《沉默的钟楼》 第1页 [社会文学] 《沉默的钟楼》作者:舒平【完结】 回望一代人坎坷命运:沉默的钟楼 作者:舒平 一群北京人从“文革”爆发至今跨越四十载的人生遭际和爱恨情仇。 懵懂少年的生命骚动,你死我活的暴烈械斗,北大荒的艰辛备尝,逃亡生涯的困苦煎熬,返城后的迷茫沉浮,世纪之初的爱恨轮回……作品以撼人心魄的笔触大胆表现和揭示人性的高贵与卑下、绽放与扭曲、丰富与幽微,表现灵魂与肉慾的纠缠厮杀,底层民众与权贵阶层的尖锐对立和冲突,塑造了李迪克、黄方、黄圆、叉子、索燕、尤菁菁、刘震亚等一系列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折射了中国社会近四十年的巨大变迁。 作者舒平是国内第二个运用“口述实录”文体写作的作家,出版过长篇小说《以生灵的名义》、《飘逝的星宿》。 沉默的钟楼 引言 你站在伏尔基河的岸边,在午后的雨中,望着这片多少次令你魂牵梦绕的地方。三十年前,在你踏上这片黑土地的第一天,也是在这样的秋雨中,也是这样站在这里,你伫望着这片神奇、空旷、静谧的原野,眼前一片迷惘,脑海里一片空白。 脚下,浑沌的河水缓慢而又疲惫地流淌着,已经全然没有了原先清澈、湍急的模样。河道也较早先宽出了许多,不断坍塌的河槽使原来仅有十几米宽的河道,变成了上百米宽的滩涂。昔日朝气蓬勃,一路唱着欢快歌儿的伏尔基河已尽显老态了,一如你,流逝的岁月无情地掳去了你的青春。 青春!如花似锦的青春你曾有过吗?青春不是应该与鲜花、激情和创造相伴吗?许久以来,你无数次地想过,青春对于你及你们这一代人来讲,不过是个生理概念,你们的青春正是在专门扼杀鲜花、激情与创造的冰冷、黑暗的岁月中度过的。当然,不会有人否认你们曾为此备受苦难,透支体力,付出了热情、热血乃至生命,但你们绝不会想到,你们无奈、盲从、冲动、可怜而又悲壮地用青春所书写的,并不是何等丰功伟绩,而是人类历史上一页旷古未有的身心流浪和被谎言、阴谋、愚昧、血腥充斥着的地狱图景。 三十年后,你又一次踏上了曾在此历练八年的土地。置身于此,像是有一道闸门被神奇地打开,你那深藏心底的记忆潜流无可遏制地喷涌出来。朋友和良知都在呼唤你,把你在那个岁月中的经历如实地记录下来,用最个体、也是最真实的文字,尽力拭清那一页已经被岁月的油灯和人为的瘴气烟燻火燎,而变得面目不清的历史,为了过去和未来。 这样的诗句似乎最能说明你此刻的心境:一个人来了来为光明作证那些为黑暗作证的人却早就来了一个人来了来为光明作证为黑暗作证的人却来了无数个对不起我当然按照数量来判断但我并不坚持他们就是黑暗他们不是黑暗但他们引起了黑暗他们不是黑暗但他们妨碍了光明 沉默的钟楼 1(1) 春天来了,又走了,从第一声春雷响起,到街上浓荫蔽日,不过才一个多月的时间,1966年北京的春天,像往年一样来去匆匆。 那一年你13岁,正在上小学六年级。 那个春天过得人心惶惶,大人们仿佛总在心慌意乱,烦躁不定中。你所在的学校里,先是作为每年惯例的春游活动被取消,而后课程被打乱,最后老师连作业都不留了。 从家里的收音机到学校的大喇叭,一天到晚播放的都是一男一女那两个熟悉的声音。他们坚定、有力、不容分辩的语调,总让人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但你直到现在随时都能够清楚分明地记起那两个声音带给你的感受,它正如同当时说的那句使用频率很高的句子——“山雨欲来风满楼”。 除了这句话,你在那一年还知道了另外一个令你体味了半生的词:出身。 你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并与你有关系,是出于在私下里被你们称作“耗子”的班主任之口。她在班会上指名道姓地说你思想复杂,并看似随意地加了一句,出身不好的人都这样。当时你整个傻了,只觉得在教室里无地自容,如果有个地缝的话,你肯定会钻进去。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你,你不敢与其中任何一双目光对视,但又不肯低下头,只是怔怔地望着黑板。你甚至想跑出教室去,但又没有那个胆量,因为你知道那样一定会招致更严重的后果。 思想复杂这个词,多少年来在我们的用词习惯上就没翻过身,它与思想反动所指的,似乎仅差一步之遥,有时候只不过是这层意思的一种婉转表达罢了。把它当着40多名男女同学的面,加在一个只有13岁的小学生头上,其羞辱和压力不是直接身处其中很难体会。 你曾反覆、仔细地想了很长时间,自己的思想到底复杂不复杂,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耗子”?思来想去,你并没有发现自己在思想上与别的同学有什么不同。另外,无论是在学习、纪律、团结和参加集体活动方面,自己也没有值得“耗子”挑毛病的地方。看来结论只有一个,你的出身有问题,或更直白地说,你是黑五类子女。尽管在黑五类后面加上了子女二字,但你所遭受到的社会压力和歧视却丝毫不比你的父辈们轻。因为毕竟你的父辈们在经历了多次全国性的或专一或全面的政治运动的打压之后,身心早已备受熬煎,并多多少少地锻鍊出了一些承受能力,懂得和学会了用麻木来忍受和对抗花样翻新的迫害和无所不在的歧视。而你却做不到这些,因为你们的年纪太小,稚嫩的心灵还像别的同龄人一样,渴望着阳光和雨露的滋润,渴望着来自社会和成人世界的关爱、鼓励,娇嫩而又敏感,远不能做到像你们的父辈那样麻木,所以对任何打压和歧视总是感到格外痛楚。
第2页 其实关于这一点,你在早些时候就已经有所体会。刚一进入六年级,你无缘无故地先后被校合唱队和桌球队停止了训练。更为可惜的是,你连过五关考取了在北京地区只招两名(一男一女)的“红孩子”合唱团后,竟又被莫名其妙地刷了下来,由第二名顶了上去。 那时,能够进入“红孩子”合唱团,是你的一个梦想。据说,这个团在全国只招收60名学员,是全国青少年最高等级的合唱团,是培养中国未来歌唱家的摇篮,只有那些确具天资又有培养前途的孩子才可能被考录。凡被录取的孩子将脱离学校,封闭培养,由团里自配教师教授文化课,到达年龄后直接升入中央音乐学院。你还听说,这个团是周总理亲自批准成立的,成立之日,周总理还将接见并宴请大家。 你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过最后一关时,你由学校的音乐老师带着,来到位于首都剧场旁的一座老式洋房里。房间里有些暗,那高高的穹顶、彩色的玻璃隔扇、窄窄的木楼梯发出的“咚咚”的声响,尤其是那位涂着浓浓的口红、叼着香菸、烫着波浪型发式的女考官,都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惊嘆她那染着指甲油的纤纤十指,怎么会把一架钢琴弹得如此优美动听!她微笑的诱导着你、鼓励着你,还不时发出一两句美妙的和声伴随着你,直至把你的歌声送入高潮,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竟然能唱出那么动听的歌声。 这位女考官和随后得知的已被录取的消息,勾起了你的无限遐想和音乐梦。 但这个梦想仅仅维持了一个星期,便被无情地打碎了。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你不是“红孩子”。你承认了这一切,也承受了这一切,你就是从那时起学会承受的。承受使你感到了孤独和压抑,承受使你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今天,当舆论时常提起,有关独生子女和单亲家庭孩子的教育问题,呼吁社会各界给予他们更多的关爱时,你总是由衷地感嘆,社会真的是进步了。你年少时所处的那个时代,对不是“红孩子”的孩子们的歧视和压制,明火执仗,无所不在。除了在万人大会上被公开处死的遇罗克之外,全社会似乎再少有人敢于站出来,替这些孩子说句公道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歧视、受迫害、甚至死亡。那是一个阳光和雨露都在照耀和滋润着野草般疯长的“红孩子”的时代。 你人生的磨难随着这一次挫折,从此开始了。勿庸讳言,磨难能使人变得更能忍耐、聪明和坚强,磨难能使人学到许多在课本上学不到的东西,磨难能使人更懂得人的尊严的宝贵。但同时,磨难也有如魔鬼一般,能令人原本纯洁无瑕的心灵,沾染上扭曲和阴暗。你就是这样! 沉默的钟楼 1(2) 在后来听说“红孩子”歌唱团因为文革爆发而最终没能成立起来,一个雄心勃勃的培养新一代歌唱家的计划惨遭流产,几十名已经集中到北京的孩子又都散去了的时候,你竟幸灾乐祸地笑了。全然没有为那些与你同样有着成为歌唱家的梦想与天赋,却失去了难得的深造机会的孩子们,流露出那怕是一丁点的惋惜之情。 那天放学后,你明显地感到了同学们的疏远,原本一道回家的几个同学,宁肯绕远路也不同你一起走了。马路一侧十几名同学说说笑笑地走在一起,马路这边你一个人踽踽独行。你努力地挺着胸、昂起头,不顾来自马路对面的指指点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切都已经无需掩饰,一切都已经暴露无遗,“耗子”已经清楚明白地把你最怕别人知晓的事情,告诉了同学们。你觉得委屈极了,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生在了这样一个受人歧视的家庭里。这样想着想着,你突然感到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怕别人看到,你赶紧转过头去望着别处,紧忙擦着眼睛。就在这时,你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你的名字,扭头一看,原来是黄方举着两根奶油冰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给,”黄方将手中的冰棍递给你一支,“吃吧。” 黄方是你从小学一入学时就在一块的同班同学,长着一张清秀的小白脸,个子又小又瘦,像是永远也长不起来似的。刚入学时你们俩几乎一般高,而现在你已经比他高出一头还多了。 “怎么,你还哭了,就为了‘耗子’”?黄方一边吮着冰棍一边说道,“其实我们家出身也不好,是资本家,只不过大家还不知道,‘耗子’也不知道。我不像你,在班里那么出风头,又有女孩子追,所以不被人注意。今天这事儿你真的甭往心里去,看哥儿们哪天给你出口气,找个没人的地方,用大板砖给‘耗子’拍喽。没人理你我理你,没人跟你好咱俩好。” 平日里,你一直觉得黄方挺逗的,有点儿爱吹牛。但此刻他的这一番话,令你心头一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你听着他的话,怔怔地望着他,你们四目对视,你被感动得直想将他抱起来。直至今天,你还能一句不拉地记得他的这话和他说这番话时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们俩谁也没有想到,就是黄方的这一番话,使你们从此建立起了一生的友谊。 沉默的钟楼 2(1) 尽管早自习课已经取消,你和黄方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大约七点十分的时候,来到了护城河边。你们俩每天都要先在这里会面,然后再一块去上学。通常是黄方先到,他急着利用这段时间抄你的作业。他说他烦做作业,就像厌烦“耗子”一样。
第3页 从这里过河、过铁道、再爬过那段城墙,就是你们的学校。此刻,你看到学校茶炉的烟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冒着烟。你趴在铁轨上听了一会儿,确认在五分钟之内此处不会有火车通过,感到有点沮丧。这是什么兆头?通常此时总会有一列火车通过的。 至今,你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北护城河的模样。那高高的河堤,青青的草地,那树冠向河心倾斜着的垂柳,那汩汩流淌的河水。为了方便过河,你们曾在河水最浅的地方摆放了一行石块,你称之为“浮桥”。站在河堤顶端,叫喊着,以百米跑的速度向着河床冲下去,在汩汩水声的伴奏下,准确而又轻巧地跳跃在“浮桥”上,再冲上对岸堤顶,这是你的绝活,有着当众表演从未失败的记录。 但是,那天你却失败了。正当你跳跃在河中心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阳光下的河水似乎在晃荡,你无法控制地一个趔趄掉进河里,眼看着脱手而出的书包,随着湍急的河水向远处飘去。 你站在河里,目光怔怔地呆立着,心想,不是要出什么事吧?果然,在那个早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还真的印证了你的预感。 “我去把它捞回来。”黄方一边讨好地说着,一边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河里。 “算了,反正也考完试了。”你说这话时,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要是从此再不背书包了多好!你讨厌书包,也讨厌学校。你没有料到,你的这个愿望,正是在这样一个有着明媚阳光的早晨,藉助于这世代流淌的河水实现的。 河堤的上面是一片开阔地。站在破败的城墙上,你看到了父亲上班的那所学校和自己学校的操场。此刻,操场上已经有不少同学了。再往南边,便是钟楼、鼓楼、北海的白塔和景山的知春亭,其余的是一片没有尽头、高低错落的灰色层顶。在靠近城墙的附近,是一片黑乎乎的棚屋。你猜想,那一定就是劳动人民的住所了。 你似乎明白,劳动人民就是报纸和广播里常说的工人阶级,就是同班同学的那些爸爸妈妈们。你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整日里也在工作和劳动,却不能算是劳动人民。尽管没人对你明说过,但从爸爸妈妈整天哀声嘆气、唯唯嚅嚅的神情,和“耗子”对你冷嘲热讽的态度,你早就感觉到了这一点。 黄方爬上城墙的时候,你看到他的身上全湿了,手里捧着你刚才掉进河里的书包,一群人紧追在他的身后。你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正待转身要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片叫喊。 “那俩傻x站住!就说你们吶,站住!” 随着叫骂声,你看到那些人已经追了上来,在你们身旁围成了一个半圆,拦住了你们的去路。 “你丫的刚才骂谁呢?”那伙人中一个身穿蓝色工服,中等个子,面色黝黑的人对黄方说,“甭他妈装傻,就说你吶。” “刚才在河里捞书包时,这帮人跟我找茬,我就……”黄方小声向你解释着,声音有点儿颤抖,一副求助的神情。每当他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一般都祸到临头。 当时你真的怕了。与其说是你们两个,不如说只是你一个人(因为你了解黄方,打起架来,只要不被打趴下,他跑得比谁都快),要面对年龄和个子都比自己大的中学生,结果肯定是要被打得头破血流。 你镇定了一下,将浑身颤抖的黄方推到自己身后,完全是靠一种莫名而至的鲁莽和少不更事的逞能支撑着,神态自若地对为首的那个人说道,“我们正要上学去,我们可不想打架。” “去你妈的!你丫往前凑什么?”为首的那人上下打量着你,一副不屑的神情,“也他妈找花吶。” 你们俩的身体近在咫尺,你们四目对视。对方那双在浓浓的剑眉下炯炯有神的眼睛,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那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花”字用作形容词,你估计,“花”字用在这里的含义肯定是,头破血流。 “我跟你说了,我们不想逃学。”你站着没动。你清楚,此刻只要你们转身一跑,身前身后就会乱石如雨,这河边、这城墙,从此也就休想再来了。“真想打架的话,今天下午四点我们放学后,咱们还在这儿。”你边说边指着他身后的人,“你们现在是不是人也多了点儿。” “哼,小丫的口还挺正,”那人痛快地说,“那咱俩就单练。”说完之后,他退身一步拉开了架势。 你在说“行”的时候,感到裆间猛地收缩了一下,先前身体的恐惧瞬间消失了。随后,全身都好像绷紧了,变得轻盈而有力。你向四周望了望,四周空旷无人,迎面是一轮金光灿灿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你机敏地左躲右闪,挡过那人的一阵急拳之后,和他扭打在一起。你用力支撑着对方猛压过来的身体,躲避着来自他脚下的绊子,脑海里却在不断地闪现着你在什剎海体校学习桌球时,隔壁训练馆里摔跤教练们时常做的示范动作。你慢慢地移动着脚步与他周旋,趁他稍显懈怠的当儿,突然间上身向后一闪,抬脚猛地向那人的脚下铲去,与此同时,两臂用力扭向一边,对手被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上。 沉默的钟楼 2(2)
第4页 那人的样子很难看,看来是被摔得够呛,地上的砖头硌痛了他。但这并没有妨碍他艰难地站起来,手里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何时攥住一把锃亮的刀子。 一看见刀子你慌了,你还从没有跟手里有刀子的人打过架。顾不上多想,你猛地扑了上去,一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一手紧紧攥住他那拿着刀子的手腕。 刀子在空中停滞了一会儿之后,那人便在手腕能及的范围内,缓慢地顺着你的胳膊向下划。你看到,你已经穿了三年仍然心爱的灯心绒夹克袖子被划破,胳膊也被划出了一道深浅不一,断断续续的口子,向外殷着血。 “嘿!”你大叫一声,使劲搡开对手,就势一个下勾拳,准确地打在那人的下巴上。你可以肯定,对方在你猝不及防的一击下,咬了自己的舌头。你看到他的嘴角渗出了血。趁他稍一迟疑,你紧跟着迎面对他又是一记重拳,拳头被硌得麻酥酥的,那人的鼻血畅快地流了出来。被他随手一抹之后,满脸是血。 对手被“花”了,你感到一阵兴奋,身体随之变得更加轻盈,双脚富有弹性地跳跃着。你感到自己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惧怕刀子了。 当对方挥舞着刀子,疯狂地又一次向你进攻时,你灵活而冷静地一次次躲闪开,然后瞅准空档,迅即飞起一脚,准确地踢在那人的手腕上。 对方手中的刀子被震落在地上。你瞥见黄方猫一样窜了过去,捡起地上的刀子转身扔进了河里。剎那间,你又是狠狠地一脚,正踢在对手的裆间。 那人难受地弯下腰,捂着肚子倒退了好几步,最后蹲了下去。他的脸色由黝黑变成了蜡黄,额头上渗着汗珠儿。你可以肯定对手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你有过这方面的体验。那是在你刚进入四年级时,因为占抢桌球桌子,一个高年级学生令你尝到的。 见此情景,对手身后的那群人哗啦一下围了过来,手里拿着棍棒和砖头,一个个气势汹汹,大有将你们俩顷刻打烂的架势。 “算了,”对手捂着肚子艰难地站起身来,挥了下手,说道:“让这俩好学生回去上学吧,今儿先饶了他们,这笔帐给他们记着,咱哥们儿说话得算数。” “傻x,你丫知道你在跟谁打架呢吗?”对手的追随者们心有不甘地瞪着你们,嘴里边骂着,边扔下手中的棍棒和砖头,纷纷向对手聚拢过去,搀扶着他。“他就是叉子!你丫打听打听去,谁他妈敢跟叉子过招,你们俩小丫的等着,这事没完!” 那天早上,以叉子为首的那伙人,最终还是放你们俩安全地走了,叉子并没有恃仗人多而违反你们打架之前单练的承诺,你和黄方侥幸地逃过了一难。但在事后,在你越来越多地了解到有关叉子的种种传闻之后,你真的有些后怕,真的庆幸自己能站着从叉子的手里逃出来。你绝没有想到,在这以后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中,叉子在北京城里的名气,就像那些在文革中风云一时的政治人物那样日升日隆。他自己也绝没有想到,作为所谓“联动”、老红卫兵和公安局的对手,被他们称为所有“地痞、流氓和社会渣子”的总代表,叉子在北京中小学生中的影响,一点不比今天的港台明星和所谓的“韩流”逊色。 你也绝没有想到,“不打不成交”的古谚竟在你俩之间得到了应验。你们不但在日后成为了好朋友,他用年轻生命诠释的某些东西,甚至影响了你的一生。 沉默的钟楼 3(1) 在谈到你的家庭的时候,不能不说一下你家所在的那个地方。你家所在的那条胡同,东边是北锣鼓巷,西边是宝钞胡同,这两条长街的尽头便是北城墙了。在这两条长街当中,横着许多条胡同,整个北城就是由这些长长短短、或宽或窄的胡同和高大的城墙组成的。当时你认识社会的视野,就局限在你的学校和你所熟悉的这些胡同里。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你知道了许多原先不知道的东西。比如说,你从别人嘴里听说了与你们住了多少年的邻居,他们都曾从事过什么样的职业,他们都是什么出身,一个有着二十多个院落的胡同,在那个不允许任何人有任何隐私的时代,几乎被你这样一个孩子了解了个遍。什么一号的房东是个大地主,二号的房东是个资本家,三号的房东是个旧社会在天津商界混的洋买办,四号的房东是一个旧军阀手下的旅长,五号的房东是个伪警察,六号是个大宅子,据说原先是个蒙古王爷府,现在住着一个共产党的大官……这就使你对当时的一个流行说法产生了怀疑。既然报纸上总说中国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劳动人民,剥削阶级和反动分子只占不足百分之五,那在你身边怎么住着这么多剥削阶级和反动分子?如果按照你家所住的这条胡同的住户比例来算,这说法颠过来还差不多。后来你到了农村才明白,这说法主要是针对农村而言的,在大城市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是在北京,由于它几百年来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地位所决定,居民中有相当一部分历朝历代的各界精英在失势和败落之后沉淀在这里,不少家庭都有着一段可以夸耀的家世。 你家住的那个院子是个标准的四合院,里院住着房东,他是一位大学教授,你家租住在外院的四间南房里。黄方的家与你家紧挨着,你几乎每天都到他家去玩。他家的房子是自己的,不但房子多,院子还特别大。黄方有一个姐姐,叫黄圆,上初二,是你家那一带最漂亮的女孩儿,那时就长到了一米七三,用今天的眼光看,她长着一副标准的模特身材。她那凝脂般雪白细腻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挺细直的鼻樑,弯弯的眉毛,红润丰满的嘴唇,整齐洁白的牙齿,让人简直无法找出她的缺点。
第5页 黄方的父亲叫黄宗远,五十多岁,面色红润,身体强壮。他和妻子都没有工作,每天在家里进进出出的,显得挺忙活。在你看来,黄宗远的忙活主要集中在厨房里,他似乎一刻不停地在做饭,除了给家人做之外,还要给他养着的七、八十只鸡做。那些鸡源源不断地供给他家鸡蛋,帮助他家度过饥荒和保持营养。每天他遛早的时候,都要在所经过的几个菜店里,捡回一大口袋人家扔弃的各种各样的菜叶,然后再到垃圾站拾回一些剩骨头,回到家后将剩骨头在火上焙干,砸成粉末,再搅上菜叶和些许剩饭,就成了一顿富有营养的鸡食。 因为在天津和上海的买卖,解放后,黄宗远被戴上了资本家的帽子。从此,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数次求职碰壁,再加上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们把变着法儿地折腾他,当作一件至高无上又极有乐趣的政治任务来看待,所以使他变得没有了脾气,无论遇见谁都点头哈腰,笑容满面。但他毕竟是生意人,面对毫无经济来源坐吃山空的威胁,他不顾社会环境的险恶和沦为社会底层后的敏感和多虑,铤而走险地将院内除自己住的几间房子之外的二十余间房子全都租出去了。每月一百多元的房租收入,刚好够他们一家四口的吃穿用度。 关于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从哪天开始的,社会上有诸多说法。较为通行的一种说法是,从中共中央发布“五·一六”通知那天起,全国性的文化大革命就算正式开始了。但你认为,具体到个人来说,应该从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兴奋、激动、惶恐、污辱和威胁那天算起。你就是这样。你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1966年6月20日。那一天也是你从此中断了正规文化学习的日子。也许是因为那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也许是因为那一天正是你走向成熟的日子,你对那天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 那天早晨,当你刚走进校门,便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谁都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谁都不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同学们在校园里嘻笑打闹着,在慌乱中等待着。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一直没有露面的老师们,才陆陆续续地从学校那间最大的预备室里走出来,个个表情严肃,神态黯然。 十点钟之前那段无人管的时间,你参加了一场由于有外校学生加入而变得异常激烈的足球赛。那些外校的学生是早于你们“停课闹革命”的,因为暂时还不知道革命应该是怎么个闹法,所以就四处游荡,寻找乐趣。那场比赛你司职先锋,不但灌进了对方球门两个球,而且还满场飞似的进行防守,一个小时下来把你累得筋疲力尽,大汗淋漓。上课铃声响起,你坐在教室里,感到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 情况有点异样?你看到音乐老师此刻正站在讲台上。通常情况下,音乐课总是被安排到第四节课或下午才上。这位长着一张娃娃脸、总是面带笑容的年轻女教师,是这个学校里你最喜欢的教师,她那高耸的乳峰和白皙的双手,常令包括你在内的好多男同学想入非非。 教室里回响起悠扬的风琴声。让人喜欢的教师在教着让人喜欢的课程。阵阵倦意袭来,你昏昏欲睡。你又想起了那个初春的黄昏。天下着雨,全年的第一场春雨。放学后回家的路上,你与喜欢的女教师不期而遇。 沉默的钟楼 3(2) “快过来。”她招呼着在雨中顶着书包小跑着的你。你飞快地钻到她的花伞下。 “这样会生病的,我送你回家吧。”她边说边将你揽进怀里。你感到,你的头刚好顶靠在她那丰满、柔软的胸前。过度的紧张使你感到晕眩,你分辨不出到底谁在颤抖。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急,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你看到,她的脸上满是雨水,吃力地撑着被风颳得上下翻动的雨伞。终于,你们躲进路旁一所院落的门洞里。 门洞里黑黢黢的。她没有松开搂着你的手,你们仍旧依偎着靠在墙上。风声、雨声,和双方那愈加急速的心跳声,使你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和慌乱。她的手轻缓地抚摸着你的后背,慢慢地将你转过身来,开始抚摸你的脸,她的手是那样轻柔,并慢慢地向你的身下滑去。那一刻,你觉得时间停止了,梦幻般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蔚兰色大海边的沙滩上,你躺在那里,任由恬静轻柔的海浪拍打着你。那海浪舒缓而又温柔,有节律地、来来去去地拍打着你,令你感到舒畅无比。俄顷,海浪愈来愈急,愈来愈大,愈来愈有力,吶喊着,奔腾着,欢乐地溅起一束又一束令人晕旋的浪花。你已经预感到一个甜蜜幸福的时刻就要到来,你尽力推迟着那一时刻。终于,在最后的那一波浪潮到来的时候,你被完全淹没在一片温暖舒适的海水里,随之体内一股像是积蓄了许久的热流喷涌而出,预感中的那一甜蜜幸福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并迅速地在你体内流漾开来。 下课的铃声惊醒了你,你揉着惺松的睡眼,感到下身湿乎乎一片。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你望着前面那棕色的讲台,心里想着那位伴你初游春梦的女教师,痴愣了许久。 再一次上课铃声响起后,“耗子”铁青着脸走了进来,神情严肃地站在讲台中央。她又黑又瘦,下巴很短,小眼睛里射出的从来都是严厉的目光。你曾试着也用这种目光回视她,效果是明显的,你能感觉出,她比以前更恨你了。
第6页 “耗子”开始讲话,她先说了全世界面临着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之后,又动员同学们要积极地投身到文化大革命中去,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当她说到从今天起,大家就算毕业了,明天就可以不来上学时,教室里开始骚动起来,黄方适时而有节奏地发出了几响“吱、吱”的耗子叫唤声,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开始公布毕业考试的分数时,教室里恢复了平静。“耗子”大声念着同学们的考试分数,当念到你的名字时,声音陡然降下来并变得含混不清。但你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你的考试成绩:数学100分,语文90分。你笑了,你知道这是最令“耗子”难受的事情,这是与早晨你在城墙上获胜的那场战斗同样辉煌的胜利。你笑了,惬意地享受着前后左右投来的一片钦羡的目光。 “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今天,学习成绩已经不代表任何东西。”“耗子”严厉的目光直视着你,恶狠狠地强调着,“重要的是政治思想,政治思想!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只有那些根红苗正、出身于无产阶级家庭的孩子,才是我们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才会大有前途……在我们班上,有个别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人,思想复杂,两面三刀,在校内组织同学暗中与老师对抗,在校外与地痞流氓和社会渣子相勾结,这样的人就是得了双百分,又有什么用……”你感到又投过来一片目光。你极力控制着自己,才没使刚才的笑容和得意从脸上消失下去。坚持住,你鼓励着自己,顶多再有几分钟,这一切就会结束,永远地结束了。“耗子”,我×你祖宗!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在终生难忘的最后一课里,你终于坚持到底,嘴角始终挂着轻蔑的笑意。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立起来,一个个地走到“耗子”面前,领取一枚铝制的毛主席像章和一本有着红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这是学校发给你们最后的作业和毕业纪念品。你最后一个走到“耗子”面前。她有点不情愿地拿起一本语录,斜了你一眼,说道,“双手接着。” 你听话地抬起双手捧过语录,面带笑容,语气清晰而又平静地叫了一声,“张老师……” “干什么?”“耗子”厌烦地抬起头,依旧是那种严厉的目光。 “我×你祖宗!”你说完,禁不住兀自大笑起来,转身走出教室。 “快截住他!”“耗子”疯了似的冲出教室,边追边嚷,“快截住这个狗崽子,他竟敢骂我!” 你迅即分开人群,低着头,谁也不看一熘烟地跑出了校门。你飞快地跑着,同学们一张张惊愕的面孔映入你的眼睛,你觉得再也无法控制的泪水不停地流了出来。泪眼模糊中,你发现自己竟又不知不觉地跑到了护城河边。四下里静悄悄的,间或有一两声鸟鸣。你看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全然不像统治着胜利战场,而且刚又打了一次胜仗的英雄,倒像是个落荒而逃的败兵。你拿起一块石头,向着败兵砸过去,“咚”的一声,石头沉了下去,败兵的倒影又浮现出来。 出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想不明白。你暗中反覆比较过,的的确确地没有发现自己的父母与别的同学的父母有什么不同。他们日复一日,勤勤恳恳地上班,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父母管教自己更严格。出身这东西到底由谁来决定?是这个总跟自己过不去的“耗子”、那个尖嘴猴腮、来家一趟母亲就得哭一回的管片警察,还是毛主席? 沉默的钟楼 3(3) 你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毕业典礼该是怎样一个庄严、热烈的场面?今天正是这个日子,但预想中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你爬上城墙,眺望着学校——教给你知识并令你懂得了爱和仇恨的地方。今天你得到的是,毕业考试的好成绩,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几拳,流血的一刀,还有全班同学钦羡和复杂的目光。失去的是,毕业证书还有从体内流出来的那些东西。 当一场革命带有极大的破坏性、流氓痞子性,只需砸烂一切的威力,而不要求具备相应的建设能力时,这样的革命往往最能够迅速地得到处于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的欢迎和参与。文化大革命便是这样,它的高潮的到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比瘟疫的传播速度还要快。它的来势之迅猛,范围之广泛,就连这场革命的策动者都承认始料不及。从红卫兵的诞生,到它的发展壮大,以至于它毫无道理的、蛮横地举着“打倒一切”的旗帜,取代政府部门职能,在怂勇者的支持下,代替公安机关对所谓阶级敌人进行无产阶级专政,用若干号通令的形式,控制全部社会秩序,把北京变成了一座红色恐怖下的地狱之城,只用了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沉默的钟楼 4(1) 在那段日子里,你也同大人们一样惶惶难捱。但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对可能和即将降临到你家的灾难,并没有一个明晰的预料。 血腥八月的一个夜晚,你看到爸爸妈妈又像往常那样将窗帘拉得紧紧的,在屋里神情紧张地窃窃私语。你特别不愿意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似乎他们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每当这个时候,你便不想待在家里,但在你正要出去时,父亲叫住了你。他的手里提着一只你从未见过的小皮箱,他把皮箱打开,“哗啦”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床上。那些东西或花花绿绿,或金光灿烂,令人眩目。
第7页 “看一看这些东西吧,”父亲说,“以后你就见不到了,明天我就要把这些东西全都上交了。认识一下这些东西,也算是开开眼吧。在玉石中,白为翡,绿为翠,白绿相间的就叫翡翠。这只小羊是当年我送给你妈妈的,她属羊。这东西是用羊脂玉雕刻成的,你看它的质地白中泛黄,非常润泽,像羊油一样,所以叫它羊脂玉,这是一种很贵重的玉。这串珠子全都是玛瑙,据说是清朝的一位一品大员上朝时所戴的朝珠。那些金银手饰你就不要看了,你应该仔细看看这幅字,这是一幅手卷,黄庭坚写的,与那些东西相比,这一件才可算得上是无价之宝。黄庭坚是谁你知道吧?他是一个大书法家……” “您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全都交出去,”你打断了父亲的话,“不交不行吗?” “当然不行。”父亲说,“红卫兵们说不定哪天就会到咱家来抄家,如果那时被他们抄出这些东西来,性质就不一样了,会出人命的。”父亲边说边从那只皮箱的夹层里抽出一把匕首,匕首套是金黄色的,镶着红色和绿色的宝石,看上去那匕首寒光锃亮,锋利无比。“你把这匕首拿去。”父亲说着,将匕首交给了你。 “给我?”你惊愕地问。 “不是给你,而是要你把它扔掉,这东西是绝对不能上交的。明天你把它扔到护城河里去,你是小孩子,不易被人们发现。记住,千万要小心。” 你默默地接过那把匕首,将它揣进怀里,说了句,“我先去把它藏好。”家里是肯定不能藏这东西,但藏在哪儿好呢?你在院子里左右寻着,也没有相中一个特别令人放心的地方。你感到,原来将一件东西妥善地藏好也挺难。说实话,你实在不想将这件宝贝沉到护城河里去,也许,喜欢进攻性的器具,是每个男孩子的天性。丢不丢掉它的问题先放到一边,起码应该先到黄方那里显摆一下。这样想着,你来到了黄方家。那些日子,你每天都要到黄方家去,一呆就是一天,他们对你熟悉的像自家人一样。 匕首当然地得到了黄方和黄圆的交口称赞。你们三个人躲在黄圆的屋里,关上房门,仔细观赏着,爱不释手,并一致认为,这样好的东西不该丢掉。在将匕首到底藏到哪儿好的问题上,最终还是黄方出了个好主意:藏在房顶上,黄方说,那地方最不容易被发现。 你们来到院子里,顺着靠墙的一个枣树爬上去,轻盈地跳到墙上,然后爬上一处高高的房嵴。你感到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夜幕下,一处处昏黄的灯光,一片片黑黝黝的房顶,还有马路上那望不到尽头的街灯。你发现,原来胡同里的所有院落都是连着的,墙挨着墙,房挨着房,你可以顺着房顶和院墙,走遍每一个院落。你选好一处地方,将一片房瓦揭开,然后将包在塑胶袋里的匕首放进去,再将瓦片盖好,抹上事先准备好的稀泥。弄得没留任何痕迹。 就在你们干完后,轻松地跳跃着,上上下下于各个房顶之间,从另一条路线返回时,突然发现脚下一侧的院落里灯火通明,所有的房门都大敞开,不少门窗的玻璃都被打碎了。屋里屋外,就连院子里的树枝和葡萄架上也都临时挑起了灯盏。一位老太太站在院子中央,她身板挺直,干净整洁,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群臂带红袖标,腰扎武装带的红卫兵们,进进出出地从各个房间里往外搬东西。你对黄方耳语,这一定是位见过大世面,平日里受人尊重,威严惯了的老太太,黄方点头称是。你们俩趴在房嵴上,看到一卷卷的布匹和衣料、一桶桶的食油、一袋袋的面粉、一摞摞的书籍,还有沙发、箱子、字画、收音机、电唱机等等,都被红卫兵们搬了出来,堆在院子里像两座小山一样。两个红卫兵拿出准备好的一副对联和盖着大红印章的封条,贴在正房门上。黄方眼睛尖,看出那对联上写着:臭教授心毒吸民血,红卫兵革命破四旧,造反有理。 红卫兵们开始聚拢在老人四周,对她高声喝道:“跪下,快跪下!” 老人头一扭,依旧笔直地站在那里,并没有理睬他们。 “让你跪下,你听见没有?”一个个子不高,梳着两只小辫的女红卫兵窜上前去,抡圆了手中的那条皮带狠抽下去,只听得“啪”的一声,武装带上的那个铜扣不偏不斜地砸在老人的前额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老人晃悠了一下,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捂住伤口又站稳在那里。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那个女红卫兵高声朗诵着。她的话音未落,一支垒球棒已经高高地挥舞起来,狠狠地砸在老人的后腿上。“扑通”一声,老人趴倒在地上。 沉默的钟楼 4(2) “我跟你们拼了!”随着喊声,一位戴着眼镜,一副斯文模样的青年人从屋里沖了出来。混乱的厮打只持续了一会儿,那个青年人便被打倒在地,躺在老人的身旁,皮带和棍棒雨点般落在他们身上,一片血泊。 你感到浑身颤抖,一阵噁心,再也不想看下去了,纵身跃下墙头。黄方也随即跳下来。月色皎洁,群星闪烁,你仰望夜空,心想,此刻在北京、在全国,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灯火通明的院落。你们俩慢慢地站起身,默默地往回走,你感到脚下发软,已经不像来时那样轻盈了。自己家里要是也碰到这种事情该怎么办?如果弄不到手榴弹同归于尽的话,也许只能忍着。至于那把匕首,看来还是得把它扔了,放在哪里你都觉得不踏实。
第8页 第二天上午,你和黄方、黄圆一同来到护城河边。黄圆非要跟来,说是不放心你们。你倒是很希望黄圆跟来,因为不知是她的美丽还是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很久以来一直在深深地吸引着你。此刻,匕首就揣在黄方怀里,他对那玩意儿爱不释手,坚决反对扔掉,只是由于你和黄圆的坚持,才不得不跟来这里。太阳高照,知了一刻不停地在树上叫着,河边上不断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多是些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据说,这城墙很快就会被拆掉,要在此修建地铁。你们若无其事地遛着,等待着机会。 突然,从前方砖堆后面闪出来一行人。你们几乎是同时看到对方的。“是叉子!”黄方失声道,“跑吧,现在跑还来得及。” “黄圆怎么办?”你说着,站在原地没动。你看到,对方足有二、三十人,叉子走在前面,正指着你们一边比划一边说着什么,一行人似乎也放慢了脚步。 “你们怎么会认识他?”黄圆疑惑地问。 “这个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你问黄圆,“你也认识他?” “他是我们学校的。” “别罗嗦了,咱们快走吧。”黄方边说边推着黄圆往回走。 “嘿、嘿,别跑啊,”叉子一群人跑过来堵在你们面前。“你看咱们好不容易才碰上,干嘛那么着急走啊?” 你看到,一把雪亮的匕首在叉子手里上下翻转着,一个多月不见,他好象长高了一大截子。 “每次碰见都是你们两个人,我这儿的人总是多了一点,”叉子说道:“怎么着,要不咱俩还是单练?” “谁要跟你打架。”黄圆走上前,将你俩挡在身后。 “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女将,”叉子说道:“让我好好看看,嘿!这不是老同学黄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学校里怎么样,我可是有日子没回去了。” “你别欺负人,”黄圆说,“他们还都是小孩。” “你说什么,我欺负他们?”叉子说,“头一次见面时,你没看这小子把我打得那副惨样儿呢,难道他没对你吹过?” “没有,他是我弟弟,我知道他不会和别人打架。” “哪个是你弟弟?” “两个都是。” “啧,你看这事儿,”叉子转身问道:“弟兄们说这事该怎么办呀?” “甭跟她费话,”众人在叉子身后哄道:“花了那俩小丫的。” “你看怎么办?”叉子问黄圆。 “那你们就先花我吧。”黄圆气得原先白皙的面庞变得粉红,弯眉高挑,浑身一个劲儿发抖,马上就要哭了。 “那可不敢,全校有名的校花,高不可攀的公主,我们可不敢动你呀。要不是这事,我们跟你说句话,你都会骂我是流氓吧。” 黄圆不语。 “反正今天这样你们是走不了,”叉子说,“我这帮兄弟不答应。” “这样吧,”黄圆说,“如果真有这个事,我在这儿先向你赔礼道歉,明天再请你们吃饭。” “这么多人你全请?”叉子问。 “可以呀,你们全来吧,明天下午五点,在马凯餐厅。”黄圆说罢,拉着你和黄方扭身便走。 路上,黄方对黄圆刚才的表现颇为不满,认为过于跌份,尤其是对叉子这样一个流氓。 “正因为他是个流氓,”黄圆气恼地说,“我和他在一个学校,比你们更了解他,我不愿意你们与他有什么牵扯,受到他的威胁。再说,我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放在平常我根本不会去理他。” “她这样做是对的。”你说着,向黄圆投去感激的目光。“今天如果不是她在,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第二天晚上,你和黄方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待宴请叉子的黄圆尽快归来。她让你们等了许久,期间,各种不好的结局你们都设想到了,就在你们准备前去餐厅接她的时候,她回来了。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叉子在一起。他们悠闲地在路旁走着,有说有笑,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俨然一对情侣。你注意到,在他俩身后不远处还尾随着一群人,一片菸头忽明忽灭。那一定是叉子的同伙,你想,这小子勾引女孩子还不忘老大的派头。 那天晚上,叉子穿着一身时髦的黄军装,是质地柔软,被称为柞丝受阅服的那种,里面穿着雪白的衬衫,脚下是锃亮的黑皮鞋,头发也梳理得光洁齐整,一改以往的那身青工打扮。 “我们没去吃饭,但聊得很痛快。”黄圆兴奋地说,“他希望同我们做朋友。” 沉默的钟楼 4(3) 叉子走上前主动同你握手。“头一次见面你把我打得够呛!”他的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说,“咱们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找机会我还想跟你单练呢。” 你神情木然地应付着。面对着没有意想到的这一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过后,黄方仍旧不满黄圆同叉子这样的流氓交朋友。黄圆说,“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但跟他一聊,发现他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你们接触一下就会知道的。”
第9页 你当时的想法较之黄方要更复杂一些。一方面,你认为黄方说得对,叉子同你们不是一样的人;另一方面,你当时还有一股妒意在心里。此前你一直认为并期冀着像黄圆这样美丽的女孩,应该等到你再长大些,与你发生些什么事情才对。但随着日后与叉子越来越多的接触和了解,你发现自己错了,黄圆说的是对的。通过叉子,你初步认识并了解了劳动人民——这个以前一直认为只是个名词概念的实体。切实体会到了他们的贫穷、善良、诚实、勇敢以及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在叉子家里,你尝到了叉子妈妈——一位朴实的农村妇女做的菜糰子、晾晒的白薯干、干菜等等许多你从没吃过的东西。那种菜糰子是用菜店里扔掉的菜叶和玉米面做成的,根本没有什么油水,但叉子一家人吃起来是那样津津有味。用一贫如洗来形容叉子的家,是再恰当不过了。一张方桌子、一只凳子、两张用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床,两只破旧的木箱,这便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叉子家租住的是两间阴暗潮湿的小南房,家里最亮丽的地方当属南墙上悬挂着的叉子父亲得来的那一熘劳动模范奖状。你见过叉子的父亲,样子较之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他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里话很少,你至今仍然记得他进到家里坐在屋里唯一的那只凳子上,闷头喝着劣质白酒,突然又不知何故把酒杯摔在地上的那一幕。那一幕给了你这样的生活启示——贫穷有着能令人苍老、寡言、颓丧的魔力。同时,它也能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破坏力。 “这不算什么,我们都习惯了,他常这样。”叉子轻描淡写地说,“我去过我爸他们单位,见他对谁都点头哈腰,客客气气的,回到家里就像变了一个人。从小到大他可没少打我,我上初中以后,他才算住了手。我跟我妈刚从农村来北京上学时,他差不多天天都打我,弄得我要是一个星期没挨打,身上都痒痒。我们家的粮食总也不够吃,我爸嫌我吃得多,为吃饭,我就没少挨打。在我的印象里,我好像没吃过一顿饱饭。也怪我的饭量太大,有一次我妈偷着给了我三个大馒头我都没吃饱。” “自己的亲生孩子,他怎么能下得了手!”黄圆说。 “他可不这么想,”叉子说,“他打我时变着花样儿,狠着呢,拳打脚踢不算,还用皮带抽,吊起来打,什么车链子、火筷子都使过,还经常……” “别说了,”黄圆打断了叉子的话,“我不爱听。” 你看到,黄圆说这话时,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那你为什么不跑呢?”你问叉子。 “当然跑过,刚开始不敢,后来我每次挨打都得跑出去两三天。”叉子说,“我就是在住在外面的时候,结识了我现在的这帮哥儿们的。” “他们那些人都是像你一样的孩子吗?”黄圆问。 “差不多吧,有的是有家不能回,有的是无家可归,”叉子说,“还有几个进过几次拘留所,三进宫 、四进宫的都有,出来后又都回到了我们的队伍里。” 听着叉子的话,你的心里描绘出这样的图景:漆黑寒冷的深夜,叉子混在一群野孩子当中,蜷缩在建筑工地的旯旮里,身上盖着破油毡、水泥袋,忍到天亮;或像野猫一样穿行在每一家住户、菜站和副食店间,偷吃一切可以吃进肚子里的食物;随时准备着挨揍,时刻提防着警察的搜捕……你开始同情叉子了。黄圆的表现就更过份一些,你曾几次看到她塞给叉子妈妈钱和粮票,以至于黄圆每来一次,叉子妈妈的眼圈就被感动的哭红一回。 沉默的钟楼 5(1) 有人说,性格决定人生。你认为似乎还应再加上一句,幼学决定一生。来自父母及家庭的影响和童年时的经历,相当程度地决定着一个人的性格。你的双重性格的形成,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那时,白天的时候你同叉子一帮人混在一起,没心没肺地招惹是非,寻找刺激,快乐而有意趣,一切烦恼和忧虑似乎都离你远去。一旦回到家中,你马上像换了一个人,变得忧郁而多虑,来自父母的每一声嘆息,都会在你心中引起强烈的震颤,你同他们一样,提心弔胆而又束手无策地等待着灾难的来临。那时的北京,已经变成了瀰漫着血腥气味的红色围城。红卫兵、红五星、红袖标、红漆写就的标语、红旗汇成的海洋、效忠的血书、无数无辜人们的鲜血。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你看到那些一生历经风浪的大人物,也都像你们家一样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红卫兵来抄家的时候,如果你刚好在家里,一定要设法躲出去。”父亲这样嘱咐你,“无论我和你妈发生什么样的事,你都不要管,你也管不了,你小小年纪,他们可能不会注意到你。” 父母一定是不希望自己看到他们受辱、挨打的样子,不希望自己经历这样惨烈的场面。你想,无论如何这是个好主意,你很快便将父亲的这番话告诉了黄圆和黄方。 这样惴惴不安的日子捱到了九月。一天黄昏,当你顶着游泳裤回到家里时,看到家中狼藉一片,母亲蜷在屋角啜泣着。屋里的一切都被翻腾开来,所有的箱、柜全敞着,里面都空了,床上的被褥被扯到了地下,踩满了骯脏的脚印。
第10页 黄圆和黄方闻讯赶过来,黄圆坐在你母亲身旁,俩人手拉着手啜泣在一起,黄方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他们是下午一点多钟来的,还押着你爸爸,杀气腾腾的,有好几十人。”你母亲哭着说,“他们进屋就翻箱倒柜,连屋地都刨开了,说咱家里藏着机关枪、迫击炮、手榴弹还有变天帐什么的……” “他们找到什么了吗?”你问。 “他们想找的东西,咱家哪儿有哇?”母亲说,“但他们把钱都拿走了,存摺也拿走了,家里值点儿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拿走了,连棉衣和毛衣都被他们拿走了,说咱们这种人不配穿这些东西。” “那咱们就不穿,”黄圆安慰着你母亲,“棉衣我们家有。” “他们打你们了吧?”你问。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哭得更凶了。 “你爸爸被他们带走了,他这一走生死难卜。”母亲说,“今后咱们娘儿俩怎么活呀!家里没有钱,你爸爸的工资也没了,我又没有工作。” “实在不行……”你迟疑了一下,说,“要不,我去捡破烂儿吧,听说卖废品也能挣些钱。妈妈,你放心吧,我一定能养活您。” “我和你一块干。”黄方说。 那之后,你和黄方就真的开始了收废品,你们每天上午把在夜里捡回来的东西进行分类整理,然后打包。废品收购站的人说,这样他们就省事了。这些干完后,你还要对你们干活时唯一的运输工具——一辆破旧的竹制幼儿手推车进行检修,这车也是你们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这车每天都得上油,为了不至于推起来声音太响,你还将车上的轱辘都垫上了胶皮。 你们总在每天午夜时分出发,先是到附近几条胡同的垃圾站,后来逐渐扩大了范围,捡拾的物品也几乎无所不包,然后送到位于后门桥附近的那家废品收购站去卖。一个月下来,你们竟然积攒了三十多块钱。说是捡垃圾,但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垃圾站里的许多东西,你和黄方见都没有见过。硬木家具、收音机、留声机、书籍、灯具、衣服,甚至还有手錶和皮大衣。一只金光闪闪的、被塑成裸体女人形象的檯灯,你们竟卖了十二块钱。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对于哪个地方常有好货,你们已经基本掌握,对这些地方你们翻找得特别仔细,时常有欣喜和收穫。夜色中,你们像野猫一样,轻快熟稔地穿梭于各条胡同之间,即便是瓢泼大雨的夜里,你们俩也照干不误。经验告诉你们,往往是在这样的时候,有钱人家才会将那些让红卫兵发现后,能要了他们命的好东西扔到垃圾站里。干活儿的时候,你们谁也不说话,只是把各自认为是好的东西,不停地往车里扔。当你们直起腰的时候,就表示这里已经干完,该奔赴下一站了。 你总是对垃圾堆里的书籍特别感兴趣。每当你发现了书籍之后,便就着昏暗的路灯,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遇有你喜欢的书,你总是收藏起来,而捨不得卖掉。不长的时间里,你家已被红卫兵抄空的书架上,又摆满了书籍。在这些书籍中,有一本外国画报的封面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封面上的照片逼真艷丽、层次清晰。照片上,一个与你年龄相仿,长着一头金发、蓝眼睛的外国男孩,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坐在一把白色的木椅上。他的脚下是一片绿茸茸的草地,不远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茂密的森林;他的身后是一座白色的、有着尖尖屋顶的、只有在童话书中才能见到的那种木房子;他的左侧有一张白色的圆桌,桌上摆着一束娇艷欲滴的鲜花和一大堆花花绿绿、你见都没见过的食品,几只蜜蜂围绕在那里;在他右侧的草坪上,停放着一架蓝白相间的小型飞机。那个男孩双手抱在胸前,眯着眼向远处望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沉默的钟楼 5(2) 对着这幅照片,你怔怔地望了许久。心想,他还在等什么呢?难道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像一个王子那样,真实地生活在别人的梦幻世界里了吗?你还想,他们那里搞不搞文化大革命?他们那里的人们知道北京人是怎样生活的吗?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北京孩子是怎样养家餬口的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在你心中一个个涌起,搞得你越想越糊涂。 在那段日子里,你把夜里出去捡废品当成了每天最重要的营生,你和母亲的生活全靠卖废品来维持。生活逼迫着你懂得了一点生活。你发现,如火如荼的革命行动、满街满巷的毛主席语录和响彻云霄的革命口号,并没有使一家商店的售货员白送给顾客哪怕是最廉价的一件商品,每一件生活必需品,都必须用钱才能买来。市场、商品、货币,依然以它自身的规律运行着。生活的艰辛使你懂得了节俭,你甚至在买东西时,常常算计着它需要卖几公斤废纸才能换来。 大概是人们把该扔的东西都扔完了,垃圾站变得不再是聚宝盆了,真正的垃圾一堆,能捡去再卖的东西少得可怜。就在这时,你们发现了满街满巷满院子的大字报。小试了一次之后,效果不错,废品收购站的阿姨居然问都没问地照收不误,而且价格不低,这使你们欣喜异常。从此,街上、校园、机关、工厂里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就成了你们看来似乎永远兴盛的废纸供应源。
第11页 为了干活方便,你们还做了专用工具。那是一把长柄薄铲,薄铲的柄是可以随时捆绑任意加长的。甭管大字报干没干透,只消你们齐着纸的边缘轻轻一铲,整面墙上的大字报便会呼拉拉地掉下来。干活儿时,你和黄方两个人一个负责铲,一个在下面负责叠齐、踩实、打捆,然后再一块运到离废品收购站不远处的一个巨大的废涵管里,两头再找些破砖头堵上,谁也不会注意到它。那些日子天晓得你们俩到底撕了多少大字报。你大概估算了一下,可能北城一带有四分之一的大字报,是经由你们的手,从工厂、机关、学校、街巷的墙上,转送到废品收购站的。你们早已和废品收购站的收购员混得很熟,每次一进门就阿姨长、阿姨短地叫着,卖完东西后还常留下来帮她们干点儿活,你甚至还买了一条烟送给了其中一位烟不离嘴的女收购员,令她一个劲儿地夸你们懂事。当你们再一次去卖废纸时,那位阿姨连称都没称,就让你们抬到后院去了,并给了你们35块钱。事后你们一盘算,这些钱除去废纸款之外,刚好能买一条烟。那肯定是你人生中第一次成功的行贿尝试。 虽说艰难中也有幸运,但这幸运并不是总光临你们。尽管你俩在干活时小心谨慎,但在撕大字报时被逮着,也还是常有的事,被审问、殴打过好几次。尤其是在一所中学里被逮着的那次,你俩被一群红卫兵团团围住,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暴打。有一个长得又黑又壮、脑袋特别大的红卫兵挥舞着皮带,连踢带抽,打起人来特别狠,直把你俩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肿,走起路来都一瘸一瘸的。尽管这样,也丝毫没有影响你们第二天继续干活儿,生活的重压使你们较之别的孩子,更早地懂得了艰辛的含义。 沉默的钟楼 6(1) 红卫兵们来抄黄方家时,也是在中午,当时你恰巧在他家。随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你隔着窗子看到,几十名红卫兵已经蜂拥着进到了院子里,那个打过你们的、长得又黑又壮脑袋特别大的红卫兵竟然也在里面。“快跑!”你低声说了一句,和黄方猫着腰穿过堂屋来到耳房,那里有一扇小门直通后院的鸡舍。你们来到鸡舍拐角处,才直起腰,顺着早先搭好的砖垛爬到了房上。来到房上你们发现,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车上还有几个红卫兵没下来。 你俩爬上房嵴,这里可以将院子里看得清清楚楚。你看到,黄方的父亲黄宗远像是刚拌完鸡食,他一手拿着鸡食盆,一手攥着饭糰,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显然是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蒙了。俄顷,他放下鸡食盆,又将手中的饭糰扔到身旁的金鱼盆里,双手在衣服前襟上擦着,嘴里像是嗫嚅着什么,并谦恭地弯下腰,冲着红卫兵们做了个请进屋的姿势。 那个黑大头一挥手,十几个红卫兵跟着他进到了屋里,屋里随即响起了一阵乒桌球乓砸东西的声音。正在午睡的黄圆和她妈妈随即被从屋里赶了出来,相拥着站在院子角落里。拴在枣树下的那只平时只知道睡觉、谁来都爱搭不理的大黄狗一改常态,疯狂地叫着,被一位红卫兵一垒球棒打下去击碎了脑袋,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了。 不断有东西顺着被砸破的窗子从屋里扔出来,被褥、衣物、书籍……撒了一地。黄宗远直愣愣地站在院子中间,中午的太阳早已经将他晒得汗流浃背了,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着头上的汗水。院子里的红卫兵们也在不停地走动着,将所有的犄角旮旯儿都翻了个遍。你注意到,红卫兵中只有一个人一直站在那里没动,他身材颀长,脸庞白净,长得挺帅气。看样子他是被黄圆的美丽吸引住了,他始终注视着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的黄圆。 “怎么办呀?”黄方问你。 你无可奈何地回答,“能有什么办法。” “不能就这么忍着,”黄方说,“叉子说了,如果红卫兵来我家就去找他,他有办法,他本来是说好今天要过来的。” 你们正说着,只见黑大头从屋里走出来,愤愤地将手中拿着的一个暖瓶摔了个粉碎,然后走到那个一直盯着黄圆的红卫兵面前嘀咕着什么。显然,黑大头(也包括院子里的红卫兵们)正在为没有抄到他们期望抄到的东西而气恼着,院子里堆着的全是他们认为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 “黄宗远,”黑大头问道:“你是不是资本家?” 黄宗远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那你剥削来的东西都藏哪儿去了。” “吃了,我这人好吃。”黄宗远说,“我知道自己罪该万死。”他的话音末落,腿上便挨了重重的一棍,紧跟着十几条皮带一起向他抽去。黄宗远倒在地上抱着头,痛苦地翻滚着,不一会儿便被打得血肉模糊。 “起来,别他妈趴着装死。”黑大头分开众人,揪着黄宗远所剩无几的头发,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斥道,“你就好吃是不是?今儿我让你吃个够!”“他边说边拿起一块砖头,将身旁的那个鱼盆砸碎,“吃,把这盆金鱼都给我吃喽,先捡最大的吃。” 鱼盆里的水四溢开来,几十条金鱼噼里啪啦地在地上翻滚着。 “快吃呀,”红卫兵们闹笑着,显然来了兴趣,“先吃这条,这条最大。” 黄宗远跪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将那条最大的金鱼抓在手里。他迟疑地将鱼送到嘴边,向上瞟了一眼,看到所有的人都正注视着他,他一口将金鱼吞进嘴里,使劲儿地嚼着。顿时,鲜血和泡沫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第12页 红卫兵们笑了。 正在这时,门外呼拉拉又闯进来一拨红卫兵,个个黄军装、红袖标,你看到,领头的竟是叉子。 “你们是哪学校的?”叉子问道。 “你们是哪学校的?”原先这拨红卫兵们齐声反问。 “这你他妈甭管,”叉子说,“告诉你,这片全归我们管。” “谁定的?” “我定的。”叉子指着黑大头说,“怎么他妈的就数你话多呀,找抽上外边儿去。” “外边儿就外边儿,谁他妈怕谁呀!”两拨人相互叫骂着,推搡着,拥出了院子。 胡同里跟随着叉子来这里的人显然要比红卫兵们多,他们一个个手持皮带和棍棒,个个摆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样子。混战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挨了几下打的第一拨红卫兵也没有还手,而是在那个长得帅气的红卫兵带领下,爬上卡车,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院子里,黄宗远在一片血泊和泥水中呆坐了好半天才吃力地站起来,他拍了拍黄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黄方家那天的晚饭丰盛无比,鸡鸭鱼肉摆满了一桌子,能够买到的水果也都买来了,还有酒。黄宗远特意把你和叉子都请了来,对你俩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尝尝吧,都是我做的,我年轻时真正用心学过几手呢,今天都给你们露出来了。”他边吃边喝,兴致特好,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不停地向黄圆传授着这些菜的做法,直到她表示已经全都听懂并记住了才肯罢休。下午嚼金鱼时被鱼刺扎破的牙床,疼得他不时皱起眉头,但并没有影响到他的食慾。 沉默的钟楼 6(2) 晚饭持续的时间很长,那是你一生中第一次喝酒,在座的所有人都喝了酒。临结束时,黄宗远对叉子说,“你是好心办了坏事呀,今天下午那事本来应该是一个涉险过关的结局,这事我想过很多次了,我知道他们早晚得来,我躲不过去,但他们从这家里什么也找不到,他们拿我没辙,大风大浪我见多了……让吃金鱼我就吃,吃完了他们也就没什么可闹的了,大不了再挨一顿打,我是九条命的猫,且打不死呢……但现在不行了,他们一旦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红卫兵,这事就大了……” 第二天早晨,在你还没有醒来时,黄方便来到了你的床前,他的两眼红红的,将手中的一张字条塞给你看。那上面写着: 黄方,家中的三万元存款单就放在你的枕头套里。记住,现在先不要去取,以后再说。面缸里有五根金条(暂时放在那里最保险),不要急于出手,现在不是卖金子的时候。永远照顾好你的妈妈和姐姐。你姐姐手里有几百块钱,先花着。 如果你长大后什么都做不了的话,可以试着去做些生意。记住,就是你妈妈的钱,也别忘了赚。 告诉黄圆,不要嫁给生意人。  不要再养金鱼了。 我先走了,还没有想好去哪儿。大概是青年湖吧,我在那儿参加过街道组织的义务劳动,哪儿深哪儿浅我都知道。我已经活够了。那地方不错,那是我自掘的坟墓、水制的棺材…… 你俩赶到青年湖的时候,黄宗远的尸体已经被捞起来了,放在水闸的旁边。他躺在那里,脸上带着泥污,一群苍绳围绕着他,他穿的那身黄绸裤褂紧贴在身上,污秽不堪。你紧紧地拽住几次要冲上去的黄方,站在围观在那里的人群后面,看着公园里的环卫工人将黄宗远用一领破草蓆裹着,装在一辆三轮车上拉走了。 黄方的妈妈是在黄宗远死后一个星期死的。那天,赶在黄圆和黄方都不在家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用刮脸刀片割腕自杀了。她也留下了一份遗书,上面写着: 孩子们,你爸爸先走了,我也想好了,待会儿就走。现在,刮脸刀片就放在桌子上,我谁都不怕了,别提红卫兵,就是天兵天将来我也不怕了,我这一生都在担惊受怕,现在好了。 你爸爸他特自私,一辈子都是这样。他怕事情败露,红卫兵们再来时将他打死就先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就把这份罪过扔给了我。我也不想受这份罪,这辈子我受的罪够多了。孩子们,暂时别回家了,藏好你爸爸给你们的东西,先到上海你姨妈家躲一躲吧。但愿你们的一生能够安定幸福,别像我们,自打懂事起就是让人家革命的。他们不累我累了,我不想再活着让人家革命了。你们俩相互帮助,各自保重吧。 妈妈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日 你所以能将这两份遗书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它给你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像是用利刃镌刻在了你的脑海里,胜过你在学校里学到的所有诗文。 渐渐的,你似乎从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的惊恐万分,整日里惴惴不安的状态中走了出来,面对这么多重大的刺激,像是已经麻木了。在你的认识里,革命就是革命对象的泪水、流血和死亡,令你心痛或不那么心痛的泪水,你所熟悉和不熟悉的流血和死亡。 黄圆随同叉子一起到外地串连去了,你索性搬到了黄方家里。那段日子每天夜里你们依旧去捡破烂儿,小山似的大字报被你们每天准时地转移到废品收购站里。你把挣来的钱交给母亲,有时还给仍在“牛棚”的父亲买上一袋香肠找机会送进去。白天里你们无所事事,就和叉子的一帮哥们儿在街上闲荡。
第13页 叉子的这帮哥们儿大多是劳动人民的孩子,年龄大约都在十六、七岁,只有一位大学生显得有点儿鹤立鸡群。听说他是叉子的街坊,原先经常请他补课,所以叉子很敬重他。他混到这个圈子里来,是因为他家被抄,父母都被轰回乡下,他不愿意回去,而学校里又早就没有了他呆的地方,所以他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东住一天西住一天地和你们混在一起。大家都很敬重他,都管他叫王老师。每到晚上,大家都会聚到一起听他讲故事。他的故事又多又新鲜,像是总也讲不完,什么科幻的、历史的、闹鬼的、二战的、皖南事变是怎么回事、抗美援朝时为什么毛主席称38军为万岁军……他还讲到了当时广为流传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幅对联,说它是中国封建主义的现实翻版,本质上是反动的,理论上是荒谬的,所以得到了一些人的狂热迎合,是因为人们思想中的流氓痞子性和农民意识在作怪,是一种翻身算帐,私仇公报的阴暗心理,是与人斗其乐无穷这种可怕的精神传染病的典型反映。他的这些话听得你们当时直哆嗦,又害怕又隐约觉得他说得对。他的很多话你当时并不懂,感到玄之又玄,像是天方夜谭,但你们还是爱听。现在回想起来,他就是当时你们这一群人中的精神领袖,他随时随地用他的言行在影响着你们,你们的精神依赖和寄托在他那里,他给你的干涸、混乱而又迷惘的脑海里,注入了许多与众不同的东西。他抽菸很多。有好几次你和黄方深夜捡完破烂儿回来,又找到他们的临时住处,想继续听他讲故事时,发现别的人都睡了,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手中的菸头还在忽明忽灭。他瞪大着眼睛望着远处,总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 沉默的钟楼 6(3) 终于有一天,王老师失踪了。几天后,传来了他在北京站卧轨自杀的消息。这件事给北京带来了一次不大不小的震动,一时间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在议论着这件事,北京站也因此而军警密布,戒严三天。当时的铁路运输本来就因各地红卫兵蜂拥来京大串联而变得混乱不堪,这次终于彻底瘫痪了。据说,北京站直到事发后第二天的夜里才有一列客车发出。 在那段血腥的岁月里,一位流浪街头的大学生义无反顾地跳下站台,用生命中最后的本钱——年轻的血肉之躯卧在铁轨上,令疯狂前行的血腥列车遇上了一点儿麻烦,令策划于密室的阴谋和横行于阳光下的残暴,起码在北京停顿了一天。 沉默的钟楼 7(1) 1967年北京的冬天干冽而又寒冷,由文化大革命开始掀起的第一波革命热潮也似乎随着寒冷的天气,而在老百姓的眼里变得有所降温。表面看来,旧的革命对象已经被打翻在地,并踏上了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新的革命对象正处在培育和寻找当中,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一步将砸向哪些人,似乎暂时还没有一个特别明确和可以成为习惯的指向。很久以后你才知道,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过后,政治斗争才算真正开始和凸现出来,党内斗争、派系斗争、权力斗争等吸引了大部分较高层人们的注意力。原先那些老红卫兵们的父母们、相当多的高级干部们,似乎正在开始变为革命的对象,那些红卫兵们当然不能对自己的父母大打出手,当然不能对他们父母的革命事迹和享受的优越待遇加以批判和破坏。于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变成了保皇派,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开始沉沦下来,有的甚至转而开始偷尝爱情禁果。红卫兵们开始分化了,造反派们开始分化了,利益和家境的变化是引起他们分化的重要原因。这一部分人的父母或家人昨天还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转眼便身陷囹圄,生死难卜,家被抄得比谁都干净,甚至连一片纸屑都不放过。过惯了贵族式生活的他们被轰出了深宅大院,毫无生活保障地流落街头,成为了社会所唾弃的狗崽子。尽管在他们心里坚持认为自己的狗崽子称号与黑五类子女的狗崽子称号有着截然不同和本质上的区别,但现实中境遇上的相同,则使他们无暇也没有资格再对原有意义上的革命对象口株笔伐,大开杀戒了。老百姓们正是由于这部分文化大革命的先头兵和最早行动起来的群众基础的涣散,才得以些许喘息的。 黄圆和叉子一行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北京的。那时已经临近春节了。他们这一趟走了三个多月,据说是到过不少地方,逛了不少风景名胜,吃了不少各地的美食,听说了不少风土人情,捎带着也打了不少架,几乎是全胜。最巧的是他们居然在昆明碰上了来黄圆家抄家的那拨红卫兵。是叉子最早发现他们的。跟踪了一天之后,叉子纠集当地的红卫兵,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他们一顿。这一架的好处是当时出了气,坏处是令对方从此结下了仇,而且双方都知道了对方的底细,甚至连名字和学校都被对方了解得一清二楚。叉子估计回到北京后,那拨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对叉子说,人也死了,家也抄了,再这样做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尤其是对黄圆和黄方没有好处。但叉子不这样认为,他说他可以保护他们。他说他跟红卫兵是死对头。他说他出身贫农,本来是可以参加红卫兵的,但学校里的红卫兵不许他参加,还说他是流氓,并被他们抓起来遭受过毒打。他说自己不是流氓,从没有做过流氓做的事,他只是打架,跟那帮欺负他、瞧不起他的高干子弟们打架。他的打架与好斗,是被那帮人欺负了好几年后逼出来的。他结交了一帮学校里的穷哥们儿,他认为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互相保护,不再被人欺负。叉子他们回京前给你发了电报,你和黄方去北京站接他们。刚一见面,你便把王老师卧轨自杀的消息告诉了叉子,他听后神情愣愣的,半晌没有说话。走出车站站在广场上,他停住了脚步,仰望着巨大的时钟,嘴中喃喃着,“在外地就听说这件事了,但没有想到会是他!到底是在哪儿?”“不知道,”你说,“只听说他是从站台上跳下去的。”叉子听后没有再说话,而是径直朝候车大厅走去。
第14页 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全是大串连的红卫兵。他们有的组成了方阵,在那里高唱着革命歌曲,有的则东倒西歪,把这里当成了临时住所,臭气熏天,脏乱不堪。叉子面色铁青地四下里巡视着,一幅悬挂在滚梯上的巨型标语引起了他的注意。标语上写着:“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叉子盯着那幅标语看了半天,然后对你们说,“都站这儿别动,看我让这儿再热闹一回吧。”说完,他跟一个叫二白子的哥们儿嘀咕了几句,朝滚梯方向走去。你看见他们各自上了一部滚梯,就在接近那幅巨型横标的剎那间,抽出匕首挑断了拴在横标上的绳子,那标语瞬间哗啦啦地耷拉下来,正好罩在楼下的红卫兵们头上,引起了整个大厅的骚乱。一时间,南腔北调的漫骂声、呼喊声响成一片,红卫兵们惊慌失措地互相拥挤着、冲撞着,有的甚至对打起来,乱成了一锅粥。 回家的路上,叉子说,“这地方就应该这样常出点儿事,好让他们别忘了王老师。” 他们这一趟串连回来,你发现变化最大的就数黄圆了。她一改往日的多愁善感,变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起来,像个红卫兵似的。叉子的那帮哥们儿,也开始有人在背地里叫黄圆为叉子的“婆子”。你觉得,黄圆对这些议论肯定知道,但她却表现得不以为然,依旧同叉子一起,整日出没在冰场、公园、电影院或在街头游荡。当着你的面,黄方说黄圆,“你再这样和叉子混下去早晚要出事的。”黄圆当即反驳道,“我到底怎样你才满意?你是不是就喜欢看我整天闷在家里哭哭啼啼的。叉子他人好,又能保护我,你们有什么看不惯的。难道你们俩能保护我吗?” 事情果然被黄方言中了。这以后没过多久,叉子和黄圆双双被红卫兵逮了进去,说他们是一对流氓。逮他们的就是那拨与叉子有仇的红卫兵,他们始终没有放弃,他们一直在打听和跟踪叉子,最后终于在叉子家里,在叉子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将他们逮住。当时,他们俩正和叉子的妈妈一块包饺子,猛一下屋门被撞开,紧跟着蜂拥进来一堆人,将试图反抗的叉子扑倒在地并捆了起来,并将黄圆也一块押上了卡车。当时,叉子的妈妈被眼前这阵势吓傻了,好半天才问出了一句,“他们犯了什么罪?”那伙人只留下了一句话,“他们都是流氓。” 沉默的钟楼 7(2) 叉子的母亲那些日子连遭打击,因为在此之前的一天夜里,叉子的父亲被环卫局的一帮造反派带走了,说他丈夫是黑劳模,要拉去批斗,一直也没有回来。 沉默的钟楼 8(1)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以后你陆续从黄圆和叉子口中听到的。 叉子和黄圆被反捆着推上卡车后,站在几十名红卫兵中间。卡车驶出胡同口时,黄圆看到一帮叉子的哥们儿正向这里飞跑过来,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了。黄圆被这从未见过的阵势吓得浑身颤抖,双腿发软,像要站不住了似的。她深深地低着头,她觉得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在羞辱她,她的心中充满着恐惧。 疾驶的卡车开进一所学校后停了下来。黄圆抬头四顾,发现这所学校她曾经来过,记忆中像是在这里参加过一次篝火晚会。而现在眼前的一切,与记忆中的那所学校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了。所有能被人们注意到的地方都被贴上了大字报,所有的门窗玻璃都被打碎,代之以铁条、钢筋和木板,偌大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往日那朗朗的读书声和沸腾于校园内的欢笑声,已被笼罩在此的瘆人的沉寂所代替。 “把这个傢伙押到地下室去。”黄圆看到随着话音,一个像是头目的红卫兵从驾驶室里跳下车来。他说话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洁净的面颊上透着健康的红润。黄圆认出来,他就是抄她家时那个总盯着她看的红卫兵,也就是她和叉子在南方串连时与之交手的那群红卫兵的头儿。她记得很清楚,那次他们打架时,他的胸前挂着一架镜头很长的照像机。 叉子被红卫兵们反剪着双手押走了,等待着黄圆的,是下车后便开始的审讯。 当她被推搡着,走进被充作武斗堡垒的原教学大楼中的一个房间,坐在指定的那张小方凳上时,觉得那阵势就像电影里审问特务的场面一样。她用手使劲压着膝盖,试图按住抖个不停的双腿,但却怎么也按不住。她已经被吓蒙了,她当时只想去厕所。审讯时间进行的并不长,当她被带出审讯室,关进一间孤零零的小黑屋里时,她感到头脑昏昏沉沉,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惫极了。她蜷缩在屋角,努力回忆着被审时的情景,却感到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不一会儿,她竟这样睡着了。 月亮出来了。午夜的风凉飕飕的,顺着墙上那个嵌着铁条的窗子直吹进屋里。一抹清冷的月光,照射在斑驳陆离的墙面上。借着月光,黄圆逐渐看清了她在的这间小屋。在窗下,她还摸索到了一张立在墙角的床板和一条潮湿骯脏的破毯子。她将床板放平,然后将毯子铺在上面,这样坐上去感觉好多了。 她凝视着那斑驳的墙壁,似乎要在那上面寻找出什么东西,脑海里还在回忆着审讯她时的情景。她记得,主审的那个红卫兵长得又黑又壮,脑袋特别大,脸上泛着油,一脸的疙瘩,模样长得很凶。他不断地拍着桌子质问她,话题只有一个,就是关于她和叉子。他问她与叉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性交过几次,是如何发生又如何结束的,具体的细节都有什么,性交时都在什么地方?
第15页 黄圆的回答当然不能令红卫兵们满意。她实话实说:“叉子和我是同学又是朋友,就是这样一种关系,至于你们问到的这些,根本就没发生过,因为到被抓进来时,叉子连碰都没碰过我一下。”听了她的这番表白,那个又黑又壮的红卫兵倏地一下站起身,从写字檯后面窜上前来,左右开弓地扇了黄圆两个嘴巴。 黄圆捂着被打得通红的脸颊,愣了一下,然后倔强地抬起头,停止了哽咽,对那个黑傢伙怒目而视。她的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双腿也不再发抖。她忽然发现,抄她家并令她父亲吃金鱼的,就是眼前这个傢伙。 “你到底说不说?”那个黑傢伙突然转过身,一把揪起黄圆的头发,将她的脸扳向他。“叉子在下面都已经交待了,你这个臭流氓还敢在这儿顽抗!”他边说边将黄圆拽了起来,当胸一拳,正打在她的乳房上,疼得她双手捂在胸前,难受得弯下了腰。 “住手!”随着话音,那个南方口音的白净面孔出现在门口。“要文斗不要武斗 ,你们不要胡来。”他走进屋里,对那个黑傢伙命令道,“你们都出去吧。”黑傢伙怏怏地走出屋去, 临出门前还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黄圆一眼。 这个小白脸肯定是这里的头儿。黄圆忖着,捋了捋被那个黑傢伙抓乱的头发,重又在凳子上坐定。屋里很静,能听得清日光灯整流器发出的“滋滋”声。 审讯是平和的,近乎交谈,内容同样是关于叉子。黄圆又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小白脸的反应是平和的,似乎相信了她的话,说道,“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我希望你讲的都是真话。当然,对你讲的这些,我们还会去核实的,如果确如你所讲,我们很快就会放你出去的,你也要加强思想改造,争取做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听完他的话,黄圆心里踏实多了,她估计,审讯很快就会结束。她抬起头望着他,刚好与他的目光对撞到一起。他的目光平静而又亲切,叉子的眼中也时常流露出这样的目光。瞬间,黄圆感到心中有些慌,脸上热乎乎的。她迅速移开自己的目光,深深地低着头,拨弄着衣服的纽扣,手足无措起来。她注意到他一直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像是踌蹰着,想要说些什么似的,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再说地结束了审讯。黄圆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个子真高。 像是有人在外面走动,似有若无的脚步声打断了黄圆的回忆,令她顿时警觉起来。她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向外面张望着。月在中天,群星闪烁,离这间屋子不远的地方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怪事?她确信自己刚才听到的是脚步声,怎么这么快就没有了呢?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还是没有动静。这三更半夜的不会有什么坏人吧?她暗忖,这会儿要是出现个流氓,自己都没地方跑,喊人都不会有人听到。她下意识地拉了下房门,门被从外面锁得紧紧的。流氓,你自己现在不就已经被红卫兵们认作是流氓了吗!“女流氓!”下午被审时,那个黑大头恶狠狠的吼声,又一次回响在她的耳际。这声音像一件钝器,直捣她的心扉,令她一阵阵心疼,一阵阵发冷。你是女流氓吗?她一遍遍地暗问自己。既然叉子已经被认作是流氓,自己又和叉子在一起,当然要被别人看成也是流氓了。黄圆这样想着,猛然间想起了叉子。自从在卡车上他俩被红卫兵们分开后,她再没有看见过叉子,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沉默的钟楼 8(2) 半夜时分,叉子被带出了地下室。校园里静极了,有那么两、三间屋子微微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亮。他的双手被捆得紧紧的,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他的腰间也被繫上了一根绳子,红卫兵们牵着这根绳子,拉着他三折两拐,又走过一段长长的楼道,最后在一扇小门前停了下来。 “进去吧。”有人说。随着话音,叉子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推,踉跄进屋里。屋内刺眼的灯光晃得叉子眯起了眼,好一会儿,他才看清这里原来是个大礼堂,他正站在舞台上,昏暗的台下站着不少人,还有一排排座椅,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叉子抬头看了看,自己正被四支高压纳灯照着,整个台上一片雪亮。他向前走了几步,试图躲开直射向他的刺眼的灯光。 “老实点儿,”礼堂里回响起扩音器的声音,“站那儿别动。” 叉子下意识地四下看着,想找到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看来他们还是怕他,他的心头闪过一丝得意。 “老实点儿,叫你别动你听见没有?”扩音器又一次响起。“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纠集流氓团伙,冒充红卫兵,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行为和一系列的流氓事实。” “我是工人阶级的孩子,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叉子大声抗辩着,“我也是红卫兵,我跟谁流氓了?” “放屁!你爸是黑劳模,他已经死了。”扩音器里的声音严厉而又庄重,“你现在只有老老实实,彻底交待,如果顽抗到底,你同样是死路一条!” 听到父亲的噩耗,叉子如五雷轰顶一般浑身发软,手脚冰凉,耳边“嗡嗡”的,像被震聋了似的,双腿一个劲儿地颤抖,差点儿没瘫在台上。父亲怎么会死了呢?晕眩中,他的眼前不断晃动着父亲的身影。他那弓着背、少言寡语、终日辛劳的模样,他那每晚只就着一块咸菜闷头呷着白酒,然后只喝上一碗玉米面粥就睡下的模样……
第16页 “你们丫的有种的都他妈出来!”叉子一面使劲挣脱着捆在手上的绳子,一面大吼着,“老子跟你们拼了!”那一刻,他真的是不想活了,他只想和眼前的这些红卫兵们拼命。 霎时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礼堂内一片漆黑。与此同时,叉子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奔他而来。还没容他反应过来,他的肩头已经挨了重重的一棒。紧跟着,拳脚、皮带、木棒,雨点般向他打来,令他无处躲闪。 黑暗中,没人说话,只能听到一记记或沉闷或响亮的击打声。叉子被打倒在地上,他边在地上打着滚儿边奋力挣脱着手上的绳子。绳子终于被叉子挣脱开了,他双手抱着头,猫着腰,机智地沿着一个方向紧蹭了几步,暂时躲开了被他们围打的困境。 “哎哟!你他妈踢着我了。”黑暗中,不知是谁骂了一句,紧跟着又有人被打了,舞台中央乱成了一锅粥。叉子循着声音悄悄走过去,突然一把攥住一个人衣服,用力一扯将他拽过来,紧紧地将他箍在胸前,随即冲着他的肋部狠狠一拳,那人惨叫一声,像一瘫软肉似的贴在了他的身上。叉子就这样拖着这堆软肉左堵右挡,抵抗着来自前后左右的攻击。但没过多久,又是一记闷棍正打在叉子头上,他昏死了过去。 沉默的钟楼 9(1) 黄方来找你时,两眼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他告诉你,他已经知道了黄圆和叉子被关在哪里,是居委会通知给他的,还让他送被子和洗漱用具去,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迪克,你说我们家这是怎么了……”黄方说着说着突然扑进了你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才不到两个月,我爸爸妈妈都死了,姐姐又被抓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就她那么软弱,又长得那么招人,还不谁逮着谁欺负……” 在你的印象里从没有见到黄方哭过,似乎无论多难的事到了他那里,都会变成小事一桩,都会被他乐呵呵地应付过去。看着黄方嚎啕大哭,泪流满面的样子,你心如刀绞,铤而走险的想法从心底油然而生。 黄昏时分,你和黄方再次来到学校门口。行动安排在夜里,为了保险起见,你们现在又一次察看地形。你们手里拿着准备送给黄圆的东西,刚走进学校大门口,便被一位看门的老人叫住了。 “大爷,我们是来送东西的。”你说,“是居委会通知我们来的。” “是给那个女……”老人停住了话口,差点儿没把后面的流氓二字说出来。他停了一下,说道,“是昨天进来的那个女生吧,姓黄。” “对对,就是她。”你紧忙应道。 “把东西给我,你们回去吧。”老人说。 “大爷,”你凑上前去讨好地说,“让我们见她一面行吗?就一会儿……” “不行,那可不行!”老人一口回绝,“你们俩赶紧走吧。” “就看一眼,大爷,求求您了,我们保证不耽误,就隔着窗户看一眼。”黄方的话里带着哭腔,眼神里充满着哀求。“我是她弟弟。” “我说不行就不行。”老人说着嘆了口气,朝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的那间房子瞥了一眼,“你姐姐怎么能跟叉子那样的人混在一块呢,红卫兵们恨叉子都恨到骨子里去了。咳!那个叉子被他们打得够呛,现在躺在地下室里不知死活呢,早起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都张不开嘴。”你注意到了老人说话时的动作,你看到,大树下的那间房门此刻正被紧锁着。 回家的路上,你对黄方说,“咱们分头去准备东西,你去找叉子的那帮哥们儿,看看他们手里有没有万能钥匙,我估计这帮傢伙经常小偷小摸的,肯定有这玩意儿。”你还叮嘱他,千万别同叉子的那帮哥们透露任何消息,干这种事人越少越好。看得出来,那时黄方对你佩服得简直有点儿五体投地了。 黄圆是在当晚被两个女红卫兵带到这间屋里的。屋里墙壁雪白没有一点儿污痕,红色的地板整洁如镜,只是因为原本好好的窗子都被钉上了厚厚的木板,所以显得光线有些暗,白天也要开着灯。一只硕大的深棕色写字檯放在屋内中央,桌前是一只锃亮的皮转椅,沿屋角摆放着一圈暗红色的丝绒沙发,桌子的那只铜檯灯此刻还亮着。这里肯定是原来校长的办公室。她寻思着,随手将身前那只皮转椅转了个圈。冷不丁地把她从地牢似的黑屋带到这里,并被告知今晚就将住在这里时,黄圆感到舒服多了。 她在屋里踱着步子,好奇地推开一面墙上带有镜子的那扇虚掩的房门,发现里面有两间屋,一间是清洁的卫生间,另一间是卧室。最令她欣喜的是,卫生间淋浴器竟然有热水。她紧忙打开黄方送来的那包东西,先将床铺铺好,然后拿着换洗衣服进到卫生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起来。 如果说,那时的日子对于你和黄圆、黄方、叉子以及与你们有着共同命运的人算是一出人生悲剧的话,那么这场悲剧的总导演因为与你们的距离太过遥远和高大,加之你们年纪的幼小及浅薄,所以你们尚不可能接触到或认清他。但是,在你们这场悲剧中饰演着一个重要人物的主要演员,你便不可能不提到他。因为正是他直接决定着这齣悲剧的具体情节、故事走向和惨烈程度。他就是刘震亚。
第17页 描述刘震亚对于当时的你来说,是一种困难,因为你们原本就没有生活在同一层面上。很久以后及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才使你具备了这种能力。 刘震亚就学在一所只有缔造共和国的功臣们和管理者的子女才能进入的一所寄宿制学校里,那里与外界几乎是隔绝的。那里的师资力量、学习环境、教学设备、膳食服务等方方面面,都是你所在学校望尘莫及的。那里的孩子们营养良好,生活规律,服装得体,言谈举止间无不透露着优越。刘震亚的家住在一所深宅大院里。他的父亲据说原先是一个什么兵种的副司令,后又做了省委书记。那个大院的门常年紧闭着,在卫兵的严密把守下。从那种院子里出来的人都坐在挂有纱帘的轿车里,轿车直接从车库里开出来,令人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进到这样的院子里,看看住在那里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是怎样生活的,曾经是你一个异常迫切的愿望。总之,在当时你的眼里,这是一些令人敬畏、深不可测的院落。通常它们总是静悄悄的,仿佛根本就没有住着人,街坊邻里间的鸡零狗碎以及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它无关。只有偶尔从停在那些院落门口两侧一字排开、足有半条胡同长的一辆辆小轿车,说明这里不但住着人,而且是重要的大人物。 文化大革命的爆发,使你们和刘震亚都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轨道,命运使你们相遇了,命运使你们共同演绎了一幕人生悲剧。最先出场的人物是刘震亚和黄圆。起因是黄圆那惊人的美丽。中年之后你才知晓,通常情况下,美丽遇到了魔鬼——淫慾、金钱、膨胀的权力等等,总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悲剧。 沉默的钟楼 9(2) 刘震亚被黄圆的美丽所吸引,就是在他看来已是例行公事般的一次抄家中,而且那一次他还差点儿没去。在那段时间里,抄家这一令别人家破人亡的举动,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如家常便饭一般,是他们这些红卫兵度过夜晚余暇的一种有趣的娱乐方式。今天,大多数人们都意识到,正是文化大革命将中国人人性中的劣根史无前例地诱发了出来。猜忌、陷害、污衊、暴力、背叛、残忍、欺骗、集体的不信任、集体的盲目崇拜、再加上以后集体的忘却(且不管这忘却是伤心的不堪回首还是叵测心虚的掩饰)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黄圆洗完澡,那位看门的老人按时给她送来了晚饭,并给她捎来了一暖瓶开水。她吃过饭后躺在床上,身下的床单是自己的,是她最喜欢的那条洁白的床单。她想起了黄方,觉得他真幸运,有你这样一个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尽全力帮助他的好朋友,自己有这样的好朋友吗?她又想起了叉子,担心着他的状况。她已经预感到,叉子这次被黑大头一伙逮住,肯定是凶多吉少,那自己呢?红卫兵们让家里送来了被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将自己长期关押?就这样想着,她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睏倦袭来,她连灯都没熄就睡着了。 刘震亚从烦躁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擦着头上的汗水,打开灯,他看了下表,才睡了两个小时。房间里很闷热,潮湿的被单贴在他身上,他一脚蹬开被单,坐了起来。 两天来,他总觉得身体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躁动和紧张,令他无法排解。他推开窗子,屋外月色如水,树影婆娑,正是月在中天的时候,这好像是哪首诗里的一句。月夜是为爱情安排的。他又想起了一句。毕竟是已近高中毕业,这方面的书他读了不少。他忘不了他刚从农村老家转来北京上学时,面对令人眩目的城市和琳琅满目的书籍时的那种目瞪口呆、如饥似渴的心情。当然,现在的他与十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十年优越的贵族式生活,彻底改变了他,高人一等的家庭背景,更使他在同学中处处显得气度不凡。 凉爽的晚风吹干了他刚才已经湿透的衬衣,他拿起床头那件柞丝军装披在身上,他最喜欢穿他父亲的那些合时令、显身份的军装。他从小的理想,便是像父亲那样做一名将军,当一名司令。文化大革命的开始,令他提前实现了当一名司令的梦想,尽管是红卫兵司令。每天在众多红卫兵面前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使他多少找到了一点儿当司令的感觉,但没过多久他便感到有些厌烦了,他渴望着一种全新的生活,而不是现在这些曾令他热血沸腾、打打杀杀、耀武扬威的日子。黄圆的出现令他眼前一亮,他暗嘆,世上竟有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孩,她一下子勾起了刘震亚深藏心底的对异性的渴望。那次抄家时他直愣愣地盯着黄圆,恨不得扑上去一下子将她揽入怀里。从那一刻起,黄圆美丽的容貌便总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身体里的那种奇怪的躁动和紧张,就是由她而引起的。他越来越感到,只要一天得不到她,身体里的这种躁动和紧张便不会消失。他最喜欢也是最能引起他冲动的,就是黄圆那含情脉脉,柔情似水的样子。昨天审讯她时,她的这种眼神差点就令他难以自持了,如果旁边要是没有别人的话,他想自己一定会扑上去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慢慢吃着,关掉灯,伸展开四肢仰面躺在床上。英格表的夜晚指针刚好指向一点。 刘震亚又想起了他们在外地串连与叉子和黄圆一行相遇时的那一幕。那天,当他看到黄圆——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孩竟同在他看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土流氓混在一起时,简直是怒不可遏。当时,他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亲手在黄圆面前打败叉子。他并没有考虑到别的后果,并没有注意到双方的实力对比和地点所在。一方是平日里耀武扬威,从未遇到过任何抵抗和较量,往往是不战而胜的红卫兵,另一方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在饱受歧视中拼命抗争的“土流氓”,再加上较量地点又不是在北京,所以他们之间的交手从一开始,红卫兵一方的败局就已经註定了。刘震亚忘不了叉子一伙人被打得头破血流、眼睛已经被血粘上了还玩儿命往前沖的样子;忘不了自己的手下们一个个贪生怕死,抱头鼠窜的惨样儿;忘不了当地的红卫兵和路人们饶有兴趣地站在路边、欣赏着他们厮打时的悠闲;尤其忘不了的是黄圆美丽的面庞上的那种敌视和傲慢,那种倨傲不驯、冷艷无情的模样。这一切都深深地刺痛了他。丢人的惨败使他再没有了游山玩水的心情,他们很快结束了那次串连,灰熘熘地回到了北京。同时,仇恨、嫉妒和占有的种子,也在刘震亚的心里深深地种下了。再也不能以这种街头打架的痞子方式,与叉子一伙土流氓们面对面地干了。他想,要用革命的力量,以革命的名义去制服这伙土流氓,并得到黄圆。他设计了一系列的阴谋,并亲自到叉子父亲的单位、叉子所住街道的派出所和居委会,黄圆所住街道的派出所和居委会,将他们的家境了解得清清楚楚,并怂恿环卫局的造反派们,将叉子的父亲抓了起来。直到今天,叉子的父亲被打死,叉子和黄圆双双落入了他的手中,他一步步的设计都获得了成功。叉子和黄圆也许直到到现在还不明白,真正掌握着他俩命运的,正是他们曾经打败过的对手,正是他们无视过的人。此刻,如果他一声令下,在今夜将他们变成两具尸体,然后送进火葬场一烧了事,也绝不会有任何人敢于站出来追究红卫兵小将的责任。当然,刘震亚现在还不着急发出这样的指令,叉子就不用说了,他横竖是甭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的,但如何将黄圆弄到手,的确令他费了不少心思。她是那么美,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心胸,安静下来时,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像着,将黄圆拥在怀中将会是怎样一番美景。
第18页 沉默的钟楼 9(3)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柔,用词是那么得体,当被她那深情的目光所注视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情难自禁,几近融化。他想像着,他和她紧紧拥抱着,她用她那白晰、柔软、带着浅浅肉窝的小手,深情地抚摸着他。他把手伸进她的怀里,用力揉压着她那丰满、柔软的乳峰。她的吻是那么甜蜜,那么放浪,余味现在还留在嘴角。终于,他将她压倒在床上,剥开她的衣服,她双目迷离,顺从地任他摆弄。 那将是种什么滋味?他想像着,浑身上下又开始躁热起来,一种难以按捺的激动和慌乱搅得他坐卧不宁,心里“怦怦”地急速跳动着。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身上很快又变成了湿漉漉的。随着身体的每一次扭动,他感到那种激动和慌乱,就显得更加剧烈起来。慢慢地,他明白了,此刻在他体内涌动着的,是一种急切要发泄什么的渴望和冲动。他翻了个身,腰间的那串钥匙硌疼了他,他眼前猛地一亮,仅有的一把关押黄圆那间房门的钥匙,此时就在他的手上。为什么不使用它呢?刘震亚将整串钥匙摘下来,找出了可以打开黄圆房门的那把,放在手心中摩娑着。 昨夜,审讯完黄圆不久,他便独自一个人来到关押她的那间小屋前。一定是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听到屋里有动静,他紧忙躲到了树后面。侧身看去,传达室的窗子正对着这里,窗棂上还亮着一盏灯。他妈的!他暗自骂着,觉得那扇窗子后面,似乎正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胆怯了,他感到自己还没有面对面地站在黄圆面前,无视她那惶恐、无措的眼神的勇气。他抽身闪回墙角,在黑影里顺着原路又退了回去。这里离看门人太近,刘震亚想,再说那间骯脏的屋子,也不符合他的洁净习惯。他决定,把黄圆改押在少有人去的原校长办公室里,那里又安全又卫生,夜晚根本不会有人打搅。 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的阳具正在急速地、不可按捺地肿胀起来。隔着薄薄的裤子,它突突地跳动着,像是要冲破一切阻碍跳出来似的。哦!这小傢伙一定又是像昨晚那样,浑身通红、青筋暴露地昂着头,直挺挺地,一副势不可挡地倔强模样。 此时,从他心底里升腾起来的那团慾火,烧得他周身热血沸腾,一阵紧接着一阵的冲动猛烈地撞击着他。此时不做,更待何时。难道你怕她吗?他问自己。如果不是这样,那你还犹豫什么?这样想着,他翻身跳下床,抄起枕边的手电筒,冲出了房门。 长长的楼道里漆黑、寂静,他停在楼道入口处,一道光柱随着他手腕的转动,缓慢地来回在楼道里扫射着,没有发现异样。他跑下楼梯,穿过大楼的后门来到院子里,关押黄圆的校长室,孤零零地座落在远离这片教学区的操场边上。 刘震亚躲在树影下快步走向那座小楼。嘴中不停地嗫嚅着,你真懦弱,你这个孱头,你怕什么?你等什么?你亲手擒获的猎物,你渴望已久的美味,不正攥在你的手心里吗?你是名门之后,你是将门虎子,你想得到的就应该不惜一切地得到。 他轻轻地踏上了小楼的楼梯,来到了黄圆房间的门口,又一次四处张望了一下,依然没有动静。他屏住急迫的呼吸,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听,屋里没有任何响动,她一定是睡着了。进去吧,他鼓励着自己,里面躺着的只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只是一个可以置她于死地也可以饶她一命的女流氓。一切都会无人知晓的,她不敢怎样的,一切都会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过去。他掏出了钥匙,用颤抖的手将钥匙插进锁眼,轻轻一捻把手,门开了。 沉默的钟楼 10(1) “你得把上衣掖进腰里,”你对黄方说,“再把鞋带繫紧点儿。”黑暗中,你们俩站在学校院墙外的拐角处,做着最后的准备。 “咱们就顺着这里爬上去。”你拍着身旁的电线桿子,说,“站在这堵院墙上,咱们可以跳到学校里面东房的房顶上。我已经观察好了,黄圆很可能就被关在这排东房里。待会儿咱们可以顺着东房边上的一棵大树滑下去,先去黄圆哪儿。万一咱们被发现,可以马上上房,顺着这排东房的房顶,一直跑到学校最后面的那堵院墙上,从那里跳下去就是马路,到了大街上咱们就平安无事了。” 你注意到,黄方一直在不停地哆嗦着,路灯下,他的脸色惨白。 “我是说……”黄方的声音有些颤抖。“万一咱们没跑成,就在院里被人逮着了,那可怎么办?” “放心吧,”你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个蛐蛐罩子,“到哪时咱们就说,咱们是来逮蛐蛐的,反正他们也不认识咱俩。”你边说边朝四处望着,“咱们开始吧。” 你们一前一后敏捷地爬上电线桿子,平稳地走在窄窄的院墙上,而后纵身一跳,轻盈地跳到学校东房的房顶上。 “先去找我姐吧。”黄方急切地说。 你点了下头,双手高高扬起,抓住一根弯向房顶来的树杈,第一个悠了出去,像一支灵巧的猴子一样,仰着身子先攀到树上,然后顺着树干滑落到地上。黄方也学着你的样子,紧跟在你的后边。落到地下时你们发现,这里离白天你们看到的那间关押黄圆的房子已经不远了。 你躲在树后监视着,黄方一熘小跑直奔到那间房子门前。他轻轻敲打着窗子,小声呼唤着,“姐……黄圆,我是黄方……”
第19页 没有回音。 黄方情急之下使劲一推门,房门“嘎吱”一声开了,他拿出手电筒满屋里照着,屋里根本没有人。黄方返身跑出屋子,来到你面前,说道,“糟了,我姐没在这儿,怎么办啊?咱们到哪儿去找我姐?” “这么大个校园,到处都是房子,”出师不利,使你显得犹豫了起来,“咱们只能一间一间的找了,碰运气吧。” 你们刚一走进楼道,黑暗就像一张网似的笼罩下来。你们俩手拉着手,紧贴着墙壁向前摸索着。你们走到楼道尽头,又下了一层台阶,然后停了下来。 “这下面好像是地下室,他们一般喜欢把人关在这里。”你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蒙在手电筒上,揿亮。在微弱的光线下,你们来到了地下室,换着个儿地在每个房门上轻轻敲着。 终于听到了回音。 “是迪克吧?”屋里传出叉子的声音。 “是我,”你答应着,“你稍等一下。” 万能钥匙很好使,黄方也很灵巧,借着微弱的光亮,他三拨两弄就将门锁打开了。 “快把手上的绳子给我弄开。”叉子催促着。黄方赶紧用刀子割断了叉子手上的麻绳。 “勒死我了,”叉子活动着胳膊,“黄圆呢?” “还没找到。”黄方嘟囔着,将叉子扶了起来。 “那咱们赶紧去找吧。”叉子说着,身子一歪,又瘫倒在了地上。“妈的,他们肯定是把我的肋骨打断了,还有这腿,怎么好像跟站不起来了似的。” 沉默。 “要不今天就这样吧,”黄方看着你,有些无奈地说,“咱们先走吧,你看叉子这样儿,反正我姐也没犯什么事儿,他们是冲着叉子来的,不会把我姐怎么样的。” 你没有说话,弓下身将叉子背起来,快步跑出了屋子。 叉子不但肋骨被打折,腿也被打跛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整个脸都是平的,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能碰。费了好大的劲儿,你们三个总算是平安地到了马路上。 “你出来了今天就算是没白来。”你长嘘了一口气,擦着脸上的汗水,扔给叉子一包烟。“看你这样儿,他们的手可够黑的,像是非要把你打死!” “没错。”叉子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要不是你们俩,我这回肯定是得让他们从这儿直接给扔到火葬场去了。黄方,你也别担心,赶明儿就招呼上所有的哥们儿,把黄圆给救出来,把这个学校给平了,非出出这口恶气不成,我让他们用担架抬着我来,这事我干定了。” 你们俩轮流背着叉子,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叉子不停地抽着烟,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你们都在想念着黄圆,你觉得,你的心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过黄圆。 刘震亚熘进屋里,转身轻轻将门反锁上。屋里灯亮着,他看到黄圆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日光灯下,黄圆只穿着内衣,两手弯在头旁,向床里侧身睡着。她那洁白、细腻的后背,丰满诱人的臂部和大腿上,呈现出银色的光泽。一条浅绿色的毛巾被夹在她的双腿之间,她那平素扎着辫子的乌发,此时已经披散开来,柔软、蓬松地覆盖着枕头和她的半边面颊。 刘震亚抑制着愈加急迫的呼吸,掂起脚跟,小心翼翼地蹭到床前,弯下腰,轻声唤道,“黄圆。” 没有反应。一切都如他所料,她不会醒来的,昨天的连续审讯加上一夜未睡,她肯定是困死了。 他闻到了一种诱人、甜香的气息,就是眼前这具美丽的肉体散发出来的,他贪婪地闻着,如醉如痴。刘震亚正好面对着的是黄圆白晰、丰满的臀部。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甚至都想像不出,粉红色的内裤这样性感而又合体地贴在奶白色的肌肤上是如此诱人。 他试探着,将颤抖的手伸出去,轻轻地放在眼前这具润玉般细腻而又柔软的肉体上,缓缓地抚摸着,依然没有反应。他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俯下身去,从她的头发开始,一点一点地亲吻下去,最后停在了她那双肉感的小脚上。一只脚动了一下,吓得他赶紧移开了头,蹭地一下站起身来。 沉默的钟楼 10(2) 他站在床边,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他的下身再一次变得坚硬起来。持续地燃烧在他体内的那股慾火,此刻似乎要将他融化。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了,正是此时横在面前的这具肉体,点燃了他的胸中之火。他的体内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和力量,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命令着他:不要胆怯,不要后退,压上去,占有她!她既然能够和叉子那样的土流氓鬼混,为什么跟你不行? 他轻巧而又顺利地解开刚好在黄圆后背的胸罩搭扣,胸罩听话地滑向一边。随之,一对丰满突耸的乳房跳跃了出来。他看到,那两点乳头毫无顾忌地向上翘着,在一片凝脂般的肌肤衬托下,像两朵浅粉色的、含苞待放的花蕾。他喘着粗气、咽着口水,轻轻扳过黄圆的身体,让她平躺着,小心地将手伸向她的下腹部,一点点地将她身上那条粉红色的内裤向下翻卷着褪脱下来。 黄圆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了刘震亚面前。她如同一尊令人玩味的白瓷雕塑,仍在浑然不觉地、甜甜地睡着,红润的嘴唇微微开启,姣好、安祥的面容上,有着两片迷人的绯红。
第20页 她是你的,刘震亚心想,她马上就会彻头彻尾地属于你了。她是你手中毫无抵抗力的猎物,是你用心採撷来的鲜花,正等着你上前品尝、采蜜呢。他分开她那浑圆而又充满弹性的双腿,低下头细细观看着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黄圆“哼”了一声,扭动了一下身体。惊得刘震亚猛一抬头,肯定是头发蹭到了她的身体,“谁!”黄圆惊叫了一声,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慌乱中,刘震亚用头死死地顶着黄圆的胸部,顺势抬手拉熄了灯。 “放开……你放开我!”黄圆在黑暗中惊叫着,挣扎着,却遭遇到了没有回答的一阵猛似一阵的袭击。她的头发散乱的交织在一起,盖在了她的脸上,她感到自己正被一个疯狂的重物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拼尽全身气力试图将身上的重物推下去,但那重物像粘在她身上似的,又硬又重,令她力不从心。还有一双汗渍渍的手,正在她的全身上下摸着,揉搓得她的乳房生疼。“啊!”她高声哀号着,弓起身子试图坐起来,但下腹部却遭到了重重的一击。这一击令她浑身瘫软,再没有了抵抗的力气,紧接着,她的肋间又遭到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她差点窒息过去。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刘震亚这时感到腹部下面那位不可一世的“小将军”(他总是爱这样称呼他的阳具)早已经跃跃欲试,急不可待了。他腾出一只手推扶着它,向着正前方那片湿润、柔软的沼泽挺进。骄傲的“小将军”轻快地在沼泽中滑动着,开始了它的首次征程。 忽然,一道颤抖的屏障横在前面,挡住了它的去路。噼开它,冲过去,它鼓足勇气向着那道屏障猛烈撞击,一次、两次……那道屏障终于在“小将军”的反覆撞击下撕裂开来,让“小将军”沖了进去。 “哦……”黄圆又一次高声哀号起来,那声音在黑暗中令人听起来毛骨悚然。她感到了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的全身迅速瘫软下来,她放弃了抵抗,她绝望了,她连喊声都叫不出,喉咙间,只是不停地发出着一阵阵绝望的、低微的呻吟,她那冰冷的泪水流进了她的嘴里。 “小将军”身上沾满了战败者的血迹,穿过一条温润、湿滑的通道,继续向纵深挺进,最后终于来到了一片美妙无比的境地。它左突右沖,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它从一处深邃的洞穴中,取出了那里酿造多年的美酒尽情啜饮,欢快地跳起舞,陶醉在胜利后的喜悦之中。不一会儿,“小将军”突然感到头部一阵晕旋,身体一阵震颤,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美妙无比的快感,迅速地在身体里荡漾开来,令它不能自持地从体内喷射出一股令人震颤的热流。 刘震亚好不惬意。他缓缓地抬起头,睁开眼,趴在他身下的那具瘫软的肉体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坐了起来。此刻,他已经彻底征服了她,并令其听任摆布。他摸了摸他身下那具肉体上刚才款待他的地方,那里已经肉门洞开,一片湿滑,乖乖地保持着欢迎再来的姿势。哼!谁也休想对名门之后设防。她终于明白了抵抗是没有任何作用的,这就对了。那具肉体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声音,哪怕是连最轻微的呻吟也发不出了,只有她那起伏不停的胸脯,证明她还活着。 他满意地从她身上滑下来,伸手扯断了灯绳,他想保留这个谜底。他背对着床迅速穿好了衣服,向门口走去。 “你是谁?”黑暗中飘过来一句沙哑、低沉的问话。这幽灵似地询问,令他打了个寒战。 “你是谁?”幽灵似地询问又一次在黑暗中响起。 刘震亚猛地打开门,向着外面沖了出去。这幽灵似的询问像是兜头一瓢凉水浇得他顿时清醒了许多。他突然感到,刚才征服的这个猎物如果再继续关押下去,说不定哪天会伤害到自己。天一亮就放了他,刘震亚边跑边想,一定要放了她。他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惧怕。 起床号吹过不久,两名女红卫兵打开黄圆的房门走进来。她们看到黄圆正坐在写字檯前的皮椅上,直愣愣地盯着里间屋凌乱不堪的床上发呆。 “收拾一下东西,你可以回家了。”一个红卫兵说。 没有回答。 “听见没有?”那个红卫兵又说,“我们放你回家了。” 沉默的钟楼 10(3) 黄圆木然地点了下头。 红卫兵走了,没有锁门。 黄圆缓慢地走到床前,她的下身在隐隐作痛。她拿开床上的东西,先把那条染上了一片殷红血迹的白色床单拽了出来,一折一折地仔细叠好,又拿过一张印有“将无产阶段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大红标题的报纸,将这条曾是她最喜爱的床单包起来。然后,连同黄方他们昨天送来的东西,一块放进了提包里,只是多了一根被扯断的灯绳。 她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将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用皮筋扎成一束。她摸着自己滚烫的脸,心里拿不准出去后,是先回家还是先上医院。 她缓步走出大楼。清晨的校园里轻风徐徐,寂静无声,草叶上的露珠还没有退去。她停住脚步转回身,抬眼看着这座别致小巧的楼房,这个夺去她贞操的地方。在朝阳的照耀下,墙上的爬山虎,已由满目青绿变成了一片奇形怪状的火红。突然,她从稍远处一扇开启的窗子后面,发现了刘震亚。他正盯着她。他的眼窝深陷,周围布满着黑晕,铁青而又憔悴的脸上毫无表情。
第21页 他们对视着。 他脸上那种神采奕奕的红光呢?黄圆看着他,心想,怎么一夜不见,他就跟脱了形似的?昨夜强暴自己的究竟会是谁呢?第一个闪过她脑海的,就是黑大头。一定是这个坏蛋!对面的这个傢伙是怎样一个人呢,他倒是对自己不坏。不管怎么说,要记住这里的一切。她告诫着自已,不要饶过他们。这样想着,她扭过头快步向学校外面走去。她想尽快见到黄方、见到你、还有叉子,也不知道叉子现在怎样了,叉子一定会帮自己报仇的。 叉子的确是帮她报仇了,而且就是在他们见面几个小时之后。那天下午,叉子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到了现场指挥这次战斗的。与其说这是一场战斗,不如说是一次血洗更为确切。因为男女加在一起,校内统共不足百人的红卫兵,再加上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哪里是五、六百名急红了眼、咬牙切齿的土流氓的对手。短暂的、软弱无力的抵抗过后,红卫兵一方就只剩下挨打的份儿了。学校里,只要是带着红袖标的人,几乎无人幸免,个个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 那天,黄圆、黄方和你都没有去,是叉子不让你们去的,他让你们呆在家里听好消息。好消息是在餐桌上由叉子发布的。行动之前,黄圆就允诺叉子一行人,大获全胜之后,她将在外面请饭。他们走后,黄圆像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了一百块钱交给你和黄方,让你们去饭馆定餐。 会餐的地点最后定在了位于后门桥旁的一个名叫合义斋的炒肝包子铺。那里没有啤酒,你们还买了几箱过去。你记得很清楚,当时那家馆子里只有八张不大的方桌,都被你们包下了。黄昏时分,叉子在二十多人的簇拥下,一跛一拐、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 “今天咱们大获全胜了,”叉子一进门,便兴奋地对黄圆说,“服不服我不知道,一个没拉地都给打趴下了可是真的。” 坐下后,叉子拿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边吃着包子边说,“今儿一进校门我就说了,只要不出人命怎么打都行,凡是红卫兵,一个都不放过。我也看出来了,这年头谁横谁吃香,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就是一条命嘛,想开了早死早脱生。” “看见黑大头了吗?”黄圆问,“还有刘震亚?” “看见了,哪儿能把他们拉下。”叉子说,“刘震亚的脑袋让二白子给开瓢了,但后来他爬墙跑了。黑大头就甭说了,整个儿趴地下起不来了,估计他现在也跟我差不多,得断点儿折点儿什么的。” “应该给他捅烂了,”黄圆愤愤地说,“这种人就不应该活在世上。” “那可别,”叉子呷了一口酒,嬉皮笑脸地说,“杀人抵命这道理我可懂,打一顿让他们明白明白就行了。” “你不是混蛋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黄圆边说边拿过叉子扔在桌子上的香菸,点着抽了起来。“今儿我是没去,我要是去了,绝不会这么便宜地放过他们。” 你注意到,黄圆说这话时,脸色惨白,拿着香菸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你可以肯定,这是她有生以来抽的第一支烟。 “这你放心,我已经告诉过弟兄们了,”叉子说,“对这帮人,以后是见着一回打一回,不会便宜了他们。” “喝!”黄圆举起酒杯与叉子碰了一下,一口喝干了。 在你的印象中,黄圆从没有喝过酒,但那天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个没完,直喝得醉眼迷离,身子都有点儿晃悠了。 “快劝劝她吧,”你对黄方说,“别让她再喝了。” “我都说过好几遍了,”黄方无可奈何地说,“也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了?怎么劝都没用,你也帮我劝劝她吧。”你们正说着,看见黄圆又举起了满满一杯啤酒正要喝,你紧忙伸手一下将她的酒杯夺了过来。 “黄圆,别喝了。”你说,“咱们该回家了,要是再晚的话,我怕警察们该来了。” “你怕你们走,我不怕,我还没喝够呢。”黄圆说话已经有些含混不清了,“我不怕……我现在……谁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叉子……他们不喝……咱们喝……喝。” “那你就这儿喝,我们可得先走了。”黄方气愤地站起身,拉着你就往外走。 沉默的钟楼 10(4) 叉子紧忙起来,拦住了你们。“别走哇……大伙儿都挺高兴的……” “让他们走……别让他们扫了大家的兴……”黄圆连连摆着手,说,“咱们接着喝……喝痛快了……” 那天晚上,黄圆夜深了才回到家里,是和叉子一块回来的。进屋后,他们便摇摇晃晃的要找水喝。叉子要走时,黄圆拦住了他。“你伤成这样上哪儿去?”黄圆说,“让你妈妈看见,肯定又会伤心的,就住在这儿吧,我来照顾你。” 也就是从那天起,叉子开始住在黄圆家了。 沉默的钟楼 11 严寒的冬季里,随着“要复课闹革命”这一最高指示的发表,你们重又被召回到了学校。当时,对应届毕业生採取的是就近入学的原则,所以你和黄方被分配到了离家最近的中学,也是你最不愿意去的学校,因为你的父亲就在那座学校里。更让你烦心的是,当你和黄方无可奈何地拿着入学通知书走进那所学校的大门之后,竟然头一眼就看见了“耗子”。冤家路窄的古谚,在你身上过早地得到了应验。你们打听到,由于中学教师里牛鬼蛇神太多,出于充实革命教师队伍的需要,红五类出身的“耗子”已经由原来所在的小学,调进了这所中学里。分班时,就在你们盼望着千万别分到由“耗子”担当班主任的班级里,这一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之后,你们彻底绝望了。你们知道,从那天开始,“耗子”对你们折磨也就算开始了,
第22页 并将长时间持续下去,直到你们滚出校门为止。从入学的头一天,你们就盼望着尽早离开这 所学校。 所谓复课闹革命,今天看来就是当时根据领导人的一个指示,把因文革而流散到社会上的学生们重新集结到学校加以控制和管理,而没有任何课程上的准备。主课是政治,又没有书籍,教材就是当天的报纸,遇有重要社论时就反覆学习,甚至要求背诵。余下来的时间,就进行队列训练,整个学校进行的是军事化管理。班级的称谓去掉了,一律改称连或排,连为年级,排为班级。你和黄方被分到了一连六排。进到教室里,你发现班上的同学都是生面孔,门窗玻璃大多还都没有配齐,暖气也是凉的,凛冽的寒风从没有玻璃的窗口处飕飕地吹进来,冻得大家瑟瑟发抖。你和黄方理所当然地被“耗子”分配到了紧靠窗子的那排座位、两个最大的风口旁边。“耗子”对此条件的解释是,要节约闹革命。 “耗子”上课时,通常是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粉笔,边念着报纸,边斜眼瞥着同学。此刻,你看她正紧盯着坐在前排的黄方。他正睡着,他需要在课堂上补回昨晚因干活儿所失去的睡眠。夜里出去捡破烂儿这活儿,你们一直坚持着。你此时无法提醒他,你们的座位相隔太远。 “耗子”读报的声音清脆宏亮,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听得出她是在模仿中央电台的播音员。她眼睛不离报纸,将手中的粉笔撅断,走到黑板前,将大半支粉笔扔进粉笔槽里,而后返身站在讲台上,趁着将报纸从左手倒到右手的当儿,飞快地将手中的粉笔头向黄方弹去。 这一过程你看得真切。你知道,此一击必中无疑。“耗子”早在几年前就练就了这一本事。你记得,这只是她诸多无言式警告中的一招儿,你差不多全都亲身领教过。 果然,那支粉笔头不偏不斜地正打在黄方的鼻樑上。他惊醒后,看到眼前的粉笔头,冲着已经走向后排的“耗子”站起来做了个鬼脸。 你知道黄方也怕“耗子”,同自己一样惧怕她。你们与“耗子”之间永远存在着师道尊严,并没有因为文化大革命大造学校和老师的反而有所减弱。你们之间的关系,不是通常意义下的师生关系,而是红五类、工人阶级与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的狗崽子之间的关系。对学生厉声厉色,发号施令,这在当时的学校里,是出身于红五类的教师们的一种专利。 你望着窗外,这所学校你太熟悉了。因为你的父亲就在这里任教,离家又不太远,所以你从小到大,几乎每星期都要来这里玩。离教室不远的那座假山,你每年秋天都要到那里去逮蛐蛐儿。此时,假山依在,但山上的鲜花和盆景却没有了。 你记忆中的这座校园是美好的,好到任何一所你见过的校园都不能与之相比。走进石质的斗拱大门,迎面就是一大片奼紫嫣红的花坛,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弯弯曲曲地向东西两侧延伸着,北面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图书馆,南边是一排雕樑画栋的平房,朱红色的窗子上,一年到头挂着洁白的纱帘,这是老师们备课的地方。校园里,林木茂盛,沿着青石板路的两侧,一座座或大或小,或高或低,造型别致的各式楼房掩映在林木中。在这里,教室与教室、教研室和各专业试验室之间,都相隔着一段距离,互不干扰。尤其使你流连忘返的,是那座建立在假山底下的小型水电站。让它运行一次,就可以快捷、清楚地令学生们知晓水流发电的原理和全部过程。在你的印象里,这座校园一年四季总是那么整洁、宁静,从没有过杂乱无章的时候。而现在,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到处都被大标语和大字报覆盖着。你一进校门就发现了,那些大字报里也有揭发批判你父亲的内容。那些内容使你更多地了解了你父亲的过去。看过后,它给予你最重要的启示是,在这所学校里,你对所受到的一切,只能有一种应对方式,那就是忍受。你明白,在这里你所表示出的任何不满与反抗,都只会招致更加难以忍受的境遇。 远处的空地上,一群牛鬼蛇神正站在冰天雪地里摇煤球。他们的脸上、手上和身上都是黑的,如果不站在近前仔细看,你无法分辨出他们究竟谁是谁。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体育教师,甚至还脱光膀子在那儿使劲地干,以表示他虔诚的认罪态度。你知道,你的父亲也在那里面,你做梦也想不到,命运会安排你在这样一个环境来上学。但慢慢地你想明白了,你缴足学费来到这里,只能学习到为你单独开设的一门课程,那就是忍受。你已经不再指望,除此之外你还能学到什么其它的东西。你想,或许提前接受这种教育,对你的一生都有好处,没准儿你一辈子都要在忍受中度过呢。以往美好的一切,都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变成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沉默的钟楼 12(1) 早晨,黄圆醒来后怔怔地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起来。黄方和叉子已经走了,为她买好的早点放在桌子上。她拿起一根油条边吃边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一年多来,每天黄方都会准时把早点准备好。夜里捡垃圾的收入,对付他们三人的早点还有富余。近来,她学会了开假条,有了假条就可以不去学校。尽管每次去医院开假条时,总免不了受到那位大夫色迷迷的盯视和询问,有时甚至还要被他以检查病症为由摸上那么几下,但她不在乎,她觉得值了。
第23页 屋里收拾得挺干净,这是叉子的功劳。三间房子,他们一人住一间,卫生他都包了。每天回到这里,如果饭还没做,他便马上去做,如果有人做了,他就开始收拾屋子。他住在这里几乎无人知晓,就是叉子的那帮哥们儿也不知道。每次他进出这里时,总是特别小心,生怕引起附近人们的注意。本来,叉子在伤养好之后,曾执意要走,说是不愿意再呆在这里添麻烦,是在黄圆的一再挽留下,他才又住了下来。黄圆的理由很简单,但又难以推翻——没有叉子住在这里她害怕。她说这话时,并没有留意你和黄方的表情,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想徵求你们想法的意思,显然还是把你们当成了少不更事的孩子。这对黄方来说,可能已经习已为常,但对你那颗早就对黄圆生有朦胧爱意的心,不啻是一种无视和伤害。一方面,你希望能够看到叉子和黄圆在一起,好让她有一种安全感。另一方面,你又不愿意看到在黄圆与叉子之间发生恋情。 为此你曾暗中观察,甚至近乎卑劣地干过听窗户、突然闯进屋、尾随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你明知此种事会被人看不起,但你就是无法管住自己,那种朦胧的爱意总令你不由自主。但看来看去,你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如以往。如果非要找出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黄圆以前视叉子为朋友,而现在有如对待家人。看不到你害怕看到的场面,使你在心情坦然之际又不免产生几分疑惑。你曾试探着问叉子,他与黄圆之间是否永远会像现在这样?叉子坦然相告,现在这样,他已经非常满足了,这是他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原先在学校时,她是那么高傲,那么令人难以接近,以至于在男同学中如果要是谁能够得到她的一个微笑或是同她说上一句话,都会让人羡慕不已。叉子说,“像现在这样,我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天到晚像家人那样亲近,我真的已经很知足了。” 你问他,“难道你对黄圆就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你说的意思我明白,”叉子说,“那种想法我当然有,但我知道,那只是做梦,黄圆同我不是一种人。再说了,今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我现在别的不想,就是想怎样保护好她,别再让她受到伤害。” “要是她主动向你提出呢。”你又问,“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我想不会的吧……”叉子望着远处,犹豫地说,“她不会那样做的,你别看她现在说风就是雨,表面上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人的时候,我看她哭过好几回呢。她的父母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接连死去,只剩下她们姐弟俩,那种心情我理解。黄方要是她哥也会好一些,起码让她觉得有个依靠,她所以劝我留在这里,其实真的就是害怕,并没有别的意思。” 停了一会儿,叉子又说,“现在想起来,原先王老师对我说过的很多话,最近我明白一点了。他曾说过,生活中有很多种人好多方面都不相同,但有的可以成为朋友,有的却不行,甚至会成为仇人。王老师和我不是一种人,但是他成了我最敬佩的老师和朋友,黄圆还有你,跟我也不是一种人,但我们成为了哥们儿,刘震亚和黑大头跟我不是一种人,我们成为了仇人。他们现在就知道欺负人,将来长大了肯定会更坏,他们欺负你们,是因为你们的出身是黑五类,他们看不起我和我的那帮哥儿们,是因为我们是穷人,没有他爸爸官儿大,没有他们家有钱、有权。所以,我特崇拜武力,打一进北京他们就欺负我那会儿,我就这么想了。我跟别人比什么都比不过,只有拳头,只有打架,只有在打架中才能显示出我的能力。打起架来我混蛋,我不要命,我不怕死,这就足够了,他们那些人怕的就是这个。” 他说过这番话的那天晚上,你将那把父亲让你扔掉的匕首,送给了叉子。他对此爱不释手。他乐滋滋地将匕首攥在手里,来回比划着名,口中不停地嘆道,“真没见过这么好的刀子,这么快,还镶着这么多宝石,一定够值钱的吧?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玩意儿。” 欣赏了好一会儿,叉子才郑重地将匕首插进刀鞘,掖进了怀里。“杀猪不用宰牛刀,对付一般坏傢伙,我现在这把军刺足够了。等到碰见刘震亚和黑大头他们吧,那时这刀子就派上用场了。” 那时的晚上,基本上都是你们四个人在一起度过的,聊天儿、玩儿牌,如果赶上捡垃圾时有意外的收穫,你们就到外面去吃一顿。每天早晨,你和黄方都会按时到校,在“耗子”的眼皮底下,去做一天的老实学生,逆来顺受着“耗子”的管教。叉子差不多每天都要去学校一趟,呆不了一会就会熘出来,陪着因为有假条在手而无需去学校的黄圆在街上闲逛。西直门往东,东直门往西包括安定门地区这一带,尤其是新街口和德胜门基本上是属于叉子的地盘。 沉默的钟楼 12(2) 黄圆同叉子的那帮哥们儿已经混得很熟了,即便叉子不在场,那些人也喜欢簇拥着她。一是慑于她同叉子的关系,二是看到黄圆这样美丽的女孩能够与他们混在一起,也确实令他们兴奋。黄圆也是如此,这样的生活使她觉得新鲜和刺激,她已经渐渐地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 沉默的钟楼 13(1)
第24页 黄圆叼着刀子,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她要追上在前面拼命逃跑着的那几个人。要不是刚才她率领的车队差点儿跟几辆满载混凝土的卡车撞上,前面那几个小子早就得老老实实地跪在她面前叩地求饶了。 她是在安定门大街上发现了黑大头的,他们一共四个人。当她隔着马路清清楚楚地看到对面便道上,正悠然自得地闲荡着的黑大头时,顿时怒火中烧。她迅速清点了一下自己身旁的人,共有十二个,三比一,这次他们休想再跑掉了。“你看那是谁……”黄圆冲着走在身边的叉子一努嘴,叉子咧着嘴笑了。 “看清对面的那几个东西了吗?”黄圆吩咐着手下,“把他们给我弄过来,一个也别跑掉。”她说话时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细弱,只是多了几分威严。 叉子的那些哥儿们心领神会地应着,飞快地向马路对面冲过去。 黄圆穿着一件马裤呢军大衣,脚蹬一双半高腰黑皮靴,围着一条洁白的拉毛围巾,像哈达似的,长长地垂在胸前。这一身都是他们的战利品。冬日的太阳白晃晃的,照得黄圆眯起了眼。她掏出墨镜,戴上,斜靠在104路公交车的站牌下。叉子就坐在她身旁的马路沿上,手里在不停地摆弄着一个细长的报纸卷。报纸卷里面,裹着一把五六式步枪的刺刀,使起来很方便。他已经拿着这把带有三面血槽的傢伙,给七、八个红卫兵放了血。就这样手里拿着个报纸卷,坐在马路边上打量着行人,他总爱这样。这些日子,这习惯总给他带来好运,不但没打过败仗且收穫颇丰。不断传来的消息证明,叉子的大名已经响遍京城。“谁蒙你,谁出门碰见叉子”,已经成了不少中学生的口头禅。面对这一切,叉子颇为得意,甚至在心底里渐渐地萌生起一种统治感。每当他静默无语地坐在马路边,看着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街景时,这种感觉便会油然而生。想到只要此刻他振臂一呼,眼前这条马路立刻就会混乱不堪,行人们惊慌失措,四下逃窜的情景,他就感到,也许自己就是那种可以被别人称作为英雄的人。自己肯定是那种人,是那种真正的英雄,一天之内,就可以从北京城东西南北的各个角落里集合起数千之众,任由调遣,这一手谁行?什么他妈的公安局、法院,现在统统完蛋了,这年头,谁横谁是王!叉子想,公安局倒是一直想抓他,但不是也一直没抓到他吗?现在,叉子还真想不出来,谁能管得了他。如果非要找出一个来的话,恐怕只有黄圆,只有她能行。 叉子这样想着,扭过头去看着黄圆。她似乎又长个儿了。自从在那个夜晚,他被刘震亚他们打断了四根肋骨后,他无论是站着还是走路,总不得不向一侧弯着腰,和丰满、挺拔的黄圆站在一起,令叉子总觉得有点儿自惭形秽。 “那几个丫的跑了,”叉子的那些哥儿们隔着马路沖黄圆喊着,“就在那儿!” 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黄圆看到黑大头他们几个人正骑着车子,飞快地向北边跑去。 “追!”黄圆喊了一声,头一个跨上自行车向北追去。 十几辆自行车组成了一个方阵,向北疾驰着。黄圆沖在最前面,她叼着匕首,满脸通红,白色的围巾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引得路人们纷纷停下脚步,侧目而视。 他们沿着安定门大街,一路追进了青年湖公园里,黄圆的车速慢了下来。 “我真骑不动了。”她对紧跟在身旁的叉子说。 “让他们上。”叉子说着一挥手,也放慢了车速。说实在的,他也已经感到有点儿力不从心了。 其余的那些自行车“飕、飕”地从他俩身边一掠而过,向前边冲去。 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光秃秃的树干上落着几只乌鸦,湖面上结着厚厚的冰。 “如果把黑大头他们逮着,得让他们在冰上多待会儿。”叉子望着湖面,讨好地对黄圆说,“怎么也不能亏待了他们。” “那得让他们少穿点儿。”黄圆冷冷地说。 不多时,黑大头他们几个人被押了过来,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沾满着土。黑大头被押在最前面,身上的黄呢子军大衣的扣子全被扯掉了。他昂着头,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瞧你这德行,像是有点儿不服。”叉子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说,“没想到今天会栽到我手里吧?” “你们这帮土流氓……我们是革命……”黑大头的话还没说完,腹部就挨了重重的一拳,他捂着肚子,疼得弯下了腰。俄顷,他又挺直了身子,“我们革命……” “革你妈的命!”黑大头的脸上又挨了重重的一拳,他应声倒在了地上。 难忘之夜的那一幕,肯定是这小子干的。黄圆想着,觉得下身又隐隐作痛起来。 “这几下打得是地方,”黄圆说,“照肚子上再给我来几下看看。” 黑大头重又被提拉起来,在别人的帮助下,耷拉着脑袋,腆着肚子,迎接着一记记或沉闷或响亮的重拳。终于,他瘫倒在地上。 “先让他歇会儿。”叉子坐在长椅上,把脸转向另外那三个人,“你们都是一块儿的?” “一个院儿的。”那三个人同声说。
第25页 “我怎么这么懒得听这话呀……”叉子沉着脸,看了黄圆一眼。“什么他妈的这院儿那院儿的,都是狗院的吧?你他妈就是国务院的,今天也算是栽在叉子手里了!” 沉默的钟楼 13(2) 众人闹笑起来。 “听说过叉子吗?”叉子问。 三个人中,有两个人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好,你们两个从现在开始,就算没事儿了。愿意接着在这儿看热闹,就站到一边看去,不愿意看,现在就可以走了。”叉子边说边示意手下,将另外一个人推到他面前。“对,就这样,再靠近点儿,挨近点儿你就认识了。你真的没听说过叉子吗?”他问着,扬起手中的那个报纸卷,将面前那个人头上的黄呢军帽挑到了自己手上。 “没听说就是没听说过,”那人满不在乎地将头扭向一边,“什么烂人吶,没听说过。” “较劲吶吧?”叉子的声音异常温和起来,他不耐烦地用手中的报纸卷敲打着长椅扶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近来每当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时,就是他即将要动手了的前兆。 显然是那人傲慢的神情,深深地刺痛了他,叉子最忌讳的就是被人看不起。 “你们说,这么白净的小脸要是落下点儿记号,那可就寒碜了。”叉子向左右吩咐道,“还是让这小子把屁股掉过来吧,在那儿写点什么,自个儿又记得住,别人又看不见。”叉子边说边从报纸卷中抽出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刺刀,在裤子上蹭着。 短暂而又无用的挣扎被制伏了。那个人鼻青脸肿地被几个人按着,深深地弯着腰,朝着叉子撅起了屁股。 叉子仍旧坐在那里没有动身。他眯着眼睛,举起刺刀,“嚓、嚓”两下,锋利的刀尖便隔着那人的毛料军裤,在他的屁股上,鲜明地划了个×字。那人的鲜血顺着刀尖流了下来,殷湿了他的裤子,疼得他连蹦带跳,痛苦地哀号着。 “这下好了,你转过头来看清楚,我就是叉子,估计你一时半会儿地忘不了我了。”叉子微笑着,斜眼看着对方,用报纸仔细擦着刺刀上的血迹,笑着说,“别着急,别上火,这伤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好的,等伤养好了,再找我报仇也不晚,咱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此时,一直站在一旁的他的两个同伴紧忙跑上来,扶住了负伤的伙伴,依离歪斜地赶紧走开了。叉子目送着他们走出很远,然后站起身,走到黑大头跟前,踢了他一下。“该醒醒了。”他说。 没有反应。 黑大头仍旧像一堆死肉似的瘫在那里,一动不动。 “红卫兵昏过去了,看来得把他脱干净点儿,扔到冰上去清醒清醒。”叉子说完,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不一会儿,黑大头便被扒得只剩下背心、裤衩了。几个人吃力地将他抬起来,走下堤坡,站在湖面上一松手,那堆黑肉便从陆地被转移到了冰上。 公园里几乎没有游人,远处的湖面上,有几个孩子正在滑冰嬉闹,两位老人在离他们很远的湖对面站着,看来他们目睹了这里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黑小子还他妈挺壮的,”叉子问黄圆,“还有事儿吗?要是没什么事,我看咱们是不是该撤了,这黑小子不怕冷,我可冻得都快受不了了。” “不……”黄圆将叉子手中的烟拿了过去,狠吸了几口,低声说,“我想杀了他!”那声音颤抖、沙哑,像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令人恐惧。叉子从没有听她这样说过话。 “算了吧,”叉子劝道,“犯得上吗,这年头再没人管,杀人也得偿命呀,咱们不是红卫兵,杀了人白杀,他不就是抽了你两嘴巴吗,我这就下去多抽他几下行了吧?” “你知道个屁!”黄圆打断了叉子的话,腾地一下站起身,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湖面。此刻,那难忘之夜带给她的、下身被撕裂般的痛楚,又回复到了她的身上。 湖面上,黑大头甦醒过来。他蠕动了一下,试图站起身,但僵硬的身体不大听使唤。他趴在冰上,感到嘴角上流出来的血,已经和湖面上的冰冻在了一起。妈的,他的心中骂着,使劲呵着热气,慢慢地融化着嘴角上的冰凌。他眯着眼睛向岸上望着,慢慢地活动着身体,盯上了就在他手边不远处的一颗粗壮的树杈。 突然间,他一跃而起,抄起了那颗树杈,顺着堤坡,猛冲了上来。 他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树杈,一边高声呼喊着,“毛主席万岁!” 呼喊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着。叉子及他的那些哥们儿,都被黑大头这举动吓得一怔。待他们反应过来,刚要冲下去的时候,被黄圆喝住了。 “都别动,让他上来。”黄圆说着,一把夺过了叉子手中的刺刀,“看我的!” 只见她面色惨白,紧咬着嘴唇,攥着刺刀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听到黄圆的喝声,已经冲到了近前的黑大头也跟其他人一样,愣在了那里,他手中挥舞着的树杈悬在了半空中。 剎那间,黄圆向黑大头扑了上去。只见白光一闪,她手中的刺刀深深地扎进了黑大头的身体里。她用尽了气力向里面捅着,感到浑身一阵轻松,方才还在身体里的疼痛,仿佛一下子就没有了。
第26页 她觉得自己的手上粘糊糊的。唔!他流血了,这个坏蛋终于也流血了,而且是那么多。她看到了她沾满了血迹的手,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仰身向后倒了下去。 沉默的钟楼 14(1) 黄圆走出房门的时候,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她不由地打了个冷战,低着头,用手攥住领口,紧跑了几步,跟上了出早操的队伍。 她是在扎伤黑大头的第二天夜里,被公安局抓到这里来的。叉子曾劝她出去躲躲,但她没听,是祸躲不过,她父亲生前常这样说。 被抓的前一晚,黄圆神情诡秘地约你出来。 “有什么事吗?”你问她,“还怕叉子和黄方听见。” “我把黑大头扎了,现在还不知死活,”黄圆说,“我想,公安局不会放过我的。” “那你为什么不听叉子的,出去躲一躲?” “没地儿躲,我家在北京没有任何亲人,我一个女孩子到哪儿去躲?”黄圆说,“找你出来不是为这事,而是要把这包东西交给你。”她说着,将手上一直拿着的一个纸包递给你。“这包里有些钱,是我爸留给我的。我如果被抓走,你就用它做我弟弟的生活费,千万别一次都给他,那样他用不了几天就会花光的。” 你点了点头,接过了纸包。 “我现在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黄圆站在路灯下望着远处缓缓地说。 “还有叉子……”你说。 “是……但你们俩不一样,不是一种人。”黄圆说,“再说,叉子现在的处境也不好,公安局找他找得眼睛都快绿了。从今天起,他就不能再跟我家住了,他家也不能回,他准备四处刷夜,先过了这阵儿再说。” “叉子也够惨的!” “那也没我惨……他起码还有妈妈……而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明白吗?”黄圆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这次如果被抓,还不知要被关多久,杀人偿命,如果黑大头真要是死了,我也就甭想活着出来了……真要是那样的话,你们就忘了我吧……真的……忘了我……你也要劝黄方好好活下去……我家的存摺和金条还放在老地方,这你是知道的……” “我看黑大头那傢伙挺壮的,恐怕还不至于死掉,”你劝慰着黄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有用了。” “谁说我后悔了?”黄圆用手帕擦着泪水,昂起头,说,“我一点儿也不后悔,黑大头就该死!” 回到家里后,你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纸包。一沓用皮筋捆着的整整齐齐的钞票,一根被扯断的灯绳,一条带着几块干涸血迹的白色床单。这床单你见过,你曾许多次见过它整洁地铺在黄圆的床上。为了防止被妈妈发现,你将这些东西包好,塞进了床下一个你认为最安全的箱子里。在心里,一方面为黄圆能在如此关键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对你的信任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对她将一根灯绳和一条床单那么郑重地交给你而百思不解。这些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它和她的生活究竟有什么联繫?黄圆的生活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你冥思苦想了一个夜晚,也没有找出能够说服自己的的答案。 也许是因为曾经有过一次被抓的经历,所以在扎伤黑大头的第二天夜里,当黄圆面对着警察和手铐时,并没有显出过份的紧张。她顺从地伸出双手,让警察将她铐上。临出屋前,她还没忘了叮嘱黄方,让你把她交给你的东西保管好,记住她对你说的话。 停在门口的吉普车上,没有警灯和警笛,整个抓人过程基本上没有多大声响,没有引起邻居们的注意。对此,黄圆很满意。 来到拘留所后,她被单独关在一间小屋里。除了一天两顿饭会有人送来之外,再没有人理会她,直到第三天她才被提去审讯。 审讯是简单和潦草的。人们都忙着革命,公安局也不例外,整个北京、整个中国,都沉浸在那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里。你们后来才明白,那时正处在一个造反派开始全面夺权的冬季。 审讯室里,一盏亮得刺眼的特制檯灯直射着黄圆。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坐在檯灯后面,与坐在对面的黄圆一问一答,前后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便结束了。临被带出屋前,黄圆被令在一张写满了字的审讯记录上,签名并摁上了自己的手印。然后,她被带到了一间黑漆漆的牢房门前。她被推进去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牢房里面有不少人,一股令人难忍的气味,差点令她呕出来。牢门“哐当”一声,重又被锁上。黄圆背靠着牢门,紧闭上双眼,以适应一下这里的黑暗。此刻,她两眼一抹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管教,是不是得帮助帮助她?”黄圆听到,牢房里传出一句沙哑的问话。 没有回答。 “我睡哪儿呢?”黄圆自言自语着,慢慢地睁开眼睛,看清在她不远处,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两点菸头的光亮,在地上忽明忽暗,她弄不明白,怎么这儿的人都站着。随着一阵窸窸索索的响声,牢房里的人开始蠕动起来。 “你睡这儿吧……”
第27页 话音未落,黄圆就感到身旁扑过来一个黑影,还没容她作出任何反应,就被那个黑影扑倒在地,只听到“咚”的一声,黄圆的头磕在了水泥地上。 “就睡这儿吧……”那个黑影结结实实地将黄圆骑在身下,“就睡在我的屁股底下。”她哈哈大笑起来。 又是刚才那个沙哑嗓。 黄圆被磕伤了,头上流着血,但她奋力反抗着。此时她已经看清,沙哑嗓是个矮胖墩实的傢伙,顶多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搏斗中,她慢慢地开始占了上风,终于,她腾出了一条腿,照准沙哑嗓的胸口,使足了力气一脚踹了出去。沙哑嗓“哎唷”一声向后一仰,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墙上。 沉默的钟楼 14(2) “快他妈给我上啊……”沙哑嗓叫嚷着,又一次恶狠狠地冲着黄圆扑了上来。 黄圆感到,黑暗中同时扑过来的似乎有七、八个人,她抬起双臂左堵右挡,奋力招架着。 “丫的还不服,还他妈的挺拧!”沙哑嗓说着抬起一脚,踢在黄圆的腹部,紧跟着又是当胸一拳,正打在黄圆的一侧乳房上。她尖叫了起来,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浑身上下冒着冷汗,顿时气力全无。她蹲下身,双手紧紧地抱着头,哀叫着,觉得有无数只脚在踢她。 “怎么回事?”随着一声厉喝,牢门被打开了,一只手电的光柱在屋内晃动着,最后停在了趴在地上的黄圆身上。“她怎么啦?” “报告管教,”沙哑嗓说,“这儿什么事都没有,刚才是她说梦话来着。” 黄圆头也不抬地趴在那里,她一句话也不想说,她只感到委屈。 “都给我老实点儿,”女管教说,“谁敢再闹,我就给她捆到外面电线桿子上冻着去。” 手电光熄灭了,牢房里重又黑暗了下来。黄圆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泪水涟涟,她突然想起了叉子。 黄圆边跑边琢磨着昨夜的事情,沙哑嗓在队列之外,得意地喊着口令。黄圆直到早晨才弄明白,沙哑嗓是这间牢房的号长,是她们这间屋子四、五十人的头儿,什么都得听她的。自己要是想在这里呆踏实了,就一定首先要将这个傢伙治服,绝不能让她骑在头上。 “立定。”随着沙哑嗓的一声口令,跑操的队列齐刷刷地停在了一堵高墙前面。 “向左转。” 黄圆转过身来时,发现自己面对的墙壁上写着一行黑体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他妈还是真打算抗拒改造呀?”沙哑嗓猛地在黄圆身后踹了一脚,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看看你对着什么呢?”沙哑嗓说。 黄圆这才注意到,四下里只有她一个人正面对着“抗拒从严”几个大字。她没有说话,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土,迅速站到聚集在“坦白从宽”那几个字前面的队伍里。 她瞪了沙哑嗓一眼,心说,你等着。 吃过晚饭,犯人们又回到牢房里。黄圆低着头,蹲在墙角处一声不吭。白天干活时,她趁人不备捡起来的那根半截锹把,现在就别在她的后腰上。她始终背靠着墙,一刻不敢离开,因为这样可以防止来自背后的袭击。别的还有什么没想到的,她将头深埋进双膝,不停地在心中盘算着。不管怎样,也要将沙哑嗓制服了,不然的话,这地方简直没法呆。 牢房里渐渐昏暗下来。黄圆看到,沙哑嗓又跟昨晚一块打她的那几个人凑到一起,嘀咕着什么。她看着牢房里的人,心里一个劲儿地扑腾,双腿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怎么也控制不住。别这样,千万别这样,她一遍遍地在心中告诫着自己,但眼眶还是一阵阵发酸,心中搅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她不是害怕,面对这一切,她只是觉得委屈,她特想大哭一场。 一滴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她的嘴里。黄圆突然想到,也许自己活不多久了。杀人犯!没准过不了几天,自己就在胸前挂着写有杀人犯字样的木牌子,被押赴刑场。 “滚起来,这地方是他妈你丫呆的吗?”沙哑嗓的声音。 黄圆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她看到沙哑嗓一伙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擦干泪水,缓缓地站起身,双手伸向背后,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根锹把抽出来,紧紧地攥在手里。黑暗使她无法分清对方的面孔,但她估计站在最前面的,肯定就是沙哑嗓。她这个人好逞能。 既然已经沦落到了牢房里,既然已经成了杀人犯,再多杀一个又算得了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连一个姑娘最宝贵的贞操都被人夺去了,谁都不会要你了,你这个被人糟蹋了的破货!你完蛋了,彻底完蛋了,与其在这呆着等死,还不如再赚上一个。黄圆这样想着,觉得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一种从未感到过的野性充斥在身体里,令她一改往日的柔弱而勇气倍增,她使足力气,飞快地将身后的锹把倒到身前,抡圆了,朝着对面的那个黑影的脑袋砸了过去。 “咚、咚”,牢房里响起两记沉闷的声响,黄圆感觉到木棍不偏不斜地正打在了对方的脑袋上。沙哑嗓疼得嚎叫起来。打对人了!黄圆兴奋地就势扑了上去,用锹把死死地勒住了沙哑嗓的脖子。“你给我老实点儿,再叫唤我就勒死你!”她低声说。
第28页 嚎叫声嘎然而止,牢房里一片寂静。沙哑嗓的那几个帮凶呆愣在一旁,一动都不敢动。突如其来的阵势,使她们感到出乎预料,束手无策。 “姐们儿,你松松手,快勒死我了,”沙哑嗓开始求饶了,“你真够黑的,杀过人吧?” “你是第二个。”黄圆说。 “别别别……”沙哑嗓的声音颤抖着,“姐们儿在哪儿玩儿呀?没准咱们在外面还见过面呢。” “去你妈的,我玩儿你祖宗!”黄圆又使劲勒了沙哑嗓一下,“让那几个都往后退。” “你们快都靠后点儿……”沙哑嗓紧忙说道,“姐们儿你松松手……有话好说……你认识叉子吗……他跟我没的说……” “叉子……他得睡在我屁股底下!”黄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粗话。 沉默的钟楼 14(3) “那您是……” “黄圆。” “哎哟,听说过、听说过,您就是那位黄大奶奶呀!”沙哑嗓说着,趁着黄圆手上一松,从锹把底下出熘下去,跪在了她面前…… 这一夜,黄圆在由八件棉衣铺就的褥子上,香香地睡了一觉。她实在没想到,叉子的名声,会在牢房里给她带来了好运气。 早晨,黄圆一觉醒来,看到牢房里已经空无一人。她伸了个懒腰,坐起身,这已经是她连续第四天不出早操了。自从那晚将沙哑嗓治服了以后,沙哑嗓和她的同伙就像僕人一样对她伺候左右,关怀备至。沙哑嗓还主动向管教报告说,黄圆的痛经病犯了,疼得整夜打滚,根本没有睡觉,确实无法出早操。 隔着牢门上的铁窗,黄圆看到,犯人们正在院子里劳动。院子很大,跟学校里的足球场差不多。她注意到,从外面看似寻常的院墙,由于进来后要走下几十层台阶的缘故,现在看上去简直跟城墙差不多高。 牢房里,目前黄圆占据着一个最为舒适的角落。全牢房唯一的一组暖气就在她的床边。沙哑嗓说,这地方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监狱,犯人们都在这里接受审讯和等待宣判,谁都不会在这里长呆下去。她还安慰黄圆,不要想不开,这年头根本没什么法律可言,就是有,也不会对她这样十八岁以下的青少年判刑,只要黑大头不死,她不会在这里总呆下去的。 黄圆对沙哑嗓的话将信将疑。 早饭还温在暖气上,几天来,黄圆的一日三餐,都会有人准时端到她的跟前来。她掀开盖在饭盒上面的那张旧报纸,又是一个窝头和一碗没有一丝油腥的白菜汤。她将饭盒盖上,重又躺下了,她实在没胃口,一点儿食慾也没有,她觉得心口堵得慌。要不,下午还是跟别人一块出去干活儿吧,那样时间也许过得快些。她想着,痴愣愣地望着门口。突然,牢门被打开,沙哑嗓和一名女管教走了进来。 “快洗把脸收拾一下,”沙哑嗓兴奋地说,“外面有人来看你了。” “看我!”黄圆一脸疑惑,“是谁呀?” 女管教大概是受不了牢房里的气味,只在里面站了一下又出去了。 “是个小白脸,穿着一身黄呢子军装,长得挺精神的。”沙哑嗓利索地为黄圆倒好洗脸水,又将毛巾递过去。“像个高干子弟似的,挺有派的。” 黄圆洗着脸,怎么也想不起来会有谁来这儿看她。她嘱咐过黄方和迪克,让他们千万别来。叉子倒是想来,但他不敢来,公安局逮还逮不着他呢,他绝不会自己送上门来。 当她与管教一前一后走进那间中间摆放着一张大桌子的会见室时,她惊异地看到,坐在长桌对面的竟是刘震亚。 “坐下。”女管教在一旁命令道。 黄圆木然地坐在长桌对面的椅子上,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刘震亚穿着一身笔挺的黄呢子军装,一件毛料军大衣搭在他的臂弯,衬衫的领子依然是那样洁白,脚下的皮靴黑光锃亮。见她们走进来,他紧忙迎过去,径直走到女管教身前,将她拉向一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时间别太长了。”女管教说。 “谢谢您!”刘震亚显得是那么彬彬有礼又气派十足。 女管教转过身,目光复杂地又看了黄圆一眼,才开门走出去。 刘震亚折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将头上那顶漂亮的皮帽摘下来放在桌上。他望着黄圆,眼里透出温柔而又热烈的目光。 “没想到我会来吧?”他问。 “你是谁?”黄圆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 “黄圆,别再这样了,你目前正处在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的时候,固执对你没有好处。” 没有回答。 “你可真行,一刀将黑大头的肠子捅了七个眼儿。”刘震亚说,“要不是他跟牲口似的那么壮,恐怕这会儿早死了,你不知道他流了多少血……” “他还活着?”黄圆问。 “是的,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你干嘛要来看我?” “黄圆……我……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这其中肯定是有误会,有误会,不管你怎么想,怎么看我,我都想告诉你,我……我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就深深地被你吸引了!”刘震亚激动地说,“真的,不论你怎样看我,我早就想将这些心里话告诉你了……我无时无刻地在想你,想你,怎么也无法将你的样子从心中抹去。我知道,现在和在这里,都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和地方,但我就是无法控制住自己……我要帮助你,尽全力地帮助你,只要黑大头不死,你就能活下来,他们就会很快放你出去……我了解你,你根本不是这种人,你根本不应该呆在这里……”刘震亚说着,竟哽咽起来。
第29页 说实在的,这些日子他的心里并不好过。像毒蛇一样啮噬着他的心的那种深深的愧疚,此刻,又强烈地袭上心头。良心令他惶恐不安,良心令他负罪般沉重,只有他清楚,黄圆为什么要扎黑大头,整个事情的谜底,只有他一个人猜得到。在黄圆那里,黑大头成了他的替罪羊,在心底里,他还有另外一层特别的担心,那就是担心万一哪天黄圆支撑不住,将自己曾被强姦一事说出来。真要是那样,他相信公安局是不难调查清楚的。为此,他惶惶不可终日。他编造谎言,从家里拿出了两千块钱用于抢救黑大头,还劝说他的母亲亲自出面,给公安局打电话,为黄圆开脱。到现在,事情已经有了进展,公安局答应,只要黑大头不死,他们很快就放人。他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马上便赶来看黄圆了。 沉默的钟楼 14(4) “黄圆,你放心吧,我再说一遍,我一定会尽全力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放你出来。”刘震亚说。 黄圆抬起一直低着的头,嘴角嚅动了一下,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她默默地望着刘震亚,流露出的目光无法遮掩地令刘震亚读出了感激。以往在她心里那种似有若无的对刘震亚的好感,又一次明晰地萦上她的心头。也许他这个人还不坏,她想,他能为别人的处境哭了,就说明他这个人还不错。她感到了一丝希望。黑大头能活过来吗?他的肠子上被扎了七个眼儿,这已经够了,这个坏傢伙已经得到了他应得的报应。 屋里很静,黄圆能清楚地听到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和自行车铃声。一墙之隔,两个世界,她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自由,恨不得马上就从这里能飞出去。 “这个给你,”刘震亚掏出一盒大号包装的巧克力递给黄圆,“快收起来。” 就在黄圆迟迟疑疑地将巧克力刚塞进兜里,女管教走进屋里,说“时间到了。” 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黄圆走在回牢房的路上,心中竟萌生出想跟刘震亚多呆一会儿的念头。是他带来了好消息。 沉默的钟楼 15(1) 你爬出窑口,侧身一颠,将背上装满煤块的背篓卸在煤堆上。你舒展了一下身体,深深地吸了口气,返转身又爬进了黑漆漆的煤窑里。你得赶紧去接黄方,瘦小枯干的他干起背煤这种活,实在力不从心。 学校里的复课闹革命进行了几个月之后,很快便陷入了无课可讲的境地。旧有的教材全是封、资、修的大毒草,无产阶级的新教材又没能编出来,让学生们整天在教室里念报纸或在操场上走正步,尽管在世界范围内都属于独创,但却很难长期维繫下去。这时,及时雨般的最高指示发布了,学生们要在批判资产阶级的同时学工、学农,到工厂去,到农村去。最高指示再一次在关键时刻,为教育革命指明了方向。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学校都闻风而动,纷纷命令老师们带领着学生来到了工厂、农村,在那里与工人、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接受教育,改造思想,练就一身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本领。 你和黄方所在的学校,在文革中始终是先进典型,这次当然不能落后。校方很快便与当时北京周边最为贫困的门头沟山区联繫妥当,雄心勃勃地安排两个年级约六百名学生,到那里进行长达半年的学农活动,以检验教育革命的成果。你和黄方荣幸地在其中的一个年级里。此举在当时的北京、在其他学校的学农或学工活动一般都没有超过半月或一个月时间的衬托下,无疑是一种壮举,一种彻底革命的行动。 从窑口到掌子面的通道,约有一百五十多米长,你和黄方每天都要背着百十来斤的煤篓,上下几十个来回。通道又窄又陡,仅能容一个人爬过,根本无法直起身来。当村里找到校方,说窑里的人手不够,希望能派上几名身体比较强壮的同学到窑里劳动时,“耗子”毫不犹豫地推荐了你和黄方。几天下来,你们累得苦不堪言,到了晚上,黄方连炕都爬不上去。你曾壮着胆子找到“耗子”,对她说,黄方累得实在顶不住了,能不能再找个人替换他。“耗子”听后冷笑了一声,说,“刚这么两天就顶不住了,贫下中农们在窑里干了一辈子,不是也顶过来了吗,叫你们向贫下中农学习,就是要学习这个,学习他们的吃苦精神。”没有办法,你只好在每天的劳动中,尽自己所能地帮助黄方。 你再一次进到窑里,四肢并用地向深处爬去。不一会儿,你看到了正在艰难地向上爬着的黄方。“停那儿别动了,”你说,“来,给我。” “我没事儿。”黄方说。 “快给我吧。”你不由分说地将黄方身上的背篓挪到了自己身上。 你们一前一后地爬出窑口,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虽说时值隆冬三九,但因为窑底下很热,还要干活,再加上窑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头上脚下都是水,所以你们穿的都是单衣单裤,一天到晚浑身上下总是湿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抽根烟吧。”你递给了黄方一支烟,握手牌的,是村里小卖部能够买到的最便宜的香菸。窑里的贫下中农们都抽菸。大顺哥和臭小子还时常念叨着一句顺口熘:爬上窑来抽口烟,解乏解累解心酸。 你们俩找了个背风朝阳的地方坐下,靠在一堆荆条上抽着烟。远处望去,可以看见沟对面的山坡上,你们的同班同学们正在那里懒洋洋地修着梯田。几名女生,都是部队大院里的孩子,正围在一颗大树下捡着黑枣,“耗子”从来不敢管她们。在窑口的不远处,便是一条蜿蜒崎岖的山路,几天前你们俩为村里死去的一位老贫农抬棺材时,走的就是这条路。那天,生产队长找到“耗子”,说是要找上两名同学帮助村里为一位死去的老贫农送葬,“耗子”也是不加思索地就派了你们俩人去。山路上,你们俩和村里的六名小伙子抬着几百斤重的棺材向山下走去。有很长一段路,你们俩都是跪在地上蹭下山坡的,你们的肩膀从没有担负过如此重量。每跪下一次,黄方就骂上“耗子”一句,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有力气坚持下去似的。
第30页 “下窑去吧,”你踩灭了菸头,重又背上煤篓,“你没看见‘耗子’又盯着咱俩吶吗。” “我现在就饿了,”黄方跟在你身后爬进窑里。“听说晚上又吃‘忆苦饭’,那东西是人吃的吗?” “这话你可别上外边嚷去,”你说,“这话要是让‘耗子’听见,非得开你的批斗会不可。” “那我可就惨了,”黄方说,“咱们今后这几个月可怎么活呀!” “赶上咱俩的时候,你就多骂她几句,”你说,“你一骂她,我就觉得浑身是劲。” “行,那我以后就多骂她几回。”黄说笑着说,“怎么难听,怎么解气就怎么骂。” 吃过晚饭,黄方就把你叫出屋来。班上的男生都住在生产队的库房里。库房里,一半是粮食,一半是你们用麦秸铺成的地铺。 “离开会还有一会呢,”黄方诡秘地笑着,说,“咱们熘熘去。” 你们顺着山路,向后山走去。 暮色中,几缕炊烟从沟底升起。你们肩并肩坐在山顶一块向前突出的巨石上,向远处眺望着。你们的脚下,是一大片茂密的松林,晚风吹过,松林发出阵阵撼人心魄的松涛声。“呼……呼……”,巨大的声响久久地在山谷间回荡着。 “给你。”黄方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掏出一袋饼干递给你。 沉默的钟楼 15(2) “哪儿来的?”你边问边迫不及待地拿起饼干吃着。 “刚买的,在村里的小卖部里。” “有人看见吗?” “没有。咱哥们儿办事,从来都是神不知鬼不觉。”黄方得意地说,“怎么样,这比晚上那顿忆苦饭强多了吧?” 饼干装在一个透明的塑胶袋里,是那种最便宜的“动物饼干”,但对于当时的你们来说,无疑是人间美味了。你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只觉得香甜无比。 “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呢?”你们身后突然响起“耗子”威严的问话声。回头一看,见“耗子”正带着两名班干部向这里走过来。“赶紧把饼干收起来。”你站起身,挡住了黄方。 “你们俩都给我过来,”“耗子”边说边逼上前,“全班的同学们都在吃忆苦饭,你们俩却偷偷地跑到这里来吃饼干……黄方,快把你手里的饼干交出来,你以为你事情办得机密没人知道是吗?你错了,你们俩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革命同学的眼睛,快把饼干交出来,这可是进行阶级教育的活教材。” 黄方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惊慌失措,小脸蜡黄。惊慌中,他站起身不由自主地倒退着,全然忘记了身后就是布满乱石的沟壑。 “黄方,”你惊叫着,“看后头!” 已经晚了。你话音未落,便看到黄方“啊”地大叫一声,双脚蹬空,向后一仰摔下沟去。 你一个箭步冲到崖边,见黄方双手抱头,在布满乱石的沟坡上,急速向下滚动着,那吃剩下的半袋饼干,还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 你纵身一跃,也跳下沟去。就在黄方的头即将撞向一块巨石的当儿,一把拽住了他的脚。 黄方沾了身体轻巧的光,除了头上、手上被磕破、划破,右脚被扭伤之外,其余的只是一些青肿。他满脸是血,一手捂着伤口,在你的搀扶下,一跛一拐地走到“耗子”面前。 “耗子”冷眼看着你们,二话没说,一把将黄方手中的饼干袋夺过去,转身带着那两名班干部走了。 “晚上开会时,她丫的可有的说了。”你掏出手绢为黄方包扎着,“你不是说,肯定没人发现你吗?” “我×他妈的,”黄方沮丧地说,“谁能想到她丫的会跟特务似的派人监视咱们呀!” “咱们俩就做好准备,等着‘耗子’开咱们的批斗会吧,”你说,“她这次可找到茬儿了。” 批斗会是在第二天晚上召开的,从晚饭后一直开到深夜。你和黄方被先叫到台上念检查,接下来便是同学们轮流上台对你们俩进行批斗,“耗子”作了总结。你发现,从一上台黄方便浑身颤抖,脸色惨白。批斗会结束时他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倒在了台上。他发烧了,过度的惊吓、恐惧和身上的伤痛,烧得他昏迷不醒直说胡话。最后还是一块下窑卖力气的哥们儿、村里响噹噹的贫下中农臭小子和大顺哥挺身而出为你们辩解,并极力阻止了“耗子”要继续开你们批斗会的企图,而后又提出要尽快送黄方回北京治疗。“耗子”当然不同意这种作法,她坚持让黄方在村里的卫生站治一下就行了。要不是最后大顺哥跟她急了,她说什么也不会同意黄方回北京治疗。 “ 耗子”有些怕这俩人,大顺哥是村里的民兵连长,臭小子的父亲曾是当地的一名老游击队员,还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既然你们下来是同贫下中农联合办学,那就不能不听村里的意见。 当着你们俩,也当着“耗子”的面,大顺哥毫不留情地骂了起来,“我就没见过这么狠心的,还他妈教书先生呢,这不是赶上当年的恶霸地主了吗!”“耗子”气得浑身直发抖,但就是没辙。那一刻,你觉得痛快极了,那一刻,你看清了真正应该向贫下中农学习什么。
第31页 手扶拖拉机在山路上颠簸着,这是村里唯一的一辆拖拉机。此刻,它正由大顺哥亲自驾驶着。车斗里,你和臭小子一左一右守护在黄方身旁,黄方躺在车斗中间,脸烧得通红,额头上敷着一块脏兮兮的湿毛巾。看着黄方难受的样子,臭小子索性将他抱了起来,让他一路躺在自己的怀里,并不停地用军用水壶给黄方餵水。你们分手前,大顺哥对你说,“你就踏踏实实地照顾黄方吧,让他也踏踏实实地养着,村里的事不用担心,有我们呢。”听完这话,你的眼睛湿润了,这是你几年来第一次受到不是来自家人和朋友的、诚心诚意的关爱。这关爱如甘露一般滋润着你近乎干涸的心田,融化着你冰冷看世界的目光。你想起了叉子和他的那帮热情仗义的哥们儿,他们也是那样地可亲,你似乎命中注定地与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和睦融洽。 沉默的钟楼 16(1) 回到北京以后,黄方的伤很快便好了起来,只是在额头上留下了一条伤痕。那伤痕在他额头一侧向上斜扬着,黄圆说,这伤痕放在黄方的小脸上还显得挺英俊的。 深更半夜出去捡垃圾的活儿,你们一直在坚持着。除去十天半月的给叉子的母亲送去一点儿生活费之外,你们还积攒下了二百多块钱。叉子已经不在黄圆家住了,也很少再来这里。黄圆自打从监狱里出来之后,也像是变了一个人,每天不是在家里睡觉,便是一个人出去,有时很晚才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 一天下午,你和黄方从收购站卖完废品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后门桥上的叉子。他们一共有十几个人,每人都背着一双冰鞋,像是要去滑冰的样子。 叉子同时也看到了你们,他打着招呼向这边跑了过来,热情地拍着你的肩膀。“又卖废品来了吧?还总麻烦你给我妈送钱,她总夸你们好,说你们跟我不一样,是好孩子……黄方怎么啦?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怎么小脸上多了个疤?” 你们随着叉子一行人来到什剎海冰场。冰场上人很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都爱到这里凑热闹,但随着叉子一行人的到来,冰场上骤然冷清了下来。 “都怕你,”你对叉子说,“这么一会儿,人都快走完了。” “我可没欺负过人,”叉子辩解道,“除了那些牛×哄哄的,我谁都不招惹。” 你尽量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向叉子讲述了你们学农时的遭遇和黄方脸上那道伤疤的由来,还是被他听出了其中的沉重。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太重。”叉子说,“出身算个屁呀,为了这,你就那么怕‘耗子’,看我哪天残了丫的!我早就想明白了,出身就是他妈投娘胎,就是命。你投身到你们家,就是黑五类、狗崽子,刘震亚、黑大头他们投生到他们家,就是红五类、高干子弟,我投生到我们家,就是穷人,就是贫下中农,解放以前穷,现在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这么穷,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要靠你们俩捡破烂儿救济。我的这帮哥儿们最近时常念叨王老师,我也是总想起他,有好几次还梦见过他,自从你上次把我从刘震亚手里救出来,又住进了黄圆家后,他说过的一些话总在我的脑子里转悠。不瞒你说,自从认识了你们,尤其是在住进了黄圆家后,我曾留过心眼,发现你们跟别的孩子真的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如果非要区别出什么地方不一样的话,那就是比别的孩子更胆小怕事、更懂事。” 叉子对你说的这些话,还有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情,你到今天还都记得。叉子当时似乎是朦朦胧胧懂得了一点什么,甚至还将你、刘震亚和自己进行了一番比较,得出的结论是,出身就是他妈投娘胎。 今天看来,如果把这一问题放在更大范围内横向比较,中国自奴隶社会始,历代统治阶级无不将出身、成份、阶级放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地位,文化大革命则以革命的名义,把这一最反动的统治手段变本加厉、花样翻新到了极致,再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什么红五类、黑五类,这些其实都是当时的统治阶层人为的、用专政和舆论机器制造出来的概念。在这里,红五类是个常数,黑五类却是在不断地变化着,随着政治斗争和革命的需要,它的范围随时都在扩大着。最早是地、富、反、坏、右,后来又加上了军、警、宪、特、资,文革时,又把走资派、保皇派、阶级异己分子、“五·一六”分子、反动学术权威、旧知识分子、黑劳模、有海外关系的人、解放前的党团人员,等等一大堆人都包括了进去。在这里面他们创造了最有弹性、最有包容性的一顶帽子就是坏分子,几乎所有政府看不上的、与主流思想和行为规范有差异的人,都可以往坏分子这个筐里装,什么失业人员、盲流、不服管压的农民、流氓、好事者、小业主、性异好者和所谓生活作风有问题的人、胆敢与领导和组织对抗的人等等。凡是在社会管理上稍有难度的对象,都可以通过给他戴上坏分子帽子而使其变得俯首帖耳、易于管理。 “叉子,你变了,”你望着叉子清瘦的面孔,听着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仿佛显得与他生疏了许多,“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要不非让人打你个反革命。”
第32页 叉子轻蔑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不怕,像我这样儿的能活到哪会儿还难说呢,想那么远干什么?我倒是常想起你们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尤其是黄圆,狗崽子这样的称呼怎么能安到她的头上啊!她那么胆小、软弱,狗崽子的称呼怎么能安到她的头上啊!”叉子反覆地嘆道。 “这谁也没辙,”你说道,“别提黄圆了,就是刚生没几天的婴儿,只要他不是出生在红五类的家庭,那他同样也是一个狗崽子,也是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对像。” 也许是因为当时你已经被叫得麻木了,也许是因为你当时还小,并没有更深地去想一下狗崽子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称谓对于你来说甚至已经变成了你必须接受的名称和代号。多少年之后你才明白,一声狗崽子是中国人发明的、人类历史上人与人之间最具污辱性的称呼,是暴力政治和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来等级观念典型体现的最新版,较之于外国的黑鬼、黑奴、贱人等污辱性称呼大大地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声狗崽子直接把你开除出了人类,让你变得与畜牲为伍。从本质上讲,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人为、最残酷的人种歧视。 沉默的钟楼 16(2) “不管怎么说,你毕竟出身贫下中农,父亲又是劳动模范。”你说,“像我们这样黑五类子女所遭受到的,你根本就体会不到。” “你说的那种感受我确实没有,但被那帮有权有势有钱的孩子们时时处处瞧不起的滋味你尝过吗?”叉子说,“记得班上组织春游的时候,那些干部子弟们渴了掏出钱来就买汽水、买雪糕,而我却只能偷偷地躲在一旁喝我妈给我带上的那瓶子白开水,那水装在旧醋瓶子里,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一直揣在怀里。中午吃饭时,人家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着香肠、面包,喝着牛奶、酸奶,地上铺着军用雨衣,上面摆着一大堆我见都没见过的、花花绿绿的食品,而我呢,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吃着我妈给我带上的窝头、咸菜、还有一个咸鸡蛋。尽管那天吃饭时我躲出去老远,但还是被班上的两个干部子弟过来撒尿时发现了。你是没见当时他们一脸的瞧不起的那样儿,羞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平日里,这样的事多了,他们讥笑我穿的衣服、鞋子、书包,还有我偶尔带出来的家乡土语,几乎我身上的一切都能成了他们的笑料。我和他们之间的茬倍儿,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攒起来的。什么他妈的红五类,我看就是他妈红一类,就是那帮干部子弟们在享福,像你们这样原先有钱的人家,被他们弄得变成了穷人,像我家这样原先的穷人现在还是一个穷。在农村时,我家吃糠咽菜,穷得一年到头见不着钱,只能靠着卖鸡蛋换回我的学费,还有灯油、火柴之类的,原指望我爸到城里当了工人,家里的日子就能好起来,没承想还是这么穷,还背上了不少债,还处处遭别人的看不起……你别再跟我提什么劳模了,劳模管什么用啊?贫下中农的好出身管什么用啊?管吃管穿吗?什么都不管,什么用都不顶!要不是当上了这个劳模,我爸还死不了呢。你知道,我爸他是个多老实的人吶,除了敢打我,到了外面他敢说话吗?整天就知道干活,却生生让造反派给打死了……前些日子,我跟我妈去环卫局办理我爸的后事时,那里一个平日跟我爸不错的叔叔告诉我们,我爸的死是刘震亚、黑大头他们一手弄的……” “会是这样!”你惊诧地问,“刘震亚他……” “这小子坏透了!”叉子铁青着脸,一拳砸在了身旁的桥栏上。“只要是我碰见他,就绝不会放过他,我们俩现在真是你死我活了!” “我去你家时,你妈总是叮嘱我,让我劝你回家,别在外面混了。”你说,“她甚至说,想带你一块回老家去,北京这地方让她伤心,让她害怕,她不想在这儿呆了。” “我妈她什么都不知道,”叉子说,“我要真是回家去,公安局和红卫兵们可乐了。现在,他们准备好了的时候逮不着我,没防备时总是让我弄一下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我现在跟游击队似的,他们一点儿都没辙。” “你妈妈的眼睛像是不太好,”你说,“看人都有些费劲了,她现在也不能干针线活儿了。” “哭的呗,肯定是哭的。”叉子望着远处,泪花在他眼眶里闪动。“我爸死了,家里又这么穷,我这个当儿子的又是这样儿,真像我爸说的,我整个就是他妈一个混蛋……” “你和黄圆是怎么回事?”你突然单刀直入地问叉子,“你们之间似乎有点儿……”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叉子打断了你的话。 “那你为什么再也不去黄方家了。” “黄圆不让我去。” “为什么?” “不知道。” “那你又见过黄圆吗,在她出狱以后?” 没有回答。 “我问你吶,你又见过黄圆吗?” 停了一会儿,叉子点了点头,低声说,“见过一次,就在这儿……” “在这个冰场?” “就在这儿,她和刘震亚在一起……”
第33页 “这不可能,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黄圆她又不是不知道,刘震亚一伙是跟咱们死茬的仇人。” “现在只能说是你我的仇人了,”叉子说,“我看他们呆在一起有说有笑,挺高兴的。” “那当时你怎么办了?” “我走了。” “他们人多?” “就刘震亚和黄圆两个人。”叉子说,“我怕吓着她。” “就这么走了,那可不是你的作风。”你揶揄道,“大名鼎鼎的叉子敢情也会就这么走了,面都不敢露一下。” “那天晚上,我喝了好多酒,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叉子说,“幸亏别人把我反锁了起来,他们知道,如果那时放我出去,我肯定不会活着回来了。那会儿我就觉得我的胸口像是要炸开似的,浑身上下一个劲儿地发抖。就在那会儿,我如果能够有毁天灭地、毁灭整个世界的本事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毁灭。我可以穷、可以苦、可以被人污辱、遭人打骂、可以吃不上饭、可以露宿街头,但我真受不了黄圆被人夺走,尤其是被像刘震亚那样的人夺走。你是知道的,黄圆是我最喜欢的人,是她给了我挺胸昂头地混在这个街面上的勇气,如果连她都被夺走了,我要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用!”停了一会儿,叉子又说,“迪克,你别看我在外头挺牛x的,其实我最傻x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被仇人夺走,眼睁睁地看着我妈哭瞎了双眼,我又干了什么?有时我真不想活了,既然我已经被人看成是流氓了,那干嘛不真的流氓一回,让他们见识一下真流氓、真混蛋是什么样儿。” 沉默的钟楼 16(3)  “你还是别那样儿,”你说,“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和黄圆的事该怎么办吧。”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间变化这么大……也不知道她与刘震亚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 “要是王老师还活着就好了,他肯定会有办法……”叉子说着,将手中的菸头扔在冰上,使劲踩了一脚,“别想这些烦事了,咱们滑冰吧。” “我可不会滑。” “那就学呗,”叉子说,“我就是那天看到刘震亚滑得挺棒的,才下决心要学滑冰的,才一个多月,你看我现在滑得怎么样?” “这么快!跟谁学的?” “我们这儿有一体院的,原来在黑龙江省花样滑冰队,滑得特棒,我们都是跟他学的。”叉子说,“你也跟他学吧。” “我没冰鞋呀,”你说,“那玩意儿挺贵的吧?要不你先帮我借一双,回去我就买。”看到冰场上别人都滑得那么好,你早已经跃跃欲试了。 从那天起,你和黄方几乎粘在了冰场上,在那位体院教师的教授下,到春天冰场解冻的时候,你们已经滑得不错了。 那天,你和黄方掌灯时分才回到家里。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黄圆对着镜子正在梳头,看她已经穿戴整齐,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滑冰去了,”黄方说,“叉子给我们找了一个体院的教练,滑得特棒!” “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少跟叉子来往,你们怎么就是不听呢,当心哪天他一出事,把你们俩也带进去。”黄圆显得有些不耐烦,“晚饭已经做好了,迪克你也在这儿吃吧。我要出去一趟,你们先睡吧,不要等我了。” 你当时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上托着进家前专门为黄圆买的冰激凌进退两难。你听说,她在出狱的那天路过冷饮店时,一口气在马路边上吃了五盒冰激凌,所以每次上街回来,你总忘不了给她带上几盒。 “把这个吃了再走吧”。你迟疑着,将手中托着的冰激凌向黄圆递过去。 “我现在不想吃,”黄圆瞥了你一眼,脸有点儿红。“拿给你妈妈去吃吧。” “这是人家专门给你买的。”黄方说。 “我实在是吃不下了,”黄圆说,“下午我们在‘老莫’吃饭,吃了一肚子冷饮,那里的冰激凌可好吃了……你看,冰激凌都快化了,要不,你们俩赶紧给吃了吧。” “你是不是跟那个叫刘震亚的一块出去吃饭了?”黄方说,“他是咱们家的仇人,这你比谁都清楚。叉子说,现在你们俩好上了,这是真的吗?” 没有回答。 “我明告诉你,我不许你们俩好!”黄方嚷了起来,“我早就看出来了,刘震亚那丫的没打你的好主意。”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黄圆也急了,“你看你现在说话那样儿,跟叉子似的,要不说跟他呆在一起学不了好呢。” “但叉子他对咱们并没有坏过,你凭良心问问自己,他对咱们怎么样?”黄方说,“尤其是对你。” “叉子跟咱们不是一种人……” “这话准又是刘震亚那丫的说的,”黄方抢白道,“咱们是什么人?又不是他妈的高干子弟,是黑五类!要我看,刘震亚那丫的最坏了,叉子比他强多了,那丫的当初抓你可能就是想跟你好。”
第34页 “胡说八道!”黄圆气得一下子将梳子扔在了桌子上,向屋外走去。“我走了。” “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哪儿?” 院子里传来黄圆的喊声,“你管不着!” 你看着这一幕,脑海中猛然闪过黄圆曾交给你保管过的那块带血的床单和拽断的灯绳。你当然特别想弄清楚这些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黄圆对这些东西无论是当初交给你,还是日后取走时,都没有向你透露过一个字。事件的主人公之一当然是这些东西的持有者,但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你却无法确定。黄圆扎伤黑大头之后,你曾经将这些东西与黑大头联繫起来。你觉得,以黄圆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却要持刀将别人照死了扎,这其中必有原因,没有深仇大恨是无法做到的,但这些只是猜测。 “黄方,别说了。”你将手中已经融化了的冰激凌扔进了畚箕里,安慰着他,“黄圆她自己会分清是非的,她比谁都不傻,她一定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的。”你一面言不由衷地劝慰着黄方,一面心中想到,黄圆肯定是去找刘震亚了。此刻,如果将刘震亚和叉子放在一起比较,你宁愿黄圆去找的人是叉子。至于你自己心中对黄圆的那份情感,你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因为你看清了,黄圆对你始终是像对待弟弟一样,从没有向你流露过你希望她向你流露的任何表示。长大后你才明白,黄圆对于叉子和刘震亚表现出来的好感,是青春期女孩寻求保护和安全感的表现,是由缺乏长辈关爱的原因引起的,其中真正属于爱情的成份并不多。 沉默的钟楼 17(1) 春天,春天!你每年总是如期而至。人们总将你称颂为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诗人们总将你与绿色的伊甸园媲美。然而,一九六九年北京的你,却是浑沌、混乱、干燥、风沙瀰漫,毫无生气的。文化大革命以来形成的一切都还没有改变,一切都还在延续、甚至发展着。清理阶级队伍、反对无政府主义和夺权,是当时革命运动的三大主题。除了上上下下的野心家们想趁着文化大革命捞取更多的利益之外,如果这也能够算是希望的话,绝大多数的人们则是过着毫无希望、前途渺茫的日子。 只有黄圆有所不同,她似乎每天都生活在充满着希望的日子里,这希望是刘震亚给她带来的,她的心中已经被刘震亚全部占据了。 在黄圆的心目中,如果拿叉子和刘震亚相比较,优势绝对在刘震亚一边。无论是他的像貌身材、潇洒作派、谈吐情趣,尤其是他温柔体贴的话语,更是令黄圆心荡神移。似乎刘震亚所具备的一切,都与她浪漫的憧憬吻合着。她唯一担心的,是刘震亚经常有意无意地炫耀着的他的家庭。她隐约感到,不管刘震亚说得多么动听,他的家庭肯定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一条难以逾越的障碍。他借给她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看了好几遍。如果说她与刘震亚之间的感情,可以看作是爱情的话,那会不会是自己生活中保尔与冬妮娅爱情的翻版?只不过是男女主人公掉换了一下位置。她不愿意再往下想,她在内心深处企盼着,他们之间的爱情,可千万别是那样的结局。尽管有着这样的担心,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她深深地爱着刘震亚。当她第一次听到从刘震亚口中说出“我爱你”时,她激动、惶恐,感到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脏都快蹦了出来。黄圆感到幸福以极,她毫不犹豫地置身于刘震亚为她开凿的爱河之中,她希望自己的每一天,都能在他的爱抚和体贴中度过。他那低沉、迷人的男中音,那有力的臂膀,那炯炯有神、充满着爱意和期待的目光……一想起这些,黄圆就陶醉其中。偶尔,她也想起过叉子,对叉子的那份情感她也知晓,她并不是在故意伤害他,但她没有办法,她实在不能没有刘震亚,她希望叉子能够理解她。好在自己从没有对叉子允诺过什么,她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 她和刘震亚去看电影、逛公园、郊游、看戏剧,几乎吃遍了北京所有有些名气的餐馆,有时是很多人,但大多数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黄圆没有去过刘震亚的家,她拒绝了无数次他向她发出的去他家的邀请。潜意识中,她感到如果现在就去他家似乎不大合适,一是她怕见到他的家人,害怕那里的大人们关于自己家庭的询问,二是她害怕与刘震亚单独呆在一个不被打扰的房间里,害怕某种事情的发生。 但今天她准备接受他的邀请,因为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求他帮忙。看到班上的同学们有的已经被分配到了工厂做了工人,有的去当了兵,她十分焦急,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分到哪里去,她希望能够和刘震亚在一起,哪怕是一块去农村插队也行。她想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听听他的想法和打算,为自己拿定主意。为此她给刘震亚打电话,并接受了他执意要她到家里去的邀请。 黄圆迟疑着,按响了门铃。记忆中,这个凹进去的、大红漆门的院落,她曾路过。当时她还想过,这么大的院落,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家。而今天,她已经是这里的客人了。大门打开一条缝,一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露出脸来。 “您找谁?”他问。 “我找刘震亚。”黄圆回答。 “请进吧,震亚住在东跨院的北屋。”小战士边说边让开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第35页 春日里午后的太阳照在静谧的院落里,照壁前面水池中那座造型别致的山影,不时发出着“嘀嗒、嘀嗒”的水声,几尾红色的金鱼在水中缓缓地游来游去。 前院里只有一排南房,朱红色的窗棂里面挂着雪白的窗帘。刘震亚对你说过,这里是警卫战士们住的地方。穿过彩绘的垂花门,又进到一个院落。院子方方正正,一株桃树、一株杏树,各占一侧,枝头上开满了紫红色和白色的花朵。正房的窗帘都打开着,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宽敞的屋内转圈摆放着许多沙发,像是一个开会的地方。两侧墙壁上,一边是一幅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壁的地图,一边是一幅巨大的图画。 “你终于来了”,刘震亚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快请进。”他那雪白的衬衫外面罩了件银灰色的毛背心,脸上又透出着她初次见到他时的那种健康的红晕。 穿过一道月亮门,便是东跨院。院里有三间北房,房前是一片绿茸茸的草坪。屋内明亮整洁,空气中飘散着咖啡的香味儿,电唱机里放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悠扬、浪漫的旋律,音量刚好。一台电视机放在电唱机的旁边,在黄圆的记忆里,她只在学校的会议室里见过这东西。 刘震亚将一杯沏好的咖啡递给黄圆,然后坐在了她的旁边。“怎么样?”他的手轻柔地放在她的背后抚摸着。 黄圆点着头“嗯”了一声,她拿开刘震亚的手,站起身来。置身于此,她感到了一阵紧张和不自在。“要不,我们出去走一走吧。”她提议道。 “好哇,”刘震亚有些扫兴地附和着,“你头一次来,我带你到院子里走走吧。” 沉默的钟楼 17(2) 他们来到院子里,刘震亚走到一株丁香树前,折下一支挂满着紫红色花蕾的花枝,微笑着递给黄圆。“送给你,含苞待放的花朵,她很快就会展开绚丽的花蕾,招引蜜蜂来采蜜了。” “好香啊!”黄圆闻着手中的花朵,说,“我更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对视而笑。 “把这些画面连接起来看,要么是个成语典故,要么是一段美丽的传说。”刘震亚指着回廊顶上的那些彩画,说,“我爸给我讲过好几次呢。” 他们走过黄圆来时经过的那间大厅时,刘震亚推开房门,说“来,进来看看,这里是会议室。” “这房间可真大!”黄圆在原地转了个圈,一下子坐进宽大、柔软的黄皮沙发上。 叉子家的总面积,大概只相当于这屋里那架钢琴占据的角落。黄圆不知怎的这会儿又突然想起了叉子。 “这幅画是傅抱石画的,我爸特喜欢,你知道傅抱石吗?”刘震亚指着占满整面西墙的那幅画问黄圆。 “不知道。” “我爸说他是一位大画家。”刘震亚又指着墙上的那张地图说,“我爸还有一张比这还大的地图呢,在他办公室里。我爸经常在这间屋里召开会议,一开就是一夜,开会的时候,停在我们家门口的汽车有半条胡同长。” “震亚,”一个慈眉善目、干净利索的中年妇女推门进来说,“你母亲说,叫你的同学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哪会儿开饭?”刘震亚问。 “马上就好。”那位中年妇女回答。 “我们这就去。”刘震亚说。 看着那位中年妇女走出去,黄圆神色紧张地说,“没说在这儿吃饭啊,我看我还是现在就走吧,我害怕见到你母亲。” “早晚要见面的,你别怕。”刘震亚拦住了黄圆,“再说,你要我帮你办的那件事,总得由我妈妈出面才能办成啊。记住,待会儿你就说咱们是同班同学,你的父母文革前就死了,千万别说走了嘴。” 晚饭吃了将近一个小时,不知是紧张所致,还是甜腻腻的南方菜不对胃口,黄圆一点味道也没吃出来。当餐桌上那位神情严肃、面色苍白的女人终于示意这顿晚饭可以结束的时候,黄圆长嘘了一口气,觉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下来。 他俩恭恭敬敬地站起身,让过那位女人走出餐室之后,飞快地跑回了刘震亚的屋里。 “我母亲接纳你了,”刘震亚兴奋地说,“我能看出来,她对你基本满意。” “满意什么?”黄圆不满地说,“我真不该留下来吃饭,我觉得刚才比受审还难受呢。真的,你母亲的目光,比拘留所里的那位预审员还令人害怕。” “别胡说!”刘震亚显得有点儿恼。 沉默。 “我们不说这些了,好吗?”刘震亚拉起黄圆的手,走进他的卧室。“反正现在咱们还都没有到非走不行的时候,真到了那会儿,我想我母亲会为咱们安排好的。”他说着,推开了那扇镶着彩色玻璃的后窗。 银色的月光漫射进来。窗外,一株盛开的碧桃在轻轻摇曳着。轻柔的晚风拂拂而入,清爽微凉,沁人心脾。 “如果你有钥匙,就请把骄傲的王子带到迷宫里去吧。”寂静中,回响着那令人陶醉的声音。 刘震亚执拗地搂过黄圆,轻轻拂去她额头上的长发,一点一点地从她的眉梢开始,深深地亲吻着她。那种麻酥、微痒的感觉,通过他的舌尖,传递到她的全身,令她不能自持地震颤起来。他知晓她最受不了这样的爱抚,他就爱这样。
第36页 “我该走了。”黄圆试图从刘震亚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我不让你走。”刘震亚头也不抬地继续着他的爱好。 “求求你,我真的该走了。”黄圆觉得自己快要瘫软下去了。 “倒是我该求你,黄圆,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我已经期待许久了吗?”他一把拽过她的手,放在他的下身处按着。 隔着裤子,她感到他下身的那个东西硬梆梆的,正在突突地跳动着。 “求你把灯打开。”黄圆有气无力地说。 他无可奈何地松开手,拉着灯。屋里亮了起来。柔和的灯光与屋内腥红色的地毯很协调,一只造型别致的大衣橱靠墙而立,衣橱的对面竖立着一面穿衣镜,床头一旁放着一盏玻璃檯灯。 她对着镜子,拢了拢被揉乱的头发。“我要走了。”明亮的灯光,使她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 从镜子里,黄圆看到那扇打开的窗子又被刘震亚关上了。他站在那里,先脱去了毛背心,又将手缓缓地解开腰带,他的裤子无声地滑落到地毯上, 除了衬衣,他的下身已经一丝不挂了。刚才她触到的那个硬梆梆的东西,此刻正直挺挺地冲着她,肿胀通红地昂着头。 “你别这样……”黄圆又羞又怕,双手捂着眼睛,扭过头去靠在床边哀求道,“我早晚会……给你的,只是不是现在……”她啜泣起来。天哪!到底该怎么办?自从和他交往以来,无论是在黑黝黝的电影院,还是在公园的偏僻角落,或是在荒郊野外的丛林里,她一直在尽力躲避着这种场面的发生。此刻,她实在想不出除了与他上床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使他满意。如果有的话,她肯定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做。 沉默的钟楼 17(3) 扪心自问,她也爱着他,并梦想着与他永不分离。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愿意与他草率地发生这种事情。她甚至这样想过,能在将来的某一天,在洞房花烛的新婚之夜里,在亲人和朋友们羡慕和允诺的目光护送下,回到他为她搭就的、充满着温暖爱意的小巢中,再将自己的全部献给他。花香馥郁,光影迷离,虚无飘渺,万籁俱寂的夜晚,才是她与心爱的人同床共寝的氛围。在有了那一次令人痛苦和惊惧万分的可怕经历之后,黄圆的心里早已不像先前那样,对这种事情想入非非了,而是感到惧怕。一想起这事,她当时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便油然而生。 他那温存而有力的怀抱,他那急切期待的目光,他那在她腿间蹭来蹭去的硬梆梆的东西,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他急切希望得到她些什么。她真不忍心看着他难受至极的神情,但却尽力克制着自己就此放弃的念头。她渴望得到他的爱抚,但又不希望马上与他上床,这件事情真让她进退两难。她曾经将自己的这些想法对他说过。她觉得,如果他真要是爱她的话,他肯定会理解和尊重她的,无论如何,他也绝不该强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黄圆停止了啜泣。她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她看到刘震亚仍然站在原地没动,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还是那种热望的目光。他还在等待。 屋里静的能听清他们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震亚,我真的爱你,但求你别这样,别这样……”黄圆又一次央求着他,拿起他脱落在地上的裤子递了过去。“快穿上吧……你一这样,我就害怕……” 黄圆递过去的裤子,被刘震亚固执地推向一边。 “我知道你很想……但我真的不想现在咱们就这样……你应该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其实在心里,我早就将自己的全部都给了你。我也知道你爱我,但我确实不能……”黄圆转过身去,伏倒在床上,继续说道,“从那次你制止了黑大头打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你产生了好感,后来,你又到狱中去看望我。为了我,你背着家里花了那么多钱,去抢救黑大头的性命。是你在我出狱后,不但不嫌弃我,反而对我更好,为了我,你甚至去求你母亲,请他出面去找公安局长……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的心里真是感激不尽,无以报答!”黄圆动情地说着,却不敢转过头去。那样的话,她的脸就会碰到他总爱称作“小将军”的那个东西。她能感觉到,它就在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正不断地向她点着头,召唤她呢。 一直沉默着的刘震亚,此刻也蹲下身,向黄圆凑过来,拿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唇边亲吻着。他感到了唇下那只白皙的小手在颤抖着。他觉出自己的腹部有一股兴奋的热流在汩汩流动。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时有丝毫的退却,他提醒着自己,那无数次想像中的欢迎场面,和有生以来感受到的唯一一次刺激、难忘的快感,不都是与眼前这位活生生伏倒在他面前、眼泪汪汪的美人联繫在一起的吗? 过分的拘谨是一种怯懦,无休止地等待是没有出息的表现,你干嘛还在遏制着你的冲动?这样想着,刘震亚开始将身体向着黄圆侵压过去,慢慢地将她压在了身下,狂热地亲吻着唇下这只近乎瘫软的、散发着阵阵肉香和颤慄的肉体。他将紧搂着她腰际的手向上伸去,插进了她的衣服里。黄圆扭动着,低声呻吟了起来。
第37页 蓦地,刘震亚抽出手,站起身,一下将黄圆抱起来,放倒在床上。 她惊讶地瞪大着眼睛,惶恐地望着他。 他一手按住她捂在胸前的胳膊,一手“刷”地一声,扯开了她的上衣,然后,他又将手伸进她的腰间,用力撕扯着她的裤子。他的额头上冒着汗珠,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不可抗拒的神情。 黄圆挣扎着,但丝毫也没有阻止住已经变得近乎疯狂的刘震亚在片刻间将她剥得一丝不挂。她双手捂着脸,抽泣着,白皙丰满、光泽莹莹的身体抖个不停。他胀红着脸,喘着粗气,一声不吭地趴在她的身体上,有力地分开她紧闭着的双腿,一下子进到了她的身体里。他摇撼着她,撞击着她,猛烈而有力,松软的床铺也随着他的节奏剧烈地颤动着。她无望地啜泣着,呻吟着,最后竟尖叫起来……她奋力向下推着骑在身上的他,弹性十足的臀部奋力摇摆着,而她的这些反抗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他,反而刺激得他更加大动了起来。 猛然间,她一直在奋力推着他的手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她摸到了他身上的那个令她终身难忘的标记——一条伤痕。这条伤痕是黄圆心底中最最痛苦的隐秘,这条伤痕是在那个在黑暗之夜里疯狂地残暴她,令她失去了贞操的魔鬼身上的标记。她记得非常清楚,在那个黑暗之夜里,她也是在这样无望的抵抗中,偶然间触到了这条伤痕。从那一刻起,她就发誓一定要再次找到这个魔鬼报仇。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魔鬼竟然现在还被自己深深地爱着,竟然又一次地占有了她,而且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她感到自己的浑身上下正在迅速地冷却下来,那个黑暗之夜带给她的那种下身灼热的刺痛又回复到了身上。她闭上了眼睛,一任悔恨的泪水止不住地流着。怎么办?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暗问着自己。现在就杀了他,但她的周身软弱无力;现在就把事情挑明,她根本没有那份勇气。泪眼模糊中,她看着刘震亚得意地在她身上上下起伏,纵情大动,深深的悔恨涌上心头。 沉默的钟楼 17(4) 她又一次将手放在了刘震亚的身上,从他的腿上缓缓地向上摸去。她无法控制住自己,她从心底里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都是错觉,都不是真的,她确实无法接受这一切。但愿手到之处都平坦光滑,黄圆在心中祈祷着。当她将手伸进他的内衣里时,屏住呼吸,指尖在颤抖,在一阵几乎令她透不过气来的紧张中,她的手停下来,又一次停在了那条令她难忘的伤痕上。 一切都无需再次证实了,一切都确凿无误了,魔鬼就是刘震亚!黄圆猛地抽开手,浑身一阵痉挛。与此同时,她感到一股热流涌进她的体内,一直在大动着的刘震亚渐渐平息了下来。他拿起枕巾,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疲惫地在她身旁平躺下来。 黄圆将身体向外挪了挪,拿开他按在自己胸前的手。他腕上手錶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九点。她翻身下床,将被刘震亚扔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一件件地穿上。 “现在就走吗?”刘震亚问着,坐起身来,柔的和灯光下,他显得容光焕发。 黄圆没言语,她背对着刘震亚默默地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那扇被漆成奶白色的房门。是她随手将它撞上的,信任别人的结果。 沉默。 不一会儿,刘震亚也穿好了衣服,站在黄圆面前。彬彬有礼的风度,又回复到他的身上,他穿上衣服时和脱光衣服后,简直判若两人。“我送你,咱们走后门。”他边说边又一次拿起她的手刚要亲吻,被黄圆使劲抽了回去。他过来想拥抱她,也被她面无表情地闪身躲开了。 他们走出房间,沿着回廊来到了后花园,走过一片银晖铺洒的草地,站在了一扇虚掩的小门前。 “从这里出去,离马路更近些。”刘震亚掏出一把钥匙递给黄圆。“拿好它,以后再来时就可以从这里出入了,从今往后这扇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黄圆木然地接过钥匙,举到眼前看了看。月光下,那把亮晶晶的钥匙闪着冰冷的白光。俄顷,她一松手,钥匙“当”的一声掉到了石板路上,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扇院门。 难道还有什么能比突然间发现自己深爱着的人是一名罪犯,是一名曾经深深地伤害过自己的人;自己纯真的初恋早已经陷入了别人的圈套中,却还浑然不晓这样的事情,更令人痛心和悔恨不已的吗?黄圆就像喝醉了似的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时快时慢,懵懵懂懂,胸口憋闷,脑子里乱极了。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甚至要在路边的树干停靠一下。她特想大哭一场。 不觉间,她竟走到了叉子家门口。院门敞开着,透出那低矮的院落里几点昏黄的灯光。她突然感到,那灯光好温暖! “我在这儿呢。”随着话音,叉子幽灵似地从远处房根下的黑影里走了出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黄圆被吓得倒退了两步,“你干嘛在那儿囚着?” “这些日子总有人来这儿找麻烦,”叉子说,“我一般不到后半夜不回家睡觉。你找我有事吗?” “你在那儿囚着多冷啊……” “没事儿,我习惯了,刚才我还睡了一小觉呢,还梦见了你……”
第38页 “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长得更漂亮了,好多男生都在追你,你拼命地逃,但还是被一个坏傢伙追上了,他搂着你不放手,你拼命地挣扎、喊叫,叫的就是我的名字……后来,我赶到了,连打带踢打得正热闹呢……”叉子得意地说着,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名。显然,黄圆的突然出现,令他十分兴奋。 半年不见,他还是这样。黄圆心想,不知死的鬼,你的心上人,已经成为仇人的玩物了,你没有帮上她的忙,你也帮不上她的忙,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你怎么不说话?”叉子向前探着身子,仔细地打量着她。“没出什么事儿吧?” 黄圆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叉子追问道,“你快告诉我……没事你不会这么晚到这儿来,快告诉我。” “叉子……” “嗯。” “你不恨我吗?” “恨你?没有,我不恨你……刚开始时是有点儿,可现在不了……我已经想通了,咱俩之间根本就不可能,你没错。” 黄圆望着叉子,心底里涌起一股暖流。她突然发现,月色下,叉子显得挺英俊。 “大妈的病怎样了?”她说,“要不,我现在进去看看她……” “别,你别去。”叉子拦住她,“你去了她会更伤心的。” “你送我回家吧。”黄圆边说边挽起叉子,“这么晚了,我害怕。” 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团团柳絮在晚风的吹拂下,在夜空中飘舞着,暮春之夜的城市万簌俱寂。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被黄圆挽着,叉子的身体显得僵硬起来,紧张得他一直朝前看着,一路无话。到了黄圆家门口时,他从她的怀里抽出了胳膊。“你回去吧,”他说,“有事一定来找我。” 黄圆站在原地没动,她深深地低着头,街灯的灯影刚好遮住了她胀红的脸。忽然,她猛地一下扑进了叉子怀里,紧紧地搂着他,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叉子……”她哽咽着,“我不想让你走,你还是住在我这儿吧。” 他们走进院子时,看到屋里的灯黑着。 “黄方呢?”叉子走进屋,熟悉地打开灯,环视着屋内,问道,“他怎么不在?” 沉默的钟楼 17(5) “肯定是去捡废品了,”黄圆说,“他和迪克总爱在这会儿出去。” “你快睡吧,看你那样儿像是累得够呛。”叉子说着朝东间屋走出。“我还睡我的老地方。” 叉子睡下后不久,便听到黄圆在喊他。循着声音,他赶紧穿上衣服跑过去,在黄圆房内的套间里,看到她浑身赤裸地泡在热气腾腾的澡盆内。叉子愣在了那里。 “快过来,帮我洗一洗……”黄圆扬手招呼着他。“我觉得自己好脏,一个人洗不干净……” 叉子仍旧愣怔着。 “过来呀……”黄圆再次招呼着他。 叉子猛地扑进了澡盆里。 沉默的钟楼 18(1) 那是你平生见过和亲身参与的唯一一次大规模的械斗,其场面、阵势和惨烈程度,都是现在的人们无法想像的,是当时那个特殊年代的产物,是在那个黑暗和血腥的年代里才可能发生在首都北京的。 械斗的前一天,叉子破天荒地单独请你吃饭,地点在马凯餐厅。随同叉子前来的共有五个人,除了其中一个叫二白子的之外,其余几个人你都没见过。他们都对你很客气,你估计叉子提前对他们说了你些什么。你同叉子走进餐厅时,那几个人并没有跟进来,而是 在离餐厅不远处的马路边上坐着。 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叉子点了不少菜,还要了啤酒。 “听说这回事儿闹大了?”你问叉子,“据说刘震亚找了不少人,非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 “是闹大了,不过早晚得有这么一出。”叉子说,“不光是他,上次被我在他屁股上划了两道的那小子也掺和了进来,非要找我拼命。” “听说那小子他爹,是个什么司令?” “可能是吧,反正跟刘震亚他们都是一伙儿的。” “那怎么办?” “碴就碴呗,不就是碴架吗,咱哥们儿多会儿憷过这种事。我已经让人捎过话儿去了,要碴就照死了碴,让他们把全北京想找叉子算帐、玩儿命的人都叫齐了。我要是输了,立马儿就滚蛋,滚得远远的,上山西插队去,要是赢了,北京这地界还得让我叉子多占几天。” “你这边人召集得怎么样?” “不少人都插队去了,有的线儿一断好多人就联繫不上了。”叉子大口地喝着酒,“碴架这种事也不能勉强……大概准能来的有六百多人吧。” “听说他们要来好几千人……” “你听他们吹呢,就是都来了又怎么样?”叉子一脸的不屑。“你没跟他们交过手,所以你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乍呼的凶,一玩儿真的,全都软蛋了。”
第39页 “明天我也去。”你说。 “你别去。”叉子说,“我今天特意找你,就是为了不让你去,你和黄方都别去。” “为什么?” 叉子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盯着你,像是从来就不认识你似的。好一会儿,他才先是迟迟疑疑,后又一鼓作气地将黄圆与他、黄圆与刘震亚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对你和盘讲出,动情之处,潸然泪下。 “黄圆和刘震亚之间的事,都是她亲口对你说的?”你问。 叉子“嗯”了一声,抬起头,清瘦的脸上挂着泪痕。“你不知道黄圆是个多好的姑娘!”叉子动情地说,“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如果有的话,我愿意将世上的一切都给她,我愿意为她做她想让我做的一切。” 你望着叉子,想着这个不可一世,令人闻风丧胆的“混蛋”,竟然也会泪流满面,简直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你想像着黄圆一年多来所经历的苦难,想像着一个多月来黄圆和叉子是多么的恩爱,你甚至想起了叉子家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平房,想起了他那位整日以泪洗面、病倒在床上的妈妈。 “我所以对你讲这些,还有明天不让你去碴架的原因,就是怕万一我出了事,我说的是万一……”叉子说,“你在以后能帮助我照顾黄圆,还有……抽时间也去看看我妈妈……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也知道你对黄圆好,从在护城河边上咱俩头一次交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叉子隔窗望着坐在对面马路沿儿上的他的那几个兄弟,“你跟二白子他们不一样,你有点儿像王老师,你是和他一样的人。你以后会有出息的,长大以后会有大出息,不像我……我早看出来了,我长不了,这个世道也长不了……” “刘震亚肯定去吧?”你问。 “当然不能少了他,”叉子说,“我就是沖他才去的,一想到他对黄圆那样,我就恨不得捅花了他。你可一定听我的,千万别去啊。” 你并没听从叉子的劝阻,第二天午后早早赶到了械斗现场。械斗双方(叉子他们管这叫碴架)在关于地点的选择上倒是达成了共识,即一定要选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以便他们能够不受干扰地火拼一场。最后,地点定在了海淀一所大学的足球场,时间是午后三点。好奇和仇恨使你见识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看到叉子在向你招乎,你紧忙跑了过去。双方的大本营各占据着球场上的一侧球门,叉子靠在球门框上,神态很轻松。 “你到底还是来了。”叉子说。 “多一个人是一个人,我在家里也呆不住呀。”你说着,递给叉子一副眼镜,“咱俩一人一副,真正的潜水镜,黄圆在委託商店买的,戴上它防风防沙,别人还看不出来你是谁。” “你来了也好,也见识一下这个场面,亲眼看看咱们这帮弟兄们是怎么收拾他们的。”叉子说着,接过眼镜,戴上。“你说现在咱们要是有挺机关枪和手榴弹该有多好,一扫一片,那玩意儿多痛快呀。” 你们正说着,二白子走过来,递给叉子和你一人一把铁锹。 “这玩意儿也挺好,”叉子接过铁锹挥舞了几下,“我这把锹就专奔刘震亚的脑袋去了。” 球场上,狂风怒号,黄沙瀰漫,夹杂着大字报、冰棍纸、包装袋在地上盘旋,在空中飞舞。天气预报昨晚说,白天有五、六级风,但你估计,此刻起码有七级。狂风颳得人都眯着眼睛,或低着头背过身去站着。 沉默的钟楼 18(2) 在你们的周围站着一大片人,准确地说,是六百四十人,刚清点过的数字。不少人沖你热情地点头致意。他们大概觉得,能够和叉子如此熟悉交谈、平常不露面却出现在今天这样一个关键的场合里,一定也是个独据一方的小霸王。 你看到对面球门处,已经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那些人几乎都身穿着毛料或呢制的军装,脚蹬将校靴,骑着崭新的锰钢自行车,一些人还戴着墨镜、白手套,他们的手里拿着垒球棒、铁锹、钢管、镐把,不少人还带着钢盔,一片叮噹作响。 “他们的傢伙可真够齐整的,”你说,“就差再弄挺机枪了。” “没事儿,”叉子轻松说道,“多少次了,咱们都是土八路对正规军,他们一次也没有赢过。这回你看清楚了吧,对面那些人里有一个穷人的孩子吗?说他们是一伙红一类一点儿也没冤枉他们。” “还是小心点儿好。”你吩咐二白子,“去,赶紧把能够找到的砖头、瓦块、石子都给集中过来,不行就把旁边那堵墙给拆喽,越快越好。” 二白子应着,马上招呼起一帮人随他去了。不一会儿,在你们身后就推起了一个砖堆。 “还是你招儿多。”叉子说,“你说咱俩要是打起来,谁能赢?” “肯定是你呗,”你调侃道,“你是谁呀?声震京城的叉子!我是个无名小卒,本本份份的中学生。” 叉子“哼”了一声,说,“别贫了你,我头一次跟你打架时就输了,因为你有脑子,招儿比我多。再说,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跟你打架了,你是好人,好哥们儿……”他拍着你的肩膀,“你以前一定是个好学生吧?”
第40页 “老师可没这么说过,”你说,“我是黑五类的狗崽子,哪儿能当上好学生?” “喜欢踢足球吗?”叉子瞄着身旁的球门,伸手一跳,摸到了球门横樑。“我原来还守过大门呢。” “我喜欢桌球,原先最爱唱歌。” “我最烦唱歌了,就懒得上音乐课。”叉子说,“音乐老师说我五音不全,老跑调儿,不过我挺喜欢听别人唱。有一首‘小三娃放学后,一把镰刀拿在手’的歌叫什么名来着,我最喜欢听。” “真凑巧,我当初考合唱团时唱的就是这首歌。”你说着,心中又想起了那位叼着香菸的女考官。 “小时候我在农村时,常去山上割猪草。”叉子望着远处,说,“三年级我才转到北京来上学,刚来时跟傻×似的,谁逮着谁欺负……” 你注意到,对面球门处有几个人正拿着望远镜朝这边瞭望,那里的人群也愈加庞大起来,连球门后边的跑道上都站满了人。在他们身后,停放着一大片自行车,在阳光的照耀下,明晃晃的刺眼。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正在向这边一点一点地蠕动着。 “我看咱们别等了,”你说,“他们的人越来越多。” “行,那就开干!”叉子将叼在嘴上的烟吐在地下,又跺了一脚,然后对站在前面的几个人说,“去告诉那帮丫的,老子可要动手了,再这么呆着,把警察招来,咱们谁也甭想跑。” “二白子,你现在就带人去,摸清楚咱们有几条退路。”你说着又转向叉子,“咱俩先别上,瞅准人再说。” “那可不行,哪次碴架我都是沖在最前头,你待在这儿守着,我先上。”叉子说着,将别在腰间的刺刀抽了出来。 刚才还闹哄哄的球场,此刻变得安静下来。双方各有一个百十来人的方阵,开始向球场中央移动,对阵双方的试探性进攻开始了。 黑大头走在对面方阵的最前面,他头戴钢盔,手持一根齐身高的钢管,一副你死我活,血战到底的模样。在他身后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大约有近千人。你注意到,人群中并没有刘震亚。你们这边领头的是叉子,他大摇大摆地朝前走着,仿佛根本没有把对手放在眼里,明晃晃的刺刀在他手里不停地转动着。双方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一阵剑拔弩张的僵持之后,听不清是谁嚷了一声“沖啊”,随即,厮杀开始了,很快双方便混战成了一团。一时间,厮打声、叫骂声、棍棒及铁器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叉子,快撤!”你高声地在后面喊了一句。 听到你的喊声,以叉子为首的这边方阵迅速地向后撤退下来,他们一个个猫着腰、捂着脑袋,飞快地跑向球门这边。 “开始!”随着你的一声大喊,只见一大片雨点般密集的砖头石块向着追在叉子后边的人群飞去。刚才还得意忘形,追杀喊打的方阵,被这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石雨打懵了,他们纷纷扔掉手中的傢伙,拥挤着乱作一团,哭喊着抱头鼠窜。几百人同时扔出的石块,就像持续不断的炮弹一般轰击着对方,十几秒钟之后,以黑大头为首的对方先头方阵,已被彻底击垮,不少人被击伤在地,原本紧跟在他们身后的人群,也因为这突然的袭击,哭喊着潮水般向后退去。球场上,尘土飞扬,乱石如雨,喊声震天。转眼间,在你身旁的那堆小山般高的石块、砖头,已经被你们扔得所剩无几。 “你这招儿还真管用!”叉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你跟前,“我说他们都是软蛋吧,真一玩儿命就熊了。”阳光下,叉子挂着汗珠的脸上红扑扑的,显得异常兴奋。他挥舞着手中的刺刀,转身对人群嚷道,“哥们儿,一人抄上一块板儿砖,跟我沖啊!”说完,第一个又沖了上去。 沉默的钟楼 18(3) 近距离搏斗开始了。 二白子在左,你在右,叉子在中间,你们三个人沖在最前面,组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三角。你们相互掩护着,一路冲杀向前,所到之处,对方莫不退却,嚎叫之声不断。 你和叉子各拿着一把铁锹,手起锹落,一通猛砍,二白子挥舞着一根钢管,上抡下扫,横挡竖捅,叉子沖在最前面,四下寻找着刘震亚。那些身着毛料制服前来参战的少爷们,在你们这些胡同串子面前不是倒下,就是溃逃。 忽然,叉子“哎哟”一声,一个前趴栽倒在地。横刺里,不知是谁捅过来一棍子,正捅在他受过伤的软肋上,疼得他脸色煞白,跪在地上直不起腰来。见此情景,你紧忙弯下腰去搀扶叉子。但就在叉子刚站起来时,头上又挨了一棍,顿时,他头上鲜血如注。你扔掉手中的铁锹,腾出一只胳膊,抵挡着来自前后左右的棍棒,另一支手搀扶着叉子快步向后退去。在二白子等人的掩护下,你们终于跑出了混乱中的人群,来到一颗大树下。你一边为叉子包扎着,一边对二白子说,“叉子不行了,我们俩先撤,你告诉他们,最多再顶五分钟也撤,分头撤。” 黑大头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已经从最初的措手不及中反应了过来,并逐渐占据了优势。球场上,叉子的队伍被沖得七零八落,变得各自为战,抬眼望去,几乎到处都是穿着黄军装的一群人在围打着几个人,甚至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第41页 黄圆似乎有先见之明,你临出来时她塞在你兜里的那捲纱布,现在派上了用场。你将叉子包扎好,又扶着他到球场边上的水龙头前沖洗了一下他满脸的鲜血,然后不由分说地背起他,直奔学校的后门。二白子已经打探清楚,后门离车站较近。你一边跑一边四下里寻看着,没有看到一个叉子的哥们儿跟上来,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你将叉子放下,贴着墙角往前走了几步,猛然看到在后门旁边的树荫下,刘震亚带着几十个人正等待在那里。你赶紧退了回去,重又背起叉子。“刘震亚带着人正在后门那儿等着咱们呢。” “丫的真他妈阴!我说怎么刚才找不着丫的呢,原来在这儿憋着我呢……”叉子说着,从你身上出熘下来。“我找丫的去,跟丫的拼了!” “别动。”你一把拽住了叉子。“他那儿有好几十人呢,咱俩现在去是送死,趁他还没有发现咱们赶快撤。”你重又背起叉子,弯着腰,沿着学校的围墙,在一行灌木丛的掩护下,快速地朝着围墙上的一处缺口跑去。 你们越过了围墙,紧跟着跳进了离车站不远处的壕沟里,蹲下身来等着。叉子的气色已经缓过来许多,脸色有些红润了,只是头上还在往外洇着血。不一会儿,你看到332路汽车鸣着喇叭向这边开了过来。就在汽车停稳后车门刚刚打开时,你俩猛地站起身冲上壕沟,飞也似的跑过去,跳上了汽车。 “叉子在那儿!”刘震亚最先发现了你们。他一边嚷着一边朝这边跑了过来。无奈,他们还没有跃过壕沟,车门就已经关上,汽车启动了。他们在车后叫嚷着,纷纷又跑回去骑车,不一会儿便尾追了上来。 路面上车辆不多,332路开得很快,追在车后的刘震亚那些人被越甩越远。 “妈的,一棍子正捅到我这儿。”叉子摸着他被打伤过的软肋处,说,“上次就是被他们打的这儿。” “你怎么一挨打,就是这个地方。”你揶揄道,“看来叉子也有不禁打的地方。” “今儿算我栽了!”叉子沮丧地说,“也不知道二白子他们现在出来没有……” 你望着车外,心想,如果在白石桥总站下车后,能够顺利地坐上27路汽车,就算是万幸了。 果然不出你所料。转车后,你们乘坐的27路汽车刚刚出站,就见刘震亚他们紧追了上来。 “看来今天咱俩是跑不掉了,”你说,“刘震亚非要在你走‘单’了的今天,把你给制服了。” “不是制服,是要把我弄死。”叉子说。 黄昏时分,下班的人流开始涌上了街头。汽车在西直门内狭长的街道上左躲右闪,蜿蜒穿行着。刘震亚带领下的人群较方才庞大了不少,估计有一百多人,他们都骑着崭新的自行车,簇拥在你们所乘的汽车四周,不停地叫骂着,车身被他们砸得“砰、砰”乱响,好几块车窗玻璃也被他们砸得粉碎。 车上的司机是一位中年男人。本来第一块车窗玻璃被刘震亚他们击碎时,他已经将车停了下来,他站起身,看样子是要下车去找他们理论。但就在他回转身,下意识地朝车厢内环视的时候,他的目光停在了你们身上。大概是叉子头上那刺眼的纱布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迟疑了一下,又坐下来,重新将汽车发动起来,继续朝前开去,你注意到,甚至有一站他都没有停车。 车厢内,乘客们一个个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不一会儿,所有疑惑的目光都停在了你和叉子身上。 叉子终于坐不住了。“众位叔叔、阿姨们都别怕,我这就下去,不会连累你们。”叉子说着,挪到司机跟前,“师傅,停车让我下去吧,车下那帮人是沖我来的。” 汽车继续向前行进。车厢里静极了。 “别停车。”一位老者提议道,“现在让这孩子下去,非得让他们打死!” 沉默的钟楼 18(4) “对,别停车。”好几位乘客随声附和着,“干脆把车直接开到公安局去,看他们敢怎样?我看这俩孩子挺老实的,还能没地方讲理去。” “如今哪儿还有地讲理啊!什么公安局呀,都让他们砸烂了,什么事儿也不管。”那位老者又说,“再说,这年头谁能管得了车下这帮人啊!” 车下的叫骂声更凶了,有几个人还绕到车前,一面试图截住汽车,一面不断对司机举刀弄棒地威胁着。 “叔叔、阿姨们,您们的好心我领了。”叉子继续说道,“司机师傅,您就停下车让我下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汽车越开越慢,几乎是顶着车下那群人在向前爬行。你看到,车下的刘震亚突然紧骑了几步,然后跳下车,将他骑的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横放在了马路中央。他这一下终于使汽车停了下来,就停在了德胜门箭楼下的木桥边。 车门依然紧闭着。 叉子走到你跟前,拍着你的肩膀,深情地望着你,轻声说道,“昨天请你还真请对了,好哥们儿,千万记住我的话,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过来,就是我死了,你都不要管,照顾好黄圆和我妈……”他说着,将目光移向车外,“今儿这事是躲不过去了,看我的吧。”叉子说罢,蹬到座位上,从被砸破的车窗口将身子探出窗外,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第42页 他紧跑几步来到了桥上,然后回转身站在木桥中央,从腰间拔出那只裹着报纸卷的刺刀,不停地在手中掂着,大吼一声,“我在这儿呢!” 汽车轰鸣着,缓缓地向后倒退了十几米,又停了下来。路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在木桥两侧,整个路段被彻底堵塞了。颳了一天的狂风,此时也平息了下来,刚才还高声叫骂着的刘震亚那群人这会儿也没有了动静。尽管他们人多势众,但当叉子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还是有些惧怕。 叉子站在空无一人的桥面上,朝四处张望着。夕阳如血,天角上纷乱涌动的云团像一片燃烧的火焰,叉子被刺眼的阳光晃得眯起了眼。木桥下,护城河水汩汩地流淌着,水面上波光粼粼。你下了车,分开人群,尽力朝前挤着,站在观望的人群中间,浑身颤抖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看着四处张望的叉子,你想,他一定是在期待着奇蹟的出现。往日在德胜门箭楼附近,总有一帮叉子的哥们儿,怎么现在一个都不见了呢?肯定是都还在刚才那个球场上。你看到叉子慢慢地走到桥栏边,朝下看了一眼,然后又返回到桥中央。从桥上到水面有大约五米高,这也许是他的一条退路? 双方对峙着。 “过来呀!”叉子吼着,指着对面不远处站在最前面的黑大头,“刘震亚跑哪儿去了,叫丫的出来!”他边说边往前进逼着。 叉子对面的那群人簇拥着黑大头,一步步地向后退却,显然,他们谁也不愿意挨头一刀。就在这时,忽然从桥栏下露出几个人头,他们翻过桥栏,手持垒球棒,悄悄地向叉子背后移动着,为首的正是刘震亚! 你的心陡然一下子抽紧了。“叉子!”他禁不住大叫起来。 听到喊声,叉子迟愣了一下,像是预感到身后有人似的,猛地转过身。但已经晚了!就在他刚转过身时,一根垒球棒已经从空中落下,正冲着他头上砸下来。叉子闪身一躲,棒子砸在他的胳膊上,他手中的刺刀被震落在地上。叉子踉跄了几步,猛地从怀中又掏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是你送给他的那把!待他刚要直起身,又一棒从空中落下来,不偏不斜地正砸在他的头上。顿时,叉子头上血流如流。你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棒正是刘震亚打的。 叉子捂着头,弯着腰,一个趔趄险些倒下。旋即,只见他又挺起身,手执匕首,整个人扑在了刘震亚身上。 两个人同时倒了下去。 “快上啊!”黑大头喊着,一挥手,一百多人蜂拥着沖了上去…… 沉默的钟楼 19(1) 永定门长途汽车站。 你和黄圆、黄方站在一辆破旧的、车身上沾满泥浆的老式汽车前,目送着叉子的母亲在一位从农村老家来的亲戚的搀扶下走上汽车。 叉子的母亲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她的丈夫和儿子。他们永远也不会再令她担惊受怕、操心费神了。从今往后,他们将与她日夜厮守、永不分离。她在临窗的座位上坐定,睁着大而无神的眼睛,茫然地向窗外张望着。在她那双目失明的、浑沌的眼球上,映照着这个夺去了她两位亲人的城市。 她紧紧地搂着怀中的那个布包。布包里面,两个一般大小的骨灰盒,被她包裹的严严实实,齐齐整整。 三天来,叉子的母亲不吃不喝,就连黄圆为她亲手做的面条,她也一口没沾。她就那么痴呆呆地坐着,不哭也不说话,她那木然的神情和超乎寻常的冷静,令人感到一种心酸的恐惧。 回老家去!叉子的母亲在叉子出事的当天晚上便做出了这个决定,谁劝也不行。莫非每一个梦想破碎和遭到重创的人,都是如此冷静和执拗?你想,这样一个祖祖辈辈生活在山沟里的善良本份的农家妇女的梦想,没能够赶上好时光,它被时代疯狂的车轮无情地碾得粉碎。她也许梦想过从此可以做城里人,也许梦想过自己的孩子经过城里的正规教育,将来大概也能出人头地,甚至她也许还梦想过像黄圆这样漂亮的城里女孩,没准儿还能做自己的儿媳妇……但现在这些梦想全都破碎了。最糟糕的是,没有人能够对她解释清楚,所有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她憎恨这座城市,憎恨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得欢呼雀跃、舒适坦然的人们。 “大妈……”黄圆哽咽着走到车前,隔着车窗拉着叉子母亲的手。 叉子母亲那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抚摸着黄圆的面庞。“回去吧,孩子。”她说。 汽车轰鸣着,马上就要启动了。叉子的母亲抽回了她的手,她的嘴角抽搐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两行清冷的泪水。 “大妈……”黄圆叫着,泪流满面,“您还是别走了……” 叉子的母亲摇着头,再一次伸出手轻轻地擦拭着黄圆脸上的泪水。说道,“孩子,回去吧。”说罢,抽回了被黄圆攥着的手,转过身去。 黄圆难过地蹲在地下,心口感到一阵阵绞痛。几天来,她消瘦了许多,她几乎是整日整夜地守候在叉子母亲的身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使她悲痛欲绝的心情得到些许慰藉。 汽车启动了,笨重地在停车场里转了一个弯,尾部冒着浓重的黑烟驶出车站。远远的,你们看到叉子的母亲还趴在车窗上,回头张望着。
第43页 夜晚,德胜门护城河木桥旁。 不远处的地铁工地上,灯火通明,机器轰响。看样子要不了多久,这座木桥便会随着地铁工程的进展而永远消失。 被称作为叉子送行的仪式,是从傍晚时分开始的。大约有一百多人聚集在桥头边,就那么默默地或坐或站着,没有人说话,人群里没有一点儿声响,相识的彼此点下头。还有更多的人只是来了,在这儿站上一会儿便走了。有十几名警察站在桥头的另一边,他们抽着烟,谈笑风生。为霸一方,搅扰滋事的叉子的死去,为他们去除了一块心病。今天,他们闻讯后徒手而来,连警棍都没带。或许,他们已经知道,今天他们前来不过是例行公务,威慑恫吓一番罢了,没有了叉子天下太平,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面对这奇异的街景,路人们中知情者远远地观望,漠然者仓皇而去。 你们没有加入到桥头上的人群里,你和黄圆、黄方三人在离桥头不远处的河边坐下来,远远地望着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河水淙淙,一缕缕长长的水草被河水沖得向东倾斜着。街灯亮起来的时候,桥头上的人们渐渐稀少起来,不多时,前来为叉子送行的人们都各自离去了。他们没有推选新领袖的意愿,没有留下重新聚集、东山再起的盟约。此次大战,叉子一方除了叉子死去,另有五十余人负伤,重伤二人。遭此重创,人心已散,随着叉子的死去,往日那些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们,将从此销声匿迹。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长达三年的叉子与刘震亚之间的争斗,以叉子一方的彻底失败而告结束。从今往后,他们将会各自为战,去面对一个新的共同对手——生活! 看到桥头上的人群已经散尽,你们三人走上桥头。 “就在这儿……”你指着依旧血迹斑斑的桥栏杆,说,“他可能还想最后一次扶着栏杆站起来……要不,就是想从这里跳下去。但最有可能的是,他就没想活着回来。” 黄圆听着,将原先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她躲开了那片血迹,扶在桥栏上向桥下望去,桥下黑洞洞的,只能听到汩汩的水声。倘若那天自己说什么也不让叉子前去打这一架的话,他还会去吗?黄圆心想,叉子对自己从来不都是言听计从吗?以往他们在一起时,无论遇到什么事,也不管叉子多么想干或不想干,他都听命于她。但那天确实例外,无论黄圆怎样劝阻,叉子就是不听,他从来没有这么拧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叉子自始至终地在爱着自己,用他特有的爱慕方式。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又是如何做的呢?她此时又想起了令她内疚万分的、她曾对叉子有过的冷漠和鄙夷。人与人之间最使人痛心的,莫过于以真诚的情感,期冀着对方的友好和爱情,结果得到的却是冷漠和伤害。自己不正是这样伤害过叉子吗?不仅如此,自己甚至还把这种伤害当做重新做人和追求美好的起点。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叉子的死是与你有着直接关系的。正是因为他知晓了你与刘震亚之间发生的那一幕幕悲剧,所以才坚定了非要去与刘震亚拼命的决心。幸亏自己迷途知返,才能够陪同叉子度过他一生中最后的那些日子。 沉默的钟楼 19(2) 自己得到了什么? 自己失去了什么? 看着月光下清冷的木桥,黄圆的眼前仿佛勾画出在叉子倒下的那一刻,黑大头带领着众人扑杀过来的情景。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用被泪水浸湿的手帕,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被叉子血染的桥栏,不停地哽咽着。 你默默地看着黄圆,多少猜出了此时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叉子的死,给了你莫大的震撼。你知道,眼睁睁地看着叉子被打死的那一幕,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了你的脑海里,永生难忘。 教训!叉子的死是对你最深刻的一次教训。 当一个人在他十六岁时,就有过如此难忘的经历和教训之后,怎么能够再令他对今后的生活,依然幼稚地满怀美好的憧憬。记住,你告诫着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选择与权势对抗,叉子就是下场,除非你已经不再拿死当回事了。但你还不想死,你还没有完成叉子的重託。这也就是你当时为什么没有也冲上去与刘震亚拼命的原因。另外的一层原因是,你也真的想活下去看一看,这样的世道究竟还能够持续多久? 你们三人走下桥头,再一次回首,望着那东去的河水。那天它一定被染红了。你想着,叉子那从容面对死亡的模样,又一次浮现在你的眼前。 回家的路上,你进到一家商店里买了三副墨镜出来。 “都试试,”你说,“以后出门就戴上,尤其是你。”你望着黄圆。 黄圆按过墨镜,戴上。隔着镜片她望着你,突然感到许久以来心存的一个疑团,蓦地像是找到了答案。隐隐约约地她总觉得,在她的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无时不刻地注视着自己,总有一双手在随时准备支撑起她。此刻,她的这一疑团得到了证实,那就是你。黄圆想,莫非他也像叉子那样……她不敢再想下去。 沉默的钟楼 20(1)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北京人似乎更愿意随口称之为东北兵团或北大荒)来北京招人的时候,正是1969年北京天气最热的那些日子。后来你逐渐得知,前来招人的那些解放军们的任务实在是紧迫而又艰巨。尽管当时文化大革命开展得如火如荼,但对国计民生却丝毫无补,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量的社会问题开始日益凸现出来。其中最为突出的问题,就是连续三届(1966—1968年)的大学、高中、中等专业学校和中等技术学校的共九个年龄层次的毕业生,面临着没有工作和无学可上的矛盾。仅就你所知道的北京地区的这一部分人数,就达到了一百万人。如果要再算上全国各大中型城市的这一部分人口的话,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和迫切性就可想而知了。尽管当时处于极度的政治高压下,没有人敢对此提出抗议,但这一严重的社会问题并不是无人提出或抗议,就能解决了的。当局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和迫切性,同时意识到,当时的中国显然只有广大的农村才能够吸纳如此众多的人口,解决这个问题。为此,毛泽东连续发表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等最高指示,同时开动各种宣传机器,一波强似一波地围绕着这些最高指示,展开了宣传攻势,意在使全国的在校学生和家长们明白,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必须和唯一的选择,其自由是刚开始时你可以选择去哪个农村,到后来轮到你们的时候,这个自由也没有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此时奉北京方面之命前来,就是要执行一锅端的任务,将尚余留在北京的所有应届毕业生,全部带到北大荒去。
第44页 你们学校的见面会是在学校的大礼堂里举行的。所谓见面会,是让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来京招生的人与北京的学生直接见面,听他们对那里的情况作介绍,以及讲述屯垦戍边的伟大历史意义等。到别的学校去招人的解放军是什么样儿你不知道,但到你们学校去招人的解放军的形象,与你想像中的大相迳庭。他们穿着崭新的国防绿军装,面料和样式都是当时最新的,里面的衬衫雪白洁净,脚下的皮鞋锃亮。他们的皮肤白皙红润,丝毫看不出在农村长时期生活的痕迹,带队的那位首长的脸上总是笑容可掬,即便是在校内路上碰见学生时也是笑眯眯的。 在见面会上,这位首长在开场白中自我介绍说,他是你们将要去的那个团的政治部主任,姓李,你们到了那里后,无论是在工作还是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可以去找他。他说,他也是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在组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时从渖阳军区调去的,也是一个农垦战线上的新兵。听着他极为生动的讲演,你仿佛看到了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小兴安岭上神秘的原始森林;望不到头的金黄色的麦海,联合收割机像航船一样在麦海里行驶着;那肥沃的处女地,那千里冰封的莽莽雪野,那黑龙江边、珍宝岛上引起世界关注的激烈战场……在场的同学们一个个被煽动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飞到北大荒去。李主任的讲演高低有致、张弛适度,时而激昂振奋,时而平静舒缓,言谈间甚至还扯到了专门描写解放军几十万转业官兵开垦北大荒的长篇小说《雁飞塞北》里的爱情故事。他还专门留了一些时间给同学们提问,并当场解答,充分显示了他幽默风趣的口才。 有同学问,我们去了那里,是不是每天就是干农活?李主任答,不错,主要是从事农业生产,但你们的根本任务还是毛主席教导我们的,要屯垦戍边,一手拿镐,一手拿枪,一方面从事农业生产,一方面担负起保卫祖国北大门的任务。那里的农业生产可不是你们见过的一般农活儿,整个黑龙江垦区是由现在变成了苏修帝国主义的原来苏联老大哥们,援助咱们建成的机械化大农业,从插种到收割到粮食入库一条龙,完全是机械化作业,有条件的地方还是飞机播种、撒药。 有同学问,比如像礼堂这么大一块麦地,收割完毕需要多长时间?李主任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问旁边的随员们,需要多长时间呢?还真没计算过。我估计,用不了抽一支烟的时间,这么大一块麦地就可以收割完毕、脱粒完毕并已经被送到场院上晾晒了。 他的话引起了礼堂里一片笑声和掌声。你相信在那一刻,所有在场的同学们都和你一样,心里满怀着对未来、对北大荒那片遥远而又神奇的黑土地美好的憧憬。 你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晚了,你看到母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做好了晚饭等你,而是伏在缝纫机前做着衣服。 “您这是在给谁做衣服?”你问。 “给你。”母亲没有抬头,继续着她手中的活计。“我听你爸说,东北兵团的人都到你们学校了,据说很快就要带你们走。” “人家还不一定要不要我呢,”你说,“听说还要政审呢,出身不好的都悬。” “也是,像咱家这样的,人家能要你就算不错了,唉……”母亲深深地嘆着气。 你坐在床边,望着母亲弯曲的背影,忽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依恋和惆怅。 “妈,我要是真走了,您可别难过,也别总惦记着我。”你说,“我知道自己平时挺不懂事的,总让您着急、操心……妈,其实我在外面也惹过事……您不知道,还打过架……真到了我走的那天,您和我爸谁也别去送我,再说学校里的人也都认识我爸……” 沉默的钟楼 20(2)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脸来看着你。 “这是一百二十块钱,给您。”你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母亲,说,“这是我和黄方晚上捡垃圾挣的,一直攒着,原先比这多一倍,我们俩分了。” 你隐瞒了所得收入的一大部分。叉子的母亲离开北京时,你给了她二百块钱。 “走吧!”母亲哽咽起来。“照这样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和你爸也会被轰出北京,被赶到农村去。真到了那时,你与其跟着我们受苦、受牵累,还不如一个人出去闯一番呢……只是你的年纪太小了,刚满十六岁,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孩子,你一定要记住,咱们和别人不一样,咱们的出身不好,凡事都得忍着,千万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更不能去惹事。” “我知道。”你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想,母亲说的这些,你在上小学时,“耗子”就已经令你明白了。 “家里没有多少钱,给你准备不了什么。”母亲说,“这钱你留着吧,自己想买些什么就买什么,妈知道你不会乱花的,一个人出门在外,今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还有,你床上的匕首和军装是从哪儿弄来的?听妈的话,不要带到兵团去,走前一定要还给人家。” 叉子的赠予。放到哪儿更合适呢? “妈……”你说,“给我这些东西的那个人,他死了……”
第45页 沉默的钟楼 第二部分 沉默的钟楼 21(1) 刘震亚接连给黄圆来了三封信,在信中他讲述了他的伤势并希望她能去医院看他。黄圆每次都把信给你看了。从信中你得知,叉子当时的那一刀,险些要了刘震亚的命,匕首扎得很深,距离肝区只有不到一厘米。信中还讲,叉子当时已经再没有力气捅他第二刀,那把匕首就留在了他的身上。他说他很喜欢那把匕首,现在就留在他的身边,他会很好地保存它的。他说那是一把够得上文物级的匕首。显然,他仍然认为他与黄圆之间的事情,她还蒙在鼓里,并未觉察到黄圆已经知晓了一切。同样的,黄圆也不知道叉子已经对你讲述了这一切,那些事,她想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每当夜深人静她独自睡下的时候,她记不清到底哭过多少回。如果说,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承认她的初恋是一场错误,是令人痛苦的事情,那么,让她再承认她心爱的人,正是她切齿痛恨的仇人,将会是多么的令人痛苦万分。对此,她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她将叉子放在她这里的衣物整理了一番,除了一套半新的工装之外,其余的都送给了叉子的那些哥儿们。她想永久地保存这套工装,她记得很清楚,她第一次在护城河边为你和黄方解围时,叉子穿的就是这身衣服,那是她与叉子第一次说话。实在说,就在黄圆与叉子面对面地相互望着的那一刻,她觉得他长得挺英俊。 响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黄圆手里拿着刘震亚的又一封来信,烦躁地来回在屋里踱着步子。她拿不准自己要不要去赴约。刘震亚在信中讲,他非常希望能与黄圆见上一面,最好是她能够去他家,今天下午二点以前,他都会在家里等她。如果她实在不愿意去他家里,他希望能在外面见面,三点钟他会在青年湖公园门口等她。 他还在贪恋着自己的肉体。黄圆心想,这个魔鬼始终贪恋着的,就是自己的肉体。自己要不要去赴约呢,要不要面对面地去揭穿他呢?她一时真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前去赴约,但带上你和黄方同去。她并没有想好应当怎样去当面揭穿他,但却非常想最后一次地看看他究竟会如何表演。 三点整,你们一行三人来到了青年湖公园门口。远远地,你们就看到刘震亚已经等在了那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依旧是那样衣着整洁,只是头发比以前长了些,面色更加苍白。 黄圆朝着刘震亚迳自走了过去。你和黄方远远地跟着他们。 “你还是那么漂亮!”刘震亚开口道,“怎么还带了两个保镖,难道还怕我伤害你?” “难道你没有伤害过我吗?”黄圆反问。 沉默。 他们沿着青年湖水边的石子甬道,慢慢地走着。 “他们是谁?”刘震亚望着你俩问。 “我的弟弟和我的朋友。”黄圆望着远处停下了脚步。 “男朋友?” 没有回答。 “你总是不缺男朋友,”刘震亚揶揄道,“叉子死了,很快就又有了一个……”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黄圆厉声道,“你不是说有要紧事吗?” “我很快就要当兵去了……”刘震亚说。 逃走了一个。 “黑大头他们在我住院时已经走了,去了福州部队。” 又逃走了一个。 军营是他们的避风港。坏蛋们都有避风港。他们总是能够与众不同。黄圆听着,心中突然冒出了个古怪的想法,何不将计就计地试探他一下,看看他还会怎样表演? “那我怎么办?”她问。 “什么怎么办?”他反问。 “我是说,咱们之间的关系……” “咱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母亲……她不是说过要为我找工作或当兵去想办法吗?” “你的出身不行,我母亲也没有办法可想。”刘震亚说,“不过,我对你的爱是从未改变过的,不论你做过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情,我都没有怨恨过你,至今还在爱着你……我不在乎你的出身,我只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喜欢我?”黄圆轻蔑地“哼”了一声,说,“喜欢×我吧?你一直喜欢×我,这才是真的。” “你怎么这样讲话?跟流氓似的。”刘震亚说,“怪不得黑大头他们都叫你‘圈子’呢,你跟我早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吧?” “知道了你还问,”黄圆对自己这句脱口而出的答话非常满意,不能什么都让这丫的占了先。她掏出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冲着刘震亚脸上吐了一个又浓又厚的烟圈。满不在乎地说,“你还算说对了,我就是一流氓,一‘圈子’,玩儿男的多了,你到底是我的第几个,一时半会儿还真他妈想不起来了。” “去你妈的,快从我面前滚蛋!”刘震亚凶相毕露地骂道,“让叉子玩儿烂了的臭流氓,还想粘上我。”说罢,他愤然地推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远了。 “别走啊,”黄圆冲着刘震亚的背影喊道,“不玩儿啦?” 黄圆哭了,她扶在水边的一棵柳树上哭得好伤心,她的心里像刀绞似的疼。她没见过也实在想不出世上竟有如此卑劣的人。欺骗别人,毁掉别人,临到甩掉别人时,还要找上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还要令别人受尽污辱。她恨自己的无知、轻信和愚蠢,她真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赴刘震亚这样一个魔鬼的约会。
第46页 沉默的钟楼 21(2) 回家的路上,你们三人都没有说话。灼热的太阳明晃晃的,踩在柏油路面上,就像踩在了海绵上一样。黄圆没有像你们那样躲在树下的阴凉里,而是走在烈日下,脚步快极了。你看到,两行泪水顺着她戴着的墨镜边缘不停地流下来。 一九六九年八月三十一日下午。 你和黄方从街道派出所里出来,望着天空不约而同地伸了个懒腰。五分钟之前,你们就不是北京人了。劳那个木无表情的女警察撕掉户口簿上你们俩的北京户口卡片,每张需要二分钱。明天午后三点,你们俩就将坐上北去的列车,和另外一千多名学生一起奔赴北大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扎根农村闹革命,一去不复返。你们此行上车不用买票,享受专列待遇,这也许就是北京这座城市送给生于斯、长于斯的年轻人的最后的礼物。从此刻到明天列车出发时,还有差不多二十四小时,你们都在琢磨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干点什么好?你仿佛感到浑身上下变得轻松起来,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那种抑郁没有了,什么学校、家庭、出身仿佛都离你远去,你谁都不属于了,你谁都不怕了,你已不再是学校里的学生,也不再是谁家的孩子,你是大人了。而且你暂时也不算是兵团战士,起码有24小时的自由时间。 傍晚你们回到家里时,见母亲和黄圆正在忙活着,为你们张罗临行前最后的晚餐。她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哽咽着,不停地擦着红肿的眼睛。 “先歇会儿,”你将买来的西瓜切好递给她们,对黄圆说,“说死你也别走,甭管她们怎么动员,就是把大字报贴到家门口来,你也别走。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你把户口本掖在兜里就是不迁户口,谁也抢不走,谁也拿你没辙,你就永远是北京人,可别像我们似的。” 迟到的经验,对别人来说还是有用。 “但他们一见我就说这事,整天轰我走。”黄圆说,“我都怕见到他们。” “他们都是谁呀?”黄方插进来,“告诉我,现在我就抽丫的去!”自打从派出所里出来,他就开始长脾气。 “抽得了谁呀你?”你推开黄方,继续说道,“你就听我的,爱谁谁,就是一个不理,实在不行,先找个地方躲些日子。” “我能躲哪儿去呀?”黄圆问。 “就到我家来吧,”你说,“反正我们明天就滚蛋了,家里也有地方,正好你可以陪陪我妈……妈,您说是吧?” “这……合适吗?”黄圆问你又像是在问你母亲。 母亲没有言语。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说,“实在闲得没事,还可以找里院的章大伯学习外语。他是大学教授,外语可棒了,在法国呆了十几年呢,你不是就喜欢学外语吗?” 黄圆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显然她是已经同意了你的意见。但你的母亲却在一旁忙碌着,始终也没有说一句话。 吃过晚饭,你和黄方走出家门来到街上。天气阴沉沉的,偶或从远处传来一、两声沉闷的雷声,空气中瀰漫着浓重的水气,显然是就要下雨了。 “这天儿可真不做脸,”黄方问你,“咱们还干吗?” “干,当然要干,这天儿才好呢,”你说,“说什么也不能饶了丫的。” 整整一下午,你们俩在街上遛来遛去,反覆琢磨,唯一想到的就是,在临走前需要办也能够办了的事情,就是去跟刘震亚道个别。 街灯亮起来的时候,你们俩来到了刘震亚家门口。你们先在他家附近转了两圈,仔细察看了地形,并选择好了逃跑的路线,然后依树爬墙上了房。 夜色如墨,雷声滚滚,天气给了你们绝好的掩护。你俩灵巧地在房顶上跳跃着,将整个院子观察了个仔细。你们看到,东跨院里刘震亚住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刘震亚坐在屋角处的沙发上,神情愣愣地看着一名中年妇女指挥着几名年轻战士收拾着衣物被褥等东西。显然,刘震亚也正在准备行囊。 “不用着急,先等会儿。”你说着,和黄方在房嵴上坐下来,“等他们忙乎完了再说。” 起风了,狂风一阵紧似一阵,风中还夹带着似有若无的雨丝,雷声仿佛就在不远的地方炸响。不一会儿,屋里的人们像是已经忙乎完了,一个个先后离去,只剩下刘震亚一个人,他仍旧坐在沙发上,双手托着腮发呆。 “咱们开始吧。”你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锁,起身就要下去。 “还是我来吧,”黄方拦住了你,说,“每次咱俩干事都是你打头炮,这回你就让我来一次,保险干得漂亮。”他说罢,一把拿过你手中的锁头,转身一跃,抓住了不远处的一棵槐树的树枝,倒仰着,用腿夹住那树枝,蹭到树干上。他抱着树干停了一下,四周看了看,然后顺着树干悄没声地滑落到地上。 他靠在树干上定了定神,从兜里掏出来那把锁,弯下腰迅速跑到刘震亚房前,伸头看了下屋里的动静,然后轻轻地将房门上的钌铞合在一块,将锁头套进去,轻轻一按,房门便被反锁上了。他又拽了下锁头,挺结实。 黄方顺着原路返回到房上。“怎么样,咱哥们儿手脚还算麻利吧?”他说。
第47页 “开始吧,”你边说边像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两块大板砖递给黄方。“听我的口令,咱俩一块扔。” 沉默的钟楼 21(3) “真他妈给劲!”黄方掂着手里的砖头,显得异常兴奋。 “刘震亚,再见了。”你们俩异口同声地说着,将手中的砖头奋力向下砸去。与此同时,只听得霹雳一声,一记响雷在你们的头顶上空炸裂开来,随着“咔啦啦”一声巨响,电闪雷鸣中,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狂风夹带着暴雨席捲而来,举目望去,四下里白茫茫一片。看着下面那几扇被砸得稀巴烂的玻璃窗,和被狂风颳得胡乱翻卷的窗帘,看着刘震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得惊慌失措的狼狈相儿,你俩笑了。 暴风雨中,你们俩站在房顶上谁也没有动。雷雨狂风,你来得真好!下吧,下它七七四十九天,这个城市早就该彻底洗刷一番了。我们、他们、所有生活在北京的人们,都应该像我们似的滚蛋,远远地滚蛋!雷雨狂风,你尽情地下,猛烈地刮,下它七七四十九天,刮它七七四十九天,将你不喜欢的一切都沖刷干净。 站台上,鼓号军乐齐鸣,高音喇叭里反覆播放着雄壮的进行曲乐声。 上百名穿着不同质地军装的干部子弟们,也赶至此为他们的同伴送行。他们占据着站台上的最好位置,高声喧譁,合影留念。时时处处,他们总要显示出与众不同。你看着他们突然想,叉子要是在这儿,一定会有热闹看了。 “记住我的话,哪儿也别去。”你握着黄圆的手,嘱咐道,“一定记住。”这是你们俩第一次握手。 黄圆眼里噙着泪水,哽咽着,不停地点着头。 “快把墨镜带上,这地方人杂。”你说。 黄圆听话地戴上了墨镜。此刻,她真想一头扑进你的怀里,将她所有的哀怨向你尽情倾诉。她痴痴地望着你,紧紧地攥着你的手。唇间颤抖了半天,说道,“黄方又瘦又小,又不懂事,你可要多帮助他,你也要多加小心……别忘了来信……” 你“嗯”了一声,猛然间心头一阵酸楚。你抽出了被她紧攥着的手,头也不回地朝车厢里走去。 你和黄方走进车厢,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来。隔窗望去,几团白云飘浮在蔚蓝色的天空上。老天爷还是不随你愿,没能让昨夜那场狂风暴雨下它七七四十九天。你的愿望总是落空。你闭上了眼睛。再见吧,东直门往西、西直门往东、地安门往北、安定门往南的那些胡同。再见吧,大字报覆盖的大学、中学和小学。再见吧,支离破败的护城河。再见吧,北海。再见吧,景山。再见吧,什剎海还有后海。再见吧,地安门。再见吧,安定门、地坛和青年湖公园。再见吧,合义斋炒肝包子铺。再见吧,后门桥废品收购站和那两位给予了你近六百元收入的收购员阿姨。再见吧,“耗子”。再见吧,黄圆。再见吧,爸爸妈妈。北京,我这儿跟你道别呢,你听见没有? 你睁开眼睛,看到黄圆夹在车窗前拥挤的人群中,正对坐在自己对面的黄方叮嘱着什么。你下意识地朝远处望了一眼,蓦地发现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你的爸爸妈妈正站在那里,手拉着手,向自己这边张望着却不敢靠前,顿时,你的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说好不来的,怎么还是来了。你从车窗探出了身子,向他们挥着手,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列车就要启动了,车厢门已经关闭。黄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把将黄圆推向一旁。 “姐,你靠后点儿,你的话我都记住了。”黄方边说边从窗口探出身子,神情焦急地向另一个窗口处招呼着,“张老师……您快过来,快过来呀……” “耗子”满脸兴奋地挤了过来。 两双手握在了一起。 “到了北大荒,你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耗子”高声说着,难得她竟头一次对你们露出了笑容。“还有你,李迪克,你要注意,要改造自己……”她的话音未落,只见黄方猛地抽出了那只与她握在一起的手,弓着身子,抡圆了一个嘴巴扇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耗子”被扇了个趔趄,眼镜被打出去老远。“耗子”被这意想不到的大嘴巴煽得目瞪口呆。 “耗子,你还不知道你叫‘耗子’呢吧,没有了眼镜你更像‘耗子’了,不信你回家照照去,保准特像。”黄方缩回身子,坐回到座位上,嬉笑着,“‘耗子’,我会想你的,再见。” 走前应办的事,又被黄方临时增加了一件。 列车启动了,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在“耗子”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在车内车外的一片唏嘘声中缓缓地驶出站台。 “你这手真漂亮!”这次,轮到你夸奖黄方了,“简直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还算可以吧,也是受了你的启发。”黄方得意地说,“我这人就是即兴发挥比较好。” 你们俩都笑了起来,但你们的笑声很快就被车厢内的唏嘘声淹没了。 车轮飞快地转动着,远处近旁的景物,被你们一掠而过。
第48页 “咱们还能回来吗?”黄方问。 “不知道。”你说,“但我会想北京的。” “我现在就想了,”黄方说,“还有我姐姐。” 沉默的钟楼 22(1) 你们乘坐的火车在行驶了将近五十个小时之后,停在了离边境城市鹤岗约有几十公里的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在被告之就此下车后,已经沉闷下来的车厢里又再次活跃了起来。同学们纷纷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涌下列车。 正午时分,天气阴沉沉的,像是刚下过雨,路面上一片泥泞。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是刚跳下铁路路基,鞋子便陷进了泥水里。路面上的泥很粘,每走一步鞋子便会被粘下来一次,弄得大家狼狈极了。有同学开玩笑说,我现在明白李主任讲的水泥路是什么路了,就是连水带泥和成的路、一走一陷的路。 离铁路不远是一条南北向的国防公路,公路的西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农田,东侧有一条笔直的土路,很宽,路两侧有一些红砖房,还有一幢二层的灰砖小楼,那便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团部。 你们这一千多人一步一蹭地背着行李挪到了团部前面后,在那里站了半个小时,才又被告之,统统到团部后面的中学操场去集合。 操场很大,边缘的地方长着茂盛的野草,坑洼的地方积着雨水,你们站在泥泞中等待着团首长的接见。接见之前,男生、女生被分开,排成了两个方阵。不一会儿,团首长们出现了,团长走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是团政委、参谋长等十几名现役军人。这些人中,你没有见到李主任。团长披着一件马裤呢军大衣,脸上笑眯眯的,身材魁梧,一看便知是行伍出身。看到团长身上的军大衣,你才感到天气的阴冷,显然,这里要比炎热的北京差上十几度,也就是在那会儿,你才觉出自己切切实实地踏在了北大荒的土地上。 “同志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成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百多万军垦战士中的一员了……”政委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始了他声音宏亮,富于激情的讲话。他在首先讲述了国际、国内形势后,又谈到了兵团战士的光荣使命,整个讲话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基本上同李主任的讲话如出一辙,但口才却是同样的出色。 政委讲话之后,军务股长开始进行人员分配。与此同时,几十辆拖斗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进了操场里。男生方阵的人员分配很简单,台上一念,一连八十人,台下便从方阵中划出几列人,二连一百人,再从方阵中划出一部分人。被分配到连的人,就去操场边上去找本连来接人的拖拉机,连人带行李上车去等着。女生方阵的人员分配就显得有些复杂了。第一步,先让所有女生排成单列从团首长就座的主席台前一一通过,在这一过程中,有部分女生被军务股长叫到了一旁。然后,没被叫到一旁的女生再排成方阵,像男生那样进行分配。你发现,凡被叫出队列的女生,几乎个个都挺漂亮。后来你才知道,这些女生是准备留在团部担任话务员、保密员、招待所服务员和军人服务社的售货员等工作的。很显然,农业连队的一切都要比在团部艰苦的多。脸蛋也能决定命运,那是社会这所大学校给你上的第一课。 非常幸运的是,你和黄方都被分配到了六连,那里离团部大约五十多里地。拖拉机开回到连里时,天色已近黄昏了。你们跳下拖拉机,看到连队的东、西、南三面是望不到尽头的原野,北面不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随车回来的连里的老职工说,那里就是小兴安岭。一听到小兴安岭四个字,你们当中有几个同学兴奋得想立即就去看一看,毕竟那是你们多少次在书本中神游过的地方,但没有得到批准。站在路口等候你们的一位副连长,将你们直接带到了食堂吃饭。 所谓的食堂就是一间较大些的土坯房,里面黑洞洞的,大约有五、六十平米的样子,早早地点起了油灯。迎接你们的第一顿饭是大楂子粥,玉米面窝头和咸菜。大楂子粥就是用未经粉碎的玉米粒直接熬成的稀饭,半干不稀,这种食物你在北大荒吃了八年。食堂里没有饭桌和椅子,只有数排两头用砖头摞起,上面横着一块长木板的座位,吃饭时就用此当桌子,开会时用此当椅子。你们同来的共有两批,五十五个人。一些人见此饭菜都觉得实在无法下咽,纷纷拿出从北京带来的面包、饼干等食品充飢。你当时背包里其实也有面包,但没敢拿出来,你从“耗子”那里接受过此类教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要从一点一滴做起的。 你注意到,同在食堂里吃饭的还有比你们早来一年或半年的知青,有北京的、天津的、上海的、哈尔滨的,他们一个个表情冷漠,衣衫褴褛,疲惫的像是不想同任何人说上一句话,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远处,并没有显露出热情欢迎你们的样子。他们的目光中,没有新鲜和好奇,更多的似乎是戒备和审视,这使你困惑不解。 饭后,你们就地参加了连里召开的欢迎会。会很短,只是由指导员说了几句,便由连长开始分班。从连长的讲话中你们得知,目前连里正面临着巨大的困难。一是由于连日阴雨,以致地里的上万亩黄豆无法进行机械收割,现在全连上下都已经下地人工收割,进度缓慢;二是由于新来了你们,团部要求连里在上冻前,务必要盖起两栋宿舍,建房所需建材全部自行解决。连里要求你们做好准备,从明天起就要投入到这两大会战中去。
第49页 会战,是你们在当年最为惧怕也是使用频率最高的用词。春播会战、夏锄会战、秋收会战、水利会战、积肥会战,再加上一些突击性和临时性的会战,一年到头一个接着一个,且年年如此。会战期间没有作息时间,天刚蒙蒙亮便要出工,一直干到天黑下来实在无法干活儿了为止,一天三顿饭都在会战现场吃,不分冬夏,时间标准就是连长嘴中的那支哨子。晚上回到连里只有半个小时洗涮和吃饭的时间,马上便是开会,开展政治运动或进行政治学习,一年四季差不多都要熬到夜里十一点左右才能休息。第二天早晨四点多最迟不超过五点钟,起床号一响马上就又开始新一天的会战了。 沉默的钟楼 22(2)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所属各团主要分布在三江平原,这里昼长夜短,在夏季的一些日子里,这里的夜晚竟仅有五个多小时。难怪当时在北大荒的知青口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插队就算插对了,就冲着大会战这一项,能去插队就别来兵团,尤其是别来北大荒。因为无论在任何农村插队,知青们要是真累得爬不上炕、起不来床时,他可以不要工分地休息上一天,但在兵团绝对不行。这里实行的完全是军事化(恐怕还不准确,似乎用监狱式管理更为恰当些)管理,这里只认病假条,没有病假条一律得出工。而得到病假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必须患有三十八度以上高烧才行,别的什么头疼、腰疼、腿疼、肚子疼之类毛病都不可能得到病假条。即便是你发高烧,但只要能起床下地,也还是要安排你一些轻活,诸如烧水、送饭、烧炕等活计。 从来到连里到你睡下,大约也就是三个小时时间,你的头上、脸上、手上、脚腕上,所有身体没被衣服遮盖的地方,都被北大荒特有的个大、疯狂的蚊子咬了无数的包。所有新到的人都是如此,几个女生甚至被咬哭了。 入夜,当你躺在一间茅草房里的地铺上,透过房顶上的窟窿望着天上的星星时,你意识到,新的生活真正开始了。地铺上很挤,每个人只有五十公分的地方,是用尺子量出来的,带来的被褥根本无法铺开,你就那样合衣躺了一宿。 沉默的钟楼 23(1) 应当说,每一个年轻人都是有着强烈的上进心的。当他所处的环境适宜时,他便会朝着社会所希望他能够做到的方向去拼命努力。你就是这样。 在你被分配到窑地里干活以后,你仅用了一个星期便完成了从学习别人、为别人打下手到独立操作这一过渡,并在第二个星期就不可思议地创造了单人日脱一千二百块砖坯的最高纪录。你的这一举动,得到班长、排长和连长的表扬。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你发现,一个人无论他干活儿有多快,如果没有时间上的保证,也甭想达到日脱砖坯一千块以上。因为晾坯场地狭小,而砖坯从脱出到半干,达到能立起来上架的程度,在阳光下起码需要四个小时以上的晾晒时间。为此,你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推土、拉沙、挑水、和泥,再将昨日脱下的砖坯上架风干,将这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以后才去吃早饭,吃完饭后马上脱坯,这样就能保证每天能脱三拨砖坯,而别人只能脱两拨。 每天晚上干完活儿后,你还到砖窑前去跟老职工学习烧窑的技术。望着砖窑里被烧得通红的砖坯,你天真地认为,自己也许就会像这些红砖一样,在广阔天地里百鍊成钢,成为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接班人。 一天晚上,连长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当时你正在顶替一位去吃饭的老职工烧窑,看着你麻利的添火动作,连长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你们一块伏在窑口处,望着窑里被烧得通红的砖坯,火光映红着你们的脸,那一刻,你觉得又神圣又温暖。连长问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你一一回答。连长说,好好努力拼命干吧,积极地靠拢党组织,争取早日入党,你们的前途远大啊!听着连长的话,你全身热血沸腾,觉得自己来北大荒真是来对了,原先在北京时心里的那种沉重的压抑感,已经荡然无存,而代之以奔向光明前途的决心和力量。 从那天起,你每天晚上都要去窑上帮忙,你期望着连长的再次出现,你期望着连长能与你再次倾心交谈,但你期望的这一切没有实现。连长不但没有在晚上再次来过,就是白天遇到你时,态度也骤然变冷了。你翻来复去地想着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引得连长态度的转变,可实在是想不出。后来你才明白,是出身,是你的黑五类出身决定了连长对你的态度,是随着你们的到来而到来的档案,使连长知道了你的出身。你可以肯定,随着档案的到来,你已经被划到了知青中的另类里。当时连长对你说那些话时,是真心的,但却是在并不了解你到底是谁的情况下说的,一旦他知道了你是谁,他的那些话对你就没有意义了。这件事对于生活在今天的年轻人来说,也许根本不值一提,但对于当时的你来讲,却是一种震动颇深的大事,它使你敏感脆弱的心灵再次受挫,它使你明白了北大荒这个今后不知要在此生活多少年的新环境,对你凭藉着档案里记载的出身,有着一个怎样的框定。 在这以后不久,窑地上又发生了一件被连里视作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杨梅果事件”,不幸的是,你也列名其中。 要谈这件事,有必要先将在窑地干活儿的人员构成介绍一番。在这里干活儿的主要是你所在四排的两个班,有几名当地老职工、大多是各地知青,还有三名与你们前后脚被遣散到连里来的原兴凯湖劳改农场的北京籍刑满就业人员。这三人中一人是在京无业人员,姓朱,因在国庆十周年前夕,在理发店理发时与理发员打架,被刑事拘留,后被遣送至黑龙江劳改农场。另一个人姓李,原是解放军的一名上尉军官,在总后勤部工作,因其试图贪占大校级马裤呢军服一套被判刑一年。还有一名姓吴,原为中央歌剧院的一名导演,后因与该院党委副书记的妻子勾搭成奸,判刑二年。他们三人均为罗瑞卿担任公安部长时,雄心勃勃地在黑龙江兴凯湖修建的大型劳改农场的第一批成员,而且都是在国庆十周年前后北京的那次大规模“严打”以后被遣送至此的。那位歌剧院的导演来到劳改农场后,仍旧风流,积习不改,与同为因生活作风问题沦为劳改犯的一名原来的女舞蹈演员勾搭在一起,并生有一个女孩,结果当然是两人同获加刑。后来那位女演员被调到别处去服刑,但女孩留了下来,由老吴抚养,已经长到了十三岁。
第50页 那天晚上,在你们都躺下以后,老朱在油灯下细细地拆着他那还在北京工作的老伴寄来的邮包。 “有些什么好吃的呀?”黑暗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别独闷儿啊。” 邮包里确实是吃的,老朱掂量了半天,才十分不情愿地扔给自己这一边通铺上大约七、八个人,一人一颗蜜饯杨梅果。这便是整个事情的全过程。万没想到的是,这件事被睡在对面铺上的一个天津知青、也是你们的副排长抓住,当成了天大的一件事,当成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不知是因为他没吃到这颗杨梅果,还是他早就嫉妒你的脱坯纪录远远地超过了他,反正是他在第二天早起向连部的汇报中,着重提到了你的名字。 在第二天晚上的全连大会上,指导员将这件事情上升到了反革命势力在与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高度。所有吃到杨梅果的人被依次叫到连部去讯问,并要求写出书面证言。你当时紧张极了,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被连里叫去提审,但却始终没有人叫你。当时你心想,连里所以不叫自己,大概是认为你根本就不是无产阶级接班人,在他们眼里,你同那三名劳改犯是差不多或只差那么一点点的人。此事后来还被那位天津知青改编为活报剧,并成为连宣传队的一个主打节目在全团巡回演出。你在剧中的角色极为丑陋,卑琐、贪吃、多言、毫无阶级立场,简直是不可救药。那位天津知青由于在事关阶级斗争重大事件上的出色表现,被提升为正排长。 沉默的钟楼 23(2) 今天,有学者在研究有关人性方面的书籍中,更多地提到了自恋和自虐心理对于人性及人格方面的影响。相当部分的观点认为,中国有绝大部分人天生存在着自虐心理,他们谁都不相信,总觉得别人看轻自己、议论自己、算计自己、在暗中或私下做着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他们不相信别人的话,不相信檯面上的语言,而热衷于不利于自己的猜测和臆想。要你说,如果中国人真的存在着如此严重的自虐心理的话,也绝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心理长期受到压抑、扭曲和臆想中的最坏情形不断地被现实生活所证实的结果,是现实生活在人们心理上的真实映照。 这件事情最终还是过去了,谁都知道这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它的重要意义在于,它刚好迎合了连里要对你们这批新来的知青搞个下马威的需要。冠以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提升到与反动派争夺接班人的高度,可以使事情变得严肃和严重起来,可以使你们这批新知青从此变得服服帖帖,可以使你们感觉到你们生活在阶级斗争异常复杂和无所不在的一种紧张当中。 这样的目的达到了。 从此以后,你被新生活和新环境激活和烫热的心灵,重又回复到了冰冷和压抑中。那曾使你激动和幻想的一切离你远去了,你的目光搜寻到了那里的灰暗,你开始学会了保护自己,用拼命干活、谨小慎微和少言寡语。 沉默的钟楼 24(1) 无疑,每一个成年人都在他的心中印有一处他认为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那景色不但印在他心中,而且会时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特别是他在见到一处新的美景时,他总会自然而然地与之比较。当然,更多地回味这美景,是在他人生得意、失意或独处的时候。你曾多次试图探讨清楚,为什么自然界中的某处景色总能够给不同的人们都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但却总是未能如愿。你只是隐约感到,那些给人们留下难忘印象的景色,一定是令人们的心灵受到洗礼、撞击和震撼的地方。在你的心中也有这样一处美景,它是属于北大荒的,它的名字叫小兴安岭。 小兴安岭的美与众不同,它雄浑、壮美、宁静、深邃。绵延几百里的群山,绵延几百里的林海,山体高低错落,时而陡峭,时而平缓。风来时,松涛呼啸,震耳欲聋,大地仿佛都在颤抖;风住时寂静深远,偶或传来的鸟鸣和山间小溪汩汩的流水声,使整个林海显得愈发寂静。 你第一次见到小兴安岭,是在到北大荒一个月后的深秋季节里。那天你们全排人马到北山去砍柴,你们乘坐的拖拉机就停在靠近国防公路边上的北山脚下。当你们登上北山山峰时,你和身边的黄方都不约而同地愣在了那里,完全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得目瞪口呆。 在你们的脚下是一片又宽又长的山谷,山谷里野花盛开,溪水淙淙。在你们的对面则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绵延起伏的林海。尤其令人惊嘆的是,在对面从谷底向山体上移的缓坡上,竟然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一片洁白、一片浓绿、一片火红。白色的是桦树林,绿色的是松树林,火红色的是枫树林,三种颜色,互不交错,泾渭分明,如诗如画,令人陶醉。它们高高地挺立在那里,齐刷刷的、静静的沐浴着秋日的阳光。那一刻,时光仿佛真的凝固了,你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想将自身融进大自然的那种冲动。 随去的老职工们说,对面就是小兴安岭,那是一片真正的原始森林,而不是人工种植的。闻听此话,你不由地从心底里发出对大自然神工造化的真诚感嘆! “这是真的吗?”黄方在一旁轻声说,“怎么跟卖破烂儿时捡到的外国画报里的油画似的?” “比那些画美多了!”你说,“它们怎么长得一颗都不差呢,还一般高、一般粗细,难道风就能将它们种得这么整齐?”
第51页 “如果要真的回不了北京,咱哥儿俩就到小兴安岭去生活吧。”黄方说。 “咱们这辈子要是能够赶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日子就好了!”你说,“熬着吧,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真想马上就去小兴安岭,”黄方说,“亲眼看看深山老林到底是什么样儿?” 他的话很快变成了现实。刚入冬不久,为了应付兵团大规模基本建设的需要,黄方及连里的十几个人被抽出去参加团里组建的伐木队,他这一去就是一年多。在这段时间里,你们只靠通信来往,黄方没有下过一次山,黄圆给他的来信也是通过你再转送到山里去。后来有一段时间,黄圆索性直接写信给你,再由你告诉黄方她的近况。从黄圆的来信中你得知,在你们离开北京不久,她也因实在无法再拖下去,迫不得已去了远郊区插队,在延庆山区。 冬去春来,当全连上下正在忙于春播的时候,迎来了新的、也是最后一批知青,他们来自上海。 他们的到来为沉闷的连里注入了某种活力,他们的衣着打扮似乎也因一反文革以来由新旧军装一统天下的时尚,而显得富有新意。花衬衫、茄克装、两孔皮鞋、紧身裤子等无不带有上海滩十里洋场的味道。他们的脸上带着笑容,嘴上嘁嘁喳喳地说个不停,一下子引出了已在连里的老知青们久已淡忘了的某种欲望。 他们是在黄昏时分到达连里的。那天,为了欢迎他们,全连破例提前收了工,早早地站在路旁夹道欢迎,还找出了几面破旧不堪的彩旗插在了路边。他们一行二十多人也是乘坐连里的拖拉机来的,同你们刚到此地时一样,当拖拉机停在连部门口的时候,他们东张西望,说个不停,显得兴奋异常。你发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队列中大多男生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车上一位漂亮姑娘的身上。尤其是她那一头乌发衬托下奶油般洁白、细腻的美丽脸庞,在全连三百多张被北大荒肆虐的寒风吹得说黑也黑、说黄也黄、说灰也灰的三花脸映照下,整个就是一个天仙下凡。 她带着腼腆的微笑,从拖拉机上轻盈地跳下来时的样子,简直妩媚极了。当时,你尽管也在盯着她看,但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团首长们怎么能够让这样一个美丽的漏网之鱼,来到最为艰苦的农业连队里?肯定是少了你们刚来时,所有女生个个都要经过团首长们目测的那套程序。你那时绝没有想到,正是这位貌似天仙的上海女孩,使你尝到了人生初恋的味道,尽管你们自始至终双方都没有谈到过一个爱字,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成为你时至今日的梦中情人。她的名字叫袁萍。 兵团生活的艰苦和枯燥,是现今的年轻人们难以想像的,尤其是在农业连队。一年四季天不亮就起床,等待他们的是在田野和各式各样的会战工地上超负荷的劳动,除春节外,全年没有一天休息日,星期日、节假日和八小时工作制,对于兵团战士们来讲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来自全国各大城市的青年学生们,所以能够在若干年中、在军营式的管理之下循规蹈矩、任劳任怨,除去政治高压、严格管理、虽觉前途无望但又无能为力、年纪尚青还没有到许多实际问题需要迫切解决等诸多因素之外,不可否认的,在众多年轻人聚在一起所自然而然产生的相互吸引、友谊和爱情,也是支撑他们能够在这里坚持下去的一个重要原因。有时,男女之间一句暖人的话语、甚至是一眼张望,都能令对方怦然心动。 沉默的钟楼 24(2) 不出你所料,袁萍的到来引起了全连自认为有资格博取她欢心的男生们的一波强似一波的爱情攻势。干活时帮忙的、下工后讨好的、明处搭讪的、暗中递条的,男生们似乎都在想方设法地靠近她。以期引起她对自己的注意和好感。你没有,倒不是因为你不想,而是因为你自认没有资格。“无论遇到了什么事,你都要忍着。”母亲的告诫已经镌刻在了你的心里。 对于袁萍,你没有採取任何行动,但你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她。每当你疲惫不堪地躺下,袁萍那迷人的笑容定会准时浮现在你的眼前,令你春心难耐,久久不能入睡。每当听到有关她的传闻,你便会竖起耳朵倾听,一字一句都唯恐拉掉,那些传闻带给你莫名的喜悦或是心痛。每当看到她时,你的心便会陡然紧张起来,像是马上就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偶或,当你们在营区内的某条小路上单独相遇,你心中陡然升起的那份紧张,几乎令你窒息。有一次,你竟无比幸福地与她在从田野返回营区的小路上相遇,顿时,你的双腿变得僵硬起来,像是两根木头,一时间你不知道该走还是停。实际上,你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马上便又匆匆地走开了。与她擦身而过时,你分明感觉到一直低着头的袁萍突然扬起脸来,嘴角上竟漾出了一丝微笑。哦,那微笑像一颗火种,投入到你满是干柴的胸中,一时间,你浑身上下仿佛都燃烧了起来。你热血沸腾地想立即转过身,对她回报以微笑,并对她毫无保留地倾吐心中情愫;你无比冲动地想将她揽入怀中,亲吻她的乌发,亲吻她的面庞,亲吻她妩媚动人的眉梢,亲吻她润泽丰满的朱唇……但你却没有停住前行的脚步,你只是这样想,你曾无数次这样想过,这一次不过是又一次想想而已。你不会有任何行动,因为你不敢行动,罪恶的出身早已像无比耻辱的沉重,将你压抑得卑微而又怯懦,残酷的经历和环境,早已冷却了你热血沸腾的冲动。你已经万般无奈地认命,自己没有资格享受爱情,只配做一个行尸走肉,只配做一个就知道吃了草料拼命干活的畜牲,甚至连畜牲都不如,因为畜牲还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泄性的冲动。
第52页 但你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并正处在青春期的正常男人,尽管环境可以令你没有示爱的行动,但却无法阻止你去思想。从那天起,你开始无比狂热地给袁萍暗写情书,是那种一封都没有发出去过的情书。为了防止出事,你总是将写完的情书揣在身上,没人时拿出来自我欣赏,一俟又有冲动,便将已有的烧掉,再充满激情地新写一封。 一段时间里,处在暗恋和单相思中的你时常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但后来连里先后发生的几件事情,使你改变了想法,并变得更加认命,因为你发现处在极度性压抑中的绝不仅是你一个人,而是几乎所有的知青。 你亲眼见到的那件事情发生在夏收会战中的一天午后,当时全连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大都在田野上参加抢收小麦的会战。吃过午饭后,排长令你将全排已经磨钝的十几把镰刀拿回连里机修室重新磨好或换回一些新镰刀来。你匆匆赶回连里,推开机修室的门,一下子愣住了!你看到,屋里有两个男人,他们都光着下身,一前一后地搂抱在那里,正做着你闻所未闻、简直都无法想像的事情。你愣怔在那里,对方也愣怔在那里,大约有几秒钟时间,双方就那么惊惶失措地相互望着。还是对方首先反应了过来,他们分开身,捡起地上裤子,背对着你慌乱地穿着。你这时才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哗啦”一声松开怀中一直抱着的那捆镰刀,腾地一下转过身冲出了房门。你站在门外浑身颤抖,觉得一阵阵噁心,直想吐。 不一会儿,屋里那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为你换好的新镰刀。 “给你,这些都是新刀。”他们边说边蹲下身,将十几把镰刀捆在了一起,双手托着递到你面前,“这样好拿着。” 你接过镰刀,转身要走时,又被他们叫住了,其中一个还掏出了香菸递给你。“抽支烟再走吧,”他紧盯着你,支支吾吾,“没事儿吧你……我是说……刚才……那个……”尽管他欲言又止,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幕既无法解释又难于启齿,但你看得出来他们脸上恳求你为他们保密的神情。 你没有接受他们的香菸,也没有说话,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你相信那个下午、乃至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二人一定是在忐忑不安、极度惶恐中度过的。因为谁都清楚,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在兵团那种特殊的环境中,这样的事情要是被传出去,当事人即便不被整死也差不多。兵团是严禁谈情说爱的,谁要是被连里抓到稍许苗头,立即就会遭到大会批、小会整,早点名、晚点名,直到整得当事人在这里根本无法抬起头来做人,更何况这样的事情。 他们二人都是北京知青,不同于你们的,是他们早在一九六三年就来到了这里,是属于那种问题学生,要么是出身不好,要么是稍有劣迹又不够判刑的那一类当局认为不适于在城市中生活和工作的年轻人。其实,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你从没有想过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你当时所以没有回应他们,一是真被他们吓着了,二是觉得没有表白的必要。 第二件事情也发生在一个大龄知青的身上,他是哈尔滨人,是你们连的羊倌,放牧着一个将近四百只的羊群。你对他的印象很深,清瘦的面容,颧骨很高,两只眼睛大而无神。你时常看到他每日早出晚归,嘴里吆喝着,手中拿着羊鞭,身上背着一天的水和干粮,一路连跑带颠地追赶着那片偌大的羊群。相比之下,他比你们更为辛苦和劳累。他这个人总是显得很忧郁,不爱讲话,不爱扎堆,就连吃饭时也是一个人孤闷地坐在角落里。 沉默的钟楼 24(3) 这羊群原本是由当地一名老职工放牧着,那是个近五十岁的老光棍,后来他生病了,总是不明原因地发烧,直到死时也没有查清病因。没想到,这位哈尔滨知青接手放牧羊群后不到半年,也莫名其妙地患上了这种病。先是高烧不退,然后是低烧,整个人迅速憔悴和消瘦下来,团里、师里的医院都去过了,没有查出病因。恰在这时,由各大城市的医疗专家们组成的巡回医疗队路过此地,并为他做了检查。医疗队中一位来自渖阳医学院的教授,最终为他的病做出了诊断:布鲁尔氏症。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病因是由于人与羊的性器官有过密切接触所致,患者的人体免疫系统最终遭到彻底破坏而致死亡,尚无有效药物治疗,临床记录最长能活十年,一般只能活至三到五年。 这消息很快在全连传开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锥子似的刺向他。鄙视、唾骂、讽刺,人们把所有想到的骯脏语言,都用作来污辱他。所有的人都远远地躲着他,不论是在宿舍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甚至和他走在一起,都唯恐要被沾染脏病一样。在这时,人们那本来可怜的想像力得到了百倍的调动和发挥,添枝加叶,绘声绘色,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可以公开和大肆谈论性事的机会,把事情越传越邪乎,越传越噁心。 你没有这样做,就像往常一样,你照常同他打招呼,而且比以前还主动。偶或,你在食堂里碰见他,甚至还端着饭走过去,坐在他身旁,这在以前你也是没有过的。你所以这么做,并非是出于对他的贊同和理解,而完全是一种同情。因为自你懂事以来的所处的环境和所有的经历使你养成了这样一种思维定式,大凡挨整或出事的人,都有理由值得同情。
第53页 一天吃晚饭时,那个哈尔滨知青边吃边突然冒出了一句:“我没有干那种事!”说罢,他放下饭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你,嘴唇在颤抖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真的没干那种事!”他的样子像是在逼问你,“难道你也不信?” 你迟疑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给他一个肯定的答覆。 从那以后,你在食堂里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从集体宿舍中搬到了羊舍旁的一间小土屋里,整天就是躺着,发烧发得他连粥都喝不下去了,也有人说他是绝食了,反正没有人去理他,没有人在乎他到底想怎样。没过多久,他突然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的踪迹,附近几个连队、他来北大荒前的同班同学以及他在啥尔滨的家里,谁都没有见到他。多少年后,依然没有他的任何音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后来你听说,造成他出走的直接原因是他与指导员吵了一架。指导员说,“不吃不喝可以,但绝不允许不参加全连的政治学习,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来。”而他那时最惧怕的,就是在全连大会上露面。 还有一件事情发生在一名北京女知青身上。她比你大两岁,皮肤很白,个子不高,总是笑眯眯的,她是连队库房的保管员。 有一天早晨,你和另外三名男知青正准备跟车去鹤岗煤矿拉煤,突然被告之,拖拉机不去拉煤了,改送急病号去团部医院。你们跳下车子正待离去时,看到那名女知青被人搀扶着,表情异常痛苦地向拖拉机这边走过来。你们当时并没有多想什么,过后才知道,这名女知青利用管理库房的方便,偷拿了一支管形灯泡作为手淫用,没承想灯泡碎在了阴道里……这事同样在连里迅速传开了,两天后,当她从团部医院回来时,全连对这件事情已经是人人皆知了。谁都可以想像得出,这种事情会给这名北京女知青带来多么巨大的精神压力,她採取的办法同样是不吃不喝,不出屋门一步。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她偷偷地从宿舍熘了出去。后来,人们在附近河湾的一个死水泡子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你看到,连里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事情,都是由引起人们的震惊开始,到归于冷漠和传为笑谈结束,似乎没有人对此而引发出应有的同情和反思,那时的人们麻木到了极点,连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和生理需要,都被视作是一种丑恶。 沉默的钟楼 25(1) 黄方摘下头上的那顶皮帽子,拿在手里扇着,他的头上冒着热气,里面贴身的衣服都已湿透了。不一会儿热气开始凝结起来,令他变成了满头白霜。他手里的那顶皮帽子是这片山上最好的一顶狐狸皮帽子,是他玩儿牌时赢的。输家是山上的一位伐木工人,他曾想赖帐,但被黄方的拳头制服了。 黄方抽着烟,站在那里看着一辆又一辆装满了圆木的卡车向山下开去。又一辆空车向这里驶来,他赶紧朝车后望去,还好,是最后一辆。 这里是小山安岭,茫茫无际的林海雪原。 刚午后三点,天色便昏暗下来,从密林深处吹过来的山风,一阵比一阵强劲。山风呼啸着,颳得在“楞场”上干活儿的人们一个个东倒西歪,狂风肆虐地捲起冰凉坚硬的雪粒,无情地抽打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呼呼”的风声像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撼动得整个山野仿佛在颤抖。 黄方戴上了帽子,弓着腰,跑到了一堆圆木前蹲下身避风,其他人也紧跟着凑了过去,十二条汉子围成了一团。 “木瓜,都他妈赖你丫的!”黄方说,“大中午的,你丫不赶紧干活儿,一个劲儿地泡妞,不就是服务社的那几个小浪货吗,有什么可泡的?现在倒好,谁也甭走,眼看这天儿就要上来了,剩下这车就欠他妈让你丫一人装。” “就是,”猪倌在一旁帮腔道,“你还没看见丫的沖人家装乖卖好的那份操相呢,连说话声都变了,跟他妈娘们儿一样。”猪倌也是北京知青,因在连里放过猪,得此外号。 众人一阵闹笑。 “丫以为人家连着进了几次山,是冲着他来的呢。”又有人插话道:“其实,那几个小妞是冲着他丫的攒了半年的那口袋松籽来的,你们要是不信,我今儿就先把这话放这儿,等丫那口袋松籽发完了,那几个小妞要是还再上山找他来,我他妈是孙子!” 又是一阵闹笑。 黄方目前是这帮人里的头儿,排长都得听他的。这罕无人迹的深山老林,不比在政治第一、纪律严明的连队里,这里只崇拜武力,拳头最能说明问题,拳头最能解决问题。自古以来,这里就是这个规则,现在这个传统仍然被承袭着。邻近帐篷里住着的几十名盲流,就是证明。谁也不知道这个盲流堆儿是怎么形成起来的,谁也说不清楚这些盲流都是些什么身份,反正只要得到那群盲流里的头儿答应,你就可以加入进来干活,装一车木头给一车钱,想来想走都随便,只要不在这里惹事就行。黄方看着他们整日胡吃海喝,无忧无虑,个个模样都像刚逃出来的杀人犯。这里距边境线只有不到五十公里,如果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逃跑不成问题。每日里,只要上来的汽车,能满载着原木开下山去,就说明山上太平无事。 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原本瘦小枯干的黄方,像玉米拔节似的,一下子长成了一米八十多的大汉,在人堆里鹤立鸡群。他相貌英俊,身材魁梧。黄宗远的预言得到了实现,他从小餵给儿子的骨头汤,终于起了作用。
第54页 “哥儿几个再辛苦辛苦,帮忙把我这车给装上吧。”汽车司机走过来,说,“眼看这暴风雪就要来了,兄弟我这儿还有二百多里山路要赶呢……”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条葡萄牌香菸递过来,但犹豫着不知道到底交给谁好? 没人理他,大伙儿都看着黄方。 “抽菸也挡不住冷啊……”黄方接过那条香菸,顺手甩给了猪倌。 “这好说,”汽车司机又从怀里掏出两瓶白酒递过来,“哥儿几个先喝上两口再干。” 黄方一努嘴,猪倌起身把酒接到手里。 “怎么着?”黄方向人堆里扫了一眼,紧了紧腰间那根草绳子,抄起身边的“蘑菇头儿”,说,“都动弹着吧,麻利点儿,把人家这车给装上。” 风雪漫捲,松涛阵阵,风声中,响起了嘹亮、粗犷的号子: 话说那么一天呀,碰上个当兵的, 他拉拉扯扯,把我拽进了高梁地, 我说我的大娘哎! 话说这个当兵的呀,他不是个好东西, 他扒下了我的裤子,就要×我的x呀, 我说我的大娘哎! 我左手那么一捂呀,右手那么一堵, 他顺着那个手指头缝儿往里杵呀, 我说我的大娘哎! 第一下子疼呀,第二下子麻, 第三下子就像那蜜蜂爬呀, 我说我的大娘哎! …… 十几条汉子一手扶着圆木的卡钩,一手扳着肩上的“蘑菇头儿”,准确地踩着号子的节拍,在风雪中,步调一致地走在颤颤悠悠的跳板上,将一根又一根十多米长、直径都在一米多的圆木抬到卡车上。 黄方和木瓜是这帮人的“扛头”,他俩挺胸昂头,目视前方,稍稍向里侧倾斜着身子,一人一句地领唱着号子。他们的头上和身上冒着热气,头发和鬍子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装好最后一根木头,黄方跳下车,走到汽车司机面前,说,“求你个事儿行吗?” “甭客气,”汽车司机显得很爽快,“有什么要我办的,你尽管说。” “帮我把这个带下去,”黄方掏出一封揉皱了的信递过去。“路过六连时,交给那里的谁都行。” 沉默的钟楼 25(2) “放心吧,”汽车司机在接过信的同时,又往黄方手里塞了块香皂,“哥儿们有些日子没洗澡了吧?” 这哥儿们还挺会来事。望着渐渐消失在风雪当中的卡车,黄方心想,得嘱咐一下其他人,以后只要是这个司机上山来,头一个装他的车,谁也不许难为他。 帐篷里烟燻火燎,几段松木棒子将用汽油桶改成的炉子烧得通红。几盏用墨水瓶或罐头盒改制的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亮,冒着缕缕黑烟。 帐篷里很热,人们都光着膀子,有的躺在地铺上抽菸,有的在黑暗中想心事,有的扎在一堆儿玩儿牌赌钱。此刻,木瓜又弹起了吉它,曲目是那首他永远也弹不成调儿的澳大利亚歌曲《剪羊毛》。他有点成心,曲子中还算优美的那几段和弦,他弹得最噁心。 “木瓜,你丫今儿晚上是不是又打算把狼招来?”猪倌从牌堆儿里抬起头,说,“上次你丫跟那帮盲流打架,他们怎么没给你丫的瓜子剁喽!” 吉它声依然如故。 “吃饭喽,吃饭喽,”随着话音,帐篷帘一掀,翠翠挑着饭桶走进来。“大白馒头管够,还有狍子肉炖粉条。” 翠翠穿着件白羊毛光板大皮袄,头上围着条红色的拉毛围巾。那是黄方送她的礼物。 她是看林人何傻子的老婆,是何傻子去年回山东老家,花五十块钱买来的,刚刚十八岁。自打他进山后的头一天起,黄方便看上了她。他简直无法想像,在这深山老林里,竟会藏着如此鲜灵貌美的女人! 翠翠身材窈窕,面色红润,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浅浅的笑靥似乎永远挂在嘴角。她和何傻子所住的那幢木房子,就在离帐篷不远处。翠翠现在负责着黄方他们十二个人的一日三餐,同时也是黄方的情妇,除去伙食费每月由连里为她开支三十块钱。 “都他妈快起来,翠翠又给咱们送好吃的来喽。”帐篷里,十几条汉子欢呼雀跃着,围坐在炉子四旁。 “先喝着。”猪倌拿出下午司机送给的白酒,为每一个人的碗里倒上。 “别着急,馒头得烤烤,粉条也得热透了才行。”翠翠边说边脱下皮袄,忙活起来。通红的炉火噼啪作响,映照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她一边热着饭菜,一边不停地往下敲打着摸向她身上的手。在十几条汉子恶狼一般的目光注视下,她扭动着丰满诱人的腰肢,在人堆里左躲右闪,蹭来蹭去,忙个不停。 “翠翠,照实说,”人堆里有人问道,“这两天大傻哥又折腾你没有?” 翠翠是这方圆百里的林海里,唯一在此过夜的女人,她的窗根儿下常有人偷听。 “我知道没有。”有人说,“昨天晚上我在外头听了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 “那可真是邪门儿了,大傻哥从来也没有这么老实过呀?”猪倌说着,趁机在翠翠屁股上拧了一把,“别是大傻哥没在家吧,翠翠,你要是一个人夜里呆着害怕,我跟你作伴儿去。”
第55页 “你那手老实点儿,”翠翠闪身一扭,嗔道,“摸别人老婆的屁股,你小心烂爪子!” “哎哟,我的好翠翠,我求求你了,”猪倌说,“你就让我痛痛快快地烂一回得了。” “就数你小子最坏了!这么好的饭也堵不住你的嘴。”翠翠将脸转向黄方,说,“你怎么也不管管他,这个小猪倌现在越来越不像个人了。”她说着,一歪身子在黄方旁边坐下来。 不一会儿,黄方感到翠翠的手借着灯影的掩护,伸进了他的衣服里,在他的后背摩娑着。 “翠翠,”有人问道,“说真的,要是开春后我们都下了山,你想不想我们?” “咋不想?”翠翠道,“整天就是我跟你们傻子哥,守着这么大个林子,一个人也见不着,甭提有多烦了!你们在这儿的日子,我天天就跟过年似的。” 黄方感到翠翠的手正固执地穿过腰间,向他的下身摸去。每天吃晚饭时她都这样。 “翠翠,你也喝一口,今儿这酒好、菜也好。”黄方端起酒碗递给他。他知道,如果不马上制止她,翠翠那温柔备至的小手,非把他弄得忍不住了不行。就在前两天,他们在一起时,她攥着他的阳物,伏在他的身上动情地说,“你真行,我真想一口一口地给你这个傢伙吃喽……别看傻子他人高马大,块头挺吓人的,这个傢伙不行,一次也没行过……可他还总要折腾我……自打跟了你,我才算尝到了做女人到底是个啥滋味……我真怕你走……你一走,我可怎么办呀?”她的话令黄方一阵阵心生怜惜。 “来来来,翠姐,”猪倌端起酒碗,说,“跟哥儿们一块喝口。” 翠翠不情愿地从黄方身上抽出手,端起他的酒碗与猪倌喝了一口。但一放下酒碗,她的手又很快回到了黄方身上。她用手指来回来去地在他宽阔的嵴背上划着名。那是他们之间的联络暗号,意思是晚上过来。 见黄方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翠翠一把夺过了他的酒碗。“少喝点儿。”她趁人不注意的当儿,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待会儿送我回去,傻子下山了。” “翠翠,你要是劝我少喝点儿,我现在就把这酒碗扔了。”猪倌说。 “没人理你。”翠翠站起身,从黄方手中拿过酒碗,将他碗里的酒一古脑地全倒进了猪倌的酒碗里。”你就痛痛快快地喝吧,喝死你!” 沉默的钟楼 26(1) 黄方跟在翠翠身后朝外面走去。临出门时,他拿起了那支7·62步枪,压上了三颗子弹。他们班总共带上山来两支步枪,现在他占有了一支,还有十颗子弹。他又摸了下裤兜,汽车司机送给他的那块香皂还在兜里。 他刚走出去,就听到帐篷里面响起了一阵闹笑声。他和翠翠之间的事,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一阵强风迎面吹来,翠翠就势扑进黄方怀里。 从下午开始的鹅毛大雪此时已经停了,几个小时的光景,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高大的松树上早已落满了雪,象夏天林子里的蘑菇,都变得圆乎乎的了。森林里黑漆漆的,只有白茫茫的雪地上映着微弱的反光,还有阵阵从森林深处沁出来的松脂清香。一阵风吹来,听得到大块大块雪从树上塌落下来的扑扑声和松树枝折断的咔咔声。 “傻子下山卖猎物去了,”翠翠说,“今儿晚上肯定不回来。” 黄方“嗯”了一声,搂着她,向木屋走去。 “你就会‘嗯’,不知道人家有多想你。”翠翠说,“洗澡水我都给你烧好了。” 他们搂抱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间小木屋里发出的昏黄的光亮。 木屋里温暖、舒适,点着一盏明亮的汽灯。黄方躺在一只冒着热气的木制大澡盆里,惬意地眯缝着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寒气全消,所有的筋骨肌肉都松散开来。 “有个女人就是好哇!”他由衷嘆道,“你看你这屋里多舒服,又干净,再看看我们住的那间帐篷,脏得跟猪窝似的。” “那你就天天来呗,我伺候你,天天给你烧洗澡水。”翠翠说,“只要你不烦我,我心甘情愿伺候你一辈子。” “天天来!你说得起巧,我现在就是爱谁谁,壮着胆子来你这儿的,等开春我们下山回连后,还不知道排长怎么向连里汇报呢?他要是把咱俩这事说出去,连里还不把我给整死。”黄方说,“再说,我要是天天来,你们家那位大傻哥放哪儿呀?我看,何傻子这人其实不赖。” “你们连里有这么厉害?”翠翠凑过来,跪在黄方身旁,一点一点地为他擦洗着身子。“看你这么厉害,原来你也有怕的人啊!” “我怕的人多了,”黄方扳着手指数着,“迪克,我姐还有你,我就怕你生气,怕你哭。” “你才不怕我呢,是我怕你,我就怕你不理我。”翠翠说,“你总对我提那个迪克,好像你们俩比亲兄弟还亲。” “那当然了。” “他长什么样啊?” “长得可帅了,小白脸,特喜欢读书,不像我似的,只有打架一门灵了。”
第56页 “你这儿都压肿了。”她充满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肩膀,“你别动,这又红又肿的,让我好好给你揉揉。” “没事。”他依旧闭着眼,将手伸进她的怀里,准确地攥住她的乳房。她没有躲闪,反而将身子往前凑了凑,她知道他喜欢自己这样。 “你呀,哪儿都大,手大、脚大,这儿也大……”她的手又伸到了他的裆间。“这香皂味真好闻,我用它好好给你洗洗。” 顿时,一股柔情蜜意传遍他的全身。黄方托着翠翠柔软的乳房,用沾满肥皂沫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她的乳头。心想,这澡洗得可真舒服!看来上山伐木真是来对了。如果能允许他在这个世界上,挑选一种活法儿的话,此情此景,非其莫属。有生以来,他从没有在别处得到过如此这般带着近乎崇拜的厚爱。一想起这事来,他就恨不得为什么自己不再长大一些,为什么自己不是那个掌管着几十万人口,和包括这片山林在内的上百平方公里土地的师长,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能为翠翠做多少事情啊!而现在,他除了能偷偷陪她睡觉之外,其余的什么也不行。 刚进山时,黄方注意到,除了他之外还有一双眼睛也在无时不刻地在紧盯着翠翠。那傢伙是个盲流,听口气也像是山东人,约莫有四十多岁,短粗黑壮,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傢伙。黄方提防着他,终于在一天黄昏制服了这个傢伙。当时,在空荡荡的“楞场”上,只有翠翠一个人在那里捡树枝,冷不防被偷偷熘过去的那个傢伙拦腰抱住,她挣扎着,喊叫着……就在此刻,一直躲在暗处的黄方快步上前,就像电影镜头似的,抡起手中的斧子,照准那个傢伙的小腿猛砸下去。那傢伙大叫着,疼得直在雪地上打滚。黄方心中有数,他这一下砸得不轻,这傢伙要是没有人扶着,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能爬回他住的那个帐篷去就算不错。 “你小子够他妈黑的!”那傢伙抬起头,脸上沾满了积雪和木屑。“从哪儿冒出来的你?” “咱们住得不远,我是兵团的。”黄方收回斧子,拍了下肩头上的步枪,“下次要是再让我碰见,就崩了你丫的。”他背起地上那捆拾好的树枝,对站在一旁吓得直哆嗦的翠翠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第二天中午,他藉口找点水喝,闯进了翠翠的木屋。何傻子不在家,那是他在昨天送她回去时就已经侦察好的。他推门进去时,翠翠正在澡盆子里洗澡,见黄方突然闯进屋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明白,为什么翠翠洗澡时竟忘记了将门锁上。翠翠坐在澡盆里,拿过衣服挡在胸前,惊恐地望着他。短暂的对视之后,黄方走过去,从澡盆中将翠翠抱起,轻轻地放在床上……整个过程,谁也没有说话,黄方似乎没遇到任何抵抗就占有了翠翠。 沉默的钟楼 26(2) 那天,他走出木屋后才想起,自己从进屋到离开,一口水也没喝。几天后,他托人从山下给她买了条红围巾。看到翠翠高兴地接过去,他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情才平复了下来。 “站起来,”翠翠说,“洗完了。” 黄方睁开眼,在澡盆里站了起来。翠翠搬了个凳子站了上去,提起一桶热水从他头上浇了下去。 “真舒服!”黄方一边擦着身子,一边拉过翠翠使劲亲了一口,“我也给你洗洗。” “我就喜欢让你舒服。”翠翠说着,脱光衣服坐进了澡盆。 “刚才你闭着眼睛想什么吶?”她问。 “想你呢,”他说,“打那儿以后,那个坏傢伙没再找你麻烦吧?” “没有。”她扳过他的脸,又问,“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想干我了?” “你怎么知道?” “你那眼神都露出来了,我都不敢正眼看,像要把人吃了似的。” “你害怕那眼神?” “我也不知道,反正一见着你,我的心里就慌得不成。” “那就说明你也看上我了,想干我。” “才不是呢。” “现在你还怕还慌吗?” “不了,我现在就怕你不理我了。”翠翠满脸感激地又凑了过来。 “别动,我都没法给你洗了。”黄方一手托着她的乳房,一手伸向了她的阴部。“你长得好,上边漂亮,下边也漂亮。” “你喜欢吗?”她扬起脸,水灵灵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他。 “喜欢。”他发自内心地回答。 她迎合着他,身子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他一下子将她抱起来,向床边走去。 屋里暖融融的,木棒在炉火中烧得噼啪作响。黄飞又往炉火中扔了几段木棒,撩起窗帘望了眼窗外。屋外,风停雪住,万籁俱寂,月亮已经出来了,地上一层银白。 他转过身,见翠翠浑身赤裸,表情平静地躲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在等待着。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着,忽然发现在她白嫩的肌肤上,有好几块青紫色的印记。他轻轻地抚摸着那里,问,“是他拧的?” 她没有回答,默默地拿开他的手,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她从来不讲何傻子是怎样欺负她,每当他为她身上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询问她时,她要么什么也不说,要么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而她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难受。她知道他没有办法,她总是这么体谅人。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带上她出走,但逃到哪儿去又是个问题。当然,也没准儿哪天他会忍不住将何傻子打个半死,明确地告诉他不要再欺负翠翠,甚至会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枪将他崩了,但以后会怎样呢?对于他的这些想法,她全不同意。她始终说何傻子是个好人,除了在这事上欺负她,别的都对她很好。她说,何傻子能把她从吃不上、穿不上的山村里带出来,她一辈子都会感激他。
第57页 “来吧……”翠翠欠起身,扬起手臂搂紧了他,将他按倒在自己身上。 他亲吻着她,熟练而温柔地进到了她的身体里。时快时慢,时轻时重,比刚开始时老练多了,这一切都是在他身下的这具柔顺的肉体上练就的。他不停地动着,耐心地等待着她发出猛烈震颤的那一刻的到来。近来,他总能这样。终于,那一时刻来到了。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震颤着,双眼迷离,喉咙间发出着深深的嘆息,她用力摇摆着她那丰满的臀部,一起一伏,尽情吮吸着源自她心爱的人体内的甘泉。 他们并肩躺着,他看到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他扳过她的肩膀,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她睁大着那双泪眼,痴痴地望着他,停了半晌才说道,“开春后,你要是下山一去不归,我可怎么办啊!” “你说怎么办?”他说,“我真是没有什么好办法。” “我想跟你生个孩子,”她说,“要是能有了你的孩子,我就什么也不想了,我就知足了……”她说着,一脚蹬开被子,高高地扬起她那白生生的双腿,“我就让它在里面呆着。” 看着翠翠那份痴情的样子,黄方一肚子感激,一肚子担心,一肚子愧疚。他感激她那灼人的爱恋,担心她一意孤行会令事情败露,愧疚自己对这一切毫无办法。 “等一等吧,”他说,“再过两年,我就来这儿把你接走。” 她笑了,翻身趴在他身上。 “我的好人,我的亲亲,”她摸着他长满着鬍子的脸,“你是城里人,北京人,我可配不上你,能跟你这样,我早就知足了……你将来一定会娶个知书达礼的城里女人……我真的是就想要个你的孩子,我想生孩子。” 他们起来后,翠翠为黄方热了一大碗狍子肉,还烫上了一壶酒。“吃点儿东西再走吧,还早呢。”翠翠为他倒上酒,又找出针线,为他缝补起破烂的棉袄。 “我将来肯定带你走,”他又重复了一遍,“到北京去。” “你说我要是跟傻子明说,让你帮我生个孩子行不?”她突然说,“东北这地方有这样干的,你难道没听说过。” “这行吗?” “行不行的,我也想跟他说。”她说,“傻子他也早就想要个儿子,可自己又不行……你就甭管了,明儿他一回来我就跟他说。” 沉默的钟楼 27(1) 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你的心里竟然充溢着某种成就感。首先是你在短短的不到两年时间内,掌握了这里绝大部分的劳动技巧。冬天修水利,夏天耪大地,扬场漫帚扛麻袋,大车老闆里外套,割麦割豆,造肥、沤麻。尤其是你竟然掌握了烧制红、青砖的技巧,这在老职工里都是要干上三、五年才能独立操作的。正是由于你有了这一基础,所以连里的粉房在建成后第一天漏粉时,点名你去烧锅。那位从外面请来的做粉师傅夸奖你烧的锅好,似开不开,水花微起。那种火候确实难掌握,火大了水花翻起来,刚进锅的粉条便会断成碎节,火小了水温不够,粉条便会沉粘在锅底成为一团浆糊。你就能把那一锅清水烧得始终保持在让水花在水面下涌动,劲儿全焖在锅里,且水花只在一个地方冒起,不是满锅乱冒,单就在水锅上粉瓢漏粉的下方。几十根糟白的粉条漏进锅里,迅速沉入锅底,不一会儿就由那暗涌的水花带到水面上,变成了筋道透明的一缕。高兴得那位做粉师傅直想带你走。那段时间里,你甚至还利用替班烧锅炉那两天时间,搞了一项自以为得意的小发明。 那锅炉实际上只是个装不了多少水的小开水炉,而全连两百名知青所用的开水和洗涮用热水,就靠它来供应。每到早晚用水高峰时,每名知青只能分到小半脸盆热水。为此,你想了个办法,用一段胶皮管插在水炉上方的出气孔上,胶皮管的另一端插在你砌好的盛满了凉水的大水泥池子里,炉子烧开后,利用水蒸气将池子里的凉水烫热。这么一来,知青们每天洗涮用热水的供应量大大增加了。尽管连长并没有夸奖你,但从你独立烧出第一窑红砖,到做出第一锅粉条,再到这次锅炉改造,你几次注意到了他投向你的赞许的目光。 当然,最令你欣慰、满足的,还是来自袁萍。你感到,她似乎开始在注意你,偶或,她还会向你投来甜美的一笑。那笑令你心醉,令你神迷,令你会兴奋上好几天。一次,你在果园旁的小路上正好碰到了迎面而来的袁萍,你们对视着,靠近着,似乎是在同时都放慢了各自的脚步。你陡然紧张起来,心脏急剧地跳动着,谁都说那是幻觉,但你不承认,在离她还有七、八米远的地方,你分别感觉到了她的心脏也在同样急剧地跳动着。看到你,她先是甜甜的一笑,而后白皙的面庞变得胀红了起来,美丽而又深情的眸子里射出一种火辣辣的目光,一种你从未见到过的深情的目光。那目光烧灼得你浑身热血沸腾,整个身体都情不自禁地震颤了起来。那目光没有一刻游离,就是那么直愣愣地望着你,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对你说,像是要一眼看透你的心里,剎那间,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她的目光中只有你。你无法知晓那一刻自己的目光是怎样的,你是多么希望自己的目光也能给予袁萍与你同样的感受呀! 在她终于来到你的近旁时,你再也按捺不住地第一次对她开口,说了句,“你好!”袁萍本来迟缓的脚步完全停了下来,她低下头,羞涩的脸像一只熟透的苹果,轻声答道,“嗳……”
第58页 那一刻,你仿佛被电击了一下,浑身上下即刻酥软了下来,激动的心儿像是要跳出胸膛,你感到幸福极了,幸福得不知所措。短暂的停留之后,你猛然拔起脚步,一熘烟儿地跑开了。 你一口气跑到了几里之外的北山脚下,大声呼喊着,“袁萍,我爱你!袁萍,我爱你!”你那发自肺腑、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久久地在寒冷的旷野中回荡着。 你承认,尽管以后你的生活中的确有过别的女人,但像袁萍那样火辣辣的、满含深情的、令人终身难忘的目光,你只见到过一次。细想起来,她那样的目光竟也是你在北大荒时那种特殊的年代和环境造成的,是极度性压抑下的产物。后来在你生活中出现的那些女人,因时代和环境的不同,使得她们在情感表达的方式上,有了更为直接、多样和方便的可能,但那种目光是再也见不到了。 你准备要发动爱情攻势了,袁萍那笑容和目光给了你无穷的信心和力量。你想,首先要竭尽能力地写上一封最能打动芳心的情书交给她,倘若情书没被退回来,就寻找时机与她约会,当面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热恋,然后就秘密地开始你们的爱情。你甚至还想过,一旦时机和环境允许,就与她在北大荒结婚、成立家庭…… 然而,你臆想天开的这一切都破灭了,破灭得如此之快,令你始料不及。就在你倾尽心力,终于完成了你认为足以打动袁萍芳心的情书,在油灯下誊抄数遍正待交给她时,她的父亲突然来到了连里。 从她父亲的举止、装束看,显然是个还没有被文革夺去全部权力的干部。他在连里只住了三天,便神速地办好袁萍回到南方转点插队的全部手续。谁都明白,转点插队是知青返城或参加正式工作前的一个跳板,是那时尚有一定权力和门路的知青家长们才能做到的事情。 袁萍要走的消息在连里迅速传开了,这消息对你来说,不啻是当头一盆凉水,把你从自认为是热恋中的昏头涨脑中,浇得清醒了过来。一时间,你怨恨她的父亲,也怨恨袁萍,认为她欺骗、甚至是背叛了你。其实,你们之间什么都不存在,甚至连正经的话都没说过一句,又何来欺骗和背叛呢?但当时的你已经昏了头,你只觉得你永远地失去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你无法忍受这一切,但又无处发泄,你的情绪坏到了极点。 沉默的钟楼 27(2) 在她走前的那个傍晚,你从食堂里出来看到了她。一见到你,她的眼睛像是一亮,目光中立即现出热望的神情,她快步向你走了过来,像是有话要对你说。而当时你竟不知怎的,马上扭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大步走去,最为可恨的是,竟然在转过身去之前,狠狠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一解你心中的怨恨。 袁萍走了,永远地离开了北大荒,从此你们再没有见过面。你不知道她临走前受到的你那恶狠狠的一瞥,对她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也许她当时尴尬至极,心痛如绞,永远地记恨于你。也许她根本就没在意,无所谓,只觉得你的举动恰好证明你不过是个一厢情愿,沉湎于单相思的四六不懂的混帐东西。但不管她那边如何,这恶意的一瞥却令你懊悔一生!你至今仍然认为,这恶意而又愚蠢的一瞥,是你生活中所犯下的众多难以原谅的错误中最令你懊悔的错误。 袁萍的走令你又一次尝受到了生活的残酷和命运的打击,她带走了你的初恋,带走了你认为是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你的生活又进入到以往那种阴暗、压抑的轨道中。 真应了那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古语,不久后的一天夜里,袁萍竟与你翩然入梦。梦境中那青青的草地,潺潺的流水,平缓的山坡,皎洁的月色,一望无际的田野,郁郁葱葱的森林,那马厩、晒场、谷仓、酒房、牛栏、羊舍、营房……这一切分明都是你所在连队独有的场景。你与她在洒满月光的山道上,在小山般隆起的麦堆旁,在蒸气瀰漫的酒房里并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人生、理想、还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爱情。每当谈到这些字眼的时候,你便更加动情地加重语气,自认为巧妙地表述着你的暗示,并盼望着能得到她对你所示爱意的回应。 袁萍始终在专注地倾听,美丽的脸庞上带着迷人的微笑,默然不语。她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你,似乎是在鼓励你傻乎乎地向她示爱,又像是在甜蜜地憧憬着什么。那一刻,月光下的她犹如女神般美丽、高雅、圣洁。 你不停地说着,动情地说着,慢慢地发现她那美丽而又深邃的眸子里,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又是那种火辣辣的、令人晕旋的、带着焦灼的渴望的目光。 你们拥抱在了一起,空旷的田野上寂静无声,高远的蓝天上絮云朵朵,你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动情地拥抱着、亲吻着。她那饱满、柔软的双唇挤压在你的唇际的时候,你分明感到一股甜蜜的汁液流进了你的嘴里……就在那一刻,你醒了。就在你醒后,你依然觉得仿佛还在梦中,她那甜蜜醉人的香吻依然留在唇际。 从那以后,每次梦境都是这样,飘然而至,嘎然而止,不知有多少次,你极力想延续这种梦境的努力都没有成功,但这种美好、甜蜜而又毫不淫秽的梦境却一直延续至今。 从此以后,无论是你的内心还是外界的气候,都进入到了一个你从未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几乎每日白天的温度都要在摄氏零下三十度以上。每天当你拖着疲惫的身躯从水利工地回到宿舍里躺在炕上时,最盼望的就是袁萍能来入梦,这梦境成为了困苦年月里你少有的慰藉。
第59页 将深藏内心的对异性的渴望表露出来,固定在某个可爱的形象上,从始至终充满着虚妄的幻想,全无任何实质性的内容,这便是你的初恋,一种只有在那种年代里才可能产生的初恋。 沉默的钟楼 28(1) 趁着别人在打炮眼的当儿,你跑到一处新炸开的土坑里面,这里背风。你半仰半靠着,掏出黄方的来信又一次看着。 迪克: 你好吗?你的好几封来信和寄来的书我都收到了。信我都看了,书没看。我现在一看书,那上面的字就往外顶,一行也看不下去。别笑我,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甭往好道上引我,那样我肯定会叫你失望的。 连里最近怎么样?没有人跟你犯劲吧,如果有的话,你先甭理他们,看我回去怎么一个个地收拾他们。咱俩快有一年没见了吧?告诉你,我又长高了不少,可能你都不认识我了,我现在都忘了我从前长什么样了。 你来信说,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是谁,我见过吗?甭问,你的眼力肯定错不了。 我现在也跟一个女人好,她是山里人,长得漂亮极了,可惜是人家的老婆,等我回去后再跟你细说。说实在的,我真不想回连去,在山上呆惯了,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多好。随信带去五十元钱,想让你帮我给她买点东西,最好是上海或北京的,什么都行,只是要快点儿。 一年了,才给你写了这么一封信,你可别怪我,我实在懒得动笔。黄圆最近有信来吗?听说快有探亲假了,能行的话,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北京。 弟 黄方 你看着信纸上拙笨的笔迹,脑海里想像着黄方现在到底变成了啥模样?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山里女人,还是别人的老婆,他可真行!给他那位漂亮女人买些什么好呢? 凛冽的寒风席捲着一望无际的雪野,你手中信纸的一角被风颳得咔啦啦直响,像是要被撕碎似的。你向四周望了望,划着名火柴,将信烧掉了。 你站起身,揉了揉被寒风颳得麻木、生疼的面颊,使劲跺着脚,用力搓着被冻得僵硬的手指,走出了土坑。工地上,干活儿的人们正在渐渐散去,显然炮眼已经打好,又要放炮了,只有一幅“冒严寒斗风雪无所畏惧,修水利造良田百年大计”的横标,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 连续两年,每到冬季你们便要在这千古荒原的胸膛上,豁开两道巨大的口子,交由夏天的雨水,用泥土再将其填满。 你看了下手錶,那是黄圆寄给你的生日礼物。差五分十点,该你们上场了。你突然灵机一动,自己添些钱,给黄方的女人买块表倒是正合适。 你是放炮组的组长。连你算上,小组里共有六个人,三名家庭出身是黑五类的知青,三名兴凯湖劳改农场的刑满就业人员,本身就是黑五类,什么人干什么活儿,连里分得很清楚。一会儿,你们一人负责点十炮,谁也甭多谁也甭少,有了哑炮自个儿排,炸死活该。连里虽然没有这么明说,但你是这么理解的。 你站到土堆上,冲着躲在不远处沟渠里的那几名属下招了招手,他们很快凑过来。 “还是老规矩,一人十炮,最好是一次点着,不然的话,出了哑炮自己排。”你说完,点着了一支烟,紧嘬了几口。不管多没钱,只要是干这种点炮的玩儿命活儿,你总要抽好烟。那种菸丝太短,像锯末似的劣质烟,点不了几炮就灭了,到时候干着急,曾经有过这种教训。你将手中的烟递给站在身旁的老吴,这位北京的作曲家、教授,至今还不会抽菸,别人都说他除了会作曲之外,搞女人也挺在行。但你并不这样看他,相反,你倒是觉得他多少有些木讷,很单纯,是个好人。所以,你总在可能的范围内照顾他,有时还帮他完成一些劳动定额。你从不直呼他的姓名,总是对他很尊敬。看得出来,他多少对此有些受宠若惊。 重要的是,你对老吴的好感还来自另外一层关系,那便是他的刚上初中的女儿吴歌,一位漂亮聪颖、娇柔可人的女孩。老吴不知从哪里听说你会打桌球,便几次开口求你教他的女儿,说这孩子迷上了桌球,就是没有一个好教练。你答应了,并尽可能地抽出时间来教她,而吴歌仗着她天生的悟性和勤奋,每每总给你惊喜,短短几个月时间,她的那份架势和攻杀已经相当有样儿了。你感嘆她的悟性和聪颖,私下里几次劝老吴教他女儿声乐。老吴起初说什么也不同意,说是绝不让自己的女儿在文艺圈里混了,但后来你还是说服了他,让他在家里偷偷地教他女儿练唱。隐隐地,吴歌在球技上的每一点进步,甚至令你产生了一丝成就感。 “还是那个顺序,”你边说边又点着一支烟,“老吴头一个,接着往下排,我最后。”头一个路途最近,排在最后的路途最远,在这里,点燃导火索后返回安全地带的路途远近,等于危险系数。 “现在开始。”随着你的一声令下,六个人像六只刚刚挤出圈门的马鹿一样窜了出去,直奔属于自己的那十个目标。他们顶着寒风,踏着厚厚的积雪,跳跃在布满塔墩、高低不平的荒原上,他们时而弯腰,沉稳冷静地用手中的菸头引燃导火索,时而狂奔疾跑,谁都希望自己头一个返回到安全地带。 本着节约闹革命的原则,导火索的长度是经过严格测算的,十炮中最后一炮导火索的长度,只允许你们在丝毫无误地点燃后跑出大约三十多米的距离。虔诚而又狂热的人们还不知道,眼前这一投入了十万大军,数百辆施工机械的所谓水利工程,才是一桩最大的浪费,大自然的力量将会无情地给予证明。用不了三年两载,你们今天在地球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将被大自然化为乌有。三九严寒,使冻土层掩盖住了这荒原下面那无边无垠、深不可测的苦海。在夏季,偶然间闯进这里的拖拉机开着开着,便会突然间沉下去,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你赶到了近前去看,会发现这里只是一层浸在水洼中的草甸子,与旁边的草甸子并无异样。这其实已经说明了问题,但人们宁愿对这样的事实视而不见,而且还封锁诸如此类动摇军心的消息。等高线十七度以下的荒原不宜开垦成农田,应该保留草场原貌的专家论断,被视作是扯淡!这年头,专家的一切论断都是扯淡!他们的险恶用意是,阻遏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拥有更多的肥沃良田。
第60页 沉默的钟楼 28(2) 你点燃了最后一炮后,直起腰,边往回跑边朝老吴喊道,“您那儿用帮忙吗?” “不用。”老吴疾跑着,显得有些兴奋,动作也格外麻利。每次,你总要替老吴点上两炮,而此刻他已经跑到最后一个炮位跟前了。 早晨,老吴对你说,连里已经找他了,让他给连里的宣传队当指导,连里的宣传队要是没人给指导一下,连锣鼓镲都敲不出个准点儿来。大概是即将重操旧业的喜悦,再加上来自组织的器重,令他显得有些激动,受宠若惊的神情溢于言表。 跃过沟渠旁的土坡时,你看到远处营区内的大道上,不知什么时候用松枝扎起了一个简易牌楼,几面彩旗在上面迎风招展。春节到了,一年中仅有的两天假期快要来了。 又有两个人跑回到沟渠里。 “您快点儿。”你又一次沖老吴招呼着。 “来了,来了。”老吴答应着,一手扶着眼镜,一手插在兜里,气喘吁吁地向这边跑过来,脚步像踩着节拍。他一定是在心里默诵着语录歌的旋律,也许,从明天或是下午,他就可以开始放开歌喉,施展特长了。 他的烟呢? 就在老吴快要跑到沟渠边上时,他的身上突然响起一阵“啪、啪、啪、啪”的连续爆炸声,老吴惨叫着,倒在了血泊中,身上的棉袄被炸得四处飞散,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一团团的棉絮在他身旁飞舞着。 远处,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接连轰响起来,惊天动地,土块横飞,你在心里计算着,应该是六十炮。 “老吴……”你大喊着,不顾一切地冲上沟渠,将他拖了下来。 一切都明白了,老吴在点燃了最后一炮之后,忘乎所以地将冻僵的、拿着菸头的手,揣进了装有多只雷管的衣兜里。 炮声停止了,工地上静极了,一阵阵欢庆节日与胜利的喜庆锣鼓声随风飘来。 专业真害人! “刚才响了多少炮?”你蹲在地上,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老吴,怔怔地问道,“谁数了?” “刚才这一乱腾,谁也没数呀。”胡瞎子说。 “都先回去吧,我马上送老吴去医院。”你说,“下午都来检查一下,谁的哑炮谁负责排除。” 深夜。团部医院。 你守候在手术室门外,老吴的手术已经进行三个多小时,一位从里面出来的大夫告诉你,伤员的腹部和右手上,有几百块雷管碎片,虽说都在浅层,但也别指望一、两次手术就能摘干净。 长长的医院走廊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你刚要躺在长椅上睡一会儿,忽然看到连里的人抬着副担架走过来,胡瞎子躺在上面。 “他怎么啦?”你焦急地问。 “也给炸了,下午排哑炮时炸的。” “炸哪儿了,”你又问,“有危险吗?” “炸鸡巴了。下午排哑炮时,他非要往没炸的炮眼里撒泡尿,说是这样安全。没想到,他刚把那玩意掏出来,炮就响了……准是导火索又受潮了,你放心吧,他没危险,这小子命大着呢,刚才他还叫唤疼呢……” 又来了一个,挨炸也成双成对。 “胡瞎子,醒醒,快醒醒,我是迪克,”你伏下身,摇晃着胡瞎子,“你老小子怎么总是玩儿邪的……” 胡瞎子“哼哼”着,睁开眼,说,“哎哟,真他妈疼死我了!要不是我有经验,反应又快,紧着趴下,这回小命准得玩儿完!” “上午放炮时没你呀,”你说,“我走时嘱咐好了,谁的哑炮谁自个儿排。” “是我主动要求去的,那活儿不是轻省吗。” “快进去吧。”你催促着,颓坐在椅子上。 胡瞎子是本地老职工,虽说已近五十还没有结婚,但他的鸡巴却屡遭蹂躏。早先他在农场里放牛时偶然发现,那些随着前来此地参加农场援建的苏联农业专家的夫人、小姐们,常爱到河里去游泳、洗澡。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总一个人躲到河边的树丛后面去偷窥人家换衣服。没想到有一天,那些闲得没事的女人们发现了他,于是分工合作,给他来了个迂回包抄,正逮了个结实。不容分说,她们就将胡瞎子连拉带扯地拖到沙滩上,扒光了他的衣服,就地取材,用沙滩上滚烫、粗硬的沙子,把他的鸡巴揉搓得血痕累累。 胡瞎子被紧急处治了一番之后,又被抬到观察室去了。医院里只有一个手术室,他还得先忍会儿。你看着疼得嘴牙咧嘴的胡瞎子,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此时,你又想起了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吴歌。中午,你们临上车时,她那眼泪汪汪、无依无靠的神情,真叫你怜惜。 “别哭,我会照顾你的。”你轻声对她说着,重复了好几遍。 沉默的钟楼 29(1) 你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一九七一年的除夕。那天出奇地冷,狂风颳了一整天,连里破例早些收了工。黄昏时分,当你疲惫地拉着铁锹从水利工地走回连里时,恰好碰到从团里回来的拖拉机。连里的通讯员也在上面,他喊了你一声,扔下一封信来。你紧忙捡起来看,信封落款是一处你从未见过的外地农村地址,但笔迹分明是你熟悉的父亲的笔迹。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你的心头。信确实是父亲写的,信中告诉你,他和你母亲都被轰到农村老家去了,因为刚回农村,连一间可以栖身的住房都没有,一切都需要安顿,所以迟到今天才给你写信。 父亲的信写得很平淡,没有任何情绪在里面,除报平安之外,似乎来信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告知你一个新的通信地址。
第61页 你站在路边看着信,先是手部,而后是胳膊,最后是整个身体都无法抑制地抽搐起来,双腿一阵阵地发软。你拉着铁锹,支撑着快要瘫软下去的身体,脸色蜡黄,只觉得一股股的寒气袭进了你的身体里。那天你没有吃饭,直接回到宿舍倒头便睡,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你始终在昏迷中,分不清白天黑夜,身体忽冷忽热,不停地发着高烧。三天三夜你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只记得在一次醒来时爬到炕下,喝过一次桶里的井水。昏迷中,你似曾听见连里的卫生员来过一次,但他只说了句,他在发高烧,等他醒了给他吃两片解热镇痛药就好了。以后再没有来过。 第三天午后你醒了过来,浑身上下显得轻松了许多,头脑也不再昏沉。宿舍里静悄悄的,你瞥了眼门上挂着的日历,才知道自己已经躺了多长时间。当你撩开被子试图下地走一走时,一下子惊呆了!你看到,你自己原本健壮的双腿,竟然瘦得只有锹把那么细,只有一层松驰的皮肤包着骨头…… 你被确诊为急性肝炎,住进了团部医院,在那场北大荒大面积流行肝炎的瘟疫中,你成为被病魔俘获的一员。 有人说,病房是一个小世界;也有人说,没有住过医院的人生算不上是完整的人生。通过那次近三个月的住院治疗,你对这些话多少有了一些理解。在病房里,你亲眼见到病魔是怎样将一个壮汉折磨得孱弱无力;怎样将一个刚进院时还能将黑管吹出优美旋律的上海知青拉入死亡的深渊;还见到了已经身患肝腹水重症,在病床上苦读毛泽东选集、深信背诵毛主席语录就能止痛的北京知青……住院之后的第一件事,你便是给家里写回信,告诉他们你一切都好,只是要去一处交通不便的地方去参加水利会战,所以请他们在半年之内不要再来信,有机会你会给他们去信的。 肝炎病房设在一排显然是仓促搭就的红砖房里,每间房里住四个人,治疗方法主要就是服用中药汤剂,而其它的肝炎患者急需的营养食品及药物一概全无。一位看上去颇有经验的老大夫查房时,在私下里感慨地说,这些病号那怕是一天能够吃到个小小的苹果,身体恢复起来也会快得多。的确,能在那时吃到一个水果简直成了你们的奢望。你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在那时遥不可及的奢望,竟由年仅十五岁的吴歌为你实现了。 在北大荒,你遇到过很多次暴风雪,当地的老职工们称暴风雪为“雪炮”或“大烟炮”,那天的暴风雪是你经历过的最厉害的一次。 先是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宿,清早你们起来时,隔窗望见路面上的积雪已经有一尺多厚,天气灰濛濛的,还有雪花在时断时续地飘落。大约在早晨七点多钟时,力达八级的凛冽狂风呼啸而至,惊天动地。一时间,窗外的世界被狂风吹捲起来的漫天飞舞的雪花所完全遮盖,变得一片浑沌,只能听到一阵阵尖利刺耳的风声。不多时,天气逐渐晴朗开来,只见狂风如利刃般切割着方才还覆盖在路面上的厚厚积雪,魔术般地将积雪转移到了远处田野的低洼处,狂风掠过之处一片光秃秃的。 就在这时,公路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她低着头,手里提着两只大提包,磕磕绊绊的,时而被逆风吹得无法前行,时而被顺风吹得连跑带跳。显然,她是沖这里来的,因为这里除了孤零零的肝炎病房之外,再没有其它的房子。这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引得病友们都聚了过来隔窗观望,及至近前你才看清,是吴歌! 进到屋里后,你看到吴歌已经快被冻僵了,她的嘴唇、睫毛、头发都被冻上了,她嗫嚅着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她解下围巾,摘下皮帽子,脱下棉袄,不停地搓手跺脚,直待红扑扑的脸上绽出了笑容,你一直悬着的心才算踏实下来。 “吃吧,大家都吃。”吴歌打开提包,拿出一个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发着。病友们尽管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都将苹果接了过去,拿在手里摩娑着。 “行啊你,迪克,”一个病友开玩笑道,“这么冷的天儿,竟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孩给你送苹果来,够福气的!” “别胡说,”你脱口而出,“这是我妹妹。”你虽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美滋滋的,觉得吴歌的突然到来,给足了你面子。 也难怪病友们这样说,你似乎也是刚发现,吴歌高高的个子,窈窕的身材,乳房翘挺着,显然比起同龄女孩们,要发育的早了许多。 病友们拿着苹果很快离去了,屋里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你为吴歌打来了热水,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她。 沉默的钟楼 29(2) “你从哪儿弄来的苹果?”你问。 “买的。”她说。 “这大冬天的,哪儿有卖苹果的?” “我去哈尔滨买的,下了火车就直接过来了。”吴歌说,“没想到赶上了这么坏的天气,差点把我冻死。” “你哪儿来的钱?” “找我爸要的,他有钱。” 老吴确实有钱,这你知道。作为一个北京的二级教授、一级指挥,尽管在劳改后曾几次被减薪,但他的工资依然是你们这些兵团战士的好几倍。 “你逃学了?”
第62页 “我请假了,我爸爸不是也在住院吗?” “你到他那儿去了吗?” “还没有,我先到你这儿来了,待会儿再去。”吴歌边说边从提包里往外掏东西,鱼罐头、水果罐头、奶粉、葡萄糖、维生素、苹果,堆了一床。“听人说,得了肝炎以后特别需要营养,我在哈尔滨有一个叔叔,我是求他帮我买的。” 你望着吴歌,心想,一个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女孩子只身一人千里迢迢地为你买来你急需的营养品,又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为你送上门来,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啊,这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啊!你该怎样报答呢?面对在你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里,接受到的来自别人、来自异性的最为真切的关怀,你除了心中感激之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歌,谢谢你!”你说,“我除了感谢真不知道还该为你做些什么,本来老吴住院,说好是我来照顾你的,没想到……” “这没什么,”吴歌俏皮地说,“记住以后教我打球时别那么凶就行了。” “这我保证做到,但你也不能再这样犯傻了,只为了买几个苹果就一个人跑到哈尔滨去。”你说,“天气预报说,今天零下四十五度,你一个人出来这么远,多危险呀!” “我不怕,我高兴这样做。”吴歌的脸上绽出少女特有的灿烂笑容。“好了,我已经缓过来了,现在我要去看我爸了。” 送她去医院的路上,吴歌双手搂着你的肩膀,躲在你的身后。不知为何,你的身体竟因紧张而变得僵硬起来,心里“怦、怦”地急速地跳动着,很久不能平复。 沉默的钟楼 30(1) 宽大的书房里暖融融的,炉子上放着的水壶冒着热气,发出“嗞、嗞”的响声。章伯伯坐在写字檯前,闭着眼睛,听着坐在一侧的黄圆轻声念着过时的法文画报。 这屋里所有的书籍,都是黄圆从被红卫兵们查封的书柜中解救出来的。她简直难以置信,章伯伯一家人怎么会对那些已经发黄发脆了的封条奉若神明,不敢碰一碰。 “撕了它怕什么?让这些玩意总贴在屋里看着多别扭。”黄圆来到章伯伯家学习没几天,就张罗着将屋里所有的封条全扯了下来。 红卫兵们都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了,没有人再惦记着这几张封条。文化大革命教会了中国以往循规蹈距的老百姓,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叉子早就这样说过。 “你的英语和法语水平都已经很不错了,接近大学毕业的水平了。”章伯伯睁开眼睛,慈爱地望着黄圆。“似乎是天生的,你对语言的领悟能力和感觉都特别好。” “章教授的功劳。”黄圆调皮地一笑。 “只可惜你生不逢时呀!”章伯伯嘆了口气,走到黄圆跟前,抚摸着她那乌亮的头发。“今天的年轻人里,能够像你这样掌握英、法两门外语的人实在是太少了,绝对是凤毛麟角。” “您说,外语还会再有用吗?”黄圆问。 “当然会有用。”黄伯伯坚定地说,“一个国家要是总像现在这样,那离完蛋也就不远了……我听说,大学要招新生了,叫工农兵学员,你要是能进来就好了。” 你是工农兵吗?你是经过了脱胎换骨后的新型农民吗?你当然知道,你的出身就决定了你永远也不会真正成为工农兵中的一员,他们不欢迎你。无产阶级总要留些对手吧,老的死了,就轮到你们接班了。黄圆想起了她目前插队所在的那个村庄。她比黄方晚一年上山下乡,相比之下,做一个新型农民的好处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课堂比他们近了两千多公里,回家的路程只需要一个小时。 “今天就到这儿吧。”教授用法语说道,“今后,我不再给你留作业了,你自己到书柜里挑几本书拿回去看吧。” “谢谢老师。”黄圆操着英语回答,“我想找几本爱情小说拿回去看,您不会不同意吧?” 教授微笑着一耸肩,“请便。” 黄圆快到家门口时,看见刘震亚正站在那里。她停住了脚步,正待转身要走时,刘震亚叫住了她。 “黄圆,你好。”刘震亚说着迎了过来。“我已经复员了,特意来看看你。你不想请我到你家去坐坐吗?” “没这个必要吧。”黄圆站着没动,冷冷地说道。 他的气色还是那么好,白里透红,充满朝气。军营里的艰苦,不是为他准备的。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没带帽子和领章,皮鞋锃亮,始终面带微笑,像是对可能遇到的尴尬早有准备。 “我是提前复员回来的,”他说,“我已经被北大录取了,是第一批,据说以后会陆续开始招收。” 当兵,上大学,但凡好事他一件也落不掉,只因为他有个高干爸爸。是不是现在就将他从军营里寄来的那些从没有拆开的来信还给他?是不是现在就把那根被他扯断的灯绳连同带血的床单也一块给他看看?让他断了这份邪念,死了那份脏心! “你说的这些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黄圆说,“我不想听。” 刘震亚脸上依然挂着矜持而又温和的微笑。看来,他今天是打定了主意不发火,军旅生活多少磨练了他的耐性。
第63页 “黄圆,我说这些并无恶意,你应该理解我。”刘震亚平缓地说,“我主要是想让你别失去能够上大学的机会……我想,在这些事情上,我母亲肯定能帮上忙。” “真不巧,我已经大学毕业了。”黄圆说,“半个小时之前,一位外语学院的教授亲自口头向我授予了毕业证书。”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懵懂地看着她。 “就是这个意思,流氓、畜牲、魔鬼!你听着,收起你那套骗人的伎俩吧,我永远也不会再上你的当了。”黄圆一口流利清爽的英语,令刘震亚听得目瞪口呆。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摇着头,胀红着脸,一时语塞。学问令优越感掉换了位置,讥讽、获胜的笑靥,在黄圆美丽的脸庞上荡漾开来。 “你在这儿等一下,我把你寄来的那些信还给你。那些信我一封也没看。”黄圆说完,转身跑进了院子。 待她拿着信再次回到门口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大学生走了,带着疑惑和失望。她站在那里,耳边响起了章伯伯的话。“你要是能上大学多好!”梦想。诱人的梦想!自己能上大学吗? 她又想起了你。在你们走后,在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的日子里,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世上只有黄方和你才是她真正可以信赖并依靠的。她时常怀念起和你们在一起时的日子,她甚至想过,如果当时不是自己走火入魔似地爱上了刘震亚的话,或许跟你会……她常常想起当时你的种种表现,还有你那时时流露出的渴望的目光,这些难道不是你想与她相好的表示吗?只可惜当时她对这些全无顾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来愈感到对你的那种强烈的思念。她在给你的信中,曾数次委婉地流露出对你的这份情意,但直至今天,她也没有收到过她期望的回音。或许,你已经有了女朋友?或许你对她像对黄方一样,只是同病相怜下的那种关怀和友好?自己现在这样,纯属是在自作多情。她这样想着,突然记起了你在来信中,托她在京买一件质量最好的游泳衣这件事。这分明是给女孩子买的,难道迪克已有了女朋友? 沉默的钟楼 30(2) 黄圆知晓自己的美丽,知晓自己在你心中的份量,真正令她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她与刘震亚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她担心自己那些恶梦似的经历一旦被你知晓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你临去北大荒前,她曾数次鼓起勇气想对你合盘托出,但话到嘴边却总感到难于启齿,她害怕,真的怕因此而失去你。她想都没有想到叉子在此之前,早就将这一切全都告诉了你。一想到会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失去你,黄圆便感到坐立不安,六神无主。还是暂且什么也别告诉他,黄圆想,她惧怕你那种鄙视的目光。尽管你们现在远隔千里,但相互间频繁往来的信件,已经成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顶顶重要的精神食粮。要是有个十天半月的没有接到你的来信,黄圆便觉得食不甘味,度日如年。在村里,每到下工后的晚上,她总爱伴着油灯一遍遍地反覆看你的来信。这些信像一条纽带似的,紧紧地连结着你们。在你的父母被轰到农村去以后,黄圆按时给他们寄去一些生活必需品,就像亲生女儿孝敬父母一样。 她想,也许还是你说的对,你在来信中讲,以目前各自知识青年这个身份,根本没有资格谈论爱情。随着时间的推移,知识青年们已经越发感到,他们不仅是远离了中心城市,远离了社会主流,而且已经不再像文革初期那样,在社会中以革命的中坚力量和最先觉悟的一群而存在,社会已经抛弃了他们。知青身份使得她们在做每一件事情时,都要低人一等,都要首先面对着不行或不可能。知识青年已经实实在在地沦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在那个年代里,没有谁比知识青年更卑微,从党中央主席到生产队的小队长,每一层都可以对他们发号施令,每一层都可以令他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起五更、爬半夜,干完麦收干秋收,干完秋收修农田,修完农田便又到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抓紧备耕最当时的新一轮循环当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最原始的工具,干最原始的活计。上山伐木材,平地挖沟渠,冰上割芦苇,水中沤苎麻,扬场漫帚扛麻袋,春播夏管秋收忙……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课程,艰苦磨难,毕业无期。 上大学当然是摆脱困境的最好办法。黄圆想,现成的路就有一条,是刘震亚指给她的。想到此,不知是出于噁心还是惧怕,她竟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大学里是个什么样? 沉默的钟楼 31(1) 黄昏时分,下了一天的雨才停下来。空气中带着浓重的水气,森林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此刻,人们都还聚在帐篷里赌兴正酣,外面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响,四下里静极了。一大片白桦树亭亭玉立,在满山青翠中显得分外醒目。翠翠最喜欢白桦。 “到底想咋办?你倒是说话呀……”翠翠对黄方说,“人家好不容易才把这事跟他讲好,你以为这事好说出口呀,我不知下了多大决心才敢对他说……” “这叫什么事呀……”黄方一脸愁容地说,“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种规矩,非把这自古来年都是偷偷摸摸干的事摆明了不行?”
第64页 “那还不是因为我想怀上你的孩子。”翠翠拉过黄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在她的手腕上,戴着黄方送给她的那块亮晶晶的手錶。“我一说这事,你就满脸的不高兴,你们城里人是不是就喜欢偷偷摸摸的,觉得那样才带劲儿……要不,就是因为俺这身子不配生养你的种?” “不是这么回事,”黄方说,“这种事我听都没听说的,你总得让我想想再决定吧。” “反正我这一辈子就求你这一件事,你无论如何也得答应。”翠翠哀怨地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恨你,再也不理你了。” “真拿你没辙!”黄方无奈地擦去翠翠脸上的泪珠,说,“去,我现在就跟你去。”他说罢,返回帐篷像是要拿上点什么东西似的,站在那里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他对着帐篷帘上的那面小镜子端详着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临出门时,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上了那支步枪。 雨后的地上很软,雨水将林中厚厚的腐殖质泡得松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像踩在海绵上一样。通向木屋的那条林中小路大约有五百米长,黄方和翠翠一前一后走了有十分钟。 来到木屋门前时,黄方使劲儿跺了跺脚,他不想把浑身的不自在带到屋里去。他又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前些日子跟着头一拨撤下去的人一块偷偷地熘下山去,来个不辞而别。他又想起了你,想你如果也在山上还能有个商量。现在他孤身一人,实在想不出真正的男人遇上这种事,到底该怎么办? “还愣着干啥?快进屋吧。”翠翠推了黄方一把,拉开了房门,向屋里招呼着,“大傻,黄方来了。” 黄方跟在翠翠身后走进屋里,冲着坐在桌旁的大傻点点头,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笑容肯定比哭还难看。他环视了一下屋里,没有发现要出事的兆头。 “来啦,”大傻欠了下身子,指着桌对面的椅子,说,“坐吧,喝点儿。” 看样子大傻已经喝了不少,红头胀脸,青筋肿胀,连脖子都是红的。要看他那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的块头,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人想到,他的那个小东西这么不争气。黄方拉过椅子,坐下,谨慎地将步枪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环视着屋内,一条大床单横挂在屋子中央,挡住了他扫向床上的视线。桌上的菜餚很丰盛,有炸山鸡、土豆泥、猪肉炖粉条,还有一大盆鲜灵、碧绿的山野菜。一束奼紫嫣红的野花插在瓶子里,放在桌子中间。显然,翠翠为今天这事费了不少心思。 “喝着,”大傻喘着粗气边说边推过来一大碗白酒。“这桌子上摆瓶子花儿干嘛,真他妈碍事!” 翠翠瞥了黄方一眼,黄方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嗯,这酒不错!” 翠翠腰间扎着个蓝花布围裙,一趟趟地张罗着,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小、晶莹的汗珠,脸上红扑扑的。 “齐了,快趁热吃吧。”她解下围裙,也在桌旁坐下。“这肉里的黑木耳是上午才摘的,可新鲜了。” 黄方闷着头又吃又喝,手里还拿着一只山鸡腿。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连里的饲养员在种马配种期间的草料中,往里面掺加生鸡蛋和小米粥的情景。看来人和畜牲一样,干这种事都需要营养。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他喝酒从不用人让。 看到大傻和翠翠都坐在那里不吃不喝地望着他,黄方有些不自在地放慢了咀嚼的频率。“别愣着,你们也吃呀。” “你吃,你吃。”大傻和翠翠异口同声地说。 说点儿什么好呢?黄方边吃边绞尽脑汁地想着。 “这地方景致是真不错,就是太憋闷了,从早到晚看的就是那么几张脸。”酒精总算使黄方找到了话题。“哪儿像我们北京,一天到晚总有热闹着,还有外国人呢,一到夏天,游泳池里的人多得像煮饺子。” “我早就听说了,你们城里人一到夏天都光着屁股去游泳……”翠翠话说到半截,就被大傻瞪了一眼。她忘了这是她与黄方单独在一起时的话题。 “也不是全脱光,该遮的地方都遮得严实着呢。”黄方说。他注意到了大傻的脸色,故意满不在乎地一抹嘴,冲着翠翠说,“再给我满上。” “听说北京那地方,火车都在地底下跑,这是真的吗?”翠翠边斟酒边转移开话题,“那么大火车是怎么开到地底下去的呢?” “那没错,我还坐过呢。”黄方忘了他离开北京时,地铁还没修好呢。“那种火车你没有见过,跟山里拉木头的火车不一样,那种火车的车头特别尖,跟锥子似的,劲儿特大,使劲一拱就能钻到地底下去。” 沉默的钟楼 31(2) “你到山上这么长时间,还没打过猎吧?”大傻终于再也耐不住,插话进来,并将话题引上了他的老本行,语气中明显带着揶揄。他需要平衡一下,尽管场合不太合适。“我还跟熊瞎子掰过腕子呢。”他道出了自认为最值得炫耀的经历。 “我是没打过猎,也没跟熊瞎子较过那种傻劲。”黄方的脸也胀得通红。“不过,我这手腕子倒是一般不让人。”
第65页 “这么说,咱们得试巴试巴。”大傻将手臂放到桌子上,主动邀请着。 黄方并没有注意翠翠的眼色,也将手臂放在了桌子上。两只大手攥在了一起。 从一握住大傻的手的那一刻,黄方便觉出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屏住呼吸,并没有首先发力,而是用中等力量稳住了大傻。然后,他运足气力不是往下按,而是将对方的手尽力揽向怀里,同时在这一过程中,将自己的手腕调整到便于发力的角度。经过了一段短暂的相持之后,他使足全身气力,突然发力,干净、利索地将大傻的手压倒在了桌面上。 “不行,再来一把。”大傻满脸的不服气,一口气喝下半碗白酒,眼睛里布满着血丝,又一次将手臂放在桌面上。 黄方只得应战。 这次一开始,大傻便使足力气将黄方的手腕向下按,身子倾斜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副非赢不可的样子。 黄方先是僵持住,而后故伎重演,再一次将双方的手腕调整到了便于自己发力的角度,从场面上看,似乎大傻占据着优势,但黄方心中有数,此刻,只要自己猛一发力,胜利的天平立即就会倾斜到他这一边。他将目光转向翠翠,看到她正焦急地盯着他,脸上明显地流露出让他输一把的意思。 在黄方的主动放弃下,大傻轻松地赢了第二个回合。他咧着嘴大笑起来。“我说你还嫩吧,差远着呢。”他得意地又喝了一大口白酒,也撕下了一只山鸡腿,边吃边将手臂又一次放到了桌面上。“再来一次,保准你还得输。” “算了,算了,你抽什么疯呢?”翠翠一下子拉开大傻的胳膊,嗔道,“好好的吃着饭,掰什么腕子……” 还是女人知道男人的劲儿该往哪儿使。 “俺吃饱了。”大傻站起身,紧了紧裤子,一抹嘴,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你小子也蛮有劲儿嘛。” 黄方注意到,大傻腰间别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俺到外边遛达遛达去,”大傻抄起身后的猎枪,边说边往外走,“你们慢慢吃着。” “你先别走,”黄方腾地站起来,说,“大傻哥,今儿我上这儿是干什么来了,你都清楚吧?” “干啥?”大傻停住了脚步。 “不干啥,我就问你知不知道我干什么来了?” “干啥来了……”大傻支吾着,“不是……翠翠找你说了吗?” “知道就好。”黄方看了眼翠翠,“我的意思是……你最好别走……别走远,比方说,在门口待会儿,这事儿用不了多大工夫。” “你是想让俺给你们看着门?”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反正你要是走我也走,干这种事你不在场,又不在门口呆着,让人撞见说不清楚。” 翠翠惊讶地望着黄方,这想法他从没对她说过。 “将就这一回吧,大傻哥……”黄方转攻为守,缓和了一下语气,“我知道,这事让你心里挺那个的……要不,我还是走吧,我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这不是个事儿。” “别走。”大傻胳膊一横,挡住了黄方的去路。“这半天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俺说啥了?俺可是一个不字都没说吧?!再说了……干这事一回咋行,子弹里还有赶上个臭子儿的时候呢,对对付付的不是糊弄自个儿吗?到底几回才行,这事你我说了都不算,非得让翠翠说行那才算行了呢。” “可我……”黄方支吾着,“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啥意思?”大傻打断了黄方的话,“这事俺们也是商量了多少日子才定下来的,俺们相中了你为人正直,处事仗义,人长得周正又有点儿汉子模样,才让你来的。要是换了别人,谁也甭想沾翠翠身子……怎么,你是怕俺家请不起你吃喝不成?告诉你,就现在黑灯瞎火的,俺出去遛达一趟,准保能弄个活物回来。” “大傻哥,我是说,我们很快就要下山了,就这几天,车一来我们拆了帐篷就撤。” “这可咋办?”大傻瞪着翠翠,“你心里有这事儿,干嘛不早跟我说?” “你快出去吧。”翠翠一把将大傻推出屋去,反锁上房门。 “开开。”黄方说。 “为啥?”翠翠问。 “让你开你就开。”黄方坚持着。 翠翠不情愿地把门打开,返转身,一头扎进了黄方怀里。 “你今儿这是咋了?” “别扭。” “别这样……”翠翠抽泣着,“你不知道你一说要走,俺心里有多难受。” 翠翠拉着黄方的手,撩开布帘,来到了床边。她先将黄方的衣服脱光,让他躺在床上,尔后自己也脱得赤条条地跪在床边,从上到下地亲吻着他。经历了最初的几次疯狂之后,黄方告诉翠翠,自己喜欢这样。 “上来吧。”黄方拉了翠翠一把。今天晚上他不想拖延时间,毕竟大傻就在门外。 沉默的钟楼 31(3)
第66页 她“嗯”了一声,站起来,一下子扑在了他身上。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在床上翻滚着。“我的亲人儿……”她把嘴从他的唇下移开,喃喃着,高扬起她那雪白的双腿,两手勾住他的脖颈,迎合着他,噙满泪水的眼睛流露出无限的渴望…… 翠翠给黄方系上最后一个扣子,又一次扑进他的怀里。今天晚上,她的泪水特别多。 “别这样,”他掏出手帕,擦着她脸上的泪水。“我会来看你的……也许,我还能带你到北京去。” 翠翠默默地点着头。 他撩开窗帘,屋外夜色浓重,门口处点燃着一小堆篝火。火苗忽明忽暗,勾勒出大傻健壮的身影。 “我该走了,”他说,“赶紧让大傻哥进屋吧,外头冷。” 她松开紧搂着他的手,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走出屋去,来到大傻跟前停住脚步。他想不出,此刻该说些什么。 “明儿还来吧。”大傻蹲在地下,抽着烟,头也不抬地说。 “不下山就还来。”黄方说。 “还想吃点啥?我打算明天下山一趟。” “不用张罗了。”他感到心头一阵悸动。 他慢慢地走开,脚步沉重。快到帐篷门口时,他回过头,见那堆篝火还在木屋前闪亮着。 沉默的钟楼 32(1) 那是你生命中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尽管短暂,但还是多少让你体味到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和因祸得福之类词语的含义。回想你患病初始,在没有任何人照料和採取任何医疗措施的情况下,在基本上半个月水米不进的情况下,在连续高烧不退、始终处在半昏迷状况下,在各项肝功指数高得吓人,尿液都变成了酱油色的情况下,你竟然能够活了过来,竟然能在短短数月内又恢复了健康,不能不说是幸运女神对你的特殊关照。 在你出院后,你又得到了来自连里的关怀,干上了一份轻松的活计——夜里巡逻。这是一份基本上不需要体力付出的好活,是连长派给你的,这使你一直心存的对连长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夜巡这份活还使你第一次摸到了枪,那是一支7·62口径半自动步枪,一个星期还配给五发子弹。夜巡这活主要是夜里在营区内走上几遭,对油库、粮库等地多看上几次,注意别让狼闯进鸡舍、羊舍、猪圈等地就行了。由于大家睡得很晚,起得又早,所以真正需要你巡逻的时间并不很长。一位老职工还偷偷告诉你,实在太困就甭出来,只需在羊舍门口放上一枪,子弹的硝烟味儿会令狼整夜都不敢靠前。你如法试验了几次,果真效果不错。 还有就是黄方回到了连里,这真使你犹如见到了亲人一般。确实,他刚回到连里时,不要说连里的女知青,就连从小与他一块长大的你,也看直了眼睛。他那英俊的外貌、潇洒的作派、浑厚的声音,整个人变化得简直令人吃惊!另外,黄圆在给他的每次来信中夹带的汇款,也使他成为了连里出手最为阔绰的知青。你曾开玩笑说,看来当个资本家是不错,遇上文化大革命这样的灾祸,还能保证两代人吃穿不愁。黄方笑答,那我以后如果能赶上机会的话,也当资本家。 夜巡这活儿的另外一个好处是,令你有了较为充裕的时间教吴歌打球、游泳。打球是公开的,游泳是秘密的,连里没有其他人知道。游泳是在夏季开始的,是你主动提出来教她的,你甚至还想等到冬天来临时,清理出一块冰场来教她滑冰。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你们交往的增多,你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孩子,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照顾着她,恨不得一下子将自己全部的所知所会都告诉她、教会她。 练习游泳都依吴歌的时间而定,地点在离连里约有五里地的伏尔基河的一处较为平缓又有深度的水域。蜿蜒北来的伏尔基河就是在这里甩了个大弯,留下了一片扇形的沙滩之后,又改道折东而去。晨风徐徐,草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你捡起一粒石子奋力向远处抛去,柞树棵子里传过来一阵野鸡振翅的回声。你看着四周没有吴歌的身影,便又一次拿出黄圆的来信看着。那时,与黄圆的通信成为了你与北京的唯一联繫。 吴歌从不远处的草丛中闪身出来,悄悄地走到你的身后,冷不防一把将你手中的信抢了过去。 “谁来的信?让我看看。”她将信高高地举起,跳跃着跑开,一副顽皮模样。 “快给我,那是大人的信,”你追了过去,“小孩儿不能随便看。” “哼,我不,我就要看。”吴歌又向后退了几步,将信拿到眼前看着。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像一株挺立的小白桦。徐徐晨风掀动着她那柔软、乌黑的头发,半隐半露出她那雪白的脖颈。 “叫你别看了,你还敢看。”你上前一步将信抢了过来。 “我看到了,是一个女的来的信,叫什么圆,开头还只叫你迪克,真是的……”她说着,白皙的面庞上映出了红晕。“迪克哥,你是不是跟这个女的好呀?” “别胡说!”你说,“告诉你吧,这信是黄方的姐姐写给我的,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对了,你的游泳衣还是我托她给你买的呢。”
第67页 “真的!那她漂亮吗?” “漂亮,非常漂亮,”你说,“他们家男孩女孩都好看。” “那我以后一定要见见她,也好当面向她道谢。” “行,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到北京去。”你一转话题,问道,“你最近的功课怎么样?” “没问题,在伺候我爸的这些日子里,我不但没有耽误功课,还练了球,还唱了歌,又学习了游泳。”她边说边做了个上步击球的姿势。“你说我现在这球儿,是不是能在咱们团里拿冠军。” 你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别贫了,赶紧做一下准备活动下水吧。” “天气这么早,这水太冷了!”吴歌撒娇似地说,“好哥哥,求你了,让我晚点儿下去吧。” “那不行,你今天必须完成你的训练计划。”你说,“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可就走了。” 吴歌无可奈何地脱下衣服,在水边磨叽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扑进水里,开始了她的训练。她的泳姿标准而又舒展,训练态度很认真。待到她完成了一个课时之后,游到岸边走上来。你远远地望着她,发现她又长高了。她那轻盈的体态,透着活泼与朝气,隆起的乳峰骄傲地向前挺着,身体各部分的比例长得是那么恰到好处,妩媚迷人,过早地显露出浑身上下洋溢着的那种撩人心魄的魅力。 你当然不会否认在你对吴歌的好感中,确实存有异性相吸的成份,这也怪她,是她本身过早地具有了漂亮、聪颖的姑娘所特有的一切。但你对她所有的关爱和倾注的心血又都是纯洁的,像兄妹之间那样无私而又纯洁。你从心底里希望她能永远快乐,不受伤害,受最好的教育,成长为出色的人,并最终凭靠自身的条件与努力,离开北大荒这个她最不该出生在这里的地方。她的身世令她从降生之日起便受到了歧视和伤害,她应该得到补偿。倘若这个社会里除了她父亲之外,还没有人愿意为吴歌的幸福作出努力、奉献与牺牲的话,你愿意成为第一个。 沉默的钟楼 32(2) 你曾将自己的这些想法对黄方说过,他听后却不以为然。什么阿哥、阿妹的,什么兄妹之间纯洁、高尚的情谊,什么奉献与牺牲之类的全是扯淡!一年多深山老林里与盲流朝夕相处的日子,使黄方原本浑沌的情爱观变得清晰起来,那便是女人是衣服,想穿便拿来穿,不想穿了便丢到一边换一件新的并永远这样换下去。这几乎是山里那帮盲流光棍们对男女之间情爱观的共识,黄方如获至宝地将这些东西全盘接受了过来,并实践着,关于翠翠他提得越来越少,到现在已经绝口不提了,便是证明。他在连里又有了新的目标,这目标是两个北京女孩,都是新近从地处中苏边境线解散了的连队分配过来的,一个叫尤菁菁,一个叫索燕。他们原先所在的连队,因为连续出现了两起知青越境事件而被解散,原有知青分散到各个师里,防止他们再进行串连密谋,以杜绝越境事件的再次发生。 凭心而论,这两个女孩都很漂亮,再加上她们都因涉及越境事件而有过被集体关押和单独受审的经历,是所谓见过世面的,所以其举止作派与你所在连队的知青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们打架、泡病号、干活儿吊儿浪当,注重打扮,经常令自己的头型、衬衣、鞋子之类的变变花样。她们来到连里没多久,便被指导员列为将要整治的对像,但她们对此却表现得满不在乎,我行我素。 显然,她俩的容貌与做派非常适合黄方的胃口,欣赏之余他便开始出击了,凭着他的容貌资本和兜里有钱、出手阔绰,还有他工作上的便利条件。黄方从山上回到连里后,依仗着从山上带下来的山货和北京寄来的菸酒,让连长给他派了一个人人钦羡的好活,学开胶轮拖拉机。那是连里唯一的一辆主要用于运输的拖拉机,每天都要外出,带回来外面的信息和连里急需的物品。一次,拖拉机到鹤岗市去拉货,正赶上尤菁菁和索燕跟车,黄方趁机大献殷勤,在鹤岗市中心一家最大的馆子里专请她俩吃饭,鸡鸭鱼肉、红酒白酒地搞了一大桌子,直到连里同去的其他人找到他们时,才蜂拥而上地帮他们把那桌饭吃完,这事引得连里议论纷纷。没过多久,甚至还传出了她俩为了黄方争风吃醋的绯闻。你曾劝过黄方几次,但他根本听不进去,在尤菁菁和索燕两人之间游移、玩耍,令他觉得有趣极了。 一天晚上开完会后,黄方拿着一瓶酒和一只烧鸡来到你的宿舍,你们面对面地盘腿坐在炕沿上,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 “刘二林那丫的总跟我找别扭,”黄方说,“我是快忍无可忍了,哪天非抽丫一顿。” 刘二林是指导员刘大林的弟弟,是连里运输拖拉机的正选司机,黄方是他的助手。 “那你不是找挨整吶吗?”你说,“你不知道因为你和尤菁菁和索燕的事,刘大林早就憋着劲想找你碴儿吗?” “我不怕丫的,”黄方一脸不屑,“你说他能怎么整我,急了我就跟丫的拼了,我把他们哥儿俩都废喽!” “胡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兄弟,黄圆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你说,“你得学会忍着,别动不动就把山上学的那一套拿到连里来,那儿没人管得了你,在连里可不行,绝对行不通。叉子比你浑吧,结果怎么样?再说,现在已经不错了,同刚来时相比,现在对咱俩来说是好日子。”
第68页 黄方不再言语了。停了一会儿,他“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怎么啦?”你问。 “翠翠来信了,”黄方说,“她还真的怀孕了。” “真的,那你小子有后了,是男是女?” “那还不知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先买上一些营养品托人带上山去,然后找空去山上看看人家。” “对,”黄方说,“等忙过这阵子,咱俩一块上山去,你也见见她,说真的,她比咱们连里这帮人都强。” “好,就这么定了,到时候咱们一块去。”你边说边跳下炕沿,抄起步枪,“我也该上岗了。” 营区里静悄悄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已进入了梦乡。你看了下表,十二点整。 你每晚夜巡的路线基本上是固定的,先到油库,然后是机房、场院、猪圈、羊圈、鸡舍和库房,整个一圈转完后再到连部。如果各处都一切正常,你还会到种马舍呆上一会儿或睡上一觉。 因为种马配种时实在碍眼,所以种马舍盖在了离营区较远的地方。这里一熘五间红砖房,坐北朝南,通风採光都很好。老吴目前负责着这里三匹种马的饮食起居。也算是因祸得福,在被炸伤出院以后,他得到了这份好差使。比起在田野上从黑干到黑的人们,他这里算得上是天堂。 闲下来时,老吴可以从容地摘去仍然留在他腹部和手上的雷管碎片。出院前,大夫对他说,在他身上大约还有百十来块大小不一的雷管碎片,一时半会儿摘不干净,需要他回到连里自己慢慢摘去。因为雷管爆炸时,碎片嵌进体内的深浅程度不一,所以只能等到伤口痊合、重长时,将这些雷管碎片挤压到皮肤表层上来。而医院床位太紧张,无法容留像他这样的轻伤员。 他常常盯着自己那只被炸得伤痕累累的右手发呆,他那原本修长、柔软的手指在被炸伤之后,又被拙劣的医术修复得奇形怪状、丑陋吓人。每到这时,他便会发出“今后再也弹不了琴”的感慨! 沉默的钟楼 32(3) “你可千万要加小心地把这几匹马给我伺候好了,它们的命可值钱哩。”连长在对老吴交待这活儿时,千叮咛万嘱咐,“一辆新卡车都换不回来这么一匹马,咱们团统共就这三匹马都交给你了。” 其实,即便连长不这样嘱咐,老吴自然也会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份活儿的。在他真算得上是无微不至地照料下,这三匹种马个个英姿勃勃,膘肥体壮。每天除非是你去了替他值班,让他回去为吴歌做饭,否则的话,他一步都不敢离开种马舍。 一大圈转完后,你来到了连部门口。连部设在营区的正中心,在一排平房的紧东头,进门是一条走廊,两面各有一处带有套间的房子,连长和指导员各一间,你看到,此时指导员刘大林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你走过去,轻轻地拉开房门,看到昏暗的走廊尽头,有一个身影正趴在亮着灯的房间门前,透过门缝向里面窥视着。是刘二林!你很快辨认出来。你踟蹰着,拿不准是不是来得及在刘二林发现自己之前转身走开。正在这时,刘二林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一回头,与你打了个照面。 你们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 显然,刘二林想尽快走开。但在他即将走出门口、与你擦身而过的时候,你一把拽住了他。 “干什么呢?”你低声问道。 “没干什么……”刘二林声音颤抖着,直喘粗气。 “没干什么?”你一拧刘二林的手腕,一把将他推到了墙角上。“不老实说,我可就不客气了。”你想起了黄方的话,感到此刻倒是个替他出气的好时机。 “哎哟!”刘二林低声叫着,“我是来找我哥的。” “那你干嘛不进去?”你使劲拧着他,继续问道,“谁在屋里面?” “我哥他……没在里面。”刘二林支吾着,疼得弯下了腰,却又不敢大声叫唤。 到底谁在屋里,里面又发生了什么?你疑惑地看着刘二林,又看看那间亮着灯的屋间,房间的窗帘挡得很严实。就在你走神的当儿,刘二林猛地脱开你的手,一熘烟似地跑了。你并没有去追他,此刻,好奇在你心里占据了上风,你倒要看看屋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悄悄地走上前,站在刘二林刚才站过的地方,透过那条铅笔宽窄的门缝向屋内看去,一下子惊呆在那里。屋里,指导员刘大林正和连部文书朱美英一丝不挂地搂抱在床上…… 你掂起脚尖,快步退了出来。 怎么办?你暗问着自己,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站在连部门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预感到,自己在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出了点毛病,你不知道刘二林明天会怎样对他哥说。第二天一早,你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黄方。讨论的结果是,坏事一桩。除去在课堂上和实验室里,好奇心大多只会惹祸。可你们又找不出主动出击和被动防守的好办法,想来想去,你们只能做到严守秘密和等待。 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 当时,老吴回家做饭去了,你在种马舍替他值班。老吴走后,你在马舍前后转了一圈,就回到屋里躺在了炕上。炕烧得正好,你躺在上面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69页 傍晚时分,你在睡梦中被老吴摇醒。 “快醒醒,迪克,快醒醒……”老吴使劲摇着你,惊叫着,“迪克,出事了!”他脸色蜡黄,浑身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下来。“出大事儿了!” “怎么啦?”你一轱辘跳下炕来。 “马死了……”老吴手足无措地瘫软在地上,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你跑到屋外时,见那匹死掉的种马已经被抬到了种马舍前面的空地上。死马周围站着不少人,兽医也来了,当场检查的结果是:种马的胃里有一颗钉子,造成胃穿孔后死亡。 “这钉子是被掺进马料里的,”指导员刘大林神情严肃地说,“无疑,这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不然的话,钉子怎么会进到马肚子里去?”他指着老吴斥道,“这马你是怎么餵的?这不是存心破坏连里抓革命、促生产又是什么?”他说着,又转向人群,“同志们,看清楚了吧?阶级敌人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多么触目惊心啊!这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典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阶级敌人已经向我们下手了……” “指导员,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马刚才还好好的……真的……上午还好好的……我不知道怎么会成了这样。”老吴摇着他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绝望地解释着,声泪俱下。 “你不知道?”刘大林阴森的目光扫视着人群,最后停在了你的身上,冲着老吴逼问道,“你是养马的,你不知道谁知道?难道这地方还有外人来过吗?” 老吴语塞。 “我在这儿,”你平静地说着,一步跨上前,按下了老吴那只不停挥舞的手,将他挡在身后。“刚才老吴回家做饭去了,我在这儿替他值班。” “你替他值班?”刘大林狠狠地瞪着你,吼道,“难道你不清楚,种马舍里是不让外人来的吗?” 你没回答。如此场景已经使你多少揣摩出了一些端倪。这事是冲着你来的,是和那天晚上在连部发生的那一幕联繫着的,事已至此,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了,你对此早有预感。 沉默的钟楼 33(1) 你在那时还不知晓,只要处在一个备受压迫的环境下,只要处在一个出于政治需要而进行的专政环境里,无论是在任何地方,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所有的审讯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找到你有罪的证据而非证明你清白的一个过程。在这一过程里,有导演、有演员,上场顺序不同,担任的角色亦不同,但目的只有一个,诱使或迫使你循着他们为你提前设计好的思路招供。一般情况下,导演就是组织者,就是你招供思路的设计人,他手里有两件迫人屈服的法宝——暴力和时间。你在十九岁的时候无法躲避地掉进了这一圈套里,担任的角色是受审者。 你被关押在连部,就是你发现刘大林和连部女文书乱搞的那间屋里。原来在这屋里的那张木床和办公桌柜等已被搬走,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两个条凳和一把椅子之外再没有其它东西。你是在种马死亡后的第三天晚上被以指导员找你谈话为名先叫到连部后被关押起来的。审讯在午夜开始,审讯组由刘二林和另外三名积极要求入党的知青组成。坦率地讲,这样的组合无论是受审者还是审问者都不能算是内行,双方都想在实践中试图找到战胜对手的办法。但对方的优势在于刘大林在来到连里当指导员以前,曾在地方的公安部门干过几年,他懂得该如何下手和掌握火候。 第一次审讯是在喝斥和辱骂中开始的,他们除了反覆逼迫你承认在马料里放了钉子之外,再没有其它任何旁敲侧击的方法,审讯的气氛一直绷得很紧,毫无节奏可言。这使得你原本紧张、惶恐的心情竟慢慢地适应下来,你在滴水不漏地解释完了你根本没有做那种事之后,便一直保持着沉默,任对方焦躁万分、歇斯底里,你始终以一言不发应对。终于,对方的神经和耐心像一根紧绷着的弹簧突然打开那样失去了控制,他们开始动手了。先是推搡、耳光和拳头,这些你都忍受了,接下来他们拿出了预先准备好的棍棒。当你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挨了从身后袭来的一棒,你被打得眼冒金花、鲜血直流的时候,你爆发了。如果当时只是刘二林一个人在对你进行殴打,你想自己甚至还可以忍受下去,但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那三名知青对你的殴打。因为你平常丝毫没有得罪过他们,甚至有时还在一起干活聊天,你觉得相处得还算不错。你真是无法理解,同是知青,无怨无恨,在你遭到了明显是陷害、起码也是一场误会的情况下,他们怎么能只为了自己的所谓进步、积极表现和阶级立场鲜明,就对你狠下毒手呢? 反抗一旦开始,你便失去了理智。你像一支沉睡着的猛虎突然醒来似的一跃而起,扑向刘二林。显然,屋里的所有人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发生,混战开始了。五个人打成了一团。你不顾如雨点般打在身上的棍棒,机智地将头部藏在刘二林的胸前,死死地揽住他的脖子,用尽气力攥紧拳头,朝着他的腹部击打着。你感到刘二林的全身已经软下来了,脸色蜡黄,张大着嘴喘着粗气。终于,他再也坚持不住地从你的臂弯里出熘下去,瘫倒在了地上。你在用脚踩着刘二林的同时,又转向了另外三个人,用头撞,用肘拐顶,勇猛异常,像是要将长时间所受的压抑都在这一刻发泄出来。椅子倒了,凳子飞了起来,混乱中,那三个人手中的棍棒不只是打在了你一个人身上。你攥住了一支棍子,试图将它抢过来,争夺中,你清楚地感到了对方手指的松动,渐渐地对方快要顶不住了,你将要夺过棍子,终于夺到了,棍子已经完全攥在了你手里任你挥舞了。但突然你感到天塌了一样,一片昏暗,眼前直冒金星,你的头部被棍棒重重地击了一下,你倒在了地上。你感到那一刻似乎有无数只魔爪抓住了你,无数根绳索套住了你。
第70页 可惜你并没有失去知觉,棍棒那重重的一击只是将你打得瘫软无力,晕头转向。当你睁开眼睛,环视屋内时,感到自己正被压在地下,双手和双腿已经被结结实实地捆住了。他们将你扶起来,又拉过来屋内唯一的那把椅子,把你按坐在椅子上,仔细地将你和椅子捆成了一个整体。 “这下好了,看你这狗崽子还动,反了天了你!”知青们说着,掏出香菸来抽着,喘着粗气坐在了地上。 刘二林显然是被你刚才打得够呛,此刻他靠坐在墙角上,脸色依然蜡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一手捂着腹部,拿着烟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着。不一会儿,他扶着墙站起身,走到你跟前。 “你小子够有种的,还敢反抗……”他说着,抬手狠狠地抽了你一个嘴巴,然后将手中的香菸紧嘬了两口,一把扯开你的上衣,将手中的香菸摁在你的胸膛上,重重地捻了下去。“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你到底说不说?” 你疼得浑身一颤,旋即闻到了一股皮肉被烧焦的糊味儿。你慢慢地睁开眼睛,瞥着刘二林。“再使点儿劲,”你轻蔑地说,“没准儿它能粘上。” “给我打!”刘二林气急败坏地一脚将你喘倒在地上。 对方在休息中获得了体力,棍棒不停地、重重地打在了你的身上,捆绑在你身上的椅子都被打噼了,长长的木刺扎进了你的肉里。对方刚一开始还在辱骂着你,边骂边打,一下、两下、三下地为自己数数加油,但到后来全没了气力,嘴里不再出声,只是一下重似一下地杖击着你。他们脱去了你的鞋子,开始用棍棒槌击你的脚掌。你感到难以忍受了,那不仅是一种钻心的疼痛,更像是一股电流在电击你的身体,从脚心传向大脑,再从大脑传到耳朵、心脏、胃部、腹部、再到膝盖,最后在腹部和膝盖处集结处痉挛、绞痛。终于,你昏死过去。在昏死过去前的那一瞬间,你突然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寂静下来,安静极了,似乎只有一群蜜蜂在你耳边嗡嗡作响,浑身上下没有了疼痛,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你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 沉默的钟楼 33(2) 窗外,黄方痛苦万分地闭上了眼睛。自从你被带到连部后,他一直就躲在不远处偷窥。他眼含泪水地看着你惨遭毒打,自己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真令他心如刀绞。他抑制着自己一阵猛似一阵的想闯进屋里的冲动,紧紧地贴在墙壁上,反覆地告诫着自己,冷静,千万别冲进去,那样除了把自己也搭上,根本救不了你,什么作用也不顶,只会更坏事!沉住气,等机会,更重要的是想主意。 再一次的审讯仍然是在午夜。当你重新睁开眼睛,首先感到的是刺眼的灯光。你发现不仅自己的手腕和脚腕被捆着,而且你的腹部也被一根宽大的皮带缚着,上次被打噼了的椅子又被换成了新的,你依旧被层层缠绕的绳子结结实实地捆在椅子上,令你一点儿都动弹不得。你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觉得它很厚,你想嘴唇一定肿胀得十分可怕。你试着抬起眼皮,但上下的眼皮粘在一起,你想眼皮也一定肿胀的十分可怕。透过迷雾般粘住的眼睫毛,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你费力地辨认着,终于辨认出,站在你近前的人是刘大林!导演终于出场了。 “你终于醒了,这就好。”刘大林连着说了两遍,弯下腰,像一片云雾似的遮住了你。“这些人太不像话了,把你身上当成菸灰缸了。”他摸着你被烫得伤痕累累、布满了无数细小麻坑的胸膛,说,“我一定得处分他们……怎么样,想通了吗?” 你摇了摇头作为回答。 你当时还不懂得真正的审问者并不打人,他靠谈话、威胁、利诱和突然袭击。因为真正的审问者知道,高明而出色的审问并不在于肉体折磨,而在于折磨受审人的心理。因为他知道,遍体鳞伤的受审者一定会高兴地把希望寄托在那些仅仅用语言来折磨他的人身上。因为他知道,在经历过无数痛苦之后,受审者一般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对继续受到的酷刑的抵抗力,花样翻新和持续加重的肉体折磨,常常不会产生预想的效果,反而会增强你的抵抗心理。真正高明的审问者,总是在第一幕或连续几幕落下之后才开始露面。他和蔼地提出问题,耐心地等你回答,敏捷地研究和思考你们之间的对话,甚至能够长时间地、假装高明地容忍来自被审者的轻蔑和沉默。他能够吃透你的心理,从中发现被审者致命的心理弱点,并在关键时刻给你一击,使你产生恐惧、怀疑、无所适从,直至最后完全垮下来。不幸的是你遇到了这样的对手,刘大林尽管还不能做到十全十美,无懈可击,但对付你这样毫无受审经历的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坐在你的面前,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吩咐打手们将你的双手解开,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没有松开绑在你腿上的绳索。他掏出香菸递给你,并为你点上,又递给了你一杯水,完全摆出一副聊天的架式。 看着你将那杯水一饮而尽,刘大林又向打手们吩咐道,“去打两壶开水,再到我办公桌上把从北京带来的好茶也拿过来。” 茶水沏上了,屋里飘散着茉莉花茶淡淡的茶香。 “事已至此这四个字你明白吧?”刘大林边问边在你手边放了一盒香菸和火柴。“我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承认现实。什么是现实呢?就是连里,不,是团里价值昂贵的种马被人故意害死了,而你作为一名主要的嫌疑犯被连里扣押起来,这就是现实。我说的这些绝不是没有意义的重复,而是一种完全出于善意的提醒,对于你来说,承认这种现实非常重要。一般来说,处在你现在这样一种境况下,头脑并不是十分清醒,自负、固执、仇恨,整个人处在一种失去理智的、不计后果的、顽固对抗的情绪当中而难以自拔。”
第71页 他停顿下来,呷了一口茶,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后又坐在了你的对面直视着你。 “你沉默,这很好,沉默就意味着同意,就意味着咱们之间已经开始可以说上话了,不能说全部,起码你也是部分地同意了我的观点。我现在就来帮你分析一下你目前所处的现实,我逐条地分析,你看是不是有些道理。 我先来假设你配合连里工作,承认犯罪事实的好处。一是你可以尽快地得以解脱,只要你承认下来,明天就可以恢复自由。你还很年轻,今年才十九岁吧,今后的人生道路还长着呢。列宁都说过,要允许青年人犯错误,也要允许青年人改正错误。你何苦非要在此与连里较劲,与自己过不去呢?尽管你出身于反动家庭,但能否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啊。 二是可以令你的父母不至于因为你的问题而加剧他们本来已十分难熬的困境。他们都已经被轰回农村劳动改造去了,这些连里早已经掌握,如果我们将你的情况向当地的党组织和贫下中农们通报过去,那他们会得到些什么呢? 三是你不但可以救己还可以救人。案发现场只有你和吴树人两个人,非常清楚,作案者非你即他。平日里,我看你是个挺精明的人,怎么轮到这事就犯起糊涂来了呢,不但糊涂,而且还不够仗义。吴树人和你的身份不同,这一点你清楚吧?你是知青,无论你犯了什么事儿,也改变不了你的知青身份。对待知青,即便他是一个犯了事的知青,党的政策总还是教育为主吧。而吴树人就不同了,他是刑满就业的劳改犯,是阶级敌人,对付他和对待你,党的政策是截然不同的。当然,咱们今天是关起门来说话,要说吴树人这辈子也不容易,年轻轻的就进了监狱,这么大岁数了,手又被炸坏了,还拉扯着个孩子……我知道你们关系不错,你还教那孩子打球,你难道就忍心明天我们也把吴树人抓进来? 沉默的钟楼 33(3) 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将这件事承认下来,当然处理肯定是要处理的,就算是劳改吧,时间也不会长,半年,最多一年这事就算过去了,一风吹,你仍旧还是知青嘛!” 你抽动了一下。你心里很清楚,眼下这事绝对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刘大林为了不使他的丑事败露而对你进行的一场陷害。他们想通过这件事,逼迫你就犯,并永远闭嘴。你也想过,即便是躲过了这件事,也还是难以逃脱他们为你设置的其它圈套。 本来,从一开始,也就是从你被关押起来的那一刻起,你就横下了一条心,就是不承认,无论他们採取什么办法。你倒要看看他们会如何对待你?你不相信,他刘大林能一手遮天,你不相信,他们在没有任何口供和证据的情况下,敢把你打死。但现在,听刘大林这么一说,你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一想到从小便跟着老吴受苦,从没有得到过母爱的吴歌,如果再没有了父亲,一想到她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和她那时常流露出的孤独、哀怨、无依无靠的神情,就觉得如果自己要是硬抗下去,不承认下来,倒真的是个罪犯了。起码,对吴歌来说是这样。无论如何也应该让老吴尽快地解脱出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吴歌再受到一丝伤害。 刘大林似乎已经看出来他攻心为上的策略起了作用。他面带微笑地为你的茶杯里斟满了水,说道,“还用我再来帮你分析,如果你不承认下来的坏处吗?我看没必要了吧……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你的心情,这很好,这就是和组织配合的态度,这就是对党的态度。党不是抽象的,对党的态度也不是抽象的,大多数情况下它都非常具体,就看你对党的某一项政策、某一次号召、某一级组织及这个党组织负责人的态度如何。具体到目前,就看你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如何,是积极配合还是消极对抗,我说的这些你明白吗?”他边说边不失时机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递到你的眼前。“看看吧,材料我已经替你写好了,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字就可以了。” 你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张纸,随即又扭过头去,并没有做出要接受的样子。 “看来你暂时还没有彻底想通,没关系。”刘大林把那张纸放在了你身旁的凳子上。“我走后,你可以再仔细地看一看,思想转化嘛,有时是很痛苦的,总需要一个过程,组织上有这个耐心等你。我知道你平日里劳动很卖力气,也有要求进步的表现,王连长还说过,你曾经表示过想要入党的想法,这都很好嘛,好好考虑一下吧,组织上相信你。”说罢,刘大林转身走出屋去,不但将那盒香菸留给了你,而且还吩咐那帮打手们给你送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这一夜你一会儿也没有合眼,你翻来覆去地看着刘大林留下的那张纸,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在你眼前一会儿浮现出吴歌那满含期待的神情,一会儿又浮现出你想像中的自己戴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被监督劳动的情景。你权衡再三,犹豫再三,真是拿不定主意这个字到底签还是不签。黎明时分,你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如果自己抗到底,就是不签这个字,刘大林他们能把自己怎样呢?把自己根本就没有干过的一桩罪行承担下来,这是不是也有点儿太窝囊了?既然这事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他们就没必要非将老吴抓起来,刘大林讲的这些其实是抓住了你的心理要害,是在利用你对老吴父女的同情心理在威胁你。想到这些,你的心里开始踏实下来。拖下去,你想,就这样拖下去,看看他们究竟还有什么招数?
第72页 当然,眼前的路似乎还有一条,那就是逃跑,但那肯定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儿,需要做很多准备工作,起码需要黄方的全力配合。而现在你俩根本无法见面,但你坚信黄方在外面一定不会没有行动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与你见面。你又恢复了信心,打定主意拖延下去。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你坚持拖延了一个星期,仍然没有看到刘大林又採取什么新的动作。你感到,你和刘大林之间正较量着耐力,沉不住气又没有新办法的一方将是这场较量的失败者。 沉默的钟楼 34(1) 由于刘二林加入了审讯你的专案组,所以在他的极力建议下,也将黄方从运输机组撤换下来,安排他到田间拖拉机组干活,主要是上夜班翻地、耕地。比起搞运输,这种单调枯燥,每日像夜猫子似的白天睡觉、夜里干活的节奏,没两天就令黄方感到难以忍受了。为了逃避这活,他推脱自己患上了夜盲症,在翻、耕地时故意甩下大片的田边地角,起壠时也走得歪歪斜斜,两边差得八丈远。机务排长见此情景,只好将他替换下来,改为让他夜里在几处田间作业的拖拉机手送饭。黄方很高兴地接受下来这份活计,此活不但轻松,更重要地是他可以在夜间公开活动,随时找机会与你接触。 这天夜里,他像往常那样在大约十一点左右来到食堂,取出为拖拉机手们预备好的夜班饭,再用一条破旧的棉被将装着饭菜的十几个饭盒裹成一个包袱,用一根镐把挑在肩上。就在他走出食堂时,突然发现食堂后边的小屋里亮着灯,里面还有谈话声。他警觉地四下看了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凑到小屋窗外侧耳听着。 平时,这间小屋是专门用来招待来连检查工作的上级首长们吃饭的地方。自打刘大林将他的办公室改作审讯室后,这里便成了刘大林的办公室,他和他的那帮打手们常在这里吃饭和商议事情。 小屋的窗帘挡得很严实,但黄方能够凭藉说话声听出屋里都有谁。 “总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呀,”黄方听出是天津知青小魏在说,“他总这么死抗着,咱们太被动,听通讯员今天回来说,团里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那倒不怕,”刘二林说,“反正咱们有证据,不怕他不认帐。” “有什么证据?”刘大林说,“这案子要是总拖着结不了,对咱们很不利,你们没听这两天姓王的一个劲儿地催咱们先放人吗?” 刘大林指的姓王的,显然是在指王连长。 “那怎么办?”刘二林焦急地问。 “本来我是打算将这个案子搞清楚了,再向团里汇报,但现在看来可能不行了。”刘大林说,“有人走漏了消息,估计还是那个姓王的……看来,我们只有採取另一套方案了……如果他还是抗着不认的话,从明天开始,咱们就停止审讯,按时送饭,并给他松绑,窗子和门也别再锁了……” “那他还不逃跑了?”小魏说。 “就怕他不跑!他跑了属于畏罪潜逃,人跑得了事推不掉,事还在他身上背着呢,但咱们就主动了。”刘大林说,“小魏,你平时枪法那么好,等他逃跑时你完全可以……只要是他不在屋里就行……” “指导员,”小魏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上趟厕所。” 黄方听至此,紧忙闪身躲进了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待小魏走过去之后,越过壕沟,跑进了青纱帐里。 他飞快地将几处拖拉机手的夜班饭送完,坐在地头上不停地抽着烟。绞尽脑汁地想着怎样才能帮你摆脱险境。黎明时分他决定,帮助你逃走是使你摆脱险境的最好办法。 你是在中午得知黄方的这一计划的。当时,从窗外飞进来的一颗石子正打在你身上,你瞥见那颗石子被纸包着,你赶紧打开那张纸一看,然后立即将纸团吞进了嘴里。 黄方在纸条上简要告诉了你目前所处的险境,告诉了你逃跑的时间和与你见面的地点。 午夜,当两台东方红——54型拖拉机轰鸣着从连部附近的三号地开回来前往油库加油时,你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在两台拖拉机一前一后经过连部时,已经站在窗台上的你一个箭步窜了出去,落地后就势一滚,待你站起身时,已经躲在了场院的仓房后面。仓房旁边便是粮屯,一共有八个,最后一个粮屯就紧挨着地边了,地里长着齐人高的玉米。白天,你已设想过无数遍逃跑时的路线,你认定,只要你能顺利地进入这片玉米地,就基本上安全了。 就在你跑出了玉米地,来到国防公路边上的时候,连部方向传过来两声清脆的枪响。你跳进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在灌木丛的掩护下,很快来到了见面地点——离连五里远朝鲜屯村边的公路桥洞下。 及至近前,你惊讶地看到,不但黄方等在这里,吴歌也来了。一见面还没说话,吴歌便扑进了你怀里。 “别这样,”黄方拉开吴歌,对你说,“待会儿你就在这儿等着,别的车不要拦,只拦从山里下来拉木头的车。我都观察好了,这几天夜里都有,给司机点儿烟,提包里有。”他说着递给你一只手提包。“能想到的我都给你备好了,都在提包里。我这里只有四十块钱,刚够回北京的,到时候你去找黄圆要吧……”
第73页 “我这儿还有,”吴歌掏出一沓钱递给你。“家里的钱我全拿来了,一共是一百多块,还有咸鸡蛋、馒头、水,你都带在路上吃吧。”吴歌说着又一次扑进你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你,浑身颤抖着,不停地哽咽着,“他们怎么把你打成了这样……你哪会儿回来……” 吴歌的泪水濡湿了你的脖颈,你望着泪眼模糊的她,任凭她颤抖的小手抚摸着你被打得肿胀的面颊,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只有亲人才能给予的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关爱。 “你藏好,我们先走了。”黄方拉开你怀里的吴歌,紧握了一下你的手。“我担心他们很快会追来。” 沉默的钟楼 34(2) 恰在这时,一辆从北往南的汽车风驰电掣般地开了过来,两道雪白的光柱晃得你们眯起了眼,看不到后面的车厢。 “是拉木头的车,我听都能听出来。”黄方说着一跃而起,窜上了桥头,举起双手向迎面而来的卡车示意着。卡车“吱”地拉着长声剎住了,司机是个小伙子,他伸出头来骂道,“你他妈找死吶?” 你紧忙跑过去,从提包里掏出一条香菸递到司机手里,说道,“哥们儿急着赶火车,带一道吧。” 司机迟疑了一下,看到黄方仍旧站在车前没有离开的意思,才点了点头,对你说,“上车吧。” 你坐在车厢里,卡车重新启动了。就在卡车快要驶离桥面的时候,吴歌追了上来,她边跑边喊,“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 那一刻,你的心悸动了。你知道,这是发自一位纯情少女内心深处的呼唤,是你根本无法拒绝的请求。 沉默的钟楼 35 如果说,没有过住院治疗经历的人生,算不上是一种完整的人生并以此类推的话,那么没有流浪经历、甚至是逃亡经历的人生,就更算不上是一种完整的人生了。因为人在这种经历中,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寒冷、飢饿、疾病、被追捕、审讯、苦役等等平时很少遇到的人生考验,无论是来自生理的或是心理的种种磨难,都在无时不刻地考验着人的智力、体力、承受能力和生存技能。当然,如果说没有过此种经历算是人生的一种遗憾的话,换一个角度看,拥有此种经历同样是人生的一种遗憾。 一个多小时以后你来到了团部,火车站与团部仅一路之隔。你跳下卡车,看了下表,凌晨两点。你走进小站唯一的那间候车室,售票窗口关着,屋里的长椅上躺着两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在那里昏睡,他们枕着一个骯脏的包袱,像是与你一样即将踏上流浪之路的人。 你盯着墙上那张残缺不全的列车时刻表,心中盘算着逃亡路线。先回北京是肯定的,你想,再从北京倒车去看望一下你的父母。当然,这些地方都不能耽搁太长时间,尤其是在父母那里,你不想给他们招惹事和令他们看出破绽。让你犹豫再三的是,你如何回去,是买票还是蹭车,蹭货车还是客车?一张回北京的车票需要二十九块四毛钱,这对你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用这些钱来买票你还真有些捨不得。要是蹭车的话,客车舒适但危险,容易被人查出来,货车要安全得多,但是受罪。最后,你决定客、货车同时蹭,长途蹭客车,短途蹭货车,完全视情况而定。首先,是要尽快地离开这里。 黎明时分,你扒上了一辆货车,不是往南而是往北。你知道,往北是鹤岗,那里是国家铁路北线的终点,往来车辆多,选择余地大,你很多次拉煤去过那里,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 到了鹤岗,你找到一家饭馆吃了多日来的第一顿饱饭,又买了两瓶白酒带在身上。当夜,你又扒上了南去的货车,是运煤的敞篷列车。临别时,黄方塞给你的那件破棉大衣起了作用,别看是在夏季,但当火车开起来时,尤其是在夜里还是冷风刺骨。在靠近车帮的地方,你在煤堆里挖了个坑,穿上那件破棉大衣蜷缩进煤坑里,一来可以挡风,二来可以隐蔽身体。列车走走停停,加煤、加水、让车、换车头,每一次火车停下来,都会令你紧张一番,因为例行的检修工作总是在这会儿进行。为了不致被人发现,你必需提前下车躲起来,而且离车还不能太远,这些车没准点儿,说走就走,说停就停,好几次弄得你手忙脚乱。终于,火车在开到哈尔滨后彻底不走了,你等了五个多小时,也没见开走的车头再开回来,而且整列火车中前面的那几节零担车厢已经开始卸货了。你决定,改乘客车。 你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厕所里,用凉水擦了个澡,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买了到达河北家乡的车票,你准备先去探望在乡下的父母,然后再开始你的流浪生活。 沉默的钟楼 36(1) 看着眼前那一条条长长的麦壠,黄圆直想哭。这些麦壠的长度是一千米,而黄圆每割一刀麦子的长度是三十多公分,她算计着,每干完一壠麦子,她需要弯腰费力地重复三百多次这样的动作。 此时已近晌午,她还没有割完一条麦壠的一半,而今天分配下来要她干完的有六壠。她支着自己快要直不起来的腰,收回僵硬得像是要断了的胳膊轻轻地活动着,无奈地望着早晨一块从地头出发,而现在离她越来越远的人群。 太阳火辣辣的,没有一丝风。黄圆的浑身上下早就湿透了,她不停地用毛巾擦着脸上和脖颈间的汗水,期盼着天气赶快阴下来或是刮一点儿风。说心里话,她真想学同屋知青晓云的样子,狠下心来割伤自己的手,就能有辙不出工了,蹭过这个麦收。她边想边伸出自己的双手端详着,到底割那只好呢?她拿不定主意也下不去手,刚才晓云那只被割得血淋淋的手,确实把她吓坏了,晓云能说到做到,她可不行。
第74页 “黄圆,你过来一下。”有人在叫她。 她转身看去,见生产大队队长丁光明正站在远处树下招呼着她。 “丁队长,”黄圆来到树下,问,“您找我有事?” “也没啥要紧事儿,”丁光明示意她坐下,“先歇会儿吧。” 树荫下凉快多了,黄圆站在那里,摘下草帽拿在手里扇着。就这么站着别坐下,那样会有助于他动手动脚,她提醒着自己。前天晚上在井边打水时,就是因为她没有防备,才被丁光明摸了个正着。 “也没啥要紧事儿,”丁光明掏出香菸抽着,说,“早起公社来电话,打听咱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叫黄圆的?” “打听我!”黄圆惊诧地问,“打听我干嘛?” 丁光明没吱声。 “那您怎么说的?”黄圆又问。 “照实说呗,”丁光明慢条斯理地说着,显然是在卖着关子。“人家公社是上级,咱当然得说实话嘛。”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呢?”黄圆嘟囔着,“公社里我谁也不认识呀……” “听说大学快要招生了,是北京来的人打听你来着。”丁光明说,“你就坐在这儿听我说,怕啥嘛?” 这事儿还不要紧!听丁光明这么一说,黄圆心头一振,禁不住喜形于色。会是谁呢?她最先想到的是刘震亚,但很快又排除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插队。那么就是章伯伯,对,肯定是他。刚才在麦地里还垂头丧气的黄圆,此刻被这突然而至的好消息所惊喜。她觉得,心中有股希望的火苗正在忽忽悠悠地燃烧起来。也许,是应该先坐下,让丁光明好好地把话说完。 她坐下来,靠在树干上,手中扇着草帽,眯着眼睛望着远处。很快,她感觉到了凉风的吹拂和丁光明落在她胸前的目光。 你要是能上大学该多好啊!她的耳边又一次回响起章伯伯的话。从小到大,她还没有进过任何一所大学里,她只能凭藉着想像勾画大学的模样。优美、静谧的校园,学识渊博、风度翩翩的教授们,丰富多彩、充满着浪漫故事的学子生活…… 丁光明那只伸过来的手,打断了她的遐想。 “丁队长,”黄圆平静地叫了一声,依旧坐在那里没动。 那只手停在了半空。 “您要是没有别的事,我还得拔麦子去呢。”黄圆站起来,“我还有好几壠没拔呢。” “先别忙着走哇,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丁光明停在半空的手找到了用处,他一把拉着黄圆的胳膊,说,“那点麦子不急,待会儿我让人替你拔了。” 又是个好消息!黄圆停住了脚步。 “公社电话里说,北京来招生的人要下来看看你,他们听说你会两门外国话,这是真的吗?”丁光明问。 黄圆点了下头。肯定是章伯伯托人来了,她想,别人不会这么了解她。 “那你可是个人材了,没想到咱们这小村里还能飞出个长得俊俏又能说外国话的金凤凰。”丁光明说,“不过你也该知道,眼下这年头谁能上大学谁不能上大学,是咱贫下中农们说了算。” “那当然,”黄圆紧忙恭维道,“您要是不同意、不推荐,谁来也白搭。” “对喽。”丁光明又点上了一支烟,说,“你真精,咱们村里这帮子知青,我看数你最精……不过你的家庭问题是个麻烦……当然了,党的政策是不重出身看表现,这我知道,但这事儿搁在村儿里就是大事。” 黄圆听着,心里一机灵,莫不是丁光明非要为难自己。 “那您说,我该怎么表现?”她试探着问道。 “唉,要说出身这事可大可小,我看不算什么事,当年我们师政委家就是大地主,人家不是照样革命吗?”丁光明盯着黄圆,往前凑了一步,“主要还是得看表现,看个人表现得怎么样?总不能你接受了好几年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点儿表现都没有就想走哇,更甭提上大学这样的美事了。” 天啊!面对如此赤裸裸的威胁,黄圆心中嘆道,自己怎么竟碰上这样无耻、卑劣的魔鬼。 怎么办? 她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她无数次勾画过的那所外语大学的模样。她无法控制自己,这些日子她走火入魔般地想上大学,她希望能利用上大学这一机会改变自己的处境,学到更多的知识,开创新的生活,实现自己从小便有的、做一名教师的梦想。眼下,机会来了,逃离苦海,步入大学的道路就在这儿明摆着,只需她给拦路虎奉献上他垂涎欲滴的鲜肉,她便能顺利过关,如愿以偿。你还在犹豫什么?赶快上路吧,奉献上拦路虎最喜爱的鲜肉……在黄圆懵懂杂乱的耳际,仿佛有一个不容辩驳的声音在不停地催促着她。 沉默的钟楼 36(2) “丁队长,”她和颜悦色地说,“人家说什么时候到咱们这里来了吗?” “说是很快就来,没说准日子。”丁光明又往前靠了靠。“其实,招生表早就在我手里了,我就是还没拿准给谁呢……村里也有好几个后生,都是本家的贫下中农,他们也抢着要去呢,这事儿难办啊!”
第75页 黄圆侧着身子站在那里,心想,他能决定别人的命运,他权力真大,魔鬼尽是有权的。她感到丁光明那粗重的喘息声离她越来越近,一股浓重的口臭扑面而来。她厌恶地皱了下眉头,使劲扇着手中的草帽。 现在,她能够看到的上学之路有两条,不幸的是,这两条路都有魔鬼在把守着。她想,不要抱怨自己的命运不济,因为你恰巧赶上了这样一个魔鬼辈出的时代。两条道路,一条在城市,一条在农村,他们向你索要的是同样的一份通行证——你的身体。假若非要你在刘震亚和丁光明之间选择一个,你选择谁?一个温文尔雅,血统高贵,体面整洁,但残暴过你;另一个出身卑贱,粗俗不堪,浑身上下恶臭难耐,但却只盼着能尝口鲜肉,体会一下城市姑娘味道的乡下人。去他妈的!她在心中骂着,先将头一个选择剔除了出去。刘震亚他休想再碰自己一下,上大学与其说是为了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了他,她要让他看看,他自以为得意欺侮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日子还长着呢,她坚信自己能够找到令刘震亚同样痛苦的复仇手段。多少个泪水浸泡的不眠之夜里,她设想过各式各样的复仇方法,但没有一种是一个插队知青所能做到的,除非去找他玩儿命。 那股令人难忍的气味离她更近了,她紧咬着嘴唇强挺着。她想,也许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她个人而言,应该包括即将进行的课程。她不敢再继续往下想。突然,她想起身逃走,离开这股恶臭,但片刻间,刘震亚那白皙、阴沉的面容,又晃动在她的脑海里。 她感到,自己的大腿被按住了,紧接着,乳房上又摸过来一只手。 “丁队长,您别这样……”黄圆嗔着,站起身,闪到一旁。她那惶恐的神情,与贞操受到威胁的纯洁少女并无二样。他们姐弟俩都具备潜在的表演才能,都有即兴发挥的基因。她身体颤抖,面色羞红,站在那里像一支受到惊吓的小绵羊。 “你怕啥?到底怕啥嘛……”丁光明四处看了看,慢腾腾地站起来。“咋的啦……你刚才不是还说想上大学吗?” 他急了,先将底牌亮了出来。 “您真的能让我上大学?”黄圆问着,抬起头,那对水灵灵的眸子里闪耀着惊喜、期冀的光芒。 “不信是咋的,这地方我说了算。”丁光明看着四周无人,胆又大了起来。他拉着黄圆的手,揉搓着。“这手长得多白嫩呀,干这傻庄稼活儿都糟蹋了。怪不得老娘们儿都说,满村里就数你长得俊,你看看这手长得……” “丁队长,您别这样……”她脱开他的手,“让别人看见多不好。” 丁光明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脸憋得胀红。看得出来,他已经急不可待了。 “我这就回去,让孩子他妈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他色迷迷地盯着她,急切地说,“晚上到俺家去,俺把招生表给你……” “我现在就想看看招生表。”她说着,看到公路上一辆吉普车正向村里疾驰而来。 沉默的钟楼 37(1) 院门是开着的,黄圆走进去叫了一声,没人回答。她推开屋门,扑面而来的又是那股令人难忍的气味。跟丁光明身上的气味一样,她没走错门。 屋里很脏,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北面墙下是一熘土炕,南面是用水泥和砖头砌起来的水泥柜。她估计,这个家连同口粮在内的全部家当,肯定都在这熘柜子里。炕沿的土台子上有一盏昏黄的油灯,火苗晃晃悠悠。墙上有几只镜框,里面装着几张奖状和一些发黄的照片。黄圆走上前去辨认出来,正中间的那一张是年轻时的丁光明。他穿着一身中尉军装,扎着武装带,显得挺精神。土炕一头摞着几条脏兮兮的被子。待会儿可别碰它。 一天来,事情进展得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她和外语学院前来招生的人见了面,从他们的言谈中能听出来,她已经面试过关。招生表也已拿到并填上了部分内容,当然,表格中推荐评语一栏还空着,最关键的生产大队的公章也还没有盖上。这一切,都要取决于她今天晚上的表现。 双方已达成默契,现在只剩下履约了。 她扫了一眼身前这铺着一领破席的土炕,重要的事,待会儿就得在这上面办。她感到一阵噁心,干呕了几声。 “你咋啦?”丁光明撩开门帘走进屋。 “没事。”她强作笑脸,点了下头,先坐在炕沿上。 坚持住,别太煞风景。她想,这魔鬼已经部分兑现了承诺,你也应该有所表现。是不是反守为攻可以缩短一下这个过程?她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上午就在空气清新的田间地头把这事给办了。 丁光明的头发湿漉漉的,臂膀上还带着水珠儿,看样子他像是刚沖了个澡。他走到地柜前,对着靠在墙上的一块破镜子捋着头发。她看到,在那面镜子旁边有一瓶还未启封的白酒。 “来招生的人都走啦?”他问。 “走了。”她答。 “你跟他们一块吃的晚饭?” “是。” “你们在一起谈得还不错吧?” 她没说话。 “我看那几个人是看上你了……其实,跟他们谈是瞎掰,这年头是贫下中农说了算,没有基层的推荐,谁来也没用。”
第76页 “我知道,”黄圆低着头,轻声说,“我现在不就是来找您了吗?” “这就对了……”丁光明说着凑上前来,坐在黄圆身旁,就势揽住了她的腰。 她感到全身一阵发冷,手脚变得冰凉。 “别害怕嘛,只有你知我知,这事有啥嘛……”他摸着她的面颊,“这事我经多了……我这个人吶,没别的喜好,就是喜欢个俊俏闺女,要不是因为这事总挨处分,现在我怎么也得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了,哪能又给我赶回村里。” 坏了!碰上个老手。黄圆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办?刚才她那还想转守为攻的自信遭到了当头一棒。 “丁队长,”黄圆抬起烧得通红的面庞,指着地柜上的那瓶酒,问,“那是酒吗?” “是呀,咋啦?” “我想喝点儿。” “喝吧,人家送我的,也是想上大学……”丁光明松开黄圆走过去,将酒瓶打开递给她,“你能喝白酒?” “能喝一点。”她接过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 别害怕,坚持住!她鼓励着自己,这里也是战场,是你与命运抗争的战场。不要嫌眼前的这土炕骯脏,从这里能通向高等学府的殿堂;不要嫌眼前这个魔鬼贪婪、丑陋,他比夺去你贞操的那个魔鬼强多了,强百倍!眼前这个魔鬼在你让他尝到鲜肉之后,起码能偿付给你梦寐以求的东西,仅此一点,就比刘震亚强。刘震亚给你的,不就是屈辱和仇恨吗?开始吧,你还等什么?再喝一口。好了,头晕起来了,酒精开始起作用了,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你已经无路可走了,来吧,魔鬼,我已经准备好了。 黄圆神志恍惚地转过身,放下酒瓶,脸上显露出顺从的神情,她感到好一阵紧张——但绝不是害怕,从心底油然而生。 他一口吹灭油灯,反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开始亲她,他的手伸进了她的怀里,她顺从地承受着。他把她放倒在炕上,手忙脚乱地解开了她的衣服。月光从窗外漫射进来,照在她雪白、丰腴的裸体上,丁光明跪在她身旁,气喘吁吁地揉搓着她。 序幕刚刚拉开,她就感到,今天晚上他不会轻易放她走的。她紧紧地闭着双眼,过度地紧张使她丰满的胸部起伏不停,身体来回扭动着,一任移动在她身上的那双粗糙的手揉搓着。那双手的力气越来越大,又拧又捏,突然,她感到臀部被他咬了一口。 “哎哟!”一声,她尖叫起来,睁开眼睛,只见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脸的沮丧。 “他妈的!怎么不行了……”他低头望着自己身下,骂道,“你他妈地还不快给我起来,快起来!” 黄圆蹭地一下坐起来,跳到地下。 “没说你。”他气急败坏地嚷道,“你他妈快给我上来,老老实实地躺在这儿。” 她吓坏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一幕,她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丝念头,照这么下去,他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你聋啦?快他妈上来。”他嚷着,自己平躺在炕上。 沉默的钟楼 37(2) 她浑身颤抖着,爬上炕,刚要躺下却被他猛推了一把。“看样子你得帮帮我了。”他拽过她的手,放在他的阳物上。 她的头发披散着,跪在他身旁,双手捂着眼睛,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你快弄啊!”他一巴掌扇在她身上。 …… 丁光明不再言语,在黄圆的抚弄下似乎安静了下来。借着月色,他睁大着眼睛,贪婪地紧盯着跪在他身旁的这具一丝不挂的肉体。她很顺从,也很卖力,脸上呈现出一种专心致志的神情。这神情像是一副凉剂,迅速平复了刚才他那气急败坏的心情。 算起来,跪在他身旁的黄圆是他带上炕头的第十位女人。他勾引女人,也乐于受女人勾引。他觉得,他正是靠着这些才得以能够接受上司对他的屡次处罚并有滋有味地活到了今天。平日里,只要看见有些姿色的女人,他就按捺不住想要把她弄到炕上去的念头。多少年来,他得过手也跌过跤,但却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慌乱过。从上午,黄圆这条鲜美的大鱼终于咬钩开始,他心里就止不住地闹腾,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反覆算计着,该怎样才能好好地享受这顿美餐,同时又担心出现什么变故。应该说,大世面他见过,城里妞儿他也尝过,分得清丑俊好歹,掂得准谁轻谁重,他知道黄圆这条大鱼的份量。他坚信自己的眼光,像黄圆这样的姑娘在城里也是百里挑一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打心眼里感谢文化大革命,能在他正值如狼似虎年龄的时候,往他所在的穷乡僻壤送上黄圆这样一块娇艷欲滴的鲜肉。他明白,今天晚上这事是过了这村没这店的景色,抓不住就算过去了,没地方找后帐去。非他妈狠干她三次不行,他这样打算着,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有过这方面的佳绩。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临到此时他会变得如此不中用。刚开始时,他还在极力支撑着,努力着,似乎还有可能。但当她在他的用力揉搓下不停地扭动着身躯、呻吟起来的时候,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了。当黄圆顺从地叉开她那浑圆的玉腿,高高地抬起她那诱人的臀部,完完全全地将她那迷人的隐秘暴露在他面前,只等他进入的时候,他彻底垮了下来。
第77页 他从没有见过如此美艷的肉体,做梦都没有见过。黄圆那夺人魂魄、令人震惊、美仑美奂的肉体,使丁光明有生以来头一次在女人面前感到了自惭形秽。他气愤、怨恼、起急、发狠,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眼见得温香在握,软玉满怀,却令他慾火中烧又无可奈何。他没有了招数,他服了,头一次领教了由女人的肉体所引发出来的恐惧。他绝望地照准她那丰满柔软的臀部咬了一口…… 月色下,黄圆那白嫩的肌肤发出脂玉般的光辉。他伸出手顺着她的身体摸上去,撩开她散乱的头发想看清她的脸,依旧是那种专注的神情。他刚一松手,那浓密的黑发又倾泻下来。他托起在她胸前晃荡不停的那对硕大的乳房揉搓着,令她又一次呻吟起来…… “算了吧,”他拿开她的手,坐起来,长出了一口气,“看样子是不行了。” 他心里明白,他的身体比他的嘴巴诚实。面对黄圆的肉体,它吓得自始至终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你去把那瓶白酒拿过来,”他说,“还有炸花生米,就在外屋锅台上。” 黄圆迟愣了一下,滑下炕。白酒是不是他最后的春药? 她端着那盘花生米回到屋里时,见丁光明正站在炕上穿衣服。 “你也穿上吧。”他说。 她将衣服穿好,坐在他对面,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没有料到的场面,他似乎有理由说了不算。 “你不想再喝点儿?”他把酒杯推向她一边。 “我不喝了,”她又将酒杯推了回去,不安地望着他。“您喝吧。” 丁光明端起酒杯,兀自又吃又喝起来。 “你现在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呢,骂我是个畜牲!”他突然问。 “没……没有……”她惊讶地瞪大着眼睛,否认着。 “没啥,骂了就骂了,也是该骂。”他又喝了一口,“本来这事就不是人干的事,比畜牲还不如!”他停了一下,低下头,双手抱着脑袋,继续说道,“今儿咱们这事儿就算完了,我不会再提,我弄不了你,你太俊了,俊得吓人……说实在的,我以前从没有这样过……” 她木然地点了下头,她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她的心稍微踏实了一些,她期待地看着他,盼着他能快点儿把话题引入正途。 丁光明看出了她的心思,苦笑了一声,说,“招生表你带着吶吗?” “带着呢。”黄圆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张叠得齐齐整整的招生表递了过去。 他点着油灯,接过招生表看了一眼,把它平展展地放在炕上,然后回转身爬到炕头处,从放在那儿的一个小布包里掏出两枚直径像桌球大小的公章,又从窗台上取下印泥盒,把两枚公章依次放在里面蘸了一下。 “这两个章子,一个是党支部的,一个是大队的。”他念叨着,把公章压在那张招生表上。他使劲地按了一会儿,才把公章拿起来。油灯下,鲜红色的印记在那张雪白的招生表上显得格外醒目。那上面,还清晰地带着透上来的炕席花纹。 黄圆看着这一切,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眼看到手的胜利,使她浑身上下都战慄着。 沉默的钟楼 37(3) “是不是还得在这儿写上几句?”丁光明拿起招生表,指着其中一栏,问,“你带着钢笔吗?” “有。”黄圆赶紧将笔递过去。 丁光明下炕走到地柜前,弓着身子趴在那里,黄圆赶紧端起油灯凑了过去。他写字的姿势有些特别,身子向一侧倾斜着,显得很吃力。他嘴里嘟囔着,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写完。“你看行不?”他边说边拿起招生表,自己端详起来。 黄圆匆匆扫了一眼,字迹还算清楚,全是朴实无华的语言,一句顶一万句,拙劣的字迹像是更能体现贫下中农的本色。她觉得,那评语中的话语,比她自己写得还好。 “挺好的。”她感激地望着他,接过招生表,声音在颤抖。她紧紧地攥着那张招生表,像是怕它突然会从手中飞走似的。一时间,她竟不知到底是该赶紧把这张表格揣起来,还是就这样拿在手上好。毕竟这张纸对她太重要了!它意味着梦境中的大学生活、城市户口、稳定的收入、令人钦羡的工作、机遇、爱情、家庭……最重要的是,可以令刘震亚大吃一惊,让他看看他曾经鄙视和羞辱过的人,照样可以成为大学生。 沉默。 她抑制着自己恨不得立刻就想飞出屋去的冲动,静静地站在那里。胜利在握,她想善始善终。 “你走吧,”丁光明说,“从明儿起,你就别出工了,该准备什么自己就准备一下。” 她感到一阵释然,浑身轻松。“我走啦。”她说。 “快走吧。”他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全喝了进去。“我觉着我这会儿又行了似的。”他说着将杯子摔在地下,仰身躺了下去。 屋外,月白风清,是个想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夜晚。 黄圆来到村边的田野上,伸展双臂,尽情呼吸着这乡村之夜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她周身的热血在沸腾,她感到特别兴奋。她想,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自己设计、自己实施并获成功的胜利。一切都明码标价,双方都付出又都获取,公平交易,值了。是丁光明教会她该怎样和何时利用本能去获取,贫下中农再教育不用理论,没有循循善诱的说教,而是以身作则地邀请她,共同参加了一堂生动、难忘的实践课。这一课程的内容,立竿见影地使她改变了命运。
第78页 你得到了什么? 梦想得到的东西。 你失去了什么? 时代已经令你失去的东西。 你还想得到什么? 毕业文凭、工作职位、爱情、复仇的机会。 你今后打算怎么做? 时时处处努力。 此次送货上门的收穫真不少。 回到宿舍,她打来一大桶水,脱光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起来。臀部生疼,她扭头一看,是一圈青紫色的牙印落在她那雪白的肌肤上,刺眼而又醒目。耻辱的印记,大小和那两枚公章差不多。肯定会褪下去的,她一边往那地方涂抹着药膏,一边安慰着自己。她担心的是,那同时印在她心中的耻辱印记,何时才能消褪下去。那一刻,她想起了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思念你。她觉得,能将她心中所有痛楚全部抹掉的人只有一个人,那便是你。 沉默的钟楼 38(1) 在你的记忆里,你觉得过去只有一件事你做得对不起母亲,每当想起这件事,你便感到愧疚万分。那是在你从连队出逃以后,辗转一个星期回到你的家乡,见到了正在那里改造的父母时发生的。 当时,你看到父母在农村的困窘生活,便将吴歌和黄方为你凑的钱都放在了家里。并对他们撒谎说,你这次回来不仅是探亲,也算是出差,还有为连里购买水泵的任务,所以在家里呆不了几天。你所以这样说,是担心连里会派人尾随而来抓你。 母亲赶紧找出父亲的一件皮大衣,非要拆洗一新后让你带走,说他们根本用不着。你同意带走这件皮大衣,但也劝母亲不用拆洗。因为当你看到这件皮大衣时,就已经打定主意将它卖掉了,你需要用它换取出逃在外的活命之资。 母亲没有听从你的劝阻,两天两夜没合眼,将那件皮大衣拆洗一新。当时正值暑伏天气,看着母亲戴着花镜,不停地擦着汗水,弓着身子在油灯前为你缝制大衣的样子,你心中痛苦万分,但又不敢再多说一句,生怕引起他们的疑心。 几天后,当你在北京东单的一家委託商行门前徘徊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去,把那件皮大衣放在柜檯上的时候,感到自己就像在犯罪一样。当你拿着卖掉大衣后得到的一百二十块钱走出那家店铺时,你哭了,止不住的泪水不停地流着,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出逃生活开始了,相对于吃饭而言,更为艰难和危险的是寻找住处。你有这样几种选择: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废弃的工棚和尚未竣工的房子,还有黄圆家。一天晚上,你甚至还去过一次她家,准确地说,是重施故伎,趴在她家对面的房顶上遥望过她家。当时,她家黑着灯,关着门,院子里荒芜杂乱,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你猜想她一定是在村里,好长时间没有回来过,你当时很想撬开房门在里面住上一宿,但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你不想让黄圆知晓你的事情,她一人在那么一个穷乡僻壤插队已经很难了,你不愿意再让她为你担惊受怕。这一点,你在出逃之前曾嘱咐过黄方。你所希望的,只是能在不被她发现的前提下,远远地见她一面。那一夜,你就睡在了她家对面的房顶上。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那一夜你被恶梦惊醒过来好几次,你梦见黄圆赤身裸体地向一处阴森恐怖的黑暗走去,任你怎样呼喊她都不回头。 一段时间里,你不停地变换住处,经常是在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里,混在候车的人群中,抓空在长椅上睡一会儿。你基本上掌握了候车室保卫人员的查票规律,赶在这时你便到马路上去躲一会儿,洗漱问题也是在车站候车室的厕所里解决的。 眼看着兜里的钱在迅速减少,而你又无任何收入,想寻求黄方的支援,你又无法提供一个固定、可靠的通讯地址。无奈之下,你只得重操旧业,又干起了夜里捡破烂儿的行当。当你真正干上之后,才发现这活儿已是今非昔比了。一是夜间的治安看管要比以前严格得多。几年不见,城市的专政组织又多了一种新的品种——工人民兵。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在城市的哪一个角落,他们几乎无所不在。他们以革命的名义,用地痞流氓的方式,按照他们的好恶和标准,管理着城市的方方面面。有时,一个眼神、甚至仅仅是因为看着你不顺眼,就能将你扣押起来。二是经过多年来连续不断的革命,人们已经穷得再没有什么东西可扔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时期又已经过去,废纸也在垃圾站里变得稀少起来。没别的办法,你只有依靠多跑路和格外的仔细,来发现哪怕是一丁点儿能够卖钱的东西。经常是你忙活一夜捡到的废品,才能够从收购站那里换取一毛多钱,刚够买两个烧饼充飢。那段时间里,你没有喝过一口热水,凉水就烧饼是你不变的套餐。 一天上午,你正在永定门火车站候车室里的长椅上睡觉时,赶上了突然检查,正在睡梦中的你被那里的保卫人员叫醒了。你睁眼一看,他们一共是三个人,其中还有一名警察。问答之间,你的北京口音引起那位警察的怀疑。他问你,家在哪里?从事什么职业?你回答,你在北京没有家,父母已下放农村,本人是插队知青,现在正准备回农村,没有车票是因为买不起,想蹭车回去。本来这是一套你预想过很多遍,近乎无懈可击的答词,但那位警察还是不走,他站在那里上下审视着你,最后说了句,跟我们走吧,到车站派出所去一趟。你刚要辩解,那位警察推了你一把,说,你什么也别说了,到里边再说去吧。
第79页 你佯装无奈地拿起提包,脸上露出顺从而又委曲的神情,跟在另外那两人的身后,朝候车室门口走去。 待你们来到站前广场时,见那里人群熙攘,进站、出站和等候在那里的乘客乱成一团。你感到时机来了,突然大喝一声,抡起手中的提包向前边那两人砸去,趁他们闪躲、愣怔的当儿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了两站多地,在确认没人追上来后才停了下来。 候车室是睡不成了,你左思右想又相中了施工后被遗弃在路边的水泥管子。找来找去,你竟然在东华门派出所的院墙后边找到了最理想的一处。那只水泥管子有半人高,里面很干净,被遗弃在胡同拐弯处的旮旯里,大概有很长时间了,管口两边都长满了杂草。越是看似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你想,联防队员和警察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自家门口的。从此,每天夜里捡完废品后,你都要回到这里住,比在候车室里睡觉要踏实多了。 沉默的钟楼 38(2) 好日子没过多久,天气转凉了,夜里你时常被冻醒。你没有被褥,连一条布单都没有,你睡在一块捡来的破木板上,铺的是几张报纸,你真后悔将那件皮大衣卖了。添置过冬的衣服及被褥,成了你必需尽快解决的问题,但你却没有钱。一天,你在街上闲逛时,突然萌生出去南方躲一躲的念头,那里的气候要好得多,没准儿还能见到袁萍。你被这样的想法激动着,毫不迟疑地买了张站台票,登上开往上海的直达列车。 连续几次的蹭车经历,已经使你成了蹭车专家,通过仔细观察,你发现在别人看来根本无法克服的困难,其实是不难克服的。一般说来,如果你乘坐火车走的是较为熟悉的路线,那么就应该掌握乘务员查票的时间和地段,这一点虽说不是一成不变,但却是相对固定的。掌握这些的关键是,了解乘务员之间的交接班时间,因为查票需要人,只有在两班人员同时在岗的时候才能做到。短途列车较好计算,一般都在行程大约一半时查票,长途就需要你仔细观察,首先要搞清你上车后见到的第一班乘务员是何时下的班,余下来就好计算了。掌握了这些之后,你只需在查票前那一刻,找到列车长,补上一小段行程的车票就可以了,这种花费通常只需你行程所用的十分之一。 还有一种办法更为经济,一分都不用花,但难度加大了。谁都知道,列车上验票时总是先要将车内的厕所锁上,以防有人藏匿在那里。你需要办的是,在一个最恰好的时候躲进厕所里,并由前来验票的乘务员替你将门锁上。就这样,这个在别人看来乘务员或乘警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同时出现在你的面前和身后,查验车票令你惊慌失措、无处可逃的险境,被你的细心和机智化解了。你顺利地到达了上海。 你先买了一份市区交通图,袁萍家的地址你知道,那是在兵团时你从她家来信的信封上一眼瞥见的,当时就觉得可能以后有用,就在心里默诵了两遍,便永远地记住了。 她的家在一条不宽的马路上,路的两侧种着茂盛的梧桐树,一侧有住户和商店,一侧是长长的、低矮的河墙。她的家并不难找,很快你便确认了她家的住处,你走过马路,背靠河墙,久久地望着她家门口。 她家临街,房门打开着。不一会儿,从房门里出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还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那一刻,你惊呆了!那小女孩简直活脱脱一个袁萍,你可以肯定这是她的孩子。她那白嫩的皮肤,又黑又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樑,红嘟嘟的小嘴,没一处不像袁萍,可爱极了。那位老人在门口处坐下来,小女孩在他不远处的树下玩耍着。你凝望着眼前这一幕,迟愣着,好久才反应起来,袁萍一定是结婚了。 你移开了停在那小女孩身上的目光,神情恍惚地沿着河墙走着,不觉间竟走进了路旁的一家商店。柜檯里,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进入了你的视线,吸引着你走到柜檯前。你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当时对你绝对是过于昂贵的那个洋娃娃,在销售小票上写下“送给袁萍”四个字,然后把小票塞进了洋娃娃的衣服口袋里。 你很快又回到了她家门口,看到那个女孩还在那里玩耍,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门口坐着的那位老人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你乘他不备,笑着向那女孩招了下手。那女孩停下玩耍,也笑着向你招手,你再次向她招手,她竟跑了过来。望着她那甜甜的笑靥,她那蹒跚跑来的样子,你的眼睛湿润了,一下子将洋娃娃塞到她手里,转身走开了。 那一刻,你激动、心酸,但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自卑感。袁萍已经有了工作,结了婚,组成了家庭,还有这样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她的生活已经走上了正轨,而你呢?却沦落成为一个备受冤屈,逃亡在外的盲流,没有脸面见任何人,你开始后悔这一次上海之行了,你开始觉得自己的偏执、幻想、一厢情愿的单恋等毛病,不但愚蠢,而且有些可恨了。尤其是在对待诸如男女情感之类的问题上,你总是情况不明,目标游移,犹豫不定。 与此同时,北京章教授家。 两只盛满红酒的酒杯碰到一起,发出一记清脆的响声。 “祝贺你!新时代的大学生。”章伯伯笑逐颜开,“应该叫工农兵大学生。” “谢谢您。”黄圆发自内心地说,“要不是您的耐心教授,我恐怕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根本不会有今天。”
第80页 他们面对着一桌丰盛的佳肴,章伯母为此忙碌了一整天。此刻,外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就放在他们身后的写字檯上。一接到录取通知,黄圆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章教授,一个是你,她希望你们同她共享这份喜悦。 “真没想到,小吕这次能帮上咱们这么大的忙。”章伯伯呷了口酒,又说起了外语学院前去招生的那位青年教师。“这年头,还能念着师生情分的人不多了,总算是没白教他几年……你干嘛不喝,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应该喝。” 黄圆端起酒杯,望着章伯伯因兴奋而变得红润起来的脸,一口将杯中酒全喝下去。生活之酒!他永远也不会知晓他身后那份入学通知书的背面,还被他的学生用肉体书写着另外的内容。 回家的路上,黄圆依旧被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和过度的酒精刺激得兴奋难耐,尤其是在席间章伯伯那关于她是否有男友的询问,更令她浮想联翩。实话说,也就是在今天她自己才发现,原来在她心里一刻也没有忘掉过你,无论高兴还是忧愁,在她眼前晃动的总是你的身影,过去的几年来,她已经在心里把你当成她最可信赖的人,甚至像亲人。 沉默的钟楼 38(3) 回到家里,她被一种急不可耐的冲动驱使着,迅笔疾书,给你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整整八页信纸,被她写得满满的,一幕幕的回忆,许久以来深藏心底的眷恋,全被她一古脑地倾泄在信纸上,她感到了一种宣洩后的畅快,信写完后她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沉默的钟楼 39(1) 黄方挑着两桶水从连里出来,给在西河套玉米地里干活的人送水。夏收刚完,夏锄正在当口,能在连里三夏会战最紧张的时候依旧干着如此滋润的好活儿,他打心眼里感谢连长。白天给在地里干活的人送几趟水,夜里给在各个地块里干活儿的拖拉机手们送顿夜班饭,这便是他一天的活计。 从连里出来,他便盯着正照射着他的那轮血红的夕阳,足有十分钟了,越盯越晃眼,越盯越晕。他平生第一次发现,夕阳竟是如此的丑陋和讨厌!刺毛乍鬼,红头胀脸,血盆大口,还带着几分狰狞,死乞白赖地趴在山头上,颤悠了好几颤悠,就是不肯快点落下山去,好让天黑下来收工。尽管他没有在地里干活儿,但他都替在地里的人们累得慌。早晨四点多钟他们便来到地里,晚上八点多钟才能回去,十几个小时在蒸笼般的玉米地里不停地干活儿,他想不出世界上最苦最累的苦役,与这活儿相比还有何异。 索燕就是在这场会战中被累病的。连续好几天高烧不退,黄方刚才熘进她的宿舍里去看望过她。只见她被烧得昏昏恹恹,两颊通红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说话都显得很吃力。黄方抚摸着她那通红的面颊和被玉米叶划得红肿的手臂,心疼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将从团部医院找来的药拿出来看着她吃了,然后又用煤油炉为她熬了一碗粥,一口一口地餵她,一直等到她又睡着了才出来。 在田里干活的人们都欢迎黄方的到来,因为可以趁喝水的当儿直起腰来喘息一下。他走到人群相对集中的地方,放下肩上的水桶,抬眼望去,尤菁菁不出所料地又拉在了最后边。尤菁菁干起农活来像女人绣花一丝不苟,她锄过的地倒是干净,一根杂草都没有,就是太慢。不像黄方,他只是在送水过程中的不经意间就学会了锄地,并发现了锄地进度快的那些老职工们的干活奥秘。那就是只将两边地头大约100米到200米纵深的杂草锄干净,苗间整齐,再往里走就有一锄没一锄地干,到了地中间你只管拉着锄头走就行了。这些秘诀他不是没有告诉过尤菁菁,但她就是干不来,看见杂草走不动道,非要锄干净不行。 黄方扔掉手中的烟,找来一把锄头,对准尤菁菁所在的地壠,迎面帮她锄了过去。好几天了,每天他都要帮她干上差不多一半活儿。他看到,今天全连的绝大部分人都被王连长分在了河对岸,河这边只留下了尤菁菁他们七、八个人来干昨天剩下的扫尾工作,这真叫黄方满心欢喜。 这是一片辽阔的丘陵地,几起几伏,坡度很缓,地的两边各有一座小山,当地人叫它们南山和北山。在这片地的中间,伏尔基河蜿蜒穿过,两侧河岸上,长满了茂密的荆棘和灌木。黄方觉得这些一人多高的树木长得非常好,可以阻挡住河对岸那些同样在惦记着尤菁菁的那几个人的目光。 太阳终于落山了,暮霭中,河岸两边的人们都弓着腰、机械地重复着僵硬的动作,就像被线牵着的木偶一样。黄方的目光又回到尤菁菁身上,她也刚好直起身子来望着他,四目相视,他们招了招手,又都低头干了起来。 他一边干一边瞄着身旁的灌木丛,心里琢磨着待会儿跟尤菁菁的约会安排在哪儿好。 他们终于会合了,当两支锄头碰撞到一起时,他们抬眼相望,都是那种渴望的目光。 “谢谢你!”尤菁菁感激地说,“天天都要你帮我,要不然……” “没事,”黄方说,“我能帮上你是我的福气,河对岸好几个人想帮你干呢,他们不是没这机会吗。” “又贫。”尤菁菁会意地笑着问,“没去看看那个病号?” “去了,还给她熬粥来着,一口一口地餵下去的。”
第81页 “你这人吶,就会哄人。”尤菁菁扔下锄头,双手支着腰部艰难地挺直了身子。“都快直不起来了,这腰,累死我了。” “那咱们找个地方坐会儿,我最会揉腰了。”黄方试探着说,“我看河那边还得会儿才能干完呢,这会儿过去也是帮他们干。” “现在?”尤菁菁边问边紧张地四下里望着,“我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没事的。”黄方拉起尤菁菁的手,快步向他早已相中的那片灌木丛走去。天色完全黑下来了,田野上静悄悄的。他们俩刚一走进灌木丛里,黄方一把将尤菁菁搂在怀里。 “我还是有点儿怕,”尤菁菁一边挣脱着黄方的臂膀一边说,“我怕……” “你什么也不用怕。”黄方并没有让尤菁菁挣脱掉,而是更紧地搂住了她,就势坐了地上,将她揽入了怀里。“听我说,菁菁,这里没有坏人,也没有野兽,更不会有人发现咱们。此刻,这里安全极了,在你身边,现在只有一个紧紧地搂着你、真心地爱着你的人,你听清楚了吗?” “这是真的?”尤菁菁抬头望着黄方,刚才还颤抖、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无比,警惕的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 黄方乘机照准尤菁菁的嘴唇亲了一口。 “你真坏!”尤菁菁嗫嚅着,一头扎进了黄方怀里。 月亮升起来了,是一弯清冷的月牙,兰丝绒般的夜空上繁星点点,晚风阵阵,吹得大田里的玉米叶子一片刷拉拉的响声。此时在两岸,除了个别人之外,大多都已经干到了地头等在那里准备回连了。他们一个个目光呆滞,垂头丧气,筋疲力尽地或坐或站在那里,没有人说话,黑压压的一片。 沉默的钟楼 39(2) 突然,随着一声“嗖”的尖啸,一颗白色的信号弹腾空而起,霎时间,照得远近如同白昼。那信号弹圆圆的、停留在半空,发着惨白色的光。顿时,人群里发出一片恐怖的尖叫,但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可以感到一种瘆人的气氛在人群中迅速瀰漫开来。有人目测了一下,可以肯定信号弹升起的地方离人群很近,不足三百米,就在南山坡上。 会是谁放的呢?人群中不断发出着疑问,绝对不会是解放军。有人分析着,这儿方圆几十里根本就没有驻军。阶级敌人倒是有可能,可这附近大都是兵团连队,只有一个屯子,但那帮村民会玩儿信号弹吗?再有就只能是怀疑兵团内部了。但兵团战士们一天到晚吃、住在一起,根本没有这种机会和可能去放信号弹,再说他们到哪儿去弄信号弹呢? 回到连里,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还在议论着这事。刚吃完饭没有一根烟的功夫,紧急集合的号声突然在营区内响起。 人们迅速聚集到食堂前面的空场上,列队站好,神情紧张地注视着不停地在队列前踱着步子的指导员刘大林。他那张勺子般的脸比平日更加阴沉了,要是光看他那两只带着凶光的眼,更像是一只时刻警惕着准备逮耗子的猫。大家心里都明白,每当他这么阴沉着脸在队列前踱着步子的时候,准是又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了。只是不知道这突然升起的信号弹,会给谁带来灾难。 “现在开始点名。”刘大林说。 点名的结果是,全连只缺了黄方和尤菁菁。 “同志们都看到了,发生在我们这里的信号弹……”刘大林扔掉手中的菸头,在原地转了个圈,愤怒地又重复了一遍,“信号弹!这意味着什么?它是典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是阶级敌人向我们无产阶级发起新的进攻的信号弹,是苏修特务在我们这里煽动恐慌、搅乱军心的的信号弹,我们应该怎么办?刚才,我已经请示过团党委,团党委要求我们,要提高警惕,彻底清查,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 直到此时,黄方和尤菁菁才悄悄地熘回到队列的末尾。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这次算是赶上了。 沉默的钟楼 40(1) 在北大荒,近百万在那片广袤的黑土地上艰辛劳作的知识青年,几乎都曾见证过那一颗颗骤然间腾空而起、带着魔鬼般绚丽色彩、照亮了漆黑森然的边陲之夜的信号弹 ,在由它而引发出的太多的故事中,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故事里的主人公。不幸的是,黄方和尤菁菁因为一次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的约会而使自己名列其中。 没事别惹事,出了事别怕事。黄方始终用这话安慰着自己。他心已定,如果刘大林抓住这件事整治自己的话,他决不会像你那样听凭摆布,任其蹂躏,他要反抗,至于反抗的方式当然要视情况而定。相反,尤菁菁的心里却异常紧张。一是因为这件事,二是因为担心自己一个特别重要的秘密会因此事而败露。原来她有一个特别要好的女朋友,在北京学校时同一个班,来到兵团又分在了一个连。在连里,尤菁菁分在了农业排,她的这位女朋友则分在了伙房里。伙房相对宽松的环境和种种工作上的便利,使她的这位女朋友与一位上海知青好上了。没过多久,她怀孕了。这种事在当时的兵团里,绝对可以令人身败名裂。遇此大祸,两个当事人被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就在此时,尤菁菁挺身而出,利用她先前因病住在团部医院时认识的一位大夫,神不知、鬼不觉,干脆麻利地为这位女朋友办妥了流产手术。事后,感动得两位当事人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的对天发誓。时隔半年,越境事件发生了。当时,那位女朋友的男友已经调到了团部军务股,专门分管档案,在处理尤菁菁越境事件上帮了不少忙。最令尤菁菁满意的是,在她手持档案前往新连队报到之前,那位男友利用她此次调动跨师、跨团的机会,给她的档案来了次改头换面,彻底更新,使她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干部子女。其实,尤菁菁的父亲在解放前是北平警方的一位中级警官,解放后即被收监,文革前出狱后一直在一家单位里做临时工,按照当时的划分标准,绝对是不折不扣的一个黑五类。此次档案的彻底改变,对尤菁菁来说无疑是一次身心大解放。来到新连队后,她一点点的改变着自己,兴奋地享受着出身所带给人的天生的优越。刚开始,她暗地里还时常庆幸自己的胆大和幸运,久而久之,由于她进入状态过深,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革干子女了,言谈话语、举止作派,无不带有一个被社会和时代惯坏了的恶少习气。此事一出,令她冷静了下来,担惊受怕重又回复到了她的身上。
第82页 与这二人的忧心忡忡相比,指导员刘大林却显得兴奋异常,他预感到了某种机会的来临,也许这正是到了他盼望已久,再试身手的时候。这次信号弹事件牵扯到的两个人、两个具备作案时间的人,黄方与你过从甚密,早就令他恨得咬牙切齿。他早就断定,你的逃跑与他有关,更严重的是,黄方极有可能是掌握他与女文书姦情的另外一个人,信号弹事件将是堵住他嘴的极好时机。另外一个尤菁菁虽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但目无风纪,有着越境记录,且风骚撩人的令他时常想入非非。对这样两个他早就想整治的人,这次终于让他找到了下嘴的茬口,怎能不令刘大林感到兴奋异常呢? 作为一个在胶东半岛小渔村里出生的农家子弟,刘大林能有今天,应该说命运待他不薄。他是在朝鲜战场坑道里的扫盲班里识字的,尔后靠着能言善辩、见风使舵而进步飞快。韩战结束后,他以副连职级别转业到这里的农场,成为了团里的保卫股长,以心狠手黑、专办冤假错案而闻名。他本以为可以一直在这个位置上牢靠地干下去,甚至可以平步青云地再上几阶,但没承想一个案子办砸了,拐弯抹角地牵扯了副团长的小姨子。那位副团长一气之下,将他贬到了农业连队,要不是他赶紧四处打点,托人说情,他连个这指导员都当不上。初到连里时,他还觉得有些窝囊,但很快就习惯了下来,甚至觉得比在团部还好,不用照顾关系,不用看领导脸色,还可以为所欲为,正好适合他的性格。 汲取了上次整你时的教训,再加上事件之间性质的不同,使得刘大林在下手之前比以往考虑得更多。尽管两间关押室早就准备好了,但他仍然等了三天,才将尤菁菁关押起来,而没有对黄方动手,他准备先从较弱的一方突破。 其实,刘大林心里也明白,信号弹一事与他俩并无关系,但只有抓住这件事,才可以达到堵住黄方的嘴和占有尤菁菁的目的。另外,这样借题发挥一下,还可以在连里造成更便于他统治的恐怖和高压,在王连长和他之间树立起他的绝对权威。当然,如果他俩抗不住折腾屈打成招的话就更好,那样他就可以上报请功,使他刘大林在整个被神秘而又恼人的信号弹所照耀的三江平原、乃至上千公里的中苏边境线上,成为反修斗争的英雄,今后的前途将会一片光明。 但随后对尤菁菁的审讯,却使他对此事前景的美好预期大打了折扣。任他威逼利诱,尤菁菁咬死了就是一句话,“天黑了我还没干完活儿,黄方过来帮我干,干完了就一起回到了连里。”自始至终就是这句话,死活不改口。她已想好,革干子女的派头越在此时越不能放下,革干出身多少对刘大林是个约束。“我在哈尔滨整过李范五(原中共黑龙省委书记),就不信今天收拾不了你这么个黄毛丫头!”“那你收拾呀。”尤菁菁挑衅地说着,满不在乎地与他对峙。在刘大林看来,尤菁菁这副放荡不羁的神情,更撩拨得他慾火中烧。气急败坏之下,他抬手扇了她两嘴巴,示意手下人继续收拾她,而他自己却离开了关押室。 沉默的钟楼 40(2) 九月里北大荒的夜晚,月色皎洁,坡地上吹来一阵阵已带寒意的夜风。营区里静悄悄的,营房和家属区的灯光都早早地熄灭了。在信号弹事件发生后,原先已是了无生气的连队里变得更加沉寂,人群中瀰漫着一种恐怖的情绪。相好的人在私下里嘀咕或猜测着事件的进程,更多的人则是整天沉默不语。没有人再敢擅自话动,甚至连上趟厕所也要结伴而去,生怕刚好正在那会儿升起颗信号弹来。每到夜晚,除了几声犬吠之外,营区里死一般沉寂,没等熄灯号响,房子里就全都黑了灯。 刘大林在食堂里吃过夜班饭后,先来到了关押尤菁菁的房间门口,屋里黑着灯,他站在那里听了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然后,他开始了对营区风雨不误的巡视。他每天都要在午夜之际在营区内转上一圈。他白天睡觉,他觉得,政治工作就是要在夜间进行的。 半小时之后,他又回到了连部,准确地说,是重又站在了关押尤菁菁的那间屋子门口。他低下头,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看了下表,已是午夜一点了。眼前这个房门的钥匙就在他手里,他下意识地摸了下口袋,掏出那把钥匙攥在手里,迟疑了一下,四周望了望,然后气定神闲地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关押室里一片漆黑,手电筒的光柱来回晃动着,最后定在了蜷缩在墙角的尤菁菁脸上。她显然是刚从昏睡中被惊醒过来,她一手遮挡着射向她的光亮,一手紧紧地拽着盖在身上的被子,白天的骄狂已不再现,此时的尤菁菁一脸惶恐。 手电筒的光柱移向窗台,那里有一盏油灯,是刘大林吩咐放在那里的。他走过去,将油灯点亮,关掉手电,坐在屋里那张椅子上,点着了烟抽着。 这屋里除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条长凳之外,再无任何摆设。一令破草蓆铺在墙角处,尤菁菁就躺在那上面。她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的惊恐中缓过神来,她浑身颤抖着望着刘大林,迟迟疑疑地将上身挪动了一下,靠在墙角上。好半天,她终于鼓足勇气,颤抖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刘大林没有理睬她,他就那么坐着,沉默着,抽着烟,一动不动地始终盯着尤菁菁。屋里静极了,能听见双方的喘息声。突然,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打破了屋里的沉寂,刘大林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扔掉了手中的烟,一言不发地走到尤菁菁跟前。他蹲下来,一把掀开她身上的被子,猛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第83页 当刘大林惬意地从尤菁菁身上爬起来,站在一旁穿衣服时,才发现她浑身赤裸、面无表情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像是要在那里寻找出什么。就在他拉门要走的时候,墙角里发出了声音。 “刘大林,”尤菁菁的声音冰冷瘆人。“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想得美!”刘大林应道:“信号弹事件你说不清楚,就休想出去。” “少他妈跟我再提信号弹,我告诉你,我爸可是当兵的,他要是知道了今晚这件事,准一枪崩了你!” 闻听此言,刘大林怔了一下。 “我还告诉你,”尤菁菁继续说道:“我爸在渖阳军区的战友多着吶,兵团司令部也有,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恐怕用不着我爸出面就把你给收拾了!” 刘大林不敢再听下去,一摔门走了出来。他哆哆嗦嗦地锁上关押室的门,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感到,今儿晚上这事是办砸了,弄不好他得进监狱,甚至让人给崩了。他解开衣襟任夜风吹着,想让自己尽快地冷静下来,想出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万全之策。想来想去,他觉得现在只有从黄方身上下手了,从他身上寻求信号弹事件的突破。但转念又一想,这事也悬。首先是能否诱使或逼迫黄方将无中生有的罪名承认下来,然后就是编排一份滴水不漏的口供。像黄方是如何搞来的信号弹?又如何与苏修特务或是国内的阶级敌人接头?如果是自造的信号弹,是在哪里造的,又是在哪里找来的设备和材料,是只造了一颗还是造了许多;还有发射是如何安排的,时间和地点由谁来定……这一系列的问题都要交待清楚和天衣无缝才行。但眼下,这事除了他自己干之外,手下的那几个马屁精屁用不顶。除了会拍他的马屁和逞凶打人之外,全都像是没有脑子的猪,根本指望不上。但事已至此,不抓黄方又实在无法想出别的办法。还是先把他抓起来,即使攻不下信号弹事件,起码可以将他与尤菁菁通姦一事落实下来,这也算是对外的一个交待。 沉默的钟楼 第三部分 沉默的钟楼 41(1) 关押黄方与当初审讯你用的是一间屋子,所不同的是,里面重新进行了布置。刘二林和张达丰、魏殿波两名积极要求入党的知青从早干到晚,累得够呛!他们商定,房间里的一切都按电影里渣滓洞那阵势布置,实在没有的,就因陋就简。总之是一定要让指导员刘大林满意,让他认为,干这活儿找他们算是找对人了。 老虎凳是他们最先预备下的,吊人用的铁链子也找来了,从房樑上顺下来时,哗啦哗啦的挺吓人,火炉子、烙铁也没忘了,只是皮鞭子一时找不到,只能用荆条代替了,他们听说这荆条沾上水抽起人来效果也不错。果然,傍晚刘大林过来检查的时候,不住地点头,夸他们几个能干。他还叮嘱他们,对晚上的审讯要做好足够的准备,黄方是块难啃的骨头,十分狡猾且身大力蛮,一定要从气势上压倒他,不能令他抱有任何侥幸心理,必要时可下手狠点儿,只要不死人就行。刘大林已经想好,今天晚上的审讯他先不出面,由他们几个先把黄方的气势打下去再说。 依然是在午夜时分,刘二林几个人来到宿舍叫醒了黄方。 “起来,跟我们到连部去一趟,”刘二林说,“有些事要跟你核实一下。” “什么事呀?”黄方慢条斯理地问着,坐起来穿上衣服。其实他根本就没睡,他早就知道要有这一出。“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指导员在连部等着你呢,”刘二林说,“少费话,快跟我们走。” 进到审讯室里,黄方环视了一下屋内,将身旁的凳子拉到墙角,坐下来,若无其事地抽起了烟。 “不是说指导员找我吗,”黄方问道:“他人呢?” “黄方,你老实点儿!”刘二林喝道:“快点交待吧,主动坦白大家都省事。” “坦白什么呢?”黄方平摊双手,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好得都快成五好战士了,要讲怎么干的,那也等到在全连大会上说呀,跟你们几个说有什么用?” “黄方,信号弹是怎么回事?”刘二林单刀直入,“那天晚上,只有你和尤菁菁具备作案时间。” “那会儿我正帮尤菁菁干活儿呢,干完了就一块回连了。”黄方不屑地翘起二郎腿,“信号弹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你见过信号弹吗?反正我是没见过。” “你帮她干活儿就干了那么长时间,”刘二林继续问道,“你就没干别的?” “当然是光干活儿来着。”黄方反问道:“你说人家一个大姑娘能跟我干什么?” “你说的这些谁能证明?” “尤菁菁呀,她能证明。” “她的证明在这个案子里不算数。”刘二林说着,给站在一旁的魏殿波和张达林使了个眼色,他二人很快向黄方跟前凑了过来。“你还是不老实呀,就你现在这个态度我们没法儿跟上面交待呀……”刘二林也边说边往前凑着。“看样子不帮助帮助你,你是不会转变态度,低头认罪了。” “刘二林你别过来,”黄方腾地一下站起来,向后靠着,紧贴在墙上。从刚一进来,看见了屋里的那套摆设,黄方就已经估计到了这一幕。他所以选择靠墙坐着,就是以防背后遭到袭击,还有他身旁的那只凳子,也是临时他选好的一件武器。他早已想好,他绝不会乖乖地束手就擒,像你那样遭受刘二林一伙的毒打和凌辱,他要反抗,即便是鱼死网破。
第84页 “告诉你,刘二林,甭想动手,还有你们俩……”黄方说,“动起手来你们谁也甭想跑,我这儿还憋得登登的想打人呢。” “好哇你,黄方,你这个资本家崽子要翻天呀!”刘二林喝道:“还真没见过这么猖狂的呢。” “去你妈的!刘二林,你还少他妈提我家,有本事你丫过来呀。” “还反了你了!”刘二林从身旁抄起一根棒子,噼头盖脸地向黄方砸过来。黄方机智地往旁边一闪,那棒子狠狠地砸在了墙上,“咔嚓”一声噼成了两半。黄方就势抄起凳子抡了个半圆,随即一个箭步窜过去,将刘二林死死地夹住,用他挡在了自己身前。 见此阵势,魏殿波和张达林有点儿傻眼,呆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刘二林却在黄方的钳制下玩儿命地扑腾,大叫着,“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打呀,甭管我,抄傢伙上。” 听到刘二林这么一嚷,魏、张二人才醒过闷儿来,他俩一人抄起一根棍子,照准黄方又捅又抡。黄方用刘二林做掩护,左堵右挡,但也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他且战且退,快要退到房门口时,他扔下手中的凳子,照准刘二林的肋部重重地两拳击下去,然后将他猛地向前一推,转向拉开房门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出了连部大门他向右一折,拐上了营区边上的那条小路,小路弯弯曲曲,贴着青纱帐一直向北山延伸着。他紧跑几步越过路边壕沟,闪身进入到青纱帐里。好几支手电筒的光柱在地边晃动着,刘二林他们几个人吆喝着,正向北山方向追去。既然事情已经逼到这个份儿上了,那也只能是一不做,二不休,恶人做到底了。黄方思忖道,刘二林他们的意图很明显,根本不是在查什么信号弹,而是在假藉此名,行问罪之实。这事与你那件事的性质和目的是一样的,是无法解释清楚的。这样想着,他站起身,毅然决然地向连里走去。 沉默的钟楼 41(2) 他潜回连里后,首先来到家属区,敲开了王连长的家门。 从睡梦中惊醒的王连长披着衣服打开房门,一脸疑惑地问道:“怎么会是你!这大半夜的,出了什么事了?” 黄方进屋后,一五一十地把刚才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听得王连长目瞪口呆。 “能有这事?”王连长说,“支部并没有讨论过,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您不知道的还多着呢,”黄方说,“当初所谓李迪克害死种马一事,完全是一个阴谋,是刘大林为了遮掩他与那个小婊子胡搞而设计的。李迪克夜巡时,无意间正好撞见了他俩胡搞,而当时又被刘二林看到了,为了堵住他的嘴,所以才有了以后这些事,也包括我今天这件事,他们猜测李迪克肯定会对我说起过他们的丑事。” “这事你能证明吗?”王连长问。 “我当然能作证。”黄方回答,“但现在不行,他们正红了眼似的逮我呢。我来这儿是因为您平日对我不错,所以我信任您,才把这些事对您说,万一待会儿我一出门被人打死了,您得知道我是个冤死鬼,别光听他们一面之词地胡说。” “你哪儿也别去,就在我这儿呆着。”王连长说,“天亮我就去团部,向团里汇报这件事。” “得了,我还是别连累您了。”黄方说,“再说,我还有点儿急事要办,马上要出去一趟,您的好心我领了。” 从王连长家出来,黄方径直去了指导员刘大林家。到了那儿,他先房前房后地转了一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之后,然后从柴禾垛上抽出了一根棍子,猛地一脚踹开了他家的房门。他窜进里屋,借着月光,从炕上一把将刘大林拎了起来,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推到了墙角。 “妈呀!这是谁呀?”刘大林的老婆惊叫着。 “别出声!”黄方转身一棍子打过去,刘大林的老婆不再叫唤了。 “刘大林,看清我是谁了吧?”黄方低声说道,“想把我整死,没那么便宜的事,怎么着我也得让你死在我前头呀。”他边说边用棍子用力顶着刘大林的肚子。“你丫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我是被你逼到这份儿上的,你听清了,我可不是李迪克,他能忍我可忍不了,怎么着临死前也得拉个垫背的,不就是一死吗,我怕什么,又没家没业的。” “黄方,你先把棍子拿开,咱们有话好说。”刘大林显然是刚刚清醒过来。“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那好,咱们就先商量商量。”黄方拿开棍子,嗖地一下从腰间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横在了刘大林的脖子上。“今儿晚上抓我,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知道,”刘大林的声音颤抖着,“那是为了调查信号弹……” “去你妈的信号弹,你还是别再提这件事,你丫比谁都明白,这信号弹跟连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黄方说,“你丫就是想借题发挥,抓李迪克跟抓我都是为了一件事,就是怕我们把你跟那个小婊子的事给说出去。但即便是为了这件事,你也犯不着这样仗势欺人,狠下毒手呀……”黄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现在就可以敲钟将全连人集合起来,当众宣布你的丑事,当然前提是在做这件事之前先把你杀了,然后我去团部自首。这生死之事我早就想开了,自打我爸我妈死了之后,我就不把死当回事了,不信咱就试试。”
第85页 “别,别这样,”刘大林哀求道,“你不是说咱们在商量吗,什么都好商量嘛。” “那好,刘大林你听着,”黄方说,“满足了我的条件,我一可以不杀你,二可以为你保密。” “你说,你快说,”刘大林迫不及待地说,“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从今往后你不许再跟我找茬,也包括李迪克,只要有人跟我过不去,我就找你算帐。”黄方说,“第二件事是,马上把尤菁菁给放了,再不许跟她找茬,否则结果是一样的。” “这恐怕,恐怕不行,”刘大林说,“信号弹这事不能没有个交待呀。” “不是刚说了吗,不许你再提信号弹这三字。”黄方一刀子将刘大林的裤衩挑开了,“找废吶吧你,再说这三字我立马给你骟喽。” 刘大林赤身裸体,筛糠似的站在墙角不敢再言语。 “先别动,也别想什么邪的歪的,等我走了半个小时以后你再动。”黄方说,“为了让你别忘了今天咱们的谈话,我还是得留下点儿什么。”他边说边学着叉子当年的样子,挥起匕首,在刘大林的屁股上划了个×字。“别想着出门就反悔,叫人来逮我,别说你逮不着我,就是把我逮着了,只要你打不死我,出来我就要你的命!” 沉默的钟楼 42(1) 从刘大林家出来以后,黄方并没有走远。他先是熘到食堂库房里偷了一块腌肉和一口袋馒头,然后又回到宿舍里拿上了一条烟和几件换洗衣服,又备足了一大瓶子水,就躲到了离连部不远的那片青纱帐里。他找了个地方呆下来,从这里可以看到连部附近的动静,他已打定主意去山里翠翠哪儿躲上几天,但还想在这儿多呆一会儿看个究竟。 太阳已经老高了,营区里静悄悄的。一大早儿,黄方就看到连长坐上拖拉机奔团部方向去了,这使他踏实了许多。只是连里的人们出工都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还是不见连部附近有任何动静。不会是刘大林又有变吧?黄方想,就算是因为挨了两刀行动不便,他老婆也会出来传风报信呀。黄方有点儿等不及了,他站起身来,想出去冒险看个究竟。正当他快要走出青纱帐时,见关押尤菁菁的那扇屋门打开了,刘二林走了出来,他站在屋门口四处望着,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不一会儿,尤菁菁低着头走出屋子,怀中抱着自己的被褥。她眯着眼望着天空,几天没见,她憔悴多了,显得很虚弱,走起路来都有些晃悠。她看都没看刘二林一眼,径直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黄方看着他们一东一西地走开后,突然窜出青纱帐,紧跑几步躲进了营区内的果树林,然后顺着墙角,熘过水房、食堂和库房,贴在了女生宿舍的墙根上。他四处望了一下,见没有异常,纵身一跳,从一扇破了的玻璃窗处越进了女生宿舍的走廊里。听了听各屋都没有动静,猛地推开了尤菁菁宿舍的屋门,见她正坐在炕沿上发呆。 “你!”尤菁菁惊愕地望着黄方,眼眶里顿时噙满了泪水。 “菁菁,别这样,”黄方掏出手帕走上去,为她擦试着泪水。“事情已经过去了,昨夜我已经将刘大林制服了,以后他再也不敢对你怎样了,现在他不是已经放你出来了吗……” 尤菁菁推开黄方的手,一任泪水不停地流着,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浑身都在颤抖。 “我马上要出去躲几天,”黄方说,“我来是想告诉你,还是暂时别呆在连里了,先准备一下,然后找个机会逃回北京去,别忘了告诉索燕,走时也把她带上,我看说不定哪天她也得出事。” “我真想把他们杀了!”尤菁菁咬牙切齿地说,“他们不是人……” “谁,刘大林?”黄方问,“他怎么你了?” “还有刘二林,”尤菁菁说,“我不会饶过的,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把他们……” “这事用不着你干,”黄方说,“等哪天我得着机会,肯定都给他们收拾喽。” “你快走吧,你以为他们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吗?”尤菁菁催道,“快走吧!” “千万别忘了叫上索燕一块走。”黄方又叮嘱了一遍,才离开了尤菁菁。 出来一看,他发现通往公路的各个路口都已经被连里武装排封锁了,他们持着枪来回遛着,没有空子可钻。他只好改钻青纱帐,从一块地再钻到另一块地,赶上大豆地就匍匐前行。越过北山后,他又步行了二十多里地,才算搭上了进山的汽车。 你从来就不同意知青是一个整体这样的说法,即便是当时或以后的社会主流媒体都这样认为时,你也一直不认同这个判断。因为,第一,是当初接纳和负有对知青进行再教育责任的贫下中农们,只把他们作为一个整体接待了几天。数日后,当这些知青们的档案材料送达到他们手里,他们完全掌握了这些知青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情况以后,他们对每个知青的接待态度和使用情况上就开始出现了变化,三六九等就分出来了。第二,是在物质生活水准大致相同的情况下,心态好坏就成为了衡量生活质量的重要标准。相当一部分出身于黑五类家庭的知青们的心态,在几乎无所不在的歧视下,受到了残酷的压迫,使得他们的心理变得极度消极和自卑,成为了当时处在社会最底层的知青里的底层。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体现在知青返城时的大分化和不平等。如果说在此之前知青对外还给人们一个整体或是一个阶层这种印象的话,到了返城的时候,就变得各自为战,分崩离析了。在这样的时刻,权势、金钱、情色所产生的效力表现几乎是无坚不摧,腐败现象再一次沉渣泛起,花样翻新,变本加厉,并由此而愈演愈烈,风靡全国。相比之下,那些无权无势、无钱无色、忠厚本份的百姓子女显得是那样可怜。原本在几天前还一同在田里干活的知青,几天后人家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进了工厂,上了大学,社会身份拉开了距离——一段后来被证明是一生都难以再次接近的距离。为了弥补这段距离,为了能够尽早回到生养他的城市里和父母身边,这些既没有贵族的血液,也没有伪贵族的包装,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的知青们,开始装病办病退,开假证明办困退,实在没有办法的自残,绝望的自杀。所以,知青返城是知青间身份、地位拉开差异的分水岭,是知青作为一个貌似整体的大崩溃,是当代中国社会各类腐败现象和人心积怨的一处主要发源地。
第86页 尤菁菁和索燕是在黄方逃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刘大林放弃了抓捕黄方的当天夜里,趁武装排刚从各个路口撤离的时候逃出连队的。坐上火车时,她俩长出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下来。 沉默的钟楼 42(2)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俩是空着手从连里出来的,什么都没有带。坐在疾驰的列车上,望着窗外北大荒一望无际的沃野,她俩不约而同地流出了热泪。她俩心中明白,无论前面等待她俩的是什么,无论各自生活沦落到何种地步,她俩是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四年多时间,她们将青春贡献给了北大荒,付出过汗水、泪水和身体,却没有得到过任何报酬,离开这里时,她们流着心酸的泪水,心中印着痛苦的记忆,哪怕是连一片纸屑都没有带走。 “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管成什么样儿,哪怕是找个跛子嫁了。”索燕说,“你呢?” “我当然不会回来,”尤菁菁说,“但我现在考虑的是,回到北京之后我怎么进家门,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空着手就回来了,也不像个探亲的样儿啊。再说,二十天探亲假过去后,这瞎话还怎么编?” “是啊!以后的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索燕嘆道,“从今往后,咱俩成了没有户口、没有单位的‘黑人’!”顿了一下,她继续说道,“不管黑不黑,我也不会再回连了,刘大林早就对我不怀好意,几次对我动手动脚,前些日子我病倒在炕上,差一点儿让他得逞……要不是正赶上黄方给我送饭来,还真让他……当时我都被他弄得没有了一点儿力气……” “不光是刘大林,”尤菁菁冷冷地说,“还有刘二林,他们哥儿俩都不是人,是畜牲!”她说着,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 “菁菁,你……”索燕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紧紧攥住了尤菁菁的手,一时语塞。 沉默的钟楼 43(1) 黄方是在得到了团里将对刘大林立案审查的准确消息之后,才大摇大摆地回到了连里的。与其说他在山里躲了半个月,倒不如说他在山里同他那没见过面的儿子玩儿了半个月,翠翠和大傻待他就像家里人一样。那些与他交情不错、依旧往返于团部和林杨之间运输木材的汽车连司机,成了他与外界联繫的渠道,他们不断地为他打探消息,购买物品。将对刘大林立案审查的消息,就是在团党委做出决定的当天夜里,由这些消息灵通的司机告诉他的。 回到连里后,黄方从表面上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但他能够感觉出刘大林肯定是听到了些风声,行为比以前收敛多了,他选在这个时候回来,正好是恰逢其时。在与王连长畅谈一晚过后,他重又回到机务排,仍旧与刘二林在一个机组,眼下的任务是上夜班翻地。要在以前,黄方肯定不会同意再与刘二林一起干活,但现在不同了,他觉得在一起挺好,这样更容易令他找到复仇的机会。 回到连里的第二天,黄方收到了尤菁菁的来信。在信中,尤菁菁向他讲述她在被押期间的种种经历,并告诉他,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今后不会再联繫了。信中说,索燕也不会再跟他联繫了,因为她们俩再也不想与北大荒的人有任何关系。信中还说,在给他发这封信的同时,也给团里发去了一封揭发信,将刘大林的种种罪行都写在了上面。信中最后说,所以告诉他这些,一是彼此之间毕竟有过一段真挚的友情,二是相信他是个男子汉,是不会放过替她复仇机会的。 夜晚,空荡荡的食堂里光线很暗,黄方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圆桌旁,吃过夜班饭,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他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一人喝了大半瓶白酒。他反覆地看着尤菁菁的来信,几乎都能背了下来,只觉得一股股的热血在向头上撞。他看了下表,差一刻十一点,该去接班了。这几天夜班,刘二林总是让他干下半夜,别看刘大林有所收敛,刘二林却像个不知死的鬼,依旧猖狂至极。黄方望了望黑黝黝的窗外,站起来又喝了一口酒,才把酒瓶掖进怀里。他披上那件破军大衣,提着给刘二林带去的夜班饭,向屋外走去。 屋外夜色如墨,凉风袭人。偶尔,一道电光在空中闪过,映照出天空上绵延不断的乌云。黄方快步走着,斜插过玉米地,跃过两道排水沟,来到他们作业的田头。他看到,他们那台拖拉机亮着灯停在地中间,机器还在发动着。他走上去,见刘二林正坐在驾驶室里,在灯下看着什么。这半夜,刘二林又没干什么活儿,黄方熟悉这块地,难活儿都给他留着呢。 “车坏啦?”黄方拍了下车窗玻璃,问道,“怎么停这儿了?” 正看得入神的刘二林被吓得一激灵,“嗯”了一声,赶忙把拿在手里的那叠像是信的纸塞进了兜里,然后跳下车,说,“是小毛病,但是得两人干,不耽误干活儿。” “吃饭吧。”黄方将饭盒递过去。 “你怎么老这么晚才来?”刘二林打开饭盒,坐在地上吃着,“这饭都他妈凉了,现在几点了?” “正好十一点。”黄方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别着急,有的是机会。 刘二林吃过饭,抽着烟,一边用火柴棍剔着牙,一边阴阳怪气地问道,“你是有个姐姐叫黄圆吧?”
第87页 “你怎么知道?”黄方惊讶地反问。 “这你就甭管了,”刘二林故意卖着关子,“我知道的还不光是这些,李迪克在上学时就是个勾引你姐姐的流氓……我有证据,”他说着,阴笑起来,“要说你们这帮城里人呀,连男带女,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闻听此言,黄方浑身上下一激灵,脑子嗡地一下。莫非他刚才看的是黄圆的来信?他揣测着,这小子干得出来,反革命没有通信的自由,他把黄圆给迪克的信给截了,他冒出了一身冷汗。看来只有将复仇的计划提前到今天夜里进行了,尽管他不了解那封信的内容,但他也绝不能让黄圆的来信落到这傢伙手里。 “你刚才看什么呢,”黄方佯装无事地问道,“像是封信吧?” “甭瞎打听,”刘二林拧开手电,钻到驾驶室底下,“把工具盒给我。” 黄方将工具盒递过去,“你可得修好了,这活儿我还真不会。”他倚在驾驶室门前,犹豫了一下,随即轻盈地一步跨进驾驶室,坐在方向盘前。他说不清是车身还是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心脏急剧地跳动着,慌得令他喘不过气来。他望着车窗外,车灯所及的地方是一片没有翻过的土地。他点起一支烟抽着,双手握住方向盘,一脚慢慢地伸向离合器。 “你他妈干什么呢?”刘二林在车下嚷道,“还不快过来给我打着点亮儿。” 黄方睁开眼睛,攥紧方向盘,一时间,泪水涟涟的黄圆和被刘二林打得血肉模糊的你的脸,全都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会儿倒是报仇的好时机,此时不报,更待何时!他想着,看准离合器猛地一脚踩下去,拖拉机开动了。与此同时,车底下响起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号,前进着的车身倾斜了一下,继续向前开动着。黄方打开后车灯回头看着,见车头牵引着的重型缺口耙,正不偏不斜地从已经血肉模糊的刘二林身上碾压了过去。 黄方将拖拉机又开出大约有五十多米,才将车停下来。他跳下车,跑回到刘二林身旁。他捡起那支还在亮着的手电筒,照着刘二林,伸出手放在他的鼻下,他已经没有了一丝气息。他翻转开刘二林的身体,从他的上衣兜里掏出了那封信。没错,正是黄圆的笔迹,没有冤枉他,这狗杂种。他又回到驾驶室里,在灯下急切地看着,拿着信纸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着。他反覆地将信看了好几遍,终于从沾着血迹的地方,辩认出了信纸上的所有字迹。 沉默的钟楼 43(2) 他将发动机熄了火,关闭掉所有的车灯,黑暗中,只有他手中菸头的红光一明一暗。他将手中的信叠起来掖在兜里。他深深地被黄圆对你的这份情感打动了,同时,他又感嘆姐姐生活中的不幸。泪眼模糊中,他感到心情平复了许多,这事做的没错,他想,黄圆与你的情感和姐姐生活中的隐秘,刘二林原本就不该知道。这事做的没错,今后再见到尤菁菁和索燕,他也可以对她们有个交待了。但眼前的事该怎么办呢? 以车速每小时行进五十公里计算,往北走,开到小兴安岭需要三个小时。他坚信,山中那间小木屋的房门,无论在什么时候、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会对他关闭。往南走,开到火车站需要两个小时。他同样坚信,拂晓前那里肯定会有一辆列车通过,尽管他无法肯定是客车还是货车。此刻,他想起了你,他不知道你是坐什么车离开这里的。他下意识地摸了下口袋,兜里大约还有十四块钱,是到北京所需路费的一半。他摇着头,又抽起了烟。 隔着车窗,他向远处望去,目光所及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回头看去,营区方向有几点昏黄的光亮。他将手中的打火机打着又熄灭,熄灭再打着,不一会儿,他从兜里掏出那封信,慢慢地凑到打火机的火苗上。火苗陡然间增大了,火光映着他那苍白的脸。一股难闻的气味在驾驶室里瀰漫开来,他跳下车,回转身,小心翼翼地捧出驾驶室里的那团灰烬,迎着一阵晚风,张开手,纸灰飘散开去。 他穿上军大衣,坐在拖拉机后面新翻过的土地上,身下很松软,坐上去舒服极了。他深深地吸了口略带寒意的空气,掏出那瓶酒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误伤人命能判个什么罪?他想,真要是只判个三、四年就算值了,别后悔。思来想去他最后决定不逃跑,去自首。你出逃后一直渺无音信,使他对出逃产生了畏惧,还不如去监狱,到了那里反而踏实。再加上毕竟是出了人命,和你情况不同。去自首要直接去团部,而不是去连里,刘大林毕竟还没有停职,这回他要趁机报复有充分的理由。 晨曦微露,天际边显出一抹鱼肚白色。黄方站起身,在松软的土地上往前跑了几步,奋力将手中的空酒瓶向远处扔去。夜色渐渐退去,北面的山峰露出清晰的轮廓,在山峰朝阳的一面,长着一大片挺拔、茁壮的白桦。翠翠喜欢的树。再见了,翠翠。再见了,儿子。走过拖拉机时,他使劲拍了下涂着红色油漆的车厢板,谢谢你,拖拉机。 现在就回连里去,抓紧时间写上几封信发出去,黄圆、索燕还有连长。他想着,快步向连里走去。迪克,哥儿们已经替你报仇了。 沉默的钟楼 44(1) 黄方被带进牢房里时,见东西两熘的炕沿上都坐着人,一水儿的光头,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泛着青光。
第88页 “你就睡在紧里头。”跟在他身后的警察对他说。 “是,管教。”黄方应着,抄起行李向屋角走去。途中,他被突然伸出来的一条腿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了个前趴。 “明天早上跟着出工。”警察在他身后又说了一句,然后走出牢房。 黄方应了一声,将行李放在炕沿上,依旧站在那里。他知道,戏马上就要开演了,他是这场戏中唯一受虐的角色,他无法抗拒,这是规矩。 “新来的,”一个长着络腮鬍子,操着本地口音的汉子挪下炕沿,走到屋里房樑上吊着的唯一的那盏油灯下,问道:“过来,犯什么事儿了?” “轧死个人。”黄方答道。 “判了几年?” “三年。” “太他妈轻了!”那汉子高声嚷,“他们判了老子十五年。” 屋里面鸦雀无声。 “过来呀,”汉子又说,“老子这儿等着呢。” 黄方赶紧从怀里和行李里掏出了三盒烟,走过去递给了那汉子。 “完了?”汉子问。 “就这么多,”黄方说,“别的都被他们搜去了。” “真他妈笨!”汉子点着烟,先抽了几口,然后撕开一包,一支支地分发给众人。“怎么‘帮助帮助’你呀?” “各位老少爷们儿,我听说过这里面的规矩,”黄方拱手作揖,“就请手下留情吧。” “算你小子今天运气不错,”那汉子说,“正赶上我今天气顺,老子今天干活累了不想动弹,你自个儿骑会儿‘摩托’吧。”那汉子说着,又往身边的炉子里填了一锹煤块。 黄方一愣。 “愣啥,没听说过?”那汉子边说边弯腰分身,做了个开摩托的姿势。“你翘起脚后跟,就这么待着,两只胳膊伸开,把屁股撅高点儿,得跟真开摩托时的姿势一样。”汉子摆弄完了黄方,又回到了炕沿上。“臭虫,你小子下来,伺侯伺侯这新来的。” 被称作臭虫的那个傢伙,急忙从炕上跳下来。他长得五短身材,干黄削瘦,两只三角眼黑亮黑亮的,面带阴笑。他接过汉子手中的火筷,从炉火中准确地夹出了两块得通红的、冒着蓝色火苗的煤块,迅速地放在黄方的脚后跟下面。 …… 短暂的沉寂之后,牢房里的人们开始说笑起来。他们围成一团,在那汉子的主持下掷骰子、玩儿自制的纸牌,不时地瞟上黄方一眼。看来,新进来的人总能给这里带来物质和精神上的享受。臭虫依旧坚守着岗位,及时地将稍稍冷却下来的煤块换上新的,以保持在黄方的脚下,总有两朵蓝色的火苗晃动着。 大汗淋漓的黄方咬紧牙关坚持着,他看到,络腮鬍子已经点上了第四支烟。不一会儿,围坐在炕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游戏,都扭过脸来看着他。黄方觉得自己颤抖不停的身体变得愈来愈沉重,弯曲的双腿正在慢慢地变得僵直,那两块通红的煤块烤得他钻心的疼痛,像是已经粘在了他的脚上。他要支撑不住了。 络腮鬍子冲着臭虫使了个眼色。 臭虫走到黄方面前,围着他转了个圈儿,说道,“别他妈跟这儿逞能了。”说完,猛然间向后推了黄方一把。 “啊!”黄方痛叫一声,一个踉跄歪倒在地上,他的脚下顿时冒起两股白烟。 “操你妈的!”黄方大骂,强忍着疼痛,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臭虫。他一手掐着臭虫的脖子,一手夺过了火筷,用力将臭虫的脑袋掰向一侧,喝道,“我弄死你!” 臭虫被吓得面如土色。 “怎么着,新来的,你小子还他妈不服呀?”络腮鬍子挪到炕沿边上,掐灭了烟。“我还真没见过你这号儿的呢……刚进来伺候伺候你,这是规矩,你把臭虫快给我放开,我饶你不死。” “狗屁!我他妈今儿就破破这规矩。”黄方挟着臭虫靠向墙角,“谁敢上来,我先他妈弄死他!” 臭虫在黄方的怀里一个劲儿地求饶,声儿都变了。 “都他妈落到这份儿上了,就老老实实地凑和着,大伙一块囚着得了,还他妈没事找茬,拿毁人当乐儿。”黄方说,“说吧,怎么练,我陪着,残废了我都不告你去。” “呵,是条汉子!”络腮鬍子说,“就沖你后边这句话,今儿晚上先放你一马,你把臭虫放了,咱们有话明儿再说。” 黄方犹豫了一下,一把推开了臭虫。 臭虫踉跄几步爬到了炕上,找到了自己的铺位,掀开被窝钻了进去。 黄方强忍着脚下钻心的疼痛,没事儿似的将地下的煤块夹进了炉子里,然后又回到角落处,将紧靠在自己铺位的尿桶提起来,放在了臭虫头前。他看到,络腮鬍子已经躺下了,抽着烟,哼着小曲,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黄方爬到了自己的铺位上,没有打开行李,而是合衣靠在了上面。他知道自己这一夜是无法睡了,他得防着络腮鬍子的再次攻击。他想起了你,不知道你在外面是不是也经历过如此一幕。 第二天干活儿时,臭虫朝黄方凑了过来。“兄弟昨儿晚上对不住你,”他说,“你是条汉子,往常谁‘骑摩托’也没有超过两个烟的……你现在过去一下,我大哥想跟你聊聊。”
第89页 沉默的钟楼 44(2) 黄方抬头一看,见络腮鬍子正在不远处沖他点头呢。他迟疑了一下,在警卫战士的目光注视下,一跛一拐地走了过去。 “站住,”一名警察突然出现在黄方面前,“你的脚怎么了?” “报告管教,我没事儿。”黄方立定答道,“冻的,好几天了。” 警察狐疑地盯着黄方,好一会儿才走开。黄方看到臭虫眼里流露出感激的目光,络腮鬍子也直冲他伸大拇指。和解总比对抗强,他不想在对抗中度过九百多个日日夜夜。开局还算可以,他想,也许三年牢房也不是那么太难熬,毕竟已经报仇了,值了。 沉默的钟楼 45(1) 十月下旬的一个早晨,你醒来后呆坐在那里,迟愣了许久。你从苏州街头的一个水泥管子里爬出来,坐在马路牙子上,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和街上早起上班的人流,继续着你的迟愣。夜里,你做了个梦,很长的一个梦,醒来后那梦境始终萦绕在你的脑海里。 梦境中的场景出现在北大荒伏尔基河的岸边。开始时,你和吴歌站在那里,你不停地对她说着什么。突然间,你们的脚下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是山崩地裂即将来临。俄顷,大地开始颤抖,河岸开始倾斜,大块大块的河床塌落进河里。你拉起吴歌紧忙向后倒退,但无论如何也超不过河床塌陷的速度,终于,你们俩被一大块泥土裹挟着,掉进了河里。你们不停地下沉,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浑身上下像是被桨糊粘住了似的,连身体都无法伸展开来。你想靠近吴歌,将她抱进怀里,吴歌也在极力向你靠近着,但近在咫尺的距离就是无法逾越,你们之间的联繫,就是靠各自在拼命地攥住对方的手。尽管如此,你们并没有放弃,依旧在拼尽全力地向上浮游着,终于,你们浮出了水面。更令人欣喜的是,你看到在浊浪翻滚的河面上,黄方正用力撑着一条小船向你们划过来。黄方的样子威武极了,目光坚毅,表情严峻,身上丰满的肌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你俩高扬起手臂,沖他打着招呼,眼见得小船在波浪中上下起伏着,正一点点地向你们靠拢过来。你们抓住了船舷,爬上船去,你们和黄方拥抱在一起。但好景不长,就在小船即将靠岸的那一瞬,又一块小山似的河床倾斜着、向你们覆压过来,再一次将你们、连同黄方和那条小船裹挟进波涛汹涌的河水里。你们又一次下沉,三个人分别被沖向三个方向,能够彼此遥望但却无法靠近。你喊哑了嗓子,用尽了气力,双腿变得像铅块一样重,双臂也愈来愈软弱无力,甚至连脖子都抬不起来了。这样的痛苦到底持续了多少时间,你记不起来了,只觉得很久很久,像是过了好几年,季节交替,寒来暑往,风风雨雨,你始终坚持不懈地为了生存而向上浮游着,你看到他们俩人也是如此,都在奋力坚持着…… 梦境是在这里中断的,是路边汽车的一阵急剎车的声音把你惊醒的。你坐在路边迟愣了许久,就是在琢磨这梦境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说掉进河里就意味着身陷深渊的话,那么比喻自己还可以,用做吴歌和黄方就不成立了,难道他们也出事了吗?吴歌年纪还小,肯定不会出事,黄方虽说也遭刘大林嫉恨,但这傢伙胆大心细,遇事不慌,一般情况下不会被人抓住把柄。这样想着,你感到了些许释然。 你望着马路对面那条狭长幽深的里弄,如丝的秋雨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你站起身躲到树下,四下寻找着,想吃点东西。算起来,你又是十几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出逃在外的日子里,你总是要等到饿得难以忍受才去吃饭,一天下来只能吃上一顿饭是常事。恰在这时,你看到从对面里弄走出来一名中年妇女,她一手挎着一只竹篮,一手撑着一把油伞,来到里弄口便坐了下来,她身旁的那只竹篮里还冒着热气。 她也看到了你。你们对视,她那神情似乎是在召唤着你,你好奇地走了过去。还没有走到她跟前,你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原来她那只篮子里装的是煮熟的鸡蛋。与众不同的是,那些鸡蛋都被一层厚厚的调料包裹着,香味就是那些东西散发出来的。 “尝一个糟蛋吧,老好吃的。”面容白皙的中年妇女笑容可掬地对你说。 “多少钱一个?”你问。 “两毛钱一个。”那女人声音软软的,目光却在紧张的向四旁张望着。 “太贵了!”你嘟囔着,转身要走。 “别忙走嘛,倷先尝一个。”那女人边说边站起身,将两个糟蛋夹到碗里,连同筷子递给你。“倷无论走到哪儿,也吃不到我这样做法的糟蛋,老好吃的,不信倷尝尝。” 诱人的香味、久违的热情和长久的飢饿,都使你无法再推却,你硬着头皮接过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尽管你当时兜里仅有一块钱。 那是你平生吃到过的最好吃的糟蛋,那以前没吃过,那以后也再没吃过。尽管你专门为此寻找过许多次。那糟蛋外面的调料软软的、像肉冻一样通红,甜咸香辣,散发着浓浓的肉香,里面的鸡蛋十分筋道,吃到嘴里很有咬头。第一个糟蛋你吃得飞快,吃第二个时速度降了下来,使得那绵延的香味在你嘴里回味悠长。 “是好吃,确实好吃!”你赞嘆着,把兜里那仅有的一块钱递给她,那女人迟疑了一下,掏出了八角钱递找给你。
第90页 “……哎,你刚才不是说两角钱一个吗,这钱……” “是两角钱一个,但因为你是第一个吃我煮的鸡蛋的人,总要便宜些啊。”那女人说,“看样子你是北方人,能吃到我煮的鸡蛋也不容易,觉得好吃明天再来吧。” 她这一席话说得你心里热乎乎的,走时你特地留意了一下这里的地形,记住了这条狭长幽深的里弄,记住了那张温存的笑脸。 在逃亡的日子里,你结识了不少人,大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里拼命挣扎的人。流氓、骗子、无业游民、小偷、惯偷、抢劫犯、杀人犯、同你一样四处流浪的人等等。通过这些人你认识到了社会的复杂,人生的艰辛,走的地方越多,你越感到中国之大。 沉默的钟楼 45(2) 那天下午,你在闲逛中无意间走到了一处建筑工地,那里正在拆除一幢旧厂房,不断有工人将一车车的废铁运出来,堆在露天的一处空地上。见此情景你停下脚步,动起了心思,琢磨着怎样偷些废铁出来拿去买。你四处张望着,突然发现有人竟想在了你的前头,那人正猫着腰,拖着一根长长的铁管慢慢向围墙处的那个缺口靠近呢。你悄悄的堵在围墙缺口处,在他跨出围墙的那一刻,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干嘛呢?”你问道。 “我……”那人支吾着,神色紧张地看着你,浑身上下直哆嗦,看样子他把你当成了厂里巡逻的。他个子不高,带着顶破草帽,一眼便知是本地郊区的农民。 “这铁管子你打算……” “没啥打算……”那人慌慌张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下意识的朝右前方瞥了一眼。你顺着那个方向望去,见不远处的草丛中停放着一辆板车,车上已经有了不少废铁。 “是想一块干呢还是我这会儿就给你送派出所去?” 攻其不备地抓住对方的弱点和短处为己所用,最大限度控制对方,是你在黑暗中学会的诸多生存招数之一,并屡试不爽。 “一块干……咋个一块干?”那人显然是从最初的惊慌中缓过神来,狡猾写在了脸上。他掏出烟来抽着,蹲在了地上,一副赖皮模样。 “行了,什么也别说了,”你走上前去,一把将那人提拉起来,“拉上你的车,还是跟我上派出所吧,你小子就欠上那儿呆着去。” “别呀,大哥,”那人慌了,“咱们还是一块干吧,您到底是……” “我是谁你甭管,不听话就给你送进去,不信你就试试。”你说,“今天你犯到了我的手上,就得乖乖地听我的。” 车子很快被你们装满了,那人在前面拉,你在后面推着。上了公路后,那人又提出想把货拉回家去,被你拒绝了,在你不断地威胁下,那人只得把货拉到了你所熟悉的一家废品收购站里。在那里,你们的一车废铁卖了五十块钱,一人分得一半,而后你扬长而去。 几天后,当你觉得苏州再也找不到机会,实在难以再混下去的时候,你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卖糟蛋女人所在的里弄口前,准备再吃一次那无比诱人的美食之后,辗转别处继续你的逃亡。那是晌午时分,远远的你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你,她笑着沖你打着招呼。就在你快要走到她跟前时,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一帮人,带着工人民兵的袖标,中间还有两名看上去像是街道积极分子的中年妇女。那帮人将卖糟蛋女人团团围住,蛮横地夺着她手中装着糟蛋的竹篮,抢夺中热气腾腾的糟蛋撒了一地。他们一面跺踩着撒落在地的糟蛋一面不停地推搡着她,揪着她的头发,恶狠狠地大声呵斥着她,将她逼靠到了墙角上。虽说都是苏州话,但你大概能听明白他们的意思。马路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女人被不停的推搡和呵斥着,双手捂着脸,头也不敢抬一下。最后,那帮人把已被踩碎的竹篮从地上捡起来,套在那女人的脖子上,反剪着她的双手将她押走了。显然,她是在街道积极分子的举报下,被工人民兵们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私人竟敢沿街叫卖,这在当时是绝对不允许的。那女人为自己的无知和胆大蒙羞受辱,并主动将自己写进了将被社会整治的黑名单。 你望着那队人押着她拐过街口,怔怔地转身走开,懵懂中竟来到了苏州火车站。在人流中你直不愣瞪地来回徘徊,很快便引起了在那里巡查的工人民兵的注意,直到他们向你走过来时,你都没有反应。 先是工人民兵后是警察,短短几个小时内你受到了两次审讯。你说你是兵团知青,利用探亲假到这里游玩,只是钱没了,想蹭车回去,别的一概没干过。看上去,警察对你说的话将信将疑,但又确实没什么证据,所以在拖了一天之后,将你转到了盲流收容所。 收容所设在苏州郊区,院墙上有电网,看守是军人,与监狱的唯一不同是,牢房有差别,这里的一间间房子像是教室,院子里还有两个破篮球架子,大概是利用一处原来的乡村学校改建的。在这里,白天干活,早晨八点出工,晚上五点收工,主要是制砖。一天三顿饭,每顿有一个玉米面窝头,一碗青菜汤,收工后就在屋里呆着。等待着某一方向或某一城市的盲流凑够一定数量之后,由公安局派人押送回原籍,交由当地的公安局处理。在那些日子里,与其说最难受的是苦役和飢饿,倒不如说是回到屋子里呆着,那根本不是一种休息,简直是活受罪。不大的一间教室里,要挤进一百五十多人,每个人能够占据的地方,只有他两只脚以上的空间。人与人之间前心贴后胸,转个身子、抬一下胳膊都要打招呼,困极了只能站着睡,互相依靠着,几乎每隔一会儿牢房里便会有人因为抢占地方而扭打起来,然后被管教带出去,绑在篮球架子上捆几个小时。三天后,你不知被哪一个管教看中,当上了你所在那个牢房的头儿。当牢头的好处是,晚上睡觉可以躺在地上伸开腿了,白天吃饭的时候,可以捞一些桶底儿的菜叶,偶尔赶上伙房数错了,还可以贪污一两个窝头。
第91页 再次逃跑的机会是突然降临的。那天下午,你从工地上被叫回来,上了一辆卡车,说是去拉粮食。车上一共四个人,两个伙房的临时工、一名持枪的解放军战士,伙房管理员则坐在驾驶室里。粮库很远,车子走了一个小时才到,装车时你就已经预感到有乘机逃跑的可能。因为在来时的路上你留心发现,你们经过了一大段热闹的市区,人多车多,车速又慢,选择在那时跳车逃跑应该是有把握的。 沉默的钟楼 45(3) 你成功了。同车的人谁也没有料到一路上昏昏欲睡的你,会突然跃起跳下车去,迅速融入到了人群中,一熘烟儿的闪身跑进了一个有多处出口的大商场里。 从此以后,你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了,时时处处提防着不测和变故发生。其实,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也还是应该呆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为好。你那时总这样想,人生地不熟的艰难处境,令你越发思念起北京。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辛辗转,你才重又回到了北京。路过一家菜店时,你用那里的磅秤称了一下,体重只剩下八十二斤,站在镜子前,人又黑又瘦,像个活鬼。所幸的是,你在你曾栖身的那个派出所附近的水泥管子里,发现你放在那里的“被褥”竟然纹丝没动,这让你亲身体会到了“灯下黑”和越近越不留神的含义。 那时的北京天寒地冻,你依旧靠着捡卖废品维持着生存。白天你也时常上街去遛遛,期待着能碰上个熟人,打探一下连里的消息。好几次你下定了决心去找黄圆,你想黄方肯定会把连里的消息告诉给她的,但一次也没有见到过她,那院子就像是没有人住了似的。 一天,你来到故宫筒子河边。趴在河墙上往下看去,河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几个年轻人正在那里 练习滑冰。你突然灵机一动,觉得好事来了。 你翻过河墙,跳到了冰面上,走到那几个年轻人面前,咳嗽了两声,说道,“照你们这么玩儿,一辈子也练不出来,你们得找一个真正会滑的人教,那样进步才快。” 那几个年轻人上下打量着你,小声嘀咕着,瞧这丫这份德行,跟劳改犯似的,八成是神经病吧,真给他穿上冰鞋还不给丫摔死!也难怪人家这么说,当时你蓬头垢面,破军大衣上繫着根红绸带子,脚下那双已经分不出颜色的破球鞋露着脚趾头,像不像劳改犯另说,说你是个要饭的一点没错。 就在双方这么僵着,你都打算要离开的时候,年轻人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对你说:“听你这口气,你肯定是会滑,能够教我们。” “可以吧,”你慢条斯理地说,“教你们几个估计是小菜。” “嘿,我们还成小菜了……那你能给我们这几碟小菜露几手吗?”一个小伙子脸上带着坏笑,阴阳怪气地说,“让我们也开开眼。”他边说边脱下冰鞋扔给了你。 你捡起那双冰鞋,转过身去倚着河墙换上。冰鞋有点夹脚,穿在脚上就觉得身子有点儿虚,脚腕子有点儿软,站在冰上刚起身到半截就觉得有点儿上晃,你强挺着站了起来,不承想劲儿使猛了,一只脚朝前蹬了出去,整个身子后仰着摔了个大屁墩,逗得那几对年轻人哈哈大笑。 顿时你底火上窜,一晃身子又站了起来,运足了一口气,说了句,小的们,看好吧……弯下身子滑了出去。你先是慢滑,待脚稍微适应了一点儿冰鞋和冰面之后开始加速。从神武门桥底下,一直滑到了东角楼,而后返身,弓下身子,悠起双臂,风驰电掣一般滑了起来,那一圈足有一千米。待快要滑到桥下时,你再次加速,然后挺起身子,依离歪斜,故意作出收不住了的样子,直冲刚才那个阴阳怪气的小伙子撞去,吓得他们叫喊着,四处躲闪。及至近前,你才以一个无可挑剔的回转结束,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只听“嚓”的一声,冰上出现了一个雪白的圆圈。那几对年轻人有点傻了,一个劲儿地说,您还真行!你跟了句,这算什么,再接着瞧。此时,你觉得小汗微出,身子已经活动开了,便开始玩儿起花儿来。内八字、外八字、内圆、外圆、前空翻、后空翻、腾空一周跳接掀身探海。但见冰上破衣翻卷、红绸飘舞,煞是好看。你刚停下,年轻人们便围拢了上来,问,您贵姓?你答,免贵姓李。那您就是李老师,年轻人们说,您就收下我们做学生吧。你说,可以,但是要收费,不能白教。就说现在吧,快到晌午了,我昨儿的晚饭还没吃呢。 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听完,二话没说,跳上桥头就给你买了一斤肉包子回来。从此,你有了固定的收入,一个人教一次五毛钱,多给更好。没几天时间你的学生已经增加到几十个了。 后来,你又在中山公园花坞西边不远处的一座大殿里,找到了一份教桌球的差事。那座大殿里摆放着六张球桌,闲逛中你发现,经常有几个孩子在家长的带领下来这里打球。一来二去你同他们搭上,并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又承揽下一份教球的差事。教滑冰和教球两份差事合起来,使你的收入要比一个青工高出许多。 每天早晨,你从水泥管子里爬出来,掸掉身上的尘土和草棍,找个水龙头洗脸、刷牙,然后就去冰场教课,谁也不会想到你每天夜里会露宿街头。你置换了新棉衣,还买了两身运动服,按时去理发、洗澡,收拾得像个城里的青工,没有人对你的身份再加以怀疑。
第92页 沉默的钟楼 46(1) 尤菁菁是在回到北京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的。她首先找到索燕,但从未经历过此事的索燕也无计可施。在兵团尤菁菁还认识一个大夫,而在北京她像是一个外地人,没有任何门路。无奈之下,她只好对母亲言明此事。此举当然招致父母一顿追根寻底的询问,咆哮暴怒又无可奈何,最后归于唉声嘆气。身为黑五类的父母,当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儿不受欺凌。最后,还是母亲现实的多,首先考虑的是如何解决女儿的问题。经过一番联繫,她把女儿安排在河北农村的一个远房亲戚家中,由她亲自带着,在当地的医院里做了流产手术。 此类事情无论是怎样发生的,无论它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与什么人、因为什么发生的,都会对一个女孩的一生产生重要影响。在这里,爱与恨已经显得次要,重要的是一个女孩由此而转变为女人的第一次已经发生了。从此,在她的身体和思想里,都会发生跨越式的、难以自控的嬗变,经验和感觉总会在她接触世界和他人的时候浮现出来。尤菁菁就是这样。在经历那样一场先是受辱后又出逃的噩梦之后,她的思想和身体都发生了变化,自由散漫,吊儿郎当,连来自路上男人的色情眼神都敢于对视了。她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透明,开始复杂了起来,学会了遇事先替自己着想。知道了如何利用自己的姿色,通过谄媚来达到目的,这一点在她后来通过关系转点插队到山西农村之后,表现的更加得心应手。 她看清了,自己无法像干部子女一样依靠父母,她的父母除了给她以卑微、压抑和贫穷之外,给不了她任何与生活和事业有帮助的东西,一切都要靠自己。来到山西后,她先是在农村插队,后来转到知青农场,再后来又到县知青办公室帮忙,一年以后借调到地区文工团当上了演员。一步一步,都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用自己的办法,从社会最底层一点点向上攀升的。 索燕则不同,逃跑回京之后,除了再也不回北大荒这一点是坚定的,别的一切在她心里是一片惘然。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过一天混一天,全然没有任何打算。尤菁菁去山西后,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在家里,她是独生女,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只有父女二人。 她家原来住在安定门里一个不小的院落里,那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还有后花园。文革开始后,他们父女二人被居委会和红卫兵从正房里轰了出来,住进了紧挨大门的两间阴暗潮湿的仓房里,整个院落先是被红卫兵占据,知青上山下乡开始后,这里又办成了街道幼儿园。 在索燕的记忆中,父亲从来就没有过正式的工作,据他自己说,他会开汽车,能讲德语,但这两样她都没有亲眼见过。她见到的是一个整日闷闷不乐、经常借酒浇愁、神情颓丧的男人,一个四处打零工、经常与和泥的、抹灰的和车站的搬运工混在一起的男人。父女之间的话很少,如果不是因为去买菜而要钱,他们甚至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索燕长得高挑丰满,头发是金黄色的,上学时曾有人背地里叫她混血儿。就此问题她问过父亲,父亲只说了句,咱家人都这样,就再没话了。的确,不但她的父亲、就连她家唯一的亲戚——她的姑姑,头发也是金黄色的。 无所事事的日子大约过了有两个月,一天,她姑姑来到家里,对她说,要想长期留在北京,再也不用回北大荒,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结婚,找个北京人嫁过去。像她这样的家庭,只有这样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再没有别的选择。 索燕当时整个是木的,没有任何想法,只要能够不回北大荒,任何方法她都可以一试。她听从了姑姑的话,并在她的安排下,一次又一次地与那些要结婚的男人们见面,当时叫相对像,但结果却没有一次成功。男方的普遍反应是,对她的像貌非常满意,但对她的身份绝对不同意,都表示无法娶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这其中也有一个胆大的,是个干部子弟,把索燕带回了家里。与他家人见面后,他母亲对儿子说,无论她长成什么样儿,就是个天仙也不成,别提她没有北京户口了,就是有,不是国营工厂的工人也休想进咱家的门。她忘了自己是怎样从他家里出来的,她只感到天旋地转,一路上跌跌撞撞,像是喝醉了似的,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的头上不知在哪儿撞了个大包。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有半年,索燕就像当时副食店里的一块鲜肉一样,被城里人挑来选去。在她姑妈和她姑妈同事的张罗下,她被接二连三地拉出去同人家见面,先是抱有希望地高兴几天,一谈到实质问题便告结束,没有一个人肯将索燕这样一个一无户口、二无工作的人领回家去做老婆。如此这般,循环往复,面对着一次次的失落,一次次的破灭,遭受打击的似乎只是她作为女人的那份自信,却丝毫也没有动摇她要在北京留下来的决心。 李全明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的。他们之间的初次见面是在北海公园。尽管在此之前,索燕看过李全明的照片,也了解到一些关于他的情况,应该算是有些心理准备,但当真的见到他时,她还是犹豫、畏缩了。 那是在深秋时节的一天黄昏,公园里的人很少,远远地她就看到一个男人坐在与她约好的水边长椅上。风吹动着他蓬乱的头发,同时映入她眼帘的,还有那副刺眼的双拐。索燕在李全明身后不远处走过来走过去,侧眼观察着他,心中突然决定,不理他,就此走开,半年多了,她想让自己也行使一次选择别人的权力。
第93页 沉默的钟楼 46(2) 就在这时,李全明突然转过头来,灼人的目光一下子捕捉到了索燕,她一怔,不知怎的竟在那一剎停住了离去的脚步。他们对视。索燕这时看清,如果说他不是少了一条腿的话,那李全明绝对是一位英俊的男子汉。他那浓浓的剑眉,挺直的鼻樑,宽宽的肩膀,象牙色的皮肤,尤其是他那深邃的目光,令她感到有一种夺人魂魄的力量。 “你是索燕吧?”他微笑着,说,“请过来坐吧。”他的声音浑厚、低沉而又温和。 循着这声音,索燕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木无表情地坐在长椅上。她清楚地看到了他那只空荡荡的裤管,被风吹得晃动着。她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处的水面,他也沉默着,不动声色。 那一刻,她的心里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气愤、悔恨、自卑、自怜,又想哭又想笑,总之是想痛痛快快地发作一场。她绝望地感到,生活中的一切美好已不再属于她,她现在只配同一个跛子约会。这叫什么,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会同一个跛子坐在了一起? 就这样大约过了有五分钟,就在索燕起身要走的时候,李全明突然一把拽住了她。 “跟我结婚吧。”他说。 “什么,你在说什么?”索燕气愤得浑身颤抖,她的脸上带着鄙夷的冷笑,轻蔑地对他说,“我都不认识你,怎么会同你结婚,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松开手,你让我噁心!”她怎么也无法料到,他竟会这样没有任何过程地、恬不知耻地、赤裸裸地刚一见面就向她求婚,她觉得自己人格受到了一种莫大的侮辱。 “跟我结婚吧。”他又说,手依然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角。 “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你这样恬不知耻的人!”索燕道,“你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看,我年轻,我漂亮,我为什么要嫁给你这样一个跛子?” “为了户口。”他说。 “滚蛋吧,户口!”索燕说,“你以为我真的就会为了那张破纸同你结婚吗?真是可笑。那跟卖身有什么区别?同你这样一个跛子生活一辈子,我都无法想像。” “不是一辈子,只是为了那张户口。”他说,“你先别那么冲动,等我把话说完……我们结婚只是为了那张户口,只是为了让你脱离北大荒,重新成为北京人,一旦你的户口办回北京,我们可以马上离婚,我绝不会再纠缠你,相信我。”他说着,松开了拽住她的手。“结婚对于我俩只是个名义,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婚后,你仍旧可以住在你自己家里,考虑好了给我打个电话。”他说完,吃力地站起身,架起双拐先走了。 索燕听完这番话,呆愣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站了许久。 沉默的钟楼 47 天气渐渐地转暖了,肆虐的旱风又像往年一样,裹挟着团团柳絮在北京颳起。经过一冬天的忙碌,你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揣着二百多块钱在街上行走,与当初一天只能吃两个烧饼充飢的日子相比,确实好了许多。尽管如此,你心中的焦灼却与日俱增。你渴望得到连里的音讯,盼着能尽快结束眼下这流浪不定的生活。你不是盲流,你希望有个归属,你希望能有个单位管你,甚至想起你曾经厌恶无比的连里的逼命似的号声和哨音,都感到亲切。 你曾两次去过黄圆家,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连里的音讯,但都没有看到她。前几天又去的时候,你写了一个字条顺着门缝塞了进去,约好今晚让她在家等你。一想起与她见面,你的心里总会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一方面你急切地盼望着能尽快见到她,好从她那里得到信息、帮助和慰藉;另一方面你又有些惧怕见她,怕她知晓你的窘况而为你担心,更怕她那深情目光的长久注视。你当然早已感到了她对你的情感,早在你离京之前和到北大荒后她的每封来信中都有所暗示,尽管没有明说,但你相信你的感觉没错。每当想起这些时,总是有另外一张面庞浮现出来,那就是吴歌。两相比较,黄圆太美丽了,美丽得令人有些畏惧,尤其是在你得知了她与叉子和刘震亚的事情之后,不知怎的,总也鼓不起将你俩之间的关系再进一步的勇气,就做个永远的朋友吧,这样挺好。而吴歌却不同,她天真无邪,纯净得像一溪清水,一切都历历在目。看得出她对你是一种带着崇拜的爱,和她在一起,你总是倍感自信,这一点让你觉得非常舒服。也许人就是这样,在交朋友时,总希望他能比自己强,各方面都比自己强出许多更好,这样他才能给予自己更多的帮助。而对待恋人则不同,对方如果过于高大和完美,会时时给人一种压抑,这种压抑如果被人感觉出来并长期积累下去,大约总会产生出排斥和逆反心理。 为了晚上与黄圆的见面,你特地去浴池洗了澡,又理了发,还换了一身新衣服,尽量将长时间流浪在外的痕迹消除掉。 就在你理完发,站起身无意间望向窗外的时候,一眼看到了猪倌正悠闲地走在街上,你飞快地跑出理发店追上了他。 猪倌一口气把你走后连里的情况全对你讲了,黄方、刘大林的事情,还有连长希望他如果见到你劝你马上回连的话全说了。他还说,在他回京探亲前曾到监狱里去了一趟,见到了黄方。黄方说,他在狱中还可以,还有一年多就可以出来了,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他尽打听你的下落了,还说他这事千万别告诉他姐姐。猪倌一面说着,你这一面心里早已飞向了北大荒,这迟来的消息令你感到无比振奋,你恨不能立刻就结束这种流浪的生活。
第94页 “你怎么样?”猪倌话锋一转,问道,“要不咱俩一块回去吧,反正你也在外面漂了这么长时间了,不在乎这几天时间。” 你谢绝了猪倌,你一天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你决定,晚上与黄圆见面后,明天一早便离京回连去。 晚上你走进那座熟悉的院落,看到屋里开着灯,屋门也敞开着,一阵阵诱人的菜香从房里飘了出来。 你走进屋里,见黄圆正坐在桌前等着你。 “迪克!”黄圆见到你惊喜地叫着,一下子跑过来扑到了你的怀里。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里噙满着激动的泪水,深情地望着你。 “迪克,告诉我,你好吗?”黄圆问,“黄方好吗,你们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来信,我的信都收到了吗,你们那里到底怎样,出什么事了吗?” 你没有想到与黄圆刚一见面就会发生这样的景况,她那高耸的乳峰挤压着你,她那柔软的双臂缠绕着你,令你无法脱开,令你不知所措,面对她那深情的凝望,你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黄圆,我们也非常想念你。”你说话时特意强调了我们二字。“我来过好几回,你都没在……” “我上大学了,在北外。”黄圆这才松开一直抱着你的双手,高兴地说,“我的学习成绩一直还不错,原先我还以为自己不行呢。” 你趁势拉着她走到桌前,与她相对而坐。 “都是为你准备的,”黄圆指着桌上的丰盛菜餚,说,“快吃吧,咱们边吃边聊。” 夜深了,你看着墙上的挂钟,心中盘算着该如何离开。黄圆依旧兴致很高,不停地向你问这问那,不停地述说着自己的事情。 “我该走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回连里去。”你说。 “要走……伯父、伯母都不在北京,你一直住在哪儿?”黄圆问。 “我住在旅馆里。” “为什么明早就要走,不能再多住上几天吗?咱们俩好不容易才见面。” “我已经回来很长时间了,实在不能再耽搁了,我还给连里买了水泵配件,今天已经办好託运发出去了,我必须赶回去接货。” “是这样……”黄圆喃喃着,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你面前,说,“今夜你就别走了,就住在我这儿吧……我还有好多话没对你说呢……” 你们真的就聊了一整夜,面对近在身旁的那夺人魂魄的美丽,你几乎每分钟都在克制着发自体内深处的冲动,忍受着欲望的煎熬。晨光微熹的时候,黄圆靠在你的身上睡着了,脸上带着甜美、满足的笑容。 沉默的钟楼 48(1) 与李全明的再次见面是由索燕主动提出来的,李全明真正进入到索燕的生活里,也就是从俩人第二次见面后开始的。 经过反覆考虑,索燕决定接受这桩畸形的婚姻,起码也应该先接触一段,看一看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试一试他能否真的帮助自己回到北京。她想,无论这是一桩多么令人难受的现实,无论这事将会遭到别人怎样的讥讽,她都要试一试,因为这是摆在她面前的、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一次自己决定和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她了解到,李全明的父亲是一家研究院的研究员,母亲是一位中学教师。她想,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他该不会太出格,与这样的人交往,不管事情最后能否办成,应该是安全的。考虑到他出行不便,再次见面的地点定在了他的家里,当然是在白天,他的父母都去上班的时候。 他家住在位于和平里的一幢居民楼里,是一层的一套两居室。索燕进到屋里时,只见到处都是书,李全明的房里则除了书籍之外,还散乱着不少无线电元器件和一台打开了后盖的电视机。 “你终于来了,”李全明说,“来了就对了,在这里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却能得到你梦寐以求的北京户口,我觉得这件事很有希望,我都已经想好,我的残疾是最好的理由,还有,我认识那些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的人,我常帮他们修理电器,他们不会难为我的。”交谈中索燕了解到,李全明的那条腿是在1967年的一次车祸中失去的。当时北京的各个医院已经大乱,人们都忙着夺权、武斗、闹革命,根本没有人为他用心治疗,这家推那家,好几家医院都不负责任地把他推出门外,有能力的医学专家和教授们都在扫厕所、挨批斗,他能够在那样的条件下活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他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在一家校办工厂里工作,主要是搞电器维修和一些简单的电晶体收音机的设计。他很喜欢读书,什么文史哲、数理化之类的书他都喜欢读,最喜欢读的是有关无线电知识方面的书籍。 索燕听从了李全明的话,很快与他一道去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结婚手续,她父亲这边自然没问题,但她自始至终也不知道李全明是如何向他父母解释这一切的。 婚后,索燕依然住在自己家里,隔上几天便去李全明家一趟,看看自己进京户口一事办得如何。那段时间,李全明累得够呛,人整瘦了一圈。她实在看不过去他整日架着双拐为她东奔西跑,几次提出用车推着他,但他就是不肯。他总是说,你就在家等着吧,这件事我肯定能办成。
第95页 三个月后,他真的将索燕的户口办回了北京。那天,当她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盖有北京市公安局户籍专用章的户口卡片时,激动得泪水都流下来了。 “谢谢你!”索燕动情地说,“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这没什么,”李全明显得很平静,“这些不是我们都早已说好的吗?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件事我能办成。” “你这样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索燕说,“咱俩的婚姻有名无实,我甚至都没有为你做过一顿饭,对你任何帮助都没有。” “人生中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等价交换的,这件事看上去像是我在帮你,其实不然。”他说,“你不理解一个残疾人的心情,他最怕的就是自己在这个社会中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除了成为别人的累赘,再没有任何别的价值,这才是令我最痛苦的。当我这样一个残疾人的婚姻,能对别人的命运、或是在可以影响别人一生的某件事情上给予别人以帮助的时候,我是快乐的。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说真的,没有一个残疾人没想过自杀,我就想过很多次。” “那你为什么要偏偏选中我呢?” “因为你最需要这种帮助,你姑姑对我谈了你的情况,逃跑出来你的确很难再回去了。还有……你很漂亮……” 那一刻,索燕的心悸动了。被人赞美漂亮她不知听了多少次,但唯独从李全明口中说出的这一句,令她感到是那样的真诚、纯洁,令人感动。她回到家里,没有经过父亲的同意,便从家中的存款中取出五百块钱,直奔医疗器械商店,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当时唯一的那种残疾人专用手轮车,给李全明送了过去。 那天晚上,他俩第一次在外面吃了饭,就在离李全明家不远的一个小饭馆里。饭馆里很幽静,只有另外看上去像是恋人的一对坐在墙角处的一张桌子前窃窃私语。 “有了户口我就可以找工作了。”索燕兴奋地说,“你说我是去工厂当工人还是去做售货员、服务员好,你帮我出出主意。” “我看你现在应该什么也别做,踏下心来学习一点东西,你还年轻,今后肯定会用得着。”李全明说,“中国不会总是这个样子,社会也不会永远地这样乱下去,一旦等到国家和社会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科学文化知识就是最需要的,仅凭着你们在兵团时的那种玩儿命劳动的傻干,是建设不了一个现代化国家的。” “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儿听来的?”索燕道,“我怎么听着这么反动啊!” “我这话一点儿也不反动,现在掌权的这些人干的事儿才叫反动呢。”李全明说,“当然,我是信得过你才对你说这些,对外人绝不会说。不瞒你,我每天都在收听外国广播,主要是为了学外语,也捎着听一些时事新闻。我可以让我的收音机听到这些,你想听吗?我也可以给你装一台。” 沉默的钟楼 48(2) “原来你在收听敌台啊!我可不要这种收音机,我不敢要。” “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李全明的脸色沉了下来,抽着烟,半晌才说了句,“也许我真的看错了,咱俩的确不是一种人……你可以去告发我。” “说什么你?”索燕急得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么不识逗……你是我的恩人,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告发你?再说,我也挺喜欢你对我说的这些,听着挺新鲜的……”她走过去,摇晃着他那宽厚的臂膀说:“别生气了,就算我错了还不行吗?在兵团时我们都是这么说话。” “好吧,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要准时到我家来补习功课,不许迟到旷课。”李全明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还有,谢谢你给我买的车。” 那一刻,索燕觉得自己已经稳稳地跨入到一条崭新的生活轨道上。她预感到这是一条正路,是过去生活的终结,是新天地的起点。 沉默的钟楼 49(1) 训练休息的时候,尤菁菁又一次拿起水杯跑到隔壁三楼去打水。地区文工团隔壁就是地委办公楼,文工团没有自己的食堂,吃饭、打开水都跟地委机关裹在一起。地委办公楼总是有开水供应,三楼上环境优雅、安静,是地委领导办公的地方,车跃进就在那里办公,她每次去打水心中暗暗希望的就是碰见他。 车跃进是地区革命委员会主任的秘书,是从南方分配来的大学生,在校时就入了党。他带着副眼镜,皮肤白晰,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他那时时略显忧郁的神情,最令尤菁菁着迷。虽然他们之间只说过几次话,但她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对她的好感。一次,她因为下去演出回来晚了,等到食堂买饭的时候,开饭时间已过,食堂里稀稀拉拉地只剩下几个还没有吃完饭的人。尤菁菁在已经关闭了的卖饭窗口前徘徊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时她刚刚到文工团,这里的人谁都不认识,就在这时车跃进走上前来。“把碗给我吧,”他微笑着说,“我去里面看看。” 不一会儿,他就端着一份热气腾腾的饭菜走出来,放在她的面前。 “先吃吧,”他说,“我还让他们给你做了一碗热汤面。”
第96页 她看到,菜里竟然有一条她最爱吃的、当地非常少见的黄花鱼。就在她痴愣着还没有来得及道一声谢谢的当儿,他走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感到心底里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油然而升。 楼道里没有人,尤菁菁端着水杯来回走了两趟,最后停在了窗前向外望着。窗外飘着丝丝春雨,树梢和草儿都在不经意间泛出了绿色。本来事情是可以依着她的设想往前进展的,她甚至想到了结婚,对象当然是车跃进,尽管年龄上他比她是大了一些,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她甚至还拿他与黄方做过比较,两相之下,黄方显得要嫩多了,现在看来整个儿是一玩世不恭、不负责任的大孩子,全然没有一个男人该有的那种深沉和责任感。但事情并不像她想像得那样顺利,原因是她所在文工团新来的团长也看上了她,那人是一名转业军人,据说还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的弟弟。这真让她两面为难了。团长叫李秋龙,长得黑眉虎眼、膀大腰圆,根本不懂什么文工团的业务,但却独断专横,作风霸道,才来了三个月,就已经把团里整得服服帖帖,没有人再敢说个不字。本来团里有个保留节目不但群众欢迎,而且还在全国调演上拿过奖,都被他撤了下来,非要赶排一个学大寨组舞,说这是全团第一位的事情,并要求音乐、配器、编舞、排练两个月完成,谁误了处分谁。同时,他对尤菁菁的追求也像他的工作作风一样专横霸道。男同事中要是有谁多跟尤菁菁说了两句话,又不巧被他发现,很快就会遭到他的找茬喝斥。他有老婆在农村老家,但他对尤菁菁说,他可以离婚。他一有空便来到她的宿舍里粘着不走,弄得她的同屋没有办法再呆下去,搬回到自己家里去住了。她知道,团里面对此早已经议论纷纷,说她的话难听至极,但她又无法解释,只能在私下里不伤面子的情况下,尽量摆脱李秋龙的纠缠,毕竟他是团长,而她只是一个户口还没有办过来的知青,一个他可以随时将她赶回到村里的所谓新型农民。几天来,她一直想找到车跃进,把这一切都对他明说,听听他有什么办法,另外还可以同时测验一下他对她到底如何? 她将杯子伸出窗外倒掉里面的水,又一次来到水房。烧茶炉的老大爷狐疑地看着她,问了句,“姑娘,你是来这儿找人的吧?” 尤菁菁“嗯”了一声,问道,“车跃进在吗,我怎么一直看不到他?” “他出差了,走了一星期了。” “那他多会儿回来?” “不知道。” 话问出口她就后悔了,一个烧茶炉的怎么会知道主任秘书的行程呢?她慢慢地向排练房走着。排练房就在地委办公楼对面一座楼房的地下室里,此刻,学大寨组舞那烦人的音乐又一次响起,别人一定又在抓紧排练了,好在她在其中并没有担当什么重要角色,不过一个伴舞而已,用不着次次跟练,伸伸胳膊腿,跟忠字舞没什么差别。 走着走着,她突然灵机一动,心想,干嘛不提出一些他无法办到的要求来搪塞李秋龙呢,比如回京问题、户口问题等等,实在不行就提出担当学大寨组舞中的领舞,也是他很难办到的事儿啊。现在的领舞是文工团里公认的尖子,舞跳得好,人也长得好,资历也没得说,地区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把她换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她还是地区公安局副局长的老婆,料他肯定很为难,也许这就是以后她搪塞他的一个最好理由。连这样一件事都办不成,还谈什么别的。 晚上,当李秋龙又像往常一样来到尤菁菁宿舍时,她开门见山地对他提出了这个要求。他听完先是一怔,随即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起了步子,眉心紧皱,一副为难的模样。 “这事可难办了,你哪条也比不上她呀!”他说,“再说,她上领舞也是地区领导点了头的呀。” “你不是平时总说你能吗?”她说,“什么谁都得听你的,上上下下你全平趟,怎么真赶上这事就缩了?” 李秋龙站在门口回头白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愤愤地摔门而去。 没呆上两分钟他就滚蛋了,这招儿真不错。尤菁菁心中窃喜,看来以后还得如法炮制,省得他总是纠缠不休。 沉默的钟楼 49(2) 就在她洗漱完毕,正要上床睡觉时,李秋龙又返了回来。她无奈地打开房门,他一身寒气地闯进屋里,随手将门重重地反锁上。 “我要是办下这件事,你怎么办?”李秋龙一步跨到尤菁菁面前,一嘴酒气地逼问道,“我做事从来不白做,想涮我可没门儿!” 尤菁菁怎么也没有想到李秋龙会突然杀她个回马枪,并以此相胁将了她一军。 “这完全是两回事,”她故作镇定地说,“咱们之间的事我还没……” “没想好呢是吗?”李秋龙打断了他的话,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你也甭想了,我早就替你想好了,跟我没错,你必须得跟我。”他边说边将他那冰凉的手插进了她的怀里。 “你放开我!”尤菁菁边嚷边奋力挣扎着,“你再不放开,我可叫人了。” 但她的挣扎并没有使李秋龙停下来,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他将她拖到门口处,腾出一只手打开房门,沖她吼道,“喊吶,大声喊,把全楼的人都叫过来,你以为我会怕你这招儿吗?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我哥马上就要当上地区革委会的主任了,不信收拾不了你这么个小东西!”
第97页 尤菁菁被他这一吼吓坏了,傻了似地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急剧地瘫软,如同一团棉花,脑子里一片空白。李秋龙复又撞上房门,抱起尤菁菁将她扔在床上,自己则不慌不忙地脱掉衣服,照着床上那颤抖不已的肉体扑了上去。 第二天,她没有参加排练。她难受极了,头疼得厉害,浑身上下像散了似的没有一点力气。李秋龙走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穿好衣服站在床边从头到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欣赏着他昨夜捕获的尤物。他拍了拍她的屁股,说道,“舒服了吧,小骚货,今天晚上我还来。”说完心满意足地推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刚一出门,尤菁菁便失声大哭起来。羞愧、耻辱、愤恨,她真恨不得去找李秋龙拼命、去死。但她知道自己不会去那样做,李秋龙没有吹牛,一个孤身在外的女知青是不会对他有任何威胁的,她的确不能把他怎样,真闹起来最后吃亏、受害的还是她自己,没有人会替他说话,到处都是他的人。车跃进呢,他会不会帮助自己呢?她想,他也许能帮助自己逃出这里,摆脱这个魔鬼。文工团她是不想呆了,这间宿舍也不能再住下去了,她想,马上应该做的事情是要找个地方住下来,先离开这里,一切都等到车跃进回来再说。 车跃进是一个星期之后回来的,几次见面下来,他便天天晚上来找尤菁菁了。车跃进那南方男人特有的细腻、温柔和体贴,令尤菁菁感受到无比温暖。另外,由于长期单身生活的磨鍊,他还练就出一手做饭的本事,每次在一起吃饭,通常是由他来做。由于他俩都爱吃鱼,市场上又没有卖的,所以他俩就去郊外钓鱼。明媚的春光下,俩人依偎在青青的草地上,静静地注视着在波光粼粼的的水面上不停晃动着的鱼漂,安详得令人陶醉。一天,他还叫上地委领导的的小车,带上她去逛了趟平遥古城。一路上,他博古通今,侃侃而谈,兴致极高。历史知识,古今传说,无不被他讲述得有生有色,听得尤菁菁对他简直有些崇拜了。 她小心翼翼地维繫着他们的热恋,从心底里希望这样的时光能越长越好,但她又想找个机会述说自己的困境,请他想出一个好的办法。他曾问起过她为什么一直不去上班?她推说自己有病,又不喜欢那个学大寨组舞,所以才一直没去,他相信了。那段日子里,他们之间的感情升温很快,车跃进甚至向她提出了结婚的请求。 一天晚上,他俩终于冲破了恋人间感情的那道最后的闸门,忘我地陶醉在数次疯狂的做爱中。他那温柔备至的爱抚,强健有力的冲动,令她在感到无比幸福的同时,心中涌起一种深深的愧疚,她感到自己再不该对他隐瞒什么,而应当把深藏心中的苦痛和需求对他和盘托出。 她这样做了。 她眼含热泪地诉说着李秋龙的种种恶行和她艰难的处境,车跃进始终默默地听着,两眼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隔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没有对其他人谈起过此事吧?比如团里的其他领导或地区的领导们。” “没有,”尤菁菁说,“这事怎么能对别人讲。” “那就好,”他叮嘱道,“这种事如果不想好了,千万不能採取什么动作。”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搂抱着他,轻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别多想了,如果你能帮我调出文工团那更好,办不成也没有关系,大不了我再回村里,反正我是不会再去那里上班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你,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突然,他翻身伏在她的身上,又一次进入她的身体里…… 拂晓时分,他们吻别。尤菁菁恋恋不捨地拉着他的手半天没有松开。 “晚上早点来。”她说。 他“嗯”了一声,抽出他的手,走到门口时又一次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带着异样的神情。敏感的她立即捕捉到了他那种复杂的表情,还没容她说什么,他就匆匆离开了。 那一天,她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她想像不出她对他说的这些会对车跃进产生什么样的压力,会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产生些什么?她不敢再往深处想。想来想去,她反过来又找出了不少理由来安慰自己,但种种不祥的预感还是不断地在脑海里涌现出来。也许跟自己交往会影响到他什么,毕竟李秋龙的哥哥是即将上任的地区革委会主任,是车跃进的直接领导,和自己交往下去对他今后的仕途肯定不会是一件好事,更何况李秋龙是全团皆知的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她不敢再想下去,只盼着夜晚早些到来。 沉默的钟楼 49(3) 那一晚,车跃进没有来。 第二天他仍然没有来。 第三天,尤菁菁实在忍不住,冒着被李秋龙发现的危险,跑到地委办公楼里去找他,却没有找到。第四天她又去找,依旧没有找到。一个星期后,她终于还是从那位烧茶炉的老人口中得知,车跃进已经临时被抽调到省委、去太原上班了。 还有必要去太原找他吗?她反覆地问着自己,一个在爱情和仕途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仕途,而将爱情丢弃在一边、毫无信义地背叛的人,难道还能指望他回心转意吗?也许他还会这样认为,对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一个被别人强暴过的女知青,是实在值不得他去牺牲什么。
第98页 最终,尤菁菁没有去找车跃进。在度过了好几天以泪洗面的日夜之后,她将自己的全部东西都送给了那位待她不错的女房东,登上了返回北京的列车。 如果说,在她生活中的前两次噩运都是魔鬼给她带来的,那么这一次她的最爱给她带来的是更为惨痛的伤害。这种伤害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她开始了仇视,在不断地伤害着自己的同时也伤害着别人,她堕落了,自甘堕落,以堕落回报着这个使她备受伤害的时代和社会。 沉默的钟楼 50(1) 你终于又回到了北大荒,在别人都日思夜想地要永远逃离这里的时候,你回来了。一年多颠沛流离、心惊胆战、饥寒交迫的流浪生活,使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过上有人管、有人问、有组织、有单位的日子。这要放在生活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举动,甚至会怀疑你是否弱智或无能,但你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原因很简单,时代不同了,如果说今天的社会能向人们提供一百种生活方式的话,在当时也就是一、两种。社会不允许另类存在,人们的思想全都禁锢在非敌即友、非此即彼的愚蠢之中,全都像木偶一样被一种思想操纵着,浑然不知所觉。 回到连里的日子踏实、顺遂,你没有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压力。回连后的第一天连里还特批了你一天休假,令你睡了近两年来最安稳的一觉。几天后,连长还招呼你到他家吃了顿饭,酒酣耳热之际,连长对你历尽严刑拷打而终不改口,保护了老吴一家的事称赞不已,说你和黄方的为人都称得上是爷们儿,这样的人值得交。尽管你在回连之前就已经知道,刘大林因为强姦多名女知青而被判刑,但连里对你的热情还是令你出乎意料。趁着连长提到了黄方,你顺着话口提出想去探望一下他,连长很爽快地同意了。 那是你平生第一次进到监狱里,铁门、高墙、迷宫式的房子,你猜想这样的地方如果只走过一次,恐怕再放你出来,任你选择路线都很难逃出来。监狱座落在一片旷野当中,四面是庄稼,距离公路和铁路都很远,只有一条颠簸的土路通达这里。附近没有其他单位,土路上不时有哨兵游动。 你跟当班的管教聊得不错,毕竟你是兵团战士,所以他也并没有十分戒备。攀谈中得知他是从河北参军的,你又不失时机地攀起了老乡,并把你从北京带回来的高级雪茄菸塞进了他兜里。 “黄方这傢伙表现得还可以。”管教说,“这小子挺聪明啊!当初他的案子有很多地方对不上茬口,疑点不少,说他是谋杀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关键是你们连里、团里的证明材料救了他,说他性格单纯,表现一直不错,根本不具备杀人动机。” “那是,他确实是出于好奇,”你说,“在连里时他什么都想动动,可什么都做不好。” “哼,不是那么回事吧?”管教怀疑地说,“我们这儿也种地,去年夏天拖拉机陷在泥塘里开不出来,这小子上去几下子就鼓捣出来了,我当时就看出来了,他是个熟手……” “那是他蒙的……”你紧忙解释道,“他确实没开过拖拉机。” “不说这个了,他的刑期都快完了,”管教说,“大概还有半年多吧,他就可以出去了,不管怎么说,离家在外的,他还是个孩子。” “这包东西您留下检查一下,看着能给他的就给他点,都不能给您就收下。”你边说也将一大包从北京带回来的东西放在管教的桌上,“这么大老远的能碰上个老乡不容易,您也就别跟我提什么纪律不纪律的,反正这东西我是绝不拿回去了,不行您就都给扔了。” 会客室里,你和黄方隔着一道铁栏对视着,然后不约而同地冲到铁栏前,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你瘦多了。” “你也瘦多了。” 会客时间规定在半小时以内。你不停地说着,黄圆的情况、连里的情况,你把外面的所有变化都告诉了他。黄方始终专注地听着,清瘦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 “太好了!”他说,“这么说,咱们的好日子快来了。” “你一定要好好服刑,”你叮嘱黄方,“半年多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 “你放心吧,我这里挺好的。”黄方说,“这几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想了不少事,想得最多的就是出去后该怎么活……”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一种令你难以读懂的神情。 再次见到吴歌是在一个周末的傍晚,约会的地点是在过去你教她游泳的伏尔基河边。 乳白色的浓云遮盖了大半个云空,风呼啸着,捲动着厚厚的云层。你沿着长满了牵裳的羊草、牛蒡草和斑黑的野草麻的堤岸走来走去,心中忐忑地不时向远处张望着。忽然,你看见吴歌正低着头越过田野,踏着湿草,急匆匆地向你这里奔来。快到跟前时她才抬起头,一眼看到了你。“迪克!”她高声喊着,风一样扑进了你的怀里。 她浑身上下洋溢着的青春气息令人晕眩,她的头伏在你的肩膀上,发梢蹭在你的面颊上,嘴里不停地呢喃着,“想死你了……想死你了……”许久,她才稍稍平复下来。你拉着她坐在堤岸上,望着脚下湍急的河水,述说着各自一年多来的经历。
第99页 “我去师里打比赛了,今天才回来。”吴歌说,“你猜我拿了什么名次?” “冠军,”你说,“送给别人了。” “才不会呢,我就是得了冠军,你猜对了。”吴歌说,“我前几天就听我爸告诉了我你回来的消息,我就想得到冠军,把它献给我的老师,献给我日夜思念的人。” “太棒了!”你高兴地恨不得照着她那红扑扑的脸蛋亲上一口。“你进步真快,在体育比赛中,冠军总是最好的。” “比赛中我总在想着你,想着你的坚强,想着你说过的话。”吴歌认真地说,“真的,我现在懂得了一点什么是体育精神,就是永不认输。” 沉默的钟楼 50(2) 风住了,月亮早早地挂在云团掠过后湛兰色的天际边。吴歌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像是要把存在心里的话一古脑地全说出来。你边听边感到自己的思绪越飘越远,耳旁的话音也变得遥远起来,似神女轻柔的絮语,令人置身于一种幸福的宁静中。你想,和这样一颗水晶般纯洁透明、年青热情的心发生如此真挚的接触,并得到她的无比信任,任何人都会激动起来,都会产生一种甜蜜的怅惘和一种油然而生的责任。 “你在听我说吗?”吴歌问。 “我在听。”你边说边轻轻地拿开吴歌伸向你面颊的手。 “我爸爸说,他要被落实政策了。”吴歌又问,“什么叫落实政策,是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你说,“真要是落实了政策,你可能还会跟着你爸爸回北京呢。”你说这话时,心中立刻想起了你在农村的父母。他们是否也有被落实政策的一天? “那太好了!”吴歌高兴地一下子蹦了起来。“我要是也能成为北京人,那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现在连里不少知青都在办什么病退、困退,我一直就担心你也会走,会看不到你了。” “不会的,一时半会儿我可走不了,”你说,“办理那些手续是很麻烦的,需要很多关系和门路。再说,你还没有高中毕业,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也不能撒手不管呀,等你上了大学,我才会放心。” “我出身不好上不了大学,”吴歌骄傲地一扬头,“但是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哥哥,一个无人能比的好哥哥,这是班上的同学们谁都没有的。” 看着吴歌那口无遮拦,清纯可爱的模样,你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 沉默的钟楼 51(1) 你是在1975年夏天当上了排长的。在异常艰苦的劳动中,你以双倍以至几倍的付出赢得了连长的赏识和战友们的尊重。那时,你并没有一个明晰的目标,脑子里空空如也,你用不停顿的、苦行僧式的、近乎体罚的劳动来填充、麻痹着空虚的自己,你看不到前途,不知道今后会怎样?每天晚上,当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土炕,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到睡眠里,像个动物一样,毫无思想地、日复一日地、机械地活着。 你不是没有思想,而是你不敢思想。面对危险,驼鸟将脑袋藏进沙堆里,而将对手们喜欢的它的身体留在外面任其吞剥。你也一样,面对自己无力改善的生存处境,你只好不去思想。那时,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几乎所有知青都已经开始认识到这一事件给自己的一生带来的是什么。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兵团长期实行的禁欲主义,露出了土崩瓦解的势头。另一方面,面对如此艰苦劳累的生活,知青们开始动用起了各种手段,泡病假、办假病历,私下里交换着对付各式检查和医疗设备的经验与心得,甚至自残,以达到能够办理病退回城的目的。有条件、有门路的知青家长们也纷纷开始活动起来,拉关系、走后门、力所能及地请客送礼,以达到将自己的子女办理困退回城的目的,一时间鱼找鱼路,虾找虾路,用各种贿赂手段消蚀着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而给各自家庭和子女本人带来的磨难,开创着中国现代社会屡禁不绝、愈演愈烈、风靡全国的腐败先河。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争先恐后地加入到这一行列中,由此而汇聚成的巨大能量,从根本上撼动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一文革式的、空前绝后的就业体制。 你无奈地远离着这一切,因为你的黑五类出身、因为你的家境,使你无法加入到这一行列中。在连里,知青们人心思动,人心思变,都想在活动和变化中改善自己的生存处境,达到各自梦寐以求的回城梦想。而你却只能用劳动来逃避着。 所以,当连长问你是否愿意带些人去鹤岗市为团里拉煤的车辆装车时,你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鹤岗市在当时与其说是一个市,倒不如叫鹤岗矿区更为贴切。在那里除了煤矿之外,少有其他企业,一切都是围绕着矿区生产生活设置的。你记得在当时的鹤岗给你留下很深印象的有两多,一是在没进城时看到的坟头多,几乎所有的山包都被坟头占满了;二是进城后看到的小饭馆多,而且所有的饭馆都卖酒,像北京文革前星罗棋布在胡同口的小酒铺。 你们当时住在位于城市边缘的一个矿区内,矿井离生活区很近,矿工宿舍占据着很大的一片,基本上都是那种低矮破旧的、工棚式的房子。这个矿井是日本侵略东北时开採的,煤层丰厚,煤质优良。矿井很深,下面巷道纵横,最远的掌子面要乘电瓶车开出几十里地。
第100页 在你的带领下,你们一共十个人分为两个班次不分昼夜地为团里前来拉煤的车辆装车。尽管这活儿在外人看来又脏又累,但你们觉得比大田里的农活要轻省多了,毕竟这活儿还有个喘气的功夫。一来二去,你们同矿上的一些矿工们也开始熟悉起来,主要是些年青的矿工。趁着没有车来的时候,你曾数次下到矿井里,同那些矿工们一道干活。当时採煤的主要工具是风镐,端起几十斤重的风镐刺向坚硬的煤层,那种剧烈的震动会使你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不停,一天八个小时下来,生手会感到上井后自己身体的颤抖都停不下来,内裤都是湿的,因为尿液、甚至精液都会在你根本不知晓的情况下,从你那被震得除了麻酥而再没有其它感觉的身体里流出来。 矿工里和你最要好的是大白、二白和三白这哥儿仨,他们是亲哥儿们,都是在初中还没有毕业的时候,来到矿上干活儿的。三白告诉你,他死去的父亲是因为忌讳别人管他叫煤黑子,才给他们哥儿仨起了这名,小名大号全叫白。大白早已有了家,还有两个孩子;二白正在谈对像,光棍就是三白了,所以他同你们交往最多。三白告诉你,这鹤岗城里还有一多,就是寡妇多,造成的原因是矿区里几乎每个月都发生的工伤事故。在矿区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虽说不成文,但却被所有下井工作的矿工们遵守着,那就是每天下班上井后,必须先回家一趟,让你的亲人知道你活着上来了,才能够再去办别的事,任你喝得烂醉半夜回来都行,但绝不能让家里到了该上井时不见人影。 那时的鹤岗没有什么玩儿的,矿工们上井后最感惬意的便是喝酒,经常是上井后邀上几个哥儿们喝上一顿,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醒。不用养家餬口、兜里又有俩钱的,还可能去干另外一件事情,那就你是闻所未闻的嫖娼。你曾听说过,共产党在夺取政权之后,曾在一夜之间在全国范围内取消了娼妓,但万万想不到在文革期间、在到处都是红色恐怖的高压之下,这里竟然会发生此等事情。然而,当你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了这些之后,你相信了这样的事实。 起初,你是在三白酒后听他讲起这种事的,你当时不信,他拍着胸脯说道,他马上出去,用不了十分钟就能给你找一个回来。你后来才知道,操这种行当的人都是暗娼,并且无一例外的都是寡妇、矿工的妻子。在男人死了之后,家中断绝了唯一的经济来源,在改嫁不成又得养家餬口的情况下,完全是迫于生计而不得不为。同时也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搭帮套”。这种情况是男人虽没有死,但因工伤致残,无法再继续下井挖煤,失去了劳动能力,虽说能从矿上领到一些工伤补助,但数目少得可怜,根本无法维持生计,这种人家里的媳妇如果被哪个光棍看上,自愿前来帮助,并成为家中的一员,就形成了“搭帮套”,也就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同时吃在一锅里,睡在一铺炕上。 沉默的钟楼 51(2) 时间长了,你了解到三白也有一个相好,是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二十四岁,比三白还小两岁。三白以自己的收入暗中接济着她家的日子,已经有一年多了。三白对你说,自打这个小娘们嫁到矿上的那天起,他就看上了她,所以在她丈夫在井下被砸死后没多久,他就爬上了她的炕头。他知道她是暗娼,除了他之外她还有别人,但他却从不去管她,因为他知道仅凭自己有限的接济,根本无法维持她那个家。有时,他还会买上些酒肉拿到她家去喝,喝完便睡在那里。一次,三白和你在一家饭馆里喝了一顿之后,走到街上时,他突然死拉硬拽地非要拖上你去她家再喝一会儿,你推脱不过只好随他去了。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当时你的心里确实有着那么一种好奇,你想亲眼见识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俩在一片黑黝黝的低矮的棚房中七转八拐,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三白相好的屋门前。屋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一线昏黄的光亮。你们径直走进屋里,三白相好的正在灯下做活,见你们进来,她赶忙站起身,将你俩让坐到炕上。 “下午刚找来一拨活,我这儿正忙着呢。”三白相好的说着,用媚笑的眼神瞟了你一眼,“这位大兄弟像是没来过,白白净净的,不是本地人吧?” “人家是北京知青,别又想勾搭人家。”三白说着,将手中的酒肉送了过去,“拿去热热,我们哥儿俩要在这儿喝会儿。” 你环视着屋内,见大炕上一头还睡着两个孩子,屋地上堆着一大摞矿工们的劳动服,整间屋里基本没有什么家具摆设,最乍眼的是放在窗根儿下面的那台缝纫机。 “那是我给她买的,”三白说,“这娘们儿聪明,愣是自个儿学会了踩缝纫机,以后你要是有啥缝缝补补的就拿过来。” “是呀,有啥缝补洗的就都拿过来,千万别客气。”三白相好的走进屋里,放上炕桌将热好的酒肉摆了上来。 “这是给矿上干的活儿吧?”你问她。 “是呀,”她说,“给这些新劳动服上钉扣子,一件衣服钉七个扣子给五分钱。” “那可太少了!”你说着又看了看那堆衣服,心中估算了一下,大概所有这些衣服都干完了,她的收入也不会超过十块钱。
第101页 “可不是太少了,央求人家半天也不再给涨一分。”她说,“就这活儿也还不好找呢。” “往炕上一躺把腿一岔挣得多,”三白说道,“你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像我一样的傻子呀。” “当着人家外人呢,你别这么胡咧咧。”她搡了三白一把,脸臊得通红。 那晚,三白并没有睡在她家,怕你不记道,他执意要将你送回去。路上,他对你说,“这娘们儿炕上的活儿不错,挺火爆的,你要是想了,可以上她这儿来放上一炮,给五块钱或是三斤全国粮票都行,那是帮她呢。”听了他的话,喝得醉醺醺的你顿时就醒了,目瞪口呆地望着三白,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么看着我干嘛?”三白道,“我这是说真格的呢,你找她是帮她呢,你不知道她那日子过得有多难,要不是为了那俩孩子,她死的心都有。” 从那以后,你再没有去过她家,三白几次想拉你去她那里喝酒,你都回绝了。不知怎的,你一想起她来,心里便很不是滋味,甚至你想自己都害怕面对她那强颜欢笑的样子,害怕对视她那浪媚但又卑怯的眼神。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令你与她再次相遇了。 那火是在傍晚时分着起来的,当时你正在宿舍里睡觉。当你被屋外的喊声惊醒后跑出来一看,见矿工宿舍区一片浓烟滚滚,一些地方的火苗已经窜上了天空。当时你脑海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三白相好的和她那两个孩子,你转身回屋抄起一把铁锹便沖了出去。 那个傍晚还刮着五、六级风,风助火势,使得大火在顷刻间就蔓延开来,肆虐的火苗舔到之处一片噼啪作响,火场中喊声一片,乱成一团。待你赶到三白相好的家门口时,见她家所在的那排棚屋已经变成了一条火龙,火光中人们绝望地叫喊着,碰撞着,抱着那点儿可怜的家当夺命而逃。正当你踹开房门要冲进屋里时,三白相好的抱着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从里面沖了出来,一下子扑在了你的脚下。你赶忙扶起她,问道,“里面还有人吗?” “大的还在里面……”她说,“我刚才没拽住她。” 你二话没说,脱下上衣包住头,冲进了屋里。屋里全是浓烟,什么也看不见,你只能顺着孩子的哭声向前摸索。这时,房顶上一根又一根带火的椽子扑扑楞楞地断落下来,你一边躲闪着,一边终于抓住了那个孩子的手,一下子将她抱住,搂在胸前,拼命地向外冲去。就在你冲出房门的那一剎,一根带火的椽子正向你的头顶砸下来,你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它,就势倒地滚出了屋子。你刚一出屋就听到随着一记沉重的闷响,房梁坠落到火堆里,紧跟着整个房顶哗啦啦地坍塌下来。在一片四溅的火星中,在一片熊熊火光的映照中,你依稀看到了三白相好的脸,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是被浓烟呛昏的,你那挡住那根燃烧着的椽子的右臂也被烧伤,留下了永远的伤疤。但你救出了那个孩子。在医院里,三白和他的相好来看望你的时候,热泪盈眶,感激的话说个没完。 沉默的钟楼 51(3) 在你伤愈出院准备回连前,你独自找到了三白的相好。当你推开矿上临时为她安排的那间棚屋的房门时,她愣在了那里,显然她不知道你到底为何而来。 “嫂子,我来看看你。”你说着,没等她让便盘腿坐在地铺上,将手里拿着的一瓶酒放在那张由一块木板和几块砖头搭起来的小桌上。“我还想喝点儿。” “那好哇,”她说,“我这就去给你把酒热上。” “先不急,”你边说边掏出八块钱和十斤全国通用粮票递给了她。“这个你先拿着。” 这些是你当时能够拿出来的全部,那十斤全国通用粮票还是你在外流浪时期攒下的,一 直未捨得动用。 “这是干嘛,大兄弟,”她的眼圈红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这些我不能要……我早说过,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来,什么也不用拿,拿了我也不要……你是我那孩子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嫂子,你错了,”你说,“我今儿没带菜来,你拿着这钱出去买些肉回来炖上一锅,我等着用它下酒呢,多买点儿,也让孩子们跟着一块吃。” “这么说你今天晚上不走了?”她破涕为笑,脸上带着感激的神情,将身子软软地向你靠了过来。“这可太好了!你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香香地给你炖上一锅,我陪着你一块喝。” 她前脚刚出去,你后脚就走了,永远地离开了那个棚屋,永远地离开了鹤岗。那天晚上,你是坐在煤车上离开鹤岗的,一想到三白相好的因为你刚才的赠予,可以吃上一锅炖肉和几顿饱饭时,你的心里感到无比欣慰。你所能给予的只是这些了,你想,如果还有的话,你会给予她更多。一路上,你的眼前总是不断地闪现着三白相好的那出于心底的无限感激和渴望关爱的眼神。 那晚,当你们的煤车驶出鹤岗,再次经过郊外山岗上的那片坟地时,你和同伴们突然发现在路旁的坟莹之间,有一条美丽无比的狐狸。在车灯的照耀下,它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是一条浑身火红的狐狸,眉间有一块三角形的白毛,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浑身上下的皮毛被雪白的车灯照得熠熠发亮。
第102页 “停下别动,照着它。”车上的小于拍着车厢叫着,抄起步枪推上了枪栓,举起枪瞄准着。 “别打它。”你说着紧忙抬起小于的枪口。几乎是与此同时,枪响了,子弹射向了天空。那只呆愣着的狐狸听到了枪响,像是猛然惊醒过来,拖着长长的尾巴扑扑楞楞地消失在了草丛里。 从此以后,三白的相好总是与这只美丽无比的狐狸一起出现在你对鹤岗的记忆里,你搞不懂他们之间的联繫,只是感到在忆起这事的时候,心中总是一阵释然。没有什么能够比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更好的事了,你这样对自己说。 沉默的钟楼 52(1) 黄方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他早就预料到并盼望着这一天。这一天早晨,当他下了火车走出站台,重又脚踏实地地站在北京路旁的树荫下时,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欣赏着记忆中熟悉而眼前又略觉陌生的街景,感到神清气爽、好不惬意。上班的人流开始出现在马路上,他们骑着自行车,一路说笑着,从他身旁擦过。他微笑着望着他们,嘟囔了一句,“妈的,北京真好!” 他脚步轻盈地走着,手中的提包也似乎轻了许多。提包里装着二十斤黄豆,这是他在北大荒用青春和血汗挣回来的全部。还挣回来了什么呢?他暗忖,似乎兜里还有十块钱,大概只够吃顿饭的,一想到饭他还真感到有些饿了。正在此时,一阵诱人的肉香随着晨风飘了过来,他抬头一看,这香味是从前面不远处的一家小饭馆里飘出来的,这使他回忆起,早些年这家小饭馆里的羊肉汤特别地道。这人要是精神一好,胃口马上就好,他想,回家先不急,先去喝碗久违了的羊肉汤。坐在饭馆里,他望着窗外的街景,听着车站钟楼那悠扬的报时钟声,感到他日思夜想的新生活已经从这一刻开始了。 为了迎接黄方,黄圆特地向学校请了假,一想到马上就会见到数年不见的弟弟,她的心里兴奋异常。几个月来,她一直在为黄方回京一事奔走,当然还有你,只是因为你要回京还牵扯到你父母的政策落实,所以办起来难度更大些。那是个令人振奋的秋季,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在感受着新生活的来临,黄圆当然也不例外。她畅想着黄方和你都回到北京后,像从前一样在一起的日子,她对你依旧一往情深,在学校里遭遇到的来自各方的或直白或暖昧的追求,都被她回绝了,她在想念和等待中忙碌着,并用此来填充着她的生活。 “姐,”当黄方推开房门,站在她面前时,她简直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英俊、潇洒的男人竟然就是从前瘦小枯干的弟弟。 “是你吗?黄方……”她叫着,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你变了……长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了……”她呢喃着,仔细地端详着黄方,“你怎么好几年也不给我写一封信?” “我去山里伐木了,那地方不通信。”黄方说,“我让迪克告诉过你呀。” “他是说过,可我就是想你,”黄圆说,“怕你出事,怕你再也回不来了。” “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是挺好的,是挺好的。”黄圆擦着自己的泪水,“迪克他好吗?” “他也挺好的,都当排长了。”他说着,脑子里突然想起了那封她寄给你而被他撕掉的那封信。“姐,我已经长大了,如今又回来了,我们不会再分开了。这几年我经历了不少事,有时候特别特别想你。”他望着多年不见的姐姐,猛然间又想起了你。她依旧对你一往情深,那吴歌怎么办?实在说,他真搞不懂在黄圆和吴歌之间,你最终会选择谁?一方是自己的姐姐,一方是他也觉得十分可爱的吴歌,如果没有这层关系的话,他早就会逼着你在她俩之间明确下来,但现在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中午时分他走出家门,按照黄圆的吩咐,他先到地安门商场买了些换洗衣物,然后又拐进菸袋斜街。鑫园浴池的门开着,营业时间至晚上九点,他没有进去,而是朝什剎海走去。 他花五分钱买了一根红果冰棍,味道没什么变化,只是价格比原先提高了二分。他站在银锭桥上向远处眺望着,西山的轮廓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清晰而又迷人。他坐在水边的长椅上,抽着烟。秋风习习,波光粼粼,水面上荡着的一条游船上,一对恋人正在旁若无人的亲吻着,令他好生羡慕。他听到河对岸传来了阵阵悠扬的器乐声,斜对面“烤肉季”里食客满座,笑语喧譁。 该怎么告诉北京一声,我黄方又活着回来了。 他就这样坐着、听着、看着、想着,感到心里特别踏实和宁静。方才临出门时,黄圆塞给了他一沓子钱,此时他拿出来数了数,有一百六十多块,这可是他好几年来没有接触过的大数目。有个出手阔绰的姐姐真好!方才她一边给他钱一边叮嘱道,“先去买衣服,再去洗干净点儿,把现在穿的这身从里到外都扔了,我闻着它有股监狱的味儿。” 黄方笑了笑没言语,心说,到底是我姐,多少年不见都能闻出弟弟身上的味儿不对来。也是,要讲进监狱她是前辈。不过,从里到外都扔了可不行,我儿子的照片还在怀里揣着呢,那是临回来时,他和翠翠一道带着孩子下山去镇上照的。此刻,他把照片又一次掏出来,仔细端详着,儿子在沖他笑。这事怎么办,该怎么对黄圆说?
第103页 他端详着照片,心想,还是别说,什么也别说,先将照片藏起来,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失去的都给它找回来,并让生活加倍地补偿给自己。在监狱里,他不知多少次地想过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他似乎在络腮鬍子和臭虫一伙犯人的身上找到了答案。他盯着水面上的那只游船,见那对恋人还在亲吻着,心中涌起了一种异样。他想起临回北京前,他在深山中那座小木屋里度过的那两个日夜……翠翠的柔情,儿子那稚嫩的笑脸,尤其是当他贴在他耳际,呢喃地叫着他“爸爸”时,他整个身心都陶醉了……他的眼眶湿润起来,他将照片揣进怀里,揉了揉眼睛,站起身。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失去的要加倍地补回来,他在心里反覆地回味着这句话。凭心而论,他是爱着翠翠的,但当现在他又成为了北京人,可以实现当初将翠翠带出大山生活在一起的诺言时,他已经没有了那份冲动。也许,在北大荒时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属于他生活中应该翻过去的一页。他想。 沉默的钟楼 52(2) 北京人现在是怎么个活法儿? 就在他转身刚要离开时,突然瞥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姑娘,她靠在河栏上,正向他送过来诱人的媚笑。她模样俊俏,体态丰满,黑黑的短发梳理的像个男孩子,显得活泼而又可爱。 哦,真不错!新生活这么快就向自己招手了。黄方觉出自己的脸上已经及时地向她回报了微笑。他抖擞精神迎上前去,他迫切地想领教一下,这位俊俏的北京姑娘将如何帮他拉开新生活的帷幕。 翠翠,改天我再想念你吧,对不起,我从今天开始正式对不起你。 “姑娘,长得挺好看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黄方走过去,也靠在了河栏上,对那姑娘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也许我能给你带来点儿好运气。” “我看你不像个好人,”姑娘说,“是个大流氓吧?”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说我,”黄方微笑着说,“正赶上我今天心情好,我觉得你这是在夸我呢。”他说着灵机一动,建议道,“我们先去洗个澡怎么样?这儿离浴池不远。” 显然,这个他刚认识还不到五分钟的、穿着天蓝色短裙的女孩,对他的这一提议大吃一惊。“我看你肯定是真流氓了,”她说,“你有病吧?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不光是你,我都没 见我这样的。”他拽起她就走,“还是跟我去吧,洗完澡以后全是好节目。” 她嘴里嘟囔着,不情愿地跟在他的身后朝鑫园浴池走去。 “你是劳改犯吧?”她说,“我怎么闻着你身上有股窝头渣滓味儿。” “你嗅觉真好,”他说,“这正是我急于要洗澡的原因。你以前闻过这种味儿吗?看你倒是不外行。” “我饿着呢。”她说。 “一切都洗完澡再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哎,你先等一下,”他叫住她,走进路旁的一间小店买了两个面包出来,“咱们先吃点儿,三点钟在门口见。” “什么澡洗这么长时间呀,”她大口咬着面包,叫起来,“你整个儿是一神经病!” “那就两点,”他退让道,“不多冲几遍那味儿去不掉,你要是再找麻烦现在就走。”她不再言语。 两点整,当黄方一身簇新地出现在浴池门口时,见她已经等在哪儿了。她的脸红扑扑的、头发还湿着,显得挺水灵。 “呵,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了,”她打量着他,嗔道,“你可真能磨蹭,我早就洗完了……你看我这头发是不是得收拾一下?” “当然可以,”他说,“你去弄吧,这回我等你。”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从理发厅里走出来。 “这么弄一下得多少钱?”他问。 “好看不好看吧?”她反问。 “起码大了十岁。” “臭德性!快交钱去吧,我这儿连洗澡带烫头一共四块五。” “这么贵!”他叫了起来,“敢情你自个儿没交钱吶?” “我根本就没钱,谁让你带我出来洗澡呢。”她扭头示意着,“快去交钱吧,你没见那个售票员一个劲儿地盯着这边呢,生怕咱们熘了。” 黄方无可奈何地交完费回来,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哼,你就说你今年二十八了我都信。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雏儿呢……这么干了不少回了吧?” 她邪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他们在合义斋吃的饭。他要的是炒肝、包子和啤酒。在监狱里,这一口他不知想了多少回。吃过饭后,他们又熘达到东四,在工人俱乐部看了场电影。在黑黝黝的电影院里那又靠边又靠后的座位上,他在她的两腿之间和乳房上得到了满足。她那光滑而富有弹性的肌肤和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乳房,使他相信了她的年纪。 电影散场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街上华灯闪烁,晚风习习。肖冬梅紧紧地挽住黄方,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刚才在黑暗中他将手伸向她的隐秘处时她告诉他的。
第104页 “我们还去哪儿?”他问她。 “去哪儿都行,我无所谓。”她说。 他看下了表,“都九点了,你不回家没事呀?我是说……” “我已经一星期没回家了。” “那你住哪儿?” “没准儿,什么火车站、汽车站、空着的厂房、校舍,我哪儿都住过,反正就是不想回家。” 得!碰上个离家出走的姑娘。黄方在感到有些扫兴的同时,想起刚才让她洗澡的决定是多么正确。他心里突然涌起这样一个念头,想在今晚扮演个正人君子,把好事做到底。说实在的,他对现在身边这个北京派来欢迎他重归故 里开始新生活的女孩,已经提不起那方面的兴趣了。与一个离家出走、满肚子心事的女孩干那种事,他觉得没劲。要是在进电影院之前他就知道了这些情况,他肯定会规规矩矩、连碰都不碰她一下,他跟她毫无关系,他不想在回到北京的头一天就乘人之危。  “ 听我说,”他抽出被她挽着的胳膊,一把攥住了她冰凉的手,“你还是应该回家去,我现在就送你回去好吗? “这可不像是一个劳改犯说的话,你还没玩儿我呢……”她望着他,固执地重又挽起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那地方特隐蔽,谁也发现不了,咱俩呆上一宿都没问题,走吧……” 沉默的钟楼 52(3) 离家出走已经一个星期,睡候车室,他想,这丫头可能还是个没破的瓜。计划赶不上变化,看来计划得临时调整一下。他又一次从她怀里抽出胳膊,把兜里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塞到了她的手里。 “这是干吗?”她说着,飞快地点着手里的钱。“哦哟,这么多,快一百块了,这可够我花上些日子了。” "那你就踏踏实实的花吧,就当他妈我给你干了,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 "你别走,”她一把拽住了他,“有什么事咱俩一块去办不行吗?再说,我今儿晚上还没地方睡觉呢。” “你不是刚才还说有个好地方吗?” “那地方得两人去,我一人去害怕。" "你就别缠着我了,“黄方指了下自己的下身,说,“我这地方不灵,阳萎你懂吗?就是他妈这儿硬不起来。” “怎么会……刚才在电影院里你不是……” “真一干就不行了,我这人色大胆小,就是因为这个毛病,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她摇了摇头。 “我可得走了。”黄方转身便走。 “嘿,劳改犯你等等……”她又追了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劳改犯或是阳萎吧,这名多好记啊,叫起来也顺口。” “给你,我不要你的钱。” “别,这钱你可得拿着。”他说,“你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赶明儿你发了,咱们还能再碰上,你再还我也不迟。”他说完,一个箭步窜上了一辆正要关门启动的公共汽车,把肖冬梅甩在了路旁。 回北京的头一天,就为这个城市办了件好事。黄方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心想,周济了一位离家出走的女孩,并让她洗了澡、理了发。最重要的是,帮助她摆脱了一个叫黄方的大流氓的纠缠,使它在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二日晚九时之前,保留了处女膜的完整。北京,你怎么谢谢我? 沉默的钟楼 53(1) 索燕在拿到北京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后谁都没有告诉,而是一个人跑到了街上兴奋不已的走着。天是那么蓝,像大海,朵朵絮云缓慢地飘动着,像大海上的点点白帆。阳光是那么明媚、灿烂,令人倍觉温暖。秋风和煦,空气仿佛都是甜的,沁人肺腑。花儿、树木、草地、笑脸,一幕幕的街景像一幅幅图画,映入她的眼帘。她觉得,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都变得明亮和美好起来。 一个人若是没有经历过完全依靠自己的正确设计,而后又经过自己的艰苦努力而获得成功的喜悦,简直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她想,最有资格同她一起分享这份成功喜悦的人是李全明,如果没有他始终如一的帮助,也就根本没有自己今天的成功,她庆幸自己在浑浑噩噩中遇到了这样一位好人。 在结识李全明之前,索燕像所有的同龄人们一样,是时代造就的那种根本不懂人生设计为何物的一代人中的一分子。他们用一种理论思想,用一个腔调说话,用一种眼光看人,用一种方式生活。根本没有想过心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恋爱是什么样?该学习些什么?最想做什么?该怎样进行事业选择?该朝着什么方向进行人生努力?一切都是糊涂的,却还自以为是。他们完全被时代的逆流裹挟着,全然不知前途是什么,前途在哪里?这其中即便是有清醒思想的人,为了能够苟且偷生,也只能随波逐流,千人一面的活着。因为时代不允许有第二种思想、第二种声音和用别的方式生活,违者轻则会受到孤立和打压,重则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要比较确切地形容当时的社会,似乎只有一种实体接近于它,那便是劳教所。 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在这样的高压之下,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也还是有极少一些人在表面上随波逐流的同时,暗地里以另一种方式生活着。他们从可怜的、为数不多的书籍中获取人生营养,或是学到了知识,或是掌握了一技之长。正是这些人,在文革后社会全面恢复正常、百废待兴急需各方面人才的时候,迅速占据了有利位置,在十年动乱所造成的种种空白上,书写着各自成功的人生蓝图。索燕庆幸自己在李全明的启发、帮助下,进入到了这个先知先觉的行列里。
第105页 两年多时间,七百多个日夜,索燕基本上是泡在书本里度过的。李全明白天上班,晚上为她补习功课,生生把她这样实际上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人,提高到了具备高中毕业的水平。面对着令她一筹莫展的解析几何,有多少次她想半途而废,但最后还是被李全明软硬兼施地拉了回来。 她又一次来到了北海公园,坐在水边她和李全明初次见面的长椅上。秋日晌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令她想在此惬意的睡上一觉。该怎样报答李全明?这位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新生活的指路人,身患残疾却为别人带来希望的人。 恍惚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扭头一看,见一位身着时髦的女人正站在自己旁边。 “你是索燕吧?” 索燕茫然地点了下头。 “我是尤菁菁呀,你竟敢认不出我了……” “噢!”索燕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和尤菁菁拥抱在了一起。 “我是不是变老了?”尤菁菁说,“老得都让你认不出来了。” “没有,没有,”索燕道,“你变得更漂亮了,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 “肯定是胡说,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尤菁菁说,“谁比得上你呀,长得跟混血儿似的。” “快说说,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俩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对方。她们俩手拉着手,重又坐了下来,相互端详着、倾诉着,从北大荒那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从连队里逃出来开始,一直说了下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引得游人侧目而视。 “人家肯定在怀疑咱俩是一对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索燕说。 “管他呢,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已经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尤菁菁擦着脸上的泪珠,说,“走,我请你吃饭去,都聊饿了,咱们去饭馆接着聊。” 她们是黄昏时分走进地安门十字路口边上那家饭馆的,出来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 “你回家吧,你已经是有家的人了。”尤菁菁醉醺醺地拉着索燕的手,说道,“如果你要是没结婚的话,我非得拉着你聊上一宿。” “那你去哪儿?”索燕问,“还是去找你那个老爸吧?” “不去他那儿还能去哪儿?”尤菁菁说,“他这会儿一定等我等得又着急了,这老东西特爱吃醋,回去晚一点儿都不行……” 方才吃饭时索燕得知,这个老爸是尤菁菁新傍上的一个男人,是一个刚刚摘去右派帽子的副教授,挺有钱的,年纪比她大一半还多五岁。傍,也是索燕下午才搞懂的词,意思就是同居。尤菁菁告诉索燕,两年多来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找对象,有别人介绍的,也有自己认识的,跟索燕说当初自己就像挂在商店里的鲜肉,任人摆弄和挑肥拣瘦时的感觉差不多,不同的是,她还需要和人家睡觉。这个老爸已经是她与之同居的第五位男人了。索燕问她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尤菁菁的回答令她哑口无言。 “第一,我现在没地方住了。我家里早就不要我了,我爸被我气得半身不遂,见我一次昏过去一次。”尤菁菁说,“第二,实话跟你说,我现在离不开男人了,估计跟抽大烟差不多,好上这口了,要是三天不沾男人就浑身难受,眼珠子都冒绿光……” 沉默的钟楼 53(2) 相对于尤菁菁的坦诚,索燕却在谈到自己丈夫时撒了谎。“他人特好,还挺有本事的,对我好极了,没有他根本就不会有我的今天,真的,我现在心里只有他,虽然结婚都快三年了,可还跟刚认识那会儿似的……” 尤菁菁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索燕,一言不发地听着,慢慢地眼角处渗出了泪滴。 “再见吧,快回家找你的好男人去吧。”尤菁菁说着,招手叫住了一辆计程车。 “我去哪儿找你啊?” “我居无定所,四处飘泊,还是我找你吧。”尤菁菁说完钻进车里走了。 索燕望着尤菁菁的车走远,脑子里反覆闪现着她在述说自己这几年的种种不幸遭遇时,那种肯定是装出来的无所谓的神情,剎那间,她似乎从别人的不幸中体会到了幸福是什么。当她来到李全明家时,已是夜里十点了。他家里像往常一样安静,李全明坐在桌前为无线电杂志写着稿子,他的母亲开门后又回到了自己屋里。 “你好像是头一次这么晚来吧,”李全明问索燕,“有事吗?” 索燕摇了摇头,在李全明对面坐下来。 “不对,你肯定有事,我从你的脸上已经看出来了……”李全明沉思片刻,恍然大悟道,“你说过今天要发录取通知书的……你考上大学了吧?” 索燕掏出了那张录取通知书递了过去。 “太好了!太棒了!索燕你成功了……”李全明激动得像孩子一样叫了起来,他反覆地看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嘴里不停地说着,“我早就说你能行,我早就说你能行……” “全明,”索燕起身走到李全明身旁。 “嗯……”李全明答应着,眼睛仍然没有离开手中的那张录取通知书。
第106页 “今天我不走了……”索燕说。 “你说什么?”李全明惊讶地抬起头,望着索燕,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今天晚上我不走了……”索燕热泪盈眶地望着李全明,随即俯下身,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我们俩从今天晚上开始做真正的夫妻吧……”她说。 沉默的钟楼 54(1) 午夜时分,你无法再继续入睡,便索性起来收拾行李。其实你的行李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外,再没有别的。你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抽着烟,想着临走前还应该做些什么? 屋里只有你一个人,知识青年的返城浪潮,在很短的时间里将往日拥挤不堪的知青宿舍席捲得空空荡荡。眼下连里统共只剩十几名知青,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暂时看起来回城无望的人,先前连里的严明纪律对这些人已不再起作用,他们男女间厮混在一起,有的干脆就占据了一间宿舍,过起了同居生活。当说教式的革命口号变得再没有一丁点煽动性和说服力的时候,当事实甚至反证了当初说教的荒谬,而令人们感到上当受骗了的时候,当人们觉得前途无望,并找不到开始新生活起点的时候,酗酒和纵慾是人们最常用的麻醉方式。 比较之下,你还算是幸运的。在黄圆的不懈努力下,你的父母不但又回到了北京,而且重又开始工作,你的回京手续也于日前办妥。此时,在你的衬衣兜里也揣着由北京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开具的进京准迁证和一系列返京所需的各种证明。你又一次打开手提包,做行前的最后一次清点。档案袋、两个熟鸡蛋、还有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你将封得严严实实的档案袋拿在手里掂了掂,比昨天刚从连部文书那里取回来时轻多了。昨晚在与连长一块喝酒时,这袋里的东西被他抽出去不少,当着你的面付之一炬。 “咳!走吧,”昨晚喝酒时,连长一边烧着当初刘大林夹在你档案里的那些东西一边说,“当初说来时忽拉一下子全来了,到走的时候也这么快,还没到一年功夫就差不多全走光了。我别的送不了你什么,就送你个轻装上阵吧。” 天色放亮了,你跳下炕头最后环视了一下屋里。南边炕上堆放着知青们扔下的破旧被褥和已经生了锈的铁锹和锄头。你的被褥也早在半个月前就许给了别人,送给谁都忘了。你抚摸着这床自己睡了八年的被褥,掏出刀子割开褥子一角,取出当年你从父母那里得到的那只白金钻戒。到什么时候它才能派上用场?你用衣角轻轻擦拭着那只白光闪闪的戒指,然后把它装进了上衣兜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你沿着屋后的小道,斜插到那条通向团部的砂石公路上。你边走边回头看着身后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营区。当初你们刚来时,这里只有几排泥草房,而如今这里已经全都被一排排整齐的红砖房代替,篮球场、大礼堂、酒房、粉房、油房、豆腐房、两百多平米的半地下菜窑、六千多平米的水泥晒场……这一切,都是你们用青春和汗水换来的。十年时间啊,你就这样两手空空地离开了这里。昨晚连长已经为你安排好了车送你去车站,定在八点钟出发,但你还是决定自己走了。你不想那样招摇地离开这里,因为你不会忘记这里。 这里会记得你吗? 除了人生体验之外,你还从这里带走了什么? 除了青春之外,你还在这里丢下了什么? 晨雾渐渐退去,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公路上没有人也看不到车辆,目光所及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野。你越走越快,你估计照这个速度中午时可赶到团部。火车到站的时间是在夜里,这段时间干什么呢? 半个月来,也就是从你接到黄圆寄来的所有返京证明那一时起,一直萦绕在你脑海里的那个念头,此时又一次涌现出来。应该去看一下吴歌,她所在的那所中学离车站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找她做什么呢?道别还是承诺?你想不出也委实捨不得说出与她从此分别的话,但更令你为难的是,你想不出此时到底该对她承诺些什么?你所以一再推迟回北京的时间,就是在考虑这个问题。你曾告知老吴,暂时先别把你回京的事情告诉吴歌,这事由你亲口对她解释,你想把你们之间的事情,处理得尽量圆满,但直到此刻你也没有想出个能够让她平和地接受这一切的好主意。 一想到从此将与吴歌天各一方,你的心都要碎了。她是那么清纯,那么热情,那么执着,那么美丽,你觉得,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你的心灵。在心里你曾不止一次地将吴歌与黄圆放在一起比较。黄圆雍容华贵,有着寻常女人绝难比拟的气质,她那过于完美的容貌和时常含而不露、玉洁冰清的神情,尽管可能蕴含着绵绵无尽的情丝和期冀,但却常常令男人望而却步,甚至感到自惭形秽。除非是在梦境里,清醒的时候,你想都没有想过,真的要是与黄圆结为夫妻,与她同床共寝、肌肤相亲、日夜厮磨在一起,将会是怎样一种情景。 与此相反,吴歌与黄圆恰好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吴歌也美丽,但并不是无可挑剔,她的不足与美丽都毫不掩饰地暴露着,令人一目了然。她没有黄圆那白如凝脂般的皮肤,也没有她那高贵、典雅的气质和那种欲言又止、令人费解的徘徊……吴歌想啥说啥,想啥做啥,从不吞吐含糊,犹疑不决。她那清清爽爽,坦荡无邪,像一溪清水般沥沥在目,透彻晶莹的性格,她那受了委曲沖你撒娇时的模样,真是可爱,可爱极了!
第107页 遗憾的是,她还只是个高中生!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又会怎样呢?你能够捨弃北京的诱惑而同吴歌一起留在北大荒吗。老吴说,他落实政策的事情遇到了一些阻力,所以何时能办成或是回北京,都还需要再等一段时间,搞不好留在此地退休也有可能。真要是那样,你能和吴歌在这里厮守一辈子吗?显然,你必须承认,你不能。你也无法解释清楚,为什么在离开北京十年后,会像现在这样愈来愈强烈地思念和嚮往着北京,简直是日思夜想。你的这种思念和嚮往和大多数北京知青一样,既抽象又具体,抽象的是你自己说不出来到底是嚮往和思念什么?具体的是,那样一些实实在在的景物和面貌时常出现在你的脑海里——工人体育场里的球赛、音乐厅里的音乐会、胡同里面老旧的电影院、宏伟的莫斯科餐厅、北海的游船、胡同口的杂货铺、小酒馆、钟鼓楼、什剎海……等等,还有亲人的絮叨、热气腾腾的饺子,无一不具体而鲜活。你边走边想,确实怎么也无法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对吴歌说,你甚至都无法决定下来,到底该不该去找吴歌?逃避,似乎只有这样一种方法才能使你顺利地离开这里。你的性格决定了你从不开具无法实现的承诺,尤其是对吴歌这样的好姑娘。 沉默的钟楼 54(2) 阳光白晃晃的,你走得浑身燥热。你望着前面的路口,心想,若是在五分钟之内,也就是在你走到那里的时候,还没有出现一辆去往团部的汽车可以搭乘,那就是不该去找吴歌。就在你即将走到路口时,一辆空载的汽车拐上了公路,你紧忙挥动起手中的挎包,边追边叫。那车非但没有理会你,反而加大油门疾驰而去,留下了一片尘土。 车来了,但是没有停下,到底是该不该去找吴歌呢? 你还是没有去找她。你在她学校门口徘徊了许久,但却始终没能鼓起勇气走进校门去找她。你默默地坐在离校门不远处的一颗树下,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坐了许久。当你听到学校里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你离开了那里。就这样分手吧,你想,原谅我吧,吴歌。此时我只能这样做,我不敢面对你,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承诺。对过去我问心无愧,我把我能够做到的都做了,但对将来我毫无把握。别怪我这样狠心地不辞而别,你还小,你不懂,人生其实就是这样,是由无数次见面和分手组成的。 入夜,飕飕凉风颳斜了沥沥秋雨,车站房顶上的探照灯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气,发着惨白的光。你站在那间四面透风的候车室里,不时地向外张望着。当你看到那辆久候的列车终于喷吐着白烟停稳在站台上时,你头一个走了上去。 沉默的钟楼 55(1) 车厢里人很多,空气混浊,烟雾腾腾。一片昏光下,你按照车票上的座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你坐下后看了下表,列车将在此站停靠五分钟。 “你也是回北京的吧?” 听到有人在问话,你将目光从窗外移到对面座位上。你看到对面座位上坐着一对男女,看装束也是知青,像是北京的。你“嗯”着点了下头。 “我们也是回北京去,”那男的指着他身旁的女人,说,“这是我女朋友,我们俩一块回去。” “抽菸吗?”你掏出烟递过去。 “我不抽……原先也抽来着,这不是要回北京了吗,刚戒的。”那男的边说边看了下他身旁的女友。“我们早就约好的,只要一踏上回北京的路程,就坚决戒菸。她说她妈妈最讨厌抽菸的,她妈妈是×××……” 你没有说话,兀自点起烟来抽着。你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哪怕是一丁点儿对方期望和等待着你应该表现出来的惊异神情,相反,你倒是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他们出乎意料的失望。 “你不大喜欢文艺吧?”那男的仍心有不甘地问道,“比如说……” “我挺喜欢文艺的,”你打断了那男的话,“歌舞、戏曲……文革前看过不少。”说这话时你不由得想起了当年自己在考取红孩子合唱团前后的痛苦记忆。实在说,当对方说出×××这个往日京城里大名鼎鼎的明星名字时,你的心里挺灰暗的,立即想起来的是当年在北京城里流传过的种种关于这位明星的绯闻。没落人家的虚荣是不是总需要靠着回忆和炫耀以往支撑?但对一个相见还不到两分钟的陌生人,就不打自招地将自认为可以炫耀和抬高自己的货色讲出来,也未免有些迫不及待和过于可笑了。这样想着,你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你相信敏感的对方一定能够察觉到,这笑容是一种轻视。 对方中那个女的显然较她男友更快地理解了这个笑容。她斜眼瞥着你,一脸的矫情和被惯坏了的模样。见她这样,你心中一阵窃喜,感嘆幸好没有被如此这般之人选作上门女婿。你愉快地、更加起劲地抽起了烟。 “真讨厌!”那女的紧皱眉头,捅了下男友,说,“还不快把窗子打开。” “外面在下雨……” “我知道!”那女的声音尖细而又刺耳。 车窗被那男的打开了,阵阵雨丝斜吹进来,那女的脸上显出了几许得意。 你并不想发作,你想,用这种表演当作长途旅行中的调剂倒也不错。你呼吸着北大荒雨夜的新鲜空气,望着车窗外的沉沉夜色,感到很惬意。唯一令你感到不快的是,还没回到北京就先在路途上闻到了从目的地里散发出来的,那似曾熟悉的酸腐气息。
第108页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车厢晃动了一下,随即轻快地滑行起来。你抬起头朝车厢尽头望着,你已经在考虑调换一下座位了。你不想在还没有回到北京之前,就在路途上先跟北京人发生一场龃龉。你看着那个不再言语的男人,竟有些替他担心起来,他这一辈子可怎么过? 突然,你的眼前一亮!你看到,在前面两节车厢中间的狭小通道处,吴歌从人丛中挤了过来。她一脸焦急的神情,东张西望地在车厢里寻找着。 你激动地站起身,向她招着手,那一刻你的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起来。 你们的目光碰撞到一起。 “迪克!”吴歌一声呼喊,迈过满地都是的提包,张开双臂沖了过来。 “迪克……你干嘛不告诉我……”吴歌伏在你的肩头,哽咽着,“我不让你逃走……我不让你逃走……” 你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她那湿漉漉的头发上的雨水和脸上的泪水混在一起,顺着你的脖颈,流进了你的胸膛。 隔着吴歌的肩膀,你注意到对面座位上那个女的鄙夷的目光。“吴歌,快别这样,别人都看着咱们呢。”你劝慰着她,掏出手帕轻轻地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了,我这不是没有跑掉嘛。” 你们坐下,她依偎在你的肩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住哽咽。她擦着泪水汪汪的双眼,灿然一笑,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找到你我就放心了。”吴歌笑着说,“你吃晚饭了吗?” 你摇摇头。 “那咱们一块吃吧,我早就饿了。”她边说边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堆吃的。是团里生产的那种饼干,还有鸡蛋、水果。“我是从最后一节车厢开始一节一节地找过来的,你没想到吧?你逃不掉的。”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走?” “我爸爸告诉我的。” 家长还是参与进来了。 “告诉你,即便是我爸爸回不了北京。我也会去北京找你的。”吴歌神秘地说,“我自己有办法,我一定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北京,因为我会唱歌和打球,我还可以考上北京的大学,你看怎么样?” 你听吴歌说着,默默地看着她。她真的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了。高挑、窈窕的身材,挺直的脖颈,高耸的乳峰,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她那黑黑的眸子扑闪着,红嘟嘟的小嘴喋喋不休。 你剥了一个鸡蛋给她,她接过去几口就吃掉了。你真欣赏此刻她那种旁若无人的神情,这神情放在这种场合是多么合适啊!你注意到她留着个非常漂亮的短发。 沉默的钟楼 55(2) 你看了眼对面座位上的那一对男女,又想抽菸了。 “我给你点上。”吴歌拿过火柴,依偎在你的怀里为你点上。“我特喜欢看你抽菸的姿势。” 你惊奇地看着她,她以前从未说过喜欢你抽菸,她这话说得真是时候。 “我做错什么了吗?”她问。和你在一起时,她总是显得很敏感。 “没有,我就是喜欢看着你。”你说,“几天没见你像是又长大了似的,你总是在不停地长,我刚见你时,你才……” 吴歌一手堵住了你的嘴,嗔道,“不许你说我小。” “把窗子关上,”对面那个女的低声吩咐着男友,“我想睡觉了。” “我也想睡了。”吴歌软软地靠在你的怀里,撒娇地说,“亲亲我。” 又是从前没有过的动作,她今天怎么了? 对面那对男女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 “你有车票吗?”你问。 “没有,”吴歌说,“我是在车临开前的那一剎跳上来的,好悬吶,差点儿没赶上,哪有工夫去买票啊。” 不可思议的姑娘。你想,谁都难以预测出她将要干什么和准备怎么干。 破晓时分,你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下了车。看着对面那对依然在昏昏沉睡的男女,你将早已想好的、准备对那个男的说的关于希望他今后多加珍重的话又咽了回去。 雨过天晴,湛蓝色的天空上絮云朵朵,四下里是一片成熟的秋色。你们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向前走着,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时而显出一抹嫩绿,时而又泛起一片金黄,飒飒秋风吹得大豆摇铃,苞米叶子刷啦啦地发响。在你们的正前方是一片峰峦叠嶂的群山,山坡上,自顶至麓都长着籁籁作响的山楂树棵子,风儿一吹,可以看到掩映其间的一颗颗熘圆通红的山楂果。你俩手拉着手默默地走着,脚下那条小路把你们引进了一道绿色的山谷。 山谷里寂静、深邃,偶或远处还传来几声鸟鸣。山谷中间缓缓地流淌着一条暗绿色的河,不宽,但看上去很深。顺着河道上游望过去,一团薄雾正在升腾而起,阵阵湿润的轻风迎面拂来。 “还要去哪儿?”她问。 “不知道。”你停住脚步,望着远方。 “迪克,你干嘛要这样?”吴歌转过身来,拉着你的双手,深情地望着你。“你以为我会不放你走吗?不会的,你太小看我了……”她那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美丽的双眸里含着晶莹的泪水。
第109页 你没有回答。你抽出双手,靠在一颗树干上坐下来,点着烟,吐出个浓浓的烟圈,注视着它忽悠上飘,直至散开、消失。 “你难道真的就想与我从此分手?”她走过来摇撼着你的肩膀。“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我知道,你在心里是喜欢我的,你爱我!是不是这样?”她说着,一头扎进了你的怀里。“我一定会去北京的,你等着我。” 你感到心底一阵悸动。“我等着你。”你伏在她的耳际轻轻地吻了一下。 她笑了。瞬间,平素她那灿烂的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指着不远处的一片野花问你,“知道那些花都叫什么名字吗?” 你摇摇头。 “我来给你当一次老师吧,”她说,“那金黄色的叫矢车菊,淡黄色的叫蒲公英,粉红色的叫五味子,白色的是百合,野百合……” “谢谢老师。” “怎么谢我呀?” “老师您说。” “去摘一束花来献给我,要野百合。” 你起身跑过去,将一支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花朵摘了回来。那是一只含苞待放的百合,花瓣上有着一层霜似的、还没有触碰过的洁白。 “送给您,吴老师!”你做了个滑稽的动作,将鲜花献给吴歌。 吴歌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攀住你的臂膀,亲吻了你一下。 “谢谢你!”她高兴地大声笑了起来。 “我们哪会儿走?”你问。 “不着急,回去的路我认识。”吴歌说。 “那你今天要旷课了。” 吴歌没有说话,而是独自走到河边向远处望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太阳升起来了,万道霞光射进山谷。吴歌身在团团雾霭的围绕中,一片逆光之下,优美的身材宛如一幅剪影。 “你站在那里真美!”你由衷地赞嘆道。 吴歌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你,突然跑到你面前,说道,“我躺下更美……” “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是真的……” …… 你们赤裸着身体在水中拥抱着,明晃晃的阳光从漾着微波的河面上反射过来,刺得你们闭上了眼。水在你们的胸前晃荡,鱼儿在不停地啄着你们的身体,你们沉醉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战粟之中…… 黄昏时分的天际边,夕阳像一块灼热的红炭在熊熊燃烧,给山谷沐浴上一片火红。那条暗绿色的河流,载着溶解在水里的夕阳缓缓向山外流去,给寂静的山谷里留下一片汩汩的水声。 一天时间,你数次进入到她的身体,你们尽情地释放着青春活力,沉浸在无限美妙的生之欢愉里。此时,吴歌依偎在你的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你的身体,嘴中呢喃着,“真好……” 你们燃起篝火,罐头盒里的水煮鱼散发着阵阵诱人的清香。在这山谷之中的定情晚餐上,你将母亲给你的钻戒戴在了吴歌的手上。 沉默的钟楼 55(3) 半夜,你们熄灭了篝火,沿着来时的小路向车站走去。快要走出山谷的时候,你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回头望着。远处,一轮金黄色的满月正从山峰的一个缺口处慢慢地爬上山顶,你们停在那里看了许久。你知道自己今生也不会忘记这个定情的山谷,定情的月亮。你从吴歌的目光中读到了同样的记忆。 沉默的钟楼 56(1) 黄方的这个夏天是在忙碌和愉快中度过的。在他看来,回京后的生活如同在他头上映照着一片万紫千红的彩云,到处都是祥兆,到处都是笑脸,吃喝玩乐,花销不愁,他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了钱的重要和美妙,他打心眼里感激为他留下了一大笔钱财的父亲。正是因为有了这笔钱财,他才可以不用像其他知青那样,回城后天天往街道办事处去跑工作,而是悠闲地呆在家里,寻伺机会,花天酒地,过着在监狱中无数次梦想过的生活。 他找来建筑队翻盖了房屋,将家中装饰一新,暖气、地板、门窗、院落,全部按照他的意思进行了装修,豪华的浴室和宽大的双人浴盆,令黄圆都感到有些过份了。 “你简直有点儿烧包了,”黄圆说他,“坐吃山空的道理你懂不懂?你应该去工作,像我一样,像其他知青们一样。” 黄圆已经大学毕业,如愿以偿地在一所中学里做外语教师。 “这算不了什么,”黄方说,“我就是为了让咱俩生活的舒适些,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我才不会去干那份每月只能挣三、四十块钱的工作呢,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做生意,挣大钱。你以为我一天到晚只是闲呆着吶,我在寻找机会,看准了我会立即动手的。” “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女朋友了。”黄圆说,“合适的话就结婚,也许有个妻子管着,你就会好多了。” “姐,我可不缺女人。”黄方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已经有儿子了,是我在兵团时和小兴安岭的一个女人生的,都快五岁了。” “你已经有了儿子!”黄圆惊讶地问道,“和一个山里的女人,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黄方掏出相片递给黄圆,“看看吧,这就是我儿子,那女人叫翠翠,长得不错,是不是跟你有一比。”
第110页 黄圆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着。“这孩子还真是有点像你……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对这孩子,还有那个山里女人?” “还没想过,就让他们先在山里呆着吧,我现在没工夫想这事。” “黄方,我现在都有点儿不认识你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变坏了吧?其实你不如直接说我变坏了。”黄方仰身靠在屋中间新买的牛皮沙发上,点了支烟。“你不知道,从小我就不是个好孩子,只不过现在更坏了,你就放开了想吧,我肯定比你想像的还要坏。回北京头一天我就和一个女孩勾搭上了,不过我没干她,她倒是挺想,我没同意,我不喜欢在公园里干那种事……” “黄方!”黄圆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允许你这样跟我说话。” “这有什么?要是你还知道我杀过人,是不是马上还要把我从这家里赶出去?” “你杀过人?” “一点不错,杀过一个,不过他不是好人,确实该杀,我不杀他共产党也得杀他。”黄方轻描淡写地说,“根本就没他妈什么工伤事故,我是成心想轧死他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原因可多了……他把迪克关起来严刑拷打,诬陷他害死了连里的种马,那酷刑跟渣滓洞、白公馆似的。后来把我也关了起来,说我为苏修特务放信号弹……当然,直接原因是那个人看了他不该看的东西……就是你寄给迪克的那封信,他把那封信扣下了,刚好被我看见。” 黄圆的脸顿时绯红起来。迟了一会儿,她问道,“那后来呢?” “没什么后来,我把那信烧了。” “你没给迪克看?” “没有。” “你看了?” 沉默。 “迪克他……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吧?” “可能没有……我也不太清楚。”黄方记得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向他问起这个问题了。 “你们经常在一起谈起我吗?” “那当然,经常谈起你。”黄方想起了吴歌,他不愿伤姐姐的心。“迪克他常夸你漂亮,说你漂亮得令人眼晕,令人不敢接近。” “黄方,姐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一直在等待着迪克,我想同他结婚。” “这我知道,你那信上讲了。” “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对我有过这样的表示,不光是那一封信,在别的信中我也流露过相同的意思,但他怎么就像看不懂似的,像是一直在回避我。”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说他是个好人,别的我帮不上忙。反正他也快回来了,你们有的是谈情说爱的时间……不过有些事我是非管不可,比如说当年欺负咱们的刘震亚、黑大头之类。” “黄方,你别这样。”黄圆没有想到这些事他都知道,他都记得。“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事我早已经淡漠了,他们都是坏人这一点不假,但咱家都是老实人,听我的,别那么睚眦必报。” “怎么能说是睚眦必报呢?你跟他们完了我可没完,他们把你……” “别再说了,”黄圆打断了他的话,“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再提这件事了。你是不是还准备再干那种把人轧死的蠢事?” “不会的,姐,你放心吧,如果再干的话,我怎么着也得干得比那件事再让人难受一点儿,漂亮一点儿。” 她看着黄方一挥手的那个动作,特像当年父亲做鸡食时用斧头砸骨头的那个姿势。 沉默的钟楼 56(2) 要说黄方整日里在家就是闲呆着,那也冤枉了他,只要能起来,他总是喜欢在拂晓时分去“鬼市”看一看。说起来,他知道北京这地界早晚天黑的时候还有“鬼市”这回事,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但他却被这里的新奇、刺激和黑暗迷住了。在这里转悠买不买东西倒在其次,他就是喜欢这里的气氛,蒙对蒙,坑对坑,没有实话,但在有时却真有好玩意儿,能让你在开眼、长学问的同时没准还占个大便宜。在这里,你把我蒙了、坑了,那叫本事,绝没有去找后帐的事,等哪天我再把你蒙了、坑了,那才叫道行。在这里,道行大的人带着眼来,傻×带着钱来,令黄方炫耀不已的是,自从趟进此道至今,他还一回傻×没当过,买回来的货色让行家过眼都说,值。 黄方是被一个叫老西子的人带进此道的。他们相识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黄方听别人叫他老西子,但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这傢伙四十开外,满口的生意经。他说他倒腾服装只是装点一下门面,就是个摆设,真正赚钱是在倒腾这些东西上。黄方开始不信,在跟着他跑了几趟之后,发现这傢伙无论是买还是卖,赚头都在千元之上,弄好了还会赚更多。就那么轻松地聊着、侃着,连坑带蒙,身不动膀不摇地就把钱给赚了,确实令他动了心思,并跟着老西子学了起来。为此,他还隔三差五地求教你的父亲和章教授。也邪了,有关这方面的书籍黄方看起来特入脑子,简直是过目不忘。
第111页 这天拂晓,黄方又早早地起身,赶到了他几天来总去的一个鬼市。马路上,路灯还亮着,路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鬼市设在一座临近水旁的街心公园里,当他赶到时那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但见草坪上、甬道间、角亭内,人影幢幢。这里没有人喧譁,没有一般集市上的高声叫卖和讨价还价,人们仨一群俩一伙地聚在一起,喁喁交谈着,或交流着这一行当近来的信息,或品看着对方的货色。尽管大家都明白,干这一行的成交率极低,但此道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巨额利润,和确有因销脏而偶遇的奇珍异宝,依然诱惑着人们乐此不疲。 黄方饶有兴趣地在各个摊位前转来转去,他并不着急买,只是看,经验告诉他,只有在快散市的时候才比较容易成交。天色渐渐放亮,清洁工人和三三两两前来晨练的人们开始进到公园里,鬼市的人们逐渐散去。这时,黄方来到了一处摊位前,拿起了一个玉石四面人看着。 “老哥,你喜欢这玩意儿?”摊主问。 “就是看着好玩儿。”黄方道。 “那就拿走玩儿去,反正这儿也快散了,您看着给个价儿就行。” “五块。” “您该干嘛您干嘛去,”摊主一把将玉石从黄方手中夺过去,气哼哼地说,“我这玩意少了两千甭谈。” “别急呀您,老哥,我说这话您可能不爱听,但您还得听着,我玩儿的就是这行活。”黄方不紧不慢地说,“这玩意儿是真傢伙,别提二千,就是二万也不算瞎要,可惜它是个假的,说是玉吧也算是块玉,可跟当台阶的那种石头也差不多。按理说,新东西您就新着卖吧,没准还值个二、三十块的,可您还给做旧了,旧还没做好给做花了……我其实就是喜欢个小玩意儿,要不您收好了,我再转转去……” “您也甭转去了,”摊主打断黄方的话,“您是行家,十块钱您就拿走,麻利点儿,甭给我在这儿添堵了。” 第一笔生意迅速成交,黄方估计,这玩意拿到南方去肯定挺打眼,卖个三、五百应该不成问题。他想着,快步向另一处走去。 这一处的摊主是个农民,推着辆自行车,车后带着的大筐里装满着花生,花生中间埋个着花瓶,只露出不多的一块。这也是他早就瞄好了的。 “你这法儿不错,花生里还埋着货吶。”黄方走上前搭讪道,“拿出来看看。” “您给开个价儿。” “价儿好说,你得先让我看看货呀,你这么半露不露地让我看什么呀?” 农民小心翼翼地扒开花生,慢慢地将一支花瓶拿出来递给黄方。“好好看看吧,咱老农民不卖假货。”他说。 青花釉里红!黄方的眼前一亮,紧忙接过那只花瓶仔细观看着。胎质、纹饰、造型、釉色、款式,他翻来过去地看着,在心里确认了这是件明朝的清花釉里红颈瓶,只是瓶颈略短了些。他听章教授说过,出现这种情况往往是瓶颈受过伤,后被高手锯掉了重又修饰过,行话里管这叫“抹脖儿”。他想,这件东西要是没受过伤,恐怕一般人还真说不准这件东西到底能值多少钱? “您这件东西还真不错,”黄方说,“要我看,怎么也得值个七、八十块钱,给一百都不算多。” “您说笑话吶吧,刚才有人给了我一千都没卖。” “那你可亏了,您真应该给他。你这个玩意儿确实是个好东西,但它有个要命的伤。”黄方指着瓶口,说,“您看看这儿,让人锯过了,行话里管这叫‘抹脖儿’。您这是件颈瓶,颈瓶你懂不懂?就是脖儿特长的那种,您看您这玩意儿都没脖儿,让人家看什么去……你也别跟我瞪眼,你想想,这人要是被抹了脖子,还是人吗?那不成鬼了吗,这东西和人是一个道理。” 那个农民被黄方一席话说得开始犹豫了起来。“那您给开个价吧。”他说。 沉默的钟楼 56(3) “四百。” “八百。” “五百,你不卖我就走了。” “五百就五百吧。”农民将花瓶递给黄方。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黄方将花瓶放进塑胶袋里刚要走,忽然被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伙子叫住。 “大哥,您待会儿再走,”小伙子手里举着件硬木透雕,说,“一看您就是个买主,货卖识家,您看我这件东西怎么样?” 黄方接过那件木雕看了看,又扫了眼那个小伙子,他穿着件夹克,一脸稚气模样,校服领子都露了出来。 “你打算要多少钱?”黄方问。 “您看着给吧,”小伙子说,“这东西怎么也值二百块钱吧。” 这东西不是好来的,但这确是件好东西,黄方几乎可以肯定这东西是他偷来的。他没有还价,数出一百块钱递过去,说,“就这么多,下次再弄东西时小心点儿。” 小伙子呆愣在那里。 黄方回到家里时,见黄圆已经上班去了。他进门头一眼就看到了黄圆放在写字檯上的留给他的字条,上面写着:黄方,回家后先洗澡。她真了解他,总是不忘时刻提醒他,别把污秽带进家里。
第112页 沉默的钟楼 57(1) 事情就是这样。事情总是这样。人生的重大考验、关键时刻等决定人生命运走向的事情,大多出现在人们还年轻的时候。长期以来,一直困扰着你的、令你处于两难之中的,怎样对待吴歌与黄圆的情感问题,在你回京之后,迫不及待地、不容再继续回避地摆在你的面前。再像以前那样搪塞遮掩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无法直面黄圆那热望和深情的目光。 回京的路上,你在火车上苦想了两天两夜,心中最后的决定,是你选择了吴歌。因为在吴歌与黄圆之间,除了情感之外,你觉得自己对吴歌还有着一份不可推卸的、沉甸甸的责任,而且你愿意承担起这份责任。 那天午后,也就是吴歌欢蹦乱跳地随着她父亲来到北京的第二天,你心情忐忑地走进了那座而今被黄方装饰一新的院落。到底是资本家的儿子,也许是有高师指点,整个院落还有房间,无处不被装修得高雅、气派,殷实富足、浪漫随意的气韵瀰漫其间。 厅房的门开着,但里面并没有人。“黄圆,”你叫了一声。 “我在洗澡,”黄圆的声音从卫生间里飘出来,“你先坐会儿,我马上就好。” 你抽着烟,站在那面巨大的多宝格前,看着眼前那些真假难辨的古董,心中却在反覆琢磨着待会儿该怎样对黄圆说。今天一定要对她说清楚,你打定了主意,如此暧昧下去对谁都不好。 等黄圆水灵灵地在你对面坐定之后,你便迫不及待地对她说了起来。像是怕被她打断或是被她提问,你飞快地、几乎是一口气地便将你与吴歌的事和盘託了出来。说这些话时你没敢抬头,你根本不敢与黄圆的目光对视,直到讲完后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那里时,才感到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一方面你为自己终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敢于当面对黄圆说出这一切而感到痛快。另一方面,你却为永远地失去另外一种美好而感到怅然。你知道这种结局对黄圆来说是不公平的,甚至是残酷的,但你只能这样做,因为你不想欺骗她。 你等待着黄圆的爆发,你已经准备好她由于极度愤怒而可能给你带来的一切。因为她的美丽,对你无私的帮助和一往情深。 但黄圆却没有发作,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到窗前向外望着,像是在问你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就是我等待了八年的结果吗?”她的眼里噙着泪水,但她却没让泪珠掉下来。“你走吧。”她的语气显得坚定起来。 “黄圆……”见她这样,你反而感到不知所措起来。 “你快走吧。”黄圆说罢,转身走回自己屋里,将房门重重地反锁上。 屋里静极了,院子里也静极了,待你无奈地离开,快要走出院门的时候,听到从黄圆的房里传出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你狠心地走了出去,你知道,这个院子以后你很难再来了,你再不是这里最可信任的人,你背叛了这里的主人。当然,说背叛似乎有些言重,因为你与黄圆之间既没有就感情问题明说过,更谈不到有任何承诺,彼此之间完全是一种心灵上的感应,但谁又能说这种感应不是真诚的呢? 不光是黄圆的这份情感,回到北京后,你要应对的事情太多了。吴歌要同你结婚,但你既没有钱又没有房子,八年里,你用你的青春只在北大荒换回来十斤黄豆,那还是连长特批给你的。回京后,你花着父母的钱,住在父母的房子里。街道办事处招工办那里挤着无数像你一样的返城知青,他们同样在焦急等待着工作机会。你去过那里两次,后来就不再去了,因为在那里除了听到几句牢骚,根本就不会有工作机会降临到你的头上。你开始四处做临时工,学校、工厂、商店、干过很多地方。 这种工作干久了,使你渐渐适应了那种歧视的目光、歧视的话语。你在一家服装厂做配送工时,曾听到几名女工议论你,说,新来的那个小伙子看着还行,但老大不小的了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谁会嫁给他呀?不说是国营工厂,怎么着也得是个大集体的吧。说来也巧,就在那天中午吴歌竟然找上门来。 这一下可炸了,好事的女工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用惊诧的目光紧盯着吴歌。她们实在弄不明白这么一个长着模特般身材的漂亮女孩会找你来做什么。第二天,当她们从门卫口中打听到,那个自称是你老婆的漂亮女孩竟然是中央歌舞团的一名演员时,她们看你的眼神都变了,一时间关于你的议论和猜测成了她们的中心话题。有说你是刚被释放的政治犯的,有说你先前是个大流氓,利用一次偶然的机会,把一个女演员骗到手、生米做成熟饭的,不一而足。 你又一次感受到了深藏于人群之中的、永远也挥之不去的势利。时隔多少年,你还是感觉到你深爱着的这座城市中的某些东西依然与你格格不入。那以后没几天,你便从厂里辞职,另找了一份活计。那是一个全是男人的工作环境,在火车站干装卸工,而且是夜班。 你一般都是在晚上九、十点钟来到车站货场,先在货场角落处的一间小屋里与其他装卸工们会合,听候分配任务,然后各干各的,或若干人一组承包一节车皮。这里领头的是一个叫高成龙的正式工,他长得高大、威武,胳膊上刺着条龙,所有的活儿都是由他分配和检查的。从见头一面起,你便感到他对你很客气,在分配活儿上似乎也对你有所照顾。就在你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时,高成龙主动向你揭开了谜底。
第113页 沉默的钟楼 57(2) “来来,先喝点儿酒,今儿晚上活儿不多,先不着急干。”高成龙边说边为你斟上了满满一杯啤酒。 平日,每当他们喝酒时你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聊天时也很少插话。你喝了一口酒,掏出一包香菸甩到桌子上,“又来新人了?” “没有,这几个都是我哥儿们。”高成龙说,“兄弟,我早就想问你句话了……”他故意顿了一下,“你认识叉子吗?” “什么叉子?”你表情平静,但心里惊了一下。“我不认识什么叉子。” “不瞒你说,我瞄了你好些日子了。”高成龙说,“你长得特像叉子的一个哥们,像一个人似的。”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还真不知道,我只是见过他两次。” “你在哪儿见过他,别是看花眼了吧?” “绝对不会,我看得清清楚楚。”高成龙说,“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海淀那次茬架的时候,他和叉子在一起就站在足球场大门的旁边,聊得可热乎了。” 你默然。 “叉子跟我们哥几个说过,”高成龙继续说道,“他跟那个人是生死过命的交情,他都敬重他几分,他说那傢伙主意又多手又狠,玩儿的又特别仗义,还杀人不眨眼呢。” “肯定是传邪乎了,他不也是个孩子嘛。”你笑着说,“当年我也听说过那次茬架,据说是叉子输了。” “没错,要说当年这北京城谁听说过叉子打架还有输的时候呀!我们这一伙就是打那儿以后彻底栽了……那天把我打得也够呛,挨了好几棒子,整个脑袋跟血葫芦是的。”高成龙说着分开头发,露出了一条两寸多长的伤疤。“光这儿就缝了十多针。” “叉子怎么你了,”你问,“干吗这么惦记着他?” “他瞧得起我,还帮过我大忙……他一次就给过我妈40斤粮票,你应该知道这40斤粮票搁在今天得值多少钱!谁能想到那天下午他就死了……我这人就是这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高大哥,”你说,“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干活儿去了,你们哥几个慢慢喝着。” 屋外,明月高悬,寒风凛冽,站台上孤零零的停着两节车皮,你知道那是从南方过来的两车零担散货,今晚上就这么多活。你钻进车厢干起活来,心里想着高成龙对叉子那种不忘旧情的忠诚,真的有几分感动。 不一会儿,高成龙领着两个人走过来将你叫到一旁。 “他俩都是当年叉子的哥们,他们觉得就是你。”高成龙说,“我说我不会看错呢,你还是跟哥们说句实话吧。”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他干嘛,”你笑着说,“看来叉子当年还真交了一帮铁哥儿们。” “我x,我是他妈傻,愣跟你这儿充了这么些日子大哥。”高成龙说着,竟像遇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一把抱住你哽咽起来,“哥们,今后但凡是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你尽管说,千万别客气。” 你心头一热,感到眼眶也湿润起来。 “记得那天咱们被打散以后,和我跟叉子一块往外沖的还有一个叫二白子的,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你说,“当我和叉子冲出人群后,回头看他还被好几个人围着,被打得都抬不起头来。” “那天他可被打得够呛,听说是被抬到医院去的。”高成龙说,“他早就从内蒙回来了,先在建筑公司当工人,现在辞职弄了个包工队,自己当头干点零活,我们常有联繫。” “咱们还是边喝边聊吧,”你提议道,“突然想起些事来,咱们一块合计合计。” 你们几个重又回到小屋里喝了起来。两杯酒下肚,你说道,“高大哥,你是个工人,二白子是工人,我还不如你们,是个临时工。叉子要是能活到今天,估计也就是个工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的父母也都是工人。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结婚有了孩子,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内,大概你们的孩子长大后还是个工人。” “你说的一点不错。”高成龙说。 “就说你吧,”你对高成龙说,“你的父母把升腾发迹的希望起到了你的名字里,但除了用窝头、咸菜把你养大之外,并没有在学业和事业上给予你任何实质上的帮助,你目前能够做到的也只是把父母的希望刻在了胳膊上。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怪罪你和你的父母,这一切都是时代和社会造成的。实际上,你的父母能够在那样困苦的条件下把你养大,你能够在少不更事时安然度过文革那样的动乱岁月,今天还膀大腰圆地站在这里,已经是很不容易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不是就这样心甘情愿的活着、活一辈子。” “当然不想,”高成龙几个异口同声地说,“你说怎么干吧,我们都听你的,不行我明天就辞职跟你一块干。” “那好,咱们今天就算是说定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几只酒杯碰在了一起。你说道,“干是干,但不是蛮干,更不能一闭眼辞了职就算完事,咱们还年轻,还有时间,要善于利用现在的政策和机会,帮助咱们发展。”
第114页 “那你说咱们现在该干些什么?”高成龙说。 “就从你这儿干起,”你说,“你可不能辞职,我打算利用你在货场工作的便利,在外面办一个货物託运站,现在这方面的服务太差了,我观察了好长时间,想了好长时间,这个生意肯定红火。你就负责提供信息,告诉我们什么货到了运不走、发不出就行。先弄上两辆汽车把车队搞起来,以后再把二白子的工程队拉过来,慢慢把事情做大,成立个公司,到那时你再辞职也不晚。” 沉默的钟楼 57(3) 你一项一项地说着闷在心中许久的计划,直说得高成龙他们摩拳擦掌,热血沸腾。那一夜,你们全都喝醉了。 沉默的钟楼 58(1) 或许确有一种爱情是以相貌和身体作为猎取对象的。它选择和挑中的人往往是由于此人有着一种对他或她难以解释的诱人魅力,或是由于他或她的眼睛、嘴形、身材,甚至仅仅是身体的某一部分,就足以使对方产生一种莫名的嚮往和冲动。当然,如果对方还有其他一些容易令人失去清醒、产生晕眩的东西,比如地位、财富甚至于国籍,那就更易使对方迫不及待和全心投入了。 索燕便碰到了这种情况。那是在她与李全明平静、稳定的生活了一年多、并有了一个女儿之后发生的。 那天午后,她回家去看望父亲,见一位警察和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正在与父亲谈话。她并没有理会他们在谈什么,只是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到厨房忙去了。不一会儿,父亲来到厨房对她说,赶紧准备一下,多买些菜,快去快回,马上会有客人来。等她买菜回来时,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铮亮的、带有使馆牌照的轿车。进屋一看,见有两个陌生人正在同她父亲聊天,其中还有一位外国人,中国话说得很地道。通过父亲介绍她得知,那个外国人是德国一个贸易代表团的团长。那个外国人用当时她还很不习惯的动作亲吻了她的手,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他的年龄大约在30岁左右,颀长的身材,灰白色的头发,天蓝色的眸子,潇洒而又文雅。他的名字叫韦顿。 索燕是用饺子招待他们的,醋里放了不少辣椒油,吃得他们满头大汗,连声说好吃。席间,索燕得知,韦顿的父亲和她的父亲在年轻时是非常好的朋友,曾经同学和同事多年。她父亲是1947年回到中国的,韦顿的父亲在解放前也曾来到中国一次。他父亲是1971年去世的,临终前他对韦顿说,在中国他有一个有恩于他的老朋友,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中国看望他。直到那时,韦顿才明白为什么父亲坚持让他学好中文的原因。他还留给韦顿一张已经发黄了的旧北京城区图,上面清清楚楚地标明了索燕家所处的位置。所以,中国改革开放以后,韦顿借工作之便很快来到中国,并在外事部门的帮助下找到了索燕父女。 韦顿在京期间,索燕带她去看故宫、爬长城、品尝中国菜,几乎每天都要见面。很快,索燕家里有了当时在北京还非常稀少的彩电、电冰箱等德国家用电器。先后被红卫兵、造反派和街道幼儿园占据了十多年的自家院落,也在韦顿的帮助下归还了她家。韦顿回国后,也还不断地将各式各样的时髦日用品寄过来,为了维修这个院子,他一下子寄来了5万马克。 想一想在当时,在她的同龄人们都还在为找到一份每月几十元收入而着急操心的时候,她的生活却意外地骤然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它刺激得索燕的虚荣心迅速膨胀起来,她开始讲究起了吃穿、排场,还有意无意的在人前炫耀。在这以后,韦顿每次来北京都是索燕陪她,时间晚了她就住在韦顿为她租下的饭店房间里。在心里,索燕时常将韦顿与李全明相比较。也许是因为生活中的缺失,使得她对男性挺拔的身材和健美的双腿有着异乎寻常的留意和渴望,而这一切韦顿恰好都具备。终于,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索燕被韦顿有力的臂膀揽进怀里,并把她抱上了床。 这段时间里,李全明始终保持着沉默。他一个人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还要抽时间修理别人送来的电器,夜里别人都睡了,他还要赶写稿子。一个人忙里忙外,没日没夜,不消说他,就是一个正常人也难以承受。同时,他还要承受内心的煎熬。随着韦顿的频频来京,他明显地感到了索燕对他的淡漠。 在这样的淡漠中,索燕越来越觉得自己以前的所谓生活根本就不叫生活,充其量只能叫活着,枯燥无味,平淡没劲。而韦顿的到来才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口,从这扇窗口望出去,生活是那样绚丽多彩,令人心驰神往。她开始同韦顿通信,并让他将回信寄到与她最要好的一位同事家中。她与韦顿谈了许多,但唯独没有把一个最基本、最重要的事实告诉给他,那就是她结婚了,并有了一个小孩。 终于有一天,也就是在索燕即将前往德国留学前夕,李全明向她摊牌了。 “咱们离婚吧,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也许现在该是我兑现当初承诺的时候了。”他说,“离婚协议我已经写好了,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字,咱们马上就可以去办理。” 协议书上没有一条不令索燕满意,李全明考虑得很周到,尤其是他把女儿的抚养问题揽过去,这令她很满意。 “这份东西我没有意见,”索燕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咱们马上就可以去办手续?”
第115页 “是的,”李全明说,“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去。” 当天下午,他们就拿到了离婚证。从办事处里出来,李全明对索燕说,“你自由了。” “今后你自己要多保重。”索燕习惯地推起残疾车,“孩子还靠你多照顾……” 李全明推开了她的手,“还是我自己来吧,就像从前那样,自己来。” 他们一东一西就此分手了,索燕没走多远停下来回过头,望着李全明双手推着车轮吃力前行的背影,心里空荡荡的,眼睛湿润起来,她突然想起,她与他相识也是在这样一个深秋时节的午后,那天也刮着风,他的头发也是这样乱蓬蓬的,话很少,但就是他的那几句话帮助她回到了北京。 沉默的钟楼 58(2) 自己这样做是不是过于自私和无情?她扪心自问,是不是还有更好的方法处理此事?毕竟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而舍夫离子,显得有点儿缺德。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真正爱过李全明,归结起来他们之间全是帮助、感激和回报,而不是像自己与韦顿之间充满着激情和那种强烈的生理需求。她觉得自己只要一看见韦顿的目光,就会立刻变得视觉模糊,呼吸困难,就像触了电似的,一触到韦顿的身体便会产生一种麻酥、瘫软的感觉。于是,韦顿身上的一切在她这里都变成了独一无二的东西,甚至他呼吸的气味、皮肤上的汗毛、难以理喻的动作都变成了惹人喜欢的、令人嚮往的东西了。她感到自己现在需要韦顿就像需要空气和水一样,一刻也不能离开。离婚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她安慰着自己,只有离婚才能完完全全地得到这份爱情,才能全身心地享受梦寐以求的那种生活。不要迟疑,往前走吧,看一看头顶的天空有多蓝,她鼓励着自己,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一切都会比以前更好。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索燕登上了飞往柏林的飞机。飞机腾空而起的那一刻,她哭了,她觉得一下子失去了很多很多。离开了丈夫、女儿,离开了过去的所有生活,幸福、不幸、失落、收穫,她忽然感到,自己像是没着没落的飞了起来,像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躯壳被风吹得轻飘晃荡,不知所措。就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吧,她闭上了眼睛,想像着韦顿迷人的笑容,还有鲜花、洋房、体面的生活。 果然,当飞机降落在柏林机场后,她如愿以偿地看到韦顿手捧鲜花来接她了,她激动地扑进了韦顿的怀抱,幸福得热泪盈眶。她觉得,为了这一刻再多的失去也值得! 从那一天起,韦顿便一刻不离的陪伴着索燕。他带着她一站一站的开始旅游,足迹遍及整个欧洲,终日沉湎在梦幻一般的生活里。韦顿对她说,她的留学手续已经办好,应该利用学校开学前的这段日子好好玩一玩,他是专门请了假陪她的。她当时听了心中真是感动万分,她庆幸自己的命运如此之好,碰上了韦顿这样的好人。 一天早晨,索燕醒来时,看到韦顿已经穿戴整齐。“我要去上班了,”他说,“我的假期已经结束了。” “你去吧,”索燕坐起身,张开双臂等待着韦顿的拥抱,“下班后早点回来,我等你。” 韦顿走上前,亲吻了她一下。说,“我晚上不能来了,下班后我要回家。” “回家!”索燕惊诧的问道,“你依然和你母亲住在一起?” “是回我自己的家,回到我的妻子和孩子身边。” “你结婚了?” “是的,还有俩个可爱的孩子。”韦顿说,“如果你想见她们的话,我会邀请你到我家来做客,她们会欢迎你的。” 索燕再没有说什么,愣愣地望着韦顿走出屋去。听到了楼下汽车发动,她腾的一下跳下床跑到窗口,看见韦顿在临上车前还很绅士地沖她招了招手。 又能怎样呢?她想,这一切难道不是自找的吗?韦顿从来没有在感情和婚姻上对自己做过任何承诺,他所答应的他都办到了,他没有错。他从没有提到过婚姻和他的家,但自己不也一样吗?那一刻,她想起了家,父亲、丈夫、还有女儿,那是她出国后第一次那么揪心的想念他们。 她给父亲打电话,刚巧李全明守候在哪里。当初他们离婚时就曾商量好,离婚一事不对家人说。电话里李全明对她说,家里这边尽可放心,只希望她能在德国抓紧时间,安心学习。放下电话,索燕大哭了一场。她突然觉得清醒了许多,觉得自己似乎在不长的时间内晕头胀脑地丢掉了某种特别重要的东西。她意识到,当一个人从原有的生活轨迹上,带着渴望虚荣的浮躁,依仗着不劳而获的力量,跳跃到另外一条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生活轨迹上时,失去的不仅仅是过去的一切,所谓的新生活将逼迫着他改头换面,直至失去原有的自己,而变得不伦不类,虚伪痴迷。她整理着行囊,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咬紧牙关闯过去,完成学业,毕业回国,为了家人也为了自己。 沉默的钟楼 59(1) 黄方开始出入各大饭店了,谈生意、搞女人,全在饭店里。他在饭店里包了房,房间门口挂着他公司的牌子,尽管这公司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他对每一个令他心动或眼前一亮的女人都追逐,直到成功或失败,就连记忆中留有印象的女人也不放过。上小学时那个曾令他心动的年轻女教师李梅也在他三番五次的勾引下,终于同他上了床。勾引李梅的成功使黄方又一次体会到了金钱的重要和无所不能的魔力。他先是用金钱将李梅的丈夫勾引下海,令其四处奔波,疲于奔命,而后又用金钱、花言巧语和他迷人的外貌,将李梅骗到了手。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厌倦了,尤其是在邂逅多年不见的尤菁菁之后,更坚定了他与李梅结束的想法。
第116页 黎明时分黄方醒来,躺在床上思忖着待会儿该怎样对李梅说。此刻,她就蜷睡在他的身旁,长发盖住了她的半边脸。这里是李梅的家,屋里到处可见黄方从南方倒腾过来的东西,衣物、电器、菸酒、化妆品……他又将目光移到李梅身上,以往吸引他的她那贪婪而又色情的睡相此刻看来已变得令他厌烦了。他拿开了她搭在他身上的手臂,坐起身来穿衣服。 “躺着别动,”李梅醒来,欠起身将黄方按倒在床上。“你不想再喝点儿什么吗?昨天晚上你拿来的那瓶酒不错,喝下去浑身是劲。”她边说边抚摸着他的身体,准确熟练,灵巧刺激,令他禁不住颤动了一下。 “我现在倒是挺想喝一杯的。”李梅赤裸着翻身下床去倒酒,颤动的乳房和丰满的身体映入他迷濛的双眼。 “喝吧。”她端着酒杯,腰肢扭摆、春情荡漾地回到床边,“特别为你调制的醒神酒,主要成分是春药。” “你真他妈淫荡!” “那你干吗不再一次将她制伏……”她扬腿上床,坐在了他的身上,用自己湿滑的下部惬意的来回蹭动着。 黄方一把推开了她,跳下床穿上了衣服。 “你这是怎么了?” “我得走了,”黄方说,“公司里今天事儿很多,都是急事。” “求你了,别走,”李梅撒娇的说,“我还想要……”她转过身体跪在床上,酒杯被碰撒了,红色的汁液很快在床上浸洇开来。 “对不起。”他说。其实他的心里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对不起。昨晚他能在这里过夜,已经够对得起她了。照他的本意,昨天来这儿是要把话说完就走的。“换个人吧,找不到的话我可以帮你。” “想抛弃我,那你干吗当初还三番五次地勾引我?” “咱们之间谈得上抛弃这个词吗?”黄方边说边从容不迫地洗着脸。“当初我勾引你的主要原因有两条,一是上小学我的鸡巴刚能硬时就想干你,二是在监狱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常想着你手淫,现在算是圆了梦。” “你真是一流氓!可我就想要你,”她哭着说,“就要你……” “还是换个人吧,老是一个人多没劲啊。”黄方说,“再说,男人里比我强的多了。” “噗”地一声,李梅把喝进嘴里的全吐在了黄方脸上。“你他妈是个混蛋、骗子、大流氓!” “还得说是老师,概括能力真强。”黄方擦了把脸,又拿起鞋刷子在皮鞋上蹭了几下,然后丢到一旁。“李老师,当初我就不是一个好学生,这您是知道的,今儿您就拿我当是这个鞋刷子,蹭几下扔一边得了。”他边说边向门口走去。 他在胡同口叫上了一辆计程车,直奔饭店而去。上次邂逅尤菁菁因为她有急事要走,所以没有深聊。黄方打算,如果可能的话,今天就把她带到自己的床上去。 九点整,尤菁菁准时来了。她浓妆艷抹,一身奢华地出现在黄方面前。整整一个上午他俩是在不停的述说中度过的。黄方讲他在狱中的经历,尤菁菁讲她在山西插队的遭遇,动情之处,俩人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那你现在呢?”黄方关切地询问着,顺势坐在尤菁菁身旁,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早就结婚了吧,一定还生了个人见人爱的小傢伙,男孩还是女孩?” “你说的这一切我都没有,我曾经结过婚,早离了。” “是这样……”见尤菁菁没有推却,黄方边问边轻吻着她的发梢和耳际。“那天见你时看你急匆匆的样子,现在一定特忙吧?” 她沉默。 黄方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他亲吻着她的脸颊,最后落在了她那性感的双唇上。他们开始亲吻,她无言的顺应着他,他的双手伸进了她的怀里,先是轻柔而后热烈抚摸起来。 “别……别这样……"尤菁菁突然间如梦方醒般一下子推开了他,“我有病……这次回京来就是治病的。” 黄方疑惑地望着尤菁菁。 “我得了性病。”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向远处望着,“我一直在南方做……也是很久没有回来了。” “你原来……” “我们为什么不早一点碰见呢!”她嘆道,“我找过你很多次,就知道你进监狱,以后就再没有消息了……等一等吧,等我病治好了,如果那时你还想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你想听吗?”她啜泣着,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们一直谈到了深夜。 沉默的钟楼 59(2) “你一定也听说了,”她说,“我当时从北大荒是带着身孕回到北京的,别的知青回京后都是忙着找工作,而我却是忙着做流产。刘大林虽然进了监狱,但这种事对一个女孩身心所造成的伤害,不是身受别人很难体会。以后在山西插队,我又遭受到了相同的遭遇,又一次带着身孕回到了北京。你说,插队十年我除了受伤害和失去,我得到过什么?
第117页 十年,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我都献给了谁?当初离开北京时,我并不懂也确实没有想过想要得到些什么,但让我失去和受到的伤害却是那么多! 我回来时,知青返城风早已经刮过去了,很多同龄人包括我家邻居们的孩子都已经有了着落,工作、家庭,看上去都那么令人羡慕。有的考上了研究生,有的当上了翻译、工程师,即便是那些做着最普通工作的人,也都成了家,有滋有味地过起了日子。而我呢,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家都不能回,我爸一看见我就犯病,弄得我回到北京还要在外面租房子住。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结婚的。他是个副教授,大我20岁。结婚那天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只是我们两个人在外面简单吃了顿饭,便住在了一起。但没过多久,我同家里的关系使他产生了疑问。面对他的不停审问,我只好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听后就翻了。现在想来,这事儿也不怪他,如果没有感情基础,大概没有哪个男人会容忍这些。 那些日子我灰极了,重又回到了在外面租住的房子里,整日里闲荡,没有任何收入,日子过得艰难极了,几乎是寸步难行。就在那会儿我碰到了一位邻居家的小姐妹。她也没有工作,但穿着阔绰,出手大方,吃住在饭店里,化妆品都是地道的法国货。结果,我同她一起干了,一直干到现在。我们的主要对象是外国人和港台地区的商人,和他们在一起相对安全些。当然,干这种事吃亏上当挨欺负总是少不了的。有一次,我与一个黑人留学生到他的宿舍里去,路上讲好了价钱的,但干完了他却只给了我10块钱,我同他吵了起来,没想到他竟把我抱起来顺着窗户扔了出去。幸亏是一层,不然的话,我非得被摔死……” “别干了,”黄方打断了尤菁菁的话,“治好了病到我这儿来吧,随便干点儿什么,我养着你。” “以前也曾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她抬起泪眼望着他,“我相信了,但结局很惨。” “你怎么能拿我同他们相比,咱们是朋友,知根知底的朋友。” “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我更不能这样做。”她说,“我要永远留着你这位知根知底的好朋友,而不能等到让你烦了我时再离开……抱一抱我,然后放我走吧,让我们永远都在心里记着对方,这样不是更好吗?别冲动了,傻小子,来抱我吧,抱紧我……” 黑暗中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尤菁菁在黄方耳边轻吟道:我看到的是一架绞肉机人们不停地跳进去我看到的是一堵血红的墙人们像砖头似的挤压在那里我走在马路上所有的目光似乎都能看到赤裸的我我用什么遮掩,用什么搪塞用什么或许我该远走高飞去触摸这里常人的快乐或许我该结束自己那样一了百了,全都解脱我不吃饭,喝酒我不睡觉,抽菸我在黑暗中寻找,犹豫、彷徨和希望都哪里去了,美好都哪里去了只能在床上翻滚,用梦境充实自我去他妈的黎明、黄昏和周末我是蝙蝠,我是游莺我不知道明天是福是祸我想找人诉说但看到的屋门都紧锁着于是,回忆没有了,明天没有了我还有什么黄方无法想像尤菁菁竟会作诗,而且那诗句深深地打动了他。送她出饭店时,他故意对她说,“刚才在电梯里,好几个男人都在注意你,眼神色迷迷的,看来你的吸引力还是无处不在啊!” “是吗?”她说,“有时我走在街上,也常会碰到一些马路求爱者,他们或是带着善意和讨好目光上来搭讪,或是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地尾随着。也许他们中间不乏好人,但他们的确出现的不是地方。我已经想开了,我这样的人也许一生都得不到所谓的幸福,没准儿还会给别人增添痛苦。尽管我现在天天进健身房、去美容院、抹精华素,但毕竟岁数不饶人,干这行的时间不会太久了。人老珠黄是自然规律,谁也没辙,但别人有家庭、有孩子,我有什么呢?到那时,我最惨了。人们结婚也罢,离婚也罢,热恋也罢,失恋也罢,毕竟都还有一份曾经属于自己的爱情,而我呢,除了在兵团时同你那种影影绰绰的好感之外,就从来没有刻骨铭心的爱过人,也没有被别人这样爱过。也许,我就是这个命!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是可怜我吧?我最受不了这个。”她说着叫住了一辆计程车,探身钻了进去,甩下一句,“忘了我吧!” 汽车很快融进了马路上的车流里,令人无法分辨。黄方站在那里向远处望着,愣怔了许久。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忘掉她的,包括她的诗和她的泪水。 沉默的钟楼 60(1) 说黄圆整日忙在工作中一点不假,在她的生活里,除了学校还是学校,除了学生还是学生。对于众多的求爱者她一概不理,对于你她也是不近不远,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黄方说,如果不评黄圆做优秀教师,那才真是瞎了眼。这话一点不错,黄圆的确变了。无论是谈吐、穿着乃至整个精神面貌,与先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除了她的美貌依然,从她那职业性的端庄里,丝毫再也找不到她年轻时、尤其是当年她与叉子在一起时曾经有过的那种骄狂。 在学校里,目前带的这个班她已经教了三年,她熟悉班上的每一个学生,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人一样。初一刚入校时,这个班在各方面都参差不齐,有考进来的,有托各种关系塞进来的,有花钱贊助进来的,令她都无从下手。她发现,现在的学生跟以前整个是两回事,想的、做的、追求的都与从前大不相同,来自一个开放了的社会里的各种信息,每时每刻、随时随地在对他们产生影响。初一的时候还好,学生们刚进中学,全是新课程、新环境,有点犯憷再加上些不适应,所以他们还有些收敛。到了初二他们就全放开了,异性之间交朋友,同性之间搞小圈子、打架,对各种诱惑和有刺激的事特别感兴趣,哥们儿义气、小英雄主义、再加上不知好歹,没轻没重,不计后果,不辨是非,又都是独生子女,自私极了。
第118页 班上的一个女孩就让黄圆费了不少心思。这个女孩长得挺漂亮,是班上男生们追逐的目标之一。她的父母都是军人,经常出差在外留她一个人在家。刚进初二时,她迷上了跳舞,先是在外面辅导班里学,后来发展到结伴或独自去参加社会上的一些成人舞会。仗着自己个子高,再加上浓妆艷抹,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小妖精似的混进会场,一跳就是半夜,甚至整夜不归。她还招人到她家里跳,弄得乌烟瘴气,四邻不安。白天上课时,她困得不行就趴在桌子上睡觉,各门功课明显下降。期中考试时,她竟然三门主课不及格。与此同时,她的舞技倒是见长,什么伦巴、拉丁、迪斯科,几乎所有的舞步她都精通。大概把高年级学生也算在内,如果要搞跳舞比赛的话,她能得第一。 期中考试结束后,班上开联欢会。这个女孩不同大家一块玩儿,而是带着几个女生在角落里跳起了蹦迪。看着不一会儿就招来了一大帮同学的围观,她得意极了。 黄圆走过去,对她说,“过来和大家一起跳嘛。” “嫌他们跳得太臭!”女孩头发一甩,不屑地说,“咱们学校有能跟我跳到一块的人吗?您要是知道,给我找几个过来。” “你说的咱们学校包括老师在内吗?”黄圆问。 “太包括了,”女孩疯狂的摇着头,还做了个鬼脸,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那就不用去找了,我就能和你比。”黄圆道,“不过一个三门主课都不及格的学生,是没有资格同老师比跳舞的。”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女孩停住了舞步,红着脸,身子僵硬地站在那里,仇恨地瞪了黄圆一眼,转身要走。 “你先别走,”黄圆说,“咱们年级期末时还要开一个大型联欢会,到那时如果你通过考试取得了同我比赛的资格,我一定应战,让所有同学当裁判。” 教室里又是一阵闹笑。“快拉钩啊,到时谁也不许反悔。”好几个男同学在一旁起闹。 看着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羞得无地自容的样子,黄圆的心里也不好受,但她决意要这样刺激一下她。 从那以后,这个女孩每次上课听讲都很专心,作业完成得也很好。黄圆知道,以当时的作业量,如果各门都能完成,是肯定不会再有时间去跳舞的。虽然说从那天起,那个女孩就一直不再理她,甚至走个照面,她叫也不叫,总是一低头擦身而过,但黄圆的心里还是很高兴。 她没有想到,一个月后那女孩连着三天没有来上课,也没有来电话请假。第三天傍晚一下课,黄圆便赶到她的家。她爸爸、妈妈正好全在。当黄圆问到他们的女儿时,她母亲一个劲儿地啜泣,她父亲则沉着脸半天不回答。 “她到底去哪儿?”黄圆有些急了,“她无故旷课是要被开除的!” 她父亲不情愿地指了下一间小屋的房门。 黄圆推开门一看,见那女孩站在屋角处,浑身上下被三道铁丝捆在了暖气管子上。见到黄圆,她昂着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黄圆赶忙上前,不由分说地将捆在女孩身上的铁丝掰开,将手脚冰凉几近瘫软的她搂在怀里,慢慢地扶她出来坐在沙发上。 “是谁,谁把她弄成了这样?”黄圆高声质问着。 没有回答。 “我问你们吶,”黄圆气愤地声调都变得颤抖起来,“到底是谁把她弄成了这样?” “你问她自己吧?”女孩父亲气哼哼地说。 女孩的头垂得更低了。 黄圆紧紧地搂着她,抚摸着她颤抖的身体,继续质问她的父母。“别以为你们是父母、是家长,就可以对孩子为所欲为,谁也没有给予你们这样的权力,上帝也不行!对于孩子,不管是你们还是我,都只有教育和抚养的责任与义务,而绝没有虐待她的权力。她是你们的后代,但同时也是祖国的后代。告诉你们,从今往后我天天来,只要我发现,不,只要我怀疑你们打了她,我马上就带她走,我可以抚养她,而且要告你们犯法!” 沉默的钟楼 60(2) 女孩的母亲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来。她哭着告诉黄圆:三天前的夜里,孩子突然说肚子疼,还吐,给她吃了止痛药也不管事。最后,他们俩只好带她去医院,医生检查了半天,告诉他们,孩子怀孕了。孩子三天没去上课,他俩也三天没去上班了,都快急疯了,问她什么她都不说,气得他爸就是喝酒,喝完酒就打她。可这孩子死拧,任你哄她、打她,无论怎样她就是不说话,刚开始还哭,后来也不哭了,总是这么昂着头,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她爸爸气得要死,就把她给捆上了。 听到这里,黄圆觉得自己以前模糊的感觉终于被证实了。她早就不相信,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一个中学生同社会上的那些人混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单纯是为了跳舞。 “我看您是真喜欢她,才忍不住告诉了您,您可要替我们家保密呀。”母亲说,“黄老师,帮我们想个办法吧,学校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还不得把她开除啊!这事传到外边去也了不得呀,将来谁还会要她啊!” 黄圆当然知道,对于学生出的这种事如果要是知情不报的话,是要犯职业纪律的。但为了这个孩子的前途,她决心要明知故犯这个错误。
第119页 “我答应你们,我对此保密。”黄圆说,“这件事情我相信咱们能够解决,而没有必要再让另外的人知道。至于怎么解决才好,我看咱们三个,不,咱们四个人要一块商量解决。首先,咱们得把吃饭问题解决了。”她注意到,那女孩已经饿得浑身发抖,快昏过去了。 听她这么一说,那女孩从她怀里抬起头,眼里噙着泪水,感激地望着她,轻轻地叫了一句,“黄老师……”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那一刻,黄圆感到温暖极了,幸福极了。她抚摸着女孩乌亮的头发,心想,也许这就是学生给予一名教师最好的表扬和回报吧,也许这就是令一名教师感到最自豪和幸福的时刻吧,因为自己被学生像亲人般地信任了。 吃过饭后,他们商定,由她妈妈带她去一个各方面都安全的地方去堕胎,由黄圆负责搞一张患有肝炎的病假条,让她休学半个月。白天她在家自习,晚上黄圆来辅导,并把各科作业都给她带来。至于那个令女孩怀孕的人乃至这件事,今后谁也不许再提起。黄圆还特别叮嘱女孩父亲,不许他再追问,否则事一闹大前功尽弃,不但毁了孩子,连她这份教师的工作都无法再干了。 黄圆认为,出了这样的事情,首先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学校的处分。总说处分是为了教育人,帮助人,但当一个中学生、一个女孩子如果因为这样的事情受到了处分,很可能是被开除学籍的处分,这样实际上对孩子没有任何好处。让她离开学校到社会上去,只会造成她破罐破摔,而真的变得无可救药,那不是在帮助她。事实证明,黄圆的处理方法是对的。那女孩堕胎很顺利,因为没有了精神压力,身体恢复得也错,各门功课不仅没有拉下,而且比以往还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一跃成为班上的第五名。期末考试结束后,他们四个人又聚了一次,是在饭店里。席间欢声笑语,她与女孩一家人成了真正的朋友。那顿饭,女孩的父亲喝多了,他眼含热泪起身立正,向黄圆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引得四旁的食客都不解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桌上发生了什么事。 在随后进行的全年级联欢会上,黄圆当着同学们的面邀请那女孩,“来呀,咱们比跳舞,不是期中就定好的吗?我可还记着呢。” 那女孩已经没有期中与黄圆挑战时的骄狂了,变得扭扭捏捏,羞涩起来。最后,在黄圆的一再鼓励下,才和她对跳起来,大概是好几个月没跳的关系,女孩的舞姿显得生疏了许多,而黄圆却因为从黄方那里求教了近两个月,而显得潇洒自如。跳着跳着,那女孩突然停下了舞步,怔怔地愣在那里,而后猛地扑进了黄圆怀里,哽咽着,“黄老师,谢谢你!” 黄圆真的很喜欢那女孩,感到从她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她尤其喜爱她的性格,开朗、随和而又坚强,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任你怎样打骂,甚至用铁丝捆起来连饿三天,她都能不出卖别人,这是多么坚强的性格啊!尤其是她长着那么一张漂亮的娃娃脸,跟谁说谁也不会相信她能那么坚强。当然,那女孩至今也没有对黄圆谈起过那个令她怀孕的人,也许她真的爱他?黄圆想,感情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呢?就像她与你。 近来令黄圆操心的是一个男孩子,他的学习不但糟糕,而且还流里流气地带坏了好几名男生。她了解到,他的父亲前些年死了,母亲又改嫁了,他和哥哥因为不愿意随着母亲到新家去,而留在了原来家中,目前就是哥哥带着他。他的哥哥没有工作,有时做些小生意,班上召集家长会,他们家人一次也没有来过。给他带去联繫信,他的家长也从不回信。 一天下课后,黄圆悄悄地跟上了这个孩子。她发现,离校没多远,他就和几个男生凑在一起,坐在马路边上抽起了烟,还不时挑逗着过路的女生。当黄圆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另外那几名男生吓了一跳,紧忙将手中的香菸扔掉了,唯独那个男孩还若无其事地将烟叼在嘴里。 “哎哟,这不是黄老师嘛,”他显然是想在同学面前显份,壮着胆子说,“怎么着,您要不要来一根?” 沉默的钟楼 60(3) 黄圆气得恨不能一嘴巴扇过去,但她忍住了。她知道,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是考验一个教师,尤其是一个班主任的时候。教育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有时思想比学业更重要,你得把他们震住,让他们从心里服你,要是让他们把你耍了,你就算是栽到家了,他们会从此不再尊重你,更甭提听从你的教育了。 黄圆接过那男孩哆哆嗦嗦递上来的香菸,不由分说地把他拿在另外一只手上的整包烟都夺了过来,看了看,揣进了兜里。然后,她把烟一叼,一屁股坐在了马路边上,说道,“点上。” 那男孩弓下身子,哆哆嗦嗦地为她点着了烟。 黄圆紧嘬了几口,歪着头找了找风向,顺着风先来了个“二蛇出洞”,又回一个“双龙过桥”,然后是大小烟圈,但见一连串的小烟圈排着队的从那只又圆又厚的大烟圈中间穿了过去,连她都惊嘆自己这么多年不抽菸,大烟圈吐得还是那么又厚又圆。 她明知这些孩子的家长谁也不知道他们抽菸,但成心这样说,“这烟还行,从明天开始你们几个一星期给我带一包烟来,我这人瘾大,而且得是这种云烟,希尔顿、万宝路的更好,我喜欢抽洋菸。你们不是给我上烟吗,行,我从今儿起就禁买不禁抽了。”
第120页 那几个学生一听这话都急了,一个劲儿地解释道,“黄老师,我们这可都是头一回呀,下次再也不敢了。再说,我们也没钱,上哪儿给您买烟去呀?” “找你的家长要,”黄圆道,“都说实话,就说是老师要和你们一块抽。” 学生们更急了,直劲地说,“我爸要是知道我抽菸,还不得给我打废喽,黄老师,求求您了。” “那行,念你们是头一次让我撞见,咱们就下不为例,但你不行。”黄圆指着给他上烟的那个男孩,说,“你哥哥不是有个烟摊吗?你们家烟肯定富裕,你告诉他,让他一天给我带一包来。” 那男孩气哼哼地说,“甭老跟我过不去,反正这个学我也上不了几天了。我哥说了,让我上这个学就为了识个数儿、算个帐、写封信什么的,实在考不上高中就跟他一块练摊去,照样挣钱。”说完,他转身就跑开了。 那天晚上,黄圆坐立不安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越想越觉得不能撒手不管。先不说这个孩子被毁成这样自己有多大的责任,只是说自己既然发现了这个孩子越滑越远,就不能撒手不管。她决定到他家去,马上就去,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孩子继续这样下去。 晚上,当她敲开他家的房门,只见房子里乌烟瘴气,一帮人正围在桌前搓麻将,那个同学也站在一旁,看得正来劲呢。一见她进来,那帮人愣了一下,那个同学紧忙跑到一个人身旁,悄声嘀咕了几句。随即,那个人放下手中的麻将牌,站起身来,说道,“哟,您大概就是黄老师吧,您看我这儿正打算明儿一早给您送烟去呢。这年头上个学还真麻烦,光交学费还不行,还得给老师送烟。这倒好,您还是麻杆打狼——真急,自己就找上门儿来了。”那帮人听后闹笑了起来。 黄圆返身掩好房门,走进屋里,说道,“您大概就是孩子的哥哥吧?我找您有点急事,能不能跟这哥几个说说,算是给我个面子,今天先散了行不行?” 那帮人听后,哄嚷道,“嘿,这姐们儿说话还真他妈入道,让人听着舒坦。” 他哥哥沖他们吼道,“别他妈瞎起闹,这是小二他老师,都快滚吧。” 他们走后,黄圆与他哥哥谈了许久,也谈得很好。她发现,他哥哥是粗野了些,但人还是通情达理,听得出来好赖话,也很疼他的弟弟。走时,他执意要送她去车站。显然,黄圆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在路上,黄圆对他说,“从今往后,你能不能不招那些人来你家玩儿麻将,太影响你弟弟学习了,那样的条件下,怎么能做得下去功课呀!” “那可不行。”他哥哥立即说,“我一天到晚累个臭死,现在就剩下这么个嗜好了。” “那好,我也妥协一次。”黄圆说,“你继续玩儿你的麻将,但你弟弟每天放学后要在我家补习完功课,做完作业之后才能回家。当然,他的晚饭你不用担心,我来管。”黄圆说这话原本有将他哥哥一军的意思,没想到他竟一口答应下来。 “那太好了,黄老师,”他说,“那可就麻烦您了,我弟弟去您那儿,我一百个放心。”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天下起了大雨,那位同学做完作业后,已经是九点多了,雨仍然没有停下来。黄圆想让那位同学留下来住下,但他家里又没有电话,无法通知他哥哥。 “要不,我还是走吧。”那位同学执意要回家,推开房门就走了出去。 黄圆抄起雨伞,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下车后,风雨更大了,狂风夹着暴雨将他们的雨伞颳得歪歪斜斜,根本撑不住,好几次竟然刮翻了过来。黄圆一手吃力地撑着伞,一手将那位同学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家走去。走到他家门口时,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们,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位同学的哥哥。他拿着伞却没有打开,浑身透湿地站在那里,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进到楼道里,黄圆收起雨伞,捋着湿透了的头发,说,“你们赶紧上去吧。” 沉默的钟楼 60(4) “那您呢?”他哥哥眼圈红红的,欲言又止地望着黄圆。 “我,我赶紧回家呗。”黄圆笑着说完,转身一头又扎进了风雨里。跑出老远后,她回头看到那哥俩还在楼门口的灯下站着。 第二天,那位同学找到黄圆,对她说,“我哥昨儿晚上说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招人到家里来打麻将了,他禁了。昨天晚上,我哥其实也到车站去接我了,看到咱俩后他没言语,而是一直在后面跟着。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他也不知道。他还说,您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老师了,就沖您昨儿晚上在大雨里送我回家那一招,就值得送您个三万两万的。” “别逗了。”黄圆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觉得暖暖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黄圆会想起叉子。也许正是因为想起他,她才倍加珍视和喜爱教师这份工作,她决心不让她教出来的学生,再落得叉子那样的结局。 沉默的钟楼 第四部分 沉默的钟楼 61(1) 就是在那年的秋天,你的坚韧和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它使你看到了人生中金光灿灿的前景。从此,你不再迷惘,而变得精神十足,干劲百倍。再也不似从前那样像一块随波逐流的木板,无力抗拒潮流,在浑沌和盲目中,任时代将你不知冲到何处,而拥有了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第121页 你的事业进行得非常顺利,从货运站外的一个小小的行李、包裹託运站做起,在高成龙的全力配合下,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发展成为当地最具规模的集行李、包裹乃至大、中、小型工业设备从始发站到目的地提供全程运送服务的託运公司,并在好几个中心城市设立了分公司,保障接站服务。 整个公司运转正常之后,你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方兴未艾的建筑业市场上。随着北京城市化建设规模的不断扩大,你预感到,建筑市场将商机无限。你意识到,在此之前你及你的绝大多数同龄人们,实际上是毫无人生设计的一代。在长期“愿作一颗革命的螺丝钉”和你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思想教育下,只是一味地被时代潮流所裹胁着朝前瞎走,全然不知在前面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但你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最好时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各种机遇铺天盖地迎面而来。你抓住了这一机遇。 但在当时,除了黄圆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贊同你的这个决定。黄圆也不是理智地分析出了你的这个决定究竟有多么正确,而仅是凭着以往的经验和信任觉得你选择的事情肯定会成功。你的父母、吴歌还有她的父亲,甚至黄方和高成龙都觉得你是在费力不讨好的冒险。他们有所不知的是,你并不是在没事找事,而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你们正在干的、看似红火的託运业中潜藏的危机。你的託运公司的日益壮大和人们在经营理念上的迅速转变,使得大家都对那些原先忽视的、实际上却很有发展的行当注意了起来。首先是一些如你一样的个体经营者,也效仿着你们在货运站周边地带开起了规模不等的託运社;然后是街道办事处,他们利用属地优势,占据了更好的门面,也挤进了这一行当;最后是货运站本身,他们又有财力又有人力,同时具备信息和行业垄断方面的优势,在业务的饱满程度和人们长期以来形成的对国营企业的信任度方面占有优势,虽说是最后加入进来,但很快就成为了老大,令别人无法企及,很难与之竞争。让人遗憾的是,尽管你将这些情况反覆对他们讲了,但他们就是盯着眼前还算可观的利润而听不进去。 你不顾众人的反对,将託运公司交给了高成龙管理,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的创业历程。 这次你依然是从小做起,计划在两年内完成初步的原始积累。与众不同的是,你并没有把注意力首先集中在资本积累上,为了将事业做大,你更注重的是经验、业内人际关系、适用人材和专业知识的积累。叉子的朋友白利增,也就是当年的二白子也主动找来同你一起干。自插队返京后,他被分配到一家建筑公司当瓦工,后又辞职组建了一支施工队,对建筑业不算陌生。他的到来帮了你的大忙。 你们首先成立的施工队规模很小,只有七个人,三名瓦工,四名壮工,承揽的全是些小修小补的活计,什么机关单位办公室的粉刷、砌炉灶、粮库漏雨仓房的维修、挖地沟铺设下水管道,总之是没人愿意干的活儿你们全干,最少的一次一个工程下来,利润只有46元。但靠着託运公司的资助,你不仅为手下这些打工的提供了稳定的住处,而且还为他们开出了比国企同行还要高的工资。你要求他们尽量把在这一行中认识的能工巧匠招揽过来,逐步扩大施工规模。同时,有针对性地开始从退休在家的工程技术人员中寻找合适的人材。这些人材的到来不仅提高了施工水平,带来了技术和管理经验,而且还带来了一大批新的活源。在那段时间里,你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地滚在工地上与工人们同吃同干,又一次拿出了在北大荒初冬时节跳进结着冰凌的河水里捞麻的勇气,吃苦受累抢在前,而且在晚上还刻苦攻读建筑学知识,向技术人员虚心求教,仅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便从一个两眼一抹黑的门外汉,变成了懂些门道的工程管理人员。来年开春的时候,你的施工队伍已经扩充到一百多人,其中工程技术人员就达到二十人,建筑资质得到大幅度提高。 对你学习建筑学知识方面帮助最大的当属刘工。他来到你这里时,已经退休在家了,是刚刚在落实政策中从农村回到北京的。他年轻时从清华大学一毕业,便到当时梁思成教授开办的“营造学社”里作见习编辑,后来又到日本留学,专攻土木工程,并在那里结识了不少老师和同学。回国后,他成为了当时国家第一批现代建筑人才。全国解放后,他被当作旧政府留用人员分配到北京市政建筑公司,从事工程预算工作,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因海外关系复杂被打成日本特务而被遣返回农村老家。落实政策重新回到北京后他已经60开外了,落实政策对他来说,只是补办了退休手续而已。他一生未婚,回京后原来的住房没有了,而是同建筑公司里的单身青工一起,挤在集体宿舍里。你拐弯抹脚地找到他时,两人一见如故,聊得非常投机。你很快在外面租了房,将刘工接了出来,并为他配置了一应生活用具,使老人重又拥有了自己的家。同时,这里也成为了你学习知识和与老人推杯换盏,谈天交心的地方。在学习中,刘工针对你的情况,侧重向你讲授了工程管理、施工监理和工程预决算方面的知识,简明扼要,重点突出又结合实践,使你获益匪浅,进步很快。 沉默的钟楼 61(2)
第122页 常言道,机遇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这话在你的身上应验了。在这以后不久,因为你抓住了一次机遇,所以你重新开创的这番事业又一次获得了成功。 那是1981年的春天,你几次三番费尽周折,终于使你的施工队挤进一个大型工程——改革开放后北京所建的第一家涉外饭店,具体承包的是一段近600米长的地沟。地沟处在大厦的最底层,实际上是一段上面有顶,两侧有墙,还拐了好几道弯的地下长廊。这长廊直接与外面的市政管道相连,铺设着粗细不一、材质不一的水、电、煤气和热力管道。整个地沟的建筑设计、所用材料和施工都由你的施工队来完成,发包方只是提出了质量和使用要求。你是从市政建筑公司承包过来这个工程的,你了解到他们也是转包,而这座饭店全部工程的总承包人,是日本一家在世界上赫赫有名的建筑公司。 你们开进施工现场时,那里的管道铺设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为了加快施工进度,你将队伍分成了两班,昼夜不停地施工。依照刘工的建议,你在施工现场专设了清扫人员,一刻不停地进行清扫和保洁工作。你就是在那时,从刘工嘴中第一次听到了文明施工这个词,从而一改在往日施工中爆土扬场,物品乱放得都无处下脚,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脏乱场面。在你的严格管理下,工地上所需物料码放有致,随用随清,施工人员紧张而又认真,听不到大声喧譁,如果不是走到跟前,谁也不会猜到这里正在进行着紧张的施工。还是在刘工的建议下,你们的一个施工规范就制订了一百多条,施工队统一了着装,云蓝色的卡其布工装,翻毛皮鞋、黄色头盔、白色的帆布手套。你一次为工人们购置了两套,并要求他们每天更换。 在你的工程快要进行到尾声的时候,一天上午,日方检查人员在事先未通知的情况下,突然来到施工现场,给工程指挥部弄了个措手不及。日方检查人员在公司董事、总经理藤本雄武的带领下,没有在指挥部里听取汇报,而是直接来到工地上。指挥部人员将他们带到了主楼工地,但他们只是站在外面看了一眼,便提出了要去好几处边边角角的地方,说是要从这些地方开始检查——程控机房、总配电室、热力控制室、地下停车场和饭店所需各种管道的铺设情况。显然,检查后的情况令日方人员很不满意。你看到,他们一行人来到你们施工现场时,尽管指挥部人员跟在他们后面不停地解释着,但总经理藤本雄武仍然是一脸阴云。 他们来到地沟入口处时,你和刘工迎了上去。 “这里是……”藤本雄武皱着眉头问。 “管道地沟。”指挥部人员紧忙答道。 “下去看看。”藤本雄武边说边头一个走了下来。 “欢迎您前来检查,”刘工用流利的日语向藤本雄武介绍道,“这里是管道地沟的施工现场。”他边说边摁下了地沟顶灯及壁灯的控制开关。顿时,地沟里一下子照亮了起来。 所有检查人员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噢”地一声感嘆,他们被这里的整洁和明亮惊呆了!藤本雄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如蒙您允许,我想向您介绍我的经理,也是这一工程的负责人李迪克先生,并由他来向您介绍这里的工作并陪同您检查。”刘工说,“我将作为他的翻译。” “您的日语说得很好。”藤本雄武微笑着点了点头,并把手伸向你,“我乐意听李先生的介绍。” “这是一段600米长的地沟,”你带着藤本雄武一行人边走边说,“考虑到将来增设或更换管道的方便,我们设计的顶高为2.4米,宽度为4米,内壁均为防水涂料,顶灯和壁灯也作了防潮处理。”你边说边从身旁拿起一根连接在水龙头上的橡皮水管,拧开水龙头,向着近旁的一处壁灯冲去,壁灯依旧亮着,丝毫无碍。“这样洗刷起来也比较方便。”你风趣地邀请道,“藤本先生是不是也想试一试?” “不,”藤本雄武连连摆手,“我看这里已经整洁得没有必要再洗刷了。” 你一边用随手拿着的毛巾擦拭着被沖湿的那盏灯具,一边继续介绍,“地沟外墙结构完成后,内部装修是分段进行的。我们将这600米长的地沟分成了12节,每节50米,水电系统的控制开关、给排水口、消防栓、排风口和有关标志也都集中在这里,这样便于今后操作和节省水电,比如说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地沟100米处。为了防止今后维修人员坐在管道上休息,我们还特意在墙上安置一些摺叠椅,不用时它会自动翻到墙上去,不会占用空间。有关设备安装和使用说明,都写在了入口处的标志牌上。” “想得非常周到。”藤本雄武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擦了下身边的管道,手套上纤尘不染。他举起手让身旁的人看着,然后扳开一只贴在墙上的座椅坐下去。 “这里是何时完工的?”藤本雄武问。 “还没有完工。”你回答,“在前方550米到出口处,我的工人们正在进行地面防滑处理和最后几组灯具的安装。” “有多少人?” “50人。” “怎么这么安静啊!”地沟里回响着藤本的声音。“这里不像一处工地,倒像是竣工后被保养得非常好的一处机房。”他说着站起身,盯着身下的座椅慢慢翻转到墙上。“走,去看看他们。”
第123页 沉默的钟楼 61(3) 待他们走到哪里,只见身着统一服装的几十名工人都在默默的工作着,有的站在梯子上仰头安装着顶灯,有的蹲在地上精心拼装着地面,见你们过来,也只是张望了一眼然后又都继续着手中的活计。 “大家都停一下,”你招呼着,“藤本雄武总经理来看望你们了。” 听到你的招呼,工人们才停下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从原地站立起来。 “大家都继续工作吧,”藤本连连躬身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当你们一行重又返回到入口处时,藤本在标志牌前停住了脚步,他让自己的翻译将那上面的内容仔细翻译给他听,边听边不停的点头。 来到地面上后,藤本站在那里回身久久地望着地沟出口处。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北风吹动着稀疏的白发。看着他被十几名差不多同样装束的随行人员簇拥着站在那里的样子,你觉得藤本特像电影里黑社会的老大。 过了好一会儿,藤本才像是从沉思中回到了眼前。 “请问李先生,”他问,“您一直是在从事建筑业吗?” “没有。”你回答,“我干这行只有两年多时间。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北大荒插队。” 显然,你的回答令刘工费力不少,他与藤本说了半天,对方才明白。 “自学,真正的自学成材。”藤本连声称赞道,“您是一名难得的人才!”他转身又问刘工:“您呢,您也是自学成才吗?” “我年轻时曾在贵国留学,”刘工答道,“是在贵国东京帝国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毕业的。” “怪不得!”藤本躬身行礼,“见过前辈了。”而后他又问你,“请问李先生,您的公司在这个工地上承揽了几项工程?” “就是您刚才看到的这一个。”你回答。 藤本听后,转向站在旁边的工程指挥部人员,用命令的口吻说道,“现在就将程控机房、总配电室和热力控制室的施工人员撤下去,由李先生的公司负责那里的施工。” 你知道,随着刚才藤本的话声落地,上千万的利润将在工程结束后飘到你的帐户上,而整个公司也将随着这一工程壮大起来。 “非常高兴认识您。”藤本在与你们分手时,在连声道谢之后悄声对身旁的随行人员嘟囔了一句,刘工对此没有翻译。 他们走后你追问刘工,藤本最后说了句什么?刘工说,“中国总是有这样的人,藤本雄武说,中国总是有这样的人!” 沉默的钟楼 62(1) 吴树人教授站在歌舞团门口等你。他穿着件银灰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兜里,身板已不似先前挺拔且面容憔悴。他不时向进出门口的人们点头致意,你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许多。 “让您久等了。”你走上前去对他说。由于先前在兵团共事太久,所以你总是在对你这位准岳父的称谓上感到有些别扭。毕竟当初叫老吴叫惯了,再改成叫父亲总觉得有些拗口。 吴树人点了下头,将你从门口处拉到一旁。“家里正在修暖气,乱得无处下脚,咱们在外面找个地方说吧,要不,咱们去喝一杯?” 你未置可否。在你的印象里,以前他从不沾菸酒。 “我现在抽菸喝酒都占全了,一个人呆着,烦!"吴树人像是看出了你的心思,说,“在兵团时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回到北京才发现,我现在基本属于没用的人了,抽菸喝酒解人烦吶!” 你们坐在路旁的一家小酒馆里,早晨来这里喝酒的人只有你们俩。 “喝点儿啤酒吧,”吴树人问道,“你父母都好吧?” “挺好的。”你回答。 “听说你的建筑公司搞得不错,不但赚了钱而且规模还扩大了不少。”吴树人点着烟,继续说道,“我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退休后我就走,一天也不想多呆了。按年限,我这个月就到日子了,也许用不了几天,也许就是现在,他们正在给我办退休手续呢。我打算去哈尔滨。” 你知道,他在劳改农场时的老相好,也就是吴歌的妈妈现在哈尔滨。 “这里难道不会再聘用您一段时间吗?现在社会上对您这样的人还是挺重视的,叫发挥余热。” “那是在别处,在我们这儿没戏!我们这儿就是盛产妒贤嫉能、欺上瞒下、男女鬼混,我就捉摸不透,为什么我在社会倒退时倒霉,社会前进时还倒霉,也许这就是命吧!我觉得在农村里呆久了,猛一回来还真的有些不适应了。你不知道,知识分子整起人来比大老粗们有办法,他们知道你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他们专门会往你的心窝子里杵。” “您一直也没有搞出新作品来吗?” “东西是搞出来一些,但人家看不上啊!我们这里的负责人,就是当年将我赶到劳改农场去的那个傢伙,他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红人,比原先官儿还大呢。先前那套极左的东西都不见了,变得比谁都新潮,恨不得把演员都光着屁股轰到台上去。你是没见他原来那份德性呢,忆苦大会上捶胸顿足、哭得跟泪人似的。不服不行啊,人家这才叫演员呢,跟变戏法儿似的……”
第124页 “您的气色不太好。” “我的气色好不了,没有顺心的事儿啊!”他一扬头喝下了满满一杯啤酒,深深地嘆了口气,说道,“我和吴歌妈妈的感情一直很好,就是没有结婚。这次去我打算把事情办了,老来伴嘛……等以后心情好些了,我再争取写上两首歌,也没准我确实落伍了,再也写不出好歌了。” 你默然。 “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和吴歌吧。”吴树人话锋一转,“我现在有点儿担心你们。” 桌上的酒瓶不断的增多。 “这话有些日子了,我一直闷在心里没说。我发现,尽管你们都在一个城市里,但却是聚少离多。你要成就你的事业,吴歌要适应新的生活,排练、演出,有时还要到外地去演出,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太少了!吴歌她们那里风气很不好,我了解那里,比这儿还差,那些年轻人既轻浮又冷漠,丝毫没有责任感。我去过那里几次,看得出来好几个人在打着吴歌的主意。吴歌年轻幼稚,哪有什么分辨力啊,我担心她抵御不了那些诱惑而作出什么傻事来。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让你尽快把婚事给办了。” “我理解您的意思。”你举起泡沫翻腾的酒杯,透过杯中那橙黄色的液体,看着吴树人变形的脸。“我会常去看望她的,这点您放心。” “我不放心,看着吴歌整天同那些傢伙泡在一起,嬉笑打闹没个正形,我特想让你们现在就结婚。” “可是我们俩回北京时间都不长,很多事情还没有稳定下来……”你说这话时扭头望着窗外,不知为何不敢与吴树人对视。隔着酒馆水汽蒙蒙的窗子,能看到对面歌舞团训练楼上亮着灯,并有人影在来回晃动。轻浮、冷漠、没有责任感的男演员们,或搂着吴歌起舞,或一块扶在琴旁练声,他们浑身散发着色情的湿热,无时无刻不显示着他们的健美身材和在唱歌、跳舞与勾引女人方面的天赋,他们尽情施展着各种手段,引诱着一个个年轻貌美而又心地单纯、爱慕虚荣的女孩子到他们的床上去。这样想着,你感到黄圆那美丽的面庞和吴歌迷人的笑容,交替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你知道自己也喝多了,脑子里乱闹闹、昏沉沉的。 “你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吧?关于你和吴歌的婚事……” “没有没有。”你紧忙否认。 “那就好。我知道,其实你也不易,但吴歌一个女孩子更难!我又帮不上她什么。这女人啊还真像老话里说的,干得好不如嫁的好,一走眼就是一辈子的事呀……弄不好再离个婚,那可就惨了,三十往里还好说,真要是三十多了还带着个孩子,你上哪儿去找能跟你一心一意过日子的人吶!上海人不是有句老话叫拖油瓶吗,真是那么回事。” 沉默的钟楼 62(2) “您说什么呢……” “喝多了喝多了,”吴树人拍着脑袋站起身。来到外面,吴树人说,“回去后向你的父母问个好吧,走之前我就不去你家了,帮我找个理由搪塞一下,我不是个好丈夫,但我希望你能成为吴歌的好丈夫。” 天气阴沉沉的,春风中还夹带着些许寒气。你站在路旁,目送着吴树人踽踽穿过马路。他缩着肩,帽子压得低低的,头也不抬地走进了他所讨厌的地方。怎么办?当结婚之事实实在在地摆在你面前,迫切地需要你兑现先前承诺的时候,你怯懦了,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此时,你想起了发生在不久前的那件事,你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谁都对不起的人。 那天,你从日方拿到了自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你对公司所有人员都给予了奖励,当然也包括你自己。你兴沖沖地直奔黄圆家,叫上了他们姐弟俩,痛痛快快玩了一天。事后你也想过,为什么不叫别人,而要叫上他们姐弟俩来分享你成功的喜悦?你甚至都没有给吴歌打上一个电话。也许,在心里你早就把他们俩当成了亲人,而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是那种可以信任一生的人。 那天你自己都觉得自己表现得有些异乎寻常。先是玩儿,疯玩儿,然后到北海仿膳大吃大喝,黄昏时分又到王府井去购物,烧包似的花钱。在亨得利表店,你买了一块6万多块钱的金表送给黄方,在建华皮货店,你给黄圆买了一件3万多块钱的貂皮大衣,又在百货大楼给她买了一条钻石项鍊。那钱花得让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的黄方都觉得眼晕。当时,你也曾想起过吴歌,但你觉得自己已将视为最珍贵的东西--母亲送给你的那枚订婚戒指送给了她,别的一切也就都不重要了。与此相反,你却觉得欠黄圆姐弟俩太多太多。尤其是黄圆,那是一笔根本无法用金钱偿还的感情债,一辈子都还不清。如果她能接受你的这些馈赠,你的心里似乎还能觉得好受一些。 那天,要不是黄圆几次催促你们回家,说是她第二天早起还有课,你真想玩个通宵。 “回家也行,”你对黄方说,“你得开车先到我公司去一下取几件东西。” 车子开到公司门口,你摇摇晃晃走进去,不一会儿便带着公司的值班人员搬出来一大堆东西,电视机、录像机、录音机、投影仪,还有整整一箱原版的英语教学录像带。
第125页 “这些都是我让日本人送给咱们的人民教师的。”你一面往车上装着东西一面对黄方说,“学着点儿,看看我送给你姐的生日礼物。黄圆你喜欢吗?" “喜欢……”黄圆哽咽着,被这突然一幕,惊喜得有些不知所措。 “姐,你看我这猪脑子,”黄方说,“愣把你的生日给忘了。” 当黄方开着他新买的车子送你们到家门口时,他并没有下车。“我得赶紧回饭店去,”他说,“这一天可把我累坏了,比干一天活儿还累。” “你呢,”黄圆问你,“你也不准备进去喝杯茶吗?” 你二话没说跟她走了进去,进到屋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身子一横倒在了沙发上。“真痛快!"你惬意地伸着懒腰,说,“好久没这么痛快了……黄方呢,他总也不在家里住吗?” "他很少在家里住,总是泡在饭店里谈生意,满脑子没别的,都是钱。" "我每次见到他,总会发现他有一些新变化,什么新服装、新头型,还总有点儿新鲜事儿。" “那倒是,就是越变越没人样儿,怎么说他都没用……”黄园递给你一杯热茶,在你的身旁坐下来。“我看,要想让人学坏,除了送他进监狱之外,就是让他做买卖。进到他们那堆人里,就像到了学习如何坑蒙拐骗的速成班。”黄圆顿了一下,突然转开话头问道,“你见过翠翠吗?” “没有,听黄方讲,她是个挺好的人。” 窗外,滚滚雷声从远处响起。随着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一记闷雷仿佛就在窗外炸响,吓得黄圆猛地扑在了你身上。雷声响过,她才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她从你的怀中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面望着。 下雨了,雨点噼噼啪啪的砸在窗子上。 “你在兵团时,我曾给你寄去过一封信……一封很长的信。”黄圆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怎么没见过?” “听黄方说,那信先是让一个叫刘二林的给扣下了,后来被他发现……他就是因为那封信才把刘二林给……” “原来是这样,黄方从没有对我讲过,那信呢?” “黄方看过后就把它烧了。” “那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吗?” “是,当时对你我很重要……但时至今日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信中都写了什么?” “我倒是还留着底稿。” “给我看。” “没必要了吧……” “不!”你站起身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她那双冰凉、颤抖的手,“我想看,我想知道,求求你,快拿给我看。” 她怔怔地望着你,站在那里迟疑着。 “快去拿给我看。” 她转身进到卧室里,取出一只颜色黄旧的纸袋递给你。“都在这里,你看吧,除了信还有纪念品……”她说完走进了浴室,很快里面便传出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沉默的钟楼 62(3) 你像是预感到什么,心脏急剧跳动着,颤抖地将纸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茶几上。展现在你面前的是:一条染着干枯血迹的床单、一条扯断了的灯绳和一叠写满字迹的信纸。 信纸上那潦草而又熟悉的字迹,一下子将你带回到那个难忘的时代。你看着看着只觉得手脚冰凉,双腿不能自持地抖动起来。终于,你瘫软在沙发上,紧咬牙关,死死盯着那信上最后一页写着的三个大字,我爱你! 这是怎样一份由泪水和无尽信任浸泡的爱啊!你闭上眼睛,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像是被什么钝器猛击了一下,生疼,喉咙间似乎有块东西堵在那里,憋得你喘不过气来。猛地,你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向浴室。 “黄圆,”你敲着浴室的房门,“你开下门。” 浴室里的水声嘎然而止,不一会儿房门打开,黄圆穿着一身睡衣走了出来。柔和的灯光下,她那奶油般白皙面庞上的那对美丽、深邃的眸子里,发出惶恐而又茫然的神情。 “为什么这一切,你直到今天才让我知道?” 没有回答。 “假如我早知道这一切的话,绝不会像今天这样,我是说我和你……”你痛苦地说,“为什么你非要一个人承受如此痛楚,一点也不向我透露,为什么?你难道就看不出来、也一点都感觉不到,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在我的心里,谁都无法占据你的位置……其实,我一直在心里深深地爱着你,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我真是混、真是傻、整个就是一骗子,欺骗了你也欺骗了自己!” “你继续这样欺骗下去吧,”她说,“别这样折磨自己,事已至此无可更改了。" "不!"你猛地将黄圆搂在怀里,疯狂地亲吻着她。 “唔……别这样,”挣扎中,黄圆的睡衣被你扯开,白皙的胴体在你的怀里扭动着,她扬着头躲闪着你滚烫的双唇,“求求你,别这样……” “我要你!”你不由分说地将已经浑身瘫软的黄圆拦腰抱起向卧室走去。
第126页 黎明时分,你们几乎是同时醒来。 “睡得好吗?”她问。 “好极了,"你说,“我好久没有睡过这样踏实、沉稳的觉了。” “我也是。和你在一起令人感到踏实、安全,似乎从小就有这种感觉。” 屋外还在下着雨。 “咱们在一起吧,永远也别分离。”你说,“我在考虑我和吴歌……” “结婚吧。”她打断了你的话,声音突然变得陌生、遥远起来。 “怎么了你?”你惊诧地坐起身,问道,“你难道不想我们在一起?昨夜你说了那么多……” “那是昨夜,”她再次打断了你的话,平静地说,“那是在梦里,当你走出这间屋去,你也会这样想的,昨夜我们都喝多了……迪克,能得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她伸出手抚摸着你的面颊,继续说道,“去结婚吧,不要管我,我都不知道自己今后会怎样?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里永远会像你的家一样,这里的房门永远对你敞开着。” “那你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望着天花板,缓缓地说,“也许会结婚,也许就这样一直下去,你说我该怎么办?” “一切都还来得及,毕竟我们都没有结婚,我想……” “我不想!我知道你和吴歌的关系,你不说我也知道。见她头一面时我就看出来,你们已经无法分开了,这是女人的直觉,你不懂。” “那只能说明过去,而我们现在是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生活需要我们忘记过去。” “有些过去是无法忘记的……再说,伯父伯母也很喜欢她,我怎么能……” “他们同样喜欢你呀,而且,他们更了解你。” “那不一样,有些事情想要改变它的现状很难。我们之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前景也不见得好,时间越久,你就会越觉得对不起吴歌。我了解你这个人,你根本做不出对不起别人的事情,我也不会怂恿你开这个头,更何况对你这一点我始终很欣赏。昨夜我们都很冲动,尤其是你,刘震亚和那个生产队长都从反面刺激了你……你大概会这样想,我的一切本该都是属于你的,你想和我在一起,想从此担负起保护我的责任,不想让我再次受到伤害。但你想过没有,吴歌怎么办?” “那我们只能像现在这样,就再没有别的办法?” “只能是这样,别想它了。”她拿起衣服递给你,“去上班吧。” “黄圆,”你感到体内那股火一样的东西再次燃烧了起来,你抓住她的手,深情地望着她,又一次将她扑倒在床上。 一阵冷风吹过,令你打了个寒颤,将你从回忆中拉回到眼前来。天气阴沉沉的,细细的雨丝似有若无的飘落着。结婚,和谁结婚?你心乱如麻,六神无主。 沉默的钟楼 63(1) 黄方给自己制定的目标是回京后两年内能够挣到两百万,但仅靠从广东一带趸来服装,在一买一卖之间挣到这笔钱看来很难。你的两次成功给了他启示,他想,看来想要挣大钱,还是要办一些实事。一次,他到索燕家去看望她,没见到已去德国留学的索燕,倒是与她的丈夫李全明聊得挺投机。李全明在了解到黄方的想法后,建议他投资一种产品,市场前景肯定看好。产品是李全明设计的,一种小巧玲珑的收音机,可以装在兜里,能用耳机收听,其实就是后来的“随身听”,收听外语教学台的效果特别清晰,正好迎合了当时社会上学习外语的人的需求。他这一席话让黄方心花怒放,当即决定投资这个项目。 他很快行动起来,首先是落实生产厂家。几经比较之后,他将塑料机壳的生产安排在了河北农村的一家乡镇企业里,那里生产的产品质量可以,最可取的是价格便宜。机芯的生产被他安排在了李全明所在的那家校办工厂里。那家工厂一直从事无线电生产,在技术、管理和元器件的採购方面都具有优势。第一批样机生产出来,投放市场后即被抢购一空。整机的市场价格定在十六块钱,所有的成本加在一块约为六块钱,一台机器就能赚十块钱。以目前该厂的生产能力,一个星期可以生产三千台,净赚三万元,刨去各种费用,一年下来差不多就是百十来万。如果再加上服装生意的进项,一年净赚上它一百万不成问题。 在这一过程中,黄方负责原材料和产品销售两个环节。像花钱买通校办工厂厂长一样,他同样用金钱打通了保障这两个环节畅通的所有关节。 为了节省开支,每次取送货他都会充当司机兼装卸工,而且经常是一个人。这天晚上,当他开着厂里的卡车来到农村工厂取机壳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工厂位于河北霸州地区的一个村庄里,往返一次大约需要六、七个小时,每次黄方都是赶在夜间去,为的是不耽误白天的生意。趁着工人们为他装车的当儿,他在村长朱老伯家吃了顿晚饭。他每次来到村里都会受到热情款待,他不断拿来的订单和从不欠帐的习惯,令求富心切的村民们把他当成了活财神。 吃过饭,他一抹嘴就要走。
第127页 “干吗这么急,”朱老伯说,“歇一宿再走吧。” “那可不行,早一会儿是一会儿,厂里急等着用呢。”黄方说,“再说,明天还要去展销会呢。” 村里的塑料加工厂里灯火通明,几十名村民正在昼夜加班,为黄方赶制着机壳,院子里停着已经装好了的卡车。 “大黑天的你一个人可得加点小心,”朱老伯叮嘱道,“别开太快了。” “您放心吧,我这是钱催的,钱还没赚到数儿呢,阎王爷不收我。”黄方边说边跳上卡车,紧轰油门,疾驰而去。 月亮升起来了,大大的、黄黄的,给一马平川的田野洒上了一层迷濛的光。午夜时分的公路上几乎没有车,他加大油门一路紧赶,方才吃饭时热乎乎的身子,此时被吹得冰凉。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他感到身后那满满一车厢的机壳,就像是个大火炉子似的烘烤着他。一台机器就能赚十块钱,身后车厢里装着的一万个机壳就意味着十万块钱的利润,而且照着目前的销售势头,在不长的时间内就可以到手,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买卖? 天还没亮,他就赶回了北京。他裹着件破大衣在驾驶室里睡了两个小时,等厂里上班的工人一来,他立即组织卸车,卸完车后洗了把脸,就又赶到了设有他的销售柜檯的新产品展销会上。 展销大厅的门还没开,黄方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买了个面包边吃边抬头看着大厅外面悬挂着的巨幅横标,“第三届北京地区电子新产品展销会”,禁不住直想笑。连正负电还没搞清楚呢,自己居然也搞出了新产品,而且还堂而皇之地在会上大受欢迎,卖的挺火。 他走到公共电话亭前,拨通了广州的长途电话。 “是阿辉吗?”他说,“我找廖锦辉。” “我是阿辉,你是黄方吧?” "没错,我在北京地区第三届电子新产品展销会上给你打电话。" “你在那儿干什么,那儿有服装好卖吗?" “说什么呢你,哥儿们现在是新产品的参展商。” “你能搞出什么新产品?” “跟你说你也不懂。” “那你肯定是发财了?” “只能说是快了。” “特忙吧?” “忙,都忙翻了,忙得我都没工夫花钱。” “那这边的生意你还做不做?我这儿又新上了几批货,都是香港最新款。” “做,当然要做,找你就是这事。有什么好货尽管发过来,越快越好,今天下午我就给你汇过五万去。”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钱卷了?” “x,瞅你丫说的,我就不信你就值那么点钱。阿辉,好好帮我在那边打理着,哥儿们亏待不了你。”看着展销大厅的门已经开了,他挂断了电话。 他踌躇满志地站在销售柜檯前,看着如潮水般涌进大厅的观众,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功喜悦。“瞧一瞧、看一看啊,最新款的耳塞机啊,”他大声吆喝着,“专听外语台啊,倍儿清楚啊,一台十六块钱,听着不好您还可以退啊。” 沉默的钟楼 63(2) 黄昏时分,展销馆关门后黄方最后一个走出来。一天下来,他卖了三百多台机器,此时五千多块钱就装在他兜里。累了一天该去散散心,上哪儿呢?天桥那边有一家歌厅里面有俩小姐倒是让他惦记了好几天。他忖着,叫住了一辆计程车。 “去天桥。”他说着坐进了车里,闭上眼睛,仰靠在后排座上。 “去天桥哪儿啊?”司机问。 “到那儿我再告诉你。”黄方说着点着了烟。 “车内禁止吸菸。” 黄方睁开眼看了看前面的司机。他长得挺壮,背影似乎在哪见过?透过反光镜他定睛一看,黑大头!他顿时觉得兴奋起来。 他吸了一口烟,向前俯着身子,摘下墨镜,舒缓而又均匀地把烟吐在黑大头脸上。“看看我是谁?”他微笑着拍拍黑大头的肩膀,说,“司机师傅,天桥先不去了,您看现在是不是就可以把车停下来,咱俩找个清静地方叙叙旧呀。” “你是黄方吧,”黑大头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可不想打架。” “你记性真好,”黄方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在黑大头的肩膀上来回蹭着。“我只是说让你把车停下来,没说要跟你打架……你这件衣服挺不错的,真丝的吧?” 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你看这里行吗?”黑大头问。 “行,”黄方朝窗外看了看,“别那么紧张,待会儿我没准还请你吃饭呢。” 他们下了车,站在路旁的树荫下。黑大头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双脚来回不停地踩踏着,神情惶恐地向远处张望着。他比先前胖了许多,一身肥肉赘的他显得矮了不少。 “抽只烟吧。"黄方道。 “啊,不,谢谢,我不会抽菸。” “早先那会儿的事你还记得吗?”黄方问道,“抄家那会儿的事……” “不太记得了,这么多年……差不多都忘光了。”
第128页 “还是记清楚点儿好,”黄方说,“我问你,你们抓走我姐的第二天晚上你在哪儿?” “第二天晚上……我们又出去抄家了,就在你们家附近,不信你可以去问问。” “还有谁在学校里?” “没谁呀……我们都去了。” “再想想,说实话。”黄方拍着黑大头向前腆着的大肚皮,“你这地方好像被人捅过几下吧,好好想想,别让这地方再受二茬罪了。" "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好像就是刘震亚没去,他说他留在学校里有事。" "再没别人了吗?" "肯定没有,”黑大头说,“那天是我们最后一次抄家,以后就没再干了,除了他全去了。” 黄圆的判断没错,黄方暗忖。 “行了,咱俩的第一笔帐就算结了。你跟刘震亚还有联繫吗?” “没有,早就没有联繫了。听说他在铁路上当了个什么官儿,后来又下海开公司了。” “现在去吃饭,饭桌上咱俩再结第二笔帐。” “我不饿,”黑大头连连推却,“有什么事咱就这儿说吧。” “这事还非得在饭桌上说不行。”黄方说着,连推带搡地将黑大头弄进了一家饭馆里。 餐馆里正是上人的时候,录音机里放着流行音乐。南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山水画,几尾艷丽的金鱼在画下方的鱼缸里缓缓游动着。 黄方朝那个相比之下长得最顺眼的服务员打了个手势。 “您要点些什么?”她扭摆腰肢走到近前。 “来几瓶啤酒,你再给看着弄两个菜。”黄方说着适时地送出了个飞眼,并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塞进服务员手里,“不用找了。”他高兴地看到,她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往回走的时候脚步有点乱。 菜很快就上来了。“吃啊。”他沖黑大头说道,“忘了问你想吃什么了。” “我无所谓……要不,我还是走吧。” “吃,你丫非吃不行!” 他们俩一言不发地吃着,在黄方的逼迫下,黑大头咽药似的喝了半杯啤酒、两个饺子。 “我吃饱了。”黄方道。 “我也吃饱了,”黑大头说着站了起来,“我先走了,还有点急事。” “慢着,”黄方一把拉住黑大头,将他按回到座位上。他朝四处看了一眼,又把方才那位服务员叫了过来。“小姐,麻烦你个事,”他指着那个鱼缸说,“那金鱼挺好看的,能卖我几条吗?” “那是观赏鱼。”她迟愣在哪里。 “我知道是观赏鱼,”黄方微笑着说,“我是在问你卖不卖?” 这时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问,“您要怎么着?我们这儿不卖人。” 黄方双手一摊,微笑地摇着头,仪态很绅士。“您误会了,您是这里的老闆吧?” 中年男子点了下头。 “刚才我问这位小姐,您这鱼缸里的鱼卖不卖?”黄方说,“不知道您能不能满足我的愿望。” “买金鱼?”老闆狐疑地问,“您买金鱼干吗……这金鱼可有价了。” “有价就好,这才是做买卖嘛,那您打算怎么卖?” “您要几条?” “就要里面最大的那条。” “三十块。” “成交了。”黄方掏出钱来递给老闆。尽管他知道,他出的钱在外面可以买上十条。 沉默的钟楼 63(3) “快找个塑胶袋盛上点水,”老闆笑逐颜开地吩咐着属下,“把鱼捞出来装好,对,就是最大的那条,给这位先生带走。” “不用这么麻烦,”黄方道,“找个盘子端上来就行了。” 老闆小心翼翼地用手捂着,亲自将装着那条金鱼的圆盘端了上来。 这是一条鲜红、艷丽的龙睛鱼,它在盘子里欢蹦乱跳,闪闪发光。 “吃喽。”黄方低声对黑大头说。 “这……”黑大头面露难色,“这是干吗?” “让你吃你丫就痛痛快快地吃,少他妈废话!”黄方一把拽住黑大头的手腕,用力向桌上盘子的方向拉着。“你丫忘了我可没忘,当年你是怎样让一位老人跪在你面前,吃这玩意儿来着……” 黑大头的手腕被黄方撅得几乎翻了过去,他疼得趴在桌面上,颤抖着伸出另外一只手试图抓住那条欢蹦乱跳的金鱼,但没抓住。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软塌塌地趴在桌子上,将头深深地埋在了臂弯里。 此刻,好几名服务员都站在不远处,聚在老闆身后目睹着这一场景,一个个目瞪口呆。 黄方扭过头看见他们,脸上又浮出微笑。“您看这……我这兄弟就好这一口。”他松开黑大头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人看着他就拘谨,有点口羞……”他边说边抓起那条金鱼一把塞进了黑大头嘴里。“细嚼慢咽,别扎着。”他抽着烟,看着黑大头满嘴是血地吃着金鱼,“现在咱俩清帐了,你可以走了。”
第129页 黑大头顾不上擦擦嘴角上的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街面上已是华灯初上。黄方走出餐馆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好几双目送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他歉意地一笑。路边上,黑大头的那辆计程车早没了踪影。现在该去照顾天桥那家歌厅的小姐们了,他想。 沉默的钟楼 64(1) 午后,你坐在一家装饰豪华的咖啡馆里等着黄方的到来。屋里的光线很暗,舒缓的乐曲令人陶醉。此时这里的客人并不多,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两对情侣在窃窃私语。 你要了一杯咖啡,边喝边望着窗外的街景。对面马路上开着一长熘商店,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花样翻新、性感靓丽的橱窗设计吸引着路人。隔壁那家电影院像是刚散场,呼啦一下子从里面涌出来好多人。在空气调节器调节出来的舒适环境里,在昏暗、便利的氛围中,银幕上下共同上演着追求生之欢愉的好戏。越来越丰富的商品,越来越多采的生活,越来越淡漠的人情。你注意着路上人们的表情,有人兴奋,有人沮丧,有人紧张,有人悠闲,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呢?想起来,你似乎应该属于高兴的那一类,但你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几天来,你胸中的那股怒火烧得你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你无法再克制自己,你要将胸中积蓄了多年的怒火倾泻到刘震亚身上。少年时那种临战前紧张而又兴奋的感觉,此时又回复到了你的身上。 黄方来了,你看到他从一辆黑色的奔驰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三员大汉。他们一个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簇拥着黄方走了进来。 “迪克,”黄方招呼着,气色红润,满面春风,“我还以为我来早了呢。” “又换新车了?”你问。 “借的,不是比我那辆好看点吗。”黄方指着你向身后那三员大汉介绍道,“这是我大哥。” “大哥。”那三人异口同声地叫道。 看着你疑惑的目光,黄方道,“都是嫡系部队的,铁哥们儿,俩全国武术冠军,今后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你尽管吩咐。” 你注意到,方才一直在吧檯后面坐着的几位服务员,随着黄方的到来都站起了身,其中一位小姐向这里迎了过来。 “您想喝点什么?"她问。 “喝点儿酒吧?”黄方建议道,“办事之前喝点儿酒比较符合我的习惯。” “您想喝什么酒?”小姐介绍道,“这里有……” “路易十三。”黄方打断了她的话。 “两杯,还是……” “一瓶。” “一瓶?!”小姐吃惊地重复道。“这酒很贵的,外汇券要三千五百元,人民币要四千块……您能先付下帐吗?” 黄方的脸阴沉下来,他看了看你,又白了那位小姐一眼,吩咐道,“给她钱。” 一员大汉走上前来,打开手提箱,从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钱币上抽出了四沓递给她。 “当面点清楚。”黄方头也不抬地说,“原本想多给你些小费,看你长得挺顺熘的,但这会儿不想了,拿酒去吧。” 那位小姐悻悻的走开了,不一会儿又换了一位小姐端酒过来。“还有什么需要,请您尽管吩咐。”她说。 “这还差不多。”黄方对一直站在他身后那三员大汉说,“都回到车里等着去吧,我跟大哥说点儿事。” “头一次喝这么贵的酒。”你说。 “这酒就是给咱们预备的。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嘛。” “也别太烧包了,买卖钱顺水船,血汗钱万万年。” “你说什么?”黄方问。 你又重复了一遍。 沉默。 你往酒杯里加了几块冰,轻轻摇动着。晶莹的冰块在盛着橙色液体的杯子里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今天这事你打算怎么办?”黄方说,“我等这个日子也等了好多年了。” “但你一直也没有告诉我,要不是那天黄圆让我看了那封信,我还蒙在鼓里。” “确实,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黄方说,“我总想腾出空来一个人去找刘震亚,不想让你也掺合进来。再说,让你知道这些对你和我姐的关系也没什么好处,她那是一时冲动,才写了那么多……” “你错了,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些事,是叉子告诉我的。这世上,没有谁、也没有任何事能够影响咱们之间的情谊。” “今天咱们怎么办?” “咱们主动上门,或是叫他出来都行,还是先去他家看看吧,到时候咱们相机行事。黄圆不知道这件事吧?”你问。 “哪儿能让她知道,她现在善良得跟天使似的,恨不得天天教我五讲四美三热爱。” 黄昏时分,你们来到了刘震亚家门口。记忆中的那两扇红色的大门紧闭着。你摁响了门铃。 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有一个女声答应着。随即,大门打开,一个女孩亭亭玉立地站在门道里,“你们找谁?”她问。 “刘震亚在吗?”你问。
第130页 "他不在。" "我们有些急事要找他,”黄方说着,一步跨进门槛,站在了门道里。“我们是他的好朋友,我们能在这里等他吗?如果你允许的话。” “既然是这样,你们进屋去等吧。”女孩热情地说着,将你俩带进了院子。 院子里静谧、整洁,只是回廊上的彩画不如往日鲜亮了。你们来到刘震亚屋里,即被墙上的一幅大照片吸引。 是他!一点不错。你望着那幅照片自语道,“多少年过去,咱们又见面了。” “你说什么?”女孩问。 “我是说,这是结婚照吧?”女孩点了点头。 沉默的钟楼 64(2) “你是刘震亚的……”黄方问。 “我是他妹妹,我叫刘冉。” “那你嫂子呢?” “她出国留学去了,你不知道?” “我们有很长时间没联繫了,上中学时我们交往不少。”黄方说,“就是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妹妹。” “你也挺精神的,”刘冉瞟了眼黄方,问道,“我怎么没听他说起过你们啊,你们叫什么?” “我叫黄方,他叫李迪克,你哥他肯定记得我们。” “你父亲呢?”你突然问道,“他老人家现在……” “他去世好几年了。” “我说怎么这院里的‘钢铁长城’都不见了呢。” “还说呢,现在我们家里不但警卫撤了,电话拔了,连勤务员也一个没剩,我都成了家里的保姆了。”刘冉倒是心直口快。“看你现在一定混得不错,坐着那么好的车,容光焕发的,是不是发了什么横财,成了资本家了?” “没有没有,”黄方笑着否认,“我可不是什么资本家,我爸爸倒是当过,我现在也就是个子承父业的买卖人。我爸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逼死之前曾告诉我,长大后如果什么都干不了的话,可以试着去做些买卖,我就听了他的话。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幼儿园里的孩子头。” “哇,人民教师,抚育祖国花朵的人,这职业可比我们高尚多了。”黄方边说便凑到刘冉近前,侧着身子挡住了她的退路。“我从小就喜欢跟女教师亲近,这次我们来是找刘震亚,下次再来很可能就是找刘冉了。” “你……”刘冉羞得满面绯红,“我还是给你们沏茶去吧。”她推开黄方挡住的去路,走到屋角处,找杯子、倒茶叶,动作有些慌乱。趁她出去拿暖水瓶的当儿,黄方说,“迪克,我改主意了,你就听我一回怎么样?这事就交给我办,从今往后你别插手,有了结果我马上告诉你,保准让你满意。” 刘冉再次回到屋里时,黄方高兴地看到绯红仍旧留在她的脸上。她默默地将茶水放在你们面前,然后远远的坐在一旁显得有些侷促,与方才判若两人。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是我哥回来了。”刘冉说着起身快步迎了出去。 不一会儿,刘震亚走进屋里,疑惑地望着你们,问,“你们是……”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黄圆?我是他弟弟。” “噢,想起来了,”刘震亚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走上前主动伸出了手,“我记得听她讲起过她有个弟弟……” 黄方并没有伸出手去,而是退后一步坐在了后面的沙发上。“你一定是当领导了吧,见面就握手。”黄方指着你说,“这是我的朋友,也是黄圆的朋友,叫李迪克,他还是当年死去的一个叫叉子的人的朋友,他跟我说,你们曾经见过面。” 你还活着!你们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彼此在心中问候。 “是吗?还真记不得了。”刘震亚掏出手帕擦了下额头,说道,“都坐吧,请坐,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 他依旧保持着整洁的习惯,西装笔挺,锃亮的皮鞋上一尘不染。 “我们今天来找你是……”你话说到半截被黄方打断。 “就是想来看看你。”黄方说,“这么多年不见了,有时候还挺想你的。” “是啊,这么多年了。”刘震亚这时才将手中一直拿着的公文包放在了一边,坐下说道,“时间过得真快,这么多年咱们都走南闯北地经历了不少事情……黄圆现在好吗?” “她很好。”你说,“她现在在中学当教师,同时还兼翻译家。” 你们又用目光彼此问候了一下。 “那可真不错。”刘震亚说,“记得文革那会儿,我经常和一些要好的同学结伙胡闹,最爱打架,好像还跟叉子一伙人打过一架,在海淀那边的一所大学里,打得昏天黑地,不知你们那次去了没有?”他不无感慨地摇着头,“少不更事啊!个人英雄主义,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 “你现在做什么?”黄方问。 “我现在铁路系统工作。”刘震亚掏出名片递给黄方。 “呵,站长,还是货运公司的总经理。”黄方说,“以后找你託运东西一定很方便了,这家公司还挺有名的。”
第131页 “名不副实,虚名而已。”刘震亚道,“其实公司的效益并不好,好多工作很难开展。你现在做什么?” “我只是做些小买卖,是条小鱼,再怎么蹦也比不上你们国营大公司啊!”黄方指向你,说,“他行,他现在是大款了,他的公司都被日本人看上了。” “这么说,我们以后没准还有机会合作。”刘震亚说。 “我们该走了吧。”你对黄方说。你已经厌烦了他们俩的生意经。“我和黄圆约好待会儿去看演出的。” “那好,我们走了。”黄方说,“我们还会来看望你的,刘总经理。” 你们来到院子里时,刘冉从南房里跑了出来。她扎着围裙,袖子挽得高高的。“干嘛不吃过饭再走,我都快做好了。” “下次吧。”黄方及时地送过去一个飞眼。“改天我们一定专门前来品尝你的手艺。” 走到门道拐弯处时,黄方故意落后了两步,并排和刘冉走在一起,趁着没人注意掏出了自己的名片,飞快地塞在她手里。刘冉先是一惊,尔后迅速将名片掖进了兜里。 沉默的钟楼 64(3) 来到门口,黄方带来的那三员大汉已经站在那里打开车门恭候着。 上车后,黄方沖刘冉招着手,说,“刘总,我们电话联繫。” 在车里,看着你一直沉着脸不说话,黄方道,“迪克,你别这样,不是说好这事交给我办了吗,你就放心吧。这会儿,刘震亚一定正在摔东西骂人,大发脾气呢,就是可怜刘冉小姐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啊!” 黄方究竟要干什么?你想,莫非他看上了刘冉,想玩弄她,弄那种一报还一报的把戏。自己究竟要干什么?究竟要将刘震亚怎样,才能解你的心头之恨,自己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你感到心里一片茫然。将刘震亚痛打一顿,甚至将他致伤致残,然后像街头的流氓痞子一样去喝顿大酒,庆祝自己所谓的胜利。这难道就是你久经忍耐,深思熟虑后所要做的吗?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这样做能证明你什么,黄圆知道后会怎样看你?就说刚才的事情,当你们坐着崭新的奔驰车,带着高大威猛的三员保镖,去刘震亚家耀武扬威了一通之后,自己现在的心里感受到底如何? 生活中确有这样的时候,当你幻想和盼望过很久的一件事情或一个机会终于降临,并受你摆布的时候,你却忽然发现自己已再无往日的冲动与激情去迎接它了,甚至都不愿意再去面对它,因为你感到自己以往的幻想和盼望,在突然间变得毫无意义起来,头脑中也再无新的想法。当时你就是这样一种心情。什么都没做却再没有了做事的冲动,更不知道以后的事情该如何进行,你毫无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当时,你产生来找刘震亚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处在吴歌与黄圆两难之间无法做出决择,在无奈和彷徨中试验的一种逃避;也许是因为自己长时间被蒙在鼓里,又在一个需要做出人生重大决定的时候,突然受了刺激,而且这刺激又恰恰是来自你心底里一直深深爱恋着的黄圆那里。反正不管怎么说,你当时没了主意,觉得孤立无援,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没人能帮得上你。 沉默的钟楼 65(1) 韦顿还是来了,尽管索燕几次三番对他说过,她回国时不需任何人到机场送行,但他还是来了。执拗、深沉、一经认准再难更改的日耳曼人性格,在韦顿身上体现得特别突出。他不是到机场,而是直接来到了索燕的临时住处,不是在当天,而是提前一周就来到了这里。 临毕业前的这些日子,索燕无所事事,只等着举行毕业典礼那天拿到毕业文凭。 “我哪能不来送行呢,我是你在德国唯一的朋友和最值得你信任的人,难道不是吗?”韦顿似乎很了解学校的情况,并知道索燕有这样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在你回国前,我们抓紧时间去旅游一次吧,今后恐怕你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建议着,竟然动手为她收拾起了行装,样子一丝不苟,像是她已经同意了似的。 索燕确实没置可否,她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在屋里东一件西一件地收拾着东西,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每次都是这样,无论她怎样坚持,最终还是顺从他的主意。刚到德国时,在他们第一次旅行结束后,韦顿提出并毫无解释地离开她,回到他妻子和孩子身边时,索燕曾经打定主意不再理他,她当时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欺骗,她决心靠努力学习来争取奖学金和靠业余时间打工挣钱来维持自己的学业。为此,她转移了自己的住所,更换了电话,但最后韦顿还是在学校里找到了她。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因为在短期的自我谋生中深深地体会到了挣钱的艰难,还是自己对韦顿仍存有一丝感情,或是空虚无聊的国外生活,使自己无法离开男人的慰藉,反正最后她还是妥协了,让他上了她的床,并允许他来看望她。 从此,每隔十天半月、最多一个月,韦顿总要来一次她这里,对她在生活方面照顾得很周到。有时,明知不是这样,但她还是经常会在他的温存和爱抚之下,纵容自己产生某种幸福的幻觉。她宁愿暂时相信韦顿那温存的话语,宁愿忘情地投身到他有力的怀抱中,去享受短暂的幸福。慢慢地,她无奈地接受并适应了这种作为韦顿情妇的生活。偶或,她也谴责过自己,并将恶劣的情绪倾泄给韦顿,但这些并没影响韦顿一如既往地来她这里。
第132页 不是情妇又是什么呢? 不做情妇又能怎样呢? 她无数次地这样问过自己。 看到别的中国留学生放学后便要忙着去刷盘子、打零工,甚至去夜总会跳脱衣舞,每每将她刚刚鼓起来的离开韦顿的勇气打消了,甚至在心里还卑微地生出几分相识韦顿的庆幸。 否则又能怎样呢?她总是在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最终要结束与韦顿的这种关系,她是清楚的,并且决心已定。平日里,她也将自己的这种想法有意无意地透露给过韦顿,他听后未置可否。实话说,他们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也明晓他们之间功利性的目的所起到的作用。他喜欢她这个东方美人,而她需要他的帮助,也许说开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为什么到最后总是要服从于你?”索燕坐在沙发上说道,“在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关系就不是平等的,我总是处在需要服从和帮助的一方。”她的德语已经相当流利,这也许是她来德后的最大收穫。当然,这一点又与韦顿的帮助分不开,他不但经常亲自帮助她,而且还为她专门请过家庭教师教授她德语。 “那是因为我总是对的,”韦顿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忙活,说,“因为我对你的每一项建议,都出自爱护你。我想这一点,你自己恐怕也会承认。” “跟你说,我已经决定回国后立即结束咱俩之间的这种关系,你所建议的未来的这次旅行,也将是我们一起最后的旅行。当然,这是说在我同意与你一同再次旅行的前提下。” “咱们之间这种关系的建立,是需要两个人共同维护的,如果一方非要撤出,那这种关系当然是无法维持了。但你说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旅游,恐怕还为时过早。”韦顿认真地说,“中国的景色那么美丽,景致多得玩儿一辈子都玩儿不过来。你回去后,我准备每年都去中国旅游一次,到那时我想你总不会忍心将我扔在陌生的路上吧,我需要你这样的导游。” “那将是一个收费很贵且绝不提供任何特殊服务的导游。” “那也可以嘛,这样才是一个商量事情的态度。”每当这时,韦顿的脾气都出奇地好。“你过来看看还需要些什么东西。” 索燕不情愿地起身走过去,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被他装得满满的旅行袋。像对待他的工作一样,韦顿在生活细节上的认真、细緻和严谨,她早就领教过了很多次了。 “我还没有同意要跟你去旅游呢!”她说着,感到韦顿已经凑了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 “噢……不……”她挣脱着。 “我会让你同意的……我的东方美人。”他总是这样叫她。“我们到床上去说吧,让我慢慢地告诉你必须去的理由……” 像过去一样,索燕被他抱起走向床边的时候,感到身体已经瘫软了。在床上她同意了他的建议。 整整一个星期,那种虚幻的幸福感时时降临在她的身上。相伴携手上街购物是幸福,走进餐厅坐在一张引人注目的桌旁就餐是幸福,相拥在湛蓝色的海水里是幸福,裸体躺在沙滩上沐浴着微风与阳光是幸福,同时回应着别人羡慕的微笑是幸福。他们的天空上布满了星星,他们的身旁布满了鲜花,他们相互配合着,利用余下不多的时间,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似乎已经与世隔绝的世界。如果遇到花店或卖花姑娘,他便会抓过一把来塞进她的怀里。看到海边卖珍珠项鍊的老妪,他便会拿来最长的一串挂在她的脖子上。每一次微笑,每一个举动,都像是情侣间挚爱真情的表白,都闪耀着爱情光芒的幻觉。 沉默的钟楼 65(2) 幸福在于没有过去和未来。幸福在于不顾一切。幸福在于此时此刻。幸福在于当双方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总是来自对方的赞美。幸福在于默契。幸福在于黑暗中颤抖的结合,在于双方无拘无束的贪婪姿态,在于双方一次又一次欢爱后筋疲力尽、浑身瘫软的睡眠。幸福在于能令他们都暂时忘掉了一切。 幸福结束了,幻觉没有了,现实又回到了他们的眼前。在机场,他们分手时显得都很平静。 “我们结束了。”她说,“我想回国后就回到李全明和孩子身边。他们才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可以陪伴我一生的存在。” 韦顿默然,望着她渐渐远去。在登机口拐弯处的楼梯上,她分明看到了他掏出手帕在擦拭着自己的眼角。 她也流泪了。但在所乘飞机腾空而起的那一剎,她却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释然,像一个久未归家的孩子一样,急切地盼望着早一刻与家人团聚。 她回来了,隔着民航巴士的窗子,她看到了黄昏时分悠闲地带着孩子在立交桥畔的草坪上玩耍的年轻夫妻,结伴散步的白发老人,树荫下甜甜蜜蜜的热恋情侣,一幢幢拔地而起、造型新颖的大厦和远处西山之巅那轮血红、壮丽的夕阳。 循着记忆中无数次走过的街巷,呼吸着带有浓郁槐花香味的空气,她站到了家的门口,用颤抖的手按响了门铃。 没有回应。 她再次按响。 仍然没有回应。 她掏出了走前带着的那把钥匙,试着捅进了门锁,“吧嗒”一声,门开了。
第133页 院子里静极了,焕然一新的房屋变得令她有些陌生。彩画的横樑、红漆的门窗、雪白的窗帘和青砖铺就的地面,再也找不到原先那个破旧院落的模样。她来到后院,见一座假山矗立在那里,原先的那两株丁香倒是还在,一白一紫地开放着,散发着幽香。 “爸,”她连声叫着,却没有回音。她这时才注意到,院子里每间房屋的房门都锁着。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难道父亲会……想着自己出国前父亲的病容,她顿时不安起来。 不会吧?她在心中不停地安慰着自己,走出院子关好大门,快步向李全明家走去。 李全明家的门也是索燕自己打开的。依然还是原先那把锁。她在门口将离婚时李全明硬塞给她的那把钥匙插进锁孔后就感到,还是原先那把锁,他依旧为她的归来留着家门。 “还是拿上家门钥匙吧,”李全明当时说的话她还记忆犹新,“这样你来看孩子也方便些。” 屋里静悄悄的,李全明父母的房间已经黑了灯,客厅里的光亮是从李全明屋里发出来的。索燕慢慢地走过去,靠在门口凝视着屋里的一切。屋里乱糟糟的,女儿已经睡下,李全明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面前一台打开正在修着的电视机屏幕上闪着雪花,她的大幅照片仍旧挂在墙上。 她哭了。泪水顺着面颊流进她的嘴角,有点儿咸,还有些苦。她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便走进屋里收拾起来。 床上堆满了女儿的玩具和书籍,地下水盆里泡着女儿换下来的衣服。她端起水盆正准备去卫生间为女儿洗衣服时,李全明惊醒了。“谁!”他揉着惺松的睡眼抬起头。 “是我。”她停在那里。 李全明猛地转过身,看到了她。 “是你!索燕……”他惊喜地悄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是我,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索燕说着,放下手中的水盆,擦拭着眼里的泪水。她看到,他仍旧坐着自己给他买的那辆残疾人车。 他们对视着,慢慢地相互靠近,终于,她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再也不想走了……” “那就回来吧,回到家里来……” 他们的泪水流到了一起,湿透了彼此的衣裳。 她知道了父亲去世的消息,知道了父亲在世时,是李全明拖着残疾的身体,含辛茹苦地同时照应着两个家,照应着生命垂危的父亲和时刻需要照料的女儿,知道了直到父亲去世,李全明仍然保守着他与她离婚的秘密,而且可爱的女儿也至今不知道这件事情,知道了是李全明忙前忙后地负责了她家院落的翻新工程,知道了已经上学的女儿功课很好,也很懂事……她知道了出国留学这三年时间里发生的一切。李全明唯独没有告诉她的一个重要的事是,他自己已经被诊断出患有骨癌,而且是晚期。 一家三口的新生活开始了。当再一次听到从女儿口中喊出的“妈妈”时,索燕陶醉了,直让女儿喊个不停。他们之间,一方因曾经失去而对今天的日子备感珍惜,一方因来日无多,而时时处处愈加疼爱她们母女。那是一段被他们用真诚的爱心溶化了的日子,那是一段令彼此一生都难以忘怀和回味的日子。 仗着一口流利的德语和在当时还比较稀少的外国文凭,索燕在找工作时有了较大的选择余地。最后,她还是听从了李全明的建议,到一家大学里去任教。像多年前她第一次参加工作时一样,她又用自己的薪水为李全明新买了一辆残疾人专用车,是国外生产的最新式的那种。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他们一家三口来到青年湖公园,柳枝摇曳,水光潋滟,初夏的阳光暖洋洋的,令人感到无比惬意。女儿在游乐场里玩耍,她推着他去湖边漫步,整整转了一圈,他们仍觉得意犹未尽。 沉默的钟楼 65(3) “再这样走一走吧。”他说道。 她推起车子,继续沿着湖边的甬路再次朝前走去。 “我也希望能够和你永远这样走下去,”她说,“永远走下去。” 更多的时候,他们之间并没有言语,彼此之间一个深情的对视,就已经将双方融为一体了。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他总是那么专注地眺望着横跨在湖心岛和岸边的那座玲珑别致的小桥。 “那桥真美!”他赞嘆着,问她,“你注意到那座桥了吗?” “我看到了,它的确很美!”她说,“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日子里看它。” “是呀,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日子里,和最心爱的妻子和可爱无比的女儿在一起,在一个美丽优雅的环境里,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我都觉得应该跪下来感谢一下谁才对。” “感谢谁呢?” “感谢爱情!” 他说。 “还有命运。”她说,“反正我感谢命运,感谢命运让我认识了你。” “命运!”他低声重复了一句,随即像是从胸间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嘆息。 她听到了那声嘆息。但却没有在意,她一点也不知道那声嘆息的含意。 “从这里看上去,你觉得那座桥像什么?”他问她,“尽量放任你的想像,把它比做什么都行。”
第134页 她审视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比喻。“我看它就是像座桥,一座造型优美的桥。” “是桥,它只是一座造型优美的桥,但此刻看上去,我想将它比喻为连结着我们的感情之桥、婚姻之桥、家庭之桥,是一座带给我们幸福的鹊桥。”他说。 “嗯,你就像那座令人安宁和幸福的湖心岛,我就是湖岸边,绕来绕去还是和你连在了一起。”她边说边看到他笑了,面颊、嘴唇、连耳际都泛起了红晕,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和你在一起,才使我知道了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才知道感激是人生中一种多么高尚的品质,才懂得生活在感激之中是怎样一种幸福的,所以我感谢命运。” “命运!”他又一次低声重复了一遍,红润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了起来。 这一次她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怎么?”她俯下身关切地问道,“你哪儿不舒服?” “没有。”他费力地笑了笑,敲打着自己腿上的关节,说,“刚才只是伤腿疼了一下,没事的,我们继续走吧。” 那一天,他们在公园里玩到很晚才回去。一路上,看着马路熙攘的车流和路旁建筑物上变幻多彩的灯光,他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一句话,“生活真好!” 就是在那天晚上,她知晓了一个令她痛苦万分的秘密,一个如天塌下来一般的恶讯——李全明的病情。 也许是因为那天过度地兴奋和劳累,而造成他的病情加重;也许是因为他的病情进一步恶化,而真的到了癌症晚期。那天晚上,剧烈的疼痛使他实在等不及索燕母女都睡下后再去服药,而是藉口去洗手进了厨房。就在他服药的当儿,索燕走进来一眼瞥见了他那装着强力镇痛药的药瓶。 索燕服侍过父亲,知道这种药的用途,知道能令医生开出这种药品的都是些什么病人。“你怎么在服这种药?”她大吃一惊,“你服这药多长时间了,这几乎就是吗啡啊!” “我知道。”他平静地说。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无法离开这种药了,现在靠它撑着。” 在她的不断追问下,她知道了自她回国以后他一直保守着的秘密。 那天夜里,她偎在他的怀里,听着女儿沉睡的呼吸声,哭了一夜。 沉默的钟楼 66(1) 人生有这样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候,遗憾的是它在人生长河中只是那么一段,而且还被不少人疏忽了,没能够尽其所能地利用好它,那就是一个人智力和体力的高峰期,它更多地出现在一个人正值青壮年的时候。你当时就处在那样一个时期,思维敏捷,精力充沛,总是不断地有新的想法从头脑中涌现出来,一样东西看过去就像刻在了心上,有那么一段时间简直是过目不忘。对事情的预见性和结果,也总是能得出较为准确和清晰的分析。当然,你预见的并不总是成功,高成龙的託运公司就被你预见了失败。 高成龙一脸沮丧地找到你时,你就预感到不妙。 “打了几次电话你都不在。”他说。 “出什么事了?”你问。 “开关厂的好几组高低压开关柜和一批相关仪器运到无锡时被损坏了,对方打电话过来要求赔偿,二百多万吶,我拿什么赔呀?” “运货合同订了吗?” “订了,如遇损坏全部包赔,这是你先前在时订的规矩呀。” “无锡那边咱们不是有人吗,怎么会出这种事?”你问道,“你赶紧给他们打电话,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再说。” “电话已经打过了,他们支支吾吾地也没说清楚,看样子是想推卸责任,不想跟咱们干了。刚才来之前我又给他们打了电话,一听是我他们就推说经理不在。”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不是来问你了吗,我是没辙了,听说无锡那边很快要派人来,找咱们索赔。” “你现在还有多少钱?” “公司帐上还有六十来万块钱。” “你还是去一趟吧,先去亲眼看一下再说。”你停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我和你一块去,明天就走,你回去准备一下,把有关材料也带上。” 你和高成龙赶到无锡后,首先去了车站货场查看被损坏的货物。机器的包装符合要求,木方、木板、苇席和油毡,箱体包装的见稜见角、严整结实。但机器确实被损坏了,光洁平整的开关柜表面被砸了很多坑,有的柜门已经被撬开了,机芯裸露着,显然是遭到了破坏,怕是已经不能再用了。无论谁是收货方,这也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要求赔偿是没有商量余地的。令你感到疑惑的是,这么符合要求的包装,怎么会遭到如此严重的破坏。在当时,整个铁路货运系统中普遍存在的野蛮装卸行为尽管尽人皆知,但这批货物所遭到的损坏,却远不是一般的野蛮装卸行为所能造成的。你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批货物不能排除人为破坏的可能。你将自己的看法对高成龙讲了,他也表示同意。问题是,在守卫森严的货场里闲杂人等不可能进来,而这些设备从火车上卸下来后就没有挪过地方,如果是有人破坏,也一定是在货场里面的人所为。真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就变得复杂了。问及现场的有关人员,他们都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没有人能够提供真实和有价值的情况。一连几天,你们将相关的单位都找到了,货运站管理方、派出所、装卸队还有值勤保卫人员,差不多全都是一种态度、一个口径。尤其是货运站,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理由只有一个,这批货物由于是发货方负责全程监运,到货站只负责货物运到后的接收和通知收货人取货等事宜,别的一概不负责任。因为现在谁也无法肯定这批货物就是在抵达货运站后才被损坏的。对此,你们无言以对。无奈,你们退而请求货运站帮助调查此事,但他们表示,目前人手太紧,实在无法帮忙。
第135页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你和高成龙混在卸货的装卸工们中间。这里和北京一样,装卸工们大都是临时工且来自五湖四海,有的只是为了挣够回家的路费而只干上很短一段时间。对于这种活计,你们俩都不陌生,穿上工作服,戴上披肩,灰头土脸地往人群里一站很难让人分辨出来。 这主意是你出的,工作是高成龙在货运站附近的酒馆里谈成的,代价是付出了50块钱介绍费。三天干下来,你们果真有了收穫。你们了解到,这件事情原来整个是一阴谋,货物的确是在无锡这边被损坏的,但策源地在北京,是受隶属于一家国营货运场的运输公司所怂恿,他们的目的在于利用一切手段逐步挤垮位于他们周边所有从事货物运输的单位,进而独霸这一业务,不幸的是你们被他们选中了,而且破坏的是这样一批贵重的货物。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变得如你预料的那样难办。下夜班后,你叫高成龙约上了装卸队的头儿,拉他一道去外面喝酒。 酒过三巡,待你们亮明身份说出来意之后,那傢伙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要我证明什么?”他说,“证明我们这些人故意损坏了你们的东西。” “如果这样最好。”你说,“事情当然不会让你白做,咱们也不必绕弯子,照直说,你想要多少钱?这个事好商量。”你指着高成龙说,“这是我们总经理,他出手一向是很大方的。” “这事我是不会干的,你们找错人了……当然,这事找到谁也不会替你们干,他们不敢。这事捅出去是要坐牢的,谁会干这样的傻事,更何况这事就是我们这些人干的,我们怎么会蠢到去揭发自己呢。” “但是我给你钱,”你说,“是一笔你绝对认为值得的数目,你拿上这笔钱照样可以到别处去干。” 沉默的钟楼 66(2) “我不是跟你讲了吗,这是要坐牢的,不是钱不钱的事,你们怎么就听不懂呢。”他说着,站起身离开了酒桌。“跟你们明说吧,我叔叔就是这里的站长,这件事就是他让我带人做的。” “坐下说,别急嘛。”高成龙将他重又摁坐在酒桌旁,问道,“兄弟,你帮我出个主意,这事儿该怎么办?” “没办法。”他说,“北京那边谁惹得起呀,甭说你们,就连我们远隔千里之外的,不是也得听他们的吗?人家跟上边连着呢。要我看,你们还是忍下这口气算了,要不干脆改行干别的得了。你们想,即便是你们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这件事解决了,你能保证今后不在别的地方再发生这种事吗?看你们哥儿俩也是在江湖上混的,我才对你们说这么多,换了别人我才不管呢。” 你在心里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从大环境上来说,从各方面比较,你们根本就没有打败国营货运站的可能。第二天一早,你们便来到订货方所在的厂家,除表示歉意之外还保证对这一损失承担赔偿。 “没有别的办法,为了减少更多的麻烦我们只能这样做。”你对高成龙说,“先把货物运回到北京去,和生产厂家好好谈一谈,请他们检查一下这些货物,帮助咱们减少损失,无锡这边该赔多少就赔多少。装卸队那小子说的不错,这活儿咱们可能再也干不下去了,撤吧。” “那託运公司就宣布倒闭了?”高成龙问。 “宣布希么?倒闭关门就是了,谁会听你宣布。”你说,“赔付款可不是个小数目,看样子也只能从我这边的建筑公司出了。” “这事咱们总不能就这样忍了吧?” “当然不能就这样忍了,”你斩钉截铁地说,“咱们要想尽办法减少损失,实在不行就去法院,总不能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我就不信他们能一手遮天,把这么大一个蓄意破坏、转嫁栽脏的案件搞得无人管、无人问,所有的损失全都要咱们来承担。再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并不复杂,又不是一个多难查清的事件。” “事情是很清楚,也不复杂,但我就是担心有些人只当睁眼瞎,就是不去调查。”高成龙说,“迪克,真对不起,你给我留下一个这么红火的公司让我给办砸了……” “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如果要是怪的话,就是怪你太大意了,就从没有想过咱们会遭人暗算。”你说,“这样,你马上回北京去,调查清楚咱们的对手究竟是谁?总不能连这次输给谁都不知道吧。还有就是准备资料,联繫律师,做好打官司的准备。同时,去找一找生产厂家,请求人家帮助咱们减少损失。我继续在这边寻找证据,接触一下当地的政府和法院,看看他们的态度,咱们保持联繫。” 高成龙走后,你在无锡寻找证据的工作阻力重重,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替你做证,没有一件证据能证明此案属于蓄意破坏,有人说此事属于行业管理,地方不宜插手,法院说他们不处理经济纠纷,如果说以刑事案件立案的话又缺乏证据。“等以后再说吧。”接待你的一位法院工作人员说,“也许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我们这里将来要成立经济庭,到那时你再来看一看,是不是能以经济纠纷立案。”看着那位法院工作人员厌烦的神情,听着他那轻描淡写的话语,你彻底失望了。
第136页 两天后,高成龙从北京来电话告诉你,那家国营货运站的站长和其下属的那家运输公司的总经理叫刘震亚——一个你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你紧跟着又给黄方拨通了电话,问他刘震亚曾给过他的那张名片上是否就是这两个单位,答案是肯定的。挂断电话后,连你自己也不知为何竟然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来。世界真小,你想,世事也真有凑巧,也许十几年前的那场游戏还真的要继续下去了。 你放弃了在无锡的努力回到北京。高成龙告诉你,他在北京也进展得很不顺利。当时的北京就没有几个律师,找到仅有的几个人,听完案情后也避之不及。他们差不多都是从法院退休的人员,干律师不过是为了多挣几个钱,他们喜欢接手的是那种可以原告、被告两头吃又无关痛痒的案件,与国企甚至是政府打官司他们想都没有想过,他们知晓其中的利害,不想沾惹麻烦。高成龙也曾直接找到过法院,得到的回答与你在无锡时差不多,甚至他们还告诉高成龙,这件事情根本就不属于他们处理,应该去找案发当地的有关行政部门。 高成龙还在调查中了解到,那家运输公司尽管挂在货运站名下,实际上就是刘震亚个人的。货运站绝大部分业务都由这家运输公司来做,原货运站拥有的信息、业务、人员、设备等绝大部分资产都已转移到这家公司里,其规模在北京已经是名列前茅了。 你听着高成龙的话,感到似乎正有一个巨大的深渊展现在你的面前!它是如此的古老,如此的深不可测,多看上一会儿就会令人头晕目眩。这个深渊就在你成长和生活着的城市里,这个深渊也曾令你头晕目眩、身临险境,你怎么竟能忘记和忽视了它的存在呢?不可否认,你成长和生活着的这座城市里曾发生过无数美好、激情、诗篇、壮烈,但同时也发生过无数的阴谋与黑暗。这些阴谋和黑暗就产自你面前的这座巨大无比的深渊里,它几乎无所不在。没有墙壁能限制它,尽管这座城市里墙壁很多;没有天花板能盖住它,尽管这座城市里房子更多;当然,更没有一扇大门或是小门能够关闭住它。 沉默的钟楼 66(3) 刘震亚就是由这个深渊养育的自命不凡的、整整一代怪物中的一个。他们从父辈那里继承了权势,却没有继承他们父辈那种值得继承的优秀品质和精神。尽管他们之间也无时不在相互攀比着谁的父母资格老、谁的父母级别高、谁有政治险境、谁正当红得宠,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们一致对外的优越感,他们自打一出生就被优越的光芒环绕着。你又想起了叉子当年对他们的评语:他们是红一类。如今,他们把权力变成了资产,把权力兑换成了金钱,赤裸裸地大肆贪占,还堂而皇之地将自己装扮成先富起来的改革者。他们结党营私,巧取豪夺,是中国当代腐败的根源,是腐败所以长期不能根除的权力基石。他们用彼此之间的关系织就了一张大网,利用这张大网来聚敛钱财,保护私利;他们把本该对社会和国家应尽的责任和义务降到最低,并利用这张大网来逃避惩罚。你能想像出刘震亚针对你的託运公司所策划并实施的这场阴谋时的阴险与得意,他坐镇北京,遥控无锡,指挥并掌控着这一阴谋的全部进程,现在他理所当然地又一次得逞了。过去,他与你或叉子一类的平民百姓是在不平等中生存着,而今,他与你们这些平民百姓仍然在不平等中竞争着,胜利和优势总是因为权势而不平等地倾斜到他那一边。 你当然知道,红一类们并不都是刘震亚。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尽管依仗血统高贵的优势抢先占据了社会和生活中的有利位置,但在久经历练之后,他们已经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同祖国紧密地联繫在了一起,成为了祖国的建设者、管理者、保卫者,并做出了优异的成绩,有的甚至比他们的父辈们更为优秀。不幸的是,命运让你遇到了刘震亚。 你想,就现实来看,自己的这个状告与不告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结局已经明摆在了那里。就像当年叉子与刘震亚及其同伙们的那场械斗一样,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决出了胜利的一方,因为叉子这样平民百姓的孩子不会永远胜利下去,最终权势必定是胜利的一方。叉子过去没有,你现在也仍然没有向刘震亚挑战或应战的能力,因为你面对的不是一个刘震亚,而是刘震亚们和他们身后那张可怕无比和铺天盖地的大网,以你的实力挑战或应战这张大网,几乎是没有胜算的。不要说你现在没有证据,就是证据确凿,恐怕也顶不上他的一个电话或是他的叔叔阿姨们为他写的一张条子管用。刘震亚既然敢这么做,那他肯定就有能力将你的一切努力化为乌有,甚至将你从原告变为被告。还是仔细地考虑一下如何赔付吧,你想,这才是你此时最应该考虑和急于解决的问题。 沉默的钟楼 67(1) 黄方的汽车缓缓地拐进一条胡同里,司机小王的车技和他的机敏一样,都非常令黄方满意。车子是他先前一直租用的那辆奔驰,如今他终于将它买了下来。 黄方的商社就在这条胡同的一个院落里,是几个月前他听从了你的劝说,从饭店里搬出来的。你对黄方说,饭店给你的感觉并不好,似乎总是同藏污纳垢联繫着,是夺取男人人格和女人贞操的地方,是许许多多现代罪恶的滋生地,是受政府保护、鼓励人们物慾横流、醉生梦死的庇护所,是现代人集体说谎、骗钱的地方,只要是在饭店里,甭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大都是谎话比实话多。在那里同别人做生意,很容易给人一种水中明月、空中楼阁,说不定哪会儿就摸不着、看不见了的感觉,令人不踏实。所以你帮助黄方选中了目前这个地方,目的是营造出一个能够显示商社实力的根据地。你反覆劝阻黄方,个人生活怎样都行,但在商场上千万不要太过张扬,乍富的穷人才斗富张扬。一个几辈子都是穷人,从小又受尽穷苦的人,在突然暴富之后张扬一番、过过钱瘾、当阵子烧包是可以理解的,但做生意绝不能这样。在商场上,应该给合作者以量入为出、殷实富足、诚实可信和留有余地的印象。黄方对你所说的这些并不是完全认同,但还是照你说的去做了,因为他心底里一直认为,听你的没错。
第137页 这个院落原来是一座小学的分校,每年的租金是五万元,黄方一下子签租了二年。“三合裕商社”的招牌挂在院门上方,是你父亲的手笔,镌刻在金光灿灿的铜牌上。院子里古朴、整洁,除了正房之外,东西各有四间厢房,现在是商社职员们办公的地方。拾级而上,正房高大、明亮,是商社的会议室、会客室和黄方办公、睡觉的地方。 黄方坐在宽大的写字檯前,桌面上放着好几个他需要回复的电话号码。此时,他最想听的是阿辉的电话,前些日子他曾托阿辉在南方打探汽车生意是否好做,当然是走私汽车的生意,他听说这个行当特别赚钱。他还想听的是刘冉的电话,他喜欢听她在电话里的声音。这些日子他们经常约会,今天晚上还将在华明饭店见面。随着与刘冉的接触,黄方感到自己的心里似乎装满了她的影子,先前那股复仇的初衷像是离他越来越远,他甚至都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爱上她了。当然,所有这些他都没有对你讲过,无论是他对刘冉的好感还是他特别感兴趣的走私汽车生意。因为他预料到,你的意见对这两件事情肯定都是阻力,他想办出一个好的结果出来让你瞧瞧,他想以此来证明他的长进和能力。其实,你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注意这些事情,你甚至都很少与他联繫,你已经被力不能及的赔付搞得焦头烂额。同样的,对这些事情你也在隐瞒着,你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亲人帮不上你任何忙。 隔窗望去,黄方看见商社里的员工们正在陆续走进院子,很快便各就各位地开始了工作。他走出办公室,来到了东厢房。 “早上好,姑娘们!”他问候着,高兴地看到屋里的几位姑娘都已经开始工作。谁说金钱不是好东西?他想,自己不就是因为有了钱才能开办商社、当总经理,才能在眼前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们面前装得人五人六的吗?他记得,他就是在第一次做生意赚了钱之后,才学会了说“你好、谢谢”之类的话。钱都能让自己这样的人变得有礼貌了,难道还有钱不能办到的事吗?听着打字机和复印机连续不断地发出“吱、吱”的响声,看着姑娘们纤细、灵巧的手指在键盘上不停地敲动着,他饶有兴致地像在欣赏着一幅画。 “黄总,我们还都没吃早饭呢。”一位姑娘撒娇地说。 “这好办,马上叫人去买,待会儿我来餵你们。”黄方说着注意到,这几个姑娘们穿着的崭新的白大褂里面,彩色的胸罩和三角裤清晰可辨。这是跟谁学的? 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黄方接到了他盼望的那两个电话。先是阿辉的。他告诉黄方,汽车生意可以做,他已经与海南那边接触了几次,谈得还不错,价格以及交接地点、交接方法等技术性问题目前还在谈。保守的估计,整车运抵北方之后,利润应该在百分之三十以上。当然,做这种生意风险比较大,每一地、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纰漏,否则全盘皆输,赔个精光不算,人也很可能进去,判罪还相当重。阿辉最后还提醒黄方,千万要谨慎从事,考虑周到,反正他是不会拿出钱来做这种生意的。 随后的电话是刘冉来的,让黄方惊奇的是,她在电话里竟然也对他谈起了汽车生意。 “我对走私汽车没有兴趣,”他说,“我关心的是,今晚咱俩的约会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你听我说,我哥讲,这是现在最有赚头的生意。他还让我问你要不要做呢?” “这么说,咱俩的事还是让刘震亚知道了?” “他早就怀疑你对我好了。头一次见面你塞给我名片时,他其实看见了,只不过他当时没说,没揭穿你。” “他不会没有对你评价过我吧?我估计他的评价足以打消你继续和我好下去的勇气。” “倒是谈起过你,评价嘛……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他好像对你并不是特别了解,并不像你说得那样,你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听起来,他对你姐姐倒是印象挺深,几次夸奖她漂亮……”黄方听着皱起了眉头,将话筒放在了一边,点着烟抽着,“这丫的总想打我姐的主意。” 沉默的钟楼 67(2)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刘冉问,“总什么……” “我是说……”黄方支吾道,“我总是和当老师的有缘。” “你以前和当老师的好过?”刘冉问,“真不知道你到底有过多少女人?” “女人嘛,以前倒是有过一些,但我可以保证现在就你一个。你应该有这方面自信,你长得这么漂亮,又出身名门,举止高雅,你难道感觉不到我对你的爱吗?” “偶尔倒是也能感觉到,但我同时也觉得你挺‘花’的,要是换成别人,我早就不理他了,但对你却做不到,真的,你身上有很多东西挺招人的。” “这些话都留在晚上咱们见面时再说吧,我喜欢当面听你说这些话,你现在说弄得我挺难受的,干着急又没辙。” “又犯坏!刚才跟你说的你可别忘了,绝对是大有赚头的好事。我哥说他还可以帮助你,如果你真做的话,他可以调动军车来为你装运和全程护送。”
第138页 听她这么一说,黄方还真有些动心了。 “晚上你可别又带着你那三个保镖,咱俩的事尽量别让那么多人知道。” “行,我坐计程车去。” “别,你还是坐着你的那辆车来吧,我还想开一下呢。” 傍晚,黄方比约定的时间早一刻钟来到了饭店大厅。他已经提前在这里预订了房间,他估计今晚将刘冉带上床不成问题。他从服务台领取了钥匙之后,坐下来四处环视着,大厅里比往日冷清。 报童过来时,他买了一份晚报,一边浏览着标题一边不时抬头瞟着大厅里的时钟。六点整时,他再次向大门口望去,还是不见刘冉的影子。再等十分钟,他想,如果那时刘冉还不来他就走。往日里,报纸上的那些广告他还能多少看进去一些,而今天却不行,心不在焉的他总觉得刘冉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他又朝门口望了一眼,还是不见刘冉的身影。一股怨气从他心底油然而生,电话里说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又变卦了呢? "大哥,等谁呢?“一个妖冶的女人凑过来,坐在黄方身旁。“抽只烟,大哥不介意吧?”她说着,拿起黄方放在身前茶几上的烟盒和打火机。“哇!这套傢伙恐怕得值好几千块吧?”她点着烟,将打火机拿在手里玩味着。 “放下。”黄方道。 “干吗这么不开眼……” “你想干嘛?” “不想干嘛,就是想陪大哥一会儿。”她向黄方飞着媚眼,娴熟地吐着烟圈,一只手伸向自己穿着超短裙的大腿内侧。“大哥不想请我吃顿饭吗?这会儿正是这点儿,吃过饭没准我这儿还有节目呢……” 这他妈倒是个出火的东西,黄方上下打量着她,眼前一亮。她高大丰满、皮肤白皙、嘴形长得尤其性感。他又一次向门口处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说,“你这一说我还真有点儿饿了,走吧。” 餐厅里稍微热闹些。他俩坐下后,她接过了服务生递上来的菜单。 “不知道大哥是喜欢啃骨头还是喜欢吃肉啊?” “还是喜欢吃肉,就是得嫩点儿的。” “那你算来对了,”她说着,拽过他的手放在她那柔软的大腿上,“这儿都是嫩的。” “你爱吃什么?”他顺着她的大腿向上摸去,“我猜你肯定最爱吃鸡。” “你真会猜,两天不吃我就想得不行……” “又有几天不吃了?” “快半个月了,这几天‘雷子’活动频繁,活儿不好干。” “那你怎么还敢干?” “我不怕,三进宫了我还怕这个。” “我也不怕,我这个人兴头一上来什么都不顾。” “那咱俩还真配对,阎王爷x小鬼,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 “这话上道,吃过洋鸡吗?” “吃过,什么洋的、土的我都吃过,怎么,大哥你还在乎这些?” 得,碰上个脏货!他感到有些倒胃口。 站在桌旁的服务生神情漠然地望着别处,对于他俩的调情,训练有素得像是根木头。 “阳萎你好。”就在黄方犹豫着到底带不带身边这个鸡去房间时,一个装束时髦的女人走过来沖他打着招呼。 “你是……”黄方应着,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面熟。 “你怎么还在这儿傻等啊,”那女人说,“咱们班的聚会改地方了……”她边说边在黄方身旁坐下,在桌下使劲掐了他大腿一下。 “嘿,是你呀!”他终于想起来了,离家出走、四处游荡的女孩,北京派出的、欢迎他回归故里的代表。“你可是比先前漂亮多了,真的,我差点就认不出你了。”他兴奋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个聚会是……” “改地方了,别贫了你,快跟我走吧,大伙都等着你呢。”她将他拽了起来,对愣在一旁的那个女人说,“实在对不起,今天我们班同学有个聚会临时改地方了,得赶紧走。” “你差点儿上了套,”他俩走出饭店后,她对他说,“不信你自个儿回头看看,多悬啊!” 他回头一看,果然看见刚才勾引她的那个女人正同两个一看就知是便衣警察的男人在一起,比手划脚地说着什么。 “真他妈悬!”黄方和肖冬梅坐进车里,一轰油门,将车子飞快地开进马路对面的住宅小区里。“瞧丫的不像是个‘雷子’呀?” 沉默的钟楼 67(3) “她就是鸡,前些日子进去了,现在正戴罪立功呢。”她说,“这都是‘雷子’们下的套儿,昨晚上我眼瞅着她在北京饭店诓进去两个……” 街上华灯初上,黄方开着车子,注意到后面并没有可疑的车子跟上来。“今天这事多亏你了,不然的话,我这会儿正在派出所里蹲着呢。” “这些日子正严打呢,你不知道啊?” “还真不知道,我现在都钻到钱眼儿里去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扫黄、严打,严厉打击各种刑事犯罪,逮着就没轻的,全发新疆去。”她说,“按说像你这样的劳改犯,应该时刻注意政府动向啊……”
第139页 “我x,别他妈拿我开涮了,我现在这心里还扑腾着呢,我可真是不想再进去了。” “要是我刚才不去叫你,你是不是真的会跟她去开房间?” “房间是早就开好了……我这个人吶,有时候总是管不住自己,要是你不来的话我想我肯定会那么干。” “那我还真做对了。” “要不说得好好谢谢你呢。”他将车子停在一家饭馆门口,说,“一块吃顿饭吧。” 饭桌上,黄方拉起了肖冬梅的手。“是你让我免受了二茬苦,免遭了二茬罪。”看到她并没有将手抽回去的意思,他就势又亲了一下。“我叫黄方,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吶。” “我叫肖冬梅,你早忘了吧?”她将手抽了回来,轻轻拍了拍他。“刚才在大厅里看你挺显眼的,一开始我都没敢认你,又开着这么好的车,一定是发了笔什么邪财吧?” “都是辛苦钱、血汗钱,”他反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这种活儿的?” “就在咱俩分手以后不久……就是你给我的那些钱花完的当天。” “我x!”他禁不住骂出了声。他想,他差点有幸成为她的第一位顾客。“要是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 “还不如你把我开了苞呢,是吧?现在是不是特后悔。”她说,“我曾经找过你,满大街找你,咱们俩走过的地方我不知走过多少遍……”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在我没钱的时候,我盼着能再次得到你的施捨,在我有钱的时候,我想还清欠你的债。” “我就想不通你干吗非要离家出走,干这份营生,你们家也不管你?” “怎么说呢……”她向四下里看了一眼,漠然说道,“我爸总想当我的第一位顾客……” “亲生父亲?” 她嗯了一声。 “你妈呢?” “死了。” “赶明儿我叫上几个人废了老丫的!” “那我今儿就白救你了。” 沉默。 “你刚才到饭店来干嘛?”她擦了擦眼里的泪水,问道,“谈生意还是会朋友?” “来等个人,可她没来。” “等你为她开房间的女人?” 他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她拿出钱包,打开,“我该还你多少钱?我记得有百十来块……” “说什么呢你,”他一把将她的钱包抢了过来,看到里面有一沓十元的钞票,皮肉钱!他将钱包合上,塞回她的手里。“好好收着你的钱吧,咱俩应该先好好算算,实际上我欠你多少?” “你欠我?" "对,我欠你。“他一本正经地说,“少说点,以我现在每天平均能挣三百块钱计算,一年下来起码是十万块。如果我刚才折进去,最少要半年才能出来,这半年期间我受罪不算,挣的钱不是都应该算在你的帐上吗?你就稍微亏点儿,就算我欠你五万吧。” “一天能挣三百块!你说梦话呢吧?”她笑出了声,“是不是你也干我这种活呢?” 他笑了笑没作解释。“这笔钱我明天早上给你,当然,是要等到银行开门之后。” “那咱俩现在去干什么,是去找顾客还是去抢银行?” “那都不着急,现在我就想干你……” 在车里,他俩亲吻着,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顺从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一任他动情的爱抚。 “今天晚上我哪儿也不让你去。”他发动起车子,“我真后悔那天干嘛不把你带走……” “咱们去哪儿?” “回公司,我就住在那儿” “你在公司里做什么?” “总经理。” “你能当上总经理?"她笑了起来,“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 “你最近一次同女人睡觉是什么时候?” “想听实话吗?” “随你便。” “我一个晚上都说实话的时候不多,不过我今天还是想跟你把自己说实话的记录尽量多延长一会儿。”他说,“我最近一次将女人带上床是在一个月前,没错,整一个月。” 沉默的钟楼 68(1) 车子停在了公司门口。 “三合裕商社,”她下车看着大门上的招牌,说道,“这名挺怪的,跟旧社会似的。” 黄方打开院门,转身对肖冬梅一躬身,“请进吧。” 她向院子里张望了一下,却迟疑着没有进去。“我不想进去了,”她说,“看起来你并不缺女人。” “小心眼儿。”他一把搂住了她,“都到门口了,怎么也得进去看看吧。就算不跟我睡觉,你也得关心一下朋友的发展吧,如果你认为咱俩还算是朋友的话。” “你是不是一跟女人说话就这么甜言蜜语的?” “嗯,差不多。”
第140页 他们走进院子,径直来到他的办公室内。 “呵,你的办公室可真大!”她说,“怪不得你现在说话这么狂呢。” “重要的事我们待会儿再办,”他说,“你还有什么问题或要求现在都可以提出来,我想尽量满足你。” “你每天就睡在这里?”她指着屋内角落处的那个套间,问,“你怎么不回家呀?” “我忙啊!一天到晚你不知道我有多忙,改革开放大业和商社里职工们的发财梦,都要仗着我去帮助他们实现呢。” “臭德行……你那间小屋里一定脏的进不去人了吧?” “干净极了,你可以检查一下,在兵团时我就学会自己洗衣服、洗被子了。” “你这里可以洗澡吗?" "当然可以,我带你去。“ 不一会儿,肖冬梅洗完澡回到屋里,水灵灵地站在黄方面前。 “这地方真不错,”她说,“院子里安静极了,总在这儿呆着的人都能长寿。” “喜欢这儿你就来吧,我批准了。”他说,“你想在这里干什么?我看你当个秘书准能行,挺机灵的。” “秘书!”她哼了一声,“白天是大伙的秘书,晚上是你的上炕老妈子。” “要不说你机灵呢,不用领导指派,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活儿。” “美的你……” 他们相拥着,走进了他的卧室。 “你是第一位来此过夜的女人。”他说着将她抱了起来。 “又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我说过了,今天晚上我要是说瞎话,肯定提前跟你打招呼。” 她从他的怀里滑下来,深情脉脉地望着他,轻声道,“你给我脱……”柔和的灯光下,她的样子楚楚动人。 他们赤裸着相拥在床上,她轻柔地抚摸着他。“你一点儿也不阳萎,这么大……你想要我怎样就说,我想好好地伺候你……” 他感到舒服极了,仿佛有些当年与翠翠在一起时的感觉,他惬意地呻吟着,身体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她伏在他的上面,将他送进了她那温润、柔软的身体里。她时而摇动,时而起伏,动情地呢喃着。俄顷,她从黄方身上下来躺下,高高地仰起双腿,对他道,“干我,你不是早就想干我了吗?使劲干我,唔,快,干死我……”她弓起身子迎合着他,丰满的乳房剧烈地颤抖着,令他感到心旌摇迤,周身震颤,情难自禁地到达了高潮。 “好吗?”她伏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好极了!”他说。 “睡吧,大忙人。”她跪在他的身旁抚摸着他。 “你别对我太好了,我消受不起。” 电话铃声响了。 “接吗?"她问。 “不接,现在几点了?” “12点。”她答着,抚摸他的手并没有停下来。 在此之前,翠翠、李梅、刘冉的面容一个个地在他脑海里闪现着。电话铃响时,他的脑海里出现的正是刘冉的身影。会是她的电话吗?爱谁谁吧,他感到周身酥软,眼皮涩得睁不开,电话铃声停止时他已经睡着了。 曙光熹微,他一觉醒来。 “睡得好吗?”她问。 “好极了,”他伸着懒腰,揉着双眼,“你呢?” “我没睡,”她说,“想跟你说会儿话。” “说吧。” 她的手又移到了他的身上。“如果我说的话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行不行?” “行,我就当你说梦话呢。” “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也就是二十一、二吧。” “谢谢你,我都快二十五岁了,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挺招人的,又白,又有股媚劲儿,我想无论哪个男的见了你大概都想干你……” “这话出自你口,是骂人呢还是夸人呢?” “当然是在夸你,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也就是我能受得了你这么夸,不过,我还是得再一次谢谢你!你想要我吗?” “你是说来这儿工作还是和你睡觉?” “是要我当你老婆。” 沉默。 “甭急着回答我,”她蠕动一下身子,“多坚持一会儿,争取把你说实话的时间坚持到我走以后。” “我想……这事也许……我想我不能……”他支吾着,感到一直在他胸前抚摸着的手拿开了。 沉默。 “怎么不说了?” “梦醒了……”她的声音遥远而又苦涩。 他觉得床垫颤动了几下,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索索的声音。他睁眼一看,见她正在穿衣服。 沉默的钟楼 68(2) “你要干嘛,”他坐起身,“现在就走?” 她嗯了一声。 “天还没亮……” “我是夜莺,走惯了黑道。”
第141页 “你等一下,”黄方腾地一下子跳下床,紧紧地抱住了她。“先别走,没准儿我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帮助你,比如说……钱……” “别再跟我显摆你那点儿臭钱!”她一把推开他,“告诉你,我就想结婚,听清楚了,我就想结婚!想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再不当现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任人糟践的鸡。” “这种事你让我……确实为难,再说,我已经有了女朋友。” “肯定是一门当户对、家里有权有势的千金小姐吧,要不就是一如花似玉、又傻又纯、还挺喜欢钱的大学生。那你干嘛还来x我,真他妈噁心!你是不是跟人家小姑娘玩儿腻了,想上我这儿开回野荤、尝口鲜儿呀?你这笨蛋,你这傻x,你这个大傻x!明跟你说吧,我这儿早就没鲜儿可尝了,我早就是个让人x得不再x了的烂货了,我得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x我一回,你还不知道吧,我一晚上接过三次客,前头后头……” "你给我住口!“ “怎么啦,听不下去了吧,受刺激了吧?活该!要不说你是个大傻x呢,你就真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你x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告诉你吧,我每次干活儿时都是这样……你以为你在我这儿有什么特殊待遇吶,一点儿也没有,一点儿也不特殊!别以为你有了那么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怎么着了似的,在我这儿全一样,我说要好好伺候你是蒙你吶,我跟谁都这么说……” “啪”地一声,黄方一个嘴巴扇过去,打得肖冬梅一个趔趄扑倒在床上。 “你打我!好……你接着打呀……”她一挺身站了起来,倔强地扬着头,“你干吗不接着打呀?算上你这次,我挨顾客的打正好是个整数,我都记着呢。” “我……我真不是成心的……”黄方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我不是人……我确实是个傻x!”她伏在他的肩头,失声痛哭起来。 天亮之后,他俩在办公桌前相对而坐。 “现在是我兑现欠帐的时候。”他打开保险柜,“你是要现金还是要将钱转到你的户头上?” "我没有银行户头。”她起身拿过她的背包挎在肩上。“还是欠着我吧,包括你应允我的那份工作。” “这钱你说什么也要拿着……” 她隔着桌子拍了拍他的脸,说,“你忘了你说的话,我们是朋友。” 他将她送出大门,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脑子里乱闹闹的。她能去哪里呢?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可鄙、可恨、可恶,简直是可恶之极!猛然间,他想起了远在小兴安岭林海雪原深处的那间小木屋,眼前不停晃动着翠翠那深情、期盼的目光,儿子那白白胖胖的小手和他那红润的像苹果似的脸蛋……这一切都是你做下的吗? 他又想起了刘冉。此时,在经历了与肖冬梅这难忘的痛楚之夜以后,他觉得自己该收收了,像是已经到了悬崖勒马的时候了。从今往后别再去伤害任何一个女人,他对自己说,就从刘冉身上做起。他现在觉得,当初自己想在刘冉身上实现对刘震亚的报复,简直是太不地道。一报还一报,玩弄一个毫不知情的女人的情感和贞操,来使自己的心理获得平衡,这不像人干的事呀!他感到早晨的清风将他吹醒了许多。 他回到屋里时电话铃声刚好响起,是刘冉,他想着,拿起了话筒。 “是我,”电话里传来刘冉的声音,“昨天我去晚了,到那儿后找了半天也不见你。” “我走了,已经过了半个小时。”黄方说,“你知道,我没有等人的习惯。” “对不起!”刘冉似乎在抽泣,“都是我不好……后来我给你打电话,你那里一直也没有人接,你是不是回家了?” “我的事待会儿再说……你是不是和男人约会总是晚到?” “你胡说什么,你是我的头一个,我从没有过男朋友。昨天要不是我哥他……” “他怎么了,不让你见我?” “嗯……” “你跟他说了咱们的事?” “说了。你想,现在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跟他说,要是换了你你不说?” “我也得说……你哥他对我一定特满意吧,都怎么夸我来着?” 沉默。 “他一定夸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痞子、流氓、资本家的狗崽子,对了,还得加上是个大骗子,要欺骗你的感情,除了有俩糟钱儿别的屁都没有。” “他说的这些我都不信。” “你应该信,我的的确确就是这么一个人。不但想欺骗你的感情,还想玩弄你的身体,真的,有好几回特想玩儿你,我昨天提前就在饭店为咱们开好了房间,我想你在床上一定特好玩儿,我想你不但模样好、身材好,下边也一定是我最喜欢的那种,一定能够配合我玩儿出好多新花样……”
第142页 “住口!你真是一流氓……” “这么认识就对了,我还就是一流氓。” "可你昨天还不这样……流氓,我问你,干嘛你偏要拿我下手呀?” 沉默的钟楼 68(3) “赶上了呗,再加上你哥欠了我点儿债……他没对你说起过?” 沉默。 “流氓,我要见你。” “实在对不起,我不想见你。再说,我马上要去广州,还要去海南,十点的飞机。” “我现在就想见你……” 黄方挂上电话,长舒了一口气。 沉默的钟楼 69(1) 黄圆走进办公室,穿过那条由办公桌和书柜排列起来的走道,来到属于她的那块两平方米大小的天地间。她坐在办公桌前,看了眼贴在她面前的那两张条幅,一条上写着:有容乃大;一条上写着:胸有朝阳。一位书法家向她献殷勤时的馈赠。他还不知道,你就是她胸中的太阳。 “大伙都忙着吶,”随着屋门被推开,一个刺耳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老刘啊,好久不见了。” “哎,这不是校长夫人吗!”老刘问候着,紧忙站起身故作惊讶状,让人看了着实噁心。“您怎么今天光临了,大伙都把手中的活儿放放,校长夫人来了。” 桌椅板凳一阵乱响,大家都挤到了老刘那里,笑声、问候声嘈杂一片。黄圆坐着没动,她戴上了耳塞机。是不是不会拍马屁就当不了官儿?在这方面不服老刘不行,他那马屁拍得确实精彩,时间、空间和力度都掌握得特别看好。 “你们屋里的那位美人呢,她没来上班吗?” “黄圆,”老刘接过话茬,喊道,“校长夫人叫你吶。” 黄圆无奈慢悠悠地走出来,摘下耳机,冲着校长夫人说了句,“您好。”她看到她怀里抱着一只长毛狗。 “我就喜欢人家黄圆这长相、这作派,端庄大方、冷艷绝伦,快,坐到我身边来。”校长夫人拉着黄圆的手,“你看这手长得,谁家要是养这么个姑娘,该多壮门面吶。”她边说边解开身上的翻毛大衣,“这屋里可真热,该给你们添台加湿器。” “没事,我们都习惯了."老刘向前弓着身子,想摸没敢摸地指着校长夫人怀里的那只狗说,“这小傢伙真可爱,多喜兴呀,不过这天气可得注意点,小心它待会儿出去感冒了。” “还说呢,它让我操心死了,整天淘气不说,还总生病,这不,半个月了感冒刚好。” 老刘深深地嘆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那只狗,像是生怕把它惊着似的,说,“它这一病,是真让人揪心哪!” 正在这时,校长程亮脚步腾腾地拽开房门闯进屋里,“正好,都在这儿呢……”他身上披着一层厚厚的雪,来不及掸掉,就沖他老婆嚷道,“你干吗来了?家去,家呆着去,还他妈嫌给我添乱添的少是不是?”他从兜里掏出一沓子信纸,拿在手里挥舞着,“还省了开会了,敢他妈给我告到监察部去,还反了你们了,咱们走着瞧,玩儿阴的,我也会!这材料我都拿到手里了,待会儿我就让人拿到公安局作笔记鑑定去,哪个也甭想跑,敢跟我来这套,跟你们明说吧,本校长从来就是拿整人当解闷儿。这东西是谁写的?有种的你他妈的站出来,明告诉你们,这一把我陪你们是玩定了……这事不急,咱们今天先放到这儿,馊不了也臭不了,等我查出来到底是谁,我好好地陪他玩一把!”停了一下,冲着黄圆说,“黄圆,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黄圆的心里咯噔一下沉重起来,她跟在程亮身后,走进他的办公室。 “坐吧,”程亮的口气明显缓和了下来。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緻的盒子,打开,推到黄圆面前,“吃吧,瑞士巧克力,受贿所得。” 他说的是实话。黄圆知道,在他那写字檯下面的抽屉里,不仅有巧克力,还有高级菸酒、各类补品、女人饰物以及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外国礼品,都是受贿所得,有时也用于行贿。 “说说吧……”他拿起几片花旗参放在嘴里嚼着。 “说什么?”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可不希望你把这两样都占全了。”他拿起桌子上的那沓子材料看着,说,“这里面也有你的不少功劳吧?还有你的大名呢,黄圆在1987年10月12日说……还用我再往下念吗?” “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黄圆分辨着。 “不敢承认,我猜你也会是这么一种态度。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积极的态度,起码比对抗到底要强。在今后的事态发展中,你打算怎么办,保持中立?” “我确实不知道您说的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别急,我现在就让你明白一下……”他喝了一口茶,翻着手里的材料,说,“在这上面,我贪污腐化、作风败坏、行贿受贿、结党营私、打击报复……这么说吧,现在时髦的那点坏事我都干全了,刚修的学校大门就被我拆了,重又盖了一遍,花了一百多万,黄圆说,这钱能花,但教学用设备却老的老、破的破,连一台投影仪都没有……这话你说过吧?自古来年,官不修衙客不修店,我这是在改革,是在搞基本建设,是提升学校整体形象的一部分。下次再告状记着找点有用的事,这么告不是成心给我添彩呢吗。你们现在是把我给告了,但又能怎么样呢,就凭着这么几张破纸?明跟你说吧,屁用不顶!我现在仍然是一校之长,这材料上去好几个月了,有什么用?我依然大权在握。这些东西能经由组织系统转到我手里,不是已经说明了全部问题吗?这年头,不把方方面面的基础打结实了还想当官?这基础的牢靠程度你是想像不出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它的牢靠程度绝不是这么一份材料能动摇得了的。跟你明说吧,这上面所说的事我都干过,还有一些事你们还没有掌握,即便是今后知道了你们也没辙,因为你们缺少一件最重要的东西,证据。我有多高的智商,你们应该清楚,这些证据别提你们找不到,就是监察部也没戏!别看你们现在一个个煽风点火,瘦狗紧颠,都在我手里攥着呢。回去后,你把这些话捎给他们,我知道你跟他们不错。”
第143页 沉默的钟楼 69(2) “我跟谁都不错,”黄圆站起身,说,“您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着什么急呀,我今天还挺有情绪,咱们多聊会儿。”程亮又拉开另一只抽屉,拿出了一盒金光灿灿的首饰,推到黄圆面前,“喜欢吗,随便挑一只吧。” “谢谢您,我从不戴首饰。” “好习惯。”他翻弄着那些首饰,说,“不要以为我这是在堵你的嘴,那你可就真错了。你们也不想想,在上头,在局里、在区里、在市里,咱们说话的分量能一样吗?你还太嫩,老话说,近商富,近官穷。我在有关领导那里的花费绝不是一星半点的事,你以为我也跟那帮俗人似的,夏天送几张游泳卡、冬天扛一筐烂柿子去呀,我连彩电、冰箱都拿不出手,我跟领导一分现钱都不来往,送过去的只是一句话,一句话,你明白吗?” “不明白。” “比方说吧,你明天要出国,我这儿一个电话先打过去,准保让你一下飞机就有人上把金、下把银、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没见过的都让你见了,没尝过的都让你尝尝,让你舒坦晕了算。你回国前,准还会得到一堆你想买而买不起的东西。当然,这一切都会在令你感到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才会进行。在你回国后的某一天里,在我认为合适的时候,我才会揭开这个谜底。让你明白,你所得到的这一切,原本出自我的腰包。或者,你的孩子想出国,我会送给你一句话,这事你甭管了,我来办。当你不久后便拿到了护照、签证、入学通知和机票等出国留学所需一应文件时,大概没有人掂量不出这其中所要花费的时间、心血和含金量吧?你吃惊了!”程亮不无得意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干?没办法,逼的,我只能这么做。不然的话,我怎么能在这个人人觊觎的位置上坐稳,怎么能够把一个普通的中学校长做得如此风光,更重要的是,又怎么能够对付得了你们这帮背后下傢伙的小人们呢?顺便告诉你,我现在不但很安全,而且还刚刚被列为第三梯队,前程更看好了。” “我该走了。"黄圆边说边向门口走去。她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太可怕了!这还是人吗,这样的人还怎么跟他共事? “别忘了我让你捎给他们的话,”程亮赶前一步,挡在她面前,“记住,两全难保,背人不祥。你应该劝劝他们,少搞点阴谋,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可以跟我明说嘛,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办到。比如说你,眼看着高级职称就要到手了,又跟他们搅和到一块,能不受影响吗?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聪明人,好好想一想我的话……”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并没有拿开手,而是顺着她的后背向下滑去,最后停在了她的臀部上,上身随之向前倾过来。 黄圆腰身一扭摆脱开他。他这是第几次了。她满脸通红地站在门口,说,“校长,我想调走。” “调走?"程亮一怔,“去哪里……是刚刚决定的吗?” “不是,我早就想调走了,最近才联繫好。” “还在教育系统吗,那个学校?” 沉默。 “这就不好办了,你想调到哪儿去都不明说,组织上又怎么能够考虑你的这种请求呢?” “是这样……”黄圆支吾着,“我想去教科所,还不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呢?”她终于吞吞吐吐地将已经联繫好的接收部门说了出来。那里的副所长在同意接收她时特地叮嘱她,千万别过早地将接收部门告诉别人,尤其是别对程亮说,他最讨厌同他打交道了。 “原来是这样,”程亮坐回到办公桌前,盯着黄圆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电话拨通,说,“老刘,你过来一下。” 楼道里响起了老刘忙不迭的脚步声。他推开门,探进屋里半个身子,问,“校长,您找我?” “进屋坐吧,”程亮抬了抬手,说,“黄圆想调走,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老刘左右看着他俩,紧张地说,“她没跟我说起过,我真的不知道。” “你同意她调走吗?”程亮问。 “这事……我说……还是组织决定吧。” 程亮“哼”了一声,扭头对黄圆说,“你先过去吧,我们研究一下,尽快给你回音。”看着她迟迟疑疑的样子,他又说,“我的办事效率你还不知道,最迟明天给你回音。” 看着黄圆走出去,程亮说道,“老刘,你真是老奸巨滑呀,你想两头讨好,恶人让我一人当是不是?” “校长,我不是……”老刘侷促地呆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是该走该留、该站该坐。 程亮双手抱在胸前,仰头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一言不发。 “校长,”老刘怯懦地说,“要不我也先走吧,下节我还有课呢。” “你别走,给我惹完了祸,就想抬屁股走人……”程亮睁开眼,坐起身子,说道,“你就在这儿看着,看着我超不过十分钟就把这件事情给办了,让你也见识一下,什么叫效率。”
第144页 他一边说一边拨通了电话。 “是胡局长吗?您好,我是程亮。对,有个急事要跟您汇报一下,我想辞职……对……想挖走我的人是不少,还都是高薪聘请,但我对钱没兴趣,这您还不知道……主要是没法干了我这活儿……我这儿一个劲地玩命干,别人老在底下给我撤火,我实在是没法干了,这学校要是弄不好是您没面子,我无所谓……对,是有人想把我这儿的一位主力教师挖走,英语的,是谁您就甭问了,反正那人是您的得意门生,要不我也不会给您打电话,对……就是郭所长,这可是您猜出来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沉默的钟楼 69(3) 放下电话,程亮一脸得意,“胡局长说了,咱们学校是重点保证校,谁也甭想从咱这儿调人出去,估计他这会儿正给姓郭的打电话呢,这顿撸轻不了。”说着,他又拨通了电话,“黄圆,刚才我和老刘碰了一下,同意你调走,急事急办嘛,也别非等着校务会上研究了。你抓紧点儿,争取在两、三天内把手续办完,反正都还在一个区、一个系统里,两边一同意不就行了嘛。” “谢谢您。”话筒那边传来黄圆高兴的声音。 “这有什么好谢的,人才流动嘛,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程亮手握话筒望着老刘,笑着说,“抓紧时间把工作交代一下,别忘了跟同事们都告个别。”随即,他又给校内人事干部打过电话去,彻底堵死了黄圆调走的一切可能。完事之后,他抬头看了下表,“怎么样,刚好十分钟。工作就得这样干,言而有信,高效率。老刘,看见了吧,谁也甭想跟我过不去,这回我让她想走走不成、想留留不下,等着她,等到她伸出脖儿来脑袋正在门缝儿里时我再夹她,我夹死她!” 黄圆坐在办公桌前愣了半天神 ,最初的兴奋过后,她有些不安起来。她百思不得其解,像程亮这样一个阴险狠毒、睚眦必报、整起人来让人防不胜防的主儿,怎么今天对她的这件事情答应得这么痛快?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屋里的人们都吃饭去了,她望着眼前被割成一块一块的办公室,一阵孤独袭上心头。 老刘走进来,见黄圆一人站在屋里,问道,“人呢?” “全都吃饭去了。”黄圆答。 老刘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嘆起来。 “怎么啦?”黄圆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血压又上来了吧?” “没事,我就是觉得有点累了。” “老刘,我就要调走了,这么多年您总照顾我,谢谢您。如果我要是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可别往心里去,我年轻,不懂事。” "没有没有,这些年咱们处得挺好的,你业务能力强,帮了我不少忙。” “您也甭瞒我了,我都看出来了,您肯定是因为我这件事又挨撸了,您可千万别生气,您还有一年就退了怕什么,听说老伴特疼您……” “就怕这一年他也不让我好好过呀!” 沉默。 “刚才,你调走的事跟别人说了吗?” “没有。怎么啦?” “黄圆,你说我这人怎么样?” “挺好的。” “说实话。” “是挺好的……就是有时候……有点儿软。” “可我不想再继续软下去了,你说的对,我应该挺起来。就从今天中午开始,就从你调走这件事情上做起。”老刘一反常态地挺直了身子,盯着黄圆那坦诚、信任的目光,激动地把刚才在校长办公室发生的那一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黄圆静静地听着,方才不祥的预感得到了印证,心里反倒冷静了下来。怎么办? “你得赶紧想个办法,”老刘说,“一想起他说的话,我就一身身的冒冷汗。” 电话铃响,她拿起话筒。 “你好吗?”话筒里传来你的声音。 “我挺好的。”她说着,只觉得鼻子一酸,热泪盈眶。 “我怎么听着不大对劲……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就是有点感冒……”她说着瞥了老刘一眼,心里突然决定,什么也不跟你说,她要自己处理这件事情。 她刚把话筒放下,铃声又响了起来。 “找谁?”她烦躁地问。 “就找你,”是程亮的声音。“哪儿来这么大的火?连句你好都不会说……这电话一直占线,是你打的吧?是联繫调动的事呢还是与情人倾谈?” 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 "程校长,我……我又有点儿不想走了……” “说说原因。” “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有点捨不得似的,毕竟在这儿呆了这么长时间,一切都熟了,还有,我们之间……好像有些误会……有些话也没说明白……” “你别说了,这样吧,我马上要去开会,今天下班后,六点整,咱们在枫树饭店门口见。”
第145页 “行。”黄圆爽快地答应下来。 下一步怎么办?黄圆忖着,对老刘说,“下午我就不来了,谢谢您能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你可得小心点,”老刘叮嘱道,“你可要想好了。” 下午六点,黄圆准时来到枫树饭店门口。她穿着一件闪亮的红色风衣,里面是一套黑色的短款装束,脚下是一双鲜红色的高腰皮靴。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四处环视着,晚风不时掀起她的风衣一角,露出她雪白的大腿。她看到,程亮从饭店里面走了出来。 “您已经到了,”她说,“没想到真凑巧,今天是情人节。” 他们走进饭店,他把她径直带到了他已经预订好的餐桌旁。 “你真潇洒,”他说,“不仅是指你焕然一新的装束,还有你的活法。” “是吗?我倒没有认为自己有什么潇洒之处,实际上,我活得挺累的。”她扑闪着她那双大眼睛四处环视着,说,“我觉得,潇洒都是假装的,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一般都是刺激受大发了。” 沉默的钟楼 69(4) “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他说,“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你,你这个人吶,有着截然不同的好几面。” “没这么复杂吧,我这个人特傻,别人只要对我稍微表示一下,我就进圈套。”黄圆微笑地说着,随手将打开的挎包放在两人之间。 “不,你是个聪明人,我一直这样认为。怎么又突然不想调走了呢?” “我不是不想调走,而是不想就这样走,我不想得罪您……” “要不说你聪明呢,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哪头风硬。”他说着,试探着抓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你的手真美,修长柔软、白皙娇嫩……要说这上帝也太不公平,像你这样从头到脚找不出一点瑕疵,哪儿都是那么迷人、性感,真让女人嫉妒,让男人疯狂……难道你自己没有感觉吗?” 他一点过程也没有,他已经迫不及待了。“校长,”黄圆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声音变得甜美而柔弱。“这是在哪里啊,我有点害怕。” “这是在枫树饭店,别怕,这里没有校长,只有你和我,只有咱们俩。”他更近地凑了上来,“还是别走了,我们在一起,我能给你幸福……” “你把我弄疼了……”她说着,并没有抽回她的手。“你说你能给我幸福?” “是的,我可以给你你所想要的一切,职称、房子、金钱、出国……” “你很有钱吗?" "还行吧,这张卡上就有五十多万美元,送给你。“ “这么多钱!我可不敢要,要是我有这么多钱恐怕连睡觉都不踏实了。” “这算什么?” “我怕公安局半夜找上门来。” “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就这么回事。我算什么,我才哪儿到哪儿,和我知道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比起来,我连条小鱼都算不上,顶多是条地里滚的泥鳅。要不说你们告也是白告呢,我所赚的每一笔钱、所干的每一件事,都跟上头连着呢。就算万一有那么一天我进去了,谁也甭想好。他们要是不把我弄出来,就都等着上里面就伴去吧。” 趁着服务员过来上菜,黄圆抽出手来,为程亮的酒杯加满了酒。“那您可就不够意思了,人家领导对您多好啊,处处给您撑腰、处处护着您。” 程亮笑了起来,说,“他们确实对我不错,够意思,有时候我想起来就憋不住想乐……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是香港居民了,持有香港护照,随时都可以撤退。护照是两万美元买的,让我捞了个便宜。发展一个香港居民加入共产党,让他当官、还给他分房,你说这帮昏官有多可爱!” 她感到,他便说边把他的手伸到了她的大腿上。他的手很烫,像一块灼热的炭块捂在那里。是不是可以结束了?她向前弯着身子,头伏在桌子上,“哦……哦……”她轻声呻吟起来,下意识地把腿夹紧着。 “你的腿真美!真柔软!哦……我终于触摸到了你,乖乖的,宝贝……你在颤抖,你动情了……乖乖的,宝贝,好好地让我消受你吧……你的身体在颤抖,你的乳房也在颤抖……哦,宝贝……你动情了,你受不了了,跟我上床去,宝贝……”他的眼里喷射着慾火,嘴上语无伦次地说着,将手顺着她的大腿内侧向上摸去。 “程亮!”黄圆低声喝着,一把扯开他的手,站起身整理着衣服,抄起面前那杯啤酒泼在了他脸上。“该结束了,”她说着,掂起桌上的那只挎包,拿出一支银灰色的微型录音机,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你先看看这个,对这个牌子录音机的工作性能你不怀疑吧?我已经用过了一段时间,确实好用。感兴趣的话,咱们是不是在这儿先听一下。你不是总是担心我没有证据吗?现在你可以放心了……还有,下次再摸别的女人时,把手弄得清爽些,这样才会让女人感到惬意,你的手又湿又热,给人的感觉太紧张。”
第146页 “你!”程亮先是一怔,而后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条美女蛇,你这个婊子……我饶不过你!” “这事还真难说,饶不饶你的主动权现在我手里。”她微笑地说,“还有,我只允许你在今天晚上、在这里这么说我一次,下不为例。” “你真卑鄙!” “比你可差远了。” “你准备怎么样?" "那要看你怎么表现。"她说着,拿起桌上的面巾纸递给瘫坐在桌旁的他,“把脸擦擦,咱们该走了,把你一人仍在这儿像是被我甩了似的,你不是特好面子吗?” 他无奈地站起身,随着她向门口走去。路过商品部时,她停下脚步,指着柜檯里的鲜花对他说,“买束鲜花回去送你老婆吧,别忘了今天是情人节,香港人不是都过洋节吗?” “我他妈不回家!你管得着吗?” “那也别自杀去。”黄圆依旧面带笑容地说,“起码别在今天晚上这么干,省了让我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堵得慌。” 他们来到饭店门口,黄圆停住脚步。“再见吧,”她优雅地沖他摆了摆手,“程校长,明天见。”说完,她快步走出了饭店大门。 天气很冷,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着。七点刚过,街上的行人变得稀少起来,只有偶或迎面走过的几对情侣依偎着,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行色匆匆。与空荡荡的马路形成对比的是,几乎所有的歌厅、舞厅和酒吧里倒是满座。节日多像一辆喧闹的列车呀,她想,只有与亲人一起才有资格乘坐。她觉得,路旁所有的窗户里透出的都是那种温馨的光芒,让人不难想像出那灯光下的欢声笑语、亲亲密密。街上的门都锁着,它只对亲人开放,人们利用节日聚到一起,在拥挤和厮碰中享受亲情。 沉默的钟楼 69(5) 生活的列车,节日的列车,你何时有资格乘坐? 她慢慢地在路边走着,雪花不断地落在她的脸上,凉滋滋的。方才,她还被到手的胜利激动着,此刻却又顾影自怜起来。美女蛇、婊子、卑鄙……程亮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着。你都作了些什么?不觉间,两行冰冷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起风了,她竖起领子低着头,快步向家中走去。家!她想起了你。 回到院子里时,她看见屋里的灯亮着,隔着窗子见到了你的身影。她猛地拉开房门,一下子扑进了你的怀里。 沉默的钟楼 70(1) 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在索燕的一再坚持下,李全明还是住进了医院。 “我知道自己的病。”他总是这样说,“不但医院、整个人类都对这种病没有办法。这方面的医书我看了不少,和医生知道的也差不多,能够决定我生存时间长短的不是医生和药物,而是我个人的体质和毅力。” 那些日子,只要是能抽出一点空,索燕便要赶到医院去照看李全明。到了夜里,医院里的宁静是那样令人孤独无助和惶恐不安,仿佛在这种宁静中,地球停止了转动,生活处于了僵滞。空空荡荡的走廊,被病痛折磨得辗转反侧的病人,唯一能打破这宁静的是护士间隔一段时间出来查房的脚步声。没有人否认医院治病救人的功能,但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夜晚,总会自然而然地引发病人和守候、看护在这里的病人亲属们的总结和思考,人生中的憾事和错误又是他们思考得最多的事情。在这种宁静里,索燕更多的是处在一种麻木之中,只要思想起来,脑子里便充满自责,她越来越感到在与李全明的关系中,自己犯了太多的错,太多难以补偿的错,而他给她的却是那么多!看着他躺在床上痛苦万分的样子,她感到死神正在一步步地向他靠近,不可抵御的病魔正在吞噬自己的爱人、恩人,将孱弱的他吸入死亡漩涡的中心,将自己残存的希望和幻想都化为乌有。而最让人难受的是,面对这一切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魔一步步得逞。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让人痛苦万分的事情吗?一想到他走后留给自己的孤独,她感到就像是有一座大山在向自己压迫过来一样,这种孤独感如此深重,以至于想要减轻它就像幻想用勺子把大海舀干一样。 仿佛是一种恶兆。那天,她买来插在他床头花瓶里的玫瑰,仅过一天就枯萎了,而通常好几天都不会这样。看着她忙着在那里收拾,嘴里念叨着要马上再去买一束来重新插上时,李全明说,“先别去买了,我想出去一趟,特别想出去看看……” “你想去哪儿?”她问,“要不我回去把女儿也叫上,这会儿她应该放学了。” 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想让女儿看到我现在的模样,就咱们两个人去,去北海。” 那天,他的精神特别好,可能是镇痛药加麻醉剂又一次产生了奇效,也可能是生命垂危的患者都曾出现过的那种回光返照。他的声音又像流水那样清澈,额头上的皱纹也不见了,晦暗的脸色显得红润了许多,似乎全身的疼痛已经消失,竟然谁也不用帮忙就自己坐立了起来,活力四射的眼神奇妙地又出现在昨日还处于垂危状态中的他的脸上。 “我们偷偷地出去,别声张,”他悄声道,“这会儿正是医生、护士们交接班的时候。”
第147页 她推着他慢慢地走过住院处长长的走廊,当时,医护值班室里站满了人,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转过头来向走廊里看上一眼。来到医院门口,他们又顺利地叫到了一辆计程车。而通常这些司机们是不愿意拉残疾人的,他们嫌麻烦。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黄昏里,他们又一起来到当初他们相识的地方。面对着清澈的湖水,眺望着对岸绿树环抱的白塔,他显得非常激动,他执拗地要她帮助自己坐到当初他们相识时他坐过的那张长椅上。 “这样多好啊!”他拉着她的手,说,“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现在想起来,这一切就像不久前才发生的……那天,我一把拽住了你,把你从困境中拉了回来。” 她望着他痛心地想,今天我却无法将你从病魔手中夺过来。 “在我的人生中能够与你相识、相爱、组成家庭并有一个那么可爱懂事的女儿,真是莫大的幸运,真的,我总是这样想。其实,咱们之间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是我在不停地付出、给予,我觉得,你同样也是在给予、付出。”他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望着水面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道,“有时我甚至这样想,我们之间的爱情就像我的病……” “你说什么?”她惊诧地问,“你是说我们的爱情像你的病,像癌症!” “是的,尽管这话显得有些可怕和难听,但我此刻实在想不出比这更恰当的比喻。”他说,“就像不断繁殖的癌细胞和淋巴液不断地侵蚀着一个人的肌体,癌越发展,病人就越清楚,任何药物都无法制服它,任何手术都不能将它根除。因为此时癌症已经夺取了这个人的每个器官,每一处组织,他再也不是他自己,而是同癌混成了一体,混成了一种只能用死亡来分解的粘液了。就像我现在提到‘我的病’时是平静、宽容、甚至还带有几分亲切的口气一样,我对你的爱就达到了这种程度。我爱你,我爱你爱到了绝不忍心让你哪怕是有一点不开心的地步。为了这种爱,尽管我自己受到过创伤,但决不会让你受到创伤,尽管我自己受到过背叛,但决不会让你受到背叛,就因为我爱你。我甚至爱你的缺点,爱你的过失,爱你的犹豫,爱你的迷茫,爱你的谎言,爱你的一切。抛弃你就是抛弃我自己,抛弃你的幻想,就是抛弃我的幻想,抛弃你的希望,就是抛弃我的希望。这就是我对你的爱情,你说他像不像一种病,一种得了就无法治癒的病?” 他不停地说着,她的热泪不停地流着。她要他不要再说,并用亲吻阻止着他。他们拥抱在一起,紧紧地拥抱着,动情地亲吻着,像热恋中的情人们一样。 沉默的钟楼 70(2) 当他们离开公园时,夜空阴沉沉的,看不到一颗星星。本来很多天都是骄阳似火,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但那天却阴沉下来。那天夜里,先是狂风大作,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暴雨,闪电不停地划破夜空,雨水充满了街道,直到黎明时分一切才恢复平静。早晨的天空依然是阴沉沉的,好像灌了铅一样,街面上流着雨水,被刮断的树枝和砸落的树叶令街道显得杂乱不堪,路上的人们低着头匆匆赶路,脸色和天空一样阴沉,到处都预示着不祥。 就在这天夜里,李全明走了,永远地离开了索燕和他的女儿。她感到当时就像自己一直依靠着的一座大山突然间倒塌了似的,将她深深地埋了进去,压抑、黑暗、看不到一丝光明。 她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是在太平间。当时,太平间外面站着几个她不认识的人,他们站在那里沉默着。她被推入到一个大房间里,一支小小的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发出微弱的光。那里的工作人员见她进来,将一辆蒙着白被单的担架车推到她面前。白被单下面是李全明的尸体,从头部、放在胸前的双手以及双腿的形状很容易辨认出来。工作人员揭去了被单,她看到了他。她好像看到他又像往常那样伏在桌前,专心致志地为别人检修电视机时的模样。他穿着她为他买的那套黑色的衣服,里面穿着雪白的衬衫,头发像起伏的波浪。昨天,他们还一起坐在北海岸边相亲相爱,而今天他却一个人孤独地走了。他僵直地躺在那里,冰冷严峻,无动于衷,对任何爱情的语言和动作都毫无反应。她先是胆怯地呼唤他,而后又犹豫地触摸他,最后,她哭着伏在了他的身上,想将他重新温暖过来。但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毫无反应。“别哭了。”她听到那些不相识的人在劝她,并将她簇拥出了太平间。 外面夜幕已经降临,她一个人走在街上,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从里到外有一股彻骨的冰凉。她机械地迈动着双腿,不停地向前走着,不知道自己将走向那里。 她想着李全明,想着他为自己所做出的一切,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或许在别人看来,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一桩时代造就的畸婚,但她却觉得是一种幸运。当初,是他在她像挂在副食店里的鲜肉一样任人挑选的时候,挺身而出收留了她,用他特有的方式,帮助她重新树立起了生活的信心。是他在她浮躁闹腾的时候,默默地、毫无怨言地克服了种种常人难以想像的困难,忍受着剧烈的病痛,独自一人抚养着他们的女儿,支撑着她的家。几乎所有人都有可以选择生或死的权利,但李全明却不幸地属于别无选择的那一类,因为他的生命权被死神过早地掌握了。他无法选择人生的长度,无法增加生命的数量,但他短暂的一生所达到的高度和质量却使索燕受益无比。他那种高尚的品格,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和甘于奉献的精神,教给了她许多许多。
第148页 她想,每一个知青的情恋经历,或许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这样的故事又都无法抹去地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它令人回忆,引人思索,给人启迪。虽然那个时代已经久远了,但它仍然使人相信,在那个时代萌生的恋情,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轻飘、世俗和晃动的,因为它有着真诚和凝重的根基。她和李全明之间的恋情就是证明。 沉默的钟楼 71(1) 黄圆的家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在不长的时间里,她先后将翠翠和她的儿子刘山,还有已经七十多岁的叉子的母亲接到了家里来。 你和黄圆商量此事时,她说,“这事我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了,也跟黄方提过很多次,但他就是不放在心上,哪有把自己的儿子扔在山里不管的道理,再说人家翠翠对他那么好!只是……”她停住话口望着你,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只是我不知道你对我将叉子母亲接来一事怎么看?你不会在心里……” “别扭、吃醋,说你不忘旧情?”你反问。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我才不会呢,不忘旧情就对了,这正是你令人欣赏的地方。”你说,“其实这件事,第一我无权也没有资格吃醋和别扭,第二我对叉子的母亲也很想念,如果她真的能来北京,我们一块赡养她。” 那些日子黄圆忙的不可开交,在将翠翠母子接来北京后,先是忙着联繫落实刘山就读的学校,同时还四处打探着叉子母亲的下落。最后,她在环卫局人事处叉子父亲的档案中,找到了叉子家乡的地址。她按照地址写信过去,收到回信后马上找到你。 “大妈还活着。”黄圆对你说,“只是年纪又大,眼睛又不好,孤身一人日子过的很艰难。” “我和你一道去接大妈。”你说。 那天,你开着车子和黄圆一道去河北沧州附近的一个村庄去接叉子的母亲。路上,兴致勃勃的她看出了你闷闷不乐的神情。 “你怎么了?”她问“不是因为这事让你……” “跟这事没关系,”你轻描淡写地说,“是公司里的事情,遇到了一点儿麻烦。” “不是一点儿麻烦吧?我看你这一段时间的情绪都不太好,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吗?” “这事你可帮不上忙……真的是一点儿麻烦,没事儿,很快就会过去的。”你嘴上这样说着,心中却已经在盘算着如果就此公司真的破产的话,今后该怎么办?事情的进展如你所料,如果全部按照无锡方面的要求进行赔付,刚刚红火起来的建筑公司破产是无法避免的。 几经问路,你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小村庄,并在村民们的引领下来到叉子家门口。 你们看到了叉子的母亲,她就站在门口向远处张望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她拄着拐棍,穿着一身没准还是丈夫留下的、洗白了的兰布工装,扶着长满蒿草的土墙,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秋风吹动着她那满头白发,像是要将她吹倒似的。 “大妈!”黄圆叫着紧忙走上去搀住了她,“我是黄圆,来接您的。” “黄圆……”大妈念叨着,伸出干瘦的手,上下抚摸着她,“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我,大妈,”黄圆眼里噙着泪水,“迪克也来接您了,您还记得他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老人说,“迪克,还有黄方,你们都是好孩子……” 你握住了老人的手,动情地说,“大妈,跟我们走吧。” 就在那一剎,你看着老人布满沧桑的面容,眼前陡地浮现出叉子死前站在桥头上那从容不迫的神情,他好像还笑了一下,没错,你肯定他笑了一下,面对刘震亚一伙带给他的死亡威胁,他的确轻蔑地笑了一下。与他相比,今天刘震亚给你设计的阴谋、带给你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不就是钱吗?你想,几年前你不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一个四处打工、没着没落的返城知青吗? 你环视着叉子家破败的院落,院子里长满荒草,仅有的两间北房向一侧倾斜着,像是稍有震动就会垮塌下来似的,门窗裂着大缝,发黄的窗纸被风吹得忽扇着。 “自打你们来了信,老太太天天就站在门口等着你们,一站就是一天,谁劝都不回去。”闻讯赶来的老人家在村里的一位亲戚对你说,“老太太一个人这么多年不容易啊!” “以后就好了,”你说,“我们今天就接老人家走,你们放心吧。” 你们搀着老人进到屋里。你看到,屋里除了灶台边的那口水缸和炕上的那个小炕桌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件摆设,屋里到处都是尘土,炕还是凉的,只有老人被褥旁边的那两个骨灰盒被擦得锃亮。 “你们俩在这儿歇会儿就回去吧,”老人坐在炕沿上,拍着黄圆的手,说,“天太晚了又人生地不熟的。” “行,咱们歇会儿就走。”黄圆说,“大妈,您看您还有什么要带的东西?”你看到,黄圆说这话时眼光扫向了炕头上那两个刺眼的骨灰盒。 “我不跟你们去了,”老人缓慢、清晰地说道,“我哪儿也不想去,你们能想起来看我一回,我这心里就……”
第149页 “别,您别这样想啊!”黄圆急了,“您要是不走,我也不走了,就在这儿陪着您。” “傻丫头,你们都是有工作的人,在这儿呆着算什么。”老人说,“想来想去我还是不能跟你们走,我一个孤老婆子又不沾亲带故的怎么能去麻烦你们。” “不麻烦,真的不麻烦。”黄圆说,“我会像对待亲妈一样待您的。再说,让您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呆在这里,这事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能够伺侯您我的心里会好受些……” “大妈,我们和叉子、和您的儿子就像亲兄弟一样,这您是知道的。”你说,“和我们走吧,您看黄圆哭的……再说,您可以去试一试嘛,如果您觉得不舒服我们再送您回来……” 沉默的钟楼 71(2) 老人无奈地嘆息着。 “把这个也带上,”黄圆爬上炕头,取过那两个骨灰盒递给老人,“我知道您离不开他们。” “好闺女!”老人说着一把抓住黄圆的手,一直噙在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黄方是在翠翠母子来到北京的三天后才回到家中看望她们的。 “我到外地去了,没想到我姐她那么快就把你们接来了。”黄方边说边欣喜地看到,翠翠依旧是那么漂亮,黄圆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挺合身。见黄方突然回来,正在收拾房间的翠翠显得有些慌乱起来,她忙着给他倒茶,手不停地颤抖着,脸上一片绯红。 见屋里没人,他一把攥住她的手,盯着她,低声问,“想我了吗?” 她“嗯”了一声。 “那就来吧。”他说着,一下将她抱了起来,向里屋走去。 …… 黄方气喘吁吁地从翠翠身上滑下来,惬意地仰面躺在床上,说,“去,给我点支烟。” 她顺从地坐起来,翻身下床,赤裸着站在那里将烟点着,然后转过来俯下身将点着的烟放在他的嘴里,重又依偎在他的身边躺下来。他看到她依然还是那样丰满、白皙,窈窕的腰肢依然是那样动人,就连脸上的神情都与当年毫无二样。 “孩子呢?”他问。 “上学去了,”她说,“你姐姐在我们来之前就给他联繫好了学校。” “大傻呢,他怎么样?” “他走了……” “走哪儿去了?” “没人知道,他把我们娘儿俩送下山后,又和你姐姐见了一面就走了……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那你们这婚算是怎么回事,离了?” “我们俩就没结过,从来就没有起过结婚证……当年他在村里摆了一顿喜酒,就把我给带出来了……” “噢……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让孩子随了我的姓,叫刘山。” “大傻他同意?” “他同意。” “大傻这个人其实不错……”黄方说,“刘山……我看还是别留在山里了,就让孩子留在北京吧,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听你的。”她说,“你要是让我走,我就回山东老家去,可孩子我想让他留在你这儿,让他在北京上学。” “这没问题,”黄方翻身坐了起来,“差点忘了,外头还有人等着我呢,我得赶紧走,你把刘山学校的地址给我,抽空我去看看他。我姐呢?” “她和迪克一块去接叉子的母亲了。”翠翠说着,起身穿着衣服。“这就要走?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呢。” “那你也别走了,躺着别动,咱们有功夫说,”他说,“眼下这家里又是孩子又是老人的,我姐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正好帮她一下。” 黄方坐进车里时,司机小王告诉他,刚才公司来电话说,原定在五点的谈判因对方总经理出交通事故临时取消了。 “那就去看看我儿子。” “我见过您儿子,他和他妈到北京那天是我去接的。”小王说,“您儿子挺老实的,好像不太爱说话,当时您不在北京,是您姐姐……” “他有多高了?” “个儿可不小,随您,长的也挺像您的。” 他们到了刘山所在的学校。黄方让小王将车子停在胡同口,然后下车走到离学校门口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等候着。身旁那两个高大魁梧的保镖为他点上了烟。 下课的铃声响了,不一会儿学生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着涌出学校大门。大拨的学生散去后,他们看到刘山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出来,他低着头,沿着墙根踽踽独行。 “黄总,就是他,”小王指着刘山说,“那就是您儿子。” “他还没有朋友,”黄方说,“不像我小时候,总有朋友在身边,总有一个铁哥们儿给我矗着。” 他们说着刚要迎过去,突然看到从路边的厕所里窜出来四个流里流气的学生,将刘山堵在了那里。 “乡巴佬,东西带来没有?”其中一个个子最高的问刘山,“今天你可拖不过去了。”
第150页 刘山神色惊慌地抬起头,双手紧抱着书包后退两步撞倒了墙上,“你要什么东西?” “你丫的装什么傻呀,”另一个脸上长满了粉刺的傢伙上前推了刘山一把,喝道,“钱,钱呢?你丫忘了,我们哥儿几个可没忘,急等着花呢。” “嘿,小东西们,还反了他们了。”小王说着就要冲过去。 “慢着,”黄方一把拽住了他。“先别急。” 刘山掏出了两张十元的钞票递过去。 “就这么点儿!”一脸粉刺的傢伙将钱夺过去,拿在手里甩着,“这够干什么的,不是告诉你丫的多拿点儿来嘛。” 刘山哆哆嗦嗦的将衣兜翻了过来,说,“就这么多,我真的没有了,不信你们看。” “明天别忘了带来,多拿点儿。”又一个上前帮腔道,“烟呢?你叔叔不是大款嘛,找丫要,不给就偷丫的,他那儿肯定尽是好烟。” 刘山又从书包里拿出一盒烟递给了他们。 四个傢伙点着了烟抽着,一个夺过刘山的书包翻看着,另一个开始翻他的衣兜。“你还别说,乡巴佬这身衣服可真不错,还是他妈地道的外国名牌呢,你们看看,谁认识。” 沉默的钟楼 71(3) “扒下来,让哥儿几个先穿几天。”几个人哄着,在刘山身上动起手来。 “等一下,小同学……”黄方喊了一声,面带微笑地走了过去。“这事看来得跟我商量商量,我是刘山的叔叔。”他边说边拿开搁在刘山身上的那只手。“这身衣服是专门为他买的,你们穿上它恐怕不合身。” 刘山怔怔地望着黄方,似乎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几个小混帐,一下子都呆愣在那里。黄方身后那两个保镖话也不说,一手一个揪着他们的脖领子将他们推靠在墙角上。 黄方从一个傢伙手里拿过刚才刘山给他们的那盒烟,又分别将还叼在他们嘴里的烟拿下来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我似乎记得,中学生守则上有这样的要求,中学生不许抽菸喝酒。”他说,“尽管我在同你们差不多大小的时候也开始抽上了烟,但那是我自己买的,是用我当兵团战士挣的钱买的。那会儿我们只能抽握手牌的,九分钱一盒,捨不得啊,每一分钱都是用自己的血汗换来的,但从不抢别人的烟抽。你们可要记住,抢别人的东西是能惹祸的毛病。”他瞟了一眼手中的烟盒,俯下身,态度温和地说,“再说,这个牌子的烟你们抽着也不合适,有一种牌子叫大嘴巴,你们看是你们抽啊还是我抽?” 几个傢伙被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整话都说不出来。“叔叔……您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这是头一回,”其中一个小白脸颤抖地说:“我……我们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黄方说着转向那个一脸粉刺的傢伙,“我刚才好像还看见你拿了别人的钱,拿出来吧,钱在有些时候不是好东西,尤其是别人的钱。” 那傢伙赶紧将钱拿出来递给了黄方。 “这样才好。”黄方将钱接过来,转手又塞进刘山的兜里。“在你们可以走开之前,我还想问一句,你们觉得今天这事是不是就算完了?” “黄总,跟这几个小东西废什么话!”小王说,“抽他们丫一顿得了,让他们也长长记性,这他妈叫什么孩子呀,整个儿是几个小废物。” “别这样。”黄方拦住小王,双臂抱在胸前,依旧面带笑容地说,“说话呀,我等着呢。” 那几个傢伙都低着头,不约而同地用鞋子使劲儿蹭着地。 “好了,我也不难为你们了,独生子女大概都是这个毛病。”黄方说,“这事算不算完的主动权留给你们,以后要是真缺钱花了,可以直接来找我。还有,你们可以放心,今天这事我不会告诉你们的学校。我们该走了,有顺道的吗,可以搭我的车走。” 两个保镖是最后坐进车里的。临上车前,他俩还是一拳一个把那几个傢伙打倒在了地上。 车子拐出胡同,驶上了二环路。黄方靠在后排,刘山坐在他身旁。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想不到竟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中与他相见。他瞥了一眼刘山放在膝盖上的手,已经全然不是自己梦境中那双肉乎乎的小胖手了。在他刚会说话的时候就会叫爸爸,可现在却叫自己叔叔了。他感到了刘山的拘谨和不适,他想,也许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小汽车。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他将目光移向窗外,从他一出生自己就没有管过一天的儿子。他觉得心口有点堵得慌,眼眶有点儿酸。 “那钱是你妈妈给你的?”他问。 刘山“嗯”了一声。 “烟呢?” “我给他们买的。” “有几次了,这样的事?” “两次。” “同学们都叫你乡巴佬吗?” 没有回答。 “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 “学习呢,还跟得上吗?” “有点跟不上……”刘山怯懦地说,“尤其是理科,什么三角函数、平面几何、还有圆……我一点都听不懂。”
第151页 “慢慢就好了,你刚来恐怕还不适应……你们那里也许没讲这么深的功课。”黄方说着,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那皑皑白雪覆盖下的原始森林、那点着油灯的小木屋……他的眼眶湿润起来。他爱怜地望着刘山,深情地拍了拍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临下车时,他嘱咐小王,“今天这事别对刘山他妈妈说,对谁也别说。” 沉默的钟楼 72 你又一次脚踏实地地站在了北大荒的土地上,又看到了这里的蓝天、白云、山脉、河流、森林和一望无际的沃野。你是顺道来这里的,换句话说,是因为公司的债务你不得不来这里。此前,你的不断壮大的建筑公司的触角已经延伸到了这里不远的地方,承建着一座现代化粮库的主体工程。你那时虽说也在密切关注着工程的质量和进展情况,但因为忙所以总也没能抽身过来,这次你终于来了。 公司红火的日子里,你们在不长的时间里承接了从南到北六项工程,而今都要因为还债而半途下马了。 “有些工程还真不好谈,”高成龙对你说,“毕竟我们已经先期投入了不少,而别的建筑公司却乘机敲诈,接手条件苛刻得让人无法接受,他们都看出了我们急于兑现的意思。” “那也没有办法,咱们只能让利呗。”你说,“建筑业就这么小个圈子,什么事你也瞒不住。” 你们分头去做了,你选中了地处北大荒的这个工程。你干脆麻利地处理完了工程事务,急匆匆地赶到了这里。 你又一次呼吸到了北大荒沁人肺腑的空气,看到了那里繁星点点的夜空。当你下了火车,跨过铁路,走在团部那条笔直宽阔的大道上时,心里竟然不知为何“怦、怦”直跳。原来心目中庄严肃穆的团部营区变了,变得不伦不类,像一个毫无文化背景的小县城。 还好的是,当你走下汽车站在连队路口时,一种熟悉的气味和感觉扑面而来。当年在路旁种下的树已经长大,变得浓荫蔽日,主干道的路面上铺着沥青,最先看到的马厩已经破旧得几近塌垮,里面孤零零地站着一匹似睡非睡、老态龙钟的马。营区的变化不大,家属区倒是扩展了许多,出现了不少装饰俗气的小楼。时值中午,四下里静悄悄的。你看到了记忆中的营房、晒场、关押你的连部,还有你们当年亲手盖起来的、至今看上去仍旧高大敞亮的食堂。你沿着时而清晰、时而为浓雾所笼罩的记忆,寻觅着过去。你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全然没有了刚到团部时的激动。脑海中的记忆像是自己的,又像是别人的,你无法说清自己到底为何而来,那或熟悉或陌生的景物,似乎给了你一种思绪上的梳理。 你找到当年住过的宿舍跟前,向里面张望,屋里变成了库房,堆满各式各样的农机配件。你来到宿舍的后面,坐在一块石头上眺望着远处的北山,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你在这里干嘛?”一个稚嫩的声音出现在你的身旁。 你回过头,见一个小女孩站在哪里。 “我,”你沖那小女孩笑了笑,顺口说道,“我是路过这里,在这儿歇会儿。” “你要找人吗?” “不,我不找人。” “那你来干什么?” “是啊,我来干什么呢?”你犹豫着站起身,又一次地望了眼营区,自言自语道,“也许我该走了。” 沿着那条多少次出现在梦境中的田间小路,那条与袁萍擦肩而过、人生第一次见到了那种被青春情愫燃烧的火辣辣的目光的田间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你想,刚才自己是对的,你来到这里并不是要找谁,也不是要找什么,失去的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你来这里也许就是要重新站在这片你曾经历练八年的土地上,审视一下今天的自己。 站在伏尔基河的岸边,你想起了当年自己在寒风刺骨的初冬时节,光着身子跳进结满冰凌的河套里打捞苎麻的情景。那些在秋天时沤进河里的苎麻已变得粘滑湿臭,每捆都要上百斤重。当打捞完时,你是被人从河里拽上来的,连冻带累,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望着公路上来来往往运送木材的卡车,你想起当年在小兴安岭伐木时,因为累得筋疲力尽而甘冒被摔死的危险执意坐在车上下山,无论司机怎样劝阻你都不听。结果,车子真的翻在了下山路上的一个急拐弯处,你被甩出去十几米远,重重的摔在了雪地上,当时你侧眼一看,就在离你不足一尺的地方,立着一根斜尖的、白生生的树桩。刚才,你还看到了当年你们建的酒坊和粉坊。如今那里的规模已经扩大了许多,变成了高大的厂房,生产着品牌白酒和出口到韩国的粉丝。但谁也不能否认,这里的第一滴白酒和第一根粉丝,是在你们熬了数个通宵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下问世的。这里到底有多少个第一是你们创造的?你们留给了这里什么?你们又从这里带走了什么?你站在那里甚至这样幻想,假若有那么一天,所有当年的知青们又统统回到了这里,并在一起生活和工作一段时间,那会是怎样一种情景? 你想,不仅是你,凡是在这一片辽阔而又神奇的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们,谁也不会将这里忘记。因为你们这一代人许多铭心刻骨的第一次都发生在这里,你们这一代人希望和梦想的种子就萌生在这里。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经历都能成为值得回味的记忆,其中有的甚至变成了固执与愚蠢,但对你们这一代人来说,经历更多给予你们的是智慧、力量和坚强。尽管你们因时代而被迫辍学,因天灾人祸而食不果腹,因社会环境的恶劣而无法释放青春的激情、而没有起码的就业机会……但你们并没有因此颓丧,而是顽强地活了下来。你们失去了很多本不该失去的东西,却也得到了许多难以得到的东西。
第152页 沉默的钟楼 73(1) 连续不断的还债赔付搞得你筋疲力尽,当无锡方面在你的办公桌上拿走最后一张还债支票时,你连话都懒得说了。 “李总,”无锡人说,“我要了好几年帐,没见过你这么痛快的。” “快走吧,”你说,“他们俩会打人。” 你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真的感到有些累了,高成龙和白利增坐在一旁闷头抽着烟。 “迪克,”高成龙愤愤地说,“这事儿就算完了?” “完了。” “那咱们这公司呢?” “也完了。” “我找刘震亚丫的拼了!”高成龙腾地站了起来,狠狠地捻灭了手中的烟,“不就是一命抵一命嘛……” “咱哥俩儿一块去,”白利增说,“当年他给我‘花’成了血葫芦似的,这帐还没算呢,这会儿咱们新帐老帐一块算!” “听我的,别去。”你走过去,将他俩重又摁坐在椅子上。“你们都拉家带口的不值得,这帐要算还是应该我去。不过,我现在也不会去,因为我不相信刘震亚这样的人能永远得逞。”停了一下,你接着说,“公司帐上还有十二万块钱,待会儿你们一人拿走五万,一是不能跟着我白干,二是拿回家去也算有个交待。余下的我想给刘工,他年纪那么大,又孤苦一人,你们看行不行?” “那你呢?”他俩异口同声地说。 “我不缺钱,这几年存了一些,又光棍一个。” “那公司呢?就这么倒闭了……” “只能这样了。” “这钱我们不能拿。”白利增说,“咱们就用这些资金重打鼓另开张,东山再起怎么样?” 你摇了摇头。 “可咱们公司当初创业时还没有这么多钱吶”,白利增说,“不是照样干起来了吗?” “我累了,真的累极了。”你说,“将来如果还是想干的话,我一定去找你们。”你边说边掏出钥匙放在桌上,拍了拍他们两人的肩膀,“我走了,保险柜没锁。” 你思绪纷乱地走在马路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竟一时想不出该去哪儿?你在心底里希望刚刚经历的失败只是一次旧过程的终结,是新天地的起点,但新天地究竟在哪里?你眼前一片迷惘。人生中,成就与努力本应该是成正比的,你想,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往往就不是这样?经过百般努力、艰苦奋斗得到的成果,怎么总是离当初的目标愈来愈远呢?也许努力与成功的规律只能在刘震亚或刘震亚们的身上才能得以体现,而自己不行,这些都需要你所生存的这个环境来决定。环境!你就是因为对你所生存的这个环境没有认识或认识不清,才摔了这个跟头、造成了这次失败。你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刘震亚和刘震亚们今天正以比当年抄家、造反、破四旧还要疯狂百倍的热情,在不择手段地聚敛着钱财,侵吞着权利呢?如果不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你还会犯同样的错误、摔同样的跟头。 不觉间,你来到了刘工的住处。 一进屋,你拿起桌上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公司的事……” “我全知道了,高成龙他们刚从这儿走。”刘工说,“一块喝点儿吧,咱俩好长时间没在一块喝了。” “这几个月我忙得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一直也没有来看您。” “是啊,一直也见不到你,有件挺急的事,压在我这里快一个月了……” “什么事?” 刘工拿出一封信递给你,“是日本方面发来的邀请函,这上面说,邀请咱俩到日本去做施工监理,是藤本雄武亲自签发的。” “这事事前您也一点不知道吗?太突然了。” “不知道。” “那您觉得这事……” “要是放在先前,我觉得咱们都可以不去考虑,公司的摊子那么大,同时开工着好几处工程,怎么能离得开呢?再说你是总经理,又不是当年的包工头,再去做人家的施工监理,为别人打工,也不太合适。”刘工停下来,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但现在不同了,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真的累了,什么事都不想再做……我倒是想过,利用这段时间向您系统地学习一些建筑学方面的知识,以前都是零敲碎打,随用随学,好多东西要不是您在场,我肯定露怯。” “边干边学也是一种很好的学习方法,你其实进步很快。” 你默然。 “那就先放一放再说吧,”刘工体谅地说,“你确实够累的,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调整一下也是好事。” 你从刘工家里出来,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着灯红酒绿的街景和熙攘的人流,才突然想起今天晚上还不知道该住哪儿。公司你是不想回去了,也不想回家。也许发生的这一切应该对吴歌说一下,这样想着,你在街头的电话亭里拨通了吴歌家里的电话,却没有人接。你拿着话筒迟疑了一下,又拨通了黄圆的电话。
第153页 “是我,”你说,“想去你那儿。” “来吧,我等你。”黄圆问,“要给你留饭吗?” “不用,我吃过了。”你答着,竟觉得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起来。这么普通的话语,一出自黄圆之口,让此时此刻的你觉得像是回到家里一样安全、温暖。 沉默的钟楼 73(2) 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电视真是一种幸福。坐在黄圆家的堂屋里,你看着叉子妈妈、翠翠、刘山、还有黄圆他们说说笑笑的样子,心里就是这种感觉。叉子妈妈眼睛的白内障已经手术治癒,现在就喜欢看电视。 “一家人坐在一块看电视多好啊!”你悄声对黄圆说。 黄圆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你,说,“时代造就的家庭。” “说什么吶?”叉子妈妈问你。 “我说一家人坐在一块看电视多好啊。” “你和方儿再来就更好了。” 叉子妈妈话音未落,黄圆的脸已经红了。一直到大家各自离去、回屋休息时,她的脸还在红着。 “在外面喝酒了吧?”黄圆边问边递给你一杯茶,在你身旁坐了下来。 “嗯,我去刘工那儿了。”你呷了一口茶,说道,“公司倒闭了……” “我已经猜到了。”她向你靠过来,抚摸着你的肩膀,轻轻地说,“什么也别多想了,先休息一下吧,这几年你太累了。” 你感到浑身一阵释然,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她特有的那种芳香一阵阵撞击着你,令你晕眩。你望着她绯红的脸庞,愣怔着,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你躺在床上一任她轻柔的亲吻和抚摸,觉得几个月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和身体仿佛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她伏在你的身上,让你进入她温润、湿滑的身体里,你像一条自由的鱼儿在里面畅快地游动着。黑暗中,她的长发盖住了你的脸,发丝随着她身体的摇动不停地搔着你的耳际,她丰满、柔软的乳房和湿润的双唇挤压着你、包围着你,你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无比,似乎被她带着漂浮了起来。她用她那温柔乡里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时而摇晃的律动,带着你轻飘上扬,仿佛遨游在云中惬意无比。她那发自心底的呻吟,近在耳边,远至天际,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只能依稀可辨却又充满诱惑的一声声召唤,这召唤引领着你一步步走向生之欢愉的极致。 沉默的钟楼 74(1) 小山冢治来了。作为藤本雄武的秘书,这次他来到北京的唯一任务就是再次邀请你和刘工。他的到来使你感到了他们的效率和诚意。到北京的当天晚上,小山便邀请你和刘工在一家日本餐厅会面。 “您是否认真考虑了藤本雄武先生的邀请?”小山开门见山地问你。 “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很忙,所以才没有及时回覆你们。”你说,“事实上,我是在几天前才得知这一事情的,请您回去后向藤本先生转达我的歉意和谢意,感谢他对于我本人及刘工的信任。” 你们的谈话依然由刘工翻译。 “这么说,到现在为止您还没有对这件事情做出最后的决定?”小山又问,“是不是您还在考虑?” “您可以这么理解,”你说,“前一段的忙碌令我十分疲惫,目前有很多事情还需要重新调整,另外公司里的情况……” “我们了解您最近一直在忙些什么,也了解贵公司的情况。”小山道,“您的那个在短期内迅速壮大的公司正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承接的全部工程已经下马,所有工人已遣散回家,您和您的助手们一直在忙着的只是一件事,变卖掉公司能够卖掉的一切来偿还因为您的疏忽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造成的巨额债务。” “您了解的东西太多了,”你说,“您和您的公司是不是觉得,这会儿向我提出此事正是时候?” “绝没有这样的意思。”小山说,“藤本雄武先生对您和刘工的欣赏是从我们见头一面开始就有的,我们不会乘人之危。” 对于小山你并不陌生,你和藤本雄武在工地上初次见面时,他就在藤本身边。 “恕我直言,”小山道,“您为其日夜操劳的那个所谓不断扩大的建筑公司,在我们看来其实还只是一支规模很小的施工队。中国的情况想必您比我了解得更多,它目前还没有造就您所想像的那种大公司的环境和气候,有些事情的难办程度,您肯定最有体会。当然,您在以您的能力努力支撑着,这点我在上次与藤本总经理视察您的工地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您能否认您当时的做法,一点都没有专给人看的作秀动机吗?” 看着你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小山停住了话口。 “你接着说。”你说。 “坦率说,当时那么整齐的工地、那么合乎规范的工程,甚至你的工人们那么整洁的工装以及认真的工作状态,确实出乎我们的预料,那是在中国的建筑工地上很难见到的一幕。但您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让您的施工队今后能够承揽到更多的工程吗?我看未必。这一点您比我清楚,在中国目前承揽工程主要还是靠关系、靠熟人、甚至金钱,一切都是权力说了算,尤其是对您们当时那种小施工队而言,什么资质等级、技术含量、资本状况、信誉程度等等,都不是最重要的。您不会否认我说的这些吧?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令您煞费苦心地去那样做给人看呢,我看不能排除以此来博得我们对您的信任和良好印象吧?您达到了这样的目的,获得了您想获得的信任和尊重,总经理甚至还将您在董事会上提起,我们需要您,我们的公司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第154页 “我刚才已经讲过了,我很忙。” “这不是理由,如果说您此刻是因为放弃了您作为说了算的公司总经理的职位,而去屈就一个被人指挥的施工监理而心理上还难以适应的话,这还说得过去。但您想过没有,像您这样的人才在我们这样的大公司里是不会被埋没的,您完全有可能成为国际化的专业人才,甚至是其中的佼佼者。我们公司的经营理念、管理方法、设计思想、施工技术、施工设备、作业手段都是世界一流的,肯定会令您耳目一新,肯定会令您觉得我们那里就是没有课堂的一所现代化大学,一所能令您学习到很多东西的大学校。” 沉默。 好一会儿,你低声而又清晰地说道:“我同意了。” 喜形于色的小山听到你的回答后,追问道,“您是说您接受了我们的邀请?” “是的,”你说,“您已经说服了我,原因是您们那里是一座可以令我学习到很多东西的大学校。您对贵公司的这番描述令我嚮往,我想我应该是作为一名被贵公司录取的学生而前往学习的。” “怪不得藤本总经理如此器重您,力邀您到公司来。”小山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现在我明白了,他的眼光没错,您的确是一位值得尊重的、令人有些畏惧的中国人。” 此番谈话不久,在当时国内办理出国护照还相当困难的情况下,小山便将护照、签证和机票都放在了你的办公桌上。 “我等待着在日本与您共事。”与你告别时,小山一脸谦恭地对你说道,“藤本总经理非常高兴您能最终接受了邀请。”他说话时已经全然没有了你们初次见面时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态。 从父母家里出来已是晚上,你骑着车子又赶向吴歌家,小山只给了你两天时间来安排北京的事情。路旁,那些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闪烁着,不断变换着令人眩目的图案与光彩。街灯下,在带着凉意的晚风中,高声叫卖的小贩站成了长长的一排。昏暗的树影下,恋人们旁若无人的拥抱着。这就是北京吗?这就是生你、养你,而今你又要离开的城市吗?你想起了当初还在北大荒时,对吴歌不无炫耀地谈起北京时的情景和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渴望。城市是什么,城市生活是什么,这一切她都知道吗?她也许到现在也还不明白,支托着城市的是文化、金钱、性、新技术和阴谋。她现在在城市生活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沉默的钟楼 74(2) 你来到了吴歌家楼下,一层层向上数去,她家的窗户竟然亮着。你有多长时间不来这里了?你在心里暗问自己。突然你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很快钻进了停在楼下的一辆汽车里开走了。刘震亚!你几乎叫出了声。顿时,你有一种异样的预感袭上心头。 你站在电梯里,两眼直愣愣的盯着指示板,看着绿色的指示灯忽明忽灭,电梯运转很正常。十五层七号里面也一切正常吗?你的手插在裤兜里,捏着房门钥匙,脑子里混乱如麻。你感到有人在沖你笑,你也沖人家笑,那人不再笑了。电梯里应该有一面镜子,你想,那样你就能够看到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模样,怎么能做出来令别人的笑容嘎然而止的笑容。你走出电梯站在楼道里,迟疑了一下,将手中拿着的钥匙又放进了兜里。你敲响了吴歌的房门。 “来了,”吴歌在里面答应着,“怎么又回来了你们……是你?”她打开房门,惊讶地站在那里。你看到,她浑身赤裸、头发湿漉漉的,像是正在洗澡。显然,你的突然到来使她大惊失措。 “谁又回来了?”你问着,顺手带上房门,径直走进屋里。屋里凌乱不堪,几乎无法下脚,卧室里一团团的卫生纸、空酒瓶、吃剩下的方便面和香肠,还有吸毒用的锡纸,似乎无处不在地显示出这里刚才发生过什么。“说呀,谁又回来了?”你喝道,“是刘震亚吧,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这么会干。” 吴歌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双手抱着肩瑟瑟发抖。显然,你的突然到来把她吓坏了。 “明天再说吧,”你边说边向门口走去。“明天上午九点我在你们团马路对面那家咖啡馆里等你。” 你突然感到了一阵噁心,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了。 第二天,你早早来到了咖啡馆。这家咖啡馆就是当初你与吴树人话别时的那家酒馆改建的。才一年多时间,一切都变了,人,还有这家酒馆。你在这里答应过老吴,好好照顾吴歌并与她尽快完婚,但现在却成了这样。如果老吴要是知道了这一切他会怎样? 吴歌来了。她一身青春装束,显得很精神,与昨晚判若两人。她在你对面坐下,环视了一下四周,对跟过来的服务员说道:“要瓶冰水。” “我听说,爱抽那玩意儿的人都喝冰水。”你说。 “你有话没话?”吴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拿起包就要走。“我可没工夫在这儿跟你废话。” “你先坐下,”你说,“刚才我还在想,就在这里我曾答应过你父亲,尽快跟你结婚……” “现在不想了吧?” “你是怎么跟刘震亚认识的?”
第155页 “真奇了怪了,你们俩还都挺惦记着对方。” “告诉我。” “他是我们团上次出国巡演的贊助商,怎么啦?” “还贊助你吸毒吧。听我说:离开他,他是个魔鬼。” “你们俩有仇?” 你点了下头。 “可你说的这个魔鬼对我还不错,”吴歌点着烟抽着,“至少比你强多了,我爸走后这一年多,你来过我这里几次?我给你记着呢,一共三次,两次没超过半个小时。” “这一年多我特别忙……” “忙着在黄圆的床上折腾呢吧,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离开他,他是个魔鬼。”你说,“然后尽快去戒毒,我知道是他让你抽上的。” “再然后呢?” 你默然。 “没话了吧,”她说,“今后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跟我结婚,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这么多年了,你心里一直想着的就是那个黄圆。” “我明天就要走了,到日本去工作一段时间。”你说,“有事你可以去找黄方,我已经交待好了。你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会对你负责任。” 吴歌盯着你看了好一会儿,站起身,清晰地甩下一句,“狗屁责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跟在吴歌身后目送着她,一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之中。是吴歌变了还是自己变了,还是两人都变了?也许她就是一个谁在她身边她就投入到谁的怀抱里的人。现在想来,昨晚那一幕实在是一把双刃剑,损人不利己,它等于是主动把在他们之间一方发生的姦情最大程度地同时固定在双方的心灵上,等于是把自己和吴歌的尊严同时折杀殆尽,把彼此推向了无可挽救的绝境,并以此把双方未婚夫妻的关系画上了一个丑陋的句号。昨晚你在敲开吴歌房门前究竟在想什么,仅仅是想证明自己的判断并把她拉回来吗,难道就没有想藉此了断双方关系的企图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事办得是不是既可悲又可恶!太阳当头照,抬头看天,云朵在飘,蓝天在晃,高楼在倾斜。你心里是一直在想着黄圆吗?你扪心自问,对吴歌你负过什么责任? 沉默的钟楼 75(1) 一年后的一个黄昏,黄方送走了最后一个前来修车的顾客,关上了店门。这是一家临街的店铺,上面有一层阁楼,黄方将它租下来,开了个汽车修理店。他原来的司机小王现在是这里的修车师傅,他和他的儿子刘山是小王的助手。下午,小王带着刘山外出给人家修车去了,此时,店里只剩下他和翠翠两个人。 吃过饭他们来到阁楼上,就那么默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透过打开的窗子,可以看见四面寂寥的、灰濛濛的雾霭和那一轮渐渐下沉的夕阳。护城河两岸又有一大片高楼拔地而起,与他们这边的钟鼓楼遥遥相对。仲春的晚风不时吹拂过来,伸向窗边的一株茂盛的丁香散发着阵阵幽香。他们就这样坐着、看着,直到一轮弯月从夜色中愈显伟岸的鼓楼后面闪露出来。 “睡着了,”黄方挺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还真香。” “还打呼噜,”翠翠在黄方身旁坐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年轻时可不这样,睡着了像个小猫似的。” “翠翠……” “嗯。” “你是喜欢我现在这样,还是喜欢我当总经理?” “喜欢你现在这样。” “为什么?” “踏实。你当总经理时我总觉着要出事似的,也看不见人,也睡不好觉。” “结果还真出事了……”他说这话时,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他倾其所有托阿辉买下的那批走私汽车被已经盯了他们许久的武警和海关缉私队半路截获时的情景。那是阿辉唯一一次对他的背叛。在此之前,当他把所有款项、所有关系和行驶路线等统统交给阿辉时,阿辉便萌生了利用黄方所提供的一切自己干一票的想法。 “想什么呢?”翠翠问。 “在想阿辉,”黄方说,“他入狱后我去看过他,他都没想到,痛哭流涕地一个劲儿跟我说,方哥,我把你坑了……看着那么多钱,我实在憋不住就想自己先干一票。你猜我怎么跟他说,我说阿辉,你把我救了,我一点都不记恨你,出来后咱们还是兄弟。”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是钱把阿辉给害了……这么多年折腾下来,我好像只是在原地转了个圈,现在又回来了。” “还是回来的好。” “但现在没钱吶。” “有你呀,这比什么都强。你有钱的时候,我这儿就没你了……我把你的照片给一个算命先生看过,他说你跟我差不多,就是受苦受累的命,没有大富大贵的相……” “还说我什么了?” “还说你是个顾家的人,为人仗义……”她边说边亲昵地抚摸着他。 还说你中年有险恶。想到这里,她的心头一颤。 “这算命先生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得,我认命了。”
第156页 “他也是胡说,我就不信这个……不管怎样我都喜欢跟你在一起,无论出什么事我都跟你在一块。” “结婚的事想好了?” “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她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喃喃着,“就想跟你结婚。” “秋天吧,北京的秋天最好了。到时候咱们出去玩一圈算是度蜜月,这几个月抓紧干活挣点钱。” “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天天都像在度蜜月,和你在一块我就特知足。” “那哪儿行,怎么说也是新婚吶,换个地方没准感觉更好呢,在山里那会儿我就觉得特刺激……” “我有点儿难受……” “哪儿难受?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这儿……”她拿过他的手,放在她湿滑的两腿之间。 “这病还真不能找别人,就得黄大夫治。”他说着,抱起她向床边走去。 窗外,一轮满月当空而挂,隔着树梢洒向屋里缕缕清辉。 “这么多年了,在心里我总觉得自己在找什么东西,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 “找东西?” “是啊,找东西……”他说,“现在好像明白了一点,其实就是在找一种活法儿。” “什么活法儿?” “就是现在这种活法儿。和你在一起,踏踏实实地干活,本本分分地挣钱,吃你做的饭,搂着你睡觉……你不知道,我每跟你干一次,就像自己办了件好事似的,就觉得自己又往人里头走了一步。” 她听着,翻过身伏在他的身上,柔软、温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感到,她的热泪流在了他胸膛上。不一会儿,她从他的身上滑下来,从头到脚的亲吻着他,嘴中喃喃着,“好人,再做件好事吧……” 与此同时,忙碌了一整天刚刚下班的你正坐在东京的地铁里。一年来,除了刚来时在东京本部接受了两个月的培训,其余时间都在各地奔波。伊拉克的水电站、美国的体育馆、德国的写字楼都留下了你的足迹。你接受着忙碌,习惯着忙碌,似乎只有忙碌才能沖淡你对北京的思念。当孤独缠绕着你时,你便会回忆和冥想。看着车厢里一张张面带倦容的陌生面孔,你一任纷乱的思绪蔓延开来。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像自己一样忙碌疲惫,多少人轻松悠闲;有多少人高兴,多少人沮丧;有多少人发财,多少人破产;有多少人结婚,多少人离婚;有多少人出国,多少人回国;有多少人出生,多少人死亡……死亡!你又一次想起了叉子临死前的那一幕和王老师眉头紧锁的愁容,还有那些你知道或不知道的在已经过去的、被称作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里,因为出身黑五类就被斥为狗崽子,遭受到的不仅仅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的恶毒诅咒,而是被残酷地夺取了生命的同龄人。还有那些在席捲全国的上山下乡浪潮中,因为愚昧、疾病、劳累、事故和在一波接着一波的或政治或自然的瘟疫中客死他乡,长眠于山岗、丘陵、丛林、草原、河畔、荒野和大漠的知青伙伴们,较之他们,你无疑是幸运的,想一想他们,你就应该坚持下去,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现在和未来。 沉默的钟楼 75(2) 快十点了,小王和刘山才回来。 “这车还是有点小毛病,”小王对黄方说,“客户让咱们先开回来,再给磨合磨合。对了,回来时我好像看见吴歌了。” “在哪儿?” “在一家歌厅门口。” “肯定是她吗?” “好像是,还有刘震亚。” “走。”黄方穿上衣服,发动起车子。说,“咱们去把她找回来。” “要我去吗?”刘山问。 “你就别去了,”黄方拍了拍刘山的肩膀,说,“你妈她一个人睡觉害怕。” “小心点儿,”翠翠叮嘱道,“快去快回。” “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我了。”坐进车里,黄方说,“刚来时都不认我,现在叫爸叫得亲着呢。” “你别看他学习不开窍,”小王说,“修车可是一门灵,学得快着呢。” “吴歌她一直在躲着我,”黄方说,“有半年多了吧,她怕我送她去戒毒所,现在她工作也不干了,家里也找不着她,可能一直跟刘震亚混在一起,迪克回来我真是没法交待。” 车子疾驰着,不一会儿来到一片楼区内,歌厅在楼区的边缘,紧靠在马路边上。 “是这儿啊,这里的老闆我认识。”黄方说,“他们有几个人?” “我就看见他们俩,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 歌厅门脸不大,里面却不小,走廊曲里拐弯像个迷宫。他们一进门正好碰上了这里的老闆。 “嘿,这不是黄总吗!”老闆迎上前来,说道,“您可有日子不露面了,有一年多了吧,上哪儿发财去了?” “发什么财,净忙着破财免灾了。” “那您今天就好好在我这儿散散心吧,刚来的小姐个个都不错,我知道您好这口。”
第157页 “改天吧,我今儿来是找个人。”黄方凑到老闆耳边嘀咕了一番。随后,他们由一位领班带着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包房门前。 包房门锁着,窗子被遮得严严实实,里面一点声响都没有。 “打开。”黄方低声道。 领班面露难色,手里拿着钥匙迟疑着。 “我跟你们老闆已经说好了,”黄方说着将一沓钞票塞进领班手里,“没你事。” 房门打开后,黄方和小王闪身进去,随后又将房门重重地撞上了。屋里,幽暗的灯光下,只见吴歌和刘震亚正挤在沙发上,一人托着一张冒着浅蓝色烟雾的锡纸,贪婪地大口吸着。黄方的突然出现使他们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差不多了吧,刘总,”黄方说着,示意小王将灯打开,“你抽这玩意儿倒是般配,但你不能带着吴歌干这事呀!你知道她原来是一个多纯的孩子吗?”他说着,脑海里猛地浮现出在北大荒你仓皇出逃的那个黑夜里,吴歌泪流满面的稚嫩面庞。“说吧,你打算怎么着?是现在就叫警察来,还是……” “黄方,我不许你叫警察。”吴歌道,“你要敢叫我就去死。” “你的事待会儿再说,先说他。” “黄方,我求求你,不要叫警察。”刘震亚颓丧地低着头,哀求地说,“我求你了。” “那你恐怕就只能听任摆布了。说实话,在来之前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黄方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他注意到,屋里深红色的地毯中央,有一团硕大的、粉白色的荷花图案。“你先过来坐在这里,对,就像荷花仙子似的坐在花中间,你跟吴歌坐在一块我瞧着别扭。小王,你看怎样才能让咱俩不虚此行呀?” “废了丫的得了!”小王挥着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匕首,跃跃欲试地说,“方哥你坐那儿,看我的。” “先别动粗,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嘛。”黄方制止着小王,“我跟刘总还有几笔帐要算清楚。多少年前,在你还是红卫兵头儿的时候,你假借抓流氓为名,先是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强姦,而后又为了长期霸占她而欺骗她的感情,这算是一笔吧;同样,你又以打流氓为名,将一个不满17岁的少年扎死在德胜门桥头,这也算是一笔吧;再有,你利用自身官商的优势,欺行霸市,手段卑劣地将迪克的託运公司搞垮,这又得算是一笔吧;再说眼前,还是为了报复迪克,你将他的未婚妻勾引到手不算,还让她吸毒,把一个纯洁的女孩毁成了今天这样,这还得算是一笔吧。你丫自己数数,多少笔了,这帐该怎么算?” “你想怎么算?” “那得看你怎么表现了。” “我可以赔你钱,50万怎么样?”刘震亚说,“100万!” “还有呢?” “我可以让我妹妹嫁给你,我知道你一直在追她,回去后我就跟她说。” “没啦?” “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让你脱了,光着屁股给我跳一舞。”黄方说,“小王,帮丫脱!” 小王应着走到刘震亚跟前,挥舞着匕首“嚓、嚓”几下,将刘震亚的衣服撕落到地下。“方哥,让丫跳一‘北风吹’吧,那红头绳要是飘起来多好看呀!” “先帮他脱干净了。”黄方说,“你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最喜欢跳的是忠字舞?今儿我就成全他,让他赤身裸体地重新回味一下他们这些人最留恋的、那个火热而又王八蛋的、在中国一去不复返的昨天。” 沉默的钟楼 75(3) 刘震亚仇恨地看着黄方,站立不动。黄方从小王手里拿过匕首,“怎么?不用我来动粗的吧?来,演出开始吧。对,挺胸昂头,精神要饱满,动作要舒展、到位,把对黑五类、黑帮的刻骨仇恨表现出来,预备……起。”黄方手上打着拍子,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黄方,你真噁心!”吴歌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嘿,我怎么给忘了,还有专业的在这儿呢。”黄方一把拽住了吴歌,“这节目虽说女士不宜,但你还是不能走,转过身去等会儿吧,等节目演完了咱们一块走。” 就在黄方与吴歌撕扯着将她摁坐在沙发上的当儿,刘震亚一个鱼跃扑过去,从他放在沙发上的包里抽出来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并就势将吴歌揽进怀里,刀尖直抵她的喉咙。 “黄方,你别逼人太甚!”刘震亚说,“你们俩现在就给我滚蛋,马上就滚!不然的话,我就杀了她。” “呵,还有这么一手吶,行,将门虎子。”黄方说,“吴歌你看见了吧,这就是你喜欢的刘总,到了裉节上敢拿你的生命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马上滚蛋!”刘震亚喝道。 “小王,去打电话叫警察吧,这事咱们摆不平了。” “那我就先杀了她。” “黄方,我求求你,”吴歌道,“千万别叫警察来。”
第158页 “刘总你真行,临危不乱吶。”黄方对小王说,“看来是没辙了,还是能力问题啊,多少次了,我总是好事办不好,咱们只能撤了。” 好一会儿刘震亚和吴歌才从歌厅里面走出来。他一手揽着吴歌,一手拿着匕首,站在门口神色紧张地四处环视着。街面黑黢黢的,诺大的楼群里只有几扇窗口还亮着灯,四下里杳无声迹。他从歌厅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将吴歌顶在前面慢慢地踱到他的车前,先警惕地围着车子察看了一圈,然后才打开车门坐进了车里。他长出了一口气,但又总觉得似乎哪儿有点异常。就在他下意识地朝后面望去时,一把匕首抵住了他的脖颈,小王从车内后排的座位下面露出身来。 “吓一跳吧,刘总,”小王说,“开车门对于我们修车的来说是基本功。” 车窗外,黄方从一棵大树后面闪身出来走到车前。他敲着车窗玻璃,对刘震亚说,“把门打开,先把你那把刀子递过来。” 刘震亚顺从地将手中的匕首递了出去。 “半天了,这玩意儿我就看着眼熟,”黄方接过匕首欣赏着,说道,“可惜当年叉子没用它把你扎死,多少年了,这回总算是物归原主了。小王,你和吴歌先回咱们车上去,我和刘总还有话要说。” 看着他们俩人走开后,黄方对刘震亚喝道,“下来!” 刘震亚趴在方向盘上半天没有动弹,就在黄方上前揪他下车的时候,刘震亚猛地从方向盘旁边的储物箱里抽出一支手枪,枪口直对着黄方。他侧身下车,两人近在咫尺地站在车前,枪口和匕首都抵在了对方身上,谁都不后退一步。 “你不是想算帐吗?” “没错。” “想怎么算?” “还是那句话,看你表现得怎么样。” “现在不是刚才,主动权在我手里。” “我不这么看。” “跟你明说吧,”刘震亚用枪口顶了黄方一下,“我不会让一个侮辱过我的人活过今天晚上,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狗崽子!” “你再说一遍,多少年了,这话我听着都耳生了。” “像你这样的狗崽子……” 刘震亚话音未落,只听得黄方“嘿”的一声弓起身子,将手中的匕首深深地刺进了刘震亚的身体里。与此同时,刘震亚手中的枪响了。两个人都怒视着对方,但却说不出话来,彼此都试图站在那里,但却都像被重物猛击了一下似的,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身后摔去。 沉默的钟楼 76 你是在黄方死去的当天深夜接到黄圆电话的,第二天你便赶回了北京。 “子弹洞穿了他的胸膛,”黄圆说,“黄方扎破了刘震亚的肝脏,用的就是当年你送给叉子的那把匕首。” “他也死了?”你问。 “没有,听说还在医院抢救。还有吴歌……她在看守所里关了几天后,被直接送进了戒毒所。” 听到刘震亚的死讯后,你和黄圆很快赶到了医院。死讯是刘冉通知给黄圆的。 医院太平间前的走廊里空荡荡的,长椅上只坐着刘冉一个人。 “他刚被送进去,你们要看吗?”刘冉低着头说。 你们沉默。 “我失去了两个亲人!”刘冉抬起头,泪眼迷濛地哽咽着,“我看得出来,黄方是真心对我好,他是爱我的……本来我们甚至可以……都是仇恨,昨天的仇恨!”她说着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了你的衣领,“你回答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是谁、是什么让你们这样彼此仇恨?回答我!” “昨天,”你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的对,是昨天的仇恨。” 黄圆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刘冉的头发,说道,“回家吧,我们送你。” “是呀,我们正好顺路。”你在一旁道。 你开着车子,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了你们熟悉的那座深宅大院门前。“到了。”你说着,却不见刘冉有下去的意思。 “我已经不能住在这里了……这里已经有了新主人。”刘冉说。 “那你干嘛还……” “我就是想再看一眼,”她说着下了车,“毕竟我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 你和黄圆随着刘冉穿过油饰一新的大门来到院子里,看上去这里的修缮工程已近尾声,两名工人正在拆除垂花门旁的脚手架。黄圆四处环视着,树木、花草、门窗、地面,甚至回廊顶上的彩画和各个房间雪白的窗帘都与她初次见到时毫无二致。 “你们是谁?”迎面走来的一位妇人质问着,其骄横的气势显示着她的身份。 “随便看看。”刘冉道。 “这里哪是你们能够随便看看的地方,”妇人向南屋喊道,“小高……” “到。”随着话音,一名年轻战士从屋里跑了过来。 “轰他们出去,把门看好。”妇人说罢,转身向里院走去。 来到街上,刘冉与你们分手时说了句,“我好像明白了一点昨天的仇恨了……”
第159页 你望着眼前这座象徵着权力、荣耀和富贵的院落,心想,历史和现实是多么惊人的相似啊!古往今来,自从这座院落建成之日起,在这里搬进离开的人们便不断重复演绎着过程不同、结果一样的轮回。 春日里月色溶溶的夜晚。你和黄圆、翠翠、刘山、还有高成龙几个人一起来到德胜门城楼下的护城河边。一行人就那么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你们走下立交桥,站在水边上。悼念过叉子的地方。你们默默地伫立在岸边,久久地凝望着水面。河对岸,乐曲悠扬,露天舞场上的人们欢歌笑语,舞影婀娜,一家新开饭店门前的彩灯瀑布般向水面流泻着。 黄圆拿出两只折好的纸船,打开,递给翠翠一只。她们各自将一朵洁白的花朵放进纸船里,然后伏下身,轻轻将小船放在水面上。“这只是给叉子的,”黄圆说。 两只洁白的纸船在被岸边灯光映照得熠熠发亮的水面上缓缓飘动着,清风吹过,它们转了个圈碰撞在了一起,相拥着向远处飘去。 你们走上河堤的时候,又一次回过头向水面望去,那两只相拥在一起的纸船已经不见了。蓦地,你看到在那五光十色的水面上仿佛浮现出黄方小时那灵巧的身影,那清瘦的脸庞,那和你在一起时讨好而又顽皮的笑靥……你们一起跳跃在护城河石块搭就的浮桥上……你们一起在门头沟的煤窑里……你们一起在北大荒……原始森林的小木屋……夜幕笼罩的田野上……你出逃时,他塞给你的香菸和罐头……他当犯人……他当总经理……他那辆专门捡垃圾用的竹制小推车……他那辆豪华奔驰车……他那句令你们结下终身友谊的话语“其实我出身也不好,我们家也是黑五类,没人理你我理你,没人跟你好咱俩好……”反覆在你的耳边回响。 街灯漫射下的路面笔直地向远方延伸着,望不到尽头。抬眼看去,不远处夜幕下的钟楼犹如一幅巨大的剪影,挺拔矗立,巍峨壮观。一轮金黄色的满月低低地挂在天际边,像一位历史老人,无言地注视着这座生活着一千多万生灵的古老都市。 “但愿昨天真的已经过去……”黄圆说。 “是啊,”你低声道,“昨天!” 初稿于1996年秋 改毕于2006年春 沉默的钟楼 后记(1) 1966年的那个夏天,随着中国大地上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的来临,所有同我一样正在上学的孩子们在一夜之间突然失学了。不用上学,不再作功课着实令人兴奋。但短暂的兴奋过后,用现代法西斯来形容他们也绝不过分的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正式获得了官方的支持,成为了在中国猖狂一时的邪恶力量。这一政治怪胎从它诞生之日起便令整个社会笼罩在一片红色恐怖中,那时的国家机器全部瘫痪,由红卫兵用若干号通令的形式管理社会,并迅速开始了针对"黑五类"的惨绝人寰的抄家运动,北京首当其冲。 尽管我生长在北京,但年少的我当时只熟悉安定门往南、天安门往北、东直门往西、西直门往东这么一小块地方,它是我观察世界的全部。血腥的“红八月”里,尽管北京时值盛夏,但街上却冷冷清清。如果那时你留着一个稍显怪异的头型或穿着一条稍显体形的裤子又不幸被红卫兵们碰到,毫无疑问地你会落个先遭到一通暴打然后被当街剪成阴阳头和提着被剪成碎条的裤子落荒而逃的下场。顺着派出所警察和街道居委会的指引,疯狂至极的红卫兵们或从单位或从家中一个不落地将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白发苍苍的学者、平日里谦恭卑顺、颤颤巍巍的老人(只因他们曾被划作地主、富农、资本家等身份),有各种历史问题和海外关系的人、右派、所谓生活作风有问题的人、甚至还有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所谓“圈子”(就是那些平日里衣着入时、爱打扮、或有男朋友的女学生),统统揪了出来,就在这些人的家门口对他们进行批斗、殴打,侮辱和折磨的方式令人发指。当场被殴致死的人,扔上卡车拉往火葬场了事,尚存气息的则连同家人一起被扫地出门,赶往农村劳动改造。 这就是当年北京的真实情景。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黑五类”,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在社会中划分出这样一个备受打击和歧视的阶层,他们不知道那些属于“黑五类”的子女从一出生便被决定的悲惨命运。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确确实实地在中国大地上出现过很长时间,造成了无数家庭无数人的悲剧。大的不谈,仅就人们司空见惯的填写履历表这样一件小事来说,我相信当时所有出身于所谓“黑五类”的子女在每一次填写“家庭出身”这一栏时,都要经历一次心理折磨,都像自己给自己再一次贴上耻辱的标籤。回顾这段历史,会让人深刻感受到今天我们社会的进步对每一个人所具有的意义。 那时的夜晚,我常常被噩梦或红卫兵们的打杀声惊醒,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一位位往日邻居总在眼前晃动。 1968年初夏,当一个朋友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起他亲眼目睹当时声震京城的×××(一个被称作流氓的男中学生)被红卫兵们活活打死的经过及其人的诸多传闻时,某种已在心头多时的念头忽然明晰起来——是一种想要写些什么或记录下什么的冲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在一个前面还有数学作业的本子上,写下了近两万字的一个故事,是以那位被打死的中学生为生活原型的。遗憾的是,在以后的数次迁徙中,那个本子丢失了。数年后,当我开始了自己的文字生涯,这个故事便始终在心中萦绕。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迟迟没有能够写出它。直到1996年秋天,在经历了将近二十年的酝酿之后,我终于定下心神,动笔完成了这份夙愿。
第160页 在这部作品里,最初那种强烈地希望“清算”什么的情绪随着写作过程的推进,慢慢地得到了缓解。我越来越了悟:“清算”什么已经不是最重要的——尽管我至今仍然认为,红卫兵当年的那些恶行应该受到清算;而对于我们这个苦难的民族来说,真正深切地汲取那个疯狂年代的惨痛教训,永远避免重蹈覆辙,才是最最重要的。但我必须坦白地承认,这样一种属于理性的感悟,在我的主观心志中,尚没有彻底完成。因此,细心的读者大概不难体察,上述两种情绪在作品中实际上是交织涌现的。对此我只能归结为:自己还没有真正完成对昨天的超越。我寄希望于未来。 今天,当我时常在旧货摊上看到年轻人饶有兴致地捡拾文革时期的宣传品和纪念品时,脸上流露出的那种事不关己的玩味神态,总感不是滋味。他们一定觉得那段历史已经遥远,和今天的生活毫不搭界。殊不知,那场浩劫革了中国文化的命,断了中华民族的魂,灭绝了几千年形成的礼仪道德……其余毒至今还在贻害着他们,令他们必须在一个浮噪闹腾、瀰漫着无耻贪占的社会中求学和生存,必须时刻警惕着夜道上的安全,必须学会防范生活和工作中来自他人的算计,必须从“五讲四美三热爱”和“八荣八耻”这些最基点的道德标准重新做起……想想他们,每一个有良知的、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国人,应会知道该怎样面对那段历史。 我诚挚地感谢我的多位朋友对此书修改所提出的中肯建议,使得这部作品最终能以我比较满意的面貌问世。我自己在主观上期许,也希望能够得到读者朋友这样的认可:这是一部还一段历史本真面目的书。 作者简介:舒平,本名王书平,1953年生于北京。1969年由北京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978年返京,现供职于故宫博物院。出版过长篇小说《以生灵的名义》、《飘逝的星宿》。 沉默的钟楼 后记(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