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第1页 [诗歌散文] 《向死而生》作者:余杰【完结】 余杰:向死而生——几位天才文人的传奇之死 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走这条道——跨过嘆息桥进入永恒。 ——齐克果 死亡是人类永远也无法克服的有限性。 我很喜欢《金蔷淑》中的一则放火:渔村里,一代又一代的居民几乎全部死在海上。 一名游客好奇地问:「大海太危险了,你们为什么不换一种生活方式呢?」渔村里的小 伙子反问道:「我们都会死去,在床上死去跟在海上死去有什么区别呢?」于是,我的 脑海里闪电般地浮现出几位死去的文人来。他们的死或者是自己选择,或者是突然降临。 富于诗意的或者毫无诗意的死,都好像是灯的熄灭与星的坠落。本世纪里有那么多值得 我们回忆的文人之死:飞机失事的徐志摩、山海关卧轨的海子、老楼上跳下的胡河清、 孤寂地躺在地毯上的张爱玲……他们已经长眠,他们却向死而生。当逝去的生命被纳入 漆黑的彼岸世界时,灵魂却结晶成雪白的隧石。被追忆和尊敬所激活的火花,与我们鲜 活的生命同在。 徐志摩:是人没有不想飞的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这皮囊若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 飞出这圈子! ——徐志摩 33年间月d日午后z时,一架司汀逊式小型运输机展翅北飞,把它的身影投射在深秋 斑斓的大地上。忽然,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雾铺天盖地,飞机顿时迷失了航向。经过几分 钟艰难的飞行,飞机撞到了泰山北麓的白马山上,「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一团沖天 大火,挟裹着浓烟坠落山下……这架飞机上有一位特别的乘客——现代诗坛的夜驾徐志 摩。在烈焰中,这位年轻的诗人结束了他35岁的生命,而他的灵魂已飞向天外,逍遥地 「云游」去了。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在中国现 代文学史上,徐志摩是一位从头到脚都充满了浪漫气息的天才诗人。他的一生,如同他 热烈崇拜的拜伦。雪莱、济慈一样,彻底地奉献给了远在云端的理想。我感到惊奇的是, 在那被鲁迅形容为「处处是非人间的黑暗」的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怎么会有这样一个 「单纯」信仰的诗人?我始终觉得他不像一个纯粹的中国人。因为中国人很少像他那样 快快乐乐、认认真真地做梦。中国人都是世故的,乡愿的,滑头的。而在徐志摩的眼里, 生命如同一注清泉,处处有飞沫,处处有闪光;生命也像一段山路,处处有鲜花,处处 有芳草。不幸的是,错乱的时代与困苦的现实一天天浸蚀着他明朗的心房,他渴望像孩 子那样哭,像孩子那样笑,但生活却强迫他长大。他的歌声越来越低沉,他的目光越来 越黯淡,他的笑容越来越稀疏,他的诗作越来越晦涩。一只秃笔去,一只秃笔回,再无 当年剑桥的神采飞扬。生活的牵制、政治的压迫、舆论的指责、友人的背离……团团地 包围住了这位坚持浪漫理想的诗人。「你们不能更多地责备我,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 水,能不低头已算好的。」是的,一辈子徐志摩没有绝望过,也没有怨恨过谁。在最悲 壮的那一幕到来之前,尽管现实的黑暗一点点地吞噬着他那理想的新月所放射的清辉, 他还是在痛苦中竭尽全力挣扎着,写诗作文、教书、办刊物、开书店,甚至实验农村乌 托邦计划……作为一个诗人,他註定像蚕一样用生命结成雪白的茧,在茧成的那天羽化 飞升而去;作为一个诗人,他也註定像荆棘鸟一样,衔着锐利的荆棘,在只有一弯新月 的夜晚,不断为理想而鸣唱,直到满嘴鲜血淋漓,直到生命的终了。 徐志摩是为了艺术,为了自由,为了美而生活的。「我之甘冒世之不题,竭全力以 奋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痛苦,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在答 复梁任公的责难时,徐志摩说出了肺腑之言。但是,世间有没有真正的「灵魂之伴侣」 呢?张幼仪、林微音、陆小曼…市不爱而勉强爱的,有爱而不能爱的,有且爱且不爱的。 总之,无论怎样求索,他的「爱」一次次被现实碰得粉碎。这是必然的结果。浪漫的爱, 有一显着的特点,就是这爱永远处于可望不可及的地步,永远存在于追求的状态中,永 远被视为一种圣洁高贵虚无漂渺的东西,一旦接触实际,真箇的与这样一个心爱的美貌 女子自由结合,幻想立刻破灭。原来的爱变成了恨,原来的自由变成了束缚,于是从头 再开始心目中的爱。这样周而复始、两次三番地演下去,以至于死。 这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悲剧模式,徐志摩深深地陷到了漩涡之中,每一次的挣扎反而 加速漩涡的运转。徐志摩本不该来到这么一个世界的,就好像一粒沙落进眼睛里肯定会
第2页 被流出的眼泪沖走一样,他只能被当作异端。不设防的城市往往招致最猛烈的攻击,这 是一种他怎么也参不透的逻辑。进入30年代以后,徐志摩开始感到,尽管诗歌弱小的翅 膀在那里扑腾,还是没有力量带整份的累赘往天外飞。「太丑恶了,我们火热的胸膛里 有爱不能爱;太下流了,我们有敬仰之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们要希望也无从希望。 太阳给天狗吃去,我们只能在天边的黑暗中沉默着,永远的沉默着!这仿佛是经过一次 强烈的地震的悲惨,思想、感情、人格,全给震成了无可收拾的碎片,再也不成系统, 再也不得连贯,再也没有发现。」当每个聪明的成年人都对皇帝的新衣赞不绝口的时候, 那个喊出「什么也没有看见」的孩子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在这一点上,徐志摩很像 安徒生——既深味人世的苦楚,又保持不老的童心。然而,长不大的彼得?潘毕竟只是 一个遥远的神话,徐志摩则是一棵无法与土地告别的树。追求了一辈子的美,突然发现 面前傲然开放的是一朵恶之花。我们无法揣度他当年的心态,而好友梁遇春的回忆录中, 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徐志摩拿着一枝纸菸向一位朋友借火时说一名话:「kissing the fire」。人世间的经验好比是一团火,许多人都敬鬼神而远之,隔江观火,拿出冷酷的 心境会估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轰轰烈烈的火焰里去,因此这个暗淡的生活,简直没有一 点光辉。「只有徐志摩肯亲自吻这团生龙活虎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朽为神奇,遍地 开满了春花,难怪他天天惊异着,难怪他的眼睛跟希腊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腊人的生活 就像他这样吻着人生的火,歌唱人生的传奇。」还是梁遇春看得真切透彻,徐志摩的血 液里,真有希腊人天真好奇的因子呢。 「飞」是徐志摩理想的象徵。在诗歌《云游》中,他写道:「脱离了这世界,飘渺 的/不知到了哪儿,仿佛有/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拥着我到极远的地方去/唉,我 真不希望再回来/人说解脱,或许那就是罢!」 于是,他真的不回来了,真的解脱了。这是一个他早已洞悉的宿命。我不得不相信 宿命的存在。否则,这个沼泽地一样的世界l,怎么会有徐志摩这样一个不湿鞋袜的人 来走一遭呢? 海子:诗是生命的倒刺 远在幼年,悲哀这倒刺就已扎入我心里。它扎在那一天,我便冷嘲热讽一天——这 刺儿一经拨出,我也就一命呜呼了。 ——齐克果 1989年3月36日,当外面的世界还很热闹时,一个相貌平凡的青年捧着厚厚的《圣 经》躺在山海关冰冷的铁轨上。火车呼啸而来,作为物理意义上的生命在那一瞬间被碾 得粉碎,溅起的鲜血,是抒写在北中国大地上最后一行最崇高的诗句。这位叫海子的天 才诗人,留给我们的却不仅仅是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生于安徽省高河镇查湾,一个地地道道、完完全全的农 家孩子。1977年,15岁的海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在宁静的湖光塔影之间,他 开始写诗,开始用诗来解答哈姆莱特那个古老而艰巨的命题:「活着,还是死去,这是 一个问题。」在他的笔下,中国当代文学中第一次有了纯粹的诗歌。天才往往是以一种 隐秘的方式诞生的。海子在粗糙的稿子上涂满潦草的诗句,在鸡毛满地飞的90年代,当 我们像拾起稻子一样拾起这些诗句的时候,我们将泪流满面地体验到「不是我们不明白, 这世界变化太快」,唯一不变的只是海子和海子的诗。像我这样一个悲观的人,完全有 理由下这样的断言:海子是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诗人。 如同梵谷在画布上发现向日葵与生命的深沉联繫一样,海子在诗歌中找到了麦子与 生命的神秘联繫。这位自称「乡村知识分子」的诗人,把南方那片黝黑的土地置换成一 个检力无穷的乌托邦。当代中国少有这样美丽的诗句,美丽得让人伤心的诗句:「泉水 白白流淌/花朵为谁开放/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吐着芳香/站在山岗上。」他的每 一行抒情诗都具有金刚石的质地,光芒闪烁却又无比坚硬,世界上没有比海子的诗歌更 坚硬的东西了。至刚的东西本来就蕴含了些许悲剧性在其中。海子便试图寻找点温柔的 气息。我羡慕他有个纯洁的妹妹:「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的妹妹叫芦花 /我的妹妹很美丽。」我更羡慕他有个成熟的姐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 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只想你。」实际上,海子比我 们还要一无所得。没有「妹妹」也没有「姐姐」的海子为我们创造出凉入骨髓的温馨, 这正是流星般的80年代令我尊重和嚮往的原因之一。我无法想像海子这样的人活到90年 代将是怎样的结局。至少,80年代,梦还是梦,美丽的还美丽着。海子在80年代最后一
第3页 个春天到来之前死去,他断然拒绝了90年代,他很明智。 海子很喜欢兰波的诗句「生活在别处。」这句被米兰?昆德拉引用无数次的名言, 早已成为人们日常谈话中故弄玄虚的口头禅。没有一个人能够像海子那样深刻地理解这 句话的真正含义。想起古龙在《楚留香》中描述绝世英雄的心境:「你不顾一切地向上 攀登,山路为生命的,一部分。你超过一个又一个的行人,到达绝顶时你却失去拥有过 的一切。俯瞰山下,后来的人还没能爬上山腰。孤独是山峰给征服者唯一的礼物,这时 你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对于生活在山脚下的人们来说,海子生活在别处;对于生 活在山顶的海子来说,人们生活在别处。「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就是在这样「前 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茫茫大荒的心境中,海子创作着他最辉煌的「史诗」。海子 就象是阳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疯狂的赌徒,孤注一掷,把宝全部押给了「崇高」。难道 「崇高」也能逃避么?海子在旗帜降下前的那一刻,挺身而出,拔出了他的剑,明晃晃 的剑。「你说你孤视就像很久以前/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的那种孤软你在夜里哭着/ 像一只木头一样哭着/像花色的土散发着香气。」他痛斥日益猖撅的后现代主义者「都 是背弃神的人」,然而,信神又能怎样呢?神对待海子就像他以前对待约伯那么残酷。 海子走过的每一座桥都成为断桥,峰回路不转,「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当海子写下这 样的诗句时,他已然选择了死亡。 于是,刚刚用「大诗」为自己加冕的海子,却被「绝对」的诗歌过着退位,海子忙 忙碌碌设置好祭坛,他早就知道祭品只能是自己。在京郊昌平的一间宿舍里,他不分白 天黑夜写诗,诗句就像黑暗里的菸头,闪烁,闪烁,然后熄灭。「我请求熄对生铁的光, 爱人的光和阳光/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灵魂是如此的沉重,脆弱的身 体再也支撑不住它。此刻,幸与不幸都已变得毫无意义。耶稣在受难中忍受着别人所加 给他的痛苦,海子在同样深重的忧伤中忍受着自己所加给自己的痛苦。耶稣在地上是孤 独的,不仅没有人体会并分享他的痛苦,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只有上天和他自己才 有这样的感受。就连耶稣也有忧伤得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那种极痛的悲苦的时候:「我的 灵魂悲痛得要死了。」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弟子们都睡着厂。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的海子,漂浮在一座1000万人口的巨型都市里,却找到了与当年旷野中的耶稣一模一样 的感觉。他一遍一遍地翻《圣经》,《圣经》的字迹在泥水中模糊。 因此便有了山海关的那一幕。庸硬如我辈,无法知道海子为什么选择山海关,为什 么选择铁轨。海子的朋友、诗人西川这样说:「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 话之一。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将越来越清楚地看到,1989年3月26日黄昏,我们失去 了一位多么珍贵的朋友。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着失去一1伟大的灵感,失去一个 回声。」我却觉得西川过于乐观了。有多少双「越来越清楚地看到」的眼睛呢?对于受 难者来说,慈母般温暖的土地已不复存在;对于肉食者来说,没有诗的生存似乎更为轻 松和幸福。即使在海子的母校,未名湖畔已换上了一批捧着《托福大全》的学子。海子 理应死去,他不可能行走在这样的队伍里;海子将永远痛苦,即使他用死亡来消解痛苦。 海子以他的死肯定了诗。 海子以他的死否定了诗。 胡河清:满天风雨下西楼 有些人通过指出太阳的存在来拒绝苦恼,而他则通过指出苦恼的存在来拒绝太阳。 ——卡夫托 胡河清走了。他选择了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选择了一种毫不妥协的方式,从他居 住的那幢有上百年历史的公寓的窗口跳出,在地上画出一个丰硕的红点。在这个每天都 有无数人死去的大都会,即使是这样不寻常的死法也寻常得无人关心。「劳歌一曲解行 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这是胡河清最喜欢的一首 唐诗。没想到最后诗意盎然的七个字,竟成了他最后时刻的写照。作为一个文人,胡河 清终于获得了纯粹的自由。在跳下去的一瞬间,他释放的全然是个体生命本身所拥有的 能量。 胡河清,祖籍安徽绩溪,1960年生于西部黄河之滨。少年时代,他就已过早地挑起 了家庭中几乎所有的生计,当时穿的衣服在班上是最为褴褛狼狈的。「我常常在风雪交 加的夜晚骑自行车路过咆哮的黄河,远处是黑黝黝的万重寸草不长的黄土高山,归路则 是我的已经感情分裂缺乏温暖的家庭。」这样的情境,即使在胡河清进入熙熙攘攘的大 上海之后也难以忘怀,这样的情景,也铸就了他敏感孤独的心队从小学,中学到大学,
第4页 从硕士到博士,他的生活仿佛是一条平缓的直线。不幸的是,这个敏感而固执的青年迷 恋上了文学——也许所有敏感而固执的青年都会选择文学,文学是与这样的青年如影随 形的撒旦。然而,文学不仅没有成为胡河清风平浪静的避难所,反而倍加了他的敏感与 固执。 「文学对我来说,就像一座坐落在大运河侧的古老房子,具有难以抵抗的诱惑力。」 胡河清爱这座房子中散发出来的线装旧书的淡淡幽香,也为其中青花瓷器在烛火下映出 的奇幻光景所沉「醉,更爱那断壁残垣上开出的无名野花。「我愿意终生关闭在这样一 间房子里,如寂寞的守灵人,听漏深远去的江声,还想人生的神秘。」胡河清像是从 《史记》中走出来的人,从《世说新语》中走出来的人,从《聊斋志异》中走出来的人, 他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现实生活,转身面对一片无邪的天空。在人心叵测、尔虞我诈的 社群里,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对于不喜欢的人,他毫不掩饰地白眼相向;对于朋友和 学生,他全抛一片真心,以致有的毕业的学生从千里之外赶到他的灵前泣不成声。他自 己扛着一道黑暗的闸门,在暴风雨中,以光裸的头顶去承受光电霹雳。一般的人只有接 受既成现实的漠然和漠然背后信仰的空缺。在残忍与非正义的深渊中,胡河清为了生存 下去作了许许多多的尝试。从笔下一叠又一叠的文稿到单身远游时神采飞扬的照片,从 洋溢着生命激情的西方绘画到窗前那盆青翠的绿色植物,从一群比他更年轻的学生到一 卷汇集i东方最高智慧的佛经,然而,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失败了。他无法降低生存的标 准,他的血液中缺少苟活的因子,他发现周围的环境比狂人的时代还要冷酷和丑恶。生 命的尊严与骄傲就这样轻易地被平庸所摧毁么?胡河清奏出最后一个变微之音后,生命 之弦就此断裂。 在评论集《灵地的缅想》的序文里,胡河清绘声绘色地谈起自己的梦:「我梦到自 己骑上了一头漂亮的雪豹,在藏地的崇山峻岭中飞驰。一个柔和而庄严的声音在我耳朵 边悄悄响起:『看!且看!』我听到召唤,将头一抬,只见前面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 幻化出了一轮七彩莲花形状的宝座。可惜那光太强大,太绚美,使我终于没有来得及看 清宝座上还有别的。」神缺席了,可神谕还索绕在胡河清的耳边。神不过是一个影像, 在这个影像中胡河清看到了画在永恒的墙壁上的自己。齐克果说过:「人们对待生活就 像小学生对待他们的作业,他们懒得自己运算,总想抄袭算术。于是,自己的影像崩溃 了,只剩下雪山和阳光,只剩下吉力马札罗山上死去的豹,寂寞的曙光,一片平静。胡 河清生前最得意的一篇文章是《钱钟书论人在「钱学」成为显学的叨年代,胡河清的这 篇文章据说是唯一受钱钟书先生激赏的评论。知音固然是知音,但在生命的内蕴与价值 的取向上,胡河清与钱钟书通然不同。相反,他更接近于王国维。钱钟书的生命状态是 做学问的,故能「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临乱世而继绝学;胡河清的生命状态是任性 情的,故能如破冰之日的黄河,汪洋肆虐地奔腾而下,遂成绝响。与钱钟书那蜗角兔毛 中亦能见干坤的智慧相比,我更欣赏胡河清心灵经纬中「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力 度。胡河清曾谈到「苦求兵士向尘贸』的王国维:「他集诗人哲学家的痴气于一身,竟 把柏拉图那冰清玉洁的理想国当作了人生的题中应有义,则哪能不失望?哪会不嘆 息?……王氏对人生持论过高,放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嘆 息,终于自况以没,走了『空扫万象,敛归一律』的绝路。」这里,又出现了「独上高 楼」的意象。表面上是在说王国维,何尝又不是胡河清的自况!高楼上两个悽苦得令人 揪心的身影合二为一了。胡河清到底没有像钱钟书那样「将人生的丑恶、缺憾转化为审 美形象的特殊本领」。他最后奋然一跃,终于消灭了命运巨大的阴影。卡夫卡早就说过: 「你可以逃避这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许正是 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胡河清为此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满天风 雨下西楼」,这一个「下」字,超越了鲁迅《挝客》中那位赤着脚在荆棘地上义无反顾 地向前走的过客,而几乎再现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那个布恩迪亚家族中最后一个 人将家族的历史翻到最后一页的苍茫景象。胡河清的好友李颌把胡河清的最后一跃称作 是「中国当代文化的共工篇」,他如此沉痛的写道:「我不知道胡河清坠楼以后是什么 样的时代……」但是,如果可以把王国维自沉、陈寅格的《柳如是别传》、圆明园的废 墟并称为20世纪中国文化之三大景观的话,那么胡河清则以共工的形象为之提供了第四
第5页 个景观。 大上海千百座的高楼拔地而起。今世之后,还有来世,离我们而去的胡河清,向我 们标识的是另一番景象。 他终将被遗忘。他已经被遗忘。对此,我们不必悲哀。我们只需要记住一点:当平 等的路途汇聚在一起时,那么整个世界在一段时间看起来就像是家乡一样。我们的使命 是在世界中展示一个岛,也许是一个榜样,一个象徵,去预示另一种可能性的降临。 张爱玲:执子之手,死生契阔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 死与别离,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 可是我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 ——张爱玲 1995年9月8日,洛杉矶警署的探员古斯曼打开大学区一所公寓的大门时,出现在他 眼前的是一幅以前无法设想的凄艷的图画:一位体态瘦小,身着储红色旗袍的华裔老太 太,十分安祥地躺在空旷的大厅中一张相当精美的地毯上。桌子上,有一叠铺开的稿子, 有一支未合上的笔。古斯曼更想不到,这个华裔老太太就是风靡华文世界的杰出女作家 张爱玲。 张爱玲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不然,她为什么留下将骨灰撒到任何一处旷野中去 的遗言?家已经回不去了,能够回去的,已然不是家。旧日的老友殷切地邀她回上海, 她固执地拒绝了,如果回去的话,上海还能是「上海」么?她要完成的,是对自我彻彻 底底的放逐。在一群群柏克莱学子健步如飞、意气轩昂的身影之间,她不紧不慢地走着, 放逐是保持心灵不碎的唯一选择。 『相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下去,滋味 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瓜子壳。」然而,张爱玲还是在 《精言》这本小说集的扉页放进了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一袭古式齐膝的夹扶,超低 的宽身大袖,水红的绸子,用特别资的黑缎镶边,有襟下有一朵舒展的云头——也许是 如意。长袍短袖,罩在旗袍外面。五十年后,那张照片随同书页一起泛黄,光明是不能 用回答测量的。五十年后,张爱玲偏偏又翻出些珍藏的照片,一张照片一段注释的文字, 于是《对照记》成了她的绝笔。「对照」语带双关,既喻新时代与旧时代的对照,又喻 作者面对照片时的心情。「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 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到尽头,满目荒凉。然后时间加速越来 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衰弦,急景凋年已经遥遥在望。」三言两语就概括了自己的一 生。值得珍藏的生命,就只有这么些么?在对照片的否定与肯定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 个平凡女子的无奈,一个不平凡的女子的反讽。她微笑着,微笑着,眼泪却不知不觉地 涌到稿子上。无法不爱,也无法不恨,爱与恨在时光的流转中反而更加刻骨铭心了。记 忆如同螺旋状的楼梯,迂回往复,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哪一个方向中迷失,没有人知道 自己会在哪一级阶梯上永远地停下。 陈思和先生在《乱世才女的心境》中写道:「她在社会里永远是个异物,拙于应对, 拙于周旋,有人向她亮出各种武器——友谊、爱情、名利、灾难、利用、威胁、冷漠、 赞美……她一概接受,无力拒绝。也许这些对她来说都只是一抹晚霞稍瞬即逝,唯一真 实的是连她也没有过的前世的记忆。」爷爷是清朝的翰林张佩伦,满腹经纶却只会纸上 谈兵,马尾海战顶着铜盆逃命;奶奶是李鸿章的掌上明珠,美女兼才女,可惜40多岁就 去世了。在张爱玲诞生的时候,她的大家庭的故事已经像《红楼梦》一样演到了最后一 回。嗜烟如命的父亲,新派降登的母亲,崩解的家庭,四角的院子,演绎成张爱玲笔下 变幻多端的人物与场景。她十几岁时的文字,就比一些三四十岁的作家来得老到。她把 浮沉分合的家国经验,以最华丽的文字表达出来,不惜用强烈对比的颜色来表达挫败的 感受。要冷艷就冷艷到底,绝望的时代,倘不是绝望的文字又怎能相配?如果说香港的 陷落成全了《倾城之恋》里的流苏:「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 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 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世界上的地位有什么 微妙之处。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那么张爱玲的命运与流苏一样,上海的陷 落成就了她。兵荒马乱的天地之间,这个年轻的女子缓缓地伸出手去,握住的那种感觉 就叫作「苍凉」。 苍凉是一种感觉,苍凉是虚无边缘仅有的一点充实。
第6页 张爱玲客死异乡使《传奇》最终完成。她在冷寂中死去,与一举成名、春风得意的 几年光阴相比,漫长的是青丝化白发的寂寞生涯。在她居住的公寓里,邻居只知道她是 个寡言少语、孤身一人的中国老太太,没有人知道她就是被夏志清教授称赞为「中国现 代小说史上唯一能与鲁迅并列」的天才女作家张爱玲。她与外界的联繫极少,当电影 《红玫瑰与白玫瑰》红遍海内外时,她依然不动声色,仿佛那根本就与自己无关。我* 又难体味张爱玲晚年的心境——是黯淡还是闲适?是悲怆还是荒远?我们只能重新咀嚼 张爱玲笔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时代的负荷者。如果说苍凉是女人脸上雪白的粉底, 那么日常生活里一丁点平庸的快乐则是脸颊飞起的一抹红晕。张爱玲没有被绝望所吞噬, 她停留在街头热热闹闹的碰碰戏旁边,一听便不想走了。俗么?是俗,正如她的名字。 实际上,极端痛苦与极端觉悟的人终究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易一下子大彻大悟。 她既善于将生活艺术化,又满怀悲剧感;既是名门之后,又自称小市民。不尴不尬之中, 张爱玲就这么走过来了,人类也就这么活过来了。「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 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然而,我还是在最喜欢的小说《倾城之恋》里发现了张爱玲的秘密。当我反覆阅读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四句引自《借经》的句子时,眼前突 然有萤火虫一闪。在这一闪中,我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如此!可怜的女子,无论是江南 才子胡兰成还是第二任美国丈夫赖雅,都没能「执子之手,死生契阔」,你假装无比蔑 视的,正是你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的啊! 张爱玲撒手而去,带走的只有「苍凉」。从此,「苍凉」将是一个我们挪不动的形 容词;从此,都市里的「爱情」该找另一个名词来代替,我们都配不上这两个字。 「每一只蝴蝶都是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的前身」,张爱玲自己究竟是不是这样一 只不死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