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 第1页 人鱼 是在两年前靠近新年的一个冬日里,×君来到我家的餐桌边上坐定,我们依靠啤酒、香菸、沉默、哀嘆来打发这夜阑人静的时光。不久之后,在我的记忆或是想像里,×君说起了下面的事。 他是在今天午后接到一个姑且称作朋友的人的电话,大意是说,新认识一姑娘,闲得很。长得嘛,普通人,但是年轻。我觉得还算凑合吧,你有兴趣请人家吃个饭吗?×君心领神会地嗯了一声,说名字电话发过来,便挂了电话。之后他便在家里闲逛,女儿只有一岁大,多半是由老婆抱着,也是在家里闲逛,岳母则始终在厨房与饭厅之间挪进挪出,在他看来,也是闲逛。 四点钟他准时坐到小区门口的咖啡馆里,不假思索就把电话拨了出去。她的声音中性、态度平淡、亲疏难以分辨,总之一切均谈不上甜美,他便也懒得再客套。 你在什么位置? 工体。 哦,工体,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你定吧。 ×君接连建议了好几处地方,她却都不热烈,话回得死气沉沉。×君感到无趣。 可是你总得吃饭不是? 其实我可以不吃的。 这是什么话,×君一时语塞。她是在暗示见面的急切或是在营造某种直奔主题的气氛吗? 其实我最好不吃。 ×君仍没有搭腔。 因为我脸上和背上长了很多包,怎么也不见好,我怀疑是吃了什么东西过敏。因为还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所以最好就先什么东西也都不要吃了。 哦。 ×君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过你放心,不是传染性的。我下午才刚去了医院,医生说不会传染,说我只是需要休息。不过没有化验结果,我看的是中医,但是请你相信我,真的不会传染。 多半是出于无意,我想早在这时候,她已经用有关包的想像以及这看似紧凑的逻辑抑或是语彙的贫乏直白以及重复过多浇灭了×君的好奇心与性慾。化验结果,这样的说法让他感到尴尬。 不放心你可以去问给你打电话的朋友,他再清楚不过,不会传染。 她异常笃定,他则倒吸一口凉气。那么改天吧,再约吧。他原本一定想过就此顺势推辞不见算了,但话到嘴边,今晚该如何打发呢?这千篇一律的漫漫长夜。一念及此,瞬间就没了底气。他便对着电话说,那么喝点东西吧,晚饭后,找个地方坐一坐。她同意,但表示不能晚于七点钟见。他再次感到无趣,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之后又花了点时间才定好坐坐的地方,终于挂了电话。 七点怎么能是晚饭后呢?他开始感到后悔,不该约定的。×君再次环顾咖啡馆,仍然没能发现熟人。那么今晚只能这样了,既然已经约好了,还是去吧,无所谓的事。他大概只好先饿着肚子了,除非要在咖啡馆耗到六点钟,上楼回家,胡乱吃几口岳母下午不断在厨房与饭厅间闲逛搞出的所谓晚餐,然后再出门。 这多出的繁琐让他厌恶,他决定饿着。飢饿的猎食者,猎食者的飢饿。他想出这样的短句,随即又得意起来。我熟悉这得意里的悲哀,陶醉于只言片语,被只言片语蛊惑。虽然我自认诸多烦恼,时常压抑忧愁,此刻却感到优越,畅快地喝下一大口。 他开了十几分钟车,七点钟准时到了约定的地方。她却并不是普通人,以×君的标准,她比普通人要再丑一些,有没有那一脸包都是一样的,至于年轻,她无关这一选项了。 我并没有老到或是堕落到把年轻当作唯一选项的地步,谢谢。作为此情此景下唯一的安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礼貌地问她喝什么。心里盘算着顶多坐上半小时,讲拜拜。七点半,到时候打上一圈电话,应该能从某个饭局的中间插入。哈哈,插入。有了这姑娘做铺垫,那一定是更让人期待的时光。 她反覆浏览酒水单,终于要了西瓜汁。还用说,晚上七点,饿着肚子,来杯西瓜汁。像是要刻意嘲笑此刻诡异的现实或是惩处自己的愚蠢,×君要了一杯自己痛恨的从来不喝的奶昔。之后他微笑地看着桌面并在心里琢磨话题,直到饮料被端上来之前也没有想出来。 第一口奶昔粘到了嗓子眼儿里,他环顾四周,终于开了口。没有人,太早了,大家都还在吃饭呢,七点。她没有听出或是没有理会他话里的嘲讽,认真地对他说,因为我八点必须要走,不然赶不上八点半的末班车。 你要去哪里? 涿州。 去涿州做什么? 回家,我是涿州人,我家在涿州。 去涿州还有公共汽车呢? 有啊,我每天都坐。 要多久? 到工体吗?快的话三个小时,慢的话就难说了,五个小时也不稀奇。 于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仿佛这才是此次见面的真正重点。在×君的记忆或是想像里,她说起了下面的事。 我每天都会坐早晨四点半的首班车,车上只有司机、售票员和我。我和那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售票员像约好了一样,一起睡觉,然后一起醒来。车过六环之后人就会多起来,想睡也睡不了了。其实司机也在睡觉,我有好几次醒得早了都看见他在睡觉,不过这没关系,他对道路很熟悉。我在东直门下车之后只需再步行三十分钟就可以在九点前赶到工体。不算远,只是路上车太多,土也很大,好像不太适合走路似的。 不过这没关系,你知道南门边上的海底世界吗?你进去玩儿过吗?对,一般都是带小孩去。是吗?你女儿多大了?一岁太小了,还不会看,等她大一点儿,你可以带她去。你提前告诉我,我可以带你们进去,门票太贵了,要好几百,我带你们从后面的门进去,这样你们就不用买门票,因为我是人鱼。 人鱼,就是我穿着美人鱼的衣服,在水里表演。每天三场,每场半小时,可以挣三十五块钱。少吗?好像是不多,但半小时三十五,一小时的话是七十,按八小时一天算,每天能挣五百六十块钱,一个月就是一万多,这么说的话工资还是挺高的。 是,我每天就一个半小时,当然这只是个算法。为什么?我还真没想过,不然我做什么呢?怎么想到的?我忘了,其实并不是我想到的,大概是凑巧吧,我正好找到了这个工作。 人鱼,嗯,只能说我没有不喜欢,我之前在路口,就是红灯的时候,往车里发广告,那个我就不喜欢,而且工资很低。跳进水里怎么也好过站在路口,比较放松,而且可以游泳,这么说来其实我还是喜欢的,每天坐在车里那么久其实都在等待入水的那一下。跟体温比,水其实很冷,你知道的,我说不清那个感觉,我只读过初中,不会总结。 现在的经理本来是不要我的,他觉得我条件不好,不适合,我求情,给他送礼,先前的女孩又跳槽了,他才勉强收下我。这也是个正经职业,当然就会有跳槽了,之前的女孩去了一个夜总会,那里有个很大的鱼缸,听说工资很高,但他们肯定不会要我,我条件不好。
第2页 你安慰我,我自己知道的。不过,我确实也觉得一切都挺好的,我挺满足的,唯一就是太远,每天坐车很麻烦,路上的时间很煎熬,有点浪费。所以,我才想出这个办法,我不知道你的朋友跟你说清楚没有,你觉得哪里方便都可以,你家,或者宾馆,只要离工体不太远就都没关系,你做什么也都可以,只要别太不正常的,不过你看上去挺正常的,现在,你怎么想呢? ×君猛灌了一口奶昔,语句含混或是故作含混地说,今晚吗?今晚不行,我约了事,或者改天?我再打电话给你。她便迅速拿出手机来看时间,就要八点了。好啊,她爽朗地答道。你有空给我电话吧,今天我先走了,就快要八点了。说完她将整杯西瓜汁一饮而尽。 ×君感到了她的失望与尴尬,为平衡心里那一点点内疚的感觉,他再三坚持,她终于同意坐他的车去东直门的公车站。从来没有人开车送过我,她在上车的时候说。他着车点火,差一点儿就做出索性送她回家的决定,反正他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在她最终在东直门的公车站下车之前的几分钟,她说,大概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他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热闹的街道——所以没有人开车送过我。我刚才没说实话,我喜欢做人鱼,喜欢表演,从小就想做演员,但是我长得不好看,做不了演员。做人鱼很不一样,你下次看过我表演就知道了,谁也看不清我的脸,所有人隔着水看我的整体,大家都会觉得我美。 我很享受,早上五点晚上八点的首末班车是值得的。但我最近出了问题,经理已经好几天不让我下水了,因为脸上和背上的包。人鱼的衣服都是露背的,经理担心客人反感,水族馆的人也担心我会污染水质,他们都不允许我下水。我看了好几次医生,大夫说我需要休息调养,这样才能痊癒,才能再下水。所以我不得不这样。 我可以不收钱,我不缺钱,只是缺一个睡觉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少坐那六个小时的车。我觉得你挺不错的,不想错过你,不然我还得再找,找合适的人很麻烦。你如果可以的话,除了最近我可能需要多几天休息,等我治好之后,等一切恢复正常以后,都不用每天,甚至不用经常,只要偶尔就可以。我只要偶尔能休息一天,这个对你来说不难做到吧? 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不用再找其他人,我以前碰到过坏人,你有空一定要给我电话。 ×君表示完全明白,并打消了从中间插入某个饭局的想法,嗓子眼里粘满奶昔,飞快地将车开回了家,仿佛要逃脱身后并未跟随着的狼狈似的。 你有没有试过停好车后,伸手握住钥匙,却无论如何都不想熄火不想开车门不想下车不想上楼回家,就这么一直傻坐着?×君一坐下便问我。再正常不过,但太经常的话不太好。我亲昵地递给他啤酒,用这句能敷衍掉大多数局面的标准废话敷衍他和他的困惑同时往自己的嗓子里倒进一大口。下酒菜有没有?我快要饿死了。隔了两夜的鸡翅膀吃不吃?×君面露难色地望着我,我快活地起身,再次亲昵地拍他肩膀,去给他找吃的。 这看似一个开头其实已经是全部了。虽然×君在当晚确曾谈及他的计划:我想,我可以去小区北边那一片村子里帮她租一间小屋,租上半年也没几个钱,顶多六千块,根本无所谓的事。无所谓的事,善良而无害的×君总爱这么说,用这样一个短句和整个世界周旋。这么容易却能解决她的大问题,为什么不做呢?他抬眼使劲地望着我。我望着他瞪圆的有着漂亮双眼皮的大眼睛使劲点头,做吧做吧,明天就去,我陪你去,我掏三千。×君孩童般地笑了,他如释重负同时被情谊打动,几乎就要雀跃。 长着一张变态却充满了慈悲的脸的×君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时常雀跃的成年人。我看着他仰起脖子将啤酒一饮而尽,却想起刚才那杯同样被一饮而尽的西瓜汁——我从不雀跃总是忧愁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冰凉的啤酒终于冲去了口腔里奶昔的残留,嘴里满塞隔夜的鸡翅膀,×君的心情终于开朗了起来。 冬去春来,我们照旧频密地见面,依靠啤酒、香菸、沉默、哀嘆来打发无论哪个季节里夜阑人静的时光。我们再没有提到这件事,一次也没有。又一次,×君的计划没能跟随时光行进,选择了戛然而止。我许诺过的三千块也不再需要兑现。 ×君没有说我帮她租了房子了,我也没有问你为她租了房子了吗?我想是没有。她是累赘,她只是谈资。她的故事给×君或我那所谓的善意带来的刺痛,短暂而无痕,除去在当时的一点点较她而言更像是娼妓式的我还善良的自我陶醉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 总体来说,我们根本更像是娼妓也难说。或许是嫌麻烦,大家终究为省却麻烦而活着,就像她想要省却每天六小时的车程。或许仅仅不过是忘了。×君当然再没打过她的电话,她没有通过审美这一关,他不会再见她了。而她呢,所谓的人鱼呢,不知道是否终于痊癒,是否如愿地再一次入水? 作为结尾我本想非常时髦地说,在某一次的匆匆入水之后,她豁然开朗,突然发现在这并无边界与止境的水里,如果不再上去而是就这样一直游下去一直跌落抑或一直往下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有人喜欢,但这真是让人生厌的写法。事实上,她仍是那样,并将一直那样,依靠贫乏的资源活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 女演员 她是为了救丈夫才接近权贵,丈夫很快获救,接下来她失去丈夫,不久自己又成为权贵。身为女演员,事情常常绕不开这样的套路。类似的故事一直发生,经年累月,从未停止。 时常出现在杂志封面上的胡小姐很容易给人丰润甜美、事事顺遂的印象,事实并不是这样。她本人皮肤干燥,身体枯瘦,不化妆的时候显得寡淡无味,自然也并不性感。她读书不多,却自以为并不少,偏爱被廉价的诗意打动。同时她也没能碰到好老师,并不真正会读书,翻去再多的页码也没有用处,知识与视野都很局限。 她生在普通人家,父母都颇为急功近利,渴望改变。她从小的教训便仅限于不近人情的严苛,却不得要领。她在压抑中学会了忍耐与逃避,离有效的解决之道相去甚远。这使得胡小姐即使在成名之后也仍然时时拘谨、紧张刻板。谈吐之间既没有市井的灵活风趣,也没有她所期待或是她以为拥有的智慧,无知而刻板。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女演员不需要这些。她懂得节制,与人为善,世故几乎是天生的。她挂着招牌似的浅笑混迹在电影圈,那些不足之处被解读为矜持或洁身自好,抑或是她正好代表着的普通人的经历与教育。数量庞大的与她相似的人以她为偶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在圈内圈外皆拥有好人缘好口碑,虽然戏演得算不上特别好,但很长一段时间里,身为一姐的地位都无人能够撼动。 但不会真的没有影响,而且不好的影响总在致命之处,比如她内心的懦弱。她在成名之后跟沪上着名的富二代同居数年,数年之中一定有过很多次机会,可惜她都没有抓住,最终也没有解决掉临门一脚。分手弄得满城风雨,她敏感脆弱,上海几乎待不下去。在最为孤独困苦的时候她回到家乡,回到父母家小住,是躲避也是想从家里得些安慰或启示。
第3页 她走进小时候的房间,蜷缩到小时候的窄床上,感到风浪平静了很多。父母却都不是敏感的人,离世界比她更遥远,而且真正关心的无非是利害。他们缺少远见,拥有的只是丧失自信后的迂腐。他们担忧她往后的日子,很可能也是担忧他们自己往后的日子。 家里的气氛死板哀怨,让她窒息。她无法直视他们的脸,他们看起来反而是更需要安慰的人。她感到不解,走进自己的房间,不吃不喝,在小窄床上蜷缩了三天之后决定回上海。她安静地穿过整个房间,不想惊动他们,他们或许也不想惊动她。她好像看到有人影在门厅后一晃而过,很可能他们在充满矛盾地观察她,但没人真正想阻止她离开。 她感到受伤,轻轻关上了家门,听着门锁的动静,突然有些后悔,感到了真正的失去带来的恐惧。也许她应该重新跟父母至少是父亲解释一下自己的处境和想法,也许他们或是他能够站在她的角度帮她开导设计,或者哪怕只是说一些宽慰的话语。但事情简单且一目了然,他们就算理解也保护不了她,她不该再有奢望。 她在门口垂首呆立,在最终决定转身离开之前,甚至还伸手推了推门,确实已经锁上了。现在她想进也进不去了。 眼泪无声地掉落了下来,这里不再是家了。很可能由此她才更为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家。回到上海后不久,她迅速结婚,随便嫁给了后来的丈夫,几乎没有寻觅。再次弄得满城风雨,这样也好,用新闻迅速淹灭掉旧闻常常是非常有效的,而且结婚怎么也算是喜事。 她不喜欢报纸,讨厌那些所谓记者,好在一切差不多也算结束了。她不知道的是,满城风雨于她还不是最后一次。 他跟她同年,小她四个月,一个不知名的小演员,模样算得上周正,气质稍嫌庸俗。简单地说,他不像她丈夫。像是註定一般,她在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处心积虑、耗费心力,却如此草率地嫁人。而这一点或许恰恰是她所不能洞悉亦无法左右的,如此重大的选择需要思想、审美、决心与勇气,她无一具备。宏观一点看或许更能理解,她努力拼搏,力争上游,最终却未能摆脱往昔。 明知丈夫是不成气候也难成气候的演员,她仍强打精神,每出戏必以带着他一起为首要条件。剧组多半会为了她屈从,然而这样的组合一目了然,大家私下自然都叫他拖油瓶,剧组的气氛也显得诡异。 她便安排他处处跟自己在一起,把化妆间分出一半给他使用,在化妆间内像个太太一样侍候他穿衣梳头,鼓励他,平衡他在外面遭遇的不快。不知是因为对他的情感,或者只是出于自尊的考虑,她热切地盼望着他成功。抛开命运与机遇不说,起码他不算用功,也谈不上天赋和热情。 下午的拍摄结束后,他常常说是去工作,约了人谈剧本之类的,其实不过是去打牌,还要开走她的汽车装门面。他牌运出奇地差,输了钱回来,起先还相安无事,后来开始给她脸色看,最后甚至要拿她出气。伤心过几次后,她也就习惯了。 再有就是喝花酒,喝多了就要搞事情,有时抱着她哭泣,有时骂她打她。这些都不是大事,只要不捅出去让外人知道,她大概也认为女人无非都是这么过日子,何况一个表面光鲜实际并无依靠的女人。 他到最后当然免不了偷情,可惜涉世浅薄,不知深浅。他不知道,在这个圈里,那些不知名的,或是无论如何也红不了的姑娘,才是更加不能随意触碰的。瞎睡一通,简直找死,终于被人捉了去,电话也打到了家里来。 她那么自尊敏感,向来少有应酬,成名后更少,结婚后就几乎足不出户。她挂了电话,在墙边站着发呆,想不出该去请谁帮忙,好一会儿才想起电影公司的老闆像是常常混社会的。 她既然开了口,老闆帮她辗转联繫到杜先生,对方同意马上见面。碍于尴尬,稍一商量,她决定还是独自去的好。 汽车被丈夫开走了,外面下着雨,她狼狈地找了过去。到了杜家,门房像是早被关照过,殷切地领她进去。穿过院子,刚一站定,王妈就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她,说是杜先生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请她稍等。一路风雨这样赶过来,看到王妈的笑脸,虽是初次见面,她眼泪就不断往外涌。 王妈便宽慰她,既然到了这里,事情就一定会帮你解决的,不要再伤心,你这样一直掉眼泪,一会儿怎么跟杜先生说话呢?她便连忙点头称是,一边擦着眼泪。“我正好带你去擦把脸,省得你枯坐。”便带了她去盥洗的地方,留她一个人整理。她抬头望向镜子里的自己,刺痛般地低下了头,此刻这一张脸,疲倦也好妆容不够新鲜也好,只有她知道那是打回了原形。 再抬头望过去,静静地看着自己,她奇怪地感到从接了电话直到现在,担心突然减弱了,只剩下一种徒劳和对自己的厌恶——像是看到了小时候,土气和穷酸历历在目。 杜先生知人识面,洞悉一切,坐定便说,你是第一次见我,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你的电影我都看过。她立刻便放松了一些,想,虽说是大流氓头子,人却善良亲切。杜先生说,你一定还没吃饭,请先吃点东西。她才想到确实很久没吃东西了,便低头吃桌上的点心,喝掉了面前的燕窝,味道不错。好的厨子还真是讲究,她心里想着。 接着就有人进来报告,在杜先生身边站着耳语,杜先生一直微笑着聆听,未置一词。来人走了之后,他低头略作思忖,抬头还是微笑却明显比先前严肃地说,这件事要去找戴先生,你今日劳顿,不如先回家休息,今晚应该会给你办好,天亮之前把人送回去,请放心。等到事成之后,可能需要你去致谢,我会陪你去,等我消息。 她便只顾着点头称是,仓皇起身,杜也跟着站起来,扶着她一只胳膊亲自领出门,为她打着雨伞穿过整个庭院,一直送到大门口。见她一路萎靡,杜先生停下脚步,对她说,胡小姐,谁都难免遇上事情,能够有幸为你效劳,做一点小事,是我的光荣,请一定不必介意。之后就帮她招呼备好的汽车,站在雨里目送她走远,想了想,没再进屋,把手里的雨伞塞给旁人,坐了另一辆车去找戴先生。 他果然当夜就被放了回来,外观上看没吃什么苦头,大概救援及时。他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进来,胡小姐仍在门厅,倚靠在椅子里,用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等他。他站着观望了一会儿,她好像睡着了,他也乐于认为她睡着了,便径直上楼去了房间。 她当然没有睡着,等到他终于回来,一直揪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但分明也乐于让他认为她睡着了。她不希望他走过来看自己,也不想跟他说话——她被自己这样的心思吓了一跳,想到最后一次离开父母家的情景,互不惊动,保持沉默。莫非这一晚的揪心,牵肠挂肚,是她所认为对他的最后一点责任?也耗尽了对他的最后一点情感?现在他回来了,一切都消失了? 她顾不上细想下去,身为女演员,她眼下有着更担心的事。越是担心越是来得快,第二天一早他们俩一路无话坐着汽车扮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去电影公司上班,隔出一个街口车就开不动了,全上海的小报记者都来了。
第4页 大门是进不去了,电影公司出来几个人,将他俩从车里遮着盖着好不容易弄下来,一路小跑着从旁门进去,然而这一切悉数被摄影记者拍了下来。她怀疑电影公司的人这样煞有介事也是故意的,他们乐得看她出丑,成心看她出丑。这几日她穿过走廊去拍摄现场,人人手里恨不得都拿张报纸看,平日里看报纸的不看报纸的都人手一张,看到她又故意动作夸张地将报纸往身后藏,唯恐她没有发现似的。这些个势利小人。 她的脸色也就更加难看,只想快些拍完了事,没事的时候就终日躲在化妆间。这天她正在为自己因近日睡眠不好及偶尔掉眼泪形成的水肿眼袋发愁,他推开化妆间的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页纸。她不理他。他站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纸展开来,放到她面前的桌上,推给她看。她往前欠欠身,瞟了两眼。 这都什么乱八七糟的,你什么时候也学着人家写声明了?意思是说自己现在挺红的,是吧? 写声明是严肃的事情,什么红不红的,我是觉得很对不起。 你只有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别人,跑到报纸上去讲这些干什么,还嫌不够乱吗? 外面每天都围着这么多记者,我是怕影响你。 你放心吧,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大的新闻,到时你就不时髦了。 他无语地继续站着,她的冷漠和鄙夷终于让他无所适从。站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理他的意思,他便只好把纸再叠起来,收好,转身走了。 然而接下去却始终没出什么大事,电影公司门口照旧被欢乐的媒体围绕,大家抽菸喝茶甚至打着扑克牌等着他们上班下班,为了拍张照片,为了喊出一个明知你不会回答的问题。直到有一天记者们突然一个也不来了,电影公司门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所有人都感到不适应,包括胡小姐。同时她还有一丝惶恐,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她便让人四处去打听,隔了几天,才得到准确消息,说是杜先生已于日前请各家报馆的负责人到家里餐叙过了。她一点儿不知情,杜先生也从未透露,她更加感动,便写信给杜先生送了过去,感谢他帮忙。第二天便收到了鲜花篮以及杜先生的回信,说小小事情,不足挂齿,而且一切均是受戴先生差遣调度,戴先生及他本人也都是极其尊重新闻界的朋友的,大家把酒座谈,气氛愉快,绝无恃强威吓,请她一定放心云云。之后说戴先生再过一两个月会来沪,到时如有时间可由他陪同去致谢。她便又回了信去,感谢以及悉听尊便。 时局渐渐变得紧张,戴先生估计忙到不能自已,原本说的一两个月,最后一直拖到半年以后。杜先生领着她进去,彼此介绍,握了一下手,坐下来喝茶。喝了一口茶,杜先生便拉着她起身告辞,一共待了不到五分钟。 杜先生一路道歉,说无心这样唐突,只是戴先生实在太忙,以后有机会再相聚吧。她当然不会介意,知道戴先生这样的人,允她当面来致谢已是不易。她感到轻松,丈夫这次闯下的祸,到此总算是全部解决了。 然而并不是。再过半年,有一天下午她在家里突然接了王妈的电话,说是杜先生一直打发我来看看你,今天逛街正好经过这里,不知道可不可以上来小坐片刻?她当然不能说不可以,王妈便一阵风似的刮到了她家客厅里。 胡小姐,杜先生叫我来看看你,你最近一切都好吗? 蛮好,谢谢杜先生,也谢谢你。 我顺带买了些点心给你。 你真是了解我,我最喜欢这家了。 那么就吃吧。 好啊。 你要喝茶吗? 不用。 请坐。 胡小姐,前两天我刚刚去看了你新拍的电影,你真是太漂亮了。 谢谢你。 不过,电影我没看懂。 真是对不起你,不过正常啊,我也没看懂。 真的啊,这两天我还一直想请教你呢。 我请教过导演了,导演没打算让大家看懂,导演的意思是说这是一部艺术片,是艺术,拍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 哎哟,那时我们全都死掉了,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你说得对。 正经事情忘记了。王妈伸手到衣服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放到桌上,推过去,调转过来,正面对着胡小姐。 这是给你的。 胡小姐伸手打开盒子,看了一眼。 王妈观察她,忙着补充道,这是戴先生送给你的。 胡小姐便盖上盒子,又推回去,也是调转过来,对着王妈。 戴先生匆匆忙忙见你一面,一直没办法忘记你,戴先生很喜欢你,胡小姐,你不要生气,我只是个传话的,请先听我把话说完。胡小姐请不要误会,戴先生说时局很乱,接下去会更加乱。他每天辛勤工作,一想到像你这样一位小姐,身处这样一个乱世,实在是放心不下。他心里忧愁,夜不能寐,担心你,也有信心保护你,戴先生做事情是周全的,他会非常体面地处理这件事。 这是什么意思,有点奇怪吧? 一点儿也不奇怪呀,你讨厌戴先生吗? 我尊重戴先生。 那就可以了,太好了。 好什么?我是有先生的人啊。 戴先生知道啊,所以他特地为你先生安排了一份好的工作,地位高,钱多,还不辛苦又安全——戴先生会派他到云南去。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不可能呀?我来之前,前天下午,戴先生已经跟你先生谈过了。 上次的事情,我谢谢戴先生,但是请你们尊重我,也尊重我先生。 你先生已经同意了,他真的没有跟你提起吗? 胡小姐站起身来。 你请回去吧。 王妈见她动气,只好也站起来。 胡小姐,我只是个传话的,我想戴先生也是一番美意,还请你千万不要生气,再见胡小姐。 说完转身要走,胡小姐却叫住了她。 这个请你拿回去。 王妈回头看着桌面,走过来把刚才取出来但没顾上吃的点心又放回袋子里。 我说的是这个。 胡小姐指了指桌上的小盒子,王妈却连连摆手。 胡小姐,这个我可不敢拿回去,你可以不收,但是也请自己去还给戴先生,这样拿回去,我真是担待不起。请你体谅我,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说完便仍旧拿着一整袋点心走了,剩胡小姐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当晚丈夫又是很晚才回家,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胡小姐仍坐在下午的桌前,小盒子也仍放在原处。她请丈夫过来坐下,确认之后才知道王妈所言都是真的,戴先生确实已经亲自跟他谈过了。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还没想好。 那好,那你就不要去。 你一定也清楚,我不是做演员的料,我不可能当明星。现在时局很乱,接下来会更加乱,找到好的工作不容易。 外面再乱,我们也可以过自己的日子,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可以在一起。
第5页 但是我想去。 他就是这样说的,由不得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地位高,钱多,不辛苦,又安全。 胡小姐看着桌上的小盒子。 他们送过来的,你知道,你一离开上海,我就要搬到戴公馆去了。 没关系,你知道,无论身在何方,我这颗心永远跟你在一起。 说着他抬起左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宣誓一般。 我相信,你跟我都是一样的,无论身在何方,你的心,也是永远跟我在一起的,对吗? 胡小姐笑出声来,他放在胸口的手让她感到滑稽。 你的确不是做演员的料,你拍戏的时候,戏演得挺差的,但是刚刚这句台词说得不错。 脸皮再厚此刻也会嫌尴尬,关键还有那只手,仍捂在胸口上的那只手。他停顿了一会儿,放在胸口的手变了变姿势,在西服上掸了掸,像是要拍掉并不存在的尘埃。她看着他,越发觉得好笑。 他站起身,拿了桌上的帽子戴好。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站起身来。他就要这样走掉吗?她还是感到猝不及防。他深深地对她鞠躬,她想他是真的要走了。他抬起头看着她,很久挤出一个笑脸来。 这个笑很不简单,她相信是情真意切。他好像在说谢谢你、对不起,还有他的苦涩。她几乎想要原谅他的一切,但他收起笑容,转身决绝地走了。她听着家门关上的声音,等到慢慢缓过来,伸手到桌上把小盒子拿了过来。打开来,她盯着盒子里面,钻石还真是璀璨,无论白天黑夜。 丈夫便拿着优差去了云南开闢新天地,她则进入崭新的圈子。王妈成了好友,凡事都要找来商量。民国二十六年王妈死于非命后她难过了很久,在上海的生活也陷入孤单,好在很快就去了香港。 杜先生在民国二十三年请她帮忙,让出一个角色给黄老闆新婚的太太,她当然乐于成全。民国三十年以前在香港,她的生活也都是杜先生派人照料,无微不至。之后她就去了重庆,真正和戴先生住到了一起。 他们是一种奇怪的关系,他太忙,她甚至从来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釐清。在物质和性方面她都比从前收穫更多,不久又有了女儿,所以日子也就悄然划过,不及回顾反思。如果不是戴先生在民国三十五年死于意外,她相信自己及周围都会很不一样。我想也是。 然而就是发生了。1950年年初,杜先生大概也曾郑重向她提议安排她和女儿去香港,提醒她无论如何要对戴先生的女儿负起责任。但她拒绝了,后面的生活更不如意,每况愈下,甚至不能算是个好母亲。她有时会想起在杜先生家的盥洗室,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那一刻,一切早已铸就,往昔从未离她而去。 鸡 鸡:1,鸡本身;2,一种职业。 第二个×君不怎么喝啤酒,我反覆回忆,大概只有在九几年我们初识的时候,那时他租住在常熟路淮海路口的楼房里,我们有时会步行到花园酒店后面新乐路上的某个酒吧,他是喝过啤酒的。之后他喝了多年红酒,最近则什么酒也不喝了,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酒也不喝了。而且他还戒了烟,倘若晚上去他家闲扯,常常只有玻璃杯里刚刚沏好的滚烫的绿茶可以喝,抽菸则要去厨房,抗议过后可以争取到一或两支红酒,但抽菸还是要去厨房。 在从前某个烟雾缭绕醉眼迷离的快活日子里,他跟我说,你知道我最近为了了解什么什么的历史跑去见了一个上海什么大学的历史教授的事情吗? 可能已经有十年了,现在我记不起他是要去了解什么什么的历史以及什么大学了。 我说不知道,你说吧。他说,我请老头吃饭,喝了一些酒,整个晚上他始终风度儒雅,安静从容,临到要走的时候,老头突然说,我家里房子太小,几十年了,学校也不给换。我没有办法,只能跟老婆睡一个房间。我长年失眠,她却睡得香,张着嘴打呼噜。我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就想噼死她,我宁愿坐牢宁愿去死也必须杀了她,一斧子下去,噼成两截。 ×君想不起来老头是从什么时候突然醉的,是最后那一杯吗?他跟我模仿老头说到噼字时的激动以及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的样子。大概太让自己快活,×君有些惊讶的眼神则像是一种鼓励,老头便又接连说了好几次噼字。然后呢?我从沙发里坐直身体,催促他往下说。 然后就回家了。×君送他上车,他抢在×君帮他关门之前说,我真的在床底下藏了一把。 ×君不解地望着他。斧头啊,他想要小声提醒却几乎从喉咙里喊出来,吓得前排的计程车司机从车上蹦下来,远远地请他下车,怎么也不肯拉这一趟。 ×君只好先帮他关上门,走到前面去安抚司机。对不起,喝多了,没事的,你看他的样子,大学教授,文化人,走吧走吧。计程车司机不为所动,抱着胳膊冷冷地站在原地。×君稍稍挪动脚步,站到亮光里,司机便果然立刻就认出×君来。他于是爽朗地说,现在你总该可以相信我了吧,快走吧快走吧。 司机便顺从地重新坐回车里,点了火,在这过程里不断对×君述说着什么,但他一句也没听见。 没有再见了吗?见了,但都是在谈历史。那他究竟噼了没有呢?我也开始迷恋“噼”这个字以及让它从嘴唇间突然迸出来的乐趣。没有吧,噼了不就进去了吗?噼了他还能跟我谈历史吗?估计就是没噼,都是嘴上说说的,唉。 ×君认真地陷入回忆,带出了自己的情感。你为什么要嘆气,你希望他噼了吗?我问他。什么嘆气?我没有嘆气。你明明说了“唉”,你有想噼的人了吗?我没有嘆气,没有说唉。你否认嘆气,否认说唉,但你没有否认有想噼的人了,你想噼谁? ×君一定感到愤怒同时又觉得好笑或是准确地演出了感到愤怒同时又觉得好笑的样子。其间他还留下了一个非常短暂的像是心思被人揭穿后的窘迫感,意味深长或是为了让我感到意味深长。人们常常有意渲染甚或卖弄自己的伤感,但这并不重要。 估计就是没噼,到最后都没噼成,就像所有其他的愿望一样,所有的愿望都有始无终,历经岁月,最后悄无声息。我想他向初次见面毫不相知的×君述说自己最重大的愿望时大概也并非仅仅是因为喝多了——他没有更恰当的人选,面对一个并不相干的陌生人,他终于既没有负担也没有责任,于是痛快地道尽心愿。 我们继续喝酒抽菸,陷在沙发里编造各种可能的不可能的前史与后续,噼呀噼呀地亢奋到半夜,但一定都不甚理想,否则我现在不会不记得。我能记得的是另一件事。 她下个月满二十岁,从东北来上海两年了。在一家所谓发廊里做事,洗头为辅暗娼为主。起先并不是,一开始她是在歌厅做送酒的小妹,顶多是穿着开衩更高的劣质旗袍将客人点的酒送进包房,半跪下来,开瓶,为客人倒酒,有时也要陪客人喝一两杯,因为长得还算漂亮,偶尔会有客人要抱她或趁乱摸她几把,但也仅此而已。她起身跑掉,最多不过是经理进来跟客人解释道歉,尔后再骂她几句,就你个逼事多之类云云。
第6页 当时的她还没有搞清楚自己在这城市里的位置,竟受不了这样的气,走掉了。没想到殊途同归,而且日益惨澹。早知道会沦落到在桂林路的发廊做野鸡,当初就应该在长寿路的歌厅做小姐。现在她了解了,除了仅仅是年轻紧绷一点的身体之外,她实在一无所有,只有负担沉重。 跟其他人一样,在她仅受的有限教育里,学到的唯一东西就是孝顺。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号称正在读书其实很可能要么沉溺游戏要么沉溺性与暴力的鸡屎般的弟弟——她要用在上海的实干供养一家人。 她因此常常去银行存钱,每天都去。她们几个姐妹合住的地方大概并不安全,同时白天的日子常常难以打发。虽然她也讨厌黄昏后不得不做的事情,但同时竟然也盼望着黄昏。一两百,偶尔多的时候也会有三五百,更多的时候是递进去两百存一百六,在柜檯后诧异的眼光里接过找回的零钱。她比姐妹们更节俭,存钱的方式让人难忘。 去得久了,柜檯后也就习惯了。她每天风雨无阻准时准点地出现在队伍里时,柜檯后的零钱早已为她准备好。效率之外,其实还有一点默契与幽默,柜檯内外便充满了无声又私密的快活,持续数秒。 这就是她了,穿着艷俗的外套,脸上画得像个傻逼,每天就在固定的这几条街上晃荡,晃荡多久全仗着当日高跟鞋劣质的程度。你偶尔能在街上看到她,隔着你那贴着买保险时免费赠送的劣质而死黑一片却让你自认为很有隐私感的窗膜的车窗肆无忌惮地窥视她。 他妈个东北脏逼。你愤愤不平地在心里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愤怒。 他在读职高时跟现在的老婆是同学,转校生的气质果然很不一样。听说她本来是在最好的那所高中读书,后来大概出了什么事,不得不转学。她和这个破职高之间的格格不入一望而知,职高里尽是像他这样的,家里一穷二白屁都指望不上无论如何奋斗也仍然亳无希望的人。这大概并非是他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这里做一个普通人便难以幸福,毫无希望? 机智如他,便始终多留一条心,时不时给她留下一点印象,毕业前终于找到机会把她顶在墙角或是压在身下。她当然要反抗,踢他打他,压低声音训斥他,但她没有叫喊,他便有时间反覆地努力,打湿的头发挂在额头上。 他长得不算丑陋,力气又大,反覆推搡纠缠之后,胸终于被他掏了出来,暴露在空气里,乳头瞬间变硬。羞耻感蹿升使她的反抗停顿了片刻。他抓住这片刻时机,捅了进去,把握野蛮与温柔的尺度,在激烈与平静间摇摆,很快占据主动,渐渐变得从容。 第一次总是这样的流程吧。久而久之,她也就伸出手来,即便不算抱住但至少是扶着或仅仅只是停留在他的腰或是背上。所谓爱情或爱情的错觉便从这去意不明的手开始萌发生长。 此后他并不懈怠,他知道窍门在于占据她的时间并让她感到打发掉这些时间是有趣的,当然还有性,他到网上去学习更体贴更有效率的方法。爱情的错觉亦如其他错觉一样拥有它自身的惯性与惰性,一切都对他有利。 从职高毕业一年后,终于进入谈婚论嫁的新流程。她的父母当然会震怒,如此折腾半年,老人双双败下阵来,他们便在新年的喜庆日子里平静地结了婚。 她挑了家里在凯旋路的一处房子作为他们的新家。他站在阳台上抽菸,右手边的楼下是一家外墙漆黑的夜总会,天没有黑就已经亮起霓虹灯,急切而真诚地热身,进进出出的那些远看妖娆的女子大概都是来上班的吧。距离略远,他无法看清楚她们的容貌,左边是新华路路口的老旧加油站,几辆同样陈旧的计程车有气无力地排着队。他抬头望过去,正西的方位,中山西路和虹桥路正在交会,那些新盖不久的外表光鲜的大厦近在咫尺,在幽暗的天空下闪烁着象徵城市的银色光泽——从未离开过闸北区杂乱里弄的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此时此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将菸头往楼下凯旋路上扔去,去他妈的,凯旋的人可以为所欲为。 再上班的时候他便来了这家银行——这一间支行也是她为他挑选的,吴中路靠近中山西路,从他家走路过去也就二十分钟。他穿着干净挺括的工作服坐在柜檯后面,存钱取钱水电煤气费。他数钱的技术一流,这是他在职高里唯一学到的本事,这个无聊的工作非常适合他无聊的性格。周末他们轮流去两边的父母家,用沉默、顺从、微笑努力修补着先前的芥蒂,表面上效果尚可。 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他越来越频繁地去阳台吸菸,看一会儿飞驰而过的电车,看一会儿飞鸟,回头看一眼在厨房做饭的老婆。他有时感到胸闷,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没有困扰。他放了一个有着花鸟图案的菸灰缸在阳台上,像个成熟的业主一样不再往楼下扔菸头。 楼下的夜总会倒闭了,霓虹灯熄灭了,不知道是被查了还是经营失败还是经理跑路了。楼下的夜总会又开了,霓虹灯又亮了,大概换了新的老闆新的经理新的一批小姐。外墙这次刷成了粉色,更加直白。门口重新站满了笑逐颜开的男女,放肆的笑声自远处传来。有时他能感到被笑声感染,他们的快活如此真实,他感到意外,但这跟他没有关系。他必须进屋了,老婆在叫他。 他顺从地应了一声,在菸灰缸里捻灭菸头,拉开阳台的门,屋里漆黑一片,只有卧室的门透出刺眼的惨白的光。为什么要在家里装这种管灯?他朝管灯走去,感到小腿沉重。他知道她正在床上等他,嘴里含着温度计,一丝不挂。 她终于克服了羞耻感,变成纯粹而蛮横的肉身,可惜并不具备真正下流的吸引力。她将审美与欲望剥离出身体,只剩下功能性。然而事与愿违,无论如何努力,她还是怀不上。 你怎么又去抽菸了,这样我怎么怀得上? 我只抽了两口,来吧。 软成这样怎么来? 稍等一下,不好意思,马上就好了,可不可以关上灯? 他仍旧温和地应对着老婆的抱怨并会在接下来真的尽可能地少抽菸。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吗?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吗? 她在转校到职高以前就因故切除了卵巢——她在原本的高中怀孕数次,短期内的频繁流产以及护理不周导致了严重的炎症与併发症。对方家里官做得更大,父亲便只好安排她转学。她是忘了这些吗?为什么还要选日子查体温?还要煞有介事地这般那般?她把十数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花在了这完全无效的挣扎与表演之上,与记忆抗争,浸泡在遗忘里,不知疲惫。又或者这仅仅不过是她表达痛苦或是怀念的方式?而他将始终毫不知情,常常自责,戒菸戒酒,身体健康,逐步升迁。 他有时失眠,她则因为白天吃的各种药物里富含的安神剂而睡得香、呼吸沉重——他便更加难以入睡。他轻手轻脚地起身,随手抓过一件外套穿在身上,选择从小区在新华路上的门出去,那里没有夜总会,整条马路都更安静。 走不多远的弄堂口有个卖馄饨的摊子,摊主是一对老年夫妇,炉子、食材、调料、碗筷、工作用的条案以及客人用的小桌板凳都挤在一辆小三轮车上,夜里十二点过后,他们会骑很远的路到达这里。选择这样的时间工作大概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其他时间他们会受尽永远穿着不合身的制服怎么看都更像是流氓地痞的所谓城市管理员的滋扰、侮辱与损害。
第7页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这样的馄饨摊很常见。他喜欢远远地看着模糊漂浮的灯光走过去,黑夜里冒着大片白色的雾气,用电线吊着的裸露的白炽灯泡发出幽暗的光,随风摇摆。他知道馄饨皮很薄,滚烫的汤上面漂浮着紫菜和小得不能再小的虾米,小时候的美食。但现在只是看看,他晚上不吃东西。 他远远就看到了她,在有了凉意的空气里仍然穿着短裙,套一件看不清图案的毛衣。他正想着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她抬起头也看见了他。她微微一笑,怎么是你,你住这附近吗?是啊。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抬手方向感含混地指了指。她仍望着他,他只好说,好久没看见你来存钱了。是啊,我最近换了工作,凯旋路上有一家夜总会重新开业。她也抬手方向感含混地指了指,他点头表示明白。 递进两百存一百六的少女,他很可能是这些年里唯一知道她真正名字的人,他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她招呼他坐下,他正在犹豫时她对摊主说,再来一碗吧。他抬手摸了摸口袋,尴尬地说,我没有带钱。没关系,我请你,她享受着一种豪爽的感觉。他迟疑片刻之后走过去,在仅剩的另一个小凳子上坐了下来。馄饨皮很薄,滚烫的汤上面漂浮着紫菜和小得不能再小的虾米,跟记忆与想像里的完全一样。 你要加一点儿辣椒吗?好啊。她为他仔细撒上了一层薄薄的碾碎的辣椒皮。他们在幽暗中聊天,一些不重要的话,说说停停,前言不搭后语,好像在等待什么也好像什么也没有等待。想不想跟我回去?我很便宜的,她突然说。他没有回答,他们陷入了沉默。 我很便宜的——她做出如此表达是因为完全克服了自尊心还是自尊心太过敏感的一种保护,他分辨不出。外滩是什么样子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破沉默。你没有去过吗?他机械地回应她。没有,我一直想找到新的工作之后再去,我是指一个新的工作,别的工作,不是指换个地方继续现在的工作。她急切地解释,他点头表示明白。 我从小就喜欢外滩的照片,是因为这个才来上海的,我本来也可以去南方。我喜欢外滩,但现在还不能去,我不想外滩多出一只鸡。他只好看着她继续缓慢地点头,一只做着无谓思考的严肃鸡或是一只好心的想要打破沉默的善良鸡,他在心里想。 虽然他并不太相信她说的但仍然顺着她的意思说,我也不去外滩,十几二十年没去过了,说完便低头喝汤。温度正好,他喜欢这种便宜的零碎紫菜滑入口中的感觉。 是吗?她提高嗓门,看起来正是因为他也同样不去外滩而喜悦,他在认真地思考这其中的逻辑。哦,你没有带钱,我刚才忘了。她像是在自问自答,他抱歉地微微一笑。跟我回去吧,今天我不收你的钱,她再一次享受着一种豪爽的感觉。 他躺在她骯脏低矮的床上环顾四周,一切如此熟悉。空气里有股发潮的霉味,油腻的墙壁与地板让他倍感亲切。几米开外,厕所的门敞开着,她坐在马桶上放肆地小便,哗啦啦哗啦啦,之后站起身径直向他走来。 她是什么时候脱掉裤子的?他想不起来了。你不擦一擦吗?他问她。她摇了摇头,微笑着略带轻蔑地看着他。我去银行存钱的时候你想操我吗?他咧嘴笑了,意味深长地留下一个非常短暂的像是心思被揭穿之后的窘迫感。这果然让她受用,她温柔地笑了。 他叫出了她真正的名字。她稍稍感到意外或是感伤,但没有沉湎。她一步跨到床上,熟练地在他身上坐了下来。他感到床铺以及整个房间都在随着她震荡摇摆。为了不被迅速蔓延的快感过早击倒,他紧闭双唇,用舌尖顶住上颚,望着发黄以及发黑的天花板,就着裸露的白炽灯泡的光线,数墙上的裂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堕落吧。就他平凡的过往与将来而言,他也并不觉得此刻比较更是一种堕落。 童子鸡 童子鸡:1,未成熟的鸡本身;2,处男。 他从浙江乡下到上海来讨生活,家里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所谓青梅竹马,不过是同住一个村,两家又都穷到了无法更鄙视对方的程度,门当户对,就草草定了亲。他只在新年的夜里趁黑趁乱狠狠在她的胸口捏了两把,刚刚抓过鸡脚吃的手探进粗布棉袄里去,隔着的还是一堆破棉絮,触感很不真切,而且时间短暂,但分明软软肥肥暖暖的,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他十分喜爱,从此牵肠挂肚,不再嫌她身长不足一米五自小瘸了一条腿还是斜眼,只想着在上海能够讨到生活,略有积累之后便回去跟她成亲。 他一共见过杜先生两次。后一次只是远远的一个背影,前一次却真切很多,甚至杜先生还对他说了一句话,是无上荣光。地点就在外滩18号后身盛记洋行隔壁的茶楼二层,杜先生带了妹夫和车夫去跟北方来的朋友会面,在茶室里坐谈,他和年长他不多的同伴守在门口,警戒并准备着随时做事。按事先的约定,杜先生如果说要上点心,他们便可下楼去做事,到五条街外的亚洲旅店找北方客人的太太。他和同伴刚刚站定不久,里面话还没讲几句就听见杜先生说要吃点心,看来话不投机。 亚洲旅店算是贵的地方,陈设也讲究,狭窄的旋转门进去,穿过同样狭窄的玄关,里面的大厅突然间变得开阔。昨天初来时曾吓了他一跳,而且他认为这样盖房子就是为了吓人一跳。但今天就好多了,他有了思想准备,对于城市的一切,他还需要更多的学习体会。 他在心里盘算着这里每天的价钱,想这些北方来的朋友,虽然不知道靠什么生活,出手倒是阔绰,不知哪里来的经费。昨天,还是他们俩,跟在车夫后头,毕恭毕敬地送了杜先生的见面礼过来,是锦盒包裹的一只玉镯,十分体面。今天便算是熟门熟路,礼貌的敲门也跟昨天一样——这不是他们乡下人的习惯,他一般死命地用手掌拍。好在他现在只需跟在同伴身后,观察、学习、努力适应,暂时还不用亲手做事。 她开了门,很快认出他们俩来,疑惑但并不警惕地望着他们。同伴便堆着一脸笑容却是不由分说地挤进了门里。昨天送来的礼物现在就戴在她的手腕上,同伴笑盈盈地望着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这手镯,之后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一脸狐疑的时候,同伴已经示意他做事了。他记得同伴刚才一路上反覆交代过的话,齐腕一刀会比较容易,但无法把手镯包括进去,斩断小臂很困难,但可以包括进手镯,同时还能彰显气势,是更高的品位。 所以你要砍小臂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处,随你高兴,但不要忘了考虑盒子的大小,你还记得昨天那只盒子吗?这很重要。到时候放不进去而需要再改刀是非常困难非常不体面非常不能接受的,不仅你的前途,包括我的声誉也会大受影响。还有,你如果敢一刀正好砍在玉镯上,那么就只能阿弥陀佛了,记住了吗? 刚刚还在想着不用亲手做事,还在暗自窃喜,谁知训练来得如此突然——这一刀便很费踌躇。 在浙江的村子里,亲爱的表哥向他展示过一种残忍的杀鸡方法,随手抓过一只嚣张的公鸡,用另一只手握住鸡头直接将脑袋扯下来。表哥会将扯开来的两部分同时扔到地上任由它们继续,通常身体能坚持得比脑袋更久,照旧用两只脚行走。起初只像是有了醉意,逐步升级后,围着自己的脑袋胡乱转圈,像舞蹈,疯狂而缺乏规律。其他鸡会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还欺负过自己的同伴,有时甚至会吓到狗。
第8页 除了表哥没人贊成这种杀鸡的方式,白白浪费了整管的鸡血。那个年代即便是在乡村也不乏见多识广的长辈,他们表面平静地这样评论,仿佛仅为一管鸡血苦恼,事实上他们不愿跟这个后生起冲突。他们的见多识广只到认清局面为止,他们感到危机,但没有行动的责任感与勇气,没有在事情还停留在鸡血的时候果断结束它,反而被这小摊的血迹惊吓,在绥靖与怀柔中观望,直到无法收拾。 应该在还是鸡血的时候就停下来,结束它。否则,他会用杀鸡的方式杀人,并持续下去。同伴仍用微笑催促他,他知道成败在此一刀,回想着所有那些被表哥扯下的鸡头,挥刀砍了下去。除了落刀的位置差强人意之外,其余零分。 他再用了二十刀才真正切下她包括手镯的三分之一的小臂——多年以后当他对鲜血与死亡都已习以为常的时候,也仍然能记起他此时的模样,满脸鲜血,笨拙地跪在血泊里,身体跟着手臂的动作一起抖动,像是在切割自己。血从残臂里喷出,像极了村里的那些鸡。 方法得当的话就不会如此狼狈,我不是给过你毛巾了吗?声誉已受影响的同伴感到丢脸,说话时不再看他的眼睛。他感到惭愧,对不起同伴,对不起远在浙江的瘸脚斜眼身材不高的未婚妻,更对不起待他亲切的表哥。 回程变得安静,连一贯聒噪的同伴也沉默无语,不知是在生他那一刀的气还是有别的原因,隔着半米的距离,腋下夹着原本是放手镯的盒子,走在他前面。手镯也仍在盒子里,一起放进去的。 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北方朋友的太太并没有死。她不算难看,臀部很丰满,齐肩的短发原本也梳得很平整,穿一件一看就是新做的浅蓝色的旗袍,面料算不上高级货,但也干净整洁。比较扎眼的是脚上那一双红袜子,暴露出她到沪尚不久的事实。现在她就拖着这样一双露出旗袍之外的红袜子,用仅剩的最后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力量惊人。他低头看去,她一脸汗与血,沖烂了厚厚的脂粉,非常难看。 杀死我,她说,求求你小兄弟,杀死我。他听不惯小兄弟这样的说法,现在套近乎未免太晚,昨天不是还在给你送见面礼吗?一定是你男人不知深浅,不懂进退。而且我怎么会是你兄弟呢?他想。对方仍在求他赐死,他扔了手里的刀,竟然笑了。之后就跟在同伴身后出了屋子,留她一个人求死不能。 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会笑。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受了刺激,生病了。他心中的快意来自哪里?就像表哥面对自己的鸡的那些笑吗?这跟遗传有关吗?他无法总结下去。他不同情她,虽然只是依令行事,完全不明就里,但他相信杜先生如此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男人犯下错,殃及池鱼再正常不过。可是他为什么要笑,面对着一个断肢的求死不能的女人?求死不能。 现在他当然不会知道将来有一天自己会对这四个字有更深切的理解。作为帮派分子的第一次任务,他伤害的第一个人,一切都不会轻易划过,造物钟爱对称。或许到那时他就会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了,眼下的问题是他忘了洗脸,同样魂不守舍的同伴只顾自己走在前面,没能提醒他。 杜先生的妹夫是东洋人,长得白净,表情清淡,喜欢卖弄自己的上海话。此刻背冲着门坐着,他们真的在吃点心,看起来已接近尾声了——大概是他俩耽误得太久了。日本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瞟了一眼同伴手上拿着的盒子,又分明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略微蹙眉。不知是盒子还是他那血水泡过一样的脸让日本人厌恶,他很快转回了头。 北方来的朋友迅速崩溃,不再撒谎,招认了一切。杜先生猜不透他还有多少党羽在城里,只说了句我打发人送你到火车站去,请回北方吧,便起身告辞,向门口走去。他俩赶紧低下头,杜却在他眼前停下来,他不敢往上看,低头只能看到杜先生的鞋面。 鞋面说,去把脸洗了,记得不要再这样了。他急忙对着鞋面点头称是,头快要磕到了鞋面上,鞋面旋即消失。第一次见老闆就被批评,他大概只能混混日子了,升迁一定无望。他感到自己离那只不知有什么用处的软软肥肥暖暖的乳房又远了一些,他感到懊恼,悔不当初。 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他学着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样子为同伴拉开后座的车门,请他上车,同伴往后座看了一眼,站在车前犹豫。我想看风景,同伴说完自己坐到前排去了。你老家在哪里?同伴在看了一会儿风景之后问他。 我是浙江人。 浙江什么地方? 萧山。 萧山哦,来上海干吗? 世道不好,想来上海学做生意,赚点钱。 成家了吗? 还没有。 相好有吗? 有啊,有个相好,在老家,对我特别好,我准备一赚到钱就回去跟她结婚。 弄过吗? 弄什么? 操逼啊。 没有,只拉过手。 要死啊,还是个童子鸡啊。你几岁了? 到下个月刚刚二十岁。 要死啊,这个事情大了。我告诉你,我有一个表哥,搞医的。 是吗?我也有个表哥,养鸡的。 谁管你的表哥,我搞医的表哥告诉我,二十岁之前,你的东西一定要拿出来用一用。 什么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你还能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啊? 鸡巴。 否则呢? 否则以后就不好用了呀。 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人家是名医好吗?你去浦东打听打听,一整条街的牙齿都是他拔的。 他是个拔牙齿的啊。 这不是一样的吗?只要他的话讲得有道理不就可以了吗?又不是让你天天去弄,二十岁之前只要你用过一次,整个人的经络就通了,以后就都好用了。 你用过啦? 我去年就用过了,这个事情,会上瘾的,只要弄过一次之后,就会一直想要弄。 我不行啊,我不是有个相好吗?在乡下。 要死了,你都快二十岁了,再不用以后就……你现在用了,不也是为了她舒服吗?她会体谅你的啊,真是没用。这是个什么地方啊,你又开错道了,你也是童子鸡啊? 同伴数落着司机不再理他,他感到有人一直在盯着他看,扭头看过去。他知道同伴为什么不愿意坐在车后了,北方朋友的头被打破了,淌了一身的血,双手被向上反绑在脖子后面,虽然脸已经肿得看不到眼睛,但确实正在盯着他看。他怀疑是否自己的脸没有洗干净,但分明照过镜子了。老东西大概在恨我砍下他女人的手,他想着也就毫无惧色地看着他。大概是盯着上瘾,车停下来了也不为所动。 愣在这里干什么?帮忙呀。同伴已经站在车边催他,他这才推他下车,从车前绕过,押着被绑缚的北方朋友离开马路走向路旁的田野。这里原本是田野,民国二十一年打仗之后就荒废了,做事的好地方。他俩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就来挖好了坑,其实是他一个人挖的,同伴一直袖着手抵御早上的严寒。现在他也还是袖着手,从后面当腰一脚将北方朋友蹬到坑里,自己也险些摔倒。
第9页 同伴刚平衡好身体就示意他埋土,他就拿了铁锹准备铲土。北方朋友倒在坑里却仍盯着他看,他一激动自己跳进坑里,你看我干什么?他问他。北方朋友的官话字正腔圆,我有个儿子,跟你一样大。他领会不了他的话,也懒得深究,回头看一眼同伴,抓起铁锹奋力拍了下去,一下又一下,直到再也听不到铁锹撞击骨头的清脆声响——拍在肉泥上混沌不清的动静,像是那种在厨房经常能听到的声音,他感到厌恶,扔了铁锹。 今天一天都不顺利,从倒霉的那一刀开始,到杜先生的批评,再到刚才童子鸡童子鸡地说了半天,他大概是需要发泄。但如此暴虐几乎吓了他自己一跳,或许得不到的性让人内心烦躁,或许因为刚才的嘲笑,他想要考验自己残忍的限度?同伴故作镇定地把他拉出坑外,忍不住瞟了一眼坑里的肉泥,再也无法掩盖内心的激动澎湃。 要死啊,你个童子鸡。看不出来啊,你将来会是做大事情的人,开苞的事,我更要给你搞定。老东西刚刚在坑里跟你说什么? 他说我是童子鸡。 同伴愣住,无法分辨他是否针对自己。你一定很累了,我来铲土好了。他也不拒绝,站在一边看着同伴埋坑。短期来看,这算是扳回一局。他从此顺风顺水,此后命运的关键点,也都在此时铸就。 再见到杜先生是杜去妹夫的日本餐厅吃饭,不知何故戒备得比平日严谨,他们一群马仔在离餐厅不到一个街口的小巷里警戒。他记得天气很冷,那一段时间风言风语,说是日本人的军舰已经开到了吴淞口,靠近虹口的市面天一黑就变得十分萧条。同伴鬼祟地往他手里塞进一把钥匙,在耳边叮嘱了地址让他记牢。他大概猜到了是要去做什么,但仍忍不住细问,同伴故作神秘,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随后呢,他仍想得到一些哪怕是简单的指导。什么随后啊,随后你就会发现之前都是白活了。他便把钥匙紧紧地握在手心,于同伴这是实现承诺,于他则是通向自由或枷锁之路。张先生的人马很快就到了,早已待得十分无聊的同伴十分雀跃。自己人来了嘛,他的短句还没有说完,对方就从车里开了枪,拿着机枪对着他们扫射。好在反应是快的,要死啊,这次是真的要死啊,快跑,你个童子鸡。同伴转身对着他喊,表哥说了,苞都没有开过就死的话将来是没有办法投胎的。喊着让他快跑,却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他是有意为他挡住子弹吗?为了他不至于没办法投胎?他会在将来时常想起,时常想念,但现在他顾不上思考这些,分明感到身体正在轻易地接住子弹,像无数拳头同时打过来。在不知是受伤失血还是惊恐引发的休克到来之前,他只是在想,张先生不是自己人吗?他不是二哥吗?他们不是兄弟吗? 等他醒来的时候周围鸦雀无声,有什么东西在一直流淌,分不清是谁的血或者只是夜里下起的雨。他感到了重压,努力睁开眼的同时看见了同伴的脸,上半部分打烂了,只剩下比较完整的嘴。喋喋不休的嘴,此刻仍挂着像是感到滑稽的浅笑。他无法动弹,只好再躺了一会儿,伤口的地方渐渐变得敏感,能够感知到寒冷。他必须起身。 他手脚与身体并用,终于使高大的同伴的尸体滚落到一边,用很长时间坐了起来。他缓慢地扭过脸去寻找同伴,挪过身体,用手触碰他头部以外的地方,虽然脸打烂了,但倘若一息尚存呢?他碰到他的身体,真的已经死透了。他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不知道该去哪里,沿着暗处的墙根往前挪动了很久,回头却仍能看见同伴的尸体——他挪出了不足五十米。 他感到自己已濒临极限,有了放弃的想法。困意马上袭来了,这是死亡的徵兆。他犹豫着是否再挪回去,回到同伴身边,躺下去,好好睡上一觉。没有办法再投胎,他想起了同伴的遗言。这才想起他早在挡子弹之前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去处,四马路三十八号二楼,手脚正常的话不算太远,钥匙在他手里。但首先他必须跨过眼前的道路,艰难地前行。他一定认为这是这辈子最长的一条路,最黑暗的一个夜晚,然而并不是——他活得长久,作为这群人中的最长寿者,卒于1968年10月。现在的一切都还只是起点。 整条四马路上住了很多鸡,与老派的方式不同,这里没有酒席烟榻与饮茶,没有定制或是推销上门的细软首饰,这里是单纯的皮肉营生,一手交钱,一手宽衣,讲求效率的一次性消费居多,是更靠近现代化的卖淫方式。女孩们自然谈不上什么教育,也服务于更市民化的阶层,往还最多的无非小买卖人、包工头、职员、公务员以及时下方兴未艾的各种革命者。 她等到很晚,他迟迟不来。她想估计这童子鸡临阵逃脱了——她不喜欢接待没有经验的人,受不了这种童子鸡,一惊一乍的,而且手脚没个轻重。反正钱她已经收过了,不来最好,最好不来,她就这样轻松得意地睡去了。 身为凡人她自然无法感知此时此刻发生在几条街口以外的变故将会对自己造成的影响。第二天早晨她躺在床上就看见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人,她不害怕,出了事可以去找老张。老张是常常光顾四马路三十八号二楼也分不清是哪一派的革命者或只是帮派分子。她从床上下来,走到近处去瞧,人死了,手里拿着她的钥匙。 短命鬼,死在来嫖她的路上,她感到晦气,同时也不喜欢自己的钥匙被死人抓在手里,所以决定先从他手里取下钥匙,然后去找老张。老张会打发人过来搬运尸体,沖刷地面,他几乎就是干这个的。她弯腰低头,尽量不碰触到他。拿到钥匙时,他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原来还没有死透,他喉部有细微的动作, 她受到惊吓,紧急扭头看向墙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木头十字架以稳定情绪。那是去年来上海等着坐船去日本留学的一个山东学生送给她的礼物,看上去是典型的书生模样,而且年轻,对她而言属于难得的优质客人。 他很健谈,完了事也不肯下床,大概实在没什么事做。后面没有客人在等,她也就由着他,两个人在她的小床上混了一下午。他满嘴的大道理,像是个有抱负的人,她听不太懂他的话,只是奇怪为什么各种各样的人,看上去差别再大,却都心怀理想。 她仍旧感到费解,“那是不是就像男人穿着衣服的时候虽然大不相同,脱掉之后都是流氓,人人都是流氓?”她问他。他便觉得她聪慧可爱,更加不依不舍,走的时候在包里掏了半天,她以为他良心发现,要加钱给她,他却掏出这么个木头十字架,煞有介事地用油布纸包着,说是山东老家祖上传下来的,本打算陪自己东渡,现在送给你。 他郑重地帮她挂到墙上,请她保重,说是学成归国再聚,随后绝尘而去。现在她看着她的十字架寻找答案,十字架说,见死不救是不好的。那就好歹帮他把脸擦干净,给他一点水喝,也算对得起有人帮他付过的嫖资。她便把毛巾泡在温热的水里,拧到半湿不干去擦他脸上的血。干在脸上的血没有想像中那么好擦,然而,真是英俊的脸。
第10页 接下来,日本人真的南下了,他们正式攻打上海,拉开了亡国之旅的序幕。上海市面崩塌,很快连租界也不再安全。四马路的生意虽然受到了影响,但并不致命,甚至在两次空袭的间隙里也有客人冒着生命危险上门,可见性真是神奇的事物。 每有客来,她便用一把专门为他改制的带着四个木轮的椅子将他推到屋外,在本就狭窄的楼梯拐角暂放。他伤得太重,虽然已经过去四个月,但仍然十分虚弱,所有机能都还在等待恢复。每位客人必要从他身边跨过一步才能抵达门口,在嫌弃的眼光里,他是一个碍眼的废物。 你门口是个什么破烂东西嘛,怪吓人的,有客人在她开门之后会问。哎呀,乡下的表哥,来养伤的,她回答。这年头还养什么伤嘛,死掉不就太平了吗?门关上以后他也仍能听到他们的对话。是啊是啊,可不是吗?我帮你脱衣服,她殷切地应付着。 她原本想把他放到远些的地方,但搬他下楼再上楼这样的气力她实在没有,而且楼下很阴,风也大,放他一个人也不太安全,只能作罢。他的两只手臂都还抬不起来,脖子也无法转动,所以有时完事后推他进屋的时候能看到他掉眼泪。她本想装作没看见,又心疼他,又怕眼泪流到伤口上,便拿了自己的手帕去给他擦,擦着擦着,自己也哭起来。她跟他一样难过。 自打他来,到狗日的日本人打进来之前,她已经刻意减少了客人的数量。刚开始的一个月里,因为他实在难以照料,她一次生意也没做。她仔细计算着这些年来拼凑积攒的那一点可怜巴巴的散碎银两,如何应付日常消耗以及给他买药请大夫。她想着等他伤好以后,如果肯要自己,就跟他去做别的随便什么事,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回到让她受尽白眼的江苏老家也可以。 她每天拜託自己的十字架,让他尽快好起来。她每隔几天拜託自己的十字架,“让他好了以后不要不要我。”结果没多久狗日的日本人就打进来了,什么都涨价了,饭可以少吃,可是药没办法,大夫现在上门都是头顶着满天炸弹,涨钱也好,不肯再赊帐也好,都是合理的。 那些承诺过她,本以为真正关键时刻来临时,可以託付可以有所依靠的人,日本人一打进来,剎那间就全躲起来消失不见了。即便日本人没来的时候,在他来了之后,她也尽力回避着老张这样的熟客。 她真正无法再做生意是在跟他做了以后,那时上海的战事渐渐平静,他也渐渐好了起来。她顾不得思考日本人转身又去了南京这种严肃的大事,久经压抑的心情感到喜悦。这是她第一次不收钱跟人睡觉——他自然是毫无经验,十分笨拙,身体上对她而言确实没什么存在感,但她找到了另一种喜悦,头一次感到心甘情愿。而且她相信熟能生巧,何况还有她这么专业的老师。 她又去拜託十字架,都是些新鲜的愿望。但首先要解决的,是她无法再做生意的问题,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日本人前脚离开上海,后脚就紧跟着重现上海滩的老张。她把自己打扮起来,瞒着他去找老张。她心情欠佳,怎么打扮都还是憔悴枯萎,但老张毫不在乎,一进屋就把她扑倒在床上。有求于人,她只能由着他,一下午做了四次。 老张的性慾还真不是一般的强烈,她偶尔演一演,但多半都在看天花板,心想好歹最后一次了。老张出手倒是阔气,她说完想法,老张从床上下来,拉开抽屉,大手一扬,钞票纷纷撒落在她一丝不挂的身上。这么多钱,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她也就装出麻木的样子,对老张的鄙夷与愤怒视而不见,坐起来一张张地数钱,之后一副拿了钱心神不宁一心想出门的样子。她心里有笃定的人选,他侮辱不到她。 老张大概真的多少感到了刺痛,刺痛过后,态度和缓下来,说,这种小年轻可能靠不住,你这么用心的话将来怕是要吃亏,哪天情况调转过来,我看他未必能如此待你。她没有说话,心里自然也是茫然一片。她当然知道风险,可何处是没有风险的,靠得住的男人又在哪里?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他,看见他就高兴。 她知道他也喜欢她,虽然他暂时还不能表示什么,但她能看懂那双大眼睛。老张看着她,大概也想她宽心,说,有事还是可以来找我老张。她谢过他,终于出了屋子。来到街上,民国二十七年年初的上海异常寒冷,她急匆匆地赶路,心想再也不会见老张了,虽然并不恨他。走着走着,想到家里终于有个等着自己的人,心里生出轻快,再不堪的街市对她也毫无影响了。 他终于完全恢复了,他们便各坐桌子的一侧,在挂着十字架的墙壁下真正过起了日子。她有时跟他逗嘴,说你该回去了,你老家不是有个相好的吗?你回去找她结婚呗。 我不回去了,说过多少次了,什么相好,我早就忘记了。 你现在伤也好了,还一直住在我这里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上瘾了,一直想弄,我离不开你了。我不会一直白弄的,一会儿就出去找工作,赚钱。 外面都打成这副样子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工作? 总归会有事情可以做的,我去工作,总比你做事情好,你再也不要做事情了,我养你。 哪怕只是说说,对她也足够了。但市面实在萧条,生计艰难。回顾起来,在一切刚有起色渐入正轨,难得的新秩序正要建成的时候,日本人来了,劫数一般。日本那一整代或是几代人造成的伤口永远不会癒合,忘记尚且无法做到,所谓原谅是无从谈起的。她为他总是找不到工作发愁,城市里的通胀像一个大家刚刚开始熟悉与领教的噩梦,老张给的那些钱原计划可以花一年,现在才过了一个月就所剩无几。她只能在重操旧业和别的不多的办法间做出选择。刚刚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必见老张,现在却不得不又去了他的屋里。 还是下午,还是四次。她心里不是滋味,但老张同意帮忙,让她明天下午领他过来。第二天下午她领了他到楼梯间,让他自己上去,她不想跟他一起进老张的屋子。她看着他上楼梯,看着他敲门,听见老张的声音说请进。 这种房子原来这么不隔音,她感到诧异,想起他之前在楼道里度过的那些时日,大概什么都听见了。他一定什么都听见了,那些不堪的声响与对白,她想。有一天他会嫌弃我的,她手足无措地靠在阴暗的墙角苦恼着,而领他来见老张这样重大的决定却被这些感伤的情绪一笔带过。她对接下来的变故浑然不觉,毫无预见,一切也没有徵兆。 你老家是哪里的?老张请他坐定,没有什么客套,直接问他,他则有一点走神。 我是浙江人。 浙江什么地方? 萧山。 到上海来做什么呢? 世道不好,想到上海来学做生意。 多大了? 刚刚二十一岁。 成家了吗? 有个相好的,我准备一赚到钱就跟她结婚,只是现在,世道不好。 老张看着他的脸,一点也不相信他真的会跟她结婚,但这不重要,他关心的是别的事,他往前坐了坐,离他更近了一些。
第11页 小兄弟,你听我说,现在这个世道确实不太好,兵荒马乱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些都是表面的,暂时的——你杀过人没有? 杀过,他说。而且我杀的那个人样子和你很像,他差一点脱口而出。确实很像,老张的穿衣打扮,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北方来的朋友,他在刚才进屋之后为此走神恍惚了很久。是因为他们都长得差不多吗?没想到当初在坑里拍出那一堆肉泥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处。 他便开始为老张做事,走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此后多年,当他的同乡或是前辈为了存亡拼尽全力时,他躲在城市里,依照老张的指示做着一些自己也并不真正理解的坏事,若干年后才算领悟过来。而当他们工作日益繁重,需要新的人手时,他想到有一个人会和老张合得来——他将表哥请到了上海。 老张讨厌表哥的粗俗,无奈缺少打手。很快表哥就在上海因无端却常常有效的残忍暴虐成名,不久被老张的更为神秘莫测的老闆看上,要调他到北方去。这其实正合老张的心意,他早已不喜欢两个表兄弟同时在自己身边做事。老张打了报告去上峰处游说,说上海于国内之重要,得一人才之不易,如何一日不能无此人云云。对方接报后果然立即回电,请他体恤中枢,让要的人即日赴北方,同时会拨来款项多少多少以供兄弟运筹等等。 表哥便去了北方。妈的,北方,他对北方的唯一领悟只来自被他亲手杀死的北方朋友——他对北方有不好的记忆,对表哥的北方之行也有不好的预感,但什么也没说。民国三十二年上海的天空阴晴不定,虽然日本人明显步入颓势,但局面却并未改善,似乎还显得更糟,一切都更加纷乱复杂。 这样的纷乱复杂又持续了两年,气氛越来越诡异,就这样到了民国三十四年,日本人走到了尽头。上海一片欢腾,他穿过庆祝的人群,突然想起杜先生的妹夫,那个喜欢卖弄上海话的日本人。他的上海话确实比大多数成年后才来沪的哪怕是江苏人浙江人都说得更好,他看起来不像是个贱种,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蒋先生在电台发布了简短的胜利演讲。蒋先生说,正义必将战胜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证明。正义真的存在吗?他坐在桌边,坐在她的十字架下听着收音机想着。他没有喜悦,老张也没有。在老张的内心深处,他感到现在的时间不是最理想的,略早了一点。 老张近来频繁地离开上海到苏北去,到皖南去,并未带他同行。他隐约感到要发生什么,但福祸不知。看到他这样心绪不宁,她有时会壮着胆去问,他当然什么都不会说,她能懂什么呢?他想。她便也变得敏感,变得福祸不知,除了忐忑度日,还能做什么呢?和从前一样,她只好再去求助十字架。 十字架的魔力是从1946年开始逐渐消失的,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终于把对她的嫌弃表现了出来。虽然他认为自己内心也痛苦纠结,但这不过是演给自己看的。他对她冷淡,偶尔对她发火,但此时还没打算弃她而去,他忘不了过去。 这一年他跟一个北方女人上了床,作为女人,她实在乏善可陈。她留着齐肩短发,膀大腰圆,让他想到了老家的矮婆娘。她脚上竟然也是双红袜子——老张长得像北方客,这位又穿着红袜子,他思索着这里面的联繫或者没有联繫。 她耻笑他,你怎么能跟只鸡在一起呢?她问他,你家里那只臭鸡美不美?他稍稍点了点头。她从床上一跃而起,你觉得我长得很丑对不对?他没有回答,她光着屁股从床上起来,去破烂五斗柜里拿出一把枪,走到他面前拉起枪栓。他以为她会一枪打死他,但她走到窗口,打开了窗户。 你现在过来指给我看,说哪个是美的,老娘一枪打死她你信不信?他当然相信,这算不了什么。她手握钢枪在窗口继续看了一会儿,大概觉得哪个也算不上好看,哪个也不配她开枪,便消了气走回床边。 智慧与道德都是上古和远古的事,我们仍身处争于气力的今世,那就去他妈的吧。他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四马路。她独自一人,面对着她的十字架,心想鸡终究是鸡,这九年不过梦一场。她想起了老张当年对她说过的话,自己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的梦魇终于站在眼前,可是天并没有塌下来,至少她确定自己不会去死,自暴自弃中重拾旧业恐怕是现在最合理的选择。虽然她比从前更放荡,却再要不上从前的价钱,她并不在乎,不过是为了一口白米饭。她的十字架仍然陪伴着她,亲眼见证过她的灵魂如何找到接着又如何失去的十字架静静地挂在墙上的老地方。即使到了现在,她仍然信任它。 直到四年之后的一个深更半夜,她的房门突然被一群人踢开,几十个壮汉冲进了她的家。这是哪年哪月也没有发生过的事,她穿着睡衣被人直接从床上拧起来,虽然毫无反抗能力,但他们仍反扭着她的胳膊将她架下楼。他们在楼梯上跳着,她的头在身体的最前部,几乎贴着地面,常常撞上,像一架俯冲坠毁前的飞机。 他们唱着跳着笑着,他们又唱又跳又笑——她被扔进一辆挤满了人的卡车里,来人砸烂了家里的一些东西,包括她的十字架。现在,她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他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到黄老闆。那是1951年的冬天,经过多年的秘密工作之后,他奉命再回街头,去观察此时复杂的市井,并在必要的时候,在混乱蔓延之前,给予干预疏导。此时的他被赋予惩戒的特权,又是初冬,类似他多年前往返于茶楼和亚洲旅店时的天气,或者还要再冷一些。 他穿了一件军绿的上衣,戴着同色帽子,那是老张再次新婚的更年轻的太太刚刚送给他的礼物。他背着手在静安寺周边的马路上踱步,这是他新学的走路方法,腰板挺直,目不斜视,表情严肃,像威严的鸭子或鹅。所到之处,识相的人都恭顺地退至一边,用心感受他一脸的冷酷。 他在街角倒马桶的地方远远就看见了黄老闆,一身粗布棉袄棉裤。他上了年纪,看上去与死人无异。他感到不安,当年毕竟拿过他家的工钱,心里像是矮了一截。他本能地想要回避,忘了黄老闆才不会见过他这样的事实,别过头转身向相反的里弄走去,走了半截想想不对,于是转身走回去,走到更近的地方对着黄老闆。 他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特别的反应,他原本就没见过他,并不认得,便低头继续摆弄他的粪桶。他看得讨厌,扬手将还剩下半截的香菸弹到了粪桶里,升起了难以察觉的一点儿奇怪的烟。黄老闆并无表示,茫然地看他一眼便挑起粪桶走掉了。看着黄蹒跚的背影,他相信自己真的出息了。 他还碰到过其他人。也是在这个路口,一辆绿皮卡车拉着等待处置的鸡从眼前经过,他看到她在车里,愣在原地。 1946年以后他就没再见到过她,也不常想起。她发型变了,与其说是剪了头发,不如说是头发被成片地连根扯掉了。她和其他鸡挤在一起,脸上有淤青,大概常常被打。 在车的颠簸里,他偶尔能看到她的脸。她灵动的眼睛去哪儿了?只剩下了两个黑黑的洞。他知道自己只需稍稍示意,类似打一个响指这样的小动作,卡车就会马上停下来。他甚至不需要理由就能截下她——他可以搀扶她下车,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带她回家,给她洗澡,擦拭伤口,给她吃饭,慢慢疗伤。他会治癒她,就像她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
第12页 十四年前是她救了他的命,他白吃了她好多碗白米饭,白睡了她好多个晚上,她带他去找的老张,从此他平步青云。或许是感念着这些,或许他需要更多时间来思考——他在卡车将要驶过时终于打出了响指,卡车仓促惶恐地停了下来,坐在车前的从车上下来后,小跑着过来听他指示。他没有理会,绕到了车的后方。她仍然垂着脑袋坐着,急剎车也无法影响她,不过是身体跟着剧烈摇摆,她始终没有抬头,同样与死人无异。他在想应该怎么做。 上头正在为他物色合适的爱人,可能来自苏北,也可能来自浙江。在他们院子北面的一个房间里,关满了那些曾经养尊处优的妇女,他常常去教育她们,他爱上了强姦。那么他在等待什么呢?既然过去了,就要向前看。他摆了摆手,打发卡车赶紧开走。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变成了一个贱种的呢?虽然这也看似一个开头,且显然不是全部,但童子鸡的篇章不得不在这里结束了。 在他的后台老板里,表哥的职位最高,死法也最惨烈,他则和老张差不多。或许十字架的魔力永不消失,造物钟爱对称。当他在求死不得的恐惧中慢慢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候才终于发现,他从一只不知道能有什么用处的软软肥肥暖暖的乳房开始走到今时今日,无论他还是表哥,本身都不过是表哥手里那只即将失去脑袋的鸡。残害同类的鸡,他这样总结。 之后,他终于知道那天为什么会笑了。三十多年前那个遥远寒冷的冬日早晨,他作为帮派分子的第一次任务,伤害的第一个人。因为他也是一个贱种,跟遗传有关,长得再英俊也一样。 这一认识足足耗费了三十年,记忆中的浙江已经不复存在。 皮囊的诗篇 前年到去年之间,为工作方便,我在惠比寿広尾一丁目一幢虽然名字叫做绿色大楼但其实不过是四层的低矮建筑里租住了一间狭小的公寓,每个月住十天左右,那可以称得上是愉快的时光。 大多数时间我都睡到中午,在街口随意挑一间小店吃午餐,距离最近的是一家据说是福冈风味的拉面店,面条粗细怡人、口感偏硬,配以非常可口的咸菜和辣椒。隔壁有一家名叫“究极的鸟”的鸡店,烤鸡的香味每天都传出去很远,但我没有进去吃过。 吃完拉面我便沿着広尾路散步,一直走下去,到了広尾桥向左拐,大概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六本木。如果时间尚早,我会先去有栖川的公园看一会儿水里的乌龟与蛇或者去公园对面的教堂里消磨一阵,之后就去让我晕头转向每次都走错的六本木大厦楼下的某一个出入口跟她会合。我提议下次可以约在相隔不过一个路口的便利店,除了更清晰省事,跟约在这里实在没有区别。 寻觅是必不可少的。她在思考片刻后果断地摇着头,狡黠而得意地说道。之后我们便一起散步,我喜欢她轻挽我的胳膊,偶尔将身体靠倒在我身上,稍一低头便能看见她久经世事却依旧清淡甜美的笑容。 寻觅是必不可少的。我知道她是对的,寻觅。等她走到脚疼以后,我们会就近去某处喝茶或在街边站立,等待黑暗自远处慢慢侵蚀过来。灯光亮起,她的脸更加生动,她扭过脸会发现我也正看着她,我们相视一笑。吸引。 东京为什么每年都会有这么多人自杀?有一次我们站在街边一个摆满自动售货机的小停车场里抽菸时她突然问我。光线越来越昏暗,我望着街口等着过街的人群,像一张鸦雀无声的黑白照片。等待的寂静,我说。 空气变得沉默,我们在寂静中抽完烟,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更容易打发,同时距离等待的那一刻也更加近了。 我们在路灯下把刚刚走过的道路重新走上一遍,再往前一点,西麻布二丁目那条略带上坡可以一直通到南青山的小路上有几家隐蔽又雅致的餐厅。我们会找一家烧肉店或是寿司馆子消磨到深夜,喝下数不清的日本酒与啤酒。无论卖哪种食物的店家好像都偏爱在店里轻声播放爵士乐,有时我能听出曲目或是演奏者,也总能判断出原唱或是日本歌手的翻唱——比原唱更像原唱。 有一次在一家叫菊的餐厅,我听到了mari nakamoto演唱的tuxedo junction,想起多年前的时光,却并不感到怀念。对我来说,家很遥远,此时此地气氛美好,我们无话不谈却也无甚可谈,沉默与嘻笑只在转瞬之间。间或她会认真地询问我工作的情况,不久我发现她真正关心的只是进度,其实我自己也不甚清楚,一本糊涂帐。当时的我还无法预知工作的结果会很糟糕,让我在一年之后受尽困扰——这世上名不副实的人太多,要警惕那些名声响亮的人。 我问她你问我进度做什么?她不改严肃地说,我想算算你还会来东京几次。挑逗。当我正在为一旦听到诸如此类的对白时是应该望向她或是将头转向一边踌躇不定时,她已经轻握我的手催促我起身,之后无非是结帐出门,坐上那辆仿佛永远等在路边的计程车。 我记起她曾说过喜欢在计程车上亲热,试了试发现果真如此。十分钟后我们回到惠比寿的暂居处继续,她潮湿得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我们在酒味烟味和她身上氧化到刚刚好的香水味里彼此探索,身心延展,殷切地帮彼此寻觅高潮。结合。 下一次我想在更清醒的时候做,她在喘息稍稍和缓之后说。你感到迟钝吗?我问她。有一点儿,明天早上吧。她作势要睡了,我便平躺下来,一只手揽过她,将手停在她的头部,轻抚头发让她入睡,一切仿佛停顿下来。 每次的高潮都不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我以为她已经睡熟的时候她突然喃喃自语。她扭动身体,更加用力地贴近我,我用另一只手抱紧她。我每次都一样。她便抬起脑袋看我,露出疲倦窘迫又像是为我感到遗憾的温柔的笑。那不是很乏味吗?我们还要探讨下去,她却在我胳膊里睡着了。 我暂时没有困意,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尽量不干扰她的睡眠。等到她呼吸渐渐沉稳,节奏也趋向统一之后,我轻轻挪动身体,让她自我臂间滑落下去。我穿上睡衣准备去吸菸,从桌上拿烟的时候,看到她的包里插着一个黄色的信封,上面用字母写着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她常常拿一些有关异乡的文章给我消遣,这次也不例外。我打开信封,里面却是一些手写的文字,密密麻麻,因为间距以及分段的方式而显得异常拥挤,看起来十分吃力。 标题在第一页的右上角,如果用中文直译过来可以写作“亡灵的歌”,用非常小的红色的笔写上的,正文则为蓝黑色。我坐下来一口气读完,感觉标题还能有别的翻译方式,现在太像是对某一个音乐标题的模仿。亡灵的说法又像是在刻意解释手稿的由来,但其实无关紧要。 我回到床上反覆思考,临到要睡着前的最后一刻,终于想了出来,“皮囊的诗篇”。除此,全文不做任何改动,引述如下。原文为日文,少量的注释是我在尽可能地查证与想像之后努力添加的。 路况还不错,夜里车辆不多,导航上的小红灯一直闪烁不停。限速80公里的高速公路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还有身后这些远光狗,晚上吃的屎里面混进了萤火虫的尸体吗?加速,去他妈的80公里,远离傻逼。耳边又响起那支俗气的舞曲,是的,电子乐,鼓点嘹亮,电光石火。他的脚深深踩下去,远光狗依次死在身后的道路尽头。
第13页 他曾在涉谷公园外的舞厅里打过一阵子鼓,直到吹萨克斯那人毫无预警地将自己肥硕的身体砸向他。你在愤怒什么,鼓点不对吗?你他妈甲状腺亢进吗?还是长期的贫穷让你精神脆弱?那人听不懂这些复杂的日文,但轻松地打掉他一颗牙齿。领班为取悦那人而赶走了他,牙医再接着弄走他二十五万日元。 这还不算最坏的,纠缠数年梦魇般跟随着他的耻辱感并不是源于这些。为什么没有还手呢?他吹得很糟糕,比他的鼓更糟糕——他根本应该去原宿的奇异夜店里隔着木板上的圆洞跪着给看不见的恩主吹管,就像自动柜员机一样——这才是那副香肠嘴该干的,不是吗? 一切都被高估了,这个高估过头的世界,那些所谓的成就。还有那个臭领班——这里是怎么了?畏惧一些人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连什么人都怕?在外人面前的自卑感何时才能消散? 千错万错,41年的冬天干得漂亮,可惜没能更漂亮。那些储油罐【原文如此。可能是指1941年12月的珍珠港事件。日军有机会炸毁美军的部分海空油料补给设备,毁坏它们会严重滞后甚至摧毁美军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应对能力,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日军没有这样做。】,储油罐,太平洋上的储油罐,想起来就让人疼痛。再等等,沉住气,等进入隧道时再让你突然进来,到时候让你讨厌的破鼓还有萨克斯一起消失。 隧道就在前面,像一个密度更大的黑点,越来越近。这只压抑的圆号,它进来了,迅速找到感觉,跟着隧道里的奇特光影喊破喉咙,不错,要来了,高潮的感觉。他要安排一次平稳的变调,另一个貌似高雅的主题潜伏进来,羞答答地藏在背景后面,一直在撩拨,一直在撩拨,伟大的前戏。直到他终于挣脱这又黑又长的隧道,它才奔涌而出,女武神【华格纳的歌剧。】,我操,高潮之中的真正高潮。爱死你放荡的形骸,胯骨像整面墙壁般宽阔。 他进入平原,真是大好河山啊,心里一阵呻吟。可惜早就败坏,他甚至比一般本地人还要清楚这败坏的起点。他的傻逼爷爷当年很可能就是在刚刚被甩在身后的某个山区里杀人放火,这里,他父亲从小就知道的。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到头来什么也没落下? 之后,在所难免地,非常不幸地,他想起了小泽征尔【指挥家。生于中国渖阳。】。女武神在这时候戛然而止。小泽征尔能量有限,否则你不知道他会搞出什么来。在他遇上的世界正好变得清淡之后,他摇身一变,成了文明人。 音乐怎么停了?音乐没有道理停,他并不爱搞华格纳,他喜欢搞马勒,把马勒搞到多出一个乐章来【可能是指小泽征尔续写了马勒第五交响曲的第五乐章,但这并不是通常的版本,只由小泽征尔本人指挥演出过一次。】。你看看他头顶的是什么【可能是指小泽征尔的发型。】?昨晚倒吊在粪池里玩闹吗?太太一定很辛苦吧。我操,音乐怎么没了? 童年,真是噁心的字眼。童真是在什么时候失掉的?所谓爱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公共洗手间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知道它们也渐渐有了温度,因为体液甚至也会变得湿润。 银座的那些白天光怪陆离的大厦里隐藏着上好的酒馆,需要搭乘装饰得品位深沉的狭窄电梯上去。他喜欢角落的位子,喜欢不加水的本地威士忌,喜欢丰腴白皙的女人,喜欢实为鼓励的不拒绝。他会去牵她的手,而她会放任他,之后回应甚或抓紧他——喜悦的剎那。 他们会一起望向窗外,微笑、沉默、心绪不宁地望着那些可见的楼群与天空,此刻正因为黑暗显得更加寂寞。他们心照不宣地彼此吞咽,心情和缓片刻,但随后生出另一种急躁。他没有耐心,不喜欢留电话、讲拜拜、喝咖啡吃饭喝咖啡吃饭这样的套路,今日事今日毕,他宁愿去喜欢洗手间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这里的洗手间没有男女之分,进去之后,是一排宽敞整洁而独立的隔间,即便在门口碰见别的客人或是打扫卫生的老人家也不会尴尬,了不起的设计。隔间的插销是有着粗大手柄的高级货,简洁可靠,“啪嗒”一声,你甚至能想像出咬合的过程,像升格的画面——优质的金工。 难以描绘的热烈,但其实并不像在家里那样舒适。他亲吻她,唇膏使她的嘴唇有一种让他着迷的干燥的黏度。她双唇柔软,舌尖湿润,口腔里有威士忌与红酒以及荷尔矇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们用整个颌骨奋力撕咬,牙齿撞到一起。她蹲下来亲他,他在矛盾的心情里将她扶起,扳过她的身体背朝自己。她弯下腰双手抵在墙上,他低头靠近,听见她压抑的叫喊。 为了准备渐入佳境,她大概挪动了一点位置,事先并没有提示他。他没有跟上,加之不舒适与紧张感,半途而废——过于急切贪图享受惹的祸。 改天吧,我们明天约吧,她说。他一边摇头一边继续无谓的努力。下次吧,你不想再见我了吗?他更加着急,一定感到无助,脱下外套铺到了地上。你的外套很好看,我早就注意到了。你躺下去吧,这样会容易些。虽然她也感到可能于事无补但还是听话地躺到了地板上。他跪着再次努力,丧失控制感的不得要领、根本找不到要领在哪里的无力地努力,让人绝望,直到绝望的边缘。他终于成功,郑重地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他感到一切都是值得的,所有的一切,无论是被那人打掉牙齿,还是被哥哥赶出家门,甚至最终躺倒在寸草不生的草原上。 她咧嘴笑了,抬起双手双腿抱住,喘息,抓他的背,直到他留在她身体里。她并不介意,只是说,我还没有好,这里真让人紧张。他继续趴在她身上。是啊,抱歉,他说。下次吧,她说。会不会压疼你?不会,有你的外套。他将脸贴住她的脸,眼前的一小片墙壁上贴着一种少见的蓝灰色瓷砖。雅致的颜色,他想。 外面的各种声响此刻才重新涌入,仿佛刚刚并不存在而现在凭空出现了似的。我们是不是该出去了?他问她。我没事,你呢?她懒散地回答。我更没事,他学着她懒散的调子。那就去他妈的,再躺一会儿,我们睡一会儿吧。好啊,去他妈的。他将身体放松,重心完全放下。会不会太重?我下来。她摇头,抱住他的脖颈阻止他。女人是不怕压的,说完她再次咧嘴一笑,满意于自己善于总结并乐于对他分享心得。 竟然真的睡着了,他不记得上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睡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们同时醒来,不知道睡了多久,短暂的对视,空气有些沉默,他驾驭不了的沉默。他决定起身,她撑起脑袋注视着他。他弯腰将她抱起,扶着,直到她站稳。 她整理衣服,为他拾起外套,帮他穿好。空气仍然沉默着,她轻拍他的后背,试图抚平衣服上的一些褶皱。不错的契机,他转身抱她,再次亲吻。她抬起手臂抱他,再次亲吻。你没有满足我,是真的,她望着他。窘迫中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你先出去吗?我再等等。她点头,伸手抓住门把手,停了下来,回头对他淘气一笑,消失在门后。
第14页 他低头站着,略微感到空虚,不久发现自己两个膝盖都破了,但不算严重。等到他也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朋友们那一桌,再次淹没在人群里,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仿佛一切并不曾真正发生过。当他经过她身边时,感到她并没有抬头看自己。 他重回刚才的位子坐下,这才感到疲惫,一种偶尔会出现在做爱之后的仿佛整个身体浸泡在疲惫里的停滞感。他坐着休息,过一会儿后,她拿了一杯水放在他桌上。气压不太对,我快要喘不上气了。她在桌前站立,并没有想要坐下来。喝点水吧,她说,而且,你抽太多烟了。没有等他说什么她就走了,这样也好,他没话要说。 她的背影正在离去,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想念她刚才的笑容。这是第多少次了?他转头望向窗外,望着黑暗中无边无际的寂寞,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再转回头找她时,她已经走了。他的心有短暂的空落的感觉。这算是爱情吗?或者只是另一次无与伦比的喜悦的剎那?他没有结论。 他今晚头一次注意到音乐——他向乐队看过去,低音贝斯的低把位,像男人在哭喊,让人有些吃不消。 他把车停在这家同样破败的餐厅门口,没有引擎声的世界原来如此安静。他挪动双腿,终于把它们放到了混杂着泥土碎石砖块生活垃圾建筑垃圾工业垃圾的土地上。他看到不远处还有一只被碾破的塑料注射器,医疗垃圾。他从车里钻出来,伸展自己,阳光刺眼,城乡接合部统一的景致。飢肠辘辘,他向餐厅走去。 谁才是羔羊呢?他想着。这是第多少次了?她显然是刚刚修剪过的宽阔腹部的触感又在心头闪过。 父亲,从小就念叨着异乡的父亲。他父亲自从在巴黎的陈旧教堂里听梅西安上过几堂课之后就再也没有正常过。所有的浪漫派都是傻瓜,是的是的,舒伯特可以算半个例外。可惜浪漫派之后也不咋地,父亲明显失落颓然。 斯特拉文斯基只是个还尚可的爱投机的富家子,当然他长相优雅,写过不错的改编,那些短小的艺术歌曲确实迷人,好吧,他可以算是好的。萧士塔高维奇写过不错的钢琴曲,但生活方式难道不会影响到创作吗?你听听他那些大作品,那些交响乐——他的歌剧让人尴尬。 梅西安,不值一提——我何止是见过,典型的故弄玄虚的法国半吊子,法国尽出这种半吊子。哦,达利是西班牙的,难怪,西班牙早就已经不堪,无法入流,它并不在名单里,谢谢。 文学,那些怎么读也读不完的书你们是怎么忍的?真的读完过吗?找不到更有趣的事情做吗?只有附庸风雅这一件事真正被继承。德奥那一堆?越是庄严越是平庸。武满澈——我们还是说点儿别的,你肚子饿吗? 与之相平衡,父亲的爱同样偏激疯狂。他把韦伯恩的肖像和雕塑塞满整个屋子,可见他的爱与恨并非像自己认为的那样系统缜密。他为了塞万提斯而学习西班牙语,跑到西班牙住了数年,把很多有关塞万提斯的介绍文章翻译成日文,但大多因观点偏激或译文糟糕而被出版社拒绝。同时韦伯恩也没能带来好运气,当父亲总是强迫身高只有一米四几的老实巴交的完全无关风月的他的奶妈为他用手弄这一事实被揭发时,母亲随手就抄起桌上的韦伯恩铜像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对于父亲不洁的性或是很可能并未实质性地实施的偷情,奶妈的身高长相学识,对父亲来说比较更是一种堕落,对母亲也比较更是一种侮辱,所以在砸他脑门的时候相信她用尽了全力。 父亲来到了塞万提斯最钟爱的窘境里,以前他只是精神有损伤,现在连器官本身也损坏了。他的余生都在医院里度过,再也没有出来过。那里尽是身材娇小的女护士,相信他终能顺利找到安慰。以父亲目空一切的价值观而言,他大概也不会认为为一个一米四几的奶妈的手而浪费掉一生是什么可笑的事,不存在浪费,也没有比生命本身更可笑的事——父亲常常这样纠正来看望他的好友。 他爱父亲,虽然常带嘲讽,虽然一共只去医院看过父亲五次。即便如此,父亲并非毫无用处,至少训诫他,首先必须拥有灵魂,做一个有灵魂的人,在此基础上还要趣味狭窄,保持愤怒,孤独一生。而且,父亲补充道,不要相信那些宣称自己很幸福的人,这种说法本身就很噁心,带着一股子阴沟的味道。 是的,不要相信杜尚,被譁众取宠的雕虫小技蛊惑。用自以为深邃的方式表达浅薄的思想是很差的品位,不要装神弄鬼。 喜欢杜尚的是小健,爸爸。 你不是小健吗? 小健在美国办巡展,他下个月会来看你。 那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护士,护士救命。 父亲只喜欢小健,趣味广阔并不愤怒拥有老婆孩子着名策展人无数情人以及南青山独立房屋的喜欢杜尚的小健。你看,包括父亲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其实喜欢什么。 他开始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喜欢韦伯恩,或者不过是另一场误会?起初他并不讨厌这个成功的哥哥,一切不过是手段,小健只是私下里喜欢高级酒店柔软的大床胜过公共洗手间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或许他的那些多方向的创作、那些和气的笑容、那些老婆孩子情人、那些高级住房只是他趣味狭窄保持愤怒孤独一生的掩饰——不弄得庸俗一点怎么能成功呢? 他愿意这样去自认为了解他,体谅他的一切,包括他在母亲死后不久就把自己从世田谷父亲留下的房子里赶出来的事实。这同样可以理解,成功的里里外外本身就包含了冷酷。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哥哥只是另一个平庸而狡猾的成功者。他是有一次在哥哥的画室看到他穿着招牌式的灰蓝色长袍低头翻看帐本,大概因为紧张而把嘴里叼着的那只一望而知是出自 hiro tokutomi 之手的菸斗吸得烟雾腾腾时突然感到这一点的。 他独自在画室踱了一圈步,那些刻意又狭窄的隐喻作品让他感到幼稚可笑,但这是他的成名作,使他从世田谷走向南青山的起点。他忘了为什么回这里来,忘了找他是要做什么,是想约他一起去看望父亲吗?他记不起来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并不想惊动他,很自然地直接就走了出去。而小健当然早就看见他了,同样不想惊动他。 正是四月,世田谷是独特的地方,他决定沿着街道走下去,这里有着他最熟悉的东京,应该把画室搬到南青山家放在世田谷,他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这之后他便只在报纸或电视上看到过哥哥,在这个世界上他孤身一人了。 电视,他看很少的电视,只在那些因为宿醉而头痛欲裂无法思考也无法平静的早晨。富士台,一个身体异常矮小的男艺人正在夸夸其谈。他一定花了很长时间化妆,脸像隔夜的茄子。他在贩卖他自信满满的成功学以及并不真正存在的审美,主持人和嘉宾们以及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听众们看似专注地听他说话,频频点着头,像风中的一堆破烂。他很想找机会揍他一次,但难度很大,虽然他出处不详,但自成名之后就雇了好几个保镖时刻围着他和同样吓人的男友。
第15页 男友来了,另一个男艺人,一定也花了很长时间化妆,他的脸。在那一堆破烂的共同煽动之下,他们故作扭捏地开始分享自己的情感心得。妈呀,摇控器呢?现在换到小健夸夸其谈了,好久不见,他却几乎没有变化,保养得真好啊。小健的优势在于他长得看似善良,一团和气,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他的五官越来越像老太太。 他在扯当代性和民族精神的延展与再造的蛋。词藻华丽生僻,价值陈腐空洞,逻辑云山雾罩,却令人崇拜。最后他寄语青年艺术家,不要被世俗的成功迷惑,不必一心求快,要潜心于艺术本身,爱艺术。 父亲怎么会喜欢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小健呢?他再次拿起遥控器。他无法忍受他那件外套,他买衣服都不看尺码的吗? 尼克森的纪录片——如果虚假总是胜利,还越来越强大,说明整个世界在堕落——纪录片在谈他的童年,他的故乡,惠特尔,他知道这个地方。他在杂志上看到过介绍小健在美国生活的文章,他在惠特尔那些光秃难看的大泥巴山上盖了画室。 他决心再转一次台后起床。 新闻里正在播报发生在港区的械斗事件,异乡人在争夺西麻布一带酒廊的地盘。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在被小健赶出家门以后、找到工作以前,在他经济每况愈下的时期,他常常去那里喝酒。那里以可以选择价格相对低廉服务又忠厚的女孩陪酒而富于竞争力,酒廊多为外地人开设,楼上低矮狭小的房间通常被设为商社,管理酒廊的同时在异乡与日本之间做贸易。 当他无家可归,日渐潦倒时,便在最熟悉的一家这样的商社找了工作。白天上班,晚上下楼就有酒喝,可以给员工特别折扣同时直接从工资里扣除,非常适合他。他们从异乡进口任何日本需要的产品,海里的银鱼或是山上的松茸,又或是草原的红土。 异乡人什么都愿意开发与售卖,当第一次看到那些被挖掘出一个个巨大圆形坑道的体无完肤的草原时,他感到伤心难过。一切都丑陋败坏,他们难道没有子孙吗?但他为商社服务,随着酒廊老闆被自己同胞欺骗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就越来越多地被派驻到异乡的工厂去,监督并偶尔开车去首都公关。 无论如何,这好过打仗,喜欢什么就花钱去买——他有时这样安慰自己。他在工厂有一个不算好看的外族女孩。她结过两次婚,但丈夫都不知去向,她十分孤独——这被普遍认为是不祥的。工厂的负责人警告过他数次,已经不见了两个,你想做第三个吗?他不以为然,可能因为她善良,身体黝黑结实,胯部丰满。 但他并非毫无预感,当夜里开车穿过漆黑一片的草原时,他会感到心慌。有一次他撞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水泥墩上,草原上为什么会有水泥墩?他把车撞得面目全非,人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康复之后,他变得坦然,预感消失。我已经成为第三个,但是活着回来了,他这样安慰内疚不已的她。 然而没有人能了解造物设计的庞杂与缜密。 经历这样的事故,现在他要回东京休假去了。不期而遇,或者总是要相遇。她的腹部有一道略长的横切的刀疤,从长度及技术角度来看,像是年代久远的工艺。由此他在心里推测她的年纪,同时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异常柔软甜美,触感和味觉都足以使他迷恋深陷。他竟然认识她,她是小健以及跟小健同档或是比小健更大牌的那些艺术家的策展人,日本美术圈里最具资源与权力的女人。 她一定是喝了太多酒,横卧在酒店公用洗手间的门外本来是要等谁吗?他扶她起来,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因重力或是他暗自的推波助澜,他们轻松地以相拥的姿态进了洗手间。他向外望去,一个留着两撇小鬍子的年轻服务生正见怪不怪地向这里张望,他关上了门。 是那种家庭式的洗手间,空间宽敞,配备洗手池和马桶。他靠在洗手池上,她则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隔着很近的距离用一双醉眼反覆审视他。我好像喝多了,小朋友,她说。这时他才认出她来,在他仍然住在世田谷的家里时,她是常客。她总是在午餐后到,跟小健坐在茶室或是庭院里说话到深夜。她喝咖啡、茶或是各种酒,但不吃任何东西。她笑声爽朗,穿墙而过,使他的心常常不得安宁。 有几次他从二楼的房间往庭院里望过去,她穿着鲜艷的短裙或是严肃的套装,两条腿叠放在一起,缓慢地一支接着一支地抽菸。他喜欢她往外吐烟时嘴唇上细微的小动作,那些被唇膏凸显的细碎的小折皱。一早认出她来的话,大概会选择悄悄从她身上跨过去吧,他想。 我认识你,他镇定地说。没有人不认识我,她语速迟缓却熟练果断,大概是早已听惯了的开场白。我是,他本想说我是小健的弟弟,她却已经将身体靠向他,大概并不关心他是谁。她用鼻尖划过他的脸,像是在分辨他的味道。 你是想红想到发狂的夜不能寐的艺术系的陈年毕业生,她挑衅地把她的结论告诉他。他来不及理会,手碰到她的胯部,感到她穿着质地很薄的t裤。他喜欢t裤,承受不住那些在他看来永远只是无端穿着t裤的女人。她们重视臀部的轮廓与形象,自恋却其实富于服务精神——多半源于内在的审美需求。 她用腹部感受着他,开心地笑了,仿佛自己的魅力得到了尊重与回应。她将身体更紧地贴了过去,他感受着她身体的压力。她唇膏很红,嘴唇最内侧因为汤汁或是酒水沖刷而在颜色上有着微妙的过渡。紧贴着洁白小巧的牙齿,他能看见她粉色的舌尖在口腔里不安又压抑地小幅度跃动——某种吸吮的渴望。 他无法再等待,探头过去咬住了她的嘴。亲吻持续,利用口腔纠缠的短暂间隙,她仍然努力说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周末让我们一起吧”。动人而克制的邀请,他喜欢她语言的方式。 但他无法等到周末——他扯下她的衣服,将她抱起。他能看到对面镜子里她的形象,精緻的发型和漂亮的裙装,白与黑的极致。他把她放到盖着盖子的马桶上,她很快就变得激动并做出了回应,但仍适时并不无恳切地说,不要在这里,我不喜欢在这里,我喜欢在床上。 他停下动作,低声询问她是否现在去开房间?在得到她的点头确认后,他停了下来。她整理自己,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无奈而软弱地笑了笑。你要小心一点,这里我熟人太多了。他开门出去坐上电梯到楼下的前台开房间,房价很贵,但他满不在乎。 他回到洗手间轻轻敲门,片刻停顿后,门开了,她仍然在里面。他松了一口气,把其中一张房卡交到她手里。她轻声说谢谢,“我会先去房间等你”。他从洗手间出来,走回自己刚才的桌边坐下,将剩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继续再坐了十分钟后起身结帐。他走在长长的迷宫般的走廊里,将卡片插进门里,推门进去。 他始终在想,或许她并不在里面,清醒过来的她此刻多半坐在商务车的后排,正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她是一个人住吗?既然她刚才说周末我们一起吧,大概说明她是一个人住——她如何度过那千篇一律的漫漫长夜?
第16页 然而她在屋里,在床上,蜷缩在雪白的床单和薄薄的棉被之间,像婴儿一样。他拥抱她,抚摸她——她是对的,床上远远胜过其他地方,幽暗里一切都更加美好动人。她双眼微闭,嘴唇微张,微笑着沉醉于寻觅他的全部。他看见她腹部的刀疤,此前并不知道她有孩子。 我是小健的弟弟,他在陶醉的间隙终于脱口而出。她稍作反应之后停下来,爬到他身边郑重躺下,望着他。你过去常常去我们家,记得吗?她的惊讶一闪而过——他喜欢她陷入回忆的样子。 我能想起来,我见过你,你是小健的弟弟,现在我也还是常去你们家,最近好像没怎么看见你了。 我搬出去好几年了。 原来你不是想红想到发狂的夜不能寐的艺术系的陈年毕业生。 不是啊。 你好,她笑着伸出手跟他握了握。他抓紧她的手,这么说我们算是熟人了。是啊,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怪不得,你身上有熟悉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不然……这无关紧要,他说。是啊,这无关紧要,她说完再次将头靠到他的胸前。 小健画得真的好吗?他问道。他感到她笑了。你不喜欢吗?太庸俗了,肤浅的符号化地堆砌。不庸俗不好卖钱啊,她抬起头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胸口。那你承认他画得不好了?我不会承认的,我也不能承认,她狡黠地说。 至少你没有认为他画得好,你觉得谁画得好? 没有人画得好,可能某个谁也不认识的人画得好,但画得好的永远不会出名。 我讨厌小健。 没有人不讨厌哥哥。 是你都这么极端还是只是你喜欢极端地说话? 我只是为了生计故意说极端的话,而你是为了显得极端故意说极端的话。 他微笑地注视着她继续。你是真喜欢这样严肃地说话还是认为这样会取悦我所以才说这些严肃的话?是的,是我想要取悦你,他笃定地说。那么取悦我吧,用尽你的办法,我是熟透的女人。 她展开身体,他用尽全力。她继续喘息,侧过身来抱住他。等到稍稍平静之后,她轻轻松开他,再一次隔得很近地审视他的脸。 我刚才一定是太醉了,小朋友,不然不会跟你做的,现在我有一点清醒了。他不知道如何回应,细想着她说的每个字。她宽容地笑了笑,抱他,吻他的嘴唇。 他松开她,她起身去洗手间。不用讨厌小健,她一边走一边说。他决定跟着她去洗手间。因为无知,所以势利,大家都是瞎的,画得好不好不是这个世界看待自己的方式,有没有人肯为你叫好才是,你只要撞过一次大运,碰巧成功过一次,瞎子们就会永远爱你。像小健这样,甚至没一个人敢说他画得不好,就像皇帝的新衣。 她坐在马桶上小便的同时一口气说完——此刻他不关心这些。他站到她面前,她伸出双手绕过腰将他抱住,亲他的肚子,将头靠在他身上。他低头抚弄她的头发和脖子——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她仿佛还在等待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尿出来。你想沖一下吗?他看着旁边的沐浴间温柔地问她。我不喜欢在外面洗澡,我想回去了。他没有动,没有松开或是将她抱得更紧。十秒钟之后她温柔但坚定地推开了他,迅速穿上衣服。 小健总是故意穿大两号的西装,你注意到了吗?不觉得奇怪吗?他看着她穿衣服,她像是在思考。我不确定他是故意的还是喜欢,或者只是不关心,你能指望你那个嫂子什么呢?你看看她的脸——但效果很好,宽大的衣服显得谦和平常,大家不喜欢看到你穿得过于合身讲究,合身显得严谨、自信、咄咄逼人,人们讨厌你显示优越,尤其在智力和审美上,不能让他们感到受辱。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取悦大众,我取悦你,他说。她看着他笑了,你取悦你自己。他看着她的笑,又是这样的笑容,洞穿世事却宽容柔美,使她的脸老成妩媚,亲切温暖,仿佛有一种魔力。她低头继续穿衣服。你喜欢t裤?是啊,喜欢——这条送给你吧,她扬起手里的内裤递向他。 你穿上吧,我没有地方放。她站起来扭动身体熟练地穿上——他喜欢她的屁股。之后她走出几步,有条不紊地戴好台子上摆放整齐的耳环、项鍊、胸针、手镯、手錶,拿了包径直向门口走去。她再度光鲜,甚至都不用补妆。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奇蹟般的女人——同时他知道自己此刻颓废枯萎。他颓废枯萎一丝不挂地跟在她身后,较她而言是丢盔弃甲的惨澹样子,但仍有希望。 他以为她拉开房门之前会停顿、转身、面朝他,然而并没有,她迅速拉开门一闪身就到了屋外。嘿,他扶住门叫她,不顾尊严地试图挽留她的一次回头。但她已经消失了——他松开手,任由沉重的弹簧门自已关上。他回到房间,把晚上被她横卧的身体阻挡在公共洗手间之前就已经抽到半截的雪茄重新点燃,试图坐下来安静地抽几口,但味道变得很差。他开始穿衣服。 他在出门的时候遇上了麻烦——在走廊里迷了路。重复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正确的出口,已经还原不了刚才的路径了。他推开过道尽头一道很难被推开的门走了进去,错得更远,那里是酒店的工作区。他在慌乱中继续穿行,十分确定她正坐在商务车的后排,在回家的路上。她在想些什么呢? 工作区的走廊变得更加狭窄,地面没再铺设地毯,隔着皮鞋他也能感到来自钢制地板的凉意。他扭头看过去,那些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埋头工作的人,同样的千篇一律的漫漫长夜。他在纷乱的思绪里前行,终于坐上一部货梯下了楼,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吹散了刚刚在楼道里的慌乱烦躁。 他知道自己爱她,虽然仍然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愿意在心里承认自己爱她。很可能他一直爱她,从她穿着那条他在刚才做爱时跟她提到过的、他依然记得的、她也同样依然记得的、妖冶而特别的裙子第一次去家里找小健的时候他就爱她。但这无关紧要,他身处整个建筑背身的小角落来回踱步,四下张望,寻觅最快捷的出口。 皮囊。你喜爱自己的皮囊吗? 谁才是羔羊呢?他再次环顾四周,缓慢穿过城乡接合部遍地垃圾的院落,飢肠辘辘地向这家同样破败的餐厅走去。他找到一个远离窗户、稍稍没有那么明亮的角落位子坐了下来,抬头望去,阳光刺眼,空气里飞舞悬浮着大量不明物体。他不愿深究它们都是什么,翻开菜谱,没发现什么新鲜的。他照旧要了一份羊肉汤和当地的一种面饼以及茶,将菜单还给了满脸堆着笑容的餐厅老闆。 他为什么笑个不停?他并非全无预感——刚刚感到飢饿,放慢速度到右侧车道,四野空旷,他就远远看见了高高架起的餐厅牌子。当他终于离开公路,拐弯驶进由简陋的水泥墩隔出的大门——又是水泥墩,在白天他终于看得清楚,水泥墩粗糙而直径巨大,怎么看也不像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他想起帮派电影里常常出现的场景,怀疑水泥墩另有他用——这家餐厅或许大有名堂。
第17页 不仅如此,拐过弯之后,他瞥见了那辆奥迪车,流线车身被北方的尘土覆盖。他讨厌东京街头的德国车,德国人把车越做越圆,不知是一种什么趣味。他喜欢更硬朗的外表,更分明的稜角,但他在东京没有车。 小健有五辆破车,还用说?他在人前低调地乘坐旧款奔驰,背地里则轮番开他的五辆破车载着不下五十只破鞋走街过巷,在夜幕降临时停在伊豆高原上某个隐蔽的停车场,苟且,苟且,四处苟且。 他透过车窗望过去,奥迪车上的五个男人正站在餐厅门口抽菸,一辆轿车怎么能坐下这么多人?不嫌挤就可以。 他们看着他的车拐进来,吸菸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呆滞的目光纷纷停在他脸上。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伸长脖子眯着眼睛极力分辨,像一群向远方张望的笨鹅。他们偶尔耳语,像是在商议。 现在调头还来得及,他想。如果他真的在此时调头,一切都将被避免吗? 几小时以前,他在休息站加完油出来,看到一个卖挂毯的老妇人,可怜巴巴的小摊子前横着那辆奥迪车。车子里的五个人正围着她理论,因为奥迪车的阻挡,他自然而然地放慢速度,直至停了下来。他们语速太快,他听不太懂,只听到五个男人在推搡她时不断说着一千块、一千块,而老妇人则不断摇头表示她真的没有。 他们推搡着她正好靠近了他车的位置——他看到了她的脸,长期贫穷与恶劣环境重压之下的脸。为什么在这里生存如此艰难?他怀疑她其实只不过三十几岁。 他想到了在工厂里挖掘红土的那些工人,在包工头驱使下过着糟糕的生活。但当地人告诉他这里其实还不错,不算是最悽惨的。非人,他想。 他们为什么要围着她要一千块钱,是一种赔偿吗?或是办理某种许可的费用? 老妇人的脸离他很近,他同情她,同时也是讨厌那五个人的肥脸,他从口袋里数好一千块钱,打开车门递给了老妇人。在他们的愕然里将车绕过奥迪开了出去。 一千块对他不是很多,在东京可以喝两到三晚的酒,他感到这一千块花得有价值。在继续的路程里他感到轻松快活,可现在他们为什么赶到前面了呢?他没看见他们在路上超车——看来有更近的道路,他的导航除了话多到迂腐之外似乎并不真正智能。他双手紧握方向盘,院落很宽广,只要向左打轮,就可以远离这一切。 对方人太多,他需要在日落之前赶回工厂,还有工作要做,那个外族女孩也在等他。踌躇已近尾声,他终于有了决定,这并没有什么困难——他缓缓而坚决地向左打方向,接下来还会优雅地调头,绝尘而去。 永远满脸堆着笑的老闆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剎那间站到他窗前。他只能一脚踩下去,暂且将车停下来。 欢迎欢迎,上午刚宰的羊。他用手指了指餐厅和围墙之间——背阴的走道里,几只刚刚处理完的羔羊挂在那里。他不喜欢在就餐前看到未经处理的食物,移开了目光。那五只鹅仍站在原地,一边叼着烟一边歪着脑袋打量他。老闆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马上转回头,十分善解人意又亲切地看着他。 啊啊,他们是常客,常常过来的。他们只是体格大,样子凶。他跟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小,那五只鹅听见了吗?他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处理。老闆接着说,他们很友善的,你用不着害怕。最后这一句的声音明显变得响亮,他能感到五只鹅脸上那种暧昧不明的轻视的笑意。 他感到痛苦,涉谷公园外舞厅里那人的脸在眼前闪过。你不用害怕,口无遮拦的餐厅老闆截断了他调头的路。他掰正方向,将车停在了奥迪后面。 没有引擎声的世界原来如此安静,他挪动双腿,终于把它们放到了混杂着泥土碎石砖块生活垃圾建筑垃圾工业垃圾的土地上,他看到不远处还有一只被碾破的塑料注射器,医疗垃圾。他从车里钻出来,伸展自己,阳光刺眼。谁才是羔羊呢?他再次环顾四周,缓慢穿过城乡接合部遍地垃圾的院落,飢肠辘辘地向这家同样破败的餐厅走去。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极力显得并不在意那五只呆鹅。他侧身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目光接触。在经过他们身边迈进餐厅时,他听到了他们往地上吐口水的声音。老闆先他一步走进餐厅,向他招着手。他向他走去,找到一个远离窗户,稍稍没那么明亮的角落位子坐了下来。老闆殷勤地送了菜单过来——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你不用害怕,他回想着老闆刚才是如何用这样一个短句将他留下的。这是一个圈套吗?他想。 你喜爱自己的皮囊吗?羊肉汤意外的好,滚烫、少许的盐、带骨的羊肉,除此什么也没有——这使它区别于别的平庸的羊肉汤。大块的久炖的萝蔔盛在别的碗里,被煮到没魂的萝蔔的皮囊。他把最后一块撕碎的面饼送进了嘴里,午餐结束,他轻松起来。五只鹅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阳光耀眼,他们喝酒抽菸,大声说话,对他已经没了兴趣。他们是用他给的钱来结帐吗? 在这里停车是对的,除了吃饭看来并不会发生什么。他起身去找老闆结帐,老闆还是那么和善地笑着,请他记得下次再来,他低声道谢,之后转身从宽敞的门里出去了。 他走向他的车,那块羊骨头飞了过来,落在他的身边。他听到身后有嘻笑与吵闹声,低头看了看地面,看起来是靠近两端的肋排,纤细,弧度也没那么长,被吸吮得很干净——看来他们并没有对他失去兴趣。 他没有回头,再有几步就可以上车了——还有事情要做,上车去吧。第二块骨头飞了过来,落在他头上之后掉到了地上。这一次砸到了他,他只能回头。五只鹅对他视而不见,继续他们的谈笑。他们本来只是想这样捉弄他而已吗? 他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但并没有挑衅。这样也好,没有四目相对也没有旁观者的挑衅可以让他轻易过去。他准备再次走向自己的汽车,这时老闆慌张地跑出来,停在他身边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只是喝多了,你不要生气。 他用简洁的词语见证他的耻辱,把他钉在原地——他想着他的话,现在确定这一切都是圈套:不智能的导航、这家餐厅、挂得高高的招牌、门口奇怪的水泥墩、堆满笑容的老闆,甚至卖挂毯的老妇人也是,等待他的外族女孩更是。现在他知道她之前的两任丈夫去了哪里,而他会成为第三个。他们共同协作,将他导向这里,死亡之路的门口。 五只鹅站了起来,走出餐厅,看着他。老闆也看着他。他沉默无语,涉谷公园外舞厅里的那人,那一次就没有还手,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他环顾四周,最后从不远处的地上捡起一段一米来长的木棍,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决心把即将到来的死亡固定。 体格、习惯、脚上那双松软的球鞋都对他不利。但顾不上这些了,那就去他妈的。是谁这么跟他说过?他将木棍紧紧抓在手里,横在身体前,向他们走去。 寡不敌众昭示着失败——不久,他躺在了地上,感到释然。他不再纠缠“一切是否圈套”这样的小问题,他在思考造物如此安排的内在逻辑,那需要更广阔的背景与时间。他相信他的爷爷当年就是这样伤害附近村民的——他们围成一圈,用专业器械对付手无寸铁的村民。
第18页 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没有教育没有榜样,只是失去教化的皮囊,大概实在怪不得他们。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圈套的起点究竟在哪里? 造物钟爱对称,他想。倒在地上时,他再次看见不远处的水泥墩。一,二,他知道自己马上会变成第三个。他没有牵挂,甚至终于可以将涉谷公园外舞厅里的那人从记忆里抹去了。 这是第多少次了?她们显然是刚刚修剪过的宽阔腹部的触感又在心头闪过。她们四肢均匀,身姿柔软,张开后的光滑躯体,像展开巨大翅膀的蝴蝶——他钟爱的一切。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呢?狗屁。再等一等,在呼吸最后停止前,再等一等,还有一件事,最后一件事。他感到熟悉的炙热,是水泥的温度吗?——他感到自己渐渐被固化。 最后一件事——他终于回到多年前那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他已经在读初中,有天突发奇想决定偷用父亲的发蜡,不太熟练地把头发梳成想像中的样子。他清楚地记得在镜子里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脸庞时的震惊,挫败感如此深刻清晰,仿佛就在昨天。此前他从未对自己的脸有过意识,现在看清楚了,丑陋的脸,像是来自一个他讨厌的陌生人。 第一次审美的尝试与觉醒,第一次灵魂的成形并附着。他从前是瞎的,此刻才看得见。他感到震惊、挫败、悲愤、自卑,一生未走出阴霾。 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现在,他终于要去寻找新的皮囊。他知道没什么能够禁锢灵魂,这些水泥算不了什么。他想像着有一天当新的皮囊被找到之后,灵魂附着而上,剎那的微观与宏大、戏嚯与庄重,另一种寻觅、吸引、挑逗与结合的喜悦。 寻觅是必不可少的,他心满意足地想着,之后便紧闭双眼——等待的寂静。 罗曼蒂克消亡史 一 仅从穿衣做派而论,他已经像极了一个沪上的中产者,终年考究的长衫,身后跟一个浦东乡下找来的听差。每天早上吃过王妈亲自安排的早饭后出门,整个上午都泡在茶馆里,中午自然是在那么几家饭店里挑一家。他早已习惯了中国菜,下午则泡澡堂子,身边往还的也尽是沪上各种公子哥或是年纪更长的家底实在的白相人。 渡部身处其中,经年累月,再看不出日本人的样子了。 他十几年前在日本跟留学生杜小姐结婚后就一起来了上海,杜小姐模样尚可,年轻高挑,性格温顺,经济富有,一切都无需他操心,更妙的事他似乎是下了船才知道,此杜小姐正是杜先生的胞妹。他们下船便径直住进了杜宅,到民国二十三年和二十四年,杜小姐先后为他生下两个儿子,一直到死也没有再搬出去过。 澡堂子出来,按说就该去酒楼或是某个达官显贵的家里应酬,他却从来没有去过,就连杜请了梅先生吃饭这样的场面也不参加,晚上他有事做。 广东路靠近黄浦江,四国银行背身的里弄那齐墙高的桉树包围之下,有家叫菊的隐秘的日本餐厅,是经他打理的生意。那原本是沪上顶级豪门家的财产,老爷在北京给皇上做事,回沪不久便去世,大概也是受所谓新思潮的影响,女儿竟与公子们打起了遗产官司。除了两边的名牌讼棍在法庭里和报纸上的明争以外,杜先生被委託明里暗里地为某一方某一房出力,事后,或情愿或并不是那么情愿地,这一间房屋便作为好处转到杜的名下,成了他闲置的房产。 渡部终日无所事事,便主动来打理,开了这家日本菜馆,他是要亲自下厨的。杜去过一次,吃了几口妹夫煮的菜,嘴上不说什么,但不愿意再去了,除了有一次不得不去,也不是为了吃饭。 此后多年,杜数次想起这个地方。他时常反思,这个地方是因着官司得来的,实在算不上吉祥。 上午去茶馆也不尽是休闲,有时也要正经做事。这几天上海罢工闹得厉害,霞飞路上横着电车,水电交通全部乱绝,商店全部关门,百姓的生活陷入困顿。杜先生不能坐视同时当然也是受人委託,便派了人去解决。动员一部分工人先行复工,同时承诺工资福利的事情,先停了罢工待市面恢复之后他杜某人必然出面帮大家统一解决。 这一批工人便遭受滋扰、围殴,打死了七八个人,剩下的几十人则被抓了去,不知道关在何处。对杜而言,这是头一回遇到说不通情理的状况,而且对手蛮横嗜血,下手之重也是不留任何余地。这里面的行为和逻辑都让人陌生,杜知道这并非沪上从前的某个势力,一定是什么新的流派。 辗转交涉,表面上的主导者果然是一个北方来的人,跟太太一起住在新开不久的亚洲旅店里。这样不计后果的损毁,果然是对上海没有感情。不明底细,杜便先打发人送了一只玉镯到亚洲旅店,算是见面礼,同时约了隔天上午去茶馆坐谈,对方欣然应诺。 初见时当然是客气的寒暄,北方客人再三谢谢杜先生的礼物,赞美他的手面,诚意想要追随先生云云。杜便问他失踪工人的去向,他表示毫不知情——杜先生,您一定是对我们有误会,我们从头到尾只是希望能够给劳工争取一点权利,我们是绝不会做绑票的事情的,如果那样做和流氓地痞有什么区别? 杜喝着茶,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今天以前也不认识你,所以谈不上什么误会。我昨天特意给太太送了见面礼去,是希望跟你交个朋友,希望你能给我提供个方便。北方客人便开始赌咒发誓,先是说以他太太的名义,见杜仍旧一张平淡的脸看着他,并不十分相信的样子,便接着补充说,我以母亲的名义发誓,不是我们做的。 他这句话给杜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以此为起点,断定北方客人以及他所代表的流派的货色,这在接下来实际上只剩下十几年的生命里,奠定了他很多重大决定的基础。成败难以定论,死亡无法避免,但至少帮他免去了像黄老闆扫大街或是倒马桶那样的尴尬。 杜看了看他那只仍然举起的手,点点头,甚至释然地微微一笑,说,事情没有这么大,你不必这么说,我信你。便伸手去桌上拿了茶杯,也客气地请他喝茶。杜喝了一口茶,抬头对门口的马仔说要吃点心。马仔应声退下。后来就来了茶楼的人进来上点心,一直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渡部也坐到了桌子边上,跟他们一起吃点心。 杜说,我很生气这次绑架的事情,罢工拖这么久,闹这么僵,是因为有人混在工人里——他们不想解决问题,不希望罢工结束,故意要把局面搞乱。这些人没有正常的情感,他们不喜欢这些,我们喜欢的他们全不喜欢。高楼啊、秩序啊、好玩的好吃的,他们都不喜欢,他们或者是有其他什么目的,毁掉上海也不可惜。 北方朋友吃不惯上海的汤包,早早就放下了筷子,专心听杜说这么段不明所以的话,好像也并没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杜现在也说完了,房间突然安静下来,他便有些手足无措。好在这时先前的两个马仔又回来了,手里多出一个盒子,矮些的小伙子一脸的血,甚是吓人。他们拿着的盒子看着眼熟,他觉得自己仿佛见过,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昨天刚刚见过,结合小伙子脸上的血,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19页 渡部也看到了盒子,也看到了小马仔一脸的血,他毫不掩饰地厌恶地皱了皱眉,匆匆把嘴里的食物咽下,起身拿了沙发上的帽子跟杜先生告辞,说是先走一步。杜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过一会儿还要去吃中饭。住外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杜说,这么好的一个地方,我们都要爱护,你也要爱护,我明天还想继续来喝茶的,请你讲求风度,不要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我谢谢你。杜说好的,不客气。渡部扭身看着北方客人,感嘆道,我真搞不懂你们这帮人究竟在搞什么。说完快步走了。 杜让马仔过来收拾一下桌子,收拾好桌子后便把盒子拿了过来,放在北方客人眼前。他低头看看盒子,又抬头看向杜,但杜此时不再看他,盯着盒子仿佛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说,对不起了,不过我也知道她并不是你真正的太太,请你一定不要责备。 北方客人便打开盒子,真太太或假太太的断肢以及那只玉镯静静地躺在里面。他便立刻不再执着,在早已备好的纸上写下关人的地址。刚才进门的时候,他在门口的小桌子上就看到了纸笔,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个用途。 中岛忍受不了日本乡下的拮据悲催,食不果腹,更不用说女人、繁衍之类。日子毫无希望,便拆了房子卖了地,倾其所有地请託外务省的一个同乡,终于得到这个名义上开拓商业实则筹备战争的人人艷羡的肥缺。当船渐渐靠近上海,他将万事抛诸脑后,翘首望去,感到自己的行情马上也要翘起来了。 顶着东亚银行筹备会社长的头衔,他通过法租界拜会了黄老闆,黄此刻并不想理会这些纷乱,而且也信日本人不过,便把他推给了杜和张。来沪尚不足月,他便正襟危坐于杜的客厅,这一切于他可谓是志得意满。唯一的一点美中不足,就是身边始终跟着个池田少佐,说是保护,他知道人家才是真正做主的人。 杜本想让渡部来作陪,但渡部不来,“我是上海人,看见这些日本人肚皮疼。”还说这些来的日本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是要打仗,哪里有什么生意可谈,我看你最好也推辞不见。杜心知他说得对,只是黄老闆交待下来,不能不见。见归见,事情谈不成就行。 与终日的游手好闲比较起来,渡部喜欢菊的厨房,他会安静地切一条鱼或摆弄一块豆腐,投入专注。弄好之后轻敲一下角落里的铃铛,小二便应声将食物端出去。有时他会抬头冷漠地扫一眼外面并不多的几个食客,即便是熟客,他也从不搭理。这些跑到上海来混事的日本人在渡部眼里,怎么看都是一脸穷酸的死相,要饭的一样。渡部垂下头,掩藏脸上不知道是深深的厌恶还是怒其不争的疲倦。 他擦了一头的汗,打开厨房后门,迈步出去。是一个小院,他点一支烟,深深吸上几口,静静地看着天空踱步。隔着墙不远便是黄浦江,他看着远处帆船的一角或是天空的晚霞,大好河山,心想,跟这里比起来,日本实在是又穷又小。 抽完烟回到厨房,他刚才做好了两份饭,拿了一份到院子里坐下来吃。刚吃一口,小黑就闻着味道过来了。这只黑色的野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这里的常客,只要他一吃饭就出现。 你很准时嘛,他对猫说。猫就站起来,往他放着晚餐的小几上爬。他阻止它,好了好了,我去给你弄一点,但说好了,这是我的饭,你不可以吃我的。猫佯装着下来,安静了些地等他进屋,他一进屋就去吃他的饭。 每天都是如此,当他在厨房里给小黑弄完一些鱼骨头,抬头往外看时,猫又乖乖地站好等他。他把吃的端过去给它,自己也坐下来吃饭,日复一日。小黑便把这里当了家,直到民国三十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一直住在这里,有吃有喝。民国三十年以后它是什么情况就没有人知道了。 老五在上海无人不知,很早就跟了杜先生。一到晚上杜便迷恋她的花容月貌,天一亮又对她感觉隔阂。大概是感到她并不简单,所以即便终于把她从富春楼接了出来,也并没有带她回家住,而是在富民路上另置了一栋小楼给她。 侍候左右的还是在富春楼侍候过老五妈妈为她接生并把老五带大的张妈,张妈今天一开门就没有好脸色给他,哎哟哟,你可真是稀客啊。杜一看来者不善,也不理她,埋着头就往楼上走,没想到张妈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你肚子饿不饿呀,要不要我去烧一点点心给你吃吃呀?杜心想现在什么时间你问我肚子饿不饿?就在楼梯中间停下来,也是没有好气地说,刚刚吃过晚饭,现在这个点吃个什么点心? 张妈看着他脸上有怒气,更加得意,双手一拍,太好了,又省铜钿了不是。说完下楼扬长而去。杜上了楼就问老五,这个张妈,是不是又犯病了?一开门就阴阳怪气的。老五笑了笑,你不要理她,你们今天晚上请梅先生吃饭却不带上我,她在生气呢。 杜听着她话里有话,说,这么听着是她生气啊还是你生气?老五急忙快步过来帮他宽衣,一边解他的衣服一边说,是她啦,我不会生你的气。你放心,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绝不会生你的气。很多年后杜还会常常想起小五这句话,后悔自己当时并不相信她的真情。 温存到半夜,杜心里有事,也没了兴致,又睡不着觉,便执意要回家。老五虽感突然却只能从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反常态地送他下楼出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上了汽车,往静安寺的方向开去,不久就消失在夜色里。老五这才转身回家,张妈站在门口数落她,怎么跑下来了,你不知道我们的规矩是不送客的吗? 老五没有理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真是女人的敏感。此处已是诀别。 杜先生心里的事大概就是转天日本人的来访。中岛和池田如约而来,杜带了张另加一个翻译陪坐,说的是开设东亚银行的事,日本人希望跟杜合开。杜本来周旋得还算客气,直到日本人说,“听说贵公子正在银行做事,正好可以为我们打理一切”。杜感到话里的威胁,脸色才难看起来。 再往下,张问了句,我们的股份能有多少?不等翻译说话,杜便抬手制止了。只说这件事我们决定不做,但我祝你们生意兴隆之后就起身送客了。张的问话却让池田少佐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机会。或许是天生凶残莽撞,或许是假装凶残莽撞,或许只是想提示一下中岛自己的角色有多重要,他便想杀杜扶张。 中岛一听就很喜欢,这种四处搅和毫无逻辑的杀人放火最能凸显新意,但杀杜事大,他需要釐清甚或更高层级的指示,总之需要想一想。之后他煞有介事地在闸北破败的日式宾馆污秽发霉的榻榻米上枯坐了一整天,然后跑到上海的大街上转悠,跑到澡堂子里泡澡,寻找灵感抑或指示,直到得出结论,杀也无妨。便递了帖子到杜宅请客,杜辞而不见。 再隔一天的清早,池田在大街上找了个穷得只剩把破刀的在上海几乎等同乞丐的浪人商量大计,想不到竟然一击即中,潜到杜宅里去,把个杜家上上下下的活宝,杜先生的心头肉王妈给杀死了。
第20页 王妈最近跟小张结了不大不小的仇。小张是大马路上西点房的小伙计,宁波人,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吃不上饭,便划个破船辗转到了上海,跟现在这个老闆学生意。几年下来也算相安无事,总算是有一口饭吃。 老闆家里有个漂亮女儿,大概是瞎了眼,或者是在被他用蛮力摸了几把之后蒙了心,竟表示愿意跟他好,连女儿她娘竟也在一边帮腔。老闆五雷轰顶,心想真是作孽啊,几天没有关照,家里的女人怎么都变成了蠢货?便叫了小张过来问话,说你岁数也不小了,想讨个什么样的老婆啊?小张一听喜上心头,想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看来事情成了,脱胎换骨就在今日,要沉住最后这口气。他故作诚恳地说,要丑的没钱的。老闆便说,好得很,我早知你是实在人,也知你早有此意,会好好帮你安排。当天就把厨房一个哑巴的女儿许了他,晚上就洞房,真的是又丑又没钱。 这样的滑稽热闹王妈怎么能错过?第二天小张又照着点来给她送点心,王妈一边给他开门,一边又是严肃又是关切地问,喂,你不是刚刚结了婚吗?怎么气色这么差,一张脸都是黑的,晚上不可以太激动哦,要注意身体啊。小张知道她存心故意,东西一放,钱都不要就跑掉了。王妈更是乐不可支,见人就取笑小张的事。 仇就这么结下了,她不喜欢小张,小张却差一点救了她。今天送点心来的是个陌生人,王妈走过去问,小张怎么没来呀,不会真的生我气了吧?说完正要笑,却听见门口停的人力车里有动静。小张被绑在里面,正在跳出来,向王妈报警。王妈便往屋里跑,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日本浪人一枪打在肚子上,怎么也止不住血,又伤及脏器,就这么死了。 杜去找黄老闆,黄说日本人明显是要打仗,这个事我们解决不了,我们能算什么呢?但搞到你家里来这个事情要解决,他们不是要找你吃饭吗?去吃嘛,先解决王妈这件事。日本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自己定吃饭的地方,不要去虹口。 杜便定了去渡部的餐厅坐谈。渡部曾提醒他,他那里没有桌子,“你总不能跟他们一起坐个榻榻米”。杜觉得妹夫是日本人,对方应该会更放松,杀起来容易些,就打发人提前去摆了桌子,四把椅子。当天杜先生带了车夫和自己一起进去,渡部在厨房,其他人马则远远地隔了几个街口守着待命。 车夫在被王妈带着介绍给杜之前是个拉车的,后来也就一直叫他车夫,他拉车的时候偶尔帮着杀人,不肯收钱,说拉车是主业,偶尔帮着杀杀人是顺带着帮帮忙的事,不好算价钱。王妈觉得他奇怪又有趣,就介绍给了杜,从此一直跟随左右。所以这次的报复他便尤为急切,先是一枪打死了池田,中岛还击,他便护着杜往外走,中岛细心瞄准杜,正要一枪中的时,渡部从厨房开枪打中了中岛的腿。之后他扭头观望杜走出去没有时,中岛一枪打在他的心脏上,渡部就这样死在了厨房不算冰冷的瓷砖上。 这个因官司而来的房子,真是充满了诡异与不祥。 与此同时,杜先生的人马在街上被突袭了,不久知道是张做的手脚——他念及日本人承诺的所谓银行股票,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对时局的分析,觉得日本胜面更大,总之是专注于利害的考虑——杜很伤心。 他原也意识到银行的事可能会让老二失落,计划是要把番禺路上的一个厂子送给他以做平衡的。当然这算不得什么,还有更伤心、更无法接受的事情——家里人都被杀了,儿子遭杀戮,胞妹亦亡,只是遍寻不到渡部的两个儿子。最后,在二楼杜用来抽鸦片的房间的榻里找到了,他们躲了进去,逃过一劫。杜连夜逃离,在法国公使的帮助下,清晨终于上了船,身边只剩下车夫及两个外甥。 船行至公海,便有小艇追来,由船上扔了绳子下去,小艇上一人登船,是黄老闆的听差。无非送些钱来,并让杜安心,不必操心家人后事云云,再有就是老二躲到日本领馆去了,短时间是不会轻易出来的。杜问他老闆可有意去香港避乱,说是没有,又问那你还回去吗?答道,老闆没有说,急着出门,忘了交待他。杜便说那你先跟我一道去香港再说。听差略踌躇,说老闆虽是没有交待,但大概还是回去的好,不然谁再给他烧烟呢?便仍是沿刚才的绳索,下到小艇上向上海驶去。 民国二十六年的上海,山雨欲来。 二 小六原本也是没落读书人家里的矜持小姐,碰到婚姻失败,几经流转,每况愈下,眼看就走投无路之际,却意外投了黄老闆的好,搅和到黄老闆一把年纪,也要赶时髦似的真跑去民政局正式登记离婚,正经事一般地娶了她回家。 可能还是因为没落吧,她自小的良好教育没有同样良好的经济来配合,便形成一种奇怪的人格,消受不起这样的富贵,或者确实并非俗物到了拼死也要追逐爱情的境界,又或者真像后来人们说的就是一个花痴,总之,她一天也没有消停过。 起先只是私下里跟小年轻们搞搞暧昧,拖拖小手亲亲嘴,包括黄老闆本尊在内大家都可以佯装不知,很快就变本加厉地跑去跳舞厅里招摇。跳舞厅里人多嘴杂,就把事情搅成了面子问题,再也无法佯装不知,吃哑巴亏。 黄老闆脸色一难看,杜先生只好亲自出马。因体恤老闆的苦心,杜只能不断给小六好处,换取她的收敛。今天答应她南京路上一张广告牌子,明天又为她甚至去找戴先生商量,备了厚礼请吴小姐称病把原本定好的角色推掉,让给她,这才暂且消停下来。 黄老闆带了小六到杜宅吃饭,说是庆祝她试镜成功,更是回报杜的一番努力——一大家的晚餐。小六跟老五坐在一起,小六问她,为什么都叫你老五呢?听着像男人。老五答我是富春楼里排行第五的跳舞的舞小姐,不叫老五叫什么?你听不习惯可以叫我五小姐。张先生带了个姨娘,也在一边起闹,只有渡部始终静静地吃喝,挂着浅浅的笑意。杜小姐抱着只有一岁的大儿子,肚子里装着小儿子,安静地坐在渡部旁边。 小六数落完白痴一般的导演,杜的儿子让她再谈一谈赵先生。小六又是不屑又是怨愤地说,还不认识,人家还没来上过班。他的戏要集中到最后一起拍的,人家是明星,讲派头的。大家又是笑,杜先生隔着饭桌看老六,突然生出别样的担心来。 很快就证实了杜的担心。赵先生头天上班之后就把小六带回了家,帮她拉汽车门,关门之前还体贴地帮她弄旗袍的下摆。小报记者一拍一写,第二天报纸一上街,杜又是愁容满面,悔不当初。 首先派人去砸了片场,抢回底片,在导演脸上随便比划几下。演的成分居多,也是为了明天的报纸。事后再私下慰问导演或是给钱重新另拍一部戏,反正都一样——这样总算找回半张脸面。既然全上海的人都在看着,最理想的当然是杀了小六和赵先生,可即便是要杀掉,总还是要谈谈。 小六满不在乎地来了,跟杜一起枯坐。杜愤慨地说,大家都是装新潮,赶时髦,只有你是个真花痴。小六说,连赵先生都说了,我是演员。杜说那你这次准备怎么收场呢?小六说,你去跟老闆说说,放过我吧。杜一声嘆息,你讲得倒是轻松。小六便也沉默,最后说,那我就去死吧,反正我也就是个行尸走肉,一具皮囊,什么花痴啊,十三点啊,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第21页 说完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对着杜先生笑,说,你不会杀我的,你捨不得,你会给我想办法。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了杜一个人忧愁,心想,这倒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晚上渡部过来找他吸鸦片,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劝慰他,杀就杀吧,姦夫淫妇的,不算冤枉,也不可惜。他瞪渡部一眼,穿鞋出门找老闆。 黄老闆就着咸菜喝白粥,不理他,他只好一旁枯坐。好容易老闆问他吃不吃,他便自己拿了碗盛粥喝,好歹比傻坐着强。刚喝了一口,黄突然说,你要是这么犹豫就不要杀了。杜马上纠正,我可没有犹豫,你说杀就杀。黄瞪他一眼,放了碗筷,突然泄气般地说,算了,我说不要杀了,为这种事杀人不值得。不过,面子还是要找回来,他们两个都不能在上海了,送他们离开上海,越远越好,再不许回来,想活命就不要再回来。 杜心头的阴霾散去,又要装作平静,说那我让妹夫送他们去苏州,从苏州再坐火车往北走。黄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喝了两口粥又说,你悄悄给她点钱,让她将来好过日子。杜说好啊好啊,粥喝得畅快,又盛了一碗。黄瞪他一眼,他放下筷子,黄说,这件事情不许说出去,谁说出去我骂谁。杜说好啊好啊,又捧起碗把粥一饮而尽。 他们便一行四人上了路。渡部、小六、赵先生外加一个司机,开一辆蓝色雪佛兰轿车,穿过上海,驶入郊外雾气迷漫狭窄泥泞的马路,消失在黑暗里。等适应这黑暗后才看见头顶上方的一轮明月,那是民国二十三年上海的月光,很可能是最后一段花好月圆的时光。 小六的风流韵事引发的风波,无论最后导向何方,也丝毫不影响当下的消遣。电影改了名字,花数天补拍了赵先生和小六的镜头之后很快就上映了。居然故事清晰情感明确,这半遮半掩的旧事倒成了卖点,票房创了纪录。当和平再次降临,看电影又成时尚,这一纪录终被改写时,已经是五十年之后了。 三 关于老五的种种传说一直没有停止过,有时为了神化,有时为了诋毁,更多时候是一种伪装成同情的轻视。但她跟哪一方都有交道,富民路的小楼在战争时期为各方使用,常常同时住着水火不容的几个流派,同抽老五买来的香菸,同吃张妈做的饭,共用楼梯下的洗手间和澡盆。楼上楼下地辛苦工作,处心积虑地谋划怎么置对方于死地。 没有人知道老五究竟使了什么样的手段周旋其中才能够这样相安无事,也没人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可能只是在杜先生离开上海之后本能地想要寻找依靠,而她深知哪一方都不一定靠得住,索性都靠着。或许这只是从前的职业本能,她把自小在富春楼练就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而这些传闻大概都是真的,因为戴先生的情报向来准确。 戴先生这一趟到香港,是应日本内阁绕开军部要求见面密谈的请求。戴知道见面不过是做做样子,反正他在香港还有私事,见他亲爱的吴小姐,不是这样的理由,按说他是无法脱身离开重庆的。 仗打到民国三十年,在大陆上一路高歌猛进的日本早已忘却战争的目的,连目标都失去的战争如何结束呢?没有能力结束的战争又怎么能发动呢?走投无路的日本人已经选择了疯狂到死,又心甘情愿地多半是出于故意去上了德国人的当,准备跟德国人对世界来个夹击,再大会师——打了这么一针新鲜鸡血,便真的准备蹦跶到太平洋上,找英美的茬去。 戴先生事先知道了这些情报——他应该是第一个知道这些情报的盟国的人,所以对日本的末路心知肚明,十分笃定。他知道此刻坐在面前的政客是日本人里稍微清醒的阁揆,即便他们可能也选择相信了德国人马上要在英国本土登陆的情报,但至少不认为这和自己有多少直接关系,更没有被所谓的“不要误了这趟班车”的奇思怪想左右。认识归认识,他们还是没有能力左右局面,所以戴在整个会面中只讲了一次话,他说,不打当然好啊,只要归还满洲在内的全部在华利益,战争赔偿,惩办战犯,我们是可以接受你们无条件投降的。 日本人愣在那里,戴看也懒得看他们一眼,低着头说,不同意是吧?那就继续打吧,我们才刚刚退到重庆,世界这么大,还可以再退,不管退到哪里我们也会再回来,上面几条一点都不会变。说完任日本人再说什么,只顾低头喝茶,日本人不得不告辞的时候他也没有哪怕抬一下眼皮。 日本人一走,他便和杜去山上散步。从山上望过去,海上英国人的军舰是那么小,或许真是不堪一击,但他相信美国人,就破译的日本海军电文来看,他是最早知道日本已行至尽头的人。 香港之行的私事是在散步中解决的。一是香港马上开打,杜要带吴小姐一起去重庆,二是老二的问题。张后来从领事馆出来,学着汪府人的样子也在长衫外套了件皮坎肩,在外滩剪完东亚银行成立的彩之后就坐车径直回家,从此再也没走出过自己的深宅大院半步,日常治安由伪军和日本宪兵共同维护。 但眼下机会来了,汪伪做事的出发点大概不甘寂寞的成分总是居多,仿照宋子文,也要搞税稽警队,委了张为队长。这下体面了,职务高到要去南京述职,不迈出院子一步是不行了。戴是在这时候提起的老五,无非是说,真要做的话,凭老五的本事,在上海他是可以帮到忙的。 晚上杜去找车夫,他正在厨房的小桌上就着几样小菜喝酒,杜便坐下来看着他喝酒。杜的意思,仗也打得差不多了,不久就能回上海,他还跑了不成?一起去重庆吧。车夫浅浅地抿一口酒,说重庆山多,热,又总是下雨,我们拉洋车的最讨厌这种地方,不去。他望杜一眼,说,本来我拉辆洋车,最远到个徐家汇,这些年,世面也见够了,重庆有戴先生照应你,你就让我回去吧。 两个外甥有些哭闹,一直送车夫上到船,风大雨大,更显出离意。杜站在后面看着他们,雨越下越大,在岸上很有肆虐一切的样子。海里便好得多了,海面上基本还算平静。 至于老五,不仅帮忙还亲自动了手最后搭了自己的性命进去则是戴和杜都不曾料及的。表面上张是坐汽车去南京,好几辆车趁着夜色开出来,老五却知道他只是佯装乘汽车,坐上一小段之后,其他车仍往南京方向开的时候张啸林已经悄悄到了北站,从那里上火车。 老五手持一张李士群亲自批註的通行证,提早在南站上了火车,大摇大摆地坐进一等座,只等张上车。只有皮包里的小手枪当然不够,她起身去车箱的连接处抽菸,不动声色地从袖子里取出火车上的钥匙,打开了靠铁轨里侧车门的锁。大概不常开或从不开,她费了大力,弄断了自己新涂的一只指甲。锁终于开了,她伸手确认了一次。 计划简单、蛮横,容易成功却绝无后路——等张低调地上车后,一定会看见面沖门坐着的老五,四目相对,他肯定转头跑,老五就取皮包里的枪射他。他的保镖皆会去攻击老五,而他会继续往外跑,直至下车。此前一直潜伏在北站铁轨上的车夫会经由老五开锁的门上车,从身后射张。
第22页 实际发生的与计划没什么差别,三个老相识死在了一起。只有老五迅速打光了子弹,但几乎没有命中任何人,无论张还是他的保镖——或许她太在意断掉的那一处指甲,分了心。但对于计划或结果而言,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在日本突袭香港前一小时,杜带着外甥与吴小姐一起由戴的副官带路,登上了民国三十年最后一架由香港飞往重庆的客机。虽然已时隔七年,杜仍为先前电影角色及后续的事感到难为情,两人匆匆打过招呼之后,杜便低头不语。 吴小姐揉着自己的膝盖骨,说,哎呀,早知如此,当初在上海就应该好好玩耍,每天咖啡喝喝,跳舞厅泡泡,家里睡睡觉,傻子才去拍什么电影,吃力死了又没人看,恐怕底片也找不到了。真是后悔死了,杜先生,你说是不是? 吴睁圆了眼,满脸殷切地望着杜。谢谢吴小姐,谢谢吴小姐你这么说。吴却早已望向两个外甥,哎呀,我带了东西给你们。客机在坑洼不平的跑道上腾空而起,杜望向窗外,海面竟出奇的平静。 杜先生在重庆常常住在杨家山的公馆。已是民国三十四年夏天,戴先生比从前更忙碌,此时他已经知道美国人在太平洋的某个僻静角落里试验了新式炸弹,相信战争会比想像中结束得更快。 战争本是常态,打得久了,早已应付自如,现在突然要结束却真是难以适从。短期要做的事情太多,新的问题已经出现,俄国人在北边聚集就是很麻烦的事。或许还有更麻烦的,明天他要到河北去。 没有等到他回来,美国人就扔出了两颗炸弹,手里还备了一颗预备着炸东京。可能是消息走漏了,也可能是广岛的情况太惨烈,日本人至此终于清醒。蒋先生去电台演讲,正义必将战胜强权的真理,得到了他最后的证明。 杜先生和吴小姐以及两个外甥正在吃午餐,突然就胜利了,看来新的生活就在眼前,不久或许就可以回上海去了——人就多出许多感慨。 吴小姐说,我想起来,第一次见杜先生的时候,也是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杜说,是啊,见面说的话我都还记得。吴笑而不语。杜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说电影。吴小姐放下筷子,说再在重庆待下去,我也快要饿死了,样样东西都好难吃。大概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所以就不喜欢吃这里的东西,喜欢上海,所以爱吃上海菜,大概是喜欢什么地方就会喜欢吃哪里的菜。 杜先生听着她说完,却突然想起了饭桌上这两个外甥的父亲来,想起那个因官司而来的不吉祥的房子。 四 我前面说,杜小姐至死也没有搬出杜宅,这是事实。她在民国二十六年的那个晚上死在了杜宅。我还说,富春楼的规矩是从不送客,老五却一反常态地一直送杜上了车,大概是女人的敏感——这也是事实,那里就是诀别。老五当时的心情比我们现在了解的还要再复杂一点,这是后话。 还有什么呢。是的,那只黑猫。我说,从此它便把这里当做了家,直到民国三十年前一直住在这里,有吃有喝。渡部在民国二十六年死在了餐厅厨房不算冰冷的瓷砖上,那接下来的四年它吃喝什么呢? 民国二十三年的上海,他们一行四人上了路。渡部、小六、赵先生外加一个司机,开一辆蓝色雪佛兰轿车,穿过上海,驶入郊外雾气迷漫狭窄泥泞的马路,消失在黑暗里。车开到半路,渡部让司机停车,开两枪打死了赵先生和司机,之后在车上强姦了小六。 几番犹豫,他没有杀她,把她带回菊餐厅,扔到地下室之后,回家一个人坐在桌前吃早饭。怀着一个抱着一个的杜小姐后来也来了,杜先生也来了,他们吃着早饭谈着话,生活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 只是他每天都做两份饭,自己吃一份,猫来找他,他餵完猫,吃完饭,便端着另一份饭去地下密室餵小六。吃完就是操,操完还要吃,日复一日。 现在我们知道,对餐厅的那些日本食客,渡部脸上是怒其不争的疲倦而不是真正的厌恶,中岛在上海大街上假装寻找的也不是什么启示而只是渡部的指示。 杀吧,他在澡堂子里同意了中岛的意见,他在规划决定着一切。民国二十六年去菊餐厅决战之前的那个下午,他或许想过要放弃,就在杜宅门口的路上,一手抱着两个儿子,另一手抱起杜小姐,开始往外奔跑,越跑越远,仿佛要逃离一切。不久他放弃了,他们太重了,他不得不放他们到地上。他大口喘着气,放弃了放弃的想法。 帝国军人的概念像一道咒语般压迫他,尽管他也知道历史进程其实早已註定,跟他没有关系,但他必须贡献自己微观的努力。既然他微观的努力也註定在历史之中,那么他将用今晚的事,洗刷哪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内心闪过的放弃的耻辱,并获得重生。 或许是捨不得儿子或许是别的原因,他最终开枪打了中岛的腿,放走了杜。他佯装死亡,为了新的任务新的战场。 那只黑猫,那只黑猫在菊的后院住到了民国三十年,有吃有喝——渡部和小六一直餵养着它。 这一年他去了南亚,去了菲律宾。他本想掐死小六,最后一刻放弃了。小六回到地面上之后,是一个她已经认不出来的上海了。 小黑之后的去向没人知道。 民国三十四年,杜终于在上海找到小六,久别重逢,一切都变了,但故人总是让人信任。 渡部被关在吕宋岛的盟军战俘营,杜带了人去找,拿两根金条买通了管理战俘营的澳大利亚军官,军官同意帮忙,但强调不能在营地里面杀,渡部必须自己签字同意引渡。 为了逼渡部出来,杜杀了他的大儿子,自己亲手带大的外甥。渡部为保住小儿子自愿从战俘营出来——小六开枪打死了他,最后的日本鬼子倒下了。正义必将战胜强权的真理,得到了他最后的证明。 回到上海,杜先生去见了黄老闆,才知道老五在他去香港后给他生过一个儿子——老五送他下楼那天知道自己怀孕了,但没来得及说。张妈照看着儿子,仍住在富民路的小楼。 老五死前来找过黄老闆,留了话,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希望杜能带儿子到香港去。杜便找到富民路,儿子却并不认他,张妈也对他出言不逊,杜只好说是他娘死前交待的,让我一定要带他去香港。张妈不依不饶,说,你呢,是个流氓,他娘呢,是个妓女,现在时代变了,你们俩的话他都不要听。说完就把杜关在门外。 他一直拖到一九四九年五月初才坐上去香港的轮船,算得上真正的末班车。没人知道他在拖什么或等什么,我想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不过是下意识的拖延。不久他就死在了香港,死前再没有值得记述的事或说过的话。他基本没再说话,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终于走向自己的沉默。 第三个x君 2014年6月,我为了剧本里出现的南亚场景去了海南省寻找外景地。6月12日,我一大早从海口到上海,中午在安福路街道办完一些杂事之后,步行到衡山路乌鲁木齐路口的酒吧。是闷热的天气,我在室外靠近街边的地方找到阴凉处的位子坐了下来。
第23页 喝了几大口冰凉的啤酒之后,给第三个×君打了电话。响过不多的几声他就接了电话,他正带儿子逛街买东西,让我等着,他把小孩送回家后便来找我。我说啥事没有,一点不急,你慢慢来。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他迤迤然地晃悠着过来了,穿着雪白的麻制短袖上衣和时髦的球鞋,一条暗绿色的前后侧面满是口袋的质地舒适的短裤。照旧健康略黑的肤色,照旧灿烂地笑着,露出齐整的吸菸的四环素牙齿。 他始终知道怎么穿衣服,怪不得女朋友从不间断,从来不被性困扰。他照旧不爱喝酒,在我的劝说之下仍然坚持要了加满冰块的可乐。我又要过三四次啤酒,并且得意地说,啤酒的好处是可以一直喝下去。他低头望了望自己的空杯子,说,太甜了,一直喝确实吃不消。接着便要了冰冻的柠檬茶。 闷热的天气逐渐变得凉爽,我们一直消磨到六点。我约了第二个×君的太太去他们开的餐厅晚餐,他便又陪我走去襄阳路靠近淮海路的地方。时间尚早,我们绕了一个小路口,以便能路过汾阳路,在路口稍作停留。 这里一点都没变,转眼十几二十年了。我想起我们和第二个×君在这附近共同度过的时日,再一次提议他跟我一起去吃晚饭。他大概是说家里已经准备了而且他想回去陪儿子吃饭之类的话再次推脱掉了。我们便在餐厅所在的马路对面非常随意地挥手告别,他继续向前朝淮海路方向,我则横过马路走进弄堂,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已是所谓诀别的现实。 事后我常常后悔,为什么没有跟他一起晚餐,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当然这毫无意义。晚餐之后我坐车到曾经长年厮混的体育馆边上,在陈年得仿佛一直就存在的华亭宾馆幽暗的大堂酒吧里与最终在电影里出演了王妈的女演员碰面。 我坐在角落里,看她戴着一个大大的有着厚厚镜片的黑框眼镜却仍然吃力地摸索寻觅而来。我一直向她招手,然而她视而不见,这使我怀疑她有一千度左右的近视,但从没跟她确认过。她不施脂粉,放松随和,经常爽朗地大笑,魅力自成一格。 事后发现,到了镜头前也是一样的。一切都是表演又或者一切都无法表演,有魅力的在镜头前仍然有魅力,平庸的在镜头前仍然平庸,乏味而一脸杂念的在镜头前仍然乏味而一脸杂念。 第二天我便回北京,之后因为工作和他在两三个月里通过数次电话,我当时希望他能到北京来,而他不想远离家庭或是手头正准备别的工作。他似乎不想细说,我也就没有细问,总之没有成功。 之后在2015年年初我们又通过几次无关痛痒的电话,他当时热衷于跑步,每晚八九点钟在小区的院子里奔跑。有一两次好像是我打给他,他没有接,事后回过电话来说跑步去了哈哈之类的。 一个多月之后的四月一日,我照旧一大早就跑到剪接室里枯坐,打发着眼下每一天千篇一律的沉闷的工作时间。上午十点钟得到消息,当天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第三个×君趁着太太去买菜的时机自杀,成功身亡。我便给上海的另一个朋友打电话,回答说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说是从家里跳楼死的。 挂了电话,我感到惶恐委屈。怎么会感到委屈?我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不发一言地坐在原地。十几分钟后,刚才的朋友又打了电话回来急切地纠正,说,不是跳楼,不是跳楼,是在卧室里吊死的。嗯嗯,这样要好得多了,我对着电话说。不管怎样,我感到这样确实要好得多了。所谓生者的无谓的羁绊。 这也使我常常会想,事实上我们并不像关爱自己的脆弱般真正关爱死者。 初见第三个×君是在1996年9月,他风风火火地来,用硕大的拉杆箱撞开门,把自己的首次登场安排在门与拉杆箱的后面,时间把握得刚刚好,不知是否经过排练。他瘦黑的脸有一多半被蛤蟆镜遮住,上面加盖了一顶雪白的棒球帽,豁着一嘴疑似四环素的吸菸的牙齿笑着。 他大大咧咧地进来,身后还带着梗,尾巴似的z小姐自此出现了。不过她要低调得多,友善地跟每个人点头微笑。z小姐长得还算精緻,是那种比较贴心的充满家常味道的好看,身材普通。她在由某个综合大学挂牌的疑点重重的野鸡表演学院里学习所谓表演艺术,学制一年。而他则在看上去不那么野鸡的电影学校表演系的表演训练班学习所谓表演艺术,学制也是一年。 z小姐班上一屋子的美女,在和他变得熟络之后,我间或去过两到三次,并没有得到什么,后来就不去了。×君却一刻也不得闲,时至今日我只能将他一直旺盛的桃花归结于他身上那一大片醒目的粉红色胎记,从后背一直蔓延到屁股和腹部。此外大概还因为他善良正直。 只在认识的两周后,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谈话就是围绕着他骤然绽放的桃花展开的。当时我正在宿舍五楼的楼道口抽菸,假装深沉地凝视黑夜,其实不过是寂寞难耐,日子难熬。他从楼下上来,站到我身边,也点上一支烟。我瞟了他一眼,懒得理他,扭头继续假装深沉,凝视黑夜。 来劲,真他妈来劲。他嘴里念念有词,独自激动着。我转过头瞪他,你他妈有病啊。他便立刻将身体凑了过来,跟我讲述他今夜的美好奇遇。 我刚才不是去上夜自习了吗? 你个表训班的上什么夜自习嘛? 大家聊天嘛,多接触嘛,解放天性啊,老师交代的啊。 训练完解放天性,同班的一个江西女孩特意绕过好几张桌子走过去问他,你想不想打扑克?去哪里打?去我家,我跟那个谁——是他们班另一个女孩——合租了房子住,很近,走路十分钟。好啊,那玩玩吧。他便跟在她身后,在学校后面光线昏暗的小路上前行,偶尔安静地说上一两句话,轻言慢语,像是突然都变成了庄重的人。 女孩租住的是那种老式的五六层高不配电梯的板楼,他们一前一后上楼梯,能听到脚步声在此时安静的楼梯间里回响,便不约而同地调整步伐,使步调完全一致。她在中间故意变调了几次,他也都迅速跟上。 她在某一级楼梯上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一下,他撞了上去。她是故意停下的吗?他想。他是故意没有停下的吗?她想。虽然只是轻轻的碰触,但四下无人时的身体接触免不了意味深长,引人遐想。 她继续上楼,他感到机不可失。他伸手去扶她的腰,最先只是似有若无的碰触,之后两只手都上去,扶在她腰上。她的腰不算纤细,但富于肉感,十分柔软。她没有做出回应,仍然沉默地拾级而上。他心领神会,知道一切皆被应允,便将手移到她的臀部,随着她迈上台阶。 他感到她的臀部在手心滚动,能逐渐察觉她步伐的困扰与波动。她的脚步透露出苦恼,仿佛在忍耐什么,等到恰到好处时,他将手准确无误地放到她双腿中间,她停了下来。他们去了顶层通向平台的夜里不会有人经过不易被察觉的楼梯间的拐角。 他说她激情四溢,大胆豪放,百无禁忌,他说自己表现一流,算得上神勇。我唯有勃然大怒,畜生啊,你们丫的。他哈哈大笑,得意又幸福地望着窗外。然后呢?我仍然追问。然后就下楼跟她同屋打扑克去了,她给我弄了个水果拼盘,牛奶、酸奶。
第24页 操,同屋长得怎么样? 凑合,不如她。 骚吗? 不好说,目前还挺矜持的。 妈的,哪个江西的?你明天指给老子看。 他接连打着哈欠,哎呀,太困了,困死了,好累啊,腿酸死了,你知道,一直站着,哎呀,睡觉去了。他转身就走,走到拐角才回过头说,明天我把她同屋介绍给你,现在你玩儿自己吧。滚,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自此我们便真正地亲近起来。几年以后,在2002年左右,我陪他去当时尚未拆除的华亭路的服装市场採购。出来时迎头撞见一个模样老气的姑娘,个子不高但挺丰满,眼角布满皱纹。他们意外寒暄,眼睛都回避着我,也不给我介绍,我仍不识趣地呆立在他俩中间,他们也就不再掩饰对我的厌恶,走到不远的地方站在角落里悄悄谈了半小时。 谁呀这是?我他妈这一通等。 江西那妞嘛。 什么江西? 我刚进学校的时候,在楼道里,你忘了? 操! 我急忙回头找她的背影,却已经分辨不出。 看着很憔悴嘛。我说。 憔悴个屁啊,结婚了,估计吃避孕药吃的,你看她胖的。 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什么,沉默地往前再走了一会儿之后,他显出低落。 怎么了你? 她好像过得不太好,妈的好像这种热情又慷慨的姑娘最终都过得不好,挺可怜的。 那z小姐就不可怜吗? 他扭头看我。1997年离开北京后,他和z小姐在吵吵闹闹中持续了一两年左右终于曲终人散,时间我记得不准确了。她全心全意地待他,一心想要嫁给他,他大概伤透了她的心,我刚听到消息时也为她担心过几分钟,不过这真算不得什么,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z小姐跟她不太一样。他想了想说。 z小姐不是热情和慷慨的吗?我反问他。 完全不一样,z小姐的热情和慷慨只是对我的,不是她内在的需求,无论看起来是怎样的,她的一切都是要求回报的。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还是说,人家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可并没有要求你回报什么,z小姐很爱你啊。 其他人就不是爱我吗?z小姐爱我爱自己,花痴爱全世界,这他妈还不够伟大啊。 我没有再说什么。 而且不用为z小姐操心,从我这里没有找到的东西,她下一次可以从别人那里找到。她是找东西的,一直找下去总是会找到的。花痴不一样,她们不找东西,她们更享受给予,或者至少她们还不知道要找什么,她们的需求太纷乱复杂。他自顾自地说着。 我知道话虽如此,但他实际上对z小姐很好,只是事不凑巧,他没有那么爱她或他认为自己没有那么爱她。我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但没说下去,因为我饿了。好饿啊,老子想去吃碗牛肉面,你去不去?走啊,他说。我们就往漕溪路我住的地方楼下去吃面。 残破的两张用废纸板废木板或不知什么其他废料捣碎后再经过粗糙的倒模做出的破桌子,如果可以被称作是桌子的话,摆放在由防水布搭就的破工棚里。最破败也是最好吃的一家面馆,如果它能被叫做面馆的话。一对中老年河南夫妇终年在棚子外和面擀面拉面煮面,大锅里永远煮着那几块发白的巨大牛骨头。 有一年快到春节的时候,市面已很冷清,这里却仍坚持开门。我一个人坐在空下来的棚子里,望着外面冒着热气的大锅发呆,女性店主大概已经回家乡准备春节了,所以今天是男的端了面进来,我指了指外面锅里一块高高翘起来的骨头说,那块骨头从去年煮到了现在嘛,我认得,两年了啊。 他头也不抬地把碗放在我面前,说,你记错了,年轻人,这块是上一年春节后买的,煮了才不到一年。说完猫着腰出去,过一会儿又端了个碗进来,他没有别的餐具,把碗底摆放齐整的小半碗牛肉放在我面前,说,煮了一年的肉,所以不要钱。我说,你怎么还不回去?今年不回去,让臭婆娘回去了,车票贵。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煮一整年的面还是会嫌春节的车票贵?从1998年开始,我跟第三个×君大概每人在这里吞下过不少于两百碗面。2004年的某一天破店突然消失,我花了几个星期断断续续地在附近几条马路的犄角旮旯里遍寻不到,大概是被永远穿着大一号制服的城市管理员依法取缔了。自此,我继续在当时地处漕溪路的所谓制片厂混下去的理由也就消失了。 学制一年的表演训练班转眼就结业了,1997年7月,他又风风火火地走了,还是大大的拉杆箱以及蛤蟆镜,雪白的棒球帽。我大概送了送他,也就是下楼到门口吧。 记得来上海看我呀,他咧开嘴笑着,钻进了计程车。然而他最终没能做成演员,只在来北京上学之前做过几年的海员,在那些以上海为始发地的去往欧洲的货船上。我没有细问过他为何会选择做海员,大概只是待业的年纪,正好碰到了轮船公司考试。他较少说船上的事,只是说无聊,抱怨过一两次食物,也都是轻描淡写。 他比较热衷于说下了船之后的事,外国的风土人情在他而言专指各国的鸡档。比如德国人专门在码头兴建的小镇子,下了码头就是街道,临街的橱窗般大小的透明玻璃窗户里一边过着透明生活一边供君挑选的看上去十分优雅矜持的德国鸡在你按响门铃后会体贴地拉上窗帘热情地招呼你进来然后五分钟内就保准让你完事走人。 她会一言不发地看着你,你在有一丝尴尬的气氛里刚刚穿好裤子,人还没来得及走,她窗帘就又拉开了。她的审视是一种报复吗?有时候你问她借个洗手间,她还要给你脸色看,完全不讲情义。我鄙视地看着他说,你就五分钟还他妈想要有情义啊。五分钟也可以有情义啊,时间不分短长,而且我在给她节省时间啊。 还是泰国好。他比较喜欢去泰国,航程又短,服务又贴心。当他们巨大的货轮离码头还有几海里,鸡档由山叶小快艇组成的先遣队已经满载泰国鸡伴着激动人心的乐曲出来迎接他们了,快艇会围着他们转圈,女孩们则撩起上衣给你看,同时对你微笑。你只要用手比划出她胸口挂的号码就算选定,女孩马上整理好衣服,安静地坐好,温柔而期盼地注视着你,静如处子。再有别的人招呼她,也置之不理,装作看不见。短暂的忠诚。 然而时间不分短长,快艇会一直围绕着货轮陪伴它驶向岸边直至靠岸下锚,像是迎接凯旋者,场面欢乐又温馨。然而即便是这些,也没能抵消船上的寂寞,因为伙食差或是未被提及的其他事,几年之后他就不做了。 他同样没有说过为什么要来北京学表演——我猜他大概是碰巧介入到某一次拍摄,很可能是群众演员,之后便喜欢上了,信誓旦旦地跑到北京深造。他的热情毋庸置疑,难得的是他对电影的品位和判断都属上乘,只是势利无知的电影圈不会有人重视。 最终他成为了不错的幕后人员,或许还能做到更好,但他不愿再抵御死神的诱惑,抛弃所有,一头扑了上去。不是一切都正在好转吗?悲催的过往不是正在过去吗?你不是正准备要脱胎换骨吗?为什么耐心不能再坚持下去,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所谓生者的无谓的羁绊,好像有什么意义似的。
第25页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回忆固然清晰冗长,但再多也还是不会抓到要领。现在我知道还有更多的事他没说过,说的都是那些经过挑选的开心有趣的,除了像旁人一样看到一个热情爽朗的他,我对他的见识并没有多到哪里去。我看见他努力取悦周围,同时又耿直地与周围为敌。他是在这样的矛盾里走向死亡的吗? 他死前若干年,我们在云南和山东也相处了很长时间。我经常犯错,他经常破口大骂。他工作时专注又投入,心无旁骛,时时跟人翻脸又时时为小小的成功激情澎湃。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他是一个可以称得上精神高贵的人,所有那些与他亲近的人,都该为此感到真正的安慰。 那些爱过他的或是没有爱过他的跟他睡过觉的人数众多的女孩,他的家人、太太、儿子。那个跟着他一直到北京的眼神恍惚眼里只有他的美丽的俄罗斯姑娘,你得到消息了吗?你是否知悉他肉身消亡,皮囊不再?而他本人更应该感到喜悦,对于由我们这样一群自私猥琐一生都被性困扰的庸俗不堪的人组成的周围,你无力取悦下去选择转身离开实在是聪慧。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在懦弱的我正在用一支昂贵的钢笔信誓旦旦地写下“杀死时间还是杀死自己,这是个问题”这样无聊的句子时,在去向死亡的长途奔波里,你再次一马当先,绝尘而去,并不会错过什么。 [全书完]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