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 第1页 《周作人知堂书话》作者:周作人【完结】 收录周作人谈书的文章,周作人精通日文、希腊文、英文等多国语言,涉猎极广,《知堂书话中所谈涉及中、日、英、法、德、意等多个国家的书籍,以及这些书籍的各类译本。在畅谈与各种书籍的不解之缘的同时,也融合了其对战争、妇女、儿童等社会问题的看法,笔墨散淡、清爽,文风隽永,篇目多短小精悍,可读性极强,对读者了解我国及他国已散佚书籍、同一书籍的各类版本及上个世纪的社会状况和现实生活也有一定帮助。 知堂序跋原序 我在选编《知堂书话》时写过一篇序文,说“周氏的序跋文本来也属此 类,因系为自己或友人而写,更多感情的分子,而且数量也不少,故拟另成 一集,作为《书话》的续篇”,结果就是这本《知堂序跋》,共收文二百二 十三篇,篇数等于一九三四年出版的《苦雨斋序跋文》四倍还多,周氏一生 所写的序跋文,在这一册中,大约包罗无遗了。周作人是很看重序跋文和自 己所写的序跋文的。他为俞平伯《燕支草》写的跋一开头就说: 小时候读书不知有序,每部书总从目录后面第一页看起。后来年纪 稍长,读外国书,知道索引之必要与导言之有益,对中国的序跋也感到 兴趣。..因为我喜欢读序,所以也就有点喜欢写序;不过,序实在不 好做,..做序是批评的工作,他须得切要地抓住了这书和人的特点, 在不过分的夸扬里明显地表现出来,这才算是成功。 这里讲的是为人作序,至于自己的着译呢,《看云集·自序》说道: 我向来总是自己作序的,我不曾请人家去做过,..因为我知道序 是怎样地不好做,而且也总不能说的对或不错,即使用尽了九牛二虎之 力去写一篇小小的小序。 序既这样地不好做,但又还是喜欢做,自然不能不讲究做序之法,他接着就 说道: 做序之一法是从书名去生发,这就是赋得五言六韵法,..这个我 想似乎不大合式。其次是来发挥书里边——或书外边的意思。书里边的 意思已经在书里边了,我觉得不必再来重复他说,书外边的或者还有些 意思罢。 这二百二十三篇序跋,所讲的便多是“书外边的意思”,用一句文言,也就 是“言外之意”吧。说老实话,我喜欢的也就是这一点言外之意。舒芜先生 说,周作人的文章“都具有文化思想上的意义”,代表了“当时最高的水平, 没有人超过他,没有人能代替他”,是“我们不该拒绝的遗产”。最后这句 话说得特别好,真可说是深得我心。周作人最反对“就题作文,各肖口吻”。 他的序跋,实践了他自立的法度,从来不“赋得”,不“重复”。他不是“就 题”,而是“借题”,是“借题发挥”,发挥自己对中国文化思想问题的见 解。他在中国学海军,在外国学建筑,而于学无所不窥:魏晋六朝,晚明近 世,妖术魔教,图腾太步,释典儒经,性的心理,印度日本,希腊罗马,家 训论衡,狂言笑话,无不从人类文化学的宏观,以东西文化比较的方法,来 研究中国传统的思想,妙言要道,鞭辟向里。此二百二十三篇所述者,岂止 区区数百十种着译而已哉?舒君所云“我们不该拒绝的遗产”实在有点埋没 得太久了,而这二百多篇序跋则正是打开尘封已久箱子的二百多枚钥匙。若 无此二百二十二枚钥匙,所谓不该拒绝的遗产,恐怕亦只能如老残所感嘆的 “深锁嫏嬛饱蠹鱼”了罢。 这二百二十三篇中,大约有五分之一是集外文,即是不曾收入从《自己 的园地》到《知堂乙酉文编》这二十多本周氏自编文集中的文章,这一点做 得比《知堂书话》好。应该感谢新加坡郑子瑜、北京姜德明、香港黄俊东, 尤其是上海的陈子善各位先生,如果没有他们慷慨提供各种希见的旧时报纸 杂志、非卖品印刷物,以及周氏的未刊手稿,这一点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这二百二十三篇文字共分为五辑:第一辑是周氏为自己的着作(包括选 编和辑录)所写的序跋;第二辑是为自己译作所写的序跋;第三辑是为别人 着译所写的序跋;第四辑是零星题记,包括少年时的几篇记序,还有几则宣 言启事;以上四辑,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前的文字,建国以后所做的 序跋,则不分着作译作,为己为人,统统编为第五辑。各辑内文章次第,主 要按写作先后,有时亦以类相从,大抵以利于检阅为原则。 《知堂书话》出版以后,听到一种“反映”,即总编辑是不应该“亲自” 编书的。可是,我一不做官,二不会对上打报告对下作报告,三又缺乏“朝 游北海暮苍梧”去参加形形色色的学会、鑑定会、讨论会、座谈会、协作会
第2页 等等没完没了的会的时间和兴趣,从十八岁学做编辑起,光阴茬苒,已经三 十七年于兹矣,俗话说,“四十不斢老婆,五十不斢行当”,到老改行,乌 乎其可?还是且编了这本《知堂序跋》再说罢。 一九八六年十月六日。 知堂书话原序 我一直还算喜欢读书的,然读书于我亦大不易:一是不易有闲,二是不 易到手,三是不易读懂。有时便只好找点书评书话来看看,舔眼救馋,掬水 降火,不免为三百年前的陶庵所笑了。 使我感到不满足的是,这类文字虽不算少,真正值得读和经得读的却不 算多。奉命来骂或者来捧某一种书的,为了交情或者交易来作宣传、做广告 的,自以为掌握了文昌帝君的秤砣或砝码来大声宣布权衡结果的,我都不大 想看。我所想看的,只是那些平平实实的文章,它们像朋友闲谈一样向我介 绍,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叙述了哪些我们想要知道的或者感到兴趣的事物, 传达了哪些对人生和社会、对历史和文化的见解。这样的文章,无论是客观 地谈书,或是带点主观色彩谈他自己读书的体会,只要自具手眼,不人云亦 云,都一样的为我所爱读。如果文章的内涵和笔墨,还足以表现出本文和原 书作者的学养和性情,那就更为佳妙了。虽然鸠摩罗什大师早已说过,嚼饭 哺人,反致哕吐,明白昭示这是一件多么不易讨好的事情,但在被哺的方面, 若得像薛蛟或刘海哥那样,一口吞下别人(?)吐出的红珠,五百年道行便 能归我所有,亦不可谓非人生难得之遭逢也。 在我所读过的书评书话中,周作人的作品我以为可算是达到了上乘的标 准。今从其一生所着三十几部文集中,把以书为题的文章收集起来,编成这 部《知堂书话》,以饷与我有同嗜的读者。周氏的序跋文本来也属于此类, 但因是为自己或友人而写,更多感情的分子,而且数量也不少,故拟另做一 集,作为书话的续编。所录各文,悉依原本,不加改削。惟明显的排印错误, 则就力所能及,酌予改正。如《俞理初的诙谐》一文,《秉烛后谈》印本第 四十七面第二行“悃幅无华”,“幅”当作“愊”;“癸巳存类”,“类” 当作“稿”;第五行“缺少温柔敦或澹泊宁静之趣”,“敦”字下脱“厚” 字;第九行“蔡子民先生”,“子”当作“孑”;第十一行“习苦齐笔记有 一侧云”,“齐”当作“斋”,“侧”当作“则。这些当然都已经改正了。 最有意思的是第四十八面第九行,印本作: 说文,亡从入从└非└┑之└,为有亡,亦为亡失。 “非└┑之└”五字,显然是作者对排字工人的交代,怕工人把“从 入从└”的“└”当成标点符号“└┑”的“└”;殊不知竟被工人误 认为正文,排到字里行间去了,而且连“从入从└”的“└”也排成了标 点符号。岂明老人当日拿到新出版的书,恐怕也只能像我们今天这样,苦笑 几声了罢。这句现在也改正为: 说文,亡从入从└,为有亡,亦为亡失。这才算是改正了一九四四 年北京新民印书馆“手民”的错误。 至于周作人其人和他整个的学问文章,我是没有资格来谈的,因为知道 得实在太少了,虽然他在晚年也跟我有过一些接触。张宗子《<一卷冰雪文> 后序》末节云: 昔张公凤翼刻《文选纂注》,一士夫诘之曰:“既云文选,何故有 诗?”张曰:“昭明太子所集,于仆何与?”曰:“昭明太子安在?” 张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张曰:“便不死亦难究。” 曰:“何故?”张曰:“他读得书多。” 我所确确实实明白无误晓得的,也就只有这两点:第一,周作人“已死”; 第二,“他读得书多”。至于别的方面,还是留待能够说和愿意说的人去说 罢!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七日于长沙。 序文三篇 钟叔河 增订重编本序 《知堂书话》是我八五年编的一部书,于八六年四月出版,至今已过去 十多年了。原来《书话》所收的文章,是从周氏三十几部文集中选出来的, 按集编次,既未分类,也不编年,读来不免稍嫌零乱。如《厂甸》一篇原在 《夜读抄》中,《厂甸之二》却在《苦茶随笔》中,两篇谈厂甸书市的文章 没能放在一起。又如在《苦竹杂记》中有一篇《如梦录》,在《药堂语录》 中又有一篇题目相同而内容互异的《如梦录》,按集编次就隔得更远了。同 时,只从文集中选文,周氏的大量集外文和未刊稿中的此类文字,都无法收
第3页 入,沧海遗珠,更是很大的遗憾。还有周氏所作的序跋文,也是别一体裁的 书话,当时没有编在一起,而是别为一集,就是一九八七年二月出版的《知 堂序跋》,这也是我觉得不很妥当的。原有的《书话》和《序跋》,绝版都 已过十年,读者和友人时有询及,我也捨不得它们就此消灭。于是徵得周丰 一先生同意和授权,决定增订重编一部新的《知堂书话》。 所谓新的书话,新就新在: 一、《书话》原来不收序跋,新《书话》则一体全收。二、《书话》原 来只收文集内的文字,新《书话》则将集外文和未刊稿中的书话和序跋全部 收入。 三、《书话》原来按集编次,新《书话》则按文章内容分为下列七辑: 1.谈书和读书 2.谈中国古书 3.谈旧小说等 4. 谈中国新书 5. 谈东洋的书 6.谈西洋的书 7.谈自己的书 四、《书话》所收的文章,原来都没有编年,新《书话》七辑则一律按 发表(写作)时间先后编次(谈同一书的文章放在第一篇之后),这样更易 看出知堂读书生活的轨迹。五、周氏的文章,引文常常很多,又不太喜欢分 段,今天的青年朋友读起来,也许会感到不便。此次新编,较长引文用另外 字体排出,正文太长的地方适当分段,可能比较合乎现代阅读的习惯。 《知堂书话》和《知堂序跋》原来各有一篇序,现在把它们附在这篇新 序的后面。那两篇序文里说过的话,我觉得没有什么需要补充修改,当然也 就不必再重复了。 这篇小序已经排好,本书即将付印的时候,忽然收到北京图书馆发来的 讣告,惊悉周丰一先生不幸辞世,匆匆不及作文,谨在此附志数语,表示我 衷心的哀悼。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一日。 第一辑——谈书和读书 读书论.. 1 中国近来新出书籍,读不胜读,亦读无可读也。见德人淑本好尔《读书 论》,有足备省鉴者,采译其言,作是篇。 天下文章,是分二道,殊途并进,两不相知,一真而一幻也。真者,贤 哲之士为文章学术而生者治之,其进以渐;统欧洲全区,百年之间,可仅得 十书,顾皆天下至文,永久传世。幻者,庸众之人以文章学术而生者治之, 其进也骤;张皇号召,声动一世,一岁之中,得书千余,第不阅十稔,更问 其书何在,昔日大名今复焉在,则去之已久,亡也忽焉。唯真与幻,一久一 暂,正相对待,有如此也。 昔者希腊史家海罗陀多思记言,克塞耳绥思尝阅兵,其数不可计极,乃 潸然泣下,念是千万人,不及百年,将更无一存也。今若披通行书目,见是 中书籍,将十年而尽亡,言念及此,更焉得不流涕耶。 文字之域,芜杂不异人间。人若涉足尘世,当见顽愚群众,到处麇集, 挠害万物,如夏日青蝇。唯恶书亦然,其在着作林中,若田有蔓草,夺良苗 之膏泽而阻其长。是复垄断天下人之财货光阴精神知力,悉聚于己,使无暇 以及他书。故庸劣之书,非特无用,且为大害。试观近世着作,十九皆是, 推其原旨,第欲得钱耳。文人书估,朋比为奸,以欺世人。更有进者,佣书 卖文之徒,不知醇美趣味与时代文明,俨为文苑领袖,教世人以趋时,使读 最新之书,以为社交谈助。而已以是得阴售其志。如斯宾特勒、笠顿希和之 属,着述浩瀚,有名一时,皆其类也。己则利矣,而读者迫于时尚,强使日 诵庸书,不遑休息,斯大可哀悯者耳。着者既皆庸凡,复为金资而动,故其 数亦至众。天下之人,以读其书故,于古今杰作,转致荒废,但知其名而已。 欲救其敝,不读一法最为切要,是在独立主见,不妄读书。无论政治宗 教诗歌小说,毋以群众欣赏,名震一时,一年而数易板,遂取诵之。须知恶 俗之书,为愚人而作者,恒得多数赞美也。但当诵习贤哲着作,其思想感情 超越古今,悠久不朽者,斯乃足为教益耳。吾人读书,恒患多逢恶札,鲜见 佳本。恶书者,精神之鸩毒,其害及于心思。人慾读佳书,当从不读恶书始。 何者?盖人生实短,而时光精力,皆有所限也。 □1914年 11月刊《绍兴教育杂志》1期,署名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北京的外国书价 听说庚子的时候有人拿着一本地图,就要被指为二毛子,有性命之忧, 即使烧表时偶有幸免,也就够受惊吓了。到了现在不过二十多年,情形却大 不同,不但是地图之类,便是有原板外国书的人也是很多,不可不说是一个 极大进步:这个事实,只要看北京贩卖外国书的店铺逐年增加,就可以明白。 我六年前初到北京,只知道灯市口台吉厂和琉璃厂有卖英文书的地方,但是 现在至少已有十二处,此外不曾知道的大约还有。
第4页 但是书店的数目虽多,却有两个共通的缺点。其一是货色缺乏:大抵店 里的书可以分作两类,一是供给学生用的教科书,一是供给旅京商人看的通 俗小说,此外想找一点学问艺术上的名着便很不容易。其二是价钱太贵:一 先令的定价算作银洋七角,一圆美金算作二元半,都是普通的行市,先前金 价较贱的时候也是如此,现在更不必说了。虽然上海伊文思书店的定价并不 比这里为廉,不能单独非难北京的商人,但在我们买书的人总是一件不平而 且颇感苦痛的事。 就北京的这几家书店说来,东交民巷的万国图书公司比较的稍为公道, 譬如美金二元的《哥德传》卖价四元,美金一元七五的黑人小说《巴托华拉》 (batoh)卖价三元七角,还不能算贵,虽然在那里卖的《现代丛书》和 “叨息尼支(taush-nitz)板”的书比别处要更贵一点。我曾经在台吉厂用 两元七角买过一本三先令半的契诃夫小说集,可以说是最高纪录,别的同价 的书籍大抵算作两元一角以至五角罢了。各书店既然这样的算了,却又似乎 觉得有点惭愧,往往将书面包皮上的价目用橡皮擦去,或者用剪刀挖去,这 种办法固然近于欺骗,不很正当,但总比强硬主张的稍好,因为那种态度更 令人不快了。我在灯市口西头的一家书店里见到一本塞利着的《儿童时代的 研究》,问要多少钱,答说八元四角六分。我看见书上写着定价美金二元半, 便问他为什么折算得这样的贵,他答得极妙:“我们不知道这些事,票上写 着要卖多少钱,就要卖多少。”又有一回,在灯市口的别一家里,问摩尔敦 着的《世界文学》卖价若干,我明明看见标着照伊文思定价加一的四无一角 三分,他却当面把他用铅笔改作五元的整数。在这些时候我们要同他据理力 争是无效的,只有两条路可行,倘若不是回过头来就走,便只好忍一口气(并 多少损失)买了回来。那一本儿童研究的书因为实在看了喜欢,终于买了, 但是一圆美金要算到三元四角弱,恐怕是自有美金以来的未曾有过的高价 了。我的一个朋友到一家大公司(非书店)去买东西(眼镜?),问他有没 有稍廉的,公司里的伙计说“那边有哩”,便开门指挥他出去。在没有商业 道德的中国,这些事或者算不得什么也未可知,现在不过举出来当作谈资罢 了。 在现今想同新的学问艺术接触,不得不去看外国文书,但是因为在中国 不容易买到,而且价钱又异常的贵,读书界很受一种障碍,这是自明的事实。 要补救这个缺点,我希望教育界有热诚的人们出来合资组织一个书店,贩卖 各国的好书,以灌输文化,便利读者为第一目的,营利放在第二。这种事业 决不是可以轻视的,他的效力实在要比五分钟的文化运动更大而且坚实,很 值得去做。北京卖外国书的店铺是否都是商人,或有教育界的分子在内,我 全不明了,但是照他们的很贵的卖价看来,都不是以灌输文化便利读者为第 一目的,那是总可以断言了。我们虽然感谢他能够接济一点救急的口粮,但 是日常的供给,不能不望有别的来源,丰富而且公平的分配给我们精神的粮 食。(十二年一月) □1923年 1月 30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谈虎集》 儿童的书 美国斯喀德(scudder)在《学校里的儿童文学》一篇文里曾说,“大多 数的儿童经过了小学时期,完全不曾和文学接触。他们学会念书,但没有东 西读。他们不曾知道应该读什么书。”凡被强迫念那书贾所编的教科书的儿 童,大都免不掉这个不幸,但外国究竟要比中国较好,因为他们还有给儿童 的书,中国则一点没有,即使儿童要读也找不到。 据我自己的经验讲来,我幼时念的是“圣贤之书”,却也完全不曾和文 学接触,正和念过一套书店的教科书的人一样。后来因为别的机缘,发见在 那些念过的东西以外还有可看的书,实在是偶然的幸运。因为念那圣贤之书, 到十四岁时才看得懂“白话浅文”,虽然也看《纲鑑易知录》当日课的一部 分,但最喜欢的却是《镜花缘》。此外也当然爱看绣像书,只是绣的太是呆 板了,所以由《三国志演义》的绘图转到《尔雅图》和《诗中画》一类那里 去了。中国向来以为儿童只应该念那经书的,以外并不给预备一点东西,让 他们自己去挣扎,止那精神上的飢饿;机会好一点的,偶然从文字堆中—— 正如在秽土堆中检煤核的一样——掘出一点什么来,聊以充腹,实在是很可 怜的。这儿童所需要的是什么呢?我从经验上代答一句,便是故事与画本。 二十余年后的今日,教育文艺比那时发达得多了,但这个要求曾否满足,
第5页 有多少适宜的儿童的书了么?我们先看画本罢。美术界的一方面因为情形不 熟,姑且不说绘画的成绩如何,只就儿童用的画本的范围而言,我可以说不 会见到一本略好的书。不必说克路轩克(cruikshank)或比利平(bilibin) 等人的作品,就是如竹久梦二的那些插画也难得遇见。中国现在的画,失了 古人的神韵,又并没有新的技工。我见许多杂志及教科书上的图都不合情理, 如阶石倾斜,或者母亲送四个小孩去上学,却是一样的大小。这样日常生活 的景物还画不好,更不必说纯凭想像的童话绘了,——然这童话绘却正是儿 童画本的中心,我至今还很喜欢看鲁滨孙等人的奇妙的插画,觉得比历史绘 更为有趣。但在中国却一册也找不到。幸而中国没有买画本给小儿做生日或 过节的风气,否则真是使人十分为难了。儿童所喜欢的大抵是线画,中国那 种的写意画法不很适宜,所以即使往古美术里去找也得不到什么东西,偶然 有些织女钏馗等画略有趣味,也稍缺少变化;如焦秉贞的《耕织图》却颇适 用,把他翻印出来,可以供少年男女的翻阅。 儿童的歌谣故事书,在量上是很多了,但在质上未免还是疑问。我以前 曾说过,“大抵在儿童文学上有两种方向不同的错误:一是太教育的,即偏 于教训;一是太艺术的,即偏于玄美;教育家的主张多属于前者,诗人多属 于后者。其实两者都不对,因为他们不承认儿童的世界。”中国现在的倾向 自然多属于前派,因为诗人还不曾着手于这件事业。向来中国教育重在所谓 经济,后来又中了实用主义的毒,对儿童讲一句话,■一■眼,都非含有意 义不可,到了现在这种势力依然存在,有许多人还把儿童故事当作法句譬喻 看待。我们看那《伊索寓言》后面的格言,已经觉得多事,更何必去模仿他。 其实艺术里未尝不可寓意,不过须得如做果汁冰酪一样,要把果子味混透在 酪里,决不可只把一块果子皮放在上面就算了事。但是这种作品在儿童文学 里,据我想来本来还不能算是最上乘,因为我觉得最有趣的是有那无意思之 意思的作品。安徒生的《丑小鸭》,大家承认他是一篇佳作,但《小伊达的 花》似乎更佳;这并不因为他讲花的跳舞会,灌输泛神的思想,实在只因他 那非教训的无意思,空灵的幻想与快活的嬉笑,比那些老成的文字更与儿童 的世界接近了。我说无意思之意思,因为这无意思原自有他的作用,儿童空 想正旺盛的时候,能够得到他们的要求,让他们愉快的活动,这便是最大的 实益。至于其余观察记忆,言语练习等好处即使不说也罢。总之儿童的文学 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中国还未曾发见了儿童,——其实 连个人与女子也还未发见,所以真的为儿童的文学也自然没有,虽市场上摊 着不少的卖给儿童的书本。 艺术是人人的需要,没有什么阶级性别等等差异。我们不能指定这是工 人的,那是女子所专有的文艺,更不应说这是为某种人而作的;但我相信有 一个例外,便是“为儿童的”。儿童同成人一样的需要文艺,而自己不能造 作,不得不要求成人的供给。古代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现代野蛮民族里以 及乡民及小儿社会里通行的歌谣故事,都是很好的材料,但是这些材料还不 能就成为“儿童的书”,须得加以编订才能适用。这是现在很切要的事业, 也是值得努力的工作。凡是对儿童有爱与理解的人都可以着手去做,但在特 别富于这种性质而且少有个人的野心之女子们,我觉得最为适宜。本于温柔 的母性,加上学理的知识与艺术的修养,便能比男子更为胜任。我固然尊重 人家的创作,但如见到一本为儿童的美的画本或故事书,我觉得不但尊重而 且喜欢,至少也把他看得同创作一样的可贵。 □1923年 6月 2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关于儿童的书 我的一个男孩,从第一号起阅看《儿童世界》和《小朋友》,不曾间断。 我曾问他喜欢那一样,他说更喜欢《小朋友》,因为去年内《儿童世界》的 倾向稍近于文学的,《小朋友》却稍近于儿童的。 到了今年这些书似乎都衰弱了,不过我以为小孩看了即使得不到好处, 总还不至于有害。但是近来见到《小朋友》第七十期“提倡国货号”,便忍 不住要说一句话,——我觉得这不是儿童的书了。无论这种议论怎样时髦, 怎样得庸众的欢迎,我以儿童的父兄的资格,总反对把一时的政治意见注入 到幼稚的头脑里去。 我们对于教育的希望是把儿童养成一个正当的“人”,而现在的教育却 想把他做成一个忠顺的国民,这是极大的谬误。罗素在《教育自由主义》一
第6页 文上,说得很是透彻;威尔斯之改编世界历史,也是这个意思,想矫正自己 中心的历史观念。日本文学家秋田雨雀曾说,日本学校的历史地理尤其是修 身的教训都是颠倒的,所以他的一个女儿只在家里受教育,因为没有可进的 正当的学校。画家木村君也说他幼年在学校所受的偏谬的思想,到二十岁后 费了许多苦功才得把他洗净。其实,中国也何尝不如此,只是少有人出来明 白的反对罢了。去年为什么事对外“示威运动”,许多小学生在大雨中拖泥 带水的走,虽然不是自己的小孩,我看了不禁伤心,想到那些主任教员真可 以当得“贼夫人之子”的评语。小孩长大时,因了自主的判断,要去冒险舍 生,别人没有什么话说,但是这样的糟蹋,可以说是惨无人道了。我因此想 起中古的儿童十字军来;在我的心里,这卫道的“儿童杀戮”实在与希律王 治下的“婴儿杀戮”没有什么差别。这是我所遇见的最不愉快的情景之一。 三年前,我在《晨报》上看见傅盂真君欧洲通信《疯狂的法兰西》后,曾发 表一篇杂感叫《国荣与国耻》,其第五节似乎在现今也还有意义,重录于下: 中国正在提倡国耻教育,我以小学生的父兄的资格,正式的表示反 对。我们期望教育者授与学生智识的根本,启发他们活动的能力,至于 政治上的主义,让他们知力完足的时候自己去选择。我们期望教育者能 够替我们造就各个完成的个人,同时也就是世界社会的好分子,不期望 他为贩猪仔的人,将我们子弟贩去做那颇仑们的忠臣,葬到凯旋门下去! 国家主义的教育者乘小孩们脑力柔弱没有主意的时候,用各种手段牢笼 他们,使变成他的喽罗,这实在是诈欺与诱拐,与老鸨之教练幼妓何 异。.. 总之我很反对学校把政治上的偏见注入于小学儿童,我更反对儿童文学 的书报也来提倡这些事。以前见北京的《儿童报》有过什么国耻号,我就觉 得有点疑惑,现在《小朋友》又大吹大擂的出国货号,我读了那篇宣言,真 不解这些既非儿童的复非文学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有给小朋友看的价值。在我 不知道编辑的甘苦的人看来,可以讲给儿童听的故事真是无穷无尽,就是一 千一夜也说不完,不过须用理知与想像串合起来,不是只凭空的说几句感情 话便可成文罢了。鹿豹的颈子为什么这样长,可以讲一篇事物起原的童话, 也可以讲一篇进化论的自然故事;火从那里来,可以讲神话上的燧人,也可 以讲人类学上的火食起原。说到文化史里的材料,几乎与自然史同样的丰富, 只等人去採用。我相信精魂信仰(animism)与王帝起源等事尽可做成上好的 故事,使儿童得到趣味与实益,比讲那些政治外交经济上的无用的话不知道 要好几十倍。这并不是武断的话,只要问小孩自己便好:我曾问小孩这些书 好不好看,他说:“我不很要看,——因为题目看不懂,没趣味。譬如题目 是‘熊和老鼠’或‘公鸡偷鸡蛋’,我就欢喜看。现在这些多不知说的是什 么!”编者或者要归咎于父师之没有爱国的教练,也未尝不可,但我相信普 通的小孩当然对于国货仇货没有什么趣味,却是喜欢管“公鸡偷鸡卵”等闲 事的。要提倡那些大道理,我们本来也不好怎么反对,但须登在“国民世界” 或“小爱国者”上面,不能说这是儿童的书了。 在儿童不被承认,更不被理解的中国,期望有什么为儿童的文学,原是 很无把握的事情,失望倒是当然的。儿童的身体还没有安全的保障,那里说 得到精神?不过我们总空想能够替小朋友们尽一点力,给他们应得的权利的 一小部分。我希望有十个弄科学、哲学、文学、美术、人类学、儿童心理、 精神分析诸学,理解而又爱儿童的人,合办一种为儿童的定期刊,那么儿童 即使难得正当的学校,也还有适宜的花园可以逍遥。大抵做这样事,书铺和 学会不如私人集合更有希望;这是我的推想,但相信也是实在的情形,因为 少数人比较的能够保持理性的清明,不至于容易的被裹到群众运动的涡卷里 去。我要说明一句,群众运动有时在实际上无论怎样重要,但于儿童的文学 没有什么价值,不但无益而且还是有害。 在理想的儿童的书未曾出世的期间,我的第二个希望是现在的儿童杂志 一年里请少出几个政治外交经济的专号。 (一九二三年八月) □1923年 8月 17日刊《晨报副镌》,暑名作人 □收入《谈虎集》 古书可读否的问题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可读,只要读的人是“通”的。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不可读,倘若是强迫的令读。 读思想的书如听讼,要读者去判分事理的曲直;读文艺的书如喝酒,要
第7页 读者去辨别床道的清浊:这责任都在我不在它。人如没有这样判分事理辨别 味道的力量,以致曲直颠倒清浊混淆,那么这毛病在他自己,便是他的智识 趣味都有欠缺,还没有“通”(广义的,并不单指文字上的作法),不是书 的不好。这样未通的人便是叫他去专看新书,——列宁,马克思,斯妥布思, 爱罗先珂,..也要弄出毛病来的。我们第一要紧是把自己弄“通”,随后 什么书都可以读,不但不会上它的当,还可以随处得到益处:古人云,“开 卷有益”,良不我欺。 或以为古书是传统的结晶,一看就要入迷,正如某君反对淫书说“一见 《金瓶梅》三字就要手淫”一样,所以非深闭固拒不可。诚然,旧书或者会 引起旧念,有如淫书之引起淫念,但是把这个责任推给无知的书本,未免如 蔼里斯所说“把自己客观化”了,因跌倒而打石头吧?恨古书之叫人守旧, 与恨淫书之败坏风化与共产社会主义之扰乱治安,都是一样的原始思想。禁 书,无论禁的是那一种的什么书,总是最愚劣的办法,是小孩子,疯人,野 蛮人所想的办法。 然而把人教“通”的教育,此刻在中国有么?大约大家都不敢说有。 据某君公表的通信里引《群强报》的一节新闻,说某地施行新学制,其 法系废去论理心理博物英语等科目,改读四书五经。某地去此不过一天的路 程,不知怎的在北京的大报上都还不见纪载,但“群强”是市民第一爱读的 有信用的报,所说一定不会错的。那么,大家奉宪谕读古书的时候将到来了。 然而,在这时候,我主张,大家正应该绝对地反对读古书了。 (十四年四月) □1925年 4月 5日刊《京报副刊》,暑名易今 □收入《谈虎集》 谈毛边书1 (一) 毛边书的理由,据我想来是很简单的,大约与上边所说的第一项相像, 但是利益在于读者的方面。 第一,毛边可以使书不大容易脏,——脏总是要脏的,不过比光边的不 大容易看得出。 第二,毛边可以使书的“天地头”稍宽阔、好看一点。不但线装书要天 地头宽,就是洋装书也总是四周空广一点的好看;这最好自然是用大纸印刷, 不过未免太费,所以只好利用毛边使它宽阔一点罢了。 此外在着者及书店有什么用意,我不知道,或者也有罢,或者没有。因 为要使得自己的书好看些,用小刀裁一下,在爱书的人似乎也还不是一件十 分讨厌的事。至于费工夫,那是没有什么办法,本来读书就是很费工夫的, 只能请读者忍耐一下子。在信仰“时即金”——(timeismoney)的美国,这 自然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在中国似乎还不十分痛切地感到罢了。 (四月十日于北京) (二) 有人要毛边,有人不要毛边,这是个人的嗜好问题,不是理论可以解决 的,书店的唯一办法便是订成毛边与非毛边的两种,让主顾自由选择,但是 似乎因了经验的教训,现在书店大抵多订非毛边的书发售,以致如原先那样 想买毛边书的人也无处寻找,实在是很对不起的,虽然这是现代德谟克拉西 的规则,少数应该服从多数,不管多数的意见如何。 (八月十三日) □1927年 4—9月刊《语丝》,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1这两节都是《语丝》周刊来稿的编者按语。 厂甸 琉璃厂是我们很熟的一条街。那里有好些书店,纸店,卖印章墨合子的 店,而且中间东首有信远斋、专卖蜜饯糖食,那有名的酸梅汤十多年来还未 喝过,但是杏脯蜜枣有时却买点来吃,到底不错。不过这路也实在远,至少 有十里罢,因此我也不常到琉璃厂去,虽说是很熟,也只是一个月一回或三 个月两回而已。然而厂甸又当别论。厂甸云者,阴历元旦至上元十五日间琉 璃厂附近一带的市集,游人众多,如南京的夫子庙,吾乡的大善寺也。南新 华街自和平门至琉璃厂中间一段,东西路旁皆书摊,西边土地祠中亦书摊而 较整齐,东边为海王村公园,杂售儿童食物玩具,最特殊者有长四五尺之糖 胡卢及数十成群之风车,凡玩厂甸归之妇孺几乎人手一串。自琉璃厂中间往 南一段则古玩摊咸在焉,厂东门内有火神庙,为高级古玩摊书摊所荟萃,至 于琉璃厂则自东至西一如平日,只是各店关门休息五天罢了。厂甸的情形真 是五光十色,游人中各色人等都有,摆摊的也种种不同,适应他们的需要, 儿歌中说得好: 新年来到,糖瓜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至于我呢,我自己只想去看看几册破书,所以行踪总只在南新华街的北半截,
第8页 逸南一带就不去看,若是火神庙那简直是十里洋场,自然更不敢去一问津了。 说到厂甸,当然要想起旧历新年来。旧历新年之为世诟病也久矣,维新 志士大有灭此朝食之概,鄙见以为可不必也。问这有多少害处?大抵答语是 废时失业,花钱。其实最享乐旧新年的农工商,他们在中国是最勤勉的人, 平日不像官吏教员学生有七日一休沐,真是所谓终岁作苦,这时候闲散几天 也不为过,还有那些小贩趁这热闹要大做一批生意,那么正是他们工作最力 之时了。过年的消费据人家统计也有多少万,其中除神马炮仗等在我看了也 觉得有点无谓外,大都是吃的穿的看的玩的东西,一方面需要者愿意花这些 钱换去快乐,一方面供给者出卖货物得点利润,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见 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假如说这钱花得冤了,那么一年里人要吃一千多顿饭, 算是每顿一毛共计大洋百元,结果只做了几大缸粪,岂不也是冤枉透了么? 饭是活命的,所以大家以为应该吃,但是生命之外还该有点生趣,这才觉得 生活有意义,小姑娘穿了布衫还要朵花戴戴,老婆子吃了中饭还想买块大花 糕,就是为此。旧新年除与正朔不合外别无什么害处,为保存万民一点生趣 起见,还是应当存留,不妨如从前那样称为春节,民间一切自由,公署与学 校都该放假三天以至七天。——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过来谈厂甸买书的事 情罢。 厂甸的路还是有那么远,但是在半个月中我去了四次,这与玄同半农诸 公比较不免是小巫之尤,不过在我总是一年里的最高记录了。二月十四日是 旧元旦,下午去看一次,十八十九廿五这三天又去,所走过的只是所谓书摊 的东路西路,再加上土地祠,大约每走一转要花费三小时以上。所得的结果 并不很好,原因是近年较大的书店都矜重起来,不来摆摊,摊上书少而价高, 像我这样“爬螺蛳船”的渔人无可下网。然而也获得几册小书,觉得聊堪自 慰。 其一是《戴氏注论语》二十卷合订一册,大约是戴子高送给谭仲修的罢, 上边有“复堂所藏”及“谭献”这两方印。这书摆在东路南头的一个摊上, 我问一位小伙计要多少钱,他一查书后粘着的纸片上所写“美元”字样,答 说五元。我嫌贵,他说他也觉得有点贵,但是定价要五元。我给了两元半, 他让到四元半,当时就走散了。后来把这件事告诉玄同,请他去巡阅的时候 留心一问,承他买来就送给我,书末写了一段题跋云: 民国廿三年二月廿日启明游旧都厂甸肆,于东莞伦氏之通学斋书摊 见此谭仲修丈所藏之戴子高先生《论语注》,悦之,以告玄同,翌日廿 一玄同住游,遂购而奉赠启明。跋中廿日实是十九,盖廿日系我写信给 玄同之日耳。 其二是《白华绛柎阁诗》十卷,二册一函。此书我已前有,今偶然看见, 问其价亦不贵,遂以一元得之。《越缦堂诗话》的编者虽然曾说:“清季诗 家以吾越李莼客先生为冠,《白华绛柎阁集》近百年来无与辈者”,我于旧 诗是门外汉,对于作者自己“夸诩殆绝”的七古更不知道其好处,今买此集 亦只是乡曲之见。诗中多言及故乡景物,殊有意思,如卷二《夏日行柯山里 村》一首云: 溪桥才度庳篷船,村落阴阴不见天。 两岸屏山浓绿底,家家凉阁听鸣蝉。 很能写出山乡水村的风景,但是不到过的也看不出好来罢。 其三是两册丛书零种,都是关于陆氏《草木鸟鲁虫鱼疏》的,即焦循的 《诗陆氏疏疏》《南菁丛刻》本,与赵佑的《毛诗陆疏校正》聚学轩本。我 向来很喜欢陆氏的虫鱼疏,只是难得好本子,所有的就是毛晋的《陆疏广要》 和罗振玉的新校正本,而罗本又是不大好看的仿宋排印的,很觉得美中不足。 赵本据《郘亭书目》说它好,焦本列举引用书名,其次序又依《诗经》重排, 也有他的特长,不过收在大部丛书中,无从抽取,这回都得到了,正是极不 易遇的偶然。翻阅一过,至“流离之子”一条,赵氏案语中云: 窃以鸨枭自是一物,今俗所谓猫头鹰,..哺其子既长,母老不能 取食以应子求,则挂身树上,子争啖之飞去,其头悬着枝,故字从木上 鸟,而果首之象取之。 猫头鹰之被诬千余年矣,近代学者也还承旧说,上文更是疏状详明有若目击, 未免可笑。学者笺经非不勤苦,而于格物欠下工夫,往往以耳为目。赵书成 于干隆末,距今百五十年矣,或者亦不足怪,但不知现在何如,相信枭不食 母与乌不反哺者现在可有多少人也。 (廿三年三月) □1934年 4月刊《人间世》1期,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第9页 厂甸之二1 新年逛厂甸,在小摊子上买到两三本破书。其一是《诗庐诗文钞》。胡 诗庐君是我的同学前辈,辛丑年我进江南水师,管轮堂里有两个名人,即铅 山胡朝梁与侯官翁曾固,我从翁君初次看到《新民丛报》,胡君处则看他所 做的古诗。民国六年我来北京。胡君正在教育部,做江西派的诗,桐城派的 文,对于这些我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不大相见。十年辛酉胡君去世,十一年 王戌遗稿出板,有陈师曾小序,即是此册,今始得一读,相隔又已十二三年, 而陈君的墓木也已过了拱把了罢。诗稿前面有诸名流题字,我觉得最有意思 的是严几道的第二首,因为署名下有一长方印章,朱文两行行三字,曰“天 演宗哲学家”,此为不佞从前所未知者也。 旧书之二不知应该叫作什么名字。在书摊上标题曰《名山丛书》零种, 但是原书只有卷末明张佳图着《江阴节义略》一卷书口有“名山丛书”字样, 此外《谪星说诗》一卷、《谪星笔谈》三卷、《谪星词》一卷,均题阳湖钱 振锽着,不称丛书。我买这本书的理由完全是为木活字所印,也还好玩。拿 回来翻阅着,见其中仪字缺笔,《节义略》跋云癸亥九月,知系民国十二年 印本,至于全书共有几种,是何书名,却终不明白。读《谪星词》第三首, 《金缕曲·忆亡弟杏保》,忽然想起钱鹤岑的《望杏楼志痛编补》也是纪念 其子杏保而作的,便拿来一查,果然在《求仙始末》中有云,“丙申冬十二 月长男振锽于其友婿卜君寿章处得扶乩术,是月二十有一日因于望杏楼试 之”,卷后诗文中亦有振锽诗七首词一首,唯金缕曲未收,或系后作也。去 年春节在厂甸得《志痛编补》,得到不少资料写成《鬼的生长》一文,今年 又得此册,偶然会合,亦大可喜,是则于木活字之外又觉得别有意思者也。 《谪星说诗》虽只六十余则,却颇有新意,不大人云亦云的说,大抵敢 于说话,不过有时也有欠圆处。如云: 沧浪谓东野诗读之使人不欢,余谓不欢何病,沧浪不云读《离骚》 须涕洟满襟乎?易为于骚则尊之,于孟则抑之也。东坡称东野为寒,亦 不足为诗病。坡夜读孟郊诗直是草草,如云细字如牛毛,只是憎其字细, 何与其诗? 王李多以恶语詈谢茂秦,令人发怒。以双目嘲眇人,已不长者,以 轩冕仇布衣,亦不似曾饮墨水者也。卢柟被陷,茂秦为之称冤于京师, 得白乃已。王李诸人以茂秦小不称意便深仇之,弇州至詈其速死。论其 品概,王李与茂秦交,且辱茂秦矣,宜青藤之不入其社也。 此外非难弇州的还有好几则,都说得有理,但如评贾岛一则虽意思甚佳,实 际上恐不免有窒碍,文云: 诗当求真,阆仙推敲一事,须问其当时光景,是推便推,是敲便敲, 奈何舍其真境而空摹一字,堕入做试帖行径。一句如此,其他诗不真可 知,此贾诗所以不入上乘也。退之不能以此理告之,而谓敲字佳,误矣。 我说窒碍,因为诗人有时单凭意境,未必真有这么一回事,所以要讲真假很 不容易,我怕贾上人在驴背上的也就是这一种境界罢。 《谪星笔谈》与《说诗》原差不多,不过一个多少与诗有点相关,一个 未必相关而已,有许多处都是同样地有意思,最妙的也多是批评人的文章。 1《人间世》题作《谈韩退之与桐城派》。 卷二云: 退之与时贵书,求进身,打抽丰,摆身分,卖才学,哄吓撞骗,无 所不有,究竟是苏张游说习气变而出此者也。陶渊明穷至乞食,未尝有 一句怨愤不平之语,未尝怪人不肯施济而使我至于此也。以其身分较之 退之,真有霄壤之别。《释言》一首,患得患失之心活现纸上,谗之宰 相便须作文一首,或谗之天子,要上万言书矣。 这一节话我十分同意,真可以说是能言人所难言。我对于韩退之整个的觉得 不喜欢,器识文章都无可取,他可以算是古今读书人的模型,而中国的事情 有许多却就坏在这班读书人手里。他们只会做文章,谈道统,虚骄顽固,而 又鄙陋势利,虽然不能成大奸雄闹大乱子,而营营扰扰最是害事。讲到韩文 我压根儿不能懂得他的好处。我其实是很虚心地在读“古文”,我自信如读 到好古文,如左国司马以及庄子韩非诸家,也能懂得。我又在读所谓唐宋八 家和明清八家的古文,想看看这到底怎样,不过我的时间不够,还没有读出 结果来。现在只谈韩文。这个我也并未能精读,虽然曾经将《韩昌黎文集》 拿出来搁在案头,但是因为一则仍旧缺少时间,二则全读或恐注意反而分散, 所以改变方针来从选本下手。我所用的是两个态度很不相同的选本,量是金
第10页 圣嘆的《天下才子必读书》,一是吴闿生的《古文范》。《才子必读书》的 第十和十一卷都是选的韩文,共三十篇,《古文范》下编之一中所选韩文有 十八篇,二家批选的手眼各不相同,但我读了这三十和十八篇文章都不觉得 好,至多是那送董邵南或李愿序还可一读,却总是看旧戏似的印象。不但论 品概退之不及陶公,便是文章也何尝有一篇可以与孟嘉传相比。朱子说陶渊 明诗平淡出于自然,我想其文正亦如此,韩文则归纳赞美者的话也只是吴云 伟岸奇纵,金云曲折荡漾,我却但见其装腔作势,搔首弄姿而已,正是策士 之文也。近来袁中郎又大为世诟病,有人以为还应读古文。中郎诚未足为文 章模范,本来也并没有人提倡要做公安派文,但即使如此也胜于韩文。学袁 为闲散的文士,学韩则为纵横的策士,文士不过发挥乱世之音而已,策士则 能造成乱世之音者也。 《笔谈》卷三谈到桐城派,对于中兴该派的曾涤生甚致不敬,文云: 桐城之名始于方刘,成于姚而张于曾。虽然,曾之为桐城也,不甚 许方刘而独以姚为桐城之宗,敬其考而桃其祖先,无理之甚。其于当世 人不问其愿否,尽牵之归桐城,吴南屏不服,则从而讥之。譬之儿童偶 得泥傀儡,以为神也,牵其邻里兄弟而拜之,不肯拜则至于相骂,可笑 人也。 谢章铤《赌棋山庄笔记》,《课余偶录》卷二亦有一则,语更透彻,云: 近日言古文推桐城成为派别,若持论稍有出入,便若犯乎大不进, 况敢倡言排之耶?余不能文,偶有所作,见者以为不似桐城,予唯唯不 辨。窃谓文之未成体者冗剽芜杂,其气不清,桐城诚为对症之药,然桐 城言近而境狭,其美亦殆尽矣,而迤逦陵迟,其势将合于时文。盖桐城 派之初祖为归震川,震川则时文之高手也,其始取五子之菁华,运以欧 曾之格律,入之于时文,时文岸然高异,及其为古文,仍此一副本领, 易其字句音调,又适当王李赝古之时,而其文不争声色,浏然而清,足 以移情,遂相推为正宗。非不正宗,然其根柢则在时文也。故自震川以 来,若方望溪刘才甫姚惜抱梅伯言,皆工时文,皆有刻本传世,而吴仲 伦《初月楼集》末亦附时文两三篇,若谓不能时文便不足为古文嫡家者, 噫,何其蔽也。 谢君为林琴南之师,而其言明达如此,甚可佩服。其实古文与八股之关系不 但在桐城派为然,就是唐宋八大家传诵的古文亦无不然。韩退之诸人固然不 曾考过八股时文,不过如作文偏重音调气势,则其音乐的趋向必然与八股接 近,至少在后世所流传模仿的就是这一类。《谪星说诗》中云: “同年王鹿鸣颇娴曲学。偶叩以律,鹿鸣曰,君不作八股乎,亦有律也。” 此可知八股通于音乐。《古文范》录韩退之《送董邵南游河北序》,首句曰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选者注云: “故老相传,姚姬传先生每诵此句,必数易其气而始成声,足见古人经 营之苦矣。”此可知古文之通于音乐,即后人总以读八股法读之,虽然韩退 之是否摇头摆腿而做的尚不可知。总之这用听旧戏法去赏鉴或写作文章的老 毛病如不能断根去掉,对于八股宗的古文之迷恋不会改变,就是真正好古文 的好处也不会了解的。我们现在作文总是先有什么意思要说,随后去找适当 的字句用适当的次序写出来,这个办法似乎很简单,可是却不很容易,在古 文中毒者便断乎来不成,此是偶成与赋得之异也。《谪星说诗》中云: 凡叙事说理写情状,不过如其事理情状而止,如镜照形,如其形而 现,如调乐器,如其声而发,更不必多添一毫造作,能如是便沛然充满, 无所不至。凡天下古今之事理情状,皆吾之文章诗词也,不必求奇巧精 工,待其奇巧精工之自来。古唯苏家父子能见到此境,后则陆放翁。文 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无瑕疵,岂复须人为。可谓见之真矣。 此虽似老生常谈,但其可取亦正在此,盖常谈亦是人所不易言者也。与上引 评贾岛语是同一意思,却圆到得多,推敲问题太具体了,似乎不好那么一句 就断定。《笔谈》中有意思的还有几条,抄得太多也不大适宜,所以就此中 止了。 廿四年一月十五日,在北平西北城之苦茶庵。 [附记]今日读唐晏(民国以前名震钧)的《涉江先生文钞》,其《砭 韩》一文中有云:“此一派也,盛于唐,靡于宋,而流为近代场屋之时文, 皆昌黎肇之也。”可与上文所引各语相发明。十七日记。 钱君着书后又搜得《名山续集》九卷,《语类》二卷,《名山小言》十 卷,《名山丛书》七卷,亦均木活字印,但精语反不多见,不知何也。四月
第11页 中蚌埠陆君为代请钱君写一扇面见寄,因得见其墨迹,陆君雅意至为可感。 五月廿四日又记。 □1935年 2月刊《人间世》21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读禁书 禁书目的刻板大约始于《咫进斋丛书》,其后有《国粹学报》的排印本, 最近有杭州影印本与上海改编索引式本。这代表三个时期,各有作用:一是 讲掌故,学术的;二是排满,政治的;三是查考,乃商业的了。 在现今第三时期中,我们想买几本旧书看的人于是大吃其亏,有好些明 末清初的着作都因为是禁书的缘故价格飞涨,往往一册书平均要卖十元以 上,无论心里怎么想要,也终于没有法子可以“获得”。果真是好书善本倒 也罢了,事实却并不这样,只要是榜上有名的,在旧书目的顶上便标明禁书 字样,价钱便特别地贵,如尹会一王锡侯的着述,实在都是无聊的东西,不 值得去看,何况更花了大钱。话虽如此,好奇心到底都有的,说到禁书谁都 想看一看,虽然那蓝鬍子的故事可为鑑戒,但也可以知道禁的效力一半还是 等于劝。假如不很贵,王锡侯的《字贯》我倒也想买一部,否则想借看一下, 如是太贵而别人有这部书。至于看了不免多少要失望,则除好书善本外的禁 书大抵都不免,我也是预先承认的。 近时上海禁书事件发生,大家谈起来都知道。可是《闲话皇帝》一文谁 也没有见过,以前不注意,以后禁绝了。听说从前有《闲话扬州》一文激怒 了扬州人,闹了一个小问题,那篇《闲话》我也还不曾见到。这篇《闲话》 因为事情更大了,所以设法去借了一个抄本来,从头至尾用心读了一遍,觉 得文章还写得漂亮,此外,还是大失望。这是我最近读禁书的一个经验。 不过天下事都有例外。我近日看到明末的一册文集,十足有可禁的程度, 然而不是禁书。这书叫作《拜环堂文集》,会稽陶崇道着,即陶石篑石樑的 侄子,我所有的只是残本第五六两卷,内容都是尺牍。从前我翻阅姚刻《禁 书目》,仿佛觉得晚明文章除七子外皆在禁中,何况这陶路甫的文中有许多 奴虏字样,其宜全毁明矣,然而重复检查索引式的《禁书总录》,却终未发 见他的名字,这真真是大运气吧。虽然他的文集至今也一样地湮没,但在发 现的时候,头上可以不至于加上标识,定价也不至过高,我们或者还有得到 的机会,那么这又可以算是我们读者的运气了。文集卷四《复杨修翎总督》 云: 古人以犬羊比夷虏,良有深意。触我啮我则屠之,弭耳乞怜则抚而 驯之。 又《与张雨苍都掌科》云: 此间从虏中逃归者言,虏张甚,日则分掠,暮则饱归。为大头目者 二,故妓满帐中,醉后鼓吹为乐。此虽贼奴常态,然非大创势不即去, 奈何。 看这两节就该禁了。此外这类文字尚多,直叙当时的情形,很足供今日的参 考。最妙的如《答毛帅》(案即毛文龙)云: 当虏之初起也,彼密我疏,彼狡我拙,彼合我离,彼捷我钝,种种 皆非敌手。及开铁一陷,不言守而言战,不言战而且言剿。正如衰败大 户,仍先世余休,久驾人上,邻居小民见室中虚实,故来挑搆,一不胜 而怒目张牙,诧为怪事,必欲尽力惩治之,一举不胜,墙垣户牖尽为摧 毁,然后紧闭门扇,面面相觑,各各相讥。此时从颓垣破壁中一人跃起, 招摇僮僕,将还击邻居,于是群然色喜,望影纳拜,称为大勇,岂知终 是一人之力。形容尽致,真可绝倒。不过我们再读一遍之后,觉得有点 不好单笑明朝人了,仿佛这里还有别的意义,是中国在某一时期的象徵, 而现今似乎又颇相像了。集中也有别的文章,如《复朱金岳尚书》云: 凡人作文字,无首无尾,始不知何以开,后不知何以阖,此村郎文 字也。有首有尾,未曾下笔,便可告人或用某事作开,或用某事作阖, 如观旧戏,锣鼓未响,关目先知,此学究文字也。苏文忠曰,吾文如万 斛源泉,不择地而布,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夫所谓万斛也, 文忠得而主之者也;不得不行不得不止者,文忠不得而主之者也。识此 可以谈文,可以谈兵矣。 作者原意在谈兵,因为朱金岳本来就是兵家,但是这当作谈文看,也说得很 有意思。谢章铤《赌棋山庄笔记》云: 窃谓文之未成体者冗剽芜杂,其气不清,桐城诚为对症之药。然桐 城言近而境狭,其美亦殆尽矣,而迤逦陵迟,其势将合于时文。 这所说的正是村郎文字与学究文字,那与兵法合的乃是文学之文耳。陶路甫 毕竟是石篑石樑的犹子,是懂得文章的,若其谈兵如何,则我是外行,亦不 能知其如何也。(八月十六日)
第12页 □1935年 9月刊《独立评论》166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入厕读书 郝懿行着《晒书堂笔录》卷四有《入厕读书》一条云: 旧传有妇人笃奉佛经,虽入厕时亦讽诵不辍,后得善果而竟卒于厕, 传以为戒。虽出释氏教人之言,未必可信,然亦足见污秽之区,非讽诵 所宜也。《归田录》载钱思公言平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 上厕则阅小词,谢希深亦言宋公垂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 于远近。余读而笑之,入厕脱裤,手又携卷,非惟太亵,亦苦甚忙,人 即笃学,何至乃尔耶。至欧公谓希深言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 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此语却妙,妙在亲切不浮也。 郝君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但是我稍有异议,因为我是颇贊成厕上看书 的。小时候听祖父说,北京的跟班有一句口诀云,老爷吃饭快,小的拉矢快, 跟班的话里含有一种讨便宜的意思,恐怕也是事实。一个人上厕的时间本来 难以一定,但总未必很短,而且这与吃饭不同,无论时间怎么短总觉得这是 白费的,想方法要来利用他一下。如吾乡老百姓上茅坑时多顺便喝一筒旱菸, 或者有人在河沿石磴下淘米洗衣,或有人挑担走过,又可以高声谈话,说这 米几个铜钱一升或是到什么地方去。读书,这无非是喝旱菸的意思罢了。 话虽如此,有些地方原来也只好喝旱菸,于读书是不大相宜的。上文所 说浙江某处一带沿河的茅坑,是其一。从前在南京曾经寄寓在一个湖南朋友 的书店里,这位朋友姓刘,我从赵伯先那边认识了他,那年有乡试,他在花 牌楼附近开了一家书店,我患病住在学堂里很不舒服,他就叫我住到他那里 去,替我煮药煮粥,招呼考相公卖书,暗地还要运动革命,他的精神实在是 很可佩服的。我睡在柜檯里面书架子的背后,吃药喝粥都在那里,可是便所 却在门外,要走出店门,走过一两家门面,一块空地的墙根的垃圾堆上。到 那地方去我甚以为苦,这一半固然由于生病走不动,就是在康健时也总未必 愿意去的,是其二。民国八年夏我到日本日向去访友,住在一个名叫木城的 山村里,那里的便所虽然同普通一样上边有屋顶,周围有板壁门窗,但是他 同住房离开有十来丈远,孤立田间,晚间要提了灯笼去,下雨还得撑伞,而 那里雨又似乎特别多,我住了五天总有四天是下雨,是其三。末了是北京的 那种茅厕,只有一个坑两垛砖头,雨淋风吹日晒全不管。去年往定州访伏园, 那里的茅厕是琉球式的,人在岸上猪在坑中,猪咕咕的叫,不习惯的人难免 要害怕,那有工夫看什么书,是其四。《语林》云,石崇厕有绛纱帐大床, 茵蓐甚丽,两婢持锦香囊,这又是太阔气了,也不适宜。其实我的意思是很 简单的,只要有屋顶有墙有窗有门,晚上可以点灯,没有电灯就点白蜡烛亦 可,离住房不妨有二三十步,虽然也要用雨伞,好在北方不大下雨。如有这 样的厕所,那么上厕时随意带本书去读读我想倒还是呒啥的吧。 谷崎润一郎着《摄阳随笔》中有一篇《阴翳礼赞》,第二节说到日本建 筑的厕所的好处。在京都奈良的寺院里,厕所都是旧式的,阴暗而扫除清洁, 设在闻得到绿叶的气味青苔的气味的草木丛中,与住房隔离,有板廊相通。 蹲在这阴暗光线之中,受着微明的纸障的反射,耽于瞑想,或望着窗外院中 的景色,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地好。他又说: 我重复地说,这里须得有某种程度的阴暗,彻底的清洁,连蚊子的 呻吟声也听得清楚地寂静,都是必须的条件。我很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 听萧萧地下着的雨声。特别在关东的厕所,靠着地板装有细长的扫出尘 土的小窗,所以那从屋檐或树叶上滴下来的雨点,洗了石灯笼的脚,润 了贴脚石上的苔,幽幽地沁到土里去的雨声,更能够近身地听到。实在 这厕所是宜于虫声,宜于鸟声,亦复宜于月夜,要赏识四季随时的物情 之最相适的地方,恐怕古来的俳人曾从此处得到过无数的题材吧。这样 看来,那么说日本建筑之中最是造得风流的是厕所,也没有什么不可。 谷崎压根儿是个诗人,所以说得那么好,或者也就有点华饰,不过这也 只是在文字上,意思却是不错的。日本在近古的战国时代前后,文化的保存 与创造差不多全在五山的寺院里,这使得风气一变,如由工笔的院画转为水 墨的枯木竹石,建筑自然也是如此,而茶室为之代表,厕之风流化正其余波 也。 佛教徒似乎对于厕所向来很是讲究。偶读大小乘戒律,觉得印度先贤十 分周密地注意于人生各方面,非常佩服,即以入厕一事而论,后汉译《大比
第13页 丘三千威仪》下列举“至舍后者有二十五事”,宋译《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 伽》六自“云何下风”至“云何筹草”凡十三条,唐义净着《南海寄归内法 传》二有第十八“便利之事”一章,都有详细的规定,有的是很严肃而幽默, 读了忍不住五体投地。我们又看《水浒传》鲁智深做过菜头之后还可以升为 净头,可见中国寺里在古时候也还是注意此事的。但是,至少在现今这总是 不然了,民国十年我在西山养过半年病,住在碧云寺的十方堂里,各处走到, 不见略略象样的厕所,只如在《山中杂信》五所说: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 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 路上很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 国真是一个奇妙的国,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着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 他们的排泄物。 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寺院有普通厕所已经是大好了,想去找可以瞑想或读 书的地方如何可得。出家人那么拆烂污,难怪白衣矣。 但是假如有干净的厕所,上厕时看点书却还是可以的,想作文则可不必。 书也无须分好经史子集,随便看看都成。我有一个常例,便是不拿善本或难 懂的书去,虽然看文法书也是寻常。据我的经验,看随笔一类最好,顶不行 的是小说。至于朗诵,我们现在不读八大家文,自然可以无须了。(十月) □1935年 11月刊《宇宙风》1集 5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印书纸 闻怡谷老人言,桐城黄君的《论衡校释》已出,前日往琉璃厂,因买得 一部。王仲任为吾乡先贤,素所景仰,尝谓与明李卓吾清俞理初同为中国思 想界不灭之三灯,《论衡》中九虚三增至今犹有万丈光焰,惜自昔乏善本, 常令人感觉不易读耳。黄君此着有功于后学不少,鄙人亦大受惠赐,披读数 章,豁然意解。但用纸稍差,质滑而分量重,且甚脆弱,其实以那么的高价 发售,似亦不妨用竹纸印矣。 此种纸微黄而光滑,便于印锌版,出于日本,在彼地则不用于印书,只 供广告传单之用,不知来中国后何以如此被尊重,称之曰米色纸,用以印精 装本,此盖始于开明书店,旋即泛滥全国矣。中国为印书最早之国,至今而 尽忘其经验,连一张纸的好坏亦已不能知道,真真奇事也。 □1939年 1月 5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书的经验 买到一册新刻的《汴宋竹枝词》,李于演着,卷头有蒋湘南的一篇李李 村墓志铭,写得诙诡而又朴实,读了很是喜欢,查《七经楼文钞》里却是没 有。我看着这篇文章,想起自己读书的经验,深感到这件事之不容易,摸着 门固难,而指点向人亦几乎无用。在书房里我念过《四书》《五经》《唐诗 三百首》与《古文析义》,只算是学了识字,后来看书乃是从闲书学来,《西 游记》与《水浒传》,《聊斋志异》与《阅微草堂笔记》,可以说是两大类。 至于文章的好坏,思想的是非,知道一点别择,那还在其后,也不知道怎样 的能够得门径,恐怕其实有些是偶然碰着的吧。即如蒋子潇,我在看见《游 艺录》以前,简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父师的教训向来只说周程张朱,便 是我爱杂览,不但道咸后的文章,即使今人着作里,也不曾告诉我蒋子潇的 名字,我之因《游艺录》而爱好他,再去找《七经楼文》与《春晖阁诗》来 读,想起来真是偶然。可是不料偶然又偶然,我在中国文人中又找出俞理初, 袁中郎,李卓吾来,大抵是同样的机缘,虽然今人推重李卓老者不是没有, 但是我所取者却非是破坏而在其建设,其可贵处是合理有情,奇辟横肆都只 是外貌而已。我从这些人里取出来的也就是这一些些,正如有取于佛菩萨与 禹稷之传说,以及保守此传说精神之释子与儒家。这话有点说得远了,总之 这些都是点点滴滴的集合拢来,所谓粒粒皆辛苦的,在自己看来觉得很可珍 惜,同时却又深知道对于别人无甚好处,而仍不免常要饶舌,岂真敝帚自珍, 殆是旧性难改乎。 外国书读得很少,不敢随便说,但取捨也总有的。在这里我也未能领解 正统的名着,只是任意挑了几个,别无名人指导,差不多也就是偶然碰着, 与读中国书没有什么两样。我所找着的,在文学批判是丹麦勃阑兑思,乡土 研究是日本柳田国男,文化人类学是英国茀来则,性的心理是蔼理斯。这都 是世界的学术大家,对于那些专门学问我不敢伸一个指头下去,可是拿他们 的着作来略为涉猎,未始没有益处,只要能吸收一点进来,使自己的见识增
第14页 深或推广一分也好,回过去看人生能够多少明白一点,就很满足了。近年来 时常听到一种时髦话,慨嘆说中国太欧化了,我想这在服用娱乐方面或者还 勉强说得,若是思想上哪里有欧化气味,所有的恐怕只是道士气秀才气以及 官气而已。想要救治,却正用得着科学精神,这本来是希腊文明的产物,不 过至近代而始光大,实在也即是王仲任所谓疾虚妄的精神,也本是儒家所具 有者也。我不知怎的觉得西哲如蔼理斯等的思想实在与李俞诸君还是一鼻孔 出着气的,所不同的只是后者靠直觉懂得了人情物理,前者则从学理通过了 来,事实虽是差不多,但更是确实,盖智慧从知识上来者其根基自深固也。 这些洋书并不怎么难于消化,只须有相当的常识与虚心,如中学办得适宜, 这与外国文的学力都不难习得,此外如再有读书的兴趣,这件事便已至少有 了八分光了。我自己读书一直是暗中摸索,虽然后来找到一点点东西,总是 事倍功半,因此常想略有陈述,贡其一得,若野芹蜇口,恐亦未免,唯有惶 恐耳。 近来因为渐已懂得文章的好坏,对于自己所写的决不敢自以为好,若是 里边所说的话,那又是别一问题。我从民国六年以来写白话文,近五六年写 的多是读书随笔,不怪小朋友们的厌恶,我自己也戏称曰文抄公,不过说尽 是那么说,写也总是写着,觉得这里边不无有些可取的东西。对于这种文章 不以为非的,想起来有两个人,其一是一位外国的朋友,其二是亡友烨斋。 烨斋不是他的真名字,乃是我所戏题,可是写信时也曾用过,可以算是受过 默许的。他于最后见面的一次还说及,他自己觉得这样的文很有意思,虽然 青年未必能解,有如他的小世兄,便以为这些都是小品文,文抄公,总是该 死的。那时我说,自己并不以为怎么了不得,但总之要想说自己所能说的话, 假如关于某一事物,这些话别人来写也会说的,我便不想来写。有些话自然 也是颇无味的,但是如《瓜豆集》的头几篇,关于鬼神,家庭,妇女特别是 娼妓问题,都有我自己的意见在,而这些意见有的就是上边所说的读书的结 果,我相信这与别人不尽同,就是比我十年前的意见也更是正确。所以人家 不理解,于别人不能有好处,虽然我十分承认,且以为当然,然而在同时也 相信这仍是值得写,因为我终于只是一个读书人,读书所得就只这一点,如 不写点下来,未免可惜。在这里我知道自己稍缺少谦虚,却也是无法。我不 喜欢假话,自己不知道的都已除掉,略有所知的就不能不承认,如再谦让也 即是说诳了。至于此外许多事情,我实在不大清楚,所以我总是竭诚谦虚的。 □1940年 10月 31日作,刊 1944年“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杂文》 灯下读书论 以前所做的打油诗里边,有这样的两首是说读书的,今并录于后。其辞 曰: 饮酒损神茶损气,读书应是最相宜, 圣贤已死言空在,手把遗编未忍披。 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 偶逢一册长恩阁,把卷沉吟过二更。 这是打油诗,本来严格的计较不得。我曾说以看书代吸纸菸,那原是事 实,至于茶与酒也还是使用,并未真正戒除。书价现在已经很贵,但比起土 膏来当然还便宜得不少。这里稍有问题的,只是青灯之味到底是怎么样。古 人诗云,青灯有味似儿时。出典是在这里了,但青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同类的字句有红灯,不过那是说红纱灯之流,是用红东西糊的灯,点起 火来整个是红色的,青灯则并不如此,普通的说法总是指那灯火的光。苏东 坡曾云,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这样情景实在是很有 意思的,大抵这灯当是读书灯,用清油注瓦盏中令满,灯芯作炷,点之光甚 清寒,有青荧之意,宜于读书,消遣世虑。其次是说鬼,鬼来则灯光绿,亦 甚相近也。若蜡烛的火便不相宜,又灯火亦不宜有蔽障,光须裸露,相传东 坡夜读佛书,灯花落书上烧却一僧字,可知古来本亦如是也。至于用的是什 么油,大概也很有关系,平常多用香油即菜子油,如用别的植物油则光色亦 当有殊异,不过这些迂论现在也可以不必多谈了。总之这青灯的趣味在我们 曾在菜油灯下看过书的人是颇能了解的,现今改用了电灯,自然便利得多了, 可是这味道却全不相同,虽然也可以装上青蓝的磁罩,使灯光变成青色,结 果总不是一样。所以青灯这字面在现代的词章里,无论是真诗或是谐诗,都 要打个折扣,减去几分颜色,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好在我这里只是要说明灯 右观书的趣味,那些小问题都没有什么关系,无妨暂且按下不表。圣贤的遗
第15页 编自然以孔孟的书为代表,在这上边或者可以加上老庄吧。长恩阁是大兴傅 节子的书斋名,他的藏书散出,我也收得了几本,这原是很平常的事,不值 得怎么吹嘘,不过这里有一点特别理由。我有的一种是两小册抄本,题曰“明 季杂志”。傅氏很留心明末史事,看《华延年室题跋》两卷中所记,多是这 一类书,可以知道,今此册只是随手抄录,并未成书,没有多大价值,但是 我看了颇有所感。明季的事去今已三百年,并鸦片洪杨义和团诸事变观之, 我辈即使不是能惧思之人,亦自不免沉吟,初虽把卷终亦掩卷,所谓过二更 者乃是诗文装点语耳。那两首诗说的都是关于读书的事,虽然不是鼓吹读书 乐,也总觉得消遣世虑大概以读书为最适宜,可是结果还是不大好,大有越 读越懊恼之慨。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 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 记着一小部分。昔者印度贤人不惜种种布施,求得半偈,今我因此而成二偈, 则所得不已多乎。至于意思或近于负的方面,既是从真实出来,亦自有理存 乎其中,或当再作计较罢。 圣贤教训之无用无力,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古今中外无不如此。英国陀 生在讲希腊的古代宗教与现代民俗的书中曾这样的说过: 希腊国民看到许多哲学者的升降,但总是只抓住他们世袭的宗教。 柏拉图与亚利士多德,什诺与伊壁鸠鲁的学说,在希腊人民上面,正如 没有这一回事一般。但是荷马与以前时代的多神教却是活着。 斯宾塞在寄给友人的信札里,也说到现代欧洲的情状: 宣传了家之宗教将近二千年之后,憎之宗教还是很占势力。欧洲住 着二万万的外道,假装着基督教徒,如有人愿望他们照着他们的教旨行 事,反要被他们所辱骂。 上边所说是关于希腊哲学家与基督教的,都是人家的事,若是讲到孔孟与老 庄,以至佛教,其实也正是一样。在二十年以前写过一篇小文,对于教训之 无用深致感慨,末后这样的解说道: 这实在都是真的。希腊有过梭格拉底,印度有过释迦牟尼,中国有 过孔子老子,他们都被尊崇为圣人,但是在现今的本国人民中间,他们 可以说是等于不曾有过。我想这原是当然的,正不必代为无谓的悼嘆。 这些伟人倘若真是不曾存在,我们现在当不知怎么的更为寂寞,但是如 今既有言行流传,足供有知识与趣味的人欣赏,那也就尽够好了。 这里所说本是聊以解嘲的话,现今又已过了二十春秋,经历增加了不少,却 是终未能就此满足,固然也未必真是床头摸索好梦似的,希望这些思想都能 实现,总之在浊世中展对遗教,不知怎的很替圣贤感觉得很寂寞似的,此或 者亦未免是多事,在我自己却不无珍重之意。前致废名书中曾经说及,以有 此种怅惘,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恕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捨去 也。 《闭户读书论》是民国十七年冬所写的文章,写的很有点别扭,不过自 己觉得喜欢,因为里边主要的意思是真实的,就是现在也还是这样。这篇论 是劝人读史的。要旨云: 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 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 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画得特 别庄严点,从这上面却总还看得出子孙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 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充足的保存真相,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嘆遗 传之神妙。 这不知道算是什么史观,叫我自己说明,此中实只有暗黑的新宿命观,想得 透彻时亦可得悟,在我却还只是怅惘,即使不真至于懊恼。我们说明季的事, 总令人最先想起魏忠贤客氏,想起张献忠李自成,不过那也罢了,反正那些 是太监是流寇而已。使人更不能忘记的是国子监生而请以魏忠贤配享孔庙的 陆万龄,东林而为阉党又引清兵入闽的阮大鋮,特别是记起《咏怀堂诗》与 《百子山樵传奇》,更觉得这事的可怕。史书有如医案,历历记着证候与结 果,我们看了未必找得出方剂,可以去病除根,但至少总可以自肃自戒,不 要犯这种的病,再好一点或者可以从这里看出些卫生保健的方法来也说不 定。我自己还说不出读史有何所得,消极的警戒,人不可化为狼,当然是其 一,积极的方面也有一二,如政府不可使民不聊生,如士人不可结社,不可 讲学,这后边都有过很大的不幸做实证,但是正面说来只是老生常谈,而且 也就容易归入圣贤的说话一类里去,永远是空言而已。说到这里,两头的话
第16页 又碰在一起,所以就算是完了,读史与读经子那么便可以一以贯之,这也是 一个很好的读书方法罢。 古人劝人读书,常说他的乐趣,如《四时读书乐》所广说,读书之乐乐 陶陶,至今暗诵起几句来,也还觉得有意思。此外的一派是说读书有利益, 如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升官发财主义的代表,便是唐朝 做《原道》的韩文公教训儿子,也说的这一派的话,在世间势力之大可想而 知。我所谈的对于这两派都够不上,如要说明一句,或者可以说是为自己的 教养而读书吧。既无什么利益,也没有多大快乐,所得到的只是一点知识, 而知识也就是苦,至少知识总是有点苦味的。古希伯来的传道者说,“我又 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 增知识就加增忧伤。”这所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苦与优伤何尝不是教 养之一种,就是捕风也并不是没有意思的事。我曾这样的说:“察明同类之 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虚空尽由他虚空, 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 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这样说来,我的读书论也还并不真是如诗的表面 上所显示的那么消极。可是无论如何,寂寞总是难免的,惟有能耐寂寞者乃 能率由此道耳。(民国甲申八月二日) □1944年 10月刊《风雨谈》15期,署名十堂 □收入《苦口甘口》 佛经 在这个时候,假如劝青年来念佛经,不但人家要骂,就是说话的自己也 觉得不大妥当。不过我这里所说的是读佛经,并不是念佛诵经,当然没有什 么问题,因为经固然是教中的圣典,同时也是一部书,我们把他当作书来看 看,这也会于我们很有益的。旧约是犹太教基督教各派的圣书,我们无缘的 人似乎可以不必看的了,可是也并不然。卷头《创世纪》里说上帝创造天地, 有云: 上帝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 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于是地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 蔬,各从其类,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上帝看着 是好的。 这一节话如说他是事实,大概有科学常识的人未必承认,但是我们当作传说 看时,这却很有意思,文章也写得不错。中国讲盘古的故事,仿佛是拿着斧 凿在开矿,还有女蜗鍊石补天的事,无论怎么听总只像童话,但因此也就令 人捨不得,所以虽然缙绅先生难言之,却总是留传着,有人爱听,也有人不 厌重复的说。佛经里的故事也正是如此,他比旧约更少宗教气味,比中国的 讲得更好,更多文学趣味,我劝人可以读点佛经,就是为这个缘故。中国文 人着作,据私见说来,唐以前的其文章思想都有本色,其气象多可喜,自宋 以后便觉得不佳,虽然别有其他好处亦不能抹煞。总之我对于两晋六朝人的 作品很有点儿喜欢,只是这一段落三百年间着作不算多,那么把佛经的一部 分归到里边去,可以热闹不少,也是合理的事。我曾赞扬这些译文,多有文 情俱胜者,鸠摩罗什为最着,那种骈散合用的文体当然是因新的需要而兴起 的,但是恰好的利用旧文字能力去表出新意思,实在是很有意义的一种成就。 至于经中所有的思想,当然是佛教精神,一眼看去这是外来的宗教,和我们 没甚关系,但是离开凡人所不易领解的甚深义谛,只看取大乘菩萨救世济人 的弘愿景行,觉得其伟大处与儒家所说的尧禹稷的精神根本相同,读了令人 感激,其力量似乎比经书还要大些。《六度集经》中云: 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吾当为地。为旱作润,为湿作筏。飢食渴浆, 寒衣热凉。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若有浊世颠倒之时,吾当于中作佛, 度彼众生矣。 此处说理而能与美和合在一起,说得那么好,真是难得。又有把意思寄托在 故事里的,虽是容易堕入劝戒的窠臼,却也是写得质朴而美,只觉得可喜, 即或重复类似,亦不生厌,有如读唐以前的志怪,唐代的传奇文只有少数可 以相比。这一类书本来不少,不过长篇或是全体用偈时也不大相宜,大抵以 《百喻经》一类的譬喻经,《杂宝藏经》,《贤愚因缘经》,《六度集经》 等最适于翻读,我也未能保证看了一定有什么益处,总之比读俞理初所谓愚 儒的愚书要好得多。根据个人的经验来说,在四十年前读了《菩萨投身饲饿 虎经》,至今还时时想起,不曾忘记。从前杂览的时候,曾读柏拉图记梭格 拉底之死,忒洛亚的女人们的悲剧,以及近代人的有些着作,经过类似的感 动有好些回,可是这一次总是特别的深而且久,却又是平静的,不是兴奋而
第17页 是近于安慰的一种影响。这是宗教文学的力量吧,虽然我是不懂宗教的。我 记起《投身饲饿虎经》来的时候,往往连带想到《中山狼传》。这传不着撰 人名氏,我在《程氏墨苑》中见到,题宋谢仿得,又见《八公游戏丛谈》中 题唐姚合,恐怕都是假託,只是文章却写得有意思。看了这篇文章不会得安 慰,但也是很有用的,这与上边的经正是两面,我们连在一处想起来,有如 服下一帖配搭好的药,虽苦而或利于病也。(二十九日) □1945年 1月 13日刊《新民声》,署名东郭生 □收入《立春以前》 读旧书 一 中国的书向来是专门供给读书人的,所以普通人民以至妇女小儿都不能 得到他的什么好处,那么这于读书人,即是能够懂得他的人,当然是一种很 好的享受了吧。是的,也并不是。 一口说读书人,里边也很有些差别,即使在专制的古时代还出过些离经 叛道的人,何况后世?读了书而仍把书还了的更是常有,他只是偷了一套拳 头回来,却不跟着做徒弟,反而看穿了老师傅的把戏,不免要对他表示不敬 了。为的分别起见,我们称这新的一派为知识阶级,对于旧的则称之为士大 夫,自然现今的知识阶级里有些也还是士大夫,要完全的划分原不是可能的 事,这里只说个大略罢了。 我说是的,因为士大夫是封建文化的主体,那些旧书都是由他们主稿, 由他们审定,再由他们去赏鉴,自然是十分配胃口的了。但是在知识阶级之 有点见识的看去,这便并不如此。有如用了现今上海服装的标准去看张园时 代的时装,觉得可以通用的成分就很稀少,更因文字有宣传的作用,看去更 觉得有点讨厌了。从前大家迷信《四库全书》,其实分量虽多,全是一堆红 袍纱帽或马蹄袖蟒袍,说是遗产却毫无用处,况且有许多都经过清朝因忌讳 而加以删改,也失了本来的面目了。 我们中年以上的人,在书房里以十年萤雪的工夫学会了些古文,如今翻 阅旧书,往往看得昏头搭脑,一无所得,只觉可恼,正如出钱买了假古董, 空费一日光阴,大呼倒媚不止。有谁肯为人民服务的学者,牺牲时间,把文 化遗产加以整理区别,使得后人可以选择利用,功德无量,与造桥铺路的工 作不相上下。 二 再说旧书有什么地方不好,那么看得觉得可恼,这须得略为具体的说明 一下才行。笼统的一句话,自然可以说是封建道德,但事实上这倒并不着重 在三纲主义上面,最讨厌的还是在别的地方,简单的说乃是卑鄙。古今的诗 文都还装点面子,最是赤裸裸的明简的是在散文笔记上,在这里最可以看出 着者的思想感情,是研究中国士大夫的很好的资料,若是随喜阅读,却是常 要感觉不愉快的。 这里边所多的,第一是迷信。假使是民间的俗信,例如什么神什么鬼什 么禁忌,那各有社会文化的背景,值得了解与探讨。士大夫的迷信则多是他 卑鄙心理的表现,某人捐钱赈饥,固然做的是好事,结果还是中了举人,才 算大家满意;某少妇平日为人很好,忽被雷击,推究原因为了鞋底里衬了字 纸,满卷全是乌烟瘴气的祸福观念。 其次是势利。人的标准是科名与官职,书里说到某人必须带有称号,自 监生以至状元,自典吏以至大学士,在笔记诗话中都要提出,便是没有功名 的人也要称他一声布衣,表示现在虽然如此,将来可以有锦衣的希望的,仿 佛铭旌上写待赠的样子。我们查西洋的文章,总不见有戈德相国或培根水部 的名称,可见这是有科举的历史的中国所特有的习俗,是很值得注意的。 以上两种特色在中国旧书中全不能免,大概以宋为中心,古时尚好,自 唐以考试取士,渐重科名,宋兴道学,二者结合,至明清而极,其卑鄙也简 直达于顶点,民国以后仅存余波,可以说是革命之功,至于革不能尽,亦或 有之,但总之也就不多了吧。 □1949年 12月 14—16日刊《亦报》,署名申寿 □收入《饭后随笔》 小人书 这一种书在北方习惯叫“小人书”,不晓得这里是什么名称,在路上却 是时常看见,根本和北方是一样的。马路边上摆设一个摊,放着许多横长的 小册子,八分图画,两分文字,租给人看,看的人偶然也有大人,但十九都 是小孩,所以称做小人书确是名符其实的。我每次看见时总不免发生感慨, 这如演说滥调所说的有两个感想:其一是小孩们这样喜欢看书,很是可喜; 其二则是大人们的惭愧,我们不曾有什么好书做出来给他们看。神仙妖怪、 英雄强盗、才子佳人的故事,古今来写了不少,自然,不能算好,可是现在
第18页 没有更好的,他们飢不择食的吞吃,这也怪不得他们,同样的怪不得印造和 出租的人们。问题是要有好的替代品,要叫穷人莫吃米糠榆树皮,必须供给 棒子面小米才行,空讲卫生的道理是没有用。 说是没有替代品,那也是不合事实的,市面上的儿童书报出版得很不少 了,不过那都是面包洋点心,普通人家是吃不起的,而且吃了也不充飢,乃 是一个更大的缺点。花了几百几千的金圆买得一册故事漫画等,一翻就翻完 了,现在这时候或者不能单怨书价之贵,而价贵却是事实,其内容之廉则又 与其价成反比例,也是一样的事实。我直觉的感到,这些书与其说是为儿童 所作,无宁说全是为编者出版者自己而作的,更是近于真理。这句话说得很 有点傻,商业的出版本来都是如此,何必大惊小怪,自然也是言之成理。不 过我总觉得骗小人手里的铜钱似乎不应该,虽然骗大人没有多大关系,因为 他们也在那里骗人的。 我看小人书摊上一本本的横长册子,材料虽是陈旧一点,内容总是充实 的,结实一厚本,禁得起翻看,同时已赚了钱,总算还对得起主顾的。新的 儿童书也要能够这样子,那就好了。可是现今是商业世界,大家讲赚钱愈讲 愈精,后来居上,要想劝人赔本或是够本为儿童服务出版,那是道地的梦话, 不但听的人要咧了嘴笑,就是自己如不在做梦也是说不出口的。给儿童供给 书物,正与整个的儿童教养一样,我想原是国家的责任,应由国立机关大规 模的来办,那么大赔其钱可以全不在乎,物美固然难说,而价廉可以做到, 至少是货真,即内容总可更为充实了。不过这也是同样的一个梦,是很渺茫 的。自然比较上二者也稍有差别,前者之梦有如一匹骆驼通过针眼,只有在 戏法中乃能遇见者也。 □1949年 4月 2日刊《自由论坛晚报》,署名十鹤 □未收入自编文集 小人书二1 在上海或是北京的马路上行走,常可以见到路旁有些小书摊,却不是卖 的,只是借给人看,又不拿回家去,只在摊边翻看。 这在北京名为小人书,但也并不专门只给小孩们看,有好些成年人也在 那里看着,而且还很滋滋有味的。这些书都是横长的帐簿式的小册子,一页 上有图有字,普通称为连环图画,其实还只是每页都有图而已,不大有什么 连环的意义。 这种编法,从历史癖上说起来,可以说是古已有之的,宋元的历史评话 现今有五六种保存着,原来都是这样,可以说是字画并重。后来逐渐以文字 为主,只是一回中有一两张插画,末了则是我们最常见的绣像,卷首画着一 个个的人物,这是最后的一阶段了。 这里显然可见,先前的书是给识字不多的人看的,看了图再念说明,可 以更懂得清楚,就是不念也能看出大意来,至于后来的主顾则是读书人与中 产阶级,内容与形式很是不同了。明朝后半的板画的发达是很可惊异的,但 是他全是知识阶级的专有品,不单是人民,就是儿童也得不到他的好处。直 至清季才有点转变,先是石印的画报,随后有插画的教科书,这才通俗化起 来了,可是吴友如的画风几十年还有影响,至今难得看到好的插画。 儿童书在中国的历史也不算短了,大概总有了四十年以上了吧,至今却 不能争取儿童的光顾,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爱读摊上的小人书。这里有什么 缘故,我们儿童书的作者与画家似乎应该反省一下子,外行人没有别的好意 见,但是向儿童去学习,那总是一个要点吧。 □1949年 12月 12日刊《亦报》,署名申寿 □收入《饭后随笔》 1题中的“二”字为本书编者所加。 画小人书 我知道我自己的能力,遇见有些事情,晓得力量不够的时候,虽然有着 这勇气,却总不敢动手去做。这样的事情,当时心里不免稍有留恋,但随后 也就放下了。只是有一件事,屡次想起,至今还要觉得懊恼的,那便是不曾 学画,不会画小人书里图像。 小人书的意义真是重大得很,特别在这时候,小孩们的需求也很大,只 可惜没有足够的好书来供给他们。编是自己知道材力不及,没有经验,而且 现在有齐公等人在那里,怎么掰得上旁去。倒是画的方面看了时常动念,若 是能来画它几张岂不很好,结果自然是力不从心,想过只好放下,不过这放 下了还要想起,与别的事情不同。历史画与风俗画都要预备知识,专来画些 小人儿,不要像个缩小的大人,在江湖上经过许多风波,脸上没有多大表情 的,却是幼小天真的小男女,眼睛里还没有映射出人世悲哀之光的半超自然 的生物,那该是多么好玩呀。这种画虽是少,世间总还是有的,我真真悔不
第19页 该没好好地学画,不然就是临也可以临几张出来,岂不是于人己都有益的事 么。 □1951年 3月 15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垃圾书 德国有名的性学者勃洛赫在所着《我们时代的性生活》中,论海淫的书 画一章里,讲到抑制的唯一方法云: “这是在于发达真正的人民文化,增加受教育的机会,和减低书籍的价 格。有如赖曼的那种事业,出版他的《德意志小丛书》,每本一角半,搜集 精选的作品,不但是最好的小说,还有许多科学大家所写的通俗科学书和文 人的随笔,单是这样一个事业,在禁止垃圾文学上要比所有进德联合会的努 力更为有效。” 原书于一九○七年出版,所以至少也已是四十年以前的话了,在现今却 还是有意义。他所说的垃圾文学并不单指淫书,包括那些滑稽、犯罪各样黄 色出版物,这在资本主义社会串同低级电影,教唆强盗杀人和变态的性慾更 为有害,解放未久的中国也一样的受着这害,抵制的方法正是极其重要的。 普通禁止只是治标,单从“供”这一边着想,假如“求”那一边存在,禁亦 无用,而且禁止可以成为一种广告,有如前清同治年间江苏巡抚丁日昌的应 禁书目一样,至今还供搜书者的参考。最好的方法是供应别一批东西,来替 代他,这从根本下手,那些垃圾书便再不能生存了。 这里有三部工作,勃洛赫已经说明了,我所觉得最有意思的却是在末一 节,人民文化与普及教育固极重要,若是书价太高,也是等于叫饥民吃肉粥, 还是无用的。这须得由政府来出手,像从前赈饥似的,尽量将价廉物美的书 发下乡去,在现今人民政府的时代,这大概不是什么难事。 □1950年 4月 5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开卷有益 古人云,开卷有益。在封建社会里思想一统的时代,这话是对的,反正 大家都奉的是三纲学说,一个说少说话,一个说多磕头,总归都于处世有益 的,看了可以多得教训。 现在社会彻底改变了,政治思想完全不同,科学知识也大有进步,一切 须得从新学习,旧书只是一种研究资料,有常识的成人可以参考,也很有价 值,若是青年随便翻看,容易上当,说不上能有什么益处了。现在只就知识 方面来说,如关于生物一部分的,古来传说几乎无一不是错误,有如雀入大 水为蛤、腐草化为萤、啄木鸟画符,种羊种蚶、鳗出鲤鱼背、龟与蛇交、鳖 与苋菜同吃则腹中生小鳖等,一看就可以知道是不会有的事。就是说象怕老 鼠,似乎别无怪异之处,但无徵不信,也与希腊人相信狮子怕公鸡叫一样, 是属于空想的。生物的有些生活状态,极是真实,却十分奇怪,过于空想, 现在何妨拿来替代。从前有人编《谈史志奇》,从二十一史中集录奇谈奇事, 劝爱讲《三国》的人来读这书,更奇而确,这意思是很对的,虽然那运动不 曾成功。 □1950年 11月 15日刊《亦报》,署名小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租书看 近地没有小人书摊,小孩们常往街上文具店租连环图画看,一册百元, 拿回家来加倍,另要三四千元的押金。这里的问题是没有什么好书,齐公与 该管机关虽在努力,出板的不多,在小人书摊上更少见,有的旧的出品如《泰 山》《神箭》等简直要不得。不过这办法倒不可厚非,至少也有便宜之处。 我们有时想一看某种古书或西文书,若是有地方可以租借,岂不很好,原价 百分之五的租金还不能算贵,反正价值百十万的贵重书本来未必会得要借 的。 因为向来没有这个办法,想看书的人只好出钱来买,不久要钱用时又复 卖去,一转手间损失不少,只便宜了旧书店的掌柜的。很久以前我买过一部 《点石斋画报》,一共有四套,每套八厚本,未了是《淞隐漫录》的原文合 订本,搁了一个时候又卖掉了,想起来这全部似乎还未看过一遍。买价记得 很贵,姑且算是一百元吧,百分之五的租费计算可以看二十天,可是我总保 留有几个月,结果仍可以卖若干钱,这样看来又觉得比租了来看还要便宜了。 □1951年 1月 20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工具书与旧学者 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题曰《大乘的启蒙书》,那篇文章的意思, 是想请求文史方面的学者们,来给初学编写些入门书和工具书,但是当时社 会条件不具备,这种呼吁都是徒然。第一是,学者中间没有这种空气。前清 以八股文取士,上去便是做官,有些做的不得意,或是做过高官的人,也会
第20页 回过头弄学问,做出些成就来,例如戴震,高邮王氏父子,段玉裁,阮元等 均是。民国改科举为学校,以学问取士,上去也是做官,可是回过头来弄学 问的就很少了。况且这种编写入门书的工作,比起写一篇博士论文来。并不 见得容易。因为写专门着述,只要所有专门知识的十分七八安排得好,便可 成功,显得富丽堂皇了。写启蒙书类时,只要知识的二三分也就够了,可是 你还得准备十足的知识在那里,选择布置,更须多费气力,人家见了却并不 看重,既是事倍功半,而且无名少利,不是对于后辈真心关切的人,谁肯来 干这些呆事呢。 我在过去三十年间,曾经先后对三个中国文字学的专门学者劝过驾,请 他们继承了《文字蒙求》之后,写出一本新的着作来,他们都是谨谢不敏。 工作艰难,确是原因之一,而出版商人没有眼光,不肯投资出编辑费,个人 单干生怕吃力不讨好,耽误了生计,这也是重要原因。在解放以后,政府大 力从事文化建设,最近号召向科学进军,我想在这一方面时机条件是具足了。 学者方面的事,局外未能详知,但是大家知道为人民服务,学问界的风气也 总是大有转变了。只要政府一号召,发动大量人力物力,去从事编着历来缺 乏现今切需的这些工具书,这事业就可以顺利完成的。我的陈旧的希望到了 现在重复提了出来,理由就是在此。 希望提出,事情本来就已完了,但是依照条陈的通例,似乎还该加上一 点略为具体的办法才对。这种办法本来不容易定,我所想得到的只有一条, 并不怎么重要,只是有一点,这较为迫切,因为是与时间有关系的。工具书 里包括的种类很多,只就文史方面来说,史地也且除外,本国语文一边就希 望有一部“牛津”式的历史语源的大字典,一部比《辞源》等更是丰富确实 的百科辞典,此外再有一册通用的国语辞典。这可以说是最低的要求,虽然 要完成(特别是那大字典)就非得要许多年,以十计数的年月不可。 举办这样的大事业,动员新锐力量当然是很重要,但我以为利用老年的 旧学者的知识也是必要,而且还不可再缓,因为他们都已经老了。中国从前 做学问,没有什么参考的方便,所要资料都须自己收集,必须拼出多少年的 岁月去看书,这年月愈多,他所积蓄的知识也比例增加,那末学力也就愈高 了。例如一个人看了四十年的书,他的学力便胜过只看了三十年的人,这诚 然是光荣,可是翻过来也可以说,这乃是用了四十年的生命换了来的。他正 是一只两脚书橱,很可佩服,但他的知识是与寿命相连的,死了便带走了, 不能留给子孙或是徒弟。这种旧学者现在还不少,大概收集在各地文史馆内, 恐怕大抵不免闲得无聊,如果请他们来帮助,供给搜集资料,无论说为人择 事,或是为事择人,我想都是合宜的。编辑的事业可能需要筹备布置,不是 一下子能够就绪的事,但总不可拖延得太久,因为“炳烛之光”是有时间的 限度的。我知道的几位旧学者,不便失敬的提出姓名来,总之都是博闻强记 的人,平常很是佩服,年纪大概已在七八十之间,他们有的退休,有的还担 任着职务,但是他们的知识总之没有用处,总之是高搁了。此外这样的人当 然很多,为学问计,为本人计,都是很可惜的事情。 □1957年 3月 23日刊《文汇报》,署名长年 □未收入自编文集 青年必读书十部 (1)《诗经》 (2)《史记》 (3)《西游记) (4)汉译《旧约》(文学部分) (5)严译《社会通诠》 (6)威斯德玛克《道德观念之起原与发达》 (7)凯本德《爱的成年》 (8)色耳凡德思《吉诃德先生》 (9)斯威夫德《格里佛旅行记》 (10)法兰西《伊壁鸠鲁的园》 第六至第十之英文名如下: (6)westermarck,theoriginanddevelopmentofmoralideas2vols (7)carpenter,loveing-ofage. (8)cervantes,donquixote. (9)swift,gulliverstravels. (10)france,gardenofepicurus. 〔附註〕六至十皆英文本,但别种外国文本自然也可以用。 □1925年 2月 14日刊《京报副刊》,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一九三四年我所爱读的书籍 一,希本着《木匠的傢伙箱》 (thomashibben:carpenterstoolchest,1933) 二,蔼理斯着《我的告白》 (hevelockellis:myconfessional,1934) 三,《从文自传》 □1935年 1月刊《人间世》19期,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二十四年我的爱读书 一、永井荷风《冬天的蝇》。 二、谷崎润一郎《摄阳随笔》。
第21页 三、罗素《闲散礼赞》(inpraiseofialeness)。 以上三种均系散文集,一九三五年出版。 □1936年 1月刊《宇宙风》8期,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二十五年我的爱读书 —、h.c.knapp-fi射r,theworldofnature. 二、m.hirschfeld,menandwomen. 三、b.dawson,thehistoryofmedicine. 佳处不及列举,这里只能说,生物,两性,以及医学史等书,读一点也 很有趣味,有益处。 □1937年 1月刊《宇宙风》32期,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第二辑——谈中国古书 林和靖先生诗集题记 宋林逋撰,国朝朱孔彰重刻本。卷首列《四库提要》、宋梅尧臣序、《宋 史》本传、元叶森墓堂记题咏,附录《总目》诸人诗话。集四卷:一,五律; 二、三,七律;四,五、七绝。总计三百八十九首。后附拾遗,系五古、五 律、七律、七绝共十三首,逸句四联,诗余三阕。末列朱孔彰跋。同治癸酉 依抱经室卢氏本重刊于长洲。光绪壬寅上元后一日,以青蚨二百从江南官书 局购得之,因识缘起如是。 十七日,浙江周作人书。 □未刊稿,1902年 2月 24日作,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林和靖集 前日书贾携《林和靖集》来,喜而留之,余非能知妻梅子鹤之诗者,因 少时曾有此刻本,故不能无恋恋。查旧日记第七册,光绪壬寅正月十六日, 以钱二百文托孙朝升从江南官书局买长洲朱氏重刻《林和靖诗集》二册来, 屈指计之已是三十七年前事,思之惘然。 本家举人椒生公时为管轮堂监督,讲道学,诵《感应篇》,放生,收字 纸。孙朝升即专司收字纸之人,江北人,已年老矣,尝面谀公,老爷行善多, 已可成地仙,胡尚未仙去耶,大为公所不喜。余与伯升叔则常请其往城南行 脚时代买物事。公厉禁食牛,而孙朝升字纸担中每为我辈藏白切熟牛肉来, 在号舍中喝白酒,以盐蘸牛肉食之,殆因系禁物之故,觉得似特别有味也。 □1940年 4月 8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于旅越三不朽图贊1 张宗子着《于越三不朽图贊》,刻成于其外孙陈祖谋之手,已极希有。 余所见只余氏慕村补刻本,后归朱氏,又为山阴陈昼卿先生所得,修补 刊行。虽少逊前刻,然先烈仪容,故自宛然;后生小子,时一展对,足以激 发志气。顾三十年来,已不审板片何在,前王子余君以铜板镂印,亦迄未成 书,殊可惜也。 昼卿先生为大父业师,儿时屡闻称道及之,后见其集中正续文牍,尤惓 惓于故乡文献,别录《三不朽图目》、《诗巢祀位》等文,为《越中观感录》 一卷,八杉斋徐氏刻行之,似肆中尚有售者也。 □1915年 3月刊《绍兴教育杂志》5期,署名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1《读书杂录》之一。 三不朽图贊题记 张宗子着《有明越人三不朽图贊》,寒斋旧有一部,乃小云栖藏本,干 隆庚申陈氏原刻,乙卯余慕村重修。今年得此册于杭州,后有嘉庆庚辰朱松 山跋,则板又经修补矣。余氏跋云,共得一百八像,唯细审之则有百单九人, 位置先后亦不尽同,又如陶石篑,朱本列于“立言”文学,而余本乃为“立 德”理学之末一人,不知宗老原本究竟如何,惜不能得陈仲谋初刊本一正之。 光绪中陈昼卿复刻于湖北,文字亦多错乱,更不足据。民国初年《绍兴公报》 社影印本,辑录平、李诸家校语,甚有价值,唯李元昉临摹图像,大有真容 气味,殊不可耐。故以所见诸本言之,余朱二氏修补之本虽非本来面目,亦 尚庶几近之耳,然则此书盖未可以后印而轻之也。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三十日题记,以赠青山章君。 □1938年 6月 24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三不朽图贊 张宗子岱着《有明越人三不朽图贊》,不分卷,寒斋所得最早一册为干 隆乙卯慕村余氏印本,末有白文印曰“栋山读过”,盖是平景孙旧物。此外 有一本似是后印,而内容次第与目录稍不同,“立德”忠谏之五徐龙川公像 前别有一幅,后署族裔孙迪惠仿遗像重摹。 案徐迪惠字鹿苑,上虞人,嘉庆戊午举人,故此本应是庚辰板归朱氏后 所印,唯末无朱松山跋,不知何也。朱端侯校勘语于徐龙川像上批云,此像 不准,予有徐氏藏本,戴五岳冠,执笏,项有锁,下注族裔孙迪惠仿遗像重 摹,此乃真像,若是则古剑老人所称沿门求像,其真确乎否,抑未能遍也。 案所称徐氏盖即徐鹿苑之诸孙文若,住东郭门内徐立刚故室内,为会稽廪膳
第22页 生,民国初尚存。古剑老人求像未能真与遍,此殆不能免,如姚长子本乡曲 穷民,死于寇难,岂能有遗像可得哉。光绪戊子山阴陈氏重刊此书于湖北, 改窜失真,殊不足取,唯图像尚可看耳。民国七年王子余以铅字重印,文字 一仍陶庵之旧,且收录平景孙李越缦二家校语,甚为有益,像用铜板,令李 元昉缩小摹写,不脱真容气味,殊不可耐,王君亦是有识者,何以乃有此失 也。十二年又印三板,校正误字外,并加入李越缦跋及朱端侯校勘语,唯铜 板则愈益模胡矣。 宗子着作,此外寒斋所得有:《梦忆》八卷,干隆甲寅又道光壬午巾箱 本,均王见大所刻,粤雅堂重刊本,“砚云甲编”一卷本。《西湖梦寻》五 卷,康熙丁酉本,光绪丁氏重刊本。《古今义烈传》八卷,天启年刊,惜有 一卷抄配。《史阙》十五卷,道光甲申郑氏刊本。《瑯嬛文集》六卷,光绪 丁丑王氏刊本。《瑯嬛诗集》不分卷二册,光绪辛丑虞山周氏抄本。《评东 坡和陶诗》一册,汉阳朱氏抄本,署戊子冬,胤字缺笔,当是干隆之三十三 年,后附宗子补和二十四首,书眉亦有评语,或是王白岳等人手笔耶。 □1943年 9月刊《古今》30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会稽风俗赋1 王梅溪着《会稽三赋》,“风俗”一篇最为详赡。周世则作注,引证古 籍,疏山川人物之本事,已至精核。史铸更为补註,则文章典实悉表而出之, 尤便初学之诵习矣。明南逢吉所注,多采旧本,而更浅显;有上虞尹坛、山 阴周炳曾两增注本,实无所异,疑南注本来如是也。湖海楼刻周、史注,会 稽章氏刻南、尹注,皆颇佳;唯今陈板闻已毁,章板亦不知存否。《三赋》 一书,唯于旧书肆中偶一遇之,已鲜新本可得;尺木堂刊本虽粗,今亦少见 矣。陶篁村《广会稽风俗赋》,补阙续短,不愧虞仲翔之于朱对。唯本无单 行,今《泊鸥山房集》又复不可多见,殊有淹没之惧。如得方闻之士为之疏 证,刊印行世,于越中文献,当至有裨益也。 □1915年 3月刊《绍兴教育杂志》5期,署名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1《读书杂录》之一。 题会稽三赋 《会稽三赋》为越中一重要文献,诚如陈春氏所云,吾郡人家置一编, 只可惜寒斋所收不多,亦无珍本耳。此章石卿刊本,系乡人所刻,且字大疏 朗可喜,较惜阴轩刻尤便于观览,惟原本有陶歇庵序,南姜泉后序,今乃悉 不存,未审何故,岂或偶脱落耶。(四月二十七日记) 案《会稽三赋注》通行有两本。甲一卷本,宋周世则史铸注,有史序, 萧山陈氏山阴杜氏均有重刊本。乙四卷本,明南逢吉尹坛注,有南跋,凌弘 宪陶望龄序,天启中吴兴凌氏刊朱墨印本。此本因有歇庵眉批及总评,颇为 周郑堂不满,惟此后好些刻本从此出,惜阴轩本即是而删凌序,章氏本则并 去陶序,虽曰渐就雅正,而别无题记说明其来源与变革。刻书固是好事,而 未免缺少诚实,近于市人所为,稍可惜耳。(三十二年秋分前日,雨中附记。) □1938年 7月 2日刊《北平晨报》 □收入《书房一角》 无双谱 幼时喜观绣像,有《剑侠图传》、《于越先贤像传》、《百美新咏》、 《无双谱》诸书,日夕玩弄,初不甚解。二十年来,此等书已如麻沙古本, 不可多觏矣。 《无双谱》初但知为金南陵作,后查《画征录》云:一时雕本,有《无 双谱》,山阴金古良画,古良名史,以字行,人物名手也。始知其为越人。 陶元藻《越画见闻》卷中云,金古良善画人物,有《无双谱》四十小幅,极 其工致,好事者雕行之,足与嘉兴朱宾古《凌烟阁功臣图》颉颃争胜。每帧 皆制乐府一首,亦琅琅可诵。余最爱其《垓下嘆》、《河源槎》。毛奇龄序 云:南陵与余同学诗,与徐仲山同学书,未为画而画精;是谱名无双,而实 具三绝,有书有画又有诗也。案今本书殊不佳,岂非复原刻?所见一本,有 陶式玉、徐咸清、宋俊、董良■序,王士禛、卢询题词,及古良自叙,而无 奇龄文,不知何也?每图有“无双”二字朱印,歌辞后题“射堂”,下铃“墨 禅”“默然”“默禅”“老髯”“老禅”“良然”“禅止”“船子”“古良” “南陵”诸记,又一印曰“金龚”,一曰“刘”,盖取本姓之谊。《赏奇轩 四种》本,即依此翻刻而颇粗疏,不及原本矣。其画仿佛老莲,诗亦奇妙, 阮亭简称为西涯之后一人而已。图后就其人行事,绘为图案,题词其上,颇 多巧合。如焦先后作一括囊,董快堂极称道之。董无休有子名良骕,亦善绘
第23页 事,不知即此人否也。 《剑侠图传》,《于越先贤像传》,皆任渭长绘,画至奇伟,惜儿时涂 抹过半,墨痕狼藉。后别求得一本,及所画《高士传》《列仙酒牌》,唯皆 系翻板,不免失真耳。渭长名熊,萧山人。《越缦堂日记》云,漫长画法直 逼陈老莲,尝见其画《越中八十贤人像》及《列仙酒牌》,古艷横逸,衣冠 器物,皆有证据,鬚发缕缕可指,真奇笔也。徐康《前尘梦影录》云,渭翁 画本最多,顾艮庵世丈藏有六大册,皆昔为姚梅伯孝廉所绘者,题词皆梅伯 所着,惊心动魄,得未曾有,余在怡园展阅二次,其奇绝处真不可思议,有 观止之嘆。案渭长着作雕板行世者,大抵仅上述数种,此六大册不知所绘何 物也。 偶于书摊见《百孝图》残本一本,题会稽俞葆真辑。后于都门得其全书, 书凡四卷,各列二十五事,题五言一句,如《百美新咏》例。何云梯为之图, 梓工未佳,画亦仅如世俗绣像,赋物写形,少有生气。其编辑亦凌杂无序, 似因选句属对,多为牵就之故,唯引用故事,悉注出处,尚为切实。此书盖 仿《二十四孝》,本以劝善为旨,非文章艺术之醇者,第以其系越人所作, 为表而出之。葆真字兰浦,云梯不知其名,疑系粤人,序但言其居陈村而已。 书以同治辛未刊于广东,其板似尚存也。 □1915年 5月刊《绍兴教育杂志》7期,署名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为清室盗卖四库全书敬告国人 顷见上海三月二十六日《时事新报》及北京各报登载:“兹据日人方面 消息,安居干清宫之宣统,本年十六,已与蒙王之女郭佳氏订婚,本年秋间 即须举行大礼。然因措办经费毫无所出,清室优待费又拖欠不发,遂拟将储 存奉天之《四库全书》以一百二十万元之价出售。一以稍苏积固,次亦以为 宣统结婚经费,曾特派某某向驻京各国使署询有无买主。最后闻得日本宫内 省前因法国购得朝鲜《四库全书》之一部分。甚为珍重,颇羡之,久欲得中 国之《四库全书》,以壮日本观瞻,某某乃与日本驻京公使署接洽,请其购 买奉天之《四库全书》,日使署当即电本国,宫内省以各国均欲得此世界珍 宝,今乃送上门来,大喜过望,大有无论如何必须到手之意,现正在秘密交 涉之中云”。一节,令人不胜诧异之至! 查《四库全书》,本有七部:即文渊、文津、文溯、文澜、文源、文汇、 文宗是也。今惟存文渊、文津、文溯、文澜四阁之书,然文澜所藏已非完善, 惟文渊、文溯、文津三阁岿然独存。今文津已归京师图书馆,文渊尚在文渊 阁中。文溯于民国三年政府曾派员将原书运京,由内务部派员点收,庋藏于 保和殿中。今爱新觉罗溥义竟胆敢私行盗卖与外国人,不但毁弃宝书贻民国 之耻辱,抑且盗窃公产干刑律之条文。同人等身属民国国民,为保存我国文 献起见,断不容坐视不问。兹拟请北京大学速函教育部,请其将此事提出国 务会议,派员彻底清查,务须将盗卖主名者,向法厅提起诉讼,科以应得之 罪,并将原书全部移交适当机关,妥为保管。再查照优待条件,爱新觉罗溥 仪本应迁出大内,移居颐和园中。至于禁城宫殿及所藏之图书古物,皆系历 代相传国家公共之产。其中如文渊阁《四库全书》之类,尤为可宝。——四 库成书,文渊最早,惟文渊最精。其他文溯,文津、文澜三阁之书,不但字 迹潦草,且卷数亦不甚可靠。——亟宜一律由我民国政府收回筹设古物院一 所,任人观览。如此办法,既足以供研究学术者之参考,亦可使帝制余孽稍 戢敛其觊觎侥幸之逆谋,准理酌情,实属两当,特将此意公布之于国人。凡 我同志,其共图之。 中华民国十一年四月一日 沈兼士沈士远单不庵马裕藻 朱希祖马衡钱玄同周作人 □1922年.. 4月.. 20日刊《北京大学日刊》,署名周作人等 □未收入自编文集 吕坤的演小儿语 中国向来缺少为儿童的文学。就是有了一点编纂的着述,也以教训为主, 很少艺术的价值。吕新吾的这一卷《演小儿语》;虽然标语也在“蒙以养正”, 但是知道利用儿童的歌词,能够趣味与教训并重,确是不可多得的,而且于 现在的歌谣研究也不无用处,所以特地把他介绍一下。 原书一册,总称《小儿语》;内计吕得胜(近溪渔隐)的《小儿语》一 卷,《女小儿语》一卷,吕坤(抱独居士)的《续小儿语》三卷,《演小儿 语》一卷。前面的五卷书,都是自作的格言,仿佛《三字经》的一部分,也 有以谚语为本而改作的,虽然足为国语的资料,于我们却没有什么用处。末 一卷性质有点不同,据小引里说,系採取直隶河南山西陕西的童谣加以修改,
第24页 为训蒙之用者。在我们看来,把好好的歌谣改成箴言,觉得很是可惜,但是 怪不得三百年以前的古人,而且亏得这本小书,使我们能够知道在明朝有怎 样的儿歌,可以去留心搜集类似的例,我们实在还应感谢的。 书的前面有嘉靖戊午(1558)吕得胜的序,末有万历癸巳(1593)吕坤 的书后,说明他们对于歌谣的意见。序云, 儿之有知而能言也,皆有歌谣以遂其乐,群相习,代相传,不知作 者所自,如梁宋间《盘脚盘》,《东屋点灯西屋明》之类。学焉而于重 子无补,余每笑之。夫蒙以养正,有知识时便是养正时也。是俚语者固 无害,胡为乎习哉?..书后云, 小儿皆有语,语皆成章,然无谓。先君谓无谓也,更之;又谓所更 之未备也,命余续之;既成刻矣,余又借小儿原语而演之。语云,教之 婴孩。是书也诚鄙俚,庶几乎婴孩一正传哉!.. 他们看不起儿童的歌谣,只因为“固无害”而“无谓”,——没有用处, 这实在是绊倒许多古今人的一个石头。童谣用在教育上只要无害便好,至于 在学术研究上,那就是有害的也很重要了。序里说仿作小儿语,“如其鄙俚, 使童子乐闻而易晓焉,”却颇有见地,与现在教育家反对儿童读“白话浅文” 不同。至于书后自谦说,“言各有体,为诸生家言则患其不文,为儿曹家言 则患其不俗。余为儿语而文,殊不近体;然刻意求为俗,弗能。”更说得真 切。他的词句其实也颇明显,不过寄託太深罢了。 《演小儿语》共四十六首,虽说经过改作,但据我看去有几首似乎还是 “小儿之旧语”,或者删改的地方很少。今举出数篇为例。 九 鹦哥乐,檐前挂, 为甚过潼关, 终日不说话。 二五 讨小狗,要好的。 我家狗大却生痴, 不咬贼,只咬鸡。 三八 孩儿哭,哭恁痛。 那个打你,我与对命, 宁可打我我不嗔, 你打我儿我怎禁。 四一 老王卖瓜,腊腊巴巴。 不怕担子重, 只要嵴樑硬。 我说这些似是原来的儿歌,本来只是猜想;从文句上推测,又看他解释 得太迂远了的时候,便觉得其中当含着不少的原有分子,因为如果大经改作, 表示意思必定更要晓畅。大约着者想要讲那“理义身心之学”,而对于这些 儿童诗之美却无意的起了欣赏,所以抄下原诗而加上附会的教训,也未可知。 我读那篇书后,觉得这并非全是幻想。 我们现在把那四十六首《演小儿语》,转录在北大《歌谣周刊》上面, 或者于研究歌谣的人不无用处,并希望直隶河南山西陕西各处的人见了书中 的歌,记起本地类似的各种歌谣,随时录寄。《演小儿语》虽经过改作,但 是上半,至少是最初两句,都是原语,所以还可以看出原来是什么歌,如“风 来了,雨来了”也在里面,只是下半改作过了。从这书里选择一点作儿童唱 歌用,也是好的,只要拣取文词圆润自然的,不要用那头巾气太重的便好了。 (一九二三年四月) □1923年 4月刊《歌谣周刊》12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日记与尺牍 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 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练, 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 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我自己 作文觉得都有点做作,因此反动地喜看别人的日记尺牍,感到许多愉快。我 不能写日记,更不善写信,自己的真相仿佛在心中隐约觉到,但要写他下来, 即使想定是私密的文字,总不免还有做作,——这并非故意如此,实在是修 养不足的缘故,然而因此也愈觉得别人的日记尺牍之佳妙,可喜亦可贵了。 中国尺牍向来好的很多,文章与风趣多能兼具,但最佳者还应能显出主 人的性格。(全晋文)中录王羲之杂帖,有这两章: 吾顷无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啖,而犹有劳务,甚劣 劣。 不审复何似?永日多少看未?九日当採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 知当晴不耳? 我觉得这要比“奉橘三百颗”还有意思。日本诗人芭蕉(basho)有这样一封 向他的门人借钱的信,在寥寥数语中画出一个飘逸的俳人来。 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此系勒借,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 亦殊难说耳。——去来君。芭蕉。 日记又是一种考证的资料。近阅汪辉祖的《病榻梦痕录》上卷,干隆二
第25页 十年(1755)项下有这几句话: 绍兴秋收大歉。次年春夏之交,米价斗三百钱,丐殍载道。 同五十九年(1794)项下又云: 夏间米一斗钱三百三四十文。往时米价至一百五六十文,即有饿殍, 今米常贵而人尚乐生,盖往年专贵在米,今则鱼虾蔬果无一不贵,故小 贩村农俱可■口。 这都是经济史的好材料,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精明的性分。日本俳人一茶 (lssa)的日记一部分流行于世,最新发现刊行的为《一茶旅日记》,文化 元年(1804)十二月中有记事云: 二十七日阴,买锅。 二十九日雨,买酱。 十几个字里贫穷之状表现无遗。同年五月项下云: 七日晴,投水男女二人浮出吾妻桥下。 此外还多同类的记事,年月从略: 九日晴,南风,妓女花井火刑。 二十四日晴。夜,庵前板桥被人窃去。 二十五日雨。所余板桥被窃。 这些不成章节的文句却含着不少的暗示的力量,我们读了恍忽想见作者 的人物及背景,其效力或过于所作的俳句。我喜欢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 但也爱他的日记,虽然除了吟咏以外只是一行半行的纪事,我却觉得他尽有 文艺的趣味。 在外国文人的日记尺牍中有一两节关于中国人的文章,也很有意思,抄 录于下,博读者之一粲。倘若读者不笑而发怒,那是介绍者的不好,我愿意 赔不是,只请不要见怪原作者就好了。 夏目漱石日记,明治四十二年(1909)七月三日: 晨六时地震。夜有支那人来,站在栅门前说把这个开了。问是谁, 来干什么。答说我你家里的事都听见。姑娘八位,使女三位,三块钱。 完全像个疯子。说你走罢也仍不回去。说还不走要交给警察了,答说我 是钦差,随出去了。是个荒谬的东西。 以上据《漱石全集》第十一卷译出。后面是从英译《契诃夫书简集》中抄译 的一封信(契诃夫与妹书): 一八九○年六月二十九日,在木拉伏夫轮船上。 我的舱里流星纷飞,——这是有光的甲虫,好像是电气的火光。白 昼里野羊游泳过黑龙江。这里的苍蝇很大。我和一个契丹人同舱,名叫 宋路理,他屡次告诉我,在契丹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头落地”。昨夜他 吸鸦片烟醉了,睡梦中只是讲话,使我不能睡觉。二十七日我在契丹爱 珲城近地一走。我似乎渐渐的走进一个怪异的世界里去了。轮船播动, 不好写字。 明天我将到伯力了。那契丹人现在起首吟他扇上所写的诗了。(十 四年三月) □1925年 3月刊《语丝》17期,署名开明 □收入《雨天的书》 保越录 元至正中,朱元璋麾下大将胡大海率兵攻绍兴,吕珍守城抵御,次年围 解,徐勉之纪其事为《保越录》一卷。所记明兵暴行,虽出自敌人之口,当 非全无根据,胡大海与杨琏真伽觉得没有什么区别。 敌军发掘冢墓,自理宗慈献夫人以下至官庶坟墓无不发,金玉宝器, 捆载而去。其尸或贯之以水银,面皆如生,被斩戮污辱者尤甚。 城外霖雨不止,水涝泛溢敌寨,溽暑郁蒸,疫疠大作。 敌军首将祈祷禹庙、南镇,不应,乃毁其像,仆窆石。 但是最有趣味的乃是这一条,记至正十九年(1359,是年英国文学之父 插ucer方二十岁)二月里一次战争的情形的: 庚午,敌军攻常禧门,..纵横驰突,诟詈施侮。总管焦德昭、倪 昶等分部接战。公(吕珍)跃马向敌军,一骑来迎。公叱曰:“汝是谁?” 曰:“我捨命王也。”语未毕,公挥攩杈已中其颐,遂擒以还。敌军披 靡。 我们读《三国志演义》《说唐》《说岳》,常看见这种情形,岂知在明初还 是如此,而且又是事实。 我们如说十四世纪,觉得这是中古时代,单枪匹马大战数十合是武士的 常事,但说到元明便仿佛是不很远,要算是近代了,所以不免觉得有点希奇。 其实这种情形在火器通行以前大约继续存在,我想在洪杨时代恐怕也还是如 此罢。(个人斗殴时至今存着这个遗蹟。) □1925年 11月刊《语丝》52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谈谈谈诗经 古往今来,谈《诗经》的最旧的见解大约要算“毛传”,最新的自然是 当今的胡适博士了。 近来偶见《艺林》第二十期,得读胡先生在武昌大学所讲的《谈谈〈诗 经〉》的下半,觉得有些地方太新了,正同太旧了一样的有点不自然,这是 很可惜的。我们且来谈它一谈看。 《野有死麇》胡先生说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诗,自然是对的,但他以为吉 士真是打死了鹿以献女子,却未免可笑。第一章的死麇既系写实,那么第二
第26页 章也应是写实,为什么“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会连在一起去“描写女子的 美”呢?我想这两章的上半只是想像林野,以及鹿与白茅,顺便借了白茅的 洁与美说出女子来,这种说法在原始的诗上恐怕是平常的。我们要指实一点, 也只能说这是猎人家的女儿,其实已经稍嫌穿凿,似乎不能说真有白茅包裹 一只鹿,是男子亲自抗来送给他的情人的。若是送礼,照中国古代以及现代 野蛮的风习,也是送给他将来的丈人的。然而这篇诗里“因家庭社会环境不 良”而至于使“那个怀春的女子对吉士附耳轻轻细语”,叫他慢慢来嘘,则 老头子之不答应已极瞭然,倘若男子抗了一只鹿来,那只好让他藏在绣房里 独自啃了吃。喔,虽说是初民社会,这也未免不大雅观吧? 胡先生说,“《葛覃》诗是描写女工人放假急忙要归的情景”。我猜想 这里胡先生是在讲笑话,不然恐怕这与“初民社会”有点不合。这首诗至迟 是孔仲尼先生在世时发生的,照年月计算,当在距今二千四百几十年以前, 那时恐未必有象南通州土王张四状元这样的实业家,在山东纠集股本设立工 厂,制造圆丝夏布。照胡先生用社会学说诗的方法,我们所能想到的只是这 样一种情状:妇女都关在家里,干家事之暇,织些布匹,以备自用或是卖钱。 她们都是在家里的,所以更无所归。她们是终年劳碌的,所以没有什么放假。 胡先生只见汉口有些纱厂的女工的情形,却忘记这是二千年前的诗了。倘若 那时也有女工,那么我也可以说太史坐了火车採风,孔子拿着红蓝铅笔删诗 了。 《嘒彼小星》一诗,胡先生说“是妓女星夜求欢的描写”,引《老残游 记》里山东有窑子送铺盖上店为证。我把《小星》二章读过好几遍,终于觉 不出这是送铺盖上店,虽然也不能说这是一定描写什么的。有许多东西为我 所不能完全明了的,只好阙疑。 我想读诗也不定要篇篇咬实这是讲什么,譬如《古诗十九首》,我们读 时何尝穿求,为何对于《诗经》特别不肯放松,这岂不是还中着传统之毒么? 胡先生很明白的说,《国风》中多数可以说“是男女爱情中流出来的结晶”, 这就很好了,其余有些诗意不妨由读者自己去领会,只要有一本很精确的《诗 经注释》出世,给他们做帮助。“不求甚解”四字,在读文学作品有时倒还 很适用的,因为甚解多不免是穿凿呵。 一人的专制与多数的专制等是一专制。守旧的固然是武断,过于求新者 也容易流为别的武断。我愿引英国民间故事中“狐先生”(mr.fox)榜门的 一行文句,以警世人: 要大胆,要大胆,但是不可太大胆! (“狐先生”见哈忒阑着《英国童话集》第二十五页,引一八二一年 malone 编《莎士比亚集》卷七中所述当时故事。)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1925年 12月作,1927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陶庵梦忆序 平伯将重刊《陶庵梦忆》,叫我写一篇序,因为我从前是越人。 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祖父因事系杭州府狱,我跟着宋姨太太 住在花牌楼,每隔两三天去看他一回,就在那里初次见到《梦忆》,是《砚 云甲编》本,其中还有《长物志》及《槎上老舌》,也是我那时所喜欢的书。 张宗子的着作似乎很多,但《梦忆》以外,我只见过《于越三不朽图贊》, 《琅嬛文集》,《西湖梦寻》三种,他所选的《一卷冰雪文》,曾在大路的 旧书店中见过,因索价太昂未曾买得。我觉得《梦忆》最好,虽然文集里也 有些好文章,如《梦忆》的纪泰山,几乎就是《岱志》的节本,其写人物的 几篇,也与《五异人传》有许多相像。《三不朽》是他的遗民气的具体的表 现,有些画像如姚长子等未免有点可疑,但别的大人物恐怕多有所本,我看 王嚯庵像觉得这是不可捏造的,因为它很有点儿个性。 《梦忆》大抵都是很有趣味的。对于“现在”,大家总有点不满足,而 且此身在情景之中,总是有点迷惘似的,没有玩味的余暇。所以人多有逃现 世之倾向,觉得只有梦想或是回忆是最甜美的世界。讲乌托邦的是在做着满 愿的昼梦,老年人记起少时的生活也觉得愉快,不,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 今日有趣:这并不一定由于什么保守,实在是因为这些过去才经得起我们慢 慢地抚摩赏玩,就是要加减一两笔也不要紧。遗民的感嘆也即属于此类,不 过它还要深切些,与白发宫人说天宝遗事还有点不同,或者好比是寡妇的追 怀罢。 《梦忆》是这一流文字之佳者,而所追怀者又是明朝的事,更令我觉得
第27页 有意思。我并不是因为民族革命思想的影响,特别对于明朝有什么情分,老 实说,只是不相信清朝人——有那一条辫发拖在背后会有什么风雅,正如缠 足的女人我不相信会是美人。 《梦忆》所记的多是江南风物,绍兴事也居其一部分,而这又是与我所 知道的是多么不同的一个绍兴。会稽虽然说是禹域,到底还是一个偏隅小郡, 终不免是小家子相的。讲到名胜地方原也不少,如大禹的陵,平水,蔡中郎 的柯亭,王右军的戒珠寺,兰亭等,此外就是平常的一山一河,也都还可随 便游玩,得少佳趣,倘若你有适当的游法。但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注 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说到这一层,我记 起《梦忆》的一二则,对于绍兴实在不胜今昔之感。 明朝人即使别无足取,他们的狂至少总是值得佩服的,这一种狂到现今 就一点儿都不存留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绍兴的风水变了的缘故罢,本 地所出的人才几乎限于师爷与钱店官这两种,专以苛细精干见长,那种豪放 的气象已全然消灭,那种走遍天下找寻《水浒传》脚色的气魄已没有人能够 了解,更不必说去实行了。他们的确已不是明朝的败家子,却变成了乡下的 土财主,这不知到底是祸是福!“城郭如故人民非”,我看了《梦忆》之后 不禁想起仙人丁令威的这句诗来。 张宗子的文章是颇有趣味的,这也是使我喜欢《梦忆》的一个缘由。我 常这样想,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 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 样的进展。在理学与古文没有全盛的时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当的长发, 不过在学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 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 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 张宗子是大家子弟,《明遗民传》称其“衣冠揖让,绰有旧人风轨”, 不是要讨人家欢喜的山人,他的洒脱的文章大抵出于性情的流露,读去不会 令人生厌。《梦忆》可以说是他文集的选本,除了那些故意用的怪文句,我 觉得有几篇真写得不坏,倘若我自己能够写得出一两篇,那就十分满足了, 但这是欲羡不来,学不来的。 平伯将重刊《陶庵梦忆》,这是我所很贊成的:这回却并不是因为我从 前是越人的缘故,只因《梦忆》是我所喜欢的一部书罢了。 民国十五年十一月五日,于京兆宛平。 □1926年 12月刊《语丝》110期,署名岂明 □收入《泽泻集》 王见大本梦忆 《陶庵梦忆》“砚云甲编”本一卷,王文诰本八卷,皆干隆中刻,王本 重刊入“粤雅堂丛书”中,时则咸丰己卯矣。近从杭州得王氏巾箱本,有王 文诰道光壬午序,云甲寅雕板已失,爰重授之梓,惟原刻纯生氏案语已悉不 存。昔读《复堂日记》,云《梦忆》以王见大本为最佳,初得甲寅本以为是 矣,今始知乃是指此本,盖壬午序自署王文诰见大,甲寅本则只题叶有一印, 白文曰见大二字而已。 余所得者为海宁邹存淦氏旧藏本,有印章六枚,第七八卷系邹君手抄, 后在题跋,邹君又着有《修川小志》一卷,手稿未刊,余亦从杭州得之,中 有浮签署男寿祺谨补,乃知其为邹适庐之先德。丁丑兵火延及两浙,故家图 书多散失,偶从估人购得一二,间一披览,但有怅惘,惟邹君手泽于无意中 乃获得数品,亦是有缘可喜慰也。 □1943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牛山诗 志明和尚作打油诗一卷,题曰《牛山四十屁》,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但 是书却总未有见到,只在《履园丛话》卷二十一中看见所录的一首。近来翻 检石成金的《传家宝》,在第四集中发见了一卷《放屁诗》,原来就是志明 的原本,不过经了删订,只剩了四分之三,那《履园丛话》里的一首也被删 去,找不着了。我细看这一卷诗,也并不怎么古怪,只是所谓寒山诗之流, 说些乐天的话罢了。里边也有几首做得还有意思,但据我看来总都不及《履 园丛话》的一首,——其词曰: 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 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我因此想到,石成金的选择实在不大可靠,恐怕他选了一番倒反把较好 的十首都删削去了。(十六年三月) □1927年作,1928年 2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虎集》 读游仙窟 《游仙窟》从唐代流落在日本,过了一千多年才又回到中国来,据我所
第28页 见的翻印本已经有两种了:其一是川岛标点本,由北新书局出版单行;其二 是陈氏慎初堂校印本,为《古佚小说丛刊》初集的第一种。 《游仙窟》在日本有抄本刻本两种。抄本中以醒醐寺本为最古,系康永 三年(1344)所写,大正十五年(1926)曾由古典保存会影印行于世,此外 又有真福寺本,写于文和二年(1353),比康永本要迟十年了。刻本最古者 为庆安五年(1652)一卷六十五页本,有注,至元禄三年(1690)翻刻,加 入和文详释,析为五卷,名为《游仙窟抄》,今所常见者大抵皆此本或其翻 本也。以上各本除真福寺本无印本流传外,我都见过,川岛所印即以元禄本 为根据,(所用封面图案即是卷中插画之一),经我替他用醍醐寺本校过, 不过其中错误还不能免。慎初堂本在卷未注云“戊辰四月海宁陈氏依日本刻 本校印”,但未说明所依的是庆安本呢还是元禄本。据我看来,陈君所用的 大约是元禄本,因为有几处在庆安本都不误,只有元禄本刻错或脱落了,慎 初堂本也同样地错误,可以为证。 一页下一行触事早微卑 二页上六行.. □久更深夜 十页上九行谁肯□相磨重 十一下十三行到底郎须休即 慎初堂本还有许多字因为元禄本刻得不甚清楚,校者以意改写,反而致误, 可以说是一大缺点,例如: 七页下六行儿适换作递 同太能□生 同七行未敢试望承 十四下十行余事不思望承 十五下三行一臂枕头支(抄本) 同四行鼻里痠痹 ■ 日记刻本承字多写如“样”字的右边那样子,现在校者在七页改为试字,在 十四页又改作思字,有些地方(如四页下五行)又照样模刻而不改,不知有 何标准。九页下二行,男女酬应词中“一生有杏”及“谁能忍■”,原系双 关字句,校者却直改作有幸及忍耐,未免索然兴尽。至于十三页下十六行, “数个袍袴异种妖婬”,本是四言二句,慎初堂本改作: 数个袍袴异□种妖婬□ 令人有意外之感。八页下七行,叙饮食处有“肉则龙肝凤髓”一句,肉字照 例写别字作宍,刻本有点像完字的模样,慎初堂直书曰:“完则龙肝凤髓”, 亦未免疏忽。此外校对错误亦复不少,举其一二,如 二页下三行水栖出于山头木 八页上四行谓性贪多为 十五下三行一喫一意快啮 十六下十三行联以当奴心儿 十七上十六行皆自送张郎白 此外有些刻本的错字可以据抄本改正的,均已在川岛本照改,读者只须参照 一下,即可明白。唯川岛本亦尚有不妥处,如: 三页下九行相着未相识 ——抄本作看,川岛本亦误作着。 四页上六行孰成大礼 ——抄本作就,川岛本改作既,无所依据,虽然 在文义上可以讲得通,亦应云疑当作既才好。 五页下九行金钗铜镮 ——抄本作钿,川岛本从之,但原注云女久反,可 知系钮字之误,应照改。 同十六行打杀无文 ——抄本作打杀无文书,末字疑或系■字之误,但亦未能断定。 六页下三行奉命不敢则从娘子不是赋古诗云 川岛本在“不敢”下着点,疑不甚妥。察抄刻本标记句读,似应读为“敢不 从命,则从娘子,不是赋,(或有缺字)古诗云,”意思是说,“敢不从命。 就请从娘子起头,这并不是做诗,只如古诗(?)云,断章取意,惟须得 情。..”这虽然有点武断,但也并不是全无根据,正如陈君在《古佚小说 丛刊》总目上所说,“此书以传抄日久之故,误字颇多”,有些还是和文的 字法句法也混了进去,上边的“奉命不敢”,即其一。又四页下一行,“见 宛河源道行军总管记室”,这宛字也是日本字,意思是委付,交给,不是张 文成原文,不过无从替他去改正罢了。 《游仙窟》的文章有稍涉猥亵的地方,其实这也只是描写幽会的小说词 曲所共通的,不算什么稀奇,倒是那些“素谜荤猜”的咏物诗等很有点儿特 别。我们记起白行简的《交欢大乐赋》,觉得这类不大规矩的分子在当时文 学上似乎颇有不小的势力。在中国,普通刊行的文章大都经过色厉内荏的士 流之检定,所以这些痕迹在水平线上的作物上很少存留,但我们如把《大乐 赋》放在这一边,又拿日本的《本朝文粹》内大江朝纲(894—957)的《男 女婚姻赋》放在那一边,便可以想见这种形势。《本朝文粹》是十一世纪时 日本的一部总集,是《文苑英华》似的一种正经书,朝纲还有一篇《为左丞 相致吴越王书》也收在这里边。《万叶集》诗人肯引《游仙窟》的话,《文
第29页 粹》里会收容“窥户无人”云云的文章,这可以说是日本人与其文章之有情 味的一点。我相信这并不是什么诡辩的话。《交欢大乐赋》出在敦煌经卷之 中,《游仙窟》抄本乃是“法印权大僧都宗算”所写,联想起铁山寺的和尚, 我们不禁要发出微笑,但是于江户文明很有影响的五山文学的精神在这里何 尝不略露端倪,这样看去我们也就不能轻轻地付之一笑了。 □1928年.. 4月刊《北新》2卷.. 10号,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近代散文抄序1 启无编选明清时代的小品文为一集,叫我写一篇序或跋,我答应了他, 已将有半年了。我们预约在暑假中缴卷,那时我想,离暑假还远,再者到了 暑假也还有七十天闲暇,不愁没有工夫,末了是反正不管序跋,随意乱说几 句即得,不必问切不切题,因此便贸贸然地答应下来了。到了现在鼻加答儿 好了之后,仔细一算已过了九月十九,听因百说启无已经回到天津,而平伯 的跋也在《草》上登了出来,乃不禁大着其忙,急急地来构思作文。本来颇 想从平伯的跋里去发见一点提示,可以拿来发挥一番,较为省力,可是读后 只觉得有许多很好的话都被平伯说了去,很有点儿怨平伯之先说,也恨自己 之为什么不先做序,不把这些话早截留了,实是可惜之至。不过,这还有什 么办法呢?只好硬了头皮自己来想罢,然而机会还是不肯放弃,我在平伯的 跋里找到了这一句话,“小品文的不幸无异是中国文坛上的一种不幸”做了 根据,预备说几句,虽然这些当然是我个人负责。 我要说的话干脆就是,启无的这个工作是很有意思的,但难得受人家的 理解和报酬。为什么呢?因为小品文是文艺的少子,年纪顶幼小的老头儿子。 文艺的发生次序大抵是先韵文,次散文,韵文之中又是先叙事抒情,次说理, 散文则是先叙事,次说理,最后才是抒情。借了希腊文学来做例,一方面是 史诗和戏剧,抒情诗,格言诗,一方面是历史和小说,哲学,——小品文, 这在希腊文学盛时实在还没有发达,虽然那些哲人(sophistai)似乎有这一 点气味,不过他们还是思想家,有如中国的诸子,只是勉强去仰攀一个渊源, 直到基督纪元后希罗文学时代才可以说真是起头了,正如中国要在晋文里才 能看出小品文的色彩来一样。我卤莽地说一句,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 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未来的事情,因为我到底不是问星处,不 能知道,至于过去的史迹却还有点可以查考。我想古今文艺的变迁曾有两个 大时期,一是集团的,一是个人的,在文学史上所记大都是后期的事,但有 些上代的遗留如歌谣等,也还能推想前期的文艺的百一。在美术上便比较地 看得明白,绘画完全个人化了,雕塑也稍有变动,至于建筑,音乐,美术工 艺如瓷器等,却都保存原始的迹象,还是民族的集团的而非个人的艺术,所 寻求表示的也是传统的而非独创的美。在未脱离集团的精神之时代,硬想打 破它的传统,又不能建立个性,其结果往往青黄不接,呈出丑态,固然不好, 如以现今的瓷器之制作绘画与古时相较,即可明瞭,但如颠倒过来叫个人的 艺术复归于集团的,也不是很对的事。对不对是别一件事,与有没有是不相 干的,所以这两种情形直到现在还是并存,不,或者是对峙着。集团的美术 之根据最初在于民族性的嗜好,随后变为师门的传授,遂由硬化而生停滞, 其价值几乎只存在技术一点上了。文学则更为不幸,授业的师傅让位于护法 的君师,于是集团的“文以载道”与个人的“诗言志”两种口号成了敌对, 在文学进了后期以后,这新旧势力还永远相搏,酿成了过去的许多五花八门 的文学运动。在朝廷强盛,政教统一的时代,载道主义一定占势力,文学大 盛,统是平伯所谓“大的高的正的”,可是又就“差不多总是一堆垃圾,读 之昏昏欲睡”的东西。一到了颓废时代,皇帝祖师等等要人没有多大力量了, 处士横议,百家争鸣,正统家大嘆其人心不古,可是我们觉得有许多新思想 1《骆驼草》题作《〈冰雪小品选〉序》。 好文章都在这个时代发生,这自然因为我们是诗言志派的。小品文则在个人 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 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它站在前 头,假如碰了壁时自然也首先碰壁。因为这个缘故,启无选集前代的小品文, 给学子当作明灯,可以照见来源去路,不但是在自己很有趣味,也是对于别 人很有利益的事情。不过在载道派看来这实在是左道旁门,殊堪痛恨,启无
第30页 的这本文选其能免于覆瓿之厄乎,未可知也。但总之也没有什么关系。是为 序。 中华民国十九年九月二十一日,于北平煅药庐。 □1930年 9月刊《骆驼草》21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近代散文抄新序 我给启无写《近代散文抄》的序还是在两年前,到了现在书才出板,再 拿起原序来看,觉得这其间的时光仿佛有点辽远了,那里所说的话也不免有 点迂远了,便想再来添写这篇新序,老老实实的说几句话。 启无编刊这部散文抄,有益于中国学术文艺上的地方很多,最重要的是 这两点:其一,中国讲本国的文学批评或文学史的,向来不大看重或者简直 抹杀明季公安竟陵两派文章,偶尔提及,也总根据日本和清朝的那种官话加 以轻蔑的批语,文章统系仿佛是七子之后便由归唐转交桐城派的样子,这个 看法我想是颇有错误的。他们不知道公安竟陵是那时的一种新文学运动,这 不但使他们对于民国初年的文学革命不能了解其意义,便是清初新旧文学废 兴也就有些事情不容易明瞭了。日本铃木虎雄的《中国诗论史》上举出性灵 一派与格调气韵诸说相併,但是不将这派的袁子才当作公安的末流,却去远 寻杨诚斋来给他做义父,便是一例,中国誊录铃木之说者也就多照样的说下 去了。启无这部书并非议论,只是勤劳的辑录明末清初的新文学派的文章, 结果是具体的将公安竟陵两派的成绩——即其作品和文学意见结集在一处, 对于那些讲中国文学的朋友供给一种材料,干事不无小补。古人的着作苟存 于世间,其价值也自存在,不以无人顾问而消灭,公安竟陵非亲非眷,吾辈 本无庸扰扰为古人争身后之名,只是有此文学史上的材料而听其湮没亦是可 惜,如得有人为表而出之,乃亦大可喜耳。 其二,中国古文汗牛充栋,但披沙栋金,要挑剔多少真正好的文艺,却 是极难的事。正宗派论文高则秦汉,低则唐宋,滔滔者天下皆是,以我旁门 外道的目光来看,倒还是上有六朝下有明朝吧。我很奇怪学校里为什么有唐 宋文而没有明清文——或称近代文,因为公安竟陵一路的文是新文学的文 章,现今的新散文实在还沿着这个统系,一方面又是韩退之以来的唐宋文中 所不易找出的好文章。平心静气的一想,未成正宗的新思想新文章希望公家 来提倡本来有点儿傻气,不必说过去的便是现今的新文学在官公私各学校里 也还没有站得住脚呢。退一步想,只好索解于民间,请青年学子有点好奇心 的自己来看看吧。可惜明人文集在此刻极不易得,而且说也奇怪,这些新文 人的着作又多是清朝的禁书,留下来的差不多是秦火之余,更是奇货可居, 不是学生之力所能收留的了。在这里,启无的这部书的确是“实为德便”。 在近来两三年内启无利用北平各图书馆和私家所藏明人文集,精密选择,录 成两卷,各家菁华悉萃于此,不但便于阅读,而且使难得的古籍,久湮的妙 文,有一部分通行于世,寒畯亦得有共赏的机会,其功德岂浅鲜哉。平常有 人来问我近代文中有什么书可读,我照例写几部绝板禁书的名目给他,我知 道这是画饼,但是此外实无办法,现在这部散文抄出板之后那我就有了办法 了。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九月六日,于北京。 □1932年作,1934年刊“天马”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重刊霓裳续谱序 章衣萍君来信云拟重刊《霓裳续谱》,嘱写小序,已经有半年多了,我 答应了,却老是写不出,这里自然可以有好些口实,但是最重要的是我自己 对于民歌的意见有点动摇,不,或者不如说是转变了。我从前对于民歌的价 值是极端的信仰与尊重,现在虽然不曾轻视,但有点儿怀疑了,假如序文必 须是拥护的或喝采的,那么我恐怕实在已经是失去做序的资格了。可是话虽 如此,日前的成约却总难以取消,所以还只好来写,即使是在戏台里叫的是 倒好也罢。 我最初知道《霓裳续谱》是听常维钧君说的,我所有的一部也是承他替 我代买来的,仔细想起来似乎连书价也还没有还他,这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 了。那时大家热心于採集歌谣,见了这种集子,心里非常快活,因为一则得 到歌谣比较研究的资料,二则发见採集事业的伴侣,所以特别感着一种浪漫 的珍重。不久郑振铎君的《白雪遗音选》也出来了,我们知道这类名着已有 了两种,《霓裳》成于一七九五,《白雪》成于一八○四,相差只有九年, 《霓裳》序上说明所集的大都是北京像姑们所唱的小调,《白雪》因为选本 很可惜地没有抄录原序,关于地方和性质等不能知悉,而且郑选本又声明有
第31页 些猥亵的情歌不能收入,仿佛更觉得有点缺陷,及至汪静之君的《续选》出 现,两集共选三百四十多首,已及全书之半,里边的精华差不多可以说是都 在这里了。我把《白雪遗音选》正续编看了一遍,又将《霓裳续谱》找出来 一翻之后,好像有魔鬼诱惑似地有一缕不虔敬的怀疑之黑云慢慢地在心里飘 扬起来,慢慢地结成形体,成为英国好立得教授(w.r.halliday)在所着《民 俗研究》序上的一句话,“欧洲民间故事的研究,主要地,虽非全然地,是 一个文学史上的研究。”别的且不管,总之在中国的民歌研究上,这句话即 使不能奉为规律,也是极应注意的,特别是在对付文献上的材料的时候。这 个疑心既然起来,我以前对于这些民谣所感觉的浪漫的美不免要走动了,然 而她们的真与其真的美或者因此可以看见一点,那也是说不定的。 美国庚弥耳教授(f.b.gummere)论英国叙事的民歌,力主集团的起源说, 那种活灵活现的说法固然不很能佩服,但是以这种民歌为最古的诗,而且认 为是纯粹民间的创作,我以前原是贊同的。回过头来看中国笔录的民歌集如 上述二书,却感到有些不同,似乎纯粹的程度更差得多,证以好立得的话尤 为显然。好立得对于英国叙事的民歌之价值且很怀疑,在论现代希腊的赞美 歌的序文里说(folklore’studlies,prefacex-xiii): 我的结论是,说民俗中的遗蹟是无年代地久远这种假说,十中之九 是无根据的。我在《民俗学杂志》三十四卷曾经说过,此后有机会时还 想详细申言,我相信欧洲民间故事的研究,主要地虽非全然地,是一个 文学史上的研究。..却耳得教授的《英苏叙事民歌》的大着也指示出 同一的方向。民间文学,民间歌谣与风习的大部分的确是由遗蹟合成, 但这大都是前代高级社会的文学与学问之遗蹟而不是民众自己的创造。 我并不想和安诺德一同吃亏,他得到克耳(w.p.ker)的非难,因为 他诽谤叙事民歌的杰作,并且从民众诗神的最坏的作品里不公平地选出 例子来证明他的批评。但同时我相信,我们如用了绝对的诗的标准来看, 民间诗歌之美的价值总是被计算得过高,或者大抵由于感情作用的缘 故。人家忘记了这件事,有些杰作乃是偶然而且希有的,这多么少而且 难,只要通读却耳得的一卷,即可使没有成见的人完全相信。现代希腊 民歌之过被称赞亦不下于别国的叙事民歌。这里边确有一两篇很好的浪 漫的诗,有些叙山寨生活的诗也有好的动人的情节,但是,像一切民间 艺术一样,无论这是文学是锦绣或是什么,总括看来总禁不起仔细的审 察。 据我所知道,民间的讲故事或说书都是很是因袭的技艺。这里边的 新奇大抵在于陈旧的事件或陈旧的诗句之重排改造。这好像是用了儿童 的积木玩具搭房屋。那些重排改造平常又并不是故意的,却是由于疏忽, 所谓联想这非论理的心理作用常引起一件事情或一句成语,这照理本来 都属别处的。..民间诗歌的即兴,在我所见到的说来,同样地全在于 将因袭的陈言很巧妙地接合起来,这与真诗人的真创作来比较,正如我 们早年照了《诗学梯阶》(gradusandparnassum)而诌出来的一样,相 去很远。要证明通行的曲说,说一件大艺术品可以是一个群众或委员会 的出产品,这是心理学地困难的事,至于真有价值的民间文艺品之集团 的撰作说,干脆地说来,那在我看来简直是梦话罢了。 好立得的话或者在许多人要听了不喜欢,这个暂且不管,只是引用一部 分来考察刚才所说的民歌集,我相信是很有好些用处的。《霓裳》《白雪》 的诗我恐怕她的来源不在桑间濮上,而是花间草堂,不,或者且说《太平》 《阳春》之间罢。《霓裳续谱》编者王楷堂的序里也曾说起,“余窃惟汉魏 以来,由乐府变为歌行,由歌行变为词曲,欧苏辛柳而外,《花间》得其韵, 实甫得其情,竹坞得其清华,草堂得其朴茂,逮近代之临川文长云亭天石笠 翁悔庵诸公,缘情刻羽,皆足■其喜怒哀乐之怀,其词精警,其趣悠长,” 这并不是书呆子妄发不相干的议论,来填凑序文,实在是他感觉到这个渊源, 不过他还不能切实地知道,这些“优伶口技之余”老实不客气地乃即是这赫 赫世家的未流而已。我猜想集中诗歌的来源可以有两类。其一是文人的作品, 其中又有真的好诗,不过当然极少,不知有无百分之一,以及巧妙地或不巧 妙地将陈言重排而成的韵文。其二是优伶自己的作品,其中也可以分类如上 文。至于是否含有确由集团创造,直表民众真心的作品在内,那是我所不能 知道的事。本来文人与优伶也何尝不是民众呢,但他们到底还是个人,而且
第32页 文人的思想为士大夫阶级所限,优伶不准应试,而其思想却也逃不出士大夫 阶级的羁绊,到了文字方面尤甚,所以文人的与优伶的文学差不多就无分别, 都成为某一种的因袭了。 我以前觉得中国自大元帅以至于庶人几乎人生观全是一致,很以为奇, 随后看出这人生观全是士大夫阶级的,(恐与西洋的所谓布耳乔亚有殊,故 恕不引用新名词,)而一样地通行于农工商,又极以为怪,现在这才明白了, 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中国民众就一直沿用上一阶级的思想,并保留一点前 一时期的遗蹟。这个问题怕得拉开去,我现在只在民歌——前代集录的两部 民歌上来看,很感到上面所述的情形之的确。可是,说到这里话又已脱了线, 因为这又拉了民歌去说明社会情形,而我的本意只想就文学范围来谈谈罢 了。据我现在的意见,这类民歌集,即举《霓裳续谱》为例,我们第一要紧 是当作文学去研究或赏鉴,不要离开了文学史的根据而过分地估价,特别是 凭了一时的感情作用。我把她认作小令套数的支流之通俗化,便是把她从诗 歌的祖母这把高椅子上拉了下来,硬派作词曲的孙女儿,坐在小机子上,我 晓得一定有人很不满意,或认为反动的议论亦未可知,不过我相信在她文辞 情意的因袭上很有明显的形迹可见,只要请精通词曲小令的人细加考校当可 知其真相,我不过是一名苦力小工,把地面耙平一点,至于正式的建筑,我 还得仁俟这方面的专家的明教。从前创造社的一位先生说过,中国近来的新 文学运动等等都只是浪漫主义的发挥,歌谣研究亦是其一,大家当时大为民 众民族等观念所陶醉,故对于这一面的东西以感情作用而竭力表扬,或因反 抗旧说而反拨地发挥,一切估价就自然难免有些过当,不过这在过程上恐怕 也是不得已的事,或者可以说是当然的初步,到了现在却似乎应该更进一步, 多少加重一点客观的态度,冷静地来探讨或赏玩这些事情了。 我在上边把《霓裳续谱》说了一大套,仿佛真是替衣萍在台房里倒喝彩 似的,其实自然不是,我只说明这类民歌不真是民众的创作,她的次序不是 在文学史之首而是其末,至于其固有的价值原不因此而有所减却,这是我所 要声明的。《霓裳续谱》出版在《白雪遗音》之前,虽然现在还没有那么名 贵,但也总是不甚易得了,衣萍这回加以整理,重刊行世,确是很有意义的 一件事。这集子里颇有不少的好诗,可以和《白雪》比较,其次这些都是北 京像姑娘们所唱的小曲,而其歌词又似多出文人手笔,其名字虽无可考,很 令人想起旗亭画壁时的风俗,假如有人搜集这类材料,作文学史的研究,考 察诗歌与倡优的关系,也是很有价值的工作,其重要或未必下于年号氏族等 的研究欤。(十九年十月十四日,于北平) □1930年 10月刊《骆驼草》24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越谚跋 在小时候我于乡先生中有最佩服的两个人:一是乌程汪谢城,一是会稽 的范啸风。汪先生以举人官会稽县学教谕,所着关于韵学历学诸书及词一卷 均在《荔墙丛刻》中,《玉鉴堂诗》六卷近亦刻入《吴兴丛书》,但我所喜 欢的乃是单行的一部《湖雅》,书凡九卷,后附《湖蚕述》四卷。范先生是 个副榜,即《越谚》的编着者,诗文集均不存,先君曾经请他写过一副小对 联,只记得下句:“悠然见南山”,末署“扁舟子范演”,不过这对子也早 已落在穿窬君子的手里了。《湖雅》与《越谚》详记一地方的风物或言语, 性质有点相近,但体例不大一样,前者略近《埤雅》《尔雅翼》,所谓亦雅 诂之支流也,后者则全以俗语为主,随语记录,不避俚俗,假如引一句成语 来说明,那么其一可以说是君子安雅,而其二乃是越人安越欤? 范先生家住城外皇甫庄,甲午以前我的舅父也住在那里,两家正是贴邻, 我在那时常听人家讲他的逸事。他中副榜时心里正很懊恼,有一老妪来贺他 道:“今年中了半边举人,明年再中半边,合起来便是一个,岂不很好。” 但是下一科是否真又中了半边,这却有点记不清楚了。他编《越谚》时召集 近地的小孩唱歌给他听,唱后便请他们吃夜糖。到了晚年,他常在灶下烧火, 乞糕饼炒豆等为酬,有时因为火候不中程,为姑媳谯河也不为意。尝以己意 造一船,仿水车法,以轮进舟,试之本二橹可行,今须五六壮夫足踏方可, 乃废去不用,少时曾登其舟,则已去轮机仍用篙橹矣。范先生盖甚有新思想, 而困于时地,不能充分发展,世人亦莫之知,大都视为怪物,与徐文长仿佛, 其有逸事流传亦相同。《越谚》刻于光绪壬年,及今五十年,印刷传布为数
第33页 不少,未得列于着作之林,然而藏板至今尚可新印,无甚缺损者,其实也未 始不是还从这里来的好处也。 从前记录越中方言者,据我所见有毛西河的《越语肯綮录》,茹三樵的 《越言释》,田易堂的《乡谈》等,但是他们的方法都是《恒言录》《通俗 编》的一路,如不是想替俗语去找出古雅的本字,至少也要在书本里发见先 例,故所说即使很精确,原是部分而非整个,也只是文字学的材料,与方言 土俗了无关系。《越谚》所取的方针便截然不同,他是以纪录俗语为目的, 有一语即记录一语,纯是方言志的性质,他有字要寻出典,以致有些字很是 古怪,也许是一种毛病,虽然这毛病不能算怎么大,因为那些字本来反正多 是有音无字的。《越谚》中又收录着许多歇谣,完全照口头传说写下来的, 这不但是歌谣研究的好资料,而且又是方言语法的好例,书中多载单辞只字, 缺少表示语法实例的整句之缺点,也就可以勉强补上几分。此后如有还未忘 记绍兴话的绍兴人,能够费点工夫把他添註上拼音,这便可以成为一部急就 的《绍兴方言志》了。我们且不讲“唯桑与梓必恭敬止”那些旧话,只是饮 水思源,从学问在或趣味上面想起来,觉得对于这位扁舟子老先生实在应得 表示相当敬意耳。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旧会稽县人周作人识于北平苦雨 斋。 □1932年刊“来薰阁”刻印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越谚 范寅啸风着《越谚》卷上《谣诼之谚第七》“九九消寒谣”云,头九二 九,相唤勿出手。注云,越呼揖人为相唤,勿出手者冷也。案作揖古有唱喏 之称,绍兴称相唤正是此意,如何唱法今虽不可知,唤则犹可解,盖昔时相 见必互唤一声,家族中虽不揖亦如是也。陈训正《甬句方言脞记》云,对揖 俗称相欢,谓通欢意也,可知宁波亦有此语,惟其解说疑未确,当以唤字为 正。 又《骂詈讥讽之谚第十六》中有东瓜雕猪寨一语,注云诡随。幼时常闻 祖母说此语,文稍繁而意亦更明显,设为二人应对之词云,冬瓜好雕猪寨么? 好雕的,好雕的。猪要吃的罢?要吃的,要吃的。盖讽刺随口附和,不负责 任者也。寨即是槽,家畜的食器,据《越言释》写作寨,若冬瓜本极普通, 今作东爪,当是范君改写,以《五代史》为准欤。 □1944年 5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蠕范 偶然在旧书店里买了一部《蠕范》,京山李元着,元系干隆时人,着有 关于声韵的书,为世所知。此书凡八卷,分为物理物匹物生物化等十六章, 徐志鼎序云, 大块一蠕境也。..顾同一蠕也,区而别之,不一蠕也,类而范之, 归于一蠕也。 这可以说是一部生物概说。以十六项目包罗一切鸟兽虫鱼的生活状态, 列举类似的事物为纲,注释各个事物为目,古来格物穷理的概要盖已具于是。 有人序《百廿虫吟》云,诚以格物之功通于修齐治平,天下莫载之理即莫破 所由推,这样说法未免太言重了,而且也很有点儿帖括的嫌疑,但是大旨我 实在是同意的。“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做人类的教训的, 只有纪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 biology,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 准。”这是民八所写小文《祖先崇拜》里的几句话,至今我却还是这样想。 万物之灵的人的生活的基础依旧还是动物的,正如西儒所说过,要想成为健 全的人必须先成健全的动物,不幸人们数典忘祖,站直了之后增加了伶俐却 损失了健全。鹿和羚羊遇见老虎,跑得快时保住性命,跑不脱便干脆的被吃 了,老虎也老实的饱吃一顿而去,决没有什么膺惩以及破邪显正的费话。在 交尾期固然要闹上一场,但他们决不藉口无后为大而聚麀,更不会衔了一块 肉骨头去买母狗的笑,至于鹿活草淫羊藿这种传说自然也并无其事。我们遏 塞本性的发露,却耽溺于变态的嗜欲,又依恃智力造出许多玄妙的说明,拿 了这样文明人的行为去和禽兽比较,那是多么可惭愧呀。人类变为家畜之后, 退化当然是免不掉的,不过夸大狂的人类反以为这是生物的标准生活,实在 是太不成话了。要提醒他们的迷梦,最好还是吩咐他们去请教蚂蚁,不,不 论任何昆虫鸟兽,均可得到智慧。读一本《昆虫记》,胜过一堆圣经贤传远 矣,我之称赞生物学为最有益的青年必读书盖以此也。 《蠕范》是中国十八世纪时的作品,中国博物学向来又原是文人的余技, 除了《诗经》《离骚》《尔雅》《本草》的註疏以外没有什么动植物的学问,
第34页 所以这部书仍然跳不出这窠臼,一方面虽然可以称之曰生物概说,实在也可 以叫作造化奇谈,因为里边满装着变化奇怪的传说和故事。二千多年前亚列 士多德着《动物志》,凡经其实验者纪录都很精密,至今学者无异言,所未 见者乃以传说为据,有极离奇者。我们着者则专取这些,有的含有哲理,有 的富于诗趣,这都很有意思,所缺少的便只是科学的真实。这样说来。《蠕 范》的系统还是出于《禽经》,不过更发挥光大罢了。卷六《物知》第十二 的起头这一节话便很有趣,其文曰: 物知巫,鸂■善敕,蜾蠃善咒,水鸠善写,鹳善符,虎善卜,鹳善 禁。 差不多太乙真人的那许多把戏都在这里了。关于啄木原注云,好■木食 虫,以舌钩出食之,善为雷公禁法,曲爪画地为印,则穴塞自开,飞即以翼 墁之。这所说大抵即根据《埤雅》,《本草纲目》引《博物志》亦如此说, 仿佛记得《阅微草堂笔记》里也曾提及,有奴子某还实验过云,可以想见流 传的久远了。我们在北平每年看见啄木鸟在庭树上或爬或笑,或丁丁的啄, 并不见他画什么符印,而这种俗信还总隐伏在心里。记起小时候看《万宝全 书》之类,颇想一试那些小巫术,但是每个药方除普通药材以外总有一味啄 木鸟的舌头或是熊油,只好罢休。啄木鸟舌头的好处何在?假如不全是处方 者的故意刁难,那么我想这仍是由于他的知巫的缘故罢。 至于蜾蠃的故事,其由来远矣。《诗·小宛》曰,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前汉时,《淮南子》中有贞虫之称。扬雄《法言》云:螟蛉之子殪而逢果蠃, 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这可以算是最早的说明。后汉许慎《说文》 云:天地之性,细腰纯雄无子。郑玄《毛诗笺》云: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 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吴陆玑《草木鸟兽虫鱼疏》说得更为详明,云 取桑虫负之于木空中或书简笔筒中,七日而化为其子,里语曰,咒云象我象 我。《酉阳杂俎》“广动植”有蠮螉一项,虽不注重负子,而描写甚有意趣, 文云:成式书斋多此虫,盖好窠于书卷也,或在笔管中,祝声可听,有时开 卷视之,悉是小蜘蛛,大如蝇虎,旋以泥隔之,时方知不独负桑虫也。以后 注《诗经》《尔雅》者大抵固执负子说,不肯轻易变动,别方面《本草》学 者到底有点不同,因为不全是文人,所以较为切实了。晋陶弘景在《本草注》 里反对旧说道: 今一种蜂黑色腰甚细,衔泥于人屋及器物边作房如并竹管者是也。 其生子如粟米大置中,乃捕取草上青蜘蛛十余枚满中,仍塞口,以拟其 子大为粮也。其一种入芦管中者,亦取草上青虫。《诗》云,螟蛉有子, 蜾蠃负之。言细腰之物无雌,皆取青虫教祝,便变成己子,斯为谬矣。 造诗者未审,而夫子何为因其僻耶?岂圣人有缺,多皆类此? 《本草》学者除一二例外大都从陶说,宋车若水《脚气集》中云,“蜾蠃取 螟岭,产子于其身上,借其膏血以为养,蜾赢大,螟蛉枯,非变化也”,很 说得简要,可以当作此派学说的结束。至于蒲卢的麻醉防腐剂注射手术的巧 妙,到了法国法布耳出来始完全了解,所以《昆虫记》的几篇又差不多该算 作这问题的新添註脚也。 但是陶隐居的说法在文人看去总觉得太杀风景,有些人即使不是为的卫 道,也总愿意回到玄妙的路上去。清道光时钱步曾作《百廿虫吟》,是一部 很有意思的诗集,其蒲卢一诗后有两段附记,对于《诗疏》与《脚气集》两 说,加以判断曰: 余曾细察之,蜾蠃好窠于书卷笔管中,其所取物或小青虫或小蜘蛛, 先练泥作房,积四五虫,再以泥隔之,满而后止。虫被负者悉如醉如痴。 能运动而不能行走,一旦启户而出。残泥零落,遗蜕在焉,似乎气感为 确。至扬子云类我类我之说则大谬,盖蒲卢于营巢时以口匀泥,嘤嘤切 切然,至负子时则默无声息矣。天地自然之化,不待祝辞也,且蒲卢乌 能通人语耶,子云乌能通蒲卢语耶,古人粗疏臆断,一何可笑。 其又记云: 壬午秋试侨寓西湖李氏可庄,其地树木丛杂,虫豸最多。一日余在 廊下靧面,瞥见一蒲卢较常所见者稍大,拖一臧螂贸贸而来,力稍倦, 息片时复衔而走,臧螂亦如中酒的然,逡巡缘柱入孔穴间,乃知蒲卢所 负不独蜘蛛青虫也。 钱氏观察颇是细密,所云被负的虫如醉如痴,能运动而不能行走,与李时珍 引《解颐新语》云其虫不死不生相同,很能写出麻醉剂的效力,别人多未注 意及此,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气感之说,一定要叫自青虫以至臧螂都蜕化 为雄蜂,岂不是好奇太过之故乎。同治中汪曰桢着《湖雅》九卷,记湖州物
第35页 产,文理密察,其“记蠮螉”乃取陶说,并批判诸说云: 案陶弘景云云,寇宗奭李时珍及《尔雅翼》并从陶说,是也。邵晋 涵《尔雅正义》力辟陶说,王念孙《广雅疏证》既从陶说,又引苏颂谓 如粟之子即祝虫所成,游移两可,皆非也。生子时尚未负虫,安得强指 为虫所化乎? 汪氏对于好奇的文人又很加以嘲笑,在“记蚊”这一节下云: 道光辛卯,吾友海宁许心如丙鸿与余论近人《山海经图》之诞妄, 时适多蚊,因戏仿《山海经》说之云,虫身而长喙,鸟翼而豹脚,且日, 设依此为图,必身如大蛹,有长喙,背上有二鸟翼,腹下有四豹脚,成 一非虫非禽非兽之形,谁复知为蚊者。余日,是也,但所仿犹嫌未备, 请续之曰,昼伏夜飞,鸣声如雷,是食人。相与拊掌。笑言如昨,忽已 四十余年,偶然忆及,附识于此,博览者一笑,亦可为着述家好为诞妄 之戒也。 我对于《蠕范》一书很有点好感,所以想写一篇小文讲他,但是写下去 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变成指摘了。这是怎的呢?我当初读了造化奇谈觉得喜 欢,同时又希望他可以当作生物概说,这实在是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 也是没法的事。总之《蠕范》我想是还值得读的,虽然如作生物学读那须得 另外去找,然而这在中国旧书里恐怕一时也找不出罢。 (二十二年十月) □1933年 10月 14日刊《大公报》,暑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颜氏学记 读《颜氏学记》觉得很有兴趣,颜习斋的思想固然有许多是好的,想起 颜李的地位实在是明末清初的康梁,这更令人发生感慨。习斋讲学反对程朱 陆王,主张复古,“古人学习六艺以成其德行”,归结于三物,其思想发动 的经过当然也颇复杂,但我想明末的文人误国,总是其中的一个重大原因。 他在《存学编》中批评宋儒说: 当日一出,徒以口舌致党祸;流而后世,全以章句误苍生。上者但 学先儒讲着,稍涉文义,即欲承先启后;下者但问朝廷科甲,才能揣摩, 皆骛富贵利达。 其结果则北来之时虽有多数的圣贤,而终于“拱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与豫”; 南渡之后又生了多数的圣贤,而复终于“推手以少帝赴海,以玉玺与元矣。” 又《年谱》中记习斋语云: 文章之祸,中于心则害心,中于身则害身,中于国家则害国家。陈 文达曰,本朝自是文墨世界。当日读之,亦不觉其词之惨而意之悲也。 戴子高述《颜李弟子录》中记汤阴明宗室朱敬所说,意尤明白: 明亡天下,以士不务实事而囿虚习,其祸则自成祖之定《四书五经 大全》始。三百年来仅一阳明能建事功,而攻者至今未已,皆由科举俗 学入人之蔽已深故也。 这里的背景显然与清末甲申以至甲午相同,不过那时没有西学,只有走复古 的一条路,这原是革新之一法,正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所做的。“兵农钱谷水 火工虞”,这就是后来提倡声光化电船坚炮利的意思,虽然比较的平淡,又 是根据经典,然而也就足以吓倒陋儒,冲破道学时文的乌烟瘴气了。大约在 那时候这类的议论颇盛,如傅青主在《书成化弘治文后》一篇文章里也曾这 样说: 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子 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脉,真噁心杀,真噁心杀。 这个道理似乎连皇帝也明白了,康熙二年上谕八股文章与政事无涉,即行停 止,但是科举还并不停,到了八年八股却又恢复,直到清末,与国祚先后同 绝。民国以来康梁的主张似乎是实行了,实际却并不如此。戊戌前三十年戴 子高赵撝叔遍索不得的颜李二家着述,现在有好几种板本了,四存学会也早 成立了,而且我们现在读了《颜氏学记》也不禁心服,这是什么缘故呢?从 一方面说,因为康梁所说太切近自己,所以找了远一点旧一点的来差可依傍, ——其因乡土关系而提倡者又当别论。又从别一方面说,则西学新政又已化 为道学时文,故颜李之说成为今日的对症服药,令人警醒,如不佞者盖即属 于此项的第二种人也。 颜习斋尝说,“为治去四秽,其清明矣乎,时文也,僧也,道也,娼也。” 别的且不论,其痛恨时文我觉得总是对的。但在《性理书评》里他又说,“宋 儒是圣学之时文也”,则更令我非常佩服。何以道学会是时文呢?他说明道, “盖讲学诸公只好说体面话,非如三代圣贤一身之出处一言之抑扬皆有定 见。”傅青主也尝说,“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刁钻,为狗为 鼠而已。”这是同一道理的别一说法。
第36页 朱子批评杨龟山晚年出处,初说做人苟且,后却比之柳下惠,习斋批得 极妙: 龟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处堂,全不见汴京亡,徽钦虏,直待梁折 栋焚而后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论龟山,正如戏局断狱,亦不管圣贤 成法,只是随口臧否,驳倒龟山以伸吾识,可也,救出龟山以全讲学体 面,亦可也。 末几句说得真可绝倒,是作文的秘诀,却也是士大夫的真相。习斋拈出时文 来包括宋儒——及以后的一切思想文章,正是他的极大见识。至于时文的特 色则无定见,说体面话二语足以尽之矣,亦即青主所谓奴是也。今人有言, 土八股之外加以洋八股,又加以党八股,此亦可谓知言也。关于现今的八股 文章兹且不谈,但请读者注意便知,试听每天所发表的文字谈话,有多少不 是无定见,不是讲体面话者乎?学理工的谈教育政治与哲学,学文哲的谈军 事,军人谈道德宗教与哲学,皆时文也,而时文并不限于儒生,更不限于文 童矣,此殆中国八股时文化之大成也。 习斋以时文与僧道娼为四秽,我则以八股雅片缠足阉人为中国四病,厥 疾不瘳,国命将亡,四者之中时文相同,此则吾与习斋志同道合处也。 《性理书评》中有一节关于尹和靖祭其师伊川文,习斋所批首数语,虽 似平常却很有意义,其文曰: 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国时难,惟余一死报君恩”, 未尝不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 又不觉废卷浩嘆,为生民怆惶久之。习斋的意思似乎只在慨感儒生之无 用,但其严重地责备偏重气节而轻事功的陋习,我觉得别有意义。生命是大 事,人能捨生取义是难能可贵的事,这是无可疑的,所以重气节当然决不能 算是不好。不过这里就难免有好些流弊,其最大的是什么事都只以一死塞责, 虽误国殃民亦属可恕。一己之性命为重,万民之生死为轻,不能不说是极大 的谬误。 那种偏激的气节说虽为儒生所唱道,其实原是封建时代遗物之复活,谓 为东方道德中之一特色可,谓为一大害亦可。如现时日本之外则不惜与世界 为敌,欲吞噬亚东,内则敢于破坏国法,欲用暴烈手段建立法西派政权,岂 非悉由于此类右倾思想之作祟欤。内田等人明言,即全国化为焦土亦所不惜, 但天下事成败难说,如其失败时将以何赔偿之?恐此辈所准备者亦一条老命 耳。 此种东方道德在政治上如占势力,世界便将大受其害,不得安宁,假如 世上有黄祸,吾欲以此当之。虽然,这只是说日本,若在中国则又略有别, 至今亦何尝有真气节,今所大唱而特唱者只是气节的八股罢了,自己躲在安 全地带,唱高调,叫人家牺牲,此与浸在温泉里一面吆喝“冲上前去”亦何 以异哉。清初石天基所着《传家宝》中曾记一则笑话云: 有父病延医用药,医曰,病已无救,除非有孝心之子割股感格,或 可回生。子曰,这个不难。医去,遂抽刀出,是时夏月,逢一人赤身熟 睡门屋,因以刀割其股肉一块。睡者惊起喊痛,子摇手曰,莫喊莫喊, 割股救父母,你难道不晓得是天地间最好的事么? 此话颇妙,习斋也生在那时候,想当同有此感,只是对于天下大约还有指望, 所以正经地责备,但是到了后来,这只好当笑话讲讲,再下来自然就不大有 人说了。 六月中阅《学记》始写此文,到七月底才了,现在再加笔削成此,却已 过了国庆日久矣了。(二十二年十月) □1933年 10月 25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一岁货声 从友人处借来闲步庵所藏一册抄本,名曰《一岁货声》,有光绪丙午(一 九○六)年序,盖近人所编,记录一年中北京市上叫卖的各种词句与声音, 共分十八节,首列除夕与元旦,次为二月至十二月,次为通年与不时,末为 商贩工艺铺肆。序文自署“闲园鞠农偶志于延秋山馆”,其文亦颇有意思, 今录于后: 虫鸣于秋,鸟鸣于春,发其天籁,不择好音,耳遇之而成声,非有 所爱憎于人也。而闻鹊则喜,闻鸦则唾,各适其适,于物何有,是人之 聪明日凿而自多其好恶者也。朝逐于名利之场,暮夺于声色之境,智昏 气馁,而每好择好音自居,是其去天之愈远而不知也。嗟乎,雨怪风盲, 惊心溅泪,诗亡而礼坏,亦何处寻些天籁耶?然而天籁亦未尝无也,而 观夫以其所蕴,陡然而发,自成音节,不及其他,而犹能少存乎古意者, 其一岁之货声乎。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乎其力, 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朋来亦乐,雁过留声,以供夫后来
第37页 君子。 凡例六则。其一云:“凡一岁货声注重门前,其铺肆设摊工艺赶集之类, 皆附入以补不足。”其二云:“凡货声率分三类,其门前货物者统称货郎, 其修作者为工艺,换物者为商贩,货郎之常见者与一人之特卖者声色又皆不 同。”其四云:“凡同人所闻见者,仅自咸同年后,去故生新,风景不待十 年而已变,至今则已数变矣。往事凄凉,他年寤寐,声犹在耳,留赠后人。” 说明货声的时代及范围种类已甚明瞭,其纪录方法亦甚精细,其五则云:“凡 货声之从口旁诸字者,用以叶其土音助语而已,其字下叠点者,是重其音, 像其长声与余韵耳。”如五月中卖桃的唱曰: 樱桃嘴的桃呕嗷噎啊.. 即其一例,又如卖硬面饽饽者,书中记其唱声曰: 硬面唵,饽啊饽.. 则与现今完全相同,在寒夜深更,常闻此种悲凉之声,令人抚然,有百感交 集之概。卖花生者曰: 脆瓤儿的落花生啊,芝麻酱的一个味来, 抓半空儿的——多给。 这种呼声至今也时常听到,特别是单卖那所谓半空儿的..大约因为应允多 给的缘故罢,永远为小儿女辈所爱好。昔有今无,固可嘆慨,若今昔同然, 亦未尝无今昔之感,正不必待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也。 自来纪风物者大都止于描写形状,差不多是谱录一类,不大有注意社会 生活,讲到店头担上的情形者。《嚯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中有这 几句话: “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很有破天荒的神气, 《帝京景物略》及《陶庵梦忆》亦尚未能注意及此。清光绪中富察敦崇着《燕 京岁时记》,于六月中记冰胡儿曰: “京师暑伏以后,则寒贱之子担冰吆卖曰:冰胡儿!胡者核也。”又七 月下记菱角鸡头曰: “七月中旬则菱芡已登,沿街吆卖曰:老鸡头,才下河。盖皆御河中物 也。”但其所记亦遂只此二事,若此书则专记货声,描模维肖,又多附以详 注,斯为难得耳。着者自序称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此言 真实不虚,若更为补充一句,则当云可以察知民间生活之一斑,盖挑担推车 设摊赶集的一切品物半系平民日用所必需,其闲食玩艺一部分亦多是一般妇 孺的照顾,阔人们的享用那都在大铺子里,在这里是找不到一二的。我读这 本小书,常常的感到北京生活的风趣,因为这是平民生活所以当然没有什么 富丽,但是却也不寒伧,自有其一种丰厚温润的空气,只可惜现在的北平民 穷财尽,即使不变成边塞也已经不能保存这书中的盛况了。 我看了这些货声又想到一件事,这是歌唱与吆喝的问题。中国现在似乎 已没有歌诗与唱曲的技术,山野间男女的唱和,妓女的小调,或者还是唱曲 罢,但在读书人中间总可以说不会歌唱了,每逢无论什么聚会在余兴里只听 见有人高唱皮簧或是崑腔,决没有鼓起■咙来吟一段什么的了。现在的文人 只会读诗词歌赋,会听或哼几句戏文,想去创出新格调的新诗,那是十分难 能的难事。中国的诗仿佛总是不能不重韵律,可是这从哪里去找新的根苗, 那些戏文老是那么叫唤,我从前生怕那戏子会回不过气来真是“气闭”而死, 即使不然也总很不卫生的,假如新诗要那样的唱才好,亦难乎其为诗人矣哉。 卖东西的在街上吆喝,要使得屋内的人知道,声音非很响亮不可,可是并不 至于不自然,发声遣词都有特殊的地方,我们不能说这里有诗歌发生的可能, 总之比戏文却要更与歌唱相近一点罢。卖晚香玉的道: 嗳..十朵,花啊晚香啊,晚香的玉来。 ——一个大钱十五朵。 什么“来”的句调本来甚多,这是顶特别的一例。又七月中卖枣者唱曰: 枣儿来,糖的咯哒喽。 尝一个再买来哎,一个光板喽。 此颇有儿歌的意味,其形容枣子的甜曰糖的咯哒亦质朴而新颖。卷末铺肆一 门中仅列粥铺所唱一则,词尤佳妙,可以称为掉尾大观也,其词曰: 喝粥咧,喝粥咧,十里香粥热的咧。 炸了一个焦咧,烹了一个脆咧,脆咧焦咧, 像个小粮船的咧,好大的个儿咧。 锅炒的果咧,油又香咧,面又白咧, 扔在锅来漂起来咧,白又胖咧,胖又白咧, 赛过烧鹅的咧,一个大的油炸的果咧。 水饭咧,豆儿多咧,子母原汤儿的绿豆的粥咧。 此书因系传抄本,故颇多错误,下半註解亦似稍略,且时代变迁虑其间 更不少异同,倘得有熟悉北京社会今昔情形如于君闲人者为之订补,刊印行 世,不特存录一方风物可以作志乘之一部分,抑亦间接有益于艺文,当不在
第38页 刘同人之《景物略》下也。(二十三年一月) □1934年 1月 17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一岁货声之余 去年冬天曾借闲步庵所藏抄本《一岁货声》手录一过,后来对西郊自然 居士说及,居士说在英国买到或是见过一本叫作《伦敦呼声》的书,可惜我 终于未得拜见,近日翻阅茀来则博士的文集,其中有《小普利尼时代的罗马 生活》与《爱迪生时代的伦敦生活》两篇很觉得可喜,在《伦敦生活》篇中 讲到伦敦呼声,虽然都即根据《旁观报》,说的很简略,却也足供参考,今 译出于下: 在爱迪生时代伦敦街上不但是景象就是声音也与现今的情形很有些 不同。半夜里,睡着的人常被更夫打门从梦中惊醒,迷迷胡胡的听他嗡 嗡的报告时刻,听他退到街上响着的铃声。在白天里,据说没有东西比 那伦敦的呼声更会使得外国人听了诧异,使得乡下绅士出惊的了。洛及 卡佛来勋爵离开他那庄园的静默,乌司得郡绿的路径和原野的寂静,来 到伦敦大道上的时候,他时常说他初上城的一星期里,头里老是去不掉 那些街上的呼声,因此也睡不着觉。可是维尔汉尼昆却正相反,他觉得 这比百灵的唱歌和夜莺的翻叫还好,他听这呼声比那篱畔林中的一切音 乐还觉得喜欢。 伦敦呼声在那时候可以分作两种,即声乐与器乐。那器乐里包含着 敲铜锅或熬盘,各人都可自由的去整个时辰的敲打,直闹得全街不宁, 居民几乎神经错乱。阉猪的所吹的画角颇有点儿音乐味,不过这在市内 难得听到,因为该音乐家所割治的动物并不是街上所常有的东西。但是 声乐的各种呼声却更多种多样。卖牛奶的尖声叫得出奇,多感的人们听 了会牙齿发酸。扫烟通的音调很是丰富,他的呼声有时升到最尖的高音, 有时也降到最沉的低音去。同样的批评可以应用于卖碎煤的,更不必说 那些收破玻璃和砖屑的了。箍桶的叫出末了的一字用一种空音,倒也并 不是没有调和。假如听那悲哀庄严的调子,问大家有没有椅子要修,那 时要不感到一种很愉快的幽郁是不可能的。一年中应该腌黄瓜和小黄瓜 的时候,便有些歌调出来叫人听了非常的舒服,只是可惜呀,这正同夜 莺的歌一样,在十二个月里止有两个月能够听到。这是真的,那些呼声 大抵不很清楚,所以极不容易辨别,生客听了也猜不出唱歌的所卖是什 么东西,因此时常看见乡村里来的孩子跑出去,要想问修风箱的买苹果, 或问磨刀剪的买生姜饼。即使文句可以明瞭的听出,这也无从推知那叫 喊者的职业。例如吆喝有工我来做,谁能知道这是割稻的呢?然而在女 王安尼朝代,也同我们的时代一样,有许多人他全不理会街上呼声的谐 调,他不要听阉猪的画角的低诉,像聋似的对于那割稻的声音,而且在 他的野蛮的胸中听了修椅子的音乐的请求也并不发生什么反应。我们曾 听说有这样一个人,他拿钱给一个用纸牌看婚姻的,叫他不要再到他这 条街里来。但是结果怎样呢?所有用纸牌看婚姻的在明天早上都来他门 口走过,希望同样的用钱买走哩。 原书小注引斯威夫德的《给斯德拉的日记》一七一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的 一节云:“这里有一个吵闹的狗子,每天早晨在这个时候来烦扰我,叫唤着 白菜和甘蓝。现在他正来闹着了。我愿他顶大的一棵白菜塞住他的嗓子。” 在这里,我们固然看出斯威夫德牧师照例的那种狠相,但也可以想见那卖白 菜的朋友怎样出力,因为否则他或者当不至于这样的被咒骂了。 我不知道中国谁的日记或笔记里曾经说起过这些事情,平日读书太少实 在说不出来,但如《越缦堂日记》《病榻梦痕录》等书里记得似乎都不曾有, 大约他们对于这种市声不很留意,说不上有什么好恶罢。我只记得章太炎先 生居东京的时候,每早听外边卖鲜豆鼓的呼声,对弟子们说,“这是卖什么 的?natto,natto,叫的那么凄凉?”我记不请这事是钱德潜君还是龚未生 君所说的了,但章先生的批评实在不错,那卖“纳豆”的在清早冷风中在小 巷里叫唤,等候吃早饭的人出来买她一两把,而一把草苞的纳豆也就只值一 个半铜元罢了,所以这确是很寒苦的生意,而且做这生意的多是女人,往往 背上背着一个小儿,假如真是言为心声,那么其愁苦之音也正是无怪的了。 北京叫卖声中有卖硬面饽饽的约略可以相比,特别在寒夜深更,有时晚睡时 买些来吃,味道并不坏,但是买来时冻得冰凉的,那“双喜字加糖”之类差 不多要在火炉上烤了吃才好了。 (廿三年二月十日记) □1934年
第39页 2月 10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清嘉录 《清嘉录》十二卷,吴县顾禄着,记述吴中岁时土俗,颇极详备,光绪 戊寅(一八七八)有重刊本,在《啸园丛书》中,现今甚易得。原书初刊于 道光中,后在日本翻刻,啸园葛氏所刻已是第三代,所谓孙子本矣,校雠不 精,多有讹字,唯其流通之功不可没耳。 顾禄字总之,又字铁卿,所着书除《清嘉录》外,寒斋仅有《颐素堂丛 书》八种,《颐素堂诗钞》六卷。丛书中第五种曰《御舟召见恭纪》为其高 祖嗣立原着。第七种《山堂五箴》为其友韦光黻着。第四种《菸草录》与褚 逢椿共着,余皆顾氏自作。其一曰《雕虫集》,内小赋三十四篇。二曰《紫 荆花院排律》,凡试帖诗四十首。三曰《骈香俪艷》,仿《编珠》之例,就 花木一类,杂采典故,列为百五十偶。六曰《省闱日纪》,道光壬午(一八 二二)秋与韦光黻应乡试纪行之作,七月朔至八月二十日,共历五十日。八 曰《买田二十约》,述山居生活和理想,简而多致。以上五书均可以窥见作 者的才情韵致,而《日纪》与《二十约》尤佳。如《二十约》之十九曰: 约、酒酣灯灺,间呼子墨,举平日乡曲所目经耳历者,笔之于简, 以恣滑稽调笑,至如朝事升沉,世情叵测,居山不应与闻。 《日纪》在八月项下云: 十七日戊午,平明出万绿山庄,万枝髠柳,烟雨迷离,舟中遥望板屋土 墙,幽邃可爱。舟人挽纤行急,误窜入罾网中,遂至勃谿。登岸相劝,几为 乡人所窘,偿以百钱,始悻悻散。行百余里,滩险日暮,不敢发,约去港口 数里泊。江潮大来,荻芦如雪,肃肃与内相搏。推窗看月,是夕正望,宛如 紫金盘自水中涌出。水势益长,澎湃有声,与君绣侣梅纵谈,闻金山蒲牢声, 知漏下矣,覆絮衾而眠。 正可说大有《吴船》之嗣响也。 《颐素堂诗钞》六卷,共古今体诗三百二首,道光乙酉(一八二五)年 刊本,刻甚精工。诗中大抵不提岁月,故于考见作者生活方面几乎无甚用处, 唯第三卷诗三十七首皆咏苏州南京中间景物,与《省闱日纪》所叙正合,知 其为道光壬午秋之作耳。《雕虫集》刊于嘉庆戊寅(一八一八),褚逢椿序 云,顾君总之髫龄时所撰也。《颐素堂诗钞》出板于七年后,林衍源序云, 总之之才为天所赋,尚在少年,而诗之多且工若是,是则可传也。约略因此 可以知其年辈,其生卒出处则仍未知其详。至于诗,诸家序跋题词虽然很是 称扬,但在我外行看去却并不怎么好,卷五中这一首诗似乎要算顶好了,题 曰《过某氏园》: 我昔曾经此,春风绕砌香。 今来能几日,青草似人长。 风竹忽敲户,雨花时堕墙。 谁将盛罗绮,珍重惜韶光。 《清嘉录》十二卷这恐怕是顾氏最重大的业绩了罢。如顾承序中所说: “荟萃群书,自元日至于岁除,凡吴中掌故之可陈,风谣之可采者,莫不按 节候而罗列之,名之曰《清嘉录》,洵吾吴未有之书也。”凡每卷记一月的 事情,列项目共二百四十二,纪述之后继以徵引,间加考证。如顾日新序中 所说:“访诸父老,证以前闻,纠缪摘讹,秩然有体。庄子谓道在蝼蚁,道 在尿溺。夫蝼蚁尿溺至微且浊矣,而不嫌每下而愈况,盖天地之至道贯于日 用人事,其传之于世者皆其可笔之于书者也。”称赞与辩解混合的说法在当 时大约也不可少,其意思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未免说的旧式一点罢了。我们 对于岁时土俗为什么很感到兴趣,这原因很简单,就为的是我们这平凡生活 里的小小变化。人民的历史本来是日用人事的连续,而天文地理与物候的推 移影响到人事上,便生出种种花样来,大抵主意在于实用,但其对于季节的 反应原是一样的。在中国诗歌以及绘画上这种情形似乎亦很显着,普通说文 学滥调总是风花雪月,但是滥调则不可,(凡滥调均不可,)风花雪月别无 什么毛病,何足怪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与看见泥土黑了想到可 以下种,同是对于物候变迁的一种感觉,这里不好说雅俗之分,不过实者为 实用所限,感触不广,华或虚者能引起一般的兴趣,所以仿佛更多诗意了。 在这上面再加上地方的关系,更是复杂多趣,我们看某处的土俗,与故乡或 同或异,都觉得有意味,异可资比较,同则别有亲近之感。《清嘉录》卷四 记立夏日风俗,其“秤人”一条云: 家户以大秤权人轻重,至立秋日又秤之,以验夏中之肥瘠。蔡云《吴 歈》云,风开绣阁飏罗衣,认是鞦韆戏却非,为挂量才上官秤,评量燕 瘦与坏肥。 南方苦热,又气候潮湿,敌入夏人常眠食不服,称曰蛀夏,秤人之俗由是而
第40页 起,若在北地则无是矣。又卷五记梅雨有“梅水”一条云: 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徐士鋐 《吴中竹枝词》云,阴睛不定是黄梅,暑气薰蒸润绿苔,瓷瓮竞装天雨 水,烹茶时候客初来。案长元吴志皆载梅天多雨,雨水极佳,蓄之瓮中, 水味经年不变。又《昆新合志》云,人于初交霉时备缸瓮贮雨,以其甘 滑胜山泉,嗜茶者所珍也。 正如卷首例言所说:“吴越本属一家,而风土大略相同,故书中杂引浙 俗为最繁”,这里记的原是吴俗,而在我读了简直觉得即是故乡的事情了。 我们在北京住惯了的平常很喜欢这里的气候风土,不过有时想起江浙的情形 来也别有风致,如大石板的街道,圆侗的高大石桥,砖墙瓦屋,瓦是一片片 的放在屋上,不要说大风会刮下来,就是一头猫走过也要格格的响的。这些 都和雨有关系。南方多雨,但我们似乎不大以为苦。雨落在瓦上,瀑布似的 掉下来,用竹水熘引进大缸里,即是上好的茶水。在北京的屋瓦上是不行的, 即使也有那样的雨。出门去带一副钉鞋雨伞,有时候带了几日也常有,或者 不免淋得像落汤鸡,但这只是带水而不拖泥,石板路之好处就在此。不过自 从维新志士拆桥挖石板造马路拉东洋车之后情形怕大不相同了,街上走走也 得拖泥带水,目下唯一余下的福气就只还可以吃口天落水了罢。从前在南京 当学生时吃过五六年的池塘水,因此觉得有梅水可吃实在不是一件微小的福 气呀。 〔附记〕案明谢在杭《五杂组》卷三云:“闽地近海,井泉水多咸,人 家惟用雨水烹茶,盖取其易致而不臭腐,然须梅雨者佳。江北之雨水不堪用 者,屋瓦多粪土也。”又卷十一云:“闽人苦山泉难得,多用雨水,其味甘 不及山泉而清过之。然自淮而北则雨水苦黑,不堪烹茶矣,惟雪水冬月藏之, 入夏用乃绝佳。夫雪固雨所凝也,宜雪而不宜雨,何故?或曰,北地屋瓦不 净,多秽泥涂塞故耳。”此两节均说明北方雨水不能用之故,可供参证。 〔附〕日本知言馆刻《清嘉录》序(朝川鼎) 近刻清人诗集舶到极多,以余所见尚有二百余部,而传播之广且速莫顾 君铁卿《颐素堂诗钞》若也,梓成于道光庚寅首夏,而天保辛卯三月余得诸 江户书肆玉岩堂,盖冬帮船所致也。夫隔海内外而商舶往来一年仅不过夏冬 两度,又且长崎之于江户相距四十日程而远,然而其书刻成不一年,自极西 而及于极东,所谓不胫而走,是岂偶然哉。今诵其诗,各体咸备,众妙悉臻, 彬彬风雅,比兴不坠,如咏古诸什最多杰作,皆中晚唐人之诗,宜其行远而 传世也。末又附《清嘉录》十二卷,盖纪吴中民间时令也。吴古扬州地,东 际大海,西控震泽,山川衍沃,水陆所凑。唐宋以来号称繁华之区,亦江南 一大都会也。如星野山川城郭土田人物食货灾祥艺文之类,县志邑乘或能详 之,至其岁时琐事则略而不言,即一二言之,亦不致详细,盖恐其涉芜杂也, 然土风民情于是可见,则其所关系亦自不小,岂可阙哉。古有采诗之政,以 观民风,今无其政,又无其诗,在上之人何以周知天下风俗而移易之,然则 纪其土风以备採择,亦古人贡诗之意也。顾君诗人也,其合而刻之意或在斯 乎,故于土俗时趋推其来由,寻其沿习,慎而不漏,该而不侈,考证精确, 纤悉无遗,然后土风可以观,民情可以知矣。是在上之人固所欲闻者也,若 其广耳目而资学问,抑又余波所及,而余辈受赐多矣。余私心窃谓填海为平 地,缩地为一家,倘获亲接麈教,闻所未闻,不知当何如愉快也,怅矣心飞, 无翼何致,徒付一浩嘆耳。岂意君亦谬闻余虚名,壬辰五月扇头题诗及画托 李少白以见寄示,且属题词于《清嘉录》,余才学谫劣,何能任之,然倾慕 之久,又何可无一言题简端以结知缘。于是与二三子相谋,先将翻刻其书, 更为叙行之,而余适婴大疾,濒死数矣,至今笔砚荒废,尘积者三四年,以 故迁延度岁,不果其志,深以为恨。久居安原三平好学乐善,勇乎见义而为, 一日慨然谓余曰,顾君之于先生可不谓相知乎,而吾亦妄承先生曲知久矣, 若无知于知,何以相知之为,吾当为先生代刻之,庶几其不负相知哉。遂捐 俸授梓,今兹丁酉七月校刻竣工,适又闻甲斐门人大森舜民亦将刻《颐素堂 诗钞》,今与斯书合而行之,其传播之广且速亦如前日自西而东,海之内外 无所不至,岂不愉快哉,然后乃知顾君必不以余为负相知,抑又二子之赐也。 因序。 天保八年丁酉八月,江户后学朝川鼎撰。 案,《颐素堂诗钞》六卷,我所有的一部是道光乙酉刻本,据前序则云
第41页 刻于庚寅,岂五年后重刊耶。原本《清嘉录》似亦附诗钞后,但未能得到, 日本重刊本曾于民国前数年在东京买到过,后复失去,今年五月又在北平隆 福寺街得一部,有旧雨重逢之喜,今抄录其序文于此,以供参考焉。(廿三 年五月十五日记) 又案,顷于玻璃厂得原刻《清嘉录》四册,内容与翻本无异,唯题辞多 二纸,有日本大洼天吉等三人诗九首。大洼诗序云:“予读顾总之先生《清 嘉录》,艷羡吴趋之胜,梦寐神游,不能忘于怀也。比先生书近作七首赠朝 川善庵以求序,并征我辈题词,因和原韵,并编次录中事,臆料妄想,率成 七首,梦中呓语,敢步后尘,聊博齿粲而已。”善庵盖即朝川鼎,题诗见寄 据前序在壬辰五月,然则此题辞补刻自当更在其后矣。但日本刻本反没有这 些诗,亦不知何故。(六月十一日再记) □1934年 3月 10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五老小简 《五老集》又名《五老小简》,不知系何人所编,我所有的一册是日本 庆安三年(一六五○)重刊本,正当清初顺治七年,原本或者是明人编选的 罢。书凡二卷,共分五部,上卷之一为苏东坡,二为孙仲益,下卷之一为卢 柳南,二为方秋崖,三为赵清旷,桂未谷跋《颜氏家藏尺牍》(今刻入《海 山仙馆丛书》中)云,“古人尺牍不入本集,李汉编昌黎集,刘禹锡编河东 集,俱无之。自欧苏黄吕,以及方秋崖卢柳南赵清旷,始有专本。”方卢赵 的尺牍专本惜未得见,今此书中选有一部分,窥豹一斑,亦是可喜,虽然时 有误字,读下去如飞尘入目,觉得少少不快。 前年夏天买得明陈仁锡编的《尺牍奇赏》十四卷,曾题其端云:“尺牍 唯苏黄二公最佳,自然大雅。孙内简便不免有小家子气,余更自邻而下矣。 从王稚登吴从先下去,便自生出秋水轩一路,正是不足怪也。”这里,在孙 与王吴之间,正好把卢方赵放进去,前后联成一气。我们从东坡说起,就《五 老小简》中挑出一两篇为例,如与程正辅之一谢赐餐云: 轼启,漂泊海上,一笑之乐固不易得,况义兼亲友如公之重者乎, 但治具过厚,惭悚不已。经宿尊体佳胜,承即解舟,恨不克追饯。涉履 甚厚重,早还为望。不宣。 又如与毛泽民谢惠茶云: 轼启,寄示奇茗,极精而丰,南来未始得也。亦时复有山僧逸民, 可与共赏,此外但缄而去之尔。佩荷厚意,永以为好。 随手写来,并不做作,而文情俱胜,正到恰好处,此是坡公擅场。孙仲益偶 能得其妙趣,但是多修饰,便是毛病。如其贺孟少傅殿京口云: 伏闻制除出殿京口,长城隐然与大江为襟带,而刘玄德孙仲谋之遗 迹犹在也。缓带之余,持一觞以酹江月,无愧于古人矣。 此简在《内简尺牍》及《五老集》均在卷首,便取以为例。又与前人谢惠茶 云: 伏蒙眷记,存录故交,小团斋酿,遣骑驰贶,谨已下拜,便欲牵课 小诗占谢,衰老废学,须小间作捻髭之态也。 前者典太多,近于虚文,后者捻髭之态大可不作,一作便有油滑气,虽然比 起后人来还没有那么俗。现在再将卢方赵三公的小简抄出为例,各取其卷首 的一篇,以免有故意挑剔之弊。卢柳南答人约观状元云: 圣天子策天下英豪而赐之官,为首选者既拜命,拥出丽正门,黄旗 塞道,青衫被体,马蹄蹀躞,望灞头而去,观者云合,吁!亦荣矣。然 子欲为观人者乎,欲为人所观者乎。若欲为人所观,则移其所以观人者 观书。 方秋崖回惠海错云: 某以贫故食无鱼,以旱故羹无蔬,日煮涧泉,饭脱栗耳。海物惟错, 半含苍潮,所谓眼中顿有两玉人也。 赵清旷贺人架楼云: 某兹审华楼经始,有烨其光,门下修五凤楼手段,规模自是宏阔, 将见百尺告成,笑语在天上矣。这几篇尺牍看去部很漂亮,实在是不大 高明,其毛病是,总说一句,尺牍又变成古文了。尺牍向来不列入文章之内, 虽然“书”是在内,所以一个人的尺牍常比“书”要写得好,因为这是随意 抒写,不加造作,也没有畴范,一切都是自然流露。但是如上文所说,自欧 苏以后尺牍有专本,也可以收入文集了,于是这也成为文章,写尺牍的人虽 不把他与“书”混同,却也换了方法去写,结果成了一种新式古文,这就有 点不行了。桐城派的人说做古文忌用尺牍语,却不知写尺牍也正忌做古文, 因为二者正是针锋相对地不同。上边卢的一篇却是八大家手笔,或者可以说 是王半山的一路罢?方赵则是六朝谢启之化骈为散者,颇适宜于枯窘及典制 题,不过情趣索然,这正是副启又变做正启之故也。我们再举后来几家,这
第42页 种情形更为明显,如《尺牍奇赏》中所选王百榖九日邀友人云: 空斋无一技菊,大为五柳先生揶揄。但咏满城风雨近重阳,便昏昏 欲睡,足下幸过我一破寂寥。 又送笔云: 惟此毛锥子,铦锋淬砺,一扫千军,知子闯钟王之门,得江淹之梦, 谨今听役左右。 又吴从先借木屐云: 雨中兀坐,跬步难移,敢借木履为半日之用,虽非赌墅之游,敢折 东山之齿。 把这些与东坡去比,真觉得相去太远了。明季这群人中到底要算袁中郎最好, 有东坡居士之风,归钱也有可取,不过是别一路,取其还实在罢了。 〔附记〕《茶香室四钞》卷十有《宋人小简》一则,引宋朱弃《曲洧旧 闻》云: 旧说欧阳公虽作一二十字小简亦必属稿,然明白平易,若未尝经意 者,东坡大抵相类,至黄鲁直始专集取古人才语以叙事,士大夫翁然从 之,亦一时所尚而已。方古文未行时,虽小简亦多用四六,而世所传宋 景文《刀笔集》务为奇险,至或作三字韵语,近世盖未之见。予在馆中 时盛暑,傅崧卿给事以冰馈同舍,其简云,“蓬莱道山,群仙所游,清 异人境,不风自凉,火云腾空,莫之能炎,饷之冰雪,是谓附益。”读 者莫解,或曰,此《灵棋经》耶?一坐大笑。 明谢肇淛《五杂组》卷十四云: 近时文人墨客,有以浅近之情事而敷以深远之华,以寒暄之套习而 饰以绮绘之语,甚者词藻胜而谆切之谊反微,刻画多而往复之意弥远。 此在笔端游戏,偶一为之可也,而动成卷帙,其丽不亿,始读之若可喜, 而十篇以上稍不耐观。百篇以上无不呕哕矣。而啖名俗子裒然千金享之, 吾不知其解也。此盖对王百榖等人而发,所说亦颇平允。 (廿三年三月) □1934年 3月 28日刊《大公报》,暑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花镜 小时候见过的书有些留下很深的印象,到后来还时常记起,有时千方百 计的想找到一本来放在书架上,虽然未必是真是要用的书。或者这与初恋的 心境有点相像罢?但是这却不能引去作为文艺宣传的例,因为我在书房里念 了多年的经书一点都没有影响,而这些闲书本来就别无教训,有的还只是图 画而非文字,它所给我的大约单是对于某事物的一种兴趣罢了。假如把这也 算作宣传,那么也没有什么不可,天地万物无不有所表示,即有所宣传也, 不过这原是题外闲文,反正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所记得的书顶早的是一部《毛诗品物图考》。大抵是甲午年我正在读 “上中”的时候,在亲戚家里看见两本石印小板的《图考》,现在想起来该 是积山书局印的,觉得很是喜欢,里边的图差不多一张张的都看得熟了。事 隔多年之后遇见这书总就想要买,可是印刷难得好的,去年冬天才从东京买 得一部可以算是原刻初印,前后已相去四十年了。这是日本天明四年(一七 八四)所刊,着者冈元凤,原是医师,于本草之学素有研究,图画雕刻亦甚 工致,似较徐鼎的《毛诗名物图说》为胜。《图说》刻于干隆辛卯(一七七 一),序中自称“凡钓叟村农,樵夫猎户,下至舆台皂隶,有所闻必加试验 而后图写”,然其成绩殊不能相副,图不工而说亦陈旧,多存离奇的传说, 此殆因经师之不及医师欤。同样的情形则有陈大章的《诗传名物集览》,康 熙癸已(一七一三)刊;与江村如圭的《诗经名物辨解》,书七卷,刊于享 保十五年(一七三○),即清雍正八年也,江村亦业医,所说也比《集览》 更简要。《毛诗名物图说》日本文化五年(一八○八)有翻刻本,丹波元简 有序,亦医官也。 其次是陆氏《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在族人琴逸公那里初次见到,是 一册写刻甚精的白纸印本,三十多年来随处留意却总没有找着这样的一本 书。现在所有的就是这些普通本子,如明毛晋的《广要》,清赵佑的《校正》, 焦循的《陆疏疏》,丁晏的《校正》,以及罗振玉的《新校正》。丁罗的征 引较详备,但据我外行的私见看来却最喜欢焦氏的编法,各条校证列注书名, 次序悉照《诗经》先后,似更有条理。罗本最后出,却似未参考赵焦诸本, 用那德国花字似的仿宋聚珍板所印,也觉得看了眼睛不大舒服,其实这也何 妨照那《眼学偶得》或《读碑小笺》的样子刻一下子,那就要好得多了。日 本渊在宽有《陆疏图解》四卷附一卷,安永八年(一七七九)所刻,大抵根 据《广要》毛氏说作为图像,每一叶四图,不及《名物图考》之精也。 末后所想说的是平常不见经传的书,即西湖花隐翁的《秘传花镜》。《花 镜》六卷,有康熙戊辰(一六八八)序,陈淏子着,题叶又称陈扶摇,当系
第43页 其字。其内容,卷一花历新裁,凡十二月,每月分占验事宜两项;卷二课花 十八法,附花间日课,花园款设,花园自供三篇;卷三花木类考;卷四藤蔓 类考;卷五花草类考;卷六禽兽鳞虫考附焉。讲起《花镜》自然令人想到湖 上笠翁的《闲情偶寄》,其卷五种植部共五分七十则,文字思想均极清新, 如竹柳诸篇都是很可喜的小品,其余的读下去也总必有一二妙语散见篇中, 可以解颐。这是关于花木的小论文,有对于自然与人事的巧妙的观察,有平 明而新颖的表现,少年读之可以医治作文之笨,正如竹之医俗,虽然过量的 服了也要成油滑的病症。至于《花镜》,文章也并不坏,如自序就写得颇有 风致,其态度意趣大约因为时地的关系罢,与李笠翁也颇相像,但是这是另 外一种书,勉强的举一个比喻,可以说是《齐民要术》之流罢?本来也可说 是《本草纲目》之流,不过此乃讲园圃的,所以还以农家为近。他不像经学 家的考名物,专坐在书斋里翻书,徵引了一大堆到底仍旧不知道原物是什么。 他把这些木本藤本草本的东西一一加以考察,疏状其形色,说明其喜恶宜忌, 指点培植之法,我们读了未必足为写文字的帮助,但是会得种花木,他给我 们以对于自然的爱好。我从十二三岁时见到《花镜》,到现在还很喜欢他, 去年买了一部原刻本,虽然是极平常的书,我却很珍重他不下于现今所宝贵 的明板禁书,因为这是我老朋友之一。我从这里认识了许多草木,都是极平 常,在乡间极容易遇见,但是不登大雅之堂,在花园里便没有位置,在书史 中也不被提及的。例如淡竹叶与紫花地丁,射干即胡蝶花,山踯躅即映山红, 虎耳草即天荷叶,平地木即老勿大。这里想起昔时上祖坟的事,春天采映山 红,冬天拔取老勿大,前几时检阅旧日记找出来的一节纪事可以抄在这里, 时光绪己亥(一八九九)十月十六日也。 午至乌石墓所,拔老勿大约三四十株。此越中俗名也,即平地木, 以其不长故名。高仅二三寸,叶如栗,子鲜红可爱,过冬不调,乌石极 多,他处亦有之。性喜阴,不宜肥,种之墙阴背日处则明岁极茂,或天 竹下亦佳,须不见日而有雨露处为妙。 这个记载显然受着《花镜》的影响,山头拔老勿大与田间拔“草紫”(即紫 云英)原是上坟的常习,因为贪得总是人情,但拿了回来草紫的花玩过固然 也就丢了,嫩叶也瀹食了,老勿大仍在盆里种得好好的,明年还要多结许多 子,有五六个一串的,比在山时还要茂盛,而且琐琐的记述其习性,却是不 佞所独,而与不读《花镜》的族人不相同者也。《花镜》卷三记平地木,寥 寥数行,却亦有致: 平地木高不盈尺,叶似桂,深绿色,夏初开粉红细花,结实似南天 竹子,至冬大红,子下缀可观。其托根多在瓯兰之傍,虎茨之下,及岩 壑幽深处。二三月分栽,乃点缀盆景必需之物也。 即以此文论,何遽不及《南方草木状》或《北户录》耶? 我初次见《花镜》是在一位族兄那里,后来承他以二百文卖给我,现在 书已遗失,想起来是另一板本,与我所有者不同。他是一斋公的曾孙,杜煦 序茹敦和《越言释》云:“周君一斋读而悦之,缩为巾箱本重梓单行,俾越 人易于家置一编。”惜此本不可得,现在常见者也只有啸园重翻本罢了。章 实斋《文史通义》板旧亦藏于其家,后由谭复堂斡旋移至杭州官书局,修补 重印行世(见《复堂日记》),而李莼客日记中谓周某拟以章板刨去改刻时 文,既于事实不合,且并缺乏常识矣。常闻有锯分石碑之传说,李君殆从这 里想像出来的吧? (廿三年三月) □1934年 4月 2日刊《华北日报》,暑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颜氏家训 南北朝人的有些着作我颇喜欢。这所说的不是一篇篇的文章,原来只是 史或子书,例如《世说新语》、《华阳国志》、《水经注》、《洛阳伽蓝记》、 以及《颜氏家训》。其中特别又是《颜氏家训》最为我所珍重,因为这在文 章以外还有作者的思想与态度都很可佩服。通行本二卷,我所有的有明颜嗣 慎、吴惟明、郝之壁、程荣、黄嘉惠各刊本,清朱拭刊本,《四部丛刊》景 印明冷宗元刊本,别有七卷本系从宋沈氏本出,今有知不足斋刊本,抱经堂 注本,近年渭南严氏重刻本及石印本。注本最便读者,今有石印本尤易得。 严氏将卢本补遗重校等散入各条注中,其意甚善,惜有误脱,不能比石印本 更好也。 据《四库书目提要》说,《颜氏家训》在唐志宋志里都列在儒家,“然 其中《归心》等篇深明因果,不出当时好佛之习,又兼论字画音训,并考正
第44页 典故。品第文艺,曼衍旁涉,不专为一家之言。今特退之杂家,从其类焉。” 这种升降在现在看来本无关系,而且实在这也不该列入儒家,因为他的思想 比有些道学家要宽大得多,或者这就是所谓杂也未可知,但总之是不窄,就 是人情味之所在,我觉得兼好法师之可喜者也就在此。卢召弓序云: 呜呼,无用之言,不急之辩,君子所弗贵。若夫六经尚矣,而委曲 近情,纤悉周备,立身之要,处世之宜,为学之方,盖莫善于是书。人 有意于训俗型家者,又何庸舍是而叠床架屋为哉。对于《颜氏家训》的 批评,此言可谓最简要得中。《提要》云:“今观其书,大抵于世故人情深 明利害,而能文之以经训。”经训与否暂且不管,所谓世故人情也还说得对, 因为这书的好处大半就在那里。直斋称为古今家训之祖,但试问有那个孙子 及得他来,如明霍渭崖的《家训》简直是胡说一起,两相比较可知其优劣悬 殊矣。 六朝大家知道是乱世,颜君由梁入北齐,再入北周,其所作《观我生赋》 云,“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注谓已三为亡国之人,但是不二三 年而又入隋,此盖已在作赋之后钦。积其一身数十年患难之经验,成此二十 篇书以为子孙后车,其要旨不外慎言检迹,正是当然。易言之即苟全性命于 乱世之意也。但是这也何足为病呢,别人的书所说无非也只是怎样苟全性命 于治世而已,近来有识者高唱学问易主赶快投降,似乎也是这一路的意思罢。 不过颜君是古时人,说的没有那么直截,还要蕴藉一点,也就消极得多了, 这却是很大的不同。《教子》篇中末一则云: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日,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 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 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此事传诵已久,不但意思佳,文字亦至可喜。其自然大雅处或反比韩柳为胜。 其次二则均在《风操》篇中,一云: 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 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 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飘摇舟诸,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北 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 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 卢注云,“以不雨泣为密云,止可施于小说,若行文则不可用之,适成鄙俗 耳。”我想这亦未必尽然,据注引《语林》中谢公事,大约在六朝这是一句 通行俗语,所以用人,虽稍觉古怪,似还不至鄙俗,盖全篇的空气均素雅也。 又一云: 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瓦书符,作诸厌胜。 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凡如此比,不 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弹议所当加也。 这两则都可以见颜君的识见,宽严得中,而文词温润与情调相副,极不易得。 文中“章断注连”,卢本无注。查日本顺源在承平年中(九三一至七年)所 编《倭名类聚抄》,调度部十四祭祀具七十下云注连,引云注连章断,注云 师说注连之梨久倍奈波,章断之度大智。案之梨久倍奈波,日本古书写作端 出之绳,《和汉三才图会》(原汉文)十九云,“神前及门户引张之,以辟 不洁,其绳用稻藁,每八寸许而出本端,数七五三茎,左绚之,故名。”之 度太智者意云断后,此语少见,今大抵训为注连同谊。此种草绳,古时或以 圈围地域,遮止侵入,今在宗教仪式上尚保存其意义,悬于神社以防亵渎, 新年施诸人家入口,则以辟邪鬼也。《家训》意谓送鬼出门,悬绳于外,阻 其复返,大旨已可明白,至于章断注连字义如何解释,则尚未能确说耳。又 《文章》篇中云: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 独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 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 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云,言不喧 哗也。吾每嘆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意耳。 此是很古的诗话之一,可谓要言不烦,抑又何其“有情致”耶。后来作 者卷册益多,言辞愈富,而妙悟更不易得,岂真今不如古,亦因人情物 理难能会解,故不免常有所蔽也。 颜之推是信奉佛教的,其《养生》《归心》两篇即说此理,《四库书目 提要》把这原因归之于当时风习,虽然原来意思亦是轻佛重儒,不过也还说
第45页 得漂亮。朱轼重刊《家训》,加以评点,序文乃云: 始吾读颜侍郎家训,窃意侍郎复圣裔,于非礼勿视听言动之义庶有 合,可为后世训矣,岂惟颜氏宝之已哉。及览《养生》《归心》等篇, 又怪二氏树吾道敌,方攻之不暇,而附会之,侍郎实忝厥祖,欲以垂训 可乎。 他自己所以“逐一评校,以涤瑕着微”,其志甚佳,可是实行不大容易。如 原文云,“明非尧舜周孔所及也”,便批云,“忽出悖语,可惜可惜,”不 知好在何处,由我看去,岂非以百步笑五十步乎?且即就上述序文而言,文 字意思都如此火气过重,拿去与《家训》中任何篇比较,优劣可知,只凭二 氏树吾道敌这种意见,以笔削自任,正是人苦不自知也。我平常不喜欢以名 教圣道压人的言论,如李慈铭的《越中先贤祠目》中序例八云:“王仲任为 越士首出,《论衡》一书,千古谈助,而其立名有违名教,故不与”,这就 是一例,不妨以俞理初所谓可憎一词加之。《国风》三卷十二期载有《醉余 随笔》一卷,系洪允祥先生遗着,其中一则云: 韩柳并称而柳较精博,一闢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李杜并称而李较空 明,一每饭不忘君,一则篇篇说妇人与酒也,妇人与酒之为好诗料,胜所谓 君者多矣。 这却说得很有趣,李杜的比较我很贊同,虽然我个人不大喜欢豪放的诗文, 对于太白少有亲近之感。柳较精博或者未必,但胜韩总是不错的,因为他不 讲那些圣道,不卫道故不闢佛耳。洪先生是学佛的,故如此立言,虽有小偏, 正如颜君一样亦是人情所难免,与右倾的道学家之咆哮故自不同。 《家训》末后《终制》一篇是古今难得的好文章,看彻生死,故其意思 平实,而文词亦简要和易,其无甚新奇处正是最不可及处,陶渊明的《自祭 文》与《拟輓歌辞》可与相比,或高旷过之。陶公无论矣,颜君或居其次, 然而第三人却难找得出了。篇中有云: 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 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时斋供,及 尽忠信不辱其亲,所望于汝也。 朱轼于旁边大打其槓子,又批云,“语及内典,便入邪慝。”此处我们也用 不着再批,只须把两者对比了看,自然便知。我买这硃批本差不多全为了那 批语,因为这可以代表道学派的看法,至于要读《家训》还是以抱经堂本为 最便利,石印亦佳,只可惜有些小字也描过,以致有误耳。(廿三年四月) □1934年 4月 14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甲行日注 《甲行日注》八卷,署名木拂纂,原刻在《荆驼逸史》内,民国二年刘 承干重刊,即《叶天寥年谱》下半部。天寥为明末江南名士,夫妇子女皆能 文,三女小鸾早死最有名,全家着作合为《午梦堂集》十种,叶德辉有重刊 本,又辑刻关于小鸾的文献为《疏香阁遗录》四卷,颇便读者。天寥自着《年 谱》二卷,明亡以后隐于佛门,别为日记即《甲行日注》,起乙酉(一六四 五)八月,迄戊子九月,凡三年余。《午梦堂集》和《年谱》我都读过一遍, 但最喜欢的还是这部日记,因为到了甲申他已是五十六岁,从前经过了好些 恩爱的苦难,现在却又遇着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他受了这番锻鍊,除去 不少的杂质与火气,所表现出来的情意自然更为纯粹了。虽然情形稍有不同, 我觉得黄山谷的《宜州家乘》在这里似乎可以相比。《甲行日注》里所记的 是明遗民的生活,所以第一显着的当然是黍离麦秀的感慨,而这里又特别加 上种族问题,更觉得痛切了。如《日注》卷一记乙酉九月事云: 十七日乙丑,晴暖。宁初又来,云田园尚犹如故,室庐亦幸偷存, 故乡风景则半似辽阳以东矣,但村人未吹芦管耳。 又卷六丁亥十二月云: 初九日乙亥,晴。晚间枯林戢响,斜月皎幽,东窗对影,一樽黯绝。 颜子之乐自在箪瓢,予不堪忧者,家国殄瘁,岂能忘心。李陵所云,胡 笳互动,边声四起,独坐听之,不觉泪下。 又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三十日戊申,一盏黄昏,含愁卒岁,国破家亡,衣冠扫地,故国极 目,楸陇无依。行年五十余七,同刘彦和慧地之称,萧然僧舍,长明灯 作守岁烛,亦可嘆也。 民国癸丑五月刻本刘氏跋中乃云:“闻落叶而悲吟,听胡笳而不寐,拊心暗 泣,举目皆非,地何愁而不埋,天胡为而此醉。回忆故园松竹,老屋琴书, 未卜何日,重臻清境。人生罹亡国之惨者,类如是也。” 为天寥道人咏嘆身世,本自不妨,但若“我田引水”,以同调自居,则
第46页 大可笑,盖清朝“遗老”与明遗民其境况品格迥乎不同,决不可同日而语也。 日记中纪录当时乱离情状亦多可取。苏州不战而降,没有多大杀戮,但 即其零星纷扰也含有重大意义,盖在这里可以看出民族的老病来。卷一乙酉 十二月云: 初二日庚辰,晴。过临平,零雨■飞,寒峰隐翠。遇虏运柴,舟人 不解事,近之,我舟遂为所夺。非真虏也,即罗木营兵耳,放肆无忌。 又卷二丙戌二月云: 二十七日甲辰,细雨大风。时义兵飙起,皆闾左陇上耕佣,聚千人 至我族索饷,不得则一炬焚之。..各予钱米乃止。时队伍未整,虏下 索则又鸟鼠散,而平民罹之。 又四月云: 十六日壬辰,晴。义师去,忽安庄虏来,突入将书厨悉毁,简帙抛零满 地,《午梦堂集》板碎以供■,愤余家贫而无物以逞恨也。人有识者,云半 是山左诸公家丁所降,我德施而怨报矣。 《续年谱》记乙酉闰六月事云:“廿七日,山左宋玉仲玉叔王敬哉谢德修左 萝石夫人挈家避难来投,家丁骁勇善弓马。..余为桑梓保障计,分宅居之, 族中亦相率授屋,各为居停。”前后相去,盖才十月也。 陈老莲出家号悔迟,丙戌年有《避难诗》一卷,现刻入《宝纶堂集》中, 其《作饭行》序云:“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 一顿饭,悲声时出户庭,予闻之悽然,若为不闻也者。商絅思闻之,以米见 饷,此毋望之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 踊跃,歌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 感赋。”诗末节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 避敌甚畏虎,篦民若养狸。 时日易丧语,声闻于天知, 民情即天意,兵来皆安之。 差不多是同时候的事,可见江浙情形大略相似也。日记中尚有记当时士夫献 媚事者,卷二丙戌十一月云: 二十八日庚午,晴。侄孙学山来言吾邑宴虏令之盛,笾豆餚核费至 三十余金,倍席赍从,伶人乐伎,华灯旨酒,俱不在内也。不知虞棕《食 疏》中所载何物,耗金钱乃尔。国破民痍之日,为此滥觞,贡媚腽肭。 又八月中记一事,则寄孤愤于谐趣也: 初二日乙亥,晴。佺往市墟。夜有穿窬,予曰,日来大盗聚党,白 昼探丸,此犹昏夜胠发,何其行古之道欤?恨不如王彦方遗以布耳。 日记叙述隐居生活颇为详尽,今抄录数节,可以见其困穷与闲适之趣。卷一 乙酉十二月云: 初七日乙酉,晴。夜金五云持酒一坛大蟹六只至。六人各食一蟹, 余已无他,亦自不俗也。 卷三丙戌十月云: 初六日戊寅,晴大风。..抵暮侍儿以烧栗十枚烘豆一握遗予下酒, 寘几上去,而樵妪瓶油已罄,无可举灯,点火于枯竹片授予,予左手执 竹片,右将倾壶,火忽灭,犹幸余光未及暗尽,倚短窗下嚼四栗饮三瓯, 暗中扪床而寝。 卷五丁亥三月云: 二十八日已巳,午晴。张婿迩求来,家止一臃肿仆,出外借米,厨 无庋架,不能尽主人情,怅然送别。 小鸾字张氏,未嫁而卒,迩求仍执子婿礼甚恭,日记中曾称道之。又卷二丙 戌二月云: 初十日丁巳,晴。初闻黄鹂声,犹忆离家日听雁声也。物换星移, 动人感深矣。 卷三同年十月云: 二十八日庚子,阴风冷。茫茫烟景,催流短景。 文词华丽,意思亦不外流连景光,但出在遗民口中,我们也就觉得他别有一 种感慨,不能与寻常等视。如卷六丁亥七月云: 十七日丙辰,晴风。夜中偶起,似可三更时分也。洑流薄岸,颓萝 压波,白月挂天,苹风隐树。四顾无声,遥村吠犬,鱼棹泼刺,萤火乱 飞,极夜景之幽趣矣。清言俪语,陆续而出,良由文人积习,无可如何, 正如张宗子所说,虽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廿三年五月) □1934年 5月 7日刊《华北日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江州笔谈 从小时候就在家里看见一部《巴山七种》,无事时随便翻看,三十年来 不知道有几次了,及今才知其妙。书有同治乙丑(一八六六)序,木刻小本, 纸墨均劣,计《皇朝冠服志》二卷,《治平要术》一卷,《衡言》四卷,《放 言》二卷,《江州笔谈》二卷,《白岩文存》六卷,《诗存》五卷,共二十 二卷,云有《治官记异》及《字通》二书已先刊行,则未之见。着者为栖清 山人王侃,《文存》卷四有自撰墓志,知其字迟士,四川温江人,以贡授州 判不就,撰文时为咸丰辛酉称行年六十有七,计当生于干隆六十年乙卯(一 七九五)也。墓志自称“山人喜事功,不解渊默,心存通脱,死生不以置怀,
第47页 何有名利。其为人直口热肠,又性卞急,以故于时不合,然与人无町畦,人 亦不忍相欺云。”又云“良恨前后执政庸庸,不能统天下大计,建言变法, 以致世局日坏”,可见在那时也是一个有心人。但是我所觉得有意思者,还 在他对于一般事物的常识与特识,这多散见于笔记中,即《衡言》《放言》 与《江州笔谈》。据他在墓志里说:“随时自记其言,论古者可名《衡言》, 谈时事者可名《放言》,一听后人分部统名《笔谈》”,其实内容大略相似, 随处有他的明达的识见。 《江州笔谈》大约是在江津所记,因为较是杂记性质,所以拿来权作代 表,其二言所谈及者便即附列在内。栖清山人论小儿读书很有意思,《笔谈》 卷上云: 读书理会笺注,既已明其意义,得鱼忘筌可也,责以诵习,岂今日 明了明日复忘之耶。余不令儿辈读章句集注,盖欲其多读他书,且恐头 巾语汩没其性灵也,而见者皆以为怪事,是希夷所谓学《易》当于羲皇 心地上驰骋、毋于周孔註脚下盘旋者非也。 卷下又云: 教小儿,不欲通晓其言而唯责以背诵,虽能上口,其究何用。况开 悟自能记忆,一言一事多年不忘,传语于人莫不了了,是岂再三诵习而 后能者耶。 《衡言》卷一亦有一则可以参考,文云: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寻绎其义,不过数语可了,有似故为艰深者。 不知当时之民何以能解,岂一时文体所尚如是乎,抑果出于下吏之手乎? 授小儿强读之,徒形其苦,未见其益。 山人又痛恶八股文字,《笔谈》卷上云: 唐宋金石文字间用左行,字大小斜正疏密不拘,署衔名长短参差有 致,虽寥寥数语,出自巷曲细民,文理亦行古雅。今之碑板文既陋劣, 语言名称尤甚不伦,良由独习进取之文,不暇寻古人门径。独惜土木之 工壮丽称于一时,而文不足传后,千载下得不笑今世无人耶。 又云: 诗以言情,感于所遇,吐露襟怀,景物取诸当前,何假思索。若本 无诗情而勉强为诗,东抹西涂,将无作有,即得警句亦不自胸中流出, 况字句多疵,言语不伦耶。至以八股之法论诗,谓此联写题某处,此句 写题某处。岂知古人诗成而后标出作诗之由,非拟定此题然后执笔为诗。 梦梦如是,无怪人以作诗为难;亦犹人皆可为圣贤,自道学书连篇累牍, 言心言性,使人视为苦事,不敢有志圣贤也。 又云: 文之最难者无如八股,故虽以之名家,其一生不过数艺可称合作, 然置之场屋不必能取科名,取科名者亦不必皆佳,而皆归于无用,昌黎 所谓虽工于世何补者,尚足以记载事物称颂功德也。今捐班有诗字画皆 能而独不通八股者,以其能取科名,不敢轻视,倘或知其底里,恐不愿 以彼易此也。 《放言》卷上云: 执笔行文所以达意,不但不能达意,而并无意可达,徒将古人陈言 颠倒分合,虚笼旁衬,欲吐还吞,将近忽远,作种种丑态,争炫伎俩, 而犹以为代圣贤立言,圣贤之言尚不明了而待此乎。又况登第之后日写 官板楷书,得入翰林,亦第以诗赋了事,今世所谓读书人者止此。不解 韬钤,不明治术,而又拘于宦场习套,庸庸自甘,安得贤豪接踵,将此 辈束之高阁也。 又云: 农谈丰歉,工谈巧拙,商谈赢绌,宜也。士之为士,只宜谈八股乎? 求进取不得不习八股,既已仕矣,犹不可废之乎?秦燔百家言以愚黔首, 今尚八股以愚黔首,愚则诚愚矣,其如人才不竞,不能以八股灭贼何? 其对于武人亦大不敬,《放言》卷上云: 服物采章以表贵贱,然异代则改,异域顿殊,一时一地之荣,何足 为重。今饰功冒赏,冠多翘翘,蓝翎倍价而不可得,貂可续以狗尾,此 则将何为续?当此之时,犹复奔竞营求,抑知无贼之地固可拗项自雄, 一旦遇贼,惧为所识,又将拔之唯恐不及乎? 卷下又云: 军兴以来,州县官募勇,先挑围队自卫。此辈近官左右,习于趋跄 应对,自矢报效,有似敢死。一旦遇贼,借事先逃,给口便言,官犹信 其无贰,此与孙皓左右跳刀大呼决为陛下死战,得赐便走者何异。然皓 犹出金宝为赐,不似今日但赏功牌遂欲人致死也。 语涉时事,遂不免稍激昂,却亦有排调之趣。但我更喜欢他别的几条,意思 通达而明净,如《笔谈》卷上论薄葬云: 周主郭威遗命纸衣瓦棺以葬,至今要与厚葬者同归于尽。回人好洁, 葬法有衾无衣,有椁无棺,血肉时化入土。余生无益于人,死亦不欲有 害于人,安得负土而出之石,掘土数尺,凿空足容吾身,即石面大书刻 曰栖清山人王侃之藏,死时襚以布衣,纳入其中,筑土种豆麦如故,但
第48页 取古人藏其体魄勿使人畏恶之意,虽于礼俗未合,亦非无所师法也。 又《衡言》卷三云: 习俗移人,聪明才智之士苟无定见,鲜不随风而靡。长乐老历事四 姓,亦以其时不尚气节,故反以为荣耳。使其生于南宋,道学中未必无 此人也。 此外还有好些好意思,不过引用已多,大有文抄公的嫌疑,所以只好割爱了。 就上面所抄的看去,可以知道他思想的大略,这虽然不能说怎么新奇, 却难得那样清楚,而且还在七八十年前,有地方实在还比现在的人更是明白。 现在有谁像他那样的反对读经做八股呢?《巴山七种》随处多有,薄值可得, 大家破工夫一读,其亦不无小补欤。(廿三年六月) □1934年 6月 16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五杂组 谢在杭的着作除《史■》外,我所见的都是日本翻刻本,如《五杂组》 刻于宽文辛丑(一六六一),《文海披沙》在宽延庚午(一七五○),《麈 余》在宽政戊午(一七九八),《小草斋诗话》则在天保辛卯(一八三一), 距宽文时已有百七十年了。小草斋论诗大抵是反钟谭而崇徐李,我也看不出 他的好处来。《麈余》全是志异体,所记的无非什么逆妇变猪之类而已,我 买来一读完全为的是谢在杭名字的缘故。《文海披沙》见于《四库存目》, 焦竑序中云:“取《文海披沙》刻之南中,而属余为序”,可知当时曾有刊 本,而世少流传,《郑堂读书记》卷五十七所举亦根据写本,清季《申报》 馆重印则即用日本刻为底本,其《续书目》中缕馨仙史提要云:“唯闻先生 脱稿后并未问世,继乃流入东瀛,得寿梨枣,近始重返中华,然则鸡林贾人 之购《长庆集》不得专美于前矣。”恐或有误。关于此书,《四库提要》及 《读书记》大加轻诋,焦竑陈五昌二序又备极称扬,其实都要打个折扣。在 许多笔记中这原是可读的一部,不过也并没有多少独自的特色,比起《五杂 组》来就难免要落后尘了。 《五杂组》十六卷,前有李本宁序,却没有年月。原书卷九云:“物作 人言,余于《文海披沙》中详载之。”今案《文海披沙》有万历辛亥(一六 一一)序,则成书当在此后。卷五云,“大同中翰马呈德其内人孕八岁而生 子,以癸卯孕,庚戌免身,子亦不甚大,但发长尺许,今才三岁,即能诵诗 书如流。”计其记此文时当在万历壬子,但卷三又云,“万历辛丑四月望日 与崔徵仲孝廉登张秋之戊己山”,则又系隔岁事。大抵在此几年中陆续所记, 而在万历末年所编成者欤。全书分五部,凡天部二卷,地部二卷,人部物部 事部各四卷。其中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乃是物部,物类繁多,易引人注意,随 处随事可见格物工夫,博识新知固可贵重,即只平常纪叙,而观察清楚,文 章简洁,亦复可诵。写自然事物的小文向来不多,其佳者更难得。英国怀德 (gilbertwhite)之《自然史》可谓至矣,举世无匹。在中国昔日尝有段柯 古的《酉阳杂俎》,其次则此《五杂组》。此二者与怀德书不能比较,但在 无鸟之乡此亦蝙蝠耳。在杭与柯古均好谈异,传说和事实往往混淆,然而亦 时好奇喜探索,便能有新意,又善于文字,皆其所长也。《五杂组》卷九记 海滨异物云: 龙虾大者重二十余斤,须三尺余,可为杖。蚶大者如斗,可为香炉。 蚌大者如箕。此皆海滨人习见,不足为异也。 又记南方虫蠹云: 岭南屋柱多为虫蠹,入夜则啮声刮刮,通夕搅人眠,书籍蟫蛀尤甚。 故其地无百年之室,无五十年之书,而蛇虫虺蜴纵横与人杂处,着依稀 蛮獠之习矣。 又记小虫二则云: 山东草间有小虫,大仅如沙砾,噆人痒痛,觅之即不可得,俗名拿 不住。吾闽中亦有之,俗名没子,盖乌有之意也,视山东名为佳矣。 “浙中郡斋尝有小虫,似蛴螬而小如针尾,好缘纸窗间,能以足敲 纸作声,静听之如滴水然,迹之辄跃,此亦焦螟之类欤。案《元氏长庆 集》虫豸诗之五为《蟆子》,序云,“蟆,蚊类也,其身黑而小,不碍纱縠, 夜伏而昼飞,”盖即没子欤。今北平有白蛉亦相类,但白而不黑耳。又《续 博物志》云,“有小虫至微而响甚,寻之不可见,号窃虫。”日本亦有之, 云似蚜虫,身短小,灰黄色,头部较大而颚尤强大,住于人家,以颚摩门窗, 发声沙沙如点茶,故名点茶虫,又称洗赤豆虫,英国则称之为送终虫 (deathwatch),民间迷信如闻此虫声,主有人死亡云。读在杭小文乃极潇 洒可喜,唯比之焦螟亦未免嗜奇之过,至论命名之有风致则殆无过于日本矣。 卷九记燕市食物云:
第49页 余弱冠至燕,市上百无所有,鸡鹅羊豕之外,得一鱼以为稀品矣。 越二十年,鱼蟹反贱于江南,蛤蜊银鱼,蛏蚶黄甲,累累满市。此亦风 气自南而北之证也。 卷十一记青州食物云: 青州虽为齐属,然其气候大类江南,山饶珍果,海富奇错。林薄之 间,桃李楂梨,柿杏苹枣,红白相望,四时不绝。市上鱼蟹腥风逆鼻, 而土人不知贵重也,有小蟹如彭越状,人家皆以餵猫鸭,大至蛑蝤黄甲, 亦但腌藏臭腐而已。使南方人居之,使山无遗利,水无遗族,其富庶又 不知何如也。 又卷九论南人口食云: 南人口食可谓不择之甚,岭南蚁卵蚺蛇皆为珍膳,水鸡虾蟆其实一 类,闽有龙虱者飞水田中,与灶虫分毫无别,又有土笋者全类蚯蚓。扩 而充之,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燕齐之人食蝎及蝗。余行部至安丘,一 门人家取草虫有子者炸黄色入馔,余诧之,归语从吏,云此中珍品也, 名蚰子,缙绅中尤雅嗜之。然余终不敢食也。则蛮方有食毛虫蜜唧者又 何足怪。 清王侃在《江州笔谈》卷下亦有关于这事的一节话: 北人笑南人口馋,无论何虫随意命名即取啖之,以余所见,大约闽 人尤甚。然天下有肉无毒者无不可食,虫豸之类蠕然而肥,得脱于人口 者,必其种类太少,不足以供大嚼。不然,如九香虫(案即上文所云龙 虱)者,水涸丛聚江石下,泄气令人掩鼻,入釜中以微火烘之,泄气既 尽,遂觉香美,使人垂涎,舟人以一钱易数十枚呷酒,小儿亦喜食之, 其他蜣螂蚱蜢之属亦皆香美。然则欲不为人所食,必小如蚊虻蚍蜉而后 可。 二文皆平正可喜,谢云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王云天下有肉无毒者无不可食, 语益精要,由此言之,口食异同亦殊不足论矣。我们所想知道的是何种虫豸 何法制作是何味道,而此可食及诸不可食的虫豸其形状生活为何,亦所欲知, 是即我们平人的一点知识欲,然而欲求得之盖大不易,求诸科学则太深,求 之文学又常太浮也。此类文艺趣味的自然史或自然史趣味的文集本来就该有 些了,现在既不可得,乃于三百年前求之,古人虽贤,岂能完全胜此重任哉。 我们读《五杂组》,纵百稗而一米,固犹当欢喜赞嘆,而况所得亦已不少乎。 (廿三年六月) □1934年 6月 30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文饭小品 民国初年我在绍兴城内做中学教师,忽发乡曲之见,想搜集一点越人着 作,这且以山阴会稽为限。然而此事亦大难,书既难得,力亦有所未逮,结 果是搜到的寥寥无几,更不必说什么名着善本了。有一天,在大路口的一家 熟识的书摊里,用了两三角钱买到一本残书,这却很令我喜欢。书名《嚯庵 文饭小品》,山阴王思任着,这只是卷三一册,共九十四叶,有游记二十二 篇。王思任是明末的名人,有气节有文章,而他的文章又据说是游记最好, 所以这一册虽是残佚,却也可以算是精华。其中有《游西山诸名胜记》,《游 满井记》,《游杭州诸胜记》,《先后游吾越诸胜记》,都是我所爱读的文 章。如《游杭州诸胜记》第四则云: 西湖之妙,山光水影,明媚相涵,图画天开,镜花自照,四时皆宜 也。然涌金门苦于官皂,钱塘门苦僧,苦客,清波门苦鬼。胜在岳坟, 最胜在孤山与断桥。吾极不乐豪家徽贾,重楼架舫,优喧粉笑,势利传 杯,留门趋入。所喜者野航两棹,坐恰两三,随处夷犹,侣同鸥鹭,或 柳堤鱼酒,或僧屋饭蔬,可信可宿,不过一二金而轻移曲探,可尽两湖 之致。 又《游慧锡两山记》云: 越人自北归,望见锡山,如见眷属。其飞青天半,久暍而得浆也, 然地下之浆又慧泉首妙。居人皆蒋姓,市泉酒独佳,有妇折阅,意闲态 远,予乐过之。买泥人,买纸鸡,买木虎,买兰陵面具,买小刀戟,以 贻儿辈。至其酒,出净磁,许先尝论值。予丐冽者清者,渠言燥点择奉, 吃甜酒尚可做人乎?冤家!直得一死。沈丘壑曰,若使文君当垆,置相 如何地也。 嚯庵孙田锡于卷头注曰,“口齿清历,似有一酒胡在内,呼之或出耳。”《游 西山诸名胜记》中述裂帛湖边一小景云: 有角巾遥步者,望之是巢必大。仲容目短,大然曰,是是,果巢必 大也,则哄唤之。必大曰,王季重哉,何至此?入山见似人而喜也。至 则共执其臂,索酒食,如兵番子得贼者。必大叫曰,无梏我,有有有。 耳语其僮,速速。必大予社友,十六岁戊子乡荐,尊公先生有水田十顷, 在瓮山,构居积谷,若眉坞,可扰。不二时,酒至,酒且薏,肉有金蹄, 有脍,有小鱼鳞鳞,有馎饦,有南笋旧芥撇兰头,豉酱称是。就堤作灶,
第50页 折枯作火,挥拳歌舞,瓶之罄矣。必大张其说曰,吾有内酝万瓶,可淹 杀公等许许,三狂二秃何足难。邀往便往,刑一鸡,摘蔬求豕。庄妇村 中俏也,亟治庖。又有棋局,一宵千古。 又《雁荡记》起首云: 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不然则盘古前失存 姓氏大人家劫灰未尽之花园耳。 以上几节文章颇可以代表嚯庵的作风,其好处在于表现之鲜新与设想之奇 辟,但有时亦有古怪难解之弊。他与徐渭、倪元璐、谭元春、刘侗,均不是 一派,虽然也总是同一路,却很不相同,他所独有的特点大约可以说是嚯罢。 以诙谐手法写文章,到嚯庵的境界,的确是大成就,值得我辈的赞嘆,不过 这是降龙伏虎的手段,我们也万万弄不来。古人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 嚯庵的文集上也该当题上这两句话去。 王季重的九种十一种后来在图书馆里也看到过,但是我总不能忘记《文 饭小品》。今年春天在北平总算找到一部,据说是从山东来的,凡五卷,嚯 庵子鼎起跋称戊戌,盖刻于顺治十五年也。卷一为致词、尺牍、启、表、判、 募疏、贊、铭、引、题词、跋、纪事、说、骚、赋。卷二为诗,内分乐府、 风雅什、诗、诗余、歌行,末附《悔嚯》,计四十则,鸿宝《应本》中有一 序,今未收。卷三、四为记与传。卷五则为序、行状、墓志铭、祭文,以《奕 律》四十条附焉。据余增远序中云: “向其所刻,星分棋布,未归一致,乃于读书佳山水间手自校雠,定为 六十卷,命曰《文饭》,雕几未半,而玉楼召去,刻遂不成。”此五卷盖鼎 起所选,其跋云: 蓄志成先君子《文饭》而制于力,勉以小品先之。而毁言至,曰, 以子而选父,篡也;以愚而选智,诞也;以大而选小,舛也。似也,然 《易》不云乎?八卦而小成,则大成者小成之引伸也。智者千虑,不废 愚者之一得。父子之间,外人那得知,此吾家语也。吾第使天下先知有 《文饭》,飢者易为食而已。知我罪我,于我何有哉。 宋长白于康熙乙酉着《柳亭诗话》,卷二十九有《倪王》一条云: 明末诗文之弊,以雕琢小巧为长,篠骖飙犊之类万口一声。吾乡先 正如倪文正鸿宝、王文节季重皆名重一时,《代言》、《文饭》,有识 者所共见矣。至其诗若倪之“曲有公无渡,药难王不留”,王之“买天 应较尺,赊月不论钱”,歇后市语,信手拈来,直谓之游戏三昧可耳。 歇后市语迥异篠骖之类,长白即先后自相矛盾,至其所谓《文饭》殆即 《文饭小品》,盖《文饭》全集似终未刊行也。王鼎起以选本称为小品, 恰合原语本义,可为知言,又其跋文亦殊佳,可传嚯庵的衣钵矣。知父 莫若子,他人慾扬抑嚯庵者应知此理焉。 张岱着《有明越人三不朽图贊》立言文学类中列王思任像之后幅文曰: 王遂东,思任,山阴人。少年狂放,以嚯浪忤人。官不显达,三仕 令尹,乃遭三黜。所携宦橐游囊,分之弟侄姊妹,外方人称之曰,王嚯 庵虽有钱癖,其所入者皆出于称觞谀墓,赚钱固好而用钱为尤好。贊曰: 拾芥功名,生花彩笔。以文为饭,以弈为律。 嚯不避虐,钱不讳癖。传世小题,幼不可及。 宦橐游囊,分之弟侄。孝友文章,当今第一。 李慈铭批云: 遂东行事固无甚异,然其风流倜傥,自是可观,与马士英书气宇峰 举,犹堪想见。若其诗文打油滑稽,朱氏谓其钟谭之外又一旁派,盖邪 魔下乘,直无足取。此乃表其钱癖,而贊又盛称其文章,皆未当也。唯 郡县志及《越殉义传》、邵廷采《思复堂集》、杜甲《传芳录》、温睿 临《南疆佚史》诸书皆称遂东为不食而死,全氏祖望《鲒埼亭外集》独 据倪无功言力辨其非死节,陶庵生与相接而此贊亦不言其死,可知全氏 之言有徵矣。 李氏论文论学多有客气,因此他不但不能知道王嚯庵的价值,就是张宗子的 意思也不能懂得了。宗子此贊又见《琅嬛文集》中(光绪刻本卷五),其“嚯 不避虐,钱不讳癖”二句盖其主脑,宗子之重嚯庵者亦即在此。文集卷四有 《王嚯庵先生传》,末云: “偶感微疴,遂绝饮食,僵卧时常掷身起,弩目握拳,涕洟鲠咽,临瞑 连呼高皇帝者三,闻者比之宗泽濒死三呼过河焉。”此与《文饭小品》唐九 经序所云: 惟是总漕王清远公感先生恩无以为报,业启□□贝勒诸王(案纸有 腐蚀处缺字,下同)将大用先生,先生闻是言愈跼蹐无以自处,复作手 书遗经曰,我非偷生者,欲保此肢体以还我父母尔,时下尚有□谷数斛, 谷尽则逝,万无劳相逼为。迨至九□□初,而先生正寝之报至。呜呼,
第51页 屈指其期,正当殷谷既没周粟方升之始,而先生□□□逝,迅不逾时, 然则先生之死岂不皎皎与日月争光,而今日之凤林非即当年之首阳乎。 语正相合。盖嚯庵初或思以黄冠终老,迨逼之太甚,乃绝食死。又邵廷采《明 侍郎遂东王公传》引徐沁《採薇子像赞》云: “公以诙谐放达,而自称为嚯,又虑愤世嫉邪,而寻悔其虐。孰知嬉笑 怒骂,聊寄託于文章;慷慨从容,终根柢于正学。”当时“生与相接”者之 言悉如此,关于其死事可不必多疑,惟张宗子或尤取其嚯虐钱癖二事,以为 比死更可贵,故不入之立德而列于立言,未可知也。《王嚯庵先生传》中叙 其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嚯从事,末乃云: “人方眈眈虎视,将下石先生,而先生对之调笑狎侮,嚯浪如常,不肯 少自贬损也。晚乃改号嚯庵,刻《悔虐》,以志己过,而逢人仍肆口诙谐, 虐毒益甚。”倪鸿宝《应本》卷七有序文亦称《悔虐》,而《文饭小品》则 云《悔嚯》,其所记在今日读之有稍费解者,康熙时刻《山中一夕话》卷六 曾採取之,可知其在当时颇为流行矣。传后论云: “嚯庵先生既贵,其弟兄子侄宗族姻娅,待以举火者数十余家,取给宦 囊,大费供亿,人目以贪,所由来也,故外方人言王先生赚钱用似不好,而 其所用钱极好。故世之月旦先生者无不称以孝友文章,盖此四字唯先生当之 则有道碑铭庶无愧色,若欲移署他人,寻遍越州,有乎,无有也。”陶元藻 《全浙诗话》卷三十五云: “遂东有钱癖,见钱即喜形于色,是日为文特佳,然其所入者强半皆谀 墓金,又好施而不吝,或散给姻族,或宴会朋友,可顷刻立尽,与晋人持筹 烛下溺于阿堵者不同,故世无鄙之者。”陶篁村生于干隆时,去嚯庵已远矣, 其所记如此,盖或本于故老流传,可与宗子所说互相印证。叶廷琯《鸥波渔 话》云: 字画索润,古人所有。板桥笔榜小卷,盖自书书画润笔例也,见之 友人处,其文云: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 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 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帐,年老神倦, 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 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干隆己卯,拙公和上属书谢客,板桥郑 燮。” 此老风趣可掬,视彼卖技假名士偶逢旧友,貌为口不言钱,而实故 靳以要厚酬者,其雅俗真伪何如乎。 板桥的话与篁村所说恰合,叶调生的评语正亦大可引用,为嚯庵张目也。 李越缦引朱竹垞语,甚不满意于嚯庵的诗文,唯查《静志居诗话》关于 嚯庵只是“季重滑稽太甚有伤大雅”这一句话,后附录施愚山的话云: “季重颇负时名,自建旗鼓,其诗才情烂漫,无复持择,入鬼入魔,恶 道坌出,钟谭之外又一旁派也。”盖即为李氏所本。其实这些以正统自居者 的批评原不甚足依据,而李氏自己的意见前后亦殊多矛盾,如上文既说其风 流倜傥自是可观,在《越中先贤祠目》序例中又云风流文采照映寰宇,可是 对于诗文却完全抹杀,亦不知其所谓风流文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李氏盛 称其致马士英书,以为正义凛然,书亦见邵廷采所着传中,但似未完,今据 张岱所着传引录于下: 阁下文採风流,吾所景羡。当国破众散之际,拥立新君,阁下辄骄 气满腹,政本自由,兵权在握,从不讲战守之事,而但以酒色逢君,门 户固党,以致人心解体,士气不扬,叛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则缩颈 先逃,致令乘舆迁播,社稷丘墟,观此茫茫,谁任其咎。职为阁下计, 无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之士尚尔相原。若但求全首领, 亦当立解枢柄,授之守正大臣,呼天抢地,以召豪杰。乃今逍遥湖上, 潦倒烟霞,效贾似道之故辙,人笑褚渊齿已冷矣。且欲求奔吾越,夫越 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职当先赴吾涛,乞素车白马以拒 阁下。此书出,触怒阁下,祸且不测,职愿引领以待鉏麑。 此文价值重在对事对人,若以文论本亦寻常,非嚯庵之至者,且文庄而仍“亦 不废嚯”,如王雨谦所评,然则李氏称之亦未免皮相耳。今又从《文饭小品》 卷一抄录《怕考判》一篇,原文有序,云: 督学将至,姑熟棚厂具矣,有三秀才蕴药谋爇之,逻获验确,学使 者发县,该嚯庵判理具申: “一炬未成,三生有幸。欲有谋而几就,不待教而可诛。万一延烧, 罪将何赎;须臾乞缓,心实堪哀。闻考即已命终,火攻乃出下策。各还
第52页 初服,恰遂惊魂。” 二文一庄一谐,未知读者何去何从,不佞将于此观风焉。唯为初学设想,或 者不如先取致马阁老书,因其较少流弊,少误会,犹初学读文章之宁先《古 文析义》而后《六朝文絮》也,但对于《怕考判》却亦非能了解不可,假如 要想知道明末的这几路的新文学与其中之一人王嚯庵的人及其文章。至于自 信为正统的载道派中人乃可不必偏劳矣,此不特无须抑住怒气去看《怕考判》 了,即致马士英书亦可以已,盖王嚯庵与此载道家者流总是无缘也。 □1934年 8月刊《人间世》9期,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煮药漫抄 永井荷风随笔集《冬天的蝇》中有一篇文章题曰《十九岁的秋天》,记 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他十九岁时住上海的事,末题甲戌十月记,则已是 五十七岁了。起首处云: 就近年新闻纸上所报导的看去,东亚的风云益急,日华同文的邦家 也似乎无暇再订善邻之谊了。想起在十九岁的秋天我曾跟了父母去游上 海的事情,真是恍有隔世之感。 在小时候,我记得父亲的书斋和客房的壁龛中挂着何如璋叶松石王 漆园这些清朝人所写的字幅。盖父亲喜欢唐宋的诗文,很早就与华人订 文墨之交也。 何如璋是清国的公使,从明治十年(一八七七)顷起,很久的驻扎 在东京。 叶松石也是在那时候被招聘为外国语学校教授的最早的一个人,曾 经一度归国,后再来游,病死于大坂。遗稿《煮药漫抄》的头上载有诗 人小野湖山所作的略传。 每年到了院子里的梅花将要散落的时候,客房的壁龛里一定挂起何 如璋挥毫的东坡的绝句,所以到了老耄的今日,我也还能暗诵左记的二 十八字: 梨花浅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树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何如璋这人大约很见重于明治的儒者文人之间,在那时候,刊行的 日本人的诗文集里,几乎没有不载何氏的题字或序以及评语的。 《煮药漫抄》我很有运气得到了两本,虽然板本原是一个,不过一是白 纸一是黄纸印的罢了。此书刻于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去今不远,或者 传布不多,故颇少见。书凡两卷,着者叶炜号松石,嘉兴人。同治甲戌(一 八七四)受日本文部省之聘,至东京外国语学校为汉文教师,时为明治七年, 还在中国派遣公使之前。光绪六年庚辰(一八八○)夏重游日本,滞大坂十 阅月,辛已暮春再客西京,忽患咯血,病中录诗话,名之曰《煮药漫抄》者, 纪实也。小野湖山序之云: 余向闻其婴病,心窃悯之。顷者福原公亮寄示《煮药闲抄》一册云: 是松石病中所录,以病不愈去,临去以属余者,海涛万里,其生死未可 知,子其序之。余见书名怆然,读小引益悲,因思公亮之言则复不胜潸 然也。 据此可知荷风所云病死于大坂的话不确,卷末松石识语时在乙酉(一八八 五),前有朱百遂庚寅(一八九○)序,松石正在江宁,“隐于下僚”也。 松石以诗人东游,比黄公度还早三年,乃《漫抄》中了不说及日本风物,只 有一二人名而已。湖山翁叙其再来时事云,“流寓平安浪华间,身外所赍, 破砚残毫耳。”今阅诗话,不免惜其稍辜负此笔砚,未能如黄君之多拾取一 点诗料回来也。 何如璋是中国派赴日本的第一任使臣,黄公度就是跟了他做随员去的。 《日本杂事诗》后有石川英的跋,其一节云: 今上明治天皇十年(光绪三年),大清议报聘,凡汉学家皆企踵相 望,而翰林院侍讲何公实膺大使任。入境以来,执经者问字者乞诗者, 户外屦满,肩趾相接,果人人得其意而去。荷风所云见重于儒者文人之 间大约也是事实。但是前后不过七八年,情形便大不相同了。光绪十年甲申 (一八八四)中法之役,何如璋在福建与其事,冈千仞在《沪上日记》(《观 光纪游》卷四)中纪之曰: 八月二十八日曾根俊虎来,日明日乘天城舰观福州战迹,因托木村 信卿所嘱书柬寄何子峨。信卿坐为子峨制日本地图下狱,冤白日子峨已 西归,故嘱余致意子峨。何意此战子峨管造船局,当战发狼狈奔窜,为 物论之所外。人间祸福,何常之有,为之慨然。 又曰: 九月十八日闻曾根氏归自福州,往见问战事。曰,法将孤拔将六舰 进战,次将利士卑将五舰在后策应,事出匆卒,万炮雷发。中兵不遑一 发炮,死伤千百,二将奏全捷,徐徐率诸舰出海口。战后二旬,海面死 尸无一检收者,洋人见之曰,殆无国政也。问何子峨,曰,造船局兵火 荡然,见子峨于一舍,颜无人色。其弃局而遁,有官金三十万,为溃兵
第53页 所攫去,其漫无纪律概类是。 文人本来只能做诗文,一出手去弄政事军务,鲜不一败涂地者。岳飞有言, 天下太平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我觉得现在的病却是在于武人谈文, 文人讲武。武人高唱读经固无异于用《孝经》退贼,文人喜纸上谈兵,而脑 袋瓜儿里只有南渡一策,岂不更为何子峨所笑乎。(七月) □1934年 9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百廿虫吟 《百廿虫吟》一卷,道光甲申(一八二四)年刊,平湖钱步曾着,末附 诸人和作一卷,凡九十七首。本来咏物之作没有多大意思,其枯窘一点的题 目,往往应用诗钟的做法,只见其工巧而已,此外一无可取。但是对于这一 册我却别有一种爱好:难得这百二十章诗都是咏虫的,虽然把刺猬与虾蟆之 流也都归入虫豸类里未免稍杂乱,总之是很不容易的了。其次是他不单是吟 咏罢了,还有好些说明,简单地叙述昆虫的形状,而有些虫又是平常不见着 录的,儿时在乡间戏弄大抵都见识过,然而《尔雅》不载,《本草》不收, 有的简直几千年来还没有给他一个正式的姓名。着者自序云: “盈天地间皆物也,而其至纷赜至纤细者莫如昆虫。有有其名而罕觏其 物者,有有其物而未得其名者,有古之名不合于今者,有今之名不符于古者, 有同物而异名者,有同名而异物者,分门别类,考究为难。暇日无事,偶拈 小题,得诗百余首,补《尔雅笺疏》之未备,志《齐民要术》所难周,蠕动 蜎飞,搜罗殆略尽矣。明识雕虫末技,无当体裁,或亦格物致知之一助云尔。” 他的意见我觉得很不错,格物致知也说得恰好,不比普通道学家的浮词浪语。 所可惜者只是记的太少,若是每种都有注,可以钞成一卷《释虫小记》,那 就大有益于格物之学了。 我这所谓格物可以有好几种意思,其一是生物的生态之记录,于学术不 无小补,其次是从这些记录里看出生物生活的原本,可以做人生问题的参考。 平常大家骂人总说禽兽,其实禽兽的行为无是非善恶之可言,乃是生物本然 的生活,人因为有了理智,根本固然不能违反生物的原则,却想多少加以节 制,这便成了所谓文明。但是一方面也可以更加放纵,利用理智来无理的掩 饰,此乃是禽兽所不为的勾当,例如烧死异端说是救他的灵魂,占去满洲说 是行王道之类是也。我们观察生物的生活,拿来与人生比勘,有几分与生物 相同,是必要而健全的,有几分能够超出一点,有几分却是堕落到禽兽以下 去了:这样的时常想想,实在是比讲道学还要切实的修身工夫,是有新的道 德的意义的事。 生物的范围很广,无一不可资观察,但是我仿佛偏重虫豸者,这大抵由 于个人的爱好,别无什么大的理由。鳞介沉在水底里,鸟在空中高飞,平常 难得遇见,四脚的兽同我们一样的地上走着,我却有点嫌他们笨重,虽然也 有鼬类长的像是一条棒,也有象和麒麟的鼻子、脖子那么出奇的长,然而压 根儿就是那一副结构,到底也变化不到什么地方去。至于虫豸便十分复杂了, 那些样子既然希奇古怪,还有摇身一变以至再变的事情,更有《西游记》的 风味,很足以钓住我们非科学家的兴趣。再说儿时的经验里,因为虫豸的常 见与好玩,相识最多也最长久,到后来仍旧有些情分。至于法勃耳 (j.h.fabre)的十卷《昆虫记》所给我们的影响,那或者也是一个颇大的原 因,可是如今只好附加在这末后了。 野马似乎跑得太远一点了。《百廿虫吟》是专咏昆虫的,想叫他负上边 所说的那种责任当然不大可能,但是注意到这些虫而且又有这许多,又略有 所说明,这是很难得的。讲到诗,咏物照例是七律,照例以故典巧搭为事, 如《蝇虎》颈联云:“百年傲骨教谁吊,终古谗人向此投”,是最好的一例, 虽然有读者硃批云“激昂感慨”,却总不能令人感到蝇虎之为物,只是蝇与 虎的二字的搬弄而已。其小注多可喜,有些昆虫还都未见记载,所以更觉得 有意思。如第二十九《算命先生》云: 算命先生亦蜘蛛之属,体圆如豆,足细而长,不能吐丝,好居丛草 中及古墙脚下。儿童捕得之,戏摘其足置地上,伸缩逾时方已,谓之算 命。俗因名为算命先生,遍查类书无有载是物者。 又第四十二《灰蚱蜢》云: 灰蚱蜢有两种。一种名舂箕,身有斑点,两股如玳瑁,红痕殷然, 飞可数步。一种名石蟹,纯褐色,短小精悍,翼端有刺,善跳跃而不能 飞,其生最早,踏青时已有之。 《本草纲目》虽有灰蚱蜢一项,但语焉不详,不及此远甚。所云名舂箕的一
第54页 种,疑是尖头的,越中有尖头蚱蜢,绿色亦有灰色者,小儿执其后足下部, 以一手撷其尖头,则颠顿作磬折状,歌云,“我给你梳头,你给我舂米”, 俗称之曰舂(读若磉)米郎。第四十六云《棺材头蟋蟀》,无小注而只有诗, 词云: 月额红铃几度猜,头衔猜不到棺材。 未蒙相国图经载,直讶将军舆榇来。 秋草依栖燐影乱,荒坟酬答鬼吟哀。 诸君力斗终何益,顾此形模百念灰。 此虫越中多有之,称棺材头蛐蛐,形如普通蟋蟀,头作梅花式,稍前倾,状 丑名恶,见者憎且忌,随即打杀,亦不知其能斗否或鸣声如何也。小儿秋间 多捕促织玩养,无不知棺材头蛐蛐者,而未见着录。方旭着《虫荟》,其昆 虫一卷虽有二百十九种,范寅着《越谚》卷中虽录有牛蜻蛚(俗呼牛唧呤, 即油胡卢),亦均未收此虫。又第四十九《赃蜋》注云南: 蟑蜋见吴府志,而蟑字无考。近阅《谭子雕虫》一书,载行夜俗呼 赃蜋,市语谓臭秽之物为赃东西,故恶而名之。形类蚕蛾而瘦,腹背俱 赤,光滑似油染,两翅能飞,亦不甚远,喜灯火光,辄夜行。其体甚臭, 其屎尤臭。本生草中,八九月入人家,壁间灶下,聚至千百,凡器物着 之俱不堪嚮迩。能入蜂匣中食蜂蜜罄尽,养蜂者尤忌之。又赃蜋花生阴 湿地,长二尺余,至秋乃花,花开于顶,似凉伞然,瓣末微卷,有长须 间之,作深红色,月余方萎。俗谓供此花能辟赃蜋,然试之亦不甚验。 关于赃蜋,《春在堂随笔》卷八有一条考证颇详,唯此记亦殊有致,末说到 赃蜋花也有意思,此即石蒜,日本称之曰死人花、彼岸花、曼殊沙华,亦不 知是何缘故也。第一百七《水马》云: 《本草》:水黾亦名水马,长寸许,群行水上,水涸即飞去。《五 杂组》:水马逆流而跃,水日奔流而步不移尺寸,儿童捕之辄四散奔迸, 唯嗜蝇,以发系蝇饵之,则擒抱不脱。一名写字虫,因其急走水面,纵 横如直画。《列子》云商蚷驰河,盖谓此也,今我乡呼为水蜘蛛者是。 又一种枯瘠如柴杆,贸贸然游行水上。若有知若无知,不知何名。 第百十《虾鳖》云: 水鳖状略似地鳖,其色青,渐老则变为黑,四五月间登陆,坼背化 为蝉。 虾鳖状如伊威,好寄居长须君颊辅间,臃肿如瘤,与水鳖截然二物, 前人类书多误混为一。 又第百十一《水蛆》云: 《蟫史》载水蛆一名蚩虫,生积水中,屈伸反覆于水,长二三分, 大如针,夏月浮水面化为蚊。予尝观荷花缸中有红黑二种,尾着于泥, 立其身摇曳不休,见人影则缩入泥穴,即水蛆也。俗呼水虱为水蛆,非 是。 《虫荟》卷三昆虫类蜎下引《尔雅》云,蜎,蠉。《疏》云,井中小赤虫也, 名蜎,一名蠉,一名蛣蟩,又名孑孓。方旭案云: 其身细如缕,长二三分,灰黑色,亦有红色者,生污水中,其性喜 浮水,见人则沉入水底。其行一曲一直,以腰为力,若人无臂状。水缸 内亦有之,又名水蛆,老则化豹脚蚊。一种相似而头大尾尖者,名缸虎。 此所说较详细,但与上文《蟫史》相同,也只讲到孑;孓而已,所云在荷花 缸中立其身摇曳不休的小红虫终于未曾说及。此虫与孑孓及打拳水蛆(即头 大尾尖者)在荷缸中都很普通,而比较地尤为儿童所注意,我们如回想儿时 事情便可明瞭,钱朋园能够把他记录出来,这是我所觉得很可喜的。其他说 虾鳖以及那枯瘠如柴杆的水虫也都自有见识,只可惜太少罢了。其实这是很 难怪的,不知道有多少年来中国读书人的聪明才力都分用在圣道与制艺这两 件物事上面,玩物丧志垂为重戒,虽然经部的《诗》与《尔雅》,医家的《本 草》,勉强保留一点动植物的考察,却不能渐成为专门,其平常人染指于此 者自然更是寥寥了。钱君既不做笺疏,又不撰谱录,原只是做咏物诗耳,却 加上这好些小记,而且多是别人所未曾说过的事情,那也就大可佩服了。古 人评萨坡遗诗云,花朵虽少,俱是蔷薇。比拟或少有不伦,正无妨暂且借用 耳。(二十三年七月) □1934年 9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洗斋病学草 民国以来我时常搜集一点同乡人的着作。这其实也并不能说是搜集,不 过偶然遇见的时候把他买来,却也不是每见必买,价目太贵时大抵作罢。贵 与不贵本来没有一定标准,我的标准是我自己擅定的,大约十元以内的书总 还想设法收得,十元以上便是贵,十五元以上则是很贵了。贵的书我只买过 两三部,一是陶元藻的《泊鸥山房集》,一是鲁曾煜的《秋塍文钞》,—— 鲁启人是汤绍南的老师,《秋塍三州诗钞》又已有了,所以也把《文钞》搜
第55页 了来,可是实在觉得没有什么好处。因为这种情形,既不广收罗,又是颇吝 啬,所搜的书清朝的别集一部分一总只有百五十部,其中还有三五部原是家 藏旧有的。 看同乡人的文集,有什么意思呢?以诗文论。这恐怕不会有多大意思。 吾乡近三百年不曾出什么闻人,除章实斋是学者外,——因为我所说的只是 山阴会稽的小同乡,所以邵念鲁也没有算在里面,——只有胡天游王衍梅几 个人略有名声,最近则李慈铭,但这些大都还是一种正宗里的合作,在我既 然不懂得,也不感到兴趣,《越缦堂日记》或者要算是例外。近代的人用了 传统的五七言和古文辞能够做出怎样的东西呢?载道,或者是的,不过这于 我没有缘分。要能言志,能真实的抒写性情,乃是绝不容易的事。高明如陆 放翁,诗稿有八十卷之多,而其最佳的代表作据我看来还只是沈园柳老不飞 绵等几章,其他可知矣。还有纪事与写景呢?事与景之诗或者有做得工的, 我于此却也并没有什么嗜好,大约还是这诗中的事与景,能够引起我翻阅这 些诗文集的兴趣。因为“乡曲之见”,所以搜集同乡人的着作,在这着作里 特别对于所记的事与景感到兴趣,这也正由于乡曲之见。纪事写景之工者亦 多矣,今独于乡土着述中之事与景能随喜赏识者,盖因其事多所素知,其景 多曾亲历,故感觉甚亲切也。其实这原来也并不限于真正生长的故乡,凡是 住过较长久的地方大抵都有这种情形,如江宁与北京,读《帝京景物略》于 其文章之外也觉得别有可喜,只是南京一略未得见,乃大可惜耳。 但是诗文集中带有乡土色彩的却是极少,我所看过的里边只有一种较可 取,这乃是家中旧有的一部,是作者的儿子在光绪丙戌(1886)年送给先君 的。书名《洗斋病学草》,凡二卷,光绪甲申刊,题踵息道人着,有自序, 有道装小像,以离合体作贊,隐浙江山阴胡寿颐照八字。胡字梅仙,光绪丁 卯举人,自序言性喜泰西诸书,读之得以知三才真形,万物实理。集卷上有 《感事漫赋》四首,分咏天主堂同文馆机器局招商局,诗未佳而思想明通, 又卷下《咏化学》二首,注云,“泰西初译是书,尽泄造化之秘,华人未能 悉读,多不之信。”序又言年三十七以病废,废四年始学诗自遣,学六年以 病剧辍,先君题识谓其艰于步履,盖是两足痿痹也。全集诗才二百十首,所 咏却多特殊的事物,颇有意思。如卷上有《香奁新咏》序云: 古人咏香奁者多矣,余复何赘。唯有数事为时世装,登徒子皆酷爱 焉,鄙意总以为不雅,援笔赋之。世有宋玉其人者,庶以余言为不谬尔。 其题凡四: 一、俏三寸。注云:“脑后挽小髻,长仅三寸,初起江苏上海,今已遍 传吴越,服妖也。”二、玉搔头。注云:“古有是饰,今间以五色,有插至 数十枚者,抑何可笑也。” 三、侧托。注云:“髻上横签,排列多齿,以金为之,或饰以玉石。” 四、齐眉。注云:“额前珠络,一名西施额。” 查范寅《越谚》卷中服饰类中只有齐眉一条,其注云:“此与网钗大同 小异,彼双此单,彼分布两边,此独障额前,珠络齐眉而止,亦新制,起于 咸丰年,奢华极矣。”俏三寸在小时候亦曾见过,仿佛如三河老妈子所梳, 状似络纬肚者,不知范君何以一笔抹杀都不收入也。卷下又有《花爆八咏》。 序云: “新春儿童竞放花爆,未知始于何时,名目奇异,古书亦未经见,习俗 相沿,颇有意义,爱为分咏八绝,聊以讽世云尔。”所咏八种为花筒、赛月 明、金盆捞月、双飞胡蝶、滴滴金、九龙治水、穿线牡丹、过街流星。其讽 世无甚足取。但记录这些花爆的名目却是有意义的事。有些都是当年玩过的 东西,却不知道现在的乡间小儿们也还玩不。会考之后继以读经,恐怕现代 的小朋友未必会有我们那时候的闲适罢? 又卷上有《越腊旧俗》诗共六首,凡三题: 一、跳泥人。注云:“一人戴草圈,袒背,自首以下悉涂泥,比户跳舞, 名曰跳泥人,跳字越音讹条。” 二、跳黄牛。注云:“一人缚米囊作两角状蒙其首,一人牵其绳至市闾 进吉语,呼其人作牛鸣以应,名曰跳黄牛。” 三、跳灶王。注云“一童盔兜装灶神,一妇人击小铜钲,媚以谀词,名 曰跳灶王。三事皆乞丐为之。”案跳字越有二音,一读如挑去声,即跳跃义, 一读如条,平声,谓两脚伸缩上下践地也,二义不同。此处跳字又引伸有扮 演义,乡间演戏开场必先演八仙上寿曰请寿,次出魁星曰踢魁,次出财神曰 跳财神,亦读条,《越谚》中写作足下火字。
第56页 《越谚》卷中技术类中只列跳灶王一条,注云:“仲冬,成群锣唱,掞 脸,蒙倛,即古傩也。”所云仲冬盖误,平常总在年底才有。顾禄《清嘉录》 卷十二云: “跳灶王。跳俗呼如条音,王呼作巷平声。 月朔,乞儿三五人为一队,扮灶公灶婆,各执竹杖,噪于门庭以乞 钱,至二十四日止,谓之跳灶王。周宗泰姑苏竹枝词云,又是残冬急景 催,街头财马店齐开,灶神人媚将人媚,毕竟钱从囊底来。 注引《坚瓠集》云,今吴中以腊月一日行摊,至二十四日止,丐者为之,谓 之跳灶王。《武林旧事》虽亦云二十四日市井迎傩,跳灶王之名恐最早见于 褚书也。又引吴曼云《江乡节物词》小序云,杭俗跳灶王,丐者至腊月下旬 涂粉墨于面,跳踉街市,以索钱米,江浙风俗多相似,跳灶王一事其分布即 颇广,《清嘉录》十二月分中虽别录有跳钟馗,而泥人黄牛则悉不载,且《越 谚》亦并缺此二项,洗斋之记录尤可感谢了。 卷下又有《越谣》五首,注云,吾乡俗说多有古意,谱以韵语,使小儿 歌之。题目凡五: 一、夜叉降海来。注云:“夏日暴雨,多以是语恐小儿。”案降字疑应 作扛,夏天将下阵雨,天色低黑,辄云夜叉扛海来,却不记得用以恐吓小儿。 二、山里山。注云:“谚云,山里山,湾里湾,萝蔔开花即牡丹。” 三、上湖春。注云:“小蚌别名,嚯语也。”诗云: 渔舟斜渡绿杨津,一带人家傍水滨, 村女不知乡语嚯,门前争买上湖春。 案蚌蛤多为猥亵俗语,在外国语中亦有之。上湖春,越语上字读上声。 四、水胡芦。注云:“野鸭别名,即凫之最小者。” 五、花秋。注云:“早稻别种。”诗云: 祈晴祈雨听鸣鸠,未卜丰收与歉收, 註定板租无荒旱,山家一半种花秋。 案佃户纳租按收成丰歉折算,每年无定,唯板祖则酌定数目,不论荒旱一律 照纳也。 以上五者,一系成语,二为儿歌,《越谚》卷上录有全文。三至五均系 名物,《越谚》未收。范啸风盖畸人,《越谚》亦是一部奇书。但其诗文却 甚平凡,殊不可解。近来得见其未刊稿本,有《墨妙斋诗稿》六卷,乃极少 可取者,唯卷五杂咏中有《抓破脸》四绝句,注云,“白桃花而有红点者, 俗以此名之。”诗不佳而题颇有意思,但这却并不是越中事物,不特未曾听 过此名,即此三字亦非越语也。 卷下又有四首七绝,题曰《间壁艷妇未起》,有序曰:“余友陶伯瑛孝 廉方琯年未三十,攻苦得心疾,犹日课一文,数上公车,或惘惘出门,只身 奔走数千里。今病益剧,忽喜吟诗,稿中有是题,同人无不大笑。孙彦清学 博闻之醉骂曰,古人命题往往粗率类此,何足怪!设出老杜,诸君赞不绝口 矣。余谓题虽俚着笔甚难,效颦一咏,纾情而已,大雅见哂弗顾焉。”方琯 即方琦兄,见《复堂文续》亡友传中,其诗惜未得见,想当有佳句,若洗斋 仿作则殊无可观,唯有此诗序我们得以知道此轶事并孙君之快语耳。我这样 的读诗文集,有人或者要笑为买椟还珠,不免埋没作者的苦心。这大约是的, 但是近来许多诗文集的确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可看,假如于此亦无足取,那简 直是废书一册罢了。我也想不如看笔记,然而笔记大半数又是正统的,典章, 科甲,诗话,忠孝节烈,神怪报应,讲来讲去只此几种,有时候翻了二十本 书结果仍是一无所得。我不知道何以大家多不喜欢记录关于社会生活自然名 物的事,总是念念不忘名教,虽短书小册亦复如是,正如种树卖柑之中亦必 寄託治道,这岂非古文的流毒直渗进小说杂家里去了么。 □1934年 10月 20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重刊袁中郎集序 林语堂先生创议重刊《袁中郎全集》,刘大杰先生担任编订,我觉得这 是很有意义的事。公安派在明季是一种新文学运动,反抗当时复古赝古的文 学潮流,这是确实无疑的事实,我们只须看后来古文家对于这派如何的深恶 痛绝,历明清两朝至于民国现在还是咒骂不止,可以知道他们加于正统派文 学的打击是如何的深而且大了。 但是他们的文字不但触怒了文人,而且还得罪了皇帝,三袁文集于是都 被列入禁书,一概没收销毁了事,结果是想看的固然没得看,就是咒骂的人 也无从得见,只好闭了眼睛学嘴学舌的胡乱说一番而已。我们举一个例,《直 介堂丛刻》中有《苌楚斋随笔》,正续各十卷,庐江刘声木十枝撰,有己巳 五月序,即民国十八年也,《随笔》卷三第十六则云: 明末诗文派别至公安竟陵可谓妖妄变幻极矣,亡国之音固宜如此,
第57页 时当末造,非人力所能挽回,世多不知其名氏撰述,■记之于下,以昭 后世之炯戒。公安三袁,一庶子宗道,即士瑜,撰《海蠡编》二卷。一 吏部郎中中道,撰述无传。一吏部郎中宏道,独宏道撰述甚富,撰有《觞 政》一卷,《瓶花斋杂录》一卷,《袁中郎集》四十卷,《明文隽》八 卷。竟陵为钟惺谭友夏,俱天门人。 又《续笔》卷四第十一则云: 瑞安陈怀孟沖父(案此处原文如是)撰有《独见晓斋丛书》,其第 一种为《辛白论文》一卷,共九篇,其篇目有云文性文情文才文学文识 文德文时等目,只须见其目即知其深中明季山人之习,坠入竟陵公安一 派,实为亡国之音。 此书作者是桐城派,其反对公安本不足异,唯高谈阔论而伯修之《白苏斋类 集》与小修之《珂雪斋集选》似均未见,又于中郎集外别列《觞政》,可知 其亦未曾见过此集也。其实珂雪斋虽是难得,白苏斋与梨云馆本中郎集在道 光年均有翻刻,而或因被骂太久之故也竟流传不广,以致连骂者亦未能看见, 真真一大奇事。这回把中郎集印了出来,使得大家可以看看,功德无量。无 论意见如何,总之看了再说,即使要骂也有点儿根据。 中郎是明季的新文学运动的领袖,然而他的着作不见得样样都好,篇篇 都好,翻过来说,拟古的旧派文人也不见得没有一篇可取,因为他们到底未 必整天整夜的装腔作势,一不小心也会写下一小篇即兴的文章来,如专门模 仿经典的扬子云做有《酒箴》,即是一例。中郎的诗,据我这诗的门外汉看 来,只是有消极的价值,即在他的反对七子的假古董处,虽然标举白乐天苏 东坡,即使不重模仿,与瓣香李杜也只百步之差,且那种五七言的玩意儿在 那时候也已经做不出什么花样来了,中郎于此不能大有作为原是当然,他所 能做的只是阻止更旧的,保持较新的而已。 在散文方面中郎的成绩要好得多,我想他的游记最有新意,传序次之, 《瓶史》与《觞政》二篇大约是顶被人骂为山林恶习之作,我却以为这很有 中郎特色,最足以看出他的性情风趣。尺牍虽多妙语,但视苏黄终有间,比 孙仲益自然要强,不知怎的尺牍与题跋后来的人总写不过苏黄,只有李卓吾 特别点,他信里那种斗争气分也是前人所无,后人虽有而外强中干,却很要 不得了。中郎反抗正统的“赋得”文学,自是功在人间,我们怀念他的功绩, 再看看他的着作,成就如何,正如我们读左拉的小说,看他与自然主义的理 论离合如何,可以明瞭文学运动的理想与现实,可以知人论世,比单凭文学 史而议论得失,或不看作品而信口雌黄,总要较为可靠乎。 中郎喜谈禅,又谈净土,着有《西方合论》一卷,这一部分为我所不大 喜欢,东坡之喜谈修炼也正是同样的一种癖。伯修与小修,陶石篑石樑,李 卓吾、屠长卿,也都谈佛教,这大约是明末文坛的普通现象。正统派照例是 儒教徒,而非正统派便自然多逃儒归佛,佛教在那时虽不是新思想,却总是 一个自由天地,容得他们托足,至于是否够说信仰,那我就不好代为回答了。 反对这些新文学潮流的人骂他们妖妄变幻,或者即侧重此点,我看《苌楚斋 随笔》中屡次说到明朝之亡由于李屠诸人之信佛教毁伦常,可以参证,不过 李屠以及二陶三袁固然与佛有关,竟陵的钟谭似并不这样,然则此文所云又 是疑问了。正统派骂公安竟陵为亡国之音,我疑心这句话自从甲申以后一直 用到如今了罢,因为明朝亡了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究竟明朝亡于何人何事也 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且更是死无对证,我想暂不讨论,但是什么是 亡国之音,这件事似乎还可以来探讨一下。 有人说,亡国之音便是公安竟陵那样的文章。这样的干脆决断,仿佛事 情就完了,更无话可说。然而不然。所谓亡国之音这是有出典的,而且还出 在经书里。查《礼记·乐记》第十九云:“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孔 颖达疏云,“亡国谓将欲灭亡之国,乐音悲哀而愁思,亡国之时民心哀思, 故乐音亦哀思,由其人困苦故也。”后又云:“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 郑玄注云:“濮水之上地有桑间者,亡国之音于此之水出也。昔殷纣使师延 作靡靡之乐,已而自沉于濮水,后师涓过焉,夜闻而写之,为晋平公鼓之, 是之谓也。”在同一篇中,有两样说法,迥不相同,一说乐音哀思,一说靡 靡之乐,令人无所适从。郑玄虽然也是大儒,所说又有韩非做根据,但是我 们总还不如信託经文,採取哀思之说,而桑间濮上应即承上文而言,至于其 音是否哀以思,是否与上文不矛盾,则书缺有间,姑且存疑。中郎的文章说
第58页 是有悲哀愁思的地方原无不可,或者这就可以说亡国之音。《诗经·国风》 云: 有兔■■,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 这种感情在明季的人心里大抵是很普通罢。有些闲适的表示实际上也是 一种愤懑,即尚寐无吪的意思。外国的隐逸多是宗教的,在大漠或深山里积 极地修他的胜业,中国的隐逸却是政治的,他们在山林或在城市一样的消极 的度世。长沮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与易之?”便说出本意来。 不过这种情形我想还应用《乐记》里别一句话来包括才对,即是“乱世之音 怨以怒,其政乖。”孔颖达解亡国为将欲灭亡之国,这也不对,亡国便干脆 是亡了的国,明末那些文学或可称之曰乱世之音,顾亭林傅青主陈老莲等人 才是亡国之音,如吴梅村临终的词亦是好例。 闲话休提,说乱世也好,说亡国也好,反正这都是说明某种现象的原因, 《乐记》云,“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其情之所以动,则或 由世乱政乖,或由国亡民困,故其声亦或怨怒或哀思,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会 忽发或怨怒或哀思之音,更不是有人忽发怨怒之音而不乱之世就乱,或忽发 哀思之音而不亡之国会亡也。中郎的文章如其是怨以怒的,那便是乱世之音, 因为他那时的明朝正是乱世;如其是哀以思的,那就可以算是亡国之音,因 为明末正是亡国之际,“时当末造,非人力所能挽回,”所可说的如此而已, 有什么可以“昭后世之炯戒”的地方呢?使后世无复乱世,则自无复乱世之 音,使后世无感亡国,则自无复亡国之音,正如有饭吃饱便不面黄肌瘦,而 不生杨梅疮也就不会鼻子烂落也。然而正统派多以为国亡由于亡国之音,一 个人之没有饭吃也正由于他的先面黄肌瘦,或生杨梅疮乃由于他的先没有鼻 子。呜呼,熟读经典者乃不通《礼记》之文,一奇也。中郎死将三百年,事 隔两朝,民国的文人乃尚欲声讨其亡国之罪,二奇也。关于此等问题,不佞 殆只得今天天气哈哈哈矣。 说到这里,或者有人要问,足下莫非是公安派或竟陵派乎?莫非写亡国 之音者乎?这个疑问也问得当然,但是我惭愧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语。 第一,我不是非宗教者,但实是一个无宗教者。我的新旧教育都不完全, 我所有的除国文和三四种外国文的粗浅知识以外,只有一点儿“生物的知 识”,其程度只是丘浅治郎的《生物学讲话》,一点儿历史的知识,其程度 只是《纲鑑易知录》而已,此外则从蔼理斯得来的一丝的性的心理,从弗来 则得来的一毫的社会人类学,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别无用处,却尽够妨碍我 做某一家的忠实的信徒。对于一切东西,凡是我所能懂的,无论何种主义理 想信仰以至迷信,我都想也大抵能领取其若干部分,但难以全部接受,因为 总有其一部分与我的私见相左。公安派也是如此,明季的乱世有许多情形与 现代相似,这很使我们对于明季人有亲近之感,公安派反抗正统派的复古运 动,自然更引起我们的同感,但关系也至此为止,三百年间迟迟的思想变迁, 也就不会使我们再去企图复兴旧庙的香火了。我佩服公安派在明末的新文学 运动上的见识与魄力,想搜集湮没的三袁着作来看看,我与公安派的情分便 是如此。 第二,我不是文学家,没有创作,也说不上什么音不音。假如要说,无 论说话写字都算是音,不单是创作,原来《乐记》的所谓音也是指音乐,那 么,我也无从抵赖。是的,我有时也说话也写字,更进一步说,即不说话不 写字亦未始不可说是音,沉默本来也是一种态度,是或怨怒或哀思的表示。 中国现在尚未亡国,但总是乱世罢;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如不归依天国,心 不旁鹜,或应会试作“赋得文治日光华”诗,手不停挥,便不免要思前想后, 一言一动无不露出消极不祥之气味来,何则,时非治世,在理固不能有好音, 此查照经传可得而断言者也。国家之治乱兴亡自当责有攸归,兹不具论,若 音之为乱世或亡国,则固由乱世或亡国的背景造成之,其或怨怒或哀思的被 动的发音者应无庸议。今之人之不能不面黄肌瘦者真是时也命也,不佞岂能 独免哉,不佞非公安派而不能逃亡国之音之谥者亦是时也命也。吾于是深有 感于东北四省之同胞,四省之人民岂愿亡国哉,亦并何尝预为亡国之音,然 而一旦竟亡,亦是时也命也。我说时与命者,言此与人民之意志无关,与文 学之音亦无关也。音之不祥由于亡国,而亡国则由于别事,至少决不由于音 之祥不祥耳。人苟少少深思,正当互相嘆惋,何必多哓哓也。
第59页 闲话说得太多了,而实于中郎无甚关系,似乎可以止住了。重刊《中郎 集》鄙意以为最好用小修所编订本,而以别本校其异同,增加附录,似比另 行编辑为适宜。标点古书是大难事,错误殆亦难免,此在重刊本体例上似有 可商者,附识于此,以示得陇望蜀或求全责备之意云尔。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识于北平。 □1934年 11月 17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论语小记 近来拿出《论语》来读,这或者由于听见南方读经之喊声甚高的缘故, 或者不是,都难说。我是读过四书五经的,至少《大》《中》《论》《孟》 《易》《书》《诗》这几部都曾经背诵过,前后总有八年天天与圣经贤传为 伍,现今来清算一下,到底于我有什么好处呢?这个我恐怕要使得热诚的儒 教徒听了失望,实在没有什么。现在只说《论语》。 我把《论语》白文重读一遍,所得的印象只是平淡无奇四字。这四个字 好像是一个盾,有他的两面,一面凸的是切实,一面凹的是空虚。我觉得在 《论语》里孔子压根儿只是个哲人,不是全知全能的教主,虽然后世的儒教 徒要奉他做祖师,我总以为他不是耶稣而是梭格拉底之流亚。《论语》二十 篇所说多是做人处世的道理,不谈鬼神,不谈灵魂,不言性与天道,所以是 切实。但是这里有好思想也是属于持身接物的,可以供后人的取法,却不能 定作天经地义的教条,更没有什么政治哲学的精义,可以治国平天下,假如 从这边去看,那么正是空虚了。平淡无奇,我凭了这个觉得《论语》仍可一 读,足供常识完具的青年之参考。至于以为圣书则可不必,太阳底下本无圣 书,非我之单看不起《论语》也。 一部《论语》中有好些话都说得很好,我所喜欢的是这几节,其一是《为 政》第二的一章: 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其二 是《阳货》第十七的一章: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 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太炎先生《广论语骈枝》引《释文》,鲁读天为夫,“言夫者即斥四时行百 物生为言,不设主宰,义似更远。”无论如何,这一章的意思我总觉得是很 好的。又《公冶长》第五云。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 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我喜欢这一章,与其说是因为思想,还不如说因为它的境界好。师弟三人闲 居述志,并不像后来文人的说大话,动不动就是揽辔澄清,现在却只是老老 实实地说说自己的愿望,虽有大小广狭之不同,其志在博施济众则无异,而 说得那么质素,又各有分寸,恰如其人,此正是妙文也。我以为此一章可以 见孔门的真气象,至为难得,如《先进》末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那一 章便不能及。此外有两章,我读了觉得颇有诗趣,其一《述而》第七云: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 于我如浮云。 其二《子罕》第九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本来这种文章如《庄子》等别的书里,并不算希奇,但是在《论语》中 却不可多得了。朱注已忘记,大家说他此段注得好,但其中仿佛说什么道体 之本然,这个我就不懂,所以不敢恭维了。《微子》第十八中又有一章狠特 别的文章云: 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 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不晓得为什么缘故,我在小时候读《论语》读到这一章,很感到一种悲凉之 气,仿佛是大观园末期,贾母死后,一班女人都风流云散了的样子。这回重 读,仍旧有那么样的一种印象,我前后读《论语》相去将有四十年之谱,当 初的印象保存到现在的大约就只这一点了罢。其次,那时我所感到兴趣的记 隐逸的那几节,如《宪问》第十四云: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 而为之者与?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 曰,鄙哉,■■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 果哉,末之难矣。 又《微子》第十八云: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之门,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 之,不得与之言。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
第60页 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 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 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 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莜。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 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 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 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道之不行也,已知之矣。 在这几节里我觉得末了一节顶好玩,把子路写得很可笑。遇见丈人,便脱头 脱脑地问他有没有看见我的老师,难怪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忽然十分恭敬起 来,站了足足半天之后,跟了去寄宿一夜。第二天奉了老师的命再去看,丈 人已经走了,大约是往田里去了吧,未必便搬家躲过,子路却在他的空屋里 大发其牢骚,仿佛是戏台上的独白,更有点儿滑稽,令人想起夫子的“由也 喭”这句话来。所说的话也夸张无实,大约是子路自己想的,不像孔子所教。 下一章里孔子品评夷齐等一班人,“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发 中权”,虽然后边说我则异于是,对于他们隐居放言的人别无责备的意思, 子路却说欲洁其身而乱大伦,何等言重,几乎有孟子与人争辩时的口气了。 孔子自己对他们却颇客气,与接舆周旋一节最可看,一个下堂欲与之言,一 个趋避不得与之言,一个狂,一个中,都可佩服,而文章也写得恰好,长沮 桀溺一章则其次也。 我对于这些隐者向来觉得喜欢,现在也仍是这样,他们所说的话大抵都 不错。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最能说出自家的态度。晨 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最能说出孔子的态度。说到底,二者还是一个 源流,因为都知道不可,不过一个还要为,一个不想再为罢了。周朝以后一 千年,只出过两个人,似乎可以代表这两派,即诸葛孔明与陶渊明,而人家 多把他们看错作一姓的忠臣,令人闷损。中国的隐逸都是社会或政治的,他 有一肚子理想,却看得社会浑浊无可实施,便只安分去做个农工,不再来多 管,见了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却是所谓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想了 方法要留住他。看上面各人的言动虽然冷热不同,全都是好意,毫没有“道 不同不相与谋”的意味,孔子的应付也是如此,这是颇有意思的事。外国的 隐逸是宗教的,这与中国的截不相同。他们独居沙漠中,绝食苦祷,或牛皮 裹身,或革带鞭背,但其目的在于救济灵魂,得遂永生,故其热狂实在与在 都市中指挥君民焚烧异端之大主教无以异也。二者相比,似积极与消极大有 高下,我却并不一定这样想。对于自救灵魂我不敢贊一辞,若是不惜用强硬 手段要去救人家的灵魂,那大可不必,反不如去荷蒉植杖之无害于人了。我 从小读《论语》,现在得到的结果,除中庸思想外,乃是一点对于隐者的同 情,这恐怕也是出于读经救国论者“意表之外”的罢?(二十三年十二月) □1935年 1月刊《水星》月刊 1卷 4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逸语与论语 前日买到北平图书馆的一册《善本书目乙编》,所列都是清代刻本之精 善希少者,还有些稿本及批校本。在仿佛被放弃了的北平,几时有看图书馆 善本的福气我简直就不知道,看看书目虽不能当屠门大嚼,也可以算是翻食 单吧。全书目共百四十五叶,一半是方志与赋役书,但其他部分却可阅。我 觉得有趣味的,寒斋所藏的居然也有两部在选中,一是曹廷栋的《逸语》十 卷,一是陆廷灿的《南村随笔》六卷。我买这些书几乎全是偶然的,陆幔亭 本来我就不知道,因为想找点清初的笔记看,于刘献廷、傅青主、王渔洋、 宋牧仲、冯钝吟、尤西堂、王山史、刘在园、周栋园等外,又遇见这随笔, 已经是雍正年刊本了。序中说他是王、宋的门生,又用《香祖笔记》《筠廊 偶笔》来比他的书,我翻看一过,觉得这还比得不大错,与宋牧仲尤相近。 虽然这种琐屑的记录我也有点喜欢,不过我尤喜欢有些自己的意见情趣的, 如刘傅冯尤,所以陆君的笔记我不很看重,原来只是以备一格而已。 曹慈山有一部《老老恒言》,我颇爱读,本来七十曰老,现在还差得远 哩,但是有许多地方的确写得好,所以很觉得喜欢。这部《逸语》因为也是
第61页 曹慈山所辑注的,便买了来,价也不大便宜,幸喜是原板初印,那《恒言》 的板却很躄脚,是《槜李丛书》本而又是后印的,《逸语》三大本的外表的 确是颇为可观,内容稍过于严肃,盖属于子部儒家,而这一类的书在我平日 是不大看者也。 现在又取出《逸语》来一翻,这固然由于书目乙编的提示,一半也因为 是“上丁”的缘故吧。曹君从周秦两汉以讫晋宋齐梁诸子百家的书中辑集所 记孔子的话,编为十卷二十篇,略如《论语》,而其文则为诸经之所逸,因 名曰《逸语》。我刚才说不喜读四库的子部儒家类的书,但是《论语》有时 倒也看看,虽然有些玄妙的话,古奥或成疑问的文,都不能懂;其一部分总 还可以了解而且也很贊成的。《逸语》集录孔子之言,不是儒教徒的文集, 所以也可以作《论语》外篇读。我因为厌恶儒教徒,而将荀况孔鲋等一笔抹 杀,也是不对,这个自己本来知道。平常讨厌所谓道学家者流,不免对于儒 家类的《逸语》不大表示尊重,但又觉得《论语》还有可看,于是《逸语》 就又被拉了出来,实在情形便是如此。老实说,我自己也是儒家,不过不是 儒教徒,我又觉得自己可以算是孔子的朋友,远在许多徒孙之上。对于释迦 牟尼梭格拉底似乎也略知道,至于耶稣摩罕默德则不敢说懂,或者不如明瞭 地说不懂为佳。 《逸语》卷十,第十九篇《轶事》引《吕氏春秋》云: 文王嗜菖蒲菹,孔子闻而服之,缩頞而食之,三年,然后胜之。 曹注云:此见圣人于饮食之微不务肥甘以悦口,亦取有益于身心,与不撤姜 食其旨相同,且事必师古之意,于此亦可见耳。”这件事仿佛有点可笑,有 如《乡党》中的好些事一样,我却觉得很有意思。菖蒲根我知道是苦的,小 时候端午节用这加在雄黄酒里喝过,所以知道不是好吃的东西,但如盐腌或 用别的料理法,我想或者要较好,不必三年才会胜之亦未可知。我们读古书 仿佛也是这个情形,缩頞食之——这回却不至三年了,终于也胜之,辨别得 他的香,也尝透了他的苦及其他的药性。孔子吃了大有好处,据《孝经纬》 云,“菖蒲益聪”,所以后来能编订《易经》,了解作者之忧患,我们也因 1《宇宙风》题作《〈逸语〉与〈论语〉并说到孔子的益友》。 此而能尚友圣人,懂得儒道法各家的本意,不佞于此事不曾有特别研究,在 专门学者面前抬不起头来,唯如对于一般孔教徒则我辈自称是孔圣人的朋友 殆可决无愧色也。 《逸语》卷一有引《荀子》所记的一节话云: 子曰,由,志之,奋于言者华,奋于行者伐,色智而有能者,小人 也。故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 不能,行之至也。言要则智,行至则仁,既仁且智,夫恶有不足矣哉。 这话虽然稍繁,却也说得很好。《论语·为政第二》云: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意思正自相像。孔子这样看重知行的诚实,是我所最佩服的一件事。《先进 第十一》云: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事死,曰, 未知生,焉知死。 《子路第十三》云: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子曰,吾不如老圃。 又《卫灵公第十五》记公问陈,孔子也答说“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这种态 度我也觉得很好。虽然樊迟出去之后孔子数说他一顿,归结到“焉用稼”, 在别处如《泰伯第八》也说,“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可见他老先生难免有 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意思,觉得有些事不必去做,但这也总比胡说乱道好。 我尝说过,要中国好不难,第一是文人不谈武,武人不谈文。盖《大学》难 懂,武人不读正是言之要也,大刀难使,文人不耍便是行之至也,此即是智 与仁也。《季氏第十六》又有一节云: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更为之辞。 下文一大串政治哲学大为时贤所称赏,我这里只要这一句,因为与上面的话 多少有点关系。孔子这里所骂的,比以不知为知以不能为能,情节还要重大 了,因为这是文过饰非。因为我是儒家思想的,所以我平素很主张人禽之辨, 而文过饰非乃是禽以下的勾当。古人说通天地人为儒,这个我实在不敢自承, 但是如有一点生物学文化史和历史的常识,平常也勉强足以应用了。我读英 国捺布菲修所着《自然之世界》与汉译汤姆生的《动物生活史》,觉得生物 的情状约略可以知道,是即所谓禽也。人是一种生物,故其根本的生活实在 与禽是一样的,所不同者,他于生活上略加了一点调节,这恐怕未必有百分
第62页 之一的变动,对于禽却显出明瞭的不同来了,于是他便自称为人,说他有动 物所无的文化。据我想,人之异于禽者就只为有理智吧,因为他知道己之外 有人,己亦在人中,于是有两种对外的态度,消极的是恕,积极的是仁。假 如人类有什么动物所无的文化,我想这个该是的,至于汽车飞机枪炮之流无 论怎么精巧便利,实在还只是爪牙筋肉之用的延长发达,拿去夸示于动物, 但能表出量的进展而非是质的差异。我曾说,乞食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恐要 妨害隔壁的人用功而不在寄宿舍拉胡琴,这虽是小事,却是有人类的特色的。 《卫灵公第十五》云: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 施于人也。 《公冶长第五》云: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也。子曰,赐也, 非尔所及也。 孔子这种地方的确很有见解。但是人的文化也并不一定都是向上的,人会恶 用他的理智去干禽兽所不为的事,如暗杀,买淫,文字思想狱,为文明或王 道的侵略,这末了一件正该当孔子所深恶痛疾的,文过饰非自然并不限于对 外的暴举,不过这是最重大的一项罢了。 孔子的话确有不少可以作我们东洋各国的当头棒喝者,只可惜虽然有千 百人去对他跪拜,却没有人肯听他。真是了解孔子的人大约也不大有了,我 辈自认是他的朋友,的确并不是荒唐。大家的主人虽是婢僕众多,知道主人 的学问思想的还只有和他平等往来的知友,若是垂手直立,连声称是,但足 以供犬马之劳而已。孔子云: 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僻,友善 柔,友便佞,损矣。 我们岂敢对圣人自居于多闻,曰直曰谅,其或庶几,当勉为孔子之益友而已。 [附记]文中所引《论语》系据《四部丛刊》影印日本南北朝正平刻本, 文字与通行本稍有不同,非误记也。 (廿五年二月丁祭后三日记于北平) □1936年 4月刊《宇宙风》15期,署名知堂。王霞 □收入《风雨淡》 食味杂咏注 今年厂甸买不到什么书,要想买一本比较略为好的书总须得往书店去 找,而旧书的价近来又愈涨愈贵,一块钱一本的货色就已经不大有了。好在 有几家书店有点认识,暂时可以赊欠,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几本来看罢, 有看了中意的便即盖上图章,算是自己的东西了。这里边我所顶喜欢的是一 册《食味杂咏》,东墅老人嘉善谢墉撰,有门生阮元序,道光中小门生阮福 刊。据石韫玉后序,干隆辛丑主会试,士之不第者造为蜚语云,谢金圃抽身 便讨,吴香亭到口即吞,坐此贬官,但此二语实出《寄园寄所寄》中,两公 之姓相合,故毷氉者移易其词以腾口说耳云。东墅老人自序云: 干隆辛亥夏养疴杜门,因思家乡土物数种不可得,率以成吟,于是 连续作诗,积五十八首,而以现在所食皆北产也,复即事得四十三首, 共成一百一首,各系数言于题下。盖墉家世习耕读,少时每从老农老圃 谈树艺,当名辨物,多以目验得之,又邻江海介五糊,水生陆产咸易致 之,考其性味,别其土宜,不为丹铅家剿说所淆。中年以北游之后食味 一变,而轺车驿路,爱好咨诹,京城顾役者无问男女皆田家也,圉人御 者皆知稼穑,下至老妪亦可询之,以是辨南北之异宜,析山泽之殊质。 又少多疾病,时学医聚药,参之经传,证以见闻,或有疑义辄为诠注。 陶斯咏斯,绝无关于喜愠,游矣休矣,非假喻于和同。诗成,汇录之, 方言里语,敢附博物哉,庶其以击壤之声,入採风之末云尔。 序文末尾写得不漂亮,也是受了传统的影响,但是序里所说的大约都是 实情,我所喜欢的部分实在也还是那些题下的附註,本文的诗却在其次。古 人云买椟还珠,我恐怕难免此诮,不过这并无妨碍,在我看来的确是这椟要 好得多,要比诗更有意思,虽然那些注原是附属于诗的,如要离诗而独立也 是不可能。阮云台序中有云:“此卷为偶咏食品之诗,通乎雅俗,然考证之 多,非贯彻经史苍雅博极群书者不能也。”可谓知言。我同时所得尚有王鸣 盛《练川杂咏》,并钱大昕王鸣韶和作共一百八十首,朱彝尊《鸳鸯湖棹歌》 百首,谭吉璁和作百十八首,杨抡《芙蓉湖棹歌》百首,并刘继增《惠山竹 枝词》三十首为一卷。这些诗里也大都讲到风物,只是缺少註解,有注也略 而不详,更不必说能在丹铅家剿说之外自陈意见的了。以诗论,在我外行看 去,似朱竹汀最佳,虽然王西庄钱竹汀的有几句我也喜欢。如朱诗云: 姑恶飞鸣逐晓烟,红蚕四月已三眠, 白花满把蒸成露,紫葚盈筐不取钱。
第63页 注云:“姑恶鸟名,蚕月最多。野蔷蔽开白花,田家篱落间处处有之,蒸成 香露,可以泽发。”又云: 鸭馄饨小漉微盐,雪后垆头酒价廉, 听说河豚新入市,萎蒿荻笋急须拈。 注云:“方回题竹杖诗,跳上岸头须记取,秀州门外鸭馄饨。”王诗云: 西风策策碧波明,菰雨芦烟两岸平, 暮汐过时渔火暗,沙边觅得小娘怪。 注引宋吴惟信元王逢简句外,只云“俗呼蛏为小娘蛏”。以上注法或是诗注 正宗亦未可知,不过我总嫌其太简略,与《食味杂咏》相比更是显然。“南 味五十八首”之十六曰《喜蛋》,题注甚长,今具录于下: 古无蛋字,亦无此名,经传皆作卵,音力管反。《说文》,■,释 云,南方夷也,从虫延,声徒旱切,在新附文之首,是汉时本无此字, 故叔重不载而徐氏增之。《玉篇》仍《说文》不收,《广韵》则亦注为 南方夷,至《唐书》柳文皆以为蛮俗之称,《集韵》并载■■,要皆不 关禽鸟之卵。今自京师及各省凡鸟卵皆呼为蛋,无称为卵者,字从虫从 延,本以延衍卵育取义,蛋则■省也,考《说文》卵字部内有■字,卵 不孚也,徒玩切,与蛋为音之转,盖古人呼不以之孚鸡鸭之卵而徒供食 者即以孚之不成之卵名之,因而俗以蛋抵■也。隋唐前无■字,亦无此 名。元方回诗曰,秀州城外鸭馄饨,即今嘉兴人所名之喜蛋,乃鸭卵未 孚而殒,已有雏鸭在中,俗名哺退蛋者也。市人镊去细毛,洗净烹煮, 乃更香美,以哺退名不利,反而名之曰喜蛋,若鸭馄饨者则又以喜蛋名 不雅而文其名,其实秀州之鸭馄饨乃《说文》毈字之铁註脚也。 诗中又有注云: “喜蛋中有已成小雏者味更美。近雏而在内者俗名石榴子,极嫩,即蛋 黄也。在外者曰砂盆底,较实,即蛋白也。味皆绝胜。”第二十九首为《鲜 蛏》,注云: “蛏字《说文》《玉篇》俱无,亦不见他书,《广韵》始收,注云蚌属, 盖即《周官》狸物蠃■之类,味胜蚬蛤,若以较西施舌则远不逮矣。”诗中 注云: “蛏本江海所产,而西湖酒肆者乃即买之湖上渔船,乘鲜烹食极美。同 年王谷原与麴生交莫逆,每寓杭乡试时邀同游西湖,取醉酒家。有五柳居酒 肆在湖上,烹饪较精。谷原嗜食蛏,谓此乃案酒上品,即醉蛏亦绝佳,因令 与煮熟者并供之。此景惘然。”第三十首为《活虾》,诗中有注两则,均琐 屑有致,为笔记中之佳品: 家乡名渔家之船曰网船,渔妇曰网船婆。夏秋鱼虾盛时,网船婆蓑 笠赤脚,与渔人分道卖鱼虾,自率儿女携虾桶登岸,至所识大户厨下卖 虾,易钱回船,不避大风雨。 南中活虾三十年前每斤不过十余文,时初至京,京中已四五倍之。 近日京城活者须大钱三四百文,其不活而犹鲜者,以用者多,亦须二百 左右,然大率捞之浊水中,其生于清水者更不易得。 适值那时所得的几部诗词里也还有类似的题咏,可谓偶然。其一是全祖 望的《句余土音》,系陈铭海补註本,其第五卷全是咏本地物产,共有六十 九首,只可惜原注补註都不大精详。“四赋四明土物九首”之一为《荔枝蛏》 诗下原注云: “浙东之蛏皆女儿蛏也,而荔枝则女儿之佳者。”上文所云小娘蛏盖即 一物,吾乡土俗蛏不尚大者,但不记得有什么别名,只通称蛏子耳。冯云鹏 着《红雪词》甲乙集各二卷,乙之一中有禽言二十二章,禽言词未曾见也, 又有咏海错者二十五章,其十四到十六皆是蛏,曰竹蛏,曰女儿蛏,曰笔管 蛏,却无注。其第二咏白小,有注云: “即银鱼,杜诗,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记事珠》以为面条,非 也,吾通产塔影河者佳,不亚于莺脰湖。”《食味杂咏》南味之五云《银鱼》, 注云: “色白如银,长寸许,大者不过二寸,乡音亦呼儿鱼,音同泥,银言白, 儿言小也。此鱼古书不载,罗愿《翼雅》于王余脍残云又名银鱼。脍残虽相 类,然大数倍,不可混也。”诗中注云: “银鱼出水即不活,渔家急暴干市之。有甫出水生者以作羹极鲜美,乡 俗名之曰水银鱼,以别于干者。” 东墅老人对于土物之知识丰富实在可佩服,可惜以诗为主,因诗写注终 有所限制,假如专作笔记象郝兰皋的《记海错》那样,一定是很有可观的。 至于以诗论,则谢金圃的银鱼诗与冯晏海的白小词均不能佳,因系用典制题 做法,咏物诗少佳作,不关二公事也。倒还是普通一点的风物诗可以写得好, 如前所举棹歌即是,关于白小可举出吾乡孙子九一绝句来: 南湖白小论斗量,北湖鲫鱼尺半长,
第64页 鱼船进港■船出,水气着衣闻酒香。 孙子九名垓,有《退宜堂诗集》四卷,此诗为《过东浦口占》之第二首,在 诗集卷一中。(廿四年三月十三日,北平) □1935年 4月刊《文饭小品》3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醉余随笔 从友人处得见《国风》杂志,登载洪允祥先生的《悲华经舍杂着》,其 一为《醉余随笔》,据王咏麟氏跋谓系宣统年间在上海时所作。全书才二三 十则,多明达之语,如其一云: 韩柳并称而柳较精博,一闢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李杜并称而李 较空明,一每饭不忘君,一则篇篇说妇人与酒也。妇人与酒之为好诗料, 胜所谓君者多矣。 洪君盖学佛者,又性喜酒,故其言如此,虽似稍奇,却亦大有理。韩愈的病 在于热中,无论是卫道或干禄,都是一样。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三云: 今人之教子读书,不过取科第耳,其于立身行己不问也,故子弟往 往有登■仕而贪虐恣睢者,彼其心以为幼之受苦楚政为今日耳,志得意 满,不快其欲不止也。噫,非独今也。韩文公有道之士也,训子之诗有 一为公与相谭潭府中居之句,而俗诗之劝世者又有书中自有黄金屋等 语,语愈俚而见愈陋矣。 盛大士《朴学斋笔记》卷七云: 明鹿门茅氏论次古文,取唐宋八大家为作文之准的,..而韩之三 上宰相、应科目与时人诸书颇为识者所訾议,乃独录而存之。 又云: 昌黎与于襄阳书,盛夸其抱不世之才,卷舒不随乎时,文武惟其所 用,此真过情之誉也。而日志存乎立功,事专乎报主,古人有言,请自 隗始,又隐然以磊落奇伟之人自命矣。乃云愈今日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 是急,不过费足下一朝之享而已,又何其志之小也。唐人以文字干谒, 贤者亦不以为讳,但昌黎根柢六经传世不朽之作后人不尽选读,而反读 其干谒之文,何耶。 讲道统与干谒宰相,我看不出是两件事来,谢盛二公未免所见不广,乃 欲强生分别,其实这里边只是一味烦躁,以此气象,达固不是诸葛一流,穷 也不是陶一路也。如谢氏言,似歆羡公相亦不甚妨碍其为有道之士,如盛氏 言,又似被訾议的干谒文字亦可与根柢六经之作共存共荣,只是后人不要多 选读就行。或者韩愈对于圣道的意识正确无疑,故言行不一致,照例并不要 紧,亦未可知。我辈外人不能判断,但由我主观看去总之是满身不快活,辟 不闢佛倒还在其次,因为这也只是那烦躁之一种表示耳。关于李杜,不佞虽 并不讴歌杜甫之每饭不忘,却不大喜欢李白,觉得他夸,虽然他的绝句我也 是喜欢的。这且按下不提,再说洪君的随笔又有一则云: 《甲申殉难录》某公诗曰,愧无半策匡时难,只有一死答君恩。天 醉曰,没中用人,死亦不济事。然则怕死者是欤?天醉曰,要他勿怕死, 是要他拼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 此语极精。《颜氏学记》中亦有相似的话,却没有说得这样彻透。近来常听 有人提倡文天祥陆秀夫的一死,叫大家要学他,这看值得天醉居士的一棒喝。 又一则云: 去年游西湖深处,入一破寺,见一僧负锄归,余揖之曰,阶上冬爪, 和尚要他何用?僧曰,只是吃的。曰,恐吃不下许多。曰,一顿吃一个 饱。曰,和尚也要饱?曰,但求一饱,便是和尚。至今思之,此僧不俗。 此僧与此居士真都不俗。十多年前曾在北京某处教员休息室中每周与洪君相 遇,惜不及共作冬瓜问答,真是失之交臂,至今展读遗语,更觉得真真可惜 也。(六月) □1935年 6月 21日刊《华北日报》,署名不知 □收入《苦竹杂记》 刘青园常谈 近来随便翻阅前人笔记,大抵以清朝人为主,别无什么目的,只是想多 知道一点事情罢了。郭柏苍着《竹间十日话》序云: 十日之话阅者可一日而毕,阅者不烦,苟欲取一二事以订证则甚为 宝重,凡说部皆如此。药方至小也,可以已疾。开卷有益,后人以一日 之功可闻前人十日之话,胜于闲坐围棋挥汗观剧矣。计一生闲坐围棋挥 汗观剧,不止十日也。苍生平不围棋不观剧,以围棋之功看山水,坐者 未起,游者归矣,以观剧之功看杂着,半晌已数十事矣。 这一节话说得极好。我也是不会围棋的,剧也已有三十年不观了,我想 匀出这种一点工夫来看笔记,希望得到开卷之益,可是成绩不大好,往往呆 看了大半天,正如旧友某氏说,只看了一个该死。我的要求本来或者未免稍 苛亦未可知,我计较他们的质,又要估量他们的文。所以结果是谈考据的失 之枯燥,讲义理的流于迂腐,传奇志异的有两路,风流者浮诞,劝戒者荒谬,
第65页 至于文章写得干净,每则可以自成一篇小文者,尤其不可多得。我真觉得奇 怪,何以中国文人这样喜欢讲那一套老话,如甘蔗滓的一嚼再嚼,还有那么 好的滋味。最显着的一例是关于所谓逆妇变猪这类的纪事。在阮元的《广陵 诗事》卷九中有这样的一则云: 宝应成安若康保《皖游集》载太平寺中一豕现妇人足,弓样宛然, 同游诧为异,余笑而解之曰,此必妒妇后身也,人彘之冤今得平反矣, 因成一律,以《偶见》命题云。忆元幼时间林庾泉云,曾见某处一妇不 孝其姑遭雷击,身变为彘,唯头为人,后脚犹弓样焉,越年余复为雷殛 死。始意为不经之谈,今见安若此诗,觉天地之大事变之奇,真难于恒 情度也。惜安若不向寺僧究其故而书之。 阮云台本非俗物,于考据词章之学也有成就,乃喜记录此等恶滥故事,殊不 可解,且当初不信林庾泉,而后来忽信成安若以至不知为谁之寺僧,尤为可 笑。世上不乏妄人,编造《坐花志果》等书,灾梨祸枣,汗牛充栋,几可自 成一库,则亦听之而已,雷塘庵主奈何也落此窠臼耶。中国人虽说是历来受 儒家的薰陶,可是实在不能达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态度,一面固然还 是“未知生”,一面对于所谓腊月二十八的问题却又很关心,于是就参照了 眼前的君主专制制度建设起一个冥司来,以寄託其一切的希望与喜惧。这是 大众的意志,读书人原是其中的一分子,自然是同感的,却要保留他们的优 越,去拿出古人说的本不合理的“神道设教”的一句话来做解说,于是士大 夫的神学也就成立了。民间自有不成文的神话与仪式,成文的则有《玉历钞 传》,《阴骘文》,《感应篇》,《功过格》,这在读书人的书桌上都是与 孔教的经有并列的资格的。照这个情形看来,中国文人思想之受神道教的支 配正是不足怪的事情,不过有些杰出的人于此也还未能免俗,令人觉得可惜, 因此他们所记的这好些东西只能供给我们作材料,去考证他们的信仰,却不 足供我们的玩味欣赏了。 对于鬼神报应等的意见我觉得刘青园的要算顶好。青园名玉书,汉军正 蓝旗,故书署辽阳玉书,生于干隆三十二年(一七六七),所着有《青园诗 草》四卷,《常谈》四卷,行于世。《常谈》卷一有云:“鬼神奇蹟不止匹 夫匹妇言之凿凿,士绅亦尝及之。唯余风尘斯世未能一见,殊不可解。或因 才不足以为恶,故无鬼物侵陵,德不足以为善,亦无神灵呵护。平庸坦率, 无所短长,眼界固宜如此。”又云:“言有鬼言无鬼,两意原不相背,何必 致疑。盖有鬼者指古人论鬼神之理言,无鬼者指今人论鬼神之事言。”这个 说法颇妙。刘本系儒家,反释道而不敢议周孔,故其说鬼神云于理可有而于 事则必无也。又卷三云:“余家世不谈鬼狐妖怪事,故幼儿辈曾不畏鬼,非 不畏,不知其可畏也。知狐狸,不知狐仙。知毒虫恶兽盗贼之伤人,不知妖 魅之祟人,亦曾无鬼附人之事。又不知说梦占梦详梦等事。”又一则列举其 所信,有云: 信祭鬼神宜诚敬,不信鬼神能监察人事。信西方有人其号为佛,不 信佛与我有何干涉。信圣贤教人以伦常,不信圣贤教人以诗文。信医药 可治病,不信灵丹可长生。信择地以安亲,不信风水能福子孙。信相法 可辨贤愚邪正,不信面目能见富贵功名。信死亡之气病疫之气触人成疾, 不信殃煞扑人疫鬼祟人。信阴阳和燥湿通蓄泄有时为养,不信精气闭涸 人事断绝为道。信活泼为生机,不信枯寂为保固。信祭祀祖先为报本追 远,不信冥中必待人间财物为用。似此之类不一而足,忆及者志之,是 非亦不问人,亦不期人必宜如此。 此两则清朗通达,是儒家最好的境地,正如高骏烈序文中所说,“使非行己 昭焯,入理坚深,事变周知,智识超旷,何以及此”,不算过誉,其实亦只 是懂得人情物理耳,虽然他攻异端时往往太有儒教徒气,如主张将“必愿为 僧者呈明尽宫之”,也觉得幼稚可笑。卷三又论闱中果报云: 乡会两闱,其间或有病者疯者亡者缢者刎者,士子每惑于鬼神报复 相骇异。余谓此无足怪。人至万众,何事不有,其故非一,概论之皆名 利萦心,得失为患耳。当其时默对诸题,文不得意,自顾绝无中理,则 百虑生焉,或虑贫不能归,或忧饥寒无告,或惧父兄谴责,或耻亲朋讪 笑,或债负追逼,或被人欺骗,种种虑念皆足以致愚夫之短见,而风寒 劳瘁病亡更常情也,恶足怪。若谓冤鬼缠扰,宿孽追寻,何时不可,而 必俟场期耶。倘其人不试,将置沉冤于不问乎。此理易知,又何疑焉。 人每津津谈异,或以警士子之无行者,然亦下乘矣。犹忆己酉夏士子数
第66页 人肄业寺中,谈某家闺阃事甚■,一士摇手急止之曰,不可不可,场期 已近,且戒口过,俟中后再谈何害。噫,士习如此,其学可知。 在《乡闱纪异》这类题目的故事或单行本盛行的时候,能够有如此明通的议 论,虽然不过是常识,却也正是卓识了。卷一又有一则,论古今说鬼之异同, 也是我所喜欢的小文: 说鬼者代不乏人,其善说者唯左氏晦翁东坡及国朝蒲留仙纪晓岚 耳,第考其旨趣颇不相类。盖左氏因事以及鬼,其意不在鬼。晦翁说之 以理,略其情状。东坡晚年厌闻时事,强人说鬼,以鬼自晦者也。蒲留 仙文致多辞,殊生鬼趣,以鬼为戏者也,唯晓岚旁征远引,劝善警恶, 所谓以鬼道设教,以补礼法所不足,王法所不及者,可谓善矣,第搢绅 先生夙为人望,斯言一出,只恐释黄巫觋九幽十八狱之说藉此得为口实 矣。 以鬼道设教,既有益于人心世道,儒者宜赞许之,但他终致不满,这也是他 的长处,至少总是一个不夹杂道士气的儒家,其纯粹处可取也。又卷三有一 则云:余巷外即通衢,地名江米巷,车马络绎不绝。干隆年间有重车过辙, 忽陷其轮,启视之,井也,盖久闭者,因负重石折而复现焉。里人因而 汲饮,亦无他异,而远近好事者遂神其说,言龙见者,言出云者,言妖 匿者,言中毒者,有窥探者,倾听者,惊怪者,纷纷不已。余之相识亦 时来询访,却之不能,辨之不信,聒噪数月始渐息。甚矣,俗之尚邪, 无怪其易惑也。 此事写得很幽默,许多谈异志怪的先生们都受了一番奚落,而阮云台亦在其 中,想起来真可发一笑。 (七月十八日于北平) □1935年 7月 28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如梦录 友人从开封来,送我河南官书局所刻的几种书,其中我所最喜欢的是一 册无名氏的《如梦录》。这是一个明末的遗老所撰,记录汴梁鼎盛时情景, 犹宋遗民之着《梦华》《梦粱》也,向无刻本,至咸丰二年(一八五二)汴 人常茂徕始据裴氏藏本参订付粹,民国十年重刊,即此书也。本来这是很好 的事,所可惜的是编订的人过于求雅正,反而失掉了原书不少的好处。如常 氏序中云: “且录中语多鄙俚,类皆委巷秕稗小说,荒诞无稽,为文人学士所吐弃。 如言繁塔为龙撮去半截,吹台是一妇人首帕包土一抛所成,北关王赴临埠集 卖泥马,相国寺大门下金刚被咬脐郎缢死背膊上,唬金刚黑夜逃出门北,诸 如此类,偻指难数,读之实堪捧腹。”因此根据了他“于其悠谬繁芜者节删 之”的编例便一律除掉了,这实在是很可惜的。那些贵重的传说资料也可以 说是虽百金亦不易的,本已好好地记录在书上了,却无端地被一刀削掉,真 真是暴殄天物。假如这未经笔削的抄本还有地方可找,我倒很想设法找来一 读,至少来抄录这些被删的民间传说,也是一件值得做的工作。 话虽如此,现行本的《如梦录》里却也还有许多好材料,而且原着者的 “俚言”虽然经过润色,到底是改不胜改,还随处保留着质朴的色味,读时 觉得很是愉快。其《试院纪》一篇讲乡试情形甚详,今录一节云: 至日,按院在三门上坐点名,士子入场,散题。次日辰时放饭。大 米饭,细粉汤,竹箩盛饭,木桶盛汤。饭旗二面前走,汤饭随后,自西 过东,由至公堂前抬走。正行之际,晓事吏跪禀老爷抽饭尝汤,遂各盛 一碗,接院亲尝可用始令放行。至月台下,一旗入西文场,一旗入东文 场,至二门,二旗交过堂上,一声梆子响,各饭入号,散与士子食用。 次放老军饭,俱是小米饭冬瓜汤,一样散法,按院不复尝。午间散饼果, 向晚散蜡烛。 这不但可以考见那时情形,文章也实在写得不坏。《街市纪》文最长,几占 全书之半,是最重要的部分,讲到封邱王府,云封邱绝后改为魏忠贤祠,忠 贤势败,火急拆毁。注引《大梁野乘》云: 河南为魏珰建祠,树旌曰崇德报功。兴工破土,诸当事者咸往祭告, 独提学曹履吉仰视长嘆,称病不去拜。力役日千人,昼夜无息。当砌嵴 时,督工某大参以匠役张三不预禀以红氍毹包裹上兽而俟展拜,怒加责 惩,盖借上兽阿奉为上寿也。工未毕,即拆毁,督工某急令先搬兽掷下, 三忽跪禀曰,讨红氍毹裹下兽以便展拜。督工者复怒责之。或谓三多言 取责,三日,吾臀虽苦楚,彼督工者面皮不知儿回热矣。 注盖系常氏所为,但所引事却很有意思,是极好的“幽默”,不但督工 者是官僚代表,即张三亦可以代表民间,一热其面,一苦其臀,而汴梁之陆 沉亦终不能免,此正是沉痛的一种“低级趣味”欤。(七月二十八日)
第67页 □1935年 8月 3日刊《华北日报》,署名“不知” □收入《苦竹杂记》 如梦录二 《如梦录》一卷,不着撰人姓名,记明季开封繁华情形,自序云,俾知 汴梁无边光景,徒为一场梦境,故以为名。今所见印本有两种,其一为写梦 铅字印本,其二为河南图书馆木刻本,二者皆成于民国,铅字本似较早出。 录中所记颇细緻可喜,文亦质朴,惜刊本已经删削,如能觅得原本读之 当更多佳处。前有咸丰二年常茂徕序,有云,“录中语多鄙俚,类皆委巷秕 稗小说,荒诞无稽,为文人学士所吐弃,如言繁塔为龙撮去半截,吹台是一 妇人首帕包土一抛所成,北关关王赴临埠集买泥马,相国寺大门下金刚被咬 脐郎缢死臂膊上,唬金刚黑夜逃出北门,诸如此类,偻指难数,实堪捧腹。” 即此可知所删去者是如何有趣味的故事,正是千钱难买的民间传说的好资 料,由明末遗老辛苦的录存,抄本流传二百余年之后,却被假风雅的文人学 士一笔勾去,想起来真是十分惋惜也。 王阮亭评《梦粱录》,亦谓其文不雅驯,不知其可贵重即在不雅驯处, 盖民间生活本不会如文人学士所期望的那么风雅,其不能中意自是难怪,而 如实的记叙下来,却又可以别有雅趣,但此则又为他们所不及知者耳。 □1940年 3月 19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1题中“二”字为编者所加。 拜环堂尺牍 偶然得到《拜环堂文集》残本一册,会稽陶崇道着,存卷四卷五两卷, 都是尺牍,大约是崇祯末刻本。我买这本破书固然是由于乡曲之见,一半也 因为他是尺牍,心想比别的文章当较可观,而且篇数自然也多,虽然这种意 思未免有点近于买萝蔔白菜。看信里所说,似乎在天启时做御史,忤魏忠贤 落职,崇祯中再起,在兵部及湖广两地方做官,在两篇尺牍里说起“石篑先 叔”,可以知道他是陶望龄的堂侄,但是他的运气似乎比老叔还要好一点, 因为遍查海宁陈氏所编的《禁书总录》不曾看见这部集名,在这里边讲到“奴 虏”的地方实在却并不少。陶路叔的文章本来也写得颇好,但是我们看了第 一引起注意的乃是所说明末的兵与虏的情形。这里可以抄引一二,如卷四《复 李茂明尚书》云: 天下难题至京营而极矣,乱如禁丝,兼投之荆棘丛中,败烂如腐船, 又沉入汪洋海底,自国朝以来几人能取而整理之?是何一入老公祖手不 数月,声色不动,谈笑自若,而条理井然。去备兵营,掘狐狸之窟也, 窟不难掘,而难于群狐之不号。以粮定军,如桶有箍,乃今片板不能增 入矣。而粮票以营为据,不聚蚁而聚羊肉,蚁将安往?又禁充发之弊, 诸窦杜尽矣。 又《与陆凤台尚书》云: 京师十月二十七日已后事想已洞悉。京军十万,如尘羹土饭,堪摆 不堪嚼。当事者恐撄圣人怒,欲以半为战半为守,弟辈坚执不可,始作 乘城之计。弟又谓乘城无别法,全恃火器,而能火器者百不得一。 此盖指崇祯十一年(一六三八)事也。又《与黄鹤岭御史》云: 国家七八年不用兵,持干之士化为弱女。今虽暂远都城,而永平遵 化非复我有,所恃无恐惟高皇帝在天之灵耳。 卷五《与马大将军》云: 虏骑渐北,志在遁逃。但饱载而归,不特目今无颜面,而将来轻视 中国益复可虞。目下援兵虽四集,为鼠者多,为虎者少。 又卷四《答文太青光禄》云: 虏之蟠踞原非本心,无奈叛臣扣其马首,使不得前。此番之去谓之 生于厌则可,谓之生于畏则不可。 复李茂明尚书更简明地说道: 城自完,以高皇帝之灵而完,非有能完之者。虏自去,以厌所欲而 去,非有能去之者。 卷四《答荆璞岩户部》云: 奉教时尚未闻虏耗也,一变而至此,较之庚戌(一六一○)其时十 倍,其破城毁邑则百倍,而我师死于锋镝之下者亦百倍。内愈久而愈糜, 外愈久而愈悍,中国之长技已见,犬羊之愿欲益奢,此后真不知所税驾 矣。弟分辖东直门,正当虏沖,易章缝为■■,餐星寝露者四旬,今日 始闻酋旌北指,或者虏亦厌兵乎。又一书盖在一年后,全文云: 记东直门答手教时五指欲堕,今且执拂驱暑矣。日月洵易迈,然虏 不以客自处,我亦不以客处虏,任其以永遵作卧榻而鼾卧自如。朝士作 高奇语,则轰然是之,作平实语则共诋以为恇怯。不知河水合后亦能如 1《宇宙风》题作《明末的兵与虏》。 此支吾否?而司马门庭几同儿戏,弟言无灵,止付长嘆,想台臺所共嗟 也。 高奇语即今所谓高调,可见此种情形在三百年前已然。又有《致毛帅》(文
第68页 龙)一书,说的更淋漓尽致,今录其一部分于下: 当虏之初起也,彼密我疏,彼狡我拙,彼合我离,彼捷我钝,种种 皆非敌手,及开铁一陷,不言守而言战,不言战而且言剿。正如衰败大 户仍先世余休,久驾人上,邻居小民窥见室中虚实,故来挑搆,一不胜 而怒目张牙,诧为怪事,必欲尽力惩治之。一举不胜,墙垣户牖尽为摧 毁,然后紧闭门扇,面面相觑,各各相讥。 这一个譬喻很有点儿辛辣,仿佛就是现今的中国人听了也要落耳朵吧。 以上所说的抗清的一方面,另外还有投清的即上文所谓扣其马首的一方 面。卷四《与梅长公巡抚》云: 虏踞遵永未必无归志,奈衿绅从叛者入胡则有集枯之虞,舍胡则有 赤族之患,所以牵缠不割耳。 又《与陆凤台尚书》云: 世庙虏警,其来其去不越十六日。虏初阑入时举朝虽皇皇,料其不 能久居,亦或与庚戌等,孰意蟠踞至此。总之白养粹等去中国则为亡虏, 不去中国即得赤族,此所以牵挽不舍耳。 又《通傅元轩本兵》云: 奴虏披猖,阑入内地,我以七八十年不知兵之将卒当之,不特彼虎 我羊,抑且羊俱附虎,如永遵二郡上自缙绅下及走卒,甘心剪发,女请 为妾,子愿称臣,牵挽不放胡骑北去者四越月于兹,言之真可痛心,想 老公祖亦不禁其发之欲竖也。 陶路叔的文章不知道说他是那一派好,大抵像王嚯庵而较少一点古怪 吧。在这两捲尺牍里就有好些妙语,如卷四《通张葆一巡抚》云: 弟处此譬之老女欲与群少年斗脂竞粉,不特粗眉不堪细画,亦觉宿 酒不比新篘,高明何以教之? 又《与张人林年丈》,说家叔荣龄领乡荐后不得意,在睦州做广文先生,有 云: 寿昌在睦州,犹身中之尻,不特声名文物两浙所绝无,即齿苋赤米 不可幸致。日者携其眷属往,不一月而纷纷告归,如逃寇然。 卷五《答邹九一年兄》云: 某五年俗吏,当奇荒之后,扶饿莩之颈而求其生不得,益觉宦途滋 味淡如冰雪。 又《答许芳谷抚台》云: 犹忆为儿时从先祖于贵署,东偏书室前荔枝石大如渔舟,后园垂柏 高可十寻,不识至今在否。江右诸事约略如浅滩船独木桥,苦无转身地, 不知粤西何如也。 这些文字都写得不坏,自有一种风趣,却又不落入窠臼,以致求新反陈,如 王百谷之流那样。书中又有两封信全篇均佳,卷一《与天台山文心大师》云: 山中别时觉胸中口中有无数唱和语,而一抵家只字全无,甚哉有家 之累也。蔬菜越人以此味压江南,乃天台亦产之,鹤背上又带出许多来, 益惹妒矣。尊作细玩,字字清冷。序语不敢辞,或合诸刻汇成一集,抑 散珠片金,且零星现露耶,便中幸示之。日者所惠藤杖被相知者持去, 又见所造叶笠甚佳,敢乞此二物以为山行胜具,不以我为贪否?一笑。 卷五《与王遂东工部》云: 江右相闻后至今又三载,荣俸及瓜,娇莺尚坐故枝,何也?荆去家 四千里,去留都三千里,与翁台隔越遂同化外。小儿书来云,输金大邀 宽政,晋谒之下饮以罗绮,浓情眷眼俱出格外,弟何施而受此赐,感谢 感谢。拙剃不禁遭连鬓胡,荆南何地,有旧藩又有新藩,有水客又有陆 客,有部使又有内使,旧江陵一血手溅及弟衣,遂欲与之共浣,鑑湖味 如蜜,欲尝不可,奈之何哉。徐善伯差满将行,喜吴金堂为之继,尚有 故乡声气,不然几孤另煞也。兹遣视小儿,手勒附谢。小儿质弱,即试 未必售,山妻卧病,家间乏人,意欲稍傍宫墙即今还里,当事者倘加羁 紲,犹望翁台一言松之也,并恳。 此信系寄嚯庵的,说也奇怪,文字也有点像《文饭小品》中物了。剃发匠怕 连鬓胡原是俗语,至今还有这句话,“遂欲与之共浣”云云乃点不好句读, 究竟不知道是“共浣鑑湖”呢,还是“鑑湖味如蜜”,无论如何总觉得不大 容易懂。 这两卷书百三十六页中有不少好文章好材料,很值得把他抄出来,若是 照旧小说的说法,恐怕还会在梦里看见有人红袍纱帽来拜呢。但是,陶路叔 生于明季,乱谈国事,居然无妨,而且清朝也没有找到他,列入禁书,这全 是他自己的运气,却与我辈无干的了。(八月四日) □1935年 10月刊《宇宙风》2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广东新语 近来买了一两部好书。不,这所谓好书,只是自己觉得喜欢罢了,并不 是什么难得的珍本,反正这都是几块钱一部的书,因为价廉所以觉得物美也 未可知。这书一部是金圣叹的《唱经堂才子书汇稿》,一部是屈翁山的《广 东新语》。着者是明朝的遗民,书却都是清朝板,差幸是康熙年的刻本,还
第69页 觉得可喜。我平常有一种怪脾气,顶讨厌那书里的避讳字,特别是清朝的。 譬如桓字没有末笔,便当作“帖体”看待,玄弘二字虽然宋朝也有,却有点 看不顺眼了,至于没臂膊的胤字与没有两只脚的颙字则简直不成样子,见了 令人生气。顺治时刻的书没有这些样子,所以顶干净,康熙刻本里只有两个 字,烨字又很少见,也还将就得过去,至于书刻得精不精尚在其次。 我很喜欢讲风物的书。小时候在丛书里见到《南方草木状》、《岭表录 异》、《北户录》等小册子,觉得很有兴味,唐以后书似乎没有什么了,《尔 雅》统系的自然在外。明朝的有谢在杭的《五杂组》十六卷,虽然并不是讲 一地方的,物部四卷里却有不少的好材料,而且文章也写得简洁有致。志地 方风物的我在先有周栎园的《闽小记》四卷,今又加上这《广东新语》二十 八卷,同样是我所爱读的。这本来与古地志如朱长文的《吴郡图经续记》, 高似孙的《剡录》等该是同类,不过更是随笔的了,文艺趣味因此增高,在 乙部的地位也就变动,虽然还自有其价值。《五杂组》卷一有一则记闽中雪 云: 闽中无雪,然间十余年亦一有之,则稚子里儿奔走狂喜,以为未始 见也。余忆万历戊子二月初旬天气陡寒,家中集诸弟妹构火炙蛎房啖之, 俄而雪花零落如絮,逾数刻地下深几六七寸,童儿争聚为鸟兽,置盆中 戏乐,故老云数十年未之见也。至岭南则绝无矣。柳子厚答韦中立书云, 二年冬大雪,逾岭被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仓皇噬吠,狂走累日。此言 当不诬也。 《广东新语》卷一《天语》中说冰云: 粤无冰,其民罕知,有南风合冰东风解冻之说。岁有微霜则百物蕃 盛,谚曰,勤下粪不如早犁田,言打霜也。冰生于霜,粤无冰,以无霜 也,故语曰岭南无地着秋霜,又曰天蛮不落雪。即或有微冰,辄以为雪, 或有微雷以为冰,人至白首有冰雪不能辨者。..或极寒亦有微霰,然 未至地已复为雨矣。少陵云,南雪不到地,是矣。 二文均佳,而《新语》娓娓百十言说粤之无冰无霜雪乃尤妙。或言有撰《北 欧冰地志》者,其第二十章曰《关于蛇类》,文只一句云,“冰地无蛇”。 庄谐不同,大意有相似者。卷二《地语》中记陈村茭塘洸口四市茶园诸文并 佳,今节录其《四市》一文之上半云: 东粤有四市。一曰药市,在罗浮沖虚观左,亦曰洞天药市。有捣药 禽,其声玎珰如铁杵臼相击,一曰红翠,山中人视其飞集之所,知有灵 药。罗浮故多灵药,而以红翠为导,故亦称药师。一曰香市,在东莞之 寥步,凡莞香生熟诸品皆聚焉。一曰花市,在广州七门,所卖止素馨, 无别花,亦犹洛阳但称牡丹曰花也。一曰珠市,在廉州城西卖鱼桥畔, 盛平时蚌壳堆积,有如玉阜。土人多以珠肉饷容,杂姜齑,食之味甚甘 美,其细珠若粱粟者亦多实于腹中矣。语曰,生长海隅,食珠衣珠。 又卷三《山语》中记罗浮山有云: 山远视之,一云也。大约阴则云在上,睛则云在下,半阴半晴则云 在中以为常,顶曰飞云,言常在云中不可见也。又罗山在西多阴,故云 常在其上,浮山在东多阳,故云常在其下。日之出,浮山先见,而罗山 次之,以云在其下故也。 石洞多石,一山之石若皆以此为归,大小积叠无根柢。有曰挂冠石 者,一砥一峙,峙者高数寻,砥者可坐人百许,尤杰出。自石罅行百余 武,夹壁一悬泉,仅三十尺,影蔽枫林而下,猿猴饮者出没水花中,见 人弗畏。此洞之最幽处也。 《新语》的文章不像《景物略》或《梦忆》那样波峭,但清疏之中自有幽致。 全书中佳文甚多,不胜誊录,其特别有意思者则卷十二《诗语》中有《粤歌》 一则,凡二千三百余言,纪录民间歌谣,今抄取数节: 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以不露题中一字,语多双关 而中有挂折者为善。挂折者,挂一人名于中,字相连而意不相连者也。 其歌也,辞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叶,以俚言土音衬贴之,唱一句或延 半刻,曼声长节,自回自复,不肯一往而尽。辞必极其艷,情必极其至, 使人喜悦悲酸而不能自己,此其为善之大端也。..其歌之长调者如唐 人《连昌宫词》、《琵琶行》等,至数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每空中 弦以起止,盖太簇调也,名曰摸鱼歌。或妇女岁时聚会,则使瞽师唱之, 如元人弹词曰某记某记者,皆小说也,其事或有或无,大抵孝义贞烈之 事为多,竟日始毕一记,可劝可戒,令人感泣沾襟。其短调踢歌者不用 弦索,往往引物连类,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如曰:中间日出四边
第70页 雨,记得有情人在心。曰:一树石榴全着雨,谁怜粒粒泪珠红。曰:灯 心点着两头火,为娘操尽几多心。曰: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 风吹花落地,那见风吹花上枝。《蜘蛛曲》曰:天旱蜘蛛结夜网,想晴 只在暗中丝。又曰,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又曰:妹相思, 蜘蛛结网恨无丝,花不年年在树上,娘不年年作女儿。《竹叶歌》曰: 竹叶落,竹叶飞,无望翻头再上枝,打伞出门人叫嫂,无望翻头做女时。 《素馨曲》曰:素馨栅下梳横髻,只为贪花不上头,十月大禾未入米, 问娘花浪几时收。..有曰:一更鸡啼鸡拍翼,二更鸡啼鸡拍胸,三更 鸡啼郎去广,鸡冠沾得泪花红。有曰:岁晚天寒郎不回,厨中烟冷雪成 堆,竹篙烧火长长炭,炭到天明半作灰。有曰:柚子批皮瓤有心,小时 则剧到如今,头发条条梳到尾,鸳鸯怎得不相寻。有曰:大头竹笋作三 桠,敢好后生无置家,敢好早禾无入米,敢好攀枝无晾花。敢好者,言 如此好也。 李雨村辑《南越笔记》十六卷,多抄《新语》原文,此篇亦在内,题曰 《粤俗好歌》,但均不注出处,是一大毛病。《闽小记》文章亦佳,栎园思 想却颇旧,不大能够了解那时的新文艺倾向,故书中关于闽歌没有类似的纪 载,或者因为他不是本地人,所以不懂得,也说不定。清末郭柏苍着《竹间 十日话》六卷,卷五中有一则云: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 接郎。此福州儿辈曲也,明韩晋之先生载入文集中,谓此古三言诗也, 闽无风,此却可当闽风。村农插秧歌云:等郎等到月上时,月今上了郎 未来(叶音黎。《诗》:羊牛下来。《王母白云谣》:尚复能来。)莫 是奴屋山低月出早,莫是郎屋山高月出迟?不是出早与出迟,大半是郎 没意来。记得当初未娶嫂,三十无月暗也来。词虽鄙亵,往复再三,亦 文人才士托兴彤管也。 墨憨斋整十卷的编刊《山歌》只好算是例外,像这样能够赏识一点歌谣 之美者在后世实在也是不可多得了。 屈翁山在明遗民中似乎是很特别的一个,其才情似钱吴,其行径似顾黄, 或者还要倔强点,所以身后着作终于成了禁书,诗文集至今我还未曾买得。 《广东新语》本来也在禁中,清末在广东有了重刊本,通行较多,就是在这 记风物的书中,着者也时时露出感愤之气,最显着的是卷二《地语》中《迁 海》这一篇,其上半云: 粤东濒海,其民多居水乡,十里许辄有万家之村,千家之砦,自唐 宋以来,田庐丘墓子孙世守之勿替,鱼盐蜃蛤之利藉为生命。岁壬寅二 月忽有迁民之令。满洲科尔坤介山二大人者亲行边徼,令滨海民悉徙内 地五十里,以绝接济台湾之患。于是麾兵折界,期三日尽夷其地,空其 人,民弃资携累,仓卒奔逃,野外露栖,死亡载道者以数十万计,明年 癸卯华大人来巡边界,再迁其民。其八月,伊吕二大人复来巡界。明年 申辰三月,特大人又来巡界。遑遑然以海防为事,民未尽空为虑,皆以 台湾未平故也。先是人民被迁者以为不久即归,尚不忍舍离骨肉,至是 飘零日久,养生无计,于是父子夫妻相弃,痛哭分携,斗粟一儿,百钱 一女,豪民大贾致有不损锱铢不烦粒米而得人全室以归者。其丁壮者去 为兵,老弱者展转沟壑,或合家饮毒,或尽孥投河。有司视如蝼蚁,无 安插之恩,亲戚视如泥沙,无周全之谊。于是八郡之民死者又以数十万 计。民既尽迁,于是毁屋庐以作长城,掘坟茔而为深堑,五里一墩,十 里一台,东起大虎门,西迄防城,地方三千余里,以为大界,民有阑出 咫尺者执而诛戮之,而民之以误出墙外死者又不知几何万矣。自有粤东 以来,生灵之祸莫惨于此。 这一篇可以说是文情俱至了,然而因此难免于违碍,此正是常例也。书 中禽兽草木诸语中尚多有妙文,今不再录,各文大抵转抄在《南越笔记》中, 容易得见,若《迁海》者盖不可见者也。(甘四年九月十一日,于北平) □1935年 10月刊《人世间》38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岭南杂事诗抄 近来不知怎的似乎与广东很有缘分,在一个月里得到了三部书,都是讲 广东风土的。一是屈大均着的《广东新语》二十八卷,一是李调元辑的《南 越笔记》十六卷,一是陈坤着的《岭南杂事诗抄》八卷。这都不是去搜求来 的,只是偶尔碰见,随便收下,但是说这里仍有因缘,那也未始不可以这样 说。我喜欢看看讲乡土风物的书,此其一。关于广东的这类书较多,二也。 本来各地都有这些事可讲,却是向来不多见,只有两广是特别,自《南方草
第71页 木状》,《北户录》,《岭表录异》以来着述不绝,此外唯闽蜀略可相比, 但热闹总是不及了。 屈翁山是明朝的遗民,《广东新语》成了清朝的禁书,这于书也是一个 光荣吧。但就事论事,我觉得这是一部很好的书,内容很丰富,文章也写得 极好,随便取一则读了都有趣味,后来讲广东事情的更忍不住要抄他。其分 类为天地山水石等二十八语,奇而实在,中有坟语香语,命名尤可喜。从前 读《酉阳杂俎》,觉得段柯古善于立新奇的篇名,如《尸穸》,如《黥》, 如《肉攫部》等,《新语》殆得其遗意欤。卷八《女语》中乃列入《椓者》 一则,殊觉可笑,本来已将疯人和盗收在卷七《人语》之末,那么椓者亦何 妨附骥尾?但我在这条里得到很好的材料,据说五代末刘■时重用宦官,“进 士状头或释道有才略可备问者皆下蚕室,令得出入宫闱”,因知明朝游龙戏 凤的正德皇帝之阉割优伶盖亦有所本也。 《南越笔记》出来的时候《广东新语》恐怕已经禁止了,但如我上边所 说,李雨村确也忍不住要抄他,而且差不多全部都选抄。原来说是辑,所以 这并不妨,只可惜节改得多未能恰好。卷四有《南越人好巫》一则,系并抄 《新语》卷六《神语》中《祭厉》及《二司》之文。而加“南越人好巫”一 语于其前,即用作题目,据我看来似不及原本。《二司》条下列记五种神道, 全文稍长今不具录,但抄其下半于左: 有急脚先锋神者,凡男女将有所私,从而祷之,往往得其所欲,以 香囊酬之。神前香囊堆积,乞其一二,则明岁酬以三四。新兴有东山神 者,有处女採桑过焉,歌曰,路边神,尔单身,一蚕生二茧,吾舍作夫 人。还家果一蚕二茧,且甚巨。是夜风雨大作,女失所之,有一红丝自 屋起牵入庙中,追寻之,兀坐无声息矣。遂泥而塑之,称罗夫人。番禺 石壁有恩情神者,昔有男女二人于舟中目成,将及岸,女溺于水,男从 而援之,俱死焉,二尸浮出,相抱不解,民因祠以为恩情庙。此皆丛祠 之淫者。民未知义,以淫祠为之依归,可悲也。 《笔记》所录没有民未知义以下十四字,我想还是有的好。这令我想起永井 荷风的话来。荷风在所着《东京散策记》第二篇《淫祠》中曾说过: “我喜欢淫祠。给小胡同的风景添点情趣,淫祠要远胜铜像,更有审美 的价值。”他后来列举对那欢喜天要供油炸的馒头,对大黑天用双叉的萝蔔, 对稻荷神献奉油豆腐等等荒唐无稽的风俗之后,结论说道: “天真烂漫的而又那么鄙陋的此等愚民的习惯,正如看那社庙的滑稽戏 和丑男子舞,以及猜谜似的那还愿的扁额上的拙稚的绘画,常常无限地使我 的心感到慰安。这并不单是说好玩。在那道理上议论上都无可说的荒唐可笑 的地方,细细地想时却正感着一种悲哀似的莫名其妙的心情也。”我们不能 说屈翁山也有这种心情,但对于民众的行事颇有同情之处,那大抵是不错的 吧。 《岭南杂事诗抄》有些小注也仍不能不取自《新语》,虽然并不很多, 大约只是名物一部分罢了。卷一有一首咏急脚先锋的,注语与上文所引正同, 诗却很有意思: 既从韩寿得名香,一瓣分酬锦绣囊。 但愿有情成眷属,神仙原自羡鸳鸯。 民国初年我在大路口地摊上得到过一个秘戏钱,制作颇精,一面“花月宜人” 四大字,一面图上题八字云,“得成比翼,不羡神仙”。这与诗意可互相发 明。《杂事诗》卷七又有咏露头妻的一首,诗云: 乍聚风萍未了因,镜中鸾影本非真。 浮生可慨如朝露,飞洒杨花陌路人。 注云:“粤俗小户人家男女邂逅,可同寝处,俨若夫妇,稍相忤触,辄仍离 异,故谓之露头妻,犹朝露之易晞也。”案此即所谓搿姘头,国内到处皆有, 大抵乡村较少,若都市商埠则极寻常。骈枝生着《拱辰桥踏歌》卷上有一则 云: 东边封起鸳鸯山,西边宕出鸳鸯场。 鸳鸯飞来鸳鸯住,鸳鸯个恩情勿久长。 这几首诗都颇有风人之旨,因为没有什么轻薄或道学气,还可以说是温厚。 这是《杂事诗抄》的一种特色。此外还有一种特色,则是所咏大部分是关于 风俗的。《诗抄》全部八卷共三百八十八首,差不多有五卷都是人事,诗数 在二百首以上。草本鸟鲁虫鱼的记录在散文上容易出色,做成韵文便是咏物 诗,咏得不工固然不好,咏得工又是别一样无聊,故集中才七十首,余则皆 古蹟名胜也。卷五咏“半路吹”云: 妾本风前杨柳枝,随风飘荡强支持。 果能引凤秦台住,萧管何妨半路吹。 自注云:“粤俗贫家鬻女作妾,恐邻家姗笑,先向纳妾者商明,用彩舆
第72页 鼓吹登门迎娶,至中途改装前往,谓之半路吹。”与上文露头妻均是好例, 记述民间俚俗,而诗亦有风致。又卷七咏“火轮船”云: 机气相资水火功,不须人力不须风, 暗轮更比明轮稳,千里沧波一日通。 注云:“火轮船制自外洋,轮有明暗之分,以火蒸水取气激轮而行,瞬 息百里,巧夺天工,近年中华俱能仿造,长江内河一律驶用矣。”诗并不佳, 只取其意思明达,对于新事物亦能了解耳。我们随便拿陶方琦的诗来比较, 在《湘麋阁遗诗》卷二有《坐火轮车至吴淞》一诗,末四句云: “沪中地力久虚竭,凿空骋险宜荒陬,自予不守安步戒,西人于汝夫何 尤。”陶君虽是吾乡学者,但此等处自不甚高明,不能及陈子厚。陶诗作于 光绪丁丑,《如不及斋集》亦在此时刻成,陈诗之作当在陶前也。(十月十 日) □1935年 10月 25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古南余话 自从《白香词谱笺》刻入《半庵丛书》流通世间,舒白香的名字遂为一 般人所知,只看坊间多翻印《词谱》可以知道,虽然也有人把他和白香山混 作一个的。但是,香的着作除《词谱》外平常却不很多见。从前我只有他的 一部《游山日记》,记在庐山天池避暑时事,共十二卷,文章写得很有风趣, 思想也颇明达,是游记中难得之作。后来又从上海买得一部书,无总名,共 七册,内有书十一种二十九卷,其中十种都是白香所着,《游山日记》亦在 内。查罗振玉《续汇刻书目》辛,此即《舒白香杂着》,但书目有《骖鸾集》 三卷,此本缺,而别多《联壁诗钞》二卷,录其伯祖东轩祖补亭诗各百首, 父保斋诗二十五首。《缑山集》、《秋心集》、《花仙小志》各一卷,皆伤 逝悼亡之作,《南徵集》、《婺舲余稿》各一卷,则行旅作也。又《和陶诗》 一卷,《香词百选》一卷,系白香所作词,由其门人选录百篇。以上七种为 诗词,散文则《游山日记》外有《古南余话》五卷,《湘舟漫录》三卷,亦 是诗话随笔之流,别有清新之趣,而不入于浮薄,故为难得。《古南余话》 卷四云: 仲实问诗余小词自唐宋以迄元明可谓灿备,鲜有不借径儿女相思之 情者,冬烘往往腹诽之,谓恐有妨于道学,其说然欤?余曰:天有风月, 地有花柳,与人之歌舞其理相近,假使风月下旗鼓角逐,花柳中呵导排 衙,不杀风景乎?天下不过两种人,非男即女,今必欲删却一种,以一 种自说自扮,不成戏也。故虽学如文正公,亦复有儿女相思之句,正所 谓曲尽人情,真道学也。道学之理不知何时竟讲成尘羹涂饭,致南宋奸 党直诋为无用之尤,肆意轻侮,亦岂非冬烘妄测之过哉。夫道学所以正 人心平天下也,苟好恶不近人情,则心术伪矣,亦恶能得人之情平人之 心?《诗》之教,化行南国始自闺房,《书》之教,协帝重华基于妫■, 理必然也,而况歌词乃导扬和气调燮阴阳之理,而顾讳言儿女乎。故自 《十九首》以及苏李赠答魏晋乐章,其寓托如出一口,良由发乎性情耳。 姑专就小词而论,才如苏公犹不免铁板之诮,谓其逞才气着议论也。词 家风趣宁痴勿达,宁纤勿壮,宁小巧勿粗豪,故不忌儿女相思,反不贵 英雄豁达,其声哀以思,其义幽以怨,盖变风之流也。其流在有韵之文 最为卑近,再降而至于填词止矣,原可不学,学之则不可不求合拍。李 后主,姜鄱阳,易安居士,一君一民一妇人,终始北宋,声态绝妩。秦 七黄九皆深于情者,语多入破。柳七虽雅擅骚名,未免俗艷。玉田尚矣, 近今惟竹垞老人远绍此脉,善手虽众,鲜能度越诸贤者。各就所得名之 篇,注意之旨,揣声而学之,有余师矣。 这可以算是白香的词论,读《词谱》的人当有可参考之处。其下一则云: 怡恭亲王昔重刻《白香词谱》时,问所订有遗憾否。余笑对言:有 两事惜难补作,似有憾,一欲代朱夫子补作一词,一欲代姜鄱阳补捐一 监。闻者绝倒。 又卷五录其少作《闲情集序》其上半云:情之正者日用于伦常之中,惟恐不 足,恶得闲?然窃谓飢与谷相需,而先生之馔乃尚羞脯,所居不过容榻, 而文王之圃半于国中,是闲复倍于正者何也?吾立于是,四旁皆闲地耳, 使握其四旁若堑,则立者以惧。当暑而裸,冠服皆闲物耳,苟并其裘而 1《宇宙风》题作《说闲情》。 毁弃,则裸者以忧。盖惧无余地,而忧或过时,亦闲情耳。尧舜以箕颍 为闲情,巢由亦以揖逊为闲情。夷齐以征伐为闲情,武周亦以饿死为闲 情。将谓饿死为闲情,彼饿死何汲汲也。谓箕颍为闲情,彼遁世何无闷
第73页 也。由是观之,无正非闲,无闲非正。身世之所遭,智力之所及,惨澹 经营,都求美善,逮夫事往情移,梦回神往,即一身之中,旬日之内, 所言所行,不啻秦人视越人之肥瘠也,又何况于局外闲观者哉。 辩说闲情,可谓语妙天下。下文又云:“吾故常默然也。不言人过失,人本 无过失也。不言时务,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也,道听途说又恐传闻失实也。” 引用《水浒传序》语,显然很受唱经堂的影响,虽然不曾明白说起。《湘舟 漫录》中又有几节话说得很好,卷一说风流云: 黄龙寺晦堂长老尝问山谷以吾无隐乎尔之义,山谷诠释再三,晦堂 不答。时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因问曰,闻木犀香乎?山谷曰,闻。 晦堂曰,吾无隐乎尔。山谷乃服。昨秋寓都昌南山,一夕与五黄散步溪 桥间,仲实问风流二字究作何解。予曰,此君子无入而不自得之象也, 被有文无行人影射坏了,柳下惠、曾皙、庄子、诸葛孔明、陶靖节及宋 之周邵苏黄,乃所谓真风流耳。吉人以为然。晦堂以禅趣释经,吾以经 义训疑训,故牵连书之。 又卷三亦有类似的一则云:“雅达亦何与康济之学,而儒术重之?盖雅则贱 货贵德,达则慕义轻生,故可重也。若只如世俗以诗酒书画为雅,以不拘行 检为达,至于出处趣向义利生死之关,仍录录茫无择执,亦俗物耳,何雅达 之有。”这种说法实在是很平实而亦新奇。为什么呢?向来只有那些不近人 情的道学家与行不顾言的文人横行于世,大家听惯了那一套咒语,已经先入 为主,所以对于平常实在的说法反要觉得奇怪,那也是当然的事吧。《古南 余话》有记琐事的几则亦均可喜,卷三云: 友三(案即古南寺住持僧)言往自村墟归,至野老泉下,遇见一狐 低头作禹步,规行若环,而寺门一鸡即奋飞入其环中,为狐撄去,僧号 逐不释。然则祝由治病,厌胜杀人,及飞头换腿之术,咸不诬矣。 友三又言,古南松鼠多而诈,竹初生则折其笋,栗未熟则毁其房, 彼视狸如奴,视犬如仆,毫不畏。一日有猎人牵犬憩所巢树下,仰见鼠 怒跃而号,松鼠竟直堕其前,不敢遁也。 友三尝筛米树下,一枭栖木末,俯视目眩,直堕筛中,因被擒。佃 人病头眩,乞其裊,杀而食之,眩疾愈。余笑曰,理当益眩,何忽愈? 然则使醉人扶醉人反不颠耶?刘伯伦有言,一石已醉,五斗解酲。是则 以眩枭医眩人耳。吾问以枭食母事,友三谓一孚两子,子大则共食父母。 余曰,不然,是人间只二枭矣,何宝剎枭声之多耶。盖亦犹人中之禽, 偶一不孝,辄并其兄弟疑之,不尽然也。枭如能孝,吾且令乌为之友。 记录这些小动物的生态很有意思,其关于枭的说明亦有识见,虽然偶一不孝 之说还不免有所蔽,至于鸡与松鼠受制于狐犬,盖系事实,如鼠之于猫,蛙 之于蛇,遇见便竦伏不能动,世所习知。此虽仿佛催眠术,却与禁厌不同, 盖一是必然而一是非必然,故祝由科与狐犬终不是一类也。 白香的文章颇多谐趣,在《游山日记》中最为常见,卷一记嘉庆九年六 月甲子(初七日)事有一节云:“五老峰常在云中,不能识面。峰半僧庐为 博徒所据,不可居。西辅至峰寺,云亦下垂,至寺门一无所见,但闻呼卢声, 亦不知五峰绝顶尚离寺几千丈也。” 《游山日记》是一部很有趣味的书,其中记郡掾问铁瓦,商人看乌金太 子,都写得极妙,现在却不多抄了。林语堂先生曾说想把这书重印出来,我 很贊成他的意思,希望这能够早日实现,所以我在这里少说一点亦正无妨耳。 (二十四年九月廿四日,于北平) □1935年 11月刊《宇宙风》4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郝氏说诗 偶然得到《名媛诗话》十二卷,道光间刊,钱塘沈湘佩夫人着,卷五记 钱仪吉室陈炜卿事云: “有《听松楼遗稿》内载《授经偶笔》,序述记贊跋论家书诸着作,议 论恢宏,立言忠厚,诗犹余事耳。”《诗话》中因引其论《内则》文二篇, 论“国风”《采■》及《燕燕》文各一篇,文章的确写得还简要,虽然所云 阐发经旨,也就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女子平常总是写诗词的多,散文很少见, 在这一点上《听松楼遗稿》是很值得注意的。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可以相比, 这是《职思斋学文稿》的着者“西吴女史”徐叶昭,序上亦自称听松主人。 《文稿》收在徐氏家集《什一偶存》里,有干隆甲寅序,末云: “今者综而甄之,涉于二氏者,类如语录者,近于自用自专者,悉为删 去,其辨驳金溪余姚未能平允者亦尽去之,于是所存者仅仅庶几无疵而已,
第74页 以云工,未也。呜呼,予老矣,恐此事便已,如之何?”案其时盖年六十六 岁也。所存文共三十五篇,多朴实沖淡可诵读,大不易得。只可惜由佛老而 入程朱,文又宗法八家,以卫道为职志,而首小文十篇,论女道以至妾道婢 道,文词虽不支不蔓,其意义则应声而已。又有《与大妹书》,论奉佛之非, 晓晓不休,更是落了韩愈的窠臼了。所作传志却简洁得体,如《夫子鹤汀先 生述》首节云: “呜呼,君之行亦云似矣,第世之传志不免文说其辞,真与伪无从辨别, 故余苟非可证今人者概不敢及。夫一吶吶然老诸生耳,乌有卓行之可称?顾 无可表见之中,止此日用行习已为世俗之所不能到,其可默而不言?”这几 句写得不坏,虽然不能说是脱套,末尾音调铿锵处尤为可议。此君盖颇有才 气,据其自序中述少年时事云: “■考古稽今,多所论着,如官制兵制赋役催科礼仪丧服贡举刑书,偏 私臆见,率意妄言,虽其中或间有可采者,而以草野议朝章,以妇人谈国典, 律以为下不倍之义,窃惴惴焉。”终乃汩没于程朱二氏韩欧八家,下乔木而 入幽谷,真可惜也! 清朝女作家中我觉得最可佩服的是郝懿行的夫人王照圆。《晒书堂文集》 后附有《闺中文存》一卷,系其孙郝联薇所刊,共文十一篇,半系所编着书 序跋,末一篇为《听松楼遗稿跋》,中有一节云: “颜黄门云: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余于子女有慈无威, 不能勤加诱导,俾以有成,今读《授经偶笔》及尺素各篇,意思勤绵,时时 以课读温经形于椿墨,虽古伏生女之授书,宋文宣之传礼,不是过焉,余所 弗如者五矣。”其实据我看来,这里并没有什么弗如,郝君夫妇的文章思想 不知怎地叫人连想颜黄门,而以颜黄门相比,在我却是很高的礼赞,其地位 迥在授经载道者之上。听松楼的《偶笔》只在《诗话》中见到几则,大抵只 是平平无疵耳,照例说话而能说得明白,便难得了,不能望其有若何心得或 新意思也。王照圆所着述书刻在“郝氏丛书”内者有《列女传补註》《列仙 传校正》《梦书》等,《葩经小记》惜未刻,但在与郝兰皋合着的《诗问》 及《诗说》中间还保留着不少吧。之罘梦人(王照圆自称)无诗集,仅在, 《读孝节录》文中见有七绝一首,亦不甚佳,但其说诗则殊佳妙,吾乡季彭 山(王阳明的门人,徐文长的先生,也是鄙人的街坊,因为他的故居在春波 桥头禹迹寺旁,与吾家祖屋相去只一箭之远也)所着《说诗解颐》略一拜读, 觉得尚不及王说之能体察物理人情,真有解颐之妙。《诗说》卷上云: 瑞玉问:女心伤悲应作何解?余曰,恐是怀春之意,《管子》亦云, 春女悲。瑞玉曰,非也,所以伤悲,乃为女子有行,远父母故耳。盖瑞 玉性孝,故所言如此。余曰,此匡鼎说诗也。 《诗问》卷二,《七月》“遵彼微行”注云: 余问,微行,传云墙下径?瑞玉曰,野中亦有小径。余问,遵小径 以女步迟取近耶?曰,女子避人尔。 虽不必确,亦殊有意趣,此种说经中有脉搏也。又卷一,《氓》“三岁食贫” 注云: 余问,既贿迁何忧食贫?瑞玉曰,男狭邪不务生业,女侥资财何益 也。 又“总角之宴”注云: 瑞玉问:束发已私相宴安言笑,何待贸丝时?余曰,总角相狎,比 长男女别嫌,不复通问,乃贸丝相诱,始成信誓。 解说全章诗意亦多胜解,如《丘中有麻》云: 《丘中有麻》,序云,思贤也,留氏周之贤人,遁于丘园,国人望 其里居而嘆焉。瑞玉曰。人情好贤,经时辄思,每见新物则一忆之。有 麻秋时,有麦夏时,无时不思也。麻麦,谷也,李,果也,无物不思也。 《风雨》首章注云: 寒雨荒鸡,无聊甚矣,此时得见君子,云何而忧不平?故人未必冒 雨来,设辞尔。解云: 《风雨》,瑞玉曰,思故人也。风雨荒寒,鸡声嘈杂,怀人此时尤 切,或亦夫妇之辞。 《溱洧》解云: 《溱洧》,序云,刺乱也。瑞玉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已修禊溱洧 之滨,士女游观,折华相赠,自择昏姻,诗人述其谣俗尔。 《诗说》卷上载瑞玉说,“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二句可疑。郝君引《竹书 纪年》解之曰: 周公自二年秋东征,至四年春便还,前后不过年余,举成数故云三 年耳。又以见周公之悯归士,未久而似久也。且详味诗意,前三章都是 秋景,至末一章独言春日,盖军士以秋归,以冬至家,比及周公作诗之 时则又来年春矣,故末章遂及嫁娶之事,言婚姻及时也。此事诗书缺载, 据《竹书》所记年月始终恐得其实,未知是否。瑞玉日,恐是如此。又
第75页 曰,读此诗,可知越王勾践之生聚其民,不过欺卖之耳,那有真意。 此语殊有见识,即士大夫亦少有人能及。训诂名物亦多新意,而又多本于常 识,故似新奇而实平实。如《七月》“七月亨葵及菽”注云: 瑞玉曰:菜可烹,豆不可烹,盖如今俗作豆粥尔。其法,菜半之, 豆半之,煮为粥,古名半菽,《夏小正》谓短闵也。 又“采荼薪樗”注云: 瑞玉曰,茶苦,得霜可食。樗非为薪也,九月非樵薪之时,且下句 遂言食我农夫,则二物皆供食也。樗,椿类,叶有香者,腌为菹,九月 叶可食,薪者枝落之,采其叶也。 此二条亦见《诗说》中,但较详。把《诗经》当作文学看,大抵在明末已有 之,如《读风偶评》可见,不过普通总以外道相待,不认为正当的说法,若 以经师而亦如此说,则更希有可贵矣。《诗说》卷上云: 瑞玉因言,《东山》诗何故四章俱云零雨其濛,盖行者思家惟雨雪 之际尤难为怀,所以《东山》劳归士则言雨,《採薇》之遣戍则言雪, 《出车》之劳还率亦言雪。《七月》诗中有画,《东山》亦然。古人文 字不可及处在一真字,如《东山》诗言情写景,亦止是真处不可及耳。 有敦瓜苦,蒸在栗薪。触物惊心,易胜今昔之感,所谓尽是刘郎去 后栽者也。二句描写村居篱落间小景如画,诗中正复何所不有。 又云: 晋人论诗,亟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及訏 谟定命,远犹辰告,以为佳句。余谓固然,佳句不止此也。如鸡栖于树, 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写乡村晚景,睹物怀人如画,又如蒹葭苍苍,白 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渺然有天际真人想。其室则迩,其人则 远,渺渺予怀,悠然言外。东门之栗,有践家室,止有践二字便带画景。 至如汉之广兮,不可泳思,江之永兮,不可方思,尤所谓别情云属,文 外独绝者也。(十一月) □1935年 11月 21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蒋子潇游艺录 日前得到一册蒋子潇所着的《游艺录》,有山阴叶承沣的原序,无年月, 此乃是光绪戊子长白豫山在湖南所重刻。书凡三卷,卷上凡三十三目,皆象 纬推步舆地之说,从《蒋氏学算记》八卷中抄出,门人彭龄在目录后有附记, 云门人等虽闻绪论,莫问津涯者也。卷下凡二十四目,皆从《读书日记》十 卷中抄出,杂论各家学术得失。第三卷为别录,凡文八篇,叶序云仙佛鬼神 之作,实则为论释道及刺麻教等关于宗教者七篇,又《天方声类》序一篇, 乃以亚刺伯字来讲音韵也。在这里边第一分简直一点不懂,第二分读了最觉 得有意思,可佩服,虽然其后半讲医法术数的十四篇也不敢领教了。下卷各 篇多奇论,如《九流》引龚定庵之言曰,九流之亡儒家最早。又《大儒五人》 则列举郑司农、漳浦黄公、黄南雷、戴东原、钱竹汀。但我觉得有趣的,却 是不关经学儒术大问题的文章,其论近人古文云: 余初入京师,于陈石士先生座上得识上元管同异之,二君皆姚姬传 门下都讲也,因闻古文绪论,谓古文以方望溪为大宗,方氏一传而为刘 海峰,再传而为姚姬传,乃八家之正法也。余时于方姚二家之集已得读 之,唯刘氏之文未见,虽心不然其说而口不能不唯唯。及购得海峰文集 详绎之,其才气健于方姚而根柢之浅与二家同,盖皆未闻道也。夫文以 载道,而道不可见,于日用饮食见之,就人情物理之变幻处阅历揣摩, 而准之以圣经之权衡,自不为迂腐无用之言。今三家之文误以理学家语 录中之言为道,于人情物理无一可推得去,是所谈者乃高头讲章中之道 也,其所谓道者非也。 八家者唐宋人之文,彼时无今代功令文之式样,故各成一家之法,自明 代以八股文为取士之功令,其熟于八家古文者,即以八家之法就功令文之范, 于是功令文中钩提伸缩顿宕诸法往往具八家遗意,传习既久,千面一孔,有 今文无古文矣。豪杰之士欲为古文,自必力研古书,争胜负于韩柳欧苏之外, 别闢一径而后可以成家,如干隆中汪容甫、嘉庆中陈恭甫,皆所谓开迳自行 者也。今三家之文仍是千面一孔之功令文,特少对仗耳。以不对仗之功令文 为古文,是其所谓法者非也。余持此论三十年,唯石屏朱丹木所见相同。八 家以后的古文无非是不对仗的八股,这意见似新奇而十分确实,曾见谢章铤 在《赌棋山庄随笔》亦曾说及,同意的人盖亦不少。我却更佩服他关于道的 说法,道不可见,只就日用饮食人情物理上看出来,这就是很平常的人的生 活法,一点儿没有什么玄妙。正如我在《杂拌儿之二》序上所说,以科学常
第76页 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调合成功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 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碍。”假如蒋君先是那样说明,再来主张文 以载道,那么我就不会表示反对,盖我原是反对高头讲章之道,若是当然的 人生之路,谁都是走着,所谓何莫由此道也。至于豪杰之士那种做古文法我 们可以不论,大抵反抗功令时文只有两条路走,倒走是古文,顺走是白话, 蒋君则取了前者耳。又有《袁诗》一则云:干隆中诗风最盛,几于户曹刘而 人李杜,袁简斋独倡性灵之说,江南北靡然从之,自荐绅先生下逮野叟 方外,得其一字荣过登龙,坛坫之局生面别开。及其既卒而嘲毁遍天下, 前之以推袁自矜者皆变而以骂袁自重,毁誉之不足凭,今古一辙矣。平 心论之,袁之才气固是万人敌也,胸次超旷,故多破空之论,性海洋溢, 1《宇宙风》题作《谈桐城派与随园》。 故有绝世之情。所惜根柢浅薄,不求甚解处多,所读经史但以供诗文之 料而不肯求通,是为袁之所短。若删其浮艷纤俗之作,全集只存十分之 四,则袁之真本领自出,二百年来足以八面受敌者袁固不肯让人也。寿 长名高,天下已多忌之,晚年又放诞无检,本有招谤之理,世人无其才 学,不能知其真本领之所在,因其集中恶诗,遂并其工者而一概摈之, 此岂公论哉。王述庵《湖海诗传》所选袁诗皆非其佳者,此盖有意抑之, 文人相轻之陋习也。 这里对于随园的批评可谓公平深切,褒贬皆中肯,我们平常只见捧袁或 骂袁的文章,这样的公论未曾见到过。我颇悔近来不读袁集,也因为手头没 有,只凭了好些年前的回忆对于随园随便批评,未免失于轻率,我想还得研 究一下再说。我并不骂他的讲性灵,大抵我不满随园的地方是在这里所说的 根柢浅薄,其晚年无检实在也只是这毛病的一种徵候罢。骂袁者不曾知其真 本领,这话很是的确,王述庵实在也是如此,所以未能选取好诗,未必由于 文人相轻。近年来袁中郎渐为人所注意,袁简斋也连带地提起,而骂声亦已 大作,蒋君此文或可稍供参考,至于难得大众的贊同亦自在意中,古今一辙, 作者与抄者均见惯不为怪也。 关于蒋子潇的着作和事迹,我从玄同借到《碑传集补》第五十卷,内有 夏寅官的《蒋湘南传》,又从幼渔借到《七经楼文抄》六卷,其《春晖阁诗》 六卷无从去借,只在书店里找来一册抄本,面题“盛昱校抄本陈蒋二家诗”, 内收元和陈梁叔固始蒋子潇诗各一卷,各有王鹄所撰小传一篇,而蒋诗特别 少,只有八页四十三首,纸尾有裁截痕,可知并非完本。夏寅官所作传大抵 只是集录《文抄》中王济宏、刘元培、刘彤恩诸人序中语,只篇首云“先世 本回部”为各序所无耳。王鹄小传则云,“故回籍也,而好食肉饮酒”,盖 蒋君脱籍已久远,如《释藏总论》中云,“回教即婆罗门正派也”,便可见 他对于这方面已是颇疏隔的了。夏传根据王序,云蒋于道光乙未中式举人, 后乃云道光戊子仪征张椒云典河南乡试时所取中,自相矛盾。未又云: “林文忠尝笑椒云曰,吾不意汝竟得一大名士门生。”此盖亦根据王序, 原文云: “往椒云方伯又为述林文忠公之言曰,吾不意汝竟有如此廓门生。”所 谓廓即阔也,夏传一改易便有点金成石之概。叙述子潇的学术思想以王刘二 序为胜,此外又见钟骏声着《养自然斋诗话》卷七有云: “古经生多不工为诗,兼之者本朝唯毛西河、朱竹垞、洪北江三人而已, 孙渊如通奉以治经废诗,故其诗传者绝少。固始蒋子潇湘南邃于经学,在《七 经楼文抄》于象纬舆地水利韬略之说靡不精究,乃其《春晖阁诗》皆卓然可 传。先生自言初学三李,后师杜韩,久乃弃各家而为一己之诗。又言古诗人 唯昌黎通训诂,故押韵愈险愈稳,训诂者治经之本,亦治诗之本也。其言可 谓切中。”我于经学以及象纬等等一无所知,古文辞也只一知半解,故对于 《文抄》各篇少能通其奥义,若文章虽不傍人藩篱似亦未甚精妙,诗所见不 多,却也无妨如此说。抄本中有《废翁诗》四首,因系自咏,故颇有意思, 有小序云: 昔欧阳公作《醉翁亭记》,年方四十,其文中有苍颜白发语,岂文 章政事耗其精血,既见老态,递不妨称翁耶。余年五十时自号废翁,盖 以学废半途,聪明日减,不复可为世用,宜为天之所废也,而人或谓称 翁太早。今又四年,鬚发渐作斑白,左臂亦有风痹之势,则废翁二字不 必深讳,聊吟小诗以告同人。 其二四两首云: 日暮挥戈讵再东,读书有志奈途穷。飢驱上座诸侯客,妄想名山太
第77页 史公。作贼总非伤事主,欺人毕竟不英雄。茫茫四顾吾衰甚,文苑何尝 要废翁。 万水千山作转蓬,避人心事效墙东。那堪辟历惊王导,幸未刊章捕 孔融。 千古奇文尊客难,一场怪事笑书空。枯鱼穷鸟谁怜乞,遮莫欧刀杀 废翁。 据我看来,蒋君的最可佩服的地方还是在他思想的清楚通达,刘元培所谓大 而入细,奇不乖纯,是也。如中国人喜言一切学术古已有之,《文抄》卷四 中则有《西法非中土所传论》,又《游艺录》末卷《释藏总论》中云: 余尝问龚定庵曰,宋人谓佛经皆华人之谲诞者假庄老之书为之。然 欤?定庵曰,此儒者夜郎自大之说也。余又尝问俞理初曰,儒者言佛经 以初至中华之《四十二章》为真,其余皆华人所为,信欤?理初曰,华 人有泛海者,携《三国演义》一部,海外人见而惊之,以为此中国之书 也,其聪明智慧者嗤笑之,谓中华之书仅如此乎?及有以《五经》《论 语》至者,则傲然不信曰,中华之书只《三国演义》耳,安得有此!世 之论佛经者亦犹是也。余因二君之说以流览释藏全书,窃以佛经入中华 二千余年,而西来本旨仍在明若昧之间,则半晦于翻译,则半晦于禅学 也。 此与《道藏总论》一篇所说皆甚有意趣,此等文字非普通文人所能作,正如 百六十斤的青龙偃月刀要有实力才提得起,使用不着花拳样棒也。蒋君的眼 光胆力与好谈象纬术数宗教等的倾向都与龚定庵俞理初有相似处,岂一时运 会使然耶?至宋平子夏穗卿诸先生殁后此风遂凌替,此刻现在则恍是反动时 期,满天下唯有理学与时文耳。查定庵《已亥杂诗》有一首云: “问我清游何日最,木樨风外等秋潮,忽有故人心上过,乃是虹生与子 潇。”注曰,“吴虹生及固始蒋子潇孝廉也。”惜近日少忙,不及去翻阅《癸 巳存稿》《类稿》,或恐其中亦有说及,只好且等他日再查了。 [附记]《文抄》卷四有《与田叔子论古文书》,第一书绝佳,列举伪 古文字八弊,曰奴蛮丐吏魔醉梦喘,可与桐城派八字诀对立,读之令人绝倒, 只可惜这里不能再抄,怕人家要以我为文抄公也。 [附记二]近日又借得《春晖阁诗抄选》二册,亦同治八年重刊本,凡 六卷,诗三百首。有阳湖洪符孙元和潘筠基二序,《养自然斋诗话》所云盖 即直录潘序中语,王鹄撰小传则本明引洪序也。我于新旧诗是外行,不能有 所批评,但有些诗我也觉得喜欢。卷一有《秋怀七首》,其第六云:研朱点 毛诗,郑孔精神朗。伟哉应声虫,足以令神往。俗儒矜一灯,安知日轮 广。辞章如沟潦,岂能活菱蒋。枉费神仙爪,不搔圣贤痒。我心有明镜, 每辨英雄诳。诸语颇可喜。《废翁诗》四章则选中无有,盖抄而又选, 所删去的想必不少,我得从盛昱本中见之,亦正自有缘分也。 (十一月八日于北平苦雨斋) □1935年 12月刊《宇宙风》6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三部乡土诗 近二十年来稍稍搜集同乡人的着作。“这其实也并不能说是搜集,不过 偶然遇见的时候把他买来,却也不是每见必买,价目太贵时大抵作罢。”在 《苦竹杂记》里这样地说明过,现在可以借来应用。所谓同乡也只是山阴会 稽两县,清末合併称作绍兴县,但是我不很喜欢这个名称,除官文书如履历 等外总不常用。本来以年号作县名,如嘉定等,也是常事,我讨厌的是那浮 夸的吉语,有如钱庄的招牌,而且泥马渡康王的纪念也用不着留到今日,不 过这是闲话暂且不提。“看同乡人的文集,有什么意思呢?以诗文论。这恐 怕不会有多大意思。”这话前回也已说过。“事与景之诗或者有做得工的, 我于此却也并没有什么嗜好,大约还是这诗中的事与景,能够引起我翻阅这 些诗文集的兴趣。因为乡曲之见,所以搜集同乡人的着作,在这着作里特别 对于所记的事与景感到兴趣,这也正由于乡曲之见。纪事写景之工者亦多矣, 今独于乡土着作之事与景能随喜赏识者,盖因其事多所素知,其景多曾亲历, 故感觉甚亲切也。” 诗文集有专讲一地方的,那就很值得翻阅。这有些是本乡人所撰,有些 是出于外乡人之手,我都同样地想要搜集。孔延之的《会稽掇英集》,王十 朋的《会稽三赋》各注本,陈祖昭的《鑑湖棹歌》等是第二类,第一类有陶 元藻的《广会稽风俗赋》,翁元圻注本,李寿朋的《越中名胜赋》,周晋■ 的《越中百咏》,周调梅的《越咏》,张桂臣的《越中名胜百咏》等。但是 还有几种,范围较小,我觉得更有意思。其一是《娱园诗存》四卷,光绪丙 戌刊本。娱园是秦树铦的别业,在会稽小皋步,陶方琦李慈铭等人所结的“皋
第78页 社”就在那里,古来也出过些名人,据我所知道,明末参严嵩的沈炼与清初 撰那《度针篇》的闻人均便都是小皋步人。(至少沈青霞的后人住在那村里。) 《诗存》卷一即是《皋社联吟集》,卷二三是关于娱园的题咏,卷四曰《感 怀集》,皆主人“怆念存殁”之作。我的大舅父是秦君的女婿,曾经寄寓在 那里,所以在庚子前后我到过娱园有好几次,读集中潭水山房微云楼诸咏, 每记起三十多年前梦影,恍忽如在目前。区区一园之兴废,于后之读者似无 关痛痒,但如陶方琦序中所云: 越风绵亘,盛乎诗巢。诗巢倾翳,百年阒如。 音彟多舛,吟律鲜守。皋中诗社,崛起于后。 东州蟠郁,偏师钟衍。诗社十人,争长娱园。 《诗存》四卷正是皋社文献之仅存者,颇足供参考,娱园主人的诗也只见此 集中,少时虽然及见秦少渔先生,惜未能问其先世遗稿,盖其时但解游嬉或 索画墨梅而已。 其二是《鞍村杂咏》一卷。道光丁酉刊本。题曰安山第七桥半亭老人, 即山阴沈宸桂,着有《寿樟书屋诗钞》一卷,卷首为《马鞍村十咏》,序中 述村名缘起云: “余家在马鞍村。村口有山,其形如马。秦始皇时,望气者云,南海有 五色气,遂发卒千人,凿断山之冈阜,形如马鞍。附山居民遂以名村,至今 山顶凿痕具在。”次为《马鞍村春日竹枝词》八首,《村居四时杂咏》廿二 首,《村名词》《庵名词》各十二首,此外杂题十三首。沈君诗本平常,又 喜沿袭十景之名,或嵌字句,益难出色,唯专就一村纪事写景,亦别有意义, 其村居诗更较佳,如其十八云: 老妻扶杖念弥陀,稚子划船唱棹歌。 村店满缸新酒贱,俞公塘上醉人多。 写海边村景颇有风致。其廿二末联云,“村居歌咏知多少,惟爱南湖陆放翁。” 又杂题亦多拟剑南体者,可知作者的流派,正亦可谓之“乡曲之见”,殊令 不佞读之不禁微笑也。 其三是《墟中十八图咏》一卷,影抄本。有毛奇龄宋衡邵廷采戴名世序, 章士俞公谷陶及申跋,章标所画墟中图十八幅,章世法叙记十八则,章大来、 麟化、士、成槤、成栻、应枢、锜钟、世法、标等十人五言绝句各十八首, 共一百八十首。所谓墟者即会稽道墟村,章氏聚族而居之地,择墟中十八境, 会章氏十人,倡为诗章,乃成是集。查文中年代为康熙四十二年壬午(一七 ○二),据章士题后当时盖曾刻板,钞本则似出于干隆时,笔迹不工,又不 懂画法,所摹图尤凌乱,但即看此本而尚觉图之可喜,然则原画之佳盖可知 矣。戴南山序署壬午闰六月,其称述墟中图云: 余披其图,泉石之美秀,峰岭之俊拔,园林之幽胜,亭馆之参差, 云树之缥缈,鱼鸟之飞跃,以及桑麻果蔬,牛羊鸡犬,藩篱村落,场圃 帆樯,莫不历历在目,而恍若身游其中,则余又何必以未至为恨乎。 这虽似应酬的套语,其实却是真话,因为他画的确有特色,不是普通的山水 画那样到处皆是而又没有一处是的。我最喜欢那第十二的杜浦一幅。我从小 就听从杜浦来的一个章姓工人讲海边的事,沙地与“舍”(草屋),棉花与 西瓜,角鸡与獾猪等等,至今不能忘记。看那图时自然更有兴味,沿海小村, 有几所人家,却不荒凉,沙碛上两人抬了一乘兜轿,有地方称“过山龙”, 颇有颊上添毫之妙。又第十八宜嘉尖,画一田庄,柴门临水,门口泊酒船, 有两个工人抬着一大坛往里边走。第四南阳坂,有山有河,有桥有船,有田 有人,有牛有树,此真是东南农村的一角也,其真实处几乎要有点像地图了, 而仍有图画之美,在寻常山水册中岂容易找得出乎。诗的数目十倍于图,但 是我没有多少话可说。这里且举出章应枢的一首《杜浦》来: 沙堆何累累,来沙不见水。 负担上塘来,识是隔江子。 据章士题后云: “岁辛已余与宗人联吟墟中,合两山之间择而赋之,得境十八,凡十人, 得诗一百八十,宁涩毋滑,宁生毋熟,宁野朴不近人情,毋为儿女子嗫嚅态。” 可以约略知道他们的态度。但是王维裴迪往矣,后之人慾用五言咏风土之美, 辋川在前,虽美弗彰也。大抵此类书籍的价值重在文献的方面,若以文艺论 未免见绌,唯墟中图则自有佳处,我只可惜未能得到原刊本耳。(廿四年十 二月十五日,在北平) □1936年 1月 1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燕京岁时记 《燕京岁时记》一卷,富察敦崇着,据跋盖完成于光绪庚子,至丙午(一 九○六)始刊行,板似尚存,市上常有新印本可得。初在友人常君处所见系
第79页 宣纸本,或是初印,我得到的已是新书了,但仍系普通粉连,未用现今为举 世所珍重的机制连史纸,大可喜也。润芳序中略述敦君身世,关于着作则云: 他日过从,见案头有《燕京岁时记》一卷,捧读一过,具见匠心, 虽非巨制鸿文,亦足资将来之考证,是即《景物略》《岁华记》之命意 也。虽然,如礼臣者其学问岂仅如此,尚望引而伸之,别有着作,以为 同学光,则予实有厚望焉。 其实据我看来这《岁时记》已经很好了,但是我却又能够见到他别的着作, 更觉得有意思,这也并非巨制鸿文,只是薄薄地一册文集,题曰《画虎集文 钞》,上有我的二月十四日的题记云: “前得敦礼臣着《燕京岁时记》,心爱好之。昨游厂甸见此集,亟购归, 虽只寥寥十三叶,而文颇质朴,亦可取也。”这书虽然亦用粉连纸印,而刻 板极坏,比湖北崇文书局本还要难看,有几处已经糊纸改写,错字却仍不少, 如庶吉士会刻作庶吉主,可见那时校刻的草草了。集中只有文十一篇,首篇 是复其内弟书,叙庚子之变,自称年四十六,未为周毓之诗序,作于甲子春, 署七十老人某病中拜序,可以知其年岁及刻书的时代大概。十一篇中有六篇 都说及庚子,深致慨嘆,颇有见识,辛亥后作虽意气销沉,却无一般遗老丑 语,更为大方,曾读《涉江文钞》亦有此感,但惜唐氏尚有理学气耳。辛丑 所作《增旧园记》有云: “斯园也以弹丸之地,居兵燹之中,虽获瓦全,又安能长久哉。自今以 往,或属之他人,或鞠为茂草,或践成蹊径,或垦作田畴,是皆不可知矣, 更何敢望如昔之歌舞哉。”此增旧园在铁狮子胡同,即铁狮子所在地,现在 不知如何了,昔年往东北城教书常走过此街,见有高墙巍巍,乃义威将军张 宗昌别宅也,疑即其处。记末又言古来宫殿尽归毁灭,何况蕞尔一园,复云: “其所以流传后世者亦惟有纸上之文章耳,文章若在则斯园为不朽矣, 此记之所由作也。”今园已不在,此十三叶的文集不知天壤间尚有几本,则 记之存盖亦仅矣。《碣石逋叟周毓之诗序》云: 癸亥嘉平以诗一卷见寄,并嘱为序,研读再四,具见匠心,间亦有 与予诗相似者。盖皆读书无多,纯任天籁,正如鸟之鸣春,虫之鸣秋, 嘈嘈唧唧,聒耳不已,诘其究竟,鸟既不知所鸣者为何声,虫亦不知所 鸣者为何律也,率其性而已矣,吾二人之诗亦复如此。 《画虎集》中无诗钞,只在《岁时记》中附录所作六首,游潭柘山三首及钓 鱼台一首均系寻常游览之作,京师夏日闺词两首稍佳,大抵与所自叙的话相 合,这在诗里未能怎么出色,但不是开口工部,闭口涪翁,总也干净得多, 若是在散文里便更有好处了。《岁时记》跋之二云: “此记皆从实录写,事多琐碎,难免有冗杂芜秽之讥,而究其大旨无非 风俗游览物产技艺四门而已,亦《旧闻考》之大略也。”这从实录写,事多 琐碎两件事,据我看来不但是并无可讥,而且还是最可取的一点。本来做这 种工作,要叙录有法,必须知识丰富,见解明达,文笔殊胜,才能别择适当, 布置得宜,可称合作,若在常人徒拘拘于史例义法,容易求工反拙,倒不如 者老实实地举其所知,直直落落地写了出来,在琐碎朴实处自有他的价值与 生命。记中所录游览技艺都是平常,其风俗与物产两门颇多出色的纪述,而 其佳处大抵在不经意的地方,盖经意处便都不免落了窠臼也。如一月中记耍 耗子耍猴儿耍苟利子跑旱船,十月的糟蟹良乡酒鸭儿广柿子山里红,风筝毽 儿琉璃喇叭咘咘噔太平鼓空钟,蛐蛐儿聒聒儿油壶卢,梧桐交嘴祝顶红老西 儿燕巧儿,栗子白薯中果南糖萨齐玛芙蓉糕冰糖壶卢温朴,赤包儿斗姑娘海 棠木瓜沤朴各条,都写得很有意思。又如五月的石榴夹竹桃云: 京师五月榴花正开,鲜明照眼,凡居人等往往与夹竹桃罗列中庭, 以为清玩,榴竹之间,必以鱼缸配之,朱鱼数头,游泳其中,几于家家 如此。故京师谚曰,天篷鱼缸石榴树。盖讥其同也。 七月的荷叶灯蒿子灯莲花灯云: 中元黄昏以后,街巷儿童以荷叶燃灯,沿街唱曰:荷叶灯,荷叶灯, 今日点了明日扔。又以青蒿粘香而燃之,恍如万点流萤,谓之蒿子灯。 市人之巧者又以各色彩纸制成莲花莲叶花篮鹤鹭之形,谓之莲花灯。谨 案《日下旧闻考》荷叶灯之制自元明以来即有之,今尚沿其旧也。 又其记萨齐玛等云: 萨齐玛乃满州饽饽,以冰糖奶油合白面为之,形如糯米,用不灰木 烘炉烤熟,遂成方块,甜腻可食。芙蓉糕与萨齐玛同,但面有红糖,艷 如芙蓉耳。冰糖壶卢乃用竹籤贯以葡萄山药豆海棠果山里红等物,蘸以
第80页 冰糖,甜脆而凉。 记赤包儿等云: 每至十月,市肆之间则有赤包儿斗姑娘等物。赤包儿蔓生,形如甜 瓜而小,至初冬乃红,柔软可玩。斗姑娘形如小茄,赤如珊瑚,圆润光 滑,小儿女多爱之,故曰斗姑娘。 赤包儿这名字常听小孩们叫,即是栝楼,斗姑娘这种植物在花担上很多 见,不知道有无旧名,或者是近来输入亦未可知,日本称作“姬代代”,姬 者表细小意的接头语,代代者橙也,此本系茄科,盖言其实如小橙子耳,汉 名亦不可考。斗字意不甚可解,或是逗字,在北京音相同,但亦不敢定也。 唐涉江(原名震钧)着《天咫偶闻》,纪北京地理故实,亦颇可看,可 与《岁时记》相比,但唐书是《藤阴杂记》一流,又用心要写得雅驯,所以 缺少这些质朴琐屑的好处。两者相比,《偶闻》虽或可入着作之林,而自有 其门户,还不如《岁时记》之能率性而行也。(民国廿四年除夕于北平) □1936年 1月 13日刊《北平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毛氏说诗 民国二十五年元日,阴寒而无风,不免到厂甸去走一趟,结果只买到吾 乡潘素心的诗集《不栉吟》正续七卷,此外有若干本丛书的零种。这里边有 一本是《西河合集》内的《白鹭洲主客说诗》一卷与《续诗传鸟名卷》三卷。 我是在搜集同乡的着作,但是《西河合集》却并没有,说理由呢,其一他是 萧山人,不在小同乡的范围内,其二则因为太贵,这种价近百元的大书还没 有买过。所以我所有的便只有些零种残本,如尺牍诗词话连厢之类,这本《说 诗》也是我所想要的,无意中得来觉得很可喜,虽然这有如乞儿拾得蚌壳可 以当饭瓢,在收藏家看来是不值一笑的。 毛氏说话总有一种“英气”,这很害事,原是很有理的一件事,这样地 说便有稜角,虽间有谐趣而缺少重量,算来还是不上算,至于不讨人欢喜尚 在其次。提起毛西河恐怕大家总有点厌他善骂,被骂的人不免要回敬一两句, 这也是自然的,不过特别奇怪的是全谢山,他那种的骂法又说明是他老太爷 的话,真是出奇得很。这很有点难懂,但是也可以找到相类的例。姚际恒着 《诗经通论》卷前“论旨”中论列自汉至明诸诗解,关于丰坊有云:“丰氏 《鲁诗世学》极骂季本。按季明德《诗学解颐》亦颇平庸,与丰氏在伯仲间, 何为骂之,想以雠隙故耶?” 毛西河喜骂人,而尤喜骂朱晦庵,《四书改错》是很闻名的一案,虽然 《劝戒录》中还没有派他落拔舌地狱或编成别的轮回故事,这实在是他的运 气。那说诗的两种恰好也是攻击朱子的,在这一点上与姚首源正是同志,《诗 经通论》卷前的这一节话可以做他们共同的声明: “《集传》主淫诗之外其谬戾处更自不少,愚于其所关义理之大者必加 指出,其余则从略焉。总以其书为世所共习,宁可获罪前人,不欲遗误后人, 此素志也,天地鬼神庶鉴之耳。”姚最反对淫诗之说,有云: “《集传》只是反《序》中诸诗为淫诗一着耳,其他更无胜《序》处。” 毛的《说诗》中“说淫诗”十二条,占全书五分之三,“说杂诗”四条都是 反朱的。《鸟名卷》虽说是释鸟,目标也在《集传》,第一则“关关雎鸠” 便云: 《论语》,小子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朱氏解《大学》 格物,又谓当穷致物理,则凡经中名物何一可忽,况显作诗注,岂有开 卷一物而依稀鹘突越数千百年究不能指定为何物者。 姚氏于名物不甚措意,其说见于卷前论旨中,但与《鸟名卷》颇有因缘,这 是很有意思的事。《鸟名卷》序云康熙乙酉重理残卷,姚书序亦写于是年, 又毛云:“会钱唐姚彦晖携所着《诗识名解》请予为序,其书甚审博,读而 有感,予乃踵前事云云。”姚亦云:“作是编讫,侄炳以所作《诗识名解》 来就正,其中有关诗旨者间采数条,足辅予所不逮。”此姚彦晖盖即侄炳。 《鸟名卷》之一“燕燕于飞”条下云: 乃燕只一字,其曰燕燕者,两燕也。何两燕?一于归者,一送者。 《诗经通论》卷三引《识名解》云: 《释鸟》曰,燕燕■。又《汉书》童谣云,燕燕尾涎涎。按■鸟本 名燕燕,不名燕,以其双飞往来,遂以双声名之,若周周蛩蛩猩猩狒狒 之类,近古之书凡三见而适合,此经及《尔雅》《汉书》是也。若夫单 言燕者乃乌也,《释鸟》曰,燕,白■乌,可据,孔鲋亦谓之燕乌。故 以燕燕为两燕及曲为重言之说者,皆非也。 二人皆反对《集传》重言之说,而所主张又各不同,亦颇有趣。西河既见《诗
第81页 识名解》,不知何以对于燕燕双名之说不加以辩驳也。《鸟名卷》解说“鹑 之奔奔”颇有妙解,奔奔朱注云居有常匹飞则相随之貌,毛纠正之云: 按鹑本无居,不巢不穴,每随所过,但偃伏草间,一如上古之茅茨 不掩者,故《尸子》曰,尧鹑居,《庄子》亦曰,圣人鹑居,是居且不 定,安问居匹?若行则鹑每夜飞,飞亦不一,以窜伏无定之禽而诬以行 随,非其实矣。 毛氏非师爷,而关于居飞的挑剔大有刀笔气息,令人想起章实斋。不过朱子 不认识鹌鹑,以为是鹊类,奔奔疆疆的解释也多以意为之,其被讥笑亦是难 怪也。又“鹳鸣于垤”,朱注云,“将阴雨则穴处者先知,故蚁出垤,而鹳 就食,遂鸣于其上也。”毛云: 《禽经》,鹳仰鸣则晴,俯鸣则雨。今第鸣垤,不辨俯仰,其为晴 为雨不必问也。但鸣垤为蚁灾知雨,雨必出垤而鹳就食之,则不然。禽 凡短咮者能啄虫豸,谓之噣食。岂有大鸟长喙而能噣及蚍蚁者,误矣。 长嘴的鹳啄食蚂蚁,的确是笑话,其实就是短嘴鸟也何尝吃蚂蚁呢?大约蚂 蚁不是好吃的东西,所以就是嘴最短的铁嘴麻鸟黄脰等,也不曾看见他们啄 食过。晴雨不必问,原是妙语,唯上文云“零雨其濛”,则此语失其效力矣, 反不如姚云:“又谓将阴雨则穴处先知之,亦凿,诗已言零雨矣,岂特将雨 乎。”又《小雅》“鹤鸣于九皋,”朱注,“鹤鸟名,长颈竦身高脚,顶赤 身白,颈尾俱黑。毛云: 《集注》凡鸟兽草木尽袭旧注而一往多误,惟此鹤则时所习见,疑 翼青尾白为非是,遂奋改日颈尾黑,以其所见者是立鹤,立则敛翼垂尻, 其帔黝然,实未尝揭两翮而见其尾也。明儒陈晦伯作《经典稽疑》,调 笑之曰,其黑者尾耶? 又《说诗》未一则亦云: 鹤鸣于九皋,《正义》引陆玑疏谓顶赪翼青身白,而朱氏习见世所 畜鹤鎩羽而立,皆翼白尾黑者,奋笔改为顶赤颈尾俱黑,公然传之五百 年,而不知即此一羽之细已自大误,先生格物安在耶? 姚亦云:“按鹤两翼末端黑,非尾黑也。彼第见立鹤,未见飞鹤,立者常敛 其两翼,翼末黑毛垂于后,有似乎尾,故误以为尾黑耳。格物者固如是乎? 陈晦叔《经典稽疑》已驳之。”鹤尾本微物,但是这个都不知道,便难乎其 为格物君子了。名物之学向来为经学的附庸,其实却不是不重要的,有如中 学课程中的博物,学得通时可以明瞭自然的情状,更能够知道世事。若没有 这个,只懂得文字,便不大改得过秀才气质也。毛姚二君又有关于“七月在 野”四句的解说,亦有新意,但以事关昆虫,钞来又太长,故只得从略,亦 可惜也。 (廿五年一月四日,在北平) □1936年 1月 16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游山日记 民国十几年从杭州买到一部《游山日记》,衬装六册,印板尚佳,价颇 不廉。后来在上海买得《白香杂着》,七册共十一种,《游山日记》也在内, 系后印,首叶的题字亦不相同。去年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上海的书店有单行的 《游山日记》,与信通知了林语堂先生,他买了去一读说值得重印,于是这 日记重印出来了。我因为上述的关系,所以来说几句话,虽然关于舒白香我 实在知道得很少。 《游山日记》十二卷,系嘉庆九年(一八○四)白香四十六岁时在庐山 避暑所作,前十卷记自六月一日至九月十日共一百天的事,末二卷则集录诗 赋也。白香文章清丽,思想通达,在文人中不可多得,乐莲裳跋语称其汇儒 释于寸心,穷天人于尺素,虽稍有藻饰,却亦可谓知言。其叙事之妙,如卷 三甲寅(七月廿八日)条云: 晴凉,天籁又作。此山不闻风声日益少,泉声则雨霁便止,不易得, 昼间蝉声松声,远林际画眉声,朝暮则老僧梵呗声和吾书声,比来静夜 风止,则惟闻蟋蟀声耳。 又卷七己巳(八月十三日)条云: 朝晴暖,暮云满室,作焦■气,以巨爆击之不散,爆烟与云异,不 相溷也。云过密则反无雨,令人坐混沌之中,一物不见。阖扉则云之入 者不复出,不阖扉则云之出者旋复入,口鼻之内无非云者。窥书不见, 因昏昏欲睡,吾今日可谓云醉。 其纪山中起居情形亦多可喜,今但举七月中关于食物的几节,卷三乙未 (九日)条云: 朝晴凉适,可着小棉。瓶中米尚支数日,而菜已竭,所谓馑也。西 辅戏采南瓜叶及野苋,煮食甚甘,予仍饭两碗,且笑谓与南瓜相识半生 矣,不知其叶中乃有至味。 卷四乙巳(十九日)条云: 冷,雨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惟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
第82页 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箸。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 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 又丙午(二十日)条云: 宗慧试采荞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 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 卷五壬子(廿六日)条云: 晴暖。宗慧本不称其名,久饮天池,渐欲通慧,忧予乏蔬,乃埋豆 池旁,既雨而芽,朝食乃烹之以进。飢肠得此不啻江瑶柱,入齿香脆, 颂不容口,欲旌以钱,钱又竭,但赋诗志喜而已。 此种种菜食,如查《野菜博录》等书本是寻常,现在妙在从经验得来,所以 亲切有味。中国古文中不少游记,但如当作文辞的一体去做,便与“汉高祖 论”相去不远,都是《古文观止》里的资料,不过内容略有史地之分罢了。 《徐霞客游记》才算是一部游记,他走的地方多,纪载也详赡,所以是不朽 之作,但他还是属于地理类的,与白香的游记属于文学者不同。《游山日记》 里所载的重要的是私生活,以及私人的思想性情,这的确是一部“日记”, 只以一座庐山当作背景耳。所以从这书中看得出来的是舒白香一个人,也有 一个云烟飘渺的匡庐在,却是白香心眼中的山,有如画师写在卷子上似的, 当不得照片或地图看也。徐骧题后有云: “读他人游山记,不过令人思裹粮游耳,读此反觉不敢轻游,盖恐徒事 品泉弄石,山灵亦不乐有此游客也。”乐莲裳跋中又云: “然雄心远概,不屑不恭,时复一露,不异畴昔挑灯对榻时语,虽无损 于性情,犹未平于嬉笑。”这里本是规箴之词,却能说出日记的一种特色, 虽然在乐君看去似乎是缺点。白香的思想本来很是通达,议论大抵平正,如 卷二论儒生泥古误事,正如不审病理妄投药剂,鲜不殆者,王荆公即是,“昌 黎文公未必不以不作相全其名耳。”卷七云: 佛者投身饲饿虎及割肉餵鹰,小慧者观之皆似极愚而可笑之事,殊 不知正是大悲心中自验其行力语耳。..民溺己溺,民飢己飢,亦大悲 心耳,即使禹之时有一水鬼,稷之时有一饿鬼,不足为禹稷病也。不与 人为善,逞私智以谿刻论人,吾所不取。 其态度可以想见,但对于奴俗者流则深恶痛绝,不肯少予宽假,如卷八记郡 掾问铁瓦,卷九纪猬髯蛙腹者拜乌金太子,乃极嬉笑怒骂之能事,在普通文 章中盖殊不常见也。《日记》文中又喜引用通行的笑话,卷四中有两则,卷 七中有两则,卷九中有一则,皆诙诡有趣。此种写法,尝见王嚯庵陶石樑张 宗子文中有之,其源盖出于周秦诸子,而有一种新方术,化臭腐为神奇,这 有如妖女美德亚(medeia)的锅,能够把老羊煮成乳羔,在拙手却也会煮死 老头儿完事,此所以大难也。《游山日记》确是一部好书,很值得一读,但 是却也不好有第二部,最禁不起一学。我既然致了介绍词,末了不得不有这 一点警戒,盖螃蟹即使好吃,乱吃也是要坏肚子的也。 中华民国廿四年十二月八日,知堂记于北平苦茶庵。 〔附记〕据《婺舲余稿》,嘉庆十三年戊辰(一八○八)四月廿三日为 白香五十生辰,知其生于干隆廿四年己卯,游庐山时年四十六,与卷首小像 上所题正合。《舒白香杂着》据罗振玉《续汇刻书目》辛为《游山日记》十 二卷,《花仙集》一卷,《双峰公輓诗》一卷,《和陶诗》一卷,《秋心集》 一卷,《南徵集》一卷,《香词百选》一卷,《湘舟漫录》三卷,《骖鸾集》 三卷,《古南余话》五卷,《婺舲余稿》一卷,共十一种。我所有的一部缺 《骖鸾集》,而多有《联璧诗钞》二卷,次序亦不相同。周黎庵先生所云“天 香戏稿”即是《香词百选》,计词一百首,为其门人黄有华所选。我最初知 道舒白香虽然因为他的词谱及笺,可是对于词实在不大瞭然,所以这卷《百 选》有时也要翻翻看,却没有什么意见可说。 □1936年 1月刊《宇宙风》8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记海错 王渔洋《分甘余话》卷四载郑简庵《新城旧事序》有云: 汉太上作新丰,并移旧社,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鸡 犬于通途,亦竞识其家,则乡亭宫馆尽入描摹也。沛公过沛,置酒悉召 父老诸母故人道旧,故为笑乐,则酒瓢羹碗可供笑嚯也。郭璞注《尔雅》, 陆佃作《埤雅》,释鱼释鸟,读之令人作濠濮间想,觉鸟兽禽鱼自来亲 人也。 这是总说乡里志乘的特色,但我对于纪风物的一点特别觉得有趣味。小 时候读《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与《花镜》等,所以后来成为一种习气,喜 欢这类的东西。可是中国学者虽然常说格物,动植物终于没有成为一门学问,
第83页 直到二十世纪这还是附属于经学,即《诗经》与《尔雅》的一部分,其次是 医家类的《本草》,地志上的物产亦是其一。普通志书都不很着重这方面, 纪录也多随便,如宋高似孙的《剡录》可以说是有名的地志,里边有《草木 禽鱼诂》两卷,占全书十分之二,分量不算少了,但只引据旧文,没有多大 价值。单行本据我所看见的有黄本骥的《湖南方物志》四卷,汪曰桢的《湖 雅》九卷,均颇佳。二书虽然也是多引旧籍,黄氏引有自己的《三长物斋长 说》好许多,汪氏又几乎每条有案语,与纯粹辑集者不同。黄序有云: “仿《南方草木状》、《益部方物略》、《桂海虞衡志》、《闽中海错 疏》之例,题曰《湖南方物志》。”至于个人撰述之作,我最喜欢郝懿行的 《记海错》,郭柏苍的《海错百一录》五卷、《闽产录异》六卷居其次。郭 氏纪录福建物产至为详尽,明谢在杭《五杂组》卷九至十二凡四卷为物部, 清初周亮工着《闽小记》四卷,均亦有所记述,虽不多而文辞佳胜,郝氏则 记山东登莱海物者也。 郝懿行为干嘉后期学者,所注《尔雅》其精审在邢邵之上。《晒书堂文 集》卷二与孙渊如观察书(戊辰)有云: 尝论孔门多识之学殆成绝响,唯陆元恪之《毛诗疏》剖析精微,可 谓空前绝后。盖以故训之伦无难钩稽搜讨,乃至虫鱼之注,非夫耳闻目 验,未容置喙其间,牛头马髀,强相附会,作者之体又宜舍诸。少爱山 泽,流观鱼鸟,旁涉夭条,靡不覃研钻极,积岁经年,故尝自谓《尔雅》 下卷之疏,几欲追踪元恪,陆农师之《埤雅》,罗端良之《翼雅》,盖 不足言。 这确实不是夸口,虽然我于经学是全外行,却也知道他的笺注与众不同,盖 其讲虫鱼多依据耳闻目验,如常引用民间知识及俗名,在别人书中殆不能见 到也。又答陈恭甫侍御书(丙子)中云: “贱患偏疝,三载于今,迩来体气差觉平复耳。以此之故,虫鱼辍注, 良以慨然。比缘闲废,聊刊《琐语》小书,欲为索米之资,(七年无俸米吃,) 自比钞胥,不堪覆瓿,只恐流播人间作话柄耳。”即此可见他对于注虫鱼的 兴趣与尊重,虽然那些《宋琐语》《晋宋书故》的小书也是很有意思的着作, 都是我所爱读的。《蜂衙小记》后有牟廷相跋云: “昔人云,《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余谓磊落人定不能注虫鱼耳。 浩浩落落,不辨马牛,那有此静中妙悟耶?故愿与天下学静,不愿学磊落, 如有解者,示以《蜂衙小记》十五则。”牟氏着有《诗意》,虽不得见,唯 在郝氏《诗问》中见所引数条,均有新意,可知亦是解人也,此跋所说甚是, 正可作上文的说明。《宝训》八卷,《蜂衙小记》、《燕子春秋》各一卷, 均有牟氏序跋,与《记海错》合刻,盖郝君注虫鱼之绪余也。 《记海错》一卷,凡四十八则,小引云,“海错者《禹贡》图中物也, 故《书》《雅》记厥类实繁,古人言矣而不必见,今人见矣而不能言。余家 近海,习于海久,所见海族亦孔之多,游子思乡,兴言记之。所见不具录, 录其资考证者,庶补《禹贡疏》之阙略焉。时嘉庆丁卯戊辰书。”王善宝序 云: “农部郝君恂九自幼穷经,老而益笃,日屈身于打头小屋,孜孜不倦。 有余闲记海错一册,举乡里之称名,证以古书而得其贯通,刻画其形亦毕肖 也。”此书特色大略已尽于此,即见闻真,刻画肖耳。如“土肉”一则云: 李善《文选江赋注》引《临海水土异物志》曰,土肉正黑,如小儿 臂大,长五寸,中有腹,无口目,有三十足,炙食。余案今登莱海中有 物长尺许,浅黄色,纯肉无骨,混沌无口目,有肠胃。海人没水底取之, 置烈日中,濡柔如欲消尽,渝以盐则定,然味仍不咸,用炭灰腌之即坚 韧而黑,收干之犹可长五六寸。货致远方,啖者珍之,谓之海参,盖以 其补益人与人参同也。《临海志》所说当即指此,而云有三十足,今验 海参乃无足而背上肉刺如钉,自然成行列,有二三十枚者,《临海志》 欲指此为足则非矣。 《闽小记》《错海百一录》所记都不能这样清爽。又记虾云: 海中有虾长尺许,大如小儿臂,渔者网得之,俾两两而合,日干或 腌渍货之,谓为对虾,其细小者干货之曰虾米也。案《尔雅》云,■大 虾。郭注,虾大者出海中,长二三丈,须长数尺,今青州呼虾鱼为■。 《北户录》云,海中大红虾长二文余,头可作杯,须可作簪,其肉可为 脍,甚美。又云,虾鬚有一丈者,堪拄杖。《北户录》之说与《尔雅》 合。余闻榜人言,船行海中或见列桅如林,横碧若山,舟子渔人动色攒
第84页 眉,相戒勿前,碧乃虾背,桅即虾须矣。 此节文字固佳,稍有小说气味,盖传闻自难免张大其词耳。《五杂组》卷九 云: 龙虾大者重二十余斤,须三尺余,可为杖。蚶大者如斗,可为香炉。 蚌大者如箕。此皆海滨人习见,不足为异也。 《闽小记》卷一“龙虾”一则云: 相传闽中龙虾大者重二十余斤,须三尺余,可作杖,海上人习见之。 予初在会城,曾未一睹,后至漳,见极大者亦不过三斤而止,头目实作 龙形,见之敬畏,戒不敢食。后从张度阳席间误食之,味如蟹鰲中肉, 鲜美逾常,遂不能复禁矣。有空其肉为灯者,贮火其中,电目血舌,朱 鳞火鬣,如洞庭君擘青天飞去时,携之江南,环观挢舌。 《海错百一录》卷四记虫其一“龙虾”云: 龙虾即虾魁,目睛隆起,隐露二角,产宁德。《岭表录异》云,前 两脚大如人指,长尺余,上有芒刺钻硬,手不可触,脑壳微有错,身弯 环,亦长尺余,熟之鲜红色,名虾杯。苍案,宁德以龙虾为灯,居然龙 也,以其大乃称之为魁。僕人陈照贾吕宋,舶头突驾二朱柱,夹舶而趋, 舶人焚香请妈祖棍三击,如桦烛对列,闪灼而逝,乃悟为虾须。《南海 杂志》,商舶见波中双樯摇荡,高可十余丈,意其为舟,老长年曰,此 海虾乘霁曝双须也。《洞冥记》载有虾须杖。举此则龙虾犹小耳。 将这四篇来一比较,郝记还是上品,郭录本来最是切实,却仍多俗信,如记 美人鱼海和尚撒尿鸟之类皆是,又《闽产录异》卷五记豕身人首的鲧神,有 云,“山精木魅,奇禽异兽,难以殚述”,书刻于光绪丙戌,距今才五十年, 但其思想则颇陈旧也。郝记中尚有蟹、■、海盘缠、海带诸篇均佳,今不具 引。 《晒书堂诗钞》卷上有诗曰《拾海错》,原注云,“海边人谓之赶海,” 诗有云:“渔父携筠篮,追随有稚子,逐虾寻海舌,淘泥拾鸭嘴,(海舌即 水母,蚬形如鸭嘴,)细不遗蟹奴,牵连及鱼婢。”郝诗非其所长,但此数 语颇有意思。《晒书堂文集》、《笔录》及诸所着述书中,则佳作甚多,惜 在这时不能多赘。清代北方学者我于傅青主外最佩服郝君,他的学术思想仿 佛与颜之推贾思勰有点近似,切实而宽博,这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境界也。郝 氏遗书庞然大部,我未能购买,但是另种也陆续搜到二十种,又所重刻雅雨 堂本《金石例》亦曾得到,皆可喜也。(廿四年十二月廿四日,于北平) □1936年 1月刊《宇宙风》9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钝吟杂录 《池北偶谈》卷十七有“冯班”一条,称其博雅善持论,着《钝吟杂录》 六卷,又云: “定远论文多前人未发,但骂严沧浪不识一字,太妄。”我所有的一部 《钝吟杂录》,系嘉庆中张海鹏刊本,凡十卷,与《四库书目提要》所记的 相同。冯氏犹子武所辑集,有己未年序,盖即干隆四年,可知不是渔洋所说 的那六卷原本了。序中称其情性激越,忽喜忽怒,里中俗子皆以为迂,《提 要》亦云诋斥或伤之激,这与渔洋所谓妄,都是他大胆的一方面。序中记其 斥《通鑑纲目》云: “凡此书及致堂《管见》以至近世李氏《藏书》及金圣叹《才子书》, 当如毒蛇蚖蝎,以不见为幸,即欧公老泉渔仲叠山诸公,亦须小心听之。” 冯氏不能了解卓吾圣嘆,在那时本来也不足怪,(李氏的史识如何我亦尚未 详考,)若其批评宋人的文章思想处却实在不错,语虽激而意则正,真如《提 要》所云,论事多达物情。我看十卷《杂录》中就只这个是其精髓,自有见 地,若其他也不过一般云云罢了。《杂录》卷一《家戒上》云: “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言文章,便是隔 壁说话。”下半说得不错,上半却有问题。冯氏论事虽有见识,但他总还想 自附于圣学,说话便常有矛盾,不能及不固执一派的人,如傅青主,或是尤 西堂。其实他在卷二已说过道: “不爱人,不仁也。不知世事,不智也。不仁不智,无以为儒也。未有 不知人情而知性者。”又卷四云: “不近人情而云尽心知性,吾不信也,其罪在不仁。不知时势而欲治国 平天下,吾不信也,其罪在不智。不仁不智,便是德不明。”这两节的道理 如何是别一事,但如根据这道理,则论人物而苛刻,谈政事而胡涂,即是不 仁不智了,与性命绝学便没有关系。傅青主《霜红龛集》卷三十六(丁氏刊 本)杂记一中有云: “李念斋有言,东林好以理胜人。性理中宋儒诸议论,无非此病。”又 卷四十杂记五云:
第85页 宋人之文动辄千百言,萝莎冗长,看着便厌。灵心慧舌,只有东坡。 昨偶读曾子固《战国策》《说苑》两序,责子政自信不笃,真笑杀人, 全不看子政叙中文义而要自占地步。宋人往往挟此等技为得意,那可与 之言文章之道。文章诚小技,可怜终日在里边盘桓,终日说梦。 傅君真是解人,所说并不怎么凌厉,却着实得要领,也颇有风致,这一点似 胜于钝吟老人也。我常怀疑中国人相信文学有用而实在只能说滥调风凉话, 其源盖出于韩退之,而其他七大家实辅成之,今见傅冯二公的话,觉得八分 之六已可证实了,余下的容再理会。《杂录》卷一云: 药与无于衣食也,金石丝竹,先王以化俗,墨子非之。诗赋无与干 人事也,温柔敦厚,圣人以教民,宋儒恶之。 汉人云,大者与六经同义,小者辨丽可喜。言赋者莫善于此,诗亦 然也。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咏之何害。 风云月露之词,使人意思萧散,寄託高胜,君子为之,其亦贤于博 弈也。以笔墨劝淫诗之戒,然犹胜于风刺而轻薄不近理者,此有韵之谤 1《宇宙风》题作《宋人的文章思想》。 书,唐人以前无此,不可不知也。 讲到诗,这我有点儿茫然,但以为放荡的诗犹比风刺而轻薄不近理者为胜, 然则此岂不即是宋人论人物之文章耶。我近年常这样想,读六朝文要比读八 大家好,即受害亦较轻,用旧话来说,不至害人心术也。钝吟的意思或者未 必全如此,不过由诗引用到文,原是一个道理,我想也别无什么不可罢。 《杂志》卷一《家戒上》又有几节关于教子弟的,颇多可取,今抄录其 一云: 为子弟择师是第一要事,慎无取太严者,师太严子弟多不令,柔弱 者必愚,刚强者怼而为恶,鞭扑叱咄之下,使人不生好念也。凡教子弟 勿违其天资,若有所长处,当因而成之。教之者所以开其知识也,养之 者所以达其性也。年十四五时,知识初开,精神未全,筋骨柔脆,譬如 草木,正当二三月间,养之全在此际。噫,此先师魏叔子之遗言也,我 今不肖,为负之矣。 何注曰,“少小多过,赖严师教督之恩,得比人数,以为师不嫌太严也。及 后所闻见,亦有钝吟先生所患者,不可以不知。”冯氏此言甚有理解,非普 通儒者们所能及。傅青主家训亦说及这个问题,颇主严厉,不佞虽甚喜霜红 龛的思想文字,但于此处却不得不舍傅而取冯矣。(廿四年十二月廿八日) □1936年 2月刊《宇宙风》10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窦存 胡式钰的《窦存》四卷从前时常看到,却总没有买,因为不是价贵,就 是纸太劣。其实这种书的价钱本来不会怎么贵的,不过我觉得他不能值这些, 那就变成贵了,前几天才买了一部,在还不算贵的范围内。这书刻于道光辛 丑,距今才九十五年,正是清朝学术中落时期,其时虽然也有俞理初龚定庵 魏默深蒋子潇等人来撑撑场面,就一般的知识讲未免下降了。我们读《窦存》 时颇有此感,自然就是在干嘉时也是贤愚不齐,不见得人人都有见识,只是 到了衰季更易感到,或者由于主观也不可知。 《窦存》分为书诗事语四类,其《语窦》一卷列举俗语的出典,如《恒 言录》之流,而范围较宽,最无可非议。《诗窦》所谈间有可取,《书窦》 多卫道之言,可谓最下,《事窦》则平平耳,大抵多讲报应怪异,一般文人 的“低级趣味”都如此,不必单责胡氏也。卷一论东坡非武王,阎百诗议子 游子夏,钱莘楣议程伊川,卷二论人或嗤昌黎以文为诗,皆大不以为然,其 理由则不外“何得轻议大贤人”,其议论可想见了。说诗处却有佳语,如卷 二云: 杨升庵谓杜子美滕王亭诗,春日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间,予 常怪修竹本无莺啼,后见孙绰兰亭诗,啼莺吟修竹,乃知杜老用此也, 读书不多未可轻议古人。此升庵薄子美厚孙绰也。子美言之不足信,孙 绰言之始足信,孙绰又本何书欤?且诗境贵真,使其时莺非啼竹而强言 之,谓前人曾有此说,特因袭而已。前人未有此说而我自目击其境,斯 言之正亲切耳。吾且谓子美当日有目中之莺啼修竹,而不必有孙绰之莺 啼修竹可也。固哉,升庵之说诗也。 又有云:“予题汤都督《琴隐图》云,碑括前皇篆。一徒请括字来历,予曰, 史皇造字即来历,前人经史等载籍岂别有来历耶。”这都说得很好,有自己 的见识。但是这自信似乎不很坚,有时又说出别样的话,如云: “宋叶适诗云,应嫌履齿印苍苔。按汉杜林高节不仕,居一室,阶有绿 苔,甚爱之,辄谓人曰,此可以当铺翠耳。人有蹑屐者,曰,勿印破之。盖
第86页 叶诗印字本此。”书眉上有读者批曰,“即无本亦好。”此读者不知系何人, 唯卷首有一印,白文四字云,“咸弼过目,”盖即其名也。又有一条云: “朱庆余诗云,洞房昨夜停红烛。杜牧诗云,空堂停曙灯。停字当本陆 机《演连珠》,兰膏停空,不思衔烛之龙。”批曰,“此等字在作者只知用 来稳惬,不必先有所本,乃偶然暗合也。”批语两次纠正,很有道理。胡氏 论诗极推重陶公,有云: 东坡曰,吾于诗人无所好,好渊明诗。式钰谓吾于诗人无不好,尤好渊 明诗。吾于诗人诗各有好有不好,有好无不好唯渊明诗。”语虽稍笼统,我 却颇喜欢,因为能说得出爱陶诗者的整个心情也。 卷三所记有关于民间信仰风俗者,亦颇可取。如记佣工赵土观谈上海二 十一保二十七图陈宅鬼仙有云: 去年(已亥)夏其家男女出耕,鬼在田中,予闻往听,鬼称予土观; 予笑,鬼云,勿好笑,遂彼此寒暄数语。顷之谓其家人,我回椁,尔等 当回家饭也,耕佣无不闻者。往往二三日便回鬼门关,来时声喜,去时 声悲,必嘱其家人曰,为善毋恶,阴司有簿记之。 这是很好的关于死后生活的资料,如鬼门关(据云其地甚苦),鬼回椁休息, 阴司有簿记善恶,皆是也。又一则云: 世间妇女言灶神每月上天奏人善恶,故与人仇,灶诅之,有求,灶 祷之。又岁杪买饧,择谷草之实制焙和之,俟新岁客来佐茶,故买饧于 腊。腊月二十四日饯灶神上天,遂用饧,荐时义也,乃谓恐神诉恶,借 胶其口,何鄙说之可笑乎。然俗之为恶概可想见。 此一节也记得颇有意思,只是末尾说得太是方巾气,其实未必一定为恶,人 总怕被别个去背地里说些什么,此种心理在做媳妇的一定更深切地感到,也 自难怪她们想用大麦糖去胶住那要说闲话的人的嘴巴罢。 卷一《书窦》的第一条是讲考证的,虽然讲得很有趣,可是有点不对。 其文云: 《晋书》,贾充有儿黎民三岁,乳母抱之当阁,充就而拊之。《世 说》云,充就乳母手中呜之。拊呜各通,盖谓拊其儿作呜呜声以悦之也, 犹《荀子》拊循之唲呕之义,然呜字耐味。杜牧之遣兴诗,浮生长忽忽, 儿小且呜呜。 拊呜原是两件事,我想《世说》作呜是对的,《晋书》后出,又是官书,故 改作较雅驯的拊字罢了。查世俗顶有势力的《康熙字典》和商务《辞源》, 呜字下的确除呜呜等以外没有他训,但欠部里有一个■字,《字典》引《说 文》云,一曰口相就也。案《说文解字》八篇下云: “■,心有所恶若吐也,从欠,乌声。一曰■■,口相就也。(段注, 谓口与口相就也。)■,■■也,从欠,■声。■,俗■,从口从就。”《辞 源续编》始出一■字,引《说文》为训,而噈字始终不见,我把正续编口部 从十一画至十三画反覆查过,终于没有找到这个字。查《广韵》噈下去,■ 噈,口相就也,《玉篇》噈下云,呜噈也。到这里,口旁的呜字已替代了欠 旁的字,虽然正式当然是连用,但后来大抵单用也可以了。这里说后来,其 实还应该改正,因为单用的例在隋唐之前。《世说新语》下“惑溺第三十五” 即其一。佛经律部的《四分律藏》卷四十九云: “时有比丘尼在白衣家内住,见他夫主共妇呜口,扪摸身体,捉捺乳。” 这部律是姚秦时佛陀耶舍共竺法念所译,在东晋末年,大约与陶渊明同时, 所以这还当列在宋临川王的前面。唐义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 三十八亦有云: “问言少女何意毁篱,女人便笑,时邬波难陀染心遂起,即便捉臂,遍 抱女身,呜咂其口,舍之而之。”据此可知呜字当解作亲嘴,今通称接吻, 不知何来此文言,大约系接受日本的新名词,其实和文亦本有“口附” (kuchizuke)一字,胜于此不古不今的汉语也。(廿五年一月) □1936年 2月刊《宇宙风》11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郁冈斋笔麈 《宇宙风》新年号“二十四年爱读书”中有王肯堂的《笔麈》一种,系 叶遐庵先生所举,原附有说明云: 明朝人的着述虽很有长处,但往往犯了空疏浮诞的通病,把理解和 事实通通弄错。王肯堂这一部书,不但见地高超,而且名物象数医工等 等,都由实地研究而发生很新颖坚确的论断,且其态度极为忠实。王肯 堂生当明末,好与利玛窦等交游、故他的治学方法大有科学家的意味。 这是同徐光启李之藻金声等都是应该推为先觉的,所以我亦很喜欢看这 部书。 我从前只知道王肯堂是医生,对于他的着作一直不注意,这回经了遐庵
第87页 先生的介绍,引起我的好奇心,便去找了一部来看。原书有万历壬寅(一六 ○二)序文,民国十九年(一九三○)北平图书馆用铅字排印,四卷两册实 价三元,只是粉连还不是机制的,尚觉可喜。《笔麈》的着者的确博学多识, 我就只怕这有许多都是我所不懂的。第一,例如医,我虽然略略喜欢涉猎医 药史,却完全不懂得中国旧医的医理,我知道一点古希腊的医术情形,这多 少与汉医相似,但那个早已蜕化出去。如复育之成为“知了”了。第二是数、 历、六壬、奇门、阳宅等,皆所未详。第三是佛教,乃是有志未逮。我曾论 清初傅冯二君云: “青主为明遗老中之铮铮者,通二氏之学,思想通达,非凡夫所及,钝 吟虽儒家而反宋儒,不喜宋人论史及论政事文章的意见,故有时亦颇有见解, 能说话。”我们上溯王阳明、李卓吾、袁中郎、钟伯敬、金圣叹,下及蒋子 潇、俞理初、龚定庵,觉得也都是如此。所以王君的谈佛原来不是坏事,不 过正经地去说教理禅机,便非外行的读者所能领解,虽然略略点缀却很可喜, 如卷四引不顺触食说东坡的“饮酒但饮湿”,又引耳以声为食说《赤壁赋》 末“所共食”的意思,在笔记中均是佳作。归根结蒂,《笔麈》里我所觉得 有兴趣的实在就只是这一部分,即说名物谈诗文发意见的地方,恐怕不是着 者特长之所在,因为在普通随笔中这些也多有,但是王君到底自有其见解, 与一般随波逐流人不同,此我所以仍有抄录之机会也。卷四有两则云: 文字中不得趣者便为文字缚,伸纸濡毫,何异桎梏。得趣者哀愤侘 傺皆于文字中销之,而况志满情流,手舞足蹈者哉。 《品外录》录孙武子《行军篇》,甚讶其不伦,后缀欧阳永叔《醉 翁亭记》,以为记之也字章法出于此也。何意盾公弃儒冠二十年,尚脱 头巾气不尽。古人弄笔,偶尔兴到,自然成文,不容安排,岂关仿效。 王右军《笔阵图帖》谓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 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吾以为必非右军之言。若未作字先有 字形,则是死字,岂能造神妙耶。世传右军醉后以退残笔写《兰亭叙》, 旦起更写皆不如,故尽废之,独存初本。虽未必实,然的有些理。吁, 此可为得趣者道也。夫作字不得趣,书佣胥吏也,作文不得趣,三家村 学究下初缀对学生也。 此言很简单而得要领,于此可见王君对于文学亦是大有见识。其后又有云: 四月四日灯下独坐,偶阅袁中郎《锦帆集》,其论诗云,物真则贵, 真则我面不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 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逮元白卢郑各自有诗 也,不必李杜也。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 相袭者乎;至其不能为唐,殆是气运使然,犹唐之不能为选,选之不能 为汉魏耳。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 病宋矣,何不以不选病唐,不汉魏病选,不三百篇病汉,不结绳鸟迹病 三百篇耶?读未终篇不觉击节曰,快哉论也,此论出而世之称诗者皆当 赪面咋舌退矣。 案此论见卷四《与丘长孺书》中,与《小修诗序》所说大旨相同,主意在于 各抒性灵,实即可为上文所云得趣之解说也。不过这趣与性灵的说法,容易 了解也容易误解,不,这或者与解不甚相关,还不如说这容易得人家贊成附 和或是“丛诃攒骂”。最好的例是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卷十六袁宏道 条下云: 《传》有言,琴瑟既敝,必取而更张之;诗文亦然,不容不变也。 隆万间王李之遗派充塞,公安昆弟起而非之,以为唐自有古诗,不必选 体;中晚皆有诗,不必初盛;欧苏陈黄各有诗,不必唐人。唐诗色泽鲜 妍,如旦晚脱笔砚者,今诗才脱笔砚,已是陈言,岂非流自性灵与出自 剽拟所从来异乎。一时闻者涣然神悟,若良药之解散而沉疴之去体也。 乃不善学者取其集中俳谐调笑之语,..是何异弃苏合之香取蛣蜣之转 耶。 这里他很贊同公安派的改革,所引用的一部分也即是《与丘长孺书》中的话。 卷十七“钟惺”条下又云: 《礼》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非必日蚀星变龙漦鸡祸也,惟诗 有然。万历中公安矫历下娄东之弊,倡浅率之调以为浮响,造不根之句 以为奇突,用助语之辞以为流转,着一字务求之幽晦,构一题必期于不 通,《诗归》出一时纸贵,闽人蔡复一等既降心以相从,吴人张泽华淑 等复闻声而遥应,无不奉一言为准的,入二竖于膏肓,取名一时,流毒 天下,诗亡而国亦随之矣。
第88页 诗亡而国亦随之,可谓妙语。公安竟陵本非一派,却一起混骂,有缠夹二先 生之风,至于先后说话不一致还在其次,似乎倒是小事了。朱竹垞本非低能 人,何以如此愦愦?岂非由于性灵云云易触喜怒耶。李越缦称其成见未融, 似犹存厚道。中国文人本无是非,翻覆褒贬随其所欲,反正不患无辞,朱不 过其一耳。后来袁子才提倡性灵,大遭诃骂,反对派的成绩如何,大家也记 不起来了。性灵被骂于今已是三次,这虽然与不佞无关,不过因为见闻多故 而记忆真,盖在今日此已成为《文料触机》中物,有志作时文者无不取用, 殆犹从前做策论之骂管仲焉。在一切都讲正宗道统的时候,汩没性灵当然是 最可崇尚的事,如袁君所说,殆是气运使然。我又相信文艺盛衰于世道升降 了无关系,所以漠然视之。但就个人的意见来说,则我当然造成王君的话, 觉得一个人应该伸纸濡毫要写就写,不要写就不写,大不可必桎梏而默写圣 经耳。(廿五年二月) □1936年 3月刊《宇宙风》12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王湘客书牍 今日从旧书店买了一册尺牍残本,只有四十六叶,才及原书八分之三, 却是用开花纸印的,所以破了一点钞买了回来。书是后半册,只板心题曰《王 湘客书牍》,卷尾又云《薄游书牍》,看内容是明临沂王若之所着,自崇祯 九年丙子至乙酉,按年编排,共存书牍六十四首,其甲申年三首中有一书完 全铲去,连题目共留空白七行,此外说及虏胡等处亦均空白,盖板刻于清初 而稍后印者欤。编年干支照例低一格写、乙酉上则尚有二字,今已铲去,小 注云:“年五十三岁,在南守制,值国大变,(缺四字)弃家而隐。”所列 三书皆可抄,《寄张藐山冢宰》云: 客冬襄垣叩谒,方知移寓宛陵,向绝鱼鸿,起居应善。自凤麟去国, 枭獍当朝,倾覆沦亡,一旦至此。(缺十字)不孝即日弃家,再远匿矣。 夜行昼伏,背负衰慈,锋镝荆榛,途欺仆叛,万千毒苦,始抵湖阳,哀 此茕茕,寄栖何所。思近堂翁僦屋安顿,倘蒙委曲,深感幈幪。 《答友人》云: 不孝忝为士夫,虽不在位,莫效匡扶,正惟草莽之中,当勖从一之 节,一心坚定,百折何辞,至于身家,久付之敝屣矣。劝言若爱,实未 敢闻,口占附呈,此血墨也。乙酉仲夏书。(此五字低一格小字,或系 书题亦未可知。) 腐儒无计挽颓纲,荆棘崎岖但隐藏。 见说□□心尽□,故令率土病成狂。 抱头掷主周妻子,□□□□预表章。 天堑江流空日夜,吞声孤泪与俱长。 诗亦是小字,上有眉批云:“狂澜砥柱,一□千钧。”一字底下看意义与痕 迹似应是发字,不知何以违碍,岂友人乃来劝剃发者乎。又《答友人》云: (缺十四字)自古未闻仁者而失天下。一治一乱,其惟时使之乎。 这三封信没有多大重要,不过可以知道他是一位遗老,末了一信乃是亡天下 后的感情上的排遣话,其实是未必然,而且他的其他书牍所给予我们的教训 也并不是这样说。《薄游书牍》的好处,我觉得与从前读陶路甫《拜环堂集》 的尺牍相同,是在告诉我们明末官兵寇虏这四种的事情。照这些文章看来, 寇与虏的发展差不多全由于官与兵的腐败,丙子年《答京贵》云: 不肖负疴入山深矣,嫠纬不恤而漆室过忧谈天下事乎。明问谆谆, 不忍有负虚心之雅;君亲并念,亦何敢作局外之观。窃惟寇蹂躏五六省, 虏跳梁十余年,丧失虔刘,徵求饥馑,天下亦甚病矣。以刍荛之愚,急 则治标,策虏无攻法,策寇无守法,策财无损下之法。无攻法须守,无 守法须攻,无损下之法须上节。 这所说的实在很有见识,但是这样自然就无人贊成,而且实行也有困难,如 关于“上节”他的办法里有这几句话: 上供岁六百万,倘暂减百万。宗禄岁千万,倘暂减二三百万。上供 金花籽粒即不容减,颜料油漆丝缕香蜡稍减一二可委曲也。宗禄中尉以 下日用所资亦不议减,藩王郡王将军世子厚禄赡养,报本同仇,十贡二 三,捐之一时,正欲享之千世也。如斯递节,以代民输。 此意虽善,明末君臣岂能行哉。书末原有小字批云:“此王少参昔年画议, 今局已变,寇果合,兵愈费,财愈绌,虏愈横矣。惜也。”王湘客在南京多 管粮饷事,书中常言饷乏,却尤愁民穷,这思想本是平常,但大可佩服,他 盖知道饿死事大也。如前书中曾云: “上之节谈何容易,奈至今日下已无可损矣。窃谓止沸不在扬汤,治标 必须探本,乱之本因民穷,民穷始盗起,盗起始用兵,用兵始赋重,赋重民 益穷,民益穷盗益起,由今之道非策也。”戊寅年《上督师》书中云:
第89页 “日前民穷盗起,今也民极盗增,可见此时患无苍赤,不患无兜鍪也。” 壬午年《与六部揭,为江左阽危不在巨贼窥伺而在盗臣蠹空事》有云: “军粮欠断六个月,兵饷欠断四个月,盐菜欠断二十个月,荷戈怨怒, 夕不谋朝。”庚辰冬《答詹侍御》书中云,若能得二万两发各营八月之饷, “庶乎各兵相信,尚肯忍飢忍寒从容俟我讲求催讨。”那么这方面也很不成 样子,而其原因则如《与六部揭》所云: “躯壳空立,血脉全枯。大老一仕肥家,田庐遂连滇黔两省矣。昔人有 言,天下有穷国穷民而无穷士大夫,此之谓也。”眉批四字云,“时之痼疾。” 辛巳年书牍最多,共有二十九首,其中数书述流寇事亦大可参考,今只 取《答史道邻漕抚》书为代表,后半云: 贼骑约七八百,妇女五六百,步数百,舁两棺,每棺舁者六十余人, 内皆银也,又抬十三鞘,驴骡负载不计数。累坠骄懈,顿一面坚闭之城 下,临一面大淮之水边,咫尺方隅,正是自投死地。计凤镇骑兵千余, 步火三千,向使夜半一鼓,可尽歼此贼,不则两面围蹙,绝其人马之食, 三日自毙。古昔军储不靠朝供,率因粮于敌,如剿此么么一枝,即可坐 得饷银十数万,不省四府穷民两年供输乎。乃当亭者闭门不惹,反给牌 导之过淮,入豫大伙矣,想纵虎养虎,各处皆类此也。语云,两叶不剪, 将寻斧柯。百日难收,一时失策,付之浩嘆而已。 三百年后人读此书亦不禁浩嘆,给牌导之过淮似稍过分,但类似的事则古今 盖多有也。中国多文盲,即识字者亦未必读明末稗史,却不知何以先圣后圣 其揆若一,《拜环堂尺牍》中所记永平遵化之附虏,《薄游书牍》中所记临 淮凤阳之纵寇,真如戏台上的有名戏文,演之不倦,看之亦不厌。不晓得有 什么方法,可以使不再扮演,不佞却深愧不能作答也。 书牍中也有些可读的文章。从前我抄陶路甫的尺牍,引他一篇《寄王遂 东工部》,这里在丁丑年也有一篇《柬王季重兵宪》,就把他抄在下面: 恭惟老先生旷代绝才,千秋作者,文章憎达,早返初衣,固知世上 浮云,名山不朽,而有道自许,终在此不在彼耳。若之无似,生于患难, 长于困穷,不读不耕,三番苟仕,犹未即抛鸡肋,益羡千仞凤翔为不可 企及已。兹也就食白下,奈两人皓首怀乡,雁户无停,浮家难定,抑又 苦矣。所幸去居甚近,仰斗尤殷,敬肃八行,用布归往。芜秽之稿,友 欲木灾,实是废簏久尘,不敢一示有道,老先生可片言玄宴,使若之感 附骥飞扬乎。冒昧奉书,主臣曷已。 这原是寻常通问的信,但说得恰好,不是瞎恭维,我们不好说是文字上的一 派,总是声气很相通的,所以要请他做序,只不知道这是什么书,查《嚯庵 文饭小品》,可惜也不见这些文章,或者是在那六十卷的大《文饭》里罢, 这就不可得而知了。戊寅年(柬宋喜公大令》云: “客子病,细雨天,知己远移,黯然曷已。”辛巳年《答友人》云: 敝乡山中气候,六七月似江南四五月,每岁竟似少一六月而多一腊月。 寒犹可御,暑何所施,所以妻孥止觉南中之苦。”眉批云,“话故山令人神 往。”但是也只是这两篇稍为闲适,而其中亦仍藏着苦趣,若是别篇便更了 然。庚辰年《寄友人》云: 离群之雁,形影自怜,蚊睫之栖,飘摇不定,屋樑云树,我劳如何。 伏承道履崇佳,景福茂介。不屑弟烽烟刺目,庚癸煎心,伛偻疲筋,簿 书鞅掌,风雅扫地尽矣,尚能蒙濠观化,仿高斋鱼乐笑谈也乎。孤城孤 抱,真苦真愁。忽届中秋,流光可讶,缅惟五载东西南北,未能与家人 父子一看团■。仕隐两乖,名实俱谬,重可慨也。 辛巳《寄杨云峤》书中自称“惟弟日夕自忙自乱自愁自嘆而已”,可以知道 他的景况,但是忙了愁了多少年,结果只落得以“其惟时使之乎”排遣,此 又是可令后人为之浩嘆者也。 王湘客的诗似乎不大佳,前引乙酉年作一首可见。辛巳年答叶瞻山掌道 书后有元宵邸中四首,其二云: 回忆来官日,陵京不可支。 年荒催窃发,冬暮满流移。 列卫寒求纩,团营飢索炊。 拮据兼昼夜,寝食几曾知。如以诗论不能说好,今只取其中间有意 思有本事。据书中下半云:“十五日抽籤后因借司寇银又趋上元县。一病痢 委顿之人,独坐一下湿上漏八面受风无人形影之空堂,候至漏下始兑银,二 鼓仍收库,回寓不及门则暴下几绝,实不知宵之为节而节之为佳也。”此即 是“上元日坐上元县”的故事,节既不佳,则诗之不能佳可无怪矣。
第90页 (廿五年三月十九日,在北平) 〔附记〕近日在市上又蕴得杂着二种,一为《涉志》一卷,前有会稽沈 存德序、起乙卯(万历四十三年)仲春,讫戊午季冬,记南北行旅颇有情致, 盖二十三至二十六岁时事也。一为《王湘客诗卷》二卷,录五七言律诗各百 首,续一卷,五六七言绝句百首。《续诗卷》中有《苦雨十首》,今录其二 三四章云: 帡幪得意新,拂试明精舍,乃我照盆看, 其颜色都夜。 矢日惊通国,双眸视未能,不教欺暗室, 白昼欲燃灯。 庑下客衾单,檐前听急雨,无聊怯熘喧, 复怪鸡声苦。 诗仍不见得好,不过自有其特色,故举此以见一斑耳。 (四月三日又记) □1936年 3月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梅花草堂笔谈等 前居绍兴时家中有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四五本,大约缺其十分之 二,软体字竹纸印,看了很可喜,所以小时候常拿出来看,虽然内容并不十 分中意。移家来北京的时候不知怎地遗失了,以后想买总不容易遇见,而且 价目也颇贵,日前看旧书店的目录,不是百元也要六七十。这回《中国文学 珍本丛书》本的《笔谈》出板,普及本只需四角五分,我得到一本来看,总 算得见全本了,也不记得那几卷是不曾看过的,约略翻阅一遍,就觉得也可 以满足了。 《珍本丛书》出板之前,我接到施蛰存先生的来信,说在主编此书,并 以目录见示,我觉得这个意思很好,加上了一个贊助的名义,实在却没有尽 一点责,就是我的一部《嚯庵文饭小品》也并不曾贡献出去。目录中有些书 我以为可以缓印的,如《西青散记》、《华阳散稿》、《柳亭诗话》等,因 为原书都不大难得,不过我只同施先生说及罢了,书店方面多已编好付印, 来不及更改了。但是在别一方面也有好些书很值得重印,特别是晚明文人的 着作,在清朝十九都是禁书,如三袁,钟谭,陈继儒,张大复,李卓吾等均 是。袁小修的《游居柿录》我所有的缺少两卷,《焚书》和钟谭集都只是借 了来看过,如今有了翻印本,足以备检阅之用。句读校对难免多错,但我说 备检阅之用,这也只好算了,因为排印本原来不能为典据,五号字密排长行, 纸滑墨浮,蹙頞疾视,殊少读书之乐,这不过是石印小册子之流,如查得资 料,可以再去翻原书,固不能即照抄引用也。所收各本精粗不一,但总没有 伪造本,亦尚可取。《杂事秘辛》虽伪造,还可算作杨升庵的文章,若是现 今胡乱改窜的那自然更不足道了。 翻印这一类的书也许有人不很贊成,以为这都没有什么文艺或思想上的 价值,读了无益。这话说得有点儿对,也不算全对。明朝的文艺与思想本来 没有多大的发展,思想上只有王学一派,文艺上是小说一路,略有些创造, 却都在正统路线以外,所以在学宗程朱文宗唐宋的正宗派看来毫无足取,正 是当然的事。但是假如我们觉得不必一定那么正宗,对于上述二者自当加以 相当注意,而这思想与文艺的旁门互相溷合便成为晚明文坛的一种空气,自 李卓吾以至金圣叹,以及桐城派所骂的吴越间遗老,虽然面貌不尽相似,走 的却是同样路道。那么晚明的这些作品也正是很重要的文献,不过都是旁门 而非正统的,但我的偏见以为思想与文艺上的旁门往往要比正统更有意思, 因为更有勇气与生命。孔子的思想有些我也是喜欢的,却不幸被奉为正统, 大被歪曲了,愈被尊愈不成样子,我真觉得孔子的朋友殆将绝迹,恐怕非由 我们一二知道他的起来纠正不可,或者《论语衍义》之作也是必要的吧。这 是闲话,暂且按下不表,却说李卓吾以下的文集,我以为也大值得一看,不 但是禁书难得,实在也表示明朝文学的一种特色,里边包含着一个新文学运 动,与现今的文学也还不是水米无干者也。 现在提起公安竟陵派的文学,大抵只看见两种态度,不是鄙夷不屑便是 痛骂。这其实是古已有之的,我们最习见的有《静志居诗话》与《四库书目 提要》,朱竹垞的“丛诃攒骂”是有名的了,纪晓岚其实也并未十分胡涂, 在节抄《帝京景物略》的小引里可以看出他还是有知识的人。今人学舌已可 不必,有些人连公安竟陵的作品未曾见过也来跟着吶喊,怕这亡国之音会断 送中原,其意可嘉,其事总不免可笑,现在得书甚易,一读之后再用自己的 智力来批评,这结果一定要好一点了。我以为读公安竟陵的书首先要明瞭他 们运动的意义,其次是考查成绩如何,最后才用了高的标准来鑑定其艺术的 价值。我可以代他们说明,这末一层大概不会有很好的分数的,其原因盖有
第91页 二。一,在明末思想的新分子不出佛老,文字还只有古文体,革命的理论可 以说得很充分,事实上改革不到那里去。我觉得苏东坡也尽有这才情,好些 题跋尺牍在公安派中都是好作品,他只是缺少理论,偶然放手写得这些小文, 其用心的大作仍是被选入八家的那一部分,此其不同也。反过来说,即是公 安作品可以与东坡媲美,更有明确的文学观耳,就是他们自己也本不望超越 白苏也。二、后人受唐宋文章的训练太深,就是新知识阶级也难免以八家为 标准,来看公安竟陵就觉得种种不合式。我常这样想,假如一个人不是厌恶 韩退之的古文的,对于公安等文大抵不会满意,即使不表示厌恶。我觉得公 安竟陵的诗都不大好,或者因为我本不懂诗之故亦未可知,其散文颇多佳作, 说理的我喜其理多正确,文未必佳,至于叙景或兼抒情的小文则是其擅长, 袁中郎刘同人的小记均非常人所有也。不过这只是个人的妄见,其不能蒙大 雅之印可正是当然,故晚明新文学运动的成绩不易得承认,而其旁门的地位 亦终难改正,这件事本无甚关系,兹不过说明其事实如此而已。 吾乡陶筠庵就《隐秀轩集》选录诗文百五十首,为《钟伯敬集抄》,小 引中载其咏钟谭的一首七言拗体,首四句云: 天下不敢唾王李,钟谭便是不犹人, 甘心陷为轻薄子,大胆剥尽老头巾。后又评伯敬的文章云:“至若 袁不为钟所袭,而钟之隽永似逊于袁,钟不为谭所袭,而谭之简老稍胜于钟, 要皆不足为钟病,钟亦不以之自病也。”陶君的见解甚是,我曾引申之云: “甘心云云十四字说尽钟谭,也说尽三袁以及其他一切文学革命者精 神,褒贬是非亦悉具足了。向太岁头上动土,既有此大胆,因流弊而落于浅 率幽晦,亦所甘心,此真革命家的态度,朱竹垞辈不能领解,丛诃攒骂正无 足怪也。”现在的白话文学好像是已经成立了,其实是根基仍不稳固,随处 都与正统派相对立,我们阅公安竟陵的遗蹟自不禁更多感触,不当仅作平常 文集看,陶君的评语也正是极好的格言,不但是参与其事者所应服膺,即读 者或看客亦宜知此,庶几对于凡此同类的运动不致误解耳。 翻印晚明的文集原是一件好事,但流弊自然也是有的。本来万事都有流 弊,食色且然,而且如上文所说,这些指责亦当甘受,不过有些太是违反本 意的,也就该加以说明。我想这最重大的是假风雅之流行。这里须得回过去 说《梅花草堂笔谈》了。我贊成《笔谈》的翻印,但是这与公安竟陵的不同, 只因为是难得罢了,他的文学思想还是李北地一派,其小品之漂亮者亦是山 人气味耳。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好些都是我所不喜欢的,如王稚登、吴从先、 张心来、王丹麓辈,盖因其为山人之流也,李笠翁亦是山人而有他的见地, 文亦有特色,故我尚喜欢,与傅青主金圣叹等视。若张大复殆只可奉屈坐于 王稚登之次,我在数年前偶谈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有批评家赐教谓应列入张 君,不佞亦前见《笔谈》残本,凭二十年前的记忆不敢以为是,今复阅全书 亦仍如此想。世间读者不甚知此种区别,出板者又或夸多争胜,不加别择, 势必将《檀几丛书》之类亦重复抄印而后止,出现一新鸳鸯蝴蝶派的局面, 此固无关于世道人心,总之也是很无聊的事吧。如张心来的《幽梦影》,本 亦无妨一读,但总不可以当饭吃,大抵只是瓜子耳,今乃欲以瓜子为饭,而 且许多又不知是何爪之子,其吃坏肚皮宜矣。所谓假风雅即指此类山人派的 笔墨,而又是低级者,故谓之假,其实即是非假者亦不宜多吃,盖风雅或文 学都不是粮食也。 (廿五年四月十一日,于北平) □1936年 4月 30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书法精言 偶得《书法精言》二册,首题新昌王滨洲编辑,干隆辛卯新镌,三树堂 藏板。书凡四卷,分执笔与永字八法,统论,分论·临摹,评论法帖等项, 本庸陋无聊,我之得此只因系禁书耳。卷首有自序云: 书者,六艺之一也。夫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书亦文中一事, 是弟子不可以不学也。又曰,游于艺。是成德者不可以不事也。自古明 王硕辅,瑰士英流,莫不留心笔迹,其寿于金石者亘千载而如新,孰谓 斯道小伎而非士君子亟宜留心哉。故范文正公与苏才翁曰,书法亦要切 磋,未是处无惜赐教。况自唐以书判取士,于今为烈,凡掇巍科而擢苑 者靡不由是而升。士生今日而应科举,求工制艺而不留神书法,抑亦偏 矣。但地有悬殊,遇有得失,尝有卓然向上者或不能亲名哲之辉光,指 授笔阵,又无奇书秘旨以浚发其心胸,蹉跎有用之岁月,莫窥羲献之藩
第92页 篱者,不知凡几。噫嘻,书谱之纂岂不贵哉。顾或言焉而不详,详焉而 不精,仍无以作墨池之桴筏,以登于岸。近世不少纂录,戈氏为善,然 犹未备也。钦惟我国家列圣相承,龙章凤藻,照耀星汉,而佩文书画之 纂,搜罗今古,囊括宇内,焕乎若日月之昭回矣,惜下邑不获多见,贫 士又限于觏求。鲰生以庚辰落第,肄业都下,恭求其本,杜门三月,得 其言之尤精及夙闻于诸家者,汇为一集,约分四卷,名曰《书法精言》, 藉以自课也。窃念少壮蹉跎,授受无自,又性好纂录,信手涂鸦,陵迟 以至于今日,中实愧恨。然实而课颖底之龙蛇,尚渐池烟之未黑;虚而 玩案头之波磔,庶几笔髓之旁融。今虽马齿加长,尤愿孜孜焉日就月将, 黾勉翰墨之场,以追袭古人之后尘,斯为快也已。干隆辛卯年九月廿三 日,舟过韩庄闸,豫章滨洲王锡侯书。 王锡侯的《字贯》案,在民国六年出板的《心史丛刊》三集中孟先生有 一篇叙述,故宫博物院出板的《清代文字狱档》已出至第九集,却还没有讲 到这案。据《东华录》载干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王泷南告发王锡侯编《字 贯》一书,诋斥《字典》,结果查出凡例中将玄烨胤禛弘历字样开列,定为 “大逆不法”,照大逆律问拟,以申国法而快人心。王锡侯编着各书不问内 容如何,也都一律禁毁。孟先生文中云: 又据《禁书总目》所载应毁王锡候悖妄书目,有《国朝诗观》前集 二集,有《经史镜》,有《字贯》,有《国朝试帖详解》,有《西江文 观》,有《书法精言》,有《望都县志》,有小板《佩文诗韵》,有翻 板《唐诗试帖详解》,有《故事提要录》,有《神鉴录》,有《王氏源 流》,有《感应篇注》。今各书皆未之见,仅见《经史镜》一种,于其 序跋见王锡侯之生平,于其义例见锡侯着书之分量,此亦谈故事者之一 大快矣。 孟先生根据《经史镜》的跋查出锡侯生于康熙五十二年癸巳(一七一三), 《经史镜》刊成于干隆丙申,即被逮的前一年,年六十四,《书法精言》序 云辛卯,盖五十九岁时作也。锡侯之为人,孟先生亦从序跋中略为研究,称 其盖一头巾气极重之腐儒,批评极当。《经史镜》所分门目既多可笑,如首 以庆殃报复,次以酒色财气四戒,孟先生已称其义例粗鄙,又如所着书有《感 应篇注》,书虽未见,内容亦可想而知,总之不出那庸妄的一路罢了。此外 1《逸经》题作《王锡侯书法精言》。 如《佩文诗韵》、《试帖详解》等,都是弋取功名的工具,《书法精言》亦 是其一,读序文可知,文章既欠通顺,思想尤为卑陋,只似三家村塾师所为, 连想起龚定庵的《干禄新书序》来,觉得有天壤之殊,像定公的才真够得上 狂悖讪谤的罪名,锡侯那里配呢。孟先生论锡侯的学问人品云: 生平以一举乡试为无上之荣,两主司为不世之知己,此皆乡曲小儒 气象,决非能有菲薄朝廷之见解者。..观其种种标榜之法,锡候之为 人可知,要于文字获罪,竟以大逆不道伏诛,则去之远矣。陋儒了无大 志,乃竟如后世所谓国事之犯,以国家雠此匹夫,亦可见清廷之冤滥矣。 王锡侯实在是清朝的顺民,却正以忠顺而被问成大逆,孟先生谓其以临文不 讳之故排列康熙雍正干隆三帝之名,未免看得太高,其实恐怕还是列举出来 叫人家避用,不过老实地排列了,没有后人那样聪明,说上一字是天地某黄 之某,所以竟犯了弥天大罪耳。康熙中出板的王弘撰的《山志》凡例中有云: “国讳无颁行定字,今亦依唐人例但阙一笔。”可见在清初这种事本不 怎么严密规定,又看见康熙时文人的手稿或抄本,玄字亦不全避,盖当时或 者就很随便,锡侯习焉不察或不能观察世变,在《南山集》《闲闲录》各案 发生之后,犹漫不经心,故有此祸。 其实这也不能责备锡侯,专制之世,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他自己 亦不知道也。孟先生在论《闲闲录》案中云: “实则草昧之国无法律之保障,人皆有重足之苦,无怪干嘉士大夫屏弃 百务,专以校勘考据为业,藉以消磨其文字之兴,冀免指摘于一时,盖亦扪 舌括囊之道矣。”孟先生写此文时在民国六年,慨乎其言之,今日读此亦复 令人慨然也。 查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乙编》四总集类有《国朝诗观》十六卷,清王 锡侯编,清干隆三树堂刻本,盖是初集也。文化南渡,善本恐麇集于上海滩 上矣,此《诗观》亦不知何时可以有一见的眼福,孟先生所说的《经史镜》 似亦未必在北平,然则我所有的破烂的两册《书法精言》岂非《字贯》案中 现在仅存的硕果乎。书虽不佳却可宝贵,其中含有重大的意义,因为这是古
第93页 今最可怕的以文字思想杀人的一种蛮俗的遗留品,固足以为历史家的参考, 且更将使唯理论者见之而沉思而恐怖也。 (民国廿五年三月十日,于北平知堂) [附记]“清代文字狱考”与“禁书书目提要”,都是研究院的好题目, 只可惜还没有人做。图书馆也该拼出一笔冤钱,多搜集禁书,不但可以供研 究者之用,实在也是珍籍,应当宝重,虽然未必是善本。禁书的内容有些很 无聊,如《书法精言》即是,上文云冤钱者意即指此,然而钱虽冤却又是值 得花者也。 □1936年 5月刊《逸经》5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风雨谈》 蒿庵闲话 对于蒿庵张尔岐的笔记,我本来不会有多大期待,因为我知道他是严肃 的正统派人。但是我却买了这两卷闲话来看,为什么呢?近来我想看看清初 人的笔记,并不能花了财与力去大收罗,只是碰着到手的总找来一看,《蒿 庵闲话》也就归入这一类里去了。这是嘉庆时的重刻本,卷末蒋因培的附记 中有云: “此书自叙谓无关经学不切世务,故命为闲话,然书中教人以说闲话看 闲书管闲事为当戒,先生邃于经学,达于世务,凡所礼记皆多精义,固非闲 话之比。”据我看来,这的确不是闲话,因为里边很有些大道理,如卷一有 一则上半云: 明初学者宗尚程朱,文章质实,名儒硕辅,往往辈出,国治民风号 为近古。自良知之说起,人于程朱始敢为异论,或以异教之言诠解六经, 于是议论日新,文章日丽,浸淫至天启崇祯之间,乡塾有读《集注》者 传以为笑,《大全》《性理》诸书束之高阁,或至不蓄其本。庚辰以后, 文章猥杂最甚,能缀砌古字经语犹为上驷,俚辞谚语,颂圣祝寿,喧嚣 满纸,圣贤微言几扫地尽,而甲申之变至矣。 下文又申明之曰:“追究其始,菲薄程朱之一念实渐致之。”《钝吟杂录》 卷二“家戒下”斥李卓吾处,何义门批註云: “吾尝谓既生一李卓吾,即宜一牛金星继其后矣。”二公语大妙,盖以 为明末流寇乃应文运而生,此正可代表中国正统的文学批评家之一派也。但 是蒿庵也有些话说得颇好,卷一有一则云: 韩文公《送文畅序》有儒名墨行、墨名儒行之语,盖以学佛者为墨, 亦据其普度之说而以此名归之。今观其学,止是摄炼精神,使之不灭, 方将弃伦常割恩爱,以求证悟,而谓之兼爱可乎。又其《送文畅北游》 诗,大以富贵相夸诱,至云酒场舞闺姝,猎骑围边月,与世俗惑溺人何 异。《送高闲序》为旭有道一段,亦以利害必明无遗锱铁情炎于中利慾 斗进为胜于一死生解外胶,皆不类儒者。窃计文畅辈亦只是抽丰诗僧, 不然必心轻之矣。 那样推尊程朱,对于韩文公却不很客气,这是我所觉得很有兴趣的事。前两 天有朋友谈及,韩退之在中国确也有他的好处,唐朝崇奉佛教的确闹得太利 害了,他的闢佛正是一种对症药方,我们不能用现今的眼光去看,他的《原 道》又是那时的中国本位文化的宣言,不失为有意义的事,因为据那位朋友 的意思,印度思想在中国乃是有损无益的,所以不希望他发达,虽然在文学 与思想的解放运动上这也不无用处。他这意见我觉得也是对的,不过不知怎 的,我总不喜欢韩退之与其思想文章。第一,我怕见小头目。俗语云,大王 好见,小鬼难当。我不很怕那大教祖,如孔子与耶稣总比孟子与保罗要好亲 近一点,而韩退之又是自称是传孟子的道统的,愈往后传便自然气象愈小而 架子愈大,这是很难当的事情。第二,我对于文人向来用两种看法,纯粹的 艺术家,立身谨重而文章放荡固然很好,若是立身也有点放荡,亦以为无甚 妨碍,至于以教训为事的权威们,我觉得必须先检查其言行,假如这里有了 问题,那么其纸糊冠也就戴不成了。中国正统道学家都依附程朱,但是正统 文人虽亦标榜道学而所依附的却是韩愈,他们有些还不满意程朱,以为有义 1《宇宙风》原题《文人之行》。 理而无文章,如桐城派的人所说。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于韩退之便不免要特 别加以调验,看看这位大师究竟是否有此资格,不幸看出好些漏洞来,很丢 了这权威的体面。古人也有讲到的,已经抄过了四五次,这回看见蒿庵别一 方面的话,觉得也还可取,所以又把他抄下来了。 蒿庵自己虽然是儒者,对于“异端”的态度还不算很坏。卷一记利玛窦 事云: 要之历象器算是其所长,君子固当节取,若论道术,吾自守家法可 耳。 卷二论为学云: 杂家及二氏,药饵也,投之有沉疴者立见起色,然过剂则转生他病,
第94页 或致杀人。 又有一则云: 与僧凡夫语次及避乱事,曰,乱固须避,然不可遂失常度,命之所 在巧拙莫移,若只思苟免,不顾理义,平生学问何在。又余怒一人,僧 移书曰,学者遇不如意事,现前便须为判曲直,处分了即放开心胸,令 如青天白日,若事过时移尚自煎萦,此是自生苦恼也。 此僧固佳,但蒿庵能容受,如上节所云,“自恨弱植,得良友一言,耳目加 莹,血气加王,”自亦难得。我与凡教徒都是隔教,但是从别一方面说,也 可以说都有点接近,只是到了相当的距离就有一种间隔,不能全部相合或相 反也。何燕泉本陶集中引《庐阜杂记》云: “远师结白莲社,以书招渊明。陶曰,弟子嗜酒,若许饮即往矣。远许 之,遂造焉。因勉令入社,陶攒眉而去。”这件事真假不可知,我读了却很 喜欢,觉得甚能写出陶公的神气,而且也是一种很好的态度,我希望能够学 到一点,可是实在易似难,太史公曰,虽不能至,心嚮往之矣。 《闲话》卷一有一则说《诗经》的小文,也很有意思,文云: 《女曰鸡鸣》第二章,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此诗人拟想点缀之辞, 若作女子口中语似觉少味。盖诗人一面叙述,一面点缀,大类后世弦索 曲子,三百篇中述语叙景,错杂成文,如此类者甚多,《溱洧》及《鸡 鸣》皆是也。溱与洧亦旁人述所闻所见演而成章,说家泥《传》淫奔者 自叙之辞一语,不知女曰士曰等字如何安顿。 近世说《诗》,唯姚首源及郝兰皋夫妇颇有思致,关于《女曰鸡鸣》亦均未 想到,蒿庵所说算是最好了。关于《溱洧》,姚氏云: “序谓淫诗,此刺淫诗也,篇中士女字甚多,非士与女所自作明矣。” 郝氏则云: “序云,刺乱也。瑞玉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修禊溱洧之滨,士女游 观,折华相赠,自择昏姻,诗人述其谣俗尔。”王夫人所说新辟而实平妥, 胜于姚君,诗人迷其谣俗与旁人述所闻所见而成章,大意相同,而蒿庵复以 弦索曲子比三百篇,则说得更妙,《闲话》二卷中此小文当推压卷之作了。 我举上边评韩退之语,或尚不免略有意气存在,若此番的话大约可以说是大 公无私了罢。(廿五年三月廿八日于北平) □1936年 5月刊《宇宙风》16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鸦片事略 查旧日记第二册、在戊戌(一八九八)十二月十三日下有一项记事云: “至新试前,购《思痛记》二卷,江宁李圭小池撰,洋一角。”小池于 咸丰庚申被掳,在长毛中凡三十二月,此书即记其事,根据耳闻目睹,甚可 凭信,读之令人惊骇,此世间难得的鲜血之书也。我读了这书大约印象甚深, 至民国十九年八月拿出来看,在卷头题字数行云: “中国民族似有嗜杀性,近三百年张李洪杨以至义和拳诸事即其明徵, 书册所记录百不及一二,至今读之令人悚然。今日重翻此记,益深此感,呜 呼,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乎。” 李小池后来做了外交官,到过西洋,着有游记等书,我未得见。孙产清 《寄龛丙志》卷四云: “近阅李小池圭《游览随笔》,载强水棉花,云以强水炼成,有干湿两 种,干者得火即发,湿者置火中可以二刻不燃,以电线发之,方三寸,厚寸 许,重不过二两者,百步外能震巨石成齑粉。”所记盖是棉花火药欤。又所 着有《鸦片事略》,近日在北平市上获得一部,其价却比《思痛记》要高了 三十倍了。书凡两卷,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刻,后于《思痛记》十五 年,板式却是一样,很觉得可喜。卷首说明着书的宗旨云: 鸦片为中国漏卮,为百姓鸩毒,固尽人知之,而其于郡县流行之本 末,禁令弛张之互用,与夫英人以售鸦片而兴戎乞抚,又以恶鸦片而设 会劝禁,三百年来之事,则未必尽人知之。用就见闻所及,或采自他书, 或录诸邮报,荟萃成此,附以外国往来文牍,曰《鸦片事略》。 由此可知这是鸦片文献的重要资料,北平图书馆之有翻印本也可以作证,我 所留意的却不全在此,只是想看看中国人对于鸦片的态度,其次是稍找民俗 的资料而已。这种材料在道光十八年湖广总督林则徐奏中找得一点,乃是关 于菸具的: 查吸菸之竹杆谓之枪,其枪头装烟点火之具又须细泥烧成,名曰烟 斗。凡新枪新斗皆不适口,且难过瘾,必其素所习用之具,有烟油积乎 其中者,愈久而愈宝之。此外零星器具不一而足,然尚可以他具代之, 唯枪斗均难替代,而斗比枪尤不可离。 又云: 如烟枪固多用竹,亦间有削木为之,大抵皆菸袋铺所制,其枪头则
第95页 裹以金银铜锡,枪口亦饰以金玉角牙,又闻闽粤间又有一种甘蔗枪,漆 而饰之,尤为若辈所重。其菸斗自广东制者以洋磁为上,在内地制者以 宜兴为宝。恐其屡烧易裂也,则亦包以金银,而发蓝点翠,各极其工。 恐其屡吸易塞也,则又通以铁条,而矛戟锥刀,不一其状。 在奏摺中本来不易详叙,却也已写得不少,很是难得,所云甘蔗枪在小时候 曾经看见过,菸斗与烟签子也有种种花样,这倒都是中国的自己创造。《鸦 片事略》卷上记罂粟花云: 产土耳基波斯多白花白子,产印度者两种,一亦白花白子,一红花 黑子,平原所植俱白花,出喜马拉山俱红花。法国人以其子榨油,香美, 颇好之,英人亦用其浆为药材。印人则取于块为饼,嚼食款客,南洋诸 岛有生食者,俾路芝以西各部酋皆酷嗜之,亦生食也。明末苏门答腊人 变生食为吸食,其法先取浆蒸熟,滤去渣滓复煮,和菸草末为丸,置竹 管就火吸食。 又云: 康熙二十三年海禁弛,南洋鸦片列入药材,每斤徵税银三分。其时 沿海居民得南洋吸食法而益精思之,煮土成膏,镶竹为管,就灯吸食其 烟。不数年流行各省,甚至开馆卖烟。 我曾听说鸦片烟的那种吸食法是中国所发明,现在已得到文献的证明了,烟 具的美术工艺虽然是在附属的地位,但是其成绩却亦大有可观也。 中国人对于鸦片烟的态度是怎样呢?人民似乎是非吃不可,官厅则时而 不许吃时而许吃,即所谓禁令张弛之互用也。雍正中的办法是: “兴贩鸦片烟者,照收买违禁货物例,枷号一月,发近边充军。私开鸦 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绞监候。”吸食者没有关系。嘉 庆中改正如下: “开馆者议绞,贩卖者充军,吸食者杖徒。”道光中议严禁,十九年五 月定有章程三十九条,中云: “开设烟馆首犯拟绞立决。” “一吸菸人犯均予限一年六个月,限满不知悛改,无论官民概拟绞监 候。” “一制卖鸦片菸具者照造卖赌具例分别治罪。”三年后江宁条约签字, 香港割让,五口通商,烟禁复弛,至于戊戌。《事略》卷末论禁菸之前途云: 今日印度即不欲禁,风会所至,非人力能强,必有禁之之日,禁之 又必自易罂粟而植茶始。中国土烟既收税厘,是禁种罂粟之令大弛,民 间种植必因之渐广,或至尽易茶而植罂粟,数十年后中国或无植茶地, 印度则广植之,中国无茶以运外洋,印度亦无鸦片以至中国,漏卮塞矣, 利源涸矣,而民间嗜食者亦必犹淡巴菰之人人习为固常,则亦不禁之禁, 弛而不弛矣。 这一节文章我读了好几遍,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似讽刺,似慨嘆,总之 含有不少的幽默味,而亦很合于事实,又不可不谓有先见之明也。现今鸦片 已不称洋药而曰土药,在店吸食则云试药,早已与淡巴菰同成为国货矣,中 国自种罂粟而印度亦自有茶,正如所言,然则鸦片烟之在中国恐当以此刻现 在为理想的止境欤。 一八七五年伦敦劝禁鸦片会禀请议院设法渐令印度减植罂粟,议院以四 端批覆,其首二条云: “鸦片为东方人性情所好,日所必需,一也。华人自甘吸食,与英何尤, 二也。”道光十六年太常寺少卿许乃济上言请弛鸦片之禁,中有云: “究之食鸦片者率皆浮情无志不足轻重之辈。”这些话都似乎说得有点 偏宕,实在却似能说出真情,至少在我个人看去是如此。去年四月里写了一 篇《关于命运》,末后有一节话是谈这个问题的,我说: 第一,中国人大约特别有一种麻醉享受性,即俗云嗜好。第二,中 国人富的闲得无聊,穷的苦得不堪,以麻醉消遣。有友好之劝酬,有贩 卖之便利,以麻醉玩耍。卫生不良,多生病痛,医药不备,无法治疗, 以麻醉救急。如是乃上瘾,法宽则蔓延,法严则骈诛矣。此事为外国或 别的殖民地所无,正以此种癖性与环境亦非别处所有耳。我说麻醉享受 性,殊有杜撰生造之嫌,此正亦难免,但非全无根据,如古来的念咒画 符读经惜字唱皮黄做八股叫口号贴标语皆是也,或以意,或以字画,或 以声音,均是自己麻醉,而以药剂则是他力麻醉耳。 我写此文时大受性急朋友的骂,可是仔细考察亦仍无以易吾说,即使我 为息事宁人计删除口号标语二项,其关于鸦片的说法还是可以存在也。至于 许君所说,不佞亦有相同的意见,不过以前只与友人谈谈而已,不曾发表过。 但是,这里也有不同的地方。许君只说菸民都是浮情无志不足轻重之辈,所 以大可任其胡里胡涂的麻醉到死,社会的事由不吃鸦片的人去做,只消多分
第96页 担一点子就可以过去了。若照我的看法,麻醉的范围推广了,准菸民的数目 未免太多,简直就没有办法。对于真菸民向来一直没有法子,何况又加上准 菸民乎,我想大约也只好任其过瘾,写到这里乃知李小池真有见识,我读其 《思痛记》将四十年犹不曾忘,今读《鸦片事略》,其将使我再记忆他四十 年乎。(廿五年四月九日,北平) [附记]上文写了不久就在《实报》见了王柱宇先生的两篇文章,都很 有价值,十一日的一篇是谈菸具的,有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十日的文章题 为《土药店一瞥》,记北京樱桃斜街的鸦片烟店情形,更是贵重的资料。今 抄录一部分于下: “我向柜上说了声,掌柜辛苦。他说:你买什么?我说,借问一声,我 买烟买土,没有登记的执照。可以吗?他说,有钱就卖货,不要执照,因为 从我们这里买去的烟或是土,纸包上都贴有官发的印花,印花上边印着一条 蛇一只虎,纸的四角印有毒蛇猛虎四字,这种意思便表示是官货,不是私售。” 后来掌柜的又说,“你如果愿意在这里抽,里边有房间,每份起码两角。” 此即报上所记的“试药”,吾乡俗语谓之开烟盘者是也。王先生记其情景云: “楼上楼下约莫有五六间房,和旅馆相仿佛。我在各房看了一遍,每房 之中有两炕的,有三炕的。一炕之上摆着两个枕头,每个枕头算是一号买卖。 这种情形又和澡堂里的雅座一样,不过,枕头虽白,卧单却是蓝色的。”我 真要感谢作者告诉我们许多事情,特别使我不能忘记的是那毒蛇猛虎的印 花,很想得他一张来,这恐怕非花二元四角去买一两绥远货不可吧。代价是 值得的,只是这一两土无法处置,所以有点为难。(四月十二日又记) [补记]从来薰阁得李小池着《环游地球新录》四卷,盖光绪丙子(一 八七六)往美国费里地费城参观博览会时的纪录,计《美会纪略》一卷,《游 览随笔》二卷,《东行日记》一卷。自序称尝承乏浙海关案牍十有余年,得 德君(案税务司德璀琳)相知之雅,非寻常比,于是荐由赫公(案总税务司 赫德)派赴会所。查《思痛记》陷洪军中共三十二月,至壬戌(一八六二) 秋始得脱,大约此后即在海关办事,《思痛记》刊于光绪六年,则还在《新 录》出板二年后了。上文所引强水棉花见于《游览随笔》下《英国伦敦京城》 篇中,盖记在坞里治军器局所见也。篇中又讲到太吾士新报馆,纪载颇详, 结论云: “窃观西人设新报馆,欲尽知天下事也。人必知天下事,而后乃能处天 下事,是报馆之设诚未可曰无益,而其益则尤非浅鲜。”李君思想通达,其 推重报纸盖比黄公度为更早,但是后来世间专尚宣传,结果至于多看报愈不 知天下事,则非先哲所能料及者矣。《东行日记》五月初一日在横滨所记有 云: “洋行大小数十家,各货山积,进口多洋货,出口多铜漆器茶叶古玩, 而贩运洋药商人如在中华之沙逊洋行者(原注,沙逊英国巨商,专贩洋药) 无有也。盖日本烟禁极严,食者立治重法,国人皆不敢犯禁,虽是齐之以刑, 亦可见法一而民从。惜我中华不知何时乃能熄此毒焰。”亦慨乎其言之。(五 月四日加记) □1936年 5月 16日刊《宇宙风》17期,暑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读戒律 我读佛经最初还是在三十多年前。查在南京水师学堂时的旧日记,光绪 甲辰(一九○四)十一月下有云:“初九日,下午自城南归经延龄巷,购经 二卷,黄昏回堂。”又云:“十八日,往城南购书,又《西方接引图》四尺 一纸。”“十九日,看《起信论》,又《纂注》十四页。” 这头一次所买的佛经,我记得一种是《楞严经》,一种是《诸佛要集经》 与《投身饲饿虎经》等三经同卷。第二次再到金陵刻经处请求教示,据云顶 好修净土宗,而以读《起信论》为入手,那时所买的大抵便是论及註疏,一 大张的图或者即是对于西土嚮往。可是我看了《起信论》不大好懂,净土宗 又不怎么喜欢,虽然他的意思我是觉得可以懂的。民国十年在北京自春至秋 病了大半年,又买佛经来看了消遣,这回所看的都是些小乘经,随后是大乘 律。我读《梵网经》菩萨戒本及其他,很受感动,特别是贤首《疏》,是我 所最喜读的书。卷三在“盗戒”下注云: 《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颠,上下亦尔,俱得重 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 我在七月十四日的《山中杂信》四中云:“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 博大深厚,然而又岂是那些提鸟笼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又举“食肉戒”
第97页 云: 若佛子故食肉,——一切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 一切众生见而捨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 —若故食者,犯轻垢罪。 在《吃菜》小文中我曾说道:“我读《旧约·利未记》,再看大小乘律, 觉得其中所说的话要合理得多,而上边‘食肉戒’的措辞我尤为喜欢,实在 明智通达,古今莫及。”这是民国二十年冬天所写,与《山中杂信》相距已 有十年,这个意见盖一直没有变更,不过这中间又读了些小乘律,所以对于 佛教的戒律更感到兴趣与佩服。小乘律的重要各部差不多都已重刻了,在各 经典流通处也有发售,但是书目中在这一部门的前面必定注着一行小字云“在 家人勿看”,我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去问,并不是怕自己碰钉子,只觉得显明 地要人家违反规条是一件失礼的事。末了想到一个方法,我就去找梁漱溟先 生,托他替我设法去买,不久果然送来了一部《四分律藏》,共有二十本。 可是后来梁先生离开北京了,我于是再去托徐森玉先生,陆续又买到了好些, 我自己也在厂甸收集了一点,如《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十卷,《大比丘 三千威仪》二卷,均明末刊本,就是这样得来的。《书信》中“与俞平伯君 书三十五通”之十五云: “前日为二女士写字写坏了,昨下午赶往琉璃厂买六吉宣赔写,顺便一 看书摊,买得一部《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共二册十卷,系崇祯十七年 八月所刻。此书名据说可译为《一切有部律论》,其中所论有极妙者,如卷 六有一节云:云何厕?比丘入厕时,先弹指作相,使内人觉知,当正念入, 好摄衣,好正当中安身,欲出者令出,不肯者勿强出。古人之质朴处盖至可 爱也。”时为十九年二月八日,即是买书的第二天。其实此外好的文章尚多, 如同卷中说类似的事云: 云何下风?下风出时不得作声。 云何小便?比丘不得处处小便,应在一处作坑。 云何唾?唾不得作声。不得在上座前唾。不得唾净地。不得在食前 唾,若不可忍,起避去,莫令余人得恼。 这莫令余人得恼一句话我最喜欢,佛教的一种伟大精神的发露,正是中国的 恕道也。又有关于齿木的: 云何齿木?齿木不得太大太小,不得太长太短,上者十二指,下者 六指。不得上座前嚼齿木。有三事应屏处,谓大小便嚼齿木。不得在净 处树下墙边嚼齿木。 《大比丘三千威仪》卷上云: 用杨枝有五事。一者,断当如度。二者,破当如法。三者,嚼头不 得过三分。四者,疏齿当中三啮,五者,当汁澡目用。 金圣叹作施耐庵《水浒传序》中云:“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澡头面,裹巾 帻,进盘飧,嚼杨木。”即从此出,唯义净很反对杨枝之说,在《南海寄归 内法传》卷一“朝嚼齿木”项下云: “岂容不识齿木,名作杨枝。西国柳树全稀,译者辄传斯号,佛齿木树 实非杨柳,那烂陀寺目今亲观,既不取信于他,闻者亦无劳致感。”净师之 言自必无误,大抵如周松霭在《佛尔雅》卷五所云,“此方无竭陀罗木,多 用杨枝,”译者遂如此称,虽稍失真,尚取其通俗耳。至今日本俗语犹称牙 刷曰杨枝,牙籤曰小杨枝,中国则僧俗皆不用此,故其名称在世间也早已不 传了。 《摩得勒伽》为宋僧伽跋摩译,《三千威仪》题后汉安世高译,僧祐则 云失译人名,但总之是六朝以前的文字罢。卷下有至舍后二十五事亦关于登 厕者,文繁不能备录,但如十一不得大咽使面赤,十七不得草画地,十八不 得持草画壁作字,都说得很有意思,今抄简短者数则: 买肉有五事。一者,设见肉完未断,不应便买。二者,人已断余乃 应买。三者,设见肉少,不得尽买。四者,若肉少不得妄增钱取。五者, 设肉已尽,不得言当多买。 教人破薪有五事。一者,莫当道。二者,先视斧柄令坚。三者,不 得使破有青草薪。四者,不得妄破塔材。五者,积着燥处。 我在《入厕读书》文中曾说:“偶读大小乘戒律,觉得印度先贤十分周 密地注意于人生各方面,非常佩服。即以入厕一事而论,《三千威仪》下列 举至舍后者有二十五事,《摩得勒伽》六自‘云何下风’至‘云何筹草’凡 十三条,《南海寄归内法传》二有第十八‘便利之事’一章,都有详细的规 定,有的是很严肃而幽默,读了忍不住五体投地。”我又在《谈龙集》里讲 到阿刺伯奈夫札威上人的《香园》与印度壳科加师的《欲乐秘旨》,照中国 古语说都是房中术的书,却又是很正经的,“他在开始说不雅驯的话之先,
第98页 恭恭敬敬地要祷告一番,叫大悲大慈的神加恩于他,这的确是明朗朴实有古 典精神,很是可爱的。” 自两便以至噼柴买肉(小乘律是不戒食肉的),一方面关于性交的事, 这虽然属于佛教外的人所做,都说的那么委曲详尽,又合于人情物理,这真 是难得可贵的事。中国便很缺少这种精神,到了现在,我们同胞,恐怕是世 间最不知礼的人之一种,虽然满口仁义礼智,不必问他心里如何,只看日常 举动很少顾虑到人情物理,就可以知道了。查古书里,却也曾有过很好的例, 如《礼记》里的两篇《曲礼》,有好些话都可以与戒律相比。凡为长者粪之 礼一节,凡进食之礼一节,都很有意思。中云: 毋搏饭,毋放饭,毋流歠,毋咤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毋投与狗 骨。 这用意差不多全是为得“莫令余人得恼”。故为可取,僧祗律云: 不得大,不得小,如淫女两粒三粒而食,当可口食。 又是很有趣的别一说法,正可互相补足也。居丧之礼一节也很好,下文有云: 邻有丧,春不相,里有殡,不巷歌。适墓不歌,哭日不歌。送丧不 由径,送葬不辟涂潦。 读这些文章,深觉得古人的神经之纤细与感情之深厚视今人有过之无不及, 《论语》卷四记孔子的事云: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实在也无非是 上文的实行罢了。 从别一方面发明此意者有陶渊明,在《輓歌诗》第三首中云: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此并非单是旷达语,实乃善言世情,所谓亦已歌者即是哭日不歌的另一说法, 盖送葬回去过了一二日,歌正亦已无妨了。陶公此语与“日暮狐狸眠霥上, 夜阑儿女笑灯前”的感情不大相同,他似没有什么对于人家的不满意,只是 平实地说这一种情形,是自然的人情,却也稍感寥寂,此是其佳处也。我读 陶诗而懂得礼意,又牵连到小乘律上头去,大有缠夹之意,其实我只表示很 爱这一流的思想,不论古今中印,都一样地随喜礼赞也。 (民国计五年四月十四日,于北平苦茶庵) □1936年 9月刊《青年界》10卷 2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风雨谈》 关于试帖 我久想研究八股文,可是至今未敢下手,因为怕他难,材料多,篇幅长。 近来心机一转,想不如且看看试帖诗吧。于是开始搜集一点书。这些书本来 早已无人过问,就是在现今高唱尊经拜孔的时代,书店印目录大抵都不列入, 查考也不容易,所以现在我所收得的不过只有五十多种而已。 关于试帖的书,普通也可以分作别集总集诗文评三类,诗文评类中有梁 章鉅的《试律丛话》,见于《书目答问》,云十卷未刊,但是我却得到一部 刻本,凡八卷四册,板心下端题知足知不足斋六字,而首叶后则云同治八年 (一八六九)高安县署重刊。寒斋有《知足知不足斋诗存》,马佳氏宝琳着, 今人编《室名索引》亦载,“知足知不足斋,清满洲宝琳。”却不能知道刻 书者是否此人,查诗集其行踪似不出直隶奉天,而梁氏则多在广东,恐怕无 甚关系,高安县重刊或者是梁恭辰乎?《书目答问》作于光绪元年,却尚未 知,不知何也。其次有倪鸿的《试律新话》四卷,题云同治癸酉(一八七三) 闰六月野水闲鸥馆开雕,盖系其家刻,倪氏又着有《桐阴清话》八卷,则甚 是知名,扫叶山房且有石印本了。梁氏《丛话》的编法与讲制艺的相同,稍 觉平板,卷一论唐人试律,卷二三论纪晓岚的《我法集》与《庚辰集》,卷 四五分论九家及七家试帖,卷六说壬戌科同榜,卷七说福建同乡,卷八说梁 氏同宗是也,但资料丰富,亦有可取。倪氏新话近于普通诗话,随意翻读颇 有趣味,却无系统次序也。别集太多不胜记,亦并不胜收集,总集亦不少, 今但举出寒斋所有的唐人试律一部分于下。最早者有《唐人试帖》四卷,康 熙四十年(一七○一)刊,毛奇龄编,系与王锡田易三人共评註者,其时科 举尚未用试帖诗也。《丛话》卷二云: “康熙五十四年乙未(一六一五)始定前场用经义性理,次场刊去判语 五道,易用五言六韵一首,至于大小试皆添用试律,始于干隆丁丑(一七五 七)。”叶忱叶栋编注的《唐诗应试备体》十卷,即成于康熙乙未,鲁之亮 马廷相评释的《唐试帖细论》六卷,牟钦元编的《唐诗五言排律笺注》七卷, 都是康熙乙未年所撰,干隆戊寅年重刊的。钱人龙所编《全唐试律类笺》十 卷,亦是干隆己卯年重刊,可见都是那时投机的出板,钱氏原序似在纠正毛 西河的缺误,其初板想当更早,惜无年代可查。臧岳编《应试唐诗类释》十
第99页 九卷,干隆戊子(一七六八)重刊,原本未见。唯己卯年纪昀着的《唐人试 律说》一卷,最得要领,为同类中权威之作,其中已引用臧氏之说,可知其 出板亦当在丁丑左右也。说唐律的书尚不少,因无藏本故不具举。 我去八股而就试帖的原因,一半固然在于避难趋易,另外还有很好玩的 理由:因为试帖比八股要古得多,而且他还是八股的祖宗。经义起于宋,但 是要找到像样的八股文章,须得到了明朝后半,试帖诗则唐朝早有,如脍炙 人口的钱起诗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作于天宝十年,还在马嵬 事件的五年前呢。关于试帖与八股的问题,毛西河在《唐人试帖》序中有云: 且世亦知试文八比之何所昉乎?汉武以经义对策,而江都、平津、 太子家令并起而应之,此试文所自始也,然而皆散文也。天下无散文而 复其句、重其语、两叠其话言作对偶者,惟唐制试士改汉魏散诗而限以 比语,有破题,有承题,有颔比颈比腹比后比,而后结以收之。六韵之 首尾即起结也,其中四韵即八比也,然则试文之八比视此矣。今日为试 文,亦日为八比,而试问八比之所自,则茫然不晓。是试文且不知,何 论为诗。 这实在说得明白晓畅,所以后人无不信服,即使在别方面对于毛西河不以为 然。《试律丛话》卷二引纪晓岚说云: “西河毛氏持论好与人立异,所选唐人试律亦好改窜字句,点金成铁, 然其谓试律之法同于八比,则确论不磨。”又卷一引林辛山《馆阁诗话》云: “毛西河检讨谓试帖八韵之法当以制艺八比之法律之,此实为作试帖者 不易之定论,金雨叔殿撰《今雨堂诗墨》尝引伸其说。”《诗墨》惜尚未得 见,唯《丛话》卷二录其自序,其中有云: “余谓君等勿以诗为异物也,其起承转合,反正浅深,一切用意布局之 法,直与时文无异,特面貌各别耳。”这都从正面说得很清楚,纪晓岚于干 隆乙卯年(一七九五)着《我法集》二卷,有些话也很精妙,如卷上《赋得 池水夜观深》一首后评云: 此真极小之题,极窄之境,而加以难状之景,紫芝于楼钟池水一联 几于百鍊乃得之,诗话具载其事,方虚谷《瀛奎律髓》所谓诗眼,即此 种之隔日疟也,于诗家为魔道。然既以魔语命题,不能不随之作魔语, 譬如八比以若是乎从者之廋也命题,不能不作或人口气,诬孟子门人作 贼也。又《赋得栖烟一点明》一首后评云: 此题是神来之句,所以胜四灵者,彼是刻意雕镂,此是自然高妙也。 当时终日苦吟,乃得此一句,形容难状之景,终未成篇,今更形容此句, 岂非剪彩之花持对春风红紫乎。然既命此题,不能不作,宋人所谓应官 诗也。 无论人家怎样讨厌纪大菸斗,他究竟是高明,说的话漂亮识趣,这里把诗文 合一的道理也就说穿了。刘熙载在《艺概》卷六《经义概》中有一节云: “文莫贵于尊题。尊题自破题起讲始,承题及分比只是因其已尊而尊之。 尊题者,将题说得极有关系,乃见文非苟作。”尊题也即是作应官诗,学者 知此,不但八股试帖得心应手,就是一切宣传文章也都不难做了,盖土洋党 各色八股原是同一章法者也。 民国二十一年在辅仁大学讲演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我曾说过这几句话: “和八股文相连的有试帖诗。古代的律诗本只八句,共四韵,后来加多 为六韵,更后成为八韵。在清朝,考试的人都用八股文的方法去作诗,于是 律诗完全八股化而成为所谓试帖。”这所说的与上文大同小异,但有一点不 彻底的地方,便是尚未明白试帖是八股的祖宗,在时间上不免略有错误。我 又说这些应试诗文与中国戏剧有关系,民间的对联、谜语与诗钟也都与试帖 相关,这却可以算是我的发见,未经前人指出。中国向来被称为文字之国, 关于这一类的把戏的确是十分高明的,在平时大家尚且乐此不疲,何况又有 名与利的诱引,那里会不耗思殚神地去做的呢。俗传有咏出恭者,以试帖体 赋之云:“七条严妇训,四品待夫封。”盖古有妇人七出之条,又夫官四品 则妻封为恭人,分咏题面,可谓工整绝伦,虽为笑谈,实是好例。李桢编《分 类诗腋》(嘉庆二十二年)卷二诠题类引吴锡麒《十八学士登瀛洲》句云: “天心方李属,公等合松呼。”注云,“李松拆出十八,新极,然此可遇而 不可求。”《试律新话》卷三说拆字切题法,亦引此二句云,“以李松拆出 十八二字,工巧之极,惜此外不多见耳。”又《新话》卷二云: “吴县潘篆仙茂才遵礼尝以五言八韵作戏目诗数十首,语皆工炼,余旧 有其本,今不复存矣,惟记其《思凡》一联云,画眉真误我,摩顶悔从师。
第100页 今茂才已久登鬼篆,而诗稿亦流落人间,能无人琴俱亡之感耶。”这是诗话 的很好的谈资,忍不住要抄引,正可以证明中国文字之适用于游戏与宣传也。 试帖诗的总集还有两种值得一提。其一是《试帖诗品钩元》二十四卷, 道光乙巳(一八四五)江苏学政张芾选,其二是《试律标准》二卷,道光丙 午山东学政何桂清辑也。张何皆道光乙未科翰林,刊书只差了一年,在这方 面的成绩与工夫当然是很不错的,在别方面就可惜都不大行了。后来太平天 国事起,何桂清为浙江巡抚,弃城而逃,坐法死。张芾事则见于汪悔翁《乙 丙日记》,卷三记咸丰丙辰(一八五六)六月间事云: 张芾派兵守祁门之大洪岭,见有贼来,不知其假道以赴东流建德也, 皆失魂而逃,贼见其逃也,故植旗于岭。此兵等遂来告,张芾惊欲遁, 城内人皆移居。十五申刻贼从容拔旗去,张芾始有生气,然亦几毙矣。 既苏,并不责逃兵,而犹从容写小楷哦试帖,明日又官气如故矣,必饰 言伪言击退以冒功也。噫,欺君如此,真可恶哉,而仗马不言,真不可 解。 悔翁快人,说得非常痛快,恐怕也不是过甚之词。我记得了这一番话,所以 翻阅《试帖诗品钩元》时常不禁发笑,盖如上文所述,贼从容拔旗去,官从 容写小楷哦试帖,这一幅景象真是好看煞人也。 我想谈谈试帖,不料乱写了一阵终于不得要领,甚是抱歉。不过这其实 也是难怪的,因为我还正在搜集研究中,一点都没有得结果,可以供献给大 家,现在只是说这里很有意思,有兴趣的人无妨来动手一下,有如指了一堆 核桃说这颇可以吃,总是要等人自己剥了吃了有滋味。什师有言,嚼饭哺人, 反令哕吐,关于试帖亦是如此,我就以此权作解嘲了。 (甘五年九月二十日,于北平苦茶庵) □1936年 10月刊《宇宙风》27期,署名知堂 □收入《瓜豆集》 再谈试帖 近来搜集一点试帖诗,成绩不算很好,石印洋板不要,木板太坏的也不 收,到现在一总还不过一百种左右而已。偶阅杨雪沧的《孤居随录》,—— 我有一册诵芬堂本的《小演雅》题观颒道人编,后来知道即是杨浚,所以找 他的笔记来翻阅,别无什么可看,但《续录》卷七是论试帖的,其内容如下: 一、毛西河先生《唐人试帖》序(节录)。 二、纪文达公《唐人试律说》序(同上)。 三、李守斋试帖七法。(註:原系八法,诗品未采,所选各联并全首见 《分类诗腋》。) 四、梁芷林中丞《试律丛话》选。(只採绪论,其诗见原书。) 五、张芗涛学使《輶轩语》。(语试律诗四宜六忌全录。) 这里所引的书我都有了,那么理论方面的材料大抵已不愁缺乏,所应当 注意的还是在别集总集吧。又阅《越缦堂日记补》咸丰十年九月十四日条下 云: 夜偕叔子看陈秋舫殿撰《简学斋试律》,颇有佳句,此虽小道,然 肇自有唐,盛于当代,其流传当远于制义。制义数十年来衰弱己极,不 复成文字,而试律犹有工者,故制义窃谓不久当废,试律法度尚存,其 行未艾,即或为功令所去,人必有嗜而为之者。同人中叔子珊士孟调莲 士皆工此体,叔子为尤胜也。 又十一月初五日读杜登春《社事始末》条下云:“予尝谓时文不出二十年必 为功令所废,即此可知也。”李君在七十余年前能预言八股文之当废,可谓 有识,但他思想本旧,并不是识时务,实只是从文章上论,亦能看出兴衰之 迹。所云试律将有嗜而为之者,此语未确,唯文诗优劣却说得很有道理,盖 虽同是赋得体,而一说理易陈腐,一咏事物尚可稍有情味也。 陈秋舫《简学斋诗》今在《七家试帖》中,《试律丛话》卷五极称道之, 有云:“殿撰试帖于咏史尤为擅长,《文姬归汉》全首云: 女有才如此,千金赎亦宜。存孤全友谊,忍死得归期。 一骑东风快,双雏朔雪飢。身如焦尾在,心岂左贤知。 大漠回看惨,陈留再到疑。经温刊石本,笳补入关词。 兵燹余悲愤,门楣系孑遗。可怜书未续,无命作班姬。 直是一篇文姬小传,而情韵隐秀,居然班范之间,此岂寻常笔墨耶。”吴谷 人的《有正味斋试帖》中咏史数诗亦均佳,如《殷浩书空》云: 咄咄嗟何益,茫茫恨不穷。一生投热恼,几字画虚空。 悬腕书防脱,看天问岂通。光阴斜日后,心绪乱云中。 远势能飞白,惭颜莫洗红。肯教遗蹟在,翻讶复函同。 高阁宜君辈,苍生误此公。西风回笔阵,渺渺羡烟鸿。 此诗刻画书空,唯六七联讲到殷深源,与陈作不同,却也写得很精緻。《九 家诗》第一卷即《有正味斋》,咸丰中魏涤生又有选注本,与王惕甫《芳草
第101页 堂诗》合刻,称《二家诗钞笺略》。魏君曾撰《骈雅训纂》,为世所知,此 笺精要,刻板亦佳,与普通坊本不同,其视试律殆与越缦有同意耶。自序中 云: 夫赋得诗不足存,矧为之作注,纪文达公《庚辰集》固有哂之者矣。 顾吾观今之类书蹖驳舛盩,展卷即是,递相钞撮,几同杜撰,得如《庚 辰集》之本本原原,伐山自作,不由稗贩者,有几人哉。惜其不为类书 而为此注,使推其例以为之,当益为后学津逮,顾林犹幸其有是书以示 后人,使后之为类书者知所取则,其沾丐后人亦正未有涯也。 后又云:“后之读二家诗者不知视《庚辰集》何如,而注则不逮远甚,要之 与钞撮影撰,沿讹踵谬,浮谈无根者,固有间矣。”说的很不错,如上文所 引诗中末联“笔阵”注,除引《法书要录》“笔阵图”外,又云: “又按此阵字借作雁阵解,盖以雁为书空匠者意关合,见陶谷《清异录》 上禽名门。”不单呆引出典,却就本诗用意上说明,这注便活了,嘉庆中有 《九家诗选注》,不能如此也。又如“苍生”句别家注只引《王戎传》,却 不知其更包有本传的“深源不起,当如苍生何”在内。《试律丛话》卷五论 李伯子的《西沤试帖》有云: “又‘鹤子’句云,阅世应无纪,传家别有经。上句用《瘗鹤铭》‘鹤 寿不知其纪也’,下句用浮丘公《相鹤经》,而为之注者皆不之及,则何用 注之有哉。”(案:光绪中刊《七家诗注》均已补入。)尝阅黎觉人《六朝 文絜笺注》,在《荡妇秋思赋》题下有注云: “《说文》曰,秋,禾谷熟也。” 不觉失笑。由此观之,魏涤生诚不易得,虽是赋得诗的注亦何害哉。魏君还 有别的书如《同馆诗赋题解》等,惜均未能得到。 寒斋目下所有唐人试律的书共只十三部,其中却有一种很有意思,乃是 王锡侯的《唐诗试帖课蒙详解》十卷,卷首题作《唐诗应试分类详解》,书 签上云《应试唐诗分类详解》,《禁书目录》上却又云《唐诗试帖分类详解》。 王锡侯《字贯》一案是清朝文字狱中很苛刻的一例,《心史丛刊》中记其本 末颇详,所禁诸书我只见过《书法精言》,其次是这《唐诗试帖》。前有干 隆戊寅(一七五八)自序,盖因丁丑新定乡会试均用试帖,亦是投机的书, 唯例言八则及论作诗法中案语六则均尚可读,不似《书法精言》之庸腐。如 “例言一”云: 杂体之诗驱题就我,试帖之作束我就题,稍或纵放,语虽奇丽,与 题无着矣。是天下诗之难作未有过于试帖者,试帖一工,何所不可。试 帖之诗与八股文字无异,必须句斟字酌,与题相凑,精力有所不及,行 间便少光采。然则西河毛氏谓八股文字起于试帖之诗,其信然也。 这书里还有一个特色,便是在有些诗的后面附有王氏自己的拟作,十卷中共 有二十六首,盖亦是模仿西河而作。诗虽不甚佳,唯王锡侯身被坑书被焚, 灰扬迹灭之后,尚能于此破册中保存着他的若干创作,亦可以说是吉光片羽 矣,此其价值盖在于试帖以外而属于别一范围者也。 (二十六年二月十八日,于北平) □1937年 2月 25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常谈丛录 前日拿出孙仲容的文集《籀庼述林》来随便翻阅,看见卷十有一篇《与 友人论动物学书》,觉得非常喜欢。孙君是朴学大师,对于他的《周礼》《墨 子》的大着我向来是甚尊敬却也是颇有点怕的,因为这是专门之学,外行人 怎么能懂,只记得《述林》中有记印度麻的一篇,当初读了很有意思。这回 见到此书,不但看出着者对于名物的兴趣,而且还有好些新意见,多为中国 学者所未曾说过的。文云: 动物之学为博物之一科,中国古无传书。《尔雅》虫鱼鸟兽畜五篇 唯释名物,罕详体性。《毛诗》陆疏旨在诂经,遗略实众。陆佃郑樵之 伦,摭拾浮浅,同诸自郐。..至古鸟兽虫鱼种类今既多绝灭,古籍所 记尤疏略,非徒《山海经》《逸周书王会》所说珍禽异兽荒远难信,即 《尔雅》所云比肩民比翼鸟之等成不为典要,而《诗》《礼》所云螟蛉 蜾赢,腐草为萤,以逮鹰鸠爵蛤之变化,稽核物性亦殊为疏阔。..今 动物学书说诸虫兽,有足者无多少皆以偶数,绝无三足者,而《尔雅》 有鳖三足能,龟三足贲,殆皆传之失实矣。..中土所传云龙风虎休徵 瑞应,则揆之科学万不能通,今日物理既大明,固不必曲徇古人耳。 一个多月以前我在《希腊人的好学》这篇小文里曾说:“中国向来无动 植物学,恐怕直至传教师给我们翻译洋书的时候。只在《诗经》《离骚》《尔
第102页 雅》的笺注,地志,农家医家的书里,有关于草木虫鱼的记述,但终于没有 成为独立的部门,这原因便在对于这些东西缺乏兴趣,不真想知道。本来草 木虫鱼是天地万物中最好玩的东西,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抽象的了。还有一 件奇怪的事,中国格物往往等于谈玄,有些在前代弄清楚了的事情,后人反 而又糊涂起来,如螟蛉负子梁朝陶弘景已不相信,清朝邵晋涵却一定说是祝 诵而化。又有许多伦理化的鸟兽生活传说,至今还是大家津津乐道,如乌反 哺,羔羊跪乳,枭食母等。”现在从《述林》里见到差不多同样的话,觉得 很是愉快,因为在老辈中居然找到同志,而且孙君的态度更为明白坚决,他 声明不必曲徇古人,一切以科学与物理为断,这在现代智识界中还不易多得, 此所以更值得我们的佩服也。 我平常看笔记类的闲书也随时留意,有没有这种文章,能够释名物详体 性,或更进一步能斟酌情理以纠正古人悠谬的传说的呢。并不是全然没有, 虽然极少见。李登斋着《常谈丛录》九卷,有道光二十八年序,刻版用纸均 不佳,却有颇好的意见,略可与孙君相比。其例言之二有云:“是书意在求 详,故词则繁而不杀;纪唯从实,故言必信而有徵。”这颇能说出他的特色 来,盖不盲从,重实验,可以说是具有科学的精神也。卷一有《蛇不畏雄黄》 一则云: 蛇畏雄黄,具载诸医方本草,俱无异辞。忆嘉庆庚辰假馆于分水村 书室,有三尺长蛇来在厨屋之天井中,计取之,以长线缚其腰而悬于竿 末,若钓鱼然,蜿蜒宛转,揭以为戏。因谓其畏雄黄,盍试之,觅得明 润雄黄一块,气颇酷烈,研细俾就蛇口,殊不曲避,屡伸舌舐及之,亦 无所苦。如此良久,时方朝食后也,傍晚蛇犹活动如故,乃揭出门外, 缚稍缓,入于石罅而逝。然则古所云物有相制,当不尽然也。又尝获一 活蜈蚣长四五寸,夹向大蜒蚰,至口辄钳之不释,蜒蚰涎涌质缩且中断。 是蜒蚰能困蜈蚣而为其所畏,其说载于宋蔡绦《铁围山丛谈》者,俱未 足信。凡若此类,苟非亲试验之,亦曷由而知其不然也。 又卷六有《虎不畏伞》一则云: 《物理小识》云,行人张盖而虎不犯者,盖虎疑也。《升庵外集》 亦云虎畏伞,张向之不敢犯。以予所闻则不然。上杨村武生杨昂青恒市 纸于贵溪之栗树山,邻居有素习老儒某馆于近村,清明节归家展墓毕欲 复往。时日将晡又微雨,杨劝使俟明晨,谓山有虎可虞也。某笑曰,几 见读书人而罹虎灾者乎,竟张伞就道。雨亦暂止,杨与二三侨伍送之, 见其逾田陇过对面山下,沿山麓行,忽林中有虎跃出,作势蹲伏于前, 某惊惶旋伞自蔽,虎提其伞掷数十步外,扑某于地,曳之入林去。众望 之骇惧莫能为,驰告其家,集族人持械往觅不可得,已迫暮复雨,姑返, 次日得一足掌于深山中,是虎食所余也,拾而葬之。此杨亲为予言者。 由此观之,虎固未尝疑畏于张盖也。又由此而推之,则凡书籍所载制御 毒暴诸法之不近理者,岂可尽信耶。 杨升庵方密之都是古之闻人,觉得他们的话不尽可信,已是难得,据陆建瀛 序文说,李君是学医的人,对于医方本草却也取怀疑的态度,更是常人所不 易及了。其记述生物的文章,观察亦颇细密,如卷七《小蚌双足》一则,可 为代表,其文云: 春夏之交,溪涧浅水中有蚌蛤,如豆大,外黑色,时张其壳两扇若 翼,中出细筋二条,如绣线,长几及寸,淡红色可爱。其筋下垂,能蹀 躞行沙泥土甚驶,盖以之为足也。稍惊触之,即敛入壳,阖而卧不动, 俄复行如前。抄逐而捉搦之,则应手碎,与泥滓混融不可辨,以其质微 小而脆薄故也。水田内亦间有之,老农云,是取陂池底积淤以肥田,挟 与俱来,其实蚌子不生育于田也。计惟以杯瓢轻物侧置水中,手围令入 而仰承之,连取数枚,带水挈归,养以白瓷盆盎,列几间殊可玩。其行 时壳下覆,不审红筋如何缀生,蚌蛤稍大者即无之,亦不知何时化有为 无,意或如蝌蚪有尾,至其时尾自脱落化成虾螟也。四虫各三百六十, 而介虫类目前独少,蚌居介类之一,人知蚌之胎珠而不识蚌之胎子其孕 产若何,古人书中皆未详载,是亦当为格物者所不遗也。 这篇小文章初看并不觉得怎么好,但与别的一比较便可知道。张林西着《琐 事闲录》卷下有讲蜘蛛的一节云: 传闻蜘蛛能飞,非真能飞也,大约因衔丝借风荡漾,即能凌空而行。 予前在杨桥曾于壁头起除蛛网一团,见有小蛛数十枚,衔断丝因风四散, 大蛛又复吐丝,坠至半壁亦因风而起。前闻蜘蛛皆能御空,即此是也。 小蜘蛛乘风离窠四散,这是事实,见于法布耳的《昆虫记》,《闲录》能记
第103页 录下来也是难得,但说衔丝亦仍有语弊,平常知道蚕吐丝,蜘蛛却是别从后 窍纺丝,所以这里观察还有欠周密处。《丛录》说小蚌双足固然写得很精细, 而此事实又特别有趣,今年夏天我的小侄儿从荷花缸里捉了几个小蛤蜊,养 在小盆里,叫我去看,都小如绿豆,伸出两条脚在水中爬行,正如文中所叙 一样,在我固是初见,也不知道别的书中有无讲到过。李君所写普通记述名 物的小篇亦多佳作,《丛录》卷一有《画衫婆》一则云: 予乡溪涧池塘中常有小鱼,似鲫细鳞,长无逾三寸者,通身皆青红 紫横纹相间,映水视之,光采闪烁不定,尾亦紫红色,甚可观,俗名之 曰画衫婆。肉粗味不美,外多文而内少含蕴,士之华者类是也。此鱼似 为《尔雅》《诗虫鱼疏》以下诸书所不载。 这种鱼小时候也常看见,却不知其名,江西的这画衫婆的名字倒颇有风趣, 《尔雅》《诗疏》古代诂经之书岂足与语此,使郝兰皋独立着书,仿《记海 错》而作虫鱼志,当必能写成一部可读的自然书耳。 李登斋的意见不能全然脱俗,那也是无怪的,特别是关于物化这一类事, 往往凭了传闻就相信了,如卷三有《竹化螳螂》一则,这在孙仲容当然是说 “亦殊为疏阔”的。但有些地方也颇写得妙,卷一《青蛙三见》中说金谿县 有青蛙神三,是司瘟疫的,常常出现,下文却又云: 大要其神不妄作威福,即有不知而轻侮之,甚至屠践之者未尝降之 以祸,谄事之者亦未得其祐助。 在作者并无成心,却说得很有点幽默,盖其态度诚实,同样地记录其见闻疑 信,不似一般撰志异文章者之故意多所歪曲渲染也。 (廿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在北平) □1936年 11月刊《青年界》10卷 4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瓜豆集》 常谈丛录之二 今年夏天从隆福寺买到一部笔记,名曰《常谈丛录》,凡九卷,金溪李 元复着,有道光廿八年陆建瀛序,小板竹纸,印刷粗恶,而内容尚佳,颇有 思想,文章亦可读。卷三“女子裹足”一则有云: 女子裹足诸书虽尝为考证,然要皆无确据,究不知始于何时,其风 至遍行天下,计当在千数百年之前耳。女子幼时少亦必受三年楚毒,而 后得所谓如莲钩如新月者,作俑之人吾不知其历几万万劫受诸恶报,永 无超拔也。其实女之美岂必在细足,古西施郑旦初不闻其以纤趾而得此 美名也。满洲自昔无裹足之风,予间见其妇女出行,端重窈窕,较汉之 蹑弓鞋步倾倚者转觉安详可悦,然则创此者真属多事也。 裹足这件事真大奇,不知何以那么久远地流行,也不知何时才能消灭。计自 南宋至今已有七百年了,大家安之若素,很少有人惊怪,我看明末清初算是 近世的思想解放时代,但顾亭林与李笠翁都一样的贊成或是不反对小脚,可 见国人精神之欠健全了。只有做那《板桥杂记》的余澹心稍表示态度,他在 替笠翁写的《闲情偶寄》序中本已说过: “独是冥心高寄,千载相关,深恶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独爱陶元 亮之闲情作赋。”他有一篇《妇人鞋袜辨》附录在《偶寄》卷三中,开头便 云: “古妇人之足与男子无异。”后又云:“宋元丰以前缠足者尚少,自元 至今将四百年,矫揉造作,亦已甚矣。”其次是俞理初,他有很明达的思想, 但想起来有点可笑,在《癸巳类稿》卷十三里有一大篇缠足考,却题名曰《书 旧唐书舆服志后》。他简要地结论云“弓足出舞利屣,”说明道: “大足利屣,则屣前锐利有鼻而弓。古弓靴履,不弓足。南唐弓足,束 指就屣鼻利处而纤向上。宋理宗时纤直,后乃纤向下。此其大略也。”又批 判曰: “古有丁男丁女,裹足则失丁女,阴弱则两仪不完。又出古舞屣贱服, 女贱则男贱。女子心不可改者,由不知古大足时有贵重华美之履,徒以理折 之不服也。”李君亦主张不裹足,其理由较为卑近,曰: “予谓当今不裹足殆有四善。从圣朝正大朴厚之风,无戾俗之嫌,一也。 免妇女幼年惨痛之厄,二也。得操作奔走以佐男子之事,三也。提抱婴孩, 安稳无倾跌之患,四也。人奈何无卓然之见,毅然为之哉。若以为细故,则 安民之政细于此者多矣,岂通论乎。”李君盖深贊成满人不裹足的风俗,所 以第一条是那样说法,他又猜想在清初当有过禁令,因故中止,说道: “意必有明之遗臣在位者,持因循之说相劝沮,固谓为闺阃闲情,无与 于政治之大,遂亦听任之也,斯人真可谓无识矣。”这所推测的并不错,俞 文中云: “本朝崇德三年七月有效他国裹足者重治其罪之制,后又定顺治二年以
第104页 后所生女子禁裹足,康熙六年弛其禁。”又据《池北偶谈》卷三“八股”一 则云: 康熙二年以八股制艺始于宋王安石,诏废不用,科举改三场为二场, 首场策五道,二场四书五经各论一首,表一道,判语五条,起甲辰会试 讫丁未会试皆然。会左都御史王公熙疏请酌复旧章,予时为仪制员外郎, 乃条上应复者八事,复三场旧制其一也。尚书钱塘黄公机善之而不能悉 行,乃止请复三场及宽民间女子裹足之禁,教官会试五次不中者仍准会 试三事,皆得俞旨。余五事后为台省次第条奏,以渐皆复,如宽科场处 分条例,复恩拔岁贡,复生童科岁两考等是也。 原来这都是渔洋山人的主张,恢复考八股文与裹足,他的笔记杂文虽还有可 观,头脑可是实在不行,真可称之曰无识。中国的文人与学者都一样的不高 明,即在现今青年中似亦仍不乏爱好细足者,读余澹心俞理初的文章,殊有 空谷足音之感,李登斋本无盛名而亦有此达识,更足使人佩服了。 《常谈丛录》记名物的文章亦多佳作,盖观察周到而见识足以副之。如 卷四有“攒盒”一则云: 祝允明《猥谈》云,江西俗俭,果盒作数格,唯中一味或果或菜可 食,余悉充以雕木,谓之子孙果盒。今予乡尚有此,但同称攒盒,不闻 有子孙果盒之名。其盒之精緻者则不为木格而为纸胎灰漆碟,一圆碟居 中,旁攒以扇面碟四五,或多至七八,外为一大盘统承之,形制圆,有 盖,不用则覆之,髹画斑烂,足为供玩,中多设瓜子,贫乏家则以煠炒 熟豆,所谓菜则于盐菜也。余间充以不可食之果,如柏子梧子相思子之 类,或亦用苏州油蜡采饰看果数色,雕木具绝少。若富室则糕饼果饵皆 可食者,然亦第为观美,无或遍尝焉,究何异于雕木哉。予性雅不喜此, 为其近于伪也。客至瀹茗清淡,佐以果食,即一二味亦可,正不贵多品, 奈何使不堪入口而仅饫人目哉,斯已失款客之诚矣。妇女胶于沿习,虽 相随设之,意终未善之也。 又卷六“鸟虫少”一则中云: 连岁荒歉,百物之产,渐见亏缩,至道光十四年甲午而极。屋嵴墙 头恒终日无一禽鸟翔集,行山间二三里,或绝无飞鸣形声,回忆少时林 间池畔,颉颃喧噪之景象,大不侔矣。水中鱼虾十仅一二,携渔具者每 废然空归。凡春末交夏,入暮则蛙鸣聒耳,令人难寐,至此则几于寂静, 火照渔蛙者寥寥。夏秋数月,苍蝇丛嘬,盘碗羹饭为黑,粪污器物密点 如麻,至此则疏疏落落,一堂之内或不盈十。此数物者,并不资生于谷 粟,若苍蝇又非可充人饱餐,而亦随凶年而减少,殆于仅存,岂非天地 生生之气至此忽索然欲竭耶。 像这两篇文章,在普通笔记里也不大容易找到。攒盒各地多有,但只存于耳 目之间,少见纪载,盖文人所喜谈者非高雅的诗文则果报与鬼怪耳,平常生 活情形以及名物体性皆不屑言也。鸟虫少一节不但其事有意义,文章亦颇佳, 如将这态度加以廓大,便可以写地方的自然史,虽不能比英国的怀德,亦庶 几略得其遗意乎。近来乱读清人笔记,觉得此类文字最不易得,李登斋的《丛 录》在这点上其价值当在近代诸名流之上也。(二十五年十月三日,在北平) □1937年 3月刊“宇宙风”社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瓜豆集》 关于尺牍 桂未谷跋《颜氏家藏尺牍》云: “古人尺牍不入本集,李汉编昌黎集,刘禹锡编河东集,俱无之。自欧 苏黄吕,以及方秋崖卢柳南赵清旷,始有专本。”所以讲起尺牍第一总叫人 想到苏东坡黄山谷,而以文章情思论,的确也是这两家算最好,别人都有点 赶不上。明季散文很是发达,尺牍写得好的也出来了好些。万历丁巳郁开之 编刊《明朝瑶笺》四卷,前两卷收永乐至嘉隆时人百三十六,第三卷五十三, 皆万历时人,第四卷则四人。凡例第二中云: “四卷专以李卓吾袁石浦陶歇庵袁中郎四先生汇焉。四先生共踨浮名, 互观无始。臭味千古,往还一时,则又不可以他笺杂。笺凡一百五十有三。” 这所说很有见识,虽然四人并不一定以学佛重,但比余人自更有价值,而其 中又以李卓吾为最。《瑶笺》中共收三十六笺,大都是李氏《焚书》中所有, 我很喜欢他的《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末节云: “不闻庞公之事乎?庞公尔楚之衡阳人也,与其妇庞婆女灵照同师马 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作出世人,为今古快事,愿公师其远见可也。 若曰,待吾与市井小儿辈商之,则吾不能知矣。”又《复焦弱侯》之一云: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
第105页 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 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 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 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捨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 宁好一口食难割捨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 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 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捨不得 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 皆在黄生术中而不悟,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今之讲道学者 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 子孙荫者,皆其託名于林汝宁以为捨不得李卓老者也。 读这两节,觉得与普通尺牍很有不同处。第一是这几乎都是书而非札,长篇 大页的发议论,非苏黄所有,但是却又写得那么自然,别无古文气味,所以 还是尺牍的一种新体。第二,那种嬉笑怒骂也是少见。我自己不主张写这类 文字,看别人的言论时这样泼辣的态度却也不禁佩服,特别是言行一致,这 在李卓吾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古人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所以这里要声 明一声,外强中干的人千万学他不得,真是要画虎不成反为一条黄狗也。虎 还可以有好几只,李卓老的人与文章却有点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他又有《与 耿楚侗》的一笺云: 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 大雄氏知人之怕死也,故以死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 皆不得已权立名目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 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 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独有学可讲, 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 缁等语,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 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若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 矣。 所云化诱一节未知是否,若后半则无一语不妙,不佞亦深有同意,盖有许多 人都与我们同一,所不同者就只是为大官而已,因其为大官也于是其学问似 乎亦遂大长,而可与孔孟为伍矣。李卓老天下快人,破口说出,此古今大官 们乃一时失色,此真可谓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尺牍也。 其二 清初承明季文学的潮流也可以说是解放的时代,尺牍中不乏名家,如金 圣嘆,毛西河,李笠翁,以至干隆时的袁子才,郑板桥。《板桥家书》却最 为特别,自序文起便很古怪爽利,令人读了不能释卷,,这也是尺牍的一种 新体。这一卷书至今脍炙人口,可以知道他影响之大,在当时一定也很被爱 读,虽然文献的证据不大容易找。但是我也曾找到一点儿,郝兰皋在《晒书 堂外集》卷上有《与舍弟第一书》云: 告懿林:陶徵士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子曾子云,勿寓人 我室,毁伤其薪木。古人于居处什器,意所便安,深致繫恋如此。吾与 尔同气虽无分别,但吾庐之爱岂能忘情,薪木无伤,鸟欣有托,吾意拳 拳为此耳,莫谓汝嫂临行封锁门户便为小器,此亦流俗之情宜尔也。吾 辈非圣贤,岂能忘尔我之见,令人媳妇归宁,往返数十日,尚且锁闭门 庭,收藏器皿,岂畏公婆偷盗哉,盖此儿女之私情,虽圣贤不能禁也。 吾与尔老亲在堂,幸尚康健,故我得薄宦游违膝下,然亦五六年后便当 为归养之计。我与尔年方强壮,共财分甘,日月正长,而吾亲垂垂已老, 天伦乐事得不少图几年欢聚耶。我西家房屋及器用汝须留神照看,勿寓 人我室,令有毁伤,庶吾归时欣鸟有托,此亦尔守器挈瓶之智也。言至 此不觉大笑,汝莫复笑我小器如嫂否?所要硃砂和药,今致二钱,颇可 用,惜乎不多耳。应泰近业如何,常至城否?见时可为我致意。逢辰及 小女儿知想大爷大娘否,试问之。桂女勿令使性懒惰,好为人家作媳妇 也。《医方便览》二本未及披阅,俟八月寄下。《吕氏春秋》,《秘书 二十一种》,便中寄至京,俟秋冬间不迟。我新病初起,意绪无聊,因 修家书,信笔抒写,遂尔絮絮不休,读毕大家一笑,更须藏此书,留为 后日笑话也。嘉庆五年庚申七月八日,哥哥书。 又在邵西樵所编《师友尺牍偶存》卷上有王西庄札七通,其末一篇云: 承示寄怀大作,拍手朗唱一味天真无畔岸句,不觉乱跳乱叫,滚倒 在床上,以其能搔着痒挠着痛也。怪哉西樵,七个字中将王郎全副写照
第106页 出来。快拿绍兴(京师酒中之最佳者)来吃,大醉中又梦老兄,起来又 读。因窃思之,人生少年时初出来涉世交友,视朋友不甚爱惜也,及至 足迹半天下,回想旧朋友,实觉其味深长。盖升沉显晦,聚散离合,转 盼间恍如隔世,于极空极幻之中,七零八落,偶然剩几个旧朋友在世, 此旧物也,能不想杀,况此旧友实比新友之情深十倍耶。而札云,天上 故人犹以手翰下及,怪哉西樵而犹为此言乎。集中圈点偶有不当处,如 弟酿花小圃云,闭门无剥啄,只有蜜蜂喧二句,应密圈密密圈。弟尝论 诗要一开口便吞题目,譬如吃东西,且开口先将此物一齐吞在口内,然 后嚼得粉碎,细细咀味,此之谓善吃也。奈何今人作诗,将此物放在桌 上,呆看一回,又闲闲评论其味一回,终不到口,安得成诗。弟此二句 能将酿花圃三字一齐吞完,而尚囫囵未曾嚼破,此为神来之笔,应密圈 也。近来诗之一道实在难言,只因俱是诗皮诗渣,青黄黑白配成一副送 官礼傢伙耳。只如一味天真四字,固已扫尽浮词,抉开真面矣,而无畔 岸三字更奇更确更老辣,只此三字岂今日之名公所能下。弟平生友朋投 赠之什,无能作此语者,盖大兄诗有真性情,故非诗皮诗渣所能及,而 弟十年来尤好为无畔岸之文,汪洋浩渺,一望无际,以写其胸次之奇, 所存诗二千首,文七百余篇,皆无畔岸者也,得一知己遂以三字为定 评。..倘有便羽,万望赐之手书,且要长篇,多说些旧朋友踪迹,近 时大兄之景况,云间之景况,琐事闲话,拉拉杂杂,方有趣,切不可寥 寥几行,作通套了世情生活。专此磕头磕头,哀恳哀恳。翘望湘波,未 知把手何日,想煞想煞。余不一。 王郝二君为干嘉时经师,而均写这样的信札,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并且 显然看得出有板桥的痕迹,“哥哥书”是确实无疑的了,“乱叫乱跳”恐怕 也是吧,看其余六封信都不是这样写法,可知其必然另有所本也。但是这种 新体尺牍我总怀疑是否适于实用,盖偶一为之固然觉得很新鲜,篇篇如此不 但显得单调,而且也不一定文情都相合,便容易有做作的毛病了。板桥的十 六通家书,我不能说他假,也不大相信他全是真的,里边有许多我想是他自 己写下来,如随笔一般,也同样的可以看见他的文章思想,是很好的作品, 却不见得是一封封的寄给他舍弟的罢。 其三 看《秋水轩尺牍》,在现代化的中国说起来恐怕要算是一件腐化的事, 但是这尺牍的势力却是不可轻视的,他或者比板桥还要有影响也未可知。他 的板本有多少种我不知道,只看在尺牍里有笺注的单有《秋水轩》一种,即 此可以想见其流行之广了。朱熙芝的《芸香阁尺一书》卷一中有《致许梦花》 一篇云: 尝读秋水尺一书,骖古人,甲今人,四海之内,家置一编。余生也 晚,不获作当风桃李,与当阶兰桂共游,兹晤镜人,知阁下为秋水之文 郎,与镜人作名门之僚婿,倩其介绍,转达积忱。培江左鄙人也,棘闱 鏖战,不得志于有司,迫而为幕,仍恋恋于举业,是以未习刑钱,暂襄 笔札,河声岳色,两度名邦,剑胆琴心,八年异地,茫茫身世,感慨系 之。近绘小影,名曰航海逢春。拍天浪拥,乘槎不是逃名;大地春回, 有美非关好色。群仙广召,妙句争题,久慕大才,附呈图说,如荷增辉 尺幅,则未拜尊人光霁,得求阁下琳琅,足慰向来愿矣。 芸香阁之恭维秋水轩不是虚假的,他自己的尺一书也是这一路,如上文可见。 不佞近来稍买尺牍书,又因乡曲之见也留心绍兴人的着作,所以这秋水轩恰 巧落在这二重范围之内,略略有点知道。寒斋收藏许葭村的着作有道光辛卯 刊《秋水轩尺牍》二卷,光绪甲申刊《续秋水轩尺牍》一卷,诗集《燕游草》 一卷,其子又村所着有光绪戊寅刊《梦巢诗草》二卷。上文所云许梦花盖即 又村,《诗草》卷上有七言绝句一首,题曰,“同伴高镜人襟兄卸装平原, 邀留两日,作诗一章以谢。”又有七言律诗一首,题曰,《题朱熙芝航海逢 春图》。题下有小注云: “图中一书生,古巾服,携书剑,破浪乘槎,有美人掉小舟,采各种花, 顺流至,远望仙山楼阁,隐现天光云影间。”诗不足录,即此可以见二人的 关系,以及图中景色耳。朱君虽瓣香秋水,其实他还比较的有才情,不过资 望浅,所以胜不过既成作家。如《尺一书》卷一《复李松石》(《镜花缘》 的作者么?)云: 承示过岳王祠诗,结句最得《春秋》严首恶之义:王构无迎二圣心, 相桧乃兴三字狱。特怪武穆自量可以灭金,何不直捣黄龙,再请违旨之 罪,乃拘拘于君命不可违,使奸相得行其计,致社稷不能复,二圣不能
第107页 还,其轻重得失固何如耶。俟有暇拟将此意作古风一章,即以奉和。 又《致顾仲懿》云: 蒲帆风饱,飞渡大江,梦稳扁舟,破晓未醒,推篷起视,而黄沙白 草,茅店板桥,已非江南风景,家山易别,客地重经,唯自咏何如风不 顺,我得去乡迟之旧句耳。所论岳武穆何不直捣黄龙再请违旨之罪,知 非正论,姑作快论,得足下引春秋大义辨之,所谓天王明圣臣罪当诛, 纯臣之心惟知有君也。前春原嵇丈评弟《郭巨埋儿辨》云,惟其愚之至, 是以孝之至。事异论同,皆可补芸香一时妄论之失。关于岳飞的事大抵 都是愚论,芸香亦不免,郭巨辨未见,大约是有所不满吧。但对于这两 座忠孝的偶像敢有批评,总之是颇有胆力的,即此一点就很可取,顾嵇 二公是应声虫,原不足道,就是秋水相形之下也显然觉得庸熟了。《尺 一书》末篇《答韵仙》云: 困人天气,无可为怀,忽报鸿来,饷我玫瑰万片,供养斋头,魂梦 都醉。因沽酒一坛浸之,余则囊之耳枕,非日处置得宜,所以见寝食不 忘也。 文虽未免稍纤巧,(因为是答校书的缘故吧?)却也还不俗恶,在《秋水轩》 中亦少见此种文字,不佞论文无乡曲之见,不敢说尺牍是我们绍兴的好也。 (廿五年十月八日于北平) [附记]第二节中所记王郝二君的尺牍成绩当然不能算好,盖其性情本 来不甚相近,勉强写诙诡文字,犹如正经人整衣危坐曰,现在我们要说笑话 了!无论笑话说得如何,但其态度总是可爱也。王西庄七百篇文未见,郝兰 皋集中不少佳作,不过是别一路,朴实而有风趣,与板桥不相同。(九日又 记) □1936年 11月刊《宇宙风》28期,署名知堂 □收入《瓜豆集》 再谈尺牍 我近来搜集一点尺牍,同时对于山阴会稽人的着作不问废铜烂铁也都想 要,所以有些东西落在这交叉点里,叫我不能不要他,这便是越人的尺牍。 不过我的搜集不是无限制的,有些高价的书就只好缓议,即如陶石篑的集子 还未得到,虽然据袁小修说这本来无甚可看,因为他好的小品都没有选进去, 在我说来难免近于酸蒲桃的辩解,不好就这样说。明人的尺牍单行的我只有 一册沈青霞的《塞鸿尺牍》,其实这也是文集的一种,却有独立的名称而已, 此外的都只在集中见到,如王龙溪,徐文长,王季重,陶路叔,张宗子皆是。 我根据了《嚯庵文饭小品》与《拜环堂文集》残卷,曾将季重路叔的尺牍略 为介绍过,文长宗子亦是畸人,当有可谈,却尚缺少准备,今且从略,跳过 到清朝人那边去吧。 清朝的越人所着尺牍单行本我也得到不多,可以举出来的只有商宝意的 《质园尺牍》二卷,许葭村的《秋水轩尺牍》二卷,续一卷,龚联辉的《未 斋尺牍》四卷,以及范镜川的《世守拙斋尺牍》四卷罢了。商宝意是干嘉时 有名的诗人,着有《质园诗集》三十二卷,又编《越风》初二集共三十卷, 这尺牍是道光王寅(一八四三)山阴余应松所刊,序中称其“吐属风雅,典 丽高华,是金华殿中人语”,这是赞辞,同时也就说出了他的分限。上卷有 《致周舫轩书》之一云: 古谚如少所见多所怪,见橐驼言马肿背。三月昏,参星夕,杏花盛, 桑叶白。蜻蜒鸣,衣裘成,蟋蟀鸣,懒妇惊。——等语,清丽如乐府。 尊公着作等身,识大识小并堪寿世,闻有《越谚》一卷,希录其副寄我。 久客思归,对纸上乡音,如在兰亭禹庙间共里人话矣。 又云: 阅所示家传,感念尊公几山先辈之殁倏忽五年。君家城西别业旧有 凌霄木香二架,芳艷动人,忆与尊公置酒花下,啖凤潭锦鳞鱼,论司马 氏四公子传,豪举如昨,而几山不可作矣。年命朝露,可发深慨。足下 既以文学世其家,续先人未竟之绪,夜台有知当含笑瞑目也。诸传简而 有法,直而不夸,真足下拟陶石篑之记百家烟火,刘蕺山之叙水澄,其 妙处笠山鹅池两君已评之,余何能多作贊语,唯以老成沦丧,不禁涕泪 沾襟耳。便鸿布达,黯然何如。 案《越风》卷七云: 周徐彩,字粹存,会稽人,康熙庚子举人,着有《名山藏诗稿》。 所居城西别业,庭前木香一架,虬枝蟠结,百余年物也,花时烂熳香满 裀席,余曾觞于此而乐之,距今四十年,花尚无恙。子绍■,字舫轩, 诸生,着有《舫轩诗选》。 两封信里都很有感情分子,所以写得颇有意思,如上文对于城西别业殊多恋 恋之情,可以为证,至于《越谚》那恐怕不曾有,即有也未必会胜于范啸风, 盖扁舟子的见识殆不容易企及也。又致陶玉川云: 夜来一雨,凉入枕簟,凌晨起视,已落叶满阶矣。寒衣俱在质库中,
第108页 陡听金风,颇有吴牛见月之恐。越人在都者携有菱芡二种,遍种于丰宜 门外,提篮上市,以百钱买之,居然江乡风味,纪以小诗,附尘一览。 大兄久客思归,烟波浩森之情谅同之也。 这里又是久客思归,故文亦可读,盖内容稍实在也,说北京菱芡的起源别有 意思,敦礼臣着《燕京岁时记》七月下有菱角鸡头一条云:“七月中旬则菱 芡已登,沿街吆卖曰,老鸡头,才下河。盖皆御河中物也。”读尺牍可以知 其来源,唯老鸡头依然丰满而大菱则憔悴不堪,无复在镜水中的丰采矣。 《秋水轩尺牍》与其说有名还不如说是闻名的书,因为如为他作注释的 管秋初所说,“措辞富丽,意绪缠绵,洵为操觚家揣摩善本”,不幸成了滥 调信札的祖师,久为识者所鄙视,提起来不免都要摇头,其实这是有点儿冤 枉的。《秋水轩》不能说写得好,却也不算怎么坏,据我看来比明季山人如 王百榖所写的似乎还要不讨厌一点,不过这本是幕友的尺牍,自然也有他们 的习气。《秋水轩》刊于道光辛卯(一八三一),《未斋》则在乙巳(一八 四五),二人不但同是幕友,而且还是盟兄弟,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可是 他们二人的身后名很不一样,《秋水轩》原刊板并不坏,光绪甲申(一八八 四)还有续编出版,风行一时,注者续出,《未斋》则向来没有人提起,小 板多错字,纸墨均劣,虽然文章并不见得比《秋水轩》不如。凡读过《秋水 轩》的应当还记得卷上的那“一枝甫寄,双鲤频颁”的一封四六信吧,那即 是寄给龚未斋的全部十四封中的第二信也。未斋给许葭村的共有八封,其末 一封云: 病后不能搦管,而一息尚存又未敢与草木同腐。平时偶作诗词,只 堪覆瓿,唯三十余年客窗酬应之札,直摅胸膈,畅所欲言,虽于尺牍之 道去之千里,而性情所寄似有不忍弃者,遂于病后录而集之。内中唯仆 与足下酬答为独多,惜足下鸿篇短制为爱者携去,仅存四六一函,录之 于集,借美玉之光以辉燕石,并欲使后之览者知仆与足下乃文字之交, 非势利交也。因足下素有嗜痂之癖,故书以奉告,录出一番,另请教削, 知许子之不惮烦也。 《秋水轩》第十四封中有云:“尺牍心折已久,付之梨枣,定当纸贵一 时,以弟谫陋无文亦蒙采入,恐因鱼目而减夜光之价,削而去之则为我藏拙 多矣。”可以知道即是上文的回答,据《未斋尺牍》自序称编集时在嘉庆癸 亥(一八○三),写信也当在那时候吧。《秋水轩》第一封信去谢招待,末 云:“阮昔侯于二十一日往磁州,破题儿第一夜,钟情如先生当亦为之黯然 也。”《未斋》第一封即是覆信,有云: 阮锡侯此番远出,未免有情,日前有札寄彼云,新月窥窗,轻风拂 帐,依依不捨,当不只作草桥一梦。来翰亦云破题儿第一夜,以弟为钟 情人亦当闻之黯然,何以千里相违而情词如接,岂非有情者所见略同乎。 夫天地一情之所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学究迂儒强为讳饰,不知文 王辗转反侧,后妃嗟我怀人,实开千古钟情之祖,第圣人有情而无欲, 所为乐而不淫也。弟年逾五十,而每遇出游辄黯然魂消者数日,盖女子 薄命,适我征人,秋月春花,都成虚度,迨红颜已改,白发渐滋,此生 亦复休矣。足下固钟情人,前去接眷之说其果行否乎。■缕及之,为个 中人道耳。 第二封是四六覆信,那篇“一枝甫寄”的原信也就附在后边,即所谓借美玉 之光也。第四封信似是未斋先发,中云: 阮君书来道其夫人九月有如达之喜,因思是月也雀入大水,故敝署 五产而皆雌,今来翰为改于十月免身,其得蛟也必矣,弟亲自造作者竟 不知其月,抑又奇也。舍侄甘林得馆之难竟如其伯之得子,岂其东家尚 未诞生也。今年曾寄寓信计六十余函,足下阴行善事不厌其烦,何以报 之,唯有学近日官场念《金刚经》万遍,保佑足下多子耳。 秋水轩答信云: 昔侯夫人逾月而娩,以其时考之宜为震之长男,而得巽之长女,良 由当局者自失其期,遂令旁观者难神其算也。令侄馆事屡谋屡失,降而 就副,未免大才小用,静以待之,自有碧梧千尺耳。寓函往复何足云劳, 而仁人用心祝以多子,则兄之善颂善祷积福尤宏,不更当老蚌生珠耶。 他们所谈的事大抵不出谋馆纳宠求子这些,他们本是读书人之习幕者,不会 讲出什么新道理来,值得现代读者倾听。但是从他们谈那些无聊的事情上可 以看出一点性情才气,我想也是有意思的事。特别是我们能够找着二人往来 的信札,又是关于阮昔侯这人看他们怎样的谈论,这种机会也是不容易得的。
第109页 讲到个人的才情我觉得未斋倒未必不及秋水轩,盖龚时有奇语而许则极少见 也。《未斋尺牍》卷一与徐克家云: 敝斋不戒于火,将身外之物一炬而烬之,不留一丝,不剩一字,真 佛家所谓清净寂灭者矣。友人或吊者,或贺者,吊者其常,贺者则似是 而非也。夫凡民之于豪杰在有生之初而已定,如必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彼夏商周之继起为君者无所谓忧患,而世之少为公子老封君者曾安乐之 足以为累否耶。不肖中人以下之资,即时时有祝融之警,终不能进于上 智,若无此一火,亦未必遂流为下愚,不过适然火之,亦适然听之而已。 孟夫子之言为豪杰进策励之功,非凡民所得而藉口也。质之高明,以为 然否。 又卷四与章含章云: 诸君子之至于斯也,仆未尝不倒屣而迎也,而素畏应酬,又无斯须 之不懒,竟至有来而无往。最爱客来偏懒答,剧怜花放却慵栽,此十年 前之句,非是今日始,疏野之性有不可以药者,而外间随以仆为傲。夫 有周公之才之美尚不可以骄吝,矧吾辈依人作嫁,碌碌鱼鱼,无足以傲 世,更何所傲为。弟与足下交最久,知我独深,望为我言曰,其为人懒 而狂,非傲也。至诸侯大夫之至止者为丞相长史耳,更与张君嗣无涉也, 懒也傲也均无关于轻重,可一笑置之。 卷四有答周汜荇书与论“公门造福”,嬉笑怒骂颇极其妙,惜文长不能抄, 自谓其苦可及其狂不可及也。《秋水轩》中便少此种狂文,鄙见以为此即《未 斋》长处,盖其本色所在,但此等不利于揣摩之用,或者正亦以此不能如《秋 水轩》之为世人所喜欤。(二十六年三月二十八日在北平) □1937年 4月 8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读风臆补 好几年前在友人手头看见一部戴忠甫的《读风臆评》,明万历时闵氏朱 墨套印,心甚爱好,但求诸市场则书既不多,价又颇贵,终未能获得。日前 有人送给我几本旧书,其中有一函两册,题曰《读风臆补》,陈舜百着,清 光绪庚辰年刻,凡十五卷,乃即是全录戴评而增补之者,书虽晚出而内容加 多,是很可喜的事。查《四库书目提要》十七诗类存目中有戴氏《臆评》, 批云: “是书取《诗经》国风,加以评语,纤仄佻巧,已渐开竟陵之门径,其 于经义固了不相关也。”《四库提要》的贬词在我们看来有些都可以照原样 拿过来,当作赞词去看,如这里所云于经义了不相关,即是一例。我们读《诗 经》,一方面固然要查名物训诂,了解文义,一方面却也要注重把他当作文 学看,切不可奉为经典,想去在里边求教训。不将三百篇当作经而只当作诗 读的人,自古至今大约并不很多,至少这样讲法的书总是不大有,可以为证, 若戴君者真是希有可贵,不愧为竟陵派的前驱矣。清代的姚首源着《诗经通 论》,略可相比。郝兰皋以经师而能以文学说诗,时有妙解,亦是难得。今 知咸丰中尚有陈君,律以五百年一贤犹比膊也之言,可谓此诗学外道之德亦 并不怎么孤了。 《臆评》对于《国风》只当文章去讲,毫不谈到训诂,《臆补》亦是如 此。这于我这样经书荒疏的人,自然也不大方便,不过他们这样做是很有道 理的,所以不能怪他,只好自去查考罢了。戴君似很不满意于朱注,评中常 要带说到,如《王风》“有兔■■”章下云: 有兔二语,正意已尽,却从有生之初翻出一段逼蹙无聊之语,何等 笔力。注乃云,为此诗者犹及见西周之盛云云,令人喷饭。 又《桧风》“匪风发兮”章下云: 匪风二语,即唐诗所谓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关春草绿萋萋。注乃云, 常时风发而车偈。顾瞻周道,中心恒兮,多少含蓄。注更补伤王室之陵 迟,无端续胫添足,致诗人一段别趣尽行抹杀,亦祖龙烈焰后一厄也。 陈君对于朱注不敢作如此声口,盖时为之也。唯二人多引后人句以说诗,手 法相同,亦是此派之一特色。如《周南》“采采卷耳”章下《臆评》云: 诗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唐人诗,裊裊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亦犹是卷耳四句意耳,试取以相较,远近浓 淡孰当擅场。 又《豳风》“我徂东山”章下云: 有敦瓜苦四句,老杜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差堪伯仲。若王建 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以视鹳鸣于垤,妇嘆于室二语,更 露伧父面孔。 《臆补》中此种说法尤多,今选取其更有风致者,如《周南》“南有乔木” 章下云: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永叔云,犹古人言,虽为执鞭所欣慕焉者也。
第110页 朱子悦之深,意亦同。唐人香奁诗云,自怜输厩吏,余暖在香鞯,此即 欧朱意也,孰谓《周南》正风乃艷情之滥觞哉。 又“遵彼汝坟”章下云: 惄如调飢,后来闺怨不能出此四字。韩诗调飢作朝飢,薛君章句所 谓朝飢最难忍也。焦氏《易林》云,惄如旦飢。晋郭遐周诗,言别在斯 须,惄焉如朝飢。汉晋去古未远,尚得其实耳。 《召南》“喓喓草虫”章下云: 採薇蕨而伤心,正所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若杜 审言诗,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则与诗意相对照矣。 《邶风》“燕燕于飞”章下云: 瞻望勿及,伫立以泣,送别情景,二语尽之,是真可以泣鬼神矣。 张子野短长句云,眼力不如人,远上溪桥去。东坡送子由诗云,登高回 首坡壠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其意。 此类尚多,今不具举。 陈君别有一特色,为前人所无,即对于乱世苛政之慨嘆。如《王风》“有 兔■■”章下云:“极沉痛刻酷之作”。又云:“安得中山千日酒,酩然醉 到太平时。”《魏风》“十亩之间兮”章下《臆评》云:“读此觉后人招隐 词为烦”。陈君则补评云:“桑园可乐,风政尚佳。后世戈矛加于鸥鸟,征 徭及于鸡犬,并野亦不可居矣。至曰闲闲,曰泄泄,往来固自得也,亦实有 黜陟不知理乱不闻意。”又《硕鼠》章下云:“呼鼠而汝之,实呼汝而鼠之 也,怨毒之深,有如此者。”又云:“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向生处乐, 即适彼乐土意。谁之永号,姚承庵谓即哀哀寡妇诛求尽,痛哭郊原何处村也。” 《桧风》“隰有苌楚”章下云:“宋琬诗云,寄与武陵仙吏道,莫将徵税及 桃花,又是一意。及诵桑柘废时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徭之句,更不禁悽然 嘆息也。” 不佞小时候读《诗经》,苦不能多背诵了解,但读到这几篇如《王风》 “彼黍离离”、“中谷有■”、“有兔■■”,《唐风》“山有枢”,《桧 风》”隰有苌楚”,辄不禁愀然不乐。同时亦读唐诗,却少此种感觉,唯“垂 死病中惊坐起”及“毋使蛟龙得”各章尚稍记得,但也只是友朋离别之情深 耳,并不令人起身世之感如《国风》诸篇也。兴观群怨未知何属,而起人感 触则是事实,此殆可以说是学诗之效乎。今得陈君一引伸,乃愈佳妙,但不 知今人读之以为何如。诗人生于东周,陈君以至不佞读诗时皆在清末,固宜 有此嘆息。现在的青年如或读《国风》诸篇及陈君所评不佞所谈皆觉得隔膜, 则此乃是中国的大幸事,不佞此文虽无人要读亦所不怨也。即使如此,戴陈 二君的书却仍有其价值,要读《诗经》的人还当一看,盖其谈《诗》只以文 学论,与经义了不相关,实为绝大特色,打破千余年来的窠臼。中国古来的 经书都是可以一读的,就只怕的钻进经义里去,变成古人的应声虫,《臆评》 之类乃正是对症的药。如读《诗经》从这里下手,另外加上名物训诂,便能 走上正路,不但于个人有益,乌烟瘴气的思想的徒党渐益减少,其于中国亦 岂不大有利乎。(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1936年 11月 22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读书随笔 在《又满楼丛书》中有沈赤然着《寒夜丛谈》三卷,颇有妙语。如卷二 《谈礼》中云: 行吊之日不饮酒食肉,后世恐无此人。盖其吊时本无哀心,即有衷 心,吊毕忘之矣。当求之眼不识杯铛而又能长斋绣佛者。 妇人及五十无车者皆不越疆吊人,今时皆然。非守礼也,盖无车者 则懒于行路,妇人则惜舟车费耳。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点意思,便想搜求他别的着作来看,总算得到了几种, 有《寄傲轩读书随笔》十二卷,《续笔》《三笔》各六卷,《五砚斋文钞》 十卷,据《丛书举要》四五说还有《诗钞》二十卷,不能得到虽是可惜,但 是我是不大懂得诗的,所以也就罢了。《文钞》卷四《名字释误》云: “予初名玉辉,字韫山,后应童子试,更名赤熊,而字则如故。甲申岁 试入德清县学黉,案发乃误熊为然。”卷二《更生道人自序》中云: “予平生有砚癖,有书画癖,皆以贫故其癖得不甚。性好游,闻佳山水 辄神往,苦无济胜具,遇嵚崟历落则止,遇林木丛密则止,故败意时常多。 又好酒,苦不能卯午饮,不能长夜饮,有公事不饮,无佳酝不饮,对俗人不 饮,故不醉日常多。”又云: “所为诗古文及行草书皆无师,师古人,虽十不得一,视窃今人面貌者
第111页 谬自谓过之。”卷五《答吴谷人论文书》云: “仆亦有所不为者三焉。一曰,故为艰涩以托于古奥。二曰,摭拾浮艷 以破坏法度。三曰,刻意规模以失吾本真。故仆之为文,词达而已矣,不鄙 俚,不失体裁,即已矣。”这几节关于自己的表白都很有意义。《论文书》 末尾又有云: “近时为古文词者,惟同年友山阴章君学诚,择精语详,神明于法,海 内作者罕有其比。”很足以证明他自己的立场。卷三有《与章实斋书》云: 比示《文史通义》一书,内论六经皆史云云,初谓词胜于理,反覆 读之,乃嘆汉唐以来未有窥此秘者,足使大师结舌,经生失步矣。志乘 诸论议亦足补刘子元《史通》所不逮,然见少多怪,恐急索解人不得耳。 又云,讲韩欧之法者不可以升马班之堂,深马班之学者岂复顾韩欧之笔, 初亦不能无疑,及读至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于己 数语,又闻所未闻,何论之奇而确也。夫人情贵远而贱近,此书一出, 讥弹者必多,然天下大矣,安知无如桓谭其人者在乎。仆近着《读书随 笔》十卷,中论经子百余条,颇有创解,然自信未坚,他日得就政足下, 或不叱其病狂,此外虽有笑我骂我者,亦听之而已。 查刘氏刻《章氏遗书》,未见有答书,唯《文史通义》外篇二王榖塍编目中 有《评沈梅村古文》,有目无文,后始刻入《章氏遗书补遗》中,其起首数 语云: “同年友梅村沈君(名赤然,钱塘人)杂钞前后所着古文词为一卷,示 余辱问可否。君志洁才清,识趣古雅,所撰皆直舒膺臆,无枝辞饰句,读其 书可想见其为人。”《读书随笔》共三集二十二卷,皆读经史的札记,多有 好意思,我觉得这乃是他的杰作,比文章更有价值,惜章实斋不及评,想或 未及见也。《随笔》卷六有二则云: 梁蔡樽为郡,不饮郡井。非不饮也,盖斋前既自种白苋紫葵以为常 饵,不能不凿井浇灌,衙斋既有井矣,故不须更汲于外。若在官以饮水 为嫌,是固蚓之所不能也,而况于人乎。 到溉冠履十年一易,朝服或至穿补。尝疑一冠十年事或有之,履不 应耐久若是,至朝服穿补尤非致美黻冕之道。凡若此者,未可信也。 所说皆有理,而又富于情趣,故不易企及。卷七云: 后唐赵在礼在宋州时,人苦之,及罢去,宋人喜,私相谓曰,眼中 丁今拔矣。寻复受诏居原职,乃籍其部内口率钱一千,日拔丁钱。此与 郑文宝《江表志》载张崇之徵渠伊钱捋须钱极肖,正如乞儿强丐,任尔 唾骂,不得残羹冷饭终不去也,可奈何。 又云: 宋既南渡,江淮以北悉非所有,然数十年后,户亦有一千一百七十 万五千六百有奇,视宣和前仅减七百万,固由从龙而南者实蕃有徒,然 休养生息亦不可谓非和议之力。 此则本平凡无奇,唯查三集对于南宋时大家所喜谈的和战问题并不提及,只 此处间接说着,其见解似亦有独异处。卷八云: 欧阳公自言,平生作文构思多在马上枕上厕上。钱思公亦言平生唯 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厕上则读小词。然厕上构思,古今 文人通病,若展卷其间,无乃太亵乎。因忆左太沖作《三都赋》,溷处 亦置纸笔,不知有底忙,却抛不下此片刻工夫耳。 卷九云: 士生秦汉后,佛固不必佞,亦正不必辟,盖立身自有本末,非仅撒 粪佛头即可上侪颜孟也。昔司马温公不好佛,谓其微言不出儒书,而家 法则曰十月斋僧诵经,可见温公亦未尝尽排斥也,况远不及温公者乎。 又云: 洪景卢谓退之潮州上表与子瞻量移汝州上表同一归命君父,而退之 颇有摧挫献佞语,子瞻则略无佞词云云。此论固当,然退之岂好为谄谀 者,唯生死看得太重,不觉措词过于乞怜,如游华山不得下,便痛哭作 书与家人诀,亦只是怕死耳。子瞻深于禅理,故能随在洒然,然狱中二 诗何尝不哀迫怕死耶。 前两篇都是很好的小文章,末篇说穿韩退之的毛病,大是痛快,这样一个可 笑人而举世奉为圣贤,何耶?《续笔》卷三云: 臧洪杀爱妾食将士,将士咸流涕。夫婉娈之肉区区几何,乃忍解割 于刀椹之上,烹燔于鼎镬之中,以求坚众心而作士气,岂仁人君子之用 心乎。吾读史至此等事,未尝不笑其愚而憎其很也。 卷四云: 昭成帝尝击贼,为流矢所中,后得射者,释不问,曰各为其主也。 石勒擢参军樊坦为章武内史,入辞,衣服弊甚,勒问之,坦率然对曰: 顷遭羯贼无道,货财荡尽。勒笑曰,羯贼乃尔耶?今当偿卿。坦悟,大 惧叩头谢。勒曰,孤律自防狡吏,不关卿辈老书生也。竟厚赐之去。此
第112页 等大度尤人所难。天生豪杰岂限华夷,彼蒂芥睚眦以语言罪人者,视此 不适成虮肝蝇腹耶? 沈君生于干隆十年乙丑(一七四五),序《续笔》时为嘉庆十年乙丑,盖年 已周甲矣,语言文字之狱见闻必多亲切,今为此言,读了更令人感嘆,想见 着者意识下很有不平的块磊在也。《三笔》卷一有读经的一则云: 《论语》“子路曰不仕无义”一节,皆以为子路为丈人家人言之, 然朱注言尝见福州国初时写本,子路下有反字,曰字上有子字,盖子路 既反而夫子言之也。余谓丈人既行,其家止有村妻稚子,更有何人能理 会得此段说话,其为今本脱去二字无疑。 这里说子路在丈人家里大发牢骚为未必有,固然不错,照朱注这样一改,就 讲得过去了,可是这回未免有点使得孔子为难,因为孔子对于子路大发牢骚 也可笑,而且情形也不像,孔子平时对于这些隐逸不大这样的发脾气,如长 沮桀溺楚狂接舆可以为证。我引《三笔》的这一则,只为他说得有意思,若 论解释则未能恰好,本来“丈人”一章的文章很不好讲也。 沈梅村的着作近来颇不易得,盖嘉道间刊本经太平天国之乱多毁于兵 火,大抵如此,觉得也就可以珍重,而其文章思想亦均有特色,因抄录数则 为之绍介。读史的札记大都易犯一种毛病,即是陈旧褊狭,沈君却正相反, 甚为难得,读去常有新的气味,不像是百年前人所说的话,有时实在比今人 还要明白有理解也。(二十五年十一月) □1936年 12月刊《宇宙风》31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林阜间集 《越缦堂日记补》第三册咸丰六年二月初三日条下云: 阅吾乡潘少白咨《林阜间诗文集》。少白足迹半天下,借终南为捷 径,旅京华作市隐,笠屩所至,公卿嗜名者争下之,而邑人与素游者皆 言其诡诈卑鄙,盖亦公道可征也。然其文实修洁可喜,虽洼泓易尽,而 一草一石间风回水萦,自有佳致,写景尤工,唯满口道学为可厌耳。或 更夸其高淡,则正其才力薄弱,藉此欺人者也。然在本朝自当作一名家, 越中与胡稚威差可肩随,铁崖、天池则跨而上之矣。 后有批语,盖周素人笔,云:“论潘少白此语绝当,其《常语》却不可及。” 寒斋所有潘少白诗文集凡两种。一曰《林阜间集》,道光十六年(一八 三六)刻,文六集,诗五卷,《常语》二卷。一曰《潘少白先生集》,道光 甲辰(一八四四)刻,文八卷,无诗,《常语》二卷。后者据陈莲史云是其 自订定本,但增减不甚多,《常语》则完全一样也。《常语》盖实是潘少白 语录,李越缦所谓满口道学为可厌耳即指此书,而周素人又称之为不可及, 对照得妙。但据我的意思则觉得李君的话说得不错,贬固对褒也对。我不懂 诗,若其文我亦颇喜欢,修洁,工于写景,如《自彭水梯山之大酉暮宿珠窦 箐与人书》,《与故友陈其山书》,《南野翁寓庐记》,《夜渡太湖至湖州 小记》,《水月庵记》等,都颇可喜。不过周君也不算全说错了,因为《常 语》大半固是道学语,却亦不无可取处,为平常道学家所不能言或不能知者。 如卷上云: “草木盛时,风日雨露皆接为体,及其枯藁,皆能病之,此草木气机内 仁不仁之别也。”又云: “太极之理,毫发内皆充满无间。”这头一条我们稍读过一点植物学的 便知道不对,第二条则简直不知说的是什么,不禁掩口胡卢。但他也有说得 好的,如云: 孟子以能言距杨墨即引为圣人之徒,后人都看错能言二字。时杨墨 深染人心,其真差谬处皆言不出,莫知所距,至孟子始具眼訾之,人尚 不信,斯时有能与孟子同一识见,必于正道理会过来,见之亲故距之力 也。后人袭前人已尽之言,于道理上亦未会得,人人以能言为事,亦何 取哉。 所说当时情形像煞有介事的,也未必可靠,因为我们看战国时的记载并不如 孟子所说那样,有不归杨则归墨的形势。但是结论却很有意思,正如西儒说 过,第一个将花比女人的是才子,第二个说的便是呆子,后世之随口乱骂无 父无君者便都是这一类的货色了。袭前人已尽之言,这是很辛辣的一句话, 是做洋策论的人的当头棒喝。又云: 古人以豆记善恶念,日省工夫密矣,而后人附以名利福泽之说,使 人日望名利福泽,此正恶念所始,犹乡里妇人念佛,云一句阿弥陀佛, 天上便贮下一金钱,其贪愚无知岂可理解。 中国士大夫自称业儒,其实一半已成了道士,拜文昌念《太上感应篇》的不 必说了,上焉者也仍是讲功过信报应,有名如吾乡刘蕺山还不能免,可以知 矣。潘君干脆的比之于贪愚的念佛老太婆,殊为痛快,在这一点上道学同行
第113页 中人盖莫能及也。又卷下云: 失节事大,人人当知,但以劝愚夫妇,必令免于死亡,然后可驱而 之善。宋人每以极至诣责妇人小子,故所行多龃龉。 这意思本来也很平凡,孟子曾说过:“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 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 礼义哉。”不过后来道学家早就没有这种话了,他们满嘴“仁义礼智”,却 不知道人之不能不衣食,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他们的知识与情感真是要在说 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之下了。宋人有名的教条之一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不能算错,但可惜他们不知道,须得平常肚皮饱,这才晓得失节事大, 有时肯饿死。若是一直饿着,那就觉得还是有饭吃第一要紧了。向来提倡道 学的人大抵全是宋人嫡系的道学家,明白事理如潘少白者可以说是绝少,曰 不可及,盖非诬也。卷上有一条系答牛都谏论《实政录》者,关于用民力有 云: “农民小贩工匠十日内费一日工,则一年即缺半月之用。”此亦明通之 见,与闭了眼睛乱说者不同。文集中也有些好的意思。可以抄录一二,其单 有文词之美者姑从略,《至彭水复友人书》劝阻文人之从军,是一篇很有意 义的文字,其中有云: 故武夫厌于铠胄,而儒生诗歌乐言从戎,实不过身处幕幄,杯旁掀 髯狂歌自豪,一种意气为之耳。果令枕戈卧雪,裹伤负粮,与士卒伍, 前有白刃,后有严威,未有不惨然神沮者矣。..前有杜某者,言王三 槐负隅时,或奋然思作谕诱之策,闻老林一带刀槊植地望之无尾,骇不 敢议。夫一围之颈,尺刃足以斮之,刀槊丛植亦何事,彼岂冀贼无寸铁 而思往哉。 《答人问仙术书》云: 凡其所事,核之此生皆一息无可旁委,自少至老一日失事则谓之不 尽命,安有暇日以求其外?其有暇日以习异说者,皆未尽生理者也。百 物受质,无久住之理,亦无长凝不运之气,故生死非有二义,使其果有 一人生不复死,是即天地之乖气。 这两节都说是很有意思,前者揭穿那些戎马书生的丑态,深足为今人之 鑑戒。我曾说过,中国要好,须得文人不谈武,武人不谈文,这比岳鹏举的 不爱钱不惜死恐怕更是要紧。后者不信神仙,似亦是儒者常事,孔子所云未 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都是实例,但在读书人兼做道士的后世这 就很难说了,潘君还能说没有长生不老的事,此亦是不可及之一也。大抵潘 少白本是山人者流,使其生在明末清初,其才情亦足以写《闲情偶寄》,若 干隆时亦可着《随园诗话》吧,不幸而生在道光时,非考据或义理无由自见, 遂以道学做清客,然而才气亦不能尽掩,故有时透露出来,此在纯伪道学立 场上未免是毛病,我们则以为其可取即在于此,有如阮芸台记妇人变猪,后 足犹存弓样耳。此嚯殊可悔,但操刀必割,住手为难,悔而仍存之,嚯庵亦 有先例。得罪道学家原所不计,南野翁亦解人,当不计较也。(二十五年十 二月五日,于北平) [附记]潘少白文中多言姚镜塘,极致倾倒,卷四有《水月庵记》、专为 姚君记念而作,文亦甚佳。卷五《归安姚先生传》中有云: “喜读书吟步看山,与之酒,怡然不可厌,故与游者常满室。人至其居, 蹙然病其贫,日就之,知其乐。尝曰,吾视百物皆有真趣。”其人似亦颇有 意思。因搜求其文集读之,得光绪重刻《竹素斋集》十册,凡古文三卷,时 文四卷,诗三卷,试帖一卷。文中关于少白的只有诗草画册跋各一首,亦殊 平常,唯卷三有《酒诫》颇佳,列举五害,根据经训,谓宜禁戒,而后复有 《书酒诫后》云: “余既作《酒诫》而饮之不节如故也,窃自惧,已而嘆曰,事无巨细, 法立而不能守者有矣,若无法安所守。乃立之法曰,平居偶饮以杯为节,昼 则五之,夜则十之,宴集倍之,及数即止。苟可止,虽未及数,止也。”证 以“与之酒怡然不可厌”之语,可以想见其为人。卷二有《太上感应篇注序》, 盖踵惠松崖柴省轩之后而补註者,书尚未得见,但既信“太上垂训”,即逃 不出读书人兼做道士的陋俗,姚君于此对于少白山人不能无愧矣。 (二十六年四月三日再记) □1936年 12月 13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谈字学举隅 偶然借到宋倪正父的《经鉏堂杂志》四册,万历庚子年刻,有季振宜印, 卷面又有人题字一行云:昌乐阎恭定公家旧书,道光丁未夏借读。可知这书 是有来历的了。倪君的议论也有可取处,字体又刻得很精緻,原来也是一部
第114页 好书,可是被妄人涂抹坏了,简直不能再看。先有人拿硃笔写了好些批语, 后来又有人拿墨笔细心的把它一一勾掉或直掉,这倒还在其次,最要不得的 是又有一个人(或者即是勾批语的也未可知),将书中每个帖体简笔字都照 了《字学举隅》改正笔墨,如能所此于等字,无不以昏墨败笔加以涂改,只 余第八卷末十五叶不曾点污,岂读至此处而忽溘然耶。展卷一望,满眼荆棘, 书中虽有好议论,也如西子蒙不洁,不欲观也已。我们看了其墨之昏笔之败, 便如见其头脑之昏败,再看其涂抹得一塌胡涂,也如见其心地之胡涂,举笔 一挥,如悟能之忽现猪相,真可异也。书虽可读,因面目可憎,心生厌恶, 即还原处,竟不及读毕一卷,此种经验在我也还是初次,所以不免少见多怪 的要说这一大番话,假如将来见识得多,那么自然看惯了也就不多说了吧。 《字学举隅》这把戏我是搅过的,并不觉得怎么的了不得,我在小时候 预备举业,每日写一张大字之外还抄《字学举隅》与《诗韵》,这个苦功用 得不冤枉,在四十岁以前,上下平三十韵里的某字在某韵我大抵都记得清楚, 仄声难免有点麻胡,直到现在才算把它忘记完了,《字学举隅》的标准写法 至今还记得不少,——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大家都知道,《字学举隅》是写 馆阁体字的教科书,本是曹文正公曹振镛的主意,而这曹文正公也即是传授 做官六字秘诀的祖师。秘诀维何,曰多磕头少说话,是也。所谓字学,实亦 只是写馆阁体字(象徵磕头的那一种字体)的方面而已,与文字之学乃是风 马牛十万八千里也。 不佞少时失学,至廿五岁时始得见《说文解字》,略识文字,每写今隶, 辄恨其多谬误,如必丸等字简直苦于无从下笔,如鱼鸟等字亦均不合,盖鸟 无四足,鱼尾亦非四歧也。及后又少识金文甲骨文,更知小篆亦多转变致讹, 如凡从止的字都该画一足形,无论怎么简单均可,总不能如小篆那样,若欲 求正确则须仔细描出脚八桠子才行。不佞有志于正字,最初以为应复小篆, 后更进而主张甲骨文,庶几不失造字本意。其意美则美矣,奈难以实行何? 假如用我最正确的主张,则我便非先去学画不可,不然就无从写一止字也。 小篆还可以知道一点,惜仍不正确,若今隶更非矣,而《字学举隅》又是今 隶中之裹小脚者耳,奚足道哉。 不佞不能写象形文字,正字之大业只好废然而止,还来用普通通行的字 聊以应用,只求便利,帖体简笔固可採取,即民间俗字亦无妨利用,只不要 不通就好了。不能飞入天空中去,便不如索性老实站在地上,若着了红绣鞋 立在鞦韆上离地才一尺,摇摇摆摆的夸示于人,那就大可不必,《字学举隅》 的字体即此类是也。不知何等样人乃据此以涂改古人的书,那得不令人噁心 杀。 □1936年 12月 29日刊《世界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关于嚯庵悔嚯 《谈风》社的朋友叫我供给一点旧材料,一时想不出好办法,而日期已 近,只好把吾乡王嚯庵的《悔嚯》抄了一份送去,聊以塞责。这是从他的儿 子王鼎起所编的《嚯庵文饭小品》卷二里抄出来的,但以前似乎是单行过, 如倪鸿宝的叙文中云: “而书既国门,逢人道悔,是则嚯庵嚯矣。”又张宗子着《王嚯庵先生 传》中云: “人方眈眈虎视,将下石先生,而先生对之调笑狎侮嚯浪如常,不肯少 自贬损也。晚乃改号嚯庵,刻《悔嚯》以志己过,而逢人仍肆口诙谐,虐毒 益甚。”这里不但可以知道《悔嚯》这书的来历,也可以看出嚯庵这人的特 色,传中前半有云: 盖先生聪明绝世,出言灵巧,与人谐嚯,矢口放言,略无忌惮。川 黔总督蔡公敬夫,先生同年友也,以先生闲住在家,思以帷幄屈先生, 檄先生至。至之日,宴先生于滕王阁,时日落霞生,先生谓公曰,王勃 《滕王阁序》不意今日乃复应之。公问故,先生笑曰,落霞与孤骛齐飞, 今日正当落霞,而年兄眇一目,孤鹜齐飞殆为年兄道也。公面赪及颈, 先生知其意,幞被即行。 这里开玩笑在我的趣味上说来是不贊成的,因为我有“两个鬼”,在撒野时 我犹未免有绅士气也,虽然在讲道学时就很有些流氓气出来。但是嚯庵的嚯 总够得上算是彻底了,在这一点上是值得佩服的。他生在明季,那么胡闹, 却没有给奄党所打死,也未被东林所骂死,真是侥天之幸。他的一生好像是 以嚯为业,张宗子编《有时越人三不朽图贊》,其贊王嚯庵有云: “以文为饭,以弈为律。嚯不避虐,钱不讳癖。”特别提出嚯来,与传
第115页 中多叙嚯事,都有独到之见。《三不朽图贊》凡一百单八人,人人有贊,而 《琅嬛文集》中特别收录王君像一贊,盖宗老对于此文亦颇自熹欤。传中又 引陆德先之言有云: “先生之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嚯用事者。”可 谓知言,亦与上文所说相合。嚯庵着书有刻本《王季重九种》以至十一种, 世上多有,寒斋所藏《嚯庵文饭小品》,只有五卷,而共有五百页,仓卒不 及尽读,难于引证,姑就卷一中尺牍一部分言之,盖九种云云之中无尺牍, 故用以为例。第一则“简夏怀碧”云: 丽人果解事,此君针透,量酬之金帛可也,若即欲为之作缘,恐职 方亦自岳岳。买鱼餵猫则可,买鲥鱼餵猫,无此理矣。 第二则“柬余慕兰”云: 敦睦如吾兄,妙矣。然吾兄大爷气未除,不读书之故耳。邵都公每 每作诗示弟,弟戏之曰,且云做官做吏,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渠怫然。 闻兄近日亦染其病,读书可也,作诗且慢,不容易鲍参军耳。 第十五则“上黄老师”云: 隆恩寺无他奇,独大会明堂有百余丈,可玩月,门生曾雪卧其间者 十日。径下有云深庵,曾以五月啖其樱桃,八月落其苹果。樱桃人啖后 则百鸟俱来,就中有绿羽翠翎者,有白身朱咮者,语皆侏■■舌,嘈杂 清妙。苹果之香在于午夜,某曾早起嗅之。其逸品入神,谓之清香,清 不同而香更异。老师不可不访之。第十九则“简周玉绳”之二云: 不佞得南缮郎且去,无以留别。此时海内第一急务在安顿穷人。若 驿递不复,则换班之小二哥,扯纤之花二姐,皆无所得馍馍,其势必抢 夺,抢夺不可,其势必争杀,祸且大乱,刘懋毛羽健之肉不足食也。相 公速速主持,存不佞此语。 第二十则又云,“刘掌科因父作马头被县令苦责,毛御史则因在京置妾,其 妻忽到,遂发议罢驿递。”也是很有趣的掌故。 第二十五则“答李伯襄”云: 灵谷松妙,寺前涧亦可。约唐存忆同往则妙,若吕豫石一脸旧选君 气,足未行而肚先走,李玄素两摆摇断玉鱼,往来三山街,邀喝人下马, 是其本等,山水之间着不得也。 材料太多太好,一抄就是五篇,只好带住,此虽是书札,实在无一非《悔嚯》 中逸语也。卷首又有“致语”十篇,黄石斋评曰: “此又笺启别体,冰心匠玉,香味吐金,望似白描,按之锦绚,苏黄小 品中吉光摘出,何以敌此。”其中如《鲁两生不肯行》,《严子陵还富春渚》, 《陶渊明解绶》诸篇,都颇有风趣,今惜不能多引。 嚯庵一生以嚯为业,固矣,但这件事可以从两边来看,一方面是由于天 性,一方面也有社会的背景。《文饭小品》卷二中有“风雅什”十三篇,是 仿《诗经》的,其《清流之什》(注曰,刺伪也。)云: 矫矫清流,其源僻兮。有斐君子,巧于索兮。 我欲舌之,而齿斮兮。 矫矫清流,其湍激兮。有斐君子,不胜藉兮。 我欲怒之,而笑哑兮。 所以有些他的戏嚯乃是怒骂的变相,即所谓我欲怒之而笑哑兮也。但是有时 候也不能再笑哑了,乃转为齿■,而嚯也简直是骂了。如《东人之什》(注 云,哀群小也)云: 东人之子,有蒜其头。西人之子,有葱其腿。 或拗其腧,或摇其尾。 东人之子,膝行而前。西人之子,蛇行宛延。 博猱一笑,博猱一怜。 书眉上有批云:“至此人面无血矣。门人马权奇识。”哀哉王君,至此嚯虽 虐亦已无用,只能破口大骂,惟此辈即力批其颊亦不觉痛,则骂又岂有用哉。 由此观之,大家可以戏嚯时还是天下太平,很值得庆贺也。 《文饭小品》卷二末有一首七律,题曰《偶过槐儿花坐》,系弘光乙酉 年作,有云: 舆图去半犹狂醉, 田赋生端总盗资。 此时虽嚯庵亦不嚯矣,而且比《东人之什》也骂得不很了,此时已是明朝的 末日也即是嚯庵的末日近来了。 (二十五年十二月九日灯下,记于北平之苦雨斋) □1937年 1月刊《谈风》6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瓜豆集》 读檀弓 我久矣没有读《檀弓》了。我读《檀弓》还是在戊戌年的春天,在杭州 花牌楼寓内冬夏都开着的板窗下一张板桌上自己念的,不曾好好的背诵,读 过的大抵都已忘记,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前回一个星期三在学校里遇见适之, 他给了我一册《中国文学史选例》,这只是第一卷,所选自卜辞至《吕氏春 秋》,凡二十五项。其中第十六即是《檀弓》,计选了六则,即《曾子易箦》, 《子夏丧明》,《孔子梦奠》,《有子言似夫子》,《黔敖嗟来》,《原壤
第116页 歌狸首》是也。在从学校回家来的路上,我把这六篇读了一遍,觉得都很好, 后来又拿《檀弓》上下捲来理旧书,似乎以文章论好的也就不过是这几章罢 了。这里边我最喜欢的是曾子的故事: 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 执烛。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 呼!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 易也。元,起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 请敬易之。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 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 安而没。 这篇文章写得怎么好,应得由金圣叹批点才行,我不想来缠夹,我所感 嘆的是写曾子很有意思。本来曾子是怎么一个人物我也并不知道,但根据从 《论语》得来的知识,曾子这临终的情形给予我很谐和的恰好的印象。我觉 得曾子该是这样情形,即使《檀弓》所记的原只是小说而不是史实。据说, 天上地下都无有神,有的但是拜神者的心情所投射出来的影。儒家虽然无神 亦非宗教,其记载古圣先贤言行的经传,实在也等于《本行》及《譬喻》等, 无非是弟子们为欲表现其理想之一境而作,文学的技工有高下,若其诚意乃 无所异。《檀弓》中记曾子者既善于写文章,其所意想的曾子又有严肃而蕴 藉的人格,令千载之下读者为之移情,犹之普贤行愿善能现示菩萨精神,亦 复是文学佳作也。《原壤歌狸首》一篇也是很好的文章,很能表出孔子的博 大处,比《论语》“宪问第十四”所载要好得多。其文曰: 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淳。原壤登木曰:久矣予 之不託于音也。歌曰:狸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夫子为弗闻也者而 过之。从者曰:子未可以已乎?夫子曰:丘闻之,亲者毋失其为亲,故 者毋失其为故也。 要知道这里的写得好,最好是与《论语》所记的比较一下看: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 以杖叩其胫。 看老而不死这句话,可知那时原壤已经老了。戴望註:《礼》,六十杖于乡。 那么孔子也一定已是六十岁以上。胡骂乱打只有子路或者还未能免,孔子不 见得会如此,何况又是已在老年。我们看《檀弓》所记便大不相同,我觉得 孔子该是这样情形,正如上文关于曾子我已经说过。“执女手之卷然”下据 孔颖达《正义》云: “孔子手执斤斧,如女子之手卷卷然而柔弱,以此欢说仲尼,故注云说 人辞也。”假如这里疏家没有把他先祖的事讲错,我们可以相信那时孔子的 年纪并不老,因为一是用女子之手比孔子,二是孔子手执斤斧,总不会是六 十岁后的事情。把两件故事合起来看,觉得孔子在以前既是那么宽和,到老 后反发火性,有点不合情理。不过我们也不能就说那一件是真,那一件是假, 反正都只是记者所见不同,写出理想的人物来时亦宽严各异耳。清嘉道间马 时芳着《续朴丽子》中有一则云: 传有之,孟子入室,因袒胸而欲出其妻,听母言而止。此盖周之末 季或秦汉间曲儒附会之言也。曲儒以矫情苟难为道,往往将圣贤妆点成 怪物。呜呼,若此类者岂可胜道哉。 马君主张宽恕平易,故以袒胸出妻为非,但亦有人以严切为理想,以为孟子 大贤必当如是,虽有诚意,却不免落于边见,被称为曲儒,两皆无怪也。记 原壤的故事两篇,见地不相同,不佞与马君的意思相似,不取扣胫之说,觉 得沐椁一篇为胜。读《论语》中所记孔子与诸隐逸周旋之事,特别是对于楚 狂接舆与长沮桀溺,都很有情意,并不滥用棒喝,何况原壤本是故人,益知 不遗故旧为可信,且与经传中表示出来的孔子的整个气象相调和也。 不佞未曾学书,学剑亦不成,如何可谈文艺?无已且来谈经吧,盖此是 文化遗产,人人都有分,都可得而接受处分之者也。(廿六年一月) [附记]清干隆时人秦书田,着《曝背余谈》,卷下有一条云: 《檀弓》载曾子易箦一事,余深不然其说。若以此箦出季孙之赐, 等赵挺之之锦裘,则曾子当日便毅然辞之而不受,不待至是日而始欲易。 若等于孔子孟子之交际,即不易何害,乃明日之不能待耶。其诞妄明甚, 乃后儒因得正而毙一语,传为千古美谈,殆亦不度于情矣,乌知情之所 不有,即为理之所必无耶。 又云:“观隅坐执烛句,意只在作文字耳,奈之何曰经也。”秦君识见通达, 其主张理不离情甚是,唯上节似不免稍有误会,曾子之意盖在物不在人,谓
第117页 不当用大夫之箦耳。下节寥寥数语却很有理解,此本非经,只是很好的一篇 描写,若作历史事实看便误,秦君知道他是在作文字,与我们的意见正相近 也。(二十六年三月四日又记) □1937年 2月 8日刊《北平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莲花筏 去年厂甸时我在摊上看见一本书,心里想买,不知怎的一转头终于忘记 了,虽然这摊上的别的书也买了几本。不久厂甸就完了,我那本书便不再能 够遇见。今年的旧元旦天气很好,往厂甸去看看,一看就在路西的书摊上发 见了去年的那书,很是喜欢,赶紧买了回来。说起来也很平凡,这只是一册 善书,名曰《莲花筏》,略为特别的是颐道居士除文述所着而已。 我是颇有乡曲之见的人,近二十几年来喜搜集一点同乡人的着作,关于 邵无恙我得到他的《历代名媛杂咏》三卷,《梦余诗钞》稿本八卷,《镜西 阁诗选》八卷。这末了一种乃是碧城仙馆所刻,题曰“陈文述编”,而实盖 出其子妇汪允庄手,陈序述刻集的经过有云: “君之识余也,余子裴之甫在襁褓。君生平交游结纳,岂无一二知己, 乃残缣断简一再散佚,而掇拾裒辑转成于寒闺嫠妇之手。既请于余,复乞助 于余内弟龚君绣山,端侄小米,及闺友席怡珊夫人,并质钗珥以资手民,始 成此集,以供海内骚坛题品也。”这很使我注意汪女士的着作,便去找《自 然好学斋诗钞》来看,结果只能得到同治年间的重刊本,虽然她夫妇追悼紫 姬的《湘烟小录》的道光原刊却已找得了。诗我是不懂,但看诗钞觉得汪允 庄有几点特色,一是饮佩高青丘而痛恨明太祖朱元璋,二是表扬张士诚及其 部属,其三是从一出来的,即由高青丘而信吕岩及道教,是也。卷十,《雷 祖诞辰恭赋二律》有云:消尽全家文字孽,莲花同上度人船。注云,《莲花 筏》,翁大人所着。”又卷末《敬书翁大人莲花筏后》,有序云: 劝善之书,得未曾有,真救劫度世之宝筏也,即为跋语,更赋此诗: 此是西方大愿船,花开玉井不知年。 普陀大士瓶中露,太乙慈尊座下莲。 欲度世人先度己,能回心地可回天。 生机即是金丹诀,合证龙门救劫仙。 注云:“《莲花筏》销尽三千劫,小艮先生语也。”诗钞卷首颐道着《孝慧 汪宜人传》中有云: “宜人之论文也,不袭前人成说,谓余古文不受八家牢笼,足以自成一 子,说理论事深切着明,此由见解通达,不尽关于文字。然端于翁文取《莲 花筏》而不取《葵藿编》,以《莲花筏》劝人为善,体用兼备,闵真人谓救 劫度世功行非凡,当非虚语。”这部《莲花筏》我终于得到手了,查其中并 无汪女士跋,却有摩钵道人管守性序,有云: “今以所刻《莲花筏》见寄,意主度人,内蒙养、戒杀、善书、崇俭诸 篇,现身说法,于人心当有裨益,至儒佛诸篇所论虽是,然未免好辨。”又 云: “然则此书虽佳,是儒家之糟粕,而非佛道两家之上乘。君近日究心数 学,虽出自希夷康节之传,于身心性命亦无益也。愿君之着书止于是也。” 所说不同,却亦颇妙。如断章取义我倒宁取摩钵之说,盖鄙见以为此类善书 都无益也,现在只因是颐道所作,故想略谈谈耳。 书中第一篇为《蒙养管见》,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在儿童自四五 至七八岁时所读书中,除《三字经》等以外尚有《感应篇》与《阴骘文》, 注云,“有以此二书为道家之书者,谬也。”第三篇《善书化劫说》力言善 书的功用,以为儒道佛三家书皆弗及,又说应当尊信之理,有云: 《感应篇》,太上所作,太上即老子,道家之祖,孔子所从问礼者 也。《功过格》,太微仙君以授真西山者也。《阴骘文》、《劝孝文》、 《劝惜字文》、《蕉窗十则》,文昌帝君所作,科名主宰,士子所归依 者也。《警世》、《觉世》诸经,关帝所训,国家所崇奉,与先师并列 者也。 颐道文集太贵,我尚未能买,但读其秣陵西泠诸诗集,觉得亦是慧业文人, (此语姑且承误用之,)今所言何其鄙陋耶。此事殊出意外,盖我平时品评 文人高下,常以相信所谓文昌与关圣、喜谈果报者为下等,以为颐道居士当 不至于此也。第二篇《戒杀生四则》,意亦平常,但因此也比较地可读。不 佞本不反对戒杀,唯其理由须是大乘的,方有意思,若是吃了虾米只怕转生 为虾米去还债,仍不免为鄙夫之见耳。此文刻于道光丙申(一八三六),次 年丁酉刻《蕃厘小录》,首列戒杀放生诗二十四首,此四则亦复收入,寒斋 幸存一册。《莲花筏》中此外还有文十二篇,较重要的是《佛是药说》,论
第118页 儒佛及儒道书共五,《答友人闢佛书》,今不具论。正如《蕃厘小录》自序 所说,“近日儒门之士,无宋人理障之习,兼通二氏”,原是好事,唯抛开 《原道》而朗诵《阴骘文》,半斤等于八两,殊无足取。削发念佛,不佞自 己无此雅兴,但觉得还自成一路,若鍊金丹求长生的道教本至浅陋,及后又 有《阴骘文》一派,则是方士之秀才化,更是下流,不能与和尚相比矣,读 书人乃多沉溺于此,高明者且不能免,何哉。 陈颐道与汪允庄均师事闵小艮,即金盖老人是也,《自然好学斋诗钞》 卷十有輓诗三首,序中略述闵氏生平,所着《金盖心灯》似最有名,今尚流 传,唯价不廉而书又未必佳,终未搜得,不能言其内容何似。輓诗注云:“先 生证位玉斗右宫副相神玑明德真君。”又题《花月沧桑录》诗注有云,“才 女贤妇隶西王母,节女烈妇隶斗母。”集中此类语甚多,在我们隔教的人看 去,很觉得荒漠无可稽考。据颐道着《汪宜人传》中云:“宜人茹荼饮櫱, 所作皆单凫寡鹄之音。因巫言身后有孽,从金盖闵真人言,日对遗像诵《玉 章经》,至临终不废。”又云: 宜人礼诵诚格神明,不可思议,其最明显者则在感通高祖青丘先生 一事。宜人选刻明诗竟,论定三百年诗人以先生为第一,世无异议,尚 以不知身后真灵位业为恨,于吕祖前立愿诵《玉章经》十万八千卷,求 为超升天界。诵既竣,为塑像期供奉葆元堂。..神降于坛,言久借境 升天,掌法南宫,辅相北帝,至今无不知九天洪济明德真圆真人之为青 丘先生,则宜人一诚之所感格也。 这里一部分的理由当如胡敬在《汪允庄女史传》中所云: “宜人素性高迈,于九流家言道释诸书蔑视不足学,及夫死子疾,茹荼 饮櫱,稍稍为之,亦犹名士牢骚之结习也。”古今此种事极多,王荆石女亡 而为昙阳子,屠赤水化女湘灵为祥云洞侍香仙子,叶天寥女小鸾则本是月府 侍书女,尤为有名,即乡里老妪亦信巫言,以死者已任某土地祠从神为慰, 却不知道土地爷实在不过是地保的职务而已。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又 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儒家者流宜知此意,但人世多烦恼,往往非有麻 醉之助不能忍受此诸苦痛,虽贤者亦或不免,我们看到这些记述,初意虽欲 责备,再加思量唯有哀矜之意耳。汪允庄信道而又特别尊崇高青丘,这却别 有一种道理。颐道着传中云: 梅村浓而无骨,不若青丘澹而有品,遂奉高集为圭臬。因觅本传阅 之,见明祖之残害忠良暴珍名儒也,则大恨。犹冀厄于遭际而不厄于文 字也,及观七子标榜,相沿成习,牧斋归愚选本推崇梦阳而抑青丘,则 又大恨。..誓翻五百年诗坛冤案而后已,因是选《明诗初二集》也。 后又云: 宜人因先生(案即青丘)之故深有憾于明祖之残暴,而感张吴君相 之贤为不可及也;谓张吴与明祖并起东南,以力不敌为明所灭,不能并 其礼贤下士保全善类之良法美意而灭之也。 所着《元明逸史》虽不传,集中尚存《张吴纪》律诗二十五首,表章甚力, 传中记其语曰: “吾前生为青丘先生弟子,既知之矣,抑岂张吴旧从事乎,何于此事拳 拳不释也。”其实理由似不难解,此盖作者对于自己身世的非意识的反抗, 不过借了高启与朱元璋与张士诚等的名义而已。青丘的诗我不甚了了,惟朱 元璋的暴虐无道则夙所痛恶,故就事论事我也很贊成这种抗议,若为妇女设 想,其反逆(或稍美其名曰革命亦可)的气分更可以了解,但尚未意识的敢 于犯礼教的逆鳞耳。最初发端于高青丘的诗,终乃入于神仙家言,如治病抽 “白面”,(本当作■,今从俗,)益以陷溺,弄假当真。传中述汪允庄临 终之言云: 自言前世为元季张氏子,名佛保,师事青丘先生,并事张吴左丞潘 公为云从,张吴亡,入山修道,赖青丘师接引入吕祖玉清宫为从官,奉 敕降世,为明此段因果,今事毕,夙世之因亦尽,将归故处,令备舆马。 此是印度大麻醉梦中似的幻影,但我们虽少信亦安忍当面破坏之哉。谭友夏 在《秋闺梦戍诗序》中有云: 《伯兮》之诗曰,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彼皆愿在愁苦疾痛中求为 一快耳。若并禁其愁苦疾痛而不使之有梦,梦余不使之有诗,此妇人乃 真大苦矣。嗟乎,岂独妇人也哉。 我前讥颐道的鄙陋,细想亦是太苛,颐道晚年同一逆境,其甘心于去向梦与 诗中讨生活,其实亦可理解,多加责备,使其大苦,自是不必。唯其所着书 只可自遣,如云救劫度世,欲以持赠人,则是徒劳耳。一切善书皆如此,今 只就《莲花筏》等说,实乃是尊重颐道居士与汪女士故也。
第119页 (民国二十六年二月十六日,于北平) [附记]前两天因为查阅张香涛所说的试帖诗的四宜六忌,拿出《輶轩语》 来看,见《语行第一》中有“戒讲学误入迷途”一项,其中一则云: 昨在省会有一士以所着书来上,将《阴骘文》《感应篇》,世俗道 流所谓《九皇经》《觉世经》,与《大学》《中庸》杂糅牵引,忽言性 理,忽言易道,忽言神灵果报,忽言丹鼎符箓,鄙俚拉杂,有如病狂, 大为人心风俗之害,当即痛诋而麾去之。明理之士急宜猛省,要知此乃 俗语所谓魔道,即与二氏亦无涉也。 又其第三则云: 士人志切科名,往往喜谈《阴骘文》《感应篇》二书。二书意在劝 化庸愚,固亦无恶于天下,然二书所言亦有大端要务,今世俗奉此则唯 于其末节碎事营营焉用其心,良可怪也。 《輶轩语》(其实这名称还不如原来的《发落语》为佳)成于光绪元年,去 今已一周甲,张君在清末新党中亦非佼佼,今读其语,多有为现今大人先生 所不能言或不及知者,不禁感嘆。兹录其关于“魔道”的一部分于右,大有 德不孤之喜,但一喜亦复正多一惧耳。 (二月廿六日又记) □1937年 2月 28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双节堂庸训 今年的新年过得不大好。二十五年的年底就患流行感冒,睡了好几天, 到了二十六年的年头病算是好了,身体还是很疲软,更没有兴致去逛厂甸。 可是在十日内去总是去了一趟,天气很好却觉得冷的很,勉强把东西两路的 书摊约略一看,并不见什么想要的东西,但是也不愿意打破纪录空手而回, 便胡乱花了三四毛钱,买了三册破书回来了。其中一本是《钦定万年历》, 从天启四年甲子起至康熙一百年辛巳止,共百四十八年,计七十四叶。这于 我有什么用处呢?大约未必有,就只因为他是“殿板”而已。又二本是《双 节堂庸训》六卷,《梦痕录节钞》一卷,都是汪龙庄的原着。我初见龙庄遗 书时在庚子辛丑之交,以后常常翻阅,其《病榻梦痕录》三卷最有兴趣,可 以消闲。近来胡适之瞿兑之诸先生都很推重这部《梦痕录》,说是难得的书, 但据胡先生说他所藏的没有同治以前刻本,瞿先生着《汪辉祖传述》,卷首 所模小像云据《龙庄遗书》,原刻亦不佳。寒斋藏书甚少,《梦痕录》虽想 搜罗,却终未得到嘉庆中汪氏原刊本,今所有者只是道光六年(一八二六) 桂林阳氏本,有像颇佳,又咸丰元年(一八五一)清河龚氏本,与《双节堂 庸训》合刻,复次则同治元年(一八六二)盱眙吴氏即望三益斋本,合《学 治臆说》等共为八种,此后《龙庄遗书》各刻本皆从此出,据吴序则《梦痕 录》等又即从龚氏本出也。《梦痕录节钞》有同里何士祁序,无刻书年月, 大抵是光绪中吧,书别无足取,不过也是一种别本,可以备《梦痕录》板本 之数而已。 这回所买的书里我觉得最有兴趣的还是那一册《双节堂庸训》。这一本 书看里边的避讳字是同治后刻本,但与望三益斋和官书局翻本又都有异,不 知道是什么本子,本来内容反正一样,书眉上却有自称象曾者写上好些硃批, 觉得好玩,所以就买了来。《庸训》自序很佩服《颜氏家训》与《袁氏世范》 二书,故其所说亦多通达平实,但是我读了卷一《述先》中所记“显生妣徐 太宜人轶事”,特别有感慨。汪君生十一年而孤,恃继母王氏生母徐氏食贫 砺节,以教以养,及成立乃请得旌表,以双节名堂,刻《赠言》凡五十卷, 又集录绍兴府属六县节孝贞烈事实为《越女表微录》五卷,盖其所感受者深 矣。徐氏本是妾,出身微贱,如《梦痕录》上干隆三十六年条下所记可以知 道,而汪家亦甚穷苦,轶事虽只寥寥六则,却很深刻的表现出来,正可代表 大多数女人的苦况。如第二至四则云: 病起出汲,至门不能举步。门故有石条可坐,邻媪劝少憩,吾母曰, 此过路人坐处,非妇人所宜。倚柱立,邻媪代汲以归。 尝病头晕,会宾至,剥龙眼肉治汤,吾母煎其核饮之,晕少定,曰, 核犹如是,肉当更补也。后复病,辉祖市龙眼肉以进,则挥去曰,此可 办一餐饭,吾何须此。固却不食。羊枣之痛,至今常有余恨。 吾母寡言笑,与继母同室居,谈家事外,终日织作无他语。既病, 画师写真,请略一解颐,吾母不应。次早语家人曰,吾夜间历忆生平, 无可喜事,何处觅得笑来。呜呼,是可知吾母苦境矣。 龙庄的文章,正如阮芸台所说,质而有法,上文所引又真实有内容,我 读了不禁黯然,这里重复的说,于此可以见女人永劫的苦境矣。以我个人的
第120页 阅历来说,我的祖母就是这样的。论地位她是三四品的命妇,虽然是继室, 1《宇宙风》题作《女人的命运》。 只有一个女儿,出嫁后不久死了,论境遇也还不至那么奇穷,有忍飢终日的 事情,但是在有妾的专制家庭中,自有其别的苦境,虽细目不同而结果还是 仿佛,我看上文三则觉得似乎则则都是祖母的轶事,岂不奇哉。祖母不必出 汲,但那种忍苦守礼如不坐石条,不饮龙眼汤的事,正是常有,至于生平不 见笑容,更是不佞所亲知灼见者也。龙庄亲见其二母之苦辛,乃准当时的信 仰,立双节坊求名人题咏以为报,更推及乡邑,纂《越女表微录》,亦即以 为报母之一端。谈官诰序云: 举凡空闺孤嫠所谓天荒地老杳杳冥冥于同声一哭之中者,无一不破 涕为笑,光日月而垂千春,然后孝子报母之心快然而无憾,非是则孝子 之生也有涯,几长抱无涯之戚也,呜呼,至矣。 此种意思可以了解,可以同情,但是从现在看来,都是徒然。使人家牺 牲其一生或一命,却以显扬崇祀为报酬,这是很可笑的事,在士人拼命赶考 冀得一第虽倒毙闱中而无怨的时代却是讲得通的,因为情形相象,姑且不谈 愚不愚民,我想也总是近于治病的“抽白面”吧。《越女表微录》卷一中有 一则云: 瞿美斯妻来氏。美斯攻举子业,尝授徒山中,闻学使试绍兴,冒暑 往,则院门已扃,遂病。语来曰,吾以不与试至此,他日嗣我幸以秀才。 言讫而卒。来拮据长二孤女,归之士族,见族子慕学者辄啬食用资其膏 火,冀得成夫志也,然贫甚,讫无为之后者。 汪君文笔殊妙,但读之冁然亦复戚然,觉得天下可悲的喜剧此为其一,真令 人如孟德斯鸠感到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不敢说“没有法子”亦当云“怎 么办”(chtodjealtj?),而此问题乃比契耳尼舍夫斯奇(cherny射vski) 的或更艰难也。旌表与科第的麻醉中毒是一件事,麻醉外有何药剂又是一件 事,要来讨论也觉得在微力以上。我没有力量打乡族间的不平,何暇论天下 事,但我略知妇女问题以后,又觉得天下事尚可为,妇女的解放乃更大难, 而此事不了,天下事亦仍是行百里的半九十,种种成功只是老爷们的光荣而 已。我向来怀疑,女人小孩与农民恐怕永远是被损害与侮辱,不,或是被利 用的,无论在某一时代会尊女人为圣母,比小孩于天使,称农民是主公,结 果总还是士大夫吸了血去,历史上的治乱因革只是他们读书人的做举业取科 名的变相,拥护与打倒的东西都同样是药渣也。日本驻屯军在北平天津阅兵, 所谓日本国防妇人会的女人着了白围身(apron)的服装跟了去站班,我就是 外国人也着实感到不愉快。记得九年前我写一篇批评军官杀奸的文章,末了 说: “我看那班兴高采烈的革命女同志,真不禁替她们冤枉。(你们高兴什 么?)”这里更觉得冤枉。语云,佐饔得尝,佐斗得伤。附和革命,女人尚 得不到好处,何况走别的路。蔼理斯(ellis)的时代尽管已经过去,希耳息 弗尔特(hirschfeld)尽管被国社党所驱逐,他们的研究在我总是相信,其 真实远在任何应制文章之上。希公在所着《男与女》中有云: “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的与性的方面之 若干改革。”凯本德(carpenter)云: “妇女问题须与工人的同时得解决。”此语非诳,却犹未免乐观,爱未 必能同时成年也,虽然食可以不愁耳。不佞少信而多忧,虽未生为女人身可 算是人生一乐,但读《庸训》记起祖母的事情,不禁感慨系之。精卫填海, 愚公移山,美哉寓言。假我数年五百以观世变,庶几得知究竟。愧吾但知质 与力,未能立志众生无边誓愿度也。(二十六年一月十六日试笔) [补记]胡适之先生有一部《病榻梦痕录》,没有刻书年月,疑心是晚出 的书。后来经我提议,查书中宁字都不避讳,断定是嘉庆时汪氏原刻,这样 一来落后的反而在前,在我们中间是最早刻本了。(四月十八日校阅时记) □1937年 2月刊《宇宙风》35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人境庐诗草 黄公度是我所尊重的一个人。但是我佩服他的见识与思想,而文学尚在 其次,所以在着作里我看重《日本杂事诗》与《日本国志),其次乃是《人 境庐诗草》。老实不客气的说,这其实还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我收藏此集 就因为是人境庐着作之故,若以诗论不佞岂能懂乎。我于诗这一道是外行, 此其一。我又觉得旧诗是没有新生命的。他是已经长成了的东西,自有他的 姿色与性情,虽然不能尽一切的美,但其自己的美可以说是大抵完成了。旧
第121页 诗里大有佳作,我也是承认的,我们可以赏识以至礼赞,却是不必想去班门 弄斧。要做本无什么不可,第一贤明的方法恐怕还只有模仿,精时也可乱真, 虽然本来是假古董。若是託词于旧皮袋盛新蒲桃酒,想用旧格调去写新思想, 那总是徒劳。这只是个人的偏见,未敢拿了出来评骘古今,不过我总不相信 旧诗可以变新,于是对于新时代的旧诗就不感到多大兴趣。此其二。有这些 原因,我看人境庐诗还是以人为重,有时觉得里边可以窥见作者的人与时代, 也颇欣然,并不怎么注重在诗句的用典与鍊字上,此诚非正宗的读诗法,但 是旧性难改,无可如何,对于新旧两派之人境庐诗的论争亦愧不能有左右袒 也。 那么,我为什么写这篇文章的呢?我这里所想谈的并不是文学上的诗, 而只是文字上的诗,换一句话来说,不是文学批评而是考订方面的事情。我 因收集黄公度的着作,《人境庐诗草》自然也在其内,得到几种本子,觉得 略有可以谈谈的地方,所以发心写此小文,——其实我于此道也是外行,不 胜道士代做厨子之感焉。寒斋所有《人境庐诗草》只有五种,列记如下: 一、《人境庐诗草》十一卷,辛亥日本印本,四册。 二、同上,高崇信、尤炳圻校点,民国十九年北平印本,一册。 三、同上,黄能立校,民国二十年上海印本,二册。 四、同上,钱萼孙笺注,民国二十五年上海印本,三册。 五、同上四卷,人境庐抄本,二册。 日本印本每卷后均书“弟遵庚初校梁啓超复校”,本系黄氏家刻本,唯 由梁君经手,故印刷地或当在横滨,其用纸亦佳,盖是美浓纸也。二十年上 海印本则署“长孙能立重校印”,故称再板,亦是家刻本,内容与前本尽同, 唯多一校刊后记耳。高尤本加句读,钱本加笺注,又各有年谱及附录,其本 文亦悉依据日本印本。这里有些异同可说的,只有那抄本的四卷。我从北平 旧书店里得到此书,当初疑心是诗草的残抄本,竹纸绿色直格,每半页十三 行,中缝刻“人境庐写书”五字,书籤篆文“人境庐诗草”,乃用木刻,当 是黄君手笔,书长二十三公分五,而签长有二十二公分,印红色蜡笺上。但 是拿来与刻本一比较,却并不一样,二者互有出入,可知不是一个本子。仔 细对校之后,发见这抄本四卷正与刻本的一至六卷相当,反过来说,那六卷 诗显然是根据这四卷本增减而成,所以这即是六卷的初稿。总计六卷中有诗 三百五首(有错当查),半系旧有,半系新增,其四卷本有而被删者有九十 四首,皆黄君集外诗也。钱萼孙笺注本发凡之十五云: “诗家凡自定之集,删去之作必其所不惬意而不欲以示人者,他人辑为 集外诗,不特多事,且违作者之意。黄先生诗系晚年自定者,集外之作不多, 兹不另辑。”这也未始不言之成理,就诗言诗实是如此,传世之作岂必在多, 古人往往以数十字一篇诗留名后世,有诗集若干卷者难免多有芜词累句,受 评家的指摘。但如就人而言,欲因诗以知人,则材料不嫌太多,集外诗也是 很有用的东西吧。黄能立君校刊后记中说,黄君遗着尚有文集若干卷,我们 亦希望能早日刊布,使后人更能了解其思想与见识,唯为尊重先哲起见,读 者须认清门路,勿拿去当作古今八大家文看才好耳。 抄本四卷的诗正与刻本的六卷相当,以后的诗怎么了呢?查《诗草》卷 六所收诗系至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止,据尤编《年谱》在十六年项下云: “先生自本年起始辑诗稿。自谓四十以前所作诗多随手散佚,庚辛之交 随使欧洲,愤时势之不可为,感身世之不遇,乃始荟萃成编,藉以自娱。” 又黄君有《人境庐诗草自序》亦作于光绪十七年六月,那么这四卷本或者即 是那时所编的初稿也未可知。(诗草自序在尤本中有之,唯未详出处,曾函 询尤君,亦不复记忆。钱编年谱在十七年项下说及此序,注云: “先生《诗草自序》原刊集中不载,见《学衡》杂志第六十期,编者吴 穷得之于先生文孙延凯者。”(诗话下引有吴君题跋,今不录。)罗香林君 藏有黄君致胡晓岑书墨迹三纸,诗一纸,又《山歌》二页,老友饼斋(钱玄 同)录有副本,曾借抄一通,其书末云: 遵宪奔驰四海,忽忽十余年,经济勛名一无成就,即学问之道亦如 鹢退飞,惟结习未忘,时一拥鼻,尚不至一行作吏此事遂废,删存诗稿 犹存二三百篇。今寄上《奉怀诗》一首,又《山歌》十数首,如兄意谓 可,即乞兄钞一通,改正评点而掷还之。弟于十月可到新嘉坡,寄书较 易也。 下署八月五日。其《寄怀胡晓岑同年》一诗,末署“光绪辛卯夏六月自英伦
第122页 使馆之搔蛘处书寄。”此诗今存卷四中,题曰《忆胡晓岑》,卷末一首为《舟 泊波塞》,盖是年九月作。总计四卷本共有诗二百四十七首,与书中所言二 三百篇之数亦大旨相合。《饮冰室诗话》所云丙申(一八九六)年梁任公何 翙高诸人所见《人境庐集》,事在五年后,或当别是一本,不能详矣。 四卷本中有二十四题全删,共六十首,题目存留而删去其几首者有十六 项,其最特别的是删改律诗为绝句,计有三项。卷一中《闻诗五妇病甚》云: 中年儿女更情长,宛转重吟妇病行。四壁对怜消渴疾,十洲难觅反 魂香。每将家事探遗语,先写诗题说悼亡。终日菜羹鱼酱外,帖书乞米 药钞方。 刻本只存首尾两联,中四句全删。《为梁诗五悼亡作》及《哭张心谷》亦均 如是,后者本有六首,其第三删改为七绝,即刻本的第一首是也。全删的诗 在卷一中有《榜后》四首,《无题》三首,《游仙词》八首,皆可注意。今 录《游仙词》于下,其后即列癸酉追和罗少珊诗,盖是同治十二年(一八七 三)所作: 新声屡奏郁轮袍,混入群仙亦足豪,夜半寥阳呼捉贼, 九天高处又偷桃。 招摇天市闹喧譁,上界年年卜榜花,贯索囷仓齐及第, 群仙校对字无差。 贝宫瑶阙矗千层,欲上天梯总未能,但解淮王鍊金术, 便容鸡犬共飞升。 上清科斗字犹存,检点琅函校旧文,亲写绿章连夜奏, 微臣眼见异风闻。 臣朔当年溺殿衙,颇烦王母口赍嗟,金盘玉碗今盛矢, 定比东方罪有加。 星宫昨夜会群真,各自燃犀说旧因,不识骑驴张果老, 是何虫豸是前身。 新翻妙曲舞霓裳,何故人间遍播扬,分付雏龙慎防逻, 不容■笛傍红墙。 懊侬掷米不成珠,十斛珠尘又赌输,至竟如何施狡狯, 亲骑赤凤访麻姑。 又卷三中删去在日本所作诗二十二首,其中有“浪华内田九成以所着名人书 画款识因其友税关副长苇原清风索题,杂为评论,作绝句十一首。”注云, “仿渔洋山人论诗绝句体例,并附以注。”也是颇有意思的,不知何以删去。 还有好些有名的咏日本事物的诗,如刻本卷三中的《都踊歌》,《赤穗四十 七义士歌》等,抄本里也都没有,难道是后来补作的么,还是当初忘记编入, 这个问题我觉得没有法子解决,现在只好存疑。 部分的删去的诗以卷一为多,如《乙丑十一月避乱大埔》八首删其四, 《二十初度》四首删其三,《寄和周朗山》五首删其四,《山歌》十二删其 四,《人境庐杂诗》十删其二,皆是。今举《杂诗》的第九十两首为例: 扶筇访花柳,偶一过邻家。高芋如人立, 疏藤当壁遮。絮谈十年乱,苦问长官衙。 春水池塘满,时闻阁阁蛙。 无数杨花落,随波半化萍。未知春去处, 先爱子规声。九曲栏回绕,三叉路送迎。 猿啼并鹤怨,惭对草堂灵。 至于《山歌》的校对更是很有兴趣的事。抄本有十二首,刻本九,计抄 本比刻本多出四首,而刻本的末一首却也是抄本中所没有的。这里碰巧有罗 氏所藏黄君的手写本,共有十五首,比两本都早也更多,而且后边还有题记 五则,觉得更有意思。今依手写抄录,略注异同于下: 自煮莲羹切藕丝,待郎归来慰郎饖,为贪别处双双箸, 只怕心中忘却匙。 案此首三本皆同,以后不复註明。饖字各本均如此,当依古直笺作飢。 人人要结后生缘,侬要今生结眼前,一十二时不离别, 郎行郎坐总随肩。 案,第二句抄本刻本均作“侬只今生结目前”。 买梨莫买蜂咬梨,心中有病没人知,因为分梨故亲切, 谁知亲切更伤离。 送郎送到牛角山,隔山不见侬自还,今朝行过记侬恨, 牛角依然弯复弯。 案,手写本第二句以下原作“望郎不见侬自还,今朝重到山头望,恨他牛角 弯复弯”,后乃涂改如上文。刻本中无,抄本“自还”作“始还”,“弯复 弯”作“弯又弯”。 催人出门鸡乱啼,送人离别水东西,挽水西流不容易, 从今不养五更鸡。 案,“不容易”抄本刻本均作“想无法”。“西流”钱本作“东流”,恐误。 邻家带得书信归,书中何字侬不知,待侬亲口问渠去, 问他比侬谁瘦肥。 案,“待”抄本刻本均作“等”。 一家女儿做新娘,十家女儿看镜光,声声铜鼓门前打, 打到中心只说郎。 案,第三句抄本刻本均作“街头铜鼓声声打”,“到”均作“着”。 嫁郎已嫁十三年,今日梳头侬自怜,记得来时同食乳,
第123页 同在阿婆怀里眠。 案,“来时”抄本刻本均作“初来”。 阿嫂笑郎学精灵,阿姊笑侬假惺惺,笑时定要和郎赌, 谁不脸红谁算赢。 案,手写本“惺惺”原作“至诚”,后改,“赌”写作“睹”,当系笔误, 抄本刻本均无。 做月要做十五月,做春要做四时春。做雨要做连绵雨, 做人莫做无情人。 案,抄本刻本均无。 见郎消瘦可人怜,劝郎莫贪欢喜缘,花房胡蝶抱花睡, 可能安睡到明年。 案,手写本“可能”原作“看他”,后改,抄本作“如何”。刻本无。 自剪青丝打作条,送郎亲手将纸包,如果郎心止不住, 请看结发不开交。 案,“送郎亲手”抄本刻本均作“亲手送郎”,“请看”均作“看侬”。 人人曾做少年来,记得郎心那一时,今日郎年不翻少, 却夸年少好花枝。 案,却夸年少抄本作却夸新样。刻本无。 人道风吹花落地,侬要风吹花上枝,亲将黄蜡粘花去, 到老终无花落时。 案,抄本有,刻本无。 第一香橼第二莲,第三槟榔个个圆,第四芙蓉并枣子, 有缘先要得郎怜。 案,并刻本作五,“有缘先要”作“送郎都要”。抄本无。其后有题记云: 十五国风妙绝古今,正以妇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学士大夫操笔为之, 反不能尔,以人籁易为,天籁难学也。余离家日久,乡音渐忘,辑录此 歌谣往往搜索枯肠,半日不成一字,因念彼冈头溪尾,肩挑一担,竟日 往复,歌声不歇者,何其才之大也。 钱塘梁应来孝廉作《秋雨庵随笔》录粤歌十数篇,如“月子弯弯照 九州”等篇皆哀感顽艷,绝妙好词,中有“四更鸡啼郎过广”一语,可 知即为吾乡山歌。然山歌每以方言设喻,或以作韵,苟不谙土俗,即不 知其妙,笔之于书殊不易耳。 往在京师,钟遇宾师见语,有土娼名“满绒遮”,与千总谢某昵好, 中秋节至其家,则既有密约,意不在客,因戏谓汝能为歌,吾辈即去不 复嬲。遂应声曰:“八月十五看月华,月华照见侬两家,(原注,以土 音读作纱字第二音),满绒遮,谢副爷。”乃大笑而去。此歌虽阳春二 三月不及也。 又有乞儿歌,沿门拍板,为兴宁人所独擅场。仆记一歌曰,“一天 只有十二时,一时只走两三间,一间只讨一文钱,苍天苍天真可怜。” 悲壮苍凉,仆破费青蚨百文,并软慰之,故能记也。 仆今创为此体,他日当约陈雁皋、钟子华、陈再芗、温慕柳、梁诗 五分司辑录,我晓岑最工此体,当奉为总裁,汇录成编,当远在《粤讴》 上也。 黄君与晓岑书中有云:“惟出门愈远,离家愈久,而惓恋故土之意乃愈深。 记阁下所作《枌榆碎事序》有云,吾粤人也,搜辑文献,叙述风土,不敢以 让人。弟年来亦怀此志。”其欲作《客话献征录》,有记录方言之意,写《山 歌》则即搜集歌谣也。此是诗人外的别一面目,不佞对之乃颇感到亲切,盖 出于个人的兴趣与倾向,在大众看来或未必以为然耳。我所佩服的是黄公度 其人,并不限于诗,因此觉得他的着作都值得注意,应当表章,集外诗该收 集,文集该刻布,即《日本杂事诗》亦可依据其定本重印,国内不乏文化研 究的机关与学者,责任自有所在,我们外行只能贡献意见,希望一千条中或 有一个得中而已。 顺便说到《日本杂事诗》的板本,根据黄君所说,计有下列这几种: 一,同文馆集珍本,光绪五年己卯。 二,香港《循环报》馆巾箱本,同六年庚辰。 三,日本凤文书局巾箱本,未详。 四,中华印务局本。 五、六,日本东西京书肆本,均未详。 七,梧州自刊本,光绪十一年乙酉木刻。 八,长沙翻本,未详。九,长沙自刊定本,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木刻。 以上一二七九各种寒斋均有,又有一种系翻印同文馆本,题字及铅字全 是一样,唯每半页较少一行,又夹行小注排列小异,疑即是中华印务局本。 尤《年谱》称“后上海游艺图书馆等又有活字本”,惜均未能详,黄君似亦 不曾见到,或者是在戊戌作跋后的事乎。香港巾箱本当即是天南遁窟印本。 钱《年谱》在光绪五年项下云: “夏,先生《日本杂事诗》出板。”小注云:“为京师译署官板,明年 王韬以活字板排印于上海,为作序。”据王韬在光绪六年所撰序中云: “因请于公度,即以余处活字板排印。”又《弢园尺牍续编》卷一《与 黄公度参贊》书中云: “自念遁迹天南,倏逾二十载,首丘之思,靡日或忘。”时为辛巳,即
第124页 光绪七年。可知所谓“余处”当在香港,而活字板与集珍亦本是一物,不过 译署官板用二号铅字,遁窟本用四号耳。以言本文,则遁窟本似较差,注文 多删改处,未免谬妄。自刻本皆木刻,最有价值,乙酉本有自序一篇,戊戌 本有新自序及跋各一篇,都是重要的文献。《杂事诗》原本上卷七十三首, 下卷八十一首,共百五十四首,今查戊戌定本上卷删二增八,下卷删七增四 十七,计共有诗二百首。跋中自己声明道: “此乃定稿,有续刻者当依此为据,其他皆拉杂摧烧之可也。”至其改 订的意思则自序中说得很明白,去年三月中我曾写一篇小文介绍,登在《逸 经》上,现在收入文集《风雨谈》中,不复赘。这里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便是这定本《杂事诗》虽然是“光绪二十四年长沙富文堂重刊”,(此字及 书面皆是徐仁铸所写),其改订的时候却还在八年前,说明这经过的自序系 作于“光绪十六年七月”,——与他作《人境庐诗草》自序在一个年头里, 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偶然的事。我们虽然不必像吴雨僧君对于诗草自序的那么 赞嘆,但也觉得这三篇序跋在要给黄君做年谱的人是有益的参考资料。话又 说了回来,中国应做的文化研究事业实在太多,都需要切实的资本与才力, 关于黄公度的着作之研究亦即其一,但是前途未免茫茫然,因为假如这些事 情略为弄得有点头绪,我们外行人也就早可安分守己,不必多白费气力来说 这些闲话了。 (民国二十六年二月四日,在北平) [附记]去年秋天听说有我国驻日本大使馆的职员在席上大言《日本国 志》非黄公度所作,乃是姚栋的原着云。日本友人闻之骇怪,来问姚栋其人 的事迹,不佞愧无以对。假如所说是姚文栋,那么我略为知道一点,因为我 有他的一部《日本地理兵要》,但可以断定他是写不出《日本国志》那样书 的。姚书共十卷,题“出使日本随员直隶试用通判姚文栋谨呈”,其内容则 十分之九以上系抄译日本的《兵要地理小志》,每节却都註明,这倒还诚实 可取。黄书卷首有两广总督张之洞咨总理衙门文,中有云: “查光绪甲申年贵衙门所刊姚文栋《日本地理兵要》所载兵籍,于陆军 但存兵数,海军存舰名而已,视黄志通叙兵制姚略相去奚啻什伯。”末又云: “二书皆有用之作,惟详备精核,则姚不如黄。”此虽是公文,对于二书却 实地比较过,所评亦颇有理,可见二者不但不同而且绝异也。绝异之点还有 一处,是极重要的,即是作者的态度。姚君在例言中畅论攻取日本的路道, 其书作于甲午之十年前,可知其意是在于言用兵,虽然单靠日本的一册《兵 要地理小志》未必够用。黄书的意义却是不同的,他只是要知彼,而知己的 功用也就会从这里发生出来。原板《日本国志》后有光绪二十二年(甲午后 二年)的梁任公后序云: 中国人寡知日本者也。黄子公度撰《日本国志》,梁啓超读之欣怿 咏嘆黄子,乃今知日本,乃今知日本之所以强,赖黄子也。又懑愤责黄 子曰,乃今知中国,乃今知中国之所以弱,在黄子成书十年,久谦让不 流通,令中国人寡知日本,不鉴不备,不患不悚,以至今日也。 《人境庐诗草》卷十《三哀诗》之一《袁爽秋京卿》篇中云: 马关定约后,公来谒大吏,青梅雨翛翛, 煮酒论时事。公言行箧中,携有日本志, 此书早流布,直可省岁币。我已外史达, 人实高阁置,我笑不任咎,公更发深喟。 钱《年谱》列其事于光绪二十一年,且引黄君从弟由甫之言曰: 爽秋谓先生《日本国志》一书可抵银二万万。先生怪问其故,爽秋 云,此书稿本送在总署,久束高阁,除余外无人翻阅,甲午之役力劝翁 常熟主战者为文廷式张謇二人,此书若早刊布,令二人见之,必不敢轻 于言战,二人不言战则战机可免,而偿银二万万可省矣。 梁任公作黄君墓志中云: 当吾国二十年以前(案墓志作于宣统辛亥)未知日本之可畏,而先 生此书(案指《日本国志》)则已言日本维新之功成则且霸,而首先受 其沖者为吾中国,及后而先生之言尽验,以是人尤服其先见。 由是观之,黄姚二书黄莸之别显然,不待繁言。还有一层,《日本国志》实 与《日本杂事诗》相为表里,其中意见本是一致。《杂事诗》定本序云: 余所交多旧学家,微言讽刺,咨嗟太息,充溢于吾耳,虽自守居国 不非大夫之义,而新旧同异之见时露于诗中。及阅历日深,闻见日拓, 颇悉穷变通久之理,乃信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故所 作《日本国志》序论往往与诗意相乖背。久而游美洲,见欧人,其政治
第125页 学术竟与日本无大异,今年日本已开议院矣,进步之速为古今万国所未 有,时与彼国穹官硕学言及东事,辄敛手推服无异辞。使事多暇,偶翻 旧编,颇悔少作,点窜增损,时有改正,共得诗数十首。 他自己说得很明白,就是我们平凡的读者也能感到,若说《日本国志》非黄 公度之作,那么《杂事诗》当然也不是,这恐怕没有人能够来证明吧。本来 关于《日本国志》应该专写一篇文章,因为其中学术志二卷礼俗志四卷都是 前无古人的着述,至今也还是后无来者,有许多极好意思极大见识,大可供 我抄录赞嘆,但是目下没有这工夫,所以就在这里附说几句。(二月八日再 记) □1937年 3月刊《逸经》25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淡) 诗人黄公度 清末的诗人中间,有一个人为我所最佩服,这就是黄公度。公度名遵宪, 是广东嘉应州人,曾参与戊戌政变,但是他政治上的主张不及文学上的更为 出色。不过讲到诗的问题上,我是个外行,我所以佩服他的,还因他的学问 与见识,古人所谓“买椟还珠”,我其实是难免这句话的讽刺的。 黄公度的着作有《日本国志》、《人境庐诗草》和《日本杂事诗》这三 种,都已有刻本。《日本国志》与《日本杂事诗》看似平常,这里却有黄公 度的特色。第一是因为他对中国文化有研究,看日本继承中国文化的地方特 别清楚,也很有兴趣。第二又因为他懂得新学,知道凡事应当革新,所以他 对于改革能够了解。这两种特色若不能具备,一个人的意见便不免于偏。杂 事诗定本序有云:“余所交多旧学家,微言讽刺,咨嗟太息,充溢于吾耳, 虽自守居国不非大夫之义,而新旧同异之见时露于诗中。及阅历日深,闻见 日拓,颇悉穷变通久之理,乃信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故 所作《日本国志》序论往往与诗意相乖背。”因为定本刊于光绪戊戌(一八 九八),已在初版十九年之后,他的对于变法的见解已经大有改进了。如原 本卷上七十二论诗云: 几人汉魏溯根源,唐宋以还格尚存, 难怪鸡林贾争市,白香山外数随园。 定本却改作: 岂独斯文有盛衰,旁行字正力横驰,不知近日鸡林贾,谁费黄金更 购诗。 日本人学做汉诗,可以来同中国人唱和,这是中国文人所觉得高兴的一件事, 这里黄君却简单的加以取消,无丝毫留恋之意,这在当时是不可及的了。 《人境庐诗草》十一卷是他的诗集,其特色在实行他所主张的“我手写 我口”,开中国新诗之先河,此外便不是我所能说的了。我以前曾经得到一 种抄本,竹纸绿色直格,每半页十三行,中缝刻“人境庐写书”五字,书籤 篆文《人境庐诗草》,乃用木刻,当是黄君手笔,书高二十三公分,而签长 有二十二公分,印红色蜡笺上。书凡四卷,与刊本比较一下,内容大致与前 六卷相同,其中有九十四首乃被删去,当系少作的集外诗,但也很值得收罗, 只可惜这个抄本今已失去了。其中也有不少好诗,刊本中有《人境庐杂诗》 八首,抄本原有十首,所删第九、十两首昔曾抄存,今录于下,也是人境庐 的掌故。 扶筇访花柳,偶一过邻家。高芋如人立, 疏藤当壁遮。絮谈十年乱,苦问长官衙。 春水池塘满,时闻阁阁蛙。 无数杨花落,随波半化萍。未知春去处, 先爱子规声。九曲栏回绕,三叉路送迎。 猿啼并鹤怨,惭对草堂灵。 □1958年 8月 14日刊《羊城晚报》,署名启明 □收入《木片集》 朴丽子 实在全是偶然的事,我得到了一部《朴丽子》。朴丽子本名马时芳,河 南禹州人,副榜举人,嘉庆道光间做过几任教官,他的经历就止于此。这部 书正编九卷,续编十卷,光绪乙未大梁王氏刊行,由巩县孙子忠选钞,刻为 各上下二卷,已非原书之旧了。 这样说来,似乎书与人都无甚可取,——然而不然。邵松年序开头云: “朴丽子学宗王陆,语妙蒙庄。”老实说,我是不懂道学的,但不知怎 的嫌恶程朱派的道学家,若是遇见讲陆王或颜李的,便很有些好感。冯安常 着《平泉先生传》中叙其中年时事有云: “父菉洲公以拔萃仕江西,先生往省,过鄱阳湖遇暴风舟几覆,众仓皇 号呼,先生言动如常。或问之曰,若不怕死耶?先生曰,怕亦何益,我讨取 暂时一点受用耳。”这一节事很使我喜欢,并不是单佩服言动如常,实在是 他回答得好,若说什么孔颜乐处,未免迂阔,但我想希腊快乐派哲人所希求 的“无扰(ataraxia)或者和这心境有点相近,亦未可知罢。为求快乐的节
第126页 制与牺牲,我想这是最有趣味也是最文明的事。倪云林因为不肯画花为张士 信所吊打,不发一语,或问之,答曰,一说便俗。虽然并不是同类的事情, 却也有相似的意趣。这些非出世的苦行平常我很钦佩,读马君传遂亦不禁向 往,觉得此是解人,其所言说亦必有可听者欤。 余以菲才,性复戆愚,为世所弃,动多龈龉,块然寂处于深箐茅庵 中,如是者亦有年。远稽于古,近观于今,农圃樵牧之属,街谈巷议之 语,以及一饮一食一草一木之细微,有所感发于心,辄警惕咨嗟而书之, 或情着乎笔端,或意含于辞外,其间未必悉合,要皆反身切已之言,得 诸磨鍊坚苦之中.其干涉世之方三折肱矣。朴,不材木也,花不足以悦目, 实不足以适口,匠石数过之而弗觑也。丽者,丽于是以安身也。朴丽子 其别号,遂以名其书。 这是他的自序,说得不亢不卑,却十分确实,我觉得在这里边实在有许多好 思想好议论,值得我们倾听,其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反对中国人的好说理而不 近情,这样他差不多就把历来的假道学偏道学(即所谓曲儒)一齐打倒了。 我读了不禁嘆息,像朴丽子这样的讲道学,我亦何必一定讨厌道学乎。如卷 上有云: 叔嫂不亲授受,礼与?曰,礼也。有叔久病行仆地,嫂掖之起,兄 见之逐其妻。朴丽子在棘闱中,涵厕积垢不可当,出入者必闭其门。朴 丽子出,适有入者至,因不闭,入者出亦不闭。朴丽子遥呼闭门,答曰, 户开亦开,户阖亦阖,门固开,余岂宜阖。旁一人曰,天下事为此等措 大所坏。人但知剑栽足以杀人,而不知学问之弊其害尤烈。何也?所持 者正,所操者微也。正也难夺,微也易惑。语云,不药当中医,此语可 以喻学。夫学焉而不得其通,固不如不学之为犹愈也。 又云: 有共为人佣耕者,馌以腊肉,或取其半置禾中曰,归以遗阿母。群 佣相觑无言。一少年攫食之尽,谓曰,此肉乃主人劳苦我辈,片栽少润 枯肠,而曰归以遗母,而母当自奉养,鸡鱼羊豕可胜市乎。众皆笑之。 朴丽子曰,孝,懿德也,而不免见哂于众者,拂人情也。人情不可拂也, 愦乱不可劝也,盛怒不可折也。余尝适野,佃户詈其乡人,喝止之,则 大怒狂悖不可当,余俯首去。盖彼盛暑大劳,气血奔放,吾言又值其盛 怒,是吾之过也夫。 又云: 有款宾者,宾至,为盛馔,主人把盏,一少年独不饮。己数巡,主 人起复把盏属之,辞。主人曰,余老且贱,诸君辱临皆尽欢,君不怜余 之老而少假之,其有所不足于我乎?复手自洗爵,固劝之。座客皆曰, 君素饮,今何靳于一盏。犹不饮。主人举爵口边曰,不饮,当使君之衣 代饮。少年即取爵自浇其衣,酒淋漓滴地上。顷之,主人复前曰,席将 终矣,君卒不赐之一饮乎。执爵笑曰,此而不饮,必自沃里衣则可。少 年从容以左手启其衣领,以右手接杯从项灌下,嘻怡缓语,酒见于足。 主人面如土,席遂散。一时哄传以为怪谈。亦有称少年为有力量者。或 以告朴丽子,朴丽子曰,昔王敦客石崇家,崇以美人劝客酒,曰不饮则 斩美人头。客无不醉者。至敦,敦不顾,已斩二人矣,敦亦漫不屑意, 崇不能强,识者知其他日必作贼。敦以强胜,少年以柔胜,吾不知其所 至矣。闻此少年好观诸先儒语录,见先儒节概多,彼必有所本矣。夫参 芪术苓可以引年,取壮夫及婴儿遍啖之,其亡也忽焉。故学不知道,圣 经贤传皆足以遂非长傲,帝王官礼亦祸世殃民之资,可俱也已。近见一 般后生少聪明露头角者,往往走入刚僻不近情一路,父兄之教不先,师 友之讲不明,悠悠河流,何时返乎。昔人有善忧者,忧天之坠,人皆笑 之。余今者之忧岂亦此与?悲夫! 以上三则的意思大旨相近,未一则却尤说得痛切。学不知道,即上文所 谓学焉而不得其通,任是圣经贤传记得烂熟,心性理气随口吐出,苟不懂得 人情物理,实在与一窍不通者无异,而又有所操持,结果是学问之害甚于剑 戟,戴东原所谓以理杀人,真是昏天黑地无处申诉矣。其实近时也有礼教吃 人这一句话,不过有些人似乎不大愿意听,以言出典的确还不古,所以我在 这里改引了戴君的话,庶几更有根据。对于古人的事,朴丽子亦多所纠正, 是更具体的例。《续朴丽子》卷上云: 呜呼怪哉,郭巨埋儿邓攸系子之事,斯可谓灭绝性根者矣!推其故, 在好名。推好名之故,彼时乡举里选之制未尽废,在因名以媒利禄。此 何异易牙竖刁之所为,而世顾称道弗衰,何也。许武让产之事,赵惕翁 诋其欺罔。世道不明,勉焉益厉,郭巨邓攸许武异行而同情,皆名教之
第127页 罪人,必不容于尧舜之世,然安得如龙坡居士者与之读书论古哉。 又云: 《传》有之,孟子入室,因袒胸而欲出其妻,听母言而止。此盖周 之末季或秦汉间曲儒附会之言也。曲儒以矫情苟难为道,往往将圣贤妆 点成怪物。呜呼,若此类者岂可胜道哉。 又卷下论方孝孺有云: 盖孝孺为人强毅介特,嗜古而不达于事理,托迹孔孟,实类申韩, 要其志意之所居,不失为正直之士,故得以节义终。然而七百余口累累 市曹,男妇老稚沥血白刃,彼其遗毒为已烈矣。 他把古代的孝子忠臣都加以严正的批判,此已非一般道学家所能为。他 又怀疑亚圣大贤的行事,不好意思说他不对,便客气一点将这责任推给那些 曲儒。这对于他们不算冤枉,因为如马君所说,“曲儒以矫情苟难为道,往 往将圣贤妆点成怪物。”那是确实无疑的。据我看来,其实这还是孟子自己 干的事吧。我们没有时间的望远镜(与《玉历钞传》上的孽镜台又略不同, 孽镜须本人自照,这所说的与空间的望远镜相似,使用者即能望见古昔,假 如有人发明这么一个镜的话。)来作实地调查,那么也还只好推想。照我读 了《孟子》得来的印象来说,孟子舆的霸气很重,觉得他想要出妻的事是很 可能的,虽然其动机或者没有如郭鼎堂所写的那么滑稽亦未可知,自然我也 并不想来保证。朴丽子的解说可以说是忠厚之至,但是他给孟子洗刷了这件 不名誉事,同时也就取消了孟母的别一件名誉事了,因为我佩服孟母便是专 为了她的明达,能够纠正孟子的错误,曾经写文章谈论过,若是传为美谈的 三迁,我实在看不出好处来。孔子曾说,“吾少也贱,多能鄙事。”我们不 知道孔子小时候住在什么地方的近旁,玩过怎样的游戏,但据他自己的话, 可以知道他所学会的未必都是俎豆之事这些东西。如为拥护孟母起见,我倒 想说那三迁是曲儒所捏造的话,其中并无矫情苟难的分子,却有一种粗俗卑 陋的空气,那样的老太太看去是精明自负的人,论理是要贊成出不守礼的新 妇的,此在曲儒心眼中当然是理想的婆婆也。 闲话说得太远了,且回过来讲朴丽子的思想吧。在正编卷上有一则说得 极好: 朴丽子日:一部《周官》盛水不漏,然制亦太密矣,造至未季变而 加厉,浮文掩要,委琐繁碎,莫可殚举,若之何其能久也。秦皇继之以 灭裂,焚之坑之,并先王之大经大法,一切荡然,无复留遗,斯亦如火 炎崑冈玉石俱焚者矣。东汉节义,前代罕比,一君子逃刑,救而匿之者, 破家戕生相随属而不悔,至妇人女子亦多慷慨壮烈,视死如归。及魏晋 矜为清谈,以任诞相高,斯又与东汉风尚恰相反背矣。夫大飢必过食, 大渴必过饮,此气机之自然也。君子知其然,故不习难胜之礼,不为绝 俗之行。节有所不敢亏,而亦不敢苦其节也。情有所不敢纵,而亦不敢 矫其情也。居之以宽恕,而持之以平易.是亦君子之小心而已矣。 又续编卷上云: 未信而劳且谏,民以为厉,君以为谤,甚无谓。然此等岂是恒流, 圣贤垂训,于世间英杰特地关心。大抵自古格言至教决不苦物,即所谓 杀身成仁捨生取义,到此时定以不得死为苦耳。古之人或视如归,或甘 如抬,良有以耳。 此两节初看亦只似普通读书人语,无甚特别处,但仔细想来,却又举不出有 谁说过同样的话,所以这还是他自己所独有的智慧,不是看人学样的说了骗 人的。“夫大飢必过食”以下一节实是极大见识,所主张的不过庸言庸行, 却注意在能实现,这与喜欢讲极端之曲儒者流大大的不同。至于说格言至教 决不苦物,尤有精义,准此可知凡中国所传横霸的教条,如天王圣明臣罪当 诛,父叫子亡不得不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都不免为边见,只有喜偏激 而言行不求实践的人,听了才觉得痛快过瘾,却去中庸已远,深为不佞所厌 闻者也。古代希腊人尊崇中庸之德(sophrosyne),其相反之恶则曰过 (hybris),中时常存,过则将革,无论神或人均受此律的管束,这与中国 的意思很有点相像。这所谓自然观的伦理本来以岁时变化为基本,或者原是 幼稚浅易的东西,但是活物的生理与生活,也本不能与自然的轨道背离,那 么似乎这样也讲得过去,至少如朴丽子自序所说,在持躬涉世上庶几这都可 以有用,虽然谈到救国平天下那是另一回事,“其间未必悉合”,或亦未可 知耳。大家多喜欢听强猛有激刺的话的时候,提出什么宽恕平易的话头来, 其难以得看客的点头也必矣,但朴丽子原本知道,他只是自己说说而已,并 不希望去教训人,他的对于人的希望似亦甚有限也。《续朴丽子》卷上有一
第128页 则可以一读: 金将某怒宋使臣洪皓,胁之曰,吾力海水可使之干,但不能使天地 相柏耳。朴丽子与一老友阅此,笑谓之曰,兄能之。友以为戏侮,怒。 徐谢之曰,兄勿怪,每见吾兄于愚者而强欲使之智,于不肖者而强欲使 之贤,非使天地相拍而何?(二十六年一月) 〔补记〕《朴丽子》卷下又有一则云: 有乡先生者,行必张拱,至转路处必端立途中,转面正向,然后行, 如矩。途中有碍,拱而俟,碍不去不行也。一日往贺人家,乘瘦马,事 毕乘他客马先归。客追之,挽马络呼曰,此非先生马,先生下。先生愕 然不欲下,客急曰,先生马瘦,此马肥。乃下,愠曰,一马之微,遽分 彼我,计及肥瘦,公真琐琐,非知道者。而先生实亦不计也。后举孝廉, 文名藉甚,谒其房师。房师喜。坐甫定,房师食烟,举以让客。先生曰, 门生不食烟,不唯门生不食,平生见食烟人深恶而痛绝之。师默然色变。 留数日,值师公出,属曰,善照小儿辈。遂临之如严师。朴丽子曰,闻 先生目近视,好读书,鼻端常墨。今观其行事,必有所主,岂漫然者哉。 古人云,修大德者不谐于俗,先生岂其人欤,何与情远那。先生殁且数 十年矣,今里闬间犹藉藉,而学士辈共称为道学云。 此文殊佳,不但见识高明,文章也写得好。我那篇小文中未及引用,今 特补抄于此。原文后边有孙子忠批语云:“王道不外人情。情之不容已处即 是理,与情远即与道远,何道学足云。”其实原本意思已很明了,虽然写得 幽默,故此批语稍近于蛇足,但或者给老实人看亦未可少欤。 (二月二十二日再记) □1937年.. 3月刊《青年界》11卷.. 3号,暑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曝背余谈 从估客书包中得到一册笔记抄本,书名《曝背余谈》,凡二卷五十纸, 题恒山属邑天慵生着。卷首有归愚斋主人鲍化鹏序,后有东垣王荣武跋,说 明着者为藁城秦书田,余均不可详。又有一跋,盖是抄者手笔,惜跋文完而 佚其未叶,年月姓名皆缺,但知其系王荣武族孙,又据抄本讳字推测当在道 光年中耳。鲍序有云: “一日手一编授余,名曰《曝背余谈》,闲情之所寄也,或论古今人物, 或究天地运会,或正名物之讹舛,或阐文章之奥妙,名章隽句,络绎间起, 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王跋云: “其间抒写性情,傅核古今者十之六七,范模山水,评骘词章者十之三 四,宏才俊思,郡人氏罕其匹也。”佚名跋中亦云: “卷分上下,约二万余言,其中闲情逸緻,隽语名言,率皆未经人道, 诚绩学之士,亦未易才也。”三君所言真实不虚,我也愿加入为第四人,共 致赞辞。秦君系干隆时人,然则此书流传下来至少已有百五六十年,不知何 以终未刊行,编刻《燕赵丛书》者亦未能搜罗了去,真是很可惋惜的一件事。 《曝背余谈》里所收的都是短篇小文,看去平淡无奇,而其好处即在于 此。普通笔记的内容总不出这几类:其一是卫道,无论谈道学或果报。其二 是讲掌故,自朝政科名以至大官逸事。其三是谈艺,诗话与志异文均属之。 其四是说自己的话。四者之中这未一类最少最难得,他无论谈什么或谈得错 不错,总有自己的见识与趣味,值得听他说一遍,与别三家的人云亦云迥不 相同。秦书田的《余谈》我想可以算是这类笔记之一,虽然所见不一定怎么 精深,却是通达平易。书上有眉批,对于着者颇能了解,系鲍化鹏笔。又有 硃批,署名于文叔,多所指摘,盖稍有学问而缺少见识者也。如卷上原文云: 李笠翁论花,于莲菊微有轩轾,以艺菊必百倍人力而始肥大也。余 谓凡花皆可藉以人力,而菊之一种止宜任其天然。 于文叔批云:“李笠翁金圣叹何足称引,以昔人代之可也。”即此可知其是 正统派,要他破费工夫来看这一类文章,实在本来是很冤枉的也。 这两卷书里我觉得可喜的文章差不多就有三分之一,今只选抄数则于 下: 魏武临卒,遗命贮歌妓铜雀台及分香卖履事,词语缠绵,情意悱恻, 摘录之作儿女场中一段佳话,便自可人,正不必于为真为伪之间枉费推 敲也。 人之欲学仙者,以仙家岁月悠长,远胜人间耳。世传王质遇仙看弈, 一局甫更,己历数世。如彼所言,终天地之期自仙家当之不过一年,是 仙家之岁月更促于人世,蝉蜕羽化不反为多事乎。 人谓元代以词曲取士,此相传之妄,实未尝有是也。乃有明至今, 小试之文伊然花面登场,无丑不备,士人而徘优矣。世风至此,尚可问 乎?使大临吕氏见之,当不知如何嘆息痛恨矣。
第129页 齐宣王以文王囿七十里为问,其语甚痴,孟子答以刍荛雉兔云云, 明说文王不特无七十里之囿,并无一里半里也。其如宣王之不解何,其 如后人之不解何。阎百诗先生必指地以实之,认蕉鹿为真有而按梦以求, 不多事乎。 有女同车,无是女也。无是女而是女之容色气韵佩服自为描绘,而 又自为赞嘆。历历活现如在目前者,心老回惑。眼花撩乱,高唐洛神之 蓝本也。 仓庚之至率以二三月,见之经书及前人诗赋者无不皆然,韦苏州以 夏莺为残莺,(韦诗,残莺知夏浅。)陆放翁诗,山深四月始闻莺,盖 异之也。今二三月奋无至者,四五月中始寥寥一见耳。古今之不同也如 此,世岂无有心如康节其人者乎,书之以俟参考。或曰,子北人也。西 北地寒故后至,焉知南方之不如昔。曰,余所未至诚不知何如,然古今 作诗赋者不尽南人,幽地尤属西北,是可征矣。 鹎■,报晓鸟也,一名夏鸡,燕赵呼茶鸡,音之转也。迟明报晓, 鸣声清婉可爱,十数年尚闻之,今亦不至。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 乃知清妙难得,不独人为然也。 元宵灯火不知起于何时,其发端创始之人殊乏玲珑之致。月之清光 既受夺于灯火,灯火之艷发复见淡于月色,欲两利俱存,反致两贤相厄。 是可乏利导之术乎,请移之中和,洗此笨气。(原注,唐中叶以正月晦 日为中和节。) 在这几则里都可以看出着者的感情与思想,他没有什么很特异之处,只是找 到一个平常的题目,似乎很随便的谈几句,所说的话也大抵浅近平易,可是 又新鲜真实,因为这是他自己所感到想到的,在这里便有一种价值。有些兴 会上的话自然也不可太认真,如关于元宵批评得很对,不过要移到月底去却 是行不通的事,盖元宵实在只是新年的一个掉尾,假如民间不能将新年的庆 贺延长到整整一月,到得月末再来重起炉灶弄元宵,不特事实上有困难,恐 怕实在也没有多大兴趣也。 《徐谈》中还有几条小文,大都是流连光景的,却也值得一读,抄录于 后: 桃花以种村落篱墙畦圃处为多,探之者必策蹇郊行始得其趣,笠翁 之论妙矣,余无以易之而意与之别。彼之所重在真,吾之所重在远,梅 红柳绿,正妙在远望处入画也。 春夏楼居,不惟免剥啄之烦,云霞宛宿檐端,竹巅木抄,晨昏与时 鸟共语,亦自极仙人之乐也。 扫室焚香,读书之乐。吾谓室可勤扫,香可不焚。盖芸檀之属,气 味原自重浊,何况加之以烟。茶药味美,用以相代,庶于亲贤远佞之意 有合乎。 余性爱山,而所居无山,以云■代之。每当夕阳雨后,信步原野, 游目横空,会心独得,兴致淋漓,不减陶靖节篱下悠然时也。 这是全书的末一节,我读了很喜欢也很感动,他真是率真的将真心给人家看, 我们读笔记多少册不容易遇见一则,即此可见其难得可贵矣。(廿六年三月 十三日,在北平记) 〔附记〕梁清远着《雕丘杂录》卷十有一则云: 古今纪载理之所无者,莫如王质烂柯一事。夫神仙之道欲其长生, 正以日月悠长为可乐耳,乃一局棋便是人间数百年,数局棋便是人间数 千年矣,由此言之,数万年不抵人间一两月,日月如是之速,神仙亦有 何佳处耶。以此为寓言则可,以为实有此事,吾甚为神仙苦其短促也。 与上文学仙一节意相同,文亦有致。梁君亦是真定人,与天慵生是同乡,仿 佛觉得滹南遗老的流泽尚不甚远也。 (廿六年四月十八日校阅时记) □1937年 3月 21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老学庵笔记 吾乡陆放翁近来似乎很交时运,大有追赠国防诗人头衔的光荣。这件事 且莫谈,因为我不懂诗,虽然我也是推尊放翁的,其原因却别有所在。其一 因为放翁是我的小同乡。他晚年住在鲁墟,就是我祖母的母家所在地,他题 《钗头凤》的沈园,离吾家不到半里路。五年前写《姑恶诗话》中曾说起过: “清道光时周寄帆着《越中怀古百咏》,其沈园一律未联云,寺桥春水 流如故,我亦踟蹰立晚风。沈园早不知到那里去了,现在只剩了一片菜园, 禹迹寺还留下一块大匾,题曰古禹迹寺,里边只有瓦砾草莱,两株大树。但 是桥还存在,虽是四十年前新修的圆洞石桥,大约还是旧址,题曰春波桥: 即用放翁诗句的典故,民间通称罗汉桥,是时常上下的船步,船头脑汤小毛 氏即住在桥侧北岸,正与废园隔河相对。越城东南一隅原也不少古蹟,怪山, 唐将军墓,季彭山故里,王玄趾投水的柳桥,但最令人惆怅者莫过于沈园遗 址,因为有些事情或是悲苦或是壮烈,还不十分难过,唯独这种啼笑不敢之
第130页 情(如毛子晋题跋所说),深微幽郁,好像有虫在心里蛀似的,最难为怀, 数百年后,登石桥,坐石阑上,倚天灯柱,望沈园墙北临河的芦荻萧萧,犹 为之怅然,——是的,这里怅然二字用得正好,我们平常大约有点滥用,多 没有那样的切贴了。”放翁三十二岁时在沈园见其故妻,至七十五岁又有《题 沈园》二绝句,其二云: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种情况是很可悲的。家祭无忘告乃翁的绝笔也本写得好,却不能胜于此二 首,虽然比起岳鹏举的《满江红》来自然已经好多了。 再说第二个原因是我爱读他的游记随笔,即《老学庵笔记》与《入蜀记》。 据《四库书目提要》云笔记十卷,续二卷,《书目答问》亦如是说,注云《津 逮》本、《学津》本。但是我不幸一直没有能够见到续笔记,查毛子晋所刻 的无论是《放翁全集》本或《津逮秘书》本的笔记,都只有十卷,民间八年 上海活字本据穴砚斋钞宋本亦无续笔,大约这只在《四库》里才有,而《答 问》所注乃不可靠也。《复堂日记补编》光绪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条云: “阅《老学庵笔记》十卷,放翁文士多琐语,不足为着述也,然吾师吴 和甫先生最嗜此书,盖才识与务观近耳。”谭复堂亦是清末之有学识者,而 此言颇偏,盖其意似与《四库提要》相近,必须“轶闻旧典往往足备考证”; 才是好笔记也。我的意思却正是相反,轶闻旧典未尝不可以记,不过那应该 是别一类,为野史的枝流,若好的随笔乃是文章,多琐语多独自的意见正是 他的好处,我读《老学庵笔记》如有所不满足,那就是这些分子之还太少一 点耳。 笔记中有最有意义也最为人所知的一则,即关于李和儿的炒栗子的事。 文在卷二,云: 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 钱上阁恺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 得一裹,自贊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 赵云松着《陔余丛考》卷三十二“京师炒栗”一则云:“今京师炒栗最 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说,汴京李和炒栗名闻四方,绍兴中陈长卿及 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粟十枚来献,自白曰,汴京李和儿也,挥涕 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 耶。”所云宋人小说当然即是放翁笔记,唯误十裹为十枚,未免少得可笑也。 郝兰皋着《晒书堂笔录》卷四中亦有“炒栗”一则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 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 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俗 名糖稀),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粘,意甚快也。及来 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操长柄铁勺,频搅之 令匀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 美过之,都市炫鬻,相染成风,盘钉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 云云。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着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郝君所说更有风致, 叙述炒栗子处极细腻可喜,盖由于对名物自有兴味,非他人所可及,唯与放 翁原来的感情却不相接触,无异于赵云松也。《放翁题跋》卷三有《跋吕侍 讲〈岁时杂记〉》云: 承平无事之日,故都节物及中州风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记。自丧乱来七 十年,遗老凋落无在者,然后知此书之不可阀。吕公论着实崇宁大观间,岂 前辈达识固已知有后日耶。然年运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对泣者正 未易得,抚卷累欷。庆元三年二月乙卯,笠泽陆游书。读此可知在炒栗中自 有故宫禾黍之思,后之读者安于北朝与安于江左相同,便自然不能觉得了。 但是这种文字终不能很多,多的大都是琐语,我也以为很有意思。卷三有一 则云: 今人谓贱丈夫日汉子,盖始于五胡乱华时。北齐魏恺自散骑长侍迁 青州长史,固辞,文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受!此其证也。承 平日有宗室名宗汉,自恶人犯其名,谓汉子曰兵士,举官皆然。其妻供 罗汉,其子授《汉书》,宫中人曰,今日夫人召僧供十八大阿罗兵士, 大保请官教点兵士书。都下哄然传以为笑。 又卷五有类似的一则云: 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答,于是举州皆谓灯 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 火三日。
第131页 这两则在正统派看去当然是萧鹧巴曾鹑脯之流,即使不算清谈误国,也总是 逃避现实了吧。但是仔细想来,这是如此的么?汉子的语源便直戳了老受异 族欺侮的国民的心,“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俗谚岂不是至今还 是存在,而且还活着么?这种看法容易走入牛角湾的魔道里去,不过当作指 点老实人出迷津的方便如有用处,那么似乎也不妨一试的吧。又卷一有一则 云: 晏尚书景初作一士大夫墓志,以示朱希真。希真曰,甚妙,但似欠 四字,然不敢以告。景初苦问之,希真指“有文集十卷”字下曰,此处 欠。又问欠何字,曰,当增“不行于世”四字。景初遂增“藏于家”三 字,实用希真意也。 卷七有谈诗的一则云: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 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干坤日夜浮,亲朋 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泅流。此岂可以出处求哉? 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 今者在何处,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如《西崑酬唱集》中诗何曾有一 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渠自 不知,若为之笺注亦字字有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 放翁的意见固佳,其文字亦冷隽可喜,未数语尤妙:“不妨其为恶诗”,大 有刀笔徐风,令人想起后来的章实斋,上节记“不行于世”虽非放翁自己的 话,也有同样的趣味。卷八又有云: 北方民家吉凶辄有相礼者,谓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韩魏公自枢密 归邺,赴一烟家礼席,偶取盘中一荔支欲啖之,白席者遽唱言曰,资政 吃荔支,请众客同吃荔支。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复取,白席者又曰, 资政恶发也,却请众客放下荔支。魏公为一笑。恶发犹云怒也。 又卷二云: 钱王名其居日握发殿。吴音握恶相乱,钱塘人遂谓其处日,此钱大 王恶发殿也。 连类抄录,亦颇有致。笔记中又有些文字,亦是琐语而中含至理,可以满正 宗读者之意,如卷一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 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请问则託言病瞶,一语不肯答。予尝见之于丈人观 道院,忽自语养生曰,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 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须异人之至,不乱不夭 皆不待异术,惟谨而已。予大喜,从而叩之,则已复言瞶矣。 上官道人其殆得道者欤,行事固妙,所说治国卫生的道理寥寥几句话, 却最高妙也最切实。我想这或者可以说是黄老之精髓吧,一方面亦未尝不合 于儒家的道理,盖由于中国人元是黄帝子孙而孔子也尝问礼于老聃乎。所可 惜的是不容易做,大抵也没有人想做过,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 是成心在做乱与夭,这实是件奇事。中国的思想大都可以分为道与儒与法, 而实际上的政教却往往是非道亦非儒亦非法,总之是非黄老,而于中国最有 益的办法恐怕正是黄老,如上官道人所说是也。读《老学庵笔记》而得救国 之道,似乎滑稽之甚,但我这里并不是说反话。真理原是平凡的东西,日光 之下本无新事也。(廿六年三月三十日) □1937年 5月刊《青年界》11卷 5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思痛记及其他 中国近世的丧乱记事我也曾搜集一点来读,可是所见很不多。如关于道 光壬寅(一八四二)“唉夷”犯江南之事,见有上海曹静山的《十三日备尝 记》,丹徒法又白的《京口偾城录》,杨羡门的《出围城记》,朱月樵的《草 间日记》等。长毛即太平天国时的记载有山阴陈昼卿的《蠡城被寇记》,会 稽杨华庭的《夏虫自语》,鲁叔容的《虎口日记》,都是关于绍兴的,李小 池着《思痛记》二卷则记江宁句容金坛一带,汪悔翁《乙丙日记》卷一亦记 江宁破城事。这里边与我最有情分的要算是《思痛记》了。这一小册书我已 买有三本,第一次是在光绪戊戌(一八九八),据日记上所记云: “十二月十三日,阴。午,至试前看案尚未出,购《思痛记》二卷,江 宁李圭小池撰,洋一角。”其次是在北平,今年一月二日买得,价二元四角。 复次则在上海,三月中托友人代为买来,价一元二角八分也。我看这本书前 后几四十年,大有韦编三绝之概,每看时或不看而想起时辄发生许多感慨, 因为太多而且深切了,所以觉得无从说起,只好不说。这回决心想写小文绍 介,可是仍旧没法子抄录,我想这书是应该整本子的读下去的。假如有志士
第132页 仁人肯出资刊印,我想这书应该与孙秀楚的《扬州十日记》,“辛稼轩”的 《南渡录》,——不问所说徽钦二帝的事真伪如何,或辛君的名字确系假冒, 总之这三部书是值得合刻,给中国人读一遍的。还有一个缘故,单抄出几节 残杀的记事也不是好方法,这岂不是与节抄《金瓶梅词话》的淫事相似么? 唱经堂《杜诗解》卷四举三绝句的第一首云: “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杀人更肯留妻 子。”圣嘆评云: “杀人句妙于更肯字,本是杀其人而淫其妻,却写得一似蒙其肯留,感 出意外者,非是写惨恶事犹用滑稽笔,不尔便恐粗犷不可读也。”金君故是 解人,此语说得很好,读了更令我难于选抄,其实只怕抄得不好使文章没有 气力,粗犷还是託词而已。我重复的说,这书是须得全读的,部分的选抄不 适宜也没有用。吾乡孙子久着《退宜堂诗集》卷二有“严鞠泉广文逸自贼中 赋赠”一首,并序云: 城陷,鞠泉虏系,夜将半,贼遍索赂,斫一人颅,衔刀灯下示怖众, 寻缚十四人递戮之,既十人,遽止。鞠泉竟免,次三人袁杜姚并得逸。 听谈已事沮交颐,生死须臾命若丝, 夜半灯光亮于雪,衔刀提出髑髅时。 还不如引这别一件事的诗聊以填空,若是原书那一定是非全读不可者也。 不过想介绍《恩痛记》而一句都不引,似乎也不相宜,所以我这里来弃 武就文,撇开太平天国的残杀淫掠而稍谈其文化政策吧。《思痛记》卷上记 咸丰庚申(一八六○)闰三月二十五日在金坛城外时事云: 李贼出坐殿中椅上,语一年约二十徐,发已如辫长,面白身矮瘦贼 曰,掌书大人,要备表文敬天父。贼随去,少顷握黄纸一通置桌上,又 一贼传人曰,俱来拜上帝。随见长发贼大小十三四人至,分两边挨次立, 李贼立正中面向外,复谓一贼曰,可令新傢伙们立廊前观听。余众至, 则李贼首倡,众贼和之,似系四字一句不了了,约二十余句,唱毕,所 谓掌书大人者趋至桌前北向捧黄纸,不知喃喃作何语,读罢就火焚之。 闻七日一礼拜,届期必若是,是即贼剿袭西洋天主教以惑众也。 悔翁《乙丙日记》卷一,记咸丰癸丑(一八五三)二月中事有云: 十二日,邻人刘宅有贼于其家打馆夕食,闻诵经声毕则齐声呼杀妖 而罢。初闻惊恐,谓其有邪术也。先是传言贼能放青烟以迷人,相去甚 远可以忽至人前,有青烟酸入人鼻不可耐云云,其言出于藩署幕友,谓 为信然,既闻此益坚信不疑。十二日,见娄宅壁上粘赞美云云,不知何 为。既至城外,贼持一单令人人诵读,不熟者将挞之。其词云: 赞美上帝,惟天圣父。赞美耶稣,救世真主。 赞美圣神,夙为神灵。赞美三位,合一真神。 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能救人灵,享福无穷。 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省悟,天堂路通。 天父宏恩,广大无边。不惜太子,遣降凡间。 捐命代赎,吾侪罪孽。人知悔改,魂得升天。 云云,即娄宅壁上所粘,又即刘宅贼匪所诵也。时城外谭宅厅事为 道州贼,后为歙人,道州贼日食必率其徒诵此,又教敏人率吾辈诵之, 乃知其空言恐吓,实无邪术也。 悔翁自己曾经诵过赞美,其后妻亦因诵读不熟将被挞,二女愿代,七月中记 云: “十六日,女婆来打,二女代其母受扑五十。”至九月初十日,二女终 以不食死,悔翁记之云: “此后日子难过,后母气难受,日甚一日也。”悔翁一节日记及文集中 “次女哀辞”均极酸楚,其所记关于女人生活的偏激之论盖亦从此出也。胡 光国着《愚园诗话》卷一载周葆濂所作《哀江南》曲,有一节云: 可记得,逢七日,奏章烧。 甚赞美,与天条,下凡天父遗新诏。 一桩桩胡闹,都是这小儿曹。 盖即指此事。《思痛记》在叙述敬天父后又云: 贼目令众坐,于是踞者蹲者,跷足者,倚肩搭背、舞手动脚,贼相 毕露。小贼二三人立贼目后装水烟,呼余众至问姓名,各报讫,掌书一 一注簿。贼目又言,尔众系新来人,宜一心归顺天朝,不可逃走,逃走 必死。复问能挑担打先锋者须自言,强壮者咸答曰能。余五人答皆不能 挑担,只会打杂,贼乃派令打杂,心始定。又曰,我是典圣粮官,指各 贼曰,他们都是老兄弟。..自明日起逐日随老兄弟们去打粮,不能去 者留馆烧火当差。说毕令人带回,贼众亦都散,此又贼中所讲道理也。 陈子庄着《庸困斋笔记》卷四有一条云: 贼之最无道理者日讲道理。每遇讲道理之时,必有所为也。凡掳众 搜粮则讲道理,行军出令则讲道理,选女色为妃嫔则讲道理,驱蠢夫壮
第133页 丁为极苦至难之事则讲道理。究其所讲者,其初必称天父造成山海,莫 大功德,天王东王操心劳力,安养世人,莫大功德,理应供奉欢喜,娱 其心志,畅其体肤,尔等众小安得妄享天父之财禄,骄淫怠情,犯天条 律云云。以后则宣扬贼将欲为之事,以一众心,而复引天父之语以证之, 如谓孔子为不通秀才,天父前日己将其责打手心等语,闻之令人发指, 即在贼中之人听之亦不覆信也。 《愚园诗话》又载马寿龄的新乐府一首,题曰“讲道理”,其词云: 锣鼓四声挥令旗,听讲道理鸡鸣时。 桌有围,椅有披,五更鹄立拱候之。 日午一骑红袍驰,戈矛簇拥萧管吹。 从容下马严威仪,升座良久方致辞: 我辈金田起义始,谈何容易来至斯。 寒暑酷烈,山川险巇,千辛万苦成帝基。 尔辈生逢太平日,举足便上天堂梯。 夫死自有夫,妻死自有妻,无怨无恶无悲啼。 妖魔扫尽享天福,自有天父天兄为提携。 听者已倦讲未已,男子命退又女子, 女子痴憨笑相语,不讲顺理讲倒理。 陈马二君似未尝被掳,所说或难免传闻异辞,但大体当可信,盖李君所遇或 是普通仪式,陈马则属于特殊者,而其中又有分别,即一是政治的宣传,一 乃教义的训练是也。 太平天国在反抗满清这一点上总是应当称赞的,虽然他的估价不能高出 朱洪武之上。明朝文化恐怕只有八股,假如其间没有一个王怕安出来乱闹一 阵子。洪门文化不幸尚未建立成功,他以会党作基础再加上了教会,这个样 子很有点蹊跷,至少我是觉得没有多少意思的。至于武化,杀妖是一件事, 杀人又是一件事,这里暂且不谈。《思痛记》所记杀人事很可观,自有原书 在也。(民国廿六年四月十三日,于北平) □1937年 5月刊《谈风》14期,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思痛记 李小池着《思痛记》二卷,余于戊戌冬问买得一册,于今已四十余年矣, 时出披阅,有自己鞭尸之痛。李氏别种着作,亦曾着意收罗,见《思痛记》 尤欲得之,至今已有三册,新旧稍不同,内容则一,前又得其一,墨暗纸敝, 未叶墨题一行云,丙申九月彼园读于沪滨,印文曰小园,各本均只有光绪六 年高鼎序金遗跋各一,此本乃多有光绪十三年黄思永序一篇,盖后刻加入者, 故为早印本所无也。 洪杨之事,今世艷称,不知其惨痛乃如此,黄氏自称固身遭大痛而未忍 言者,序云,今读是编,语语酸楚人心坎,不觉旧痛触发,涕泣交流,良可 悲矣。往日尝读鲁叔容《虎口日记》,杨德荣《夏虫自语》,李召棠《乱后 记所记》,觉得都不甚奇,惟此记所书殆可与《扬州十日记》竞爽,思之尤 可畏惧,此意正亦不忍言也。余收集《思痛记》已有四册,本意亦拟分给他 人,惟解者不易得,故至今未损一册。前曾借给胡适之君一读,不知其印象 如何,当时不愿追问,适之亦是识者,想亦以此不曾给什么回答也。(民国 二十九年四月十八日记) □1940年 4月 29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晚明小品选注 个月前偶然到琉璃厂去,在店头看见一册《晚明小品选注》,是《学生 国学丛书》之一,去年冬天新出版的,我见了喜欢,就买了一册回来。我对 于晚明文是颇有好意的,因为那时是一种思想文章的解放时代,大抵自从王 阳明把儒门打开,放进禅味来以后,这就发生变化,一个李卓吾与一个徐文 长虽然力量大小不同,总之可以表示这方面的发展趋向。小说戏曲的成绩很 大,不过我是绝对外行,不敢动一个手指头,只有散文还觉得好念,所以有 点喜欢,然而古书又很难得,得有选本新着亦正慰情胜无耳。说到选本往往 遇见高明人的白眼,这其实是极应当的,假如作者有全集行世,学者又愿专 攻,那么为甚弃全集而取选本,岂不是自甘墙面么。但是话分两面说,也有 些全集不易得,而读者又未必想作专家的,那么选本倒也是有用的东西,可 以应付这个需要,各图书馆里固然都备有《全唐诗》,即寒斋书架上唐人诗 集也有若干部,可是不佞的诗的知识实在还是从《唐诗三百首》来的,此固 由懒惰不好学之故,但我自己的经验上诚不敢看轻选本也。我这里只是泛论, 至于这一册晚明小品选得如何不在议论之列,请看客各自着眼,盖这里我所 注意者乃在注而非选也。 笺注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本书选注者在叙例中立例九则,其第八云: 本书注释力求简明,然一字之疑必探其本,一句之晦必竟其源,间 有考检不获则註明未详二字。..郢书燕说,庶几或免,虽然,松之往
第134页 矣,孝标不再,博识异闻非所能详,浅陋之诮又乌敢辞。 这话说得很好,可是做到很难。据我所知道只有《骈雅训纂》的着者魏茂林 可以佩服,所着有《同馆诗赋解题》、《二家诗钞笺略》均佳。其作注不单 呆引出典熟语,却就本诗用意上说明,不但博闻,且有常识,能予读者以不 少帮助。如有正味斋咏史诗“殷浩书空”未联云:“西风运笔阵,渺渺羡烟 鸿。”别家注释大抵只引《法书要录》“笔阵图”而已,魏君于此外又说明 云:“又按此阵字借作雁阵解,盖以雁为书空匠者意关合,见陶毅《清异录》 上禽名门。”我曾读梁元帝的《荡妇秋思赋》,查黎经诰所着《六朝文笺注》, 题下注有云:“说文曰,秋,禾谷熟也。”看了不禁觉得好笑,不知禾谷熟 了为什么荡妇要胡思乱想,恐怕许叔重也说不出道理来吧,黎注据说是李善 式的,而魏注则自称以纪氏的《庚辰集》为法,两相比较,我宁取纪大菸斗 矣。 《晚明小品》共选文一百五十九篇,篇篇有注,我未及遍读,只挑了袁 中郎的几首游记来看,觉得未能满意。如《西湖一》云:“晚同子公渡净寺, 觅阿宾旧住僧房。”注云:“阿宾谓唐骆宾王。旧传宾王尝亡命为僧,驻锡 西湖。”案骆宾王虽然传说曾在灵隐寺遇见宋之问,这里的阿宾却并不是他。 《解脱集》及梨云馆本都云阿宾,袁小修所编中郎全集中独改作小修二字, 可知阿宾即是小修的小名也。 又《飞来峰》中云:“壁间佛像皆杨秃所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 厌。”注云:“杨秃谓杨惠之,唐塑像名家。”案《西湖梦寻》卷二“飞来 峰”项下云:“深恨杨髡遍体俱凿佛像,罗汉世尊栉比皆是,如西子以花艷 之肤,莹白之体,刺作台池鸟兽,乃以黔墨涂之也。”又“峋嵝山房”项下 有张宗子自作小记,亦见《陶庵梦忆》卷二,中有云: 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见一波斯胡坐龙象,蛮女四五献 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 溺渡处以报之。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咄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贊 嘆。 杨秃杨髡都是一人,即元杨髡真伽。 又《天池》中云:“因大书简板曰:种阿僧祇善根,亲非亲,怨非怨, 阳焰空华,诸法皆如幻;遍阎浮提佛土,去自去,来自来,闲云野鹤,何天 不可飞。”选注本首句在僧字下点句,注云:“阿,语词,是僧人祗须种善 根。”案此系对联,下联阎浮提既系连用,则此处亦自不得断。据《翻译名 义集》卷八数量篇三十六云:“阿僧祗,或阿僧金耶,此云无央数。《楚辞》 云,时犹未央。王逸曰,央,尽也。《大论》云,僧祗秦言数,阿言无。” 准此可知原云种无量数的善根,不能如字解说也。 不佞自己不能做选注工夫,却来多说风凉话,自知不该,唯正因看重此 种工作有益于人,故愿有所助益,贡其愚得,不然新书多矣,鄙人无暇看更 无暇挑眼,想读者当能喻此意耳。 (二十六年四月二十日,于北平) □1937年 5月 6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南堂诗抄 偶然得到两本清初的诗集。我说偶然,因为诗我是不大懂的,平常诗集 除了搜集同乡着作之外就不买,所以这两本的确可以说是偶然得来的,虽然 亦自各有其因缘。其一是吴景旭的《南山堂自订诗》四卷。吴景旭字旦生, 着有《历代诗话》八十卷,刻入嘉业堂的《吴兴先哲遗书》中,是我所喜欢 的一种书,这回看见他的诗也想拿来一读。书无序跋,目录也撕去了一半, 疑心他不全,查诗话刘承干跋只云“有南山自订诗”,也不说卷数,到后来 拆开重订,乃见后书面的里边有字两行,左云: “《南山堂自订诗》,下册七卷至十卷佚阙。”右云: “旦生公遗着,裔孙永敬识。”盖估人作弊,将书面反折改装,假充完 全,却不知即使是残本不佞也会要也。但此册实止四卷,或者下册当是五至 十,亦未可知。集中所收诗自顺治己丑至康熙甲辰,凡十六年,卷四有五十 二偶作,时为壬寅,案当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刘跋亦称其为明诸生, 其诗却极少遗老气,辛丑有《喜光儿得赐探花》一诗可知,唯时有放恣或平 易处亦觉得可喜。卷一《罱泥行》上半云: 一溪小雨直如发,尖头艓子长竿揭, 凭将两腕翕复张,形模蛤蚧相箝镊。 载归取次壅桑间,平铺滑汰孩子跌。 卷三有诗题云: “己亥闻警,雉侯下令荷戈戍城上,家贫无兵械,因销一■花小锄为刃,
第135页 作长句伤之。”诗并不佳,故不录,但只此一题也就够有意思了。 其二是方贞观的《南堂诗抄》六卷。这诗集是全的,前有李可淳序,又 干隆戊午汪廷璋序,盖即是刻书的那一年。方贞观是方苞的从弟,方苞的诗 极恶劣,谢枚如在《赌棋山庄笔记》中曾大加以贬斥,贞观所作却大不相同, 如李序所说,宛转沉痛,言短意长,及后更益造平淡近自然。各卷卷首皆题 《方贞观诗集》,唯卷三则曰《方贞观卷葹集》,有小引云: “癸巳之岁,建亥之月,奉诏隶归旗籍。官碟夕至,行人朝发,仓卒北 向,吏役驱逐,转徒流离,别入版籍。瞻望乡国,莫知所处,先陇弃遗,亲 知永隔,行动羁馽,存没异乡。呜呼哀哉,岂复有言。而景物关会,时序往 复,每不能自己,始乎去国,迄于京华,其呜咽不成声者去之,存若干首, 命曰卷施集,庚信所谓其心实伤者也。后之君子尚其读而悲之。康熙五十八 年四月望,贞观记。”案《方望溪集》后附苏惇元编年谱,在雍正元年癸卯 条下有记事云: “先是《滇游纪闻》案,先生近支族人皆隶汉军,至是肆赦,上曰,朕 以方苞故赦其合族,苞功德不细。”自癸巳至癸卯,贞观盖隶旗籍者满十年, 《卷施集》一卷即此十年中所作,所云宛转沉痛的诗多在此中,殆哀而至于 伤矣。这是我们说他哀伤,若是从上头说来何尝不是怨怼,那么就情罪甚重 了。如卷三第一首《别故山》有云: 衰门自多故,怀壁究何人。 《出宗阳》云: 生逢击壤世,不得守耕桑。 《泊牛渚》云:生男愿有室,生女愿有家。 缅彼尧舜心,岂曰此念奢。 我亦忝蒸黎,何至成浮槎。 《欲暮》云: 岂有声名如郭解,自知肥白愧张苍。 《望见京城》云: 独有覆盆盆下客,无缘举目见青天。 《寄家书》云: 余生不作大刀梦,到死难明破镜由。 但是最重要的还应该举出那第三首《登舟感怀》来,其词云: 山林食人有豺虎,江湖射影多含沙, 未闻十年不出户,咄嗟腐蠹成修蛇。 吾宗秉道十七世,雕虫奚足矜搜爬, 岂知道旁自得罪,城门殃火来无涯。 破巢自昔少完卵,焚林岂辨根与芽。 举族驱作北飞鸟,弃捐陇墓如浮苴, 日暮登舟别亲故,长风飒飒吹芦花。 语音渐异故乡远,回头止见江天霞, 呜呼赋命合漂泊,磐砧变化成虚搓。 杀身只在南山豆,伏机顷刻铏坑瓜, 古今祸福非意料,文网何须说永嘉。 君不见,乌衣巷里屠沽宅,原是当时王谢家。 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二《秋前集》下批语有云:“特其自知 罪重谴轻,甘心窜滴,但有悲苦之音,而绝无怨怼君上之意,犹为可谅。” 今贞观诗怨甚矣,不但坚称冤枉,以杨恽自拟,还拿了秦始皇坑儒来比,岂 不是肆口诽谤乎。我取出《禁书总目》来一查,“我找着了”!《南堂诗抄》 的的确确收在里边。我很高兴我的眼力不差,假如去做一名检查官大可胜任 愉快也。 卷六有一篇诗题云,“干隆戊午冬中三日,余马齿六十矣”,可以知道 方贞观是于康熙十八年己未,三十五岁隶旗籍,四十五岁放免,五十八岁被 徵博学鸿词,谢老病不赴。关于这件事有一首妙诗,题云:“部碟复至,备 见敦迫,终不能赴,再寄孙公”: 纁币与安车,吾闻其语矣,书传半真伪,窃恐未必尔。 今者符檄来,汹汹吏如鬼,幸不见执缚,几为敦迫死。 家无应门童,我病杖乃起,老妇惊踰垣,问祸来所以。 敢希稽古荣,奚至捕盗比,寄言谢故人,铭心佩知己。 世不乏应刘,樗栎何足齿,偃蹇负弓旅,免蹈虚声耻。 这里有意思的事,第一是博学鸿词敦迫的情形,大有锁拿沈石田的样子,其 次是方君仍旧的那样大不敬,他描写吏如鬼之汹汹,还说窃恐未必尔的古代 安车之类,真可以说幽默得很。卷一《乡大水》一篇未云: 官家积谷如山丘,立法本为苍生谋。 便宜行事汲都尉,流亡愧俸韦苏州, 古来书传半真伪,两人未识诚有否。 杀人不问挺刃政,屠伯何须在录囚。 这书传半真伪的话,可见早见用了,虽然是苏东坡恐本无扬雄的故典之转化, 却用得很有力量。同一篇中又有云: 小民赋命本饿殍,熟也不活奚灾伤。 这也比孟子的乐岁终身苦的话更说得辛辣,其区别盖因一是正言而一是逆 说,此正是幽默之力也。方君少年时盖颇有许行之徒的倾向,其《耕织词》 云: 贫女不上机,宫中皆草衣。农夫不耕田,侯王都饿死。 鸡鸣向田间,採桑朝露新,望望红日高,照见晏眠人。
第136页 又《题古战场图》云: 岂不畏锋镝,将军骄欲行。威尊身命贱,法重生死轻。 力尽□偏狡,天寒虏益横。谁非人子骨,千载暴边城。 第五句第三字原缺,或者是胡字吧?即此诸诗可以见作者思想之一斑,在清 朝桐城派虽有名,不佞以为方氏之荣誉当不在苞而在贞观耳。 诗我都不大懂,上边所谈只是就诗中所有的意思,随意臧否,也不敢自 以为是,并不真是谈诗。或恐有朋友疑心我谈诗破例,顺便声明一句。 廿六年四月廿七日,在北平苦住庵记。 〔补记〕《南山堂自订诗》十卷,嘉业堂有新刻本,末有癸亥刘承干跋, 中有云,自卷一至卷五为其裔孙渔川观察所藏弆,以畀余,惜已佚半,嗣留 心访求,竞获卷六至卷十,遂为完壁。渔川即吴永,然则我所得残书即是其 底本,但不知何以又流落在旧书摊头耳。近年又得全书一部,卷首有朱文长 方印曰,闽戴成芬芷农图籍,内容与刘刻本悉相同,唯原本有目录三十一页, 而刘刻略去,改为总目一页,未免少欠忠实。(民国癸未冬日编校时记) □1937年 5月刊《逸经》30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东莱左氏博议 近来买到一部书,并不是什么珍本,也不是小品文集,乃是很普通很正 经,在我看来是极有意义的书。这只是四册《东莱左氏博议》,却是道光己 亥春钱唐瞿氏清吟阁重雕足本,向来坊刻只十二卷八十六篇,这里有百六十 篇,凡二十五卷。《东莱博议》在宋时为经生家揣摩之本,流行甚广,我们 小时候也还读过,作为做论的课本,今日重见,如与旧友相晤,亦是一种喜 悦,何况足本更觉得有意思,但是所谓有意义则别有在也。 《东莱左氏博议》虽然“四库书目”列在“经部春秋类二”,其实与经 学不相干,正如东莱自序所说,乃是诸生课试之作也。瞿世瑛道光戊戌年跋 文云: 古之世无所谓时文者。自隋始以文辞试士,唐以诗赋,宋以论策, 时文之号于是起。而古者立言必务道其所心得,即言有醇有驳,无不本 于其中心之诚然,而不肯苟以衒世,文之意亦于是尽亡矣。盖所谓时文 者,至宋南渡后创制之经义,其法视诗赋论策为胜,故承用最久,而要 其所以名经义者,非诚欲说经,亦姑妄为说焉以取所求耳。故其为文不 必果得于经所以云之意,而又不肯自认以为不知,必率其私臆、凿空附 会,粉饰非者以为是,周内是者以为非,有司者亦不论其所知之在于此, 而始命以在《宇宙风》题作《谈〈东莱博议〉》。彼之所不知,于是微 言奥旨不能宿通素悉于经之内,而枝辞赘喻则可暂假猝辨于经之外,徒 恃所操之机熟,所积之理多,随所命而强赴之,亦莫不斐然可观,以取 盈篇幅,以侥幸得当于有司之目。噫,不求得于心则立言之意亡,不求 通于经则说经之名戾,时文之蔽类然己。《东莱左氏博议》虽作于其平 居暇日,苟以徇诸生之请,然既以资课试为心,故亦不免乎此蔽,其所 是非大抵出于方执笔时偶然之见,非必确有所低昂轩轻于其间,及其含 意联词,不得不比合义类,引众理以壮其文,而学者遂见以谓定论而不 可夺,不知苟欲反其所非以为是,易其所是以为非,亦必有众理从而附 会之,而浅见者亦将骇诧之以为定论矣。 关于经义的变迁,吾乡茹敦和着《周易小义》序中说的很简明,今抄引于下: 经义者本古科举之文,其来旧矣。至宋王安石作《三经新义》,用 以取士,命其子雩及吕惠卿等着为式颁之,此一变也。元延祐中定科举 式,以《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为书,以《易》《诗》《书》 《礼记》《春秋》经文为五经,别之为书义经义,又于破题承题之外增 官题原题大讲大结等名,此再变也。明成化中又尽易散体为排偶,束之 为八比,此三变也。至嘉隆以后于所谓八比之中稍恢大焉,渐至排中有 排,偶中有偶,乃于古今文体中自成一体,然义之名卒不改。 我们从这里可以知道两件事实。其一是八股文原是说经的经义,只是形式上 化散为排,配作四对而已。其二是《东莱博议》原是春秋类的经义,不过因 为《春秋》是记载史事的书,所以博议成为一种应试体的史论。这两件事看 似平常,其实却很重大,即是上边所说的有意义。 我们平常骂八股文,大有天下之恶皆归焉之概,实在这是有点儿冤枉的, 至少也总是稍欠公平吧。八股文诚然是不行,如徐大椿的《时文嘆》所说: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 1《宇宙风》题作《谈〈东莱博议〉》。 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
第137页 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啼,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 白白昏迷一世。 又如我的《论八股文》中讲到中国的奴隶性的地方有云:“几千年来的专制 养成很顽钝的服从与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 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这是一般的现象,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 表。”不过我们要知道八股乃是应试的经义而用排偶的,因为应试所以遵守 功令说应有尽有的话,是经义所以优孟衣冠似的代圣人立言,又因为用排偶, 所以填谱按拍那样的做,却也正以此不大容易做得好,至今体魄一死,唯余 精魂,虽然还在出现作祟,而躯壳败坏之后己返生无术矣。《博议》一类论 事的文章在经义渐渐排偶化的时候分了出来,自成一种东西,与经义以外的 史论相混,他的寿命比八股更长,其毒害亦更甚,有许多我们骂八股文的话 实在都应该算在他的帐上才对。平常考试总是重在所谓书义,狭义的经义既 比较不重要,而且试文排偶化了,规矩益加繁琐,就是做《春秋》题也只有 一定的说法,不能随意议论,便索性在这边停止活动,再向别方向去发展, 于是归入史论一路去,因为不负责任的发议论是文人所喜欢的事,而宋人似 乎也特别有这嗜好。冯班《钝吟杂录》卷一《家戒》上云: 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 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闭之可也。古人远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 百世之下而欲悬言其是非乎。宋人乡不审细止,如苏子由论蜀先主云, 据蜀非地也,用孔明非将也。考昭烈生平未尝用孔明为将,不据蜀便无 地可措足,此论直是不读《三国志)。宋人议论多如此,不可学他。 又卷八《遗言)有云:“宋人说话只要说得爽快,都不料前后。”徐时栋《烟 屿楼读书志)卷十六(宋文鉴)之十云:“宋儒论古人多好为迂刻之言,如 苏辙之论光武昭烈,曾巩之论汉文,秦观之论石庆,张来之论哪吉,多非平 情。孔子曰,尔责于人终无已时。大抵皆坐此病。”又蒋超伯(南渭椿语) 卷四云:“痰字从无人诗文者,朱直《史论初集)低胡致堂云:双目如菩, 满腹皆痰。鄙俚极矣,不可为训。”蒋氏原意在于论痰字,又未有的议论或 者也未必高明,反正这种东西是没法作得好的,但总之批评胡致堂的话是很 对,而且也可以移作许多史论的评语。史论本来容易为迂刻之言,再加上应 试经义的参和,更弄得要不得了,我说比八股文还有害的就是这个物事。盖 最初不过是双目如替,满腹皆痰,实为天分所限,随口乱说,还是情有可原, 应试体的史论乃是舞文弄墨,颠倒黑白,毫无诚意,只图入试官之目,或中 看官之意,博得名利而已。此种技俩在翟君的跋文中说得非常透彻,无以复 加,我们可以不必再来辞费,现在只想结束一句道:八股文死矣,与八股文 同出于经义的史论则尚活着,此即清末的策论,民国以来的各种文字是也。 去年我写过一篇小文,说明洋八股即是策论,曾经有这几句话:“同是 功令文章,但做八股文使人庸腐,做策论则使人谬妄,其一重在模拟服从, 其一则重在胡说乱道也。专做八股文的结果只学会按谱填词,应拍起舞,里 边全没有思想,其做八股文而能胡说乱道者,仍靠兼做策论之力也。”这个 意思我觉得是对的,关于八股文的话与徐灵胎相合,关于策论则与冯钝吟等 人相合,古人所说正可与我互作註脚也。 小时候在家读坊刻《东莱博议》,忽忽三十余年,及今重阅,已不记那 几篇读过与否,唯第一篇论郑庄公共叔段,《左传》本文原在卷首,又因金 圣嘆批点过,特别记得清楚,《博议》文亦尚多记得。如起首一节云: 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庄公负叔段,叔 段何负于庄公?且为钩饵以诱鱼者钓也,为陷阱以诱兽者猎也,不责钓 者而责鱼之吞饵,不责猎者而责兽之投阱,天下宁有是耶? 又结末云: 本欲陷人而卒自陷,是钓者之自吞钩饵,猎者之自投陷阱也,非天 下之至拙者讵至此乎?故吾始以庄公为天下之至险,终以庄公为天下之 至拙。 读下去都很面善,因为这篇差不多是代表作,大家无有不读的,而且念起来 不但声调颇好,也有气势,意思深刻,文字流畅,的确是很漂亮的论,有志 写汉高祖或其他的论文的人哪能不奉为圭臬呢。但细看一下,也不必用什么 新的眼光,便觉得这确是小试利器,甜熟,浅薄,伶俐,苛刻,好坏都就在 这里,当作文章看却是没有希望的,因为这只是一个秀才胚子,他的本领只 有去做颂圣诗文或写状子而已。只可惜潜势力太大,至今还有多数的人逃不
第138页 出他的支配,不论写古文白话都是如此,只要稍为留心,便可随时随地看出 新策论来。在这时候如要参考资料以备印证,《东莱博议》自然是最好的, 其次才是《古文观止》。试帖诗与八股文不会复活的了,这很可以乐观,策 论或史论就实在没有办法,土八股之后有洋八股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八股出 来,我相信一定都是这东西的变种,盖其本根深矣。 我写这篇小文,并不是想对于世道人心有什么裨益,吾力之为微正如帝 力之大,如盂德斯鸠所说,实在我是一点没有办法。傅青主《书成弘文后》 云:“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 子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派,真噁心杀,真噁心杀。”我也只是说噁心而 已。 (二十六年六月七日,于北平苦住庵) □1937年 7月刊《宇宙风》44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淡》 贺贻孙论诗 谢枚如着《课余偶录》卷一有一则云: 永新贺子翼贻孙先生着述颇富,予客江右尝借读其全书,抄存其《激 书》十数篇收之箧衍。其《水田居文集》凡五卷,议论笔力不亚魏叔子, 且时世相及,而名不甚显,集亦不甚行,殆为易堂诸子所掩耳,要为桑 海中一作手,非王于一陈士业辈所能比肩也。有云:遵时养晦,藏用于 正人无用之时,着书立说,多事于帖括无事之日。(答李谦庵书)。贫 能炼骨,骨坚则境不摇,彼无骨者必不能不逢迎纷纭,无怪其居心不静 也。无骨之人,富贵尤能乱志,贫贱更难自持(复周畴五书)。有意为 闲,其人必忙,有意为韵,其人必村,此不待较量而知也(书补松诗后)。 安贫嗜古之意溢于言下,可以觇其所养矣。 《四库全书总目》一八一“别集类存目八”着录文集五卷,评云: 所作皆跌宕自喜,其与艾千子书云,文章贵有妙悟,而能悟者必于 古人文集之外别有自得,虽针砭东乡之言,而贻孙所以自命者亦大略可 见,特一气挥写过于雄快,亦不免于太尽之患也。 又一二五“杂家类存目二”着录《激书》无卷数,评云: 所述皆愤世嫉俗之谈,多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藉以立 议,若《太平广记》“贵公子炼炭”之类,或因古语而推阐之,如“苏 轼书曹孟德”之类。其文称心而谈,有纵横曼衍之意,而句或伤于冗赘, 字或伤于纤丽,盖学《庄子》而不成者,其大旨则黄老家言也。 《四库提要》对于非正宗的思想文章向来是很嫉视的,这里所说还算有点好 意。平景孙着《国朝文薮》题辞卷一中也有一则是讲《水田居文集》的,并 说及《激书》,文云: 子翼少工时文,与茂先、巨源、石庄诸公齐名,举崇祯丙子副贡生, 入国朝隐居不出,顺治丁酉巡按笪江上欲以布衣荐,遂改僧服。据叶擎 霄《激书》序,似卒于康熙丙子,年九十一矣。文笔奔放,近苏文忠, 集中史论最多,其文意制峭诡,有似柳州、可之、复愚者。《激书》二 卷,包慎伯最爱之,谓近《韩非》《吕览》,而世少知者。盖嘉庆中骈 体盛而散文衰,桐城派尤易袭取,慎伯与完庵、厚堂默深、子潇诸子出, 以丙部起文集之衰,故有取于是。其风实自阳湖浑李二氏昉,于是古文 复盛,至于今不衰。 看了这些批评我就想找《水田居集》来一读,可是诗文集未能买到,只搜得 其他五种,即《激书》二卷,《易解》七卷,《诗解》六卷,《骚筏》一卷, 《诗筏》一卷,《易经》我所不懂,《诗经》颇有说得好的地方。《四库书 目》十六“诗类存目一”着录《诗解》,评有云: 每篇先列小序,次释名物,次发挥诗意,主孟子以意逆志之说,每 曲求言外之旨,故颇胜诸儒之拘腐,而其所从入乃在钟惺诗评,故亦往 往以后人诗法诂先圣之经,不免失之佻巧,所谓楚既失之齐亦未为得也。 盖迂儒解诗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远,贻孙解诗又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近 耳。 其实据我看来这正是贺君的好处,能够把《诗经》当作文艺看,开后世读诗 的正当门径。此风盖始于钟伯敬,历戴仲甫、万茂先、贺子翼,清朝有姚首 1《宇宙风》题作《论诗》。 源、牛空山、郝兰皋以及陈舜百,此派虽被视为旁门外道,究竟还不落莫, 《四库书目》中评万氏《诗经偶笺》云: 其自序有曰,今之君子知《诗》之为经,而不知《诗》之为诗,一 蔽也,云云。盖钟惺谭元春诗派盛于明末,流弊所及乃至以其法解经, 《诗归》之贻害于学者可谓酷矣。 我想这正该反过来说,《诗归》即使在别方面多缺点,其以诗法读经这一点 总是不错的,而且有益于学者亦正以此,所可惜者现今绍述无人,新文艺讲
第139页 了二十年,还没有一部用新眼光解说的《诗经》,此真公安竟陵派不如矣。 我们不必一定去爱古人;但有时难免有薄今人之意耳。 贺君说《诗》仍从序说,虽然只取古序发端一语,以为此外皆汉儒续增 不尽足据,其解释《诗》旨难得有新意思也是当然的,唯关于诗词颇多妙语, 如《卫风》“氓之蚩蚩”一诗,仍遵序云刺时也,解有云: 此篇与《谷风》篇才情悉敌,但《谷风》词正、此诗词曲,《谷风》 怨而婉,此诗恧而婉,其旨微异耳。且其列叙事情,如首章幽约,次章 私奔,三章自嘆,四章被斥,五章反目,六章悲往,明是一本分出传奇, 曲白关目悉备,如此丑事却费风人竭力描写,色色逼真,所谓化工,非 画工也。今或从注说,谓必淫妇人自作乃能委悉如此,不知今古弃妇吟 经曹子建辈锦心绣肠从旁揣摩,比妇人声口尤为酸楚,况抱布贸丝车来 贿迁,分明是《出像会真记》,岂有妇人自供之理。 钟伯敬曰,子无良媒,滤之也,奔岂有媒乎。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亦嚯之也,盖贸丝春时事也,此时已许之矣,故又谚之。古今男女狎昵, 情词不甚相达,但口齿蕴藉,后人不解,遂认真耳。 这里所说道理似均极平常,却说得多么好,显得气象平易阔宽,我们如不想 听深奥的文艺批评,只要找个有经验人略给指点,待我自己去领解,则此类 解说当最为有益了。《诗筏》一卷凡二百则,亦即以此气象来谈古诗,自《十 九首》以至明末。其自序云: 二十年前与友人论诗,退而书之,以为如涉之用筏也,故名曰《诗 筏》。今取视之,几不知为谁人之语,盖予既已舍之矣。予既舍之,而 欲人之用之,可乎?虽然,予固望人之舍也,苟能舍之,斯能用之矣。 深则厉,浅则揭,奚以筏为?河桥之鹊,渡则去焉,葛陂之龙,济则掷 之,又奚以筏为?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所极,送君者自涯 而返,君自此远矣。是为用筏耶,为舍筏耶,为不用之用不舍之舍耶? 夫苟如是而后吾书可传也,亦可烧也。 卷中佳篇甚多,意见通达,倾向公安竟陵而能不偏执,极为难得。略举其数 则如云: 不为应酬而作则神清,不为谄读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 此虽似老生常谈,古今文人却没有几个人担当得起,上二是富贵不能淫,还 有许多人做得到,下一是威武不能屈,便不大容易,况威武并不限于王难耶。 又云: 公宴诗在酒肉场中露出酸馅本色,寒士得贵游残杯冷炙,感恩至此, 殊为可笑,而满篇搬数他人富贵,尤见俗态。惟曹子建自露家风,而应 玚侍建章集诗末语不忘儆戒,颇为得体耳。大抵建安诸子稍有才调全无 骨力,岂文举正平见杀后,文人垂首丧气,遂软媚取容至此,伤哉。 《巷伯》之卒章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节南山》之卒章曰,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是刺人者不讳其名也。《崧高》之卒章曰,吉甫 作诵,穆如清风。《烝民》之卒章日,吉甫作诵,其诗孔硕。是美人者 不讳其名也。三代之民直道而行,毁不避怒,誉不求喜,今则为匿名谣 帖,连名德政碑矣。偶触褊心则丑语丛生,唯恐其知,忽焉摇尾则谀词 泉涌,唯恐其不知也。至于赠答应酬,无非溢词,庆问通贽,皆陈颂语, 人心如此,安得有诗乎! 此后举储光羲《张谷田舍诗》杜子美《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二篇为例, 以为唐人为之尚能自占地步,若在今人不知如何丑态矣,文繁不能备引。又 有云: 凡诗可盗者,非盗者之罪而诲盗者之罪。若彭泽诗诸葛出师文,宁 可盗乎?李杜韩欧集中亦难作贼,间有盗者,雅俗杂出,如茅屋补以铜 雀瓦,破衲缀以葡萄锦,赃物现露易于捉败。先明七才子诸集,递相剽 劫,乃盗窝耳。 徐文长七言古有李贺遗风,七言律虽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 之堂,往往自露本色,唯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蕴藉,集中诙语俊语 学之每能误人,此其所病,然嘉隆间诗人毕竟推为独步。近日持论者贬 剥文长几无余地,盖薄其为诸生耳。谚云,进士好吟诗,信哉。 少陵不喜渊明诗,永叔不喜少陵诗,虽非定评,亦足见古人心眼各 异,虽前辈大家不能强其所不好。贬己徇人,不顾所安,古人不为也。 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语近风谣,无理有情,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 如汉古诗云:容从北方来,欲到到交趾,远行无他货,惟有凤凰子。句 似迂鄙,想极荒唐,而一种真朴之气,有张蔡诸人所不能道者。晋宋间 子夜曲及清商曲亦尔,安知歌谣中遂无佳诗乎。每欲取吴讴入情者汇为 风雅别调,想知诗者不为河汉也。 这几节我觉得都很好,有他自己的见识与性情,虽本是诗话而实是随笔,
第140页 并不讲某侍御某大令的履历,选录几首样本的诗,却只是就古今现成的资料 来发展他的感想,这里自然以关于诗的为限,实在可以看出他对于生活的许 多意思,这我以为是最有趣味的事。大约因为他是接近公安竟陵派的缘故吧, 他关于山歌也有高明的意见,大有编选吴歌集之意,只可惜没有实行,这个 光荣却给龙子犹得了去了。这一点长处,大约比较的顶容易为看官所承认, 其余的难免心眼有异,恐怕会被人看作偏激,不合潮流亦未可知,不过在我 个人总以为然,觉得《诗筏》这一卷书是很值得破费工夫去一读的。《骚笺》 我也喜欢,现在却不想谈,因为《楚辞》我实在有点生疏,将来还得好好的 读了再来看这部书,那时才会得有话可说。 《激书》我读过几篇,这是该属于丙部而且又是杂学类的。长篇大论这 一路文章我不大喜欢,总觉得难免文胜于物,弄得不好近于八大家,好也可 以近《庄子》吧,可是谁都没有这把握。《激书》里有些意思与部分的文章 却也有好的,如《四库提要》所说的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这一类, 看了很好玩。《酌取》篇中维扬巨贾公子炊饭必用炼炭,本《太平广记》, 已见《提要》。又《疑阳)篇叙贵州少年人鬼国,被鬼巫用“送夜头”法送 之登舟,原注亦云见《广记》中。《求己》篇述其友龙仲房访求王雪湖梅谱, 乃得画眉之李四娘与话媒之官媒李娘,盖用近事而文甚诙谐。又《失我》篇 引二事,其出典当在《笑府》中欤: 献贼掠禾阳时,禾阳之张翁假僧衲笠与之同匿。须臾贼至,踉跄相 失,疾呼僧不应,翁哭以为僧遇贼死矣。忽自视其衲笠皆僧物也,复大 哭曰,僧则在是矣,我安在哉? 楚湘有竖善睡,其母命之登棚守瓜。盗夜尽窃其瓜,竖睡正酣,盗 戏为竖剃发舁入僧寺。凌晨母见瓜竖皆失,踪迹至寺,竖尚鼾呼如雷, 母怒痛挞之至醒。忽自寻其首无发,诉曰,失瓜者乃寺内沙弥,非我也。 这种作法,说得古可以上接孟子舆的月攘一鸡,说得今也就是张宗子的《夜 航船》里和尚伸伸脚之类,要恭维或骂倒任凭自由,都有充足的口实可找, 不佞别无所容心,但自己则颇喜此体,惜终是写得不能好耳。讲到意思,也 有觉得可取的,如《汰甚》一篇,梅道人评云: “天崇间举朝惯使满帆风,只图一时之快,遂受无穷之伤。贺子尝抱漆 室之扰,故其文痛快如此,今读之犹追想其拊膺提笔时也。”文中主意不过 是不为已甚,其言曰:“善治天下者无取乎有快心之事也,快心之事生而伤 心之事起矣。”此意亦自平常,但绝不易实行,况在天崇间乎,言者之心甚 深又甚苦,然而毫无用处,则又是必然也。 二十世纪的人听到天崇间事不禁瞿然,不知为何。陈言更复何用,徒乱 人意,故可不必再引,不佞今日所谈似可始终以诗为限,故遂题曰“贺贻孙 论诗”云。 (廿六年六月二十一日,于北平记) 〔附记〕见书目有“吴兴丛书”本《诗筏》一册,吴大受着,以为偶同 书名耳,今日有书贾携来,便一翻阅,则内容全同,不禁哑然。查卷未附传, 大受为吴景旭曾孙,卒于干隆十八年,年六十九,计当生于康熙二十四年。 《诗筏》中云:“余于兵燹后借得唐人残编一帙,其中可笑诗甚多”,当然 系指甲申后事,非吴氏所及见。又末一则云:“以此二诗糊名邮送万茂先, 定其甲乙。”案万茂先着《诗经偶笺》在崇祯癸酉,尚在吴氏诞生前五十二 年,二人恐无相见的可能。况贺氏《诗筏》固自存在,不知何以错误。刘刊 本卷首题吴大受删订,或者原来只是抄录贺书,(却亦并未有删订,但缺一 小引耳。)后人不察以为即其所着,也未可料。名字虽然错乱,但《诗筏》 有了新刻本,于读者不无便利,只须知道这是水田居而非南山堂就好了。(七 月十六日记于北平之苦住庵) □1937年 7月刊《宇宙风》45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淡》 俞理初的诙谐 俞理初着《癸巳存稿》卷四有《女》一篇云: 《白虎通》云:女,如也,从如人也。《释名》云:女,如也,青 徐州曰娪。娪,忤也,始生时人意不喜,忤忤然也。《史记·外戚世家》 褚先生云:武帝时天下歌曰,生男勿喜,生女勿怒。《太平广记》《长 恨歌传》云:天宝时人歌曰,生男勿喜欢,生女勿悲酸。则忤忤然怒而 悲酸,人之常矣。《玉台新咏》傅玄《苦相篇》云:苦相身为女,卑陋 难再陈。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生女无 欣爱,不为家所珍,长大避深室,藏头羞见人。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
第141页 云。低头私颜色,素齿结朱唇,跪拜无复数,婢妾如严宾。情合同云汉, 葵藿仰阳春。心乖甚水火,有戾集其身。玉颜随年变,丈夫多好新,昔 为形与影,今为胡与秦。胡秦时一见,一绝逾参辰。此谚所谓姑恶千辛, 夫嫌万苦者也。《后汉书》曹世叔妻传云:女宪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 失意一人是谓永讫,亦贵乎遇人之淑也。白居易《妇人苦》诗云:妇人 一丧夫,终身守孤子,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一折不重生,枯死犹 抱节。男儿若丧妇,能不暂伤情,应似门前柳,逢春易发荣,风吹一枝 折,还有一枝生。为君委曲言,愿君再三听,须知妇人苦,从此莫相轻。 其言尤蔼然。《庄子·天道篇》云;尧告舜曰,吾不虐无告,不废穷民, 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也。《书·梓材》:成王谓康 叔,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此圣人言也。《天方典礼》引谟 罕墨特云:妻暨仆,民之二弱也,衣之食之,勿命以所不能。盖持世之 人未有不计及此者。 俞君不是文人,但是我读了上文,觉得这在意思及文章上都很完善,实 在是一篇上乘的文字,我虽然想学写文章,至今还不能写出能像这样的一篇 来,自己觉得惭愧,却也受到一种激励。近来无事可为,重阅所收的清朝笔 记,这一个月中间差不多检查了二十几种共四百余卷,结果才签出二百三十 条,大约平均两卷里取一条的比例。但是更使我觉得奇异的是,笔记的好材 料,即是说根据我的常识与趣味的二重标准认为中选的,多不出于有名的文 人学士的着述之中,却都在那悃愊无华的学究们的书里,如俞理初的《癸巳 存稿》,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是也。讲到学问与诗文,清初的顾亭林与 王渔洋总要算是一个人物了,可是读他们的笔记,便觉得可取的地方没有如 预料的那么多。为什么呢?中国文人学士大抵各有他们的道统,或严肃的道 学派或风流的才子派,虽自有其系统,而缺少温柔敦厚或淡泊宁静之趣,这 在笔记文学中却是必要的,因此无论别的成绩如何,在这方面就难免很差了。 这一点小事情却含有大意义,盖这里不但指示出看笔记的途径,同时也教了 我写文章的方法也。 俞理初生于干嘉时,《存稿》成于癸巳,距今已逾百年矣,而其见识乃 极明达,甚可佩服,特别是能尊重人权,对于两性问题常有超越前人的公论, 葵孑民先生在《年谱》序中曾列举数例,加以赞扬,如上文所引亦是好例之 一也。但是我读《存稿》,觉得另有一种特色,即是议论公平而文章乃多滑 稽趣味,这也是很难得的事。戴醇士着《习苦斋笔记》有一则云: 理初先生,黟县人,予识于京师,年六十矣。口所谈者皆游戏语, 遇于道则行无所适,南北东西,无可无不可。至人家,谈数语,辄睡于 客座。问古今事,诡言不知。或晚间酒后,则原原本本无一字遗。予所 识博雅者无出其右。 这是很有价值的一种记录,从日常言行一小节上可以使人得到好资料,去了 解他文字思想上的有些特殊问题。《存稿》卷三《鲁二女》一篇中说《春秋》 僖公十四年季姬及鄫子遇于防,公羊谷梁二家释为淫通,据《左传》反驳之, 评云:“季姬盖老矣,遭家不造,为古贵妇人之失势者,不料汉人恕己度人, 好言古女淫佚也。”又云:“听女淫佚,则春秋之法,公子出境,重至帅师, 非君命不书,非告庙不书,淫佚有何喜庆,而命之策命,告之祖宗,固知瞀 儒秽言无一可通者。”又卷三《书难字后》有一节云: 《说文》,亡从入从└,为有亡,亦为亡失。唐人《语林》云:有 亡之亡一点一画一乙,亡失之亡中有人,观篆文便知。不知是何篆文有 此二怪字,欲令人观之。 又关于欸乃二字云:“《冷斋夜话》引洪驹父言欸乃音奥,可为怪嘆, 反讥世人分欸乃为两字。此洪识难字诚多矣,然不似读书人也。”又有云: “又短书言宋乩神示古忠恕乃一笔书,退检古名帖,忠恕草书是中心如一四 字。是不惟人荒谬,乩神亦荒谬也。”又卷四《师道正义》中云: 《枫窗小牍》言:宋仁宗时开封民聚童子教之,有因夏楚死者,为 其父母所讼,为抵死。此则非人所为。师本以利,诚不爱钱,即谢去一 二不合意之人亦非大损,乃苦守聚徒取钱本意而致出钱幼童于死,此其 昧良尤不可留于人世也。 又云“《东京梦华录》云:市学先生,春社秋社重五重九,豫敛诸生钱作会, 诸生归时各携花篮果实食物社糕而散。此固生财之道,近人情也。卷十一《芭 蕉》一文中谓南方雪中实有芭蕉,王维山中亦当有之,对于诸家评摩诘画乃
第142页 神悟不在形迹诸说深不以为然,评曰:“世间此种言语,誉西施之颦耳,西 施是日适不曾颦也。”卷十四《古本大学石刻记》中云: 明正德十三年七月王守仁从《礼记》写出《大学》本文,其识甚高。 时有张夏者辑《闽洛渊源录》,反极诋守仁倒置经文,盖张夏言道学, 不暇料检五经,又所传陈澔《礼记》中无《大学》,疑是守仁伪造。然 朱子章句见在,为朱学者多以朱墨涂其章句之语。夏欲自附朱子,亦不 全览朱子章句,致不知有旧本,可云奇怪。 后说及丰坊伪作石经本《大学》,周从龙作《遵古编》附和之,语多谬妄, 评云:“此数人者慷慨下笔,殆有异人之禀。”又《愚儒莠书》中引宋人所 记不近情理事以为不当有,但因古有类似传说,因仿以为书,不自知其愚也。 篇末总结云:“着者含毫吮墨,摇头转目,愚鄙之状见于纸上也。”可谓穷 形极相。古今来此类层出不尽,惜无人为一一指出,良由常人难得之故。盖 常人者无特别希奇古怪的宗旨,只有普通的常识,即是向来所为谓人情物理, 寻常对于一切事物就只公平的看去,所见故较为平正真切,但因此亦遂与大 多数的意思相左,有时也有反被称为怪人的可能,如汉孔文举明李宏甫皆是, 俞君正是幸而免耳。 中国贤哲提倡中庸之道,现在想起来实在也很有道理,盖在中国最缺少 的大约就是这个,一般文人学士差不多都有点异人之禀,喜欢高谈阔论,讲 他自己所不知道的话,宁过无不及,此莠书之所以多也。如平常的人,有常 识与趣味,知道凡不合情理的事既非真实,亦不美善,不肯附和,或更辞而 辟之,则更大有益世道人心矣。俞理初可以算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常人了,不 客气的驳正俗说,而又多以诙谐的态度出之,这最使我佩服,只可惜上下三 百年此种人不可多得,深恐只手不能满也。 □1937年 9月刊《中国文艺》1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谈》 水田居存诗 贺贻孙《水田居存诗》三卷,凡诗七百首,词四十四首,其友人李陈玉 所选,有序,即梅道人也,卷首题同治庚午年新镌,似以前并未有刊本。卷 二七律二首,题曰“戊戌僧装诗”,注云,“有序未录”。平景孙《国朝文 薮》题辞卷一《水田居文集》项下云:“顺治丁酉巡按笪江上欲以布衣荐, 遂改僧服。”诗序即说此事,惜不传。《僧装诗》第一首中一联云: 问猎应高灵隐坐,谈诗又喜浙江潮。 用骆宾王事。第二首中云: 佛汗几回增涕泣,经声一半是离骚。 洛阳平等寺佛汗雨兆尔朱之祸,盖不仅寻常离乱之感。这里令人想起同时的 陈章侯来。《宝纶堂集》中有五古一首,题曰: “丙戌夏悔逃命山谷多猿鸟处,便剃发披缁,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 闻我予安道兄能为僧于秀峰猿鸟路穷处,寻之不可得,丁亥见于商道安珠园, 书以识怀。”情事相似,唯早十二年而已。毛西河有报周栎园书,述章侯遗 事,有云: “又一诗期以某时过敝里,而以年暮故畏死先期来,其中云,老迟五十 二年人。老迟者以甲申后更其名悔迟,故称老迟,非老莲之误也。”沈西雍 《匏庐诗话》卷中乃有一则云: “唐刘驾弃妇词云,昨日惜红颜,今日畏老迟。老迟云者,谓垂老而迟 暮也,陈章侯自号老迟,当取诸此。”此说未妥,《宇宙风》题作《贺贻孙 村谣》。悔迟乃明遗民的口气,与迟暮意不同,盖陈章侯贺子翼方密之屈翁 山等人的出家都是同一的意思,章侯序中所谓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也。 《水田居诗》卷二又有七律十二首存八,题曰《戏和梅道人歌馆惜艷诗》, 有序云: 艷思已枯,绮语长断,然陶赋闲情,何损白璧,宋说好色,乃见微 词。金陵婉娘歌馆翘盼,以身奉人,道人惜之,偶尔赋赠,寄託规讽, 别有指陈,索余次韵,遂尔效颦。言外索之,方知道人与余所咏者实非 妇人也。 题序殊佳,唯不知此辈为何如人,岂亦牧斋梅村之流亚欤。诗亦有妙句,如 云: 每恨情多到妾少,翻因夜短梦君长。 * 偷筹有意嗔宜怒,掩袖无声笑近徘。 * 单思一枕游仙梦,许嫁千番捣鬼词。 原注云:捣鬼谓诳词,单思谓痴想,皆娼家方语。案《开卷一笑》卷二有《金 陵六院市语》一篇,此注可为补遗也。诸诗妙在只是歌馆惜艷,仿佛所咏者 实只是妇人,别有讽刺的地方不大明瞭,我想这或者正是诗人用意处,盖惜 妇人入歌馆原来只是贼出关门,若在其前还有点希望以后就只好描写以身奉 人的境况,说以寄规讽可,说以寄惆怅更可也。对于非妇人的委身歌馆也只
第143页 同样的措词,不更作严刻的谴责,岂必由于诗人之温柔敦厚,殆亦以此为最 好的作法耳。 1《宇宙风》题作《贺贻孙村谣》。 卷三中有《村谣》,三十二首存二十八,写民间疾苦,别出一种手法。 有序云: 赤魃方殷,白额尤横,僻邑小民,何辜于天。不可咏也,伊可怀也。 陈章侯有《避乱诗》一百五十三首,其《作饭行》自叙有云: 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一顿饭,悲声 时出户庭,予闻之悽然若为不闻也者。商絅思闻之以米见饷,此毋望之 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踊跃,歌 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感赋。 诗末有二联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 避敌甚餵虎,篦民若养狸。 其词可谓严厉矣,所指却是明之义师,而出诸遗民之口,其事大可哀, 若《村谣》中乃是记清之文武官吏虐民的事,情形不同,口气亦遂有异,今 抄录数首于下: 其八: 保甲输钱役未宁,社仓旧籍索逃丁, 奸胥倚杖先贤法,枉被穷檐骂考亭。 其九: 襁负相牵避远村,飢烟冉冉出柴门。 桃源复苦桑麻税,何处仙家不断魂。 其十: 邻翁窜去又三年,空室长肩鸟乱喧。 废圃无人邀我醉,桃花独自饱春烟。 其十二: 紫柰青梨税入城,名园斫遍为朱樱。 官府不容栽果树,儿童何处打流莺。其十四: 官司虽苛怨无言,但怨先人旧业存。 羡杀东家家破后,催租夜半不惊魂。 其十七: 令箭频来小户诃,沿门遍发长官鹾。 村儿不识将军贵,但怪虎牌斩字多。 原注云:营将贩盐,和沙发卖。 其十八: 役重偏愁有此身,今生髓竭莫辞贫, 鬻儿权作斯须喜,明日朝餐省一人。 其二十五: 十年野哭迭相赓,鬼啸悲悽尚有情。 今日死亡都惯见,行人无泪鬼吞声。 其二十六: 杨枝入户晓烟迷,绿向前村一树低, 犬吠烟中挨牒到,邻鸡飞上树头啼。 原注云:上官差兵挨查异色。 其二十七: 羽流缁客走如僵,搜索惊啼恐夕阳, 小尹青牛留不住,普贤白象亦踉跄。 原注云:僧道亦以挨查逃去。 以上共抄了十首,以诗论不必尽佳,只取其诗中有史耳,且语多诙诡, 正其特异处,二十八首中尽有语平正而意悲怆者,读之反不见佳,盖由说得 容易太尽之故欤,略举一二例如下: 其二十二: 娇妻嫁去抵官银,临别牵裾吏尚嗔, 夜梦都忘身在械,枕边犹唤旧时人。 其二十四: 催赋健儿势绝伦,儒冠溺后拭红裙, 山歌联唱杯联饮,脂粉含羞不忍闻。 将这两首诗读过一遍,觉得他的力量总不及前面的十首,为什么缘故虽 然我不知道,但这却是事实。这十首差不多全是打油诗,论理应该为文坛所 不齿,一边的正宗嫌他欠高雅,不能载道,又一边的正宗恨他太幽默,不能 革命,其实据我看来却是最有力,至少读过了在心上搁下一点什么东西,未 必叫他立刻痛哭流涕,却叫他要想。拍桌跳骂,力竭声嘶,这本是很痛快的, 但痛快就是满足,有如暑天发闷瘀,背上乱扭一番,无论扭出一个王八或是 八卦,病就轻松,闷着的时候最是难过,而悲惨事的滑稽写法正是要使人闷 使人难过。假如文章的力量在于煽动,那么我觉得这种东西总是颇有力量的 吧。从前读显克微支的小说,其《炭画》与《得胜的巴耳德克》两篇都是用 这方法写的,使我读了很受感动,至今三十余年还是不曾忘记。这回看水田 居的诗得见那几首村谣,很是佩服,这一半固然由于着者的见识,一半也因 为是明末清初在公安竟陵之后,否则亦未必可能也。 贺子翼在《诗筏》卷上有一则云: 看诗当设身处地,方见其佳。王仲宣《七哀》诗云:“出门无所见, 白骨蔽平原。路有飢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 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昔视之平平耳, 及身历乱离,所闻所见殆有甚焉,披卷及此,始觉酸鼻。此是好一则诗 话,却也可应用在他自己的诗上。我不知现今的人看了他这些诗,稍觉得酸 鼻乎,抑以为平平乎。我个人的意见不足贡献,还是要请看客各自理会耳。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六日,于北平苦茶庵) □1937年 10月刊《宇宙风》48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谈》 读大学中庸 近日想看《礼记》,因取郝兰皋笺本读之,取其简洁明了也。读《大学》
第144页 《中庸》各一过,乃不觉惊异。文句甚顺口,而意义皆如初会面,一也。意 义还是难懂,懂得的地方都是些格言,二也。《中庸》简直是玄学,不佞盖 犹未能全了物理,何况物理后学乎。《大学》稍可解,却亦无甚用处,平常 人看看想要得点受用,不如《论语》多矣。不知世间何以如彼珍重,殊可惊 异,此其三也。 从前书房里念书,真亏得小孩们记得住这些。不佞读“下中”时是十二 岁了,愚钝可想,却也背诵过来,反覆思之,所以能成诵者,岂不正以其不 可解故耶。(三月五日) □1938年 6月 24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绍兴十八年同年录止后 石公搜集古今年谱,得《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抄本,携以相示。余告 石公海王村书肆尚有干隆活字本,遂又取来,乃是郋园藏本,首有题识。是 录以第五甲有朱晦庵名,故流传至今,唯余观录中列举诸人小名小字,此种 资料更是珍重,陈解元辑《古贤小字录》,自汉迄宋,才得二百,今此一卷 中便有三百三十人,甚可喜也。此书今归龙川厉君,以余有前记因缘,属题 数语,因漫书其事,以为纪念。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灯下) □1938年 6月 24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东山谈苑 《东山谈苑》卷七云,“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 元镇曰,一说便俗。”此语殊佳。余澹心记古人嘉言懿行,裦然成书八卷, 以余观之,总无出此一条之右者矣。尝怪《世说新语》后所记何以率多陈腐, 或歪曲远于情理,欲求如桓大司马树犹如此之语,难得一见。云林居士此言, 可谓甚有意思,特别如余君所云,乱离之后,闭户深思,当更有感兴,如下 一刀圭,岂止胜于吹竹弹丝而已哉! 民国二十七年二月二十日灯下记于苦茶庵西厢。 □1938年 6月 24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经律异相 阅梁宝唱编《经律异相》,卷四十八“禽畜生部十”,“千秋”条下引 《婆须蜜经》第八捲云,”千秋人面鸟身,生子还害其母,复学得罗汉果, 畜生无有是智及有尊卑想,不受五逆罪。”中国旧说,鸟兽中之不孝者有枭 与破镜,破镜不知是何物,枭则世间多有,只会吞吃小鸟及老鼠等,不能食 他鸟也,而久蒙食母之恶名,千秋人面鸟身,岂亦其同类耶。印度事情不能 知悉,惟其体察物情,开遮合理,先贤博大之精神可想也。中国儒生严于人 禽之辨,而此等处又缠夹不清,有愧和尚们多矣。(三月九日晨记) □1938年 6月 29日刊《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柳崖外编 徐昆后山着《柳崖外编》十六卷,笔意学聊斋,世又传其为蒲留仙后身, 论其位置,大抵也就是如此。卷十五《断肠草》一则,辨证名物,别有意思, 案语第二节中,辩《兼明书》谓蔓菁即萝菔之非,有云: 如黄鸟亦名仓庚,亦名黄鸥,《诗经》屡见,而乡人不作如此呼也。 余少年初到家乡,时春日双桐斋畔黄鸟■睆可听,而乡人呼之日黄瓜娄, 盖即黄栗留之转讹,若非羽毛声音显然可辨,又乌知黄瓜娄之即黄鸟也。 世儒泥于章句,不暇向老农老圃细细商榷,妄逞臆说,未有不如《齐民 要术》及《兼明书》之自以为是者。 此数语说尽笺注虫鱼之通病,只郝兰皋一人或可称例外耳。现代博物学家可 以有兴趣来提倡古文,却无意于考订文史上的名物,此是别一种鄙陋,而其 病源则一也。博雅之士,才真能使学术与艺文接触,中国到何时始有此希望,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思之怅然。 □1938年 6月 29日刊《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云仙散录 《云仙散录》三百余条,一读即可知是冯氏所自造,大抵爱华丽纤巧, 与陶榖之《清异录》鼻息相通也。援引虽不足凭信,后世即据此为故实,通 用至今者亦复不少。卷中三出渊明列传,所写却都不似,犹不如《庐阜杂记》 所说攒眉一事,能具陶公面目。其记孟浩然的两节,如苦吟至眉毫尽落,又 看视鱼竹,均颇有可喜处,虽然竹有几节,鱼有几鳞,不佞亦是不知,本来 笑不得孟君也。(三月甘一日) □1938年 6月 29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题藤阴杂记 戴菔塘《藤阴杂记》十二卷,清末有重刊本。数年前曾求得其原刻,自 序署嘉庆丙辰,题叶只写书名,不记年岁。近日又得一部,则左右有字两行
第145页 云,嘉庆庚申增辑,石鼓斋镌。校阅本文,计卷一末多一则,卷八多两则, 卷十二多一则,原板补刻者也。昔尝与饼斋戏语,模拟书中所记,大抵如云, 朱竹垞迁居至南横街,中途覆车,损一书簏。惟事虽琐屑,亦复有可喜处, 只可惜诗多而记事少耳。 (四月十三日烛下记于北平知堂) 重刊板现存湖州会馆,民国初年有董君新印若干以赠人,寒斋因亦有其 一部。董君时为部吏不得意,一日访乡先达于积跬步斋,大发牢骚,意欲蹈 海。先达倾听良久,徐答曰,我看可以慢慢的来。本系方言,难以记录得恰 好,惟此应答极有意思,前辈风度俨然如见,可以收入民国的《世说》中去。 因《藤阴杂记》辄复忆及,附记于此,亦复可备吴兴掌故之一也。(三十二 年九月二十日) □1938年 7月 2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孔子集语 孙星衍辑《孔子集语》卷二,据《太平御览》四百八十二引师觉授《孝 子传》云: 仲子崔者,仲由之子也。初子路仕卫,赴蒯聩之乱,卫人狐黡时守 门,杀子路。子崔既长,告孔子欲报父仇,夫子曰,行矣。子崔即行。 黡知之,曰,夫君子不掩人之不备,须后日于城西决战。其日黡持蒲弓 木戟,而与子崔战而死。 此文重在记子崔之孝,但是我们看过去留在眼里的,却是狐黡。此等人盖是 周时所特有,如《孟子》里的庾公之斯,《檀弓》里的工尹商阳,武士而有 儒雅气,殆是儒家理想的传说英雄,与《史记》刺客列传中人气味又不相同 也。传说中的人物与事件,未必实有,但于此可以见造作者的心情愿望,亦 是有趣味的事。我所以喜欢此故事者,盖亦为此故耳。 (甘七年四月十四日) □1938年 7月 2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题乡言解颐 《乡言解颐》五卷,十年前在孔德学校见书估挟此书,隅卿谓尚可看, 劝以薄值收得。内有缺叶,去年夏从石君借得一本,抄补卷末所缺两纸,卷 三则仍缺一叶也。书中不出撰人姓名,惟自序称瓮斋老人,据本文知其姓李, 宝坻人,号朴园而已。前日在南新华街得《虚受斋诗抄》十二卷,附《朴园 感旧诗》一卷,宝坻李光庭着,乃知即是此人。《乡言》中之造室十事(庚 子),消寒十二事之八(己丑),新年十事(丁亥),杂物十事(己亥), 金银钱三事(戊戌),各诗均见集中,注有年岁。诗抄止于庚子,《乡言》 题署庚戌,盖又十年后矣。朴园诗虽卷卷有张南山批点题咏,以余观之,其 可喜终不及《乡言》,而《乡言》中之记述註解亦比所收韵语为可贵。余喜 得诗抄,因其为瓮斋之作,实犹屋上之乌鸟耳。《乡言》在隆福寺街又陆续 得二部,卷三缺叶如故,殆真是板缺,无可如何,至今亦未能借得全本抄补 之也。(四月二十六日) □1938年 7月 2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题十种古逸书 三十年前曾有《茆氏十种》一部,竹纸旧印,心甚喜之,惜久已失去, 欲再买,终因循未果。前日有书估携此一部来,白纸而书品不佳,以价不昂, 乃收得之。辑录古书,本多可喜,惟余所惓惓于此书者,殆有故友之思,如 《毛诗品物图考》类耶。十种中觉得最有意思者是《古孝子传》,因其收罗 特备,便于观览,原本文章质朴,态度真率,无论记何事都不失静穆之气, 所以可取也。尝欲取《列女传》《孝子传》以至《东山谈苑》,以意点定之, 亦可消遣,只可惜中选者恐不能多,未免扫兴,以是迟迟耳。 (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九日) 顷又得一部竹纸印者,有“之江文理学院图书馆珍藏”印,板心较高大, 当是原刊本。此翻刻不知系何时所刊,苟非得别本比较,一时亦不易看出。 首叶序文第九行,原文云,所赖于后来者,今误赖为颖,此或是一种后刻之 证明欤。 (三十一年十二月九日再记) □1938年 7月 2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题荛圃藏书题识续录 此《续录》两册价奇昂,在此时尚有人刻木板印连史纸,已属难得,价 昂可原谅也。惟其纸乃横折,触手即知,余最所不喜。能刻书而不知用纸, 何耶? (五月三日记于北平) □1938年 7月 2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解脱集 袁中郎与江进之书云: 越行诸记描写得甚好,嚯语居十之七,庄语居十之三,然无一字不 真,把似如今假事作文章人看,当极其嗔怪,若兄决定绝倒也。
第146页 此语殊不虚,但如《鑑湖》一篇中所言,亦有失之颠处。要知此不必一定是 解脱,盖颠狂也会有谱,反而不解脱也。前半说贺家池实佳,其夸石篑语则 真大大的落了套矣。大家却亦笑不得中郎,只可默识之以自镜耳。 诗不敢说,贺家池诗中自称袁阿宏,诗文中又常提及阿宾,偶尔见之亦 觉得有风致。中郎殁后,小修为订定全集,乃于其《西湖一》中改去觅阿宾 旧住僧房一句,此等处均颇有情趣,思之亦复可笑可喜也。(五月八日晨书 于旧苦雨斋东窗下) □1938年 7月 2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眉山诗案广证 《眉山诗案广证》卷六附载中,录东坡祭黄州太守徐君猷文,张秋水案 语中有一节云: 君猷后房甚盛,东坡“常闻堂上丝竹”词中,谓“表德原来是胜之” 者,所最宠也。东坡北归,过南都,则其人已归张乐全之子厚之恕矣。 厚之开宴,东坡复见之,不觉掩面号恸,妾乃顾其徒而大笑。东坡每以 语人,为蓄婢之戒。 余读之颇有感,东坡之不能忘君猷,与胜之之不记得,岂不皆宜哉。又见《东 坡事类》卷十二引《宋稗类抄》云: 王定国岭外归,出歌者劝东坡酒,歌儿日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媚 丽,家世住京师。坡问柔奴:“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对曰:“此 心安处,便是吾乡。” 此言甚柔和,却是极悲凉。嗟乎!此正与胜之大笑相表里也。吾不解儒者何 以不能懂得此意,不佞非学佛人,于此稍有知识,盖亦半从儒出者耳。审如 是,则儒之衰久矣,吾辈乃得其坠绪而维繫之者也。此语奇矣,我却相信是 不错的,但知者自知,若勉强告示,犹如嚼饭哺人,或敲头劝学,殆无用处 也。 (二十七年五月一日,知堂记) □1938年 7月 6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养和轩随笔 陈伯雨着《养和轩随笔》云 纪文达公《阅微草堂笔记》云,蟹受汤镬之苦比他物为甚,未尝不 触君子远庖厨之心。及阅俞曲园《茶香室丛抄》,引骈蕖道人《姜露庵 杂记》云,蟹生而母死,争食其肉,水族之枭也,则老饕之嗜可援以自 解矣。 案骈蕖道人即吾乡施山,着有《通雅堂诗抄》十二卷,其《杂记》六卷有申 报馆印本,后又有家刻木板本,在说部中尚非下乘,而卷二说蟹及鳢乃极可 笑。越中老年人食湖蟹,尚须备木墩铁椎,用以敲壳,不知小蟹如何得食, 此即不合物理;若其谈及虫鱼的伦常,不能如印度大师之明智,却尚在其次 耳。关于鳢鱼则云,鳢生而母盲,以身饲母,水族之乌也。如既已以身饲母, 世间便无有小鳢矣;且渔人常捕乌鳞鱼,货之于市,亦未尝见有盲者。施寿 伯当是居于直乐施一带的水乡人,对于水族之事似殊不甚了了,亦可异也。 (五月二十一日) □1938年 7月 6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陶庐五忆 金武祥着《陶庐五忆》有“踏青更带小鸡钱”之句,注云: 昔人诗云,杖头闲挂百钱游。吾乡则有‘踏青须带小鸡钱”之谚, 盖暮春田家伏卵哺雏,巷陌皆满,举步偶一不慎,致伤微禽,或须给钱 以偿之耳。 沈同芳评乃云,“小鸡钱亦曰小飢钱,谓携钱购食以充飢也。”案金注自是 事实,江浙情形相去不远,读之如见春日长闲光景,住民以门前为其院落, 鸡豚游行自在,固与石板地改为马路后迥不同耳。沈评盖后起附会之说,小 飢钱固嫌不词,且如此说便索然无味,真是点金成铁手也。註解家好出奇制 胜,往往如此,鸡尸牛从,即其好例。但天下佳妙事又多在寻常中,若懂得 这一点,则读书作文当可以无大过矣。 (五月甘三日漫记) □1938年 7月 6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题阮庵笔记 廿七年戊寅端午前三日,隆福寺书估携此书来,乃收得之。在此时尚买 闲书,奇矣,但不看书又将如何? 《阮庵笔记》素所喜爱,惜《餐樱庑随笔》等尚未收入耳。好奇处第一 是不记怪异,谈报应。谈报应是明清文人一大毛病,虽阮伯元亦不能免,但 如一染此病,百事便都不足观矣。 《蕙风簃二笔》卷二注云,余撰笔记,雅不喜撮抄近人词诗,惟于乡邦 文献,则未忍概从弃置。此意亦可喜。而其文笔朴实,风趣闲雅,自有胜地, 近代着作中少见其匹。粟香室亦有五笔,而持与比校,显有上下床之别,此 中固自有确实可据者在也。
第147页 五月三十一日晨风雨晦冥中,坐旧苦雨斋东窗下记。庭院中水已没阶, 有巨蛙鸣声出自草里,忽断忽续也。 □1938年 7月 6日刊《北平晨报》,暑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泊宅编 《泊宅编》卷上有一则云: 宗泽,婺州农家子,登进士科,任馆陶尉,凡获逃军即杀之,邑境 为之无盗。时吕大资惠卿帅大名,闻其举职,因召与语,仍荐之,且诫 曰,此虽警盗贼之一策,恨子未阅佛书,人命难得,安可轻杀,况国有 常刑乎。泽靖康中为副元帅,后尹开封卒。 《四库提要》乃议之曰,至宗泽乃其乡里,而徽宗时功名未盛,故勺颇讥其 好杀,则是非未必尽允。案原文明系泽做了副元帅开封府尹后所说的话,而 《提要》乃以为在其功名未盛时,故施轻诋,可笑甚矣,此无他,亦只是要 统制思想耳。宗岳诸公既奉为偶像,便不能再说,即记其从前好杀好掠,亦 是是非未允了。这里更有感触的,乃是胜残止杀还得求之于佛书,读圣贤书, 登进士科,而尚不能知人命之重,念之郁郁不快者久之。(六月八日记) □1938年 7月 15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记海瑞印文 偶读《论印绝句》,查药师诗有注云 海忠介公印,以泥为之,略锻以火,文日司风化之官。观之觉忠介 严气正性,肃然于前。见周栎园《印人传》。 余平日最不喜海瑞,以其非人情也。此辈实即是酷吏,而因缘以为名,可畏 更甚。观印语,其肺肝如见,我不知道风化如何司,岂不将如戴东原所云以 理杀人乎。姚叔祥《见只编》卷上云: 海忠介有五岁女,方啖饵,忠介问饵从谁与,女答曰,僮某。忠介 怒曰,女子岂容漫受僮饵,非吾女也,能即饿死,方称吾女。此女即涕 泣不饮啖,家人百计进食,卒拒之,七日而死。余谓非忠介不生此女。 周栎园《书影》卷九所记与此同。余读之而毛戴。海瑞不足责矣,独不知后 世啧啧称道之者何心,若律以自然之道,殆皆虎豹不若者也。(六月八日, 知堂书) □1938年 7月 15日刊《北平晨报》,暑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白石诗词题记 《白石诗词集》,寒斋有四印斋王氏,榆园许氏,野水闲鸥馆倪氏,涵 芬楼影印陆氏各本,同出一源。此外有一本,诗词各止一卷,末有跋,署康 熙甲午秋禊日玉几山人陈撰书。同时别得一本,原板后印,前有序署雍正丁 未四月,歙陔华洪正治书,陈跋末康熙甲午云云十四字,则改刻为: 陔华先生服奇道古,雅喜是编,爱为开雕,冀垂永久,盖其表章之 功匪细也。丁未清和,钱塘陈撰玉几书。 盖陈本系原刊,其后十数年板归洪氏,乃改窜旧跋,未免可笑。其实玉几山 人与陔华先生实在有何情分,亦尚不可知也。洪氏刊有《证人堂人谱》二册, 甚精好,序署雍正丙午,正是前一年事,而白石诗词乃如此苟且,奇矣。况 周仪《香东漫笔》卷一,列记所藏白石集,有歙洪正治本,无陈撰名字,四 印斋榆园各刻亦只举洪本,然则悉未曾见玉几山人原本耶。此一册有康熙甲 午跋者,虽经裁截改订,书品不佳,盖亦难得而可宝矣。 (六月十五日) □1938年 7月 15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关于南浦秋波录 得《南浦秋波录》抄本四册,分为纪由、宅里记、习俗记、岁时记、琐 事记、纪人各篇,文笔既佳,亦颇有见解,在此类书中不可多得。题曰华胥 大夫着,谢枚如在《赌棋山庄诗集》中有《〈南浦秋波录〉题后》六首,自 注云,是录张亨甫所着,盖述台江冶游之事。亨甫又着有《金台残泪记》三 卷,今收入《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第一辑中,据我看去殊不及《秋波录》, 盖文情实不足,不尽由于鄙人恶男倡之偏见也。《秋波录》所记习俗琐事多 可备考究,文字简洁,又殊有见地,如“习俗记”中所云: 诸姬皆不缠足。(原注云,案缠足或以为始于六朝,始于中唐,始 于齐东昏,始于李后主,其说不一,然前明被选入宫之女尚解去足纨, 别作宫样,可知不缠足原雅装也。)所穿屦,墙纵不过四寸,横不过二 寸,底高不过二寸,长不过三寸,前斜后削,行裊娜以自媚,视燕齐吴 越缠而不纤,饰为假脚者,觉美观矣。 尝阅崔东壁《读风偶识》,见卷二“伯兮”章下有云: 古之妇女膏沐而已,膏沐以为夫容而已。秦汉以来始有脂粉,唐人 尤以为重,宋元之际加以缠足,而天真几不复存矣。 一谈冶游,一讲经学,而此处意见甚相似,觉得很有意思。谢在杭着《文海
第148页 披沙》卷五有“缠足”一条,末有云: 乐天但言跌如春妍而不言尖如春笋,谢灵运素足之妇而不及短足之 姝,即东昏玉奴步生莲花,亦非以其小也。然女足不缠实佳。 张亨甫对于谢君的话盖亦多佩服,在“琐事记”中曾屡次称引,末一节云: 谢在杭又云,金陵秦淮一带,夹岸楼阁,中流箫鼓日夜不绝,盖其 繁华佳丽,自六朝以来已然矣。杜牧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后庭花。夫国之兴亡岂关于游人歌伎哉,六朝以声乐亡,而东汉以节义, 宋人以理学,亦卒归于亡耳。但使国家承平,管弦之声不绝,亦足妆染 太平,良胜悲苦呻吟之声也。 案原文见《五杂组》卷三地部一,在正经人看了或者以为不足为训,我却喜 其平易近人情,胜于假道学,虽然歌伎的制度本来也不是我所贊成的。《赌 棋山庄词话》卷六云: 去省会南门十里,地曰洲边、湾里,皆水阁诸姬所居,详张亨甫《南 浦秋波录》。..道光辛巳洲边灾时,太守王君楚常禁人扑救,延烧殆 尽,后虽屡有兴作,而壮丽终逊从前,非必严禁知敛迹,盖亦一时财力 之不及。吾友张任如仁恬尝言,神而五帝则人无不媚之者,人而娼妓则 人无弗溺之者,故二处为销金巨壑,至五帝嘆寂寞,娼妓多贫窭,则民 穷财殚可知矣。乙曰予游连江,填《金缕曲》寄芭川,中云: 官府催租声不断, 误几家红粉飘零死, 乐游曲,犹佳耳。 盖亦本此意也。嗟乎,论治者亦知歌舞为太平之象哉! 这意思与上文相似,谢枚如盖亦知言者也。我们又因此得知太守王某的故事, 此人必是道学家,故能有此断然处置,如俞理初所谓虐无告也。《秋波录》 “琐事记”中又有一则云: 《唐才子传》,西域辛文房所撰,《四库全书》无完本,而日本固 有之,其于唐赵光远颇致讥词,以其作《北里志》故也。然光远此书能 流传异代,远播绝域,视着书千万言一旦灰飞烟灭,幸而存者又徒供人 覆酱瓿,则犹愈矣。 此言盖是作者为自己解嘲,道理却亦不错。——不过远播绝域一语稍有误解, 西域人见到《北里志》恐亦还是在中国也。二书同是述青楼红粉之言,正如 文房所说,但《秋波录》出于近代,所记琐屑事尤多,都是风俗史上的很好 资料,我觉得更有意思。近来想稍收集关于冶游之书,而既不专精,又复吝 啬,结果自然是不能大有所得,但就所有的书中看去,则此册要算是很好的 一种了。此类书籍的蒐集保存责在图书馆,个人力量终是有限,寒斋收藏至 今亦总不过二十余种而已。 孙耀卿编《丛书目录拾遗》卷三云,《华胥大夫杂着》,建宁张际亮撰, 光绪庚寅刊,其首二种即为《金台残泪记》与《南浦秋波录》,各三卷。高 坐庵主人近从海王村得《秋波录》刊本,较抄本多人表数叶,又有自序,计 百五十字,末署太岁庚寅送春日。案录中说及道光壬午后八年事,正是庚寅, 乃道光十年,距刻书之年已甲子一周矣。(六月十九日记) □1938年 7月 20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南阜山人诗集 幼时读《板桥诗抄》中绝句二十三首,乃于音五哥图清格之外记得有高 西园。近阅鲍辛甫着《稗勺》,见有题曰《真雅文俗》,其文云: 紫幢王孙文昭厌交旗下人士,谓非真雅。高南阜评南方士人多文俗。 二君皆与余善。 觉得南阜山人洵是妙人,出诗集七卷读之,虽有可喜处,惜实不解诗,总无 可说。不佞最善傅青主,可谓真雅,若南阜者当在次位。诗集卷二中有《儿 童诗》《小娃诗》各四首,此类文字非俗士所能下笔也。 (廿七年七月十六日) □1938年 7月 26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题四奇合璧 《四奇合璧》四卷,光绪八年刊,题花下解人编,卷首有三借庐主人序, 称吾友慕真山人所作。案邹弢着《三借庐赘谈》卷四有俞吟香一则,中云: 君姓俞名达,自号慕真山人,中年累于情,余以惜玉怜香才人常事, 未敢深惩其失也。比来扬州梦醒,志在山林,而尘紲羁牵,遽难摆脱, 甲申初夏遽以风疾亡,为之嘆息不已。着有《醉红轩笔话》,《花间棒), 《吴中考古录》,《闲鸥集》等书,诗亦清雅不俗。 《申报》馆光绪四年间刊有《青楼梦》六十四回,亦是慕真山人着,有邹弢 序文,而《赘谈》中并不说及。《四奇合璧》岂即《花间棒》耶,疑未能明。 所谓四奇,乃是美谈、韵语、痴想、绮愁各一卷,盖是李笠翁《闲情偶寄》, 张山来《幽梦影》之余绪,而本来力弱,又是学步,遂愈见竭蹶,大有秀才
第149页 岁考之概矣。光绪初吴下多才人,如王韬、蔡尔康、邹弢皆是,而一样才薄, 此派盖已成弩末,亦是大势所趋也。书中自称《四奇合璧》,王廷学题字乃 于其上加品花二字,其实本非谈冶游者,如时式说法,当云香艷小品耳。(七 月十六日) □1938年 7月 26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小柴桑喃喃录 陶石樑的声名虽然不及他老兄石篑的大,他的文集也未得见,但是我读 所着《小柴桑喃喃录》二卷,却很觉得佩服。此书自序中云,“余年已望七。” 其时为崇祯乙亥,在明亡前十年,阅历既多,忧深思远,而文笔朴实,令人 想起《颜氏家训》来,每展卷不胜感嘆。 卷上有一则云: 吾辈治家,于凡五谷果茹之类,皆须自为料理,至于下人偷窃自不 能免,但不至太甚则可矣。慈湖先生曰,先君尝步至蔬圃,谓园丁曰, 吾蔬每为人盗取,何计防之。园丁曰,须拼一分与盗者乃可。先君因欣 然顾某曰,此园丁吾师也,作家者亦宜知此意。 语甚平淡,却不能轻轻看过去。不佞亦是附和陶君之一人,但是如此世间如 此办法,究竟是好是坏,难道在中国儒与法竟不能用,惟黄老之术乃可耶。 不佞虽曾思索,终未能明白也。(七月十六日) 去年得石樑集于杭州,名曰《赐曲园今是堂集》,现存诗十卷,词一卷。 其后或当有文集,今无存。卷首有崇祯壬午刘念台序,称私谥文觉先生, 已在石樑卒后。查诗集卷十最后为己卯,时年六十九,盖其卒年,因此可知 其生于隆庆五年辛未,卒于崇祯十二年己卯也。目录首行下有长行朱文印曰, 吕晚村家藏图书,真伪亦不可辨。(民国癸未九月廿四日秋分节记) □1938年 7月 26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毛诗草木疏 唐子西《文录》云: 《诗疏》不可不阅,诗材最多,其载谚语如络纬鸣懒妇惊之类,尤 宜入诗用。 《茶余客话》卷十一云: 宣圣训学诗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予尝谓《尔雅》是一部好诗料,他 如陆玑《诗草木疏》,刘杲《离骚草木疏》,王方庆《园庭草木疏》, 李文饶《山居草木疏》,皆诗家之碎金也。 就作诗而言,这些话都不错,欲求诗料本来须得向自然里去找也。但是《诗 疏》这书却实有可喜处,在此类古书中自当占第一位。刊本颇多,不佞最喜 焦理堂所编本,毛子晋《广要》亦佳,则取其繁富耳,原刻本虽不难得,不 佞以为青照堂重刊本更便,李时斋有眉评,亦时有佳语也。(七月廿二日雨 后) □1938年 8月 10日刊《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舒艺室随笔 张文虎着《舒艺室随笔》六卷,考证经史文字,非不佞所甚解,但亦买 得一部,盖贪其纸大而字清疏也。卷一关于《尔雅》有一则,却甚喜欢,文 云:“蚬缢女,注,小黑虫赤头,喜自经死。案此虫当秋后作茧,吐丝自悬, 非死也,久之乃化蛾蝶之类飞去,盖亦蚕之一类,然如蛅蟖尺蠖皆如此,不 知何以独擅此名。蚬疑即■之异文,《六书故》引唐本《说文》云即茧字, 是也。”郝懿行在《尔雅义疏》此条下云:“案今此虫吐丝自裹,望如披蓑, 形似自悬,而非真死,旧说殊未了也。《尔雅翼》云,有虫半寸以来,周围 植丝以自裹,行则负以自随,亦化蛹其中,俗呼避债虫。罗愿说此于蛅蟖下。 不知此乃蚬缢女也。”查《尔雅翼》卷二十四,“有虫半寸以来”六字原作 “今石榴上复有一种,聚短梗半寸以来”,郝氏所引盖脱落“聚短梗”三字, 故语意稍不明。此种虫小时候常看见,俗称袋皮虫,袋皮者麻编米袋也。小 儿捕得之,辄迫之出袋以为游戏,并无上吊的联想,孙炎乃至谓此虫多民多 缢死,则何耶。古人观察物情或多谬误,此亦不足怪,但后人往往因袭旧说, 不知改正,乃为可笑耳。张君知道缢女非缢,与郝兰皋的意见相合,可谓难 能矣。不佞考据非所知,但觉得即此一节已大可取,盖自然之考据在中国学 士文人间最为希有可贵也。 (七月廿三日晨记) □1938年 8月 10日刊《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黄生义府 黄生着《义府》卷下《穷袴》一则云: 晋无名氏乐辞,爱惜加穷袴,防闲抚守宫。穷袴字出《汉书》上官 后传,师古注,今之裩裆袴。穷袴守宫皆防闲之具,惟其爱惜,故加防 闲也。又云,今日牛羊上丘陇,当年近前面发红。盖女子幼时情事尚带 羞涩,至盛年则不复然,譬之丘陇牛羊所便,其进前唯恐不速矣。以其
第150页 为上陇之牛羊,此穷袴守官之所以不能已也。 案世俗有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之说,或以之入请旌节母之文中,传为故实,黄 生亦大有此意,其大胆处可喜也。大凡说太新奇,也就容易不能确立,如《诗》 “采绿”云,五日为期,六日不詹。毛传云,妇人五日一御。大毛公说诗至 此盖有邪心矣,无怪郑君之笺即已别立异说,后世可与之同意者其唯罗典乎。 (七月廿四日) 日前得罗典着《读诗管见》十四卷阅之,其中妙论虽甚多,“五日为期” 乃解为昏期,詹同占,谓筮而詹其期之吉也,则其说亦不奇也。又闻江叔海 说,“视尔如荍”罗氏以为比喻生支,今案亦不确,《管见》以荍为荞麦, 谓其花秾丽而可爱,与朱晦庵之荆葵相差无几,唯罗氏谓子仲之子为丈夫子, 《东门之枌》乃是男色之诗,则是其特见耳。 (八月一日又记) 近阅梁章矩着《试律丛话》,卷三举吴谷人“腐草为萤”诗三四句云, 今宵萤熠熠,前度草离离,谓是逆挽法。又引纪晓岚说,李义山《马嵬》诗 云,此日六军同驻马,当年七夕笑牵牛,亦用此格,最为跳脱。晋乐辞正其 前例,所谓丘陇鄙意以为盖实是丘陇也。此是普通讲法,不辞迂阔,聊记于 末。 (九月七日晨记于苦雨斋) □1938年 8月 30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题谋野集删 《谋野集》尺牍本非上乘,读一二首可知其色味均不正,盖是秋水轩之 先河,更益犷悍耳,而后世颇得虚名,岂即喜其火气耶。日本有覆刻本,题 曰《谋野集删》,凡一卷,田子舒编,有江忠囿腾忠充二序,署享保乙卯, 即清雍正十三年,距今已二百年矣。《晨风阁丛书甲集》有此书,乃朱衣点 所选,析为二卷,尽去原序而自题记其上,愈见伧俗,铅字油光纸却尚其次 也。王生之尺牍,本有如圣嘆所说,何必删者也,而删之不已。不佞昔日搜 集尺牍。苦《谋野集》太贵不能得以备数,乃得其删,及今日重看细想,其 多事岂不相等乎。 (廿七年十月十五日) □1938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读带经堂诗话 余有《带经堂诗话》,原刻稍后印,系叶焕彬遗书,卷首有藏书印一方。 王渔洋文笔颇佳,此书编集有法,便于翻读,余甚喜之,惟展卷常见有墨丁, 盖剜除钱谦益名氏,《渔洋诗话》则改为圆圈,见之每为气闷。余非有厚于 蒙叟,只觉得书册如此,有如歌女面黥陈诜字样,令见者不得过耳。着书刻 书都是雅事,乃弄得如此乌烟瘴气,此正与避讳及改削同是人间丑事之一也。 (十一月三日夜漫书) □1938年作,199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读李氏见物 偶从估人得《见物》五卷二册,明李苏所撰,惜阴轩刊本也,万历辛巳 吕坤序。书分叙禽兽鳞介昆虫,各系以论及贊,多借题发挥,不脱文人旧习。 夫人诚宜以物为师,但此事要有眼光有胆力,通物理,顺人情,乃能有所见 耳,鄙意此等处当有天分限之,不可强为也。李君论虽无谓,其所记叙却有 可取处,又不信鹤鹊等以声交,果蠃负子,腐草化萤火诸说,均颇有见识。 其论蜉蝣曰,“朝生暮死,亦谓其微耳,谁适见之”,则殊有滑稽之趣矣。 五卷书中以《虫物》一编为最佳,盖由易见故耶。 (十一月十四日晨书) □1938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毛诗多识 偶阅《毛诗多识》,书面有旧日题记云 此书系十年前刻本,惟印本似不多,书估遂尔居奇,二十五年五月 二十一日从邃雅斋买得,价尤奇昂。 《毛诗多识》凡上下两卷,今刻为“求恕斋丛书”之一,有乙丑刘承干序, 时为民国十四年也。序云多隆阿姓舒穆录氏,字文希,称其为干嘉间经学名 家,事迹则未详。案王菉友《蛾术编》卷下有致多雯溪先生书,注云先生名 隆阿,书中即言《毛诗多识》事,王君谓书刻板后须卖之,而多以为不可, 故致书重申此意。今据刘序似书终未刻,卷上有王菉友识语十数则,稍留痕 迹而已。王书不着年月,以书中语考之,当为去乡宁县后所作,计其时在咸 丰壬子夏后,去干隆末年已五十七载矣,可知多隆阿乃是嘉道间人,盖与王 菉友是同行辈人也。 □1939年 1月 12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紫幢轩诗 鲍冠亭《稗勺》中有《真雅文俗》一条云 紫幢王孙文昭厌交旗下人士,谓非真雅。高南阜评南方士人多文俗。
第151页 二君皆与余善。 《南阜山人诗集》昔年曾搜得一部,今在琉璃厂又得《紫幢轩诗》,但只三 种四卷,仅有其全部七八分之一耳。卷首有题辞云 子晋为渔洋弟子,学有所自,故得卓然成家。是本有梧门私印,是 奉选《熙朝雅正》时搜得之也,惜仅三种,非全集也,存之求是斋中, 时时展卷耳。 下铃朱文印曰文淇读过。初疑是刘孟瞻,后查延清编《遗逸清音集》卷三收 有文淇诗十七首,注云文淇高氏,汉军正白旗人,着有《求是斋诗草》,盖 清末人,入民国尚存也。《紫幢轩诗》第一页下方有法梧门印三、文曰堂堂 堂印,存素堂珍藏,诗龛居士存素堂图书印,皆朱文。诗题上时贴有红纸碎 片书字作记,盖是入选之作,惟五七言律诗均标作五七言立,不写律字,岂 是法梧门家讳耶。书刻印甚精,而时有误字,不知何故,如桥误藁,有两处 均如此,其一且还是押韵处也。 紫幢轩诗美恶如何,非不佞所能说,但翻读此四卷书,觉得很有意思的 是诗中时常说及街上叫卖东西的事。《槐次吟》中《暖屋》云,后巷黄昏人 卖炭。《立冬夜昨》云,听卖街前辣菜声。《艾集》卷上《闻卖豆声》云, 独轮车上小灯悬,则并写其状态。卷下《冬街夜归》云,素纸周糊芦菔担, 过街似点上元灯。亦是此一类。《里门望雨》云,马乳蒲挑马牙枣,一声听 卖上街初。《年夜》云,漏深车马各还家,通夜沿街卖爪子。《枕柝轩瞑坐》 云,市声只隔寒烟外。以上所举,盖悉是市声也。有一诗题云: 枕柝轩中自巳至酉,书卷开阖,悉以市声为准,戏成一首。 有句云,小柝重过晚市油。案敲梆卖油至今尚然,用入诗中,不知芗婴居士 而外尚有何人。又《连夕不饮》诗中有一联云,柝喧街下夜,火响炕封煤。 此是打更的梆声,但总之似乎都喜欢听,故以枕柝名轩,若封火细事,却亦 是北方生活的一点滴,亏得他收拾来放到诗里去。昔日读闲园鞠农之《一岁 货声》,铁狮道人之《燕京岁时记》,心正喜之,其爱景光识名物之意有相 同者,今在紫幢轩亦得见一斑,此数人者可谓不俗者矣。 □1939年 1月 23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西斋偶得 近日搜集蒙古博明着作,得西斋三种,计《西斋诗辑遗》三卷,《西斋 偶得》三卷,《凤城琐录》一卷,并嘉庆辛酉年刊,而书中宁字悉已剜改, 盖是道光时所印也。博氏进士出身,而通晓蒙古满洲唐古忒诸国语,故所见 自较广,与一般文人不同。《西斋偶得》卷一蒙古呼汉人一条曰: 蒙古呼汉人为契塔特,盖蒙古初为忙古部,越在大漠北,至后五代 时始通中夏,惟时燕云十六州皆属契丹,故以辽国名称之。 又西洋呼中国一条云,“西洋呼中国为吉代,盖亦契丹之讹。”案此西洋当 是指俄国,俄语称中国正云吉泰,今哈尔滨尚有吉代思卡耶街,据此知其源 当出于蒙古语,瓦刺一条下说此本是唐古忒语之美称,明史误为专名,结论 之曰,“故中国人不可与谈边外之事,中国之书生更不可与谈边外事也。” 语虽不敬,却亦是事实,书生辈百口莫辩,大抵因为只读中国文,或者即通 外国语亦只取便口给,未能利用到文章学问上来耳。 《西斋偶得》卷下佛书文字一条中,引王阮亭《居易录》,抄录董斯张 《吹景集》所举佛典里中国古语,云当是内典偶合耶,抑袭取耶?西斋称之 曰,“盖佛书本皆梵文,主席其中国语皆译者援据经史文以释之,不惟非偶 合,亦非袭取。”说得何等简单明了。其实佛经元是印度文,由译人用汉文 写出,此事明明白白何劳再说,而名士如董王诸公似均未知,岂非奇事。 西斋的识见胜于中国书生多多矣,此无他,亦只是有常识,能明辨而已。 儒者言佛经以初至中华之《四十二章》为真,其余皆华人之谲诞者假老庄之 书为之,龚定庵俞理初蒋子潇闻之大笑,加以嘲弄,见子潇《读释藏日记》 中。此三君者,盖是嘉道间之人杰,龚蒋亦喜杂治梵藏满蒙天方文字,其识 见之能广大,殆亦非偶然也。 □1939年 2月 7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疑耀 《疑耀》七卷,明张萱撰,今刻入《岭南遗书》中,通行于世。明时坊 本题李贽之名,后人屡有辨正,其实看本文即可瞭然,不烦旁证,即今刻本 中张萱自序,竭力声明,亦可不必也。 《疑耀》中虽有数则为张和仲采入《千百年眼》,亦本平平,其识见乃 实甚卑陋,不出书生窠臼,与卓吾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信此书为李氏所着者 倒未免可笑耳。如卷二《佛字辨》,谓佛字义为拂,不能译为觉。卷四《佛
第152页 经不真》,又《佛经恐非西来大意》,卷五《佛书可疑》,皆意主闢佛,而 不知翻译为何事,与王渔洋等相似,正是好例。卓老即使不崇佛,亦何至于 此乎? 又卷五《妇人遭乱》一条,实即是饿死事小之小注。至论淫乱之始,以 为始于夏少康时之女岐,尤为匪夷所思,此事乃亦有原始可考耶?想起来可 为绝倒。至其自序中丑诋闽秃,全不为自己的文章少留地步,此又可见其短 少趣味的修养,惟世人多犯此病,或不能单怪张君也。 □1939年 2月 11日刊《实报》,暑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北风集 余前得敦礼臣着《燕京岁时记》,心爱好之,颇想读其诗文而不可得。 久之始在厂甸买得《画虎集文抄》,虽只寥寥十数页,而文多质朴可取,又 得见其《南行诗草》,小序与注甚多,又常采小说家言,此亦正是其有情味 处也。庆博如为《岁时记》书序,因亦留意其人,着作只得到一种,曰《铁 梅花馆北风集》,内容比《画虎集》更少了,题序等倒有八页,本文则只五 页而已,共计律诗绝句三十四首。此系庚子在郊外避乱时所作,有好些都觉 得可喜,卷末《归家》二首尤令人读之怅惘。鄙人昔时曾恨不得遇身历乱离 之人,听他讲讲过去的事,然而今日不敢请与相见也。闻庆君今健在,读其 书想见其为人,如或有缘能得他种着作读之,便已满愿矣。《北风集》板心 下署“铁梅花馆丛书第二十四”,不知此外尚有何书也。 上文系二十八年一月间所写,阅两月承张君次溪惠赐铁梅花馆着作三 种,即《怀古集》,《闷翠诗》各一卷,合订一册,《铁梅七十自述诗》一 卷。自述诗序题壬寅,为民国二十七年,计其生年当为清同治八年己巳也。 编订时记。 □1939年 3月 5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天咫偶闻 杨钟义《雪桥诗话余集》卷八记震在廷事,云着述甚伙,以《天咫偶闻》 最为精审。鄙人读震氏书,亦同此意。《偶闻》大体虽似《藤阴杂记》,惟 《杂记》太近诗话,在不懂诗如鄙人者读之,常不免有骨多肉少之感,《偶 闻》则无此恨矣。 二十六年秋间卧病,阅清人笔记以自遣,见有可喜者随笔录其题目,凡 阅五十余种,所选共六百则,《偶闻》十卷中计录出二十条,《杂记》乃一 无所取,即脍炙人口之《阅微草堂五种》亦只取其八,大都不谈果报者耳。 《偶闻》中多记八旗文学艺术家事,亦是一种特色,读博西斋着作后颇 感兴趣,故此一方面于我亦有用处。《涉江诗文抄》各一卷,《海上嘉月楼 勖学遗椾》二卷,均得一读,不能有所臧否,晚年不得意故走而卫道,此固 是无可奈何,若私意则所不喜也。又壬子后易姓名为唐晏,此事本应从主人, 惟鄙人爱《天咫偶闻》,习见震钧之名,今仍愿以是相称。《妙峰山琐记》 的作者易名鲍汴,鄙人仍称之曰奉宽先生,亦聊以示相敬之意耳。 □1939年 3月 26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輶轩语 往时见张之洞着《輶轩语》,嫌其名太陈腐,不一披阅。丁丑旧上元日 游厂甸,见湖北重刊本,以薄值买一册归读之,则平实而亦新创,不知其何 不径称“发落语”,以免误人乎。《复堂日记》卷三庚辰年下有一条云,“阅 《輶轩语》,不必穷高极深,要为一字千金,”可谓知言。六十年来世事变 更,乃竟不见有更新的学术指南书,平易诚挚,足与抗衡者,念之增慨。 张氏不喜言神灵果报。《阴骘文》《感应篇》文昌魁星诸事,即此一节, 在读书人中亦已大不易得,其中鄙意者亦正以此。若其语学语文固不乏切理 近情之言,抑又其次矣。近常有人称赞《阅微草堂笔记》,即贤者亦或不免, 鄙意殊不以为然。纪氏文笔固颇干净,惟其假狐鬼说教,不足为训,反不如 看所着《我法集》犹为无害。我称张香涛,意识下即有纪晓岚在,兹故连及 之。二人皆京南人,均颇有见识,而有此不同,现今学子不妨一看《輶轩语》, 《阅微草堂》则非知识未足之少年所宜读者也。 □1939年 3月 31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文字蒙求 秋间患腹疾久不出门,日前因事不得不到南城去,便中从琉璃厂书店求 得《正字略》一册归读之,对于王菉友大有敬意。此书亦是《字学举隅》之 流,而由读《说文》人为之,便自不俗,陈雪堂字亦较之翰苑分书似有不同 也。 安丘王氏着作,寒斋旧有《说文》数种,未及细读,惟《文字蒙求》四 卷,昔曾涉猎,今日又取阅,亦觉得多可喜处,所说根据《说文》,改变处
第153页 却亦不少,且其着书目的全为儿童,与《鄂宰四种》中念念不忘后生初学相 同,此意甚可感,亦实希有可贵。清朝干嘉以后国学大师辈出,但其所经营 者本是名山事业,殆无意为小学生预备入门梯阶,故至今《说文》仍为难读 之书,所谓“小学”终非大人不能去翻看第一页也。王菉友于文字学想到童 蒙求我,虽是草创之作,历整整百年,还须推独步,思之可尊重,亦令后人 愧恧耳。蒯氏“广义”作于光绪辛丑,已是六十余年后矣,却殊不足观,可 知此事甚难,愿力与识力如不相副,亦是徒尔。佛说因缘,疑此中正亦有之, 末法难挽,大士不出,吾辈乏力梵志坐树下慨嘆弥日,复何补也。 □1939年 4月 13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新文字蒙求 晚清时代的学者里面有好些是我所佩服的人,现在只说某一方面的共有 两个,这便是王菉友与张香涛。或者要有人觉得奇怪,此二人有点列举得不 伦不类,这批评也颇有理,假如我们认为那是《说文释例》的与《劝学篇》 的作者。不过我这里的看法稍有不同,我把他们的《书目答问》《輶轩语》 与《文字蒙求》《教童子法》相提并论,其间自然可以有一种连繫,共通的 特色是肯为后生初学指点说法,我所佩服的便是这一点。两三年前写《看书 偶记》曾约略说及,《读輶轩语》中有云: “《复堂日记》卷三庚辰年下有一条云,阅《輶轩语》,不必穷高极深, 要为一字千金,可谓知言。六十年来世事变更,乃竟不见有更新的学术指南 书,平易诚挚,足与抗衡者,念之增慨。”又《读文字蒙求》中云: “清朝干嘉以后国学大师辈出,但其所经营者本是名山事业,殆无意为 小学生预备入门梯阶,故至今《说文》仍为难读之书,所谓小学,终非大人 不能去翻看第一叶也。王菉友于文字学上想到童蒙求我,虽是草创之书,历 整整百年,还须推独步,思之可尊重,亦令后人愧恧耳。”我常这样想,现 代的学者太是小乘的了,平常在研究所埋头用功,苦心着书,本是很好的事, 但其目的差不多就是写自己的博士论文,只要有惊人的新发明,即使转入牛 角湾去也无妨碍,这正是声闻乘的行为,至多是得到阿罗汉果,还仍是个自 了汉罢了。大乘菩萨的众生无边誓愿度固然不容易做到,但是这样态度却是 学者所应有的,自己辛苦的得闻半偈,便当想念有些人无缘闻法,要怎样帮 助他们才好。学者为青年人设想,宁可耽误了自己的修行,分出点功夫来写 入门的书,此正是法施功德,可以与济贫相比,即使只是戋戋小书,而中含 大慈悲心则无有殊异。可惜的是这种人太少,好容易有了一个,后边就接不 上,我们小时候见到《书目答问》,这是如何的重宝呢,指引我们审择买书, 赛过有良师益友,可是眼看四十个年头过去了,还只是那一部书,近来范希 曾始有《补正》,未能算是新作,这与《文字蒙求》之后只有蒯礼卿的《广 义》一样。王菉友原书本来也是根据《说文》,但其中改变旧说、自出新意 的地方亦所在多有,《广义》于此等处却重引前说,或涉及阴阳五行,悉与 本文乖违,未免可笑。如月、巾下原文云: “以上二字各有象形,不必谓之从冂也。”《广义》乃一一引《说文》, 云“从冂,二其饰也”,又云,“从冂,丨象系也”。卷首第一字为日字, 原文云: “日中有黑影,初无定在,即所谓三足乌者也。”是完全以象形解释, 《广义》则加以玄学的说明云: “太阳之精不亏,故从□,一以象形。中央之一,古文乙字之变。阳中 有阴,故日中有黑影,如离卦然。”此种说法以谈文字,既未必高明,持予 童蒙,更难领受矣。 上文所说张王二君的四种书,现在都很需要,因为是启蒙的或是初学工 具书,缺少这些,则学问不易发达,虽有专门家亦只是为学界做装饰而已。 不过我们所要的乃是新作,并非单是增订或註疏之类。例如“新书目答问” 的内容,应当于《书目答问》之上加上《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与《贩书偶记》 的分子,使读者一检即得,能知是书之刻本异同优劣,可以不合于大师之家 法,总须适于学子之实用。至于“新文字蒙求”,也用同样的方针,参加古 今中外的材料,不必定想把文字学的精义传授给人,至少能引起青年人对于 汉字的一点兴趣,就很好了。王氏自述中云: 雪堂谓筠曰,人之不识字也,病于不能分。苟能分一字为数字,则 点画必不可以增减,且易记而难忘矣。苟于童蒙时先令知某为象形,某
第154页 为指事,而会意字即合此二者以成之,形声字即合此三者以成之,岂非 执筒御繁之法乎。 这个意思本来很对,在西欧言语学上也就是语源的解说,不算什么新鲜,从 前学英文时从马孙氏文法上见到一点,觉得很有意思,使我对于文法书颇感 兴趣。这是在讲名词之阴阳属的变化,注中说及主人(lord)这字乃是古英 文 fweard之省,意云面包管理者,而主妇dy)原语为 efdige, 意云制面包者。后来我又知道古英文中有 faeta一语,意云吃面包者,乃 是僕人,更有诙谐之趣矣。此外就偶然记忆的说,如甘草(liquorice)字一 见似是拉丁来源,而实出希腊语 glyko-rhiza,意云甘根。又蒲公英 (dandelion)雏菊(daisy),都是常见的草花,其原文一为法文 dentdelion, 意云狮子牙齿,一为古英文 daegeseage,意云日之眼。在拼音文字里就只是 这些意义的变迁觉得有趣味,英国都已有威克来与斯密士等人写了好许多 书,引人入胜,若汉文又有象形指事的花样,更为有趣,自然更容易写成可 读的书。 本来《文字蒙求》也编得很好,只是一个个字的罗列,兴趣容易分散, 尚不宜于初步的读者,此外则因时代关系,甲骨钟鼎文字的材料未能利用, 亦是可惜。现在似乎可以像斯密士着那小册英语(theenglisnguage)的 样子,分几章来讲,或依六书,或照语类,深入显出,触类旁通,迤逦说来 便自有佳趣,不要怕损了学者的“纱帽翼子”,但求得童蒙的一顾,此事便 不白做矣。《蒙求》中收止字,此本是足趾,只有小篆,已不甚似,此处即 应不客气的照甲骨文写一个脚八桠子,以此为本而讲到步,由此而陟而涉, 与陟相对的降,辶从彳从止,便牵连到行,及出亦从止,各从倒止,意即是 格,而客字也跟了出来,这样的安排,在内行人的手里,运用丰富的材料, 大抵可以写成一章通俗而充实的文吧。不过话说到这里,要紧的还是须得人 来写,这却又须得不但是专家而且还要肯做这利他的工作的。从前曾经对故 友烨斋提过几次,他总是说原则上贊成,因病不能写,现在难道可去电灯柱 上贴广告么,也只好这样说说空话,表示一种漠然的希望罢了。或曰,何不 自己来动手?庄生说得好,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而代之矣。 □1940年作,1944年 1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杂文》 教童子法 王菉友着《教童子法》一卷,附《四书说略》后,虽只十三纸,却颇有 精采语,即使未能上比古人,亦足与张香涛《輶轩语》竞爽矣。如云,“学 生是人,不是猪狗。读书而不讲,是念藏经也,嚼木札也。”又云,“小儿 无长精神,必须使有空闲。”均清楚爽利可喜。又谓作诗文必须放,放之如 野马踶跳咆哮,不受羁绊,久之必自厌而收束矣。此则可通于文艺制作,尤 有见识,非平常为父师者之所能知矣。 《四书说略》虽多为作时文而设,亦多有隽语明通语。有一处云,“古 人带经而锄,樊迟何故学之,即学之又何用请之?请之者,浮海之意也。” 案李氏《焚书》卷三,《卓吾论略》中云,“年十二,试老农老圃论,居士 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间在荷蒉丈人间,然而上大人丘乙己不忍也,故曰小人 哉樊须也,则可知矣。”上下三百余年,意见暗合,此亦难得而可贵也。山 东学者似特别多情味,不佞所喜者有三人,即桂未谷、郝兰皋与王菉友是也 □1939年 4月 15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李越缦诗 《白华绛柎阁诗》十卷,光绪十六年刻,而印书似不多,市价乃踊贵。 近年杭州抱经堂朱氏书肆觅得旧板,重印行世,字画完好无缺,且卷首多有 平步青撰传一篇,尤为可喜,可见新印本有时亦较旧者为胜也。传后有自记 八行,中有云: 君尝言文非予所长,最为知己。自闻恶耗,雪涕沾衿,即思为诔及 哀辞,以舒四十五年同案之悲,苦不成一字,江南老尚才尽,况不通如 予乎。 语颇诙诡,李君如地下有知,亦当干笑,平步青这样写了,王继香亦遂刻在 诗集里边,都不愧为达者,俗人便不能知道这些,以为不雅驯,乃抽去不印, 如不是此次旧板新印,我们将不知有此一回事矣。甚矣,俗人之误事,而旧 书之后印本亦有时会有用,不可一笔抹杀也。 □1939年 4月 27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戊戌秦稿 阅麦仲华所编南海先生《戊戌奏稿》,颇有见识,六月“请禁妇女裹足
第155页 摺”中尤多佳语,如云: 扶床乃起,倚壁而行,富人苦之,贫家尤甚。亲操井臼,兼持馈浣, 下抚弱息,上事病姑,跋往报来,走无停趾,临深登高,日事征行,皆 扪足嘆嗟,愁眉掩泣,或因登梯而隳命,或因楚病而伤生。若夫水火不 时,乱离奔命,扶夫抱子,挟物携衣,绝涧莫逾,高峰难上,乱石阻道, 荆棘钩衣,多有缢树而弃生,堕楼而绝命者,不可胜数也。 我尝怪古今有识者何以不憎恶缠足,今见康君,乃始得为中国男子解嘲,事 虽不成,可以传矣。《癸巳类稿》中俞理初有《旧唐书舆服志书后》,《天 苏阁丛刊》中徐仲可有《天足考略》,此二者当可与竞爽。其余多是杨廉夫 王贻上一流人物,可以坐灯棚下吹笙歌诗,醉饱而散,无从与谈人世辛苦也。 □1939年 4月 27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扪烛脞存 陈余山《扪烛脞存》十二卷,前有蒋子潇序,至民国甲寅始以活字板印 行。此系《诗诵》作者之笔记,目录亦颇有意思,殊多期望。但一阅爽然若 失,与一般读书人的本领盖无所异也。鄙人读中国男子所为文,欲知其见识 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对于佛教以及女人如何说法,即已瞭然无遁形矣。 陈氏如此两关都透不过,莫怪不能给予及第分数耳。 卷五《艺术脞》中引《鹤林玉露》云,陆象山观棋局,忽悟曰此河图数 也,遂往与棋工弈而得大胜,评之曰,可知艺与道无所不通。焦里堂在《易 余■录》卷二十亦述此事,而断之曰: 此妄说也,天下事一技之微,非习之不能精,未有一蹴便臻其极者。 至云河图数,尤妄。河图与棋局绝不相涉。且河图当时传自陈希夷者, 无甚深奥,以此悟之于棋遂无敌天下,尤妄说也。此等不经之谈,最足 误人,所关非细故也。 此数语极高超,亦极平常,只是有常识耳,而此在世间又甚少有,真真有百 年旦暮之感,读之不禁感激。卓吾老子有何奇。也只是这一点常识,又加以 洁癖,乃更至于以此杀身矣。适买得《初潭集》三十卷,遂联想及之,使人 怅惘终日。 □1939年 5月 2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千百年眼 明末张和仲着《千百年眼》十二卷,评论史事颇有见识。卷三“吴亡不 系西施”一则云: 昔人谓女色迷人,以为破国亡家,无不由此。夫齐国有不嫁之姊妹, 仲父云无害霸。蜀宫无倾国之美人,刘禅竟为俘虏。亡国之罪,岂独在 色?向使库有湛卢之藏,朝无鸱夷之恨,越虽进百西施,何益哉。 案此意盖本于李卓吾,《初潭集》卷三记汉武魏武嗣宗仲容诸人后曾有所发 明,有云, 吾以是观之,若使夏不妹喜,吴不西施,亦必立而败亡也。周之共 主寄食东西,与贫乞何殊,一饭不能自给,又何声色之娱乎?固知成身 之理,其道甚大,建业之由,英雄为本。彼琐琐者非恃才妄作,果于诛 戮,则不才无断,威福在下也。此兴亡之所在也,不可不慎也。 此种特见实在只是有常识耳,正如花红柳绿,个个都应看见,而偏多病眼者, 反而把看见的人当作怪物,大是奇事也。 □1939年 5月 7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寒灯小话 曩读李氏《焚书》,喜其心直口快,思想明达,最所敬仰,而文章煞辣, 亦有可畏之处,但见卷四《寒灯小话》四则所记,则其人又是蔼然富于人情 者也。如第一段云: 九月十三夜,大人患气急,独坐更深,向某辈言曰,丘坦之此去不 来矣,言未竟泪如雨下。某谓大人莫太感伤,因为鄙俚之语以劝大人, 语曰,这世界真可哀,干坤如许大,好人难容载,我劝大人莫太伤怀, 古来尽如此,今日安足怪,我量彼走尽天下无知己,必然有时还来。乱 曰,此说不然,此人大有才,到处逢人多相爱,只恨一去太无情,不念 老人日夜难待。 读此节大有悲凉之气,窃意是卓吾生活的极重要资料,只怕识者不易多得耳。 我们看《日知录》中论李贽处,便可知顾宁人毫无感觉,只是人云亦云,有 如隔巷听人家呼捉贼,便尔跟着大嚷,发挥其优越感而已。一代学者如顾氏 尚如此,他更何望哉。 □1939年 5月 10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多岁堂古诗存 《多岁堂古诗存》,成书选,本八卷,而卷二分上下,实是九卷也。前 阅《天咫偶闻》,中录《古诗存》例言四十七则,颇可喜,因求得全书读之, 评点不多费笔墨,却多有佳趣,思想尤明达,至不易得。卷七评陈后主云:
第156页 后主的系词人,倘止携暄范诸狎客为贵游子弟,则文採风流,未始 非千秋佳话,乃位违其才,遂致倾败,亦其大不幸也。 又卷八评隋炀帝云: 帝之清词丽句与陈后主同工,而浑灏之气时或过之,足压时辈,何 恨恨于空梁落燕泥,庭草无人随意绿耶?然亦足见古人虚心刻覈无论 矣。 平心想来,只是有常识,故说来合于情理,但试看古今来有若干人能说,即 此可知是大不容易,值得我们佩服也。《冷斋夜话》卷四记其弟超然论诗语 曰: 陈叔宝绝无肺肠,诗语却有警绝者,如曰,午醉醒未晚,无人梦自 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此虽深许其诗得于天趣,洪公亟嘆为知言,但仍牵扯行事,未能免俗,与成 误庵相比,犹差一级耳。 □1939年 5月 20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字书 《雕丘杂录》六云:“家君尝侍赵忠毅公,公教以读字书最为有益。余 见有名能文章而于字音读尚多讹者,甚矣识奇字为学者第一义也。”《輶轩 语》二云,解经宜先识字,注有云:《说文》初看无味,稍解一二便觉趣妙 无穷。”今人钱氏《课余闲笔补》云: 每有天下人趋之若狂,而余竟莫名其妙者。葱蒜何味,而世人群以 为美。菸草鸦片何物,而世人群以为香。《说文》琐屑,有何意义,而 世人尊而敬之,几欲置之四子五经之上。余于此惟有谢不敏而已。 读字书,看《说文》,都很有意思,就只是入门为难耳。钱君谓《说文》琐 屑,此正是初看无味,或者如人说磊落人不能注《尔雅》,却不知在草木虫 鱼间亦自有趣妙无穷,但如不入便无可奈何也。鄙人常喜人家看字典文法, 不但能识字,亦复可能通史。英国有人着书,曰《英语里的历史》,此意亦 妙。但是《说文解字》未足以任此,须有人集合甲骨钟鼎大小篆文,自写一 册《新文字蒙求》,庶乎其可,而新的大字典亦是必要。如能悠悠然待之数 十年,或可有成,但亦或不然,此事正极难言也。 □1939年 6月 25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法一角》 金冬心题记 金冬心题记小文,别具风致,久为世间所重,原刻近已不可见,寒斋所 有者只干隆间花韵轩刊《巾箱小品》本,嘉庆间种榆仙馆本,同治壬申桐西 书屋本,光绪戊寅当归草堂本,皆翻刻也。当归草堂本今收入《西泠五布衣 集》中,最易得,魏稼孙编校,便于阅读,陈曼生本序甚佳,字体与所刻《佛 尔雅》相同,古朴可喜,而《画竹题记》多缺,似不及矣。魏氏附记云: 余为当归草堂校刊此种,旋得湖州凌子与霞邗上来书云,《冬心画 记》尚有吴门潘氏桐西书屋刻本,时剞劂垂成,道远不及借校,附记于 此。 案潘本盖亦从《巾箱小品》出,而编校不佳,如自写真题记末一则中匾□者 一语,各本均缺中一字,今乃将此三字全删去,即其一例。惟卷末附刻王笈 甫《画钟进士像记》二十四则,虽未足与昔耶居士抗衡,亦颇有意思,盖取 其别致耳。 □1939年 9月 30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大瓢偶笔 从松筠阁取来《大瓢偶笔》八卷,抄本四册,索价甚昂,但却想得之, 则以乡人着述故耳。卷首有印朱文曰,会稽章氏藏书,末有朱书题记四行云: 光绪乙巳九月,重游广陵,适老友凌子兴家书籍散出,旧抄本于奕 正《天下金石志》及此册遂为余有。小阳九日粗读一过,校数十余字, 读毕漫记之。老硕。 此盖是章硕转售物,章氏藏书前只得到所刊《绝妙好词笺》一部,各卷首尾 有章贞读书等印三方,今又得此本,上有题跋,更可喜矣。看抄本文字,琰 宁均缺笔,当是道光年间所写,去今才百年,不能算很旧,又此书有筠石山 房刻本,亦不甚难得,容再求之。《偶笔》所谈皆关于写字的事,于鄙人殊 有隔教之感,唯文章尚佳,亦颇可读,仿佛如阅黄山谷的一部分题跋也。 □1939年 10月 4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分类诗话 今人着《苌楚斋续笔》卷十云; 南昌喻端士编辑新城王文简公士禛《皇华纪闻》、《陇蜀余闻》、 《池北偶谈》、《居易录》、《香祖笔记》、《分甘余话》六种中论诗 之语,分志趣、风雅、感慨、考证、评论、彙编六门,每门一卷,彙编 分上下卷,干隆己酉五月信江枕山亭自刊本。一本名《谐声别部》,一 本名《分类诗话》,一人所辑,同时所出,而序文例言两书一字不易, 亦无一言言其更名,是真不可解矣。
第157页 此书寒斋有一部,即名《分类诗话》,每叶中缝鱼尾上悉空白,只存卷数, 卷首及序文中书名则是剜补,形迹显然,可知此名乃是后改。其初当名《谐 声别部》,例言末一则中云,“和声鸣盛,贵谐人心,风雅鼓吹,此为别部”, 可以知之。至于改名理由,或者书板归于他氏,嫌其原名太晦涩,故易名以 顺俗耳。观其剜补殊不雅观,新名亦笼统,可见非解人所为《续笔》以为是 喻端士自己有此二种刻本,非但观人不审,即察物亦有误也。《谐声别部》 原书近来亦得一部,刻印均相同,惟不经残毁,自觉得更悦目耳。 □1939年 10月 6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天津文抄 中国向来有汇刻地方着述为丛书或总集者,此虽似未免乡曲之见,但保 存文献功效甚大,于读书人亦极有便利。近来因搜集徐沅青着作,稍买得天 津的总集类书,有《天津文抄》四册,亦是庚申岁金氏所刻,纸墨颇佳,与 《屏庐丛书》相同。原书分二十四卷,华少梅编,其子听桥所增订,今裁併 为七卷,多所删削,即使后人于义法体例有见到处,以此改变昔人着述面目, 觉得亦是得失参半。闻近世有人重刊《戴南山集》,乃倩人篇篇加以斧正, 使成为桐城派文,以此例彼,固尚少胜耳。 书名原为《津门文抄》,盖拟与梅氏诗抄相对,今改称《天津文抄》, 虽云纪实,揆之名从主人之义,亦不无缺憾。华少梅又着有《脞录》二卷, 幸得有一册,首尾无序跋题叶。有墨笔点窜及书眉批语。看首叶碧琅玕馆一 印,知是杨庸叟手笔,亦可珍也。 庸叟着有《碧琅玕诗抄》正续各四卷,文集惜不得见,只于《文抄》中 录存四首而已。《文抄》刻颇精而校似有疏忽处,卷一胡捷余武贞公议中, 主张以周定夫、王玄趾、潘子祥诸人从祀,玄误刻作立字,胡象三盖原籍会 稽,故文中尚称吾越也。 □1939年 10月 7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扬州画舫录 鄙人甚不喜皮簧戏以及二胡,推至戏考剧评,亦无不然,盖几于恶乌及 屋矣。阅《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多记戏班事,却颇有可喜处,如 一则云: 二面蔡茂根演《西厢记》法聪,瞪目缩臂,纵膊埋肩,搔首踟蹰, 兴会飙举,不觉至僧帽欲坠。斯时举座恐其露发,茂根颜色自若。 此外小丑滕苍洲,贴旦谢瑞卿、魏三儿各节,亦均有情致。乃知天下事无不 可书,只要见识趣味文字三者足以胜之。我辈平日所见者多低级的书,但知 考较嗓音,赏玩脂粉耳,谭复堂之《群芳小集》尚未能免,他更不必论矣。 李艾塘记景物风俗及琐屑事亦多可取,卷十一虹桥爪一带的描写,凡声伎饮 食有十五六节,无不佳妙,有《景物略》《梦忆》之风而更少作客态,故亦 遂更为自然,多情味也。 秋冷多闲,摘录数则,庄诵一过,且喜且愧,自己无论如何用心,总写 不出这样好文字,若写时又须由会而至不会,则愈亦难矣。 □1939年 10月 11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姑苏杂咏 偶阅明清人所作地方名胜诗集,看到高青丘的《姑苏杂咏》二卷,乃是 黄晦闻先生的遗物。《杂咏》诗凡一百三十一首,已散编入《大全集》,此 尚系原本,后有洪武三十一年周傅跋,盖是青丘被害后二十四年也。去年在 隆福寺街得此集,卷首有印曰沈以恭印,敬斋,又曰陈天爵印,天士,两册 首别有印曰黄节读书之记。晦闻卒于民国廿四年一月廿四日,次日撰一联挽 之云: 如此江山,渐将日暮途穷,不堪追忆索常侍; 及今归去,等是风流云散,差幸免作顾亭林。 附以小注云:“近来先生常钤一印曰如此江山。又在北京大学讲亭林诗,感 念今昔,常对诸生慨然言之。”晦闻卒后,藏书多散出,偶在书肆见此册, 遂以六元买得之。青丘原书固不多见,无意得到故人手泽,亦可记念也。 查《瓯北诗话》卷八,讲高青丘的一部分中有几句关于他的着作的话云: 青丘诗有《吹台集》,《缶鸣集》,《江馆集》,《凤台集》,《娄 江吟稿》,《姑苏杂咏》等编,洪武中未敢梓行,景泰时有徐庸字用理 者汇而刻之,共一千七百七十余首,名之曰《大全集》。 所说似不甚确。寒斋所有此《姑苏杂咏》二册,即系洪武年中所刻者也。《静 志居诗话》卷三“高启”条下云: “有《凤台》《吹台》《江馆》《青丘》《南楼》《槎轩》《姑苏杂咏》 等集,自选为《缶鸣集》。”又《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九“大全集”条下
第158页 云: “所着有《吹台集》《江馆集》《凤台集》《娄江吟稿》《姑苏杂咏》, 凡二千余首,自选定为《缶鸣集》十二卷,凡九百余首。”朱竹垞纪晓岚二 君说《缶鸣集》似亦有待考处。涵芬楼本《大全集》卷首存《缶鸣集》原序 三篇,其谢徽的一篇署年月为洪武三年十二月既望,序中有云: “是编也特以今年庚戌冬而止,后有作当别自为集。”又金氏文瑞楼刻 本所录原序,其第三篇为《姑苏杂咏自序》,署年月云洪武四年十二月,案 即辛亥年也。照这年代看去,《姑苏杂咏》当然未曾编入《缶鸣集》内,因 为《杂咏》之成在《缶鸣集》选定后一年,自当别行,洪武三十一年之革行 本即其一证,至徐用理乃复杂糅增益编为一集耳。《杂咏》周傅跋有云: “锡山蔡伯庸氏得其全集,谋锲诸梓,虑其传写之讹,属傅编次而校正 之,复需言识于简末。”此云全集即指《杂咏》全本,似以前只有传抄,此 为初次上木也。书分上下两卷,风俗,古蹟,祠庙,冢墓,山川,泉石,园 亭,寺宇,桥樑,杂赋等十类,共一百十题,诗百三十一首,自序云一百二 十三,跋又云一百三十六,不知何以计数各异。编全集固自有则例,唯鄙见 则以为分体不如编年,原来各种小集亦以罗列为宜,胜于拆散分排,特别如 《姑苏杂咏》有其个性者,尤不宜鲁莽割裂,如成串的星月菩提子,单个非 不可赏玩,但无甚兴味耳。不佞最爱其《临顿里》十首,原本有小序云: 在城东,旧为吴中胜地,陆鲁望所居也。皮陆有诗十首咏之,余悉 次其韵,盖仿佛昔贤之高致云。 此诗今收在《大全集》卷十三,却无小序,亦是缺恨。《杂咏》每篇有序, 金檀注《青丘诗集》,始重复一一列入题下,称之曰原注,其实在《大全集》 中乃原无有也。景泰刻本虽曰名贵,但在读者,还不如看金氏文瑞楼本,古 本或粗而今本或精,往往有之。但如或得《缶鸣集》等各原本,加以复印, 则亦是佳事,因此可见本来面目,虽未必更佳,亦总是有异,此即值得传播 耳。金檀注本例言之二云: “《姑苏杂咏》间有旧刻单行,中多脱谬,国朝康熙己卯周氏本锓版亦 潦草。”此言原非妄,唯《杂咏》虽有误,总比《大全集》为胜,如《杂咏》 《走狗塘》一题在目录上乃误刻作《是狗塘》,可为一例,唯卷下《锦帆泾》 一首,末二句下作穷奢毕竟输渔父,长保秋风一幅蒲,《大全集》则父刻作 交字,渔乃是墨丁。《杂咏》全本皆刻作软体字,殊不潦草,只可惜无青丘 自序,或者此当在康熙周氏本中,抑已破损佚去,皆不可知也。(二十六年 二月二十五日记于北平) 〔附记〕凡编集,文可分体,诗不可以分体,最好是依年代合刻各原编 小集,而别附一分体目录,略如索引,庶几得中。盖依体分编,不但破坏内 容的统一,如《姑苏杂咏》是,且亦破坏作风的统一,例如袁中郎的《解脱 集》,完全是代表公安派的最高潮,不特在各篇诗歌之间,即诗与文其间亦 有息息相通处,合而读之,便极易了解,真是事半而功倍,如此则文诗且并 不宜分编,须一切仍其旧也。 各集有原序,亦多有用处,编合集时大抵弃去,甚为可惜,后世作序跋 固多泛滥,但单只考查其编印的本末年代,已大有用矣。《大全集》录存序 文三数篇,尚有可取,但如周傅跋便无有,即不能知《杂咏》在洪武中曾有 刻本了。(六月十九日记) 〔再记〕张君索稿,愧无以应,只得以旧作塞责,计前后距离已有三十 月,此种陈言,岂复值得一读,思之唯有惶悚。(廿八年九月六日) □1939年 10月刊《中国文艺》1卷 2期,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洞灵小志 近来专看闲书遣日,得龙顾山人着《洞灵小志》及《续志》,甚为喜欢, 盖又可供数日卧读之资也。《小志》刻于甲戍,《续志》则在丙子,去今才 三四年,而板刻颇精緻,比用铅字洋纸印者更惬心目。近年木刻书不多,但 如天津金氏之《屏庐丛刻》及《天津文钞》等,刻印均颇佳,与水竹村人各 集相似,或是同一系统,若《天津诗人小集》,又嫌稍细弱矣。 谈鬼怪殊有佳趣,但须以艺术出之,东坡居士强人说鬼,云姑妄言之, 甚能得此中三昧。为说鬼而说鬼,第一必须说得好才行。文章宜朴质明净, 六朝唐人志怪最擅胜场,传奇文便已差了,则因渐趋于华丽雕饰,《阅微草 堂》与《聊斋》之比较亦正是如此。第二必须无所为,即不讲因果以至譬喻。 讲到这里,《聊斋》却又要胜一筹,盖其记狐鬼艷情中有别无用意者,而《阅 微草堂》于此全无是处,只是文尚佳,故或可一读耳。
第159页 洞灵二志若依据此例论其短长,可以说正与阅微五记相同。不佞通读一 过,喜其记述大方,又多涉及近人,故颇有兴味,若其鬼神设教之趣旨,与 不佞乃全是隔教也。有数处写鬼趣,本于人情,觉得颇妙,如《续志》卷四 记许润斋客死广西,魂附家中佣媪,迳入厅事,观陈设丧具,摇首曰,何必 乃尔。又卷五记李檗子之丧,受吊日黄桐生见李魂方于丧棚下周览挽章,均 是。 此外所记虽出于今人见闻,实乃陈陈相因,读之殊觉单调,盖此等作料 已是甘蔗渣,即使不是吝啬人所嚼过,亦已毫无滋味,做不出什么好点心来 也。 □1939年 11月 1日刊《中国文艺》1卷 3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金陵游记 得《金陵游记》一卷,渔洋山人着,板心下端刻“阮亭古文”四字。考 其时当是康熙三年甲辰也。卷中凡游记八篇,题名记七篇,大抵均见于《渔 洋文略》卷四、而文字稍有异同。第六篇《六朝松石记》《文略》不收,余 亦多所删削。《文略》刻于康熙三十四年,渔洋年已六十有二,故文益简劲, 但游记得存其少作,又两本异同处有如原稿上改窜之迹,阅之亦极有意思。 卷首有小序六,为杜茶村、陆丽京、施愚山、冒辟疆、尤西堂、陈其年 之作,王西樵题诗一章,在合集中便不可得见矣。此数文在诸人集中不知收 存否,即有之亦极不易见到,因此更感觉原刻单行本之可贵,盖与合集允宜 并重者也。 阮亭文雅洁,少嫌其欠腴,茶村序称欲撰《金陵景物略》非阮亭不可, 恐是过誉。此事须得有见识魄力,阮亭于此殆未能胜。如多写此类游记数十 篇,固亦可喜,但仍是文集中物,未必能自成一部着作耳。 □1939年 12月 14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旗人着述 想一看金息侯的着作,承友人借给《瓜圃述异》等三四种,也就满足了。 这些书铅印尚无妨,却都用洋粉连印,售高价,故不想收藏一份,其所说虽 不免多夸饰,亦殊有可取处,值得读一过也。 不知怎的我觉得读旗下人的文章常比汉族文人高明,而平常大官的说话 也比卑陋的读书人大方,这恐怕是同一的道理。如博明之《西斋偶得》,震 钧之《天咫偶闻》,锡缜之《退复轩随笔》,遐龄之《醉梦录》,敦崇之《芸 窗琐记》,奭良之《野棠轩摭言》,或见识明达,或态度大雅,文词之巧拙 在其次,似反无甚关系矣。 《瓜圃丛刊叙录》中有金氏的《满洲老档秘录叙》,又徐世昌序,都还 说得过去,惟有一跋,中云“臣纾以犬马余生”云云,末署“宣统庚申举人 臣林纾谨跋”,比较起来便显得很是寒伧。故家纵出了纨袴子弟,仍有点大 方气象,不至与跟班混同,此总是实情。鄙人对于旗人何必雪中送炭,亦只 是说实话而已。 □1939年 12月 22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野园诗稿 偶从书肆估得《野园诗稿》抄本,四册三种,稿纸中缝上刻野园二字, 存题签三,曰《西清载笔录》、《野园诗集》、《留都集》,各铃三印,一 壶卢形,朱文曰“佟雅”,一方形白文曰“濠濮间想”。 卷首无书名,惟《野园诗集》首行下有印,白文云“臣介福”,朱文云 “珥笔承恩”,末尾二大印,朱文云“景庵”,白文云“一片冰心在玉壶”。 全书末空白半叶,有题识曰: 右稿三种为满洲介福所着,案《熙朝雅颂集》,介福字受兹,一字 景庵,雍正癸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检讨,官至侍郎,有《西清载 笔录》,《退思斋诗》,《野园诗集》,《留都集》,《关中纪行集》, 《采江小草》,《採茶歌》。今读其诗,颇多秀句,且有见道之言,在 满洲人中可谓难能足贵者矣。张芝圃送阅属题,因识数语归之。戊寅九 月,退翁周肇祥。 查《雅颂集》,介福诗在卷四十六,所注正同,惟其着作实只六种,盖 《採茶歌》乃是集中所录第一首之诗题耳。《天咫偶闻》卷五列记八旗人着 述目录,集部中有介福之《野园诗集》等五种,而《西清载笔录》则收入史 部,在《槐厅载笔》之前,此亦有误,今据抄本乃是古今体诗九十六首,大 都是应制和韵之作,并非散文记录也。 《偶闻》卷三云,佟府有野园,介受兹先生福自号野园,即此,至今尚 在。佟雅盖即是野园之姓,佟府后为贝满女学校,园不知如何,距震在廷着 书时不及四十年,尔时仅存之旧邸第皆已易主矣。 □1939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第160页 □收入《书房一角》 题留我相庵诗草 不佞不懂诗,故买诗集往往不以其诗而以其人,犹搜集手迹之意耳。吕 光晨不知为何人,因见卷首有钱振锽序盛称之,故从厂甸摊头买得,此则更 是间接因钱君的关系,反正诗原是不懂,亦无耳食之嫌也。共读楼辑本《室 名索引》不免尚多阙略,而留我相庵则已着录,可知此事亦有因缘,寒斋未 有许多大家别集,却存此二册诗草,正是同样的实例也。(一月廿八日) □1939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思元斋续集 得《西斋三种》后,稍搜集八旗人着作,此中健者自当推法式善,百龄、 铁保虽亦与于三才子之列,抑又其次矣。诗文集颇不少,一时难以悉收,因 先以板刻佳好者为限。《苌楚斋随笔》中举高斌《固哉草亭诗》,高其倬《味 和堂集》,以为致佳,此二者固亦不恶,近得《思元斋续刻诗文集》乃亦别 有风趣。案《八旗文经》五十九,作者考丙云: 宗室裕瑞,字思元,豫通亲王裔,封辅国公。尝画鹦鹉地图,即西 洋地球图。通西蕃语,谓佛经皆自唐时流入西藏,近日佛藏皆出一本, 无可校雠,乃取唐古特字译校,以复佛经唐本之旧,凡十余箧。悉存于 家,伯熙云犹及见之。着有《思元斋全集》、《续集》。 据所记可知其为非凡人,观《续集》亦正如是。全书皆手写精刻,《东行吟 抄》稍工整,作亦平平,《沈居集咏》《枣窗文续稿》二种则用行楷,皆潇 洒出俗,诗亦有佳语而文尤胜,虽只十四小篇,足以胜人多多许矣。《二桃 杀三士论》,《邓攸弃子存侄论》、《韩昌黎盘谷序论》、《厚葬薄葬论》, 均可读,见识通达,文士中不可多觏,若《试金石砚记》、《鳣说》,则又 是别一类佳作也。《集咏》自序满是牢骚,而以诙诡出之,颇疑其当初以文 字得祸,序首自称于嘉庆癸酉岁十月获谴居东,作序时在道光戊子,文稿序 在庚寅,可知其谪居渖阳盖已历十七年矣。 查《啸亭杂录》卷六癸酉之变条下有云,“以失察故,革禄康、裕瑞职, 发往盛京居住。”然则其获谴乃因林清一案。文盖以穷而工,其诗文之奇气 与居沈自当有关,惜未得其前集六种阅之,一证其异同如何耳。《文经》所 收文不见佳,盖出前集中者,其不能赏识《续稿》之文,殆亦不足怪也。 (五月八日) 龚定庵《己亥杂诗》中有一首,题曰《别镇国公容斋居士》,注云: 居士睿亲王子,名裕恩。好读内典,遍识额纳特珂克西藏西洋蒙古 回部及满汉字,又核定全藏,凡经有新旧数译者皆访得之,或校归一是, 或两存之,或三存之,自释典入震旦以来未曾有也。 案此与思元斋主人甚相似。定庵既与容斋交好,而盛伯熙又曾亲见思元之校 本,则均当无误。惟二人名字同有一裕字,不无可疑。不佞颇疑此本是一人 之事,或盛氏所见即是裕恩物,因名近似讹,但是天下奇事往往有偶,故亦 未敢随意决定也。 (廿五日又记) □1939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大谷山堂集 偶得蒙古梦麟《大谷山堂集》六卷,卷头曾题记曰,此诗集本无甚足取, 今从松风堂购得之,因其为震在廷故物耳。卷首有海上嘉月楼印,末叶一印 曰涉江。此书题叶为吴兴刘承干署,后书戊午仲冬刊于维扬,平常均称为嘉 业堂刊本,即所谓《辽东三家诗抄》之一。近阅《瓜圃丛刊叙录》,总目后 有金息侯之子关东识语,中有云,“忆前岁家在廷先生震钧与我父约刻八旗 名贤遗着,编目得数百种,仅合刊《大谷山堂》数集,在廷先生既去世,板 归刘翰怡京卿承干印行。”由是可知此书本是震氏所刊,后归刘氏,我当初 以为此本系刘所持赠,今乃知是震生前所印,自铃印记者也。据海上嘉月楼 《勖学遗笺》所记,震氏晚年正住在扬州,卷下收有戊午己未数函,惜未曾 说及,如不见关东识语,几无从得知此事真相矣。 今通行之《辽东三家诗抄》,所收为李锴《睫巢集》七卷,长海《雷溪 草堂诗集》一卷,《大谷山堂集》六卷。《大谷山堂集》有庚申上巳日刘承 干序,有云:“同社友唐元素司马始以表章遗献,将合《大谷山堂》并《睫 巢》《雷溪草堂》诸集汇为一编,成兹三种,未及印行而其事中辍,今以其 板归余。”而《睫巢集》又有民国十七年戊辰三月袁金铠序云:“三家诗抄 原椠在吴兴刘君翰怡承干处,本年春介长白金君息侯梁让归吾奉,保存于京 师奉天会馆。”乃知楚弓楚得,板又易主者,而三家之称亦是后起,盖震氏 原意陆续重刊,今乃偶然存此三部耳。惟据《涉江遗稿》张志沂跋,震氏殁
第161页 于庚申之秋,今刘序署庚申上巳日,是时震氏故尚健在,然则关东所云在廷 去世后板归刘翰怡之说,似又非是事实矣。一部诗集刻印的事迹尚且如此难 查明白,那么别的考证自然更不容易了。 □1939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太上感应篇 近来买几种天津的总集,得到郭师泰编《津门古文所见录》四卷,亦颇 可喜。卷一有董梧侯着《重修天津文昌庙碑记》,中有云: 世所传《帝君阴骘文》,大者皆六经之渣滓,微者如老妇之行仁, 报应多端,义利所不能析也。 编者注曰: 吾见败德之人,妄希福泽,曰吾能诵《阴骘文》数百遍矣,日吾能 施《阴骘文》几百本矣,此记正为若辈当头棒喝。” 案《□轩语》卷一有“戒讲学误入迷途”一条,云: 有一士以所着书来上,将《阴骘文》《感应篇》,世俗道流所谓《九 皇经》《觉世经),与《大学》《中庸》杂糅牵引,此大为人心风俗之 害,当即痛诃而麾去之。 此诸人意见皆明白难得,读书人志切科名,往往迷惑,所尊奉者,在世俗所 谓”四书五经”外,又有“感应”“阴骘”“明圣”三书,如惠定宇且不免, 他可知矣。董君以为文昌可祀,而文不必诵,其有识盖不亚于张香涛也。 唯鄙人重读《太上感应篇》一过,却亦不无恕词,觉得其乌烟瘴气处尚 不甚多。篇中列举众善,能行者是为善人,其利益中只有福禄随之一句稍足 动俗人歆羡,而归结于神仙可冀,即说欲求天仙或地仙者立若干善,为恶的 罚则是夺算。由是可知此文的中心思想本是长生,盖是道士的正宗,并不十 分错。其后经士人歪曲,以行善为弋取科名之手段,而其事又限于诵经戒牛 肉惜字纸等琐屑行为,于是遂益鄙陋不足道矣。鄙人素无求仙的兴趣,但从 人情上说,见人拜北斗,求延年,此正可谅解,若或以此希冀升官,自不免 看不入眼。至于照原来说法,北斗本不管铨叙事务,那还是别一件事也。 □1940年 1月 1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文海披沙 《文海披沙》八卷,明谢在杭撰,有《申报》光绪丁丑活字本,今尚易 得。《申报馆续书目》《文海披沙》项下云,惟闻先生脱稿后并未问世,继 乃流入东流,得寿梨枣,近始重返中华。按活字本有万历辛亥焦竑序,宝历 己卯幡文华及宽延庚午鱼目道人二序。焦序中有诸子取《文海披沙》刻之南 中之语,故并未问世,殊非事实,唯中土传本罕见,《申报》馆乃据日本刻 本而重印之耳。寒斋所有日本刻本无幡文华序,而别多万历己酉陈五昌序文 一篇,卷末墨笔书曰,天明丙午岁八月二十八日,则是购藏者题记也。计宽 延庚午为清干隆十五年,宝历己卯是二十四年,天明丙午则五十一年矣。 鱼目道人不知为谁,序中有云,校先师遗书,载宁馨儿,引《文海》说。 查伊藤东涯着《秉烛谈》卷三,“宁馨”条下引有《文海披沙》语。然则当 是东涯之弟子也。序文又云,“余喜在杭者,盖喜其气象耳。夫训诂文辞可 以工致,微言妙语可以深造自得,唯是气象自然佳处难以力致耳。”此语甚 有理解,在杭见识思想并不一定高超,《诗话》之谈文学,《麈余》之记因 果,尤多陋见,唯《五杂组》《文海披沙》故自可读,正因其气象可喜,明 末有些文人多是如此,鱼目道人之言可谓读书得间,殊有启发的价值也。 □1940年 1月 17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四史疑年录 买得《四史疑年录》两册,凡七卷,阮刘文如着。前有阮云台嘉庆二十 三年序,着者自序,谭复堂光绪二十一年序,题叶后面乃署宣统元年春王月 刊。案此盖是榆园许氏旧刻,当成于光绪丙申,十余年后不知为谁氏所得, 乃改刻年月,村俗可笑。卷五中是仪之名凡两见,均未避讳,又每卷撰人题 曰仪征女士某,可知其非刻于宣统时也。 录中第一人是项羽,得年三十一,此人的确不愧为英雄。但是看下去, 最可嘆异的还是董贤,年止二十三,这除了有些王子后妃以外,名人中顶年 青的总要算是他了。吾乡金古良撰《无双谱》,“垓下嘆”与“恐惊寐”均 俨然居卷首。此二人真不可及,而张子房更出其上,此则由于金君黍离之感, 与其以文山结末同一意思耳。 □1940年 1月 24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三千威仪 佛教戒律本是传而非经,颇似中国的《礼记》,其中有《大比丘三千威
第162页 仪》二卷,尤为鄙人所喜读,盖其所说又甚类《曲礼》也。如卷上云: 夜起读经有五事。一者,不得念我经戒利,余人不如我。二者,设 不利,不得言我经戒不利正为某比丘事故乱我意。三者,不得坐念人恶。 四者,设明日欲问所疑,不得说余,直当说不解者所知而已。五者,不 得念言当持是经中语以行问人使穷。但有是念,非贤者法。 此即可以移示中国的读书人。卷下又云: 教人破薪有五事。一者,莫当道。二者,先视斧柄令坚。三者,不 得使破有青草薪。四者,不得妄破塔材。五者,积着燥处。 此则朴实细緻,虽朱柏庐亦未能说到,令人读之感嘆,觉得希有可贵也。大 抵古人好处就只是切实,懂得人情物理,说出话来自然体会得宜,后来和尚 忙于做法事,读书人应科举,叩头上宰相书,更无工夫来想这些事情,唐宋 以来家训毫无《曲礼》气味,正不足怪,即百丈之《清规》持与《威仪》相 比,其厚薄亦迥殊矣。 □1940年 1月 26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初潭集 久欲得《初潭集》,畏其价贵不敢出手,去冬书贾携一册来,少敝旧而 价不出廿元,颇想留之。会玄同来谈,又有生客倏至,乃属玄同且坐苦雨斋 北室,即前此听虾蟆跳处,今已铺席矣,可随意偃卧,亦良便利也。比客去, 玄同手《初潭集》出曰,此书大佳,如不要勿即退还。——盖自欲得之也。 未几全书送来,议打一折扣而购得之,尚未及示玄同,而玄同已殁矣。今日 重翻此集,不禁想起往事,感慨系之,于今能与不佞赏识卓吾老子者尚有几 人乎。 廿八年二月四日夜,知堂记于北平。 此是不佞题所藏《初潭集》的话,于今转眼将一年矣。今日取出书来看, 不胜感慨。玄同遇虾蟆事在民国十三年,查旧日记七月廿五日条下云: “阴,上午十一日玄同来谈,至晚十时去。”又八月二日条下云: “下午雨。玄同来访,阻雨,晚留宿客房。”次晨见面时玄同云,夜间 室内似有人步声,何耶?我深信必无此事,以为当是幻觉,及客去收拾房间, 乃见有大虾蟆一只在床下,盖前此大雨时混入者也。尹默闻之笑曰,玄同大 眼,故虾蟆来与晤对耳,遂翻敬亭山诗咏之曰,相看两不厌,虾蟆与玄同。 昔日友朋戏笑之言,流传人间,衍为世说,或有传讹,实则只是如此耳。因 题记语加以说明,念古人车过腹痛之感,盖有同情也。 玄同和我所谈的范围极广,除政治外几于无不在可谈之列,虽然他所专 攻的音韵学我不能懂,敬而远之,称之曰未来派。关于思想的议论大抵多是 一致,所不同者只是玄同更信任理想,所以也更是乐观的而已。但是我说中 国思想界有三贤,即是汉王充,明李贽,清俞正燮,这个意见玄同甚是贊同。 我们生于衰世,犹喜尚友古人,往往乱谈王仲任、李卓吾、俞理初如何如何, 好像都是我们的友朋,想起来未免可笑,其实以思想倾向论,不无多少因缘, 自然不妨托熟一点。三贤中唯李卓吾以思想得祸,其人似乎很激烈,实在却 不尽然,据我看去他的思想倒是颇和平公正的,只是世间历来的意见太歪曲 了,所以反而显得奇异,这就成为毁与祸的原因。思想的和平公正有什么凭 据呢?这只是有常识罢了,说得更明白一点便是人情物理。懂得人情物理的 人说出话来,无论表面上是什么陈旧或新奇,其内容是一样的实在,有如真 金不怕火烧,颠扑不破,因为公正所以也就是和平。《礼运》云,饮食男女, 人之大欲存焉。这是一句有常识的名言,多么诚实,平常,却又是多么大胆 呀。假如这是某甲说的,说不定也会得祸,幸而出于《礼记》,读书人没有 办法,故得幸免,不为顾亭林辈所痛骂耳。 我曾说看文人的思想不难,只须看他文中对妇女如何说法即可明。《越 缦堂日记补》辛集上咸丰十一年六月二十日条下记阅俞理初的《癸巳类稿》 事,有云: 俞君颇好为妇人出脱。其《节妇说》言,《礼》云一与之齐终身不 改,男子亦不当再娶。《贞女说》言,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女, 乃贤者未思之过。《妒非女人恶德论》言,夫买妾而妻不妒,是恝心, 恝则家道坏矣。语皆偏谲,似谢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 李君是旧文人,其非薄本不足怪,但能看出此一特点,亦可谓颇有眼力矣。 李卓吾的思想好处颇不少,其最明了的亦可在这里看出来。《焚书》卷二《答 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云:“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可乎?谓见有 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初潭集》卷三
第163页 列记李夫人、阮嗣宗邻家女、阮仲容姑家鲜卑婢诸事后,加案语云: 李温陵曰,甚矣声色之迷人也,破国亡家,丧身失志,伤风败类, 无不由此,可不慎欤。然汉武以雄才而拓地万余里,魏武以英雄而割据 有中原,又何尝不自声色中来也,嗣宗仲容流声后世,固以此耳。岂其 所破败者自有所在,或在彼而未必在此欤。吾以是观之,若使夏不妹喜, 吴不西施,亦必立而败亡也。周之共主,寄食东西,与贫乞何殊,一饭 不能自给,又何声色之娱乎。固知成身之理,其道甚大,建业之山,英 雄为本,彼琐琐者非恃才妄作,果于诛戮,则不才无断,威福在下也。 此兴亡之所在也,不可不慎也。 此所言大有见识,非寻常翻案文章可比。又卷四“苦海诸媪”项下记蔡文姬 王昭君事,评云: “蔡文姬王昭君同是上流妇人,身世不幸,皆可悲也。”又记桓元子为 其侄女宥庾玉台一门,曹孟德为文姬宥董祀,评云: “婿故自急,二氏一律,桓公亲亲,曹公贤贤,呜呼,曹公于是为不可 及矣。”书眉上有无名氏墨书曰: “上数条卓吾皆以为贤,乃欲裂四维而灭天常耶。”其后别有一人书曰: “卓吾毕竟不凡。”李卓吾此种见解盖纯是常识,与《藏书》中之称赞 卓文君正是一样,但世俗狂惑,闻之不免骇然。无名氏之批,犹礼科给事中 张问达之疏耳,其词虽严,唯实在只是一声吆喝,却无意义者也。天下第一 大危险事乃是不肯说诳话,许多思想文字之狱皆从此出。本来附和俗论一声 亦非大难事,而狷介者每不屑为,致蹈虎尾之危,可深慨也。二月中题《扪 烛脞存》中曾云: “卓吾老子有何奇,也只是这一点常识,又加以洁癖,乃更至于以此杀 身矣。”但只有常识,虽然白眼看天下读书人,如不多说话,也可括囊无咎, 此上又有洁癖,则如饭中有蝇子,必哇出之为快,斯为祸大矣。 《初潭集》三十卷,万历十六年卓吾初落发龙潭即纂此,故曰“初潭”, 时年六十二岁。书分五部,曰夫妇、父子、兄弟、师友、君臣,又各分细目, 抄集故事,有如《世说》,间附以评论。中国读书人喜评史,往往深文周纳, 不近人情,又或论文,则咬文嚼字,如吟味制艺然。卓吾评乃随意插嘴,多 有妙趣,又务为解放,即偶有指摘亦具情理,非漫然也。卷十一“儒教下” 云: 鲁季孙有丧,孔子往吊之,入门而左,从客也。主人以玙璠收。孔 子迳庭而趋,历阶而上曰,以宝玉收,譬之犹暴骸中原也。 评曰:“太管闲事,非子言也。”又云: 齐大飢,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飢者。有蒙袂戢履,贸贸而来。曰, 嗟,来食,曰,余唯不食磋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之,不食而死。 仲尼曰,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评曰:“道学可厌,非夫子语。”据《檀弓》所说,这里说话的是曾子, 不知何以写作仲尼,但这两节所批总之都是不错的。他知道真的儒家通达人 情物理,所言说必定平易近人,不涉于琐碎迂曲也。《焚书》卷三《童心说》 中说得很妙,他以为经书中有些都只是圣人的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 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此语虽近游戏,却也颇有意思, 格以儒家忠恕之义,亦自不难辨别出来,如上文所举,虽只是卓吾一家的看 法,可以作为一例也。近来介绍李卓吾者有四川吴虞、日本铃木虎雄、福建 朱维之、广东容肇祖,其生平行事思想约略可知矣,《焚书》亦已有两三次 活字翻印,惜多错误不便读,安得有好事者取原书并续书影印,又抄录遗文 为一集,公之于世,以便学者乎。 (廿九年一月廿七日) □1940年 1月刊《中国文艺》1卷 5号,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杂文》 习苦斋画絮 戴醇士着作,旧得有《习苦斋文》四卷诗八卷,同治五年刊,《笔记》 一卷,十年刊,《画絮》十卷,光绪十九年刊,皆木板也。后又得《画絮》 别本四册,曾题其端云:“平常所见《画絮》皆惠年编刊十卷本,今此书只 四卷,字画精好,胜于惠刻,而前后无题序,意者或即戴兆春所云,先君于 服官吴门时曾裒集付刻数卷者耶。此系吴仲怿旧藏,卷首有海丰吴氏石莲庵 一印。”顷读《春在堂杂文》,五编卷七有《习苦斋画记类编》序,叙惠菱 舫得《习苦斋画絮》读之而画学大进,又云:“然《画絮》一书只刻四卷, 尚有《习苦斋画记》十卷,未刻也。”惠氏取《画记》排比,比类相从,付 之剞劂,题曰《习苦斋画记类编》。今查惠年刊本中此序固在,且系曲园手
第164页 书,唯上文所引数语已改为“然其书十卷未刻也”八字,又其后《画记类编》 之记亦改作絮字,唯题叶篆书仍作“戴文节画记”耳。由此乃知四卷本确系 戴氏初刻之《画絮》,盖是十卷之一部分,曲园谓画记别有一书,当为传闻 之讹,而惠菱舫所刻改变体例,亦不宜袭《画絮》原名,如序中所称加类编 二字,庶几名实相副乎。今只通行十卷本,原刻四卷几已无人知之矣,不佞 幸得石莲庵藏本,又于曲园集中见未删改之序文,乃能明白此事颠末,亦正 是一幸事也。 □1940年 2月 13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耳食录 从旧书堆中找出《耳食录》正续共二十卷,坊刻粗纸印,错字满目而文 可读。《复堂日记补录》光绪四年十月二十八日云,阅乐莲裳《耳食录》, 文采丽密,稗乘中可取者。复堂常阅小说,见于日记,据其批评以《耳食录》 为最佳。乐君本能文,文章的确写得不错,虽终未脱《聊斋》科臼,却亦有 其佳处。 大抵志怪之书要在无所为,若《还冤志》《金刚经鸠异》标明宗旨者, 别是一类,亦无妨碍。《耳食录》亦谈报应,但其纯为志怪而作者多诙诡可 喜,如卷一之《邓无影》,卷六之《廊下物》,颇有《诺皋记》之风。又卷 五《白衣妇人》一则,迷离惝怳,莫明究竟,后世小说中少见此种写法,实 乃是《诺皋记》下卷戴詧事的翻案,可知乐君受段柯古之影响为不浅矣。唯 原文云詧为诸妇人牵入坑,及詧出又失其弟,家人恸哭,詧独不哭曰,他亦 甚快活,何用哭也。《耳食录》述少年语曰,彼甚乐,尚何哭为。此则殊有 点金成铁之概。文字之事盖甚难言,乐君尚未能辨其中边甘苦,益可知此事 之真不易矣。卷六《南野社令》一则记溺鬼因慈心得任土地,虽是劝戒老调, 而文情斐娓,无惹厌处,其工巧似出《阅微草堂》之上,盖纪晓岚工于文而 主意太显露,使人觉得如吞糖衣丸药,若能味如橄榄或萝蔔,虽是用意在润 喉清火,亦可吃得有味,乐莲裳此文可为一例矣。 鄙人常说说鬼要无所为,其实重要的还是在于文章与态度,假如二者皆 诚实质朴,自有其美,虽有所说示,有如个人的宗教倾向,读者亦可以礼相 接,或贊或否,均无所嫌也。由此观之,写文章本无一定的规律,无所为固 然最好,却亦可以有例外,大抵作者的趣味与见识乃是必要的两重基本,即 态度之所从出。古人云,士先器识而后文章,语虽陈旧,实颇有理,盖文章 与器识本来是一物之表里耳。 □1940年 2月 13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琐事闲录 张林西着《琐事闲录》正续各二卷,咸丰年刊,书本寻常,而近来贾人 居奇,以高价始得一部,盖几需十金矣。林西河间人,殆慕其乡先达观奕道 人者,亦多谈因果怪异,唯尚质朴可喜,又肯多记琐屑事,不负其题名,如 卷上之《苹果枣》与《甜瓜》,续编卷上之《■》,皆一般随笔中所鲜见。 续编卷上又有《不入诗话》一则云: 先叔祖幼不读书,而聪明颖悟,古近体杂作颇富,惜皆散遗,游幕 江南日与袁太史往来,正值《随园诗话》开雕之时,薄其行止,终不肯 出稿以相示也。曾云,袁某好相人阴,两三次晤叙之后,必设法窥验, 殊为可鄙。 按随园身后是非甚多,窃意关于诗文方面,蒋子潇《游艺录》中所说最为持 平,若论其人,则只凭着作想望其丰采者与曾经面接者两方可以有很大的距 离,亦可以说都各有道理者也。 林西的叔祖弼亭,据《闲录》中所记,曾向兄索钱不得,携纸锭来焚化, 则其人似亦非君子。惟所云随园陋习,当未必尽虚,盖士大夫中常有此等事, 尚不如续编《食性》一则中记嗜痰与鼻涕者之尤为少见也。张君记此琐事, 虽意在非袁,却亦可贵。鄙人曾从故友烨斋闻知名人逸事三四,自己见闻亦 有若干,尚未能振笔直书,留为后世人作谈资,则朴直处不逮前人远矣。 □1940年 3月 1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跨鹤吹笙谱 顾子山着《眉绿楼词》,凡八种,分类成书,体例颇新。末一种曰《跨 鹤吹笙谱》,皆赋其园中之景物,调寄《望江南》,凡六百首,诚如潘遵祁 所云,创前人所未有。寒斋别有一册单行本,中缝无谱名,前有艮庵七十小 像,盖是光绪庚辰年刻,在甲申总集上则像与题词小有修改,题作七十四岁 矣。余又得《跨鹤吹笙续谱》一册,词千九十五首,系毛订批校本,唯只校 至五十五叶,又多所删削,恐亦不能实行也,末尾题字一行云:“辛丑正月
第165页 忆云读于武林”,小印朱文白“已庵”,似与批校者又非是一手。东厂图书 馆续目中有此书,注云民国二十二年刊本,或者别是一本乎。闻平伯言,幼 时曾游怡园,盖至光绪末园尚完好。冈千仞着《苏杭日记》,卷上记甲申闰 五月初五游怡园事云: 归途过顾艮庵文彬,门陈“肃静”“道台”“翰林”“布政”等朱 牌,皆在官时所用。导观其所辟怡园,曲房无阿,间以奇卉异草,澄池 虚潭,交以古木怪石,石大者二三丈,岩窦四凿,突怒偃蹇,无斧削之 痕,彩笼饲孔雀丹鹤锦鸡诸异禽,未知洛阳名园有此壮丽否? 冠盖游山,昔人所讥,然中国士大夫往往不免,如上文记顾君所陈头牌执事, 亦其一例。自公退食,脱冕置几,枕石暂卧,固两不相妨,若乡绅花园门前 立清道牌,虽是常事,思之亦自可笑也。 □1940年 3月 6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九烟遗集 小时候读《昭代丛书》中《将就园记》,心甚喜之,故至今还记得黄九 烟的名字。近有书估以《九烟先生遗集》见示,道光己酉年刊,凡六卷,园 记在卷二中,如见敌人,喜而留之。但现今重读,亦不见得大佳,惟文中却 亦有佳作,桐城派甚恨吴越间遗老多放恣,九烟之可取盖亦即在此。《戏为 逆旅主人责皋伯通书》,尽嬉笑怒骂之妙,在嘉道间谐文盛时似亦少如此好 文章也。 据小引言,此集系依据《夏为堂别集》而加以增补,今查《贩书偶记》 卷十四,《夏为堂别集》下附註篇目,则今本乃多所删削,如《岂想庵选梦 略刻》一卷,便不复存。五年前在故友马隅卿君处见别集抄本,曾借阅一过, 忆有《情窦诗》七律五首,今亦不见。《选梦略刻》只四十八则,手抄一本, 尚在箧中。朱日荃弁言云,梦约万计,皆咄咄叱嗟,设想所不能到,兹刻尚 未全梦也。按遗集卷一《陶密庵诗序》云,余故有《选梦》一编,纪平生梦 中所得诗文联额之属,凡十余卷。又卷二寄陶嵾公云,仆生平颇多奇梦,尝 裒辑梦中所见诗文联额之类,录为十卷,大都自作者什七,阅他人作者什三。 盖《选梦》原本甚多,《略刻》只其一部分耳,今并此删去,大是可惜。且 后人重刻先世遗集,而肆意去取,亦为不敬。此极浅近事,而世人多不了知, 未免可笑也。 □1940年 3月 12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存拙斋札疏 罗叔蕴不愧为吾乡杰出之学者,亦颇有见识,其文章朴实尤可喜,所作 序跋致佳,鄙意以为近时殆无可与伦比也。雪堂校刊《群书叙录》二卷用铅 字排印,虽云仿宋,实不耐观,深惜其不用木刻。旧刻诸书昔曾有之,已多 散失,近日始再搜集,如《读碑小笺》、《眼学偶得》、《面城精舍文》, 均尚易导,《存拙斋札疏》稍少,不意中却得两本,略有异同,因合订存之。 第一本有题叶篆书五字,背题光绪戊子夏刊,本文十二叶,末有汪悔翁跋。 第二本无题叶,本文十八叶,汪跋后别有自题记,署壬辰仲夏,盖四年后所 改订也。本文前五叶两本悉同,第二本六至十一凡六叶系新增入,十二至十 八则与第一本六至十二各叶相同,唯末两叶中删去三则,补入一则为异耳。 又第一本卷头小引署名罗振钰,第二本改为振玉,第一本之末尾有“弟振铭 校字”一行五字,亦削去矣。此等异同虽本无关紧要,唯亦颇有意思,如看 文章草稿,往往于涂抹添改处可以见其用意之所在。 读罗君晚年所为文,常自炫鬻其忠义,不免如范啸风言,令人心■,此 则其一病也。 □1940年 3月 26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姚镜塘集 余买书甚杂乱,常如瓜蔓相连引,如因《困学纪闻注》而及翁凤西《逸 老巢诗集》,因舒白香而及龚沤舸《玉蔬轩集》,因潘少白而及姚镜塘《竹 素斋集》,皆是也。其实这些牵连来的大抵亦无甚可观,却终未厌弃。姚集 初得一部,系光绪间重刻者,殊不满意,近日买到道光丁亥刊本,乃以旧有 者转赠步庵,知其亦有潘集也。 龚定庵《己亥杂诗》之六十说及姚镜塘,注云:“抱功令文二千篇见归 安姚先生学■,先生初奖借之,忽正色曰,我文着墨不着笔,汝文笔墨兼用。 乃自烧功令文。”余前读姚集,见其中时文三卷,无所用之,颇为轻视,殊 不知其如此名贵。定庵诗云,此事千秋无我席,故毅然一炬,若然,则余之 不懂更何怪乎。《湖州府志》有周学濬所作姚君传,中引《己亥杂诗》註记 焚时文事,云时仁和龚自珍负才傲睨,独心折至不敢道其字,称曰姚归安。
第166页 此盖亦根据杂诗“毅然一炬为归安”一语,而似未免失之速断,诗注中原称 其名曰姚先生学濬,其曰归安者只是诗语耳,如云镜塘固不叶平仄,即称姚 公姚先生亦欠妥帖,自以地名为宜,未必是定称,到处都如此说法。或病琐 窗幽一案不免以文章造意境,窃意此正是常有,亦复无妨,若必欲一筐樱桃 先给予怀王,不但为古学家所笑,其实即作白话诗者亦未必以为是也。 □1940年 4月 2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汴宋竹枝词 书贾来,得河南官书局新刻《汴宋竹枝词》一册,板刻不精,纸亦粗疏, 均不足怪,唯横摺,阅之未免不快耳。书凡二卷,共诗百首,宝丰李于潢着, 前有蒋湘南撰李李村墓志铭,知其卒于道光乙未,盖已阅百年矣。蒋文不见 于《七经楼文钞》,首节云,豕怜犬,犬怜牛,牛怜马,马怜龙,凡百七十 三言,语殊诙诡,而其后叙述及铭共四百六十言,又极朴实而生动,为余所 深喜。我不懂得诗,但竹枝词以志民俗风物,又事属汴京,作者对于风土之 变不能无深恫,如小引所言,此则读者虽是风雅外行,亦能赏识也。 卷上有句云,相蓝买得葫芦种,才过清明便发芽。注引《过庭录》:黄 鲁直曰,某顷见京师相国寺卖大葫芦种,仍背一葫芦甚大,一粒数百金,人 竞买,至春种结仍瓠耳。又引《东原录》,俗谓一钱为一金。卷下句云,买 得奇方赌不输。注引东坡《志林》,都下有道人坐相国寺卖诸奇方,缄题其 一曰卖赌钱不输方,少年有博者以千金得之,归发视之曰但止乞头。从前读 《志林》此则,对于千金一语总疑不能明,今得见上引二节,乃始恍然悟, 然则我读竹枝词却又得增加知识,古人云,开卷有益,信然。清初之隆仁寺, 现今之护国寺,非即宋之相蓝寺耶,想必仍有卖此种种可意物事者,乃自王 洋以来未曾多识,以至于今。吾重翻前注,乃益嘆宋人之有趣,诚为后人所 不能及也。 □1940年 4月 4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绕竹山房诗稿 《绕竹山房诗稿》,余姚朱文治着,正续共二十四卷。余姚为会稽邻县, 故买得之。诗不甚懂得,续稿中有绝句数十首纪乡土风物,颇觉可喜,唯注 中解说常不甚高明耳。卷七《消寒竹枝词》中咏儿童玩具,注云,“不倒翁 者使人立脚得住,假面者小儿要嬉戏,先蒙面以存羞噁心,吾意古人置一物 大约如此。”案《潜夫论》浮侈第十二中云,或作泥车瓦狗,马骑倡俳,诸 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以为宜禁,固已过于严肃,今则颠倒的加以道德的 解释,其可笑殆更过之矣。 又卷十《夏日遣怀诗》之五有云,“枫树不如丰市好,六书原是有谐声。” 注云,“近葺石婆桥庙,余为书额,因改丰市。”盖地名原为枫树,余姚土 音树市同读,因为改题,取利市云。其实据我看来,枫树之名亦大佳,正不 必改,改为丰市,尤见得有俗气,近于所谓市井小儿之见矣。 我们读《诗经》,觉得最特别处是其所谓兴,也最有风致。孔子说,多 识于兽草木之名,就只是赏识些动植物也大有意思。读书人不能领解此等旨 趣,更无怪商工纷纷以兴隆丰盛命名,招牌满街,全是吉利语矣。希望三多 九如,本亦是人情之常,但这只可是一方面,今若使其统率一切,把对于自 然的趣味都消灭了,学问便无从发芽,此损失不小也。 □1940年 4月 8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冷红轩集 前从杭州买得江宁人着作三部,悉有渔村印记,后又得二书,一为忏花 庵刊《柳亭诗话》,一为《冷红轩诗集》,种类不同,然亦均有此印或题记, 亦一奇矣。《冷红轩诗集》二卷,词一卷,长白女史友兰氏着,其子麟趾手 书付刻,故颇精工,咸丰七年刊,但似不多见,《天咫偶闻》卷五八旗人着 述书目中亦未列入。友人有搜集闺秀着作者,余则欲得旗人文集,因连类及 之耳。据序跋言,作者燕山相国寡媳,斌良题词云燕山是其兄,盖即是桂良, 斌良法良均有诗集,桂良则似无之。友兰姓萨克达氏,适得奕赓所着《清语 人名译汉》,检之,萨克达下注曰母野猪,此尚有春秋时古风,唯以氏女诗 人得无唐突,犹之诗人姓牛,亦终嫌不相称也。 《贩书偶记》卷十八别集类,《冷红轩诗集》二卷,长白女史百保友兰 撰,光绪壬午葆真斋刊。《芸香馆遗诗》卷下有和友兰三姊诗数首,附录原 唱二首,署名百保,下注友兰,今亦见《冷红轩诗》中。可知友兰本名百保, 原集上不书,未审何故,殆至光绪重刊时始加上耶。
第167页 □1940年 4月 15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稗海纪游 偶从旧书估得《稗海纪游》一编,纸敝墨劣,而文可读,价亦不廉,但 终收得之,因其记游历台湾事,盖亦不多见也。书共八十四叶,纪游居其大 半,后附《伪郑逸事》,《番境拾遗》,《海上纪略》三种,题武林郁永河 沧浪稿,襄平达纶经圃校刊,首叶则题道光乙未新镌,枣花轩主人订。据达 纶序云,幼时于琉璃厂得写本,后官秦中,为之付梓,盖在郁氏游台百三十 八年后矣。案《野棠轩文集》卷三有赵公行状,达纶为赵尔巽之祖,道光癸 未进士,着有《台湾风土记》,《枣花轩稿》,《经圃日记》等,所云风土 记疑即纪游之误。 郁永河游台湾在康熙丁丑(西历一六九七),因采硫黄,深入鸡笼番地, 所记多险怪可喜,文亦颇佳。其记郑成功遗事虽只寥寥八则,陈永华父女传 各一,而语殊翔实。其同行友人顾敷公于永历十三年被掠至台,留居三十余 年,故所据必多可信,且亦颇有推重语,达氏序中称其论郑氏事尤有古良史 遗意,可谓有识矣。清末《申报》馆收入《屑玉丛谈》三集中,今亦已罕见, 如或杭人有好事者收入小丛刻中,亦是胜事也。 □1940年 4月 18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左庵词话 《左庵词话》二册,不记卷数,各册页数自为起讫,惟一册末有跋语六 行,姑以此定为上下册耳。下册有一则云: 《草堂诗余》所录皆鄙俚,万不可读。舒白香《词谱》虽仅百首, 调多未备,然皆选佳作,足资规模,不枉竹当年向钱遵王家巧偷得来。 偶然兴到涉笔,将《词谱》与《绝妙好词》混而为一,张冠李戴,虽是疏忽, 但亦事所常有,不足深怪也。龙顾山人撰《清词玉屑》卷五云, 许迈孙娱园亦曰榆园,池亭树石,胜擅江左,其佳处曰疏香林屋, 曰潭水山房,曰藕船,曰还读书堂,曰莲花诗龛,曰微云楼,山阴王眉 叔各谱《望江南》写之。 其错误亦正相同。许迈孙固亦有其娱园,惟有疏香林屋等之娱园乃在会稽小 皋步,盖是秦秋伊之园,戊戌前后屡游其地,微云楼已不能登,潭水山房尚 完好,乃只是一楹屋,阶前有一方池,别无甚佳趣也。秦氏于光绪丙戌刻有 《娱园诗存》四卷,卷三为《萝赏集》,集录同人题咏诗词,王眉叔《望江 南》词共十首均收在卷内,龙顾山人所录盖是王氏《笙月词》,此词适为许 迈孙所刻,遂以此误会耳。 □1940年 4月 20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七修类稿 郎仁宝着《七修类稿》,文笔拖沓,见识卑陋,阅之闷损,惟卷帙颇富, 资料可取,仍不失为明代重要说部之一。卷十五至十八为“义理类”,发挥 意见多在此数卷内,但亦偶有佳论,如卷十七“邓攸弃子全侄”一条云: 弃子全侄,《中兴书》以其子至暮追及,攸复系子于树。予意子侄 皆幼,势难两全,故弃子而全侄,今既追及,则不惟可与之同行,亦知 道路者矣。刘须溪以为无是事,喜谈全侄而甚之之辞也,然考之本传及 当时人之言皆同,则又实有是情。呜呼,可与同行而又系之树,有人心 者可忍之耶,此所以伯道无儿,何天道无知哉。噫,晋之好名至此极矣。 按邓攸事正与郭巨埋儿是一类,人性有偏至,当时或迫而出此,后世当以悯 默处之,不必多论,惟若标榜以为孝弟轨范,则大是害理,俞理初所谓酷儒 莠书,不可轻许耳。郎氏以不忍人之心立言,自是正论,惟谓此所以伯道无 儿,犹未免有报应之陋见,其实亦只是求仁得仁而已。又归结到晋之好名, 亦不对题,盖莠书目的,在于私利,于名无所与者也。 尝见启蒙书中引陆陇其着《崇明老人记》,近日读《甘泉乡人稿》,又 见其演述为诗,为之不快者累日。老人鬻其四子为人奴,晚年得诸子孝养, 唯以赌博度日,此岂非平世莠民?而陆钱诸公盛称之,以为是幸福的父亲的 榜样,儒生失理性至于此,则又比较表扬邓郭为尤甚矣。 □1940年 4月 23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辛卯侍行记 陶拙存着《辛卯侍行记》六卷,书不难得,而多用毛太纸,近日始得官 堆纸印者一部,与原《求己录》仿佛,亦可喜也。此书记西北地理,间有记 事言处,亦殊有理致。卷一记五月十三日出怀庆东门,注云: 有郭巨故里碑。按巨虑子分母食,何不託子于友,曲为斡旋,乃欲 埋之,则大伤母心,不得为孝,岂可传之丹青乎。凡编训蒙之书,当取
第168页 切近情理者。向见某书图画故事,首卷即绘唐人元德秀以丈夫生乳湩, 乳其犹子一事,此为理所必无,近时童子多狡,以此等谰言示之无益有 损。 案郭巨事大悖理,后世亦多非之者,所云训蒙书一节尤为有识,操觚者不可 不知。其实不仅是元德秀,即董永亦是一例,《太平御览》中记此事颇详, 云引刘向《孝子传》,而冯梦龙的《笑府》与赵梦白的《笑贊》中均录有笑 话云,董永行孝,天使仙女嫁之,众仙女饯行,皆嘱付曰,此去下方访有行 孝者,寄个信来。此不必待赵君之贊,已知其悠谬,但董永不过使人觉得可 笑而已,尚无大害,若元德秀则竟是人痾矣。又卷六记腊月初四日至三角泉, 云南山下出泉,成沟,有草地数里。注云: 皆旱芦及拳曲之短茨,俗呼刺疙疸,间有席其草,或作息鸡,或作 芕箕。集吉、芨芨。戈壁中得水气,只生此三卉,远望芃芃,近视则数 步一丛,仍是粗沙细石及硷块,罕有土壤,非独不可耕植,即移他处之 草于此亦不能活。大漠不毛十而七八,车中望见荒草,为之一释愁容也。 此记塞外风物,颇有情致,又得之亲历,与耳食者迥殊,书中曾讥评主蒙古 屯田议者,龚定庵虽倔强,于此亦当无可争辩也。 □1940年 4月 26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舌华录 《舌华录》九卷,明曹臣纂着,採录诸书,惟取语不取事,分“慧语” 以至“凄语”凡十八类。昔在人家曾见过不全小本,近年乃搜得大本两部, 其一首有万历乙卯潘之恒序,袁中道序无年月,有宋兰挥藏印数方,其二只 存袁序,而板刻稍佳,似是原刊本。 小时候读《砚云甲编》中《陶庵梦忆》,始知《舌华录》的名字,原文 有云: 余家自太僕公称豪饮,后竟失传,余父余叔至不能饮一蠡壳,食糟 茄面辄发赪。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一簋进,弟 兄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有客在,不待客辞,亦即立 去。山人张东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 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二语颇韵, 有晋人风味。而近有伦父载之《舌华录》曰,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 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 少点金成铁手也。 今查原书乃不见此条,细看卷三“冷语”第六中间两本均缺一叶,乃从友人 借上海有光纸石印本阅之,补抄七则,恰在其内。文云: 会稽张状元诸孙四五辈皆不饮酒,善餚物,每至席所,箸下如林, 必一尽乃止。沈曼长日,张氏兄弟赋性奇哉,遇餚不论美恶只是吃,遇 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卷首列所采书目五十余部,不知此条出于何书, 纵或失实,曹氏可不负其责,惟与张东谷语比较,确有不及处。又以张元汴 为会稽人,亦有错误。 □1940年 4月 30日刊《庸报》,暑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夷坚志 《夷坚志》全书共四百二十卷,小说家中卷帙为最繁,惜已不全,今只 存甲乙丙丁各二十卷,十万卷楼依影宋钞本重刊,流行于世。洪景卢喜编着 大部书,内容不免芜杂,《研经室外集》《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卷三称其书 中神怪荒诞之谈居其大半,而遗文轶事可资考镜者亦往往杂出于其间,评甚 公允。丙志卷十八有契丹诵诗一则云: 契丹小儿初读书,先以俗语颠倒其文句而习之,至有一字用两三字 者。顷奉使金国时,接伴副使秘书少监王补每为予言以为笑,如鸟宿池 边树,僧敲月下门两句,其读时则曰:月明里和尚门子打,水底里树上 老鸦坐,大率如此。补锦州人,亦一契丹也。 案此所记盖是汉文对读之常态,但在昔时少所见,不免以为奇怪耳。契 丹文字少见,不知中国有人通其读法否,此处尚可想见其句法排列,亦可喜 也。平常池中多作池边,契丹语译则说定为倒影水底之树,又鸟译作者鸦, 均可广异闻,未必读鸟为乌,大抵在此景色中以乌鸦为更相适欤。周松霭辑 《辽诗话》二卷,矩细毕搜,此一则亦殊有风趣,不知何以遗失也。 又案《辛卯侍行记》卷一注中论华英文难易,其十一难曰,华文多顺理 成章,其倒讲者绝少,英文大都倒讲,如曰尔若干岁,译之为如何老是你也。 陶拙存在清末亦是有识者,于此尚未免有倒顺之见,洪君古人,自更不足怪 矣。 □1940年 5月 5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入都日记 从杭州书店得旧书数种,均颇可喜,此店在清波门内花牌楼,戊戌居杭
第169页 时曾住在此街,距塔儿头不远,殊有怀旧之思。书皆小品,其一为医俗道人 着《俗语指谬》三卷,《杭州白话报》抽订本,木板竹纸,辛丑年刊。其二 为钱大昭着《迩言》六卷,光绪四年“啸园”重刊中箱本,唯与茹氏《越言 释》均未收入丛书中,不知何也。其三为《南菁丛书》本《戴氏论语注》二 十卷。其四则《入都日记》一册不分卷,不菁撰人姓氏,唯读第一叶即可知 为李圭所着书,记光绪丁亥进京验看引见事,自六月十九至十月十二逐日有 记,极琐屑切实可观。 记中常及与黄思水相见事,有数处更与《思痛记》有连,如八月十七日 条下云,令仆分送子畴慎之诸同乡土仪,火腿各一肘,茶叶各四瓶,《环游 地球新录》《思痛记》各一部。又九月二十三日条下云,慎之读余《思痛记》, 悲往日被难之惨不减于余,为加序焉。案《思痛记》一本有黄思永序,署光 绪十三年九月下浣,时日正相合。卷末又附到省记事,十月二十九日条下云: 申刻登城隍山,访伍公祠,当日在难中题壁诗已不见。前诗云: 罡风吹我下杭州,江水滔滔去不休。 今日伍公祠畔立,何期吾尚戴吾头。 追忆昔日所遭,犹不禁酸鼻也。 此一绝句亦可补入《思痛记》中,前后相去盖有二十七年矣。李君着作余着 意收罗,虽重复亦必收,今于无意中又得此日记,亦大是可喜事也。 □1940年 7月 14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老老恒言 慈山居士曹庭栋所着书,寒斋只有《逸语》十卷,《永宇溪庄识略》六 卷,皆干隆时原刻。《老老恒言》五卷有两种,其一为光绪己卯孙氏刻本, 收在《槜李遗书》内,其二题光绪癸卯偶园刊本。案《槜李遗书》本孙稼亭 跋云旧本罕存,金眉生得之私为枕秘,既而刻之乡塾,曾以一册见贻,因重 校付梓。今偶园本有同治九年金氏序,文中恬字未避讳,板式行款及中缝上 下鱼尾等悉与《永宇溪庄识略》相同,当系所云乡塾原板,后为偶园所得, 改刻年代,此类事盖数见不鲜者也。《识略》卷六为《识阅历》,即自撰年 谱,记文甚简,而事多有趣味。干隆十一年丙寅下云: “是岁着《逸语》,勿少懈。注及盗泉二字,未考所出,检《水经注》 已终卷不得,忽风过几案间,揭开盗泉出处,乃註明之。”与孙渊如的《孔 子集语》相比,《逸语》自觉谨严少逊,唯因此亦别有其风趣。注语多通达, 如盗泉一节即是好例。《逸语》卷十“州里”第十九引《尸子》云:“孔子 至于暮矣而不宿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注云: 盗泉,《水经注》曰:洙水西南流,盗泉水注之,泉出卞城东北卞 山之阴。盖盗泉近孔子之居,孔子往来常过之,既不宿其地,亦不饮其 水,故记者志之日,恶其名也。愚谓不宿不饮,必有心恶其名而然,圣 人不若是之迂也。盖暮矣可宿而犹可无宿,即不宿,渴矣可饮而犹可无 饮,即不饮,行所无事而自出于正。特在记者窥测之,则以为恶其名耳。 然学者苟即是说而推焉,亦足为慎微谨小之方也。 曹氏自称慈山居士,《老老恒言》孙跋中云,园有土阜数仞,因家居奉母, 命曰慈山,晚岁即以自号,《年谱》干隆九年甲子下云: 邑中有浚河之役,园艮隅余隙地,令堆积淤泥,人便之,更拆去北 廓五架,尽为堆积地,数日间岿然成山,以恰值母寿,名曰慈山。尝赋 诗,有“时维二月九,春和气融漾,慈帏敞寿筵,适对兹山爽,兹山讵 云高,我乡却无两”之句。 此说慈山原始,更为详尽。跋又云,干隆丙辰词科再启,君与兄古谦明经庭 枢均以鸿博特徵。朱序云,己未丙辰两次鸿博,祖子顾少宰尔堪、兄古谦明 经庭枢皆就征,此盖为跋语所本,其实却未确。检《年谱》,康熙四十五年 丙戌,八岁,十一月古谦弟生。丙辰词科与试未用者二百二人,中有曹庭枢, 即慈山之弟,名当作廷而非庭。《识略》卷三《识杂文》中有《慈山居士自 叙传》,末云:“名庭栋..初名廷,后改为庭,以示终老牖下之意云。” 《年谱》干隆元年丙辰条下云,是岁以孝廉方正荐,敦促验看,自问不敢当 此,以病辞。查丙辰不就试者二十五人,其中亦无慈山名,可知所谓以鸿博 征亦是传文之误。又《年谱》卷首载祖蓼怀公讳鉴伦,康熙己未进士。曹子 顾举顺治壬辰进士,在康熙已未二十七年前,为慈山曾祖子闲之弟,见于《西 堂杂组》。朱孙二君与慈山同里闬,而所记均不免有谬误,于此盖可见考证 之难矣。 《老老恒言》有序跋,自述着作大意,《年谱》中所记亦更为实在,干
第170页 隆三十七年壬辰,七十四岁下云: “自秋入冬薄病缠绵,终日独坐卧室,着《老老恒言》四卷。”三十八 年癸巳下云: “元旦口占:爆竹声喧日上初,醒犹恋枕起徐徐,衰年自笑曾何补,四 卷新编老老书。”又云: “夏初发刻《老老恒言》,补着《粥谱》一卷,共五卷,岁暮刻工始竣。” 《年谱》记至干隆四十一年丙申,慈山年七十八岁,据金序称其寿至九十余, 然则尚有十余年未记,亦可惜也。 我读《老老恒言》,觉得很有意思,可以说是有两个理由。第一,因为 他所说多通达事理。着者在卷四之末说明道,总之养生之道惟贵自然,不可 纤毫着意,知此思过半矣。卷二《燕居》中云: 少年热闹之场,非其类则弗亲,苟不见几知退,取憎而已。至与二 三老友相对闲谈,偶关世事,不必论是非,不必较长短,慎尔出话,亦 所以定心气。 又同卷《见客》中云: 喜淡旧事,爱听新闻,老人之常态,但不可太烦,亦不可太久,少 有倦意而止。客即在座,勿用周旋,如张潮诗所云,我醉欲眠卿且去可 也。大呼大笑,耗人元气,对客时亦须检束。 此等文字一看似亦甚平常,但实在却颇难得,所难即在平常处,中国教训多 过高,易言之亦可云偏激,若能平常,便是希有可贵矣。孔子有言,及其者 也,戒之在得。得不必一定是钱财,官爵威权以及姬侍等都是,即如不安于 老死,希求延年长生,也无不是贪得之表示。《恒言》的着者却没有这种欲 望,自序称亦只就起居寝食琐屑求之,《素问》所谓适嗜欲于世俗之常,绝 非谈神仙讲丹药之异术也。大抵此派养生宗旨止是啬耳,至多说是吝,却总 扯不到贪上去,仿佛是杨朱的安乐派,出于道家而与方士相反,若极其自然 之致,到得陶公《神释》所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 复独多虑”的境地,那也就与儒家合一,是最和平中正的态度了。 第二的理由,因为这是一部很好的老年的书。三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 很慨嘆中国缺少给中年以及老年人看的好书,所谓好书,并不要关于宗教道 德虽然给予安心与信仰而令人益硬化的东西,却是通达人情物理,能增益智 慧,涵养性情的一类着作。此事谈何容易,慨嘆一时无从取消,但是想起《老 老恒言》来,觉得他总可以算得好书之一,如有好事人雕板精印,当作六十 寿礼,倒是极合适的。说到小毛病当然亦不是没有,最明显的是在卫生上喜 谈阴阳五行,不过他引的本来多是古书,就是现在许多名医岂不也是讲的这 一套,知识阶级的病人能有几个不再相信的,那么对于慈山居士也觉得不好 怎么责备了。孟子说老吾老,又说幼吾幼,今《老老恒言》有书可读,闻有 《幼幼集成》,却无意去看,恐怕只是普通的小儿科罢。老人虽衰病,尚能 执笔,故可自做书自看,小孩子则话还说不好,难怪无所表见,若父兄忙于 功名,亦无暇管闲事也。 此外还有一点意见。我觉得养老乃是孝之精义。从前见书中恭维皇上, 或是他自夸,常说以孝治天下,心里总怀疑,这是怎么治法呢?近日翻阅《孟 子》,看到这样一节,这才恍然大悟。《离娄上》云: 孟子日,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 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 伯善养老者。又《梁惠王上》云: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 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飢矣。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 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同样的话,孟子对了梁惠王齐宣王都说了一遍,意思极是郑重,很可见养老 之政治的意义。《说文解字》八云:“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 承老也。”又云:“七十曰老,从人毛匕,言鬚发变白也。”由是可知,善 事父母亦着重在老年,我想中国言孝之可取即在于此。从前我写过《家之上 下四旁》一文,曾说道:“父母少壮时能够自己照顾,而且他们那时还要照 顾子女呢,所以不成什么问题。成问题的是在老年,这不但衣食等事,重要 的还是老年的孤独。”只可惜后世言孝者不注重此点,以致愈说愈远,不但 渐违物理,亦并近于非人情矣。《老老恒言》在此点上却大有可取,盖足为 儒门事亲之一助,岂止可送寿礼而已哉。 □1940年 7月刊《中和月刊》1卷 7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第171页 宋琐语 郝兰皋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学者。他在干嘉时代主要的地位是经师,但是 他的学问里包含着一种风趣与见识,所以自成特殊的格调,理想的学者我想 就该是那么样的吧?近日拿出《宋琐语》来读,这是一册辑录书,早一点的 有周两塍的《南北史裙华》,再早是张石宗的《廿一史识余》,虽然都还可 以看得,也只是平平罢了,但郝君的便有点儿不同。小序云: 沈休文之《宋书》华瞻清妍,纤秾有体,往往读其书如亲见其人, 于班范书陈寿志之外别开躁径,抑亦近古史书之最良者也。 他赏识《宋书》的文章,很有道理,所录凡二十八类,标目立名,亦甚有风 致,与《世说新语》所题差可比拟,余人殆莫及也。本文后偶着评註,多可 启发人意,读之唯恨其少。如“德音第一”述宋高祖将去三秦,父老诣门流 涕陈诉事,注有云: 三秦父老诣门之诉,情旨悲凉,颇似汉祖入关约法时。然武帝此举 实非兴复旧京也,外示威稜,内图禅代,匆勿东归,而佛佛遂乘其后。 青泥败窜,几至匹马只轮,义真独逃草中,仅以身免,而关中百二仍化 为戎场矣。父老流涕,至今如闻其声云。 “藻鉴第二”记何长瑜在会稽郡教读,不见尊礼事,注云: 按蔡谟授书皇子,仅免博士之称,长瑜教读惠连,乃贻下客之食, 晋宋间人待先生已自俭薄乃尔。近日馆谷不丰,贻为口实,京师人遂入 歌谣,良无怪已。又“谈谐第二十四”引“武二王传”云,南郡王义宣 生而舌短,涩于言论。注云: 按舌短亦非生就,多是少小娇惯所为。《颜氏家训》谓郢州为永州, 亦其类也。 凡此皆有意致,与本文相发明,涉笔成趣,又自别有意思,如舌短之注,看 似寻常,却于此中可以见到多少常识与机智,正是大不易及。 □1940年 8月 11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南园记 奭良着《野棠轩摭言》卷三《言文》中有一则云: 陆放翁为《南园记》《阅古泉记》,皆寓策励之意,今之人使为达 官作文,不能尔也。韩败,台评及于放翁,不过以媚弥远耳,亦何足道。 而后人往往讥之,虽曲园先生亦为是言(见《茶香室四钞》)。先生至 为和平,持论向为通允,此盖涉笔及之。袁子才独不尔,信通人也。 前见陈作霖着《养和轩随笔》,有云,“大抵苛刻之论,皆自讲学家始,而 于文人为尤甚,如斥陆放翁作《南园记》,亦其类也。”当时甚服其有见识, 今奭氏所言则又有进。讲学家好为苛论,尚只是天资刻薄而已,若媚权臣, 岂不更下数等耶。士大夫骂秦桧而又恶韩侂胄,已反覆得出奇矣,在数百年 之后还钻弥远,益不知是何意思,憩叟揭而出之,诚不愧为通人,或当更出 随园之右也。〔曲园先生持论通允,而论放翁未能免俗,盖因和平故乃不克 为直言以忤世俗耳。〕 古人云,殷鑑不远,在夏后之世,是为读史的正途。向来文人不能这样 作,却喜欢妄下雌黄,说千百年前人的好坏,我想这怕不是书房里多做史论 的缘故么?外国人做文章便不听说如此牵引史事,譬如英国克林威尔,法国 那颇伦,总算史上有名,而且好坏都有可说的了,却并不那么常见,未必是 西洋人的记忆力差,殆因未曾学做策论之故吧。无论看哪一部史书,不要视 为文料或课题,却当作自家的事看去,这其中便可以见到好些处令人悚然, 是即所谓殷鑑,尔时虽不能惧思,也总无暇写厚于责人的史论矣。 □1940年 8月 18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1本文于 1941年收入《药堂语录》后,又于 1944年收入《书房一角》,加入了方括弧内的一句话,同时 删去了(见《茶香室四钞》)一语和从“古人云”起最后一整段。 燕窗闲话 《燕窗闲话》二卷,光绪辛卯年刊,题江阴郑守庭先生着,盖其门人辈 所编刻者也。卷末附墓志铭,亦其门人所撰,而生卒年月不可考,但记其七 十五岁时事,云“明年卒”,如抓云雾。惟查卷上记中举人时自云已未生, 乃知其生于嘉庆四年,卒于同治十三年甲戌。中国为传记于此多不注意,“疑 年录”之叠出殆亦不得已耶。 《闲话》所记悉其半生阅历,不说果报妖异,自有特色,虽大事不出教 读、赈饥、讲乡约诸端,但写小时候琐事,亦复朴实可取。有一节云: 予少时读书,易于解悟,乃自旁门入。忆十岁随祖母祝寿于西乡顾 宅,阴雨兼旬,几上有《列国志》一部,翻阅之,解仅数语,阅三四本 后解者渐多,复从头翻阅,解者大半。归家后即借说部之易解者阅之,
第172页 解有八九。除夕侍祖母守岁,竟夕阅《封神传》半部,《三国志》半部, 所有细评无暇详览也。后读《左传》,其事迹已知,但于字句有不明者, 讲说时尽心谛听,由是阅他书益易解矣。然所解时有谬误者,读“子罕 言利”,误认子罕为宋之乐喜。读《易经》“象曰”,不知为大象小象, 误认为舜弟,窃疑所言俱佳,想为舜所化,克谐之后学问大进也。思之 俱堪发粲。 余前作《我学国文的经验》一文,曾说以前所读之经书于我毫无益处, 后来之能够写文字,乃是全从别的方面来的,这即是看闲书小说。平常我劝 青年多学外国文,主张硬读,对于一种文字约略入门之后,便来查字典看书, 头一次即使只懂得十之一二,还是看下去,随后覆阅就可懂三四分,逐渐进 至七八分之多,那便有了把握了。郑君所说差不多即可为我作证明,古人云, 德不孤,必有邻,其是之谓欤。 □1940年 9月 2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澹庵文存 数年前得《芸香阁尺一书》二卷,无锡朱荫培撰,读之知其与秋水轩有 关,盖尺牍颇受许葭村影响,卷中又有致许又村书也。去年老友覃公以吾乡 《平蝶园酒话》抄本见贻,前有朱氏序,云平筠士见属,筠士即蝶园子,为 朱氏门人,《尺一书》有跋语,即其所编刻。后得《咒笋园剩稿》,作者傅 霖亦吾乡人,又有朱氏序跋在焉。因为这些因缘,我对于芸香阁着作颇想搜 集一看,却是不易得,近日始从杭州寄到一册《澹庵文存》,据尹继美跋语, 似同治丁卯已经评刻,今内有己巳年遗文,当系殁后重订,只有抄本欤。 书凡二卷,存文十七篇,诸人题词称其壮年好为骈俪诙谐之文,后从梅 伯言闻义法,乃识宗派。今读一过,简炼可取,而其屈就义法处恒失之略或 夸,此盖是桐城派文必然的短长也。《咒笋园剩稿》序今见《文存》卷一中, 原本序跋各一,合併为一篇,大加修改,益朗朗可诵矣。尹评云吞吐有神, 可谓适当,但如想要在其中採集事实,则远不及原刻二文。如序言卒时年仅 三十七,跋言时为咸丰七年十月初五未时,改本均无。又序云遗橐干金,散 之立尽,改本乃作万金。跋云,将死,邻左右厌苦之,雨莼曰,朱某心殓而 葬我,不汝累也,改本添两句曰,我前世僧也,行将去矣。实的事情削去, 虚的增上,皆为行文计耳。一唱三嘆,附以教训,文成矣而情益减,良不如 《尺一书》中致傅雨莼一札,多大皮囊装得如许愁恨云云,虽是秋水轩调, 尚得见多少情意也。其余各文别无甚意见,读去原自成为一篇古文,后人不 必多下雌黄,因无比较材料,好坏说来也不明显,今悉从略。 □1940年 10月 8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松崖诗钞 《松崖诗钞》一卷,武康李钟撰,抄本,皆近体诗,共一百一首。首叶 有印,白文云阮亨梅叔,末有墨笔题字一行云,“甲子冬日扬州阮亨梅叔敬 读于武林抚院之诚本堂”,名字上盖二印,朱文曰仲嘉,白文曰阮亨印,皆 颠倒,二之上重盖朱文印梅叔,故重叠猝难辨识。卷首夹红纸一幅,似系第 二纸,首二字曰钧诲,当系承上文,下云: 武康僻在群山中,辁材讽说之士,专务帖括,以习古为大愚。广文 髦而好学,其诗又天机清妙,实为此乡所仅有。若蒙夫子题辞奖借,则 闻者必踵而起,固陋之俗,可以小变。伏求赐以弁言,慰其慕韩之意, 则广文幸甚,熊飞幸甚。 此盖是徐雪庐手笔,其上又有草字涂改,其文云: 讽说之士,专务帖括,以习古为大愚,今广文之诗,颇似陆放翁, 而胸次更无芥蒂焉。王右丞云,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 邀,然是中有真趣矣。吾于广文之诗亦云。嘉庆甲子,扬州阮元序。 有白文印云伯元。案阮君编集《两浙辅轩录》,成于辛酉癸亥,此书呈进稍 迟,又录例不收生存人,故未能入选。惟潘峄琴编《续录》及《补遗》共六 十卷,在九十年后,乃亦不收入,未知何故,岂传抄本不多,採访者未之见 那。徐雪庐着《春雪亭诗话》颇可喜,据小引盖作于嘉庆乙丑,卷中常引故 人诗句,而亦不及松崖,然则松崖诗岂真在此一册中欤。余不知诗,惟喜其 多真率处,又常言酒,似是真爱饮酒者,与寻常诗料不同。《避地》五律中 云,市近亲赊酒,村荒寄卖鱼,句云,酒债急须偿,又云酒债嫌多积,赊盖 属实。其自咏广文先生生活之七律有云,喜酒不嫌妻对酌,以诗论不知如何, 然此语总之极佳,殆可谓自有其真趣者也。 □1940年 10月
第173页 16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读诗管见 江叔海《石翁山房札记》卷三有牟陌人《诗切》一则云: 栖霞牟廷相陌人,孜孜三十余年成《诗切》一书,手稿凡六易,大 旨谓当劾郑笺,黜卫序,寻博征,申浮丘申培之坠义,顾所改侍序类多 影响依附,或凿空臆撰,无所谓寻博征申坠义也。其最可嗤鄙者,如《桑 中》刺丑夫欲得美室而不谐也,《有蓷》咏丑妇欲去其夫也,《有狐》 童子宦学,其友作诗戒之,以卫多女间也,《葛生》刺寡妇不谨也,《东 门池》观美女戏舟也,《东门杨》咏夜游张灯也,《泽陂》嘲人怕妇也, 《鱼丽》刺众客无廉耻而嗜饮食也。说《诗》至此,风雅扫地矣。近人 罗慎斋《诗说》尤多创论,至谓“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为指男女阴。 此真诗之一厄。 案江君此说颇有传讹,亡友饼斋尝以问余杭先生曰,荍何物也?先生曰,大 头菜耳。此语至今流传。后饼斋从老铁借得凝斋《读诗管见》阅之,始知所 说不实。罗氏原书卷五云,“视尔如荍,谓其色与荍之华同耳。荍华白而浅 红,布地繁密,亦秾丽而可爱者。椒性辛温大热,食之走气分而助火。”并 未曾指男女阴,江君殆出误记。又罗氏生干隆时而称之曰近人,亦误。唯凝 斋以椒为春药,谓猝投之而强使吞之。又释子仲之子云,子为子仲之丈夫子, 非女子也。谓诗咏强暴者于白昼稠人间掠美少年以去,则解亦大奇,惟不如 札记之所云耳。牟氏《诗切》不可得见,但其序尚有传本,又罗氏《诗问》 中间或引其数语,“视尔如荍”二语下引牟陌人云,妇人相语也。想必别有 说法,惜不能得其详矣。《诗切》所说序虽多似诙诡,然亦颇有适切者。如 《泽陂》之第三章云: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牟氏解之为陈人怕妇诗,岂不极似?徐读一过,直令人忍俊不禁。此虽未能 谓为确解,总不得不说殊有巧思也。 □1940年 12月 3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曾衍东诗 春间偶得《哑然绝句》诗一册,内题“哑然诗句”,“七如道士曾衍东 着”,手写木刻,半叶六行,行十二至十五字不等,皆七言绝句,每首连题 共四行,一叶得三首,凡七十七叶,计诗二百四十首有半,末尾残缺。首有 序云。 七如诗句多不成话,却又好笑。以其不成话,便当覆瓿。因其多好 笑,搁在巾箱,捨不得遭蹋他了。久之成堆,公然一集。古云,下士闻 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哑然绝句自序,嘉庆戊辰,七如道士曾衍东。 我读其诗其序文,看其字其款式,如“嘉庆戊辰”四字夹行并写,其图章, 如云“曾大诗书画”,“曾先生妙笔”,可知是郑板桥一派,又一印文云, 宗圣裔六十七世孙衍东,则是曾子之后也。曾见王西庄郝兰皋所写信,有模 仿板桥体者,可以想见其时风气之一斑,只可惜现在找材料不大容易,若此 诗集在这一点上颇有价值,若其多好笑读了有趣,又其次也。关于曾君的事, 只见方士淦《蔗余偶笔》中有一则云: 楼未起时先有鹤,笔从搁后更无诗,曾大令衍东题黄鹤楼太白堂楹 帖也,超妙之作,足冠斯楼。阮太傅总制楚中,命去之,然早已脍炙人 口矣。 今集中有《黄鹤楼》一首云: 楼高多少步楼梯,直上高楼远水低, 画鹤鹤飞都不见,大江东去夕阳西。又有下乡诗云: 丝繐榔竿轿大乘,四围雪亮玉壶冰, 村姑不识玻璃面,縴手摸来隔一层。 此盖是居官时作,但不知是何处令君,或者当在两湖乎。曾君圣裔,而喜作 打油诗,岂不怕世人之攒诃聚署耶?此一事亦令我感到兴趣。前见孔传铎所 作《申椒集》及《红萼词》各二卷,多隽艷可喜,此人乃衍圣公也,虽是性 质略略不同,但亦可谓无独而有偶矣。 □1940年 12月 10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右台仙馆笔记 《艺风堂文续集》卷二有《俞曲园先生行状》,末有云: 古来小说,《燕丹子》传奇体也,《西京杂记》小说体也,至《太 平广记》,以博採为宗旨,合两体为一帙,后人遂不能分。先生《右台 笔记》,以晋人之清谈,写宋人之名理,劝善惩恶,使人观感于不自知, 前之者《阅微草堂五种》,后之者《寄龛四志》,皆有功世道之文,非 私逞才华者所可比也。 缪君不愧为目录学专家,又是《书目答问》的着者,故所说甚得要领,以纪 晓岚孙彦清二家笔记与曲园相比,亦有识见,但其实铢两殊不能悉称,盖纪
第174页 孙二君皆不免用心太过,即是希望有功于世道,坐此落入恶趣,成为宣传之 书,惟以文笔尚简洁,聊可一读,差不至令人哕弃耳。 《右台仙馆笔记》十六卷,虽亦有志于劝戒,只是态度朴实,但直录所 闻,尽多离奇荒陋,却并非成见,或故作寓言,自是高人一等,非碌碌余子 所可企及也。试以卷一为例,第一则记冯孝子,虽曰以表纯孝,庶几左氏之 义,写的落落大方,有古孝子传之风。又何明达、王慕堂二则,写市井细民 之高义,可以愧士大夫,而了无因果的结局,近世说部中均极少见。若其记 范婉如及扬州某甲女,痴儿怨女之情死,发乎情而不能止乎礼义,乃多有恕 词,此则又是儒家之精神,为不佞所最崇敬者也。潮州制柿饼人砍断虎尾, 因而获虎,末曰:“孔子曰,下士捉虎尾,然下士亦正未易为也。”应敏斋 在钱唐江沙洲上见绿色巨人,未曰:“《搜神记》载孔子厄于陈,弦歌于馆 中,夜有一人,长九尺余,皂衣高冠,咤声动左右,子路出与战,仆之于地, 乃是大鳀鱼。君之所见,或亦此类乎。”此等处骤视似只是文人旧习,所谓 考据癖耳,实则极有意思,轻妙与庄重相和,有滑稽之趣,能令卷中玄怪之 空气忽见变易,有如清风一缕之入室,看似寻常,却是甚不易到也。 卷首附刻徵求异闻启并小诗二首,其一末联云,“正似东坡老无事,听 人说鬼便欣然”,夫听说鬼之态度有如东坡,岂复有间然,而先生年老又似 乐天与放翁,更无些子火气,则自愈见醇净矣。 □1940年 12月 17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方晓卿蠹存 近来旧书大涨价,但比较起来总比洋书为廉,所以还要买些来看。我看 书没有专门可以做个界限,只是凭了兴趣,简单的说目的只是想知道罢了。 而拉扯开去便有点近于芜杂。时常看见了一部书,随即想找这着者的别 的东西来看,结果往往是很花了一点钱,而又大抵看了没有什么意思。买到 姚福均的《铸鼎余闻》四卷,很是别致,于是设法去我了《补篱遗稿》八卷, 《海虞艺文志》六捲来。其次是方旭的《虫荟》五卷,续找来的有方晓卿《蠹 存》二卷,光绪戊戌刊本。《虫荟》收罗材料颇不少,可以算是关于动物的 一部类书,特别是蛇的一部分,读去仿佛是听讲希奇故事,也颇有意思。 《蠹存》却是一部怪书,目录共分天文时令神鬼形体妇婴食物植物等十 八目,据序言凡因应之大,事物之细,罔不毕具,以广见闻,神日用,似乎 是《万宝全书》之类,而又实是笔记,所以是特别。如时令中多列禁忌,宫 室方位,方药亦杂神异,其所主似近于方技,用现代语当称之为非科学的, 但因此亦多保存好些旧传承或是民俗的好资料也。 神鬼一目颇足比拟《西阳杂俎》,其说鬼尤多妙语,但不着出处,稍为 可惜,所说不必一致,故疑其非出于一源。“水鬼”一则云: 鬼作纸灰气,惟水鬼作羊臊气,如人在船中闻羊臊气,急向空写嚣 字,则不为害。按溺鬼作羊膻气,亦见《子不语》,岂已视为水怪故耶, 写嚣字可以避害亦奇,符咒的心理亦大值得研究,但恐不易得此闲人耳。 □1940年 12月 24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春在堂杂文 《春在堂全书》十年前购得一部,共一百六十本,堆放书架上,有望洋 之嘆。不佞不懂经学,全书中精粹部分以是不能了解,以前陆续抽读的只是 尺牍随笔杂抄笔记这一类,大都是曲园先生业余遣兴之作罢了。我向来很佩 服曲园先生以一代经师而留心轻文学,对于小说故事做过好些研究,读《右 台仙馆笔记》中《黄土老爷》诸篇,觉得是好文字,非一般说部中所有。近 来闲居无事,拿出《杂文》来看,有许多文章看得甚喜欢,特别是序文一类, 觉得在近代文章中极少有的。 平常讲词章的人批评曲园先生的诗文总说是平庸,本来曲园诗自说出于 乐天放翁,文也自认文体卑弱,似乎一般的批评也还不错。但是,诗我不大 懂今且慢谈,文的好坏说起来颇有问题,因为论文的标准便有好些差异。有 喜谈义理者,不但主张言中有物,其物还必须是某一派的正统思想,所以如 不是面红耳赤的卫道,或力竭声嘶的辟邪,便不能算是好文字。又有好讲音 律者,凡是文章须得好念,有如昔人念韩愈《送董邵南序》,数易其气而后 成声,然后铿锵镗鞳,各有腔调,听之陶然。然而在此二派之外还可以有一 种看法,即是不把文章当作符咒或是皮黄看,却只算做写在纸上的说话,话 里头有意思,而语句又传达得出来,这是普通说话的条件,也正可以拿来论
第175页 文章。我就是这一派看法的,许多传世的名文在我看去都不过是烂调时髦话, 而有些被称为平庸或浅薄的实在倒有可取,因为他自有意思,也能说得好, 正如我从前所说有见识与趣味这两种成分,我理想中好文章无非如此而已。 《春在堂杂文》现在便可以给我做一个很好的例。 序文极是常见的东西,人们即使不从文集里去找了来读,无论看什么书 大抵前面总可见到一两篇序文的。但是平常有谁看了觉得喜欢呢?我近二十 年来才学会看书先看序,可是结果多是不满意,难道真如郑板桥所说敷衍的 太多么。其实例还因为照程式做的多了的缘故,这些大都选得进《古文范》 里去,在我们想找平庸的说话看的人却也就不免失望了。曲园先生的序文在 书上常可见到,这不仅如章太炎先生所微讽,先生好以笔札泛爱人,《杂文》 自序中也自己承认性好徇人之求,那么这些序文一定多有敷衍的了。然而我 们的经验是,一部书上有几篇序,其中如有曲园先生的在内,则其中最可读 的必定就是曲园先生的那一篇。在《天津征献诗》、《槃薖纪事初稿》、《习 古斋画絮》、《眉绿楼词》等诸书中,都是这样。为什么缘故呢?作序即使 同是敷衍,因为这多少总是赋得,但敷衍也有不同,有如寒暄,一种是照例 的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种也是说今天天气好或是冷,不过关于冷稍有发挥, 说是早上见了霜,或是阴寒得很萧寂,有些物理人情上的根据,这就觉得有 点意味了。曲园先生的序便是关于这事物总有意见要说,说得又有诚意又有 风趣,读下去使人总有所得,而所说的却大抵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理, 此正是难能可贵的地方,近世一般文人所极不易及者也。 现在试举几个实例。《杂文》卷一《逊学斋诗集序》说风与雅的区别, 说明后世的诗里也有这两种不同的风格。《荔园词序》论诗词曲三者变迁之 迹,即阐明其特色所在。三编卷三《王子安集注序》论骈散文甚有精义,最 可佩服,以骈俪为文之正轨,真通文章体例者之言。又云宋人以八代为衰, 奉昌黎为鼻祖,自此以往遂有语言而无文字。此与鄙意甚相合。《秦肤雨诗 序》引扬子云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论诗中有偏丽偏则两派,《击壤》遗音, 《香奁》流弊,均所不取。《玉可庵词序》论词之正宗贵清空不贵恒灯,贵 微婉不贵豪放,与《荔园词序》可互相发明。四编卷六《眉绿楼词序》论诗 词分类编年之是非,谓诗宜编年,可以考定其生平,词则以分类为宜,盖词 之体率婉媚深窈,或言及出处,亦以微言托意,不如诗之显明,依年编录未 必足供考证,故不如分类读之,窥见其性情之微,转足以想见其为人。又《槃 薖纪事初稿序》对于艰深之文微致讽词,五编卷七《可园诗钞序》自述诗宗 香山剑南,亦即是此意。有云,“诗固所以写性情也,雕■性情而为诗,其 犹戕贼杞柳以为杯桊乎。”此语亦甚佳,与上文文崇骈俪之说似两歧,而实 俱有至理。曲园先生着作未有专篇论文学者,仅散见于杂文中,序类中为最 多,虽只是散金片羽,而言简意赅,往往与现代意见相合,实盖为之先导, 此则甚可贵也。 《杂文续编》卷二有文数篇,皆关于金石文字者,如《慕陶轩古砖图录 序》,《问礼庵彝器图序》、《两罍轩彝器图释序》、《画余庵古钱拓本序》、 《百砖砚斋砚谱序》,文章议论均可喜。《古砖图录序》有云: 余经生也,欲通经训必先明小学,而欲明小学则岂独商周之钟鼎, 秦汉之碑碣,足资考证而已,虽砖文亦皆有取焉。 此数语可以包括诸文大意,简单的文句里实具有博大的精神。中国学者向来 多病在拘泥,治文字者以《说文解字》为圣经,钟鼎碑碣悉不足取,砖瓦自 更不必论矣。太炎先生曾谓古代日用食器且少见,独多钟鼎,大是可疑,龟 甲兽骨则是今人伪作,更不可信。曲园先生乃独能有些创见,如在金石学家 本亦无奇,以经师而为此言,可谓首开风气者矣。此外文章随便举例如六编 卷八《唐栖志序》、《徐淡仙百兰稿序》,卷九《东城记余序》,并无特殊 意见可说,而就题写去,涉笔成趣,不费气力,不落蹊径,自成一篇可读之 小文。《杂文补遗》即七编卷二有《外弟姚少泉所着书序》,则又亦庄亦谐, 姚君喜谈道与兵与医,曲园先生称其谈道之书明白晓畅,又谓惜余钝根仍茫 乎未得其门径,与之论兵则只取其兵贵藏锋一语,“其论医亦多心得,余固 执废医之论者,姑勿论也。”微词托讽,而文气仍颇庄重,读之却不觉绝倒。 此种文字大不易作,游戏而有节制,与庄重而极自在,是好文章之特色,正 如盾之两面,缺一不可者也。寿序与记各类中尚有佳文,兹不具论,只以序
第176页 文为限,亦不及详举也。 读曲园先生的序文,有时觉得与读欧罗巴文书籍时的感觉有点相似。有 些正论学术文艺,有如导言,但少简短耳。有些抒情说理,笔致如随笔小品, 虽是七八十年前着作,而气味新鲜,一似墨色未干者,此可异也。我们平日 写文章,本来没有一定写法,未必定规要反古,也不见得非学外国不可,总 之只是有话要说,话又要说得好,目的如此,方法由各人自己去想,其结果 或近欧化,或似古文,故不足异,亦自无妨。《春在堂杂文》中有些与新文 学相通即以此故,若我辈写序虽力或未逮,用意则固不谬,今见曲园先生序 文有相近者,此又我们之大幸也。朋友相语,常苦没有适宜的文章可以给学 生读,《左传》《史记》非无名篇,不过那只可当文学赏鉴,不能作自己写 作的参考,若要勉强去学,势必画虎类狗,做成烂调古文而后己。如今看见 曲园先生的许多序文,很是喜欢,觉得这颇足供启蒙之用,虽然一时不能指 定那几篇最合用,但总之在这中间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出很好的资料来,使青 年学子读了得到益处。近来长久不写文章,觉得荒疏了,夏天读《春在堂杂 文》很想写一篇小文,但是不敢下笔,一半也因为怕说得不对,唐突先贤, 到现在才决心来写,盖我深信此类杂文甚于学子有益,故仍来饶舌一番,不 管文章的好坏,若是为个人计最好还是装痴聋到底,何苦费了工夫与心思来 报告自己所读何书乎。(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 □1940年刊《学文月刊》2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读列女传 有友人来叫我给杂志写文章。近年来文章不大写,因为没有什么话想说, 但也不是全不执笔。假如有朋友的关系,为刊物拉稿,那么有时也写一点聊 以应酬,至于文章之写得没意思,那自然是难免的了。既然是友人来说,似 乎不好不写,问是哪一种刊物,答说大约是妇女杂志。杂志有特殊的性质, 写文章便须得守住范围,选取题材大不容易,这又使我为难起来了,虽然我 未始不曾做过些赋得的文章,在学堂里得到汉文老师的好些佳批,写倒也不 难,只是这何苦来呢。可是我想了一回之后,终于答应了,关于妇女问题, 并不如友人在电话里笑说,你还可以来得几句,实在因为以前曾经留心过, 觉得值得考虑,这也是一个机会,可以藉此发表一点意见。经过很久的思量, 仍旧不能决定来说什么,结果还是写了一个《列女传》的古老题目。 这题目定得不算好,一看就像是所谓赋得体,是其一。其次是,当初就 有私意,前年秋天曾写过这样一篇小文,有窗稿可以利用。那篇稿只有二百 多字,现在假如拉长了五倍,岂不够用了么。话虽如此,实际并不容易做, 旧稿中可以抄来的细看只是一小半罢了,而且这题目到底是枯窘,要想舒展 也大费力,题是赋得式的,文章却不想那么做,不喜欢说新奇的或是陈腐的 两样假话,此其所以为难也。 寒斋所有《列女传》,计有下列几种:一、“四部丛刊”本影明板《古 列女传》,王照圆的《列女传补註》,梁端的《列女传校注》,萧道管的《列 女传集解》,本文相同,都是刘向所编撰的原本八卷。二、刘开所纂《广列 女传》二十卷。我们平常所说的《列女传》大抵是指的第一种。我最早所有 的是梁注本,以后得到王管二家註解本,到手的时候常连正文翻看一过,所 以想起来看了也已有好几回了。普通的印象是,如王回所说,奥雅可喜。前 年秋天题记中有别的看法,大意云: 《列女传》自昔为女教经典,至今读之也无甚可厌处,不独“贤明” “仁智”诸人通晓事理,可为良妻贤母之规矩,即贞顺传中人亦确然有 其个性,异于易损之货物。后世书中为人父者诏子女以孝,为人夫者教 妻妾以节,无论措语如何工巧,他人见其肺肝,闻之但可发微笑耳。《列 女传》尚少此感,良由古人文情质实,且亦态度不同也。 这个意见,在现今重录的时候,还是一样。《列女传》卷四“贞顺传” 中,宋恭伯姬不肯避火,楚昭贞姜不肯下台,死于水与火,如颂所云,其一 守礼一意,其一处约持信,之死不二,此古侠士之风,及于闺阃,与匹妇被 迫之寻短见者,区以别矣。我们不必发恩古之幽情,以为上古定是乐土,但 前人质朴,即或粗野较多,而卑劣分子故当较少,丈夫与女子虽气风不同, 自宜各有其人格存在,非汉以后人之比也。后世男子自己的地位益落,其视 女人亦自更低,如钱塘夏先生所言,盖已非复奴隶而是货物矣,上者才及金 丝雀,下者如犬马而已,太平之时多畜置以为玩饰,及至乱世则唯歼绝之,
第177页 可以轻身自保,并可易得令名,为家门之光,亦有利于前程者也。鄙人读史 志文诗,见记妇女死兵死难者一族一邑有若干数,侈陈以为光荣,未尝不为 作恶终日,邦国多乱,妇人不幸罹害为最,而男子或反因而得利,思之黯然。 《广列女传》本以刘子政书为范,多收原文,卷十三至十六为”烈妇类”, 乃有四卷,分量为全书冠,死者固可矜,男子读之更应知此正是生者之耻耳。 《列女传》一类书,此时如能虚心读之,颇有好处,但须当作史料,不可奉 为教训,古传中的守礼持信固佳,广传中的急迫死难,亦均可供男女两方的 参考,促其反省也。 俞正燮《癸已存稿》卷十四有“谈莠书”六则,其二曰“愚儒莠书”, 后半云: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云,陈尧咨守荆南,宴集以弓矢为乐,母夫 人日,汝父教汝以忠孝辅国家,今汝不务行仁化而专一夫之技,岂汝先 人志耶。杖之,碎其金鱼。射为六艺之一,州将习射乃正业,忠孝之行 也。受杖当解金鱼,杖碎金鱼,金坚且碎,人骨折矣。衰门贱妇亦不至 此,尧咨母不当有此言此事。明方听《集事诗鉴》引此为贤母,着书者 含毫吮墨,摇头转目,愚鄙之状见于纸上也。 案《广列女传》卷七“母仪类下”即载此事,赘以颂曰:“辅国有训, 惟忠惟孝。小技自矜,何关政教。怒而惩之,进以大道。”对照读之,大可 发笑。曰愚与莠,或未免太言重一点罢,但驳斥得不能说得不对。窃意如有 此种见识,则去看古今一切书,无不如扬糠筛米,精粗立辨,随处得益,至 可歆羡。俞君为嘉道间杰出的学者之一人。《书目答问》附录“着述诸家姓 名略”中列在汉学专门经学家、史学家、经济家三项下,说明中有云,以经 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此评语本亦不错,但我以为俞君之难及 处,还在其见识之平实,如上文可见,其关于妇女问题者尤为独绝。李慈铭 在《越缦堂日记补》辛集上记阅《癸已类稿》,有云: 俞君颇好为妇人出脱,其《节妇说》言,《礼》云,一与之齐终身 不改,男子亦不当再娶。《贞女说》言,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 女,乃贤者未思之过。未同衾而同穴,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何必 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直无男女之分。《妒非女人恶德论》言,夫买妾 而妻不妒、是想也,忽则家道坏矣。明代律例,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 听娶妾,违者答四十,此使妇女无可妒,法之最善者。语皆偏谲,似谢 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 越缦俗儒,满腹都是男子中心的思想,其以俞君语为偏谲本不足异,唯 比拟为出于周姥则极有意思,本是排调却转成赏誉矣。以周公制礼,而能得 周姥之意,非忠恕一贯岂能至此,可不谓之大贤乎。有如此平正通达的见识, 可以谈妇女问题,无有偏执,亦可以写新列女传,读之益人神智,惜乎未曾 下笔,至今无能代者,可为嗟嘆也。 □1940年作,曾刊《新光》杂志,刊期及署名不详 □收入《药堂杂文》 学海谈龙 汤纪尚着《槃薖纪事初稿》四卷,光绪乙酉年刊,有俞曲园序文,后并 缩成三卷,为《槃薖文》甲集,以丙戌迄壬辰文二卷为乙集,附癸巳迄乙未 所作文为别录,重刻行世,曲园序则已无有,盖序中颇议其文多艰深也。乙 集卷上有最录龚璱人逸文一篇,云已授朱之棒传之,今检龚集补编朱序,果 云系汤伯述所遍,而序语亦即袭用槃薖文上半,但少改为流畅而已。原文末 有云: 逸文竟刻,更得《学海谈龙》一书,说郡国山川彝鼎,说金石杂事, 皆可喜,小学家伟之,亟写副贶苏州吴副都,人间遂有传本。 案张祖廉着《定庵年谱外纪》卷上云,“嘉庆戊寅纂平生师友言论及所见古 物,为《学海谈龙》四卷。”《娟镜楼丛刻》中又有张氏所辑《定庵遗着》 一卷,序文之末乃云,“所望四方闳达之士,访羽陵饱蠹之简,获《学海谈 龙》之编”,则在民国辛酉时此书固未传于世,所云录寄苏州之副本不知浮 沉何所也。吴张二君皆吴中人,搜访定公着作又至勤苦,而《谈龙》竟不出, 思之闷损。吴副都岂是愙斋耶,若如是则踪迹当亦易易,或《槃薖文》人少 见者,乃致失之交臂,亦未可知耳。 □1940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香祖笔记 王贻上虽见识平常,曾请解八股文与缠足之禁,但其论文诗亦有可取处。 《香祖笔记》卷一云: 《类纂》载武林女子金丽卿诗:家住钱塘山水图,梅边柳外识林苏。 郎瑛谓其不能守礼,当出则拥蔽其面。时方食,不觉喷饭满案。
第178页 又云: 高季迪明三百年诗人之冠冕,然其《明妃曲》云,君王莫杀毛延寿, 留画商岩梦里贤。此三家村学究语,所谓下劣诗魔,不知季迪何以堕落 如此,而盲者反以为警策。 此二节语皆极通达。鄙人最不喜史论及咏史诗,不特千百年前事不能详 知,未便武断下褒贬语,且更怕养成文人习气,轻易裁判别人,以刻薄为能, 非细故也。窃意此事当从学塾改起,不令生徒作史论,庶几正本清源之道, 虽其效或当在百年后,苟能有效即是大幸矣,百年何足道哉。 □1940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鲊话 近来收到佟世思着《与梅堂遗集》十二卷,附《耳书》、《鲊话》各一 卷,系其六弟世畿所编集,有康熙辛巳序,但刻板似在雍正时,王渔洋序文 署名已避讳矣。案《八旗文经》卷五十七作者考甲云:佟世思,先世居于佟 佳地方,姓佟佳氏,省言以佟为氏,隶汉军镶蓝旗,又言法海介福均其族人, 唯集卷十二《先高曾祖三世行略》云,自北燕时远祖讳万讳寿者,俱以文字 显,然则其世系远出六朝,与籍隶满洲之佟佳氏如介野园等固自不同也。《熙 朝雅颂集》卷十三引《八旗通志》云: 《与梅堂遗集》十二卷,佟世思撰。是集凡诗十卷,词一卷,杂文 一卷,其弟世集裒而刻之,末附《耳书》一卷,皆记所闻见荒怪之事, 分人物神异四部,《鲊话》一卷,则以公事至恩平而记其风土也。 《四库书目提要》亦如此说,盖为《通志》所本。《雅颂集》选其诗为十三 四两卷,计百另二首,《雪桥诗话》卷三谈俨若诗有四则,最称赏其《横林 雨夜访邵之莱夫子宅》四首,如其一云: 舟行常苦热,雷雨晚凉生。 杨柳一时碧,桔槔忽不鸣。 沟田增细响,村鼓应初更。 我欲扶筇去,稻花香里行。 不佞虽不懂诗,读此亦觉得可喜。文十八篇多可读者,如《游红螺山记》、 《思恩县开徵记》、《与范彦公表叔书》均是,但是我觉得最有兴味的却是 那两种附录。《耳书》文字颇简洁,所记事亦普通,可目为笔记中上品,末 一则《唵嘛呢叭弥吽》,云是六字真言,传自西域,有谓唵嘛呢叭弥吽盖俺 那里把你哄也。昔曾闻此传说,今知见于着录,亦颇有意思。《鲊话》据自 序盖作于康熙乙丑,时至广东访其三弟世男于恩平县,记所见闻得三十九则, 其序云,时在安徽同友人饮白酒啖鲟鲊,“昔陶母却鲊,而恩平无鲊可以奉 亲,伟夫一官冰冷,仅足供兄弟友生一席鲊话耳。”书名即取此意。记文短 者才十余字,最长者只二三篇,亦不及二百字,读之无不可人意,盖如序中 所云,恩平以弹丸黑子,奇凋异敝,不可名状,世传有非山非水非人非鬼之 地,殆将近之,其事本奇,而文足以副之,故遂耐读,所谓诚可悲可笑矣也。 《鲊话》一序,计二百三十一言,亦诚实,亦波俏,而《八旗文经》则收录 一篇俗调的《耳书序》,可知文章鑑别自有不可假借之处,观于《六经》选 者之取捨,乃更相信自己见识渐益可靠,凡所取捨常与世俗相违,此即其征 也。 《鲊话》中可抄者甚多、今只录其二三于下: 县署无头门二门,勉强向败墙下设门一合,以蔽道路往来者。无大 堂,有墙三面,横以竹,覆以草,无栋樑门柱。前令设木屏高五尺,阔 二尺有五,以别内外。伟夫孟浪,撤而易以门,再八步计步弓四步,即 令君妻下榻处也。 士子无城居者,来则跣足骑牛,至城下就河水洗足,着屐而后入。 每来谒,伟夫必与饮食,无一人知进退周旋之节者。伟夫多事,必捉襟 曳肘而教之。予亲见伟夫以白面微髭之知县教白头诸生,拜揖酬酢,始 终不能而罢焉。 堂置木架一座,上置鼓一面,即以乱棕缚云板于下,此伟夫升堂号 召胥役之具也。夜间,一老人身不满二尺,蹲鼓下司更,或自三鼓交五 鼓,或自四鼓又交二鼓,从来无伦序,但随其兴会耳。闻伟夫曩者怒, 命易之,谒通邑无可代者,因仍之。 通城无三尺平净地,处处皆瓦砾,生野慈姑于上。予与槃十步城上, 小立,谓此地恐多蛇。言未已,一蛇丈许,窜胯下过。 案恩平属肇庆府,距新会不远,不知何以荒秽如此。近人奭良着《野棠轩摭 言》卷七《言多》中有一则,言广西思恩府之苦,其文云: 其地谚曰:虎上房,蛇上床,皂隶上墙。侵晨将启户先四望,房上 有踞虎则不开门。地卑湿连山,山蛇如蚁,宵中桓为蛇所扰如蚊虻。居 民极少,皂隶无应募者,但于大堂两翼墙画衙役,以壮观瞻耳。 案佟世男为恩平县知县,世思记其地风土既极奇怪,而自己又适知思恩县事,
第179页 真可谓偶然又偶然矣,只可惜不再写一卷续鲊话,不然必当有好文章可读也。 遗集卷十二杂文中有《重修思恩县堂记》,述由贺县至思恩事云:“再调思 恩,水土恶厉更倍于贺,亢则三冬热眩,哑不能言,雨则六月生寒,重裘莫 御。”又《思恩县开徵记》叙四乡头人来输纳情状,但云:“届期果来,老 而皤者,少健者,棕帽者,布裹头者,徒行者,乘马者,聚数百十人,率皆 衣青短衣,裸膝跣足,佩环刀七尺于胁下。”此盖如下文所云,思恩古属交 趾日南,为环州生蛮之恒状,亦并不大奇。文中又有吏白开徵有日之语,则 固有胥吏,岂画壁者止是皂隶,而吏不在其内耶。《野棠轩摭言》引夏闰庵 所见为证,似是近数十年中事,在康熙三十年顷反不若是之甚,亦不可解。 唯《重修县堂记》言至广西后,宾客僕从不习于水土死者二年之内一十八人, 而佟君自己亦遂是年卒于官,时为康熙辛未,年四十有二,此则与夏闰庵所 遇之思恩守志白石运命相同,似前后无甚变化,亦大奇也。 □1941年 1月刊《中国文艺》3卷 5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淞隐漫录 数日前从上海寄到几部旧书,其中有王韬的《泄隐漫录》十二卷,我看 了最感兴趣。天南遁叟的着述在清末的文化界上颇有关系,其在甲申前后之 意义与庚子前后的梁任公差可相比,虽或价值高下未能尽同,总之也是新学 前驱之一支,我曾略为搜集,以备检考,这回买《淞隐漫录》的原因即是为 此,但是感到兴趣则又是别的缘故。我初次看见此书时在戊戌春日,那时我 寄住杭州,日记上记着,“正月廿八日阴,下午工人章庆自家来,收到书四 部,内有《淞隐漫录》四本,《阅微草堂笔记》六本。”其时我才十四岁, 这些小说却也看得懂了,这两部书差不多都反覆的读过,所以至今遇见仍觉 得很有点儿情分。当时所见的乃是小册四本,现在的则是大本十二卷,每卷 一册各二十叶。据《弢园着述总目》云: 是书亦说部之流,聊作一时之消遣,而藉以抒平日之牢骚郁结者也, 其笔墨则将无同,其事实则莫须有,如目为刘四骂人,未免深文周内矣。 初散编于画报中,颇脍炙于人口,后点石斋主人别印单行本行世,而坊 友旋即翻板,易名曰《后聊斋志异图说》图画较原刻为工。 此十二册本篇末常有红绿纸痕迹,盖是从画报中拆出订成者,可以说是初印, 比小册便览多矣,唯披阅一二卷,华璘姑何蕙仙等虽极是面善,而已无复当 年丰姿,此正与重读盛氏本《阅微草堂》相似,今昔之感固亦寂寞,但眼经 磨练,犹之阅历有得,不可谓非是进益也。弢园此类着作,尚有《遁窟谏言》 与《淞滨闲话》各十二卷,平日见之亦不甚珍重,今之特别提出《漫录》, 实以有花牌楼之背景在耳,而转眼已是四十四年,书味亦已变易,他更不足 论矣。(一月三十日) □1941年 2月 17日刊《北平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列仙传 郝兰皋着《晒书堂笔录》卷三,“诙谐”条下有云:《列仙传》云: 马明生从安期先生受金液神丹方,乃入华阴山合金液,不乐升天, 但服半剂为地仙(《初学记》地部引)。此语真堪绝倒。 又云,“道家者言多荒怪不足辨,今《列仙传》亦无此言。”郝君正论自是 不错,但以我所知列仙中却要算马明生为最有风趣,其只愿为地仙,不乐升 天,也与鄙意颇相合,鄙人设想地仙之乐自儿时至今不少变,惜不能信有金 液可内服耳。读王夫人校正本《列仙传》,所言固多荒怪,而记叙殊可喜, 其事亦质素,不令人读之生厌,盖是古人的一种长处。张鲁辈虽是妖法,却 胜吕岩十倍,此事言之甚奇,惟唐宋以来的神仙日趋堕落,其记述亦不复足 观,乃总是事实也。 看《列仙传》中七十名仙人的履历,除自然神异之外,不出服食补导二 途,以云高明殆不可矣。惟鄙人窃有取者,以其颠来倒去只是服补脑汁的办 法,以行迹近于隐逸,以视后来厕身天阙,星冠羽衣,趋跄拜舞,比出家的 和尚更忙者,毕竟清浊迥殊,盖鄙意关门做神仙总较开门做节度为胜一筹也。 五斗米道中想也有品级,今不详知,若夫近代道教的典制,岂不即是直抄人 间的帝制者耶。 □l941年 5月,刊“庸报社”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沮江随笔 《沮江随笔》二卷,朱锡绶着,前有咸丰八年盛徵琪序,盖朱氏为湖北 远安县知县时记所见闻也,内容与文笔均佳,可为此类笔记中之佳作。卷下 《白菜》一则中有云,
第180页 余《幽梦续影》有云,真嗜茶者神清,真嗜菜根者志远。粟影师赠 句云,神清半为编茶录,志远真能咬菜根。 因从《啸园丛书》取《幽梦续影》查阅,此即是第一则,粟影所拟赠楹帖亦 在,惟咬字作嗜。前有潘祖荫序云: 吾师镇洋朱先生名锡绶,字撷筠,盛君大士高足弟子也,着作甚富, 屡困名场,后作令湖北,不为上官所知,郁郁以没。先生诗集已刊,板 毁于火,他着作亦不存,仅从亲知传写得此一编,原题曰《幽梦续影》。 潘君之意对于此绮语小言似颇不满,惟以不忍使其语言文字无一二存于世 间,辄为镂板,以贻胜流,而未知其早有《随笔》之刻,亦大可惜。 序作于光绪戊寅,随笔当刊于咸丰戊午,盖在二十四年前也。潘序称其 字撷筠,《随笔》则署啸筠,盛序作小云,当不误,或初字撷筠后乃为作啸 筠欤。盛徵琪为大士之子,《随笔》卷上《巨瓠》末有注云,盛稚兰表兄名 徵琪,蕴素师之才子也,时同客楚北。然则大士又当是朱氏之舅父也。 (三十年三月廿二日) 朱氏《疏兰仙馆诗集》四册,现有光绪三年丁丑重刊本,有潘祖荫同治 十三年序,盖是为原刊本所作。《幽梦续影》潘序作于光绪四年,乃亦未知 诗集重刊之事,可见当时消息殊不灵通也。编校时附记。 □1941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尔雅义疏杨氏刊本 《尔雅义疏》二十卷,旧有同治乙丑郝氏沛上重刊本,以前尚有学海堂 及沔阳陆氏本皆不全,聊城杨氏足本为此本所从出,但不易得,故平常欲读 《尔雅义疏》者止可得到郝氏本而已。近日有书估以杨氏刻本见示,较郝本 贵至五六倍,终收得之。此书有咸丰丙辰胡珽跋,叙刻书始末,云全稿为高 均儒所求得,今书面有题字一行云,“己未孟冬在袁浦高伯平手赠”,又卷 首有印五,一云“吴兴世家”,一云“曾植印信”,盖沈寐叟旧藏,亦可珍 也。 咸丰丙辰至同治乙丑,前后才及十年,而书已至不易得,郝联薇跋云, 亟觅原本,在济南晤阳湖汪叔明,欣然以所藏杨氏足本相授,始得付梓,可 以见之。大抵道咸时江浙刻书,板悉毁于太平天国之乱,至今成为稀本,其 价值往往数倍于康干板书,杨氏板在苏城,自亦在庚辛浩劫中矣。寒斋此本, 不但因为是寐叟手泽故可珍重,且以出于兵火之余,此意亦甚可记念耳。 (六月十一日记) □1941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文章缘起 《文章缘起》一卷,陈懋仁注,方熊补註,列雅书院藏板,卷首有翰林 院印,盖是《四库》底本。案《总目》卷一百九十五,《文章缘起》,两淮 马裕家藏本,附存陈方两家注,与此正合。序下白文印曰“丛书楼”,少上 朱文印曰“结一庐藏书印”,白文印曰“醒梦轩”,本传首行下铃一印朱文 曰“彦升”,墨笔小注云,道光壬寅秋得此铜印,附印于此,东卿记。此殆 叶氏物耶。 卷末有方熊后序,署康熙三十三年甲戌。旧得方氏刻本《陶诗》,中缝 下端刻侑静斋三字,与此相同,或谓是咸同时刻,郭绍虞君根据查世标题字, 以为当在康熙中,惟不能确定其年岁。今有此后序,便有确证可凭矣。《邵 亭知见传本书目》中不列此本,可知其不常见也。(七月八日) □1941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唐才子传 《唐才子传》十卷,自昔以《佚存丛书》本最佳,嘉庆中王氏三间草堂 重刊本流传最广,近得巾箱本五册,题味古书屋藏板,道光十九年岁在己亥 秋七月开雕,卷首录《四库提要》,后有附识,所据亦为佚存原本,署龙溪 孙云鸿。案近年影印巾箱《琵琶记》末有题字一行云,“辛亥闰月十九日舟 次观,云鸿。”翁松禅附註云,“此孙总戎题字也,总戎雅尚儒术,尝刊香 光《笔势论》,今求之弗可得矣。”由是可知即是一人,惟翁氏未提及所刻 《唐才子传》,《书目答问补正》亦不载,岂不多见耶。 《补正》中列董氏影印日本五山本,寒斋曾得有一册,惟所云光绪间清 隐山房巾箱本,惜未能见,颇疑或即是孙氏原板,后为他人所得因而改名者, 但无所依据,甚愿得一见此种刻本,俾释其疑也。(八月十日) 味古书屋又刻有《小石帆亭着录》六卷,时为道光二十年庚子,此外或 尚有所刻书,惜未能见。编校时记。 □1941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柳如是事辑 《柳如是事辑》一卷,题“雪苑怀圃居士录”,题叶署光绪癸卯,盖是
第181页 庚子后三年刻也。所搜辑遗事不少,可备观览。惟所录《春浮园集》中与钱 牧斋书一则,此类其实尚多,不知何以不取。集中《读牧翁集》七则之五云, 钱牧老语余言,每诗文成,举以示柳夫人,当得意处,夫人辄凝睇注视,赏 咏终日。此一则更是绝好资料,而亦遗之,岂不大可惜耶。(十一月二日) 偶阅赖古堂《尺牍新抄》,见采有萧伯玉与钱牧斋书一首,即是《事辑》 所录者,乃知其只依据《新抄》转载,盖未见春浮园原书也。编校时记。 □1941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竹人录 《竹人录》二卷,嘉定金元钰着,嘉庆丁卯自序,距今不过百三十年, 余所得一册已残缺,存上半及卷下十叶,惟所缺均是前人诗文,尚无大妨碍。 卷上小传三十七篇,所记凡五十七人,皆嘉定之以刻竹名者,亦是工艺史之 好资料,而文复雅洁可喜,序言愿得窃附于《印人传》《陶说》诸书,与栎 园诸书殆可以相比。 金坚斋为钱竹汀弟子,在瞿木夫《古泉山馆诗集》中常有说及,嘉庆庚 申有题扇诗,道光庚寅有輓诗,盖坚斋弟为木夫之妹婿,亦与有戚串关系也。 民国甲寅义州李放编刊《中国艺术家征略》六卷,卷二竹类中转录金氏小传 全部,而易其名曰《嘉定竹人传》,虽亦名实相符,惟随意改写书名,未免 稍失谨慎耳。(十二月十日) □1941年 12月 10日作 □收入《书房一角》 圭庵诗录 近代写刻书籍中,林吉人之三部作与沈芥舟之三跋最有名,几尽人皆知 矣。钱泰吉《曝书杂记》卷一《明文在》条小注云: 秀水朱梓庐先生《小木子诗三刻》《梓庐旧稿》为同邑辜启文书, 仿柳诚悬体;《壶山自吟稿》嘉兴陈寓新箊书,用文衡山体;《俟宁居 偶咏》为先生兄子声希吉雨书,体兼颜赵,亦吾乡一佳刻也。 又徐兆丰《风月谈余录》卷三云: 《心嚮往斋和陶诗》二卷,曲阜孔宥涵先生继■所作,吴让之先生 为手录付梓,可称双璧,余曾得初印本,乱后失之,今所传者皆翻刻本 矣。 此二书寒斋幸皆得到,雨窗兀坐,时一展览,亦殊可喜。 但此外一二小册,虽不是有名的书,亦可算作一类,觉得颇有意思。其 一是《叶石农先生自编年谱》,本文自称则曰“跛奚年谱”,咸丰五年刊, 高均儒书。叶君着作我只有一册《跋奚诗法浅说百篇》,乃是试帖诗入门书, 上有硃批圈点,书贾云是梁鼎芬笔,亦未能详。年谱半叶八行,行十六字, 共二十八叶半,读之顷刻即尽,惟字甚肥大悦目,高君手迹亦可重也。其二 是《圭庵诗录》一卷,题叶背面云,光绪五年己卯正月,蒉斋校刊韬庵写本。 圭庵本名吴观礼,仁和人,我不知其生平,诗又所不懂,此一册书七十二叶, 有诗二百七十首,翻开看时实在只是看陈伯潜写的字而已,此盖与说茶热得 好无异,但是没有别的法子,盖假如我不是为的看所刻的字,则此诗集就也 未必买也。后来又见秦树声自笔写刻的《乖庵文录》,体杂行草,颇觉虽致, 但是笔画似乎太细,不甚好看,所以未曾收存。 □1941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勤艺堂题跋抄 近来买几册旧书闲看,常遇到勤艺堂邹氏藏本,起初不大注意,但其书 多有题跋,觉得颇有意思,因汇抄在一起,聊为邹君略留鸿泥之迹而已。 (一)梦忆 《梦忆》八卷,张岱着,道光壬午王见大第二次刊巾箱本。《梦忆》向 来有一卷本,干隆乙未金忠淳刻入《砚云甲编》,光绪初年有申报馆铅印本, 又八卷本干隆甲寅王见大刻,咸丰壬子伍崇曜据以刻入《粤雅堂丛书》,若 王氏第二次刊本则未之前闻,唯《复堂日记》卷三所云,癸酉春间在娱园见 王见大所刻甚工雅,或即指此书亦未可知。书四册,卷首白文印曰“邹氏家 藏”,朱文曰“师竹楼主人珍藏”,每卷第一叶下朱印曰“丽生存淦”,第 四册七八两卷系手抄本,末有题跋云: 家藏《梦忆》五册,计八卷,山阴张岱撰,前有王文诰序。成丰庚 辛之间避乱官家埧,失去七八两卷,兹借得南海伍氏《粤雅堂丛书》本 录补之,并录《砚云甲编》所载序文及伍崇曜跋,以资考证。据崇曜所 见本每条具缀纯生氏云云,且每卷直题王文诰编,而此本无之,伍氏又 冠以“陶庵”二字,而此本惟题“梦忆”,意者崇曜所据以刻入丛书者 别是后人所重刻者,此则确为王氏原本无疑也。李敏达公《西湖志》载 先生尚有《西湖梦寻》五卷,惜未见。光绪己卯十一月,海宁三百有六
第182页 甲子老人邹存淦俪笙氏识于杭州白莲花寺前之勤艺堂。白文印曰“邹存 淦印”,朱文曰“俪笙”。 (二)西江诗话 《西江诗话》十二卷,裘君弘辑,康熙时妙贯堂刊本。《西江诗话》前 已得一部,并附有《妙贯堂余谭》六卷,唯印工纸张均不及此本,故重复收 得之。卷首有白文印曰“杭州邹存淦鑑藏书画之章”,朱文曰“勤艺堂邹氏 藏书记”,“邹俪笙读书印”,末有跋二,其一云: 先王父星桥公极爱书,虽零缣只字,断卷残编,宝之不啻拱璧。予 自束发受书,即亦爱先王父之所爱,粤匪未扰浙西前,尝会计所藏卷至 一万有余,亦云富矣,及贼来半遭窃攘,半付劫灰,所留者仅寄存村舍 十分中之一二耳。此书系在山阴斗门市购得者,前有高禹泉先生题字, 禹泉为斗门先哲,有能书名。予深惜家藏之书保之不能及身,虽爱之如 命,奈金尽床头,未必能如前积聚,而又嘆高先生之书不能保及子孙, 披览之余,不禁泪随言下,因即泚笔记之。同治五年丙寅长至日,海宁 邹存淦俪笙氏识于山阴客居所居堂。 朱文印曰“俪笙”,偏左又一朱文大印曰“客居所居堂印”。其一云: 《西江诗话》十二卷,新建裘君弘着,略仿《全唐诗话》例,而留 意梓桑,亦诗话中之卓绝者。干隆间访遗书,凡涉逊国事,立论舛谬及 语句有违碍者,皆在禁燬之列,是书卷十内黎祖功髻山诗,“我颈不屈 如老鹤,我发已剪如秃鸧”句似触碍,又书内有钱谦益名,亦为江西巡 抚郝公查禁,然所禁惟此两句,似不应听其湮没不传。溯自丙寅以后, 十八年来积聚之书约得一万八千余卷,新刊十之七,旧板仅十之三,市 上失传之本则百中无一,此书或可首屈一指,吉光片羽,尚足宝贵,况 全书乎。兹复重加面页,将第三卷蛀洞修补完整,储诸箧衍,后之人其 保之。光绪十年甲申立冬前二日,海宁三百三十有五甲子老人邹存淦重 识于杭州勤艺堂。 印二如《梦忆》跋。高禹泉题字今不存,想是写在书面上,政邹君重加面页 以保护之,其后殆均已失去矣。 (三)兼本杂录 《兼本杂录》原订一厚册,目录下朱文印曰,“邹俪笙读书印”,“勤 艺堂邹氏藏书记”,卷一首页白文印曰,“邹氏家藏”。末有跋云: 右《兼本杂录》四卷,毛西河先生奇龄撰,书名下有“艾堂辑阅” 四小字,艾堂不知何人,所存仅传二卷,碑记志铭各一卷,前有目录适 满一页,其只此四卷,抑尚有别种,均未知。是书板式与《西河全集》 同,确系当时毛氏刻本,惟全集中未载,盖由集辑录之本,原不妨别行 也。惜卷端已被鼠啮,三四两卷边上字亦失去。予于同治庚午挈眷回杭 时得于清河坊之旧货摊头,为之整理一过,欲补缺字未能也,今又为蠹 所蚀,复折补之。按西河所撰《四书改错》及《四书正事括略》今通行 本皆未载入,不仅此书也,所足重者,此板久亡,似已无第二本传于世 耳。补成,略述数行于后。时光绪戊戌冬至后十日,海宁邹存淦俪笙氏 识于杭州寓舍之勤艺堂,时年政七十。 印如前。 (四)西湖柳枝词 《西湖柳枝词》五卷,嘉庆辛酉刊,前有阮伯元、王述菴二序。序后空 白页有邹氏题云: 西子湖边烟树昏,空城穴■阵云屯,钱唐世世无兵燹, 沖晦之言奚足论。 读罢干嘉绝妙辞,感时怀旧几人知,愿教重享承平福, 去作西湖泣柳诗。 咸丰辛酉避乱山阴,得王兰泉先生主敷文书院时所辑《西湖柳枝词》五 卷,时粤匪窜杭,兵戈载道,读之不胜今昔之感,因附题两绝句于后。海宁 后学邹存淦谨识。 朱文印曰“俪笙”。卷一首页白文印曰“俪笙珍藏”,朱文曰“勤艺堂邹氏 藏书记”,卷末白文印曰“俪笙复阅”。 (五)茹古斋诗文抄 《茹古斋诗抄》一卷,《文抄》二卷,张复着,邹氏手抄本。卷首有边 浴礼序,阮伯元题辞,吴清鹏题诗,高炳鏖撰传,谭复堂贊。邹君所作别传, 称其精太乙数,知未来事,语多神奇。《诗抄》后记云: 甲子秋分前三,借山阴金氏藏本抄。光绪戊寅初夏,重录一过。俪 笙记。 似其原本在山阴也。《文抄》卷上后记云: 同治甲子八月,海宁邹存淦手抄于山阴斗门镇之客居所居堂。 光绪戊寅四月,次儿维祺误用以褙书,幸未散弃,惟答马元伯书磨 灭五六字,因复重抄一过。予年才五十,视已茫茫,两手又患风气,故 不复能端楷云。四月廿七日,俪笙志于杭州白莲花寺前勤艺堂。 (六)怪吟杂录
第183页 《怪吟杂录》二卷,蔡绍周着,邹氏手抄本,蓝格直行稿纸,中缝下有 字一行曰“师竹友兰室抄”,盖即是师竹庐所专用也。卷首有白文印曰“邹 氏家藏”,前为王闻、张应桂二人题辞,嘉庆甲子自序,署名“土桥一怪”。 末有跋云: 蔡藕船《怪吟杂录》二卷,兵燹后板已不存,次儿璟得之友人案头, 因借录出,以娱暇日,惜卷尾各缺,无从补全为可憾耳。是书与吾乡郭 雪帆先生《捧腹集》后先称同调,滑稽玩世,有东方曼倩之风,似出寒 山拾得上,是耶否耶、读之者当有以辨之。光绪八年壬午十月望前九日, 海宁三百二十有三甲子老人邹存淦俪笙甫识于杭州勤艺堂之南窗。 印文同《梦忆》跋。按《捧腹集》诗抄一卷,海宁郭尧臣着,光绪丁丑啸园 葛氏刊,为《闲情小录》八种之一,葛理斋序称为同人所着,然则郭雪帆当 是同光时人,与蔡藕船相去约有五十年,若以诗论则不得不许后来居上耳。 (七)修川小志 《修川小志》一册不分卷,邹存淦着,原稿本。卷首朱文印曰“勤艺堂 邹氏藏书记”,有同治丙寅陈敦彬序,丁卯姚夔序,内分河道、桥樑等十四 目,目后有记云: 长安镇一名修川,海宁州西北之一隅也,四面无山,方广仅五六里, 语焉而详,所见亦小矣。然古人穷愁着书,各有见地,予生于是乡,自 非穷愁,易尝留心于此。后山曰,士大夫见天下不平事,不可懔不平之 意。予因非不平而鸣者,况布衣而非士大夫乎。尝记辛酉秋红羊劫至, 一镇之人不克保其乡土,镌老挈幼,奔走苍皇,幸而获全,己无所归矣。 嗟乎,昔之画栋连云,今则荒烟蔓草,抚今追昔,能不依依,因表其所 见所闻,以类分隶之,修川之典故略云备矣。知我罪我,俟之后之君子。 同治甲子新秋,海宁长安里人邹存淦述。 末又有跋云: 《修川小志》一卷,辑于山阴斗门镇,当避乱之时,怀古思乡,情 有不能自己者,惜艺文一册已付劫灰,不能复称全璧。第修川向无志书, 李梁两先生所辑又复不存,虽后之学者自能超越前辈,知所未知,亦宜 略存梗概,以备考究,故于暇日重录一过,付儿辈藏之。光绪五年冬十 月之吉,三百有五甲子老人邹存淦俪笙氏识。 印文同前,所用亦是师竹友兰室纸,与《怪吟杂录》相同。庙祀类中记金龙 四大王庙,书眉有附签,引《矩斋杂记》,文凡七行,末署男寿祺谨补。据 此乃知邹君即是邹适庐之先德,觉得亦是一新发见也。邹适庐原名寿祺,光 绪己丑举人,后因得一汉铜印,乃改名从之曰邹安,民国初年在仓圣明智大 学,从姬觉弥编刊书报,即用此名,其题记文字时有疵累,亡友饼斋常引为 谈助。勤艺堂着作惜不得多见,《修川小志》虽只是地志小册,似甚为着者 所珍惜,亦竟未得刊行,广仓学窘盖亦不能赏识也。丁丑战后江浙故家书物 多散出,杭州书店目录上且列有《适庐日记》多种,可以想见。鄙人所收有 勤艺堂题记之书只此数册,此外无可访求,念之怅怅。唯劫火之余,金石消 铄,尚能有此诸书落吾手中,不可谓非大幸,此正亦值得记念者也。民国三 十一年七月二十八日,记于北京。 〔附记〕寒斋所收勤艺堂藏本尚有《钝吟文稿》及《杂录》、《武陵山 人遗书》、《清谷文抄》、《书契原恉》等,因无题记,今从略。又饼斋曾 对太炎先生谈邹适庐事,先生笑曰,景叔是我同门,盖亦是曲园先生门人也。 □1942年 9月刊《中和月刊》3卷 9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杂文》 陈授衣诗 潘清撰着《挹翠亭诗话》卷一云:“《韩江雅集》,全谢山为序,《田 家杂兴》题,陈授衣云: 儿童下学恼比邻,抛堶池塘日几巡, 折得花枝当旗纛,又来呵殿学官人。 闵廉风云: 驴背田翁傍晚回,绕身儿女笑轰雷, 城中完纳官租了,带得泥婴面具来。 数诗描写难言之景,可谓体贴入微。”寒斋适有陈氏《孟晋斋诗集》,乃取 出翻检两过,尽二十四卷中不见儿童下学之诗,殆未编入集中也。 但别又找到几首说及儿童生活,亦均可喜。卷十二《苦雨》云: 水田高下没青秧,一月无多见太阳,儿女不知调整事, 绿窗苦怨扫晴娘。 又《清明二首》之一云: 燕子低飞掠草烟,城隅绿浪系红船,溪童三五趁朝雨, 偷折柳枝来卖钱。 卷二十《上巳偶书》云: 清明杨柳重三荠,采折儿童竞卖钱,可惜一离烟渚畔, 竟随葱薤市门前。 此种景象其实并不怎么难写,只是平常诗人看不上眼,不肯收拾来作诗料,
第184页 故极少见耳。诸诗中仍以下学一绝为最有意思,因其主意即咏儿嬉,与他诗 之偶用作材料者不同。《宾退录》中载路德延《孩儿诗》五十韵,亦是难得 之作,唯每句只咏一事,有如百宝衣,少有贯串耳。 □1942年,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和陶诗 《和陶诗》以东坡为最有名,曾得民国十一年张朗声等集资翻刻之本, 清朗悦目。清代有舒白香、姚春木、孔宥涵诸人和诗,孔集近有嘉业堂刘氏 刊本,原刻已不易得。徐兆丰《风月谈余录》卷三云,“《心嚮往斋和陶诗》 二卷,曲阜孔宥涵先生继■所作,吴让之先生为手录付梓,可称双璧,余曾 得初印本,乱后失之,今所传者皆翻刻本矣。”予于北京得一竹纸印本,卷 端有白文小印曰汉军钟广,盖是杨子勤旧物,又从杭州得白纸本,皆是原刻, 白纸本尤阔大,但别无印记。壬午冬日又得一册,白纸初印,卷首有朱文圆 印曰櫱宦,白文长印曰消沉文字海,卷末朱文长圆小印曰子培阅。王氏序后 空白有墨笔题记云,“惜庵先生为下相名士,藏书甚富,予过宿迁拟访之, 未果也。今观是文,殊异流俗,以序宥函之诗,可谓双绝已。诗中投赠多予 故人,宥函既逝,诸人亦多零落,五官与季重之书真不堪卒读也。咸丰庚申, 丹徒庄棫书。”下有白文印曰蒿庵。又题一诗云,枨触山阳渎,风流事竟乖, 安仁不可作,公绪又生埋,遗稿谁相颂,高文轨与侪,佳儿亦我友,拭泪望 长淮。书刊于道光己酉,相去才十年也。予又曾见后印本,虽有破碎漫漶处, 而细看乃出于同一板本,《风月谈余录》所云翻刻本却未得见,不知是何时 何人所刻也。(三十一年五月) □1942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钱写本说文窥管后记 钱玄同先生手写《说文窥管》十四叶,旧藏浙江图书馆,今不知尚存否。 偶从杭州书店得照相本一份,因为影印流传,亦聊为亡友作纪念也。玄同写 是书时盖在民国元年,正供职浙江教育司,余亦任视学,同住头发巷丁氏三 十六峰室楼上。余既不出发,又无办公处所,常倚枕观书,所谓卧治时代是 也。转眼三十年,玄同墓草已三枯荣,坐对遗编,过去事迹历历心头,曷胜 惆怅。后有刘子庚先生跋语,子庚殁亦十余年矣。跋称文之着书散佚,盖未 确。文之有《柯亭子诗文集》共三十五卷,道光末所刻,子庚殆未之见也。 陆氏校记补正缺文,颇有用处,唯其中亦有玄同故意改写者,须分别观之, 因原本有此二纸,故仍附于末。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五月十六日,周作人记于北京之苦雨斋。 □1942年刊北大图书馆影印本书,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谪麟堂遗集 戴子高诗文集各二卷,最初所见为风雨楼活字本,心甚喜之,欲求原刻, 得嘉业堂新印本。内有补刊六叶,而文集卷二漫漶处尚多有,甚以为恨。又 买得旧本两种,价颇居奇,惟徐有壬周中孚诸传仍有残字,但无补刊叶而已。 近日从小店买来一部,乃始完全无恙,大为喜慰。此集刻于光绪元年, 至今不及七十年,佳本已难得如此,岂以板本不良之故,故易于残缺耶。戴 君治公羊学,推重阳明,诗文中又常有故国之思,亦是清末之一奇士,刘申 叔邓秋梅诸人曾加以表章,近三十年来渐就沉晦,后生恐将不复能举其名字, 此亦深可嘆息者也。(六月十一日) □1942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恒言录 昨日以六金买得《恒言录》二册,可谓廉矣。此书原有一部,乃十年前 从修绠堂得来,照例极贵,书上记有年月,但不书钱数耳。惟凡有可喜之书 予见即复留之,有重出二三者,今买此书亦为是故,阅之却复有所得,盖虽 同一板本而又有殊异也。旧本题阮长生序,今改作常生,本文中长生案云云 亦悉剜改,惟卷末有三处仍作长生,又元字旧缺末笔,今亦补足,间有遗漏 未补者散见各处。阮长生不知何时改名常生,乃一一剜改旧文,可谓不惮烦 矣,至补足缺笔字,则又何耶。 旧本只末叶题曰,“后学甘泉阮鸿北渚、仪征院亨梅叔校”,今于目录 后添刻一行云,“仪征阮亨仲嘉校”,或者此本校改乃出仲嘉之手,以避家 讳为无谓,为之改正,亦未可知。此等板本之变更其事甚微,却亦甚有意思, 值得查考记录者也。(三十一年六月十五日记) □1942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列仙图贊 中国画列仙者向来无甚好手,近世竞称任渭长之《酒牌》,但细看亦只
第185页 是配景见长,若仙人本身但是其间一部分,且亦不大见得若何仙气也。日前 偶从书贾得日本释寂照所作《列仙图贊》三册,安永庚子刻,后归芸草堂印 售,却颇别致。每册各四十图,图中大抵一人,略如绣像,只偶有所执持跨 坐而已,其最特别处则仙人容貌多奇古或枯藁衰老,如广成子老子黄石公诸 人。酒牌亦有之,而二者极异。凡人固不得见真仙,但如以白云观老道之例 推之,即或延年而未必能驻颜,则此所图写者或反近真,亦未可知耳。 中国神仙家大约可以分作两派,其一禁慾的,辟谷导引以求不死,与印 度外道仙人稍相近。其二服金石以至御女,可以说是纵慾的,秦皇汉帝以来 信徒不少,观于举世艷称吕岩,可以知之,吕仙图像固俨然一多福多男子之 员外相也。写枯藁的仙人,中国竟似无此观念,即萧山任君亦未着手,思之 亦可惜事也。(六月十六日) □1942年作,1944年 5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樵隐集 《樵隐集》五册,丹徒李遵义着,刻于民国癸亥,诗文杂着凡九种,殆 因印书不多之故,市价奇昂。但一借阅,以个人偏好论之,则其中亦只《毛 诗草名今释》,《鱼名今考》二种一册,差可取耳。《诗存》三卷中,《山 居杂事》《岘南杂兴》等绝句四十余首,写农家风物,亦有佳句,作集序者 称其书确为农家云云,诗中只此可为左证,其余都浑不似矣。 《诗存》中有《哀发吟》七解,词既荒恶,而宝爱辫发,有类失心,似 竟不知辫之历史者,可谓异事。大抵前清遗老惟知模拟明末隐君子而不能辨 别情事之殊异,《西江诗话》载黎祖功诗,我颈不屈如老鹤,我发已剪如秃 ■,固堪称强项有骨气,今乃曰,虎豹犬羊一齐鞟,髡奴吾民何罪恶,此岂 复成语耶。 文人弄笔,纰谬时亦难免,惟赖其益友为校订釐正之,今观诸序亦多梦 梦,则自无望矣。古人云,士先器识,正非迂谈,但翻阅别集,深觉此事大 难。结果只能反求诸己,惟读者有器识,乃可杂览,虽不希望拣金,披沙之 能则不可缺者也。 吴街南《读书论世》卷十二“金代”一则云: 建炎初金人禁民间汉服,令髡发,不如式者杀之。真定太守李邈被 执三年,使髡发,大骂,挝击其口,犹吮血噀之,遂遇害。前此北魏孝 文用华服,契丹破晋,令华人华服,契丹人仍契丹服,自服通天冠绛纱 袍,元入宋亦无改服之令,独金人不如式之令何严耶。《读书论世》以 是被禁毁。前后才二百年,街南之书几不可复见,后人乃盘辫而大言, 亦宜也。(十月五日) □1942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二十七松堂集 廖柴舟《二十七松堂集》以前只有日本翻刻十六卷本,首有文久壬戌盐 谷世弘序,即清同治元年,此板似至近时尚存,故书甚常见,每部十册售价 才二金耳。 今年偶从杭州得原刻本,凡九册,计文十八卷,诗六卷,似系康熙时刻 而后印者。与日本刻本比较,卷首朱蕖序及自序均相同,独多干隆三年高纲 序,曾璟撰传注云载《通志》,盖是后来所加。文卷一至十六亦同,惟有两 篇题目上剜去三字,日本刻本不缺,可知所据为早印本,至于此处朱吟石之 名为何有违碍,则未之知也。卷十七为《四书私谈》十八则,《答客问》五 则,《山居杂谈》六十五则,卷十八则为杂文,编列颇凌乱,诗集六卷而题 作卷十七至二十二,原来与文集并算,及文集添刻两卷亦列为十七十八,故 看去乃似重出也。书系原装,每卷首叶有朱文直行印曰“戴同寿藏”,余别 无印记。(十一月十日) □1942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憩亭杂俎 庚辰旧除夕得常熟鸽峰草堂抄本《憩亭杂俎》二册,海宁许树棠着,凡 文三十七篇,末附《十二禽言》,目录未列入。所收皆游戏文章,其位置在 尤西堂缪莲仙之间,《海昌备志》曾着录。案海宁郭尧臣着《捧腹集诗抄》 一卷,啸园葛氏刊巾箱本,为《闲情小录》之一,蔡绍周着《怪吟杂录》二 卷,今存勤艺堂邹氏抄本,自署武林,似此类着作多出杭州,如在江南则须 推苏州也。 据卷首孙清所录小传,憩亭嘉庆戊辰举人,己巳进士,壬申卒,年二十 八,又夫妇生卒均同时日,亦奇事也。案《续夷坚志》卷一“任氏翁媪”一 则云,定襄沙村樊帅所居,说里中任实洎其妻张氏七十三岁,同年月日时生, 复同年月日时死,古今所无有。今得许氏夫妇,可谓无独有偶,然亦太是偶
第186页 然矣。(壬午立冬后二日) □1942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栖云阁诗 《栖云阁诗》十六卷四册,旧布帙题签下注云,“高南阜手跋,癸亥五 月得于胶西故家。”第一册书面上有题字四行余,文曰: 淄川宗家少司寇公念东先生刻集,其文孙绎常弟子壬戌三月廿五日 邮寄至,越五日左手识存,翰。 下有白文方印,似是“西园图书”四字,题字左下方有二印,文模糊不可辨。 目录后有题字八行云: 余向随先大人于淄川时,曾一遥瞻司寇公丰采于栖云阁,又十余年 再入淄川,逢其文孙绎常弟,留榻阁上,复数晨夕,今寄诗至而余老病 竟无人理,追想陈迹,何胜偶然。壬戌二月重病左手记。 案高南阜卒于干隆八年癸亥,年六十一,此为其一年前,计距今正二百年矣。 高君左手书画真迹未得一见,今于无意中乃得其手书十余行,亦大可喜,至 于高念东诗亦复别有佳趣,则是别一事,抑亦其次也。(十二月八日) □1942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清诗初集 《清诗初集》十二卷,蒋玉渊选,康熙二十年辛酉自序,干隆时列入禁 书目。所选有方孝标诗三首,即卷七卷九及卷十二,五七律七绝各一,殆亦 是违碍之一原因欤。李文石着《旧学庵笔记》中有“方楼冈诗”一则,录其 手书仿唐人拟古乐府百首之三,云方楼冈集已奉旨销毁,其诗与书至不易得, 三诗颇有唐贤气息,与褐夫古文可称二妙也。予不知诗,未审《清诗初集》 所选者如何,但因此而方楼冈之诗共得有六篇,亦大是好事也。(十二月十 日) □1942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印人传 周栎园《读画录》四卷,《印人传》三卷,赖古堂原刊本,于市上分两 处得来,而大小如一,可以合装一函,亦可喜也。《读画录》无印记,《印 人传》卷一有白文印曰,汉阳叶名澧润臣甫印。此书旧有风雨楼邓氏合刻本, 白纸铅印,亦颇明净可读,今得原本,自更可珍重耳。栎园平常虽喜骂竟陵 派,而究系明末人,流风余韵固亦尚在,所着书如《闽小记》、《因树屋书 影》各种,均颇有风趣,此二录虽谈画与印,而不涉艰涩,多记性情事迹, 盖实以传记为主而艺术为副也。 《印人传》卷一书许有介自用印章后云,君大腹,无一茎须,望之类乳 媪,面横而肥,不似文人,字画诗文恒多逸致,见其手笔者拟其貌若美好妇 人,亦异事也。又云,翻阅诸章,如见君鼓大腹,以巨觥合面上时。此与印 章或无甚关系,惟描写极妙,读之真觉得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矣。又书文国 傅印章后云,公左目虽具,而不能视,如世人所云白果睛者。此种写法亦非 普通所有,却是关于文寿承的难得资料,甚可贵也。 卷二书黄济叔印谱前,录其致济叔小札两通,惟阅《尺牍新抄》卷十二, 此札具在,而署名周折,字百安,抚州人,着有《尝实堂集》,则自别有其 人,不知何以混合,岂栎园不欲自表暴,故借用其宗人之名耶,疑莫能明也。 □1942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画钟进士像题记 《金冬心杂着六种》,寒斋有《巾箱小品》本,种榆仙馆刻本,当归草 堂刻本,最后乃得桐西书屋刻本。当归草堂本目录后有魏稼孙题记,末云: 余为当归草堂校刊此种,旋得湖州凌子与霞邗上来书云,冬心画记 尚有吴门潘氏桐西书屋刻本,时剞劂垂成、道远不及借校,附记于此。 案潘氏刻题画记五种时在同治壬申,比了氏本才早六年,有王鸿朗跋,不言 所据何本,略一比较,似反多鲁莽删改处,唯末附刻王笈甫先生《画钟进士 像题记》一卷,却颇可喜。王笈甫即鸿朗,前有光绪丁丑潘介繁序,画钟馗 题词世多有之,但只散见各人集中,今汇为一卷,一人之作而有二十二则, 可谓难得矣。今年夏日乃又得一册,则上有红蓝二色批语及墨笔题识,语多 可取,且亦有足资考据处,因择要摘录之。卷首《画竹题记》自序后墨笔题 云: 光绪三年丁丑之夏,余客楚北,椒坡舍弟以需次在彼相见,各出行 箧书互观,贻我此卷,盖镌板武昌郡中者。是岁九月余归吴郡,椒坡亦 往湘楚,匆匆分手。令检箧,此种乃有两本,因分一以贻棱伽先生,先 生善画工诗,古趣奇趣,与昔邪居士殊不相让,且与舍弟亦素交,想必 展卷一笑也。香禅居士记于二鱼庵,时光绪六年庚辰,端午后三日。 朱文印曰香禅,曰瘦羊,前一印曰二鱼庵。《画竹题记》第一叶栏外朱文印
第187页 曰惟德堂,曰化生,白文印曰香禅居士,又白文曰顾芸台印,朱文曰鞟翁, 曰騃老,白文曰顾曾寿,曰顾亮基印。第一则题记首云,飢凤非竹实不饱, 余画竹,竹之实岁无所收,末云,余之常飢又何怪乎。书眉蓝笔批曰: “第一条即是江湖口吻。”又硃笔批曰: “王渔洋朱竹垞批杜诗所谓乞相。黄山谷云:开口辄言穷,其意欲何为, 又云,客来献穷状。张山来曰,其意但求布施耳。”卷末空白处硃笔题曰: “先生胸襟故高,惜激而不广,干青云而直上之意未见也。庚辰五月, 棱伽山民。”又蓝笔题诗云: “精玉两呈人各见,鱼熊兼爱性难同,光芒太露缘何事,未免胸怀欠抱 沖,民又书。”《自写真题记》上亦有眉批两则,不具录。《画马题记》卷 末硃笔题曰: “为人学问,不宜愤激,不宜炫耀,冬心先生才气虽优,德器终不足也, 惜哉。棱伽山民。”又蓝笔题曰: “冬心题画诸诗皆不见佳。”案香禅是潘钟瑞,棱伽则顾氏也,所评虽 严切,然亦深中冬心之病。《画钟进士像题记》序后亦有识语,墨笔云: 曩余游鄂渚,值丁丑端午,曾以素纸乞笈甫先生画钟进士像,未得 也。去年闰春复往,笈甫见余即言负君债未还,余因索之,遂出戊寅端 午所画一帧携归,刚及端午,悬诸斋壁。今又逢端午,而笈甫下世已数 月矣。重展画幅,又诵斯编,辄忆老馗霑醉奋笔时也。庚辰五月七日, 香禅记。 又硃笔云:“笈甫先生不得意,画出终葵吓小鬼,题诗无乃太疏豪,棱伽山 民为嘘唏。先生海盐人,大才不售,在湖北阔幕,奉事主稿,豪于诗酒,年 五十余而卒矣。”据此可知王氏卒于光绪庚辰,唯云海盐人则不确,题记自 署古盐官,实为海宁州也。卷中有眉批五处,其一云: “诗意极是,而诗之旨终不是,言尽意穷,失之于薄,才大量狭故也。” 未蓝笔总批云: “此公才气比冬心开阔,然器量亦狭。”所评大旨亦不差,唯此本笔黑 游戏,自然语多尖新或涉排调,如欲以温柔敦厚相期,未免失之太高。题记 第一则为张樵野作,原本小注云: 图中古木搓枒,霜叶半脱,老馗倒戴纱帽,沉醉不能步,张天师星 冠象简,掖之而行。一小鬼于路侧屈半膝,持手板作通谒状。下临深潭, 潭中月影与天际光相射。 第十二则为芝舫作,小注云: 图中石床一,竹炉旁设茶具,一鬼汲水,一鬼持扇。老馗反袂侧立 作凝睇状,背有小鬼提酒壶,干手揶揄之,山径转处两鬼扛一竹篮,红 签标题八分书四字云,六安春茗。 又第十四则画作年少钟馗图,第十八则作柳岸纳凉图,具旖旎风流之致,记 云,“虬须飘然,梨涡夹侍,老子于此,兴复不浅矣。”观此诸例,可以想 见图之一斑,题诗在上头,那得不嘻笑怒骂耶。 王笈甫着作不知有几种,寒斋所得此外只有《游蜀纪程》上下二卷,有 时乃风序及自序,鲍瑞骏等六人题辞,时氏序署庚午,盖同治九年刻也。书 记同治八年七月随李鸿章由湖北入四川,十月仍回武昌,棱伽山民所云阔幕, 盖即指此。记文清丽可诵,如记七月初六日事云: 初六日晴,好风送帆,百二十里。帅舟峨峨,胶于浅沙,百夫推挽, 江潮上迎,天人交助仅而得达。抵老鹳嘴,日暮遂泊。侧有木筏,修广 盈亩,茅茨鳞比,俨如江村,试登其上,匠方锯材,邪许之声,与波相 答。 我常觉得用八大家的古文写景抒情,多苦不足,即不浮滑,亦缺细緻,或有 杂用骈文句法者,不必对偶,而情趣自佳,近人日记游记中常有之。其实这 也是古已有之,六朝的散文多如此写法,那时译佛经的人用的亦是这种文体, 其佳处为有目所共见,唯自韩退之起衰之后,文章重声调而轻色泽,乃渐变 为枯燥,如桐城派之游山记其写法几乎如春秋之简略了。《游蜀记略》本不 是大着,不过因为是王笈甫之作,所以收得,文章也只是带便说及而已。 潘介繁字椒坡,曾得其所着《晓梦春红词》一卷,有吴嘉涂许赓飏二序, 许序署同治己巳,或即是刻书之年,盖在刻冬心题画记之三年前也。(民国 壬午年十月二十八日) □1943年 4月刊《风雨谈》创刊号,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杂文》 左庵诗 《刘申叔遗书》近已上市,因购得一部,铅印白纸七十四册,价颇不廉, 闻且有上涨之趋势,至其原因则未详也。申叔卒于民国八年,十五年后宁武 南氏乃为编刊遗稿,及钱玄同君参与编订,常来谈及,始知其事,盖已在民 国二十四五年顷矣。当申叔避难居东时,余亦在东京,曾数为《天义报》撰
第188页 稿,惟终未相见,后来同在北京大学教书,除在校遇见外亦无往来,对于申 叔绝学不能了知,故亦无悔,但于编《遗书》时余亦得有一二贡献,殊出望 外,如《鲍生学术发微》,是亦寒斋之光荣也。 买到遗书之后,无意中却又得到几种申叔着作的刻本。其一是《周书补 正》六卷,后附《周书略说》一卷,板心下端刻“左庵丛书”四字,题叶为 秦树声着,未记刻书年月。案《遗书》中所收《周书补正》据总目註明系用 抄本,在后记中亦未说及曾经刊刻,但取两本比较,别无大异,后与赵斐云 君谈及,则所云抄本即是赵君手笔,昔年在南京据刻本移写者,乃知此刻本 实是祖本,其无异同宜也。(其偶异处恐是遗书校字者之误。) 其二是《左庵诗》一卷,题叶书辛未八月,李植署,背面云华阳林氏清 寂堂刊。前有林进恩“校刻左庵诗序”,时为辛未,目录后又有癸酉题记, 盖初刻于民国二十年,至廿二年补刻十九首,别有自序,乃无年月。《遗书》 中《诗录》四卷,为玄同所编定,卷二即名《左庵诗》,系据刘氏家藏抄本 编入,后记云,《匪风集》与《左庵诗》似皆有刻本,但从未见过。后记作 于廿五年五月,刻本早已出板,卷首有朱印曰成都茹古书局印行,可知亦是 发客者,不审其时何以不至北京,不克供编集者之参考,而余乃于无意中得 之,奇矣。刻本系根据申叔自订本,与《诗录》相较,除续刻十九首外,全 本相同,惟《诗录》有阙字,《从军行》之二第三四联原文云,“为惜卿忧 惕,葱我瑶华遗,鸿飞递南北.且舒刀环思。”今缺“为惜”至“鸿■”十二 字,借刻本得以补正,亦是可喜事也。玄同为申叔编诗文集,备极辛勤,而 未及见此二刻本,念之怅惘,今乃归于余,得无有明珠投暗之嘆邪。 □1943年 9月刊《古今》30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河渭间集选 《河渭间集选》十卷,钱价人撰,魏耕序。此书一见似亦寻常,偶于北 京市上得之,却甚可珍,亦可喜也。案杨凤苞《秋室集》卷一钱瞻百《河渭 间集选》序云: 嘉庆甲戌戴比部金溪得之吴山书肆,不知瞻百出处,介许武部周生 以问余,为据旧闻疏其大略以复之。钱瞻百为允武族人,与魏雪窦为友, 及康熙辛丑允武为孔孟文首告,瞻百亦为吴之荣所构,谓其连络山海, 妄思吹烬,为之主谋,至壬寅二月三人遂同及于难。集中纪年至己亥止, 是刻成未几而被祸,故流传绝少。 杨君在百二十年前已如此说,余今乃得见,不可谓非眼福矣。 魏雪窦遗文除此集序外恐已无有,《集选》诗题常及魏氏,卷二有《春 暮拟陶和雪窦》,惜原诗不可得见。《竹垞文类》卷三有《梅市逢魏子》诗, 《曝书亭集》卷六亦载,列在上章困敦即康熙庚子年,题改作“梅市逢魏壁”。 案《海东逸史》卷十四忠义一,魏耕原名壁字楚白,甲辰后改名。一死一生, 交情未变,朱十亦是君子也。 前清康熙干隆两朝禁书,不知总有若干。文字狱古已有之,阅《乌台诗 案》,其情形亦颇相似,惟干隆中因修四库书,搜查禁毁,其数乃尤多,咫 进斋虽有重刊书目数卷,尚不完备,安得有笃学之士,仿安阳谢氏《晚明史 籍考》之例,肯以数年辛苦,搜编为清代禁书考,其有功于学问当非浅鲜。 惟此等书籍不堪为贾人所利用,若凭此以为居奇之证据,则吾辈书生反将大 受其害。寒斋所有《河渭间集选》,即以坊刊禁书目中不曾列名,故尚能以 平价买得,如同时所得之蒋玉渊编《清诗初集》,便不能如此矣。 □1943年 9月刊《古今》30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尔雅义疏 郝氏《尔雅义疏》余最初所得为同治丁卯郝氏家刻本,末有刊误一纸, 可知是早印者也。 次得咸丰丙辰聊城杨氏刻,即同治本所从出,此二者皆是足本。后读殷 礼《在斯堂丛书》中《尔雅郝注刊误》,见罗振玉序盛称王念孙删本之善, 因再求得道光庚戌沔阳陆氏刻本藏之,即木犀香馆本,有石印本未见。 叶德辉《郎园读书志》卷二,有陆刻本《尔雅义疏》二十卷,云五本之 中杨胡本希见,次则陆刊,此即陆本也。叶氏记此时为民国己未,今又过十 余年,寒斋却能全都得到,亦正可喜。 至于删本与足本二者孰优,此问题未易一口断定。据陆本陈奂跋,删节 出王氏手当无疑义,服膺王氏之学及主张谨严者推重固是当然,但或以为新 说假设不妨多有,又或着者原意多宜保存,亦均合理。若如家刻本郝联荪跋 中所云,先大母临终犹谆谆以亟觅原本为诫,则婉佺夫人亦未满意于节本也。
第189页 但以形式论,鄙意以为陆刻本最佳,清疏悦目,为各本所不及。陈氏跋 叙着者自道其治经之难,云漏下四鼓者四十年,常与老妻焚香对坐,参证异 同得失,论不合,辄反目不止,语甚有风致,此亦《世说》中之好资料也。 邵氏《尔雅正义》昔曾有之,惟见《释虫》果赢蒲芦注下仍主化生之说, 私意甚不满,亦备品而已。 去年又得一部,白纸早印,清洁疏朗,为望江倪氏旧藏,有大雷经锄堂 藏书及倪模诸印,卷中《释宫》以下硃批甚多,大抵有所纠正,此亦不愧为 二云之诤友也。 □1943年 9月刊《古今》30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山海经释义 小时候在书房里读书,虽然背得很熟,后来大抵不感到什么兴趣,但是 自己随便看的却时常想起,即使是极平凡的书也觉得特别有意思,《山海经》 便是其一。那时最初见到的《山海经》不知道是什么板本,总之是极粗糙的 坊刻,中本黄纸印刷,每半叶一图,雕刻拙劣,但心甚喜爱,其中龙首马蹄 的“疆良”图像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以后又见过仿佛是广百宋斋的一种石印 本,图用红绿套印,亦是中本而半页有四图,殊不明晰,故记忆不清,此两 书均早已失去,不复可踪迹矣。 经过了三十年之后,重新再买《山海经》来看,却是别一路的东西了, 如毕秋帆的《新校正》,郝兰皋的《笺疏》都是纯正的学术书,没有图像, 吴志伊的《广注》虽说有图五卷,现在却也不见,汪双池的《山海经存》石 印本有图,但是重描得不好,觉得还不如坊刻粗本尚有古拙之趣。 最近所得有王德徵的《山海经释义》,明万历丁酉年刊,在今三百四十 余年前,有图七十五叶。据《四库总目》卷一百四十四“小说家类”存目二 云,是书全载郭璞注,崇庆间有论说,词皆肤浅,其图亦书肆俗工所作,不 为典据。案《山海经》多记怪物,毕氏书序虽力说未尝言怪,亦只是惟理的 解说,未足凭信,因此图多怪相正是当然,即使根据唐宋人画本,也未必便 足为典据,所可重者只是古耳,今《释义》本在我所见已是最古之图,虽出 自俗工亦无妨碍也。《郑堂读书记补逸》卷十六云,是编就郭景纯注本,于 每节后各为之释义,词多肤浅,于经注无甚发明,间有驳及经文,尤为乖谬。 此评语盖本于《四库存目》,别无新意,惟特别提出驳及经文,是已能知《释 义》之要点,但持与毕郝诸氏之书相较,则明清学风不同,自难以并论矣。 《释义》郭璞序后蒋一葵识语中有云,景纯语怪专信物,德征语常专信理。 此语极得要领,盖《释义》非笺疏而是批评,往往反驳经语为不可信,其实 此惟理主张与毕氏本无二致,但与经生家法不合,为郑堂所不喜正是难怪也。 我颇喜《释义》的话,但也更爱那些俗工的画,《海内经》云南方有神 曰延维,人首蛇身衣紫衣,大为王君所笑,而其图观之亦复有趣,(惜未画 紫衣,)盖论事理应疾虚妄,若作小说看时,姑妄言之姑听之,正亦不恶也。 □1943年 9月刊《古今》30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消寒新咏 我不喜看戏,却常收集些梨园史料,此殆如足迹不入狭斜者之读《板桥 杂记》《南浦秋波录》乎。近日得《消寒新咏》四册,干隆乙卯年刊,题三 益山房外编,以时代论,仅后于《燕兰小谱》十年,亦是极好资料。数年前 张次溪君编刊《燕都梨园史料续编》,所收只是目录,似其书不多见。 全书四卷,卷一二为正编,选优伶十八人,以花鸟比其声色,分题合咏, 为消寒之计,故名。卷三为纪实,就诸伶擅长之戏,加以诗评,所举以正编 十八人为限,此外复选京中诸大班旦色,为卷四曰杂载。每人每篇先有短序, 往往比诗更有意思,令人有买椟还珠之感。作者三人,曰铁桥山人,姓李, 案即李澐,山阴人,曰石坪居士,姓刘,曰问津渔者,姓陈,又有讷道人等 十一人时贤佳作,汇为集咏一卷,附刻于后。 这里边最有兴味的,我觉得是第三卷的纪实,因为如正编杂载那种写法, 许多同性质的书大抵如此,若是咏剧的诗似乎还不多见。本来观剧诗古已有 之,金桧门三十绝句最有名,王朱皮叶诸家和作共有二百余,见于《双梅影 闇丛书》。宣瘦梅《三十六声粉铎图咏》为《申报馆异书四种》之一。棠梨 馆主何青耜有《戏寄》一卷,诗一百首。但是这些只是以剧名为诗题而已, 其注重伶人技术者,恐只此《新咏》一卷,此外则《日下梨园百咏》吧。 《百咏》一册,光绪辛卯天津石印书屋印,钱江醉薇士居着,目录上每 一戏题均註明戏角姓字,又或系以堂名小字,虽品评不详备,但亦有史料的
第190页 价值,与普通观剧绝句有异。此诗又有一特色,即是百首皆是五言八韵的试 帖诗,亦是仅见。不佞曾搜罗清代试律,昔得铭岳所着《咏物全咏》抄本, 分咏北京儿戏玩具共三十首,陈其泰编《宫闺百咏》,诧为试帖中珍品,今 得此册,乃鼎足而三,更可喜矣。 □1943年 9月刊《古今》30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天籁集 吕善报《六红诗话》卷二云: 康熙初钱塘郑扶羲旭撰《天籁集》,计诗四十八首,自序谓如来趺 莲台,矢四十八愿,度一切众生,脱离苦海,读是集者,当作如是观。 余细读之,词虽鄙俚,饶有奇趣,其书不甚流传,余偶于友人胡松坪大 宇处见之,摘录数首以见大凡,正不得以小儿女塘戏之词少之也。 此书光绪丁未有活字小本,题郑旭旦评,又有卷二则署钱塘悟痴生编,初意 二者皆是今人,及见诗话,乃始省悟。 集中所录皆是江浙间通行童谣,什九与现今相同,可知是诚实的集录, 未经文人加点,故可贵也。其评语则颇有唱经堂意味,中有数处对于缠足加 以痛骂,当初亦疑为留学生口吻,今乃知是康熙时人语,盖其时思想界亦颇 有新气象,故曾有禁缠足与废八股文之事,非是偶然。 近又从杭州得同治壬戌芝秀轩刻本,有许之叙许郊二人序跋,得见原书 面目,甚为可喜,惟序中只云郑君旭旦,不及扶羲名,未知诗话何所依据, 或康熙刻本如此作欤。活字本所据当即是芝秀轩本,惟原有郑君自作序跋各 一篇,今只有跋而无序,又误郑为陈,疑或是据传抄本乎,殊未能明了也。 商嘉言《■亭诗草》卷十有诗云: 八月五日风雨舟中读郑扶曦先生 《天籁集》题后 万木响刁调,扁舟一叶飘。两间自天籁, 千古乃童谣。情最苍苍重,魂都恋恋销。 有心人不见,风雨正潇潇。 小注云,“首自序云,将质之苍苍者,末自跋云,恋恋于中而不能已也,故 及之。先生自谓古之有心人。”此诗作于嘉庆庚辰,可知其时所见本序跋俱 存,诗话则编定于嘉庆甲戌,相距才五六年,似尔时《天籁集》原本尚有流 传,但至今日而同治重刻本乃亦甚稀有矣。 □1943年 9月刊《古今》31期,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荆园小语 少时在族人处见石印小本《笃素堂外集》,借读一遍,颇觉可喜,倏忽 已是四十余年,更求得而读之,则石印不精,近始获一木活字本,语亦平平, 有似儿时果饵,再尝亦殊不甚甘也。读《荆园小语》,却觉得颇佳,胜于《聪 训斋语》,此比较亦难细定,大旨岂不以艰难与安乐所处之异故耶。《荆园 小语》向为世所重,多刊入丛书中,最近者为平步青之《墓园丛书》,光绪 癸未年刻,有汝南堂抱杞序,即平氏别名。中有云: 《■园丛书》类取浙东先正暨师友遗着,今开雕《小语》旧本,颇 讶重复可己,读至第二十八条,《冬夜笺记》所采者,憬然作而喟曰, 嗟夫,意在斯乎,何闵人之深也。 此序今收入《安越堂外集》中,《小语》第二十八条论《金瓶梅》,序文则 指《野叟曝言》之翻刻,所谓抱杞盖即此耳。寒斋得平氏门人杨宁斋藏本, 《小语》全本有圈识,末录识语云: 癸丑征君年五十五,则当生于万历己未,端愍甲申殉难,征君年二 十六耳,杜门课弟,发名成业,此卷尤为修齐之要,岂第幼学指南。仆 幼时先大夫以此诲读,谓一切格言善书无不赅括,读此可无须更读他书, 守之终身可也。今年予亦五十有五,征君之品诣万不敢望,其学亦岂能 涉其万一哉。丙戌嘉平三月,霞外人。 此文未发表,但于此可以看出重刻《小语》的意思,更为明瞭。干隆中平原 张予觉辑录先正嘉言,可与《小语》互相发明,或足备参观者,分条笺注, 名曰《荆园小语集证》,分为四卷,至咸丰七年始由张氏后人刊行。修养之 书,有人为作笺证,事不多有,可知此类书中《小语》之独为人所重也。张 氏《集证》意见多通达,可供阅览,惟徵引不着所出,不但有失传述之本意, 亦并减少读者之兴味耳。 □1943年 9月刊《古今》31期,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容膝居杂录 《容膝居杂录》六卷,崑山葛芝着,自序云丁巳年六十矣,为顺治十四 年,书则是康熙初刊也。葛宇龙仙,崇祯时诸生,书中记乙酉春曾至绍兴访 刘念台,又多说及徐俟斋,共有五六处。卷三中《论志墓之文》云: 及吾之生存,当求吾友俟斋先生为作一传。余六十年中排纂生平行 业,作纪年录,已成书矣,亦不欲出之以示俟斋。盖俟斋知吾深,但须
第191页 凭空结撰,必能得吾精神意思之所在也。 同卷中《记轶事之一》云: 姜行人如须鼎革后隐于吴中,一日与徐孝廉昭法酒间相嚯,姜忽送 一纸于徐云,“桓温鸱张,尚有枋头之败”,以昭法名枋也。徐不假思 索,立答一纸云,“项羽虎视,不免垓下之亡”,以如须名垓也。坐容 绝倒,嘆为风流蕴藉。 罗叔言编《徐俟斋先生年谱》中则引《池北偶谈》载: 姜吏部垓南渡后流寓吴郡,与徐孝廉枋善,一日行间门市,姜顾徐 曰,“桓温一世之雄,尚有枋头之败”;徐应声曰,“项羽万人之敌, 难逃坡下之诛。”相与抵掌大噱,市人皆惊云云。 罗氏按语云: 如须先生卒于顺治十年,乙酉以后五年居吴,而先生乙酉以后前二 十年不入城市,后二十年不出户庭,宁有抵掌吴市之理,此记事之小失 实也。 不佞拿出《池北偶谈》来查看,乃遍觅不得,恐怕是在渔洋山人别的着 作中吧,一时也不及再查。葛龙仙与徐昭法既相知甚深,所记当可信凭,渔 洋山人得之传闻,又加以藻饰,遂不免有失实处,盖酒间原可在山在野,不 必一定在阊门市也。寒斋未有《居易堂集》,不知其中有葛君所云之传在否? 又年谱注中说及葛瑞五,疑即葛芝之字,亦未能明。葛君与顾亭林同时同县, 而书中不一提及,则因顾氏北游不返,或不相知也。 □1943年 9月刊《古今》31期,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柯园唱和集 《柯园唱和集》不分卷,序一叶,本文百十六叶,题《柯园十咏》,王 衮锡首唱,主人沈槱元五和之,此外和者五十二人,共得七言绝句五百八十 首。鄙人不解诗,读之亦觉得无甚好句,但是对于此集感到兴趣者,则以柯 园乃是沈园故址故也。作序者亦为王衮锡,为嚯庵居士之孙,署戊戌秋,盖 是康熙五十七年。 序中云,柯园在蠡城东南,墨莲桥之阳,地接稽山,巷隔深辙,沈子宜 士卜居焉。末又云,或云柯园地即沈园旧址,陆放翁梦游处,果尔,此《十 咏》数百篇。恨剑南不及见之。 《越风》卷九沈槱元条下云: 沈翁家有园亭,在春波桥畔,放翁逢其故妇诗,曾见惊鸿照影来, 即此地也。少时觞咏其下,有和主人柯园诸景诗。内一方池澄泓,可鑑 毫发。 今案十咏之二为澹影池,殆即此。 各诗注云,相传青海鲁公见魁星于此,或云,人有十影,至四五则乱, 数尽者大贵。又云,额系王山阴先生书,案即嚯庵也。惟商宝意云曾和诸景 诗,查集中并未见,但有商元柏,则是宝意之父。案宝意生于康熙四十年, 在戊戌才十八岁,或者觞咏尚在其后,故诗亦遂未得刻板欤。 《越风》记王衮锡着有《十三楼诗集》,沈槱元有《柯亭诗草》,陶元 藻《全浙诗话》引录,寒斋有安越堂校本,改亭为园字。惟同书又引杨鲁藩 《国朝诗话》,称其着有《吹竹集》,据《贩书偶记》卷十五,原书名《柯 亭吹竹集》,初二集共九卷,则似柯亭字不误。集中余石帆诗注亦称主人为 柯亭,当系其别号也。 □1943年 9月刊《古今》31期,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越言释 《越言释》二卷,茹敦和三樵着,余求之二十余年,共得两本。一啸园 葛氏刻巾箱本,凡有两部,以其一赠钱玄同君,二原刻大本,书两卷不分别 上下一二,惟灯之卷居前,筷之卷次之,与啸园本正相反,不知何也。 巾箱本有道光己酉杜竹庄序云,周君一斋读而悦之,缩为巾箱本,重梓 单行,啸园刻本即从此出,或上下分卷尔时即如此耶。一斋公于余为从曾祖 行,幼时犹及见其子揆初公,惜所刻书不可得见,盖毁于太平天国之乱,江 浙间道光咸丰年刻书常极难得,殆过于雍正干隆本,即以此故也。 □1943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越中金石记 《越中金石记》十卷,山阴杜春生编录,道光十年詹波馆刊,因印本流 传不多,市价颇高,曩得一部,在二十金以上。近年得见新印白纸本,末有 陈遹声吴隐二跋,吴跋署己未仲秋,盖是民国八年,有云: 是书以道光庚寅付梓,距今九十余年,传本稀如星凤,乡邦之雅故, 翰墨之伟观,惧其久而失传也,拙藏有初印精本,爰与同里陈丈蓉曙, 吾宗善庆,集资重付剞劂,以广其传,阅数月而工竣。 似是近日重刻,而翻阅书中断烂处比比皆是,因知此实是原板新印,非新刊 也。其实修补旧板印以行世,亦何尝不是好事,如会稽徐氏之小李山房本《札 朴》是也,今观漫漶之处并不补正,虽自称新板,实则一目了然,即欲欺近
第192页 视者亦不可得。《四库简明目录标註》卷五,《观妙斋金石文考略》下云, 道光丁酉盛氏印本,原雍正中刊本,盛氏得其板片,诈为重刊,正是同一的 例,此等事盖亦古已有之也。 □1943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左腴周氏刻本 《左腴》十四编,系讲《左传》之书,分上中下三卷,会稽潘希淦着, 有道光戊申杜煦序,男尚楫序,同年十二月刊,下卷末叶有字一行曰,年再 侄周以均命男锡祺校刊,中卷末又署孙婿周以墉鸿卿校刊,此盖是覆盆桥周 氏刻本。书估索高价,以其为吾家故物,乃收得之。 潘跋云,去夏沈墨庄周一斋纂修县乘,购访遗书,查道光《会稽县志》 稿,艺文部分已缺,卷十七人物儒林下有潘希淦传,语多与杜序相同。一斋 公为曾祖八山公之从弟,曾重刊《越言释》,鸿卿公则曾祖之同祖兄弟,即 花塍之父,同治壬戌死于寇难,谱载名之錞,以墉之名反不着录。 □1943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蕉轩摭录 《蕉轩摭录》十二卷,山阴俞梦蕉着,旧有申报馆活字本,因系越人着 作,故欲搜求其原刻,通行木刻多是咸丰年刊本,今得一部,乃道光元年刊, 当是最早之本矣。活字本有顾丙辉序及自序,均署嘉庆乙亥,案即嘉庆二十 年,而刻本中尚多韩廷辉乙亥序,孙光照丁丑序,潘榞题辞七绝三首,沈潮 七古一首,例言四则,活字本均无之。又活字本载题词七绝四首,下署失名, 刻本则有印章二方,盖即是韩廷辉作耳。 俞梦蕉不知其名,今见刻本自序后有墨色印文二,朱文曰梦蕉,白文曰 国麟,又每卷题签上均钤一白文朱印曰俞国麟篆,可知此本尚是作者自藏之 书也。 《摭录》似系模仿《谐铎》之作,而思想庸陋,文章亦未能超脱,不佞 之搜求实惟以乡曲之见故耳,而道光刻本颇佳,翻看一过,比校看活字本时 印象要好得多,不但序题有多少不同已也。由是可知板本与内容甚有关系, 铅字石印虽是便利,但终不能悦目,故只是便于携带与检查,若为细读久藏 起见则仍以木刻为宜,而刻之先后与精粗亦殊重要,未可稍忽视也。 □1943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越妓百咏 壬午年中从杭州书店得安越堂平氏藏书十余种,其中有红格抄本两册, 皆杂录诗词,以会稽韩氏作为多,计所记时日大抵在干嘉之交十七八年间, 卷首为嘉庆癸亥韩慕樵与侄予良书,未有平景孙题字五行。册中所抄多极凌 乱,惟其中有九叶首尾完具,题曰《越妓百咏》,下注云,自壬戌起至戊辰 止共七年,萼桴氏未定草,后附《吴妓二十咏》,亦萼桴作,末有《题越妓 杂咏诗后》二首,署名鸿轩氏。案抄本中韩汝■,亦名昶,字萼不、萼桴、 鹤夫,韩昂字鸿轩,又字芸沚、耘子。曾见《胭脂牡丹尺牍》六卷,道光乙 巳年刊,题韩鄂不着,因知其人盖是游幕者,韩昂亦有嘉庆戊午新城官署与 王楷堂唱和诗,可以为证。吕善报《六红诗话》卷三云。 会稽韩萼桴汝■与从兄鸿轩昂集王次回句为无题七律各八十首,较 张云轩制所集多至十倍,真奇观也。萼桴诗以清丽为主,佳句如:帘额 寻香飞凤子,墙腰抛箨长龙孙,春日偶成句也;天遥万里杳无迹,人静 一村微有香,月下寻梅句也;禅关悟道心偏淡,闺阁吟成姓也香,咏柳 絮句也,皆不让元人。 此百二十咏本系游戏之作,中多狎亵语,亦正是狭斜恶少之本色,惟在 诗中却甚少见,又因此得知其时越中游女之姓氏与人数,不失为绝好史料也。 《越缦堂日记补》丙集,咸丰丙辰六月初七日条下记夜中微行,三叩夜度娘 家,虽记述简略,差可比拟,此外则不易寻找矣。六七年前题张亨甫《南浦 秋波录》有云,“近来想稍收集关于冶游之书,而既不专精,又复吝啬,结 果自然是不能大有所得,但就所有书中看去,则此册要算是最好的一种,文 情俱胜,《板桥杂记》或在其次耳。”《百咏》只是七言绝句一百首,别无 记述,岂足与名着抗衡?但艷史所记都是堂子里的事,而此则是一府城里的 私门子,正是极难得的记录,在寒斋旧书中甚值得提出来一说者也。 □1943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吴歈百绝 三十六七年前在东京旧书店买得顾禄着《清嘉录》十二卷,日本天宝八 年(清道光十七年)翻刻,记吴中一年间的风俗,觉得很有趣味,其中多引 蔡云《吴歈》,亦多佳作,不知共有若干首。后来又搜得蔡云,《吴歈抄》
第193页 二卷,天保五年刊巾箱小本,即从《清嘉录》抄出者,上下卷共得七十四首, 以为蔡氏之作尽于此矣。 近来于无意中收得原本《吴歈百绝》一册,乃是全本,末有同治十一年 石渠跋,云道光初其诗文集已刻,乱后散失,今据抄本重刊。案蔡氏《月令》 卷首有小传,记所着有《月令》两卷,《癖谈》六卷,《借秋亭制艺》,诗 文集不及《吴■百绝》,或者原系诗集中之一卷欤。《清嘉录》刊于道光十 年,意其时所引即据《借秋亭集》本,惜只採其四分之三,又原诗均有小注, 录中亦不及引,今得见原书,极可喜也。《吴■抄》所缺诗共二十六首,计 春秋各七,冬夏各六,其中颇多有趣味之作,如春之二云: 潜投红刺姓名轻, 安步时防裂爆惊, 深巷乱鸡更迭叫, 村童结队卖芦笙。 注云,“俗甚重贺岁,然非素相习者,止以名刺投门隙,甚无谓也。群儿聚 嬉,爆声连路。芦笙吹以娱小儿者,葭管箬簧,饰成冠羽,名曰叫鸡。”又 其九云, 耍煞儿童十数天,夺魁入阁快争先。 铮铮排户投琼响, 半掷床头压岁钱。 注云,“夺魁谓状元筹,入阁谓升官图,小儿局戏,以骰掷者。除夜将睡, 以钱掷小儿女枕边,名压岁钱。”写新年风俗,兼及儿童生活,殊有情致。 传称其家居酒一桊,书一卷,或篆刻小印,摩抄古泉以自娱,盖其人亦是很 有风趣者也。(十月末日) □1943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虎口日记及其他 不佞离乡已久,有二十五年不曾入浙江境了。可是至今还颇有乡曲之见, 特别是关于文献一方面,很想搜集一点乡贤着述,以清代为主,宋明的如有 自然也收,但如陆放翁,王龙溪,徐文长,陶石匮石樑,王季重,张宗子诸 大家而外,有些小诗文集便很难访求了,所得遂以清代为多,这也是自然的 结果。一面我又在找寻乱时的纪录,这乃以洪杨时为主,而关于绍兴的更为 注意,所得结果很是贫弱,除了陈昼卿的《蠡城被寇记略》,杨德荣的《夏 虫自语》一二小篇以外,没有什么好资料,使我大为失望。后来翻阅陈昼卿 的《补勤诗存》,在卷十三《还山酬唱》中有一诗题云,《鲁叔容虎口见闻 录),小注云,“绍城之陷,鲁叔容陷贼中,蹲踞屋上,倚墙自蔽,昼伏夜 动,凡八十日,几死者数,仅以身兔,然犹默记贼中事为一书,事后出以示 人,不亚《扬州十日记》也。”又见孙子九的《退宜堂诗集》卷二有诗题云 《题鲁叔容溅泪日记》并序。序云,“叔容陷贼中阅八十日,排日书闻见成 编,余取少陵诗语名之,并题两绝句。”同卷中又有题云《严菊泉广文逸自 贼中赋赠》并序。兹录其序与诗于下: 城陷,菊泉虏系,夜将半,贼遍索赂,斫一人颅,衔刀灯下示怖众。 寻缚十四人递戮之,既十人遽止,菊泉竟免,次三人袁杜姚并得逸。 听谈己事泪交颐,生死须臾命若丝。夜半灯光亮于雪, 衔刀提出髑髅时。于是我记住了鲁叔容的名字,却不知道其日记是 否尚存,其次是严菊泉,也不知道他有否着述。这样茬苒的过了二十年之后, 于民国癸酉元旦,在厂甸土地庙的书摊上,忽然见到一本陶心云题签的《虎 口日记》,内署于越遁安子述,可是陈元瑜序中明明说叔容,孙子九陈昼卿 的题词亦皆在,而且还有严菊泉的诗两首,署会稽严嘉荣菊泉。其诗云: 锦绣蠡城付劫灰,一编野史出新裁,懔然变色思谈虎, 我亦曾从虎穴来。 杀人如草血风腥,咋舌谁疑语不经,天遣才人遭厄运, 从教魑魅写真形。 《虎口日记》题叶后书光绪丙申季春锓于福州,不知为何人所刊,别无记录, 陈元瑜序署同治壬戌,序中称《虎口日记》,似其原名如此。孙氏题诗在癸 亥,陈氏则在丙寅,书名皆不同,岂最初实为见闻录,其后又改为日记欤。 鲁叔容不知其名,绍兴县志局资料长编引补过老人《乡隅纪闻》,记鲁叔容 事,大旨亦只是根据日记,惟云山阴人,年七十卒,今假定辛酉遭难时年三 十,则至丙申才六十六岁,计刻日记时其人当尚存也。 严菊泉的着作虽不可见,但是其履历却容易查得多多了。据光绪甲午科 浙江乡试同年齿录,中式第六十一名严弼,即是菊泉的次子,不过日记题词 署会稽,而这里写的是山阴,恐应以此为准。上栏开列父嘉荣,注云,“字 怀庆,号菊泉,府学增广生,道光乙未恩科举人,甲辰会试荐卷,乙巳恩科 会试堂备。大挑二等,选授平湖县学教谕,内阁中书衔,推升嘉兴府学教授, 保举卓异,候选知县,宦绩详《平湖县志》。京都山会邑馆设栗主,配飨先
第194页 贤。着有《见闻录》,遭难己佚,《铎鉴》,《越中忠义录》,《逸香斋诗 文集》,试贴诗,待梓。”再查《平湖县志》云: 严嘉荣,字菊泉,山阴人,道光乙未举人,同治癸亥任教谕。其时 值粤匪初平,文教衰息,乃举行月课,优给膏火,丹铅笔削,士皆争自 濯磨。又以文庙礼乐缺如,筹置祭器,选取乐舞,豆笾龠翟,讲肄时勤。 朔望率诸生洒扫庙庭,先师诞日行释奠礼,春秋丁祭,尽敬尽诚,声容 之盛,观者嘆明备焉。复捐贊田三十余亩,为礼乐公产及祭胙之需,通 详立案,以垂永久。壬申铨升本府教授,兴废举坠,亦有政声,年七十 三卒。 严菊泉的着作据齿录所记也有好些,但现今已不可考,只从杭州书店见 到他一册日记,起同治九年庚午四月朔日,讫十二年癸酉八月二十九日,正 是在平湖做县学教谕,升转嘉兴府学教授这一时期,虽然记有朔望洒扫课文, 行香差贺,以及彩蛋香肉等的送礼,可以知道一点七十年前的教官生涯,但 是这总还不能满足我的期望。此外还有一册,没有书名,看笔迹是严氏手稿, 列记辛酉绍兴死难男女的事迹,大约是《越中忠义录》的底稿,卷首夹入一 纸,题曰“採访殉义士女启”,末署同治癸亥春三月,山会同人公具,后有 凡例五条,其五云,“殉难以御贼为上,骂贼次之,寻常为贼所戕,似不胜 纪,但无罪而死,情亦堪悯,未忍就删。”这里所说很有情理,盖严氏曾从 虎穴来过,对于此等事不但谈之色变,亦且思之神伤,其着此书殆出于悲悯 之心,与一般高谈人心世道者要自不同。全本凡五十叶,如以每叶八人计, 所录亦才及四百人,固不能云详备,惟其意则自大可感耳。看稿中删改之迹, 言语动作上不无藻饰之处,例以鉏麑触槐,或亦古已有之,信史本难得,亦 可不必深求,录中记男子部分之末有一则云: 山阴王英康居水澄巷,业儒,工时文,为童试翘楚。咸丰辛酉九月 廿九日被掠入贼馆,繫于门外。俄一贼来问向习何业,答以读书,贼于 笑谓其党曰,此人无用处。拽至大善寺木鱼下,遂加刃焉,年十九。 《虎口日记》十月二十七日项下有云,“有冯氏妇者,为余言,贼重读书人, 称先生,有加礼。”贼固不必一致,但即此可见乱世秀才之苦,几于无路可 走矣。录中又一则云: 山阴张柳堂居下和坊,贩书自给,事父以孝闻,积资为弟完姻,终 身不自娶。辛酉城陷不出,十月五日掠赴萧山,将启行,贼见其面有愁 色,曰,此人中途必逸,不如杀之。遂被戕于江桥南岸,年三十七。张 吉生述。 观此乃又嘆盗亦有道,阴鸷坚决,很心辣手,世所谓英雄豪杰者非耶,古之 名将如曹彬或胡大海,盖无不如此,或者不如此亦不能胜利,惟成则为王, 败则为贼,非真是《虎口日记》之周文嘉不及《保越录》之胡大海也。儒家 主忠恕,重中庸,识者辨孔子无杀少正卯之事,正是当然,但亦由此可知其 敌不过桓魋柳跖之流,此事想起来很有意义,只有稍有点阴冷,令人觉得有 如感寒耳。(民国癸未十月二十日) □1944年 1月刊《风雨谈》9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口甘口》 陶集小记 我平常很喜欢陶渊明的诗。说到陶诗,差不多不大有人不喜欢的,这难 道确是雷同附和么?也未必然。陶诗大概真有其好处,由我个人看来,当由 于意诚而辞达乎。陶集板本甚多,桥川既醉、郭绍虞诸君已有专篇着录,我 辈见之只有望洋兴嘆,但愿案头有一两部纸墨明净的本子,可供朝夕披诵, 也就满意了。日前为得查考形夭无千岁的问题,把架上所有的陶集拿来一翻, 实在贫弱得很,不但没有善本,种类也并不多。但是关于两三种觉得有点闲 话可说,所以记了下来,依照《买墨小记》之例,定名如上。 寒斋所有的陶集不过才二十种,其中木刻铅字石印都有,殊不足登大雅 之堂,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反正供常人翻阅,也大抵可以够用了。今列记于 下: 甲、《笺注陶渊明集》十卷,四册,李公焕集录,贵池刘氏“玉海堂影 宋丛书”之十一,民国二年刻成。 乙、同上,二册,“四部丛刊”初集本,民国十年顷上海涵芬楼影印。 丙、《陶渊明诗》不分卷,一册,曾集编,“续古逸丛书”之三四,民 国戊辰涵芬楼据绍熙本影印。 丁、《陶靖节先生诗》四卷,二册,汤汉注,嘉庆元年吴氏拜经楼刊本。 又同上一册,光绪中会稽章氏重刊。 戊、《陶诗集注》四卷,四册,詹夔锡纂辑,康熙甲戌刊,附《东坡和 陶诗》一卷。 己、《陶靖节集》六卷,二册,方熊诵说,侑静斋刊本。案侑静斋所刊
第195页 有《文章缘起注》,方氏跋署康熙甲戌,可以推知陶集刊行时代当相去不远 也。 庚、《陶靖节集》六卷,二册,康熙甲戌胡氏谷园刊本,民国戊午上海 中华书局影印。 辛、《陶公诗注初学读本》二卷,一册,孙人龙纂辑,干隆戊辰一经代 授山房刊。 壬、《陶诗本义》四卷,抄本一册,马墣辑注,干隆庚寅序,此书有刊 本来见。 癸、《靖节先生集》十卷,四册,陶谢集注,道光庚子刊本,又江苏官 书局有重刊本。 子、《陶渊明集》十卷,二册,光绪二年徐椒岑仿缩刻宋本,前有莫友 芝题字,世俗所谓莫刻本也。 丑、《陶靖节诗笺》四卷,一册,古直着,“隅楼丛书”之一,民国十 五年铅字排印本。 寅、《陶渊明诗笺注》四卷,一册,丁福保编纂,民国十六年铅字排印 本。 卯、《陶渊明文集》十卷,四册,世称苏东坡写本,汲古阁用钱梅仙摹 本付刊,嘉庆十二年丹徒鲁氏重刊本。 辰、同上,二册,同治癸亥何氏笃庆堂用姚铨卿临本重刊者。 巳、同上,三册,光绪己卯陈澧题记,据胡伯蓟临本重刊于广东。 午、同上,二册,光绪五年会稽章氏用汲古阁影宋本刊,无题跋,盖是 章石卿也。 未、同上,二册,即是章氏原板,而改题光绪十四年九月稷山楼藏。渊 明小像后添刻四言贊十八句,署光绪庚寅七月四十五世孙浚宣敬贊,卷末有 跋二首,文云: 仿苏体书《陶靖节集》传自南宋,波磔戈点,具法眉山。尝谓靖节 之诗天怀简至,纯任自然,流水白云,神行无迹。东坡兴寄亮特,遇物 超然,其所为诗风格虽殊,性源则一,惠州所和,几同笙磐,即论心画, 亦本天真,如云在天,如水行地,故写靖节诗者惟苏书为宜。吾乡郡东 陶氏,系本柴桑,代传竹帛,吾友文沖同年邃精坟典,着述斐然,八法 之工追迹汉魏,今得此本,墨而传之,踵企先芬,模范高躅,不特此集 增一善本,而银钩璀粲,冠家集之珍雕,翠墨风流,补稽山之韵事矣。 光绪庚寅夏五,越缦李慈铭书。 刻有三印,朱文曰湖唐林馆山民,白文曰慈铭私印。又朱文四行印曰,道光 庚戌秀才,咸丰庚申明经,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庚辰进士。 予家旧藏陶集汤注大字本,纸墨安雅,非必宋椠,然出汲古本以前, 献童幼未能校读,旋复散佚。近时会稽章氏刻吴春本陶诗,即汤注也。 汲古主人毛扆尝得旧写本徵士集,相传为东坡书,卷中避讳阙笔审为宋 本,“鬻及借人为不孝”则元以后印记。毛氏钩刻之本传世甚稀,殆如 星凤,迩者人间取传本上木,点■丰蔚,神采不远,抑亦老成典刑已。 刻成板归同年友陶君文沖,弆诸稷山草堂,所以述祖德,寄古怀,乃模 印分贻同学,献得之触手光发,顿还旧观。念魏晋以来别集专行绝少, 往往掇拾窜乱,亡复真本,独靖节集卷第目录尚为昭明太子叙次之书, 此本出宋贤手迹,首尾完具,垂垂六七百年,传诸好事,展转铅椠,辉 映艺林,今又归诸好学笃信之云仍,尊若鼎彝,世守弗坠,后有考证艺 文如王伯厚者,增成故实也己。光绪己丑冬十月,杭州谭献仲仪跋。 后刻白文印曰“浚宣长寿”,又朱文曰“会稽陶氏稷山楼藏书”,此跋审字 迹盖是陶氏所书也。 案会稽章氏翻汲古阁影宋本,虽着录于《书目答问补正》,而流传甚少, 其后原板归于陶氏,模印分贻,亦大是好事,但须明着来源,不唯大方,亦 见盛德,乃读李谭二跋,均隐约其辞,似从道旁拾得者,此何故耶。谭跋上 边已说及章氏刻汤注陶诗,而其后乃泛称之曰人,或者未知此即是章石卿欤。 昔尝见有人得杜氏《越中金石记》刻板,称为新刻,此在市人亦不足异,稷 山居士雅人,似不宜如此也。 申、《靖节先生集抄》不分卷,二册,陶及申较录,手写本。首叶总题 菊径传书,靖节集,筠厂手录,朱文印曰会稽陶氏家传。陶氏有《各书抄读》, 《筠庵文选》中收录其小引二十篇,陶集小引未见,今录于下: 靖节诗非惟不能学,亦不可学。昭明选不多,而选者自佳,东坡讥 之太过。晋书宋书南史俱为靖节立传,序靖节诗文者无虑数十家,总无 出昭明右者,即白壁微瑕一语,亦缘爱人以德,何可轻诋也。集本多舛 谬,诸校刻都自称善,独恨其不多缺疑,则真所谓小儿强解事者耳。原 载《群辅录》而不载《搜神后记》,今仍之。庚申桂月,及申谨识。 案其时为康熙三十一年,筠厂五十七岁,所言较以前各文甚为简要,书名为 抄而实系全部,与所抄《帝京景物略》同,盖其所喜也。各种抄读寒斋共得
第196页 五种,其中亦以此二书为最可珍重也。酉、《和陶集》不分卷,抄本一册, 张岱评。书名和陶,而实则具录渊明原诗,附列东坡和作,其后有张宗子补 和者二十五首,前半有张氏评语,其评宗子和作部分或出于王白岳辈之手乎。 抄本在东坡和诗末尾有硃笔题记五行云: 张岱号蝶庵,所着小品如《西湖梦寻》,《越人三不朽》,已经梓 行,其未梓者有《陶庵文集》,《石匮全书》,《夜行船》,《快园道 古》数种。兹编予于会稽谢氏案头见之,丹墨犹新,盖其手自评点者也, 较订陶集异同各字,视他本最善,因借抄一册,以为行笈秘玩云。戊子 仲冬朔有三日,汉阳朱景超识。 宗子和诗后又有三行云: 右蝶庵和陶,如和“规林阻风”及“六月遇火”等作,中间涂抹不 一,或注改字另入字,此盖其未必定稿也,姑仍之,以俟获正集时再订。 虎亭识。 案抄本中胤字缺笔,所署戊子当是干隆之三十三年,去今亦己百七十五年矣。 宗子对于东坡殊不客气,评渊明诗固多倾倒,但也有一两处,如《答庞 参军》批云,亦是应酬语,又《和胡西曹》批云,陶诗亦复不佳,语甚戆直, 陶诗评语中殆不多见,颇有意思。宗子和陶诗有小引云: 子瞻喜彭泽诗,必欲和尽乃已,不知《荣木》等篇何以尚遗什分之 二。今余山居无事,借题追和,已尽其数。子瞻云,古人无追和古人者, 追和古人自子瞻始。乃今五百年后,又有追和古人者为之拾遗补阙,子 瞻见之,得不掀髯一笑乎。 宗子所和诗不知视东坡何如,读去觉得却也还不恶,但我感觉有意味的,乃 是于此搜得宗子逸诗多首,又有好些资料,如《和赠长沙公》序中有云:“博 闻洽记,余慕吾家茂先,因于读《礼》之暇,作《博物志补》十卷,以续其 韵。”可知宗子尚有此种着述。又《归鸟》原本四章相连,和作则分为四首, 序云:“会稽土产,日铸茶,破塘笋,谢橘,杨梅,他方罕比,东坡有言, 无事而受此诸事之备,惭愧惭愧,因和渊明《归鸟》韵,作诗颂之。”鸽峰 草堂周氏抄本《陶庵诗集》中,有咏方物五律三十七首,得此四章,可以增 补。诗集中有四言《述史》十四章,与此本不同,又五言《和贫士》七章, 《和述酒》《和有会而作》《和輓歌辞》三章,此本均无之,盖因东坡已和, 故不重复收入欤。 以上各本中惟章石卿陶心云仿苏本有故实可考,陶筠厂抄本与张宗子评 本各有意见,又希见可贵,而恰巧都是会稽山阴人,亦颇妙也。鄙人固是真 心爱好陶公诗文,此处所言乃似出于乡曲之见,诚哉我犹未免为乡人也,但 此亦正是不妨,因其为事实耳。 □1944年 1月刊《古今》39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口甘口》 两种祭规 案头放着两部书,草草一看似乎是很无聊的东西,但是我却觉得很有意 思,翻阅了几回之后,决心来写一篇小文,作为介绍。 这是两种祭规。其一,萧山汪氏的《大宗祠祭规》,嘉庆七年刊,为汪 辉祖所订定,有序文。其二,山阴平氏的《瀔祭值年祭簿》,约在光绪十六 年,为平步青所订定,手写稿本。祭规本来只是宗祠或房派的祭祀规则,想 来多是呆板单调的,没有什么可看,但是祭祀是民俗之一重要部分,这祭规 正也是其中的一种重要资料,况且汪平二氏都是绍兴大家,又经过两位名人 的手定,其文献上的价值自然更是确实无疑的了。 在宗祠或房派之祭祀,除夕与元旦都是同样重要,平常轮值交代大抵在 冬至之后,新值年房份便从年末的祭祀办理起头。现在便从汪氏《大宗祠祭 规》中值祭条款,将除夕元旦两项抄录于下: 除夕:三日前值祭家至祠,洒扫拂尘,堂室神道等处整理牌位,务 使洁净。除夕下午设案菜一桌,内用特杀鸡,共十二味,酒饭杯箸十二 副,中座及左右两边并袝祀所各用宵烛一对,大纸一块,足锭三百,爆 竹十枚。值祭五房俱至礼拜。 元旦:中座用半通烛一对,线香一股,两边及袝祀所各用门宵一对, 线香三枝,以后早晚俱用二枝,至初五日晚止。 平氏祭簿所记如下: 除夕悬像。像前用高香,大门宵烛一对,二两,横溪纸一块,即顶 长,大库锭四百个,供菜十大碗,八荤两素,内用特鸡,酒四杯,胡太 君茹素,供开水一杯,饭五碗,筷五副,莲子高茶五盅,供果五寸盘五 盘,年糕,粽子,水果三色,攒盒一个,供至新正初五日收。各房子孙 随到随拜,值年房备茶,不散胙。 元旦像前供汤圆五碗,早晚点香烛,至初五日止。黎明至宗祠,备 二两烛一对同点。 这里或者要稍加说明,上文所云宵烛门宵即是二两烛,半通即八两烛,
第197页 一斤者名斤通,意谓可点通夜,故宵烛或者亦指时间,谓可点至定更也。黄 纸相对互切,抖之则拖垂如索,与银锭同焚,俗云以作钱串,名曰烧纸,大 块狭长者名横溪,本是造纸地名,大纸亦即指此。煮莲子加糖,名莲子茶, 以供宾客,若供祖则用高茶,剪圆纸板上糊红纸,以浆糊粘生莲子成圈,数 枚叠置,以次渐小,成圆锥形,装茶盅上,高可三寸,故名,或以生莲子散 置盅内,则名懒惰茶,不常用,嫌不敬也。 家祭重二至,祠祭则重二分。《大宗祠祭规》中关于二分祭日所记甚详, 今节录之: 大宗祠于二分之祭最重。祭先五日,写帖数张,粘示通衢数处,知 会统族。祭日黎明鸣锣邀集,至再至三,迟者听其自误,与祭不到,不 准饮酒。 大厅中堂祭品祭器式:汤猪全体,蒸羊二腔,熟鹅二只,肥鸡二只, 鲜鱼二尾,馒首二盘,秋分加月饼一盘,减馒首一盘,五事全副,供花 一对,桌围三张,面架一座,手巾一条,铜盆三面,水果五碗。高尺三, 半通一对,黄香一两,方桌二张,蒲墩拜垫。 神座前祭筵式:水果五碗,高一尺,案菜两桌,陈酒两壶,宵蚀一 对,大纸两块,足锭一千,祭文一通,三献每三,酒羹饭,汤饭杯箸廿 四副。 饮福式:每桌十味,五人合席,各人给馒首二枚,猪羊等肉俱照分 量,以熟为度。酒用真陈,司酒者当堂开坛,每桌先给酒签两支,酒有 定提,不得增减,违者公同议罚。猪肉熟一斤,白切。羊肉熟十两,拌 杂。藕,肠肝,装鹅熟八两,鲜鱼生一斤,羊杂,装鸡六两,芽豆,血 汤。 案祭桌用香炉一,烛台二,插供花之瓶二,通称五事,如天花瓶则称三 事,多以锡为之,间有用古铜者。水果高尺三或一尺者曰高果,与高茶相似, 大抵用竹籤穿金橘荸荠等,数本直立,插黄土墩上,置特制锡碗中,但以饰 观瞻,不中吃也。饮酒每席五人,桌一面悬桌帏,对面一座,由房份长老分 占之,上下四座则后辈杂坐矣。 春秋分日祠祭照例有祭文,汪氏祭规所记秋祭祝文较为简明,录之以为 一例。文曰: 维年月日,主祭裔孙某率各支大小等,谨以刚鬣柔毛,清酌时馐之 仪,致祭于始祖考云云,以暨阖堂先灵之神座前曰,祭以时举,孝思是 将。懿惟祖德,源远流长,十世百世,勿愆勿忘。豳歌其获,早稼登场, 我稻可荐,我酒可觞。敬修祀事,济济跄跄,我祖顾之,庶几乐康,式 饮式食,降福穰穰。尚飨。 平氏祭簿不曾记有冬夏二至祭祀成式,惟诞讳祭祀时却用祝文,今录其 一: 维年月日,孝宗孙某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几世祖考某某 府君之神位前曰,呜呼,岁序流易,诞日复临,追远感时,不胜永慕。 薄具牲醴,用申奠献,谨奉几世祖妣某太君配享。尚飨。 簿中所记诞讳日期共有十六,祭文则只此一篇,惟改换人名及诞讳字样 而已。诞讳祭祀俗称做忌日,用祝文者似不多见,而用法简便,亦复特别, 岁序流易等四句朴实可喜,文词简易而意思充足,非凡手所能作,或出于平 景孙之手乎。 祭簿中记录最详的是清明扫墓成规,原有娄公、花径、璜山三处,大同 小异,今录娄公一篇,取其最完备也。 座船两只,(小注云,向例岁内冬至宗祠内汇齐,写定船票,清明 前后为期,每只约船钱银三钱几分不等,临时给船米七升五合,酒十五 钓、鱼二尾、鸡蛋二个,折午饭九四钱百文,点心等俱无。后改一切俱 包,回城上岸时每只给掸舱酒一升壶。)今改大三掉船一只,酒饭船一 只,厨子船一只,吹手船一只,吹手四名。 祀后土神祭品,肉一方,刀盐一盘,腐一盘,太锭一副,烧纸一块, 上香,门宵烛一对,酒一壶,祝文。 墓前供菜十大碗,八荤两素,内用特鸡。三牲一副。鹅、鱼、肉。 水果三色,百子小首一盘,坟饼一盘,汤饭杯筷均六副,上香,门宵烛 一对,横溪纸一块,大库锭六百足,祝文。酒一壶,献杯三只。 在船子孙每房二人。值年房备茶,半路各给双料荤首两个,白糖双 酥烧饼两个,粉汤一碗,近改用面。散胙六桌,八荤两素,自同治三年 起减为两桌。每桌酒几壶不等,酱油醋各二碟。小桌二桌,三炉十碗, 吹手水手半路各给小首二个,烧饼两个,粉汤一碗,近年止改用面一中 碗。管坟人给九四钱二百文,酒一升壶。 案酒十五钓即是十五提,普通只写作吊。九四钱以九十四文作一百,当时无 足陌钱,至多亦止九八而已。三棹今通称三道船,亦称三明瓦,谓有蛎壳窗 三重也。百子小首者小馒首之略,坟饼当是上坟烧饼,双酥烧饼每个二文,
第198页 此则或是一文两个也。三炉碗系家常用菜碗,较大者名二炉碗,或称斗魁, 更大则是海碗矣。 扫墓照例有祝文,祭簿亦载有成式,三处均是同文,今录其一于下。祝 后土祝文云: 维年月日,信士平某敢昭告于某地后土尊神之位前日,惟神正直聪 明,职司此土。今某等躬修岁事于几世祖考某某府君几世祖妣某氏太君 之墓,惟时保佑,实赖神麻,敢以牲醴,用申虔告。尚飨。 墓前祝文云: 维年月日,孝宗孙某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几世祖考某某 府君几世祖妣某氏太君之墓前曰,呜呼,岁序流易,节届清明,瞻拜封 茔,不胜永慕。薄具牲醴,用申奠献。尚飨。 这两篇文章也都简要得体,祭墓祝文更与忌日所用者相同,尤有意思。 大抵祭祀原是仪式,必须庄重,因此仪文言动也有一定规律,乃得见其严肃, 这祝文程式的一致,我想即其一端。有些人家用扫墓祝文不是一样,多就各 地发挥做去,文词绚烂,声调响朗,容易失却庄严之致,反不合式。因平氏 祝文而想到,觉得简单庄重实为祭祀之要点,繁文缛节,僕僕亟拜,均非所 宜也。 上述祭规中未记拜法,盖因人人皆知也,惟各处风俗亦不尽同,今就所 知补记于此。平常祭祖先,家长上香后以次四跪四拜,拜毕焚纸钱,再各一 跪四拜,家长奠酒,一揖,灭烛,再一揖,撤香礼毕。祠墓祭行三献,人多 不能参与陪祭者,于献后分排行礼,四跪四拜毕即继以一跪四拜,中间不再 间断。此种拜法不知始于何时,惟通行颇广,所谓拜者乃是叩首兼揖,其一 跪三叩首则俗称为官拜,惟弔丧时用之。妇女只用肃拜,合两袖当胸,上下 数四,跪而伏拜,起立又拜而退,俗语称妇女拜曰时越切,亦须以乡音切之, 国语无此音,疑其本字亦只是肃耳。范啸风着《越谚》三卷,为破天荒之书, 惟关于祭祀名物亦多缺略,上文所注多记忆所及,述其大概,未能详备。吾 家旧有祭簿,悉留越中族人处,未得查考,七世致公祭祭规为曾叔祖一斋公 所订,具有条理,大旨与平氏相似,惟记得簿中记有忌日酒菜单,大可备考, 今不得见,甚可惜也。(民国癸未十月十五日) □1944年 2月刊《中和月刊》5卷 2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口甘口》 妄妄录 偶买得《妄妄录》十二册,卷首有王季烈题记一叶,文曰:“妄妄录十 二卷,朱海撰,海字蕉圃,吴县人。此书作于干隆五十八年甲寅,自序云, 头颅渐老,多病多愁,行将与鬼为邻,则非少年之作可知。至道光十年庚寅 付刊,观凡例语气,其时作者尚生存,是已寿逾耄耋矣。笔墨修洁,可资劝 惩,记吾吴琐闻,间亦有关掌故,其姓名不载方志及诸生录,殆毕生潦倒, 落魄天涯,以终其身者欤。卷首有道光壬午闽抚叶世倬序,自称乡同学弟, 叶字子云,上元人,干隆间举人,道光间抚闽,服官甚久,所在以兴教化美 风俗为己任,作者与之同学相友善,则亦非庸庸之士矣。然生前既沦落不遇, 死后遂姓名翳如,吁,可悲矣。此书刻本罕见,今春祝嘏行在后,游京师海 王村肆见之,索值甚昂,余以乡先生之着作,不忍释手,费十锾得之,携以 归里门,询之纂修县志之诸君子,无有知其人与书者,因记之于此。宣统辛 亥后二十年,春王正月既望所得,阅三月,螾楼记。” 案朱氏自序中有云,效坡仙谪黄州时故事,日强人说鬼,绝不作治生计, 半年来妄言妄听,并追忆旧闻,随笔记十二卷,名曰《妄妄录》,神仙诡幻 之事不载,惟鬼则记之,盖士不得志,笔下即有神,亦当化为鬼耳。故王君 重其为吴郡文献,在不佞则取其专门说鬼,颇足为欲知鬼之情形者之参考, 此类资料蒐集不易,乃为可贵也。如卷二《河水鬼》一则,记溺鬼化为■浮 水面,诱人拾取,指入坛口遽被拖住,是时水发腥气。又卷三《溺鬼喜豆》 一则,言在武林曾见有夫溺于河,妻以炒豆为祭品,散之溺所,佥言溺鬼喜 食炒蚕豆,亦奇。此类记录尚不少,皆可甄采。惟书中嬉笑怒骂亦多有之, 如卷三《鬼公子》一则,似系故意造作以骂人者,所云汪近涛即是江声,汪 字鲸涛,文中明言其苦攻《尚书》,又书小札或购物开帐必用篆字,所记与 钱梅溪牴牾或系事实,至于受鬼公子种种侮弄,则当是着者所编造,盖即从 文字上亦可以看出痕迹。至卷七之《报怨鬼》,丑诋汪容甫但化名为汪蓉圃, 乃尤为显明矣。(癸未九月二十日) □1944年 5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萝庵游赏小志 《李越缦杂着》抄本一册,从杭州书店得来,内为《萝庵游赏小志》、
第199页 《霞川花隐词抄》、《乐府外集》,共三种。书面题龙集光绪二十有四年九 月霞庐主人志庾甫假傅氏抄本录竟题面,朱文长印曰太原公子,内又有印曰 志庾珍藏。卷首附粘任秋田手札,文曰: 志庾仁仲如握,月前由润田交到《越缦堂杂着》一册,见系手抄, 足见恣意文囿,孟晋无量。记此三种曾于都门奉读一过,假抄未果,今 复展诵,弥觉录味不置。间有校讹处订正处,笔之简首,请阅后一印证 之,即撕去可也。手此鸣谢,藉颂着祺,不尽缕缕。愚小兄塍顿首。 审其语气,当是师弟关系。案任君《倚舵吟遗稿》章琢其跋语中说及王君子 余,为昔日门下士,然则志庾即王子余世裕无疑,王君关心越中文献,曾于 《绍兴公报》社印行《文献辑存》书第一二辑及《越中三不朽图贊》,此稿 云从傅氏传录,或是节子原抄本欤。 《霞川花隐词》刻入《二家词抄》,《乐府》有萧山钟氏刻本,《游赏 小志》仅由番禺沈氏刊入《晨风楼丛书》甲集,铅字光纸,脱误满目,今得 此本,据以校正,佳处甚多,共改正百三十余字,添小注九处,又本文一则, 差可披诵矣。任秋田批註八条,最重要者为第四,文云: 破产一节是先生恨事,曩在都谈次每裂眦言之,然余以为事关前定, 即不结社不交一人,未必不破家也。烟云过眼,付之太空最妙。此注似 亦可删。秋田注。 案此盖指壬子二月条下原注,龂龂诉比匪破家事,似当时读《小志》者多注 意及此。《越缦堂日记补》壬集,同治壬戌十月二十三日项下录有复潘伯寅 书,起首云: 顷奉手谕,并蒙掷还《萝庵小志》,奖饰逾恒,遂使腐札回荣,枯 词溢润,语林未出,见赏庾郎,本论初成,折衷叔夜,方之鄙作,深愧 昔流,虽知过情,能无感发。承示志中宜删一节,具承风义,勉我古贤, 刻状虺蛇,诚污简牍。当如来旨,即事芟除。 但以后接叙二周前事,凡费四百余言,岂独裂眦,且复切齿,其无意于删削 注语,盖已显然可知矣。 □1944年 5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广阳杂记 十多年前听亡友饼斋说刘继庄,极致倾倒之意,云昔曾自号掇献,以志 景仰,因求得其所着《广阳杂记》读之,果极有意思。 书凡五卷,“功顺堂丛书”本,卷首有王昆绳撰墓表甚佳,胜于全谢山 所作传,盖了解较深也。墓表称继庄颖悟绝人,博览,负大志,不仕,不肯 为词章之学,又云,生平志在利济天下后世,造就人才,而身家非所计。其 气魄颇与顾亭林相似,但据我看来,思想明通,气象阔大处还非顾君所能企 及。还有一点特别的,继庄以北人而终老吴中,与亭林正相反。古诗云,胡 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二君所为均有志士苦心存于其中,至今令后人思之 亦不禁感奋。传中亦云,“又其栖栖于吴头楚尾间,茫不为枌榆之念,将无 近于避人亡命者之所为”,所以也不能说是不了解,但既称继庄之才极矣, 又谓其恢张过于彭躬庵,而对于继庄之许可金圣叹一事乃大嘆诧,岂非还是 与顾亭林骂李卓吾一样,对于恢张之才仍是十分隔膜也。刘继庄的感愤是很 明瞭的,如卷一二中记洪承畴为其母及师所不齿之事,至再至三,又记金陵 遗老逃而之禅别成心疾的仙人李拗机,卷二三中屡记赐姓遗事,及倒戈而终 施行迁海策的黄澄施琅辈,及与杨于两谈赐姓成就人材,杨谓闽向以文胜, 今多武勇之士,举林兴珠为例,继庄乃慨然曰,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 乐少年,遂投箸而起。此言甚可思,但此并不是继庄的唯一的长处,我觉得 可佩服的此外还是其气度之大,见识之深,至少一样的值得称扬,这里文抄 公的工作也不是可以太看轻的。首先我们看他自述为学的方法,卷二云: “余于甲子初夏在包山沈茂仁家,偶有所见,奋笔书曰,眼光要放在极 大处,身体要安在极小处。迄今十年,乃不克践斯言也,甚矣知之易而行之 难也。”又卷四云: “陈青来执贽于予,问为学之方,予言为学先须开拓其心胸,务令识见 广阔,为第一义。次则于古今兴废沿革、礼乐兵农之故一一淹贯,心知其事, 庶不愧于读书。若夫寻章摘句,一技一能,所谓雕虫之技,壮夫耻为者也。” 卷二谈岣嵝禹碑文字不可考释,结语云: “大都古今人非自欺则欺人与为人所欺耳,六经诸史暨三藏十二部诸家 之书皆然,不止一岣嵝碑已也。”卷三云: “图麟述其前日见里巷邻家有丧,往来杂沓,而已独立门前,萧然无事, 援笔书云,世俗之礼不行,世俗之人不交,世俗之论不畏,然后其势孤,势
第200页 孤然后能中立。予闻其语,亟令图老书于便面,以赠伯筠。”这几节的话都 说得极好,但只是理论而已,到底他自己如何运用,我们可以很简要的抄出 几则来。卷二有两则云: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 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 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 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 狗茅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令之儒者之 心为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治,不亦难乎。 余尝与韩图麟论今世之戏文小说,图老以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 最宜严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说,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 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图麟大骇,余为之痛言其故,反覆数千 言,图麟拊掌掀髯嘆未曾有。彼时只及戏文小说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 为《易》《礼》之原,则六经之作果非徒尔已也。 卷四云: 旧春上元在衡山县曾卧听採茶歌,赏其音调,而于辞句懵如也。今 又□衡山,于其土音虽不尽解,然十可三四领其意义,因之而嘆古今相 去不甚远,村妇稚子口中之歌而有十五国之章法,顾左右无与言者,浩 嘆而止。 大抵明季自李卓吾发难以来,思想渐见解放,大家肯根据物理人情加以 考索,在文学方面公安袁氏兄弟说过类似的话,至金圣叹而大放厥词,继庄 所说本来也沿着这一条道路,却因为是学者或经世家的立场,所以更为精深, 即在现今也是很有意义的,盖恐同意的人还不能很多也。此外有谈琐事者, 如卷二云: 涵斋言,嘉靖以前世无白糖,闽人所熬皆黑糖也。嘉靖中一糖局偶 值屋瓦堕泥于漏斗中,视之糖之在上者色白如霜雪,味甘美异于平日, 中则黄糖,下则黑糖也。异之,遂取泥压糖上,百试不爽,白糖自此始 见于世。继庄曰,宇宙之中万美毕具,人灵渺小,不能发其蕴,如地圆 之说直到利氏西来而始知之,硝硫木炭和合而为火药,方济伯偶试而得 之。以此知造化之妙伏而未见者,非算数譬喻所能尽,而世人之所知者 特其一二端倪耳,吾知千世而后,必有大圣人者出而发其覆也。 记白糖原始亦是常事,我仿佛曾经见过不止一次,说的与看的人都是这样的 过去完事,这里却引起那一段感想,而其见识和态度又是那么的远大厚重, 显示出对于知识之期待与信赖,此即在并世亦是不易得的事。又卷一云: 大兄云,满洲掳去双人子女,年幼者习满语纯熟,与真女直无别, 至老年乡音渐出矣,虽操满语其音则土,百不遗一云。予谓人至晚年渐 归根本,此中有至理,非粗心者所能会也。予十九岁去乡井,寓吴下三 十年,饮食起居与吴习,亦自忘其为北产矣。丙辰之秋大病几死,少愈, 所思者皆北味,梦寐中所见境界无非北方幼时熟游之地,以此知汉高之 思丰沛,太公之乐新丰,乃人情之至,非诬也。 我以前查考朱舜水遗事,曾见日本原公道着《先哲丛谈》卷三中有一则 云:“舜水归化历年所,能和语,然及其病革也,遂复乡语,则侍人不能了 解。”当时读之怆然有感,今见此文,可用作笺疏,而称其有至理,刘君之 情乃尤可感矣。《杂记》原本或是随时札记,亦有从日记录出者,如记叙各 地风物小文,似均是其中之一部分,寥寥数十字或百许字,文情俱胜,在古 文游记中亦绝不多见。卷四中诙《水经注》,有云: 郦道元博极群书,识周天壤,其注《水经》也,于四读百川之原委 支派,出入分合,莫不定其方向,纪其道里,数千年之往迹故渎,如观 掌纹而数家宝,更有余力,铺写景物,片语只字,妙绝古今,诚宇宙未 有之奇书也。 这里贊《水经注》铺写景物话,正好借了来称赞他,虽然这也只是如文中所 说的一点余力而已。如卷二云: “长沙小西门外,望两岸居人,虽竹篱茅屋,皆清雅淡远,绝无烟火气。 远近舟楫上者下者,饱张帆者,泊者,理楫者,大者小者,无不入画,天下 绝佳处也。”卷三云: “七里泷山水幽折,非寻常蹊径,称严先生之人,但所谓钓台者远在山 半,去江约二里余,非数千丈之竿不能钓也。二台东西峙,覆以茅亭,其西 台即宋谢皋羽痛哭之处也,下有严先生祠,今为营兵牧马地矣,悲哉。”卷 四云: “蕲州道士洑在江之西南,山极奇峭,有兰若临江,树木丛茂,大石数 十丈踞江边。舟过其下,仰望之,复自看身在舟中,舟在江中,恍如画里,
第201页 佳绝。”又云: “汉口三元庵后有亭曰快轩。轩后高柳数百株,平野空阔,渺然无际。 西望汉阳诸山,苍翠欲滴。江南风景秀丽,然输此平远矣。” “汉水之西南,距大别之麓,皆湖渚,茭芦菱芡,瀰漫苍莽。江口筑堤, 走龟山之首,约里许,自西达东,石甃平整,循堤而东,南望湖渚,有江南 风景。” “汉阳渡船最小,俗名双飞燕,一人而荡两桨,左右相交,力均势等, 最捷而稳。且其值甚寡,一人不过小钱二文,值银不及一厘,即独买一舟亦 不过数文。故谚云,行遍天下路,惟有武昌好过渡。信哉。” 末了我辈再来引一段做结束,卷三云: 偶与紫庭论诗,诵魏武观沧海诗,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草木丛生, 洪波涌起。紫庭曰,只平平写景,而横绝宇宙之胸襟眼界,百世之下犹 将见之,汉魏诗皆然也,唐以后人极力作大声壮语以自铺张,不能及其 万一也。余深嘆服其语,以为发前人未发。紫庭慨然诵十九首曰,不惜 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非但能言人难,听者正自不易也。 这一节后我们刚好拿来作《杂记》的总评,紫庭所说横绝宇宙之胸襟眼界, 正是刘继庄所自有的,只可惜在《杂记》中零星的透露出来,没有整个的着 作留下,可以使我们更多知道一点。王昆绳在墓表中说,盖其心廓然大公, 以天下为已任,使得志行乎时,建立当不在三代下,这意见我是极为贊同的, 虽然在满清时根本便不会得志,大概他的用心只在于养成后起的人而已吧。 这里就是那十九首的悲哀,干隆以来大家已是死心塌地的颂圣,若全谢山能 知继庄行踪之异,也算是不易得的了。清季风气一转,俞理初蒋子潇龚定庵 戴子高辈出,继庄的学问始再见重于世,友人间称扬此书者亦不少。饼斋治 文字音韵之学,对继庄这一方面的绝诣固极心折,但其所最为倾倒者当亦在 于思想的明通气象阔大这一点上,则与鄙人盖相同也。我得《广阳杂记》, 阅读数过,蓄意抄录介绍,数年来终不果,至今始能草草写成此文,距饼斋 谢世则已五阅春秋矣。(三十三年除夕) □1944年作,1945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寄龛四志 数年前写过一篇小文谈《右台仙馆笔记》,引《艺风堂文续集》卷二中 《俞曲园先生行状》云: 古来小说,《燕丹子》传奇体也,《西京杂记》小说体也,至《太 平广记》,以博採为宗旨,合两体为一帙,后人遂不能分。先生《右台 笔记》,以晋人之清谈,写宋人之名理,劝善惩恶,使人观感于不自知, 前之者《阅微草堂五种》,后之者《寄龛四志》,皆有功世道之文,非 私逞才华者所可比也。 后边加以案语云, 缪君不愧为目录学专家,又是《书目答问》的着者,故所说甚得要 领,以纪晓岚孙彦清二家笔记与曲园相比,亦有识见,但其实铢两不能 悉称,盖纪孙二君皆不免用心太过,即是希望有功于世道,坐此落入恶 趣,成为宣传之书,唯以文笔尚简洁,聊可一读,差不至令人哕弃耳。 《寄龛全集》见于《丛书目录拾遗》卷十,甲乙丙丁四志各四卷即在其中, 光绪年间所刻,市上多有,不为世人所重,艺风老人独注意及之,觉得可佩 服,鄙人则以乡曲之见,收集山会两邑人着作,于无意中得来者也。 据薛炳所撰家传,孙德祖字彦清,会稽县人,同治丁卯举人,光绪庚辰 任长兴县学教谕,戊申卒于家,年六十九,盖生于道光二十年庚子,即西历 千八百四十年。洪杨乱后居于小皋部,薛传云,与皋中诸子联诗社相唱和, 一时文宴之盛,为泊鸥言社所未有,世所称皋社是也。皋社设在秦氏娱园, 社中同人除主人秦树铦秋伊外,有孙垓子久,李慈铭爱伯,王诒寿眉叔,马 赓良幼眉,陶方琦子珍,曹寿铭文孺,沈宝森晓湖,以及孙德祖彦清,诸人 诗文集恰巧都多少收罗到了,不过这里不想研究皋社诗人,所以不必细表, 所要说的只是孙君的着作而已。 《寄龛全集》的内容,据寒斋所有者是《寄龛文存》四卷,《诗质》十 二卷,《词问》六卷,甲乙丙丁志十六卷,《长兴县学文牍》二卷,《学斋 庸训》一卷,《若溪课艺》一卷。诗是不大懂得,文则并不想谈,剩下来的 所以只有那《寄龛四志》了。 昔者陆放翁作《老学庵笔记》,至今甚见珍重,后来越人却不善着书, 未曾留下什么好的笔记,寒斋所有清朝着作十五种中可取才及二三,平步青 的《霞外捃屑》乃是容斋之流,其《蚬斗薖乐府本事》一卷六十则,可以算 是传奇体之佳者,小说体则只得以此四志充数矣。 孙君文笔颇佳,系清道桥许伸卿刻板,未必精好,而字体多似古,亦不
第202页 尽从《说文》,却亦复可喜,其缺点在于好言报应轮回,记落雷或桥坏伤人, 必归诸冥罚或前生事以至劫数,嫌其有道士气,此为读书人之大病,纪晓岚 之短处亦正相同。但是四志有一特色,即附带说及的民俗资料颇不少,普通 文人着作一心在于载道翼教,对于社会间琐屑事情都觉得不值得记录,孙君 却时时谈及绍兴民间的风俗名物,虽多极简略,亦是难得而可贵也。今抄出 数则,大抵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关系鬼事的,二是关于俗语的。《丙志》卷 二云: 俗传妇女以不良死者,其鬼所至常有脂粉气。《甲志》卷四云: 《续新齐谐》云,溺鬼必带羊臊气,信然;然以为带羊臊者不能祟 人,必五年后无此气乃能为祟,则非也。余故居半塘桥,宅后园有大池, 与邻茹氏共之,茹氏凡溺三人,一婢之死先余生数年,其后一米铺学徒, 一佣媪,则余皆目击,惟时皆闻水有羊膻,不出三日果溺人,平时未学 有也。 《丁志》卷一云: 余邻村大皋部有王氏子二人死干溺,是同堂兄弟,兄已浴矣,弟强 之再浴,拍浮间兄见中流有物,如豕涉波,泅而趁之,为所持,不胜, 呼弟为助,遂并没。其时别有幼弟与偕,惧而逸得免,述所睹如此。 《甲志》卷一云: 凤姑者以鬻鸦片烟为业,居昌安门外之芝凤桥,与余故居乐安堂隔 一水,迤南不及半里,一夕火作,一家七人同尽,余年已十余,望见之。 业此者越人谓之开烟盘,大率置联榻,多设菸具,以便游手无籍之徒, 灯火青荧,往往达旦。焚后比邻连夕闻叩关乞油声,或开户洒之,次旦 审视地上亦绝无油渍。 相传死于火者鬼常苦灼,得油则解。 又云: 越人信鬼,病则以为祟于鬼,宜送客。送客以人,定一人捧米筛盛 酒食,一人捻纸燃火导之大门外,焚楮钱已,送者即其处馂焉,谓之摸 螺蛳,则不解其所由来,又何所取义也。 皋坪村人孙忠尝佣于小皋部秦氏,为之送客,与其侣摸螺蛳,各尽 一杯酒,再斟即不复得,以食饭,已而视壶中固未罄也,复饮则化为浆, 稠粘而酸,不可沾唇矣。舒丈芙娇亦言,少时读书山寺,司■老人能视 鬼,性好酒,每酤得酒,辄有鬼来窃饮,与之争不胜,为所嗅,酒故在 而味淡于水。 案,送客又通称送夜头,摸螺蛳之名或起于诙谐,乡间有爬螺蛳船,以竹器 沿河沿兜之,可抄得螺属甚多,送客者两手端米筛,状颇相似。《乙志》卷 四云: 越中病者将死,则必市佛经焚之,以黄纸包其灰,置逝者掌中,谓 之三十六包,以为入冥打点官司之用。或仑卒未及购致,有忍死以待者, 设不及待而死,指伸不得握,得而焚与之乃握,所闻如是者比比,俗益 神其事。 又卷二云: 归煞见《颜氏家训》,越人谓之转煞,读去声,尤笃信之。余家嘉 德质库友张某殁后,有所司帐目未得明白,于其转煞夕姑置纸笔坐隅, 居然启椟磨墨濡笔,作数行字,然蒙绕如蛇蚓,卒无一字可辨识。 段柯古《支诺皋》云,鬼书不久即漫灭,及晓纸上若煤污,无复字 也。虽其迹不同,鬼之能书则较然可见,不知鬼无形质,何以能运用器 物如此。 《丁志》卷一云: 鲁哀公祖载其父。孔子曰,设五谷囊乎。公曰,五谷囊者起伯夷叔 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恐魂之飢,故作五谷囊,吾父食味含哺而死, 何用此为。见《艺文类聚》引《丧服要记》。 此殆《颜氏家训》所谓粮罂,今越俗送葬犹用之,取陶器有盖者, 子妇率孙曾男女凡有服者各于祖筵夹品物实其中,严盖讫,各以绵线绕 其外,或积之数十百层,既窆而纳诸圹。 案,此种陶器出自特制,约可容一升,俗名盎打头瓶,不知字当如何写,范 寅《越谚》中亦未收。《丙志》卷三记慈谿事,云邻人有作夜牌头者,注云, 此称越亦有之,盖生人之役于冥者。宁波绍兴语多相通,夜牌头正是其一, 唯《越谚》亦失载。又卷二云: 越俗有所谓关肚仙者,能摄逝者魂灵入腹中,与生人对语,小说家 多有记其事者,或冤魂所附,或灵鬼凭之以求食,但与今异其名尔。余 曾于亲串见女巫为之,语含胡不甚可辨。间从问者口中消息钩距之,盖 鼓气伪为者居多。慈谿谓之讲肚仙。 以上各节涉及鬼事,虽语焉不详,但向来少见纪录,而学老师着书志本 在资劝惩,文字又务雅正,却记述及此,虽是零星资料,亦足珍矣。其次关 于俗语者亦复不少,今略抄数则,《甲志》卷四云: 道光中萧山有王阿二者以妒姦杀女尼十一人,谳定磔之省城。至今 萧山人赌牌九者,得丁八一,辄目以“王阿二起解”。
第203页 盖此戏数牌之点数,以多寡为胜负,又分文武,三点为丁,八点有 二六三五两牌,皆武也,以丁侣八,除十成数只余一点,莫少于是。他 牌虽同为一点,有文牌者,如重四之八为人牌,重二为长二,重么为地 牌,重三为长三,么三为和牌,么五为短六,么六为短七,皆属文,可 侣他牌成一点,皆足以胜之,极言其无幸免也。案,骨牌名称除汁点者 外,民间尚有俗名,如重二为板凳,么五为拳头,或曰铜锤,么六为划楫、 重五为梅花,皆取象形,唯五六称为鬍子,则义不可晓。么二称钉子,二四 转讹或称臭女婿,盖因其为武牌,唯与么二配成至尊,若侣他牌则遇同点数 之文牌无不败者,世轻之为臭,平常亦称为二四。《乙志》卷二云: 《宋书·乐志》载晋咸康中散骑侍郎顾臻表云,末世之伎,设礼外 之观,足以蹈天,头以行地,云云。今越中亦有此戏,谓之竖蜻蜒。龙 舟竞渡,或于小艇子上为之,艇狭而长,画鳞为龙形,两舷各施画楫十 余,激水如飞,一人倒植鹢首,屹然如建铁柱,谓之竖老龙头,可以经 数时之久。 又卷四云: 货郎担越中谓之袋络担,是货杂碎布帛及丝线之属,其初盖以络索 担囊囊炫且鬻,故云。小皋部邻沈媪有二子,曰袋络阿八袋络阿九,并 以其业名。 《丙志》卷四云: 越俗患顽童之好狎畜狗若狸奴或为所爪啮也,曰骑猫狗者娶妇日必 雨;患其好张盖而敝之也,曰非暑若雨及屋下张盖者躯不复长。皆投其 所忌,缪为之说以惧之,然寻常鞭挞所不能止者,无勿帖然不敢犯。 上边所记未见于他书,均颇有意思,拣择出来,也是民俗研究的好材料。 中国古来是那么一派学风,文人学者力守正宗,唯于不经意中稍或出轨, 有所记述,及今视之甚可珍异,前人之绩业只止于此,我们应知欣感,岂得 再有所责求耶。自己反省虽途径能知,而缺少努力,且离乡村已久,留滞都 会中,见闻日隘,不能有所成就,偶读茹三樵《越言释》,范啸风《越谚》, 平景孙《玉雨淙释谚》诸书,但有感嘆,今抄《四志》亦复如是也。三十三 年十一月十日,东郭生记。 □1945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东郭生 □收入《立春以前》 焦里堂的笔记 清朝后半的学者中间,我最佩服俞理初与郝兰皋,思想通达,又颇有风 趣,就是在现代也很难得。但是在此二人之外,还可以加上一个,这便是焦 里堂。《雕菰楼集》以及《焦氏遗书》还是去年才买来的,《易余■录》二 十卷却早已见到了,最初是木犀轩刻板的单印本,随后在“木犀轩丛书”全 部中,其中还有焦君的《论语通释》一卷。《■录》本是随笔,自经史政教 诗文历律医卜以至动植无不说及,其中我所最喜欢的是卷十二的一节,曾经 引用过好几次,现在不禁又要重抄一遍,其文曰: 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 惟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 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 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 焦君这里自述其家学,本来出于《礼记》,而发挥得特为深切着明,称为圣 人不易,确实不虚。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卷下论权第五条,反对释教化 的儒生绝欲存理之主张,以为天下必无捨生养之道而得存者,君子亦无私而 已矣,不贵无欲,后又申明之曰: “夫尧舜之忧四海困穷,文王之视民如伤,何一非为民谋其人慾之事, 惟顺而导之,使归于善。”戴氏此项意见可以说是与古圣人多相合,清末革 命思想发生的时候,此书与《原善》均有翻印,与《明夷待访录》同为知识 阶级所尊重。焦里堂着《论语通释》及集中《性善解》等十数篇,很受戴氏 的影响,上文所引的话也即是一例。本是很简单的道理,而说出来不容易, 能了解也不容易,我之所以屡次引用,盖有感于此,不仅为的我田引水已也。 但是这里我想抄录介绍的却并非这些关于义理的话,乃是知人论世、实 事求是的部分,这是于后人最有益的东西。如卷八有一则云: 《汉书》霍光传,光废昌邑王,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如淳 曰,以珠饰襦也。晋的曰,贯以为襦,形若今革襦矣。按此太后即昭帝 上官皇后也,外戚传言六岁入宫立为皇后,昭帝崩时后年十四五,当昌 邑王废时去昭帝崩未远,然则太后仅年十四五耳,故衣珠襦。读诏至中, 太后遽曰止,全是描摩童稚光景,说者以为班氏效左氏“魏终和戎”篇 后羿何如之笔法,尚影响之见也。晋灵公立于文公六年,穆赢常抱之,
第204页 至宣公二年亦仅十四五耳,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熊蹯不熟,杀宰夫 置诸畚,皆童稚所为。故读史必旁览博证,其事乃见。仅就一处观之, 则珠襦之太后以为老妇人,嗾獒之灵公且以为长君,以老妇而着珠襦, 以长君而弃人用犬,遂出情理之外矣。 此则所说,可谓读书的良法,做学问的人若能如此用心,一隅三反,自然读 书得间,能够切实的了解。这一方面是求真实,在别方面即是疾虚妄,《■ 录》卷二十中实例很多,都很有意思,今依次序抄录数则于后: 《鹤林玉露》言,陆象山在临安市肆观棋,如是者累日,乃买棋局 一副,归而悬之室中,卧而仰视之者两日,忽悟曰,此河图数也,遂住 与棋对,棋工连负二局,乃起谢曰:某是临安第一手棋,凡来着者俱饶 一先,今官人之棋反饶得某一先,天下无故手矣。此妄说也。天下事一 技之微非习之不能精,未有一蹴便臻其极者,至云河图数尤妄,河图与 棋局绝不相涉,且河图当时传自陈希夷者无甚深奥,以此悟之于棋,遂 无敌天下,尤妄说也。此等不经之谈,最足误人,所关非细故也。 《西阳杂俎》记一行事,言幼时家贫,邻母济之。后邻母儿有罪, 求救于一行,一行徙大瓮于空室,授奴以布囊,属以从午至昏有物入来 其数七,可尽掩之。奴如言往,有豕至,悉获置瓮中。诘朝中使叩门急, 召至便殿,玄宗问曰,太史奏昨夜北斗不见,何祥也?一行请大赦天下, 从之,其夕太史奏北斗一星见,凡七日而复。按一行精于天算,所撰《大 衍术》最精,然非迂怪之士也,当时不学之徒不知天算之术,妄为此言 耳。近时婺源江慎修通西术,撰《翼梅》等书,亦一行之俦也。有造作 《新齐谐》者称其以筒寄音于人,以口向筒言,远寄其处,受者以耳承 之,尚闻其声。又称其一日自沉于水,或救之起,日,吾以代吾子也, 是日其子果溺死。此傅会诬衊,真令人发指。嘉庆庚申六月阮抚部在浙 拒洋盗于松门,有神风神火事(余别有记记之,在《雕菰集》),遂有 传李尚之借风者。尚之精天算,为一行之学者也,余时在浙署,与尚之 同处诚本堂,尚之实未从至松门。大抵街谈巷议,本属无稽,而不学者 道听涂说,因成怪妄耳。 《宋史》,庞安常治已绝妇人,用针针其腹,腹中子下而妇苏,子 下,子手背有针迹。旧《扬州府志》乃以此事属诸仪征医士殷榘,而牵 合更过其实,前年余修《府志》,乃芟去而明辨之。又有一事与此相类, 相传高邮老医袁体庵家有一仆病咳喘,袁为诊视,日不起矣,宜急归。 其仆丹徒人,归而求治于何澹庵,何令每日食梨,竟愈。明年复到袁所, 袁大惊异,云云。按此事见于《北梦琐言》,亦如庞安常事傅会于殷也。 (案:原本录有《北梦琐言》原文,今略。)所传袁何之事,正是从此 傅会。余每听人传说官吏断狱之事,或妖鬼,大抵皆从古事中转贩而出, 久之忘其所从来。偶举此一端,以告世之轻信传闻者。 张世南《游宦纪闻》记僧张锄柄事云,张一日游白面村,有少妇随 众往谒,张命至前,痛嘬其颈。妇号呼,观者闹堂大哂。妇语其夫,夫 怒奋臂勇往诟骂。僧笑曰,子毋怒,公案未了,宜令再来。骂者不听, 居无何,妇以他恚投缳以死。此即世所传僧济颠事,大约街谈巷议,转 相贩易,不可究诘。干隆己酉庚戌间,郡城西方寺有游僧名兰谷者,出 外数十年归,共传其异,举国若狂,余亦往视之,但语言不伦,无他异, 未几即死。至今传其事者尚籍籍人口,大抵张冠李戴,要之济颠嘬颈之 事,贩自张锄柄,而张锄柄之嘬颈,不知又贩自何人,俗人耳食,多张 世南“往往传诸口笔”之书,遂成故事矣。宋牧仲《筠廓偶笔》,记扬 州水月庵杉木上,伊然白衣大士像,鹦鹉竹树善才皆具,费滋衡亲验此 木,但节间虫蠹影响略似人形,作文辨其讹。 这几则的性质都很相近,对于世俗妄语轻信的恶习痛下针泛,却又说的 很好,比普通做订讹正误工作的文章更有兴趣。我们只翻看周栎园的同书和 禹门福申的续同书,便可看见许多相同的事,有的可以说是偶合,有的出于 转贩,或甲有此事,而张冠李戴,转展属于乙丙,或本无其事,而道听涂说, 流传渐广,不学者乃信以为真。最近的例如十年前上海报上说叶某受处决, 作绝命诗云: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案此诗见于《玉剑尊闻》,云是孙 黄蕡作,又见于《五代史补》,云是江为作,而日本古诗集《怀风藻》中亦 载之,云是大津皇子作,《怀风藻》编成在中国唐天宝之初,盖距今将千二 百年矣。此种辨证很足以养成读书力,遇见一部书一篇文或一件事,渐能辨
第205页 别其虚实是非,决定取捨,都有好处,如古人所云,开卷有益,即是指此, 非谓一般的滥读妄信也。 焦里堂的这些笔记可以说是绣出鸳鸯以金针度人,虽然在着者本无成 心,但在后人读之对于他的老婆心不能不致感谢之意。焦君的学问渊博固然 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 才能有独自的正当的见解,回过去说,此又与上文所云义理相关,根本还是 思想的问题,假如这一关打不通,虽是有学问能文章,也总还济不得事也。 关于焦里堂的生平,有阮云台所作的传可以参考,他的儿子廷琥所作《先 府君事略》,共八十八则,纪录一生大小事迹,更有意思。其中一则云: 湖村二八月间赛神演剧,铙鼓喧阗,府君每携诸孙观之,或乘驾小 舟,或扶杖徐步,群坐柳阴豆棚之间。花部演唱,村人每就府君询问故 事,府君略为解说,莫不鼓掌解颐。府君有《花部农谈》一卷。 案焦君又着有《剧说》六卷,其为学并不废词曲,可见其气象博大,清末学 者如俞曲园谭复堂平景孙诸君亦均如此,盖是同一统系也。焦君所着《忆书》 卷六云: 余生平最善客人,每于人之欺诈不肯即发,而人遂视为可欺可诈。 每积而至于不可忍,遂猝以相报;或见余之猝以相报也,以余为性情卞 急。不知余之病不在卞急,而正坐姑息。故思曰溶,容作圣,必合作肃 作乂作哲作谋,否则徒容而转至于不能容矣。自知其病,乃至今未能改。 此一节又足以见其性情之一斑,极有价值。昔日读郝兰皋的《晒书堂诗抄》, 卷下有七律一首,题曰:“余家居有模糊之名,年将及壮,志业未成,自嘲 又复自励。”又《晒书堂笔录》卷六中有“模糊”一则,叙述为奴僕所侮, 多置不问,由是家人被以模糊之名,笑而颔之。焦郝二君在这一点上也有相 似之处,觉得颇有意思。 照我的说法,郝君的模糊可以说是道家的,他是模糊到底,心里自然是 很明白的。焦君乃是儒家的,他也模糊,但是有个限度,过了这限度就不能 再容忍。这个办法可以说是最合理,却也最难,容易失败,如《忆书》所记 说的很明白。前者有如佛教的羼提,已近于理想境,虽心嚮往之而不能至, 若后者虽不免多有尤悔,而究竟在人情中,吾辈凡人对之自觉更有同感耳。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 □1945年作,1959年刊“大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读书疑 《读书疑》甲集四卷,刘家龙着,道光丙午年刊,至今刚是一百年,着 者履历未详,但知其为山东章丘人,此书汇录壬寅至乙巳四年前读书札记, 刊刻与纸墨均极劣,而其意见多有可取者。如卷四云: 通天地人谓之儒,通天地而不通人谓之术。或问通人而不通天地则 何如,余曰:此非儒所能,必尧舜孔子也。尧不自作历而以命羲和,孔 子不自耕而曰吾不如老农,然则儒之止于儒者,正以兼通天地也。 此言似奇而实正,兼通天地未必有害,但总之或以此故而于人事未能尽心力, 便是缺点。从来儒者所学大抵只是为臣之事,所谓内圣外王不过是一句口头 禅,及科举制度确立,经书与时文表里相附而行,于是学问与教育更是混乱 了。卷四云: “孔子雅言,《诗》《书》执礼而已。《易)则三代以前之书,《春秋》 则三代末所用,故皆缓之也。场屋之序,考试之体,非为学之序也。”卷二 云: “周礼以诗书礼乐教士,孔子以《诗》《礼》训子,而雅言亦只添一书。 程子曰:《大学》入德之门,亦未言童子当读也。朱子作《小学》,恐人先 读《大学》也。自有明以制义取士,三岁孩子即读《大学》,明新至善为启 蒙之说矣,遂皆安排作状元宰相矣。”又卷一云: “灵台本游观之所,而于中置辟雍;泮林亦游观之地,而于中置泮宫。 孔子设教于杏坛,曾子亦曰无伤我薪木,书房之栽花木,其来远矣。今则科 场用五经,无暇及此,亦时为之也。”卷二讲到以经书教子弟,有一节云: 金圣叹曰:子弟到十余岁,必不能禁其见淫书,不如使读《西厢》, 则好文而恶色矣。或曰:曲终奏雅,曲未半心已荡,奈何?不如勤课以 诗书。然吾见勤课者非成书呆即叛而去耳,要之教子一事难言哉,惟身 教为善耳。父所交皆正人,则在其所者皆薛居州也,谁与为不善。 未了说的有些迂阔,大意却是不错的,他说教子一事难言哉确是老实话,这 件事至今也还没有想出好办法,现代只有性教有这一种主张,其实根本原与 金圣叹相同,不过有文与实之分而已。前者凭藉文人的词章,本意想教读者
第206页 好文而恶色,实在也不无反要引人入胜之虞;后者使用自然的事实,说的明 白,也可以看得平淡,比较的多有效力。刘君对于圣嘆的话虽然不能完全贊 同,但他觉得子弟或不必给《西厢》读,而在成人这却是有用的。如卷四云: “何谓圣人?费解之书爱之而不读,难行之书爱之而不读,是圣人也。 食粪土,食珠玉,其为愚人一也。邪淫之书却不可不读,蔬食菜羹之味不可 不知也。故圣人不删《郑风》。”又捲云: 余喜作山歌俗唱梆子腔姑娘柳鼓儿词,而不喜作古近体诗,尤不喜 作试帖。孔子言思无邪,又曰兴观群怨,皆指风言。山歌俗唱,风也。 古近体,雅也。试贴,颂也。今不读山歌俗唱梆子腔梆子戏者,想皆翻 孔子案,别撰尧舜二诗置于《关睢》前者也。若此之人,宜其胸罗万卷 之书,诸练历代之典,而于人情物理一毫不达也。 这个意思本是古已有之,袁中郎在所撰《叙小修诗》中云:“故吾谓今之诗 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 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 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慾,是可喜也。”此种意见看似稍偏激,其实很 有道理,但是世人仍然多做雅颂,绝少有写山歌者,乃是因为真声不容易写, 文情不能缺一,不如假古董好仿做也。卷三有一则云: 杨墨佛老皆非真邪教也,由学术之偏而极其甚者也。《吕刑》曰: 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地天通”不知何人所作,不知成书几卷,乃千古 邪教之祖也,其书虽不传,以其字义揣之,殆今之《阴骘文》《功过格) 也。尧舜于“地天通”则禁绝之,今之富民于《阴骘文》《功过格》则 刻之传之,可谓贤于尧舜矣。 案《尚书》注云:使民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今谓是邪教经典 似无典据,惟其排斥《阴骘文》《功过格》的意见我极为贊同,中国思想之 弄得乌烟瘴气,一半由于此类三教混合的教义,如俞理初所言,正可谓之愚 儒莠书也。刘君深恶富民之传刻邪教之书,不知儒生的关系更大,近代秀才 几乎无不兼道士者,惠定字尚不能免,即方苞亦说骂朱子者必绝后,迷信惨 刻,与巫道无异,若一般求富贵者,非奔走权门则惟有乞灵于神鬼,此类莠 书之制作宣扬传布皆是秀才们所为,富民不过附和,其责任并不重大。鄙人 不反对民间种种祷祀,希求得福而免祸,惟一切出于儒生造作之莠书曲说至 为憎恶,往见张香涛等二三人言论,力斥扶乩及谈《阴骘文》等为魔道,今 又得刘君,深喜不乏同调,但前后百年,如《笑贊》中所说,圣人数不过五, 则亦大是可笑耳。 书中多有不关重要问题,随笔纪录者,自具见解,颇有风趣,虽或未必 尽当,亦复清新可喜。如卷一云: “古者以萧为烛,如今之火把,故须人执之也。六代时已有木奴,代人 执烛。杜诗,何时秉银烛,银已是蜡台矣,何用人执之耶?而韩忠献在军中 阅文书,执烛之卒■其须,则何故耶?谈墓者空中楼阁,修史者依样壶卢, 类如此。”又卷三云: “古人祭祀纳金示情,唐明皇东封金不足用,张说请以楮代之,此纸钱 之始也。吴谷人《墦间乞食》诗云,归路纸钱风,可谓趣矣。若据为纸钱之 考证则呆矣。”又云: “《聊斋》者不得第之人故作唱本以娱人耳,后人尊之太过,反失其实 矣。即如其首篇《考城隍》云:堂上官十人,惟识关壮缪。夫红脸长须者戏 台之壮缪耳,其本来面目亦如此乎?乡人入朝房,谓千官皆忠臣,问何以知 之,曰奸臣皆满脸抹粉也。《聊斋》之言与此何异?又如有心为善,善亦不 赏,岂复成说话乎?”此处批评蒲君,似乎太认真,但亦言之成理。古语云, 先知不见重于故乡,《聊斋》恐亦难免此例。若武松之在清河,张飞之在涿 州,则又是别一例,盖英雄豪杰惟从唱本中钻出来的乃为群众所拥戴。放翁 诗云,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即其反面也。 颜路请子之车,是时孔子之年七十二矣,是孔颜老而贫也。孟子后 丧逾前丧,是老而富也。其故何也?春秋之君不养士,故郑有青衿,刺 学校废也。战国之国争养客,故鸡鸣狗盗皆上客也。士即筮仕,亦止为 小官,而所任则府史之职,但作文章而已。故孔子主颜雠由,而其告哀 公曰,尊贤不惑,敬大臣乃不眩也。客则直达于君,而受虚职焉。故孟 子馆于雪宫,又馆于上宫,且为客卿而出吊也。是则春秋无客,战国无 士矣。古之人君不甚贵,臣不甚贱,故不分流品,春秋尚然,至战国则 君骄臣谄,臣不敢任事,亦不能任事,而有才者皆为客矣。此书院之膏
第207页 火所以廉,而称知县曰父师,慕客之束修所以重,而称知县曰东家也。 孔子必闻其政,则子禽以为奇事,孟子传食诸侯,而景春谓其不急于求 仕,皆此之由也。 这一则在第四卷之末,说孔孟贫富的原因很是详细,说得像煞有介事的,觉 得很有意思,中间书院膏火与幕友束修的比较更为巧妙,着者的深刻尖新的 作风很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在上边所引的文章里边,这一则似乎最漂亮, 一面说起来却也是比较的差,因为这样的推究容易出毛病,假如材料不大确 实,假设太奇突,心粗手滑,便成谬说。我们这里引了来看他怎么说,并不 要一定学他说,重要的还是在前边的那几节,其特点在通达人情物理,总是 平实无弊者也。(乙酉年五月二十五日) □1945年作,1959年刊“大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北京的风俗诗 竹枝词在文学史上自有其源流变迁,兹不具详。这本来是诗,照例应属 于集部,宋朝人的郴江嘉禾各种百咏在四库总目里都收入别集内,而提要中 又称其于地志考据不为无助,可见以内容论这也可以属于史部,而且或者更 为适切亦未可知。但是这一类诗的性质也不完全统一,大抵可以分作三样来 说。 一是所咏差不多全属历史地理的性质的,较早的一部分如宋元的各种百 咏,虽说是歌咏其土风之胜,实际上只是山川古蹟,往往与平常怀古之诗相 似,如李太白诗云: 官女如花满春殿,至今惟有鹧鸪飞。 作为越中百咏之一也是绝好的作品。 二是如四库提要所云,踵前例而稍变其面目者,朱竹垞的《鸳鸯湖棹歌》 一百首是最好的例,所谓所谓诗情温丽固是特色,因此极为世人所重,经谭 舟石陆和仲张文鱼诸人赓续和作,共约四百首,蔚为大观,所咏范围亦益扩 大,使读者兴趣随以增加。如《棹歌》之十八云: 白花满把蒸成露,紫椹盈筐不取钱。 又五十二云, 不待上元灯火夜,徐王庙下鼓冬冬。 这里加入岁时风物的分子,都是从来所少的,这不但是好诗料,也使竹枝词 扩充了领域,更是很好的事。寒斋所有又是看了觉得喜欢的,干嘉以来有钱 沃臣《蓬岛樵歌》正续各百首,所咏事物甚众而注亦详备,蔡云《吴歈百绝》, 厉秀芳《真州竹枝词》四百首,前有引万二千余言,皆专咏年中行事者,《武 林新年杂咏》系吴谷人等六人合着,又用五言律诗,体例少异,却亦是此类 的佳作。 三是以风俗人情为主者,此种竹枝词我平常最喜欢,可是很不可多得, 好的更少。这是风俗诗,平铺直叙不能讨好,拉扯故典陪衬,尤其显得陈腐, 余下来的办法便只有加点滑稽味,即漫画法是也。所以这一类竹枝词说大抵 是讽刺诗并无不可,不过这里要不得那酷儒莠书的一路,须得有诙谐的风趣 贯串其中,这才辛辣而仍有点蜜味。可惜中国历来滑稽的文字与思想不很发 达,漫诗的成绩与漫画的一样不佳,实在是无可如何的。 我想道家思想本来是还博大的,他有发生这种艺术的可能,但是后来派 生出来的儒法两家却很讲正经,所以结果如此也未可知。汉武帝时柏梁台联 句,东方朔和郭舍人都那么开玩笑,可见其时还有这样风气,看东方朔的诫 子诗,可以知道他原是道家的人。《史记滑稽列传》中云,太史公曰,天道 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这两句话说得很好,与鄙见大抵 相同。滑稽——或如近时所谓幽默的话,固然会有解纷之功用,就是在谈言 微中上也自有价值,可以存在,此正是天道恢恢所以为大也。太史公所记, 淳于髡与二优人皆周秦时人,褚先生所补六章中除王先生与西门豹并非滑稽 外,郭舍人东方朔即联句者,与东郭先生皆汉武时人物,此后惜无复有纪录。 佛教新兴,以至禅宗成立,思想界得一解放的机缘,又以译经的便利, 文章上发生一种偈体,这与语录的散文相对,都很有新的意义。在韵文方面, 韵这一关终于难以打破,受了偈的影响而创造出来的还只是王梵志和寒山子 的五言诗,以至牛山的志明和尚的七言绝句。正如语录文被宋朝的道学家拿 了去应用一样,这种诗体也被他们拿了过去,大做其他们的说理诗,最明显 的是《击壤集》着者鼎鼎大名的邵尧夫,其实就是程朱也还是脱不了这一路 的影响。本来文字或思想的通用别无妨碍,不过我们这里是说滑稽的文诗, 所必要的是具有博大的人情,现在却遇见这样的话,如朱晦庵骂胡澹庵的诗 云,世路无如人慾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能不令人索然兴尽,掷卷不欲再观。 大概在这方面儒生的成绩不能及和尚,不但是创始与追随之差,实在也恐怕
第208页 是人物之不相及。志明的《牛山四十屁》中有云: 秦时寺院汉时墙,破破衣衫破破床,感激开坛新长老, 常将语录赐糊窗。 又云: 闲看乡人着矢棋,新兴象有过河时,马儿蹩脚由他走, 我只装呆总不知。 这些诗虽不能说怎样了不得的好,总之谐诗的风格确已具备,可以作讽 刺诗了,拉过来说则作风俗诗也正是恰好、问题只是在于时机而已。明朝因 王阳明李卓吾的影响,文学思想上又来了一次解放的风潮,公安派着重性灵, 把道学家的劝世歌似的说理诗挽救了过来,可是他们还是抓住诗的系统,虽 是口里说着噼破玉打草竿是真人之诗,却仍不能像和尚们摔下头巾,坦率干 脆的做了异端。这风气传到清朝,在康熙的李笠翁,干隆的郑板桥诸人上面 可以看出,我曾见一册《哑然绝句诗》,是曾子六十七世孙曾衍东所作,全 是板桥一派而更为彻底一点,所以也是难得。等到《文章游戏》四集的编者 缪莲仙,《岂有此理》二集的作者周竹君出现,老实承认是异端,同牛山志 明长老的态度一样,自做他的打油诗,不想来抢夺诗坛的交椅,这样表明之 后谐诗独自的地位也可以算是立定了。单行的着作我只看到郭尧臣的《捧腹 集诗抄》一卷,蔡铭周的《怪吟杂录》二卷,别的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此外 则我所想说的歌咏北京风俗的竹枝词也可以算在这里边。 本来各地方的竹枝词很不少,可是多自附于着作之林,大抵追随竹垞的 一路,上焉者也能做到温丽地步,成为一首好绝句,其次则难免渐入于平庸 窘迫,觉得还是小注较有趣味了。清代的北京竹枝词如樊文卿的《燕都杂咏》, 计五言绝句三百六十余首,材料不为不丰富,可是仍用正宗的诗体咏史地的 故实,正是上边的一个好例,与咏风俗的讽刺诗相去很运。可以称是风俗诗 的,就鄙人所知就没有多少种。大概可以分列如左: 甲,杨米人着《都门竹枝》一百首,未见,只在乙的小引中提及,大约 是干嘉间之作吧。 乙,无名氏着《都门竹枝》词八十首,嘉庆癸酉年刊,小引中说本有一 百首,其二十首删去不存云。 丙,得硕亭着《京都竹枝词》一百八首,题曰《草枝一串》,序文不记 年月,惟中云甲戌见竹枝词八十首,案即癸酉之次年,为嘉庆十九年也。 丁,杨静亭着《部门杂咏》一百首,序署道光二十五年即乙巳岁,原附 《都门纪略》后,今所见只同治元年甲子徐永年改订本,所收除静亭原作外, 又增入盛子振王乐山金建侯张鹤泉四人分咏,总共二百十六首,计静亭诗有 一百首,可知未曾删削,惟散编在内而已。光绪三年丁巳改出单行本,易名 为《部门竹枝词》,增加三十五首,不着撰人名字,且并原本五人题名亦删 去之,殊为不当,至十三年丁酉《都门纪略》改编为《朝市丛载》,照样收 入,又增二十余首,则文词且欠妥适,更不足取矣。光绪后亦有新作,今不 多赘。 照上边所记看来,大概以乙丙两种为优,因为讽刺多轻妙,能发挥风俗 诗的本领,《草珠一串》序云,《京都竹枝词》八十首不知出自谁手,大半 讥刺时人时事者多,虽云讽刺,未寓箴规,匪独有伤忠厚之心,且恐蹈诽谤 之罪,友人喷喷称善,余漫应之而未敢附和也。可见在癸酉甲戌当时,这讽 刺觉得很锐利,作者不署名或者也由于此,到了今日已是百余年后,无从得 知本事,可是感觉说得刻薄,总是真的,而这刻薄的某种程度在讽刺诗上却 也是必要,所以不能一定说他不对。平心而论,此无名氏的着作比较硕亭得 老夫子或者还是高出一分,也正难说。说到这里我连想起日本的讽刺诗或风 俗诗来,这叫做川柳,在民国十二年夏天我在燕京文学会讲演过一回,其中 有一节云: 川柳的讽刺大都是类型的,如荡子、迂儒、出奔、负债之类,都是 所谓柳人的好资料,但其所讽刺者并不限于特殊事项,即极平常的习惯 言动,也因了奇警的着眼与造句,可以变成极妙的漫画。好的川柳,其 妙处全在确实地抓住情景的要点,毫不客气而又含蓄的抛掷出去,使读 者感到一种小的针刺,似痛似痒的,又如吃到一点芥末,辣得眼泪要出 来,却剎时过去了,并不像青辣椒那么粘缠。川柳揭穿人情之机微,根 本上没有什么恶意,我们看了那里所写的世相,不禁点头微笑,但一面 因了这些人情弱点,或者反使人觉得人间之更为可爱,所以他的讽刺乃 是乐天家的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而并不是厌世者的诅咒。 上边提到东方朔,现在可以知道凡滑稽家他们原是一伙儿的。中国风俗 诗或谐诗未曾像川柳似的有过一段发达的历史,要那么理想的好自然也不容
第209页 易,但原则上我想总是一致的,至少我们的看法可以如此。要举出充分的例 来,有点可惜珍贵的纸,姑且把别家割爱了,只引用无名氏的词本,而且只 以关于书生生活为限,这就是上文所谓迂儒的一类。如《考试》十首之一云: 水陆交驰应试来,桥头门外索钱财,乡谈一怒人难懂, 被套衣包已割开。 其二云: 惯向街头雇贵车,上车两手一齐爬,主人拱手时辰久, 靠着门旁叫腿麻。 又其三云: 短袍长褂着镶鞋,摇摆逢人便问街,扇络不知何处去, 昂头犹自看招牌。 这里把南来的考相公写得神气活现,虽然牛山和尚曾有老僧望见遍身酥之 咏,对于游山相公大开玩笑,现今一比较却是后来居上多多了。又《教馆》 十首亦多佳作,今录其二首云: 一月三金笑口开,择期启馆托人催,关书聘礼何曾见, 自雇驴车搬进来。 又其八云: 偶尔宾东不合宜,顿思逐客事离奇,一天不送先生饭, 始解东君馆已辞。 其十云: 谋得馆时盼馆开,未周一月已搬回,通称本是教书匠, 随便都能雇得来。 这诗真是到现在还有生命,凡是做过书房或学堂的先生的人谁看了都觉得难 过。近年坊间颇盛行的四大便宜的俚语云,挤电车,吃大盐,贴邮票,雇教 员。教书匠的名号至今存在,那么受僱解僱的事自然也是极寻常的事,这条 原理不料在一百三十年前已经定下了。替塾师诉苦的打油诗向来不少,如《捧 腹集》中就有《青毡生随口曲》七绝十四首,蒙师嘆七律十四首,可是无论 处境怎样窘迫,也还不过是“栗爆偶然攒一个,内东顷刻噪如鸦”之类而已, 不至于绝食示意,立刻打发走路。《随口曲》有云: 一岁修金十二千,节仪在内订从前,适来有件开心事, 代笔叨光夹百钱。 原注云,市语以二百为夹百。 乡馆从来礼数宽,短衫单裤算衣冠,燥脾第一新凉候, 赤脚蓬头用午餐。 最难得是口头肥,青菜千张又粉皮,闻说明朝将戽溇, 可能晚膳有鳑■。 这样看来,塾师生活里也还有点有趣的地方,不似都门教馆的一味暗淡,岂 海宁州的境况固较佳乎,理或有之,却亦未敢断言也。(民国乙酉年六月十 五日) □1945年作,1961年刊“三育”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知堂乙酉文编》 漫谈四库全书 中国读书人说起《四库全书》来,总是五体投地的佩服,这其实是错误 的。旧的人不必说了,新的受了欧美人的影响,也都觉得这是一宗了不得的 文化遗产,至于它的实在价值却全不大明瞭。《四库》是什么呢?这只是清 朝干隆帝弘历所开办的图书馆,收集的东西虽不少,却都是经过誊写、不讲 校勘的抄写本,装潢好看,内容并不可靠,远不及后来诸家各校本之有学术 价值,此其一。有些古刊珍本,另存别处,不在《四库》之内,因为《四库 全书》是要板本大小一律,都是由举人秀才等手抄而成的。这些科举出身的 老爷们本来不懂得什么是学术,抄写编纂只当作差使公事办,而皇帝是天作 之圣,君师合一,更是任意妄为,有如干隆尊崇关羽,改谥法壮缪为忠武, 并将陈寿《三国志》里的本文也改掉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鹿部麋字下 注云: 干隆三十一年,纯皇帝目验御园麈角于冬至皆解,而糜角不解,敕 改时宪书之麋角解之麋为麈,臣固知今所谓麈正古所谓麋也。 王筠《说文句读》又部爪字下注云: 《康熙字典》引云,象其甲指端生形,此乃内府善本,筠未曾见。 段王皆是谨饬的学者,绝不敢以文字贾祸,这里却也忍不住要讽刺一下了。 清朝系异族,对于书中说到夷夏问题的地方非常注意,古代泛论的悉加删改, 近时直说的则全体抹杀,禁书与文字狱是其结果,可以说是《四库全书》的 一个大收穫,此其二。我们只举前者,即是删改古书的例来看。《四库》中 有一部晋皇侃所着的《论语疏》,是极难得的古书,《知不足斋丛书》内有 翻刻本,可是这里发现一件怪事,同是知不足斋所刻的,假如你运气够好, 便会得到两样不同的本子。请看《八佾》篇“夷狄之有君”一章,底下的两 本行款字数都是一样,而文句完全不同。为什么呢?这便因为皇氏原注贬斥 夷狄,皇帝见了生气,叫翰林们改,也亏得他们辛苦经营,依照原有字数, 改作补入,知不足斋也照样挖改,所以与前印本截然不同了。关于这件事, 记得鲁迅曾有文章详细讲过,读者可以查考。 康熙干隆两朝编纂了好些类书,如《康熙字典》、《佩文韵府》、《渊 鉴类函》,至今同《四库全书》一样为读书人所称道不衰,这也是中华民族
第210页 的一个耻辱。《康熙字典》里引《说文》的话,如上文王筠所举出,是在原 书中所没有的,可以见一斑,各种错误虽另有高邮王氏的考证,可是字典因 为是钦定的书,至今未加改正,似乎现在钦定的权威也还是存在的,而且现 今亦还很通行,实在民国以来并不见有更是便宜适用的书出来,可以替代它 的。什么时候中国读书人不再迷信《四库全书》,不再依靠《康熙字典》了, 那时中国的国文国学才会有转机,这时期或者很快,或者很慢,都是难说。 □1949年 3月 31日刊《自由论坛晚报》,署名鹤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说四库全书1 鲁迅平常有一个意见,似乎一直不大为人所注意,所了解继承,这便是 他看不起《四库全书》以及《康熙字典》等官书的意见。干隆开四库馆收书, 主要目的是搜查反满清思想,结果几百十种的文史列为禁书,一网打尽。就 是古书中“违碍字样”也都涂抹改作,例如皇侃的《论语义疏》,夷狄之有 君一节注,知不足斋初印本与后来通行本完全不同,这便因为说夷狄犯了忌 讳,由皇帝叫人改过了,奇怪的是字数全然一样,可知那改作的人象是织补 匠似的也很费一番工夫哩。初印本收毁不尽,偶有余留,后来从日本又传来 皇侃原本,这把戏就大众周知了。鲁迅曾写些杂文,骂过《四库全书》,把 这件事说在内,大概读过的人也还记得。 其次皇帝忽发奇想,就任意改窜古书。干隆大抵是读《三国演义》入了 迷,要赏给关羽好谥法,这本来也没甚关系,他却下令说陈寿《三国志》中 壮缪的谥法不对,着改为忠武,于是大家所佩服的四库本和殿板的《三国志》 关羽传里,都是说谥忠武了。这不但变乱古史,而且改了陈寿原文,这忠武 的谥法好像是刘阿斗给他的样子了,你想可笑不可笑。 □1951年 4月 2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四库全书 中国有最迷人的一部古书,不大有人看见过,读过,说起来却是五体投 地的佩服,这便是《四库全书》。说起来也怪不得佩服,这样大部的结集, 是古来所希有的,而且时间还是在十八世纪,我们提起干隆、嘉庆,似乎还 不很远,其实已经过了二百多年了。十五世纪的《永乐大典》诚然伟大,但 那个已经散佚,除了现今留存的一点点,实已无法挽回了。我们现在还有《四 库全书》两部,的确是很幸运的,然而它们实用价值已不甚大,说起来也只 是可供参考罢了。 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满清政府所编的。《古今图书集成》也是清政府所 编,但那只是出于官僚之手,有点马虎而已。这却别有政治作用,加以删削 篡改,比马虎要有害得多。大家知道,前清兴起多少次文字狱(从前故宫博 物院刊行过一种《文字狱档》,出到第十一册,这须得由史家编一总录,另 外还应搜集禁书,出版一册图录),压伏民族的反抗,以干隆时为最厉害。 这回藉此差不多对古今书籍来一次总检查,非思想正统者不能录取。我们只 看《论语义疏》,乃是晋朝皇侃所作,万不能来反对清朝的了,只因在孔子 “夷狄之有君”一节话发挥了几句,便被删改得一塌糊涂,连《知不足斋丛 书》里的《义疏》,也得改刻过,原本绝不易得了。后来《四部丛刊》出来, 才得看见皇侃的本来面目,原来他不过通论夷狄不好,干隆皇帝却听了不高 兴,要干涉千余年前古人的说话了。这是最明显的一例。到了宋朝以后的人 的着作,因为有辽金元的对峙,说话益发有违碍,于是《四库》的编修官也 就忙于笔削,鲁迅从前有些文章揭发过,我这里不再来抄录了。 总之《四库全书》不能称为善本,因为它故意的改变了原来的面貌,来 适合皇帝的好恶,所以不值得人民的珍视。其中有外间少有的几种,已经翻 印为《四库珍本丛书》,以及有从《永乐大典》辑出的书,有《武英殿聚珍 板丛书》,在现今《永乐大典》几乎全然消灭了的时候,也是难得的。清朝 的考据学很有进步,有些书是干隆、嘉庆以来学者校订的。其精审远在《四 库》之上,其风气直传至清末,所以我们对于精校的近刊着作也是不可轻视 的。既然有了以上三种丛刊,可以说是《四库全书》的精华已经全有了,其 他的也就可以随它去,不必再加以什么留恋了吧。 《四库全书》的本身就是这样的一笔表过了,但是那一部《四库书目提 要》,虽然也是出于官僚之手,却是还别有价值的。主要的原因由于这总裁 其事的乃是纪昀,通称纪晓岚,着有《阅微草堂笔记》五种为世人所知。他 也只是皇帝近旁的一个文学弄臣罢了,但是他脾气很特别,不很喜欢那些讲
第211页 迂腐话的宋儒,这意思很明白的见于他的笔记中,借了好些故事来对于他们 加以嘲笑,在《书目提要》中却是正面的来说,以钦定的官书里面能对宋儒 不表示敬意,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的了。唯纪晓岚因讨厌宋儒的“二气之良 能”这一类的迂话,反而主张有鬼,讲好些半真半假的迷信故事,宣传报应, 落入道士派窠臼,实在是很可惜的。《笔记》的文章很是干净利落,自成一 家,与《聊斋志异》分道扬镳,《聊斋》是唐传奇一派,《阅微草堂》却是 六朝志怪的末裔,只是为劝戒之说所累,所以未免有一股俗气罢了。 □1964年 1月 22日刊香港《新晚报》,署名启明 1本文前三节曾刊 1958年 3月 23日《新民报晚刊》,题同。 □未收入自编文集 四库全书与康熙字典 干隆编纂《四库全书》的目的假如一半真是为的要收书,那么至少一半 也是为的检查并销灭中国人民的反抗思想。收到的犯忌的书,老实不客气的 禁毁了(没有送来的,奖励人来告密),古书则叫翰林改过,如皇侃《论语 疏》夷狄之有君一节的话,知不足斋初印本里是原文,后印本则是别一番话, 乃是依四库本改正,是假冒了。关羽原谥壮缪,干隆要改叫他忠武,上谕命 将《三国志》中原文改掉,蜀汉的事实,陈寿的文章,也可以由皇帝随意变 动的。有一年(据说是一七六六年),他在御园看见麈角于冬至皆解而麋角 不解,命将书中麋角解均改为麈字,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记其事于麈 字下,不敢明言他的谬误,只婉委其词云,臣因知今所谓麈正古所谓麋也, 岂不即是说他误叫麋为麈,却要妄改古文么?王筠在《说文句读》中便更不 客气,在一个什么字底下说《康熙字典》引《说文》云云,为原书所无,颇 为荒唐,乃云筠案此盖内府秘本,外人所不能见者,挖苦而又俏皮,实属大 不敬,如在干隆时必将为人所告发而捉将官里去了。 康熙比较干隆学问稍好,因为他还肯同几个西洋人搞天文数学,但敕撰 的官书都由些翰林们胡乱去弄,与坊本一样的糟,却顶着皇帝的招牌,没有 人敢说话。到了民国以后,皇帝的这些纸老虎才渐渐戳穿,可以希望不大有 人再相信它们了。 □1950年 8月 6日刊《亦报》,署名鹤生 □收入《饭后随笔》 康熙字典 《大公报》列举中国的天下第一,第四十八项说纪购等奉令所编《康熙 字典》是第一部最完整的词典,削颖先生已查明纪购生于雍正二年(一七二 四),不能够于康熙五十五年(一七一二)去参加编辑字典的事务了。但说 这部字典从旧观点说,不论音韵注释,都很完整,诚如所言,那却是不的确 的。这字典里的引证一塌胡涂,从前国学家非难很多,只是因为是钦定的, 不敢明说,王引之(?)在嘉庆时有过一部补正,说的很是温暾,也未通行, 只有同治时王菉友才说过几句挖苦的话。他的《说文句读》手头没有,记不 清是什么字了,他引《康熙字典》中《说文》云云,与今本舛异,说道谨案 此盖是御府秘本,外边所未见者也。字句错误(或杜撰),书名错误,据说 多得很,但这须问专门家,我未能具体的回答。老友东阳仲子曾嘆息说,现 在还只得查《康熙字典》。他是国学者,办过中学大学,他说这句话乃是痛 话恶话,我们到了民国二十年,还只能来用《康熙字典》吗!他因为要骂新 的那些辞典,所以称赞《康熙字典》,这话是我亲自听见,所以很是了解的。 要称说中国字典之天下第一,为什么不抬出许叔重的《说文解字》来?此书 完全成于公历一二一年,可以够得上说世界第一早出的字书了吧。 □1951年 4月 1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谈康熙字典 清朝皇帝统治汉人,有很巧妙而恶辣的方法,除用武力迫压外,更重要 的是愚民政策,依照明朝成法,加重提倡八股,此外还有欺骗人的文化工作, 即《康熙字典》与《四库全书》。关于《四库全书》的事,已经有许改先生 详细报导了,它的用意固然不正,成绩也并不好,虽然是那么的一大堆。近 时上海书店编印《四部丛刊》採访古本,《四部备要》则用校订善本,都没 有用《四库》的钦定官抄本,可以谓是中国学界差强人意的一件事情。《康 熙字典》原来是粗制滥造的东西,实际只是根据梅氏《字彙》和吴氏《字彙 补》来混合一下,并不比原书好,单靠着专制君主的威权,独霸小学界,经 师学者看着它谬误百出,都不敢明白说一句话。辛亥革命至今已四十年,可 是还有人在佩服它,也还有人使用。佩服自然是很荒谬的,使用却也是不得
第212页 已,因为近代有了新编的辞典,终于找不到适用的字典,没有可以替代的东 西。辞典固然也很要紧,但一般总是太贵,平常查考一个字的音义,需要以 字为主的字典,这一类并不是没有,却是不完备,因此不能适用。字典、辞 典可说是人人必需的工具书,于文化前途至有关系,必须价廉物美才好,这 个编刊的工作便非由国家来担任不可,因为编纂上要赔钱,印刷上不预备赚 钱,不是营业本位的店家所做得来的也。 □1951年 12月 27日刊《亦报》,署名祝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关于章氏丛书 汪旭初先生在《寄庵谈荟》中答柳君非杞问,关于《章氏丛书》所见说 明,今就所知略为补充。 《章氏丛书》康氏排印本错字颇多,现今市中亦已难得,浙江图书馆本 虽板渐模胡,想尚可买到。 此外《章氏丛书续编》,于民国廿二年在北平刊成,木板四册,共收书 七种十六卷,《菿汉昌言》及《体撰录》均在内,新出《三体石经考》系钱 玄同手书,写刻精工,似比初编中的《小学答问》更好。 此书系由章门弟子中若干人发起,出资刊刻,汪先生也在内,《春秋左 氏疑义答问》上且列名校勘,不知何以说《体撰录》始终未刊,是否当时未 曾收到刻好的全书? 刊校印刷的事闻由吴检斋经理,参加的人各分得三五部,大家愿意将书 板寄赠章氏国学讲习会,后来听说未曾实行,吴检斋死后这事更无可考了。 虽然据说吴氏经手印过一批,在旧书店中或尚可见到,但总之比较初编要难 得多吧。 分载《国华》及《制言》中的文字,经孙世扬编辑,有《太炎文录续编》 七卷,各卷多分上下,实有十三卷,于民国十三年在汉口排印出版,共四册, 为《章氏丛书三编》之一部分,只印了五百部,未附分送名单,在重庆项下 也有汪先生的名字。 书虽印的不多,但在西南想应当还可找着,若在北方,则正与续编相反, 很不易得,据单上分到的只有五六部而已。以上据所见闻略述一二,以供参 考,如承指示增广,至为欣感。 □1950年 1月 28日刊《大报》,署名荣纪 □收入《饭后随笔》 钱玄同与章氏丛书 钱玄同从太炎先生听讲,最初是在东京大成中学的国学讲习会,后来在 《民报》社特别听讲《说文》,有时便留下不走,与太炎“抵足而眠”,彻 夜谈论文字问题,结果逼得先生承认写字非用篆字不可。太炎给学生的信, 托便人带来的,封面上有写篆文的,但是江声老先生的旧办法到底也难实行: 于是玄同提出依照小篆用楷字写之一法,写起来倒并不难看,虽然不大好认, 圆笔变方了,反而面生,一也,须用本字,一见难认,如认之作仞,二也。 经了苦心研究之后,终于写成了四卷《小学答问》,木刻精印,民国后收入 《章氏丛书初编》内,但后印本究竟精彩差得多了。 民国二十二年在北京编刊《丛书续编》,由玄同与吴检斋主其事,每卷 之后均有二人复校的署名,可以算作记号,其中新出《三体石经考》一卷, 也是玄同手书,写法却有点改变了,太炎跋云: 吴兴钱夏前为余写《小学答问》,字体依附正篆,裁别至严,胜于 张力臣之写《音学五书》。忽忽二十余岁,又为余书是考。时亨迁蜕, 今兹学者能识正篆者渐希,于是降从《开成石经》,去其泰甚,勒成一 编,斯亦酌古准今,得其中道者矣。稿本尚有数事未谛,夏复为余考核, 就稿更正,故喜而识之。夏今名玄同云。 续编系文楷斋镌刻,颇为精緻,弟子们愿意刻成后即举以奉赠,移送苏 州,由吴检斋任其事,而迟迟久未办,南方乃另行影印,吴旋去世,原板不 知尚存否,如有人得到初印有小像本,应知何如的珍重也。 □1950年 1月 28日刊《亦报》,署名鹤生 □收入《饭后随笔》 太炎文录的刊行 据古籍刊行社消息,不久将印行章太炎先生的《检论》、《国故论衡》 和《太炎文录》。这完全是及时的也正是必要的一件事。太炎先生的着作以 前也实在流行的太少了,这和他文字的艰深也多少是有关系的。在清末民初 这几位学者中,他的文章实在要算难懂,现在来加以整理出版,所以是很必 要但也是很困难的事。 太炎先生的着作,除民国以前,有过零星出版外,计有三次彙刊。第一 是浙江图书馆木刻的《章氏丛书》,是他全集的基本,流布得算最广,《检 论》等三种都在内。第二是《章氏丛书续编》,只有四册七种。系一九三三 年在北京刻板,由其旧日门人酸资而成,印刷甚精。我藏有蓝印者一部,卷
第213页 首有一张相片,手指间捲菸出烟缕缕可见,照得极好。刻好后原拟将全部木 板赠给章氏,终于不果,而抗战发生,这板的行踪遂不可查考了。其中有一 卷《新出三体石经考》,由钱玄同手写付刻,太炎先生似甚为满意,手写序 文云: 吴兴钱夏前为余写《小学答问》,字体依附正篆,裁别至严,胜于 张力臣之《音学五书》,忽忽二十余岁,又为余书是考。时事变蜕,今 兹学者能识正篆者渐希,于是降从《开成石经》,去其泰甚,勒成一编, 斯亦酌古准今,得其中道者矣。稿本尚有数事未谛,夏复为余考核,就 稿更正,故喜而识之。夏今名玄同云。民国二十二年三月,章炳麟记。 第三乃已在太炎先生故后,由章氏国学讲习会在汉口编集铅印,名为《章 氏丛书三编》,只刊成《太炎文录续编》七卷四册,时在一九三八年二月。 当时计共印五百部,寄赠各处。据赠书单上所开,寄至北京者共六部,此刻 除我以外的五个人,都已归道山久矣。此次拟印行的《太炎文录》,不知是 否包含续编,这一点似乎值得注意。 太炎先生的文章本有句点,如照样翻印,尚不成问题,倘若要加以整理 註解,经验上觉得很不容易。《訄书》(后名为《检论》)不必说了,其不 易读是有名的,即如《国故论衡》,也像读秦汉以前的书相似,不能畅快的 读下去。“五四”前后,北京大学首先刷新教材,提倡“学术文”选录註解, 里边就有不少《国故论衡》的文章。据当时註解的人说,确实煞费苦心,幸 而里边多有旧日的弟子,有的有着先生《论衡》的原稿,打开来看,可以查 出改掉的是什么字,知道原来的意思。鲁迅曾说人家做古文的秘诀,先写一 篇平平常常的文章,随后仔细将其中字句掉换成古字,这就成为一篇古色古 香了。当然这也有很拙劣的,弄成竹马为“筱骖”,夜梦不祥为“宵寐匪祯”, 但就是最上的文人也就用的是这一副本领。《检论》与《国故论衡》文字的 艰深,不仅读者难以亲近,连註解者也难得适当的人。唯有《太炎文录》稍 为平易,便是照样翻印,也还可以,因为里边多是为《民报》而作,算是他 的一种比较通俗的文字。 □1958年 1月 14日刊《新民报晚刊》,署名十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耕织图 中国向来称重农之国,可是农家的书少得很,大概在《四库书目》中只 占一卷吧。南北朝时的《齐民要术》是古典书了,自然是可贵,却也只是古 罢了。元朝的《农书》与明朝的《农政全书》平常不容易得到,手头只有一 册《天工开物》,是上海翻印本,图是石印的,所以也还可以看得。第一卷 《乃粒》,第二卷《乃服》,是分讲农桑两事的,虽然叙述简单,却喜图还 不少,关于农功有大小十六图,蚕桑包括棉花,有二十五图,第三卷《粹精》, 继续讲打稻脱壳,又有图二十二,总得六十三图,虽不精工,但尚近真实, 如南方的风车,北方的石碾,皆非亲见实物的人不能画得出来。 清康熙时敕绘《耕织图》,绘者焦秉贞乃是钦天监一小官,其画法据说 有郎世宁的传授,郎系义大利人,自长于西洋画,焦所作则仍是中国画,但 布置整齐,比例匀称,无文人画臃肿倒塌的神气,看去觉得细腻可喜,此虽 是应制之作,却可算得这一类中的佳作了。 《耕织图》在很久以前看过,记的不很清楚了,但看《天工开物》,觉 得有些乃是从此中脱胎,如簸扬一图,与焦氏作极相似,又砻与春臼亦然, 若取两者比较一下,即可知端的。在都市里的文化人要知道农家情状,最好 自然是下乡去,其次是看图画,现代尚无好资料时,则此种旧书还不妨利用, 比较的可靠。《天工开物》自序末云,“丐大业文人弃掷案头,此书于功名 进取毫不相关也”,此公文章与意思都有点乖僻,但现在看来,这实在是很 有意思的书,只是于功名之士没有关系而已。 □1950年 3月 18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北京风俗图 陈师曾画《北京风俗图》三十四幅,在姚茫父处,每幅有茫父题词一阕, 民国十六年由淳菁阁影印出版,大本两册,今淳菁阁早已关门,此书绝版久 矣。顷从友人处借看一过,觉得很有意思。师曾为清季诗人散原老人的长子, 曾留学日本,书画篆刻皆佳妙,在教育部任编审,后因侍父病,传染肠热症, 遂以不起。 画师图风俗者不多见,师曾此卷,已极难得,其图皆漫画风,而笔能抒 情,与浅率之作一览无余的绝不相同。如送香火、执事夫、抬穷人、烤蕃薯、 吹鼓手、丧门鼓等,都有一种悲哀气,若是用时式的话来说,道地写出民众
第214页 的劳动生活,虽是尚在三十多年前,却已经颇有新时代的空气了。 此外又有几幅,写的很有趣味,如压轿嬷嬷,据程穆庵题诗注云: 北京风俗,凡遇婚事,必于亲友家择一寿考多福之妪,先乘花轿诣 女家迎新妇,谓之压轿。右幅正扶持上轿之状,画者尤能毕尽其神态也。 又夫赶驴,茫父题词注云: 一妇骑驴抱子,声“得得”从者夫也,京东人上京多如此。 一幅本是茶馆说书,作者自题曰“墙有耳”,茫父词注云: 此原题也,画则二人窃听于门前,有招曰“雨前”。 茫父题词长短三十四阕,为切题面,遣词运典亦多佳处,惟我觉得未能与画 面的空气恰合,今录其题“墙有耳”《浣溪沙》,以见一斑,词云: 啼笑犹能感路旁,闲来窃听话偏长,几人身后蔡中郎。 暂许属垣教悦耳,不烦钻穴待逾墙,茶前一样耐思量。 □1950年 3月 18日刊《大报》,署名荣纪 □收入《饭后随笔》 艷史丛编 张次溪编印《清代梨园资料》,出过正续两编,所收材料的确不少。关 于青楼的只有王紫诠的《艷史丛编》,出得很早,内容也不多,大概只有十 种左右吧。丛刊固然便于翻检,但原本别有好处,究竟更为正确而且完全, 至于有些不曾收录的,自然更是有价值了。 青楼资料我曾经搜集过好些,就中最好的仍旧要算余怀的《板桥杂记》 与张际亮的《南浦秋波录》,不过这也是矮子队里的长子,其好处还是文章 多而文献少的。固然六经皆史,就是那些矮子何尝无文献的价值,只是差得 多,因为那是属于嫖客一方面的,可以说是乙类,例如他们如何享乐倚翠偎 红,如何夸称艷福,都是士大夫的一面相,可是更有价值的文献该属于妓女 方面的,这便算是甲类了。这甲类又可以有上下两部分,普通常见的多是甲 下,即是妓女生活的表面部分为嫖客所见到的,在书中常有记录,但因为是 通过小金边茶晶眼镜所看见的,还是士大夫的观点,有历史的科学的价值的 资料,那就几乎没有什么。 二十年前曾见一册日本书,名曰《隐里考》,是研究妓院的,着者是一 个医药博士,里面有一部分是关于妓女身价的研究,某年代卖身价若干至若 干,又註明当时米价一石若干,以资比较。 这种材料不知是哪里得来的,中国书里总不曾见过。这种书本来应该一 面是艷史一面也是痛史,在中国却仍不免终是片面的,于此亦可以见士大夫 的势力之大了。 □1950年 7月 2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天京录 卢冀野先生寄赠所着《天京录》一册,是《金陵秘笈》之一,木刻竹纸 印,至为可喜。书有前年十二月自序,共三卷,分宫城建置,朝野逸闻,大 事年表三项,记太平天国时南京旧事,极有历史价值,我们只作笔记看也很 有意思。卷二云:“天京风俗人死不用棺殓,殓以棺者是为妖,谓死为升天, 喜事也,不当哭。”升天云云本是基督教的话,无甚道理,唯葬不用棺一事 极好,可惜不知道他们的葬法是怎样的。 中国的厚葬是封建的遗风,弊害很多,近见《山西文艺》中一篇《新文 人周小发》,说因葬父向地主赊了一口价值十元的棺木,须终年给服役以代 利息,等于长期为奴,亦其一例。蒋超伯笔记中集录六朝人遗令数篇,都主 张薄葬,但仍用棺,唯前汉杨王孙遗令裸葬,明末李卓吾令用芦席垫盖,又 宋时张角派信徒用白布袋盛尸,见于记载而已。太平天国虽有禁令,恐民间 亦未通行。闻父老说余春生为书吏,“长毛”时颇见宠任,“小长毛”忌之, 乘首领外出,令余枕门槛上而斫其颈,昏厥而未殊,首领归嘆惋,命予以厚 葬,乃从人家异大寿材来,顿放于地,一震而余苏,遂复活,唯自此头遂歪 云。风俗之改革至不易,如要薄葬须由公家主办,有如管理秽土下水似的, 简单的举行土葬和火葬,实在这也可以说是公用与卫生事业的一项呀。 □1950年 7月 26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对相杂字 在前清末年,我看见过好些小书,名叫《对相杂字》,或《日用杂字》, 木刻中本,大概每半叶两行,每行若干格,每格字画各占其半,如字曰白菜, 便画作一颗白菜,所谓对相就是说文字与图像相对吧。这差不多是一种图解 小字彙,有些厨房等人要上帐的时候,可以翻翻,一定也得过不少的帮助。 民国以来这种书不见了,市上有《看图识字》之类出现过一二,可是价格高 了,或者实用上的用处也并没有那么大。我又见过一部名叫《河工器具图说》
第215页 的旧书,是一个做过河道总督的人所编,把与治河有关的东西大大小小的都 收在一起,图颇精工,说亦简要,我看过后也认识了好些特殊的器物。 现在归结起来说,这是不是可以应用到知识连环图画上来,也来出些这 一类的图说呢?譬如说菜蔬,一页页的把萝蔔白菜举出来,萝蔔白菜中又有 种种差别,罗列在一页中,或是各自分列,自可由编者酌定,总之这于增加 我们的知识是很有效的。假如有关于菜蔬果品等的这样连环图画出版,我预 定在先,一定要买一本。日前曾将此意供献于我们专家齐公,不知他怎样的 批答。 □1950年 10月 29日刊《亦报》,署名持光 □未收入自编文集 太平欢乐图 因了吴友如的画,自然就想起《太平欢乐图》来。现在只是一册石印小 本,原本却是很讲究的,据说是干隆中金德舆编了送给皇帝看的,由方兰坻 作图,自太平萧以至年画,凡一百种职业。金方二人都是浙西人,所以可以 看见百七十年前江浙民间的风俗一斑,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所可惜的这是“进 呈御览”的东西,免不了有许多封建气,如各色行商人头戴大帽,身穿长衫, 与事实太不相符,其着短衣或戴卷边毡帽的不到十分一二。 我自己还并不怎么馋痨,但不知怎的颇关心吃食的事,在这册图里略一 检点,却发见卖点心的和卖水果的都只是各有八样,未免不满,大概实在也 是行业太多,一百种包罗不下去的缘故。小时候最熟悉的馄饨担这里便没有, 在《江南铁泪图》中,戏台下画出一担来,觉得很可喜,虽然精工不及此书 中的元宵担。吴友如画中或者不少此类小装点,只可惜隔的日子太久,已经 记不清楚了。现今上海马路边的摊贩花样大有变化,如有吴友如似的人描写 起来,那么百十种也一定不成问题的吧。 □1951年 1月 22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朱收入自编文集 徐仲可的笔记 一 徐仲可是我佩服的老新党之一,他是蔡孑民的乡试同年,有几分相像, 而多写笔记,虽似琐碎,却诚实可喜,自成一种特色。他特别相信西医,又 主张火葬,常常说及,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他的着作我曾有《天苏阁丛刊》 一二集,《天足考略》等便收在一集里,二集里有《可言》好些卷,是他的 笔记,此外的书都已忘记了。又有几册零本,不知是否三集,其中《大受堂 札记》占大部分,内有一则关于戏曲的,我曾抄录下来,出于卷五,今载于 此以见一斑。 “儿童臾妪皆有历史观念,于何征之,征之于吾家。光绪丙申居萧山, 吾子新六方七龄,自塾归,老佣赵余庆于灯下告以戏剧所演故事,如《三国 志》《水浒传》等,新六闻之手舞足蹈。乙丑春居上海,孙大春八龄,女孙 大庆九龄,大庚六龄,皆喜就杨媪王媪听谈话,所语亦戏剧中事。杨京兆人, 谓之曰讲古今,王绍兴人,谓之曰说故事,三孙端坐倾听,乐以忘寝。珂于 是知戏剧有启牖社会之力,未可以淫盗之事导人入于歧途,且又知力足以延 保姆者之尤有益于儿童也。” 徐君的书都是用仿宋铅字,毛边纸印,在商务寄售,但在很早以前,都 已绝板,我所看见过的也都是从旧书店得来的。 二 徐仲可的《大受堂札记》里只说得小孩们喜欢听讲故事,所谓儿童叟妪 皆有历史观念这一点,不曾有什么证明。他的话实在是不错的。清初刘继庄 曾说,“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 也。”在鲁迅小说中出现过的运土,在民国初年更直接的说,现今官府禁止 迎会做戏,叫我们更从哪里知道一点前朝的事情呢? 知识分子看小说听说书,只是一种娱乐与消遣,在小孩与人民即是儿童 叟妪,却是学习,虽也是娱乐与消遣,他们未必一字一句的相信实情如此, 但以为其中情节是事实,那总是的确的。证如长板坡、拦江夺阿斗、气死周 瑜、泥马渡康王等,相信都是实在的事,他们看不到《蜀志》和《宋史》, 怎么能怪他们,况且史书上不可靠的荒唐话本来也并不少呢。 问题是现在怎么来正当的满足他们这个需要,编印通俗的历史故事书是 其一,而利用戏剧说书则是其二,却是更重要,因为这可以事半而功倍。我 想这当多採用有意义的史实做题材,一面表彰祖国的可爱,民族的伟大,一 面使民众得到悦乐,换句话说,尽可能的要真善美齐备,但要警戒的还是在 反面,生怕偏于新奇,有害真实,因为这样便不是历史性的剧本,而只是浪 漫主义的个人作品而已。 □1951年 2月 25—26日刊《亦报》,署名鹤生
第216页 □收入《饭后随笔》 唐诗三百首 《唐诗三百首》是古诗文选本最通行的一种,百余年来,风行全国;至 “五四”以后,说它是“陋”书,似乎一时衰歇了。但平心说来,也还是足 供参考的,所以近年又复印行。我看去年七月第四版,已经印行十六万册, 以人口比例并不算多,但总是洋洋大观了。这选本的缺点不是没有,凡选本 皆有缺点,他有一种主张,这里显明的具体的排列出来,容易有什么倾向。 编这《唐诗三百首》的蘅塘退士是前清干隆时人,他的意见只是那时代的东 西,与现代不能相合,那是当然的。他序言选择“脍炙人口”的诗,李杜的 长篇,王孟的短什,的确是应有尽有了,要他客观的罗列唐诗历期的好处, 初盛中晚四期各有它的特色,这未免强人所难,没有人能够做到。在没有这 样一种理想的选本以前,姑且以此补充,也未始不是办法吧。 俗语有一句话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当时我颇疑 心是有了这书以后的说话,但是看蘅塘退士的序文中已经引用此语,后边接 下去云:“请以此编验之。”乃知书名反是从这里出来的。有许多人的确从 这里知道诗的形式,而且开始仿作,所以这话是有几分道理。 但诗的格调并不限于“唐诗”,有些宋诗也是脍炙人口,可供参考。而 宋人的诗另有意境,也有与唐人不同的地方,是很可贵的。从前看孙扩图的 《一松斋集》,见随笔中有一则云: 南宋杨与立《幽居》诗:柴门阒寂少人过,尽日观书口自哦。余地 不妨添竹木,放教啼鸟往来多。溪头石磴坐盘桓,时见修鳞住复还。可 是水深鱼极乐,不须妄意要垂竿。余谓有道之言,自尔可爱,唐人不肯 作,殆亦不解作也。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不必硬来叫唐宋人比短长,但总之宋诗比唐诗又有 一进境,便是可以发议论了。照王渔洋的说法,唐诗之佳在于有神韵,发议 论便不韵了,不过这种过时的言论,现在并无拘泥之必要。我记得以前有过 一部书,名叫《宋元明诗三百首》,不知系何人所编,似乎不妨找它出来一 看,翻印一下,以补其缺,也不必要印几万,还是看这书值得印多少,便印 多少可也。这对于学做旧体诗会有些好处,因为我看学做的诗与其说学唐人, 还不如说是学宋人倒相像一点。 □1958年 4月 1日刊《新民晚报》,署名十堂 □收入《木片集》 古文观止1 在“五四”时代,主张打倒封建礼教,造成一种破坏思想,对于古代文 化,一笔抹煞。即如《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这种书,也并不平心估计, 只因它从来风行,也看不起它,客气一点也贬称之曰“陋书”。其实仔细一 想,我们得以获到一点常识,知道唐诗和古文的大略,何尝不是靠这两部“陋 书”呢?当时谁也得不到《全唐诗》和《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还只好 拿这简本来应用,藉此知道一个大概,便是日后能够得到那两部繁本,谁又 有工夫真去细心的看呢。所以为常人设法,从古文学中汲取知识,唐诗看了 《唐诗三百首》,古人看了《古文观止》,大体便已经够用了。 《唐诗三百首》现在已有陈婉俊补註本,覆刊行世,已可应用,唯《古 文观止》还没有适用的本子。记得从前绍兴四有书局印行的一种,虽系有光 纸铅印本,用的底本是平步青订本,是颇可信赖的一种本子。他每篇都根据 原书,一一校正异同,有错误脱漏的地方都补正好了。这是很可凭信的了, 以前说它是“陋”,也就不陋了,拿来看看,可以知道国文里散文的一个大 略,也就不错。古人选本,从现代的眼光看去,不免有许多缺点,但在现今 急切得不到更好的选本,没有更完善更全面的,那么利用古本中比较为世人 所熟识的,也是不得已的事。四有书局本的铅印还是在民国十多年,去今尚 不很远,所以印本不难找到,希望在杭州一带地方的人加以留意。⊙如能设 法来从新印一下,那就比旧本要好得多了。 说到古文选本的缺点,我们这里不妨略谈一下。这也不只是《古文观止》 一书的问题,其实就是《古文析义》或北方盛行的《古文释义》,都是有同 样的毛病,就是中了“八大家”的毒。近代的更要不得的是“桐城派”,这 乃是古文之八股化。唐宋八大家以韩愈为首魁,他的文章气势轩昂,声调铿 锵,很适宜于考试、所以明朝人便以它为程式做八股文,于是选取同样的文 章,共得八家,桐城派更加约取,吴闿生名之为“古文范”,几乎要篡取古 文之名为八家所专有了。
第217页 《古文观止》出现在桐城立派之前,还没有这种谬见,其所选自史汉开 始,这一部分比较的没有问题,所以更值得读,事实上《古文观止》的编者 的意见也是尊重“八大家”的,不过因为唐代以前的文章没有经过“韩文公” 的改造,还不大有什么“制义”气,所以较为纯粹罢了。所选唐宋以后的古 文,特别是韩愈的着作,仍是八大家的观点,看时须加注意,以免不意的吃 下八股调子去,譬如那篇有名的《送孟东野序》,用一个“鸣”字东拉西扯 的诌上一大篇,自宋朝洪容斋起识者时有皆议,但是有名如故,直到今日。 这就因为八股调与京戏一样,是中国人所喜欢听的缘故吧。 □1964年 1月 16日刊香港《新晚报》,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1本文从开头到第二段记号⊙止,曾刊 1957年 11月 13日《新民报晚刊》。 第三辑谈旧小说等 镜花缘 我的祖父是光绪初年的翰林,在二十年前已经故去了,他不曾听到国语 文学这些名称,但是他的教育法却很特别。他当然仍教子弟学做时文,唯第 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尤其是奖励读小说,以为最能使人“通”,等 到通了之后,再弄别的东西便无所不可了。他所保举的小说,是《西游记》、 《镜花缘》、《儒林外史》这几种,这也就是我最初所读的书。(以前也曾 念过《四子全书》不过那只是“念”罢了。) 我幼年时候所最喜欢的是《镜花缘》。林之洋的冒险,大家都是赏识的, 但是我所爱的是多九公,因为他能识得一切的奇事和异物。对于神异故事之 原始的要求,长在我们的血脉里,所以《山海经》《十洲记》《博物志》之 类千余年前的着作,在现代人的心里仍有一种新鲜的引力:九头的鸟,一足 的牛,实在是荒唐无稽的话,但又是怎样的愉快呵。《镜花缘》中飘海的一 部分,就是这些分子的近代化,我想凡是能够理解荷马史诗《阿迭绥亚》的 趣味的,当能赏识这荒唐的故事。 有人要说,这些荒唐的话即是诳话。我当然承认。但我要说明,以欺诈 的目的而为不实之陈述者才算是可责,单纯的——为说诳而说的诳话,至少 在艺术上面,没有是非之可言。向来大家都说小孩喜说诳话,是作贼的始基, 现代的研究才知道并不如此。小孩的诳话大都是空想的表现,可以说是艺术 的创造;他说我今天看见一条有角的红蛇,决不是想因此行诈得到什么利益, 实在只是创作力的活动,用了平常的材料,组成特异的事物,以自娱乐。叙 述自己想像的产物,与叙述现世的实生活是同一的真实,因为经验并不限于 官能的一方面。我们要小孩诚实,但这当推广到使他并诚实于自己的空想。 诳话的坏处在于欺矇他人,单纯的诳话则只是欺矇自己,他人也可以被其欺 蒙——不过被欺矇到梦幻的美里去,这当然不能算是什么坏处了。 王尔德有一篇对话,名 thedecayoflying(《说诳的衰颓》),很嘆息 于艺术的堕落。《狱中记》译者的序论里把“lying”译作“架空”,仿佛是 忌避说诳这一个字,(日本也是如此,)其实有什么要紧。王尔德那里会有 忌讳呢?他说文艺上所重要者是“讲美的而实际上又没有的事”,这就是说 诳。但是他虽然这样说,实行上却还不及他的同乡丹绥尼:“这世界在歌者 看来,是为了梦想者而造的”,正是极妙的贊语。科伦(p,colum)在丹绥 尼的《梦想者的故事》的序上说: 他正如这样的一个人,走到猎人的寓居里,说道,你们看这月亮很 奇怪,我将告诉你,月亮是怎样做的,又为什么而做的。既然告诉他们 月亮的事情之后,他又接续着讲在树林那边的奇异的都市,和在独角兽 的角里的珍宝。倘若别人责他专讲梦想与空想给人听,他将回答说,我 是在养活他们的惊异的精神,惊异在人是神圣的。 我们在他的着作里几乎不能发见一点社会的思想。但是,却有一个 在那里,这便是一种对于减缩人们想像力的一切事物,——对于凡俗的 都市,对于商业的实利,对于从物质的组织所发生的文化之严厉的敌视。 梦想是永远不死的。在恋爱中的青年与在黄昏下的老人都有他的梦想,虽然 她们的颜色不同。人之子有时或者要反叛她,但终究还回到她的怀中来。我 们读王尔德的童话,赏识他种种好处,但是《幸福的王子》和《渔夫与其魂》 里的叙述异景总要算是最美之一了。我对于《镜花缘》,因此很爱他那飘洋 的记述。我也爱《呆子伊凡》或《麦加尔的梦》,然而我或者更幼稚地爱希 腊神话。
第218页 记得《聊斋志异》卷头有一句诗道,“姑妄言之姑听之”,这是极妙的 话。《西游记》、《封神传》以及别的荒唐的话(无聊的模拟除外),在这 一点上自有特别的趣味,不过这也是对于所谓受戒者(thelnitiated)而言, 不是一般的说法,更非所论于那些心思已入了牛角弯的人们。他们非用纪限 仪显微镜来测看艺术,便对着画钟馗供香华灯烛;在他们看来,则《镜花缘》 若不是可恶的妄语必是一部信史了。 □1923年 3月 3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关于何典1 半农兄: 昨日下午往访掌柜先生,适值《何典》出世,便讨了一本,一口气 看了,觉得的是吴老爹之道统,颇有意思。张南庄的历史大可查考一下 子,想上海县志中或当言之。你是说《何典》当是《常言道》之老师, 现今看来似未必然,因张南庄系干嘉时人,而《常言道》之序为嘉庆甲 子(九年——一八○四),据海上餐毒客《〈何典〉跋》似此书存稿至 光绪始刊行。大约当时有这一种风气。以俗语编故事,张南庄在上海, 《常言道》着者在苏州,(或此风盛于江浙,观缪莲仙之执《文章游戏》 之牛耳可知,)同时有这两种。若论成绩则自然《何典》居上也。尊校 有数处似不尽对,如一五二页黑漆大头鬼..骂海骂,你说“当缺一山 字”,我想“骂海骂”当是一成语,只是胡骂,俗云“说海话”,即说 大话。又四九页“淀清阳沟水”,上二字亦未必是“靛青”之误,大约 是说澄(沉淀)过的水,绍兴语有“淀”字,读若丁去声,本字或即系 沉淀之淀欤。又九十页“无数铜银子”,恐铜下亦无脱字。本文中有数 处变了空格,觉得亦是缺点。阅了后,就所想到字此奉告,再会。六月 六,弟之作。 □1926年 6月刊《语丝》第 85期,署名“之作” □未收入自编文集 1见《语丝》刘半农《关于何典里方方方及其他》文中,题为编者所加。 聊斋鼓词六种序 回想小时候所读的书总有好些不能忘记的印象,其一就是蒲留仙的 《聊斋志异》。最初读小说自然都是白话的,但到了《三国志演义》作 一结束,一面便转到文言的小说里去,《聊斋志异》在次序上与价值上 都是第一部,所以至今想起来还是很有兴趣。他是继承六朝的志怪与唐 朝的传奇文而集大成的,不过在传奇文方面他是的确成功了,志怪的短 篇了无特色,不及《阅微草堂》远甚,在《聊斋》中只可以说是失败之 作。传奇文中我觉得《婴宁》一类的东西做得最好,《促织》与《罗剎 海市》等倒还在其次。他写狐鬼和人一个样子,除了说明她们本相的地 方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妖气,我想在青年读者羡慕之余,以为狐鬼亦佳 者当复不少,所以他这实在是狐鬼的人化,俗传此书本名《狐鬼传》, 专以讽刺人间者,未免是齐东野人之语了。我又记得题词中有这两句: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我很喜欢这种态度,这是一种 文学的心情,不汲汲于功利,但也不是对于人事完全冷淡,只是适中地 冷静处之罢了。 今年秋天淄川马君以抄本见示,我才知道蒲留仙还着有这些鼓词。现在 所见者只有六篇,据说还有几种一时找不到,所以没有收入,但即此六篇也 尽够表明蒲君的这方面的好成绩了。 说起鼓词,我们第一要想到《万古愁》和《木皮鼓词》这两种名文。《万 古愁》无论是归玄恭或熊檗庵所作,——我看归君《诛邪鬼》那种口气,觉 得曲中有些话不是他所能说,虽然我也并不能断定作者即为熊君,——《木 皮鼓词》则有云亭山人等人题记知为贾凫西的文章,总之都是“改革时人” 就是明朝的遗老,故“以神工鬼斧之笔,掳苦恨牢骚之意”,二百余年后犹 令读者感动不能自己,此固由革命时代的意气与宋明遗民易于共鸣,但文字 的美妙盖亦有很大的力量。聊斋的作品上虽因时世关系缺少那些遗老气,但 是文词圆润,诙谐轻妙,依然是木皮正统,其中《东郭外传》一篇与“大师 挚适齐”全章正堪媲美,而丰富流畅似尤过之。醉溪道人读《木皮词》,“不 禁撮舌惊嘆曰,鲁何奇士之多也!”我们正有同感。大约明末曾流行这种文 字,因系一种新兴的文学,照例有些弹力与生气,可以用了活泼自由的言词, 表现滑稽清新的趣味,激昂诚实的感情,所以用作那些悲愤文章正是恰好。 聊斋那时不能再做遗老了,他就以那种豆棚爪架的态度来应付,做出别一类 的东西来,比从前要更近于文艺的,虽然较少了一点儿社会的意义。郑板桥、
第219页 徐洄溪等的道情我想也就是这个流派的余风,不过已有成了强弩之未的形 势。到了复古运兴,一面朴学固然奏了大功,一面文学却受了巨创,清真雅 正的文诗再走半步即是腐化,文艺界成为反动的,而此公安派潮流中的一小 波澜也就在那时完全被复古的洪水所沖没了。 现在马君找到这鼓词,设法发表出来,可以供给文学史的资料,又可以 作文学作品读,原是极好的事,而且这又正是我们所熟识的《聊斋志异》作 者的作品,更使我们感到兴趣。此外还有一种得陇望蜀的要求,便是希望马 君将来能够访求到所散失的那三篇着作,或是别位有这类东西编订刊行,以 供大家欣赏。 民国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于北平市。 □1928年作,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苦茶庵笑话选序 查笑话古已有之,后来不知怎地忽为士大夫所看不起,不复见着录,意 者其在道学与八股兴起之时乎。幼时读圣经贤传,见孟子述宋人揠苗助长芒 芒然归情状,不禁微笑,孔夫子说其父攘羊其子证之,至今尚有如此笑话, 若韩非子所录种种宋人故事,简直是后来呆女婿的流亚了。《隋经籍志》中 着录魏邯郸淳的《笑林》三卷,至唐有侯白的《启颜录》等,宋初所编类书 中尚多引用,但宋朝这类的着作便很少,虽然别方面俗文学正逐渐生长,笑 话在文学的地位却似乎没落下去了。明朝中间王学与禅宗得势之后,思想解 放影响及于文艺,冯梦龙编《笑府》十三卷,笑话差不多又得附小说戏曲的 未座了,然而三月十九天翻地覆,胡人即位,圣道复兴,李卓吾与公安竟陵 悉为禁书,墨憨斋之名亦埋没灰土下,《笑府》死而复活为《笑林广记》, 永列为下等书,不为读书人所齿,以至今日。其实,这是很不公道的,笑话 自有其用处,显明可数。其一,说理论事,空言无补,举例以明,和以调笑, 则自然解颐,心悦意服,古人多有取之者,比于寓言。其二,群居会饮,说 鬼谈天,诙谐小话亦其一种,可以破闷,可以解忧,至今能说笑话者犹得与 弹琵琶唱小曲同例,免于罚酒焉。其三,当作文学看,这是故事之一,是滑 稽小说的根芽,也或是其枝叶,研究与赏鉴者均可于此取资,唯中国滑稽小 说不知为何独不发达,笑话遂有孤苦伶仃之感耳。其四,与歌谣故事谚语相 同,笑话是人民所感的表示,凡生活情形,风土习惯,性情好恶,皆自然流 露,而尤为直截彻透,此正是民俗学中第三类的好资料也。如小脚的嗜好, 固为社会上明白的事实,诗文歌谣弹词戏剧随处致其赞美,再看笑话中《脚 像观音》及《逐段烘》诸条,则美刺具备,而男子们对于小脚之感情乃大明 瞭矣。又如《换灰》(此本未录)《卖粪》,具见南方民间风俗之一斑,此 种小事从来文人学士素不屑记,除了贾思勰郝懿行这几位,但这都是北方学 者,编笑话者多系南人,大抵缺少这种朴实的学风,而无意中却在这里保留 下好些风俗琐事,大是可喜的事。石天基记录过一则笑话,说儿子割了别人 的股去行孝,这一面是《二十四孝》提倡的一个反影,一面又何尝不是中国 社会的一个写真,忠实地写下来只略略地滑稽化而已。我们自国难以来,这 两年里所见所闻,像这“割股”的事情岂不亦已多乎?这种的笑话是先民的 脉案,然而到现在还可应用,皮鞭打出去,鞭梢还回到自己的嵴樑上来,笑 话也而有苦辣的讽刺小说的风味,此又其别有意义的用处之一也。但是,我 的意思还是重在当作民俗学的资料,兹先选抄明清文人所编者为一集,如能 更往民间从老百姓口头录下现时通行笑话为第二集,则其价值当更大矣。 笑话的内容,根据《笑林广记》的分类,有十二类,即一古艷(官职科 名等),二腐流,三术业,四形体,五殊禀(痴呆善忘等),六闺风,七世 讳(帮闲娼优等),八僧道,九贪吝,十贫窭,十一讥刺,十二谬误,是也。 总合起来又可以简单地分做挖苦与猥亵两大类,二者之间固然常有相混的地 方,但是猥亵的力量很大,而且引人发笑的缘故又与别的显然不同,如挖苦 呆女婿的故事,以两性关系为材料,则听者之笑不在其呆而在猥亵、如《戳 破肚皮》(见《笑府》,此本未录)等例可见,即均属此类,故猥亵的笑话 为数殆极多。所谓挖苦者指以愚蠢残废谬误失败为材料的皆是,此类性质不 一,有极幼稚简单者,亦有较复杂者。大抵人情恶常而喜变,对于违反习俗 改变常态的事物言动多感兴趣,此在儿童最为明显,故“张貌”则笑,见爹 爹戴宝宝的帽或宝宝戴爹爹的帽亦均可笑,而贾波林在银幕上且以此艺术倾
第220页 倒一世,可谓伟矣。其次则幸灾乐祸,虽是人之大病,然而此种机微的表现 在凡人都不能免,听了人家的愚蠢谬误,能够辨别,显出智力的优胜,见了 别人的残废失败,反映出自己的幸运,这大抵是使人喜乐的原因,或者也可 以作精神的体操之一助罢?十年前我记录《徐文长的故事》数则,说明中曾 云,“从道德方面讲,这故事里的确含有好些不可为训的分子,然而我们要 知道,老百姓的思想还有好些和野蛮人相像,他们相信力即是理,无论用了 体力智力或魔力,只要能得到胜利,即是英雄,对于愚笨孱弱的失败者没有 什么同情,这只要检查中外的童话传说就可以知道。”这几句话借了来又可 以当作别一部分的说明。至于猥亵的分子在笑话里自有其特殊的意义,与上 面所说的颇有不同。——的确,猥亵的事物在各色社会上都是禁制的,它的 突然的出现原也是一种违反习俗改变常态的事,与反穿大皮鞋或酒糟鼻子有 些相像,不过它另有一种无敌的刺激力,便是引起人生最强大的大欲,促其 进行,不过并未抵于实现而以一笑了事,此所以成为笑话而又与别的有殊者 也。这个现象略与呵痒相似,据蔼理斯说,呵痒原与性的悦乐相近,容易引 起兴奋,但因生活上种种的障碍,不能容许性的不时的发泄,一面遂起阻隔, 牴牾之后阻隔随去,而余剩的力乃发散为笑乐,其实悦乐在笑先,笑则不复 乐也。英国格莱格(j.y.t.greig)在所着《笑与喜剧的心理》第五章论两性 的猥亵的(男女关系事物)不雅的(两便事物)篇中曾说,“在野蛮民族及 各国缺少教育的人民中间猥亵的笑话非常通行,其第一理由是容易说。只消 一二暗示的字句,不意地说出,便会使得那些耕田的少年和挤牛奶的女郎都 格格的笑,一种猥亵的姿势使得音乐堂里充满了笑声。其第二个更为重要的 理由则是有力量,猥亵的笑话比别种的对于性慾更有强烈的刺激力。”由此 看来,我们对于这类笑话的横行可以得到谅解,但是其本相亦随明瞭,短长 显然可知,翻开各笑话书即见此类叠出不穷,而选择安排到恰好处,可入着 作之林者,盖极不易得,即为此故。其表示刻露者,在民俗资料上多极有价 值,今惜未能选入,但可取其稍稍尔雅者耳。猥亵歌谣故事与猥亵语之搜集 工作亦甚切要,今日国风乃趋于浮薄与苛酷两端,如何可言,即云且待将来, 亦不知此将来将在何日或毕竟有否也。 闲话少说。且说不佞今所集录笑话,凡三种,皆明末清初原本,一为《笑 府》,二为《笑倒》,《山中一夕话》本,三为《笑得好》,《传家宝》一 二集本。我的意思是想使笑话在文艺及民俗学上稍回复他的一点地位,故有 三种计划,一辑录古书中的笑话,二搜集民间的笑话,三选取现存的笑话书。 第一种考古的工作非我现在所能担任,第二种事业虽更繁重我却愿意投效, 不过成功须在将来,到那时再说,目下所做的便是那第三种的玩意儿了。说 到现存的笑话书,范围很大,分量也当不小,要求完备当然是不可能,此外 还有一个限制,便是尽先取用有编者姓名的,结果是决定了这三种书,而《笑 林广记》以至《一见哈哈笑》之流也就只能暂请落第了。 《笑府》原本十三卷,题墨憨斋主人撰。墨憨斋是冯梦龙的公开的笔名, 他用这别号所编着的戏曲小说等书甚多,其地位盖在李卓吾金圣叹之间,是 明季纯文学界的主帅之一人。他所编《古今谈概》集史传笑谈之大成,至清 初为人删改,名《古今笑》或《古笑史》,有李笠翁的序文,《笑府》则纯 系假作,以讥笑为目的,二者的异同正犹传说之与童话焉。《笑府》后改编 为《笑林广记》,原本遂不传,今所知者唯大连满铁图书馆云有一部,亦未 得见,今但以日本刻选本二种为依据,其一有二卷,一只一卷,题风来山人 删译。风来山人为十八世纪日本天才作家,译虽未知真伪,但其声名正足与 墨憨抗衡,故书坊遂取用之亦未可知。二本内容多不同,今参酌抄录,猥亵 类有太甚者不得已暂从舍割,原有序文,今录于下,亦妙文也。文曰: 古今来莫非话也,话莫非笑也。两代之混沌开闢,列圣之揖让征诛, 见者其谁耶?夫亦话之而已耳。后之话今,亦犹今之话昔,话之而疑之, 可笑也,话之而信之,尤可笑也。经书子史,鬼话也,而争传焉。诗赋 文章,淡话也,而争工焉。褒讥伸抑,乱话也,而争趋避焉。或笑人, 或笑于人,笑人者亦复笑于人,笑于人者亦复笑人,人之相笑宁有已时? 《笑府》,集笑话也,十三篇犹云薄乎云尔。或阅之而喜,请勿喜,或 阅之而嗔,请勿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话柄,不话
第221页 不成人,不笑不成话,不笑不话不成世界。布袋和尚,吾师乎,吾师乎。 墨憨斋主人题。 说到这里,不禁联想起《开卷一笑》卷七的一篇布袋和尚的《呵呵令》 来了,不嫌繁冗,把全文录在下面,因为很有点儿意义,而且原书也不易见。 文曰: 你道我终日里笑呵呵,笑着的是谁?我也不笑那过去的枯髅,我也 不笑那眼前的蝼蚁。第一笑那牛头的伏羲,你画什么卦,惹是招非,把 一个囫囵囵的太极儿弄得粉花碎。我笑那吃草的神农,你尝什么药,无 事寻事,把那千万般病根儿都提起。我笑那尧与舜,你让天子,我笑那 汤与武,你夺天子,你道是没有个旁人儿觑,觑破了这意思儿也不过是 个十字街头小经纪。还有什么龙逢比干伊和吕,也有什么巢父许由夷与 齐,只这般唧唧哝哝的,我也哪里工夫笑着你。我笑那李老聘五千言的 道德,我笑那释迦佛五千卷的文字,干惹得那些道士们去打云锣,和尚 们去打木鱼,弄些儿穷活计,哪曾有什么青牛的道理,白牛的滋味,怪 的又惹出那达摩老臊胡来,把这些干屎橛的渣儿,嚼了又嚼,洗了又洗。 又笑那孔子的老头儿,你絮叨叨说什么道学文章,也平白地把好些活人 都弄死。又笑那张道陵许旌阳,你便白日升天也成何济,只这些未了精 精儿到底来也只是一个冤苦的鬼。住住住!还有一笑。我笑那天上的玉 皇,地下的阎王,与那古往今来的万万岁,你戴着平天冠,穿着衮龙袍, 这俗套儿生出什么好意思?你且去想一想,苦也么苦,痴也么痴,着什 么来由干碌碌大家喧喧嚷嚷的无休息。去去去!这一笑笑得那天也愁, 地也愁,人也愁,鬼也愁,三世佛也愁,那管他灯笼儿缺了半边的嘴。 呵呵呵!这一笑,这一笑,你道是毕竟的笑着谁?罢罢罢!说明了,我 也不笑那张三李四,我也不笑那七东八西,呀,笑杀了他的咱,却原来 就是我的你。 这末了几句就是墨憨斋所师法的地方罢,上头对于两仪列圣的不敬其实 也从此出,不但此也,即那归玄恭或熊鱼山所作的有名的《万古愁》曲其格 调意思与《呵呵令》很多相像,我们不好说布袋和尚一定是这群人的老师, 但至少总可以见那时文坛上有这么一种空气,而《万古愁》这种作法也不是 作者一人的创始,这是很明了的事实了。 《开卷一笑》有日本宝历五年(西历一七五五)翻刻第二卷本,巢庵主 人小序中云,《开卷一笑》明李卓吾所辑,屠赤水亦加参阅,后人删补改曰 《山中一夕话》,上集下集各有七卷,上集专集词赋传记,下集多出笑言嘲 咏。北京大学藏有一部,有老田海内氏家藏图书印,盖亦系从海外传来,原 刻上集七卷,序目皆改称《一夕话》,而板心均仍作《开卷一笑》,卷首署 “卓吾先生编次”。第三卷尚留存“一衲道人屠隆参阅”一行字样,余悉挖 改矣。下集原刻未见,今通行《山中一夕话》盖即其改刻本、其中有《笑倒》 一卷,皆录笑话,今便据以选录。全书上有序,为“咄咄夫”所作,文亦佳 妙,今并抄之于下: 莫怪一夕间有许多饶舌也。古今一旦暮尔,孩髦一梦觉尔,窃闻尧 舜中天方属正午,不知今夕何夕,曾交未申时不?嗟乎哉,苍苍者天, 茫茫者地,即不幻出无数皮囊,亦觉饶有别趣,何苦板板捏住轮回,夺 头诱人于生生死死之中,复诱人于不生不死之地哉。因悟天地无人殊大 寂寞,定不可少此万亿陪堂,演此一本大戏文来也。咄咄夫不知何许人, 亦不知生旦净丑中哪脚色,更不知演到第几齣将半本未?一夕思烦神 躁,忽欲邀天地于几案而问答之,而又苦声臭都无,不可理会,因大呼 曰,天何言哉,夕死可矣。于是从无可消遣中觅一消遣法,唯有对快士 作快谈,代为天地设一传宣官而已。因与口先锋约曰,今夕大闷,赖尔 能颐我,原为天地轮回,今且欲轮回天地也。话须冲破斗牛,慎勿效俗 儒喋喋,不令人点首勿话,不令人拍案勿话,不令人忽笑忽哭,不令人 忽欲手舞足蹈勿话,如有听之欲卧者皆汝罪,若不话宁但作咄咄声,闷 气犹得从此处发泄也。爱集十种话,聊破一夕颜,若以为胜十年读书也 则吾岂敢。时戊戌春正月望日,咄咄夫题于半庵。 《笑倒》为十种之四,上面有一篇小引,其文曰: 大地一笑场也,装鬼脸,跳猴圈,乔腔种种,丑状般般。我欲大恸 一番,既不欲浪掷此闲眼泪,我欲埋愁到底,又不忍锁杀此瘦眉尖。客 曰,闻有买笑征愁法,子易效之?予曰,唯唯。然则笑倒乎,哭倒也。 集《笑倒》。 《笑倒》和《笑府》的序态度颇有点相近,都是发牢骚,借了笑话去嘲 弄世间,但是到了《笑得好》便很不相同,笑话还是笑话,却是拿去劝善惩
第222页 恶,有点像寓言了。《笑得好》一卷,二集一卷,首有自序,说明用意,而 文殊不佳,今姑录存于下: 人性皆善,要知世无不好之人,其人之不好者总由物慾昏蔽,俗习 薰陶,染成痼疾,医药难痊,墨子之悲深可痛也。即有贤者,虽以嘉言 法语,大声疾呼,奈何迷而不悟,岂独不警于心,更且不入于耳,此则 言如不言,彼则听如不听,真堪浩嘆哉。正言闻之欲睡,笑话听之恐后, 今人之恒情,夫既以正言训之而不听,曷若以笑话憷之之为得乎。予乃 着笑话书一部,评列警醒,今读者凡有过愆偏私矇昧贪痴之种种,闻予 之笑,悉皆惭愧悔改,俱得成良善之好人矣,因以‘笑得好’三字名其 书。或有怪予立意虽佳但语甚刻毒,令闻者难当,未免破笑成怒,大非 圣言含蕴之比,岂不以美意而种恨因乎?予谓沉疴痼疾非用猛药何能起 死回生,若听予之笑,不自悔改而反生怒恨者,是病已垂危,医进良药, 尚迟疑不服,转咎药性之猛烈,思欲体健身安,何可得哉?但愿听笑者 入耳警心,则人性之天良顿复,遍地无不好之人,方知刻毒语言有功于 世者不小,全要闻笑即愧即悔,是即学好之人也。石成金天基撰。 用笑话作教训,说得古一点,这倒是孔孟的传统罢,不过物以希为贵, 古人偶一为之,后世又当作古逸笑话的吉光片羽,所以很有意思,若是整本 的去做,就难免是笨伯了。而且顶奇怪的是在这道学派的笑话集中特别多那 些极不堪的故事,有些简直除猥亵外别无什么可取,附加的教训自然全是胡 扯,在这里我想那编者的态度实在也同普通说猥亵话的一样,教训只是一种 掩饰,向来标榜名教而写淫书的人便多是如此,《野叟曝言》着者夏二铭即 其一例。但平心论之,石天基《传家宝》四集的宗旨大都是教人苟全性命于 治世而已,卫道气还不十足,其编集笑话虽内容芜秽,也还肯用真姓名,这 是还可取的一点罢。 中国现时似乎盛行“幽默”,这不是什么吉兆。帝俄时代一个文人说, 讽刺是奴隶的言语,这话很有意思。乡民相遇,说某人“伽蓝菩”了,虽与 当铺钱店的伙计酒醉饭饱将头比屁股为戏仿佛相似,实际却有一个暗黑的背 景。让人民去谈论,发泄他们的鸟气,无论是真的苦痛或是假的牢骚,这倒 是一种太平气象罢。在此刻来编集笑话,似乎正赶上幽默的流行,有点儿近 于趋时,然而不然,我没有幽默,不想说笑话,只是想听人家说的笑话,虽 然听笑话在笑话里也要被嘲笑。我现在找几种编者署名的笑话书,再由我署 名编选为一集,当作俗文学及民俗资料的一种,将来如能找到原刊《笑府》 和《开卷一笑》下集加以补正,那便是我最大的快乐了。 中华民国廿二年七月廿七日,周作人记于北平。 □1933年 9月刊《青年界》4卷 2号,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潮州七贤故事集序 林培庐君辑《潮州七贤故事集》,来信索序。这我当然乐意做的,只是 照例难免拖延,一直拖到书已将印成了,见到林君的催信,才急忙拿起笔来 写,空虚之上加以仓卒,其写得不行当然是意中事了。 《七贤故事集》的校样承林君寄给我一份,好好地读了一遍。这是传说 类的名人故事,但其内容与童话自多共通,又因这种轶事大抵以游戏玩弄为 主,自然更近于笑话,如平常所说的徐文长也是如此。明末墨憨斋编《古今 谭概》,清初竹笑居士删订为《古笑史》,又编《笑府》,后游戏主人改编 为《笑林广记》,是很好的例。《谭概》本来都是“古笑史”,其特色是在 笑话上规定了时地人,《笑府》却是泛指的,他的脚色是塾师聋子之类而不 是张龙赵虎,这便是童话而不是传说了。但是这些故事有地方与笑话颇有差 别,笑话的重心是他人的愚蠢和失败,虽然读者的愉快出于自己的优胜感这 一点似乎原是一样。其实也是无害的消遣,在这点上却容易受到非难,无论 是故事或笑话。我在《徐文长的故事》的说明里曾说过这几句话:从道德方 面讲,这故事里的确含有好些不可为训的分子,然而我们要知道,老百姓的 思想还有些和野蛮人相像,他们相信力即是理,无论用了体力智力或魔力, 只要能得到胜利,即是英雄,对于愚笨孱弱的失败者没有什么同情,这只要 检查中外的童话传说就知道。现在我们又不把这些故事拿去当经书念,要找 出天经地义的人生训来,那么我们正可不必十分去认真了。 七贤故事是地方名人传说,这又是很有趣味的一点,他们都是文人,也 都是官,官固然不尽是文人出身,但文人的顶高的出路是官,那是五百年来
第223页 的定理了。故事里的名人或英雄大抵有两种。一是官,一是文人,前者如包 龙图海瑞彭宫保,后者如罗隐秀才解学士徐文长,至于聪明的白衣——例如 后世社会上很有势力的流氓,则不大有份。这或者因为在科举制度下的社会 里起码非秀才不能有势力,或者也因为那时流氓便由秀才们兼做去的缘故 罢。总之这一点里与西洋很有不同,假如不把主教来当作官,教徒与武士当 作文武秀才看。七贤是本地人,他们在故事里的地位所以并不是官,可以像 彭宫保那样地有许多作为,但只是一位乡绅,那么也就归入文人队中,跟了 徐文长去活动活动罢了。徐文长一派自罗隐秀才以来便不大阔气,只有解学 士算是有一官半职,如今前后七贤都是不很小的官儿,真可以说是同路人中 最有光荣的了。记得容元胎君序中说及因此可以考见中国人民尊重官和科名 的心理的一斑,我觉得这也说得很有道理。这种心理是全国的,或者说是全 文化的亦无不可,因为在朝鲜安南恐怕也逃不了这影响。其次,这些故事多 是流动的,流传在各处,集合在一个箭垛上,便成了传说,散出来又是种种 的童话或笑话。因为如此,七贤的地方传说颇缺少地方色彩,大抵与罗解徐 诸前辈的言行同一轨范,故其地位不重在地方文艺上,但以国民传说的研究 资料论,则自有其真价值也。 中国民俗学的运动渐渐发达,特别在广东浙江两省,因了钟敬文娄子匡 林培庐诸同志的努力,有好些研究机关与刊物,这是很可乐观的事。研究的 初步重在搜集资料,中国地大物博,这种工作也就颇烦重,不是现今少数同 志所能办好,在这样困难之下却总能有那些成绩,风俗和歌谣故事方面有了 不少记录,不能不说是很好的成绩了。但是资料搜集固然多多益善,而搜集 的得法不得法也是一个重要问题,其中最要注意的是其记录的方法。我们现 在只就故事来讲,搜集故事的缺点是容易把它文艺化了,它本来是民间文学, 搜集者又多是有文学兴趣的,所以往往不用科学的纪录而用了文艺的描写, 不知不党中失了原来的色相,这当做个人的作品固有可取,但是民俗学资料 的价值反未免因而减少了。歌谣故事之为民间文学须以保有原来的色相为条 件,所以记录故事也当同歌谣一样,最好是照原样逐字抄录,如不可能则用 翻译法以国语述之,再其次则节录梗概,也只可节而不可改,未后二法已是 搜集故事者的特许自由,为搜集歌谣者所不能援引者也。大凡愈用科学的记 录方法,愈能保存故事的民间文学与民俗学资料之价值,这本是极普通的话, 因为偶然想到,便蛇足地写在这里了。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于北平苦雨斋。 □1933年作,1934年刊,“天马”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墨憨斋编山歌 明末清初文坛上有两个人,当时很有名,后来埋没了,现在却应当记忆 的,一是唱经堂金圣叹,二是墨憨斋冯梦龙,——此外还有湖上笠翁,现在 且按下不表。 关于金圣叹的事迹,《心史丛刊》中有一篇考,说得颇详细。佩服圣嘆 的人后世多有,但我想还应以清初的刘继庄与廖柴舟为代表。廖柴舟的《二 十七松堂文集》卷十四有一篇《金圣叹先生传》,圣嘆死后三十五年过吴门, “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因为诗吊之,并传其略”云。传未论断曰: “予读先生所评诸书,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作者千百年来至此始开 生面,呜呼,何其贤哉。”又曰: “然画龙点睛,金针随度,使天下后学悉悟作文用笔墨法者,先生力也。” 柴舟对于圣嘆极致倾倒,至于原因则在其能揭发“文章秘妙”,有功后学。 刘继庄着《广阳杂记》五卷,有两处说及圣嘆。卷三讲到潘良耜的《南华会 解》,以内七篇为宗,外篇杂篇各以类从分附七篇之后,云: 后游吴门,见金圣叹先生所定本,亦依此序而删去《让王》《渔父》 《盗跖》《说剑》四篇,而置《天下》篇于后。予尝问金释弓曰,曾见 潘本《会解》否?释弓曰,唱经堂藏此本,今籍没入官矣。则圣嘆当时 印可此书可知。 卷四说蜀中山水之奇,“自幼熟读杜诗,若不入蜀,便成唐丧”,后云: “唱经堂于病中无端忽思成都,有诗云,卜肆垂帘新雨霁,酒垆眠客乱 花飞,余生得到成都去,肯为妻儿一洒衣。想先生亦是杜诗在八识田中作怪, 故现此境,不然先生从未到成都,何以无端忽有此想耶。”全谢山为继庄作 传,末有附识两则,其二曰: 继庄之才极矣,顾有一大不可解者,其生平极许可金圣叹,故吴人
第224页 不甚知继庄,间有知之者则以继庄与圣嘆并称,又咄咄怪事也。圣嘆小 才耳,学无根柢,继庄何所取而许可之,乃以万季野尚有来满而心折于 圣嘆,则吾无以知之。然继庄终非圣嘆一流,吾不得不为别白也。 谢山虽有学问却少见识,故大惊小怪,其实这一个大不可解很易解,《广阳 杂记》卷二有此两则云: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 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 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情, 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 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为 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治,不亦难乎。 余尝与韩图麟论今世之戏文小说。图老以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最 宜严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说,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 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图麟大骇。余为之痛言其故,反覆数千言, 图麟拊掌掀髯,嘆未曾有。彼时只及戏文小说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为 《易》《礼》之原,则六经之作果非徒尔已也。 茅塞儒者之心盖已久矣,此段道理本甚平实的确,然而无人能懂,便是谢山 似亦不解,当时盖唯继庄圣嘆能知之耳。圣嘆评《离骚》《南华》《史记》 《杜诗》《西厢》《水浒》,以次序定为“六才子”,此外又取《易》《左 传》等一律评之,在圣嘆眼中六经与戏文小说原无差别,不过他不注重转移 世界的问题而以文章秘妙为主,这一点是他们的不同而已。说到这里,冯梦 龙当然也是他们的同志,他的倾向与圣嘆相近,但他又不重在评点,而其活 动的范围比圣嘆也更为博大。说也奇怪,圣嘆着述有流传而梦龙简直不大有 人知道,吾友马隅卿先生搜集梦龙着作最多,研究最深,为辑《墨憨斋遗稿》, 容肇祖先生曾撰论考发表,始渐见知于世。墨憨斋在文学上的功绩多在其所 撰或所编的小说戏文上,此点与圣嘆相同,唯量多而质稍不逮,可以雄长当 时而未足津逮后世,若与圣嘆较盖不能不坐第二把交椅了,但在另一方面别 有发展,即戏文小说以外的别种俗文学的编选,确是自具手眼,有胆识,可 谓难能矣。梦龙集史传中笑谈,编为《古今谭概》,又集史传中各种智计, 编为《智囊》正续两编,此外复编《笑府》十三卷,则全系民间笑话也。今 《谭概》尚可见到,后人改编为《古笑史》,有李笠翁序,亦不难得,《智 囊》稍希见,而《智囊补》则店头多有,且此种类似的书亦不少,如《智品》 《遣愁集》皆是,唯《笑府》乃绝不可见,闻大连图书馆有一部,又今秋往 东京在内阁文库亦曾一见而已。《笑府》有墨憨斋主人序曰: 古今来莫非话也,话莫非笑也。两仪之混沌开闢,列圣之揖让征诛, 见者其谁耶,夫亦话之而已。后之话今,亦犹今之话昔,话之而疑之, 可笑也,话之而信之,尤可笑也。经书史,鬼话也,而争传焉;诗赋文 章,淡话也,而争工焉;褒讥伸抑,乱话也,而争趋避焉。或笑人,或 笑于人,笑人者亦复笑于人,笑于人者亦复笑人,人之相笑宁有已时。 《笑府》,集笑话也,十三篇犹云薄乎云尔。或阅之而喜,请勿喜;或 阅之而嗔,请勿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话柄。不话 不成人,不笑不成话,不笑不话不成世界。布袋和尚,吾师乎,吾师乎。 《笑府》所收笑话多极粗俗,与《笑林广记》里的相似,《广记》盖即 根据《笑府》而改编者,但编者已不署名,到了后来再改为《一见哈哈笑》 等,那就更不行了。笑话在中国古代地位本来不低,孔孟以及诸子都拿来利 用过,唐宋时也还有人编过这种书,大约自道学与八股兴盛以后这就被驱逐 出文学的境外,直到明季才又跟了新文学新思想的运动而复活过来,墨憨斋 的正式编刊《笑府》,使笑话再占俗文学的一个坐位,正是极有意义的事。 与这件事同样的有意义的,便是他的编刊《山歌》了。《山歌》一书未曾有 人说起,近为吾乡朱君所得,始得一读,书凡十卷,大抵皆吴中俗歌,末一 卷为《桐城时兴歌》,有序曰: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自楚骚唐律, 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 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 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 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山歌虽
第225页 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 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 乎。抑令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 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与《挂枝儿》 等,故录《挂枝儿》而次及《山歌》。 案原书总题《童痴二弄》,然则其中应包含《挂枝儿》与《山歌》两种, 今《挂枝儿》已佚,仅存其《山歌》这一部分耳。序中所言与刘继庄谓好唱 歌为性天中之《诗》同一道理,继庄在《广阳杂记》卷四中又有一节,可以 参证: 旧春上元在衡山县,曾卧听採茶歌,赏其音调而于辞句懵如也。今 又在衡山,于其土音虽不尽解,然十可三四领其意义,因之而嘆古今相 去不甚远,村妇稚子口中之歌而有十五国之章法,顾左右无与言者,浩 嘆而止。 袁中郎《锦帆集》卷二《小修诗序》中亦云: 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 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 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 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 发,倘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慾,是可喜也。 此种意义盖当时人多能言之,唯言之不难,实行乃为难耳。墨憨斋编刊《童 痴二弄》,所以可说是难能可贵,有见识,有魄力,或者这也是明末风气, 如袁中郎在《觞政》中举《金瓶梅》为必读书,无人见怪,亦未可知,但总 之此类署名编刊的书别无发见,则此名誉仍不得不归之墨憨斋主人也。 《山歌》十卷中所收的全是民间俗歌,虽然长短略有不同,这在俗文学 与民俗学的研究上是极有价值的。中国歌谣研究的历史还不到二十年,搜集 资料常有已经晚了之惧,前代不曾有一总集遗传下来,甚是恨事,现在得到 这部天崇时代的民歌集,真是望外之喜了。还有一层,文人录存民歌,往往 要加以笔削,以至形骸徒存,面目全非,亦是歌谣一劫,这部《山歌》却无 这种情形,能够保存本来面目,更可贵重,至于有些意境文句,原来受的是 读书人的影响,自然混入,就是在现存俗歌中也是常有,与修改者不同,别 无关系。从前有人介绍过《白雪遗音》,其价值或可与《山歌》比,惜只选 刊其一部分,未见全书,今朱君能将《山歌》复印行世,其有益于学艺界甚 非浅鲜矣。关于冯梦龙与《山歌》的价值,有马隅卿顾颉刚两先生之序论在, 我只能拉杂写此一篇,以充跋文之数而已。 中华民国念三年十一月念四日,识于北平苦茶庵。 □1934年作,1935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茶随笔》 刘香女1 离开故乡以后,有十八年不曾回去,一切想必已经大有改变了吧。据说 石板路都改了马路,店门往后退缩,因为后门临河,只有缩而无可退,所以 有些店面很扁而浅,柜檯之后刚容得下一个伙计站立。这倒是很好玩的一种 风景,独自想像觉得有点滑稽,或者檐前也多装着蹩脚的广播收音机,吱吱 喳喳地发出非人间的怪声吧。不过城郭虽非,人民犹是,莫说一二十年,就 是再加上十倍,恐怕也难变化那里的种种琐屑的悲剧与喜剧。 木下■太郎诗集《食后之歌》里有一篇《石竹花》,民国十年曾译了出 来,收在《陀螺》里,其词云: 走到薄暮的海边, 唱着二上节的时候, 龙钟的盲人跟着说道, 古时人们也这样的唱也! 那么古时也同今日没有变化的 人心的苦辛,怀慕与悲哀。 海边的石墙上, 淡红的石竹花开着了。 近日承友人的好意,寄给我几张《绍兴新闻》看。打开六月十二日的一 张来看时,不禁小小的吃一惊,因为上面记着一个少女投井的悲剧。大意云: 城东镇鱼化桥直街陈东海女陈莲香,现年十八岁,以前曾在城南狮 子林之南门小学读书,天资聪颖,勤学不倦,唯不久辍学家居,闲处无 俚,辄以小说如《三国志》等作为消遣,而尤以《刘香女》一书更百看 不倦,其思想因亦为转移。民国二十年间由家长作主许字于严某,素在 上海为外国铜匠,莲香对此婚事原表示不满,唯以屈于严命,亦无可如 何耳,然因此态度益趋消极,在家常时茹素唪经,已四载于兹。最近闻 男家定于阴历十月间迎娶,更觉抑郁,乃于十一日上午潜行写就遗书一 通,即赴后园,移开井栏,跃入井中自杀。当赴水前即将其所穿之黑色 哔叽鞋脱下,搁于井旁之树枝上,遗书则置于鞋内。书中有云,不愿嫁
第226页 夫,得能清祸了事,则反对婚姻似为其自杀之主因,遗书中又有今生不 能报父母辛劳,只得来生犬马图报之语,至于该遗书原文已由其外祖父 任文海携赴东关,坚不愿发表全文云。 这种社会新闻恐怕是很普通的,为什么我看了吃惊的呢?我说小小的, 乃是客气的说法,实在却并不小。因为我记起四十年前的旧事来,在故乡邻 家里就见过这样的少女,拒绝结婚,茹素诵经,抑郁早卒,而其所信受爱读 的也即是《刘香宝卷》。小时候听宣卷,多在这屠家门外,她的老母是发起 的会首。此外也见过些灰色的女人,其悲剧的显晦大小虽不一样,但是一样 的暗淡阴沉,都抱着一种小乘的佛教人生观,以宝卷为经史,以尼庵为归宿。 此种灰色的印象留得很深,虽然为时光所掩盖,不大显现出来了,这回忽然 又复遇见,数十年时间恍如一瞬,不禁愕然,有别一意义的今昔之感。此数 十年中有甲午戊戌庚子辛亥诸大事,民国以来花样更多,少信的人虽不敢附 和谓天国近了,大时代即在明日,也总觉得多少有些改变,聊可慰安,本亦 1《宇宙风》题作《女子的去路》。 人情,而此区区一小事乃即揭穿此类乐观之虚空者也。 北平未闻有宣卷,宝卷亦遂不易得。凑巧在相识的一家旧书店里见有几 种宝卷,《刘香女》亦在其中,便急忙去拿了来,价颇不廉,盖以希为贵欤。 书凡两卷,末叶云,同治九年十一月吉日晓庵氏等敬刊,板存上海城隍庙内 翼化堂善书局,首叶刻蟠龙位牌,上书“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 法轮常转”四句,与普通佛书相似。全部百二十五叶,每半叶九行十八字, 共计三万余言,疏行大字,便于诵读,唯流通甚多,故稍后印便有漫漶处, 书本亦不阔大,与幼时所见不同,书面题辛亥十月,可以知购置年月。完全 的书名为《太华山紫金镇两世修行刘香宝卷》,叙湘州李百倍之女不肯出嫁, 在家修行,名唤善果,转生为刘香,持斋念佛,劝化世人,与其父母刘光夫 妇,夫状元马玉,二夫人金枝,婢玉梅均寿终后到西方极乐世界,得生上品。 文体有说有唱,唱的以七字句为多,间有三三四句,如俗所云攒十字者,体 裁大抵与普通弹词相同,性质则盖出于说经,所说修行侧重下列诸事,即敬 重佛法僧三宝,装佛贴金,修桥补路,斋僧布施,周济贫穷,戒杀放生,持 斋把素,看经念佛,而归结于净土信仰。这些本是低级的佛教思想,但正因 此却能深入民间,特别是在一般中流以下的妇女,养成她们一种很可怜的“女 人佛教人生观”。十五年前曾在一篇小论文里说过,中国对于女人轻视的话 是以经验为本的,只要有反证这就容易改正,若佛教及基督教的意见,把女 人看作秽恶,以宗教或迷信为本,那就更可怕了。《刘香女》一卷完全以女 人为对象,最能说出她们在礼教以及宗教下的所受一切痛苦,而其解脱的方 法则是出家修行,一条往下走的社会主义的路。卷上记刘香的老师真空尼在 福田庵说法,开宗明义便立说云: 你道男女都一样谁知贵贱有差分 先说男子怎样名贵,随后再说女子的情形云: 女在娘胎十个月背娘朝外不相亲 娘若行走胎先动娘胎落地尽嫌憎 在娘肚里娘受狱出娘肚外受嫌憎 合家老小都不喜嫌我女子累娘身 爷娘无奈将身养长大之时嫁与人 嫁人的生活还都全是苦辛,很简括的说道: 公婆发怒忙陪笑丈夫怒骂不回声 剪碎绫罗成罪孽淘箩落米罪非轻 生男育女秽天地血裙秽洗犯河神 点脂搽粉招人眼遭刑犯法为佳人 若还堂上公婆好周年半载见娘亲 如若不中公婆意娘家不得转回程 这都直截的刺入心坎,又急下棒喝道: 任你千方并百计女体原来服侍人 这是前生罪孽重今生又结孽冤深 又说明道:“男女之别,竟差五百劫之分,男为七宝金身,女为五漏之 体。嫁了丈夫,一世被他拘管,百般苦乐,由他做主。既成夫妇,必有生育 之苦,难免血水触犯三光之罪。”至于出路则只有这一条: 若是聪明智慧女持斋念佛早修行 女转男身多富贵下世重修净土门 我这里仔细的摘录,因为他能够很简要的说出那种人生观来,如我在卷 上所题记,悽惨抑郁,听之令人不欢。本来女子在社会上地位的低尽人皆知, 俗语有做人莫做女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之语。汪悔翁为清末奇士,甚有识 见,其二女出嫁皆不幸,死于长毛时,故对于妇女特有创见。《乙丙日记》 卷三录其“生女之害”一条云: 人不忧生女,偏不受生女之害;我忧生女,即受生女之害。自己是
第227页 求人的,自己是在人教下的。女是依靠人的,女是怕人的。 后又说明其害,有云: 平日婿家若凌虐女,己不敢校,以女究在其家度日也,添无限烦恼。 婿家有言不敢校,女受翁姑大伯小叔妯娌小姑等气,己不敢校,遂为众 人之下。 此只就“私情”言之,若再从“公义”讲,又别有害: 通筹大局,女多故生人多而生祸乱。 故其所举长治久安之策中有下列诸项: 弛溺女之禁,推广溺女之法,施送断胎冷药。家有两女者倍其赋。 严再嫁之律。广清节堂。广女尼寺,立童贞女院。广僧道寺观,唯不塑 像。三十而娶,二十五而嫁。妇人服冷药,生一子后服之。 又有云: 民间妇女有丁钱,则贫者不养女而溺女,富者始养女嫁女,而天下 之贫者以力相尚者不才者皆不得娶,而人少矣,天下之平可卜。 悔翁以人口多为祸乱之源,不愧为卓识,但其方法侧重于女人少,至主张广 溺女之法,则过于偏激,盖有感于二女之事,对于女人的去路只指出两条最 好的,即是死与出家,无意中乃与女人佛教人生观适合,正是极有意义的事。 悔翁又絮絮于择婿之难,此不独为爱怜儿女,亦足以表其深知女人心事,因 爱之切知之深而欲求彻底的解决,唯有此忍心害理的一二下策矣。《刘香女》 卷以佛教为基调,与悔翁不同,但其对于妇女的同情则自深厚,惟爱莫能助, 只能指引她们往下走去,其态度亦如溺女之父母,害之所以爱之耳。我们思 前想后良久之后,但觉得有感慨,未可贊同,却也不能责难,我所不以为然 者只是宝卷中女人秽恶之观念,此当排除,此外真觉得别无什么适当的话可 说也。 往上走的路亦有之乎?英诗人卡本德云,妇女问题要与工人问题同时解 决。若然则中国所云民生主义耳。虽然,中国现时“民生”只作“在勤”解, 且俟黄河之清再作计较,我这里只替翼化堂充当义务广告,劝人家买一部《刘 香宝卷》与《乙丙日记》来看看,至于两性问题中亦可藏有危险思想,则不 佞未敢触及也。(廿五年六月廿五日,于北平) □1936年 7月 16日刊《宇宙风》21期,署名知堂 □收入《瓜豆集》 读笑贊 《笑贊》一卷七十二则,明清都散客着,即赵梦白,曾参劾严嵩之赵忠 毅公是也。其第五十一则云: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 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 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半夜起来打差别。贊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 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 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案卓吾老子对于此事不曾有什么表示,盖因无人问他之故,甚为可惜, 但他的意见在别的文章中亦可窥见一点,如《焚书》卷二《答以女人学道为 见短书》中云:“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即此可知卓吾 之意与赵世杰妻相同,以为男子妇人有甚差别者也。此在卓吾说出意见或梦 白提出疑问,固已妙矣,但还不算甚难,若赵世杰妻乃不可及,鄙人涉猎杂 书,殊未见第二人,古今富贵人有恃其富贵而大胆胡行者如武则天,则虽入 《无双谱》,却不能与此相比也。至于被打盖是当然,卓吾亦正以是而被打, 梦白隐于笑话,亦幸而免耳。若赵世杰者乃是正统派也,正统派在社会上是 正统,但在笑话书中便是笑话了。笑话乃是草里春秋,鄙人之所以不敢轻看 滑稽文学者盖以此耳。 □1938年 8月 14日刊《晨报》,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笑贊 十几年前我编过一册笑话选,专就近代有撰人姓氏的笑话书中选取,计 有三种,一为《笑府》,冯梦龙撰,二为《笑倒》,小引署咄咄夫题于半庵, 案《半庵笑政》一卷收在《檀几丛书余集》中,署陈皋谟字献可,当是其真 姓名。三为《笑得好》,石天基撰。此外还有《笑贊》一卷,题清都散客述, 清都散客又着有《芳茹园乐府》,即明赵南星,故此书亦特别有意思,惜传 本木板漫漶,不能据录。星云堂书店曾有刊本,张寿林校录,字句多缺,读 之闷损,其后中华书局将《乐府》《笑贊》合刊,名曰《清都散客二种》, 有卢前吴梅序跋,而文中残缺如故。似此书至今尚多流传,而皆是板坏后所 印,故缺文无法校补,每一翻阅,常感觉可惜。 近时偶尔见到一部,印似较早,虽亦漫漶而尚多可辨识,因借校一过, 《乐府》中只有两个字缺其半边,《笑贊》则《推官》条中缺一字,《南风 诗赞》中缺一行十三字而已。卢跋称原书为明活字本,世罕流传,其实乃不
第228页 然。寒斋所有一本,字甚多残缺,而纸墨均新,其第四十四叶且系近时补刊, 看来至早是光宣年物,如此外五十来板系明活字,恐不能排着保存下来。还 有可笑的是,补刊的一叶中缝有四字曰《笑贊题词》,书面贴签亦如是写, 可知主其事者并非内行,但见第一时有题词,以为即是书名,疑是祠堂管事 人之类所为,唯印刷所用尚非是有光纸,故推定定系民国前之物,原板或系 明末所刊,至于字迹可辨的一本大概亦是百年内所印,未必能很早也。《清 都散客二种》的序跋中,卢冀野的小引写得算最好,其文云: 清都散客者,高邑赵南星之别署。南星字梦白,号侪鹤,万历二年 举进士,除汝宁判官,寻迁户部主事,调吏部考功,历文选员外郎,以 疏陈四大害触时忌乞归。万历中再起为考功郎中,主京察,要路私人贬 斥殆尽,遂被严旨落职。光宗立,起为太常少卿,继迁左都御史。天启 初任吏部尚书,终以进贤嫉恶,忤魏忠贤,削籍戍代州,天启七年卒。 南星籍东林,与邹元标顾宪成世称三君。所作有《笑贊》、《芳茹园乐 府》。尤侗云,高邑赵侪鹤冢宰一代正人也,予于梁宗伯处见其所作填 歌曲,乃杂取村谣俚谚,耍弄打诨,以泄其骯脏不平之气。所谓杂取村 谣里谚者,《乐府》如是,《笑贊》亦如是,此其所以不重于士夫而转 流播于里巷欤。爰合二种,刊以行世。甲戌正月,卢前引。 《笑贊》跋中又云:“《笑贊》之作,非所以供谐嚯之资,而贊者故刺 之谓也。所录共七十二则,原书为明活字本,都五十二叶,叶十六行,行十 四字,世罕流传。见者往往亦以短书少之,不知其言外之义,抑可惜已。” 案着者作《笑贊》的原意,在题词中本已说明白,其文云: 书传之所纪,目前之所见,不乏可笑者,世所传笑谈乃其影子耳, 时或忆及,为之解颐,此孤居无闷之一助也。然亦可以谈名理,可以通 世故,染翰舒文者能知其解,其为机锋之助良非浅鲜。漫录七十二则, 各为之贊,名《笑贊》云。 嬉笑怒骂本是相连,所不同者怒骂大有欲打之意,嬉笑则情迹少轻又或 陋劣,鄙夷不屑耳,其或有情的嘲弄,由于机智迸出,有如操刀之必割,《诗》 所云善戏嚯兮,不为虐兮者,当然可以不算在内。若是把笑话只看作谐嚯之 资,不知其有讽刺之意,那是道地的道学家看法,压根儿就没法同他说得通 了。我在《苦茶庵笑话选》中曾经简单的说明笑话的用处,略云: “其一,说理论事,空言无补,举例以明,和以调笑,则自然解颐,心 悦意服,古人多有取之者,比于寓言。其二,群居会饮,说鬼谈天,诙谐小 话亦其一种,可以破闷,可以解忧,至今能说笑话者犹得与弹琵琶唱小曲者 同例,免于罚酒焉。其三,当作文学看,这是故事之一类,是滑稽小说的萌 芽,也或是其枝叶,研究与赏鉴者均可于此取资,唯中国滑稽小说不知为何 不发达,笑话遂有孤苦伶仃之感耳。其四,与歌谣故事谚语相同,笑话是人 民所感的表示,凡生活情形,风土习惯,性情好恶,皆自然流露,而尤为直 截彻透,此正是民俗学中第三类的好资料也。”又在别的一篇小文里说过: “秋风渐凉,王母暴已过,我年例常患枯草热,也就复发,不能做什么 事,只好拿几种小话选本消遣。日本的小话译成中国语当云笑话,笑话当然 是消闲的最好材料,实际也不尽然,特别是外国的,因为风俗人情的差异, 想要领解往往须用相当的气力。可是笑话的好处就在这里,这点劳力我们岂 能可惜。我想笑话的作用固然在于使人笑,但一笑之后还该有什么余留,那 么这对于风俗人情之理解或反省大约就是吧。笑话,寓言与俗谚,是同样的 好资料,不问本国或外国,其意味原无不同。”这里所谓对于风俗人情之理 解即是上文的其四,而其反省的则是其一,也就是卢君所说的言外之意。这 一类的笑话古人着书有利用的,其例颇多。幼时读圣贤书,见孟子述宋人揠 苗助长芒芒然归情状,不禁失笑,孔夫子说月攘一鸡,至今传诵,若韩非子 所记种种宋人故事,简直是后来呆女婿的流亚了。古来贤哲常用这种手法, 见于圣经贤传中,赵梦白东林贤者,继作《笑贊》,正是当然,而且即此更 可以见得他明朗通达,与平常道学家不同。他说明古今不少可笑可气的事, 世间所传笑谈乃其影子,他指影给我们看,正要我们自己去找那形出来,这 或者是别人,或者就是读者自己也说不定。《笑贊》第四十三则云: 唐朝山人殷安尝谓人曰,自古圣人数不过五,伏羲,神农,周公, 孔子,(乃屈四指,)自此之后无屈得指者。其人曰,老先生是一个。
第229页 乃屈五指曰,不敢。 “贊曰,殷安自负是大圣人,而唐朝至今无知之者,想是不会装圣 人,若会装时,即非圣人,亦成个名儒。 又第五十一则云: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 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 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半夜起来打差别。 贊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 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这里面的人有名有姓,已是真形了。但此类事甚多,所以又可以转借过来作 影子,至于贊语甚为透彻,此等本领已非冯子犹所及,唯有金圣叹李卓吾才 能如此,赵君也已说及,此是他的大不可及处。一般小心小胆的人,守住既 得的道德上的权利,一点不敢动,听见金李诸人的话便大感不安,起来嚷嚷, 此正是赵世杰之打差别,其不为清都散客之所笑者几希矣。 《芳茹园乐府》中所收的是散套与小令,我们本来可以不谈了,但是其 中也有与《笑贊》相关的地方。《笑贊》第十二则云: 辽东一武职素不识字,被论,使人念劾本,至所当革任回卫者也, 痛哭曰,革任回卫也罢了,这者也两个字怎么当得起。 贊曰,至公至明,乃可以劾人,不然,者也二字断送了多少好人, 真是难当也。 《乐府》中有《慰张巩昌罢官》一首,有二语云,容易的所当者也,断送的 归去来兮,就用这个典故。本来这是散曲,不好拿了什么义法去范围,可是 正经朋友往往不能了解,觉得刚正与诙谐难以并存,便有种种的议论。吴瞿 安题记云: 梦白正人,游戏声歌,本无妨碍,而集中多市井嚯浪之言,如《银 纽丝》,《一口气》,《山坡羊》,《喜连声》,《噼破玉》诸曲,再 读一过,疑是伪托。 又卢冀野跋尾云: 世传刘煇以词诬六一,堂上簸钱,遂成罪语,日月之明故无伤也。 侪鹤填词,见《西堂百末词》跋。案此小集瑕瑜参半,嚯浪之言或更掺 入。当其遁迹,不平之气溢于辞表,绝恶佯狂,唯疑可案,既归林泉, 偶有吟咏,好事传之,岂容尽信,披沙拣金,是在读者。顾继散词,厥 维小曲,兹集所传,小曲为多,风气使然,虽贤者未能免耳。 二跋对于作者备致爱护,其意固可感,而语则甚为纰缪,必如海瑞霍韬乃为 正人,此非不佞之所领教也。以文字罪人,最是中国史上污点之一,刘煇之 诬六一,舒亶之劾东坡,世所共弃,岂可阳违阴奉,斤斤以此裁量人。昔粱 简文帝《诫子当阳公书》有云,“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 且须放荡。”吾深嘆服此言,以为文人的理想应当如此,今见赵梦白,乃知 此处有一人在,大可喜也。吴君所说《噼破玉》乃是卷末一章,今录于后: 俏冤家,我咬你个牙厮对。 平空里撞着你,引的我魂飞, 无颠无倒,如痴如醉。 往常时心似铁,到而今着了迷, 捨死忘生只为你。 这是很好的情歌,无论他早在什么时代所作,都觉得是有意思的事。又有一 首题为《折桂令后带急三枪》,小注云与诸弟同冯生酒集,其词云: 一丢丢些小亭中,花似君香,竹爱人情。 喜煞潘安,吟穷杜哺,醉坏刘伶。 谣词儿气气声声,新酒儿淡淡浓浓。 怪友狂丁,瓦钵磁钟。 见放着平地神仙,又何须白日飞升。 咱们咱们胡海混。 就地儿圆着圈,咱们流杯, 咱们吃个流杯会,咱们撒会村。 笑特特喜坏了咱们,咱们咱们打个滚。 这真是近于天籁的好文章,想见作者的性情与气象,海阔天空,天真烂漫, 自有其伟大处。《阅微草堂笔记》卷二记高邑赵忠毅“东方未明之砚”,背 有铭曰: 残月荧荧、太白■■, 鸡三号,更五点, 此时拜疏击大奄, 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贬。 忠义之气如见,亦可佩服,但实只是一种类型,不及读此两册短书,从富有 人情处更能看见其所特有的平凡之伟大也。(民国三十四年,一月二十日) □1945年 3月刊《杂志》14卷 6期,署名十山 □收入《立春以前》 常言道1 十天前我写一封信给一位朋友,说在日本文化里也有他自己的东西,讲 到滑稽小说曾这样说道: “江户时代的平民文学正与明清的俗文学相当,似乎我们可以不必灭自 己的威风了,但是我读日本的所谓滑稽本,还不能不承认这是中国所没有的 东西。滑稽,——日本音读作 kokkei,显然是从太史公的《滑稽列传》来的,
第230页 中国近来却多喜欢读若泥滑滑的滑了!据说这是东方民族所缺乏的东西,日 本人自己也常常慨嘆,惭愧不及英国人。这所说或者不错,因为听说英国人 富于‘幽默’,其文学亦多含幽默趣味,而此幽默一语在日本常译为滑稽, 虽然在中国另造了这两个译音而含别义的字,很招了人家的不喜欢,有人主 张改译‘酉靺’,亦仍无济于事。且说这滑稽本起于文化文政(一八○四至 二九)年间,全没有受着西洋的影响,中国又并无这种东西,所以那无妨说 是日本人自己创作的玩意儿,我们不能说比英国小说家的幽默何如,但这总 可证明日本人的幽默趣味要比中国人为多了。我将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中 膝栗毛》(膝栗毛者以脚当马,即徒步旅行也。)式亭三马的《浮世风吕》 与《浮世床》(风吕者澡堂,床者今言理发处。此种汉字和读虽似可笑,世 间却多有,如希腊语帐篷今用作剧场的背景,跳舞场今用作乐队是也。)放 在旁边,再一一回忆我所读过的中国小说,去找类似的作品,或者一半因为 孤陋寡闻的缘故,一时竟想不起来。”当时我所注意的是日本从“气质物” (katagimono,插ra-cters)出来的,写实而夸张的讽刺小说,特别是三马 的作品,差不多全部利用对话,却能在平凡的闲话里藏着会心的微笑,实在 很不容易,所以我举出《西游记》,《儒林外史》,以至《何典》,《常言 道》,却又放下,觉得都不很像,不能相比。但若是单拿这几部书来说,自 然也各有他们的好处,不可一笔抹杀。现在单说《何典》与《常言道》,我 又想只侧重后者,因为比较不大有人知道。《常言道》有嘉庆甲子(一八○ 四)光绪乙亥(一八七五)两刻本,《何典》作者是干嘉时人,书至光绪戊 寅(一八七八)始出板,民国十五年又由刘半农先生重刊一次,并加校注, 虽然我所有的一册今已不见,但记得的人当甚不少也。 本来讲起这些东西,至少总得去回顾明季一下,或者从所谓李卓吾编的 《开卷一笑》谈起,但是材料还不易多找,所以这里只得以干嘉之际为限。 这一类的书通行的有下列几种,今以刊行年代为序: 一、《岂有此理》四卷,嘉庆己未(一七九九)。 二、《更岂有此理》四卷,嘉庆庚申(一八○○)。 三、《常言道》四卷,嘉庆甲子(一八○四)。 四、《何典》十回,干嘉时人作。 五、《皆大欢喜》四卷,道光辛巳(一八二一)。 六、《文章游戏》四集各八卷,初集嘉庆癸亥(一八○三),四集道光 辛巳(一八二一)出板。这里边以《文章游戏》为最有势力,流通最广,可 是成绩似乎也最差,这四集刊行的年月前后垂二十年,我想或者就可以代表 谐文兴衰的时代吧。《岂有此理》与《更岂有此理》二集,论内容要比《文 章游戏》更佳,很有几篇饶有文学的风味。《皆大欢喜》卷二《韵鹤轩杂着》 1《宇宙风》题作《中国的滑稽文学》。 下,有《跋岂有此理》云: 《岂有此理》者吾友周君所着,书一出即脍炙人口,周君殁,其家 恐以口过致冥责,遂毁其板,欲购而不可得矣。余于朱君案头见之,惜 其庄不胜谐,雅不化俗,务快一时之耳目,而无以取信于异日,然如《谐 富论》,《良心说》二作已为《常言道》一书所鼻祖,则知周君者固尚 留余地,犹未穷形极相也。 又《跋梦生草堂纪略后》云: “周子《梦生草堂纪略》述剑南褚钟平弱冠读《西厢记》感双文之事, 思而梦,梦而病,病而垂死。..”卷四《韵鹤轩笔谈》下,《觞佐》中有 云: “周竹君着《人龟辨》一首,以龟为神灵之物,若寡廉鲜耻之辈,不宜 冒此美名,遂以乌龟为污闺之讹,究是臆说。”又云: “《常言道》中以吴中俚语作对,如大妈霍落落,阿姨李菹菹,固属自 然,余因仿作数联,以资一笑。”查《岂有此理》卷二有《人龟辨》,卷三 有《梦生草堂纪略》,可知此书作者为周竹君,虽此外无可查考,但此类书 署名多极诙诡,今乃能知其姓名,亦已难得了。又据上文得略知《常言道》 与《岂有此理》的关系,鼻祖云云虽或未必十分确实,却亦事出有因,《谐 富》《良心》二文对于富翁极嬉笑怒骂之致,固与《常言道》之专讲小人国 独家村柴主钱士命的故事同一用意,第三回描写钱士命的住宅有云: 堂屋下一口天生井,朝外挂一顶狒轴,狒轴上面画的是一个狒狒, 其形与猩猩相似,故名曰假猩猩。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着大姆哈 落落,下联写着阿■俚沮沮。樑上悬着一个杜漆扁额,上书梦生草堂四 字。 这里梦生草堂的意思虽然不是一样,却正用得相同,似非偶然。下文叙梦生
第231页 草堂后的自室云: 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个扁额,题我在这庐四字,两边也挂着一副对 联,上联写着青石屎坑板,下联写着黑漆皮灯笼。 第十五回中则云后来对联换去,改为大话小结果,东事西出头二句,《觞佐》 所记俚语对百六联,这两副却都写在里头,《更岂有此理》卷三有俗语对, 共一百八十四联,这与做俗语诗的风气在当时大约都很盛,而且推广一步看 去,谐文亦即是这种集俗语体的散文,《常言道》与《何典》则是小说罢了。 这种文章的要素固然一半在于滑稽讽刺,一半却也重在天然凑泊,有行云流 水之妙,——这一句滥调用在这里却很新很切贴,因为这就是我从前为《莫 须有先生》作序时所说水与风的意思。《常言道》的西土痴人序有云: “处世莫不随机应变,作事无非见景生情。”又云: “别开生面,止将口头言随意攀谈,屏去陈言,只举眼前事出口乱道。 言之无罪,不过巷议街谈,闻者足戒,无不家喻户晓。虽属不可为训,亦复 聊以解嘲,所谓常言道俗情也云尔。”《何典》着者过路人自序云: 无中生有,萃来海外奇谈,忙里偷闲,架就空中楼阁。全凭插科打 诨,用不着子曰诗云,讵能嚼字咬文,又何须之乎者也。不过逢场作戏, 随口喷蛆,何妨见景生情,凭空捣鬼。一路顺手牵羊,恰似拾蒲鞋配对, 到处搜须捉虱,赛过挖迷露做饼。 这里意思说得很明白。《岂有此理》序后钤二印,一曰逢场作戏,一曰见景 生情。《更岂有此理》序云: 一时高兴,凑成枝枝节节之文,随意攀谈,做出荒荒唐唐之句。点 缀连篇俗语,尽是脱空,推敲几首歪诗,有何来历。付滥调于盲词,自 从盘古分天地,换汤头于小说,无非依样画壶卢。嚼字咬文,一相情愿, 插科打诨,半句不通。无头无脑,是赶白雀之文章,说去说来,有倒黄 霉之意思。纵奇谈于海外,乱坠天花,献丑态于场中,现成笑话。既相 仍乎岂有此理之名,才宽责于更其不堪之处。亦曰逢场作戏,偶尔为之, 若云出口伤人,冤哉枉也。 他们都喜欢说逢场作戏云云,可见这是那一派的一种标语,很可注意。普通 像新旧官僚似的苟且敷衍,常称曰逢场作戏,盖谓有如戏子登台,做此官行 此礼,在后台里还是个滥戏子也。这里却并不同,此乃是诚实的一种游戏态 度,有如小孩的玩耍,忽然看见一个土堆,不免要爬了上去,有一根棒,忍 不住要拿起来挥舞一回,这是他的快乐的游戏,也即是他诚实的工作,其聚 精会神处迥出于职业的劳作之上,更何况职业的敷衍乎。这才是逢场作戏, 也可以说就是见景生情,文学上的游戏亦是如此。《常言道》第七回的回目 云: 化僧饱暖思行浴,卬诡饥寒起道心。 我们看了觉得忍俊不禁,想见作者落魄道人忽然记起这两句成语,正如小孩 见了土堆,爬山的心按捺不住了,便这么的来他一下子,“世之人见了以予 言为是,无非点头一笑,以予言为非,亦不过摇头一笑,”也就都不管了。 这样写法不能有什么好结构,在这一点真是还比不过同路的《何典》,但是 那见景生情的意思我们也可以了解,用成语喜双关并不是写文章必然的义 法,但偶见亦复可喜,如沙士比亚与兰姆何尝被人嫌憎,不过非其人尤其是 非其时的效颦乃是切忌耳。吴中俗语实在太多太好了,难怪他们爱惜想要利 用,虽然我读了有些也不懂,要等有研究的笃学的注释。《何典》作者为上 海张南庄,《常言道》序作于虎阜,《岂有此理》作者周竹君是吴人,《皆 大欢喜》序亦称是苏人所作,《文章游戏》的编者则仁和缪莲仙也,我们想 起明末清初的冯梦龙金圣叹李笠翁诸人,觉得这一路真可以有苏杭文学之 称,而前后又稍不同,仿佛是日本德川时代小说之京坂与江户两期。因此我 又深感到中国这类文学的特色,其漂亮与危险,奉告非苏杭人,学也弗会, 苏杭人现在学会了也没意思,所以都无是处。至于看看原本无妨,万一看了 也会出毛病,那么看官本身应负其责,究竟看书的都已经不是摇篮里的小宝 宝了,咀嚼尝味之力当自有之,若患不消化症便不能再多怪他人也。(二十 五年七月十六日,于北平) 〔补记〕沈赤然《寒夜丛谈》卷三有一则云: 文士着述之余,或陶情笔墨,记所见闻及时事之可悲可喜可惊可怪 者,未为不可。自蒲松龄着《聊斋志异》,多借题骂世。于是汩泥扬波 之徒踵相接矣。近年《谐铎》一书,已如国狗之瘈,无不噬也,甚至又 有《岂有此理》及《更岂有此理》等书名,谩谰秽亵、悖理丧心,非惟 为枣梨之灾,实世道人心毒药也。而逐臭诸君子方且家有一编,津津焉
第232页 以资为谈柄,又何异承人下窍而嘆其有如兰之臭耶。沈梅村着作所见有 《五砚斋文》及《寄傲轩读书随笔》三集,其人亦颇有见识者,此乃未免鄙 陋,似并未见《岂有此理》等书,只因其题名诙诡,遂尔深恶痛绝,其实二 书品位还当在《谐铎》之上,且其性质亦并不相同也。沈君承下窍云云,却 颇有《谐铎》之流风,为不佞所不喜,惜乎作者不能自知耳。(廿五年九月 八日记) □1936年 8月刊《宇宙风》23期,署名知堂 □收入《瓜豆集》 儿女英雄传 《儿女英雄传》还是三十多年前看过的,近来重读一过,觉得实在写得 不错。平常批评的人总说笔墨漂亮,思想陈腐。这第一句大抵是众口一辞, 没有什么问题,第二句也并未说错,但是我却有点意见。如要说书的来反对 科举,自然除《儒林外史》再也无人能及,但志在出将入相,而且还想入圣 庙,则亦只好推《野叟曝言》去当选矣。《儿女英雄传》作者的昼梦只是想 点翰林,那时候恐怕正是常情,在小说里不见得是顶腐败,又喜讲道学,而 安老爷这个脚色在全书中差不多写得最好,我曾玩笑着说,像安学海那样的 道学家,我也不怕见见面,虽然我平常所最不喜欢的东西道学家就是其一。 此书作者自称恕道,觉得有几分对,大抵他通达人情物理,所以处处显得大 方,就是其陈旧迂谬处也总不使人怎么生厌,这是许多作者都不易及的地方。 第三十五回鬼神示兆,说此人当中,这一点我觉得是一个大毛病,全书中本 来不谈神怪,此处乃落了《棘闱夺命录》的窠臼,很是可惜。为十三妹除了 龙仁寺前后一段稍为奇怪外,大体写得很好,天下自有这一种矜才使气的女 孩儿,大约列公也曾遇见一位过,略具一鳞半爪,应知鄙言非妄,不过这里 集合起来,畅快的写一番罢了。书中对于女人的态度我觉得颇好,恐怕这或 者是旗下的关系,其中只是承认阳奇阴偶的谬说,我们却也难深怪,此外总 以一个人相对待,绝无淫虐狂的变态形迹,够得上说是健全的态度。我小时 候读《天雨花》,很佩服左维明,但是他在庭前剑斩犯淫的侍女,至今留一 极恶劣的印象,若《水浒传》之特别憎恶女性,为废名所指摘,小说中如能 无此等污染,不可谓非难得而可贵也。鄙人所言颇似多捧在旗的人,好在此 刻别无用心,止是直抒胸臆,想知者亦自当知之耳。《儿女英雄传》作者文 康,据《八旗文经》卷五十九作者考丙云:“文康字铁仙,勒保孙,历官理 藩院员外郎,安徽徽州府知府,驻藏大臣。”所说较他处为详,所为文有《史 梅叔诗选序》一篇,收在《文经》卷十九中,其文亦颇佳,末署道光乙未, 逮马从善为评语作序,时为光绪庚寅,相距已有四十三年矣。 □1939年 5月 30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谈儿女英雄传1 我每提到《红楼梦》的时候,总要想到《儿女英雄传》。这个理由我也 不能明白的说明,最显明的或者是在语言上,二者都是用北京话所写,在这 一点上是可以与吴语所写的《海上花列传》等相比的。《红楼梦》写时代与 地方很是朦胧,至少他不说明是清朝,也不说及什么岁时风俗,显出地方色 来,《儿女英雄传》则明白的说是旗下人家,书中纪献唐虽是映射年羹尧, 但所写的社会家庭,依照着者的年代推测,当是干隆嘉庆的时候吧。描写清 朝中期的家庭社会,特别是那考试的情形颇为明细,很是难得,不是科举出 身的满洲世家子弟没有人能写,就是曹雪芹在这上面也不能不让一步了。 书中所写人物,我只觉得安得海与何玉凤即十三妹最好。安老爷是讲道 学的,可是他虽有点迂阔而很通人情,我曾戏说,我痛恶道学家,但是像安 得海的却还不妨见他一面。十三妹是个任才使气的女孩儿,在现今也还可以 见到,自然只得她的一面,像能仁寺的那一场那是戏台上的事情,我们不能 希望现世真有这样的大姑娘,虽然中国社会最为欢迎,只看《十三妹》这部 戏文的风行可以证明,在全书中却最是软弱部分,因为前有《剑侠传》,后 有各种侠义小说,虽描写得很有点幽默之外,说不上有什么特色。 这书与《儒林外史》一样,现在恐怕难得青年们的真正的赏识,(我所 说的赏识,单赏识十三妹的武艺便不能算是真正。)可是二者的价值却是一 样的重要,因为小说中讲到科举的只有这二者,现代的中国人是值得注意的。 大学里如要开小说研究班,这两部书作一组,第一应当列入,作为研究资料, 正式的八股文的研究自然更好,不过那是严肃的沉重的功课,不能像这个的
第233页 有兴趣了。 □1949年 12月 8日刊《亦报》,署名申寿 □收入《饭后随笔》 1题中“谈”字为编者所加。 品花宝鑑 从市场得赵景深君着《小说戏曲新考》,卷上有《品花宝鑑考证》,说 及着作年代,根据杨掌生《梦华琐簿》的记录,云《品花宝鑑》的前三十回 成于道光十七年,后三十回补足于道光二十九年,也就是十二年后全书方才 告成,刊印的时代是咸丰二年,案此处所举年岁稍有错误,寒斋藏有一部, 书系原刻,题叶后有长方框,隶书三行云,戊申年十月幻中了幻斋开雕,己 酉六月工竣。是即道光二十八年至二十九年。《梦华琐簿》原文在丁酉年记 事下注云,《品花宝鑑》是年仅成前三十回,及己酉少逸游广西归京,足成 六十卷,余壬子乃见其刊本。此书盖实刊成于道光己酉,而杨掌生见到时乃 在咸丰壬子,本是两件事,非见书时即刊印时也。又云丁酉年先成三十回, 与陈少逸自序校对,亦略有不合。自序言某年秋后着手,是年有顺天乡试, 可知是道光丁酉,两月间得十五卷,明年往粤西,稿置敝簏中八年之久,及 后北返,自粤至楚舟行七十日,又写得十五卷,是年应顺天乡试,当是丁未, 故前三十回之成前后盖十年,不得云成于丁酉也。后三十回则在道光丁未年 腊底续写,五阅月而成,已是戊申的夏天,到冬天付刊,次年毕工,是很近 情理的事。序中不记干支,但据所说两次在京应秋试的事实来考查,丁酉丁 未均适合,可知上文所推算的大旨是不错的了。写到这里,想起孙子书君的 《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来,查卷四中《品花宝鑑》项下注曰,存,清咸丰间 刊本未见,光绪己酉刊本,半叶八行,行二十二字。原来这里也为杨掌生所 误,以为原刊是咸丰间的,无怪其见不到了,因为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回事, 没有料到这己酉年的八行本即是原刊,硬把他退下一甲子去,说他是光绪己 酉年的翻本。其实光绪并无己酉,那时已是宣统元年了。还有一层,戊申己 酉年本明明写着幻中了幻斋开雕,假如该斋初刊于壬子,到己酉重刊,这其 间已经隔了五十七年,幻中了幻居士在初刊时如年正二十,至此也己是七十 八岁了,恐怕难得再有刻书的雅兴吧。《小说新考》与《书目》二者都是专 门着述,而于此点皆不免有小错误,可见人言之难以凭信也。 □1939年 6月 12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曲成图谱 偶从纸裹中找出俟堂抄本《曲成图谱》一册,题钱唐夏鸾翔造,无序跋, 本文六十五叶半,首为图板,以后每半叶列二图式,共一百二十八种,图名 两两相对,惟其中方背椅之对方无图,当系原缺也。此盖是七巧图之流亚, 图板增至十三,凡大小三角四对,大小牙璋形二对,方一,排成各图,较七 巧更复杂,而善用不等边形相,故仍具大方之气度。尝见童叶庚所着《益智 图》全帙,图样繁富,新奇可喜,但总似太细巧些,图板十五块中所谓四象 最能见巧,也最是缺点,故觉得反不能及《曲成》也。 夏君列图题名又颇多诙谐之趣,如一幅出腰鼓式灯笼,柄上有钉,题曰 《公务》,对叶则曰《私窠》,乃是一屋而斜开其门,又《同谐到老》为男 女履各一,比《益智续图》之出同样的绣鞋两只,亦更为有意思矣。其模写 品物,如虾米蛏干,猫笋蚕豆,皆颇有风趣,盖不独能具神韵,古拙而不方 板,惜因此亦令人难以划分排列耳。七巧图简易,然其生命固自存在,重看 儿时熟识的莲叶百合游鱼诸图,还觉得流连不忍弃,惟佳谱难得,听月山房 《七巧书谱》自序中所云一斋主人真本,凡有一式,必引古人诗句以合其意, 读之令人欣羡,不知现今尚有此书存在否也。 (五月廿三日大风中记) 《复堂日记》卷七,光绪戊子年间记有夏凤翔鸾翔兄弟事,鸾翔字紫笙, 通畴人术业,诗不多作,高华朗诣,步武唐贤,有《春晖草堂集》二卷,《复 堂文续》卷一有序。紫笙之子即夏穗卿曾佑,民国初年曾为教育部社会教育 司长,此图谱或系夏氏家藏,俟堂故得借抄一本,世间似尚无流传也。六月 三日又记。 □1939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小说 提到小说,可以回想的事情实在应当不少罢。其实却不尽然。我读小说 的历史开始得很迟,大约在十一二岁时,最初所读的记得是《镜花缘》,以 后大概是《西游记》、《封神传》,《水浒》,《儒林外史》,《三国演义》, 《红楼梦》,《七侠五义》,《品花宝鑑》,《儿女英雄传》,所举都是代
第234页 表的,其类似模拟者不再列记。这些小说当时读了很有兴趣,后来想起来觉 得也得到了好些益处,有如小时候乱吃的糖与水果以及杂拌儿,虽然曾经吃 坏了胃或牙齿,但其营养分子也总是不可完全抹杀的。我对于上记各项小说 觉得都有可取,但是回想起来时却也不能说出那一部特别有意思,特别有什 么地方可以怀念。说也奇怪,我现今提起小说来,自己寻问记得的部分是什 么,这大抵不是小说本身而是小说的有些批註。古人云,买椟还珠,这颇有 点儿相像,岂不是《笑林》里的材料么。我是想说实话,所以这也是无法。 小说的批第一自然要算金圣叹,可是《三国演义》与《红楼梦》也不坏,大 约还可以考在一等之内。我读《水浒》,本文与批同样的留意,如吃白木耳 和汤同咽才好,《西厢》亦然,王斫山出来时尤其有相声之妙。多少年前上 海刊行新标点书,亚东本的《水浒》校订周密,有学问上的价值,但我觉得 平常翻看则仍不如唱经堂本为佳,盖批註圈点不独增加兴趣,亦足为初学指 导,养成了解赏鉴之力,与明师指点不异。不过话须得说过来,这里条件第 一要批註有趣味有见识,不是凡批皆佳,第二是限于章回体旧作,他本来是 说书人口吻,旁边有人再插嘴说几句,并不扰乱原来的空气,若是新小说, 则上文所云自不能适用也。此外我还读过不少违碍小说,回想比较的容易找, 但此等书既系犯禁,也就不便再谈了。 (一月九日) □1941年 1月 20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七巧图 小时候玩过的书本里头,最不能忘记的要算七巧图了。回想起来,当时 所见者只是一册极普通的《七巧八分图》,实在并没有什么好,就是一种坊 本而已,但是有些图如莲叶百合游鱼,简洁浑厚,有古典之趣,此所以不可 忘也。听月山房《七巧书谱》自序中有云,曾得一斋主人真本,乃吕青先生 所序,凡有一式,必引古人诗句以合其意。此书惜未得见,意必有佳趣,求 之书肆亦久不能获。 《七巧八分图》十六卷,补遗一卷,此为繁本,仁和女士钱芸吉撰辑, 同治甲戌年刊,去今才六十八年,似亦已不易得。商务印书馆有石印本。寒 斋有原刻一部,乃从东京得来,朱墨二色套印,颇为精緻,而图样平凡,惟 全部有千七百余图,数量甚可观耳。 近日得《信手拈来》一卷,光绪辛丑年刊,自序署桐乡冯汝琪,云侗斋 遭庚子之乱,自恨所学非所用,为世诟病,每思覆酱瓿物一无可传,惟《信 手拈来》一册乃广《七巧图》之作,推陈出新,自谓有突过前人处。书才六 十页,共计百二十图,颇多佳作,每幅题一二成语,隽雅可喜,序中自诩之 语盖非过夸也。图中如“郑家诗婢”、“北地胭脂”、“採莲宫女分花了, 笑把兰篙学刺船”、“一心咒笋莫成竹”等,均有诗味画趣,大旨其构图妙 处近于夏紫笙之《曲成图谱》,题句则似童松君之《益智图》。此二书亦自 佳胜,但所用图板太多,易于见巧,不如《七巧》之简单而大方。一斋主人 真本不知何如,得见侗斋本,中多可喜,亦已足矣,惟此系成人之书,若为 儿童计,则或仍以小时候所见纯朴之《七巧图》为合宜耳。(一月十八日) □1941年 2月 3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西厢记酒令1 《巾箱小品》四册,我看见他也在四十多年以前,其面目亦已屡有变易 了。最初所见是日本翻刻本,刻工颇佳,不过字的左边有和训句读,可以知 道,其次是一部中国刊本,大约就是所谓华韵轩本吧,可是现在都已不存, 前者不知何时遗失,后者则于十年前送给别人了。第三次所得,现今还在手 边的又是日本翻本,首叶有印文云知足斋书画记,不知原系何人之物。此书 所收共十三种,第一册为《冬心先生画记》五种,最为世所知,历来重刻冬 心题记者差不多都于此取材,此外则《冬心斋研铭》与《板桥题画》也是可 喜的小品文章,至今翻看还觉得很有趣味。但是我现在想要说的,却是别一 种东西,即《西厢记酒令》是也。 本来《唐诗酒筹》亦自不恶,如第一条云玉颜不及寒鸦色,面黑者饮, 每见辄令人绝倒。惟唐诗范围太广,稍嫌凌杂,不及《西厢》之同出一书, 较为匀称。此令凡百二十条,不着撰人名字,俞敦培编《酒令丛抄》,收入 卷四《筹令》中,后又有自着《艺云轩西厢新令》计一百条。《集闲情小录》 初集中有《西厢酒筹》一卷,一百六条,汪兆麒撰,若最多者则为东山居士 之《西厢酒令》计三百条,嘉庆丙子年刊,远在俞汪之前,但似不多见,故
第235页 《丛抄》中未说及。酒令本是一种劝酒的方便,最简单的如猜拳拍七之类, 迨至用成语作筹,便与灯谜相近,很有文字游戏的意味了。《丛抄》中有四 书贯西厢令,其一云,“行乎富贵,金莲蹴损牡丹芽”,这原是一个谜语, 不过现在底面颠倒罢了。文字上的雕虫小技,非壮夫所当为,惟汉字性质上 有此游戏之可能,学者亦不可忽视,则此类酒令与灯谜诗钟对联等同是很好 的资料也。(二月八日) □1941年 2月 24日刊《北平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1《北平晨报》原题《记酒令》。 题影印琵琶记 今春间书客以影印巾箱本《琵琶记》见示,喜而留之。词曲均不懂,何 能赏识此书,实只喜其以罗纹纸所印耳。卷首图二十幅,刻绘精密,此当是 晚明手工,与本文之刊于明初者距离甚远,盖是藏者或影印者所併入,取合 锦之意乎。 平伯过访借去,云欲一校,未几以校记相示,乃知有如许好处,具如别 纸。不佞翻看过罗纹纸,便已满足矣,若在平伯,可以有好些用处,乃即以 进上。时在端午节之前,姑以此代替枇杷,而既不可以食,亦并不可以弹, 殆真所谓秀才人情者欤。秋荔亭今不存矣,平伯拍曲之兴致则尚如故,犹如 不佞之涉猎杂书,得以永今日,此事思之殊可幸,亦复可慨也。(民国三十 年五月三十一) □1941年作,1944年初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癯鸥戏墨 天津徐沅青着述,余所得者有《医方丛话》八卷,《宋艷》十二卷,近 又得其《敬乡笔述》八卷,则民国三十一年新刊,用蓝印者也。卷末徐世章 跋有云,有《癯鸥戏墨》,文体骈俪,见公《蝶访居诗集》自注,而传本迄 未之见。《戏墨》昔年曾得一册,当时同买得者尚有樊文卿之《津门小令》, 因从书堆中检出重阅,则题叶后大书光绪乙酉年春二月津门蝶园雕板,与《宋 艷》等相类,惟其时只见署名津门东海癯欧撰,知为天津徐姓,不曾细考也。 书凡二卷,有诗星阁主人骈体序文。卷一为集《桃花扇》及《燕子笺》 句酒筹各百五十支,骈体序记书共六篇,卷二为书扇屏二则,集唐人及姜白 石句诗共四十九首,《蝶园词曲》十六首,《花间楹联丛话》十三则。徐跋 云,又《酒筹谱》一种,张君君寿仅获一见,即已为南省士人购去。案此或 亦即是《戏墨》,因为卷上全部差不多是酒筹也。诗星阁主人不知为谁,《笔 述》卷八记张笨山着书中有星阁集,高彤皆注云,星阁当作诗星阁,然则此 作序者其殆是张氏后人耶。 □1941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迷藏一哂 《迷藏一哂》抄本两册,题签云“祭酒公着,六世孙允灌谨藏”,印白 文一字曰灌,不知何姓也。序为《西江月》二首,末署“癸丑立春,时在前 岁季冬望后之二日也,春梦生题于与木石居”。案康熙《万年历》,十一年 壬子十二月十七日立春,与此所记正合,可知此是康熙十二年癸丑,文中弘 字不避讳,盖亦康熙时所抄。 全书共谜诗一百首,最初二首为六言,余皆七言绝句,每句隐花草名各 一,全部凡四百种。下册有数首乃是所谓荤谜素猜者,颇多谐诨,此在市井 本亦有之,惟祭酒公而为此,乃别有趣味,想见老辈风趣,在康熙时盖尚有 晚明的风气存在也。(八月六日) □1941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小说的回忆 小说我在小时候实在看了不少,虽则经书读得不多。本来看小说或者也 不能算多,不过与经书比较起来,便显得要多出几倍,而且我的国文读通差 不多全靠了看小说,经书实在并没有给了什么帮助,所以我对于耽读小说的 事正是非感谢不可的。十三经之中,自从叠起书包,作揖出了书房门之后, 只有《诗经》,《论语》,《孟子》,《礼记》,《尔雅》,(这还是因了 郝懿行的义疏的关系),曾经翻阅过一两遍,别的便都久已束之高阁,至于 内容也已全部还给了先生了。小说原是中外古今好坏都有,种类杂乱得很, 现在想起来,无论是什么,总带有多少好感,因为这是当初自己要看而看的, 有如小孩手头有了几文钱,跑去买了些粽糖炒豆,花生米之属,东西虽粗, 却吃得滋滋有味,与大人们揪住耳朵硬灌下去的汤药不同,即使那些药不无 一点效用,(这里姑且这么说,)后来也总不会再想去吃的。关于这些小说, 头绪太纷繁了,现在只就民国以前的记忆来说,一则事情较为简单,二则可 以不包括新文学在内,省得说及时要得罪作者,——他们的着作,我读到的
第236页 就难免要乱说,不曾读到又似乎有点渺视,都不是办法,现在有这时间的限 制,这种困难当然可以免除了。 我学国文,能够看书及略写文字,都是从看小说得来,这种经验大约也 颇普通,前清嘉庆的人郑守庭的《燕窗闲话》中有着相似的纪录,其一节云: 予少时读书易于解悟,乃自旁门入。忆十岁随祖母祝寿于西乡顾宅, 阴雨兼旬,几上有《列国志》一部,翻阅之,仅解数语,阅三四本解者 渐多,复从头翻阅,解者大半。归家后即借说部之易解者阅之,解有八 九。除夕侍祖母守岁,竟夕阅《封神传》半部,《三国志》半部,所有 细评无暇详览也。后读《左传》其事迹已知,但于字句有不明者,讲解 时尽心谛听,由是阅他书益易解矣。 我十岁时候正在本家的一个文童那里读《大学》,开始看小说还一直在 后,大抵在两三年之后吧,但记得清楚的是十五岁时在看《阅微草堂笔记》。 我的经验大概可以这样综结的说,由《镜花缘》,《儒林外史》,《西游记》, 《水浒传》等渐至《三国演义》,转到《聊斋志异》,这是从白话转入文言 的径路,教我懂文言,并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实在是这《聊斋》,并非什么 经书或是古文读本。《聊斋志异》之后,自然是那些《夜谈随录》,《淞隐 漫录》等的假聊斋,一变而转入《阅微草堂笔记》,这样,旧派文言小说的 两派都已入门,便自然而然的跑到《唐代丛书》里边去了。这里说的很简单 轻便,事实上自然也要自有主宰,能够“得鱼忘筌”,乃能通过小说的阵地, 获得些语文以及人事上的知识,而不至长久迷困在里面。现在说是回忆,也 并不是追述故事,单只就比较记得的几种小说略为谈谈,也只是一点儿意见 和印象,读者若是要看客观的批评的话,那只可请去求之于文学史中了。 首先要说的自然是《三国演义》。这并不是我最先看的也不是最好的小 说,它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影响之大,而这影响又多是不良的。关于这书我近 时说过一节话,可以就抄在这里:“前几时借《三国演义》,重看一遍。从 前还是在小时候看过的,现在觉得印象很不相同,真有点奇怪它的好处是在 哪里,这些年中意见有些变动,第一对于关羽,不但是伏魔大帝妖异的话, 就是汉寿亭侯的忠义,也都怀疑了,觉得他不过是帮会里的一个英雄,其影 响及于后代的只是桃园结义这一件事罢了。刘玄德我并不以为他一定应该做 皇帝,无论中山靖王谱系的真伪如何,中国古来的皇帝本来谁都可以做的, 并非必须姓刘的才行,以人物论实在也还不及孙曹,只是比曹瞒少杀人,这 是他唯一的长处。诸葛孔明我也看不出他好在什么地方,演义里的那一套诡 计,才比得《水浒》里的吴学究,若说读书人所称道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精神,又可惜那《后出师表》是后人假造,我们要成人之美,或者承认他治 蜀之遗爱可能多有,不过这些在演义里没有说及。掩卷以后仔细回想,这书 里的人物有谁值得佩服,很不容易说出来,末了终于只记起了一个孔融,他 的故事在书里是没有什么,但这确是一个杰出的人,从前所见木板《三国演 义》的绣像中,孔北海头上好像戴了一顶披肩帽,侧面画着,飘飘的长须吹 在一边,这个样子也还不错。他是被曹瞒所杀的一人,我对于曹的这一点正 是极不以为然的。” 其次讲到《水浒》,这部书比《三国》要有意思得多了。民国以后,我 还看过几遍,其一是日本铜板小本,其二是有胡适之考证的新标点本,其三 是刘半农影印的贯华堂评本,看时仍觉有趣味。《水浒》的人物中间,我始 终最喜欢鲁智深,他是一个纯乎赤子之心的人,一生好打不平,都是事不干 己的,对于女人毫无兴趣,却为了她们一再闹出事来,到处闯祸,而很少杀 人,算来只有郑屠一人,也是因为他自己禁不起而打死的。这在《水浒》作 者意中,不管他是否施耐庵,大概也是理想的人物之一吧。李逵我却不喜欢, 虽然与宋江对比的时候也觉得痛快,他就只是好胡乱杀人,如江州救宋江时, 不寻官兵厮杀,却只向人多处砍过去,可以说正是一只野猫,只有以兽道论 是对的吧。——设计赚朱仝上山的那时,李逵在林子里杀了小衙内,把他梳 着双丫角的头噼作两半,这件事我是始终觉得不能饶恕的。武松与石秀都是 可怕的人,两人自然也分个上下,武松的可怕是煞辣,而石秀则是凶险,可 怕已至可憎了。武松杀嫂以及飞云楼的一场,都是为报仇,石秀的逼杨雄杀 潘巧云,为的要自己表白,完全是假公济私,这些情形向来都瞒不过看官们 的眼,本来可以不必赘说。但是可以注意的是,前头武松杀了亲嫂,后面石
第237页 秀又杀盟嫂,据金圣叹说来,固然可以说是由于作者故意要显他的手段,写 出同而不同的两个场面来,可是事实上根本相同的则是两处都惨杀女人,在 这上面作者似乎无意中露出了一点羊脚,即是他的女人憎恶的程度。《水浒》 中杀人的事情也不少,而写杀潘金莲杀潘巧云迎儿处却是特别细緻残忍,或 有点欣赏的意思,在这里又显出淫虐狂的痕迹来了。十多年前,莫须有先生 在报上写过小文章,对于水浒的憎女家态度很加非难,所以上边的意见也可 以说是起源于他的。语云,饱暖思淫慾,似应读之曰,淫慾思暴虐。一夫多 妻的东方古国,最容易有此变态,在文艺上都会得显示出来,上边所说只是 最明显的一例罢了。 《封神传》,《西游记》,《镜花缘》,我把这三部书归在一起,或者 有人以为不伦不类,不过我的这样排列法是有理由的。本来《封神传》是《东 周列国》之流,大概从《武王伐纣》书转变出来的,原是历史演义,却着重 在使役鬼神这一点上敷衍成那么一部怪书,见神见鬼的那么说怪话的书大约 是无出其右的了。《西游记》因为是记唐僧取经的事,有人以为隐藏着什么 教理,(却又说是道教的,“先生每”又何苦来要借和尚的光呢!)这里我 不想讨论,虽然我自己原是不相信的,我只觉得他写孙行者和妖精的变化百 出,很是好玩,与《封神》也是一类。《镜花缘》前后实在是两部分,那些 考女状元等等的女权说或者也有意义,我所喜欢的乃是那前半,即唐敖多九 公漂洋的故事。这三种小说的性质如何不同且不管他,我只合在一处,在古 来缺少童话的中国当作这一类的作品看,亦是慰情胜无的事情。 《封神传》乡下人称为“纣鹿台”,虽然差不多已成为荒唐无稽的代名 词,但是姜太公神位在此的红纸到处点着,他手执杏黄旗骑着四不相的模样 也是永久活在人的空想里,因为一切幻术都是童话世界的应有的陈设,缺少 了便要感觉贫乏的。它的缺点只是没有个性,近似,单调,不过这也是童话 或民话的特徵,他每一则大抵都只是用了若干形式凑拼而成的,有如七巧图 一般,摆得好的虽然也可以很好。 孙猴子的描写要好得多了,虽则猪八戒或者也不在他之下,其他的精怪 则和阐截两教之神道差不多,也正是童话剧中的木头人而已,不过作者有许 多地方都很用些幽默,所以更显示得有意思。儿童与老百姓是颇有幽默感的, 所以好的童话和民话都含有滑稽趣味。我的祖父常喜欢讲,孙行者有一回战 败逃走无处躲藏,只得摇身一变,变成一座古庙,剩下一根尾巴,苦于无处 安顿,只好权作旗杆,放在后面。妖怪赶来一看,庙倒是不错,但是一根旗 竿竖在庙背后,这种庙宇世上少有,一定是孙猴变的,于是终被看破了。这 件故事看似寻常,却实在是儿童的想头,小孩听了一定要高兴发笑的,这便 是价值的所在。几年前写过一篇五言十二韵,上去声通押的“诗”,是说《西 游记》的,现在附录于下,作为补充的资料。 儿时读西游,最喜孙行者。此猴有本领,言动近儒雅。 变化无穷尽,童心最歆讶。亦有猪八戒,妙处在粗野。 偷懒说谎话,时被师兄骂。却复近自然,读过亦难捨。 虽是上西天,一路尽作耍。只苦老和尚,落难无假借。 却令小读者,展卷忘昼夜。着书赠后人,于兹见真价。 即使谈玄理,亦应如此写。买椟而还珠,一样致感谢。 《镜花缘》的海外冒险部分,利用《山海经》《神异》《十洲》等的材 料,在中国小说家可以说是唯一的尝试,虽然奇怪比不上水手辛八的《航海 述奇》,(《天方夜谈》中的一篇有名故事,民国前有单行译本,即用这个 名字),但也是在无鸟树林里的蝙蝠,值得称赏,君子国白民国女人国的记 事,富于诙谐与讽刺,即使比较英国的《格里佛游记》,不免如见大巫,却 也总是个小巫,可以说是具体而微的一种杰作了。这三部书我觉得它都好, 虽则已有多年不看,不过我至今还是如此想,这里可以有一个证明。还是在 当学生的时代,得到了一本无编译者姓名的英文选本《天方夜谈》,如今事 隔多年,又买得了英国理查白顿译文的选本,翻译的信实是天下有名的,从 新翻阅一遍,渔人与瓶里的妖神,女人和她的两只黑母狗,阿拉丁的神灯, 阿利巴巴与四十个强盗和胡麻开门的故事都记了起来,这八百多页的书就耽 读完了,把别的书物都暂时搁在一边。我相信假如现在再拿《西游》或《封 神》来读,一定也会得将翻看着的唐诗搁下,专心去看那些妖怪神道的。— —但是《天方夜谈》在中国,至今只有光绪年间奚若的一种古文译本,好像
第238页 是专供给我们老辈而不预备给小人们看似的,这真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红楼梦》自然也不得不一谈,虽然关于这书谈的人太多了,多谈不但 没用,而且也近于无聊,我只一说对于大观园里的女人意见如何。正册的二 十四钗中,当然秋菊春兰各有其美,但我细细想过,觉得曹雪芹描写得最成 功也最用力的乃是王熙凤,她的缺点和长处是不可分的,《红楼梦》里的人 物好些固然像是实在有过的人一样,而凤姐则是最活现的一个,也自然最可 喜。副册中我觉得晴雯很好,而袭人也不错,别人恐怕要说这是老子韩非同 传,其实她有可取,不管好坏怎么地不一样。 《红楼梦》的描写与语言是顶漂亮的,《儿女英雄传》在用语这一点上 可以相比,我想拿来放在一起,二者运用北京话都很纯熟,因为原来作者都 是旗人,《红楼梦》虽是清朝的书,但大观园中犹如桃源似的,时代的空气 很是稀薄,起居服色写得极为朦胧,始终似在锦绣的戏台布景中,《儿女英 雄传》则相反地表现得很是明确。前清科举考试的情形,世家家庭间的礼节 辞令,都有详细的描写,这是一种难得的特色。从前我说过几句批评,现在 意见还是如此,可以再应用在这里: 〔编者按〕此处原有一节,与以下《儿女英雄传》一文全同,只略 去几句。为免重复,现予删去。 我们顺便地就讲到《儒林外史》。他对于前清的读书社会整个的加以讽 刺,不但是高翰林卫举人严贡生等人荒谬可笑,就是此外许多人,即使作者 并无嘲弄的意思,而写了出来也是那个无聊社会的一分子,其无聊正是一样 的。程鱼门在作者的传中说此书“穷极文士情态”,正是说得极对,而这又 差不多以南方为对象的,与作者同时代的高南阜曾评南方士人多文俗,也可 以给《儒林外史》中人物作一个总评。这书的缺陷是专讲儒林,如今事隔百 余年,教育制度有些变化了,读者恐要觉得疏远,比较的减少兴味,亦未可 知,但是科举虽废,士大夫的传统还是俨存,诚如识者所说,青年人原是老 头儿的儿子,读书人现在改称知识阶级,仍旧一代如一代,所以《儒林外史》 的讽刺在这个时期还是长久有生命的。中国向来缺少讽刺滑稽的作品,这部 书是唯一的好成绩,不过如喝一口酸辣的酒,里边多含一点苦味,这也实在 是难怪的,水土本来有点儿苦,米与水自然也如此,虽有好酿手者奈之何。 后来写这类谴责小说的也有人,但没有赶得上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是一部笔记,虽有人恭维,我却未能佩服,吴研人的老新党的思想往往不及 前朝的人,(例如吴敬梓),他始终是个成功的上海的报人罢了。 《品花宝鑑》与《儒林外史》《儿女英雄传》同是前清嘉道时代的作品, 虽然是以北京的相公生活为主题,实在也是一部好的社会小说。书中除所写 主要的几个人物过于修饰之外,其余次要的也就近于下流的各色人等,却都 写得不错。有人曾说他写的脏,不知那里正是他的特色,那些人与事本来就 是那么脏的,要写也就只有那么的不怕脏。这诚如理查白顿关于《香园》一 书所说,这不是小孩子的书。中国有些书的确不是小孩子可以看的,但是有 教育的成年人却应当一看,正如关于人生的黑暗面与比较的光明面他都该知 道一样。有许多坏小说,在这里也不能说没有用处,不过第一要看的人有成 人的心眼,也就是有主宰,知道怎么看。但是我老实说不一定有这里所需要 的忍耐力,往往成见的好恶先出来了,明知《野叟曝言》里文素臣是内圣外 王思想的代表,书中的思想极正统,极谬妄,极荒淫,很值得一读,可是我 从前借得学堂同班的半部石印小字本,终于未曾看完而还了他了。这部江阴 夏老先生的大作,我竭诚推荐给研究中国文士思想和心理分析的朋友,是上 好的资料,虽则我自己还未通读一过。 以上所说以民国以前为标准,所以《醒世因缘传》与《歧路灯》都没有 说及。前者据胡博士考证,定为《聊斋》作者蒲留仙之作,我于五四以后才 在北京得到一部,后者为河南人的大部着作,民国十四五年顷始有铅字本, 第一册只有原本的四分之一,其余可惜未曾续出。《聊斋志异》与《阅微草 堂笔记》系是短篇,与上边所谈的说部不同,虽然也还有什么可谈之处,却 只可从略。《茶花女遗事》以下的翻译小说以及杂览的外国小说等,或因零 星散佚,或在时期限制以外,也都不赘及。 但是末了却还有一部书要提一下,虽然不是小说而是一种弹词。这即是 《白蛇传》,通称《义妖传》,还有别的名称,我是看过那部弹词的,但是 琐碎的描写都忘记了,所还记得的也只是那老太婆们所知道的水漫金山等等
第239页 罢了。后来在北平友人家里,看见滦州影戏演这一齣戏,又记忆了起来,曾 写了一首诗,题曰《白蛇传》,现在转录于此,看似游戏,意思则照例原是 很正经的。其诗云: 顷与友人语,谈及白蛇传。缅怀白娘娘,同声发嗟嘆。 许仙凡庸姿,艷福却非浅。蛇女虽异类,素衣何轻倩。 相夫教儿子,妇德亦无间。称之曰义妖,存诚亦善善。 何处来妖僧,打散双飞燕。禁闭雷峰塔,千年不复旦。 滦州有影戏,此卷特哀艷。美眷终悲剧,儿女所怀念。 想见合钵时,泪眼不忍看。女为释所憎,复为儒所贱。 礼教与宗教,交织成偏见。弱者不敢言,中心怀怨恨。 幼时翻弹词,文句未能念。绝恶法海像,指爪掐其面。 前后掐者多,面目不可辨。迩来廿年前,塔倒经自现。 白氏已得出,法海应照办。请师入钵中,永埋西湖畔。 □1945年作,1961年刊“三育”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知堂乙酉文编》 聊斋志异 听说苏联现在翻译中国旧文学,有陶渊明李白白居易等人的诗,这也是 平常的事,但是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说小说类中有《聊斋志异》。本来 《聊斋志异》是中国旧说部中之佳作,与《阅微草堂笔记》并驾齐驱,代表 古小说的两派,正如《阅微草堂》是近代化的志怪书,《聊斋》继承唐代的 传奇文,集其大成,二百多年来他们在文坛上占着势力,那是并非偶然的。 英国人佳尔斯很早把《聊斋》译成英文,大概读者多觉得比李白杜甫更 有兴味,难道洋人真只懂得稗官野史的么,这当然不是的。大家都说《聊斋》 专讲狐鬼,这正上了作者的大当,他写的故事里的狐鬼,除了忽然而至,■ 然而灭之外,哪里有狐味鬼气?例如《青凤》与《连琐》两篇,可以算作代 表,里边所有的还不只是普通痴男怨女,缠绵歌泣的事情么?他也可以当做 人事来写,但是那么的讲室女偷情,寡妇夜奔,岂不违反礼教,《西厢记》 便是前车,正人君子不及谋害王实甫,只好叫他下地狱,蒲留仙于此能无戒 心?他之多替狐鬼讲恋爱,并非他懂得狐鬼的情状,实乃是礼教不准他写人 的恋爱之故也,因此在这一点上很有价值。 外国重视《聊斋》,与重视《西厢》相同,取其能言情,非取其言狐鬼。 所以有人以为《聊斋》是民俗的材料,这也是不正确的,资料当然不是没有, 但在其最好的几个长篇中则除了人物是超自然的以外别无什么特殊的东西。 学《聊斋》最好的要算王韬的《淞隐漫录》,他喜写男女私情,但那时 有妓女可作材料,所以他不必再去藉助于狐鬼了。 □1950年 3月 4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聊斋稿本 《聊斋志异》的稿本我见过一册石印本,是袁金铠所印,伪满时有人在 东北见到他,据说底本还在他那里,不过现在如何那就不知道了。石印本并 非完整的一卷,乃是选择若干则品凑起来的,有的是刊本中所无的,有的似 是誊清本,与刊本一样,有的则是底稿,上边经过好些删改,这改本便与刊 本相同了。末一类不多几篇,看了也很有意思,不过也可能怀疑是伪造的, 因为这很巧之中便有点疑窦,虽然袁氏是绝对相信他的真实的。假如袁氏所 信不错,而这底本还存在,那么这改的笔迹当然是蒲留仙的无疑,要查考对 联的真假这是最好的标准了。 世间所说的蒲氏稿本有的是鼓词,后来刊行的已有好几种,有的是《志 异》的抄本,大概在干隆中付刊以前传抄本一定不很少,这便不能说是蒲氏 稿本,更不会是他的手笔了。我所见石印本中改笔的字仿佛似欧似柳的一体, 不过记忆很是模糊,所以也不能确说了。 □1950年 12月 1日刊《亦报》,暑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西游记 我有一个长辈是前清翰林,他的学问大概与一般的太史公无甚差别,也 没有留下诗文着作,只在上海盛行诗社时,什么“几生修得到客”等人轮流 主社征诗,他也做过些《惜花四律》,《水月电灯曲》之类,又编了若干笑 话,发表在社刊上,那时代大约是庚子前后吧。他却有一种奇怪的意见,说 小孩专读经书八股,容易变成呆子,必须先教他看小说,思想灵活了,有了 看书的兴趣,再引他回过去用功,才能前进,至少也可免于淤塞不通。小说 中间他说是《西游记》最好,小孩喜欢看,书也做得巧妙,举的例不知道是 哪一回,说孙猴打败逃至一处,变成一座庙,只苦于尾巴没法安顿,只好化 作一根旗竿竖在那里,可是追的人来到了立即看破,因为世界上没有过在庙 后边单竖一根旗竿的。《西游记》虽是说取经的故事,却极少佛教的空气,
第240页 玄奘成了一个无用的和尚,读者的注意完全集中在妖怪身上,八十一难的故 事差不多都是童话的分子,其为儿童所爱好正是当然的事。印度是故事的源 泉,自是例外,此外各国恐怕没有这样的长篇童话小说,只有俗称《天方夜 谈》的《一千一夜》,或者可以相比。《一千一夜》因为是从市场出来,讲 得很是圆熟也紧凑了,《西游》则成书后才讲说,书本显得简单,假如能够 找到说《西游》的名人,照他所讲的笔记下来,那一定可以成为一部大着, 为八岁至八十岁的人同样所爱读吧。 □1950年 9月 11日刊《亦报》,署名持光 □收入《饭后随笔》 水浒传 《水浒传》的批评向来一直颇好,只有少数卫道的绅士加以非难,称之 曰诲盗,这班绅士们的操心也不全是空的,因为一般人的喜欢《水浒》便因 为这里边的官逼民反,替天行道,有许多江湖好汉落草避难,表面上仰慕桃 园三杰,实际上是学的忠义堂一路,不能不说是这部小说的力量。中国过去 政治不良,贪官污吏与土豪劣绅占据全面的社会,人民无法生活,只好铤而 走险,不但消极的避难,还可以积极的复仇,一班有心无力的听听也觉得痛 快,正如西洋中古时代的罗宾汉故事,其流传与欢迎是无足怪的了。 上梁山泊去的英雄中,因为打不平或受冤曲而去的原也不少,但是主要 的人物,有如晁盖宋江吴用,却又是另一路,这仿佛是抄的旧文章了,除学 究算是自由职业外,保正与押司原是政府下级员司,他们的行为却不是贪污 也是土劣,而终于加入好汉的首班,大成其功者,这是什么缘故?我想,这 种事情总是有原因,汉高祖刘邦与酇侯萧何,可不就是历史上的例子么。这 样看来,《水浒传》里不但写了贪污土劣逼人去上梁山,而且也写了他们怎 么的去上梁山,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吧。 《水浒传》描写人物事件的确有许多好的,但从思想上来说他很有些缺 点,他说官逼民反,替天行道,可是他对于人民的态度实不见得好,例如李 逵劫法场,只拣人多处杀去,这固然也是形容李逵凶猛蠢笨,但着者亦不无 痛快的意思,此是其一。其次是对于女人小儿的态度也很不好。武松杀嫂, 或者是不得已,但其写杀时不但表示踌躇满志,而且显示快意,近似变态, 至于翠屏山的一场,难道真是如金圣叹所说,故意要犯重复而写得两样以见 手段么,我觉得还是喜欢那么写,其居心更是不可问了。只是他不曾玩弄小 脚,无论这是施耐庵或是李卓吾金圣叹的意思,总之都是好的。 旧小说中写女人的态度显得大方的,还要推《红楼梦》与《儿女英雄传》, 这是很难得的,莫非因为着者是旗人的缘故,所以受旧文人的恶习较少么, 这我不知道。近代学者平步青博学多识,着《蚬斗薖乐府本事》,改作近人 笔记,简炼可读,却喜言金鍊,极致倾倒,读之肉麻,良可惜也。 □1949年 12月 10日刊《亦报》,署名申寿 □收入《饭后随笔》 水浒与红楼 旧小说中间,《水浒》与《红楼梦》是两条大台柱,可是一般人的批评 也不能没有轻重,大抵比较的要看重《红楼》一点。在《中国小说史料》中 虽然二者分量差不多同样的多,但是《水浒》迷如常智和尚,一心想学鲁智 深,“与其侪伍有小忿,遂欲放火烧屋”,或怒目大骂你有几颗头的,只有 一个人;而如《庸闲斋笔记》所说的杭州贾人女,《三借庐笔谈》苏州金姓, 迷恋宝黛而生病发痴的,却所在多有,就是一个例证。不过据我看来,这恐 怕只是读书人的看法,若是以老百姓的眼光为标准,或者这要倒转过来也未 可知。 《红楼梦》的缠绵斐娓的描写,好是不成问题的,但这里边的那些公子 小姐们的性情生活,与老百姓颇有距离,大概不大容易感到兴趣,不及梁山 泊的男女可以了解,这证据是《水浒》的戏文相当不少,《红楼梦》便绝无 仅有,《黛玉葬花》如演起来,也只有知识分子能赏识,这因落花而感嘆身 世的情绪在农工大众中间是很难得有的。话虽如此,我看《红楼》可以整部 看完,《水浒》只是大半部,到得打祝家庄以后,觉得宋江渐有皇帝派头, 或者正是金圣叹所说的假仁假义马脚露出来时,也就觉得随时可以放下了。 □1951年 4月 6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红楼梦 上月里法捷耶夫在北京某处演讲,提到李太白,有人说那么现在李太白 也可以讲了,近来听说有大学里开了一班课,是研究《红楼梦》,那么《红 楼梦》岂不是也可以读了么。其实无论什么,没有不可以看的,只要看的得
第241页 法。看法原来可以有几种,其一是站在外边,研究作品的历史、形式与内容, 加以批判,这是批评家的态度。其二是简直钻到里边去,认真体味,弄得不 好便会发痴,一心想念林妹妹,中了书中自有人如玉的毒了。此外有一种常 识的看法,一样的赏识他的文章结构,个性事件描写的巧妙,却又多注意所 写的人物与世相,于娱乐之外又增加些知识。这是平凡人的读法,我觉得最 为适用,批评家我们干不来,投身太虚幻境又未免太傻了。假如用这种读法 去看《红楼梦》,以至任何书,大概总是可以有益无损的。 《红楼梦》所着力的地方是描写那些女人的性格行动,这虽是三百年前 的模型,在现代也尽存在,有如那样随意的贾母,能干的凤姐,深心的宝钗, 娇性的黛玉,刁恶的袭人与率直的晴雯等,随处可以见到一鳞半爪,这非得 有社会上的大变动是不容易改变的。就这一点说来,曹雪芹虽是十八世纪的 人,他这着作却是说得上是写实主义,应得法捷耶夫的称赞的。我读《红楼 梦》前后大约有两三次,心里留下的印象也还相当清楚,我所觉得佩服的只 有王凤姐,喜欢的只有晴雯,这两个人虽然原来是在荣国府大观园里,但是 假如换上一个背景,放在城市或乡村的平民社会里,还是一样的可以存在, 可以发挥她的特色的。曹雪芹生在那时代,只知道描写贵族社会的生活,但 是因为是写实的,他不但写出了荣国府的生活,而且还写了好些女人出来, 这是别的小说家所不曾能够做到的了。 □1949年 12月 6日刊《亦报》,署名申寿 □收入《饭后随笔》 红楼梦的改偏问题 《红楼梦》在中国文学上的价值大概是不成问题的,现时也仍认定它与 《水浒传》同是文学遗产中的重要作品,将来要加以考订,好好的印行的。 但是现今如想拿来利用,改编为有教育性质的文娱资料,不论是戏曲弹词, 恐怕是不大适宜,至少也是事倍功半的事。 近来讨论《新天河配》《新大名府》的问题,归结到现在言论自由,应 当放胆来创作,拿新题材来表现新思想,不必再去依靠古人。有些旧戏剧在 民间根柢很深,内容却有害处,那所以非改正不可,这是戏改工作的重要处, 至于新编作品我想那尽可自由,无须一定要有出典或根据了。凡是一部着作, 或是一种传说故事,在世间历久流传,留下一个印象,一时很不容易变动, 若是把这书或故事改得太利害,出到那印象之外,那就成为别的事物,与原 来的几乎已无关系了。那么,为什么不索性去另外创作,却要硬拗牛角以致 拗死了牛的呢! 红楼二尤以及晴雯的题材的确很好,改编可以成功,但那些本来是突出 的事件,别的便很难找,若是在那一群小姐丛中再想找一个出来,就很是为 难了。其实这类女性,史传上别处尽有,似乎尽可找得,何必在大观园内, 这岂不是已被焦大批评得毫无价值的么。 □1951年 12月 23日刊《亦报》,署名祝由 □未收入自编文集 明清笑话四种引言 笑话在中国经籍上出现得相当的早,这是在东周末期,约当公元前三百 五十年,最显着的出在《孟子》上面。我们说最显着,只因它收在《四书》 中间,以前有人诵读,所以知道者比较多,虽然在先秦的子书里也有不少。 我们先来从它的第二三篇中举出两个例来吧: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 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藁矣。 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 月攘一鸡,以待来年。 此外在第四篇中,有很有名的一则故事,这便是所谓《齐人》的那一章: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返,其妻问 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返, 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早起, 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璠间之祭者,乞其余, 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日,良人者所 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 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这篇叙述得很精细,是上好的一篇笑话,在经书中也很显得突出,所以 一向为读书人所注意。关于子书,我想可以举出《韩非子》来作代表,它的 主意是在陈说道理,但是与《战国策》等方法有点相同,不少地方利用寓言, 可是有些也显然乃是笑话,如《内储说下》中云: 燕人惑易,故浴狗矢。燕人其妻有私通于士,其夫早自外而来,士
第242页 适出。夫曰,何客也?其妻曰,无客。问左右,左右言无有,如出一口。 其妻曰,公惑易也!因浴之以狗矢。 另有一说,说得更是详细,文云: 燕人李季好远出,其妻私有通于士。季突至,士在内中,妻患之。 妾曰,令公子裸而解发,直出门,吾属佯不见也。于是公子从其计,疾 走出门。季曰,是何人也?家室皆答曰,无有。季曰,吾见鬼乎?妇人 曰,然。(此处应有季曰二字,)为之奈何?曰,取五牲之矢浴之。季 曰,诺!乃浴以矢。 本篇内又有一则云: 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 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 又《外储说左上》中亦有几篇,今举其一为例: 郑人有欲买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 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及反市罢,遂不履。人曰,何不 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 这些故事在本文里,本来与寓言一样,利用了来证明一种议论,但是一 看就可明瞭,在用人事作材料上,在诙谐讽刺的性质上,分辨出来这是笑话 的一类。由此可以证明,直至去今二千三四百年以前,已经有这类的笑话流 传,而且哲人文士也都不菲薄它,却去拿来使用,作为着书的资料,这是很 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所值得注意的。 汉魏以来散文愈益发达,而陈说事理,多趋重正言法语,利用故事的风 气似渐以消歇。但是别一方面,佛经的翻译工作渐盛,经中多用譬喻,这也 就输入过来了。鲁迅在《痴华鬘题记》(一九二六年)中云: “尝闻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国艺文,往往蒙其影响,即 翻为华言之佛经中,亦随在可见。佛藏中经,以譬喻为名者,亦可五六 种,唯《百喻经》最有条贯。其书具名《百句譬喻经》,《出三藏记集》 云,天竺僧伽斯那从《修多罗藏十二部经》中抄出譬喻,聚为一部,凡 一百事,为新学者,撰说此经。萧齐永明十年九月十日,中天竺法师求 那毗地出,以譬喻说法者也。王君品青爱其设喻之妙,因除去教诫,独 留寓言,又缘经末有尊者僧伽斯那造作痴华鬘竟语,即据以回复原名, 仍印为两卷。〔案:书名原意云为痴人所编的华鬘。古时採集花叶作圈, 戴头上或套颈间,用作装饰,或以馈赠,因引伸用以称诗词选集,中世 英国人亦尚称为伽阑特(gand),不失本意。〕 鲁迅向来看重这部《百喻经》,在一九一四年间特地从藏中抄了出来, 捐资重刻木板,这回又给作题记,为之介绍。法国汉学者沙畹曾从汉译佛经 中选出故事五百篇,法译行世,我们还没有这一种结集,现成的经典中只有 这《百喻经》算是最为便利了。这里边有一部分是寓言,好些乃是笑话,有 的与中国的很是相像。现在这里来几个例吧。卷上第四○《宝箧镜喻》云: 昔有一人,贫穷睏乏,负人债无可偿,即便逃避。至空旷处,值箧 满中珍宝,有一明镜,着珍宝上,以盖覆之。贫人见已,心大欢喜,即 便发之。见镜中人,便生惊怖,叉手语言,我谓空箧,都无所有,不知 有君,在此箧中,莫见瞋也。 这与《笑府选》第九一《看镜》相类似,又同卷五○《医治嵴偻喻》云: 譬如有人,猝患嵴偻,请医疗治。医以酥涂,上下着板,用力痛压, 不觉双目,一时并出。 此与《笑得好选》第四二《医驼背》又正是一样。(六朝前后所译佛经,受 骈体文的影响,多用四字为句,今点句多从之,虽然如从意思上看,有时二 三句可以联读。) 据上边所说的看来,在中国古籍上笑话颇占有地位,可是不知怎的,后 来有点不行了。《隋书经籍志》上载有魏邯郸淳所撰的《笑林》三卷,今已 散逸,只在《古小说钩沉》中辑存若干条,唐朝虽曾有侯白的《启颜录》, 但那大概与当时的《朝野佥载》相近,不是真正的笑话集了。别一方面,却 兴起了种杂记,只是零碎的记录项目,性质上与笑话相近,仿佛是笑话的目 录,这便是所谓《杂纂》。最早称唐李义山着,其次有宋王君玉的《杂纂续》, 苏东坡的《杂纂二续》,明朝有黄允交的《杂纂三续》,均见于明刻《说郛》 中。明末徐树丕在《活埋庵道人识小录》中,收有《风俗粲》一卷,实即是 杂纂四续。清韦光黻着有《杂纂新续》,顾禄有《广杂纂》各一卷,收在顾 氏所刻《颐素堂丛书》中。 李义山的《杂纂》,《新唐书》上不着录,但《直斋书录解题》中有之, 以为系李商隐作,可见在宋朝已有此说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上说道: “书皆集俚俗常谈鄙事,以类相从,虽止于琐缀,亦颇穿世务之幽隐,盖不 特聊资笑噱而已。”由此可知它的长处虽是在于记录风俗人情,但也可以资
第243页 笑噱,如《杂纂》中不相称,煞风景,恶模样,无所知,愚昧诸项,与《笑 倒选》附载的《半庵笑政》中《笑资》所说很是相像,不过它只是列目,不 曾演成故事而已。 唐宋以后文风称极盛,但笑话却几乎没有了,至少我们未能见到,这大 概只是存在民间口头,不曾有人写了下来。等到明朝,我们才有了笑话集, 现在就我们所知道的,收集了四种,连清初在内,来说明一下。本来笑话书 此外也还有,但是这四种有一个特色,便是我们知道作者的真姓名,这与后 来一般匿名的很有不同,便是可以说这不是不负责任的着作。 这四者之中,第一种值得说的是赵南星的《笑贊》。他又着有散曲一卷, 名《芳茹园乐府》,都署名清都散客。一九三四年卢冀野集合重刊,名为《清 都散客二种》,有小引云: 清都散客者,高邑赵南星之别署。南星字梦白,号鹤侪,万历二年 举进士,除汝宁判官,寻迁户部主事,调吏部考功,历文选员外郎,以 疏陈四大害,触时忌乞归。万历中再起为考功郎中,主京察,要路私人 贬斥殆尽,遂被严旨落职。光宗立,起为太常少卿,继迁左都御史,天 启初任吏部尚书,终以进贤嫉恶,忤魏忠贤,削籍戍代州,天启七年卒。 南星籍东林,与邹元标顾宪成世称三君。所着有《笑贊》、《芳茹园乐 府》。尤侗云,高邑赵鹤侪冢宰一代正人也,予于梁宗伯处见其所作填 歌曲,乃杂取村谣俚谚,耍弄打诨,以泄其骯脏不平之气。的谓杂取村 谣俚谚者,乐府如是,《笑贊》亦如是,此其所以不见重于士夫而转流 播于里巷欤,爱合二种,刊以行世。 卢君重刊这两种的意思很好,只可惜所依据的原印本中缺烂太多,几乎 每则都有缺字,不可连读,很是气闷。在这以前,北京星云堂也印过一册《笑 贊》,系张寿林君所编,断缺正是一样。我侥幸能够见到完本,乃是在一九 四三年顷,偶尔借得这两种的比较早印本,虽然字迹也有漫漶处,而大致还 可辩认,于是各抄了一本下来。乐府全部中只有两处,尚缺少半个字,《笑 贊》则第二六《南风诗》中缺了一行计十三字,但是因为在贊语中,还无甚 妨碍。《乐府》抄本,因为解放后卢君到北京来,曾来看过我,我知道他在 刻印前人乐府散曲,便送给了他,他也很是喜欢,可惜他南归不久就便去世 了,不曾刻得。《笑贊》则留在手头,觉得颇可珍重,这回能够作为《明清 笑话集》的压卷,是很可喜的事情。赵君谥称忠毅,的是正人君子,他所编 的笑话虽然有些也很尖锐,可是并无什么猥亵的分子,这是很不易得的,所 以我们可以全部录存,不必经过什么淘汰。要吹毛求疵的话,那末这只可以 说,里边的并不全是纯粹笑话,因为有些有人名如王安石苏东坡的乃是史传 上的笑谈,即使有的也出于虚构,但既然说得有名有姓,(这也以知名人为 限,平常说张三李四,或如韩非子的李季即李老四,也仍然以虚说的真笑话 论,)当然要算是别一种类了。这个情形我们也是知道,但是因为赵梦白的 这书少见难得,为了保留它的本相起见,所以捨不得删削,只好办得通融一 点罢了。 第二种是冯梦龙的《笑府》。冯梦龙字子猷,别号墨憨斋主人,《笑府》 十三卷,就署的是这个名字。他是明末的秀才,用这别号编着小说戏曲甚多, 其时代在李卓吾金圣叹之间,地位则在二者之上,是明季俗文学的一个主帅。 他的着述有《墨憨斋传奇》十种,又《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 恒言》等,共计古今短篇小说一百四十篇,成为后世有名的所谓《三言》。 此外杂着还不少,他编有《古今谈概》一书,集史传笑谈之大成,至清初经 人删改,名《古笑史》,有李笠翁的序文。《笑府》则与《谈概》相反,并 非实人实事,纯系假作,以嘲笑为目的,乃是真正的笑话。《笑府》后亦经 人改编为《笑林广记》,署名游戏道人,不知姓名,不复可凭,而原本亦遂 不传,只知道日本内阁文库及大连前满铁图书馆各有一种,无从得见。今只 以日本旧木刻选本二种为依据,其一有二卷,一只一卷,题风来山人删译。 风来山人为日本十八世纪的天才作家,译虽未知真伪,但其声名正足与墨憨 斋抗衡,故书坊遂借用其名亦未可知。二本内容多不同,今参酌抄录,猥亵 类有太甚者,不得已暂从割捨。 第三种是《笑倒》。这本是《山中一夕话》中十种之一,题着咄咄夫的 别号,但是我们从他的《半庵笑政》上知道真姓名是陈皋谟,字献可,所以 也收入集中了。陈皋谟的事迹无可考,但看《一夕话》的各项序文,可以断 定他是明朝的遗老,在清初所写的,因为如顾亭林所说,吴越遗老文多放恣,
第244页 可以为证,因此,那序上的戊戌也可能就是顺治末年了吧。 第四种是石成金的《笑得好》。石成金天基也是清初人,所着有《传家 宝全集》,康熙时刻,一总有二十册以上吧。他的特色是在于编造笑话(自 然也有些是用旧有的资料,不过经他改作过了,特别更是尖刻些。)却仍同 明朝人一样写上自己的姓名,目的是说劝善惩恶,有些却又讲的特别下作, 这是有点儿矛盾的,因此他的原作虽是有初集二集各一卷,我们所选取的可 是很不多了。 要了解中国笑话的特质,从中间去看出老百姓的真正的爱憎来,理想的 办法是搜集通行的民间故事,把笑话的一部分抽出来,加以整理。不过现在 没有这种资料,那末也只好利用既成的书本,虽然这是经文人加工过的,而 且中间又是间隔了不少的年代。从这里我们所抄集的三百五十多篇笑话上看 来,也可以举出几点来说,但是这有的乃是属于过去的,因为这里反映出来 的是过去的社会与生活,——自然有些状况或其影响也可能在现今还存续 着。 第一点我们可以看出来,笑话里所嘲骂的有许多不通的塾师和庸医。这 本来是过去中国社会上的一个大问题,教育与卫生都搞不好,结果误人子弟, 害死病人,使得大家痛心疾首,在笑话上便首先表现出来了。这个根源是和 以前的科举制度分不开的。自从明朝规定以八股取士,“万般皆下品,惟有 读书高。”大家都向着这条路奔去,读通了的及第上进,可以做官,真实本 领也只会做文诗罢了。读不通的结果别的事都不会做,只好去教读或行医, 骗饭来吃,以极无用的来担任这两项重大任务,为害真真不小。这个情形现 在已有改变,而且关于塾师读破句认别字,多系根据经书,对于现代读者也 恐有点隔膜了。第二点可说得的是,吝啬的,特别是不请客或吃白食的人, 很成为嘲笑的对象,此外则是说大话的,怕老婆的也都在内。第三点是嘲笑 愚昧的,这一项里包括着民间故事的《呆女婿》一类,数量应当不小,虽然 我们所抄的还不见那么多。第四点是说官府的事,这集里收录得很少,但《笑 贊》里附录的《孟黄鼬传》把贪官说的淋漓尽致,《笑府选》第一四九说有 长面人被马鞍的失主错认,旁人劝他不如认赔,若是经官定是断给失主,说 昏官又真是巧妙得很了。此外有些嘲笑妇女以及残废的,在笑话中当属于下 乘,虽是不能免,却是不值得来说了。 这集子里所收笑话的着述者,有赵梦白那么的贤哲,也有石天基那么的 庸俗人,他的自称传家宝全集的格言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但统观全部 笑话,却都说的不差:我们只看那《笑贊》第五一的“打差别”,与《笑得 好选》第八的“割股”,对于强有力的封建道德,特别是父为子纲,夫为妻 纲这两项,敢于举起指头来,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事,即此可以看出中国笑话 里的明朗性与健康性来了。 一九五六年一月三日,编订者记。 □1956年作,1958年刊“人文”初版本,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绿野仙踪1 这里还有一部书,我觉得应该提一提,这便是那《绿野仙踪》。什么人 所着和什么年代出版我都忘记了,因为我看见这书还在许多年前,大概总有 六十多年了吧。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也不着录,现今也无法查考。这 是一部木板大书,可能有二十册,是我在先母的一个衣柜(普通称作大厨) 内发见的,平常乘她往本家妯娌那里谈天去的时候偷看一点,可能没有看完 全部,但大体是记得的。书中说冷于冰修仙学道的事,这是书名的所由来, 但是又夹杂着温如玉狎娼情形,里边很有些秽亵的描写,其最奇怪的是写冷 于冰的女弟子于将得道以前被一个小道士所奸的故事。不过我所不能忘记的 不是这些,乃是说冷于冰遇着一个开私塾教书的老头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讽 刺,这老儒给冷于冰看的一篇“馍馍赋”,真是妙绝了,可惜不能记得,但 是又给他讲解两句诗,却幸而完全没有忘记,这便是: 媳钗俏矣儿书废, 哥罐闻焉嫂棒伤。 这里有意思的事,乃是讽刺干隆皇帝的。我们看他题在《知不足斋丛书》 前头的“知不足斋何不足,渴于书籍是贤乎”,和在西山碧云寺的御碑上的 “香山适才游白社,越岭便以至碧云”比较起来,实在好不了多少。书里的 描写可以说是挖苦透了,不晓得那时何以没有卷进文字狱里去的,或者由于 告发的不好措施,因为此外没有确实的证据,假如直说这“哥罐”的诗是模 拟“圣制”的,恐怕说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吧。
第245页 □1969年 3月刊香港《明报月刊》39期,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1本文系《旧小说杂谈》中一节,《旧小说杂谈》除多出这一节外,与《小说的回忆》全同,故不编录。 第四辑——谈中国新书 幼稚教育用书二种 《幼稚唱歌》、《幼稚游戏》,并胡君复着,商务印书馆出版,各二册, 每册价一角。当此幼稚教育荒落不讲之时,得见此书,可谓空谷足音矣,且 以实质言,亦不失为佳着。 但所短者,在着者不知儿童歌谣游戏之性质,又好自造作,如言“儿歌 者,纯乎天者也”,而又斥里老村妪之所讴吟,引为大忌,不知其即为“纯 乎天”之儿歌。次又以童谣为“非大文学家勿能”,不知其与儿歌二而一也。 且儿歌之用,贵在自然,今率意造作,明着教训,斯失其旨。 然其沿用旧词以成者,要自佳胜,如《幼稚游戏》中之“借火”“牵牛” “指纹”“乡女”等,皆妙得自然。胜于文明合群之词远矣。家庭之中,购 置一编,审择用之,亦足以怡悦儿童,补“山里果子联联串”之缺也。 □1913年 12月刊《绍兴县教育会月刊》3号,署名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蜕龛印存序 印盖始于周秦,入汉弥盛,以封物以为验,故其文止于官守名氏。后世 喜事,益多其制,向壁刊勒,古法荡然。元吾丘子行力主汉法,世稍稍景附, 乃复见《尔雅》之风,至于今不绝。夫秦书八体,五曰摹印,施于印玺,汉 氏因之。今秦鉨希有,而汉印时见一二,审其文字,大都方正勾曲,绸缪凑 会,又能体字画之意,有自然之妙,视盘旋圆转,以曲线取胜者,相去盖运。 又古之印章,执政所持,作信万国;故铸凿之事,必有世守之法度,可为后 来准的;铁书之宗汉铜,固非徒以泥古故也。 岁丙辰三月,张梓生示《蜕龛印存》一卷,云是山阴杜君泽卿之所作也。 用心出手,并追汉制,神与古会,盖粹然艺术之正宗。尝闻艺术由来,在于 致用,草昧之世,大朴不雕,以给事为足;已而渐见藻饰,然犹神情浑穆, 函无尽之意,后世日有迁流,仍不能出其封域。故欧土言图绘雕刻者,必溯 希腊,凡玉物之浮雕,土缶之彩绘,不以沉埋掩其辉光,以较后之名世着作, 且隐然为之先导。饰文字为观美,虽华夏所独,而其理极通于绘事;是知以 汉法刻印,允为不易之程,夫岂逞高心,以为眇论哉。予于杜君未相见,唯 读其书,窃喜抱守遗阙,不以世论失其故常,有同志者,因序之云。 □1917年 4月刊《若社丛刊》4期,署名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江阳船歌序 今年八月间,半农从江阴到北京,拿一本俗歌给我看,说是在路上从舟 夫口里写下来的。这二十篇歌谣中,虽然没有很明瞭的地方色与水上生活的 表现,但我的意思却以为颇足为中国民歌的一部分的代表,有搜录与研究的 价值。 民歌(volkslied.folksong)的界说,按英国 frankkidson说,是生于 民间,并且通行民间,用以表现情绪或抒写事实的歌谣(《英国民歌论》第 一章)。中国叙事的民歌,只有《孔雀东南飞》与《木兰》等几篇。现在流 行的多半变形。受了戏剧的影响,成为唱本(如《孟姜女》之类)。抒情的 民歌有《子夜歌》等不少,但经文人收录的,都已大加修饰,成为文艺的出 品,减少了科学上的价值了。“民间”这意义,本是指多数不文的民众;民 歌中的情绪与事实,也便是这民众所感的情绪与所知的事实,无非经少数人 拈出,大家鑑定颁行罢了。所以民歌的特质,并不偏重在有精彩的技巧与思 想,只要能真实表现民间的心情,便是纯粹的民歌。民歌在一方面原是民族 的文学的初基,倘使技巧与思想上有精彩的所在,原是极好的事;但若生成 是拙笨的措词,粗俗的意思,也就无可奈何。我们称赞《子夜歌》,仍不能 蔑视这舟夫的情歌:因为这两者虽是同根,现在却已分开,所以我们的态度 也应该不同了。 抒情的民歌中,有种种区别,田间的情景与海边不同。农夫与渔人的歌 也自然不同。中国的民歌未经收集,无从比校;但据我在故乡所见,民众的 职业虽然有别,倘境遇不甚相远,歌谣上也不发生什么差异。农夫唱的都是 一种“鹦哥戏”的断片,各种劳动者也是如此;这鹦哥戏本是堕落的农歌, 加以扮演的,名称也就是“秧歌”的转讹:这一件小事,很可以说明中国许 多地方的歌谣,何以没有明瞭的特别色彩,与思想言语免不了粗鄙的缘故。 民歌的中心思想专在恋爱,也是自然的事。但词意上很有高下,凡不很
第246页 高明的民歌,对于民俗学的研究,虽然一样有用,从文艺或道德说,便不免 有可以非难的地方。绍兴“秧歌”的扮演,至于列入禁令,江浙通行的印本 《山歌》,也被排斥。这册中所选的二十篇,原是未经着录的山歌,难免也 有这些缺点。我想民间的原人的道德思想,本极简单,不足为怪;中国的特 别文字,尤为造成这现象的大原因。久被蔑视的俗语,未经文艺上的运用, 便缺乏了细腻的表现力:简洁高古的五七言句法,在民众诗人手里,又极不 便当,以致变成那个幼稚的文体,而且将意思也连累了。我看美国何德兰 (hendnd)的《孺子歌图》,和日本平泽平七(h·hirazawa)的《台湾 之歌谣》中的译文,多比原文尤为明瞭优美,这在译界是少有的事,然而是 实在的事。所以我要说明,中国情歌的坏处,大半由于文词的关系。倘若有 人将他改作如《妹相思》等,也未始不可收入古人的诗话;但我们所要的是 “民歌”,是民俗研究的资料,不是纯粹的抒情或教训诗,所以无论如何粗 鄙,都要收集保存。半农这一卷的《江阴船歌》,分量虽少,却是中国民歌 的学术的採集上第一次的成绩。我们欣幸他的成功,还要希望此后多有这种 撰述发表,使我们能够知道“社会之柱”的民众的心情,这益处是溥遍的, 不限于研究室的一角的。所以我虽然反对用赏鉴眼光批评民歌的态度,却极 贊成公刊这本小集,做一点同国人自己省察的资料。 中华民国八年九月一日。 □1919年作,1923年 1月刊《歌谣》6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评尝试集匡谬 南京高师教员所办的《学衡》第一期里,有一篇胡先骕君的《评〈尝试 集〉》,是对付胡适之个人而作的。听说这胡君便是胡适之在《新青年》上 嘲笑过的“翡翠衾寒,鸳鸯瓦冷,..早丁字檐前,繁霜飞舞”的好词的着 者,但现在却异其面目,据了中外古今的大道理,来批评新诗了。评新诗原 很好,只可惜他太“聋盲吾国人”了,随意而言,很有几个背谬的处所,不 合于“学者之精神”。我因此也不辞“翻胔剔骼”之讥,略加匡正,窃取“不 事嫚骂”与“必趋雅音”之二义,题曰“《评〈尝试集〉》匡谬”。 一、梅光迪君在《评提倡新文化者》文中,痛骂“彼等”“言文学则袭 晚近之堕落派”,而胡君的文章却噼头就引“辛蒙士”的议论。难道胡君竟 不知辛蒙士正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堕落派”么?倘使胡君肯买一本辛蒙士的 论文来一查,便不至于被同志的梅君掌嘴了。大约他只购求了 eve-ryman’slibrary里的一本《辜勒律己之文学传记》,一见卷头的序文,便以为定是 一位文学正宗的老博士所作,赶忙引用起来,岂料他竟是威尔斯的一个堕落 派呢?于是便上了这一个老大的当了。像他那样于欧西文化有“广博精粹之 研究”的学者,尚且不免“所知既浅。..束书不观,中乃空虚无有。”可 见“新文化”之真不易讲了。 二、胡君说,“乔路但时之英德意文。与今日之英德意文较,则与中国 之周秦古文。与今日之文字较相若”。今日之“文字”是什么?是指用汉字 所写的文言,还是指用汉字所写的白话呢?照道理讲起来,所说的当然是后 者。但即使依彼等的“诡辩”,以为所谓今日之文字是指文言,那么正与今 日之英德意人的不用乔路但时之英德意文“相若”,今日之中国人也应至少 不用周秦古文了。然而《学衡》上《国学摭谭》的序里第一句便说“粤稽我 炎夏”,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古文?胡君知道这粤字在今日之文字中只用作 广东的别称么? 三、胡君说,“今日人提倡以日本文作文学,其谁能指其非。”我真料 不到胡君会发这样通达之论,他明明是贊成胡适之的提倡废弃古文而用白话 文了。因为日人提倡以日本文作文学,不但是废弃汉文,乃是废弃日本的古 文而用日本的白话!这件事实也并非什么僻典,只要稍读日本近代文学史的 都知道。胡君倘若预先一查英国阿斯敦的《日本文学史》(美国 appleton 书店有翻板),便不至于闹出这场笑话来了。刘伯明君在《学者之精神》上 说,“真正学者,不敢自欺欺人,必俟确有把握,而后敢以问世。”这几句 话很像是对于好朋友的诤言,看了不禁代为惶愧。我并不如梅君一样,贸贸 然断定胡君是伪学者,不过忠告几句,万不可不有“学者之精神”,倘若他 有志变成真学者。 四、胡君说,“陀司妥夫士忌戈尔忌之小说,死文学也,不以其轰动一
第247页 时遂得不死不朽也。”我们倘要捏造一句不堪的话,用栽赃的文法去诬陷他, 使他失了人格,再也不能想出比他自己所说的这一句更为厉害的话了。陀司 妥夫士忌的文学,正是马相伯先生的所谓良心的结晶,凡是有良心的人都不 能不敬爱他,正如人们之对于耶稣和佛陀,即使并不是他们的教徒。世上宣 言反对陀司妥夫士忌的,只有俄帝国的“沙”与其检查官军警及法官——然 而现在也没有了。我们对于胡君,觉得实在不忍下什么断语,虽然他自己已 经招承了。 其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1922年 2月 4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式芬 □未收入自编文集 沉沦 我在要谈到郁达夫先生所作的小说集《沉沦》之先,不得不对于“不道 德的文学”这一问题讲几句话,因为现在颇有人认他是不道德的小说。 据美国莫台耳(mordell)在《文学上的色情》里所说,所谓不道德的文 学共有三种,其一不必定与色情相关的,其余两种都是关于性的事情的。第 一种的不道德的文学实在是反因袭思想的文学,也就可以说是新道德的文 学。例如易卜生或托尔斯泰的着作,对于社会上各种名分的规律加以攻击, 要重新估定价值,建立更为合理的生活,在他的本意原是“道德的”,然而 从因袭的社会看来,却觉得是“离经叛道”,所以加上一个不道德的名称。 这正是一切革命思想的共通的运命,耶稣,哥白尼,达尔文,尼采,克鲁泡 特金都是如此;关于性的问题如惠忒曼、凯本特等的思想,在当时也被斥为 不道德,但在现代看来却正是最醇净的道德的思想了。 第二种的不道德的文学应该称作不端方的文学,其中可以分作三类。 (一)是自然的,在古代社会上的礼仪不很整饬的时候,言语很是率直放任, 在文学里也就留下痕迹,正如现在乡下人的粗鄙的话在他的背景里实在只是 放诞,并没有什么故意的挑拨。(二)是反动的,禁欲主义或伪善的清净思 想盛行之后,常有反动的趋势,大抵倾向于裸露的描写,因以反抗旧潮流的 威严,如文艺复兴期的法意各国的一派小说,英国王政复古时代的戏曲,可 以算作这类的代表。(三)是非意识的,这一类文学的发生并不限于时代及 境地,乃出于人性的本然。虽不是端方的而也并非不严肃的,虽不是劝善的 而也并非海淫的;所有自然派的小说与颓废派的着作,大抵属于此类。据“精 神分析”的学说,人间的精神活动无不以〔广义的〕性慾为中心,即在婴孩 时代,也有他的性的生活,其中主动的重要分子,便是他苦(sadistic)自 苦(masochistic)展览(exhibitionistic)与窥覗(voyeuritic)的本能。 这些本能得到相当的发达与满足,便造成平常的幸福的性的生活之基础,又 因了升华作用而成为艺术与学问的根本;倘若因迫压而致蕴积不发,便会变 成病的性慾,即所谓色情狂了。这色情在艺术上的表现,本来也是由于迫压, 因为这些要求在现代文明(或好或坏)底下,常难得十分满足的机会,所以 非意识的喷发出来,无论是高尚优美的抒情诗,或是不端方的(即猥亵的) 小说,其动机仍是一样;讲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承认那色情狂的着作也同属在 这一类,但我们要辨明他是病的,与平常的文学不同,正如狂人与常人的不 同,虽然这交界点的区画是很难的。莫台耳说:“亚普刘思(apuleius)波 得洛纽思(petronius)戈谛亚(gautiar)或左拉(z)等人的展览性, 不但不损伤而且有时反增加他们着作的艺术的价值。”我们可以说《红楼梦》 也如此,但有些中国的淫书却都是色情狂的了。猥亵只是端方的对面,并不 妨害艺术的价值。天才的精神状态也本是异常的,然而在变态心理的中线以 外的人与着作则不能不以狂论。但是色情狂的文学也只是狂的病的,不是不 道德的,至于不端方的非即不道德,那自然是不必说了。 第三种的不道德的文学才是真正的不道德文学,因为这是破坏人间的和 平,为罪恶作辩护的,如赞扬强暴诱拐的行为,或性的人身卖买者皆是。严 格的说,非人道的名分思想的文章也是这一类的不道德的文学。 照上边说来,只有第三种文学是不道德的,其余的都不是:《沉沦》是 显然属于第二种的非意识的不端方的文学,虽然有猥亵的分子而并无不道德 的性质。着者在自序里说:“第一篇《沉沦》是描写着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 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 要求与灵肉的冲突。..第二篇是描写一个无为的理想主义者的没落。”虽 然他也说明“这两篇是一类的东西,就把他们作连续的小说看,也未始不可
第248页 的,”但我想还不如综括的说,这集内所描写是青年的现代的苦闷,似乎更 为确实。生的意志与现实之冲突,是这一切苦闷的基本;人不满足于现实, 而复不肯遁于空虚,仍就这坚冷的现实之中,寻求其不可得的快乐与幸福。 现代人的悲哀与传奇时代的不同者即在于此。理想与实社会的冲突当然也是 苦闷之一,但我相信他未必能完全独立,所以《南归》的主人公的没落与《沉 沦》的主人公的忧郁病终究还是一物,着者在这个描写上实在是很成功了。 所谓灵肉的冲突原只是说情慾与迫压的对抗,并不含有批判的意思,以为灵 优而肉劣;老实说来超凡入圣的思想倒反于我们凡夫觉得稍远了,难得十分 理解,譬如中古诗里的“柏拉图的爱”,我们如不将他解作性的崇拜,便不 免要疑是自欺的饰词。我们赏鉴这部小说的艺术地写出这个冲突,并不要他 指点出那一面的胜利与其寓意。他的价值在于非意识的展览自己,艺术地写 出升化的色情,这也就是直挚与普遍的所在。至于所谓猥亵部分,未必损伤 文学的价值;即使或者有人说不免太有东方气,但我以为倘在着者觉得非如 此不能表现他的气分,那么当然没有可以反对的地方。但在《留东外史》, 其价值本来只足与《九尾龟》相比,却不能援这个例,因为那些描写显然是 附属的,没有重要的意义,而且态度也是不诚实的。《留东外史》终是一部 “说书”,而《沉沦》却是一件艺术的作品。 我临末要郑重的声明,《沉沦》是一件艺术的作品,但他是“受戒者的 文学”(literaturefortheinitiated),而非一般人的读物。有人批评波特 来耳的诗说:“他的幻景是黑而可怖的。他的着作的大部分颇不适合于少年 与蒙昧者的诵读,但是明智的读者却能从这诗里得到真正希有的力。”这几 句话正可以移用在这里。在已经受过人生的密戒,有他的光与影的性的生活 的人,自能从这些书里得到希有的力,但是对于正需要性的教育的“儿童” 们却是极不适合的。还有那些不知道人生的严肃的人们也没有诵读的资格, 他们会把阿片去当饭吃的。关于这一层区别,我愿读者特别注意。着者曾说: “不曾在日本住过的人,未必能知这书的真价。对于文艺无真挚的态度的人, 没有批评这书的价值。”我这些空泛的闲话当然算不得批评,不过我不愿意 人家凭了道德的名来批判文艺,所以略述个人的意见以供参考,至于这书的 真价,大家知道的大约很多,也不必再要我来多说了。 □1922年 3月 26日刊《晨报副镌》,暑名仲密 □收入《自己的园地》 介绍小诗集湖畔 《湖衅》是汪静之君等四个人自费出版的诗集。这四个人的诗在本附刊 上也曾经发表过好些,看过的人大约自然知道,不用我来批评好歹。我在这 里只说这一句话:他们的是青年人的诗;许多事物映在他们的眼里,往往结 成新鲜的印象,我们过了三十岁的人所承受不到的新的感觉,在诗里流露出 来,这是我所时常注目的一点。 我写这几句话,或者似乎有广告的嫌疑,因为他们寄了一百本来,叫我 替他们在北京找个寄售的地方,——我现在便託了北大出版部和新知书社寄 售,南城方面本来也想找一处,在为没有认得的人,所以只好作罢了。至于 广告这一层,我想也没有什么要紧;即使是自己的着作,只要自信还有一点 价值,便是自画自贊,在或一范围内也是人情之所容许的罢。 □1922年 5月 18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野鸽的话 李勛刚君的《野鸽的话》出板了,我重读了一遍,略有一点感想,便写 了下来。 这种单行小册子的刊行,我以为是极好的,于新文学的前途很有好处。 艺术运动的进行,如只靠性质夹杂或以营业为主的杂志去主持,成绩总不能 很好,唯有纯粹的同人杂志最为有望,能够有个杂志固然更好了。我希望这 小册子是将来文艺界里许多“孤军”的先锋。 《野鸽的话》诚如友人 x君所说是“质胜于文”,因为里边不免稍有不 很圆熟的古语掺入,似乎有久调和的地方,但是从全体上说来这种朴实真切 而有重量的文章颇有动人的力,自然的有一种清新的活气。我们自己做文章 或看别人着作的时候,常觉得有些衰弱庸熟的文句缠绕笔端,摆脱不去,仿 佛感到吃着肥皂的味道,因此见了青年似的文章不由的不生歆羡了。 着者在这一篇里寄寓他的人生哲学,但文学的趣味还不曾被教训所压 倒,而且率直的抒写,不假什么矫揉雕琢,没有那些教训文学的缺点。要说
第249页 是受了伽谛(gatty)夫人的“自然界里的譬喻”一类的影响或者也无不可, 但在中国也可以说是独创,只要后来的作家注意,不要随意的重复模作就好 了。 □1922年 10月 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 □未收入自编文集 情诗 读汪静之君的诗集《蕙的风》,便想到了“情诗”这一个题目。 这所谓情,当然是指两性间的恋慕。古人论诗本来也不抹杀情字,有所 谓“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说;照道理上说来,礼义原是本于人情的,但是现 在社会上所说的礼义却并不然,只是旧习惯的一种不自然的遗留,处处阻碍 人性的自由活动,所以在他范围里,情也就没有生长的余地了。我的意见以 为只应“发乎情,止乎情”,就是以恋爱之自然的范围为范围;在这个范围 以内我承认一切的情诗。倘若过了这界限,流于玩世或溺惑,那便是变态的 病理的,在诗的价值上就有点疑问了。 我先将“学究的”说明对于性爱的意见。《爱之成年》的作者凯本德说, “性是自然界里的爱之譬喻”,这是一句似乎玄妙而很是确实的说明。生殖 崇拜(phallicism)这句话用到现今已经变成全坏的名字,专属于猥俗的仪 式,但是我们未始不可把他回复到庄严的地位,用作现代性爱的思想的名称, 而一切的情歌也就不妨仍加以古昔的 asmataphallika(原意生殖颂歌)的徽 号。凯本德在《爱与死之戏剧》内,根据近代细胞学的研究,声言“恋爱最 初(或者毕竟)大抵只是两方元质的互换,”爱伦凯的《恋爱与结婚》上也 说,“恋爱要求结合,不但为了别一新生命的创造,还因为两个人互相因缘 的成为一个新的而且比独自存在更大的生命。”所以性爱是生的无差别与绝 对的结合的欲求之表现,这就是宇宙间的爱的目的。凯本德有 《婴儿》一诗,末尾这么说, 完全的三品:男,女,与婴儿: 在这里是一切的创造了。 ......... 不知爱曾旅行到什么地方 他带这个回来,——这最甜美的意义的话: 两个生命作成一个,看似一个, 在这里是一切的创造了。 恋爱因此可以说是宇宙的意义,个体与种族的完成与继续。我们不信有 人格的神,但因了恋爱而能了解“求神者”的心情,领会“入神” (eothousiasmos)与“忘我”(ekstasia)的幸福的境地。我们不愿意把《雅 歌》一类的诗加以精神的解释,但也承认恋爱的神秘主义的存在,对于波斯 “毛衣派”诗人表示尊重。我相信这二者很有关系,实在恋爱可以说是一种 宗教感情。爱慕,配偶与生产:这是极平凡极自然,但也是极神秘的事情。 凡是愈平凡愈自然的,便愈神秘,阶以在现代科学上的性的知识日渐明瞭, 性爱的价值也益增高,正因为知道了微妙重大的意义,自然兴起严肃的感情, 更没有从前那戏弄的态度了。 诗本是人情迸发的声音,所以情诗占着其中的极大地位,正是当然的, 但是社会上还流行着半开化时代的不自然的意见,以为性爱只是消遣的娱乐 而非生活的经历,所以富有年老的人尽可耽溺,若是少年的男女在文字上质 直的表示本怀,便算是犯了道德的律。还有一层,性爱是不可免的罪恶与污 秽,虽然公许,但是说不得的,至少也不得见诸文学。在别一方面却又可惊 的宽纵,曾见一个老道学家的公刊的笔记,卷首高谈理气,在后半的记载里 含有许多不愉快的关于性的暗示的话。正如老人容易有变态性慾一样,旧社 会的意见也多是不健全的。路易士(e.lewis)在《凯本德传》里说,“社会 把恋爱关在门里,从街上驱逐他去,说他无耻;扪住他的嘴,遏止他的狂喜 的歌;用了卑猥的礼法将他围住;又因了经济状况,使健全的少年人们不得 在父母的创造之欢喜里成就了爱的目的;这样的社会在内部已经腐烂,已受 了死刑的宣告了。”在这社会里不能理解情诗的意义,原是当然的,所以我 们要说情诗,非先把这种大多数的公意完全排斥不可。 我们对于情诗,当先看其性质如何,再论其艺术如何。情诗可以艷冶, 但不可涉于轻薄,可以亲密,但不可流于狎亵;质言之,可以一切,只要不 及于乱。这所谓乱,与从来的意思有点不同,因为这是指过分,——过了情 的分限,即是性的游戏的态度,不以对手当做对等的人,自己之半的态度。 简单的举一个例,私情不能算乱,而蓄妾是乱;私情的俗歌是情诗,而咏“金 莲”的词曲是淫诗。在艺术上,同是情诗也可以分出优劣,在别一方面淫诗 中也未尝没有以技工胜者,这是应该承认的,虽然我不想把他邀到艺术之宫
第250页 里去。照这样看来,静之的情诗即使艺术的价值不一样,(如胡序里所详说,) 但是可以相信没有“不道德的嫌疑”。不过这个道德是依照我自己的定义, 倘若由传统的权威看去,不特是有嫌疑,确实是不道德的了。这旧道德上的 不道德,正是情诗的精神,用不着我的什么辩解。静之因为年岁与境遇的关 系,还未有热烈之作,但在他那缠绵宛转的情诗里却尽有许多佳句。我对于 这些诗的印象,仿佛是散在太空里的宇宙之爱的霞彩,被静之用了捉胡蝶的 网兜住了多少,在放射微细的电光。所以见了《蕙的风》里的“放情地唱”, 我们应该认为诗坛解放的一种呼声,期望他精进成就,倘若大惊小怪,以为 “革命也不能革到这个地步”,那有如见了小象还怪他比牛大,未免眼光太 短了。 □1922年 10月 12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的文学 什么是不道德的文学 汪静之君的《蕙的风》发表以后,颇引起旧派的反对,这原是当然的, 也没有什么辩解的必要,因为他们的攻击乃是真正的保证,倘若被他们恭维 那就要不得了。但是我最憎恶那些躲在老辈的背后,动辄拿了道德的大帽子 来压人的朋友,所以对于《学灯》上的胡梦华君的文章禁不住要来说几句话。 胡君批评《蕙的风》的话最重要的是“有不道德的嫌疑”,”故意公布 自己兽性冲动”,“变相的提倡淫业”,“应当严格取缔”!我不知道汪君 情诗之所以不道德,因为什么缘故:是因为讲性爱呢,还是因为讲的欠含蓄 呢?倘若是因为欠含蓄,那么这是技术上的问题,决不能牵涉到道德上去。 然则他的不道德,一定是由于讲性爱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性爱是如此丑恶, 至于不能说起,至于会增加罪恶?我想论者如不是自残支体的禁欲主义者, 便没有是认我这个疑问的资格。倘或以为这是做得说不得的,那是可怜的伪 善者,还够不上理学家的称号。中国即使性教育一点都不发达,青年的意志 也还不至于这样变态的薄弱,见了接吻拥抱字样便会堕落到罪恶里去。世界 上有什么地方,在文学上禁用这些字样?英美的勃来克惠德曼的话不去引用 也罢,因为他们都是“堕落派”,至于圣书里的诗文,那便是纯正的“批评 家”也没有敢于指斥的勇气了罢。(参考《中华新报》双十节增刊中胡君论 文。)请看《雅歌》里的这一句话,“你的嘴唇滴蜜,如像蜂房滴蜜”,比 “那样的亲吻异样甜蜜”如何?曼殊大师译《留别雅典女郎》第二三节中的 《骈首试香腮》,(虽然原文意思略异),和“朱唇生异香,偎近侬情切,” 又如何?莎士比亚现在成了文宗了,但他的 venusandadonis(听说)却有被 现代绅士抹杀的部分;歌德与雪利都是文豪了,但当时英德传统的批评又何 尝不斥他们为“无行文人”呢。倚了传统的威势去压迫异端的文艺,当时可 以暂占优势,但在后世看去往往只是自己“献丑”,在文学史上很多这种前 车之鑑,不可不注意一点。《波伐理夫人》和《结婚》的公诉事件,在当日 岂不是自命为维持风纪的盛举,却只落得留作法利赛人的卑怯的证据罢了。 所谓严格取缔是否即用法律的制裁,没有说明,不好任意断定,但是不得不 说是同一派路,因为无论凭了道德或法律的神圣的名去干涉艺术,都是法利 赛人的行为。 怎么叫作“变相的提倡淫业”,我实在不明白。即使论者怀着最急进的 思想,认一切由经济关系而发生的性行为都是卖淫,对于自发的捨身的取予 当然认为正当,为超善恶的了。现在却以提倡淫业作为汪君的情诗的判语, 真令人不能揣测其真意之所在。至于论者又把“十八摸”与春宫和《蕙的风》 牵扯在一起;或者有人听了要觉得骇然,我却并不想去责难他,因为我相信 艺术上的确可以有十八摸与春宫的分子,雅歌与《神曲》里 franaesca和paolo 场面的插画(陀勒所作?),在法利赛人看去正是春宫一类的东西呀。英诗 人斯温朋说,“世间唯一不洁的物便只是相信不洁的念头。”这句话的确不 错,《十八摸》与春宫不在别处,便只在法利赛人的脑子里。 有人对我说,我的话未免太认真了。中国的惯例,凡是同乡同学同业的 人,因为接触太近,每容易发生私怨,后来便变成攻击嘲骂,局外人不知此 中的关系,很是诧异,其实并不足为奇;譬如《学衡》派之攻击胡适之君即 其一例,所以这回我也不必多事,去管别人的闲事。这话虽然说的也有理由, 但我不知汪胡二君的关系究竟如何,所以不敢轻信。又有人告诉我,这位胡
第251页 君便是以前评过《新月集》译本,相信了广告上的话,坚持说这部诗集是给 儿童读的诗的批评家;他因为太相信别人的话,前回上了泰谷儿的当,这回 所以又上了汪静之的当了。我将八月份的《学灯》查了一遍,果真有那一篇 文章,我也就心中释然,觉得上面的话也可以不说了;但是既然写好,而且 中国的法利赛人也还多得很,可以给他们看看,所以仍旧把他发表了。 □1922年 11月 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童谣大观 一 现在研究童谣的人,大约可以分作三派,从三个不同的方面着眼。其一, 是民俗学的,认定歌谣是民族心理的表现,含蓄着许多古代制度仪式的遗蹟, 我们可以从这里边得到考证的资料。其二,是教育的,既然知道歌吟是儿童 的一种天然的需要,便顺应这个要求供给他们整理的适用的材料,能够收到 更好的效果。其三,是文艺的,“晓得俗歌里有许多可以供我们取法的风格 与方法”,把那些特别有文学意味的“风诗”选录出来,“供大家的赏玩, 供诗人的吟咏取材。”这三派的观点尽有不同,方法也迥异,——前者是全 收的,后二者是选择的,——但是各有用处,又都凭了清明的理性及深厚的 趣味去主持评判,所以一样的可以信赖尊重的。 上边所说的三派,都是现代对于童谣的态度,但在古时,却有一派别的 极有势力的意见,那便是五行志派。《左传》庄五年杜注云:“童龀之子, 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或有凭者。其言或中或否,博览之士, 能惧思之人,兼而志之,以为鑑戒,以为将来之验,有益于世教。”《晋书·天 文志》又云:“凡五星盈缩失位,其星降于地为人。荧惑降为童儿,歌谣游 戏,吉凶之应随其众告。”这两节话,可以总括这派学说的精义。虽然因为 可“以为鑑戒”的缘故,有好些歌谣得以侥幸的保存在史书里,但在现代, 其理论之不合原是很瞭然的了。我在民国二年所作的《儿歌之研究》里,曾 有一节说及这个问题:“占验之童谣实亦儿歌一种,但其属词兴咏,皆在一 时事实,而非自然流露,泛咏物情,学者称之曰历史的儿歌。日本中根淑着 《歌谣字数考》,于子守歌以外别立童谣一项,其释曰:‘..其歌皆咏当 时事实,寄兴他物,隐晦其词,后世之人鲜能会解。故童谣云者,殆当世有 心人之作,流行于世,驯至为童子所歌者耳。’中国童谣当亦如是。儿歌起 源约有二端,或其歌词为儿童所自造,或本大人所作而儿童歌之者。若古之 童谣,即属于后者,以其有关史实,故得附传至于今日,不与寻常之歌同就 湮没也。” 童谣并不是荧惑星所编,教给儿童唱的,这件极简单的事,本来也不值 得反覆申说。但是我看见民国十一年出版的《童谣大观》里还说着五行志一 派的话,所以不禁又想起来了。该书的编辑概要里说:“童谣随便从儿童嘴 里唱出,自然能够应着气运;所以古来大事变,往往先有一种奇怪的童谣, 起始大家莫名其妙,后来方才知道事有先机,竟被他说着了。这不是儿童先 见之明,实在是一时间跟着气运走的东西。现在把近时的各地童谣录出,有 识见的人也许看得出几分将来的国运,到底是怎样?”在篇末又引了明末“朱 家面李家磨”的童谣来作例证,说“后来都一一应了”。这样的解说,不能 不算是奇事怪事。什么是先机?什么是一时间跟着气运走的东西?真是莫名 其妙。虽然不曾明说有荧惑星来口授,但也确已说出“似或有凭者”一类的 意思,而且足“以为将来之验”了。在杜预注《左传》还不妨这样说,《现 代童谣集》的序文里,便决不应有。《推背图》《烧饼歌》和《断梦秘书》 之类,未尝不堆在店头,但那只应归入“占卜奇书类”中,却不能说是“新 时代儿童游戏之一”了。 我对于《童谣大观》第一表示不满的,便是这五行志派的意见,因为这 不但不能正当理解儿歌的价值,而且更要引老实的读者入于邪道。 二 《童谣大观》中共收各县歌谣四百余首,谜语六十五则。所录四十县排 列无序,又各县之歌亦多随便抄撮,了无组织,如浙江一二县既已前出,而 象山永康复见卷末,象山的六首又尽是占日月风雨者,这都是编辑粗疏的地 方(篇中北方歌谣极少,只是囿于见闻,还不足为病),但是总可算作歌谣 的一种长编,足以供我们的参考。 不过这里有一个疑问,便是这里边所收的歌词是否都可信赖。别处的我 不知道,只就绍兴一县的来检查一下罢,《大观》中所收二十篇内,除《狸》、
第252页 《客人》及《曹阿狗》三首外,其余均见范啸风所辑的《越谚》中,註解和 用字也都仍范氏之旧。范氏辑此书时,在光绪初年,买圆糖炒豆招集邻近小 儿,请他们唱歌给他听,所以他所录的五十几首都是可信的儿歌,虽然他所 用的奇字未免有穿凿的地方。《曹阿狗》和《客人》,未见着录,《客人》 当系“喜鹊叫,媒人到”的一种变体。我所搜集的儿歌中有这一章,与《曹 阿狗》同属于“火荧虫夜夜红”一系者。 爹杀猪吊酒, 娘上绷落绣。 买得个溇, 上种红菱下种藕, 四边插杨柳, 杨柳底下种葱韭。 末三句二本几乎相同,所以这或者可以说是《曹阿狗》的一种略本,但在艺 术上却更占优胜了。 《狸》这一篇并不是现代绍兴的儿歌。原文如下: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 南山北斗,猎回界口, 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据《古谣谚》引此歌,并《静志居诗话》中文云:“此余童稚引偕闾巷小儿 联臂踏足而歌者,不详何义,亦未有验。”又《古今风谣》载元至正中燕京 童谣云: 脚驴斑斑,脚踏南山。 南山北斗,养活家狗。 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可知此歌自北而南,由元至清,尚在流行,但形式逐渐不同了。绍兴现在的 确有这样的一首歌,不过文句大有变更,不说“狸狸斑斑”了。《儿歌之研 究》中说:“越中小儿列坐,一人独立作歌,轮数至末字,中者即起立代之。 歌曰: 铁脚斑斑,斑过南山。 南山里曲,里曲弯弯。 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此本决择歌(counting—outrhyme),但已失其意而成为寻常游戏者。凡竞 争游戏需一人为对手,即以歌决择,以末字所中者为定。其歌词率隐晦难喻, 大抵趁韵而成。”所以把这一首“狸狸斑斑”当作现代绍兴的儿歌,实在是 不妥当的。照上边所说的看来,他的材料未尝不可供我们参考之用,但是因 为编辑很是粗疏,所以非先经过一番审慎的釐订,不能轻易採用。 此外关于印刷上,当然还有许多缺点,如抄写的疏忽(在两页书上脱落 了两处),纸墨的恶劣,在有光纸的石印书原是必备的条件,或者可以不必 说了。我所看了最不愉快的是那绣像式的插画,这不如没有倒还清爽些。说 起这样插画的起源也很早了,许多小说教科书里都插着这样不中不西,毫无 生气的傀儡画,还有许多的“教育画”也是如此。这真是好的美育哩!易卜 生说:“全或无。”我对于中国的这些教育的插画也要说同样的话。 《绘图童谣大观》于我们或者不无用处,但是看了那样的纸墨图画,— —即使没有那篇序文,总之也不是我们所愿放在儿童手里的一本插画的儿歌 集。 □1923年 3月刊《歌谣》10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旧梦序 大白先生的《旧梦》将出版了,轮到我来做一篇小序。我恐怕不能做一 篇合式的序文,现在只以同里的资格来讲几句要说的话。 大白先生我不曾会见过,虽然有三四年同住在一个小城里。但是我知道 他的家世,知道他的姓名——今昔的姓名,知道他的学业。这些事我固然知 之不深,与这诗集又没有什么大关系,所以不必絮说,但其中有应当略略注 意者,便是他的旧诗文的功夫。民国初年,他在《禹域新闻》发表许多着作, 本地的人大抵都还记得;当时我的投稿里一篇最得意的古文《希腊女诗人》 (讲 sappho的文章),也就登在这个报上。过了几年,大白先生改做新诗, 这部《旧梦》便是结果,虽然他自己说诗里仍多传统的气味,我却觉得并不 这样,据我看来,至少在《旧梦》这一部分内,他竭力的摆脱旧诗词的情趣, 倘若容我的异说,还似乎摆脱的太多,使诗味未免清淡一点,——虽然这或 者由于哲理入诗的缘故。现在的新诗人往往喜学做旧体,表示多能,可谓好 奇之过。大白先生富有旧诗词的蕴蓄,却不尽量的利用,也是可惜。我不很 喜欢乐府调词曲调的新诗,但是那些圆熟的字句在新诗正是必要,只须适当 的运用就好,因为诗并不专重意义,而白话也终是汉语。 我于别的事情都不喜讲地方主义,唯独在艺术上常感到这种区别。大白 先生是会稽的平水人,这一件事于我很有一种兴味。当初《禹域新闻》附刊 《章实斋文集》《李越缦日记抄》之类,随后订为《禹域丛书》,我是爱读 者之一,而且自己也竭力收罗清朝越中文人的着作,这种癖性直到现在还存 留着。现在固未必执守乡曲之见去做批评,但觉得风土的力在文艺上是极重
第253页 大的,所以终于时常想到。幼时到过平水,详细的情形已经记不起了,只是 那大溪的印象还隐约的留在脑里。我想起兰亭、鑑湖、射的、平水、木栅那 些地方的景色,仿佛觉得朦胧地聚合起来,变成一幅“混合照相”似的,各 个人都从那里可以看出一点形似。我们不必一定在材料上有明显的乡土的色 彩,只要不钻入哪一派的篱笆里去,任其自然长发,便会到恰好的地步,成 为有个性的着作。不过我们这时代的人,因为对于褊隘的国家主义的反动, 大抵养成一种“世界民”(kos-mopolites)的态度,容易减少乡土的气味, 这虽然是不得已却也是觉得可惜的。我仍然不愿取消世界民的态度,但觉得 因此更须感到地方民的资格,因为这二者本是相关的,正如我们因是个人, 所以是“人类一分子”(homarano)一般。我轻蔑那些传统的爱国的假文学, 然而对于乡土艺术很是爱重,我相信强烈的地方趣味也正是“世界的”文学 的一个重大成分。具有多方面的趣味,而不相冲突,合成和谐的全体,这是 “世界的”文学的价值,否则是“拔起了的树木”,不但不能排到大林中去, 不久还将枯藁了。我常怀着这种私见去看诗文,知道的因风土以考察着作, 不知道的就着作以推想风土;虽然倘若固就成见,过事穿凿,当然也有弊病, 但我觉得有相当的意义。大白先生的乡土是我所知道的,这是使我对于他的 诗集特别感到兴趣的一种原因。 我不能说大白先生的诗里有多大的乡土趣味,这是我要请他原惊的。我 希望他能在《旧梦》里更多的写出他真的今昔的梦影,更明白的写出平水的 山光,白马湖的水色,以及大路的市声。这固然只是我个人的要求,不能算 作什么的,——而且我们谁又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呢。我们生在这个好而又坏 的时代,得以自由的创作,却又因为传统的压力太重,以致有非连着小孩一 起便不能把盆水倒掉的情形,所以我们向来的诗只在表示反抗而非建立,因 反抗国家主义遂并减少乡土色彩,因反抗古文遂并少用文言的字句:这都如 昨日的梦一般,还明明白白的留在我的脑里,——留在自己的文字上。 以上所说并不是对于大白先生的诗的批评,只是我看了《旧梦》这一部 分而引起的感想罢了。读者如想看批评,我想最好去看那捲首的一篇“自记”, ——虽然不免有好些自谦的话。因为我想,着者自己的话总要比别人的更为 可信。 一九二三年四月八日。 □1923年 4月 12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读各省童谣集 《各省童谣集》第一集,朱天民编,商务印书馆发行,本年二月出板, 共录歌谣二○三首,代表十六首。中国出板界的习惯,专会趁时风,每遇一 种新题目发现,大家还在着手研究的时候,上海滩上却产出了许多书本,东 一部大观,西一部全书,名目未始不好看,其实多是杜撰杂凑的东西,不必 说他的见解,便是其中材料也还不能尽信。在歌谣搜集这一件事上,当然也 逃不出这个公例,我们前回介绍过的《童谣大观》,即是一例。《各省童谣 集》比那些投机的“有光纸本”要胜一筹了,因为不但印刷更为上等,材料 也较为确实,还没有抄引古书当作现代儿歌的情事,虽然异同繁简是不能免 的。即如五十五叶的《拜菩萨》,据我所知道,末尾还有五句,范啸风的《越 谚》里也是如此,现在却没有,倘若不是编者故意删去,那必定所录的是不 完全本了(虽然全文与范氏本是一样的。)其中还有“松香扇骨”原系扇坠, “竹榻”原是竹踏。因为我不知道绍兴向来有松香骨的扇,而田庄船里也决 放不下竹榻。又五十四叶的《新年》云, 新年来到,糖糕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我们据文字上判断起来,当是华北的儿歌,但这里却说是浙江奉化;或 者在浙东也有同样歌谣,我不敢妄断,但总有点怀疑,希望有奉化的朋友来 给我们一个解答。 其次,我觉得歌谣上也颇有修改过的痕迹。本来纪录方言是很困难的事 情,在非拼音的汉字里自当更是困难,然而修改也不能算是正当的办法。上 边所说《拜菩萨》一首里,便改了好几处,如“这样小官人”原来是“《丫 《■小官人”——范氏写作“概个”,意云这样的一个童男,经集里改作国 语,口气上就很不同了。又七十五叶浙江新昌歌谣云,“明朝给你一个冷饭 团”,新昌的事情我不十分明白,但是同属一府,所以也知道一点,我想新
第254页 昌大约不用“给”字的,疑系改本。大凡一种搜集运动初起,大家没有了解 他的学术上的意义,只着眼于通俗这一点,常常随意动笔,胡乱“校订”, 这些事在外国也曾有过,如十八世纪英国伯西主教(bishoppercy)所编的《古 诗遗珍》,即是一例。虽然说这些书或者原为公众或儿童而编的,未始不可 以作为辩解,但在学术的搜集者看来不能不说是缺点,因为他们不能成为完 整的材料,只可同《演小儿语》仿佛,供检查比较的备考罢了。 以上说的是歌谣本身,现在关于註解一方面说几句话。这第一集二百首 歌的后面,都有一条註解,足以见编辑者的苦心,但是其价值很不一律,大 略可以分作三类。第一类是应有的,如注释字义,说明歌唱时的动作等,为 读者所很需要的小注。第二类是不必有的,如题目标明“秃子”,而还要加 注“这是嘲笑秃子的意思”,未免重复了。但这还是无害的。第三类是有不 如无的注,看了反要叫人糊涂起来。其中又可分为两种,其一是望文生义, 找出意思;其二是附会穿凿,加上教训。至于有几处咬文嚼字,讲他章法如 何奇妙,那种贯华堂式的批语,自从悟痴生的《天籁》以来已经数见不鲜, 可以不算在里边了。 野麻雀,就地滚。 打的丈夫去买粉。 买上粉来她不搽, 打的丈夫去买麻。 买上麻来她不搓, 打的丈夫去买锅, 买上锅来她嫌小, 打的丈夫去买枣, 买上枣来她嫌红, 打的丈夫去买绳。 买上绳来她上吊, 急的丈夫双脚跳。 这明明是一首滑稽的趁韵歌,不必更加什么说明,集中却注云,“形容不贤 的妇女,不知道自己不好,对于别人,总不满意”,不知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乌鹊叫,客人到。 有得端来哈哈笑, 无得端来嘴唇翘。 注云,“使小孩知道接待宾客,须要十分周到。”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吱吱,叫奶奶,抱下来。 注云,“将老鼠作比,意思要儆戒小儿不可爬得很高。” 鹞儿放得高, 回去吃年糕, 鹞儿放得低, 回去叫爹爹。 注云,“这首歌谣,大约是鼓励儿童竞争心。” 哴哴哴,骑马到底塘。 底塘一头沖, 直落到花龙。 花龙一条堰, 转过天医殿。 注云,“鼓励小儿骑马,有尚武的精神。” 泥水匠,烂肚肠。 前讨老婆后讨娘, 还要烧汤洗爷爷。 注云,“这首歌谣都是颠倒话,实在要教小儿知道尊卑的辈分。” 大姑娘,乘风凉, 一乘乘到海中央。 和尚捞起做师娘, 麻筛米筛抽肚肠。 注云,“劝年少女子不可无事出外游玩。” 我本不预备多引原文去占篇幅,但是因为实在妙语太多,极力节省,还 引了七节。大抵“教育家”的头脑容易填满格式,成为呆板的,对于一切事 物不能自然的看去,必定要牵强的加上一层做作,这种情形在中国议论或着 作儿童文学的教育家里很明白的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相信儿歌的片词只字里 都含有一种作用,智识与教训;所以处处用心穿凿,便处处发见深意出来, 于是一本儿童的歌词成为三百篇的续编了。我真不解“哴哴哴,骑马到底塘” 何以有尚武的精神,而“泥水匠烂肚肠”会“教小道尊卑的辈分,”如不是 太神妙便是太滑稽了。中国家庭旧教育的弊病在于不能理解儿童,以为他们 是矮小的成人,同成人一样的教练,其结果是一大班的“少年老成”,—— 早熟半僵的果子,只适于做遗少的材料。到了现代,改了学校了,那些“少 年老成”主义也就侵入里面去。在那里依法炮制,便是一首歌谣也还不让好 好的唱,一定要撒上什么应爱国保种的胡椒末,花样是时式的,但在那些儿 童可是够受了。 总之这童谣集的材料是可取的,不过用在学术方面,还须加以审慎的别 择;用在儿童方面,则上面所说的注释都非抹去不可,不然我怕是得不偿失 的。 集后有吴研因君的一篇序文,据他说是在那里“丑诋新诗”,颇多奇妙 话,本来也想加以批评,但是因为系别一问题,所以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一九二三年五月) □1923年 6月 5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教科书的批评 近来常在《学灯》上看见大家批评教科书的文章,这原是很好的事,但 有时觉得过于拘泥,正合古人的“胶柱鼓瑟”的一句话。发议论时多凭理知,
第255页 少用感情,固然最好;但若呆板地讲理,不能理解,那又是很可笑的了。 《学灯》五卷十二号中有《批评中华书局新小学初级国语读本》一文, 有一节云: (六)早晨 “鸡叫了。天明了。 呀!四处的鸟声十分的好听。 太阳呀!请你快些出来罢! 多好看哪!青的草,绿的树叶,红的白的花。 太阳呀!请你快些出来罢!” 这课书我简直莫名其妙。开首是叙述语,“呀!..”惊嘆底是谁呢?“请太阳出 来”的又是谁呢?才说“多好看哪!..青草,绿树,红白的花,..”明明天已大亮, 怎么更要请太阳快些出来呢? 其实据我看来,这课书诚然不能算是好文章,却还不至于“莫名其妙” 地难懂。开首是叙述语,“呀!..”惊嘆底即是叙述者,也就是读者,“请 太阳出来”的又是他。至于明明天已大亮而更请太阳快些出来,则因天明与 日出并不是一件事,正如日没与天黑并不是一件事一样。查观象檯历书,京 兆在冬至时日入四时三十八分,而点灯总在五时后;夏至时日出四时三十一 分,但是至少在四时已经看得见青的草等等了。这些事本来只要凭了常识就 可瞭然,我却引了历书来龂龂争辩,也未免有点“胶柱鼓瑟”罢。 我写到这里,不禁想起十年前的一件故事来。那时我在东南一个府城, ——现在因为学生扮演《卓文君》,县议员们要查办女师校长的一个有名誉 的地方,——充当教育会长。曾经开过一个初小校长会议,商量採用教科书 问题,结果是大家以为中华本较适用,不料因此却触了别家书店之怒,几乎 把我捉将官里去。这是过去的事了,但我总是惊弓之鸟,这回又凑巧似乎替 中华作辩护,不由地不有几分戒心;记得批评商务本教科书的文里,关于《关 在房里没说话》那课书,也有过同样呆板的评论,心想把他引在一起加以反 驳聊以表明心迹,无奈《觉悟》上没有总目,我把近三个月的合订本反覆找 过,终于不曾找到,实在没有法子,只好硬了头皮单独发表了。 □1924年 1月 9日刊《晨报副镌》,署名荆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农家的草紫序 新诗现今已经不很时鲜,小诗尤其为举世所诟病,在这个时候何植三君 想印行他的诗集,实在是不很凑巧。但是据我想来,也自有其可以发表的理 由,所以我对于他编集的意思是很表贊同的。 现代新诗之不能满人意,大抵都是承认的,其实这也是当然的事,不值 得什么悲观与嘆息。我们屈指计算新诗之产生,前后不过八年,这七八年在 我们看去虽是一大段时间,但在文化发达的路程上原算不得什么;我们倘若 不明白这个道理,期望每年出十个诗人,每月出百篇佳作,不但太性急,也 不免望太奢了。我们只要看出这新诗改造的路不曾走错,现在一时的消沉是 不足介意的,只须更向前走去,自然可以走到别一个新的境地。我觉得新诗 的第一步是走了,也并没有走错,现在似乎应走第二步了。我们已经有了新 的自由,正当需要新的节制。不过这第二步怎样走法,我也还说不来,总之 觉得不是那些复古的倾向,如古风骚体或多用几个古字之类;反正第二步是 跟着第一步走的,真正在那里走的人,各人都会去自己试验出来。所以凡是 诚实地做诗的人,无论力量大小,都于新诗的发达上有所供献,有发表的价 值,不必问这诗集有几天的寿命。至于小诗的是非,本没有千古不易的定理, 诗学书上未曾规定一首诗的长度,起码几行字才算合格;要论好坏,只能以 艺术的优劣,或趣味的同异为准。我不能说小诗都是好的,但也不相信小诗 这件东西在根本上便要不得,所以那世俗的笼统的诟病只是一种流行的话, 不足凭信。 何君的诗如何,要请读者自己去评骘,我们个人的褒贬都是无用的。我 只觉得其中有一点,可以提出一说,这便是诗中的乡土气。在好些小篇里, 把浙东田村的空气,山歌童谣的精神,表现出来,很有趣味。或者别处的人 不能这样明白地感到也未可知,但至少在大江以南的总能够看出来罢。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二日,周作人,在北京。 □1924年作,1929年刊“亚东”初版,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慾海回狂 我读《慾海回狂》的历史真是说来话长。第一次见这本书是在民国元年, 在浙江教育司里范古农先生的案头。我坐在范先生的背后,虽然每日望见写 着许多墨笔题词的部面,却总不曾起什么好奇心,想借来一看。第二次是三 年前的春天,在西城的医院里养病,因为与经典流通处相距不远,便买了些
第256页 小乘经和杂书来消遣,其中一本是那《慾海回狂》。第三次的因缘是最奇了, 去年甘肃杨汉公因高张结婚事件大肆攻击,其中说及某公寄《慾海回狂》与 高君,令其忏悔。我想到那些谬人的思想根据或者便在这本善书内,所以想 拿出来检查一番,但因别的事情终于搁下了,直到现在才能做到,不过对于 前回事件已经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只是略说我的感想罢了。 我常想,做戒淫书的人与做淫书的人都多少有点色情狂。这句话当然要 为信奉“《安士全书》的人生观”的人们所骂,其实却是真的。即如书中“总 劝”一节里的四六文云,“遇娇姿于道左,目注千番;逢丽色干闺帘,肠回 百转”,就是艷词,可以放进《游仙窟》里去。平心而论,周安士居士的这 部书总可以算是戒淫书中之“白眉”,因为他能够说的彻底。卷一中云,“芙 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即是他的中心要义, 虽然这并非他的新发见,但根据这个来说戒淫总是他的创见了。所以三卷书 中最精粹的是中卷“受持篇”里“经要门”以下的几章,而尤以“不净观” 一章为最要。我读了最感趣味的,也便是这一部分。 我要干脆的声明,我是极反对“不净观”的。为什么现在却对于它这样 的感着趣味呢?这便因为我觉得“不净观”是古代的性教育。虽然他所走的 是倒路,但到底是一种性教育,与懦教之密藏与严禁的办法不同。下卷“决 疑论”中云: 男女之道,人之大欲存焉。慾火动时,勃然难遏,纵刀锯在前,鼎镬随后,犹图侥 幸于万一,若独藉往圣微词,令彼一片淫心冰消雪解,此万万不可得之数也。且夫理之可 以劝导世人助扬王化者,莫如因果之说矣;独至淫心乍发,虽目击现在因果,终不能断其 爱根,唯有不净二字可以绝之,所谓禁得十分不如淡得一分也。论戒淫者,断以不净观为 宗矣。 很能明白的说出它的性质。印度人的思想似乎处处要比中国空灵奇特, 所以能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发明一种特殊的性教育,想从根本上除掉爱欲, 虽然今日看来原是倒行逆施,但是总值得佩服的了。 现在的性教育的正宗却是“净观”,正是“不净观”的反面。我们真不 懂为什么一个人要把自己看做一袋粪,把自己的汗唾精血看的很是污秽?倘 若真是这样想,实在应当用一把净火将自身焚化了才对。既然要生存在世间, 对于这个肉体当然不能不先是认,此外关于这肉体的现象与需要自然也就不 能有什么拒绝。周安士知道人之大欲不是圣贤教训或因果劝戒所能防止,于 是想用“不净观”来抵御它;“不净观”虽以生理为本,但是太挠曲了,几 乎与事实相背,其结果亦只成为一种教训,务阻塞而非疏通:凡是人慾,如 不事疏通而妄去阻塞,终于是不行的。净观的性教育则是认人生,是认生之 一切欲求,使人关于两性的事实有正确的知识,再加以高尚的趣味之修养, 庶几可以有效。但这疏导的正路只能为顺遂的人生作一种预备,仍不能使人 厌弃爱欲,因为这是人生不可能的事。 《慾海回狂》——佛教的“不净观”的通俗教科书——在有常识的人看 了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当作劝世的书却是有害的。象杨汉公辈可以不必论矣, 即是平常的青年,倘若受了这种禁慾思想的影响,于他的生活上难免种下不 好的因,因为性的不净思想是两性关系的最大的敌,而“不净观”实为这种 思想的基本。儒教轻蔑女子,还只是根据经验,佛教则根据生理而加以宗教 的解释,更为无理,与道教之以女子为鼎器相比,其流弊不相上下。我想尊 重出家的和尚,但是见了主张“有生即是错误”而贪恋名利,标榜良知而肆 意胡说的居士儒者,不禁发生不快之感,对于他们的圣典也不免怀有反感, 这或者是我之所以不能公平的评估这本善书的原因罢。 (十三年二月) □1924年 2月 16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 □收入《雨天的书》 读京华碧血录 《京华碧血录》是我所见林琴南先生最新刊的小说。我久不读林先生的 古文译本,他的所有“创作”却都见过。这本书序上写的是“壬子长至”, 但出板在于十二年后,我看见时又在出板后两三个月了。书中写邴生刘女的 因缘,不脱才子佳人的旧套。梅儿是一个三从四德的木偶人,倒也算了,邴 仲光文武全才,亦儒亦侠,乃是文素臣铁公子一流人物,看了更觉得有点难 过。不过我在这里并不想来攻击这书的缺点,因为林先生的着作本是旧派,
第257页 这些缺点可以说是当然的;现在我所要说的是此书中的好处。 《碧血录》全书五十三章,我所觉得好的是第十九至第廿四这五章记述 庚子拳匪在京城杀人的文章。我向来是神经衰弱的,怕听那些凶残的故事, 但有时却又病理地想去打听,找些战乱的纪载来看。最初见到的是明季稗史 里的《扬州十日记》,其次是李小池的《思痛记》,使我知道清初及洪杨时 情形的一斑。《寄园寄所寄》中故事大抵都已忘却,唯张勋战败的那年秋天, 伏处寓中,借《知不足斋丛书》消遣,见到《曲洧旧闻》(?)里一条因子 巷缘起的传说,还是记得,正如安特来夫的《小人物的自白》里的恶梦,使 人长久不得宁贴。关于拳匪的事我也极想知道一点,可惜不易找到,只有在 阑陀的《在北京的联军》两卷中看见一部分,但中国的记载终于没有。《驴 背集》等书记的大略,没有什么用处。专门研究庚子史实的人当然有些材料, 我只是随便看看,所以见闻如此浅陋。林先生在这寥寥十五页里记了好些义 和拳的轶事,颇能写出他们的愚蠢与凶残来。外国人的所见自然偏重自己的 一方面,中国人又多“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不大愿意记自相残杀的情形。 林先生的思想虽然旧,在这一点上却很明白,他知道拳匪的两样坏处,所以 他写的虽然简略,却能抉出这次国民运动的真相来了。 以上是两个月前所写,到了现在,又找了出来,想续写下去,时势却已 大变,再要批评拳匪似乎不免有点不稳便,因为他们的义民的称号不久将由 国民给他恢复了。本来在现今的世界排外不能算是什么恶德,“以直报怨” 我觉得原是可以的,不过就是盗亦有道,所以排外也自有正当的方法,象凯 末尔的击破外敌改组政府的办法即是好例。中国人如图自卫,提倡军国主义, 预备练成义勇的军队与外国抵抗,我虽不代为鼓吹,却也还可以贊同,因为 这还不失为一种办法。至如拳匪那样,想借符咒的力量灭尽洋人,一面对于 本国人大加残杀,终是匪的行为,够不上排外的资格。记心不好的中国人忘 了他们残民以逞的事情,只同情于“扶清灭洋”的旗号,于是把他们的名誉 逐渐提高,不久恐要在太平天国之上。现在的青年正不妨“卧薪尝胆”地修 炼武功,练习机关枪准备对打,发明“死光”准备对照,似大可不必回首去 寻大师兄的法宝。我不相信中国会起第二次的义和拳,如帝国主义的狂徒所 说;但我觉得精神上的义和拳是可以有的,如没有具体的办法,只在纸上写 些“杀妖杀妖”或“赶走直脚鬼”等语聊以快意,即是“口中念念有词”的 变相;又对于异己者加以许多“洋狗洋奴”的称号,痛加骂詈,即是搜杀二 毛子的老法子;他的结果是于“夷人”并无重大的损害,只落得一场骚扰, 使这奄奄一息的中国的元气更加损伤。我不承认若何重大的赔款足以阻止国 民正当的自卫抵抗心之发达,但是愚蠢与凶残之一时的横行乃是最酷烈的果 报,其贻害于后世者比敌国的任何种惩创尤为重大。我之反对拳匪以此,贊 成六年前陈独秀先生的反对拆毁克林德碑与林琴南先生的《碧血录》里的意 见者亦以此,——现在陈林二先生的态度,不知有无变化,我则还是如此。 虽然时常有青年说我的意见太是偏激,我自己却觉得很有顽固的倾向, 似乎对于林琴南辜汤生诸先生的意思比对于现代青年的还理解得多一点,这 足以表明我们的思想已是所谓属于过去的了。但是我又有时觉得现代青年们 似乎比我们更多有传统的精神,更是完全的中国人,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 事。上边所说的话,我仔细看过,仿佛比他们旧,然而仿佛也比他们新,— —其实这正是难怪,因为在这一点上陈独秀林琴南两先生恰巧是同意也。 (甲子四月下旬) □1924年 6月 2日刊《晨报副镌》,署名陶然 □收入《雨天的书》 竹林的故事序 冯文炳君的小说是我所喜欢的一种。我不是批评家,不能说他是否水平 线以上的文艺作品,也不知道是哪一派的文学,但是我喜欢读他,这就是表 示我觉得他好。 我所喜欢的作品有好些种。文艺复兴时代说猥亵话的里昂医生,十八世 纪讲刻毒话的爱耳兰神甫,近代做不道德的小说以及活剖人的心灵的法国和 瑞典的狂人,..我都喜欢读。不过我不知怎地总是有点“隐逸的”,有时 候很想找一点温和的读,正如一个人喜欢在树阴下闲坐,虽然晒太阳也是一 件快事。我读冯君的小说便是坐在树阴下的时候。 冯君的小说我并不觉得是逃避现实的。他所描写的不是什么大悲剧大喜
第258页 剧,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这却正是现实。特别的光明与黑暗固然也 是现实之一部,但这尽可以不去写他,倘若自己不曾感到欲写的必要,更不 必说如没有这种经验。文学不是实录,乃是一个梦:梦并不是醒生活的复写, 然而离开了醒生活梦也就没有了材料,无论所做的是反应的或是满愿的梦。 冯君所写多是乡村的儿女翁媪的事,这便因为他所见的人生是这一部分,— —其实这一部分未始不足以代表全体:一个失恋的姑娘之沉默的受苦未必比 蓬发薰香,着小蛮靴,胸前挂鸡心宝石的女郎因为相思而长吁短嘆,寻死觅 活,为不悲哀,或没有意思。将来着者人生的经验逐渐进展,他的艺术也自 然会有变化,我们此刻当然应以着者所愿意给我们看的为满足,不好要求他 怎样地照我们的意思改作,虽然爱看不爱看是我们的自由。 冯君着作的独立的精神也是我所佩服的一点。他三四年来专心创作,沿 着一条路前进,发展他平淡朴讷的作风,这是很可喜的。有弗罗倍耳那样的 好先生,别林斯奇那样的好批评家,的确值得也是应该听从的,但在中国哪 里有这些人;你要去找他们,他不是叫你拿香泥塑一尊女菩萨,便叫你去数 天上的星,结果是筋疲力尽地住手,假如是聪明一点。冯君从中外文学里涵 养他的趣味,一面独自走他的路,这虽然寂寞一点,却是最确实的走法,我 希望他这样可以走到比此刻的更是独殊的他自己的艺术之大道上去。 这种丛书,向来都是没有别人的序的,但在一年多前我就答应冯君,出 小说集时给做一篇序,所以现在不得不写一篇。这只代表我个人的意见,并 不是什么批评。我是认识冯君,并且喜欢他的作品的,所以说的不免有点偏, 倘若当作批评去看,那就有点像“戏台里喝彩”式的普通评论,不是我的本 意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三十日,于北京。 □1925年 10月刊《语丝》48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歌谣与妇女序 歌谣的研究与神话传说一样有好几方面。这都是有长远的历史而现在流 传于民间的,所以具有一种特异的性质,即是,他可以说是原始文学的遗蹟, 也是现代民众文学的一部分;我们可以从那里去考查余留着的蛮风古俗,一 面也可看出民间儿女的心情,家庭社会中种种情状,作风俗调查的资料。有 些有考据癖的朋友,把歌谣传说的抄本堆在书桌上,拉长了面孔一篇篇的推 究,要在里边寻出高尚雅洁的文章的祖宗,或是找出吃人妻兽拜树迎蛇等荒 唐的迹象,写成一篇文论,于文化史的研究上放一道光明,这是一种办法, 是我所极尊重的。或者有人拿去当《诗经》读,说这是上好的情诗,并且看 出许多别的好处来,我虽然未必是属于这一派,但觉得这种办法也是别有意 思。在这二者之外,或不如说二者之间,还有一种折中的方法,从歌谣这文 艺品中看出社会的意义来,实益与趣味两面都能顾到,在中国此刻歌谣研究 刚才开始的时候,这类通俗的办法似乎是最为适当而且切要。 刘经庵君所编的《歌谣与妇女》可以说是第三类的代表着作。我知道刘 君最初是在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那时他在卫辉,寄来几百首的河北歌谣, 都是他自己採集的,后来在燕京大学才和他会见。刘君努力于歌谣採集事业, 也并热心于研究,《歌谣与妇女》即是成绩之一。他的办法是聚集各处关于 妇女生活的歌谣,分别部类,加以解说,想从这民间风诗中间看出妇女在家 庭社会中的地位,以及她们个人身上的苦乐。这是一部歌谣选集,但也是一 部妇女生活诗史,可以知道过去和现在的情形——与将来的妇女运动的方 向。中国妇女向来不但没有经济政治上的权利,便是个人种种的自由也没有, 不能得到男子所有的几分,而男子自己实在也还过着奴隶的生活,至于所谓 爱的权利在女子自然更不必说了。但是这种不平不满,事实上虽然还少有人 出来抗争,在抒情的歌谣上却是处处无心的流露,翻开书来即可明瞭的看出, 就是末后的一种要求我觉得在歌谣唱本里也颇直率的表示着;这是很可注意 的事,倘若有人专来研究这一项,我相信也可成就一本很有趣味更是很有意 思的着作。 北京大学搜集歌谣已有六七年了,因为没有宣传机关,知道的人很少, 寄稿也就不多,到了《歌谣周刊》出后,这才有些成绩。刘君这部书出去, 希望能够引起大家研究的兴趣,于文化与妇女诸问题外更注目于歌谣,使我 们的歌谣传说搜集的事业得些助力,能有较好的成就,那是我最大的喜悦了。 一九二五年十月五日,于北京,周作人记。
第259页 □1925年 11月刊《燕大周刊》82期,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忆的装订 从春台借了《忆》来看的第二天,便跑到青云阁去买了一本来,因为我 很喜欢这本小诗集。现在且来谈谈他的装帧、印刷及纸张。 《忆》的内容我姑且不谈。——或者有人要疑心,这是不是对于着者有 点不敬,好像客对主人说“这茶热得好”一样。但是我有我的几种理由。第 一,我不会批评,不必说早已不挂牌了;第二,我来夸奖平伯,别人总以为 是后台喝采,未必信用。如对于平伯个人表示意见,则“我很喜欢”一句话 尽够,他就已能了解我了。因此,我还是来谈装订。 这部诗集的第一点特色是,全部的诗都是着者手写的。我到底不是“问 星处”,并不真是想讲相法或笔迹判断,但我觉得着者的图像及笔迹都是很 能帮助了解或增加兴趣的东西。以我近来的“车旁军”的见解来讲,我还希 望能用木刻才好,倘若现在还有人会刻。石印总是有点浮光掠影,墨色也总 是浮薄,好象是一个个地摆在纸上,用手去一摸就要掉下来似的。我对于《忆》 也不免觉得这里有点美中不足,虽然比铅印自然要有趣得多了。 第二点特色是,里边有丰子恺君的插画十八幅,这种插画在中国也是不 常见的。我当初看见平伯所持画稿,觉得很有点竹久梦二的气味,虽然除另 碎插绘外我只见过一本《梦二画集》春之卷。后来见佩弦的文章,大约是丰 君《漫画集》的题词吧,显明地说出梦二的影响。日本的漫画由鸟羽僧正(《今 昔物语》着者的儿子)开山,经过锹形蕙斋,耳鸟斋,发达到现在。梦二所 作除去了讽刺的意味,保留着飘逸的笔致,又特别加上艷冶的情调,所以自 成一路,那种大眼睛软腰支的少女恐怕至今还蛊惑住许多人心。德法的罗忒 勒克utrec)与海纳(heine)自然也有他们的精彩,但我总是觉得这些 人的挥洒更中我的意。中国有没有这种漫画,我们外行人不能乱说,在我却 未曾见到过,因此对于丰君的画不能不感到多大的兴趣了。 第三点特色是,用的中国连史纸。中国人现在对于用纸真太不考究了, 仿佛觉得只要是纸便都可以印书,无论是还魂纸或是草纸。有光纸都当做宝 贝,更不必说是洋连史,这大约已经要算是 editiondeluxe(美装本)了。 我想凡平常的书用洋纸铅印,也就够了,好一点的至少非用连史纸不可,或 日本的半纸,虽然我也特别喜欢那质朴坚韧的杜仲纸。但那钉法我觉得还不 如用中国式的线装为佳,因为原来的绢线结我不知怎的觉得有点像女学生的 日记本,——自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偏见罢。 总之这诗集的装订都是很好的。小缺点也有,但不关紧要,如全部本文 都没有注叶数。 (十五年二月十四日,于沟沿之东) □1926年 2月 19日刊《京报副刊》,暑名岂明 □收入《谈虎集》 扬鞭集序 半农的诗集将要出版了,我不得不给他做一篇小序。这并不是说我要批 评半农的诗,或是介绍一下子。我不是什么评衡家,怎么能批评,我的批评 又怎能当作介绍,半农的诗的好处自有诗在那里作证。这是我与半农的老交 情,使我不得不写几句闲话,替他的诗集做序。 我与半农是《新青年》上做诗的老朋友,是的,我们也发谬论,说废话, 但做诗的兴致却也的确不弱,《新青年》上总是三日两头的有诗,半农到欧 洲去后也还时常寄诗来给我看,那时做新诗的人实在不少,但据我看来,容 我不客气地说,只有两个人具有诗人的天分,一个是尹默,一个就是半农。 尹默早就不做新诗了,把他的诗情移在别的形式上表现,一部《秋明集》里 的诗词即是最好的证据。尹默觉得新兴的口语与散文格调,不很能亲密地与 他的情调相合,于是转了方向去运用文言。但他是驾御得住文言的,所以文 言还是听他的话,他的诗词还是现代的新诗,他的外表之所以与普通的新诗 稍有不同者,我想实在只是由于内含的气分略有差异的缘故。半农则十年来 只做新诗,进境很是明瞭,这因为半农驾御得住口语,所以有这样的成功, 大家只须看《扬鞭集》便可以知道这个事实。天下多诗人,我不想来肆口抑 扬,不过就我所熟知的《新青年》时代的新作家说来,上边所说的话我相信 是大抵确实的了。 我想新诗总是要发达下去的。中国的诗向来模仿束缚得太过了,当然不 免发生剧变,自由与豪华的确是新的发展上重要的原素,新诗的趋向所以可 以说是很不错的。我不是传统主义 traditionalism)的信徒,但相信传统之 力是不可轻侮的。坏的传统思想,自然很多,我们应当想法除去他。超越善
第260页 恶而又无可排除的传统,却也未必少,如因了汉字而生的种种修辞方法,在 我们用了汉字写东西的时候总摆脱不掉的。我觉得新诗的成就上有一种趋势 恐怕很是重要,这便是一种融化。不瞒大家说,新诗本来也是从模仿来的, 他的进化是在于模仿与独创之消长。近来中国的诗似乎有渐近于独创的模 样,这就是我所谓的融化。自由之中自有节制,豪华之中实含清涩,把中国 文学固有的特质因了外来影响而益美化,不可只披上一件呢外套就了事。这 或者是我个人的偏见也未可知,我总觉得艺术这样东西虽是一种奢侈品,但 给予时常是很吝啬的,至少也决不浪费。向来的新诗恐怕有点太浪费了,在 我这样旧人——是的,我知道自己是很旧的人,有好些中国的艺术及思想上 的传统占据着我的心,——看来,觉得不很满意。现在因了经验而知稼穑之 艰难,这不能不说是文艺界的一个进步了。 新诗的手法,我不很佩服白描,也不喜欢唠叨的叙事,不必说唠叨的说 理,我只认抒情是诗的本分,而写法则觉得所谓“兴”最有意思,用新名词 来讲或可以说是象徵。让我说一句陈腐话,象徵是诗的最新的写法,但也是 最旧,在中国也“古已有之”。我们上观《国风》,下察民谣,便可以知道 中国的诗多用兴体,较赋与比要更普通而成就亦更好。譬如《桃之夭夭》一 诗,既未必是将桃子去比新娘子,也不是指定桃花开时或是种桃子的家里有 女儿出嫁,实在只因桃花的浓艷的气分与婚姻有点共通的地方,所以用来起 兴,但起兴云者并不是陪衬,乃是也在发表正意,不过用别一说法罢了。中 国的文学革命是古典主义(不是拟古主义)的影响,一切作品都像是一个玻 璃球,晶莹透澈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儿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种余香 与回味。正当的道路恐怕还是浪漫主义——凡诗差不多无不是浪漫主义的, 而象徵实在是其精意。这是外国的新潮流,同时也是中国的旧手法;新诗如 往这一路去,融合便可成功,真正的中国新诗也就可以产生出来了。 我对于中国新诗曾摇旗吶喊过,不过自己一无成就,近年早已歇业,不 再动笔了,但暇时也还想到,略有一点意见,现在乘便写出,当作序文的材 料,请半农加以指教。 民国十五年五月三十日,于北京。 □1926年 6月刊《语丝》82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南开中学的性教育 鸿举先生: 承你告诉我们南开中学性教育的实况,那是我所最喜欢听的。不过我也 有一件新闻报告给先生,恐怕像先生那样长久住在南开里边的人所不会知道 的。南开中学办公文给京津警察厅,要求禁止《性史》《情书一束》等五种 “淫书”,现在天津的一位书店老闆已请进拘留所,京津的该“淫书”均由 警察没收了。这件事是决没有“错误”,请先生可以相信,但不知先生“对 于这种方法是表示贊成的”不是?我没有到过南开,当然不好乱说,但据上 边的事实看来,似乎南开中学对于学生的性知识这一个重大问题上,除了“一 切禁止”别无什么办法。禁止学生看或者是不得已,叫警察禁止发卖,没收 书籍,这是怎么的呢?一个中学(无论是怎样特别的中学)哪里来的这样威 权,可以检阅禁止各种刊行物?我并非该项“淫书”的着作或编订者,用不 着来替它疏解,我只觉得这种用一张名片送人到知县衙门去打屁股的办法, 总不是教育界所应有的。如果出版应当监督,该管衙门岂不多得是?他们的 检阅课自会来行使职权,何劳管训育的来代庖?但是在中国,这个年头儿那 里讲得到这个呢!至于《语丝》,的确承南开当局的情还没有禁,因为我还 未被传到区里去问话,要办我登载《大家的闲话》之罪,实在感激非浅。承 称赞《语丝》的对于旧势力能加以攻击,这个又是惶恐异常。我们在这个年 头儿哪里好说话,要谈政治则有邵、林前车之鑑,讲什么教育方面呢,以前 略谈章士钊陈源,便得罪了“正人君子”,有“《现代评论》主角”唐有王 指我们为某党,几乎拿名片送往知县衙门,真是危险百分。倘若登载关于学 校的闲话也有危险,那么这也只好不说了。这一点是要请《语丝》的爱读者 预先原谅的。九月十九日,岂明。 □1926年.. 9月.. 25日刊《语丝》第.. 98期,暑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南开与淫书 这五种“淫书”除《夫妇之性的生活》外,我大抵都曾经看过,觉得并 没有什么。据“他们”说,我已经“老”了,头脑呢我自己也觉得很有点旧
第261页 而顽固,但是我不觉得这些书的害甚于洪水猛兽。老实说,我并不因为认识 张竞生章衣萍诸君而想替他们辩解,我不说这些书于科学上或文学上有怎么 大的价值,我也不想拿去给自家的或友人家的子女读,然而我也不觉得怎么 可怕,自然更没有“查封”之必要。假如我的子女在看这些书,我恐怕也要 干涉,不过我只想替他们指出这些书中的缺点与错谬,引导他们去读更精确 的关于性知识的书籍,未必失色发抖,一把夺去“淫书”,再加上几个栗暴 在头上。“不啻洪水猛兽”的祸害天下尽有,但男女之性的恶癖以至过失, 还不能算在里边。天下最可怕者只是发疯,这里有文呆与武呆之分,武呆是 杀掠强姦之类,文呆是礼教吃人。章士钊柄政的时候,贡谀说诳,大言整顿 学风,北京的五私大以及天津的某大都响应他,恭维他,这虽然够不上说是 洪水猛兽,也就堕落得够了。在“职司教育,责任所在”的南开学校见了这 种情形,本来就应该“不得已惟有..即日将该铺查封,以清卑鄙之源,俾 多数青年不致触目,受无穷引诱”才是,只可惜那时该校似乎不曾有这样仗 义执言的举动。关于南开学校里边的事情我不能说什么,因为我不知道。 十五年九月三十里,岂明。 □1926年 10月 9日刊《语丝》100期,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髪鬚爪序 我是一个嗜好颇多的人。假如有这力量,不但是书籍,就是古董也很想 买,无论金,石,瓷,瓦,我都是很喜欢的。现在,除了从旧货摊收来的一 块“凤皇砖”,一面“石十五郎镜”和一个“龟鹤齐寿”的钱以外,没有别 的东西,只好翻弄几本新旧书籍,聊以消遣,而这书籍又是如此的杂乱的。 我也喜看小说,但有时候又不喜欢看了,想找一本讲昆虫或是讲野蛮人的书 来看,简直是一点儿统系都没有。但是有一样东西,我总是喜欢,没有厌弃 过,而且似乎足以统一我的凌乱的趣味的,那便是神话。我最初所译的小说 是哈葛德与安度阑合着的《红星逸史》 (theworldsdesirebyh.r.haggardandan-dreng),一半是受了林译《哈 氏丛书》的影响,一半是阑氏着作的影响。我在东京的书店买到了《银丛书》 (thesilverlibrary)中的《习俗与神话》(gustomandmyth)《神话仪式与 宗教》(myth,ritundreligion)等书,略知道人类学派的神话解释,对 于神话感得很深的趣味,二十年来没有改变。我不能说什么是我的职业,虽 然现在是在教书,但我可以说我的趣味是在于希腊神话,因为希腊的是世界 的最美的神话。我有时想读一篇牧歌,有时想知道蜘蛛的结婚,实在就只是 在圈子里乱走,我似乎也还未走出这个圈子。 我看神话或神话学全是为娱乐,并不是什么专门的研究。但有时也未尝 没有野心,想一二年内自己译一部希腊神话,同时又希望有人能够编译或着 述一部讲文化或只是宗教道德起源发达的略史。我平常翻开芬兰威斯忒玛耳 克(e.westermarck)教授那部讲道德观念变迁的大着,总对他肃然起敬,心 想这于人类思想的解放上如何有功,真可以称是一部“善书”。在相信天不 变道亦不变的中国,实在切需这类着作,即使是一小册也好。能够有人来做, 表示道德是并非不变的,打破一点天经地义的迷梦,有益于人心世道实非浅 鲜。我以前把这件事託付在研究社会学的朋友身上,茬苒十年,杳无希望, 因为那些社会学者似乎都是弄社会政策的,只注意现代,于历史的研究大抵 不着重的。这件事好像是切望中国赶快成为一个像样的民主国,急切不能成 功,本来也是难怪的,虽然也难免略略地失望。但是这两年来,绍原和我玩 弄一点笔墨游戏,起手发表《礼部文件》,当初只是说“闲话”,后来却弄 假成真,绍原的《礼部文件》逐渐成为礼教之研究,与我所期望于社会学家 的东西简直是殊途而同归,这实在是很可喜的。我现在所要计划的是,在绍 原发刊他的第几卷的论文集时,我应当动手翻译我的希腊神话。 绍原是专攻宗教学的。我当绍原在北京大学时就认识他。有一天下课的 时候,绍原走来问我日本的什么是什么东西,领我到图书馆阅览室,找出一 本叫做《亚细亚》的英文月报翻给我看,原来是什么人译的几首“dodoitsu”, 日本人用汉字写作“都都逸”,是近代的一种俗歌。我自己是喜欢都都逸的, 却未必一定劝别人也会硬读。但是绍原那种探查都都逸的好奇与好事,我觉 得是很可贵的,可以说这就是所以成就那种研究的原因,否则别人剃鬍须, 咬指甲,干他什么事,值得这样注意呢。绍原学了宗教学,并不信那一种宗
第262页 教,虽然有些人颇以为奇,(他们以为宗教学者即教徒,)其实正是当然的, 而且因此也使他更适宜于做研究礼教的工作,得到公平的结论。绍原的文章, 又是大家知道的,不知怎地能够把谨严与游戏混和得那样好,另有一种独特 的风致,拿来讨论学术上的问题,不觉得一点儿沉闷。因为这些缘故,我相 信绍原的研究论文的发刊一定是很成功的。有人对于古史表示怀疑,给予中 国学术界以好些激刺,绍原的书当有更大的影响:因为我觉得绍原的研究于 阐明好些中国礼教之迷信的起源,有益于学术以外,还能给予青年一种重大 的暗示,养成明白的头脑,以反抗现代的复古的反动,有更为实际的功用。 我以前曾劝告青年可以拿一本文法或几何与爱人共读,作为暑假的消遣,现 在同样的毫不踌蹰地加添这一小本关于髪鬚爪的迷信——礼教之研究的第一 卷,作为青年必读书之一,依照了我个人的嗜好。 民国十五年十一月一日,于北京苦雨斋。 □1926年 11月刊《语丝》105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潮州畲歌集序 民国三年一月我在《绍兴县教育会月刊》上发过这样的一个启事: 作人今欲採集儿歌童话,录为一编,以存越国土风之特色,为民俗研究儿童教育之 资料。即大人读之,如闻天籁,起怀旧之思,儿时钓游故地,风雨异时,朋侪之嬉戏,母 姊之话言,犹景象宛在,颜色可亲,亦一乐也。第兹事体繁重,非一人才力所能及,尚希 当世方闻之士,举其所知,曲赐教益,得以有成,实为大幸。 我预定一年为徵集期,但是到了年底,一总只收到一件投稿!在那时候 大家还不注意到这些东西,成绩不好也是不足怪的,我自己只得独力搜集, 就所见闻陆续抄下,共得儿歌二百章左右,草稿至今还放在抽屉里。六年四 月到北京来,北京大学的朋友开始徵集歌谣,我也跟着帮忙,因为懒惰,终 于没有把自己的草稿整理好,但因了刘半农、常维钧诸君的努力,这个运动 很有发展,徵集成绩既佳,个人辑录的地方歌谣集也有好几种完成了,如顾 颉刚、常维钧、刘经庵、白启明、钟敬文诸君所编的都是,这部林培庐君的 《畲歌集》乃是其中最新出的一种。 歌谣是民族的文学。这是一民族之非意识的而是全心的表现,但是非到 个人意识与民族意识同样发达的时代不能得着完全的理解与尊重。中国现在 是这个时候么?或者是的,或者不是。中国的革命尚未成功,至今还在进行, 论理应该是民族自觉的时代;但是中国所缺少的,是彻底的个人主义,虽然 尽有利己的本能,所以真正的国家主义不会发生,文艺上也可以虚空地提倡 着民众文学,而实际上国民文学是毫无希望。在这个年头儿,社会上充满着 时新,正如忽而颓废,忽而血泪一般,也会忽而歌谣地欢迎起来,但那是靠 不住的,不但要改变,而且不是真的鑑赏。搜集歌谣的人此刻不能多望报酬, 只好当作他的嗜好或趣味的工作,孤独地独自进行,又或如打着小鼓收买故 旧的人,从尘土中挑选出“鸡零狗碎”的物件,陈列在摊上,以供识货者之 拣择,——倘若卖不去,便永久留在店头做做装饰也好。关于这一点,大抵 现在搜集歌谣的人都有了觉悟,我所认识的几位中间十九如此,差不多是悃 愊无华,专心一意地做这件事,而林君之坚苦卓绝尤为可以佩服。不过在现 今这个忙碌的世界上,我虽然佩服林君的苦功,承认这部歌集的有价值,却 不能保证,至少在这圣道战争的几年里,这能够怎样为国人所懂得,——虽 然于将来的学术文艺界上的供献总是存在的。 中华民国十六年四月三日,于北京记。 □1927年 4月刊《语丝》126期,署名岂明 □收入《谈龙集》 读性的崇拜 性的崇拜之研究给我们的好处平常有两种。其一是说明宗教的起源,生 物最大的问题是自己以及种族之保存,这种本能在原始时代便猛烈地表现在 宗教上,而以性之具体或抽象的崇拜为中心,逐渐变化而成为各时代的宗教。 普通讲性的崇拜的书大抵都注重这一点,但他有更重大的第二种好处,这便 是间接地使我们知道在一切文化上性的意义是如何重要。性的迷信造成那种 庄严的崇拜,也就是这性的迷信造成现在还存留着的凶狠的礼教,把女子看 作天使或是恶魔都是一种感情的作用,我们只要了解性的崇拜的意思,自可 举一反三,明瞭礼法之萨满教的本义了。我们宗教学的门外汉对于性的崇拜 之研究觉得有趣味,有实益,可以介绍的理由:差不多就在这一点上。 张东民先生的《性的崇拜》读过一遍,觉得颇有意思。我尝想这种着作
第263页 最好是译述,即如我从前看过的芝加哥医学书局出板诃华德所着的一本,虽 然是三十年前的旧作,倒很是简要可读。张先生的书中第三四五这三章声明 是取材于瓦尔的着作,材料颇富,但是首尾两篇里的议论有些还可斟酌,未 免是美中不足。如第五页上说,“所以古人有言道:‘人之初,性本善,’ 这明明是说人在原初的时代,对于性之种种,本皆以为善良的。”着者虽在 下文力说性质性情都脱不了性的现象之关系,以为这性字就是性交之性,其 实这很明瞭地是不对的:我们姑且不论两性字样是从日本来的新名词,严几 道的《英文汉诂》上还称曰男体女体,即使是宋代已有这用法,我们也决不 能相信那《三字经》的着者会有卢梭似的思想。这样的解释法,正如梁任公 改点《论语》,把那两句非民治思想的话点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 之”,未始不很新颖,但去事实却仍是很远的了。又第六十四页上有这一节 话: 唯自然之律,古今一样,他们既滥用了性交的行为,自该受相当的惩罚,于是疾病 流行了,罪恶产生了。为防弊杜乱起见,一辈强有力者便宣布了种种禁令:“不许姦淫”, “不许偷盗”,不许这样,不许那样,..而从这些消极的禁令式的规条中,伦理和道德 等制度便渐渐演成了。 关于这种制度的演成,我因为不很知道不能批评,但两性关系上的有些 限制我却相信未必是这样演成的,这与其说因了“滥用”性的崇拜而发生, 还不如说是根据性的崇拜之道理而造成的较为适合。我们对于性的崇拜常有 一种误解,以为这崇拜与后代的宗教礼拜相差不远,其实很不一样。弗洛伊 德在《图腾与太步》(勉强意译为族徽与禁制)中说及太步的意义,谓现代 文明国人已没有这个观念,只有罗马的 sacer与希腊的 hagios二字略可比 拟,这都训作神圣,但在原始时代这又兼有不净义,二者混在一处不可分开, 大约与现代“危险”的观念有点相象,北京电桿上曾有一种揭示,文曰“摸 一下可就死了!”这稍有点儿太步的意味。性的崇拜也就这么一件东西。因 为它是如此神异的,所以有不可思议的功用与影响。“马蹄铁”可以辟邪, 行经的妇人也就会使酒变酸;夫妇宿田间能使五谷繁茂,男女野合也就要使 年成歉收:这道理原是一贯的,虽然结果好坏不同。我说“不许姦淫”不是 禁止滥用性的崇拜,乃是适用性的崇拜之原理而制定的,即是为此。我们希 望于性的崇拜之研究以外,还有讲性道德与婚姻制度的变迁的历史等书出 来,但我也希望这是以译述为宜。又德人 h.fehlinger的小册《原始民族的 性生活》等亦甚有益,很有可以使我们的道学家反省的地方。 (一九二七年八月) □1927年 9月刊《语丝》147期,署名岂明 □收入《谈龙集》 医学周刊集序 古代的医术与宗教是混在一起的,中国统称巫医,至今还称医卜星相, 古希腊也是如此。pharmakeia一字可以作医术讲,也就是法术(magic)的 名称,这正与化学和鍊金术,天文学和占星术是同样的关系。古人同野蛮人 一样,对于自然及人生的变化感到极大的惊异,但不明隙其间的物质的因果 关系,所以一切推原于超自然之神力,生老病死是人生最大的难题,就当然 地第一加上了宗教的解释。德国马格奴斯博士(dr.hugomagnus)在所着《医 学上的迷信》一书里把这些事情说的很明白,他以为在科学未发生以前这可 以说是当然,但如在医学成立,知道生理及病理的现象均由于自然之因累, 与鬼神无关,那时还要宗教或法术的治疗,这就成为十足的迷信了。西方医 术自公历前五世纪中希腊希坡克拉德斯(hippokratēs)出世,成立学术的基 础,昔日宗教的疗法退居于迷信的地位,经过二千余年的演进,论理本应渐 就消灭了,但是事实却不尽然,正如原书序上所说,“荒唐的迷信至今还是 存在,二十世纪亦将以此大受将来的非难。”至于中国,这本是希奇古怪的 地方,在古今的艺术家哲学家中间确有些很高明的思想,但一方面乌烟瘴气 的迷信也很不少,没有正统的教会的监督,没有正式的祭师的指导,却自能 流传蔓延,人生的一切活动几乎无一不受其影响,医术也自然不在例外,而 且这些迷信的分布并不限于民间,即智识阶级亦在其内,尤可异者则中国医 师本身也还不能脱去这种迷信,或者更进一步而为医学上的迷信之宣传者, 则显然是巫医合一了。友人疑古玄同君藏有中医小册子数种,都是这类的宣 传品,我只见《存粹医话》卷四,有陆晋签医士着《论人身上生雉雀蝙蝠蛤
第264页 蛇龟鳖等种物》一文,以为“人身而生动物,似乎奇异,实不足奇”,未云, “凡此皆明乎五行之气化者始得知之,若不讲五行,不究气化,徒沾沾于某 方某药治某病,是形而下者谓之艺,目之曰医术则可,形而上者谓之道,名 之曰医道则不可。”这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明中国的医学没有脱离迷信的把 握,而且医生自己还是一个术士。我们若是冷淡地看,说随他去也罢,反正 不过少医活几个人,未始不讲得过去;但事实没有这样简单,——像这最能 实证的生理及病理的学术方面还容留得下迷信,别的方面可想而知,政治道 德以及一切人生活动自然也为迷信所主宰,社会上蛮风的复活或遗留又是当 然的了,这实在是不容轻轻地看过的事。提倡科学,破除迷信,这句老生常 谈实在是救国条陈里的最要的一条。丙寅医学社诸君发行《医学周刊》,我 在《世界日报》上常常见到,虽然对于医学全然是个外行,却觉得这个意思 很好,可以说是于世道人心大有益处,因为这与我的救国条陈颇有点相合。 我常见医家门口有一块匾,文曰“是乃仁术”,心想这倒很可以拿来题在周 刊上面,因为他不但是疗治去求诊的人的疾病,还想疗治一般自以为无病的 人的呆病。这回《医学周刊》将汇印成书,叫我题几个字,但是我不好意思 真写一块匾送过去,所以只好撰了这几句闲话,聊以塞责云尔。 中华民国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北京。 1927年作,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爱的艺术之不良 三月十八九日北京《世界日报》“明珠”栏所载云召先生的《小说话》 中有一节文章,是论“不良小说”的,其中有这几句话: 最近禁止的十一种不良小说,禁止是都值得禁止的;现在我把我所知道关于这几本 书的大概,来谈一谈。 《爱的艺术》..这三种都是研究性慾的书籍。《爱的艺术》是外人蔼里斯着的, 有北新书局的翻译本,但卖完后在北京未再翻印,市上普通见的乃是冒充上海光华书局而 实是翻印北新的本子。总之,此三书便是好书也该禁止;况且在性教育尚未确定的中国, 这些非科学式的科学书是应该禁止发售的。 云召先生使我能够知道最近禁止十一种不良小说的事情以及这些书的名 目,这是我所感谢的,但他的对于《爱的艺术》的批语未免有点不对。《爱 的艺术》是《性的心理之研究》第六卷里的一章,该“研究”在学术上的地 位世间已有定评,现在却还称之曰非科学式,不知要怎样才能算作科学式呢? 蔼里斯的这部书在“文明”国半开化国到处都碰钉子:英国既禁止于先,日 本则把它的译本阉割得不成样子,译出一部分到中国,又被官厅认作不良小 说,读者斥为非科学式,真可谓命苦了。但是,我们替它辩白有什么用呢? 即使辩明白了,蔼里斯实是学者,这部研究实是科学书,也岂能救它免于禁 止么?“便是好书也该禁止”,说得十分干脆。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做书 的不是,谁叫他写出这种违反圣道的东西来,又输入这礼教之邦,以败坏我 风化,“非所宜也,大不敬”,不被禁止何待乎? □1928年 4月刊《语丝》4卷 16期,署名岂明 □收入《永日集》 杂拌儿跋 北京风俗于过年时候多吃杂拌儿,平伯取以名其文集。杂拌儿系一种什 锦干果,故乡亦有之,称曰梅什儿,唯繁简稍不同,梅什儿虽以梅名,实际 却以糖煮染红的茭白片和紫苏为主,半梅之类乃如晨星之寥落,不似杂拌儿 之自瓜子以至什么果膏各种都有也。平伯借它来做文集的名字,大约是取它 杂的意思,集内三十二篇文章,确有五分之一的样子是有考据性质的,但是, 正如瓜子以至果膏究竟还是同样的茶食,这些文章也与别的抒情小品一样是 文学的作品。平伯所写的文章自具有一种独特的风致。——喔,在这个年头 儿大家都在检举反革命之际,说起风致以及趣味之类恐怕很有点违碍,因为 这都与“有闲”相近。可是,这也没有什么法儿,我要说诚实话,便不得不 这么说。我觉得还应该加添一句:这风致是属于中国文学的,是那样地旧而 又这样地新。 我以前在重刊本《梦忆》序上曾经说过:“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 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虽然在 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样的进展。在理学与古文没有全盛的时 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当的长发,不过在学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 起。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
第265页 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抗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 了。”唐宋文人也作过些性灵流露的散文,只是大都自认为文章游戏,到了 要做“正经”文章时便又照着规矩去做古文;明清时代也是如此,但是明代 的文艺美术比较地稍有活气,文学上颇有革新的气象,公安派的人能够无视 古文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它为浅率空 疏,实际却是真实的个性的表现,其价值在竟陵派之上。 以前的文人对于着作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元的,而他们则是一元的,在 这一点上与现代写文章的人正是一致。现在的人无论写什么都用白话文,也 就是统一的一例,与庚子前后的新党在《爱国白话报》上用白话,自己的名 山事业非用古文不可的绝不相同了。以前的人以为文是“以载道”的东西, 但此外另有一种文章却是可以写了来消遣的;现在则又把它统一了,去写或 读可以说本于消遣,但同时也就是传了道了,或是闻了道。除了还是想要去 以载道的老少同志以外,我想现在的人的文学意见大抵是这样,这也可以说 是与明代的新文学家的意思相差不远的。 在这个情形之下,现代的文学——现在只就散文说——与明代的有些相 像,正是不足怪的,虽然并没有去模仿,或者也还很少有人去读明文,又因 时代的关系在文字上很有欧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显 的改变。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湮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 掘了出来;这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我读平伯的文章,常想起这些话来, 现在便拿来写在后边,算作一篇题记。久病初起,胡涂的头脑更加胡涂,有 些话说的不得要领,愿平伯勿笑也。 民国十七年五月十六日,周作人,于北京。 □1928年作,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桃园跋 议论人家的事情很不容易,但假如这是较为熟识的人,那么这事更不容 易,有如议论自己的事情一样,不知怎么说才得要领。《桃园》的着者可以 算是我的老友之一,虽然我们相识的年数并不太多,只是谈论的时候却也不 少,所以思想上总有若干相互的了解。然而要问废名君的意见到底是如何, 我就觉得不能够简单地说出。从意见的异同上说,废名君似很贊同我所引的 说蔼理斯是叛徒与隐逸合一的话。他现在隐居于西郊农家,但谈到有些问题 他的思想似乎比我更为激烈;废名君很佩服狭斯比亚,我则对于这个大戏曲 家纯是外行,正如对于戏曲一样。废名君是诗人,虽然是做着小说;我的头 脑是散文的,唯物的。我所能说的大略就是这一点。 但是我颇喜欢废名君的小说,这在《竹林的故事》的序上已经说过。我 所喜欢的第一是这里面的文章。《笑府》载乡人喝松萝泉水茶称赞茶热得好, 我这句话或者似乎有同样的可笑。“然而不然”,文艺之美,据我想形式与 内容要各占一半。近来创作不大讲究文章,也是新文学的一个缺陷。的确, 文坛上也有做得流畅或华丽的文章的小说家,但废名君那样简炼的却很不多 见。在《桃园》中随便举一个例,如三十六页上云: 铁里渣在学园公寓门口买花生吃。 程厚坤回家。 达材想了一想,去送厚坤?——已经走到了门口。 达材如入五里雾中,手足无所措,——当然只有望着厚坤喊。.. 这是很特别的,简洁而有力的写法,虽然有时候会被人说是晦涩。这种文体 于小说描写是否唯一适宜我也不能说,但在我的喜含蓄的古典趣味(又是趣 味!)上觉得这是一种很有意味的文章。其次,废名君的小说里的人物也是 颇可爱的。这里边常出现的是老人,少女与小孩。这些人与其说是本然的, 无宁说是当然的人物;这不是着者所见闻的实人世的,而是所梦想的幻景的 写像,特别是长篇《无题》中的小儿女,似乎尤其是着者所心爱,那样慈爱 地写出来,仍然充满人情,却几乎有点神光了。年青的时候读日本铃木三重 吉的《千代纸》中几篇小说,我看见所写的幻想的少女,也曾感到仿佛的爱 好。在《桃园》里有些小说较为特殊,与着者平常的作品有点不同,但是, 就是在这里,例如张先生与秦达材,他们即使不讨人家的喜欢,也总不招人 家的反感,无论言行怎么滑稽,他们的身边总围绕着悲哀的空气。废名君小 说中的人物,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这一种空气中行动,好像是在 黄昏天气,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 亲近,互相和解。在这一点上废名君的隐逸性似乎是很占了势力。
第266页 说了好些话终于是不得要领。这也没法,也不要紧,我在上边已经说过, 这是不会得要领的。而且我本来不是来批评《桃园》和废名君,不过因为曾 经对废名君说给他在《桃园》后面写一篇小文,现在写这一篇送给他以了旧 欠罢了。 十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于北平市,岂明。 □1928年作,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燕知草跋 小时候读书不知有序,每部书总从目录后面第一页看起。后来年纪稍长, 读外国书知道索引之必要与导言之有益,对于中国的序跋也感到兴趣。桐城 派的文章固然无聊,只要他说得出道理来,那也就值得看,譬如吴挚甫的《天 演论》序与林琴南的“哈氏丛书”诸序,虽然有好些谬语,却是颇有意思。 因为我喜欢读序,所以也就有点喜欢写序;不过,序实在不好做,于是改而 写跋。 做序是批评的工作,他须得切要地抓住了这书和人的特点,在不过分的 夸扬里明显地表现出来,这才算是成功,跋则只是整个读过之后随感地写出 一点印象,所以较为容易了。但是话虽如此,我却恐怕连这个也弄不好。平 伯的这些文章,我都是一篇篇地读过的,大部分还是原稿,只有三两篇是从 印本上看来,可是现在回想整个的印象,实在有点儿迷糊了。我觉得里边的 文字都是写杭州的,这个证以佩弦的序言可以知道是不错。可惜我与杭州没 有很深的情分,十四五岁曾经住过两个年头,虽然因了幼稚的心的感动,提 起塔儿头与清波门都还感到一种亲近,本来很是嫌憎的杭州话也并不觉得怎 么讨厌,但那时环境总是太暗淡了,后来想起时常是从花牌楼到杭州府的一 条路,发见自己在这中间,一个身服父亲的重丧的小孩隔日去探望在监的祖 父。我每想到杭州,常不免感到些忧郁。但是,我总还是颇有乡曲之见的人, 对于浙江的事物很有点好奇心,特别是杭州——我所不愿多想的杭州的我所 不知道的事情,却很愿意听,有如听人家说失却的情人的行踪与近状,能够 得到一种寂寞的悦乐。《燕知草》对于我理应有此一种给予,然而平伯所写 的杭州还是平伯多而杭州少,所以就是由我看来也仍充满着温暖的色彩与空 气。 我平常称平伯为近来的一派新散文的代表,是最有文字意味的一种,这 类文章在《燕知草》中特别地多。我也看见有些纯粹口语体的文章,在受过 新式中学教育的学生手里写得很是细腻流丽,觉得有造成新文体的可能,使 小说戏剧有一种新发展,但是在论文——不,或者不如说小品文,不专说理 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有人称他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上,我想必须 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所以他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 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 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我说雅,这只 是说自然、大方的风度,并不要禁忌什么字句,或者装出乡绅的架子。平伯 的文章便多有这些雅致,这又就是他近于明朝人的地方,不过我们要知道, 明朝的名士的文艺诚然是多有隐遁的色彩,但根本却是反抗的,有些人终于 做了忠臣,如王嚯庵到复马士英的时候便有“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 纳污之地”的话,大多数的真正文人的反礼教的态度也很显然,这个统系我 相信到了李笠翁、袁子才还没有全绝,虽然他们已都变成了清客了。中国新 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而现在中国情形又似 乎正是明季的样子,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里去,这原是 无足怪的。我常想,文学即是不革命,能革命就不必需要文学及其他种种艺 术或宗教,因为他已有了他的世界了;接着吻的嘴不再要唱歌,这理由正是 一致。但是,假如征服了政治的世界,而在别的方面还有不满,那么当然还 有要到艺术世界里去的时候,拿破崙在军营中带着《维特的烦恼》可以算作 一例。文学所以虽是不革命,却很有他的存在的权利与必要。——从《燕知 草》说到明朝,又从明朝说到革命,这个野马跑得太远了,实在我只想说明, 文学是不革命,然而原来是反抗的:这在明朝小品文是如此,在现代的新散 文亦是如此。平伯这部小集是现今散文一派的代表,可以与张宗子的《文秕》 (刻本改名《琅嬛文集》)相比,各占一个时代的地位,所不同者只是平伯 年纪尚青,《燕知草》的分量也较少耳。 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于北平市。 □1928年作,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第267页 □收入《永日集》 大黑狼的故事序 这还是民国十四年的秋天,谷万川君初次和我谈起大黑狼的故事,我记 得还有一篇消息登在第五十二期的《语丝》上。在那时候,大约万川是“少 不更事”,我却有点老朽了,所以在“这个年头儿”还是很高兴地谈那些不 革命的大黑狼,他记录出来寄给我看的这一类民间故事现在已经忘记有若干 篇,总之在我书桌的抽屉内是有了一大叠。有一回,总是奉鲁军祝贺攻下南 口的时分罢,万川从望都寄来二十个新鲜鸡蛋,虽然放在木屑里包装得很好, 到得从邮局取来的时候,几乎都磕破了,剩下一两个完全的也已经变坏了。 这件事我至今还很清楚地记得,可是这其间隔了两年的光阴,有许多许多的 事情都已变了样子了。 不久万川到南方去革命,好久没有信息,不知道他革出什么来了没有。 后来得知他回到上海。看他几次的来信,似乎他对于革命已没有多大兴致, 可是对于他那老朋友大黑狼也未必还有趣味去奉访它了。这原是很不错的。 文学本来是不革命,便是民间文学也是如此,我们如要替他辩护,文学至少 也总不就是革命。革命假如是雅片,文学好比是“亚支奶”罢?正如有钱有 势的人大胆地抽大烟一样,有血气的青年对于现代感到不满,也就挺身而起, 冒危险,拼性命,去实行革命,决不坐在家里嘆息诅咒,聊以出他胸头的一 口闷气。只有那些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乏汉,瘫痪似地坐在书桌前面, 把他满腔的鸟气吐在格子纸上,免得日后成鼓胀病,有如上瘾的穷朋友只能 每顿吞点亚支奶,这虽是不像样,却也是没有法的。有人说得好,凡是匿名 揭帖,或登广告,发传单,说某人怎样欺侮他的,大抵是吃了亏,没有力量 反抗或报复,虽不甘心却终于只好忍受的人,他的这种揭帖等便是表明他的 无能为的态度,表明他是将忍受了,只要让他嚷这一回。要咬的狗是不则声 的,叫着的却是自己在害怕。在现代乱世青年只有两条出路,强的冲上前去, 做个人类进化的“见证”(martyr),弱的退下来,嘆息诅咒,以终天年, 兼以传种,——此外,自然还有做官发财之一法,不过这一路的人已经很多, 不必再来引导,省得将来更要僧多粥薄。现在虽然听说有很巧的方法,即是 以文学代革命,犹如从前随营的朱墨文案也可以算作“军功”得保举,但我 觉得总未免太取巧一点儿,似乎不大好。英国的摆伦(byron),匈加利的斐 德飞(petofi),那确实不愧为革命诗人,很有砭顽起懦的力量,可是摆伦 终于卒于密所隆吉军次,斐德飞死在绥该思伐耳的战场上,他们毕究还是革 命英雄,他们的文学乃只是战壕内的即兴,和文士们的摇瘦拳头是不很相同 的。—— 不知怎的话又说远了,现在再来谈万川的事罢。他去革了一阵子的命, 现在不再干这个玩意儿了,因为革命已经成了功,而同时他对于文学似乎又 变了冷淡了。我说这是不错的,因为吃得起大土的人那里要什么亚支奶,然 而等到这烟灯烟枪都收了摊,而还不肯屈尊来吞服一点代替品,那么这是有 点危险性的,正如瘾发时之要涕泪横流的。本来能革命的自然最好还是革命, 无如现今革命已经截止,而且我又是不革命的人,不能自己浸在温泉里却用 传声筒发命令,叫大众快步走,冲锋!所以对于万川还只好照着自己的例劝 他回转来弄那不革命的文学。我这样说,列位切莫误会以为我自己自认是在 弄文学,这个我早已不敢弄了,我现在只是不革命罢了,——我至今还想整 理中国猥亵的歇谣,这个我恐怕简直还有点反革命的嫌疑!恰好,万川虽已 没有打听大黑狼的新消息的热心,但似乎终于未能忘情,从我这里把它要回 去,预备刊印成书,我便趁了这个机会写几句话给他,告诉我的意思。我并 不劝他回到记录大黑狼的那时代来,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有如现在有些人想 叫大家回到古代去,但我又觉得不革命又不不革命之非计,所以想借了大黑 狼去诱引他一下,请他老实不客气地决定来干这不革命的文学或其他学问。 我的老朽却还是仍旧,不减少也希望不大增加,所以对于大黑狼们的感情仍 是颇好的,日后这本故事集印成之后我还想细细地重读一遍,——这两年来 人事改变真不少了,大黑狼和万川都还健在,这真是极可喜的事了。 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于北平市。 □1928年作,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女子学院毕业同学录序 女子学院与不佞的历史可谓极短。民国十八年十二月,女子大学改称文
第268页 理学院的时候,我以文学院教员的资格进去教书,又暂代刘半农先生担任了 国文系的职务。前后才七个月,这一学年就完了,而这中间还经了好些波折, 法学院的打进来可以算是一个大灾难,末了借到北小街的房屋,争到女子学 院的名称,是还好的事,却也花了不少的光阴与气力了。 平心想来,这一年于多难中无事地过去,能够送这班毕业同学高高兴兴 地出去,总是极可感谢的。至于不佞以海军下士,不知怎的忽于差不多是隔 教的国文学与女子教育贸然参加,因此亦得有欢送诸君之光荣,在不佞诚为 奇蹟,每想到时未尝不深自诧异者也。 女子学院自有其远大的前程,不待烦言,唯不佞老矣,常觉得荣华的未 来不及过去更为确实,古人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处安乐的时代盖尤为 不易。将来诚是无限的,不过那且由他罢,在我看来,似乎过去忧患的一年 更有意思,或者当时参议院的被围,礼堂的会餐,北海的送别,日后追思, 将嘆为不可再得的盛时,亦未可知。不佞在学院的历史极短,但这最短的历 史未必不是最可念的,然则,同学录序的题目虽枯窘,吾安能躲避而不写几 句以为纪念哉。 民国十八年七月三十一日,于北平。 □1929年 8月 8日刊《华北日报》,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介绍政治工作大纲 《政治工作大纲》,何容着,本年四月北平出版。洋纸六开本二四二页, 定价大洋八角。 本书内容共计十章,即“总理纪念周”,“党旗与国旗”,“贊礼”, “总理遗嘱”,“标语’,“口号”,“演说”,“军民联欢大会”,“党 务”,“传单”,是也。此外有绪论及后记,附录三种,卷首有“献给王得 胜同志”的呈献辞,次为题词,引陈公博先生的文章里一个武装同志的话: “贴标语总要找人罢!”封面图案系“自《子恺漫画》中偷来”,记得是一 张《病的汽车》。至于字呢,据精通掌故的人说,乃自中山先生手书的文章 中集出云。 这是一本近来少有的好书,我一拿到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没有一行跳 过不读。是什么缘故呢?这个我实在说不出。我想,未必因为彼此是同行罢? 老实说,我以前曾经有过一个计划,想编一部完全的《宣传大全》,内分天 文地理时令人物等门,人物门中按照百家姓,以人为纲,划分拥护打倒两目, 将某人的同一事件,依照拥打两种场合,拟成适当文句,分别登录,以备临 时应用。这部《大全》如能编印成功,生意一定不会差,只可惜工程浩大, 而且泄尽人天奥妙,恐遭造物之忌,也不很好,所以就搁下了。现在何君的 《大纲》出来,略可补此缺恨,自然是很好的,但是中国有句老话,“同行 嫉妒”,我既是着者的同行,又被他捷足先登,那么因此而反爱读该书,照 中国的道理是不会有的了。 其次,难道是因为意见相近么?恐怕这也不见得。我平常有一种偏见, 不大喜欢口号与标语,因为仿佛觉得这是东方文化的把戏,是“古已有之” 的东西,玩了没有什么意思。假如相信它有实在的神力,那就有点近于符咒; 或者只是根据命令,应时应节地装点,这又有点类似八股了。即使以广告论, 我又是很讨厌广告的,其原因当然是一半由于商业广告之撒谎,一半则是被 沿路的香菸广告——特别是画广告穷凶极恶地包围,失去了姑妄观之的忍耐 性了。反过来说,我因为不喜欢符咒,八股,以及广告,所以对于标语口号 也不大喜欢,或者说得更为妥当一点亦未可知。但是,假如因为自己不喜欢, 看见人家有类似的意见,便五体投地的赞美他的全部着作,那也未免太感情 用事,是我所极想避免的。况且,着者也并未明瞭地表示他反对的意见呢。 我称赞这本书的缘故是很简单的,便是因为它能够将政治工作的大纲, 简明他说给我们知道。着者是专攻“标语学”(posterology)的同志,凡读 过他批评北大三十一周纪念标语的文章的人无不知道,这回他根据了多年的 经验与研究,把以标语口号为中心的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写成一本书,的确 如着者所说“自党国成立以来,这类着作似乎还不甚多见。”看官们手里如 有八毛钱,想到平安去看有声电影,我劝大家不如买一本这个大纲,拿回公 寓去读。你如不贊成喊口号贴标语的,读了也有意思,万一是将来要去做这 些政治工作的,读了尤有用处,反正是不会叫你上当的。不过若是手里有一 块六毛钱,想两个人去看电影,那么我就不好意思劝你买,因为叫人家牺牲
第269页 恋爱来研究政治工作,未免有点拂人之性,所以我也只能恕不替着者硬拉买 卖了。 □1930年 6月刊《骆驼草》7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枣和桥的序 最初废名君的《竹林的故事》刊行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序,随后《桃园》 出版,我又给他写了一篇跋。现在这《枣》和《桥》两部书又要印好了,我 觉得似乎不得不再来写一篇小文,——为什么呢?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想 藉此做点文章,并未规定替废名君包写序文,而且实在也没有多少意思要说, 又因为太懒,所以只预备写一篇短序,给两部书去合用罢了。 废名君的小说,差不多每篇我都是读过了的。这些长短篇陆续在报章杂 志上发表,我陆续读过,但也陆续地大都忘记了。读小说看故事,从前是有 过的,有如看电影,近来不大热心了。讲派别,论主义,有一时也觉得很重 要,但是如禅和子们所说,依旧眼在眉毛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归根结蒂, 赤口白舌,都是多事。分别作品中的人物,穿凿着者的思想,不久前还是喜 欢做,即如《桃园》跋中尚未能免,可是想起来煞是可笑,口口声声称赞“不 知为不知”的古训,结局何曾受用得一毫一分。俗语云,“吃过肚飢,话过 忘记”,读过也就忘记,原是莫怪莫怪。然而忘记之余却也并不是没有记得 的东西,这就是记得为记得,似乎比较地是忠实可靠的了。我读过废名君这 些小说所未忘记的是这里边的文章。如有人批评我说是买椟还珠,我也可以 承认,聊以息事宁人,但是容我诚实地说,我觉得废名君的着作在现代中国 小说界有他独特的价值者,其第一的原因是其文章之美。 关于文章之美的话,我前在《桃园》跋里已曾说及,现在的意思却略有 不同。废名君用了他简炼的文章写所独有的意境,固然是很可喜,再从近来 文体的变迁上着眼看去,更觉得有意义。废名君的文章近一二年来很被人称 为晦涩。据友人在河北某女校询问学生的结果,废名君的文章是第一名的难 懂,而第二名乃是平伯。本来晦涩的原因普通有两种,即是思想之深奥或混 乱,但也可以由于文体之简洁或奇僻生辣,我想现今所说的便是属于这一方 面。在这里我不禁想起明季的竟陵派来。当时前后七子专门做假古董,文学 界上当然生了反动,这就是公安派的新文学运动。依照文学发达的原则,正 如袁中郎自己所预言,“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饾饤之习者 以流丽胜,饾饤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 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 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公安派的流丽遂亦不得不继以竟陵派的奇僻, 我们读三袁和谭元春刘侗的文章,时时感到这种消息,令人慨然。公安与竟 陵同是反拟古的文学,形似相反而实相成,观于张宗子辈之融和二者以成更 为完美的文章可以知之,但是其间变迁之故却是很可思的。民国的新文学差 不多即是公安派复兴,唯其所吸收的外来影响不止佛教而为现代文明,故其 变化较丰富,然其文学之以流丽取胜初无二致,至“其过在轻纤”,盖亦同 样地不能免焉。现代的文学悉本于“诗言志”的主张,所谓“信腕信口皆成 律度”的标准原是一样,但庸熟之极不能不趋于变,简洁生辣的文章之兴起, 正是当然的事,我们再看诗坛上那种“豆腐干”式的诗体如何盛行,可以知 道大势所趋了。诗的事情我不知道,散文的这个趋势我以为是很对的,同是 新文学而公安之后继以竟陵,犹言志派新文学之后总有载道派的反动,此正 是运命的必然,无所逃于天壤之间,进化论后笃生尼采,有人悦服其超人说 而成诸领袖,我乃只保守其世事轮回的落伍意见,岂不冤哉。 废名君近作《莫须有先生传》,似与我所说的话更相近一点,但是等他 那部书将要出版,我再来做序时,我的说话又得从头去另找了。 二十年七月五日,于北平。 □1931年作,1932年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修辞学序 提起修辞学来,就令我想到古代的智士(sophistēs)。修辞学这名称, 我想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本来是勒妥列克(rhetoric)的译名,而原文又 是 rhetoriketē khnē之略,此言辩士的技术也。后来希腊以至罗马的辩士有 些都是堂堂的人物,用新名词来说就是些大律师和政治家,但是当初的辩学 大师却多是智士,所以这种本领可以称为雄辩,有时又仿佛可以叫做诡辩, 这固然是由于我的有些缠夹,而散步学派(per’patētiko)因为这些辩士非
第270页 爱智之士,也总难免有点轻视,那又可以算是我的缠夹的一个原因了。 可是,散步学派虽然对于辩士不大重视,对于他的技术却是重视的。爱 智者唯重真理与公道,而发挥此真理与公道又不可不恃文字言语,则其术亦 甚切要,犹因明之于佛教焉,故散步学派亦自有辩学(实在,辩士应称说士, 此应称演说术)之着作,至其着者即是大师亚里士多德。亚氏之书区为三分, 首分可以说是名学的,关于说者,次分是心理的,关于听众,未分是文学的, 关于所说,即后世修辞学之始基。其后德阿弗拉斯妥思、特默忒留斯等相继 有所着述,由罗马而入欧洲,虽代有变化,流传不绝,至今读修辞学者不敢 忘散步学派哲人,于智士诸子亦不能不加以怀念也。 亚氏书中首分区别所说为三类,一政治的,二法律的,三临时的,是也。 基督前五世纪中,希腊政体变为民主,公民在议会和法庭上的活动渐以增加, 前两类的演说遂很重要,而临时尚有一种臧否人物,如送葬演说之类的东西, 即所谓 epi-deiktikoilogoi,此言显扬的演说,其性质较广,故文学的意味 亦较多。此三者皆系口述,唯名作传诵,家法习作,影响至大,其时历史而 外实唯此为散文之大宗,其措词结构之法遂沿为散文的准则了。 在中国的情形就全不相同。中国人向来是没有谈国事的自由的,除非是 宣讲圣谕,上条陈,在衙门则等候老爷的判决,希腊首二类的文章在中国就 变了相,成为陆宣公奏议和樊山判牍了。第三类似乎还多一点,史论传贊墓 志,门类繁多,也多少有些文学的意味,然而都是写而不是说的,不,也并 不是预备或模拟说的,这便与希腊以及欧洲是一个极大不同。加之文人学士 多缺乏分析的头脑,所以中国没有文法,也没有名学,没有修辞学,也没有 文学批评。关于《文心雕龙》等的比较研究,郭绍虞先生在序文里很精要地 说过了,我不能再说什么,现在只是想说明中国没有欧洲的所谓修辞学,要 知道这种修辞学不得不往西洋那方面去找罢了。 介白在平津各校教书,感于修辞学教本之缺乏,根据教学的经验与知识, 编成这一本书,将交书店印行,叫我写一篇序。我很喜欢有这简明切实的新 修辞学出世,很愿意写,但是在这方面所知有限,只能写下这几句平凡的话, 聊以塞责而已。 中华民国二十年七月七日于北平苦雨斋,时正大雨也。 □1931年 7月 7日作 □收入《看云集》 莫须有先生传序 茶饭一年年地吃多了,年纪不能没有长进,而思想也就有点儿变化,新 的变老,老的变朽,这大约是一定的情形。然而又听说臭腐也会化为神奇, 腐草为萤,腐木为复育,雀入大水为蛤,却太神奇了,举个浅近的例,还是 葡萄频果之变成酒罢。葡萄频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矣。这在喜吃果子的与 爱喝酒的看来,恐怕意思不大相同罢,但是结局或者竟是都对。讲到葡萄频 果自身,这些都有点隔膜,他们大概还只预备与草本同腐,长养子孙,别的 都是偶尔得之,不过既得就成为必然,所以这也可以算是运命的一条线了。 我近几年来编了几部小文集,其一曰《谈龙》《谈虎》,其二曰《永日》, 其三则曰《看云集》。甚矣,吾衰也。古人说过,“云从龙,风队虎”,谈 谈似乎有点热闹,到了“且以永日”便简直沉没了。《诗》云: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 虽然未必至于君子不乐其生而作此诗,总之是忧愤的颓放,而“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却又如何呢。有老朋友曰,病在还要看,若能作“闭目集”便 更好。我谢未能。据一朋友说,有人于中夜摸得跳蚤,便拔下一根头发,(此 发盖颇长,这是清朝的故事,)拴在跳蚤的脖颈,大抵八个拴作一串,差不 多同样的距离,有这技艺才可以写“闭目集”的文章,有如洞里鼓瑟,得心 应手,我只有羡慕而已。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之衰使我看云,尚未使我更进 乎道,以发缚蚤,目无全蚤,然则我之衰其犹未甚耶。 我的朋友中间有些人不比我老而文章已近乎道,这似乎使我上文的话应 该有所修正,废名君即其一。我的《永日》或可勉强说对了《桃园》,《看 云》对《枣》和《桥》,但《莫须有先生》。那是我没有。人人多说《莫须 有先生》难懂,有人来问我,我所懂未必多于别人,待去转问着者,最好的 说法都已写在纸上,问就是不问。然而我实在很喜欢《莫须有先生传》。读 《莫须有先生》,好像小时候来私塾背书,背到“蒹葭苍苍”,忽然停顿了,
第271页 无论怎么左右频摇其身,总是不出来,这时先生的戒方夯地一声,“白露为 霜”!这一下子书就痛快地背出来了。蒹葭苍苍之下未必一定应该白露为霜, 但在此地却又正是非白露为霜不可,想不出,待得打出,虽然打,却知道了 这相连两句,仿佛有机似地生成的,这即是老学之一得,异于蒙学之一吓者 也。《莫须有先生》的文章的好处,似乎可以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 生情。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 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 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这 又好像是风,——说到风我又不能不想起庄子来,在他的书中有一段话讲风 讲得最好,乐得借用一下。其文曰: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 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 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冷风则小和,飘风 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者乎? 庄生此言不但说风,也说尽了好文章。今夫天下之难懂有过于风者乎? 而人人不以为难懂,颳大风群知其为大风,刮小风莫不知其为小风也。何也?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那些似鼻似口似耳等 的窍穴本来在那里,平常非以为他们损坏了树木,便是窝藏蝎子蜈蚣,看也 没有人看一眼,等到风一起来,他便爱惜那万窍,不肯让他们虚度,于是使 他们同时吶喊起来,于是激者謞者叱者等就都起来了,不管蝎子会吹了掉出 来,或者蜈蚣喘不过气来。大家知道这是风声,不会有人疑问那似鼻者所发 的怪声是为公为私,正如水流过去使那藻带飘荡几下不会有人要查究这是什 么意思。能做好文章的人他也爱惜所有的意思,文字,声音,故典,他不肯 草率地使用他们,他随时随处加以爱抚,好像是水遇见可飘荡的水草要使他 飘荡几下,风遇见能叫号的窍穴要使他叫号几声,可是他仍然若无其事地流 过去吹过去,继续他向着海以及空气稀薄处去的行程。这样所以是文生情, 也因为这样所以这文生情异于做古文者之做古文,而是从新的散文中间变化 出来的一种新格式。 这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传》的意见,也是关于好文章的理想。我觉得 也不敢不勉,但是天分所限,往往事倍功半,难免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感, 恐怕我之能写出一两篇近于“闭目集”的文章还是有点远哉遥遥罢。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六日,于北平苦雨斋。 □1932年 3月刊《鞭策》1卷 3期,暑名岂明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中国新年风俗志序 在小时候不知怎的对于时令的记载很感到兴趣。最初见到一本不全的《岁 时广记》,时常翻看,几乎有点不忍释手。后来得到日本翻刻本顾禄的《清 嘉录》,这其间已有十多年之隔了,但是我的兴趣不但是依然如故,而且还 可以说是有点儿增加。这是什么缘故呢?简单的说,大抵因为我是旧式的人 罢。中国旧日是农业的社会。不,其实现在也是如此,不过因了各色人等的 努力使得农村日就毁坏罢了——中国旧日对于节气时令是很看重的,农家的 耕作差不多以节气作标准,改用公历,加上许多政治意味的纪念日,使它国 家化世界化了,这当然很好,但总之不是需要的农民历,这比头上挂不住箬 帽还要不方便多了。田家作苦又是无间歇,或是不平匀的,他们不能按了房 虚星昴来休息,忙时忙杀却又说不定闲时闲杀。这样说似乎农夫也是三个有 闲的朋友,未免冤枉了他们,然而的确是有农闲,也就只有这时间可以休息 或误乐。我们城里人闹什么中秋端午,插菖蒲,看月亮,乡下人只是一样的 要还帐,实在没有多大味道,但是讲到新年以及各村不同的秋社,那真是万 民同乐的一件大事情。予生也晚,已在马江战役之后,旧社会已开始动摇, 然而在乡间过旧式的贫贱生活也总有十几年,受的许多影响未尽消灭,所以 对于民间的时节风物至今还感到兴趣,这大抵由于个人的经历,因生爱好, 其以学问为根底的缘因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若是从学问上说,这些岁时节气却也不是那么微末无价值的。大家知道, 英国彭女士的《民俗学概论》中第二部风俗编有一章是讲历及斋日、祭日的, 在问题格中也详细的指导学人去纪录搜讨。年和节气是从太阳来的,月的变 换则是根据月亮,所以历的安排实在很是困难,罗马恺撒大将的那样办法,
第272页 确如彭女士所说,只是把这问题决定而不是能够解决。本来既有阴阳之分, 后来又加上新旧之别,在习惯上便留下多少零乱的旧迹,据说英国也还有这 种情形,如财政结算及十年一次的国势调查都以四月五日为期,即是古时的 “老太太节”。聪明的人所想像的那样世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 饮,耕田而食,除夕照常关门,元旦相见....眼的社会未曾出现之前,人总 难免有执着烦恼,欲羡嫌忌,那么古旧的老太太节之流也就有她的势力在人 心里了。季节有些像是一座浮桥,从这边走到彼岸去,冬尽春来,旧年死了, 新年才生。在这时候有许多礼节仪式要举行,有的应该严肃的送走,或拿出 去或简直丢掉,有的又同样严肃的迎进来。这些迎新送旧的玩意儿,聪明人 说它是迷信固然也对,不过不能说它没有意思,特别是对于研究文化科学的 人们。哈理孙女士在《希腊神话》的引言中说,“宗教的冲动单只向着一个 目的,即生命之保存与发展。宗教用两种方法去达到这个目的,一是消极的, 除去一切于生命有害的东西,一是积极的,招进一切于生命有利的东西。全 世界的宗教仪式不出这两种,一是驱除的,一是招纳的。”中国有句老话, 叫做驱邪降福,虽然平常多是题在钟进士张天师的上头,却包括了宗教仪式 的内容,也就说明了岁时行事的意义了。 一年里最重要的季候是新年,那是无可疑的。换年很有点儿抽象,说换 季则切实多了,因为冬和春的交代乃是死与生的转变,于生活有重大关系, 是应该特别注意的,这是过年礼仪特别繁多的所以,值得学子调查研究者也 就在这地方。可惜中国从前很少有人留意,偶然有《清嘉录》等书就一个区 域作纵的研究,却缺少横的。即集录各地方的风俗以便比较的书物。这回娄 子匡先生编述《新年风俗志》,可以说是空前的工作,这在荒地里下了一铲 子了。娄先生编此书成后叫我做序,差不多有大半年工夫了,我对于此道虽 有兴趣,但是老不用功,实在空虚的很,序文做不出,光阴却迅速的过去了, 日前得来信知道即将出版,只得赶紧拉杂写成,真是塞责而已。松仁缠和桂 圆嵌胡桃的攒盒都已摆好了,却又把一包梅什儿放在上边,得弗为人客所笑 乎。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一日于北平。 □1932年作、1934年刊“天马”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杂拌儿之二序 《杂拌儿》初编上我写过一篇跋,这回二编将要印成,我来改写序文了。 这是我的一种进步,觉得写序与跋都是一样,序固不易而跋亦复难,假如想 要写得像个样子。我又有一种了悟,以为文章切题为妙,而能不切题则更妙。 不过此事大不好办。傅青主先生说过,“不会要会固难,会了要不会尤难也, 吾几时得一概不会耶?”我乃是还没有会却就想不会了,这事怎么能行,此 我做序之所以想来想去而总写不出也。 文章做不出,只好找闲书来看。看《绝俗楼我辈语》《燕子龛随笔》, 看《浮生六记》《西青散记》,看《休庵影语》,觉得都不见佳。其故何也? 《复堂日记》卷三曰,“《西青散记》致语幽清,有唐人说部风,所采诸诗, 玄想微言,潇然可诵,以示眉叔,欢跃嘆赏,固性之所近,施均父略繙五六 纸掷去之矣。”我自己知道不是文学家,读古今人的作品多不免有隔膜,对 于诗词歌赋或者较好一点,到了散文便不大行了,往往要追求其物外之言, 言中之物,难免落入施均父一路,殆亦是性之所偏钦。 所谓言与物者何耶,也只是文词与思想罢了,此外似乎还该添上一种气 味。气味这个字仿佛有点暧昧而神秘,其实不然。气味是很实在的东西,譬 如一个人身上有羊膻味,大蒜气,或者说是有点油滑气,也都是大家所能辨 别出来的。这样看去,三国以后的文人里我所喜欢的有陶渊明颜之推两位先 生,却巧都是六朝人物。此外自然也有部分可取,即如上边所说五人中,沈 三白史悟冈究竟还算佼佼者,《六记》中前三篇多有妙文,《散记》中纪游 纪风物如卷二记蟋蟀及姑恶鸟等诸文皆佳,大抵叙事物抒情绪都颇出色,其 涉及人生观处则悉失败也。孔子曰,盍各言尔志。我们生在这年头儿,能够 于文字中去找到古今中外的人听他言志,这实在已是一个快乐,原不该再去 挑剔好丑。但是话虽如此,我们固然也要听野老的话桑麻,市侩的说行市, 然而友朋间气味相投的闲话,上自生死兴衰,下至虫鱼神鬼,无不可谈,无 不可听,则其乐益大,而以此例彼,人境又复不能无所偏向耳。 胡乱的讲到这里,对于《杂拌儿之二》我所想说的几句话可以接得上去
第273页 了。平伯那本集子里所收的文章大旨仍旧是“杂”的,有些是考据的,其文 词气味的雅致与前编无异,有些是抒情说理的,如《中年》等,这里边兼有 思想之美,是一般文士之文所万不能及的。此外有几篇讲两性或亲子问题的 文章,这个倾向尤为显着。这是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 智理,调合成功的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 何碍。“此刻现在”,中古圣徒遍于目前,欲找寻此种思想盖已甚难,其殆 犹求陶渊明颜之推之徒于现代欤。平伯的文集我曾题记过几回,关于此点未 尝说及,今特为拈出之。 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1932年作,1934年刊“天马”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古槐梦遇序 平伯说,在他书房前有一棵大槐树,故称为古槐书屋。有一天,我走去 看他,坐南窗下而甚阴凉,窗外有一棵大树,其大几可蔽牛,其古准此,及 我走出院子里一看,则似是大榆树也。 平伯在郊外寓居清华园,有一间秋荔亭,在此刻去看看必甚佳也,详见 其所撰记中。前日见平伯则云将移居,只在此园中而房屋则当换一所也。我 时坐车上,回头问平伯曰,有亭乎?答曰,不。曰。荔如何?曰,将来可以 有。 昔者玄同请太炎先生书“急就庼”额,太炎先生跋语有云,至其倾则尚 未有也。大抵亭轩斋庵之名皆一意境也,有急就而无庼可也,有秋荔有亭而 今无亭亦可也,若书屋则宛在,大树密阴,此境地确实可享受也,尚何求哉, 而我于此欲强分别槐柳,其不免为痴人乎。 平伯在此境地中写其《梦遇》,倏忽得百则,——未必不在城外写,唯 悬想秋荔亭太清朗,宜于拍曲,或非写此等文章之地耳。平伯写此文本来与 我无干,写了数则后即已有废名为作题记,我因当时平怕正写《连珠》,遂 与约写到百章当为作小序,其后《连珠》的生长虽然不急速,序文我却越想 越难,便改变方针,答应平伯写《梦遇》的序,于是对于它的进行开始注意, 乃有倏忽之感焉。昨天听平伯说百则尚余其三,所以我现在不暇再去诠索《梦 遇》百篇的意义,却是计划写序文要紧了。 讲到梦,我是最怕梦。古有梦书,梦有徵验,我倒还不怕,自从心理分 析家对于梦有所解释,而梦大难做矣。徐文长集卷二有四言诗题云:“予尝 梦昼所决不为事,心恶之,后读唐书李坚贞传,稍解焉。”不过文长知恶梦 而尚多写诗文,则还是未知二五之得一十也。彼心理分析家不常以诗文与梦 同样的做材料而料理之耶? 梦而写以文章,文章而或遇之于梦,无论如何,平伯此卷想更加是危乎 殆哉了。我做梦差幸醒了即忘,做的文章与说的话一样里边却有梦在,差幸 都被放免。只有弄莫尔干的,没有弄弗洛伊特的文艺批评家,真真大幸,此 则不特我与平伯可以安心,即徐文长亦大可不必再多心者也。 古人所写关于梦的文章我只见到一种,即黄周星的《岂想庵选梦略刻》。 书凡一卷,在康熙刻本《九烟先生别集》中,共四十八则,七分之六是记诗 句,只有一分记些情景却颇奇妙。情景之外有什么思想呢?那我觉得有点难 说,并不是对于九烟先生不大尊重,我只想他有些断句很佳,如二十七则云: 天下但知吾辈好,一柈杏酪在江南。 《选梦略刻》上有云间朱曰荃序,殊不得要领,我读了怃然,为的是想 到此序之不易写也。因此我只能这样的乱写一起罢了,有了三四十行文字便 好。 但是,我要对读者声明一声,列位不要因为这序文空虚诙诡的缘故对于 本文不去精细的读,不能领取文章与思想的美,如此便是自己损失,如入宝 山空手回,莫怪上了别人的当也。 中华民国念三年十月念一日,于北平苦茶庵。 □1934年 11月 3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现代散文选序 孙席珍君编《现代散文选》,叫我写一篇序文。孙君是同乡旧友,我觉 得义不容辞,其次又觉得关于这题目还有话可说,所以答应了。可是答应下 来之后,一搁就是一暑假加另,直到现在孙君来催,说本文差不多已经印齐 了,这才没法只得急忙来赶写。 我说急忙,这里含有张皇之意。为什么呢?我当初答应写序文,原是心 里打算有话可说的,但是后来仔细思索,却又发见可说的话并不多,统写下 来也不过半页上下,决不能算一篇序。而且这些话大半又曾经在什么地方说 过的,现在再拿来说,虽然未必便是文抄公,也总有点不合式,至少也是陈 年不新鲜。
第274页 那么怎么办呢?说也奇怪,我对于新文学的现代散文说不出什么来,对 于旧文学的古文却似乎颇有所知,也颇有点自信。这是否为的古人已死,不 妨随意批评,还是因为年纪老大,趋于反动复古了呢?这两者似乎都不是。 昭明太子以及唐宋八大家确是已死,但我所说的古文并不限于他们,是指古 今中外的人们所做的古文,那么这里边便包括现代活人在内,对于这些活人 所写的古文我仍然要不客气的说,这是一。年纪大了,见闻也加多,有些经 验与感情是庚子辛亥丙辰丁巳以后诞生的青年诸公所不知道的,但是压根儿 还是现代人,所写的无论哪一篇都是道地的现代文,一丝一毫没有反动的古 文气,此其二。然而我实在觉得似乎更确实的懂得古文的好坏,这个原因或 者真是我懂得古文,知道古文的容易做所以也容易看罢。 这个年头儿,大家都知道,正是古文反动的时期。文体改变本来是极平 常的事,于人心世道国计民生了无干系,如日本自明治上半文学革命,一时 虽有雅俗折衷言文一致种种主张,结果用了语体文,至于今日虽是法西斯蒂 高唱入云之际,也并没有人再来提出文言复兴,因为日本就是极右倾的人物 也知道这些文字上的玩意儿是很无聊极无用的事。日本维新后,科学的医术 从西洋传了进去,玄学的汉法医随即倒地,再也爬不起来,枪炮替代了弓箭 大刀,拳术也只退到练习手眼的地位。在中国却不然,国家练陆军,立医学 校,而“国医国术”特别蒙保护优待,在民间亦十分珍重信託。古文复兴运 动同样的有深厚的根基,仿佛民国的内乱似的应时应节的发动,而且在这运 动后面都有政治的意味,都有人物的背景。五四时代林纾之于徐树铮,执政 时代章士钊之于段祺瑞,现在汪懋祖不知何所依据,但不妨假定为戴公传贤 罢。只有《学衡》的复古运动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政治意义,真是为文学上的 古文殊死战,虽然终于败绩,比起那些人来要更胜一筹了。非文学的古文运 动因为含有政治作用,声势浩大,又大抵是大规模的复古运动之一支,与思 想道德礼法等等的复古相关,有如长蛇阵,反对的人难以下手总攻,盖如只 击破文学上的一点仍不能取胜,以该运动本非在文学上立脚,而此外的种种 运动均为之支拄,决不会就倒也。但是这一件事如为该运动之强点,同时却 亦即其弱点。何也?该运动如依託政治,固可支持一时,唯其性质上到底是 文字的运动,文字的运动而不能在文学上树立其基础,则究竟是花瓶中无根 之花,虽以温室硫黄水养之,亦终不能生根结实耳。古文运动之不能成功也 必矣,何以故?历来提倡古文的人都不是文人——能写文章或能写古文者, 且每下愈况,至今提倡或附和古文者且多不通古文,不通古文者即不懂亦不 能写古文者也,以如此的人提倡古文,其结果只平空添出许多不通的古文来 而已。我不能写古文,却自信颇懂得其好丑,尝欲取八大家与桐城派选拔其 佳者订为一卷,因事忙尚未果,现今提倡古文者如真能写出好古文来,不佞 亦能赏识之,一面当为表彰,一面当警告写白话文者赶紧修战备,毋轻敌。 今若此,我知其无能为矣,社会上纵或可占势力,但文学上总不能有地位也。 古文既无能为,则白话文的前途当然很有希望了。但是,古文者文体之 一耳,用古文之弊害不在此文体而在隶属于此文体的种种复古的空气,政治 作用,道学主张,模仿写法等。白话文亦文体之一,本无一定属性,以作偶 成的新文学可,以写赋得的旧文学亦无不可,此一节不可不注意也。如白话 文大发达,其内容却与古文相差不远,则岂非即一新古文运动乎。尔时散文 虽丰富,恐孙君将选无可选,而不佞则序文可以不写,或者亦是塞翁之一得 耳。 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识于北平。 □1934年 12月 1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儿童故事序 中国讲童话大约还不到三十年的历史。上海一两家书店在清末出些童话 小册,差不多都是抄译日本岩谷小波的《世界童话百种》,我还记得有《玻 璃鞋》《无猫国》等诸篇。我因为弄神话,也牵连到这方面来,辛亥以前我 所看见的书只有哈忒阑的《童话之科学》与麦古洛克的《小说的童年》,孤 陋寡闻得很。民国初年写过几篇小论文,杂志上没处发表,直到民国九年在 孔德学校讲了一回《儿童的文学》,这篇讲稿总算能够在《新青年》揭载出 来,这是我所觉得很高兴的一件事。近十年来注意儿童福利的人多起来了, 儿童文学的书与儿童书的店铺日见兴旺,似乎大可乐观,我因为从前对于这
第275页 个运动也曾经挑过两筐子泥土的,所以象自己的事情似的也觉得高兴。 但是中国的事情照例是要打圈子的,仿佛是四日两头病,三好两歹的发 寒热。实例且慢举,我们这里只谈童话,童话里边革命之后也继以反动。我 看日本并不如此,那位岩谷叔叔仍然为儿童及其关系者所推重,后起的学者 更精进地做他的研究编写的工作,文人则写作新的童话,这是文学里的一个 新种类。在中国革新与复古总是循环的来,正如水车之翻转,读经的空气现 在十分浓厚,童话是新东西,此刻自然要吃点苦,而且左右夹攻,更有难以 招架之势。他们积极的方面是要叫童话去传道,一边想他鼓吹纲常名教,一 边恨他不宣传阶级专政,消极的方面则齐声骂现今童话的落伍,只讲猫狗说 话,不能羽翼经传。传道与不传道,这是相反的两面,我不是什么派信徒, 是主张不传道的,所以与传道派的朋友们是隔教,用不着辩论。至于对父师 们说的话,在前两年出板的《儿童文学小论》中已经说了不少,也无须再来 重述了。我只想自己检察一下,小时候读了好些的圣经贤传,也看了好些猫 狗说话的书,可是现在想起来,一样的于我没有影响,留下的印象只是猫狗 要比圣贤更有趣味,虽然所说的话也不可靠。我说儿童读经之无用,与主张 读猫狗讲话之无害,正是同一根据。以我自己经验来说,圣贤讲话从头就听 不进去,对于猫狗讲话当时很是爱听,但是年纪稍大有了一点生物学知识, 自然就不再相信、后来年纪更大,得到一点人类学知识,关于猫狗说话的童 话却又感到兴味起来了。我恐怕终是异端,其经验与意见难免不甚可信吧, 在正统派的人看来。然而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未能以他人的经验为经验,以 他人的意见为意见也。 我想我们如为儿童的福利计,则童话仍应该积极的提倡也。研究,编写, 应用,都应该有许多的人,长久的时间,切实的工作。这个年头儿,大约有 点儿不容易,那也难怪,但是也不见得便不可能,耐寂寞肯辛苦的人到处随 时总也是有的。点一枝寸金烛,甚至于只一根棒香,在暗星夜里,总是好的, 比不点什么要好,而且吃旱菸的也可以点个火,或者更可以转点别的香和蜡 烛,有合于古人薪传之意。 因此我对于近时在做童话工作的人表示敬意,他们才真是有心想救救孩 子的人。这《儿童故事》的编述者翟显亭先生即是其一。给儿童编述故事已 是胜业,而其编述的方法尤可佩服。编述童话有两件大困难,其一是材料的 选择,其二是语句的安排,这是给儿童吃的东西,要他们吃了有滋味,好消 化,不是大人的标准所能代为决定的。两年前我曾翻译几篇儿童剧,便很尝 过这种困难。我第一怀疑所选的能否受到儿童的爱顾,觉得没有什么把握。 其次,“我所最不满意的是,原本句句是意思明白文句自然,一经我写出来 便往往变成生硬别扭的句子,无论怎样总弄不好,这是十分对不起小朋友的 事。我的希望是满天下有经验的父师肯出来帮一下子,仿佛徘难解纷的侠客 似的,便是在这些地方肯毅然决然的加以斧削,使得儿童更易了解。”去年 买到英国新出的《安特路阑的动物故事》,系选自阑氏两本故事集中,共五 十二篇,小引云,“编这册书的时候,将全部动物故事凡百十一篇都交给一 个十岁的小姑娘,请她读过之后每篇给一个分数,表示她喜欢的程度。总数 算是十分,凡是她所打分数在七分半以上者才选录在这里边。”这个办法我 觉得顶好。翟先生所录的十篇故事却正是用同样方法试验过的,这在中国恐 怕是得未曾有罢。有孔德学校和市立小学的许多小朋友们肯做考官,给过及 格的分数,那是天下最可靠的事,比我们老人话靠得住多了,我在这里无须 多话,只是来证明这件事实实在在是如此而已。 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二日,记于北平。 □1934年 12月 26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古音系研究序 建功将刊其所着《古音系研究》,不佞即答应为作序。但是,我怎么可 以给建功作序呢?盖建功绩学多才艺,而其所专攻者则为声韵之学,在不佞 听之茫然,常与玄同建功戏语称之为未来派者也。虽然,我与建功相识十年 矣,自民六由中学教员混入大学,十七八年间所见海内贤俊不可胜数,但因 同学的关系而相熟识,至今往来谈笑通询者才四五人耳,建功其一也。此诸 公有所作述,我乌得不论懂得与否而题记之,故今日之事志在必写,虽或建 功力求勿写而亦不可得也。 民国前四年曾在东京《民报》社从太炎先生听讲《说文解字》。那时我
第276页 的志愿只是想懂点“小学”罢了,而且兴趣也单在形体训诂一方面,对于音 学就是那么茫然。一九0一年我考进江南水师学堂,及读英文稍进,辄发给 马孙(c.p.mason)的英文法,我所得者为第四十版,同学多嫌其旧,我则颇 喜其有趣味,如主(lord)字古文为管面包者(ford),主妇dy)字 为捏面包者(efdige),最初即从此书中看来。一九0四年严复的《英文 汉诂》出版,亦是我所爱读书之一,其实即以马孙为底本,唯译语多古雅可 喜耳。以后常读此类书,斯威忒(h.sweet)、叶斯伯生(c.jespersen)的 文法,威克莱(e.weekley)、斯密斯(l.p.smith)的英语诸书,近来还在 看巴菲耳特(o.barfield)的《英字中的历史》以消遣。因此我与文字之学 并不是全无情分的,不过我的兴味盖多在其与民俗学接触的边沿一部分,与 纯正的文字学故不甚相近也。日本《言语志丛刊》的发刊趣旨中云,在言语 的发达与变迁里反映出民族的生活,我所喜欢的就只是这一点。我最爱丛刊 中柳田国男氏的《蜗牛考》,他说明蜗牛古名“都布利”(tsuburi)与草囤 “都具拉”(tsugura)的关系,觉得很有意思。越中多以草囤暖茶,或冬日 坐小儿,称曰囤窠,这个制法的确与蜗牛壳是颇相像的。书中又讲到水马儿 的名称,这在所着《民间传承论》第八章言语艺术项下说得更是简要,今抄 录于下: 命名者多是小孩,这是很有趣的事。多採集些来看,有好多是保姆或老人替小孩所 定的名称,大概多是有孩子气的,而且这也就是很好的名字。例如东京称为“饧糖仔”(amemb o,即水马儿)的虫,各地方言不同,搜集来看就可明白命名者都是小孩,特别有意思的 是并不根据虫的外形或其行走的状态,却多因了它的味道或气息给它取名字。“卖盐的” (shiouri),“卖盐大哥”(shio uritaro)。“盐店老闆”(shioya)这些名称都因为 放到口里有点咸味而起的。“饧糖仔”,“卖糖的”(ameuri),“凝煎”(giosen,即 地黄煎,一种药糖),这大约因为虫的气味有点像饧糖吧。这样的名字大人是未必会取的。 水澄虫(mizusumashi,即豉虫)也有许多小孩似的方言名字,这又大抵是说写或洗,多 因虫的举动而加上去的。如“写字虫”(jikakimushi),“伊吕波虫”(irohamushi, 犹云“天地玄黄虫”,意即“写字”),“洗碗的”(wanārai),“洗木碗的”(gokiarai), 这些名称分散在各地方,是可以注意的事,“拌糍团的”(kaimochikaki)的名字则盖是 由于虫的右转的运动而起的了。”《蜗牛考》中关于这个名称有说明云:“从写(kaku) 这字,小人们的想像便直跑到糍团(kaimochi)去。实在这虫的旋转,的确也有足以使他 想起母姊那么搅拌米食的手势的地方。 这是颇有趣味的例,只可惜经过重译外国语便失了原有的香味,假如对 于名物又稍生疏,那就更没有什么意思。在中国这种例原亦不少,我常想到 那蠼螋,我们乡间称作“其休”,殆即原名的转变,他处名钱串子,或云钱 龙,则是从形状得来的名字。又如《尔雅》云科斗活东,北京称虾蟆骨突儿, 吾乡云虾蟆温,科斗与活东似即一语,骨突与科斗亦不无关系,至虾蟆温之 温是怎么一回事我还不能知道。虾蟆骨突儿这个字的语感我很喜欢,觉得很 能表现那小动物的印象,一方面又联想到夜叉们手里的骨朵,我们平常吃的 酱疙瘩和疙瘩汤,不伦不类地牵连出许多东西来。 不过要弄这一类的学问也是很不容易,不但是对于民俗的兴趣,还得有 言语学的知识,这才能够求其转变流衍,从里边去看出国民生活的反映。我 正是一个白吃现成饭的,眼看着人家火耕而水耨,种出谷子来时讨来磨粉做 糕吃,实在是惭愧得很。但是,我总是知惭愧的,知道这谷子是农夫所种而 非出于蒲包,因此对于未来派之学术虽然有似敬畏却亦实在未敢菲薄者也。 昔者建功作《科斗说音》,盖可与程瑶田之《果赢转语记》相比,唯深 通言语声音转变之理者始能为之耳。《古音系研究》六篇,又建功本其多年 攻治教学之所得,写为一卷书,在音学上自成一家之言,而治方言考名物者 亦实资此为钥牡者也。我于声韵之学不敢贊一辞,但愿为建功进一言,理论 与应用相得而益彰,致力于“声明”愿仍无忘“风物”之检讨,将来再由音 说到科斗,则于文字学民俗学二者同受其惠施矣。是为序。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记于北平苦茶庵中。 〔附记〕俞曲园先生《茶香室三抄》卷二十九云:“褚人获《坚匏集》 云,禽名山和尚,即山鹊也。滇中有虫名水秀才。杨升庵《鹧鸪天》云,弹
第277页 声林鸟山和尚,写字寒虫水秀才。水秀才状如蚊而大,游泳水面,池中多有 之。按此虫所在皆有,不独滇中也。”水秀才即取其写字之意,但此非指豉 虫,乃是水马耳。 (五月二十四日记) □1935年 2月刊《文饭小品》创刊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茶随笔》 画廊集序* 说到画廊,第一令人想起希腊哲人中间的那画廊派,即所谓斯多噶派 (stoikoi)是也。他们的师父是从古地恩来的什农(zenon),因为在亚坡 隆庙的画廊(stoapoikile)间讲学,故得此名。吉地恩属于拘布洛斯,也是 爱神亚孚洛迭德的治下,这位老师却跑到多猫头鹰的雅典去侍奉智慧,实在 是很可佩服的。这派主张顺应自然的生活,而人有理性,有自然的幸福的生 活,即在具备合理的德性,由聪明以及勇敢中庸公平,达到宁静无欲的境地。 忘记是谁了,有一个西洋人说过,古代已有斯多噶派伊壁鸠鲁派那样的高尚 的道德宗教,胜过基督教多矣,可惜后来中绝了。本来我对于希腊之基督化 很有一种偏见,觉得不喜欢,画廊派的神灭论与其坚苦卓绝的风气却很中我 的意,但是老实说他们的消灭也是不可免的,因为他们似乎太是为贤者说法 了,而大众所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乃正是他们所反对的烦恼(pathos),即 一切乐、欲、忧、惧是也。所以无论精舍书院中讲的什么甚深妙义,结果总 只是几个人的言行与几卷书之遗留,大众还是各行其是,举行亚陀尼斯、迭 阿女索斯、耶稣等再生的神之崇拜,各样地演出一部迎春的古悲剧,先号而 后笑。这种事情原也可以理解,而且我再说一遍,这是无可免的,画廊派之 死亦正是自然的吧,不过,这总值得我们时时的想起,他们的思想与生活也 有很多可以佩服的地方。 其次因说到画廊而想起的是张挂着许多字画的那画棚。新近恰好是旧历 乙亥的新年,这二十多天里北平市上很是热闹,正与半夜所放爆仗之多为正 比例,厂甸摆出好多好多的摊,有卖珠宝、古董的,也有卖风筝、空钟、倒 拽气、糖壶卢的,有卖书籍的书摊,又有卖字画的用芦席盖成的大画棚。今 年的芦席棚实在不少,比去年恐怕总要多过一半,可以说从师范大学门口一 直盖到和平门外的铁路边吧。虽然我今年不曾进去窥探,从前却是看过的, 所以知道些里边的情形。老老实实的说,我对于字画的好坏不曾懂得一毫分, 要叫我看了这些硬加批评,这有如遇见没有学过的算学难题,如乱答要比曳 白更为出丑。这怎么办呢?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因为我不懂得,那么除不说 外也实在别无办法。我说知道的只是云里边挂满了字或画而已,里边当然有 些真的,不过我们外行看不出,其假的自然是不很好,反正我总是不想买来 挂,所以也就不大有关系。还有一种不同的画棚,我看了觉得较有兴趣,只 可惜在琉璃厂一带却不曾遇见。这就是卖给平民妇孺们的年画摊。普通的画 都是真迹画,无论水墨或着色,总之是画师亲笔画成,只此一张别无分出, 年画则是木版画,而且大抵都着色,差不多没有用水墨画的,此二种很不相 同之一点也。 世界上所作版面最精好的要算日本。江户时代民众玩弄的浮世绘至今已 经成为珍物,但其画工雕工印工们的伎俩也实在高明,别人不易企及。中国 康熙时的所谓姑苏画制作亦颇精工,本国似已无存。只在黑田氏编的《支那 古板画图录》上见到若干,唯比浮世绘总差一筹耳。日本的民间画师画妓女, 画戏子,画市井风俗,也画山水景色,但绝无抽象或寓意画,这是很特别的 一件事。《古板画图录》的姑苏画里却就有好些寓意画,如五子登科、得胜 封侯等,这与店号喜欢用吉利字样一样,可以说是中国人的一种脾气,也是 文以载道的主义的表现吧?在我们乡间这种年画只叫作“花纸”,制作最好 的是立幅的《大厨美女》,普通都贴在衣厨的门上,故有此称,有时画的颇 有姿媚,虽然那菱角似的小脚看了讨厌,不过此是古已有之,连唐伯虎的画 里也是如此了。但是那些故事画更有生气,如《八大锤》《黄鹤楼》等戏文, 《老鼠嫁女》等童话,幼时看了很有趣,这些印象还是留着。用的纸大约是 上过矾的连史,颜色很是单纯,特别是那红色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涂在纸上 少微发亮,又有点臭气,我们都称它作猪血,实在恐不尽然。现在的花纸怎 么样了呢,我不知道,恐怕纸改用了洋纸,印也改用了石印了吧,这是改善 还是改恶,我也不很明白,但是我个人总还是喜欢那旧式的花纸的。花纸之 中我又喜欢《老鼠嫁女》,其次才是《八大锤》,至于寓意全然不懂,譬如 松树枝上蹲着一只老活狲,枝下挂着一个大黄蜂窠,我也只当作活狲和黄蜂
第278页 窠看罢了,看看又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玩。自然,标榜风雅的艺术画在现今当 为志士们所斥弃了,这个本来我也不懂得,然而民间画里那画以载道的画实 在也难以佩服,画固不足观,其所表示者亦都是士大夫的陈腐思想也。 从希腊的画廊派哲人说起,说到琉璃厂的卖字画的席棚,又转到乡下的 花纸,简直是乱跑野马,一点没有头绪,而我所要说的实在又并不是这些, 乃是李洗岑先生的文集《画廊集》耳。洗岑在集子里原有一篇谈年画的文章, 而其坚苦卓绝的生活确也有点画廊派的流风,那么要把上文勾搭过去似亦未 始不可以,反正天地万物没有绝无关系的,总可说得通,只看怎么说法。话 虽如此,我究竟不是在乱扯做策论,上边这趟野马不肯让它白跑,仍旧要骑 了去拜客的。我很主观的觉得洗岑写文章正是画廊派摆画摊,这是一件难事 情。画廊派思想如上边说过太为贤者说法,是不合于一般人的脾胃的,不但 决做不成群众的祭师,便是街头讲道理也难得一个听客。至于年画乃是要主 顾来买的,其制作更大不易,我们即使能为妇孺画《老鼠嫁女》以至《八大 锤》,若挂印封侯、时来福凑这种厌胜画,如何画得好乎?但是画棚里所最 多行销的却正是此厌胜画也,盖文以载道的主义为中国上下所崇奉,咒语与 口号与读经,一也,符篆与标语与文学,二也,画则其图说也。吾见洗岑集 中没有厌胜文,知其不能画此同类的画,画廊的生意岂能发达乎,虽然,洗 岑有那种坚苦卓绝的生活与精神,画或文之生意好与不好亦自不足论也,我 的这篇小文乃不免为徒费的诡辩矣。 民国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记于北平。 □1935年 3月刊《水星》1卷 6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现代作家笔名录序 辑录前人别号的书,宋有徐光溥的《自号录》一卷。清葛万里有《别号 录》九卷,却未见到。史梦兰的《异号类编》里第十二十三两卷为自表类, 可以算在里边。近人陈氏编有《室名索引》,已行于世,若袁君之《现代作 家笔名录》,则又别开生面而很有意思者也。 关于别号的发达变迁,说起来也很好玩。《异号类编》上史一经序云: “别号之兴大抵始于周秦之际。瑰奇之士不得志于时,放浪形骸,兀傲 自喜,假言托喻,用晦其名。然而其人既有着述以自见,则闻于当时,传诸 后世,其名虽晦,其号益彰,鬼谷鹖冠之流盖其着也。”明沈承有《即山集》, 其《赠偶伯瑞序》有云: “近古有别号者,不过畸人韵士,实实眼界前有此景,胸堂前有此癖, 借湖山云树作美题目以拟话耳。即不然者,亦时人慕其风流,后人追其轶事, 而村墟市巷,两两三三,信口指点,相传以为某子某翁某先生某居士,初非 利齿儿可多啖得也。” 上文所引,前者可以说是宋以前的情形,后者是明以前的情形吧,明清 以来则如即山所说,“未叶浮薄,始成滥觞,而吴侬好事,更饮狂药,”结 果便是: “每见岁时社腊,杯酒相喧,主宾杂坐,敬拳龋齿,曰桥曰楼,曰松曰 竹,嘈嘈耳根,令人慾呕。”这里所说是市井小儿模拟风雅,而其实在动因 还是在于一般俗文学之发达,自小说戏曲以至俗谣徘文莫不兴盛,作者各署 别号,虽其时本为公开秘密,但人情难免拘于传统,唯正经文字始肯用真姓 名耳。及今研究此类俗文学者对于别号的探讨还是一件难事,没有什么好的 工具可以弄的清楚。到了近来情形又有改变,新闻杂志多了,作者也多起来, 大抵都用别号,或者照新式即称为笔名。这个原因我从前在《谈虎集》里曾 经分作三种: 其一最普通的是怕招怨。古人有言,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现在更不劳重 复申明。 其二是求变化。有些人担任一种定期刊的编辑,常要做许多文章,倘若 永远署一个名字,未免要令诸者觉得单调,所以多用几个别名把它变化一下。 其三是不求闻达。但是现在还得加上一条: 其四是化装。言论不大自由,有些人的名字用不出去,只好时常换,有 如亡命客的化装逃难。也有所谓东瓜咬不着咬瓤子的,政治方面不敢说却来 找文学方面的同行出气,这情形亦可怜悯,但其行径则有如暴客的化装吓人 也。出板物愈多,这种笔名也就加多,而读者读得胡里胡涂,有时须去弄清 楚了作者的本性,才能够了解他的意义。袁君编着笔名录,使读者可以参考, 是极有用处的事,至于供编目者的利用,这在我不在图书馆办事过的人看来 似乎倒还在其次了。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十八日,记于北平。 □1935年
第279页 4月 14日刊《大公报》,暑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 新文学的散文可以说是始于文学革命。在清末戊戌前后也曾有过白话运 动,但这乃是教育的而非文学的。我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五讲中这样 说过: “在这时候曾有一种白话文字出现,如《白话报》、《白话丛书》等, 不过和现在的白话文不同,那不是白话文学,而只是因为想要变法,要使一 般国民都认识些文字,看看报纸,对国家政治都可明瞭一点,所以认为用白 话写文章,可得到较大的效力。因此,我以为,那时候的白话,和现在的白 话文有两点不同。 “第一,现在的白话文是话怎么说便怎么写,那时候却是由古文翻白话。 有一本《女诫注释》,是那时候的《白话丛书》《光绪辛丑出板》之一,序 文的起头是这样: 梅侣做成了《女诫》的注释,请吴芙做序,吴芙就提起笔来写道,从古以来,女人 有名气的极多,要算曹大家第一,曹大家是女人当中的孔夫子,《女诫》是女人最要紧念 的书。.. “又后序云: 华留芳女史看完了裘梅侣做的曹大家《女诫注释》,嘆一口气说道,唉,我如今想 起中国的女子,真没有再比他可怜的了。.. “这仍然是古文里的格调,可见那时的白话是作者用古文想出之后又翻 作白话写出来的。 “第二,是态度的不同。现在我们作文的态度是一元的,就是无论对什 么人,作什么事,无论是着书或随便的写一张字条儿,一律都用白话。而以 前的态度则是二元的,不是凡文字都用白话写,只是为一般没有学识的平民 和工人才写白话的。因为那时候的目的是改造政治,如一切东西都用古文, 则一般人对报纸仍看不懂,对政府的命令也仍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只 好用白话。但如写正经的文章或着书时,当然还是作古文的。因而我们可以 说,在那时候古文是为老爷用的,而白话是为听差用的。 “总之,那时候的白话是出自政治方面的需求,只是戊戌变法的余波之 一,和后来的白话文可说是没有多大关系的。”(邓恭三纪录) 话虽如此,那时对于言文问题也有很高明的意见的,如黄遵宪在光绪十 三年(一八八七)着《日本国志》,卷三十二《学术志二》记日本文字,末 云: 泰西论者谓五部洲中以中国文字为最古,学中国文字为最难,亦谓语言文字之不相 合也。然中国自虫鱼云鸟屡变其体,而后为隶书为草书,余乌知夫他日者不又变一字体为 愈趋于简愈趋于便者乎。自《凡将》《训纂》逮夫《广韵》《集韵》,增益之字积世愈多, 则文字出于后人创造者多矣,余又乌知夫他日者不见孽生之字为古所未见今所未闻者乎。 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绝为 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乎复合矣,余又乌知夫 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乎,欲今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 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简易之法哉。 就是《白话丛书》的编者裘廷梁在代序《论白话为维新之本》(戊戌七月) 中也有这样的话: 使古之君天下者崇白话而废文言,则吾黄人聪明才力无他途以夺之,必且务为有用 之学,何至闇没如斯矣。吾不知夫古人之创造文字,将以便天下之人乎,抑以困天下之人 乎?人之求通文字,将驱遣之为我用乎,抑将穷志尽气受役于文字,以人为文字之奴隶乎? 且夫文字至无奇也,苍颉沮诵造字之人也,其功与造话同,而后人独视文字为至珍 贵之物,从而崇尚之者,是未知创造文字之旨也。今夫一大之为天也,山水土之为地也, 亦后之人踵事增华从而粉饰之耳,彼其造字之始本无精义,不过有事可指则指之,有形可 象则象之,象形指事之俱穷,则亦任意涂抹,强名之曰某字某字,以代结绳之用而已。今 好古者不闻其尊绳也,而独尊文字,吾乌知其果何说。或曰,会意谐声非文字精义耶?曰, 会意谐声,便记认而已,何精义之有。中文也,西文也,横直不同而为用同。文言也,白 话也,繁简不同而为用同。只有迟速,更无精粗,必欲重此而轻彼,吾又乌知其何说也。 且夫文言之美非真美也,汉以前书曰群经曰诸子曰传记,其为言也必先有所以为言 者存,今虽以白活代之,质干具存,不损其美。汉后说理记事之书,去其肤浅,删其繁复, 可存者百不一二,此外汗牛充栋,效颦以为工,学步以为巧,调朱傅粉以为妍,使以白话 译之,外美既去,陋质悉呈,好古之士将骇而走耳。 又有云:“故曰,辞达而已矣。后人不明斯义,必取古人言语与今人不
第280页 相肖者而摹仿之,于是文与言判然为二,一人之身而手口异国,实为二千年 来文字一大厄。”黄氏云: “居今之日读古人书,徒以父兄师长递相传授,童而习焉,不知其艰, 苟迹其异同之故,其与异国之人进象胥舌人而后通其言辞者,相去能几何 哉。”二者意思相似,都说得很通达,“手口异国”一语更很得要领,这种 态度颇有点近于一元化的了,但是这总是极少数,在那时办白话报等的人大 都只注重政治上的效用也是事实,而且无论理论如何写出来的白话文还不能 够造成文艺作品,也未曾明白地有此种企图。十二年后即宣统庚戌(一九一 0)在东京的旧《民报》社员编刊一种《教育今语杂志》,于“共和纪元二 千七百五十一年”一月创刊,共出了六册,内容于社说外分中国文字学、群 经学、诸子学、历史学、地理学、教育学等七门,用白话讲述,目的在于行 销南洋各地,宣传排满,如发刊缘起中所说,“期邦人诸友发思古之幽情, 勉为炎黄之肖子焉。”撰稿者有章太炎、陶焕卿、钱德潜诸人。那时钱君还 不叫作“玄同”,只单名一个“夏”字,取其为“中国人也”的意思,在《今 语杂志》中署名“浑然”,撰过两篇关于文字学的文章,第一册里有一篇《共 和纪年说》,主张用周召共和来做中国纪年,也是他所写的。今抄录一节, 可以见当时的文体与论调: 还有那外国人打进来,灭了我国,自称皇帝,像那元朝的样子,我们中国人倘然还 有一口气没有绝,总不应该扁扁服服,做他的奴隶牛马,自称大元国的百姓。他的国号纪 年不但和我们不相干,并且是我们所绝不应该承认他的。但是从宋帝赵昺赴海以后,天完 帝徐寿辉起义以前,这七十一年中间中国竟没有皇帝,到这种时候用皇帝来纪年的竟没有 法子想了,就是真讲爱国保种的也止好老老面皮用元朝来纪年了。你们想,中国史上用外 国人纪年,道理上怎么讲得过去,况且中国没有皇帝可纪元的时候还不止宋和天完间的七 十一年么? 那时的作者自然也是意不在文,因为目的还是教育以及政治的,其用白话乃 是一种手段,引渡读者由浅入深以进于古学之堂奥者也。 民国六年以至八年文学革命的风潮勃兴,渐以奠定新文学的基础,白话 被认为国语了,文学是应当“国语的”了,评论小说诗戏曲都发达起来了, 这是很热闹的一个时代,但是白话文自身的生长却还很有限,而且也还没有 独立的这种品类,虽然在《新青年》等杂志上所谓随感录的小文字已经很多。 八年三月我在《每周评论》上登过一篇小文,题曰《祖先崇拜》,其首两节 云: “远东各国都有祖先崇拜这一种风俗。现今野蛮民族多是如此,在欧洲 古代也已有过。中国到了现在,还保存这部落时代的蛮风,实是奇怪。据我 想,这事既于道理上不合,又于事实上有害,应该废去才是。 “第一,祖先崇拜的原始的理由,当然是本于精灵信仰。原人思想以为 万物都有灵的,形体不过是暂时的住所。所以人死之后仍旧有鬼,存留于世 上,饮食起居还同生前一样。这些资料须由子孙供给,否则便要触怒死鬼, 发生灾祸。这是祖先崇拜的起源。现在科学昌明,早知道世上无鬼,这骗人 的祭献礼拜当然可以不做了。这种风俗,令人废时光,费钱财,很是有损, 而且因为接香菸吃羹饭的迷信,许多男人往往藉口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谬 说,买妾蓄婢,败坏人伦,实在是不合人道的坏事。” 无论一个人怎样爱惜他自己所做的文章,我总不能说上边的这两节写得 好,它只是顽强地主张自己的意见,至多能说得理圆,却没有什么余情,这 与浑然先生的那篇正是同等的作品。民国十五年五月我写了一篇五百字的小 文,投寄《晨报》,那时还没有副刊,便登在“第七版”上,题曰《美文》: “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 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 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这种美文似乎在英语国民里最为发达,如中国 所熟知的爱迭生,兰姆、欧文,霍桑诸人都做有很好的美文,近时高尔斯威 西、吉欣,契斯透顿也是美文的好手。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因为他实 在是诗与散文中间的桥。中国古文里的序记与说等,也可以说是美文的一类。 但在现代的国语文学里,还不曾见有这类文章,治新文学的人为什么不去试 试呢?我以为文章的外形与内容的确有点关系,有许多思想,既不能作为小 说,又不适于做诗,便可以用论文式去表他。他的条件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
第281页 只是真实简明便好。我们可以看了外国的模范做去,但是需用自己的文句与 思想,不可去模仿他们。《晨报》上的《浪漫谈》,以前有几篇倒有点相近, 但是后来(恕我直说)落了窠臼,用上多少自然现象的字面,衰弱的感伤的 口气,不大有生命了。我希望大家卷土垂来,给新文学开闢出一块新的土地 来,岂不好么。” 《浪漫谈》里较好的一篇我记得是讲北京街道的,作者是罗志希,此外 的却都记不得了。《晨报》第七版不久改成副刊,是中国日报副刊的起首老 店,影响于文坛者颇大,因为每日出版,适宜于发表杂感短文,比月刊周刊 便利得多,写文章的人自然也多起来了。以后美文的名称虽然未曾通行,事 实上这种文章却渐渐发达,很有自成一部门的可能。十一年三月胡适之给《申 报》做《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第十节中讲到白话文学的成绩,曾这样说; 第三,白话散文很进步了。长篇议论文的进步,那是显而易见的,可以不论。这几 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 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 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 新文学中白话散文的成功比较容易,却也比较迟,原来都是事实。十九 年九月我给《近代散文抄》做序,有一部分是讲小品文的起源变迁的: “小品文是文艺的少子,年纪顶小的老头儿子。文艺发生次序大概是先 韵文,次散文,韵文之中又是先叙事抒情,次说理,散文则是先叙事,次说 理,最后才是抒情。借了希腊文学来做例,一方面是史诗和戏剧,抒情诗, 格言诗,一方面是历史和小说,哲学,——小品文,这在希腊文学盛时实在 还没有发达,虽然那些哲人(sophistai)似乎有这一点气味,不过他们还是 思想家,有如中国的诸子,只是勉强去仰攀一个渊源,直到基督纪元后希罗 文学时代才可以说真是起头了,正如中国要在晋文里才能看出小品文的色彩 来一样。 “我卤莽地说一句,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他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 纽的时代。未来的事情,因为我到底不是问星处,不能知道,至于过去的史 迹却还有点可以查考。我想古今文艺的变迁曾有两个大时期,一是集团的, 一是个人的。在文学史上所记大都是后期的事,但有些上代的遗留如歌谣等, 也还能推想前期的文艺的百一。在美术上便比较地看得明白,绘画完全个人 化了,雕塑也稍有变动,至于建筑,音乐,美术工艺如陶瓷等,却都保留原 始的迹象,还是民族的集团的而非个人的艺术,所寻求表示的也是传统的而 非独创的美。在未脱离集团的精神之时代,硬想打破他的传统,又不能建立 个性,其结果往往青黄不接,呈出丑态,固然不好,如以现今的瓷器之制作 绘画与古时相较,即可明瞭,但如颠倒过来叫个人的艺术复旧于集团的,也 不是很对的事。对不对是别一件事,与有没有是不相干的,所以这两种情形 直到现今还是并存,不,或者是对峙着。集团的美术之根据最初在于民族性 的嗜好,随后变为师门的传授,遂由硬化而生停滞,其价值几乎只存在技术 一点上了。 “文学则更为不幸,授业的师傅让位于护法的君师,于是集团的文以载 道与个人的诗言志两种口号成了敌对,在文学进了后期以后,这新旧势力还 永远相搏,酿成了过去的许多五花八门的文学运动。在朝廷强盛,政教统一 的时代,载道主义一定占势力,文学大盛,统是平伯所谓‘大的高的正的’, 可是又就‘差不多总是一堆垃圾,读之昏昏欲睡’的东西。一直到了颓废时 代,皇帝祖师等等要人没有多大力量了,处士横议,百家争鸣,正统家大嘆 其人心不古,可是我们觉得有许多新思想好文章都在这个时代发生,这自然 因为我们是贊成诗言志派的缘故。小品文则又在个人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 的散文,他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 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他站在前头,假如碰了壁时自然 也首先碰壁。” 这是我的私见,可以拿来说明小品散文晚起的缘故,但是其成功又似比 较容易,却还有别的理由。十五年五月我有给平伯的一封信云: “王季重文殊有趣,唯尚有徐文长所说的以古字奇字替代俗字的地方, 不及张宗子的自然。张宗子的《琅嬛文集》中记泰山及普陀之游的两篇文章 似比《文饭小品》各篇为佳,此书已借给颉刚,如要看可以转向他去借。我 常常说现今的散文小品并非五四以后的新出产品,实在是‘古已有之’,不
第282页 过现今重新发达起来罢了。由板桥冬心溯而上之这班明朝文人再上连东坡山 谷等,似可编出一本文选,也即为散文小品的源流材料。此件事似大可以做, 于教课者亦有便利。现在的小文与宋明诸人之作在文字上固然有点不同,但 风致实是一致,或者又加上了一点西洋影响,使他有一种新气息而已。”十 五年十一月在重刊《陶庵梦忆》序上也说: “我常这样想,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 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 革命是同一样的进展。在理学与古文没有全盛的时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 相当的长发,不过在学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 派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 如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气息了。”十七年五月作《杂 拌儿》跋,引了上边这一节之后又说道: “唐宋文人也作过些性灵流露的散文,只是大部自认为文章游戏,到了 要做正经文章时便又照着规矩去做古文。明清时代也是如此,但是明代的文 艺美术比较地稍有活气,文学上颇有革新的气象,公安派的人能够无视古文 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他们为浅率空疏, 实际却是真实的个性的表现,其价值在竟陵派之上。以前的文人对于着作的 态度可以说是二元的,而他们则是一元的,在这一点上与现代写文章的人正 是一致。现在的人无论写什么都用白话文,也就是统一的一例,与庚子前后 的新党在《爱国白话报》上用白话,自己的名山事业非用古文不可的绝不相 同了。以前的人以为文是以载道的东西,但此外另有一种文章却是可以写来 消遣的,现在则又把他统一了,去写或读可以说本以消遣,但同时也就是传 了道了,或是闻了道。除了还是想要去以载道的老少同志以外,我想现在的 人的文学意见大抵是这样,这也可以说是与明代的新文学家的意思相差不远 的。在这个情形之下,现在的文学——现在只就散文说——与明代的有些相 像,正是不足怪的,虽然并没有模仿,或者也还很少有人去读明文,又因时 代的关系在文字上很有欧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显的 改变。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湮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 了出来,这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在上文又曾这样说: “这风致是属于中国文学的,是那样地旧而又这样地新。”这一句话我 觉得说的颇得要领。同年十一月作《燕知草》跋,有云: “我也看见有些纯粹口语体的文章,在受过新式中学教育的学生手里写 得很是细腻流丽,觉得有造成新文体的可能,使小说戏剧有一种新发展,但 是在论文,——不,或者不如说小品文,不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 有人称他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上,我想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所 以他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 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 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我说雅,这只是说自然大方的风度,并不要禁 忌什么字句,或者装出乡绅的架子。平伯的文章便多有这些雅致,这又就是 他近于明朝人的地方。不过我们要知道,明朝的名士的文章诚然是多有隐遁 的色彩,但根本却是反抗的,有些人终于做了忠臣,如王嚯庵到复马士英的 时候便有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的话,大多数的真正文人的反 礼教的态度也很显然,这个统系我相信到了李笠翁袁子才还没有全绝,虽然 他们已都变成了清客了。 “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而现在 中国情形又似乎正是明季的样子,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 里去,这原是无足怪的。我常想,文学即是不革命,能革命就不必需要文学 及其他种种艺术或宗教,因为他已有了他的世界了。接着吻的嘴不再要唱歌, 这理由正是一致。但是,假如征服了政治的世界而在别的方面还有不满,那 么当然还有要到艺术世界里去的时候,拿破伦在军营中带着《少年维特的烦 恼》可以算作一例。文学所以虽是不革命,却很有他的存在的权利与必要。” 二十一年十一月所写《杂拌儿之二》序中云: “所谓言与物者何耶,也只是文词与思想罢了,此外似乎还该添上一种 气味。气味这个字仿佛有点暧昧而且神秘,其实不然。气味是很实在的东西, 譬如一个人身上有羊膻气,大蒜气,或者说是有点油滑气,也都是大家所能
第283页 辨别出来的。这样看去,三代以后的文人里我所喜欢的有陶渊明颜之推两位 先生,恰巧都是六朝人物。此外自然也有部分可取,即如上边所说五人(案 即白采、苏曼殊、沈复、史震林、盛此公)中,沈三白史梧冈究竟还算佼佼 者,《六记》中前三篇多有妙文,《散记》中记游纪风物如卷二记蟋蟀及姑 恶鸟等诸文皆佳,大抵叙事物抒情绪都颇出色,其涉及人生观处则悉失败也。 孔子曰,曷各言尔志。我们生在这年头儿,能够于文字中去找到古今中外的 人听他言志,这实在已是一个快乐,原不该再去挑剔好丑。但是话虽如此, 我们固然也要听野老的话桑麻,市侩的说行市,然而友朋间气味相投的闲话, 上自生死兴衰,下至虫鱼神鬼,无不可谈,无不可听,则其乐益大,而以此 例彼,人情又复不能无所偏向耳。 “胡乱的讲到这里,对于《杂拌儿之二》我所想说的几句话可以接得上 去了。平伯那本集子里所收的文章大旨仍旧是杂的,有些是考据的,其文词 气味的雅致与前编无异,有些是抒情说理的,如《中年》等,这里边兼有思 想之美,是一般文士之文所万不能及的。此外有几篇讲两性或亲子问题的文 章,这个倾向尤为显着。这是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 智,调和成功的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 碍。此刻现在中古圣徒遍于目前,欲找寻此种思想盖已甚难,其殆犹求陶渊 明颜之推之徒于现代欤。” 以上都是我对于新文学的散文之考察,陆续发表在序跋中间,所以只是 断片,但是意思大抵还是一贯,近十年中也不曾有多大的变更。二十一年夏 间的北平辅仁大学讲演即是以这些意思为根据,简单地联贯了一下。《中国 新文学的源流》第二讲中云: “对于这复古的风气揭了反叛的旗帜的,是公安派和竟陵派。公安派的 主要人物是三袁,即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人,他们是万历朝的人物, 约当西历十六世纪之末至十七世纪之初。因为他们是湖北公安县人,所以有 了公安派的名称。他们的主张很简单,可以说和胡适之先生的主张差不多。 所不同的,那时是十六世纪,利玛窦还没有来中国,所以缺乏西洋思想。(他 们也有新思想,乃是外来的佛教,借来与儒教思想对抗。)假如从现代新文 学的主张要减去他所受到的西洋影响,科学哲学以及文学各方面的,那便是 公安派的思想和主张了。而他们对于中国文学变迁的看法,较诸现今的谈文 学的人或者还要更清楚一点。理论和文章都很对很好,可惜他们的运气不好, 到清朝他们的着作便都成为禁书了,他们的运动也给干嘉的文人学者所打倒 了。” 我相信新散文的发达成功有两重的因缘,一是外援,一是内应。外援即 是西洋的科学哲学与文学上的新思想之影响,内应即是历史的言志派文艺运 动之复兴。假如没有历史的基础,这成功不会这样容易,但假如没有外来思 想的加入,即使成功了也没有新生命,不会站得住。关于言志派我在《中国 新文学的源流》第三讲中略有说明云: “言志派的文学可以换一名称,叫做即兴的文学;载道派的文学也可以 换一名称,叫做赋得的文学。古今来有名的文学作品通是即兴文学。例如《诗 经》上没有题目,《庄子》有些也无篇名,他们都是先有意思,想到就写下 来,写好后再从文章里将题目抽出的。赋得的文学是先有题目,然后再按题 作文。自己想出的题目作时还比较容易,考试所出的题目便有很多的限制, 自己的意思不能说,必须揣摩题目中的意思,如题目是孔子的话,则须跟着 题目发挥些圣贤道理,如题目为阳货的话,则又非跟着题目骂孔子不可。” 末了这几句话固然是讲做真八股者的情形,但是一般的载道派也实在都是如 此。我这言志载道的分派本是一时便宜的说法,但是因为诗言志与文载道的 话,仿佛诗文混杂,又志与道的界限也有欠明瞭之处,容易引起缠夹,我曾 追加地说明道: “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这里所说即兴与赋得, 虽然说得较为游戏的,却很能分清这两者的特质。重复地说,新散文里这即 兴的分子是很重要的,在这一点上他与前一期的新文学运动即公安派全然相 同,不过这相同者由于趋势之偶合,并不由于模拟或影响。我们说公安派是 前一期的新文学运动,却不将他当作现今新文学运动的祖师,我们读公安派 文发见与现代散文有许多类似处觉得很有兴味,却不将他当作轨范去模仿 他。这理由是很简明的。新散文里的基调虽然仍是儒道二家的,这却经过西 洋现代思想的陶熔浸润,自有一种新的色味,与以前的显有不同,即使在文
第284页 章的外观上有相似的地方。 我不讳言中国思想里的儒道二家的基调,因为这是事实,非言论所能随 便变易,我也并不反对,因为觉得这个基本也并不一定比西洋的宗教思想坏, 他更容易收容唯物的常识而一新其面目,如我们近来所见。我常想儒道法实 在原是三位一体,儒家一面有他的理想,一面又想顾实行,结果是中庸一路, 若要真去实行,却又不能不再降低而成法家,又如抛开实行,便自然专重理 想而成道家了。这在当初创始的都是高明的人,后来禁不起徒子徒孙的模拟 传说,一样地变成了破落户,其间也有陶渊明颜之推等人能自振作的,实际 已是江河日下之势,莫可挽救了。外来的思想也曾来注灌过,如佛教是也, 这原是伟大的思想,很可以佩服的,可是他自成一统系,他的倾向又比道家 更往左走,他的影响好容易钻到文学里去之后,结果只有两样,这如不是属 于宗教类的佛教文学,那就是近似道家思想的一种空灵作品而已。公安派的 文学大约只做到这里,现在的要算是进一程了。为什么呢?这便因为现在所 受的外来影响是唯物的科学思想,他能够使中国固有的儒道思想切实地淘炼 一番,如上文说过,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调合 成功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碍。”论 理,这应该是中国现文坛的普遍的情形,盖中国向无宗教思想的束缚,偏重 现实的现世主义上加以唯物的科学思想,自当能和合新旧而别有成就。事实 却不尽然,没有能够抓得住这二者的主脑,也没有能够把他们捏作一团,那 么结果不是做出一篇新的土八股便是旧的传教的洋话。这也正是无怪的。过 去的时间的力量太大了,现在的力量又还太短,虽然期望好文章的出现也是 人情,然而性急也无用处,还只好且等待着耳。 对于新文学的散文我的意见大抵就只是如此,要分时期分派别的讲我觉 得还无从说起,从民六到现今还没有二十年,何况现在又只以前十年为限呢。 我看文艺的段落,并不以主义与党派的盛衰为唯一的依据,只看文人的态度, 这是夹杂宗教气的主张载道的呢,还是纯艺术的主张载道的呢,以此来决定 文学的转变。现在还是混乱时期,这也还难说,因为各自在那里打转身,似 乎都很少真是明确态度。我是这样看,也就是这样地编选。我与郁达夫先生 分编这两本散文集,我可以说明我的是那么不讲历史,不管主义党派,只凭 主观偏见而编的。这一册里共计有十七人,七十一篇。这里除了我与郁先生 约定互相编选之外,其余的许多人大都是由我胡抓瞎扯的。关于这些人有几 件事应得说明,今列记于下: 一、有四位已故的人,即徐志摩,刘半农,刘大白,梁遇春,都列在卷 首。所选的文章不以民国十五年为限,这可以算是一个例外,但是却也不能 说是没有理由的。 二、吴稚晖(这里活人也一律称名,不加先生,下均同。)实在是文学 革命以前的人物,他在《新世纪》上发表的妙文凡读过的人是谁也不会忘记 的。他的这一种特别的说话法与作文法可惜至今竟无传人,真令人有广陵散 之感。为表示尊重这奇文起见,特选录在民十以后所作几篇,只可惜有些现 今恐有违碍不能重印,所以只抄了短短的两篇小文。 三,议论文照例不选,所以有些人如蔡孑民,陈独秀,胡适之,钱玄同, 李守常,陶孟和等的文章都未曾编入。这里就只选了顾颉刚的一篇《古史辨 序》,因为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自叙,胡适之的《四十自述》或者可以相比, 不过出得太迟了,已经在民十五之后。《新潮》上还有一篇讲旧家庭的文章, 署名“顾诚吾”,也可备选,因为是未完的稿,所以决定用了这序文。 四,废名所作本来是小说,但我看这可以当小品散文读,不,不但是可 以,或者这样更觉得有意味亦未可知。今从《桥》中选取六则,《枣》中也 有可取的文章,因为着作年月稍后,所以只好割爱了。 五,此外还有些人本拟收入,如梁实秋,沈从文,谢六逸,章克标,赵 景深等,只可惜大部分着作都在民十五以后,所以不能收在这一集里。近十 年来作者如林,未能尽知,自多遗漏,咎何能辞,但决无故意抹杀之事,此 则自审可告无罪者耳。 六,末了我似乎还得略说我自己对于散文的主观和偏见。前面我听说的 多是关于散文的发达,现在是说对于散文本身这东西。我在《草木虫鱼》小 引中说过: “我平常很怀疑,心里的情是否可以用言全表了出来,更不相信随随便 便地就表得出来。什么嗟嘆啦,永歌啦,手舞足蹈啦的把戏,多少可以发表
第285页 自己的情意,但是到了成为艺术再给人家去看的时候,恐怕就要发生了好些 的变动与间隔,所留存的也就是很微末了。死生之悲哀,爱恋之喜悦,人生 最切的悲欢甘苦,绝对地不能以言语形容,更无论文字,至少我是这样感想, 世间或有天才自然也可以有例外,那么我们凡人所可以用文字表现者只是某 一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换句话来说,实在是可有可 无不关紧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聊以自宽慰消遣罢了。 “我觉得文学好像是一个香炉,他的两旁边还有一对蜡烛台,左派和右 派。无论哪一边是左是右,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总之有两位,即是禅宗与密 宗,假如容我借用佛教的两个名称。文学无用,而这左右两位是有用有能力 的。禅宗的作法的人不立文字,知道它的无用,却寻别的途径。辟历似的大 喝一声,或一棍打去,或一句干矢橛,直截地使人家豁然开悟,这在对方固 然也需要相当的感受性,不能轻易发生效力,但这办法的精义实在是极对的, 差不多可以说是最高理想的艺术,不过在事实上艺术还着实有志未逮,或者 只是音乐有点这样的意味,缠缚在文字语言里的文学虽然拿出什么象徵等物 事来在那里挣扎,也总还追随不上。密宗派的人单是结印念咒,揭谛揭谛波 罗揭谛几句话,看去毫无意义,实在含有极大力量,老太婆高唱阿弥陀佛, 便可安心立命,觉得西方有分,绅士平日对于厨子呼来喝去,有朝一日自己 做了光禄寺小官,却是顾盼自雄,原来都是这一类的事。即如古今来多少杀 人如麻的钦案,问其罪名,只是大不敬或大逆不道等几个字儿,全是空空洞 洞的,当年却有许多活人死人因此处了各种极刑,想起来很是冤枉,不过在 当时,大约除本人外没有不以为都是应该的吧。名号——文字的威力大到如 此,实在可敬而且可畏了。文学呢,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它不能那么解 脱,用了独一无二的表现法直截地发出来,却也不会这么刚勇,凭空抓了一 个唵字塞住了人家的嗓子,再回不过气来,结果是东说西说,写成了四万八 千卷的书册,只供闲人的翻阅罢了。”这是我对于文学——散文的苛刻而宽 容的态度。我是这样想,自己也这样写,人家的这样看,现在也这样选。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于北平。 □1935年 8月刊《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散文一集编选感想 这回郑西谛先生介绍我编选一册散文,在我实在是意外的事,因为我与 正统文学早是没关系的了。但是我终于担任下来了。对于小说戏剧诗等等我 不能懂,文章好坏还似乎知道一点,不妨试一下子。选择的标准是文章好意 思好,或是(我以为)能代表作者的作风的,不论长短都要。我并不一定喜 欢所谓小品文,小品文这名字我也很不贊成,我觉得文就是文,没有大品小 品之分。文人很多,我与郁达夫先生是分人而选的,正在接洽中,我要分到 若干人,目下还不能十分确定。 □1935年 2月刊《新小说》1卷 2期,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燕都风土丛书序 不佞从小喜杂览,所喜读的品类本杂,而地志小书为其重要的一类,古 迹名胜固复不恶,若所最爱者乃是风俗物产这一方面也。 中国地大物博,书籍浩如烟海,如欲贪多实实力有不及,故其间亦只能 以曾游或所知者为限,其他则偶尔涉及而已。 不佞生于会稽,曾寓尽杭州南京,今住北平,已有二十余年,则最久矣。 在杭州时才十三岁,得读《砚云甲编》中之《陶庵梦忆》,心甚喜之,为后 来搜集乡人着作之始机,惜以乏力,至今所收不能多耳。尔后见啸园刊本《清 嘉录》,记吴事而可通于两浙,先后搜得其异本四种。《藤阴杂记》《天咫 偶闻》及《燕京岁时记》,皆言北京事者,常在案头。若《帝京景物略》则 文章尤佳妙,唯恨南京一略终不可得见,辜负余六年浪迹,无物作纪念也。 世变既亟,此类无益之书恐已为识者所屏弃,以时务言似亦正当,唯不 佞犹未能恝然,非欲以遣有涯之生,实由心喜之故,此外亦无可解辩,但生 计困难,欲读无书,正无可奈何耳。 此时忽得张次溪先生书,云所编《燕都风土丛书》将次第刊行。张先生 岭表世家,寄居北京有年,研究地方掌故,着述甚多,今又有此盛举,可谓 难能可贵矣。在史学上价值如何重大,自有学者能言之,非闲汉所宜插嘴, 不佞则但喜得有如许好书汇为一集,供爱好者之披览,此固不限于今日,唯 在今日自更是珍重也。 中华民国廿七年十月八日旧中秋风雨中,周作人记于北平知堂。
第286页 □1938年作,据《京津风土丛书》,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桥 昨夜拿出废名的《桥》来读,看到第十八节曰《碑》,上篇就完了。不 知怎的有点怅然,似乎是觉得缺少什么似的,还不大够。废名在自序中也说 过,“本来上篇在原来的计划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写,因为我写到《碑》就跳 过去写下篇了,以为留下那一部分将来再补写,现在则似乎就补不成。”这 里缺了一部分本来也没有多大关系而且着者也说过补不成了,但缺少总是缺 少,仍是不禁怅然。这册《桥》我是读过一回的,到现在才明了的感觉这缺 少的惆怅,可知是不无些少长进,这一岁也还不算白增加。《桥》的文章仿 佛是一首一首温李的诗,又像是一幅一幅淡彩的白描画,诗不大懂,画是喜 看的,只是恨册页太少一点,虽然这贪多难免有点孩子气,必将为真会诗画 的人所笑。可是我所最爱的也就是《桥》里的儿童,上下篇同样的有些仙境 的,非人间的空气,而上篇觉得尤为可爱,至于下篇突然隔了十年的光阴, 我似乎有点一脚跳不过去。这样说来,《碑》以后的三分之一可见得还是个 缺少,假如这个补上了,那么或者也就容易追随得上,我这样想,却还未敢 相信。中国写幼年的文章真是太缺乏了,《桥》不是少年文学,实在恐怕还 是给中年人看的,但是里边有许多这些描写,总是很可喜的事。 (廿八年一月廿二日) □1939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文载道文抄序 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事件发生,中国文化界遭逢一回大难,就我们所知 道的说来,黄河以及长江两岸的各地当时一切文化活动全都停止,文艺界的 烟消火灭似的情形是大家熟知的最好的例。这是当然的,正如日本东乡大将 说过的一句有名的话,因为这是战争呀。可是,这文化上的伤瘦却是痊癒得 意外的快,虽其痊癒的程度固亦有限,要说恢复也还是很远。在北京,自《朔 风》以后,文艺刊物逐渐出来,上海方面则有《古今》,《杂志》,《风雨 谈》等,还有些我们所不曾见到的,出得更多也更是热闹。这些的内容与其 成绩,且不必细细分解,就只看这吃苦忍辱,为希求中国文化复活而努力的 情形,总之可以说是好现象。这岂不即是中国民族生活力强韧之一种表示么? 在上海南京刊行的杂志上面,看见好些作者的姓名,有的是从前知道的, 有的是初次见到,觉得很愉快,这正有如古人所说的旧雨今雨吧。在今雨中 间,有两位可以提出来一说,这便是纪果庵与文载道。这里恰好有一个对照, 纪君是北人,而文君乃是南人,纪君是真姓名,而文君乃是笔名,——严格 的说,应当称为文载道君才对,因为文并不是尊姓。但是同时也有一点交涉。 因为两君所写大文的题材颇有相近之处。纪君已出文集名曰《两都集》,文 君的名曰《风土小记》,其中多记地方习俗风物,又时就史事陈述感想,作 风固各有特色,而此种倾向则大抵相同。鄙人在南京当过学生六年,后来往 家北京亦已有二十八年了,对于两都一样的有兴趣,若浙东乃是故乡,我拉 (ng)宁绍同乡,盖钱塘江分界,而曹娥江不分界,遂一直接连下去,土 风民俗相通处尤多。自己平常也喜欢写这类文章,却总觉得写不好,如今见 到两家的佳作那能不高兴,更有他乡遇故知之感矣。读文情俱胜的随笔本是 愉快,在这类文字中常有的一种惆怅我也仿佛能够感到,又别是一样淡淡的 喜悦,可以说是寂寞的不寂寞之感,此亦是很有意思的一种缘分也。 一般做举业的朋友们向来把这种心情的诗文一古脑儿的称之曰闲适,用 现今流行语来说,就是有闲云云。《癸巳存稿》卷十二《闲适语》一则云: 秦观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王铚《默记》以为其言如此,必不能至西 方净土,其论甚可憎也。..盖流连光景,人情所不能无,其託言不知,意更深曲耳。 俞理初的话本来是很不错的,我只补充说明,闲适可以分作两种。一是 安乐时的闲适,如秦观张雨朱敦儒等一般的多是,一种忧患时的闲适,以着 书论,如孟元老的《梦华录》,刘侗的《景物略》,张岱的《梦忆》是也。 这里边有的是出于黍离之感,有的也还不是,但总之是在一个不很好的境地, 感到洪水在后面,对于目前光景自然深致流连,此与劫余梦想者不同,而其 情绪之迫切或者有过无不及,也是可有的事。这固然只是忧患时文学的一式 样,但文学反正就是这点力量,即便是别的式样也总还差不多,要想积极的 成就事功,还须去别寻政治的路。近读武者小路氏的小说《晓》,张我军君
第287页 译作“黎明”,第一回中有一节话云: 老实说,他也常常地感觉,这个年头儿是不是可以画着这样的画?可是,不然的话, 做什么好呢?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除了拿着诚实无匹的心情来作画以外没有办法的么? 这里我们也正可以引用,来做一个说明。不管是什么式样,只凭了诚实 的心情做去,也就行了。说是流连光景,其对象反正也是自己的国与民及其 运命,这和痛苦流涕的表示不同,至其心情原无二致,此固一样的不足以救 国,若云误国,则恐亦未必遽至于此耳。 文君的第二集子曰《文抄》,将在北京出板,属题数语为之喤引。鄙人 误入文人道中,有如堕贫,近方力求解脱,洗脚登岸,对于文事戒不复谈, 唯以文君着作读过不少,此次刊行鄙人又参与拉縴之工作,觉得义不容辞, 拉杂书此,只图凑起数百字缴卷而已,别无新义想要陈说也。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八月八日,知堂。 □1944年 9月刊《古今》54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文史丛着序 谢刚主先生以所撰《文史丛着》见示,属写小序。不佞于专门史学系门 外汉,何敢贊一词,唯重违谢先生之雅意,若承允许以不切题的文章缴卷, 则亦何敢固辞。不佞平日喜杂览,对于四部各有部分的兴趣,又曾闻先贤有 六经皆史之语,觉得凡所涉猎亦悉是有用的史料,不特有时想用作解嘲之词, 亦实欲以自勉,期于下笔矜慎,无失学问之本意耳。中国史字古文为手执册, 西洋则推源于古希腊语,谊云研求,实为学问之总体,此二义夙为不佞所喜, 盖就自然万物寻其现象与原则,世称科学,就文献以求其因革之迹,是为历 史,史与学其实是一而二,若人文科学则正是史之正名也。我看中国杂书, 感觉一种不满,可称之曰史的常识之缺乏,此盖由于史学之大专门化,书既 浩瀚难读,学者所致力又多在年代职官之末,遂渐与生活游离,艰于自立, 遑论及物。能惧思者当知及今之世复兴史学实为要图,而文史撰述凡有利于 此事者,流传推广,亦不容缓。往年读《心史丛刊》三集,以史事为材料, 写为随笔,合知识趣味为一,至可益人神智,念之至今未忘。今见谢先生此 着,其佳处亦正相同。谢先生尝从心史先生游,又曾闻任公静庵诸先生之绪 论,有所着述,自能集三先生之长,裨益学子非浅鲜,抑亦庶几足以补从来 之缺憾,满足时代之要求,其责任尤大矣。 中国民国三十二年一月十二日,记于北京。 □1944年 11月刊《文史》1期,署名十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新诗序 这一册《谈新诗》是废名以前在北京大学讲过的讲义,黄雨君保存着一 份底稿,这回想把他公开,叫我写篇小序,这在我是愿意也是应当的。为什 么呢,难道我们真是想要专卖废名么,那未必然。这也只因为我对于这件事 多少更知道一点罢了。废名在北京大学当讲师,是胡适之兼任国文学系主任 的时候,大概是民国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最初他担任散文习作,后来添了 一门现代文艺,所讲的是新诗,到第三年预备讲到散文部分,卢沟桥的事件 发生,就此中止,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新诗的讲义每章由北大出版组印出 之先,我都见过,因为废名每写好了一章,便将原稿拿来给我看,加上些意 见与说明。我因为自己知道是不懂诗的,别无什么可否,但是听废名自讲或 者就是只看所写的话,也觉得很有意思,因为里边总有他特别的东西,他的 思想与观察。废名自己的诗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人家拿来出板,这册讲新诗 的讲义本来是公开的,现今重刊一回,对于读者有不少益处,废名当然不会 有什么异议吧。 废名这两年没有信来,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家里,五月里试寄一张明信片 去,附註上一笔请他告知近况。前几天居然得到回信,在路上走了不到二十 天,这实在是很难得的。既然知道了他的行踪,也就可以再寄信去,代达黄 雨君的意思,不过回答到来恐怕要在《谈新诗》的出板以后了吧。来信里有 一部分关于他自己的生活,说的很有意思: 此学校是初级中学,因为学生都是本乡人,虽是新制,稍具古风,对于 先生能奉薪米,故生活能以维持也。小家庭在离城十五里之祠堂、距学校有 五十里,且须爬山,爬虽不过五里,五十里路惟以此五里为畏途耳。 后面又说到学问,对于其同乡之熊翁仍然不敬,谓其《新唯识论》一书 站脚不住矣,读了觉得很有趣。未了说“于春间动手着一部论,已成四章, 旋因教课少暇,未能继续,全书大约有二十章或多,如能干与知堂翁再见时 交此一份卷,斯为大幸。”废名的厚意很可感,只是《肇论》一流的书我生
第288页 怕看不大懂,正如对于从前信中谈道的话未能应对一样,未免将使废名感觉 寂寞,深以为歉耳。 民国甲申七月二十日,知堂记于北京。 □1945年 8月刊“太平”初版本,署名知堂 □收入《立春以前》 沙滩小集序 民国三十三年阴历岁次甲申,但是阴阳历稍有参差,所以严格的说,甲 申年应该是从三十三年一月廿五日起,至三十四年二月十一日止才是。这在 民国除了是第一次的甲申年以外别无什么意义,可是在以前的历史上,这甲 申年却不是寻常的年头儿,第一令人不能忘记的是三百年前崇祯皇帝煤山的 事,其次是六十年前中法战役马江的事。青年朋友不喜欢看历史的人或者不 大想到亦未可知,我们老一辈的比较更多经忧患,这种感觉自更痛切,鄙人 恰巧又是在这一年里降生的,多年住在北京,煤山就在城内,马江虽只是前 辈参加,自己是曾身列军籍的,也深感到一种干系。中国人自己不争气,最 近这几百年情形弄得很不像样,差不多说不出有哪一年比较的可以称赞,不 过特别是我辈甲申生的人想起来更是丧气罢了。 在这时候,有友人们想集刊文章,给我作还历的纪念,这在我是万不敢 当,而且照上述情形说来,也是很不相称的。不过朋友们的好意很可感激, 大家各写一篇文章来彙刊一册,聊以纪念彼此的公私交谊、未始不是有意义 的事,虽然交际的新旧不等,有的还不曾相见过,但交谊还是一样,这也觉 得很有意思。此集由傅芸子君编辑,名称商量很久,不容易决定,傅君当初 拟名为《汉花园集》,本来也很好,但是仔细考虑,汉花园是景山东面的地 名,即旧北京大学所在地,其门牌但有一号,只大学一家,怎好霸占了来, 固然未必有什么商标权利问题,总之我们也自觉得不好意思。由汉花园再往 西南挪移几步,那里有一条斜街,名曰沙滩,倒还不妨借用、于是便称之曰 《沙滩小集》。本来想用“沙滩偶语”四字,似乎比较有风趣,但是据故事 的联想,偶语未免有点儿违碍,所以终于未曾採用。这里沙滩以地名论固可, 反正我们这些人在沙滩一带是常走过的,若广义的讲作沙的滩,亦无不可, 在海边沙滩上聚集少数的人,大概也就是二三十名吧,站着蹲着或是坐着, 各自说他的故事,此亦大有意义,假如收集为一册书,岂不是有趣味的事, 与《十日谈》可以相比么。义大利那时是瘟疫流行,绅士淑女相率避难,在 乡村间暂住,闲话消遣,乃得百篇故事,此《十日谈》之本事也。中国现今 也正在兵火之中,情形有点相像,人们却别无可逃避之处,故欲求海滨孤岛, 蛰居待旦,又岂可得,在这时候大家不能那么高兴的谈讲,那也是当然的了。 这集里所收的文章都是承朋友们好意所投寄,也有我自己的混杂在内, 我不便怎么说谦逊或是喝彩的话,但总之是极诚实的表示出自己,也表示出 在这乱世是这么的还仍在有所努力,还想对于中国有所尽心,至于这努力和 尽心到底于中国有何用处,实在也不敢相信。其次,大家合起来出这样一册 小集,还有一种意思,便是庄子所说的鱼相濡以沫。这一层意思,我觉得倒 是极可珍惜的。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七日,周作人撰。 □1945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虎牢吟啸序* 孔子删诗之说,现代学者不大有人相信,但儒家很重诗与礼,那是没有 问题的。孔子论诗的话,最具体的是《阳货》篇的这一节:曰,“可以兴, 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这是站在学诗的立场说的,诗的用处大概也就是《子路》篇中所说的从政及 专对等事,便是多识也还是实用方面的,若是通彻主客两边,就诗的性质有 所发明的,我想那是第三项的怨吧。要来说明这意思,最好是借用孟子现成 的话。《告子下》记孟子批评高叟说诗:有曰,“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 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 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后面又申明之曰, “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孔孟的话都 是伦理的教训,这里却把诗之文艺的性质也说明在内了。本来诗就只是怨。 《诗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原兼括哀乐,但欢愉之词难工,三百篇 首亦有《关睢》《桃夭》,而感人最深者还是《绿衣》、《谷风》、《黍离》、 《兔爱》诸篇。人惟不能忘情,故不能无所怨嗟,所道固一人之言,而所寄 者则万人之情也。个人在宇宙间,只是沧海之一滴,太仓之一粟,惟其所代
第289页 表者乃永劫及无边的人生,是乌可以无言乎。人有所怨,可以为诗,抑亦圣 人之所取者也。 胡逸民先生壮年奔走革命,民国建立后曾司狱政,并任南京监狱事,今 乃以事被幽于老虎桥,忽尔下阶,几同入瓮,处境如此,可以怨矣。时值乱 世,会逢百罹,处此境者不止胡先生一人,惟千万人有此情意而不能言,代 言者乃不可少,此亦是能言者之责任。国乱民困,有沦肯及溺之惧,及今不 言,对于祖国是愈疏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虽多亦奚 以为。”诗有益于治道,乃为不虚,胡先生之作,庶足以当之矣。 三十七年三月十三日,会稽周作人序。 □1948年作,1978年刊,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吶喊索隐 欠了《子曰》一笔文债,无法偿还,心里老是惦记着。忽然想到《阿 q 正传》要制电影上银幕了,关于阿 q的性格想说几句话,目的是凑成一篇文 章,可以还债,并不是有什么新的意见发表,可以供制电影片之参考。我以 为阿 q的性格不是农民的,在《故乡》中出现的闰土乃是一种农民,别的多 是在城里乡下两面混出来的游民之类,其性格多分与士大夫相近,可以说是 未蜕化的、地下的士大夫,而阿 q则是这一类人的代表。阿 q性格中最明显 的两点是精神的胜利与假革命。士大夫现在称为知识阶级,精神的胜利至今 还是他们的最重要的武器,以精神文明去压倒外来的物质文明,以固有道德 去镇伏异端的民主思想,以纲常名教风化正气等名词为盾牌任意的骂倒别 人,这类的事情大家见闻得很多,证据已经很是充足了。阿 q的假革命即是 投机,而投机又是士大夫擅长的本领,我们不去别处找证据,只就《正传》 所记的看去,也就足以为证了。阿 q本来是个正统派,他最厌恶那“假洋鬼 子”,又叫他作“里通外国的人”,至于对于革命党,更是“一向是深恶而 痛绝之的”,可是一听到城里革命党起事,他就决心去投革命党,因为他可 以“要什么就是什么”了。最妙的是阿 q想到第一去革静修庵尼姑的命,走 到那里的时候,却已迟了一步,据老尼姑告诉他说,”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那就是秀才和假洋鬼子,他们除打碎了万岁龙牌之外,还革走了一个观音娘 娘座前的铜香炉。阿 q到底是未蜕壳的士大夫,所以弄不过他的前辈,但是 这里便已可证明他们三位都是一伙儿的同志了。虽然作者后来觉得有点厌烦 起来了,赶紧把阿 q枪毙了事,就把《正传》结束起来,其实这干事实不尽 相符,不但阿 q本人在民国初期依然健在,依据道理说来,他比起秀才等正 牌士大夫来固然相形见绌,难免失败,但既是士大夫的一流,他尽有本事应 付环境,不会投进网罗里去的。总而言之,阿 q与秀才假洋鬼子赵太爷等在 《正传》里都写得很可笑可气,但我们也要理解他们,这不是他们自己的错, 我们不能相信中国人的遗传性不好,错处还是在中国的历史上,这样整千百 年的生活专制之下,养成这样的习惯,如阿 q们所表示的,别一方面则如闰 土的苟且生存,那是乡下农民的例子,至于原因还是相同,即专制封建的社 会所造成者也。 我本来想将上边的意思再拉长一点,写成二千字,也就可以缴卷了。可 是我拿起《吶喊》来翻了一遍之后,觉得此外还有好些材料可以谈谈,所以 改变方针,动手来写这一篇索隐的文章了。我并没有胡老博士的历史癖与考 据癖,也没有这能力,但是恰巧我得着了好些材料,不趁这机会利用了,搁 着也很可惜,便就记忆所及,零零落落的把它写了下来。这所谓索隐,与《红 楼梦索隐》并不相同,只是就小说中所记的事情,有些是有事实的根据的, 记录下来,当作轶事看看,对于小说本身并无什么关系。作者运用材料本极 自由,无论虚构或是实事,或虚实混和,都无不可,写成小说之后,读者只 把它作整个艺术作品看,对于虚实问题没有研究的必要。我这里所以只是讲 故事,而且这故事也并不是我所说的,我的责任只在记录罢了。 那么这些故事到底是谁所说的呢?我这里不能不再费点工夫说明一番, 以明责任。我的亲戚里边有一位方女士,她是鲁氏老太太的一个内侄女,又 是义女,常在老太太那里居住,她知书识字,和老太太很谈得来,所以知道 的事情很不少。有一回我们偶然谈到《吶喊》,她把里边有事实作背境的有 些事情告诉我听,后来又说到《彷徨》里的故事,我都摘要记录在日记里,
第290页 这些大概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关于她的话只说到这里为止,别的个人生活 与此无关,便一切不提了。这篇里边我所写的大半以此为依据,但有些也有 从别人的文章谈话中得来的,也有的是我自己的意见,前者有如《怀旧》因 为方女士不曾见到这篇小说,后者则如关于《狂人日记》的来源她虽然知道, 但是这与章太炎先生的关系,却是区区个人的新发见。 现在话还是从《阿 q正传》说起。阿 q本名谢阿桂或阿贵,他的哥哥名 叫阿有,这事早已有人说过了。在府城光复的前夕,扬言明天我们就好了, 要钱就有钱,要老婆就有老婆,以及对那自称穷朋友的人说,你们总比我有, 这都真是阿 q所说的,但此外有些是别人的事,却被搁在他的背上了。第四 章《恋爱的悲剧》中对吴妈下跪,主人公原是别一个人,乃是作者的族叔普 通称为桐少爷,穷困无聊,又有点低能,几次成为乞丐,被本家找回来,住 在门房里,过着箪食瓢饮的生活。有一天,他在一个本家长辈处帮忙作工, 忽然对了老妈子跪下道,你给我做老婆吧!这事为长辈所闻,他是个孝廉公, 有个大儿子名叫伯文即是所谓文童,性情很是暴躁,便由他奉了孝廉公命, 拿一支大竹槓,把他的堂弟大敲了一顿。阿 q与小 d的“龙虎斗”,押牌宝 的“阿 q的铜钱拿过来”,这些都是城内的“破脚骨”(流氓)的普通现象, 并不一定是什么人的故事。赵太爷父子是代表旧士大夫的,但不曾仔细描写, 倒不如在民国元年所做的《怀旧》里写得更为痛快。仰圣先生那个教书的秃 先生,是凭空描写的,但其言论却多有所本,大体与那孝廉公相像,所以只 算是一个类型。左邻宫翁金耀宗则是实有其人,本性朱,名号从略。辛亥年 冬天革命风潮甚急,城内屡有谣言,革命党何日进城,耀宗曾预备在培子桥 唐将军庙里备酒饭犒劳,本坊的人都是知道的。文中插叙王翁追述长毛时事, 全家避往海边或山里,只有吴妈留守不去,长毛来,她诉说穷饿,长毛笑曰, “老婆子,给你这个吃吧。”抛给她一件东西,则是看门人的头颅也。鲁氏 老太太尝说此事,盖她是从曾祖母听来的,至吴妈则老太太来归时尚健,向 她提及往事时,辄以手拊心,犹有余恐云。长毛败时乡民追赶打宝,亦系实 事,老僕潘阿和所说,他自己曾经参预其事。 《狂人日记》是模仿果戈理而作,那是很明显的事,第一节里说赵家的 狗何以看我两眼,更与那边的小狗有点关系。但类似只以此为止,至于用意 便全不相同了。果戈理自己是也有点精神病的,后来他终于发狂而死,所以 那日记是别人难以仿造的。鲁迅的这篇只是借了这个形式来发表他对于历史 的反抗,反对人吃人,却叫狂人来说罢了。小引中云,“某君昆仲,今隐其 名,日前偶闻其一大病,往访,则病者其弟也,然已早愈,所患盖迫害狂之 类”。此类序引大抵故作狡烩,不可尽信,但这里所说却是真的。所云某君, 今亦仍隐其姓名,乃是作者的姨表兄弟,在西北谋事,忽然精神错乱,疑心 有许多人要谋害他,来到北京(那时未改北平),住在西河沿旅馆,也深信 楼上及间壁都隐伏着他的怨家,种种暗示明告,叫他知道不能幸免了。他跑 去找作者诀别,作者大出一惊,虽然他涉猎义大利伦勃罗左的书,知道一点 狂人的事情,可是亲自碰见这还是第一次。他遂留他在会馆里住,找了一个 干练的听差,送他回到故乡。说也奇怪,到家以后就好了起来,直至寿终不 曾复发。日记以迫害狂为材料,原因便是这样来的,假如不遇到这件事,则 作者虽想像丰富,有些地方也未必能想得到。至于主要的思想,则如第三节 中所说: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 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后来有名的所谓礼教吃人这句话,可以说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世上有考 据痹的先生们一定可以联想到戴东原,以为北大提倡并纪念戴东原,所以他 “以理杀人”的话便由道德哲学方面而浸润及于文艺,这是很可能的事,但 事实却不尽然。《狂人日记》作于七年四月,胡老博士的《戴东原的哲学》 还未曾发表吧,即使发表了也不会影响到,因为作者是不看这类论文的。那 么这与戴东原并无关系么?那也不尽然,这很可能与戴东原的话大有关系, 不过它的来路乃是别一条罢了。民国前六年丙午,章太炎先生在上海出狱后 到了日本东京,五月初八日赴锦辉馆欢迎会,有一篇长演说,后来登在第六
第291页 期《民报》上,中间说到戴东原,有这样的几句话: 他虽专论儒教,却是不服宋儒,常说法律杀人还是可救,理学杀人便无可救,因为 满洲雍正硃批上谕责备臣下,总说你的天良何在,你自己问心可以无愧的么?只这几句宋 儒理学的话,就可以任意杀人。世人总说雍正待人最为酷虐,却不晓得是理学助成的。 假如说戴东原的话于《狂人日记》有关系,那么这是它的来源吧。戴东 原深恶宋儒之标榜天理,几乎把所有日常的情感行为指为人慾,一概抹杀, 故反覆言“以理杀人”之可怕,太炎先生直称之理学杀人,鲁迅以后乃转为 礼教吃人,只是话更说得具体活现罢了,意思原来还是差不多的。不过我写 下了这一节话之后,反覆一想又觉得未必如此。太炎先生的话固然是引证的 好材料,但在作者写《狂人日记》的时候也不见得意识的有这一节放在心头, 他还是从事实上自己去归纳出来的结论,正史野史上食人的纪载,孝子孝女 割股的歌咏,食肉寝皮的卫道论,最近是徐伯荪心肝被吃的事,这资料已经 够结实的了,就是没有戴章二君的话,从其中去抽出礼教吃人这四字的结论, 大概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吧。 现在先跳过来说《彷徨》里的几件故事。《在酒楼上》的吕纬甫与《孤 独者》的魏连殳,都没有一定的模特儿,也未必是作者自己,但其中所说的 事情有几件却是有事实的背景,而且是作者亲历的。如纬甫讲给小兄弟迁葬, 那是民国八年的事,小说里说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事实则生于清光绪丁 亥,戊戌年卒,所以享年六岁。他的病据后来推想大概是急性肺炎吧,假如 经西医治疗或者也还可救,可是那时基督教医院还未开设,中医有什么办法 呢。老太太一直都忘不了他,当时找写真的叶雨香凭空的画了一个小像,裱 成立幅,以后三十六七年间都挂在她的房内,方女士不曾见过小兄弟本人, 只说画的很肥白可爱,顶留三仙发,穿了藕色对襟衣,手里拈着一朵兰花。 他葬在会稽南门外龟山,因为鲁迅的先德伯宜公的殡宫是在那里,还有丁亥 年生至次年以天花殇的一个小妹妹也原来葬在山后,小墓碑题曰亡女端姑之 墓,还是伯宜公的手笔,至戊戌年则伯宜公已去世满两年了,那块墓题曰亡 弟荫轩处士之墓,乃是经族叔伯文所写,就是上文说过的文童。到了民八, 伯宜公在逍遥楼地方安葬,把他们也迁到那里去,如小说上所说那样,小兄 弟的坟里“什么也没有”了,那么那小妹妹自然更是不必说,虽然不曾提及。 还有一件是纬甫叙及奉母亲之命,买两朵剪绒花去送给旧日东邻船户长富的 女儿顺姑,等得找着了时候,才知道她已经病故了。 她患的是肺病,有一次她的伯父长庚又来硬借钱,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 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呢。这更增加了她的忧闷,不久就死了,因为她想,如果她 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个偷鸡贼,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那是贼 骨头的诳话,她的未婚夫赶来送殓,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顺姑大上了他的当了。(以 上依据小说) 剪绒花的一节大概只是虚构,后半却是事实,最妙的是那贼骨头长庚原 来即是阿桂,所云长富则是阿有,因为侄女看不起偷鸡的叔父,所以阿桂用 比我不如去挖苦她,至于她的病却不是肺痨,实在乃由于伤寒初愈,不小心 吃了凉粉石花,以致肠出血而死。她的未婚夫是一个小店伙,来吊时大哭, 一半为了情义,一半也是自悼,他当了半世伙计,好容易积下百十块钱,聘 定了一个女人,一霎时化为乌有,想要再来聘娶,成家立业,这一辈子很有 点不大容易了。 《孤独者》的主人公略为有点像作者的故友范爱农,其实也并不然,其 中有两件却是作者自己的事情,借了魏连殳的名义记录出来的。连殳的祖母 病故,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筹画怎 样对付这承重孙,因为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聚 议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 道士做法事。总而言之,是全都照旧。那里晓得这“吃洋教的新党”听了他 们的话,神色也不动,简单的回答道,都可以的。大殓之前,由连殳自己给 死者穿衣服: 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鬚眉占了一脸的小半, 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专家,使旁观者 不觉嘆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默默 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
第292页 入殓的仪式颇为烦重,拜了又拜,女人们都哭着说着,连殳却始终没有 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大殓完毕,大家都 快快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还坐在草荐上沉思。 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 旷野中嚎叫,惨伤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这本是小说,大家觉得描写的好,但同时这也是事实,方女士听见老太太讲 过两次,一部分或者还是她自己见到的。这位祖老太大姓蒋,是陆放翁故里 的鲁墟村人,所以小说里所说的亲丁自然也是姓蒋,方女士还能举其名号, 今从略。只是有一件轶事可以附记于此,伯宜公很能喝酒,可是不喜欢人劝, 尤其是厌恶强劝,常训海儿子们说,你们到鲁墟去,如某叔挜酒,一口都不 要喝,酒蛊满了也让它流在桌子上面。好挜酒的某叔即是此人,至于伯宜公 的教训也就是王大将军对付石崇的办法,可是应用不很容易,大概鲁迅还能 够发挥这样的一点精神吧。 《头发的故事》与《端午节》两篇里所说的也多是作者自己的事。《弟 兄》中所说生疹子的靖甫是指知堂,是民国六年张勋复辟以前的事。《野草》 中有一篇讲风筝的,所说的小兄弟乃是三弟高山。《白光》里文童陈士成县 考落选,发精神病,大掘其藏,这人本是族叔祖子京,自称看见白光,知道 地下有宝,亦是事实,但他的结局不单是落水而死。孔乙己本姓盂,闰土本 名闰水,姓章,是会稽海边杜浦村人。《药》一篇大概是纪念秋琼卿女士而 作,秋女士被害于古轩亭口,这是一个丁字街,凡从东南城往大街的必由之 路。外行人读小说,觉得这一篇《药》最好,似乎作者自己也颇喜欢。 (一九四八年七月) □1948年 8月刊《子日》3辑,署名王寿遐 □未收入自编文集 我与江先后后序* 胡逸民先生拿了所着的《我与江先生》稿本一册给我看,问有什么意见, 可以写一篇序也好。胡先生是我的浙东同乡,可是以前不曾见过,至去年他 以被人诬陷入狱,这才相识。我看他是个实行家,也是理想家,很重意气, 好议论,平常虽然不事着述,这一年来却写了不少东西,有诗,有小说,有 笔记,一共总有几十万字,这一部乃是最近的作品。胡先生在这书里写的是 他与江亢虎先生在这一年中的交际言行、他们两人的案情,推论到中国司法 的毛病与监狱的缺点,不但抉发的很彻透,也富于改革的积极的精神,这是 很可佩服的事。胡先生自己在过去曾经办理过许多监狱与司法事条,凭了他 的理想与人道主义,一定是有很好的成绩,但是这都没有多大用处,直要等 到他老人家亲身关在监狱里,受到法官的审判,这才深切的觉到它的毛病与 缺点在那里,把握着了问题的核心,由此可知从上至下的改善是多么空虚, 不是阅历过来身受其害的人是无能为力的。胡先生写此书的热诚毅力我甚是 钦佩,但理想终是理想,议论亦只是议论,要使得它转变成事实,这里存在 着很大的困难。中国有些事情的毛病固然有许多是由于法之不良,却有更多 的原因我想是在于人的上面。至于人的问题却亦未可全归罪于张三李四的个 人,他们只是被无形的势力所牵线的傀儡,就是作恶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 的。 所谓无形的势力是什么呢?我想这可以分作两项,其一是八股精神,其 二是三纲主义是也。这里八股并不单指明清时代的四书文,乃是说从唐朝以 来由科举制度训练出来的一种本领,凡是一切官样文章、敷衍搪塞、投机取 巧、颠倒黑白、舞文弄墨等等,都是其中的成分。现今差不多没有人会做八 股了,但是这一套东西却由精神上遗传了下来,至今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三 纲主义自汉朝至今已有二千多年的寿命,向来为家天下政策的基本原理,而 其根柢则是从男子中心思想出来的。因为女人是男子的所有,所生子女也自 然归他所有,这是第二步,至于君与臣的关系,则是援夫为妻纲的例而来, 所以算是第三步了。中国早已改为民国,君这一纲已经消灭,论理三纲只存 其二,应该垮台了,事实却并不然,这便因为它的主纲存在,势力还是丝毫 没有动摇。我们看孔孟书中并无臣子为君死节之话,汉朝虽重气节,却是侠 义这一路,自是男子汉的立场,与后来的妾妇之道全不相同。大概由唐经过 两宋,这种思想乃见确立,根深蒂固,以至于今。一般男子平居畜婢妾,押 娼妓,视为故常,一旦有变故,自己无力庇护,唯期望诸妇女一齐自裁,免 致昔所宝玩之物更落人手,以为旧主人羞,一面更可以博得旌表,以光耀门 闾,此种心理无问今昔普遍存在,殆无可疑。君主对于臣民,责以守节死难,
第293页 即系依据同一原理。社会上未必悉是尊王的人,唯以自己的男子中心思想为 主,推己及人,自有同感,故对于未能恰合上述标准的臣民,也如看见不守 妇道的女人一样,心里感到憎恨,说到底这与大义名分无关,实际上是有性 的癥结在作祟,所以往往无理性可讲的。 胡先生书中很愤慨于法官问案之有成见,这成见是哪里来的,岂不是即 以三纲主义为本,而且又即是出于性的癥结的么?要改变这样心理,实在很 不易,也实在极重要,因为假如这不改变,则不但所说司法与监狱的改革都 不能有效,而且中国的民主也总还是假的,无论表面上做得如何,根本上仍 是一个三纲主义的社会而已。我说这话并不是对于胡先生的改革意见有什么 怀疑,不过想到有这些困难,说来以供参考,还有我的话多牵涉到妇女问题 上去,对不对还要请胡先生加以指教。按照文字的体例,我这一篇不能算作 序,只好说是跋,但因重违胡先生叫我写序的雅意,所以折衷一下,题作后 序也罢。 三十七年十二月七日,会稽周作人。 □1948年 12月 7日作,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动物园 小孩们有几册连环图画,其中之一是《动物园》,我拿来看过之后,深 觉得图画的力量之大,远过于文字。假如一个野猪,我们要用文字来形容, 只得说其状如猪,这话说的不算错,可是他与家猪顶不相同的那精悍之气却 是没法子说,就是那撩牙要怎么说才表示恰好,不与老虎和象相混呢。 我看古代的书里形容一种生物便吃力得很。如李时珍在《本草》上说虾 螟子云,科斗状如河豚,头圆,身上黑色,始出有尾无足,稍大则足生尾脱。 我们是见惯那“虾膜骨突儿”的,所以一读就认识,否则不吃过河豚,教我 们怎么去比拟。可是他那说法却也煞费苦心,很是不容易了。 又如海参,说起来大家多知道,古时称海鼠,明朝俗名土笋或沙噀,唐 代逸书崔禹《食经》云,海鼠似蛭而大者,也就是俗语所谓马蟥,老百姓在 水田里耘草,腿上常要被叮的,这形容也还像,只是大小相差,大概正同河 豚似的科斗成个反比例吧。 这方法吃力而又不讨好,弄得不好就像是《山海经图》的拟不于伦,成 为怪物。汪谢城着《湖雅》,说到蚊子,曾仿之云,虫身而长喙,鸟翼而豹 脚,依此为图,必身如大蛹,有长喙,背上有二鸟翼,腹下有四豹脚,假如 再续之曰,昼伏夜飞,鸣声如雷,是食人,那就整个是妖怪了。 文字不及图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关于这一方面,还是利用图谱为宜。 只可惜《动物园》里都是四只脚的,如能推广开去,把蚊子等也关了进去, 那就要更为有益有趣吧。 □1950年 6月 1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瓦釜集 手头有一本书,这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是假如你要找它,那倒会踏破 铁鞋无觅处的,此书非别,即是刘半农的《瓦釜集》,一九二六年出版,可 是二一年所写,所以是三十年前的东西了。 刘君的《扬鞭集》我也还有,那是新诗集,很是平常,这里边的二十一 首却是用江阴方言做的四句头山歌体的诗,看了觉得特别有意思。序文中云, “我们做文做诗,能够运用到最高等最真挚的一步的,便是我们抱在我们母 亲膝上时所学的语言,同时能使我们受深切的感动,觉得比一切别种语言分 外的亲密有味的,也就是这种我们的母亲说过的语言。这种语言因为传布的 区域很小,而又不能独立,我们叫它方言。从这上面看,可见一种语言传布 区域的大小,和它感动力的大小恰恰成了一下反比例,这是文艺上无可奈何 的事。” 他说方言的力量很是不错,自己来亲自试验,而且成绩也并不差,虽然 比起后边附录的真民歌来,自然难免得缺少浑成一点。 这给想用口语做诗的人一个很好的参考,以纯口语写散文诗我不知道能 否写得好,若是利用民歌的式样,成功当是没有问题的。 □1950年 12月 6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天桥志序 大概在十五六年前,张次溪君拿了他的《天桥志》的稿本来给我看,我 很是欢喜,怂恿他付印,他要我给他写一篇小序,我也答应了。年月茬苒地 过去,这书没有出版,稿子幸而保存着不曾遗失,去年见到次溪便还给他, 了结这十多年来的一件事。次溪将稿本大加修改,成为这一册《人民首都的 天桥》,这回真要出版了,仍旧要叫我写序,因为他的敦促,我不能不写, 虽然不想写,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写,所以只好将以前预备写序的话拿来
第294页 塞责,不能满次溪之意那也是当然的吧。 我欢喜次溪的《天桥志》,觉得它有意思,有意义,因为在那里表现出 中国人民的生活。天桥这地方,在一般的人看来,是平民的各种货物与各种 演艺的聚集处,这有如市集和庙会,却是天天在集会,永久存在,也时刻在 变化。我们亲身参加在里边,见闻体验很多很充足,及至离开之后,便什么 痕迹都没有了,凡市集庙会都给予我们这么一个印象,这是很有点可惜的。 我们如只为的自己,要去买点东西,或享点娱乐,去过以后就算满足。但是 假如退下一步,要想想那里卖的是些什么货色,表现的是些什么技术,不是 自己想怎么,乃是从货色与技艺来看大家的需要与享乐,这便于实地观察之 外还需要记录的资料了。可是中国过去关于这种民间生活的资料特别缺少, 如《东京梦华录》记北宋汴梁的事情,其民俗技艺部分不到二十行,里边说 到合生张山人,说诨话刘乔,只有一个名字。至今合生是怎么一回事,诨话 是怎么说的,一直令人弄不清楚。《清嘉录》记清季苏州岁时风俗,新年一 项下杂耍诸戏有高竿走索,穿跟斗,吞剑弄刀等约二十种,均是演技,末后 说及说因果和滩簧,也只寥寥十许字,语焉不详,一样的不得要领。次溪从 前曾集刊清朝梨园资料,共有两集,内容很丰富,但那些着述的本意大抵只 是文人自诩风雅,真是好的资料恐亦难得百一。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不是 记风俗的专书,其中有几条杂记却是颇好,如卷五云: 二面蔡茂根演《西厢记》法聪,瞪目缩臂,纵膊埋肩,搔首踟蹰,兴会飙举,不觉 至僧帽欲坠,斯时举座恐其露发,茂根颜色自若。 又卷十一云: 小丑滕苍洲短而肥,戴乌纱,衣皂袍,着朝靴,绝类虎丘山扳不倒。 记述琐屑事,简要地能替艺人传神。这类的文章在有名的《燕兰小谱》中就 难找到,那里专记旦角,也正是一个原因。这回我看见次溪的天桥新志的草 案,第四章专讲天桥近时所演出的曲艺和杂技,分属于说唱和属于软硬杂技 的两类,第五章为天桥人物考,叙述近百年来天桥艺人的事迹,加上若干难 得的图画,差不多把天桥演艺方面的面相整个地映写出来了,在这上面可以 说是空前的成功的着作。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更是其中属于说唱的一类,它 于一般叙述之外,又有些说的唱的话也记了下来,这是很重要的一点,譬如 拉大片数来宝,我们即使听不见附属的鼓钹或拍板的响声,但读了那一部分 文句,也就能真切的感觉,比杂技一类更是易于了解了。这不但说明了那些 民间艺人怎么地演或演的是什么,更使我们知道民间观众所喜爱的是什么, 至于可以供人民文艺工作者与研究者的参考,那又是另外一种用处。我只可 惜这里关于天桥的货物即是摊贩的事情没有说及,但我知道次溪在这一方面 搜集的材料也不少,曾说过想整理出来,那么将来会得有增订的机会,使《天 桥志》更是完全,也正是天桥爱好者的所共同希望的吧。 一九五一年五月七日,周遐寿。 □1951年 5月 7日作,署名周遐寿 □未收入自编文集 土卫生法讲话 曾经有人说过,将来医学的任务治病第二,第一乃是保健,就是卫生防 病。——这卫生事业的重要是不成问题的,卫生知识的传播自然也很要紧, 现在也正在着手那么做了。 但是我想在这同时候,应该来对于土卫生法加以整理,把这清理好了之 后,才能灌输得进新的知识去,否则混杂不清,不能有什么效力。 社会上相传的谚语,有些关于卫生的很是错误。例如说“千钱难买三伏 泻”,以为夏天腹泻能“败火”,反是好的,这害处便很不小。又如说猪肉 上的毛吃在肚里,夏天吞下几个杨梅核去(虽然北方没有这果子),可以带 了出去;又说桃子的虫是补的吧,所以最好暗中去吃,让它一总吃下。我们 小时候手上稍为受伤出血,就去找“门档灰”来贴,王绍兰的文集里说他也 贴过,那大概是清朝干隆初年了。有些地方小孩脐带剪后,贴上烂泥,结果 多患破伤风而死,如河北定县一带称作四六风,因为它四天或六天就发出来 了。 各处有志者似应把这些调查搜集起来,细细的来加以辨别,有些可用的 保留下来,无理以至有害的详加说明,教人勿再信用,印成小本,可以供给 宣传人员的资料,就是我也一定要买一套,虽然我没有对人讲演的能力。 戊戌前后中国各处办白话报,也出些小册子,我见过一本《俗语指谬》, 抄了好些谚语,一一加以批评纠正,现在假如有人照样来编一册《土卫生法 讲话》,那一定也是很有意思的。
第295页 □1951年 12月 29日刊《亦报》,署名祝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农具图解 勤盂先生在近时的一篇文章里说起,他希望有一本农具图解来看看。我 听了非常欢喜,因为我多年有此愿望,至今还未能满足,但至少总已经得到 一位同志了。 我说农具,只是把它当作代表,其实百工的器具都同样的重要,下至我 们自己所用的笔墨和纸,也同样的值得知道。我以前见过一本西文的书,名 叫《木匠的傢伙箱》,他把木工用的各种器具绘图列说的讲述出来,从古代 到现代,一种工具有各样大同小异的形状,中间也有些地方的差异,看了很 有意思。 现在还从农具说起,古代煞费考证,姑且不谈,单把现今各地所用的东 西调查记录下来,从原始的耒耜直至进步的拖拉机,对于不在田间的居民, 很可以有些教育的作用。 我们平常搬弄书本,可是孤陋寡闻,找不出古书上的材料,只在明末徐 光启的《农政全书》和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上看到了一点,这却都是以元 王祯的《农书》为根据的。清代干隆时曾有焦秉贞的《耕织图》,画的很好, 但所画是事不是物,不能当作农具图去看。 徐宋两书到了民国以后始有翻印本,《耕织图》有过点石斋石印本,但 在现今恐怕都已找不到,而且也无多大用处,不完全又太古老了。 现在从新调查,自然不是容易的事,因为需要对于农事不是外行的人和 画家合作,还得要包括南北两方的情形才好,不过这事是值得做的,因为这 虽是一册小书,但其价值却是颇大而且是长远的。 □1952年 1月 4日刊《亦报》,署名祝由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庚辛 《庚辛》这回读的是第三遍了。寄来的时候通读了一遍,以后又翻阅了 一回是只挑重点读的,这回也是如此。因为我答应作者给写一篇读后感,前 后两次的翻阅便是想要缴卷的准备。 《庚辛》如题目所标示,是写自庚子至辛亥这十二年间中国一部分情形 的,但是我用了有点近于“不见舆薪”的看法,却轻朝市而重家庭,所谓重 点因此差不多也就集中在“太史第”了。庚子时的白健卿和辛亥时的林凤声 都是豪杰之士,但是不知怎地去与一群妇孺相比,因为他们活也值得死也值 得,令人没有什么惋惜,不引起一种怃然之感,因此如对作者说,第八章写 得不大成功,头两章刚够成功,也还是因了美晴的关系,我想作者不会见怪, 他自己也是同意庄子的寓言,贊成尧所说的“嘉孺子而哀妇人”的话,所以 对于我重点的挑法当然也可以同意的了。 书中有好些描写风土的地方,这在小说上或者不很重要,但是由我偏爱 的缘故觉得很是可喜。从大南门双门底起,直到西门口的叙述,特别是金银 巷,那一条屋瓦墙壁都现出凋敝的样子,长块青石铺地,平时也是湿漉漉的, 摆着好些鱼肉鸡鸭菜蔬的散摊的巷子,岂不是在谁的南方故乡都是有的么? 其次是那城隍庙,判官小鬼,茶店命铺,也都是熟识的,可惜在一般书本上 却是那么的少见。但是最叫人感动的乃是太史第本身。关于这大宅门(夹註: 我们乡下称大台门)作者不曾怎么着力叙述,可是进门去时“一见如故”, 那里边的构造组织,人物脚色,纠纷斗争,哪里只是广州旗下人家,其实是 中国普通的现象。 美晴与阿虾本来占着主要地位,但因为比较开明幸福,所以虽然同样是 孤儿寡妇,读者对于她们的关心恐怕有点比不上“七房”,老实说作者写那 谢氏母女或者是最成功的。像“十一姑”那种做前妻孤女的女孩子,的确很 可同情,书中将她对继母的心理也写得很好,但是更生动的我想还是那谢氏 夫人,第六章这一篇以她为中心,配上丫头阿骚和梳头婆阿青,这大幅漫画 实在很是不差。八房的苹姐和白秀娟那是另一幅,但是节省掉了。说也奇怪, 读者的关心对于美晴不及谢氏对于阿虾也不及白玉英,一面嘉孺子的成分又 转入于哀妇人,而哀悯的心情也多集中于不大高明的人身上了。 三房的前途是有光明的,只要等时光过去,阿虾有了出路,美晴虽是牺 牲了她的一生也是满意,在谢氏则是阴暗继续着的。文学中这些部分我想该 是最有力量,它激动人的情感,叫他心里哀叫道“怎么办?”(古人闻歌呼 奈何,恐亦即是此意?)再进一步如想有办法,即是由感情转为实行,不是 文艺领域而属于革命行动了。 一九五四年五月十四日,知堂。 □1954年作,1989年 6月刊香港《明报月刊》,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农业管窥
第296页 近来读了程鹤西着的《农业管窥》。这是一本专门的书,但于学理与数 字之间,仍多有文学兴味存在,有科学小品之趣。略举数例,如第十四章《品 种与遗传》中云: 这些品种的名字有些是很有意思的,比起什么‘中农二八’来虽然没有那么科学化, 却比较生动而实际得多。提起躲叶粘来,你就可想像出是一种穗子垂在叶下的稻子;而叶 上飘则相反的是穗子抽在叶上的。紫金箍表示稻节旁边有一道紫箍;红脚粘说秧苗的叶鞘 是紫红的。百日早指这种水稻只要一百天左右就可成熟;野猪哼却又是一种有芒的粳稻, 为野猪所不喜欢的。齐头黄表示成熟时上下都一齐变黄的一种芝麻;而霸王鞭则是一种一 节结六个英儿,很少分枝,如像一条粗的鞭子的品种。棉花里的小白花是开一朵朵小小的 白花;桠里果也真在枝桠里乡长出一个棉桃。我们甚至觉得以后作物的命名,实不必一定 要起什么二九○五或四八三这类的名字。一些农家的命名,像火燎芒代表红壳有芒的麦 子,白和尚头代表白壳无芒的,草鞋板代表上大下小而有些扁平的,这不也是很科学的么? 第十七章《杂草与害虫病》中,很有些可取的材料,现在只能分别抄下 两节来: 杂草的种类虽然很多,普通大概都将它分为三类,即是一年生,二年生和多年生的。 一年生的例如稗子,二年生的例如南方一些毛莨科的杂草,多年生的如同莎草和茅草之 类。这是作物学或植物学上的分法,农人们对于没有宿根或地下茎的杂草,虽然年年由种 子传播的并不少见,他们还是认为这要比多年生的容易对付,北方的农人对于蓟草,南方 的农人对于旱地的回头青,水田里的野荸荠,认为是极讨厌的。荒地的草和熟地的草,肥 地里的和瘦地里的也都有不同,这些都是很有趣味的,并且对于选择农场很有用处,像“鹅 儿肠”“婆婆纳”长得很茂盛的田,一定种起作物来也会长得很好的,‘肥田长猛草,猛 草又肥田’的话,一点不错。 肉食的昆虫据我们看来,好像都要灵活一点,虽然也不无例外。瓢虫好像就不十分 活当,这也许因为它们专吃不大会动的蚜虫的缘故。瓢虫确是一种好看的昆虫,花样也很 多,走起路来很像一位胖太太,所以英文叫它太太甲虫,幼虫和成虫,都吃蚜虫。有一次 在柳州羊角山柑橘上生满了白花花的吹绵介壳虫,正是我们没有办法时,忽然一种瓢虫繁 殖起来,不多几天就把介壳虫都吃完了。 第十八章论“农业研究”,说到关于天时的农谚,与上墟场买米吃的习 惯相关,也很有意思,但解放后这种习惯当已改变,所以现在不抄录在这里 了。 □1957年 12月 19日刊《新民报晚刊》,署名十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郑子瑜选集序 郑子瑜先生从新加坡路远迢迢的写信给我,叫我给他的文集写一篇序 文,集子的名字叫做《挑灯集》,当时我贸然的答应下来了。但是我自己正 在忙于翻译日本十世纪时随笔《枕草子》,总共有二十几万字,而且近十多 年没有写文章,笔墨也荒疏了,因此一天一天的拖延,转瞬已是夏尽秋来了。 这回又得郑先生的来信,倒不来催促,只是说现在已稍改变计划,将刊行选 集,却仍旧叫我做序。这一来使得我极为狼狈,觉得序文须得赶紧的写,可 是这序却也要难写得多了。 集子改换名字,怎么会序文难写得多呢?这个理由在我说来,是极为明 显的。因为我写文章,向来以不切题为宗旨,至于手法则是运用古今有名的 赋得方法,找到一个着手点来敷陈开去,此乃是我的作文金针。当初郑先生 叫我写他的《挑灯集》序,我便看中了可以发挥的地方,所以答应了,但是 后来改作《选集》,这却没有巴鼻可抓,无从下笔,因为对于选集的文章要 加以批评,那我怎么能行呢?可是看了郑先生寄来的文集目录和一部校稿, 对于内容稍有了解,又见郑先生自序里提起“挑灯”的事情,这又把我的勇 气振作了起来,来写成这一篇序文。 自序里说: 这当子,挑灯夜读当然有我的份。遇着风紧的时节,那火舌不断地摇动,我也跟着 眨眼。这眨眼的习惯一经养成,至今一直无法改得掉。或是在大白天,没有一点风的时候, 也还是要无故而眨眼的。 说起灯来,第一想起来的是古人的一句诗,“青灯有味似儿时”。甲申年春 天曾起首作笔记,题名《青灯小抄》,小引的结末云: 从前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云: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偶逢一册长恩阁, 把卷沉吟过二更。其时得到了二三种傅节子的藏书,写了这几句,现在就可以拿来算作有 诗为证吧。以买烟钱买书,在灯右观之,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偶有感想随时写下,还是向
第297页 来的旧习惯,却加上了一个新名称。小抄云者言其文短少,若云有似策论场中的怀页,虽 亦无不可,但未免有鱼目混珠之嫌矣。 可是这随笔终未写成,而且所谓灯与郑先生所说的“挑灯”,也有点拟不于 伦,觉得不很切贴。大抵提起儿时的灯火,总有可亲的感觉,是值得留恋的, 但是郑先生的灯的联想却并不是这样,而且底下还接下去说道:“大抵这也 是我应得的报应吧,”这是何等的感伤呢! 郑先生说,祖先“失德”,“报应”及于子孙,这话我想是或然或不然。 或然者是世俗之见,或不然者盖系事实。郑先生所说远祖,生于前清嘉道时 代,去今才有一百五十年光景,算来他逝世当在鸦片战争前后,说那时还有 买人陪葬的事,似乎有点可疑。因此郑先生的眨眼,说是祖先失德的报应, 无宁说是家世贫寒的结果,更为正确一点。挑灯夜读,本为苦学的一场面, 也实属穷学生应有的事,但是风紧的时节,火舌不断的摇动,也就跟着眨眼, 以至成为习惯,至今还没有改掉,这实在说的很是痛切,比古人的头悬樑、 锥刺股,更是利害,因为那头与股总还是依然故我,不曾留下一点儿的痕迹 的。 但是天下的事吃一分的辛苦,也就有一分的进益,这可以说是别一意义 的一种报应吧。只看这二十几万字的选集,便是这个辛苦的结果。郑先生廿 五年间孜孜矻矻的写作,中间虽经过种种困苦,却终于结出这样的佳果,可 说是没有亏负他这多少年的辛苦了。选集中共分五部分,虽是由于我自己的 才力不及和性情偏至的关系,对于经史正经文章不大能够理会,但觉得关于 这选集里的第一部分“学术论着”却是不能不特别一提的。这一部分共计十 八篇,头三篇是诸子思想的研究,乃是哲学史上的论文,末两篇则是关于修 词学的,都很有些精闢的见解,此外泛论文学一般,而特别注重与科学的提 携,这也是极其重要的意见,似乎值得一说的。其他的四部分则是随笔序跋 之类,我觉得容易读一点,所以为我所喜欢的也就更多了。但是一一提出来 说,也太词费,只好姑从省略。可是且让我添上一句,郑先生侨居马来亚, 关于这方面的文章觉得未免太少了,只有《论郁达夫的南游诗》这一篇,但 是转侧一想,前有关于黄公度几篇,已经收入《入境庐杂考》中了,此外听 说郑先生正在编辑一部《南洋诗话》,那么这一缺恨也就可以弥补几分了吧。 一九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周作人时年七十六。 □1960年作,刊新加城“世界”初版本 □未收入自编文集 关于守常全集的一点旧闻 编辑同志: 晦庵的《书话》中讲到《守常全集》第一册的出版,但是没有讲起这集 子编集的事情。据我所知道,这集子是守常先生的侄子李白余所收集的,他 本名李兆瑞,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在守常先生死难以后,他立意搜编遗稿, 在各图书馆勤苦抄录。等得编好了的时候,北京方面已是蒋介石的特务密布, 个人行动有点不大自由了。李白余计划逃出华北,乃将抄好的文集四卷原稿 一大包,交来托我代为保存,他自己就从此不见了。到了解放之后,这才重 复出现,那时已经改名李乐光。可惜他已于好几年前去世了。 一九三三年在下斜街浙寺为守常开弔后的一星期,即四月二十九日,守 常夫人及女儿李星华曾来访,谈出文集事。由此推想,原稿第一二卷寄给北 新书局大约也是那时的事情。其时恐怕出版会有困难,所以听说要请蔡孑民 写一篇序,但是似乎他也没有写。鲁迅附识里的所谓 t先生,可能便是蔡孑 民。 文集第三四卷的原稿,连同一张守常在日本留学时的照相,则是一九四 九年移交给有关人的。 □1962年 8月 31日刊《人民日报》,署名难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第五辑——谈东洋的书 读武者小路君作一个青年的梦 我平常不大欢喜立论,因为(一)恐怕意见不周密,议论不切实,说出 去无价值,就是怕自己的内力不足;(二)觉得问题总是太大,太多,又还 太早,这就是对于国人能力的怀疑。 这种怀疑,虽然较胜于夸大狂,究竟是不狠好;前次我看见梁漱溟先生 作的《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一篇文章,心里是极佩服,但不免又想,这问题 太早,又太好了。叫现在的中国商民,自己去求积极的和平,他们懂得么? 他们敢么?只要懂得就敢,可是他们那里会懂呢?梁先生这篇文章是白做的 了。 这是我当时的意见。近来又读日本武者小路君作的脚本《一个青年的 梦》,受了极强的感触;联想起梁先生的文章,起了一个念头,觉得“知其
第298页 不可而为之”的必要,虽然力量不及,成效难期,也不可不说,不可不做。 现在无用,也可播个将来的种子;即使播在石路上,种子不出时,也可聊破 当时的沉闷,使人在冰冷的孤独生活中,感到一丝的温味,鼓舞鼓舞他的生 意。 我对于战争这件事,本来不大欢喜。从前无论读什么 ma-hon等歌颂战争 的论文,或 tolstoy等反对战争的小说,总觉得这件事是可怕,是无意义, 但是没有想到过应该如何去解决他。 大家总说俄国是欧洲最野蛮,喜侵略的国。他们的皇帝大官和将帅,或 者如此;但是世界上反对战争的文学,却要算俄国第一。解决的方法,也是 他们想得最早。苦利米亚的战,tolstoy亲历战阵,作 sebastopoly卷。俄 土战争,tolstoy的私淑弟子 garschin,听得他人受苦,烦闷不过,自去投 军,情愿一同受苦;可是没有死,受了伤,放回来,作《步兵日记》、《四 日》(曾经译登《域外小说集》第二册)等短篇,写出战场上所受肉体同精 神的苦痛,人类对于生的执着和死的恐怖。日俄战争,andreyev并没有去打 仗,作了一篇小说叫《红笑》,可见猛烈得狠,读了这书,若不是一点不懂 得,便包管头痛心跳起来,夜里做恶梦! 这一次欧洲战争,俄国顶有名的战争小说,或者可算 kuprin的《圣母的 花园》。 至于解决的方法,他们也不一致:tolstoy提倡无抵抗主义,实行当时 口号“vnrod!”(到民间去)这一句话;亲自种田斫木,做皮鞋去了。garschin 想拔去“红花”(一切罪恶的象徵),拔不掉,自己从楼上跳下来死了。andreyev 随后做了一部小说《七个绞罪犯》,看了又是要出冷汗的书。kuqrin作了半 部小说,名叫一个《坑》字,现在不晓得下卷出了没有,其中是讲娼妓生活 的。这两个人的意见,大约都是抱定一个“人”字。彼此都是个“人”,此 外分别,都是虚伪,如此便没有什么事不可解决,这是最乐观的思想。但是 “人类互相理解”,怎样能够做到呢?答语大约也是说“vnarod!”他们两 个人本来也是 tolstoy派的人。 日本从来也称好战的国。樱井忠温的《肉弹》,是世界闻名的一部赞美 战争的小说。但我们想这也只是以前的暂时的现象,不能当作将来的永远的 代表。我们看见日本思想言论界上人道主义的倾向日渐加多,觉得是一件最 可贺的事。虽然尚是极少的少数,还被那多数国家主义的人所妨碍,未能发 展,但是将来大有希望。武者小路君是这派中的一个健者,《一个青年的梦》, 便是新日本的非战论的代表。 《一个青年的梦》最初登在杂志《白桦》上,一九一七年时单行出版, 是一部四幕的脚本。一个青年被一个不认识的人引了到各处去看,真心的觉 到战争的恐怖和无意义,随后断结到”世人未达到人类的长成时,战争不能 灭。照现今的国家行下去时,战争将更盛”。只要“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 不是国家的相待”,便可得永久的和平,但这事“非从民众觉醒不可”。第 四幕中一段对话说得好: 青年:不使产生战争的东西有活力,国不亡了么?我所想的,是国也不亡,也没有 战争。 乞食者:就是这点要紧。但如“国”这思想,还是同现在一样,那怕就为难罢!须 得用民众的力量,将国的内容改过才好。世界的民众,变了一团,大家握手时,战争便自 消灭。须使民众不要互相恐怖误解,不可不晓得大家重要的关系,平和过日,是大家都有 幸福的事。又凡损人利己的人,无论是本国人,是外国人,都是平和的敌,非加制裁不可 的。这些事,非真心的懂得不可。假如承认了现在的国家,却反对现在的战争,世上没有 这样如意的事。 青年:我也觉得。但如今想更变各国的意旨,又觉得有点做不到。 乞食者:全在根,全在根,全在民众。人再进步一点,就好了。再一步!再两步! 要人民自求积极的平和,先得教他们痛切的感平和的必要。武者小路君的着 此书,就是要他们感这必要,也就是自己感得痛切不过,不得不直叫出来。 他人感着呢?不感着呢?也全是不得而知,不过希望他们能够感着罢了。自 序中说: 国同国的关系,要是照现在这样下去,实在可怕,世界的人想都觉得。单是觉得, 也是无益,一点都没法,只是默然罢了。我也晓得说也没用,但若不说,又更觉歉然。我 若不从艺术一方面说出来,我终免不得肚胀。我作这书,算是出出气,这戏演不演,不是 第一个问题,我只想说出真实的话罢了。战争的恐怖,我也不去夸张他。我止努力写他全 体,用人人所不能反对的方法,人人都能同感的方法,写出他的恐怖来。我也觉得自己的
第299页 程度不足,力量不足;但是因为怕了这些事便不说,又做不到。我不愿如此胆怯,连自己 能说真实话也不说。止就我力量所能及的做去,就满足了。 我自己不晓得这书价值如何。但他人的非难,我能回答他,或者听凭他,我想不久 总会明白的。自己的精神,自己的真诚,从内里出来,决不是装上去的。所以我想,靠这 个诚,或能在人心中,意外的寻得许多知己。 .. 我不专做这样的着作,但也想一面渐渐的动手来做。对于人类运命的忧虑,这不是 僭越的忧虑,是人人都应该忧虑的事。我望从这忧虑,生出新世界的秩序来。忽略这忧虑, 或者反要生出可怕的结果。我望平和的合理的又自然的生出这新秩序。血腥的事,能避去 时,最好避去。这并不尽因我胆小的缘故,实因我愿做平和的人民。 但我觉得现在社会的事情,不像在正路上走,能得平和解决的样子。所以我比别人 加倍的害怕。 明知“说也没用”,然而不能不说,因为还有对于人类这“爱”存在。 我读了《一个青年的梦》,想起《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文,不觉也引起那 “僭越的忧虑”。虽然还怀疑这问题太大太早,然而觉得这样下去,总不是 事,所以写这几句,希望青年能够对于这问题,稍稍注意,就满足了。 □1918年 5月 15日刊《新青年》4卷 5号,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人的生活序 李宗武君将他与毛咏棠君合译的《人的生活》寄给我看,说将要出版, 嘱我作一篇小序。我想武者小路君的思想,书中已经明白的表示,两君热心 于新村运动,这译稿又经再三斟酌,其信达之处,读者自能了解,不必待我 的赘说。我现在只略加历史的解题,聊以塞责罢了。 《人的生活》于一九二○年出版,内计文四篇。《人间的义务》、《现 代的劳动与新村的劳动》是两篇论文,曾在去年春间的《改造》等杂志上发 表。《未能力者的同伴》,一九一五年作,是一篇剧本,写一般有志未逮的 青年的心理,先前曾收在《向日葵》集内,跋里关于这篇略有几句说明: 《未能力者的同伴》,是写对于他人及自己的运命没有能力的人们的集会情形的。 心想做好的事,却没有这力量,——在或一意味上,现今的人类正是未能力者,这话也可 以说得。至少在这册书(案指《向日葵》)里的大半的人物,都可以当未能力者看的。 《新浦岛的梦》也是剧本,曾载在一九一七年七月份的《我等》上面,题下 有“为新村作”一行小字。日本传说中有浦岛太郎的故事,仿佛中国的刘阮 入天台的样子,记一个渔夫到龙宫去的事情。《新浦岛》便是一种翻案,寄 托作者的新村思想的。浦岛是理想家的代表,也想在世界上建起龙宫,这龙 宫虽然没有如画里的龙宫那样美丽,但在世上无论何处都可以实现的。浦岛 说: 我相信现在全世界都朝着这方向进行。种种的运动都朝着这方向。这样,我想没有 不成功的道理。但要使这事实现,我不愿意借憎恶与暴力的帮助。用了这样贱视人间的信 仰的手段去筑起那样的世界,我总是想避免的。我想只借了人间里面高贵的力,造成这事 业,取还对于人间的信仰。 这一节话,很能说出新村的理想与和平的精神,也差不多可以说是人的生活 的标语了。 一九二一年七月六日,在北京西山,周作人记。 □1922年 1月刊“中华”初版本《人的生活》,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儿童世界游记 一个在杭州的小朋友写信给我,末节说,“喔喜喔!(从《儿童世界游 记》里学了这句日本话,胡闹用来,似乎有趣。)”我看了也觉得有趣,便 去买了一本《儿童世界游记》,翻开一看,不免有点失望,因为这一句话就 解释错了。他说,“喔喜喔,其意就是说你们好。”但我却想不出这句话来, 只有通用的“阿哈育(ohayo)”意思说早上好,是早晨相见问询的话。或者 是英美人用了十足的英国拼法写作 ohiyo,现在又把他照普通的罗马字拼法 读了,所以弄错,也未可知。 日本人的姓名,在中国普通总是仍照汉文原字沿用,书中却都译音,似 乎也还可商。“塔罗”当然是“太郎”,但“海鹿顾胜”想不出相当的人名, 只有“花子”是女孩常用的名字,读作 hanakosan(花姑娘),据中国那拉 互易的例,这或者就是“海鹿顾胜”的原文了。 书中说:“木枕大如砖块”,又说“几盏纸灯”,这木枕与纸灯虽然都 是事实,但现在已经不通行了。即使“箱枕”勉强可以称作木枕,但也只是
第300页 旧式的妇女所用,太郎决不用这个东西的。又在拍球的图中,画作一个男小 孩穿着女人的衣服,也觉得很奇怪。我想这些材料大约是从西洋书里采来, 但是西洋人对于我们斜眼睛的东方人的事情,往往不大看得清楚,所以他们 所记所画的东西,不免有点错误,我们读谦本国的地理读本的时候,便可约 略觉得。这本游记又从他们採取材料,自然不免发生错误了。 但是另外有一件事情,西洋人大约不能负责的,便是游记里说:“有人 说,日本人是秦朝时候徐福的子孙,这句话从前日本人也承认的,想来是不 差。”一民族的始祖是谁,不容易断定的,以前虽然有种种推测,到后来研 究愈深,结论还是缺疑。譬如汉族的问题,有人说是从巴比伦来的,有人说 是从犹太来的,现代德国最有名的中国学者希尔德着《周代以前的古史》只 说是不可考,实在是最聪明的见识。中国的家谱式的估定人家的始祖,未免 太是附会,而且对于别人也要算是失礼的。 游记第一册的后半是讲菲列滨的,我不能说他讲的对不对。但是末了记 述“村落中举行吃父典礼”,我想我们如不是确知菲列滨人现在真是“你一 块我一块”的还在那里吃父,这一节就不应该有。 (十一年四月) □1922年 4月 10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 □收入《谈虎集》 啄木的短歌* 石川啄木(1885—1912)本名一,初在乡间当小学教师,月薪仅八元, 常苦不足,流转各地为新闻记者,后至东京,与森鸥外、与谢野宽诸人相识, 在杂志《昂》的上面发表诗歌小说,稍稍为有识者所知。但是生活仍然非常 窘苦,夫妻均患肺病,母亦老病,不特没有医药之资,还至于时常断炊。他 的友人土岐哀果给他编歌集《悲哀的玩具》,售得二十元,他才得买他平日 所想服用的一种补剂,但半月之内他终于死了,补剂还剩下了半瓶。他死时 年二十七,妻节子也于一年后死去了。他的着作经友人土岐金田一等搜集, 编为《啄木全集》,分小说诗歌及书简感想等三卷,于一九二○年出板完成。 啄木的着作里边,小说诗歌都有价值,但是最有价值的还要算是他的短 歌。他的歌是所谓生活之歌,不但是内容上注重实生活的表现,脱去旧例的 束缚,便是在形式上也起了革命,运用俗语,改变行款,都是平常的新歌人 所不敢做的。他在一九一○年末所做的一篇杂感里,对于这问题说得很清楚, 而且他晚年的社会思想也明白的表示出来了。 我一只胳膊靠在书桌上,吸着纸菸,一面将我的写字疲倦了的眼睛休息在摆钟的指 针上面。我于是想着这样的事情,——凡一切的事物,倘若在我们感到有什么不便的时候, 我们对于这些不便的地方可以不客气的去改革它。而且这样的做正是当然的:我们并不为 别人的缘故而生活着,我们乃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生活着的。譬如在短歌里,也是如此。 我们对于将一首歌写作一行的办法,已经觉得不便,或者不自然了;那么这便可以依了各 首歌的调子,将这首歌写作两行,那首歌写作三行,就是了。即使有人要说,这样的办反 要将歌的那调子破坏了,但是以前的调子,他本身如既然和我们的感情并不能翕然相合, 那么我们当然可以不要什么客气了。倘若三十一字这个限制有点不便,大可以尽量的去做 ‘增字’的歌。(案日本短歌定例三十一音,例外增加字数通称‘字余’。)至于歌的内 容,也不必去听那些任意的拘束,说这不像是歌。或者说这不成为歌;可以别无限制,只 管自由的歌出来就好了。只要能够做到这样,如果人们怀着爱惜那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 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去的剎那剎那的感觉之心,在这期间歌这东西是不会灭亡的。即使现在 的三十一字变成了四十一字,变成了五十一字,总之歌这东西是不会灭亡的。我们因了这 个,也就能够使那爱惜剎那剎那的生命之心得到满足了。 我这样想着,在那秒针正走了一圈的期间,凝然的坐着,我于是觉得我的心渐渐的 阴暗起来了。——我所感到不便的,不仅是将一首歌写作一行这一件事情。但是我在现今 能够如意的改革,可以如意的改革的,不过是这桌上的摆钟石砚墨水瓶的位置,以及歌的 行款之类罢了。说起来,原是无可无不可的那些事情罢了。此外真是使我感到不便,感到 苦痛的种种的东西,我岂不是连一个指头都不能触它一下么?不但如此,除却对了它们忍 从屈服,继续的过那悲惨的二重生活以外,岂不是更没有别的生于此世的方法么?我自己 也用了种种的话对于自己试为辩解,但是我的生活总是现在的家族制度,阶级制度,资本
第301页 制度,知识卖买制度的牺牲。 我转过眼睛来,看见像死人似的被抛在席上的一个木偶。歌也是我的“悲哀的玩具” 罢了。 啄木的新式的短歌,收在《悲哀的玩具》和《一握的沙》两卷集子里, 现在全集第二卷的一部分。《悲哀的玩具》里的歌是他病中所作,尤为我所 喜欢,所以译出的以这一卷里的为多,但也不一一註明出处了。啄木的歌原 本虽然很好,但是翻译出来便不行了,现在从译稿中选录一半,以见一斑。 用了简炼含蓄的字句暗示一种情景,确是日本诗歌的特色,为别国所不能及 的。啄木也曾说,“我们有所谓歌的这一种诗形,实在是日本人所有的绝少 的幸福之一”,我想这并不是夸语,但因此却使翻译更觉为难了。 □1922年 5月刊《诗》1卷 5期,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现代日本小说集序 我们编译这部小集,本可以无需什么解说。日本的小说在二十世纪成就 了可惊异的发达,不仅是国民的文学的精华,许多有名的着作还兼有世界的 价值,可以与欧洲现代的文艺相比。只是因了文字的关系,欧洲人要翻译他 颇不容易,所以不甚为世间所知。中国与日本因有种种的关系,我们有知道 他的需要,也就兼有知道他的便利:现在能够编成这部创始的——虽然是不 完善的小集,也无非只是利用我们生在东亚的人的一个机会罢了。 我们现在所要略加说明的,是小说的选择的标准。我们的目的是在介绍 现代日本的小说,我们这集里的十五个着者之中,除了国木田与夏目以外, 都是现存的小说家。至于从文坛全体中选出这十五人,从他们着作里选出这 三十篇,是用什么标准,我不得不声明这是大半以个人的趣味为主。但是我 们虽然以为纯客观的批评是不可能的,却也不肯以小主观去妄加取捨;我们 的方法是就已有定评的人和着作中,择取自己所能理解感受者,收入集内, 所以我们所选的范围或者未免稍狭;但是在这狭的范围以内的人及其作品, 却都有永久的价值的。此外还有许多作家,如岛崎藤村,里见弴、谷崎润一 郎、加能作次郎、佐藤俊子诸人,本来也想选入,只因时间与能力的关系, 这回竟来不及了,这是我们非常惋惜的事。 还有一件事,似乎也要顺便说明,便是这部集里并没有收入自然派的作 品。日本文学上的自然主义运动,在二十世纪的“初十”,盛极一时,着作 很多,若要介绍,几乎非出专集不可,所以现在不曾将他选入。其次,这部 小集原以现代为限,日本的现代文学里固然含有不少的自然派的精神,但是 那以决定论为本的悲观的物质主义的文学可以说已经是文艺史上的陈迹了, ——因此山田花袋的《棉被》(futon)等虽然也曾爱读,但没有将他收到这 集里去。 这里边夏目、森、有岛、江口、菊池、芥川等六人的作品,是鲁迅君翻 译,其余是我所译的。我们编这部集的时候,承几个日本的朋友的帮助,总 说一句以志感谢。 一九二二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周作人。 □1922年作,1923年刊”商务”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镡百姿 近来所见最有趣味的书物之一,是日本大熊喜邦所编的《镡百姿》,选 择古剑镡图案,用玻璃板照原形影印,凡百张,各加以说明。 镡古训剑鼻,徐锴注云人握处之下也,相传为剑柄末端,惟日本用作刃 下柄上护手铁盘之称。《庄子》说剑凡五事,曰锋锷嵴镡夹,未曾说及这一 项;大约古时没有护手,否则所谓剑鼻即指此物,也未可知,因为盾鼻印鼻 瓜鼻都是譬喻,指隆起之处,不必有始末之意思,执了“鼻犹初也”的话去 做解释,未免有点穿凿。中国近代刀剑的护手,至少据我们所见,都没有什 么装饰,日本的却大不相同,大抵用金属镶嵌,或是雕镂。《镡百姿》中所 收的都是透雕铁镡,可以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镡作圆形,径约二寸五 分。正中寸许名切羽台,中开口容剑刃,左右又有二小孔曰柜穴;图案便以 切羽台为中心,在圆周之中巧为安排,颇与镜背花纹相似。唯镜纹多用几何 形图案,又出于铸造,镡则率用自然物,使图案化,亦有颇近于写实者,意 匠尤为奇拔,而且都是手工雕刻,更有一种特别的风致。我反覆的看过几遍, 觉得有不尽的趣味。这种小工艺美术品最足以代表国民的艺术能力,所以更 可注意。他的特色,正如编者所说,在能于极小的范围中满装丰富的意匠, 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事。 中国讲艺术,每每牵联到道德上去,仿佛艺术的价值须得用道德,—— 而且是最偏隘的旧道德的标准去判定才对。有人曾说只有忠臣孝子的书画是
第302页 好美术,凡不曾殉难或割股的人所写的便都没有价值,照这个学说讲来,那 么镡的雕刻确是不道德的艺术品,因为他是刀剑上的附属品,而刀剑乃是杀 人的凶器,——要说是有什么用处,那只可以用作杀伐的武士道的赃证罢了。 不过这是“忠臣美术”的学说,在中国虽然有人主张,其实原是不值一驳的 笑话,引来只是“以供一笑”。人的心理无论如何微妙,看着镡的雕刻的时 候,大约总不会离开了雕刻,想到有镡的剑以至剑之杀人而起了义愤,回过 来再恨那镡的雕刻。在大反动时代,这样的事本来也常遇见,对于某一种制 度或阶级的怨恨往往酿成艺术的大残毁,如卫道者之烧书毁像,革命党之毁 王朝旧迹,见于中外历史:他们的热狂虽然也情有可原,但总是人类还未进 步的证据。罗素说,”教育的目的在使心地宽广,不在使心地狭隘。”(据 一月十五日《学灯》译文)人只为心地狭隘,才有这些谬误;倘若宽广了, 便知道镡不是杀伐,经像宫殿不是迷信和专制的本体了。我看了《镡百姿》 而推想到别人的误会,也可谓未免以小人之心度人了,但恐中国未必缺乏这 派的批评家,所以多写了这一节。 □1923年 1月 25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评译日文法 在南方的一个友人远迢迢的写信给我,叫我代买一本《译日文法》。我 买来了之后略一翻阅,却出了一大惊,因为末叶上有这样的几句话: 若有妨害着者名誉破坏本书前途侵害 本书板权概以法律解决专此声明 我看了这严重的声明,当然决不会再去妄想在老虎头上搔痒,妨害着者 名誉或侵害本书板权,自讨苦吃,但是对于书的内容却禁不住要说一两句话。 我深望这些闲话不会影响到书的前途,不过这也不能十分顾虑到了。 《译日文法》的内容,与以前的《日文阅书捷诀》十九相同,疑是一人 所作,其误谬亦大抵相同。《译日文法》中有许多例句,都为日本文所无, 如第十四云。 觉悟■■■奋斗■■ 又第十三页云, 私■作■工■■作■工 倘若只有一处如此,或者可以说是为手民所误,但是《阅书捷诀》的第二十 八及二十则里也是如此,可见并不是印刷的错误。这种文章真不知道是什么 地方的话,或者在.. chimpunkampun的“唐人的呓语”里边能够找到罢?又第 十八页云: 愿■请■■■ 这一句也不成话,倘若是说“勿请愿”,应作“请愿■■■”,因为“请愿” 一词本是日本的新名词,训读时亦作.. koinegau,如照《译日文法》请愿作 negaiqukeru,意思是说“把愿望赎出来”了。愿望可以押款,未免太是奇怪 了。第十七页云, 余■汝,行杖■借■■亻■■ 上半是古文,下半是现代语。也不能连用。此外如“将看书”乃作“书■看 厶”,一本书乃作“一枚”,在何处乃作“■■■”,这类的错处还多,不 过比较的已经算是小节,可以不必列举了。 总之我对于这一本书有这四种不满意的地方: 一“三天”成功的办法,在学问上绝对的不行。《和文汉读法》比这 些书还要整齐一点,然而近来教日文的人也不再用他了,因为即使读熟了也 只能够去把和译的《出师表》之类重译过来罢了。 二三十二页的书卖大洋二角五分,价钱太贵。 三谬误太甚。 四声明太近于恫吓。 当《日文阅书捷诀》出版的时候,我曾做过一篇杂感《三天》,登在《晨 报》上,其中有这样的一节,现在再录在下面,以供欲学外国语者之参考。 “在现今奇蹟已经绝迹的时代,若要做事,除了自力以外无可依赖,也 没有什么秘密真传可以相信,只有坚忍精进这四个字便是一切的捷诀。” □1923年.. 2月.. 6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歌咏儿童的文学 高岛平三郎编,竹久梦二画的《歌咏儿童的文学》,在一九一○年出版, 插在书架上已经有十年以上了,近日取出翻阅,觉得仍有新鲜的趣味。全书 分作六编,从日本的短歌俳句川柳俗谣俚谚随笔中辑录关于儿童的文章,一 方面正如编者的本意,足以考见古今人对于儿童的心情,一方面也是一卷极 好的儿童诗选集。梦二的十六叶着色插画,照例用那梦二式的柔软的笔致写 儿童生活的小景,虽没有《梦二画集》的那种艷冶,却另外加上一种天真, 也是书中的特彩之一。 编者在序里颇嘆息日本儿童诗的缺乏,虽然六编中包含着不少的诗文, 比中国已经很多了。如歌人大隈言道在《草径集》,俳人小林一茶在俳句集
第303页 及《俺的春天》里多有很好的儿童诗,中国就很难寻到适例,我们平常记忆 所及的诗句里不过“闲看儿童捉柳花”或“稚子敲针作钓钩”之类罢了:陶 渊明的《责子诗》要算是最好,因为最是真情流露,虽然戴着一个达观的面 具。高岛氏说:“我想我国之缺乏西洋风的儿童文学,与支那之所以缺乏, 其理由不同。在支那不重视儿童,又因诗歌的性质上只以风流为主,所以歌 咏儿童的事便很希少,但在我国则因为过于爱儿童,所以要把他从实感里抽 象出来也就不容易了。支那文学于我国甚有影响,因了支那风的思想及诗歌 的性质上,缺少歌咏儿童的事当然也是有的;但是这个影响在和歌与俳句上 觉得并不很大。”我想这一节话颇有道理,中国缺乏儿童的诗,由于对于儿 童及文学的观念的陈旧,非改变态度以后不会有这种文学发生,即使现在似 乎也还不是这个时候。据何德兰在《孺子歌图》序上说北京歌谣中《小宝贝》 和《小胖子》诸篇可以算是表现对于儿童之爱的佳作,但是意识的文艺作品 就极少了。 日本歌咏儿童的文章不但在和歌俳句中很多,便是散文的随笔里也不少 这一类的东西。其中最早的是清少纳言所着的《枕之草纸》,原书成于十世 纪末,大约在中国宋太宗末年,共分一百六十余段,列举胜地名物及可喜可 憎之事,略似李义山《杂纂》,但叙述较详,又多记宫廷琐事,而且在机警 之中仍留存着女性的优婉纤细的情趣,所以独具一种特色。第七十二段系记 “可爱的事物”者,其中几行说及儿童之美,是歌咏儿童的文学的标本,今 将原文全译于后: 瓜子脸的小孩。(案此句意义依注释本) 人们咮咮的叫唤起来,小雀儿便一跳一跳的走来:又〔在他的嘴上〕戏涂上胭脂, 老雀儿拿了虫来给他放在嘴里,看了很是可爱。 三岁左右的小孩急急忙忙的走来,路上有极小的尘埃,被他很明敏的看见,用了可 爱的手指撮着,拿来给大人们看,也是极可爱的。 留着沙弥发的小孩,头发披在眼睛上边来了也并不拂开,只微微的侧着头去看东西, 很是可爱。 交叉繫着的裳带的上部,白而且美丽,看了也觉得可爱。又还不很大的殿上,童装 束着在那里行走,也是可爱的。 可爱的小孩暂时抱来戏弄,却驯习了,随即睡着,这是极可爱的。 雏祭的器具。 从池中拿起极小的荷叶来看,又葵叶之极小者,也很可爱。——无论什么,凡是细 小的都可爱。 肥壮的两岁左右的小孩,白而且美丽,穿着二蓝的罗衣,衣服很长,用带子束高了, 爬着出来,极是可爱。 八九岁的男孩用了幼稚的声音念书,很可爱。 长脚,白色美丽的鸡雏,仿佛穿着短衣的样子,喈喈的很喧扰的叫着,跟在人家的 后面,或是同着母亲走路,看了都很可爱。 鸭蛋。(依注释本) 舍利瓶。 瞿麦花。 关于清少纳言的事,《大日本史》里有一篇简略的列传,今抄在后边, 原文系古汉文体,亦仍其旧。 清少纳言为肥后守清原元辅之女,有才学,与紫式部齐名。一条帝(987—1011)时, 仕于皇后定子,甚受眷遇,皇后雪后顾左右曰,香炉峰之雪当如何?少纳言即起搴帘,时 人嘆其敏捷。皇后特嘉其才华,欲奏请为内侍,会藤原伊周(案即皇后之兄)等被流窜, 不果。老而家居,屋宇甚陋,郎署年少见其贫窭而悯笑之,少纳自帘中呼曰,不闻有买骏 马之骨者,笑者惭而去。着《枕之草纸》,行于世。 □1923年 2月 11日刊《晨报副刊》,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俺的春天 我在《歌咏儿童的文学》里,最初见到小林一茶的俳文集《俺的春天》, 但是那里所选的文章只是关于儿童的几节,并非全本,后来在中村编的《一 茶选集》里才看见没有缺字的全文。第一节的末尾说: 我们埋在俗尘里碌碌度日,却说些吉祥话庆祝新年,大似唱发财的乞人的口吻,觉 得很是无聊。强风吹来就会飞去的陋室还不如仍他陋室的面目,不插门松,也不扫尘埃, 一任着雪山路的曲折,今年的正月也只信託着你去迎接新春罢。(后附俳句,下同。) 恭喜也只是中通罢了,俺的春天。 本书的题名即从这里出来的,下署文政二年,当公历一八一九年顷,是 年夏间所记最有名的两节文章,都是关于他的女儿聪女的,今摘译其一部分: 去年夏天种竹日左右,诞生到这多忧患的浮世来的女儿,愚鲁而望其聪敏,因命名 曰聪。今年周岁以来,玩着点窝螺,打哇哇,摇头的把戏,见了别的小孩,拿着风车,喧 闹着也要,拿来给她的时候,便即放在嘴里吮过捨去,丝毫没有顾惜,随即去看别的东西,
第304页 把近旁的饭碗打破,但又立刻厌倦,嗤嗤的撕纸障上的薄纸,大人称赞说乖呀乖呀,她就 信以为真,哈哈的笑着更是竭力的去撕。心里没有一点尘翳,如满月之清光皎洁,见了正 如看幼稚的俳优,很能令人心舒畅。人家走来,问汪汪那里,便指着狗:问呀呀那里,便 指着乌鸦:这些模样,真是从口边到足尖,满是娇媚,非常可爱,可以说是比胡蝶之戏春 草更觉得柔美了。.. 但是不久这聪女患天然痘,忽然的死了,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记着一 节很悲哀的文章,其末尾云。 ..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与蕣花同谢此世。母亲抱着死儿的脸荷荷的大哭,这也是 当然的了。到了此刻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 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这样。 书中还有许多佳篇,可以见作者的性情及境遇者,今译录几节于后: 没有母亲的小孩,随处可以看出来:衔着指头,站在大门口!这样的被小孩们歌唱, 我那时觉得非常胆怯,不大去和人们接近,只是躲在后园里垒着的柴草堆下,过那长的日 子,虽然是自己的事情,也觉得很是可哀。 同我来游嬉罢,没有母亲的雀儿!——六岁时作。 为男子所嫌弃,住在母家的女人,想一见自己儿子的初次五月节,但是在白昼因为 自己的人太多,如诗中所说(作诗的女人名姓不详): 被休的门外,夜间眺望的鲤帜! 父母思子的真情,听了煞是可哀。能柔和那狞猛的武士之心者,大约就是这样的真 心罢,即使是怎样无情的男子,倘若偶尔听到,也或者再叫她回去罢。 × 紫之里附近,或捕得一窠同炭团一样黑的小鸟,关在笼里,这天晚间有母鸟整夜的 在屋上啼叫,作此哀之: 思子之情呵,暗夜里‘可爱可爱’地,声音叫哑了彻夜的啼着! 这一首是仿和歌体的“狂歌”,大抵多含滑稽或双关的字句,这里“可 爱可爱”兼关鸦的叫声:叫哑一字兼关乌鸦,现在用哑鸦同音,姑且敷衍过 去,但是原来的妙趣总不免失掉了。 二十七日晴。老妻早起烧饭,便听得东邻的园右卫门在那里春年糕,心想大约是照 例要送来的,冷了不好吃,须等他勃勃地发热气的时候赏鉴才好,来了罢来了罢的等了好 久,饭同冰一样的冷掉了,年糕终于不来。 我家的门口,像煞是要来的样子,那分送的年糕。 一茶的俳句在日本文学史是独一无二的作品,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大约 也不妨说后无来者的。他的特色是在于他的所谓小孩子气,这在他的行事和 文章上一样明显的表示出来,一方而是天真烂漫的稚气,一方面却又是倔强 皮赖,容易闹脾气的:因为这两者本是小孩的性情,不足为奇,而且他又是 一个继子,这更使他的同情与反感愈加深厚了。关于他的事情,我有一篇文 章登在年前的《小说月报》上,现在不复多说:本篇里译文第三四节系从那 里取来的,但是根据完善的原本有两处新加订正了。 □1923年 2月 14日刊《晨报副刊》,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日本语典 我对于文法书有一种特殊的趣味。有一时曾拿了文法消遣,仿佛是小说 一样,并不想得到什么实益,不过觉得有趣罢了。亚力山大培因曾说,文法 是名学的一部分,于学者极有好处,能使他头脑清晰,理解明敏,这很足以 说明文法在教育上的价值,变化与结构的两部,养成分析综合的能力,声义 变迁的叙说又可以引起考证的兴趣,倘若附会一点,说是学问艺术的始基也 未为过,因此我觉得欧洲古时教育之重古典文法不是无意义的。不过那私刑 似的强迫学习也很可怕,其弊害等于中国的读经:若在青年,于实用之上进 而为学问的研究,裨益当非浅鲜,如或从别一方面为趣味的涉猎,那更是我 所非常贊同的。 我的对于文法书的趣味,有一半是被严几道的《英文汉诂》所引起的。 在《印度读本》流行的时候,他这一本书的确是旷野上的呼声,那许多叶“析 辞”的详细解说,同时受读者的轻蔑或惊嘆。在我却受了他不少的影响,学 校里发给的一本一九○一年第四十板的“马孙”英文法,二十年来还保存在 书架上,虽然别的什么机器书都已不知去向了。其次,“摩利思”的文法也 搜求到手:这两者都是原序中说及,他所根据的参考书。以后也还随时掇拾 一二种,随意翻阅,斯威忒(sweet)的大着《新英文法》,虽是高深,却也 给与了好些快乐,至于惠德尼(whitney)威斯忒(west)巴斯克威尔 (baskerville)诸家学校用文法书也各有好处:他们使我过了多少愉快的时
第305页 间,这是我所不能忘记的。纳恩菲尔(ne射ld)的一套书虽然风行一时,几 乎成为英语学者的枕中鸿宝,我却一点都感不到什么趣味:他只辑录实用的 条例,任意的解说一下,教属地的土人学活或者是适用的,但是在“文化教 育”(liberaledu-cation)上的价值可以说几乎等于零了。 日本文法在本国未必绝无好着,但中国没有一本可以与《英文汉诂》相 比的书却是事实。梁任公的《和文汉读法》大约是中国人所着书中最早的一 种,即使有些缺点,其趣味与影响原也不可掩没。此外或者还有别人的努力, 但大抵重在文章体,未免偏而不全,现在日本的学术文艺界上语体文占了优 势,只学了古文便不能了解文化全体的趋势。在这意义上,葛锡祺的《日语 汉译读本》可以说是一部适用的书,虽然只足为课本,没有潜藏的趣味,— —然而与永嘉松台山人的《日本语典》相比较,别的文法书都要算做佳作了。 当初见到上海报上的出板广告,非常钦慕,打听着北京的寄售处,忍着好些 冷遇与损失,在一处学生银行的柜头买到了一本,回来一看乃大出意外,原 来他太有趣味了,所以也就逸出在文法书的范围之外了。 《日本语典》中的规则及说明都有所凭据,没有什么错误,到了所举的 实例里便匪夷所思的奇妙了。我本想引用原文,以昭实在,但因印刷不便, 所以只用译语,不过它的绝对信实是可以保证的,如第九页云, 这个更比那个,那一个是高呢? 第二十六叶云, 这个月里有除夕么? 除夕当然在十二月里,没有再问的必要。日本称除夕曰大晦日,编者却 解为阳历的三十一日,故有此误。又第二十七叶云: 我幼时虽曾读过中国的唐诗的三百首,到现在为止,一点都〔不〕忘记完了。 这个病院里有第一号的房间么? “一点都”(sukoshi-mo)这一个字,后边必接用否定词,即使独用含 着“一点都不..”的意思:用在上边这一句里,简直不成说话了。次句文 法上虽无谬误,但也说不过去,因为倘若有房间,至少第一号总是有的了、 第六十叶着者原译云:若为学者则学问必优”,而句意乃云, 若做成学者则学问必定工巧。 “为学者”(bakusha-osuru)这一句话在日本极少听见,我不明白是什 么意思,照熟语类推,可以解作“充当学者”,但意义未免有点离奇,至于 工巧只用在技能上,不能说学问。但在第一一四叶还有更好的一句,文云, do naru boto ka? 意云将来怎样呢?而原译云“如何成事乎”。则是字对字的直译,却也 居然可以成句,真是凑巧极了。据沧庐山人的序言说,“体例与取材均以国 人适用为依归”,所以异于群书,能够“独闢蹊径而发挥其特长”,从上边 所引的文句看来可以知道他所说的不错,但是这些独闢蹊径的“洋泾滨”日 本语无论怎样的适于国人,只是在日本不能通用,也是徒劳。要学外国语只 得自己去迁就他,不能叫别人来遵从我,这是很明瞭而平凡的事实,大家应 该都知道的,《日本语典》的着者却得在外国语上来施展独创,于是结果成 为一部空前的浪漫的文法书了。 我说空前的,或者有点不正确,因为我以前曾经批评过两种讲日本文法 的书。其中也有许多独创的句子,其奇妙处非常相似,几乎令人疑心三者同 出于一人的手笔。因为我对于文法的趣味与好事,不幸负了志愿的去批评这 三部书的义务,这是我自己所觉得不很愉快的事。 □1923年.. 6月.. 9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爱的创作 《爱的创作》是与谢野晶子《感想集》的第十一册。与谢野夫人《她本 姓凤》曾作过好些小说和新诗,但最有名的还是她的短歌,在现代歌坛上仍 占据着第一流的位置。十一卷的《感想集》,是十年来所做的文化批评的工 作的成绩,总计不下七、八百篇,论及人生各方面,范围也很广大,但是都 很精彩,充满着她自己所主张的“博大的爱与公明的理性”,此外还有一种 思想及文章上的温雅(okuyukashisa),这三者合起来差不多可以表出她的 感想文的特色。我们看日本今人的“杂感”类文章,觉得内田鲁庵的议论最 为中正,与她相仿,唯其文章虽然更为轻妙,温雅的度却似乎要减少一点了。 《爱的创作》凡七十一篇,都是近两年内的着作。其中用作书名的一篇 关于恋爱问题的论文,我觉得很有趣味,因为在这微妙的问题上她也能显出 独立而高尚的判断来。普通的青年都希望一劳永逸的不变的爱,着者却以为 爱原是移动的,爱人各须不断的创作,时时刻刻共相推移,这才是养爱的正
第306页 道。她说: 人的心在移动是常态,不移动是病理。幼少而不移动是为痴呆,成长而不移动则为 老衰的徵候。 在花的趣味上,在饮食的嗜好上,在衣服的选择上,从少年少女的时代起,一生不 知要变化多少回。正是因为如此,人的生活所以精神的和物质的都有进步。..世人的俗 见常以为夫妇亲子的情爱是不变动的。但是在花与衣服上会变化的心,怎么会对于与自己 更直接有关系的生活倒反不敏感地移动呢? 就我自己的经验上说,这二十年间我们夫妇的爱情不知经过多大的变化来了。我们 的爱,决不是以最初的爱一贯继续下去,始终没有变动的,固定的静的夫妇关系。我们不 断的努力,将新的生命吹进两人的爱情里去,破坏了重又建起,锻鍊坚固,使他加深,使 他醇化。..我们每日努力重新精神,每日建筑起以前所无的新的爱之生活。 我们不愿把昨日的爱就此静止了,再把他涂饰起来,称作永久不变的爱:我们并不 依赖这样的爱。我们常在祈望两人的爱长是进化移动而无止息。 倘若不然,那恋爱只是心的化石,不能不感到睏倦与苦痛了罢。 我们曾把这意见告诉生田长江君,他很表同意,答说,‘理想的夫妇是每日在互换 爱的新证书的。’我却想这样的说,更适切的表出我们的实感,便是说夫妇是每日在为爱 的创作的。 凯本德在《爱与死之戏剧》上引用爱伦凯的话说,“贞义决不能约束的, 只可以每日重新地去赢得。”又说,“在古代所谓恋爱法庭上,武士气质的 人明白了解的这条真理,到了现今还必须力说,实在是可悲的事。恋爱法庭 所说明的,恋爱与结婚不能相容的理由之一,便是说妻决不能从丈夫那边得 到情人所有的那种殷勤,因为在情人当作恩惠而承受者,丈夫便直取去视若 自己的权利。”理想的结婚便是在夫妇间实行情人们每日赢得交互的恩惠之 办法。凯本德归结的说,“要使恋爱年年保存这周围的浪漫的圆光,以及这 侍奉的深情,便是每日自由给与的恩惠,这实在是一个大艺术。这是大而且 难的,但是的确值得去做的艺术。”这个爱之术到了现代已成为切要的研究, 许多学者都着手于此,所谓爱的创作就是从艺术见地的一个名称罢了。 中国关于这方面的文章,我只见到张竞生君的一篇《爱情的定则》。无 论他的文句有怎样不妥的地方,但我相信他所说的“凡要讲真正完全爱情的 人,不可不对于所欢的时时刻刻改善提高彼此相爱的条件,一可得了爱情上 时时进化的快感,一可杜绝敌手的竞争”这一节话,总是十分确实的。但是 道学家见了都着了忙,以为爱应该是永久不变的,所以这是有害于世道人心 的邪说。道学家本来多是“神经变质的”(neurotic),他的特徵是自己觉 得下劣脆弱;他们反对两性的解放,便因为自知如没有传统的迫压他必要放 纵不能自制,如恋爱上有了自由竞争他必没有侥幸的希望。他们所希冀的是 异性一时不慎上了他的钩,于是便可凭了永久不变的恋爱的神圣之名把她占 有专利,更不怕再会逃脱。这好像是“出店不认货”的店铺,专卖次货,生 怕买主后来看出破绽要来退还,所以立下这样规则,强迫不慎的买主收纳有 破绽的次货。真正用爱者当如园丁,想培养出好花,先须用上相当的精力, 这些道学家却只是性的渔人罢了。大抵神经变质者最怕听于自己不利的学 说,如生存竞争之说很为中国人所反对,这便因为自己没有生存力的缘故, 并不是中国人真是酷爱和平:现在反对爱之移动说也正是同样的理由。但是 事实是最大的威吓者,他们粉红色的梦能够继续到几时呢。 爱是给与,不是酬报。中国的结婚却还是贸易,这其间真差得太远了。 〔附记〕近来阅蔼理斯的《性的心理研究》第五卷《色情的象徵》,第 六章中引法国泰耳特(g.tarde)的论文《病的恋爱》,有这几句话:“我们 在和一个女人恋爱以前,要费许多时光;我们必须等候,看出那些节目,使 我们注意,喜悦,而且使我们因此掩过别的不快之点。不过在正则的恋爱上, 那些节目很多而且常变。恋爱的真义无非是一种环绕着情人的航行,一种探 险的航行而永远得着新的发见。最诚实的爱人,不会两天接续的同样的爱着 一个女人。”他的话虽似新奇,却与《爱的创作》之说可以互相参证。 编订时追记。 □1923年 7月 15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汉译古事记神代卷引言 绍原兄, 让我把这鹅毛似的礼物, 远迢迢的从西北城, 送到你的书桌前。
第307页 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周作人。 我这里所译的是日本最古史书兼文学书之一,《古事记》(kojiki)的 上卷,即是讲神代的部分,也可以说是日本史册中所记述的最有系统的民族 神话。《古事记》成于元明天皇的和铜五年(712),当唐玄宗即位的前一年, 是根据稗田阿礼(hiedanoare)的口述,经安万侣(yasumavo)用了一种特 别文体记下来的。当时日本还没有自己的字母,平常纪录多借用汉字,即如 同是安万侣编述的《日本书纪》便是用汉文体所写。《日本书纪》是一部历 史,大约他的用意不但要录存本国的史实,还预备留给外国人(自然是中国 同朝鲜人)看的,所以用了史书体裁的汉文。但是一方面觉得这样一来就难 免有失真之处。因为用古文作文容易使事实迁就文章,更不必说作者是外国 人了,所以他们为保存真面目起见,另用一种文体写了一部,这便是《古事 记》。(虽然实际上是《古事记》先写成。)因为没有表音的字母可用,安 万侣就想出了一个新方法,借了汉字来写,却音义并用,如他的进书表文(这 原来是一篇骄文)中所说,“或一句之中交用音训,或一事之内全以训录。” 不过如此写法,便变成了一样古怪文体,很不容易读,如第三节中所云,“故 二柱神立天浮桥而指下其沼矛以画者,盐许袁吕许袁吕迩画鸣而引上时,自 其矛末垂落之盐,累积成岛,是自淤能棋吕岛”,即其一例。但到了十八九 世纪,日本国学发达起来,经了好些学者的考订註解,现在已经可以了解了。 我这里所译,系用次田润的注释本,并参照别的三四种本子。我的主意并不 在于学术上有什么供献,所以未能详征博考,做成一个比较精密完善的译本, 这是要请大家预先承认原谅的。 我译这《古事记》神代卷的意思,那么在什么地方呢?我老实说,我的 希望是极小的,我只想介绍日本古代神话给中国爱好神话的人,研究宗教史 或民俗学的人看看罢了。普通对于这种东西有两样不同的看法,我觉得都不 很对,虽然在我所希望他来看的人们自然不会有这些错误。其一是中国人看 神话的方法。他们从神话中看出种种野蛮风俗原始思想的遗蹟,——其实这 是自然不过的事,他们却根据了这些把古代与现代溷在一起,以为这就足以 作批评现代文化的论据。如《古事记》第三节里说,二大神用了天之沼矛搅 动海水,从矛上滴下来的泡沫就成了岛,叫作“自凝岛”,读者便说这沼矛 即是男根的象徵,所以日本的宗教是生殖崇拜的。天之沼矛或者是男根的象 征,(在古人的眼里什么不含有性的意味呢?)但并不能因此即断定后来的 宗教思想是怎样。世界民族,起初差不多是生殖崇拜的,后来却会变化,从 生殖崇拜可以变出高尚的宗教和艺术。而且在一方面看来,就是生殖崇拜自 身,在他未曾堕落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他的美的。大家知道希腊的迭阿女索 思祭(dionysia),本为生殖崇拜之一相,后来的那伟大的戏剧却即由此而 起。即在其初未经蜕变之时,如“布鲁达奇”(piutarch)所说:“昔者先 民举行迭阿女索思之祭,仪式质朴而至欢愉,有行列,挈酒一瓶,或一树枝, 或牵羊,或携柳筐,中贮无花果,而殿以生支(phalios)。”固纯是原始的 仪式,但见于艺术者,如许多陶器画上之肩菡萏的“狂女”(mainades)以 及发风露丑的“山精”(satyroi),未始不是极有趣味的图像。我们可以把 那些原始思想的表示作古文学古美术去欣赏,或作古文化研究的资料,但若 根据了这个便去批评现代的文明,这方法是不大适用的。 其二是日本人看神话的方法,特别是对于《古事记》。日本自己有“神 国”之称,又有万世一系的皇室,其国体与世界任何各国有异,日本人以为 这就因为是神国的关系,而其证据则是《古事记》的传说。所以在有些经国 家主义的教育家炼制成功的忠良臣民看来,《古事记》是一部“神典”,里 边的童话似的记事都是神圣的,有如《旧约》之于基督教徒,因为这是证明 天孙的降临的。关于邻国的事我们不能像《顺天时报》那样任情的说,所以 不必去多讲他,但这总可以说明,我们觉得要把神话看作信史也是有点可笑 的,至少不是正当的看法。十多年前日本帝国大学里还不准讲授神话学,当 初我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后来看夏目漱石集中的日记,才知道因为日本是 神国,讲神话学就有亵渎国体的嫌疑了。就这一件事,可以想见这种思想是 多么有势力。可是近年来形势也改变了,神话学的着作出版渐多,(虽然老 是这两三个着者),连研究历史及文化的也吸收了这类知识。在古典研究上
第308页 可以说起了一个革命。做有四大厚册(尚缺一册,未完成)《文学上国民思 想之研究》的津田博士在《神代史研究》上说,《古事记》中所记的神代故 事并不是实际经过的事实,乃是国民想像上的事实;后人见了万世一系的情 形,想探究他的来源,于是编集种种传说,成为有系统的纪载,以作说明。 这个说法似乎很是简单,而且也是当然,但在以前便不能说,(当然现在也 有些人还不以为然,)更不必说能保全文学博士的头衔了。人类学者鸟居博 士新着《人类学上看来的我国上古文化》第一卷,引了东北亚洲各民族的现 行宗教,来与古代日本相印证,颇有所发明。照他所讲的看来,神代纪上的 宗教思想大抵是萨满教(shamanism)的,与西伯利亚的鞑靼以及回部朝鲜都 有共同之点。此于人类学上自是很有意义的左证,但神典之威严却也不能没 有动摇了。我说日本人容易看《古事记》的神话为史实,一方面却也有这样 伟大之学术的进展,这一点是我们中国人不得不对着日本表示欣羡的了。 (对于万世一系的怀疑,在日本的学者中间并不是没有。好些年前有一 个大学教授讲到进化,说即如日本的国体也要改变,因此就革了职,但我记 不清这事的详情和他的姓名了。一九二一年九月的《东方时论》上登载法学 博士青木彻二的一篇随笔,名曰 zokusesolbukashiki,译出来可以称作《续 世事之离奇》,出版后即被政府禁止,据齐藤昌三的《近代文艺笔祸史》说, “作者青木博士终以朝宪紊乱罪下狱,在这一年里大学助教授森户辰夫,帆 足理一郎,野村隈畔等,或处徒刑,或处多大之罚金,学者之有名笔祸事件 相继发生。”除森户外,别人的事件内容我都不很清楚,但青木博士的我还 记得,虽然杂志是禁止没收了。他的犯罪也是因为对于万世一系的怀疑。他 对访问的记者说明他的意思,他不满意于一般关于国体的说法,以为日本是 与世界各国绝不相同的;他不愿意被人家看作一种猴子似的异于普通人类的 东西,发愤要表明日本人也是人,也有人类同具的思想与希望,所以写那一 篇文章,即因此得罪在所不惜。这种精神也值得佩服,虽然与现在所谈的神 话问题无甚关系。) 《古事记》神话之学术的价值是无可疑的,但我们拿来当文艺看,也是 颇有趣味的东西。日本人本来是艺术的国民,他的制作上有好些印度中国影 响的痕迹,却仍保有其独特的精彩;或者缺少庄严雄浑的空想,但其优美轻 巧的地方也非远东的别民族所能及。他还有他自己的人情味,他的笔致都有 一种润泽,不是干枯粗厉的,这使我最觉得有趣味。和辻哲郎着《日本古代 文化》,关于这点说的很是明白,虽然他的举例多在《古事记》的后二卷, 但就是在神话里也可以看出一点来。不过我的译文实在太是不行了,这在我 还未动笔之先就早已明白的感到,所以走失了不少的神采。此刻只好暂时这 样的将就,先发表出来,将来如有进步当再加校订吧。再见! □1926年 2月刊《语丝》65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古事记引言 日本最早的古典文学,称为奈良朝文学,着名的只有两种,散文有《古 事记》,韵文总集有《万叶集》,奈良朝七代天皇,自元明女帝和铜三年(公 元 710)迁都平城,至桓武天皇延历三年(公元 784)再迁,七十四年间以现 今奈良为首都,所以有此名称,而事情极有凑巧的,安万侣奉敕编纂《古事 记》,在和铜四年九月,一方面《万叶集》的主要作者大伴家持,有人说他 便是编集的人,也于延历四年八月去世了。这两部书恰好正与这一朝相终始 了。 奈良朝文化全然是以中国文化为主的,在推古女帝时圣德太子摄政,定 宪法十七条,政治取法隋唐,宗教尊崇佛法,立下根基,为二十年后“大化 革新”的发端。第三十六代孝德天皇改元“大化”(公元 645),于次年下 改革的诏旨,以后天皇也有了谥号,这年号与谥法两件中国特别办法的採用, 于日本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最重要的是文字的借用。宫廷政治与宗 教(佛教)上用的全然是汉文,当时社会上有势力的人大抵有相当的汉文化, 能写作象样的诗文,安万侣的《上古事记表》便是一篇很好的六朝文,而孝 谦女帝的天平胜宝三年(公元 751)所编的《怀风藻》里所收汉诗一百二十 余篇,作家至有六十四人之多,可以知道这个大概了。但是这种借用的文字, 假如想用了来做文艺作品,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在利用汉字偏旁,造作 日本字母(假名)之前,不得不暂时借用整个汉字来拼音的方法,写成一种
第309页 奇怪的文体。不过这也不是新的发明,中国翻译佛经里便有这一体,即全篇 的咒语固然如此,此外经中重要语句,也时常这样的保存原文的音译,如《妙 法莲华经》中《普门品》中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即是一例。奈良朝 的文学作品,便是以这种文体写作出来的。 《古事记》三卷,据原序所说,是和铜四年(公元 711)九月开始编集, 于次年正月完成的。编集的人是安万侣,口授的是舍人稗田阿礼,而最初审 定的乃是第四十代的天武天皇。所以安万侣的工作只是在于编写,不过这工 作也是不可看轻的,盖事属初创,有许多困难的事情,《上古事记表》中说 得好,特抄原文如下: 然上古之时,言意并朴,敷文构句,于字即难,已因训述者,词不逮心,全以音连 者,事趣更长。是以今或一句之中,交用音训,或一事之内,全以训录,即辞理叵见以注 明,意况易解更非注。 今录《古事记》第一节的后半,以见一斑: 次国稚如浮脂而,久罗下那州多陀用币琉之时(琉字以上十字以音),如苇牙因萌 腾之物而,成神名,字麻志阿斯河备比古迟神(此神名以音),次天之常立神(训常云登 许,训立云多知),此二柱神亦独神成坐而隐身也。 书成九年之后,第四十四天皇元正女帝的养老四年(公元 72),《日本书纪》 三十捲成功,安万侣也参与其工作,由舍人亲王监修,这是一部汉文的日本 历史,就书名看来,也可以知道这是国际性质的,但因此有这一个缺点,便 是如日本国学者所说,里边有的是“汉意”,至少如作为文学看,其价值不 如《古事记》的纯粹了。这正如《怀风藻》尽管是象样的汉诗,但是要看文 学上的日本诗歌,也不得不去找《万叶集》来看,正是同一个道理。 《古事记》的内容,是由两种材料混合编成,这便是序文里所引天武天 皇的诏书中所说,帝纪与本辞。所谓帝纪就是记载历代天皇的历史,凡天皇 御名,皇居,治天下,后妃,皇子皇女,升遐,御寿,山陵这些事实,在大 葬的时候当作诔词去念的。现在虽然没有传本,但在那时代,恐怕已经有汉 文记载存在,叫作什么《帝王本纪》之类。至于本辞,也称作旧辞,那是别 一种性质的东西,用现代的名称来说,即是神话,传说,或民间故事。这是 古代口头流传的文学,讲述奇妙的故事,凡是诸神行事的是神话,属于英雄 的是传说,若是同样故事而说的不是专属神或人的,便是民间故事了。天武 天皇诏书里,虽说“撰录帝纪,讨核旧辞,削伪定实,欲流后叶”,意思是 二者并重,但实际是未能达到目的,犹如把竹片接到木头上去,完全是两截, 没法子融接得来。不过,这却是正好的。《古事记》的价值,不在作为一部 史书上,它的真价乃是作为文学书看,这是一部记录古代传说的书,在公元 八世纪时所撰集,这个年代在亚洲各国不算很早,但在日本却是第一部古书 了。在那么早的时候,来敕撰一种故事书,事实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历史书 的幌子底下,才能生产出来,而《古事记》就真是这样出来的。三卷中第一 卷完全是神话,所记是神代的事情,第二三卷是记人皇的事情,自神武天皇 至推古天皇,凡三十三代,除单纯的帝纪以外,所有故事都是传说的性质, 内容虽相似,但所讲的主人公乃是人而不是神了。三十三代中间,仅神武天 皇等十三代,于帝纪之外,有本辞的材料,成为中下卷的内容,其他二十代 便没有故事,只剩枯燥无味的帝纪,而且那有木辞做装饰的十三代,其帝纪 也是同样的枯燥,所以《古事记》三卷的价值,完全在于旧辞,即是神话与 传说,帝纪一部分乃是应有的枝干,有了这枝干才能作为挂上新衣的钩子, 这许多传说乃能说得有条理有系统,而不是一部杂乱无章的传说集了。古来 有一句话,叫作“买椟还珠”,这《古事记》里的帝纪正是史实的珠子,但 我们觉得有兴趣的,却在那些附加的装饰,正合得上那句买椟还珠的古话了。 把《古事记》当作日本古典文学来看时,换句话说,就是不当它作历史 看,却当作一部日本古代的传说集去看的时候,那是很有兴趣的,不过要简 单的说明,却不是容易的事。一国的神话与传说,有些是固有的,有些是受 别国的影响的。日本受印度、中国的影响很深,在《古事记》里很明显的看 得出来,如第一五七节“天之日矛”,便很有印度故事的色彩,连言语也有 关系,其自中国的为第一○六节的御真木天皇,一六三节的圣帝之御世,一 七四节的雁生子,都有歌功颂德的模仿痕迹,若其出于自己创造者便很不相 同了。日本传说自有其特色,如天真,纤细,优美,但有些也有极严肃可怕
第310页 的,例如第一三八节的仲哀天皇的仓卒晏驾,即是一例。那是日本固有宗教 的“神道教”的精神,我们想了解日本故事以至历史的人所不可不知道,然 而也就是极难得了解清楚的事情。 (一九五九年一月三十日) □1963年 2月刊“人文”版《古事记》,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艷歌选 《艷歌选》初编一卷,乌有子着,日本安永五年(1776)刻板,现藏东 京上野图书馆中。原书未得见,仅在汤朝竹山人编《小呗选》中见其一部分 计二十六首,首列俗歌原本,后加汉译。凭虚氏序言云: 乌有先生尝游酒肆,每闻妓歌,便援笔诗之,断章别句,纵横变化,翻得而妙矣。 (原系汉文,间有不妥处,今仍其旧,不加更正。) 又例言云: 和华相去辽远,异言殊音,翻此歌以成彼诗,斟酌增减,各适其宜,要在通情取意, 不必句句而翻之,字字而译之。 里巷歌谣,率出于流俗儿女之口,而翻之以成诗,自不得浑雅矣,间亦有翻难翻者, 殆不免牵强焉。总是杯酒余兴,聊自玩耳,而或人刊行于世,盖欲使幼学之徒悦而诵之, 习熟通晓,乃至于诗道也。固非近时狡儿辈侏离之言,自以为诗为文,锲诸梨枣,但供和 俗顾笑,假使华人见之则不知何言之比也。世人幸详焉! 日本十七八世纪是尊重汉学的时代,所以翻译俗歌也要说是诗道的梯 阶,其实这位乌有先生的意思似乎不过在表示他的诗才,挖苦那些“狡儿辈” 罢了。 他的译诗,看上边的例言可以知道是不很“信”的,但是有几首却还译 得不坏,今录于下,不过他是学绝句和子夜歌的,所以他的好处也只是汉诗 的好处,至于日本俗歌的趣味则几乎不大有了。 一 纵不遇良人,但愿得尺素。 尺素如可得,良人似还遇。 二 浓艷花满枝,枝高不可折; 徒羡双飞鸟,妾心独断绝。 三 春宵君不见,独对落花风; 伊昔情无尽,只今欢已空。 四 昔时未相值,得含眷恋情, 更堪今夕别,暗淡听钟声。 五 凄凉独酌酒,聊欲忘忧思; 忧思不可忘,独酌难成醉。 六 歌送东关人,舞迎西海客; 为月还为花,春朝复秋夕。 七 门前樱正发,何事系君驹? 君驹嘶且跃,花飞满庭衢。 八 郎意欲迎妾,妾身宁得行? 行程五百里,风浪转相惊。 九 闺里通宵卧,拥欢何限情, 任他窗外月,此夜自阴晴。 □1926年 3月刊《语丝》69期,署名岂明 □收入《自己的园地》 马琴日记抄 马琴(bakinl767-1848)是日本有名的旧小说家,所着小说有二百六十 种,其中《南总理见八犬传》一书,共九集一百六卷,计历时二十八信年始 成,称为马琴最大杰作。但是我不知怎地总是不很喜欢。这个原因大约很复 杂,因为我自己知道养成这个偏见的缘由就有好几种。第一,我对于历史小 说没有多大敬意,虽然知道人生总有一个浪漫的时期,所以浪漫的故事也自 有其生命,永远不愁没有读者。第二,马琴的教训主义令我不满意。他曾这 样替他的着作辩解,“余着无用之书,将以购有用之书也。夫大声不入俚耳, 稗史虽无益,寓以劝善惩恶之意则于妇孺无害,且售小说者及书画印刷装订 诸工皆得以此为衣食,岂非亦属太平之余泽耶。”这很足以代表当时流行的 儒教思想,但在我看来却还不如那些“戏作者”的洒落本与滑稽本更能显出 真的日本国民的豁达愉快的精神。第三,马琴自己说“余多读华人之稗史小 说,择其文之巧致者而仿为之”,所以这些作品于我们华人都没有什么趣味。 讲到日本的伟大小说,自有那世界无比的十世纪时的《源氏物语》。第四, 以前读外骨的《山东京传》,见所记马琴背其师京传,即送葬亦不至,且为 文对于京传多所诋毁,因此遂不喜马琴之为人。有这四个原因,我的反马琴 热便根深蒂固地成立了。 近来在旧书店的目录上见到一本《马琴日记抄》,就写信去要了来,因 为日记类是我所喜欢看的。这是飨庭篁村所编,从一八三一年以后的十四五 年的日记中分类抄录,约有一百二十项,马琴晚年的生活与性情大抵可以想 见,但是我仍旧觉得不能佩服,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位道学家。称赞他的人都 说他是谨严不苟,这或者是的。随便引几条,都可以为例。 天保五年(1834)三月二十六日,昼饭后九半时(今前午后一时)家人 诣深光寺扫墓,余因长发不能参与。按日本以前剃顶发,发长则为不祥不敬,
第311页 不便外出或参与典礼。 天保九年闰四月十日,入夜阿百(其妻名)又对余怨葱,云将捨身。余徐谕之,七 年以来吾家不治毕竟由吾不德所致,不能怨尤他人。夫妇已至七十余岁,余命几何,勿因 无益之事多劳心力,又谕以万事皆因吾之不德所致。但彼未肯甘服,唯怨怒稍缓,旋止。 女子与小人为难养,圣人且然,况吾辈凡夫,实堪愧恧。 天保十五年五月六日,令阿路(其寡媳名,马琴时已失明,一切着述都由她代笔) 读昨夜兼次郎所留置之为永春水着《大学笑句》,玩弄经书,不堪听闻,即弃去。 《大学笑句》盖模拟《大学章句》之名,日本读音相近。 天保十五年六月十日,土屋桂助、岩井政之助来,致暑中问候。政之助不着裳,失 礼也。 但是我的偏见觉得这种谨严殊不愉快,很有点像法利赛人的模样,从世 俗的礼法说来,马琴大约不愧为严谨守礼的君子,是国家的良民,但如要当 文艺道中的骑士,似乎坚定的德性而外还不可不有深厚的情与广大的心。我 们读诗人一茶的日记在这些方面能够更感到满足。《七番日记》中有这样一 条,照原文抄录于下,这是文化十一年(1814)五月的记事。 四晴,夕小雨,夜大雨,处处川出水。 今夜关之契下女,于草庵欲为同枕,有障残书,关之归野尻而下女不来。 一茶在野尻村有门人关之,不能和情人相见,一茶便让他们到自己家里 来会,后来关之因为有事,留下一封信,先回家去了,她却终于没有来,大 约是因为大雨河水泛滥的缘故罢。一茶这种办法或者不足为训,但是寥寥几 行文字怎样地能表出乖僻而富于人情味的特性来呵。岛崎藤村在《一茶旅日 记》的序中说,与芭蕉、芜村等相比,一茶是和我们的时代更相近的人物, 的确不错。这样说来,马琴也可以说是和我们的时代比较相远的人物,虽然 他比一茶还要小四岁。 马琴本名泷泽解(takizawa kai),是士族出身。 □1926年.. 5月刊《语丝》79期,署名岂明 □收入《自己的园地》 关于狂言十番 四五年前,还是孙伏园君在编《晨报副刊》的时候,我译了些古希腊的 东西,登在报上,题名《古文艺》。后来又将两篇日本的狂言译了出来,也 登在里边。丸山昏迷君见了很是喜欢,竭力怂恿我多译几篇,可以出一本小 书,答应代我去搜集插画。我觉得这倒也很好玩,便说就这样办罢,但是终 于懒得动手,虽然本拟编入《陀螺》里的两篇狂言——《骨皮》与《伯母酒》 ——已经抽下,放入别一个纸盒子里了。民国十三年丸山君归国去了一趟, 抱病回京,躺在川田医院多日,又复归故乡去,以后就没有消息,直等到山 川早水君写信给我,才知道终于故去了。狂言我本是喜欢的,现在又似乎欠 了亡友的一笔债,宿诺未践,心常耿耿。从次年起着手续译,先后共得十篇, 遂编作一集,题曰《狂言十番》,“狂言”本系日本名词,因无适当译名, 故沿用原文,并取原用专门语“十番”纪数,似颇相称,虽然中国亦有此语, 如音乐上之“打十番”及“马上十番”之类。我所据的原文,“鹭流”系芳 贺矢一校本《狂言二十番》,“和泉”及“大藏流”则为幸田成行校本《狂 言全集》,此外山崎麓校注本《狂言记》及《外编》也稍资参照。插画则从 《狂言全集》选取五图,又山口蓼洲画《狂言百番》中亦取三幅。译文因非 一时之作,文句语气颇有出入,今悉仍其旧,不加改易。关于狂言之说明, 在有几篇的附记里稍有说及,现在也不多赘了。因为我觉得这一本小书原来 不是研究狂言之作,要研究也非我的微力所能及,所以用不着那些方板的论 文。我译这狂言的缘故只是因为他有趣味,好玩,我愿读狂言的人也只得到 一点有趣味、好玩的感觉,倘若大家不怪我这是一个过大的奢望。“人世难 逢开口笑”,真是的,在这个年头儿。我只可惜丸山君死了,他不能再看了 这小本子说“到底出来了么”而微微的一笑了。 民国十五年八月三十一日,周作人记于北京内右四区苦雨斋。 □1926年 9月刊《语丝》98期,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日本狂言选引言 “狂言”是日本中古的民间喜剧。这时期相当于中国明朝,即公元十四 世纪后半至十六世纪,正是西欧的文艺复兴时代。在日本历史上,这是武士 专政七百年间的中段,在源氏鎌仓幕府与德川氏江户幕府的中间,足利氏世 袭将军,幕府设在室町,所以称为室町时代。这时代的文学普通称作武士文 学。 这武士文学的代表作品是近于历史演义的战记,以及悲剧类的谣曲。战
第312页 记种类很多,最有名的“平家物语”是讲平源两家争夺政权的殊死斗,结果 是平氏全族的灭亡,沉没在九州的海里。谣曲则是歌咏英雄美人的事迹的。 与谣曲相併发生的,便是这里所译的喜剧类的狂言了。这戏剧发生的历 史还未能详知,但是出于所谓“猿乐”,那是没有问题的了。据说猿乐这名 字乃是散乐的传讹,原是隋唐时代从中国传过去的杂剧,内容包括音乐歌舞, 扮演杂耍各项花样,加上日本固有的音曲。这些歌舞杂耍音曲,在民间本来 流行着。这时候大概又受着中国元曲若干的影响,便结合起来,造出一种特 殊的东西。这最初叫作“猿乐之能”,能便是技能,后来改称为“能乐”, 那脚本即是谣曲。谣曲是悲剧。其中又反映着佛教思想,所以它只取了猿乐 中比较严肃的一部分,原来还有些轻松诙谐的一部分收容不进去,这便分了 出来,独自成功一种东西,就是狂言这种喜剧了。 狂言与谣曲同出一源,所以也称作“能狂言”,照例在演能乐的时候, 在两个悲剧中间演出,不但可以让能乐主角来得及改换装饰,也叫观众看得 不单调。但是话虽如此,狂言的性质还是独立的,而且与谣曲相对,更显出 它的特质来。谣曲用的是文言,它集合中国日本和佛教文学上的词藻典故, 灵活的安排成一种曲词,需要文化有程度的人才能了解,狂言则全是当时的 口语,与四百年后的今日当然颇有不同,但根本上还是相通的,这在语言研 究上也有它很大的价值。至于内容上,两者的不同更是显着了。谣曲的脚色 都是正面的,英雄勇将,名士美人,都各有他们的本色,至于高僧大德那自 更不必说了。狂言里的角色正和这些相反。武士是时代的宠儿,坐在幕府里 代做天皇的将军便是他们的头儿,其次是占有多数土地的“大名”(译文中 称作侯爷),他手下还有许多武士,都是骑在人民头上的,如说平民对他们 “不敬”,便可以斩杀勿论。他们实际上是人世间的虎狼,可是在狂言里出 现时,却都显得有点像是猪狗了。太平享乐消磨了他们的凶悍气,武士变得 怯懦,荒唐愚蠢。例如侯爷出门没人跟随,强迫过路人给他捧刀,等到那人 拔刀在手,便都吓坏了,蹲在地上学斗鸡和不倒翁的样子(《两位侯爷》)。 或者出去赏花,学做吟诗模样,却全都搞错了(《侯爷赏花》)。又或和蚊 子精摔跤,被吹得两眼发昏,跌倒在地(《蚊子摔跤》)。和尚们都由名僧 变成了贼秃,大抵因为犯了色戒,被徒弟揭发,弄得下不了台(《骨皮》等)。 头陀在日本称“山伏”,是神道教的修炼法术的人,也是庸碌无用,偷吃柿 子,被人家侮弄(《柿头陀》),有的还连看见一只蟹和一只猫头鹰,也都 没有什么办法。鬼神本来是可怕的,这里也都成了喜剧的脚色,雷公从空中 失脚落地,跌坏了腰骨,要庸医给他打针,而且打得啊啊的叫唤,这才能够 飞上天去(《雷公》)。蓬莱岛的鬼于过节时到人间来,迷恋女人,被骗去 了一切宝贝,末了给豆子打了出来(《立春》)。《连歌毗沙门》是一篇圆 满结局的喜剧,主角毗沙门出台来也是小丑似的样儿,用矛来切开梨子,恐 怕锈了,问信徒们要磨刀费,又说梨子流出许多汁水来,算作他的所得,这 虽然都说是玩笑话,但却讽刺了主角毗沙门的市侩口气。此外如夫妇反目(《石 神》),翁婿打架(《船户的女婿》)等也收作材料。 这里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便是狂言与民间故事的关系。如上边所说, 有许多事都是社会上的实相,不过由作者独自着眼,把它抓住了编写下来, 正如民间笑话情形相同。一方面有愚蠢无能的人,一方面也有狡狯的,趁此 使乖作弊,狂言里的大管家即是一例,对面也就是侯爷那一类了。我们说到 笑话,常有看不起的意思,其实是不对的,这是老百姓对于现实社会的讽刺, 对于权威的一种反抗。日本儒教的封建学者很慨嘆后世的“下克上”的现象, 这在狂言里是表现得很明显的。 日本的民间故事与笑话后来演变成为“落语”,发达很早,狂言有好些 篇看来便是从此取材的。本书中所收的《三个残疾人》,《人变马》,《附 子》,《狐狸洞》,《骨皮》,《工东噹》以及《养老水》,可能都属于这 一类。狂言的特质是滑稽,但是这安排得很有工夫,不显得恶俗,特别很少 色情的成分。正当的民间文学是壮健的,这正是一个很好的例。 译者,一九五四年十二月。 □1955年 4月刊“人文”版《日本狂言选》,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日本狂言选后记 日本“狂言”有三派。大藏流起于大藏弥兵卫,其门下有山胁元宣,称
第313页 和泉守,沿为和泉流。鹭流后起,长命权之丞颈长,居于海边,绰号曰鹭, 故名。但这只是演出者的派别,至于作者姓名则未能详知,普通称为民间作 品,较为得实。 一九二六年我曾根据芳贺矢一编的《狂言二十番》(鹭流)及山崎麓编 的《狂言记》 (和泉流),译了十篇出版,名为《狂言十番》。后又得到芳贺增订本 《狂言五十番》,今从这里边新译鹭流的九篇,从《狂言记》译出和泉流的 五篇,与旧译本合编一册,共计二十四篇,以见日本狂言之一斑。本来《狂 言记》所收,连同《外编》五卷,共有二十卷,合计两百篇,加上鹭流的, 数目很不少,论理还该可以多选几篇,但是实际上内容多是大同小异,篇数 过多反而容易显得单调,这一小册虽然所选不过全数十分之二,但是我相信 这也可以作为代表了。 书内插图,均采自《狂言五十番》,作者未详。封面一图系根据山口蓼 洲所绘《狂言百番》图复制。 译者,一九五四年八月。 □1955年 4月刊“人文”版《日本狂言选》,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初夜权序言 □日本废姓外骨原作 距今三年半前,即大正十一年的十月中,有一个少年绅士来访,拿了一 张名片,上写“介绍某君,乞赐接谈,法学博士吉野作造。”会见之后问其 来意,答说,“我本是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的毕业生,可是学过的工业却不高 兴干了,想转到文学方面去,承吉野先生照顾,于大正八年进了帝国大学文 学部,专攻社会学,到了明年春间须得提出毕业论文,想做一篇初夜权之社 会学的研究,关于初夜权的外国的材料大略已经搜集了,本国的却还没有, 去问吉野博士,他叫我来向先生请教,所以冒昧地跑来求见。”我于是便就 浅识所及,略说二三,又将参考书也借给他,过了四五个月,他来访时说, “托先生的福,已经好好地毕业,成了文学士了。”并且还说那个论文承户 田、今井两位先生称赞,说是近来少见的优秀之作云。 此后因了上边所说的关系我便告诉他,想把这论文拿来出版,卖给我罢; 交涉的结果,用了三百块钱买了来,就是这本书。钱货交清之后,将要付印 了,因为种种事情的缘故,暂时中止,这部稿本前后三年埋没在箧底里。直 到近时,有一个本家存姓宫武尚二,办了一个“无名出版社”,想刊行洋装 书,问我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出版。我说,“那么,这个印了出来怎么 样?”把这书的原稿找了出来。他很高兴,说,“就印这个罢。当作无名出 版社的第一着的事业,赶快发表出去罢。但是,叔叔,这个出版没有什么要 紧么?”我说,“这不是堂堂的大学毕业论文么?倘若是发表不得的东西, 帝国大学教授们那里会给他审查优等的分数呢?况且,这不是社会学上必要 的研究问题么?以前的内务部或者难说,现在是许多新进学者所在的内务部 了,你放心做去可也。但是,虽然这边已经买收了着作权,可以保证于出版 上别无窒碍,不过原着者毕业后就做了某私立大学的讲师,(现在也还在那 里,)照顾他的学长是一个极其正经的人,这样论文发表出去之后,或者要 请他走路也说不定,所以他请求在这本书上不要写出真姓名来;我当时笑他 ‘真是胆小的人呀!’但是已经答应了他,所以这回要你自己当编辑兼发行 人,担负一切的责任。” 在这个条件之下,我就将原稿交给他了。近日他又来说,“就要出版了, 叔叔,务必请你写一篇序文。”我于是历叙以上的颠末,证明这乃是有权威 的稀世的学术书,并不是那些自称性慾学研究大家泽田顺次郎辈所做的钩引 登徒子的翻译的诲淫书的同类的东西。 大正十五年三月二十日,废姓外骨。 案,外骨本姓宫武,今废姓,开设“半狂堂”,着有《笔祸史》,《私 刑类纂》,《赌博史》,《猥亵风俗史》等书,二十许种。偶阅二阶堂招久 (假名?)的《初夜权》,见外骨序文颇是别致,便译出如上。末尾骂泽田 顺次郎,似太偏隘。泽田编着性慾学书最早,并不一定是钩引登徒子的,找 出现尚留存的《变态性慾论》一看,觉得可以代为证明。 《初夜权》系 jusprimaenoctis的译语,指古代一种礼俗,在结婚时祭 司或王侯得先占有新妇数日。大抵初民有性的崇拜,对于处女视为有一种“太 步”(tabu),含有神圣与毒害之意味,凡夫所不能当,故必先以圣体—— 无论是神,祭司或王等破除之,始不为害,可以结婚了。当初在施术者为一 种职司上的义务,浸假而变为权利,盖信仰改变,严肃的仪式转为强迫的劳
第314页 役,渐的为崩坏之源,以至于革除,唯遗蹟留存,在各民族婚俗上,犹明瞭 可见。中国初夜权的文献未曾调查,不知其详,唯传说元人对于汉族曾施行 此权。范寅编《越谚》卷上载童谣《低叭》一章,其词曰: 低叭低叭,(唢吶声) 新人留歹,(歹读如 ta,语助词) 安歹过夜, 明朝还俉乃。(俉乃读如 n-na,即你们) 注云,“此宋末元初之谣。”据绍兴县视学陈曰淀君说,德政乡谣如下: 低带低带 新人留歹; 借我一夜,(我读作 nga,即我们) 明朝还乃。 云蒋岸桥地方昔有恶少啸聚,有新妇过此,必劫留一夜,后为知县所闻,执 杀数人,此风始戢。所说本事大抵不可凭。唯古俗废灭,而民族意识中犹留 余影,则因歌谣而可了知者也。 又浙中有闹房之俗,新婚的首两夜,夫属的亲族男子群集新房,对于新 妇得尽情调笑,无所禁忌,虽云在赚新人一笑,盖系后来饰词,实为蛮风之 遗留,即初夜权之一变相。此种闹房的风俗不知中国是否普遍,颇有调查之 价值。族人有在陕西韩城久寓者,云新娘对客须献种种技艺,有什么“蝴蝶 拜”的名目,如果不误,则北方也有类似的习俗也。 十五年十月十四日,岂明。 □1926年 10月刊《语丝》103期,署名岂明 □收入《谈龙集》 巡礼行记 得到东洋文库影印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一部,共四卷,系日本僧圆 仁撰,用汉文记唐开成会昌间(838-847)在中国时事。圆仁上人(794-864) 为传教大师弟子,入唐求法,经历现今之苏皖直鲁豫秦晋七省,归国后专力 于宣教行化,确立天台宗派,殁后赐谥慈觉大师。《巡礼行记》历记十年内 所见闻阅历之事,其价值可与玄奘法师之印度纪行相埒,读之不特可知当时 社会情形,颇有趣味,亦多可以补史乘之缺,如会昌灭法事在正史上所记均 简略,今据此记可稍知其详。本书有活字本,在《佛教全书》等丛刻中,唯 系大部,殊不易得,此本系据古写本影印,卷末署云: 正应四年(1291,元至正二十九年)十月二十六日,于长乐寺坊拭老眼书写毕。.. 法印大和尚位遍照金刚兼胤(七十二)记之。 字体古朴,有唐人写经意,颇可喜,唯系老年之笔,故有时笔画模胡, 不易判读。今择取数节转录于后,有显系脱误处已为改正,余悉仍其旧。 (一)寿宗卿 太子詹事寿宗卿撰《涅槃经註疏》二十卷进,今上览已,焚烧经疏,敕 中书门下令就宅迫索草本烧焚。其敕文如左: 敕银青光禄大夫守太子詹事上柱国范阴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寿宗卿,忝列崇班,合 遵儒业,溺于邪说,是扇妖风,既开眩惑之端,全废典坟之旨,簪缨之内,颓靡何深。况 非圣之言,尚宜禁斥,外方之教,安可流传,虽欲包容,恐伤风俗。宜从左官,犹谓宽恩, 可任成都府尹,驰驿发遣。 太子詹事宗卿进佛教《涅槃经》中撰成《三德》廿卷,奉敕: 《大圆伊字镜略》二十卷,具已详览。佛本西戎之人,教张不生之说,孔乃中土之 圣,经闻利益之言。而寿宗卿素侪士林,衣冠望族,不能敷扬孔墨,翻乃溺信浮屠,妄撰 胡书,辄有轻进。况中国黎庶久染此风,诚宜共遏迷聋,使其反朴,而乃集妖妄,转惑愚 人,位列朝行,岂宜自愧?其所进经,内中已焚烧讫,其草本委中书门下追索焚烧,不得 传之于外。 会昌三年(843)六月十三日下。 (《巡礼行记》卷四) (二)赵归真 道士赵归真等奏云: 佛生西戎,教说不生,夫不生者只是死也。化人令归涅槃,涅槃者死也:感谈无常 苦空,殊是妖怪,未涉无为长生之理。太上老君闻生中国,家乎太罗之天,逍遥无为,自 然为化,飞练仙丹,服乃长生,广列神府,利益无疆。请于内禁筑起仙台,练身登霞,逍 遥九天,鹿福圣寿,永保长生之乐,云云。 皇帝宣依,敕令两军于内里筑仙台,高百五十尺,十月起首(案此是会昌四 年),每日使左右神策军健三千人般土筑造。皇帝意切,欲得早成;每日有 敕催筑。两军都虞侯把棒检校。皇帝因行见问内长官曰:“把棒者何人?” 长官奏曰:“护军都虞侯勾当筑台。”皇帝宣曰:“不要你把棒勾当,须自 担土!”便□船去。 后时又贺筑台所,皇帝自索弓,无故射虞侯一人,无道之极也。 (三)乞粮食 从登州文登县至此,青州三四年来,蝗虫灾起,吃却五谷,官私飢穷, 登州界专吃橡子为饭,客僧等经此险处,粮食难得,粟米一斗八十文,粳米 一斗一百文,无粮可吃,便修状进节度制使张员外乞粮食: 日本国求法僧圆仁请施斋粮
第315页 右圆仁等,远辞本国,访寻尺教,为请公验,未有东西,到处为家,飢情难忍,缘 言音别,不能专乞,伏望仁恩,舍香积之余供,赐异蕃之贫僧,生赐一中,今更恼乱,伏 涂悚愧。谨遣弟子惟正状,谨疏。 开成五年(840)三月二十五日日本国求法僧圆仁状上员外阁下,谨宣。 员外施给粳米三斗,面三斗,粟米三斗,便修状谢: 日本国求法僧圆仁谨谢 员外仁造给米面,不胜感戴,难以销谢,下情无任感愧之诚,谨奉状陈谢,不宣, 谨状。 开成五年三月二十五日日本国求法僧圆仁状上员外阁下,谨宣。 (同卷二) (四)吃人 打潞府兵入他界不得,但在界首,频有敕催,怪无消息,徵兵多时,都 不闻征罚者何?彼兵众惊惧,捉界首牧牛儿耕田夫等送入京,妄称捉叛人来, 敕赐对刀于街衢而斩三段,两军兵马围着杀之。如此送来相续不绝,兵马寻 常,街里被斩尸骸满路,血流湿土为泥,看人满于道路,天子时时看来,旗 枪交横辽乱。见说被送来者,不是唐叛人,但是界首牧牛耕种百姓,枉被捉 来,国家兵马元来不入他界,恐王怪无事,妄捉无罪人送入京也。两军健儿 每斩人了,割其眼肉吃,诸坊人皆云,今年长安人吃人。 (同卷四,案此系会昌四年事) (一九二七年四月抄) □1927年.. 4月刊《语丝》128期,署名岂明 □收入《谈龙集》 两条血痕后记 上边所辑录的几篇作品,都是前几年所译,就是其中最近译出的一篇, 也已经是去年的事了。这一两年来,也未必因为是住在北京的缘故罢,我的 心总是不能安静,译述的笔好久不动了。虽然心里未尝没有好几种想译的东 西,如《梭格拉第的辩解》等。日本的作品,我也想续译,有几个人的着作 我颇喜欢,但是日月荏苒地过去,到现在收集起来,还只有这六篇东西。我 觉得不好意思倚老卖老地把“疏懒衰老”等话头来做口实,总之是自己不大 长进之故,虽然因了“讨赤”的刀枪声把神志震昏了,那也实在狠有点关系。 却喜近来国内出板界大有生气,日本文学的介绍与译述,也渐渐地多起来了, 我姑且把这册小书拿出来凑凑热闹,——旧稿发清了,这意思就是说可以预 备写新稿了,无论能不能够实行,总之日把他当作我们的一个新年的希望罢。 ——民国十六年十月十日,周作人记于北京苦雨斋。 □1927年 10月刊《文学周报》5卷 2期,署名周作人 □见《两条血痕》 神州天子国 十一月六日《读卖新闻》上登载东京万里阁书房的广告,有一册“酒井 胜军谨着”的《神州天子国》,很引了我的注意。今将此节广告文译录于下, 其文曰, 阐明皇统连绵二千五百八十有余年万世一系我大日本帝国皇基之源,高唱天孙民族 之世界的君临之实现决不在远的未来,本书之出现将震撼全世界欤。此超越哲学宗教科学 的未曾有之卓见,深奥之研究,为四十年间前后数十回出入死地之着者之献身的毕生之着 述也。际旷古之御大典,八千万同胞必读之国民读本,即此是也。 皇太神宫熊谷宫司,雾岛神宫能势宫司,山口宫中顾问官,佐藤大教正,头山满翁, 题字。本文五六二页。定价二圆五十钱。 同八日报上“批评与介绍”栏内亦有记录,文曰,“此着者说我国建国 之由来,以驳现代政治之腐败,嘆信仰思想之紊乱,最后痛击德谟克拉西思 想之横行,力说皇基之振起之国体编也。” 照这上面的文章看来已可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册宝贝书,我虽不看他的全 文,也可以学某小说里的一句话作批语:这个人如不被送到疯人院里去,将 来或者要做一任文部大臣哩!不过我所奇怪的是,这是先天的,还是后天养 成的呢?若是后者,那么这又是怎样养法?能够人为地养成这种奇人的教育 家倒真值得褒奖,旌表,与活到一百岁及青年守寡等同样的不容易。但是, 他人瓦上霜且莫管罢,现在来试问我国有没有这样的人呢?自然,《神州天 子国》的书是不做了,发差不多的奇论的同志或同胞也未必没有罢?归根结 底,这种超越哲学宗教科学的卓见恐怕是东亚的共产,而且日本也是从我们 老牌神州输入的还说不定呢!懿欤休哉,此所以为东方文明也欤。 □1928年 11月刊《语丝》4卷 46期,署名北斗 □收入《永日集》 蒙古故事集序 提到《一千一夜》,有谁不感到喜欢和嘆异的呢?我没有能够买理查伯 顿(ri插-rdburton)的英译全本,但小时候读过伦敦纽恩士(newnes)公 司发行三先令半的插画本《天方夜谈》以及会稽金石先生的四册汉译本,至
第316页 今还约略记得,亚利巴巴与四十个强盗,水手辛八,以及交递传述的那种故 事形式。当时这一本书不但在我是一种惊异,便是丢掉了字典在船上供职的 老同学见了也以为得未曾有,借去传观,后来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没有法 追寻,想来即使不失落也当看破了。这是我那册英译本的末路,但也就是它 的光荣。《一千一夜》在十八世纪初才进欧洲去,在文学上发生了不少影响, 到中国来还没有三十年,我却相信它与中国文艺也有很大的关系。这当然不 是说直接的影响,中国文化里本来有回教的分子,即如向来不绝如缕的浴堂 的美风即其一例,所以这些故事在中国有一种声气相同的地方,比较研究上 也很有用处。 印度的故事与中国之影响自然要更深了,只可惜还少有人注意。佛经的 文章与思想在六朝以后的文学上留下很明瞭的痕迹,许多譬喻和本生本行的 事迹原是民间故事,经佛教徒的採用而得以传译成华言,为中国小说之一来 源,而最重要者似为《起世因本经》等所说的死后生活的思想。中国古代民 间的宗教思想当然也应注重死后的生活,但不知怎地文献上留得很少,秦汉 以来的方士仿佛是为应制起见,把平民的阴间思想删除,专讲贵族的长生思 想,这至少总已不是民族信仰的全体了。后出的《玉历钞传》虽然时代大约 颇近,却似乎可以算作这样信仰的一本大纲。这里边阴司的组织是沿用道教 的帝制,但其地狱刑罚等等则以小乘佛经所说为本,所以即说中国民间思想 是佛教的亦不为过。假如说大乘才是真佛教,那么小乘的就说是婆罗门的改 组派也罢,不过因此使我们更感到中国与印度的关系的密切,觉得婆罗门的 印度文化的研究在中国也是很切要的了。许地山先生在所译《孟加拉民间故 事》的序文中,说明他译述的第一个动机是“因为我对民俗学底研究很有兴 趣。每觉得中国有许多故事是从印度展转流入底,多译些印度的故事,对于 研究中国民俗学必定很有帮助”。这实在是说的很对,我希望许先生能够继 续地做这种有益的工作。 说到蒙古,我恐怕有些人会要大发其思古之幽情,因为它在元朝不但吞 并了中国,还能侵略到欧洲去,所以是一件荣誉罢。在学艺的立场上看来, 这些过去的恩怨我想可以不管,但总之是几百年来拉拉扯扯地在一起,文化 上必然相互地发生许多影响,就是西夏鲜卑以至三苗,都是如此,如有机缘 都值得注意研究。可是蒙古虽然是我们五族之一,蒙古的研究还未兴盛,蒙 古语也未列入国立各大学的课程内,在这时候有柏烈伟(s.a.polevoi)先生 编译《蒙古故事集》出版,的确不可不说是空谷足音了。柏烈伟先生研究东 方语言,在北京大学俄文学系教书多年,是那位《俄国童话集》的编者历史 考古学家柏烈伟教授的族人,这个根据蒙古文俄文各本,译成汉文,为故事 集二卷,供献于中国学术界,实在是很有意义的事。蒙古民族自有他自己的 特色,与汉族颇有不同,他的故事虽然没有那么浓厚华丽,似乎比较与天方 相近,而且有些交递传述的形式也很有《一千一夜》的遗意,这是中国故事 里所少见的。我们虽不能相信,如斋耳兹(h.a.giles)教授在《中国文学史》 上所说,中国章回小说的发达全是受元朝传来的中央亚细亚说书的影响,这 些说故事的方法与情状,离开了故事的内容来看,也总是很好的比较的资料。 将来有人能够把满洲西藏以至苗族的故事传说编译出来,那时中国民俗学的 研究当大有进步,但是论功行赏,还是柏烈伟先生之揭竿而起应当算是第一 功也。 以上是些外行地谈学问的废话,老实说,我还是对于里边的故事可以诚 实的批评一句:这是很好的故事,读了很好玩,谨介绍给中国的老小的朋友。 中华民国十九年六月一日,于北平。 □1930年 6月刊《骆驼草》5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朝鲜童话集序 九月下旬听说半农搬了房子,是严几道的旧居,我便跑去一看,承半农 领了我去看他很好的客室、书斋,以及花园假山之后,再回到客室来喝茶, 他拿出一包原稿,先叫我看,再叫我做序。虽然我刚在看《日知录》,“人 之患在好为人序”这句话还热辣辣地记在心里,而且也实实在在地觉得序之 难做,但是我立即答应了,因为老朋友的命令不好违背,半农的书要我做序 我总肯做,只要书里边所说是我有点懂的。 这回的书却不是半农自己的,乃是他的大女公子从法文译出的一本朝鲜 童话集。对于故事歌谣我本来也有点儿喜欢,不过最初的兴趣是在民俗学的 一方面,因为那时我所读的三字经是两本安特路阑所着的《神话仪式与宗
第317页 教》,不免受了他的许多影响。近来在文学史的一方面感到一点兴趣,觉得 这是文学的前史时期的残存物,多少可以供我们作想像的依据。我在《冰雪 小品选序》上说过: 我想古今文艺的变迁曾有两个大时期,一是集团的,一是个人的,普通文学史上所 记大都是后期的事,但有些上代的遗留如歌谣等,也还能藉以推知前期的面影的百一。在 美术上便比较地看得明白,绘画完全个人化了,雕塑也稍有变动,至于建筑,音乐,美术 工艺如瓷器等,都保存着原始的迹象,还是民族的集团的而非个人的艺术,所寻求表示的 也是传统的而非独创的美。 民间师徒传授的制度最能保存此类民族的艺术之精神,学子第一要销除其个 性,渐自汩没于种性之中,一旦豁然贯通,便若有神凭依,点画刻镂,丹黄 渲染,挥洒自如,如扶乩笔,虽出一手,而饫众心,盖其一笔一画之间实涵 有千百年传统之力焉。耳口相传的艺术其流动性自然较多,但是其成分与形 式总还有一种轨范,虽然一件艺术品未必能如浪漫的想像那样可以是一个群 众或委员会的出产,总之是经过他们的试验与鉴可,有如秀才们的考试一般。 所以,歌谣故事在当作文学看之后,有不少的文学史的意义,因为正如英国 麦加洛克主教所说,童话正是“小说之童年”,而歌谣也实在有些是诗的祖 母,有些虽然也是诗的孙女。 现在讲到朝鲜的童话,这却使我有点困难,没有多少话可以说,我觉得 对于朝鲜是那么的生疏。六年前偶然从三轮环编的《传统之朝鲜》中转译了 几篇故事,登在《语丝》上边,附识中说过这几句话: 无论朝鲜是否箕子之后,也不管他以前是藩属不藩属,就他的地位历史讲来,介在 中日之间传递两国的文化,是研究亚东文明的人所不应该忽视的。我们知道日本学于本国 文化研究上可供给不少帮助,同时也应知道朝鲜所能给予的未必会少于日本。 关于朝鲜的艺术,我的知识只有李朝瓷器的一点,还是从柳宗悦氏的书里间 接得来的,而且瓷器又是很不好懂的一样东西,但是我理论地推重朝鲜艺术 与其研究的价值,毫不改变从前的意见。这种意见我知道难免有点失之迂阔, 有点近于“大亚细亚主义”,或者又不合现今的实际。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 两者都是事实,只好都承认罢了。 中日韩的文化关系是久矣夫的事情了,中日韩的外交纠葛却也并不很 近。清末章太炎先生亡命日本东京,常为日本人书《孟子》一段曰,“逢蒙 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可以说是中国知识 阶级对于日本的最普通的感想,正如新希腊人之对于西欧的列强一样。诗人 摆伦曾经为了希腊独立战争不惜自己的身命,勃阑特思博士数年前在所着《希 腊》一书中深悼古国之衰颓,归罪于英法二国的阴谋,然而于事何济,事实 上希腊还是在半属国的状态,此不过表示天壤间尚有识者,不肯否认其文化 上之负债,与一般古典学者共尽其涓埃之力而已。埃及亚刺伯印度希腊中国, 都有同一的使命与运命,似乎不是新奇的偶然。日本之于德意志可以说是有 杀羿的意味,对于中国仿佛只是暴发人家子弟捣毁多年的饼师老铺,这里发 卖的糖烧饼虽然也会吃坏了胃,养成疳积,但一方面得到的滋养原来也当不 少罢。捣毁饼店是一事实,暴发子弟与饼师的关系也是一事实,在人智未进 的现在两帐只能分算,虽然这样办已经不是很容易的事。在平壤仁川渖阳锦 州大暴动之后,来检点日韩的艺术文化,加以了解与赏识,这在热血的青年 们恐怕有点难能亦未可知,但是我想这是我们所应当努力的。 这册《朝鲜童话集》内共二十篇,都是很有意思的故事,给儿童看可以 消遣,大人看了可以从其中得好些研究比较的资料。据半农说原本是俄人编 述的,后来译成法文,这回由刘育厚女士以她在巴黎本场学来的法文及家学 渊源的汉文把它译出,又经过半农的校订,译文的善美是我觉得可以保证的。 但是我看了此书,不免发生感慨,想起十三四年前到西板桥大街去看半农的 时候,这位小惠姑娘实在还小得很哩,恐怕兴趣还只在吃糖,虽然现在或者 也还可以有这兴趣,但总之已大有改变,如这译述即是其一,这仿佛只是几 ..眼的中间的事,那么我们老辈又怎么能不老朽呢?半农虽没有长什么胡 子,英气也始终不衰,年纪却总和我一样地增加了,回过头去看看,后生可 畏原也是可喜,但对于我们自己却不能不有尚须努力之感焉耳。 民国二十年十月二十日,于北平苦雨斋。 □1931年作,1932年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第318页 □收入《看云集》 远野物语 《远野物语》,日本柳田国男着,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零)出版,共 刊行三百五十部,我所有的系二九一号。其自序云: 此中所记悉从远野乡人佐佐木镜石君听来,明治四十二年二月以来,晚间常来过访, 说诸故事,因笔记之。镜石君虽非健谈者,乃诚实人也,余亦不加减一句一字,但直书所 感而已。窃思远野乡中此类故事当犹有数百件存在,我辈切望能多多听到。国内山村有比 远野更幽深者,当又有无数的山神山人之传说,愿有人传述之,使平地的人间而战慄。如 此书者,盖陈胜吴广耳。 “去年八月之末余游于远野乡。从花卷行十余里,(案日本一里约当中国六七里,) 凡有官站三,其他唯青山与原野,人烟稀少甚于北海道石狩之平野,或以新开路故,人民 之来就者少乎?远野市中则烟花之巷也。余借马于驿亭主人,独巡郊外各村,其马以黑色 海草为荐披身上,虻多故也。猿石之溪谷土甚肥,已开拓完善。路旁多石塔,诸国不知其 比。自高处展望,早稻正熟,晚稻花盛开,水悉落而归于川。稻之色因种类而各异,有田 或三或四或五相连续。稻色相同者,即属于一家之田,盖所谓名所相同也。小于坐落地名 之土名,非田主不之知,唯常见于古旧的卖买让与的田契上。越附马牛之谷,早地峰之山 隐约可见,山形如草笠,又似字母之■字。此谷中稻熟较迟,满目一色青绿。在田间细道 上行,有不知名之鸟,率其雏横过,雏色黑中杂白羽,初以为是小鸡,后隐沟草中不复见, 乃知是野鸟。天神之山有祭赛,有狮子舞。于兹鞠尘轻扬,有红物飘翻,与一村之绿相映。 狮子舞者,鹿之舞也,戴面具上着鹿角,童子五六人,拔剑与之共舞,笛音高而歌声低, 虽在侧亦难闻其词。日斜风吹,醉而呼人者之声亦复萧寂,虽女笑儿奔,而旅愁犹复无可 奈何。盂兰盆节,有新佛之家率高揭红白之旗以招魂,山头马上东西指点,此旗凡有十许。 村人将去其永住之地者,旅人暂来寄宿者,及彼悠悠之灵山,黄昏徐来,悉包容尽之。在 远野有观音堂八所,以一木所作也。此日多报赛之徒,冈上见灯火,闻撞钟之音。隔路草 丛中有雨风祭之稻草人,恰如倦人之仰卧焉。此为余游远野所得之印象也。 窃惟此类书物至少总非现代之流行,无论印刷如何容易,刊行此书,以自己的狭隘 的趣味强迫他人,恐或有人将评为胡乱行为。敢答之曰,闻如此故事,见如此土地来后, 而不想转语他人者,果有其人乎?如此沉默而且谨慎的人,至少在我友人中不曾有也。如 九百年前之先辈如《今昔物语》者在当时已为古昔之谈,此则与之相反,乃是目前之事情 也。即使敬虔之意与诚实之态度或未能声言逾越先哲,唯不曾多经人耳,亦少借他人之口 与笔,彼淡泊天真之大纳言君却反值得来听耳。(案平安朝末大纳言源隆国搜集古今传说, 成书三十一卷,名《今昔物语集》,行于世。)至于近世御伽百物语之徒,其志既陋,且 不能确信其言之非妄,窃耻与之比邻。要之此书系现在之事实,余相信即此已足为其正大 的存在理由矣。唯镜石君年仅二十四五:余亦只忝长十岁已耳,生于事业尽多之今世,乃 不辨问题之大小,用力失其当,将有如是言者则若之何?如明神山之角鸱,太尖竖其耳, 太圆瞪其目,将有如是贵者则又若之何?吁,无可奈何矣,此责任则唯余应负之也。(案 下一首系短歌,令译其大意): 老人家似的,不飞亦不鸣的, 远方的树林中的猫头鹰,或者要笑罢! 《远野物语》一卷,计一百十九则,凡地势时令,风俗信仰,花木鸟兽, 悉有记述,关于家神,山人,狼狐猿猴之怪等事为尤详,在出板当时洵为独 一无二之作,即在以后,可与竞爽者亦殊不多,盖昔时笔记以传奇志怪为目 的者,大抵有姑妄言之的毛病,缺少学术价值,现代的着述中这一点可以无 虞,而能兼有文章之美如柳田氏的却又不能多见。今摘译其第四十九节以下 四则: 仙人岭上山十五里,下山十五里。(原注,此系小里,案即等于中国里数。)其间 有堂祀仙人,古来习惯,旅客在此山中遇怪异事,辄题记此堂壁上。例如曰,余越后人也, 某月某日之夜,在山路上遇见少女被发者,顾我而笑,是也。又或记在此处为猿所戏弄, 或遇盗三人等事。死助山中有郭公花,即在远野亦视为珍异之花也。五月中闲古鸟(案即 郭公鸡)啼时,妇人小儿入山采之。浸醋中则成紫色,入口中吹之以为戏,如酸浆然。采 取此花,为青年人最大之游乐也。” “山中虽有各种鸟栖止,其声最凄寂者恶朵鸟也。夏夜间啼,从海滨大槌来的赶马 脚夫云过岭即遥闻其声在深谷中。传闻昔时长者有一女,与又一长者之子相亲,入山游玩
第319页 而男子忽失踪,探求至暮夜卒不能得,遂化为此鸟。鸣曰恶东恶东者,即云恶朵(案意云 夫)也。鸣声末尾微弱,甚为悽惋。 赶马鸟似杜鹃而稍大,羽毛赤而带茶色,肩有条纹如马缰,胸前有斑,似马口网袋。 人云此鸟本系某长者家僕人,入山放马,将归家忽失一马,终夜求之不见,遂化为鸟,啼 曰阿呵阿呵者,此乡呼野中群马之声也。有时此鸟来村中啼,为饥馑之先兆,平时住深山 中,常闻其啼声。 又第一○九节记雨风祭云: 中元前后有雨风祭,以稻草为人形,大于常人,送至歧路,使立道旁,用纸画面目, 以瓜作为阴阳之形附之。虫祭之稻草人无此等事,其形亦较小。雨风祭之时,先在一部落 择定头家,乡人聚而饮酒,随以笛鼓同送之至于路歧。笛之中有桐木所制之法螺,高声吹 之。其时有歌曰: 祭祀二百十日的风雨呵, 向哪方祭,向北方祭呀。 (案立春后第二百十日为二百十日节,常有风暴,正值稻开花,农家甚以为 苦,故祭以禳之。) 《远野物语》给我的印象很深,除文章外,他又指示我民俗学里的丰富 的趣味。那时日本虽然大学里有了坪井正五郎的人类学讲座,民间有高木敏 雄的神话学研究,但民俗学方面还很销沉,这实在是柳田氏,使这种学问发 达起来,虽然不知怎地他不称民俗学而始终称为“乡土研究”。一九一○年 五月柳田氏刊行《石神问答》,系三十四封往复的信,讨论乡村里所奉把的 神道的,六月刊行《远野物语》,这两本书虽说只是民俗学界的陈胜吴广, 实际却是奠定了这种学术的基础。因为他不只是文献上的排比推测,乃是从 实际的民间生活下手,有一种清新的活力,自然能够鼓舞人的兴趣起来。一 九一三年三月柳田氏与高木敏雄共任编辑,发行《乡土研究》月刊,这个运 动于是正式开始。其时有石桥卧波联络许多名流学者,组织民俗学会,发行 季刊,可是内容似乎不大充实,石桥所着有关于历,镜,厄年,梦,鬼等书, 我也都买得,不过终觉得不很得要领,或者这是偏重文献之故也说不定罢。 高木一面也参加民俗学会,后来又仿佛有什么意见似地不大管事,所以《乡 土研究》差不多可以说是柳田一人的工作,但是这种事业大约也难以久持, 据说读者始终只有六百余名,到了出满四卷,遂于一九一七年春间宣告停刊 了。不过月刊虽停,乡土研究社还是存在,仍旧刊行关于这方面的着述,以 至今日,据我所知道计有《乡土研究社丛书》五种,《炉边丛书》约四十种。 柳田氏系法学士,东京大学法科出身,所着有关于农政及铜之用途等书。 唯其后专心于乡土研究,此类书籍为我所有者有下列十种: 《石神问答》(一九一○年) 《远野物语》(同) 《山岛民谭集》一(甲寅丛书,一九一四),内计《河童牵马》及《马 蹄石》二项,印行五百部,现已绝板,第二集未刊。 《乡土志论》(炉边丛书,一九二二) 《祭礼与世间》(同) 《海南小记》(一九二五)记琉球各岛事。 《山中之人生》(乡土研究社丛书,一九二六)记述山人之传说与事实, 拟议山中原有此种住民,以待调查证明。 《雪国之春》(一九二八)记日本东北之游。 《民谣之今昔》(民俗艺术丛书,一九二九) 《蜗牛考》(语言志丛刊,一九二九) 柳田氏治学朴质无华,而文笔精美,令人喜读,同辈中有早川孝太郎差 可相拟。早川氏着有《三州横山话》(炉边丛书)《野猪与鹿与狸》(乡土 研究社丛书,)也都写得很好,因为着者系画家,故观察与描写都甚细密也。 〔附记〕以上所说只是我个人的印象,在民俗学的价值上文章别无 关系,那是当然的事。英国哈同教授(a.c.haddon)在《人类学史》 末章说,“人类的体质方面的研究早由熟练的科学家着手,而文化 方面的人类历史乃大都由文人从事考查,他们从各种不同方向研究 此问题,又因缺少实验经历,或由于天性信赖文献的证据,故对于 其所用的典据常不能选择精密。”这种情形在西洋尚难免,日本可 无论了,大抵科学家看不起这类工作,而注意及此的又多是缺少科 学训练的文科方面的人,实在也是无可如何。但在日本新兴的乡土 研究上,柳田氏的开荒闢地的功的确不小,即此也就足使我们佩服 的了。 (二十年十一月十七日) □1931年作,1934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文学论译本序 张我军君把夏目漱石的《文学论》译成汉文,叫我写一篇小序。给《文 学论》译本写序我是很愿意的,但是,这里边我能说些什么呢?实在,我于
第320页 文学知道得太少了。 不过夏目的文章是我素所喜欢的,我的读日本文书也可以说是从夏目起 手。一九○六年我初到东京,夏目在杂志 hototogisu(此言《子规》)上发 表的小说《我是猫》正很有名,其单行本上卷也就出版,接着他在大学的讲 义也陆续给书店去要了来付印,即这本《文学论》和讲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 一册《文学评论》。本来他是东京大学的教授,以教书为业的,但是这两年 的工作似乎于他自己无甚兴味,于社会更无甚影响,而为了一头猫的缘故忽 然以小说成名,出大学而进报馆,定了他文学着作上的去向,可以说是很有 趣味的事。 夏目的小说,自《我是猫》、《漾虚集》、《鹑笼》以至《三四郎》和 《门》,从前在赤羽桥边的小楼上偷懒不去上课的时候,差不多都读而且爱 读过,虽我所最爱的还是《猫》,但别的也都颇可喜,可喜的却并不一定是 意思,有时便只为文章觉得令人流连不忍放手。夏目而外这样的似乎很少, 后辈中只是志贺直哉有此风味,其次或者是佐藤春夫罢。那些文学论着本不 是为出版而写的东西,只是因为创作上有了名,就连带地有人愿为刊行,本 人对于这方面似乎没有多大兴趣,所以后来虽然也写《鸡头》的序文这类文 章,发表他的低徊趣味的主张,但是这种整册的论着却不再写了。 话虽如此,到底夏目是文人学者两种气质兼备的人,从他一生工作上看 来似乎以创作为主,这两种论着只是一时职业上的成绩,然而说这是代表他 学术方面的恰好着作,亦未始不可。不但如此,正因他有着创作天才,所以 更使得这些讲义处处发现精彩的意见与文章。《文学评论》从前我甚爱好, 觉得这博取约说,平易切实的说法,实在是给本国学生讲外国文学的极好方 法,小泉八云的讲义仿佛有相似处,不过小泉的老婆心似乎有时不免唠叨一 点罢了。我又感到这书不知怎地有点与安特路阑(andreng)的英国文学 史相联,觉得这三位作者颇有近似之点,其特别脾气如略喜浪漫等也都是有 的。 《文学论》出版时我就买了一册,可是说起来惭愧得很,至今还不曾好 好地细读一遍,虽然他的自序读了还记得颇清楚。夏目说明他写此书的目的 是要知道文学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他觉得现代的所谓文学与东洋的即以中 国古来思想为根据的所谓文学完全不是一样。他说: 余乃蛰居寓中,将一切文学书收诸箱底,余相信读文学书以求知文学为何物,是犹 以血洗血的手段而已。余誓欲心理地考察文学以有何必要而生于此世,而发达,而颓废, 余誓欲社会地究明文学以有何必要而存在,而隆兴,而衰灭也。 他以这样的大誓愿而起手研究,其一部分的结果即是《文学论》。我平常觉 得读文学书好像喝茶,讲文学的原理则是茶的研究。茶味究竟如何只得从茶 碗里去求,但是关于茶的种种研究,如植物学他讲茶树,化学他讲茶精或其 作用,都是不可少的事,很有益于茶的理解的。夏目的《文学论》或者可以 说是茶的化学之类罢。 中国近来对于文学的理论方面似很注重,张君将这部名着译成汉文,这 劳力是很值得感谢的,而况又是夏目的着作,故予虽于文学少所知,亦乐为 之序也。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八日,于北平之苦雨斋。 □1932年 10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猪鹿狸 《猪鹿狸》,这是很奇妙的一部书名。这在一九二六年出板,是日本的 乡土研究社丛书之一,着者早川孝太郎,学人而兼画家,故其文笔甚精妙。 所着书现有《三州横山话》,《能美郡民谣集》,《羽后飞岛图志》,《猪 鹿狸》,《花祭》二卷,有千六百页,为研究地方宗教仪式之巨着。其中我 所顶喜欢的还是这《猪鹿狸》,初出时买了一本,后来在北平店头看见还有 一本又把他买了来,原想送给友人,可是至今没有送,这也不是为的吝啬, 只是因为怕人家没有这种嗜好,正如吃鸦片烟的人有了好大土却不便送与没 有癌的朋友,——我以鸦片作比,觉得实在这是一种嗜好,自己戒除不掉也 就罢了,再去劝人似乎也可以不必。 这是讲动物生活的一册小书,但是属于民俗学方面而不是属于动物学 的,他所记的并非动物生态的客观纪录,乃是人与兽,乡村及猎人与兽的关 系的故事。我从小时候和草木虫鱼仿佛有点情分,《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南方草木状》以至《本草》、《花镜》都是我的爱读书,有一个时候还曾 寝馈于《格致镜原》,不过书本子上的知识总是零碎没有生气,比起从老百 姓的口里听来的要差得很远了。在三十多年前家里有一个长工,是海边的农
第321页 夫而兼做竹工,那时他给我们讲的野兽故事是多么有意思,现在虽然大半不 记得了,但是那留下的一点儿却是怎么的生动的存在着,头上有角的角鸡, 夜里出来偷咬西瓜的獾猪,想起时便仿佛如见沙地一带的情景,正如山乡的 角鹿和马熊的故事一样,令我时时怀念这些故乡的地方。早川的这册书差不 多就是这种故事的集录,即使没有着者所画的那十几张小图也尽足使我喜欢 了。 正如书名所示,这书里所收的是关于猪鹿狸三种兽的故事,是一个七十 七岁的老猎人所讲的,不是童话似的动物谈,乃是人与兽接触的经验以及感 想,共有五十九篇,其中以关于猪和狸的为最有趣味,鹿这一部分比较稍差。 这里所谓猪实在是中国的野猪,普通畜养的猪日本称之曰豚。平常如呼人为 豚,人家必要大生其气,但猪却是美名,有人姓猪股,德富苏峰的名字叫做 猪一郎,都是现在的实例。寺岛安良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八猪条下云, 如为猎人被伤去时人詈谓汝卑怯者盍还乎,则大忿怒,直还进对合,与人决 胜负,故譬之强勇士。(原本汉文。)今日本俗语有猪武者一语,以喻知进 而不知退者,中国民间称野猪奔铳,亦即指此种性质也。书中说有一猎人打 野猪伤而不死,他赶紧逃走,猪却追赶不放,到了一棵大树下像陀螺似的人 和猪团团的转了七个圈,后来不知怎的装好了枪,从后面一枪才结果了猪的 性命。自己逃着,说是从后面未免有点可笑,其实是绕着树走得快的时候差 不多是人在猪屁股后头追着的样子了。书中又说及猪与鹿的比较。也很有意 思。鹿在山上逃走的时候,如一枪打中要害,他就如推倒屏风似的直倒下来, 很觉得痛快。可是到了野猪就不能如此,无论打中了什么要害,他决不像鹿 那样的跌倒,中弹之后总还要走上两三步,然后徐徐的向前蹲伏下去。听着 这话好像是眼见刚勇之士的死似的,觉得这真是名实相符的野猪的态度。我 对于着者的话也很表同意,与法国诗人诗里的狼一样这猪实在堪为我们的师 范。但是很希奇的是,这位刚勇之士的仪表却并不漂亮。据说曾有一个年青 妇人在微暗的清早到山里去收干草,看见前面路上有一只小猪模样的灰色的 兽,滴沰滴沰的走着。这时候兽似乎未曾觉得后边有人走来,女人也颇胆大, 便跟在后面走,刚走了半里多路,兽就岔路走进草丛里去了。回家后讲起这 事,老人们告诉她说那就是野猪哩,她不但不出惊,反出于意外似的道,那 样的东西是野猪么?据着者的经验说,从幼小时候就听说猪是可怕的东西, 强悍的兽,后来有一回看见被猎人们抬了去的死猪的模样,也感到同样的幻 灭云。不过我想这或者并不由于野猪的真是长得不漂亮。实在大半还是因为 家猪平常的太不争气的缘故罢。 狸的故事差不多是十之八九属于怪异的。中国近世不听见说有什么狸子 作怪,但在古时似乎很是普通,而且还曾出过几个了不得的大胆的,敢于同 名人去开玩笑的狸妖,他们的故事流传直到今日。《太平广记》四四二所录 狸的怪谈有十一篇,《幽明录》里与董仲舒论五经究其微奥的老狸,《集异 记》里与张茂先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的千年 斑狸,可谓俊杰,此外幻化男妇也很有工夫。日本现今狐狸猫貉四者还都能 作怪,民间传说里有《滴沰山》与《文福茶釜》两篇最是有名。狸的恶戏在 平时却多是琐屑的,不大有干系人命的大事。《三才图会》里说老狸能变化 妖怪与狐同,至其游戏则“或鼓腹自乐,谓之狸腹鼓,或入山家,坐炉边向 火乘暖,则阴翼垂延,广大于身也”。《三州横山话》中有一节曰“狸的腹 鼓”,其文曰: 据说到山里去作工,狸会来招呼。对面的山上丁丁的砍着树似,又叫道喊!不注意 时答应一声,原来却是狸叫,便只好停了工作回来。(案狸与人呼应不已,如人困惫至不 复能应则为狸所食,否则狸自毙云。 与人声相比那似乎是苦闷的声音,低低的叫道喴!夜间独居的时候,听 见狸叫,决不可轻易答应。听过许多故事,说夜里与狸对呼,把挂钩上的开 水壶都喝干了,又说用木鱼替代答应,一直敲到天亮。 狸腹鼓原说是月夜为多,但据八名郡七乡村人生田省三的实验谈,则在 将要下雨的漆黑的夜里时时听见敲着破鼓似的声音。这本来是在笼里养着的 狸,但是这人说一天雨夜在风来寺山中所听到的腹鼓和这声音也正相同。 狸与貉一看似乎难以分别,在冬天看他的脚就可知道,据说狸的脚底上 满是皲裂。 狸的肾囊可以化作八张蓆子的房间,在《猪鹿狸》中也有些故事,现在
第322页 不及多抄了。乡土研究社丛书中还有一册笠井新也的《阿波的狸之话》,是 专讲一地方的狸的故事的。 □1933年 9月 23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兰学事始 在十一二年前日本菊池宽发表一篇小说,题名《兰学事始》,叙述杉田 玄白与前野良泽苦心译读和兰解剖学书的事,为菊池集中佳作之一。《兰学 事始》本来是一部书名,杉田玄白八十三岁时所着,小说里所讲的大抵全以 此为根据,明治初年此书虽曾刻木,已不易得,近来收入《岩波文库》中始 复行于世,价才金二十钱也。所谓兰学本指和兰传来的医学,但实在等于中 国的西学一语,包含西洋的一切新知识在内。十六世纪以来葡西至日本互市 传教,日人称之曰南蛮,和兰继之,称曰红毛,及德川幕府实行锁国,严酷 的禁止信教,其后只剩下和兰一国继续通商,地点也只限于长崎一处,于是 和兰的名号差不多成为西洋的代表了。在长崎出岛地方有一所阿兰陀馆,和 兰每年派一位甲必丹来住在那里,仿佛是一种领事,管理交易的事,有官许 的几个“通词”居间翻译,在那时候通词便是唯一的西洋语贮藏所,可是这 也只能说话,因为文字的学习是犯禁的,有人着了一部《红毛谈》,内里画 了字母的形象,便为政府所禁止没收。但是求知识的人总想往这方面求得出 路,有些医生由通词间接的去学几个“兰方”,有些学者如青木昆阳跑到长 崎去请通词口授,学了五百余言的和兰话回来。当时社会称此类具眼之上曰 豪杰。野上臼川云,元龟天正(一五七○至九一)的时代持长枪的豪杰横行 于天下,享保(一七一六至三五)以后的豪杰则从长崎通词家里秘密的得到 woordenboek(字典),想凭此以征服不思议的未知世界。青木昆阳即是这豪 杰之一,前野良泽乃是昆阳的弟子也。 前野良泽生于一七二三年,世代业医,年四十七始就昆阳学和兰语,次 年往长崎,于昆阳所授五百言外又诵习二百余言,并得字书及《解剖图志》 以归。又次年为明和八年(一七七一),三月四日与杉田玄白等至千住骨之 原刑场“观脏”,见其一一与图志符合,遂定议起手翻译。杉田亦世医,偶 得图志阅之,与汉医旧说大异,及实验后乃大服,提议译述刊行以正缪误, 唯不通兰语,推前野为译主,约期集会,时前野年四十九,杉田三十九也。 《兰学事始》卷上纪其事曰: 次日集于良泽家,互语前日之事,乃共对 tafnatomia(案即 tabeanatomicae) 之书,如乘无舵之舟泛于大海,茫详无可倚托,但觉芒然而已。唯良泽对于此道向曾留意, 远赴长崎,略知兰语并章句语脉间事,年长于予者十岁,乃定为盟主,亦即奉为先生,予 则即二十五字亦尚未识。今忽然发起此事,乃亦学习文字并诸单语焉。 译述此书应如何下手,先加以讨论,如从内象起则必难了解,此书最初有俯伏全象 之图,此为表部外象之事,其名称皆所熟知,取图说记号併合研究差可着手,遂决定从此 处下笔,即《解体新书》之形体名目篇是也。其时对于 de(英文 the)、het(the,又代 名词)、als(as)、welk(whieh)等诸词,虽略有记诵,然不能仔细辨解,故常读之不 解所谓。如眉者生于目上之毛也一句,尽春天的长昼终未明瞭,苦思直至日暮。互相既视, 仅只一二寸的文章终于一行不能解。又一日读至鼻者佛耳黑芬特者也,此语亦不可解,众 共讨索此应作何解,实无法可通。其时亦无字典之类,唯良泽从长崎购得一简略小册,共 检之,在 verhffend一语下注云,树枝断处,其处佛耳黑芬特,又扫院落时,尘土聚集而 佛耳黑芬特也。此是何义,又苦思强解如前,亦终未明。予思树枝断处接合则稍高,又扫 地时尘土积聚亦成堆,鼻在面上正是堆起之物,然则佛耳黑芬特或即堆积之意。予遂言此 语译作堆积何如,众人闻言甚以为然,遂决定如此译。此时喜悦之情无可比喻,大有获得 连城之壁之概焉。..然语有之,为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此苦心劳思,辛勤从事,每月 凡六七会,每会必集,一无倦怠,相聚译读,所谓不昧者心,凡历一年余,译语渐增,对 于彼国事情亦渐自了解,其后如章句疏朗处一日可读十行以上,别无劳苦而能通其意义 矣。 福泽谕吉序云:“书中纪事字字皆辛苦,其中关于明和八年三月五日在 兰化先生宅,对 tafnatonmia之书,如乘无舵之舟泛于大洋,茫洋无可倚 托,但觉芒然云云以下一节,我辈读之察先人之苦心,惊其刚勇,感其诚挚, 未尝不感极而泣。迂老与故箕作秋坪氏交最深。当时得其抄本,两人对坐,
第323页 反覆读之,至此一节,每感嘆呜咽无言而终以为常。”此并非夸诞之词,求 知识者的先驱的言行十分有悲壮的意味,《兰学事始》不仅是医学史文献上 一小册子,在日本现代文化发展上更有重大意义者也正以此。前野宅的翻译 事业经过四年的岁月,杉田笔述,凡前后十一易稿,成《解体新书》四卷, 于安永三年(一七七四)出板,实为日本西学译书之始。在十五年前即宝历 九年(一七五九)山胁东洋看了刑尸的解剖,作《藏志》一卷,凡剥胸腹图、 九藏前面图、九藏背面图、嵴骨侧面图共四图,中有云“向者获蛮人所作骨 节剐剥之书,当时碌碌不辨,今视之胸嵴诸藏皆如其所图,履实者万里同符, 敢不嘆服”(原汉文),可见也曾参照西洋解剖图,不过因为不懂得文字故 所知不深罢了。但是在医学史上也是一件重大的事情,疑古与实证的风气总 是自此发动了。(据富士川游着《日本医学史纲要》。)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想起中国医学界的“豪杰”玉田王清任先生来了。 山胁的《藏志》出板于清干隆二十四年,杉田的《解体新书》在干隆三十六 年,王清任的《医林改错》则在道光庚寅(一八三○),比起来要迟了七十 或五十多年了。但是他那精神却仍是值得记念,他那境遇也更值得怜悯。《医 林改错》脏腑记叙中云: 自恨着书不明脏腑,岂不是痴人说梦,治病不明脏腑,何异于盲子夜行,虽竭思区 画,无如之何。十年之久,念不少忘。至嘉庆二年丁已(一七九七)余年三十,四月初旬 游于滦州之稻地镇。其时彼处小儿正染瘟疹痢症,十死八九。无力之家多半用代席裹埋, 代席者代棺之席也,彼处乡风更不深埋,意在犬食,利于下胎不死,故各义冢中破腹露脏 之儿日有百余。余每日压马过其地,初未尝不掩鼻,后因念及古人所以错论脏腑皆由未尝 亲见,遂不避污秽,每日清晨赴其义冢就群儿之露脏者细视之,犬食之余,大约有肠胃者 多,有心肝者少,互相参看,十人之中看全不过三人,连视十日大约看全不下三十余人。 始知医书中所绘脏腑形图与人之脏腑舍不相合,即件数多寡亦不相符。唯胸中膈膜一片其 薄如纸,最关紧要,及余看时皆已破坏,未能验明在心下心上是斜是正,最为遗憾。 这样的苦心孤诣的确够得上算求知识者的模范了。但是,日本接连的有 许多人,中国却只一个。日本的汉法医有到刑场观脏的机会,中国则须得到 义冢地去。日本在《藏志》之后有《解体新书》及其他,中国《医林改错》 之后不知道有什么。这是二者之不同。听说杉田玄白用汉文译述《解体新书》, 一半理由固然在于汉文是当时的学术语,一半也因为想给中国人看,因为日 本文化多受中国的恩惠,现在发见了学术的真理,便想送过去做个报答。中 国人自己不曾动手,日本做好了送来的也不曾收到,咸丰年间英国合信 (hudson)医士译了《全体新论》送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医生看,——大约 只有一个王清任是要看的,不过活着已有八九十岁了,恐怕也不及看见。从 这里看来中国在学问上求智识的活动上早已经战败了,直在干嘉时代,不必 等到光绪甲午才知道。然而在现今说这话,恐怕还不大有人相信,亦未可知。 (二十二年十一月) □1933年 11月 22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听耳草纸 看本月份的日本民俗人类学小杂志 dol-men(可以暂译作《窆石》罢?) 的纪事,才知道佐佐木喜善氏已于九月二十八日病故了。我初次看见佐佐木 的名字还是在一九一○年,《远野物语》刚出版,柳田国男氏在序文里说: 此中所记悉从远野乡人佐佐木镜石君听来,明治四十二年二月以来,晚间常来过访, 说诸故事,因笔记之。镜石君虽非健谈者,乃诚实人也,余亦不加减一句一字,但直书所 感而已。 《远野物语》是在日本乡土研究上有历史意义的书,但在当时尚不易为 社会所了解,故只印三百五十部,序中又云: 唯镜石君年仅二十四五,余亦只乖长十岁已耳,生于事业尽多之今世,乃不辨问题 之大小,用力失其当,将有如是言者则若之何?如明神山之角鸱,太尖竖其耳,太圆瞪其 目,将有如是责者则又若之何?吁,无可奈何矣,此责任则唯余应负之也。 计算起来佐佐木氏的年纪现在也不过四十七八而已,才过了中年不久, 所以更是可惜了。这二十年来他孜孜不倦的研究民俗,还是那样悃愊无华的, 尽心力于搜集纪录的工作,始终是个不求闻达的田间的学者,这我觉得是顶 可佩服的事。他的着作我现在所有的只有下列这几种: 一、《江刺郡昔话》(一九二二年)
第324页 二、《紫波郡昔话》(一九二六年) 三、《东奥异闻》(同上) 囚、《老媪夜谭》(一九二七年) 五、《听耳草纸》(一九三一年) 末了这一种是六百叶的大册,凡一百八十三目,三百三篇的故事,内容 既甚丰富,方法尤极精密,可为故事集的模范。柳田氏序中提出两点云: 佐佐木君最初也同许多东北人一样,感觉发达到几乎多梦似的锐敏的程度,对于故 事之太下流的部分当然予以割弃,又有依据主观而定取捨的倾向。后来却能差不多按住了 自己的脾气,为了那绝无仅有的将来少数的研究者留下这样客观的纪录,那决不是自然的 倾向,而是非常努力的结果。 向来讲故乡的事情的人往往容易陷于文饰,现在却能脱去,特别是在这方面趣味本 来发达的人而能够如此自制,这实在是很不小的努力罢。这里的问题只在如此特殊的苦心 将来的研究者能够怎样的感谢才好呢。我在当初《紫波郡昔话》及《老媪夜谭》成书的时 候,一面常同情于这为人家所不知道的辛苦,一面也兼司警戒之役,怕这书不要成为佐佐 木君个人的文艺了么。到了现在,我想这个警戒的必要已经没有了。假如可能,只能予这 採集者以若干的余裕,使他能将这样辛苦的集录成的东西自己先来玩味一下。此外则是, 不只是有些单纯的共鸣者起于各地,乃是期望渐渐有人出来,用了和他大略相同的态度, 把本地的故事尽量集录下来。 柳田氏所说的话实在可以作我们的当头棒喝。近年来中国研究民俗的风 气渐渐发达,特别是在南方一带,搜集歌谣故事纪录风俗的书出来的很不少 了,可是在方法上大抵还缺少讲究。集录歌谣的因为是韵语的关系,不能随 便改写,还得保留原来的形状,若是散文故事那就很有了问题,减缩还要算 是好的,拉长即是文饰之一种了,有时候同在话剧台上常要使用出旧戏的小 丑或老生的表现法一样,增长故事里排调或方正的分子,这便成了所谓个人 的文艺,而且又常常不是上好的一路,于是只好归入俗语的“文不像誉录生 武不像救火兵”这类里去,正是画蛇添足点金成铁了。民间传述故事的时候 往往因了说者的性质与爱好,一篇故事也略有变化的地方,不过那是自然变 化,有如建筑刻石之为气候风雨所影响,是无可如何的事,若是搜集笔录的 人不能够如实的记述,却凭了自己的才气去加以修饰,既失了科学的精严, 又未能达到文艺的独创,那么岂不是改剜古碑的勾当,反是很可惜的么。还 有一层,中国作这些工作的机关和人员都不能长久的继续,这或者是因为这 些都属于官立机关的缘故亦未可知,总之像佐佐木那么耐得寂寞,孜孜矻矻 的搜集民俗资料,二十年如一日的人,点了灯笼打了锣去找也找不到,这是 实在的。民俗学原是田间的学问,想靠官学来支持是不成的,过去便是证明, 希望他在中国能够发展须得捲土重来,以田间学者为主干,如佐佐木氏的人 便是一个模范值得我们景仰的了。(二十二年十二月) □1933年.. 12月.. 23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和尚与小僧 《和尚与小僧》(osho tokozo),在中国应称为方丈与沙弥或是师父与 徒弟,这里是一部书的名字,所以保留原称,没有改动。原书在昭和二年(一 九二七)出版,中田千亩所着,题云《杜人杂笔》第一篇,其二为《傻媳妇 呆女婿》,三为《和尚与檀那》,似未刊行,书均未见。中田于一九二六年 着有《日本童话之新研究》,当时曾得一读,此书则未知道。近时看柳田国 男着《退读书历》,其中批评集的第二篇系讲《和尚与小僧》者,始托旧书 店找得一册。柳田原文云: 古时候在一个山寺里住着一位和尚与小僧。 用这样的文句起头的民间故事,自古及今共集录有百十来篇,据说这还不过是日本 国内调查所及的一丁点儿罢了。 我一读此书,且惊且嘆,计有七点。现在且就此栏(案此文原登在《报知新闻》上) 行数所许,稍述我的印象。 第一,亏得着者着眼注意这种珍奇题目以来能够一声不响地勤劳地继续搜索。若是 我呢,大约早已嚷起来了,早已变成青而干瘪了也未可知。然而像这本书却正是成熟了落 下的一颗果子。 第二,在书店总不会有祈愿损失的,虽说是笃志,使其敢于把此书问世的却显然是 时代之力。连那和尚与小僧都出书了,吾徒亦可以安心矣。此乃愉快的这回新发见之一也。 第三,我们生涯中最是个人的部分,即是为祖母所抱而睡于一隅的时代的梦幻,乃 是如此的与万民共同的一重大事件,此真非互相讲谈不能了知者也。假如没有中田君,那 么我们的童年所仅得而保存的那宝贵的昔时,将为了无谓的怕羞的缘故而永久埋没了亦未
第325页 可知。时世诚是一个山寺里的和尚也,将因了那明敏的小僧而看破——启发的事情在此后 亦自必很多耳。 第四,我们所特别有所感动者,这民族所有的千古一贯的或可称为笑之继承是也。 例如三百年前安乐寺的策传大德(案即古笑话书《醒睡笑》的着者)当作某和尚的弱点某 小僧的机智记下的故事,把他译作现代语讲给人听,那么昭和时代的少年也将大笑。而其 故事的型式,则原只经历小小的变更,直从悠远的大过去继续而来,使天真烂漫元气旺盛 的少年们悦耳怡情以至于今也。 故事的根本乃是的确的老话,决不是中古的文艺的出产,这只须考察以何物为滑稽 之牺牲即可明白了。在人有衰老,亦有世世的代谢。曾获得优越地位的大和尚也会遇见携 金枝而来挑战者,不得不去迎敌。师弟长幼的伦理法则当然很为他援助,可是在单纯的客 观者的眼里这也同飞花落叶的自然的推移一般,只是很愉快喜欢地看着罢。如《断舌雀》 《开花翁》的童话里愚者简单地灭亡,《两个笨汉的故事》里智者无条件地得胜那样,其 时还没有可怜这句话,从那个时代起小僧便在那里且与和尚战斗,且为大家所闹笑,为我 们的儿童所围绕着,在等待中田千亩氏写这本书的时代之到来了。 柳田氏是现代有名的民俗学者,我把这篇文章全抄译在这里,比我自己 来说要好得多,这实在是想来讨好,并不是取巧。不过原来文字精练,译出 来便有点古怪难懂,其中意义我相信却颇丰富,很有足供思索的地方。《和 尚与小僧》原分两篇。其一为资料篇,就全国搜集所得百数十篇故事中选出 若干,分门别类,为四十二项,各举一二为例。其二为考证篇,内分三章, 一佛寺与社会之关系,二和尚与小僧故事考,三结论。此类故事大抵与普通 民间传说及童话相似,且其型式亦无大变化,因为其事件不外智愚的比赛, 其体载又多是笑话,只是人物限于师徒,背景亦以僧坊生活为主耳。中国笑 话中虽也多以和尚为材料,但这只是让他一个人在社会上出乖露丑,并没有 徒弟做陪衬,更不必说有这许多故事可以成一部书,其原因大约是和尚在中 国早已堕落成为游民之一,笑话作家取他作材料,第一因为光头异服,其次 破戒犯法,兼有秃子与好夫之德,大有事半功倍之概,至于与其僧伽制度殆 无甚关系也。日本国民思想虽然根本的是神道即萨满教,佛教的影响却亦极 大,中古以来寺院差不多与基督教会相像,兼办户籍与学校事务,其地位自 较庄严,与民间的关系亦自密切,一直维繫到了现在。在笑话里,微贱病弱 者固然话该倒运,然而在高位者亦复不能幸免,正如“狂言”中出来的侯爷 无不昏愦,武上悉是庸懦,于是大方丈也难免是稗沙门,时常露出马脚来, 为沙弥所揭破,或者还受制于白衣,这些故事便是《和尚与檀那》集里的材 料了。《和尚与小僧》中有一条与汉字有关,今抄录于下: 和尚吩咐小僧,把酒叫做水边西,又吩咐他特别在有人来的时候要把汉字分析了当 做暗号讲话。有一天寺里来了两三个客人,小僧便来说道,水边有岛(西岛日本同读), 山上加山如何?假作参禅的样子。和尚答曰,心昔而止。一个客人懂得了他们的意思,便 说道:文有口,墙无土。师徒听了搔首不知所对。 这在《醒睡笑》中也有一条,不过和尚系说“一撇一捺夕复夕”,客则曰“玄 田牛一”也。 (廿三年五月) □1934年 5月 26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蛙的教训 今天站在书架前面想找一本书看,因为近来没有什么新书寄来,只好再 找旧的来炒冷饭。眼睛偶然落在森鸥外的一本翻译集《蛙》的上面,我说偶 然却也可以说不偶然,从前有友人来寄住过几天,他总要了《蛙》去读了消 遣,这样使我对于那蛙特别有点记忆。那友人本来是医生,却很弄过一时文 学,现在又回到医与自然科学里去了。我拿出《蛙》来翻看,第一就是鸥外 的自序,其文云: 机缘使我公此书于世。书中所收,皆译文也。吾老矣,提了翻译文艺与世人相见, 恐亦以此书为终了罢。 书名何故题作蛙呢?只为布络凡斯的诗人密斯忒拉耳(mistral)的那耳滂之蛙偶然 蹲在卷头而已。 但是偶然未必一定是偶然。文坛假如是忒罗亚之阵,那么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推 进于纳斯妥耳(nester)的地位了。这地位并非久恋之地。我继续着这蛙的两栖生活今已 太久矣。归欤,归欤,在性急的青年的铁椎没有落到头上的时节。已未二月。 所云机缘是指大正八年(一九一九)春间《三田文选》即《三田文学汇 编》的刊行,《蛙》作为文选的别册、次年六月再印成单行本,我所有的就
第326页 只是这一种。据鸥外的兄弟润三郎着《森林太郎传》上说,在《蛙》以后刊 行的书有《山房札记》、《天保物语》等二三种,都是传记文学,只有一册 斯忒林堡的《卑立干》是戏剧译本,到了大正十一年随即去世,年六十一。 我读这篇短序,觉得很好玩的是着者所表示的对于文坛的愤慨。明治四 十年代自然主义的文学风靡一时,凡非自然主义的几乎全被排斥,鸥外挨骂 最甚,虽然夏目漱石也同样是非自然派,不知怎地我却只记得他在骂人而少 被人骂。那时我们爱谈莫泊三左拉,所以对于日本的自然主义自然也很贊成 的,但是议论如“露骨的描写”等虽说得好,创作多而不精,这大约是模仿 之弊病也未可知,除《棉被》外我也不曾多读,平常读的书却很矛盾地多是 鸥外漱石之流。祖师田山花袋后来也转变了,写实的《田舍教师》我读了还 喜欢,以后似乎又归了佛教什么派,我就简直不瞭然了。文坛上风气虽已变 换,可是骂鸥外似乎已成了习惯,直到他死时还有“新潮社”的中村武罗夫 谩骂一阵,正如坪内逍遥死后有“文艺春秋社”的菊池宽的谩骂一样。为什 么呢?大约总是为了他们不能跟了青年跑的缘故吧。其实叫老年跟了青年跑 这是一件很不聪明的事。野蛮民族里老人的处分方法有二,一是杀了煮来吃, 一是帮同妇稚留守山寨,在壮士出去战征的时候。叫他们去同青年一起跑, 结果是气喘吁吁地两条老腿不听命,反迟误青年的路程,抬了走做傀儡呢, 也只好吓唬乡下小孩,总之都非所以“敬老”之道。老年人自有他的时光与 地位,让他去坐在门口太阳下,搓绳打草鞋,看管小鸡鸭小儿,风雅的还可 以看板画写魏碑,不要硬叫子媳孝敬以妨碍他们的工作,那就好了。有些本 来能够写写小说戏曲的,当初不要名利所以可能自由说话,后来把握住了一 种主义,文艺的理论与政策弄得头头是道了,创作便永远再也写不出来,这 是常见的事实,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教训。日本的自然主义信徒也可算是前车 之鑑,虽然比中国成绩总要好点。把灵魂卖给魔鬼的,据说成了没有影子的 人,把灵魂献给上帝的,反正也相差无几。不相信灵魂的人庶几站得住了, 因为没有可卖的,可以站在外边,虽然骂终是难免。鸥外是业医的,又喜欢 弄文学,所以自称两栖生活,不过这也正是他的强处,假如他专靠文学为生, 那便非跟了人家跑不可,如不投靠“新潮社”也须得去钻“博文馆”矣。章 太炎先生曾经劝人不要即以学问为其职业,真真是懂得东方情事者也。 (二十四年四月) □1935年 4月 24日刊《华北日报》,署名“不知” □收入《苦茶随笔》 东京散策记 前几天从东京旧书店买到一本书,觉得非常喜欢,虽然原来只是很普通 的一卷随笔。这是永井荷风所着的《日和下驮》,一名《东京散策记》,内 共十一篇,从大正三年夏起陆续在《三田文学》月刊上发表,次年冬印成单 行本,以后收入《明治大正文学全集》及《春阳堂文库》中,现在极容易买 到的。但是我所得的乃是初板原本,虽然那两种翻印本我也都有,文章也已 读过,不知怎的却总觉得原本可喜。铅印洋纸的旧书本来难得有什么可爱处, 有十七幅胶板的插画也不见得可作为理由,勉强说来只是书品好罢。此外或 者还有一点感情的关系,这比别的理由都重要,便是一点儿故旧之谊,改订 缩印的书虽然看了便利,却缺少一种亲密的感觉。说读书要讲究这些未免是 奢侈,那也可以说,不过这又与玩古董的买旧书不同,因为我们既不要宋本 或季沧苇的印,也不能出大价钱也。《日和下驮》出板于大正四年(一九一 五),正是二十年前,绝板已久,所以成了珍本,定价金一圆,现在却加了 一倍,幸而近来汇兑颇低,只要银一元半就成了。 永井荷风最初以小说得名,但小说我是不大喜欢的,我读荷风的作品大 抵都是散文笔记,如《荷风杂稿》《荷风随笔》,《下谷丛话》,《日和下 驮》与《江户艺术论》等。《下谷丛话》是森鸥外的《伊泽兰轩传》一派的 传记文学,讲他的外祖父鹫津毅堂的一生以及他同时的师友,我读了很感兴 趣,其第十九章中引有大沼枕山的绝句,我还因此去搜求了《枕山诗钞》来 读。随笔各篇都有很好的文章,我所最喜欢的却是《日和下驮》。《日和下 驮》这部书如副题所示是东京市中散步的记事,内分日和下驮,淫祠,树, 地图,寺,水附渡船,露地,闲地,崖,坂,夕阳附富士眺望等十一篇。“日 和下驮”(hiyori-geta)本是木屐之一种,意云晴天屐,普通的木屐两齿幅
第327页 宽,全屐用一木雕成,日和下驮的齿是用竹片另外嵌上去的,趾前有覆,便 于践泥水,所以虽称曰晴天屐而实乃晴雨双用屐也。为什么用作书名,第一 篇的发端说的很明白: 长的个儿本来比平常人高,我又老是穿着日和下驮拿着蝙蝠伞走路。无论是怎么好 晴天,没有日和下驮与蝙蝠伞总不放心,这是因为对于通年多湿的东京天气全然没有信用 的缘故。容易变的是男子的心与秋天的天气,此外还有上头的政事,这也未必一定就只如 此。春天看花的时节,午前的晴天到了午后二三时必定颳起风来,否则从傍晚就得下雨。 梅雨期间可以不必说了,入伏以后更不能预料什么时候有没有骤雨会沛然下来。 因为穿了日和下驮去凭弔东京的名胜,故即以名篇,也即以为全书的名称。 荷风住纽约巴黎甚久,深通法兰西文学,写此文时又才三十六岁,可是对于 本国的政治与文化其态度非常消极,几乎表示极端的憎恶。在前一年所写的 《江户艺术论》中说的很明白,如《浮世绘的鑑赏》第三节云: 在油画的色里有着强的意味,有着主张,能表示出制作者的精神。与这正相反,假 如在木板画的瞌睡似的色彩里也有制作者的精神,那么这只是专制时代萎靡的人心之反映 而已。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正如闻娼妇啜泣的 微声,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我与现社会相接触,常见强者之极其横暴而感到义 愤的时候,想起这无告的色彩之美,因了潜存的哀诉的旋律而将暗黑的过去再现出来,我 忽然了解东洋固有的专制的精神之为何,深悟空言正义之不免为愚了。希腊美术发生于亚 坡隆为神的国土,浮世绘则由与虫豸同样的平民之手制作于日光晒不到的小胡同的杂院 里。现在虽云时代全已变革,要之只是外观罢了。若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则武断 政治的精神与百年以前毫无所异。江户木板画之悲哀的色彩至今全无时间的间隔,深深沁 入我们的胸底,常传亲密的私语者,盖非偶然也。 在《日和下驮》第一篇中,有同样的意思,不过说得稍为和婉: 但是我所喜欢曳展走到的东京市中的废址,大抵单是平凡的景色,只令我个人感到 兴趣,却不容易说明其特徵的,例如一边为炮兵工厂的砖墙所限的小石川的富坂刚要走完 的地方,在左侧有一条沟渠。沿着这水流,向着蒟蒻阎魔去的一个小胡同,即是一例。两 傍的房屋都很低,路也随便弯来弯去,洋油漆的招牌以及仿洋式的玻璃门等一家都没有, 除却有时飘着冰店的旗子以外,小胡同的眺望没有一点什么色彩,住家就只是那些裁缝店 烤白薯店粗点心店灯笼店等,营着从前的职业勉强度日的人家。我在新开路的住家门口常 看见堂皇地挂着些什么商会什么事务所的木牌,莫名其妙地总对于新时代的这种企业引起 不安之念,又对于那些主谋者的人物很感到危险。倒是在这样贫穷的小胡同里营着从前的 职业穷苦度日的老人们,我见了在同情与悲哀之上还不禁起尊敬之念。同时又想到这样人 家的独养女儿或者会成了介绍所的饵食,现今在什么地方当艺妓也说不定,于是照例想起 日本固有的忠孝思想与人身卖买的习惯之关系,再下去是这结果所及于现代社会之影响 等,想进种种复杂的事情有里边去了。 本文十篇都可读,但篇幅太长,其《淫祠》一篇最短,与民俗相关亦很 有趣,今录于后: 往小胡同去罢,走横街去罢。这样我喜欢走的,格拉格拉地拖着晴天屐走去的里街, 那里一定会有淫祠。淫祠从古至今一直没有受过政府的庇护。宽大地看过去,让它在那里, 这已经很好了,弄得不好就要被拆掉。可是虽然如此现今东京市中淫祠还是数不清地那么 多。我喜欢淫祠。给小胡同的风景添点情趣,淫祠要远在铜像之上有审美的价值。本所深 川一带河流的桥畔,麻布芝区的极陡的坡下,或是繁华的街的库房之间,多寺院的后街的 拐角,立着小小的祠以及不蔽风雨的石地藏,至今也还必定有人来挂上还愿的匾额和奉献 的手巾,有时又有人来上香的。现代教育无论怎样努力想把日本人弄得更新更狡猾,可是 至今一部分的愚昧的民心也终于没有能够夺去。在路傍的淫祠许愿祈祷,在破损的地藏尊 的脖上来挂围巾的人们,或者卖女儿去当艺妓也未可知,自己去做侠盗也未可知,专梦想 着银会和彩票的侥幸也未可知。不过他们不会把别人的私行投到报纸上去揭发以图报复, 或借了正义人道的名来敲竹槓迫害人,这些文明的武器的使用法他们总是不知道的。 淫祠在其缘起及灵验上大抵总有荒唐无稽的事,这也使它带有一种滑稽之趣。 对那欢喜天要供油炸的馍头,对大黑天用双叉的萝蔔,对稻荷神献奉油豆腐,这是
第328页 谁都知道的事。芝区日荫町有供缩鱼的稻荷神。在驹入地方又有献上沙锅的沙锅地藏,祈 祷医治头痛,病好了去还愿,便把一个沙锅放在地藏菩萨的头上。御厩河岸的榧寺里有医 好牙痛的吃糖地藏。金龙山的庙内则有供盐的盐地藏。在小石川富坂的源觉寺的阎魔王是 供蒟蒻的。对于大久保百人町的鬼王则供豆腐,以为治好疥疮的谢礼。向岛弘福寺里的有 所谓石头的老婆婆,人家供炒蚕豆,求她医治小孩的百日咳。 天真烂漫的而又那么陋鄙的此等愚民的习惯,正如看那社庙滑稽戏和丑男子舞,以 及猜谜似的那还愿的匾额上的拙稚的绘画,常常无限地使我的心感到慰安。这并不单是说 好玩。在那道理上议论上都无可说的荒唐可笑的地方,细细地想时却正感着一种悲哀似的 莫名其妙的心情也。 关于民俗说来太繁且不作主,单就蒟蒻阎魔所爱吃的东西说明一点罢。 蒟蒻是一种天南星科的植物,其根可食,五代时源顺撰《和名类聚抄》卷九 引《文选·蜀都赋注》云:蒟蒻,其根肥白,以灰汁煮则凝成,以苦酒淹食 之,蜀人珍焉。《本草纲目》卷十六叙其制法甚详云: 经二年者很大如碗及芋魁,其外理白,味亦麻人,秋后采根,须净擦或 捣或片段,以酽灰汁煮十余沸,以水淘洗,换水更煮五六遍,即成冻子,切 片,以苦酒五味淹食,不以灰汁则不成也。切作细丝,沸汤瀹过,五味调食, 状如水母丝。”黄本骥编《湖南方物志》卷三引《潇湘听雨录》云: 《益部方物略》,海芋高不过四五尺,叶似芋而有干。向见岣嵝峰寺僧所种,询之 名磨芋,干赤,叶大如茄,柯高二三尺,至秋根下实如芋魁,磨之漉粉成膏,微作膻辛, 蔬品中味犹乳酷,似是《方物略》所指,宋祁贊曰木干芋叶是也。 金武祥着《粟香四笔》卷四有一则云: 济南王培荀雪娇《听雨楼随笔》云,蒟酱张骞至西南夷食之而美,擅名蜀中久矣。 来川物色不得,问土人无知者。家人买黑豆腐,盖村间所种,俗名茉芋,实蒟蒻也,形如 芋而大,可作腐,色黑有别味,未及豆腐之滑腻,蒟蒻一名鬼头,作腐时人多语则味涩, 或云多语则作之不成。乃知蒟酱即此,俗间日用而不知,可笑也。遥携馋口八西川,蒟酱 曾闻自汉年,腐已难堪兼色黑,虚名应共笑张骞。茉芋亦名黑芋,生食之口麻。 蒟蒻俗名黑豆腐,很碍要领,这是民间或小儿命名的长处。在中国似乎 不大有人吃,要费大家的力气来考证,在日本乃是日常副食物,真是妇孺皆 知,在俗谚中也常出现,此正是日本文学风物志中一好项目。在北平有些市 场里现已可买到,其制法与名称盖从日本输入,大抵称为蒟蒻而不叫作黑豆 腐也。 (廿四年四月) □1935年 5月刊《人间世》27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冬天的蝇 这几天读日本两个作家的随笔,觉得很有兴趣。一是谷崎润一郎的《摄 阳随笔》,一是永井荷风的《冬天的蝇》,是本年四五月间出板的。这两个 都是小说家,但是我所最喜欢的还是他们的随笔。说也凑巧,他们一样地都 是东京人,就是所谓“江户子”,年纪都是五十齣外,思想不大相同,可是 都不是任何派的正宗。两人前不属自然派,后不属普罗文士,却各有擅场。 谷崎多写“他虐狂”的变态心理,以《刺青》一篇出名,永井则当初作耽美 的小说,后来专写市井风俗,有《露水的前后》是记女招待生活的大作。他 们的文章又都很好,谷崎新着有《文章读本》,又有《关于现代口语文的缺 点》一文收在《倚松庵随笔》中。我读他们两人的文章,忽然觉得好有一比, 谷崎有如郭沫若,永井仿佛郁达夫,不过这只是印象上的近似,至于详细自 然并不全是一样。 说到文章我从前也很喜欢根岸派所提倡的写生文,正冈子规之外,权本 文泉子与长家节的散文,我至今还爱读,可是近来看高滨虚子的文集《新俳 文》与山口青村的《有花的随笔》,觉得写是写得漂亮,却不甚满足,因为 似乎具衣冠而少神气。古来的俳文不是这样的,大抵都更要充实,文字纵然 飘逸幽默,里边透露出诚恳深刻的思想与经验。自芭蕉、一茶以至子规,无 不如此,虽然如横井也有纯是太平之逸民,始终微笑地写那一部《鹑衣》者 也不是没有,谷崎永井两人所写的不是俳文,但以随笔论我觉得极好。非现 代俳谐师所能及,因为文章固佳而思想亦充实,不是今天天气哈哈哈那种态 度。《摄阳随笔》里的《阴翳礼赞》与《怀东京》都是百十页的长篇,却值 得一气读完,随处遇见会心的话,在《倚松阁随笔》里有《大坂与大坂人》 等一二篇也是如此。《冬天的蝇》内有文十篇,又附录旧稿八篇为一卷曰《墨
第329页 滓》。卷首有序六行云: 讨人厌而长生着的人呀,冬天的蝇。想起晋子的这句诗,就取了书名。假如有人要 问这意思,那么我只答说,所收的文章多是这昭和九年冬天起到今年还未立春的时候所写 的也。还有什么话说,盖身老矣,但愈益被讨厌耳。乙亥之岁二月,荷风散人识。 谷崎今年才五十,而文中常以老人自居,永井更长七岁,虽亦自称老朽,纸 上多愤激之气,往往过于谷崎,老辈中唯户川秋骨可以竞爽,对于伪文明俗 社会痛下针砭,若岛崎藤村诸人大抵取缄默的态度,不多管闲事了。《冬天 的蝇》的文章我差不多都喜欢,第二篇云《枇杷花》,末云: 震灾后自从银座大街再种柳树的时候起,时势急变,连妓家酒馆的主人也来运动议 员候补这种笑话现在想听也听不到了,但是这咖啡馆的店头也时常装饰着穿甲冑的武士土 偶,古董店的趸卖广告上也要用什么布珍品之炮列运廉卖之商策这种文句了。 我喜欢记载日常所见闻的世间事件,然而却不欲关于这些试下是非的论断。这因为 我自己知道,我的思想与趣味是太辽远地属于过去之废灭的时代也。.. 在陋屋的庭园里野菊的花亦既萎谢之后,望着颜色也没有枇杷花开着,我还是照常 反覆念那古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样地,我这一身便与草木同样地徒然渐以老 朽罢。 上文里仿佛可以看出些伤感的气味,其实未必尽然,三年前在《答正宗谷崎 二氏的批评》中云: “大正三四年顷,我将题为《日和下驮》的《东京散策记》写完了。我 到了穿了日和下驮(晴天屐)去寻访古墓,实在早已不能再立在新文学的先 阵了。”所以他这种态度至少可以说是二十年来已是如此,他之被人讨厌或 是讨厌人因此也由来已久,《冬天的蝇》不过是最近的一种表示罢了。前年 出板的《荷风随笔》中有《讨厌话》与《关于新闻纸》两篇文章,对于文人 记者加以痛骂,在《日和下驮》第一篇中也有很好的一段话,这乃是大正三 年(一九一四)所写: 日本现在与文化已烂熟了的西洋大连的社会情形不同,不管资本有无,只要自己想 做,可做的事业很不少。招集男女乌合之众,演起戏来,只须加上为了艺术的名号,就会 有相当的看客来看,引动乡间中学生的虚荣心,募集投稿,则文学杂志之经营也很容易, 借了慈善与教育的美名,迫胁软弱的职业艺员,叫他们廉价出演,一面强售戏券,这样开 办起来,可以得到湿手捏小米的大赚头。从富豪的人身攻击起手,渐渐得了凶头子的名望, 看到口袋充满的时候巧妙地摇身一变,成为绅士,摆出上流的模样,不久就可做到国会议 员。这样看来,要比现在日本可做的事多而且容易的国家恐怕再也没有了。可是,假如有 人看不起这样的处世法的,那么他宜自退让,没有别的法子。想要坐市内电车去赶路的人, 非有每过车站时不顾什么面子体裁,把人家推开,横冲直撞地蹦上去的蛮勇不可。若是反 省自己没有这样蛮勇,那么与其徒然在等候空的电车,还不如去找汽车不经过的小胡同, 或是得免于街道改正之破坏的旧巷,虽然龟步迟迟,还是自己踯躅地去步行吧。在市内走 路,本来并不一定要坐市设的电车的,只忍受些许的迟延,可以悠悠阔步的路现在还是多 有。同样地,在现代的生活上也并不一定如不用美洲式的努力主义去做便吃不成饭。只要 不起乡下绅士的野心,留了鬍子,穿了洋服,去吓傻子,即使身边没有一文积蓄,没有称 为友人之共谋者,也没有称为先辈或头领之一种阿谀的对象,还可以经营优游自适的生活 的方法并不很少。即使一样去做路边摆摊的小贩,与其留了鬍子,穿了洋服,用演说口调 作医学的说明,卖莫明其妙的药,我也宁可默然在小胡同的庙会里去烙了小棋子饼卖,或 是捏面人儿也罢。 一抄就抄了一大串,我也知道这是不很妥当的。第一,这本不是《冬天 的蝇》里边的文章。第二,永井的话在中国恐怕也难免于讨人厌。抄了过来 讨人家的不喜欢,我们介绍人对于原作者是很抱歉的事,所以有点惶恐,可 是翻过来说,原作者一句句的话说得对不对,我可以不必负责,因为这里并 不是在背圣经也。(六月十五日) □1935年.. 6月.. 23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柿子的种子 寺田寅彦是日本现今的理学博士,物理学专家,但是,他原是夏目漱石 的学生,又是做俳句写小文的,着有《薮柑子集》等几种文集。本来科学家 而兼弄文学的人世间多有,并不怎么奇特,关于寺田却有一段故事,引起我 的注意。据说在夏目的小说《我是猫》里有寺田描写在那里,这就是那磨玻
第330页 璃球的理学士水岛寒月。《猫》里主客三人最是重要,即寒月,美学者迷亭, 主人苦沙弥,他们只要一出台,场面便不寂莫。我们不会把小说当作史传去 读,所以即使熟读了《猫》也不能就算了解薮柑子的生涯,但不知怎地总因 此觉得有点面善,至少特别有些兴趣。寺田的随笔我最近看到的是一册《柿 子的种子》,都是在俳句杂志《涩柿》上登过的小文,短的不到百字,长的 也只五百字左右。计算起来,现在距离在《保登登几须》(杂志名,意云子 规,夏目的《猫》即载其中)做写生文的时候已经有三十年了,寒月当时无 论怎样有飘逸之气,于今未必多有留余了吧。他在末尾一篇《说小文》中说: 假如那学生读了《薮柑子集》,从这内容上自然可以想像出来的昔时年青的薮柑子 君的面影,再将现在这里吸着鼻涕涉猎《性的犯罪考》的今已年老的自己的样子,对照了 看,觉得很是滑稽,也略有点儿寂寞。 但是叶松石在所着《煮药漫抄》中说得好:“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 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虽然原是说诗,可通于论文与人。若在俳人,更 不必说。其或淡或涩,盖当然矣。 託了无线电放送的福,我初次得到听见安来节和八木节这些歌曲的机会。 这在热闹之中含有暗淡的绝望的悲哀。 我不知道为什么连想起霜夜街头洋油灯的火光来。(案此系指地摊上所点的无玻璃 罩的洋铁煤油灯。) 但是,无论怎么说,此等民谣总是从日本的地底下发出来的吾辈祖先之声也。 看不见唱歌的人的模样,单听见从扩音机中出来的声音,更切实地感到这样的感觉。 我觉得我们到底还得抛弃了贝多汉和特比西,非再从新的从这祖先之声出发不可 吧。 这是寺田的随笔之一。他在日本别无政治关系,所以不必故作国粹的论 调,此盖其所切实感到的印象欤。别的我不甚清楚,但所云民谣是从地底下 发出来的祖先之声,而这里又都含有暗淡的绝望的悲哀,我觉得很是不错, 永井荷风在《江户艺术论》中论木板画的色彩云: “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正如 闻娼妇啜泣的微声,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正可互相发明。不但 此也,就是一般尚武的音曲表面虽是杀伐之音,内里还是蕴藏着同样的悲哀, 此正是不大悖人情处,若叫嚣恣肆者盖亦有之,但这只是一种广告乐队,是 否能深入民间大是疑问也。随笔文有一则云: 在《聊斋志异》里到处有自称是狐所化的女人出现。 但是在许多地方这些只是自己招承是狐而已,大抵终于未曾显出狐的真形来。 假如在她们举动的什么地方即使有些神异之点,但这或者只在为多智慧的美女所述 的忠厚老实的男子眼里看去才见得如此,这样地解释一下,许多事情也就可以自然了解 了。 虽然如此,在此书里表现出来的支那民族中,有所谓狐这超自然的东西曾经确实地 存在,不,恐怕现今也还仍旧存在着,那是无疑的了。 这是某种意味上不得不算是可以歆羡的事。至少,假如不是如此,这部书里的美的 东西大半就要消灭了也。 《聊斋》善说狐鬼,读者又大抵喜狐胜于鬼,盖虽是遐想而怀抱中亦觉 冰森有鬼气,四条腿的阿紫总是活的乎,此理未能参透,姑代说明之如此。 日本俗信中亦有狐,但与中国稍不同。中国在东南故乡则无狐,只知有果子 狸之属,在北京有狐矣,但亦不吸见人说如《聊斋》所志者,不然,新闻记 者甚多,有不录而公诸同好者耶。由此可知狐这超自然的东西在中日均有, 大同而小异,在《聊斋》者则是《聊斋》所独有,文人学士读了此书心目中 遂有此等狐的影象,平民之不读书或不知遇想者仍不足与语此也。《聊斋》 写狐女,无论是狐而女或是女而狐,所写还只是女人,不过如自称是狐所化 的女人一样,借了这狐的幌子使得这事情更迷离惝怳一点,以颠倒那忠厚老 实的男子的心目而已,至于狐这东西终于没有写出,实在亦写不出也。何也? 方为其为女人也,女人之外岂复有他。若其未超自然时则即是绥绥然狐也, 欲知其情状自非去问山中之老猎人不可矣。清刘青园在所着随笔《常谈》卷 一中有一则,可资参考,今抄录于后: 边寨人以鸟铳弓矢为未耜,以田猎剥割为耕耨,以猛虎贪狼狡兔黠狐为菽粟,以绝 巘高陵深林茂草为膏壤,平生不言妖异,亦未闻因妖异偾事者。余曾与三省人谈,问其所 猎皆何等禽,答曰,难言也,自人而外凡属动物未有不以矢铳相加者,虽世传所谓麟凤之 属尚不能以幸免,况牛鬼蛇神几上肉乎。余首肯曰,亦人杰也。 (七月廿六日)
第331页 □1935年 8月 11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隅田川两岸一览 我有一种嗜好。说到嗜好平常总没有什么好意思,最普通的便是抽鸦片 烟,或很风流地称之曰“与芙蓉城主结不解缘”。这种风流我是没有。此外 有酒,以及茶,也都算是嗜好。我从前曾经写过一两篇关于酒的文章,仿佛 是懂得酒味道似的,其实也未必。民十以后医生叫我喝酒,就每天用量杯喝 一点,讲到我的量那是只有绍兴半斤,曾同故王品青君比赛过,三和居的一 斤黄酒两人分喝,便醺醺大醉了。今年又因医生的话而停止喝酒,到了停止 之后我乃恍然大悟自己本来不是喝酒的人,因为不喝也就算了,见了酒并不 觉得馋。由是可知我是不知道酒的,以前喜欢谈喝酒还有点近于伪恶。至于 茶,当然是每日都喝的,正如别人一样。不过这在我也当然不全一样,因为 我不合有苦茶庵的别号,更不合在打油诗里有了一句“且到寒斋吃苦茶”, 以至为普天下志士所指目,公认为中国茶人的魁首。这是我自己招来的笔祸, 现在也不必呼冤叫屈,但如要就事实来说,却亦有可以说明的地方。我从小 学上了绍兴贫家的习惯,不知道喝“撮泡茶”。只从茶缸里倒了一点茶汁, 再羼上温的或冷的白开水,骨都骨都地咽下去。这大约不是喝茶法的正宗吧? 夏天常喝青蒿汤,并不感觉什么不满意,我想柳芽茶大抵也是可以喝的。实 在我虽然知道茶肆的香片与龙井之别,恐怕柳叶茶叶的味道我不见得辨得 出,大约只是从习惯上要求一点苦味就算数了。现在每天总吃一壶绿茶,用 一角钱一两的龙井或本山,约须叶二钱五分,计值银二分五厘,在北平核作 铜元七大枚,说奢侈固然够不上,说嗜好也似乎有点可笑,盖如投八大枚买 四个烧饼吃是极寻常事,用不着什么考究者也。 以上所说都是吃的,还有看的或听的呢?一九○六年以后我就没有看过 旧戏,电影也有十年不看了。中西音乐都不懂,不敢说有所好恶。书画古董 随便看看,但是跑到陈列所去既怕麻烦,自己买又少这笔钱,也就没有可看, 所有的几张字画都只是二三师友的墨迹,古董虽号称有“一架”,实亦不过 几个六朝明器的小土偶和好些耍货而已。据尤西堂在《民斋杂说》卷四说: 古人癖好有极可笑者。蔡君谟嗜茶,老病不能饮,则烹而玩之。吕行甫好墨而不能 书,则时磨而小啜之。东坡亦云,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取不已,不近愚耶。近时周栎 园藏墨千铤,作祭墨诗,不知身后竟归谁何。子不磨墨,墨当磨子。此阮孚有一生几两屐 之嘆也。 这种风致唯古人能有,我们凡夫岂可并论,那么自以为有癖好其实亦是僭妄 虚无的事,即使对于某事物稍有偏向,正如行人见路上少妇或要多看一眼, 亦本是人情之自然,未必便可自比于好色之君子也。 说到这里,上文所云我有一种嗜好的话几乎须得取消了,但既是写下了 也就不好那么一笔勾消,所以还只得接着讲下去。所谓嗜好到底是什么呢? 这是极平常的一件事,便是喜欢找点书看罢了。看书真是平常小事,不过我 又有点小小不同,因为架上所有的旧书固然也拿出来翻阅或检查,我所喜欢 的是能够得到新书,不论古今中外新刊旧印,凡是我觉得值得一看的,拿到 手时很有一种愉快,古人诗云,老见异书犹眼明,或者可以说明这个意思。 天下异书多矣,只要有钱本来无妨“每天一种”,然而这又不可能,让步到 每周每旬,还是不能一定办到,结果是愈久等愈希罕,好象吃铜槌饭者(铜 槌者铜锣的槌也,乡间称一日两餐曰扁担饭,一餐则云铜槌饭),捏起饭碗 自然更显出加倍的馋痨,虽然知道有旁人笑话也都管不得了。 我近来得到的一部书,共三大册,每册八大页,不过一刻钟可以都看完 了,但是我却很喜欢。这书名为《绘本隅田川两岸一览》,葛饰北斋画,每 页题有狂歌两首或三首,前面有狂歌师壶十楼成安序,原本据说在文化三年 (一八○六)出板,去今才百三十年,可是现在十分珍贵难得,我所有的大 正六年(一九一七)风俗绘捲图画刊行会重刻本,木板着色和纸,如不去和 原本比较,可以说是印得够精工的了,旧书店的卖价是日金五元也。北斋画 谱的重刻本也曾买了几种,大抵是墨印或单彩,这一种要算最好。卷末有刊 行会的跋语,大约是久保田米斋的手笔,有云: 此书不单是描写蘸影于隅田川的桥樑树林堂塔等物,并仔细描画人间四时的行乐, 所以亦可当作一种江户年中行事绘卷看,当时风习跃然现于纸上。且其图画中并无如散见 于北斋晚年作品上的那些夸张与奇癖,故即在北斋所挥洒的许多绘本之中亦可算作优秀的
第332页 佳作之一。 永井荷风着《江户艺术论》第三篇论“浮世绘之山水画与江户名所”,以北 斋广重二家为主,讲到北斋的这种绘本也有同样的批评: 看此类绘本中最佳胜的《隅田川两岸一览》,可以窥知北斋夙长于写生之技,又其 戏作者的观察亦甚为锐敏。而且在此时的北斋画中,后来大成时代所常使我们感到不满之 支那画的感化未甚显着,是很可喜的事。如《富岳三十六景》及《诸国瀑布巡览》,其设 色与布局均极佳妙,是足使北斋不朽的杰作。但其船舶其人物树木家屋屋瓦等不知怎地都 令人感到支那风的情趣。例如东都骏河台之图,佃岛之图,或武州多摩州之图,一见觉得 不像日本的样子。《隅田川两岸一览》却正相反,虽然其笔力有未能完全自在处,但其对 于文化初年江户之忠实的写生颇能使我们如所期望地感触到都会的情调。 又说明其图画的内容云: 书共三卷,其画面恰如展开绘卷似地从上卷至下卷连续地将四时的隅田川两岸的风 光收入一览。开卷第一出现的光景乃是高轮的天亮。孤寂地将斗篷裹身的马上旅人的后 边,跟着戴了同样的笠的几个行人,互相前后地走过站着斟茶女郎的茶店门口。茶店的芦 帘不知道有多少家地沿着海岸接连下去,成为半圆形,一望不断,远远地在港口的波上有 一只带着正月的松枝装饰的大渔船,巍然地与晴空中的富士一同竖着他的帆樯。第二图里 有戴头巾穿礼服的武士,市民,工头,带着小孩的妇女,穿花衫的姑娘,挑担的僕夫,都 趁在一只渡船里,两个舟子腰间挂着大烟管袋,立在船的头尾用竹篙刺船,这就是佃之渡。 要把二十几图的说明都抄过来,不但太长,也很不容易,现在就此截止,也 总可以略见一斑了。 我看了日本的浮世绘的复印本,总不免发生一种感慨,这回所见的是比 较近于原本的木刻,所以更不禁有此感。为什么中国没有这种画的呢?去年 我在东京文求堂主人田中君的家里见到原刻《十竹斋笺谱》,这是十分珍重 的书,刻印确是精工,是木刻史上的好资料,但事实上总只是士大夫的玩意 儿罢了。我不想说玩物丧志,只觉得这是少数人玩的。黑田源次编的《支那 古板画图录》里的好些“姑苏板”的图画那确是民间的了,其位置与日本的 浮世绘正相等,我们看这些雍正干隆时代的作品觉得比近来的自然要好一 点,可是内容还是不高明。这大都是吉语的画,如五子登科之类,或是戏文, 其描画风俗景色的绝少。这一点与浮世绘很不相同。我们可以说姑苏板是十 竹斋的通俗化,但压根儿同是士大夫思想,穷则画五子登科,达则画岁寒三 友,其雅俗之分只是楼上与楼下耳。还有一件事,日本画家受了红毛的影响, 北斋与广重便能那么应用,画出自己的画来,姑苏板画中也不少油画的痕迹, 可是后来却并没有好结果,至今画台阶的大半还是往下歪斜的。此外关于古 文拳法汤药大刀等事的兴废变迁,日本与中国都有很大的差异,说起来话长, 所以现在暂且不来多说了。 (十月十九日,在北平记) □1935年 11月 3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我是猫 我在东京的头两年,虽然在学日文,但是平常读的却多是英文书,因为 那时还是英文比较方便,一方面对于日本的文学作品也还未甚了解。手头有 几块钱的时候常去的地方不是东京堂而是中西屋,丸善自然更是可喜,不但 书多而且态度很好,不比中西屋常有小伙计跟着监视。我读林译《说部丛书》 的影响还是存在,一面又注意于所谓弱小民族的文学,此外俄法两国小说的 英译本也想收罗,可是每月三十一元的留学费实在不能买书,所以往往象小 孩走过耍货摊只好废然而返。一九○六至八年中间翻译过三部小说,现在印 出的有英国哈葛得与安度阑二氏合着的《红星佚史》,有丁未二月的序,又 匈加利育珂摩耳的《匈奴奇士录》,有戊申五月的序。这种书稿卖价至多两 文钱一个字,但于我却不无小补,伽纳忒夫人译《屠介涅夫集》十五册以及 勃兰特思博士的《波阑印象记》这些英书都是用这款买来的。还有一部译本 是别一托尔斯泰的小说《银公爵》,改题《劲草》,是司各德式的很有趣味 的历史小说,没有能卖掉,后来连原稿都弄丢了。戊申以后遂不再卖稿,虽 然译还是译一点,也仍是译欧洲的作品,日本的东西没有一篇,到后来为《新 青年》译小说才选了江马修的短篇《小小的一个人》,那已经是民国七八年 的事情了。 但是,日本报纸当然每天都看,像普通的学生们一样,总是《读卖》与 《朝日》两种新闻,此外也买点文学杂志,这样地便与日本新文学也慢慢接
第333页 近。四年前我为张我军先生的《文学论》译本写一篇小序,有一节云: 不过夏目的文章是我素所喜欢的,我的读日本文书也可以说是从夏目起手。我初到 东京时夏目在杂志《保登登岐须》(此言子规)上发表的小说《我是猫》正很有名,其单 行本上卷也就出板,接着他在大学的讲义也陆续给书店去要了来付印,即这本《文学论》 和讲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一册《文学评论》。..夏目的小说,自《我是猫》,《漾虚集》, 《鹑笼》以至《三四郎》和《门》,从前在赤羽桥边的小楼上偷懒不去上课的时候,差不 多都读而且爱读过,虽然我所最爱的还是《猫》,但别的也都颇可喜,可喜的却并不一定 是意思,有时便只为文章觉得令人流连不忍放手。夏目而外这样的似乎很少,后辈中只是 志贺直哉有此风味,其次或者是佐藤春夫罢。 上文末尾所说的话仔细想来或不十分确切,只说他们两位文章也都很好 就是了,风味实在不大相同。盖夏目的文章特别是早期的很有他独自的特色, 这或者可以说是英国绅士的幽默与江户子的洒脱之和合吧。他专攻英文学, 又通和汉古典,同了正冈子规做俳句与写生文,把这个结果全用在小说上边, 这就成了他一派作品的特种风味。《我是猫》与《鹑笼》中的一篇《哥儿》, 我自己很喜欢读,也常劝学日文的朋友读,因为这是夏目漱石的早期代表作, 而且描写日本学生生活及社会都很可以增加我们的见识了解,比别的书要更 为有益。不过这些书也就因此比较不容易读,社会情形之差异,一也,文字 与口气之难得恰好领解,又其二也。 例如《我是猫》这个书名,从汉文上说只有这一个译法,英文也是译为 iamacat.所以不能算不对,然而与原文比较,总觉得很有点失掉了神采了。 原名云 wagahaiwanekode-aru。第一,wagahai这字写作“我辈”,本意是说 我们,与汉字原义相同,但是用作单数代名词时则意仍云“我”而似稍有尊 大的口气,在中国无相似的例。又 de—aru在语法上本为 da之敬语,在文章 上都是别有一番因缘,明治时代新文学发达‘口语文渐渐成立’当时有 da 式,desu式,de—arimasu式,de—aru式诸种写法,尝试的结果留下两个, 即二叶亭的 da与红叶山人的 de—aru式,二者之差别似只在文气的粗细上, 用者各有所宜,读者或亦各有所好也。夏目之猫如云 orewanekoja,则近于 车夫家的阿黑,如云 watashiwanekodegozaimasu,则似二弦琴师家的三毛 子,今独云云,即此一语已显然露出教师苦沙弥家无名猫公的神气,可谓甚 妙,然而用别国言语无论英文汉文均不能传达出此种微妙的口气。 又如《哥儿》原题云 bot插n,查其本源盖出于坊,读若 bo。本是坊巷, 转为僧坊,继而居僧坊者称曰坊样,小儿头圆如僧亦曰坊样,由 bosama又读 作 bo插ma,再转为 bot插n。即书名的原语。但 bo插ma一面为对小儿亲爱 的称呼,哥儿一语略可相对,而别一方面又用以讥笑不通世故者,中国虽亦 有公子哥儿之语,似终未能恰好,盖此二语之通俗性相差颇远也。 这样说来好像夏目的书难读得很,连书目也就这样麻烦,其实当然未必 如此,我这里只举个例说明原文口气之复杂,着作普通译语看则我是猫与哥 儿也就很可以过得去了。学日文的人如目的只想看普通讲学的文章那也算 了,若是从口语入手想看看文学作品的,不读夏目的小说觉得很是可惜,所 以略为介绍。《哥儿》与《草枕》都已有汉译本,可以参照。虽然译文不无 可以商酌之处。《我是猫》前曾为学生讲读过两遍,全译不易,似可以注释 抽印,不过一时还没有工夫动手,如有人肯来做这工作,早点成功,那是再 好也没有的事了。(五月)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和文汉读法 梁任公着《和文汉读法》不知道是在哪一年,大约总是庚子前后吧,至 今已有三十多年,其影响极大。一方面鼓励人学日文,一方面也要使人误会, 把日本语看得太容易,这两种情形到现在还留存着。 近代的人关于日本语言文字有所说明的最早或者要算是黄公度吧。《日 本杂事诗》二捲成于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其卷上注中有一则云: 市廛细民用方言者十之九,用汉言者十之一而已。日本全国音惟北海道有歧异,其 余从同,然士大夫文言语长而助词多,与平民甚殊,若以市井商贾之言施于缙绅,则塞耳 退矣,故求通其语甚难。字同而声异、语同而读异、文同而义异,故求译其文亦难。
第334页 八年后即光绪十三年(一八八七)又撰成《日本国志》四十卷,其三十二卷 为《学术志》之二,文学一篇洋洋四千言,于中日文字问题多所论列,大抵 预期中国文体变革最为有识,其说明日文以汉字假名相杂成文之理亦有可 取,文云: 日本之语言其音少,其语长而助辞多,其为语皆先物而后事,先实而后虚,此皆于 汉文不相比附,强袭汉文而用之,名物象数用其义而不用其音,犹可以通,若语气文字收 发转变之间,循用汉文,反有以钩章棘句诘曲聱牙为病者,故其用假名也,或如译人之变 易其辞,或如绍介之通达其意,或如瞽者之相之指示其所行,有假名而汉文乃适于用,势 不得不然也。 这两节都是五十年前的话了,假如说得有点错误本是难怪,但是我读了甚为 佩服,因为他很能说明和文的特点,即文中假名部分之重要,以及其了解之 困难是也。本来日本语与中国语在系统上毫无关系,只因日本採用中国文化, 也就借了汉字过去,至今沿用,或训读或音读,作为实字,至于拼音及表示 虚字则早已改用假名,汉字与假名的多少又因文章而异。正如黄君所说,今 上自官府下至商贾通行之文大抵两者相杂各半,亦有“专用假名以成文者, 今市井细民闾巷妇女通用之文是也”。日本普通文中所谓虚字,即天尔乎波 等助词与表示能所等助动词,固然全用了假名,就是动词形容词的语尾也无 不以假名写之,这差不多已包含了文法上重要部分,汉字的本领便只在表明 各个的名词动词形容词的意义而已。其实也还只有当作名词用的汉字可以说 是自己完全的,若动词形容词必须将语根语尾合了起来才成一个完整的意 思,所以这里汉字的地位并不很重要,好像裸体的小孩连上下身是个整个, 这只是一件小汗衫而已。我们中国人习惯于用本国的汉字,多少又还留下认 方块字的影响,以为每一个字就是整个,便容易误会日本好讲废话,语尾原 是不必要的废物,可以干脆割掉丢开了事。在我们的立场去想,原来也是莫 怪,不过若想用了这种方法去了解日本文字,那未免很有点困难了。黄君用 了好些比喻,如译人、绍介、瞽者之相等,委曲地说明假名在日文中重要的 职务,这是我觉得最可佩服的地方,而《和文汉读法》却也就在这里不免有 缺点,容易使人误解了。 《和文汉读法》我在三十年前曾一见,现今手头没有此书,未能详说, 大抵是教人记若干条文法之后删去汉字下的语尾而颠倒钩转其位置,则和文 即可翻为汉文矣。本来和文中有好些不同的文体,其中有汉文调一种,好像 是将八大家古文直译为日文的样子,在明治初期作者不少,如《佳人之奇遇》 的作者柴东海散史,《国民之友》的编者德富苏峰,都写这类的文章,那样 的钩而读之的确可以懂了,所以《和文汉读法》不能说是全错。不过这不能 应用于别种的文体,而那种汉文调的和文近来却是渐将绝迹了。现在的日本 文大约法律方面最易读,社会与自然科学次之,文艺最难,虽然不至于有专 用假名的文章,却总说的是市井细民闾巷妇女的事情,所以也非从口语入手 便难以了解。从前戴季陶院长还没有做院长时曾答人家的问。说要学日文二 年就可以小成,要好须得五年,这话我觉得答得很好。《和文汉读法》早已 买不到了,现在也少有人知道,可是他们的影响至今还是存在,希望记住几 十条条例,在若干星期里学会日文的人恐怕还是很多。我想说明一声,这事 是办不到的。日文到底是一种外国语,中间虽然夹杂着好些汉字,实际上于 我们没有多大好处,还是要我们一天天的读,积下日子去才会见出功效来。 我不怕嘴快折了希望速成的诸君的锐气,只想老实说话,将实情报告各位, 据我想还是慢慢地往前进为佳,盖时光实在是“快似慢”,一年半载便是空 闲着也就倏忽地过去也。 黄公度既知和文的特色,对于汉字亦颇有高明的意见,如云: 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绝为 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乎复合矣。余又乌知 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 在那时候,日本文坛上的言文一致运动尚未发生,黄君乃能有此名言,预示 中国白话文的途径,真可谓先觉之士矣。乃事隔四十八年,中国又有读经存 文的呼声,此足见思想文化之老在那里打圈子,更令人觉得如黄君的卓识为 不可多得了。 (六月)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日本话本
第335页 中国人学日本文有好些困难的地方,其第一重大的是日本文里有汉字。 这在不懂汉字的西洋人看来自然是一件大难事,既学日本话,还要记汉字, 我们中国人是认得汉字的,这件事似乎不成问题了。这原是不错的。但是, 因为我们认得汉字,觉得学日本文不很难,不,有时简直看得太容易了,往 往不当它是一种外国语去学,于是困难也就出来,结果是学不成功。这也是 一种轻敌的失败。日本文里无论怎样用汉字,到底总是外国语,与本国的方 言不同,不是用什么简易速成的方法可以学会的。我们以为有汉字就容易学, 只须花几星期的光阴,记数十条的公式,即可事半功倍的告成,这实在是上 了汉字的大当,工夫气力全是白花,虽然这当初本来花得不多。我常想,假 如日本文里没有汉字,更好是连汉语也不曾採用,那么我们学日本文一定还 可以容易一点,这不但是说没有汉字的诱惑我们不会相信速成,实际上还有 切实的好处。汉字的读音本来与字面游离的,我们认识了读得出这一套,已 经很不容易,学日文时又要学读一套,即使吴音汉音未必全备,其音读法又 与中国古音有相通处,于文字学者大有利益,总之在我们凡人是颇费力的事。 此外还得记住训读,大抵也不止一个,例如“行”这一字,音读可读如下列 三音: 一,行列(gioritsu) 二,行路(koro) 三,行脚(angia)。 又训读有二: 一,行走之行云 yuku, 二,行为之行云 okonau。此字在中国本有二义,自然更觉麻烦,但此外 总之至少也有一音一训的读法,而在不注假名的书中遇见,如非谙记即须去 查字典,不能如埃及系统的文字虽然不懂得意义也能读得音出也。因为音训 都有差异,所以中国人到日本去必得改姓更名,如鼎鼎大名的王维用威孚玛 式拼音应是 wang—wei.但在日本人的文章里非变作 o-i不可,同样如有姓小 林(kobayashi)的日本人来中国,那么他只得暂时承认是 hsiaolin了。这 样的麻烦在别的外国是没有的,虽然从前罗素的女秘书 missck有人译作 黑女士,研究汉学的soothill,译作煤山氏,研究日本的 basilhall插mbein曾把他自己的两个名字译作“王堂”,当作别号用过, 可是这都是一种例外,没有像日本那样的正式通用的。有西洋人在书上记载 道,“日本人在文字上写作 cloud—sparrow.而读曰 lark。”日本用“云雀” 二字而读作 hibari.本是普通的事,但经人家那么一写便觉得很可发笑了。 假如日本文里没有汉字,那些麻烦便也可以没有,学话的人死心塌地的 一字一句去记,像我们学英法德文一样,初看好像稍难,其卖却很的确实在, 成功或较容易,不过这话说也徒然,反正既成的事实是无可如何,我们只希 望大家不要太信赖汉字,却把日本文重新认识,当作纯粹的外国语去学习, 也就好了,我在这里忽然想起友人真君前日给我的一封信来,文曰: 前偶过市中,见车夫状者多人,通似日文而非日文之书,未细审之也。乃昨日在市 场发见安东某书局发行之《日本话本》一册,始悟前所见者之所以然。此种为殖民地土人 而编之书,究不知尚有几许耳。拣呈吾师,以供一慨云尔。 与其说是慨嘆,倒还不如说是好奇,想要知道这册洋泾滨的日本话教本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颇出我意外,实在却也应该是意中的,他的学习法正是完全 把日本话当作外国语看,虽然其方针与目的原不大高明。这是一册十六页的 小书,题曰《中国口韵日本话本》,内分十五类,杂列单字,间有单句,用 汉字注音,不列原文。光绪年间在上海出板的有好些《英语入门》之流大抵 也是如此,盖原意是供给商人僕夫等用,不足深责,其教话不教文的办法与 学文不学话的速成法也是各有短长,但可以借镜的地方却也并不是没有。如 杂语类中云: “空你知三抱你买一立马绍。”一看很是可笑,不知说的是什么话,但 上面记着中国话云:今天同去游游吧。这里可注意的,“散步”一语老实地 注作“三抱”,比我们从文字入手的先想起散步再去记出它的读法来或者要 直截一点。又如下列的两句: “南信你及马十大”,你来做什么。 “懊石代古大赛”,告诉。 这里可以看出口耳相传的特色来。第一句 nanishiniki-mashita,说起 来的确多变作 nanshinni云云,第二句 oshietekudasai,平常说作 osete, 虽然新村出的《辞苑》里还未收入这个读音。这里来恭维《日本话本》不是
第336页 我们的本意,但觉得那种死心塌地一字一句照音学话法倒是学外国文的正 路,很足供我们的参考,我想如有人要学日本话,会话用书须得全部用假名, 词类连书,按照口音写下去。所有汉字都放在註解里,读本也可以照这样的 做,庶可救正重文之弊。但是,只为读书而学日本文也是可以的,学话自然 非其所急了。然而现在的日本书还是以话为基本,所以学文也仍须从学话入 手,不过不单以说话为目的罢了。若多记文法少习口语,则大意虽懂而口气 仍不明,还不免有囫囵吞枣之嫌也。 (七月)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功小者之声 柳田国男的着述,我平时留心搜求,差不多都已得到,除早年绝板的如 《后狩词记)终于未能入手外,自一九○九年的限定初板的《远野物语》以 至今年新出的增补板《远野物语》,大抵关于民俗学的总算有了。有些收在 预约的大部丛书里的也难找到,但从前在《儿童文库》里的两本《日本的传 说》与《日本的故事》近来都收到春阳堂的《少年少女文库》里去,可以零 买了,所以只花了二三十钱一本便可到手,真可谓价廉物美。又有一册小书, 名为《幼小者之声》,是《玉川文库》之一,平常在市面上也少看见,恰好 有一位北大的旧学生在玉川学园留学,我便写信给他,声明要敲一竹槓,请 他买这本书送我。前两天这也寄来了,共计新旧大小搜集了二十五种,成绩 总算不坏。 《幼小者之声》不是普通书店发行的书,可是校对特别不大考究,是一 个缺点,如标题有好几处把着者名字都错作柳田国夫,又目录上末了一篇《黄 昏小记》错作“黄昏小说”。这是“菊半截”百六页的小册子,共收小文六 篇,都是与儿童生活有关系的,柳田的作品里有学问,有思想,有文章,合 文人学者之长,虽然有时稍觉有艰深处,但这大抵由于简练,所以异于尘土 地似干燥。第三篇题曰《阿杉是谁生的》(osugitarenoko?写汉字可云阿杉 谁之子,但白话中儿子一语只作男性用,这里阿杉是女性名字,不能适用, 只好改写如上文。)注云旅中小片,是很短的一篇。我读了觉得很有意思。 其首两节云: 驿夫用了清晨的声音连连叫唤着走着。这却是记忆全无的车站名字。一定还是备后 地方,因为三原丝崎尚未到着。揭起睡车的窗帘来看,隔着三町路的对面有一个稍高的山 林,在村里正下着像我们小时候的那样的雨。说雨也有时代未免有点可笑,实在因为有山 围着没有风的缘故吧,这是长而且直的,在东京等处见不到的那种雨。木栅外边有两片田 地,再过去是一所中等模样的农家,正对这边建立着。板廊上有两个小孩,脸上显出玩耍 够了的神气,坐着看这边的火车。在往学校之前有叫人厌倦地那么长闲时间的少年们真是 有福了。 火车开走以后,他们看了什么玩耍呢?星期日如下了雨,那又怎样消遣呢?我的老 家本来是小小的茅草顶的房子,屋檐是用杉树皮盖成的。板廊太高了,说是于小孩有危险, 第一为我而举办的工事是粗的两枝竹扶栏,同时又将一种所谓竹水熘挂在外面的檐下,所 以看雨的快乐就减少一点了。直到那时候,普通人家的屋檐下都是没有竹水熘的。因此檐 前的地上却有檐熘的窟窿整排的列着。雨一下来,那里立刻成为盆样的小池,雨再下得大 一点,水便连作一片的在动。细的沙石都聚到这周围来。我们那时以为这在水面左右浮动 的水泡就叫作檐熘的,各家的小孩都唱道,檐熘呀,做新娘吧!在下雨的日子到村里走, 就可以听见各处人家都唱这样的歌词: 檐熘呀,做新娘吧! 买了衣厨板箱给你。 小孩看了大小种种的水泡回转动着,有时两个挨在一起,便这样唱着赏玩。凝了神 看着的时候,一个水泡忽然拍地消灭了,心里觉得非常惋惜,这种记忆在我还是幽微地存 在。这是连笑的人也没有的小小的故事,可是这恐怕是始于遥远的古昔之传统的诗趣吧。 今日的都市生活成立以后这就窣地断掉了,于是下一代的国民就接受不着而完了,这不独 是那檐熘做新娘的历史而已。 这文章里很含着惆怅,不只是学问上的民俗学者的关心,怕资料要消没 了,实在是充满着人情,读了令人也同样地觉得惘然。《黄昏小记》也是很 有意思的小文,如头几节云: 这是雨停止了的傍晚。同了小孩走下院子里去,折了一朵山茶花给他,叶上的雨点 哗啦哗啦落在脸上了。小孩觉得很是好玩,叫我给他再摇旁边的一株枫树,自己去特地站 在底下,给雨淋湿了却高声大笑。此后还四面搜寻,看有没有叶上留着雨水的树。小儿真
第337页 是对于无意味的事会很感兴趣的。 我看着这个样子便独自这样的想,现在的人无端地忙碌,眼前有许多非做不可的和 非想不可的事。在故乡的山麓寂寞地睡着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事情,因为没有什么关系 了,也并不再想到。只简单地一句话称之曰祖宗,就是要去想,连名字也都不知道了。史 书虽然尽有,平民的事迹却不曾写着。偶然有点余留下来的纪录,去当作多忙的人的读物 也未免有点太烦厌吧。 想要想像古昔普通人的心情,引起同情来,除了读小说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就是我 们一生里的事件,假如做成小说,那么或者有点希望使得后世的人知道。可是向来的小说 都非奇拔不可,非有勇敢的努力的事迹不可。人爱他的妻子这种现象是平凡至极的,同别 的道德不一样,也不要良心的指导,也不用什么修养或勉强。不,这简直便不是道德什么 那样了不得的东西。的确,这感情是真诚的,是强的,但是因为太平常了,一点都不被人 家所珍重。说这样的话,就是亲友也会要笑。所以虽然是男子也要哭出来的大事件,几亿 的故人都不曾在杜会上留下一片纪录。虽说言语文章是人类的一大武器,却意外地有苛酷 的用法的限制。若是同时代的邻人的关系,互相看着脸色,会得引起同情。这样使得交际 更为亲密,但如隔了五百年或一千年,那就没有这希望了,只在名称上算是同国人,并不 承认是有同样普通的人情的同样的人,就是这样用过情爱的小孩的再是小孩,也简直地把 我们忘却了,或是把我们当作神佛看待,总之是不见得肯给我们同等待遇就是了。 假如有不朽这么一回事,我愿望将人的生活里最真率的东西做成不朽。我站在傍晚 的院子里想着这样的事情。与人的寿命共从世间消灭的东西之中,有像这黄昏的花似地美 的感情。自己也因为生活太忙,已经几乎把这也要忘怀了。 这里所说的虽是别一件事,即是古今千百年没有变更的父母爱子之情, 但是惆怅还同上边一样,这是我所觉得最有意思的。柳田说古昔的传统的诗 趣在今日都市生活里忽而断绝,下一代的国民就接受不着了事。又说平常人 心情不被珍重纪录,言语文章的用法有苛酷的限制。这都包孕着深厚的意义, 我对于这些话也都有同感。也有人看了可以说是旧话,但是我知道柳田对于 儿童与农民的感情比得上任何人,他的同情与忧虑都是实在的。因此不时髦, 却并不因此而失其真实与重要也。 (十月二十七日)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日本杂事诗 今年阴历的厂甸我居然去了三次,所得到的无非都是小书零本罢了。但 是其中也有我觉得喜欢的。如两种《日本杂事诗》即是其一。黄公度的着作 最知名的是《人境庐诗草》十一卷,辛亥年梁任公在日本付印的原本今虽少 见,近年北平有重校印本,其次《日本国志》四十卷,浙江刻板今尚存在。 这两卷《日本杂事诗》虽然现在不大流行,在当时却很被人家珍重。看它板 本之多就可以知道。我在去年的厂甸买得一种,是光绪十一年十月梧州刻本。 有黄君新序。今年所得的其一为天南遁窟活字板本,题曰光绪五年季冬印行, 前有王韬序则云光绪六年二月朔日,可知是在次年春天才出板的。又其一是 光绪廿四年长沙刻本,有十六年七月的自序,末附戊戌四月的跋。在王韬的 《扶桑游记》中卷。光绪五年四月二十二日条下致余元眉中翰书又见《弢园 尺牍》卷十二)中有云: “此间黄公度参贊撰有《日本杂事诗》,不日付诸手民,此亦游宦中一 段佳话。”又《杂事诗序》云: 逮余将行,出示此书,读未终篇,击节者再,此必传之作也,亟宜早付手民,俾世 得以先睹为快,因请于公度即以余处活字板排印,公度许之,遂携以归。旋闻是书已刻于 京师译馆,洵乎有用之书为众目所共睹也。 案《杂事诗》于光绪五年孟冬由同文馆以聚珍板印行,然则此王氏本当为第 二种板本也。黄君戊戍年跋云: 此诗光绪己卯上之译署,译署以同文馆聚珍板行之,继而香港循环报馆日本凤文书 坊又复印行,继而中华印务局日本东京书肆复争行翻刻,且有附以伊吕波及甲乙丙等字, 衍为注释以分句读者。乙酉之伙余归自美国,家大人方榷税梧州,同僚索取者多,又重刻 焉。丁酉八月余权臬长沙,见有悬标卖诗者,询之又一刻本,今此本为第九次刊印矣。此 乃定稿,有续刻者当依此为据,其他皆拉杂摧烧之可也。 据这里所说,梧州刻当是第七种板本,长沙刻为第九种亦即是定本。《丛书 举要》卷四十五所载“弢园老民手校刊本”中有重订《日本杂事诗》一本,
第338页 重订云者当系改定之本,唯弢园生于道光戊子,在戊戌年已是七十一岁,不 知其尚在人间否,且亦不能料他有如此老兴来重印此书否也。所以现在看来, 此定稿似只有长沙的刻本,后来不曾复刻,我于无意中得到,所谓觉得喜欢 就是为此。 《杂事诗》原本上卷七十二首,下卷八十一首,共百五十四首,今查定 本上卷删二增八,下卷删七增四十七,计共有诗二百首。至其改订的意思, 在十六年的自序中很明瞭地说道: 余于丁丑之冬奉使随槎,既居东二年,稍与其士大夫游,读其书,习其事,拟草《日 本国志》一书,网罗旧闻,参考新政,辄取其杂事衍为小注,串之以诗,即今所行《杂事 诗》是也。时值明治维新之始,百度草创,规模尚未大定,..纷纭无定论,余所交多旧 学家,微言刺讥,恣嗟太息,充溢于吾耳,虽自守居国不非大夫之义,而新旧同异之见时 露于诗中。及阅历日深,闻见日拓,颇悉穷变通久之理,乃信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 然能自树立,故所作《日本国志》序论往往与诗意相乖背、久而游美洲,见欧人,其政治 学术竟与日本无大异,今年日本已开议院矣,进步之速为古今万国所未有,时与彼国穹官 硕学言及东事,辄敛手推服无异辞。使事多暇,偶翻旧编,颇悔少作,点窜增损,时有改 正,共得诗数十首,其不及改者亦姑仍之。嗟夫,中国士夫闻见狭陋,于外事向不措意, 今既闻之矣,既见之矣,犹复缘饰古义,足己自封,且疑且信,逮穷年累月,深稽博考, 然后乃晓然于是非得失之宜,长短取捨之要,余滋愧矣。 黄君的这见识与态度实在很可佩服,梁任公的《嘉应黄先生墓志铭》里说得 好: “当吾国二十年以前未知日本之可畏,而先生此书(案指《日本国志》) 则已言日本维新之功成则且霸,而首先受其沖者为吾中国,及后而先生之言 尽验,以是人尤服其先见。”不特此也,黄君对于日本知其可畏,但又处处 表示其有可敬以至可爱处,此则更难,而《杂事诗》中即可以见到,若改正 后自更明瞭了。原本卷上第五十咏新闻纸诗云: 一纸新闻出帝京,传来令甲更文明, 曝檐父老私相语,未敢雌黄信口评。 定本则云: 欲知古事读旧史,欲知今事看新闻, 九流百家无不有,六合之内同此文。 注云: 新闻纸以讲求时务,以周知四国,无不登载,五洲万国如有新事,朝甫飞电,夕既 上板,可谓不出户庭而能知天下事矣。其源出于邸报,其体类乎丛书,而体大而用博则远 过之也。 此注与原本亦全不同。以诗论,自以原本为佳,稍有讽谏的风味,在言论不 自由的时代或更引起读者的共鸣,但在黄君则赞嘆自有深意,不特其去旧布 新意更精进,且实在以前的新闻亦多偏于启蒙的而少作宣传的运动,故其以 丛书(eneyclopaidia)相比并不算错误。又原本卷上第七十二论诗云: 几人汉魏溯根源,唐宋以还格尚存, 难怪鸡林贾争市,白香山外数随园。 注云: 诗初学唐人,于明学李王,于宋学苏陆,后学晚唐,变为四灵,逮乎我朝王袁赵张 (船山)四家最着名,大抵皆随我风气以转移也。白香山袁随园尤剧思慕,学之者十八九, 《小仓山房随笔》亦言鸡林贾人争市其稿,盖贩之日本,知不诬耳。七绝最所擅场,近市 河子静、大洼天民、柏木昶、菊池五山皆称绝句名家,文酒之会,援毫长吟高唱,往往逼 唐宋。余素不能为绝句,此卷意在隶事,乃仿《南宋杂事诗》《滦阳杂咏》之例,排比成 之,东人见之不转笑为东施效颦者几希。 日本人做汉诗,可以来同中国人唱和,这是中国文人所觉得顶高兴的一件事, 大有吾道东矣之嘆。王之春《东游日记》卷上光绪五年十一月初三日纪与黄 公度参贊相见,次日有题《日本杂事诗》后四绝句,其四云: 自从长庆购鸡林,香爇随园直到今, 他日新诗重谱出,应看纸价贵兼金。 即是承上边这首诗而来,正是这种意思,定本却全改了,诗云: 岂独斯文有盛衰,旁行字正力横驰。 不知近日鸡林贾,谁费黄金更购诗。 注仍如旧,唯末尾“往往逼唐宋”之后改云: 近世文人变而购美人诗稿,译英士文集矣。 就上文所举出来的两例,都可以看出作者思想之变换,盖当初犹难免缘 饰古义,且信且疑,后来则承认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也。胡 适之先生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叙黄君事云: “当戊戌的变法,他也是这运动中的一个人物。他对于诗界革命的动机 似乎起得很早。”他在早年的诗中便有“我手写我口”的主张,《日本国志》
第339页 卷三十三《学术志》论文字处谓中国将有新文体新字体可以发生,末云: 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 绝为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几乎复合矣,余又 乌知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呼,欲今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 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简易之法哉。 黄君对于文字语言很有新意见,对于文化政治各事亦大抵皆然。此甚可佩服, 《杂事诗》一编,当作诗看是第二着,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看作者的思想, 其次是日本事物的纪录。这末一点从前也早有人注意到,如《小方壶斋舆地 丛钞》中曾钞录诗注为《日本杂事》一卷,又王之春着《谈瀛录》卷三四即 《东洋琐记》,几乎全是钞袭诗注的,《杂事诗》讲到画法有云: 有边华山椿椿山得恽氏真本,于是又传没骨法。 《东洋琐记》卷下引用而改之曰: 有边华山椿家。山椿得恽氏真本,于是传没骨法。 却不知边华山椿椿山原是两人,椿山就姓椿,华山原姓渡边,因仿中国称为 边华山,现代文人佐藤春夫亦尚有印文曰藤春也、王君把他们团作一个人, 虽是难怪,却亦颇可笑。定稿编成至今已四十六年,记日本杂事的似乎还没 有第二个,此是黄君的不可及处,岂真是今人不及古人钦。 (民国廿五年三月三日,于北平) 〔补记〕《杂事诗》第一板同文馆聚珍本今日在海王村书店购得, 书不必佳,只是喜其足备掌故耳。 (五月廿六日记) □1936年 4月刊《逸经》3期,暑名周作人 □收入《风雨淡》 藤花亭镜谱 偶然得到梁廷柟《藤花亭镜谱》八卷的木刻本,觉得很是喜欢。我说偶 然,因为实在是书贾拿来,偶尔碰见,并不是立志搜示得来的。寒斋所有的 古镜,说来说去只有宋石十五郎造照子与明薛晋侯的既虚其中云云这两面, 不但着实够不上有玩古董的资格,就是看谱录也恐怕要说尚早,不过虚夸僭 越总是人情之常,不敢玩古董的也想看看谱录吧,就难免见了要买一点儿。 最先是买了两本排印的《镜谱》,不大能满意,这回遇着木刻本,自然觉得 好多了,不怕重复又买了下来,说到这里,于是上边所说的偶然毕竟又变成 了非偶然了。 排印本的《藤花亭镜谱》首页后大书云,顺德龙氏中和园印,版心前下 每页有《自明诚楼丛书》六字,末有跋,署云甲戌长夏顺德龙官崇。梁氏自 序题道光乙巳(一八四五),我们极容易误会以为甲戌当是同治十二年(一 八七四),不过那时虽有铅印却并无这种机制粉连,所以这正是民国廿三年 无疑,至于写干支那自然是遗老的一种表示吧。我最厌恶洋粉连,在《关于 纸》的小文里我曾说: “洋连史分量仍重而质地又脆,这简直就是白有光纸罢了。”有光纸固 然不好,但他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拿去印印《施公案》之流,倒也算 了,反正不久看破,随即换了“洋取灯儿”。洋粉连则仿佛是一种可以印书 之物,由排印以至影印,居然列于着作之林,殆可与湖南的毛头纸比丑矣。 龙氏印的《镜谱》既用此纸,而且又都是横纹的,古人云丑女簪花,此则是 丑女而蒙不洁了。中国近来似乎用纸对于横直都不甚注意,就是有些在《北 平笺谱》上鼎鼎大名的南纸店也全不讲究,圆复道人”蔬果十笺”我数年前 买的还是直纹,今年所买便已横了,君子于此可以观世变矣。印工着色之渐 趋于粗糙也是当然的。但是信笺虽然横纹,这纸总还是可以写字的单宣或奏 本,印书的却是洋粉连,而又横折,看了令人不禁作恶大半日。因为这个缘 故,见到有一部木刻本,焉得而不大喜,急忙把他买下。原书每镜皆有图, 龙氏印本无,跋中有云: 先生举累世珍玩着为谱录,意其初必有拓本,别藏于家,及观序称即拓本摹绘其原 形而说以系之,则益信。顾代远年湮,难可再遇,殊堪惋惜。 似龙氏所据本乃并无图,或系原稿本欤。又查龙氏印本前四卷共收有铭识镜 六十七品,后四卷收无铭识镜七十品,而印本则前半加添十一品,后半加添 三品,共增十四种,书中文字亦有不同处,可知不是同一原本。最明显处是 卷四的宋官镜以下十器,龙氏印本释作宋镜,刻本于虎镜后添刻一节云: “囊见王见大文诰藏数柄,云偕梦楼太守文治册封琉球时得于彼国,国 人谓赵宋时所铸,意自东洋流至潮郡,爱以次此。”而目录在官镜下又加小 注云: “以下十器皆日本制,按中国时代隶此。”盖皆是增订时所为。梁氏此 谱共录百五十一器,在清代算是一部大着了,但其考释多有错误,如以宋石
第340页 十姐为南唐,明薛惠公为宋,均是。我觉得还是他的图最有意思,今如去图 存说,真不免是买椟还珠了。梁君释日本各镜,讹误原不足怪,有几处却说 错得很滑稽,如虎镜云: 下作土坡,苔点草莎,饶有画意。其上树竹三株,干叶皆作双钩,几个篔筜,萧疏 可爱。左驰一虎,张口竖尾,作跑突搏啮状,势绝凶猛。质地空处密布细点如粟,铭凡六 字,行书,曰天下一作泪乎,体带草意,第五字户下稍泐,惟左水旁右边一点甚明,若作 渡则右无点矣,然文义殊不可晓。意其时有虎患,又或伤于苛政,而愤时嫉俗未敢明着于 言,乃假是器以达之,理或然欤。 山水松云镜云: 铭在器右,凡六字,正书,颇歪斜,曰天下一出云守,令人徒费十日思,无缘索解 也。 大葵花镜云: 铭在其左,凡六字,行书,曰天下一美人作,语亦过求奇诡,绎揣其意非寓解语之 喻,即谓簪戴人非至美莫称矣。天下之不通文义偏好拈弄笔墨者往往如斯,彼固道其所见, 而不自知其出语之可哂,从古以来,堪发浩嘆者难屈指计矣。 又桃花镜云: 铭在器左,凡五字,行书,曰天下一美作。语与今所收大葵花镜相似,此美下独无 人字。予于葵花镜已疑所识为歆羡彼美之词,矧以此之嫣然笑风,尤非樊素巧倩之口不足 以当之,两相取证而义益显矣。 这都说得很有风趣,虽然事实上有些不很对。第一,镜上的虎就只是一只老 虎,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葵花实在乃是带花的桐叶,在日本是一种家族的徽 章,俗称五三桐,因其花中五而左右各三也。第二,虎镜题字当读作“天下 一佐渡守”,与“天下一出云守”正是一例,大葵花与桃花镜都是“天下一 美作”,犹言美作守也。看刻本图上大葵花镜美下也并无人字,不知梁氏何 以加入。《日本考古图录大成》第八辑《和镜》八十六图桐竹镜有铭云,“天 下一青家次天正十六”,据广濑都巽解说云,天下一的款识盖起于此时,天 正十六年(一五八八)即万历戊子,至天和二年(一六八二)即康熙王戌禁 止,故此种有铭的镜当成于明末清初的约一百年中,所云赵宋时代亦不确实。 香取秀真着《日本铸工史》卷一《关于镜师》文中有云: 镜师虽说署名,当初也只是云天下一而已。天下一者本来并不限于镜师,凡是能面 师(制造能乐假面的工人)、涂师(漆工),土风炉师、釜师诸工艺家也都通用,意思是 说天下第一的匠人。《信长记》十三云,有镜工宗伯者,由村井长门守引见信长公,进呈 手镜,镜背铸有天下一字样。公见之曰,去春有某镜工所献之镜背亦铭曰天下一,天下一 者只有一人才行,今天下一乃有二人,则是不合理的事也。征诸遗品,只题作天下一的也 可以知道是起于信长的时代。 按织田信长专政在天正二至十年顷(一五七四至八二),即万历之初。文又 云: 镜上有记天下一佐渡,天下一但马,天下一出云,天下一美作,天下一若狭等者, 这些都是受领任官的国名,并非在这些地方制成的出品,乃是作者的铭耳。同时又有增一 守字作因幡守、伊贺守等者,也有再添一作字曰天下一伊贺守作。 自佐渡以至伊贺都是日本的地名,佐渡守等则是官名,但在这里却只是“受 领职”,非实缺而是头衔,殆犹陆放翁之渭南伯,不过更为渺小罢了。据《镜 师名簿》所录,佐渡守出云守美作守(亦即美作)均属于江户前期,如上文 所说天下一的名称本来只在那一时期流行也。看《镜谱》卷四模刻诸图,原 画似本不甚精美,而梁君已甚为赞赏,如虎镜项下所记。又有关于山水松云 镜的一节云: 沿边一围,中作小景山水。斧噼石数叠,清泉绕其下,排缀松株,仅露梢顶,稍高 一磴则古松夭矫,仿佛画院中刘松年法。绝顶一浮图突出云际,最后远峰反在其下。有桥 横水,渡桥而右复有松石苔点,错落于云水相间中,钩抹细利,倘加以青翠,描以金碧, 便居然一小李将军得意笔。画理家法两得其妙如此,当时必倩名手为之,或缩摹院本,不 然工艺匠作之辈即略解八法,亦安能深知画意,为是工力双绝之小品宫扇耶。 梁君两次所说的都是和镜之绘画的文样,与中国之偏重图案者不同,这的确 是值得注意的一点。中国镜的文样似乎与瓦当走的是同一条路,而和镜则是 与”镡(tsuba)相近。《藤花亭镜谱》是木刻的,图难免走样罢。近来新出 的《小檀栾室镜影》六卷,所收共有三百八十三钮,又以打本上石,“披图 无异于揽镜”,自然要好得多了,但是看了还是觉得失望。镜文多近于浮雕, 墨拓不能恰好,石印亦欠精善,都是事实,也就罢了,最奇怪的是在这许多
第341页 镜中竟无小品宫扇似的绘画。宣哲《镜影》序有云: “镜背所绘畸人列士,仙传梵经,凡衣冠什物均随时代地域异状,名花 佳卉,美木秀竹,以至飞走潜跃,跂息蠕动之蕃衍,莫不皆有。”这所说不 算全虚,不过镜文中所表示动植的种类实在很少,而且又大都是图案的,不 能及和镜的丰富。我所有和镜图录只有广濑所编的一帙,价钱不及《镜影》 的十六分之一,内容也只八十九图。却用珂罗板印,其中有四十九是照相, 四十是拓本,都印得很清楚,真无异于看见原物。第六十图是鎌仓初期的篱 笆飞雀镜,作于南宋前半,据解说云: “下方有流水洗岩,右方置一竹笆,旁边茂生胡枝子狗尾巴草桔梗之属, 瓦雀翻飞,蜘蛛结网,写出深秋的林泉风景,宛如看绘卷的一段。”又第六 七图秋草长方镜亦鎌仓时代作,上下方均图案的画胡枝子花叶,右出狗尾巴 草二穗,左出桔梗花一,二雀翻飞空中,花下一蟋蟀又一胡蝶,栩栩如生。 此幅用墨拓,故与中国相较愈看出不同来,觉得宣君的话似乎反是替人家说 也。《镜影》的又一缺点是没有解说,宣序却云,“是编不系释文,不缀跋 尾,一洗穿凿附会之习,其善二也”,未免太能辩了。就镜审视要比单凭拓 本为可靠,奈何坐失此机会,若只列图样,了无解释,则是骨董店的绘图目 录而已。考古大难,岂能保证一定不错,只要诚实的做去,正是败亦可喜。 梁君非不穿凿附会,但我们不因此而菲薄他,而且还喜欢他肯说话有意思, 虽然若以为释文胜于图形,遂取彼弃此,则又未免矫枉过直,大可不必耳。 (廿五年七月廿四日,在北平) □1936年 7月 30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爪豆集》 东京的书店* 说到东京的书店第一想起的总是丸善(maruzen)。他的本名是丸善株式 会社,翻译出来该是丸善有限公司,与我们有关系的其实还只是书籍部这一 部分。最初是个人开的店铺,名曰丸屋善七,不过这店我不曾见过,一九○ 六年初次看见的是日本桥通三丁目的丸善,虽铺了地板还是旧式楼房,民国 以后失火重建,民八往东京时去看已是洋楼了,随后全毁于大地震,前年再 去则洋楼仍建在原处,地名却已改为日本桥通二丁目。我在丸善买书前后已 有三十年,可以算是老主顾了,虽然卖买很微小,后来又要买和书与中国旧 书,财力更是分散,但是这一点点的洋书却于我有极大的影响,所以丸善虽 是一个法人而在我可是可以说有师友之谊者也。 我于一九○六年八月到东京,在丸善所买最初的书是圣兹伯利 (g.sanitsbury)的《英文学小史》一册与泰纳的英译本四册,书架上现今 还有这两部,但已不是那时买的原书了。我在江南水师学堂学的外国语是英 文,当初的专门是管轮,后来又奉督练公所命令改学土木工学,自己的兴趣 却是在文学方面,因此找一两本英文学史来看看,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实 在也并不全是如此,我的英文始终还是敲门砖,这固然使我得知英国十八世 纪以后散文的美富,如爱迭生、斯威夫忒、阑姆,斯替文生,密伦,林特等 的小品文我至今爱读,那时我的志趣乃在所谓大陆文学,或是弱小民族文学, 不过借英文做个居中传话的媒婆而已。一九○九年所刊的《域外小说集》二 卷中译载的作品以波兰俄国波思尼亚芬兰为主,法国有一篇摩波商(即莫泊 三),英美也各有一篇,但这如不是犯法的淮尔特(即王尔德)也总是酒狂 的亚伦坡。俄国不算弱小,其时正是专制与革命对抗的时候,中国人自然就 引为同病的朋友,弱小民族盖是后起的名称,实在我们所喜欢的乃是被压迫 的民族之文学耳。这些材料便是都从丸善去得来的。日本文坛上那时有马场 孤蝶等人在谈大陆文学,可是英译本在书店里还很缺少,搜求极是不易,除 俄法的小说尚有几种可得外,东欧北欧的难得一见,英译本原来就很寥寥。 我只得根据英国倍寇(e.baker)的《小说指南》(aguidetobestfictions), 抄出书名来,托丸善去定购,费了许多的气力与时光、才能得到几种波兰, 勃尔伽利亚,波思尼亚、芬兰、匈加利、新希腊的作品,这里边特别可以提 出来的有育珂摩耳(jokaimor)的小说,不但是东西写得好,有匈加利的司 各得之称,而且还是革命家,英译本的印刷装订又十分讲究,至今还可算是 我的藏书中之佳品,只可惜在绍兴放了四年,书面上因为潮湿生了好些霉菌 的斑点。此外还一部插画本土耳该涅夫(turgeniev)小说集,共十五册,伽 纳忒夫人译,价三镑。这部书本平常,价也不能算贵,每册只要四先令罢了, 不过当时普通留学官费每月只有三十三圆,想买这样大书,谈何容易,幸而
第342页 有蔡谷清君的介绍把哈葛德与安特路朗合着的《红星佚史》译稿卖给商务印 书馆,凡十万余字得洋二百元,于是居然能够买得,同时定购的还有勃阑兑 思(georgbrandes)的一册《波兰印象记》,这也给予我一个深的印象,使 我对于波兰与勃阑兑恩博士同样地不能忘记。我的文学店逐渐地关了门,除 了《水浒传》《吉诃德先生》之外不再读中外小说了,但是杂览闲书,丹麦 安徒生的童话,英国安特路朗的杂文,又一方面如威斯忒玛克的《道德观念 发达史》,部丘的关于希腊的诸讲义,都给我很愉快的消遣与切实的教导, 也差不多全是从丸善去得来的。末了最重要的是蔼理斯的《性心理之研究》 七册,这是我的启蒙之书,使我读了之后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对于人生与 社会成立了一种见解。古人学艺往往因了一件事物忽然省悟,与学道一样, 如学写字的见路上的蛇或是雨中在柳枝下往上跳的蛙而悟,是也。不佞本来 无道可悟,但如说因“妖精打架”而对于自然与人生小有所了解,似乎也可 以这样说,虽然卍字派的同胞听了觉得该骂亦未可知。《资本论》读不懂, (后来送给在北大经济系的旧学生杜君,可惜现在墓木已拱矣!)考虑妇女 问题却也会归结到社会制度的改革,如《爱的成年》的着者所已说过。蔼理 思的意见大约与罗素相似,贊成社会主义而反对“共产法西斯底”的罢。蔼 理思的着作自《新精神》以至《现代诸问题》都从丸善购得,今日因为西班 牙的反革命运动消息的联想又取了他的一册《西班牙之魂灵》来一读,特别 是《吉诃德先生》与《西班牙女人》两章,重复感嘆,对于西班牙与蔼理思 与丸善都不禁各有一种好意也。 人们在恋爱经验上特别觉得初恋不易忘记,别的事情恐怕也是如此,所 以最初的印象很是重要。丸善的店面经了几次改变了,我所记得的还是那最 初的旧楼房。楼上并不很大,四壁是书架,中间好些长桌上摊着新到的书, 任凭客人自由翻阅,有时站在角落里书架背后查上半天书也没人注意,选了 一两本书要请算帐时还找不到人,须得高声叫伙计来,或者要劳那位不良于 行的下田君亲自过来招呼,这种不大监视客人的态度是一种愉快的事,后来 改筑以后自然也还是一样,不过我回想起来时总是旧店的背景罢了。记得也 有新闻记者问过,这样不会缺少书籍么?答说,也要遗失,不过大抵都是小 册,一年总计才四百圆左右,多僱人监视反不经济云。当时在神田有一家卖 洋书的中西屋,离寓所比丸善要近得多,可是总不愿常去,因为伙计跟得太 凶。听说有一回一个知名的文人进去看书,被监视得生起气来,大喝道,你 们以为客人都是小偷么!这可见别一种的不经济。但是不久中西屋出倒于丸 善,改为神田支店,这种情形大约改过了罢,民国以来只去东京两三次,那 里好像竟不曾去,所以究竟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因丸善而联想起来的有本乡真砂町的相模屋旧书店,这与我的买书也是 很有关系的。一九○六年的秋天我初次走进这店里,买了一册旧小说,是匈 加利育珂原作美国薄格思译的,书名曰《髑髅所说》(toldbythedeath’射ad),卷首有罗马字题曰,k,tokutomi.tokiojapanjun27th.1904.一看 就知是《不如归》的着者德富健次郎的书,觉得很是可以宝贵的,到了辛亥 归国的时候忽然把他和别的旧书一起卖掉了,不知为什么缘故,或者因为育 珂这长篇传奇小说无翻译的可能,又或对于德富氏晚年笃旧的倾向有点不满 罢。但是事后追思有时也还觉得可惜。民八春秋两去东京,在大学前的南阳 堂架上忽又遇见,似乎他直立在那里有八九年之久了,赶紧又买了回来,至 今藏在寒斋,与育珂别的小说《黄蔷薇》等作伴。相模屋主人名小泽民三郎。 从前曾在丸善当过伙计,说可以代去拿书,于是就托去拿了一册该莱的《英 文学上的古典神话》,色刚姆与尼珂耳合编的《英文学史》绣像本第一分册, 此书出至十二册完结,今尚存,唯《古典神话》的背皮脆裂,早已卖去换了 一册青灰布装的了。自此以后与相模屋便常有往来,辛亥回到故乡去后一切 和洋书与杂志的购买全托他代办,直到民五小泽君死了,次年书店也关了门, 关系始断绝,想起来很觉得可惜,此外就没有遇见过这样可以谈话的旧书商 人了。本乡还有一家旧书店郁文堂,以卖洋书出名,虽然我与店里的人不曾 相识,也时常去看看,曾经买过好些书至今还颇喜欢所以记得的。这里边有 一册勃阑兑思的《十九世纪名人论》,上盖一椭圆小印朱文曰胜弥,一方印 白文曰孤蝶,知系马场氏旧藏,又一册《斯干地那微亚文学论集》,丹麦波
第343页 耶生(h.h.boye-sen)用英文所着,卷首有罗马字题曰november8th.08.m.abe. 则不知是哪一个阿部君之物也。两书中均有安徒生论一篇,我之能够懂得一 点安徒生差不多全是由于这两篇文章的启示,别一方面安特路朗 (andreng)的人类学派神话研究也有很大的帮助,不过我以前只知道格 林兄弟辑录的童话之价值,若安徒生创作的童话之别有价值则至此方才知道 也。论文集中又有一篇勃阑兑思论,着者意见虽似右倾,但在这里却正可以 表示出所论者的真相,在我个人是很喜欢勃阑兑思的,觉得也是很好的参考, 前年到东京,于酷热匆忙中同了徐君去过一趟,却只买了一小册英诗人《克 刺勃传》(grabbe),便是丸善也只匆匆一看,买到一删华格纳着的《伦敦 的客店与酒馆》而已,近年来洋书太贵,实在买不起,从前六先令或一圆半 美金的书已经很好,日金只要三圆,现在总非三倍不能买得一册比较像样的 书,此新书之所以不容易买也。 本乡神田一带的旧书店还有许多,挨家的看去往往可以花去大半天的工 夫,也是消遣之一妙法。庚戌辛亥之交住在麻布区,晚饭后出来游玩,看过 几家旧书后忽见行人已渐寥落,坐了直达的电车迂回到了赤羽桥,大抵已是 十一二点之间了。这种事想起来也有意思,不过店里的伙计在帐台后蹲山老 虎似的双目炯炯地睨视着,把客人一半当作小偷一半当作肥猪看,也是很可 怕的,所以平常也只是看看,要遇见真是喜欢的书才决心开口问价,而这种 事情也就不甚多也。 (廿五年八月廿七日,于北平) □1936年 10月刊《宇宙风》26期,署名知堂 □收入《瓜豆集》 银茶匙* 在《岩波文库》里得到一本中勘助(nakakansuke)的小说《银茶匙》 (ginnosaji),很是喜欢。这部小说的名字我早知道,但是没有地方去找。 在铃木敏也所着文艺论抄《废园杂草》中有一篇《描写儿童的近代小说》, 是大正十一年(1922)暑期讲习会对小学教员所讲的,第六节曰《幼时的影》, 这里边说到《银茶匙》,略述梗概之后又特别引了后篇的两节,说是教员们 应当仔细玩味的部分。铃木氏云: 现今教育多注全力于建立一种偶像,致忘却真实的生命,或过于拘泥形式,反不明 了本体在于那边,这些实是太频繁的在发生的问题。总之那珂氏(案此系发表当时着者的 笔名,读音与‘中’相同。)这部着作是描写儿童的近代小说中最佳的一种,假如读儿童 心理学为现在教员诸君所必需,那么为得与把握住了活的心灵之现实相去接触,我想劝大 家读这《银茶匙》。 但是《银茶匙》我在以前一直未能找到,因为这原来是登在东京《朝日 新闻》上的,后来大约也出过单行本,我却全不清楚。关于中勘助这人我们 也不大知道,据岩波本和过哲郎的解说云: 中氏在青年时代爱读诗歌,对于散文是不一顾视的。最初在大学的英文学科,后转 入国文学科毕业。其时在日本正值自然主义的文学勃兴,一方面又是夏目漱石开始作家活 动的时候。但中氏毫不受到这两方面的影响,其志愿在于以诗的形式表现其所独有的世 界,而能刺激鼓动如此创作欲的力量在两者均无有也。中氏于是保守其自己独特的世界, 苦心思索如何乃能以诗的形式表现出来。可是末了终于断念,以现代日本语写长诗是不可 能的事,渐渐执笔写散文,虽然最初仿佛还感着委屈的样子。这样成功的作品第一部便是 《银茶匙》的前编。时为明治四十五年(1912)之夏,在信州野尻湖畔所写,着者年二十 七岁。 最初认识这作品的价值的是夏目漱石氏。漱石指出这作品描写小孩的世界得未曾 有,又说描写整洁而细緻,文字虽非常雕琢却不思议地无伤于真实,文章声调很好,甚致 赞美。第二年因了漱石的推荐,这篇小说便在东京《朝日新闻》上揭载出来。在当时把这 作品那么高的评价的人除漱石外大约没有吧。但是现在想起来,漱石的作品鑑识眼光确实 是很透彻的。 《银茶匙》的后篇是大正二年(1913)之夏在比睿山上所写。漱石看了比前篇还要 高的评价,不久也在同一新闻上揭载出来了。 查《漱石全集》第十三卷“续书简集”中有几封信给中氏的,其中两三 封关于他的小说,觉得颇有意思,如大正二年三月二十一日信云: 来书诵悉。作者名字以中勘助为最上,但如不方便,亦无可如何。那迦,奈迦、或 勘助,何如乎?鄙人之小说久不结束,自以为苦,且对兄亦甚抱歉,大抵来月可以登出亦 未可料。稿费一节虽尚未商及,鄙人居中说合,当可有相当报酬,唯因系无名氏故,无论 如何佳妙,恐未能十分多给,此则亦希预先了知者耳。
第344页 又大正三年十月二十七日信云: 病已愈,请勿念。前日昨日已将大稿读毕,觉得甚有意思。不过以普通小说论,缺 少事件,俗物或不赞赏亦未可知。我却很喜欢,特别是在病后,又因为多看油腻的所谓小 说有点食伤了,所以非常觉得愉快。虽然是与自己隔离的,却又仿佛很是密合,感到高兴 亲近。坏地方自然也有,那只是世俗所云微疵罢了。喜欢那样性质的东西的人恐怕很少, 我也因此更表示同情与尊敬。原稿暂寄存,还是送还,任凭尊便。草草不一。 这一封信大约是讲别的作品的,但是批评总也可以拿来应用。中氏是这样一 个古怪的人,他不受前人的影响,也不管现在的流行,只用了自己的眼来看, 自己的心来感受,写了也不多发表,所以在文坛上几乎没有地位,查《日本 文学大辞典》就不见他的姓名,可是他有独自的境界,非别人所能侵犯。和 辻氏说得好: 着者对于自己的世界以外什么地方都不一看,何况文坛的运动,那简直是风马牛了。 因此他的作品也就不会跟了运动的转移而变为陈旧的东西,这二十五年前所作的《银茶 匙》在现今的文坛上拿了出来因此也依然不会失却其新鲜味也。⊙ 《银茶匙》前篇五十三章,后篇二十二章,都是写小学时代的儿童生活 的,好的地方太多了,不容易挑选介绍,今姑且照铃木氏所说,把那两节抄 译出来。这都在后篇里,其一是第二章云。 那时战争开始(案即甲午年中日之战)以来,同伴的谈话整天都是什么大和魂与半 边和尚(案此为骂中国人的话)了。而且连先生也加在一起,简直用了嗾狗的态度,说起 什么便又拉上大和魂与半边和尚去。这些使我觉得真真厌恶,很不愉快。先生关于豫让或 比干的故事半声也不响了,永远不断的讲什么元寇和朝鲜征伐的事情。还有唱歌也单教唱 杀风景的战争歌,又叫人做那毫无趣味的体操似的跳舞。大家都发了狠,好像眼前就有不 共戴天的半边和尚攻上来的样子。耸着肩,撑着肘,鞋底的皮也要破了似的踹着脚,在蓬 蓬上卷的尘土中,不顾节调高声怒号。我心里仿佛觉得羞与此辈为伍似的,便故意比他们 更响的歌唱。本来是很狭小的运动,这时碰来碰去差不多全是加藤清正和北条时宗,懦弱 的都被当作半边和尚,都砍了头。在街上走时,所有卖花纸的店里早已不见什么千代纸或 百囡囡等了,到处都只挂着炮弹炸开的龌龊的图画。凡耳目所遇到的东西无一不使我要生 起气来,有一回大家聚在一处,根据了传闻的谣言乱讲可怕的战争谈,我提出与他们相反 的意见,说结局日本终要输给支那吧。这个想不到的大胆的预言使得他们暂时互相对看, 没有话说,过了一会儿那虽可笑却亦可佩服的敌忾心渐渐增长,至于无视组长的权威,一 个傢伙夸张的叫道: “啊呀啊呀,不该呀不该!” 另一个人捏了拳头在鼻尖上来擦了一下。又一个人学了先生的样子说道: “对不起,日本人是有大和魂的。” 我用了更大的反感与确信,单独的担当他们的攻击,又坚决的说道: “一定输,一定输!” 我在这喧扰的中间坐着,用尽所有的智慧,打破对方的缺少根据的议论。同伴的多 数连新闻也不跳着看,万国地图不曾翻过,《史记》与《十八史略》的故事也不曾听见过。 所以终于被我难倒,很不愿意的只好闭住嘴了,可是郁愤并不就此销失,到了下一点钟他 们告诉先生道: “先生,某人说日本要输!” 先生照例用那副得意相说: “日本人是有大和魂的。” 于是又照平常破口大骂支那人。这在我听了好像是骂着我的样子,心里按纳不下, 便说: “先生,日本人如有大和魂,那么支那人也有支那魂吧。日本如有加藤清正和北条 时宗,那么在支那岂不也有关羽和张飞么?而且先生平常讲谦信送盐给信玄的故事,教人 说怜敌乃是武士道,为什么老是那样骂支那人的呢?我这样说了把平日的牢骚一下子都倒 了出来之后,先生装起脸孔,好久才说道: “某人没有大和魂!” 我觉得两太阳穴的筋在跳着,想发脾气了,可是大和魂的东西又不是可以抓出来给 人家看的,所以只能这样红了脸沉默着了。 忠勇无双的日本兵后来虽然把支那兵和我的乖巧的预言都打得粉碎,但是我对于先 生的不信任与对于同辈的轻蔑却总是什么都没有办法。 其次是第十章云—— 我比什么都讨厌的功课是一门修身。高小已经不用挂图,改用教科书了,不知怎的 书面也龌龊,插图也粗拙,纸张印刷也都坏,是一种就是拿在手里也觉得不愉快的劣书。 提起里边的故事来呢,那又都是说孝子得到王爷的奖赏,老实人成了富翁等,而且又毫无
第345页 味道的东西。还有先生再来一讲,他本来是除了来加上一种最下等意味的功利的说明以外 没有别的本领的,所以这种修身功课不但没有把我教好了一点儿,反会引起正相反对的结 果来。那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知识反正是有限的,可是就只照着自己一个人的经验看 来,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就此相信的。我就想修身书是骗人的东西。因此在这不守规 矩要扣操行分数的可怕的时间里,总是手托着腮,或是看野眼,打呵欠,哼唱歌,努力做 出种种不守规矩的举动,聊以发泄难以抑制的反感。 我进了学校以后,听过孝顺这句话,总有一百万遍以上吧。但是他们的孝道的根基 毕竟是安放在这一点上,即是这样的受生也这样的生存着都是无上的幸福,该得感谢。这 在我那样既已早感到生活苦的味道的小孩能有什么权威呢?我总想设法好好的问清楚这 个理由,有一回便对于大家都当作毒疮似的怕敢去碰只是囫囵吞下的孝顺问题发了这样的 质问: “先生,人为什么非孝顺不可呢?” 先生圆睁了眼睛道: “肚子饿的时候有饭吃,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有药喝,都是父母的恩惠。”我说道: “可是我并不怎样想要生活着。” 先生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道: “这因为是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我说道: “可是我在不知道这些的时候还更孝顺呢。” 先生发了怒,说道:“懂得孝顺的人举手!” 那些小子们仿佛觉得这是我们的时候了,一齐举起手来。对于这种不讲理的卑怯的 行为虽然抱着满腔的愤懑,可是终于有点自愧,红着脸不能举起手来的我,他们都憎恶的 看着。我觉得很气,但也没有话可说,只好沉默。以后先生常用了这有效的手段锁住了人 家质问的嘴,在我则为避免这种屈辱起见,凡是有修身的那一天总是告假不上学校去了。 十年前有日本的美术家告诉我,他在学校多少年养成的思想后来也用了 差不多年数才能改正过来。这是很有意义的一句话。《银茶匙》的主人公所 说亦正是如此,不过更具体的举出忠孝两大问题来,所以更有意义了。 (廿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附记〕近日从岩波书店得到中氏的几本小说集,其中有一册原刊 本的《银茶匙》,还是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的第一板,可见好 书不一定有好销路也。 (廿六年二月二十日再记) □1937年 1月刊《青年界》11卷 1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银茶匙引言 〔编者按:本文首先引《银茶匙》一文从开头至⊙为止,兹不重录。〕 我得了这部《银茶匙》,与文泉子的《如梦记》同样的喜欢,希望把它 翻译出来,虽然也知道看惯了油腻的所谓小说的人未必赞赏,不过是想尽我 野人献芹的微意而已。《如梦记》总算译成了,这部《银茶匙》分量稍多, 便有点怕懒不敢动手,想劝诱别人来做,也不能成功,随后丰一愿意试试看, 便由他拿去译述。译稿完成之后,想查阅一遍,再设法发表,可是搁在寒斋 的壁厨里已是两年,一直未曾校阅,这回因为把希腊神话暂时中止,想拿这 书来补白,看了几节,先行发表,读者如能在这里看到一点近代日本儿童生 活的情景,因而对于本国的儿童生活也感到兴趣,加以思量,总是有益的事, 鄙人屡次三番将《银茶匙》拿出来介绍的本愿也可以算是达到了。写《银茶 匙》的中氏我仍是佩服尊敬,但是中日事变以后仿佛见过他的好些诗,我不 能不表示可惜。这些事固然可以不论,不过我既然介绍推重,这里不得不表 明一个界限,我是佩服中氏所着的《银茶匙》一书,若是诗人的中氏,则非 鄙人之所知矣。 民国三十四年一月十五日,知堂记于北京。 □1945年 1月刊《艺文杂志》1、2期合刊,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江都二色 我颇喜欢玩具,但翻阅中国旧书,不免怅然,因为很难得看见这种纪载。 《通俗编》卷三十一戏具条下引《潜夫论》云: 或作泥车瓦狗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皆无益也。 我们可以知道汉朝小儿有泥车瓦狗等玩具,觉得有意思,但其正论殊令人读 了不快。偶阅黄生着《字诂》,其“橅尘”一条中有云: 东方朔与公孙弘书(见《北堂书钞》)何必橅尘而游,垂发齐年,偃伏以自数哉。 橅与模同,今小儿以碎碗底,(方音督)为范,抟土成饼,即此戏也。 又《义府》卷上《毁瓦画墁》一条中云: 《孟子》,毁瓦画墁。如今人以瓦片画墙壁为戏,盖指画墁所用乃毁裂之瓦耳。 不意在训诂考据书中说及儿童游戏之事,黄君可谓有风趣的人了。吾乡陶石
第346页 梁着《小柴桑喃喃录》,卷上引《大智度论》云: 菩萨作是念,众生易度耳。所谓者何?众生所着皆是虚诳无实。譬如人有一子,喜 不净中戏,聚土为谷,以草木为鸟兽,而生爱着,人有夺者,嗔恚啼哭。其父知已,此子 今虽爱着,此事易离耳,小大自休。何以故?此物非真故。 经论所言自是甚深法理,就譬喻言亦正不恶,此父可谓解人。龙树造论,童 寿译文,乃有如此妙趣,在支那撰述中竟不可得,此又令我怃然也。小大自 休,这是对于儿童的多么深厚的了解,能够这样懂得情理,这才知道小儿的 游戏并非玩物丧志,听童话也并不会就变成痴子到老去找猫狗说话,只可惜 中国人太是讲道统正宗,只管叉手谈道学做制艺,升官发财蓄妾,此外什么 都不看在眼里、着述充屋栋,却使我们隔教人失望,想找寻一点资料都不容 易得。讲到儿童事情的文章,整篇的我只见过赵与时着《宾退录》卷六所记 唐路德延的《孩儿诗》五十韵,里边有些描写得颇好,如第三十一联云; 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 又第四十六联云: 垒柴为屋木,和土作盘筵。 这所说的是玩具及游戏,所以我觉得特别有趣味,在民国十二年曾想编 一本小书,就题名曰《土之盘筵》。但是,别的整篇就已难得见到,不要说 整本的书了。手头有一本书,不过不是中国的,未免很是可惜。书名曰《江 都二色》,日本安永二年刊,这是西历一七七三年,清干隆三十八年癸巳, 在中国正是大开《四库全书》馆,删改皇侃《论语疏》的时候,日本却是江 户平民文学的烂熟期,浮世绘与狂歌发达到极顶,乃迸发而成此玩具图咏一 卷。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稀书复制会有重刊本,昭和五年(一九三○) 乡土玩具普及会又有模刻并加注释,均只二十六图,及后米山堂得完本复刻, 始见全书,共有五十四图,有权与太郎着《日本玩具史》,后编第五篇中悉 收入。我所有的一册是乡土玩具普及会本,亦即有坂氏所刊,木刻着色,《玩 具史》中则只是铜板耳。书有蜀山人序,北尾重政画图,木室卯云作歌,每 图题狂歌一首,大抵玩具两件,故名二色,江都者江户也。全书所绘大约总 在九十件以上,是一部很好的玩具图集,狂歌只算是附属品,却也别有他的 趣味。这勉强可以说是一种打油诗,他的特色是在利用音义双关的文字,写 成正宗的和歌的形式,却使琐屑的崇高化或是庄严的滑稽化,引起破颜一笑, 讥刺讽谏倒尚在其次。这与言语文字有密切的关系,好的狂歌是不能移译的, 因为他的生命寄托在文字的身体里,不像志异书里所说的魂灵可以离开躯壳 存在,所以知道士夺舍这些把戏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事。全书第五十三图是一 个猴子与狮子头,所题狂歌虽猥亵而颇妙,但是不能转译,并不为猥亵,实 因双关语无可设法也。第五二图绘今川土制玩具,钟楼与茶炉各一,歌意可 以译述,然而原本不大好,盖老实的连咏二物,便不免有点像中国的诗钟了, 原歌云:.. yamadera no iriai no kane o hazuseshiwa hana chirasazi to插ya no kufu ka? 意云,把山寺的晚钟卸了,让花不要散的,是茶店的主意么。有坂君注释云: “花散则客不来。钟楼相近的樱花每因撞钟的回响而散落。故茶亭中人 想了法子将钟卸下了。”这种土制玩具中国也并不是没有,十年前看护国寺 庙会,曾买过好些,大抵是厨房用具,制作得很精巧,也有桥亭房屋之类, 不过像是盆景中物,所以我不大喜欢。过了几年之后,这些小锅小缸之属却 不见了,我只惋惜从前所买的一副也已经给小孩拿去玩都弄破了。没有人纪 录,更没有人来绘图题诗。我们如要谈及,只能靠自己的见闻和记忆,宛如 未有文字的民族一样。不,他们无文字却还有图画,如洞窟中所留遗的野象 野牛的壁画,我们因为怕得玩物丧志,连这个也放下了。耳食之徒五体投地 的致敬于《钦定四库全书》,那里就是在存目里也找不出一册《江都二色》 来,等是东方文化,却于此很分出高下来了,北尾、木室二公不但知道小大 自休,还觉得大了也无妨耍子,此正是极大见识极大风致,万非耳食之徒所 能及其一根汗毛者也。 日本现时研究玩具的人很多,但其中当以有坂君为最重要。寒斋藏书甚 少,所得有坂君着作约有十种,今依年代列举如此: 甲,《尾志矢风里》(oshaburi),玩具图录,已出四册。一,东北篇, 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二,古代篇,同上。三,东京篇,昭和二年(一 九二七)。四,东海道篇,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尾志矢风里,汉字当写 作“御舐”,据《大言海》云:东京婴儿玩具名,以木作,形小,中略细,
第347页 两端成球形,乳婴便吮其球也,按此长寸许,形如哑铃,今多用胶质制,不 及木雕远矣。 乙,《玩具绘本》,已也五册。一《手习草纸》,昭和二年。二,《绘 双六》。三,《御雏样》。四,《犬子》,均同上。五,《子守呗》,昭和 三年。手习草纸此言习字本,书中所收皆为天神像,即营原道真,世传司文 之神也。绘双六,略如中国的升官图,有种种花样。雏为上巳女儿节所供养 的人像,并备家具装饰。子守呗即抚儿歌,玩具皆作少女负儿状。 丙,《伏见人形》,昭和四年。 丁,《玩具叶奈志》,已出三册。一,《今户人形》,二,《御祭》, 三,《招手猫》,皆昭和五年。此书性质与《玩具绘本》相同,叶奈志写汉 文作“话”字也,伏见、今户皆地名。祭即神社祭赛。猫常“洗脸”,举手 抚其面,狐鼬等亦能屈堂当眼上,向后回顾,商家辄范土作猫招手状,以发 利市,谓能招集顾客也,今所集者皆此类玩具。 戊,《日本雏祭考》,昭和六年。 己,《乡土玩具种种相》,同上。 庚,《日本玩具史》前后编,昭和六至七年。 辛,《日本玩具史篇》,昭和九年,雄山阁所出《玩具丛书》八册之一。 同丛书中尚有《世界玩具史篇》一册,亦有坂君所撰,唯此系翻译贾克孙 (n.jackson)夫人原着,故今未列入。有坂君又译德人格勒倍耳(k.grober) 原着为《泰西玩具图史》,大约昭和六年顷刊行,我因已有原书英文本,故 未曾搜集。 壬,《乡土玩具大成》,第一卷,东京篇,昭和十年。全书共三卷,第 二、三卷尚未出。 癸,《爱玩》,昭和十年。这本名《爱玩家名鉴》,凡集录玩具研究或 搜集家约三百人,可以知道乡土玩具运动的大势,有坂君编并为之序。此外 有坂君又曾编刊杂志《乡土玩具》及《人形人》,皆由建设社出版。建设社 主人坂上君与其时编辑员佐佐木君皆日本新村旧人,民国廿三年秋我往东京 游玩,二君来访,因以佐佐木君绍介,八月一日曾访有坂君于南品川。其玩 具藏名“苏民塔”在建筑中,外部尚未落成,内如小舍,有两层,列大小玩 具都满,不及细看,目不给亦日不给也。在塔中坐谈小半日,同行的川内君 记录其语,曾登入《乡土玩具》第二卷中,愧不能有所贡献,如有坂君问中 国有何玩具书,我心里只记着《江都二色》,却无以奉答,只能老实说道没 有。这“没有”自《四库全书》时代起直至现在都有效,不能不令人恧然, 但在正统派或反而傲然亦未可知。苏民故事据古书说,有苏民将来者,家贫, 值素盏呜尊求宿,欣然款待,尊教以作茅轮,疫时佩之可免,其后人民多署 门曰苏民将来子孙,近世或有寺院削木作八角形,大略如塔,题字如上,售 之以辟疾病。有坂君之塔即模其形,据云恐本于生殖崇拜,殆或然欤。《爱 玩》卷首有此塔照相,每面题字有“苏民将来子孙人也”等约略可见。有坂 君生于明治廿九年丙申(一八九六),在《爱玩》中自称是不惜与乡土玩具 情死的男子,生计别有所在,却以普及乡土玩具为其天赋之职业,自己介绍 得很得要领。日本又有清水晴风、西泽笛、亩川崎巨泉诸人亦有名,均为玩 具画家,唯所作画集价值极贵,寒斋不克收藏,故亦遂不能有所介绍也。 (廿六年一月十七日于北平苦茶庵) □1937年 2月《青年界》11卷 2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凡人崇拜 日本现代散文家有几个是我所佩服的,户川秋骨即是其一。据《日本文 学大辞典》上说,秋骨本名明三,生于明治三年(一八七○),专攻英文学, 在庆应大学为教授。又云: 在其所专门的英文学上既为一方之权威,在随笔方面亦以有异色的幽默与讽刺闻 名。以随笔集《文鸟》及其他改编而成的《乐天地狱》(昭和四年即一九二九)中,他的 代表作品大抵集录在内。 但是我最初读了佩服的却是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四)出版的一册《凡人崇拜》, 那时我还买了一本送给友人。这样买了书送人的事只有几次,此外有滨田陵 的《桥与塔》,木下周太等的《昆虫写真生态》二册,又有早川孝太郎的《野 猪与鹿与狸》,不过买来搁了好久还没有送掉,因为趣味稍偏不易找到同志 也。 秋骨(户川君今老矣,计年已六十有七,大前年在东京曾得一见,致倾 倒之意,于此当称秋骨先生,庶与本怀相合,唯为行文便利计,又据颜师古 说举字以相崇尚,故今仍简称字。)的文章的特色是幽默与讽刺,这有些是 英文学的影响,但是也不尽如是。他精通英文学,虽然口头常说不喜欢英文
第348页 与英文学,其实他的随笔显然有英国气,不过这并不是他所最赏识的阑姆, 远一点像斯威夫德,近的像柏忒勒(butler)或萧伯讷吧,——自然,这是 文学外行人的推测之词,未必会说得对,总之他的幽默里实在多是文化批评, 比一般文人论客所说往往要更为公正而且辛辣。昭和十年(一九三五)所出 随笔集《自画像》的自序中云: 我曾经被人家说过,你总之是一个列倍拉列拉列斯忒(自由主义者)吧。近来听说 列倍拉列斯忒是很没有威势了,可是不论如何,我是以一个列倍斯忒为光荣的。从我自己 说来毫无这些麻烦的想头,若是旁观者这样的说,那么就是如此也说不定。注重个性咧, 赶不上时势咧,或者就是如此也未可知吧。赶不上时势什么都没有关系,我只以是一个列 倍拉列斯忒即自由主义者的事衷心认为光荣的。 又被一个旁观者说过,说是摩拉列斯忒。你到底是一个摩拉列斯忒,这是或人说的 话。我向来是很讨厌摩拉列斯忒的。摩拉列斯忒,换句话说就是道德家。阿呀,这样的东 西真是万不敢领教,我平常总是这么想。可是人家说,你说万不敢领教这便正是摩拉列斯 忒的证据。被人家这样说来,那么正是如此也未可定。..假如这是天性,没有法子,除 了死心塌地承受以外更无办法。那么这就是说天成的道德家了,如此一说的确又是可以感 谢的事。但是此刻现在谁也不见得肯把我去当作思想善导的前辈吧。若是不能成为思想善 导家那样重要而且有钱赚的人,即使是道德家,也是很无聊的。总之是讨厌的事。那么摩 拉列斯忒还是讨厌的,不过虽是讨厌而既然是天性,则又不得不死心塌地耳。 因为他是自由主义者,是真的道德家,所以所写的文章如他自己所说多是叫 道德家听了厌恶,正人君子看了皱眉的东西,这一点在日本别家的随笔是不 大多见的,我所佩服的也特别在此。专制,武断及其附属,都是他所不喜欢 的,为他的攻击的目标。讽刺是短命的,因为目标倒了的时候他的力量也就 减少,但幽默却是长命的,虽然不见得会不死,虽然在法西斯势力下也会暂 时假死。《自画像》的一篇小文中有云: “特别最近说是什么非常时了,要装着怪正经的脸才算不错,很有点儿 可笑。而且又还乱七八糟的在助成杀伐的风气。大抵凶手这种人物都是忘却 了这笑的,而受别人的刃的也大都是缺少这幽默的人。”秋骨的文章里独有 在非常时的凶手所没有的那微笑,一部分自然无妨说是出于英文学的幽默, 一部分又似日本文学里的俳味,虽然不曾听说他弄俳句,却是深通“能乐”, 所以自有一种特殊的气韵,与全受西洋风的论文不相同也。 秋骨的思想的特点最明显的一点是对于军人的嫌憎。《凡人崇拜》里第 二篇文章题曰《定命》,噼头便云: “生在武士的家里,养育在武士风的环境里,可是我从小孩的时候起便 很嫌憎军人。”后边又云: “小时候遇见一位前辈的军官,他大约是尝过哲学的一点味道的吧,很 不平的说,俺们是同猪猡一样,因为若干年间用官费养活,便终身被捆在军 籍里,被使令服役着。我在旁听到,心想这倒确实如此吧,虽然还年幼心里 也很对他同情。那人又曾愤慨的说,某亲王同自己是海军学校的同窗,平等 的交际着的,一毕了业某亲王忽然高升,做学生时候那了无隔阂的态度全没 有了,好像换了人似的以昂然的态度相对。我在又旁听到,心想这倒确实如 此吧。于是我的军人嫌憎的意思更是强固起来了。”同文中又有一节云: 在须田町的电车交叉点立着一座非常难看相的叫做广濑中佐的海军军人的铜像。我 曾写过一篇铜像论,曾说日本人决不可在什么铜像上留下他的尊相,须田町的那个大约是 模仿忒拉法耳伽街的纳耳逊像的吧,广濑中佐原比纳耳逊更了不得,铜像这物事自然也是 须田町的要比英国更好,总之不论什么比起英国来总是日本为胜,我在那论内说过。只是 很对不起的,要那中佐的贵相非在这狭隘热闹之区装出那种呆样子站着不可,这大约也就 是象徵那名誉战死的事是如何苦恼的吧。同样是立像,楠正成则坐镇于闲静地方,并不受 人家的谈论,至于大村则高高的供在有名地方,差不多与世间没交涉。惟有须田町的先生 乃一天到晚俯视着种种形相,又被彼等所仰视着,我想那一定是烦得很,而且也一定是苦 得很吧。 说到忒拉法耳伽街,那是比须田町还要加倍热闹的街市,但是那里的纳耳逊却立在 非常高的地方,群众只好远远的仰望,所以不成什么问题。至于吾中佐,则就是家里的小 孩见了也要左手向前伸,模仿那用尽力气的姿势,觉得好玩。还有今年四岁的女孩,比她
第349页 老兄所做的姿势更学得可笑,大约是在中佐之下的兵曹长的样子吧,弯了腰,歪了嘴,用 了右手敲着臀部给他看。盖兵曹长的姿势实在是觉得这只手没有地方放似的,所以模仿他 的时候除了去拍拍屁股也没法安顿吧。就是在小孩看了,也可见他们感觉那姿态的异像。 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中佐的了不得决非纳耳逊呀楠呀大村呀之比。他永久了不得。只看 日本国中,至少在东京市的小学校里,把这人当作伟人的标本,讲给学生听,那就可以知 道了罢。 所以学生们回家来便问父亲为什么不做军人,答说,那岂不是做杀人的 生意么?从这边说是杀人,从那边想岂不是被杀的生意么。这种嫌憎军人的 意思在日本人里并不能说是绝无,但是写出来的总是极少,所以可以说是难 得。广濑中佐名武夫,日俄战争中死于闭塞旅顺之役,一时尊为军神,铜像 旧在四叉路中心,大地震后改正道路,已移在附近一横街中,不大招人悯笑 矣。前文不记年月,但因此可知当在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之前也。 同书中第四篇曰《卑怯者》,在大地震一年后追记旧事,有关于谣传朝 鲜人作乱,因此有许多朝鲜人(中国人亦有好些在内)被杀害的那一节云: 关于朝鲜人事件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儿都不明白。有人说这是因为交通不完备所 以发生那样事情,不过照我的意思说来,觉得这正因为交通完备的缘故所以才会有那样事 情。假如那所谓流言蜚语真是出于自然的,那么倒是一种有意思的现象,从什么心理学社 会学各方面都有调查研究的价值,可是不曾听说有谁去做这样的事。无论谁都怕摸身上长 的毒疮似的在避开不说,这却是很奇怪。不过如由我来说,那么这起火的根源也并不是完 全不能知道。那个事件是九月二日夜发生的事,我还听说同日同时刻在桦太岛方面也传出 同样的流言。恐怕桦太是不确的也未可知,总之同日同时那种流言似乎传到很有点出于意 外的地方去。无论如何,他总有着不思议的传播力。依据昨今所传闻,说是陆军曾竭力设 法打消那朝鲜人作乱的流言云云。的确照例陆军的好意是足多的了。可是去年当时,我直 接听到那流言,却是都从与陆军有关系的人的嘴里出来的。 大地震时还有一件丑恶绝伦的事,即是宪兵大尉甘柏某杀害大杉荣夫妇 及其外甥一案,集中也有一篇文章讲到,却是书信形式,题曰《寄在地界的 大杉君书》。这篇文章我这回又反覆读了两遍,觉得不能摘译,只好重复放 下。如要摘译,可选的部分太多,我这小文里容不下,一也,其二是不容易 译,书中切责日本军宪。自然表面仍以幽默与游戏出之,而令读者不觉切齿 或酸鼻,不佞病后体弱,尚无此传述的力量也。我读此文,数次想到斯威夫 德上人,心生钦仰,关于大地震时二大不人道事件,不佞孤陋寡闻未尝记得 有何文人写出如此含有义愤的文章,故三年前在东京山水楼饭店见到户川先 生,单独口头致敬崇之词,形迹虽只是客套,意思则原是真实耳。 上面所引多是偏于内容的,现在再从永井荷风所着《东京散策记》中另 外引用一节,原在第八章《空地》中的: 户川秋骨君在《依然之记》中有一章日《霜天的户山之原》。户山之原是旧尾州侯 别庄的原址,那有名的庭园毁坏了,变作户山陆军学校,附近便成为广漠的打靶场。这一 带属于丰多摩郡,近几年前还是杜鹃花的名胜地,每年人家稠密起来,已经变成所谓郊外 的新开路,可是只有那打靶场还依然是原来的样子。秋骨君曰: 户山之原是在东京近效很少有的广大的地面。从目白的里边直到巢鸭泷之川一面平 野,差不多还保留着很广阔的武藏野的风致。但是这平野大抵都已加过耒耜,已是耕种得 好好的田地了,因此虽有田园之趣而野趣则至为缺乏。若户山之原,虽说是原,却也有多 少高下,有好些树木。大虽是不大,亦有乔木聚生,成为丛林的地方。而且在此地一点都 不曾加过人工,全是照着那自然的原样。假如有人愿意知道一点当初武藏野的风致,那么 自当求之于此处吧。高下不平的广大的地面上一片全是杂草遮盖着,春天採摘野菜,适于 儿女的自由游戏,秋天可任雅人的随意散步。不问四季什么时候,学绘画的学生携带画布, 到处描写自然物色,几无间断。这真是自然之一大公园,最健全的游览地,其自然与野趣 全然在郊外其他地方所不能求得者也。在今日形势之下,苟有余地则即其处兴建筑,不然 亦必加耒耜,无所踌躇。可是在大久保近傍何以还会留存着这样几乎还是自然原状的平野 的呢?很奇怪,此实为俗中之俗的陆军之所赐也。 户山之原乃是陆军的用地。其一部分为户山学校的打靶场,其一部分作练兵场使用。
第350页 但是其大部分差不多是无用之地似的,一任市民或村民之蹂躏。骑马的兵士在大久保柏木 的小路上列队弛骤,那是很讨厌的事,不,不是讨厌,是叫人生气的。把天下的公路像是 他所有似的霸占了,还显出意气轩昂的样子,这是吾辈平民所甚感觉不愉快的。可是这给 予不愉快的大机关却又在户山之原把古昔的武藏野给我们保留着。想起来时觉得世上真是 不思议的互相补偿,一利一害,不觉更是深切的有感于应报之说了。 这里虽然也仍说到军人,不过重要的还是在于谈户山之原,可以算作他 这类文章的样本。永井原书成于大正四年(一九一五),此文的着作当在其 前,《依然之记》我未曾见,大约是在《文鸟》集中吧,但《户山之原》一 篇也收在《乐天地狱》中。秋骨的书我只有这几册: 一、《凡人崇拜》,一九二六。 二、《乐天地狱》,一九二九。 三、《英文学笔录》,一九三一。 四、《自然、多心、旅行》,同上。 五、《都会情景》,一九三三。 六、《自画像》,一九三五。 这里所介绍的只是一点,俟有机会当再来谈,或是选择一二小文,不过此事 大难耳。(廿六年二月廿三日于北平) □1937年.. 4月刊《青年界》11卷.. 4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老年的书 谷崎润一郎的文章是我所喜欢读的,但这大抵只是随笔,小说除最近的 《春琴抄》,《芦刈》,《武州公秘话》这几篇外,也就没有多读。昭和八 年(一九三三)出版的《青春物语》凡八章,是谷崎前半生的自叙传,后边 附有一篇《艺谈》,把文艺与演艺相提并论,觉得很有意思。其一节云: 我觉得自己的意见与现代的艺术观根本的不相容,对于一天一天向这边倾过去的自 己,略有点觉得可怕。我想这不是动脉硬化的一种证据么,实在也不能确信其不如此。但 是转侧的一想,在现代的日本几乎全无大人所读的或是老人所读的文学。日本的政治家大 抵被说为缺乏文艺的素养,暗于文坛的情势,但是这在文坛方面岂不是也有几分责任么。 因为就是他们政治家也未必真是对文艺冷淡,如犬养木堂翁可以不必说了,像滨口雄幸那 样无趣味似的人,据说也爱诵《碧岩录》,若■前首相那些人则喜欢玩拙劣的汉诗,此外 现居闲地的老政治家里面在读书三昧中度日的人一定也还不很少吧。不过他们所喜欢的多 是汉文学,否则是日本的古典类,毫不及于现代的文学。读日本的现代文学,特别是读所 谓纯文学的人,都是从十八九至三十前后的文学青年,极端的说来只是作家志望的人们而 已。 我看见评论家诸君的月评或文艺论使得报纸很热闹的时候,心里总是奇怪,到底除 了我们同行以外的读者有几个人去读这些东西呢?在现在文坛占着高位的创作与评论,实 在也单是我们同行中人做了互相读互相批评,此外还有谁来注意。目前日本国内充满着不 能得到地位感觉不平的青年,因此文学志愿者的人数势必很多,有些大报也原有登载那些 作品的,但是无论如何,文坛这物事是完全以年青人为对手的特别世界,从自然主义的昔 日以至现在,这种情形毫无变化。虽是应该对于政治组织社会状态特殊关心的普罗作家, 一旦成为文士而加入文坛,被批评家的月评所收容,那么他们的读者也与纯文学的相差不 远,限于狭小的范围内,能够广大的从天下的工人农人中获得爱读者的作家真是绝少。在 日本的艺术里,这也只是文学才跼蹐于这样侷促的天地,演剧不必说了,就是绘画音乐也 更有广泛的爱好者,这是大家所知觉的事情。只是大众文学虽为文坛的月评所疏外,却在 社会各方面似乎更有广大的读者层,可是这些爱读者的大部分恐怕也都是三十岁内的男女 吧。 的确,大众文学里没有文学青年的臭味,又多立脚于日本的历史与传统,其中优秀 的作品未始没有可以作为大人所读的文学之感,但是对于过了老境的人,能给与以精神的 粮食之文学,说是能够从这里生出来,却又未能如此想。要之现时的文学是以年青人为对 手的读物,便是在作者方面,他当初也就没有把四十岁以上的大人们算在他的计划中的。 老实说,像我这样虽然也是在文坛的角落里占一席地的同行中人,可是看每月杂志即使别 栏翻阅一下,创作栏大概总是不读,这是没有虚假的事实。盖无论在那一时代那一国土, 爱好文学的多是青春期的人们,所以得他们来做读者实是文艺作家的本怀,那些老人们便 随他去,或者本来也不要紧,但是像我这样年纪将近五十了,想起自己所写的东西除年青 人以外找不到人读,未始不感到寂寞。又或者把我自己放在读者方面来看,觉得古典之外
第351页 别无堪读的东西,也总感觉在现代的文学里一定有什么缺陷存在,为什么呢?因为从青年 期到老年期,时时在灯下翻看,求得慰安,当作一生的伴侣永不厌倦的书物,这才可以说 是真的文学。人在修养时代固然也读书,到了老来得到闲月日,更是深深的想要有滋味的 读物,这正是人情。那时候他们所想读的,是能够慰劳自己半生的辛苦,忘却老后的悔恨, 或可以说是清算过去生涯,什么都就是这么样也好,世上的事情有苦有悲也都有意思,就 如此给与一种安心与信仰的文学。我以前所云找出心的故乡来的文学,也就是指这个。 我把这一篇小文章译录在这里,并不是全部都想引用,虽然在文学上中 的情形原来相近,谷崎所说的话也颇有意思。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看到在 缺少给大人和老人读的书物这句话,很有同意,所以抄了过来,再加添一点 意思上去。文学的世界总是青年的,然而世界不单只是文学,人生也不常是 青年。我见文学青年成为大人,(此语作第二义解亦任便,)主持事务则其 修养(或无修养)也与旧人相差无几,盖现时没有书给大人读,正与日本相 同,而旧人所读过的书大抵亦不甚高明也。 日本老人有爱诵《碧岩录》者,中国信佛的恐只慕净土唸真言,非信徒 又安肯读二氏之书乎。不佞数年前买《揞黑豆集》,虽觉得有趣而仍不懂, 所以也不能算。据我妄测,中国旧人爱读的东西大概不外三类,即香艷,道 学,报应,是也。其实香艷也有好诗文,只怕俗与丑,道学也是一种思想, 但忌伪与矫,唯报应则无可取。我每想像中年老的案头供奉《感应篇》《明 圣经》,消遣则《池上草堂劝戒近录》,笔墨最好的要算《坐花志果》了, 这种情形能不令人短气?这里便与日本的事情不同,我觉得我们所需要的虽 然也是找出心的故乡来的文学,却未必是给与安心与信仰的,而是通达人情 物理,能使人增益智慧,涵养性情的一种文章。无论什么,谈了于人最有损 的是不讲情理的东西,报应与道学以至香艷都不能免这个毛病,不佞无做圣 贤或才子的野心,别方面不大注意,近来只找点笔记看,便感到这样的不满, 我想这总比被麻醉损害了为好,虽然也已失了原来读书的乐趣。现在似乎未 便以老年自居,但总之已过了中年,与青年人的兴趣有点不同了,要求别的 好书看看也是应该,却极不容易。《诗经》特别是《国风》,陶诗读了也总 是喜欢,但是,读书而非求之于千年前的古典不可,岂不少少觉得寂寞么? 大约因为近代的时间短的缘故吧,找书真大难,现代则以二十世纪论亦只有 三十七年耳。近日偶读牛空山《诗志》,见《豳风》“东山”后有批语云: 情艷之事与军人不相关,慰军人却最妙。虫鸟果蔬之事与情艷不相关,写情艷却最 妙。凯旋劳军何等大关目,妙在一字不及公事,一篇悲喜离合,都从室家男女生情。开端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隐然动劳人久旷之感。后文妇嘆于室,其新孔嘉,惓惓于此三致意 焉。夫人情所不能已圣人弗禁,东征之士谁无父母,岂鲜兄弟,而夫妇情艷之私尤所缱切。 此诗曲体人情,无隐不透,直从三军肺腑扪摅一过,而温挚婉恻,感激动人,悦以使民, 民忘其死,信非周公不能作也。 这几节话在牛空山只是读诗时感到的意思批在书眉上,可是说得极好, 有情有理,一般懦生经师诗人及批评家都不能到这境地,是很难得的。我引 这些话来做一个例,表示有这种见识情趣的可以有写书的资格了,只可惜他 们不大肯写,而其更重要的事情是他们这种人实在也太少。供给青年看的文 学书充足与否,不佞未敢妄言,若所谓大人看的书则好的实在极少,除若干 古典外几于无有,然则中年老年之缺少修养又正何足怪也。 我近来想读书,却深感觉好书之不易得,所以写这篇小文,盖全是站在 读者方面立场也。若云你不行,我来做,则岂敢,昨日闻有披发狂夫长跪午 门外自称来做皇帝,不佞虽或自大亦何至于此乎。 (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四日于北平) □1937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浮世风吕 偶读马时芳所着《朴丽子》,见卷下有一则云: 朴丽子与友人同饮茶园中,时日己暮,饮者以百数,坐未定,友亟去。既出,朴丽 子曰,何亟也?曰,吾见众目乱瞬口乱翕张,不能耐。朴丽子曰,若使吾要致多人,资而 与之饮,吾力有所不给,且又不免酬应之烦,今在坐者各出数文,聚饮于此,浑贵贱,等 贫富,老幼强弱,樵牧厮隶,以及遐方异域,黥劓徒奴,一杯清茗,无所参异,用解烦渴, 息劳倦,轩轩笑语,殆移我情,吾方不胜其乐而犹以为饮于此者少,子何亟也。友默然如
第352页 有所失。友素介特绝俗,自是一变。 这篇的意思很好,我看了就联想起户川秋骨的话来,这是一篇论读书的 小文,收在他的随笔选集《乐天地狱》(一九二九)里,中有云: 哈理孙告戒乱读书的人说,我们同路上行人或是酒店里遇见不知何许人的男子便会 很亲近的讲话么,谁都不这样做,唯独关于书籍,我常常同全然无名而且不知道是那里的 什么人会谈,还觉得高兴。但是我却以为同在路上碰见的人,在酒店偶然同坐的人谈天, 倒是顶有趣,从利益方面说也并不少的事。我想假如能够走来走去随便与遇着的人谈谈, 这样有趣的事情恐怕再也没有吧。不过这只是在书籍上可以做到,实际世间不大容易实行 罢了。《浮世床》与《浮世风吕》之所以为名着岂不即以此故么。 《浮世床》等两部书是日本有名的滑稽小说,也是我所爱读的书。去年 七月我写《与友人谈日本文化书》之一,曾经连带说及,今略抄于下: “江户时代的平民文学正与明清的俗文学相当,似乎我们可以不必灭自 己的威风了,但是我读日本的滑稽本还不能不承认这是中国所没有的东西。 滑稽——日本音读作 kokkei,显然是从太史公的《滑稽列传》来的,中国近 来却多喜欢读若泥滑滑的滑了。——据说这是东方民族所缺乏的东西,日本 人自己也常常慨嘆,惭愧不及英国人。这滑稽本起于文化文政(十九世纪初 头)年间,却全没有受着西洋的影响,中国又并无这种东西,所以那无妨说 是日本人自己创作的玩意儿,我们不能说比英国小说家的幽默何如,但这种 可证明日本人有幽默趣味要比中国人为多了。我将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中 膝栗毛》(膝栗毛者以脚当马,即徒步旅行。)与式亭三马《浮世风吕》及 《浮世床》(风吕者澡堂,床者今言理发处。此种汉字和用虽似可笑,世间 却多有,如希猎语帐篷今用作剧场的背景,跳舞场今用作乐队讲,是也。) 放在旁边,再一一回忆我所读过的中国小说,去找类似的作品,或者一半因 为孤陋寡闻的缘故,一时竟想不起来。借了两个旅人写他们路上的遭遇,或 写澡堂理发铺里往来的客人的言动,本是所谓气质物(katagi-mono, 插racters)的流派,亚理士多德门下的退阿佛拉斯多思(theophrastos) 就曾经写有一册书,可算是最早,从结构上说不能变成近代的好小说,但平 凡的叙说里藏着会心的微笑,特别是三马的书差不多全是对话,更觉得有意 思。中国滑稽小说我想不出有什么,自《西游记》,《儒林外史》以至《何 典》,《常言道》,都不很像,讲到描写气质或者还是《儒林外史》里有几 处,如高翰林那种神气便很不怀,只可惜不多。” 其实高翰林虽写得好,还是属于特殊部类,写的人固然可以夸张,原本 也有点怪相,可以供人家的嗤笑以至谴责,如《浮世床》中的孔粪先生,嘲 笑那时迂腐的汉学者,很是痛快,却并不怎么难写。我想讽刺比滑稽为容易, 而滑稽中又有分别,特殊的也比平凡的为容易。《浮世风吕》卷一里出来的 那个瘫子和醉汉就都是特殊的例,如笑话中的瞎子与和尚或惧内汉之类,仿 佛是鼻子上涂了白粉的小丑似的,人家对于他所给与的笑多半是有一种期待 性,不算是上乘的创作,唯有把寻常人的平凡事写出来,却都变成一场小喜 剧,这才更有意思,亦是更难。双木园主人(堀舍二郎)在《江户时代戏曲 小说通志》中说得不错: 文化六年(一八○九)所出的《浮世风吕》是三马着作中最有名的滑稽本。此书不 故意设奇以求人笑,然诙谐百出,妙想横生,一读之下虽髯丈夫亦无不解颐捧腹,而不流 于野鄙,不陷于猥亵,此实是三马特绝的手腕,其所以被称为斯道之泰斗者盖亦以此也。 式亭三马本名菊地太辅,生于安永五年(一七七六)。着书极多,以《浮 世风吕》与《浮世床》为其杰作。朴丽子喜听茶园中人轩轩笑语,以为能移 我情,可谓解人,如遇三马当把臂入林矣。《浮世风吕》出版时当清嘉庆前 半,其时在中国亦正有游戏文章兴起,但《常言道》等书只能与日本的“黄 表纸”一类相当,滑稽本之流惜乎终未出现,马君亦嘉道时人,能有此胜解 而不有所着述,尤为可惜。《浮世风吕》前后四编共九卷,各卷写几个场面 都很有意思,我最喜欢前编卷下男澡堂中写几个书房里放学出来的学生,三 编卷上女澡堂中写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着衣服时谈话,虽今昔相隔已百 三十年,读了觉得情形不相远,不佞曾想于此摘译一部分,乃终未能够,不 但摘取为难,译述亦大不易,我这里只能以空言介绍终篇,诚不得已也。我 不看戏文,但推想《春香闹学》、《三娘教子》等里边或者还含有儿童描写
第353页 的一丁点儿吧,不知何以小说散文中会那么缺乏,岂中国文人的见识反在戏 子下欤?写学童的滑稽则尚有少许,郭尧臣着《捧腹集诗钞》中有《蒙师嘆》 七律十四首,其九十两首均颇佳,其词云: 一阵乌鸦噪晚风,诸徒齐逞好喉咙。 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 千字文完翻鉴略,百家姓毕理神童。 公然有个超群者,一日三行读大中。 * 学书勉强捏泥拳,笔是麻皮砚是砖, 墨号太平如黑土,纸裁尺八拟黄阡。 大人已化三千士,王子丹成十九天。 随手涂鸦浑莫辨,也评甲乙乱批圈。 在士人信仰文章报国的时代这种打油诗是只有挨骂的,但从我们外道看 来却也有他独自的好处,有些事物情景,别体的文学作品都不能或不肯写, 而此独写得恰好,即其生命之所在。《捧腹集》中又有《青毡生随口曲》十 四首,其十一云: 一岁脩金十二千,节仪在内订从前, 适来有件开心事,代笔叨光夹百钱。 原注云,“市语以二百为夹百。”我们细想这种内容实在只有如此写法 最恰当,否则去仿《书经》或《左传》,这是《文章游戏》的常用手法,却 未免又落窠臼了。滑稽小说与散文缺少,姑且以诗解嘲,虽已可怜,总还聊 胜于无,此我对于嘉道以后的打油所以不敢存轻视之心也。 (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旧元宵爆竹声中写讫。) □1940年 2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浮世澡堂引言 式亭三马的《浮世澡堂》,与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徒步旅行》(原名 《东海道膝栗毛》),是日本江户时代古典文学中滑稽本的代表着作。 日本文学自古代以至“明治维新”(一八六八),照例分作三个大段落。 其一是奈良平安时代。日本皇室政府初在奈良,至八世纪末迁都平安,即现 今西京,直至十二世纪末,这一段落以建都地方为名,这是王政时期,政治 文化都在贵族阶级的手里,所以这一期又称为贵族文学时代。当时发生和发 达的文学,最初是传说历史、长短和歌,随后是散文日记传奇,最有名的《源 氏物语》五十四帖便是这时期的产品。其二是鎌仓室町时代。这时皇室仍在 平安,可是经过平源两家争权内战,政权下移,源赖朝推倒平氏,在鎌仓建 立幕府,以将军身份代行天皇职权,至十四世纪上半经过南北之战,足利尊 氏立为将军,幕府设在室町,直至十六世纪末才又改革。这四百年间发达的 文学除和歌外,有讲打仗的军记物语,戏曲方面是谣曲与狂言,因为主权在 于武人,所以称为武士文学时代。其三照例以幕府所在地为名,即是江户时 代。德川家康把幕府设在远离京都的关东,避开贵族文化的薰染,又利用儒 教钳制思想,一般对于人民压得更紧了,可是他一面又有办法对付诸侯,制 定“参觐交代”,分封在外的军阀须得隔年到江户来,给幕府办事,这样便 免去了尾大不掉的弊害,在德川治下起不了内战,这给将军很大的安心,同 时国内平静,工商业发达,一般商民也抬起头来了。民间富庶,固然也使幕 府更有搜括的机会,可是经济文化的实权逐渐落入平民的手中,他们依据了 自己文艺娱乐的需要,创造起来,所以这二百多年间政治最是反动专制,可 是这却是平民文学时代了。 关于江户文学的内容,我们又得分开来说,因为这中间又要分作上方文 学与江户文学这两节。平安是日本旧京,大坂也就在京都近旁,所以京坂方 面与关东相对,称作上方,即是上边的意思。德川时期的工商业发展首先是 在大坂,所以这上期的文艺差不多是由大坂的商民主持的。武士是统治阶级, 在政治上无论是怎么的骑在平民头上,但是到了手头空乏,要想向商人通融, 虽然表面还不见得肯低头,可是商民却要昂起头来,对武士不大看得起了。 大坂人的诨号至今叫作赘六,一说便是那时商人的夸世的话,说武士的弓、 箭、甲、胄、刀、枪这六件事物,在他都是赘物,是一个例子。文艺上的改 革是,由俳谐连歌发生了俳句,谣曲变成了净琉璃,有近松门左卫门那样的 巨匠来担任作剧,小说也由宫廷与战场的物语变为浮世草子,即是社会小说, 井原西鹤的声名至今还独一无二。但是江户是幕府的所在地,虽然在京都人 看来是东夷之类,却也不客气的繁盛起来,结果是接着上方兴起了它独自的 文学艺术。戏剧于净琉璃外兴起了歌舞伎,绘画则脱离了汉画的派别,由浮 世又平(即是口吃的又平)开创了浮世绘,自称是大和绘师,诗歌方面不但 完成了俳句,还由杂俳蜕化出来讽刺诗川柳,到现在都还有生命。小说方面
第354页 不去继承以前的系统,却从头搞起,从连环图画似的小册子起首,造成了各 式各样的作品,总名叫作草双纸,滑槽本就是其中的一种。 草双纸这名称看去很有点别扭,据日本史家考究,说这该是“草草纸”。 “草纸”古时常作书册解,平安时代有着名的随笔《枕草纸》,第一个“草” 字意思是说粗糙的低级的,原意云妇孺所用的通俗书本,只因两个草字碰在 一起不大好,所以把第二个字改作同音的“双”字了。这其中最先出来是所 谓“赤本”,即是红书皮,在十八世纪前后早已出现,内容差不多都是童话 故事,以图为主,空处写几句说明或说白,接着是“黑本”,书皮用黑色, 加入些报仇打仗等材料,这是第一批。第二批是“青本”,本来是蓝皮书, 只因青中带黄,所以又通称“黄表纸”,这也是画上加说,可是对象已由妇 孺而转向大人了。这类书的第一种是恋川春町的《金金先生繁花梦》,系借 用卢生的黄粱梦故事的,上下两册,每册五叶,图各十面。黄表纸的特色是 内容的解放,取材很广,又一改以前黑本那种平铺直叙的写法,写得更有曲 折,而且运用诙谐机智,说得更有风趣,投合时代的嗜好。那时吉原游里十 分兴旺,黄表纸有许多便专来写那里的情形,称为洒落本。“洒落”本来是 中国语,这里却有漂亮时髦的意思,便是说叙说过髦人的,因为篇幅比较长 了,把纸张放大一点,于是在形式上称为“中本”,以别于那些小本子。从 这洒落本里省去了“花街柳巷的事情”,只留存那些诙谐材料,结果即成为 “滑稽本”,翻过来偏重那些男女情事,又另成功了一种别的小说,这名为 “人情本”,代表着作有为永春水的《梅历》。春水原是三马的门人,《梅 历》在近代一直禁止翻印,被当作江户文学中淫书之一。比中本更大一点的 有合卷,是三马开始设计的,即是把从前的小本五册合作一卷,发行二卷一 部,便有以前十册的分量,于发表长篇是很方便的。这之后又从合卷演化出 “读本”,成为专门阅读的小说,图画只是绣像,成了附属品,这是一个很 大的变化,可以说已经脱出了赤本等的系统了。 江户文学里的小说一类,不去直接学中国明朝的成绩,直接的搞起演义 来,却是从头另起炉灶,这是特别的一点,同时又似乎和浮世绘的绘师相呼 应,甘心自居于戏作,在名字上边往往加上“江户戏作者”的称号,也是很 有意义的。德川幕府标榜程朱的儒学,一味提倡封建的三纲道德,文艺方面 也就自然着重劝惩主义,这是很顺当的路子。江户文人虽然不曾明白表示, 但对于政府的文艺方针的不协力是很明显的,自称戏作,可以说是一种消极 的抵抗吧。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八犬传》的作者曲亭马琴虽是有名,虽是 目空一世,但其价值比山东京传或式亭三马总还是及吧。 式亭三马本姓菊地,名泰辅,亦或写作太助,安永五年(一七七六)生 于江户,文政五年(一八二二)卒,年四十七。小时候在书店里当徒弟,得 阅读当时小说书,二十岁时学写黄表纸,以后大抵每年都有着作,据记录所 作约共有一百十五部。 一黄表纸及合卷,九十八种, 二洒落本,五种, 三中本(滑稽本在内),二十一种, 四读本,一种, 五杂书,十种。 这些着作中间还以滑稽本为佳,其中《浮世澡堂》四编九卷及《浮世理发馆》 三编六卷称最,足为代表。 关于三马个人,后世有不少记载,但顶写得好,也该顶可信赖的,应推 《浮世澡堂》四编末尾的一篇跋文,署名的金龙山人即是三马的门人之一, 后来以“人情本”出名的为永春水。其文曰: 式亭主人者,予鸠车竹马之友也。性素拙于言辞,平时茶话尤为迟钝,故人称为无 趣的人,且是无话的人。贾客而是骚人,背晦而又在行,居在市中而自隐,身在俗间而自 雅。语言不学江湖,妄吐之乎者也,形容不仿风流,丝毫都不讲究。豪杰的结交,敬而远 之,时流的招待,辞而不到。既非阴物,亦非阳气,不偏不倚,盖是中通之好男子也。偶 对笔砚,则滑稽溢于纸上,诙谐走于笔下。呜呼,洒落哉,洒落哉!茂叔胸中,式亭腹内, 恰如光风霁月云尔。花川户的隐士,金龙山人书。 黄山谷云,周茂叔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这里拿来应用得恰好,虽然在日 本语里洒落这字还可以有俏皮和爱打扮等意味。 □1955年作,1958年刊“人文”版本书,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浮世澡堂译后记 我译这《浮世澡堂》两编四卷,是当作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办理的,竭力
第355页 想保留它原来的意味,有时觉得译文不够彻透,便只好加注说明。这四卷书 里,一共有了注六百条,真是太多了,虽然我自己觉得有地方还有点不够。 这里我想解说一句,读者中间有只要看故事的,走马看花的读一遍就好,这 些注没有用处,就请跳过去好了,若是想要当作外国古典作品去了解它的读 者,在译文中碰着不大明了的地方,查一下注解可以得到一点帮助。注已经 不少了,可是现在还要来补充一点,说明两三件事。 其一是关于澡堂的。在本文与注中已零星说及,这里再来比较概括的一 讲。据久松祐之着《近世事物考》云: 天正十九年辛卯(一五九一)夏,在今钱瓶桥尚有商家时,有人设澡堂,纳永乐钱 一文许入浴,是为江户汤屋之始。其后至宽永(一六二四至四一)时,自鎌仓河岸以至各 处均有开设,称风吕屋。又有汤女者,为客去垢洗发,后乃渐成为妓女,庆安(一六四八 至五一)时有禁令,此事遂罢。 讲澡堂里面的情形的,在寺门静轩着《江户繁昌记》二编中有《混堂》 一篇,用俳谐体汉文所写,颇为详细。第一节总说云: 混堂或谓汤屋,或呼风吕屋。堂之广狭盖无常格,分划一堂作两浴场,以别男女, 户各一,当两户间作一坐处,形如床而高,左右可下,监此而收钱戒事者谓之番头。并户 开牖,牖下作数衣阁,牖侧构数衣架,单席数筵,界筵施阑。自阑至室中熘之间尽作板地, 为洗澡所,当半通沟,以受余汤。汤槽广方九尺,下有灶爨,槽侧穿穴,泻汤送水,近穴 有井,辘轳上水。室前面涂以丹雘,半上牖之,半下空之,客从空所俯入,此谓柘榴口, 牖户画以云物花鸟,常闭不启,盖蓄汤气也。别蓄净汤,谓之陆汤,爨奴秉杓,谓此处曰 呼出,以奴出入由此也。奴曰若者、又曰三助,今皆僭呼番头,秉杓者曰上番,执爨者曰 爨番,间日更代。又蓄冷水,谓之水舟,浮斗任斟。陆汤水舟,男女隔板通用焉。小桶数 十,以供客用,贵客别命大桶,且令奴摩澡其嵴,及睹其至,番公柝报,客每届五节,投 钱数缗酬其劳云。堂中科目大略如左,曰官家通禁宜固守也,男女混浴之禁最宜严守,须 切戒火烛,甚雨烈风收肆无定期,老人无子弟扶持者,谢浴焉,病人恶疾并不许入,且禁 赤裸入户,用手中罩颊者。月、日、行事白。 篇中又描写浴客情状,亦颇巧妙,大部分却与《浮世风吕》相似,盖三 马着书四编成于文化九年(一八一二),静轩书则在天保五年(一八三四) 出版,承袭情形显然可见。如云: 外面浴客,位置占地,各自磨垢。一人拥大桶,令爨奴巾背。一人挟两儿,慰抚剃 头,弟手弄陶龟与小桶,兄则已剃在侧,板面布巾,舒捲自娱。就水舟漱,因睨窥板隙, 盖更代藩士(上京值班的武士),踞隅前盆,洗濯犊鼻,可知旷夫。男而女样,用糠精涤, 人而鸦浴,一洗径去。醉客嘘气,熟柿送香,渔商带腥,干鱼曝臭。一环臂墨,若有所掩, 满身花绣,似故示人。一拨振衣,不欲受汶汶也,赤裸左侧,恶能浼乎,浮石摩踵,两石 敲毛,披衣剪爪,于身拾虱。 又云: 水泼桶飞,山壑将颓,方此时也,汤滑如油,沸垢煎腻,衣带狼藉,脚莫容投。女 汤亦翻江海,乳母与愚婆喋喋淡,大娘与小妇聒聒话。饱骂邻家富贵,细辨伍闾长短。讪 我新妇,诉我旧主。金龙山观音,妙法寺高祖,并涉及其灵验,邻家放屁亦论无遗焉。 此系同时代文人所写,很足以供参考,补註文之不足,其有琐屑学三马的叙 述,古文别扭,今且从略。 其二是关于落语的。落语在日本成为一个定名,在中国可以说即是“笑 话”,不过现在没有这一种专门的“说话人”罢了。原版的《浮世风吕》在 标题上头写着两个字道“诨话”,这就表明它是从笑话的系统里出来的。又 在卷头一叶插画里,下半画着伙计坐在帐台上的情形,(两旁的一幅对子却 非日本所有,乃是从《清俗纪闻》卷二抄来的,虽然不知道中国浴堂在清朝 是否如此,)上半刻着作者的一段声明,后来编订的人不把它算在本文中间, 其实却是很有意义的。原文十三行,今译录于下: 一天晚上在歌川丰国的寓里,听到三笑亭可乐的落语。照例的能说会道,善通人情, 恢谐无比,只可惜其趣向仅能陈述十分之一。旁有书肆中人,同我们一起感觉欢笑,忽发 欲望,提议以此浴堂的故事为本,省去花街柳巷的事情,却增补些俗事的可笑部分,请为 编写。乃应其所需,先试写男堂之部为前编二卷。 这里更是明白的说明所受落语的影响,而这说话人便是有名字的三笑亭可 乐。据三田村氏说,江户旧有笑话书,有人在路旁摆摊说笑话的,也有两个
第356页 人对说像是中国的“相声”的,但是独说较长的笑话,而且在屋里的,这在 江户成立很晚,而开始的人就是这位可乐。他本来是木梳店的一个工人,本 名是又五郎,宽政十年(一七九八)在下谷的一个庙里,同了两三个朋友初 次试办,只搞了五天就中止了。到了文化元年(一八○四)才又在下谷广德 寺前的孔雀茶屋,开办夜讲,这以后似乎成功了,但文化六年三马写前编那 年,听到可乐的落语还是在朋友家里,这以后才有专演说书落语等杂耍的“寄 席”,到了文化十二年,江户市中一总已有七十五处,可见那一时期的落语 的势力了。 落语即是诨话,因为笑话到末尾着落处,有一紧要结束语,使人发笑, 这便叫作“落”,所以名为落语。在寄席说落语的情形,我们还是来借用《江 户繁昌记》里的话吧,因为这是当时人的见闻,所以很是真实。原文第三节 云: 落语家一人上,纳头拜容,篦铺剃出,(案此云剃头铺的徒弟,)儒门塾生,谓之 前座。旋尝汤滑舌本,帕以拭喙,(原注,折帕大如拳,)拭一拭,左右剪烛,咳一咳, 纵横说起。手必弄扇子,忽笑忽泣,或歌或醉,使手使目,畸膝扭腰,女样作态,伦语为 鄙,假声写娼,虚怪形鬼,莫不极世态,莫不尽人情,落语处使人绝倒捧腹不堪。剃出始 下,此为一出,名此时曰中入。(案即戏半休息。)于是乎忍便者如厕,食烟者呼火,渴 者令茶,飢者命果。技人乃悬物卖阄。早见先生上座,亲方(案如曰老头子,原称同业同 帮的头儿,今指落语大家,即前座的师父辈)是也。三尺喙长,辩惊四筵,今笑妙于向笑, 后泣妙于前泣,亲方之粹,剃出何及,人情穿凿,世态考证,弟子固不若焉尔。 静轩后七十五年,森鸥外着《性的生活》,写十一岁时在寄席听落语的情形 云: 刚才饶舌着的说话人起来弯着腰,从高座的旁边下去了。随有第二个说话人交替着 出来。先谦逊道,人是换了,却也换不出好处来。又作破题道,爷们的消遣就是玩玩窑姐 儿。随后接着讲工人带了一个不知世故的男子到吉原去玩的故事。这实在可以说是吉原入 门的讲义。我听着心里佩服,东京这里真是什么知识都可以抓到的那样便利的地方。我在 这时候,记得了元宝领受这句奇妙的话。但是这句话我以后在寄席之外永远没有遇着过, 所以这正是在我的记忆上加以无用的负担的言词之一。 算起来这是明治三年(一八七○)的事,距今也已有八十五年了。 三马这部《浮世风吕》,加上那别一部《浮世床》,所以如三田村氏所 说,可以说是日本的落语小说。他借了澡堂作为舞台,让那些男男女女,老 老少少,走上台来,对唱说白,表现自己,利用说话人的经验手法,是很巧 妙的做法。他又依照书肆中人的说话,省去了花街柳巷的事情,更显出新的 机杼来。堀舍次郎(双木园主人)在《江户时代戏曲小说通志》中说得对: “文化六年所出的《浮世风吕》是三马着作中最有名的滑稽本。此书不 故意以求人笑,然诙谐百出,妙想横生,一读之下虽髯丈夫亦无不解颐捧腹, 而不流于野鄙,不陷于猥亵,此实是三马特绝的手腕,其所以被称为斯道之 泰斗者盖亦以此也”。 但是这落语小说在本质有它的短处,这是无可如何的事情。因为笑话不 能说得太长,日本演落语一则不知道要多少时间,我总想不能多过十分钟吧, 因此无法写成长篇的小说,要用好些小篇连接起来,又苦于断断续续的,没 有贯穿的线索。本书每编差不多就要有十个以上的场面,只因为内容好玩, 所以勉强撑住的。可是,这如拖得太长了,就难免要显出单调来,这在作者 本来也是很明了的。三马最初写的是前编两卷,这表明他原意只想来写两篇 就完了,但是因为前编生意不坏,所以接下去写了二编,后两年里又刊出了 三、四编,后边广告上还说有五、六、七编陆续出版,结果不曾实现,虽然 在四编出书之后他还活了九年,直到四十七岁时这才去世。由此可知作者自 己知道,这书不能尽续下去,那三四编已经是后来增加,照他本来计划大概 原只是前后编男女堂各两卷罢了。这回翻译最初也曾想把四编全部译出,因 为译註工作繁重,分量太多了,恐怕读者要感觉单调,也不大好,所以只以 前两编为限,如果将来有全译的要求,那时当再来考虑这个问题。 其三是关于武士的。日本有批评家说《浮世风吕》只是逗笑,至少对于 武士没有表示什么讽刺。这批评是正确的,但是替三马设想,这澡堂的舞台 上实在没有用武之地,这是可以了解的事。不过一般的想来,日本笑话上的 确也少有挖苦武士的。在社会事实上曾经有过市民(町人)与武士的冲突,
第357页 所谓市井侠客(町奴)与旗下侠客(旗本奴)的斗争一时很是猛烈,经政府 弹压这才逐渐下火,市井侠客首领幡随院长兵卫的故事至今脍炙人口,在歌 舞伎上是顶有声名的一齣戏。事情过去了,但是游侠的风气还留遗在市井间, 特别在博徒与水龙队员那里,本书前编第十四段与醉汉争吵的豪杰可以说是 这一路的人物,而那个醉汉虽然不明说,可能代表武士这一流人的吧。在室 町幕府时代(十五六世纪)日本狂言里还写过些傻侯爷怯武士,那时幕府奖 励能乐狂言,所以似不妨说,而且看的统治阶级以为是在说“他们”,与自 己是不相干的,到了江户时代,德川幕府更聪明了,一味提倡儒教,一切“下 克上”的表现是不能容许的了。笑话里边偶尔有一两则,如“座笑土产”中 “新刀”,其文云: 有人得到一把新刀,招集朋友说,今天晚上去试这把刀,大家都来看吧。走到人迹 稀少的地方,看见在桥上躺着的一个乞丐,映着月光看去,倒是个胖胖的傢伙。喴,就试 斩那个傢伙吧。说着嗖的拔出刀来,拍的一下砍着,大家散开又聚到一起来。主人说,不 用这么逃,是斩着了吧?回答说,的确斩着,而且砍着了桥板了。喴,那么去看一下吧! 回转来到了桥边,站在乞丐的前后,那乞丐蠢蠢的爬起来喝道,又来打我了么? 这里不但讥笑新刀之钝,武士之怯,一面也表示武人横暴的痕迹,即是 “试斩”。晚上拿了新刀,在路上等独身人经过,把他杀了用以试刀,如遇 着武士当然要抵抗,不免互有杀伤,所以这牺牲当然是落在平民身上了。这 种笑话到底还是少数,而且它之所以被赏识,还是由于嘲笑钝刀与怯人,仍 旧是当作自己以外的“他们”的事情去看的。 不过日本的讽刺文学到底也不曾放过了武士,这班老爷们在讽刺诗川柳 上是一个好主题,虽然大都限定于上京值班的乡下武士。他们土头土脑,穿 着浅蓝布里子的衣服,到吉原去逛窑子,到上野浅草的茶摊去弔膀子,到处 碰钉子,给予川柳作家许多好材料。可是这乃是属于别一个项目,现在可以 略掉不说下去了。 (一九五五年十月) □1955年作,1958年刊“人文”版本书,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浮世理发馆引言 式亭三马的《浮世澡堂》与《浮世理发馆》,以及十返舍一九的《东海 道徒步旅行》(原名《东海道膝栗毛》),是日本江户时代的古典文学中滑 稽本的代表着作。 《浮世澡堂》前年由我译出了前后两编共四卷,这回译成了《浮世理发 馆》初二编共计五卷,其三编系别人续作,所以这里略去了。前回关于江户 时代文学以及滑稽本的发生情形,略为加以说明,但也有当时忘记说及的, 所以特加补说。这所说的就是所谓气质物。这种文学品种真是“古已有之”, 希腊在公元前四百年的时候,已经有这种东西,这便是忒俄佛刺斯托斯,所 着有《人品》一卷,凡三十篇,写各种不同的性格,流传后世。十七八世纪 时传至欧洲,英法各国各有仿作,日本未必受过这种影响,同时有江岛其碛 着有《世间儿子气质》及《世间女儿气质》等,为气质物着名的着作。其碛 承井原西鹤的浮世草纸流派,改而写有种种特性的类型,江户的三马于作《浮 世澡堂》的三年前即文化三年(1806)作《酩酊气质》,以后接续作《四十 八癖》,经一八一二至一八一八年共着四编,及此类尚多,可见作者于此事 甚感兴趣,在《浮世澡堂》与《浮世理发馆》也便多用这种手法。其次是三 马利用笑话做材料,在《浮世澡堂》题目下横书“诨话”二字,自己表明这 个关系,但是在那里边大抵使用落语的结构,使得各段都有一个着落,显出 可笑来。但这里直接使用笑话做资料,例如第十二段“长六的猫”便是民间 笑话之一了,又如第二十一段的“女人的笑话”,乃是各个小笑话的集成, 江户人喜欢弄这种文字的游戏,可是转译出来却是没有什么趣味了。《浮世 理发馆》所写的只是来理发的客人,或是日常无事也来闲坐的闲汉,没有像 澡堂里面出入的人花样繁多,男男女女,尽有好玩的事可以描写,因此未免 显得有些单调,虽然理发馆里有主人鬓五郎,是经常在里边的,可以做一条 线索,贯串到底,只是他毕竟是陪衬人物,不能担任主要脚色的。理发馆中 没有女人小儿,这也使得减色不少,于是作者苦心安排,无中生有地写出“婀 娜文学”、“泷姑的乳母”和末节“女客阿袋”这三段文字来。此外又将社 会上的杂事也拉到故事里来,如写巫婆关亡的情形,至有两场,而一是写一
第358页 只花狗,一是写被妖怪拐了去的老头子的。于了解特殊的风俗之外,也很有 滑稽的风趣。初编卷中描写上方商人也是很着力的,这是江户戏作中的好材 料,因为藉此写江户工人与上方商人比武,结果是上方人出丑了,鬓五郎在 这回的书上,总算卖了气力,替江户人争了气。本编中净是长篇的讲谈,显 得颇少活泼之趣。如论“阿柚的戒名”,差不多是作者对一件事情的批评, 但里边很有点独立的意见,不过借了钱右卫门的口来发表罢了。又“谈论女 人”这一段,在理发馆是常见的实事,因此可以说是适当的材料,但这却是 受了上方文学的影响,西鹤在贞享三年(1686)着《好色五人女》,第三卷 中有“姿色的关官”一节,叙说在京都四条河原的茶店的情形。这样地说来, 那气质物的原祖也是上方的东西,那么在这一点上江户前的三马未免输了一 年了。 文字的游戏是日本人所很喜欢的玩艺儿,而在滑稽本上面尤其是不能免 的,因此翻译上也就特别觉得困难。但是既然担当了这个差使,也只有如俗 语所说,有如”蛤蟆垫床脚”,竭力来支撑,而无如力不从心,未能加工得 很漂亮,特别是註解原想减少,但结局还是不能办到,比起《浮世澡堂》来 是有增无减,因为参考不够,有些风俗习惯还未能必要地予以释明,这是我 对自己的工作所感觉不满意的事。 (一九五九年八月一日) □1959年作,1989年刊“人文”版本书,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扶桑两月记 阅罗叔言《扶桑两月记》,所记盖是光绪辛丑冬东游视察教育事,罗君 本是读书人,故文多可读,与王韬王之春等均不同也。有云,“于书肆中购 得宋闻人耆年《备急灸法》,内载妇人难生,宜灸右脚小指尖三炷,如妇人 扎脚,则先以盐汤洗脚令温,气脉通疏,然后灸之云云,据此则宋代妇人尚 非人人缠足可知。”此一则故是《存拙斋札疏》中材料。 又云,“毛子晋刻《津逮秘书》,实是用活字。儿时读《毛诗陆疏广要》, 见其中有横植之字,始悟毛氏刻字原是活板,特排印精工,与刻板骤不能别 耳。”不佞乃取《陆疏广要》考之,在卷上之下第四十六叶,“颜如舜华” 条下,子晋引《尔雅》“榇木槿”,槿字倒植,稍偏近左下,但非是横植, 此外亦并无有,疑罗君所说即指此。但仔细考察,只此一例实不足证明系是 活板,盖寻常木板剜改处亦偶或脱落,匠人不谨慎辄颠倒错乱嵌之,正是可 有的事,非活字始会有倒植也。曾见《明斋小识》后印本,有多处文字凌乱, 意不可通,盖均是此例,不过是绝端的例,亦不可多见者耳。 □1940年 2月 4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销夏之书 大暑中从名古屋买到一包旧书,书有三部,都是关于图画的,颇可销夏, 但因此也就容易看完。其一是《集雅斋画谱》四册,原板本有六种,这是“图 本丛刊”重刻本,只有“五言唐诗画谱”,“木本花鸟谱”,“草本花诗谱”, “梅竹兰菊谱”等四卷,缺少六言七言唐诗,可是刻印均佳,四大册只要三 元钱,亦大廉矣。 其二是《彩画职人部类》二册,橘珉江画,风俗绘捲图画刊行会重刻。 共二十八图,写百工情状,木板着色,甚为精緻,阅之唯恐其尽,虽然看完 不厌重看,但可惜还是只有这几叶耳。 其三稍为特别一点,是《和译桐阴论画》一帙四册,本田成之译,大正 三年(一九一四)出版。《桐阴论画》原本原来也很容易得到,不过那多是 初编罢了,若要三编全部,便多与《画学心印》在一起,于我别无用处。我 不懂画,看《桐阴论画》实在只看文章而已,此外则取其注中多举出画家生 卒年月或年岁,这在普通书上是极少见的。和译共有三编,价又不过一元余, 得了来也可备参考。 但是我立即想起的是原本错字之多,如画字往往作昼,龚芝麓还写作袭 方伯呢。我翻开译本来看,果然说顾眉生袭方伯芝麓之妾,而这袭字是译作 一个动词了。随后是李因的一节,译文末云: 在海宁之光禄葛,没有奇妾。 觉得文句太奇,查原文则云: 海宁葛光禄无奇妾 也,此外类例尚多。翻译可见不是易事,像我这样想利用译本不去找原书, 也证明是弄巧成拙了。 □1940年 7月 28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武藏无山 《日本考》五卷,明李言恭郝杰同着,万历年刊,北京大学图书馆曾有 一部,只存一至五卷,北京图书馆有全本,影印收入《善本丛书》第一集中,
第359页 据谢刚主跋,明末讲日本的书颇不少,惟记日本名物风俗语言文字,则无逾 是书之详矣。 案卷三有歌谣三十九首,卷五中有山歌十二首,中国介绍日本诗歌恐当 以此为最早。原书刊行年未详,若以万历中年计算,正当丰臣秀吉时代,较 隆达百首或尚在前也。 歌谣首列原文,再注读法即对音,释音即译语,末为切意即是意译,惜 多谬误,今录其三十七于后,题曰《武藏无山》: 木索失那外, 紫气那一而别纪, 阳脉木乃失, 骨萨摇里一迭铁, 骨萨尼个所一而。 (武藏山, 无山岛, 月出出野草, 月入入野草。) 案原意云,武藏野无有月亮可入的由,出从草里出,入便向草里入。卷四分 天文等五十四项,列记语言,对音之外并注平假名,亦多不确,颇有《英语 入门》之概,阅之亦可发笑,可见古今人情相去不远。卷二记风俗亦未免多 耳食,或是根据华商所谈,故非是直接见闻也。 村濑栲亭着《艺苑日涉》卷六“民间岁节上”,凡引用《全浙兵制》日 本风俗记三处,今悉见此书“时令”项下,《全浙兵制》不知何书,或其中 风俗记即以此第三卷充之耶。所引第一节云,“新正名曰少完之,以正字呼 为少音,完之即月也。朔日贺岁,从尊至卑,礼节如口云红面的倒,乃阳光 普照之言,千首万世乃千春万岁,华盖华盖盖长此少年,乃通国俗语也。” 栲亭注曰。“熙按,寄译通言,不过影响,明人虽颇通晓我邦事,犹尚讹谬 如此,译北狄西竺之言,亦可以类推耳。聊录以备搜览。”此处批评甚是, 记述异地风俗者不可不注意,大抵须有科学之真,文学之美,始能有济,必 不得已而去,文章或可不讲,惟趣味仍不可少,盖如此则记录乃有品格,说 到底亦还是属于美的领分者也。 □1940年 10月 22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元元唱和集 前回在一篇关于朱舜水的文章里,引用《先哲丛谈》,牵连的说到陈元 赟。据芳贺矢一的《日本汉文学史》,今关天彭的《日本流寓之明末诸士》, 小畑利三郎的《淮王常清与陈元赟之诸研究》,查出陈氏的生平约略如下; 陈元赟,字义都,别号既白由人,又称菊秀轩,浙江杭州人,生于万历十五 年。天启元年与沈茂人共随单翔凤至日本京都,持福建总兵公文,来议倭寇 事,留三月余,不得要领而回,曾与林罗由唱和,见罗由集中。归国后应会 试不第,崇祯十一年再至日本,遂留住不去,其后为尾张藩主毛利义直客, 居于名古屋,与诗僧元政相识,作诗唱酬,着有《元元唱和集》,二人诗各 一卷。宽文十一年(清康熙十年)卒,年八十五年。元赟多才技,能拳术, 知建筑及制陶,均传于日本,又名古屋有茶食曰板元赟,亦其所创制也。他 在日本的影响,与朱舜水的不同,大抵不在学术方面,我觉得一块点心的流 传,实在要比一卷书还有意味,不过这里也还只是且谈谈他的诗文耳。 元赟着有《老子通考》四册,只在图书馆看到,我所有的只是一部两册 的《元元唱和集》。集内元政、元赟诗各一卷,二人互为序,题宽文二年, 次年刊行,即西历一六六三年。我这一部新从名古屋买来,旧敝多虫蛀,末 叶有墨笔题记二行云:此书上下二册,以清酒一升,从僧贞中易得。贞中不 知是何时人,盖亦是风雅和尚,配得读元政诗者,唯清酒时价一升值至十元, 亦已大不廉矣。《先哲丛谈》卷二纪元赟能娴此邦语,故常不用唐语,引元 政诗。今案原诗悉见《唱和集》中,其一人无世事交常谈,客惯方言谈每谐, 原题云《谢元赟翁来访》,其二为《送元赟老人之尾阳诗》十首之三,全诗 凡五韵,今录于下: “邂逅遇尾城,至今已四载。今年会洛阳,来往劳孤拐。清谈无点俗, 相忘如痴ɑ。君能言和语,乡音舌尚在,久狎十知九,旁人犹未解。”元赟 和诗,其一云公是道安能说法,我非曼倩好诙谐,尚有意趣。其二末四句云: “方言不须译,却有颖舌在。坐久笑相视,眉语神自解。”有如角觝, 工力便不能相敌。盖元政受五山文学的流派,自有洒脱之趣,元赟则乙榜出 身,犹多絷缚,二人虽同是景仰袁中郎者,其造就自不免有异也。《唱和集》 中元政《送元赟之尾阳》十诗,有小序云系用袁石公《别陶石篑》韵,文中 说明其缘起云: “余尝暇日与元赟老人共阅近代文士雷何思、钟伯敬、徐文长等集,特 爱袁中郎之灵心巧发,不藉古人,自为诗为文焉。今兹九月之初,既夜正长 而风遽冷,寂寂不睡,灯下拥被,独阅石公之集,读至别石篑诗,忽感近日
第360页 老人将有尾阳之行矣,因效石公韵,缀狂斐十首,以拟阳关曲。”《先哲丛 谈》卷二云: “元政诗文慕袁中郎,此邦奉袁中郎盖以元政为首,而元政本因元赟知 有中郎也。元政书曰:数日之前探市,得袁中郎集,乐府妙绝,不可复言, 《广庄》诸篇识地绝高,《瓶史》风流,可想见其人,又赤牍之中言佛法者 其见最正,余颇爱之,因足下之言知有此书,今得之读文,实足下之赐也。” 元政所着《草山集》前后三十卷,仓卒不得见,《唱和集》中有《和李梁溪 戒酒诗》,小序云: “余尝答人书漫论文章曰: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盖流 自性灵者有德之言也,出自模拟者不必有德之言也。流自性灵者或虽不整齐 而无痕,出自模拟者虽是整齐未必无痕,余虽不知文章,于此二者暗中摸索 亦可知也。何者,言即心之迹也,因迹求心,虽不中不远矣。由此言之,世 之好文章者,不本道德,徒拾古人之唾余,以为得巧,可耻之甚也。”此意 亦原本公安,而说得颇妙,以道德与性灵合为一,尤有意义,其时钱受之辈 正在力斥袁钟,而深草上人乃能知爱好,大可佩服矣。日本汉文学中一时亦 盛行七子派拟古典诗文,山本北山着《作诗志彀》等书,尊中郎而反于鳞, 排斥模拟,提唱性灵,开闢一新途径,《志彀》序题天明壬寅,距元政时盖 正是甲子一周。元政本名石井吉兵卫,二十六岁出家为日莲宗僧,居深草之 瑞光寺,供养父母竭尽孝敬,后两亲同年以八十七岁殁,阅二七日元政亦卒, 年四十六。作辞世和歌,意云:深草的元政和尚死了,虽是自家事,也觉得 可哀。又遗命不建石塔,但于墓上种竹二三株。元政有《竹叶庵诗》十首为 世所称,见《唱和集》中,其一云: 屋前竹叶垂,屋后竹叶隔, 屋上竹叶覆,中有爱竹客。 此盖足以为其墓志铭矣。(廿九年八月廿四日) □1940年.. 10月刊《中国文艺》3卷.. 2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如梦记 《如梦记》九篇,约四万余言,文泉子着,明治四十二年己酉东京民友 社刊,菊半截一册,红洋布面,定价金三十五钱。案文泉子本名坂本四方太, 明治六年生,三十二年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出身,追随正冈子规,为新派有名 俳人之,又与子规提倡写生文,多所写作,单行本有《写生文集》,《帆立 贝》,《如梦记》等,大正六年(1917)卒,年四十五岁。 我于丙午年(1906)到东京,其时子规已卒,杂志《保登登岐须》由高 滨虚子编辑,俳句写生文小说正大发达,书架上现存一册九卷七号,夏目漱 石的小说《匐将》就发表在这册里边,《我是猫》的第十回也载在卷首,可 以想见当时的形势。匐将在中国普通译作“哥儿”,但方言中似别有较适合 的名词,如越中之“阿官”是也。那时候在东京,遇着写生文与自然主义的 潮流,自然主义的理论甚可佩服,写生文则成绩大有可观,我不很懂《保登 登岐须》上的俳句,却多读其散文,如漱石、虚子、文泉子以至长冢节的着 作,都是最初在那里发现,看出兴会来的。其中文泉子最为特别,他不像别 人逐渐的变成小说家,却始终只以写生文为范围,他的《写生文集》与《帆 立贝》等,从前也曾搜得,回国时不知怎的遗失了,如今所有的就只是这一 小册追忆儿童生活的《如梦记》而已。 庚戌年秋日从本乡移居麻布赤羽桥左近,与芝区邻接,芝公园增上寺为 往来经由之路,买杂物则往三田庆,应义塾所在地也,《如梦记》即在三田 所购得,而此书店又特卑陋,似只以小学儿童为主顾者,于其小书架上乃不 意得见此书,殊出意外,以此至今不忘,店头情形犹恍忽如见。三田虽是大 街,唯多是晚间去散步,印象总是暗淡萧寂,与本乡不同。辛亥初冬回故乡, 作小文记旧游,只写一则而罢,题诗其后,有云,寂寂三田道,衰柳何苍黄, 盖慨乎其言之。今亦已是旧梦矣,读文泉子之记,更有云烟之感,文章之不 可恃而可恃,殆如此也。 □1940年 11月 5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如梦记译者附记* 上文系二十九年八月二十日所写,曾收入《药堂语录》,盖已是三年前 事矣。那本红面小书在我手边则已历三十三四年之久,只是常常想起,却总 未能决心着手,至于今日。 翻译不易,才力不及,这理由是容易明白的。但是,为什么还是想要翻 译的呢?在日本有过明治维新,虽已是过去的事,但中日两国民如有互相理 解之可能,我想终须以此维新精神为基础。我们在明治时代留学日本的人,
第361页 对于那时自然更多有怀念。文泉子此书写儿童生活与明治风俗,至为可喜, 又与我有不少情分,因此总想译述出来,虽然自己深知这是很不易的事。语 学与文才俱优的可以委託的人,找起来未必没有,只是他们所知的大抵是近 今更西洋化了的日本,对于明治时代恐怕有点隔膜,有如请西装的青年陪了 穿茧绸夹袍的老人谈话,这其间有三四十年的空气间隔着,难得谈的投机的。 我之所以不顾能力不足,或闲暇不多,终于决定自己来动手者,其原因即在 于此。文章译得很粗糙,未能把本来的趣味恰好的传达出来,但是凭了平时 对于东京与明治时代,写生文与《如梦记》的好感,总之想以理解之心,运 笨拙的笔,一句句的写下来,至于力不从心,那是没法子的事。全书共计九 章,希望每月能译出一章来,那么到了明年夏天,全部译完了,可以出一小 册单行本子。假如我在文学上有野心的话,这就是其一,此外是想把希腊神 话的注释做成,这已写了一部分三万字,下余的大约也还有十万字之谱吧。 这工作中途搁下来,一转眼就已是五个年头,想起来更有岁月不居之感,亦 正是所谓如梦也。 (民国癸未九月十日) □1943年 12月刊《艺文杂志》1卷 6期,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如梦记译本序 《如梦记》一卷九篇,文泉子着,明治四十二年(一九○九)日本东京 出版。文泉子本名坂本四方太,生于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大学国文科出 身,追随正冈子规,为新派有名“俳人”之一,写了许多“写生文”,大正 六年(一九一七)卒,年四十五岁。 在明治末年日本文坛上盛行着法国自然主义的潮流,子规等新派俳人是 俳句的革新家,可是也感受着时代思潮,成为他们的提倡写生的一种机缘。 所谓写生即是主张写实,不像旧式诗人那么公式地说假话,却要实地去看去 听,把所感到的事物写下去,这像有真实的生命。写生,是新派俳句的新的 手法,可是也可用于散文,这就叫写生文,它可以独立,于练习俳句上也很 有益。所以他们的杂志虽是讲俳句的,也登载好些写生文,这《如梦记》便 是在里边登过,再印行单行本的。 古来日本俳人多兼擅文章,松尾芭蕉即是最好的例,那时这一派里正冈 子规以下,夏目漱石,高滨卢子,坂本文泉,长冢节都写许多散文,夏目的 《我是猫》,高滨的《俳谐师》,长冢的《土》乃是有名的小说,扳本的这 一卷《如梦记》虽然不是正式的小说,但是用写生文来记述他童年的回忆, 也正是文学上所有的一种式样,同样的值得加以赏玩。书中所记大概是十岁 以前的事,在明治维新初期,新旧事物混杂在一起,或者与中国的民国前后 有点相似,有许多奇妙的事情值得记载,这里就只觉得太简少一些,有点可 惜,但是这也是难怪的。写生文虽说是重在写实,但它到底还被俳句影响所 牵掣,他们最忌“词费”,不肯长篇大幅地去描写,所以简短是当然的事。 后来夏目的学生中勘助着有《银茶匙》,上下两卷,叙写从幼小时直到中学 时代,更为精细,虽不是写生文派,却可以说是大部的《如梦记》,此外就 不见其比了。坂本的这本小册子很少见,在出版的次年偶然在东京冷僻的小 书店里得到了一册。 本书题名在着者自序中译作《梦一般》,比较近于白话,但是原名 ywmenogotoshi,是文言口气的,直译应是《如梦》,现在便保存它这个原意, 只是加上一个记字,说起来较为顺口,自序中亦均改正,以免岐出,虽然在 那边如说《梦一般》似乎要好一点。 知堂记。 □1959年 4月 1日刊香港《星岛晚报》,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日本国志 廿六年二月我写小文略谈《人境庐诗草》。附记有云,“去年秋天听说 有我国驻日使馆人员在席上声言,《日本国志》非黄公度所作,乃是姚栋的 原着。友人闻之骇怪,来问姚栋其人的事迹,不佞愧无以对。假如所说的是 姚文栋,那么我略为知道一点,因为我有他的一部《日本地理兵要》,但可 以断定他是写不成《日本国志》那样书的。”当时所根据的是作者态度之不 同,虽然自己相信不会看错,总嫌未免稍倾于主观。 近日得到姚文栋的杂文集,可以证明姚黄二家的书名同实异,截不相干。 姚集名曰《读海外奇书室杂着》,中缝则题曰《东槎杂着》,共文二十四篇, 盖在使馆为随员时所作,有《陈元赟先生事略》尚可读,余亦多是照例的慷 慨论时务而已。卷末有《日本国志凡例》,作于光绪甲申九月,云全书十卷,
第362页 分记东西两京,畿内,东海道等七道,每道以国为纲,首疆域,继以形势沿 革,以至物产,凡二十四门,盖是地志体裁,末有“未备”一条,自言刑法 食货等皆未及记,后之君子尚其补诸。日人星野川口宫原三人皆有跋,见姚 氏编《海外同人集》卷上,星野谓其译我群地志书,集其大成,凡例记採用 书籍共九十九部,亦均是旧地志也。由此观之。二书性质不同显然可知,姚 氏所着固自成一种日本国志,但若与黄相比,则不可同日而语矣。 黄着四十卷,地理才有三卷,刑法食货共得十一卷,若其最有特色,前 无古人者,当推学术,礼俗二志,有见识,有风趣,盖惟思想家与诗人合併, 乃能有此耳,若说瑜不掩瑕,则文中惜不注出处,如礼俗志中多用川濑栲亭 之《艺苑目涉》中民间岁时,寺门静轩之《江户繁昌记》,往往一篇一卷全 文录入,如能随处註明,体例当更为完善也。 □1940年 11月 19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四鸣蝉 近代日本文学作品,由本国人翻为汉文,木刻出板者,在江户时代中期 大约不很少,我在北京所见已有三种。其一是《艷歌选》,十四年春间所写 的《茶话》中第六则即是介绍这书的,略云: 《艷歌选》初编一卷,乌有子着,日本安永五年(一九七六)刻板,现藏东京上野 图书馆中,原书未得见,仅有抄录一部分,收在汤朝竹山人所编《小呗选》内,计二十六 首,首列俗歌原本,后加汉译。卷首凭虚氏汉文序有云: 乌有先生尝游酒肆,每闻妓歌,便援笔诗之,断章别句,纵横变化,翻得而妙矣。 又例言之二云: 里巷歌谣,率出于流俗儿女之口,而翻之以成诗,自不得浑雅矣,间亦有翻难翻者, 殆不免牵强焉,总是杯酒余兴,聊自玩耳。而或人刊行于世,盖欲使幼学之徒悦而诵之, 习熟通晓,乃至于诗道也。固非近时狡儿辈侏离之言,自以为诗为文,锲诸梨枣,但供和 俗顾笑,假使华人见之则不知何言之比也,世人幸详焉。 他的译诗可以知道是不很信的,但是有几首却是实在译得不坏,不过他是学 绝句和《子夜歌》的,所以其好处也只是汉诗的好处,至于日本俗歌的趣味 则几乎不大有了。当时曾转录九首以为例,今引用其一云: 郎意欲迎妾,妾身那得行? 行程五百里,风浪转相惊。 其二是《海外奇谈》。此书一名《日本忠臣库》,为《假名手本忠臣藏》 之译本,题清鸿蒙陈人重译,有序云: 鸿蒙子尝阅市获奇书,题目《忠臣库》,披之则稗史之笔迹,而录海外报仇之事, 谓好事家译异域之俳优戏书也,惜哉其文鄙俚错误有不可读者,是以追卓老《水浒》之迹, 润色订补,以备游宴之谈柄焉耳。 后署干隆五十九年,即一七九四年,后来尚有翻本,故不难得,寒斋所有即 明治时印本也。《假名手本忠臣藏》为竹田出云等所撰,记元禄十五年赤穗 四十七义士报仇事,假设盐冶判官冤死,家臣大星由良之助等共杀怨家高师 直,为同类义士剧中之代表作,上台演唱,至今垂二百年不绝。此为净琉璃 体,且说且唱,凡十一段,今译本改为十回,又作演义体裁,虽文气不能十 分通畅,而模仿颇近似,所用明清小说中语亦有甚妙者,大抵所最难是安放 得停当耳。《忠臣藏》本来是音曲,改为说部则但存本事,失去原文的藻饰, 犹之莎翁喜剧,一变而为《吟边燕语》,其得失亦自易见也。 其三是《四鸣蝉》。这才是要谈的本题,其实也谈不了许多,只是说说 梗概而已。此书一册,明和八年(一七七一)刊,题亭亭亭逸人译,堂堂堂 主人训,其时为干隆三十六年,法梧门正是十九岁,以第二名入学云。堂堂 堂有序文,自称白虎居士,印文二。曰姓不唐,曰似园芙蓉。亭亭亭有解说 曰《填词引》,则说明日本词曲之种类者也。书中凡收译文四篇,依原目分 记于下: 一、雅乐惜花记 二、同扇芝记 三、俗剧移松记 四、傀儡曦铠记 首叶栏外横题曰才子刊书,卷中各篇起首栏外题曰才子刊书一百十七,以至 一百二十。案序文末云: 标才子者,聊取其奇也。刊书不刊,多言无益,鸣蜩何异。数其篇,四焉,题曰《四 鸣蝉》也,是之取尔。 说明书名,颇有意思,唯所谓刊书不知究竟如何,岂百二十中止刊此四耶, 惜无可考究矣。 这里所谓雅乐即是能乐,其词谓之谣曲,所收两篇皆世阿弥元清所作, 时在日本南北朝,西历十四世纪也。《惜花记》原名《熊野》,亦作《汤屋》, 译文中对音云瑜耶,乃剧中女主人公之名。熊野本为远江池田宿游女之长,
第363页 为平宗盛所宠,召至京都,欲归省母病,不蒙许可,强令侍从看花,以观音 力,使宗盛读诗感悟,因得东归。当时熊野咏诗,如译本云:“何弃锦城如 绣春,又惜乡里园花散”,《惜花记》改题即从此出。《扇芝记》原名《赖 政》,亦是主人公之名,是分两场,第一场有僧云游至宇治,源赖政之灵化 为老翁,引之游览,至平等院,见青草生作扇形,为僧说过去因缘,赖政战 败,于此敷扇草上,坐而自刃,至今留草形如扇,以为纪念,日本读芝云西 巴,即青草也。第二场则赖政于僧梦中现形,陈说当年战死之情状。能乐多 是两场,中间主角进去更衣,由狂言师扮一二人,略作说白,多近于打诨, 使舞台不空虚,此脚色称曰“间”,即中间之意。平常书本止列谣词,而此 本则并存间之狂言。《熊野》虽只是一场,而在破之前后场中间,亦有一段, 此亦颇有意思。引言中云:“小收分前后,词曲也,有男优,有女优,动有 淫态亵语,大不似申乐严正且雅驯。”此即是说间曲,所云申乐即猿乐,谓 谣曲之能乐也。《熊野》之“间”乃是使女夕颜与僕人剑持太郎,《赖政》 则是土民朽松,所演与本文多少相关,但其风趣则与狂言殊相似也。 以上两篇所译系全文,余则只是其中的一段而已。《移松记》原名《山 崎与次兵卫寿之门松》,为近松巢林子所作净琉璃傀儡剧本之一,后由宫古 路半中改为歌舞伎用,称《山崎与次兵卫半中节》,汉译即以此本为依据, 故标题曰俗剧。剧中叙与次兵卫恋慕名妓吾妻,中经患难,吾妻与之偕逃, 而与次兵卫发狂,各地浪游,后为侠友所助,得以团圆,狂疾亦愈。今本所 收为“物狂道行”一段,即叙二人游行事也。《曦铠记》原名《大塔宫曦铠》, 竹田出云所作之净琉璃剧本,用于傀儡戏者,本有五卷,今所收为卷三中之 “身代音头”一段,为最有名的部分。剧中叙北条氏欲废立,示意斋藤太郎 左卫门袭杀王子,永井宣明建言俟王子与群儿歌舞时斩之,而夫妇密谋以其 子鹤千代为替代,及视斋藤所斩乃是别一小儿,宣明讶问,始知此是土岐赖 员之子,即斋藤外孙也。“身代音头”即指此,译本谓替身踊场,殊难得恰 好。斋藤虽尽忠王室,唯以身为北条氏部属,及兵败亦自杀以殉云。戏曲本 事,略述难得要领,详说又易烦杂,今止从略,但亦已觉得辞繁而意仍不能 达,苦矣。 统观这四篇的内容,不得不说译本的选择很有道理,也很确当。《熊野》 是谣曲中之鬘物(女剧),艷丽中有悲哀的气味,《赖政》则是修罗物(战 斗剧),行脚僧遇鬼雄化身,后又现身自述,与佛法结缘得度,为照例的结 构,而赖政乃是忠勇儒雅的武将,与一般鬼雄不同,剧中所表示者有志士之 遗恨而无修罗的烦恼,正自有其特色。《寿之门松》本为净琉璃之世话物(社 会剧),大抵以恋受为葛藤,以死为归结,此剧之团圆正是极少的例,“道 行”一段在剧中是精采处,即行道中之歌也。《曦铠》则为时代物(历史剧), 斋藤忠义之士,而铁石心肠,人情已锻烧殆尽,为刚毅武士之代表,替身一 场又是剧中之代表,其简要有力或可抵得过一部《忠臣藏》也。但是选择好 了,翻译就更不容易。容我旁观者来说句风凉话,《曦铠记》绝对不能翻, 古人已云画虎不成反类狗也,《移松》与《扇芝》次之,《惜花》则较易设 法,因情趣较可传达耳。末尾熊野临行所唱数语译文云: 明日回头京山远,北雁背花向越返, 俺便指东去,长袖翻东无余言。 此可为一例。但此中译得最好的,还是两篇谣曲里的“间”这一部分,殆因 散文自较易译,且诙谐之词亦易动人耶。尝闻人言,莎士比亚戏曲极佳,而 读一二汉文译本,亦不见佳,可知此事大难,自己不来动手,岂可妄下雌黄, 何况此又本用外国文所写者乎。不佞此文,原以介绍此书为目的,偶有评泊, 止是笔锋带及,非是本意也,读者谅之。 (廿九年十一月七日) □1940年 12月刊《中国文艺》3卷 4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画谱 儿童大抵都喜欢花书,这里有两种,一是绣像,一是画谱。最先看见的 自然是小说中的绣像,如《三国演义》上的,但是这些多画的不好,木刻又 差,一页上站着一个人,不是向左便是向右看,觉得没有多大意思,我还记 得貂蝉的眼睛大而且方,深觉得吕布之入迷殊不可解。金射堂的《无双谱》 四十图要算画得顶好的了,却也没有什么好看。《百美图咏》小时候也常见, 更觉得是单调,大概这方面还要推任渭长所作为最,如《于越先贤像》,剑
第364页 侠、高士、列仙酒牌皆是。画谱中最有名的是芥子园与十竹斋,从前都曾翻 过,却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不大记得清楚。总之木板的山水画很不容易刻得 好,所以看了觉得可喜的还是只是花鸟与草虫而已。 说也奇怪,这里我所记得的提起来乃是两部外国书。冈元凤的《毛诗品 物图考》出板于天明四年即干隆四十九年,比徐鼎的《毛诗名物图说》要好 的多,但他实是说经的书,不过我们拿来当作画看也并不错。喜多川歌麻吕 的《画本虫撰》乃是近来新得的,原本刊于天明八年,极为难得,我所有的 只是复制限定板,虽然用珂罗板印,也颇精美,可惜原来的彩色不能再见了。 全书凡十五图,每图二虫,配以花草,上记狂歌以虫为题,凡三十首,作者 宿屋饭盛等皆当时有名狂歌师也。歌麻吕亦有名浮世绘师,以美女画着名, 而或者乃独称赏此册,其技工与趣味盖均不可及。永井荷风在《日和下驮》 第八篇《空地》中云,我对于喜多川所作《画本虫撰》喜爱不已之理由,盖 即因此浮世绘师择取南宗与四条派之画家所决不画的极卑俗的草花与昆虫而 为之写生也。《虫撰》序言系追踪木下长啸子的《虫之歌合》,其实狂歌竞 咏虽是一辙,若论图画则相去甚远,《虫撰》中第八秋蝉蜘蛛与玉蜀黍,第 十三络纬蝉与锦荔枝,第十五青蛙金虫与荷叶,皆极可喜,《歌合》所画乃 似出儿童手,如或古拙堪取,却是别一路也。 (十二月三十一日灯下) □1941年 1月 6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钱译万叶集跋 我平常自称是不懂得诗的,这原是实话,但可以加上一点解说,我所说 不懂的,乃是诗的技巧,或是技巧的诗,若是诗言志那一种东西,平常人大 抵多能了解,我当然可以说不是例外。我读《诗经》,最喜《国风》以及《小 雅》的一部分,随便举出来,如“黍离”、“兔爰”、“氓之■■”、“谷 风”、“燕燕于飞”,至今都还了了记得。其忧生悯乱之情更是与年俱增的 深切感到,此正如闻神之託宣,语语打入心坎,此种真诗,人岂有不懂得者 哉。亦或有人性好到处寻求国民性,可以援引《诗经》,作种种随意的说法 以至宣传,唯鄙意并不如此,以为我们从文艺里只能于异中求同,在异时代 或异种族的文化中寻出共通的人性来,这才觉得有意义,也即是有意思。《书 经》云“诗言志”,《诗序》又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然则志也就是动 于中的情也。世间或曰神或曰国家,分出许多间隔来。但此只以理论,若是 情则不但无隔而且无不可通,此不佞所以对于作诗与读诗的人特致敬意,以 其同有通情达意之功也。 日本有《万叶集》,犹中国之《诗经》也。虽然从我们看去,其艰深难 解或比《诗经》更甚,又其短歌言不尽意,索解尤不易。但如邮而通之,使 我们得如读中国的古诗一样,则其所得亦将无同,所可惜者无人肯任此胜业 耳。翻译之事本不易言,妙手如什师,尚言有如嚼饭哺人,长行如是,倡颂 尤可知矣。往见《万叶集》英译,散文者全不像诗,韵文者又不像诗,成为 英诗而非复是和歌,此中盖各有得矣,皆非译诗良法。小泉八云文中多先引 罗马字对音之原诗,再附散文译其词意,此法似较佳。华顿等人编希腊女诗 人萨坡逸稿,于原诗及散文译之后,依附列古今各家韵文译本,庶几稍近于 理想欤。 稻孙先生对于日本的文学艺术积三十年之研究,所得甚深,而向来谦退 不肯执笔,近年出其绪余,译述日本诗歌,少少发表于杂志上。今将裒集付 刊,以目录见示,则自《万叶集》选取长短歌四十四首外,尚有古今和歌俳 句民谣共百五十篇。选择既广,译又复极雅正,与原诗对照,可谓尽善矣。 日本与中国,本非同种亦非同文,唯以地理与历史的关系,因文化交流之结 果,具有高度的东亚共通性,特别在文艺方面为多,使中国人容易能够了解 与接收,其阻隔只在言语一层上,若有妙手为之沟通,此事即可成就。稻孙 先生此选,以谨严的汉文之笔,达日本文的情意,能使读之如诵中国古诗, 无论文情哀乐如何,总之因此引起其感兴,多得知人情之味,此正是所谓胜 业,亦复功不唐捐者也。西儒有言,文学的最高贵的是在于拭去种种的界限 与距离,岂不信哉。我不知诗,岂能谈译诗,今但于诗之上下四旁言之,写 得数十行,聊作跋语,以表示对于译诗者之敬意云尔。 □1941年 4月 3日刊《新中国报》,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骆驼祥子日译本序
第365页 中国新文学之兴起,于今才二十余年,时间还很短,成绩自然也就不能 很好。大抵在多少有传统的根基存在的地方,新的成就也比较的明显,例如 散文作品、小说与随笔都还相当的发达,比起诗歌戏曲来,在量与质上似均 较优。这里边当然有好些原因,但是语言问题恐怕是其中重要的一个。文学 中的事与理,即内容尽可随时变更,只要有“诚”存在便好,可是表现的形 式假如不称心,缺少了“达”,那就不能令人领解其佳处了。小说与随笔之 发达较快,并不在于内容上有传统可守,不,在这上边其实倒很有些变更了, 它们的便宜乃是由于从前的文字语言可以应用,不像诗歌戏曲之须要更多的 改造。中国用白话写小说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由言文一致渐进而为纯净的 语体,在清朝后半成功的两部大作可为代表,即《红楼梦》与《儿女英雄传》。 现代的小说意思尽管翻新,用语有可凭藉,仍向着这一路进行,至老捨出, 更加重北京话的分子,故其着作正可与《红楼》、《儿女》相比,其情形正 同,非是偶然也。竹中先生精通中国文学与世相,近来费其一年余之光阴, 尽心力以翻译老舍所着的《骆驼样子》,殆亦着眼于此。近日译成付梓,征 序于余,余久不读新文学书,今但就感想所及,写此数行,聊以塞责,若关 于文学批评,则当俟之识者,非鄙人之力所得及也。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九月二十五日于北京,周作人识。 □1942年 10月刊《万人文库》,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诗经新注 数年前买得《日本古典丛书》本《万叶集品物图绘》二册,是《毛诗名 物图说》一流书,第二册卷首解题追记中说及此外还有山本溪愚的《万叶古 今动植正名》,就《万叶集》《古今和歌集》中所有名物加以考订,也是很 有价值的书。我便留意搜求,不久也收得一册,乃是着者死后二十三年纪念 出板,全书不分卷,但分列草竹木鸟兽鱼虫等十部,共计二百五十二品,附 绘图二十九幅。 山本溪愚世为儒医,精通本草学,善绘画,所图画动植凡千四百幅三千 余种,皆极精美,又能诗文,着有《对竹斋诗集》及七经解,俞曲园先生见 之,曾贻书称其能诠明古学,真有志之士也云。动植图惜未得见,惟寒斋有 《蠕蠕集》二册,一为《百虫诗》五十五首,由本鸿堂着,即溪愚之犹子, 二为《百虫画》,自蚕至蚯蚓凡六十六图,竹山氏模写溪愚原画,本板着色, 其他各种虽云将续刻,似未实现,故遍觅不可得。 经解只有《诗经新注》一种三卷,铅印三册,明治癸卯出板,着者是时 年七十七,即以是年卒。真下氏跋言先生兼精于本草,鸟兽虫鱼草木之名无 所不识,辨识名物诚为新注之一特色,其说诗亦时有新意,如绪言末条云, 盖尝论之,诗之三体,颂不及雅,雅不及风,以其益文而远于质也。卷端有 拟小序,以《野有死麋》《静女》《桑中》《采葛》《大年》《丘中有麻》 《山有扶苏》《褰裳》《丰》《东门之..》《溱洧》《东门之枌》《东门之 杨》为淫诗,云孔子所尝删去,再入选中者,盖淫哇之诗常存于口碑,如“玉 树后庭花”在盛唐犹存是也。于《静女》注中又云,此盖秦火散佚之余,学 者欲存三百篇之后,所谬混入也。虽孔子删诗之说现已知不可信,惟其解说 亦复新颖可喜。自言三世遵奉朱子之学,然及注经,“其所可疑者不敢回避”, 此种学者态度甚可佩服。余虽非经生,惟四书五经曾经读过,其中对于《诗 经》与《论语》一知半解,时常翻阅,得山本氏《新注》,亦颇有用处。前 日偶从东京得真下氏着溪愚山本章夫先生小传,见所载大樱黄鸡二图及着作 目录,因记寒斋所有诸书,由《动植正名》而归结到《诗经新注》,亦是奇 缘也。 □1943年 9月刊《古今》30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正仓院考古记序 不佞读大村西崖所着《正仓院志》,始知正仓院及其古物,心嚮往之, 此已是三十年前事矣。嗣于平子铎岭书中得见二三麈尾图,又在别处见开元 年款制墨影片,皆是正仓院藏物,令人惊且喜,此固是千余年前古器物,第 其用不仅限于考古,实在可以说是读书常识之一部分,现今学子亦多应知道 者也。我辈谈墨上溯南唐,却亦无人见过,今明皇时墨实物尚存,且在沉香 亭赋诗之前,岂非奇珍,可开眼界。自读《世说新语》,莫不知有麈尾其物, 平常总以为形似拂子,然则王谢家风乃与禅和子无殊耶,正如古德执持现时 如意,争能搔背,都非考查旧物,不能知其本来面目,读书作画亦便处处障
第366页 碍也。 夫正仓院御物在日本为国宝,其重要意义所当别论,在异国之人立场自 未免稍异,不佞所最感兴味者,乃在于因诸遗物得以窥见中国过去文化之一 斑,而此种种名物在中国又多已无考,日本独尚有保存,千百年后足供后人 瞻仰赞嘆,其为惠实大矣。若日本特殊文化,研究非易,泰西法勒耳翁辈虽 有论列,今未及问津,宁从盖阙。唯古称同种同文,则语本无根,泥古而不 通今,论学大忌,知或以与中国有关之资料为唯一证据,以为日本古文化即 是如此,斯则陷于大谬,无一是处,有如瞽人扪烛以为是日,不但按灭烛光, 抑且将灼其指矣。 傅芸子先生在日本京都讲学有年,特蒙便宜,得至奈良数次参观正仓院, 写成考古记一卷,将以问世,命写序文。傅先生倾倒其该博之学识与经验, 以成是书,记录考证,备极详明,辅以多数图象,有益于吾国学子者极大, 更奚俟不佞赘言,唯见着书主旨大段与鄙意相合,私心窃喜,因不辞固陋, 略述所见,用以塞责云尔。 中华民国廿九年九月三十日。 □1944年 11月刊《文史》1期,署名十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序 梁盛志君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治史学,又留学日本,专心于中日文化 交流史迹之研究,历有年所矣。近日更就文学方面,寻求两国相互之关系, 编为一书,携以相示,且属作序。余年来不写文章,又俗务繁冗,亦苦无暇, 唯读梁君之作,不禁有所感触,为书数行。梁君近若干年中始终致力于日本 文化之研究,过去无人注意日本文化,梁君孜孜为此,正是寂寞之工作,现 在几乎尽人皆言日本文化,粱君仍屹然守其故辙,此寂寞恐亦与前此不相下 也。 昔曾有言,在非亲日时或者觉得未免亲日,在亲日时又似乎有点不够客 气了。凡对于日本事情说真实话的,永远难免此难。余读国际文化振兴会征 文集中梁君之文,甚为梁君幸,但心中亦实颇为梁君危。梁君知日本颇深, 而意又甚诚,故所言悉从衷心发出,在现今中国人多以日本人口吻谈日本文 化之时,梁君独真率地发表其中国人的意见,其不被视为谤书者盖几希矣。 乃振兴会独有取焉,审查报告中且有人云,愿得闻诚实的苦言,胜于肤泛的 谀词,此不徒梁君之幸,若稍夸大言之,谓中日相知以至相和之机即基于此, 亦无不可。梁君本此精神,益勉力于交互绍介之工作,为两国造百年和好之 因,实为一大事,此书从文学上说明中日文化交流之事实,正是此工作之一 部分,今得早日出版,大可喜也。 余老而为吏,于文事日以疏远,但得见学问道上仍有安寂寞者矻矻工作, 实为大幸,故写此篇以应其需,若文章之芜杂,则固已审知之矣。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二月十日。 □1944年 11月刊《文史》1期,署名十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白川集序 我认识傅芸子君已有十年,现在北京图书馆及北大文学院任职,更朝夕 可相见,但是提及傅君,总即令人想到北白川,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傅君客日本京都甚久,居于白川之滨,我们平时通讯写熟了这地名,现 在傅君结集居东所作文章,题曰《白川集》,觉得这名字是再适切也没有的 了。傅君为人敦厚温雅,日本语所谓美也比远,此可云都人士也。其在日本 京都与在中国北京同样的相宜,其所研究者为两国之艺文文物,又特注重于 相互之关系,如俗语有之,此宁非宝剑赠与钟馗耶。 今人盛唱文化交流,此诚为当务之急,唯文化交流其实是古已有之,其 年月固甚长远,其成绩因之亦更广大,非后人所能企及。近世中国之注意日 本事情者,固亦大有人赞嘆其固有之美,然大半对于过去两国间之文化交际 特致其留连欣慕之意,实例至多,即傅君此集,其用意盖与《正仓院考古记》 相同,亦正可为最近的一好例子也。 窃意异民族间文化相通,自亦各有其饱和之度,今言中日文化交流,似 不重在互为炫售,第一当谋情意之交通,如是则言昔年相互之关系,或今日 各自之殊异,其用处均极大,学术艺文之书而有外交政治之用,谅当为东亚 国士所许可欤。 我愿傅君或继此而更有《北海集》之作,以北京为中心,为乡土研究之 探讨,此于傅君亦是极适切之胜业,且与以前工作相合正如鸟之两翼。古人 有言,得陇而望蜀,此殆人之常情,幸傅君勿笑也。 三十一年十月十八日。 □1944年 11月刊《文史》1期,署名十堂 □收入自编文集 茶之书序 方纪生君译冈仓氏所着《茶之书》为汉文,属写小序。余曾读《茶之书》
第367页 英文原本,嗣又得见村冈氏日本文译本,心颇欢喜,喤引之役亦所甚愿,但 是如何写法呢。关于人与书之解释,虽然是十分的想用心力,一定是挂一漏 万,不能讨好,唯有藏拙乃是上策,所以就搁下来了。 近日得方君电信,知稿已付印,又来催序文,觉得不能再推託了,只好 设法来写,这回却改换了方法,将那古旧的不切题法来应用,似乎可以希望 对付过去。我把冈仓氏的关系书类都收了起来,书几上只摆着一部陆羽的《茶 经》,陆廷灿的《续茶经》,以及刘源长的《茶史》。我将这些书本胡乱的 翻了一阵之后,忽然的似有所悟。这自然并不真是什么的悟,只是想到了一 件事,茶事起于中国,有这么一部《茶经》,却是不曾发生茶道,正如虽有 《瓶史》而不曾发生花道一样。这是什么缘故呢。中国人不大热心于道,因 为他缺少宗教情绪,这恐怕是真的,但是因此对于道教与禅也就不容易有甚 深了解了罢。 这里我想起中国平民的吃茶来。吃茶的地方普通有茶楼茶园等名称,此 只是说村市的茶店,盖茶楼等处大抵是苏杭式的吃茶点的所在,茶店则但有 清茶可吃而已。茹敦和《越言释》中店字条下云: 古所谓坫者,盖垒土为之,以代今人卓子之用。北方山桥野市,凡卖酒浆不託者, 大都不设卓子而有站,因而酒日酒店,饭日饭店。即今京师自高粱桥以至圆明园一带,盖 犹见古俗,是店为之店,实因坫得名。 吾乡多树木,店头不设坫而用板桌长凳,但其素朴亦不相上下,茶具则一盖 碗,不必带托,中泡清茶,吃之历时颇长,曰坐茶店,为平民悦乐之一。士 大夫摆架子不肯去,则在家泡茶而吃之,虽独乐之趣有殊,而非以疗渴,又 与外国人蔗糖牛乳如吃点心然者异,殆亦意在赏其苦甘味外之味欤。 红茶加糖,可谓俗已。茶道有宗教气,超越矣,其源盖本出于禅僧。中 国的吃茶是凡人法,殆可称为儒家的,《茶经》云,啜苦咽甘,茶也。此语 尽之。中国昔有四民之目,实则只是一团,无甚分别,搢绅之间反多俗物, 可为实例。日本旧日阶级俨然,风雅所寄多在僧侣以及武士,此中同异正大 有考索之价值。中国人未尝不嗜饮茶,而茶道独发生于日本,窃意禅与武士 之为用盖甚大。西洋人读茶之书固多闻所未闻,在中国人则心知其意而未能 行,犹读语录者看人坐禅,亦当觉得欣然有会。一口说东洋文化,其间正复 多歧,有全然一致者,亦有同而异,异而同者,关于茶事今得方君译此书, 可以知其同中有异之迹,至可忻感,若更进而考其意义特异者,于了解民族 文化上亦更有力,有如关于粢与酒之书,方君其亦有意于斯乎。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1944年作,1945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第六辑——谈西洋的书 红星佚史序* 罗达哈葛德、安度阑俱二氏掇三千五百年前黄金海伦事着为佚史,字曰 《世界之欲》。尔时人间尚具神性,天声神迹,往往遇之,故所述率幽秘荒 唐,读之令生异感,顾事则初非始作,大半本诸鄂谟(homer)。 鄂谟者,古希腊诗人也,生三千年前,着二大诗史,一曰《伊利阿德》 (iliad),纪多罗亚战事。初有睚毗神女曰亚理思,以当沛留斯与提谛斯婚 宴不见招致,思修怨,因以一频婆果投会中,识其上曰致最美者。海拉、雅 典那、亚孚罗迪谛三神女随共争此果,神不能决,宙斯命就巴黎斯断之。巴 黎斯者多罗亚王普利安子,方居伊陀之山视其羊群,三神女各许以酬,而巴 黎斯终纳亚孚罗迪谛之请,愿得美妇人,二神女由是衔多罗亚。未几巴黎斯 游希腊,王美纳罗思厚款之,后曰海伦,绝美,亚孚罗迪谛为种业恋于胸, 见客美之,会王他出,巴黎斯挈后奔。王归索之不听,遂大举伐多罗亚,海 拉、雅典那为之助,九年不下。后用伊色加健者阿迭修斯策,造大木马空其 中,伏甲士百人,弃城外,复率舟师隐邻港中。多罗亚人意敌既去,启城出, 见木马,乃拒洛公oco .n)之谏,舁之入城。入夜伏甲尽出,启城,舟 师亦返,多罗亚遂下,希腊人大掠,杀普利安于宙斯神座之下。美纳罗斯复 取海伦,将之返国,遭飓风流地中海,抵息普洛思、斐尼基、埃及诸地,已 而至斯巴达,复为国王。后诗人欧黎辟提斯(euripides)及思德息科罗斯 (stesichorus),则谓巴黎斯仅得海伦之形,真海伦盖已至埃及云。 诗之二曰《阿迭绥》(odyssey),即记阿迭修斯自多罗亚归,途中涉险 见异之事。而《红星佚史》一书则设第三次浪游,述其终局者也。中谓健者 浪游,终以见美之自相而止,而美之为相,复各随所意而现,无有定形,既
第368页 遇斯生眷爱,复以是见古恶,生业障,得死亡,眷爱、业障、死亡三事,实 出于一本,判而不合,罪恶以生,而为合之期则又在别一劫波,非人智所能 计量。健者阿迭修斯之死正天理应然,不足罪台勒戈奴之馈矢。台勒戈奴事 亦本鄂谟以后传言,非臆说也。 中国近方以说部教道德为桀,举世靡然,斯书之潘,似无益于今日之群 道。顾说部曼衍自诗,泰西诗多私人制作,主美,故能出自由之意,舒其文 心。而中国则以典章视诗,演至说部,亦立劝惩为臬极,文章与教训漫无畛 畦,画最隘之界,使勿驰其神智,否者或群逼拶之,所意不同,成果斯异。 然世之现为文辞者,实不外学与文二事,学以益智,文以移情,能移人情, 文责以尽,他有所益,客而已,而说部者文之属也。读泰西之书,当并函泰 西之意,以古目观新制,适自蔽耳。他如书中所记埃及人之习俗礼仪,古希 腊人之战争服饰,亦咸本古乘。其以色列男巫,盖即摩西亚伦,见于《旧约》, 所呼神名,亦当时彼国人所崇信者,具见神话中。着者之一人阑氏,即以神 话之学有名英国近世者也。 丁未二月,会稽周逴识。 □1907年作,刊“商务”本《红星佚史》,署名周逴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见店头监狱书所感* 俄人克罗颇特庚以革命党人下狱二年,遁居法国,又以里昂之狱幽囚五 载,尝着《俄法狱中记》十章述其事,多写凶惨之实及西伯利亚萨哈嗹流人 诸状,读之惨然令人无欢。书次就所札记综而绎之为《监狱与囚人之道德影 响》一章,终结之曰,狱不能化人于善,即云止恶,亦弗可得也。第十章承 此设问,研究狱之需否,其言颇繁,今撮大旨于此曰: 罪非罪也,当曰人事之病。治之已往,不若止放未形。学者讨论所得犯 罪之故,析其因缘,可为三支:一曰缘于人事者,二曰根于气候者,三曰属 于生理者。三者之中,末为最重。顾内因殊常,缘为罪种,神志凌乱,易生 杀机,果也。第天壤之间,林林众生,不乏其似,而或勿尔者,是则虽有内 因,亦必与外缘相应,而后始发。故惟善处之,顺其外界,使无拂逆以婴之 者,则罪自可兔。吾闻支那之民,聚族而居,人皆夙稔,道义相切磋,患难 相扶持,故罪鲜见焉。(原註:惟山鄙内地为然,非海市比也。)今使诚能 推而广之,人合互助,斯非徒囹圄可废,虽以致昇平可也。 克氏为自然学名家,以互助言无政府,今亦以言监狱,末学罔识,固莫 能断其是非,第姑妄言之,则他且无论。特狱之为物不祥,仁人所不乐言, 更何必需之有?顾吾适市,乃见有书累累,标志狱务,皆留学生之所为者, 则又何耶?国人远适求学,不有大愿,流连荒亡,及于殂落,斯亦已耳,何 监狱之足道。且士纵不肖,将假一技博升斗以餬口,虽执鞭犹可为,奚必与 伍伯争囚粮之余粒耶?夫欧西号文明,狴犴之设,託词化善,君子犹或非之; 若吾国监牢,更何物耶?不过囚系生人,以备屠宰,笼槛森然,犹屠人之栈 豕耳!使涉足其间,联念所及,当立有血泊刀光之景,来袭灵台,令生恶感。 而吾学子诸君,胡独津津乐道之?予不知着者执笔,偶尔成章,宁■■之信 无心,抑将一斑自见,愿得备使嗾,以走狗自效,比于伏阙上书者之忠恳乎? 未可知也。 嗟夫!庸夫徇利,莫或自惜。饥寒之切身,与性灵之束物,在常人视之, 固有彼重于此者矣。吾昔至北京,见一郎子,傅粉薰香,嫣然巧睐者,都人 字之曰“像姑”,翩然不自以为愧,此亦人生之最可哀者矣。虽然,哀其遇 故,未尝有贱恶之心。极人间至愚,执至贱之业者,其惟助长淫昏,乐事刑 辟之诸子乎!即使情实未形,莫定厥忒,然而不根恶见,易有凶音,诛心之 律,其又何以逃焉。 □1907年 11月刊《天义报》11.12期,署名独应 □未收入自编文集 匈奴奇士录序* 育珂名摩耳,匈加利人也,以一千八百二十五年二月生于科摩伦,就学 巴波大学,进为博士。四十八年匈加利独立之战,育珂亦与,为奥人所忌, 及维拉戈思战败,则物色之,遂窜迹山林中,数月不出,事平归蒲陀沛思着 书,六十一年推为国会议员,至一千九百五年卒。所作小说,都二百五十余 卷,别有国史及自传等甚多。其国人理特耳着《匈加利文学史》,言氏为小 说,长于创造,益以意象挺拔,作之藻彩,故每成一书,情态万变,且秾丽 富美,妙夺人意,自《天方夜谭》以来鲜雠对也。 今此所译,为七十七年作,原名“egyazisten”,义云神一也,盖匈加 利一神宗徒之号,其教非三灵一体之说,而信天帝为独尊,一千五百六十八
第369页 年顷,始入脱阑锡尔跋,后益曼衍。书记一千八百四十八年事,今述数言, 以当疏注。 匈加利故黄人,而民殊杂糅,中以摩陀尔人为主,什克勒义云边人,亦 其近族,古匈奴也,其民自称阿帖拉之众。阿帖拉者,匈加利语曰遏谛来, 匈奴之长,四百五十年哈伦斯战败,遂永居东脱阑锡尔跋,匈语曰遏耳兑黎, 义云林地。其邻即扶刺赫,义曰异人,自称路曼人,即罗马之变,盖古达奇 亚之民及罗马皇帝忒刺扬遗众也。独立之战,摩陀尔及什克勒为主,于是非 匈族诸部,莫不猜忌,意他日事成,必独利二族,而奥国复阴耸之,扶刺赫 乃叛,克洛谛亚暨塞尔维亚又戴叶刺契支为渠和之,脱阑锡尔跋一带,摧残 特甚,此书中本事也。 匈加利人先姓后名,正同中国,故译亦仍之。又本书间引他国文字一二 言,译之有伤其意,故留原文,附识于此。 戊申五月,会稽周逴记。 □1908年作,刊“商务”版《匈奴奇士录》,署名周逴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炭画序* 显克微支名罕理克,以一千八百四十五年生于奥大利属之波兰,所撰历 史小说数种皆有名于世,其小品尤佳,哀艷动人,而《炭画》一篇为最。《炭 画》云者,谊取简略图形,如稿本也。 丹麦评骘家勃兰兑思作《波兰文章论》,称之曰,“其人才情美富,为 文悱恻而深刻,如《炭画》一篇,实其上乘,书言有农妇欲救其夫于军役, 遂至自卖,盖杰作也。”又美国人寇丁言,此文作于一千八百七十八年,时 着者方客美洲加厘福尼,自云所记多本实事,託名“羊头村”,以志故乡之 情况者也。 民生颛愚,上下离析,一村大势,操之凶顽,而农女遂以不免,人为之 亦政为之耳。古人有言,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 理也,观于“羊头村”之事,其亦可以鉴矣。 已酉二月,译者记。 □1909年作,1914年刊“文明”版《炭画》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黄华序说* 牧歌原始希腊。相传佃牧女神阿尔退密思祭日,牧人吟诗相竞,为之滥 觞。至谛阿克列多斯(theokritos,谊曰神择)始着为文章。eidyllion一 语,本.. eidos(谊曰体,曰式)之小词,又为eidyllionbukolikon之略,意 曰牧人体诗,说者或谓可称“田园诗”,以.. eidyllia谊可云小图画也。 谛阿克列多斯,中国东周时人(基督前三百十五年生),生于昔几利亚 (即昔昔利)。世传其事迹,率模胡不可依据。昔几利亚为地,山川纵横, 物色至美,终岁受朝日之光,万物熙熙向阳,故诗亦如之。行吟陇畔,据地 偶息,榆柳萧疏,笼罩顶上,有泉水自神女窟中涌出,迸作清响,蜩螗噪于 树荫,小鸱远唤丛薄之中,鹨鷽皆歌,鹧鸪相呼,黄蜂飞鸣水际,百物皆吐 夏气,果蓏穰熟,棠梨累坠盈树,野梅着实,屈枝向地,父老乃倾四年陈酿, 共祝秋穰(诗第七)。佳景可掬,牧人则依岩息荫,招友共语,歌吟为乐, 与水上渔唱遥相应和。亦有欢子失意,怨歌相诉(诗第三)。或弃妇对月诃 禁,招其故欢(诗第二)。莫不即景成文,自然美妙。今其地妇人犹于月夜 作哀歌,不异二千年前。 谛氏田园诗,记其国人生活,事皆如实,农牧行歌,未可为异。今以其 诗(法人方台纳氏引下诗,甚指斥其伪),与近世希腊民谣相较,可以见矣。 田园诗第三(译言) 吾愿为鸣蜂,得排翳汝之 羊齿荔萝,入汝窟穴也。 吾愿为燕子,得以就汝, 接汝唇一再,复飞而去。 谛阿克列多斯而后,人效之为诗者甚众,而咸莫能及。五百年后有朗戈思 (longos)出,始可为之继。朗戈思事迹无可考,以名推之,意源出罗马(朗 戈思,拉丁语曰长),或以其有姓无名,疑为别字。其生卒不详,大抵当中 国晋时。着有小说《达夫尼斯赫罗亚故事》四卷。言列色波思之地,有二牧 人,各拾弃儿。(古希腊人生子,卜如不吉,弃诸林中,听人收养之,其例 甚多。)字男曰达夫尼斯,女曰赫罗亚。及渐长,牧羊野中,互相爱悦,历 诸艰苦,终得和合。其结构至简朴,而文特佳妙。文史家言,是实无韵之诗, 使在古昔诗人,必不为小说,而仿谛阿克列多斯体,着为诗矣。 列色波思四季物色,亦滋美丽,春时草华竞放,遍于林野,及小山陂陀 间,蜂声渐作,小鸟啭于枝头,乳羔腾跳,羊游山麓之次,万物皆浩荡有生 气。二人亦怡悦,游戏其中,闻鸟歌亦歌,见羊跃亦跃,又效蜜蜂,採集佳 花,自饰胸臆,或编为花环,献诸神女(卷一第九节),而爱情抽飞,亦与 时俱长。文情宛转,与外物相调和,觉南方温暖之气,流转书中,盖希腊人
第370页 地有使然者欤! 谛阿克列多斯与朗戈思相去五百载,又为诗文各殊,然其渊源若一,如 相师承;后世之人,作牧歌小说,有隽语佳什可称道者,鲜不源出于此。 育珂此作,亦汲其流,而描写自然,无造作痕。且事出匈加利大野,其 地民风物色,别具异彩,观所叙述,宛若画图。故读其书,泛以小说论之, 可;然不若取其美致,作诗词观之,尤可欣赏也。 亚尔拂特为摩陀尔人所居地,平原广远,介帖萨、多瑙二川之间。帖萨 者即退伊斯,匈加利有此,犹俄之伏尔伽川,古今文人,多取材于是。诃多 巴格即临其流,其景色瑰奇,非亲见之者不能道。今采匈人赖息氏言记之曰: 平原(puszta)之在匈加利者,数凡三千,而夺勃来钦左近之诃多巴格最有名,常 见于裴彖飞吟咏。诸平原为状,各各殊异;或皆田圃,植大麦菸草,荏粟成林;或为平芜 下隰,间以池塘;且时或茂密,时或荒寒,时或苍凉,时或艷美。..旅人先过荒野无数, 渐入一市,当见是中人物如绘,咸作大野景色。有村人甚谨厚,其妇称.. mennyecske(匈 加利尊称妇人语,意云小天),便给善言。又有羊豕牛马之牧者,衣饰不同,人亦具诸色 相。牧羊人(bojtar)在草野间,视羔羖一大队。性温和,善音乐,且知秘密医方。盖所 牧羊或病,辄自择草食之,旋愈,牧者审谛,因以博识卉木,熟习天然,类术士焉。牧牛 者(guly ás)的掌大物牝牡,秉彝因野莽好斗,怒牛奔突欲入泽,辄与之角,又斗原上窃 牛之贼。牧豕者(k óndás)最下,性阴郁不得意,又善怒,易流为盗。惟牧马者(csikos, 译音什珂)最胜,日引多马,游食草原之上。筝与箫为匈加利乐器,马亦匈加利国兽,谚 有云:“摩陀尔人天生居马上”(lo óratermettámagyar)也。乡人贵胄,无不善骑,其 爱马亦至。故诗人多以入诗,不异亚刺伯人。牧马者勇健敏捷,长于歌舞,能即兴赋诗。 生与马相习,所以御马与马盗之术皆晓彻,披绣衣,广袂飘扬,又年少英武,女郎多爱慕 之。第众中最奇特者,莫如可怜儿(szeg ényleseny),即原上暴客。世传其事,多弔诡 之趣。盖人谓其违法逆经,必缘败北于人世,故伤于爱恋故也。若夫景色之胜,则为海市 (d élbáb)。每届长夏,亭午溽暑,空中往往见城寨浮图、大泽山林之象,光辉朗然。行 人遇之,如入仙乡,而顷刻尽灭,不留踪影。为匈加利平原者盖如此。(《匈加利艺文史 论》第二十七章《裴彖飞论》) 此节说匈加利原野物色、围牧生涯至清疏。适为《黄华》作注,其中因缘事 物,悉得明憭。若异国之人,犹欲贊益,恐非讹即赘矣。 育珂作小说,数及二百,顾独取此者,有二故焉:一以人国言,一以艺 术言。育珂此作,记其国土人情,善见特色;且文思富美,盎然多诗趣。以 是重缘,特推《黄华》一书,为育珂绝唱。而以爱古希腊二诗人之情,重爱 是匈加利牧歌着者也。 庚戌十二月,识于日本江户。 〔余录〕匈加利人先姓后名,不异华土。欧人着书,多颠倒之,今 悉改正从其旧,其称谓亦然。 中古五世纪时,匈奴初入匈加利。衰后,各异人种相竞为长, 顾不久皆废亡。至十世纪中,摩陀尔人至,始立国,至于今。故匈 加利人种,至杂糅不纯,以摩陀尔人居其多数,故自称其国亦曰摩 陀尔云。 裴彖飞(petofi sandor)生于千八百二十二年,性跌荡,爱自 由,天才长于诗。肄业巴波大学,因识育珂。四十四年,刊诗集一 卷,声名陡起。四十八年,匈加利谋独立,裴彖飞即从军行。至明 年七月三十一日,舍该斯跋之战,殁于阵中,年二十六。所着诗歌 外,有小说一卷,曰《缢吏之绳》(ahoherkotele)。 匈加利小说潮流,与欧西文苑相应。育珂前有珂尔曼(k ármán, 1763~1845),着写情小说曰《番尼遗稿》(fannihagym ányai), 盖兼英.. ri插rdson之.. pam与德.. goethe之.. werther而一者。次有 侯爵约息加(j ósika,1796~1865),效斯各德(w,scott)为历 史小说。复次有亚德佛思(eotvos,1813~1871),亦侯爵,尽力 政治,而亦为诗文小说数种,有书曰《乡村书记》(a falu jegyz .je) 最有名,是数人皆育珂之前驱也。 育珂以后,小说家甚多,今不具详,惟记密克札特(miks áth) 名于此。其人亦律师,生于千八百四十九年,以今岁三月卒,着书 英德已有传译,故易得之。 《黄华》本云《黄蔷薇》,今所译存,据英国beatrice darford译本也。 一千九百十年十二月译竟记。 □未刊稿,1910年作 □据手迹排印 黄蔷薇序 育珂摩耳(jokai mor,1825—1905)匈加利人,卒业于巴波大学,为法
第371页 学博士。一八四八年匈加利革命,与诗人裴象飞(pet .fi)共预其事,裴彖 飞战死,育珂仅以身免。二十年后,独立告成,乃被选为众议员,在职者三 十年。育珂生涯虽多涉政治,而甚嗜艺文,着作至二百数十卷,大抵为历史 小说,属传奇派,人皆称之曰匈加利之司各得(scott),而作者自言,则志 在法之于俄(hugo)也。 戊申五月余曾译“egyazisten”一卷,易名《匈奴奇士录》,印行于世, 顾尤爱其“a sarga rozsa”,辄复繙为华言,并存原题,曰《黄蔷薇》。是 书一八九三年作,育珂年已六十九矣。文学史家贝谛(beothyzsolt)评骘素 严,乃极评许之,谓足以永作国民文学之华饰云。书之体式,取法于牧歌。 牧歌(eidyllia,idyll)者始于希腊,相传佃牧女神(artemis)祭日,牧 人吟诗竞胜,是其滥觞,至谛阿克列多斯(theokritos)(生基督三百余年 前)始着为文。初本诗歌,后嬗衍成小说,叙农牧生活,二世纪中朗戈斯 (longos)着《列色波思故事》(lesbiaka)四卷最胜。文艺复兴后,传入 欧洲,一时牧歌小说(pastoral)盛行于世,至十八世纪而衰。育珂生传奇 之世,多思乡怀古之情,故推演史事者既多,复写此以为故乡纪念,源虽出 于牧歌,而描画自然,用理想亦不离现实,则较古为胜,实近世乡土文学之 杰作也。 书中所言阿尔拂德,为纯粹摩陀尔(magyar)种人所居地,平原广远, 介帖萨、多瑙二川之间,帖萨者即退伊思,匈加利有此,犹俄国之有伏尔伽 大川,古今文人往往取材于此。诃多巴格即临其流,其地风俗物色,皆极瑰 异,育珂少时久居其乡,故能言之甚晰。奥匈人赖息(emilreich)着《匈加 利文学史论》,有云: 〔编者按:赖息氏记原野一节见上篇《黄华序说》。〕 此说匈加利原野情状,围牧生涯,至为清楚,可作本书註解,因并译录之。 岁在庚戌十二月,译者记。 □1911年作,1927年刊“商务”版《黄蔷薇》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黄蔷薇* 《黄蔷蔽)原文(asarga rozsa,英译.. the yellow roes),匈加利育 珂摩耳(jokai mor)着,我的文言译小说的最后一种,于去年冬天在上海出 版了。这是一九一○年所译,一九二○年托蔡孑民先生介绍卖给商务印书馆, 在八月的日记上有这几项记事: 九日,校阅旧译《黄蔷薇》。 十日,上午往大学,寄蔡先生函,又稿一本。 十六日,晚得蔡先生函附译稿。 十七日,上午寄商务译稿一册。 十月一日,商务分馆送来《黄蔷薇》稿值六十元。 育珂摩耳──欧洲普通称他作.. dr. maurus jokai,因为他*们看不惯匈 加利人的先姓后名,但在我们似乎还是照他本来的叫法为是,──十九世纪 的传奇小说大家,着书有二百余部,由我转译成中文的此外有一部《匈奴奇 士录》,原名《神是一位》(egyazlsten),英译改为.. mids the wildcarpathians,──《黄蔷薇》的英译者为丹福特女士(beatrice danford), 这书的英译者是倍因先生(r. nisbet bain)。《匈奴奇士录》上有我的戊 申五月的序,大约在一九○九年出版,是《说部丛书》里的一册。 这些旧译实在已经不值重提,现在所令我不能忘记者却是那位倍因先 生,我的对于弱小奇怪的民族文学的兴味,差不多全是因了他的译书而唤起 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见坎勃列治大学出版的近代史中有一册北欧是 倍因所着的,可见他是这方面的一个学者,在不列颠博物馆办事,据他的《哥 萨克童话集》自序仿佛是个言语学者。这些事都没有什么关系,重要的乃是 他的译书。他懂得的语言真多!北欧的三国不必说了,我有一本他所译的《安 徒生童话》,他又着有《安徒生传》一巨册,据戈斯(edmundgosse)说是英 文里唯一可凭的评传,可惜十六年前我去购求时已经绝板,得不到了。俄国 的东西他有《托尔斯泰集》两册,《高尔基集》一册,《俄国童话》一册是 译伯烈伟(polevoi)的,《哥萨克童话》一册系选译古理须(kulish)等三 种辑本而成,还有一册《土耳其童话》,则转译古诺思博士(ignaczkunos) 的匈加利语译本,又从伊思比勒斯古(ispirescu)辑本选译罗马尼亚童话六 篇,附在后面。芬兰哀禾(juhaniaho)的小说有四篇经他译出,收在t.fish-erunwin书店的《假名丛书》中,名曰《海耳曼老爷及其他》,卷头有一 篇论文叙述芬兰小说发达概略,这很使我嚮往于乞丐诗人沛维林多 (p .iv.rinta),可是英译本至今未见,虽然在德国的.. rem丛刊中早就 有他小说的全译了。此外倍因翻译最多的书便是育珂摩耳的小说,──倍因 在论哀禾的时候很不满意于自然主义的文学,其爱好“匈加利的司各得”之 小说正是当然的,虽然这种反左拉热多是出于绅士的偏见,于文学批评上未
第372页 免不适宜,但给我们介绍许多异书,引起我们的好奇心,这个功劳却也很大。 在我个人,这是由于倍因,使我知道文艺上有匈加利,正如由于勃兰特 思(brandes)而知道有波兰。倍因所译育珂的小说都由伦敦书店 jarroldandsons出版,这家书店似乎很热心于刊行这种异书,而且装订十分 讲究,我有倍因译的《育珂短篇集》,又长篇《白蔷薇》(原文.. afeherrozsa, 英译改称.. haliltheper),及波兰洛什微支女士(maryarodziewicz)的 小说各一册,都是六先令本,但极为精美,在小说类中殊为少见。匈加利密 克扎特(kalmanmikzsath)小说《圣彼得的雨伞》译本,有倍因的序,波思 尼亚穆拉淑微支女士(milenanrazovic)小说集《间讯》.亦是这书店的出版, 此外又刊有奥匈人赖希博士(emilreich)的《匈加利文学史论》,这在戈斯 所编《万国文学史丛书》中理特耳(f.riedl)教授之译本未出以前,恐怕要 算讲匈加利文学的英文书中唯一善本了。 好几年前听说这位倍因先生已经死了,jarroldandsons的书店不知道还 开着没有,──即使开着,恐怕也不再出那样奇怪而精美可喜的书了罢?但 是我总不能忘记他们。倘若教我识字的是我的先生,教我知道读书的也应该 是,无论见不见过面,那么 r.nisbetbain就不得不算一位,因为他教我爱好 弱小民族的不见经传的作品,使我在文艺里找出一点滋味来,得到一快安息 的地方,——倘若不如此,此刻我或者是在什么地方做军法官之流也说不定 罢? □1928年作,1934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黄蔷薇附言 不知道在几年前,中国曾经有人狠攻击过革命文学,对于阅读介绍弱小 民族的文学这一件事也大加非难。到了现在,大家都大谈其革命文学来了, 我虽然对于革命文学仍然不很热心,但觉得阅读弱小民族的文学还是很有意 思,很有意义。英、法、德、义、但、莎、哥、嚣,本来值得也应该有人去 弄,但弱小民族也有他们的灵魂,表现在文学上面,我们当一样地尊重,而 且在此刻的地位,中国人更应对于他们感到亲近。古诗人说:“贼能知道贼 的足迹”,现在可以改说奴隶能了解奴隶的心情。可是,在大谈革命文学的 中国似乎也未必要这些。我们现在是强大民族了,赤色的俄人被捕杀,白色 的当了入籍军,再来讲那些亡国文学做什么!只有少数的人,有点顽迷的, 或者还想分出一点工夫来读无名小国的着作罢?他们有德、法、英诸国译本 可以利用,但最好或者还是依赖世界语,因为世界语一面固然翻译古典,一 面更努力于介绍各民族的文学也。 (一月二十六日) □1928年 2月刊《北新》2卷 9号,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广学会所出书* 上海广学会以书籍来展览于承天学校,一往观焉。寄售英文多佳书,但 一先令作洋七角,价乃稍贵。徐皆其会中出板,如《进化论》《观物博异》 等皆佳。去年所出诸书,改用洋装,尤觉精善。译文达雅,读之大可益知。 一外国教会之事业,乃视全中国书肆所为,尤优胜也。 《格物概论》汤穆森着,原名《科学导言》,价五角,为英国“家庭 大学丛书”中首册。内分八章,论科学之观念、目的、规则、分类,及与哲 学美术宗教之关系,末章综论其效用,读之可知学术之大意。且吾人平日思 想纰缪,观察颠倒,今于此书可得教训不少。又有《宇宙进化论》,亦译汤 氏原着,价三角。 《生命世界》英国华丽士着。华氏发见进化之理,与达尔文同时,惟 其说不专重物质,仍主灵气。虽赫胥黎克洛特一派极攻击之,而华氏持之有 故,别自立一帜。此书凡分二十章,通论生物进化之理,仍执守其前说,为 千九百十年着,盖其晚年自表其意之作也。价五角。 此外有“家庭大学丛书”译本甚多,如迈尔斯之《史源》,狄克逊之《气 象学》,皆佳。 《托氏宗教小说》托尔斯多为俄国文人,晚岁笃信宗教,以化世善俗 为务,所着短篇小说,多寄此意。兹集译其佳者,虽多含教旨,而文情佳胜, 读之可以怡情养性。惟译文少生硬,如圣书体,则译者乃西人,自不足怪。 然较文如史汉,而颠倒讹错失其本谊者,犹为愈也。价四角。 □1914年 6月刊《绍兴县教育会月刊》9号,未署名 □未收入自编文集 荷马史诗* 希腊诃美洛思,旧译荷马,着有史诗二篇,为欧土最古之诗歌,今人多 撮录其本事,以教童蒙。近林琴南从英人包尔温氏本,译为华言,曰《秋镫 谭屑》。其一云《织锦拒婿》,述阿迭修斯之归家;其二云《木马灵蚊》,
第373页 即伊里翁隳城之事也。 古代异域之书,多以神话为之基本,其意隐晦,不能即憭,则率以神怪 二字了之,以为文人好作荒唐之言,本无可稽也。实则神话之作,本自天成, 其所依据,乃在民族之信仰及习俗,故神话与宗教,相系至密。生民监于自 然之神秘,自由畏敬而生拜物思想,生死老病之无常,形影梦幻之不测,而 精灵信仰,益以完具。当此之时,如为述故事,相告语曰,有神降于庭,鬼 哭于野,木石能言,人兽为婚,当无不信者,以与其所信者合也。逮文化渐 进,政教改易,而旧说流传,犹仍其故,后世之人,乃至读之莫明其指,此 神话之所由多误会也。 自英人阑士以人类学法解释神话,乃始瞭然。其法以当世蛮荒之礼俗, 印证上古之情状,而知凡是荒唐之言,皆本根于事实。能得此意,则读神怪 之书,自当别有会心,而不以其稚气与妄言为可嫌矣。如史诗言伊里翁太子 巴里斯牧羊于伊陀山中,阿迭修斯归时,太上皇赖耳台斯方耕田宫外,率尔 一读,宁不可笑?要知当时之王,无以胜于今日之酋长,则其躬自耕牧,亦 何足怪。更视诗语,非特不觉唐突,且反愈益趣味深长矣。 英国麦恺洛克着《小说之起源》,哈德阑着《童话之科学》,阐陈此谊, 至为浅显。欲明古文学中神话传说之意义者,于此求之,有余师矣。 □1916年 6月刊《若杜丛刊》3期,署名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评语* 凡欧美四十七家着作,国别计十有四,其中意、西、瑞典、荷兰、塞尔 维亚,在中国皆属创见;所选亦多佳作。又每一篇署着者名氏并附小像略传, 用心颇为恳挚,不仅志在娱悦俗人之耳目,足为近来译事之光。 惟诸篇似因陆续登载杂志,故体例未能统一。命题造语,又系用本国成 语,原本固未尝有此,未免不诚。书中所收,以英国小说为最多;唯短篇小 说,在英文学中原少佳制,古尔斯密及兰姆之文,系杂着性质,于小说为不 类。欧陆着作,则大抵以不易入手,故尚未能为相当之绍介;又况以国分类, 而诸国不以种族次第,亦为小失。 然当此淫佚文字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俾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 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 □1917年 11月刊《教育公报》4年 15期,未署名 □未收入自编文集 爱的成年* 近来读英国凯本德(edward carpenter)着的《爱的成年》(love’.. singof age),关于两性问题,得了许多好教训,好指导。女子解放问题,久经 世界识者讨论,认为必要;实行这事,必须以女子经济独立为基础,也是一 定的道理。但有一件根本上的难题,能妨害女子经济的独立,把这问题完全 推翻:那就是生产。瑞典斯忒林特堡(strindberg)着《结婚》中有“改革” 及“自然的障碍”诸篇,即说此事;但他是厌恶女性的人,不免怀有恶意, 笑改革之终于失败。凯本德却别有改革的方法,第四章论女子的自由,有两 句说得最好: 我们不可忘记:如无社会上的大改革,女子的解放,也不能完成。如不把我们商贩 制度──将人类的力作,人类的爱情,去交易卖买的制度,──完全去掉,别定出一种新 理想新习俗时,女子不能得到真的自由。(五十四页) 他又加上一段小注,意思更为明瞭:── 女子的自由,到底须以社会的共产制度为基础;只有那种制度,能在女子为母的时 候供给养活她,免得去倚靠男子专制的意思过活。现在女子力求经济独立,原是好景象, 也是现时必要的事;可是单靠这一件,解决不了那个问题,因为在为母的时候,最需帮助; 女子在那时,却正不能自己去做活赚钱。(同上) 英国蔼理斯(havelock eilis)着《性的进化》(evolution in sex), 关于这事也有一节说:── 民种的生殖,是社会的职务(a social function)。所以我们断定说:女子生产,因 为尽她社会的职务,不能自己养活,社会应该供养她。女子为社会生一新分子,于将来全 群利害,极有关系,全群的人对于她,自应起一种最深的注意;古时孕妇有特权,可以随 意进园圃去摘食蔬果,这是一种极健全美丽的本能的表现。(十五页) 以上所说的话,都十分切要,女子问题的根本解决,就在这中间;此外 方法,如画师的“改革”,不能彻底,遇着“自然的障碍”,终要失败。但 在中国,连画师夫妇那样见识的人,怕还不多。 《爱的成年》第一章论性慾,极多精义。他先肯定人生,承认人类的身 体和一切本能欲求,无一不美善洁净;他所最恨的,便是那“卖买人类一切 物事的商贩主义,与隐藏遮盖的宗教的伪善。”(十九页)他说明:“对于
第374页 人身那种不洁的思想,如不去掉,难望世间有自由优美的公共生活。”(同 上)从前的人,也曾经说过相似的话,斯柏勤女士(spurgeon)着《英文学 上的玄秘主义)中论勃来克(william ke)的一节里说:── 人的欲求,如方向正时,以满足为佳。勃来克诗云,红的肢体,火焰般的头发上, 禁戒(abstinence)播满了沙;但满足的欲求,种起生命与美的果实。(案此系格言诗第 十,原题《柔雪》的第二章。)世上唯有极端纯洁,或是极端放纵的心,才能宣布出这样 危险的宗旨来。在勃来克的教义上,正如期温朋(swimburne)所说,世间唯一不洁的物, 便只是那相信不洁的念。(百七三页) 蔼理斯又着有《新精神》(the new spirit)一书,其中评论美国诗人 惠德曼(walter whitman),称述他对于肉体及爱的意见,随后说:── 宗教政治上,我们经过了大争斗,才算得到了无价的自由与诚实。但在性的地界内, 正同我们道德的和社会的生活上一样,还不能得这幸福;现在还有那种野蛮的传说,经中 世教会竭力宣传,流传在世间:把女子当作性的象徵,说物事经他接触,就要污秽,布列 纽思(plinius)说:“世上无物比月经更丑”,到现在这句话还有势力。为什么不放科 学的光到这地方,使我们也得自由与信实呢?因我们对于这一部分的意见如此,就使我们 对于人生全体的态度上,也狠发生影响。(百二六至七页) 勃来克承认“力(energy)是唯一的生命,从肉体出:理(reason)便 是力的外界。力是永久的悦乐。”惠德曼能“把下腹部与头部胸部同一看待。” 凯本德的意见,就同他们相似,却更说得明白,又注重实际的一面。他的希 望,是在将来社会上,成立一种新理想新生活,能够以自由与诚实为本,改 良两性的关系。第八章论自由社会,就是议论这件事。 《爱的成年》系一八九六年出版,在本国销行甚广。别国也多已译出。 (一九一八年十月) □1918年 10月 15日刊《新青年》5卷 4号 □收入《谈龙集》 安得森的十之九 凡外国文人,着作被翻译到中国的,多是不幸。其中第一不幸的要算丹 麦诗人“英国安得森”。 中国用单音整个的字,翻译原极为难:即使十分仔细,也止能保存原意, 不能传本来的调子。又遇见翻译名家用古文一挥,那更要不得了。他们的弊 病,就止在“有自己无别人”,抱定老本领旧思想,丝毫不肯融通:所以把 外国异教的着作,都变作班马文章,孔孟道德。这种优待,就是哈葛得诸公 也当不住,到了安得森更是绝对的不幸。为什么呢?因为他独一无二的特色, 就止在小儿一样的文章,同野蛮一般的思想上。 日前在书铺里看见一本小说,名叫《十之九》,觉得名称很别致,买来 一看,却是一卷童话,后面写道:“着作者英国安得森”,内分《火绒箧》、 《飞箱》、《大小克劳思》、《翰思之良伴》、《国王之新服》、《牧童》 六篇。我自认是中国的安党,见了大为高兴;但略一检查,却全是用古文来 讲大道理,于是不禁代为着作者叫屈,又断定他是世界文人中最不幸──在 中国──的一个人。 我们初读外国文时,大抵先遇见格林( grimm)兄弟同安得森 (hanschristianandersen)的童话。当时觉得这幼稚荒唐的故事没甚趣味; 不过因为怕自己见识不够,不敢菲薄,却究竟不晓得他好处在那里。后来涉 猎民俗学(folklore)一类的书,才知道《格林童话集》的价值:他们兄弟 是学者,採录民间传说,毫无增减,可以供学术上的研究。至于安得森的价 值,到见了诺威波耶生(boyesen)、丹麦勃阑特思(brandes)、英国戈斯 (gosse)诸家评传,方才明白:他是个诗人,又是个老孩子(即 henryjames 所说 perpetualboy),所以他能用诗人的观察,小儿的言语,写出原人── 文明国的小儿,便是系统发生上的小野蛮──的思想。格林兄弟的长处在于 “述”;安得森的长处,就全在于“作”。 原来童话(m .rchen)纯是原始社会的产物。宗教的神话,变为历史的 世说,又转为艺术的童话,这是传说变迁的大略。所以要是“作”真的童话, 须得原始社会的人民才能胜任。但这原始云云,并不限定时代,单是论知识 程度,拜物思想的乡人和小儿,也就具这样资格。原人或乡人的着作,经学 者编集,便是格林兄弟等的书;小儿自作的童话,却从来不曾有过。倘要说 有,那便是安得森一人作的一百五十五篇 histo-rier了。他活了七十岁, 仍是一个小孩子;他因此生了几多误解,却也成全了他,成就一个古今无双 的童话作家。除中国以外,他的着作价值,几乎没有一国不是已经明白承认。
第375页 上面说安得森童话的特色:一是言语,二是思想。──他自己说,“我 着这书,就照着对小儿说话一样写下来。”勃阑特思着《丹麦诗人论》中, 说他的书出版之初,世人多反对他,说没有这样着书的。“人的确不是这样 着书,却的确是这样说话的。”这用“说话一样的”言语着书,就是他第一 特色。勃兰特思最佩服他《邻家》一篇的起头: 人家必定想,鸭池里面有重要事件起来了;但其实没有事。所有静睡在水上的,或 将头放在水中倒立着──他们能够这样立──的鸭,忽然都游上岸去了。你能看见湿泥上 的许多脚印:他们的叫声,远远近近的都响遍了。刚才清澈光明同镜一般的水,现在已全 然扰乱了。.. 又如《一荚五颗豆》的起头说: 五颗豆在一个英里:他们是绿的,荚也是绿的,所以他们以为世间一切都是绿的; 这也正是如此。英长起来,豆也长起来,他们随时自己安排,一排的坐着。.. 又如《火绒箱》也是勃阑特思所佩服的: 一个兵沿着大路走来──一,二!一,二!他背上有个背包,腰边有把腰刀;他从 前出征,现在要回家去了。他在路上遇见一个老巫:她狠是丑恶,她的下唇一直挂到胸前。 他说,“兵啊,晚上好!你有真好刀,真大背包!你真是个好兵!你现在可来拿钱,随你 要多少。” 再看《十之九)中,这一节的译文: 一退伍之兵。在大道上经过。步法整齐。背负行李。腰挂短刀。战事已息。资遣归 家。于道侧邂逅一老巫。面目可怖。未易形容。下唇既厚且长。直拖至颏下。见兵至。乃 谀之日。汝真英武。汝之刀何其利。汝之行李何其重。吾授汝一诀。可以立地化为富豪。 取携甚便。.. 误译与否,是别一问题,姑且不论;但勃阑特思所最佩服,最合儿童心理的 “一二一二”,却不见了。把小儿的言语,变了八大家的古文,安得森的特 色,就“不幸”因此完全抹杀。 安得森童话第二特色,就是野蛮的思想;(原人和小儿,本是一般见识,) 戈斯论他着作,有一节说得极好: 安得森特殊的想像,使他格外和儿童心思相亲近。小儿像个野蛮,于一切不调和的 思想分子,毫不介意,容易承受下去。安得森的技术,大半就在这一事:他能狠巧妙的, 把几种毫不相干的思想,联结在一起。例如他把基督教的印象,与原始宗教的迷信相溷和, 这技艺可称无二。.. 还有一件相像的道德上的不调和,倘若我们执定成见,觉得极不容易解说。《火绒 箱》中的兵,割了老妇的头,偷了他的宝物,忘恩负义极了,却毫无惩罚;他的好运,结 局还从他的罪里出来。《飞箱》中商人的儿子,对于土耳其公主的行为,也不正当;但安 得森不以为意。克劳思对于大克劳思的行为,也不能说是合于现今的道德标准。但这都是 儿童本能的特色;儿童看人生像是影戏:忘恩负义,虏掠杀人,单是并非实质的人形,当 着火光跳舞时映出来的有趣的影。安得森于此等处,不是装腔作势的讲道理,叉敢亲自反 抗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就是他的魔力的所在。他的野蛮思想,使他和育儿室里的天真漫烂 的小野蛮相亲近。 这末一句话,真可谓“一语破的”;不必多加说明了。《火绒箱》中叙 兵杀老巫,止有两句:── 于是他割去她的头。她在那里躺着! 写一件杀人的事,如此直捷爽快,又残酷,又天真烂漫,真可称无二的技术。 《十之九》中译云: 忍哉此兵。举刀一挥。老巫之头已落。 其实小儿看此“影戏”中的杀人,未必见得忍;所以安得森也不说忍哉。此 外译者依据了“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删改原作之处颇多,真是不胜枚举; 《小克劳思与大克劳恩》一篇里,尤为厉害。例如硬教农妇和助祭做了姊弟, 不使大克劳思杀他的祖母去卖钱;不把看牛的老人放在袋里,沉到水里上天 去,都不知是谁的主意;至于小克劳思骗来的牛,乃是“西牛贺洲之牛”! 《翰思之良伴》(本名《旅行同伴》)中,山灵(trold)对公主说:“汝即 以汝之弓鞋为念!”这岂不是拿着作者任意开玩笑么?《牧童》中镬边的铃 所唱德文小曲:.. ach. du lieber augustin alles isf.weg. (唉,你可爱的奥古斯丁 一切都失掉,失掉,失掉了。) 也不见了。安得森的一切特色,“不幸”也都失掉。 安得森声名,已遍满文明各国,单在中国不能得到正确理解,本也不关 重要。但他是个老孩子,他不能十分知道轻重:所以有个小儿在路上叫他一 声大安得森,他便非常欢喜,同得了一座“北极星勋章”一样;没价值的小 报上说他一句笑话,──关于他的相貌!──他看了就几乎要哭。如今被中
第376页 国把他的杰作译成一种没意思的巴德文丛着,岂不也要伤心么?我也代他不 舒服,就写这几行,不能算是新着批评,不过为这丹麦诗人说几句公道话罢 了。 〔附记〕安得森(即安徒生)生于一八零五年,一八七五年卒。着 有小说数种,《即兴诗人》(improvrsitoren)最有名;但童话要 算是他独擅的着作。《无画的画帖》(billedbog uden billeder) 记“月”自述所见凡三十三夜,也是童话的一种,又特别美妙。他 的童话全集译本,据我所晓得的,有英国.. graigie本,最为确实可 靠。 (一九一八年六月) □1918年作,1927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点滴序* 这一册里所收的二十一篇小说,都是近两年中──一九一八年一月至一 九一九年十二月──的翻译,已经在杂志及日报上发表过一次的,本来还没 有结集重印的意思。《新潮》社的傅孟真、罗志希两位先生却都以为这些译 本的生命还有扩大的价值,愿意我重编付印;孟真往英国留学的前两日,还 催我赶快编定;又要我在序文里将这几篇小说的两件特别的地方──一,直 译的文体;二,人道主义的精神,──约略说明,并且将《人的文学》一篇 附在卷末。我所以依了他们的热心的劝告,便决意编成这一卷,节取尼采的 话,称为《点滴》,重印一回。 我从前翻译小说,很受林琴南先生的影响;一九○六年往东京以后,听 章太炎先生的讲论,又发生多少变化,一九○九年出版的《域外小说集》, 正是那一时期的结果。一九一七年在《新青年》上做文章,才用口语体,当 时第一篇的翻译,是古希腊的牧歌,小序有一节说: 什法师说,翻译如嚼饭哺人,原是不差,真要译得好,只有不译。若译他时,总有 两件缺点;──但我说,这却正是翻译的要素:一,不及原本,因为已经译成中国语,如 果还要同原文一样好,除非请谛阿克利多斯(th-eokritos)学了中国语,自己来作。二, 不像汉文,──有声调好读的文章,因为原是外国着作,如果同汉文一般样式,那就是随 意乱改的胡涂文,算不了真翻译。(十一月十八日) 一九一八年答某君的通信里,也有一节: 我以为此后译本,..应当竭力保存原作的风气习惯语言条理,最好是逐字译,不 得已也应逐句译,宁可“中不像中,西不像西”,不必改头换面。..但我毫无才力,所 以成绩不良,至于方法,却是最为适当。(十一月八日) 在同一封答信里面,又有这一节,是关于小说的内容的: 以前选译几篇小说,派别并非一流。因为我的意思,是即愿供读者的随便阅览,又 愿积少成多,略作研究外国现代文学的资料,所以译了人生观绝不相同的梭罗古勃与库普 林,又译了对于女子解放问题与伊孝然不同的斯忒林培格。 但这些井非同派的小说中间,却仍有一种共通的精神,——这便是人道主人 的思想。无论乐观,或是悲观,他们对于人生总取一种真挚的态度,希求完 全的解决。如托尔斯泰的博爱与无抵抗,固然是人道主义;如梭罗古勃的死 之赞美,也不能不说他是人道主义。他们只承认单位是我,总数是人类:人 类的问题的总解决也便包涵我在内,我的问题的解决,也便是那个大解决的 初步了。这大同小异的人道主义的思想,实在是现代文学的特色。因为一个 固定的模型底下的统一是不可能,也是不可堪的;所以这多面多样的人道主 义的文学、正是真正的理想的文学。 我们平常专凭理性,议论各种高尚的主义,觉得十分彻底了,但感情不 曾改变,便永远只是空言空想,没有实现的时候。真正的文学能够传染人的 感情,他固然能将人道主义的思想传给我们,也能将我们的主见思想,从理 性移到感情这方面,在我们的心的上面,刻下一个深的印文,为从思想转到 事实的枢纽:这是我们对于文学的最大的期望与信託,也便是我再印这册小 集的辩解(apologia)了。 一九二○年四月十七日,周作人记于北京。 □1920年 8月刊“北大”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空大鼓序* 这一册是《点滴》的改订本。原本在一九二○年编印,早已绝版了,现 在重加编订,《小小的一个人》归到《日本小说集》里去了,《沙漠间的三 个梦》收入 c.f.女士所译的《梦》里,所以把它连《欢乐的花园》都删除了, 另外补入了三篇,计德国、西班牙、犹太各一,一总仍旧是二十一篇。不过 附录的文章统取消了,这都已编入《艺术与生活》里了,虽然这部老不出版; 又尼采的文句与题目一併撤去,因为我不喜欢那个意思,今改名曰《空大鼓》,
第377页 这就是集内第一篇小说的名字。 将全书校读一遍,觉得有好些仍旧是颇可喜的,因为原文是好的,虽然 译文很有点幼稚。我所最喜欢的是库普林的一篇《晚间的来客》,和伊巴涅 支的《颠狗病》,这是一九二一年我在西山养病时所译,是登在《新青年》 上最后的一篇小说了。一九二三年秋天我译英国斯威夫德(swift)的《育婴 刍议》(amodestproposal)的时候,在附记里曾说及这《颠狗病》: 有时又忽然爱好深刻痛切之作,仿佛想把指甲尽力的掐进肉里去,感到苦的痛快。 在这时候我就着手译述特别的文字,前年在西山养病时所译的《颠狗病》和这篇《刍议》 都是一例。 《空大鼓》这一类的东西不是我现在所以为最好的,我只觉得它写得还 不错,至于内含的意思就不一定是可以服膺的了。单纯的信仰 (“simplefaith”)在个人或是幸福,但我觉得明净的观照更有兴趣。人生 社会真是太复杂了,如实地观察过去,虽然是身入地府,毕生无有出期,也 似乎比一心念着安养乐邦以至得度更有一点意思。这是我后来的见解,但回 过来重阅以前的译文,觉得十九都还不差,所以还想保存它,但是反正是旧 译,除改正错字及标点以外一仍其旧,即如代表女性的字也仍用“伊”,不 去把它──都改写作“她”了。 民国十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于北平,周作人。 □1928年 11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圣书与中国文学 我对于宗教从来没有什么研究,现在要讲这个题目,觉得实在不大适当。 但我的意思只偏重在文学的一方面,不是教义上的批评,如改换一个更为明 瞭的标题,可以说是古代希伯来文学的精神及形式与中国新文学的关系。新 旧约的内容,正和中国的四书五经相似,在教义上是经典,一面也是国民的 文学;中国现在虽然还没有将经书作文学研究的专书,《圣书》之文学的研 究在欧洲却很普通,英国《万人丛书》──“every-man’slibrary”里的 一部《旧约》,便题作《古代希伯来文学》。我现在便想在这方面,将我的 意见略略说明。 我们说《旧约》是希伯来的文学,但我们一面也承认希伯来人是宗教的 国民,他的文学里多含宗教的气味,这是当然的事实,我想文学与宗教的关 系本来很是密切,不过希伯来思想里宗教分子比别国更多一点罢了。我们知 道艺术起源大半从宗教的仪式出来,如希腊的诗(mele-songs),赋(epe-epics)、戏曲都可以证明这个变化,就是雕刻绘画上也可以看出许多踪迹。 一切艺术都是表现各人或一团体的感情的东西;《诗序》里说,“情动于中 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 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所说虽然止于歌舞,引申起来,也可以作雕 刻绘画的起源的说明。原始社会的人,唱歌,跳舞,雕刻绘画,都为什么呢? 他们因为情动于中,不能自已,所以用了种种形式将他表现出来,仿佛也是 一种生理上的满足。最初的时候,表现感情并不就此完事;他是怀着一种期 望,想因了言动将他传达于超自然的或物,能够得到满足;这不但是歌舞的 目的如此,便是别的艺术也是一样,与祠墓祭祀相关的美术可以不必说了, 即如野蛮人刀柄上的大鹿与杖头上的女人象徵,也是一种符咒作用的,他的 希求的具体的表现。后来这祈祷的意义逐渐淡薄,作者一样的表现感情,但 是并不期望有什么感应,这便变了艺术,与仪式分离了。又凡举行仪式的时 候,全部落全宗派的人都加在里边,专心贊助,没有赏鉴的余暇;后来有旁 观的人用了赏鉴的态度来看他,并不夹在仪式中间去发表同一的期望,只是 看看接受仪式的印象,分享举行仪式者的感情;于是仪式也便转为艺术了。 从表面上看来,变成艺术之后便与仪式完全不同,但是根本上有一个共通点, 永久没有改变的,这是神人合一,物我无间的体验。原始仪式里的人神 (enthousias-mos)、忘我(ekstasis),就是这个境地;此外如希腊的新 柏拉图派,印度的婆罗门教,波斯的“毛衣外道”(sufi)等的求神者,目 的也在于此;基督教《福音书》内便说的明白,“使他们台而为一;正如你 父在我里面,我在你里面,使他们也在我们里面。”(《约翰福音》第十八 章二十七节)这可以说是文学与宗教的共通点的所在。托尔斯泰着的《什么 是艺术》,专说明这个道理,虽然也有不免稍偏的地方,经克鲁泡特金加以 修正,(见《克鲁泡特金的思想》内第二章《文学观》)但根本上很是正确。 他说艺术家的目的,是将他见了自然或人生的时候所经验的感情,传给别人,
第378页 因这传染的力量的薄厚合这感情的好坏,可以判断这艺术的高下。人类所有 最高的感情便是宗教的感情;所以艺术必须是宗教的,才是最高上的艺术。 基督教思想的精义在于各人的神子的资格,与神人的合一及人们相互的合一,如《福 音书》上所说。因此基督教艺术的内容便是使人与神合一及人们互相合一的感情。..但 基督教的所谓人们的合一,并非只是几个人的部分的独占的合一,乃是包括一切,没有例 外。一切的艺术都有这个特性,──使人们合一。各种的艺术都使感染着艺术家的感情的 人,精神上与艺术家合一,又与感受着同一印象的人合一。非基督教的艺术虽然一面联合 了几个人,但这联合却成了合一的人们与别人中间的分离的原因;这不但是分离,而且还 是对于别人的敌视的原因。(《什么是艺术》第十六章) 同样的话,在近代文学家里面也可以寻到不少。俄国安特来夫(leonidandrejev) 说,“我们的不幸,便是在大家对于别人的心灵、生命、苦痛、 习惯、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而且几于全无。我是治文学的,我之所以 觉得文学的可尊,便因其最高上的事业,是在拭去一切的界限与距离。”英 国康刺特(josephconrad,本波兰人)说,“对于同类的存在的强固的认知, 自然的具备了想像的形质,比事实更要明瞭,这便是小说。”福勒忒解说道, 小说的比事实更要明瞭的美,是他的艺术价值;但有更重要的地方,人道主 人派所据以判断他的价值的,却是他的能使人认知同类的存在的那种力量。 总之,艺术之所以可贵,因为他是一切骄傲偏见憎恨的否定,因为他是社会 化的。”这几节话都可以说明宗教与文学的共通的所在,《圣书》与文学的 第一层的关系,差不多也可以明瞭了。宗教上的《圣书》即使不当作文学看 待,但与真正的文学里的宗教的感情,根本上有一致的地方,这就是所谓第 一层的关系。 以上单就文学与宗教的普通的关系略略一说,现在想在《圣书》与中国 文学的特别的关系上,再略加说明。我们所注意在原在新的一方面,便是说 《圣书》的精神与形式,在中国新文学的研究及创造上,可以有如何的影响; 但旧的一方面,现今欧洲的《圣书》之文学的考据的研究,也有许多地方可 以作中国整理国故的方法的参考,所以顺便也将他说及。我刚才提及新旧约 的内容正和中国的经书相似:《新约》是《四书》,《旧约》是《五经》─ ─《创世记》等纪事书类与《书经》《春秋》,《利未记》与《易经》及《礼 记》的一部分,《申命记》与《书经》的一部分,《诗篇》《哀歌》《雅歌》 与《诗经》,都很有类似的地方;但欧洲对于《圣书》,不仅是神学的,还 有史学与文学的研究,成了实证的有统系的批评,不像是中国的经学不大能 够离开了微言大义的。即如《家庭大学丛书》(homeuniversitylibrary)里 的《旧约之文学》,便是美国的神学博士谟尔(georgef.moore)做的。他在 第二章里说明《旧约》当作国民文学的价值,曾说道,“这《旧约》在犹太 及基督教会的宗教的价值之外,又便是国民文学的残余,尽有独立研究的价 值,这里边的杰作,即使不管着作的年代与情状,随便取读,也很是愉快而 且有益;但如明瞭了他的时代与在全体文学中的位置,我们将更能赏鉴与理 解他了。希伯来人民的政治史,他们文明及宗教史的资源,也都在这文学里 面。”他便照现代的分类,将《创世记》等列为史传,《预言书》等列为抒 情诗,《路得记》《以斯帖记》及《约拿书》列为故事,《约伯记》──希 伯来文学的最大着作,世界文学的伟大的诗之一,──差不多是希腊爱斯吉 洛思(aiskhylos)式的一篇悲剧了。对于《雅歌》,他这样说:“世俗的歌 大约在当时与颂歌同样的流行,但是我们几乎不能得到他的样本了,倘若没 有一部恋爱歌集题了所罗门王的名字,因了神秘的解释,将他归入宗教,得 以保存。”又说: 这书中反覆申说的一个题旨,是男女间的热烈的官能的恋爱。..在一世纪时,这 书虽然题着所罗门的名字,在严正的宗派看起来不是圣经;后来等到他们发见──或者不 如说加上──了一个譬喻的意义,说他是借了夫妇的爱情在那里咏嘆神与以色列的关系, 这才将他收到正经里去。古代的神甫们将这譬喻取了过来,不过把爱人指基督,所爱指教 会(钦定译本的节目上还是如此)或灵魂。中古的教会却是在新妇里看出处女马理亚。.. 譬喻的恋爱诗──普通说神与灵魂之爱──在各种教义与神秘派里并非少见的事;极端的 精神诗人时常喜用情慾及会合之感觉的比喻,但在《雅歌》里看不出这样的起源,而且在
第379页 那几世纪中.我们也不曾知道犹太有这样的恋爱派的神秘主义。 所以他们结说:“那些歌是民间歌谣的好例,带着传统的题材、形式及想像。 这歌自然不是一个人的着作,我们相信当是一部恋爱歌集,不必都是为嫁娶 的宴会而作,但都适用于这样的情景。”这《雅歌》的性质正与希腊的催妆 诗(eplthmia)之类相近,在托尔斯泰派的严正批评里,即使算不到宗教 的艺术,也不愧为普通的艺术了。我们从《雅歌》问题上,便可以看出欧洲 关于圣书研究的历史批评如何发达与完成。中国的经学却是怎样?我们单以 《诗经》为例;《雅》《颂》的性质约略与《哀歌》及《诗篇》相似,现在 也暂且不论,只就《国风》里的恋爱诗拿来比较,觉得这一方面的研究没有 什么满足的结果。这个最大原因大抵便由于尊守古训,没有独立实证的批判; 譬如近代龚橙的《诗本谊》(1889出版,但系 1840年作)反对毛传,但一 面又尊守三家遗说,便是一例。他说,“古者劳人思妇,怨女旷夫,贞淫邪 正,好恶是非,自达其情而已,不问他人也。”又说,“有作诗之谊,有读 诗之谊,有太师采诗瞽矇讽诵之谊,”都很正确,但他自己的解说还不能全 然独立。他说,“《关睢》,思得淑女配君子也”;《郑风》里“《女曰鸡 鸣》,淫女思有家也”。实际上这两篇诗的性质相差不很远,大约只是一种 恋爱诗,分不出什么“美刺”,着者却据了《易林》的“鸡鸣同兴,思配无 家”这几句话,说他“为淫女之思明甚”,仍不免拘于“郑声淫”这类的成 见。我们现在并不是要非难龚氏的议论,不过说明便是他这样大胆的人,也 还不能完全摆脱束缚;倘若离开了正经古说训这些观念,用纯粹的历史批评 的方法,将他当作国民文学去研究,一定可以得到更为满足的结果。这是圣 书研究可以给予中国治理旧文学的一个极大的教训与帮助。 说到《圣书》与中国新文学的关系,可以分作精神和形式的两面。近代 欧洲文明的源泉,大家都知道是起于“二希”就是希腊及希伯来的思想,实 在只是一物的两面,但普通称作“人性的二元”,将他对立起来;这个区别, 便是希腊思想是肉的,希伯来思想是灵的;希腊是现世的,希伯来是永生的。 希腊以人体为最美,所以神人同形,又同生活,神便是完全具足的人,神性 便是理想的充实的人生。希伯来以为人是照着上帝的形象造成,所以偏重人 类所分得的神性,要将他扩充起来,与神接近以至合一。这两种思想当初分 立,互相撑拒,造成近代的文明,到得现代渐有融合的现象。其实希腊的现 世主义里仍重中和(sophrosyne),希伯来也有热烈的恋爱诗,我们所说两 派的名称,不过各代表其特殊的一面,并非真是完全隔绝,所以在希腊的新 柏拉图主义及基督教的神秘主义已有了融合的端绪,只是在现今更为显明罢 了。我们要知道文艺思想的变迁的情形,这《圣书》便是一种极重要的参考 书,因为希伯来思想的基本可以说都在这里边了。其次现代文学上的人道主 义思想,差不多也都从基督教精神出来,又是很可注意的事。《旧约》里古 代的几种纪事及预言书,思想还稍严厉;略迟的着作如《约拿书》便更明瞭 的显出高大宽博的精神;这篇故事虽然集中于巨鱼吞约拿,但篇末耶和华所 说,“这蓖麻..一夜发生,一夜干死,你尚且爱惜;何况这尼尼微大城, 其中不能分辨左手右手的有十二万多人,并有许多牲畜,我岂能不爱惜呢?” 这一节才是本意的所在。谟尔说,“他不但《以西结书》中神所说‘我断不 喜悦恶人死亡,惟喜悦恶人转离所行的道而活’的话,推广到全人类,而且 更表明神的拥抱一切的慈悲。这神是以色列及异邦人的同一的创造者,他的 慈惠在一切所造者之上。”在《新约》里这思想更加显着,《马太福音》中 登山训众的话,便是适切的例。耶稣说明是来成全律法和先知的道,所以他 对于古训加以多少修正,使神的对于选民的约变成对于各个人的约了。“你 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 对。”(第五章三十八至三十九)“你们听见有话说,‘当爱你的邻舍,恨 你的仇敌。’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同 上四三至四四)这是何等博大的精神!近代文艺上人道主义思想的源泉,一 半便在这里,我们要想理解托尔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奇等的爱的福音之文学, 不得不从这源泉上来注意考察。“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
第380页 头打他。”(约第八章七)“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事,他们不 晓得。”(路第二三章三四)耶稣的这两种言行上的表现,便是爱的福音的 基调。“爱是永不止息。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于无有;说方言之能,终必 停止,知识也终必归于无有。”(林前第十三章八)“上帝就是爱;住在爱 里面的,就是住在上帝里面,上帝也住在他里面。”(约壹第四章十六)这 是说明爱之所以最大的理由,希伯来思想的精神大抵完成了;但是“不爱他 所看见的兄弟,就不能爱没有看见的上帝。”(同上二十)正同柏拉图派所 说不爱美形就无由爱美之自体(autotokalon)一样;再进一步,便可以归结 说,不知道爱他自己,就不能爱他的兄弟;这样又和希腊思想相接触,可以 归入人道主义的那一半的源泉里去了。 其次讲到形式的一方面,《圣书》与中国文学有一种特别重要的关系, 这便因他有中国语译本的缘故。本来两国文学的接触,形质上自然的发生多 少变化,不但思想丰富起来,就是文体也大受影响,譬如现在的新诗及短篇 小说,都是因了外国文学的感化而发生的,倘照中国文学的自然发达的程序, 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呢。希伯来古文学里的那些优美的牧歌(eidyllia= idylls)及恋爱诗等,在中国本很少见,当然可以希望他帮助中国的新兴文 学,衍出一种新体。《预言书》派的抒情诗,虽然在现今未必有发达的机会, 但拿来和《离骚》等比较,也有许多可以参照发明的地方。这是从外国文学 可以得来的共通的利益,并不限于《圣书》;至于中国语的全文译本,是他 所独有的,因此便发生一种特别重要的关系了。我们看出欧洲《圣书》的翻 译,都于他本国文艺的发展很有关系,如英国的微克列夫(wyclif)、德国 的路得(luther)的译本皆是。所以现今在中国也有同一的希望。欧洲《圣 书》的译本助成各国国语的统一与发展,这动因原是宗教的,也是无意的。 《圣书》在中国,时地及位置都与欧洲不同,当然不能有完全一致的结果, 但在中国语及文学的改造上也必然可以得到许多帮助与便利,这是我所深信 的不疑的,这个动因当是文学的,又是有意的。两三年来文学革命的主张在 社会上已经占了优势,破坏之后应该建设了;但是这一方面成绩几乎没有; 这是什么原故呢?思想未成熟,固然是一个原因,没有适当的言词可以表现 思想,也是一个重大的障害。前代虽有几种语录说部杂剧流传到今,也可以 备参考,但想用了来表现稍为优美精密的思想,还是不足。有人主张“文学 的国语”,或主张欧化的白话,所说都很有理;只是这种理想的言语不是急 切能够造成的,须经过多少研究与试验,才能约略成就一个基础。求“三年 之艾”去救“七年之病”,本来也还算不得晚,不过我们总还想他好的快点。 这个疗法,我近来在《圣书》译本里寻到,因为他真是经过多少研究与试验 的欧化的文学的国语,可以供我们的参考与取法。十四五年前复古思想的时 候,我对于《新约》的文言译本觉得不大满足,曾想将《四福音》重译一遍, 不但改正钦定本的错处,还要使文章古雅,可以和佛经抗衡,这才适当。但 是这件事终于还未着手;过了几年,看看文言及白话的译本,觉得也就可以 适用了,不过想照《百喻经》的例,将耶稣的譬喻从新翻译,提出来单行, 在四五年前还有过这样的一个计划。到得现在,又觉得白话的译本实在很好, 在文学上也有很大的价值;我们虽然不能说怎样是最好,指定一种尽美的模 范,但可以说在现今是少见的好的白话文。这译本的目的本在宗教的一面, 文学上未必有意的注意,然而因了他慎重诚实的译法,原作的文学趣味保存 的很多,所以也使译文的文学价值增高了。我们且随便引几个例: 我必向以色列如甘露,他必如百合花开放,如利巴嫩的树木扎根;他的枝务必延长, 他的荣华如橄榄树,他的香气如利巴嫩的香柏树。 (《何西阿书》第十四章五至六节) 要给我们擒拿狐狸,就是毁坏葡萄园的小狐狸,因为我们的葡萄正在开花。 (《雅歌》第二章十五) 天使对我说“你为什么希奇呢?我要将这女人和驮着他的那七头十角兽的奥秘告诉 你。你所看见的兽,先前有,如今没有;将要从无底坑里上来,又要归于沉沦。..” (《启示录》第十七章七至八) 这几节都不是用了纯粹的说部的白话可以译得好的,现在能够译成这样信达 的文章,实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有一件,是标点符号的应用:人地名的单 复线,句读的尖点圆点及小圈,在中国总算是原有的东西;引证话前后的双
第381页 钩的引号,申明话前后的括弓的解号,都是新加入的记号。至于字旁小点的 用法,那便更可佩服;他的用处据《圣书》的凡例上说,“是指明原文没有 此字,必须加上才清楚,这都是要叫原文的意思更显明。”我们译书的时候, 原不必同经典考释的那样的严密,使艺术的自由发展太受拘束,但是不可没 有这样的慎重诚实的精神;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从《圣书》译本得到一个 极大的教训。我记得从前有人反对新文学,说这些文章并不能算新,因为都 是从《马太福音》出来的:当时觉得他的话很是可笑,现在想起来反要佩服 他的先觉:《马太福音》的确是中国最早的欧化的文学的国语,我又预计他 与中国新文学的前途有极大极深的关系。 以上将我对于《圣书》与中国文学的意见,约略一说。实在据理讲来, 凡是各国的思想,在中国都应该介绍研究;与希伯来对立的希腊思想,与中 国关系极深的印度思想等,尤为重要。现在因为有《圣书》译本的一层关系, 所以我先将他提出来讲,希望引起研究的兴味,并不是因为看轻别种的思想。 中国旧思想的弊病,在于有一个固定的中心,所以文化不能自由的发展;现 在我们用了多种表面不同而于人生都是必要的思想,调剂下去,或可以得到 一个中和的结果。希伯来思想与文艺,便是这多种思想中间,我们所期望的 一种主要坚实的改造的势力。 (一九二○年) □1921年 1月刊《小说月报》12卷 1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艺术与生活》 旧约与恋爱诗 《旧约》是犹太教与基督教的经典,但一面也是古代希伯来的国民文学, 正同中国的五经一样。《诗经》中间有许多情诗,小学生在书房里高声背诵; 《旧约》的《雅歌》更是热烈奔放,神甫们也说是表神之爱的。但这是旧事 重提,欧洲现今的情形便已不然了:美国神学博士谟尔(g.f.moore)在所着 《旧约的文学》第二十四章内说: 这书(指《雅歌》)中反覆申说的一个题旨,是男女间的热烈的官能的恋爱。.. 在一世纪时,这书虽然题着所罗门的名字,在严正的宗派看来不是圣经;后来等到他们发 见──或者不如说加上──了一个譬喻的意义,说他是借了夫妇的爱情在那里咏嘆神与以 色列的关系,这才将他收到经文里去。 这几句话说的很是明瞭,可见《雅歌》的价值全是文学上的,因为他本是恋 爱歌集;那些宗教的解释,都是后人附加上去的了。 但我看见《新佛教》的“基督教批评号”里,有一篇短评,名《基督教 与妇人》,却说“《雅歌》一章虽寄意不在妇人,然而他把妇人的人格实在 看得太轻漂了。”又引了第八章第六节作证据,说“是极不好的状妇人之词”。 其实这节只是形容爱与妒的猛烈;我们不承认男女关系是不洁的事,所以也 不承认爱与妒为不好。 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这真是极好的句,是真挚的男女关系的极致,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若说男女的不平等,那在古代是无怪的,在东方为尤甚;即如印度的撒提也 是一例,但他们基督教徒也未必能引了这个例,便将佛教骂倒,毁损他的价 值。 中国从前有一个“韩文公”,他不看佛教的书,却做了什么《原道》, 攻击佛教,留下很大的笑话。我们所以应该注意,不要做新韩文公才好。 (一九二一年一月) □1921年 1月刊《新青年》8卷 5号,署名仲密 □收入《谈龙集》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近来看到一本很好的书,便是赵元任先生所译的《阿丽恩漫游奇境记》。 这是“一部给小孩子看的书”,但正如金圣叹所说又是一部“绝世妙文”, 就是大人──曾经做过小孩子的大人,也不可不看,看了必定使他得到一种 快乐的。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了“赤子之心”, 好象“毛毛虫”的变了胡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他们忘 却了自己的儿童时代的心情,对于正在儿童时代的儿童的心情于是不独不能 理解,与以相当的保育调护,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儿童倘若不幸有这种的人 做他的父母师长,他的一部分的生活便被损坏,后来的影响更不必说了。我 们不要误会,这只有顽固的塾师及道学家才如此,其实那些不懂感情教育的 价值而专讲实用的新教育家,所种的恶因也并不小,即使没有比他们更大。 我对于少数的还保有一点儿童的心情的大人们,郑重的介绍这本名着请他们 一读,并且给他们的小孩子读。 这部书的特色,正如译者序里所说,是在于他的有意味的“没有意思”。
第382页 英国政治家辟忒(pitt)曾说,“你不要告诉我说一个人能够讲得有意思; 各人都能够讲得有意思。但是他能够讲得没有意思么?”文学家特坤西 (dequincey)也说,只是有异常的才能的人,才能写没有意思的作品。儿童 大抵是天才的诗人,所以他们独能赏鉴这些东西。最初是那些近于“无意味 不通的好例”的抉择歌,如《古今风谣》里的“脚驴斑斑”,以及“夹雨夹 雪冻死老鳖”一类的趁韵歌,再进一步便是那些滑稽的叙事歌了。英国儿歌 中《赫巴特老母和她的奇怪的狗》与《黎的威更斯太太和她的七只奇怪的猫》, 都是这派的代表着作,专以天真而奇妙的“没有意思”娱乐儿童的。这《威 更斯太太》是夏普夫人原作,经了拉斯庚的增订,所以可以说是文学的滑稽 儿歌的代表,后来利亚(lear)做有“没有意思的诗”的专集,于是更其完 成了。散文的一面,始于高尔斯密的《二鞋老婆子的历史》,到了加乐尔而 完成,于是文学的滑稽童话也侵入英国文学史里了。欧洲大陆的作家,如丹 麦的安徒生在《伊达的花》与《阿来锁眼》里,荷兰的蔼覃在他的《小约翰》 里,也有这类的写法,不过他们较为有点意思,所以在“没有意思”这一点 上,似乎很少有人能够赶得上加乐尔的了。 然而这没有意思决不是无意义,他这着作是实在有哲学的意义的。麦格 那思在《十九世纪英国文学论》上说: 利亚的没有意思的诗与加乐尔的阿丽思的冒险,都非常分明的表示超越主义观点的 滑稽。他们似乎是说,“你们到这世界里来住罢,在这里物质是一个消融的梦,现实是在 幕后。”阿丽思走到镜子的后面,于是进奇境去。在他们的图案上,正经的〔分子〕都删 去,矛盾的事情很使儿童喜悦;但是觉着他自己的限量的大人中之永久的儿童的喜悦,却 比〔普通的〕儿童的喜悦为更高了。 我的本意在推举他在儿童文学上的价值,这些评论本是题外的话,但我想表 明他在〔成人的〕文学上也有价值,所以抄来作个引证。译者在序里说:“我 相信这书的文学的价值,比莎士比亚最正经的书亦比得上,不过又是一派罢 了。”这大胆而公平的批评,实在很使我佩服。普通的人常常相信文学只有 一派是正宗,而在西洋文学上又只有莎士比亚是正宗,给小孩子看的书既然 不是这一派,当然不是文学了。或者又相信给小孩子的书必须本于实在或是 可能的经验,才算是文学,如《国语月刊》上勃朗的译文所主张,因此排斥 空想的作品,以为不切实用,欧洲大战时候科学能够发明战具,神话与民间 故事毫无益处,即是证据。两者之中,第一种拟古主义的意见虽然偏执,只 要给他说明文学中本来可以有多派的,如译者那样的声明,这问题也可以解 决了;第二种军国主义的实用教育的意见却更为有害。我们姑且不论任何不 可能的奇妙的空想,原只是集合实在的事物的经验的分子综错而成,但就儿 童本身上说,在他想像力发展的时代确有这种空想作品的需要,我们大人无 论凭了什么神呀皇帝呀国家呀的神圣之名,都没有剥夺他们的这需要的权 利,正如我们没有剥夺他们衣食的权利一样。人间所同具的智与情应该平匀 发达才是,否则便是精神的畸形。刘伯明先生在《学衡》第二期上攻击毫无 人性人情的“化学化”的学者,我很是同意。我相信对于精神的中毒,空想 ──体会与同情之母──的文学正是一服对症的解药。所以我推举这部《漫 游奇境记》给心情没有完全化学化的大人们,特别请已为或将为人们的父母 师长的大人们看,──若是看了觉得有趣,我便庆贺他有了给人家做这些人 的资格了。 对于赵先生的译法,正如对于他的选译这部书的眼力一般,我表示非常 的佩服;他的纯白话的翻译,注音字母的实用,原本图画的选入,都足以表 见忠实于他的工作的态度。我深望那一部姊妹书《镜里世界》能够早日出板。 ──译者序文里的意见,上面已经提及,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但就文章的 全体看来,却不免是失败了。因为加乐尔式的滑稽实在是不易模似的,赵先 生给加乐尔的书做序,当然不妨模拟他,但是写的太巧了,因此也就未免稍 拙了,..妄言多罪。 □1922年 3月 12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 □收入《自己的园地》 王尔德童话 近来见到穆木天先生选译的《王尔德童话》,因此想就“文学的童话” 略说几句。 普通的童话是“原始社会的文学”。我在答赵景深先生童话的讨论书上 说,“原始社会的故事普通分作神话传说童话三种。神话是创世以及神的故
第383页 事,可以说是宗教的。传说是英雄的战争与冒险的故事,可以说是历史的。 童话的实质也有许多与神话传说共通,但是有一个不同点:便是童话没有时 与地的明确的指定,又其重心不在人物而在事件,因此可以说是文学的。” 但是这种民间童话虽然也是文学,却与所谓文学的童话很有区别:前者是民 众的,传述的,天然的;后者是个人的,创作的,人为的;前者是“小说的 童年”,后者是小说的化身,抒情与叙事的合体。记录民间童话的人是民俗 学者,德国的格林(grimm)兄弟是最着名的例;创作文学的童话的是文人, 王尔德便是其中之一人。 英国安特路阑在《文学的童话论》里说, 童话是文学的一种形式,原始地故旧,而又有回覆他的少年的无限的力。老婆子的 故事,关于一个男孩子与一个女孩子,以及一个凶狠的继母,关于三个冒险的兄弟,关于 友谊的或者被禁厌的兽,关于魔法的兵器与指环,关于巨人与吃人的种族的故事,是传奇 的小说的最古的形式。开化的民族把这些小孩子气的说话修饰成重要的传奇的神话,如〔取 金羊毛的〕亚尔戈船,以及赫拉克来思与阿迭修思的传说。未开化的种族如阿及贝威,爱 斯吉摩与萨摩亚人,保存这老婆子的故事,形式没有那样高雅,或者因此却更与原来的形 式相近。欧洲的乡里人保留这故事的形式,近于野蛮民族的而与希腊相差更多;到后来文 人随从民间传述中採用了这种故事,正如他们的採用寓言一般。 f婆罗门教与佛教的经典,中古基督教的传道书里,早已利用了民间传说去 载他们的教义,但其本意只是宗教的教训的,并没有将他当作文学看待。这 种新的倾向起于十七世纪之末,法国的贝洛尔(perrault)可以说是这派的 一个开创者。他于一六九七年刊行他的《鹅母亲的故事》,在童话文学上辟 了一个新纪元;但是他这几篇小杰作虽然经过他的艺术的剪裁,却仍是依据 孩儿房的传统,所以他的位置还是在格林兄弟这一边,纯粹的文学的童话界 的女王却不得不让给陀耳诺夫人(madamd’aulnoy)了。她的四十一册的《仙 灵的宫廷》真可以说是仙灵故事的大成,虽然流行于后世的只有《白猫》等 若干篇,她只要得到传说里的一点提示,便能造出鲜明快活的故事,充满着 十八世纪的宫迁的机智。以后这派童话更加发达,确定为文学的一支,在十 九世纪里出了许多佳作,如英国庚斯来的《水孩儿》,拉斯庚的《金河之王》, 麦陀那耳特的《梦幻家》,加乐耳的《阿丽思》等都是。丹麦的安徒生更是 不消说了, 他在想像上与原始的民间的幻想如此相似,与童年的心的秘密如此相近。”戈斯说, “安徒生的特殊的想像使他格外和儿童的心思相亲近。小儿正如野蛮人,于一切不调和的 思想分子,毫不介意,容易承受下去;安徒生的技术大半就在这里,他能很巧妙的把几仲 毫不相干的思想,联结在一起。 因为他是诗人、又是一个“永久的孩子”、所以在文学的童话上是没有人能 够及得上的:正如兰氏所说,他的《锡兵》和《丑小鸭》等才是真正的童话。 王尔德的《石榴之家》与《幸福王子》两卷书却与安徒生的不同,纯粹是诗 人的诗,在这一点上颇与法国孟代的《纺轮的故事》相似。王尔德和孟代一 样,是颓废的唯美主义的人,但孟代在他的故事里明显的表示出快乐主义的 思想,王尔德的又有点不同。这九篇都是“空想的童话,中间贯穿着敏感而 美的社会的哀怜,恰如几幅锦绣镶嵌的织物,用一条深红的线坚固地缀成一 帖。”(据亨特生着《人生与现代精神的解释者》)王尔德的文艺上的特色, 据我想来是在于他的丰丽的辞藻和精炼的机智,他的喜剧的价值便在这里, 童话也是如此;所以安徒生童话的特点倘若是在“小儿说话一样的文体”, 那么王尔德的特点可以说是在“非小儿说话一样的文体”了。因此他的童话 是诗人的,而非是儿童的文学,因为在近代文艺上童话只是文学的一种形式, 内容尽多变化,如王尔德、孟代等的作品便是这文学的童话的最远的变化的 一例了。 以上关于王尔德童话的一点意见,译者在序里也已约略说及,我现在只 是略加说明罢了。译者在原本九篇里选了《渔夫与他的魂》,《驾儿与玫瑰》, 《幸福王子》,《利己的巨人》与《星孩儿》这五篇,对于这个选择我也完 全同意。关于译文我没有什么话说,不过觉得地名的译义似乎还有可商的地 方,如《利己的巨人》里的“谷墙地方的食人鬼”一句里的“谷墙”,现在 虽然是称作康瓦尔(cornwall),可以作这两个字解,但据贝林戈尔特的《康
第384页 瓦尔地志》说,这个名称起于十世纪,当时读作科伦威勒思wesles), 意云〔不列颠的〕角上的威尔斯人。这本来不过是些小事,但使我最不满意 的却是纸张和印工的太坏,在看惯了粗纸错字的中国本来也不足为奇,但看 到王尔德的名字,联想起他的主张和文笔,比较摊在眼前的册子,禁不住发 生奇异之感。我们并不敢奢望有什么插画或图案,只求在光洁的白纸上印着 清楚的黑字便满足了,因为粗纸错字是对于着者和译者──即使不是对于读 者──的一种损害与侮辱。 □1922年 4月 2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 □收入《自己的园地》 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序言 这一部《现代小说译丛》,是我出了《点滴》以后这两年(1920─1921) 里所译小说的结集,一总三十篇,其中三篇(《微笑》、《白母亲》与《犹 太人》)是我的兄弟建人译的,而安特来夫、契里珂夫、阿尔志跋绥夫各二 篇,跋佐夫、亢德与亚勒吉阿各一篇,却是鲁迅君的翻译,现在得了他的贊 同,也收在这集子里了。 这三十篇小说,凡作家十八人,代表八国;虽然少的一国只有一篇,多 的也不过八九篇,但我相信那诸国的文艺思想在这里却已经可以看见大概。 完备而且有系统的专门着述,当然是最可尊重的;但在我们才力与时间都不 充足的人,对于这种大事业却有点不胜任,不得不以这小小的介绍暂且满足 了。我们的不胜任,固然因为没有专门的学力,但据我想,一面又由于趣味 的太广泛,也未可知的。我不相信艺术上会有一尊或是正统,所以不但是一 人一派的主张觉得不免太隘,便是一国一族的产物,也不能说是尽了世间的 美善,足以满足我们的全要求。而且我们生活的传奇时代──青年期,── 很受了本国的革命思想的冲激;我们现在虽然几乎忘却了《民报》上的文章, 但那种同情于“被侮辱与损害”的人与民族的心情,却已经沁进精神里去: 我们当时希望波兰及东欧诸小国的复兴,实在不下于章先生的期望印度。直 到现在,这种影响大约还很深,终于使我们有了一国传奇的异域趣味,因此 历来所译的便大半是偏僻的国度的作品。好在英法德诸国的文学,中国研究 的人一定很多,可以希望别有胜任的专家的介绍与研究会出现;我们对于本 集的这一个缺点,也便在这里得到辩解与宽慰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周作人记于北京。 □1922年 5月刊“商务”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关于爱的实现的翻译 《小说月报》八月号的“创作批评”里,说及冰心女士的《爱的实现》 已由我译为日本文,我想因此趁便稍加说明。 今年春天得到在上海的一个友人的信,里边说起日本的一种什么报上有 一篇文章,对于中国的新兴文学大加嘲骂,还把《爱的实现》看作自由恋爱 的礼赞,特别加以讥笑。我想中国的新文学诚然还很幼稚,不能同别国的去 抗衡,但是这位记者误会了《爱的实现》,却是他自己不懂中国语的缘故。 我又常见日本杂志上所译载的白话诗里也多错解的地方,心里便想倘若由中 国人自译,即使文章拙劣,意思总不会错了。但我自己知道不是胜任的人, 所以并无着手去做之意,只是抱着这样一个空想罢了。到了夏天,有日本的 友人在北京刊行杂志,嘱我做点文章,我因为自己发不出什么议论,便改变 方向,想来尝试译点小说。这个动机本是由于《爱的实现》的批评,因此便 想翻译这一篇,但因别的关系,先译了《隔膜》里的叶绍钧君的《一生》, 以后第二篇才是冰心女士的《爱的实现》,第三篇是《新青年》里的鲁迅君 的《孔乙己》,第四篇是《创造》季刊里的成仿吾君的《一个流浪人的新年》。 我的选择,差不多是无所依据的,只以自己的趣味为标准,或者觉得他 可以代表着者的思想和艺术,也就收入。但是在这上边又有一个限制,便是 篇幅的长短。我平日翻译,就有这样的癖气,大抵多取长短适中五六千字的 作品,将他写出来,在特别长的如科罗连珂的《麦加尔的梦》,武者小路实 笃的《第二的母亲》,须有特别的兴趣,才能使我动手去译他,否则容易懈 下了。因为这个缘故,在现代中国的创作里也有我所想译的东西,不过略长 一点,以致未曾选入,也要说明一句。中国的新文学或者现在还没有充实到 可以介绍到别国去的程度,我又不是有介绍他的能力的人,这个成绩当然是 不会好的,但是觉得比自己发空议论总还着实些,所以还没有决心为止,虽 然自己知道这些都是徒然的尝试。 (八月二十六日)
第385页 □1922年 8月 28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 □未收入自编文集 你往何处去 波兰显克微支的名作《你往何处去》,已由徐炳昶、乔曾劬二君译成中 国语了,这是一件很可喜的事。 显克微支在本国的声名,第一是革命家,第二是小说家;小说中的声名, 又以短篇居第一,历史小说居第二。但在外国恰是相反,大家只知道他是小 说家,是历史小说家,而且历史小说之中又最推赏这部“描写当希腊罗马文 明衰颓时候的社会状况和基督教的真精神”的《你往何处去》,至于描写波 兰人的真精神的《火与剑》等三部作却在其次了。就艺术上讲,那三部作要 较为优胜,因为他做《你往何处去》虽然也用该博精密的文化史知识作基本, 但他描写里边的任何人,都不能象在三部曲里描写故国先人的样子,将自己 和书中人物合一了去表现他,其次则因为寄託教训,于艺术便不免稍损了。 但大体上总是历史小说中难得的佳作,波兰以外的国民把这部书认为显克微 支的最大的着作,却也是当然的了。 这部书是表扬基督教的真精神的,但书中基督教徒的描写都不很出色, 黎基与维尼胥的精神的恋爱是一件重要的插话,可是黎基的性格便很朦胧的 几乎没有独立的个性。克洛福特在《外国文学之研究》上说,“黎基是小说 里的一个定型的基督教处女,她的命运是从狮子圈里被救出来,可以算是确 当的评语。在全书里写得最好,又最能引起我们的同情的,还是那个“丰仪 的盟主”俾东。他是一个历史上有名人物,据挞实图的历史里说,“他白天 睡觉,夜里办事及行乐。别人因了他们的勤勉得成伟大,他却游惰而成名, 因为他不象别的浪子一样,被人当作放荡的无赖子,但是一个奢华之专门学 者(eruditoluxu)。”挞实图生于奈龙朝,所说应该可信的。就俾东的生活 及着作(现存的《嘲笑录》的一部分)看来,他确是近代的所谓颓废派诗人 的祖师,这是使现代人对于他觉得有一种同情的缘故。其实那时罗马朝野上 多是颓废派气味的人,便是奈龙自己也是,不过他们走到极端去了,正如教 徒之走向那一个极端,所以发生那样的冲突。在或一意义上两方都可以说是 幸福者,只有在这中间感到灵肉的冲突,美之终生的崇拜者,而又感知基督 教的神秘之力的,如俾东那样的人,才是最可同情,因为这也是现代人所同 感的情况了。显克微支自己大约也就多少如此,只是心里深固的根蒂牵挽他 稍偏于这一面,正如俾东的终于偏在异教那一面罢了。 《你往何处去》中有几段有名的描写,如第一篇第一章记俾东在浴室里 的情形,使我们可以想见他的生活;第三篇第十一章(译本)的写教徒的被 虐杀,第十七章的虞端斯拗折牛颈,救出黎基,很有传奇的惊心动魄的力量; 至于卷末彼得见基督的半神话的神秘,俾东和哀尼斯情死的悲哀而且旖旎, 正是极好的对比。 显克微支的历史小说,本来源出司各得,但其手法决不下于司各得,这 便是在《你往何处去》中也可以看出来的。徐、乔二君的译本据序里所说是 以直译为主的;我们平常也主张直译,但是世间怀疑的还很多,现在能有这 样的好成绩,可以证明直译的适用,实在是很可尊重的。卷首有一篇深切着 明的序言,也是难得的;俗语说,会看书的先看序,现在可以照样的说,要 知道书的好否,只须先看序。译着上边,有一篇好的序言,这是我们所长久 期待而难得遇到的事。 对于这个译本要说美中不足,觉得人名音译都从法国读法,似乎不尽适 当。譬如 petronirs译作彼得罗纽思或者未免稍烦,但译作俾东,也太省略。 我想依了译本文体的精神,也应用全译的人名才觉相称。希腊罗马人名本来 欧洲各国都照本国习惯去写读,德国一部分的学者提倡改正,大家多以为迂 远,但我个人意见却以为至有道理。其次,则原书所据法国译本,似有节略。 据说英译显克微支着作,以美国寇丁(curtin)的足译本为最善,两相比较, 英译还更多一点,第三篇分章也不相同,计有三十一章。在外国普通译本, 对于冗长之作加以节略,似亦常有,无伤大体,或者于普及上还可以有点效 用,不过我们的奢望,不免得了陇又要望蜀罢了。 □1922年 9月 2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 □收入《自己的园地》 印度的迷信 读英国怀台德所着《南印度的村神》一书,觉得他们真迷信得可怕,中 国乡村里的社庙祭祀已经比他们高明得多,至少在仪式上总没有那样的可怕 了。 我因此不禁幸灾乐祸的想到一句话:印度的早亡大约不是偶然,中国的
第386页 似亡非亡的存在也不是偶然。 甘地是“世界四杰”之一,他的专问外交不管内政的精神尤为中国人所 爱好,在印度的势力当然也颇不小;但是我总怀疑那些用生血拌饭去饲恶鬼 的人民能够建造出合理的社会,即使在真英雄的指导之下。 在中国自然是更有希望了,但是悟善社同善社一流的鬼画符又兴盛起来 了,再合上智识阶级的排外倾向,也不能说是好的现象。不必待学者们的保 证,我也知道义合团是未必会再起来的了,然而从迷信里总不会生出好事情 来,说到这里,令人不能不记起今年春天的非宗教大同盟了。要是他们切实 的做去,做到现在,这种迷信总可以少蔓延一点罢。——倘若这是属于别一 范围,那么我希望国内另有非迷信大同盟的兴起。 □1922年 10月 18日刊《晨报副镌》,署名荆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法布耳昆虫记 法国法布耳所着的《昆虫记》共有十一册,我只见到英译《本能之惊异》, 《昆虫的恋爱与生活》,《蟓虫的生活》和从全书中摘辑给学生读的《昆虫 的奇事》,日本译《自然科学故事》,《蜘蛛的生活》以及全译《昆虫记》 第一卷罢了。在中国要买外国书物实在不很容易,我又不是专门家,积极的 去收罗这些书,只是偶然的遇见买来,所以看见的不过这一点,但是已经尽 够使我十分佩服这“科学的诗人”了。 法布耳的书中所讲的是昆虫的生活,但我们读了却觉得比看那些无聊的 小说戏剧更有趣味,更有意义。他不去做解剖和分类的工夫(普通的昆虫学 里已经说的够了),却用了观察与试验的方法,实地的纪录昆虫的生活现象, 本能和习性之不可思议的神妙与愚蒙。我们看了小说戏剧中所描写的同类的 运命,受得深切的铭感,现在见了昆虫界的这些悲喜剧,仿佛是听说远亲— —的确是很远的远亲——的消息,正是一样迫切的动心,令人想起种种事情 来。他的叙述,又特别有文艺的趣味,更使他不愧有昆虫的史诗之称。戏剧 家罗斯丹(rostand)批评他说,“这个大科学家像哲学者一般的想,美术家 一般的看,文学家一般的感受而且抒写,”实在可以说是最确切的评语。默 忒林克(maeterlinck)称他为“昆虫的荷马”,也是极简明的一个别号。 法布耳(jeanhenrifabre,1823——1914)的少年生活,在他的一篇《爱 昆虫的小孩》中说的很清楚,他的学业完全是独习得来的。他在乡间学校里 当理化随后是博物的教师,过了一世贫困的生活。他的特别的研究后来使他 得了大名,但在本地不特没有好处,反造成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同僚因为他 的博物讲义太有趣味,都妒忌他,叫他做“苍蝇”,又运动他的房东,是两 个老姑娘,说他的讲义里含有非宗教的分子,把他赶了出去。许多学者又非 难他的着作太浅显了,缺少科学的价值。法布耳在《荒地》一篇论文里说: 别的人非难我的文体,以为没有教室里的庄严,不,还不如说是干燥。他们恐怕一 叶书读了不疲倦的,未必含着真理。据他们说,我们的说话要晦涩,这才算是思想深奥。 你们都来,你们带刺者,你们蓄翼着甲者,都来帮助我,替我作见证。告诉他们,我的对 于你们的密切的交情,观察的忍耐,记录的仔细。你们的证据是一致的:是的,我的书册, 虽然不曾满装着空虚的方式与博学的胡诌,却是观察得来的事实之精确的叙述,一点不 多,也一点不少;凡想去考查你们事情的人,都能得到同一的答案。 他又直接的对着反对他的人们说: 倘若我为了学者,哲学家,将来想去解决本能这个难问题的人而着述,我也为了而 且特别为了少年而着述;我想使他们爱那自然史,这就是你们使得他们如此厌恶的:因此, 我一面仍旧严密的守着真实,却不用你们的那科学的散文,因为那种文章有时似乎是从伊 罗瓜族的方言借用来的! 我们固然不能菲薄纯学术的文体,但读了他的诗与科学两相调和的文章,自 然不得不更表敬爱之意了。 小孩子没有不爱生物的。幼时玩弄小动物,随后翻阅《花镜》,《格致 镜原》和《事类赋》等书找寻故事,至今还约略记得。见到这个布罗凡斯 (provence)的科学的诗人的着作,不禁引起旧事,羡慕有这样好书看的别 国的少年,也希望中国有人来做这翻译编纂的事业,即使在现在的混乱秽恶 之中。 □1923年 1月 26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结婚的爱 《结婚的爱》(marriedlove)是我近来所见最好的书籍之一。着者斯妥 布思女士(mariestopes)是理学及哲学博士,又是皇家文学会及植物学会员,
第387页 所着书在植物学方面最多,文学方面有剧本数种,最后是关于两性问题的书: 《结婚的爱》讲夫妇间的纠葛,《聪明的父母》讲生产限制,《光辉的母性》 讲育儿。《结婚的爱》出板于一九一八年,我所见到的去年六月新板,已是 第一百八十一千里的一本了。 “性的教育”的重要,现在更无须重说了。但是只明白了性的现象,而 不了解性的法则,其结果也只足以免避性的错误,至于结婚后的种种纠葛仍 无可免。半开化的社会的两性关系是男子本位的,所以在这样社会里,正如 晏殊君曾在《妇女杂志》(三月号)上所说,女子“被看做没有性慾的”, 这个错误当然不言而喻了。文明社会既然是男女平等的,又有了性的知识, 理论应该是对了,但是却又将女性的性慾看做同男性一样的,——这能说是 合于事理么?据《结婚的爱》的着者说,这不但不合,而且反是许多不幸的 根源。性的牵引本来多在于二者之差异,但这当初牵引的差异后来却即为失 调的原因。异性的要求不全一致,恋爱的配合往往也为此而生破裂,其余的 更不必说了。《结婚的爱》便是想去解决这个纠葛的一篇论文,他的意见, 简单的说来是主张两性关系应是女子本位的。 本书的重要的话,都在第四五两章里。现在有许多学者都已知道两性的 性慾的差异,男子是平衡的,女性是间歇的。第四章名《根本的冲动》,便 是专研究这个问题的,根据精密的调查,发见了一种定期律,却与以前学者 们所说的全然不同。第五章名《相互的调节》,是最切要的一章,写的非常 大胆严肃。篇首引圣保罗《与罗马人书》的一句,“爱是不加害与人的”, 可以说是最深切的标语。有些人知道两性要求的差异,以为不能两全,只好 牺牲了一方面,“而为社会计,还不如把女子牺牲了”,大多数的男子大约 贊成这话。但若如此,这决不是爱了,因为在爱里只有完成,决没有牺牲的。 要实现这个结婚的爱,便只有这相互的调节一法,即改正两性关系,以女性 为本位。这虽然在男子是一种束缚,但并非牺牲,或者倒是祝福。我们不喜 那宗教的禁欲主义,至于合理的禁慾原是可能、不但因此可以养活纯爱,而 且又能孕育梦想,成文艺的种子。我想,欲是本能,爱不是本能,却是艺术, 即本于本能而加以调节者。向来的男子多是本能的人;向来的爱只有“骑士 的爱”才是爱,一落在家庭里,便多被欲所害了。凯沙诺伐是十八世纪欧洲 的一个有名的荡子,但蔼理斯称他“以所爱妇女的悦乐为悦乐而不耽于她们 的供养”,所以他是知爱的人。这“爱之术”(arsamatoria)以前几乎只存 在草野间了,《结婚的爱》可以说是家庭的爱之术的提倡传授者。 《结婚的爱》是一本“给结婚的男女看的书”,所以我不多抄录他的本 文了。《不列颠医学杂志》批评地说,“在已结婚或将要结婚的人,只要他 们在精神身体上都是正则的,而且不怕去面事实,这是一部极有益的书。” 因此我也将他介绍给有上面所说的资格的人们。不过我还有一句废话,便是 要请他们在翻开书面之前,先自检查自己的心眼干净与否。圣保罗说:“凡 物本来没有不洁净的,唯独人以为不洁净的,在他就不洁净了。”蔼理斯在 《圣芳济及其他论》中说,“我们现在直视一切,觉得没有一件事实太卑贱 或太神圣不适于研究的。但是直视某种事实却是有害的,倘若你不能洁净地 看。”以上也就是我的忠告。(我很怕那些大言破坏一切而自己不知负责, 加害与人的,所谓自由恋爱家的男子。) 《结婚的爱》布面的价三元余,纸面的二元,以英国板为佳,因为我的 一本《光辉的母性》系美国板,其中有删节的地方,所以推想美国板的《结 婚的爱》一定要删节的更多了。(听说因为他们有一种什么猥亵条例。)英 国诗人凯本德(ed-wardcarpenter)的《爱的成年》(love’ingofage) 前回曾连带的说起过,也是有益的书。原本英国出板,美国《现代丛书》 (modernlibrary)里也收着,价一元余。曾经郭须静君译出,收在《晨报社 丛书》内。但是已经绝板了;听说不久拟校订重印,希望他早日成功,并且 能够更多有力的传达那优美纯洁的思想到青年男女中间去。 □1923年 4月 18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世界语读本 《世界语读本》是冯省三君所编的。他起手编着的时候,我答应给他做 一篇序,现在这部书将由商务印书馆刊行了,于是我不得不赶紧来做。但是 我是不会做切题的文字的,想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就我所知道的事情,关于
第388页 编者这个人略讲几句,因为他颇为人们所误会——虽然世界语也未尝不为中 国人所误会,本来也还需要说明。 我初次看见省三是在去年四月,当时在北京的世界语朋友在北大第二院 开会,商议组织世界语学会的事。省三是爱罗先珂君在中国所教成的三个学 生之一,很热心于世界语运动,发言最多,非常率直而且粗鲁,在初听的人 或者没有很好的印象。但是后来因为学会事务以及来访爱罗君的机会,我常 会见着他,觉得渐渐的有点理解,知道他是一个大孩子,他因此常要得罪人, 但我以为可爱的地方也就在这里。这是我个人的观察,或者也还不十分谬误。 省三虽然现在自称京兆人,但实在是山东人,据他说家里是务农的,父 亲却读过经书,是个道学家,而且又在五岁时替他订了婚,所以他跑了出来, 在北京苦学。他陆续做过各种访员,其间还在饭店里管过帐,——后来人家 便拿来做破坏他恋爱的资料。他在北大预科法文班,去年应当毕业,但是因 为付不出学费,所以试验册上没有他的分数。十月新学年开始后,他照常去 听讲,有一天来同我商量想请愿补试,我也答应他去代访教务长。到了第二 天遇着“讲义风潮”,不曾访得;随后再往学校,省三却已为了这事件而除 名了。这在我听了也是意外的事,因为虽然知道他容易闯祸,却不相信会去 做这些事的主谋。当日第三时他还在第三层楼听张凤举先生讲英文戏曲,下 课后去探询楼下的喧扰,也就加入在内,后来真主谋者都熘走了,只剩了他 在那里代表这群乌合之众,其结果便做了群众的罪羊。在学校方面大约也只 能这样的办,但那些主谋的人躲的无影无踪,睁着眼看别人去做牺牲,实在 很可慨嘆的。到了今日这件事已成陈迹,他们也都将毕业荣进了,本来不必 旧事重提,但是我总觉得不能忘记,因为虽然未必因此增加省三的价值,却 总足以估定人们的没价值了。省三曾问我对于他的批评如何,我答说他的人 太好,——这也是一个很大的缺点,——太相信性善之说,对于人们缺少防 备。虽然这不是 esperantisto(世界语学者)所应主张的,但仍不失为很是 确实的话罢。 省三虽专学法文,但我猜想他法文的程度未必有世界语那样高。他的热 心于世界语实在是很可佩服的,去年世界语学会开办两级暑假讲习班,他都 非常出力,今年又在几个学校教授,所以他编这本书颇是适宜,因为有过好 些经验;其次,他很有点趣味性,这也是一种特色。他的言行很是率直,或 者近于粗鲁,但有地方又很细腻熨帖,这是在他的稿件上可以看出来的:他 所写的字比印刷还要整齐,头字星点符号等也多加上藻饰,就是写信也是如 此。这些稚气在他似乎不很相称,仔细想来却很有道理,因为这样的趣味也 正是小孩子所应有的,不过大多数的人都汩没了罢了。省三独能保存住他, 应用在编书上面,使读本的内容丰富而有趣味,学了不但知道世界语,还可 养成读书的兴趣,这实在是一件不可看轻的好处。 最后还想略一提及“世界语主义”(esperantismo)。现在大家知道有 世界语,却很少有人知道世界语里含有一种主义;世界语不单是一种人为的 言语,供各国人办外交做买卖之用,乃是世界主义(能实现与否是别一问题) 的出产物,离开了这主义,世界语便是一个无生命的木偶了。中国提倡世界 语,却少有人了解他的精神。这读本特别注意于此,把创始者的意思揭在卷 头,本文中又处处留意,务求不背他的原旨,可以说是一部真的世界语的书。 这册书里或者也还有许多缺点,但我总望他的一种风趣能够把他掩护过去, 正如他能掩护人的缺点一样。 (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1923年 6月 5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梦 须莱纳尔女士(oliveschreiner)于一八五九年生在南非,父亲是德国 教士,母亲是英国人。一八八二年她到伦敦去,接续的把《非洲田家的故事》 (storyofanafricanfarm)和《梦》(dreams)两部着作付刊,在读书界上 得到不少的声名。一八九四年她和克朗拉德(s.g.cronwight)结婚,以后就 住在南非。她的丈夫和长兄都是政治家,她也参与政治问题,尽力消弭英非 两者之间的恶感。一八九九年她在一篇论文里说,“我们千百的男女都爱英 国的,原都愿意把生命献给他;但是如去打倒一个为自由而战的南非人民, 我们宁可把右手放到火里去,直至他只剩了一支焦黑的骨。”但这一年里, 战争终于发生了,她在回家去的路上为英军所捕,监禁在一个小村里,这时
第389页 候她家所在的约翰堡被英军攻落,家财抢劫一空,她费了十二年工夫写成的 一部女性问题研究的稿本也被英兵烧毁了。她在幽囚中,把书中《寄生论》 这部分,就所记忆的陆续写下,共成六章,这就是一九一一年所发刊,世间 尊为妇女问题之圣书的《妇女与劳动》(womananbour)的原稿。此书出 后,她的声名遂遍于全世界,与美国纪尔曼(gilman)夫人齐名,成为最进 步的妇女经济论者之一人了。 《梦》是一八八三年所刊行的小说集,共十一篇,都是比喻(allegoria) 体,仿佛《天路历程》一流,文体很是简朴,是仿新旧约书的:这些地方在 现代读者看来,或者要嫌他陈旧也未可知。但是形式即使似乎陈旧,其思想 却是现在还是再新不过的。我们对于文学的要求,在能解释人生,一切流别 统是枝叶。所以写人生的全体,如莫泊商(maupassant)的《一生》之写实, 或如安特来夫(andreiev)的《人的一生》之神秘,均无不可;又或如蔼覃 (f.vaneeden)的《小约翰》及穆德林克(maeterlinck)的《青鸟》之象徵 譬喻,也是可以的。还有一层,文章的风格与着者的心情有密切的关系,出 于自然的要求,容不得一点勉强。须莱纳尔在《妇女与劳动》的序上说,“在 原本平常的议论之外(按这是说那烧失的一部原稿),每章里我都加入一篇 以上的比喻;因为用了议论体的散文去明瞭的说出抽象思想,虽然很是容易, 但是要表现因这些思想而引起的情绪,我却非用了别的形式不能恰好的表出 了。”小说集里的一篇《沙漠间的三个梦》据说即是从那原稿中抽出的,是 那部大着的唯一的幸存的鳞片。我们把《妇女与劳动》里的文章与《梦》比 较的读起来,也可以看出许多类似。头两章描写历代妇女生活的变迁,饶有 小说趣味。全书结末处说: 我们常在梦中听见那关闭最后一个娼楼的锁声,购买女人身体灵魂的最后一个金钱 的丁当声,人为地圈禁女人的活动,使她与男子分开的最后一堵墙壁的坍倒声;我们常想 象两性的爱最初是一条鲁钝缓慢爬行的虫,其次是一个昏沉泥土似的蛹,末后是一匹翅膀 完具的飞虫,在未来之阳光中辉耀。 我们今日溯着人生的急流努力扳浆的时候,远望河上,在不辨边际的地方,通过了 从河岸起来的烟雾中间,见有一缕明亮的黄金色之光,那岂不是我们盼望久的眼睛昏花所 致,使我们见这样的景象么?这岂只是眼的错觉,使我们更轻松的握住我们的浆,更低曲 的弯我们的背,虽然我们熟知在船到那里之前,当早已有别人的手来替握这桨,代把这舵 了。这岂只是一个梦么? 古代加勒底的先知曾经见过远在过去的伊甸乐园的幻景。所梦见的是,直到女人吃 了智慧之果并且也给男子吃了为止,女人与男人曾经共同生活在欢喜与友爱之中;后来两 人被驱逐出来,在世上漂泊,在悲苦之中辛劳,因为他们吃了果子了。 我们也有我们之乐园的梦,但是这却是远在将来。我们梦见女人将与男人同吃智慧 之果,相併而行,互握着手,经过许多辛苦与劳作的岁月以后,他们将在自己的周围建起 一坐比那迦勒底人所梦见的更为华贵的伊甸,用了他们自己的劳力所建造,用了他们自己 的友爱所美化的伊甸。 在他的默示里,有一个人曾经见了新的天与新的地。我们正看见一个新的地,但在 其中是充满着同伴之爱与同工之爱。 这一节话很足以供读《梦》的人的参证。着者写这两种书,似乎其间没 有截然不同的态度,抒情之中常含义理,说理的时候又常见感情迸跃发而为 诗。她在《妇女与劳动》序里声明艺术的缺乏,以为“这些没有什么关系”, 但她的着作实在没有一篇不具艺术。正如惠林顿女士(amywellington)所说, “通观她着作全体,包含政治或论辩的文章在内,在她感动了的时候,她便 画出思想来;同她的《艺术家的秘密》里的艺术家一样,她从人生的跳着的 心里取到她脑中图画的灼热的色彩。”她这文艺的价值或者还未为职业的批 评家所公认,唯据法国洛理蔼(f.lolice)在《比较文学史》说,“诃耳士 (w.d.howells)与詹谟思(henryjames)都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最 好的英文小说的作者;我们又加上南非洲有才能的小说家,专为被虐的人民 奋斗的选手须莱纳尔,新时代的光荣的题名录就完全了。”我们从这里,可 以大约知道这女着作家应得的荣誉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1923年 7月 2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土之盘筵小引 垒柴为屋木,和土作盘筵。 ——路德延《孩儿诗》 有一个时代,儿童的游戏被看作犯罪,他的报酬至少是头上凿两下。现
第390页 在,在开化的家庭学校里,游戏总算是被容忍了;但我想这样的时候将要到 来,那刻大人将庄严地为儿童筑“沙堆”,如筑圣堂一样。 我随时抄录一点诗文,献给小朋友们,当作建筑坛基的一片石屑,聊尽 对于他们的义务之百分一。这些东西在高雅的大人先生们看来,当然是“土 饭尘羹”,万不及圣经贤传之高深,四六八股之美妙,但在儿童我相信他们 能够从这里得到一点趣味。我这几篇小文,专为儿童及爱儿童的父师们而写 的,那些“蓄道德能文章”的人们本来和我没有什么情分。 可惜我自己已经忘记了儿时的心情,于专门的儿童心理学又是门外汉, 所以选择和表现上不免有许多缺点,或者令儿童感到生疏,这是我所最为抱 歉的。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日。 □1923年 7月 24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谈虎集》 读纺轮的故事 孟代(catuilemendes)是法国高蹈派的一个诗人。据汤谟孙说: 他有长的金发,黄鬍鬚,好像一个少年犹太博士。他有青春与美与奇才。..他写 珍异的诗,恍忽的,逸乐的,昏吃地恶的,——因为在他那里有着元始的罪的斑痕。他用 了从《朗赛尔集》里采来的异调古韵做诗,他写交错叶韵的萨福式的歌,他预示今日诗人 的暧昧而且异教的神秘主义,他歌亲嘴,与乳,——总是亲嘴,正如人可以不吃食而尽读 食单。 颓废派大师波特来耳见他说道:“我爱这个少年,——他有着所有的缺点。” 圣白甫且惊且喜,批评他道:“蜜与毒。” 这样的就是《纺轮的故事》的着者。——有许多字面,在法里赛人觉得 是很坏的贬辞,在现代思想上有时正是相反,所以就上文看来可以想到孟代 是近来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诗人了。《纺轮的故事》虽然不是他的代表着作, 却也很有他的特色。我们看到孟代的这部书,不禁联想起王尔德的那两卷童 话。我们虽然也爱好《石榴之家》,但觉得还不及这册书的有趣味,因为王 尔德在那里有时还要野狐禅的说法,孟代却是老实的说他的撒但的格言。这 种例颇多,我所最喜欢的是那《两枝雏菊》,他写冷德莱的享乐生活道: 的确,他生活的目的是在找一个尝遍人生的趣味的方法。他看见什么便要,他要什 么便有。每日,每时,雏菊失却一片花瓣;那和风没有时间去吹拂玫瑰的枝儿,他所有的 功夫都用在飘散仙子送与冷德莱的花瓣上去了。 这是对于生之快乐的怎样热烈的寻求,正如王尔德的“把灵魂底真珠投进酒 杯中,在笛音里踏着莲馨花的花径”一样,不过王尔德童话里不曾表出;两 者的文章都很美妙,但孟代的教训更是老实,不是为儿童而是“为青年男女” (virginibuspueis-qne)的,这是他的所以别有趣味的地方。 盂代当初与玩蜥蜴念汉文的戈谛亚结婚,不久分离了,以后便是他的无 穷的恋爱的冒险。他“也许将花瓣掷得太快了”,毫不经心地将他的青春耗 废,原是不足为训的。但是,比较“完全不曾有过青春期的回想”,他的生 活却是好的多了。本来生活之艺术并不在禁慾也不在耽溺,在于二者之互相 支拄,欲取复拒,欲拒复取,造成旋律的人生,决不以一直线的进行为贵。 耽溺是生活的基本,不是可以蔑视的,只是需要一种节制;这便是禁慾 主义的用处,唯其功用在于因此而能得到更完全的满足;离开了这个目的, 他自身就别无价值。在葡萄熟的时候,我们应该拿葡萄来吃,只不可吃的太 多至于噁心,我们有时停止,使得下次吃时更为——或者至少也同样的甘美。 但是在葡萄时节,不必强要禁戒,留到后日吃干葡萄,那是很瞭然的了。 我怕敢提倡盂代的主张,因为中国有人把雏菊珍藏成灰,或者整朵的踏 碎,却绝少知道一片片的利用花瓣的人,所以不容易得人的欢迎,然而因此 也就没有什么危险。孟代的甜味里或是确有点毒性,不过于现代的青年不会 发生什么效果,因为传统的抗毒质已经太深了,虽然我是还希望这毒能有一 点反应。 (十二年十二月) □1923年 11月 10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 □收入《雨天的书》 书名的统一 张资珙先生在《学灯》上发表一篇文章,主张译名统一,说的很有理由, 但他以为必应服从最初的译名,不容后人订正,我觉得有点不妥。他说, “插rlesdickens的(david)copperfield在《说部丛书》明明是《块肉余 生述》,谢先生(在《西洋小说发达史》里)又以《大韦考贝菲而》顶替。” 在他的意思,似乎只有林琴南的《块肉余生述》是原书名的正译,而谢六逸
第391页 的《大韦考贝菲而》却是假冒!那么《莎氏乐府本事》(已经够肉麻了!) 还应该改称《吟边燕语》,伊尔文《见闻杂记》也须订正为《拊掌录》才行 呢。譬如有人把《伊索寓言》改译作《爱索坡恩故事》,就是明白的人或者 也要说他多事,其实他却是对的;倘要以先入为主,则林氏的《伊索寓言》 以前还有一八四○年广东出板的《意拾蒙引》,这才可以算是正统,但是现 在有谁用这名称呢? 釐订音译是可以的,至于意译便不是这样容易规定的东西,如要统一反 多麻烦,所以大可不必自扰。在译者方面只要真是以求诚为目的,无论怎样 改译都是对的(或者附註旧译,更便读者)。不过这当然不是粗心的译者所 得而藉口以文过饰非的罢了。 □1924年 2月 25日刊《晨报副镌》,暑名荆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魔侠传 我好久没有读古文译本的小说了,但是这回听说林纾、陈家麟二君所译 的《魔侠传》是西班牙西万提司的原作,不禁起了好奇心,搜求来一读,原 来真是那部世界名着 donquixote(《吉诃德先生》)的第一分,原本五十二 章,现在却分做四段了。 西万提司(migueldecervantes,1547—1616)生于西班牙的文艺复兴时 代,本是一个军人,在土耳其战争里左手受伤成了残废,归途中又为海贼所 掳,带往非洲做了五年苦工;后来在本国做了几年的收税官,但是官俸拖欠 拿不到手,反因税银亏折,下狱追比,到了晚年,不得不靠那余留的右手着 书度日了。他的着作,各有相当的价值,但其中却以《吉诃德先生》为最佳, 最有意义。据俄国都盖涅夫在《吉诃德与汉列忒》一篇论文里说,这两大名 着的人物实足以包举永久的二元的人间性,为一切文化思想的本源:吉诃德 代表信仰与理想,汉列忒(hamlet)代表怀疑与分析;其一任了他的热诚, 勇往直前,以就所自信之真理,虽牺牲一切而不惜;其一则凭了他的理知, 批评万物,终于归到只有自己,但是对于这唯一的自己也不能深信。这两种 性格虽是相反,但正因为有他们在那里互相撑拒,文化才有进步,《吉订德 先生》书内便把积极这一面的分子整个的刻画出来了。在本书里边,吉诃德 先生(译本作当块克苏替)与从卒山差邦札(译本作山差邦)又是一副绝好 的对照;吉诃德是理想的化身,山差便是经验的化身了。山差是富于常识的 人,他的跟了主人出来冒险,并不想得什么游侠的荣名,所念念不忘者只是 做海岛的总督罢了;当那武士力战的时候,他每每利用机会去喝一口酒,或 是把“敌人”的粮食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去。他也知道主人有点风颠,知道自 己做了武士的从卒的命运除了被捶以外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但是他终于遍 历患难,一直到吉诃德回家病死为止。都盖涅夫说,“本来民众常为运命所 导引,无意的跟着曾为他们所嘲笑、所诅咒、所迫害的人而前去,”或者可 以作一种说明。至于全书的精义,着者在第二分七十二章里说得很是明白。 主僕末次回来的时候,山差望见村庄便跪下祝道: 我所怀慕的故乡,请你张开眼睛看他回到你这里来了,——你的儿子山差邦札,他 身上满是鞭痕,倘若不是金子。请你又张了两臂,接受你的儿子吉诃德先生,他来了,虽 然被别人所败,却是胜了自己了。据他告诉我,这是一切胜利中人们所最欲得的〔大〕胜 利了.. 这一句话不但是好极的格言,也就可以用作墓碑,纪念西班牙与其大着作家 的辛苦而光荣的生活了。 《吉诃德先生》是一部“拟作”(parody),讽刺当时盛行的游侠小说 的,但在现今这只是文学史上的一件史实,和普通赏鉴文艺的没有什么关系 了。全书凡一百八章,在现时的背景里演荒唐的事迹,用轻妙的笔致写真实 的性格,又以快活健全的滑稽贯通其间,所以有永久的生命,成为世界的名 着。他在第二分的序信上(一六一六年,当明朝万历末年),游戏的说道, 中国皇帝有信给他,叫他把这一部小说寄去,以便作北京学校里西班牙语教 科书用。他这笑话后来成为预言,中国居然也有了译本,但是因为我们的期 望太大,对于译本的失望也就更甚,——倘若原来是“白髭拜”(guyboothby) 一流人的着作,自然没有什么可惜。全部原有两分,但正如《鲁滨孙漂流记》 一样,世间往往只取其上半部(虽然下半部也是同样的好),所以这一节倒 还可以谅解。林君的古文颇有能传达滑稽味的力量,这是不易得的,但有时 也大失败,如欧文的《拊掌录》的译文,有许多竟是恶札了。在这《魔侠传》 里也不免如此,第十六章(译本第二段第二章)中云:
第392页 骡夫在客店主人的灯光下看见他的情人是怎样的情形(案指马理多纳思被山差所 打),便舍了吉诃德,跑过去帮助她。客店主人也跑过去,虽然是怀着不同的意思,因为 他想去惩罚那个女人,相信她是这些和谐的唯一的原因。正如老话(案指一种儿童的复叠 故事)里所说,猫向老鼠,老鼠向绳,绳向棍子,于是骡夫打山差,山差打女人,女人打 他,客店主人打她,大家打得如此活泼,中间不容一剎那的停顿。 汉译本上却是这几句话: 而肆主人方以灯至。骡夫见其情人为山差邦所殴。则舍奎沙达。奔助马累托。奎沙 达见骡夫击其弟子。亦欲力疾相助。顾不能起。肆主人见状。知衅由马累托。则力蹴马累 托。而骡夫则殴山差邦。而山差邦亦助殴马累托。四人纷纠。声至杂乱。 至于形容马理多纳思(即马累托)的一节,两本也颇有异同,今并举于下: 这客店里唯一的僕役是一个亚斯都利亚地方的姑娘,有一个宽阔的脸,平扁的后颅, 塌鼻子,一只眼斜视,那一只也不平正,虽然她的身体的柔软可以盖过这些缺点,因为她 的身长不过七掌(案约四尺半),两肩颇肥,使她不由的不常看着地面。(以上并据斯密 士 1914板英译本) 此外尚有一老妪。广额而丰颐。眇其一目。然颇矫捷。盖自顶及踵。不及三尺。肩 博而厚。似有肉疾自累其身。(林译本一之二) 这一类的例,举起来还很多,但是我想这个责任,口译者还须担负大半,因 为译文之不信当然是口译者之过,正如译文之不达不雅——或太雅——是笔 述者之过一样。他们所用的原本似乎也不很好,大约是一种普通删改本。英 译本自十七世纪以来虽然种类颇多,但好的也少,十九世纪末的阿姆斯比 (orms-by)的四卷本,华支(watts)的五卷本,和近来的斯密士(smith) 的一卷本,算是最为可靠,只可惜不能兼有陀勒(dore)的插画罢了。 爱西万提司的人,会外国文的都可以去得到适当的译本(日本也有全 译),不会的只得去读这《魔侠传》,却也可以略见一斑,因为原作的趣味 太丰厚了,正如华支在《西万提司评传》中所说,即使在不堪的译文如莫妥 (motteux)的杂译本里,他的好处还不曾完全失掉。所以我说《魔侠传》也 并非全然无用,虽然我希望中国将来会有一部不辱没原作者的全译出现。 本文以外,还有几句闲话。原本三十一章(林译本三之四)中, 安特勒思叫吉诃德不要再管闲事,省得使他反多吃苦,末了说,“我 愿神使你老爷和生在世上的所有的侠客都倒了霉。”林君却译作: “似此等侠客在法宜骈首而诛,不留一人以害社会。”底下还加上 两行小注道:“吾于党人亦然。” 这种译文,这种批註,我真觉得可惊,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 了。 □1925年 1月刊《小说月报》16卷 1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两条腿序 《两条腿》是一篇童话。文学的童话到了丹麦的安徒生 (hanschristianandersen)已达绝顶,再没有人能够及他,因为他是个永远 的孩子,他用诗人的笔来写儿童的思想,所以他的作品是文艺的创作,却又 是真的童话。爱华尔特(carlewald)虽然是他的同乡,要想同他老人家争这 个坐位,当然是不大有希望:天下那里还有第二个七十岁的小孩呢?但《两 条腿》总不愧为一篇好的文学的童话,因为有它自己的特色。 自然的童话妙在不必有什么意思,文学的童话则大抵意思多于趣味,便 是安徒生有许多都是如此,不必说王尔德(oscarwilde)等人了。所谓意思 可以分为两种,一是智慧,一是知识。第一种重在教训,是主观的,自劝戒 寄託以至表述人生观都算在内,种类颇多,数量也很不少,古来文学的童话 几乎十九都属此类。第二种便是科学故事,是客观的;科学发达本来只是近 百年来的事,要把这些枯燥的事实讲成鲜甜的故事也并非容易的工作,所以 这类东西非常缺少,差不多是有目无书,和上面的正是一个反面。《两条腿》 乃是这科学童话中的一种佳作,不但是讲得好,便是材料也很有戏剧的趣味 与教育的价值。 《两条腿》是讲人类生活变迁的童话。文化人类学的知识在教育上的价 值是不怕会估计得太多的,倘若有人问儿童应具的基本常识是些什么,除了 生理以外我就要举出这个来。中国人的小学教育,两极端的是在那里讲忠孝 节义或是教怎样写借票甘结,无须多说,中间的总算说要给予他们人生的知 识了,但是天文地理的弄上好些年,结果连自己是怎么活着的这事实也仍是 不明白。这种办法,教育家在他们的壶卢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外行无从知道,
第393页 但若以学生父兄的资格容许讲一句话,则我希望小孩在高小修业的时候,在 国文数学等以外,须得有关于人身及人类历史的相当的常识。不过现在的学 校大抵是以职业和教训为中心,不大有工夫来顾到这些小事,动植物学的知 识多守中立,与人的生理不很相连,而人身生理教科书又都缺一章,就是到 了中学人还是不泌尿的,至于人类文化史讲话一类的东西更不是课程里所 有,所以这种知识只能去求之于校外的读物了。我现在有两个女儿,十二年 来我时时焦虑,想预备一本性教育的故事书给她们看,现今“老虎追到脚后 跟”,却终于还未寻到一本好书,又没有地方去找教师或医生可以代担这个 启蒙的责任,(我自己觉得实在不大有父范的资格),真是很为难了。讲文 化变迁的书倒还有一二,如已译出的《人与自然》就是一种有用的本子,但 这是记录的文章,适于高小的生徒,在更幼小的却以故事为适宜。《两条腿》 可以说是这种科学童话之一。 《两条腿》是真意义的一篇动物故事,普通的动物故事大都把兽类人格 化了,不过保存它们原有的特性,所以看去很似人类社会的喜剧,不专重在 表示生物界的生活现象;《两条腿》之所以称为动物故事却有别的意义,便 因它把主人公两条腿先生当作一只动物去写,并不看他作我们自己或是我们 的祖先,无意有意的加上一层自己中心的粉饰。它写两条腿是一个十分利己 而强毅聪敏的人,讲到心术或者还在猩猩表兄之下,然而智力则超过大众, 不管是好是坏这总是人类的实在情形。《两条腿》写人类生活,而能够把人 当作百兽之一去看,这不特合于科学的精神,也使得这件故事更有趣味。 这本科学童话《两条腿》现在经李小峰君译成汉文,小朋友们是应该感 谢的。所据系麦妥思(a. teixeira de mattos)英译本,原有插画数幅,又 有一张雨景的画系丹麦画家原本,觉得特别有趣,当可以稍助读者的兴致, 便请李君都收到书里去了。 十四年二月九日,于北京记。 □1925年.. 3月刊《语丝》17期,署名作人 □收入《雨天的书》 文法之趣味 “我对于文法书有一种特殊的趣味。有一时曾拿了文法消遣,仿佛是小 说一样,并不想得到什么实益,不过觉得有趣罢了。名学家培因 (alexanderbain)曾说,文法是名学的一部分,于学者极有好处,能使他头 脑清晰,理解明敏,这很足以说明文法在教育上的价值。变化与结构的两部, 养成分析综合的能力,声义变迁的叙说又可以引起考证的兴趣,倘若附会一 点,说是学问艺术的始基也未始不可,因此我常觉得欧洲古时教育之重古典 文字不是无意义的。不过那私刑似的强迫学习也很可怕,其弊害等于中国的 读经;若在青年自动地于实用之上进而为学问的研究,裨益当非浅鲜,如或 从别一方面为趣味的涉猎,那也是我所非常贊同的。 我的对于文法书的趣味,有一半是被严几道的《英文汉诂》所引起的。在“印度读 本”流行的时候,他这一本书的确是旷野上的呼声,那许多叶‘析辞’的详细解说,同时 受读者的轻蔑或惊嘆。在我却受了他不少的影响,学校里发给的一本一九○一年第四十板 的‘马孙’英文法,二十年来还保存在书架上,虽然别的什么机器书都已不知去向了。其 次,“摩利思”的文法也购求到手:这两者都是原序中说及、他所根据的参考书。以后也 还随时掇拾一两种,随意翻阅。斯威忒(henry sweet)的大着《新英文法》两卷虽是高 深,却也给与好些快乐,至于惠忒尼(whitney)、威斯忒(west)、巴斯克威耳(baskerville) 诸家学校用文法书也各有好处;他们使我过了多少愉快的时间,这是我所不能忘记的。纳 思菲耳(nesfield)的一套虽然风行一时,几乎成为英语学者的枕中鸿宝,我却一点都感 不到什么趣味。他只辑录多少实用的条例,任意地解说一下,教属地的土人学话或者适用 的,但是在‘文化教育’上的价值可以说几乎等于零了。 这是我两年前所说的话,里边所述的有些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是我 在现今也还没有什么大改变,我总觉得有些文法书要比本国的任何新刊小说 更为有趣。我想还可以和人家赌十块钱的输赢,给我在西山租一间屋,我去 住在那里,只带一本(让我们假定)英译西威耳(siever)博士的《古英文 法》去,我可以很愉快地消遣一个长夏,——虽然到下山来时自然一句都不 记得了。这原是极端举例的话,若是并不赌着东道,我当然还要拣一本浅易 的书。近来因为重复地患感冒,长久躲在家里觉得无聊,从书架背后抓出几 册旧书来消遣,如德伦支主教(archbishop trench)的《文字之研究》,威
第394页 克勒教授(ernest weekley)的《文字的故事》、《姓名的故事》,斯密士 (l.p. smith)的《英国言语》(the englishuguage)等,都极有兴味, 很愉快地消磨了几天病里的光阴。文法的三方面中,讲字义的一部分比讲声 与形的更多趣味,在“素人”看去也是更好的闲书,我愿意介绍给青年们, 请他们留下第十遍看《红楼梦》的工夫翻阅这类的小书,我想可以有五成五 的把握不至于使他们失望。 这几册小书里我想特别地介绍斯密士的着作。德伦支的或者出板年月未 免太早一点了,威克勒的徵引稍博,只有斯密士的单讲英语的发达变迁,内 容简要,又价廉易得,所以似最适宜。这是《家庭大学丛书》(home univ. lib.) 之一,就是美国板也售价不出二元,英国板尤廉,不过欧战后装订很坏了。 全书共小板二百五十叶,内分九章,首三章述英语之起源以至成立,第四五 章说造字,六至八章说言语与历史,九章说言语与思想。第五章“造字之人” 里边历举好些文人制用新字或使废语复活,司各得亦其中之一,他从古民歌 中採用那个“浪漫的名词.. mour(魔力,迷魂的美),此字出于grammerye, 在中古义云文法学、拉丁文研究,于是同哲学这字一样,在愚民心目中不久 转变含有魔术的意味了。”(p.120)《文字的故事》第一及十章中均有相同 的记述。这虽是一件小事,但能使我们知道在一个字里会隐藏着怎样奇妙的 故事。言语与历史三章述黑暗时代以后英语的发达,至于现代。末章则专论 言语与思想之关系,表示文词之发生与意义之变迁皆与时代相关,以文化为 背景、如读文化人类学的一部分。斯密士的书原是通俗的小册,但尽足供我 们入门之用,以后尚欲研究,自有他的书目可以遵循,不是我们这样外行所 能说,我的意思不过当作一本闲书介绍给读者罢了。 德伦支引爱默生(emerson)的话说“字是化石之诗”。我想这的确是不 错的,所以说字义部分的通俗文法书可以当文艺作品去读,讲声与形的方面 的又可以供给稍倾于理知的人去消遣,与无事闲读《几何原本》聊以自娱一 样。现在暑假不久就到,青年们拿一两本这样的书在山坳水边去读,——或 与爱人共读,或与《红楼梦》夹读,也都无不可,——倒是一种消夏的妙法。 有兴味的人除《文字的故事》等以外,再买■■—■(skeat)或威克勒的一 册小本《英语语源字典》,随便翻翻也好,可以领解一种读字典的快乐。 临了我还要表一表我的奢望,希望中国也出一本这类的小书,略说汉字 的变迁,特别注重于某字最初见于何时何人何书,本意什么,到了何时变了 什么意思:这不但足以引起对于文字学的兴趣,于学术前途有益,实在我们 个人也想知道这种有趣味的事实。 (十四年三月末日) □1925年 5月刊《语丝》25期,署名开明 □收入《雨天的书》 陀螺序 刘侗《帝京景物略》记童谣云,“杨柳儿活抽陀螺”,又云“陀螺者木 制如小空钟,中实而无柄,绕以鞭之绳而无竹尺,卓于地,急掣其鞭,一掣, 陀螺则转无声也。视其缓而鞭之,转转无复住。转之急,正如卓立地上,顶 光旋旋,影不动也。”英国哈同(a.c.haldon)教授在《人之研究》中引希 勒格耳(g.v.schlegel)之说,谓荷兰之阿耳(tol)从爪哇传至日本,称作 独乐,后又流入中国。唯日本源顺(minamotonoshitagau)编《和名抄》云, “独乐,和名古末都玖利,有孔者也。”独乐明明是汉语,日本语今简称“古 末”(koma)。源顺系十世纪初的人,当中国五代,可见独乐这玩具的名称 在唐朝已有,并不是从外洋传入的了。 我用陀螺做这本小书的名字,并不因为这是中国固有的旧物,我只觉得 陀螺是一件很有趣的玩具,幼小时玩过一种有孔能叫的,俗名“地鹁鸽”, 至今还记得,此外又因了《帝京景物略》里的歌辞以及希腊的陶器画,便使 我想定了这个名称。这一册小集子实在是我的一种玩意儿,所以这名字很是 适合。我本来不是诗人,亦非文士,文字涂写,全是游戏,——或者更好说 是玩耍。平常说起游戏,总含有多少不诚实的风雅和故意的玩笑的意味,这 也是我所不喜欢的,我的仍是古典文字本义的游戏,是儿戏(paidia),是 玩,画册图象都是(paignia)之一。我于这玩之外别无工作,玩就是我的工 作,虽然此外还有日常的苦工,驮砖瓦的驴似的日程。驮砖瓦的结果是有一 口草吃,玩则是一无所得,只有差不多的劳碌,只是一切的愉快就在这里。 昨天我看满三岁的小侄儿小波波在丁香花下玩耍,他拿了一个煤球的铲子在
第395页 挖泥土,模仿苦力的样子用右足踏铲,竭力地挖掘,只有条头糕一般粗的小 胳膊上满是汗了,大人们来叫他去,他还是不歇,后来心思一转这才停止, 却又起手学摇煤球的人把泥土一瓢一瓢地舀去倒在台阶上了。他这样的玩, 不但是得了游戏的三昧,并且也到了艺术的化境。这种忘我地造作或享受之 悦乐,几乎具有宗教的高上意义,与时时处处拘囚于小主观的风雅大相悬殊: 我们走过了童年,赶不着艺术的人,不容易得到这个心境,但是虽不能至, 心嚮往之;既不求法,亦不求知,那么努力学玩,正是我们唯一的道了。 这集子里所收都是翻译。我的翻译向来用直译法,所以译文实在很不漂 亮,——虽然我自由抒写的散文本来也就不漂亮。我现在还是相信直译法, 因为我觉得没有更好的方法。但是直译也有条件,便是必须达意,尽汉语的 能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存原文的风格,表现原语的意义,换一句话就是信 与达。近来似乎不免有人误会了直译的意思,以为只要一字一字地将原文换 成汉语,就是直译,譬如英文的 lyingonhisback一句,不译作“仰卧着”而 译为“卧着在他的背上”,那便是欲求信而反不词了。据我的意见,“仰卧 着”是直译,也可以说即意译;将它略去不译,或译作“坦腹高卧”以至“卧 北窗下自以为羲皇上人”是胡译;“卧着在他的背上’这一派乃是死译了。 古时翻译佛经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事,在《金刚经》中“与大比丘众千 二百五十人俱”这一句话,达摩笈多译本为“大比丘众共半十三比丘百”, 正是相同的例。在梵文里可以如此说法,但译成汉文却不得不稍加变化,因 为这是在汉语表现力的范围之外了。这是我对于翻译的意见,在这里顺便说 及,至于有些有天才的人不但能够信达雅,而且还能用了什么译把文章写得 更漂亮,那自然是很好的,不过是别一问题,现在可以不多说了。 集内所收译文共二百八十篇,计希腊三十四,日本百七十六,其他各国 七十。这些几乎全是诗,但我都译成散文了。去年夏天发表几篇希腊译诗的 时候,曾这样说过: 诗是不可译的,只有原本一首是诗,其他的任何译文都是塾师讲《唐诗》的解释罢 了。所以我这几首《希腊诗选》的翻译实在只是用散文达恉,但因为原本是诗,有时也就 分行写了,分了行未必便是诗,这是我所想第一声明的。 所以这不是一本译诗集。集中日本的全部,希腊的二十九篇,均从原文译出, 其余七十五篇则依据英文及世界语本,恐怕多有错误,要请识者的指教。这 些文章系前后四五年间所写,文体很不统一,编订时不及改正,好在这都是 零篇,不相统属,保存原形或者反足见当时的感兴:姑且以此作为辩解罢。 这一点小玩意儿——一个陀螺——实在没有什么大意思,不过在我是愉 快的玩耍的纪念,不免想保留它起来。有喜欢玩耍的小朋友我也就把这个送 给他,在纸包上面写上希腊诗人的一句话道: 一点点的礼物, 藏着个大大的人情。 中华民国十四年六月十二日,记于北京。 □1925年 6月刊《语丝》32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一部美国文选 《鑑赏周刊》第四期上刘真如君有一篇文章,介绍勃洛克的《英国文学 初步》,这是应该感谢的,于中国学子很有裨益。唯刘君劝告大家“和 palgrave 的 goldentreasury并读”,我觉得这部名诗选固然大有诵读之价值,但和《文 学初步》并读还有一本更适宜的书,现在想介绍他一下:这便是华伦女士 (katem.warren)所编的《英文学宝库》(atreasurvofenglishliterature)。 华伦女士是伦顿大学的一个英文教师,精通古英文,勃路克在《古代英 文学史序》上曾谢她为译《玛尔顿之战》(battleofmaldon)这篇古诗,并 编参考书目及检目。她的这部《英文学宝库》即专为《文学初步》而编的, 虽然也可以分用,当作普通的文选去读。据勃路克在序论中说,有许多人希 望他编这样的一部文选,与《文学初步》互相发明,但他没有工夫来做这个 繁重的工作,后来由华伦女士代编,经了五年的编订试验,遂于一九○六年 出板,其中共分六编,次年又为便利学生起见,分出六册,每册价一先令。 我在一九○八年所买,就是这种板本,因为一卷本定价七先令半,这种可以 分买,我便逐渐把他购来。这部书选择固佳,多收古代诗文尤为可贵,这些 原本都很难得或是高价,学生不易买到,——尤其是在中国的学生,现在可 以略窥一斑,实在非常便利。其第一二编专收古代及中古文学,第三编为伊
第396页 里查白时代,第四编为培根至弥尔顿,第五编为德来登及颇普的古典时代, 第六编为近代,唯至朋斯而止,好在十九世纪的文选佳本并不缺乏,所以她 就不再编下去了。平常谈英文学的人大抵至早从绰塞(插ucer)起首,其实 现代英文虽从他发生,英文学却是继续的有千二百年的历史,前六百年的文 学与后六百年的可以说是同样的重要,而且因为稀见的缘故在我看来似乎更 有趣味。因了勃路克的《古代英文学史》,引起我对于《贝奥武尔夫》(beowulf 意云蜂狼,即熊,为史诗中主人公名)的兴味,好奇的去找哈利孙校订的原 本。我还不能忘记七世纪的一篇收蜜蜂的咒语,其文曰(见宝库第一编第五 叶): 取泥土,用你右手撒在你的右脚下,说道: 我从脚下拿来,我找到他了。 喳,土克一切物, 克恶意,克怨恨, 克人们的长舌。 用土撒蜜蜂,在他们群飞的时候,又说道: 坐下,王女,落在地上! 勿再乱飞往树林中! 你当记得我的好意, 如人们之记得食物与家。 这样的符咒或者不是什么好文学也未可知;但是我很喜欢,所以把他抄在这 里。 勃路克(stopfoldabrooke)原是爱尔兰人,生于一八三二年,所着文学 评论几种都有名。《英国文学初步》系一八七六年由伦顿麦美伦公司出板, 距今已五十年,但仍是一种文学史要的佳本。华伦女士在序上这样称赞他说: “二十多年以前安诺德为此特作一篇评论(见一八七九年出板《杂论集》), 但即使没有这个荣誉,他也能成名,因为他能特别地混和有用与美这两种特 质。”此外所着古代英文学史两种,近代英诗人评论三四种,皆是权威的论 着,唯刘君所举《十八世纪英国文学》我未曾见过。 (一九二五年七月) □1925年 7月刊《语丝》36期,署名子荣 □收入《谈龙集》 明译伊索寓言 中国翻译外国文学书不知始于何时,就我们所知道,“冷红生”的《巴 黎茶花女遗事》之前曾有什么《听夕闲谈》,当时是每期一张附在“瀛寰什 么”的里面。这是一种铅字竹纸印的定期刊,我只见到一期,所载《昕夕闲 谈》正说到乔治(?)同他的妻往什么人家去,路上她骂乔治走得太快,说 “你不知道老娘脚下有鸡眼,走不快么?”这一节我很清楚的记得;那时大 概是甲午(1894)左右,推想原本杂志的出版至少还要早十年罢。后来在东 京上野图书馆见到一八四○年在广东出版的《意拾蒙引》,才知道还有更早 的文学书译本。这《意拾蒙引》就是《伊索寓言》四个字的别译,当时看过 作有一个简要的解题,可惜这本笔记于移家时失落,现在只记得这是一本英 汉对照的洋装书,至于左边的一面究竟还是英文或罗马字拼的汉音,也已经 记不清了。 据新村出氏《南蛮广记》所说,明末也有一种伊索汉译本,特巴克耳 (debakker)的《耶稣会士着述书志》内金尼阁(nicoiastrigault)项上有 这样一条: “《况义》(伊索寓言选),西安府,一六二五年,一卷。” 这一部书当时似曾通行于中国日本,但现已无存,新村氏只在巴黎图书 馆见到两本抄本,详细地记在《南蛮广记》里边。金尼阁是比利时人,着书 甚多,有《西儒耳目资》一书讲中国言语,东京大学曾得一本。他又为第一 个见到景教碑的西洋人,时在一六二五年,与《况义》成书之年相同,而笔 述的张赓似亦即发见景教碑的保罗张赓虞,觉得非常巧合。唯译文殊不高明, 今将新村氏所录《况义》二则(原本共二十二则)及跋文转录于下,以见古 译书面目之一斑。 《况义》一 一日形体交疑乱也,相告语日,我何繁劳不休?首主思虑,察以目,听以耳,论宣 以舌,吃哜以齿,挥握奔走以手足:如是,各司形役,但彼腹中脾肚,受享晏如,胡为乎 宜?遂与誓盟,勿再奉之,绝其饮食。不日肢体渐惫,莫觉其故也:首运,目瞀耳聩,舌 藁,齿摇,手颤,足疐。于是腹乃吁日:慎勿乖哉,谓予无用。夫脾,源也,血脉流派, 全体一家;抑脾疱也,尔饔尔餐,和合饱满,具咸宁矣。 义曰:天下一体,君元首,臣为腹,其五司四肢皆民也。君疑臣日,尔靡大官俸; 愚民亦曰,厉我为。不思相养相安,物各有酬,不则相伤。无民之国,无腹之体而已。 同六 一犬噬肉而跑,缘木樑渡河,下顾水中肉影,又复云肉也,急贪属啖,口不能噤, 而噬者倏坠。河上群儿为之拍掌大笑。 义曰:其欲逐逐,丧所怀来,尨也可使忘影哉! 跋《况义》后 余既得读张先生《况义》矣,问先生曰,况之为况何取?先生日,盖言比也。余乃
第397页 规然若失,知先生之善立言焉。凡立言者,其言粹然,其言凛然,莫不归之于中,至于多 方诱劝,则比之为用居多;是故或和而庄,或宽而密,或罕譬而喻,能使读之者迁善远罪 而不自知。是故宜吾耳者十九,宜吾心者十九,且宜耳宜心者十九,至于宜耳不宜心者十 不二三焉。张先生悯世人之懵懵也,西海金公口授之旨,而讽切之,须直指其意义之所在, 多方开陈之,颜之日《况义》,所称宽而密,罕譬而喻者则非耶。且夫义者宜也,义者意 也,师其意矣,须知其宜,虽偶比一事,触一物,皆可得悟,况于讽说之昭昭者乎?然则 余之与先生之与世人,其于所谓义一也,何必况义,何必不况义哉!后有读者取其意而悟 之,其于先生立言之旨思过半矣。鹫山谢懋明跋。 〔附记〕上文展转传抄、错误颇多,但无从校正,今但改正一二处 明瞭笔误,此外文字句读悉仍其旧,唯换用新式标点罢了。 (一九二五年十月四日) □1925年 10月刊《语丝》49期,署名子荣 □收入《自己的园地》 再关于伊索 以前在讲明译《伊索寓言》这一条里说起在一八四○年出版的《意拾蒙 引》,近阅英国约瑟雅各(joseph jacobs)的《伊索寓言小史》,知道关于 那本《蒙引》还有一件小故事。据他引摩理斯(r.morris)在《现代评论》 (contemporary review)第三十九卷中发表的文章,云《意拾蒙引》出版后 风行一时,大家都津津乐道,后来为一个大官所知,他说道,“这里一定是 说着我们!”遂命令将这部寓言列入违碍书目中。这个故事颇有趣味,虽然 看去好像不是事实。《意拾蒙引》是一本中英(?)合壁的洋装小册,总是 什么教会的附属机关发行,我们参照现在广学会的那种推销法,可以想见他 的销行一定不会很广的,因此也就不容易为大官所知道,倘若不是由着者自 己送上去,如凯乐思博士(paul caurs)之进呈《支那哲学》一样。至于说 官吏都爱读《意拾蒙引》,更是不能相信。西洋人看中国,总当他是《天方 夜谈》中的一角土地,所以有时看得太离奇了。但这件故事里最重要的还是 《意拾蒙引》曾否真被禁止这一节,可惜我们现在无从去查考。 □1926年.. 3月刊《语丝》69期,署名岂明 收入《自己的园地》 伊索寓言 《伊索寓言》世界各国都有译本,中国译的很迟,大概已是二十世纪了 吧,因为是用古文译的,小孩看不懂,大人们看不起,所以流行不广。但这 以前有过另一译本,名曰《意拾蒙引》,英汉对照,共四十则,一八四○年 出版,四十年前在外国图书馆里看过一回,忘记何处印刷,其时香港上海都 还未开闢,或者是在澳门吧。 年代早了,内容的古老是必然的,不会得比后来的好,但是关于这书有 一种传说,倒是很有趣的。据摩利思在《英国现代评论》上说,当时《意拾 蒙引》出版之后,中国官吏非常爱读,后来有一个大官说道,这显然是在说 咱们,于是命令把这书列为禁书云。 这故事说得很有意思,只可惜是太不合事实,第一是中国官僚不会看这 种书,第二照时间讲,其时正是鸦片战争,一八三九年英入犯广州,后攻取 江浙各地,至四二年南京条约成,五口通商,香港割让,在这时候官吏读洋 书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大官说,这显然是在说咱们,却是形容得好,中国向 来多文字的禁忌,所以假如读了《伊索寓言》,那一定会立即感觉到的。我 们猜想那一篇顶犯忌讳,这自然不容易说,大概那《有两个妾的男人》总是 其一吧。年青的女人拔他的白头发,年老的一个又拔黑的,不久那男人就成 了秃子。这故事老爷们听了便要很生气,他们不怕说是贪污无能,却只恨私 事被人知道,读《盂子》里齐人一章已经有点心虚,哪能更忍得外国书里的 挖苦呢。 摩利思的故事不可靠,但其揣摩清朝大官心理的话却是十分有道理的。 □1950年 3月 25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关于伊索寓言* “伊索寓言”这名称在中国大概起于十九世纪末、林琴南翻译此书选本, 用这四个字。一八四○年教会出版的英汉对照本则名为《意拾蒙引》。“意 拾”与“伊索”都是原名的拉丁文排法,再用英文读法译成的,原来应读作 “埃索坡斯”(aisopos)才对。“寓言”这名称也是好古的人从庄子书里引 来的,并不很好,虽然比“蒙引”是现成些。这种故事中国向来称作“譬喻”, 如先秦时代的“狐假虎威”,“鹬蚌相争”,都是这一类。佛经中多有杂譬 喻经,《百喻经》可以算是其中的代表。在希腊古代这只称为故事,有“洛
第398页 果斯”(logos),“缪朵斯”(mythos)以及“埃诺斯”(ainos)几种说 法,原意都是“说话”。第三少见,在本书中常用第一第二,别无区分。虽 然后世以“缪朵斯”为神话的故事,“洛果斯”为历史的故事,当时则似“洛 果斯”一语通用最广,如伊索本人即被称为“故事作者”(logopoios),与 小说家一样称法。 伊索一派的故事不被称为寓言,或是譬喻,这是很有意义的。这本来只 是一种故事,说得详细一点,是动物故事。被用作譬喻来寄託教训乃是后来 的事情。这种故事在各民族中间都有,他们在原始生活中与生物的接触很多, 看了他们各色形状,各种习性,构成故事,好像是山洞石壁上的动物画,能 够简要地抓到特点,表示出来。内容是一类的,用处却可以有各样不同,有 些民族的神话差不多就是动物故事,创造宇宙,制作文明的神或英雄多是啄 木鸟和老鼠,有的拿去作宗教上政治上之用,宣传教义,说服民众,这就成 为譬喻,再则只当故事讲讲,口耳相传,没有多大变化,多保留着原来的性 质,始终还是动物故事,是以故事为主体的。 世界上最能利用动物故事的有两个民族,第一是印度,第二是希腊。希 伯来文学收集在《旧约》内,分量很不少,只在《士师记》第九章里约但说 有一个故事,是很好的寓言,即本书的“树木与橄榄树”(一三三页)。可 是独木不成林,算不得数。《四福音书》中有几个譬喻,那恐怕有了希腊的 影响,以故事论也并不好。中国有那些“狐假虎威”等故事在《战国策》内, 以后却无嗣响,便是孔子、庄子、韩非等人引用故事的手法也很少见,趋于 纯粹的说理了。印度的动物故事很是丰富,利用在宗教上,举世不见其匹。 菩萨的“本生故事”(ja-taka)中这种分子极多,汉译经典中也随处可见, 最有名的可以说是“月兔”这一件。《西域记》卷七云,“有狐,猿,兔三 兽供养菩萨。兔无所得肉,捨身火中。帝释愍之,取其焦兔。置于月内,令 未来众生举目瞻之,知是菩萨行慈之身。”本出《未曾有经》,流传中国, 以至今日。希腊则因政治关系,动物故事乃自民间而进入市场学校,利用于 政治与事理之论争,其事始于“霸王”(tyrannos)时代,自由言论殊有危 险,故多以譬喻出之。情形虽不尽同,但其方法盖与战国策士相类。及共和 制行,言论已可自由,而演说中用寓言的习惯继续存在,文士哲人亦提倡使 用,故流行甚广。动物故事起源于民间,文人加以利用,或亦有临时创作者, 随地随时本无一定,也难有作者的主名,但照例故事积聚,自然终多归着于 一处一人,这事既非实,此人或有或无,亦无可考,唯由分而合总是事实, 寓言的着作遂归于伊索即埃索坡斯一人的名下了。 关于伊索的事,比较可信任的只在希罗多德(herodotos)的《史书》第 二卷中有一节。他辨说妓女罗陀披斯(rhodopis)不曾建造埃及金字塔,因 为她是女诗人萨波(sappho)的兄弟的情人,不是埃及皇后,时代也不合, 他说: 罗陀披斯生在亚玛西斯(amasis)王的时代,是得拉开地方的人,是萨摩斯人赫拜 恩妥坡利斯子雅特蒙(iad-mon)的家奴。那故事作者埃索坡斯是她同僚家奴之一。埃索 坡斯也是属于雅特蒙家的这事有好些证据,其一是得耳福人遵了乩示,声明如有人对于埃 索坡斯的被害要求赔偿,可以去领,末了出头来的乃是雅特蒙,即故雅特蒙的孙子,他领 了赔偿金去。因此可知埃索坡斯确是雅特蒙家从前的家奴了。 我们尊重这“历史之父”的话,也只能至此为止。至于伊索为什么在得耳福 被害,那就无从知道,虽然后来的传说也有说及。据说他被老雅特蒙解放, 成了自由人,为吕狄亚王克洛伊索斯所信任,被派遣往得耳福,发给市民每 人金四“木那”。因有争论,中止不发,市人愤怒,被投岩下而死,后发生 大疫,往求乩示,命赔偿赎罪乃已。这一节话已经无徵不信,后来更说他相 貌丑陋,头尖,鼻塌,颈短,嘴唇突出,色黑,足弯,腹大彭亨,舌短,言 语不清,那更是信口胡柴,只图形容得他奇怪,与常人不同,却是全不足信 了。 希腊的寓言虽然写着伊索的名字,可是没有一篇可以指得出来确是他的 作品,不但这里边分子复杂,而且纪录的年代较迟,与他本人也相差很远了。 伊索生存的时代据计算当在基督前五百七十年时,比孔子要长一辈,最早的 寓言集则成于基督前三百年顷,中间有二百多年的间隔,这书名为《埃索坡 斯故事集成》(logonaisopeionsynagogai),是法勒隆的得墨特里俄斯
第399页 (demetriosphalereus)所编,他是亚里斯多德的再传弟子,着过好些书, 曾任雅典长官十年,晚年在亚力山大,帮助那里大图书馆的成立。原书收有 故事约二百则,今已散失,但当时风行一世。在一世纪初期,有希腊人在罗 马为奴者名拜特路斯(phaedrus),后被解放,以拉丁韵文写寓言五卷,共 九十七则,附录三十二则,大抵取材于此,可以说是间接留存了不少。同时 有拔勃利乌斯(babrius)以希腊韵文写寓言共百二十二则,其抄本至一八四 四年始被发见。四世纪时罗马人亚微亚奴斯(avianus)又以拉丁韵文写寓言, 得四十二首。以上韵文本三种均存。寓言原本自系散文,文人或改写为诗, 据柏拉图说,苏格拉底以大逆不道判处死刑,未服毒人参之前,亦曾就记忆 所及,将伊索寓言翻为韵文。但奇怪的是散文原本今悉无存,后人复从韵文 改写为散文,并杂采各种故事,混为一编,虽冠以伊索之名,其中多有印度 亚刺伯的成分,有些是基督教的,经中古时代的编者写为希腊文,插入中间, 如上文所说约但的故事是最显着的例。佛教的“本生故事”相传为迦叶佛所 撰,在印度古代很是流行,基督二四一年顷流入锡兰岛,三百年之后由一锡 兰使臣带至东罗马,旋即译文,名为“吕皮亚故事”(logoilybikoi)共约 一百则,未准伽陀之例,有数言指示教戒,后来寓言遂沿此习,在古时盖本 无有,有时下语拙滞,或反减少效力。这样看来,希腊寓言受了印度的影响 很不浅,不但是内容有些由于借用,形式上尤有迹象留存,而伊索那时的式 样乃不复可见,这也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吧。 寓言中历史最古的要算本书中《莺与鹞子》(五页),这已见于前八世 纪中的赫西俄多斯(hesiodos)的诗里,其次是《鹰与狐狸》(二页),见 于前七世纪中的亚耳吉洛科斯(arkhi-lokhos)诗里,又《(被箭射的)鹰》 (五页),见于前六世纪中的埃斯库罗斯(aiskhylos)的悲剧断片中。迟的 便是有些基督教影响的,这自然当在四世纪中君士坦丁大帝承认基督教之 后,虽然如《说马幸福的驴子》(一四一页)中云,以贫穷为满足,又《秃 头的骑手》(一七九页)中云,我们是裸体而来,也是裸体而去,可能是晚 期希腊诗人的思想,不一定与基督教相关,但文字有好些实例,都是《新约》 以后的用语,那总是实在的。这所表现的前后时间不算不长,社会情状也有 改变,可是人民的生活还是差不多一样,一样地辛苦,暗淡,不安定,因此 不但故事的空气是一致,就是在后世若干年间,这些故事与教训还是为世人 所理解尊重,实在是不足怪的。《伊索寓言》向来被认为启蒙用书,以为这 里边故事简单有趣,教训切实有用。其实这是不对的。于儿童相宜的自是一 般动物故事,并不一定要是寓言,而寓言中的教训反是累赘,所说的都是奴 隶的道德,更是不足为训。现在《伊索寓言》对于我们乃是世界的古典文学 遗产之动物故事,像一切民间文艺一样,经了时代的淘汰而留存下来,又在 所含的教训上可以想见那时苦辛的人生的影子,也是一种很有价值的贵重的 资料。 □1955年刊“人文”版《伊索寓言》,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遵主圣范 前几天在东安市场旧书摊上见到一册洋装小本的书,名曰《遵主圣范》, 拿起来一看,原来乃是 imitatiochristi的译本。这是一九一二年的有光纸 重印本,系北京救世堂(西什库北堂)出版,前有一八七五年主教田类斯的 序文。 这部《遵主圣范》是我所喜欢的一种书(我所见的是两种英译),虽然 我不是天主教徒。我听说这是中世纪基督教思想的一部代表的着作,却没有 道学家的那种严厉气,而且它的宗旨又近于神秘主义,使我们觉得很有趣味。 从文学方面讲,它也是很有价值的书。据说这是妥玛肯比斯(thomaskempis, 1379—1471)做的,他与波加屈(giovannibio,1313—1375)虽是生 的时地不同,思想不同,但同是时代的先驱,他代表宗教改革,正如波加屈 代表文艺复兴的潮流。英国人玛格纳思uriemagnus)在《欧洲文学大纲》 卷一上说: 出世主义是《遵主圣范》的最显着的特色,犹如现世主义是《十日谈》(decameron) 的特色。我们回顾过去,望见宗教改革已隐现在那精神的要求里,这就是引导妥玛往共生 宗的僧院的原因。我们又回顾过去,从波加屈的花园里,可以望见文艺复兴已隐现在那花 市情人们的决心里,在立意不屈服于黑暗与绝望,却想用尽了官能的新法去反抗那一般的 阴暗之计划里了。无论在南欧在北欧,目的是一样的,虽然所选的手段不同。共同的目的 是忘却与修复;忘却世上一切的罪恶,修复中古人的破损心,凭了种种内面的方法。《十
第400页 日谈》里的一个贵女辩解她们躲到乡间去的理由道:”在那里我们可以听到鸟的歌声,看 见绿的山野,海水似地动着的稻田,各色各样的树木。在那里我们又可以更广远地看见天 空,这虽然对我们很是严厉,但仍有它的那永久的美;我们可以见到各种美的东西,远过 于我们的那个荒凉的城墙。”正是一样,妥玛想忘却他的心的荒凉,凭了与天主的神交修 复他精神的破损。 这一部中世纪的名着中国早有了汉译,这是我所很欣喜的。据田类斯主 教序上所说,“其翻入中国文字者,已经数家,但非文太简奥,难使人人尽 解,即语太繁俗,且多散漫,往往有晦作者之意。”可见狠早就有译本,可 惜我们都不知道。单就这一八七五年本来说,也就很可珍重,计那时正是清 光绪元年,距今不过整五十年,但是文学翻译的工作还未起头,就是最早的 冷红生也还要在二十年后,而《遵主圣范》新译已出,并且还是用“平文” 写的,更是难得了。自然,《新旧约》的官话译本还要在前,译时都从宗教 着眼,并不论它文艺的价值,这也是的确的,但我们无妨当它作世界文学古 译本之一,加以把玩。《遵主圣范》的译文虽不能说是十分满意,然在五十 年前有这样的白话文(即平文),也就很可佩服了。今抄录卷一第五章的译 文于下,以见一斑。 论看圣书 看圣书,不是看里头的文章,是求里头的真道;是欲得其中的益处,不是看文词的 华美。看书之意与作书之意相合,方好。要把浅近热心的书与那文理高妙的书一样平心观 看。你莫管作书者学问高低,只该因爱真实道理,才看这部书。不必查问是谁说的,只该 留神说的是什么。 人能死,天主的真道常有,不论何等人,天主皆按人施训。只因我们看书的时候, 于那该轻轻放过的节目偏要多事追究,是以阻我们得其益处。要取圣书之益,该谦逊,诚 实,信服,总不要想讨个博学的虚名。你该情愿领圣人们的教,缄口静听。切莫轻慢先圣 之言,因为那些训言不是无缘无故就说出来的。 又如卷二第十一章《论十字圣架之御路》十四节中有这几句话: “你须真知灼见,度此暂生,当是刻刻赴死。人越死于自己,则愈活于天主。” 这译语用得如何大胆而又如何苦心,虽然非支及拉耳特(fitzgerald)的徒 弟决不佩服,我却相信就是叫我们来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的了。 末了,我又想起来了,倘若有人肯费光阴与气力,给我们编一本明以来 的译书史,——不,就是一册表也好,——那是怎么可以感谢的工作呀。 [附录一〕再论《遵主圣范》译本(陈垣) 阅《语丝周刊》第五十期,有《遵主圣范》一则,特将敝藏所藏此书汉 译诸本,介绍于众: (一)《轻世金书》:一六四○年阳玛诺译,一八四八年上海重刊本。 阳玛诺葡萄牙国人,一六一○年至中国,传教北京、江南等处,后驻浙 江。一六五九年卒,墓在杭州方井南。其所译着,尚有《圣经直解》,《十 诫直诠》,《景教碑颂正诠》,《天问略》等。《天问略》曾刻于《艺海珠 尘》中。 此书用尚书谟诰体,与所着《圣经直解》同,其文至艰深,盖鄞人朱宗 元所与润色者也。宗元为天主教信徒,顺治五年举人,康熙《鄞县志》称其 博学善文。所着有《拯世略说》、《答客问》等,文笔酣畅,与此书体裁绝 异。宗元之意,以为翻译圣经贤传,与寻常着述不同,非用尚书谟诰体不足 以显其高古也,结果遂有此号称难读之《轻世金书》译本。兹录其小引如左, 亦可见其译笔之一斑: 客瞥书頟,讶曰:“世热谫劣,人匪晻暖,佥知。先生译兹,毋乃虚营?”答日: “世谫诚然,克振拔者几!《圣经》云,众人竟败,灵目悉眯,鲜哉冀明厥行,讵云虚营!” 几欲操觚,获笃玛大贤书,覙缕厥理。若玩兹书,明悟顿启,爱欲翛发。洞世丑,曰“轻 世”,且读贵若宝矿。亦日“金书”。玩而弗斁,贫儿暴富,无庸搜广籍也。统括四卷, 若针南指,示人游世弗舛。初导兴程,冀人改愆,却旧徙新识己。次导继程,弃欲幻乐, 饫道真滋,始肄默工。次又导终程,示以悟入默想,已精求精。未则论主圣体,若庀丰宴 福,善士竟程,为程工报。兹四帙大意也。书理而夷奇,咀而愈味。但人攻■敧,或宖遵 诫,或强希圣,虽趣志人殊,然知玩佥裨,是书奚可少哉!昔贤历回回邦,王延观国宝, 既阅群书藏,出兹书日:“知是书耶?”贤曰:“兹乃圣教神书,王不从,焉用?”王曰: “寡人宝聚皆贵,兹书厥极,盖室外饰,是书内饰,钦哉。”西士钻厥益曰:“人或撄疑,
第401页 或罹患,罔策决脱,若应手揽书,即获决脱,厥效神哉!”又拟曰:经记昔主自空命降滋 味,谓玛纳,因字教众,奇矣其奇,味虽惟一,公含诸味,人贪某味,玛纳即应,书惟一。 诸德之集,自逞之抑,自诿之勖,失心之望,怠食之策,妄豫之禁,虚恐之释,恶德之阻, 善德之进、灵病之神剂也。自天降临玛纳,信乎,诸会士日览,货若神■,是故译之。友 法兹探验,灵健,蒙裨奢矣。极西阳玛诺识。 (二)《轻世全书便览》:一八四八年吕若翰撰,一九○五年广东重刊本。 吕若翰,粤之顺德人,天主教士,以阳玛诺《轻世金书》难读,特仿《日 讲书经解义》体,为之註解,词旨条达,可为阳译功臣。 (三)《遵主圣范》:一八七四年田类斯重译,一九一二年北京救世堂本。 此即《语丝》第五十期所介绍之本。田类斯为味增爵会北京主教。观其 自序,似《遵主圣范》译名并不始于田类斯,田不过据旧译重为删订而已。 余见重庆圣家堂名目,有《遵主圣范》一种,未识为何本。此本纯用语体, 比《轻世金书》易晓,故颇通行。又田序言旧译尚有《神慰奇编》,余求之 十余年,未之见。 (四)《遵主圣范》:一八九五年柏亨理重译,一九○四年上海美华书馆 本。 柏亨理为耶稣教士。此书即据田类斯本,改语体为文体,凡田本”的” “这”“我们”等字,均易以“之”“此”“我等”。凡称天主处,均易以 上帝。其自序言: 着此书者乃根比斯之笃玛,德国人,生于一千三百八十年,十九岁入修士院,在彼 七十余年,至九十二岁而卒。其书乃其六十一岁时所着,原文用拉低尼语,至今翻译已经 六十余种话语。今特将天主教会主教田类斯所删定之本,略改数处;免门徒见之,或生阻 碍。其字面有更换者,乃为使其尤易通行云。 柏亨理之意,盖以文体为比语体通行,然细审其书,文笔平凡,似无谓多此 一举。 (五)《师主编》:一九○一年蒋升译,一九○七年上海慈母堂本。 蒋升为天主教耶稣会士,其凡例称:“是书译本已有数种,或简故奇倔, 难索解人;或散漫晦涩,领略为难;或辞取方言,限于一隅;今本措词清浅, 冀人一目了然。”又云:“各译本题额不同,或名《轻世金书》,或名《神 慰奇编》,或名《遵主圣范》,似与原本颜名不甚符合,故区而别之,颜之 曰《师主编》云。” 《神慰奇编》余未见,此书所讥简故奇倔,似指《轻世金书》,辞取方 言似指《遵主圣范》,然则散漫晦涩,当指《神慰奇编》也。此译纯用文言, 同句比较浅达,似视柏本为优矣,河间献县亦有刊本。 (六)《遵主圣范新编》:一九○五年香港纳匝肋静院本。 此本无译者姓名,似系将田本改译,其用语比田本更俗。重庆圣家堂书 目,亦有《遵主圣范新编》,未识与此本同否。 今特以《语丝》第五十期所举田译之卷一第五章译文为例,将阳译《轻 世金书》、蒋译《师主编》与此本译文,并录如左,比类而观,亦可见诸家 之优劣矣。 《轻世金书》译文——恒诵圣经善书 诵圣经等书,求实勿求文。主并诸圣以圣意敷书,吾亦可以圣意诵之。图裨灵明, 毋图悦听。章句或雅或俚,吾惟坦心以诵,勿日作者何士。行文浅深,惟视其书之旨,作 者骨虽己朽,其精意偕主真训,恒留书内。主冀吾聆,不判彼此,奈人喜察超理,卒莫承 裨。夫欲承之,则宜逊矣。勿怙己睿,勿以言俚而逆意,勿以理在而加损,以沽儒者名。 或时值理有不决,可虚衷以问,勿遽轻古贤喻;古之贤者皆有为也,敢不钦哉。 《师主编》译文——论读圣经 人于圣经宜求者,真实也,非词章也。阅诸圣经者,宜体作者之心。吾侪于圣经, 宁求实益,毋求言词之高妙。书之平易热心者,吾宜乐诵之,如诵高深者。着书者之才力 或小或大,无干于汝,惟爱真理之心引汝诵阅耳。汝毋究言此者何人,惟留意于所言者何 理。 人固往焉,而主之真实永存。天主以多式训我,无分人之彼此。吾侪好异之心屡阻 我诵阅圣经,盖当阙疑之处亦欲深知推究也。汝若欲收其益,宜谦逊纯朴忠诚而诵之,终 不愿有博知之名。汝宜甘于请问,默听圣德之言。勿厌古人所设之喻,盖决非无故而设此 喻也。 《遵主圣范新编》译文——读圣经看善书的正法 看圣书不要贪高妙的文法,只要想真实的道理;看圣经的意思,该当体会造圣经的 志向才是。总是咱们不该在圣经上找细微的言词,只该专务有益的教训。若圣经以外能够 动心的善书,不论是美妙深奥的,或是朴素无文的,都该要一样的爱看。你别误工夫,搜
第402页 寻做书的是何等人,他的学问高低何如,引着你看书的只要有一个爱慕纯实道理的心才 好。你也别问这话是谁说的,你只管在那话的意思留神。 人再没有个不死的,只有天主的真理,是永远不会变的。天主不论是何等人,千方 百计都一齐要教诲的。但屡屡的有肯察访、肯穷究的毛病,耽搁了看圣经读书的神益。因 为有该老实信从的道理,我们反倒尽力要推论要细究。你要看圣书取个神益,该谦逊老实 着信服看才是,总不要图一个博学的虚名。你该情愿领圣人们的教,嘿嘿的留神听他话。 就是古圣贤的俗语,你也不要嫌他,因为这些训言,都不是无缘故的说给你听的。 又《语丝》第五十期所举卷二第十二章十四节之文,今亦将诸本译文列下: 阳译自视如殂,遗世伪乐,灵性始生。 蒋译汝宜需死以度生,当知为确实之理;凡愈死于己者,始愈活于天 主。 新编你还要知道你在世上的暂生,该是一个常死;一个人越死于自己, 他越活于天主。 (七)《轻世金书直解》:一九○七年王保禄撰,一九○九年北京刊本。 王保禄为北京味增爵会士。原序不着姓名,余从《经书目录》知为王保 禄撰。唯《经书目录》称此书为一九0三年重印,而原序则末署光绪丁未秋, 丁未为一九○七年,疑目录误耳。序称此书仿《南华发覆》作。《南华发覆》 者,坊间《庄子》注本,本文大字,而以疏解之文作小字,纳入本文中,俾 读者联贯而读之,其能免续凫断鹤削趾适屦之讥者鲜矣。然观其自序,可见 田译《遵主圣范》之不能尽满人意,而后人兴反古之思。其序有曰: 《轻世金书》乃圣教神修之妙书也。明末极西耶酥会士阳玛诺译入汉文,雨上朱子 宗元订正之,而字句简古,文义玄奥,非兼通西文者往往难得真解。今之浅文《遵主圣范》, 即同一书也,然虽有《遵主圣范》,而人多以能读《轻世金书》为快,求为讲解者甚伙, 即其证也。又云,《遵主圣范》与现今通行之西文本相同,而《轻世金书》 则与现今通行之西文本繁简迥异,疑当时所据者另为一本。今《遵主圣范》 《师主编》卷三,均五十九章,而《轻世金书》卷三则六十四章,细相比勘, 知第三第十五第二十七各章之下,《轻世金书》均多一章,第二十三章之下, 《轻世金书》则多二章。其篇章分合不同,抑词句多寡有别,非得三百年前 蜡顶文原本校之不可,是在好学君子。 (一九二五年十月三十一日北京) (附录二〕三论《遵主圣范》译本(张若谷) 前读《语丝》第五十期《茶话》中《遵主圣范》一则后,我狠想把别种 译本也同时给诸君介绍出来,前天见《语丝》第五十三期上,陈援庵君已先 我而发,做了一篇《再论〈遵主圣范〉译本》,历举《轻世金书》、《师主 编》等七种译本,也可以见到陈君家藏书籍的丰富了。但是,我觉得还有几 种译本,为陈君等所遗漏的,现在补录在下面。 《遵主圣范》:此书无译者姓名,亦无印行的年代和地名,共有四本, 用连史纸铅印。吾曾见其甲乙二种,(甲)卷头有“遵主圣范并言”六字, (乙)无“并言”二字,此种刻本,疑即陈君见于重庆圣字堂书目的一种。 惟已经再版翻印过,故微有不同处耳。译文纯用文言体裁,现录其《论善读 圣经书籍》一章,以见一斑。 论善读圣经书籍——(失名)《遵主圣范》本。 人于《圣经》,宜求真理,不求华文也。看《圣经》者,宜体贴纪录《圣经》之至 意也,宁求《圣经》益己之灵,不务言词高妙也。平易之书而能动心者,宜乐玩之便如看 高妙之书也。勿厌着书者系何等人,或博学,或庸常,但汝看书宜慕其纯实之理为指引也。 不宜问是何人所说,宜问所说是何理而细想之。 人易过往不能久留,惟主真实之言常在也。主可教示于人以多木,并亦不分所用以 教于人者为何等人也。看《圣经》时每有爱查究之心,则此心能阻己受《圣经》之益。其 经文未解之处,宜补看过,定要明辨尽究者则不可得也。若欲善书有益于汝,看时宜谦宜 诚宜纯朴,再不可有心求博之虚名也。汝宜欢心问人所未知之理,人宜默听圣人之言,勿 厌古人之谚。盖古人之谚必有所谓,非无故而言也。 《师主篇》:此书与陈君所举蒋升译本,同名异文,一九○四年天主教 耶稣会士李友兰重译,一九○五年河间府胜世堂重印。我曾见其一九○四年 印本,“并言”后不记姓名,一九○五年本,则“并言”后有光绪三十一年 冬耶稣会后学李友兰谨识字样。译文用燕北官话,其论读圣经一章如下:论 读圣经——李译《师主篇》 一、在《圣经》上当求的是真理,不是文词。天主作《圣经》的心神,就是念《圣
第403页 经》理当求的心神。所以我们念《圣经》,当求益处,不求文法。别的圣书,或话浅情深 的,我们当一样念法。念圣书,但为贪求真理,至于书是谁做的,他的学问或大或小,不 当介意。总而言之,这话是谁说的,你不必问;这话的意思,你当留神。 二,一总的人都有死,天主的道理常存。不论我尊卑富穷,天主用许多法子教训我 们。为善念圣书,我们好事之心是一个阻当,有地方本当轻轻读过,我们反要深思明辨。 你愿意得益处,念圣书当谦逊,当老实,又当有信德,总不当有求名的意见。不懂得的字 句,你当甘心就正,圣贤的讲解又当静听,长者的比喻更不可轻忽,因为那些比喻不是无 缘无故的说出来的。 《师主吟》:一八九八年蒋升(?)撰,一八九八年上海土山湾印书馆 印本,一九一一年重印。此书的体裁,是“按《师主》之道,不辞不文,而 为吟者也。”——见序文。 《吟论经》一首如下: 诵经书,贵实理,毋求词采夸虚靡。耶稣群圣敷圣意,群人诵读当如此。图裨灵明 非悦听,章句罔判精与俚。作者何意莫辨别,行文浅深不之訾。奈人喜察起性旨,抛却精 华取糠粃。时逢书中理未明,不肯虚衷启问齿,卒至书是书吾是吾而已! □1925年 10月刊《语丝》50期,署名子荣 □收入《自己的园地》 关于市本 《语丝》五十三期印出后,我看《小五哥的故事》的案语里“市本”二 字误作“布本”,因此想到关于“市本”,想略加申说。 案语里的“市本”系用作插pbook一字的译语,但市本这个名称在故乡 是“古已有之”的。越中闺秀,识得些字而没有看《列女传》的力量或兴趣 者,大都以读市本为消遣,《天雨花》、《再生缘》、《义妖传》之类均是。 有喜庆的时候,古风的人家常招瞽女来“话市”,大抵是二女一男,弹琵琶 洋琴,唱《双珠风》等故事。照乡间读音称作.. woazyr,所以我写作“话市”。 那些故事原本称作“市本”,但是这实在都是弹词,所以或者应作“词本”, 而话市也应作“话词”,或更为合理也未可知。 插pbok一语据说义云小贩所卖的,译作市本,字面尚可牵就,但实际 上与中国的很不相同,他有韵文散文两种,内容上有历史传说故事笑话种种, 而以含有滑稽分子者为最多。我所见的十八世纪散文市本集,一八八九年编 印,凡一册,内计二十五种,举其有名的几种于后,可以想见其大略。 一、《杀巨人的甲克》(jack the giantkiller) 二、《惠丁顿与其猫》(whittington and his cat) 三、《蓝鬍子》(the blue beard) 四、《洛宾荷德》(robin hood) 五、《浮斯德博士》(dr. faustus) 六、《倍根长老》(friar bacon) 滑稽的一类,除《王与皮匠》等有结构的故事外,有些集合而成的东西, 如《徐文长》,或《呆女婿》的故事者,有这几种可为代表: 七、《脚夫汤姆朗》(tom long the carrier) 八、《戈丹的聪明人》(wise men of gotham) 九、《傻西门的灾难》(simple simon’s misfortunes) 这些故事的题目大抵很长,颇有古风,也颇有趣味,如第九的全题乃是.. —— 傻西门的灾难以及他的妻玛格利的凶恶这是从结婚后的第二天清早起头的 喔,喔,这个题目就值一个本尼,不要说里边的故事了。不过,这真是平民 的文学,即使是在绅士的英国,平民的趣味总是粗俗、壮健一点,所以里边 尽多违碍字样,是涉及犯禁的圈子内的,至于教人为非(照法律上是怎么说 的呀?)如《徐文长》者更是很多,而政府也并不禁止,仍让人将二十五篇 编印一本,定价三先令出卖。呜呼,礼教振兴,殆终不能不推我们的华土了 罢。市本中有一篇,系问答体,其名如下: 十、从壳克来的,衣服扣在背后的,爱尔兰人的妙语,系是英国汤姆与爱尔兰谛格 二人的雅淡,附有谛格的教理问答,以及为山上水手时的告帮启 今将该启译出,以见一斑,好在这个小周刊并不是专供歇私的里性的太太小 姐们看的,讲话不谨慎一点,或者还不大要紧。但是倘若译得不能恰好,那 么“恕我删去”二三十个字也是说不定的,大家千万原谅,因为这也是执笔 政者之威权呀。 告帮启 诸位仁人君子,请看我这个人,从一个奇异的世界,满是苦难的地狱里经过了来的, 受过许多海上的,陆上的危险,现在却还活着;你看我的手,弯曲的象鸡爪一样了,你只 想一想我的那些苦辛与忧患,就知道这是没有什么奇怪了。喔,喔,喔,诸位仁人君子, 我当初也是一个像样的人,有许多金、银、衣服,许多黄油、啤酒、牛肉,以及饼干。现
第404页 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因为被土耳其人所掳,为西班牙人所放,在及布拉太守城六十六天, 一点东西都没得吃,除了海上漂来的杂物及生的淡菜;乘船出发以后,搁浅在蛮邦海岸, 落在凶恶的非洲回回的手中,我们于是被捕,被缚,用了绳、索、马锁、牛链。随后他们 割,阉,把桅杆和弹丸去个净尽;你伸进手去模一摸看,同坤造一样地光,在那权骨旁边, 除了那天然的以外什么也不见的。后来我们逃出走到亚拉伯的荒野大沙漠,我们和野驴一 同生活,吃风、沙和没有汁的菱角过日子。以后我们坐在一间破屋子里开始飘洋,在云的 上头和下头乱滚,被那猛风、粗风、静风、逆风吹着,通过许多大小树林,一直到末了搁 浅在沙利伯里平原,撞在一棵白菜根上把屋船碰得粉碎。现在我请求你们,诸位仁人君子, 以仁济为怀,布施给我一百方牛肉,一百块黄油,以及干酪,一箱饼干,一大桶啤酒,一 小桶甜酒,一桶蒲陶酒,一块金子,一片银子,几枚一分或半分的铜元,一瓶牛乳,一双 旧裤子,袜,或皮鞋,或者一服旱菸也好。 译完之后,嘆了一口气,觉得安心不少,因为看起来还不十分违碍,而且又 想到北京有些公开的图像,也都是阉割过的,大家看了绝不以为奇,(从前 《改造》上的表纸图案却引起不少非议,)那么这《告帮启》里的话自然也 很平常,而或者还有点官学的(academical)正派气味呢。 这篇东西写了的第二天,万羽君来谈,说及故乡的周敦夫的“平调”, 潘秀女的“花调”等,便记起那些瞽女大都聚居城内的马梧桥一节,招牌上 写着“三品词调”四字,因此觉得“话词”一语必须这样写,而《天雨花》 等的总名也当作“词本”。上文云“市本”的名称古已有之,理当撤消,但 这两个字留作 插pbook的译语,似乎也还可以用。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八日追记一节) □1925年 11月刊《语丝》55期,署名岂明 □收入《淡龙集》 希腊神话引言 □英国哈利孙女士原作 诗人席烈(射lley)曾说过最可纪念的话:“我们都是希腊人,我们的 法律,我们的宗教,我们的艺术,都在希腊生根的。”这是真的,但是有一 个大的减折。我们的宗教不是生根于希腊的;这从东方来传给我们,虽然在 这上面西方以及希腊的精神也很有影响。希腊触着什么东西,都使他变化。 所以我们的宗教虽是东方的,却欠了希腊一笔深厚而永久的债,要计算这一 笔债,便是现在放在我们面前的这愉快的工作。 但是我们第一要明白,我们的题目,不是希腊罗马的宗教,而是希腊罗 马的神话。各种宗教都有两种分子,仪式与神话。第一是关于他的宗教上一 个人之所作为,即他的仪式;其次是一个人之所思索及想像,即他的神话, 或者如我们愿意这样叫,即他的神学。但是他的作为与思索,却同样地因了 他的感觉及欲求而形成的。心理学告诉我们,——我们这里最好是引柳巴 (leuba)教授的话,——意识生活的单位不单是思想,不是感情,不是意志, 但是“三者一致对于同一目的而行动”,不过这还须首先明白,意志是属于 第一位的。“意识生活是常向着或物,想即刻或最后去得到或免避的。”宗 教也只是这意识生活的活动之某一形式罢了。宗教的冲动,单只向着一个目 的,即生命之保存与发展。宗教用两种方法去达到这个目的,一是消极的, 除去一切于生命有害的东西,一是积极的,招进一切于生命有利的东西。全 世界的宗教仪式不出这两种,一是驱除的,一是招纳的。飢饿与无子是人生 的最重要的敌人,这个他要设法驱逐他。食物与多子是他最大的幸福,希伯 来语的“福”字原意即云好吃,食物与多子这是他所想要招进来的。冬天他 赶出去,春夏他迎进来。 这个原始宗教的活动,这些驱除或招纳的仪式,这个“求生的意志”之 各种表现,是全世界如此的;希腊罗马人也有之,正与印第安红人及南海岛 民一样。那么在希腊罗马有什么是他特别的呢?我们的负债在那里呢?这就 引我们到宗教的别一面,即神话那边去了。 人在那里行仪式,实行驱除或招纳之礼的时候,他一面也在思索或想像 着;在他心里,起来一种影象,无论怎样朦胧,一种心中的图象表示他的所 作为所感觉的东西。这样的影象怎么起来的呢?在这里心理学跑进来帮助我 们了。 人是一个影象制造者,但这正是人类的特权。在大多数的动物都依了所 谓本能行事,他们的行动是机械地直跟着知觉发生,几乎化学作用似的那样 迅速与确实。人类的神经系统却更为复杂了,知觉并不立刻变为行动,其间
第405页 似有可容选择的余暇。正在这知觉与反应中间之剎那的停顿时期,我们的影 象,即我们的想像,观念,实际上我们的全个心的生活,才建立起来。我们 并不立刻反应,即我们并不立刻得到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们先独自描画我 们的需要,我们创造出一个影象,倘若反应是即刻发生的,我们便不会有影 象,没有再现,没有艺术,也没有神学。影象之清楚活现与否,当视影象制 造者之天分而异。在有些人,影象是模胡,错乱,平淡的,在别人则或是清 晰,活现,有力。这是希腊人的极大天才,与罗马人截然不同的,便是他们 是影象制造者,即 iconists(造象者)。在希腊神话里我们供奉着那世上绝 无仅有的最有天才的民族所造的影象,而这些影象也就是那民族的未得满足 的欲望之结果与反映。 几十年以前,大家普通都拿罗马的名字去叫希腊诸神。我们叫雅典那 (athena)为密涅发(minerva),爱罗思(eros)为邱匹德(cupid),坡 塞同(poseidon)为涅普条因(neptune)。这个不好的习惯幸而现在已消灭 了。我们现在知道,在罗马人从希腊借去神话以前,他们是没有什么严密意 义的所谓“神”的。他们有渺茫的非人格的鬼物似的东西,他们并不称之曰 诸神(dei),只称之曰诸威力(numina)。罗马人照严密意义说来决不是造 象者,他们民族的天才不在这里;他们并不人格化,不创造出人格,因此他 们不能讲关于个人的故事,不能创作“神史”;他们没有什么或竟没有神话。 罗马的“威力”是没有人的特性的。他没有性别,至少他的性别是无定 的。这是怎么随便,只须参考古时的祈祷文,便可明了,文中说祷告于精灵 “无论是男是女”(sivemassivefemina)。这些渺茫的精灵或“威力”与特 别地点相关,为人所敬畏,近于恐怖而非爱慕。他的分类是并不依据性格而 以他的职务为准,这个工作的范围又精细地规定,他职司管辖某处地点及人 间的某种活动,这”威力”数目众多几乎与活动种类之多一样。譬如有古尼 那(cunina)专看守小儿的摇篮,厄杜利亚(edulia)与坡提那(potina) 教他吃和喝,斯泰提利奴思(statilinus)教他站立,等等。实在那“威力” 不过是一种活动的影像,他决不是一个人格,虽然他或者是人格化的初步。 即使那些“威力”是超人间的,在管辖罗马人的生活,能引起敬畏与依 赖的意思,他们却总不是人性的,也不是人形的,在诗歌与雕刻上也没有过 人形化的表示。伐耳罗(varro)告诉我们,——我们没有更好的文献了,— —“一百七十年来(基督前七五三年罗马建都之日起计算)罗马人把神不用 偶像。”他又说,——他这批评,很奇怪地偏于一面,而且是彻底地罗马式 的:“那些将图像介绍到国内来的人,除去了恐怖而拿进了虚伪来了。”希 腊人从宗教上拿去了恐怖,这确实是他们的极大的功绩。在纯粹讲实际的人 看来,造象者往往容易成为一个说谎者。 希腊人自己也有点明白,他们是造象者。有一个伟大的希腊人曾经用了 简单的言语告诉我们,影象是怎么造成的,谁是影象制造者。赫洛陀多思 (herodotos)留下这一番话来,他在外国旅行,特别是到过了埃及,有所感 触,遂回想到本国宗教的特质。他说(卷二之五三): 关于各个神道之起源,是否他们从头便已存在,他们各个的形状如何,这些知识实 在还只是近日的事。我想河美洛思(homeros)与赫西阿陀思(hesiodos)去我们才四百 年,这正是他们初为希腊人编着诸神的世系,给予诸神的称号,规定各个的管辖及其权力, 记述各个的形状。 赫洛陀多思不知道,也不能知道,诸神乃是人间欲望之表白,因了驱除 与招纳之仪式而投射出来的结果。他所知道的是,多谢他的比较研究,希腊 诸神比较地晚出,在这些有人格的完成的诸神之前,尚有更古的时期,其神 与希腊所谓神者迥不相同,没有明白的人格以及特别的品性与行述,但只是 茫漠无名的精灵,与罗马的“威力”仿佛。他知道在河美洛恩时代以前曾有 别一民族住在希腊,他们的神,倘若这可以称为神,与河美洛思所说的截不 相同。赫洛陀多思说,“昔时贝拉恩戈人把神,呼而告之。但他们不给神以 称号,亦无名字。” 原始的贝拉思戈人与更有文化的希腊人一样,崇拜一种神明,他们祭祀, 有仪式。但是对着什么祭祀呢,他们没有明白的观念。他们的神未曾分化, 没有人形,他们没有专名,如宙斯(zeus)或雅典那,而且也没有表德的称 号如”大震神”或“黑眼神女”,他们不是人而是物或力。比较宗教学指示
第406页 给我们看,正如赫洛陀多恩最初对于希腊的观察一样,到处都是如此,直到 较迟的时代,人才对于其所崇拜之物给予完全的人格。人格是与兽形或人形 之给予同时发生的。在人形化(.. an-thropomorphism)及兽形化 (theriomorphism)之前,我们别有一个精气信仰(animism)的时代,那时 的神是一种无所不在的不可捉摸的力。到了人把他规定地点,给予定形,与 他发生确定的关系的时候,这才变成真的神了。只在他们从威力变成个人的 时候,他们才能有一部神话。 造成完全的人格化的原因我们此刻且不多谈,在我们研究各神的时候有 些原因将要说及。现在所应注意的乃是只有一个神成了正确的神,即个人时, 这才能造成行述,即神史。我们的工作是关于神话。贝拉恩戈人的神是非人 格的,他们没有神史;罗马的“威力”也是如此。他们是非人格的,也没有 神史。所谓罗马神话,即阿微丢思(ovidius)所传之神话,实在只是希腊神 话搬运过来,转变成罗马的形式罢了。我们对于罗马神话的负债即可承认并 且清偿了,因为这实际上是等于没有。若于罗马的仪式来一对照,罗马的神 话是并不存在的。罗马人很富于宗教心,很感到他们对于不可见之力的依赖; 但他们不是造象者,影象制造者,神话家,直到后来很迟,且受了希腊的影 响,才有神话。他们民族的天分与这件事是不相容的。 赫洛陀多思说,“诸神是诃美洛思与赫西阿陀思所编造的。”诗人给予 他们称号,特殊的权力,以及形状。在赫洛陀多思看来,河美洛思是一个人; 在我们看来,河美洛思是史诗传统的全体,诗人之民族即古代希腊人的传统 的书。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支配的,照“诗人”(poetes) 这字的原义,这确是“造作者”,艺术家的民族。他们与别的民族同样地用 了宗教的原料起手,对于不可见的力之恐怖,护符的崇拜,未满足的欲望等; 从这些朦胧粗糙的材料,他们却造出他们的神人来,如赫耳美思(hermes), 坡塞同,台美退耳(demeter),赫拉(hera),雅典那,亚孚罗迭谛(aphrodite), 亚耳台米思(artemis),亚坡隆(apollon),提阿女梭恩(dionysos), 宙斯。 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译了哈利孙(janeharrison)女士的《希腊神 话》第三章的一节,题名曰《论鬼脸》,登在第四十二期的《语丝》上。译 文末尾附有说明,其中有这几句话: 原书在一九二四年出版,为《我们对于希腊罗马的负债》(our debt to greece and rome)丛书的第二十六编。哈利孙女士生于一八五0年,是有名的希腊学者,着有《希腊 宗教研究序论》,《古代艺术与仪式》等书多种。这本《希腊神话》,虽只是一册百五十 页的小书,却说的很得要领,因为他不讲故事,只解说诸经的起源及其变迁,是神话学而 非神话集的性质,于了解神话上极有用处。 这是我的爱读书之一。这篇引言,我久想翻译,但是因循未果,只抄录 了讲鬼脸的一节,不觉茬苒又是一年多了。今日天热无聊,听不知何处的炮 声如雷,不无枨触,姑译此消遣,比自己作文或较不费力,虽然或者有地方 也未始不更费力。内容不知是否稍欠通俗,不过据我的偏见,这些也是常识 的一部分,我们常人所应知道一点的。译文急就,恐有错误处,容日后再行 校正。 民国十五年八月二日灯下,记于北京西北城。 □1926年 8月刊《语丝》94期,署岂明译 □收入《谈龙集》 苦雨斋小书序 今年的寒假又忽然地过去了。这个年头儿,草间偷活已至不易,更加上 穷忙,尤其是在年头年尾,所以这三四个礼拜的休假里就简直没有做一件事, 只是抽闲吃了几个瓜仁果核便又是上学的时候了。小时候遇到上灯夜,看着 那些灯烛辉煌,未尝不觉得热闹,但心里却是着实寂寞,因为这上灯就是新 年完结的先声。现在也颇有这样的感觉。 没有工夫看书,其实是没有心情看书,再说,也是一半由于没有钱买书: 不过这种推託都是不济事,究竟还是自己的懒惰。别的不说,就是久想翻译 的勃阑特思(georg brandes——只可惜他已于二月二十日去世,享年八十 五)的《加利波的论》也未动手,真是太懒了。但是,这其间也做了些小事, 编辑“苦雨斋小书”之计划就是那时所想的,现在所编成的有这两种,一是 《冥土旅行》及其他四篇,二是《玛加尔的梦》。 《冥土旅行》是二世纪时的希腊哲人所写,此外四篇的作者是十八世纪 的英人斯威夫德(swift),十九世纪的法人法布耳(fabre),以及十四世 纪的日本和尚兼好法师。《玛加尔的梦》则是近代俄国的作品。这可以说是 杂乱极了,虽然我觉得并不如此,不但这些都是我所同样欢喜的,我还以为
第407页 其间不无一种联属。我曾说,“重读《冥土旅行》一过,觉得这桓灵时代的 希腊作品竟与现代的《玛加尔的梦》异曲同工,所不同者只因科罗连珂 (korolenko)曾当西伯利亚的政治犯,而路吉亚诺思(lukianos)乃是教读 为业的哲人(sophistes)而已。”除了那个”科学之诗人”是超然的以外. 兼好法师也就不是真箇出世间的人,不过他有点像所谓快乐派,想求到“无 扰”的境地做个安住罢了;至于斯威夫德主教的野蛮的诙谐,则正是盾的背 面,还是这个意思,却自然地非弄到狂易而死不可了。我译的这些东西,虽 似龙生九子,性相不同,但在我总觉得是一样的可爱,也愿意大家同样地看 待他们。 小书以后还有,说不定还要弄大书出来呢,在此不妨先自画自贊一番。 一九二七年二月二十八日,于北京内右四区。 □1927年.. 3月刊《语丝》123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冥土旅行》 海外民歌译序 我平常颇喜欢读民歌。这是代表民族的心情的,有一种浑融清澈的地方, 与个性的诗之难以捉摸者不同,在我们没有什么文艺修业的人常觉得较易领 会。我所喜读的是,英国的歌词(bad),一种叙事的民歌,与日本的俗 谣,普通称作“小呗”(ko-uta)。小呗可以说是纯诗,他的好处,——自 然是在少数的杰作里,如不怕唐突“吾家”先王,很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 意思。但是,讲到底这还是他的江南的儿女文学的风趣,使我恋慕,正如我 们爱好《子夜歌》一样。歌词都是叙事诗,他的性质仿佛在弹词与“节诗” 之间,不过弹词太长太有结构了,而节诗又太流畅,的确是近代的出品。我 爱歌词是在他的质素,有时又有点像韵文的童话;有些套语,在个人的着作 中是很讨嫌的,在这类民歌上却觉得别有趣味,也是我所喜欢的一点。他讲 到女人总是美的,肌肤是乳白,眼睛是夏日似的明亮,脚是小的,(请中国 人不要误会),问事总是问三遍,时日是十二个月零一日,就是文句也差不 多有定式,例如—— 安尼,我要亲你的面颊, 我要亲你的下巴颏儿。 中国弹词也有这种倾向,我随手从《再生缘》卷一中引用这四句: 公子一观心骇异,慌忙出位正衣冠, 问声宝眷何来此,请把衷情诉一番。 这正是一个好例,虽然我不大喜欢,因为似乎太庸熟了。还有一层,这 样句调重叠下去,编成二三十册的书,不知有几万行,自然不免令人生厌。 歌词却总不很长,便不会有这种毛病,而且或者反成为他的一个特色了。 我在这两样民歌之外.还借了英语及世界语的译本,看过一点各国的东 西,有些我觉得喜欢的,用散文译了几首,后来收录在《陀螺》里边。不过 我看这些歌谣,全是由于个人的爱好,说不出什么文艺上的大道理,或是这 于社会有怎样用处。我所爱读的是恋爱与神怪这两类的民歌,别的种类自然 也不是没有,反正现在也无须列举。读情诗大约可以说是人之常情,神怪便 似乎少有人喜欢了,这在标榜写实主义以及文学革命的现代应该是如此,虽 然事实未必如此。我说,现在中国刮刮叫地是浪漫时代,政治上的国民革命, 打倒帝国主义,都是一种表现,就是在文学上,无论自称哪一派的文士,在 着作里全显露出浪漫的色彩,完全是浸在“维特热”——不,更广泛一点, 可以说”曼弗勒德(manfred)热”里面。在这样一个时代,惊异是不大会被 冷落的,那么,我的爱好也就差不多得到辩解了,虽然我的原因还别有所在。 我对于迷信是很有趣味的,那些离奇思想与古怪习俗实现起来一定极不能 堪,但在民谣童话以及古纪录上看来,想像古今人情之同或异,另有一番意 思。文人把歌谣作古诗读,学士从这里边去寻证古文化,我们凡人专一且不 能,却又欲兼二,变成”三脚猫”而后己,此是凡人之悲哀,但或者说此亦 是凡人之幸运,也似乎未始不可耳。 半农是治音韵学的专家,于歌谣研究极有兴趣,而且他又很有文学的才 能,新诗之外.还用方言写成民歌体诗一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选集国外 民歌,译成汉文,现在汇成一集,将要出板了,叫我写一篇序,说是因为我 也是喜欢民歌的。我想,我是一个“三脚猫”,关于民歌没有什么议论可发, 只好讲一点自己的事情,聊以敷衍,至于切题的说明须得让半农自己出手。 但是我有一句介绍的话可以负责声明:半农这部《海外民歌》的确选也选得 呒啥,译也译得不错。有几首民歌曾经登在《语丝》上面,见过的人自会知 道;如有人不曾见到呢,那么买这部民歌选去一看也就知道了。总之半农的
第408页 笔去写民谣是很适宜的:《瓦缶》一集,有书为证。 中华民国十六年三月三十日于北京西北城之苦雨斋。 □1927年 4月刊《语丝》126期,署名岂明 □收入《谈龙集》 香园 理查白登(sir ri插rd burton,1821--90)是英国近代的大旅行家, 做过几任领事,后授勋爵,但他的大胆不羁却完全超出道学的绅士社会之外。 据说有一回格兰斯敦讲演,大谈东方事情,大家屏息谨听,白登独起来说道: “格兰斯敦先生,我告诉你,你所说的话,都完全绝对与事实相反。”邻坐 的人便将一张纸片塞在他的手里,上边写道,”勿反对格兰斯敦先生,此为 从来所无。”但白登的名誉(在别方面说也可以算是不名誉)据我们看起来 却更伟大地建筑在他的《一千一夜》全译与笺註上,只可惜没有钱买一部旧 书来看,单是闻名罢了。 亚拉伯有这一部奇书,是世界故事的大观;波斯另有一部东西,也不愧 为奇书。这就是蔼理斯在他的大着里时常说起的《香园》。据美国加耳佛顿 着《文学上之性的表现》(calverton,sex expression in literature,1926) 说: 白登尽力于《香园》之翻译,自己说是文学工作中的最上成绩,死后却被他的妻毁 掉了,她辩护这种风狂的行为说,她希望他的名誉永远无疵瑕地的存在。她又把白登的罗 马诗人加都路思的未完译本,日记笔记一切稿件,都同《香园》烧掉,以为这是尽她贤妻 的责任。白登的妻这样凶猛地毁灭贵重的文稿,其动机是以中产阶级道德为根据,而使白 登去翻译像《香园》这种淫书的动机,当然是非中产阶级的了。 我在这里不禁联想到刻《素女经》等书的故叶德辉先生了。这些书,自然都 是道士造出来的,里边有许多荒谬的话,但也未必没有好的部分,总不失为 性学的好资料,叶氏肯大胆地公表出来,也是很可佩服的,——所可怪的是, 他却是本来“翼教”的,当然是遵守中产阶级道德,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 不过这个谜或者也还不难明了,叶氏对于这些书的趣味大约只在于採补一方 面,并不在于坦白地谈性的现象与爱之艺术,有如现代常识的人们所见。据 京津报上所载,叶氏已在湖南被枪毙了。这什么缘故呢,我们不知道。我希 望总不会是为了刻那些书的缘故罢? 中国有最奇怪的现象,崇奉圣道的绅士,常有公妻(自然是公人家的) 之行为,平时无人敢说,遇有变乱便难免寻仇,这是很常见的。日本的机关 《顺天时报》最喜造谣,说中国某处公妻,却不知中国老百姓是最不愿公妻 的,决不会发生这种运动,只有绅士与大兵有时要试他一试,结果常常是可 怕的反动,古语所谓民变,前年河南红枪会之屠杀陕军,即是明证,别处地 方之迫害绅士也多少与这个有关。在中国的日本报专以造谣为事,本来不值 得计较,只是因叶德辉的事连带说及,并非破工夫和他对说,要请读者原谅。 □1927年.. 4月刊《语丝》126期,署名岂明 □收入《谈龙集》 再谈香园 我前曾说起亚拉伯的奇书《香园》,近日子无意中得到一本。蔼理斯在 《性心理之研究》第六册五一三页上说: 一经受了基督教底禁欲主义底洗礼以后,爱情便不再是,如同在古代一样,一种急 需培养的艺术,而变为一种必须诊治的病症,因此上古尊崇爱底艺术之精神之承继者,不 是耶教化的国家,而是回教化的地方了。奈夫苏义(nefzaon)底《馥郁的田园》大概是 十六世纪在特尼斯(tunis)城的一位着作家所作的,他底卷首语就很明了地表示给我们, 爱情并不是一种疾病,感谢神,他把男子底最大的愉快放在女人的身上,并且使女人能够 从男子底身上获得最大的快乐。 (採用汉译《爱底艺术》十三页译文,但文字上略有改动,卷首语查原书说 的非常率直,比蔼理斯所引还要直说,现在索性改得含混一点了。) 我所有的这一本书,题名《怡神的香园》,奈夫札威上人(shaykhnafzawi)原着,全书凡二十一章,这是三卷中之第一卷,仅有首三章,及序 文一百十一叶。第一章论女人所珍赏的男子,第二章论男子所爱重的女人, 第三章论为女人所轻蔑的男子,各以《一千一夜》式的故事申明之。卷首译 者引理查白登语曰,“这不是给婴孩看的书。”此书在欧洲出板皆非公开, 唯照我们的眼光看去,其故事之描写虽颇直率,在中国旧小说中并非希有, 故亦不足惊奇,但与中国淫书有一相差极远的异点,即其态度全然不同。中 国的无聊文人做出一部淫书,无论内容怎样恣肆,他在书的首尾一定要说些 谎话,说本意在于阐发福善祸淫之旨,即使下意识里仍然是出于纵慾思想, 表面总是劝惩,所说的也就更是支离了。奈夫札威上人的意思却在编一部恋
第409页 爱的教科书,指导人应该如此而不应该如彼,他在开始说不雅驯的话之先, 恭恭敬敬地要祷告一番,叫大悲大慈的神加恩于他,这的确是明澈朴实的古 典精神,很是可爱的。 我又曾见到一本印度讲《爱之术》(artamatoria,用中国古语应译作房 中术)的书,德人须密特所译,名为 dasratira-hasyam(《欲乐秘旨》), 共十五章,首论女人的种类,末列各种药方,与叶德辉所辑《素女经》等很 是相像,但与中国也有一个极大的异处,就是这位“博学诗人”壳科加君 (srikokkoka)并不是黄帝彭祖之徒,希望白日飞升的,所以他说的只是家 庭——至多也是草露间的事,并没有选鼎炼丹这种荒唐思想。 我们看过这些书,觉得很有意思,不仅满足了一部分好奇心,比看引用 的文字更明白他的真相,又因此感到一件事实,便是中国人在东方民族中特 别是落后;在上面的两个比较上可以看出中国人落在礼教与迷信的两重网 里,(虽然讲到底这二者都出萨满教,其实还是一个,)永久跳不出来,如 不赶紧加入科学的光与艺术的香去救治一下,极少解脱的希望。其次觉得有 趣味的是,这些十五六世纪的亚拉伯印度的古怪书里的主张很有点与现代相 合。蔼理斯在他的大着上早已说过,随后经斯妥布思女士的鼓吹,在文明社 会(这当作如字讲,我并不含有一点反意),差不多都已了解,性的关系应 以女性为主,这一层在那异教徒们所提倡的似乎也是如此。文明社会如能多 少做到这样,许多家庭与恋爱的悲剧可以减少,虽然全体的女子问题还须看 那普天同愤神人不容的某种社会改革能否实现才能决定,我们此刻无须多嘴 的了。 (十六年八月五日,于北京) □1927年 8月 13日刊《语丝》144期,署名岂明 □收入《谈龙集》 蒙氏教育法的研究序 中国人很有点奇怪,他把自己的性命与儿童都一样地看得不大值钱。前 清时子弟读书,目的自然是在正路功名,第一重要的是学帖括,应科举,等 到屡试不售,不得不变换方向,改为学幕或学生意,万一连这个也弄不好, 于是便走最后一着——去行医,坐馆教书!这并不是夸张的话,在民国四五 年顷,吾乡六七块钱一月的小学教师里,失业的杂货铺伙计的数目实在不会 比不第秀才少,以前的情形更可想而知了。乡间的医生大都还是在谈五行气 化,用“锡”一块做药引,教师虽然不至于完全“都都平丈我”,但依旧是 登皋比秉戒尺气象,其不“误人子弟”者盖几希的了;中国的死亡率之高, 我们如将一半归功于那些许多所谓功侔良将的大夫们,那么低能率之高也就 不能不说是那些不知儿童为何物的教师诸子的功劳了。 儿童这样东西原是古已有之的,但历来似乎都不知道,虽然他们终日在 大人们的眼前,甚至如几道严复先生所说,充满街巷,辗转于车尘马迹间。 直至很近的近世,而且还在夷地,这才被人家发见,原来世上有一种所谓儿 童的物事,与人及女人的发见并称为三大发见之一。这种发见本来与一切的 发见一样,并不怎么希奇,只是把原来就在那里就是如此的东西看见了而已, 但是这一看见不打紧,却不免因此总发生了若干的大小影响。少数的明智的 教育家与学者承认儿童是灵长类的一种小动物,并不是缩小了的成人,把他 另眼看待,其结果是发生了幼稚园的制度与儿童学的研究。多谢人类的保守 性,不知是从倦怠呢还是从愚蠢出来的,不准社会上发现过激的变化,使父 师还得保持他们平日的威严,于是成功一种捏捏放放的半智半愚的教育,虽 然在我们将子女当作家畜看的中国已经觉得新的有点可怕了。儿童明明是驹 或犊似的 livestock,教师只是看管厮养罢了,(这是所以称为 pedagogue= paidagogs的缘故。可见是与古典时代的意见很合的,)现在却忽然改变, 说小儿是一粒花木的种子,要人去顺从了他的天性加以培养,不准去妄动他, 旧日的“看鸭”先生现今非变为郭橐驼一流的园艺家不可了。道统治下的中 国人不能容易收纳或了解这种意思与办法,正是很自然而无足怪的。 近来义大利的蒙德梭利女士又发表了她的教育法,最初介绍的仿佛记得 是钱稻孙先生,揭载在《教育部月刊》上面。虽然对儿童的空想方面稍欠注 意,如英国加伐威尔教授也曾说及,他的“儿童之家”的教育法总是极好的, 于活动及感觉各方面的练习实在最适于实用,但不知怎地我们的好谈实用主 义的教育家也不很注意,大约至少有十足十年不听见社会上说起蒙氏教育法 的名字了。日前张雪门先生拿了他所编的一本书来给我看,这才又令我记了
第410页 起来。张先生的爱小孩与研究学问是有名的,你去问孔德南分校的学生那位 “外面的老先生”,他们是无不佩服而且喜欢的。张先生的幼稚园研究又是 已经很有成绩,今年暑假期间,张先生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地关了一个夏 天,后来开出门来,手里便拿着这一卷书,即是《蒙氏教育法的研究》。这 令我发生“三种感想”:第一是我们白过了这个暑假,什么文字都没有能做, 相形之下不免惭愧。第二是对于张先生的小不敬,在现今这个中国,儿童的 运命只配由落第文童失业店伙去管的时代,只要有一根部颁戒尺便足了吾 事,而张先生讲福禄贝尔不够,还要来谈蒙德梭利,岂不叫人笑他迂阔?第 三,话又说了回来,蒙氏教育法到底是很好的,可以说是儿童界的福音,将 别是在此刻现在的中国,张先生肯这样刻苦地把他介绍提倡,无论被人家笑 为迂阔也好不理也好,总之是很有意义,值得佩服的事:所以这第三点便是 表示我佩服之至意了。 民国十六年十月四月即丁卯重九日,于北京内右四区。 □1927年 10月刊《语丝》154期,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本拔萃* 阅美国亚伦教授的《第一年希腊文》,是一本很好的大学用教科书,从 字母讲起,但末了便可接读克什诺封(xenophon)的《行军记》。书中引用 的文章,除文学历史外,还有欧克勒得思的三四课几何!第七十课中引美勒 亚格罗思(meleagros)诗云, ixon ekheis to philema, ta d’ommata timarion,pur: en esides,kaieis; en de thiges,dedekas。 你的亲吻是黐粘, 荣子呵,你的眼睛是火, 你看过的都点着了, 你触着的都粘住了。 这是一首很好的情诗,是我所很喜欢的,虽然是亚力山大府时代的东西,不 免有点纤丽。七十一课里却又有古希腊的军歌,在爱斯屈洛思(aiskhulos=aeschylus)的悲剧《波斯人》中,说耶稣前四百八十年时希腊人在撒拉米 思海战,唱着这个军歌,原文今只录其首行: opaides hellenon ite! 呵,希腊的儿郎们,去罢, 救你的祖国, 救你的妻儿,——— 你父亲的诸神的住宅, 你祖先的坟墓, 奋斗,为大家奋斗! 这一篇我也以为是好的。最后我还抄一句“定理”: ta tou autou isa kai allelois estin isa。 据民国新教科书《几何学》第二叶,现今通用译语为“等于同量之量互等。” (丁卯春分日) □1927年.. 12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淡龙集》 花束序 法国迭崇(dijon)大学教授拉姆贝尔(cmbert)用世界语所写的《花 束》(bukedo),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现在经友人王鲁彦君译为中文,就 要出版了。这书里,一总有三篇论文,都与文艺学术很有关系。第一篇是讲 古希腊人在天医庙求治病的事情。亚斯克勒比阿思(asklepios),本是亚坡 隆(apollon)的儿子,他的父亲有“派恩”(paion)的别名,与牡丹有关, 知道用粉丹皮止血,给战神医过金疮的,所以他确是世医,有起死回生的本 领,一方面却招了冥王之怨,经他的祖父宙斯大神一个掌心雷把他打死了。 但是他终于成了医神,受后人的香火,在蔼比道洛思地方的庙最为着名,几 乎成为古代人民的医院,每年有许多人去睡在庙里,等候尊神到梦中来开方 子或行手术,给他们医治这些疑难杂症。这个名称叫做“睡庙”(enkoimesis), 直译起来是“睡在里边”,是一种很古的信仰疗法,据德国玛格奴思 (hugomagnus)博士教授在《医学上的迷信》里说,希腊喜剧家亚列思多法 纳斯(aristophanes)的《财神》(ploutos)里,便已讽刺过这种习俗,这 已是二千四百年前的事了。拉姆贝尔根据了考古学的材料,把它记录出来, 成为一篇实益与趣味混和的文字。基督教得势之后,睡庙的办法变为睡礼拜 堂了,希腊德诺思岛的圣母最有效验,《希腊现代民俗与古宗教》的作者洛 孙(j.owson)亲见堂中睡满了病人,一九一七年希腊王君士但丁病时, 大主教还曾把圣像迎到宫里去过哩。这类迷信在欧洲也有,中国书上所说的 到于忠肃祠求梦,以及江浙老妪的“宿山”等,也是同一类,不过不限定是 治病罢了。 第二三篇论文都与文艺相关,其一是讲印度名剧《沙恭达罗》 (sakunt),其二是论法国童话《林中睡美人》的。关于《沙恭达罗》, 我们且引用曼殊和尚在《文学因缘》序上的话当作说明: 沙恭达罗者印度先圣毗舍密多罗(viswamitra)女,庄艷绝伦,后此诗圣迦梨陀娑 (kalidasa)作剧曲,纪无能胜王(dusyanta)与沙恭达罗慕恋事,百灵光怪。千七百八
第411页 十九年 williamjones始译以英文,传至德,goethe见之惊嘆,难为譬说,遂为之颂,则 《沙恭达罗》一章是也。eastwick译为英文,衲重移译,感慨系之。印度为哲学文物源 渊,俯视希腊,诚后进耳,其《摩河婆罗多》(mahabrata)、《罗摩衍那》(ramayana) 二章,衲谓中土名着虽《孔雀东南飞》《北征》《南山》诸什,亦逊彼闳美,而今极目五 天,荒丘残照,忆昔舟经锡兰,凭弔断塔颓垣,悽然泪下,有“恒河落目千山碧,王舍号 风万木烟”句,不亦重可哀耶。 着者把这个《沙恭达罗》介绍给我们,又论及印度的戏曲,这于我们素不留 心亚洲文艺的人是很有益,也是很有意味的。 《睡美人》的故事本是满天飞的,但是第一个把她捉住,将她的花容描 在纸上的乃是十六世纪法国的贝洛耳(ch.per-rault)先生。他那一本小书 《过去时光的故事》出世之后,学艺界上发生了些重要的变化,一种是安徒 生(andersen)派的文学童话之创作,一种是格列姆(grimm)派的民间故事 之搜集,以及这些故事之学术的整理与解释。即如那《睡美人》,既可作老 老少少娱乐的读物,又可以从仙女,法术,长眠,英雄各节作民俗学的考究, 得到极有兴趣的新发见,实在是从前的人所没有见到的。但是,这种考究也 比较地还是很新的学问,安特路阑(andreng)发刊他的《神话仪式与宗 教》至今才四十年,有些人似乎还不大相信他的话。《花柬》的着者仿佛也 还是气象学派的门徒,容易“到处看出太阳”或是露水,这在我外行的个人 看来觉得是不大很对的。正当的解说恐怕要推阑氏,在他所校订的《贝洛尔 故事集》的序论里。 中国近来渐渐有人来从世界语译书了,但向来所译的都是小说或诗歌, 翻译论文这还算是第一次罢?使人家知道世界语所写的除小说诗歌以外还有 很有兴味的论文,使人家更进一步去读这些论文,这于世界语运动很有关系, 是极好的事。鲁彦的书初译成,我就说给他写一篇小引,但是一直拖延至今, 原稿又已不在手头,所说的话有些或与原书有点参差亦未可知,地名人名的 音译更不免分歧,这都要请鲁彦原谅的,至于序文之做得不行,那是更不用 说了。 民国十六年十二月五日,北京,周作人。 □1927年 12月刊《语丝>》卷 5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性教育的示儿编序 《礼运》上有一句话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假如世上有天 经地义这样东西,那么这句话总可以当得起罢?老子讲到婴儿,又说他“不 知牝牡之合而全作”,据老师讲解时说“全”即是小儿的男根,则更进一步, 大有维也纳医师之意,几乎是说一切都是性了。但是,归根结蒂,这是不错 的,全作的事暂且不论,儿童对于生命起源的注意总是真确的事实。斯丹来 和耳(g.stayhall)博士说,五岁至八岁的小孩最为注意,过了这个时候 便不再来问,因为不是问了无结果而灰心,便是已从别方面打听到了秘密了。 七月三十日《世界日报》上署名金白的一篇《虚伪的家庭教育观》也说到这 件事,“吾国性教育尚未萌芽,于是对于生理上种种故事秘而不宣,以为是 秽亵不足对儿童谈讲的,或是对儿童随意乱说,如儿童询问小弟弟是从哪里 来的,家人不是告诉他是老娘婆(助产妇)抱来的,就是说从母亲腋下割出 来的。等到儿童知识开了的时候,便会疑父母是欺伪。”其实不但如此,儿 童如从父母或教师得不到满意的答覆,他一定会去找朋友和僕役获得确实的 说明,所说明的事实不打紧,可是经了那样的一说,结果如同《创世纪》的 教训仿佛,性的事情失了美与庄严,加上了一层隐密与羞耻的色彩,使儿童 的感情思想显着地恶化,便是以后再加科学艺术深厚的洗鍊,也不容易把它 改变过来,这真是一个极大的损失了。 因为这个缘故,近世性教育的呼声忽然兴起,就是我们这 麻痹的中国也受到影响,有人知道性教育的重要了。不过天下事常常是 易说难做,性教育的理论已很完足,讲到实行还有些困难。性教育怎么实施 呢?说来说去,总还没有什么很好的法子,除了四十多年前萨列文 (sullivan)女士教那七岁的盲哑的小女孩海伦开勒(helenkeller)的方法: 拿了一本植物书,同她讲花和果子的故事。山格夫人所着,赵憩之君所译的 这本小书,就是这一类的册子,原名《母亲对小孩说的活》,由我代为改成 这个古旧的名字了。山格夫人是有名的性教育者,她特别注意于节制生育, 曾来中国讲演,社会上还没有忘记她。她这本书我希望于中国谈性教育的,
第412页 贤明的父母和教师有点用处,可以作为性教育实施的初步的参考。——可是 据北平报上记载,美国现在“维持礼教,查禁性学”,山格夫人己被罗马教 徒的当局所逮捕,而且“对于研究性的书籍查禁株连,诚得谓严厉之至”, 山格夫人与性学的末路似乎不远了。中国的沙门教(shamanism)徒大约很不 少罢,性教育的前途如何?先贤曰,“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萨列文女 士与山格夫人的教法恐怕都要在违禁之列。讲到这里,植物学似乎就第一宜 禁。一一幄,禁止中小学校讲植物学,在一篇德国小说确是有过,但是实现 总还一时未必,我想至少总还有一两年罢?那么这本小书暂时总可以安然出 版矣乎。 一九二九年八月三日于北平,周作人。 □1929年 9月 16日刊《北新》3卷 17号,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杨柳风 去年冬天在一个朋友那里见到英国密伦(a.a.milne)的着作,论文和儿 歌,觉得喜欢,便也去定购了一本论文集,名叫《这没有关系》 (notthatismatters,1928九版)。其中有一篇《金鱼》,我拟作了一篇, 几乎闯了祸,这固然是晦气,但是从这里得来的益处却也并不是没有。集里 又有一篇文章,名《家常书》,乃是介绍格来亨(kenhgrahame)所作的 《杨柳风》(thewindlnthewillows,1908)的。关于格来亨,我简直无所知, 除了华克(hughwalker)教授在《英国论文及其作者》中说及:”密特耳顿 (ri插rdmiddleton)的论文自有它的地位,在那里是差不多没有敌手的, 除了格来亨君的几本书之外。”密特耳顿着有论文集《前天》,是讲儿童生 活的,所以这里所引的格来亨大约也是他的这一类的书,如《黄金时代》等, 但总不是我所想要知道的《杨柳风》,结果还只得回来听密伦的话才能明白。 可是,他也不肯说得怎么明白,他说:“我不来形容这书,形容是无用的。 我只说这句话,这是我所谓家常书的便是。”他在上边又说:“近十年来我 在保荐它。我初次和生客会见常谈到这书。这是我的开场白,正如你的是关 于天气的什么空话。我如起头没有说到,我就把它挤在末尾。”我听了介绍 者的话,就信用了他,又去托书店定购一本格来亨的《杨柳风》。 但是我没有信用他到底,我只定了一本三先令半的,虽然明知道有沛恩 (wyndhampayne)的插画本,因为要贵三先令,所以没有要,自己也觉得很 小气似的。到了上月中旬,这本书寄来了,我不禁大呼愚人不止,——我真 懊悔,不该吝惜这三九两块七的钱,不买那插画本的《杨柳风》。平常或者 有人觉得买洋书总是一件奢侈的事,其实我也不能常买,买了也未必全读, 有些买了只是备参考用,有些实在并不怎么好,好听不中吃,但也有些是懒 ——懒于把它读完。这本《杨柳风》我却是一拿来便从头至尾读完了,这是 平常不常有的事,虽然忘记了共花了几天工夫。书里边的事情我也不能细说, 只记得所讲的是土拨鼠、水老鼠、獾、獭、黄鼠狼,以及《癞施堂的癞施先 生》(mr.toadoftoadhall),和他老先生驾汽车,闹事,越狱等事的。无论 这给别位看了觉得怎样,在我总是很满意,只可惜没有能够见到插画,那想 必也是很好的了。据书页上广告说明这本书,我觉得很是适切,虽然普通广 告都是不大可靠:“这是一本少年之书,所以因此或者专是给少年看,以及 心里还有少年精神活着的人们看的。这是生命,日光、流水、树林、尘土飞 扬的路,和冬天的炉边之书。这与《爱丽恩漫游奇境记》相併,成为一种古 典。” 《杨柳风》于一九0八年出版,我得到的是一九二九年本,已是三十一 版了,卷首广告密伦的新着剧本《癞施堂的癞施》,註明即是根据《杨柳风》 改编的。恰巧天津有一位小朋友知道我爱那《杨柳风》,便买了这本剧本来 送我,省得我再花钱去定,使我非常感激。我得到这剧本后又把它从头至尾 读完了。这是根据格来亨的,却仍满是密伦,所以觉得很有意思。序文上有 些话说得很好,抄录一点在这里:“有好些随便的事,只肯让我们自己去做。 你的手和我的手都不见得比别人的手更干净,但是我们所愿要的那捏过一捏 的牛油面包,还是放过我们自己的大拇指的那几片。把格来亨先生变成剧本, 或者会使得他遍身都印上不大漂亮的指痕,可是我那样地爱他的书,所以我 不愿意别人把它来弄糟了。因此我接受了那提示,便是我来改编《杨柳风》 为剧本,假如这是别一种书,我就以为太难,只好辞谢了。”关于书中的土 拨鼠,他说,“有时候我们该把他想作真的土拨鼠,有时候是穿着人的衣服,
第413页 有时候是同人一样的大,有时候用两只脚走路,有时候是四只脚。他是一个 土拨鼠,他不是一个土拨鼠。他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因为不是一个认 真的人,我并不介意。”这些话我都很佩服,所以乐为介绍,至于剧本(及 故事原本)的内容,只好请它自己来说明,我觉得别无办法了,除非来整篇 地翻译。 《杨柳风》与《癞施堂的癞施》的确是二十世纪的儿童(一岁到二十五 岁!文学的佳作,值得把它译述出来,只是很不容易罢了。它没有同爱丽恩 那样好玩,但是另有一种诗趣,如《杨柳风》第七章《黎明的门前之吹萧者》, 写得很美,却也就太玄一点了,这个我怀疑是否系西方文人的通病。不过, 我们自己既然来不成,那么剩下的可走的路只有翻译了。这个实在难,然而 也顾不得它难,——到底还是难,我声明不敢尝试,虽然觉得应当尝试。从 前曾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没有迎合社会心理会给群众做应制的诗文的义务, 但是迎合儿童心理供给他们文艺作品的义务,我们却是有的,正如我们应该 拒绝老辈的鸦片烟的供应而不得不供给小孩的乳汁。”这是民国十二年三月 里的事,七月二十日在《土之盘筵》一篇后记里说:“即使我们已尽了对于 一切的义务,然而其中最大的——对于儿童的义务还未曾尽,我们不能不担 受了人世一切的苦辛,来给小孩们讲笑话。”也是同样的意思。实行到底不 大容易,所以至今还是空话介绍,实在很是惭愧,而儿童文学“这个年头儿” 已经似乎就要毕命了。在河南的友人来信说,“在中国什么东西都会旧废的, 如关税和政治学说都印在初级小学一二年级课本上,那注重儿童个性,切近 儿童生活,引起儿童兴趣的话,便是废旧了。”这有什么法子呢?中国的儿 童教育法恐怕始终不能跳出“读经”,民国以来实在不读经的日子没有多少。 我介绍这两种小书,也只好给有闲的朋友随便读了消遣长夏吧? (八月四日于北平) □1930年 8月刊《骆驼草》15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谈土拨鼠——为尤炳圻君题《杨柳风》译本 平白兄: 每接读手书,就想到《杨柳风》译本的序,觉得不能再拖延了,应该赶 紧写才是。可是每想到后却又随即搁下,为什么呢?第一,我写小序总想等 到最后截止的那一天再看,而此书出板的消息杳然,似乎还不妨暂且偷懒几 天。第二,——实在是写不出,想了一回只好搁笔。但是前日承令夫人光临 面催,又得来信说书快印成了,这回觉得真是非写不可了。然而怎么写呢? 五年前在《骆驼草》上我曾写过一篇绍介《杨柳风》的小文,后来收在 《看云集》里。我所想说的话差不多写在那里了,就是现在也还没有什么新 的意思要说。我将所藏的西巴特(射ppar)插画本《杨柳风》,兄所借给我 的查麦士(插lmers)着《格来享传》,都拿了出来翻阅一阵,可是不相干, 材料虽有而我想写的意思却没有。庄子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为光也 不亦微乎?《杨柳风》的全部译本已经出来了,而且译文又是那么流丽,只 待人家直接去享受,于此又有何言说,是犹在俱胝和尚说法后去竖指头,其 不被棒喝撵出去者,盖非是今年真好运气不可也。 这里我只想说一句话,便是关于那土拨鼠的。据传中说此书原名《芦中 风》。后来才改今名,于一九0八年出板。第七章《黎明的门前之吹萧者》 仿佛是其中心部分,不过如我前回说过这写得很美,却也就太玄一点了,于 我不大有缘分。他的别一个题目是《土拨鼠先生与他的伙伴》,这我便很喜 欢。密伦(milne)所编剧本名曰《癞施堂的癞施先生》,我疑心这是因为演 戏的关系,所以请出这位癞吓蟆来做主人翁,若在全书里最有趣味的恐怕倒 要算土拨鼠先生。密伦序中有云: “有时候我们该把他想作真的土拨鼠,有时候是穿着人的衣服,有时候 是同人一样的大,有时候用两只脚走路,有时候是四只脚。他是一个土拨鼠, 他不是一个土拨鼠。他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因为不是认真的人,我并 不介意。”这话说得很好,这不但可以见他对于土拨鼠的了解,也可以见他 的爱好。我们能够同样地爱好土拨鼠,可是了解稍不容易,而不了解也就难 得爱好。我们固然可以像密伦那样当他不是一个土拨鼠,然而我们必须先知 道什么是一个土拨鼠,然后才能够当他不是。那么什么是土拨鼠呢?据原文 曰 mole,《牛津简明字典》注云: “小兽穿地而居,微黑的绒毛,很小的眼睛。”中国普通称云鼹鼠,不 过与那饮河满腹的似又不是一样,《本草纲目》卷五十一下列举各家之说云:
第414页 弘景日,此即鼢鼠也,一名隐鼠,形如鼠而大,无尾,黑色,尖鼻甚强,常穿地中 行,讨掘即得。 藏器曰,隐鼠阴穿地中而行,见日月光则死,于深山林木下土中有之。 宗爽曰,鼹脚绝短,仅能行,尾长寸许,目极小,项尤短,最易取,或安竹弓射取 饲鹰。 时珍日,田鼠偃行地中,能壅土成坌,故得诸名。 寺岛良安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九引《本纲》后云: 案鼢状似鼠而肥,毛带赤褐色,颈短似野猪,其鼻硬白,长五六分,而下嘴短,眼 无眶,耳无珥而聪,手脚短,五指皆相屈,但手大倍于脚。常在地中用手掘土,用鼻拔行, 复还旧路,时仰食蚯蚓,柱础为之倾,根树为之枯焉。闻人音则逃去,早朝窥拨土处,从 后掘开,从前穿追,则穷迫出外,见日光即不敢动,竟死。 这所说最为详尽,土拨鼠这小兽的情状大抵可以明白了,如此我们对于“土 拨鼠先生”也才能发生兴趣,欢迎他出台来。但是很不幸平常我们和他缺少 亲近,虽然韦门道氏着的《百兽图说》第二十八项云,“寻常田鼠举世皆有”, 实际上大家少看见他,无论少年以至老年提起鼹鼠,酚鼠,隐鼠,田鼠,或 是土龙的雅号,恐怕不免都有点茫然,总之没有英国人听到摩耳(mole)或 日本人听到摩悟拉(mogura)时的那种感觉吧。英国少见蝼蛄,称之曰 molecricket(土拨鼠蟋蟀);若中国似乎应该呼土拨鼠为蝼蛄老鼠才行,准 照以熟习形容生疏之例。那好些名称实在多只在书本上活动,土龙一名或是 俗称,我却不明,其中田鼠曾经尊译初稿採用,似最可取,但又怕与真的田 鼠相混,在原书中也本有“田鼠”出现,所以只好用土拨鼠的名称了。这个 名词大约是西人所定,查《百兽图说》中有几种的土拨鼠,却是别的鼠类, 在什么书中把他对译“摩耳”,我记不清了,到得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 出板,土拨鼠才为世所知,而这却正是对译“摩悟拉”的,现在的译语也就 衍袭这条系统,他的好处是一个新名词,还有点表现力,字面上也略能说出 他的特性。然而当然也有缺点,这表示中国国语的——也即是人的缺少对于 “自然”之亲密的接触,对于这样有趣味的寻常小动物竟这么冷淡没有给他 一个好名字,可以用到国语文章里去,不能不说是一件大大的不名誉。人家 给小孩讲土拨鼠的故事,“小耗子”(原书作者的小儿子的浑名)高高兴兴 地听了去安安静静地睡,我们和那土拨鼠却是如此生疏,在听故事之先,还 要来考究其名号脚色,如此则听故事的乐趣究有几何可得乎,此不佞所不能 不念之惘然者也。 兄命我写小序,而不佞大谈其土拨鼠,此正是文不对题也。既然不能做 切题的文章,则不切题亦复佳。孔子论《诗》云可以兴观群怨,末曰多识于 草木鸟兽之名,我不知道《杨柳风》可以兴观群怨否,即有之亦非我思存, 若其草木鸟兽则我所甚欢喜者也。有人想引导儿童到杨柳中之风里去找教 训,或者是正路也未可知,我总不贊一辞,但不佞之意却希望他们于军训会 考之暇去稍与癞虾蟆水老鼠游耳,故不辞词费而略谈土拨鼠,若然,吾此文 虽不合义法,亦尚在自己的题目范围内也。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廿三日,在北平,知堂书记。 〔补记〕《尔雅》释兽鼠属云,酚鼠。郭璞注云,地中行者。陆佃 《新义》卷十九云,今之犁鼠。邵晋涵《正义》卷十九云:“庄子 《逍遥游》云,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今人呼地中鼠为地鼠,窃出 饮水,如庄子所言,李颐注以偃鼠为鼷鼠,误矣。”郝懿行《义疏》 下之六云:“案此鼠今呼地老鼠,产自田间,体肥而扁,尾仅寸许, 潜行地中,起土如耕。” 以上三书均言今怎么样,当系其时通行的名称,但是这里颇有 疑问。犁鼠或系宋时的俗名,现在已不用,不佞忝与陆农师同乡, 鲁墟到过不少回数,可以证明不误者也。邵二云亦是同府属的前辈, 干隆去今还不能算很远,可是地鼠这名字我也不知道。还有一层。 照文义看去这地鼠恐有误,须改作“偃鼠”二字才能够与“如庄子 所言”接得上气。绍兴却也没有偃鼠的名称,正与没有犁鼠一样, 虽然有一种小老鼠俗呼隐鼠,实际上乃是鼷鼠也。 郝兰皋说的地老鼠——看来只有这个俗名是靠得住的。这或者 只是登莱一带的方言,却是很明白老实,到处可以通行。我从前可 惜中国不给土拨鼠起个好名字,现在找到这个地老鼠,觉得可以对 付应用了。对于纪录这名称留给后人的郝君,我们也该表示感谢与 尊敬。 (廿五年一月十日记)
第415页 □1935年 11月 29日刊《北平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英吉利谣俗序 听说几位在上海的朋友近来正在讨论“学问”的问题,最近所发表的主 张是学问无用论,这使我颇有点儿狼狈。难道我会觉得自己存着些什么“学 问”,怕要变成无用么?当然不是的。我所以感到狼狈的是我现在要写一本 书的序,而这本书所讲的似乎是一种学问。 这是绍原所译的《英吉利谣俗》,原名叫做 englishfolklore,普通就 称作《英国民俗》。民俗是民俗学的资料,所以这是属于民俗学范围的一本 书。民俗学——这是否能成为独立的一门学问,似乎本来就有点问题,其中 所包含的三大部门,现今好做的只是搜集排比这些工作,等到论究其意义, 归结到一种学说的时候,便侵入别的学科的范围,如信仰之于宗教学,习惯 之于社会学,歌谣故事之于文学史等是也。民俗学的长处在于总集这些东西 而同样地治理之,比各别的隔离的研究当更合理而且有效,譬如民俗学地治 理歌谣故事,我觉得要比较普通那种文学史的——不自承认属于人类学或文 化科学的那种文学史的研究更为正确,虽然歌谣故事的研究当然是应归文学 史的范围,不过这该是人类学的一部之文学史罢了。民俗学的价值是无可疑 的,但是他之能否成为一种专门之学则颇有人怀疑,所以将来或真要降格, 改称为民俗志,也未可知罢。 即使还是一种学,然而他是有用的么,这又是一个问题。民俗学的特质 如何,这要等专家来说,我不能乱道,但我想总多少与文化人类学相近罢? 他就一民族或一地方搜集其信仰习惯谣谚,以上古及蛮荒的材料比较参考, 明瞭其意义及发生分布之迹,如此而已,更无什么别的志愿目的。他未必要 来证明先人之怎么近于禽兽,也未必要来预言后人之怎么可为圣贤。他只是 说明现在怎么一回事罢咧,问这有什么用,实在不大说得出来。假如一定要 追问下去,我恐怕这用处有点不大妙,虽然用处或者可以勉强找到一点,据 英国茀来则博士说,现代文明国的民俗大都即是古代蛮风之遗留,也即是现 今野蛮风俗的变相,因为大多数的文明衣冠的人物在心里还依旧是个野蛮。 他说: 在文明国里最有教育的人,平常几乎不知道有多少这样野蛮的遗风余留在他的门 口。到了上世纪这才有人发见,特别因了德国格林兄弟的努力。自此以后就欧洲农民阶级 进行统系的研究,遂发见惊人的事实,各文明国的一部分的人民,其智力仍在野蛮状态之 中,即文化社会的表面已为迷信所毁坏。 这意见岂不近于反动了么? 我想这或者也不足怪,因为“事实与科学决不是怎样乐观的”。浪漫时 代的需要假如是梦想与信仰,那么这当求之于诗人与宗教家,这是别一个方 面。固然我也曾听说有理学者以物理学证明王之必要与神的存在,但是在人 类的实录上却只能看出王或有或无,神或死或活这种情形而已。他的无用在 此,不过据我看来,他的可贵也就在此罢。 因为不是弄学问的,关于民俗学我的意思就只有这一点,有些还是从别 人的文章里看来的,对于绍原所译的书什么都没有说到。这也没有什么妨碍, 原书在这里,加上绍原高明的译註,读者自能明瞭其价值与意义。本来绍原 叫我做序,可谓问道于盲,未免将为黑齿国女学生所笑,而我之做序更如万 松老人所说,正是“哑人作通事”,指似向人,吐露不出,已经写了千余言, 也就可以随手“带住”了罢。 民国二十年七月九日,于北平。 □1931年作,1932年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战中人译本序 战争在近代文学上的影响很是显着,俄土之役俄国有托尔斯泰、伽尔洵, 日俄之役有安特来夫、威勒塞耶夫,欧洲大战有法之巴比塞,匈之拉兹科, 德之雷玛克等,都是非战文学的大作,而日本在日俄战役之后乃有樱井忠温, 在《肉弹》等书本中大发挥其好战的精神焉,——如正确地说这是并非文学, 那么现代日本可以说别无任何的战争文学了。 说到中国,中国文学里的非战的气味从古以来似乎是颇浓厚的,小说戏 曲不发达,但从诗文上看去也可以明白。只读过《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 首》的,也总还记得杜甫、白居易、陈陶、李华诸人的句子,关于战争大抵 有一种暗淡的印象,虽然这于戍边的人似乎不大相宜,不过反对元首的好大 喜功,不愿意做军阀资本家的牺牲,这原是极好的意思。但是,后来不知怎 地有点变了,我想这未必因为后来中国不打仗,大约还是国民不当兵了的缘
第416页 故罢?“好男不当兵”成了事实之后,文学也随之而起变化,从前所写是兵 役之苦,现在一转而为兵火之惨,我说有点变,实在乃是大变,换句话说, 简直是翻了个身,天翻而地覆了也。 中国的兵在什么时候改徵发为招募,这个我不大明瞭,总之这是一件大 事情,与国计民生有重大的关系,那是无疑的。我们知道,无论怎样有教化 的民族,一当了兵,拿了武器,到了敌地,总不会怎么文明的,我们不能想 象中国古时的徵兵的如何比募的好,但募的总要比征的不好,这事似可想像 得到。好男不当兵,此其一。有职业的,安分的,怕死的,都不愿干这个勾 当,那么只有和这些相反的人才来投效,原来质地便不纯善,招募即是佣雇, 完全是经济关系,所以利润多少成为中心问题,一方面考量劳力与工资的比 例,有时觉得不值得拼命,一方面如见到有额外利益可得,自然也就难免出 手,此其二。有这几种原因,其鱼肉人民可以说是难怪的,即使不是当然。 清末洪杨的时候,老百姓视“花绿头”与长毛同类,有时或更过之,有贼过 如梳兵过如篦之说。明末谢在杭的《文海披沙》中云,“贼本乌合,而复藉 召募无赖之兵击之,是以贼驱贼也,故寇虽平必困于军士之掳掠,”亦慨乎 其言之。就现在来说,冯焕章先生的军队从前驻在北京的时候名誉很好,因 为兵士的袖子上有一个圆的标识,上书“不扰民”而能实行不扰,故市民歌 颂为世希有。呜呼,即此可见募兵之能与人民相安为如何不易得了。 老是说中国的募兵不好,恐或为爱国家所不喜听,或者不如且找外国的 来讲讲也好。但是不幸,我仿佛听说现在——至少在国联的四十国之中用募 兵的除中国以外再没有第二国了。这颇有点使我为难,可是幸而我还记得欧 洲中世纪时有过什么康陀帖厄里(condottieri),多少找到些材料。据说康 陀帖厄里即一种兵卒受了佣雇替人家打仗的,十四世纪时义大利贵族多雇用 英国浪人,到了十五世纪后都是义国流氓充当了,其职业在打仗,不打时随 便劫掠乡村为生,有些头领也找机会寻出路,如斯福耳札由此做到密阑公爵。 “因为他们对于所参与的战争没有利害关系,他们的目的并不在解决而反在 延长这战事,所以他们多行军,少打真仗,藉以敷衍,又时常变换主顾,图 得更多的报酬。”这是见于书上的,说的是义大利四五百年前的事,与中国 未必相合,总之可以当作参考。他的第一教训是这用于内战很是适宜。但是 书上又接续说道,“这战争完全堕落成为一种喜剧,不久就为从岭外侵入的 异族所戳穿了。”这恐怕只好算作第二教训,因为下文更没有话了。 我至今不知道中国到底是徵兵好呢还是用募兵好,募兵有些缺点如上文 所述,而徵兵又有别的不便,虽不扰民而不易使唤如意。在这时候我读同乡 屠君介如所译拉兹科的《战中人》,不禁发生感慨,原作既好,译文亦佳, 这是一部极好的非战小说,只可惜来得太早了。中国现在还是募兵,那里懂 得兵役之苦,中国现在还不是战,那里谈得到非战呢。这部书抛到中国社会 里去,会发生若何反应,我实在不能知道,但是屠君翻译这部世界名着的劳 力,我们总是应该感谢的。 二十年十一月十三日于北平。 □1931年 11月 13日作 □收入《看云集》 希腊拟曲序 一九○八年起首学习古希腊语,读的还是那些克什诺芬(xenophon)的 《行军记》和柏拉图(to)的答问,我的目的却是想要翻译《新约》,至 少是《四福音书》。我那时也并不是基督教徒,但是从一九○一年后在江南 水师学堂当学生,大约是听了头班前辈胡诗庐先生的指点,很看重《圣书》 是好文学,同时又受着杨仁山先生的影响,读了几本佛经,特别是《楞严》 和《维摩诘》,回头来看圣经会所出的“文理”译本,无论如何总觉得不相 称,虽然听说这译文是请缕磐仙史们润色过的。一面读雅典哲人的雅言,有 时又熘到三一书院去旁听《路加福音》讲义,在这时候竟没有注意到使徒多 是“引车卖浆之徒,”《福音》的文字都是白话(koine),这是很可笑的一 件事。假如感到了这个矛盾,或者我也就停止了学习的工作了罢。 辛亥革命之年,从东京回到乡间,在中学教书,没有再用功的机会,不 久又知道圣书的“官话和合译本”已够好了,从前的计划便无形的完全取消。 于是茬苒的二十年就过去了。这期间也有时想到,仿佛感着一种惆怅,觉得 似乎应该做一点什么翻译,不要使这三年的功课白费了才好。可是怎么办呢?
第417页 回过去弄那雅典时代的着作么——老实说,对于那些大师我实在太敬畏了。 虽然读了欧列比台斯(euripides)的《忒洛耶的妇女》(troiades)曾经发 过愿心,还老是挂在心上。总之这些工作是太难太重大了。又是生在这个颓 废的时期,嗜好上也有点关系,就个人来说,我所喜欢的倒还是亚力山大时 代的谛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与海罗达恩(herodas),罗马时代的路吉 亚诺思(loukianos)与郎戈思(longos)。这样,便离开了希腊的兴隆期而 落到颓废期的作品上来,其中又因为《拟曲》的分量较少,内容也最有兴趣, 结果决定了来译海罗达思等的着作。如是又有两年,总是“捏捏放放”,一 直没有成就,这回因了我的朋友胡适之先生的鼓励,才算勉强写完。起因于 庄重的《福音书》,经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光阴,未了出来的乃是一卷很不庄 重的异教的杂剧,这可以算是一个很奇怪的因缘了。 在英国查理士二世的时代,(1630 —1685)有一位伯更汗公爵 (dukeofbuckingham)在上议院演说,曾说过一句妙语道:“法律并不像女 人,老了就不行。”在一八二五年的夏天,哈士列忒(williamhazlitt)引 用了这句话来应用在书籍上面。这如拿来放在希腊文学上,自然更是合适, 因为荷马(home-ros)这老头子本是永久年青的。海罗达思等是晚辈了,但 是距现在已有二千二百年,计算起来是中国周赧王时人,这也就很可佩服了。 虽然中国在那时候也有了《关关雎鸠》,不过个人着作中总还没有可以相比 的东西。我想假如《国语》《左传》的作者动手来写,也未必不能造出此类 文学,但是他们不写,这便是绝对没法的事情,我们不能不干脆的承认人家 的胜利了。有人说,读海罗达思的着作,常令人想起一个近代法国作家来, ——这自然就是那莫泊三(guydemaupassant)。又有人说他是希腊文学上的 德尼耳士(teniers),他的作品是荷兰派的绘画。用了东方的典故来说,我 们觉得不大容易得到适切的形容,中国似乎向来缺少希腊那种科学与美术的 精神,所以也就没有这一种特别的态度,即所谓古典的、写实的艺术之所从 出的大海似的冷静。翻二千年前芦叶卷子所书,反觉得比现今从上海滩的排 字房里拿出来的东西还要“摩登,”我们不想说什么人心不古的话,但总之 民族能力之不齐是的确的,这大约未必单是爱希腊者(philellenes)的私言 罢。 这十二篇译文虽只是戋戋小册,实在却是我的很严重的工作。我平常也 曾翻译些文章过,但是没有像这回费力费时光,在这中间我时时发生恐慌, 深有“黄胖磉年糕出力不讨好”之惧,如没有适之先生的激厉,十之七八是 中途阁了笔了。现今总算译完了,这是很可喜的,在我个人使这三十年来的 岔路不完全白走,固然自己觉得喜欢,而原作更是值得介绍,虽然只是太少。 谛阿克列多思有一句话道,“一点点的礼物捎着个大大的人情。”乡间俗语 云,“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意重。”姑且引来作为解嘲。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周作人序于北平苦雨斋。 □1932年作,1934年刊“商务”版《希腊拟曲》,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希腊拟曲例言 这小册子里所收,凡海罗达思(hero-das)作七篇,谛阿克思多思 (theokritos)作五篇,共十二篇。 《拟曲》原语云.. miniambol,亦称.. mim-oi,即英语.. mimes所本。据哈理 孙女士(j.e.harrison)在《古代艺术与宗教》中引爱斯古洛思(aiskhulos) 《悲剧断章》,言山母之祭,管弦嘈杂,和以空钟,远在山间闻.. mimoi声如 牛鸣,击鼓象地下雷音。盖.. mimoi最初乃巫师之类,在祭典歌唱演作,以迓 神休,后渐转变,流为杂剧,正如komoi之始于村社而化为喜剧(komoidia) 也。此种杂剧流行于民间,可分两种,其一叙说,演者名曰.. mimologoi,其 一歌唱,名曰.. mimoidoi,犹说书与唱书之别。说者略记梗概,其细节由演者 临时编造,唱者则大抵具有底本,优人率以二人为度,无合唱,重性格而轻 事实,与普通戏剧异。起源当颇早,至亚力山大时代而大盛。巴伯 (e.a.barber)在《希腊化时代》(the hellnistic age)内“论当时文学” 一文中云,“在此时期大众倾向于写实主义,倾向于四周生活之细密的研究 与表现,此时生活因奢华之增加与民族之溷合,遂比前代更益变为肉感的, 而此种倾向于《拟曲》中求得满足,据古代某文法家说,《拟曲》者人生的 摸拟,其中包含一切合式与不合式的事情者也。”此盖与小说方面的“密勒 多思故事”(milesiaka)同一趋向,虽然去今二千余年,却很具有现代的色 彩了。此种说或唱的《拟曲》,全是民间文学,纯文学上的《拟曲》则相传
第418页 始于梭弗隆(sophron),其子克什那珂思(xenarkhos)继子,所作均不存, 在一八九一年海罗达思稿未发见以前,世间所存希腊《拟曲》只收在谛阿克 列多思《牧歌》集中的三四篇而已。 《牧歌》原语云.. boukolika,意曰牧羊人的,英文云.. buco-lics,又称 ldylls,则本.. eidulliaboukolika之路,具言当云牧羊人式,盖言其节调体 式也。今所传希腊《牧歌》只有谛阿克列多思三十篇,比恩(bon)七篇,摩 思珂思(moskhos)九篇。谛阿克列多思所作虽名《牧歌》,而大半皆非是, 其中三篇即系《拟曲》,即第二,第十四,第十五是也。一八九一年有人于 埃及古棺中得败纸一卷,上录海罗达思作七百余行,凡得《拟曲》七篇,余 并残缺不完。合谛阿克列多思海罗达思二人所作共有十篇,现存《拟曲》尽 于是矣。 谛阿克列多思大约生于基督前三百十年顷,是许拉库色(surakouse)人, 牧歌第十四第十五都说及布多勒迈阿思(ptolemaios)二世事,可知其着作 年代当在前二八四至二四七年中间也。海罗达思不知何处人,因其作中人地 多是科思(kos),故疑其在科思居住,其名字亦不一定,或作.. herondas, 或云当作.. herodes,亦未知孰是。《拟曲》第一说及兄弟神,亦系布多勒迈 阿思时事,大约亦生于基督前三世纪,惟与谛阿克列多思孰先孰后,殊不可 知。奥斯福本《拟曲》编订者谓亚耳西诺蔼(arainoe)卒于基督前二七○年, 《牧歌》第十五作于她的生前,《拟曲》第一则在死后,故海罗达思当较晚 出,其文句亦多模拟谛阿克列多思处,虽有证据,但亦难为定论,盖引用成 语或多相类也。 海罗达思原本今所用者有两种,其一为一九○四年纳恩(j.a.nairne) 编校奥斯福本,其一为一九二二年诺克思(a.d.knox)重校赫德阑 (w.heam)原编坎不列治本。英国《洛勃古典丛书)(loeb ssical library)中闻亦已编入,未曾参考,但亦系诺克思所编,或与坎不列治本无 大出入。《拟曲》出世不久,且多残缺,各家订补每出新意,分歧殊甚,有 时难于适从,此译参阅两本,其疑难处临时斟酌,择善而从,不以一本为依 据。谛阿克列多思系用蔼特芒士(j.m.e-dmonds)编《洛勃古典丛书》本。 所见英文译本,海罗达思有西蒙士(j.a.symonds)克拉克(r.t. rk)诺 克思各本,谛阿克列多思有加耳佛来(c.5.calverley)安特路阑(andreng)蔼特芒士各本。 海罗达思、谛阿克列多思原作均系韵文,又其文章近于拟古,非当时白 话(koine),故英译多有用韵文译,或参用古文体式者,今悉用白话散文, 专取达意。原文佳胜,译本如能传达原意,已为满足,不敢更有奢望欲保有 其特殊的体制风格了。《拟曲》七篇全译,断片从略,《牧歌》中译其《拟 曲》三篇,又有两篇虽非《拟曲》,但与《古尼斯加的恋爱》相近,可供参 考,故并译出附在里边。 文中有神话典故,略加註解,附于各篇之末。人地名用罗马字拼译时改 用新拼法,与旧用拉丁式微有不同,如.. aeschylus今写作.. aiskhulos是也。 关于海罗达思、谛阿克列多思的评论。除各家编校本译本外,英文书有 下列数种曾资参考。 (1)g. murray:history of ancient greek literature.1898. (2)f.a. wright:.. history ofter greek literature.1932. (3)j.u. powell & e.a. barber(ed.):new 插pters in the history of greek literature.1921. (4)j.b. bury&others:hellenstic age.1923. (5)j.a. symonds:studies of greek poets. 3rd ed. 1893. (6)j.m. mackail:lectures on greek poetry. new ed. 1926. (7)c. whibley:studies in frankness.1898. (8)hans licht:sexual life in ancient greece. eng. tr. 1932. □1932年作,1935年刊“商务”版《希腊拟曲》、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儿童剧序 前面这篇序文是民国十二年的春间所写,原题曰《儿童剧》,曾经收录 在《自己的园地》里,今天重录下来,这中间已是九个年头匆匆的过去了。 我于儿童剧,正如对于儿歌童话一样,不是全无情分的,但是能想不能做, 能说不能行,一直到现在没有努力,读陶渊明《荣木诗序》曰,“荣木,念 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有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实在可以借来当作 我的忏悔之词。 这回因了张一渠君的敦促,勉强编了这一小册子,一总只有六篇,又都 是翻译的。这原是没有办法,自己创作是谈不到,那么老实还是来翻译,我 所有的材料也还是前几年所买的七八本书,选择的标准也还是从前的那些意 见。原文是日本美国的人所写,这里取其比较普遍,没有历史或地方的限制 的,比较容易为儿童所理解所喜欢的。至于实在能否受到儿童的爱顾,那在 我现今却是别无什么把握。我所最不满意的是,原本句句是意思明白文句自
第419页 然,一经我写出来便往往变成生硬别扭的句子,无论怎样总弄不好,这是十 分对不起小朋友的事。我的希望是满天下的有经验的父师肯出来帮一下子, 仿佛是排难解纷的侠客似的,便是在这些地方肯毅然决然的加以斧削.使得儿 童更易了解。第二个希望是胜任的大雅君子出来创作朴素优良的儿童剧,更 可适切的应用。——希望大抵只有三个,如童话里所说,说尽了容易倒霉, 现在已经说了两个,所以也就够了罢? 儿童剧的用处大约有两种,一是当作书看,一是当作戏演。但是其间还 有一种用处,或者比演要容易又比看还有用,那就是当作对话念。斯庚那女 士在原书的引言里曾这样的说: 几个小孩,各人分配一个脚色,或是各人自选,出来站在同班的前面,说一件对话 的故事。这种练习需要注意集中,细密用心,大家合作。说话的人想要娱乐听众,自然使 他着意体会去扮那故事里的脚色。合念对话的练习可以养成清楚的捉住文字中的思想之能 力,养成一种本领,用了谨慎的措辞,轻重的口气,自然的表示,去传达自己的思想。 这一节话我以为很有意思,我编这小册子的原意差不多也偏重在这一点 上。拿去实地扮演,自然也是很好的事,不过布置费事费钱,还有一层,演 作实在大不容易,顶大的毛病便是有旧戏气味,据我个人的意见这是极要不 得的事,而在旧势力正在澎涨的现时中国又是极难避免的,所以指导的先生 们特别须得注意。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于北平。 □1932年 11月刊儿童书局版《儿童剧》,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文学的艺术译本序 十九世纪的一个英国批评家说过一句很巧妙的话,“书并不像女人,老 了便不行。”这固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书描头画额的,有如走街倚市门 的妇人,原来就不大行,到得老来自然更没有人看觑。少数的所谓古典其生 命更是长远,有的简直可以不老,有的为时光所揉搓也就老了,但是老了未 必就不行,这好有一比,前者有如仙人,而后者则如康健的老人。第一种大 抵是诉于感情的创作,诉于理知的论议类则多属第二种,而世俗的圣经贤传 却难得全列在内,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据我看来,希伯来的圣书中就只是《雅 歌》与《传道书》是不老的,和中国《诗经》之《国风》《小雅》相同,此 外不得不暂时委屈。希腊没有经典,他的史诗戏剧里却更多找得出仙人的分 子来了。 中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国教,总之在散文着作上历来逃不脱“道”的枷 锁,韵文却不知怎的似乎走上了别一条路,虽然论诗的人喜欢拉了《毛诗》 《楚辞》的旧话来附会忠君爱国,然而后来的美人香草还只是真的男女之情, 这是一件很可喜的奇蹟。莫非中国的诗与文真是出自不同的传统的么?但总 之中国散文上这便成了一个大障害,这方面的成绩也就难与希腊相比了,即 如讲到文学,在西洋总不能不先说亚列士多德的《诗学》,中国也总当提及 刘彦和的《文心雕龙》罢。这两者都是文坛上的老人,都是一两千多年以前 的,所以老了,但是老了却未必便不行,他的经验和智慧足以供我们的参考, 即使不能定我们的行止。可以拿来略一比较,我们梁朝的刘彦和于博学明辨 之中很显露出一种教徒气,处处不能忘记他的圣道,不及东周时代的亚列士 多得之更是客观的,由此可知两者虽是同类而其价值又殊有高下不同了。 现在跳过来说叔本华的《文学论》,也就可以把他归入这一类去。我们 说叔本华的着作却起头引了老女人的比喻,觉得很有点可笑,因为他是以憎 恶女人出名的。但是这个我想他也未必见怪,对于他这怪脾气谁都禁不住要 说一两句话。我读他的着作还在廿多年前,我很喜欢他的女人与恋爱各论, 也佩服他的文学论。他是大家知道的哲学者,既非文士,也不是文学教授, 何以来谈论文学呢?出版以来也有七八十年了、还值得读么?他是哲学者, 但他有一个特色,是向来德国很少的反官学派的。他的文章写得很好,对于 文学有他自己的意见,他不象普通德国人似的讲烦琐的理论,只就实在的问 题切实的指点。叔本华的论文是老了,然而也还值得读,因为他的着作是老 了而还是行的这一类的。 说他的文学论文可以与《诗学》或《文心雕龙》相比,或者不很确,他 不及《诗学》价值之高,也不及《文心雕龙》分量之多,但是与美国日本的 编辑家所着的书相比却总是高出一头地的罢。现今文学论出的不少了,有的 抄集众说,有的宣扬教义,却很缺少思想家的诚实的表白,叔本华此集之译
第420页 出正不是无意义的事,介白的努力也就很足称道了。 民国二十二年七月九日识。 □1933年刊“开明”版《文学的艺术》,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性的心理 近来买到一本今年新出板的蔼理斯所着《性的心理》,同时不禁联想起 德国“卍”字党的烧书以及中国舆论界同情的批评。手头有五月十四日《京 报》副刊上的一则“烧性书”,兹抄录其上半篇于下: 最近有一条耐人寻味的新闻,德国的学生将世界着名的侯施斐尔教授之性学院的图 书馆中所有收藏的性书和图画尽搬到柏林大学,定于五月十日焚烧,并高歌欢呼,歌的起 句是日耳曼之妇女兮今已予以保护兮。 从这句歌词我们窥见在极右倾的德国法西斯蒂主义领袖希特勒指导下一班大学生焚 烧性书的目的,申言日耳曼之妇女今后己予以保护,当然足见在以往这些性书对于德国妇 女是蒙受了不利,足见性书在德国民族种下了重大的罪恶。 最近世界中的两大潮流——共产主义和法西斯蒂——中,德国似苏联一样与我人一 个要解决的谜。步莫索里尼后兴起的怪杰希特勒,他挥着臂,指挥着数千万的褐衫同志, 暴风雨似的,谋日耳曼民族的复兴,争拔着德国国家地位增高,最近更对于种族的注意, 严定新的优生律和焚烧性书。 下半篇是专说“中国大谈性学”的张竞生博士的,今从略。张竞生博士 与 dr.magnushirschfeld,这两位人物拉在一起,这是多么好玩的事。性书 怎样有害于德国妇女,报馆记者与不佞都没有实地调查过,实在也难以确说。 不过有一件事我想值得说明的,便是那些褐衫朋友所发的歇私底里的叫喊是 大抵不足为凭的。不知怎的,我对于右倾运动不大有同情,特别读了那起头 的歌词,觉得青年学生这种无知自大的反动态度尤其可惜,虽然国际的压迫 使国民变成风狂原是可能的事,他们的极端国家主义化也很有可以理解的地 方。北欧方面的报上传出一件搜书的笑话来,说大学生搜查犹太人着作,有 老太婆拿出一本圣书,大家默然不敢接受。这或者是假作的,却能简要的指 出这运动的毛病,这还是“十九世纪”的老把戏罢了。在尼采之前法人戈比 诺(arthurdegobineau)曾有过很激烈的主张,他注重种族,赞美古代日耳 曼,排斥犹太文化,虽近偏激却亦言之成理。后来有归化德国的英人张伯伦 (h.s.插m-bein)把这主张借了去加以阉割,赞美日耳曼,即指现代德 国,排斥犹太,但是耶稣教除外,这非驴非马的意见做成了那一部着名的《十 九世纪之基础》,实即威廉二世的帝国主义的底本。戈比诺的打倒犹太人连 耶稣和马丁路得在内,到底是勇敢的彻透的,张伯伦希特勒等所为未免有点 卑怯,如勒微(oscarlevy)博士所说,现代的反犹太运动的动机,乃只是畏 惧嫉妒与虚弱而已。对于这样子的运动,我们不能有什么期望,至于想以保 护解决妇女问题,而且又以中古教会式的焚书为可以保护妇女,恐只有坚信 神与该撒的宗教信徒才能承认,然而德国大学生居然行之不疑,此则大可骇 异者也。 德国大烧性书之年而蔼理斯的一册本《性的心理》适出板,我觉得这是 很有趣的一件事。八月十三日《独立评论》六十三期上有一篇《政府与娱乐》 说得很好,其中有云: 因为我们的人生观是违反人生的,所以我们更加作出许多丑事情,虚伪事情,矛盾 事情。这类的事各国皆有,拉丁及斯拉夫民族比较最少,盎格鲁撒克逊较多,而孔孟的文 化后裔要算最多了。究竟西洋人因其文化有上古希腊,文艺复兴,及近代科学的成分在内, 能有比较康健的人生观。 蔼理斯的《性的心理》第一卷出板于一八九八年,就被英国政府所禁止, 后来改由美国书局出板才算没事,至一九二八年共出七卷,为世界性学上一 大名着,可是大不列颠博物馆不肯收藏,在有些美国图书馆里也都不肯借给 人看,而且原书购买又只限于医生和法官律师等,差不多也就成为一种禁书, 至少像是一种什么毒药。这是盎格鲁撒克逊的常态罢,本来也不必大惊小怪 的。但是到了今年忽然刊行了一册简本《性的心理》,是纽约一家书店的《现 代思想的新方面》丛书的第一册,(英国怎么样未详,)价金三元,这回售 买并无限制,在书名之下还题一行字云学生用本,虽然显然是说医学生,但 是这书总可以公开颁布了。把这件小事拿去与焚书大业相比,仿佛如古人所 说,落后的上前,上前的落后了,蔼理斯三十年的苦斗总算略略成功,然而 希耳施斐尔特的多年努力却终因一棒喝而归于水泡,这于水泡,这似乎都非
第421页 偶然,都颇有意义,可以给我们做参考。 《性的心理》六卷完成于一九一○年,第七卷到了一九二八年才出来, 仿佛是补遗的性质的东西。第六卷末尾有一篇跋文,最后两节说的很好,可 见他思想的一斑: 我很明白有许多人对于我的评论意见不大能够接受,特别是在末卷里所表示的。有 些人将以我的意见为太保守,有些人以为太偏激。世人总常有人很热心的想攀住过去,也 常有人热心的想攫得他们所想像的未来。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间,能同情于他们,却 知道我们是永远在于过渡时代。在无论何时,现在只是一个交点,为过去与未来相遇之处, 我们对于二者都不能有所怨怼。不能有世界而无传统,亦不能有生命而无活动。正如赫拉 克来多思在现代哲学的初期所说,我们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虽然如我们在今日所 知,川流仍是不断的回流着。没有一刻无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没有一刻不见日没。最好是 闲静的招呼那熹徽的晨光,不必忙乱的奔向前去,也不要对于落日忘记感谢那曾为晨光之 垂死的光明。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们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字宙的历程即实现在我们身上。在一 个短时间内,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的周围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 把竞走——这在路克勒丢思看来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徵——里一样,我们手持火把,沿着道 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 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那时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 这两节话我顶喜欢,觉得是一种很好的人生观,沉静,坚忍,是自然的, 科学的态度。二十年后再来写这一册的《性的心理》,蔼理斯已是七十四岁 了,他的根据自然的科学的看法还是仍旧,但是参透了人情物理,知识变了 智慧,成就一种明净的观照。试举个例罢,——然而这却很不容易,姑且举 来,譬如说啌尼林克妥思(cunnilinctus)。这在中国应该叫作什么,我虽 然从猥亵语和书上也查到两三个名字,可是不知道那个可用,所以结局还只 好用这“学名”。对于这个,平常学者多有微词,有的明言自好者所不为, 蔼理斯则以为在动物及原始民族中常有之,亦只是亲吻一类,为兴奋之助, 不能算是反自然的,但如以此为终极目的,这才成了性慾的变态。普通的感 想这总是非美的,蔼理斯却很幽默的添一句道:“大家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便是最通行的性交方式,大抵也难以称为美的(aesthetic)罢,他们不知道, 在两性关系上,那些科学或是美学的冰冷的抽象的看法是全不适合的,假如 没有调和以人情。”他自己可以说是完全能够实践这话的了。 其次我们再举一个例,这是关于动物爱(zoocrastia)的。谢在杭的《文 海披沙》卷二有一条“人与物交”,他列举史书上的好些故实,末了批一句 道,“宇宙之中何所不有。”中国律例上不知向来如何办理,在西洋古时却 很重视,往往连人带物一併烧掉了事。现在看起来这原可以不必,但凡事一 牵涉宗教或道德的感情在内,这便有点麻烦。蔼理斯慨嘆社会和法律的对于 兽交的态度,就是在今日也颇有缺陷,往往忽略这事实:即犯此案件的如非 病的变态者,也是近于低能的愚鲁的人。 还有一层应该记住的,除了偶然有涉及虐待动物或他虐狂的情节者以外,兽交并不 是一件直接的反社会的行为。那么假如这里不含有残虐的分子,正如瑞士福勒耳教授所 说,这可以算是性慾的病的变态中之一件顶无害的事了。 我不再多引用原文或举例,怕的会有人嫌他偏激,虽然实在他所说的原 极寻常,平易近理。蔼理斯的意见以为性慾的满足有些无论怎样异常以至可 厌恶,都无责难或干涉的必要,除了两种情形以外,一是关系医学,一是关 系法律的。这就是说,假如这异常的行为要损害他自己的健康,那么他需要 医药或精神治疗的处置。其次假如他要损及对方或第三者的健康或权利,那 么法律就应加以干涉。这意见我觉得极有道理,既不保守,也不能算怎么激 烈,据我看来还是很中庸的罢。要整个的介绍蔼理斯的思想,不是微力所能 任的事。英文有戈耳特堡(lsaac goldberg)与彼得孙(houston peterson) 的两部评传可以参考,这里只是因为买到一册本的《性的心理》觉得甚是喜 欢,想写几句以介绍于读者罢了。 (二十二年八月十八日,于北平) □1934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习俗与神话 一九○七年即清光绪丁未在日本,始翻译英国哈葛德安度阑二人合着小 说,原名《世界欲》(theworld’sdesire)。改题曰《红星佚史》,在上海
第422页 出版。那时哈葛德的神怪冒险各小说经侯官林氏译出,风行一世,我的选择 也就逃不出这个范围,但是特别选取这册《世界欲》的原因却又别有所在, 这就是那合着者安度阑其人。安度阑即安特路朗(andreng.1844—1912), 是人类学派的神话学家的祖师。他的着作很多,那时我所有的是《银文库》 本的一册《习俗与神话》(customandmyth)和两册《神话仪式与宗教》 (mythritundreligion),还有一小册得阿克利多斯牧歌译本。《世界欲》 是一部半埃及半希腊的神怪小说,神怪固然是哈葛德的拿手好戏,其神话及 古典文学一方面有了朗氏做顾问,当然很可凭信,因此便决定了我的选择了。 “哈氏丛书”以后我渐渐地疏远了,朗氏的着作却还是放在座右,虽然并不 是全属于神话的。 十九世纪中间缪勒博士(maxm üler)以言语之病解释神话,一时言语学 派的势力甚大,但是里边不无谬误,后经人类学派的指摘随即坍台,人类学 派代之而兴,而当初在英国发难者即是朗氏。据路易斯宾思(lewisspence) 的《神话概论》引朗氏自己的话说,读了缪勒的书发生好些疑惑,“重要的 理由是,缪勒用了亚利安族的言语,大抵是希腊拉丁斯拉夫与梵文的语源说, 来解释希腊神话,可是我却在红印第安人,卡非耳人,爱思吉摩人,萨摩耶 特人,卡米拉罗人,玛阿里和卡洛克人中间,都找到与希腊的非常近似的神 话。现在假如亚利安神话起源由于亚利安族言语之病,那么这是很奇怪的, 为甚在非亚利安族言语通行的地方会有这些如此相像的神话呢。难道是有一 种言语上的疹子,同样地传染了一切言语自梵文以至却克多语,到处在宗教 与神话上留下同样的难看的疤痕的么?”在语言系统不同的民族里都有类似 的神话传说,说这神话的起源都由于言语的传讹,这在事实上是不会有的。 不过如言语学派的方法既不能解释神话里的那荒唐不合理的事件,那么怎样 才能把他解释过来呢?朗氏在《习俗与神话》的第一篇《论民俗学的方法》 中云: 对于这些奇异的风俗,民俗学的方法是怎样的呢?这方法是,如在一国见有显是荒 唐怪异的习俗,要去找到别一国,在那里也有类似的习俗,但是在那里不特并不荒唐怪异, 却与那人民的礼仪思想相合。希腊人在密宗仪式里两手拿了不毒的蛇跳舞,看去完全不可 解。但红印第安人做同样的事,用了真的响尾蛇试验勇气,我们懂得红人的动机,而且可 以猜想在希腊人的祖先或者也有相类的动机存在。所以我们的方法是以开化民族的似乎无 意义的习俗或礼仪去与未开化民族中间所有类似的而仍留存着原来意义的习俗或礼仪相 比较。这种比较上那未开化的与开化的民族并不限于同系统的,也不必要证明他们曾经有 过接触。类似的心理状态发生类似的行为,在种族的同一或思想礼仪的借用以外。 《神话仪式与宗教》第一章中云:“我们主要的事是在寻找历史上的表 示人智某一种状态的事实,神话中我们视为荒唐的分子在那时看来很是合 理。假如我们能够证明如此心理状态在人间确是广泛的存在,而且曾经存在, 那么这种心理状态可以暂被认为那些神话的源泉,凡是现代的心地明白的人 所觉得难懂的神话便都从此而出。又如能证明这心理状态为一切文明种族所 曾经过,则此神话创作的心理状态之普遍存在一事将可以说明此类故事的普 遍分布的一部分理由。”关于分布说诸家尚有意见,似乎朗氏所说有太泛处, 惟神话创作的心理状态作为许多难懂的荒唐故事解释的枢机大致妥当,至今 学者多承其说,所见英人讲童话的书亦均如此。同书第三章论野蛮人的心理 状态,列举其特色有五,即一万物同等,均有生命与知识,二信法术,三信 鬼魂,四好奇,五轻信,并说明如下: 我们第一见到的是那一种渺茫混杂的心境,觉得一切东西,凡有生或无生,凡人, 兽,植物或无机物,似乎都有同样的生命情感以及理知。至少在所谓神话创作时期,野蛮 人对于自己和世间万物的中间并不划出强固的界线。他老实承认自己与一切动物植物及天 体有亲属关系,就是石头岩石也有性别与生殖力,日月星辰与风均有人类的感情和言语, 不仅鸟兽鱼类为然。 其次可注意的是他们的相信法木与符咒。这世界与其中万物仿佛都是有感觉有知识 的,所以听从部落中某一种人的命令,如酋长,术士,巫师,或随你说是谁。在他们命令 之下,岩石分开,河水开涸,禽兽给他们当奴僕,和他们谈话。术士能致病或医病,还能 命令天气,随意下雨或打雷。希腊人所说驱云的宙斯或亚坡罗的形容词殆无不可以加于部
第423页 落术士之上。因为世间万物与人性质相通之故,正如宙斯或因陀罗一样术士能够随意变化 任何兽形,或将他的邻人或仇人变成兽身。 野蛮人信仰之别—特相与上述甚有关系。野蛮人非常相信死人鬼魂之长久的存在。 这些鬼魂保存许多他们的旧性,但是他们在死后常比生存在世时性情更为凶恶。他们常听 术士的号召,用他们的忠告和法力去帮助他。又如上文所说因为人与兽的密切的关系,死 人的鬼魂时常转居于动物身内,或转变为某种生物,各部落自认为与有亲属的或友谊的关 系者是也。如普通神话信仰的矛盾的常态,有时讲起鬼魂似住在另一鬼世界里,有时是花 的乐园,有时又是幽暗的地方,生人偶然可到,但假如尝了鬼的食物那便再不能逃出来了。 与精灵相关的另有一种野蛮哲理流行甚广。一切东西相信都有鬼魂,无论是有生或 无生物,又凡一个人的精神或气力常被视为另一物件,可以寄托在别的东西里,或存在自 身的某一地方。人的气力或精神可以住在肾脏脂肪内,在心脏内,在一缕头发内,而且又 还可以收藏在别的器具内。时常有人能够使他的灵魂离开身体,放出去游行给他去办事, 有时化作一鸟或别的兽形。 好些别的信仰尚可列举,例如普通对于友谊的或保护的兽之信仰,又相信我们所谓 自然的死大抵都是非自然的,凡死大抵都是敌对的鬼神或术士之所为。从这意见里便发生 那种神话,说人类本来是不会死的,因为一种错误或是过失,死遂被引入人间来了。 野蛮人心理状态还有—特相应当说明。与文明人相像,野蛮人是好奇的。科学精神 的最初的微弱激动已经在他脑里发作,他对于他所见的世界急于想找到一种解说。但是, 他的好奇心有时并不强于他的轻信。他的智力急于发问,正与儿童的脾气相同,可是他的 智力又颇懒惰,碰到一个问答便即满足了。他从旧传里得到问题的答案,或者有一新问题 起来的时候,他自己造一个故事来作回答。正如梭格拉底在柏拉图问答篇内理论讲不通时 便想起或造出一篇神话来,野蛮人对于他自己所想到的各问题也都有一篇故事当作答案。 这些故事所以可以说是科学的,因为想去解决许多宇宙之谜。这又可以说是宗教的,因为 这里大抵有一超自然的力,有如戏台上的神道,出来解决问题的纠结。这种故事所以是野 蛮人的科学,一方面又是宗教的传说。 朗氏解释神话的根据和方法大概如是,虽然后来各家有更精密或稍殊异 的说法,因为最早读朗氏之说,印象最深,故述其略,其他便不多说了。朗 氏主要的地位在于人类学及考古学,但一方面也是文人。华扣(hughwalker) 在所着《英国论文及论文家》第十二章中有一节说得很好,今全抄于后: 安特路朗是这样一个人,他似乎是具备着做一个大论文家所需要的一切材力的。他 的知识愈广,论文家也就愈有话说,而朗氏在知识广博上是少有人能够超越过他的了。他 是古典学者,他关于历史及文学很是博览,他擅长人类学,他能研究讨论鬼与巫术。他又 是猎人,熟悉野外的生活不亚于书房里的生活。在他多方面的智力活动的范围内.超越他 过的或者有几个人,却也只有几个人。两三个人读书或更广博,两三个人或者更深的钻到 苏格阑历史的小径里去。但是那些有时候纠正他的专门家却多不大能够利用他们优长的知 识。而且即使他们的知识在某一点占了优势,但在全体上大抵总很显得不及。朗氏有他们 所最缺乏的一件本事,即是流利优雅的文体。他显示出这优胜来无过于最近所着的一本书 即《英国文学史》。要把这国文学的故事紧缩起来收在一册不大的书里,而且又写得这样 好,每页都漂亮可读,这实在是大胜利。这册书又表明朗氏有幽默的天才,在论文家这是 非常重要的。这里到处都可看出,他并不反对,还简直有点喜欢,发表他个人的秘密。读 他的书的人不久便即明瞭。他是爱司各得的,还爱司各得的国,这也就是他的故国,他又 对于鬼怪出现的事是很有兴趣的。总而言之,朗氏似乎满具了论文家应有的才能了。但是 我们却得承认,当作一个论文家来说他是有点缺恨的。题材虽然很多变化,风格很是愉快, 可是其间总缺少一点什么东西,不能完全成功。无论我们拿起那一本书来,或《小论文》, 或《垂钓漫录》,或《失了的领袖》,或《与故文人书》,读后留下的印象是很愉快的, 但是并不深,这些不是永久生存的文学,在各该方面差不多都有超过他的,虽然作者的才 能或反不及朗氏。这一部分的理由的确是因为他做的事情太多。他的心老是忙着别的事 情,论文只是他的副产物。这些多是刊物性的,不大是文学性的。恐怕就是兰姆的文章也
第424页 会得如此,假如他一生继续的在那里弄别的大工作。 英国批评家戈斯在论文集《影画》(edmund gosse silhouettes)中论 朗氏的诗的一篇文章上也说:“他有百十种兴趣,这都轮流的来感发他的诗 兴,却并没有一种永久占据他的心思,把别种排除掉,他们各个乃是不断的 重复出现。”这所说的与上文意思大旨相同,可知华扣的褒贬是颇中肯的。 当作纯粹文人论,他的不精一的缺点诚然是有,不过在我个人的私见上这在 一方面也未始不是好处。因为那有多方面的知识的文章别有一种风趣,也非 纯粹文人所能作;还有所谓钻到学术的小径里去的笔录,离开纯文艺自然更 远一步了,我却也觉得很是喜欢的。朗氏着作中有一卷《历史上的怪事件》 (historical mysteries),一共十六篇,我从前很喜欢看以至于今,这是 一种偏好罢,不见有人贊同,对于日本森鸥外的着作我也如此,他的《山房 札记》以及好些医家传也是我所常常翻看的,大约比翻看他的小说的时候还 要多一点也未可知。 朗氏的文学成绩我一点都不能介绍,但在《世界欲》的书里共有诗长短 约二十首,不知怎么我就认定是他的手笔,虽然并无从证明哈葛德必不能作, 现在仍旧依照从前幼稚的推测,抄录一二首于下,以见一斑。这一首在第二 编第五章《厉祠》里,是女神所唱的情歌,翻译用的是古文,因为这是二十 六七年前的事了。 婉婉问欢兮,问欢情之向谁, 相思相失兮,惟夫君其有之。 载辞旧欢兮,梦痕溘其都尽, 载离长眠兮,为夫君而终醒。 恶梦袭斯匡床兮,深宵见兹大魅, 鬘汝欢以新生兮,兼幽情与古爱。 胡恶梦大魅为兮,惟圣且神, 相思相失兮,忍予死以待君。 又一首见第三篇第七章《阿迭修斯最后之战》中,勒尸多列庚estrygon) 蛮族挥巨斧作战歌,此名见于荷马史诗,学者谓即古代北欧人,故歌中云冬 无昼云云也。 勒尸多列庚,是我种族名。 吾侪生乡无庐舍,冬来无昼夏无夜。 海边森森有松树,松枝下,好居住。 有时趁风波,还去逐天鹅。 我父希尼号狼人,狼即是我名。 我拏舟,向南泊,满船载琉珀。 行船到处见生客,赢得浪花当财帛。 黄金多,战声好,更有女郎就吾抱。 我语汝,汝莫嗔,会当杀汝隳城人。 □1934年 1月刊《青年界》5卷 1号,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金枝上的叶子 《金枝上的叶子》是弗来则夫人(lilly frazer)所编的一本小书。提 起金枝,大家总会想到弗来则博士的大着,而且这所说的也正是那《金枝》。 这部比较宗教的大着在一八九○年出版,当初只有两本,二十年后增广至八 卷十二册,其影响之大确如《泰晤士报》所说,当超过十九世纪的任何书, 只有达尔文斯宾塞二人可以除外,英国哈同教授在所着《人类学史》上说: “对于明悉吾国现在比较宗教研究的情形的人,可无须再去指出曼哈耳 德,泰勒与洛伯生斯密司等人对于后来学者之影响,或再提示弗来则教授之 博学与雄文,其不朽大着《金枝》今已成为古典,或哈忒阑氏之《贝耳修斯 的故事》研究了。”斯宾司的《神话学概论》里也是这样说,虽然有人批评 他继承曼哈耳德的统系,到处看出植物神来,或者说他太把宗教分层化了, 但其无妨为伟大之作乃是无疑的。斯宾司说: “《金枝》一书供给过去和现在一代的神话学民俗学家当作神话和人类 学事实的一种大总集,很有功用。没有人能够逃过他那广大的影响。这是学 问的积聚,后世调查者总得常去求助于此。”但是说得最有趣味的乃是哈理 孙女士,在她的《学子生活之回忆》第末章中说: 回过头来看我的一生,我是怎么迟回颠蹶的走向自己专门的路上去的。希腊文学的 专门学问,我早觉得是关了门的了。我在坎不列治那时候所知道的唯一的研究工作是本文 考订,而要工作有成绩我的学力却是决不够的。我们希腊学者在那时实在是所谓黑暗里坐 着的人们,但是我们不久便看见了一道大光明,两道大光明,即考古学,人类学。古典在 长眠中转侧起来了。老年人开始见幻景,青年人开始做梦了。我刚离开坎不列治,那时须 理曼在忒罗亚着手发掘。在我的同辈之中有弗来则,他后来就用了金枝的火光来照野蛮迷 信的黑暗树林了。那部书的好名目——弗来则勋爵真有题书名的天才——引起了学者们的 注意。他们在比较人类学里看出一件重要的东西,真能解明希腊或罗马的本文。泰勒已经 写过了也说过了,洛伯生斯密斯为异端而流放在外,已经看过东方的星星了。可是无用,
第425页 我们古典学者的聋蛇还是堵住了我们的耳朵,闭上了我们的眼睛。但是一听到《金枝》这 句咒语的声音,眼上的鳞片便即落下,我们听见,我们懂得了。随后伊文思出发到他的新 岛去,从它自己的迷宫里打电报来报告牛王的消息,于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重要的 事,这与荷马问题有关了。 话虽如此说,这十二册的大书我却终于没有买,只得了一册的节本,此 外,更使我觉得喜欢的,则是这一小本《金枝上的叶子》。此书里共分六部, 一基督降诞节与寄生树,二怪物,三异俗,四神话与传说,五故事,六景色, 有插画十六叶。弗来则夫人小序云: 圣诞前夜的木柴发出光明的火焰,圣诞树上各色的蜡烛都在烛台上摇晃,音乐队作 起乐来,一切都很高兴像是婚宴,那时我们散步,或者我们亲吻,在寄生树的枝下。我们 有几个知道,或者我们知道却又有几个记得,那寄生树就是威吉尔的所谓金枝,埃纳亚斯 就拿了这个下降到阴暗的地下界去的呢?我们现在愿意忘记这一切艰深的学问,一切悲 苦。在这大年夜里。鬼和妖怪或者还在阴暗中装鬼脸说怪话,妖婆或者骑了扫帚在头上飞 过,仙人和活泼的小妖或者在月下高兴的跳着,但是他们不会吓唬我们。因为我们是裹在 梦中,这是黄金的梦,比平日实际还要真实的梦,我们希望暂时继续去梦见那一切过去的 梦幻的世界。 青年朋友们可以相信,我太爱他们了,不想把他们从美丽的梦想中叫醒过来。我采 摘了这些散乱的叶子,选择一下,送给那些正是青春年纪的人们。我并不想教导,我的目 的只是使人快乐,使人喜欢。这书《金枝》的着者查遍了全世界的文献来证明他自己的论 旨,这些论旨在这里与我们没有关系。书中故事都仍用着者的原语,他的魔术杖一触却使 那些化成音乐了,我所乐做的工作就只是把这许多银色里子的叶子给青年们编成一个花冠 罢了。 弗来则博士文章之好似乎确是事实而并非单是夫人的宣传。我有他的一 本文集,一九二七年出板,题云《戈耳共的头及其他文章》,他编过诗人古 柏的信,写了一篇传记,又编亚迪生的论文,写了一篇序,均收入集内,又 仿十八世纪文体写了六篇文章,说是“旁观社”的存稿,读者竟有人信以为 真,至于《戈耳共的头》一篇以希腊神话为材料,几乎是故意去和庚斯莱 (kingsley)比赛了。大约也未必因为是苏格兰人的缘故罢,在这一点上却 很令人想起安特路朗(andreng)来。《金枝上的叶子》共有九十一篇, 大都奇诡可读,我最喜欢那些讲妖婆的,因为觉得西方的妖婆信仰及其讨伐 都是很有意义的事,但是那些都长一点,现在只挑选了短的一篇《理查伦主 教的魔鬼》译出以见一斑,云原文见金枝卷七《罪羊》中也: 没有在拉巴陀冰冻的海岸的爱思吉摩人,也没有在吉亚拿闷热的森林的印第安人, 也没有在孟加拉树林里发抖的印度人,比那十三世纪上半主持显达耳地方西妥派修道院的 理查伦更怕恶鬼,觉得他们永远在他周围的。在他那奇怪的着作所谓《启示录》里他表明 怎么时时刻刻的为魔鬼所扰,这个东西他虽然不能看见,却能够听见,他把所有肉体上的 苦痛与精神上的缺点都归罪于他们。假如他觉得烦躁,他相信这种心情是魔鬼的力量给他 造成的。假如他鼻上发生皱纹,假如他下唇拖下,那么魔鬼又得负责,咳嗽,头风,吐痰, 唾沫,那如无超自然的鬼怪的缘因是不会有的。假如在秋天好太阳的早晨他在果园散步, 这位肥胖的主教弯腰去拾起一个夜间落下的熟果子,那时血液升到他紫色的脸上来,这也 由于他那看不见的敌人的主使。假如主教睡不着在床上转侧,月光从窗间照进来,把窗棂 的影子映在房内地板上像是一条条的黑棒,这使他醒着的也决不是跳蚤或其他,不,他明 智的说道,虫豸是并不真会咬人的,——他们似乎的确咬了人,但这都是魔鬼的把戏。假 如一个道友在卧室内打呼,那难听的声音并不出于他,却是从那躲在他身里的魔鬼发出来 的。对于身体上和精神上的一切不适的原因这样的看去,那么主教所开的药方不是本草上 所有也不是药铺里所能买到,这正是当然的了。这大部分是圣水和十字架的符号,他特别 推荐画十字当做治跳蚤咬的单方。 (廿三年二月) □1934年 2月 21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男化女* 四月二十八日天津《大公报》载伦敦通信云: 英伦法艾福地方煤矿经理乔治胡琪森有二女一子,其一女名玛格蕾特者现年方十 五,肄业某校,近忽患病,经医生治疗,一月之后竟变为男子。近年来欧洲男女突变之事,
第426页 可谓无独有偶。最着名者为丹麦之艺术家韦格纳(einar wegener),渠年二十岁时乃一 健全之伟丈夫,数年之后彼自觉渐类女性,四十岁后经过若干次手术,居然变为女子,丹 麦之王宣布其结婚无效,新颁一女子执照与彼,此名艺术家现已改名为莉莉艾尔伯(lilielbe)矣。 这些事在中国也是古已有之,大抵与彗星出现等同收入《五行志》里, 当作某事的一种徵兆。《本草纲目》卷五十二人部在人傀项下谈到这类现象 曰: “男生而覆,女生而仰,溺水亦然,阴阳秉赋,一定不移,常理也,而 有男化女女化男者何也?岂乖气致妖,而变乱反常耶?《京房易占》云,男 化为女,宫刑滥也,女化为男,妇政行也。《春秋潜潭巴》云,男化女,贤 人去位,女化男,贱人为王。此虽以人事言,而其脏腑经络变易之微,不可 测也。”李时珍到底是医师,虽然引了些道士派的怪话,却仍归结到生理方 面,觉得其变易不可测,便因为相信秉赋是一定不移的。蔼理期在《性的心 理》第二卷“性的颠倒”中引希普(w.heape)的话云:“世间并无纯粹雄的 或雌的生物,一切都具一个主要的和退缩的性,其两性同样具备的二形 (herm-aphrodite)在外。”依此可知两性区分原非绝对,其退缩的性有时 复长,则性的现象亦遂转变,在现代知识看去虽亦是希有却并非妖异也。 关于莉莉艾尔伯的事,我恰巧有她一本传,所以知道得一点。这书名为 《男化女》(manintowoman),一九三三年出版,系据德文本译成英文,有 英国着名妇人科医学家海耳(normanhaire)的序。原着者诃耶尔 (nielshoyer),似系丹麦人,为莉莉之友,根据他自己所知,莉莉所说, 以及她的日记尺犊等,编述而成,凡二十三章,插图二十五幅,末幅为莉莉 的墓碑,上书德文云:莉莉艾尔伯,生于丹麦,卒于特勒思登。案末章云莉 莉于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五日以心脏衰弱卒,然则伦敦通信所云现已改名一节 稍有误,盖此当在一九三一年而非现今也。 《男化女》系用通俗传记的体裁所写,差不多是一篇小说似的故事,海 耳的序文却说的很简洁得要领,今抄述其一部分于左,即序文前半也: 在不熟悉性的病理学里惨澹的小路僻巷的读者看去,这书里所说的故事一定觉得是 奇怪得不可信,虽然似乎是不可信,这却是真实的。或者,该这样说,这些事实是真的, 虽然我想在事实的解说上还有余地可以容得不同的意见。 关于这几件事似乎已无可疑。即有一有名的丹麦画师,在这书中称之曰安特来亚斯 巴勒(andreasparre,实即韦格纳),生于十九世纪的八十年代。他在二十岁时结婚,心 理与生理上均无异状,能尽其为夫的职务。数年后完全偶然的机会使他扮做一个女人,这 变装非常成功,他随后有好几次都着了女装,知道这事的人无不惊异,看他的样子简直是 个女性。有一个朋友开玩笑,这他一个女人名字曰莉莉,在他装作女人的时候。以后他渐 渐的觉得起了一种转变。他觉得莉莉是一个真实的个性,她同那男性的他——安特来亚共 有这个身体。那第二个人格莉莉却逐渐的强盛起来,安特来亚这相信他是一种孪生,在一 个身体里有一半男与一半女的。他每月从鼻孔或是别处出血,他认为月经的变相,去找了 许多医生,但是他们都不能帮助他。 他开始研究关于性的病理学的书籍,随后得到这样的一个结论,虽然他的外生殖器 官是男性的,也别无异状,但在身体里边还多备有女性的内生殖器官。他去请教的医生有 的以为他是神经变质的,有的以为他是同性爱的,但是他自己都不承认这两种诊断。一个 医生用爱克思光诊治,后来在腹内发现有女性器官而已萎缩,安特来亚以为这即由于爱克 思光的破坏力所致。 女性的莉莉渐益占了此势,安特来还觉得如没有一个方法使他的男性让位给莉莉, 他将不能生存下去了。这时候他已是四十以上了,因为一直找不到医生帮助他使他实现化 为女子的欲望,他便计画只有自杀,假如在第二年内没有什么办法。 在形势似乎极恶的时候,他遇见从特勒思登来的一个有名的德国医生,他说安特来 亚大约是一种中间性的人,因了自然的游戏,一身具备了男女性的分子。他说在安特来亚 的腹中盖有发达未全的卵巢,但是因为也有了睪丸,卵巢受了这抑制的力以致不能适当发 育。他劝安特来亚往柏林去,受某种检查。假如检查后证明他的推测不错,他答应给安特 来亚除去男根,再从年青女子移植卵巢过去,据斯泰那赫派的实验,这样可以使得安特来 亚腹中退缩的卵巢再能活动起来。 安特来亚往柏林去了。检查的结果证实了德国医生的理论,他于是开始受种种的手
第427页 术,最初是阉割,他的睪丸先除去了。数月之后他到特勒思登,他的男根割去,肚子剖开, 发达未全的卵巢之存在也已证明,同时从一个二十六岁的健全年青的女子移植了卵巢组 织。不久他又受一种手术,其内容未详,虽然这总与装入一种套管(can)的事有点相 关。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女人了。丹麦官厅给发一张新的女人的执照,署姓名 曰莉莉艾尔伯,(案艾尔伯系河名,取以为姓,盖记念特来思登地方也,)丹麦王为宣告 他的结婚无效。得了他的同意,不,因了他的提示,他的前妻嫁了在罗马的他们从前的一 个朋友。 一个法国画家,安特来亚夫妇多年的朋友,现在爱上了莉莉,对她提出结婚的请求。 在允许结婚以前,莉莉再旅行至特勒思登去找那德国医生,告诉他现在有这结婚的谈判, 问他能否再行一种手术,使她完全能尽女人的职务,能够结婚生产。为这个目的的手术是 举行了,但是不久莉莉为了心脏病就在特勒思登死去了。 以上所说的事都是真实的,在这一点上似乎别无问题。此事当初守着秘密,但因为 一个友人的疏忽,这秘密泄漏了出去,德国和丹麦的报纸上报告这桩案件,很引起了大家 的注意,在一九三一年,即莉莉去世的前几时也。 海耳又说他曾遇见大略相似的事件,但他的意见似乎不大赞成这种彻底 的解决法,在序文末后说道: 我不禁这样想,在我们关于性的生理未能更多所知道以前,举行如本案所述的这些 手术未免不智,即使是由于病人自己的请求。我想这或者还是以心理治疗为较好罢。安特 来亚或可以治癒,或至少可以使他安于生活。用了适当的心理治疗,人格的二重化当可以 解除,他也就可以去过一种合理的幸福的生活,不至于去受那些痛苦危险的手术,而以一 死了之也。 海耳所说确是稳健持重的意见,但韦格纳的冒险却也是可尊重的一种尝 试。古代希腊有先知台勒西亚斯(teiresias),一生中曾由男化女,再化为 男,积有难得的经验,天神宙斯与天后赫拉争论恋爱问题不能定,取决于他, 见阿坡罗陀洛斯编《神话集》第三卷。韦格纳可以说是现代的台勒西亚斯, 只是试验没有能够完成,未免深可惜耳。 (廿三年五月) □1934年 5月 12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塞耳彭自然史 《塞耳彭自然史》——这个名称一看有点生硬,仿佛是乡土志里讲博物 的一部分,虽然或者写得明细,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总之未必是文艺部 类的佳作罢。然而不然。我们如写出他的原名来,thenatural history ofselborne.再加上着者的姓名.. gilbertwhiie,大家就立刻明白,这是十八世 纪英国文学中的一异彩,出板一百五十年来流传不绝,收入各种丛书中,老 老小小,爱读不厌。这是一小册子,用的是尺犊体,所说的却是草木虫鱼, 这在我觉得是很有兴味的事。英国戈斯(edmundgosse)所着《十八世纪文学 史》第九章中有一节讲这书及其着者,文云: “自吉耳柏特怀德(gilbertwhite,1720—1793)的不朽的《塞耳彭自 然史》出现后,世上遂有此一类愉快的书籍发生,此书刊行于一七八九年, 实乃其一生结集的成绩。怀德初同华顿一道在巴辛斯托克受业,后乃升入奥 斯福之阿里厄耳学院,在一七四七年受圣职,一七五一年顷即被任为塞耳彭 副牧师,此系罕布希尔地方一个多林木的美丽的教区,怀德即生于此地。次 年他回到阿里厄耳,在学校内任监院之职,但至一七五五年回塞耳彭去,以 后终身住在那里,一七五八年任为牧师。他谢绝了好几次的牧师职务,俾得 留在他所爱的故乡,只受了一两回学院赠予的副牧师职,因为他可以当作闲 职管领。怀德很爱过穆耳索女士,后来大家所知道的却滂夫人者即是,她却 拒绝了他的请求,他也就不再去求别人了。他与那时活跃的两个博物家通信, 一云本南德(thomaspennant),一云巴林顿(dainesbarrington),他的观 察对于此二人盖都非常有用。一七六七年怀德起首写他的故乡的自然史,到 一七七一年我们才看出他略有刊行之意,三年以后他说起或可成功的小册。 但是因为种种的顾虑与小心之故,他的计划久被阻碍,直到一七八九年春天 那美丽的四开本才离开印字人的手而出现于世。这书的形式是以写给友人的 信集成的,还有较短的第二分,用另外的题页,也同样的方法来讲塞耳彭的 古物。其第一分却最为世人所欢迎,在有百十册讲英国各地自然史的书出现 之后,怀德的书仍旧保存着他那不变的姿媚与最初的新鲜。这是十八世纪所 留给我们的最愉快的遗产之一。在每一页上总有些独得的观察使我们注意:
第428页 鹭鸶身子很轻,却有那大翅膀,似乎有点不方便,但那大而空的翼实在却是必要, 在带着重荷的时候,如大鱼及其他。鸽子,特别是那一种叫作拍翼的,常把两翼在背上相 击,拍拍有声,又一种叫作斤斗的,在空中翻转。有些鸟类在交尾期有特别的动作,如斑 鸠在别的时候虽然飞得强而快,在春天却摊着翼像是游戏似的。雄的翠鸟生育期间忘记了 他从前的飞法,像鹞子那样在空中老扇着翅膀。金雀特别显出睏倦飞不动的神气,看了像 是受伤的或是垂死的鸟。鱼狗直飞好像一支箭,怪鸱黄昏中在树顶闪过,正如一颗流星, 白头翁像是游泳着,画眉则乱七八糟的飞。燕子在地面水面上掠着飞,又很快的拐弯打圈, 显他的本领。雨燕团团的急转,岩燕常常的左右动摇,有如一只胡蝶。许多小鸟都一抖一 抖的飞,一上一下的向前进。(案此系与巴林顿第四十二书中的一部分。) 怀德无意于作文,而其文章精密生动,美妙如画,世间殆少有小说家,能够 保持读者的兴味如此成功也。” 戈斯着书在一八八八年,关于怀德生平的事实不无小误,如任牧师一事 今已知非真,不过在本乡有时代理副牧师之职则是实在耳。戈斯的批评眼乃 了无问题,至今论者仍不能出其范围,一九二八年琼孙(walterjohnson)新 着评传云:吉耳柏特怀德,先驱,诗人与文章家。大旨亦复如是,唯其中间 论动植各章自更有所发明。赫特孙(w.h.hudson,旧曾译作合信)在文集《鸟 与人》(birdsandman)中有一篇《塞耳彭》,记一八九六年访此教区事,末 尾说明《自然史》的特色云: 文体优美而清明。但一本书并不能生存,单因为写得好。这里塞满着事实。但事实 都被试过筛过了,所有值得保留的己全被收进到若干种自然史的标准着作里去了。我想很 谦卑地提议,在这里毫无一点神秘,着者的个性乃是这些尺犊的主要的妙处,因为他虽是 很谦逊极静默,他的精神却在每页上都照耀着。那世间所以不肯让这小书死灭的缘故,不 单是因为他小,写得好,充满着有趣味的事情,主要的还是因为此乃一种很有意思的人生 文献(hu-mandocument)也。 同文中又有两节可以引用在这里: 假如怀德不曾存在,或者不曾与本南德及巴林顿通信,塞耳彭在我看来还是一个很 愉快的村子,位置在多变化而美丽的景色中间,我要长久记忆着他,算作我在英国南部漫 游中所遇到的最佳妙的地方之一。但是我现在却不绝的想念着怀德。那村子本身,四周景 色的种种相,种种事物有生或无生的,种种音声,在我的心里都与那想念相联结,我想那 默默无闻的乡村副牧师,他是毫无野心的,是一个沉静安详的人,没有恶意,不,一点都 没有,如他的一个教区民所说。在那里,在塞耳彭,把那古派的老人喀耳沛伯 (nichsculpepper)的一句诗略改变其意义,正是——他的影像是捺印在各株草上。 带了一种新的深切的兴趣我看那些雨燕在空中飞翔,听他们尖利的叫声。这统是一 样,在那一切的鸟,就是那些最普通的,那知更鸟,山雀,岩燕,以及麻雀。傍晚时候我 很久的站着不动,用心看着一小群的金雀,停在榛树篱上将要栖宿了。因为我在那里,他 们时时惊动,飞到顶高的小枝上去,他们在上边映着浅琥珀色的天空看去几乎变成黑色 了,发出他们拉长的金丝雀似的惊惶的叫声。这还是一种美妙柔和的音调,现今却加多了 一点东西在里边,——从远的过去里来的东西——对于一个人的思念,他的记忆是与活的 形状和音声交织在一起的。 这个感情的力量与执着有了一种奇异的效果。这使我渐渐觉得,在一百多年前早已 不在了的那人,他的尺犊集曾为几代的博物家的爱读书,虽然已经死了去了,却是仿佛有 点神秘地还是活着。我花费了许多工夫,在墓地的细长的草里摸索,想搜出一种纪念物来, 这个后来找到了,乃是一块不很大的墓石。我须得跪了下去,把那一半遮着墓石的细草分 开,好像我们看小孩的脸的时候拂开他额上的乱发。在石上刻着姓名的头字,下面一行云 一七九三,是他死去的年分。 赫特孙自己也是个文人兼博物学家,所以对于怀德的了解要比别人较 深,他大约像及弗利思(ricbardjefferies),略有点神秘的倾向,这篇塞 耳彭游记写得多倾于瞑想的,在这点上与怀德的文章却很是不相同了。 《塞耳彭自然史》的印本很多,好的要值一几尼以至三镑,我都没有能 买到,现在所有的只是“司各得丛书”,“万人丛书”,“奥斯福的世界名 着”各本,大抵只有本文或加上一篇简单的引言而已。近来新得亚伦 (grantallen)编订本,小注颇多,又有纽氏插图百八十幅,为大本中最可
第429页 喜的一册。亚伦亦是生物学者,又曾居塞耳彭村,熟知其地之自然者也。伍 特华德(marcuswoodward)编少年少女用本,本文稍改简略,而说明极多, 甚便幼学,中国惜无此种书。李慈铭《灯下读尔雅偶题》三绝句之一云: 理学须从识字成,学僮遗法在西京。 何当南戒栽花暇,细校虫鱼过一生。 末二句的意境尚佳,可是目的在于说经便是大误,至于讲风雅还在其次,若 对于这事物有兴趣,能客观的去观察者,已绝无仅有了。郝兰皋或可以算是 一个,在他与孙渊如的信里说:“少爱山泽,流观鱼鸟,旁涉夭条,靡不覃 研钻极,积岁经年,故尝自谓《尔雅》下卷之疏几欲追踪元恪”,确非过言, 只可惜他的《记海错》与《蜂衙》《燕子》诸篇仍不免文胜,持与怀德相比 终觉有间耳。 《自然史》二卷,计与本南德书四十四,与巴林顿书六十六,共一百十 通,后来编者或依年月次第合为一卷,似反凌乱不便于读,不及二卷本善也。 卷首有书数通,叙村中地理等,似皆后来补作,当初通信时本无成书计画, 随意纪述,后始加以整理,但增补的信文词终缺自然之趣,与其他稍不同。 书中所说虽以生物为主,却亦涉及他事,如地质气候风俗,其写村中制造苇 烛及迫希流人诸篇均有名。生物中又以鸟类为主,兽及虫鱼草木次之,这些 事情读了都有趣味,但我个人所喜的还是在昆虫,而其中尤以讲田蟋蟀即油 胡卢,家蟋蟀,土拨鼠蟋蟀即蝼蛄的三篇为佳,即下卷第四六到四八也。琼 孙在所着《怀德评传》第七章中说: 在《自然史》中我们看见三篇美妙的小论文,虽然原来只是三章书,这是讲蟋蟀的 三种的,即油胡卢,蛐蛐,蝼蛄是也。要单独的引用几段,这有如拿一块砖头来当作房屋 的样本。一句巧妙的话却须得抄引一下。炉边的蟋蟀说是主妇的风雨表,会预告下雨的时 候(巴林顿四七)。怀德的方法,用了去检视钻洞的虫而不毁坏他的住屋,这就是现代昆 虫学家所用方法的前驱。一根软的草茎轻轻地通到洞里去,便能顺着弯曲一直到底,把里 边住着的赶出来,这样那仁慈的研究者可以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而不伤害那目的物(同四 六)。 蝼蛄的故事对于有些博物学家特别有用,他们像鄙人一样都不曾见过一个活的标 本。罕布希尔还是顶运气的地方,离开那里人就少有遇见这虫子的希望。但是因为不知什 么缘故,就是在罕布希尔现在蝼蛄也很少了,派克拉夫德在一九二六年曾经说过他想得这 标本是多么困难。可是怀德却列举了三个土名,说是行于国内各地的,日泥塘蟋蟀,瞅瞅 虫,晚啾。这些俗名大抵似与他的飞声有关,既然各处有此名称,那么似乎证明从前蝼蛄 分布颇广了。 这样说来,我的计划很受了影响,原来我想介绍那蟋蟀三章的,但是现 在全译既不可能,节译又只是搬出一块砖头来代表房子,只好罢休。那么还 是另外找罢。关于苍蝇臧螂等的小文也都有意思,可是末了我还是选中了这 篇《蜗牛与蛞蝓》,别无什么理由,不过因为较短罢了。这本是怀德日记的 一部分,一八○二年马克微克 w.markiwck编选为一卷,名曰《关于自然各部 之观察》,内分鸟兽虫豸植物气象五部,附在《自然史》后面,以后各本多 仍之,或称之曰《杂观察》。其文云: 无壳的蜗牛叫做蛞蝓的,在冬季气候稍温和的日子便出来活动,对于园中植物大加 损伤,青麦亦大受害,这平常总说是蚯蚓所做的。其有壳的蜗牛,即所谓带屋的(phereoikos), 则非到四月十日左右不出来,他不但一到秋天便老早的隐藏到没有寒气的地方 去,还用了唾沫做成一层厚盖挡住他的壳口,所以他是很安全的封了起来,可以抵当一切 酷烈的天气了。蛞蝓比起蜗牛来很能忍耐寒冷,这原因盖由于蛞蝓身上有那粘涎,正如鲸 鱼之有脂肪包着。 蜗牛大约在中夏交尾,以后把头和身子都钻到地下去产卵。所以除灭的方法是在生 殖以前把他弄死愈多愈好。 大而灰色的无壳的地窖蜗牛,与那在外边的蜗牛同时候隐藏起来,因此可以知道, 温度的减少并不是使他们蛰居的唯一原因。 (廿三年四月) [附记] 关于怀德与其《自然史》,李广田君有一文,登在三月十 七日天津《大公报》的《文艺周刊》第五十号上,可以参照。“带 屋的”是希腊人称蜗牛的名字,又亦以称乌龟,怀德讲龟的那篇文 中曾说及。 □1934年.. 6月刊《青年界》6卷.. 1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关于读圣书 前两天买到蔼理斯的几本新刊书,计论文集初二集,又一册名《我的告 白》(myconfessional,1934),内共小文七十一篇,大抵答覆人家的问,
第430页 谈论现时的诸问题。其第四十八篇题云《圣书之再发见》,其中有两节云: 现代教育上有许多看了叫人生气的事情。这样的一件事特别使我愤怒,这就是那普 遍的习惯,将最崇高的人类想像的大作引到教室里去,叫不识不知的孩儿们去摸弄。不大 有人想要把沙士比亚,玛罗和弥耳敦拉到启蒙书堆里去,让小孩们看了厌恶(还有教师们 自己,他们常常同样地欠缺知识).因为小孩们还不能懂得这里边所表现的,所净化成不 朽的美的形色的,各种赤裸的狂喜和苦闷。 圣书这物事,在确实懂得的人看来,正也是这种神圣的艺术品之一,然而现在却还 也就正是这圣书,硬拿去塞在小孩的手里,而这些小孩们却不如在别处能够更多得精神的 滋养,这如不在安徒生的童话里,也总当在那种博物书里,如式外尼兹所着的《婴孩怎么 产生》。 那些违反了许多教育名师的判断,强要命令小孩们读经,好叫他们对于这伟大文学 及其所能给的好处终身厌恶的,那些高等官吏在什么地方可以找着,我可不知道。但是, 在那些人被很慈悲地都关到精神病院里去之先,这世间是不大会再发见那圣书的了。 读了这几节,我觉得最有兴趣的是蔼理斯的称扬式外尼兹 (karldeschweinitz)的那本小书。《婴孩怎么产生》(howaba-byisborn) 是一本九十五页的小册子,本文七章,却只实占三十四页,此外有图十九面, 伦敦市教育局前总视学侵明士博士的序一篇。我因了他的这篇序,再去找侵 明士(c.w.kimmins)博士的书,结果只买到一种,书名《儿童对于人生的态 度》,一九二六年出版,是从小孩所写的故事论文里来研究儿童心理的,此 外有《儿童的梦》一种可惜绝版了买不到。再说《婴孩怎么产生》,看题目 也就可以知道这是性教育的书,给儿童讲生产与性的故事的。的确如序文所 说,“这婴孩怎么产生的故事是组织成一个非常有趣味的叙述,讲那些植物, 鱼,鸟,野生和家养的各种物的生殖情形。这博物学的空气,儿童很喜欢的, 造成一种愉快的背景,能够除去那种在单独讲述某项生殖事情时所常感到的 困难。”然而想翻译成汉文,却又实在不容易。夏斧心先生写过一本《我们 的来历》,在儿童书局出版,曾给我一册,即是此书译本,但可惜没有插画, 这减少好些原来的价值,又文句亦多少不同,查我所有的是一九三一年本, 而夏君书却是民国十九年出版,或系根据别一未改订单行本亦未可知。夏君 的译本不知行销如何?想起英国儿童还不免读经之厄,中国更何足怪,性教 育的书岂能敌得《孝经》乎,虽然二者并不是没关系的,想起来可发一大噱 也。 蔼理斯关于读经的话也很有意味,可供中国的参证,但此亦只以无精神 病者为限耳。兹不具论。 (二十三年十二月) □1934年 12月 5日刊《华北日报》,署名难知 □收入《苦茶随笔》 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 我和郑振铎先生相识还在民国九年,查旧日记在六月十九日条下云,晚 七时至青年会应社会实进会之招,讲日本新村的情形,这是第一次见面。随 后大家商量文学结社事,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至万宝盖胡同耿济之先生宅议 事,共到七人,这也是从日记里查出来的。二十八日晚作文学会宣言一篇, 交伏园。这些事差不多都已忘记了,日前承上海市通志馆寄来期刊,在《上 海的学艺团体》一文中看见讲到文学研究会,并录有那篇宣言,这才想了起 来,真不胜今昔之感。那宣言里说些什么?这十多年来到底成就了些什么? 我想只有上帝知道。好几年前我感到教训之无用,早把小铺关了门,已是和 文学无缘了。郑先生一直往前走,奋斗至今,假如文坛可以比作战场,那么 正是一员老将了,这是我所十分佩服的,因为平常人多佩服自己所缺少的那 种性格。但是郑先生和我有一种共通的地方,便是对于神话特别是希腊神话 的兴趣。这恐怕不是很走运的货色,但兴趣总是兴趣,自然会发生出来,有 如菸酒的爱好,也难以压得住的。不过我尽是空口说白话,郑先生却着实写 出了几部书,这又是一个很大的差异了。 我爱希腊神话,也喜欢看希腊神话的故事。庚斯莱的《希腊英雄》,霍 桑的《奇书》,都已是古典了,弗来则的《戈耳共的头》稍为别致,因为这 是人类学者的一种游艺,劳斯的《古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亦是此类作品之 一。劳斯(w.h.d.r-ouse)的着述我最初见到的是现代希腊小说集译本,名 曰《在希腊岛》,还是一八九七年的出版,那篇引言写得很好,我曾经译了 出来。他又编订过好些古典,这回我所得到的是他的新着,一九三四年初版,
第431页 如书名所示是一册希腊神话故事集,计五分四十五章,是讲给十一二岁的儿 童们听过的。我喜欢这册书,因为如说明所云,着者始终不忘记他是一个学 人,也不让我们忘记他是一个机智家与滑稽家。所以这书可以娱乐各时代的 儿童,从十岁至八十岁。我们只看他第一分的前六章,便碰着好些有意思的 说话,看似寻常,却极不容易说得那么有兴趣。如第一章讲万物的起源,述 普洛美透斯造人云: 他初次试造的用四脚爬了走,和别的动物一样,而且也像他们有一条尾巴,这正是 一个猴子。他试作了各种的猴子,有大有小,直到后来他想出方法使那东西站直了。随后 他割去尾巴,又把两手的大拇指拉长了,使它往里面弯。这似乎是一件小事情,但是猴子 的手与人的差异就全在这里,你假如试把大拇指与第二指缚在一起,你就会知道许多事都 做不来了。你如到博物馆去一看人的骨骼,你可以看出你在那地方有一个小尾巴,至少是 尾巴骨,这便是普洛美透斯把它割去后所余留的。 第三章里讲到人类具备百兽的性质,着者又和他的小读者开玩笑道:“我常 看见小孩们很像那猴子,就只差那一条尾巴。”第二章说诸神,克洛诺斯吞 了五个自己的儿女,第六个是宙斯,他的母亲瑞亚有点捨不得了,据说是想 要个小娃子玩玩,便想法子救他: 她拿了一块和婴孩同样大小的石头,用襁褓包裹好了,递给克洛诺斯当作最后的孩 子。克洛诺斯即将石头吞下肚去,很是满足了。这实在是一件很容易办的事,因为一定那 神人们也正如希腊的母亲一样地养她们的小孩,她们用一条狭长的布把小孩缠了又缠,直 到后来象是一个蚕蛹,或是一颗长蒲萄干,顶上伸出小孩的那个脑袋瓜儿。 第六章讲宙斯的家庭,有云,“我不知道谁管那些烹调的事,但是假如阿林 坡斯山也像希腊的人家一样的,那么这总是那些女神们所管的罢。”这与上 面所说意思有点相近。第三章讲普洛美透斯与宙斯的冲突,诸神造成了那个 女人班陀拉,差人送去蛊惑普洛美透斯的兄弟厄比美透斯: 她做了他的妻子,她就是这地上一切女人的母亲,对于男子那女人是一祸亦是一幅, 因为她们是美丽可爱,却也满是欺诈。自然,这是在那很早的时候,后来她们也变好起来 了,正和男人一样。 班陀拉打开那忧患的匣子这是太有名的故事了,着者在这里也叙述得很有 趣,不过这不是匣子而是一个瓶,里边的种种忧患乃是人类的恩人普洛美透 斯收来封镇着的: 她很是好奇,想要知道那大瓶子是怎么的。她问道,丈夫,那瓶子里是什么呀?你 没有打开过,取出谷子或是油来,或者我们用的什么东西。厄比美透斯说道,亲爱的,这 不是你管的事。那是我哥哥的,他不喜欢别人去乱动它。班陀拉假装满足了的样子,却是 等着,一到厄比美透斯离了家,她就直奔向瓶子去,拿开这个盖子。 这结果是大家预料得到的,什么凶的坏的东西都像苍蝇黄蜂似的飞出去了, 赶紧盖好只留得希望在里边,这里很有教训的机会,但是着者只说道,“到 得普洛美透斯回来看见这些情形的时候,他的兄弟所能说的只是这一句话 道,我是多么一个傻子!”写的很幽默也是很艺术的,不过这是我自己的偏 见,大抵未必可靠罢? 可喜别国的小孩子有好书读,我们独无。这大约是不可免的。中国是无 论如何喜欢读经的国度,神话这种不经的东西自然不在可读之列。还有,中 国总是喜欢文以载道的。希腊与日本的神话纵美妙,若论其意义则其一多是 仪式的说明,其他又满是政治的色味,当然没有意思,这要当作故事听,又 要讲的写的好,而在中国却偏偏都是少人理会的。话虽如此,郑先生的着述 出来以后情形便不相同了。《取火者的逮捕》是郑先生的创作,可以算是别 一问题,好几年前他改写希腊神话里的恋爱故事为一集,此外还有更多的故 事听说就将出版,这是很可喜的一件事,中国的读者不必再愁没有好书看了。 郑先生的学问文章大家知道,我相信这故事集不但足与英美作家竞爽,而且 还可以打破一点国内现今乌黑的鸟空气,灌一阵新鲜的冷风进去。这并不是 我戏台里喝采的敷衍老朋友的勾当,实在是有真知的见,原书具在,读者只 要试看一看,当知余言为不谬耳。 民国二十四年一月二十八日,于北平苦茶斋。 □1935年 2月 3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希腊的神与英雄译序 这是一本写给儿童们看的希腊神话故事书,原名《古希腊的神、英雄与 人》,英国人劳斯所着,一九三四年出版。现在译成中文,简称为《希腊的
第432页 神与英雄》。 希腊神话是世界文学遗产的一部分,古代的神话,与小孩爱听的童话, 民间流传的故事,以及原始民族的传说,实质都是一样,可以说是人类幼稚 时期的小说。希腊神话本质特别美妙,又为希腊的古代的诗文戏曲所取材, 通过了罗马文学,输入欧洲,经了文艺复兴的消化,已是深深地沁进到世界 文学的组织里去了。所以现今说起希腊神话来,这并不是希腊一国,或是宗 教一方面的物事,乃是世界文学的普通知识的一部,想要理解西欧文学固然 必须知道,就是单当作故事看也是很有意思的。我曾见中国报纸上登载斯大 林的一篇演说,说共产党不离开人民永不会失败,引用安泰阿斯因为是地母 的儿子,在他身子和地相接触的时候杀不死他的故事做比喻,可见在苏联今 日这些故事也是很熟习普遍的了。此乃是英雄赫拉克莱斯第十一件工作取金 苹果的故事里的一个插话,在希腊神话中也是有名的一节,这书里原本略掉 了,我很觉得有点可惜。 着者劳斯是英国的一个古典学者,曾译註过好些古典文学,又通新希腊 语,译有现代作家蔼夫达利阿谛斯的一册小说集,名曰《在希腊诸岛》。他 的古典文学的知识不必说了,据他本书的小序说,这些故事都曾讲给十一二 岁的小孩们听过,经过他们的批评加以修改,所以格式文体也是没有问题的 了,现在的问题只是中文译的不能怎么恰好而已。别的不说,文句生硬,字 义艰深,小学生不容易自己读懂,这是最大的缺点。有人介绍原书,说自八 岁至八十岁的儿童读了当无不喜欢,我这译本只好请八十以内的小孩读了, 再去讲给八岁以上的小孩听去吧。还有一点,着者不但深知今昔的希腊,而 且还懂得神话这东西,这一点虽然近乎是小事情,但是由我看去,却是十分 难得的。 中国向来很少希腊神话的译书,以前只有郑西谛先生曾经出过两册,现 在恐怕也早已绝版了吧。我这里能够添加一小册上去,不能不算是很光荣的 一件事。 一九四九年十月,在北京,译者。 □1950年刊“文化生活”版《希腊的神与英雄》,署名周遐寿 □未收入自编文集 关于希腊的神与英雄* 译后附记 一九四七年春夏之交,曾经化了两个月工夫,将这册书译成中文,后边 抄集讲过的关于希腊神话的话,不论散文与诗,附记以备参考。这部稿子经 友人介绍交给一家书局出版,可是不久被火烧毁,不复存在了。今年夏秋之 间,又由别的友人劝说,叫我重新翻译,可是重译的事殊少兴味,所以拖延 了好久,直至近时才动手工作,到得完工已是立冬前后了。这个译本与前本 比较不知优劣如何,但是据自己的意思来说,大概意思的误解或者可以少一 点儿,若是文句,因为兴趣较薄的缘故,恐怕要写得更差了也未可知。那些 附录多是旧作,这回便都省去,只有两节是那时新添的,凑巧草稿也还存留, 所以就抄在下面。至于此外注释的话,说起来也一言难尽,只好因陋就简罢 了。 一九四九年十月三十一日。 (一)关于希腊神话 希腊神话世称美之神话,最大原因乃由希腊宗教没有经典,没有主教, 各庙宇的祭师只管祭礼以及乩示的事,并不说教,其神史的编述属于诗人画 家,神学的讨论则属于哲学家。宗教的原始时期总有些怪异的东西,牛首蛇 身的形相,食人兽婚的行事,种种事物,起人恐怖,在希腊亦本不能免,但 经了诗人的手渐以改观,或转为美化,如果耳共的头,锯牙圆目之面具,终 乃成为哀愁不幸的女子相,虽然看见了令人化为石头还是一样。又如克洛诺 斯怕他的子女要抢他的王位,一个个地都吞下肚去,亦是原始的野蛮遗蹟, 可是在神话中成为一个插话,饶有滑稽之趣,盖已由宗教而转入文艺范围, 不似希伯来的神话放在圣书当中,耶和华总保着一副严厉面孔,即使见于诗 画,亦还是宗教诗、宗教画,在我们隔教的人未能如何赏识也。 宙斯的多妻其一半原因是古代的习惯,后世的希腊喜剧家与文人,对于 他这件事常取宽假的态度,友谊地加以嘲笑,但尚有一半原因,则宙斯本人 不负其责,说也奇怪,其责任反在编述神话的诗人们身上了。希腊古时各地 方都市林立,各自有其建立的历史与开创的英雄,而此英雄们的谱系照例必 推本于神话,大抵以宙斯为父,及希腊文化渐以统一,地方传说悉容纳于神 话之中,于是各地独立之御妻的名分发生不安,不得不列于天后赫拉之次, 世系表所记共有十二人,实在只其荦荦大者而已。宙斯与赫拉反目传说,赫 拜思妥斯之伤足传说,均由此而兴,此在人间世当为谣言与风说,而希腊的
第433页 神与人不以为许,终且认为神活上的一分子,亦是很有意思的事。 爱的女神亚柏洛地德,据荷马史诗所说,本是宙斯与地阿吶的女儿,本 书四十二章《战神打仗》所说即以此为依据,唯荷马以后的人又望文生义, 从亚柏洛地德的名字联想到水泡,复谓她系生自海中泡沫,——克洛诺斯反 抗乌拉诺斯的时候,一镰刀割下乌拉诺斯的男根来,血液滴落海中,发生水 泡,爱的女神乃由此化生,这是做谐诗的朋友的创意,却也流传下来,本书 第一章里经说及,与后文不甚一致。 还有小呃罗斯,罗马人称之曰库披陀,今人据英语则呼之为久辟特,算 作亚柏洛地德的儿子,但第一章及末章又说他是混沌之初便已存在,也是一 点不一致。这是怎么的呢?据说亚柏洛地德本是外国女神,由巴比伦、埃及 方面渐渐侵入的,虽然希腊诗人也欢迎她加入阿棱坡斯的家族,可是她终是 一个外方人,不受神人的重视。希腊人是很了不起的民族,但他也有他的缺 点,奴隶制度而外,还有一件便是男女不平等。这一点倒是与中国人有点相 同的,他娶一个门第相当的女子为妻,放在家里摆门面,却另外找妾与妓去 消遣作乐。讲到爱与美,他们并不以女性为对象,却往男性中间找去,所以 爱的女神不是他们所要礼拜的,所要的乃是爱的男神,呃罗斯就是了。他的 本相是一个少年武士,把他说成顽皮的小孩乃是后来的事,现在我们所熟知 的小爱神正是罗马时代的库披陀,第四十四章爱与心的故事即本于罗马亚浦 刘斯的大着《变形记》,是世界闻名的作品,亦是希腊神话故事中出色的一 章,不过论其时代则很是后起,一面是柏拉图神秘思想的末流,一面已有基 督教思想的空气,所以本书着者也就我田引水,在卷末说他们二人永生不死, 加以传扬。 还有一个是那田野牛羊之神潘,他在希腊本是一位小神,上不得阿棱坡 斯山,曾经帮助希腊人打败波斯,在雅典特别有他的位置,在洞穴以外,也 并没有一座像样的庙宇,但是后来因为他的名字潘在希腊语中解作一切,所 以后人渐渐把他提高起来,来了遂当作代表的大神,大潘的死的故事显然是 古代基督教徒所造,但放在这里作整个神话的结束,倒也是很合适的事。但 是,潘是不死的,他以及其他一切田野间的小神在现在现代希腊还是存在, 只要读本书着者劳斯的《在希腊诸岛》一文可以知道。 宗教里有些恐怖,希腊神话诗人们给我们除去,转化为美与笑,所以成 为世界的美的神话,有益于人间。假如这在现今人心上全已消灭,那么潘虽 独存亦复何益,人们所感到的殆亦只潘的恐怖而已乎。 (丁亥五月二十二日,在南京) 案:大潘死了的故事,殆亦事出有因,但传讹耳。希腊神话里沛耳舍波 吶的传说是象徵春天的复归的,冬时春去表示哀伤,及冬尽春来,大众欢喜 庆祝,后来地阿女索斯继起,也是表现这个意思。最后则有亚陀尼斯,原是 从斐尼基传入,更具有西亚细亚的岁时宗教的色彩,末了则是现代人所共知 的耶苏基督了。这大神又叫嗒慕士,原系闪族的言语,这里当作舵工的名字, 算他是斐尼基人,倒也是很巧妙地相适合的。有人推测当时船只经过,岸上 正在举行哀悼节的时候,大家叫道: “嗒慕士,潘默伽斯,得那思开!”意思是说:“最大的嗒慕士死啦!” 这最大或一切大这字,潘默伽斯,如分开为两字,则可以解作大潘,故读作 “哈慕士呵,大的潘死了。”这个解说颇为合理,可以证明普鲁塔耳戈斯所 记录的这条传说,虽出传讹,却并不全是假託的。 (二)关于人地名的译音 本书系从英文原本译出,但其中人地名均依照原音对译,不用英文读法。 原着者在卷首的人地名表上也曾说明,云拼写这些名字,都如希腊人所写那 么样,但有些英国通用已久的字也仍照旧,我这里却全都统一了,一律用大 陆式的拼读法,以求比较近真。(但如荷马、雅典等,也有例外。)希腊神 话由于文学美术的中介,于文艺复兴前后入英国,又由罗马文化的间接的关 系,所有人地名均沿用拉丁文的拼法。本来罗马人翻译希腊专名除末尾.. os 改成.. us之外,一概都一一对音,也自正确。无如英文读法自己生了变化,由 本来的一字母一音转变成多样读音,因此读起拉丁译希腊字来弄得牛头不对 马嘴了。例如胜利女神,便是那画作背上有大鸟翼,一手拿着棕榈叶,一手 高举桂叶冠的,希腊人称之曰尼开,现代大陆式的对音是.. nike,两母音皆是 长音,罗马人不用.. k字,则写作.. nice,英文读法不免成为奈西,再一转便将 为奈司了。我们中国人反正对于.. nike或.. nice都是一样的初会面,别无什么
第434页 情分可言,便自可简单的採用了正确的新的拼法。 又罗马人本来没有神话,但是他征服了希腊之后,看中了这些文化遗产, 于是把它也拿了过去,换上他们自己所有的男神女神的名字,到了中古时代, 这又由罗马流入西欧,所以最初希腊神话里的神名差不多都是罗马的,如大 神宙斯为鸠比得,战神亚莱斯为玛耳斯,使者赫尔美斯为麦鸠利,只有亚坡 隆一个没有变,仍叫作亚坡罗,末尾也稍不同。直至现代希腊神话研究兴起, 这才渐渐改了过来,本书中不必说那都是用的希腊原名。第四十四节中呃罗 斯原书因为熟习起见写作久辟特,现在已改为呃罗斯了。 (三)宙斯的十二妻 原书末附众神世系表,颇便参考,唯旁行斜上,译成烦杂的汉名排列为 难,今但抄译宙斯的妻子于下: (1)美帖斯生雅典那。 (2)德米斯生岁时三神女,运命三神女。 (3)欧吕诺美生美惠三神女。 (4)台美退耳生沛耳舍波吶。 (5)木吶摩叙吶生艺文九神女。 (6)莱妥生亚坡隆与亚耳德米斯。 (7)赫拉 生赫培、亚莱斯、蔼来都亚与赫拜思妥斯。亚莱斯生哈耳摩 尼亚,嫁与卡特摩斯,生伊诺,舍默莱,亚高蔼与奥妥诺 蔼。 (8)迈亚生赫耳美斯。 (9)舍默莱生地阿女索斯。 (10)亚耳克默吶生赫拉克莱斯。 (11)欧洛沛生拉达曼都斯与米诺斯。 (12)达那蔼生沛耳修斯。 尚有地阿吶表中未收,据荷马说是亚柏洛地德的母亲。 (四)在希腊诸岛 〔编者按:《在希腊诸岛》不录。〕 (五)关于本书 这本书因为翻译过两遍,所以可以说弄得很有点清楚了。它的好处我可 以简单地举出两点来:其一是诙谐。基督教国人讲异教的故事,意识地或非 意识地表示不敬,以滑稽的形式发现出来,原是可以有的,加上英国人的喜 幽默,似乎不能算是什么特别,但是这里却有些不同。如第四十二节《战神 打仗》中所说,希腊诗人常对神们开一点玩笑,但他们是一个和气的种族, 也都能够好意地接受了。这本是希腊的老百姓的态度,他们自己是如此,所 以以为神们也是一样。着者的友谊的玩笑乃是根据这种人民的诗人的精神和 手法而来,自然与清教徒的绅士不是一路的。其二是简单。简单是文章的最 高的标准,可是很不容易做到。这书里讲有些故事却能够达到几分,说得大 一点这是学得史诗的手法,其实民间文学的佳作里也都是有的。例如第四十 四节爱与心的故事,内容颇是复杂,却那么剪裁下来,粗枝大叶的却又疏劲 有致,是很不容易的事。又如关于忒洛亚的十年战争,说起来着实头绪纷烦, 现在只用不和的金苹果等三节就把它结束起来,而且所挑选的又是那几个特 别好玩的场面,木马一段也抛弃了,这种本事实在可以佩服。总之在英美人 所做的希腊神话故事书中,这一册实是最好的,理由有如在序文中所说,原 着者是深悉神话与希腊两方面的人,故胜过一般的文学者也。 一九四九年一月一日,在北京记。 □1950年刊“文化生活”版《希腊的神与英雄》,署名周遐寿 □未收入自编文集 科学小品 二月底的某日,我刚寄出明信片给书店,要英国大威尔斯编着的《生命 之科学》,去年改订为分册的丛书,已出三册,这天就收到上海商务印书馆 代郭君寄赠的一册大书,打开看时原来即是《生命之科学》汉译本,此为第 一册,即包含前三分册也。这是一伴偶然凑巧的事,却觉得很有意思。译者 弁言之二有云: “译者对于作者之原旨,科学之综合化大众化与文艺化,是想十分忠实 地体贴着的,特别是在第三化。原着实可以称为科学的文艺作品。译者对于 原作者在文学修辞上的苦心是尽力保存着的,译文自始至终都是逐字移译, 尽力在保存原文之风貌。但译者也没有忘记,他是在用中国文译书,所以他 的译文同时是照顾着要在中国文字上带有文艺的性格。”这里所说关于原书 的文艺价值与译文的忠实态度都很明瞭,我们可以不必多赘。我看原书第二 分册第四章七节有讲轮虫的一段文章很有趣味,今借用郭君的译文于下: 轮虫类又是一门,是微小而结构高级的动物,大抵居于池沼,沟渠,湿地等处,对 于有显微镜的人是一项快乐之源泉。 假如我们能够保留着感觉和视觉,缩小成一个活的原子而潜下水去,我们会参加进 一个怎样惊异的世界哟!我们会发现这座仙国有最奇异的一些生物栖息着,那些生物有毛 以备浮泳,有璐玭色的眼睛在头上灼灼,有望远镜式的脚可以纳入体中,可以伸出去比身 体长过数倍。这儿有些是繫着锚的,系在脚趾所纺出的细丝上,又有些穿着玻璃的铠甲,
第435页 猬集着犀利的针刺或装饰着龟甲形和波形的浮雕,迅速地浮过,更有固着在绿色的梗上就 象一朵牵牛花,由眼不能见的力量把一道不间断的牺牲之流吸引进张开着的杯里,用深藏 在体中的钩颚把它们咬碎致死。(赫贞与戈斯二氏在有趣的图谱《轮虫类》therotifera, 1886中如是说。) 轮虫类对于人没有益处,也没有害处,它们的好处几乎全在这显微镜下的美观上。 这可以够得上称为科学小品了罢。所谓科学小品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 据我想这总该是内容说科学而有文章之美者,若本是写文章而用了自然史的 题材或以科学的人生观写文章,那似乎还只是文章罢了,别的头衔可以不必 加上也。《生命之科学》的原作者是大小威尔斯与小赫胥黎,其科学文学两 方面的优长既是无可疑的了,译者又是专门研究近代医学的人,对于文艺亦 有很大的成就,所以这书的译出殆可以说是鬼拿铁棒了。但是可惜排印有误, 还有一件便是本子大,定价高,假如能分作三册,每册卖一元之谱,不但便 于翻阅,就是为读者购买力计也有方便处,像现在这样即不佞如不蒙寄赠亦 大抵未必能够见到也。 我不是弄科学的,但当作文章看过的书里有些却也是很好的科学小品, 略早的有英国怀德的《色耳彭自然史》,其次是法国法布耳的《昆虫记》。 这两部书在现今都已成为古典了,在中国知道的人也已很多,虽然还不见有 可靠的译本,大约这事真太不容易,《自然史》在日本也终于未曾译出,《昆 虫记》则译本已有三种了。此外我个人觉得喜欢的还有英国新近去世的汤木 生(j.a.thomson)教授,他是动物学专门的,着作很多,我只有他最普通的 五六种,其中两种最有意思,即《动物生活的秘密》与《自然史研究》。这 还是一九一九至二一年刊行,又都是美国板,价钱很贵,装订也不好,现在 背上金字都变黑了,黑得很难看,可是我仍旧看重他,有时拿出来翻翻,有 时还想怎样翻译一点出来也好,看着那暗黑难看的金字真悔不早点译出几篇 来。可是这是徒然。我在这里并不谦虚地说因为关于自然史的知识不够,实 在乃是由于文章写不好,往往翻看一阵只得望洋兴嘆地放下了。《动物生活 的秘密》中共有短文四十篇,自动物生态以至进化遗传诸问题都有讲到,每 篇才七八页,而谈得很简要精美,卷中如《贝壳崇拜》,《乳香与没药》, 《乡间的声响》等文,至今想起还觉得可爱。《自然史研究》亦四十篇而篇 幅更短,副题曰“从着者作品中辑集的文选”,大约是特别给青年们读的吧, 《动物生活的秘密》中也有八九篇收入,却是文句都改得更为简短了。话虽 如此,要想译这节本亦仍不可能,只好终于割爱了去找别的,第二十一篇即 第三分的第一篇题曰《秋天》,内分六节,今抄取其关于落叶的一节于下: 最足以代表秋天的无过于落叶的悉索声了。它们生时是慈祥的,因为植物所有的财 产都是它们之赐,在死时它们亦是美丽的。在死之前,它们把一切还给植物,一切它们所 仅存的而亦值得存的东西。它们正如空屋,住人已经跑走了,临走时把好些家具毁了烧了, 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除了那灶里的灰。但是自然总是那么豪爽的肯用美的,垂死的叶 故有那样一个如字的所谓死灰之美。 第二十五篇是专谈落叶的,觉得有可以互相说明的地方,再抄几节也好: 但在将死之先,叶子把一切值得存留的它们工作的残余都还给那长着它们的树身。 有糖分和其他贵重物质从垂死的叶慢慢地流到树干去,在冬天的气息吹来以前。 那树叶子在将死时也与活着时同样地有用,渐渐变成空虚,只余剩废物了,在那贵 重物质都退回防冬的库房的时候,便要真预备落下了。在叶柄的底下,平常是很韧很结实 的,现在从里边长出一层柔软多汁的细胞来,积极地增加扩大成为一个弹簧椅垫,这就把 叶子挤掉,或是使叶与枝的附着很是微少,一阵风来便很容易把那系联生死的桥折断了。 这是一种很精良的外科,在手术未行之先已把创痕治好了的。 的确到现在那叶子是死了,只是空屋,一切器用门窗都拆卸了。差不多剩下的只有 灶里的灰了。但是那些灰——多么华丽呀!黄的和橙色的,红的和紫的,绯的和赤的,那 些枯叶发出种种色彩。它们变形了,在这死的一剎那,在秋阳的微光里。黄色大抵由于所 谓叶绿这色素的分解,更深的颜色则由于特种色素的存在,这都是叶子的紧张的生活里的 副产物或废物。 末了,叶子轻轻地从树上落下了,或是在风中宛转挣扎悉索作声,好像是不愿意离 开似的,终于被强暴地拉下来滚在地上了。但是那树虽然年年失掉叶子,却并不因此而受
第436页 什么损失,因为叶子褪色了,枯了落了,被菌类所霉化了,于是被蚯蚓埋到地下去,又靠 了微生物的帮助,使它变成植物性的壤土,这里边便保育着来年的种子。 文章实在译不好,可是没有法子。假如我有自然史的广博的知识,觉得 还不若自己来写可以更自在一点,不过写的自在是一问题,而能否这样的写 得好又是另一问题。像《秋天》里的那一节,寥寥五句,能够将科学与诗调 和地写出,可以说是一篇《落叶贊》,却又不是四库的哪一部文选所能找得 出的,真是难能希有也。我们摇笔想写出此种文章来,正如画过几笔墨梅的 文士要去临摹文艺复兴的名画,还该免动尊手。莫怪灭自己的威风,我们如 想有点科学小品看看,还得暂时往外国去借。说也奇怪,中国文人大都是信 仰“文艺政策”的,最不高兴人家谈到苍蝇,以为无益于人心世道也,准此 则落叶与蚯蚓与轮虫纵说得怎么好亦复何用,岂有人肯写或准写乎。中国在 现今虽嚷嚷科学小品,其实终于只一名词,或一新招牌如所谓卫生臭豆腐而 已。 (二十四年四月) □1935年 5月刊《文饭小品》4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安徒生的四篇童话 我和安徒生(h.c.andersen)的确可以说是久违了。整三十年前我初买 到他的小说《即兴诗人》,随后又得到一两本童话,可是并不能了解他,一 直到了一九○九年在东京旧书店买了丹麦波那生的《北欧文学论集》和勃阑 特思的论文集(英译名《十九世纪名人论》)来,读过里边论安徒生的文章, 这才眼孔开了,能够懂得并喜欢他的童话。后来收集童话的好些译本,其中 有在安徒生生前美国出板的全集本两巨册,一八七○年以前的童话都收在里 边了,但是没有译者名字,觉得不大靠得住。一九一四年奥斯福大学出板部 的克莱吉夫妇编订本,收录完备,自初作的《火绒箱》以至绝笔的《牙痛老 姆》全都收入,而且次序悉照发表时代排列,译文一一依据原本改正,削繁 补缺,可谓善本,得此一册也就可以满足了,虽然勃拉克斯塔特本或培因本 还觉得颇喜欢,若要读一两篇时选本也更为简要。但是我虽爱安徒生童话, 译却终于不敢,因为这件事实在太难了,知道自己的力量很不够,只可翻开 来随意读读或对客谈谈而已,不久也就觉得可以少谈,近年来则自己读了消 遣的事也久已没有了。 去年十二月三十日却忽然又买到了一小本安徒生的童话。这件事情说来 话长。原来安徒生初次印行童话是在一八三五年,内系《火绒箱》,《大克 劳斯与小克劳斯》、《豌豆上的公主》,《小伊达的花》,共四篇,计六十 一叶。去年一九三五正是百年纪念,坎勃列治大学出板部特刊四篇新译,以 为纪念,我就托书店去定购,等得寄到时已经是残年向尽了。本文系开格温 (r.p.keigwin)所译,有拉佛拉忒夫人(gwenrave-rat)所作木板画大小三 十五幅,又安徒生小像两个,——这都只有两英寸高,所以觉得不好称幅。 安徒生的童话前期所作似更佳,这四篇我都爱读,这回得到新译小册,又重 复看了两三遍,不但是多年不见了的缘故,他亦实在自有其好处也。 译者在卷首题句,藉以纪念他父母的金刚石结婚,盖结婚在一八七五, 正是安徒生去世之年,到了一九三五整整的是六十年了。译者又有小引云: 回顾一百年的岁月,又记着安徒生所写童话的数目,我们便要惊异,看这最初所出 的第一辑是多么代表的作品,这诗人又多么确实的一跳起来便踏定脚步。在一八三五年的 早春他写信给印该曼道,“我动手写一两篇故事,讲给儿童们听的,我自己觉得很是成功。” 他所复述的故事都是那些儿时在芬岛他自己所喜欢听的,但是那四篇却各有特别显明的一 种风格。在《火绒箱》里,那兵显然是安徒生自己,正因为第一篇小说的目前的成功高兴 得了不得,那文章的调子是轻快的莽撞的。在《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那快活的民间喜剧 里,他的素朴性能够尽量的发现,但其效力总是健全而兴奋的。这两篇故事里金钱的确是 重要的主眼,而这也正是金钱为那时贫穷的安徒生所最需要的东西。或者那时候他所要的 还该加上一个公主罢。于是有那篇《豌豆上的公主》,这里有他特别的一股讽刺味,这就 使得那篇小故事成为一种感受性的试验品。末了有《小伊达的花》,一篇梦幻故事,象故 事里的花那么温和柔脆,在这里又显示出别一样的安徒生来,带着路易加乐尔 (lewiscarroll)的希微的预兆,——伊达帖蔼勒即是他的阿丽思列特耳。《小伊达》中 满是私密的事情,很令我们想起那时代的丹麦京城是多么的偏鄙,这故事虽是一部分来自
第437页 霍夫曼,但其写法却全是独创的。而且在这里,安徒生又很无心的总结起他对于异性的经 验:“于是那扫烟囱的便独自跳舞,可是这倒也跳得不坏。” 关于安徒生的文体还须加以说明,因为正是这个,很招了他早期批评家的怒,可是 未后却在丹麦散文的将来上发生一种强有力的影响。他在那封给印该曼的信上说,“我写 童话,正如我对小孩讲一样。”这就是说,他抛弃了那种所谓文章体,改用口语上的自然 的谈话的形式。后年他又写道,“那文体应该使人能够听出讲话的人的口气,所以文字应 当努力去与口语相合。”这好像是一篇论广播的英文的话,安徒生实在也可以说是一个最 初的广播者。他在几乎一百年前早已实行了那种言语的简单化的技术。这据说正是不列颠 广播会(b.b.o)的重要工作之一。 他在叙述上边加以种种谈话的笔法,如干脆活泼的开场,一下子抓住了听者的注意, 又如常用背躬独白或插句,零碎的丹麦京城俗语,好些文法上的自由,还有那些语助辞— —言语里的点头和撑时,这在丹麦文里是与希腊文同样的很丰富的。安徒生在他的童话里 那样的保持着谈话的调子,所以偶然碰见一点真的文章笔调的时候你就会大吃一惊的。他 又说道,“那些童话是对儿童讲的,但大人们也可以听。”所以其言语也并不以儿童的言 语为限,不过是用那一种为儿童所能理解与享受的罢了。(这是很奇异的,安徒生的言语 与格林所用的相差有多么远,且不说他的诙谐趣味,这在丹麦人看来是他最为人所爱的一 种特色。在英国普通以为他太是感伤的印象,也大抵都是错误的。) 现在只筒略的说明安徒生的言语的技术,但是可惜,这常被湮没了,因为译者的想 要修饰,于是在原着者的散文上加了好些东西,而这在原本却正是很光荣地没有的。至于 其余的话可以不说了,这里是他最初的四篇童话,自己会得表明,虽然这总使人绝望,不 能把真的丹麦风味搬到英文上来。安徒生,丹麦的儿童的发见者,也是各国家的和各国语 的儿童的恩人。真是幸福了,如不久以前一个法国人所说,幸福的是他们,自己以为是给 儿童写作,却是一般地贡献于人类,盖他们乃是地上的君王也。 上面引用安徒生晚年所写的话,原见丹麦全集第二十七册,美国本亦译 载之,系一八六八年所记,说明其写童话的先后经过者也。自叙传《我一生 的童话》之第七章中也说及此事,但不详细。一九三二年英国出板《安徒生 传》,托克斯微格女士(sioksvig)着,盖是丹麦人而用英文着述者, 第十三章关于童话第一辑叙说颇多,今不重述,但有两点可以补充。其一, 《豌豆上的公主》本是民间传说,与《火绒箱》等都是从纺纱的女人和采诃 布花的人听来的,但这里有一点对于伍尔夫小姐的讽刺,因为她遇见无论什 么小事总是太敏感的。其二,扫烟囱的独自跳舞,因为洋娃娃苏菲拒绝了他, 不肯同安徒生跳舞的据说也有其人,即是珂林家的路易丝小姐。可是这传里 最有益的资料并不是这些,乃是他讲人家批评安徒生的地方。这辑童话出去 之后,大杂志自然毫不理会,却有两家很加以严正的教训。传中云: 这是很怪的,安徒生平常总是那么苦痛的想,觉得自己老是恶意的误解与可怕的不 公平的受害者,对于这两个批评却似乎不曾流过眼泪。但是我们不妨说,在全世界的文学 史上,实在再也没有东西比这更是傲慢而且驴似地蠢的了。 这很值得引用。第一个批评说:“虽然批评者并不反对给成人们看的童话,可是他 觉得这种文学作品全然不适宜于儿童。他自然也知道儿童容易对于奇异事情感受兴趣,但 是他们的读物,即使是在校外,可以单给他们娱乐的么?凡是要给儿童什么东西去读的, 应该在单去娱乐他们之上有一个较高的目的。但就事实来说,童话里不能够把自然与人类 的有用知识传授给儿童们,至多只有几句格言罢了,所以这是一个问题,是否太是利少害 多,因为这会把他们心里都灌满了空想了。” 批评者又列举各篇童话,承认说这的确可以使儿童听了喜欢,可是这不但不能改进 他们的心,反而会有很大的害处: “有人承认这可以改进儿童的礼仪观念么?他看这童话里说一个熟睡的公主骑在狗 背上跑到兵那里,兵亲了她的嘴,后来她完全清醒了的时候告诉父母这件妙事,说是一个 怪梦!” 又,“儿童的羞耻意识可以改进么?他看童话里说一个女人在她丈夫出门的时候独 自同那管庙的吃酒饭?” 又,“儿童的人命价值观念可以改进么?他看那《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里的那些 杀人事件?” 至于《豌豆上的公主》,“这在批评者看去似乎不但是粗俗而且还很荒唐,因为儿
第438页 童看了或者会吸收这种错误观念,以为那些贵妇人真是这么了不得的皮薄的。” “《小伊达的花》算是比较的没有弊害,但是可惜,这里边也没有道德教训!” 那位先生于是在末尾劝这有才能的着者要记住他的崇高的职务,勿再这样浪费他的 光阴。 第二个批评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口调,但是着力说明这样用口语写文章之无谓,因为 这总该把难懂一点的东西去给儿童,那么他们会努力去想懂得。这才是儿童们所尊重的。 否则就会使得他们有机会自尊起来,随意批评事情,这于儿童是极有害的事。他劝安徒生 不要这样的弄下去,但是那批评家摩耳贝克刚才印行了一本故事集,这是文章作法的模 范,而且也指示出教训来,这就是在童话里也还该有的。 一世纪后苏维埃政府阻止学校里读童话,理由是说童话颂扬王子与公 主。 在一百年前,这样子的批评其实是不足怪的。可怪的只是有安徒生这种 天才,突然地写出破天荒的小故事,把世人吓一跳,然而安徒生自己却也并 不知道。他被人家这么教训了之后,也就想回过去做他的小说,这些“劳什 子”放弃了本来并不觉得可惜。大家知道欧洲的儿童发见始于卢梭,不过实 在那只可算是一半,等到美国史丹来霍耳博士的儿童研究开始,这才整个完 成了。十八世纪在文学上本是一个常识教训的时代,受了卢梭影响的儿童教 育实在也是同一色彩,给儿童看的书里非有教训不可,这正是当然的道理。 举一个极端的例,我在《缢女图考释》中引用法国戴恩的话,说王政复古时 的英国人将克林威耳等人的死体挂在绞架上,大家去看,我加以解说道: 但是这种景象也有人并不以为可嫌恶,因为这有道德的作用,十八世纪时有些作家 都如此想,有儿童文学的作者如谢五德太太(mrs.射rwood)便很利用绞架为教科。哲木 斯在《昨日之儿童的书》(一九三三年)引论中说,他们诚实的相信,恶人的公平而且可 怕的果报之恐吓,应该与棍子和药碗天天给孩子们服用,这在现代儿童心理学的泰斗听了 是会很感到不安的。这恐怕是实在的,但在那时却都深信绞架的价值,所以也不见得一定 会错。现在且举出谢五德太太所着的《费厄却耳特家》为例,两个小孩打架,费厄却耳特 先生想起气是杀人媒的话,便带领他们到一个地方去,到来看时原来是一座绞架。“架上 用了铁索挂着一个男子的身体,这还没有落成碎片,虽然已经挂在那里有好几年了。那身 体穿了一件蓝衫,一块丝巾围着脖子,穿鞋着袜,衣服一切都还完全无缺,但是那尸体的 脸是那么骇人,孩子们一看都不敢看。”这是一个杀人的凶手,绞死了示众,直到跌落成 为碎片而止。费厄却耳特先生讲述他的故事,一阵风吹来摇动绞架上的死人,锁索悉索作 响,孩子们吓得要死,费厄却耳特先生还要继续讲这故事,于是圆满结局,两个小孩跪下 祷告,请求改心。 这样看来,安徒生的做法确是违反文学正宗的定律的了。可是正宗派虽 反对,而儿童却是喜欢听。浪漫主义起来,独创的美的作品被重视了,儿童 学成立,童话的认识更明确了,于是出现了新的看法,正宗的批评家反被称 为驴似的蠢了。但是,那些批评在中国倒是不会被嫌憎的,因为正宗派在中 国始终是占着势力,现今还是大家主张读经读古文,要给儿童有用的教训或 难懂的主义,这与那两个批评是大半相合的。在世界也是思想的轮回,宗教 与科学,权威与知识,有如冬夏昼夜之叠代,中国则是一个长夜,至少也是 光明微少而黑暗长远。安徒生在西洋的运命将来不知如何,若在中国之不大 能站得住脚盖可知矣,今写此文以纪念其四篇亦正是必要也。 (二十五年一月) □1936年 2月刊《国闻周报》13卷 5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玛伽耳人的诗 提到洋文旧书,我第一想起来的总是那匈加利育珂摩耳的一本小说,名 曰《髑髅所说》。这是我于一九○六年到东京后在本乡真砂町所买的第一本 旧书,因此不但认识了相模屋旧书店,也就与匈加利文学发生了关系。 只可惜英国不大喜欢翻译小国的东西,除了贾洛耳特书局所出若干小说 外不易搜求,不比德文译本那样的多,可是赖希博士的《匈加利文学论》也 于一八九八年在那书局出版,非常可喜,在我看来实在比一九○六年的利特 耳教授着《匈加利文学史》还要觉得有意思。其第二十七章是讲裴象飞的, 当时曾译为艰深的古文,题曰《裴彖飞诗论》,登在杂志《河南》上,后来 登出上半,中途停刊,下半的译稿也就不可考了。 但是现在我要想说的不是这些,乃是今年春间所买一本鲍林的《玛伽耳
第439页 人的诗》。此书出版于一八三○年,已是一百十年前了,为英国介绍匈加利 文学最早的一册书,在参考书目中早闻其名,今于无意中忽然得到,真是偶 然之至。集中收诗人二十六,诗九十六,民谣六十四,而不见裴彖飞,这也 正是当然的,这位爱国诗人那时他才只有七岁呢,及一八六六年鲍林又刊裴 彖飞译诗集约八十首,则已在诗人战死十七年之后矣。 余译育珂小说,于戊申成《匈奴奇士录》,庚戌成《黄蔷薇》,惟以未 成密克萨德小说为恨,中隔三十年,忽又得鲍林之书读之,则与匈加利文学 之缘分似又非偶然也。取育珂密克萨德旧小说,拂尘土,摩抄披阅,仍觉可 喜,或者再动笔来译《圣彼得的雨伞》乎?此正不可必也。 □1940年 12月 2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匈加利小说 民国前在东京所读外国小说差不多全是英文重译本,以斯拉夫及巴耳干 各民族为主,这种情形大约直到民十还是如此。 这里边最不能忘记的是匈加利的小说。贾洛耳特书店出版的小说不知道 为什么印的那么讲究,瓦忒曼似的纸,金顶,布装,朴素优美而且结实,民 初在浙东水乡放了几年,有些都长过霉,书面仿佛是白云风的样子了,但是 育珂摩耳的短篇集一册,还有波阑洛什微支女士的小说《笨人》,总算幸而 免,真是可喜的事。 我对于匈加利小说有好感,这是理由之一。其次是当时我们承认匈加利 是黄种,虽然在照相上看来,裴彖飞还有点像,育西加与育珂等人已显然是 亚利安面貌了。但他们的名字与欧人不同,写起来都是先姓后名,如英译称 摩理斯育珂,而其自署则必曰育珂摩耳,这一节似乎比印度人还要更是东方 的,在三十年前讲民族主义的时代怎能不感到兴趣,而其影响便多少留遗一 点下来,到现今还未消灭。现在想起来这匈加利的黄白问题颇是暖昧,也不 值得怎么注意,不过从前总有过这么一回事,有如因腹泻而抽了几口鸦片, 腹疾早愈而烟枪也已放下,但记忆上这口烟味也还会少少存留的。 至于小说有写得好的,那也不会忘记,可是这并不限于那一民族,密克 萨德着《圣彼得的雨伞》的确还想翻译,别国的却也还有,如波阑显克微支 着《得胜的巴耳德克》,俄国库普林着《阿勒萨》,日本权本文泉子着《如 梦记》皆是,就只可惜无此工夫,其实或是无此决心耳。 (十一月二十五日) □1940年 12月 9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童话 以前曾有一个时候,我颇留意找外国的童话,这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其实童话我到现在还是有兴味,不过后来渐偏于民俗学的方面,而当初 大抵是文学的,所以在从《司各得丛书》中得到哈忒兰以及叶支所编《英伦 爱耳兰童话集》的时候,不免有点失望,虽然岩谷小波那样复述的《世界童 话集》也觉得不满意。 大约那时的意见只承认童话有两大类,一是文艺的,如丹麦安徒生所作, 一是自然的,如德国格林兄弟所集录者,是也。但是安徒生那样的天才,世 间少有,而德国又不大新奇,因为当时注意的也是西欧以外的文学,所以童 话用了同样的看法,最看重要的是东北欧方面的出品,这些在英译本中当然 不会多。 凑巧在十九纪末期出了一个怪人,名为尼斯贝忒培因,他专翻译许多奇 怪国语的书,我买到他所译匈加利芬兰丹麦俄国的小说,童话集中最可喜的 三种也正都是他的译本。一是俄国,二是哥萨克,三是土耳其,根据匈加利 文译出,后附罗马尼亚的一部分。他懂的方言真不少,也肯不辞劳苦的多译, 想起来还觉得可以佩服感谢。 这三册书各值六先令,本不算贵,当时省节学费买来,也着实不容易, 虽然陀耳译的俄国童话有复制的比利平插画,价美金二圆,要高出四分之一, 也终于勉力买到,至今并为我书架的镇守。民国以后格林一类的书也要搜集 了,觉得哈忒兰的分类编法很有意义,他的《童话之科学》与麦克洛支的《小 说之童年》二书成为童话的最好参考书,别方面的安徒生也另行搜集,虽然 童话全集英译以克莱格夫妇本为佳,培因却亦有译本,又据说英文《安徒生 传》也以培因所着为最,可惜我未曾得到,虽有别的二三本,大率平平,或 不及勃兰特斯之长论更能得要领也。 (十一月廿一日) □1940年 12月 16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歌谣的书 民国初年我搜集外国歌谣的书,最初只注意于儿歌,又觉得这东西禁不 起重译,所以也只收原文着录的,这就限于英文日文两种了。
第440页 英文本的儿歌搜了没有多少种,后来也不曾引伸到民歌里去,可是这里 有一册书我还是很欢喜,这是安特路朗所编的《儿歌之书》。此书出板于一 八九七年,有勃路克的好些插画,分类编排,共十四类,有序言及后记,很 有意思。因为朗氏是人类学派的神话学家,又是有苏格阑特色的文人,我的 佩服他这里或者有点偏向也未可知。 日本方面最记得的是前田林外编的《日本民谣全集》,正续二册,皆明 治四十年(一九○七)刊,正集附有《日本儿童的歌》一篇译文,小泉八云 原着,见一九零一年出板的《日本杂记》中,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盖 以前不曾有过这种文章也。以后汤朝竹山人着书《俚谣》等有十余册,藤井 乙男藤田德太郎编各歌谣集,高野辰之的《日本歌谣集成》十二大册,陆续 出板,寒斋亦大抵收置,近几年来却没有翻过一页,现在想到,只找出故上 田敏博士校注的一册《小呗》来,把序文重读了一遍,不禁感慨系之。此书 于大正四年(一九一五)由阿兰陀书房刊行,不久绝板,六年后再由阿耳斯 重刊,这两种本子我都搜到,再板本的书品不知怎的总有点不如了。书中所 收是两种民谣小集,即《山家鸟虫歌》与《小歌总览》各一卷,世间已有复 刻,本非珍书,惟上田博士以西洋文学专家而校刊此书,序文中引古今西诗 为证,歌中有语不雅驯处去其字,而于小注中加拉丁译语,凡此皆足以见其 人平日之风格,每一展观,常不禁微笑者也。此等学人,今已不可再得,若 竹山人用力虽勤,但并不是文艺或学问中人也。 (十一月二十三日) □1940年 12月 23日刊《晨报》,暑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医学史 汉文的医药书我所有的只是一部大板的《本草纲目》,有四十本之多, 不过他的用处也只等于《群芳谱》或《花镜》,说得高一点也就是《毛诗虫 鱼疏》与《尔雅翼》之流罢了。 外国文的比较稍多,但那是《六法全书》之类实用备查的书,说不上翻 读,若平常放在案边,有时拿出来看看的只有一样医学史。英文的医学史有 康斯敦、胜家、陀生的三种,又胜家着《从法术到科学》《希腊医学》诸书, 德国玛格奴斯着《医学上的迷信》,日本文的有山崎祜久着《少年医学史》, 富士川游着《日本医学史》《日本医学史纲》。这中间我所最喜欢的是胜家 的《医学小史》与富士川的《日本医学史纲》,虽然《从法术到科学》中有 《古代英国的法术与医学》《古代本草》诸文,也很可喜。 医疗或是生物的本能,如猫犬之自舐其创是也,但是发展为活人之术, 无论是用法术或方剂,总之是人类文化之一特色,虽然与梃刃同是发明,而 意义迥殊,中国称■尤作五兵,而神农尝药辨性,为人皇,可以见矣。医学 史上所记便多是这些仁人之用心,不过大小稍有不同。我翻阅二家小史,对 于法国巴斯德与日本杉田玄白的事迹,常不禁感嘆,我想假如人类要找一点 足以自夸的文明证据,大约只可求之于这方面罢。 此外特别有意义的便是中西医学的对照,欧洲中古医学上的水火地风四 行说以及灵气流通等说,都与中国讲五行等相同,不过欧洲自十七世纪哈耳 威的血液循环说出以后全已改革,中国则至今通行罢了。我们夸称一种技术 或学问以为世界无双,及查文化史往往在别处也已有之,而且只是路程的一 站,早已走过去了,没有什么可夸的。这是一服清凉剂,读医学史常容易感 到。我还有一册商务印书馆的《中国医学史》,混在外书房的乱书堆里,一 时不易找到,现在也就不谈了。 (廿九年十二月三日) □1940年 12月 30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妖术史 我对于妖术感到兴趣,其原因未可详考,大概一半由于民俗学,大半却 由于宗教审判的历史罢。 从文化史上看来,符咒法术即是原始的科学,他所根据者一样的是自然 律,不过科学的出于事实,每试皆验,而法术的则根于推想,不一定验罢了, 这其间的转变是很有意思的事。别一方面,从法术发生了宗教,而宗教一边 敌视科学,同时也敌视法术,结果是于许多妖巫之外也烧死了勃鲁诺等人, 总称之曰非圣无法,这也很有意思,虽然是很可怕的事。中国历史上有过许 多文字思想的冤狱,罪名大抵是大逆不道,即是对于主权者的不敬,若非圣 无法的例案倒不大多,如孔融嵇康李贽等是,在西欧宗教审判里则全是此一 类,此正大足供识者之考察者也。 我耽读这一类书已是十年以前的事,除一般说及法术者外,我所喜欢的
第441页 有吉忒勒其教授的《新旧英伦的妖术》,茂来女士的《西欧的巫教》,二者 皆是学术的着作,案汤姆生的《魔鬼史》与斯本思的《不列颠之密教》均谓 所云妖术乃是古代土着宗教之残留,论旨与茂来女士相同,当可信用。但是 最特别的总要算是散茂士的着作了。我所有的只是四种,照出版年代排列, 即是《妖术史》,《妖术地理》,《殭尸》,《人狼》,在一九二六至三三 年中所刊行,共计六十三先令半,若论时价当在二百五十元之上了。 我在这里计较价钱多少,便因为觉得买了有点冤枉,虽然那时的兑换率 还没有这样的的高。散茂士相信妖术确是撒但的宗派,目的在于破坏耶和华 的天国,于人心世道大有关系,非彻底肃清不可,无论用些什么手段与多大 牺牲。花钱买书,却听了这些议论,岂不大冤。但在别一方面也不是全无用 处,除许多怪意见外也有许多难得的资料,关于妖巫审判的,所以我至今还 宝重他。至于《殭尸》与《人狼》二册尤可珍重,其中奇事怪画颇多,如不 怕会做噩梦,大可供枕上读书之用也。 (三十年一月七日) □1941年 1月 13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关于燕京岁时记译本 敦崇所着《燕京岁时记》是我所喜欢的书籍之一,自从民国九年初次见 到,一直如此以至今日。原书刻于光绪丙午,距今才三十六年,市上尚有新 印本发售,并不难得,但是我有一本,纸已旧敝,首叶有朱文印二,曰铁狮 道人,曰姓富察名敦崇字礼臣,篆刻与印色均不佳,所可重者乃是着者之遗 迹耳。寒斋所得此外尚有《紫藤馆诗草》,《南行诗草》,《都门纪变三十 绝句》,《画虎集文钞》,《芸窗琐记》,《湘影历史》等六种,但是最有 意思的,还要算这《岁时记》,近七八年中英文日文译本都已出来,即此也 可见为有目所共赏了。英译本名 annualcu-stomsandfestivalsinpeking.译 者 derkbodde.一九三五年北京法文书店发行,价十三元半,但是现售加倍 了。日译本名《北京年中行事记》,小野胜年译,昭和十六年岩波书店发行, 价金六十钱也。日英译者译註此书,有相当的见识,可以佩服,故略加批评, 亦责备贤者之意,若是一般应时投机之物,则自不暇评,实亦并不暇买也。 两译本有一共同的缺点,这便是关于着者生活之道听涂说。英译本根据 《紫藤馆诗草》卷首《铁狮道人传》的资料,说到着者之死,其文云: “传记言在宣统三年七月,他病了,回北京后不久死去,年五十七。” 查周承荫着传记原文云: “宣统三年七月因病请假就医,甫至京遽遭国变,遂不复出,时或自言 自语,时或拍案呼咤,惟遇隆裕皇太后大事,成服而出,缟素二十七日。” 案隆裕太后之丧在民国二年癸丑,敦氏尚在,年五十九矣,然则不如译者所 说死于辛亥也明甚,是年只是遂不出耳,非是遂不起也。日译本绪言中所说 则尤奇,其文云: “宣统三年七月因病辞官归北京,十月革命起,自此遂不复出门,宣统 帝大婚毕,乃至通州八里桥投水自杀。遗老怀黍离麦秀之嘆而死者,王国维 之前,有斯人焉,此桥川时雄氏评彼之言也。时行年五十七。”案宣统大婚 典礼在民国十一年壬戌,敦崇年六十八。又查《画虎集文钞》,卷末有碣石 逋叟周毓之诗序,毓之即周承荫,序文末署甲子,自称七十老人,可知两年 前未曾有跳河之事矣。此序文作于正月元日,又云病中,我们所能知道者止 此,即截至尔时止,铁狮道人尚健在耳,若何时逝世,则因现在找不着资料, 未能知悉也。 译文误解,在西洋人自属难免,但不知何以无华人为之先一校阅也。英 译本“封台”项下,说“什不闲”以前颇盛,近亦如广陵散矣,译作消散如 广陵,注言广陵即扬州,昔繁华而今衰歇。又“端阳”项下,竹筒贮米以祭 屈原,以楝叶塞其上,译作荷叶,似误听楝字为莲字音也。日译本自不至再 误矣,唯亦偶有疏忽处,略举二三于下: 五十七叶“厂甸儿”节,搬指译作指环,按平常指环无加在拇指上者, 意有参差,英译本不误。又碧霞玺译作碧霞色玉之印章,按这宝石名称的语 源虽未详,但玺字并不如字作印玺解,是无疑的,英译本作柘榴石,虽色彩 或不合,似尚较佳。 一四二叶“江南城隍庙”节,原文迎赛祀孤,这所祀大抵是孤魂罢,因 为期日是中元,清明,十月一日,参考各节亦可明瞭也。日译本云,迎此城 隍神而祀其孤独者。案英译本云,欢迎关祭祀此诸孤独之神们。二本误解处 相同,即以孤为孤神,其实这里的神们都不孤独,不但城隍皆有夫人,即从
第442页 神亦犹官衙之吏肯,徒党甚众也。 但是更大缺点乃是改字的错误。一四四叶“金钟儿”节、原文云,金钟 之号,非滥予也。日译本注曰,滥予意稍难通,恐是滥竽之误。附录原文便 径改作滥竽,卷末校订表中亦并列入。按滥予不误,英译本作 extravagantlyconferred,亦尚不错,若云滥竽,反不通顺矣。 又一七九叶“蛐蛐儿”节,原文云:或又谓聒聒儿者即蝼蝈也。日译本 注曰,原文为聒聒儿,则意味难通,乃以意改为油壶卢。译文云,或者所谓 油壶卢者即是蝼蝈。按原文或谓,本来只说或人有此一说,自己全不负责, 译文则全是着者的意思,口气全不相同。又聒聒儿亦写作蝈蝈儿,因此蝈而 连想到蝼蝈,乃有此或说,油壶卢则连搭不上,至于讲事实,《月令》的蝼 蝈郑氏注云是蛙,俗语的蝼蝈蝼蛄,河北亦有土名曰拉拉蛄,只能作蚯蚓鸣, 无沿街叫卖之价值也。 以上略举数项,非敢吹毛求疵,只是求全责备,希望此种有意义的译着, 减少缺点,进于完善,别无他意也。关于二书的插画等,虽亦稍有意见,兹 姑从略。 (三十一年八月十九日,在北京) □1942年 10月刊《国立华北编译馆馆刊》,署名药堂 □来收入自编文集 男人与女人 《男人与女人》是一部游记的名称。德国有名的性学者希耳失菲耳特博 士于一九三一年旅行东方,作学术讲演,回国后把考察所得记录下来,结果 就是这部游记。我所有的是格林的英译本,一九三五年出板,那时着者已经 逃往美洲做难民去了,因为在两年前柏林的研究所被一班如醉如痴的青年所 毁,书籍资料焚烧净尽。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十四日《京报》上载有“焚性书” 的纪事,说德国的学生将所有图书尽搬到柏林大学,定于五月十日焚烧,并 高歌欢呼,歌的起句是“日耳曼之妇女兮,今已予以保护兮。”青年一时的 迷妄本是可以原恕的,如《路加福音》上所记的耶稣的话,因为他们所作的 他们不晓得,所可惜的是学术上的损失。我因此想到,希博士这次旅行的收 获自然也在内,如游记中所说日本友人所赠的枕绘本,爪哇土王所赠的雕像, 当亦已被焚毁了吧。——旦说这部游记共分为四部分,即远东、南洋、印度、 近东,是也。第一分中所记是关于日本与中国的事情,其中自第十二至二十 九各节都说的是中国,今抄述几段出来,我觉得都很有意义,不愧为他山之 石,值得我们深切的注意。十七节记述在南京与当时的卫生部长刘博士的谈 话,有一段云: 部长问,对于登记妓女,尊意如何,你或当知道,我们向无什么统制的办法。我答 说,没有多大用处,卖淫制度非政府的统制所可打倒,我从经验上知道,你也只能制止它 的一小部分,而且登记并不就能够防止花柳病。从别方面说,你标示出一群人来,最不公 平的侮辱她们,因为卖淫的女人大抵是不幸的境遇之牺牲者,也是使用她们的男子,或是 如中国人所常有的为了几块银圆卖了她们的父母之牺牲者也。部长又问,还有什么别的方 法可以遏止卖淫呢?我答说,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学的与 性学的方面之若干改革。 二十五节说到多妻制度,有一个简单的统计云: 据计算说,现在中国人中,有百分之约三十只有一个妻子,百分之约五十,包括许 多苦力在内,有两个妻子,百分之十娶有三个以至六个女人,百分之五左右有六个以上, 其中有的多至三十个妻子,或者更多。关于张宗昌将军,据说他有八十个妻妾,在他战败 移居日本之前,他只留下一个,其余的都给钱遣散了。我在香港,有人指一个乞丐告诉我, 他在正妻之外还养着两房正妾云。 关于雅片也时常说及,二十八节云: 雅片在中国每年的使用量,以人口摊派,每人有三十一公厘(案约合一钱弱)之多, 每人每日用量自半公厘以至三十公厘。德国每年使用量以人口计为每人十分之一公厘,美 国所用雅片颇多,其位置在中国之次,使用量亦只是二公厘又十分之三公厘。 第四分九十八节中叙述埃及人服用大麻烟的情形,说到第一次欧战后麻醉品 服用的增加,有一节云: 凡雅片,吗啡,科加因等麻醉药品,供全世界人口作医疗之用,每年总数只需六千 公斤即已充足,但是现今中国一处使用四千五百万公斤,印度一千万公斤,合众国四百万 公斤,埃及小亚细亚以及欧洲共五百万公斤,云云。 二十四节中说中国旅馆的吵闹,他的经验很有意思,里边又与赌博有关系, 可以抄译在这里: 中国旅馆在整夜里像是一个蜜蜂排衙的蜂房。差不多从各个房间里发出打麻将的人
第443页 们的高声的谈话,咳嗽,狂笑。一百三十几张的骨牌碰在一起,哗喇哗喇的响,反覆不已。 索要茶水,怪声报告房间号数。书寓的姑娘以及他种妓女,叫来,遣走,另换别人,一个 客人时常叫上十几回,随后才留下一个住宿。女人们唱歌,弹琵琶。房门猛关,砰訇作响。 按铃呼唤,茶房奔走,就是廊下的那些僕役也那么兴高采烈。不懂中国情形的人见了,一 定会得猜疑有什么旅馆革命将要勃发了吧。 我接二连三地派遣房间里的一个僕役出去,到邻近各房去求情,请略为安静一点, 说有一位老绅士身体欠安,想要睡一会儿。那些中国人那时很客气的道歉,暂时不作声, 随后低声说话,再过三分钟之后,谈笑得比以前更是响亮了。我拿棉花塞了耳朵,只好降 服了,醒到天明,那时候这一切非人间的声响才暂时停止了。 着者对于中国是很有同情的,但是遇见这种情形也似乎看不下去,不免 有许多不快之感。他结论说中国人的耳神经一定是与西洋人构造不同。老绅 士的这种幽默的话,听了很是可悲。他在本书中屡次表明他的意见,关于性 学考察的结果,个体的差异常比种族的差异更为有力,因此是不很愿意来着 重于人种与色的分别的,这一回大约很为麻将客所苦,不得已乃去耳朵上设 法,这实在是大可同情的事。不过我们希望这吵闹以及嫖赌烟种种恶行,只 是从习惯上来,不是出于何种构造的不同,庶几我们还有将来可以救拔的希 望耳。第十四节讲到中国与他国殊异之点,其一云: 其次不同是,在中国之以人力代马力。一头牛马或者一架机器都要比一个人更为贵 重,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中国人在背着或拉着不可信的重荷。就是在上海那样一 个巨大的商业中心,载重汽车还是少见的东西。我曾见一座极大的压马路的汽辗,由两打 的中国男人和女人拉了走动着。 由此可见人在中国是多么不值钱。所以这是不足为奇的,不知道有多少千数的人在 三十至四十岁之间都死于肺结核症。一直并没有什么医药的处理,有一天正在热闹地方劳 作的中间,忽然狂吐起血来,于是他们的生命就完结了。 着者决不是有心要毁谤中国,如上边说过他还是很同情于中国的,其原 因一大半是由于同病相怜,因此见了这些不堪的情形,深有爱莫能助之感, 发此愤慨,盖不足怪,这与幸灾乐祸的说法是大不相同的。还有一层,妇女 问题复杂难解决,有些地方与社会问题有关连,在性学者看去这自然也很是 关心的。但是这样一来,使我们读者更加惶悚,重大疑难的问题一个个来提 出在面前,结果有点弄得无可如何,岂不是读书自找苦吃,真是何苦来呢。 幸而此一十八节文章中并非全是说的丧气的话,有的地方也颇有光明,如十 四节中竭力非难外国的霸道,后边批评中国云: 在中国的现代青年拿去与别国的相比,有许多方面都比较的少受传统的障碍。第一, 他们没有宗教上的成见。在欧洲方面似乎不大知道,中国的至少四百兆的人民向来没有宗 教,也一点的没有什么不好。他们坚守着从前孔夫子以及别的先哲所定下来的习惯性,但 并不对了他们(案即孔夫子及别的一班人)祷告,只是专心于保存面子。他们看重在此地 与此时的实在,并不在于幻想的时与地之外。 着者原是外国人,对于中国只凭了十星期的观察,所下的判断自然未必 能全正确,这里又是重译出来的,差误恐亦难免。但是总起来看,这所说的 不能说是不对,也可以增加我们不少的勇气。诚然如着者所说,中国没有宗 教上的种种成见,又没有像印度的那种阶级,的确有许多好处,有利于改革 运动。可是具体的说,也还很不能乐观。别的不谈,只就上边所有几件事看 去,便觉得如不肯说没法子,也总要说这怎么办,——但是,怎么办总已经 比没法子进了一步了,我们姑且即以此为乐观之根据可乎。 (民国三十三年九月十二日,在北京风雨中记) □1944年 8月刊《风雨谈》21期,署名知堂 □收入《立春以前》 亚坡罗陀洛斯希腊神话引言* 《希腊神话》,亚坡罗陀洛斯原着,今从原文译出,凡十万余言,分为 十九章。着者生平行事无可考,学者从文体考察,认定是西历一世纪时的作 品,在中国是东汉之初,可以说正是扬子云班孟坚的时代。瑞德的《希腊晚 世文学史》卷二关于此书有一节说明云: 在一八八五年以前,我们所有的只是这七卷书中之三卷,但在那一年有人从罗马的 梵谛冈图书馆里得到全书的一种节本,便将这个暂去补足了那缺陷。卷一的首六章是诸神 世系,以后分了家系叙述下去,如斗加利恩,伊那科斯,亚该诺耳及其两派,贝拉思戈斯,
第444页 亚忒拉斯,亚索坡斯。在卷二第十四章中我们遇到雅典诸王,德修斯在内,随后到贝罗普 斯一系。我们见到忒洛亚战争前的各事件,战争与其结局,希腊各主帅的回家,末后是阿 狄修斯的漂流。这些都筒易但也颇详细的写出,如有人想得点希腊神话的知识,很可以劝 他不必去管那些现代的着述,最好还是一读亚坡罗陀洛斯。 这里给原书作广告已经很够了,颇有力量,可是也还公平实在,所以我 可以不再多说话了。其实我原来也是受了这批评的影响,这才决定抛开现代 的各参考书而採用这册原典的。这神话集的好处,叙述平易而颇详明,固然 是其一。是希腊人自编,在现存书类中年代又算是较早的,这一点也颇重要, 是其二。 关于希腊神话,以前曾写过几篇小文,说及那里边的最大特色是其美化。 希腊民族的宗教其本质与埃及印度本无大异,但是他们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 受诗人支配的,结果便由诗人悲剧作者画师雕刻家的力量,把宗教中的恐怖 分子逐渐洗除,使他转变为美的影象,再回向民间,遂成为世间唯一的美的 神话。罗马诗人后来也都借用,于是神人的故事愈益繁化,至近代流入西欧, 反有喧宾夺主之势,就是名称也多通用拉丁文写法,英法各国又各以方音读 之,更是见得混乱了。我们要看希腊神话,必须根据希腊人自己所编的,罗 马人无论做得如何美妙,当然不能算在内,亚坡罗陀洛斯虽已生在罗马时代, 但究竟是希腊人,我们以他的编着为根据,我觉得这是最可信赖的地方。 我发心翻译这书还在民国廿三年,可是总感觉这事体重难,不敢轻易动 笔。廿六年夏卢沟桥变起,闲居无事,始着手移译,至廿七年末,除本文外, 又译出弗来若博士《希腊神话比较研究》,哈利孙女士《希腊神话论》,各 五万余言,作本文注释,成一二两章,共约三万言。廿八年以来中途停顿, 倏已六载,时一念及,深感惶悚。注释总字数恐比本文更多,至少会有二十 万字吧,这须得自己来决定应否或如何注释,不比译文可以委託别人,所以 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责任,非自己努力完成不可的。 为得做注释时参考的必要,曾经买过几本西书,我在小文中说及其中的 一种云: 这最值得记忆的是汤普生教授的《希腊鸟类名汇》,一九三六年重订本,价十二先 令半。此书系一八九五年初板,一直没有重印,而平常讲到古典文学中的鸟兽总是非参考 他不可,在四十多年之后,又是远隔重洋,想要搜求这本偏僻的书,深怕有点近于妄念吧。 姑且托东京的丸善书店去一调查,居然在四十年后初次出了增订板,这真是想不到的运 气,这本书现在站在我的书厨里,虽然与别的新书排在一起,实在要算是我西书中珍本之 一了。 我到书厨前去每看见这本书,心里总感到一种不安,仿佛对于这书很有 点对不起,一部分也是对于自己的惭愧与抱歉。我以前所写的许多东西向来 都无一点珍惜之意,但是假如要我自己指出一件物事来,觉得这还值得做, 可以充作自己的胜业的,那么我只能说就是这神话翻译註释的工作。 本文算是译成了,还有余剩的十七章的注释非做不可,虽然中断了有五 年半,却是时常想到,今年炎夏拿出关于古希腊的书本来消遣,更是深切的 感觉责任所在,想来设法做完这件工事。现在先将原文第一章分段抄出,各 附註释,发表一下,一面抄录过后,注释有无及其前后均已温习清楚,就可 继续做下去,此原是一举两得,但是我的主要目的还在于后者,前者不过是 手段而已。我的愿望是在一年之内把注释做完,《鸟类名汇》等书恭而敬之 的奉送给图书馆,虽然那时就是高阁在书架上看了也并无不安了,但总之还 是送他到应该去的地方为是。 不佞少时喜弄笔黑,不意地坠入文人道中,有如堕民,虽欲歇业,无由 解免,念之痛心,历有年所矣。或者翻译家可与文坛稍远,如真不能免为白 丁,则愿折笔改业为译人,亦彼善于此。完成神话的译註为自己的义务工作, 自当尽先做去,此外东西贤哲嘉言懿行不可计量,随缘抄述,一章半偈,亦 是法施,即或不然,循诵随喜,获益不浅,尽可满足,他复何所求哉。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二十日记。 □1944年 10月刊《艺文杂志》2卷 10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黑奴吁天录 林译小说有一个时期很是贪看,大概自一九零一至一零年这十年间,以 后便不大看了。早期林译的确很不错。原因是译的比较用心,原本也有些是 名着,如《茶花女》、《鲁滨逊》等,中国本来应该有译本的。但是现在我 想说的却是别一种,即是美国斯土活女士的小说《汤姆叔的木屋》,林译叫
第445页 作《黑奴吁天录》。这有两种特色,其一是木刻线装本,有光绪辛丑序,于 今已是五十年了。其二书中有序跋,都很有政治的意义,现在看来更有意思, 因为这都是对美国酷待华工而发的。如林序中云: 迩又寖迁其处黑奴者以处黄人矣。夫蝮之不竟伸其毒,必别啮草木以舒愤,后人来 触死茎亦靡不死,吾黄人殆触其死茎乎。 又例言之五曰: 是书描写白人役奴情状,似全无心肝者,实则彼中仇视异种,如波兰、埃及、印度, 惨状或不止此。 此虽仅就黑奴一事说话,实际上已将手指戳着美国文化的最大的疮孔 了。林肯以前的黑奴制度有这小说略加描写,林肯以后的三开党与私刑等, 我们听惯了可是不知其详,现今也有林琴南、魏聪叔这样热心的人,供给我 们一点材料者乎。 不知道是一九零二还是零三年了,中国为了美国虐待并禁止华工问题, 发起了一个很大的反美运动,那时学校还不多,虽然学生教员也相当努力, 可是力量不大,运动的重心大概在于商界,在上海最为热烈,领头的有一个 曾少卿,这名字我还记得很清楚,知道他是福建人,至于是那一行的商人, 则已经弄不明白了。中国其时没有实力,结果只是抵制美货,坚持得也不能 很久,但那是第一次的人民的对外抗争,(义和团的方法太缺知识了,姑且 不算。)是最有意义的事。演说和报章的话全记不得了,但《黑奴吁天录》 的影响一定会得有,引用也是可能的。 一九零几年春柳社在东京公演,距辛丑总有六七年了吧,所演的还是《黑 奴吁天录》,扮哲而治的人在山头上有一段演说,也是鞭策中国人的,这回 却不在反美而是排满了。弘一法师其时名叫李哀,也在这社里,我们去看那 一回的演戏,差不多就是为他而去的,虽然他在戏里扮的是什么人,现在早 也忘记了。 □1950年 11月 17日刊《亦报》,暑名鹤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迦因小传 我知道英国哈葛德的小说,由于林琴南的译书,大概可以分作两类,其 一是神怪蛮荒的,如《埃及金塔剖尸记》与《鬼山狼侠传》,其二是言情的, 《迦因小传》之外还有《玉雪留痕》《橡湖仙影》等,属于早期译品,都还 精緻。我当时佩服他,特别是关于《迦因小传》,这并不因为我喜欢言情, 乃是别有理由的。 在这以前曾经出版过一册同名的小说,大约是文明书局印行的吧,译者 名字已不记得,也不知道是否说明是哈葛德所着,顶特别的是从中间说起, 说是因为上半已逸,怎么也找不到,所以只好如此。我们读了很是喜欢,可 是也很纳闷,为什么这只剩了半部了呢。及至林译的《迦因小传》出来,才 知道汉文虽有两册,原文就只是一本,假如不被老鼠咬坏,那是不会得只有 半部的,其所以如此,显然是译者所干的事,即是他只翻译了一半。为什么 要把上半删除了的呢?我们拿林译的上捲来看,才明白这是因为说迦因与人 私通了。想不到中国译书人倒要替外国小说里的女郎保守贞操,虽是好意, 却也未免是太多事了。 那时林先生毅然决然的将全部补译出来,这种精神实在很可佩服,至今 也还是值得表扬的。 □1951年 3月 11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希腊女诗人萨波序言* 介绍希腊女诗人萨波到中国来的心愿,我是怀的很久了。最初得到一九 ○八年英国华耳敦编《萨波诗集》,我很喜欢,写了一篇古文的《希腊女诗 人》,发表在以前的《小说月报》上边。这还是民国初年的事,荏苒二十年, 华耳敦的书已经古旧了,另外得到一册一九二六年海恩斯编的集子,加入了 好些近年在埃及发现,新整理出来的断片,比较更为完善。可是事实上还是 没有办法,外国诗不知道怎么译好,希腊语(而且是萨波的)之美也不能怎 么有理解,何况传达,此其一。许多半句几个字的断片,照译殊无意味,即 使硬把全部写了出来,一总只有寥寥几页,订不成一本小册子,此其二。 末了又搜求到了一九三二年韦格耳的《勒斯婆思的萨波,她的生活与其 时代),这才发现了一种介绍的新方法。他是英国人,曾任埃及政府古物总 检查官,着书甚多,有《法老史》三册,《埃及王亚革那顿、女王克勒阿帕 忒拉、罗马皇帝宜禄各人之生活与其时代》,关于希腊者只此一书。这是一 种新式的传记,特别也因为萨波的资料太少的缘故吧,很致力于时代环境的 描写,大概要占十分之八九,但是借了这做底子,他把萨波遗诗之稍成片断 的差不多都安插在里面,可以说是传记中兼附有诗集,这是很妙的办法。一
第446页 九一二年帕忒利克女士的《萨波与勒斯婆思岛》也有这个意思,可是她真的 把诗另附在后面,本文也写得简单,所以我从前虽然也觉得可喜,却不曾想 要翻译它。 近来翻阅韦格耳书,摘译了其中六篇,把萨波的生活大概说及了,遗诗 也十九收罗在内,聊以了我多年的心愿,可以算是一件愉快的事。有些讲风 土及衣食住的地方,或者有人觉得繁琐,这小毛病当然也可以说是有的,但 于知人论世上面大概亦不无用处。我常想假如有人做杜少陵或是陆放翁的新 传,不知他能否在这些方面有同样的叙述,使我们知道唐宋人日常的起居饮 食,可以推想我们诗人家居的情状,在我是觉得这非常可以感谢的。所有这 种问题都是原着者的事,于我无干。我的工作是在本文以外,即是附录中的 那些萨波的原诗译文,一一校对海恩斯本的原文,用了学究的态度抄录出来, 只是粗拙的达旨,成绩不好,但在我却是十分想用力的。既无诗形,也少诗 味,未必值得读,但是介绍在《诗经》时代的女诗人的诗到中国来,这件事 总是值得做的。古典文学即是世界文学遗产的一部分,我们中国应当也取得 一份,只是担负的力气太小,所以也分到得太少罢了。 一九四九年八月二日,在上海。 □1951年刊“上海”版《希腊女诗人萨波》,署名周遐寿 □未收入自编文集 希腊女诗人萨波例言 一、本书介绍古代希腊女诗人萨波,以诗为主,以生活为副。但在实际 上,因为诗不好译,又遗文散逸,所存多是断简残篇,难成卷帙,所以夹杂 在生活中间,长短共八十节,诗集中重要的差不多都收罗在内了。 一、本文六篇,均取自英国韦格耳(arthurweigall)着《萨波传》中, 全书太繁冗,故其余未译出。有可补充的材料,收入各篇后附录甲中。文中 所录萨波的诗,另照诗集原文校译,列为附录乙,此系原诗真面目,可资参 考处当不少。 一、《关于萨波》一文系编者所写,将其生活简要的叙述一下,对于几 个问题亦稍加研究,附于卷端。 一、人地名译音务期正确,以两国对音为原则,即是说勉力以中国字去 表现希腊语音,不用第三国读法。古希腊文已是死言语,究竟古人如何发音, 至今已不可知,(现代希腊人虽然仍用旧字母,已经读得很特别了,如 b字 读作 v之类,)但欧洲学者大抵有一假定读法,今悉从之。所谓第三国读法, 即用了英美人的读法去读以罗马人拼法所拼的字,如尼开(nik é)拼作 nice, 便读为“奈西”,(不是“奈司”已是很好了),基耳开(kirk é)拼作 circ é 读为“首西”,即亚柏罗地德亦读作“亚孚罗大替”了。古典的专名经罗马 人拼写,沿用至今,容易误读,准名从主人之例,都应一一改正才对。 一、对音原拟各音规定一定的汉字,但难以实现,因为往往有音无字, 不能不迁就用近似的替代,又如 l、r音,中国字无法区别,也只能混写作一 个字了。 一、人地名中国早有译音者,今多仍之,不加改译,如雅典、荷马、梭 格拉底、柏拉图、亚列士多德之类,但哥林多、以弗所、昔昔利等,今亦改 为科林朵恩、厄贝索思、西基利亚了。 一、萨波用故乡方言自称泼萨巴(psappha),今依通称为萨波(sppho), 此处萨字读入声更为正确。最初介绍她的名字到中国来的实是梁任公,他在 所办的《新小说》上,大概是《新中国未来记》吧,引有英国拜轮的《哀希 腊歌》,依据日本语译音,有“萨芷波歌声高”之语,算起来已是距今四十 多年前的事了。 □1951年刊“上海”版《希腊女诗人萨波》,署名周遐寿 □未收入自编文集 乌克兰民间故事序言* 我们谈乌克兰民间故事,不能不从果戈理(n.v.gogol)说起,因为乌克 兰是他的故乡,他自己是一个哥萨克人,他最能理解并尊重乌克兰的歌谣与 故事的价值。他的大着《死魂灵》是成于晚年,但是他的早年着作也并不是 不重要,他在那里便给他故乡的历史与人与地做了很大的纪念。 乌克兰亦称小俄罗斯,或南俄罗斯,是一个大草原,大家知道它是苏联 的谷仓,但是这也就规定了它的历史和人民的性格。这是一个平原,所以是 四通八达的,北边是大俄罗斯,西边是波兰,南边是克里米亚,东边是北高 加索,这两面都是鞑靼族,波兰是天主教国民,在希腊正教的信徒看来也是 外道。在十三世纪上半,成吉思汗的儿子拔都侵入俄国,夺取了乌克兰首府 基辅,后来在伏尔加河畔建设了钦察汗国起来。十四世纪中,白俄罗斯的该
第447页 地明王解放了南俄一带,乌克兰逐渐统一,哥萨克人也从此出现了。据说这 里民族成分很是复杂,有的是波兰的亡命,有的是从鞑靼和土耳其来的,逃 亡出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怕,能够吃苦冒险,这边也让自由加入,就 只有一个条件,必须信仰希腊正教。这些人便叫作哥萨克,有人说这字源出 于土耳其语,但未知其详。 果戈理曾经想写过一部六册的乌克兰史,没有写成,但在引论上有云: 在三个敌对的民族遇着的地方是以人骨作肥料,人血来浇灌的。一次鞑靼族的侵入 就毁坏了种地人的整个工作,草地与稻田被马蹄踏坏,或被火烧掉了,房屋拆成白地,住 民逃散,或是和牛羊一起被赶出去当俘虏。这是一个恐怖的地方,因此那里只能造成一种 能战的人民,结合坚固,强悍凶猛,他们的整个生存就是专为战争,训练了去作战的。他 们的目标当然是保护乡土,但又一目的乃是抵抗外道,因此他们的时代与情形仿佛与西欧 的十字军武士有点相像。但是如果戈理所说,这却是并不相同的: 他们并没有罗马公教(即天主教)骑士的那种严峻,他们并不立什么誓愿,或是斋 戒,他们对于自己不加什么限制,或克制情慾,却只是像他们所住地方特聂伯耳河中的岩 石似的屹立不屈,在他们狂暴的酒宴快乐的中间把全个世界都忘记了,有些亲密的结社, 像在强盗集团所有的一样的东西,联结他们在一起。他们一切都是共有:酒,食,住所。 一个永久的恐惧,永久的危险,引起他们对于生的轻视。哥萨克对于一斗的好酒比他自己 的死生更是关心。这个边界上的公民,只看他着了半鞑靼半波兰的服装,这多么显明地标 示出边区的精神,——亚洲式的骑在马上跑着,一会儿没在深草里了,一会儿像老虎从埋 伏地出来似的那么快地跳了起来,或者忽然从河和池塘里钻出来,都带着污泥,对于鞑靼 人是一个恐怖的影象。 这些武士守护着那草原,阻住亚洲的外道民族,不让侵入欧洲,一面也把社 会建设起来,据说在十六世纪初头村镇生活已经很整齐了。因为是边界地区 的关系,男子都有从军的义务,哥萨克的风气普遍各地,犁与剑二者差不多 是各家必备的东西。又据果戈理说,就在平常时候,年青的单身汉子已常潜 过边境,去掠夺鞑靼族的妻女来,同他们结婚。他说道: 因为这混合的结果,他们的脸相当初各不相同的,有了一个共同的模型,大抵近于 亚洲式的。于是出现了这么一个民族,信仰和地域是属于欧洲的,可是在别一方面,关于 生活,习惯和服装,却全是亚洲的了。这是这么的一个民族,在那里世界的两极端接触着: 欧洲的谨慎与亚洲的不关心,素朴与狡狯,紧张的努力与最大的懒惰和随便,希望发展完 全与对于完全显得冷淡的态度。 这样一个民族的生活是够紧张也够伟大的了。果戈理自己是乌克兰地方的 人,他的祖父是札波罗什的哥萨克部队的书记官,不但本身是其中的一人, 而且长于讲他们的故事给他的孙子听,果戈理要给自己的故乡写一部历史, 纪念那永久在活动的民族,因了他们的邻人,地理的位置和生活的危险的缘 故,即使天性本来懒散,也被逼迫不得不前去干那大的事业。他查看古史, 搜集歌谣故事,结果那六大本并不下笔,却写了一篇故事,乃是讲十六世纪 哥萨克头领搭拉斯布耳巴(tarasbulba)的。这故事在第二次增订出版的时 候也只是十二节,不过一百多叶,批评家却说它是哥萨克的史诗,虽然长短 相去很远,有人把它与荷马相比,实际上也并不是没有关系的。它的原本还 要短,本来收在果戈理的《庄园的晚上》的第二集中,那两集里共有小说十 二篇,这一篇差不多是历史小说,写乌克兰近古的时代与人,其他都是写乌 克兰近代的地与人,但是一样的富有民间故事的色彩。果戈理很爱他本乡的 民歌,在给友人的书信里说道: 民歌呵,你是我的快乐和我的生命!我怎么地爱你呀。我所翻读的史书,放在这些 清晰的活史书旁边,显得多么没有血色呀!我没有民歌不能生活,这把一切事情表示得更 为清晰,过去的生活和过去的人。小俄罗斯的歌谣是它的一切,它的诗,它的历史,和它 的祖坟。不曾深入它里边去的人,不会懂得俄国的这一部分殊胜地方的过去的。 关于传说故事,他也在小说中常常说及,这大都是他的祖父讲给他听的: 我的祖父(愿他在天上安乐,在别个世界上吃有罂粟子和蜜的白面蒸饼!)会讲故 事,讲得非常好。在他讲故事的时候,我就坐在我的座位上一动都不动,直听着他讲。那 些古代的奇事,关于札波罗什(即哥萨克)人和波兰人的侵略战,古代英雄波尔科瓦等人 的勇敢事迹,也还不及讲古时事迹的那些传说更有意思,这常使得我沿着嵴粱发出寒战,
第448页 我的头发都直竖起来。有时候我的恐慌那么的大,一切东西在我望去都像是莫名其妙的什 么怪物。 《庄园的晚上》两集中便显现出这些传说故事的影响,乡土气息与神异分子 混在一起,他描写乌克兰夜间的美,草原与村落的美,在这背景里复述一节 民间的传说,我们可以推想有的或者是他祖父所讲的吧。最好的倒是那篇《五 月夜》,列夫科和他的爱人汉娜讲哥萨克伯长的女儿投水的故事,她的后母 是个妖婆,化了黑猫想去害她,后来父亲又把她赶了出来,她遂投池中溺死, 成为水妖,找列夫科帮她找后母报仇,就是一篇好的民间故事。此外还有三 四篇,也以妖婆为材料,这些都是基督教色彩很浓厚,据我们看来,不及没 有撒但以前的古时的故事好了。(许多民间故事根本上就都是那么地古老。) 但是他在别的两篇,如《旧式的财主》和《两个伊凡打架的故事》里,他同 时描写了人们日常的愚蠢与无聊,这差不多已是《死魂灵》一路的着作了。 我们在这里选译了几篇乌克兰民间故事,聊作果戈理去世百年的纪念, 也就请他说明乌克兰与故事的特色和价值,省得我们瞎子摸象似地来任意地 说了。 启明,一九五二,五,一○。 □1953年 1月刊香港“大公”初版本,署名周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俄罗斯民间故事序言 介绍民间故事是用不着多说话的。民间文艺即是原始的文艺,歌谣是最 古的诗,故事是最古的小说,尽管有人加以轻视,它的地位却总是确定实在 的。这本是民众集体创作,不经过刻板纪录,纯是口耳相传,所以生动流畅, 有它活泼的生命,内容与形式都是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民族风格和民族气 派这一句名言用在这里可以说正是恰好。 在西欧各国,十六七世纪中宫廷文学很占势力,文人拿了这些材料来加 工,可能使它变了样子,可是留在民间的还是健在,永远保持着它的特性。 从那里取得源泉,正常地发展起来,这便可以成为真正的文艺。如在俄国的 前世纪,他们排除了西欧的模拟作风,从本国民间出发,普希金和涅克拉索 夫的诗,果戈理和谢德林的小说,都是如此,他们与民间文艺的关系是很显 着的事。 我译了一册《乌克兰民间故事》,是果戈理故乡的出品,这里再译了一 册俄国的故事,有几篇可能是那几位文人所曾经听说过的。这些故事富于空 想与风趣,诚有如英译者所说,远超过日耳曼的作品,但更重要的是在社会 的意义上亦是如此,在王公神怪的队伍中间,穆日克(农民)的立场与态度 很是确定,这也与西欧是很不相同的一个要点吧。 岂明,一九五二年六月十日。 □1952年 11月刊香港“大公”初版本,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亚当的肚脐 近来看到一本美国人所写的书,是日本人翻译出来的,名叫《胡说的博 物志》,或者也可以直译为《荒唐思想的自然史》。名字起的有点儿刁钻古 怪,主意却是很好的,它凭了科学常识,来与现存的许多迷信和偏见作斗争, 从动物说起,讲到人类,涉及男女两性和人种的差别看待,有两三章专讲黑 人和犹太人问题的。着者名伊文思,是美国西北大学的教授,是个文学博士, 因为所讨论的有些是重要问题,不好说的太老实了,所以他的笔锋一扭,也 有些说法是刁钻古怪一点了。在自序里他这样的说: 在一百年以前,尊重理性的人们简直是同住在敌国的间谍似的过日子。他们如不是 用了反诘或是比喻遮掩着,不能在外边摇摆着走路。假如现出本相来的话,那就是致命伤。 现在他们的立场却好像是游击队员。他们伏在掩蔽物的中间打枪,袭击掉队的敌人, 或是扰乱退却中的后卫,截断通信,有时出击孤立的分队。但是他们还没有能够和主力军 去开战,因为这样的做是要被歼灭的。他们的生活是在危险底下暴露着,但是很有刺激性 的。而且在他们中间,有一种在懒惰人的募兵与正统主义者里边所不能看到的同志的连繫 存在。 这本书是给那些为了确立常识而战斗的年轻诸君当作一本手册。在这里边,我想指 示这无知的大军在于什么地方。对于哪个要塞人手还不够用,哪里反抗的敌兵不多,都用 了秘密的暗号指示出来。此外掩蔽物以及拟装的使用方法,侵入或退出的方法,也要讲讲, 又遮断道路,地雷敷设的地图和装置法,也写在里边。又关于敌人间谍的活动,或是看出 愚人的确实方法,也用暗号写下了。 各位新兵同志如看完了这书,最好隔墙丢进敌人的兵营里去。这样会使得敌军开小 差的增加起来,也说不定。 这书是一九五八年出版的,中分十七章,第一章题为《亚当的肚脐》,
第449页 这便定的很特别。大家都知道他是上帝所造的第一个男人,样子当然同后代 的人没有什么两样,自然有一个肚脐的了。但是这在古代却很成为问题,其 实这还不是怎样古,不过是十五世纪,在中国已是明朝中间,于谦出场的时 代罢了。其时世间还不明白肚脐是怎么一回事,以为是身体上无用的东西, 但是文艺复兴期的巨匠的绘画却都是写实的,所写亚当与夏娃刚从乐园被赶 了出来,都是赤身裸体的,虽然用无花果的叶于遮盖了前后,仍旧露出了肚 脐,这就成了大问题,在宗教家看来。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当时议论,假如 亚当没有肚脐,那算做人是不完全的,上帝不能造出不完全的东西来;若是 有的,因为那没有用处,上帝造物也不会得没有目的。那么到底是怎么好呢? 后来妥玛勃朗这大学者出来总结说,虽然米开阑基罗他们画的亚当是有肚 脐,那是错误的,因为创造主不会造出这样毫无用处的多余的部分。所以画 亚当、夏娃如有肚脐,便算是大不敬。米开阑基罗因为与法王要好,给他的 礼拜堂画壁,因此就算没有什么问题,得以了事。 这里所说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但是在一九四四年,便是现今廿年前,这 问题却又发生了。这回是发生在美国众议院,以北卡罗来纳州选出的议员达 拉谟为主席的军事委员会小组里。当时有两个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所着的一册 三十二页的小书,名叫《各样的人种》,要印发给军人去看,因为插画里有 一张画着有肚脐的亚当,于是这件事便搁了浅了。为什么议员老爷对于始祖 的肚脐还是这样的不安呢?所以着者不禁要挖苦他们,是不是因为拼法稍 差,认为肚脐问题即是海军问题,(这两个英文字本来只差了一个字母), 所以觉得这是小组的权限以内的事情吗?其实事体不是那么简单,却要严重 得多,因为做书的那两个书呆子的教授不明世故的乱说,揭穿了政治家所平 常不大愿意人家知道的事情,说什么人种云云多出于偏见,因为我们大多数 都是混血,除了肉体的特徵以外,所谓人种的特徵都不过是环境的产物。而 且更可怕的乃是引用了第一次欧战中美国陆军所作的调查,据说美国北部出 身的黑人的平均智能要比南部出身的白人为高。这怎么能行呢?于是议员老 爷们凭了他们可怜的智能,回头来求救于《旧约》圣书,如着者所说的,就 在这最没有防备的肚脐上打它一拳,把这邪说的书送了回去,可以保持白人 优胜之说了。 自从一八二○年法王披奥七世承认了哥白尼的学说以来,已经有一百四 十多年了,但是世上仍有不相信地球自转的人,因为这是和圣书上所说的不 合。到了一九四二年,有一个住在伊利诺州锡安(圣书上是这样译的,但美 国人却读作宰温了)地方的人,名叫格伦婆利伐,却说这地是同糕饼一样的 平坦的,很使得有些正信的人高兴。着者曾说: 世上没有比谬误更是强有力的东西了。一种论争决没有解决了就消灭不见了的。即 使看去是这样,也只是沉没在学识底下,实在是在人心暗处,不可测知的洞穴里面,很好 的生存着。 这是明白的,不是用了暗号,说明敌人的可怕了,这也就是警告做游击队员 所要注意的地方。 □1964年 2月 2日刊香港《新晚报》,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关于卢奇安* 卢奇安(loukianou),又译琉善,可以算是文苑中的一个奇异人物,他 是罗马帝国的一个叙利亚人,照那时的说法乃是外夷(barbaros),但是用 了希腊六百年前的古典文字写成传世的作品。他的生卒年月的确定时期,已 无可考,据推测大约生在公元 115至 125这十年里边,死于二世纪的末年, 已是一千八百年前的人,当中国后汉,他的文学活动时期盖在桓灵之世。 卢奇安的事迹只在他的作品里边,搜查到一点。据他的自传《关于梦中 所见,亦名卢奇安的生平》(peritouenypniouetoibiosbeukianou)所说, 他的外祖父与舅父均系石工,这是较高的一种,专门雕造人像的,所以他最 初是给他舅父去做徒弟,学习雕刻,因为他在塾中常从习字用的蜡板上将蜂 蜡颳了下来,捻造各种物像,颇得好评的缘故。但是这学习只有一天,便告 终止了,舅父给他一块大理石叫他试凿,不料他用力太猛,把石头敲成两块 了。舅父拿起棍子来教训他,不料一下子就将这徒弟打跑了。他逃回家去, 告诉母亲不再做石匠了,由他自己决定,改做了辩士,在那篇文章里说的就 是这改行的一件事。这是记一个梦中所见的景象,他看见有两个女人,都来 劝他到她那边去,一个是工人模样的,自己报名曰雕像(hermoglyphike), 一个是很有文化的人,名字则曰教养(paideia)。结果是他被昨日的棍子所
第450页 吓慌了,决定走教养的一条路,学习在当时很是时髦的辩士了。 辩士(rh ét.r)专攻的学问便是辩论术(rh èiorikè),考究怎么说话的 方法,现在还存留一种功课,叫作“修辞学”者,就是它的具体而微的遗蹟了。 这种学问在雅典民主时代特别发达,因为它在那时政治上很有实用,最重要 的两点是在法庭里,两造曲直所由分,全得需要辩论,其次是在议会里,一 场演说苟能抓得人心,立即大见成功。后来政体变更,辩士的职业仿佛成了 塾师,他开门授徒,教以语言文字的技术,又兼近代文人的风气,将所写关 于各种事物的文章,对众朗诵,据说是一种收入颇好的事。但是关于这一问 题,我却是不很清楚,特别是关于卢奇安。他写的一手很好的古典希腊文, 与二世纪时的希腊语已经有好些距离,例如基督教的《新约》,便是用所谓 “普通话”所写的,那些他写的作品在一般听众会爱听么?有一个时候,他 还在他的故乡叙利亚首都做过辩士的职业,那些本地的夷人怎么能懂呢?不 过他做辩士乃是事实,早年在小亚细亚、希腊、义大利和法国南方游历,四 十岁前后乃定居雅典,改而从事哲学,以得摩那克斯(d èm.nax)为师,所 作有名的文章多是这时候所写的。180年罗马皇帝孔摩狄乌斯modius) 即位后,据说曾派他为埃及地方的一个检察官,是很好的一个差使,这已经 在他晚年的时候,很少写文章了,只有《关于丧事》推测是那时候所作的, 但是文笔还很是健朗呢。 从辩论术转而弄哲学,在《渔夫》里虽有“直言人”有那一番理由,可 是也不一定实在,因为这两者本是邻近的学问,容易发生接触,不过他的变 改却别有意义。因为他把辩论术应用于对话,这本是哲学家的用法,有如柏 拉图的着作多採用这种方式,可是在他的对话里所讲的却不是哲理,而是日 常小事,这便成了一篇短小的喜剧了。他又採用历代喜剧家,如阿里斯托芬 (aristo-phanes),墨南德洛斯(menandros),赫洛达斯(her .das), 以及墨涅波斯(menippos)的手法,造成他的特殊的讽刺对话。在一篇《双 重起诉》(diskategoroume-nos)里,“对话”便诉说他是怎样地受委屈道: 而且他将我的像样的悲剧面具拿去了,却换上了一个喜剧的,好像羊人似的,好笑 的东西。随后又把我去与玩笑、讥刺、犬儒派、欧波利斯和阿里斯托芬坐在一起,都是些 可怕的人,专是讥笑神圣的和正当的事物的人。末了他又掘出了那只老狗来,叫作墨涅波 斯的,给我作伴,很能叫喊,张着利齿,真是一条可怕的狗,因为他会不经意地咬你一口, 他咬你却是同时笑着。 这所说的便指卢奇安特殊的作品,模仿墨尼波斯的韵文散文夹杂的一种讽刺 诗,只可惜原诗既尽散佚,他所仿作的也只留存一篇,那便是《宙斯唱悲剧》。 卢奇安着作共存八十四篇,唯其中尚有十余,经近世学者审定系他人之 作,此集共选二十篇,差不多其菁华已尽在这里了。据法国古典学者克洛塞 (m.croiset)的研究,其着作次序大旨如下,未曾选译者不列: 甲、公元 160年以前,在伊俄尼亚等处旅行时所着: 《苍蝇贊》,论文。 《关于琥珀或天鹅》,讲演引论。 乙、公元 165年以后,受新喜剧的影响而作者: 《爱说诳的人》,讽刺迷信的对话。 《妓女对话》,小对话十五则。 丙、受墨尼波斯讽刺诗的影响而作者: 《死人对话》,小对话三十则。 《诸神对话》,小对话二十六则。 《海神对话》,小对话十五则。 《墨尼波斯》,讽刺哲学。 《伊卡洛墨尼波斯》,讽刺哲学与宗教。 《宙斯被盘问》,讽刺宗教。 《关于祭祀》,讽刺宗教的论文。但有人说,看这篇的语气似与《关 于丧事》有关联,那么应当移在后面亦未可知。 《真实的故事》,模仿古代希腊历史家的作风而加以讽刺。 丁、受古喜剧的影响而作者,讽刺人类欲望的空虚:《过渡》,讽刺权 力的空虚。 《卡戎》,讽刺世事一切的空虚。 《提蒙》,讽刺财富的空虚。 《公鸡》,讽刺财富与权力的空虚。 《宙斯唱悲剧》,讽刺宗教。 《拍卖学派》,讽刺哲学。 《渔夫》,同上,带有自序的性质。 戊、在晚年所写: 《关于丧事》,论文。 此外还有两篇文章,据说是在公元 180年以后所写,那么也是他晚年之作了, 其一为《得摩那克斯的生平》(d èm.naktosbios),其二为《亚力山大或伪 先知》(alexandros épseudo-mantis)。得摩那克斯是他的老师,他写这篇
第451页 文章用以记念他,他说在他同时也不乏可以佩服的人物,武的有索斯特刺托 斯(sostratos),他吃苦耐劳,除暴安良,修桥铺路,人家叫他赫刺克勒斯, 他有一篇记他的事,只可惜今已不传了,文的便是他的哲学老师,文中写老 哲人的言行很有风趣,差不多与拉厄耳忒的狄俄革涅斯所着的《哲人列传》 (sophist .nbioi)里的一章可以相比。亚力山大却是个并世无双的大骗子, 他用了一只大蛇假装一个人头,说是天医显圣,招摇撞骗无所不为,有极大 的权势,经卢奇安揭发了出来,可以看见二世纪时民间风俗的一斑,的确是 很有意思的事。这两篇我也很想翻译出来,但是因为性质与别篇迥别,所以 踌躇好久之后,终于将它割爱了。不过作者因为揭发伪先知的缘故,因此身 后很受到诽谤,在十世纪时苏伊达斯(souidas)所编的大辞典里,说卢奇安 末年是被群犬咬死的,算是他一生非圣无法的报应。这个说法显然是基督教 徒所造作的,因为说亚力山大的文章是写明系写给罗马人刻尔苏斯(celsus) 的,据基督教大师俄里革涅斯( .rigen.s)作文回击一个刻耳苏斯,说他是 厄庇库洛斯派人,曾有文章攻击基督教,所以就怀疑他那篇文章也是借亚力 山大讥刺基督教的。但这是显然误解的事,不过他是怎么死的,到底是没有 人知道。 临了还得将我与卢奇安的关系说一下。这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 我还在东京念书,偶然在旧书店里买到一本英国加塞尔(cassel)书店所出 的丛刊,是袖珍平装的小册子,新的时候也不过是两角钱一本,所以这在书 摊上找到也不过只是几分钱罢了。书名已经记不大清楚,仿佛是“月界旅行” (atriptomoon)之类,里边乃是卢奇安讲到月亮里去的文章,是《伊卡洛墨 涅波斯》和《真实的故事》,大概是翻印 1820年图克(tooke)的旧译吧。 我这才知道卢奇安以及《真实的故事》对于后世文学的影响,文艺复兴时期 的法国拉勃来(ra-bis)和十八世纪的英国斯威夫特(swift),都是我 所佩服的人,也都受着他的影响。事隔多年之后,我乃找得了英国福娄 (fowler)兄弟所译文集,这是“奥斯福翻译丛书”的一种,共有四册,差 不多译了全体之八了。但是原文总还没有法子去找,只在柏尔书局的“有图 的古典教本”中得到一册《真实的故事》,书名用拉丁文写作 verahistoria。 以后遂陆续依据英文,译出《妓女对话》中的三则,论文《关于丧事》,易 名为《论居丧》,又对话《过渡》,易名为《冥土旅行》,相继发表,但因 找不到原文,所以这工作未能进行。在二十多年前,戴望舒先生曾经建议, 他将根据法文全译本译出《妓女对话》,叫我就原文给他校对一下,当时虽 然很愿意,可是也因为找不到原本,所以作罢了。1912年美国勒布(loeb) 捐资议办英希对译的古典丛书,自此以后才买得到另种的原文古典,但是卢 奇安的着作出得很迟,1921年才刊行第一册,预定共有八册,中间经过二次 世界大战,所以有那四大对话——就是本书里的第一至第四篇——的一卷, 即是原书的第七册,于 1961年始行出版,在图书馆里找寻不到,是我託了一 位在国外大学工作的朋友才给我买得一本。我在这里说起我和卢奇安着作的 关系,对于戴君和这位替我买书的朋友的好意,不能不表示谢意。 周作人,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日。 □1991年刊“人文”版《卢奇安对话集》,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第七辑——谈自己的书 自己的园地 一百五十年前,法国的福禄特尔做了一本小说《亢迭特》(candide), 叙述人世的苦难,嘲笑“全舌博士”的乐天哲学。亢迭特与他的老师全舌博 士经了许多忧患,终于在土耳其的一角里住下,种园过活,才能得到安住。 亢迭特对于全舌博士的始终不渝的乐天说,下结论道,“这些都是很好,但 我们还不如去耕种自己的园地。”这句格言现在已经是“脍炙人口”,意思 也很明白,不必再等我下什么註脚。但是现在把他抄来,却有一点别的意义。 所谓自己的园地,本来是范围很宽,并不限定于某一种:种果蔬也罢,种药 材也罢,——种蔷薇地下也罢,只要本了他个人的自觉,在人认的不论大小 的地面上,用了力量去耕种,便都是尽了他的天职了。在这平淡无奇的说话 中间,我所想要特地申明的,只是在于种蔷薇地丁也是耕种我们自己的园地, 与种果蔬药材,虽是种类不同而有同一的价值。 我们自己的园地是文艺,这是要在先声明的。我并非厌薄别种活动而不 屑为,——我平常承认各种活动于生活都是必要,实在是小半由于没有这种
第452页 的材能,大半由于缺少这样的趣味,所以不得不在这中间定一个去就。但我 对于这个选择并不后悔,并不惭愧园地的小与出产的薄弱而且似乎无用。依 了自己的心的倾向,去种蔷薇地丁,这是尊重个性的正当办法,即使如别人 所说各人果真应报社会的恩,我也相信已经报答了,因为社会不但需要果蔬 药材,却也一样迫切的需要蔷薇与地丁,——如有蔑视这些的社会,那便是 白痴的,只有形体而没有精神生活的社会,我们没有去顾视他的必要。倘若 用了什么名义,强迫人牺牲了个性去侍奉白痴的社会,——美其名曰迎合社 会心理,——那简直与借了伦常之名强人忠君,借了国家之名强人战争一样 的不合理了。 有人说道,据你所说,那么你所主张的文艺,一定是人生派的艺术了。 泛称人生派的艺术,我当然是没有什么反对,但是普通所谓人生派是主张“为 人生的艺术”的,对于这个我却略有一点意见。“为艺术的艺术”将艺术与 人生分离,并且将人生附属于艺术,至于如王尔德的提倡人生之艺术化,固 然不很妥当;“为人生的艺术”以艺术附属于人生,将艺术当作改造生活的 工具而非终极,也何尝不把艺术与人生分离呢?我以为艺术当然是人生的, 因为他本是我们感情生活的表现,叫他怎能与人生分离?“为人生”——于 人生有实利,当然也是艺术本有的一种作用,但并非唯一的职务。总之艺术 是独立的,却又原来是人性的,所以既不必使他隔离人生,又不必使他服侍 人生,只任他成为浑然的人生的艺术便好了。“为艺术”派以个人为艺术的 工匠,“为人生”派以艺术为人生的僕役,现在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 而成艺术,即为其生活之一部,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触这艺术, 得到一种共鸣与感兴,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又即以为实生活的基本; 这是人生的艺术的要点,有独立的艺术美与无形的功利。我所说的蔷薇地丁 的种作,便如此。有些人种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种花志在卖钱;真种花者以 种花为其生活,——而花亦未尝不美,未尝于人无益。 □1922年 1月 22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 □收入《自己的园地》 自己的园地旧序* 这一集里分有三部,一是《自己的园地》十八篇,一九二二年所作,二 是《绿洲》十五篇,一九二三年所作,三是杂文二十篇,除了《儿童的文学》 等三篇外,都是近两年内随时写下的文章。 这五十三篇小文,我要申明一句,并不是什么批评。我相信批评是主观 的欣赏不是客观的检察,是抒情的论文不是盛气的指摘;然而我对于前者实 在没有这样自信,对于后者也还要有一点自尊,所以在真假的批评两方面都 不能比附上去。简单的说,这只是我的写在纸上的谈话,虽然有许多地方更 为生硬,但比口说或者也更为明白一点了。 大前年的夏天,我在西山养病的时候,曾经做过一条杂感曰《胜业》, 说因为“别人的思想总比我的高明,别人的文章总比我的美妙”,所以我们 应该少作多译,这才是胜业,茬苒三年,胜业依旧不修,却写下了几十篇无 聊的文章,说来不免惭愧,但是仔细一想,也未必然。我们太要求不朽,想 于社会有益,就太抹杀了自己;其实不朽决不是着作的目的,有益社会也并 非着者的义务,只因他是这样想,要这样说,这才是一切文艺存在的根据。 我们的思想无论如何浅陋,文章如何平凡,但自己觉得要说时便可以大胆的 说出来,因为文艺只是自己的表现,所以凡庸的文章正是凡庸的人的真表现, 比讲高雅而虚伪的话要诚实的多了。 世间欺侮天才,欺侮着而又崇拜天才的世间也并轻蔑庸人。人们不愿听 荒野的叫声,然而对于酒后茶余的谈笑,又将凭了先知之名去加以诃斥。这 都是错的。我想,世人的心与口如不尽被虚伪所封锁,我愿意倾听“愚民” 的自诉衷曲,当能得到如大艺术家所能给予的同样的慰安。我是爱好文艺者, 我想在文艺里理解别人的心情,在文艺里找出自己的心情,得到被理解的愉 快。在这一点上,如能得到满足,我总是感谢的。所以我享乐——我想—— 天才的创造,也享乐庸人的谈话。世界的批评家法兰西(anatolefrance)在 《文学生活》(第一卷)上说: 着者说他自己的生活,怨恨,喜乐与忧患的时候,他并不使我们觉得厌倦。.. 因此我们那样的爱那大人物的书简和日记,以及那些人所写的,他们即使并不是大 人物,只要他们有所爱,有所信,有所望,只要在笔尖下留下了他们自身的一部分。若想
第453页 到这个,那庸人的心的确即是一个惊异。 我自己知道这些文章都有点拙劣生硬,但还能说出我所想说的话;我平 常喜欢寻求友人谈话,现在也就寻求想像的友人,请他们听我的无聊赖的闲 谈。我已明知我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但我还在寻求——这是生人的 弱点——想像的友人,能够理解庸人之心的读者。我并不想这些文章会于别 人有什么用处,或者可以给予多少怡悦;我只想表现凡庸的自己的一部分, 此外并无别的目的。因此我把近两年的文章都收在里边,除了许多风刺的“杂 感”以及不惬意的一两篇论文;其中也有近于游戏的文字,如《山中杂信》 等,本是“杂感”一类,但因为这也可以见我的一种癖气,所以将他收在本 集里了。 我因寂寞,在文学上寻求慰安,夹杂读书,胡乱作文,不值学人之一笑, 但在自己总得了相当的效果了。或者国内有和我心情相同的人,便将这本杂 集呈献与他;倘若没有,也就罢了。——反正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在北京。 □1923年 8月 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自己的园地重订本题记 《自己的园地》原系一九二三年所编成,内含《自己的园地》十八篇, 《绿洲》十五篇,杂文二十篇。今重加编订,留存《自己的园地》及《绿洲》 这两部分,将杂文完全除去,加上《茶话》二十三篇,共计五十六篇,仍总 称《自己的园地》。插画五叶,除例《妖与鞋匠》系旧图外,其余均系新换。 原有杂文中,有五篇已编入《雨天的书》,尚有拟留的五篇当收入《谈虎集》 内。 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周作人记。 □1927年 2月刊“北新”重订初版,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绿洲小引 除了食息以外,一天十二小时,即使在职务和行路上消费了七八时,也 还有四五时间可以供自己的读书或工作。但这时候却又有别的应做的事情: 写自己所不高兴作的文章,翻阅不愿意看的书报,这便不能算是真的读书与 工作。没有自己私有的工夫,可以如意的处置,正是使我们的生活更为单调 而且无聊的地方。然而偶然也有一两小时可以闲散的看书,而且所看的书里 也偶然有一两种觉得颇惬心目,仿佛在沙漠中见到了绿洲(oasis)一般,疲 倦的生命又恢复了一点活气,引起执笔的兴趣,随意写几句,结果便是这几 篇零碎的随笔。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日。 □1923年 1月 25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茶话小引 茶话一语,照字义说来,是喝茶时的谈话。但事实上我绝少这样谈话的 时候,而且也不知茶味,——我只吃冷茶,如鱼之吸水。标题《茶话》,不 过表示所说的都是清淡的,如茶余的谈天,而不是酒后的昏沉的什么话而已。 十四年九月十六日。 □1925年 10月刊《语丝》48期,暑名子荣 □收入《自己的园地》 雨天的书自序一 今年冬天特别的多雨,因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倾盆的下,只是蜘 蛛丝似的一缕缕的洒下来。雨虽然细得望去都看不见,天色却非常阴沉,使 人十分气闷。在这样的时候,常引起一种空想,觉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 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不过这些 空想当然没有实现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愈觉得阴沉。想要做点正经的工 作,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气的烧酒,一点味道都没有,只好随便写一两行, 并无别的意思,聊以对付这雨天的气闷光阴罢了。 冬雨是不常有的,日后不晴也将变成雪霰了。但是在晴雪明朗的时候, 人们的心里也会有雨天,而且阴沉的期间或者更长久些,因此我这雨天的随 笔也就常有续写的机会了。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五日,在北京。 □1923年 11月 10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 □收入《雨天的书》 雨天的书自序二 前年冬天《自己的园地》出板以后,起手写《雨天的书》,在半年里只 写了六篇,随即中止了。但这个题目我很欢喜,现在仍旧拿了来作这本小书 的名字。 这集子里共有五十篇小文,十分之八是近两年来的文字,《初恋》等五 篇则是从《自己的园地》中选出来的。这些大都是杂感随笔之类,不是什么 批评或论文。据说天下之人近来已看厌这种小品文了,但我不会写长篇大文, 这也是无法。我的意思本来只想说我自己要说的话,这些话没有趣味,说又
第454页 说得不好,不长,原是我自己的缺点,虽然缺点也就是一种特色。这种东西 发表出去,厌看的人自然不看,没有什么别的麻烦,不过出板的书店要略受 点损失罢了,或者,我希望,这也不至于很大吧。 我编校这本小书毕,仔细思量一回,不禁有点惊诧,因为意外地发见了 两件事。一,我原来乃是道德家,虽然我竭力想摆脱一切的家数,如什么文 学家批评家,更不必说道学家。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或照新式称为 法利赛人,)岂知这正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 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我 看自己一篇篇的文章,里边都含着道德的色彩与光芒,虽然外面是说着流氓 似的土匪似的话。我很反对为道德的文学,但自己总做不出一篇为文章的文 章,结果只编集了几卷说教集,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也罢,我反正不想进 文苑传,(自然也不想进儒林传,)这些可以不必管他,还是“从吾所好”, 一径这样走下去吧。 二,我的浙东人的气质终于没有脱去。我们一族住在绍兴只有十四世, 其先不知是那里人,虽然普通称是湖南道州,再上去自然是鲁国了。这四百 年间越中风土的影响大约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东性,这就是世人 所通称的“师爷气”。本来师爷与钱店官同是绍兴出产的坏东西,民国以来 已逐渐减少,但是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态度,并不限于职业,却瀰漫及于乡间, 仿佛成为一种潮流,清朝的章实斋、李越缦即是这派的代表,他们都有一种 喜骂人的脾气。我从小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古训,后来又想溷迹于 绅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学为周慎,无如旧性难移,燕尾之服终不能掩羊脚, 检阅旧作,满口柴胡,殊少敦厚温和之气;呜呼,我其终为“师爷派”矣乎? 虽然,此亦属没有法子,我不必因自以为是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因 其为学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志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为 浙人,则我亦随便而已耳。 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 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 勉强。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 静地做出平和沖淡的文章来。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 荒芜下去,这就是我的大愿望。我查看最近三四个月的文章,多是照例骂那 些道学家的,但是事既无聊,人亦无聊,文章也就无聊了,便是这样的一本 集子里也不值得收入。我的心真是已经太荒芜了。田园诗的境界是我以前偶 然的避难所,但这个我近来也有点疏远了。以后要怎样才好,还须得思索过, ——只可惜现在中国连思索的余暇都还没有。 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病中倚枕书。 英国十八世纪有约翰妥玛斯密(johnthomassmith)着有一本书,也可以 译作《雨天的书》(bookforarainyday),但他是说雨天看的书,与我的意 思不同。这本书我没有见过,只有讲诗人勃莱克(williamke)的书里看 到一节引用的话,因为他是勃莱克的一个好朋友。 (十五日又记) □1925年 11月刊《语丝》55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雨天的书》 艺术与生活自序 这一本书是我近十年来的论文集,自一九一七至一九二六年间所作,共 二十篇,文章比较地长,态度也比较地正经,我对于文艺与人生的意见大抵 在这里边了,所以就题名曰《艺术与生活》。 这里边的文章与思想都是没有成熟的,似乎没有重印出来给人家看的价 值,但是我看这也不妨。因为我们印书的目的并不在宣传,去教训说服人, 只是想把自己的意思说给人听,无论偏激也好浅薄也好,人家看了知道这大 略是怎么一个人,那就够了。至于成熟那自然是好事,不过不可强求,也似 乎不是很可羡慕的东西,——成熟就是止境,至少也离止境不远。我如有一 点对于人生之爱好,那即是她的永远的流转;到得一个人官能迟钝,希望“打 住”的时候,大悲的“死”就来救他脱离此苦,这又是我所有对于死的一点 好感。 这集里所表示的,可以说是我今日之前的对于艺术与生活的意见之一部 分,至于后来怎样,我可不能知道。但是,总该有点不同罢。其实这在过去 也已经可以看出一点来了,如集中一九二四年以后所写的三篇,与以前的论 文便略有不同,照我自己想起来,即梦想家与传道者的气味渐渐地有点淡薄 下去了。 一个人在某一时期大抵要成为理想派,对于文艺与人生抱着一种什么主
第455页 义。我以前是梦想过乌托邦的,对于新村有极大的憧憬,在文学上也就有些 相当的主张。我至今还是尊敬日本新村的朋友,但觉得这种生活在满足自己 的趣味之外恐怕没有多大的觉世的效力,人道主义的文学也正是如此,虽然 满足自己的趣味,这便已尽有意思,足为经营这些生活或艺术的理由。以前 我所爱好的艺术与生活之某种相,现在我大抵仍是爱好,不过目的稍有转移, 以前我似乎多喜欢那边所隐现的主义,现在所爱的乃是在那艺术与生活自身 罢了。 此外我也还写些小文章,内容也多是关系这些事情的,只是都是小篇, 可以算是别一部类,——在现今这种心情之下,长篇大约是不想写了,所以 说这本书是我唯一的长篇的论文集亦未始不可。我以后想只作随笔了。集中 有三篇是翻译,但我相信翻译是半创作,也能表示译者的个性,因为真的翻 译之制作动机应当完全由于译者与作者之共鸣,所以我就把译文也收入集 中,不别列为附录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十日,于北京城西北隅,听着城外的炮声记。 □1926年 8月刊《语丝》93期,署名岂明 □收入《艺术与生活》 泽泻集序 近几年来我才学写文章,但是成绩不很佳。因为出身贫贱,幼时没有好 好地读过书,后来所学的本业又与文学完全无缘,想来写什么批评文字,非 但是身分不相应,也实在是徒劳的事。这个自觉却是不久就得到,近来所写 只是感想小篇,但使能够表得出我自己的一部分,便已满足,绝无载道或传 法的意思。有友人问及,在这一类随便写的文章里有那几篇是最好的,我惭 愧无以应。但是转侧一想,虽然够不上说好,自己觉得比较地中意,能够表 出一点当时的情思与趣昧的,也还有三五篇,现在便把他搜集起来,作为“苦 雨斋小书”之一。 戈尔特堡(isaacgoldberg)批评蔼理斯(havelockellis)说,在他里 面有一个叛徒与一个隐士,这句话说得最妙。并不是我想援蔼理斯以自重, 我希望在我的趣味之文里也还有叛徒活着。我毫不踌躇地将这册小集同样地 荐于中国现代的叛徒与隐士们之前。 至于书名泽泻,那也别无深意,——并不一定用《楚辞》的“筐泽泻以 豹鞹兮”的意思,不过因为喜欢这种小草,所以用作书名罢了。在日本的“纹 章”里也有泽泻,现在就借用这个图案放在卷首。 十六年八月七日,于北京。 □1927年 8月刊《语丝》145期,署名起明 □收入《泽泻集》 谈龙集谈虎集序 近几年来所写的小文字,已经辑集的有《自己的园地》等三册一百二十 篇,又《艺术与生活》里二十篇,但此外散乱着的还有好些,今年暑假中发 心来整理他一下,预备再编一本小册子出来。等到收集好了之后一看,虽然 都是些零星小品,篇数总有一百五六十,觉得不能收在一册里头了,只得决 心叫他们“分家”,将其中略略关涉文艺的四十四篇挑出,另编一集,叫作 《谈龙集》;其余的一百十几篇留下,还是称作《谈虎集》。 书名为什么叫做谈虎与谈龙,这有什么意思呢?这个理由是很简单的。 我们(严格地说应云我)喜谈文艺,实际上也只是乱谈一阵,有时候对于文 艺本身还不曾明了。正如我们着《龙经》,画水墨龙,若问龙是怎样的一种 东西,大家都没有看见过。据说从前有一位叶公很喜欢龙,弄得一屋子里尽 是雕龙画龙,等得真龙下降,他反吓得面如土色,至今留下做人家的话柄。 我恐怕自己也就是这样地可笑。但是这一点我是明白的,我所谈的压根儿就 是假龙,不过姑妄谈之,并不想请他来下雨,或是得一块龙涎香。有人想知 道真龙的请去找豢龙氏去,我这里是找不到什么东西的。我就只会讲空话, 现在又讲到虚无飘渺的龙,那么其空话之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谈虎集》里所收的是关于一切人事的评论。我本不是什么御史或监察 委员,既无官守,亦无言责,何必来此多嘴,自取烦恼。我只是喜欢讲话, 与喜欢乱谈文艺相同,对于许多不相干的事情,随便批评或注释几句,结果 便是这一大堆的稿子。古人云,谈虎色变,遇见过老虎的人听到谈虎固然害 怕,就是没有遇见过的谈到老虎也难免心惊,因为老虎实在是可怕的东西, 原是不可轻易谈得的。我这些小文,大抵有点得罪人得罪社会,觉得好像是 踏了老虎尾巴,私心不免惴惴,大有色变之虑,这是我所以集名谈虎之由来, 此外别无深意。这一类的文字总数大约在二百篇以上,但是有一部分经我删 去了,小半是过了时的,大半是涉及个人的议论:我也曾想拿来另编一集,
第456页 可以表表在“文坛”上的一点战功,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的绅士 气(我原是一个中庸主义者)到底还是颇深,觉得这样做未免太自轻贱,所 以决意模仿孔仲尼笔削的故事,而曾经广告过的《真谈虎集》于是也成为有 目无书了。 《谈龙》《谈虎》两集的封面画都是借用古日本画家光琳(korin)的, 在《光琳百图》中恰好有两张条幅,画着一龙一虎,便拿来应用,省得托人 另画。——《真谈虎集》的图案本来早已想好,就借用后《甲寅》的那个木 铎里黄毛大虫。现在计划虽已中止,这个巧妙的移用法总觉得很想的不错, 废弃了也未免稍可惜,只好在这里附记一下。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八日,周作人于北京苦雨斋。 □1927年 11月刊《文学周报》5卷 14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谈虎集》 谈虎集后记 费了好几个礼拜的工夫,把这一百三十篇文章都剪贴好,校阅过,《谈 虎集》总算编成了,觉得很是愉快,仿佛完了一件心事。将原稿包封,放在 一旁之后,仔细回想,在这些文章上表现出来的我的意见,前后九年,似乎 很有些变了,实在又不曾大变,不过年纪究竟略大了,浪漫气至少要减少了 些罢。我对于学艺方面,完全是一个“三脚猫”,随便捏捏放放,脱不了时 代的浪漫性,但我到底不是情热的人,有许多事实我不能不看见而且承认, 所以我的意见总是倾向着平凡这一面,在近来愈益显着。我常同朋友们笑说, 我自己是一个中庸主义者,虽然我所根据的不是孔子三世孙所做的哪一部 书。我不是这一教派那一学派的门徒,没有一家之言可守,平常随意谈谈, 对于百般人事偶或加以褒贬,只是凭着个人所有的一点浅近的常识,这也是 从自然及人文科学的普通知识中得来,并不是怎么静坐冥想而悟得的。有些 怀旧的青年曾评我的意见为过激,我却自己惭愧,觉得有时很有点像“乡愿”。 譬如我是不相信有神与灵魂的,但是宗教的要求我也稍能理解,各宗的仪式 经典我都颇感兴趣,对于有些无理的攻击有时还要加以反对;又如各派社会 改革的志士仁人,我都很表示尊敬,然而我自己是不信仰群众的,与共产党 无政府党不能做同道。我知道人类之不齐,思想之不能与不可统一,这是我 所以主张宽容的理由。还有一层,我不喜欢旧剧,大面的沙声,旦脚的尖音, 小丑的白鼻子,武生的乱滚,这些怪相我都不喜,此外凡过火的事物我都不 以为好,而不宽容也就算作其中之一。我恐怕我的头脑不是现代的,不知是 儒家气呢还是古典气太重了一点,压根儿与现代的浓郁的空气有点不合,老 实说我多看琵亚词侣的画也生厌倦,诚恐难免有落伍之虑,但是这也没有什 么关系,大约像我这样的本来也只有十八世纪人才略有相像,只是没有那样 乐观,因为究竟生在达尔文、茀来则之后,哲人的思想从空中落到地上,变 为凡人了。民国十年以前我还很是幼稚,颇多理想的、乐观的话,但是后来 逐渐明白,却也用了不少的代价,《寻路的人》一篇便是我的表白。我知道 了人是要被鬼吃的,这比自以为能够降魔,笑迷迷的坐着画符而突然被吃了 去的人要高明一点了,然而我还缺少相当的旷达,致时有“来了”的预感, 惊扰人家的好梦。近六年来差不多天天怕反动运动之到来,而今也终于到来 了,殊有康圣人的“不幸而吾言中”之感。这反动是什么呢?不一定是守旧 复古,凡统一思想的棒喝主义即是。北方的“讨赤”不必说了,即南方的“清 党”也是我所怕的那种反动之一,因为它所问的并不都是行为罪而是思想罪, ——以思想杀人,这是我所觉得最可恐怖的。中国如想好起来,必须立刻停 止这个杀人勾当,使政治经济宗教艺术上的各新派均得自由地思想与言论才 好。《孟子》曰,孰能一之?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这句老生常谈,到现在 还同样地有用。但是有什么用呢?棒喝主义现在正瀰漫中国,我八九年前便 怕的是这个,至今一直没有变,只是希望反动会匿迹,理性会得势的心思, 现在却变了,减了,——这大约也是一种进步罢。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北京,岂明。 □1928年 1月刊《北新》2卷 6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虎集》 酒后主语小引 现时中国人的一部分已发了风狂,其余的都患着痴呆症。只看近来不知 为着什么的那种执拗凶恶的厮杀,确乎有点异常,而身当其沖的民众却似乎 很麻木,或者还觉得舒服,有些被虐狂(masochism)的气味。简单的一句话,
第457页 大家都是变态心理的朋友。我恐怕也是痴呆症里的一个人,只是比较的轻一 点,有时还要觉得略有不舒服;凭了遗传之灵,这自然是极微极微的,可是, 嗟夫,岂知就是忧患之基呢?这个年头儿,在风狂与痴呆的同胞中间,哪里 有容人表示不舒服之余地。你倘若有牢骚,只好安放在肚子里,要上来的时 候,唯一的方法是用上好黄酒将他浇下去,和儿时被老祖母强迫着吞仙丹时 一样。这个年头儿真怪不得人家要喝酒。但是普通的规则,喝了酒就会醉, 醉了就会喜欢说话,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要说的不犯讳,没有违碍字样, 大约还不妨任其发表,总要比醒时所说的胡涂一点儿。我想为《语丝》写点 文章,终于写不成,便把这些酒后的胡思乱想录下来,暂且敷衍一下。前朝 有过一种名叫《茶余客话》的书,现在就援例题曰《酒后主语》罢。 民国十五年七月二十六日灯下记。 □1926年 8月刊《语丝》91期,署名岂明 □收入《谈虎集》 夜读抄小引 幼时读古文,见《秋声赋》第一句云:“欧阳子方夜读书”,辄涉幻想, 仿佛觉得有此一境,瓦屋纸窗,灯檠茗碗,室外有竹有棕榈,后来虽见“红 袖添香夜读书”之句,觉得也有趣味,却总不能改变我当初的空想。先父在 日,住故乡老屋中,隔窗望邻家竹园,常为言其志愿,欲得一小楼,清闲幽 寂,可以读书,但先父侘傺不得意,如卜者所云,“性高于天命薄如纸”, 才过本寿,遽以痼疾卒,病室乃更湫隘,窗外天井才及三尺,所云理想的书 室仅留其影象于我的胸中而已。我自十一岁初读《中庸》,前后七八年,学 书不成,几乎不能写一篇满意的文章,庚子之次年遂往南京充当水兵,官费 读书,关饷以作零用,而此五年教练终亦无甚用处,现在所记得者只是怎样 开枪和爬桅竿等事。以后奉江南督练公所令派往日本改习建筑,则学“造房 子”又终于未成,乃去读古希腊文拟改译《新约》,虽然至今改译也不曾实 行,——这个却不能算是我的不好,因为后来觉得那官话译本已经适用,用 不着再去改译为古奥的文章了。这样我终于没有一种专门的学问与职业,二 十年来只是打杂度日,如先父所说的那样书室我也还未能造成,只存在我的 昼梦夜梦之间,使我对于夜读也时常发生一种爱好与憧憬。我时时自己发生 疑问,像我这样的可以够得上说是读书人么?这恐怕有点难说罢。从狭义上 说,读书人应当就是学者,那我当然不是。若从文义上说来,凡是拿着一本 书在读,与那不读的比较,也就是读书人了,那么,或者我也可以说有时候 是在读书。夜读呢,那实在是不,因为据我的成见夜读须得与书室相连的, 我们这种穷忙的人那里有此福分,不过还是随时偷闲看一点罢了。看了如还 有工夫,便随手写下一点来,也并无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不愿意使自己的感 想轻易就消散,想叫他多少留下一点痕迹,所以写下几句。因为觉得夜读有 趣味,所以就题作《夜读抄》,其实并不夜读已如上述,而今还说诳称之曰 夜读者,此无他,亦只是表示我对于夜读之爱好与憧憬而已。 民国十七年一月三日于北京。 □1928年 2月刊《北新)2卷 9号,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夜读抄后记 《夜读抄》一卷,凡本文二十六篇,杂文十一篇,共计三十七篇,其中 除三篇外均系去年七月以后一年中的作品。这些文章从表面看来或者与十年 前的略有不同,但实在我的态度还与写《自己的园地》时差不多是一样。我 仍旧不觉得文字与人心世道有什么相关,“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 百年来当人类的教训的,只有纪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 biologie才可供我们参 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这是民国八年我在《每周评论》上说过的话,至 今我还是这样的想。 近来常有朋友好意的来责备我消极,我自己不肯承认,总覆信说明一番。 手头留有两封底本,抄录于后,以作一例: 承赐《清华特刊》,谢谢。关于××一文闻曾付××而未能刊出,顷见《华北文艺 周刊》上×君之文,亦云××不用,然则如不佞之做不出文章,亦未始非塞翁之一得也。 尊集序文容略缓即写,大抵敝文以不切题为宗旨,意在藉机会说点自己的闲话,故当如命 不瞎恭维,但亦便不能如命痛骂矣。四月廿三日。(与纸君) 惠函诵悉。尊意甚是,唯不佞亦但贊成而难随从耳。自己觉得文士早已歇业了,现 在如要分类,找一个冠冕的名称,仿佛可以称作爱智者,此只是说对于天地万物尚有些兴
第458页 趣,想要知道他的一点情形而已。目下在想取而不想给。此或者亦正合于圣人的戒之在得 的一句话罢。不佞自审日常行动与许多人一样,并不消极,只是相信空言无补,故少说话 耳。大约长沮桀溺辈亦是如此,他们仍在耕田,与孔仲尼不同者只是不讲学,其与仲尼之 同为儒家盖无疑也,匆匆。六月十日。(与侵君) 这些话其实也就是说了好玩罢了。去年半年里写了八篇固然不算多,今 年半年里写了二十六篇总不算很少了。在我职业外的文字还乱写了这好些, 岂不就足以证明不消极了么?然而不然,有些人要说的还是说。说我写的还 不够多,我可以请求他们原谅,等候我再写下去,但是假如以为文章与人心 世道无关,虽写也是消极,虽多也是无益,那么我简直没有办法,只有承认 我错,因为是隔教,——这次我写了这些文章想起来其实很不上算,挨咒骂 还在其次。我所说的话常常是关于一种书的。据说,看人最好去看他的书房, 而把书房给人看的,也就多有被看去真相的危险。乱七八糟的举出些书籍, 这又多是时贤所不看的,岂不是自具了没落的供状?不过话说了回来,如我 来鼓吹休明,大谈其自己所不大瞭然的圣经贤传,成绩也未必会更好。忠臣 面具后边的小丑脸相,何尝不在高明鑑察之中,毕竟一样的暴露出真相,而 且似乎更要不好看。孔子有言曰,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们偶然写文章, 虽然一不载道,二不讲统,关于此点却不能不恐慌,只是读者和批评家向来 似乎都未能见及,又真是千万侥幸也。 民国廿三年九月十七日,知堂识于北平苦茶庵。 □1934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永日集序 民国十七年是年成不很好的年头儿。虽然有闲似地住在北京,却无闲去 住温泉,做不出什么大文章,一总收在这小册子里,还不到全部的三分之二, 其一小半乃是十七年以前所写的东西。 有五篇是翻译。有人或要不贊成,以为翻译不该与自作的文章收在一起。 这句话自然言之成理。但我有一种偏见,文字本是由我经手,意思则是我所 喜欢的,要想而想不到,欲说而说不出的东西,固然并不想霸占,觉得未始 不可借用。正如大家引用所佩服的古人成句一样,我便来整章整节地引用罢 了。这些译文我可以声明一句,在这集内是最值得读的文字,我现在只恨译 得太少。 在自己的文章中只有一篇《忒罗亚的妇女》觉得较好,这篇戏曲的原文 实在也值得全译。 我的文章中所谈的总还是不出文学和时事这两个题目。关于文学我的意 见恐怕如不是老朽也是外行的,——其实外行我原是的。我的意思说在《〈大 黑狼的故事〉序》里,虽然谷万川君就不佩服。至于时事到现在决不谈了, 已详《闭户读书论》中,兹不赘。 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岂明于北平。 □1929年 5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专斋漫谈序* 何谓专斋?此有三义。甲,斋中有一块古砖,因以为号焉。乙,专者不 专也,言于学问不专一门,只是“三脚猫”地乱说而已也。丙,专借作颛, 颛蒙愚鲁。昔者“狂飙”主人为豫言三世,初名开明,继为岂明,复次当为 不明,今故奉教以专为名尔。三者义各有当:谈及古董时取甲义;妄论学艺, 则取乙义;又若对于社会信口雌黄,有违圣教,不洽舆情,老夫攒眉,小生 竖发,乃悉由于不明之故,应作丙义解也。 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一日于北平市。 □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永日集》 看云集自序 把过去两年的文章搜集起来,编成一册书,题曰《看云集》。光阴茬再 大半年了,书也没有印出来,序也没有做得。书上面一定要有序的么?这似 乎可以不必,但又觉得似乎也是要的,假如是可以有,虽然不一定是非有不 可。我向来总是自己作序的,我不曾请人家去做过,除非是他们写了序文来 给我,那我自然也是领情的,因为我知道序是怎样的不好做,而且也总不能 说的对或不错,即使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写一篇小小的小序。自己写呢, 第一层麻烦着自己比较不要紧,第二层则写了不好不能怪别人,什么事都可 简单的了结。唠叨的讲了一大套,其实我只想说明序虽做不出而还是要做的 理由罢了。 做序之一法是从书名去生发,这就是赋得五言六韵法。看云的典故出于 王右丞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照规矩做起来,当然变成一首 试帖诗,这个我想似乎不大合式。其次是来发挥书里边——或书外边的意思。
第459页 书里边的意思已经在书里边了,我觉得不必再来重复的说,书外边的或者还 有点意思罢。可是说也奇怪,近来老是写不出文章,也并不想写,而其原因 则都在于没有什么意思要说。今年所作的集外文拢总只有五六篇,十分之九 还是序文,其中的确有一篇我是想拿来利用的,就是先给《莫须有先生》当 序之后再拿来放在《看云集》上,不过这种一石投双鸟的办法有朋友说是太 取巧了,所以我又决意停止了。此外有一篇《知堂说》,只有一百十二个字, 录在后面,还不费事。其词曰: 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荀子曰,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 知也。此言甚妙,以名吾堂。昔杨伯起不受暮夜赠金,有四知之语,后人钦其高节,以为 堂名,由来旧矣。吾堂后起,或当作新四知堂耳。虽然,孔荀二君生于周季,不新矣,且 知亦不必以四限之,因截其半,名曰知堂云尔。 这是今年三月二十六日所写的,可以表示我最近的一点意见,或者就拿 过来算作这里的序文也罢。虽然这如用作《知堂文集》的序较为适当,但是 这里先凑合用了也行,《知堂文集》序到用时再说可也。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周作人,于北平。 □1932年 10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草木虫鱼小引 明李日华着《紫桃轩杂缀》卷一云,白石生辟谷嘿坐,人问之不答,固 问之,乃云“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这是仙人的话,在我们凡人看 来不免有点过激,但大概却是不错的,尤其是关于那第二点。 在写文章的时候,我常感到两种困难,其一是说什么,其二是怎么说。 据胡适之先生的意思这似乎容易解决,因为只要“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和“话 怎么说就怎么说”便好了,可是在我这就是大难事。有些事情固然我本不要 说,然而也有些是想说的,而现在实在无从说起。不必说到政治大事上去, 即使偶然谈谈儿童或妇女身上的事情,也难保不被看出反动的痕迹,其次是 落伍的证据来,得到古人所谓笔祸。 这个内容问题已经够烦难了,而表现问题也并不比它更为简易。我平常 很怀疑心里的“情”是否可以用了“言”全表了出来,更不相信随随便便地 就表得出来。什么嗟嘆啦,永歌啦,手舞足蹈啦的把戏,多少可以发表自己 的情意,但是到了成为艺术再给人家去看的时候,恐怕就要发生了好些的变 动与间隔,所留存的也就是很微末了。死生之悲哀,爱恋之喜悦,人生最深 切的悲欢甘苦,绝对地不能以言语形容,更无论文字,至少在我是这样感想。 世间或有天才自然也可以有例外,那么我们凡人所可以文字表现者只是某一 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换句话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 不关紧急的东西,表现出来聊以自宽慰消遣罢了。 从前在上海某月刊上见过一条消息,说某人要提倡文学无用论了,后来 不曾留心不知道这主张发表了没有,有无什么影响,但是我个人却的确是相 信文学无用论的。我觉得文学好像是一个香炉,他的两旁边还有一对蜡烛台, 左派和右派。无论那一边是左是右,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总之有两位,即是 禅宗与密宗,假如容我借用佛教的两个名称。文学无用,而这左右两位是有 用有能力的。禅宗的作法的人不立文字,知道它的无用,却寻别的途径。辟 历似的大喝一声,或一棍打去,或一句干矢橛,直截地使人家豁然开悟,这 在对方固然也需要相当的感受性,不能轻易发生效力,但这办法的精义实在 是极对的,差不多可以说是最高理想的艺术。不过在事实上艺术还着实有志 未逮,或者只是音乐有点这样的意味,缠缚在文字语言里的文学虽然拿出什 么象徵等物事来在那里挣扎,也总还追随不上。密宗派的人单是结印念咒,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几句话,看去毫无意义,实在含有极大力量。老太婆高唱 阿弥陀佛,便可安心立命,觉得西方有分,绅士平日对于厨子呼来喝去,有 朝一日自己做了光禄寺小官,却是顾盼自雄,原来都是这一类的事。即如古 今来多少杀人如麻的钦案,问其罪名,只是大不敬或大逆不道等几个字儿, 全是空空洞洞的,当年却有许多活人死人因此处了各种极刑,想起来很是冤 枉,不过在当时,大约除本人外没有不以为都是应该的罢。名号——文字的 威力大到如此,实在是可敬而且可畏了。文学呢,它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 它不能那么解脱,用了独一无二的表现法直截地发出来,却也不会这么刚勇, 凭空抓了一个唵字塞住了人家的喉管,再回不过气来,结果是东说西说,写
第460页 成了四万八千卷的书册,只供闲人的翻阅罢了。 我对于文学如此不敬,曾称之曰不革命,今又说它无用,真是太不应当 了。不过我的批评全是好意的,我想文学的要素是诚与达,然而诚有障害, 达不容易,那么留下来的,试问还有些什么?老实说,禅的文学做不出,咒 的文学不想做,普通的文学克复不下文字的纠缠的可做可不做,总结起来与 “无一可言”这句话岂不很有同意么? 话虽如此,文章还是可以写,想写,关键只在这一点,即知道了世间无 一可言,自己更无做出真文学来之可能,随后随便找来一个题目,认真去写 一篇文章,却也未始不可,到那时候或者简直说世间无一不可言,也很可以 罢,只怕此事亦大难,还须得试试来看,不是一步就走得到的。我在此刻还 觉得有许多事不想说,或是不好说,只可挑选一下再说,现在便姑且择定了 草木虫鱼,为什么呢?第一,这是我所喜欢,第二,他们也是生物,与我们 很有关系,但又到底是异类,由得我们说话。万一讲草木虫鱼还有不行的时 候,那么这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讲讲天气罢。 十九年旧中秋。 □1930年 10月刊《骆驼草》21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苦茶庵小文小引 语堂索稿,不给又不可,给又没有东西。近几年来自己检察,究竟所知 何事,结果如理故纸,百之九十九均已送入字纸篓中,所余真真无几矣。将 此千百分中残余的一二写成文章,虽然自信较为可靠,但干枯的木材与古拙 的手法,送出去亦难入时眼也。吾辈作文还是落伍的手工艺,找到素材,一 刨一刨的白费时光,真是事倍功半,欲速不能,即使接到好些定单,亦不能 赶早交货,窃思此事如能改为机器工业,便不难大量生产,岂不甚妙,而惜 乎其不能也。不得已,只好抄集旧作以应酬语堂,得小文九篇。不称之曰小 品文者,因此与佛经不同,本无大品文故。鄙意以为吾辈所写者便即是文, 与韩愈的论疏及苏轼的题跋全是一类,不过韩作适长而恶,苏作亦适短而美, 我们的则临时看写得如何耳。清朝士大夫大抵都讨厌明末言志派的文学,只 看《四库书目提要》骂人常说不脱明朝小品恶习,就可知道,这个影响很大, 至今耳食之徒还以小品文为玩物丧志,盖他们仍服膺文以载道者也。今所抄 文均甚短,故曰小文,言文之短小者尔,此只关系篇幅,非别有此一种文也。 廿三年四月十八日。 □1934年 6月刊《人间世》5期,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苦茶随笔小引* 十七年春间想到要写《夜读抄》,曾做了一篇小引,其文曰: 〔编者按:《夜读抄小引》见前。〕 光阴荏苒,四年的时光差不多过去了,《夜读抄》还只写了一节,检出 来看,殊不胜其感慨。小引的文章有些近于感伤,略有点不喜欢,但是改也 可以不必了,而写《夜读抄》之类的意思却还是有,实在这几年来时时想到, 只是总没有动笔的兴致,所以终于搁下。这回因友人们的策励,决心再来续 写,仍将旧引抄上,总题目改为《苦茶随笔》,盖言吃苦茶时所写者耳。 在这小文章里所说的大抵是关于书或人,向来读了很受影响或是觉得喜 欢的,并不是什么新着的批评介绍,实在乃是一种回忆罢了。这里所谈差不 多都是外国的东西,这当然不是说中国的无可谈,其原因很简单,从小读中 国书惯了,就不以为奇,所受影响自己也不大觉得,所以有点茫然,即使想 说也有无从说起之慨。 中国思想大约可以分为儒道释三家,释道二氏之说有时觉得极透彻可 喜,但自己仔细思量,似乎我们的思想仍以儒家为大宗,我想这也无可讳言, 不过尚不至于与后世的儒教徒合流,差堪自慰耳。 古代文人中我最喜诸葛孔明与陶渊明,孔明的《出师表》是早已读烂了 的古文,也是要表彰他的忠武的材料,我却取其表现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 是两篇诚实的文章,知其不可而为之确是儒家的精神,但也何尝不即是现代 之生活的艺术呢?渊明的诗不必再等我们来恭维,早有定评了,我却很喜欢 他诗中对于生活的态度。所谓“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似乎与孔明的 同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法。 六朝的着作我也有些喜欢,如《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颜氏 家训》等,末一种尤有意思,颜之推虽归依佛教,而思想宽博,文辞恬澹, 几近渊明,《终制》一篇与《自輓诗》有殊途同归之致,常嘆中国缺少如兼 好法师那样的人,唯颜之推可与抗衡,陶公自然也行,只是散文流传太少, 不足以充分表现罢了。 降至明季公安竟陵两派的文章也很引动我的注意,三袁虽自称上承白
第461页 苏,其实乃是独立的基业,中国文学史上言志派的革命至此才算初次成功, 民国以来的新文学只是光复旧物的二次革命,在这一点上公安派以及竟陵派 (可以算是改组派罢?)运动是很有意思的,而其本身的文学亦复有他的好 处,如公安之三袁,伯修、中郎、小修、竟陵之谭友夏、刘同人、王季重, 以及集大成的张宗子,我觉得都有很好的作品,值得研究和诵读。但是,我 只是罗列个人偏好的几类文章,还没有敢来批评讲解的力气和意思,所以暂 且不多谈了。 此外尚有八股、试帖、诗钟、对联、灯谜等东西,我也很看重他们,觉 得要了解中国古今的文学实有旁通这些学问的必要,很想对于他们作一严肃 的研究,不过这是五年十年的事业,现在这种涉猎只是吃路旁草,够不上说 起头,自然更不配来开口了。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九日,于北平。 □1931年作,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苦茶随笔后记 去年秋天到日本去玩了一趟,有三个月没有写什么文章,从十月起才又 开始写一点,到得今年五月底,略一检查存稿,长长短短却一总有五十篇之 谱了。虽然我的文章总是写不长,长的不过三千字,短的只千字上下罢了, 总算起来也就是八九万字,但是在八个月里乱七八糟地写了这些,自己也觉 得古怪。无用的文章写了这许多,一也。这些文章又都是那么无用,又其二 也。我原是不主张文学有用的,不过那是就政治经济上说,若是给予读者以 愉快、见识以至智慧,那我觉得却是很必要的,也是有用的所在。可惜我看 自己的文章在这里觉得很不满意,因为颇少有点用的文章,至少这与《夜读 抄》相比显然看得出如此。我并不是说《夜读抄》的文章怎么地有用得好, 但《夜读抄》的读书的文章有二十几篇,在这里才得其三分之一,而讽刺牢 骚的杂文却有三十篇以上,这实在太积极了,实在也是徒劳无用的事。宁可 少写几篇,须得更充实一点,意思要诚实,文章要平淡,庶几于读者稍有益 处。这一节极要紧,虽然尚须努力,请俟明日。 五月三十一日我往新南院去访平伯,讲到现在中国情形之危险,前日读 《墨海金壶》本的《大金吊伐录》,一边总是敷衍或取巧,一边便申斥无诚 意,要取断然的处置,八百年前事,却有昨今之感,可为寒心。近日北方又 有什么问题如报上所载,我们不知道中国如何应付,看地方官厅的举动却还 是那么样,只管女人的事,头发,袖子,袜子,衣衩等,或男女不准同校, 或男女准同游泳,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真不懂。我只知道,关于教育文 化诸问题信任官僚而轻视学人,此事起始于中小学之举行会考,而统一思想 运动之成功,则左派朋友的该项理论实为建筑其基础。《梵网经》有云: “如狮子身中虫自食狮子肉,非余外虫,如是,佛子自破佛法,非外道 天魔能破坏。”我想这话说得不错。平伯听了微笑对我说,他觉得我对于中 国有些事情似乎比他还要热心,虽然年纪比他大,这个理由他想大约是因为 我对于有些派从前有点认识,有过期待。他这话说得很好,仔细想想也说得 很对。自辛丑以来在外游荡,我所见所知的人上下左右总计起来,大约也颇 不少。因知道而期待,而责备,这是一条路线。但是,也可因知道而不期待, 而不责备,这是别一条路线。我走的却一直是那第一路,不肯消极,不肯逃 避现实,不肯心死,说这马死了,——这真是“何尝非大错而特错”。不错 的是第二路。这条路我应该能够走,因为我对于有许多人与物与事都有所知。 见橐驼固不怪他肿背,见马也不期望他有一天背会肿,以驼呼驼,以马称马, 此动物学的科学方法也。自然主义派昔曾用之于小说矣,今何妨再来借用, 自然主义的文学虽已过时而动物学则固健在,以此为人生观的基本不亦可 乎。 我从前以责备贤者之义对于新党朋友颇怪其为统一思想等等运动建筑基 础,至于党同伐异却尚可谅解,这在讲主义与党派时是无可避免的。但是后 来看下去情形并不是那么简单,在文艺的争论上并不是在讲什么主义与党 派,就只是相骂,而这骂也未必是乱骂,虽然在不知道情形的看去实在是那 么离奇难懂。这个情形不久我也就懂了。事实之奇恒出小说之上,此等奇事 如不是物证俨在正令人不敢轻信也,新党尚如此 〔编者按:上文语气未完,疑有脱文,但《益世报》与《苦茶随笔》原刊均如此, 今亦仍之。〕 总之在现今这个奇妙的时代,特别是在中国,觉得什么话都无可说。老 的小的,村的俏的,新的旧的,肥的瘦的,见过了不少,说好说丑,都表示
第462页 过一种敬意,然而归根结蒂全是徒然,都可不必。从前上谕常云,知道了, 钦此。知道了那么这事情就完了,再有话说,即是废话。我很惭愧老是那么 热心,积极,又是在已经略略知道之后,难道相信天下真有“奇蹟”么?实 实是大错而特错也。以后应当努力,用心写好文章,莫管人家鸟事,且谈草 木虫鱼,要紧要紧。 二十四年六月一日,知堂于北平。 □1935年 7月 24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儿童文学小论序 张一渠君是我在本省第五中学教书时候的同学。那时是民国二年至六 年,六年春季我来北京,以后没有回去过,其时张君早已毕业出去了。十九 年冬忽然接到张君来信,说现在上海创办儿童书局,专出儿童一切用书,叫 我给他帮忙。这事是我很愿意做的,因为供给儿童读物是现今很切要的工作, 我也曾想染指过的,但是教书的职业实在是忙似闲,口头答应了好久,手里 老是没有成绩,老实说,实在还未起手。看看二十年便将完了,觉得这样迁 延终不是事,便决心来先编一小册子聊以塞责,待过了年再计划别的工作。 写信告诉张君,他也答应了,结果是这一册《儿童文学小论》。 这里边所收的共计十一篇。前四篇都是民国二三年所作,是用文言写的。 《童话略论》与《研究》写成后没有地方发表,商务印书馆那时出有几册世 界童话,我略加以批评,心想那边是未必要的,于是寄给中华书局的《中华 教育界》,信里说明是奉送的,只希望他送报一年,大约定价是一块半大洋 罢。过了若干天,原稿退回来了,说是不合用。恰巧北京教育部编纂处办一 种月刊,便白送给他刊登了事,也就恕不续做了。 后来县教育会要出刊物,由我编辑,写了两篇讲童话儿歌的论文,预备 补白,不到一年又复改组,我的沉闷的文章不大适合,于是趁此收摊,沉默 了有六七年。 民国九年北京孔德学校找我讲演,才又来饶舌了一番,就是这第五篇《儿 童的文学》。以下六篇都是十一二三年中所写,从这时候起注意儿童文学的 人多起来了,专门研究的人也渐现,比我这宗“三脚猫”的把戏要强得多, 所以以后就不写去了。 今年《东方杂志》的友人来索稿,我写了几篇《苦茶随笔》,其中第六 则是介绍安特路阑(andreng)的小文,题名《习俗与神话》,预计登在 三月号的《东方》之后再收到这小册里去,不意上海变作,闸北毁于兵火, 好几篇随笔都不存稿,也无从追录,只好就是这样算了。 我所写的这些文章里缺点很多,这理由是很简单明显的,要研究讨论儿 童文学的问题,必须关于人类学民俗学儿童学等有相当的修养,而我于此差 不多是一个白丁,乡土语称作白木的就是,怎么能行呢?两年前我曾介绍自 己说: 他原是水师出身,自己知道并非文人,更不是学者,他的工作只是打杂,砍柴打水 扫地一类的工作,如关于歌谣童话神话民俗的搜寻,东欧日本希腊的移译,都高兴来帮一 手,但这在真是缺少人工时才行,如各门已有了专攻的人,他就只得熘了出来,另去做扫 地砍柴的勾当去了。 所以这些东西就是那么一回事,本没有什么结集的价值,夫日月出矣而 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这个道理我未尝不知道。然而中国的事情有 许多是出于意外的,这几篇文章虽然浅薄,但是根据人类学派的学说来看神 话的意义,根据儿童心理学来讲童话的应用,这个方向总是不错的,在现今 的儿童文学界还不无用处。中国是个奇怪的国度,主张不定,反覆循环,在 提倡儿童本位的文学之后会有读经——把某派经典装进儿歌童谣里去的运动 发生,这与私塾读《大学》《中庸》有什么区别。所以我相信这册小书即在 现今也还有他的用处,我敢真诚地供献给真实地顾虑儿童的福利之父师们。 这是我彙刊此书的主要目的,至于敝帚自珍,以及应酬张君索稿的雅意,那 实在还是其次了。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于北平。 □1932年 3月刊“儿童”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儿童文学小论》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小引 本年三四月间沈兼士先生来叫我到辅仁大学去讲演。说话本来非我所 长,况且又是学术讲演的性质,更使我觉得为难,但是沈先生是我十多年的 老朋友,实在也不好推辞,所以硬起头皮去讲了几次,所讲的题目从头就没 有定好,仿佛只是什么关于新文学的什么之类,既未编讲义,也没有写出纲 领来,只信口开河地说下去就完了。到了讲完之后,邓恭三先生却拿了一本
第463页 笔记的草稿来叫我校阅,这颇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再看所记录的不但绝少错 误,而且反把我所乱说的话整理得略有次序,这尤其使我佩服。同时北平有 一家书店愿意印行这本小册,和邓先生接洽,我便贊成他们的意思,心想一 不做二不休,索性印了出来也好,就劝邓先生这样办了。 我想印了出来也好的理由是很简单的,大约就是这几点:其一,邓先生 既然记录了下来,又记得很好,这个工作埋没了也可惜。其二,恰巧有书店 愿印,也是个机缘。其三,我自己说过就忘了,藉此可以留个底稿。其四, 有了印本,我可以分给朋友们看看。这些都有点近于自私自利,如其要说得 冠冕一点,似乎应该再加上一句:公之于世,就正大雅。不过我觉得不敢这 样说,我本不是研究中国文学史的,这只是临时随便说的闲话,意见的谬误 不必说了,就是叙述上不完不备草率笼统的地方也到处皆是,当作谈天的资 料对朋友们谈谈也还不妨,若是算它是学术论文那样去办,那实是不敢当的。 万一有学者看重我,定要那样的鞭策我,我自然也硬着头皮忍受,不敢求饶, 但总之我想印了出来也好的理由是如上述的那么简单,所可说的只有这四点 罢了。 末了,我想顺便声明,这讲演里的主意大抵是我杜撰的。我说杜撰,并 不是说新发明,想註册专利,我只是说无所根据而已。我的意见并非依据西 洋某人的论文,或是遵照东洋某人的书本,演绎应用来的。那么是周公孔圣 人梦中传授的吗?也未必然。公安派的文学历史观念确是我所佩服的,不过 我的杜撰意见在未读三袁文集的时候已经有了,而且根本上也不尽同,因为 我所说的是文学上的主义或态度,他们所说的多是文体的问题。这样说来似 乎事情非常神秘,仿佛在我的杜园瓜菜内竟出了什么嘉禾瑞草,有了不得的 样子,我想这当然是不会有的。假如要追寻下去,这到底是哪里的来源,那 么我只得实说出来:这是从说书来的。他们说三国什么时候,必定首先喝道: 且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觉得这是一句很精的格言。我从这 上边建设起我的议论来,说没有根基也是没有根基,若说是有,那也就很有 根基的了。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周作人记于北平西北城。 □1932年 9月刊“人文”初版本,暑名周作人 □收入《中国新文学的源流》 知堂文集序 知堂的意义别有说,在集内,兹不赘。我所怕的是能说不能行,究竟我 知道些什么呢,有哪些话我说得对的呢,实在自己也还不大清楚。打开天窗 说亮话,我的自然科学的知识很是有限,大约不过中学程度罢,关于人文科 学也是同样的浅尝,无论哪一部门都不曾有过系统的研究。求知的心既然不 很深,不能成为一个学者,而求道的心更是浅,不配变做一个信徒。我对于 信仰,无论各宗各派,只有十分的羡慕,但是做信徒却不知怎的又觉得十分 的烦难,或者可以说是因为没有这种天生的福分罢。略略考虑过妇女问题的 结果,觉得社会主义是现世唯一的出路。同时受着遗传观念的迫压,又常有 故鬼重来之惧。这些感想比较有点近于玄虚,我至今不晓得怎么发付他。但 是,总之,我不想说谎话。我在这些文章里总努力说实话,不过因为是当作 文章写,说实话却并不一定是一样的老实说法,老实的朋友读了会误解的地 方难免也有罢?那是因为写文章写得撇扭了的缘故,我相信意思原来是易解 的。或者有人见怪,为什么说这些话,不说那些话?这原因是我只懂得这一 点事,不懂得那些事,不好胡说霸道罢了。所说的话有的说得清朗,有的说 得阴沉,有的邪曲,有的雅正,似乎很不一律,但是一样的是我所知道的实 话,这是我可以保证的。 民国二十二年二月二十日,周作人于北平。 □1933年 3月刊“天马”初版本,暑名周作人 □收入《知堂文集》 周作人书信集的序信* 小峰兄:承示拟编书信,此亦无不可,只是怕没有多大意思。此集内容 大抵可分为两部分,一是书,二是信。书即是韩愈以来各文集中所录的那些 东西,我说韩愈为的是要表示崇敬正宗,这种文体原是“古已有之”,不过 汉魏六朝的如司马迁杨恽陶潜等作多是情文俱至,不像后代的徒有噪音而少 实意也。宋人集外别列尺牍,书之性质乃更明瞭,大抵书乃是古文之一种, 可以收入正集者,其用处在于说大话,以铿锵典雅之文词,讲正大堂皇的道 理,而尺牍乃非古文,桐城义法作古文忌用尺牍语,可以证矣。尺牍即此所 谓信,原是不拟发表的私书,文章也只是寥寥数句,或通情愫,或叙事实,
第464页 而片言只语中反有足以窥见性情之处,此其特色也。但此种本领也只有东坡 山谷才能完备,孙内简便已流于修饰,从这里变化下去,到秋水轩是很自然 的了。大约自尺牍刊行以后,作者即未必预定将来石印,或者于无意中难免 作意矜持,这样一来便失了天然之趣,也就损伤了尺牍的命根,不大能够生 长得好了。 风凉话讲了不少,自己到底怎么样呢?这集里所收的书共二十一篇,或 者连这篇也可加在里边,那还是普通的书,我相信有些缺点都仍存在,因为 预定要发表的,那便同别的发表的文章一样,写时总要矜持一点,结果是不 必说而照例该说的话自然逐渐出来,于是假话公话多说一分,即是私话真话 少说一分,其名曰书,其实却等于论了。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希望其 中能够有三两篇稍微好一点,比较地少点客气,如《乌篷船》,那就很满足 了。 至于信这一部分,我并不以为比书更有价值,只是比书总更老实点,因 为都是随便写的。集中所收共计七十七篇,篇幅很短,总计起来分量不多, 可是收集很不容易。寄出的信每年不在少数,但是怎么找得回来,有谁保留 这种旧信等人去找呢?幸而友人中有二三好事者还收藏着好些,便去带来先 抄,大抵还不到十分之一,计给平伯的信三十五封,给启无的二十五封,废 名承代选择,交来十八封,我又删去其一,计十七封。挑选的标准只取其少 少有点感情有点事实,文句无大疵谬的便行,其办理公务,或雌黄人物者悉 不录。挑选结果仅存此区区,而此区区者又如此无聊,复阅之后不禁嘆息, 没有办法。这原不是情书,不会有甚么好看的。这又不是宣言书,别无什么 新鲜话可讲。反正只是几封给朋友的信,现在不过附在这集里再给未知的朋 友们看看罢了。虽说是附,在这里实在这信的一部分要算顶好的了,别无好 处,总写得比较地诚实点,希望少点丑态。兼好法师尝说人们活过了四十岁, 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私慾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 行年五十,不免为兼好所诃,只是深愿尚不忘记者丑,并不以老丑卖钱耳。 但是人苦不自知,望兄将稿通读一过,予以棒喝,则幸甚矣。 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十七日,作人白。 □1933年刊“青光”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周作人书信》 苦雨斋序跋文自序 题跋向来算是小品文,而序和跋又收入正集里,显然是大品正宗文字。 这是怎么的呢?文士的事情我不大明白,但是管窥蠡测大约也可以知道一二 分,或者这就是文以载道的问题罢。字数的多寡既然不大足凭,那么所重者 大抵总在意思的圣凡之别,为圣贤立言的一定是上品,其自己乱说的自然也 就不行,有些敝帚自珍的人虽然想要保存,却也只好收到别集里去了。题跋 与序,正如尺牍之于书,盖显有上下床之别矣。是说也,盖古已有之,但如 尼采所说世事转轮,则按时出现既不足奇,而现时当令亦无须怪者也。 我现在编这本小集,单收序跋,而题跋不在内,这却并不是遵守载道主 义,但只以文体区分罢了。我是不喜欢讲载道的,即使努力写大品的序,也 总难入作者之林,其结果是虽非题跋亦仍是小品耳。我写序跋或题跋都是同 样的乱说,不过序跋以一本书为标的,说的较有范围,至于表示个人的私意 我见则原无甚差异也。全稿共有七十五篇,今选取其五十三,分为两部,其 第一分皆自作题记,有三十六篇,悉留存,第二分存十七篇,皆为人作序跋, 大抵涉及民俗学及文学者,其中恐多外行之言,兹选虽志在谨严,殆仍难免, 读者谅之。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二月十八日,周作人记于北平。 □1934年刊“天马”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苦竹杂记小引 宝庆《会稽续志》卷四“苦竹”一条云: “山阴县有苦竹城,越以封范蠡之子,则越自昔产此竹矣。谢灵运《山 居赋》曰,竹则四苦齐味,谓黄苦,青苦,白苦,紫苦也。越又有乌末苦, 顿地苦,掉颡苦,湘簟苦,油苦,石斑苦。苦笋以黄苞推第一,谓之黄莺苦。 孟浩然诗,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余。” 苦竹有这好些花样,从前不曾知道,顿地掉颡云云仿佛苦不堪言,但不 晓得味道与蕺山的蕺怎样。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讲竹的这一条中云: “苦竹亦可为纸,但堪作寓钱尔。”案绍兴制锡箔糊为“银锭”,用于 祭祀,与祭灶司菩萨之太锭不同,其裱褙锡箔的纸黄而粗,盖即苦竹所制者 欤。我写杂记,便即取这苦竹为名。《冬心先生画竹题记》第十一则云:
第465页 “郦道元注《水经》,山阴县有苦竹里,里中生竹,竹多繁冗不可芟, 岂其幽翳殄瘁若斯民之馁也夫。山阴比日凋瘵,吾友舒明府瞻为是邑长,宜 悯其凶而施其灌溉焉。予画此幅,冷冷清清,付渡江人寄与之,霜苞雪翠, 触目兴感为何如也。”此蔼然仁人之言,但与不佞的意思却是没有干系耳。 廿四年六月十三日,于北平。 □1935年 6月 23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见《苦竹杂记》 苦竹杂记后记* 这半年来又写了三四十篇小文,承篠君的好意说可以出板,于是便结集 起来,题上原有的名字曰《苦竹杂记》。《杂记》上本有小引,不过那是先 写的,就是写于未有本文之先,所以还得要一篇后写的,当作跋或序,对于 本文略略有所说明。 但是这说明又很不容易,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说明,我所写的总是那么样 的物事,一两年内所出的《夜读抄》和《苦茶随笔》的序跋其实都可以移过 来应用,也不必另起炉灶的来写。这又似乎不大好,有点取巧,也有点偷懒。 那么还只得从新写起来,恰好在留存的信稿里有几篇是谈到写文章的,可以 抄来当作材料。其一,本年六月廿六日答南京阳君书云: 手示诵悉。不佞非不忙,乃仍喜弄文字,读者则大怒或怨不佞不从俗吶喊口号,转 喉触讳,本所预期,但我总不知何以有非给人家去戴红黑帽喝道不可之义务也。不佞文章 思想拙且浅,不足当大雅一笑,这是自明的事实,唯凡奉行文艺政策以文学作政治的手段, 无论新派旧派,都是一类,则于我为隔教,其所说无论是扬是抑,不佞皆不介意焉。不佞 不幸为少信的人,对于信教者只是敬而远之,况吃教者耶。国家衰亡,自当负一分责任, 若云现在吶喊几声准我免罪,自愧不曾学会画符念咒,不敢奉命也。纸先先生《震庚日记》 极愿一读,如拟刊行,或当勉识数行。草草不尽。 红黑帽编竹作梅花眼为帽胎,长圆而顶尖,糊黑纸,顶挂鸡毛,皂隶所 戴,在知县轿前喝道曰乌荷。此帽今已不见,但如买杂货铺小灯笼改作,便 顷刻可就,或只嫌稍矮耳。其二是十月十七日晚与北平虞君书云: 手书诵悉。近来作文别无进步,唯颇想为自己而写,亦殊不易办到,而能减少为人 (无论是为启蒙或投时好起见)的习气总是好事,不过所减亦才分毫之末耳。因此希望能 得一点作文之乐趣,此却正合于不佞所谓识字读书唯一用处在于消遣之说,可笑从前不知 实用,反以此自苦,及今当思收之桑榆也。 其三是十一月六日答上海有君书云: 来书证文,无以应命。足下需要创作,而不佞只能写杂文,又大半抄书,则是文抄 公也,二者相去岂不已远哉。但是不佞之抄却亦不易,夫天下之书多矣,不能一一抄之, 则自然只能选取其一二,又从而录取其一二而已,此乃甚难事也。明谢在杭着笔记日《文 海披沙》,讲学问不佞不敢比小草堂主人,若披沙拣金则工作未始不相似,亦正不敢不勉。 我自己知道有特别缺点,盖先天的没有宗教的情绪,又后天的受了科学的影响,所以如不 准称唯物也总是神灭论者之徒,对于载道卫道奉教吃教的朋友都有点隔膜,虽然能体谅他 们而终少同情,能宽容而心里还是疏远。因此我看书时遇见正学的思想正宗的文章都望望 然去之,真真连一眼都不瞟,如此便不知道翻过了多少页多少册,没有看到一点好处,徒 然花费了好些光阴。我的标准是那样的宽而且窄,窄时网不进去,宽时又漏出去了,结果 很难抓住看了中意,也就是可以抄的书。不问古今中外,我只喜欢兼具健全的物理与深厚 的人情之思想,混和散文的朴实与骈文的华美之文章,理想固难达到,少少具体者也就不 肯轻易放过。然而其事甚难。孤陋寡闻,一也。沙多金少,二也。若百中得一,又于其百 中抄一,则已大喜悦,抄之不容易亦已可以不说矣。故不佞抄书并不比自己作文为不苦, 然其甘苦则又非他人所能知耳。语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辄唠叨写此,以明写小文抄 书之难似易,如以一篇奉投,应请特予青眼,但是足下既决定需要创作,则此自可应无庸 议了。 以上这些信都不是为《杂记》而写的,所以未必能说明得刚好,不过就 凑合着用罢了。我只想加添说一句,我仍旧是太积极,又写这些无用文章, 妨害我为自己而写的主义,“畏天悯人”岂不与前此说“命运”是差不多的 意思,这一年过去了,没有能够消极一点,这是我所觉得很可悲的。我何时 才真能专谈风月讲趣味,如许多热心的朋友所期待者乎。我恐怕这不大容易。 自己之不满意只好且搁起不说,但因此而将使期待的朋友长此失望,则真是
第466页 万分的对不起也。 廿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知堂记于北平。 □1935年 11月 17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关于十九篇小引 有朋友在编日报副刊,叫我写文章。我愿意帮点小忙,可是写不出,只 能品凑千把字聊以塞责。去年暑假前写了《论妒妇》等三篇,后来就收在《夜 读抄》里边,仿佛还好一点,从十一月到现在陆续乱写,又有了十九篇,恐 怕更是不成了,但是丢掉了也觉得可惜,所以仍旧编入随笔,因为大多数题 作关于什么,就总称之曰《关于十九篇》。 关于这二字是一个新名词,所谓新名词者大抵最初起于日本,字是中国 字而词非中国词,却去借了回去加以承认者也。这“关于”却又不然,此是 根据外国语意而造成一个本国新词,并非直用其语,或者此属于新名词之乙 类,凡虚字皆如此亦未可知。英国倍洛克(hirebellec)着文集云(关于 一切)(oneverything),等等之外,闻又有名 on者,似可译为“关于”, 然则不佞殆不无冒牌之嫌疑,不过敝文尚有十九篇字样,想不至于真成了文 抄公也。 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记。 □1935年 10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茶随笔》 风雨谈小引 在《苦竹杂记》还没有编好的时候,我就想定要写一本《风雨谈》。内 容是什么都未曾决定,——反正总是那样的小文罢了,题目却早想好了,曰, 《风雨谈》。这题目的三个字我很有点喜欢。第一,这里有个典故。《诗经·郑 风》有《风雨》三章,其词曰,风雨凄凄,云云,今不具引。栖霞郝氏《诗 问》卷二载王瑞玉夫人解说云: “凄凄,寒凉也。喈喈,声和也。瑞玉曰,寒雨荒鸡,无聊甚矣,此时 得见君子,云何而忧不平。故人未必冒雨来,设辞尔。 “潇潇,暴疾也。胶胶,声杂也。瑞玉曰,暴雨如注,群鸡乱鸣,此时 积忧成病,见君子则病癒。 “晦,昏也。已,止也。瑞玉曰,雨甚而晦,鸡鸣而长,苦寂甚矣,敌 人来喜当何如。”郝氏夫妇的说诗可以说是真能解人颐,比吾乡住在禹迹寺 前的季彭山要好得多,其佳处或有几分可与福庆居士的说词相比罢。我取这 《风雨》三章,特别爱其意境,却也不敢冒风雨楼的牌号,故只谈谈而已, 以名吾杂文。或曰,是与《雨天的书》相像。然而不然。《雨天的书》恐怕 有点儿忧郁,现在固然未必不忧郁,但我想应该稍有不同,如复育之化为知 了也。风雨凄凄以至如晦,这个意境我都喜欢,论理这自然是无聊苦寂,或 积忧成病,可是也“云胡不喜”呢?不佞故人不多,又各忙碌,相见的时候 颇少,但是书册上的故人则又殊不少,此随时可晤对也。不谈今天天气哈哈 哈,可谈的物事随处多有,所差的是要花本钱买书而已。翻开书册,得听一 夕的话,已大可喜,若再写下来,自然更妙,虽然做文章赔本稍为有点好笑, 但不失为消遣之一法。或曰,何不谈风月?这件事我倒也想到过。有好些朋 友恐怕都在期待我这样,以为照例谈谈风月才是,某人何为至今不谈也?风 月,本来也是可以谈的,而且老实说,我觉得也略略知道,要比乱骂风月的 正人与胡诌风月的雅人更明白得多。然而现在不谈。别无什么缘故,只因已 经想定了风和雨,所以只得把月割爱了。横直都是天文类的东西,没有什么 大区别,雨之与月在我只是意境小小不同,稍有较量,若在正人君子看不入 眼里原是一个样子也。 廿四年十二月六日。 □1936年、1月刊《宇宙风》8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风雨谈后记 从廿四年十一月到廿五年四月,这半年中又写了好些文章,长短共三十 五篇,又集作一册,姑名之曰《风雨谈》。 关于这个集子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声明的事,不过编校之后有一个感觉, 便是自己的文章总是那么写不好。自从文学店关了门之后,对于文章与思想 的好坏似乎更懂得了一点,从此看人自然更是便利了,但看自己时就很吃亏, 永得不到如俗语所说的那种满足。但是我总尽我所能,能力以外也是没有办 法。 我现在是一个教员,写文章是课余的玩艺儿,不是什么天职或生意经, 但因为是一个教员的缘故,写的文章与在教室所说的同样的负责任,决意不 愿误人子弟,虽然白字破句能免与否也本不敢绝对自信。本来文章具在,看 官自会明白,这一篇废话可以不说,只因当初目录上列了后记一项,要再请 书局删改也似乎不大方便,所以且写这几行聊以敷衍而已。 廿五年九月十日,知堂记于北平苦雨斋
第467页 □1936年 10月收“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风雨谈》 瓜豆集题记 “写《风雨谈》忽忽已五个月,这小半年里所写的文章并不很多,却想 作一小结束,所以从《关于雷公》起就改了一个新名目。本来可以称作《雷 雨谈》,但是气势未免来得太猛烈一点儿,恐怕不妥当,而且我对于中国的 雷公爷实在也没有什么好感,不想去惹动他。还是仍旧名吧,单加上“后谈” 字样。案《风雨》诗本有三章,那么这回算是潇潇的时候也罢,不过我所喜 欢的还是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一章,那原是第三章,应该分配给《风雨三 谈》去,这总须到了明年始能写也。” 这是今年五月四日所写,算作《风雨后谈》的小引,到了现在掐指一算, 半个年头又已匆匆的过去了。这半年里所写的文章大小总有三十篇左右,趁 有一半天的闲暇,把他整理一下,编成小册,定名曰《爪豆集》,“后谈” 的名字仍保存着另有用处。为什么叫作瓜豆的呢?善于做新八股的朋友可以 作种种的推测。或曰,因为喜讲运命,所以这是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吧。或 曰,因为爱谈鬼,所以用王渔洋的诗,豆棚爪架雨如丝。或曰,鲍照《芜城 赋》云,“竟瓜剖而豆分”,此盖伤时也。典故虽然都不差,实在却是一样 不对。我这瓜豆就只是老老实实的瓜豆,如冬瓜长豇豆之类是也。或者再自 大一点称曰杜园瓜豆,即杜园菜。吾乡茹三樵着《越言释》卷上有“杜园” 一条云: “杜园者兔园也,兔亦作菟,而菟故为徒音,又讹而为杜。今越人一切 蔬菜瓜蓏之属,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则其价较增,谓之杜园菜,以其 土膏露气真昧尚存也。至于文字无出处者则又以杜园为訾謷,亦或简其词曰 杜撰。昔盛文肃在馆阁时,有问制词谁撰者,文肃拱而对曰,度撰。众皆哄 堂,乃知其戏,事见宋人小说。虽不必然,亦可见此语由来已久,其谓杜撰 语始于杜默者非。”土膏露气真味尚存,这未免评语太好一点了,但不妨拿 来当作理想,所谓取法乎上也。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那自然就是杜撰, 所以这并不是缺点,唯人云亦云的说市话乃是市儿所有事耳。《五代史》云: “兔园册者,乡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诵也。”换一句话说,即是乡间 塾师教村童用的书,大约是《千字文》《三字经》之类,书虽浅薄却大有势 力,不佞岂敢望哉。总之茹君所说的话都是很好的,借来题在我这小册子的 卷头,实在再也好不过,就只怕太好而已。 这三十篇小文重阅一过,自己不禁嘆息道,太积极了!圣像破坏 (eikonosm)与中庸(sophrosune)夹在一起,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有好 些性急的朋友以为我早该谈风月了,等之久久,心想:要谈了罢,要谈风月 了吧!?好象“狂言”里的某一脚色所说,生怕不谈就有点违犯了公式。其 实我自己也未尝不想谈,不料总是不够消极,在风吹月照之中还是要呵佛骂 祖,这正是我的毛病,我也无可如何。或者怀疑我骂韩愈是考古,说鬼是消 闲,这也未始不是一种看法,但不瞒老兄说,这实在只是一点师爷笔法绅士 态度,原来是与对了和尚骂秃驴没有多大的不同,盖我觉得现代新人物里不 免有易卜生的“群鬼”,而读经卫道的朋友差不多就是韩文公的伙计也。昔 者党进不许说书人在他面前讲韩信,不失为聪明人,他未必真怕说书人到韩 信跟前去讲他,实在是怕说的韩信就是他耳。不佞生性不喜八股与旧戏,所 不喜者不但是其物而尤在其势力,若或闻不佞谩骂以为专与《能与集》及小 丑的白鼻子为仇,则其智力又未免出党太尉下矣。 孔子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在庄子看来恐怕只是小 知,但是我也觉得够好了,先从不知下手,凡是自己觉得不大有把握的事物 决心不谈,这样就除去了好些绊脚的荆棘,让我可以自由的行动,只挑选一 二稍为知道的东西来谈谈。其实我所知的有什么呢,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 比较起来对于某种事物特别有兴趣,特别想要多知道一点,这就不妨权归入 可以谈谈的方面,虽然所知有限,总略胜于以不知为知耳。我的兴趣所在是 关于生物学人类学儿童学与性的心理,当然是零碎的知识,但是我唯一的一 点知识,所以自己不能不相当的看重,而自己所不知的乃是神学与文学的空 论之类。我尝自己发笑,难道真是从“妖精打架”会悟了道么?道未必悟, 却总帮助了我去了解许多问题与事情。从这边看过去,神圣的东西难免失了 他们的光辉,自然有圣像破坏之嫌,但同时又是赞美中庸的,因为在性的生
第468页 活上禁慾与纵慾是同样的过失,如英国蔼理斯所说,“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 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凡此本皆细事不足道,但为欲说我的意 见何以多与新旧权威相冲突,如此喋喋亦不得已。我平常写文章喜简略或隐 约其词,而老实人见之或被贻误,近来思想渐就统制,虑能自由读书者将更 少矣,特于篇末写此两节,实属破例也。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一日,着者自记于北平知堂。 □1936年 12月刊《谈风》4期,暑名知堂 □收入《爪豆集》 秉烛谈序* 这本集子本想叫作《风雨后谈》,写信去与出版者商量,回信说这不大 好,因为买书的人恐怕要与《风雨谈》相混,弄不清楚。我仔细一想觉得这 也说得有道理,于是计算来改一个新名字。可是这一想就想了将近一个月, 不说好的,就是坏名字也想不出。这样情形,那么结集的工作只好暂且放下, 虽然近半年中写的文章大小共有三十四篇,也够出一本集子了。今日翻看唱 经堂《社诗解》,——说也惭愧,我不曾读过《全唐诗》,唐人专集在书架 子上有是有数十部,却没有好好的看过,所有一点知识只出于选本,而且又 不是什么好本子,实在无非是《唐诗三百首》之类,唱经之不登大雅之堂, 更不用说了,但这正是事实。我看了《杜诗解》中《羌村三道》之一,其末 联云: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我心里说道:有了,我找着了名字了。这就叫作《秉烛谈》吧。本来想起来 《文选》里有《古诗十九首》,也有句云: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又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中也说: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这些也都可以援引,时代也较早,不过我的意思是从《羌村》引起来的, 所以仍以杜诗为根据。金圣叹在此处批註云: 更秉烛妙。活人能睡,死人那能睡,夜阑相对如梦,此时真须一人与之 剪纸招魂也。 虽然说得新奇可喜,于我却无什么用处,盖我用秉烛只取其与“风雨后 谈”略有相近的意境耳。老杜原是说还家,这一层我们可以暂且不管他,只 把夜阑更秉烛当作一种境地看也自有情致,况《诗经》本文云: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岂不更有相对如梦寐之感耶。但是这都没有关系,书名只是书名而已,虽然 略可表见着者一点癖好,却不能代表书的内容。这《秉烛谈》里的三四十篇 文章大旨还与以前的相差无几,以前自己说明得太多了,现在可以不必再多 说,总之是还未能真正谈风月。李卓吾着《焚书》卷一《复宋太守》中有云: 凡言者言乎其不得不言者也,为自己本分上事未见亲切,故取陈语以自考验,庶几 合符,非有闲心事闲工夫欲替古人担忧也。古人往矣,自无忧可担,所以有忧者,谓于古 人上乘之谈未见有契合处,是以日夜焦心,见朋友则共讨论。若只作一世完人,则千古格 言尽足受用,半字无得说矣。所以但相见便相订证者,以心志颇大,不甘为一世人士也。 这一节说得很好。吾辈岂得与卓吾老子并论,本来也并无谈道之志,何可乱 引,唯觉得意思很有点相近,抄来当作一点说明。《说苑》卷三“修本”中 有云: 晋平公问于师旷日,吾年七十,欲学恐已暮矣。师旷日,何不炳烛乎。..老而好 学,如炳烛之明。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 此是别一炳烛,引在这里也颇有意思,虽然离题已经很远了。 二十六年四月十日记于北平。 □1937年作,1940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药草堂随笔附记 这两年来不写文章,本来自己并没有话想说,也落得清静,就只苦于朋 友们来索稿时无以应酬。好比肠胃病的人,穷饿也正合式,但客人到来还得 拿碗白米饭出去,有时不免找出旧棉袄向长生库暂时存放。旧稿长一点的, 到得《谈关公》寄出去时已经完了,现在只好抄点陈旧小文,差不多已经近 于套裤之类,值不了几文,实在破烂太甚,这个要请大家原谅。 二十八年九月八日。 □1939年 11月刊《学文月刊》1期,暑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看书偶记小引 近两年无事可做,只看杂书遣日,外国书既买不起,也没有兴趣,所以 看的只是些线装书。看了之后,偶然有点意思,便记了下来,先后已有几十 条,再给他起了一个总名,叫做《读书偶记》。可是不凑巧,有一天翻看书 目,看见上边有一种《读书偶记》,八卷,清赵绍祖着。这部书我没有找到, 但是书名既然和他重复,我只得想法子来改。想了几天没有好办法,结果只
第469页 将读字涂去了,换上一个看字,虽然不免改头换面的不能彻底,却总比雷同 要好一点吧。 我仔细想想,这字也还改得有道理。读书这不是一件容易事,要是高邮 王君那样的人,才能去写《读书杂志》,我们也来看样,难免有点僭妄。我 实在只是看点闲书罢了,平常总是说看闲书,没有说读的,如今改了倒很着 实。读书人是不容易做的,高的很是了不得,下的也很要不得,若是看书的 那便是另一类,客气一点说书的尊一声看官,我们就来充当一下也正不妨吧? □1939年 4月 18日刊《实报》,暑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旧书回想记引言 近几年在家多闲,只翻看旧书,不说消遣,实在乃是过瘾而已,有如抽 纸菸的人,手嘴闲空,便似无聊,但在不佞则是只图遮眼也。旧书固然以线 装书为大宗,外国书也并不是没有,不过以金圆论价,如何买得起,假如我 有买一册《现代丛书》的钱,也就可以买一部《藕香零拾》来,一堆三十二 本,足够好些日子的翻阅了。从前买的洋书原来是出版不久的新本,安放在 架上,有些看过早已忘了,有些还未细看,但总有点爱恋,不肯卖掉或是送 人,看看一年年的过去,一算已是二三十年,自然就变成了旧书,正如人也 变成老人一样。这种在书架上放旧了的书,往往比买来的更会有意思,因为 和他有一段历史,所以成为多少回想的资料。但是这也与书的内容有关系, 如或有一部书看了特别佩服或欢喜,那么历史虽短,情分也可以很深,有时 想到,也想执笔记述几行,以为纪念,新旧中外都无一定,今统称之曰旧书, 止表示与新刊介绍不同云耳。回想是个人的事,这里免不了有些主观与偏见, 不过有一句话可以说明,无论如何总不想越过常识,盖假如没有这个做灯标, 读新旧书都要上当,何况作文说话,更将大错而特错,则吾岂敢。日前曾写 小文曰《书房一角》,已有做起讲之意,而因循不果,今番似是另起炉灶, 实则还是此意思,故重复话今亦不再说也。 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在北平。 □1940年 11月 25日刊北平《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书房一角原序 从前有人说过,自己的书斋不可给人家看见,因为这是危险的事,怕被 看去了自己的心思。这话是颇有几分道理的,一个人做文章,说好听话,都 并不难,只一看他所读的书,至少便颠出一点斤两来了。我自己很不凑巧, 既无书斋,亦无客厅,平常只可在一间堆书的房子里,放了几把椅子,接见 来客,有时自己觉得像是小市的旧书摊的掌柜,未免有点惶恐。本来客人不 多,大抵只是极熟的几个朋友,但亦不无例外,有些熟人介绍同来的,自然 不能不见。《儒林外史》里高翰林说马纯上杂览,我的杂览过于马君,不行 自不待言。例如《性的心理》,恐怕至今还有许多正统派听了要摇头,于我 却极有关系,我觉得这是一部道德的书,其力量过于多少册的《性理》,使 我稍有觉悟,立定平常而真实的人生观。可是,偶然女客枉顾,特别是女作 家,我看对着她的玻璃书厨中立着奥国医师鲍耶尔的着书,名曰《女人你是 什么》,便也觉得有点失敬了,生怕客人或者要不喜欢。这时候,我就深信 前人的话不错,书房的确不该开放,虽然这里我所顾虑的是别人的不高兴, 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出丑之故,因为在这一点我是向来不大介意的。 我写文章,始于光绪乙巳,于今已有三十六年了。这个期间可以分做三 节:其一是乙巳至民国十年顷,多翻译外国作品;其二是民国十一年以后, 写批评文章;其三是民国廿一年以后,只写随笔,或称读书录,我则云看书 偶记,似更简明的当。古人云,祸从口出。我写文章向来有不利,但这第三 期为尤甚,因为在这里差不多都讲自己所读的书,把书房的一角公开给人家 看了。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理想只是那么平常而真实的人生,凡是热 狂的与虚华的,无论善或是恶,皆为我所不喜欢;又凡有主张议论,假如觉 得自己不想去做,或是不预备讲给自己子女听的,也决不随便写出来公之于 世,那么其结果自然只能是老老实实的自白,虽然如章实斋所说,自具枷杖 供状,被人看出破绽,也实在是没有法子。其实这些文章不写也可以,本来 于自己大抵是无益有损的,现在却还是写下去,难道真是有瘾,像打马将似 的么?这未必然。近几年来只以旧书当纸菸消遣,此外无他嗜好,随时写些 小文,多少还是希望有用。去年在一篇文章的末尾曾说过,深信此种东西于 学子有益,故聊复饶舌,若是为个人计,最好还是装痴聋下去,何苦费了工
第470页 夫与心思来报告自己所读何书乎。我说过文学无用,盖文学是说艺术的着作, 用乃是政治的宣传或道德的教训,若是我们写文章,只是以笔代舌,一篇写 在纸上的寻常说话而已,不可有作用,却不可无意思,虽未必能真有好处, 亦总当如是想,否则浪费纸墨何为,诚不如去及时放风筝之为愈矣。 不佞读书甚杂,大抵以想知道平凡的人道为中心,这些杂览多不过是敲 门之砖,但是对于各个的砖也常有些爱着,因此我所说的话就也多趋于杂, 不大有文章能表出我的中心的意见。我喜欢知道动物生活,两性关系,原始 文明,道德变迁这些闲事,觉得青年们如懂得些也是好事情,有点功夫便来 拉扯的说一点,关于我所感觉兴趣的学问方面都稍说及。只有医学史这一项, 虽然我很有偏好,英国胜家与日本富士川的书十年来总是放在座右,却不曾 有机会让我作一两回文抄公,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十分可惜。近来三四年久不 买外国书了,一天十小时闲卧看书,都是木板线装本,纸墨敝恶,内容亦多 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偶然写篇文章,自然也只是关于这种旧书的了。这是书 房的另一角,恐怕比从前要显得更寒伧了罢。这当然是的,却是未必全是。 以前所写较长一点,内容乃是点滴零碎的,现在文章更琐屑了,往往写不到 五六百字,但我想或者有时说的更简要亦未可知。因为这里所说都是中国事 情,自己觉得别无所知,对于本国的思想与文章总想知道,或者也还能知道 少许,假如这少许又能多少借了杂览之力,有点他自己的根本,那么这就是 最大的幸运了。书房本来没有几个角落,逐渐拿来披露,除了医学史部分外, 似乎也太缺远虑,不过我想这样的暴露还是心口如一,比起前代老儒在《四 书章句》底下放着一册《金瓶梅》,给学徒看破,总要好一点,盖《金瓶梅》 与《四书章句》一样的都看过,但不曾把谁隐藏在谁的底下也。 廿九年二月廿六日。 □1940年作,1945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书房一角新序 本书所收凡四部分,即是一、《旧书回想记》二十八则,二、《桑下丛 谈》四十四则,三、《看书偶记》六十一则,四、《看书余记》五十八则, 共计一百九十一则也。《药堂语录》后记所云读书消遣,读过之后或有感想, 常取片纸记其大概,久之积一二百则,便是这些东西,其五十则编为《语录》, 已于年前付刊,如将这些合算起来,那么这二百余篇已差不多完全了。其中 也还有些比较太枯燥,或是写得太率直的,留下了不曾编入。 不过这里可以说一句话,我所写的于读者或无兴趣,那是当然的,至于 强不知以为知的那么说诳话,我想是没有。至于知道得不周全,说错的话, 那自然是不免的。语云,人非圣人,孰能无过。又云,过则勿惮改。此一节 甚希望在读者能加以指教,在着者亦不敢不加勉也。 民国癸未九月,旧历秋分节,知堂记于北京。 □1943年 9月作,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桑下丛谈小引 余生长越中,十八岁以后,流浪在外,不常归去,后乃定居北京,足迹 不到浙江盖已二十有五年矣。但是习性终于未能改变,努力说国语而仍是南 音,无物不能吃而仍好咸味,殆无异于吃腌菜说亨个时,愧非君子,亦还是 越人安越而已。 偶见越人着作,随时买得一二,亦未能恣意收罗,但以山阴会稽两邑为 限,得清朝人所着书才三百五十部,欲编书目提要,尚未成功。平常胡乱写 文章,有关于故乡人物者,数年前选得三十篇,编为《桑下谈》,交上海书 局出版,适逢战祸,未知其究竟,今又抄录短文为《桑下丛谈》一卷,只是 数百字的笔记小品,但供杂志补白之用耳。 古人云,浮屠不三宿桑下,恐发生留恋也,鄙人去乡已久,而犹喋喋不 已,殊为不达,深足为学道之障。二十七年冬有诗云: 禹迹寺前春草生,沈园遗蹟欠分明, 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 旧友匏瓜庵主人其时在上海,见而悯之,示以诗云: 斜阳流水干卿事,未免人间太有情。 此种缺点非不自知,但苦于不能改,或亦无意于改。二十六年九月寄废名信 中云,自知如能将此种怅惘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面也不无珍惜之意,觉得 有此怅惘,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恝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捨去 也。 桑下未必限于故乡,由此推广正亦无边,惟乡里自当为其起点耳。 民国癸未三月八日。 □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桑下谈序
第471页 《后汉书》卷三十下《襄楷传》中说延熹九年楷上疏极谏,有云: 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 章怀太子注云: 言浮屠之人寄桑下者不经三宿,便即移去,示无爱恋之心也。 襄君这话后来很有名,多有人引用,苏东坡诗中有云: 桑下岂无三宿恋,尊前聊与一身归。 但是原典出在那里呢?博雅如章怀太子,注中也没有说起,我们更没有法子 去查找了。老子化胡本是世俗谬说,后来被道士们利用,更觉得没有意思了, 不宿桑下或者出于同样的传说亦未可知,不过他的意思颇好,也很有浮屠气, 所以我想这多少有点影踪,未必全是随便说的话,我的书名的出典便在这里。 浮屠不欲久住致生爱恋,固然有他的道理,但是从别一方面说来,住也 是颇有意味的事。据焦氏《笔乘》说: 右军帖云,寒食近,得且住为佳耳。辛幼安《玉胡蝶》词,试听呵,寒食近也,且 住为佳。又《霜天晓角》,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凡两用之,当是绝爱其语。 大抵释氏积极精进,能为大愿而捨弃诸多爱乐,儒家入道者则应运顺化,却 反多流连景光之情耳。又据《觚賸续编》讲诗词的脱换法的一则中云: 乐行不如苦住,富客不如贫主,本佛经语,而高季迪《悲歌》则曰贫少不如富老, 美游不如恶归。 对于脱换法我别无多少兴趣,这里引用钮君的话就只为了那两句佛经,因为 我还没有找到他的直接出处。同是说住而这里云苦住,显示出佛教的色彩, 盖寒食前的住虽亦萧寂而实际还有浓艷味在内,此则是老僧行径,不必做自 己吊打苦行,也总如陶公似的有瓶无储粟之概吧。这苦住的意思我很喜欢, 曾经想借作庵名,虽然这与苦茶同是一庵,而且本来实在也并没有这么一个 庵。不过这些都无关系,我觉得苦住这句话总是很好的。所谓苦者不一定要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那么样,就只如平常说的辛苦那种程度的意义,似乎 也可以了。不佞乃是少信者,既无耶和华的天国,也没有阿弥陀佛的净土, 签发到手的乃是这部南瞻部洲的摩诃至那一块地方,那么只好住了下来,别 无乐行的大志愿,反正在中国旅行也是很辛苦的,何必更多去寻苦吃呢。诗 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盖亦不得已,诗人岂真有此奇嗜哉。三年前戏作 打油诗有云:“且到寒斋吃苦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批评家哄哄的嚷了 大半年,大家承认我是饮茶户,而苦茶是闲适的代表饮料。这其实也有我的 错误,词意未免晦涩,有人说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而不作此等攻 击文字,此外亦无可言云云,鄙人不但活该,亦正是受宠若惊也。现在找着 了苦住,掉换一个字,虽缺少婉曲之致,却可以表明意思了吧。 前见《困学纪闻》引杜牧之句云“忍过事堪喜”,曾经写过一篇小文有 云: “我不是尊奉他作格言,我是赏识他的境界。这有如吃苦茶。苦茶并不 是好吃的,平常的茶小孩也要到十几岁才肯喝,咽一口酽茶觉得爽快,这是 大人的可怜处。”苦住的意思也就不过如此。我既採取佛经的这个说法,那 么对于浮屠的不三宿桑下我应该不再贊成了吧。这却也不尽然。浮屠应当那 样做,我们凡人是不可能亦并无须,但他们怕久生恩爱,这里边很有人情, 凡不是修道的人当从反面应用,即宿于桑下便宜有爱恋是也。本来所谓恩爱 并不一定要是怎么急迫的关系,实在也还是一点情分罢了。住世多苦辛,熟 习了亦不无可留连处,水与石可,桑与梓亦可,即鸟兽亦可也,或薄今人则 古人之言与行亦复可凭弔,此未必是怀旧,盖正是常情耳。语云:一树之阴 亦是缘分。若三宿而起,掉头径去,此不但为俗语所讥,即在浮屠亦复不情, 他们不欲生情以损道心,正因不能乃尔薄情也。不佞生于会稽,其后寄居杭 州南京北平各地,皆我的桑下也,虽宿有久暂,各有所怀恋,平日稍有谈说, 聊以寄意。今所集者为关于越中的一部分,故题此名,并略释如上。故乡犹 故国然,爱而莫能助,责望之意转为咏嘆,则等于诔词矣,此意甚可哀也。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三日着者记于北平知堂。 □1937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药堂语录序 以前我曾想要将随笔小文编成一卷《药堂文录》,终未动手,现在却写 语录,这正合着一句古话,叫做落后的进前,进前的落后了。本来照儒释两 家的老规矩,语录是门人弟子所记师父日常的言行,扬子云王仲淹自己着书, 便很为后人所非薄,我们何必再来学步呢。这所谓语录实在只是一个名字相
第472页 同而已,内容并无什么近似处,这是该得说明一下的。 我不懂玄学,对于佛法与道学都不想容喙,语还只是平常说话,虽然上 下四旁的乱谈,却没有一个宗派,假如必须分类,那也只好归到杂家里去吧。 我最初颇想题作常谈,因为这说话如或有百一可取,那就为得其中的一点常 识,只可惜刘青园已有《常谈》四卷,李登斋有《常谈丛录》九卷,延荔浦 又有诗话曰《老生常谈》。已经有三缺一,便也不好意思再去凑数。这回固 然还是雷同,但名同而实异,无甚妨碍。 至于药草堂名本无甚意义,不过要说有也可以说得,盖此处不用别的名 称总有些缘故,即此说是意义亦可耳。数年前作《药草堂记》,曾说明未敢 妄拟神农,其意亦只是摊数种草药于案上,如草头郎中之所为,可是摆列点 药就是了,针砭却是不来的,这也值得说明。我于本草颇有兴趣,所以知道 些药料,把他们煎成一碗黑而苦的汤水时当然不愿领教,若是一样样的看来, 差不多是些植物标本,不但如此,还有些有味的东西,做在糖里的肉桂薄荷 不必说了,小时候还买生药来嚼了便吃,顶平常的是玉竹与甘草,这类味道 至今尚未忘却。吾语岂能有此等药味,但得平淡过去,不求为良药,故无须 苦口,吾乡人家夏日常用金银花夏枯草二味煎汤代茶,云可清暑,此正是常 谈的本色,其或庶几近之,亦是本怀也。 中华民国廿九年六月五日。 □1941年 5月刊“庸报社”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语录》 药堂语录后记 近数年来多读旧书,取其较易得,价亦较西书为稍廉耳,至其用处则不 甚庄严,大抵只以代博弈,或当作纸菸,聊以遣时日而已。余不能吸纸菸, 十几岁时曾买刀牌孔雀品海诸烟,努力学吸,历久终未学会,以至于今,殆 为天分所限耶。常见人家耽吸,若甚有滋味,心甚羡之而无可如何,则姑以 闲书代之,无可看时亦往往无聊赖,有似失瘾,故买书之费竟不能省,而其 费实或超过烟价,有时将与雪茄相比矣。 读一部书了,偶有一部分可喜,便已满足,有时觉得无味,亦不甚嫌憎, 对于古人何必苛求,但取其供我一时披读耳,古人云只图遮眼,我的意思亦 止如此。读过之后或有感想,常取片纸记其大概,久之积一二百则,有友人 办日报者索取补白,随时摘抄寄与,二三年来原稿垂尽矣。《庸报》社索去 者有四五十则,日前来信云拟搜集为一册,亦便答应。此种文字新陈两非, 不入时眼,印成书本亦少有人读,恐终辜负报社的好意。但是有一件事,可 以代作广告者,不佞虽未受五戒,生平不打诳语,称之曰语录,自信可无惭 愧者也。 中华民国三十年三月二十四日,知堂题记。 □1941年 5月刊“庸报社”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语录》 药味集序 鄙人学写为文章,四十余年于兹矣。所写的文字,有应试之作,可不具 论,有论文批评,有随笔,皆是写意之作,有部分的可取,近来觉得较有兴 味者,乃是近于前人所作的笔记而已。其内容则种种不同,没有一定的界限。 孔子曰,吾少也贱,多能鄙事。鄙人岂敢高攀古人,不过少也贱则相同, 因之未能求得一家之学,多务杂览,遂成为学艺界中打杂的人,亦不得已也。 若言思想,确信是儒家的正宗。昔孔子诲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是知也。鄙人向来服膺此训,以是于汉以后最佩服疾虚妄之王充,其次则明 李贽,清俞正燮,于二千年中得三人焉。 疾虚妄的对面是爱真实,鄙人窃愿致力于此,凡有所记述,必须为自己 所深知确信者,才敢着笔,此立言诚慎的态度,自信亦为儒家所必有者也。 因此如说此文章思想皆是国粹,或云现代化的中国固有精神,殆无不可。我 很怕说话有点近于夸大,便不足取,但是这里实在是很谦虚的说的,只因不 愿虚伪的谦逊,故或不免过于率直耳。 自丁丑至庚辰此四年中,陆续写有六十余篇,兹因书局之需,择取其三 分之一,得二十一篇,公之于世,题名曰《药味集》。拙文貌似闲适,往往 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废名昔日文中曾约略说及,近见日本友人议论 拙文,谓有时读之颇感苦闷,鄙人甚感其言。今以药味为题,不自讳言其苦, 若云有利于病,盖未必然,此处所选,亦本是以近于闲适之文为多也。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一月二十四日,作者自序于知堂。 □1942年 7月刊《古今》5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味集》 一蒉轩笔记序 一蒉轩者,书斋名,小时候常闻先君说及,盖是曾祖八山公所居,与兰
第473页 花间相对。吾家老屋在会稽东陶坊,地名东昌坊口,张宗子《快园道古》中 记东昌坊贫子薛五官事,毛西河文集中叙与罗萝村揖别东昌坊,可知在明季 已如此称,近来乃闻为妄人改号鲁镇,今亦不知其如何究竟矣。先君去世已 四十八年,与老屋别亦二十五年矣。一蒉轩虽改筑后亦阴湿多蚊,不能久坐, 未曾读书其中。今并屋亦不存,而记念仍在,甚爱此名,乃沿用之,其实轩 固未有,只刻有石章曰“一蒉轩”而已。轩名出于《论语》,案《子罕九》 中一章云: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蒉,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蒉,进,吾往也。 今本蒉字从竹,何氏《集解》:包曰,土笼也,朱氏《集注》同。黄式三《论 语后案》乃云: 《说文》,蒉,草器,而无从竹之篑字。《汉书》何武诸传贊,以一蒉障江河,注 蒉织草为器,所以盛土,是包注蒉训土笼,即是蒉字。又《礼乐志》引《论语》,未成一 蒉。《王莽传》,纲纪咸张,成不一匮。颜氏两注俱云,匮者织草为器,所以盛土。是蒉 又通作匮。匮假借字,篑讹字。 今从其说,用从草之蒉字,《说文》段氏注引《孟子》曰,不知足而为屦, 吾知其不为蒉也。由此可以推知蒉之形状,大略盖如簸箕畚斗耳。朱氏《集 注》又云: 《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蒉。夫子之言盖出于此。 案此二语见于《旅獒》,乃是伪书。朱骏声《尚书古注便读》卷四上注其出 处云: 譬如为山,未成一蒉,《论语》文也。掘井九仞,《孟子》文也。但七尺日仞,周 尺当今六寸,九仞不及四丈,何足为山。且孔子譬语,今用之竟去譬字。 据此可知一蒉之语其出处即在《论语》,别无更古的根据,至其教训则如《集 注》所说,学者自强不息,则积少成多,中道而止,则前功尽弃,其止其往, 皆在我而不在人也。鄙人今无此轩而用轩名,理由亦甚简单,其一以此名为 先人所有,得以承袭,其二则意含警策,起人惧思,而草鞋似的土笼,形甚 质朴谦退,用却实在,此物此志亦殊可爱重耳。 以上是说一蒉轩的名字。但是,《一蒉轩笔记》与别的名称的笔记有什 么异同可说么?这未必然。自然的文章自然知道的最清楚,一面也诚如世俗 所说,有时难免会觉得好,在别人不觉到的地方,但其实缺点也顶明白,所 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我所写的随笔多少年来总是那一套,有些时候偶 然检点,常想到看官们的不满意,没有一点新花头、只是单调,焉得不令人 厌倦。但是思想转变不是容易事,又听说宣传的效力发生在反覆重叠上,因 此又觉得那一套也未始不是办法,虽然本没有怎么要想宣传,虽然所说的多 含有道德的意义。我在《雨天的书》自序里承认自己是道德家,虽反对人家 跟班传话似的载道,自己却仍是随时随地的传道,因为所传是出于私见的道 理,故一时亦曾以为即是言志。写自序时是民国乙丑,于今已是十八年了, 结果还是别无进步,也少改变,诚恐于单调之外加上顽固,《一蒉轩笔记》 写得较晚,则其特色或者亦只在此,即其色调或更较浓厚而已。 我写文章大概总是眼高手低的一路,因此自己觉得满意的几乎没有一 篇。并不是什么谦虚客气,实在只是平常标准定的稍高,而自己短长也知道 的稍清楚,结果便自如此。至于对人大抵也是一样。丁丑秋冬间翻阅古人笔 记消遣,一总看了清代的六十二部,共六百六十二卷,坐旁置一簿子,记录 看过中意的篇名,计六百五十八则,分配起来一卷不及一条,有好些书其实 是全部不中选的。比较选得多的为刘献廷《广阳杂记》五卷,俞正燮《癸巳 存稿》十五卷,郝懿行《晒书堂笔录》六卷,王侃《衡言》《放言》《江州 笔谈》共八卷,李元复《常谈丛录》九卷,玉书《常谈》四卷,马时芳《朴 丽子》正续四卷,其次则顾炎武《日知录》,尤侗《艮斋杂说》,梁清远《雕 丘杂录》,如屈大均、李斗以记事物多所採取,则又别一例也。 文章的标准本来也颇简单,只是要其一有风趣,其二有常识。常识分开 来说,不外人情与物理,前者可以说是健全的道德,后者是正确的智识,合 起来就可称之曰智慧,比常识似稍适切亦未可知。风趣今且不谈,对于常识 的要求是这两点:其一,道德上是人道,或为人的思想。其二,知识上是唯 理的思想。我相信中国道德政治上有两样思想,甲是为人民,孟子所谓民为 贵的思想;乙是为君主,韩公所谓天王圣明臣罪当诛是也。乙虽后起,但因 帝制关系,几千年来深入士大夫的心里,急切不易除去。甲虽一时被压倒, 但根本极久远,是中国人的固有思想,少数有识之士随时提倡,有野火烧不
第474页 尽,春风吹又生之概。到了现在,民国早已成立,在中国最适合,最旧也最 新的,无疑地是这民为贵,人为第一的仁的思想。无论思想应得如何的自由, 在民国的道德与政治思想上总不能再容颂扬专制的分子,凡有志述作者对于 此点当别无异见。 其次中国文章中向来神异的成分太多,讲报应如逆妇变猪、雷击字纸衬 鞋底,谈变化如腐草化为萤、雀入大水为蛤,说教训如枭食母、羔羊跪乳。 这些关于自然物的传讹,当然是古已有之,不足为怪,但是有见识的人也未 必信。汉的王充便已不信雷公,晋的陶弘景说桑虫不能化果赢,直至近代还 是相信这些奇蹟的读书人在我看来不能不算是低能了。怪事异物说了非不好 玩,但这须得如东坡姑妄言之的态度,也自有一种风趣,是佳妙的轻文艺, 只可惜极少见,至少在清朝一朝里,可以说比有常识的还要少。做文章并不 一定要破迷信,但自己总不可以迷信,譬如在学堂听得点生理知识的人,原 不必带在口边随处卖弄,不过他知道无论怎样的炼,总之无路通过横隔膜, 再从颅骨钻孔出去,以这态度去谈鍊气,怎么样说都好,我相信那就得了, 如文章写得通达,即可算是及格,我愿把他记入那簿子里去。 这些条件仔细想来并不怎么苛,只是这样的人不很多,则是如孟子所说,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自己写文章当然不敢不勉,因为条件中消极的意味相 当的强,所以还比较好办,不像对于人家的未免多有不客气的挑剔,这大抵 也就止是谨耳。对于世俗通行以至尊信的事理不敢轻易随从,在自己实在是 谨慎,但在世俗看来未必不就是放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老百姓所谓没有 法子是也。有些平易讲理的文章,往往不讨好,便是这个缘故,虽然也会得 少数识者之理解,却是没有什么力量。个人既是这样的意见,能力也有所限, 自然难有新的成就。这里藉机会略为说明对于文章的要求,若是自己的文章 原来还是旧的那一路,这未见得悉与要求相合,唯消极方面总时时警戒,希 望不触犯也。一蒉轩是新的名字,理应解释一番,笔记则并非新的文章,本 无再加说明之必要,现在只是顺便说及,而乃占了三分之二的字数,已是太 多,不可不赶紧结束矣。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四月五日记。 〔附记〕去年夏天松枝君游历至绍兴,访东昌坊口则已无有,盖 改名鲁镇云。咸亨酒店本在东昌坊口,小说中不欲直言,故用代名, 今反改地名从之,可谓妄矣。在南京闻浙东行政长官沈君言,绍兴 现今各乡有徐锡麟镇蔡元培镇等名称,则其荒诞又更加一等,似亦 为别处所未有也。 (六月十日又记) □1943年.. 6月刊《华北作家月报》6期,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药堂杂文序 本集所收文共二十七篇,计民国廿九年作十五篇,近两年所作十二篇, 最初拟名《一蒉轩笔记》,今改定为《药堂杂文》。编好之后重阅一过,觉 得这些杂文有什么新的倾向么?简单的回答一个字,不。照例说许多道德的 话,这在民国十四年《雨天的书》序里已经说明,不算新了。写的文章似乎 有点改变,仿佛文言的分子比较多了些。其实我的文章写法并没有变,其方 法是,意思怎么样写得好就怎么写,其分子句法都所不论。假如这里有些古 文的成分出现,便是这样来的,与有时有些粗话俗字出现正是同一情形,并 不是我忽然想做起古文来了。 说到古文,这本来并不是全要不得的东西,正如全清的一套衣冠,自小 衫裤以至袍褂大帽,有许多原是可用的材料,只是不能再那样的穿戴,而且 还穿到汗污油腻。新文学运动的时候,虽然有人嚷嚷,把这衣冠撕碎了扔到 茅厕里完事,可是大家也不曾这么做,只是脱光了衣服,像我也是其一,赤 条条的先在浴堂洗了一个澡,再来挑拣小衣衬衫等洗过了重新穿上,开衩袍 也缝合了可以应用,只是白细布夹袜大抵换了黑洋袜了罢,头上说不定加上 一顶深茶色的洋毡帽。中华民国成立后的服色改变,原来也便是这样,似乎 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地方。朝服的舍利狲成为很好的冬大衣,蓝色实地纱也 何尝不是民国的合式的常礼服呢。不但如此,孔雀补服做成椅靠,圆珊瑚顶 拿来镶在手杖上,是再好也没有的了,问题只是不要再把补服缀在胸前,珊 瑚顶装在头上,用在别处是无所不可的。我们的语体文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副 样子,实在是怪寒伧的,洋货未尝不想多用,就生活状况看来还只得利用旧 物,顶漂亮的装饰大约也单是一根珊瑚杖之类罢了。假如这样便以为是复古, 未免所见太浅,殆犹未曾见过整体的古文,有如乡下人见手杖以为是在戴红
第475页 顶了。 还有一层,值得特别指出的是,现今的语体文是已经洗过了一个澡来的, 虽然仍旧穿的是大衫小衫以至袍子之类,身体却是不同了。这一点是应当看 重的。我看人家的文章常有一种偏见,留意其思想的分子,自己写时也是如 此。在家人也不打诳话,这些文章虽然写得不好,都是经过考虑的,即使形 式上有近似古文处,其内容却不是普通古文中所有。语云,文学即是宣传。 今写序文,如此声明一下,有似起首老店的广告,亦正合式,或当不至为读 者们所笑也。 民国癸未十二月三十日。 □1944年 1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杂文》 青灯小抄小引 三年前的春天,在一册小书的后记中我曾这样的说,近数年来多读旧书, 取其较易得,至其用处则大抵只当作纸菸,聊以遣时日而已。余不能吸纸菸, 常见人家耽吸,若甚有滋味,心甚羡之而无可如何,则姑以闲书代之,无可 看时亦往往无聊赖,有似失瘾,故买书之费不能节省,而其费实或超过烟价, 有时将与雪茄相比矣。 这话说了之后在苒过了三个年头,现在引用便觉得大有修订之必要,旧 书的价没有废纸涨的那么快,而烟价更是突飞猛进,所以现今看书实在要比 抽菸经济得多了。法定的烟量是每天二十支,前门定价一元八角,那么两合 共计三元六角,假如这是可以明买到手的话。我近日在看蔡云的《吴歈献百 绝》,除日本刻辑录不全本外,得到了同治壬申苏氏刻本,光绪石印姚氏抄 本,姚本计价北币四元,苏本则花了南钞二十元,正与前门之价相合。照这 个样子,我们大可来得一日一册,或以三四十元买十册一函,供一旬之消遣, 亦颇不恶,何况此又是看了依然在者耶。这两日又在读江马三枝子所着的《飞 驒的女人们》,这是《女性丛书》之一,价格不过日金一圆七八,我看过几 种都很佩服,这样书便可一日买两册,而一册还可供两天阅读,则又似乎有 囤积之可能矣。从前曾经写过一首狂诗云: 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 偶逢一卷长恩阁,把卷沉吟比二更。 其时得到了二三种傅节子的藏书,写了这几句,现在就可以拿来算作有 诗为证。以买烟钱买书,在灯右观之,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偶有感想随时写 下,还是向来的旧习惯,却加上了一个新名称,小抄云者言其文短少,若云 有似策论场中的怀页,虽亦无不可,但未免有点鱼目混珠之嫌矣。 □1944年 2月 11日刊《实报》,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苦口甘口自序 今年夏天特别酷热,无事可做,取旧稿整理,皆是近一年中所写,共有 二十一篇,约八万余字,可以成一册书,遂编为一集,即名之曰《苦口甘口》。 重阅一过之后,照例是不满意,如数年前所说过的话,又是写了些无用也无 味的正经话。难道我的儒家气真是这样的深重而难以湔除么。我想起顾亭林 致黄梨洲的书中有云: “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 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蒉,而于圣贤六经之旨,国家治乱 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案此书《亭林文集》未载,见于《梨洲 思旧录》中,时在清康熙丙辰,为读《明夷待访录》后之复书,亭林年已六 十四,梨洲则六十七矣。黄顾二君的学识我们何敢妄攀,但是在大处态度有 相同者,亦可无庸掩藏。鄙人本非文士,与文坛中人全属隔教,平常所欲窥 知者,乃在于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但所取材亦并不废虫鱼风月, 则或由于时代之异也。此种倾向之思想大抵可归于惟理派,虽合理而难得势, 平时已然,何况如日本俗语所云,无理通行,则道理缩入,这一类的文章出 来,结果是毫无用处,其实这还是最好的,如前年写了一篇关于中国思想问 题的文章,曾被人评为反动,则又大有祸从口出之惧矣。我于文集自序中屡 次表示过同样的意见,对于在自己文章中所有道德的或是政治的意义很是不 满,可是说过了也仍不能改,这回还是如此。近时写《我的杂学》,因为觉 得写不好,草率了事,却已有二十节,写了之后乃益了解,自己历来所写的 文章里面所有的就只是这一点东西,假如把这些思想抽了去,剩下的便只有 空虚的文字与词句,毫无价值了。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写好文章,如或偶有 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当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 总之我是不会做所谓纯文学的,我写文章总是有所为,于是不免于积极, 这个毛病大约有点近于吸大烟的瘾,虽力想戒除而甚不容易,但想戒的心也
第476页 常是存在的。去年九月以后我动手翻译日本权本文泉子的《如梦记》,每月 译一章,现在已经完毕,这是近来的一件快意的事。我还有《希腊神话》的 注释未曾写了,这个工作也是极重大的,这五六年来时时想到,赶做注释, 难道不比乱写无用无味的文章更有价值么?我很怕被人家称为文人,近来更 甚,所以很想说明自己不是写文章而是讲道理的人,希望可以幸免,但是昔 者管宁谓邴原曰,潜龙以不见成德,言非其时,皆取祸之道,则亦不甚妥当。 天下多好思想好文章,何必尽由己出,鸠摩罗什不自着论,而一部《大智度 论》,不特译时想见踌躇满志,即在后世读者亦已可充分了解什师之伟大矣。 假如可以被免,许文人歇业,有如吾乡堕贫之得解放,虽执鞭吾亦为之,只 是目下尚无切实的着落处,故未能确说,若欣求脱离之心则极坚固,如是译 者可不以文人论,则固愿立刻盖下手印,即日转业者也。 民国甲申,七月廿日,知堂记于北京。 □1944年 12月刊《风雨谈》16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口甘口》 风雨后谈序 民国廿六年的春天,编杂文稿为一册,继《风雨谈》之后,拟题名为《风 雨后谈》,上海的出版书店不愿意,怕与前书相溷,乃改名《秉烛谈》。现 在又有编集的计画,这里所收的二十篇左右都是廿六年所写,与《秉烛谈》 正相连续,所以便想利用前回所拟的名称,省得从新寻找很不容易。 名曰《后谈》,实在并不就是续篇,然而因为同是在那几年中所写,内 容也自然有点儿近似。譬如讲一件事情,大抵多从读什么书引起,因此牵扯 开去,似乎并不是先有一个主意要说,此其一。文字意趣似甚闲适,此其二。 这是鄙人近来很久的缺点,这里也未能免。 小时候读贾谊《鵩鸟赋》,前面有两句云,庚子日斜兮鵩集余舍,止于 坐隅兮貌甚闲暇。心里觉得希罕,这怪鸟的态度真怪。后来过了多少年,才 明白过来,闲适原来是忧郁的东西。喜剧的演者及作者往往过着阴暗的生活, 也是人间的实相,而在社会方面看来,有此种种闲适的表示,却又正是人世 尚未十分黑暗的证据。我曾谈论明末的王思任,说他的一生好像是以嚯为业。 他的嚯其初是戏笑,继以讥刺,终为怒骂,及至末期,不嚯不笑骂,只是平 凡的嘆息,此时已是明朝的末日也即是嚯庵的末日近来了。 由此观之,大家可以戏嚯时还是天下太平,很值得庆贺也。不佞深幸能 够得有闲暇写此闲适的杂文,与国人相见,此乐何极,文字好坏盖可暂且勿 论矣。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一月十五日,知堂记。 □1945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秉烛后谈序 《秉烛后谈》一卷,所收文二十四篇,除《关于阿 q》外,皆二十六年 所作。那一年里写的文章很多,《药味集》中选收四篇,《秉烛谈》中收有 十七篇,合计共有四十五篇,此外稿子遗失的如《藏砖小记》等,也还有四 五篇吧。本书原意想定名为《风雨后谈》,但是从内容看来,这都是《秉烛 谈》以后所写的东西,因缘较近,所以改用今名,好在《秉烛谈》原序也附 录在后边,正可以当作一个公共的小引罢。我把本书的目录复看一遍,想起 近两年内所写二十几篇的文章来,比较一下,很有感慨,觉得年纪渐大,学 无进益,闲适之趣反愈减退,所可嘆也。 鄙人执笔为文已阅四十年,文章尚无成就,思想则可云已定,大致由草 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未敢云嘉孺子而哀妇人,亦尝用心于此,结果但有 畏天悯人,虑非世俗之所乐闻,故披中庸之衣,着平淡之裳,时作游行,此 亦鄙人之消遣法也。本书中诸文颇多闲适题目,能达到此目的,虽亦不免有 芒角者,究不甚多,回顾近年之作乃反不逮,现今纸笔均暴贵,何苦多耗物 力,写些不入耳的正经话,真是人已两不利矣。因复阅旧稿,而得到反省, 这件事却是有益。因为现今所写不及那时的好,这在自己是一种警戒,当思 改进,而对于读者可以当作广告,又即是证明本书之佳胜也。 民国甲申,清明节后一日雨中知堂记。 〔附记〕去年春天将旧稿二十四篇编为一集,定名为《风雨后谈》,已 写小序,后来因为觉得这些文章都是在《秉烛谈》之后所写,所以又改名为 《秉烛后谈》,序文另写,而仓猝未曾印在书里,现在一起收在这里,序虽 有两篇,书则本来只是一册而已。 三十四年一月三十日。 □1945年刊“太平”,初版本,暑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立春以前后记 《立春以前》是我的散文集之第二十二册。自民国十二年《自己的园地》
第477页 出版以后,至今亦已有二十二年,算是每年平均出书一册,也还不多。但是 这一册里的文章二十几篇,差不多全是半年中所写,略有十万字左右,那就 不能算写得少了吧。这个原因本来也很简单,因为我从前说过,以看书代吸 纸菸,近来则又以写文章代看书,利用旧存稿纸笔墨,随时写几页,积少成 多,倏忽成册。纸菸吸过化为烟云,书看了之后大半忘记,有点记得的也不 久朦胧地成了尘影,想起来都似乎是白花了的,若是做文章则白纸上写黑字, 总是可以留存得住,虽然这本身有无价值自然还是一个问题。话虽如此,既 然写下来了,如有机会,收集起来设法出版,那也是人情之常,以前的二十 一册都已如此的印出来了,这回可以说是照例而已,别的说明原来是无须的, 所以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写文章也已不少,内容杂得可以,所以只得以杂文自居,但是自己反 省一下,近几年来可以找出两个段落,由此可看得出我的文章与思想的轨道。 其一,民国廿九年冬我写一篇《日本之再认识》,正式声明日本研究店的关 门,以后对于不懂得的外国事情不敢多开口,实行儒家的不知为不知的教训。 其二,民国卅一年冬我写一篇《中国的思想问题》,离开文学的范围,关心 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如顾亭林致黄梨洲书中所说,本国的事当然 关切,而且也知道得较多,此也可以说是对于知之为知之这一句话有了做起 讲之意吧。 我对于中国民族前途向来感觉一种忧惧,近年自然更甚,不但因为己亦 在人中,有沦胥及溺之感,也觉得个人捐弃其心力以至身命,为众生谋利益 至少也为之有所计议,乃是中国传统的道德,凡智识阶级均应以此为准则, 如经传所广说。我的力量极是薄弱,所能做的也只是稍有论议而已,却有外 国文士见了说这是反动,我听了觉得很有意义,因此觉得恐怕我的路是走得 不错的,因为冷暖只有自家知,有些人家的非难往往在己适成为奖励也。以 前杂文中道德的色彩,我至今完全的是认,觉得这样是好的,以后还当尽年 寿向这方面努力,虽然我这传统的根据却与世界的知识是并行的,我的说话 永久不免在新的听了以为旧,在旧的听了以为新,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因为 如此,我又感觉我的路更没有走错,盖那些人所想像的路大抵多是错的也。 我重看这集子的目录,所惭愧的只是努力不够,本来力量也自然不很大。 我写文章虽说是聊以消遣,但意思却无不是真诚的,校读一过,觉得芜杂原 不能免,可是对于中国却是多少总有益的吧。说到文章,实在不行的很,我 自己觉得处处还有技巧,这即是做作,平常反对韩愈方苞,却还是在小时候 中了毒,到老年未能除尽,不会写自然本色的文章,实是一件恨事。立春之 后还未写过一篇文章,或者就此暂时中止,未始非佳,待将来学问有进步时 再来试作吧。 民国三十四年二月二十八日,知堂记于北京。 □1945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知堂乙酉文编题记 右散文十七篇,本系《乙酉文编》原稿的一部分,在一九五二年冬天编 成后,久藏箧底。三年前曹聚仁先生北游见访,出以相示,承他带至香港, 在杂志上发表若干篇,后来集印为一册,即《过去的工作》便是。余下的这 一部分,他又为整理出版,就使用这《乙酉文编》的名称。曹先生的种种厚 意,实在很可感谢的。 说起乙酉年来,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社会情形既今昔不同,那么有 些感慨牢骚已经失时效,这是要请读者原谅,而在作者却又很引为大幸的。 讲到名物和民俗的几篇,在这里或者分量并不多,但是有读者偏爱这些,在 解放后我也还写许多简短的,给报刊补白,今年挑选较成片段的,辑了一本 《草叶集》,大约在三四月里也可以和读者见面了。 一九六○年二月十六日,知堂记于北京。 □1961年刊香港“三育”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知堂乙酉文编》 鲁迅的故家总序 上海出版公司要将我所写的《百草园杂记》印成单行本,这事我没有不 贊成的道理,只是依照了友人的意见,从别的杂文中间选取相关的若干篇, 编为第二部分,名曰《园的内外》,又把《鲁迅在东京》和《补树书屋旧事》 那两部分加在里边,作为附录。 这一册书共总有一百多篇文章,差不多十万字,写时也花了四五个月工 夫,但是它有一个缺点,这是陆续写了在《亦报》上发表的,缺少组织,而 且各部分中难免有些重复之处,有的地方也嫌简略或有遗漏,现在却也不及 补正了,因为如要订补,大部分就需要改写过,太是费事了,我想缺少总还
第478页 不要紧,这比说的过多以至中有虚假较胜一筹吧。 至于有些人物,我故意略过的也或有之,那么这里自然更无再来加添之 必要了。 一九五二年二月二十九日,周遐寿记于北京。 □1953年刊“上海出版公司”初版本,署名周遐寿 □据《鲁迅的故家》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总序 去年春天,还在给上海《亦报》写小文章,动手来编《吶喊衍义》,虽 然只发表了极小一部分,但仍是继续着写,大概费了两个月的工夫,一总写 了一百三十多节。这里分作两部,前部是关于《吶喊》的,后都是关于《彷 徨》以及《朝华夕拾》,所以虽是两个头,实在却可以叫作《三衍义》的。 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是纪事实,本来与写《百草园》是一样的,不过所凭藉 的东西不同,一个是写园及其周围,一个是写两部小说里的人物时地。小说 是作者的文艺创作,但这里边有些人有模型可以找得出来,他的真相如何, 有些物事特别是属于乡土的,土物方言,外方人不容易了解,有说明的必要, 此外因时地间隔,或有个别的事情环境已经变迁,一般读者不很明瞭的。也 就所知略加解说。这几项都是事实,因此我的工作只是记述而不是造作,就 只怕见闻不周,记忆不足,说的或有错误,希望知道得更确实的朋友能够给 与补正,但是要想找熟悉四五十年前绍兴事情的朋辈已经很不容易,我也曾 这样找过,可是结果是很失望的。 《朝华夕拾》本来并不是小说,虽然也不是正式的自传,为便宜计也就 收在里边,因为分量不多,不能独立,所以就并在《彷徨》部分里去了。原 来《朝华夕拾》里说的事实很不少,论理可以自成一卷,但是有许多都已在 《百草园》里说过了,这里所说只是余下的那一部分而已。不但是《夕拾》, 便是那两部小说里的人物,有好些也都在《百草园》里说过,因此如说《鲁 迅的故家》可以作本书的补遗,这话可以说得,若是说本书可以作《故家》 的补遗,也是一样的可以这么说的。 关于《夕拾》中在南京学堂的一段註解得很简略,因为以前曾写了一篇 《学堂生活》,虽是说我自己的,但情形大抵相似,所以作为一个附录,加 在后边。近时翻阅旧日记,看见有不少关于鲁迅的记事,也抄录了出来,当 作另一个附录,虽然,这如附在《故家》后面,自然更为适当。日前偶看俞 阶青先生的《诗境浅说》,联想到《曲园课孙草》,忽然记起鲁迅在三味书 屋读《课孙草》的事情来。寿镜吾先生教他读这书,大概已经教他“开笔” 作文了,后来“满篇”之后才叫洙邻先生批改,这事本来应当写在第三节《戊 戌二》里边的,可是当时遗忘了。上文所说记忆不足的事可见是实在的。但 是现在在还没有完全忘却以前,能够记下这一点来,也正是很幸运的吧。 一九五三年十月二十四日,着者记。 鲁迅的青年时代序言 今年十月值鲁迅去世二十周年纪念,有些报刊来找到我,叫写纪念文字, 我既不好推辞,也实在觉得有点为难。 这个理由很是简单明瞭的。因为我以前所写关于鲁迅的文章,一律以报 告事实为主,而这事实乃是“事物”的一类,是硬性的存在,也是有限度的。 我对报刊的同志们说,请大家原谅,写不出什么文章来,因为我没有写文章 的资本了。我写那些旧文章的资本都是过去的事实,而那样的资本却有一定 的限量,有如钞票似的,我所有的一札有一定的数目,用掉一张便少一张, 自己不可能来制造加添的。 各位都谅解我的意思,但还是要叫我写,我也不好再硬辞,只得答应下 来,结果便是这几篇文字。承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盛意,肯给我印成小册子, 这是我所感谢的,但如上文所说,这些文章或者内容不大充实,要请读者原 谅,只是空想乱说的话那我可以保证是没有的。不过话又说了回来,这比起 我以前所写的或者有地方还较为得要领些,不是那么的散漫,有地方也供给 了些新的事实,虽然这分量不多。《西北大学简报》上登载一篇我的女儿所 写的纪念文,里边说到有些小事情,例如鲁迅不爱理发一节,颇能补足我的 缺漏,也就抄来附在里边了。 除了这些新写的文章以外,我又把旧稿三篇找了出来,作为附录,加在 末尾。其中一篇是《阿 q正传》在《晨报副刊》上发表完了的时候,又两篇 则是鲁迅刚去世后所写,也都有纪念的性质,重印出来,或者可以稍供读者 的参考。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一日记于北京。 □1957年刊“中青”初版本,署名周启明 □据《鲁迅的青年时代》 木片集小引*
第479页 前几年给上海广州的晚报写了些小文章,共总得数十篇,承出版社好意 为选择一部分出版,这是很可感谢的。书名最初拟名《鳞爪集》,但太是普 通了,怕和别人重复,改用《草叶集》呢,又与惠特曼的诗集相混,所以最 后决定《木片集》这个名称,因为古人所谓竹头木屑,也可以有相当的用处, 但恐怕是简牍上削下来的,那么这便没有什么用,只好当作生火的柴火罢了。 所写的文章大抵是就我所知道的,或是记得的,记这一点下来,至于所 不很熟悉的则不敢去触动它,仍旧是守以不知为不知的教训。关于动物有些 不是直接的知道,也是根据书本,如讲鳄鱼的大半系依据英国柏耳(m.burr) 的《鳄鱼与鼍鱼》(crocodi1esandalligators),讲猫头鹰的是斯密士 (r.b.smiih)的《鸟生活与鸟志》(birdlifeandbirdlore),在《苦茶随 笔》中有一篇《猫头鹰》,也说到我自己养猫头鹰的经验。 一九六二年七月三十日,周启明记于北京。 □1962年 7月 30日作,署名启明 □收入《木片集》 知堂回想录缘起 我的朋友曹聚仁先生,前几时写信给我,劝我写自叙传,我听了十分惶 恐,连回信都没有写,幸而他下次来信,也并不追及,这才使我放了心。为 什么这样的“怕”写自叙传的呢?理由很是简单,第一是自叙传很难写。既 然是自叙传了,这总要写得像个东西,因为自叙传是文学里的一品种,照例 要有诗人的“诗与真实”掺和在里头,才可以使得人们相信,而这个工作, 我是干不来的。第二是自叙传没有材料。一年一年的活了这多少年岁,到得 如今,不但已经称得“古来稀”了,而且又是到了日本是所谓“喜寿”,(喜 字草书有如“七十七”三字所合成。)那么这许多年里的事情尽够多了,怎 么说是没有呢?其实年纪虽是古稀了,而这古稀的人乃是极其平凡的,从古 以来不知道有过多少,毫没有什么足以称道的;况且古人有言,“寿则多辱”, 结果是多活一年便多有一年的耻辱,这有什么值得说的呢。 话虽如此,毕竟我的朋友的意思是很可感谢的。我虽然没有接受他原来 的好意,却也不想完全辜负了他,结果是经过几天考虑之后,我就决意来写 若干节的《知堂回想录》,也就是一种感旧录;本来旧事也究竟没甚可感, 只是五六十年前的旧事,虽是日常琐碎事迹,于今想来也多奇奇怪怪,姑且 当作“大头天话”(儿时所说的民间故事)去听,或者可以且作消闲之一助 吧。 时光如流水,平常五十年一百年倏忽的流过去,真是如同朝暮一般,而 人事和环境依然如故,所以在过去的时候谈谈往事,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 可是现在却迥不相同了。社会情形改变得太多了,有些一二十年前的事情, 说起来简直如同隔世,所谓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我想这就因为中间缺 少连络的缘故。老年人讲故事多偏于过去,又兼讲话唠叨,有地方又生怕年 青的人不懂,更要多说几句,因此不免近于烦琐,近代有教养的青年恐不满 意,特在此说明,特别请原谅为幸。 □1960年作,1980年刊香港“三有”初版本,署名知堂 □据《知堂回想录》 知堂回想录拾遗小引 这里要感谢曹聚仁先生,他劝我写文章,要长一点的,以便报纸上可以 接续登载;但是我有什么文章可写呢?从前有过这样一句话,凡是自己所不 了解的东西;便都不能写;话说过有好多年了,但是还想遵守着它。可是现 在要问什么东西是我所了解的呢?这实在是没有。我躺着思索,那么怎么办 呢,一身之外什么都没有,有什么东西可写呢?这时候忽尔恍然大悟,心想 “有了”,这句话如说出来时简直象阿基米得在澡堂的一声大叫了!因为我 是小时候学过做八股的,懂得一点虚虚实实的办法,想到一身之外没有办法, 那么我们不会去从一身之内着想么?我一生所经历的事情,这似乎只有我知 道得最清楚,然则岂不是顶适当的材料了么? 材料是有了,但是怎么写呢?平常看那些名士文人的自叙传或忏悔录, 都是文情俱胜,华实并茂,换句话说就是诗与真实调和得好,所以成为艺术 的名着,如义大利的契利尼、法国的卢梭、俄国的托尔斯泰等。近来看到日 本俳人芭蕉的旅行记,这是他有名的文章,里边说及在市振地方,客栈里遇 着两个女人,乃是妓女,听见她们夜里谈话,第二天出发请求同行,说愿以 法衣之故发大慈悲,赐予照顾(芭蕉其时盖是僧装),以自己也行止无定谢 绝了,但是很有所感,当时做了一句俳句道: “在同一住家里也睡着游女,——胡枝子和月亮。”还说遭:“告诉了
第480页 曾良,把它纪录了。”曾良是芭蕉的弟子,和他一起旅行的,也是个俳人。 近来他的旅行日记也发见了,可是却没有记着这一条。他的日记也记的很是 仔细,说芭蕉在市振左近的河里把衣服弄湿了,晒了好一会儿,记的很详细, 却不见有游女同宿这件事,也并不纪录着那一首俳句。这是怎么的呢?芭蕉 研究者获原井泉水解说得好,他说我们以前不知道,种种揣摩臆测,附会解 释,实在上了芭蕉的当;要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纪行文,乃是纪行文体的创作, 以文学作品言实是不朽的名着。这话实在是不错的,后世有人指摘卢梭和托 尔斯泰的不实,契利尼有人甚至于说他好说诳话大话,然而他们的着作不愧 为不朽,因为那是里边的创作部分,也就是诗。西洋的诗字的原义是造作, 有时通用于建筑,那即是使用实物的材料,从无生出有来,所以诗人的本领 乃是了不得的。古代有些作者很排斥诗人,听说柏拉图的理想国里,不让他 们进去,后来路喀阿诺斯便专门毁谤他们造谣,把荷马史诗说成全是诳话, 这是不足为奇的事。十九世纪的王尔德,很嘆息浪漫思想的不振,写一篇文 章曰《说诳的衰颓》,即是说没有诗趣;我们乡下的方言谓说诳曰“讲造话”, 这倒是与做诗的原意很相近的。要有诗趣便只好说诳,而这说诳却并无什么 坏意的,只是觉得这样说了于文章上更有意思,或是当初只是幻想着,后来 却仿佛成为事实,便写了进去,与小孩子的诳话有点相同;只要我们读者知 道真实里还有诗,便同荻原一样感觉又上了作者的一个大当,承认自己是个 傻子,这也就好了。 我在这里说了一大篇的废话,目的何在呢?那无非想来说明回想录不是 很好写的东西。可是读回想录也并不是怎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回想录要想写 得好,这就需要能懂得做诗,即使不是整个是诗人,也总得有几分诗才,才 能够应付裕如。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却是碰了壁。我平常屡次声明,对于 诗,我是不懂的,虽然明知是说诳话的那些神话、传说、童话一类的东西, 却是十分有兴趣。现在因为要写回想录,却是条件不够,那么怎么好呢?— —我想,这也是容易办的。好的回想录既然必须具备诗与真实,那么现在是 只有真实而没有诗,也何妨写出另一种的回想录来,或者这是一种不好的回 想录亦未可知。一个平凡人一生的记录,适用平凡的文章记下来,里边没有 什么可取的,就只是依据事实,不加有一点虚构和华饰,与我以前写《鲁迅 的故家》时一样,过去八十年间的事情,只有些缺少而没有增加,这是可以 确说的。现在将有些零碎的事情,当时因为篇幅长短关系,不曾收入在内的, 就记忆所及酌量补记,作为拾遗,加在后边。 □1962年作,1988年刊香港“三育”初版本,署名知堂 □据《知堂回想录》 知堂回想录后记 我写那篇《我的杂学》,还是在甲申(一九四四)年春夏之交,去今也 已有十八九年,有些事情已经变了样子了。其一是胜利之后,经国民党政府 的劫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一只手錶和一小方田黄的图章,朱文曰 圣清宗室盛昱,为特务所掠;唯书物悉荡然无存,有些归了图书馆,有些则 不可问矣。所以文中所记的书籍,已十不存一,萧老公云,自我得之,自我 失之,亦复何恨,昔曾写《旧书回想记》,略记汉文旧籍,正可补此处之缺。 其二则是解放之后,我的翻译工作大有进展,《我的杂学》第六节中所说两 种的希腊神话,都已翻译完成,并且两者都译了两遍,可以见我对于它们的 热心了。《古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于一九五○年在上海出版。印行了相当 的册数,后来改名《希腊神话故事》,又在天津印过,因为这虽是基督教国 人所写,但究竟要算好的,自己既然写不出,怎么好挑剔别人呢?至于那部 希腊人所自编的神话集,因初次的译稿经文化基金编译会带往香港去了,弄 得行踪不明,于一九五一年从新翻译,已经连注释一起脱落,但是尚未付印, 日本高津春繁有一九五三年译本,收在《岩波文库》中。此外还译出些希腊 作品,已详上文一八三节以下《我的工作》里边,这里不重述了。日本的滑 稽本也译了两种。有《浮世澡堂》即是《浮世风吕》,我翻译了两编四卷, 已于一九五八年出版,《浮世床》则译名《浮世理发馆》,全书两编五卷, 也是已经译出了。 我开始写这《知堂回想录》,还是在一年多以前,曹聚仁先生劝我写点 东西,每回千把字,可以继续登载的,但是我并不是小说家,有什么材料可 这样的写呢?我想,我所有的唯一的材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虽然吃饭已经
第481页 吃了七八十年,经过好些事情,但是这值得去写么?况且我又不是创作家, 只知道据实直写,不会加添枝叶,去装成很好的故事,结果无非是白花气力。 可是当我把这意思告诉了曹先生之后,他却大为贊成,竭力撺掇我写,并且 很以我的只有事实而无诗的主张为然;我听了他的话,就开始动笔。我当初 以为是事情很是简单,至多写上几十章就可完了,不料这一写就几乎两年, 竟拉长到二百章以上,约计有三十八万字的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有这 许多话可讲,只觉得有些地方已经很节约了,因为过去的琐屑事,对于现代 青年恐怕没有趣味,有的是年代久远所以忘怀了,没有能够记述清楚。还有 一层是凡我的私人关系的事情都没有记,这又不是乡试硃卷上的履历,要把 家族历记在上面。与其记那些,倒是家乡的岁时习俗,我是觉得很有意思, 颇想记一点下来;可是这终于没有机会插到里边去,而且在我族叔观鱼先生 的那本书里有一个附录,是“绍兴的风俗习尚”,已够好了,不必再来多事。 此外有些不关我个人的事情,我也有故意略掉的,这理由也就无须说明了, 因为这既是不关我个人的事,那么要说它岂不是“邻猫生子”么? 古来圣人教人要“自知”,其实这自知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以 不知为不知似乎是不难,但是说到知,到底知的是什么?便很有点不明白了。 即如上文所说的《杂学》,里边十之八九只不过是对于这个有点兴趣,想要 知道罢了,实在只写得“起讲”的且夫二字,要说多少有点了解,还只有本 国的文字和思想。因为深知八股与八家文与假道学的害处,翻过来寻求出路, 便写下了那些杂学的文章,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所走的路是走的对不对。据我 自己的看法,在那些说道理和讲趣味的之外,有几篇古怪题目如《赋得猫》, 《关于活埋》,《荣光之手》这些,似乎也还别致,就只可惜还有许多好题 材,因为准备不能充分,不曾动得手,譬如八股文、小脚和雅片烟都是。这 些本该都写进《我的杂学》里去,那些物事我是那么想要研究,就只是缺少 研究的方便。可是人苦不自知,这里我联想起那世界有名的安徒生 (h.c.andersen)来,他既以创作童话成名,可是他还怀恋他的蹩脚小说《两 个男爵夫人》,晚年还对英国的文人戈斯(e.gosse)陈诉说,他们是不是有 一天会丢掉了那劳什子(指童话),回到《两个男爵夫人》来呢?我的那些 文章说不定正是我的《两个男爵夫人》,虽然我并无别的童话,这也正是很 难说呢。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三十一日。 □1962年作,1980年刊香港“三育”初版本,署名知堂 □据《知堂回想录》 知堂回想录后序 这篇文章,应该名叫后记的,但是我查看《回想录》的目录,却已有一 节后记了,而且这乃是一九六三年的一月所写,距今是整整的三年,我也不 记得那边说的是些什么了;所以只能把我现在所写改换一下叫做后序,反正 所改换的只是一个名目,里边所写的无非我想说的这几句话。这话可以分作 三点来说。——关于三点有个笑话,很值得记录它一下,以前维新很讲究演 说这一套的时候,演说者开头总说所要讲的共有几点,说三点或是五点,而 阐说一点的时间往往费的很多,因此听者很感苦恼,听说共有几点就很头痛。 有的讲演者知道了这个情形,便来改良一下,说所要讲的只有几点,不说出 数目来;可是这一下却更糟了,说数目时使人苦恼,不说时使人恐慌了,因 为不知道他所说的究竟共有若干,是十点或是八点呢。不过我所说者很是简 单,干脆就是三点,所费的时间一总不会超过一小时,虽然我这开头似乎有 点拉长的样子,与回想录的全体相像,很有些噜嗦。 且说第一点,我要在这里首先谢谢曹聚仁先生,因为如没有他的帮忙, 这部书是不会得出版的,也可以说是从头就不会得写的。当初他说我可以给 报纸写点稿,每月大约十篇,共总一万字;这个我很愿意,但是题目难找, 材料也不易得,觉得有点为难,后来想到写自己的事,那材料是不会缺乏的, 那就比较的容易得多了。我把这个意思告知了他,回信很是贊成,于是我开 始写《知堂回想》,陆续以业余的两整年的工夫,写成了三十多万字,前后 寄稿凡有九十次,都是由曹先生经手收发的。这是回想录的前半的事情,即 是它的诞生经过。但是还有它的后半,这便是它的出版,更是由于他的苦心 经营,乃得有成。我于本书毫无敝帚自珍的意思,不过对他那种久要不忘的 待人的热心,办事的毅力,那是不能不表示感佩的。这大约可以说是蒋畈精
第482页 神的表现吧。 第二点是说这回想录写得太长了。这长乃是事实,没有法子可以辩解, 而且其实如要写得详尽,恐怕这还可以加上两倍,至少有一百万字,这便是 一种辩解。因为年纪活得太多了,所以见闻也就不少,要拉杂的不加选择的 说起来,话就是说不完的。我平常总是这么想,人不可太长寿,普通在四十 以后死了最是得体,这也不以听兼好法师的教训才知道,可是人生不自由, 就这一点也不能自己作主,不知道这是怎么干的,一下就活到八十,(其实 现在是实年八十一了。)实在是活得太长了。从前圣王帝尧曾对华封人说道, “寿则多辱”,这虽是一时对于祝颂的谦抑的回答,其实是不错的。人多活 一年,便多有些错误以及耻辱,这在唐尧且是如此,何况我们呢。但是话要 说回来,活到古来稀的长寿虽然并不一定是好事,可是也可以有若干的好处。 即如我不曾在日军刺客光临苦雨斋的那时成为烈士,活到解放以后,得以看 见国家飞跃的进步,并且得以参加译述工作,于一九六二年七月至一九六五 年五月这三年中间,译成了路吉阿诺斯(loukianos)对话集一卷,凡二十篇, 计四十余万字,这是我四十年来蓄意想做的工作,一直无法实现的,到现在 总算成功了,这都是我活到了八十岁,所以才能等到的,前年,《新晚报》 上有过我的一篇杂文,叫作《八十心情》,足以表达我那时的情意。 第三点也是最末的一点,是我关于自叙传里的所谓诗与真实的问题的。 这“真实与诗”乃是歌德所作自叙传的名称,我觉得这名称很好,正足以代 表自叙传里所有的两种成分,所以拿来借用了。真实当然就是事实,诗则是 虚构部分或是修饰描写的地方,其因记忆错误,与事实有矛盾的地方,当然 不算在内,唯故意造作的这才是,所以说是诗的部分,其实在自叙传中乃是 不可凭信的,应该与小说一样的看法;虽然也可以考见着者的思想,不过认 为是实有的事情那总是不可以的了。古代希腊叫诗人为“造作者”,意思重 在创造,哲学者至有人以诗人为说诳的人,加以排斥,这并没有错;英国文 人王尔德作文云《说诳之衰歇》(thedecayoflying),嘆近代诗思的颓废, 便不讳言说诳;日本人翻译易说诳为“架空”,这有点近于粉饰,如孔乙己 之讳偷书为“窃书”了。自叙传总是混合两种而成,即如有名的卢梭和托尔 斯泰的《忏悔录》,据他们研究里边也有不少的虚假的叙述,这也并不是什 么瑕疵,乃是自叙传性质如此,读者所当注意,取材时应当辨别罢了。因为 他们文人天性兼备诗才,所以写下去的时候,忽然触动灵机,诗思勃发,便 来它一段诗歌的感嘆,小说的描写,于是这就华实并茂,大着告成了。也有 特殊的天才,如伊太利的契利尼者,能够以彻头彻尾的诳说作成自叙传,则 是例外不可多得的。我这部回想录根本不是文人自叙传,所以够不上和他们 的并论,没有真实与诗的问题,但是这里说明一声,里边并没有什么诗,乃 是完全只凭真实所写的。这是与我向来写文章的态度全是一致,除了偶有记 忆不真的以外,并没有一处有意识的加以诗化,即是说过假话。可是假如有 人相信了我的这句话,以为所有的事情都真实的记录在里边,想来找到一切 疑难事件的说明,那未免是所愿太奢了,恐怕是要失望的。我在上边说过, 如果详尽的说明,那就非有一百万字不可,这第一说是没有这纸面。我写的 事实,虽然不用诗化,即改造和修饰,但也有一种选择,并不是凡事实即一 律都写的。过去有许多事情,在道德法律上虽然别无问题,然而日后想到, 总觉得不很愉快,如有吃到肥皂的感觉,这些便在排除之列,不拟加以记录 了。现在试举一例。这是民国二年春间的事,其时小儿刚生还不到一周岁, 我同了我的妻以及妻妹,抱了小儿到后街咸欢河沿去散步。那时妇女天足还 很少,看见者不免少见多怪。在那里一家门口,有两个少女在那里私语,半 大声的说道:你看,尼姑婆来了。我便对她们摇头赞嘆说,好小脚呀,好小 脚呀!她们便羞的都逃进门去了。这一种本领,我还是小时候从小流氓学来 的手法,可是学做了觉得后味很是不好,所以觉得不值得记下来。此外关于 家庭眷属的,也悉不录;上边因为举例,所以说及。其有关于他人的事,有 些虽是事实,而事太离奇,出于情理之外,或者反似《天方夜谈》里头的事 情,写了也令人不相信,这便都从略了。我这里本没有诗,可是却叫人当诗 去看,或者简直以为是在讲“造话”了。绍兴方言谓说诳曰讲造话,造话一 语却正是“诗”的本原了。但因此使我非本意的得到诗人的头衔,却并不是
第483页 我所希望的。 我是一个庸人,就是极普通的中国人,并不是什么文人学士,只因偶然 的关系,活得长了,见闻也就多了些;譬如一个旅人,走了许多路程,经历 可以谈谈,有人说“讲你的故事罢”,也就讲些,也都是平凡的事情和道理。 他本不是水手辛八,写的不是旅行述异,其实假如他真是遇过海上老人似的 离奇的故事,他也是不会得来讲的。 一九六六年一月三日,知堂记于北京。 □1966年作,1980年刊香港“三育”初版本,署名知堂 □据《知堂回想录》 秋草园日记甲序 世界之有我也已二十年矣,然廿年以前无我也,廿年以后亦必已无我也, 则我之为我亦仅如轻尘栖弱草,弹指终归寂灭耳,于此而尚欲借驹隙之光阴, 涉笔于米盐之琐屑,亦愚甚矣。然而七情所感,哀乐无端,拉杂纪之,以当 雪泥鸿爪,亦未始非蜉蝣世界之一消遣法也。先儒有言,天地之大而人犹有 所恨,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不亦傎乎,然则吾之记亦可以不作也 夫。 □1905年作,存日记中 □收入《风雨谈》 秋草闲吟序 予家会稽,入东门凡三四里。其处荒僻,距市辽远,先人敝庐数楹,聊 足蔽风雨。屋后一圃,荒荒然无所有,枯桑衰柳,倚徙墙畔,每白露下,秋 草满园而已。予心爱好之,因以园客自号,时作小诗,顾七八年来得辄弃去, 虽裒之可得一小帙,而已多付之腐草矣。今春闲居无事,因摭存一二,聊以 自娱,仍名秋草,意不忘园也。嗟夫,百年更漏,万事鸡虫,对此茫茫,能 无怅怅,前因未昧,野花衰草,其迟我久矣。卜筑幽山,诏犹在耳,而纹竹 徒存,吾何言者,虽有园又乌得而居之?借其声发而为诗,哭欤歌欤,角鸱 山鬼,对月而夜啸欤,抑悲风戚戚之振白杨也。龟山之松柏何青青耶,茶花 其如故耶?秋草苍黄,如入梦寐,春风虽至,绿意如何,过南郭之原,其能 无惘惘而雪涕也。 丙午春日,秋草园客记。 □1906年春作,署名秋草园客 □据手迹排印 过去的生命序 这里所收集的三十多篇东西,是我所写的诗的一切。我称他为诗,因为 觉得这些的写法与我的普通的散文有点不同。我不知道中国的新诗应该怎么 样才是,我却知道我无论如何总不是个诗人,现在“诗”这个字不过是假借 了来,当作我自己的一种市语罢了。其中二十六篇,曾收在《雪朝》第二集 中,末尾七篇是新加入的,就用了第十二篇《过去的生命》做了全书的名字。 这些“诗”的文句都是散文的,内中的意思也很平凡,所以拿去当真正的诗 看当然要很失望,但如算他是别种的散文小品,我相信能够表现出当时的情 意,亦即是过去的生命,与我所写的普通散文没有什么不同。因为这样缘故, 我觉得还可以把他收入《苦雨斋小书》的里边,未必是什么敝帚自珍的意思, 若是献丑狂(exhibitionism)呢,那与天下滔滔的文士一样,多少怕有一点 儿罢? 书面图案系借用库普加(erankkupka)的画,题曰《生命》。我是不懂 美术的,只听说他的画是神秘派的,叫做什么 orphism,也不知道他是哪里 人。 一九二九年八月十日,周作人于北平。 □1929年 11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据《过去的生命》 绍兴儿歌述略序 《西河牍札》之三“与故人”云: 初意舟过若下可得就近一涉江水,不谓磋跎转深,今故园柳条又生矣。江北春无梅 雨,差便旅眺,第日熏尘起,障目若雾,且异地佳山水终以非故园不浃寝食,譬如易水种 鱼,难免圉困,换土栽根,枝叶转悴,况其中有他乎。向随王远候归夏邑,远侯以宦迹从 江南来,甫涉淮扬躐濠毫,视夏宅枣林榆隰女城茅屋定谓有过,乃与其家人者夜饮中酒嘆 曰,吾遍游北南,似无如吾土之美者。嗟乎,远游者可知已。 正如人家所说,“西河小牍随笔皆有意趣”,而这一则似最佳,因为里 边含有深厚的情味。但是,虽然我很喜欢这篇文章,我的意见却多少有点儿 不同。故乡的山水风物因为熟习亲近的缘故,的确可以令人流连记忆,不过 这如隔绝了便愈久愈疏,即使或者会得形诸梦寐,事实上却总是没有什么关 系了。在别一方面他给予我们一个极大的影响,就是想要摆脱也无从摆脱的, 那即是言语。普通提起方言似乎只注重那特殊的声音,我所觉得有兴趣的乃 在其词与句,即名物云谓以及表现方式。我尝猜想一个人的文章往往暗中受 他方言的支配,假如他不去模拟而真是诚实的表现自己。我们不能照样的说, 遍览北南无如吾语之美者,但在事实上,不能不以此为唯一根据,无论去写
第484页 作或研究,因为到底只有这个是知道得最深,也运用得最熟。所以我们如去 各自对于方言稍加记录整理,那不失为很有意义的事,不但是事半功倍,也 大有用处,而且实在也正是远游者对于故乡的一种义务也。 不佞乃旧会稽县人也,故小时候所说的是绍兴话。后来在外边居住,听 了些杭州话南京话北京话,自己也学说蓝青官话,可是程度都很浅,讲到底, 我所能自由运用的还只是绍兴话那一种罢了。光绪戊寅(一八七八)会稽范 寅着《越谚》三卷,自序有云: “寅不敏又不佞,人今之人,言今不言,不识君子安雅,亦越人安越而 已矣。”这一部书我很尊重,这几句话我也很喜欢。辛亥秋天我从东京回绍 兴,开始搜集本地的儿歌童话,民国二年任县教育会长,利用会报作文鼓吹, 可是没有效果,只有一个人寄过一首歌来,我自己陆续记了有二百则,还都 是草稿,没有誊清过。六年四月来到北京大学,不久歌谣研究会成立,我也 在内,我所有的也只是这册稿子。今年歌谣整理会复兴,我又把稿子拿出来, 这回或有出板的希望。关于歌谣我毫无别的贡献,二十年来只带着一小册绍 兴儿歌,真可谓越人安越了。但是实际连这一小册还是二十年前的原样子, 一直没有编好,可谓荒唐矣。现在总须得整理一番,预备出板,不过这很令 我踌躇,盖整理亦不是一件容易事也。 我所集录的是绍兴儿歌,而名曰述略,何也。老实说,这有点儿象醉翁 之意不在酒的样子,也可以说买椟还珠罢。歌是现成的,述是临时做出来的, 故我的用力乃在此而不在彼也。笺注这一卷绍兴儿歌,大抵我的兴趣所在是 这几方面,即一言语,二名物,三风俗。方言里边有从古语变下来的,有与 他方言可以通转的,要研究这些自然非由音韵下手不可,但正如文字学在声 韵以外有形义及文法两部分,方言也有这部分存在,很值得注意,虽然讲到 他的转变还要声韵的知识来做帮助。绍兴儿童唱蚊虫歌,颇似五言绝句,末 句云: “搭杀像污介。”这里“搭”这一动作,“汗”这一名物以外,还有“像 污介”这一种语法,都是值得记述的。我们平常以为这种字义与文法是极容 易懂的,至少是江浙一带所通用,用不着说明。这在常识上是对的,不过你 也不记我也不记,只让他在口头飘浮着,不久语音渐变,便无从再去稽查, 而不屑纪录琐细的事尤其是开一恶例,影响不只限于方言,关于自然与人生 各方面多不注意,许多笔记都讲的是官场科名神怪香艷,分量是汗牛而充栋, 内容却全是没事干干扯淡,徒然糟塌些粉连纸而已。我想矫枉无妨稍过正, 在这个时候我们该从琐屑下手,变换一下陈旧的空气。这里我就谈到第二问 题去,即名物,这本来也就包括在上文里边,现在不过单提了出来罢了。十 二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出版的《歌谣周刊》第三十一期上登过一篇《歌谣与 方言调查》,中间曾说: 我觉得现在中国语体文的缺点在于语彙之太贫弱,而文法之不密还在其次,这个救 济的方法当然有採用古文及外来语这两件事,但採用方言也是同样重要的事情。 辞彙中感到缺乏的,动作与疏状字似还在其次,最显着的是名物,而这在方 言中却多有,虽然不能普遍,其表现力常在古语或学名之上。如绍兴呼蘩缕 曰小鸡草,平地木曰老弗大,杜鹃花曰映山红,北平呼栝蒌曰赤包儿,蜗牛 曰水牛儿,是也。柳田国男着《民间传承论》第八章“言语艺术”项下论水 马儿的名称处有云: 命名者多是小孩,这是很有趣的事。多採集些来看,有好多是保姆或老人替小孩所 定的名称。大概多是有孩子气的,而且这也就是很好的名字。 我的私意便是想来关于这些名字多说些闲话,别的不打紧,就只怕实在没有 这许多东西或是机会,那么这也是没法。至于风俗,应说就说,若无若有, 盖无成心焉。 这样说来,我倒很有点像木华做《海赋》,只“于海之上下四旁言之”, 要紧的海倒反不说。儿歌是儿童的诗,他的文学价值如何呢?这个我现在回 答不来,我也恐怕寥寥的这些小篇零句里未必会有这种东西。总之我只想利 用自己知道得比较最多最确实的关于绍兴生活的知识,写出一点零碎的小 记,附在儿歌里公之于世,我就十分满足了。歌词都想注音,注音字母发布 了将二十年,可惜韵母终于还未制定,这里只好借用罗马字,——序文先写 得了,若是本文完全注好,那恐怕还要些时光,这序可以算作预告,等将来 再添写跋尾罢。 民国二十五年四月三日,于北平。 □1936年
第485页 4月刊《歌谣》2卷 3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风雨谈》 苦茶庵打油诗的前言和后记* 前言 民国二十三年的春天,我偶然写了两首打油诗,被林语堂先生拿去在《人 世间》上发表,硬说是“五十自寿”,朋友们觉得这倒好嬉子,有好些人寄 和诗来,其手写了直接寄在我这里的一部分至今都还保存着。如今计算起来 已是十个年头荏苒的过去了,从书箱的抽屉里把这些手迹从新拿出来看,其 中有儿位朋友如刘半农、钱玄同、蔡孑民诸先生现今都已不在,半农就在那 一年的秋间去世,根据十年树木的例,墓木当已成抱了,时移世变,想起来 真有隔生之感。有友人问,今年再来写他两首么。鄙人听了甚为惶悚,唯有 採取作揖主义,连称不敢。为什么呢?当年那两首诗发表之后,在南方引起 了不少的是非口舌,闹嚷嚷的一阵,不久也就过去了,似乎没甚妨害,但是 拨草寻蛇,自取烦恼,本已多事,况且众口烁金,无实的毁谤看似无关重要, 世间有些重大的事件往往可由此发生,不是可以轻看的事情。鄙人年岁徒增, 修养不足,无菩萨投身饲狼之决心,日在戒惧,犹恐难免窥伺,更何敢妄作 文诗,自蹈覆辙,此其一。以前所写的诗本非自寿,唯在那时所作,亦尚不 妨移用,此次若故意去做,不但赋得难写得好,而且也未免肉麻了。还有一 层,五十岁是实在的,六十岁则现在可以不是这样算,即是没有这么一回事。 寒斋有一块寿山石印章,朱文九字云“知堂五十五以后所作”,边款云庚辰 禹民,系民国二十九年托金彝斋君所刻。大家知道和尚有所谓僧腊者,便是 受戒出家的日子起,计算他做和尚的年岁,在家时期的一部分抛去不计,假 如在二十一岁时出家,到了五十岁则称曰僧腊三十。五十五岁以后也便是我 的僧腊,从那一年即民国二十八年算起,到现在才有六年,若是六十岁,那 岂不是该是民国八十八年么。六十自寿诗如要做的话,也就应该等到那时候 才对,现在还早得很呢,此其二。 以上把现今不写打油诗的话说完了,但是在这以前,别的打油诗也并不 是不写。这里不妨抄录一部分出来。这都是在事变以后所写的。照年代说来, 自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至三十二年十月,最近一年间并没有着作。我自称打 油诗,表示不敢以旧诗自居,自然更不敢称是诗人,同样地我看自己的白话 诗也不算是新诗,只是别一种形式的文章,表现当时的情意,与普通散文没 有什么不同。因此名称虽然是打油诗,内容却并不是游戏,文字似乎诙谐, 意思原甚正经,这正如寒山子诗,他是一种通俗的偈,其用意本与许多造作 伽陀的尊者别无不同,只在形式上所用乃是别一手法耳。我所写的东西,无 论怎么努力想专谈或多谈风月,可是结果是大部分还都有道德的意义,这里 的打油诗也自不能免,我引寒山禅师为比,非敢攀高,亦只取其多少相近, 此外自然还有一位邵康节在,不过他是道学大贤,不好拉扯,故不佞宁愿与 二氏为伍,庶可稍免指摘焉。打油诗只录绝句,虽有三四首律诗,字数加倍, 疵累自亦较多,不如藏拙为愈,今所录凡二十四首。 后记 这些以诗论当然全不成,但里边的意思总是确实的,所以如只取其述怀, 当作文章看,亦未始不可,只是意少隐曲而已。我的打油诗本来写的很是拙 直,只要第一不当他作游戏话,意思极容易看得出,大约就只有忧与惧耳。 孔子说,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吾侪小人诚不足与语仁勇,唯忧生悯乱,正 是人情之常,而能惧思之人亦复为君子所取,然则知忧惧或与知惭愧相类, 未始非人生入德之门乎。从前读过《诗经》,大半都已忘记了,但是记起几 篇来,觉得古时诗人何其那么哀伤,每读一过令人不欢。如《王风》“黍离” 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其心理状 态则云中心摇摇,终乃如醉以至如噎。又“兔爰”云,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小序说明原委,则云君子不乐其生。幸哉 我们尚得止于忧惧,这里总还有一点希望,若到了哀伤则一切已完了矣。 大抵忧惧的分子在我的诗文里由来已久,最好的例是那篇《小河》,民 国八年所作的新诗,可以与二十年后的打油诗做一个对照。这是民八的一月 廿四日所作,登载在《新青年》上,共有五十七行,当时觉得有点别致,颇 引起好些注意。或者在形式上可以说,摆脱了诗词歌赋的规律,完全用语体 散文来写,这是一种新表现。夸奖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至于内容那实在 是很旧的,假如说明了的时候,简直可以说这是新诗人所大抵不屑为的,一
第486页 句话就是那种古老的忧惧。这本是中国旧诗人的传统,不过他们不幸多是事 后的哀伤,我们还算好一点的是将来的忧虑,其次是形式也就不是直接的, 而用了譬喻,其实外国民歌中很多这种方式,便是在中国,《中山狼传》里 的老牛老树也都说话,所以说到底连形式也并不是什么新的东西。鄙人是中 国东南水乡的人民,对于水很有情分,可是也十分知道水的利益,《小河》 的题材即由此而出。古人云,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法国路易十 四云,朕等之后有洪水来。其一戒惧如周公,其一放肆如隋炀,但二者的话 其归趋则一,是一样的可怕。把这类的思想装到诗里去,是做不成好诗来的, 但这是我诚恳的意思,所以随时得有机会便想发表,自《小河》起,中间经 过好些文诗,以至《中国的思想问题》,前后二十余年,就只是这两句话, 今昔读者或者不接头亦未可知,自己则很是清楚,深知老调无变化,令人厌 闻,唯不可不说实话耳。打油诗本不足道,今又为此而有此一番说明,殊有 唐丧时日之感,故亦不多赘矣。 (民国甲申,九月十日) □1945年 10月刊《杂志》14卷 1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儿童杂事诗的序记* 序 今年六月偶读英国利亚(lear)的诙谐诗,妙语天成,不可方物,略师 其意写儿戏趁韵诗,前后得十数首,亦终不能成就,唯其中有三数章,是别 一路道,似尚可存留,即本编中之甲十及十九又乙三是也。因就其内容分别 为儿童生活、儿童故事两类,继续写了十日,共得四十八首,分编甲乙,总 名之曰《儿童杂事诗》。后又续有所作,列为丙编,乃是儿童生活诗补,亦 二十四首,唯甲编以岁时为纲,今则以名物分类耳。 我本不会做侍,但有时候也借用这个形式,觉得这样说法别有一种味道, 其本意则与用散文无殊,无非只是想表现出一点意思罢了。寒山曾说过,“分 明是说话,又道我吟诗”。我这一卷所谓诗,实在乃只是一篇关于儿童的论 文的变相,不过现在觉得不想写文章,所以用了七言四句的形式。反正这形 式井无什么关系,就是我的意思能否多分传达也没有关系。我还深信道谊之 须事功化,古人云,为治不在多言,但力行何如耳。我辈的论或诗,亦只是 道谊之空言,于事实何补也。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日雨中,知堂记于南京。 甲编附记 儿童生活诗,实亦即是竹枝词,须有岁时及地方作背景,今就平生最熟 习的民俗中取材,自多偏于越地,亦正是不得已也。 乙编附记 大暑节后,中夜闻蛙声不寐,偶作《晋惠帝》一诗,后复就记忆所及, 以文史中涉及小儿诸事为材,赓续损益,共得二十四章。左家娇女事珠玉在 前,未敢弄拙,虽颇自幸,亦殊以为憾事也。 (七月三十—日) 儿童故事诗本应多趣味,今所作乃殊为枯燥,甚觉辜负此题。有些悲哀 的故事,如特罗亚之都君(赫克多耳之子,其名今用意译),十字军儿童队, 孔文举二子,《水符》之小衙内,《鸡肋编》之“和骨烂”,《曲南旧闻》 之因子巷等,常往来于胸中,而自信无此笔力与勇气,故亦不敢漫然涉笔, 殊不能自辨为幸为憾也。 (九月廿八日校录后再记) 丙编附记 今春多雨,惊蛰以来十日不得一日晴,日唯阅《说文段氏注》以消遣。 偶应友人之属,录旧作儿童杂事诗,觉得尚可补充,因就生活诗部分酌量增 加,日写数章,积得二十四首,定为丙编。旧日所写,多以岁时为准,今则 以名物分类。此种材料,尚极伙多,可以入录,唯写为韵语,虽是游戏之作, 亦须兴会乃能成就。丁编以下,倘有机缘,当俟诸异日。 (三十七年三月二十日雨中记) □1948年作,1973年刊“崇文”版《儿童杂事诗》 □未收入自编文集 杂诗题记 我于前清光绪甲午(一八九四)年进寿氏三味书屋读书,傍晚诵唐诗以 代对课,为读旧诗之始。辛丑(一九○一)以后,在南京水师学堂,不知从 何时起学写古诗,今只记得有写会稽东湖景色者数语,如云: 岩鸽翔晚风,池鱼跃清响。 又云: 潇潇几日雨,开落白芙蓉。 此盖系暂住东湖学堂教课寄住湖上时所作,当是甲辰(一九○四)年事。昔 有稿本,题曰《秋草闲吟》。前有小序,系乙巳年作,今尚存。唯诗句悉已 忘却,但记有除夕作,中有云: 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 又七绝末二句云 独向龟山望松柏,夜鸟啼上最高枝。 龟山在故乡南门外,先君殡屋所在地也。丙午(一九○六)年由江南督
第487页 练公所派遣日本留学,至辛亥返国,此六年中未曾着笔,唯在刘申叔所办之 《天义报》上登过三首,其词云: 为欲求新生,辛苦此奔走。学得调羹汤,归来作新妇。 不读宛委书,却织鸳鸯锦。织锦长一丈,春华此中尽。 出门有大希,竟事不一吷。款款坠庸轨,芳徽永断绝。 此盖讽刺当时女学生之多专习工艺家政者,诗虽是拟古,实乃已是打油诗的 精神矣。 民国二年,范爱农君以愤世自沉于越中,曾作一诗挽之,现在已全不记 得,虽曾录入记范爱农的一篇小文中。六年至北京,改作白话诗,多登在《新 青年》及《每周评论》上面,大概以八年中所作为最多。十年秋间,在西山 碧云寺养病,也还写了些,都收集在《过去的生命》一卷中。后来因为觉得 写不好,所以就不再写了。这之后偶然写作打油诗,不知始于何时,大约是 民国二十年前后吧,因为那时曾经在无花果枯叶上写二十字寄给在巴黎的友 人,诗云: 寄君一片叶,认取深秋色。留得到明年,唯恐不相识。 这里有本事,大意暗示给他恋爱的变动,和我本是无关也。又写给杜逢辰君 的那一首“偃息禅堂中”的话,也是二十年一月所作。但是真正的打油诗, 恐怕还要从二十三年的“请到寒斋吃苦茶”那两首算起吧。这以后做了有不 少,其稍重要的,曾录出二十四首,收入《苦茶庵打油诗》那篇杂文中。关 于打油诗,其时有些说明,现在可以抄录一部分在这里: “我自称打油诗,表示不敢以旧诗自居,自然更不敢称是诗人。同样地, 我看自己的白话诗,也不算是新诗,只是别一种形式的文章,表现当时的情 意,与普通散文没有什么不同。因此名称虽是打油诗,内容却并不是游戏; 文字似乎诙谐,意思原甚正经。这正如塞山子诗,它是一种通俗的偈,用意 本与许多造作伽佗的尊者别无殊异,只在形式上所用乃是别一手法耳。”又 云: “这些以诗论当然全不成,但里边的意思总是诚实的。所以如只取其述 怀,当作文章看,亦未始不可,只是意稍隐曲而已。我的打油诗本来写的很 是拙直,只要第一下当它作游戏语,意思极容易看得出,大约就只有忧与惧 耳。” 这回所收录的共有一百六十首以上,比较的多了,名称则曰杂诗,不再 叫作打油了。因为无论怎么说明,世间对于打油诗,终究不免仍有误解,以 为这总是说浑话的。它的过去历史太长了,人家对于它的观念,一时改不过 来,这也是没法的事。反正我所写的,原不是道地的打油,对于打油诗的名 字,也并不真是衷心爱好,一定非用不可。当初所以用这名称,本是一种方 便,意在与正宗的旧诗表示区别,又带一些幽默的客气而已,后来觉得不大 合适,自可随时放弃,改换一个新的名号。我称之曰杂诗,意思与从前解说 杂文时一样;这种诗的特色是杂,文字杂,思想杂。第一它不是旧诗,而略 带有字数韵脚的拘束;第二也并非白话诗,而仍有随意说话的自由,实在似 乎是所谓三脚猫,所以没有别的适当的名目。说到自由,自然无过于白话诗 了,但是没有了韵脚的限制,这便与散文很容易相混,至少也总相近,结果 是形式说是诗,而效力仍等于散文。这是我个人的经验,固然由于无能力之 故,但总之白话诗之写不好,在自己是确实明白的了。白活诗难做的地方, 我无法去补救,回过来拿起旧诗,把它的难做的地方给毁掉了,虽然有点削 屦适足,但这还可以使用得,即是以前所谓打油诗,现今称为杂诗的这物事。 因为文字杂,用韵只照语音,上去亦不区分,用语也很随便,只要在篇中相 称,什么俚语都不妨事,反正这不是传统的正宗旧诗,不能再用旧标准来加 以批评。因为思想杂,并不要一定照古来的几种轨范,如忠爱,隐逸,风怀, 牢骚,那样去做,要说什么便什么都可以说;但是忧生悯乱,中国诗人最古 的那一路思想,却还是其主流之一。在这里,极新的又与极旧的碰在一起了。 正如杂文比较的容易写一样,我觉得这种杂诗,比旧诗固不必说,就是比白 话诗也更为好写。有时候感到一种意思,想把它写下来,可是用散文不相宜, 因为事情太简单,或者情意太显露,写在文章里便一览无余,直截少味,白 话诗呢又写不好,如上文所说,末了大抵拿杂诗来应用。此只出于个人的方 便,本来不足为训,这里只是说明理由事实而已,原无主张的意思,自然更 说不上是广告也。 我所做的这种杂诗,在体裁上只有两类。以前作七言绝句,仿佛是牛山 志明和尚的同志;后来又写五言古诗,可以随意多少说话。觉得更为适用,
第488页 则又似寒山子的一派了。可是事实上并不如此,他们更近于偶,我的还近于 诗,未能多分解放,只是用意的诚实则是相同,不过一边在宣扬佛法,一边 乃只是陈述凡人之私见而已。诸诗都是聊寄一时的感兴,未经什么修改,自 己觉得满意的很少;但也有一两篇写得还好,有如《岁暮杂诗》中之《挑担》 一首,似乎表示得恰切,假如用散文或白话诗,便不能说得那么好,或者简 直没法子说。不过这里总多少有些隐曲,有的人也未必能一目了然,但如说 明,又犯了俗的病,所以只能那样就算了。又如《丙戌岁暮》未尾云: 行当濯手足,山中习符水。 《暑中杂诗》中《黑色花》云: 我未刁咒法,红衣师喇嘛。 又《修楔》一首末云: 恨非天师徒,未曾习符偈。不然作禹步,撒水修禊事。 这些我都觉得写得不错。同侍中述南宋山东义民吃人腊往临安,有两句云: 犹幸制熏腊,咀嚼化正气。 这可以算是打油诗中之最高境界,自己也觉得仿佛是神来之笔,如用别的韵 语形式去写,便决不能有此力量,倘想以散文表出之,则又所万万不能者也。 关于人腊的事,我从前说及了几回,可是没有一次能这样的说得决绝明快, 杂诗的本领可以说即在这里,即此也可以表明它之自有用处了。我前曾说过, 平常喜欢和淡的文字思想,但有时亦嗜极辛辣的,有掐臂见血的痛感。此即 为我喜那英国狂生斯威夫德之一理由,上文的发想或者非意识的由其《育婴 刍议》中出来亦未可知。唯索解人殊不易得,昔日鲁迅在时最能知此意,今 不知尚有何人耳。 《花牌楼》一题三章,后记中已说明是用意之作,唯又如在《往昔》后 记中所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咏嘆淫佚,乃成为诗。而人间至情,凡 大哀极乐,难写其百一,古人尚尔,况在鄙人;深恐此事一说便俗,非唯不 能,抑亦以为不可者也”。这三首诗多少与上文所说有所牴触,但是很悭的 写下去,又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勉强可以写成那么一点东西,也就是不很容 易了。有些感怀之作,如《中元》及《茶食》、《鲁酒薄》等,与《往昔》 中之《东郭门》、《玩具》与《炙糕担》是一类。杂文中亦曾有《耍货》、 《卖糖》等篇,琐屑的写民间风俗,儿童生活,比较的易作,也就不大会得 怎么不成功。此外又有几篇,如《往昔五续》中之《性心理》,《暑中杂诗》 之《女人国》、《红楼梦》以及《水神》,凡与妇女有些相关的题目,都不 能说得很清楚,盖如《岁暮杂诗》之《童话》篇中所云: 染指女人论,下笔语枝离。隐曲不尽意,时地非其宜。 昔时写杂文,自《沟沿通信》以来,向有此感慨,今在韵文中亦复如此,正 如孟德斯鸠所言,帝力之大,有如吾力之为微矣。 但是这问题虽是难,却还是值得,而且在现今中国,也是正当努力的。 杂诗的形式虽然稍旧,但其思想应具有大部分新的分子,这才够得上说杂, 而且要稍稍调理,走往向前的方向。有的旧分子,若是方向相背,则是纷乱, 而非杂,所以在杂的中间没有位置,而是应当简单的除外的。直截的说,凡 是以三纲为基本的思想,在现今中国都须清算。写诗的人,就诗言诗,在他 的文字思想上,至少总不当再有这些痕迹。虽然清算并不限于文字之末,但 有知识的人,总之应首先努力在这一点上,与旧人有最大的区别。中国古来 帝王之专制,原以家长的权威为其基本(家长在亚利安语义云主父,盖合君 父而为一者也),民为子女,臣为妾妇,不特佞悻之侍其君为妾妇之道,即 殉节(兼男女两性而言)之义,亦出于女人的单面道德。时至民国,此等思 想本早应改革矣,但事实上则国犹是也,民亦犹是也,与四十年前固无以异。 即并世贤达,能脱去三纲或男子中心思想者,又有几人?今世竞言民主,但 如道德观念不改变,则如沙上建屋,徒劳无功。而当世倾向,乃正是背道而 驰,漆黑之感,如何可言。虽然,求光明乃是生物之本性,谓光明终竟无望, 则亦不敢信也。鄙人本为神灭论者,又尝自附于唯理主义,生平无宗教信仰 之可言,唯深信根据生物学的证据,可以求得正当的人生观及生活的轨则, 三十年来,此意未有变更,《暑中杂诗》之《刘继庄》一首中有四句云: 生活即天理,今古无乖违。投身众流中,生命乃无涯。 此种近于虚玄的话在我大概还是初次所说,但其实这也还是根据生物的原则 来的,并不是新想到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看重殉道或殉情的人,却很反对 所谓殉节,以及相关的一切思想,这也即是我的心中所常在的一种忧俱,其 常出现于文诗上,正是自然也是当然的事。这几篇不成其为诗的杂诗,文字
第489页 既旧,其中也别无什么新的感想,原不值得这样去说明议论它;现在录为一 编,无非敝帚自珍之意罢了。上边的这些话,也就只是备忘录的性质,俗语 云,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此之谓也。 三十六年九月二十日知堂自记,十二月八日大雪节重录讫。 □未刊稿,1947年作 □据劳祖德氏抄件 老虎桥杂诗自序 我向来不会做旧诗,也并没有意思要去做它,然而结果却写了这一册。 我本不预备发表,向人请教,现在却终于印了出来。这全是偶然的事情。古 人有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 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哪里有这种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 之的材料,要来那末苦心孤诣的来做成诗呢?也就只有一点散文的资料,偶 尔想要发表罢了。拿了这种资料,却用限字用韵的形式,写了出来,结果是 一种变样的诗,这东西我以前称之曰打油诗,现今改叫杂诗的便是。称曰打 油诗,意思是说游戏之作,表示不敢与正式的诗分庭抗礼,这当初是自谦, 但同时也是一种自尊,有自立门户的意思,称作杂诗便心平气和得多了。这 里包括内容和形式两重,正如题记中所说,有如散文中的那种杂文,仿佛是 自成一家了。但这也是后加的说明,当初不过有点意思,心想用诗的形式记 了下来,这内容虽然近于散文,可是既称为诗,便与诗有一点相同的地方, 便是这也需要一点感兴,古人说,诗穷而后工,工不工也难预约,总之这与 所处的时地是很有关系的,在黑暗时代里感触更多,也就写的不少,到了环 境改变这就不同了,在解放以后便连一篇也没有写过,所以这些东西乃全是 在南京老虎桥所作的。上边所说偶然成集的事情,便是如此。这诗的中间有 一部分是《儿童杂事诗》。共计七十二首,一九五0年曾经在上海《亦报》 上发表,此外《往昔》三十首亦自成片段,却尚未发表过。本来这种东西欲 出斯出,能事已毕,也别无敝帚自珍的意思,但友人知道我有这作品,特别 是那两样稍成片段的,辄来信索观,只好花了好些工夫,自来抄录,虽然我 的时间不很珍贵,但也是一种负担,于是有人怂恿付诸印刷。其中第一位侨 居新加坡的郑子瑜先生,彼此尚未见过面,只因大家都看重《人境庐诗》的 关系,因而认识了,他曾提议出版,可是机缘不曾成熟,故而作罢,但是他 的好意是很可感激的。第二位便是朱省斋先生,他先前创办《古今》半月刊 的时候曾经相识,现桥居香港,经他介绍在新地出版社出版,使这十余年前 的旧作,得与今日的读者见面,在我可以省抄写之烦,这是十分可以感谢的 事了。这里便是偶尔印了出来的经过。前后事情既已交代清楚,我这自序的 职任也就完了。 一九六0年一月二十八日,知堂记于北京。 〔附记〕《老虎桥杂诗》原稿本来有六部分,第一分《忠言杂诗》性质 杂乱,第六分系题画诗九十四首,多应需之作,今悉从删削。 □未刊稿,196o年作,署名知堂 □据手迹排印 知堂杂诗抄序 近日依照曹聚仁先生的提议,开始写《药堂谈往》,写到丙午年到日本 去,已经有十万字的样子,大概到五四时节,总该有二十万字了罢。我不想 学名人写自叙,一半扯证,就是说真实之外还有诗,所以不免枯燥,但有时 跑野马,那也是难免的,只要野马跑得好,不十分跑出埒外,原来是很好玩 的,但是那很要费工夫去斟酌罢了。为的找寻材料,我把从戊戌至乙巳年的 旧日记拿出来重新看了一遍,除找了些年月根据以外,发现好些幼稚不堪的 旧诗,都是题记中好材料。现在抄录几首在这里。如《庚子送灶即事,和戛 剑生作》云: 角黍杂猊糖,一樽腊酒香。 反嗤求富者,岁岁供黄羊。 又辛丑正月廿五日送鲁迅往南京,和《别诸弟》三首原韵云: 一片征帆逐雁驰,江干烟树已离离。苍茫独立增惆怅,却忆联床话雨时。 小桥杨柳野人家,酒入愁肠恨转加。芍药不知离别苦,当阶犹自发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羡人破浪泛楼船。自惭鱼鹿终无就,欲拟灵均问吴天。 在甲辰年的日记里边,又找到一首诗,我在题记曾引用一部分,因为全篇记 不得了,现在把原文录后,这是十二月甘九日即是除夕的日记: 岁又就阑,予之感情为如何乎,盖无非一乐生主义而已。除夕予有诗云,“东风三 月烟花好,秋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可以见之。 然予之主义非仅乐生,直并乐死,小除诗云:一年倏就除,风物何凄紧。百岁良悠 悠,白日催人尽。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可以见之。
第490页 在这同时,也并找到了诗稿《秋草闲吟》的一篇序文,其文云: 〔编者按:《秋草闲吟序》见前。〕 题记里所说的,“独向龟山望松柏,夜乌啼上最高枝”,大概也是那时候所 作,但是上半却已经忘记了。 我这里的杂诗抄和那《秋草闲吟》是两个时期的作品,后者是二十二岁 以前所作,虽然很是幼稚浅陋,但的确是当作诗去做的,可是做不好,这是 才力所限,是没法的事,前者则原来就是打油诗,从那所谓五十自寿的两首 歪诗起头,便是五十岁以后的事情了。这些诗虽然称作打油,可是与普通开 玩笑的游戏之作不同,所以我改叫它做杂诗,这在题记里说的很清楚了,所 以现在也不多赘。这以前的话差不多只是凭了新得的材料,来给题记做一些 补遗罢了。 现在再来关于这杂诗抄出板的事说明一下,却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便 是这完全由于郑子瑜先生的好意帮忙,杂诗抄才有出板的希望。这些杂诗全 是十多年前所写的东西,本来也不值得多耗废纸墨来印刷它,可是郑先生却 热心的给设法,我想印出来也好,可以给要看的人去看,省得抄录之劳,于 是便贸然答应了。诗抄里所收的虽然全是无聊的东西,自己看了也不满意, 但是郑先生斡旋出板的事,总是值得感谢,就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中了这些 不成东西的打油诗,似乎未免要于他的明鑑有损,那又是我所觉得很是惶恐 的了。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日知堂记于北京,时年七十有七。 □未刊稿,1961年作,署名知堂 □据手迹排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