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盲区》 第1页 [名家精品] 《飞越盲区》作者:石钟山【完结】 文案:盲区,这方鬼魅、迷离的空域,令日本侵略者在这里命丧黄泉。五十年代末,共和国第一批飞行员在这里献身。烈士之子欧阳江成为第二代飞行员,追寻父亲的足迹,驾机驶进盲区。奇蹟出现了,他成功了,然而他面临的却是停飞,是命运还是其它?七十年代末,一群青年男女走进了军营,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仍是那片盲区。他们为各自的理想努力着,然而他们却陷入了生活的盲区,他们追寻着、沉浮着……这方充满魔幻的盲区,使他们迷惘、困惑,然而,他们并不甘心沉沦,他们用青春和生命为代价,寻找着生活的座标。小说以父子飞行员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地奋力穿越地域和人生的“盲区”为主要线索,赞颂了两代军人一往无前的英雄主义品格,在空灵的艺术风格中寄意遥深。 远观近看石钟山 引言 认识石钟山是1990年,那时他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已半年有余。1990年,可以说是石钟山在文学上的发韧之年,在当年《十月》第二期发表了中篇小说《大风口》;《上海文学》第八期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处女作《兵舍三味》,这两部作品一经发表就受到了圈内人士的一致好评。《大风口》获得了两年一届的《十月》文学奖,《兵舍三味》获得了两年一届的《上海文学》小说奖,当然,在那一年里他还发表了许多小说。 石钟山的这一系列小说的发表,可以说在一段时间内,打开了沉寂多年的和平时期军旅文学创作上的缺口。有关“兵情、兵味、兵趣”的讨论也就此产生。和平时期的军旅文学究竟怎么写的问题,在石钟山这里既为自己、也为后继者找到了一种方法。他的这种“兵情、兵味、兵趣”的小说,在数十年后仍有部队的写作者在研究和模仿。 1990年的石钟山还不满26岁,一张娃娃脸,见人就笑,他的肩头扛着的是空军中尉的肩章。他解释说,中尉就是副连级。从1989年的9月到1991年的7月间,石钟山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了两年,发表中篇小说8部、短篇小说30余篇,后来他曾对我说,在军艺学习的两年间是他创作上的分水岭。 从前 往从前说,那时我还不认识他。听他自己介绍,他是1981年10月份入伍的,兵种是空军雷达部队,驻地是内蒙古的赤峰市。依我的想像,草原应该是如诗如画的,喝奶茶,吃手抓肉,有蒙古族少女唱着百灵鸟一样的歌。石钟山就嘆气摇头,笑一笑道:那是你的想像。 石钟山当的是汽车兵,时不时地就要往边防连队跑一趟,去送给养或雷达器材什么的,草原就成了他惟一的路。冬天零下四十几度,每次出发时,他都要把部队发放的春夏秋冬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还是冷。车是国产的解放牌卡车,门子关不严,又没暖风,驾驶室里只能靠发动机散发出的热量给予温暖。白雪茫茫的草原,没有路,有几辆车走过了,顺着车辙也就有了路。他说这都不可怕,怕就怕车坏在半路上,路况差,车况也差,不可能不发生毛病和故障,这下可就苦了兵车司机了。在零下四十几度的天气里,北风呼号,一个长得像雷锋的战士在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草原上抢修汽车,那情形可想而知。这是冬天,到了夏天,山青了,草绿了,日子却也并不好过,那成片的沼泽地、红柳林又成了兵车的拦路虎。车陷在里面,被搁个三两天的那是常事,野兽啁就那么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你。这些生活经历,无疑都成了石钟山创作的源泉,他的小说处女作《热的血》发表在《解放军文艺》1983年第九期。这篇小说就是以兵车司机的草原生活为背景创作的,那一年他十九岁。如果按他发表作品的时间来算,他应该是十七岁开始发表作品。那时他写诗,也写些散文,这些作品散见在《赤峰日报》《辽宁日报》《鸭绿江》上。自从他的处女小说发表后,他就很少写诗和散文了。按他的话说,小说能让他把许多想说的话讲出来,而诗歌和散文却不能,以前写的诗和散文就当是练笔了。如果细读石钟山的早期小说,从文字到形式上仍能感受到诗的存在,故事平淡,有味有境,像他的《疆……》《兵车南下》《灵鸟》等。 在上解放军艺术学院前,石钟山已经发了一些小说作品了,比如中篇小说《引日辙》发在1989年第二期的《崑崙》杂志,处女作《热的血》,以及上面提到的几篇小说。那时的他仍觉得自己很渺小,而军艺文学系却是人才济济,文学系主任从徐怀中到王愿紧,学员则是李存葆、莫言等。刚入学的石钟山的确是小字辈,他只能沉默地写,他有压力,心里一直记着他的团长王有才在他临上学前与他的谈话。团长说:如果你为了一纸文凭,就没必要去;要是觉得你能有出息,你就去。结果他就来了,是奔着“出息”两个字宋的。 顺便说一句,石钟山的提干和上学都是和文学有关的。当了两年多的兵车司机,石钟山遇到了第一次机会,空军为了保留业余创作骨干,1984年在哈尔滨开办了第一届、也是惟一一届文艺教导队,当年的石钟山如愿地考上了那个教导队。毕业后,石钟山就是军官了,他因工作需要离开了雷达团,被分到航空兵师去了。先在师里当宣传干事,后来领导又考虑到他太年轻,没有基层工作的经验,就让他去场站当了排长,负责养护机场的跑道工作,一直到他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从部队最普通的基层连队到北京的军艺文学系,那时的石钟山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只能是默默地写作。他是第三届军艺文学系学员,从入学前的默默无闻,到1991年毕业的两年时间里,他已经被文学圈默默地接受了,编刊物的人和经常看文学期刊的人,都知道了石钟山的名字。也是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在文学上找到了自信。在他离开军艺文学系以后,许多年过去了,文学系的老师仍用石钟山的事例激励后来者要勇往直前,许多师弟师妹也都以他为自豪。
第2页 平淡 军艺毕业后,那一年的石钟山27岁。几经周转,他调到了总后驻北京的某院校,然后恋爱、结婚了。他所供职的院校和医学有关,他先在机关当宣传干事,后来又到学员队当教导员,负责学员的思想工作,经常组织党员、团员学习,交流思想。 从机关到基层是他主动要求的,为的是那宝贵的时间。白天,学员们进入教室上课去了,如果机关不开会,那剩下的时间就是他的了,他会在办公室或者熘回宿舍看书或写作。 他这样的行为,註定不会是正大光明的,按照院校的要求,学员队的领导要和学员们一起听课,或者是在办公室值班,你却钻到宿舍里搞文学创作去,这让他心里很忐忑,创作起来也不能百分百地投入。 这期间,他发表的作品数量仍然可观,一年三四部中篇,六七个短篇。作品虽然还在发,他却很苦恼,和上军艺时相比,他的作品没有什么突破,用两个字形容就是:平淡。不仅他的作品平淡,他的创作态势也平淡。 这是他苦恼的平淡期。 其实,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都会遇到这样一个时期。虽然事后会看得很明白,但身陷其中时却是左冲右突,究竟该往何处去,出路又在哪里? 他一方面想把本职工作做好,毕竟这是他吃饭的碗;另一方面,他又想把小说写得有声有色,引来人们的关注,这是他的梦想。 1995年上半年,他有了一次机会。一位部队的老将军要出版传记,总政系统的领导想把他借调出来,专门为这位老将军写传,他爽快地答应了。只要让他有整块的时间写作,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愿意。这次借调历时两年,其间他查阅了大量资料,也採访了众多的老干部。那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他的的创作转机即将到来。 阅读 一个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和早期的阅读是分不开的。石钟山说,他早期的阅读很杂,小学四年级就开始了阅读。他并非出身,因而早期接触的课外读物就受到了客观的制约,回过头来看这也成就了他对文学的兴趣。他读到的第一本小说是《连心锁》,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大都知道这本小说,是反映抗美援朝战争的。60年代以前出生的男孩子,心里都有个情结,那就是革命的、战争的故事,使每一个少年都梦想着成为革命英雄,理想和幻想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内涵。后来他又读了《闪闪的红星》《吕梁英雄传》《红旗谱》《保卫延安》等,他的文学兴趣都是那时养成的。从那时起他就幻想成为一名战士和作家,毕竟战士有机会成为英雄,而作家又可以塑造英雄。 他就是揣着这样的梦想一路走来,他先是成了一名战士,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要想成为一名英雄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和平年代已经没有战争了。当然,他还可以成为和平年代的另外一种英雄,比如雷锋,他试着做过,也受到过连长或指导员轻描淡写的表扬,但他觉得这太难了,况且雷锋和那些战斗英雄相比也不那么叱咤风云,于是作罢。另外一个理想就是想当一名能塑造英雄的作家了,他知道,要想当作家路会很漫长。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时时用一些警句来激励自己,同时开始有意识地读书了。要读书就读名着,这是名人说过的话。上个世纪80年代初,新华书店已经能见到中外名着了,那一阵,石钟山把每月的津贴都换成了中外名着。中国的四大名着和“三言二拍”等,国外的更多更杂一些,从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契诃夫,还有雨果、莫里哀、司汤达、托尔斯泰等,17世纪到20世纪初的文学名着,他能读到的基本都读了。阅读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他的阅读是刻苦的,他说有的书并不爱读,读起来就打瞌睡,但还是强打精神读完了,既然是名着,总有着名着的道理吧。后来的他曾说过这样的话。 直到他读到了海明威和杰克·伦敦的小说,他的眼睛才为之一亮,在两位先人的作品里,竟找到了他为之兴奋和激情的创作冲动。他现在说起这两位作家仍面色潮红,两眼有神。他说从精神、气质上,他总算找到了依託。两位作家的作品都可以称为硬汉文学,很男人的那一种,这是石钟山一直追寻和崇敬的,不论是做人还是为文,他一直欣赏这样的形象。世界很大,总会在不同的人群里找到和你相类似的同类,那么这个已经成功的同类就是你的良师益友。这是石钟山的心得。 他的阅读从“大到小”,从粗到精,他得益于这些阅读,没有大量的阅读就没有眼界,自然也分不清良莠。现在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适合你的就是最好的。他一直告诫后来者;读你最喜欢的,准没错。喜欢不喜欢,对比了之后才能知道,那一阵子的阅读,给他以后的创作走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有了一种眼力和境界,也就在自己的心里有了优劣的审美标准。 转折 1997年6月,石钟山转业了,先是在北京市广播电视局的机关工作,后来又到北京电视台工作。他在工作上换来换去的,不是他的眼光有多高,在这种变换中,他一直希望更有利于自己的创作。在机关是八小时制,到电视台后情形要好一些,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了,忙完领导交待的任务后,相对的会有一定的时间用于创作。
第3页 离开了部队,他对部队又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按他的话说:每一个细节的回忆都是幸福的。这就有了审美和思考、再创作的过程。从1997年开始,他开始创作“父亲系列”小说了,从《父亲进城》《父母大人》到《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一共创作了十一部中篇,两个短篇。根据他的“父亲系列”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军歌嘹亮》,开创了当年收视高峰。《激情燃烧的岁月》堪称经典军事题材的电视剧。作为原着的石钟山功不可没,是他提供了这种经典的文学基础。也正是因为这两部电视剧,让他从幕后走到了前台,许多人,不管是不是搞文学的人,都知道了石钟山的名字。这是许多作家所梦寐以求的。 许多搞文学的人很不以为然,或者说很不服气,正如几年前,石钟山以及我等不服气别的走红作家一样。不管怎么说,石钟山和众多走红的作家一样,已经被读者和观众认可,这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如果没有那份实力的存在,就是遍地都是机会,也轮不到你。每个作家的成功其实都有着他成功的道理。 石钟山红火起来后,我和他深聊过一次,问他对目前的创作怎么看,他直着眼睛望了我一会儿说:比以前更自信了。 自信对作家来说是一种最好的创作状态。于是在以后的两三年里,他又创作了长篇小说《玫瑰绽放的年代》《大院子女》《遍地鬼子》《男人的天堂》(即《啄木鸟》所发《战旗如画》),还有许多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的印量从十几万到几万册不等,如果累计起来也有几十万册(盗版就无法统计了)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这么多读者去读一个作家的作品,对作家本人而言,喜悦和成功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感受到了幸福。 许多影视媒体也开始光顾他的作品了,继《激情燃烧的岁月》和《军歌嘹亮》之后,根据其中篇小说《母亲,活着真好》改编的三十集电视连续剧《母亲》正在全国各台热播。今年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玫瑰绽放的年代》《幸福像花儿一样》《遍地英雄》《角儿》《大院子女》等,也将在上半年开机。可以说,今明两年,又将是石钟山的影视年。对于中国作家来说,这也是一个奇蹟了。 有许多媒体究其原因,石钟山曾这般回答:一个是人物,另一个是故事,还有的就是精彩的对话。这三点足以适合改编成影视作品了。回过头来说到文学,我们这么多年追求的不也是这几点吗?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强调的都是对人物的刻画,有了好的人物,必定还要有好的故事支撑,然后就是语言,这是衡量部作品优劣的三个要素。捅破那层窗户纸儿,就是另一番气象了。 也有人认为石钟山是迎合影视而写作,我也听许多人这么说过,当我把这样的话讲给他听时,他半天没有说话,抓了抓头,点了一支烟后,才说:以前我这么写,到现在我还这么写。以前没有人说这种话,因为我还没被人认可,没有这么多读者、观众接受我,现在我被接受了,就有人说我迎合,难道说读者和观众都是傻子吗? 是啊,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文学根植于民间,从《诗经》到四大名着,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和石钟山的观点是一致的。不只是主流文学才有生命,各种文学样式的尝试和实验都是可敬的,但任何事情都不能舍本求末。 在众人关注石钟山红火起来的“父亲系列”小说外,不能不提一下他的“东北土匪系列”小说,这一系列小说和“父亲系列”小说是同时创作的。《快枪手》《关东镖局》《横赌》《角儿》《老夫少妻》《关东女人》等中篇小说,在我看来这一系列小说更能体现作家的功力,那里的男人女人没有好坏之分,他们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活,为了情和义而生,个个都铁骨铮铮,有稜有角,他们是关东男人和女人,这是一种东北大文化下的结晶。《快枪手》已被好莱坞拍成了电影,不幸的是,国内一直没有引进,我们也就无缘一睹国际大腕们演绎的《快枪手》了。 归队 因为《激情燃烧的岁月》,石钟山不仅受到了观众的喜爱,也受到了部队领导的重视。2002年底,石钟山又一次入伍了,这次他去的是武警部队的创作室,从事专业写作。他到了部队不久,有媒体报导了此事,我才知道他又飞鸟归林了。在电话里我曾问过他:你怎么又回去了?他淡淡地说:情结,没有办法的一种宿命。 我理解他的这种宿命感,论工资待遇,北京电视台肯定比部队的待遇好,且不只是好一点。但石钟山对部队的情结,註定让他不会计较这些,重要的是他搞上了专业创作,这是多少作家梦想的事。不求发财,更不奢求当官,只想一心一意搞创作。从那以后,石钟山的工作就是创作了,他会死心塌地的去进行他热爱的创作。 他出生在军人家庭,少小离家从军,中间离开了部队五六年,现在又回到了部队,这一出一进,对石钟山的创作来说是有好处的,如果他不第一次离开部队,也许不会这么快就催生出他的“父亲系列”小说,也许就不会出这么大的名。没有成功,他也许就不会这么自信;没有了自信,就不可能有这么多读者喜欢的优秀作品。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已经成为历史的事情就无法去作假设了。
第4页 当了专业作家的石钟山,不用起五更、爬半夜地写作了,他按部就班、安安静静地读书和写作。他对我说过,他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进行写作,每天四个小时,上下午各两小时;三分之一的时间读书,读各种期刊,他说不读书脑子就会干涸,也不知同行们走到了哪里。读书和写作成了石钟山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他现在就是为了写作和读书而活,否则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另外的三分之一时间是留给自己发呆,一个作家,写一阵、读一阵后是需要发呆的,发呆是孕育的过程。这就是一个作家的全部生活了。他没当专业作家前,写一个中篇小说都是利用节假日,或者晚上加班,搞得心神不宁,狼狈不堪。一部作品大都在星期五开笔,利用两个休息日就能完成一半或三分之一,余下的只能一边上班一边写,断断续续的,很不过瘾。石钟山有个习惯,他写作时要么不写,要写就是一气呵成。不像有些人,写上一个作品的开头后,再放上三五个月也能接着写。石钟山说:那样的话我就没感觉了,写作就像恋爱一样,刚刚恋上就停下了,那样怎么会有好结果呢?写作有时是非理性的,太理性了写不出好作品,我同意他的观点。 石钟山的写作是愉快的,到现在为止他仍拒绝用电脑写作。他把爬格子比喻成农民的播种和收穫。用电脑写作闻不到墨汗的气味,他觉得就像农民离开土地一样,种不出什么像样庄稼。他羡慕那些能用电脑写出优秀作品的傢伙,他说他们比他强。 石钟山的写作速度很快,两个小时三千多字,一点不含糊。我和他探讨过速度和质量的问题,他说这是以前偷偷摸摸写作练就的习惯。一篇东西写作前都已经想好了,写作无非是把它完成出来。文字、语言没什么障碍了,写作是很容易的事。条件决定了他的习惯,当战士时,他在被子里写过,在水房里写过,他的写作总给人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因此就养成了快速的状态。现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写作了,但速度是慢不下来了。养成一种习惯容易,改变它则难矣,况且这种习惯是个优点。他的写作速度要靠很好的体力和敏捷的思维作保障,看他的写作是一种享受,一点也不痛苦。有人写作时烟燻火燎,又是茶又是咖啡,还惧怕各种声响,总之和正常人相比很不正常。石钟山则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着正常的生活和写作,有时我真是羡慕这傢伙。 石钟山也老大不小了,已经不惑了,照目前的态势再干个十年、二十年的没问题。生命不息,写作不止,作为作家的生命来说不是自然生命,而是创作生命,也就是才情。失去才情的写作是痛苦的,别人也跟着痛苦。石钟山说,如果自己的才情消失了,就换一种活法,至少不会在作家的位置上赖着了。 未来 属于石钟山的未来是什么呢?问到这个话题时,石钟山不假思索地说:写作和健康。 是啊,有了一个健康的身体才能正常地写作。这么多年来,石钟山一直为写作设计着自己的命运和未来,在他的生命里写作已和生命融为了一体。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总得干点什么事情,干一件自己最愿意干的事情,这是最幸福的事了。而只有健康没有事业,健康也就打了折扣,人不是为了活着而活。这是石钟山的观点,想必也是许多人的观点。 石钟山是个普通人,认识他十几年了,他一直是这么生活着。生活得很主流,也很低调。他一直到三十六岁本命年才要孩子,是个女儿,名字叫石墨语。从给女儿起的名字上看,他是对女儿寄予一定希望的,我问他:你想让女儿以后也舞文弄墨吗?他笑了笑,淡淡地说:希望是希望,一切都顺其自然吧。石钟山是性情中人,家里朋友不断,每逢朋友来定是盛情款待,陪着喝酒,似乎酒没喝好就怠慢了客人。终于有一天胃喝坏了,大把地吃药,吃各种药。现在他最怕喝酒了,每遇应酬就头疼,不去不好,去了不喝也不好,于是就开车去,作为不喝酒的藉口。其实他也不想这样,没办法!他要健康一些,才能写作,然后是养家餬口。爱人祁周虹以前在出版社工作,“非典”之后就辞职了,照料孩子和一家生活的正常运转,挣钱生活的渠道只能靠石钟山的写作了。随着他名气渐大,他的摊子也大了,花销自然也就多了,仅手机费一项就节节攀升。 石钟山对我说过他晚要小孩的原因,因为那时他在部队总有一种漂泊感,连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于是他一直等着,直到三十六岁了,他才拥有了北京户口,又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才要了孩子。我理解一个外省人在京城的奋斗经历和心态,因为我也是外省人,何尝没有过石钟山这种感觉呢?从这一点上看,他是有责任的一个人,对自己、对家庭,以及对社会。生于60年代的石钟山,继承了许多这个社会需要的品质。 未来的他还要写作,他究竟还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我们不得而知,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创作是不需要计划的,一部作品的成功也很复杂,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行。愿石钟山健康下去,只有健康才能写作。 文/颜钰 第一章 1 早秋说到就到了。 秋天一到,世界一下子变得干净起来,天上有缕缕的云,很淡很远的样子。树木们开始转黄,不紧不慢的秋风,清清朗朗地吹拂着。早归的雁们,三三两两地觅了同伴,很规则地在空中排成了阵式,嘎嘎呜叫着,告别北方,长途跋涉着向南飞去。
第5页 一条清亮的河,在镇外弯了几弯,折了几折,向远方流去。河畔傍了一抹矮山,山上生了些柞木,样子并不茂盛,疏疏淡淡的,草们却生得滋润,此时虽黄了枝梢,依旧浓淡相宜地铺着。 陈平和白晔坐在山坡的草地上,山坡下停了两辆自行车,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俩人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了,陈平膝前摊着日记本,口里叼了枚草叶,样子跟诗人一样,很深刻地思想,坐在一旁的白晔,用手託了腮,一脸崇敬地瞅着陈平。 在白晔眼里,陈平差不多已经是诗人了。陈平在镇文化馆的《二龙山周报》上已经发过几首小诗了。陈平是为了写诗才到这里来的,以前陈平经常到这里沉思,然后就写出许多诗来,摊在陈平膝前的日记本快写满了。陈平和白晔高中毕业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期间,两个人几乎天天到这里坐一坐,坐在这里,远离山镇便觉天高地阔。 陈平这时立起身,念了一首刚写完的诗: 天远云谈河水流, 山近草黄微风拂。 俩人静坐久不语, 天山云雁心中装。 白晔听完眼里又多了些崇敬,脸红红地涨了,微喘着,定定地瞅了陈平。脖子上的红纱巾一抖一抖的。 好诗吶。白晔也站起来,立在陈平一旁。 陈平这时扭过头瞅了白晔一眼,又瞅了一眼,呼吸重了些。白晔似乎领略了陈平目光中的含意,便低了头,用脚尖去踢脚下的草。这情这景陡增了陈平心中的豪气,他伸出手,一把捉了白晔的手,白晔似被电击似的那么一抖,却并没有收回手的意思。陈平就一把把白晔抱了,日记本从俩人中间掉在了草地上。 平哥。白晔轻轻地呼了一声。 俩人的牙齿碰在了一起,他们嗅到了对方的气息。相互抱了片划,不知是谁推开了对方,接下来俩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要去当兵。陈平突然这么说。 白晔的脸就白了一些,她愣愣地瞅着陈平,突然眼里就含了泪。 陈平看见了,怔了几秒钟,又伸手捉了白晔的手:要去咱们一起去,部队也招女兵呢。 我能行?白晔怯怯地问。 咋不行,我干爹说了,今年咱们镇上有女兵名额。陈平握着白晔的手就用了些力气。 能轮上我?白晔不敢相信陈平的话。 有我呢,怕啥!到时候,你的事我和干爹说,准行。 白晔便把头倚在陈平的肩上,任手在陈平手里握着。那两只手已出了些汗,潮潮的,但仍紧握着。 虽是早秋了,阳光依旧很足,照在山坡上仍灿灿的。烘得两个人身上都热了,两个人又拥在了一起,他们的牙齿又碰了碰,发出些响声,最后在那里停了,他们都感到了对方的潮湿和温热。 平哥,我喜欢你。白晔悄悄地说。 陈平揽着她的手就多了些力气。 时光似乎静止了。 两个十八岁的青年,在镇外的草地上,恍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白晔看见山下来了几个人,确切地说是三个人,他们骑了两辆自行车。他们看见了山坡上的他们,便不走了。斜着身子,腿搭在车樑上,叼着烟,斜着眼睛往山坡上看。 白晔推开了陈平说:咱们回去吧。 陈平留恋地从白晔的怀里抽出手,他也看见了山下那几个人,心里有些慌,但仍很镇定地说:怕啥! 陈平下意识地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想了想又戴在了头上。陈平的帽子,是货真价实的军用品,是干爹送给他的。干爹是山镇武装部长,这顶帽子是去年秋天,一个接兵部队干部送给干爹留做纪念的。帽子里面还写着字:81134部队,李云良。 陈平知道送干爹帽子的军人叫李云良。他戴上这顶货真价实的军帽后,很是牛气了一阵子。山镇的青年人,都以穿军装、戴军帽为荣,货真价实的军用品却不多,大部分都是一些仿制品。山下那几个青年也戴着仿制的军帽,陈平一眼就看出来了,阳光下那几顶帽子的颜色一点也不正。陈平说:那咱们就走。这时,白晔把胸前的一个纽扣繫上了,扣子是陈平解开的,然后陈平的手在那里停了许久。白晔的衣服也是仿军品,洗了几遍之后颜色有些发白。白晔此时觉得前胸有些热也有些胀,她低头看了眼,看见了它们在衣服外面描绘出的饱满而又坚挺的轮廓。这是近一年来的事情,一年前,白晔还没有发现自己有这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时常令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情迷乱而又忐忑,但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隐在身体里,让她生出许多怪诞的梦来。 两个人从山坡上走下来,山坡下停放着他们来时放在那里的自行车。 另外三个人就站在距他们不远处的沙土路上,仍在斜着眼睛望他们。陈平认真地看了几眼那几个人,觉得有些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有一点敢肯定,这几个人也都是山镇的。 陈平和白晔推着自行车走到公路上,白晔已经骑上了车,陈平刚想上车。那几个人却围过来,为首的脸上有块疤的人,先是尖厉地打了声口哨,然后问:你就叫陈平? 陈平想走,知道自己走不成了,便立住脚沖白晔的背影喊:你先走。白晔停下车,回过身来望这几个人。 刀疤脸又说:你叫陈平? 陈平感到,今天要有事情要发生了。他不说话,望着那几个人,有个人就绕到了陈平的身后,伸出手去摘陈平的军帽,陈平已有防备,早一步先摘了帽子。那人的手落空了,扯掉了陈平几根头发。陈平说:你们想干什么?
第6页 刀疤脸笑一笑,点燃了一支烟说:你帽子不错,哥几个想跟你换着戴两天。 陈平就死死地抓住手里的帽子。 刀疤脸把自己头上的仿军帽摘了下来,扔给陈平,陈平没接,顺着胸前掉到了脚上。陈平转身欲走,站在后面那个人拦腰把他抱了,另外两个人走过来,掀翻了陈平,陈平大声喊: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那几个人不说话,伸手扯攥在他手里的帽子,扯了几下没扯动,刀疤脸就说:整死他。 几个人就用脚踢陈平,陈平在地上滚动。白晔一边往这边跑一边喊:不许打人,不许打人! 陈平沖白晔说:别过来,别过来…… 陈平的胳臂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半个身子都麻了,紧攥帽子的手便松了开来。刀疤脸扯过陈平的帽子,吹一声口哨,三个人骑着两辆自行车飞奔而去。 白晔扶起陈平的时候,陈平咬着牙说:看我不整死他们。 陈平的脸肿了,身上许多地方都很痛,他立起身,抢他军帽的三个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陈平推着车子向前走了几步,便试着骑了上去,身上仍然还疼,却并不碍事。 陈平就说:这几个人我算记住了,看我不整死他们。 一路上陈平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白晔一句话也不说。她盯着车轮一圈圈地辗过沙石路,山镇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2 田壮在扫院子。 张香兰在屋里洗衣服,张香兰刚才在院里洗,后来田壮就扫起了院子。院子不大,也就是几步开外的样子。院子里已经很干净了,田壮心烦,他看见张香兰洗衣服,他就扫开了院子。扫院子前,田壮一直在屋里躺着,高中毕业都两个月了,他一直在屋里躺着。 上午张香兰把老莫领来了,老莫是山镇印刷厂的厂长,屁股挺大,走起路来,总是一扭一扭的,像女人。张香兰把老莫领来之后,便让老莫在外间喝茶,张香兰走进里间。张香兰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张香兰停在田壮床前,立了一会儿,田壮用枕巾把头蒙了起来。张香兰默立了一会儿,尽量小声说:莫厂长来了,他答应你去印刷厂做临时工,你出去和莫厂长说句话,也算应了人家。 田壮在老莫走进院门那一刻,他就知道老莫来了,他熟悉老莫身上的气味,他一闻见老莫身上的气味就想吐。他从小就熟悉了老莫的气味,他恨张香兰,更恨老莫。 张香兰说完便静等着田壮回话,见田壮久久不语,张香兰就嘆口气,声音哽哽地说:老莫人家可是一片好心,那么多待业的都想去做临时工,老莫都没答应。 谁爱去谁去。田壮闷头闷脑地甩了句。 张香兰就抹了两把眼泪,又立了一会儿出去了。 田壮听见外间的张香兰和老莫不知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就听见老莫说:那我先回去了。接下来,他又听见老莫大声地说:壮壮,这可是次机会,现在虽说是做临时工,三年五载的,等有机会,你莫叔我一准给你转成正式的,你妈和我都不强求你,你自己好好寻思寻思。 老莫走后,田壮心里就开始愈发地烦乱。他想骂人,更想摔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烦。张香兰一洗衣服,他就扫开了院子。尘土呛得张香兰咳了起来。张香兰就说,干干净净的扫它干啥? 田壮就梗了脖子:我爱扫就扫。 我是你妈,和我说话就不能消停点?张香兰瞅着田壮。 田壮不说话,仍梗了脖子,奋力地去扫院子,尘土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张香兰忍气吞声地把衣服端到了屋内。田壮忽然觉得这院子扫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拄着扫把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香兰在屋里嘀咕着: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这么大,我还错了? 田壮想喊一声什么,要么把扫把远远地扔出去。他暂时没有那么做,正犹豫间,街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喇叭先是“嗞嗞啦啦”地响了几声,然后是静音,少顷,那里滚出了浓浓的哀乐,哀乐响成了一片,响满了整个山镇。 田壮被这突然而至的哀乐惊得愣住了,他感到一定又有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哀乐潮水似地从心头流过,心便一抽一紧的。 屋里正在洗衣服的张香兰也听到了这哀乐,她先是侧耳听了一会儿,便甩了甩手里的肥皂沫站到了院子里,朝街上望去,喃喃自语着:这又是谁死咧? 哀乐渐渐地隐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用一种史无前例的悲痛声音发布讣告。田壮和张香兰都清晰地听到了讣告中死去的那个人。 在那一瞬间,田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了一会儿,又听了一会儿,待确信自己没听错,手里的扫把便缓缓地从手里倒下去,他先是在院子里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他抬头望了眼天空,天空中依旧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可疑。他一时不知自己在哪,惶惶的,不停地转动着身子,这时他非常希望握到个什么东西。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刚离手躺在地上的那支扫把。他缓缓地蹲下去,没有去拾那扫把,而是抱住了自己的头,头向前伸着,目光无助又呆痴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他穿的是仿军品的胶鞋,帆布胶鞋洗得已有些发白了,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张香兰讶异地张大嘴巴,沾在她手上的肥皂沫纷纷破灭,她似乎听见了它们破裂时的声音。哀乐和讣告交替响着,一遍又一遍,那滚滚的哀乐,像一条奔腾的河在她胸中流过,从脚趾处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这种情绪很快遍布了她的全身。不知为什么,她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她立在那里,张着两只沾满肥皂沫的手,先是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想止也止不住,心里发热,鼻子发酸,她哭了,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竟嚎啕了起来,她控制不住那种从天而降的情绪,她双手捂了脸,转身跑回到屋里,她一头扑在床上,悲痛地哭起来。
第7页 田壮听到了张香兰的哭声,从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潮头从心腔里蓬勃地升起涌到了喉头,他想忍住,便用手抓了自己的腿。那股迅雷不及掩耳的悲哀冲破了他的防线,眼泪和哭声同时奔涌而出。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哭,他却哭了,哭得畅快淋漓。他想起了没见过面的父亲,还有张香兰以及童年,他哭着,真心实意、全力以赴地哭看。 哀乐一遍又一遍在山镇响起,讣告一次又一次播放着。整个山镇都被哀乐和讣告笼罩了。当顶的太阳一点又一点向西边移去,早秋的寒气略带风尘地走来。 哀乐。 讣告。 田壮红肿着眼睛站了起来,他茫然四顾,天依旧是那天,小院也依旧是那个小院,刚才的一切,恍似做了场梦。哀乐响着,透着初秋丝丝的寒气一点点地走来。此时田壮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平静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讣告一遍遍播放着,一下子,他觉得自己成了个局外人。 此时屋内张香兰的声音也平息了下去,她又走到外间拼命地揉搓盆里的衣服,她的头发披散着,她不抬头,只是发狠地揉搓着。田壮站在院子里,突然心里竟升起一丝对她的同情。他甚至想走过去,帮她把头发拢起,可是他没有动,就那么木然地站在院子里。 这时陈平推门走了进来,陈平的头发蓬乱着,脸有些肿胀,身上有许多地方仍隐隐地疼着。他和田壮是同学,他来找田壮帮他出气。田壮望见了陈平,他没有说话就那么望着。 田壮,我让别人打了。陈平说。 毛主席死了。田壮说。 我的军帽也被他们抢走了。陈平仍说。 你听这哀乐。 那三个杂种好像是粮食局的。 毛主席真的会死? 你帮我找到那些杂种,咱们收拾他们一次。 毛主席死了,你听这哀乐…… 俩人不说话了,蹲了下来。俩人谁也不看谁,陈平从兜里掏出盒纸菸,撕开来,抽出一支递给田壮。 田壮没接,眼睛却盯着那盒纸菸,烟是“迎春”牌,纸菸盒的颜色有些紫也有些蓝,田壮一时说不准那倒底是一种什么颜色。 抽吧,咱们现在都是大人了。陈平鼓励着田壮。 田壮以前也抽过烟,那是好奇,也是为了玩。这次田壮有些不敢接那烟。 抽吧,我来时刚买的,今天我心情不好。陈平自己也叼了一支。 田壮就把那支烟接过来,然后两个人就深一口浅一口地吸。 毛主席死了!田壮说。 不会是假的吧?陈平隔着烟雾望着田壮。 怎么会呢,你听这哀乐。田壮又说,他又有了想哭的感觉。 毛主席他怎么会死呢?陈平有些喃喃。 你说以后咱中国会咋样?这次是田壮问陈平。 说不定要打仗了。 没准,美帝苏修说不准趁这时候和咱们打上一仗。 咱们当兵去吧。 要是真打起来,就是不想当兵也得当。 说心里话,想当兵么? 田壮马上想到了父亲,还有老莫,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到底想当还是不想当?陈平推了一把田壮。 田壮又想到了张香兰还有这个家,他这次果断地点点头,又补充道:我要是当兵,就再也不回来。 那是,我也不想回来。陈平说。 毛主席死了,今年徵兵说不定会要很多人。 操他妈,我的军帽让他们抢走了。 是谁,你认识他们么? 不认识,但很面熟,可能是粮食局那帮小子,我早晚能碰上他们。 你自己不要和他们来硬的,到时你来叫我,咱们再去叫李胜明。 我自己不会动手的,他们仗着人多,还打了我。陈平说完撸起衣袖让田壮看自己的伤。 你别急,毛主席死了,咱们先等一等,等有机会再报仇。 操他妈的,他们抢了我,还打了我。 你要去当兵,白晔怎么整?田壮扭了头,瞅陈平的半张脸。 她和我有啥关系? 你和她那点事,谁还不知道。 陈平就红了脸,低下头,用手去抠脚下的地。 要当兵,咱们都去,再叫上李胜明,还有白晔。田壮神往着。 到时候,我和我干爹说一说,要去咱们都去,就是打起仗来也好有个照应。 那是。田壮虽这么说,他的神情却黯淡了下来,他想到了父亲。 天渐渐地暗了。 那我回去了。 陈平立起身。 田壮把陈平送到门口,他看着陈平骑上自行车,一歪一扭地顺着胡同骑出去。 小镇出奇地宁静,先是有三两家灯火燃了起来,很快山镇都被灯火笼了。那天晚上,山镇的人们很少有人出门,人们都显得忧心忡忡。 田壮一时不想走回到屋里,他怅然若失地站在小院里,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毛主席死了,真的死了! 一时间,田壮的心里空空荡荡。他仰头望了眼天空,天空里很幽静,那里繁星点点,一颗流星,划破天际,陨落了。田壮的心里就一紧。他曾听人说过,每当地上有死人的时候,天上就会有一颗星陨落。田壮是高中生,学过地理,他知道宇宙的含义。但他宁愿相信传说。田壮痴痴地望着天空中的星河,他努力地寻找着。
第8页 3 早晨,山镇仿佛依旧被浓浓的哀乐笼罩了。一夜之间人们的臂上都戴起了黑纱。 田壮的心情说不上沉痛也说不上轻松,这时候,他非常希望见一见高聋子。高聋子是荣军院里一名休养的老兵,高聋子曾是当年父亲的战友。田壮觉得只有见了高聋子这些老兵,心里才踏实,这么多年了,田壮一直把高聋子当成自己的父亲。高聋子是父亲最亲近的战友,有关父亲在朝鲜战场上的一切,都是高聋子讲给他的。有许多回他梦见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形象很模糊,总是离他远远均。他试图走近梦中的父亲,结果他看见的不是父亲,而是断了一条腿的高聋子。每次田壮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他总是热泪盈眶。相反,高聋子对他也同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 田壮这阵子愿意走进荣军院,还有一个原因是张芳在这里。张芳是他的同学,他与张芳有这种朦朦胧胧的关系已经有一年多了。长芳毕业以后,便到荣军院当上了服务员。当上了服务员的张芳,穿着一件白得耀眼的白大褂,一夜之间似乎变得漂亮也变得成熟了。张芳总爱梳两条辫子,辫梢齐齐地搭在肩上,张芳的两条腿很长也很直,在白大褂下面露出半截来,走起路来一飘一飘的。她的身上总是洋溢着一种淡淡的馨香,上学的时候,他和张芳同桌,那时,他很愿意闻张芳的气味,那时张芳很少和他说话,但不时地会和他的目光相遇。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总是张芳先红了脸。于是俩人之间就多了份心照不宣的秘密。 来到荣军院的时候,田壮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老兵们都聚在了院子里,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袖筒空荡着,有的坐在轮椅上。他们一律朝着院落的一个方向,那是一片红松林,松枝上挂了一幅毛主席的像。那一双双目光便停在主席的遗像上。 老兵们整齐地列在那里,神情显得异常肃穆,有泪水在他们脸上爬过。有一个老兵坐在轮椅上,他出声地抽泣着,突然他滚下轮椅,向主席的遗像爬去,他一边爬一边喊:毛主席你咋就走了呢,扔下我们这些人可咋整呀。这一带头,整齐的老兵们就有些乱了,有的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放声大哭起来,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一边滚着一边哭喊:主席呀,这么多年,我们可一直跟着您呀,你咋说走就走了呢?再领我们老兵打上一个战役吧,我们都还有一口气呀,主席呀…… 高聋子此时显得很冷静,他不停地劝着周围的人,那样子似乎在和人们喊,他自己聋了,便以为周围的人都听不见了,他一遍遍地喊:同志们哪,要冷静,保重哩,主席呀,啊——啊啊—— 高聋子说到这里竟也放声大哭起来,高聋子的哭声异常的嘹亮,他的哭声,像吹响的冲锋号,刚开始还隐忍的老兵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都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荣军院里哀声雷动,哀乐也不失时机地在院落里响起,那情那景田壮看在眼里,他又有了一种要大哭一场的感觉。 刚开始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吴疯子,此时很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些老兵。他的样子显得茫然而又惊憷,不知是谁已把黑纱戴在了他的手臂上。此时他望眼手臂,望眼眼前的人们,咧了咧嘴,小声地问着自己:死人了?没有人回答他,人们都全心全意地陷在悲哀之中了。 死人啦,死人啦——吴疯子突然灵醒过来,他在院子里奔跑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呼喊着:死人啦,死人啦——跑着跑着似乎就忘记了疯跑的初衷,也许他又一次想起了当年的战争场面,于是便疯喊着:不好了,美国鬼子上来了,杀呀,杀呀,没有子弹了,快给我送子弹呢。吴疯子停住了,环顾着左右,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出生入死的阵地上,他双手做出举枪的动作,嘴里发出射击的声音,不时地还做出投弹的动作,然后回过头大声呼喊着:炮火支援,炮火支援,我请求支援! 吴疯子经常做出这样的举动,不分场合地点,有时在大街上,有时在荣军院里,说不准什么时候,也许一声鞭炮,甚至汽车的排气管放炮,或者一群人大喊大叫,这都是吴疯子跑起来的原因。田壮记事的时候,就认识了吴疯子,那时候的吴疯子比现在年轻,跑起来很快,他们一帮孩子也在后面随着他疯跑。吴疯子因此在山镇着名起来,大人小孩子都知道吴疯子,知道吴疯子是荣军院里的一名老兵,在朝鲜上甘岭战役中,被大炮震疯了。 吴疯子在疯狂的时候,任何人他都不惧怕,他惟独惧怕高聋子,高聋子当过他的班长,他只能听懂班长高聋子的话。 此时,高聋子和老兵们都沉浸在主席逝世的悲痛之中,一时忽略了吴疯子的疯狂,吴疯子此时像一名独自玩得入了境的孩子,他跳跃着,呼喊着。 沉静下来的人们,发现了吴疯子。高聋子看见吴疯子那一瞬似乎很生气,此时吴疯子把臂上的黑纱扯了,旗帜似地在手里挥舞着。 高聋子的脸就白了。他拄着一支拐杖急步地向前走去,他三脚两步地来到吴疯子面前,大喝一声:吴占奎! 吴疯子就答:到! 你把黑纱戴上! 吴疯子从高聋子的眼里看到了恐惧,他似懂非懂地看到了高聋子手臂上的黑纱,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黑纱,便学着高聋子的样子把黑纱戴在了手臂上。然后直勾勾地望着高聋子。你混蛋!高聋子突然挥起手,打了吴疯子一个耳光。
第9页 吴疯子愣怔了一下,他小声重复着高聋子的话:你混蛋? 高聋子听不见吴疯子说的是什么,他一把扯了吴疯子的衣领向红松林走来,主席的遗像依旧挂在那里,人们仍都沉浸在哀痛之中。 高聋子把吴疯子领到主席遗像前,大声说:伟大领袖去了! 吴疯子似乎不懂,他望眼遗像又望眼众人喃喃道:伟大领神去了? 毛主席,毛主席!高聋子大声地说。 吴疯子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小声地说:毛主席万岁! 他这一声,人们都听见了。老兵们似乎又想起了毛主席叱咤风云的日子,人们陡然问又悲从中来,老兵们再一次恸哭起来。 吴疯子似乎省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不哭了。于是就真的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高聋子突然就扔了拐,一头扑在吴疯子的身上,他抱住吴疯子,撕心裂肺地哭诉道:主席呀,我们这些老兵想念你呀—— 老兵们的悲哀,再一次达到了高潮。 荣军院的工作人员们,肃穆地远远地立了。田壮看见了张芳,张芳的白大褂在晨风中飘扬着,她臂戴着黑纱,便愈发显得楚楚动人了,她望见了田壮,想说什么,泪却涌了出来。田壮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而又悠远,他默立在张芳的一旁,望着这些老兵们。不知什么时候,张芳的一只手握住了田壮的手,那只手愈握愈紧,田壮被握得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了手的疼痛,他望了眼张芳,她的泪水仍汹涌地流着。 要哭你就哭吧,昨天我就哭了。田壮这么说。 张芳听田壮这么说完,真的大哭起来。张芳的哭声像一声悠长的鸽哨,划破了荣军院的天空,很多站在一旁强忍着的工作人员,终于实心实意地大哭起来。 高聋子已哭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他搂着吴疯子高亢嘹亮地哭着。吴疯子似乎早已被这真诚的悲哀感染了,他在高聋子的怀里挣扎着呼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毛主席死了,咱们咋办呢?张芳失态地扑在田壮的怀里。 田壮紧紧地把她搂了,张芳以前还从来没有和他这么亲近过,以前两个人只是心有灵犀地互望一眼。他们珍藏着那相互一望,在她扑进怀里的一瞬间,田壮抖了一下,此时,无着无落的心陡然就坚定了,他觉得自己在张芳面前没有理由不坚定起来。 我要去当兵!田壮坚定地说。 张芳泪眼朦胧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听清。 张芳张着嘴,她大口地呼吸着。 我要去当兵,保卫党中央!田壮重复了一遍。 张芳这次听清了,同时也清醒了过来,她离开田壮的怀抱,脸很快地红了。她停止了哭泣,泪水依旧挂在脸上,垂下眼帘,低声地说:我帮你。 田壮顿时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从整个身体里流过,张芳第一次对他说这种话。他知道张芳的父亲是山镇的武装部长。 田壮用劲地看了眼张芳,他想轻松地沖张芳笑一笑,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流泪,他转过身走了。 走了很远,一直走到荣军院门口,他回了一次头,朦胧中看见她仍立在那里,也正在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 4 田壮一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 张香兰怀上田壮三个月时,田壮的父亲便去了朝鲜。那时的韩战正打得如火如荼。父亲是第二批开赴朝鲜前线的志愿军。父亲那时是名排长。 田壮出生以后,母亲曾写信告诉过父亲。父亲只来得及回了一封信,信中给田壮起了一个名字。这是父亲的最后一封信,也是留给田壮的惟一一份礼物。父亲在一次争夺三八线的拉锯战中被俘了,同时被俘的还有高聋子,后来高聋子在交换战俘时回国了,父亲却神秘地失踪了。 父亲的部队到了朝鲜一年以后,战争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激烈了,已经打到了第五次战役,双方已围绕停战事宜打打停停。 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父亲接到了命令,连夜插到三八线以南敌人的后面去。几天前在拉锯战中,父亲那个营在东线把主峰阵地丢了,他们这次要把阵地夺回来,正面进攻无疑会有许多困难,他们只能先钻到敌人的眼皮底下,天亮的时候,配合正面部队,打敌人个措手不及。父亲那个排便连夜出发了。那夜无风,也没有星星,整个世界静极了。他们怕暴露目标,几乎是在爬行,大约到半夜的时候,他们终于接近了敌人的主峰阵地。 主峰阵地上敌人燃起了许多堆篝火,三三两两的敌人站在篝火旁警戒着。主峰阵地以南是座小山头,山头不大也不高,以前这座小山头也被双方反覆争夺过,到处是弹坑,被烧焦的土地裸露着,有两棵被烧糊的老榆树的枝干仍矗在阵地上。 父亲的部队便摸到了这座山头上,这座小山头离敌人的主峰阵地近在咫尺,他们已经清晰地看见了主峰阵地上敌人的一举一动,如果打一个冲锋,不会超过五分钟便能冲上敌人的主锋阵地。 部队出发前就和主力部队相互约好,在天亮前夺回主峰高地,以一颗绿色信号弹为攻击信号。 父亲的部队摸到了敌人的鼻子底下,他们甚至都能听见敌人沉睡中的鼾声,还有敌人起夜时的撒尿声。哨兵鬼影似的围着火堆转来转去。父亲的部队趴在阵地上,等待着那颗绿色信号弹的升起。
第10页 在等待的时间里,时间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在等待中天就麻麻亮了。 在这期问,正面主攻部队也做好了攻击准备,数十门大炮瞄准了主峰阵地,几个连的兵力分布在主峰阵地的两翼,他们都在等待着那颗绿色信号弹的升起。 可就在部队准备攻击的那一刻,团指挥所突然接到上级指示:取消这次进攻。后来人们才知道,双方正在准备新的一轮和谈,和谈前双方签订了暂时停火的协议。 在这种时候,部队再通知父亲的部队撤出阵地已经不可能了,别说派人去通知,就是从敌人眼皮底下跑过一只兔子也会被敌人发现。 父亲的部队不知道这些,他和全排的战士们正焦急地等待着进攻。这时天就亮了,阵地上仍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父亲觉得有些不妙,他叫过身旁一名战士,让他无论如何摸到大部队那边去,问一问发生了什么,战士领命走了,这个人就是后来当了厂长的老莫。老莫刚走,天就彻底亮了,敌人很容易就发现了他们身后阵地上埋伏着的部队。 敌人在这之前,也接到了双方停火的命令,但协议上籤的是指正面部队不再相互进攻,而此时父亲的部队已经绕到了敌人的后面,这就给敌人留了个藉口。自己这是在制止一场内部骚乱,与志愿军没有关系。 父亲和他的部队清晰地看见敌人的枪口一起沖向了自己,他们从山头冲下来足有两个排的兵力,分两翼向父亲的阵地包围而来。父亲此时已清醒地认识到,只能做最后一拼了。他喊了一声:打! 部队就开火了。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战斗很快就分出了优劣,只一个回合,部队便死伤过半。高聋子就是在那场战斗中被震聋,最后又被炮弹炸去了一条腿。 高聋子那时是二班长,一个回合下来,他的周围只剩下了几个人。高聋子意识到,此时的情况一定是发生了变化,只能突围了。他喊叫着冲到父亲面前,他攥住了父亲正在射击的手,他说:排长,突围吧,冲出一个算一个。 父亲也知道这样硬打是不行的,可冲出去又谈何容易。父亲正犹豫间,敌人已缩小了包围圈。高聋子一把推开父亲道:排长你带着战士们沖,我掩护。 说完,他抓起一挺轻机枪,把身体掩在那棵焦糊的老榆树后,疯狂地向敌人射击。父亲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细想了,他沖还剩下的十几名战士喊了一声:冲出去。 战士们便奋不顾身地向敌人冲去,很快两伙人便扭打在一起。 高聋子的机枪仍拼命地叫着,这时有一颗炮弹落在高聋子身旁,那棵老榆树被炸断半截,高聋子便什么也听不见了,满耳里都是轰鸣一片,他仍在射击着,又一颗炮弹落下来,在一股气浪中,高聋子失去了知觉。 当高聋子清醒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和排长,还有几名战士已经成了敌人的俘虏,被关在敌人后方的战俘营里。 高聋子还看见自己的右腿没有了,腿草草地被敌人包扎了一下。 高聋子就痛彻地喊了一声:排长,我们完了: 父亲发现高聋子醒了,他一把抱住高聋子说:二班长,我们没有完,我们还会回去的。 高聋子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的耳畔轰鸣一片。 十天以后,双方谈判再一次破裂。敌人的主峰阵地在激战了一天一夜后,终于被我军占领。 这一切高聋子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高聋子被当做战俘交换回国后,他听老莫告诉他的。 老莫那一天摸回大部队阵地,奇蹟般地竟没有被敌人发现。因为老莫刚离开阵地,敌人就发现了他们,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老莫找到了主力部队。老莫是惟一一名完好无损地冲出去的人。 有关父亲的这一切,都是高聋子讲给田壮的。 田壮到现在仍然说不清父亲是死是活,是英雄还是狗熊。父亲是个谜。 ·1· 第一章 5 白晔对这位伟人的去世,心里竟出奇地平静,她自己都为这种平静而深深地惊骇了。她和陈平从郊外回来,他们刚走进城里便听见了那哀乐,哀乐响遍了整个城市。 陈平愣住了,她也惊愣片刻。 她说:谁又死了? 陈平军帽被抢,心里的气不顺,陈平说:谁爱死谁死,我不会放过那些王八蛋。 接下来他们就听见了那讣告。 是毛主席。陈平的脸就白了。 是他,是毛主席。她极为平静地说,那神情似乎早就知道这消息似的。 陈平就说:坏了,坏了。 白晔说:你去找军帽吧,叫上田壮他们一起帮你去找,也许能找到。 毛主席死了,还找啥军帽。陈平的脸依旧白着。 北京离咱们远着呢,人不早晚要死么,死了又怕啥。白晔这么说,仍平静地望着陈平。 白晔的情绪无疑影响了陈平,陈平就想了一会儿说:那我就去找军帽了。 你去吧。她说。 陈平就走了,她独自回到了家里。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家和陈平是邻居。这么多年了,是陈平的父母养着她。以前,陈平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都是同事,后来自己的父母相继去了,父亲临去时,把她託付给了同事陈老师夫妇。
第11页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父母前后扔下她而去,是因为她姥姥。她姥姥是个俄国人,那是解放前的事,白晔的外公是个商人,在北方的边境上做皮毛生意。那时出入边境还很容易,外公有一支马队,他经常带着马队出入于苏联和牡丹江之间。那时,外公有许多苏联朋友,后来外公就娶了个苏联女人。这女人就是白晔的姥姥。姥姥是一个商人的女儿。 外公娶了姥姥没多久,便生下了白晔的母亲。外公把姥姥和刚出生的女儿安顿在黑龙江畔的一个小村里,自己仍在边境做生意。那时中国很不太平,先是日本人,后来是国民党,战争连着战争,聪明的外公把大部分资产都投放到了苏联,以他自己的名义,在莫斯科开了好几家经营皮毛的商店。 后来就解放了,解放以后,外公便不再做生意了。他带着苏联女人和女儿搬到了城里,那时,他仍隔三差五地跑到苏联去照看他的生意。那时,两国人民和政府空前绝后地友好,苏联专家们源源不断地来到中国,专家们遍布在中国各条重要战线上,帮助建设一个崭新的中国。 那时外公很吃香,他沾了姥姥的光,因为姥姥是苏联人,且有众多有钱有势的亲戚仍在苏联,外公那时差不多已经成了中苏友好使者,三天两头地往返于中国和苏联之间。 人们对苏联老大哥既亲近又崇敬,有歌谣为证: 苏联老大哥, 挣钱挣得多。 买个收音机, 还剩二百多…… 在这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中,白晔母亲大学毕业,并且恋爱了。白晔母亲这位中苏合作的女儿,几乎集中了所有中、苏两个民族的优点,金色的捲发,黑亮的眼睛,苗条的身材,她每到一处,几乎成了所有男人目光的众矢之的。 很快走近她并征服她的是中文系的才子——白诗人。白诗人不仅英俊,而且会写诗,那时被人们公认为中国的小普希金。白诗人最擅长的就是写情诗。在那些难忘的日子里,白诗人为白晔母亲写了许多既浪漫而又温情的诗。这位中、苏合作的女儿被深深地打动了,她很快坚定不移地爱上了白诗人,并且很快在初春校园内的白桦林里把自己献给了白诗人。当爱情之火燃亮他们整个生命的时候,一件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苏联人撤走了大批专家,各条战线火热的生产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白晔的外公,这位聪明的商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政治风云,他清醒地意识到,中国不可久留了,要发展只能去往苏联。他虽然祖祖辈辈生活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但他还是下定决心告别这块土地,到他国谋求生路。他的这种想法和白晔的姥姥、地道的苏联女人一拍即合。白晔的姥姥虽身在中国,心却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苏联,那里不仅有她的亲人,还有她的文化,以及她的一切,在中国生活这么多年,她并没有把中国当成真正的家,而是一个客栈。 接下来,俩人便向中、苏合作的女儿摊牌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女儿坚决不同意,这里不仅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她炽热忘我的爱情。女儿的意愿坚定如山,白晔的外公,姥姥只能用泪眼向女儿告别了。在他们动身前往苏联前,二位老人仓促而隆重地为女儿举办了婚礼。他们看着女儿已经有了一个美好的归宿,心事重重地搭上了开往苏联的最后一次班机。中、苏合作的女儿,从此成了他们日后数年撕心裂肺的牵挂。 那时白诗人和白晔的母亲已经成为新中国的人民教师了。他们被同时分到一所学校里,白诗人教语文,白晔母亲教音乐。 刚开始的时候,校园里普希金的抒情诗伴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充满了整个校园。很快这一切便销声匿迹了。接下来,白晔出生了,白晔的哭声给父母带来了新的惊喜和歌声。他们日渐淡下去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内容和美好憧憬。 那些日子,白晔母亲经常被校方召去开会,让她一次又一次交待其母亲和父亲的情况。每次被召去开会,白晔母亲的心情都很不好,那时白晔母亲三十出头,中、苏合作的少妇楚楚动人,她经常大胆地穿着布拉基在校园里出入,修长而又丰腴的腿在裙裾下若隐若现。上大学时,她学的是舞蹈和音乐,天生优美的形体,和内在的气质,使她卓尔不群。每次她被召去开会,教导主任那双露骨的眼睛总是死死地盯住她的要害部位,恨不能用目光把她的衣服剥光,她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她更害怕和教导主任单独呆在一个屋子里,那时的教导主任总以和她谈话为名,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去握她的手,甚至摸她的脸。她嗅到了教导主任满嘴的烟臭和大蒜气味,令她作呕。每次回到家里,她总是把被教导主任碰过的地方洗了又洗。 白晔一天天地大了,白晔唱着歌儿上学了,外面许多的不如意,都被女儿的歌声和欢笑沖淡了。他们一家早已和远在苏联的亲人断了音讯,白晔的父母想,把这一切都交待清楚就会平静的。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更为严峻的政治风暴在等待着他们。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教导主任身先士卒率先贴了一张校长和书记的大字报,一夜之间校长和书记便成了走白专道路的典型,也是一夜之间,教导主任成了校长兼书记。那些日子校园内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当然有很多是有关白晔母亲的,这位中、苏合作的漂亮女人理所当然地成了隐藏的特务。
第12页 校长兼书记刚开始并没有想把事情扩大,他反覆地找白晔的母亲“谈心”,让她交待“问题”。 现任校长兼书记找白晔母亲谈心的时候,想得很周全,选择了宽大的校会议室,那里条件良好,有宽阔的沙发,还有一熘圆桌,地上铺着地毯。这是一所特殊的学校,当年苏联专家援建中国的时候,很多子弟都在这所学校上学,当初白晔母亲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因此这所特殊的学校就有理由也有条件建设得很好。 校长兼书记找白晔母亲谈心时,时间大部分都安排在晚上,他们坐在会议室里,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得雪亮。校长兼书记的态度以乎也很友好,给自己倒茶的时候,也没有忘了给白晔母亲也倒上一杯,然后校长兼书记一边吸菸一边很温柔地说话。他似乎忘了谈后的内容,总是东拉西扯,甚至说到了与自己老婆感情很不好,再往一步说下去,又说到了和老婆做那事时一点感觉没有,简直是糟透了。 白晔母亲的脸就红了,她垂下头用手指捻着裙裾的下摆。校长兼书记看时机已到,便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她惊醒过来,忙站起身,沖校长兼书记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然后说:校长,我真的没什么可交待的,我不是特务,让我走吧。 他就说:忙什么,咱们正事还没谈呢。 说完他就把她拉到了身旁,她自己没有注意到,刚才鞠躬时,也在她的领口处已看到了她半个玉胸,那里洁白而又丰富,这一切大大激发了他的胆量和欲望。 她重又被他拉到了他的身旁,他的手先是搭在的她的肩上,她想躲却没有躲开。他就说:欢迎你投入到人民的怀抱,人民会欢迎你的。 说完他便抱住了她,并把整个身体压了过去。 她惊骇,羞臊难当,她语无伦次地求饶:校长放开我,书记,你不要这样,我不是特务……真的不是…… 校长兼书记此时也有些语无伦次了,他的双手热烈而又慌乱地在她的身上游移着,嘴里一遍遍地说:人民会……欢迎你的…… 就在他的手准备褪去她裙子的时候,她清醒了,她咬住了他伸到她嘴里的舌头。他大叫了一声,很快地从她身上跳了起来,恼羞成怒地盯着她。 她从地毯上爬了起来,气咻咻地整理自己的衣服,这时她仍没有忘了为自己辩白:我不是特务,真的不是。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他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扑过去,挥起手臂抽了她两个耳光,狠狠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女人,你等着。 她逃也似地离开了会议室,她跑到走廊上时,她听见他仍凶凶地说:不识抬举,你等着。 接下来,学校就全面停课了,白晔母亲成了全校批斗对象。她被推到操场上,胸前挂一块脾子,她弯腰屈膝地站在愤怒的学生面前,接受着谩骂和唾液。 那时白晔已经上小学了,她也站在学生们中间,她望着众人面前的母亲,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浑身颤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当她看到周围的人朝母亲吐口水时,突然大哭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扑向母亲,她望见了母亲那双含泪而又羞愧的目光。母亲想伸手抱住她,她还没有跑到母亲面前,便被人重重地推倒了,同时她听见了众人对她的谩骂:特务崽子。 她想去找父亲,她找遍了学校也没有找到,父亲那时也被隔离审查了。 一直到中午,学生们散去了,操场上只剩下了她的母亲,母亲仍在烈日下站着。她跑过去抱住了母亲的腿,她呼喊着母亲,母亲似乎想沖她笑一笑,她看见母亲干裂的嘴唇只是动了动,她想母亲一定很渴。她跑出校园,为母亲买了两根冰棍,她一边跑一边喊着妈妈,妈妈…… 冰棍慢慢地化了,凉凉地滴在不停向前奔跑的脚背上。她看见了母亲,她看见母亲那双又惊又喜的目光。她距母亲越来越近了母亲很快就会吃到凉凉的冰棍了,这时校长出现在她的面前,校长打掉了她手里的冰棍,冰棍掉在了土地上,很快就化了。她的努力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地痛哭起来。 她望见了母亲的眼泪,母亲喊着她的名字,校长冷冷地笑了,然后扬长而去。 有几次,夜半醒来,她听见了母亲的哭声。母亲和父亲的房间,有暗淡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她光着脚走下地,推开了父母的房门,她看见父母搂在一起,母亲啜泣着,父亲也在流泪,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家三口紧紧地拥在一起。 一连几天,一大早父母就被几个学生押走了,她知道父母被叫去干什么,她不敢出门,也不忍心去看父母受折磨时的样子。她一整天都呆在家里,她度日如年地等待着父母早一点回来。那时她的家里没有了欢乐也没有了歌声。 以前她的家是快乐的,每天父母下班回来,一家人吃过晚饭,母亲便会坐到那架俄式钢琴旁,母亲弹琴父亲唱歌,有时父亲和母亲一起唱,她从那一首首抒情的歌声里,知道了有个叫苏联的国家,那里的天空很蓝也很美,飘着雪花,还有那一片片白桦林,冒着炊烟的小村,吹口哨的小伙,跳舞的姑娘……那是多么令人嚮往的地方呀。 这一切都远离了这个家,远离了白晔。她怀恋那美好而又温馨的一切。
第13页 那天父母回来得比平时早了一些,那天母亲很早就做好了饭。一家三口吃完饭的时候,母亲把她抱在了膝前,她和母亲坐在了那架钢琴旁。母亲说:小哗,咱们一起弹支歌吧。 她顺从了母亲,母亲教会了她弹琴,她已经会弹许多歌了。那天她和母亲合弹了一曲《快乐的喀秋莎》,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风,那雪,还有跳舞的“喀秋莎”…… 母亲深深地吻了她,又紧紧地拥抱了她。母亲却什么也没有说,父亲一直在里间吸菸,父亲一连吸了好几支烟,后来母亲起身的时候,也吻了父亲。母亲临出门时,重重地望了她一眼,她看见母亲美丽的双眼里凝满了泪水。她要和母亲一起去,父亲阻拦了她。后来她才知道,今晚校长兼书记又让母亲去交待“问题”。 那天晚上,母亲走后没多久,父亲一直魂不守舍,他一次次推门出去,又一次次走回来。突然,学校那边就乱了,很多人都往学校方向跑。 父亲不知出了什么事儿,领着她也往学校跑去。她看见了很多人围在学校办公楼的空地上,她和父亲挤进人群,她看见了母亲,母亲仰面躺在水泥地面上,母亲的脑袋上似乎流出很多血,汪在水泥地的灯影里。母亲的表情是愤怒的,她的手里举着一把剪刀。母亲的嘴大张着,她似乎在那一瞬呼喊着什么。她和父亲几乎同时扑向了母亲…… 后来她知道,母亲是从四楼的窗子里跳出来的,母亲跳楼前,差一点用剪刀剪断了校长兼书记的下半身。 母亲悽惨而又美丽地死了。校长兼书记那一晚也被送进了医院。 校长兼书记的下半身仍没能保住,后来不少人在私下里都管校长兼书记叫“半鸡”!出了院的“半鸡”很快便给母亲定性为“畏罪自杀”。穷凶极恶的“半鸡”把所有的怨恨再一次撒到了父亲的头上。 白诗人早已没有写诗的浪漫和激情了,多少年来他在诗里寻找的那份梦想,已被现实击得粉碎。白晔母亲的死,使白诗人彻底绝望了。他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语言,深深的孤独笼罩了他。 那些日子,他不允许白晔走出家门半步,每次离开家的时候,他把门从外面反锁了,自己有时天黑之后才回来。 白晔看见了父亲满身的伤痕,白诗人青肿的脸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狰狞而又恐怖。白晔害怕父亲那张脸,更让白晔恐惧的是父亲那双绝望的目光。 父亲回来的时候,白晔有时已经睡着了,她为自己做了饭,也为父亲做了饭,饭就放在锅里热着。她躺在床上等父亲,却睡着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在梦中醒来,她看见了父亲,父亲坐在床边,父亲在床边一支接一支地吸菸,烟雾笼罩了父亲的脸,这时她就看见了父亲,父亲的一双目光在盯着墙上母亲和父亲的照片,父亲的目光充满了绝望和痛苦。父亲的神情让她吸了一口冷气。半响她终于兑:爸,我怕! 父亲把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父亲伸出手,掌心碰在了她的险上,然后那双手掌顺着她的脸颊摸遍了她的全身,她看见父亲的目水一滴又一滴落在她的枕边,久久,父亲长嘆了一口气,把她从床上抱在了怀里,她想哭,父亲说:小晔,你长大了,你可以自己生舌了。 她紧紧地搂住父亲的脖子,把一张小脸紧紧贴在父亲满是淤血的脸上,她一遍一遍地说:爸,我怕。 父亲说:你大了,要是爸爸不在,你能一个人生活吗? 那时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父亲说这些话的含义,她不解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说这些古怪的话。 那些日子邻居陈老师夫妇经常偷偷地过来看父亲也来看她,每次来总要说一些安慰的话,并陪父亲掉泪。陈老师哪一派也没有参加,学校停课了,他们就整日地躲在家里。父亲相信他们是好人,可好人却帮不上他们什么忙。 那天晚上,陈老师夫妇又过来了,他们看着浑身是伤的父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在一旁无助地嘆气。父亲真诚地望着他们。后来父亲突然跪在了陈老师夫妇面前,父亲说:两位好人,我求你们一件事。 陈老师夫妇忙去拉地上的父亲,父亲说:你们不要拉我,你们答应我,我就起来。 陈老师夫妇便忙说:白老师你快说,我们答应你。 父亲就说了:我要有个三长两短,求你们照顾我的小晔。 父亲说到这便说不下去了,陈老师夫妇也哽咽了,他们扶起了父亲,并在父亲面前千遍万遍地点头,并说:白老师你放心,我们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们会把小哗当成亲女儿的。 父亲站了起来,他回身拉过了白晔,白晔懂事地跪在了陈老师夫妇面前。陈老师夫妇把白晔抱了起来,善良的人们流下了真诚的眼泪。 又是一个晚上,父亲很晚才回来,父亲回来后,他就跪在了白晔的床前,父亲说:孩子,爸对不住你了。 父亲不知从哪里找到一瓶酒,父亲一边喝酒一边说:孩子,不管到什么时候,你记住,你爸你妈都是好人。 她看见父亲的白衬衫被撕破了,里面露出大片大片青紫着的伤痕。 父亲一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她不知父亲在她床边坐了有多久,她记得父亲吻了她,她闻到浓烈的酒气。后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她醒了,她想起了父亲,她清醒地意识到了什么,她光着脚跳下床,推开了父亲的房门。
第14页 她看见了父亲,父亲穿戴整齐,那件破碎的衬衫被父亲脱了下来,他换上了一件新的。父亲的脖颈被一条带子系了,父亲把自己吊在了墙上。 那一刻,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大喊也没有大叫,竟出奇地冷静,她一点也不恐惧,她安静地望着父亲,她发现了父亲留给她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小晔,爸爸去了,去找你的妈妈。请相信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好人。有一天你会明白,死并不可怕…… 她相信爸爸是找妈妈去了,从父亲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父亲一脸平静,一脸幸福。她静静地坐在父母的床上,望着父亲,她想着父母在另一个世界相见时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像电影似地在她眼前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想到,这个家从此就只有她一个人了,想到这她哭了,她躺在父母以前相拥而眠的大床上,嚎啕大哭。 从那以后,陈老师夫妇试图把她接到自己的家中,她拒绝了。她愿意一个人守在父母留给她的房子里,她似乎觉得父母并没有死,他们仍活在她的身旁。听她唱歌,听她弹琴,她不愿意失去这份想像。有多少次,她在梦里梦见了父母,一家人仍和以前一样,他们在歌声中欢笑,去郊外的野地里挖野菜。 有多少次,她在梦里醒来,此情此景挥之不去,她的耳畔仍回响着父母的歌声。 后来学校恢复了上课,陈老师夫妇果然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料着她。他们把自己的孩子陈平调到了她这个班,让他们一同上学,一同放学。白晔的户口本被他们拿到家中,于是陈老师夫妇的家,成了她第二个家。 白晔一天天地大了,她在长大的过程中,她明白了许多。她开始恨“半鸡”,是“半鸡”害死了她的父母。父母死了,“半鸡”似乎仍没有消除对她的仇恨,在校园里她仍然不时地看到“半鸡”瞅她时冷冷的目光,“半鸡”成为“半鸡”后,老婆和他离婚了,不少男同学在背后嘲笑他们的校长像女人似的撒尿。 她恨“半鸡”,她发誓等日后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杀了“半鸡”,那些日子,她做梦都在杀他。她梦见自己变成了男人,力大无比,在夜黑风高的晚上,闯进了“半鸡”的家,她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半鸡”在她的刀下害怕了,他在向她求饶,她冷笑着,举起了刀,砍落了“半鸡”的头,她大笑着扬长而去。 要么,她就变成了一个夜行人,钻到“半鸡”的家里燃了一把火,火光熊熊,“半鸡”在大火中高呼救命…… 她的梦做得畅快而又淋漓,然而在现实中,她只能恨,也只有恨。 有一次上体育课,她因肚子疼,体育老师允许她站在操场一边,其余的学生在绕着操场跑步,这时“半鸡”背着手走了过来,他看到了她,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住了,他阴冷地说:你为什么不去跑步。 她不理他,把头转向了一旁,“半鸡”恼火地去扳她的头,她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咬住了他的一只手指,她狠狠地咬着。“半鸡”大叫了一声,挥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两个耳光,她跌倒了,嘴角流出了鲜血,她没有哭,她满眼怒火地盯着“半鸡”。“半鸡”甩着那只被咬伤的手指,咒骂道:小崽子,反了你了。 老师和学生不明真相地围了过来,“半鸡”似乎也觉得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有失自己的身份,他捂着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回到家后,她冲着父母的照片大哭了一场。她发誓,有朝一日要亲手杀了“半鸡”。 毛主席死了,整个中国都响满了哀乐。一夜之间,七亿人民都戴起了黑纱。 白晔的黑纱是陈平送过来的,陈老师夫妇连夜为家里每个人都做了一块黑纱。 陈平把黑纱递给白晔说:戴上吧,全山镇的人都戴了。 白晔戴上黑纱就想到了父母。父母死的时候她没戴过黑纱。她想,这次就算为父母尽孝了。 6 田壮从屋里出来就看见了李胜明,时间是下午,田壮在满城的哀乐声中睡了个午觉,睡醒之后,张香兰又提出了让他去印刷厂当临时工的事。他没好气地顶撞了张香兰几句,便心情烦乱地走出来,他想去荣军院看一看,一出门便看见了李胜明。 李胜明愁眉苦脸地站在他家门口,两个月没见,李胜明黑了,也瘦了。李胜明的臂上也戴了黑纱。李胜明看见田壮便蹲了下去,田壮看见李胜明屁股上补了两块圆补丁,蹲在那里便成了东西两半球。 田壮也蹲在他的面前,问:你咋来了? 李胜明说:我妈死了。 田壮说:真的? 李胜明点点头。点过头之后,李胜明便伸手在衣内抠,抠了半晌,抠出一条裁好的纸和一撮烟沫,然后抖抖嗦嗦地捲菸,卷完之后,点燃,便狠狠地把烟啄了。 李胜明是陈平、田壮、白晔的同学,家不在山镇,在乡下,往返一次城里要走几十里山路。李胜明上学时并没有学会吸菸,毕业刚刚两个月,李胜明就学会了吸菸,田壮有些惊讶地看着李胜明,在他的眼里,两个月的时间已使李胜明变成地道的农民了。
第15页 李胜明就说:我妈死了,进城里卖猪,我妈等着发丧呢。 田壮这时才看见自家院门口停了一辆架子车,车上躺了一头捆绑得很结实的猪,此时那头猪正躺在架子车上懒洋洋地哼哼着。 那咋还不快去卖,拉屎撒尿要减分量的。田壮说。 去了,收购站的人说,毛主席死了他们没空收猪了。李胜明说。 那咋整,你妈发丧不是等钱用吗? 李用明就不说话了,浓浓重重地又吸了两口烟,剩下一截烟屁股扔在地上,又吐口痰把烟屁股淹了。 卖不了猪也得发丧,其实卖了猪也不完全是为了发丧我妈,是想请全村的人吃顿饭,我家欠村里人太多了。李胜明抬起愁苦的脸望院外那头猪。 田壮听了,心里就很不是个滋味。 李胜明的家事他知道一些,他妈在床上瘫了有十几年了。生他弟弟时,受了风,便一病不起了,弟弟也没活成。母亲瘫了十几年,刚开始治了几年,仍没治好。父亲李文武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靠工分吃饭,为了治李胜明母亲的病,借了不少钱,差不多村人中每家每户都借到了,始终没有治好李胜明母亲的病,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很紧巴。 李胜明上学的时候,从来不住校,因为住校生每个月要交给学校三元钱的住宿钱,他没有钱。每天上学、放学他都要走几十里山路。他每天上课时,都要晚来半堂课,学校师生都知道李胜明的情况,对他的迟到并不说什么,李胜明却感到很愧疚,每次他走进教室都红着脸,夹着书包,低着头做贼似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时李胜明就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补丁是父亲粗针大线为他缝的,补丁缀在屁股上很不工整,走起路来,两块补丁上上下下的,像悬着的两块屁帘,便有许多同学嘲笑他。后来李胜明大了,就学会了自己补衣服,他把在学校学到的几何知识应用到了补衣服上,每次都能把衣服补得很对称,同学们在背地里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几何”。 很多同学能容忍李胜明的“几何”,却无法容忍他从家里带来的气味,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气味,中药的味道中夹杂着屎尿味。放学后,都是李胜明伺候母亲。父亲一大早便出门做工了,李胜明来上学,家里只剩下了瘫在床上的母亲,母亲便拉撒都在床上,于是房间里便终日瀰漫着屎尿味。李胜明每天放学,几乎都是跑步往家赶的,十几里山路他要跑上几十分钟,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母亲换床单,然后把沾满屎尿的床单泡在盆里,又拿出干净的换上。 接下来,李胜明还要做晚饭,晚饭还没有做好,父亲就出工回来了。家庭的处境,使父亲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烦躁,父亲的脸总是阴着,父亲回来后,就坐在门坎上一支接一支地吸捲菸,呛得母亲不停地在床上咳。 母亲就在床上央求:他爸,你就少吸两口吧,吸菸能顶饭吃? 父亲心情顺畅时便不吭声,要是不顺就瓮声瓮气地道:呆着你的,我吸两口烟犯啥法了,味道再难闻,也比你的屎尿味强。 母亲听了这话就很伤心,母亲没病前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干净利落,此时躺在床上无能为力,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忍着不使自己号哭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抽抽泣泣地说:天老爷呀,你睁开眼吧,让我早点死吧,我要是死了,天上这片云彩就净了。 父亲听了母亲的哭诉心里也极不是个味,以前他们这个家也曾有过欢乐,眼下这个样子也不能怪女人,哪个女人愿意有病,在床上拉屎撒尿呢?父亲便起身走到院子里,双手抱住头,“呵呵”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很小,他不忍心让病在床上的女人听到。 李胜明每次都能听到,他心酸得要命,眼泪滴滴哒哒地掉在灶台上。 每次做好饭,李胜明帮父亲盛上,又盛了一碗端到母亲面前,他要一口口地餵母亲,母亲一边吃饭一边流泪。忙完这一切,李胜明还要洗床单,等把床单晾上,天就晚了。等李胜明做完作业时,已是夜半了。他忙躺下,天不亮他还要起床,做一家的饭,然后跑步去上学。 李胜明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他很孤独,只有田壮不嫌弃他,所以有什么话,他只对田壮说。 母亲终于死了,李胜明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忧伤。他为卖不出猪而感到悲哀。他去了收购站,收购站的人们都很悲痛地等着开会,传达中央发布的讣告,谁也没有心思收购乡下送来的猪。李胜明便拉着架子车来找田壮。 田壮就说:要不你就先把猪放在我家,我先替你养两天。 李胜明不说话,看着架子车上懒洋洋、已有气无力的猪。 我怕拉回去把它折腾死,无论如何卖了猪要请全村的人吃顿饭,我家欠村里人的太多了。 田壮不等李胜明说完,便帮着往院子里推架子车。 张香兰从屋里走出来。以前李胜明随田壮来过家里,张香兰听完李胜明说完原委,也爽快地说:阿姨替你养几天,你放心吧。 李胜明很高兴,帮着田壮把猪从车上卸下来,又解开了绳子。猪被绳子捆僵了腿脚,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仍趴在地上哼哼着。两个人就蹲在地上一边说话,一边看猪。 俩人正说着话,陈平来了,他没想到在这里会看见李胜明,都是同学,又两个多月不见了。两个人就热情地握了手,交谈中陈平得知了李胜明的来意。三个人一起蹲在地上说话,李胜明看见陈平没戴军帽,以前那顶军帽从来不离开陈平的脑袋。
第16页 李胜明就问:你的军帽呢? 这一问,陈平就痛心疾首,咬牙切齿地把自己的军帽被抢的经过说了一遍,他的军帽被抢,这些日子使他坐卧不安,没心思悲哀,更没心思写诗。他这次来找田壮就是想让田壮帮助他去找军帽。 李胜明又问:知道是谁抢的么? 陈平就说:就是粮食局那几个孙子,以前我好像见过他们。 走,找他们去。李胜明站了起来。 陈平高兴地捉住了李胜明的手又用劲握了握。 李胜明就要随陈平往外走。田壮本来不想去,但看李胜明态度很坚决,便也随着走了出来。 陈平领着李胜明和田壮来到粮食局门口,把门的是个老头,老头戴着黑纱,一边把门一边在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向毛主席遗体告别的实况,老头的眼睛红肿着,悲哀中的老头仍拦住了他们,告诉他们里面也正在开追悼会,不能让他们进去。 三个人就站在门口对面的马路旁等,田壮觉得这个样子有些大海捞针,便动员陈平到粮库去看一看,陈平想了想,便向粮库走去。他们刚到粮库门口不多会,果然看见那天抢陈平军帽中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歪戴着从陈平那里抢来的军帽,他们骑着自行车进了粮库大门。陈平就说:就是他们。 李胜明站了起来,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液说:等他们出来,你们就回家等着,我一个人过去抢。 陈平就说:能行么? 李胜明不说什么,点点头,这时他又把自己的红腰带紧了紧。 几个人正说话,那两个人果然从大门里推着自行车出来了。李胜明赶紧几步走过去,李胜明一边走一边喊:两位师傅等一等,我问个路。 那两个人便放慢了骑车的速度,李胜明跑过去,靠近戴军帽那个人,他一边跑一边比划着名什么,身子慢慢地接近了他们的自行车,两个人也似乎在沖李胜明说着什么,李胜明就说:去你妈的!他一伸手便把两个人的自行车推倒了,李胜明用很快的速度抓过那人头上的军帽,便飞也似地向前跑去。田壮和陈平看到补在李胜明屁股上的两块补丁剧烈地上下移动着…… 田壮和陈平还没有走到田壮家门口,看见李胜明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李胜明把军帽递给陈平说:这两个孙子的自行车也没我的腿跑得快。 三个人就嘻嘻哈哈地笑。陈平的军帽失而复得,显得很高兴,便说:晚上我请客。 李胜明看了看偏西的太阳说:我还要回家去发丧呢。 他这么一说,两个人便不再说什么了,这时李胜明就要向两个人告辞。田壮说:等一等。他转身走进屋里,不一会又出来了,他手里拿了一个馒头,递给李胜明说:路上吃吧,你还有十几里山路呢。 李胜明接过馒头,眼睛就红了,他说:猪就麻烦你了,过两天我再来,说完他便走了。 田壮和陈平送了李胜明几步,他们看李胜明走得很快,便立住了。 陈平望着李胜明渐渐远去的背影说:要是咱们能一起去当兵该多好。 田壮没说什么,他望着李胜明家那头猪,猪哼哼着一趟趟在院里走来走去。他想:今天晚上给猪吃点什么呢? 7 晚上老莫来了。 老莫来的时候,田壮正坐在院里给猪抓痒痒,猪很舒服地躺在灯影里,粗一声细一声地哼哼着。 老莫在田壮和猪的身边立了一会儿,田壮就往地下吐口水,每次田壮看见老莫,差不多都要吐口水。老莫不在乎田壮吐口水,他仍立在田壮身旁说:你想不想去当兵? 田壮看了眼老莫,这次他没有吐口水,老莫就蹲下身,伸出手在猪肚子上也抓了两把说:今年徵兵提前了,你要愿意当兵,我和街道主任说一说,把你报上去。 田壮没抬头也没低头,他的心里紧张地跳了几下。老莫见田壮不说话,便走进屋去找张香兰了。 田壮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亲,父亲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留给他什么深刻的印象,父亲只留给他一张照片,那是父亲去朝鲜前最后一张照片。父亲身穿志愿军服装,繫着腰带,挎着短枪,严肃地站在镜头前。那张照片已经开始发黄了,这就是父亲留在田壮心中的形象。他一生一世便再也忘不了这种形象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老莫,那时的老莫还不老,屁股也没有这么大,那时的老莫隔三差五地来他家。 有几回在梦里醒来,他看见老莫躺在母亲的身边,他的一只手搭在母亲裸着的胸上,月光很白,母亲的身体也很白。那时他不清楚,老莫为什么要和母亲躺在一起。那时老莫刚从朝鲜回来不久。老莫还没有结婚。 后来他慢慢地大了,他从别人的嘴里得知母亲这是在和老莫搞“破鞋”。那时,他就开始恨老莫,也恨母亲。以前,他一直称老莫叔叔,从那以后,他不再叫他叔叔了,他甚至也很少管张香兰叫母亲了,他恨他们,因为他们在搞“破鞋”。不知为什么,老莫没能娶张香兰。 后来老莫结婚了,老莫娶了一个乡下“二房”女人,那女人死了丈夫,后来就嫁给了老莫。老莫刚结婚时,来田壮家里的次数明显少了,有一段时间甚至不来了。那些日子,母亲不知为什么总是愁眉苦脸的。母亲一直都没有工作,母亲靠给街道糊火柴盒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母亲在灯下总是很晚才睡觉,她一边糊火柴盒一边看桌子上那只老式马蹄表,马蹄表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声音清晰而又有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噌嚓噌嚓”之声成了夜晚的惟一内容。那些日子,田壮在写完作业后,甚至会帮母亲糊一会儿火柴盒了。每次总是母亲催他,要他早些睡觉,明天还要上学,他才走到帘子那面去睡觉。
第17页 那时,他仍和母亲住在一个房间,母亲夜晚要糊火柴盒怕吵了他,才在他的床头拉了一道帘子。 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就醒了,确切地说他是被一种压抑的哭声吵醒的。那天晚上月光依旧很好,他透过帘缝看见母亲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床下跪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老莫,压抑的哭声是老莫发出来的。 田壮听见母亲小声地说:你有自己的家了,嫂子不想再连累你了。 老莫就用哭腔说:我想结婚会忘记你,可、可我还是老想起你,香兰,求你了。 母亲说: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们娘俩的接济,你有家了,再往我这跑,别人会说闲话的。 老莫说:香兰,我不怕,你不嫁给我,我不怪你,可我不能没有你。 老莫说完,双手捂住脸又压抑地哭。 老莫又说:香兰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不相信壮壮的父亲死了,我知道你在等他……我也在等他,从朝鲜回来,我就下定决心了,我要照料你们母子,我得对得起老排长。 母亲一头扎在老莫的怀里,田壮看不见,但他知道母亲在哭。后来母亲躺在了床上,她轻声说:来吧! 老莫就站了起来,脱了衣服上床,躺在了母亲的身旁。 田壮那一夜很久没有睡着,他的脑子里嗡响一片,他被一种可耻的声音包围了。他在心里一遍遍诅咒着母亲和老莫,在心里发疯似地呼喊着:破鞋,破鞋…… 从那天开始,田壮把自己的床搬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他不想再听到那种可耻的声音了,也很少和母亲说话,更不理老莫。 母亲依旧在晚上糊火柴盒,一直糊到很晚,老莫隔三差五地仍会来,天不亮他便走了。老莫每次来,不是留下些钱,就是拎来一些米面。 田壮曾看见母亲偷偷地哭过,他不和母亲说话,有事只给母亲写条子。又一个新学期开始的时候,他写了一张条子给母亲,告诉她新学期学校要交学费。 早晨,他上学要走的时候,母亲把钱递到了他的手上,他知道那钱大部分是老莫的,他不想接,母亲便把钱塞到了他的口袋里,他低着头,红着脸出去了。走到门外,才想起作业本忘在家里了,他回身去取。这时他就看见母亲在哭,母亲只是在默默地流泪,看见了他,忙转过身去。 他发现母亲哭之后,心里很复杂,那时他已经上初中了,他明白了许多事。他知道,自已和母亲这么多年一直都在靠老莫养活。他不想花老莫的钱。可是他没有办法,那时他想,自己不上学了,自己挣钱。可他的这种想法没有实现。 直到现在,他心里仍然无法理解母亲和老莫,他恨他们,恨他们的无耻。 他坐在院子里,他听见屋里老莫在和母亲说话。他听见老莫在和张香兰说让他当兵的事。张香兰说:我不怕别的,怕他父亲的事影响孩子…… 张香兰显然忧心忡忡,他又听见老莫说:到时候再想想办法吧。 田壮这时刻骨铭心地想起了父亲,到现在父亲对他来说,仍然是一团迷雾。 ·2· 第一章 8 秋色渐浓的时候,山镇大街小巷里出现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 白晔徜徉在这些红红绿绿的标语中,她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憧憬。 父母相继离她而去之后,她对军人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她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军人,只有军人才能为父母报仇。在她少年的梦境里,曾多次出现过自己成了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军人,每次出现这样的梦境,差不多都要出现一匹高大的白马,白马载着她在梦里驰骋。 她对军人产生特殊情感的那一年是十四岁。那一年学校里来了几名解放军,带队的是一个姓郑的排长。郑排长很高大,也很魁梧,脸上的鬍子总被颳得青光光的。 这几名解放军进驻到学校是因为“半鸡”把学校的局面搞得很复杂,有几个班的学生一直无法恢复上课,这才来了几名解放军。 白晔早晨上学的时候,就看见郑排长带着几名解放军在绕着学校的操场跑步,他们一律穿着白衬衫黄军裤,个个都充满着朝气和精神。那一瞬间,白晔便被深深地吸引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郑排长,不只他的身材高大,还因为他在这几名解放军战士中有着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性。他站在队列前,温文尔雅地讲话。每次讲完话,他都有力地挥动一次手臂。 这几名解放军就住在学校的会议室里,早晨在校园里出操,白天的时候,轮流为每个班上军体课。从见到郑排长那天早晨开始,她就盼望着早日轮到自己的班上军体课。 终于轮到郑排长为他们上军体课了。白晔对那天下午印象极深刻。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有蝉躲在操场的树上轻一声慢一声地歌唱。他们军训的项目是跳木马,以前白晔最怕上这个课目,她曾跳过无数次,每次都是骑在木马上,就是跳不过去。 木马摆好的时候,白晔一遍遍在心里鼓励自己,一定要成功,郑排长向他们讲完要领之后,便走到了木马的另一头,他保护着每位跳过木马的同学。郑排长讲要领的时候,她听得格外认真,她还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听过老师上课,她默默地记下了每个动作的要领。
第18页 同学们轮流着向木马冲去,成功了,郑排长便带头鼓掌;失攻了,郑排长便耐心地讲解动作要领。白晔在等待的过程中,心里激动得狂跳不止。终于轮到她了,当她面对木马时,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很平静,她的眼前只剩下了站在木马另一端的郑排长,郑排长向她举起了手臂,示意她跑步、跳马,她奋勇直前地向郑排长跑去,她记不清是怎样越过木马的,她觉得自己似一颗出膛的子弹,勇往直前地向郑排长射去。落地的一瞬间,因用力过猛,她的身体歪了一下,郑排长伸手扶了她一下。在那短短的一触一碰中,她的身体似被电流击中了,她满脸通红,她不知怎么离开的沙坑,后来她看见郑排长带头鼓起了掌。 郑排长拍了拍她的肩头说:小姑娘,你跳得很好。 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慌乱地回到了队列中,那天下午她有说不出来的兴奋。 每天早晨,她都早早地来到学校,也许是太早了,学校还没有一个学生。她站在操场外,看着郑排长他们出操,每次郑排长他们从她面前跑过,她都希望郑排长能看她一眼。有几次郑排长果真看见了她,也认出了她,他还冲她笑了笑,她看见了郑排长洁白的牙齿。 那些日子,操场外每当有学生上军体课,她总是显得心神不宁,她透过窗口一次次向外巴望着,希望看到郑排长那熟悉的身影。 放学以后,她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校园,她看见郑排长带着几个战士坐在树下学习“红宝书”,她还看见他们排着队去教职员工食堂吃饭。直到他们走进办公楼,看见了会议室点燃的灯光,她才恋恋不捨地回家。 那些日子,她做了许多的梦,那些梦总是光怪陆离的。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莫名其妙地醒来,醒来之后,眼前总是晃动着郑排长的影子。后来她又睡着了,这次她又做了一个梦,梦见郑排长向她走来,郑排长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郑排长对她说:白晔,上马吧。她就骑上了那匹马,郑排长牵着马向前走去,她不问去哪里,也不想问,郑排长领着她一直走了很远……后来她就又醒了,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来了初潮,她慌乱着,兴奋着。她以前对这些一点准备也没有,但她知道那是什么,她知道自己长大了。 她每天都早早地去学校,又晚晚地回来,终于有一天,郑排长走向了她。那天早晨,郑排长出完操便把队伍解散了,然后郑排长就走过来,她没想到郑排长会向自己走来,她因激动和兴奋使自己的呼吸很困难。郑排长就微笑着坐在她身边的水泥台上。 郑排长问了她什么,她说了什么,过后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有一句话她一直牢牢地记着,郑排长说:你长大想当兵吗? 她红着脸,慌慌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着说:想。 郑排长就笑了,伸出大手握了握她的小手,她的小手因激动而变得冰冷无比。 郑排长说:等你长大了,我来接你去当兵。郑排长说完这句话,便高高大大地走了。她望着郑排长的身影,差点哭出来。 那时她的心里就有了一个信念,有朝一日去当兵,然后去找郑排长,让他那双温暖的大手再一次握住自己的小手。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的心里充满了崭新的激情。那些日子,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父母,还有“半鸡”那双恶毒凶狠的目光。她脑子里装满了幻想。 有一天晚上,她仍滞留在校园里没有回去,后来郑排长他们穿戴整齐地列队走出来,郑排长看见了她,他向她招了招手,她别无选择地向他跑过去。他又牵住了她的手,他们差不多已经很熟悉了。郑排长问她:想看电影吗?她不知怎么回答的,反正郑排长把她带到了军营。那是一座露天电影院,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上坐满了一队队一列列的士兵,他们轮流着唱歌,歌声是那么动听。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走进军营,在那天晚上,她看见了女兵,女兵们坐在一起,她们也唱着歌,不仅歌唱得好听,而且她们个个都是那么漂亮。她看见了那些女兵,她觉得自己很自卑。 电影开演的时候,她一直坐在郑排长的边上,周围有很多解放军战士不时地和她开玩笑,有的战士还伸出手摸一摸她那有些自然捲曲的头发,那些男兵们都夸她漂亮,说她长得很像外国小姑娘。那时她一心想着那些漂亮的女兵,她想她们才真正漂亮呢,自己一点也不好看。电影结束的时候,郑排长把她送回了家。 那是她最幸福也最快乐的一天,她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留有郑排长的气味,那天晚上,她没有脱衣服,她穿着衣服一连睡了好几天。她非常愿意闻郑排长身上的气味。 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当她再一次早早地来到学校的时候,她发现那些熟悉的身影不见了。整个校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一整天都在留意着校园里的动静。那些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她终于在同学那里得知,那几名解放军已经走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那天晚上,她回到家,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从那以后,一直持续了好久,她觉得学校又和以前一样变得乏味起来。她常走神,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郑排长高高大大的身影,还有他们的歌声。她想起了部队和那整齐的院落,她终于忍不住,她找到了军营,她在军营里得到了一个让她失望的消息,郑排长调走了。
第19页 那天,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她在心里暗自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郑排长。 郑排长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却慢慢地长大了。 白晔同时也忘不了陈老师一家对她的关心与照顾。 她父亲悬樑自尽后,家一下子变得冷清了,陈老师有意把她接到自己家里。第一天晚上她顺从了,可她睡在陈老师家里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她的耳畔不时响起母亲和父亲呼喊她的声音,那声音就如同以往她在外面玩耍忘记了回家吃饭,父亲、母亲在胡同里亲切又焦急的呼唤,她在这冥冥的呼唤声中流泪了,她强烈而又真诚地思念着亲人。那天她一夜也没有睡,睁着眼睛等到了天明。 第二天她执意回到了家中,陈老师一家虽住在隔壁,但仍不放心白晔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陈老师让陈平过来陪白晔。 夜晚的时候,他们一同躺在白晔父母的大床上,那时他们都刚上小学不久,对男女之间还没有那份羞涩。两个孩子躺在一张床上,白晔只有睡在自己的家里,才感到踏实,在她的感觉里,父母并没有死,他们就站在她的身边,微笑地望着她。她很快甜甜地睡去了,当她睡醒一觉的时候,却发现陈平仍没睡着,正睁着一双眼睛望她,陈平躺在床上,尽力地把身体缩成很小的一团,陈平小声地说:白晔我害怕。 怕什么呢?白晔觉得陈平有些好笑。 陈平说:我总是看见白老师在看我。 我爸看你,你怕什么?白晔说完钻进了陈平的被筒里,她像个小姐姐似地把陈平搂在怀中,她抚慰地拍着他。这次陈平很快地睡着了,他们一起走进了单纯无邪的梦乡。 第二天,他们在陈老师家吃完饭后,便一起来到白晔家,他们写完作业后,便又躺在了床上,两个人钻进了一个被筒,白晔紧紧地搂着陈平。 陈老师夫妇并不放心两个孩子在一起,他们在夜晚来看过两个孩子,他们看到两个孩子这么亲密无间,都很感动,拍着两个孩子的头说:你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两个大人的话说得意味深长。 陈老师夫妇果然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在照料着白晔。 白晔和陈平这种童稚无邪的亲近,不知是在哪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悄悄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使他们一下子变得疏远起来。 后来,他们不再在一个被筒里睡了,他们自己睡自己的,木质双人床很宽大,可他们在无意间,手和脚仍会不经意地碰在一起,这时他们就各自躲开,黑暗中他们会脸红心跳。久久不能入睡的他们,就一边听着各自的呼吸,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天夜里,两个人睡熟了,他们又像以往那样搂抱在一起,直到天亮的时候,他们从梦中醒来,看到眼前的对方时,他们几乎同时逃离开对方,他们的脸红了许久。那一天,他们相互没有说一句话。 晚上的时候,白晔在另一个房间,她把以前自己睡的那张小床清理了出来,她抱起了自己的被子说:平哥,我去睡小床吧。 陈平红着脸点点头。 从那以后,他们便分开睡了。 陈老师夫妇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们有时会深情地望着两个孩子说:你们都长大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发现自己和对方越来越变得神秘起来,他们相互之间更关心起他们各自的变化。 陈平在夜深人静中,会为白晔的一点点动静而浮想联翩,在这种联想中他会长时间地睡不着。白晔晚上去厕所,有时正赶上陈平起来,他们在黑暗中身体相互碰在一起,他们会变得大惊失色,他们逃也似地离开对方,可他们的耳朵仍在寻找着对方。 陈平在那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和白晔躺在了一张床上,是白晔悄悄熘到他床上的,他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他。他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气味,那气味是从白晔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他就贪恋的嗅着,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嘴唇碰在了一起,那是潮湿而又温柔的梦乡……陈平后来就突然在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的短裤已经湿了,那种新奇和兴奋使他浑身发抖,他怕冷似地缩紧了身子。从那以后,世界在他的眼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终于,他找了个理由搬回了自己的家。从那以后,陈老师一家仍把白晔当成自己家人似的照料,陈平却每次见到白晔都脸红心热,他觉得自己“罪恶”深重。他甚至不敢正视白晔的目光。 每天上学,两个人仍一起走,却不像以前那么多话,只是默默地走着,偶尔他们会没话找话地说上一些功课上的事,那种交流也很短暂,像刮过的一缕风,很快便在俩人之间消失了。 两个人的关系重又变得亲近起来,是他们上了高中以后。那时,郑排长已经在白晔的生活中消失了,俩人变得亲近起来后,有一种谁也不愿意离开对方的那种感觉。他们一起上学,又一起回家。那时,陈老师为他们买了辆自行车,每天上学放学,都由陈平骑车,白晔坐在后面,放学之后,俩人吃完饭,又帮着家里干一些杂活,俩人便迫不急待地来到白晔家。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有些迫不急待地躲进小屋里,他们做作业,很快便做完了,然后两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那时,陈平就学着写诗了,陈平有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陈平的诗都写在日记本上。陈平有时会把日记本上的诗让白晔看,白晔每次都看得很有滋味。看完之后,白晔就用一种欣赏和崇敬的目光望着陈平。陈平这时就一脸深刻地说:以后我要当一名诗人。
第20页 诗人好吶。白晔的心颤颤地,说。 俩人的关系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是在高中毕业那个学期。 陈平经常从家里拿出许多书,让白晔读,那是一些徐志摩和刘半农等人的诗集。白晔的家里也有许多父母留给他们的书,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安娜·卡列尼娜》、《牛虻》等等,他们对那些书变得越来越关心,也越来越神往起来,有时陈平就觉得自己是保尔,白晔更觉得自己是冬妮娅了。 然后,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去郊外,在星期天的时候,他们骑上自行车走进郊外的山里,他们在野地里读诗看小说。 那一天,陈平学着徐志摩的诗为白晔写了一首: 桃花儿开了, 山里的蜜蜂, 回家时,请你捎个信, 告诉山外的她, 山里的桃花开了…… 白晔在这首小诗里悟到了那份崭新的情感。她的脸红了,陈平终于捉住了她的手,白晔似乎想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却没有抽动,于是那两只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的目光凝望在一起。后来他把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把头靠过来。这时她的眼前很快闪过郑排长的形象,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正当白晔独自在屋回想往事的时候,陈平来了。他戴着失而复得的军帽,他便觉得自己又像保尔了。 陈平给白晔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接兵的首长已经来到了山镇。 我们要当兵去。陈平又一次捉住了白晔的手。 白晔有些担心地说:我怕部队不会要我。 别怕,有我干爹呢。陈平安慰道。 白晔觉得自己只有当兵才是惟一的出路,她高中毕业了,已经十八岁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让陈老师一家养活自己了。因为父母的问题,她无法找到就业的机会,况且她在少年时代,便对解放军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渴望,那是她的梦想。她做梦都想走进军营,少年时她是为了复仇,长大以后,这种幼稚的想法消失了,另一种梦想,却在心里膨胀着。 9 山镇武装部长张断指是陈平的干爹。 张断指并不叫断指,部队打珍宝岛时,他的手指被冻断了,以后就有了这个外号。张断指人生得矮小精悍,很黑,没有什么文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下属们有些单据要报时,让他签字,他经常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颠三倒四,字还是那几个字,却经常地乱了前后顺序。 山镇的武装部长在山镇却是一个十分着名的人物,因为他是珍宝岛反击战中的战斗英雄。珍宝岛反击战打响的时候,他是副营长。战斗还没有打响时,他率领前卫营潜伏到了敌人的眼皮底下,他们怕暴露目标,把羊皮大衣反穿在身上,他们趴在冰面上,珍宝岛的气温异常寒冷,夜晚的时候足有零下四十多度。数九寒天,冷风肆虐,他们趴在冰面上,刚开始,他们还能感受到那种阵阵的寒冷,不到一个时辰,四肢便开始麻木了,为了抵挡这种寒冷,他们不时地喝着带来的“高粮烧”。他们眼睁睁地盼着天亮。 天终于亮了,炮火像雨点似的落在阵地上,刚开始还能数得清爆炸点,后来干脆数不清了,像一场猛烈刮过的风暴,大地在震颤,江面也被炮火震裂了。 炮火稀疏下去以后,冲锋号吹响了,他们却站不起来了,四肢麻木得不听召唤,张断指就大喊:站不起来就爬,爬也要爬上阵地。 尖刀连艰难地向前爬着,后续部队也发起了冲锋,敌人的火力封锁住了江面。张断指又急又恨,他们一边爬着一边向敌人射击。他万没想到自己的身体滑到了冰缝里,那是一条被炮火震开的冰缝,冰缝下面就是冒着气体的江水。他的身体卡在冰面上,他仍没忘记向敌人射击,部队冲上来以前,他在冰缝里足足坚持了两个小时。 后续部队把他抬起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他的双手连同冲锋鎗一起被冻在了冰面上,后来他失去了三根指头,得到了“张断指”的绰号。尖刀连立了功,他也立了功。 战斗结束后,他因失去了手指头,便转业了,来到山镇当上了武装部长。后来很多学校都请他去作英模报告,他对珍宝岛的寒冷印象太深刻了,他每次作报告的第一句开场白就是:珍宝岛贼他妈的冷,冷得就像猫咬手指头……台下的学生们就笑。 这没影响他当山镇武装部长,张断指也许从珍宝岛的寒冷中,悟出了一条真理,那就是越是寒冷越向前。从那一年开始,他养成了冬泳的习惯。山镇的冬天也很冷,初冬一到,一切便被厚厚的积雪和坚冰覆盖了。公园里有一片很开阔的湖面,第一场雪落下之后,人们就会看见张断指肩扛着锹镐走向冰面,他把冰面刨开很大一块,然后他一边在冰面上跑步,一边大口大口地喝“高梁烧”,一直跑得浑身上下热气腾腾,然后他便开始一件件地脱衣服,最后浑身上下脱得精赤条条的,只剩下了一条遮羞的短裤,这时他仍不急于下水,而是把整个身体躺在落满积雪的冰面上,他像火烧了似的在上面滚动,最后“扑嗵”一声滚到水里,这种时候,他会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然后在水面狗刨似地扑腾,溅起了一片片欢快的水花。他痛快淋漓的喊叫声,吸引来了许多山镇的人们,大家站在岸上兴高彩烈地看着张断指在水里扑腾,直到累了,他才爬上冰面,抖一抖浑身上下的水珠,沖岸上的众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喊一声:舒服死老子了。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始一件件穿衣服。
第21页 每到冬天,他都要有几次这样的举动,每到这时,山镇人们就像观摹一台精彩演出一样,来观赏张断指的冬泳。他的这种举动,使人们惊讶得直喷嘴,他穿好衣服后,在人们的惊嘆声中,一边往嘴里倒那瓶剩下的“高梁烧”,一边旁若无人地走去。 每年他不游几次冬泳,就感到浑身无力,接连不断的感冒会折磨得他面黄肌瘦,他爱上了冬泳,就像染上了吸食鸦片,使自己不能自拔。 那一年,陈平一伙孩子来到公园的湖面上熘冰,陈平掉进了冰洞中,刚开始还能手脚并用地在冰洞里挣扎一番,最后就被水流沖走了,受惊的孩子们叫喊着跑散了,正赶上张断指来到公园里冬泳,他来不及做准备活动,一边往冰洞那儿跑,一边脱衣服,他一个猛子扎到了冰洞中,在水里终于摸到了陈平,后来他又摸到了冰洞口,他爬上冰面,马不停蹄地把陈平扛在肩上,然后一圈圈地在冰面上疯跑,一直跑到陈平的嘴里吐出了喝下去的水,陈平终于缓过这口气,“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陈老师夫妇得知消息后,早来到了现场,眼看陈平得救了,他们齐齐地给张断指跪下了,他们感动得痛哭流涕不知说什么好。张断指把陈平的衣服脱光,又照准陈平的光屁股,响亮地打了两巴掌,陈平的哭声更响亮了。他又抓过酒瓶子。强行给陈平灌了两口“高梁烧”,这才把陈平还给父母。 那件事没多久,陈老师夫妇带着陈平买了很多礼品去张断指家感谢。张断指在家里正大口地喝酒,看到陈老师夫妇上门感谢,有些恼火,并一再强调不收这些东西。陈老师夫妇不知说什么好,张断指就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儿子,我看这小子,日后一定错不了,就让他做我的干儿子吧。 当下陈老师夫妇就让陈平给张断指磕了头。陈平从那以后有了这样一个干爹。 张断指喜欢孩子,尤其喜欢男孩。张断指结婚晚,早年只顾打仗了,便把生儿育女的事给耽误了,老婆比他还要大上五岁。他们夫妇千辛万苦地好不容易生下了张芳,他做梦都想得一个男孩,结果却生了个丫头。他不甘心,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他想再接再励地生几个,生不了一个排生一个班也行,不知是他老婆的原因,还是他的原因,反正再也没有成功过。他心里就生出许多遗憾。 他认了陈平,就真的把陈平当成自己儿子一样看待了。刚开始陈平小,不太懂事,不知为什么,陈平非常害怕这个干爹,他一见到干爹便吓得没命地跑,张断指就在后面没命地追,追上了便把陈平抱在怀中,用满是胡碴的脸在陈平的小脸上乱扎一气。 扎完了他就牵着陈平的手去寻卖冰糖葫芦的,陈平很不情愿地随在后面。但每次陈平都能吃上几串糖葫芦。 下次再见到他时,陈平仍没命地跑,张断指仍追。 十天半月不见陈平,张断指就想得慌,有时他去学校看陈平,有时干脆就找到家里,每次看陈平从不空手,总要买一些好吃的。这样一来陈老师夫妇就感到很过意不去。隔三差五的,他们会带陈平到干爹家坐一坐。后来陈平慢慢大了,他不仅知道张断指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也感受到了干爹对他的亲近,也就在心里接受了这份亲情。 陈老师夫妇是个有心人,逢年过节时,总要买上两瓶酒,让陈平送给干爹。陈平每次去总要在干爹家呆上半天,不仅吃饭,而且每次回来从不空手而归,不是几尺布让他做衣服穿,就是小孩吃的玩的。陈老师夫妇就暗自对陈平说: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干爹的恩情。 张断指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张芳,从来没有这么偏爱过。张芳在家里像棵没人侍弄的小草,自然而又随意地生长着。她有些嫉妒陈平,每次陈平去,她总是躲得远远的。在学校里见到陈平,她从不和他说话。陈平在心里把张芳看成了自己的妹妹,张芳每次受到别人欺负,他总是打抱不平。可张芳却不领陈平的情。 陈平大一些的时候,他仍不时地去干爹家走动,可他再也不收干爹的馈赠了。只有那顶军帽例外,他收了干爹送给他的军帽。 他对干爹说过自己想去当兵。 干爹说:当兵好是好,可当兵不打仗也没啥意思。 这是陈平几年前和干爹的对话。 陈平对自己当兵充满了信心,他担心的是白晔。 这天田壮和张芳把从菜场拾回的白菜叶扔给那头猪吃。猪一边香甜地吃着,一边感激地望着两个人。田壮一边把菜扔到猪面前一边说:李胜明你多吃点。张芳站在一旁就抿着嘴笑。 这时李胜明就来了,李胜明看到了猪,看到两个人,突然就蹲了下去,眼泪也随着流了下来。田壮忙走过来,拍着李胜明的肩头说:咋了?你妈发丧完了? 这么一问,李胜明的眼泪流得更欢畅了,他压抑着自己,不使自己大声痛哭起来。 田壮和张芳见李胜明这样便都有些慌,田壮就着急地说:到底发生了啥事? 李胜明满脸泪水地说:这下可苦了我爹了。 两个人仍不解,疑疑惑惑地望着李胜明。李胜明便一边流泪,一边说出了自己的事。 母亲死了,李胜明和父亲都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这种轻松远远大于失去亲人的悲伤。发丧了母亲,屋子里一下子空荡了起来,父亲坐在床沿上吸菸,李胜明蹲在地上。
第22页 父亲闷着说:你妈去了,再用不着人为她煎药、洗衣了。 李胜明就想到了那些辛苦而又忙乱的日子,他望了眼父亲身后那张空荡荡的床,便想起了昔日整天卧在床上的母亲。心里一热,泪水就涌了出来。 父亲又说:咱们借了村人那么多钱,这辈子你爹怕是还不上了。 李胜明低下头,在衣兜里抠了烟沫捲菸,手却抖得半晌卷不起那烟。 父亲说:以前村人不好意思上门讨债,那是看着病人的面子,如今你妈去了,怕日后咱家推不开门哩。 李胜明终于把菸捲好了,深吸了一口,这回他平稳了下来,很清晰地说:过几天我就到生产队做工,咱们还人家的钱。 父亲半晌没有说话,却滴下了两滴浑浊的泪。李胜明终于看见父亲哭了,母亲去时他没有看见父亲流泪,现在父亲终于哭了,李胜明的心便一颤一颤的。 父亲说:你爹、你爷在这田里做了这么多年活路,结果还不是欠下一身的债,你再做上一辈子,怕也还不上这笔债哩。 父亲说到这“呵呵”地哭了,一双粗糙的老手捂住了脸。 李胜明在那一瞬问想了许多,他想起了爷爷、父亲、村人们,还有土里刨食的祖祖辈辈。 父亲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地说:我想好了,你还是去当兵吧,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别像你爹这样…… 父亲说不下去了,一双粗糙的手在脸上抹着。 父亲还说:咱家几代人,就数你有文化,你要是没有个出头之日,我对不起你死去的妈哩! 父亲终于说不下去了,他走到门外,背着手立在院中,父亲似乎想找点什么事干,又似乎没有想好,他就那么恓惶地在院内立着。 那天晚上,家里果然来了许多村人,有男也有女,他们在院里,有的找地方坐了,有的蹲了,他们一律吸了父亲卷好递过去的纸菸,烟火明明灭灭地燃满了院子。 村人说:他叔,上秋了,转眼就到新年了。 父亲说:哎,可不是。 村人又说:他叔,我家二小子的婚定了,喜事就定在新年。 父亲说:哎,喜事呀。 村人还说:他叔,按村理儿呢,他婶刚去,有些话不该提,可我家实在紧巴。其实呢,你家三年前借我的六十元钱也不是个啥大数,可我家二小子要成亲,家里正等着用哩…… 父亲:哎…… 父亲的头低了,一时院里静默了。天上的星空干干净净。 李胜明坐在门坎上,望着院子里的村人们,他看不清他们的脸面,村人们似乎也有许多难言的事,他们一律垂着头。 另一个村人说:李哥,真对不住哇,孩子他奶奶前几日住院哩,医生说得住些日子哩,城里的医院不比咱乡下,一片药要几分钱哩,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急逼李哥还我那五十块钱,其实钱算啥…… 父亲说:哎…… 村人又说:…… 父亲说:哎…… 村人还说:…… 父亲说:哎…… 最后村人就散了,院里只剩下他和父亲,他们久久都没有说话。 父亲在脚边摸起支菸头,点燃,哑着嗓子说:你明天去城里把那头猪卖喽,钱就别拿回来了,求求你城里那些同学,咱这兵一定要当上,走吧,走远远的…… 李胜明没有说话,他望了眼干净的星空,又望了眼老气横秋的父亲。 他说:爸,我不走,我帮你干活,还钱。 他说完这句话,看见父亲的身子抖了一下,父亲挥起手突然打了他一个耳光,他被父亲这一耳光震惊了,捂着半边发热的脸,他从记事起,父亲这还是第一次打他。 父亲打完他似乎也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李胜明,突然就跪在了儿子面前,父亲说:爹这点心思你还看不透?要是没你,我就和你娘一起去了,走吧,爹不能再欠你的了…… 他和父亲就搂在了一起,他和父亲哭了许久,后来夜雾就笼了小院。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父亲隔半晌叮咛他一回。 父亲说:出门不像在家里,该花钱的地方别小气,那头猪的钱你自己支配。 父亲说:当了兵就写封信回来。 …… 父亲说:爹这辈子到头了,你别操心我,爹盼你混出个人样来。 父亲说:咱们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人走出这村子,你要混出个人样来,你可是咱家的高中生哩。 他一边听着父亲的话一边流泪。 后来鸡就叫了,他要起来给父亲做饭,父亲阻止了他。这次父亲执意要自己做饭,他还是起来了,他一边帮父亲烧火。一边看父亲在灶台上忙碌,心里就阴晴雨雪的很不是个滋味。 吃完饭,天还没亮透,父亲便把他送出了院门,父亲说:这辈子你爹无能啊,不认识城里的头头脑脑,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他喉头发紧地告别了父亲。 田壮听了李胜明的叙述,心里就显得很沉重。张芳的眼圈就潮潮的。三个人静默一会儿,张芳说:要不晚上我领你去我家,见见我父亲。 李胜明就说:其实我并不想当兵,又怕辜负了我爹。 当兵吧,咱们一起去,到时候也有个照应。田壮说。
第23页 当下田壮便帮着李胜明把那头猪赶着,卖了,卖了一百一拾元钱。李胜明颤抖着手把卖猪的钱数了又数,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后来他把钱揣在了怀里。 三个人往回走时,路过一家商店,李胜明走进去,买了两瓶酒,让张芳提上。 张芳不接,李胜明就说:这是给你爸的一点心意,要不我咋好意思求你爸。 田壮也说:收下吧。 张芳就收下了,张芳说:现在我先回家,跟我爸说说,晚上你来我家。 李胜明点点头。 田壮说:这几天你就住在我家。 李胜明眼圈又红了。 俩人往回走时,看见了电线桿子上贴的标语,那上面说: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李胜明就在电线桿旁停下了,他伸出手在那标语上摸了又摸。然后说:要是咱们能一起当兵,该多好哇。 田壮说:能,一定能! 田壮这句话,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晚上的时候,张芳又来到田壮家,田壮正和李胜明坐在田壮房里焦急地等待着。 张芳又把那两瓶酒提了回来,李胜明看到那两瓶酒,脸色立马就灰了下来。 田壮忙问:咋,你爸不肯帮忙? 张芳嗫嚅地说:我把李胜明的事跟我爸说了,我爸好半天没吱声,后来就让我把这酒提回来了。 田壮就说:看来你爸不想帮忙。 张芳又说:可我爸让李胜明去一趟。 李胜明就灰着脸说:算了吧,兵当不成,我爹也就死心了。 田壮想了想说:去就去,怕啥,她爸不帮忙,再想别的办法。 张芳也不甘心似的说:他一定让我叫你去一趟。 李胜明仍在犹豫,田壮就说:我陪你去。 李胜明就犹犹豫豫地随张芳来到了张芳家。 张断指在喝酒,已经是深秋了,张断指仍光着膀子,桌子上摆了几个小菜,张断指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蹲在椅子上,“吱吱”有声地喝酒,张芳母亲小心地在一旁伺候着。 张断指见了李胜明,伸出只剩两个指头的右手指着身旁的椅子说:你们坐。 李胜明不坐,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张部长。张芳拉了拉田壮的衣襟,田壮明白了,便按着李胜明的肩头,让李胜明坐下。 张断指不说话,仍有声有色地喝酒,半晌,张断指终于把杯里的酒干了。红头涨脸地说:李胜明! 李胜明就一惊,张大嘴巴望着他。 张断指命令道:过来。 李胜明不安地走过去。 张断指很认真,很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李胜明,然后就用拳头重重地打在李胜明的胸上,李胜明就向后退了半步。 张断指从椅子上走下来,站在李胜明面前,仰着头望着李胜明说:你的忙我帮了。 李胜明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瘦小的张部长会这么说话。他不安地搓着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家的事,张芳跟我说了。我不能要你的酒,我要喝你的酒还是人吗?酒拿家去,送给你爹。张断指很真诚地说。 李胜明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他伏在张断指面前,跪了下去,声音抖抖地说:张叔叔,那我就谢谢你了。 站起来!张断指的声音似在吼。 不仅吓了李胜明一惊,田壮和张芳也同时一惊,他们不解地望着张断指。 张断指怒气沖沖地把李胜明从地上拖拽起来就说:记住,你是个男人,就该有男人的骨气,不要动不动就给人下跪,我瞧不起这样的男人。 李胜明僵僵地立在那里,半响,他弯屈的身子一点点地又挺了起来。 张断指就说:我帮助你当兵,不是让你逃避欠村人的债,而是希望你在队伍上混出个人样来,有朝一日,偿还村人的恩情。 张断指满嘴酒气,他似乎说动情了,眼睛也潮湿了起来,接着他又说:我七岁给地主放猪,十岁我跟着队伍走出来,穷人家的孩子,要争口气,活得有骨气才有出息。 李胜明明白了张断指的心,田壮听了这话,心里也一热。 李胜明就哽着声音说:张叔,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张断指遗憾地望了眼张芳,然后就说:这辈子我没生儿子,要是生了儿子,早让他去当兵了。当初要是……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的断手,摇着头,痛心疾首地说:要是不负伤,我会在部队干上一辈子。 张芳妈在一旁就说:老头子,陈年旧帐在孩子们面前提个啥。 张断指就不说了,挥了挥手沖李胜明说:你放心回去吧,你们公社武装部由我去跟他们说。 李胜明和田壮就离开了张芳家,张芳走出来送他们,田壮看见张芳眼角挂着的眼泪。田壮以前就知道张芳因为是女孩,而受到父亲的冷落,但通过这次,他看出张芳的父亲是真正的好人。他安慰似地抓住张芳的手用劲地捏了捏,然后小声说:回去吧,明天你还上班呢。张芳顺从地点点头。 夜晚,李胜明和田壮挤在一张床上。以前上学时,两个人多次挤在一张床上睡过。每逢遇到雨天,田壮总要留李胜明在家里过夜,李胜明有时来,和田壮挤在一起睡上一夜。 李胜明一年四季,带到学校的中午饭千篇一律的总是玉米面饼子,有时有半块咸菜,有时没有。吃饭的时候,李胜明总是躲在一旁,很快地去啃自己的饼子,田壮有时会走过去,分一些菜给李胜明。刚开始他并不接受,后来慢慢地就接受了。但他只接受田壮一个人的,他在心理上能接受田壮,因为自己穷,他没有什么朋友,田壮的母亲名声不好,田壮也没什么朋友。
第24页 他到田壮家来的时候,他觉得田壮母亲张香兰没有什么不好,总是像对待亲人似地对待他。他就劝田壮:你妈这人挺好的,以后你别和你妈过不去。 田壮没好气地说:别提她。 李胜明就不好说什么。 每到秋天的时候,李胜明总会背一袋新米给田壮家送来,田壮推脱不过也就收下了。张香兰也很感激李胜明,每天田壮带饭,她总是有意地给田壮多装些菜,让他带上。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久久无法入睡。 田壮说:我要是当上兵,说啥也不回这个家了。 李胜明在想自己的父亲,他知道,自己家的小院里,此时一定坐满了村人,父亲忙乱地给众人点菸,想到这他摸了摸枕头下放着的卖猪的钱。他听了田壮的话,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3· 第一章 10 部队接兵的,说来就来了。 来到山镇接兵的是个连长,叫王亚军。住在武装部的招待所里,王亚军连长穿着上绿下蓝的衣服,没事的时候,就在山镇的大街上转一转。 陈平和白晔在大街上就找到了王连长。陈平听说接兵的来到了山镇,就住在武装部的招待所里,他便领着白晔来见王连长。 陈平对日哗说:他以后就是咱们的首长了,咱们先让他认识认识咱们。 白晔便和他来到招待所,他们扑了个空,没想到在大街上却碰见了王连长。 陈平就跑过去,他远远地就学着解放军战士的样子给王连长敬了个礼,王连长看到了就笑一笑,站住,等陈平走过来。 陈平走过来,捉了王连长的手摇了摇说:首长,你好! 王连长就说:你想当兵吧? 陈平就红了脸,点点头说:还有她,她也想当兵。说完叫过身后的白晔。 白晔看见王连长的时候,她想起了郑排长。她不由得脸便红了。 王亚军连长看见了她,眼前就一亮,他在山镇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然后问:你也想当兵? 白晔点点头。 王亚军就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我们部队在山镇只招一个女兵。 白晔就有些神伤地低下了头。 王亚军连长就说:你为什么愿意当兵。 我只是愿意。白晔低下了头。 王连长就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说:你叫什么名字? 白晔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陈平忍不住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王连长笑一笑说:我把你们的名字记下了。 分手的时候,白晔似乎还想说什么,王连长就伸出手,白晔不习惯也只好伸出手,白晔觉得自己的手被王连长那只温暖的大手包围了,这时她又想起了郑排长,她的心跳了跳。 王连长在她耳旁小声地说:我会帮助你的。 王连长的手又用了些力气。后来王连长就走了,俩人望着走远的王连长,陈平就说:这首长多么平易近人呢。 白晔在那一刻,她下了一个决心,她决定要单独会一会这个王连长。 白晔第二次见到王连长时,是当天的晚上,王连长正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听收音机。他没想到白晔会一个人来找他。白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打量着王连长,王连长生得很白净,举动中还带着一丝腼腆,他似乎不好意思正视白晔的目光,只看白晔的脚尖。白晔就觉得这个首长很有意思。 白晔就说:首长,我一定要去当兵。 王连长就喃喃着:山镇只有一个女兵名额呢。 接下来,白晔就说了自己目前的处镜,但她有意隐瞒了父母自杀的事。王连长听了,便望着白晔放在腿上的手。 王连长似乎很同情白晔,他似乎很小心地望着白晔的脸说:我们只负责接兵,你们山镇徵兵领导小组已经成立了,送谁不送谁,他们说了算。 后来白晔就很失落地离开了招待所,再一次分手时,王连长依旧握了白晔的手,白晔就不失时机地说:首长多帮忙呢。 王连长就点头,在黑影里一直望着白晔走远。 报名那一天,山镇武装部的院子里,聚了许多男女青年。 张部长站在台阶上,挥舞着断了指头的手,把队伍分成了两排,男的站一排,女的站一排。长长的两列队伍,一直排到武装部的院门外。张部长的身后站着王连长和山镇的刘副镇长。刘副镇长的个子不高,肚子却很大,刘副镇长是这次徵兵领导小组的组长,他的门牙是两颗黄灿灿的金牙,说起话来,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队伍排列好了之后,张部长就沖两列队伍喊:不许说话了。一连喊了三声,队伍终于安静了下来。然后,张部长便把断了指的两只手,握成拳头,军人似的向刘副镇长报告,报告完了之后,刘副镇长便开始向两列队伍中的男女青年做报告,他的目光一直望着女青年的队伍,他就说:参军光荣哇…… 因为队伍太长,后面的人听不清刘副镇长的话,便开始交头接耳向前面的人打听,一时队伍又乱了起来,刘副镇长依旧很精神地讲话,最后竟满面红光地说:我的话讲完了。 其实下面的人们并没听清刘副镇长讲的是什么。 报名便开始了。 报名的时候,陈平、李胜明、田壮三个人在一起,他们一直站在队伍的前面,报完名后,几个人倒背着手便像首长似的站在台阶上,他们这一站,便看见了抢陈平军帽的那三个人,那三个人也看见了他们,用手指指点点地指着他们,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第25页 陈平便把李胜明和田壮拉到一旁说:粮食局那几个小子也来了。 田壮就说:怕啥,他报他的,咱报咱的,你还怕他们再抢你军帽。 陈平说:要是能当上兵,还愁没有军帽戴,我是想揭发他们,让他们报不上名。 能行?李胜明抓着头说。 看我的,到时候你们俩人给我做证明。陈平说。 田壮和李胜明点点头。 陈平就向王连长走去,他又学着战士的样子给王连长敬了个礼,王连长认出了陈平,便问:你有事? 陈平就说:我有个重要情况向首长报告。 陈平接下来便把粮食局那几个人抢军帽的事说了一遍,并叫过李胜明和田壮来做证明。 王连长就沉思。 陈平就说:首长,革命队伍可不能要这样的人,队伍中军帽那么多,他们要是当兵,队伍还不乱了套? 王连长就笑了笑,拍了拍陈平的肩头,然后走到张部长身边,小声地和张部长说了几句什么,张部长向陈平这面望了望,又沖王连长说了几句什么。王连长便向队伍中走去,他停在粮食局那几个人面前,说了几声什么,那几个人很不情愿地随王连长走到一间办公室里。 陈平沖田壮和李胜明说:好戏在后头呢! 不一会儿,那三个人便从办公室里出来了,那三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其中一个咬着牙沖陈平说:山不转,水转,等着瞧。 那三个人走了,一直走到武装部门外。 王连长接着也从那间办公室里走出来,走到三个人身旁的时候,就依次和三个人握了手,并又掏出小本,把田壮和李胜明的名字也记下了,又分别握了握他们的手。 陈平意犹未尽地说:首长,我还会写诗。 王连长就好奇地又打量了陈平一次,然后说:真的? 陈平说:不信我现在就写一首给你看。 王连长就说:好,好! 陈平当下便躲在一旁,从身上拿出小本,背对着人们写了起来。没多大工夫,陈平就把诗写好了,陈平写的是四句诗。他把写好的诗递给王连长。 陈平的诗是这样写的: 天气晴朗人心暖, 革命青年应招来。 一颗红心向着党, 前进路上不迷航。 王连长把诗看了,又连说了几个好,并把写诗的那页纸夹到了自己的小本里,再一次和陈平握了手说:欢迎你到我们部队来。 陈平就很幸福的样子。 不一会儿,白晔也报了名,从队伍里走了出来。 李胜明就羡慕地说:还是你行。 陈平就说:给首长留个好印象。 田壮没有说话,满腹心事地嘆了几口气。 白晔望了眼那长长的队伍说:这次女的只招一个人呢。 三个人对白晔能否当上兵都不乐观,陈平就说:到时再想想办法。 几个人聚到一旁,一时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李胜明就蹲下身,他又去抠衣兜,终于在衣兜里又抠出一丝烟沫,然后卷了支烟,轻一口重一口地吸了起来。李胜明吸菸的样子有些悲哀。 王连长看见李胜明在吸菸,便沉着脸走过来,几个人忙站起来。王连长便沖李胜明说:你还会吸菸。 这次王连长认真地把李胜明看了,他看见了李胜明打补丁的裤子,还有那张菜色的脸。 李胜明早已把菸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李胜明胆颤心惊地望着王连长,嗫嚅着道:首长,我错了。 王连长打量完李胜明,便说:我想和你谈一谈。 李胜明的脸就白了,他悲哀地叫了声:首长! 王连长沖李胜明笑了笑,把他拉到一旁。 田壮就说:坏了。 李胜明绝望地回过头,望了他们一眼。 陈平就说:李胜明当不上兵也不可惜,谁让他像农民似的。 田壮白了陈平一眼。白晔没有说话,几个人望着李胜明和王连长。 刚开始俩人站着说话,后来两个人都蹲下了,最后,人们看见王连长掏出了烟,先是自己点上,后来又递一支给李胜明,李胜明不接,后来还是接了。再接下来。人们便看见李胜明说着说着就哭了,王连长的眼圈也潮湿了,后来俩人都不说话了。王连长又掏出小本在上面划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拍了拍李胜明的肩膀。王连长便向回走去。 李胜明走回来的时候,几个人都担心地问:首长和你谈了什么7 李胜明什么也不说,只一遍遍地说着一句话:首长是个好人哩! 后来李胜明告诉田壮,首长问了他的家事,王连长后来不知为什么也哭了,王连长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当兵吧。 李胜明感嘆道:首长是个好人哩。 田壮为李胜明吁了口气。 11 检查完身体之后,应徵的适龄青年就少了大半。张部长和王连长在报名的时候,已目测了一回,认为不太合适应徵的,被他们私下里画了×,这些×又带到了医院,特意和医生交待,这些画×的人要特殊关照一下。这样一来,应徵的男青年剩下了二十人,田壮、陈平、李胜明也在剩下的二十人中。女的剩下了十人。男青年中竞争力相对小一些,二十人中最后要选中十人,女的十人中只选一人。田壮、陈平、李胜明都暗自为白晔攥了一把汗。那些天,白晔也显得六神无主。
第26页 接下来,开始严格的政治审查了。 这一查,田壮和白晔就查出了大问题。 他们的问题自然和他们的父母有关。田壮不是因为母亲不正派,而是因为父亲。父亲在朝鲜战场战俘营中不明不白地失踪,这么多年一直无声无息。 这个问题是刘副镇长提出来的,问题一经提出,张部长和王连长便都觉得这问题有些难办。张部长曾是田壮父亲的老战友,他们那时,在一个团,他们几乎同时担任的排长,团里开干部会时,他们经常见面,私人关系还不错。于是他就说:我觉得田排长不会有什么问题,一定是牺牲了。 刘副镇长就说:证据呢?没有证据,咱就不能说他是死了,也不能说他活着,总之,田壮是不符合入伍条件的。 刘副镇长在当副镇长前,曾是革命委员会的主任,曾是郊区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后来文革开始的时候,他就拉了一群农民揭竿而起,进驻到了镇里,先是把老镇长赶下了台,成了山镇革委会主任,后来又当上了副镇长。当上副镇长之后,人便奇蹟般地发福了。发福的刘副镇长是很讲原则的,于是田壮的事情就卡壳了。 田壮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家里做着入伍前的准备,他在整理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包括儿时的照片,还有父亲的一些遗物。陈平来告诉他这一消息时,他便傻在了那里。醒过来之后,他便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母亲张香兰得知这一切时,脸也白了,她喃喃自语着:我担心的就是你爸,其实你爸去朝鲜时,你才一岁。 田壮看见母亲便涌上一股莫名的火气,他白了眼母亲,把头扭向了一边。陈平在屋里踱来踱去,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说:这事刘副镇长说了算,我干爹也没办法。 张香兰白着脸出去了,不一会儿,她从自己的房间里换了身衣服走出来,她沖田壮说:我去找刘副镇长说一说。 我的事不用你管。田壮没好气地说。 张香兰没再说什么,出门的时候,她挎了一篮鸡蛋。田壮知道,那一篮鸡蛋已经攒了有两个月了,张香兰养了两只鸡。她说田壮当兵走的时候,让他在路上吃。 接下来,陈平也走了。 李胜明悲哀地望着田壮,想了半晌李胜明说:要不,我对他们说我不去了,名额让给你。 田壮苦笑了笑,摇摇头说:不是名额不名额的问题。 他不希望母亲管他的事,因为母亲不能让他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来,母亲的名声不好。有时,他曾恶毒地想:还不如母亲死了。剩下他自己,那时他就会清清白白地生活着。他甚至更希望,母亲名正言顺地嫁人,也比现在和老莫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好。 母亲去了,挎着一篮鸡蛋,他心里隐隐地又希望母亲能够成功,给他带回一个惊喜。他矛盾地等待着母亲。 不多一会儿,母亲就回来了,母亲一回来便坐在了院子里,母亲挎去的那篮鸡蛋,又原封不动地挎回来了。母亲的目光先是望着天空,后来就盯在那篮鸡蛋上。 田壮从母亲回来的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父亲的照片。父亲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他认识父亲是通过这张照片认识的,还有的就是高聋子那些老兵,他们讲述过有关父亲的一次又一次战斗。父亲的形象便在他的心里鲜活了起来,他的心中,父亲变得高大完美。他崇敬父亲,父亲从照片上望着他,他觉得那就是活着的父亲。此时,他再望父亲时,父亲一下子变得遥远朦胧了,甚至陌生了。他真不愿意相信,眼前照片上这名军人就是父亲。 田壮在绝望的时候,想起了荣军院高聋子那些老兵。那些老兵大部分是父亲的战友,他们了解父亲,有关父亲的一切,他就是在荣军院里听这些老兵说的,在这种时候,田壮迫切地想要见到他们。 田壮几乎是一路跑着来到荣军院的。深秋的荣军院,显得很萧条也很冷清。落叶在林地间飘荡着,这些老兵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墙角、石台上。 高聋子远远地就看见了田壮,田壮这段时间一直在为当兵的事忙碌着,已有很久没来荣军院了。 高聋子看见了田壮就大声地喊:小子,你咋才来,是不是把你这些干爹忘了? 他们这些老兵们,无儿无女,他们亲切地把田壮呼做自己的干儿子,田壮在内心也默认了这份亲近。 田壮的到来,他们很快便聚到高聋子和田壮的身旁。田壮此时有许多话要对这些父辈们说,可他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高聋子伸出手,爱抚地在他头上抚摸着,问长问短地道:当兵啥时候走? 这一问,田壮再也忍不住了,他孩子似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些老兵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后来田壮哭诉着把自己政审不合格的事说了。 高聋子经过几个老兵大声地重复终于听明白了,听明白后便炸了,他大声地吼着:没王法了,他妈的没王法了。我们这些人保家为国出生入死,有啥问题。 他拄着拐杖,笃笃地走着。 老兵们便也七嘴八舌地说:就是,政审到我们头上来了。 高聋子就振臂一呼道:有良心的,找他狗日的刘副镇长去,他姓刘的算个什么东西。 众老兵便群情激奋地响应。
第27页 他们有的拄着拐,有的摇着三轮车,吴疯子很久没有见过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了,他随在人群的后面,振臂高呼着:毛主席万岁。 那天下午,山镇的人们看见荣军院的老兵们怒气沖沖,排着一列奇形怪状的队列,轰轰烈烈地向镇政府奔去。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地给这些老兵们让路。 高聋子走在最前面,急三火四地向前奔着,田壮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他有些不安,劝慰着说:叔叔,咱们回去吧。高聋子听不见,他也不想听,后边的人听到了便说:小壮,你别管,他们不信任你父亲就是不信任我们,我们死都不怕,还怕啥。 田壮知道,这一切将无可挽回了,他不知道事态将如何发展。 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镇政府大院,他们长驱直入,一直闯进办公的楼里。 高聋子在走廊里瓮声瓮气地喊:姓刘的你出来! 众老兵也喊:出来,滚出来。 刘副镇长从没见过这种阵势,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些老兵。他知道,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兵什么都不怕,况且这些老兵的战友、老上级遍布全国,有相当一部分仍掌握着兵权。他一见到这些老兵便先矮了三分,他对这些老兵笑脸相迎,一边抱拳一边说:老首长,辛苦了! 他不知如何称呼这些老兵,每次过年过节镇政府去慰问,他们一律称这些老兵为首长。 高聋子就用拐杖敲着地面说:姓刘的你听清楚,田排长是我们的老战友,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他的儿子就是我们的儿子。田排长有啥问题今天你说清楚! 老兵们也喊:孩子想当兵,保卫全中国,保卫党中央有啥错?! 刘副镇长一听便什么都明白了。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些老兵。田壮父亲的材料就放在政府的资料室里,他被俘时仍有人证明,后来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交换的几批战俘中都没有他的名字。但也有一种可能,就是牺牲在战俘营里,那时战俘营里,曾多次暴动过。可这一切并没有人证明,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仍活着,去了美国,还是留在南韩,这一点谁也没看见。他找不到这两条证据,便不好下结论,他见这么多老兵大动干戈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知道无论如何不能乱讲话。要是这些老兵们闹起事来,别说他这个副镇长当不成,弄不好还会出大乱子。 想到这,他便笑着说:其实田排长的事,我们也是很慎重的,只要你们能够证明,田壮小同志当兵的事就好说。 我们证明!众人一齐说。 刘副镇长当即找来人,写了份证明,让这些老兵按了手印,然后说:各位首长,放心回去吧,有你们做保人,田壮小同志的政审就算合格了。 高聋子带着一帮气势汹汹的老兵回来了。 田壮一直在一旁看着,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种样子。他不知说什么好,真心想喊一声: 爸爸—— 他泪眼朦胧地目送着这些老兵们远去。 12 白晔已经哭了有一阵了,她哭得伤心透顶悲痛欲绝。那个即将就要实现的梦想,就这么破灭了么? 白晔想到了母亲,母亲的躯体横卧在血泊中,母亲的一只手向前伸着,她是要抓住自己的命运么?母亲,美丽的母亲,最后时刻她在命运面前低下了美丽的头。 父亲的死,平静而又理智。一个爱诗爱生活的男人,就这么去了,扔下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儿,他绕开了命运,在命运面前,只能一死了之了。 白晔想到了生,想到了死,她同时想到了眼前的命运。她不明白,冥冥中的命运,为什么对她这个弱女子这么不公平。她哀怨地哭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实本分的陈老师夫妇,他们立在白晔床前,他们把所能想到的安慰话都已经说了,他们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他们最后只能漠然地立首,无助地看着悲伤的白晔。 陈平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干爹张部长身上,他在求着干爹。 干爹此时也没了主张,他倒背着手在屋里踱着凌乱的脚步,最后他也无可奈何地仰天嘆了口气说:我也没有啥好法子想,别的啥都好说,政治审查这事可不是儿戏哩! 陈平不解:她爸妈的事又不是她的事,求你再和刘副镇长说说吧。 其实干爹不仅和刘副镇长说了,而且也吵了,没用。刘副镇长拿出了白晔父母的材料,让张部长哑口无言,这位不惧生死的老兵,在政治面前变得理屈词穷。 白晔现在她只想哭,也只能是哭。在她还小的时候,她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死,大了,她明白了,父母也只能一死了。要是母亲委屈了自己呢?她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她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她的眼前却闪现出另一番景象,母亲也许还完好地生活着,父亲也会完好地生活着,那么他们一家人,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想到这她不哭了,她要好好地想一想自己,想一想自己的将来。郑排长的影子又一次悄然地走进了她的心里,郑排长是她情窦初开时暗恋的男人,这个男人在她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她似乎无法把他忘记。冥冥中,她要在未来的生活中去寻找郑排长,郑排长是她生活中闪耀在头顶的启明星。生活中不能失去这份希望,她有过美好的嚮往。她更说不清楚,把自己的命运置身在山镇,将来会怎么样。父母的阴影无疑会笼罩她一生,她要挣脱开这团浓重的阴影,义无反顾地离开山镇,离开这种没有色彩没有希望的生活。
第28页 白晔这么想之后,她不再流泪了,她要向生活抗争一次。她要去求刘副镇长,要是不行,她就死在他的面前。父母不是在命运面前去了么?生活无非是一场梦,梦都没有了,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想到这的白晔,轻描淡写地沖陈老师夫妇和陈平说:你们回去吧,我累了,想好好地睡一觉 夜晚已经降临了。陈老师夫妇以为他们的劝说起了作用,他们长吁了一口气,走了。 陈平说:你当不上兵,那我也不去了。 白晔沖陈平笑一笑说:我还是想去,也许会有办法的。 陈平也安慰似地说:今天,你就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再想想办法。 陈平走后,白晔先是洗了脸,又梳了头,最后她就走了出去。 她找到了刘副镇长的家,刘副镇长正在洗脚,他吃力地弯着腰在脚盆里搓着脚。这时白晔便推门走了进来。她跪下了,她一言不发地跪下了。 刘副镇长只有一个人住在城里,老婆和孩子仍在乡下住着。他自从当上了山镇革委会主任之后,他就梦想着有朝一日和乡下的女人离婚。进城之后,他有了很多和城里女人接触的机会,他发现了城里女人与乡下女人的不同。没有进城的时候,他和所有乡下农民一样,既羡慕又痛恨城里人,尤其是城里的女人,当初他带领一群农民兄弟冲进城里造反的时候,这种心理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现在他终于走进了城里,而且又成了这座城市的领导,但他又对乡下女人无可奈何,他没有办法说服女人离婚,但他又不甘于现状,于是他便把女人和孩子安置在乡下,他希望用这种办法,使女人改变主意。 其实刘副镇长的身边是不缺女人的,他是副镇长,来求他办事的人很多,招工、当兵、转干等等。他是农民出身,对城市女人有着一种本能的仇视,凡是来找他办事的女人,稍有些姿色的,他绝不放过。权利的交易中,自己也数不清玩弄过了多少女人。他在玩弄女人的时候,心胸里流淌过许多滋味,他觉得玩弄的不仅仅是女人,而是所有的城里人,甚至整个城市。他在这种感觉中,膨胀着。但他又很理智,决不强求,他怕因小失大,只要女人愿意,他又能帮助女人办事,这种事情女人是不会主动说的,因此,他屡屡得逞,又相安无事。 白晔在找刘副镇长前,她曾听到过一些刘副镇长愿意为女人,尤其漂亮女人办事的话。她那时就想,自己无论如何要找到刘副镇长,但她对事情将会怎样发展心里并没有数。但她坚信,只要能当兵,刘副镇长让她干什么都行。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离开山镇,离开让她寝食不安、伤心透顶的山镇,离开山镇,眼前的出路惟有去当兵。 他没想到白晔会在这时突然闯进来,而且跪在他的面前。自从进了城,成为领导之后,他心里有了无比优越的心情,他看到的是笑脸,听到的是献媚的话,而他自己始终不能融进城里人的生活,他在心里因此妒恨这些城里人。 白晔在应徵报名时,他见过白晔,他见到白晔第一眼时,他的目光似被烫了一下。白晔是这么漂亮,他在漂亮女人面前,骨子里一直很自卑。有关白晔母亲的事,他也听说过一些。 他知道白晔为什么来找他,白晔跪在他的面前时,一股“复仇”的情绪强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走过去,想拉起白晔,白晔不起来,白晔低声下气地说:镇长,求你了,让我去当兵吧。 刘副镇长低着头看了半晌白晔。他知道白晔会来找他的,以前他利用权力玩过的女人中,很少有真正的姑娘,但姑娘上手比娘儿们更容易,娘儿们总是借着男人女人的经验讨价还价,姑娘则不一样,一旦上手更安全可靠,她们绝不会主动去说。刘副镇长就喜欢这样,他从看到白晔第一眼起,便有了那份冲动,他相信,只要白晔主动来找他,他便能得逞。他心里早就有了这份冲动了。 白晔的低声下气大大鼓舞了刘副镇长的士气,他把手放在了白晔的肩头上,他感受着眼前这位少女的丰腴。白晔抖了一下,他也抖了一下。 白晔说:求你了镇长。 他说:噢,噢! 白晔抬起了头,她看见了那张男人的脸。在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白晔的眼前又闪现出了母亲,血泊中的母亲。 刘副镇长把她抱住了,她没有挣扎,母亲的美丽和血泪一次又一次交替地在她的眼前闪现。 求你了。她又说。 他几乎是拖着她向床边走去。 他说:你坐嘛。 他的手开始在她身上移动,她麻木地坐在那里,承受着这一切。她要去当兵,她要实现她的梦想。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来之前都想到了死,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他说:让我检查检查你的身体。 他说完开始动手脱她的衣服,她的衣服被他一件件地脱下来。 她坚强地承受着。 在被褪去最后一件衣服时,她清晰地说:我要去当兵。 他说:你政审不合格。 她说:我要去当兵。 他说:让我想想办法。 这时她推开了他。 他说:全山镇只招一个女兵哩。 她说:我要去当兵。 他抱住了她,气喘着说:只要你答应我……
第29页 她这时才意识到以前听过的有关刘副镇长爱为女人办事这些传闻意味着什么了。她觉得别无选择了。 我要去当兵!她在心里喊叫着。 她离开他时,她收起了自己那条染血的短裤,她把它死死地抓在手里,似乎在抓着自己的命运,又似乎是在抓着一面旗帜,她在手里挥舞一次,声音阴冷地说:我要去当兵!! 第一场雪飘落在山镇的时候,山镇应徵入伍的新兵乘上了远去的列车,他们是: 男兵:田壮、李胜明、陈平。 女兵:白晔。 他们在飘雪的季节里,离开了山镇。 ·4· 第二章 1 部队的新兵连坐落在一座大山的脚下,山的名字叫大青山,裸露的石头都是红色的。大青山是一座神秘的山。 山不高,更算不上巍峨,但裸露的山石却透着一种狰狞,像一群怪兽伏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瞅着机场,瞅着机场的兵们。新兵们刚到新兵连那一天清晨,大青山还是清清爽爽的,他们站在卡车上,远远地望见一位军人伫立在大青山上,像尊雕像。突然,大青山就被一团浓浓的烟气笼了,烟气中那位石雕泥塑的军人也被烟气罩了。在这个季节里,早已没了雾气,新兵们被这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怔怔地望着大青山。 不知什么时候,那烟雾又神秘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位军人仍旧在那里伫立着。后来兵们知道那位军人就是庞师长,大青山上空这片空域被称为盲区。 新兵连的对面是一条长长的机场跑道,跑道尽头的停机坪上,停着一熘飞机。每当有飞行日的时候,飞机们便隆隆地一架接一架飞上天空,它们绕过大青山,朝着远方更辽阔的天空飞去。 机场周围是大片农民的土地,庄稼早就收了,土地裸露着,三两个村庄傍在机场不远的地方,小村很安静,村庄上空裊裊地飘着炊烟。 跑道一旁偎着一条油漆路,路弯曲地伸向远方,那里有一座城市,城市的名字叫c市。c市模糊中可以看到一个轮廓,城市的废气和烟尘,终日在c市上空凝聚着,使c市混沌不堪。 新兵连驻地在山脚下一个土梁子后面,是一座简易的二层小楼。楼下分别有三间空大的房子,分别住着新兵连的三个排,楼上的房间小一些,也多一些,住着新兵连的干部们和女兵排。 田壮、李胜明和陈平被编在新兵连的一排三班。带领他们的是老兵班长,班长姓关,鼻子终日红着,映得脸孔也是红的,关班长会不时地吸熘一下鼻子,说话的声音也总像患了感冒似的。 新兵连在迎接新兵们刚到那一天,就发生了一件事。 新兵到齐那天晚上,新兵连连长王亚军命令炊事班为新兵们煮了一大锅面条,汤汤水水的,冒着很浓的雾气。新兵们以班为单位,被班长们带到了宿舍对面的食堂里,食堂是平房,几间平房被打通了,地方很空大,摆着两熘桌子,却没有凳子,新兵们在以后的日子里便以班为单位站着吃饭。 新兵们因刚到部队还不懂部队规矩,二百多名新兵涌到饭堂里便显得很乱,不时地可以听到老兵班长吆喝新兵的声音。新兵的声音嗡嗡着,淹没了班长们的声音。 面条被炊事班分成了几大盆端上来,分放在长条桌上。面条盆里飘着油花,有香气飘散出来。连日来,新兵们一直在路途上奔波,没吃上一顿热乎的饭,突然见到热汤热面,便大大地激发了食慾。这批兵大部分来自农村,在家里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细粮,热乎乎的面条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们。 王亚军连长站在房间中央,昏暗的白炽灯照耀着他很白的面孔。在吃饭前他原想要讲几句话的,内容他已经想好了,有两层意思。第一是欢迎新兵们来到这支光荣的部队,第二是告诉新兵们你们已经不是老百姓了,而是名解放军战士了,以后就要严格要求自己……王亚军连长刚清清嗓子,话还没有说出口,二百多名新兵就乱了,先是有几个新兵奔向了面条盆,后来,二百多新兵就一拥而上了。他们分成几堆,围着面条盆,他们踊跃异常地争抢着面条。 刚开始李胜明并没想到冲到最前面,后来他看到一盆面条渐渐少了下去,他终于挤到了前面,刚开始他盛出了一碗,回头时,看见田壮和陈平仍站在离盆很远的地方,便喊陈平和田壮来接自己已经盛好的面条,李胜明为了让陈平和田壮也能吃上面条,他奋不顾身,一次次冲进包围。这时事情就发生了,李胜明的棉帽被挤进了面条盆里。争抢面条的新兵们万没想到会有一顶崭新的帽子落在了面条盆里,有几个女兵看到后,惊叫了一声,接下来众人都住了手,围了面条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王亚军连长手里的哨子便吹响了,新兵们不懂得纪律,但哨音是懂得的。哨子一响,众人便都住了手,木木呆呆地望着连长。 王亚军连长刚开始不想吹哨,后来看到事态发展得无法控制了,便吹响了手中的哨子。 王连长一脸悲哀、一脸气愤地一步步向那盆飘着帽子的面条盆走去,这时饭堂里很静,人们都在注视着连长。就在王连长准备伸手从面条盆里捡出帽子时,李胜明突然“嗷”叫一声,一个箭步沖了过去,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把沾满汤汤水水的帽子抢到了手中。他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王连长也大吃一惊,他手指着李胜明道:你,你……
第30页 李胜明抢回了帽子,便完全清醒过来了,他焦急又委屈地替自己辩白着:连长,我不是成心的,是他们挤的。 白炽灯下,王连长的脸更白了,王连长就发布了一条命令:各班集合。 各班便在班长们的召集下排成了队,然后便整齐地排列在连长周围。王连长真的很生气了,讲了许多,大都讲的是老百姓与军人的不同,还有部队的纪律。他讲话的过程当中,一直不满意地注视着三班,在他的注视下,先是李胜明垂下了头,接着就是关班长,关班长一次次急切地吸熘着鼻子。 后来,连长的话讲完了,他让炊事班把面条盆端下去,又盛上新的。 这次新兵们就都很懂规矩了,规矩地走到面条盆前,小心地往碗里捞面。 那天晚上,李胜明一口面条也没吃,他走到水龙头下面,把帽子沖干净了,然后提在手上,水淋淋地立在一旁。 关班长一边喝汤一边说:李胜明你吃吧。 李胜明不吃,低垂着头在桌旁立着。 关班长喝几口汤,又吸熘几下鼻子说:犯了错误也要吃饭,错误和吃饭是两码事。 李胜明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一点一滴地落在面前已经冷下来的面条碗里。 田壮和陈平看李胜明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毕竟李胜明是为了他们俩才犯的错误。两个人勉强把碗里的面条吃下去,没有再添,便提前走出食堂。李胜明提着水淋淋的帽子也跟了出来。关班长在后面一边吸熘着鼻子一边说:李胜明,你在宿舍里等我。 李胜明就心惊胆颤地答:哎—— 三个人先回到宿舍,他们坐在床上,田壮和陈平木木呆呆地望着眼前失魂落魄的李胜明,李胜明就说:我完了,刚到部队就弄了个这,以后该咋办哩? 田壮愧疚地说:其实你也是为我们。 陈平拍着自己的腿,吸着气说:咱们都刚当兵,以后能否在连队干好,关键是要踢好头三脚。 李胜明长嘆一声道:我的头三脚算完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关班长就回来了,回来之后,他背着手在李胜明面前踱了两步。李胜明站起身,声音哽哽地说:班长,我错了。 关班长吸熘一下鼻子,看了眼陆陆续续走回来的新兵,然后沖李胜明说:这样吧,咱俩先到外面去谈一谈。 李胜明说:哎—— 关班长皱了一下眉头说:以后不要说“哎”,要答“是”。 李胜明又说:哎—— 关班长便带着李胜明出去了,李胜明仍提着自己湿淋淋的帽子,那天晚上,他一直提着那顶湿淋淋的帽子。 半晌,又是半晌,关班长和李胜明就回来了。李胜明手里的帽子已结上了层薄冰,在灯下闪闪地反着光。李胜明的脸和耳朵也泛着一层白霜,他的泪痕凝在鼻翼两侧。 关班长揉揉鼻子说:咱们开个小会吧。 三班的新兵们便都围过来,床上地下地坐下,关班长坐在马扎上,他坐在十几名新兵中间。这时其他班也被班长召集起来,分别坐成了几堆。 关班长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就压低声音讲话。他的讲话内容是连长在饭堂里讲过的那些话,但新兵们仍听得很认真。最后关班长就说:今天李胜明同志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其实呢,也是咱们三班的错误,是我这个班长没有当好。说到这便停了停,很威严地扫了眼大家道:以后咱们力争在工作和训练中把其他班比下去,同志们有决心没有?! 新兵们就七嘴八舌地说:有。 关班长很不满意,又扫了眼大家,然后又问:到底有没有。 这次回答得很整齐。 别的班新兵不时地引颈朝他们这边张望。 后来,王亚军连长就吹响了熄灯哨。 宿舍的灯熄了。只有院内的一盏孤灯,昏黄地亮着。有几许亮光朦胧地透进宿舍内。 李胜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他把被子蒙在头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田壮和陈平就躺在李胜明的身旁,两个人都听到了李胜明的哭声。两个人睁大眼睛,也久久睡不着。 2 盲区,这是飞行部队中的一句术语,意为看不见的地区。 自从大青山这片空域被称为盲区后,便再也没有飞机驶入此空域了。这片飞行中的死角,终日被一种神秘的氛围笼罩着。 新兵们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可以看到庞师长在山头长久地伫立,有时他的身旁会出现一位年轻的军人,有时只有他自己。后来新兵们知道那位年轻的军人叫欧阳江河,一名很年轻的飞行员,再后来,年轻的欧阳江河突然被庞师长宣布停飞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然而此时,这一老一少两位军人在大青山上伫立成了一道风景。 飞机场的老飞行员和老兵们对这一切已经司空见惯了,他们议论的话题似乎也都说尽了,他们只是远远地瞥一眼这道风景,又各忙各的了。 每当那团神秘的烟雾笼罩了大青山时,飞行员们一脸茫然地望着那团烟雾,他们眼里没了惊奇,没了神秘,有的只是茫然,连同那道一老一少两位军人矗立起来的风景一起,已成为大青山的一部分,盲区的一部分。 熟悉便不显得惊奇了,有的只是熟视无睹。盲区就是盲区,它已成为人们的一种心理定势。于是盲区有了它的历史和今天。
第31页 新兵训练开始了。 新兵训练的地点就在飞机场的牵引跑道上。训练时以班为单位,新兵连的十几个班,便分散在光洁的跑道上。跑道周围有雪,不厚,被风颳得纷纷扬扬飘起来,不时地扑在新兵们的脸上。新兵们都显得很兴奋,不觉得冷,挺胸抬头地立在跑道上,听从班长的召唤。 主跑道上的飞机停在起飞线上,高昂的引擎声,低一声高一声地传来,似乎在给新兵们伴奏。 太阳依旧躲在大青山的后面,山的阴影便笼罩在新兵们的头 不知什么时候,山头滚过一团又一团浓浓的白气,似雾又似云,浓浓地笼罩在山头。天顿时就暗了一些。 新兵们看到这里就议论纷纷。 李胜明说:大冬天的,怎么下起了雾。 田壮瞅着山头,疑惑地说:不像雾,倒像是下雪了。 关班长也仰头望大青山,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听了新兵们的议论,清清嗓子说:我现在告诉大家,大青山可不是一般的山,神神乎乎的。 兵们就一起扭头望关班长,关班长白着脸说:以前这里经常摔飞机。冬天时冷不丁地下雾,夏天时,这里还下过血呢,从山上流下来的全是红水。 李胜明和田壮就定定地望着大青山。 关班长又说:以后你们见多了,就会习惯的。 李胜明问:不会是要地震吧。 关班长咧咧嘴。 正说着,笼在大青山那似雾又似雪的一团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一副云开雾散的样子。大青山依旧露出原来的面孔,沉沉的、冷冷的,似蹲在天地间的一个老人,在孤独地想着什么。 李胜明的帽子仍没有干透,潮潮地带在了头上,此时那帽子已被冷风吹硬,硬撅撅的地戴在头上。昨夜他蒙着被子哭了大半夜,现在眼睛仍红肿着。他真诚地望着班长,严肃认真地执行着班长发出的每一个指令。 关班长鼻子受冷之后,吸熘起来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他不停地吸熘着鼻子,训练一会儿,便搓着手,一边往手上哈气一边说:真他娘的冷。 陈平的精力似乎有些不集中,他不时地向女兵训练的地方望几眼,女兵们站成了三排,王连长亲自在训练女兵,于是女兵们就感到很幸福,在连长的操练下,不时地喊出一两声整齐而又响亮的口号来。 三十几个女兵,穿着都一样,惟一和男兵不同的是,就是她们的头发,从帽子后面露出来,陈平一时拿不准哪一个是白晔。他在众女兵中寻找了一会儿,觉得她们每一个都像白晔,又每一个都不像,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种无绪的寻找。 刚开始新兵们训练得还很新鲜,训练了一气,当太阳从大青山后面升起来的时候,新兵们刚开始高亢的热情松散了下来,关班长也松散了下来,他一边吸鼻子,一边也往女兵那边张望,于是他便说:他妈的,这天! 连长终于离开女兵们,向他们这边走来,关班长看到了,便清清嗓子说:注意了!新兵们便在队列里抖起精神站好。 王连长终于走到他们队前,并停了下来,关班长便端起拳头向连长停的方向跑了两步,敬完礼报告说:连长同志,一排三班正在训练,请指示。 王连长就说:关班长,你就过来一下。 关班长便走过去,和连长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王连长不时地朝队列里望一眼,关班长也望。李胜明的心就跳了几下,他垂下头去,小声地沖身旁的田壮说:他们一定在说我。 田壮没有说话。 连长走后,关班长便走回到队伍旁,宣布解散。关班长来到陈平身旁,很亲热地扳着陈平的肩膀,一直把陈平扳到离众人有几步之遥,关班长和陈平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那一天上午,陈平一直显得神采飞扬。 又一次训练间隙的时候,陈平把田壮和李胜明叫到一旁地告诉俩人:我要去连部当文书了。 田壮和李胜明预感到陈平有什么好事,但谁也没想到,这么快陈平便被调到连部,也就是说,从今以后,陈平便会整日和领导们在一起了。 田壮和李胜明听了这消息也很感动,田壮拉着陈平的手,真诚地说:到连部好好干,你干好了,我们也跟着沾光。 陈平就说:那当然,咱们是同学呢。 中午的时候,陈平便把自己的被褥搬到连部去,关班长让田壮和李胜明帮助陈平搬家。 陈平和王连长住在一起,两张单人床,一里一外地摆着,连长的床被一条床单横空挡了,门边的床便留给了陈平,床旁立着一张桌子。连长宿舍的隔壁就是女兵宿舍,女兵们进进出出的。陈平送田壮和李胜明往楼下走时,他们便看见了白晔,到部队已经两天了,他们还没有真正见过面,只是在食堂里远远地见过。白晔似乎很累的样子,她的身体倚在门框上,不惊不喜地望着三个人。 田壮说:你们就住在这呀。 说完探了头往房间里看了看,女兵们的住宿条件比男兵强多了,她们不是通铺,而是上下铺。 李胜明就咽口唾液说:还是你们女兵好。 白晔听了,脸色很苍白地笑一笑。不知为什么,陈平没和她说话,白晔也没和陈平说话,俩人只是匆匆地对视了一眼,白晔便躲开了陈平的目光。 三个人顺着楼梯往下走时,田壮就小声对陈平说:这回你离白晔更近了。
第32页 陈平把两个人叫住了,一本正经地说:我和白晔的事,还请你们两位保密。 俩人不解地望着陈平。 陈平就说:咱们都刚到部队,要是谈个人问题,领导知道了肯定影响不好。 田壮和李胜明听了便点点头。 李胜明想起了什么似的,拉过陈平的手说:我的事有机会你和连长解释一下,我真不是成心的,都怪不懂部队规矩。 陈平就说:放心,咱们不是同学么。 李胜明就感激地和田壮回到班里。 田壮和李胜明俩人回到班里,新兵们都午休了,大家都静静地躺在床上,俩人也悄悄地上了床。陈平搬走了,俩人中间空出一块地方,他们床下铺的是稻草,此时稻草的气味在俩人中间飘散着。 田壮睡不着,只是闭着眼睛躺着。 李胜明这时凑过来,伏在他耳边小声说:我看陈平以后一定会不错。 田壮睁开眼,沖李胜明苦笑一下道:咱们都努力吧。 李胜明欠起身,望着天棚,那目光似乎穿过了天棚,正在注视着陈平的一举一动。 3 关班长随身的衣兜里总是装着一个红皮日记本,训练间隙里,或者别的什么时候,总要在小本上记上两笔,然后再把小本揣在衣兜里,然后目光深远地望着眼前的新兵们。新兵们每遇到关班长的目光,或扭头或望别的什么地方,兵们都不习惯和班长正视。 每天晚饭后,新兵们没什么事可干,便开班务会,班务会自然由班长主持。开班务会的时候,每个班都拢了堆坐在大通铺上。每个班长坐在新兵们中间,关班长每逢这时便很民主地坐在中间,很优越地望着新兵们,每逢这时李胜明感到脸红心跳,他非常希望关班长的目光能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一会,可是关班长的目光并不在每个人的身上停留。 关班长这时就打开那个红皮日记本,再扫一眼坐在周围的新兵们,吸熘几下鼻子,然后说:开会。再清理一次嗓子,关班长就终于说了:总的说嘛,今天的训练大家都表现不错,第一,大家训练认真;第二,大家的进步很快;第三,第三点嘛——关班长这时又望一眼小本,然后说:第三点就是大家不怕苦,不怕冷,这很好。 时间长了,兵们就总结出了一条规律,关班长每次开班务会,总会列出优点一二三,缺点也一二三。提到优点时,关班长的话题一转便开始说缺点:个别同志嘛,训练不认真…… 李胜明私下里便对田壮说:其实班长也很好当。 田壮没说什么,只说:班长嘛,毕竟是班长。 陈平自从调到连部当文书后,便很少有时间到班里来了。早晨出操时,陈平不用出操,他把新兵连领导的脸盆里打满水,牙膏挤在牙刷上。做完这一切后,他便开始打扫卫生,先是从连部,然后是指导员还有一些排长的宿舍。做完这一切时,他才轮到自己洗漱,刚洗漱完,新兵们便收操了。陈平这时也不闲着,这时他会从二楼走下来,站在新兵连门前的土坎上,土坎上长了几棵歪七扭八的榆树,冬季的榆树干枯着,在清冷的风中,瑟瑟地抖动。 陈平站在土坎上,便望见了机场,机场的地势很开阔,也很平坦,水泥跑道,流畅地通向远方。这时已有一些机务人员,在朦胧的晨雾中检修飞机,汽车牵引着飞机,一趟趟在机场中穿梭。 陈平望着望着,就有了许多灵感,不时地掏出小本,写几个字,想一想,然后再写。 白天,新兵训练的时候,陈平有时也会出现在训练场地,在训练的间隙里,他找到每个班长,询问一些班里的好人好事,陈平便一一地记在小本上。 陈平每天下午都要出一期黑版报。新兵连的黑版报,是用两块黑版拼起来的,立在食堂门口。陈平便在那两块黑板上,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写出新兵中的好人好事。有时好人好事写不满黑板时,陈平便会把自己写好的一首小诗抄在上面。 田壮和李胜明记得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清晨,我们跑出营房, 去练就我们的意志。 上午,我们走出营房, 去锻造我们的信念。 陈平还在小诗下面的空白处,画了一只光芒四射的五角星。五角星照耀着黑板上的好人好事,也照耀着陈平的小诗。 新兵们一天三次排队走进食堂,每次都肃穆地望着立在食堂门前的黑板,希望能找到与自己有关的好人好事,哪怕片言只字。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黑版上的新兵,便红了脸,和周围的人小心地说着一些谦虚的话。 连里每天晚上都要晚点名,王连长每次晚点名时,都要依据黑板上出现的好人好事进行表扬,被念到名字的人,在队列里,脚后跟总要很响地磕在一起,然后腰身一点点地挺直,引来许多羡慕的目光。 连长表扬完新兵后,还要顺便表扬陈平几句,王连长说:大家看到那诗了吧,很好,很鼓舞士气。我们的部队就需要这种能文能武的文化兵。 陈平点名时,和后勤人员站在一起,这时的陈平会骄傲地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许多人头,望着站在队伍另一侧的女兵排,他的目光在寻找白晔。有时他的目光会和白晔的目光碰在一起,他便一往情深地凝视片刻。 点名结束的时候,离规定的睡觉时间还有一些时候。李胜明便把田壮拉到土坎上,两个人蹲在那两棵歪七扭八的榆树旁,李胜明一边摆弄手里的腰带一边说:陈平真不够意思。
第33页 田壮不解地望着他。 他又说:黑板报上从没记过咱俩的名字,还同学呢,只想到自己进步。 田壮说:这事不能怪他,是关班长心里没有我们。你没看见陈平每次採访好人好事,不都是找班长么。 李胜明就低下头,闷声闷气地说:其实我就犯过一次抢面条的错误,别的方面也不比别人差。 田壮嘆口气说:关键还是要和班长搞好关系。 黑暗中,李胜明点了点头。 星期日,是规定的洗澡时间,说是洗澡,其实新兵们都巴望着走出新兵连这方小世界到外面逛一逛。 洗澡的地点是在内场。 机场被分为内场和外场。内场是机关和家属生活区,外场就是飞行训练的地方。从外场到内场要走几里路。 每次洗澡时,新兵们都要被班长带着,列队出发。星期天,早饭刚吃过,新兵们就收拾好洗澡的东西,装在挎包里,站在门前等关班长。关班长在这一天,似乎显得也很快乐,背着和新兵们一样的挎包。然后指挥着新兵列队,吸熘吸熘鼻子说:出发。 队伍就出发了,走上了那条油漆路,油漆路上积存着雪,走在上面“吱吱呀呀”地响,当队伍走出一段路后,关班长就说:自由走吧。关班长说的自由走,就是不用站队了,李胜明听到这个指示后,动作很快地站到了班长身旁。他沖班长说:关班长,你的挎包我来背吧。关班长挥挥手说:不用。 李胜明挺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别的新兵们一时也无话,有些寂寞地往前走。 天气很好,太阳此时仍没有从大青山后面冒出来,偶尔会刮过一缕风,把路旁杨树枝桠上的积雪吹下来,纷纷扬扬在他们头顶飘落。 关班长瞅着眼前细碎的雪雾,轻嘆口气说:这日子多好啊。 李胜明不明白关班长为什么要感嘆这日子,他正准备找一个合适的话题和关班长套套近乎,没想到关班长来了这么一句,便也说:是啊,这日子真是挺好。 田壮不说什么,他走得忧心忡忡。 洗完澡的时候,关班长就说:转一转。 离着澡塘子不远,有一个军人服务社。军人服务社只卖一些日用品和菸酒糖茶之类的东西。星期天,军人服务社里的人很多,大都是一些刚洗完澡的老兵或新兵。其实,新兵们本不想买什么,只是在柜檯前转一转,看一看。 关班长径直来到副食柜檯前,把一只扁形的小瓶从挎包里掏出来,递给一位长得不算难看的姑娘,那姑娘似乎和关班长已经很熟了,也不问,便帮他往小瓶里灌满散装的酒。关班长便立在柜檯旁,一口又一口去抿小瓶里的酒,然后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卖货的姑娘说话,姑娘很忙,一边卖货一边和关班长说话,说话的时候,姑娘不时地抿着嘴笑,脸孔红红的。 李胜明拉了田壮走到另一端柜檯前说:咱们也买点东西吧。 田壮说:买什么? 李胜明并不说买什么,把一元钱交给另一个售货员说:买糖。 售货员便给他称了一元钱的水果糖。’ 田壮想起了李胜明当兵前卖的那头猪,李胜明的爹把那头卖猪的钱都让李胜明带到了部队。李胜明托着那叠钱,跪在父亲面前。 李胜明收起糖沖田壮说:你也买点吧,别的也行。 田壮摇摇头,嘆了口气。 回来的路上,李胜明趁别人不注意,把自己挎包里的糖塞到了关班长的挎包里,关班长就红着脸说:小李,别别…… 关班长最后还是收下了。 李胜明就如释重负地嘆口气,小声地沖田壮说:这回和班长的关系就搞好了。 田壮就醒悟过来,他不认识李胜明似的认真看了他两眼。 4 再一次开班务会时,关班长表扬了李胜明。关班长吸熘着鼻子说:李胜明这位同志很踏实,希望大家都向他学习。 田壮就望被表扬的李胜明。 李胜明红着脸,垂着头,三班的新兵们也都望他。 那天晚上,李胜明久久没有睡着,他辗转在通铺上,床下的草被他辗出一阵一阵的沙沙声。 不一会儿,李胜明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田壮的手,田壮发现李胜明那只手潮潮的。李胜明就小声地说:这回就算和班长拉上关系了。 田壮听了,翻了个身,冲着李胜明,他又想起了那头猪。 李胜明就说:你也和班长拉一拉关系吧。 田壮很平静地说:睡吧,明天还要训练呢。 田壮说完便转了身,他却睡不着。想起了离家时的情景。 那天早晨,他穿着新军装,背着背包离开了家门。母亲追出来,把煮熟的十几个鸡蛋塞在了他的怀里,他不想要,但他看见了母亲眼里的眼泪,后来还是收下了。张香兰似乎感到很宽心,她想伸手接过田壮肩上的背包,被田壮制止了。张香兰就哽哽地说:要不,妈送送你。 田壮没好气地说:不用你送。 张香兰就灰了一张脸。雪花纷纷地飘落着,地上铺了洁白的一层。 田壮理直气壮地走了,他跨出家门的那一瞬间,心里掠过一阵从没有过的轻松,他心想,终于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想到这他回了一次头,看见了泪流满面的母亲,母亲张香兰倚在门口,眼巴巴望着他顺着胡同走去。他的心悠悠地颤了颤。然后恨恨地在心里说:活该!
第34页 乘着他们的军列要出发时,站台上聚满了送新兵的家长们,他们大呼小叫地叫喊着自己孩子的乳名,并把东西一件件地从车窗里递进来。田壮背冲着月台,他不愿意看见这种场面同时又羡慕那些被亲人们相送的新兵。惟有他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每亲,母亲张香兰无法让他在众人面前抬头。 列车终于开了,渐渐驶离了月台,他终于松了口气。他心情复杂地望着窗外,山镇的一切渐渐地向后退去,他突然愣住了。他看见了母亲,母亲没有站在月台上,而是站在铁栏杆外,母亲双手抓着栏杆。那一瞬间,他发现母亲老了,风吹起母亲的头发,他竟看清了母亲鬓边那一缕白发。看样子母亲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来送他,列车过来的时候,母亲便背过身去,身子一点点地熘到地下,后来母亲靠着栏杆就坐在了雪地上。 田壮看不见母亲此时的神情,列车很快地就开远了。山镇的一切模糊了在身后。这一切,不知为什么,一直缠绕在田壮的脑子里。他终于来到了部队,他以为自己远远地离开家了,会把遥远的山镇和母亲统统忘掉。没想到,他不仅没有忘掉。母亲的样子,仍顽强地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刚到新兵连时,所有的新兵都争分夺秒地给家人写信,惟有他没有写。他想,时间一长,会忘掉过去一切的。他恨母亲,更不能原谅母亲。是母亲使他的童年晦涩无比。 那一晚,李胜明和田壮都久久没有睡着。 让李胜明料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晚上全连点名时,王亚军连长在全连表扬的名单中竟有李胜明的名字,最后王连长总结性地说:以上被点名的同志,在前一段的训练工作中都不错,希望以后继续努力。 点名结束后,李胜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喜悦的情绪,趴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关班长嘴里含着糖,吸熘着鼻子在李胜明的旁边立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然后他清清嗓子说:李胜明。 李胜明听到了喊声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站到班长面前,满脸热泪地望着关班长。 关班长就说:咱们出去走一走。 李胜明便幸福地离开了宿舍,随关班长走出了门外。 田壮洗漱的时候,看见关班长和李胜明蹲在土坎上那几棵老榆树下小声地说着什么。关班长点了支烟,菸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的。 熄灯前,关班长和李胜明才从外面走回来,李胜明的表情很平静,眼角仍有两行泪痕凝着。关班长也不说什么,走到墙角自己的铺位旁,闷头躺下了。关班长躺下时,田壮清晰地听见他长长地嘆息了一声。 熄灯以后,田壮这次主动地靠近了李胜明,他小声地问:班长和你谈了些什么? 李胜明说:其实也没啥,他就问了问我家里的一些情况。 你都说了?田壮问。 李胜明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半晌李胜明又补充说:关班长是个好人哩,他还教我进步的方法哩。 田壮没问教他什么进步方法,很快便睡去了。 第二天起床哨吹响的时候,田壮睁开眼睛,看见李胜明的床铺空了,被子已经叠好了。田壮正疑惑间,透过窗子看见了李胜明在噱胧的晨光中,正奋力地挥舞着扫把,在清扫院内的积雪。田壮恍似明白了什么。 新兵们走到院外集合的时候,看见大半个院子已经被李胜明扫很干干净净。李胜明手拿扫把正喜滋滋地看着眼前的成果。他看见田壮时,小声地沖田壮说:怎么样? 田壮惊奇地望着李胜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中午训练结束后,他们排队进食堂时,田壮看见李胜明的好人好事被陈平写在了黑板报的头条位置上。李胜明也看到了自己的事迹,幸福得午饭没有吃几口,便早早地走出食堂,他站在黑板前,反反覆覆地看着自己的事迹。 田壮出来的时候,李胜明把田壮拉到一旁小声地说:明天早晨我叫你,想进步就得吃点苦,其实这点苦算啥。 田壮点点头。 这时陈平远远地走了过来,见了李胜明便捉住李胜明的手说:你小子行啊,连长说下次点名时,要重点表扬你。 李胜明就一脸灿烂地笑。 陈平又扳了田壮的肩头说:咱们不管怎么说都是同学,咱们刚到部队一定要踢好头三脚。 田壮和李胜明都点头。 陈平又说:我该回去了。 说完便走了。 星期六下午,党团活动时间一过,便是自由活动时间了。 新兵连驻地条件差,没有什么可活动的,便有三三两两的新兵去爬那座大青山。 田壮和李胜明不想爬山,便来到洗漱间洗衣服。不一会儿,看见陈平端着一大盆衣服从连部走了出来,径直走到了洗漱间。 田壮和李胜明看见了那堆小山似的衣服就说:你哪来那么多衣服可洗。 陈平就笑一笑答:都是领导的衣服。 陈平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领导那么忙,咱们给洗几件衣服算啥。 田壮和李胜明都说:那是,那是。 三个人正说着话,一辆黑色上海牌轿车驶进了院里。听见车响,三个人都扭头去看。 这时,连部门开了,王连长和指导员从楼上走下来。车上并没有什么人,只下来一个司机,司机很随便地和连长、指导员打着招呼。不一会儿,从女兵宿舍里走出一名女兵,那女兵个子不高,梳着短发,走路一扭一扭的,司机就热情地迎上去,接过女兵手里的挎包,王连长忙拉开车门,那女兵便钻进车里。车开走了,连长和指导员冲车屁股满脸微笑地招了招手。
第35页 陈平这时甩一甩手上的皂沫,低声问二人道:你们知道那女兵是谁么? 田壮和李胜明就都摇头。 陈平就神秘地说:那个女兵叫庞巧妹,是咱们师长的女儿。司机接她回家过周末去了。 田壮就扭过头,呆呆地看着轿车消失的方向。 不少女兵们也在洗衣服,她们把洗完的大衣服和小衣服挂在二楼,花花绿绿的一片。大衣服的颜色和样式和男兵的没有什么不同,惟有那些贴身的小衣服,部队不配发,都是自己买的,于是挂在那里,便很鲜艷,也很惹眼。男兵们经过楼下时,不时地抬头往上望上一眼。 晚饭前,王亚军连长的爱人来了。 王连长的爱人生得很高大,也很黑,脸大眼睛也大,说话嗓门也大,她站在楼下大呼小叫地唤着王连长的名字。 王连长便从宿舍里迎出来,不亲热也不冷淡地把爱人迎了上去。 晚上的时候,陈平搬着行李又睡到了班里。陈平告诉田壮和李胜明,连长的爱人是公社的妇女主任,住在内场的家属院里,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男孩。王连长工作忙没法回家,爱人便把男孩送到姥姥家,一个人找连长来过周末了。 5 周日的时候,关班长依旧带着三班的新兵们去洗澡。洗完澡之后,这次关班长便让新兵们在澡塘门口立好队,吸几下鼻子说:谁想买东西请举手。就有三两个战士把手举起来,李胜明也想举手,手举了一半又放了下来,怔怔地望着班长。 关班长又说:不买东西的就别去服务社了。 说完便带着想买东西的几个新兵走进服务社。李胜明多少有些失望,回来的路上,情绪不高,走路时,离开关班长远远的,不时地瞥着关班长。 关班长在回来的路上,什么也不说,手里举着小酒瓶,一口口地抿。快到新兵连时,他已把那小瓶酒喝得干干净净,那张脸便愈发地红了。这时的关班长会从衣袋里捏出一小撮茶放在嘴里不停地嚼。 新兵连结束后,关班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世。那次李胜明听完后,竟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班长,咱们都不容易哩。 那时的关班长也泪眼朦胧了。 关班长家住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村里。父亲读过私塾,山里人识字的不多,因此,关班长的父亲便成了小学老师,关班长的父亲成为老师后,每月挣三十几元的工资。父亲成了公家人后,吃每个月从粮店领来的粮。关班长和五个姐弟仍吃农村粮,每年年底,都要在生产队里买粮。父亲的工资别说到年底买粮,就是平时花起来也是捉襟见肘,年底买粮时,钱总是欠着,时间一长,生产队的领导和社员就有意见,以后每年再领粮时,总不那么顺当和愉快。 生产队长虽不识几个字,但仍不把为人师表的父亲当回事。父亲有自己的脸面和自尊,他受不了生产队长的白眼和训斥。关班长在家里是老大,这时候只有他出面,其实他也才是十几岁的孩子。 生产队里的社员们,一年到头土里刨食,一年到头也就是挣出一家的口粮。领粮时,关班长夹着口袋,站在广大社员们的队尾,看着一家又一家顺利地把口粮领走。 轮到关班长时,生产队长便住手了,他的目光越过关班长的头顶,沖空荡荡的场院喊:还有人么? 自然没有人回答,关班长就颤声颤气地叫一声:大爷,我家的粮还没领哩。 队长低下头问:领粮的钱呢? 关班长就垂着头说:我爹说先欠着,到时候准给。 队长就骂:妈那个×,欠着欠着,都欠多少年了。老子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你爹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吃粮不给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队长骂完抬起脚,一脚踢开关班长手里提着的空口袋。那只空口袋似只泄了气的皮球,软遢遢地从关班长手中飞出去。队长回过头又沖站在一旁的社员说:把剩下的粮食入库。 关班长站在场院里,看着社员们把剩下的粮食收走了,他才拾起口袋,夹在腋下,袖着手勾着头往家走。他并不用说什么,父亲早就知道会有这种下场了,父亲先是啪啪地打自己的耳光,然后摸过一瓶装满地瓜酒的瓶子,咕咕咚咚地往嘴里灌。最后终于满嘴酒气轮起巴掌扇了关班长一个响亮的耳光,父亲咒一声:没用的东西。 关班长被父亲的一个耳光扇了个趔趄,他不哭不躲,顺从地站在父亲面前,他知道父亲的心里很难受,父亲不打自己又打谁呢? 父亲打完关班长,便沖站在一旁抹眼泪的母亲吼一声:还不快去杀鸡! 母亲慌慌地便去杀鸡,做菜。乡下人,离城镇远,只能杀鸡做菜。 父亲往碗里倒酒,然后两口就喝光碗里的酒,待关班长母亲杀完鸡,菜炒得差不多了,提拎起关班长,又顺手从菜案上抓过杀鸡的刀,向队长家走去,关班长勾头缩脑地随在后面。 走进队长家门,父亲红着眼睛,满嘴酒气地说:三哥,到兄弟家喝两杯去。 队长抬头说:关老师,不了,不了。 父亲就红头涨脸地沖站在身后的关班长吼:还不快给你大爷找鞋下地,看我不剁了你。 队长抬起头时,就望见了关老师手里提着的那把沾着鸡血的刀,又望见了关老师猪肝样的脸,低下头时又看见了关班长恭敬地摆在脚边的鞋。队长就不情愿地说:关老师,这是何必呢。
第36页 关老师不说话,脸上堆着难看的笑,看着队长极不情愿地走下地,然后大声沖关班长说:领着你大爷回家。 关班长这时忙跑过去,死死地拽住队长的衣襟,这时,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死也不能松手,要是让队长半路熘了,他挨父亲的打不说,谁给他家粮食呢? 父亲又提着刀,趔趔趄趄地去找会计了。 酒桌上,已有些醉意的父亲,劝队长和会计喝酒。队长和会计不喝时,他就拍一下胸膛,操起那把沾满鸡血的刀,“咚咚”地敲着肋骨说:瞧不起兄弟不是,那兄弟就割半斤肉给你们吃。说完真的用刀去刺身上的肉。 队长和会计就忙说:关老师,别,别…… 酒喝得差不多时,父亲才提起领粮的事。 生产队长就木着舌头说:关老师,一半吧。 会计也说:你们都三年没向队里交一分钱了,社员种点粮食也不易。 关老师嘆口酒气,瞅着队长和会计说:一半就一半吧,夏天菜多,好对付。 酒席散了,母亲提着早就准备好的口袋随生产队长和会计去领粮,怕夜长梦多,谁知酒醒之后的队长和会计又会生出什么样的变故呢? 母亲走后,关老师就拿起酒瓶子,那里还剩下一些酒底子。他把瓶嘴塞到关班长嘴里,一边灌一边说:喝,你喝,你不学着喝酒,还让你爹喝到死吗?! 劣质地瓜酒,先是喝红了关班长的鼻子,后来又喝红了他的脸。只要一有酒,关班长就偷偷地练,那时他惟一的愿望就是替父亲喝酒,因为父亲实在不能再喝了。父亲每次喝完酒都要在床上躺几天,并不时地咳血。这一练,关班长的酒就练上了瘾,他的津贴费几乎都用来喝酒了。 后来,田壮和李胜明知道,关班长正在争取入党。只要入了党,日后复员回到乡下就可以当个支书什么的,只有那样,一家人才不会为领粮发愁。 这以后,关班长为了入党,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努力。 关班长经常独自蹲在机场跑道上,遥望着家乡方向,愁眉不展。 ·5· 第二章 6 李胜明那几日,早早地起床,别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他已经在新兵连的院子里扫了一些时候了。那些日子三天两头地下雪,李胜明每天就有了许多实际内容。因此李胜明不仅受到了关班长的表扬,而且全连点名时,也受到了王亚军连长接二连三的表扬。 那些日子,是李胜明最得意的时间。他在点名的队列里,总是把腰板挺得很直,引来许多羡慕又嫉妒的目光。 后来形势就发生了变化,李胜明这种扫院子举动,也被许多新兵学会了。他们也早早地起床,打扫院子。一时间,新兵连院子的角角落落,都被扫得干干净净。于是,更多的新兵们都被连长表扬过了,李胜明独领风骚的局面不复存在。 又过了几日,起床扫院子的举动已经不新鲜了,连长再表扬时,语调当中明显地轻描淡写了。李胜明在队列里挺直的腰板,一点点地又弯下去,最后又成了以前的样子。 李胜明的情绪明显地受了打击,便不停地唉声嘆气。然后他就找田壮交流经验。田壮似乎也没什么好主意,田壮就说:我看你也差不离了,连里不是表扬你好几次了么? 李胜明就说:人干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田壮望着李胜明便不知说什么好。 李胜明那几日愁眉苦脸地为找不到做好人好事的机会和方法而发愁。 一天,连点名之后,李胜明坐在床上唉声嘆气。关班长吸熘着鼻子先是远远地望着一个班的新兵们,新兵们有的在铺被子,有的端着脸盆准备去洗漱,关班长便把目光停留在李胜明的身上。 关班长便吸熘着鼻子走到李胜明的面前,李胜明便发自肺腑地叫一声:班长。 关班长望眼大家,然后就说:李胜明我找你谈件事。 关班长说完便走了。 李胜明忙跳下床,紧跟着走出了宿舍。 关班长又走到土樑上,蹲下了,李胜明也蹲下了。这时天气很冷,大青山在眼前黑乎乎地矗着,山上有不少寒星,一闪一闪地眨着。 李胜明蹲下后,便软了声音叫了声:班长。 自从上次李胜明送了关班长糖后,无形中李胜明觉得关班长和自己亲近了许多。上次也在这里,关班长问了他家事,他便什么都说了,包括当兵的动机,李胜明叙述得真实而又令人感动。 那天关班长就感嘆道:咱们都不容易哩。 这次,关班长眯着眼望着远方的天际,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李胜明又软软地叫了一声:班长。 关班长就又吸熘了一下鼻子然后说:你真的想干好? 李胜明点点头,又补充说:班长,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巴不得能在部队有个出息,也算对得起我爹,还有死去的娘。 李胜明说到这,声音就哽哽的了。 你不怕吃苦?关班长又问。 李胜明就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农村长大的,啥苦都吃过,还怕啥苦。我娘说过,不吃人下苦,难为人上人哩。 关班长又点一次头,说了声:好。 然后关班长指着炊事班说:那你明天早点起床,把炊事班的炉灰推走。
第37页 炊事班一天三顿饭,还要烧锅炉,每天都要积存下来很多煤灰。那些煤灰很令炊事班头疼,他们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锅炉房里往外推炉灰。那活又脏又累,没有人愿意干。 李胜明说:行,这没问题。然后又感激地望着班长说:我咋就没有想到哩。 关班长苦笑一笑:等你成了老兵以后,你就啥都明白了,可一切又都晚了。 关班长说到这又嘆口气说:要是让我再重新当一回兵,该多好哇。 李胜明知道,关班长这是在真心实意地帮他,他抓住了关班长的手,用劲地握了握说:班长,该咋感谢你哩。 关班长就从李胜明的手中把手抽回来,说,感谢啥,别忘了咱们可都是农村兵。 一句话说得李胜明的眼泪差点流出来,他哽着声音说:班长,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关班长就吸熘一阵鼻子,然后说:我对你说过的话不要告诉别人,对田壮也不要说。 田壮也不容易哩!李胜明说。 他是城里的,咋说也比你强。关班长说到这,又补充说:有些事只有自己干才能体现出你的价值。 李胜明想了想,就点点头。 回吧。关班长站起身。 俩人就一前一后地走回宿舍。 第二天一大早,李胜明比每天起得都早,起来之后,他便直奔炊事班和锅炉房。果然,锅炉前的空地上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炉灰渣。李胜明借着月光,干了起来。 他不知干了多长时间,眼前的炉灰终于一点一点地少了下去,这时,他才听见有人起床的声音。 炊事班长带着几个炊事员来到锅炉房时,李胜明已把灰渣清理完了,正倚在小推车上喘气。炊事班长没想到,竟有新兵到这来做好人好事,显得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 炊事班长便热情地捉了李胜明的手,摇了摇说:新兵同志,真是太感谢了。 接下来炊事班长便问李胜明的名字,这一问李胜明觉得怪有些不好意思的,忙摆了手说:没啥,没啥。说完便逃也似地离开了锅炉房。 吃早饭的时后,炊事班长领着王亚军连长来到了三班的桌前,炊事班长用手指着李胜明说:就是他。 不知详情的兵们都望李胜明。 连长只说了声:好! 惟有李胜明心里清楚。 晚点名的时候,王连长就隆重地表扬了李胜明。王连长说:做好事不难,难的是做完好事不留姓名。这是什么精神?是雷锋精神! 那天晚上,王连长的情绪很激动,又接着表扬道:我们下一步要远学雷锋,近学李胜明,让雷锋精神在我们连发扬光大。 晚点名结束后,其他排的新兵,有不认识李胜明的,便成群结队地来到三班,都要一睹李胜明为快。 李胜明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红着脸,低着头,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那辆黑色“上海牌”轿车又准时地来到了新兵连。车刚停下,女兵宿舍的庞巧妹便从楼上走下来,等她上了车,轿车便一熘烟地开走了。 很多新兵都目送着那辆轿车远去。 关班长这时就发狠似地说:谁愿意爬山跟我走。三班的新兵们想去不想去的便都随关班长爬山去了。 其实大青山的名字和这座山一点也不相符,裸露在外面的石头都是赤色的。山上很少有树,只零星地有一些草。偶尔的,也能见到一两株树,顽强地生长在石缝中,但总是长不大的样子。 关班长带着新兵们爬了一气,回身再望时,山脚下的新兵连变得越来越小了,不远处那条跑道,愈发的看得清晰逼真了。他们又跑了一气,快到山顶时,他们在焦糊一片的大坑旁停住了。 坑旁立着一块挺大的石碑,石碑上用红漆写了两个醒目的大字:盲区。 关班长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关班长呆呆地望着那个大坑。 有新兵就问关班长“盲区”是什么意思。 关班长就说:摔飞机的地方。 接下来,新兵们在那盲区坑旁看到了不少石碑,那上面刻着人的名字,还有一些时间什么的。 田壮在一座石碑前停住了。那石碑上写: 欧阳河:(1930.3.1~1956.10.13) 碑后还有一排小字: 欧阳河,飞行一团第二大队长,在1970年10月13日,穿越盲区时,不幸牺牲。 李胜明也蹲在一座石碑前,他沖田壮招招手说:你看,这里死的还有外国人呢。 田壮走过去就看见了那座石碑,石碑上刻:川岛野夫。剩下来的字,他便不认得了。但他从名字上判断,这块碑是日本人修的。 那一天,他们新奇地打量着盲区。 直到太阳西下时,他们才下山。 7 每天晚上,新兵们都要轮流站岗,为了安全,也为了锻鍊新兵,每俩人一班岗,按通铺上的人头,轮流站,每班岗两个小时。 那天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田壮和李胜明起床接岗了。 夜晚新兵连院内很静,兵们都睡了,只有连长的宿舍里透出一点亮光。冷风不停地吹着,颳得土坎上几棵老榆树瑟瑟地在风中抖,田壮和李胜明都穿着大衣,被冷风一吹,俩人仍不停地打着哆嗦。 俩人在院前院后转了一圈,一切如旧。
第38页 李胜明就说:没啥事。 田壮说:能有啥事! 最后俩人的目光就定在透出亮光的连长宿舍的窗子上。 李胜明就说:你看陈平多好,不用站岗,也不用出操,多舒服。 田壮没说什么,冲着连部的灯光嘆了口气。 李胜明就大着胆子说:咱们看看陈平这么晚还不睡,到底和连长干啥哩? 田壮就有些犹豫地说:不太好吧? 李胜明:有啥不好的,咱也是为领导的安全考虑。 说完蹑手蹑脚地向二楼方向摸去。田壮也小心地随在后面。 连长的宿舍挂了一面用红布做成的窗帘,窗帘太窄,挂得不够严实,透过两边的缝隙仍可望到里面的情况。 连长的宿舍里燃着只电炉,炉上坐着水壶,水开了,里面不停地冒着蒸气。连长赤着身子,趴在床上,脸扭别着朝墙,陈平立在连长的床旁,正在给连长拿捏身体。陈平不知是热了还是累了,满头是汗,一点一滴地往下落着。 俩人看了一会儿,便又蹑手蹑脚地离开连长宿舍门前。路过女兵宿舍门前时,田壮听见女兵宿舍里传出梦呓声,他莫名地想到了师长的女儿庞巧妹。后来两个人就钻进了二楼的洗漱间,那里很安静,只有一两只没有关严的水笼头,在滴滴嗒嗒地滴着水。 洗漱间里仍挂着几件尚没干的衣服,那是一些女兵们贴身的小衣服,俩人在黑暗中凝视了一会,田壮怕冷似的咬着牙说:咱们还是到别处转一转吧。 说完俩人就走了出来,俩人来到食堂前便停住了,那两块并在一起的黑板报,仍然矗立在那里。朦胧的星光下,依然能够看得见黑板上的字迹。李胜明的好人好事就写在上面,题目是用红颜色粉笔写的。陈平写时,特意把那题目写得很大,晚上仍能看清那题目:远学雷锋,近学李胜明。 李胜明望着黑板,不知是冷还是激动,牙齿打着颤说:田壮,你也要努力哩。 田壮勾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咱们干得再怎么好,也不如人家庞巧妹。 人家是师长女儿哩,咱怎么能跟人家比。李胜明仍咬着牙说。 俩人就不说话了,一起仰了头望大青山,大青山黑乎乎地立在那,这时整个世界极静,田壮就想到了大青山上那些石碑。突然他的身畔似乎听到了哭声,他又仔细听了听,是哭声,而且那哭声似乎是从大青山上传下来的。 田壮便拉了拉李胜明的袖口说:你听有人在哭。 李胜明也倾耳去听,听了半晌,他没听到什么哭声。然后就疑惑地望田壮。 田壮又说:你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在哭。 李胜明又听了片刻,仍没听见那哭声,瞅着田壮说:你别吓人,深更半夜的有谁会哭。 田壮耳畔回响的哭声,越来越响亮了。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些石碑,石碑上不仅刻着中国人的名字,还刻着日本人的名字。 李胜明也屏声去听,他没有听到哭声,却听见了大青山发出的响声,吱吱呀呀的,似乎大青山在艰难地伸展筋骨,又似乎是一只巨人在磨牙。 田壮也听到了,俩人就久久地对视着。呼吸都有些急促。俩人不知是怎么走出洗漱间的,他们凝望大青山,大青山黑乎乎的一片,一片又浓又重的阴影笼罩在大青山上。大青山的筋骨仍在响,整座山似乎都在晃动。 田壮急急地喘着说:见鬼了,活见鬼了。他揉了一次眼睛,定睛再去看,山仍摇晃着。 李胜明拖着颤音说:要不要报告? 田壮说:关班长不是说过么。大青山就是这样,它是盲区呢,飞机都能摔下来,响几声也许是正常的吧。 俩人就不说话了,定睛再去望大青山时,一切又恢复如初了。 田壮吁口气说:真是怪了。 李胜明也说:大青山这么怪,还摔过那么多飞机,为啥还把机场建在这呢? 田壮想了想答:谁知道。 俩人就不说了,目光虚弱地望大青山,天上的寒星闪着。 李胜明虚虚地说:我一看大青山心里就不踏实。 田壮看了李胜明一眼,没有说话。 新兵训练依旧在牵引跑道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新兵们的训练也复杂了起来,兵们现在练的是正步走。 机场上的飞机也在训练着,飞机飞起来,拖着一股巨大的声响,一点点地飞起来,一架架沖天而起的飞机,最后绕着大青山转了一圈,便隐进了天幕中,只留下一片轰响的余声裊裊地在机场上空回绕着。 每当飞机起飞时,机场上待命的地勤人员,目光都随着飞机远去了,那飞机在大青山上盘桓了一周,便融在了遥远的天际。 机场塔台上的庞师长,手里举着望远镜,久久地凝视着大青山的上空,此时这方天空和别的天空并没有什么两样,三两朵浅淡的云舒展地游戈在天幕上。庞师长痴痴地望着,回荡在机场上空的飞机的余声,却一点点在庞师长耳际放大着,最后变成一声轰然巨响,一簇耀眼的火花。这时他握着望远镜的手就颤抖了一下,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着,浑身的血液欢畅地流着。一种隐隐的冲动,再一次复活了,在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滋长着,长成了一棵看不见的大树。庞师长能够感受到那棵大树长在体内,他为这棵大树激动着。
第39页 直到训练的飞机返回,出现在机场上空,又缓缓地降落在跑道上,他那颗急跳的心脏才又恢复正常。长在体内那棵树,也一点点地收起枝干,敛成一股意念,回到身体的某一处。 这时庞师长就看到了那批刚到部队不久的新兵。新兵们正在跑道尽头的空地上训练,队列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已有些模样了。他知道,再过一段时间,这批新兵便会融入到这座机场的每个角落,真正成为他手下的一员。 陈平手里拿着个小本,仍在每个班的训练间隙里採访着各位班长,把每个班的好人好事记在小本上。 休息的时候,有不少新兵围着陈平说一些皮皮毛毛的话,陈平就在兵们的围绕下,很优越地站在新兵们中间,也说一些皮皮毛毛的话,他的目光却不时地向女兵排方向望一望,他终于看见了白晔,白晔也在望他。这时他就从新兵圈子里走出来,向女兵排方向走过去,他先是和几个女兵说几句话,最后他就走到白晔面前,小声地说:我爸妈来信了,问你需不需要啥东西。 白晔的脸依旧白着,她咬着嘴唇说:我啥也不需要。 陈平就说:再有一个多月,新兵连就该结束了,到时候就好了。 白晔明白陈平的意思,新兵连训练紧张,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也没有机会在一起。 自从她破釜沉舟委身给了刘副镇长,最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部队,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下子就对陈平冷淡了,再也没有两个人在一起时那种美好的愿望了。以前她对部队那份新奇以及那份美好的嚮往,淡了,也麻木了。郑排长在她心里的影子也在一点点地消失,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每天中午的时候,正是来家信的时候,所有的女兵都会收到家信,她们喜悦地读着家信,这时候,她会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昔日那些艰涩的岁月。陈平的父母曾给她写过信,他们仍一如既往地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她读着他们的信,心里只是感激,但并不激动。她又想到了当兵前的艰难,她知道自己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到部队后,她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蒙着被子哭过,哭湿了枕巾。 师长的女儿庞巧妹就是她们班的,且庞巧妹的床铺就在她的下面,每到周六的时候,庞巧妹被小车接回家了,她常常望着那张空床发呆。她知道,庞巧妹以后的路会走得很顺,而她自己呢?没有人会帮助她,今后的路只能靠她自己,想到这,一种悲壮的情绪在她心底燃起。靠自己拯救自己。通过当兵这件事,她便明白了许多道理,要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就得出卖自己一些什么,包括情感乃至肉体。刘副镇长占有了她,可她心里一点也不恨他,也就是说她恨不起来,因为她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压抑在她心头的,只有羞悔和不情愿。然而在机会面前,这种羞悔和不情愿又变得那么弱不禁风。可以说,刘副镇长占有她的时候,她是情愿的。那时她就想好了,要是自己兵当不成,以后刘副镇长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在那一刻她甚至冷静地收起了染着自己鲜血的短裤,她不是为了怀恋自己的贞操,而是作为一种凭证,可以制约刘副镇长的凭证。最后她终于如愿以偿了,但她的心里并不轻松,这只是第一步,未来的路还要靠自己走下去。她不知以后的路有什么机遇与坎坷在等待着她,她在寻找,她在等待。 她羡慕又嫉妒师长的女儿庞巧妹,她知道要赶上庞巧妹,自己便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新兵连大家都在努力表现着,女兵排也不例外。白晔觉得这些努力都是空的,甚至一点用也没有,庞巧妹不用努力,但她一切仍会很好。 她有些看不起李胜明和陈平的这种努力,这一切能换回什么呢?关键是机遇,聪明的人机遇抓住一次胜过千百次劳而无功的努力。 陈平每天在新兵们出早操时,给领导打完水后,总忘不了也给白晔的脸盆、牙缸里打满水。白晔知道这是陈平干的。她有的只是对陈平的感激,还包括对陈平一家的感激。她是真心实意地感激。她那时就想,以后要嫁给陈平,来报答陈平及他们一家。现在来到了部队,远离了山镇,她忘不了对陈平一家的感激,可以说没有陈平一家,也没有她的今天。 以后自己一定要嫁给陈平吗? 她知道陈平对她好,也很喜欢她。 谁又知道以后呢?她这么问自己。 8 新兵连的伙食不好。每天早中晚三顿饭,每个班都有一名新兵提前走进食堂,负责把每个班的饭菜打好,放在每个班的桌子上,这样二百多新兵走进食堂时便显得井然有序。 早饭简单,馒头,高粱米稀粥,因为早晨的馒头是定量的,每个人只有两个。新兵们训练很紧张,大都二十岁左右的年龄,很能吃,两个馒头明显不够,便只能多喝一些米粥充数。粥便熬得很稠,稠稠的两大盆,放在公用的长条桌上,任新兵们自己盛。 李胜明每天比别人起床都早,铲炉灰,扫院子,消耗就大。他总是觉得饿,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肚子便咕咕地叫了。 每逢轮到李胜明提前进食堂打饭时,炊事班长总是偷偷地塞给他一个馒头,他便感激地沖老班长说:哎,哎,谢谢班长。 炊事班长就笑着说:不白让你多吃,你不是帮我们干活么。
第40页 炊事班长这么说,李胜明的心里就坦然了些,然后他背着人,三两口把馒头吃了。 早晨开饭的时候,时间短。有的兵们还没有吃完,外面集合训练的哨声就响了。兵们便只好把没有吃完的粥倒进泔水桶里,时间一长便被王亚军连长发现了,于是王连长在全连点名时说:咱们都是农民的儿子,咱们兄弟姐妹种地容易么,这样糟踏粮食是犯罪哩。兵们便垂下头,一脸的愧疚。 以后再吃饭时,王亚军连长总是站在垃圾桶旁,一边吃饭,一边看着那些吃完饭的兵洗碗。 因为吃不饱,每次吃饭时,总有兵把粥盛得很多,哨声吹响的时候还没吃完,便趁人不注意倒在桌子上。这样一来,王亚军连长就很恼火,围着剩饭的桌子转来转去。 那天早晨,三班的桌子上就出现了半碗剩粥。关班长那天吃饭很快,关班长是第一个走的,李胜明盛第二碗粥时,又有几个新兵吃完走了,李胜明很着急,三口并做两口地吃着,没发现是谁把粥倒在了桌上。 这时连长就走了过来,王亚军连长的脸就白了。李胜明也发现了桌子上那半碗倒掉的粥,他咽下最后一口粥,看着王连长的脸说:连长,这不是我干的。 王连长就立住了,看了眼那粥,又看一眼李胜明说:告诉关班长,集合你们班的人速到食堂来。 李胜明便慌慌地跑出去。 不一会,关班长带着全班的人来到了食堂,一看眼前的情形便什么都明白了。 王连长这时似乎冷静了下来,他正在用筷子分那半碗粥,那半碗粥在一桌汤汤水水的包围中,似汪洋中的一座孤岛,王连长很有耐心,他把那粥均匀地分成了十二堆。三班的人共有十一人,李胜明不明白连长为什么要分成十二堆。 王连长耐心地把这项工作做完,便走出食堂门,沖已站好队列准备训练的全连人说:都进来。 其他班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依旧很有秩序地进来了。他们团团地将三班及三班的饭桌围住了。最先醒悟过来的是关班长,他依,次地盯着三班的兵们,在关班长的怒视下,一个个都低垂下了头,惟有李胜明看看那十二堆均匀的粥,又看一看关班长。关班长就猛吸熘几下鼻子说:这是谁干的,说! 没有人说,三班的兵们都盯着自己的脚尖。 王连长就说:没人承认,那大家就吃掉它们吧。 没有人动,三班的兵们盯着那汤汤水水的桌面,刚开始那粥还有热气,裊裊地飘散着,后来便凉了,亮亮地凝在那,让人想起什么不洁之物。 王连长见没人动,便伸出手在桌面上用三个指头抓起一堆,放到了嘴里,全连的兵们看见有一缕汤水顺着王连长的嘴角流了出来。王连长吧唧着嘴很响地嚼着。 关班长的鼻子和脸愈发地红了,他再一次怒视着兵们。兵们都低眉顺眼呆呆地望着那一堆堆粥。 连长就含混地说:吃吧,吃吧,吃了这次你们就记住教训了。 连长嘴里的那口粥被他嚼得难苦卓绝,冗长无比。 李胜明觉得此时有义务为关班长乃至全班分担点什么,况且在连长及全连官兵的注目之下,想到这他很快地走到桌旁,抓起了一堆,又抓起一堆,他快速地在嘴里嚼着,很快便咽下去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很快把那剩下的十一堆粥都吃下了。 全连的人一时鸦雀无声,他们大张着嘴巴注视着李胜明一张一合的嘴巴。李胜明那时想,吃这算啥哩。他想到了在家时,一边给瘫在床上的母亲端屎端尿,一边吃饭时的情形。 王连长终于艰难地咽下了那口粥,这时李胜明也已经吃完了剩下的粥。李胜明有些骄傲地望着连长,望着全连的兵们。他以为连长会当着全连的面表扬他几句什么,结果出乎他的预料,连长只对全连的人说了句:训练吧。 队伍刚走出食堂,先是有几个女兵蹲在地上干呕了起来,接着又有一些男兵也呕了起来,队伍乱了一阵,便恢复了平静。说不清为什么,连长看着队伍什么也没说。 王连长没有当面表扬李胜明,他以为关班长在背后会表扬他几句,结果关班长也什么没说,一上午,关班长望着他的目光都是虚虚的。 休息的时候,他找到关班长说:班长,那粥不是我倒的,我是想替大家吃了那粥。 关班长没说什么,只淡淡地说一句:知道了。 李胜明就显得有些沮丧。 后来田壮把他拉到一旁小声地说:你一个人吃那粥干啥? 李胜明不解地望着田壮。 田壮就说:你知道那粥是谁剩下的? 李胜明摇头。 是关班长,他今天早晨胃疼,没吃完饭他就出去了,他让我帮他刷碗,我趁人不注意就把粥倒在了桌子上。田壮说。 李胜明没想到剩粥会是班长的。 田壮又补充说:别人都知道是班长的,连长也知道是班长的,连长是想让班长难堪一回,就你充大头。 李胜明就傻了,但他不明白连长为什么要让班长难堪。 果然,连长没有再提粥的事,班长也没有提,惟有李胜明一直在心里疑惑着。 陈平的一首诗在《空军报》上发表了,这件事轰动了新兵连。 陈平的诗是写机场的,诗不长,只有四句。四句诗后面写着××部队新兵连的字样。
第41页 《空军报》社的编辑不仅给陈平寄来了报纸,还给连里写来了一封信,信中对陈平大加赞赏了一番。 王亚军连长在全连晚点名时,念了编辑的来信,又念了陈平发表在报上的小诗。诗是这样写的: 雄鹰是一队插翅的士兵, 在蓝天里巡逻。 银河是亿万双母亲的眼睛, 瞩目着儿女扛枪卫国。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一辆吉普车开到了新兵连。车上走下来一名军官,军官被王连长客气地让进了连部,便对军官说:付干事,有何贵干? 被称做付干事的人便说:我来认识认识陈平。 王亚军连长没想到这件事会惊动师里,忙叫来陈平。 陈平便恭敬地向付干事敬礼,便站在一旁,付干事打量了陈平几眼,拍着他的肩头说:不错,好好写吧。 说完便坐着吉普车走了。 没几天,种种有关陈平的传说在新兵中便传开了。有的说,师机关看上了陈平,新兵连结束便要调到机关去了。 也有人说:师长要把陈平调去当公务员。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新兵们还看见师长的女儿庞巧妹,经常和陈平站在二楼连部门前说话。 9 庞巧妹无疑是新兵连里的特殊人物。 新兵连的领导每次见到庞巧妹,不等庞巧妹开口,总是笑脸相迎,并温暖地问:巧妹,还适应吧? 庞巧妹这时也并不说什么,只是浅笑一次,算是回答领导问话了。 那辆黑色“上海牌”轿车不仅星期六来接她,每逢二、三、五总要来一次,当然,每次都是司机一人,师长的司机是来给庞巧妹送吃的,那是母亲给她做的好吃的。于是庞巧妹便很少到食堂吃饭,大部分时间躲在宿舍里一个人吃家里送来的东西。有时她也会借用一次连长的电炉,热一热家里送来的吃食。每次她借用连长的电炉,都是她把饭盒送过来,由陈平帮助热好,再由他送过去。这样一来,庞巧妹渐渐地便和陈平熟了起来。 女兵们都爱美,穿的却是和男兵一样的衣服,这样一来,女兵们便只能在头发上和领口上做文章。部队又有规定,不允许女兵留长发,只能是短发。惟有庞巧妹的头发,是长的,梳一根辫子在后面。 女兵刚到的时候,便组织了一次理发。在没有理发之前,庞巧妹一眼便看到了白晔的头发,因为白晔的血统关系,她的头发自然捲曲着,样子柔柔的,在女兵中独一无二地美丽漂亮。剪发的时候,庞巧妹便抚摸着白晔的头发说:多美的头发,真是太可惜了。 白晔却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她觉得头发剪掉还会长出来的。 轮到给庞巧妹理发时,庞巧妹找到了王亚军连长,她说:我爸不希望看到我理短发的样子。 全师的人几乎都知道,庞巧妹是师长的掌上明珠,庞师长就这么一个女儿。王连长便说:想留你就留吧。 就这样,庞巧妹的辫子便留下来了。 庞巧妹不仅留了头发,而且经常穿自己的衣服,庞巧妹经常穿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就是穿军装时,自己的衬衣也捨不得脱掉,在领口处露出一截,让人看了,样子就添了几分漂亮和妩媚。于是在女兵中,庞巧妹便显得格外突出。 庞巧妹在训练的时候也是请假最多的,她经常捂着肚子对王亚军连长说:我不舒服呢。 王连长就说:那你就休息吧。 庞巧妹便转身回去准备休息了。 王连长又在身后说:用不用找卫生员看看。 庞巧妹其实是怕冷怕累,并不是真的病了,这时她就说:算了吧,我睡一觉就好了。 在别人都出去训练时,庞巧妹便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睡觉,觉睡足了,没事可干的时候,就又开始洗自己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把洗完的衣服,旗帜似地晾在二楼的洗漱间里。惹得楼下的男兵,不时地向二楼巴望几眼,就是女兵们也会新奇地望那些衣服。 庞巧妹不去训练时,有时无事可做,便看陈平在食堂门前出黑板报。庞巧妹懒懒地从楼上走下来,站在陈平的身前或身后,静静地看陈平往黑板上写字。 陈平对庞巧妹总是敬而远之,新兵连大部分人都对她敬而远之。 每当这时,陈平就说:巧妹,今天又不舒服了? 庞巧妹听了这话,便嘟了嘴一脸不高兴地说:什么呀,训练烦死人了,又冷又累的。我们女兵又不会去打仗,训不训练的有什么用。 陈平就开玩笑地说:那你就跟你爸说说,取消女兵训练得了。 她就说:什么呀,烦死了。 庞巧妹还会不时地指点陈平,出板报时这样或那样,陈平就很反感,但又不好得罪她。有时听她的,遵照她的意思,这样或那样,当她转过身去时,他又改过来。’ 庞巧妹对黑板报并没有什么兴趣,看一会便离开了,然后在新兵连里转一转,有时把自己站成一株树,有时又像中学生似的在院子里一蹦一跳地走一走。累了或没意思时,她便走回宿舍睡觉。 自从陈平的小诗在《空军报》上发表,轰动整个新兵连后,庞巧妹对陈平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友好和亲近起来。 庞巧妹不知在什么时候,便会呼喊陈平的名字,其实她呼喊陈平也没有什么事,她想让陈平陪她聊天。
第42页 陈平有许多事情要做,打扫连部卫生,偶尔的还要帮助连长洗衣服,到班里找每个班长了解情况,出板报……陈平异常反感庞巧妹对他的大呼小叫,尤其是在白晔面前,他不知道,白晔听了会怎么想。 陈平没事的时候,尽量地躲着庞巧妹。庞巧妹找不到陈平时,便会走到连长的宿舍里等,那里燃着一只电炉,很温暖,她便一边吃零食,一边等陈平。陈平回到宿舍,庞巧妹就嗔怪道:你跑哪去了? 陈平就说:我怎么能有你清闲,我还要工作呢。 庞巧妹听了便不高兴了,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笔记本说:你给我写一首诗吧。 陈平看推不过便说:那你就放在这吧。 庞巧妹撒娇似地说:我让你现在就写。 陈平无奈地说:写诗又不是说话,不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放在这,到时写好我给你送过去。 庞巧妹这才离开陈平。 庞巧妹在宿舍里经常把陈平写的诗念给女兵们听。然后就很骄傲地说:我觉得陈平一定能成为一个诗人。 女兵们不知道陈平能不能成为一个诗人,但听了陈平的诗,觉得写的的确是那么回事,在心里便都对陈平高看了一眼。 有的女兵就说:巧妹,你是不是看上陈平了? 庞巧妹没说话脸先红了,很珍重地把日记本收起,然后一遍遍在屋里走着说:我觉得陈平比楼下那帮男兵强多了。那次三班那个吃剩饭的兵,噁心死人了。 女兵们就笑。 白晔不笑,也不说话,她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庞巧妹发现了便走过来,坐在白晔身旁,捏着白晔的头发说:听说你和陈平是同学? 白晔不说话,只点点头。 庞巧妹就说:我要是你就不来当兵,当兵剪了这么好看的头发多可惜。 白晔不说话,只是笑一笑。 庞巧妹便躺在床上,学着男兵的样子吹口哨。 在洗漱间里陈平碰到了白晔。 白晔在水龙头下洗手绢,陈平是看到白晔进了洗漱间才进来的,白晔头也没抬,仍专心致志地洗。 陈平说:我不愿意给庞巧妹写诗,她总是缠着我。 白晔就说:你现在是诗人了呢。 陈平就说:你还不知道我,就是写着玩玩。 白晔这次很认真地说:新兵连结束,你真的要去机关么? 陈平就说:上次师里的付干事来,就是和我聊写诗的事,没说去不去机关。 白晔说:要是能去机关最好,和首长近,对以后的进步有好处。 陈平不说话,在想着什么。 白晔说:给家里写信时,替我问候你爸妈。 陈平说:我以前写信都是以咱俩的名义。他在说咱俩的时候,故意把语气加重了。 白晔嘆了口气说:我这辈子是不会忘记你们一家对我的好处的。 陈平忙说:这么多年,咱们不都是一家人么?我们家从来也没把你当外人。 白晔的眼圈就红了。 陈平忙又说:别想那么多了,咱们既然都出来了,就争取干出些名堂来。 这时有人来了。俩人便不再说话了。 ·6· 第二章 10 元旦前的一天晚上,新兵连便放假了。连长要求班里自己组织活动,外面又冷又黑,距其他老连队又远,自然没有什么活动好搞。于是关班长坐在铺上,让三班的十一名新兵围着他。关班长那只小酒瓶里不知什么时候又装满了酒,他一边抿着酒,一边望着大家。 关班长就说:谁会唱歌,给大家唱一首。 没有人说话,各自望一眼班长便垂下了头。 李胜明就说:那我就唱一个,都是在新兵连学的,其实大家都会唱。 关班长就鼓励他说:你唱,你唱。 关班长说完又抿了一口酒,酒气在三班中间飘绕着。 李胜明清清嗓子便唱了: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李胜明唱的时候,新兵们就一起拍着巴掌。关班长一边听一边吸熘着鼻子,最后他就说:好。 然后关班长便长时间沉默起来,关班长不说话,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便都跟着一起沉默着,半晌,又是半晌,关班长就说:再过十几天,新兵连就该结束了。新兵连结束的日子,也是大家分手的日子。 关班长说这话时,似乎很动情,新兵们在那一瞬似乎也有了离别的情绪,然后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的,目光里便多了些恋恋不捨的东西。 关班长又说:大家都知道,我来新兵连前,在警卫连工作,新兵连结束后,不知有没有人愿意去我们连队工作。 新兵连是个临时性单位,每逢新兵来时,上级便从各个单位抽调来一些干部和一些老兵,充当新兵连的骨干,结束后,便回到原单位了。 关班长这么说完,惟有李胜明说:我,我愿意跟你走。 关班长看了眼李胜明,又拍了一下他的背说:好,我没看错人。 听关班长这么说,便又有几个新兵说:我们也去,我们不想和关班长分开。 关班长就有些高兴了,他放下酒瓶,满嘴酒气地说:好,真好,算没白当一次你们的班长。
第43页 最后关班长就说:我给大家唱一首歌吧。 众人都说好,并热烈地鼓了掌。 关班长便红着脸唱了,他唱了一首流行于五十年代的歌——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关班长唱得很动感情,灯光下有两滴清泪悄然滴在他的手背上。 李胜明也动了感情,他又想起了家里的父亲,想起了村里的人们坐在他家的小院里和父亲难堪的情景,便真心实意地哭了起来。 关班长和李胜明这一哭,新兵们便都想起了家里的亲人,于是便一个个都眼泪汪汪了。 关班长这时清醒过来,抹了把眼泪,拿起小酒瓶,大口喝了两下说:同志们,元旦了,该高兴才是。今晚没啥事,都找老乡去玩吧。 活动就这样结束了。 关班长哪也不去,躺在自己床上想心事。 田壮和李胜明想到了白晔和陈平,不管怎么说四个人都是同学,新年了是该聚一聚了。 田壮就说:咱们找陈平聊聊天吧。 李胜明点点头。 俩人刚走到门外,便看见了陈平。 陈平说:我正想找你们俩,今晚连长回家了,去我那坐一坐。 田壮和李胜明便随陈平来到二楼,路过女兵宿舍时,几个女兵正坐在屋里唱歌。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白晔已经在屋里坐着了。 几个人见了面,都很高兴的样子。 陈平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盒烟,很大方地说:抽吧,这是我用稿费买的烟。 他们便说说笑笑地每人点上一支。 李胜明吸着烟说:陈平你说不准真会成为一个诗人呢。 陈平看了眼白晔说:我就想当一名诗人。 白晔没说什么,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那手指又白又细。 田壮看见白晔的手指,就想起了张芳,张芳也有这样又细又白的手指。临来部队的前一天晚上,他去荣军院告别,那晚正是张芳值班。他和张芳在值班室里坐了好久,张芳在灯下也是一边摆弄手指一边说:壮哥,当兵好哩。 他听了张芳又柔又甜的话,心就跳了跳。他的嗓子有些干,不知说啥好。他狠了狠心,终于把张芳那双手捉了,张芳也没挣扎,似乎等着他这一握等了许久了。 他气喘着说:明早我就走了。 张芳点点头,垂下头,有两滴泪顺着张芳的眼角流了下来。 他有些慌,忙说:莫哭,哭啥哩。 张芳说:壮哥,我高兴哩。 他就用力把那双手捉了,捏在自己的掌里,似捏了团面那么柔。 半晌,她说:壮哥,你不会忘了我吧。她说完这话时,瞥了田壮一眼。这一眼让田壮一生一世也无法忘怀,那是怎样的一眼呢,带羞,带爱,更多的是一个少女的柔情。 他捉住了她,她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 后来两个人站在地上,紧紧地拥在了一起,他的腿触到她那双修长又饱满的腿,他也剧烈地抖颤了一下,接着他嗅到了一个少女的芬芳。他寻着那芬芳便找到了她湿润而又柔软的唇,最后两双唇便粘连在一起。 她含混地叫:壮哥。 他气喘咻咻,紧紧地搂着她,似要把她融到自己的身体里…… 到新兵连后,他一直想给她写信,可不知为什么,他不知自己要说什么。写了几次,邮票也贴了,可他一直没有勇气把信投进邮筒。在这新年的晚上,他想起了张芳。 女兵们的歌声一缕缕地飘过来,他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庞巧妹。他知道庞巧妹不在宿舍里,下午的时候那辆黑色“上海牌”轿车便把她接走了。他顺着轿车就想到了师长,他们这些新兵从没有很近地见过师长,就连团长也没见过。师长在田壮的脑子里遥远而又朦胧。 陈平就说:沉默着干啥,说点什么吧,过新年了。 李胜明嘆口气道:过完新年新兵连就该结束了,还不知被分去于啥呢。 陈平就说:你表现不错,连长对你印象很好。 李胜明就忧心忡忡地嘆口气。 由壮也想到了自己的将来,他只在心里嘆了口气。 白晔这时说:你们男兵咋地都好说,不像我们女兵。 王连长以前介绍过,飞行师的女兵只有两个地方需要,一个是师卫生队,另外就是总机班。 田壮说:白晔我看你去卫生队合适,以后当个护士啥的,也算门手艺。 白晔就沖田壮笑一笑。 陈平很乐观地说:咱们这几个同学干得都不比别人差,将来都错不了。 田壮说:就我和白晔不是红人,你们俩可不一样。 李胜明忙说:我这吃苦受累的,只能算好人好事,人家陈平才是红人,诗歌都上了《空军报》。 陈平还想说什么,白晔站起身说:你们聊吧,我走了。 还没等几个人说话,白晔便走了。 李胜明望着白晔的背影说:白晔跟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了,她自从当兵后变得不爱说不爱笑了。 田壮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庞巧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她。 那一晚,田壮做了个梦,梦见他在和张芳告别,他们面对面地抱着,他们的腿碰在了一起,张芳的腿又温又热……
第44页 后来他就醒了。 11 元旦一过,新兵连生活真的就要结束了。新兵们经常被集合到食堂里,站着或坐着,听连长和指导员轮流给新兵们做新兵分配教育。 连长讲话时,目光依旧愿意瞄着女兵排的女兵们说:温室里的花儿不会争奇斗妍。 指导员说:革命战士是块砖,东南西北任党搬。 新兵们盯着领导们一张一合的嘴,心里便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幻想。 庞巧妹在新兵连即将结束的日子里,经常站在楼上大呼小叫地喊陈平。她每次呼喊陈平时,陈平总是不太情愿地出现在她的身旁。陈平就说:我正忙着出板报呢,你找我有事? 她不说有事也不说没事,只是眯眯地沖陈平笑。 陈平就说:没事那我就走了。 庞巧妹说:没事就不能叫你? 陈平真的就要走了。 她就拉住了陈平的衣袖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哩。 陈平听了这话,脸就白了一些,他用目光在女兵中间寻找白晔。白晔这些女兵正忙着给连部擦窗子。白晔早就看到庞巧妹在叫陈平,她没有看他们。 陈平没再说什么,往楼下走去,来到板报前继续出板报,他已写好了题目:战士要做螺丝钉。 内容也是他写的,文章稿连长和指导员都过目了,并且都说这主题好,配合新兵分配有积极意义。 庞巧妹也跟着从楼上走下来,她说:陈平我帮你出板报吧。 陈平不说什么。 庞巧妹说:新兵要分配了。陈平你想干啥? 陈平头也不回地说:听从分配呗,领导叫干啥,咱就干啥。 庞巧妹又说:我去卫生队当卫生员,那里清闲,以后出去学习的机会也多,你不想去? 陈平看了一眼庞巧妹,笑笑说:你爸是师长,我怎么能和你比。 庞巧妹就笑了,笑得一脸灿烂,然后说:你要去卫生队,我也可以帮忙。 陈平笑一笑,不再说话了,又忙着出板报了。 庞巧妹看着陈平写的文章就说:你的文章写得真好,我就写不好文章,你以后帮助我好吗? 陈平说:行呀! 庞巧妹就高兴了。 接下来庞巧妹神秘地对陈平说:知道么,王亚军要提升了。 陈平停下笔问:真的! 她说:那还有假,听我爸说他这次新兵带得不错,准备提升到卫生队当教导员哩。 陈平说:王连长真不错。 庞巧妹就红着脸说:你这人也不错呢。 陈平又回头往楼上望了一眼,他的目光和白晔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白晔很快便闪开了。陈平的心里就沉沉的。自从来到部队以后,白晔似乎是变了一个人,她变得不爱说话了,总是一个人沉思默想,就是说话,也总是不咸不淡的。 他找过几次白晔,白晔总是说:以后你少找我,这样影响不好。 陈平觉得白晔的话说得有道理,便很少去找她了。偶尔,有时俩人单独碰在一起,白晔也很少说话,她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的,和陈平说话的时候,也是低着头。 陈平就说:你怎么了? 她说:我挺好的。 陈平对白晔就很费解。他觉得无法走进她的内心。 白晔也真的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她在新兵连的夜晚经常做噩梦,很长时问了,她的眼前总是现出刘副镇长那张胖脸,那张脸油光光地在她眼前晃动着。许多夜晚的梦中,那张令人厌恶的胖脸一次次在她眼前闪现,她拒绝,她挣扎,她哭叫,一直在梦里醒过来。醒过来之后,她仍沉浸在梦中,心脏快速地跳着,那一阵撕心的剧疼仍由表及里地在她身体的某处经久不散。这时她的脑海里会出现那片腥红,那红色像旗帜似的在她眼前招展着,最后就变成了一条奔涌的血河,那条河在她身体里哗哗啦啦地流着。 那天晚上,她离开了刘副镇长家,她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短裤,她握着它,似在握着自己的命运。那天晚上,她回到家,她插上门,一头扑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她怕陈平听见,更怕陈老师夫妇听见,她用被子蒙住了自己。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听见了陈平的敲门声,她不说话,她一想起陈平,一想起陈老师夫妇,她愈发的不能控制自己。后来她冷静了下来,沖门外的陈平说:我睡了,明天你再来吧。 后来陈平在她窗下默立一会便走了。 她拿到入伍通知书那一天,她没有激动,没有新奇,她盯着那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泪水再一次奔涌而出,泪水滴浇在那张纸上。她抬起头的时候,便看见了像框中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肩并肩地站在像框里,父亲的目光忧郁,母亲笑着,那笑容明朗而又亮丽,他们复杂地望着她。 她终于跪在了他们面前。她在心里说:小晔对不起你们,小晔也只能这样了,小哗是没有办法呀。 她跪在父母面前,这一跪,她真想地久天长地跪下去。 她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时,看见了那条染血的短裤,她拿着它来到了炉火前,她把它扔到了炉火里,火光是红色的,染得屋内也一片通红。炉火燃着的是她的贞洁,也燃着她的心。那时,她就坚定了一个信念,不成功便成仁,她终于成功了。它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没有必要在珍存着它了。
第45页 这时,陈平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陈平从身后抱住了她,她没动,目光仍望着那红红的炉火。 陈平说:白晔,我们终于成功了。 我们成功了?她在心里说。 这次,她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陈平吻着她,他吻到了她的泪水。 他说:你哭了? 她说:我高兴呢。 他把她抱了起来,后来把她放在了床上。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陈平冲动着,紧紧地把她压在身下。 那一瞬,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不知是对不起自己,还是对不起陈平,更不知道是否对得起父母。要是自己完好如初该多好哇,可这一切都远离她而去了。 陈平冲动地在解她的衣扣,她没有动,只有脸上的泪水在欢畅地流着,后来她只剩下一条短裤时,她清醒过来,她推开陈平,气喘着说:你要干什么? 陈平愣了,怔怔地望着她,气喘着说:白晔,我要娶你。 娶我?她喃喃着。 陈平又一次抱住了她。 那一次,她真想把自己给他。不为别的,就算为报答陈老师夫妇这么多年恩情,她也应该给他。 后来她还是推开了他,她想,要是在两天前,自己完好时,她也许会给他。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很脏,自己心灰意冷,她觉得配不上陈平。她从父母的悲剧开始,似乎从自己的身上也看到了悲剧的影子,她不想连累陈平。在以后的日子里,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她坚定地说:不! 然后她穿上了衣服。 陈平似发烧,又似梦呓地说:我一定要娶你,这辈子我娶你娶定了。 她的心在痛楚地颤慄着。 以后的日子里,她有意地疏远着陈平,可她的心仍是痛楚的。 12 李胜明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用劲地哭,哭得伤心无比,死去活来,结果就醒了。醒来之后,他发现枕巾已湿了一片,脸上的泪痕仍旧没干。他想回忆一下刚才的梦境,那梦却再也想不起来,虽想不起来,但他仍想哭,毫无缘由地哭。 他翻了一个身,发现田壮也没有睡着,田壮正在朦胧中望着他。 李胜明说:你还没睡? 田壮说:一会儿就该接岗了,我睡不着。 李胜明就抹一把脸上的泪,小声说:我刚才做了个梦。 田壮说:你刚才哭了。 俩人正小声地说着话,接岗的时间就到了。俩人小心地起床,走到床边时,俩人都闻到了一股酒味,正在纳闷,他们看见关班长也没睡着,正睁着眼睛望着两个人。俩人在黑暗中沖关班长咧了咧嘴。 他们来到外面的时候,被冷风一吹,李胜明莫名其妙地又想哭,他打了个激凌,一下子便想起了刚才的梦境。他在梦里梦见了父亲,父亲给乡亲们跪下了,父亲声泪俱下地沖村人们说:老少爷们,求你们了,等俺家胜明出息了,欠你们的钱,准还你们。 村人们黑着脸,或站或蹲地在他家院里,乡人们不说话,一口又一口地朝父亲的脸上吐痰,父亲就左抹一把,右抹一把,父亲脸上挤着笑,沖村人说:老少爷们,对不起了。 梦到这,他就哭了,一哭就哭得死去活来。 两天前,父亲写来一封信。父亲的信写得很简略,看过一遍他就记住了。父亲说:小子,爹不想你。你今朝终于走出去了,不混出个样儿你就别回来。家里这面你别管,爹以前还有张老脸,现在是啥也没有了。 看见爹的来信,他难过了好一阵子,今夜就终于做了这个梦。好半晌,他仍不能从梦境中醒过神来。 他沖田壮说:我还想哭。 那你就哭。田壮说。 田壮说完就把李胜明领到洗漱间,洗漱间很大,有十几个水龙头,中间一块挺大的水泥台。田壮进门时,把门关了,然后沖李胜明说:你哭吧。 李胜明扯开嗓子就哭了,他哭时,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叫了几声,李胜明擦干眼泪说:好受多了。 田壮就又领着李胜明从洗漱间里走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落了层雪,俩人的脚踩在上面吱吱嘎嘎的。 李胜明说:田壮,我知道你对我不错,这么多年,只有你对我好。 田壮说:说那个干啥。 俩人说着走着就来到了一棵老榆树下,便蹲下来。 李胜明说:我一直有个心愿,当兵前就有,可我一直没说。 田壮说:那你就说,憋在肚子里干啥? 李胜明就说:我怕你瞧不起我。 田壮挖了眼李胜明,有些生气地道:那你就别说。 李胜明闷着头想了会儿说:我想……我想和你成为磕头兄弟,像桃园三结义那样。 田壮一时没有说话,深深地望着李胜明。 李胜明就说:虽说不是那个时代了,可我总想着,咱们在外面,都不容易哩,成了兄弟也好有个照应。 田壮就抓住了李胜明的手,李胜明觉得田壮的手很热,又有些抖。 田壮终于说:胜明,我愿意和你成为兄弟。 李胜明吃惊地:真的? 田壮点点头。 李胜明笑着说:我还怕你瞧不起我哩,其实我早就想了,虽说部队不时兴这个,可我是真心的。 田壮就说:陈平这个人也挺好的。
第46页 李胜明说:他有些瞧不起人。 田壮说:他就那样,别忘了,咱们三个可都是同学。 李胜明说:还有白晔呢,她也能和我们成兄弟么? 田壮说:她是女的,就算了,我想拉上陈平。 他能愿意? 明天我对他说,他要是愿意就算他一个,不愿意就拉倒,这也不是强求的。 李胜明点点头。 俩人正说着话,看见一个人影朝他们走来。 李胜明就大声地说:口令。 来人不回答,一直向两个人走来。俩人就站了起来。来人走近见是关班长,田壮就说:班长查哨哇。 关班长走到近前停下了,俩人就又闻到了关班长嘴里的酒气。 关班长说:睡不着,找你们聊聊天。 说完便蹲下了,俩人想了想也蹲下了。 关班长掏出盒烟,抽出两支烟递给他们,俩人刚开始不好意思接,关班长就说:抽吧,抽吧。 俩个人就接了,也吸了。 关班长说:再过几天,新兵连就结束了。 俩个人不说啥,愣愣地瞅着关班长。 关班长又说:你们说实话,我这个人到底咋样? 李胜明说:那还用说,你有水平,别说领导一个班,就是领导一个排也没问题。 关班长听了这话就嘆口气,摇摇头说:别说提干当排长,我都当了四年兵了,连个党员还不是呢。 田壮说:你现在不是,将来会是的。 关班长就不说话了,吸熘着鼻子,然后重重地吸口烟道:等你们当兵当到我这个时候,就啥都明白了。 俩人不说话,有些困惑地望着关班长。 关班长就说:以后你们有啥打算? 田壮摇摇头说:听从分配呗,还能有啥打算。 李胜明也说:关班长,我真心实意地想跟着你。 关班长就认真地看一眼李胜明说:说句心里话,我当了四年兵,给飞机站了四年岗,功没立过一次,嘉奖也没有过。我刚当兵时,和你们一样,把一切都想得挺好,入党,提干,在部队大干一番,现在我啥也不想了,争取走时能入个党,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两个人怔怔地望着关班长,觉得关班长这个人一下子和他们亲近了许多。田壮第一次感受到,关班长这个人也挺不容易的。 关班长说到这,认真地说:你们真愿意和我去警卫连? 李胜明点点头,田壮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关班长就说:分兵时,我就和王连长说一说,让你们去我们连。到时候争取让你们在我的班,我这个人你们也了解,其实没啥。 田壮和李胜明又点了次头。 雪就停了,天上又露出几颗遥远的星,干干地在天空中闪烁着。世界很静,大青山黑乎乎地矗在他们身旁。 田壮想问一问那些碑,就说:班长,你知道那片盲区是咋回事? 关班长吸熘下鼻子说:我说不透,其实没有人能说透,不知为啥,飞机一飞到盲区就摔。 三个人不说话了,都抬头望那黑乎乎的大青山。 真是个谜。李胜明自言自语地说。 管他呢,世上说不清的事儿多了。关班长站起身,又说:天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踩着雪“吱吱嘎嘎”地走了。 李胜明说:关班长也挺不容易的。 田壮嘆口气。 第二天中午,田壮把陈平叫了出来。三个人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田壮说:昨晚我和胜明商量了个事,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接下来,田壮就把李胜明的意思说了,陈平刚开始想了想,然后笑着说:那部队不成了梁山泊了么? 田壮就认真地说:我们俩是诚心的,主要是相互间能有个照应,别忘了咱们还是同学,现在又在一起。 陈平就说:行,我同意。 当下,三个人就爬上了大青山,在一块大石头旁停住了。 陈平说:咱们咋拜,我可不懂。 李胜明说:“三国”和“水浒”我都看过,咱们就像他们那样。 说完从兜里拿出一盒烟,从中间掏出三支,点燃后,又放在大青石上。 李胜明又说:这三支烟,就代表三炷香,咱们跪下就是了。 说完先跪下了。田壮和陈平想了想也跪下了。 咱们报一下生日吧。李胜明说。 接下来,三个人各报了生日,结果,李胜明比田壮大两个月,田壮又比陈平大一个月。 李胜明就说:那我就是老大,田壮老二,陈平老三。 接下来三个人就沖那三支燃着的烟磕了三个头。磕完之后,李胜明就说:天知地知,别的就不用说啥了,咱们以后就是兄弟了。 田壮和陈平点点头,接下来,三个人就从山上走下来。 13 就在新兵连即将结束的前两天,山镇的武装部长——张断指来了。 那天新兵连没有训练,仍然集中在食堂搞新兵分配前的教育。 张断指穿了件老式黄军大衣,军大衣包裹着他精悍而又瘦小的身躯,他站在新兵连的院子里,叉着腰,像个指挥员似的打量着地形。 是陈平首先发现了张部长,他当即举手向正在做报告的王亚军连长说:我干爹来了。 王连长认识张部长,他透过窗子向外看了一眼,便大步地迎了出来,陈平随后也跟了出来。
第47页 王连长一边握着张部长的断手一边说:张部长,你怎么来了? 张部长就说:我来看看山镇送出的兵,不看看他们,我不放心哩。 王连长就说:好! 接下来,王连长便把张部长领到食堂里,山镇来的新兵便鼓掌欢迎,并围上来,王连长一一向张部长介绍了这些兵在新兵连的表现。最后王连长说:我们新兵连就要结束了,您也是个老兵,就给我们讲讲吧,也算上一课。 张部长便愈发地红光满面了,他把穿在身上的大衣扣子解开,挥着断手就讲开了。张部长讲的都是一些战争故事,从解放战争,又讲到抗美援朝,最后讲到珍宝岛反击战。 新兵们恍若隔世似地听着,但认识不认识张部长的新兵们都对张部长多了份崇敬。张部长讲完时,掌声就很热烈了。张部长又挥挥手说:孩子们,现在和平了,但我们也不能忘记我们受欺负的日子,以后就看你们的了。张部长说到这里,已经热泪盈眶了,最后,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只是沖这些新兵们挥了挥手,就结束了他的讲话。 结束之后,张部长专门把山镇来的新兵召集了在眼前,他依次地握了这些新兵们的手,每握一次都朝这个新兵胸上打上一拳说:小子,努力吧。 轮到陈平时,他双手握了陈平的手,感情很充沛地说:干儿子,爹就不多说啥了,不管平道还是弯道,只能靠你去走了。 陈平就说:干爹,你放心! 张部长最后一个轮到和田壮握手,他很认真地看了几眼田壮,并把田壮拉到一旁说:张芳给你捎了点东西。说完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着的小包,递给了田壮。田壮的脸红了,心也别别地跳。 午饭时,张部长是和新兵们一块吃的。王亚军连长让炊事班特意多做了几个菜,可张部长没有吃那菜,他端着盘子,把菜分给了每张桌子上的菜盆。他和新兵们吃了一样的饭菜。那天中午新兵们吃的是高粱米饭,菜是土豆炖白菜。张部长一边吃一边说:好哇,比过去部队的伙食强多了。 张部长自从走进新兵连大门的那一瞬就一直显得很激动,是一个老兵又重新走进军营的那种激动。他看着这一切,既感到熟悉又陌生,短短的时间里,他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中午饭之后,张部长就告辞了。 山镇的新兵们一直把他送出新兵连,最后他就挥挥手说:回去吧! 新兵们就停下了。 张部长走了几步,停下了,慢慢地转回身,新兵们以为他还有话要说,都在等着。 他却举起了那只断指的右手,给新兵们敬了一个军礼! 那一瞬,新兵们又看到了他眼角里滚动的泪花儿。 没有谁命令,也没有谁号召,新兵们齐齐地向这位老兵举起了右手。 张部长终于转过身,走了。走上了通往市区的那条柏油路,风吹起大衣的一角。 回到宿舍,田壮打开了张芳带给他的那个小包,包里装着几个假领,是用线钩的那种,还有一封信。信上写: 田壮哥: 你好吗?自从你走之后,我一直在想你。荣军院这些老兵也都在想你。他们没事时,天天都在念叨你。那天荣军院这些老兵们去镇政府为你请愿时,我也去了,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希望他们能够成功。他们终于成功了,你也当兵走了。 你走之后,我天天盼着你的来信,可你没有给我写一封信,我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从你走之后,我就在给你钩假领。听说我父亲要去看你们,我把这封信还有这几条假领给你带上,希望你带上它,就能想起我。 时刻等待你回信的张芳 田壮展开了那几条假领,假领钩得很精緻,上面是葵花向太阳的图案。那一刻,田壮的心里涌动着一种崭新的情绪。他又想起了那位梳着两只长辫子,有着一双优美而又修长双腿的姑娘。张芳那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在冥冥中向他遥望着。在这种时候,田壮才理解,思念是一种幸福,被别人思念同样是一种幸福。 从此以后,田壮的衣领上缀上了洁白的假领。他一想起张芳,他的心情便空前地美好。 新兵连终于结束了。 新兵连结束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下午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大青山的后面走了出来,照在新兵连的院子里,也照在新兵连院内二百多名新兵的身上。 关班长吸熘着鼻子望着三班的兵们说:今天,大家终于要分开了。工作方法有不对之处,希望大家能够原谅! 新兵们就七嘴八舌地说:班长,挺好的。真的,你挺好的! 关班长望着站在眼前三班的十一名新兵说:以后大家都多保重吧,希望你们以后都有出息。 话说到这时,关班长眼圈红了,他背过身去,不再说什么了。 王连长拿着一个本子,站在全连面前,开始公布新兵的分配方案。 田壮和李胜明,被分配到了警卫连。 陈平去了师宣传科报导组。 白晔和庞巧妹都去了师卫生队。 如愿以偿的兵们都笑逐颜开,在队列里相互挤着眼睛。没能实现愿望的,当时眼泪就流了下来。不一会儿,门前的空地上一片唏嘘之声。 王亚军连长宣布完名单后,望着眼前这一幕说:工作没有好坏,干什么都是为了革命。连长的声音被新兵们的告别声、唏嘘声吞没了。
第48页 王亚军连长孤独地站在队前。 陈平背着行李,找到了田壮和李胜明说:两位兄弟,咱们暂时算告别了,到时我会常去连队看你们。 三个人的手就紧紧地握了握。 各个单位接新兵的车来了。 ·7· 第三章 1 新上任的警卫连连长欧阳江河,手托一架老式望远镜,遥望着大青山。 春天的大青山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赤色的山石仿佛刚刚被大火燃烧过。几蓬野草和几棵永远也长不大的老榆树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大青山。 欧阳江河的身后就是机场那条长长的跑道,平展的跑道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飞机轮胎滑过的黑色痕迹。 机场中央的空地上,飞行塔台上,飘扬着一面绿色旗帜,机场上正在飞行的一架又一架新型战斗机,正穿梭似地在跑道上飞过,最后昂扬着飞向天空,绕过大青山,消失在遥远的天际里,天地间便只留下一丝一缕的回响。 欧阳江河的望远镜,从大青山上移开,移到碧蓝碧蓝的天空中。飞机在他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个银灰色的小点,最后那小点也从他望远镜的视线中消失了。 十天前,他还驾驶着飞机在天空中飞翔,那时的天空离他是那么近,身边的云团,似翻卷着浪花的海浪,在他眼前翻滚着。那时,他像一只自由的鸟,高高地飞在天上,俯瞰着大地,俯瞰着大青山。 也就是在十天前,他突然被宣布停飞了,于是他成了警卫连连长。一纸命令,他便由一名年轻的飞行员成了一名连长。他的嘴角滑过一丝冷笑。 他收起望远镜的时候,就看见塔台下、休息室外面的长椅上,坐着的那位小女兵,已经是第十次望她了。以前,他似乎从来没留意这位小女兵。那时,他每次上机前,都要接受一下例行的量血压。量血压时,就在塔台下的休息室里,每次量血压都是卫生队的那些小姑娘。他从没留意过这些小女兵。 欧阳江河成为一名连长后,他有更多的时间观察地面上的人和事了,于是他就发现了这位小女兵。 这位小女兵的确很漂亮,有很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眼仁不是常见的那种黑,而是有些灰,自然捲曲的头发,从军帽下露出两绺,弯弯地在鬓边飘着。她一次次地望着他,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收起望远镜之后,便向塔台大步走去,他走过一大片草地,又穿过牵引跑道,又走过一片草地便来到了塔台下。 每逢有飞行日的时候,塔台下总是停了很多辆车。有消防的,救护的,抢险的,等等。再有的就是这些整装待命的兵们,好似天上的飞机随时都会出事儿似的。他当飞行员时,很反感这些“摆设”,但这是每个飞行日的规矩。他也只是反感而已。 他来到塔台下的时候,那个小女兵已经望别处去了,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到了两只燕子。两只燕子忽高忽低地飞着,他又一次想到飞在天空中的那种感受。他坐了下来,就坐在这位漂亮女兵身旁空出的椅子上。他发现女兵的脸很快地红了一下,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欧阳江河觉得这小女兵很有意思,就笑着问:你叫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女兵说:你叫欧阳江河,十天前还是飞行员,现在却不是了。 他有些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女兵,愈发觉得她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动人之处。于是他又说:你说得很对,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告诉你不告诉你其实都一样,反正你也记不住。女兵说这话时,似乎有些生气。 欧阳江河搓搓手,他说:不见得,你说出来我一定会记住的。 欧阳江河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自己,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十天前,他才不会有心思去问一个小女兵的姓名呢,那时他的心思都在天上。 女兵这时扭过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用一种近似耳语的声音沖他说:那你就记好喽,我叫白晔。 女兵说完便起身离开排椅,向休息室走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发怔,他在心里重复着:白晔,白晔。 他耸耸肩,笑了笑。 这时,一架飞机呼啸着在飞机场上降落了,飞机前轮在跑道上弹了弹,他一眼就看出,飞行的是个新手,剎车时刨得太紧。他皱了皱眉头。 他看见两个兵,肩着枪一前一后地向机场的哨位上走去,他举起望远镜,只看了俩人一眼,便认出走在前面的是田壮,随在后面的是李胜明。 不知为什么,他不太喜欢李胜明这个兵。可指导员齐汉桥,每次连队点名时都表扬他。李胜明的确很能干,每天都是他第一个起床,然后就抢着扫地扫院子,白天,只要不上哨,他总是找活干,不是帮厨,就是餵猪。难道一个战士,只会干这些? 他喜欢有思想的战士,哪怕他刺头。只要有思想,他不怕他成不了一名好兵。自己是个好兵吗?答案无疑是肯定的,可在师长的眼里呢? 2 警卫连坐落在机场跑道东侧,一熘红砖房,砖房外围了一条院墙,站在院里可望见机场和身后的大青山。 警卫连指导员齐汉桥身体很不好,脸色一年四季总是青灰色。每年他都要去师卫生队住上一段时间,因为他的肝有毛病,他的肝病被医生称为c肝。他的身体虽然差了点,但对工作却极是认真,他爱观察,也爱找兵们谈心,交流思想。
第49页 警卫连吃饭时,与新兵连相比就有了变化。食堂比新兵连的食堂整洁了,不仅有桌子,还有凳子,墙上还挂着一个星期的食谱。士兵们望着食谱吃饭,便有了奔头和希望。 指导员齐汉桥因有c肝,他吃饭的时候总是自己坐在一处,炊事班把饭菜单独打在他一个挺大的铁碗里,他吃饭时不用筷子而是用勺。 那天望着望着,就望见了田壮的假领。 张芳给田壮钩织了几条假领,田壮便把每件衣服的衣领上都缀上了假领。领口处露出白白的一圈,于是人便显得很精神也很整洁。 齐汉桥发现了田壮的假领后,就有些生气,他的钢勺搅在碗里,便铿镪有声。饭吃完的时候,他走到田壮身边说:你过一会儿到我宿舍来一下。 田壮吃完饭之后,便来到指导员宿舍。警卫连的条件要比新兵连的好,连里的领导都是独处一室,有桌子椅子。指导员的桌子上还摆了一个鱼缸,有几条红色和黑色的金鱼不紧不慢地在鱼缸里游。 指导员坐着,田壮站着。指导员不说话,仍盯着田壮的假领,半晌,又是半晌。田壮就有些发毛,以为身上粘了什么,他低下头在领口处看了,也摸了,没发现什么,他就心虚地说:指导员有啥事你就指示吧。 齐汉桥终于说:知道为什么叫你来么? 田壮答:不知道。 齐汉桥喝一口茶又说: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城市兵吧。 田壮答:算是城市吧。 齐汉桥的嘴角就挤出一点笑,手指着田壮的假领说:那个,那个是什么呀? 田壮终于明白指导员这是在说他的假领,便答:是假领。 齐汉桥就噢一声说:把它摘了吧。 田壮望着眼前的指导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齐汉桥又说:看看,只有你们城里兵才有这个毛病,你看人家李胜明不仅工作干得好,人也朴实。 田壮站在那,手足无措。 回去吧,想一想去吧。齐汉桥说完这话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田壮回到宿舍,把外罩脱了,扔在自己的床上。他们现在住的是双层床,他住下铺,李胜明住上铺。 李胜明已经躺在床上,正准备午睡。看到田壮从领上往下拆假领,便说:这样挺好的,拆掉它干啥? 田壮说:指导员不喜欢。 想了想又说:其实带不带也无所谓。 田壮便把假领拆了,用手绢包了,放在了自己的枕下。 李胜明从床上俯下身说:指导员这个人挺怪的。 指导员齐汉桥是湖北人,后来李胜明和田壮听关班长说:齐汉桥的爱人是个哑巴。那是指导员当战士时找的对象,后来指导员提干了,但他仍和哑女结了婚。关班长当新兵时,指导员的爱人曾来过一次连队,全连的干部战士都被哑女的美貌惊呆了。据说,那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如果要是会说话,简直就倾国倾城了。哑女人个子高高的,梳着长发,穿着白裙子,身材也出奇地好,不胖不瘦,走起路来一扭一摆的。脸孔也出奇地鲜艷,粉里透白,白里又透着水灵。 不知为什么,指导员对这个哑女人出奇的冷淡,从来不和她说什么话。哑女人虽哑却不聋,她能听懂任何人说的话。她对齐汉桥的冷淡很伤心,经常泪水涟涟地立在窗前,那样子楚楚动人。哑女人是城里女人,见过很多世面,她从不在众人面前失态。 那次她来到连队后,带来了很多糖果,她每个班都到了,把糖果分发给每个班,然后就沖每个人微笑,她笑起来的时候,也很动人。两颗小虎牙在唇边露出来,像两颗闪耀的星儿。她的身上还有股很好闻的香味,她把那香味同时也带给了每个班。 她一来连队,指导员就很少回宿舍,白天的时候,他就一个哨位接一个哨位地走。飞行时间里,机场周围遍布着许多哨位,这样,他走一圈哨位,就得花去大半天时间。 没事可干的哑女,便帮助战士们洗衣服,她把许多人的衣服都抱到了自己那里,然后她坐在空地上一件一件地洗,她的两条小腿在裙子里露出来,白白的,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兵们望着她目光里便多了份小心,恐伤了那份美丽。 指导员在晚上的时候,回到自己宿舍里边很晚,刚躺下不久,他便起来查铺、查哨,那些日子,有心的兵们,发现指导员那几日里,每天晚上他都要起床十几次,不停地查房,查哨。 转天,兵们看见哑女的时候,哑女的脸色便不如刚来时那么鲜亮了,眼圈上也有了青晕,独自一人的时候,便泪水涟涟的,独自站在窗前,每遇到有兵从指导员窗前路过的时候,她总是转过身去,用手绢去擦眼睛。 那一次,她只在连队住了一个星期。哑女走后,齐汉桥便又恢复了正常。兵们便觉得指导员和哑女这两个人很怪。 很多年以后,兵们才了解了指导员。指导员当排长那一年,大青山这一带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那一场暴雨一连下了七天七夜,结果山洪暴发了,为了阻止山洪沖毁机场,他们在机场周围筑起了堤坝。 那一次齐汉桥在洪水里奋战了十几天,洪水退去之后,齐汉桥便病倒了。那场大病之后,齐汉桥发现自己已不再是个男人了,他为此曾疯狂地哭喊过。之后他的性情一下子就变了,变得抑郁起来,很少有人发现他这种变化。
第50页 关于哑女,那是他当战士时订的婚,那时他觉得一个农村孩子能找一个城里女人,虽是哑巴,也算般配。他发现自己成了“废”人之后曾躲到没人处,疯狂地哭了一回,后来他又一次冷静了下来,他想到了哑女和自己的将来。但他对自己的“残废”难以言说,于是他千方百计地躲避着哑女。那一刻他觉得对不住哑女,他曾深深地感到愧疚。 他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之后,他的心情有了很大的变化,也使他失去了许多信心。他想自己一个农村兵,得到了,也失去了,这也许就是命运了,他相信了命运。于是从他心灵深处,深深地同情着农村兵,他对他们友好,在前途上,生活上,他都空前绝后地投入极大的热情。他时常觉得今天的农村兵就是昨天的自己。他关心他们,爱护他们,就是爱护自己,关怀自己。他从农村兵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寄託。从以前的关班长到今天的李胜明,都是这样。 兵们理解齐指导员这一切之后,当然是许多年之后了。当他们许多年之后,再回过头来回想当年的齐指导员所有的言行时,他们就理解了他,不仅仅是理解,有的还是深深的同情,连同他的寄託,他在农村兵身上寻找着自己,重温着自己过去的影子。 指导员已经三十二岁了,哑女比他要小上几岁,可两个人仍没有孩子。 关班长还说:他当了四年兵,从没见过指导员休过一次假,也就是说,指导员已经有四年没有回家了。但指导员因为c肝每年都要到师卫生队住上一阵。指导员住院的日子,和他每年休假的日子相等。 李胜明自从来到警卫连后,指导员找李胜明谈心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李胜明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领导,便从内心里格外感动。指导员找李胜明谈心的时候,总是先说一些连队的事,然后再说一些国内国外的大事,这样拉拉杂杂地说上一气之后,便让李胜明说自己的事。最后李胜明没什么可说的了,便把家里的情况也说了。当说到母亲病逝,父亲还不上欠下的债的事时,李胜明的眼圈就红了。 指导员就很温暖地说:你努力吧。 李胜明听了这话,就似乎看到了未来的希望,然后发自肺腑地说:指导员,你以后要多帮助我。 指导员就伸出手,先握了李胜明的手,就那么用劲地握着,最后又拍着他的肩膀说:努力吧,以后有什么事多和我谈谈,我会帮助你的。 指导员就笑了。 李胜明觉得曙光并不遥远了,觉得在以后的生活中有了奔头。 田壮摘掉假领后,心里空荡了许多。 李胜明就对田壮说,不带就不带吧,指导员怪是怪点,但他也是好心。田壮不说什么,他觉得很对不起张芳的一片真心。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经常在枕下拿出假领,看上一会儿。每次看到假领,他似乎便觉得离张芳很近了。 他在空闲下来时,便给张芳写信,他每次去信,张芳也总是及时地回信。一种崭新的情感在田壮的心头孕育着。 3 新兵连结束不久,白晔接到了一封原父母所在学校的来信,来信中说:父母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平反,希望她能够回山镇参加父母的平反大会。 白晔回到了山镇。 开会那天,父母的遗像悬挂在主席台上,政府的领导和学校领导都参加了这次大会,平反大会结束后,又补开了一个极为隆重的追悼大会。哀乐响起来时,白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跑到主席台上,跪在父母的遗像前放声大哭。一切都像梦一样过去了,哀乐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童年的往事像满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在她眼前飘着,母亲惨死的场景,还有父亲死时那份冷静和绝望,都像昨天发生的事。以前她没有这样大悲大恸,是因为她已把这份巨大的悲哀埋在了心底,她无法哭诉,也没人去听,这个世界上没了亲人,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不愿见任何人,那时她想把自己深深地封闭起来。 今天父母的问题,终于有了一个公正的说法,在哀乐声中,她感受到了那份悲哀,她哭着,哭出了十几年埋藏在心底的积怨,哭出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 那次她在山镇停留了三天。她又回到了父母留给她的那两间小屋里,屋里的一切依旧,还和她走时一模一样。陈老师夫妇每隔两天便会来到小屋里打扫一下卫生,屋里的一切光洁如初。她在内心里感激陈老师夫妇,没有他们一家的照顾,也许她也便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她把政府补发给父母的钱如数交给了陈老师夫妇。她想自己用不着钱,全当对干爹干娘的回报。陈老师夫妇却说:孩子,你父母的钱我们不要,你现在用不上,就留着将来用吧,包括你父母留给你的一切。 她真诚地留下了钱,一身轻松地回到了部队。 回到部队没多久,陈老师夫妇把那笔钱的存摺给她寄来了,并写了封信,信中告诉她,“半鸡”自杀了,刘副镇长在文革中属于“三种人”也被隔离审查了。 “半鸡”是从学校会议室里跳下楼去的,和当年母亲一样,不同的是,“半鸡”已经疯了,两个月前他就接到了“停职”检查的命令,但从他成为“半鸡”之后,就已经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老婆孩子也离开了他,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惟一愿望就是再向上爬一爬,眼见着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半鸡”脆弱的神经终于崩溃了。疯了的“半鸡”便从楼上跳了下去,一切便都结束了。
第51页 白晔接到这封信后,笼罩在她心里的最后一点阴影终于云开雾散了,从此,白晔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有说有笑起来。 在飞机场上,从发现欧阳江河那时起,她的心便“呼”然打开了。少女时埋藏下的那份情感,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归宿。 如果说,少女时代对郑排长的感情是情窦初开,对于一个成熟男人不成熟的嚮往的话,那么此时,对欧阳江河无疑是她情感上的一次飞跃一次升华。 但此时,她对欧阳江河的情感仍是朦胧的,但这份情感却不可遏止地走进了她的内心。她觉得欧阳江河是那么与众不同,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那时她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 他站在停机坪上,像一棵挺拔的树。这是她看见他时的第一种感觉。她更愿意看着他走上飞机时那股帅劲,伸手关上座机舱,飞机缓缓地驶向起飞线。一颗绿色信号弹升起的时候,那架飞机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一路欢畅地钻进了云天。那架飞机,在她心里也变得雄壮起来,她的目光在蓝天里追随着,最后一同融在远天里。 只要他驾驶的那架飞机一出现,她马上便能辨认出来。那架飞机像一只归来的云燕在空中低徊着,最后轻轻地落在跑道上。最后,他轻盈地从飞机座舱里走出来,一直走进休息室。 她一看见他,心就狂跳不止,她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可怎么也做不到。 那时他似乎从没正眼看过她一眼,这使她伤心又恼火。每次飞行前,例行的血压测验,他似乎总是显得心不在焉,只是把胳膊伸出来,不停地和其他飞行员说笑,从来不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一部机器或别的什么。 她触到了他的皮肤,是那么富有温度和弹性。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有时一连测了几次,竟没记住血压到底是多少,在一旁的老兵不时地纠正着她的动作和要领,可她就是记不住。一直等到老兵把她拉开,自己亲自坐到椅子上。 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愤怒和悲伤。她跑出休息室,坐在草地上,她才慢慢地平静下来。这时,他量完血压从休息室里走出来,走过她的身旁时,仍像没有看见她这个人似的,一直走过去,她望着他的背影,伤心又委屈。她不时地揪着身边的草,心里一遍遍地咒:你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的。 飞行结束以后,飞行员和工作人员一起坐着大轿车回到内场。飞行员们坐在前排,他们一路说笑着,旁若无人。下车后,她望着他夹杂在一群飞行员中,潇洒地向飞行员楼走去,直到消失,她才悻悻地走向宿舍。 回到宿舍以后,她试图忘掉他,可怎么也忘不掉,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干什么都没有了心思。 飞行员宿舍门前有一个足球场,每天晚上,飞行员们都要进行一场比赛。每次都吸引了许多人围观,人们不停地喊着“加油”的口号。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便成了足球场旁忠实的观众。 她看着他在足球场上飞奔的身影,他穿的是10号球衣,那是件红色球衣,他穿在身上就像穿了一团火,那团火便满场飞奔,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她和众人一起为他叫好,她眼里没有别人,只有穿10号红色球衣的他。 那些日子,她的心里愉快而又兴奋。夜晚的时候,她会长时间地睡不着,躺在床上,眼前翻来覆去的都是他的身影。 夜半的时候,她也会突然醒来。醒来之后,心里涌动的是甜蜜和喜悦,之后,她又伴着梦境走进了他。 那些日子,她几乎承包了所有飞行日。飞行时,她们是轮流值班的。可她一天看不见他的身影就似缺少了什么,于是她便承包了所有飞行值班。 庞巧妹感到不解,因为飞行值班又辛苦又枯燥,刚开始还感到新鲜,几次下来之后,那种新鲜感便随之消失了。没有人愿意去飞行值班,坐在卫生队,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于是她便成了飞行日的常客。 他对她的熟视无睹,深深地刺激了她。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咒骂着他。她已经把最难听的字眼说遍了。 他终于从天上“落”了下来。 他停飞了。 那是师长的命令。宣布命令那一天,她的心似落进了井水里,不知是为他担心,还是为自己难过。她恨他,可她觉得他是全师最好的飞行员。他飞上天的时候,别人看了简直是一种享受。她爱看他驾机飞行,那悠远的轰鸣声,像弹奏在她心里的一首无比美妙的音乐。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停飞。 正因为他从天空中“落”到了地面,他才终于向自己走来。他不仅走向了自己,而且问了她的姓名。那一刻,她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掩饰着自己,慌慌地离开了他。 她隐隐地觉得,他们之间的故事正在揭开一个新篇章。 4 师宣传科在办公楼的二层靠南的两个房间里。 科长带着几个干事在里间稍大一些的办公室里办公。新闻干事付晓明带着陈平在外间的小屋里,有新闻线索时,付晓明便带着陈平去採访。大部分时间,俩人就坐在办公室里,或读书或学习。 墙上挂着一张世界地图,付晓明没事的时候就琢磨地图。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稿纸,稿纸的开篇经常写着“本报讯”几个字,有时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本报讯后面应该写些什么内容,然后他就长时间站在世界地图前,琢磨着即将发生或可能发生的情况。鼻子上架着的眼镜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他就一遍遍地往上推鼻子上的眼镜。
第52页 陈平在研读《新闻手册》,以前他并不熟悉新闻,自从来到宣传科后,在付晓明的带领下,对新闻有了一定的认识。于是,他和付晓明合作,在一些地方还有部队报纸上,接二连三地发表了几篇“本报讯”。这一结果,受到了科长和干事们的表扬。陈平觉得,搞新闻这条路一片光明。 付晓明很沉重地在世界地图前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思索,然后就皱着眉头向陈平踱过来,最后停在陈平面前说:阿富汗也没动静了,你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平静。 陈平觉得付晓明的话挺深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抓抓头皮,想起了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便说:那就平安无事。 付晓明就很沮丧,背着手,在两张桌子中间的间缝里,捉襟见肘地踱步,就摇头,就嘆气。然后说,都平安无事了,国家还养这些部队干什么? 陈平顺着付晓明的思路琢磨起来就感到很吃力,最后就苦笑着说:付干事,我是个新兵,这些事我还没想好。 付晓明就说:要想,一定要想,我们每个军人都要想。这不是一般问题,也不是一个国家的问题,而是全世界的问题。 陈平便放下《新闻手册》,望着眼前的付晓明。付晓明就又说:想这些问题时,要像想新闻一样,脑子要活,要有点子,要不然,稀里糊涂地当兵,那没意思。 陈平就变得深刻起来,他起身走到世界地图前,也看,也想。 那张世界地图,被付晓明指点得已经发光发亮了。陈平看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又顺着这个版图依次看下去,先是蒙古,再是苏联,他看到苏联,便想起了白晔。白晔的外公和外祖母就在苏联的莫斯科,不知他们还是否健在。他想起白晔,心里就多了些莫名的滋味。 此时,他的目光透过窗子向外望去,距办公楼不远,便是那二层白色小楼,小楼上悬挂着一个十分醒目的红十字,那就是师卫生队了。白晔此时就在那里。 白晔的父母平反了,他为白晔高兴,她终于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人了。他每天都能见到白晔,他们仍在一个食堂吃饭,食堂是机关食堂,干部战士在一起吃,离开了新兵连,整个环境和气氛就轻松了许多。干部战士之间也没了那些明显的界限。机关食堂的伙食比起新兵连来有了明显的提高。 陈平很困惑,他困惑的是白晔对他的态度。白晔和他在一起时,总是显得心不在焉,目光游移地望着别处。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他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傍晚的时候,他看见白晔一吃过晚饭就去足球场边看那些飞行员踢足球。他也去过两次,就站在白晔身后,白晔从没有发现过。白晔全身心地都投入到了加油和欢呼声中,后来他发现,只要场上穿红色球衣的10号一拿球,白晔的叫好声就格外悦耳动听。 有几次,他都讪讪地离开了白晔。后来他问过付晓明那个穿10号球衣的飞行员叫什么名字。付晓明告诉他叫欧阳江河。还告诉他,欧阳江河是欧阳河的儿子。 欧阳河?陈平想起来了,在大青山他见过一座石碑,那石碑上就刻着欧阳河的名字。他现在仍记得那石碑上的内容: 欧阳河(1930.3.1~1956.10.13) 欧阳河是飞行一团第二大队队长,在1956年10月13日,穿越盲区时,不幸牺牲。 陈平一时无法把欧阳江河和欧阳河的名字联繫起来,更无法把白晔和欧阳江河联繫起来。 你知道什么是盲区吗?陈平突然问付晓明。 付晓明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说:盲区就是百慕达。 盲区怎么会是百慕达?陈平盯着付晓明。 付晓明走到世界地图前,指着一片蓝色海域说:百慕达就在这里,过往的船只、飞机,十有八九会摔或沉没在这片海里。大青山上的盲区也一样,只要飞机经过这片空域,就会掉下来。 陈平又想起了那片焦糊的深坑,那个坑很深,石壁上,还生长着绿色的青苔。坑边的空地上立着一座座石碑,有日本人的,也有中国人的。 陈平觉得白晔也像盲区或百慕达一样,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走廊里响起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付晓明听到那脚步声之后,便很快地小到自己的桌子后面,门是敞开的。这时付晓明便抬起头,顺着敞开的门望出去,表情空前绝后地美好,目光也温柔无比。脚步声就越来越近了,终于走到了宣传科门前。一个年轻的女军官出现在门口。 付晓明就很动听地说:你好! 女军官叫岳越。 岳越脚步慢了一下。沖付晓明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走过去了。 岳越是保密室的保密员,原来她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后来文工团解散了,岳越便成了师机关的保密员。 岳越有着一副美好的身材,走起路来,总是挺胸抬头,目不斜视,那份感觉似乎是站在舞台上,面对着成千上万的观众。感觉无限地美好。 保密室就在宣传科的斜对面,岳越出出进进的总要经过宣传科门前。岳越每次出入宣传科门前,付晓明便换了个人似的,正襟危坐下来,声音动听地和岳越打招呼。 时间长了,陈平发现,付晓明干事对岳越是很有点那个的。 在上午或下午的休息时间里,二楼的走廊上总要聚了许多人,他们在宣传科和保密室之间谈笑风生。付晓明也自然在其中。
第53页 这是休息活动时间,不少人到楼下散散步,打一打羽毛球,总要活动活动。二楼的走廊上也聚着一些人在活动。 起初保密室的门是关上的,保密室的门和其他办公室的门有所不同,用铁皮包了。门正中醒目地写着“闲人免进”几个大字。 果然没有人走进去,人们只在门外谈天说地,说一些天高云淡、桃红李白的话题。 休息的时候,岳越便把保密室的门打开,换一换空气。这时的岳越不从保密室里走出来,而是把皮鞋换成了跳舞时的练功鞋,散披着的头发用一根皮筋在脑后束了,开始在屋里练功。岳越练的功并不复杂,就是压腿、下腰。岳越的腰腿很灵活,她的姿态优美而大方。岳越练功的时候,人们就不说话了。而是把目光越过保密室敞开的门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岳越练功。 有人就感嘆:你看人家岳越不愧是舞蹈演员,腰是腰腿是腿的。 人们听了这话,就含蓄或朦胧地笑。 岳越也不说什么,一心一意地压腿或下腰。不一会儿,岳越的脸孔便潮红了,那样子便愈发的青春。 这时,上班的铃声就响了。人们便有些恋恋不捨地离开保密室门前,走回到各自的办公室里。岳越的铁门随之也就关上了。 付晓明回到办公室里,仍沉浸在无限美好的意境中,点了支烟,靠在椅背上,一口口地吐着很圆的烟圈,那烟圈最后变成他那对眼镜片大小,在眼前化开了。 他就沖陈平说:我想给岳越写篇文章。 陈平问:写什么呢? 付晓明似乎没想好要写什么,便深吸两口烟,把自己罩在烟雾中,费劲地想着什么。突然,他伸出手把写着“本报讯”那几个字的稿纸撕掉,又揉巴揉巴扔到墙角的废纸篓里,提着笔,很用劲地想。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陈平起身去接电话。电话是卫生队庞巧妹打来的,庞巧妹用命令的口气说,让陈平晚上去她宿舍一趟,还说有一个重要的新闻线索要告诉他。 庞巧妹经常打电话给陈平。陈平不喜欢庞巧妹打电话,他希望白晔突然给他打电话,哪怕什么也不说,问一声好也行,可这样的电话一次也没有。陈平就很失望。 庞巧妹和白晔住一个宿舍,对于这种邀请他还是愿意去的。 5 夜晚的机场很静。停机坪上停了一熘飞机,飞机们被帆布蒙了,似睡着了的汉子。微风掀起了蒙在飞机身上的帆布的一角,“啪嗒啪嗒”地响着。 天是晴天,天空中稠密的星们都醒着,遥遥地望着人间的一切。 停机坪前,李胜明在东,田壮在西。俩人各自肩了枪,在停机坪前警戒着。站了一会儿,李胜明向西走,田壮向东走,不一会儿,两个影子便聚到了二起。两个人无声地蹲下,枪就斜扛在肩上。 田壮掏出烟,两个人便吸。夜极静,他们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几点了?李胜明问。 快两点了吧。田壮估摸着。他们没有表,班里有一只马蹄表,定了时间,接岗的时间一到,马蹄表就响,接岗的就来了。 天天站岗也没啥事。 能有啥事。 俩人就不说话了,俩人吸了几口烟,没滋没味的。后来就掐了,俩人又用脚在菸头上踩了踩。 李胜明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说:操,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陈平了。 田壮哼了哼,瞅着西天最亮的一颗星说:这小子正在做美梦吶。 可不是,他天天坐在机关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李胜明吐了口唾沫。 这小子也算有出息,我都看见他发了好几篇“本报讯”了。田壮说。 不知他和白晔的关系咋样了? 还能咋样,他和白晔一块长大的,陈平的父母又是白晔的干爹干妈。要不是陈平一家白晔能有今天? 也是。 前几天我见到白晔,她说,她们卫生队有学习指标,学习回来就能提干。田壮说。 女兵都是好事,这样的好事不知啥时候才能轮到男兵头上。李胜明又吐了口唾沫。 指导员对你不错,你要珍惜这种关系,说不定就会有啥机会。 可指导员这人有点怪,老让人琢磨不透。 他这人吧,不知为啥,好像总是看我不顺眼。 指导员对我好,可能因为我是农村人。听说指导员家也是农村的,所以他才娶了一个哑巴女人。李胜明把踩在脚下的烟又拾起来,吹了吹又重新点燃。 听关班长说,那女人哑是哑,可漂亮得没法说。 谁知道呢。 想啥呢?李胜明问。 田壮不语,盯着黑暗中的大青山方向。 俩人不说话了,站起身。这时微风也停了,机场周围黑黑的一片。 你听。田壮小声说。 李胜明听了一会,没听出什么,便问:你让我听啥? 哭声,有人在哭。田壮说。 李胜明再听,摇摇头道:啥也没有,肯定是你听错了。 田壮肯定地说:没错,是哭声,就是在大青山那个方向,新兵连时我就听到过。 怕是鬼吧,听说大青山那地方摔死过不少飞行员,咱们连长的父亲也摔在那。李胜明怕冷似地说。 俩人都缩紧了身子。 这时就听见了脚步声,俩人在肩上摘下枪,朝脚步声方向望。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们听见吸熘鼻子的声音。
第54页 李胜明说:关班长? 关班长就来到俩人跟前,关班长睡眼惺松的,打着哈欠说:换岗了。 关班长,那你就辛苦了。李胜明说完正准备走。 关班长又叫住两个人,掏出烟给两个人点上,然后说:支部这两天可能又要讨论我入党的事。 俩人就在黑暗中望着关班长。 关班长又说:讨论前可能还要徵求一下群众意见,到时候,你们要知道咋说。 俩人就异口同声地说:关班长,你放心,我们知道咋说。 那就走吧。关班长吸熘一下鼻子,两个人就走了。 俩人回到宿舍的时候,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8· 第三章 6 自从有了这座机场,盲区便像阴云似地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很多首长都来到大青山考察过,在军区及总部的作战部门保密室里,都保存着有关盲区的数据,以及日本人撤走时没有来得及带走的有关盲区的资料。到大青山考察过的首长们,被盲区这种神秘的现象困惑着。有一段时间,大青山不仅首长在关注,同时有许多科学家也在关注。他们在部队的帮助下,进驻到了大青山,他们在山头架起了各种仪器,结果,仍没有明确的结果。 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人们似乎已经接受了盲区,就像世界接受百慕达、外星人一样接受了盲区。 当年的庞鹏云,已成为这个师的师长了。盲区一直在伴随着他,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同时盲区如同压在他心中的一块石头,沉甸甸的,盲区如同影子一样一直伴随着他。 庞鹏云成为师长以后,曾向上级打过一份报告,报告的内容就是要对盲区再试飞一次,结果,这份报告石沉大海,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 自从盲区标明以后,所有飞行员在飞行时都遵守着当年定下的纪律。他们绕着盲区飞行。这么多年了,这座机场没有摔过一架飞机,每年都被评为安全先进单位。 自从有了盲区之后,每年新兵入伍时,庞师长都要组织一次盲区教育。所有的新兵来到大青山上,由干部介绍盲区,介绍机场的历史。这条规定是庞师长定的,但每年新兵搞教育时,他心里都深深地难过一次。当新兵们用困惑迷惘的目光注视着大青山时,他的心似被无数条鞭子在抽过。盲区并不是这支部队的光荣,而是一种耻辱。每次他都这么认为。 当新兵走进师荣誉室,了解部队在朝鲜战场上屡创奇蹟时,他的心热了。他认为,那才是部队真正的光荣。 庞鹏云喜欢站在大青山上仰头望着晴朗的天空。属于盲区那方天空和其它空域并没有什么两样,而每当飞机绕开那方天空时,他的心里似被刀扎了般地难受。就像看到怯懦的士兵在敌人面前逃跑。 当欧阳江河惊喜地向他报告自己飞过盲区时,他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愣着,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待他清醒过来以后,他深深地震撼了,迷惑了。他几乎不敢相信欧阳江河说的话是真的。他知道,欧阳江河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他又不愿意看到几十年前的情形再次发生。 机场警卫连每天都要出操。欧阳江河从来不和队伍一起出操,队伍集合完毕的时候,值班排长向他报告,他就说:出操。 队伍便跑步前进了。 欧阳江河也跑步,他绕着机场跑,跑一圈之后,已浑身是汗了。接着他回到警卫连院子里,玩单槓和双槓。欧阳江河能在单槓双槓上玩出许多花样,出操完毕的兵们便围着他看,不时地在一旁叫好,鼓掌。 惟独指导员齐汉桥不在围观之列,他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目光很深沉地往这里看。 业余时间,欧阳连长经常和兵们在院子里踢球,一时间,众人的身影在院子里奔跑跳跃。累了,他们便拢了一圈坐在欧阳江河身边听欧阳江河讲故事,他的故事不时地引来兵们的笑声。这次他又讲了一个皇帝的故事,说有一年干隆微服私访,在一个小山村里看见了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干隆便从驴背上跳下来,和老太太扯闲天儿。干隆问老太太:要是让你当皇帝,你最想干的是什么。 老太太咧着没牙的嘴就答:吃糖呀,左面一碗,右面一碗,左边碗里放的是红糖,右边碗里放的是冰糖。 干隆又在一个田边看见了一个农民,他又问了农民同样的问题。 农民琢磨了一下答:要是让我当皇帝,我就做一条金扁担挑粪。 欧阳江河的故事讲完了,兵们就笑。他也笑,然后欧阳江河就说:逗你们玩呢。 兵们都知道欧阳江河一直在飞行,这些兵们天天都在机场上,也都天天看着飞行,可都没有真正上天时的感受,就问欧阳江河在天上是啥滋味。 欧阳江河这时就沉下脸,他不愿意回答战士这样的问题。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众人。时间长了,战士们发现,虽然欧阳连长有说有笑的,其实他的心里有许多难言的东西。 战士们经常看到他们的连长手举着一架老式望远镜,经常望着大青山发呆。每次他们的连长望着大青山时,总是出神人定的。不望的时候,连长也是心事重重地来回踱步。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连长想的是什么,他们无法走进连长的内心世界。 欧阳江河时时刻刻都在怀念着当飞行员时的日子。
第55页 盲区是一种诱惑,一直在深深地吸引着他。他在天空中俯瞰着大青山,大青山在他的眼里就是一座土丘,神秘不可侵犯的土丘。 他从起飞线上起飞,冲出跑道,在飞机腾空而起的一剎那,机头向右,飞机升空,便把大青山远远地抛在了一边。随着飞机的升高,机场周围的景物便依稀可见了,大青山在他的机翼右侧,谜一样地矗立在那里,他几乎都能看清矗立在山上的那一座座石碑。 自从当上飞行员那天起,他就有了一种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飞过大青山,揭开大青山之谜,揭开盲区之谜。机翼下的山川河流在他的眼中梦幻般地闪现。大青山远远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通过瞄准镜,追逐着大青山,大青山在他眼里变得清晰起来,那裸露在表层的赤色山石,那一棵棵营养不良的老榆树,还有那个焦糊的弹坑,坑旁立着的一座座石碑,这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磁场在深深地吸引着他的每条神经。 自从空军进驻到这座机场,便有了那片盲区,有了铁一样的纪律。盲区就是盲区,纪律就是纪律。没有人敢侵犯过,这一切都是神圣的。 自从父亲和庞师长冒着生命危险,标出这片盲区后,便再也没有人飞进过那片神秘的空域。他渴望穿越它,把自己变成一把利剑,刺破这团谜雾。不是为了让自己轰动,而是真真实实地去验证一次。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片盲区,但战胜它的愿望,在他的心里似冒芽的种子,一天天在他心里顽强地生长着。他忘不了父亲,在冲击盲区那一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世上没有拆不了的墙。 父亲的飞机,拖拽着一股巨大的轰鸣,冲进了盲区。父亲的飞机,在盲区上空颤抖着,像一只受了伤的鹰,在盲区空域里翻滚着,挣扎着。父亲在那一刻气喘如牛,他驾驶着飞机,企图摆脱险境,他有能力有时间跳伞,地面塔台上也是这么命令他的。结果他没有跳伞,他以为能冲出那片盲区,结果,在一片轰响声中,父亲结束了自己的梦想。 他继承了父亲欧阳河的遗愿,他相信父亲留下的那句话:世上没有拆不了的墙。他在进飞行学院那一天,这种愿望的种子便发芽了。他毕业后,成为一名飞行员,那芽儿已长成了一棵树,一棵参天大树。 他知道要想冲破盲区,就要有超出常人的意志和飞行技术,他操练着自己的飞行技术。后来他成为了一名全天候飞行员,也就是说,在任何条件和气候下他都能安全飞行。他对机场周围地域的山川、河流,每个村庄、每片庄稼地都了如指掌。就是他闭上双眼,他也能在几百里之外,安全地把飞机降落在机场跑道上。他觉得时机越来越成熟,他修正着自己的飞行航线,那航线距盲区越来越近。 昔日的王亚军连长,已经成为师卫生队的副教导员。卫生队教导员的位置暂缺,教导员的职务便也由他代理着。 王连长成为王教导员之后,他便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之中。最明显的特徵之一就是他很少回家。其实卫生队与家属院仅一墙之隔,走路到家属院也不会超过五分钟。但王教导员为了工作,有时十天半月也不回家一次。 王教导员这种工作精神,无疑给健康而又旺盛的妇联主任带来了生活上的问题。于是,隔三差五的晚上,妇联主任会领着四岁的儿子找到卫生队。 妇联主任一出现在卫生队的走廊上便大呼小叫地喊:王亚军,王亚军! 王教导员就把紧闭着的宿舍门打开一条缝,皱着眉头说:你不能小声一点? 妇联主任雷厉风行,长驱直入一直走到王亚军宿舍门口。王教导员便无可奈何地把她迎进宿舍。 王亚军这间宿舍并没有什么,一张三屉桌,一张单人床,床下放了一个木箱,木箱是他单身汉时,装衣服的。因为他长时间不回家,便把一些简单的换洗衣服拿到了宿舍,箱子上挂了一把锁。 妇联主任进来时,看见王亚军的桌子上放了本书,书页打开着,那是一本医学书。妇联主任便拿过那本书,看了一眼。 王亚军就说:我发现不学习不行,到卫生队工作了,就得看这些专业书。 妇联主任哼了一声说:守着老婆不回去,还研究啥妇女? 王亚军就气短地说:我这是在工作呢。 你看哪个男人天天晚上不回家,抱着书研究妇女,你这不是纸上谈兵么?妇联主任明显地不满了。 别胡说,我这是在学习哩。王亚军的样子就有些难堪。 我不管你学习不学习,你是我丈夫,你有回家睡觉的义务。妇联主任也开门见山了。 四岁的儿子逗逗也拉着王亚军的衣角说:爸,回家。 王亚军就弯腰抱起儿子亲了亲说:爸工作忙,和妈妈回家吧。 王亚军其实是想回家的。 王亚军同时又觉得有义务有责任在这里坚守着,卫生队大都是一些女兵,女兵例来事就很多,他放心不下。这时,他把逗逗打发出去玩。 半晌之后,妇联主任终于从王教导员宿舍走了出来。但她和来时已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多了些红润和幸福的潮红。 她推门走进女兵宿舍,逗逗正在和庞巧妹、白晔玩得起劲,对母亲的到来似乎很不高兴,他就推着妇联主任说:你去和爸睡觉吧,我还要和阿姨玩。
第56页 逗逗这么一说,屋里的人脸都红了。她掩饰地抱起逗逗说:阿姨还有事哩,明天再和阿姨玩。 逗逗在母亲怀里哭闹着,最后还是强行被抱走了。 白晔就对庞巧妹说:教导员这一家真有意思。 俩人正说着话,教导员推门进来了。他不是空手来的,而是端了一个茶杯,里面的茶水还冒着热气,他就吸熘一口,坐在白晔的床上,他坐在白晔的床上之后,似乎嫌床不平整,不时地在床单上抚摸着。 他每次到女兵宿舍,总是无微不至的,抚一抚床单,碰一碰床头女兵们叠放整齐的衣物,然后他就说:不错,内务保持得不错。 慢慢地喝茶,慢慢地说话,千篇一律地问女兵们的家里情况,又问了最近身体情况。然后一再强调:有什么困难就说,别把我当成你们领导,就把我当成你们的大哥就行了。 他这么说时,女兵们就抿着嘴笑。 他也笑,笑得很滋润,很舒坦。 卫生队的女兵很多,但他到女兵宿舍次数最多的还要数白晔和庞巧妹的宿舍。别的女兵就在私下里说:这一切都因为庞巧妹的爸爸是师长。 他听了这种议论,仍如以前一样一次次地到庞巧妹和白晔的房间来。 这次他在白晔的床上摸了一气,又摸了一气,喝口水说:咱们下半年有两个名额要保送到医校去学习,你们可要努力呀。 庞巧妹说:什么努力不努力的,上不上学还不是你一句话。 庞巧妹的爸爸因为是师长,所以她在王教导员面前说话时,从没有顾忌。 王亚军听了这话便小声说:首长是不是有什么指示? 庞巧妹说:卫生队可是你说了算,我爸管的是飞行上的大事,这样的小事才不会管呢。 王亚军就显得很尴尬。 想了想又说:你爸的身体好吧,他要用什么药只管说,卫生队没有的,我可以让人去军区医院去领。 宠巧妹说:我爸身体很好。 王教导员的脸就红了。 他一时无话可说了,那双手又不由自主地去摸白晔的被子,他的手拍在那被子上就像在拍一个熟睡的婴儿。 教导员一走,白晔便把床单从床上掀起来,抖了又抖,似乎那上面沾了无数细菌。最后又铺好。教导员每次来都坐在她的床上,她讨厌教导员坐她的床,可她又不好说什么。每次教导员一走,她就清扫自己的床。她的床头柜里放了一条备用的条格床单,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要把那条床单换上。早晨起床后再收起来。惹得庞巧妹就说:白晔你累不累。 她不管庞巧妹说什么,仍我行我素。 白晔不喜欢和庞巧妹住一间宿舍。她看不惯庞巧妹摆小姐的臭架子。庞巧妹经常我爸我爸地挂在嘴头上。另外一点就是庞巧妹睡觉爱打鼾,庞巧妹的鼾声经常把她从梦中吵醒。她对庞巧妹打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7 白晔觉得自己比同龄女兵们要成熟得多。这份成熟来源于她的生活,她在童年便经历了父母双双惨死。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便根植了死亡的消息,那时她就认为,死是一场梦,生也是死的一部分。 如果没有童年那份特殊的经历,在决定她能否当兵那一刻,在她选择前途和痛苦时,她仍选择了前途,而前途又和痛苦紧紧相连在一起了。 正因为这种成熟,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对陈平没有感情,有的只是感激。陈平一家照顾着她,呵护着她,她才有了今天。她觉得自己为此已经付出很多了,她再也不能没有属于自己那一方感情的天空了。 让她心动的经历有两次,一次是她在少女时代遇到的郑排长。那是不成熟的一次经历,是位少女对于一个成熟男性的暗恋,或者是单相思,没有回报,她也没敢奢望过回报。 这次是欧阳江河,可以说她对欧阳江河是一见钟情,她不了解欧阳江河的过去,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但她却坚定不移死心蹋地地爱上了他。她不知道他是否喜欢自己,但她要一往无前地走下去,那是她的梦想。 陈平感受到了白晔的冷漠,这种冷漠在新兵连时他已经体会到了。后来他到了宣传科,她去了卫生队,俩人虽不在一个小单位,却都在一个院子里,每天总要碰上几回。他试图和白晔亲近,他企望俩人能恢复到当兵前的样子。虽然那时的感情不是理智的,但毕竟在冲动中有一种很朦胧很美好的东西。他多么希望那种朦胧又美好的东西一直伴着他呀。他终于发现她离他越来越远了,远得令他失望。 他曾约过她,她总是推託自己有事。然而,他却发现她在追随着欧阳江河的身影,欧阳江河只要一出现在公共场合,他总能看到她的身影。足球场上,她为欧阳江河加油欢呼。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种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一个渐渐成熟起来的男人的自尊。 他不恨她更不怨她,他却有些嫉妒欧阳江河,他在心里曾无数次地对欧阳江河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战胜你。但白晔对他的冷漠,还是激起了他对她极大的反感。 那天陈平接到了庞巧妹的邀请,庞巧妹约他晚上去看电影。他想也没想便答应了。答应了庞巧妹之后,他找到了正在药房值班的白晔,机关快下班了,没有什么人到药房拿药,药房里只有白晔一个人在静静地坐着。
第57页 他把头从取药窗口探进去,他说:白晔。 白晔就看见了他,走过来说:陈平你拿药么? 他说:我不拿药就不能来么? 她笑一笑,停在他的视线里。 他又说:我今天晚上要去看电影了。 她说:是么? 他有些失望,便有些恶狠狠地说:和庞巧妹。 她说:噢。 她的态度再一次伤害了他,他本想把这一消息告诉她,是为了报复她,没想到她这么无动于衷,他真的失望了。 于是在那天晚上,他心安理得地陪庞巧妹去市里看了一场电影。他没记住电影的名字,更没记住电影中的任何细节,他的心里一直在恨着白晔,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没什么了不起的! 电影结束以后,庞巧妹提出不坐车,而是步行回来时,他也没有反对。 已经是晚上了,天暗了下来,街灯也已燃起,他和庞巧妹往回走着。 庞巧妹那天显得很快活也很高兴,她走在他的身边。她说:反正明天是星期天,咱们不忙着回去。 他说:不忙,忙啥。 他说这话时,却在心里说:白晔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和庞巧妹看电影了。这次还不是坐车回去,而是要走回去,要走很长时间呢。 庞巧妹又说:这电影真有意思。 他也说: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她说:下次还看么? 他说:看,为什么不看! 他说话的口气又有了种恶狠狠的味道。 庞巧妹就很高兴了,大着胆子把手臂弯在他的臂腕里。 他想挣开她的手臂,想了想却没有动。他心想,挎就挎去。 庞巧妹把身体同时倚过来,他嗅到了一股她身体里散发出的淡香,他的心就动了动,心想,其实庞巧妹也不错的。这么想完之后,心里便愉快起来。 俩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 那一晚,俩人觉得都很愉快。 庞巧妹喜欢上陈平是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庞巧妹生在部队长在部队,她对军人有着一种特殊的亲近。也就是说在她尚没完全成熟的心里,有着一种对英雄的崇拜感,这种崇拜在她的心里尤为突出。 她小的时候,崇拜的是自己的父亲,探索盲区的英雄。那时她就曾在心里发誓,自己未来的白马王子就是要像父亲这样的英雄。她在中学还没毕业的时候,曾暗暗喜欢上了欧阳江河。她和欧阳江河在这个部队院里一起长大,欧阳江河的父亲欧阳河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也是一名英雄,不同的是,欧阳江河的父亲牺牲在了大青山的盲区中。欧阳江河比她年长八岁,她还是一个小丫头时,欧阳江河已经是一个小伙子了,不久,欧阳江河便应招入伍去了飞行学院。 一晃四年过去之后,欧阳江河又成了一名飞行员,那时她也长大了。年轻的飞行员欧阳江河已是另一番模样了,他有着强健的体魄和魁梧高大的身材。欧阳江河的飞行技术也是出类拨萃的,同时也深得父亲的喜爱。父亲在她面前经常提起欧阳江河,说在欧阳江河身上又看到了他父亲欧阳河的影子,是个难得的好飞行员。 大约从那一时刻起,她就暗自喜欢上了欧阳江河,那时她高中还没有毕业。 她暗自喜欢上欧阳江河后,她便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去接近他。这种接近并不困难,欧阳江河的家离自己家并不远,只相隔两幢宿舍楼。在星期六的晚上和星期天的时候,欧阳江河都要从集体宿舍回到家里,这就给她接近欧阳江河提供了许多机会。 庞巧妹经常藉故到欧阳江河家中来,以前她也曾无数次地去过他家,那时他们还都是孩子,大孩子欧阳江河不愿意带她这个小姑娘玩,为此她哭过鼻子,还到欧阳江河家“告过状”。当然这一切,都是遥远的往事了。 此次来到欧阳江河家,她也有同样充分的理由,那就是她要向欧阳江河请教一些学习上的问题。在她上小学时,欧阳江河已经是高中生了。那时她赖着大哥哥似的欧阳江河给自己写过作业。 她为了接近他,向他求教学习上的问题,欧阳江河总是热情地对待她,然而那只是热情,后来她发现欧阳江河仍时时地把她当成当年拖着两只小辫子的小女孩。这就使她的心里极不平衡起来。她注视着已经长大成熟的欧阳江河,她真想沖他大喊一声:我长大了!她没有喊,她觉得那样会显得很可笑,这种情绪便一直在心里憋着。她想,总有一天自己会真正长大的。 虽然自己的暗恋受到了冷落,但她仍然关注着欧阳江河。 后来她的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她当兵了。父亲在家里再也不提欧阳江河了,她发现父亲看见欧阳江河时,总是锁紧眉头。有一天,欧阳江河突然被宣布停飞了。也就是说,欧阳江河不再是一名飞行员了,更谈不上会是一名出色的飞行员了。 后来她就发现了陈平。 她发现了陈平的与众不同,陈平在她心里已经是一个诗人了。她愿意看陈平的诗,还有一篇篇出自陈平之手的表扬稿。 陈平在《空军报》上发表诗歌,曾轰动过整个新兵连,也在她的心里激起了阵阵涟漪。于是,陈平在她的心里便变得与众不同起来,新兵连结束后,二百多名新兵中,惟有陈平被指名道姓地分配到机关,陈平无疑是他们这批新兵中的佼佼者。于是,陈平又理所当然地成了她心中的又一个偶像。而重要一点就是,陈平离她并不遥远,她对陈平充满了信心。
第58页 8 关班长离复员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了。关班长已经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在有限的服役期内,他只能做最后一搏了。 关班长刚当兵时,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那时,他是警卫连战士中的学习毛主席着作的标兵。他刚当新兵时,指导员齐汉桥还是名刚干不久的排长。 齐汉桥也是当满五年兵提干的,那时的齐汉桥年轻,能干,能文能武,又是标兵。他先是连队标兵,最后成为全团标兵,到后来又成了师里的标兵,一路标兵下来,齐汉桥终于提干了。 关班长那时是齐汉桥排里的兵,齐汉桥喜欢上关班长这个兵,是在一次排务会上。那时关班长刚入伍不久,排务会本来已开完了,齐汉桥便灵机一动说:谁会唱歌,给大家唱支歌吧。 关班长就唱了那首在新兵连给田壮、陈平、李胜明唱的那首“天上布满星”。关班长唱这首歌时,感情充沛,唱到最后就想到了父亲每年领粮时的情景,关班长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汹涌澎湃地流了出来,他这一唱一哭,使排长齐汉桥也眼泪汪汪的。 排务会结束后,兵们看见齐汉桥把关班长叫到了屋外,两个人蹲在跑道头上谈了很长时间的心。也就是在那一次,齐汉桥和关班长彻底沟通了。关班长忍无可忍地把家里的境况向齐汉桥吐得干干净净,齐汉桥家庭境况也比关班长强不了多少,于是这两位从农村走出来的子弟双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关班长就说:我要在部队混出个人样来,提不成干,能入党也行,只要入了党就有希望回到老家当村长或当村支书,到时候看谁还敢欺负我家。 齐汉桥便握着他的手说:参军是来锻鍊自己,入党的动机也不能那么狭隘。以后你自己努力,我也会帮助你的。 接下来齐汉桥就讲了自己从入伍到提干的经历。齐汉桥的经历,无疑成了关班长的指路明灯。 在以后的日子里,宿舍内外到处可见关班长手捧毛主席着作苦读的身影。 功夫不负有心人,关班长在全连背诵“毛选”的比赛中,以背诵二十五篇没有差错而成为全连战士中的第一名。但距全团第一名背诵的六十五篇还有很大差距,关班长再接再励,几乎是利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来背诵“红宝书”。 那些日子,不管他是站岗还是吃饭,他兜里总是揣着一个小卡片,那上面抄记着比较难记住的段落。那些日子,他没有了白天,也没有了晚上,只要一有时间,他的脑海里便出现一篇又一篇“红宝书”中的内容。他把所有的津贴费都换成了电池,那支手电成了他最好的伙伴。夜里,他经常在梦中醒来,醒来后,他便不想睡了,手电伴着他,“红宝书”伴着他。“红宝书”成了他无穷无尽的动力。 终于在又一次全团的比赛中,关班长获得了第三名。当他背诵完第五十八篇时,他直直地倒在了演讲台上。 关班长被送进了卫生队。 他的这一壮举感动了团首长,团首长亲自到卫生队来看他,当团首长推开病房的门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关班长一手打着吊针,另一只手仍举着“红宝书”。 首长们就轮流握着关班长的手说:难得呀,难得呀,多么好的战士呀! 关班长被首长的话感动得流出了热泪。 事隔几日,团政治处提出了向关班长学习的口号,口号虽说是现成的,但听起来仍感人至深,那句响亮的口号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当齐汉桥把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带给仍躺在病床上的关班长时,关班长竟抱头痛哭起来。 齐汉桥感动地站在关班长身旁,拍着关班长的后背说:哭吧,哭吧。 关班长出院不久,正赶上部队老兵复员,连里复员了几位班长,在齐汉桥的力荐下,关班长当上了班长。 虽然他当上了班长,却发现有件事很不妙了。那就是,他无法再背诵“红宝书”了。“红宝书”摆在他的面前,他只要一看见上面的字便头晕目旋,然后是头痛欲裂。刚开始,他以为这是暂时现象,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连许多天过去了,只要他一打开“红宝书”,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绝望了,他甚至发现以前背诵下来的篇章也已经从脑子里消失了。这一发现,使他深深地恐惧了。他把这一情况说给齐汉桥听时,齐汉桥也骇住了,但他仍鼓励关班长说:过一段时间会好的。 关班长又一次在齐汉桥面前流下了伤心绝望的泪水,最后齐汉桥想出了个点子,由齐汉桥一句句教关班长背诵。 这种努力最后也成了泡影,关班长今天背下这一段,明天又忘了那一段。 团里号召学习关班长的口号,很快又换成了向别人学习的标语。关班长的荣誉已经成为陈年旧事,关班长的名声和地位也江河日下。 一晃关班长就成了一个老兵。 在这期间,齐汉桥当上了指导员。关班长仍是齐汉桥指导员最知心和最信赖的兵,在齐汉桥指导员的努力下,关班长终于有了一次入党的机会。支部通过了关班长的申请,表也填了,报到团政治处。 关班长最致命的问题也就来了。 入党人要经过严格的政治考试,也就是说,要对党章能背能写。那些日子,关班长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背诵党章上,虽然他不再头痛欲裂了,但他再也没有完好的记忆力去完整地把党章上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记住了。但他仍锲而不捨地努力着。
第59页 团政治处考核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当政治处的组织干事让他背诵党章时,一时间,他竟把多日来背诵下来的章程忘得一干二净,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背了一通。 组织干事冷着脸走了,后果自然可想而知了。 关班长对自己彻底失望了,从那以后,他对自己有些自暴自弃了。他开始偷偷地喝酒,希望用酒来麻醉自己。去新兵连带新兵,是他自己提出的申请。 9 指导员齐汉桥对农村兵有着一种特殊的亲情。他经常找农村兵谈话,这种谈话是非官方式的,不在连部,也不在自己宿舍,而是在傍晚时的机场跑道上。 傍晚的机场,是一天中最宁静最美好的时刻,夕阳斜映在平坦的跑道上,有风,是微风,和和气气地拂着。机场两侧的草地如茵如画,远一些有农人的庄稼正在茁壮生长着。庄稼地后面的小村庄,飘着裊裊的炊烟,这情这景使指导员的心情空前绝后地美好。这就使他与农村兵谈话,有了一个良好的氛围。 指导员找农村兵谈心最多的,还要数李胜明。 李胜明和田壮每天晚上吃完饭后,如果没有岗,俩人会坐在连队院内的水泥台旁下一盘棋。棋是象棋,水泥台上画着棋盘,棋子终日摆在那里,这是兵们业余生活的娱乐之一。刚开始俩人并不喜欢也不会下棋,只是看着老兵们围在一起下棋,这时棋盘周围总要聚了很多兵,七嘴八舌吆五喝六地为下棋的兵出主意,很热闹,样子也很团结。 后来李胜明和田壮两个人就也成为围观中的看客,时间一长,俩人便也学会了。接下来就两个人下棋,下着下着,俩人都觉得咫尺方寸间的棋盘上,有着无穷无尽的奥妙。于是俩人便一盘接一盘地下,甚至到了只要一吃完饭,便把水泥台占领了。 俩人下棋的时候,有时齐汉桥会背着手走过来,俩人就抬头望指导员的脸,指导员不望田壮,只看李胜明,目光中有着温和的亲情,于是指导员齐汉桥就说:咱们走一走。 李胜明就站起身,沖指导员笑一笑,再歉然地望一眼田壮。田壮不看指导员也不看李胜明仍盯着棋盘上刚走出的几步棋。 李胜明就对田壮说:那我就走了。 说完便随着指导员走了。 田壮这才抬起头,望着指导员的背影和李胜明的背影一直走出院门,走进机场里。 指导员和李胜明走在铺满晚霞的跑道上。 指导员就说:这段时间你干得不错。 李胜明说:谢谢指导员的鼓励。 指导员就很温暖地笑一笑,伸出手在李胜明的肩膀上拍一拍,李胜明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指导员身体上的关怀和厚爱。斜阳拉长了俩人的影子,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影子也便慢慢地随。 指导员就说:你这兵真不错,好好干吧,日后准错不了。 这时的李胜明觉得不仅是温暖了,他听了指导员的话,心里面充满了一种酸楚感,一种遇到知音之后那种想倾吐什么的感受。这种感受在心里膨胀着,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起了自己充满艰辛而又悲壮的努力。 连队院外有一片菜地,菜地无一例外地种了一些很普通的菜类。经营这些菜类,大都是业余时间,有时是有组织的,有时却是个人行为。 李胜明对这些菜类有着天然的一种亲近感,在家时,他就侍弄过这些菜。那时,这些菜是他们一家人的寄託,这些菜不仅自己吃,还能卖掉一部分,他利用上学的机会,担着这些菜来到城里。卖菜的收入,是他的学杂费,也是给母亲买药的一笔重要来源。家里的菜园,寄託了一家人的全部希望和热情。 连队的菜园,同样寄託了他的热情,那是他表现进步的一个重要的场所。连队的日常工作,出操、内务、担任机场警戒,大家都一样对待这些工作,很难分得清高下,优劣。于是连队的菜园成为他进步的一个很好的窗口。这主意一半是他自愿的,另一半是关班长教给他的。 中午时分,兵们都休息了,李胜明就悄悄地起床,先是到炊事班担起猪食桶,径直来到厕所。他便把粪池中的汤汤水水盛满猪食桶,又把担子挑到菜地,让这些汤汤水水浇灌着这些菜们。那些日子,每逢中午臭气终日缭绕着连队。同时,也是那些日子,那些菜在李胜明的精心侍弄下正在茁壮成长着。 指导员齐汉桥经常到菜地来看一看,有时也会长时间地伫立在地头,对这片长势喜人的菜们久久地守望,目光中满是柔情和喜悦。李胜明正在菜地里挥汗如雨,他对指导员的到来暂时保持着沉默的态度,他任劳任怨地干着。有时指导员也会走过来,帮着他一起把大粪浇灌在每株菜下。李胜明就忙说:指导员你快住手,你离远一些,太臭。 指导员听了这话就很不高兴地说:咱们都是农民的后代,没有这臭,哪来的香? 李胜明听了这话,觉得指导员这人与自己又拉近了一步。 晚点名的时候,指导员便感情充沛地讲到了菜地,然后讲了一番香与臭的辩证法,最后,指导员的话语就激昂了,他说:谁敢瞧不起农民?他说这话时,用的是一句反问,问完之后,有一个长时间的停顿。兵们没有人瞧不起农民,在指导员的反问中,渐渐地垂下了头。指导员就又说:农民是多么伟大呀,他们养育了找们。指导员在宏论了一番农民的作用后,话锋一转马上又说:李胜明很不错,他是我们农民子弟的代表,他没有忘本。
第60页 指导员把话讲到这里,感情已经很充沛了,甚至在他说这些话时,眼里都含了泪。于是指导员就一直把李胜明表扬得眼泪汪汪的了。 每次点完名后,回到班里,关班长都要把李胜明拉到自己的铺上坐下,吸熘着鼻子说:努力吧。说完再拍一次李胜明的肩膀。李胜明就哽着声音说:多谢班长了! 关班长满怀希望地望着李胜明。 熄灯之后,兵们看见关班长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身子却在被子里不停地抖颤。关班长伤心地哭泣着,兵们都清楚,关班长这是在伤心自己。 指导员这时会打着手电来查视一番,他用手电每张床铺都照过之后,便熄了手电,默立在关班长床前。关班长的唏嘘声便更加显得有声有色了。指导员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最后就悄悄离开了。 关班长伤心的哭声仍时断时续地回响在宿舍里,兵们便在关班长的哭声中,渐渐地进入到了梦乡。有时一觉醒来,兵们仍能听见关班长在梦中抽抽泣泣的声音。 指导员和李胜明漫步在机场上。 指导员就感嘆:你们的关班长就要复员了,多么好的兵呀。 指导员的语气中有着感嘆,也有着惋惜。 李胜明的心境被指导员这种情绪弄得也沉甸甸的。 指导员就又重重地拍了拍李胜明的肩头。 俩人默默地向前走着,走在无限美好的夕阳中。 ·9· 第三章 10 父亲牺牲那一年,欧阳江河八岁,他是和这座机场共同成长起来的。 他长大以后,每年的清明节,他都要到大青山上去看望父亲。父亲只留下一座刻着姓名的石碑,他知道父亲是为了盲区牺牲的,盲区这一神秘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那时他就发誓,总有一天,他要亲自探明盲区。 后来,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飞行员这一职业。他没有忘记父亲,他也无法忘记。他深深地怀念着父亲。 父亲留给他惟一的礼物,就是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的美军飞行员那架老式望远镜。这架望远镜成了他儿时的伙伴。也是他和父亲沟通的桥樑。这架望远镜便成了他的寄託,他通过这架望远镜能够清晰地看见石碑。他觉得父亲并没有死,父亲就站在大青山上,望着他,望着这座长大了的机场。 父亲是位出色的飞行员,他崇拜父亲的这种出色。那时,他立志要成为父亲那样的飞行员。 当他飞行学院毕业,站在这座机场的停机坪上的时候,他的心脏铿镪有声地在跳动。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爸爸,我来了。这时他的心头涌起一阵阵热浪,这股热浪一声又一声拍击着他的心房。 他再次跨进飞机座舱,盯着坦荡的跑道,心里便莫名地漾起那一层又一层的热浪。握着操纵杆的手,手心里浸出了一层汗。他抑制不住那份激动。当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滑行,他觉得此时是在用整个身心向广漠浩瀚的天宇里冲去。当飞机离开地面,沖入蓝天的剎那,他几乎不能抑制自己,他真想痛快淋漓地大喊大叫几声什么。飞机最后就融在了天空中,他的心同时也融在了那片蓝天里。 每当飞机驶近那片盲区时,父亲的身影便在他眼前晃动。有时他觉得父亲也在驾驶着一架弹痕累累的飞机,傍着他一往无前地向前冲去。每每这时,浑身的热血似一下子撞到了头顶,眼前的盲区似乎一下子变成了那片黑压压的敌人机群。有多少次,他真想就那么一头冲过去,冲出那片盲区。 可每一次,他又都不由自主地在盲区前转了一个弯。每一次他都留恋地向那片盲区的空域里望上一眼,这时他似乎看见了父亲那双似怨似恨的目光。接着是一声巨响,一片火光,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那片火海里。 他每次飞行,都觉得父亲在用一双目光网着他,使他想起父亲在金冈山那场悲壮的空战,以及父亲在盲区坠落时的那片火光,他曾无数次在眼前幻化出那片辉煌的一瞬。他敬仰父亲的悲壮,更嚮往父亲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他每次驾机驶近盲区边缘时,他的心里都被那股强大的热浪拍击着,他想像着盲区,幻化出那辉煌的一瞬,在冒险与悲壮中他演习着自己的快感和冲动。 欧阳江河从上学时,就养成了一种爱好,那就是他喜欢留心报纸,他对报纸上刊发的世界之谜,有着深深的留恋和痴迷。有一段时间,他曾沉醉其中不能自拔。每发现这些报载的世界之谜,他总是要剪下来,时间长了,他有了一个厚厚的剪贴本。他时刻翻看着世界之谜的最新消息。 ufo不明飞行物,美国专家对它已有了重新的认识,对于外星来客的说法,依据种种人类现代科技手段判定,这是不可能的。地球与其他星球之间的距离是以光速来记算的,不明飞行物从其他星球到地球来做客,就是以光速来计算也需要几十年或上百年。而ufo进入大气层,它若以光的速度飞越大气层,它表面温度因磨擦可达到几千度……种种原因分析,对外星人做客地球的说法是不现实,也是缺乏科学依据的…… 近日,科学家对哥伦比亚传说中的“吃人森林”重新进行了考察。经考察进一步发现“吃人森林”的说法并不确切……这片原始森林因为没有被人为的破坏,密度太大,使空气在密林里无法流通……这片森林因生物链的作用已适应了这种生长环境。大量的腐殖物所产生的气体超出了大气中正常含量的近千倍,因此当人们走进森林时,很快便会窒息,并加速腐烂的速度……
第61页 欧阳江河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终于产生了。 飞行大队,每个季度里,都有夜航的飞行时间。欧阳江河的计划就选择在夜航的时间里。每次夜航,飞机大都是单飞,并规定了详细周密的飞行路线,这是考验一个飞行员,在没有参照物的条件下,靠仪表飞行的一门单项技术。 那是一个夜航的日子,欧阳江河和往常一样,并没有显得有什么不同。在这之前他甚至写好一份遗书,那份遗书就放在他宿舍的枕头下。 飞机起飞之后,他先是按着规定的航线绕着机场飞了一个通场,速度加快的时候,他便把飞机升到了万米高空,这时飞机在人们的肉眼里失去了影子,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飞机升上高空之后,欧阳江河便急切地寻找着盲区的交汇点,那是父亲标记出来的。他很快地找到了盲区的中心点。这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父亲的身影,他看见父亲在向他微笑,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笑脸。他在心里热热地喊了一声:爸爸,我来了。 他调整油门,手握操纵杆,他驶进了盲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正常,仪表上的数字清晰无误地显示着,发动机也一切正常。那一瞬,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飞出盲区之后,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一股钻心的痛疼,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大睁着双眼,调整着机头,又一次驶入了盲区,刚才没有发生的事,现在仍然没有发生。 这时,已经到了预定的返航时间,他仍然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塔台指挥在呼叫着他。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一边回答着塔台指挥的询问,一边从高空降下来,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他看见了跑道上亮起的灯光,探照灯也打开了,迎着他射来,他顺利地落在了机场上。 走出飞机座舱的一瞬间,他长吁了口气。夜风吹拂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受到了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夜航结束后,他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毁了那份遗书。那一夜他没有入眠,眼睁睁地等来了天亮。 一个声音一声强似一声地在他耳畔回响着:盲区、盲区、盲区。 一会儿是父亲的喊声,一会儿又是庞师长的喊声,还有日本人惊骇的大叫声,接着就是一声巨响,飞机粉碎时砸在地面的爆炸声,还有那片如柱的火光,火光熊熊地燃着,照亮了整个世界。 恍忽间,父亲立在他的床头,父亲的双手摸着他的头说:小子,你成功了。 我驶进了盲区,我成功了!他在心里大声地沖父亲说。 父亲转身走了,父亲走了两步,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看见父亲眼角上挂着的两滴泪水,他不知父亲为什么要哭。 他一惊,醒了,醒来之后,天便亮了。欧阳江河不知道这一夜是睡着,还是醒着。 11 陈平去卫生队的次数是越来越勤了。 他去卫生队真实的愿望是看白晔,白晔对他的这种愿望却无动于衷。庞巧妹却很高兴,她以为陈平一次次出入她们的宿舍,是为了她。这样一来,三个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 陈平去卫生队的时间大都是晚上,他敲开她们宿舍门的时候,总是庞巧妹来开门,她能分辨出陈平的脚步声。 庞巧妹一开门,果然见是陈平,脸上便盛开了两盏花儿。陈平就说:没出去?目光透过门缝却往门里看。他看见白晔无动于衷地在宿舍里忙着什么。 庞巧妹便一脸笑容地把陈平迎进屋来,其实她不迎,陈平也会进来的。 陈平沖白晔说:白晔你很忙呀。 白晔就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坐吧,坐吧。 其实庞巧妹已经搬了把椅子递给陈平。陈平望着白晔,白晔依旧忙着。庞巧妹就拿出一些糖果、瓜子招待陈平。接下来庞巧妹就和陈平不咸不淡地说一些皮皮毛毛的话。陈平的目光依然追随着白晔的身影。 白晔忙了一气,便不忙了,她就站在门旁用手拉着门把,回过身,兴高采烈地沖两个人说:你们说吧。 说完就出去了。 陈平这时就有些怔,他听着白晔的脚步声一直消失在楼道的尽头,然后是走下楼梯。 庞巧妹发现了陈平低落的情绪,便低声说:知道么,白晔和欧阳江河谈恋爱呢。 陈平的头“嗡”的响了一声,心里阴晴雨雪得很不是个滋味。那个欧阳江河在足球场上踢球时,他就曾在白晔的目光牵引下认识了他,有关欧阳江河的一些事,他也听说过。也已经从白晔目光中看出了一些不正常,但他没料到这么快俩人就谈上了恋爱。 你听谁说的。他对庞巧妹的话有些半信半疑。 这还用问,白晔现在准去是警卫连找欧阳江河去了。庞巧妹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了自信。 接下来,陈平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了。他空洞地望着屋内的一切,发现不知何时她们的宿舍中间拉了一条铁丝,那上面挂了一些女兵们的衣物。 他望着它们时,他希望能从中分辨出哪些是白晔的。 庞巧妹的脸就红了红,压低声音说:挂在外面不好意思呢。 陈平便觉得庞巧妹有些变了似的,定定地看着她。 庞巧妹再望他时,目光中就含情脉脉了,嘟着嘴娇嗔地说:你们男兵都不是好人。 此时,他的心思并没有在这里,他想去警卫连看一看,去验证一下庞巧妹说的话,况且他也有好几天没有见到田壮和李胜明了。想到这他便起身告辞了。庞巧妹拉住他说:再坐会嘛。
第62页 他就扯谎说:有篇稿子还没写完,我得先走了。 从机关大院到机场警卫连只有十几分钟的路,路是很好走的,柏油路平平坦坦一直通到机场。 陈平走到机场时,他就看见了前面的两个人影,他们依傍在一起,不紧不慢地在走着。接下来他就听见了白晔那熟悉的声音,白晔说话声音很低,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他认定那人就是白晔。 陈平就僵僵地立在那里,一种巨大的失落感从脚底一直升到头顶。他呆呆地立着,一直望着他们的身影走远。 他漫无目的地向停机坪走去,这时他就看见一个卫兵持枪立在停机坪上,问他口令。他听出来那是田壮的声音,他没好气地答:是我。 田壮也听出是他,便笑着说:“本报讯”来了。 陈平自从到了宣传科后,田壮和李胜明便开玩笑地喊他“本报讯”。 陈平见到田壮,便伸手向田壮要烟,田壮就把烟掏出来递给陈平,并小声说:停机坪上不准吸菸,你快吸,要不然连长来了,非得批评我不可。 陈平就说:屌! 他有一肚子火气。他点燃烟,就一屁股坐在停机坪上,停机坪是水泥块拼成的,很光滑也很干净,经过一天太阳的照晒,此时仍是温的。 田壮把枪放在地上,面对面地和陈平坐在一起说:胜明在二号停机坪站岗呢,我把他也叫过来。 陈平不说话,狠狠地吸菸。 田壮就沖黑暗处打了声口哨,接着就有个人影向这里走过来。李胜明一边走一边问:有情况? 俩人不说话,李胜明摸到近前才看见田壮和陈平,便高兴地说:“本报讯”来了。 陈平不说话,仍一口口地吸菸。 田壮看出了苗头,说:我知道你为啥不高兴,是不是为了白晔。 陈平就说:你别提她! 李胜明也说:最近我发现白晔经常和欧阳连长在一起。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 田壮就说:白晔这人也是,你们俩是啥关系,她和欧阳才认识几天? 李胜明也说:人家欧阳连长是干部哩! 屌!陈平把菸头远远地扔了,然后又说:你们帮我想想办法。 田壮就深思熟虑地说:我看白晔和欧阳江河的关系长不了,除非白晔能有机会提干。要不然,等复员回去,俩人还能在一起? 李胜明啧啧嘴说:也是,田壮说的有道理。 陈平不说什么,他又点上一支烟说:这东西也不是强求的,我从现在起,决定不理她了。 我也不理她!田壮说。 她不够意思,咱们是兄弟,我更不理她。李胜明说。 三个人静了一会儿,田壮又说:欧阳要不是连长,我就揍他一顿。 就是!李胜明也补充着。 陈平就站了起来,沖俩人说:那咱们就说好了,从今以后谁也不理她。 田壮和李胜明异口同声地说:谁理她谁不是人。 陈平就走了。 田壮沖陈平的背影说:有时间就来玩。 陈平没有说话,一直走进黑暗中。 陈平一走,田壮就嘆口气。 李胜明在暗处望着田壮。 田壮就感嘆说:这人变得可真快。 可不是。李胜明啧着嘴。 小时候,白晔她爸妈死后,陈平对白晔就像对自己亲妹妹似的。田壮说到这里,又想起了数年前那个大雨天。陈平背着白晔,白晔在陈平的背上扯起一块塑料布,刚到学校门口,陈平被一块石头绊倒了,白晔大哭起来。陈平把白晔连拖带拽地终于弄到了教室,陈平这才看见自己的膝盖被石头划破了,血流如注,是白晔掏出手绢给陈平系在腿上。 童年的往事,如烟似雾地在他眼前飘过。 李胜明抱着枪,怕冷似地缩着身子说:你说咱们以后还会像现在这样,亲似兄弟么? 田壮在黑暗中望着李胜明,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摇摇头,又点点头。 田壮点了支烟,又递给李胜明一支,李胜明接过来。 田壮说:指导员对你不错,说不定会有机会提干的。 李胜明突然被烟呛了一口,咳起来。 半晌李胜明说:说真的,你比我强,要是有这样的机会,我宁可让给你。 田壮笑一笑说:指导员对农村兵好。 其实指导员这人也挺不容易的,他家就是农村的。他对我说,他们老家在山区,当兵前都没见过汽车。李胜明低着头说,把菸头在鞋帮上擦来擦去。 欧阳连长这人神神道道的,我看他的心思也不在咱们这些人身上,连队的事只有指导员说了算。田壮又说。 欧阳连长说不定啥时候又去飞行了,他爸是咱师的功臣哩。听说他爸和庞师长的关系可不一般。这事都是指导员对我亲口说的。李胜明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田壮。 那为啥师长还让他停飞哩?田壮望着黑乎乎的大青山。 有些事咱们说不清楚。 就是。 俩人站起身,顺着停机坪走了走。 营区传来熄灯号的声音,接着灯火通明的营区便黑了下来。 俩人便望天上的星星,星儿们一群一簇地在天上醒着。俩人就一遍遍在停机坪上走。停机坪上的飞机似乎都睡去了,安安静静地卧在那儿。 你说关班长能入党么?田壮突然说。
第63页 也许差不多,指导员说过几天就要研究哩。 要是这次再入不上,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就是。 接下来俩人便不说话了,在停机坪上一遍遍地走,静静的夜晚,传来俩人的脚步声。 12 付晓明对保密室的岳越有些走火入魔,他一天看不见岳越在走廊上走几遍,他心里便无着无落。于是他就倒剪了双手烦躁地站在世界地图前长吁短嘆,然后一遍遍地说:这他娘的是什么日子,怎么就不打仗呢。 陈平便翻着报纸说:付干事,报纸上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咱们师的消息了。 付晓明就盯着陈平,眼睛努力地在镜片后鼓突着说:你说咱们写那些平安无事的稿子有什么用?今天训练,明天训练,后天还是训练,只训练不打仗,你说国家养着我们有什么用? 陈平回答不出,他瞅着激愤的付晓明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付干事为什么烦躁,因为这些天,岳越一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很少走出来,即便出来,也匆匆地走过,对付晓明大敞开的门理也不理。有许多次,付晓明一听到岳越的脚步声,脸上的表情便急剧地丰富起来,准备迎接岳越的一瞥,可岳越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又走过来。岳越一脸正气,不可侵犯的样子。 付晓明在以前的日子里曾挖空心思追求过岳越。不仅付晓明,许多单身干部都追求过她。他们使出了各种招数,有偷偷写求爱信的,有送礼物的,还有大胆一些的,直接找到岳越表白的。岳越都无动于衷。 付晓明曾给她送过无数次电影票,也约过她星期天去公园,她有时赴约,有时拒绝。这就让付晓明无从把握岳越到底想的是什么。 岳越偶尔也会赴别人的约会,或看电影,或进公园。这令付晓明如雾里看花。时间长了,不少人对岳越这种捉摸不定的态度失去了信心,便纷纷另选目标去攻城拔寨了。惟有付晓明痴心不改,对岳越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攻坚战”。 岳越的态度直接影响着付晓明的情绪。付晓明似乎对岳越没有更高的要求,只要每天岳越或远或近地沖他绽开几次笑颜,付晓明的情绪便空前地高涨。他便埋下头来,一篇接一篇地写他的“本报讯”,站在地图前关注世界局势时,也总是很大度地说:暂时不打就不打吧,总有一天要打的。那时他的心态像小溪流水一样地平和。 这几日,岳越一反常态,这使付晓明如坐针毡,火烧火燎。不仅是这样,他还有一个重大发现,每天下班前,岳越办公室门口总会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小伙子来等岳越。下班的铃声一响,岳越便亲亲密密地和那小伙子离开办公楼,走出大院。 岳越的家住在市区,她每天总是坐公共汽车上班,再坐公共汽车下班。 高挑小伙子的出现引起了付晓明的高度警惕,并集中足够的注意力。每天临下班前,他就在走廊里转来转去。小伙子来了,人长得很白净,眼睛亮亮的,他的态度很友好,见人总是点头微笑,见到付晓明时也不例外。付晓明不理会他的点头。小伙子便在付晓明一脸正气的注视下走过去,一直走到岳越办公室门口。小伙子来时,有时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他就轻轻敲几下岳越的门,岳越很快便在里面打开门,微笑着把小伙子迎进去,小伙子回过头沖付晓明做了个鬼脸,便一闪身走了进去。 这时岳越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隐隐地还留了一条缝。这时的付晓明别无选择地走过去,他顺着门缝就看到了这一幕。岳越给小伙子用自己的喝水杯子倒了水,递到小伙子手上。小伙子沖岳越笑一笑,岳越也笑一笑,那种笑付晓明很陌生,是那种既亲昵,又充满爱意很温暖的笑。有时岳越会伸出她的纤纤素手,爱抚地在小伙子的头上拍两下。 再以后,就是小伙子静静地等,岳越又忙自己的事了。 这种打击对付晓明简直是毁灭性的。他的双腿发抖,嘴唇发青,神情恍惚地走回来,回来后他就站在了世界地图前。他的样子有些让陈平吃惊,但他很能理解此时付晓明的心情,同时又想到了白晔对自己的态度。他小心地走上前,为付晓明的杯子里倒满了水,并小声地说:先喝点水,消消火。 付晓明不消火,他吸菸,然后就瞅着世界地图骂:娘的,怎么就这么太平呢? 陈平就说:再想想办法。 狗日的,养着你们干什么?付晓明仍盯着世界地图。 陈平又说:那小子算什么东西。 付晓明就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世界地图上,他拳头的落点是公海。 不行就揍他一顿,出出气也行。陈平这么说。 付晓明就两眼烁烁地望着陈平。 陈平觉得付晓明的目光很可怕,那样子似乎要把人吃了。 半晌,付晓明握紧双拳气咻咻地说:等着吧! 终于在一天的下班以后,付晓明尾随着岳越和那个小伙子走到了部队大院外。岳越似乎看见了付晓明的尾随,她拉紧了小伙子的手臂,快步地向前走去。 付晓明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叫了一声:喂,你站住! 小伙子回头望了付晓明一眼,却没有停步的意思。 只能是鱼死网破了。他的声音这次充满了挑衅:说你呢,我让你站下。 小伙子就站下了,有些惘然地望着付晓明,岳越也站下了,神情冷冷的。
第64页 付晓明走到小伙子面前,愤怒地盯着小伙子说:我想揍你! 小伙子不解地说:我又没招你。 我就是想揍你!付晓明已经旗帜鲜明了。 小伙子也有些生气了,义正词严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 还没等小伙子说完,付晓明像头发怒的公牛一样向小伙子扑过去,俩人就你死我活地撕扯在一起。 岳越惊叫了一声,她喊着:住手,付晓明你住手! 付晓明这时不住手,他已经占了上风,小伙子终于被他压到了身下,然而小伙子反击得也很激烈,他的眼镜就摔在了一旁,这大大地影响了他的视力,他挥了几次拳头,也没能击中小伙子的要害。岳越什么时候来到他身旁的,他已经看不清了,岳越的小手打在他脸上时,他才猛醒过来。 他没有料到漂亮的岳越会打人,而是用她那双漂亮得无法言说的玉手。他惊骇在那里,小伙子趁机从他身下爬了起来。小伙子还想继续战斗下去,被岳越制止了,岳越异常冷静地走到付晓明面前认真地说:我讨厌你! 岳越说完这句话,挽起小伙子的胳膊,走了。 付晓明长时间地呆立在那里,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他的耳旁响着岳越留给他最后的那句话:我讨厌你! 第二天一上班,陈平看见了灰头土脸的付晓明。陈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小心地问:你没有打过那小子? 住嘴!付晓明斥了声陈平。 陈平便不言声了,他发现办公室的门被付晓明严严地关上了。他心想:看来是真的没戏了! 付晓明神情沮丧地在稿纸上写下了“本报讯”几个字。再往下写些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了,然后他便一支接一支地吸菸。 半晌之后,陈平小声地说:付干事,要不咱们下部队採访吧。 付晓明不说话,把自己遮掩在烟雾中。 一上午,付晓明就那么呆呆地坐着。 快到中午时,有人敲门,付晓明就没好气地说:进来! 门开了,岳越出现在门口。 付晓明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他把眼镜摘了下来,揉了揉眼睛又戴上。岳越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地站在门口,看见他,嫣然一笑,一步步,款款地向他走来。 付晓明身不由已地站了起来,他以为岳越的玉手又会突如其来地抽在他的脸上。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你…… 岳越却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电影票放在付晓明的面前说:今晚我请你看电影,好吗? 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口干舌燥地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岳越说完,留下电影票,款款地走了。过了好久,他才长吁了一口气,那张粉红色电影票,真真切切地摆在他的面前。 陈平凑过来小声说:这会不会是她的阴谋? 付晓明在一整天里,都神情恍惚,心里做着去还是不去的斗争。 一直到晚上,他终于下定决心:去! 电影开演时,岳越来了,坐在他的身边,她小声地沖他说:想知道那小伙子是谁么? 他警惕地望着岳越,岳越就说:他是我弟弟。 付晓明直到这时才大梦初醒,但他不明白,他打了她弟弟,她为什么还约自己看电影呢?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后来他隐约觉得,如果没有那一次,他也许不会得到岳越。 ·10· 第三章 13 师长庞鹏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飞行着。按理说,当了师长的他早就该离开飞机座舱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持着飞行,他战胜的不仅是生理上的反映,更重要的是自己。 自从发现了盲区,老战友欧阳河在大青山上空遇难。盲区便成为他生活中的一种信念。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与数倍于我的敌机做殊死搏杀时,那时也靠的是一种信念。然而,此时头顶上空的盲区,使他又有了一种新的信念。这份信念让他一直亢奋、激动了几十年。渐渐他觉得,自己和盲区已经融为一体了。 他率部队飞行,自己飞行,都是被这种信念鼓舞着,使他的生活有了奔头。几年前,他向上级打了一份报告,那份报告中阐明了他要再飞一次盲区的决心。那时他的心情很复杂,他希望自己能重新飞进盲区,但他又担心盲区消失。一同消失的当然还有隐在他心底的那份信念,他不知道,没有信念的生活将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在生活中,他学会了与盲区守望,仿佛他与盲区是一对伙伴,厮守着,又敌视着。当欧阳江河告诉他驶进盲区时,他的心颤了。 欧阳江河不可思议地爱上了白晔。 自从那次在塔台下发现了这个漂亮的女兵后,他就觉得这是一位个性也同样出众的女兵。正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使他很快地爱上了她。 在以后飞行的日子里,他在塔台下经常可以看见孤独的白晔若有所思地在望白云,在望蓝天,他觉得这个女兵挺有意思。 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总是避开他的视线,他站在她的对面审视着她。这时她的内心是喜悦的。在这之前,她早就暗暗地爱上了欧阳江河,包括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令她着迷和神往。可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又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还有点“恨”他。
第65页 这时他便没话找话地说:想什么呢? 这是我自己的事。她本来不想这样对待他,可话到嘴边了还是这么说出来了。 他不和她一般见识,大度地说:咱们聊一聊好么? 这次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挂着一缕浅笑说:你如果现在仍然飞行,你会和我聊天么? 他觉得她这话说的很有内容,那时他心里装满了盲区,那是他的梦。现在他离那梦远了,这时,他才意识到,除了那个梦以外,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缤纷的世界。比如这位叫白晔的女兵。 他和白晔说话时,总是和她的思路针锋相对,让他无法接近她。就像天空中那片神秘的盲区。他在她面前并不急于表现什么。他和她拉开距离,他要到机场周围的哨位上走一走,因为这是他的任务,也是他的责任。 在哨位上,他会出其不意地举起胸前的望远镜向塔台瞭望。这时,他就看见了白晔。他把她拉到了眼前,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里。她在他的视线里美得惊心动魄,他以前似乎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更让他着迷的,还有她那孤独的个性,他喜欢她这份孤独,有时孤独也是一种美。她总是离群索居,于是她的一切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欧阳江河暗下决心,他要征服她,就像征服盲区一样。 这次,他又一次出现在白晔的面前。 白晔说:请你不要用望远镜看我,你的样子像个窥视者。 他笑了,她的话说得令他满意,她若不留意他,怎么会知道是他在望她呢。这么一想,他的心里就愉快起来。 他坐在她面前的草地上。 他说:星期天咱们去爬山吧。 她没有说话。 他又说:星期天我在山下等你。 说完他就走了。 星期天的时候,她果然来了。 他们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向山上爬去。鬼使神差,竟来到了那片盲区的坑旁。 他们在石头上坐下来,山下的机场变得渺小起来,营区也成了一个小小的院落。 他笑着说;我经常一个人坐在这里。 她不说话。 他指着刻有父亲名字的石碑说:这里埋着我父亲。 她仍不说话。 这里是片盲区。 我知道。她说。 我就是为它才停飞的。他沮丧地说。 你约我来这里,就是告诉我这些么?她望着他说。 他苦涩地笑一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来到了这里。 接下来两个人不再说话,他们望着遥远的天空。那片神秘的天空,在他们头顶上笼罩着。 在这里,他们坐了许久,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对望着。后来他们下山了,他一直把她送到卫生队,临分别时,他握了一下她的手,只说了句:谢谢!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欧阳江河能走近她。在这之前,她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她知道那种爱,是单相思,她没敢奢求过他会爱上自己,走近自己。他向她走来了,她心里隐隐的多了份惆怅和隐忧。 她清楚地知道俩人现在的“距离”,她只是一个兵,部队的纪律明文规定,战士不允许在当地谈恋爱。不仅是纪律,她更清楚,这座机场里有他的梦想,他不可能为了她离开这里。她要想得到他的爱,她只能努力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她意识到这一点,她心里面充满了悲凉和惆怅。 卫生队近来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传说的她们这些女兵中,将有两个被保送到军区的护士学校去学习,毕业以后,自然将成为护士。 王亚军教导员一时间成了卫生队女兵们关注的焦点。那两份保送表就在王亚军的抽屉里锁着。 白晔知道这两个名额中,其中一个非庞巧妹莫属。这一点,她们无论如何无法同庞巧妹相比,因为她是庞师长的女儿。 卫生队所有的女兵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一段时间以来,女兵们在暗地里努力着,最明显的是,她们去王亚军办公室兼宿舍的次数愈来愈勤了。她们轮流着一次次向王亚军去汇报思想和工作。 这些女兵中间,大都有些门路,她们在当兵前就是通过各种关系和熟人来到了部队,七姑八姨地绕来绕去总能和部队拉上一些关系。这样一来,各种各样的电话,信函,纷纷地飞往卫生队。这样王亚军就很头疼。那些日子,他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有不少女兵的父母,也千里迢迢地来到部队,来看女儿的领导,他们的到来,又都不是空手而来,总要带来一些“土特产品”,让领导们领略一下各地的特色。 每到这时,王亚军总是很磊落,他会见这些客人时,把办公室的门敞开,然后很空洞地和客人们谈话或聊天。客人们走时,他会努力而又真诚地让客人们把这些“土特产品”带走,推三阻四之后,客人们坚定不移地把东西留下。王亚军便望着那堆礼物而愁眉不展,他把这些东西的绝大部分,分发给每个宿舍的女兵们,他笑着沖女兵们说:尝尝吧,大家都尝一尝。 这时的女兵们便都笑逐颜开,送礼的女兵们,便心怀忐忑。她们一次次找王亚军谈心,有时会当着王亚军的面,流下真诚而又急切的泪水。 王亚军就显得很为难的样子,他拉了女兵的手握了又握说:别哭,千万别哭,这次没机会,下次还是有的。
第66页 女兵们听了这话,心里就愈发的没底了,哭得就愈发真诚和急切了。王亚军的手就那么一直握着女兵的手,女兵们在王亚军这温暖的一握中,终于得到了安慰和鼓励,她们不哭了,但坚定而又执着地说:教导员,我一定要去学习。 好,好,我们会认真研究你的情况的。王亚军这么说完,用力地摇了摇女兵的手。 女兵们真诚而又频繁地来找王亚军,这就引起了妇联主任的警觉。每天下班之后,她都来到卫生队,坐在王亚军宿舍兼办公室的床上,监视着王亚军的一举一动。但女兵们仍不时地来到王亚军宿舍汇报思想和工作,因有了妇联主任在场,王亚军只能远远地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听女兵们汇报。妇联主任把家里的针线活也带来了,她盘腿坐在王亚军的床上,一边飞针走线地忙着,一边谛听着女兵们的述说。她的嘴角不时地闪过一丝笑意。妇联主任这时候显得异常的聪明和机智,在这时候,她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多嘴,只要自己一多嘴,女兵们便会缠上她,以取得她的同情和帮助,这是她不愿看见的,也不希望会是那一番样子。 女兵们走后,妇联主任就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盯着王亚军说:你可要小心点。 王亚军就不解地望着她。 妇联主任心明眼亮地说:这些女兵为了提干可啥事都干得出来,你给我小心点。 妇联主任在妇女问题上是极富有经验的,她整日里做着妇女们的工作,那些地方上的有些女人们,为了达到自己个人的目的,她们不惜用青春作代价,换取她们的政治生命。以前,她曾对王亚军讲过不少这方面的事。王亚军听了就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是个军人哩。 军人就不是人了?妇联主任这句话说得深刻而又警醒。 王亚军的心就乱乱地跳一跳。 14 关班长已觉得自己在部队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再有两个月,关班长便将结束部队生涯,回他的沂蒙山老家了。前些日子,他父亲来信,说:我已经退休了,弟弟妹妹们还小,未来的生活重担就靠他了。 他知道将来回老家的日子意味着什么,别说让他一个人养活一家老小,就是靠他的劳动能养活他一个人也实属不易了。一家人的口粮,只能靠他一个人没白没夜地劳作了。他们老家,全村百十户人家,很少有几户靠工分维持生计的,他们只能拖欠着,一年又一年,乡亲们为了温饱而挣扎着。父亲是教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他是全村几百口人当中处境最好的了。父亲不仅有这方面的优越条件,而且每个月都有一份固定的收入,这份收入足以让全家过上不缺油盐的日子。 然后他们缺的是粮食,父亲那一点微薄的收入,没有更多的积攒到秋天时交上口粮钱。父亲的工作已让乡人们羡慕得要死要活,他们一年四季的劳作,汗珠子掉在壠沟里摔八瓣,到头来还不就是为碗里那一点点口粮?父亲拿不出多余的钱,就与他们争食,在乡人们看来这种不劳而获的行径太可恨了。于是他们一家人便处于这种尴尬的景况中。 父亲在信中还说:没退休时,乡人们看在孩娃面子上,一家人的日子还好过一些,如今那些孩娃们已不是自己的学生了,有谁还能留给他这点老面子呢?小子你也当兵四五年了,混不上一官半职爹也不怪你,但无论如何,怎么着也要入个党,让乡人们不敢轻看了,是党的人了,日后在村里当个支书啥的,一家人以后的日子也算有个着落了。爹的年龄大了,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靠这点退休金勉强供养你的几个弟妹上学,今年上秋的口粮钱还没个着落。 关班长屈指算计着即将到来的复员日子。入党的事还没有分晓,他找齐汉桥指导员谈过,找欧阳江河连长汇报了一下自己的思想。 当了五年兵的关班长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搏了。关班长也知道,欧阳江河似乎对他们这些农村兵总是隔着一层,他似乎体会不到他们农村兵的艰辛。欧阳连长似乎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这些兵的身上,而是仍停留在天上。 欧阳连长来时,他曾找过他汇报自己的思想,俩人就坐在院里的石凳上。 他说:我是五年的老兵了。 欧阳连长想:盲区不在了。 他说:我第二年就是班长了,这么多年一直是连里的骨干。 欧阳连长又想:怎么就不在了呢,是真的不在了么? 他还说:可到现在,组织问题还没有解决。 欧阳连长这时抬起头,此时正有一架飞机在天空中徘徊。飞机的轰鸣声吞噬了关班长的说话声。欧阳连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架飞机。 关班长此时想哭,于是他就带着哭腔说:我是老兵了,眼看着就要复员了。 欧阳连长说:你看天多蓝吶,你要有机会上天,你肯定觉得它更蓝。 谈到这,关班长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站起来,拍一拍屁股,就说:连长,那你忙吧。 欧阳又说:你去找齐指导员说吧。 他把连长的话就对齐指导员说了,齐指导员半晌没有说话,指导员最后说:你还要和连长谈一谈! 他沖指导员沉重地点一点头。 那一天晚上,他敲开了连长的门。欧阳江河正在擦那架老式望远镜。 欧阳江河看见了他,不咸不淡地说:关班长,你坐吧。
第67页 关班长没有坐,而是跪下了,就跪在了欧阳江河的面前。 那一剎那,欧阳江河觉得自己受了羞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低声喝了句:关班长,你给我起来! 关班长说:连长,求求你了! 欧阳江河站了起来,指着关班长的鼻子说:我命令你起来! 欧阳江河这句话透着一种不可抗拒威严。 关班长便站了起来。起来之后,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诉说着自己五年当兵风风雨雨的历程,后来又说到了父亲、弟弟妹妹们,还有一年中无法领到家里的口粮…… 欧阳连长这回听得很认真,他上下地打量着关班长,似乎刚刚认识关班长,关班长越说越伤心,他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边诉说一边哭泣着。 说着说着欧阳连长就明白了关班长为什么要入党了。他没有说话,想了半晌,目不转睛地盯着关班长。 关班长就说:连长,求你了。 他又想再一次跪在欧阳江河面前,但他没敢,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欧阳连长。 欧阳江河就说:你要是当支书,也许会比你们老家村里现在支书水平高一些。 关班长对欧阳江河的话一时没有理解,他茫然地望着欧阳江河。 为了你们村,我同意你入党。欧阳江河说。 关班长没想到欧阳连长真的答应他入党的事了。 欧阳江河又说:但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入党的机会了。 关班长愣了一下,他很快说:连长,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他含着眼泪离开了欧阳江河。 熄灯号响了半晌了,田壮朦朦胧胧的依旧没睡着。他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童年的夜晚,他睡在母亲大床旁的小床上。 有人在敲门,母亲打开了门,进来的是老莫,老莫一进家来就脱衣服,老莫脱完衣服就钻进了母亲的被窝里,母亲就说:轻点,别把孩子吵醒了。 接下来,童年的田壮就听见了乱七八糟的声音,老莫气喘吁吁的,母亲也气喘吁吁的。他觉得老莫在欺负母亲,他想大叫,却不敢,就那么睁着眼睛,听着母亲和老莫在厮打似的,终于他们似乎都累了,一切就安静下来了。可他仍睡不着,他想哭,为了母亲,他大气也不敢出。后来他听到了老莫的鼾声。 这是他在童年对老莫和母亲的记忆。大了一些的时候,他才知道母亲对老莫是有感情的,同时,老莫对他和母亲也是有感情的,感情之外还有一种责任。老莫是父亲的战友,老莫从朝鲜回来后就肩负起了这种责任,老莫觉得有义务肩负起他们这个家。 他曾听荣军院那些老兵们说过,从朝鲜回来不久,老莫提出要娶母亲,母亲没答应。那时母亲坚信父亲能回来,她一直等待着父亲。后来老莫失望了,就娶了一个乡下的寡妇。但老莫对母亲一往情深,仍然和母亲来往,接济他们一家。为此,乡下女人哭过,闹过,老莫打了乡下女人几回,并威胁说:再这样闹下去就和乡下女人离婚。乡下女人便收敛了许多。 老莫依旧和母亲来往,老莫从不怪田壮对自己的态度,从经济上接济这个家。这个家有了老莫的支持,磕磕绊绊地终于走过来了。 田壮一想起这些,心里便说不出的难受。 田壮不知什么时候终于朦朦胧胧睡去了,他刚睡着,便被关班长叫醒接岗了。 后来,他肩着枪迷迷糊糊地走上了去机场的路。刚才似睡非睡梦见的童年往事仍在他脑子里存留着。就在这天晚上,他第一次想念起了母亲,他抬头望见了天空中的星星,这时,他的眼角里流出了两滴热热的泪。 15 按常规,部队每年都会发展两批党员,年初一批,老兵复员前一批,这已经形成了规律。关班长把希望寄托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批上。 他的脑海里回响着他发自内心的声音:要入党,一定要入党。 这是他为自己立下的铮铮誓言,他每一次在心里鞭策自己时,都会想起父亲那张苍老的脸,父亲奔走在乡间土路上,父亲满嘴酒气趔趄地走着,他为了一家老小的口粮,已没有了脸面。 父亲说:三哥,去家喝两杯去。 父亲还说:他三叔,瞅不起我不是,喝两杯去。 父亲说:喝酒! 父亲还说:三哥,他三叔,我家的口粮,给点吧,要不该喝西北风了。 父亲说:一半就一半吧,夏天就少吃些,菜多,好对付。 父亲蹲在领回来的粮食面前,呜呜大哭,他一次次挥起手扇着自己的脸,他一遍遍咒骂着自己:关老师呀关老师,你无能啊,养活不起一家老小,你下贱哪,你还有啥脸面为人师表哇。 鲜血顺着父亲的嘴角点点滴滴地流下来,滴落在新鲜的粮食上面。父亲长久地呜咽着,直到父亲的酒醒了,他才擦干嘴角上的泪水,夹起课本,低着头走出家门,犯人似地向村小学走去,少倾,村小学里便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关班长一想到这,心里便充满了悲壮感,他想:自己要是入了党,回到乡里也算有头脸的人了,他当了足足五年兵。在村里又有谁当过五年兵呢?自己也算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了,在飞行师里当过班长。回村后,民兵连长自不必说,非自己莫属了。当上民兵连长,也算村支委的人了,村支书年龄也是一年大似一年,自己离当村支书的日子还会遥远吗?到那时,一辈子没有挺直过腰杆的父亲,也可以在村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我儿子也是个有出息的后生。一家人的口粮自不用说,每年城里招工,部队招兵,弟弟妹妹们便会毫不费力地一个又一个走出小村,去外面见世面,长出息,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第68页 然而就在这最后的关头,却传来了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是指导员去团政治处开会带回来的。 指导员找到关班长说:到我宿舍来,我有话说。 关班长便随在指导员的背后,走进了指导员的房间。关班长对指导员的房间不仅不陌生,还有着一种亲近感,以前的日子里,指导员经常找他在房间里谈心,每次都谈得很彻底,也很投机。他以为,指导员这次仍要和他开展一次谈心活动。 他坐在指导员的床上,指导员坐在椅子上,进屋后,指导员许久没有说话。 关班长就看指导员窗台上自制的鱼缸里放着的两条金鱼,以前他几乎每天都要到院外的小水沟里给这两条金鱼捞鱼食,这两条金鱼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已经成长得腰肥体壮了。他又习惯地走过去,在一旁的鱼食盒里拿出鱼食扔在鱼缸里。 这时指导员就说话了,指导员哑着声音说:关班长,有这样一个情况。 关班长就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指导员,他的心脏快速地跳了几下,他预感到了什么。 指导员就说: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机关开了个会,传达了一份文件。文件上说,今年下半年党内的主要任务是整顿党纪、党风,入党的人都要重新考核登记,所以呢,文件上说,今年下半年的入党工作暂时就停止了。 关班长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他口吃似地说:这……这是……真……的? 指导员就点点头。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果然很疼。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良久,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头撞开指导员的门,向宿舍跑去。 那一天,很多兵们都看见关班长一边号啕着一边狂跑,兵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幸。一窝蜂似地尾随着关班长跑进宿舍。 关班长一头扑在自己的床上,他双手摇晃着床头,双层床在他剧烈的摇晃中,吱吱嘎嘎地响着。 关班长边哭边摇着床:天老爷呀,娘呀,爹呀…… 兵们惊讶又肃穆地望着悲痛欲绝的关班长。不知发生了什么,有兵以为关班长的母亲去世了,便上前劝慰道:关班长要节哀呀。 这时指导员来了,他沖那群围观的兵们说:出去吧,出去! 兵们就都出去了。 指导员坐在床头,抬起手一下下拍着关班长的背,似在安慰,又似在鼓励关班长放声大哭下去。 关班长就抓住了指导员的一只手,嚎着说:五年兵啊,我当了五年兵呢,我这命咋就这么不好哩。 指导员的眼睛也湿润了。指导员无话可说,只能用手一下下安慰着关班长。 这样坐了一会,关班长才抽抽噎噎地似乎要止住了这哭声。 指导员离开了。 指导员刚离开不久,兵们就看见关班长从床上爬起来,从自己的床头柜里找出挎包,背在身上,两眼红肿着,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宿舍。 晚饭以后,一身酒气的关班长才回来,他蹲在床边“哇哇”地大吐起来。 李胜明忙前忙后地为关班长收拾着这些秽物。 李胜明就说:这是何苦? 兵们都愣愣怔怔地望着床上的关班长。 这期间,指导员来过一次,看了看关班长长醉不醒的样子,在床旁立了会,走了。 欧阳连长也来了一次,他嗅着满屋的酒气皱了皱眉头,然后就把田壮叫出屋外。他交待田壮:看着他点儿。 田壮很快地领悟了欧阳连长的意思,那就是不让关班长发生什么意外,人在想不开时,很容易就出现这种意外。 田壮夜晚的岗哨也被欧阳连长安排别人顶替了,他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关班长的一举一动。其实关班长并没有别的反常举动,他躺在床上只是酣睡,似乎要把一辈子的觉都睡完了。关班长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在这三天中,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田壮和李胜明一次次把饭菜送到关班长的床头,又一次次端走。 指导员也数次来到关班长床前,他除了长吁短嘆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不时地给关班长掖掖被角,其实天气很热,根本用不着掖被角,但指导员仍这么做了。 正在这个时候,部队里传来了一个消息。 16 部队保卫部门向每个连队发了一个通知,通知上说:一个越狱在逃犯,抢劫了公安人员的枪枝,逃到大青山一带。通知上还说了这名逃犯的身高、面部特徵等等。 警卫连也及时地传达了这份通知,指导员和欧阳江河集合全连官兵传达这一通知时,关班长在床上坐了起来,他的脸色灰白眼睛红肿着。他竖着耳朵一字不漏地把通知听完了。战士们解散回到宿舍的时候,兵们看着突然坐起来的关班长,都感到很惊奇,李胜明就说:班长,好点了么? 关班长不说话,他在用劲地想着什么,半晌,又是半晌之后,关班长突然对李胜明说:我要吃饭! 此时已过了吃饭时间,但李胜明还是去了炊事班,不一会儿,便为关班长拿来两个馒头和一碗稀粥。关班长似乎真的饿了,很快便吃完了馒头和粥。 齐指导员也来了,他坐在关班长的床旁,用久违了似的目光望着关班长说:这就好,这就好。 关班长从床上下来,又从床下抽出武装带扎在腰上,精神很饱满地向全班人宣布:今天晚上的岗我包了。
第69页 指导员忙说:关班长这是何苦,你的身体……指导员就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关班长说:这几天辛苦大家了,我多站几班岗是应该的,我还能站多久呢? 关班长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指导员便当着众人的面,拍着关班长的背说:多么好的战士啊。 李胜明走过来,实心实意地说:关班长,要不咱俩站岗,我陪陪你。 关班长摆了摆手。 指导员也说:就遂了关班长这个心愿吧。 关班长要上岗时,指导员才想起那份通知,他以为关班长没有听到,又重复了一遍,关班长表面上不动声色,眼睛就有很亮的一丝火花一闪。 关班长就说:放心吧,大家放心吧。 他说完便扛着枪走出门去,临出门前他拉了一下枪栓,一粒金黄色的子弹便弹了出来,他又把子弹装好,这才放心地走去。 关班长走后,李胜明就小声地沖田壮说:关班长是想立功哩。 田壮想,那个逃犯能跑到机场上来么? 关班长晚饭也没有回来吃,指导员就让李胜明把晚饭送到了机场上。, 晚上的时候,机关保卫部门要求每个连队要增加一班游动岗哨,以增强部队的安全保卫工作。 第一天晚上,就这么平安地过去了,没有逃犯的消息,也没有其他事情发生。关班长回来在床上只打了个盹,便又从床上爬了起来,精神饱满地肩着枪又走向了机场,他一遍遍在机场周围搜寻着。 第二天晚上,关班长依旧把全班的夜岗都包下了。那两天,关班长的精神非常地好,前几日他日里夜里地蒙头大睡,似乎就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关班长在这三天中,虽然整日地躺在床上,他想了许多,当了五年兵的历史,他从头到尾想了个遍,该努力的努力了,别人没做的,他也做了。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落下这么个结局,离复员的日子也就是一个多月了,他还会有什么机会呢?他想到了父母,弟弟妹妹们,一家人都巴望着他有个出息,他就这么回去,他又有何颜面面对家乡的村人和亲人。他无颜就这样回到老家去,他想到了死,他没想到的是,正在他彻底绝望的时候,他听见了那份通知,一时间他灵醒过来,似乎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把岸草,他坚强地站了起来。他清楚,这一切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要是那个犯人真的逃到机场里来,撞在他的枪口下,无疑他会成为英雄,那以后的命运便会柳暗花明了。 第二天又过去了,仍没有发现逃犯的迹象。 第三天吃完饭后,关班长又要扛着枪走出去。这时指导员来了,指导员望着关班长消瘦的面孔,还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说:关班长,你不要再去了! 关班长就异常坚定地说:指导员,我一定要去,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就让我多站几班岗吧。 指导员见关班长说的诚恳又动情,就没再说什么,心事重重地望着他。 关班长扛着枪,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机场走去。 夜晚来了。 夜半的时候,事情终于发生了。 全连的人们被枪声惊醒了,于是整个部队听到枪声的都乱了。指导员率先沖了出去,接着就是全连的人马,他们黑压压地沖向了枪响的方向。 远远的,他们就看见一个人影躺倒在机场外面的草地上。他们还听到了那人的呻吟声,在数支雪亮手电的照射下,他们看见了关班长,关班长倒在血泊中。指导员沖了过去,他抱起了关班长,关班长的伤在下身,确切地说是伤在了脚上,血水正顺着关班长的鞋帮处流了下来。 关班长在指导员的怀抱中挣扎了一下,指着黑暗中说:快抓逃犯—— 说完便像电影里常见的镜头一样,关班长便软软地昏死在指导员的怀里。 众人们便顺着关班长手指的方向,追了下去。这时,关班长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全连官兵追了一气,又搜了一气,最后他们连逃犯的影子也没有发现,天已经亮了,全连人马只好草草收兵。 这件事惊动了机关的领导,更惊动了保卫部门的人,他们丈量了现场,并把现场用白线圈了,又是照相,又晕画图。 这边一部分人勘查现场,另一部分人便走马灯似地去看望受伤的关班长。关班长伤的并不重,况且又在脚上,他早就醒了。他半倚在床上,身体疲惫,但精神却很亢奋,他一遍遍向人们叙说与逃犯搏斗的经过,他怎么发现逃犯,又怎么去追,最后犯人开枪了,他受伤了,但他也英勇还击…… 关班长抓逃犯成了飞行师的一大新闻。 有首长去医院看望,还有更多的战友们,关班长的床上床下堆满了纪念品和慰问品。 那几日,关班长亢奋着,他想,说不准他会立功,会入党,会提干。他幻想着。 正当他沉浸在对未来的希望和幻想之中时,保卫部门的人阴沉着脸就来到了病房。 保卫干部沖关班长说:说实话吧。 关班长的脸就白了。 保卫干部说: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你自己说。 关班长就哭了。 原来事发的当天保卫部门的人员就怀疑关班长是自伤,但为了稳妥,没有轻易下结论,就在这时,地方公安局的人抓住了持枪在逃犯。在审问犯人的过程中,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于是关班长自伤的事便败露了。
第70页 指导员在得到这一消息时也傻了,他抱住头,蹲在地上,一遍一遍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关班长的事情败露后,就彻底绝望了,他开始寻死觅活,不吃饭,不接受治疗。 警卫连派出田壮和李胜明日夜看护着关班长。 关班长几日之后就平静了下来,他开始接受治疗,也接受食物。 又过了几日,关班长的脚伤基本痊癒了,机关做出了处理关班长的决定,开除军籍,押送回老家。 押送关班长回家前,他提出回连队看一看。关班长就回到了连队,他在自己曾经住过的床铺上坐了许久,后来又来到院子里,他把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那样子似乎要把这一切都深深地记住。最后他又来到指导员的房间,来向指导员告别。 指导员不望他,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着很远的窗外。 关班长沖指导员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含着眼泪离开了指导员的房间。 全连的人都走出屋外为关班长送行,惟有指导员没出来。 关班长沖全连的人鞠了一躬,他起身的时候,人们看见了他眼里含着的泪。 关班长在保卫干部的押送下终于一拐一拐地走了。 ·11· 第四章 1 随着老兵复员,卫生队女兵们为争夺两个上学指标,已经达到了白热化。 女兵们莺歌燕舞地聚在王亚军教导员的周围,那些日子王亚军脸上透着一层红晕,非常地幸福和愉快。 王亚军换洗下来的衣服,早就被女兵们抢了下来。女兵们争抢着把王亚军换下来的衣服洗得清清爽爽,晾在洗漱室里。王亚军的衣服便和女兵们洗过的衣服晾在一起。王亚军就很愉悦地望着自己被洗过的衣服,一脸陶醉的样子。 这段时间,王亚军教导员已经用不着到每间女兵宿舍找她们谈话了。王亚军办公室兼宿舍里,到处是女兵们的身影,还有她们低低的说话声。她们去找王亚军教导员时,当然不会是一群,而是一个个地去。他的房间每进去一个女兵找他汇报思想,房间的门便关了。于是整个卫生队便显得很安静,教导员宿舍门前,不时有没事找事的女兵在走来走去。她们仔细地谛听着屋里传出来的说话声。 卫生队的女兵们,惟有庞巧妹和白晔不去找王亚军汇报思想和工作。女兵们都清楚,就是有一个保送上学的名额也非庞巧妹莫属,因为她是师长的女儿。 女兵们对白晔的举动就有些不解了。后来她们想到也许白晔对上学根本不感兴趣,白晔父母被平反,又补了很多钱的事她们都是知道的,或许,白晔根本就不想提干,女兵们只能这么理解。 白晔远远地望着女兵们的努力,她有她的想法和理解。她知道,仅靠这种努力是远远不够的。她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使自己在这场竞争中取胜。她渴望留在部队,因为这里有欧阳江河。欧阳江河现在已经成为她最重要的一切了。她当初下决心离开山镇,是想使自己忘掉在山镇发生过的一切,只要她一天不离开山镇,父母惨死的景象便一直跟随着她,让她忘不掉过去,走不出那片阴影。 为了离开山镇,她选择了当兵这条路。为了能够当兵,她不情愿地出卖了自己。 白晔觉得自己很悲哀,很无奈。她觉得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很渺小,像一粒尘埃,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她无法和现实抗争,现实像大青山那片盲区一样,沉重而又莫测。在童年她就领略了命运,童年的遭遇,使她相信了命运。 她想上学,比别人的心情更为迫切,因为她没有了家,她爱着欧阳江河,她知道,自己只有留在部队提干,她和欧阳江河的爱情才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她也想努力,但她明白,她这种努力是徒劳的,虚幻的。别的女兵有父母、亲戚、朋友为其周旋努力,她没有。有的只能靠自己。一想起自己,她就心酸,自己又能干一些什么呢? 在无奈的情况下,她只能相信命运了,她相信命运会公平的。以前悽苦的遭遇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的。冥冥中,她有了命运的昭示,但她说不准这种转机是远是近。 卫生队平时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在闲暇中,白晔便滋生出了一种愿望,那就是学习业务。以前,他们分到卫生队时,曾开过一段时间的业务课,也就是医学上的一些基础知识。正因为通过这些,她爱上了这一行。 从那时开始,白晔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次书店,买一两本有关医学方面的书。空闲时间里,她便很认真地学习,并做笔记。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用上这些知识的,她想成为一名好医生。 她发奋地学,废寝忘食,以至于王亚军教导员很认真地来看过她几次。 其他女兵,没事总爱聊天,要么吃零食,她们和男兵们嘻嘻哈哈的。看着她们的样子,白晔心里便多了一些悲哀。她知道,自己无法和她们比。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靠自己。她们只能让她远远地望着。 她觉得自己很孤独,也很无奈。 一有时间,女兵们便围成一堆议论上学的事。白晔一听到这话题,便头疼。她不想参与她们的议论。 这一天,白晔从楼下回到楼上。她是想单独找教导员谈一谈。 她上楼的时候,看见教导员地走进了他自己的宿舍,她便径直朝教导员宿舍走过去,她怕别人发现自己来找教导员,她是偷偷熘回来的,她动作很轻,几乎似一阵风似的来到了教导员门前,教导员因为刚进去,门是虚掩着的。
第71页 她走进去,王教导员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白晔想了想,就直接了当地说:“教导员,我想去上学。” 王亚军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问:“为什么?” “我想留在部队。” “那又为什么?”王亚军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为了我,也为了……为了……他。”白晔突然觉得胆大得连自己都要吃惊。 “他?他是谁?”王亚军似乎故意紧追不捨地问。 这时的白晔,突然脸上就溢满了泪水。她想起了艰难的当兵,更重要的是,她想起了他,欧阳江河,她怕失去他。王亚军教导员这时就失敛了笑容,很严肃地说:白晔同志,其实不用你说,我早就考虑到了,你比她们各方面强多了。 白晔突然就失声哭了起来,她猛地一转身,向门外跑去。 王亚军教导员就想起了山镇那个他接兵时的女孩子。 没几日,教导员把两份上学的通知书送到了白晔和庞巧妹面前。 这一结果,出乎卫生队所有女兵们的预料。 又过了几日,白晔和庞巧妹双双上学去了。 2 关班长事件之后,齐指导员大病了一场。在齐指导员生病的时间里,欧阳江河主持了连队日常工作。他宣布的第一项命令就是让田壮代理班长。这是田壮没有料到的。 欧阳连长在全连大会上说:关班长出了这件事很值得我们深思,有些农村兵简直是在押宝,押输了,难免会发生这样那样的事。 李胜明自从关班长事件后显得闷闷不乐的。虽然关班长出了那件事,但他仍念着关班长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他很能理解关班长。 傍晚他和田壮俩人依旧下棋,下着下着,李胜明便经常走神,面前摆着的车马炮一时不知走哪个更好。 以前这段时间,正是齐指导员和兵们散步谈心的时间。而指导员找兵们散步谈心次数最多的,还是要数关班长和李胜明。兵们曾私下里议论,若是关班长复员后,取代班长位置的,一定会是李胜明。李胜明却没有当上班长,而是田壮。此时李胜明不嫉恨田壮,他觉得田壮比自己当班长更合适。况且他和田壮是兄弟,凭这一点,他也没有理由妒恨田壮。他只感到的是失落,莫名的失落。关班长被押送回了老家,齐指导员又病了,他心里一时似乎失去了支撑,空荡荡的,没着没落。 田壮见李胜明这个样子,便说:不下了。 李胜明就也把棋推了。 田壮望眼李胜明说:走一走? 李胜明就站起身,俩人相伴着走出营院,走上了机场跑道,傍晚的天空依旧很宁静,晚霞很美好地挂在西天。 田壮就说:等指导员病好了,这个班长让你干。 李胜明就说:这是啥话,你当班长我发自内心高兴。 你比我更需要进步!田壮说得很真诚。 李胜明又嘆口气,望着西天的落霞,又想到了父亲,父亲此时是在田间劳作,还是在生火做饭? 父亲每次来信都说:小子,就看你的了,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欠下乡人们的债,我是无力还上了,我还有张老脸,任乡人们在背地里说吧、骂吧。我不怕,你自小也没享啥福,你这回去了部队,不干出个人样来就别回来,吃苦受累我都认了,老脸也丢尽了。想一想,咱李家啥时候丢过这样的脸面呢,小子你要记住,争口气呀! 他每次读着父亲的信,就似乎又看见了父亲那张愁苦的脸,还有父亲在村人面前弯下去的腰。 他一想起这些便想哭。 田壮就问:你爹的病好些没有? 李胜明就苦下脸说:他是心病哩,因我娘的病,欠下那么多的债,还不上债,丢人哩。 田壮就也嘆口气,想了想,把这个月的津贴费拿了出来,递给李胜明说:把这拿上,给你爹买点药寄回去。 李胜明推田壮的手说:你的津贴费都给过我好几回了,我咋能老要你的钱呢。 田壮就说:咱们谁不知道谁呢? 李胜明的眼圈就潮湿了,他接过田壮递过来的钱,哽着声音说:现在啥也不说了,日后我要真的有一天…… 说到这,他便不说了,抹了一把溢出的泪水。 田壮故作轻松地说:咱们这些人,就白晔命好,她和庞巧妹一起去护校学习去了,半年后一毕业,可就是干部了。 唉,咱只怪咱不争气。李胜明说完长吁口气。 咱们这些人,估计下一个提干的准是陈平。田壮说。 听说庞巧妹经常找陈平出去玩。李胜明就很羡慕的样子。 田壮心事重重的,又走了一段,便说:回吧!俩人就回来了。 跑道一侧,他们看见欧阳江河在暮色里抬头望天。斜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跑道旁的草坪上,久久地凝望着。 李胜明就小声说:连长一定有啥心事儿。 田壮说:各人有各人的苦恼。 听说白晔上学走时,欧阳连长还亲自去送了呢。李胜明说。 田壮没有说话,他看见了指导员。指导员正坐在石凳上呆呆地望着棋盘。 李胜明也看见了指导员,便走过去,他看见了棋盘旁摆着的鱼缸,鱼缸里那两条养着的金鱼死了。指导员不是望着棋盘发呆,而是望着那两条死了的金鱼。
第72页 李胜明叫了声:指导员—— 指导员没有抬头,仍望着那两条飘在鱼缸水上的鱼说:它们死了! 李胜明就想起这两条鱼以前都是关班长在帮着精心照料,关班长一走,这两条鱼没人照料了。 李胜明蹲下身,伸手把那两条死鱼从水里捞出来说:明天再买两条吧,以后我给它们捞鱼食。 指导员就抬起脸,很深地望了一眼李胜明。 李胜明看见指导员的目光中有很亮的东西一闪。 指导员同时看见了李胜明身后站着的田壮。田壮走上一步说:指导员身体好些了么? 指导员笑一笑,然后说:代理班长了? 田壮忙说:我的能力有限,以后还请指导员多批评。 指导员就又笑一笑。 李胜明端起鱼缸走了,把水倒在了院子里,又把那只鱼缸送回到指导员的宿舍里。 第二天出早操,指导员出现在了队列里。 吃过早饭,指导员把李胜明叫到了自己的宿舍。 指导员就说:田壮有一定的工作能力。 李胜明不明白指导员为什么要提田壮,便说:是,我看他当班长也合适。 指导员就点点头,深思熟虑地说:我准备把你调到炊事班。 李胜明就吃惊地望着指导员。 指导员又说:谁都知道炊事班又苦又累,没人愿意去。咱们这一百多号人,每年入党名额也就那么几个,到了炊事班情况就不一样了,入党名额再少,也总是先考虑炊事班。 李胜明便什么都明白了,指导员为了他的进步,是下了一番苦心的。李胜明就感动地说:指导员,我去! 指导员就点点头,半晌又说:当年我也是这么关心关班长的,只可惜……唉…… 指导员说到这,便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 下午的时候,在指导员主持下,召开了支委会,会上便把田壮代理班长转成正式的,还有调李胜明去炊事班的事定了下来。 晚点名的时候,便由指导员宣布了这项命令。 炊事班的确缺人,前一阵老兵复员,负责餵猪的王老兵复员了。连队养的几头猪一直没有人喂,李胜明便去餵猪了,并负责给炊事班买菜。 连队的猪舍建在营房院外,那里有两间红砖小房,还有一排猪舍。 李胜明在宣布完命令以后,便搬到猪捨去住了。 第二天,李胜明借出去买菜的机会,为指导员买了两条金鱼,那两条鱼一黑一红,又重新放在指导员宿舍的鱼缸里。以后的日子里,齐指导员经常望那一黑一红的两条金鱼。 3 陈平那天翻看着报纸,宣传科订了许多报纸。付晓明因为拥有了爱情,“本板讯”写得便愈发勤奋。 报纸上说:某国当局在边境驱逐华人…… 报纸上又说:某国当局恩将仇报…… 报纸上还说:某国部队开枪打死打伤我国的耕牛及群众…… 陈平就说:快了,这回快了! 付晓明摇着头问:什么快了? 陈平就把这些报纸送到付晓明面前,付晓明认真地读了报纸,直起身站在地图前,他望着中国南部边境,把一个指头指向南国的领土。 打它!付晓明抬起头说。 陈平也走到那张地图前,徵求地问:你说这回能打起来么? 付晓明就沉思,在办公桌周围踱来踱去,然后就深刻地说:忘恩负义,这么猖狂,这是有背景的,我要是主席,就把它打个稀巴烂。 陈平说:你不是主席,我问你这回上头能不能有决心打。 付晓明就又想了想,并翻了报纸,又点起支烟,沉思片刻说:经验告诉我,这回估计要打了。 陈平就走到地图前看了眼说:真的? 付晓明就扳着指头说:第一,咱们要不下决心打,就不会这么宣传。第二,那国的当局太不是个东西了,它是一条暖过来的蛇。第三,中国人打局部战争还是不含糊的,例如:珍宝岛反击战。第四,中国的领土被某国人占了,就凭这一点,也得打一打,要不然后代会骂我们无能的。 陈平觉得付晓明分析得有理,又说:你看咱们部队有希望参战么? 付晓明就很不乐观地说:我看够呛,因为咱们是空军,就是参战了,也是飞行员的事,咱们还是睁眼看的份。 陈平就觉得很失望。 付晓明一边吸菸,一边沉思,他一会儿看地图,又一会儿看报纸。 陈平就又想起了白晔。白晔上学走时,他还是去送了,结果他看见了前来送行的欧阳江河。白晔看见他的时候脸就白了一些,但还是沖欧阳江河介绍说:这是我同学。 欧阳江河就居高临下地和他握了手。他一时无话可说,他看见庞巧妹向他招手,他就向庞巧妹走去。 庞巧妹就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是来送我,还是来送她?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并不想和庞巧妹有什么来往,以前他和庞巧妹来往,那也是给白晔看。白晔对他的冷漠,使他心里有了很大的失落,和庞巧妹来往是为了减少这种失落。但转了一圈,他觉得自己还是真心喜欢白晔。 他又想起小时候,他总像个哥哥似的照顾着白晔。有一次,白晔在下课时,被一个男生推了一把,白晔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他很难过,一堂课他也没有上好。下课后,他找到了那个推白晔的男生,只一拳便把那个男生的鼻子打得流出了血。放学后,因为打架,他被老师留住了,狠狠地挨了一顿批,天快黑的时候,他才从老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走出来他就看见了白晔。
第73页 白晔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等他,看见他便眼泪汪汪地说:平哥哥。 白晔这一叫,叫得他心里暖烘烘的,他牵起她的手,向家里走去。他在她的身边安慰着说:别怕,有我呢。 后来他们中学毕业,那时他们都大了,也正是两个人情窦初开的年龄。俩人几乎没用任何铺陈便走到了一起,他拥抱她,吻她。她似乎也非常希望他的拥抱和吻。她在他的怀里颤慄着,他嗅到了她唇上的芬芳,那是少女的芬芳,像初绽的花蕾。那时,他就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今后一定要娶白晔。 如果不当兵呢?也许一切还会像以前一样,她会让他拥抱,会让他亲吻。 可这一切,随着他们走进部队一切都变了。白晔开始离他越来越远了,以后白晔简直变得不可琢磨起来,如同雾里看花。以前的白晔,从此在他眼前消失了,却活在他的心里。他喜欢以前的白晔,单纯而又幼稚,可现在的白晔,一下子和他拉开了距离,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此时,他并没有真正意识到白晔这种变化,要是白晔的这种变化让他看清了,他还会喜欢白晔么? 白晔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了欧阳江河,一下子离他遥远起来。一时间,他的心里空落无依。 那天送行的时候,庞巧妹对他说:你以后会给我写信么?写诗也行。 他多么希望这句话不是从庞巧妹嘴里说出的,而是白晔,那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眼前的庞巧妹似乎在那一瞬变成了白晔,他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接着车就开了,他冲着自己的幻觉挥着手臂。他看见白晔在车窗里也在挥舞着手臂,那手臂却不是沖他,而是沖欧阳江河。他同时也看见了欧阳江河的手臂,于是他挥舞着的手便举在半空不动了,他的手很沉重,似乎在举着一座山。 送走白晔和庞巧妹没几天,他就接到了来自军区医校的一封信,他多么希望这封信是白晔写来的呀,可他在打开信的一剎那,他才意识到,白晔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果然信是庞巧妹来的。他不理解庞巧妹为什么愿意和自己来往,他从心里,一点也喜欢不起来庞巧妹。但他还是给庞巧妹回了信,依据这一地址,他同样给白晔写了封信,那封信他写得很理智,回忆了许多他们的童年往事,他只能在童年的往事中,寻找安慰了。 白晔终于回了信,白晔在信中没有提到过去,写得也很冷淡,对过去只是表示感激,并说她也不会忘记陈平一家对自己的恩情。陈平在接到这一封信后,他对自己的幻想,彻底地失望了。 冷静下来之后,陈平觉得自己很渺小,也很悲哀。他知道,没当兵之前白晔是爱他的,如果他们都不当兵,他与白晔结合是顺理成章的。然而现在,白晔却爱上了欧阳江河,欧阳江河是这支部队功臣的儿子,当然比自己强。陈平这么认为之后,便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自己一定要一鸣惊人,让白晔看一看。他梦想着成为英雄,然而机关又是那么平淡,他在寻找着这样的机会。他要使自己不同凡响,自己要在精神上彻底征服白晔,他要比一比自己和欧阳江河到底谁更强。他要让自己的行动,使白晔回心转意。 没想到就在这种时候,南部边境变得不平静起来,于是,陈平在这平淡的生活中看到了一线希望。 从那以后,各大报纸对南部边境的这种不平静投入了极大的关注和热情。陈平和付晓明一起密切地注视着这一动态的变化。他们的情绪随着报纸上的措辞的变化而变化着。 不久,他们看到了一个纪录片,纪录片播放的是,大批中国边境居民不能正常生活,举家迁徙。记录片里,人民的激愤已经忍无可忍了。 陈平预感到,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接下来他们就听到了一些消息,某某部队已经调往南线了,中央军委某领导也曾多次到南部边境视查部队情况。 可他们的飞行部队一点南调的迹象也没有。那些日子,陈平和付晓明一边看报纸,一边收听着收音机里的最新新闻。各种新闻渠道,已明确告诉人们,这场局部战争是非打不可了。 付晓明和陈平长时间地站在地图前,关注着南部边境,他们用尺子仗量着那里的山川,河谷。 陈平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有了一点激情,他暂时忘记了白晔。一种崭新的情绪在他的心里酝酿着。 付晓明这一阵子也放弃了和岳越的约会,全身心地投入到关怀战争中来。岳越在办公的时间里,也会来到宣传科,一起和付晓明、陈平关注地图上的南部边境。 岳越就说:要打就快点打吧。 仿佛她比所有人都着急。她还一遍遍地问付晓明:咱们部队怎么就一点动静也没有呢?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浪漫的渴望。 付晓明就说:也许这是一场小战争,用不着那么多的部队,况且,我们的任务是守好祖国的北大门。 接下来,部队又传来新的消息,也同时有部队北调。他们意识到,一场战争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来到了。 4 欧阳江河心里清楚,如果自己不被停飞的话,也许不会爱上白晔。在飞行的日子里,他的心里只有那片盲区。他离开了天空,却爱上了白晔,是白晔给他失意的日子带来了快乐,他爱上白晔,不仅是因为白晔的漂亮,更主要的是他在白晔的身上体会到了以前从没有过的东西。那种东西就是白晔对爱情的执着,就像他对盲区那种执着一样,他欣赏这种执着,也陶醉于这种执着。
第74页 就在白晔即将离开他去上学的那天傍晚,他吻了白晔。 那时,他们站在卫生队门前那片空地上,空地上长着草,周围是一熘榆树矮墙,这块空地晾晒着卫生队特有的白色卫生服,还有白色的床单和床罩。他们站在这片白色中,这片白色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她投进了他的怀抱,他第一次吻了她。那一瞬,他们都过电似的战慄了,他闻到了一股近似于秋天原野散发出的气息。他紧紧地把她拥在怀中,他感受到她身体的凹凸。她半闭着眼睛似梦呓般地说:我成功了!他不明白她这话里的含意,只是一遍遍地吻着她。那时他是冲动的,恨不能把她的身体融到自己的身体里。 就在这时,她推开了他,气喘咻咻地说:我成功了! 接着他看见两行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出来。 他忙问:你怎么了? 半晌她没有回答,久久,她才说:你了解我的过去么? 在这之前,她曾经对他说过她的身世、父母双双的离去,使她成为孤儿的原因等等。此时,她又这么问他,他愣怔着说:你不是说过了么! 她摇摇头嘆口气说:那只是一部分。 他笑了笑,觉得她的过去也如同眼前的她一样美丽,便轻描淡写地说:你的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现在。 说完他又把她揽在怀里。天色已晚,周围的一切黑暗下来,他们把身体缠绕在床单间,俩人一时都气踹吁吁。 他似乎说:白晔,我想要你。 她似乎在那一瞬清醒了过来,她推开他伸到衣服内的手说:不,现在不行,等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之后,你要我,我不会拒绝的。 他让她马上就告诉他。 她摇了摇头说:等以后我会写信告诉你的。 那天晚上,他们各怀心事地分手了。 不久,她就给他寄来了一封长信,也是她第一次给他写信。信中她说到了自己的失身。 他读着她的信,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连把那封信读了几遍,他才冷静了下来,他似乎看见了山镇那么多女孩子一张张殷切希望走到部队里来的脸,同时他也似乎看见了白晔因为父母的问题而无缘走进部队时那张含泪沮丧的脸。那天夜晚,她全然不顾地走进了刘副镇长的宿舍。 欧阳江河惊骇了。他接到白晔信的当天夜里,几乎一夜没睡,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他知道白晔已深深地爱上了自己,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把这一情况告诉自己。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一切呢,他甚至希望她把她这一心中的秘密永远藏在心里,可是她却告诉了他,她是因为深深地爱上了他,她才把这一切告诉了他。 他又想起了分手时她那张满含泪水的脸。他的心颤慄了。他想,也许自己正因为她的这份真实而喜欢上了她。 他接到她来信的那些日子里,他试图使自己好好想一想,可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他又想到了那片盲区。 他在万米高空驶进了盲区,使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竟会是真的。接下来,他又偷偷地驾机驶进了盲区,一切依旧,飞机又完好地着落了。那时,他想盲区消失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如同一场梦。他走下飞机,他便向大青山跑去,他气喘吁吁地站在盲区坑旁,那个焦糊的深坑依然历历在目,还有父亲的石碑,还有几个日本人的碑,这一切,又使他回到了现实中来。 他在心里说:盲区消失了。 他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天空依旧碧蓝如洗,在天空中,他又看见了父亲那双眼睛,父亲的一双眼睛久久凝视着他。半晌,他从幻觉中清醒了过来,他想到了庞师长,一个计划悄然在他心中成熟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走进了庞师长家。 庞鹏云没想到他会来,这么多年了,庞鹏云一直把欧阳江河当成自己的儿子。他从欧阳江河的身上看到了当年出生入死的老战友欧阳河的影子。欧阳江河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不仅眉眼长得像,还有那神态。庞鹏云从心里喜欢欧阳江河。他承认,欧阳江河会成为一名出色的飞行员,就像他当年的父亲一样。庞鹏云真想和欧阳江河编队飞行一次,这次他飞长机,让欧阳江河飞僚机,在梦想中,找回昔日的感觉。庞鹏云同时也替欧阳河自豪,他在心里曾无数次地说过:老伙计,咱们的儿子长大了,你看到了么? 这时的庞鹏云就感到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流出来,欧阳江河在每次训练中,他都要站在指挥塔台上,注视着欧阳江河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他的技术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他觉得这个虎虎有生气的年轻人,比自己的飞行技术还要好。他从来没有表扬过欧阳江河,欧阳江河每次飞完一个科目从机舱里走下来,他都是报以赞许的一瞥,满脸都是欣喜之色。欧阳江河探询地望他的目光时,他总是把脸别开,去望远天。这时,他就望见了那片盲区,他又想起了老战友欧阳河。当年他应该毫不犹豫地飞进盲区,而结果,欧阳河却抢先一步,一想起这些,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种深深的遗憾。这种遗憾折磨着他许多年了。 欧阳江河对庞鹏云也有种说不清的亲近感,他看见他,就像见到了父亲。庞鹏云在他的心里已经成了父亲欧阳河的化身。他崇敬他,就像崇敬父亲一样。
第75页 那天晚上,他在庞鹏云师长面前毫不掩饰地说:我飞进了盲区。 “砰”的一声,庞鹏云握杯子的手颤了一下,杯子掉在地上,碎了。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欧阳江河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胡说!他的手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整个茶几都在拼命地摇晃着。 欧阳江河只好说出了两次飞进盲区的经过。 庞鹏云怔怔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庞鹏云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 他望见了庞师长两鬓生出的花白的头发。 久久,庞鹏云悻悻地说:这不可能。 真的!他说。停了停他又大着胆子说:要不我再飞一次? 他说完这句话便后悔了,因为他看见庞师长那张脸充满了血色。 胡说,你在胡说!庞鹏云浑身都在发抖。 庞鹏云起身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 他悄悄地离开庞师长的家。 就在这件事的第二天,他突然被宣布停飞了。没有人知道他停飞的原因,只有他和庞师长心里清楚。 庞鹏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一直装在他心里的盲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欧阳江河粉碎了。 盲区——自然设置给人类的恶魔。这个恶魔一直装在庞鹏云的心里。这座机场刚组建时,他与欧阳河编队飞行,探索盲区,标明盲区的方位,当时能肩负起此重任的惟有他和欧阳河。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年轻的血液在体内奔涌。他们俩人都想率先驶进盲区,哪怕是牺牲也在所不惜。后来还是欧阳河抢先了一步,因为他是自己的战友,也因为他是长机,欧阳河没有牺牲在战场,却牺牲在了盲区里。从那时起,他的心里就筑起了一道屏障——盲区。它在他的心里生根、结果。 那时他仍然年轻,有多少次飞行时,他绕着盲区飞了一圈又一圈。他不相信盲区会比敌人的机群更可怕。有多少次,他调整好了方位,加大了油门,准备全速冲过去,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畏惧,结果在那一瞬间,理智占了上风,他驾驶着飞机从盲区周围绕了过去。这种冲动这种决心他下了许多次,最后他还是战胜了自我。 有多少回梦里,他都飞过了那片盲区,他激动得大喊大叫,结果就醒了。醒来之后,他久久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欧阳河的身影,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时他会为什么想起欧阳河。于是他在心里热热地叫了声:伙计—— 时间久了,理念终于战胜了冲动,他想,盲区就是盲区。 盲区是他庞鹏云和欧阳河共同标明的,因为盲区,欧阳河成了烈士,他成了功臣。于是他从团长到师长。盲区成了他和欧阳河的标志。盲区如同风化的沙石,一点点地流蚀到他的血肉里,成为他生命和事业的一部分。他盼望着盲区从自然界消失,他又怕盲区消失。盲区像块巨石深深地吸引着他的身心。每逢大青山冒出一缕缕神秘雾气的时候,他都激动异常,几乎跑步登上大青山,让那一团团神秘云雾笼罩住自己。他在内心里喊叫着:来吧,来得越猛烈越好! 有一段时间,大青山风平浪静时,他就坐卧不宁,心里空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什么。最后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这生这世无论如何不能和盲区分开了。他想,总有一天,他要飞越盲区。但想不到的是,盲区竟真的突然消失了? 上级有几次想提升他,都被他谢绝了。他知道自己离不开盲区,离不开这片天空。他怕失去盲区,就像当年怕失去战友欧阳河一样。如今,欧阳河失去了,他再不能失去盲区了。盲区是欧阳河和自己的化身。 欧阳江河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停飞。 就在他被宣布停飞的第二天傍晚,他爬上了大青山。他还没有走到那个焦糊的大坑旁,便看见了庞鹏云,庞鹏云背对着他,默默地站在父亲的石碑旁。 他有些犹豫,想回去。但他还是走了过去,庞鹏云一直没有回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立在庞师长的身后。 庞师长突然说:跪下! 他愣了一下。 庞师长又重复了一遍:跪下!! 他跪下了。面对着父亲的石碑,还有那个盲区坑。 这时,庞师长缓缓地转过身体,他看见了庞师长眼里噙着的泪水。 他跪在父亲的石碑面前,似乎在面对一座大山,他想和庞师长争辩些什么,关于盲区,还有自己两次成功飞过盲区的体验。 他跪在父亲的石碑旁,脑子里空濛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庞师长已经离开了,他扭身去望,看到了庞师长远去的背影,在那一瞬,他发现庞师长老了。 那一次,他久久地跪拜在父亲的石碑前。他似乎听见了父亲在和他说话,父亲都说了些什么,他又一句也听不清,他又听见父亲在抽泣,最后他逃也似地离开了父亲。 他相信,迟早有一天,庞师长还会让他飞的。他坚信这一点,他等待着。 白晔的这一封来信,打乱了他平静的心绪。他想使自己冷静下来,让自己好好想一想,可是白晔的身影无时无刻地都在他眼前闪现,她的音容笑貌影子似地伴着他。 他想,自己真的是爱上白晔了,他再也离不开她了。
第76页 他终于给她回了一封信,他不知写什么,只写了简单的几个字: 白晔: 我永远爱你! 信发出去了,出乎他的意料,白晔却一连几天也没有回信。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信寄丢了,白晔才没有收到。就在他准备给白晔写第二封信时,突然收到了白晔的回信,白晔的信也只有几个字: 欧阳江河: 谢谢你,我也永远爱你! ·12· 第四章 5 指导员的哑巴女人来了。 齐指导员已连续三年没回家了,他把每年的假期都用在治疗c肝上了。他差不多每年都要住一次卫生队,利用假期,去医治他的c肝。哑女这次来队,对指导员来说却很突然。指导员对哑女的到来,愁眉苦脸。 哑女果然像老兵说的那样,长得眉清目秀,鲜亮无比。哑女的身材也很好,在兵们眼里,简直就是亭亭玉立。皮肤很白,一双眼睛总是笑着,要是哑女不哑,简直是无可挑剔。 哑女现在在街道一家生产螺丝钉的工厂里上班。刚成亲那会,这门亲事曾传为佳话。付晓明干事那时是刚入伍的新兵,在宣传科报导组工作,付晓明把齐指导员这一佳话写了篇通讯发表在《空军报》上,指导员的佳话便为众人所传颂了。 从那以后,指导员便终日愁眉苦脸的,后来又得了c肝,气色就愈发的不好看。哑女不来的日子,心情似乎比哑女的到来要舒畅些,哑女一到,便没有个晴朗的时候了。哑女与指导员结婚已有些年月了,但还没个孩子,哑女的腰身就依旧美丽苗条。 哑女的到来,激活了警卫连的一潭死水,兵们似乎都显得很快乐,只要哑女出现的地方,就有兵们的笑声。哑女虽哑,却不聋。她是小时候因喉咙发炎而哑的。 哑女特别爱看兵们出操站队,她含着笑,新奇地站在一旁,看兵们列队出操,兵们在哑女的注视下,个个显得神情快活。指导员很不高兴,站在队列前,眉头拧了,挥着手沖哑女说:回去,快回去! 哑女听到了,很不情愿地向回走了两步,便停住了,仍回头看,指导员就再挥挥手,哑女一步三回头,美丽而委屈地往回走。 哑女无事可干的时候,会经常出现在猪舍里。猪舍里的母猪下了一窝小猪崽,因为刚生下来不久,李胜明怕母猪压伤了小猪,便搬了凳子坐在猪舍旁,看护着。哑女第一次见到这些活蹦乱跳的小猪时,神情显得很快活,她拍着手掌,眉飞色舞的。然后扳着指头数那些小猪崽,告诉李胜明一共是十一只,李胜明就点头。 哑女长久地望着那群小猪,望着望着就有些神伤的样子,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便坐在李胜明身旁的条凳上。李胜明见状把身子往外又让了让。李胜明看守这些小猪时,拿来了一些最近两天的报纸,他一边读报,一边看护着这些小猪。哑女也拿过这些报纸看,李胜明刚开始以为哑女只是看着玩。哑女看了一会儿,沖李胜明比划着名什么,李胜明不懂哑女的手势,显得很茫然。哑女就从兜里掏出一支笔,又掏出一个本,她写:部队是不是要在南线打仗了? 哑女的字写得很娟秀,这大大出乎李胜明的预料,李胜明就说:也可能打,也可能不打。 哑女听清了,在小本上又写:你愿意打仗么? 李胜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说:听从组织安排。 哑女又写:你是一个很好的战士。 李胜明看完就笑了,哑女也笑了。哑女笑的时候很好看,唇红齿白的。望着哑女,李胜明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他闻到了哑女身上飘来的一股很好闻的气味。 然后俩人边看报纸,边看那些猪崽,时光悄悄在俩人身边走过。 李胜明就想到了月娥姑娘。月娥姑娘是卖菜的,家就住在离机场不远的村子里,月娥家种了许多菜,吃不完就拿到集市上去卖,李胜明是买菜时认识的月娥姑娘。月娥姑娘的笑也很好看,嘴角一弯一弯的,身上也有一股好闻的气味。 自从李胜明被调到了炊事班,负责餵猪,他便担负起了为连队百十多号人买菜的任务,他差不多隔两天就要到集市上买一回菜。认识月娥以后,他总是买月娥的菜,月娥卖的菜从不缺斤少两,有时称完了还要送给李胜明一些。李胜明觉得月娥这姑娘心眼很好。有时集散了,月娥的菜仍没卖完,李胜明就帮着把菜拉回去,李胜明每次去买菜都骑一辆三轮车,他每次帮月娥把剩菜拉回去,月娥总是对他谢了又谢。他下次再买菜时,她就把菜都准备好了,李胜明比较过,留给自己的菜总是最好的,价钱也低一些。李胜明的心里就很感动。 李胜明想起月娥时就有些走神,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又在小本上写:你想家么? 李胜明看了,苦涩地笑一笑,摇摇头。 哑女又写:齐指导员,我的丈夫总也不回家,他也不想家,可我很想他。 哑女写到这里脸又红了,水汪汪地望李胜明。李胜明就很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哑女看了一眼那些欢蹦乱跳的小猪崽们,又写:我想要一个小宝宝,可爱的小宝宝。 李胜明这次肯定地点点头,哑女在他心里一下子变得清新可爱起来。他心里想:齐指导员为什么不要一个孩子呢? 每到吃饭的时候,李胜明总是替哑女从食堂里把饭菜送到指导员宿舍,这是指导员交待的。李胜明每次送饭到指导员宿舍,总要说一句:嫂子,吃饭吧。
第77页 哑女听了就脸红,却很高兴的样子。 指导员从来不和哑女一起吃饭,他在食堂里和兵们一起吃。 晚上熄灯以后,指导员就来到李胜明的猪舍旁那间宿舍里,指导员说:今天咱俩在一起挤一挤。 李胜明就疑惑地望着指导员,指导员又说:晚上我还要查岗,怕影响你嫂子休息。 李胜明便把身子往床里挪了挪,在这之前,指导员经常找李胜明谈心聊天,有时俩人说得晚了,指导员便不回宿舍了,经常和李胜明挤在一张床上。李胜明为睡得舒服些,在床里又加了一块木板,床便宽大了一些。 指导员躺在床上,满腹心事的样子,久久不能入睡,他不停地吸菸,一会坐起一会躺下,李胜明不好意思先睡,也陪着指导员。 他没话找话地说:嫂子这人挺好的,念过书,字也写得好看。 指导员就无声地嘆口气。 李胜明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闪现出月娥的影子,他不明白指导员为什么要嘆气。他又想起白天看报纸时,哑女问他的话。他便问:指导员,你说真的要打仗么? 指导员愣了一下,弹了弹菸灰说:真要是打,那就好了。当兵为的是啥?献身疆场,保卫祖国是头一条,也不枉活了一世。 李胜明就说:那是。想了想又说:嫂子想生个孩子呢。 指导员就显得很烦躁,他悲哀地嘆了口气。 李胜明便不说话了,躺在床上呆呆地想,他又一次想到了月娥,他也不知这一段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总是没缘由地想起月娥。 指导员最后还是躺下了,指导员睡得并不踏实,他不时地起床走出去,过一阵又回来了。李胜明不知道指导员这是怎么了。 6 田壮收到张芳的一封来信,信中说,高聋子死了。 高聋子死之前没有一点迹象,他本来好好的。早晨吃完饭后,他坐在荣军院的小松树林里,照例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高聋子每次听收音机,都把音量调到最大,并且放在耳边,其他一些老军人也聚在他的身边,一起收听新闻联播。 高聋子就听到了某国当局反华的种种行径,新闻还说,某国部队开枪开炮打死打伤我边民多少多少。高聋子就大声疾呼王八犊子,没良心的东西。高聋子似乎还想咒骂些什么,没有来得及骂出口,便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了过去,人事不省。高聋子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是脑出血。 田壮读到这一消息,他的浑身不停地颤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把高聋子当成自己的父亲。他又想起小时候,他跑到荣军院里,坐在高聋子的腿上,一遍遍听着那些久远的战争故事。高聋子无儿无女,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就住进了荣军院,他也喜欢老排长留下的这个孩子。荣军院每逢过年过节总要发一些好吃的,高聋子捨不得吃,总是等着田壮来,让他把这些东西拿回去。高聋子经常摸着他的头,看着一天天长大的田壮,嘴里喃喃地说:要是老田在该多好啊。 田壮渐渐大了,他不仅把高聋子当成了亲人,每次看见高聋子便让他想起父亲,那个他在照片上见过的瘦瘦的挎着短枪的志愿军排长。每次感到孤独无依的时候,他一见到高聋子,心里便踏实了。高聋子是他依傍的一棵树,此时,这棵树猝然倒下了。 田壮又想起当兵前,因为父亲身份不明,高聋子带着一帮老军人走进政府大院为自己讨个公道。终于成功了,他顺利地来到了部队。一晃三年了,他没有忘记高聋子。高聋子不识字,他无法给他写信,每次写信都是写给张芳,结尾处都让张芳代问高叔叔好。张芳每次写信也总是把高聋子的叮咛写在信里,他思念着这位老兵,他想,有一天回到山镇,去看望他。他还没有见过自己穿军装的样子,他想告诉他:他长大了,已经是班长了,还有上唇刚冒出的鬍鬚。田壮要让高叔叔看一看,昔日他眼里的孩子已经是个大人了。他这样想时,觉得是一个孩子在向父亲显示自己的成熟,高叔叔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替父亲高兴。可是,这一切高叔叔都没有看到。 田壮读完了张芳的信后,跑到机场空旷的草地上,大哭了一场。他的心里苍凉而又悲哀,大哭一场之后,心里觉得好受了一些。他来到军人服务社买了一些纸,趁晚上没人时,他躲在连队院外的角落里把纸烧了,他跪在那堆点燃的纸前,嘴里一遍遍说:高叔叔走好哇。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高聋子站在他身旁,手抚着他的头说:孩子,你真的长大了。当兵就是为了打仗,你爹是个好样的。他哭了,在梦中哭醒了。醒来之后,他便久久地睡不着了。他又一次想到了母亲张香兰,从离家到现在,他一次也没有给她写信。她却不时地求人给他写信,每次信中都说:孩子,在外面可要当心吶,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妈没啥本事,能把你拉扯大,也算对得起你爹了,你爹临走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为他生个儿子,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你现在又到了部队,妈只有一个盼头,希望你有个出息,我知道,在家时你就恨妈,妈不怪你,有一天等你有了儿女,你会明白的。有空就给妈写封信,不写也没啥,只要你好,妈就放心…… 他每次读了母亲的信,心里都不是个味,他恨母亲,因为母亲的名声,使他在同学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还记得上小学三年级时的那年冬天,清早出门的时候,他看见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张香兰是大破鞋,田壮是大破鞋的儿子。他知道这字是谁写的,因为昨天他和班里叫“二嘎”的小伙伴吵了一架,今天一早,二嘎就来报复他了。他几脚踏平了雪地上那行字,疯了似地向学校跑去,刚进教室他就看见了二嘎,二嘎正在和几个同学说着什么,看见他进来便不说了,只听见“轰”的一声大笑。那一次,他不要命了似的沖向了二嘎,他把二嘎按在身下。后来二嘎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你妈张香兰就是个大破鞋,一帮同学也在一旁起闹。以后他家的院墙上,经常出现抽象的图画,它们出自几个恶作剧的同学之手,画的是一个长头发女人,手里牵着一个男孩,旁边是一个屁股很大的男人,画旁还分别写有每个人的名字,最后是一排字:张香兰是个破鞋。“破鞋”这一字眼,对这些孩子们来说既神秘又刺激,他们朦胧地知道,只有坏女人勾引坏男人才叫“破鞋”,他们觉得一遍又一遍地说“破鞋”这一字眼,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于是,这群恶作剧的孩子,便想尽一切办法,通过不同手段来宣洩他们心中那份神秘的快感。
第78页 田壮恨那些恶作剧的同学,更恨自己的母亲,这一切都是母亲给他带来的。他用不理母亲,不叫母亲的方法来抗议张香兰。他每次离家出门或进门,都怕看到自家的院墙。随着年龄的增长,小伙伴们不再和他开这样的恶作剧的玩笑了,但他的心里已深深地根植下了这种仇视。不仅仇视同龄的伙伴,更仇视母亲张香兰。 他曾问过张芳:你为啥愿意和我坐一桌。 张芳说:你爸是当兵的,我爸也当过兵。我爸说当兵的人都是好人,当兵的孩子也是好孩子。 张芳这一句话,让他感动了许久。也许就是为了那句话,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有自卑感,惟在张芳面前他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张芳隔三差五的,经常把家里带来的一些糖果送给他,他每次都默默地接受了。 上了初中以后,他和张芳的关系一下子变得朦胧起来。每到新学期,仍要调换座位,这时,俩人都不自觉地走到一起。上课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有时会不自觉地碰在一起,他望她时,她的脸红了,他觉得自己的脸也在发烧。那一阵子,有同学在私下里传言:田壮和张芳在搞“对象”。俩人无意听了这种传言,都感到很不自在,当两双目光再对视时,都匆匆逃也似地避开了。他们都控制着自己尽量不使身体碰在一起。 后来,他们真的有了那种感觉,张芳随着年龄的增长,出落成一个苗条秀丽的少女了。不仅在班里,在学校,张芳都显得很出众。那时全校里有两枝校花,一个是白晔,另一个就是张芳。很多男同学不断地向张芳暗送秋波,有时没话找话地和张芳说话。还有一些大胆的男生给张芳写来求爱信,张芳对这些事从不张扬,笑一笑,便把那些信撕了。这些,田壮都看在眼里。俩人就相视笑一笑,似乎都理解相互一笑包容的含意。 即将毕业的那一年夏天过得非常快,田壮真不希望夏天过去,夏天一过就要毕业了。他开始留恋起学校来。那一阵,他心里有种惆怅的感觉。 那天,张芳的钢笔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帮张芳去拾,这时张芳也弯下腰来,无意间,他顺着她衬衫的领口看到了她那对小巧而又饱满的乳房。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口干舌躁,心跳如鼓,他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儿,他紧张得手脚都在冒汗,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紧张。后来,他就抓住了张芳的手,张芳抖了一下,接着就不动了。他感受到了张芳那只小手还有一股温暖的东西流进他的心里,心里便充满了春天般的感觉。他的手汗津津的,她的手也是,两双手就那么紧紧地握着。 后来,每次上课时,他都想握一握她的手,她的手放在书桌下自己的书包上,静静地放在那里,似乎也充满了渴望和企盼。他的手在一点点地向那只小巧的手接近,后来终于又一次握住了,她等他这一握似乎已经等了许久,最后终于握到了一起。他们在课桌下就那么长久地握着。 他在失眠的时间里,怀念着高叔叔,思念着张芳。往事如烟似雾地在他眼前飘过。 他们把思念写在了信里,同时也写进了心里,她称他田壮哥,他喊她芳妹。他多么想再握一握那双小巧的手。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嗅着她身体里散发出的芬芳。他暗自下定决心,为了张芳他也要混出个人样来,不辜负她对自己的一片真情。 7 一天上午,李胜明正在餵猪,哑女就来了。哑女怀里抱了一堆在野地里采来的秋菊。霜降已过,经过第一场霜露的秋菊们正开放得如血似脂。哑女也是笑着的,她的笑容也如同怒放着的秋菊。 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空罐头瓶,她把花插在空瓶里,里面又倒满了水,放在李胜明宿舍内的窗台上。此时,哑女快乐得就如同一个小姑娘,她拍着手,歪着头在看那束菊花。 李胜明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哑女这么快乐。她平时都是忧愁的。他从第一眼见到哑女,就觉得哑女并不快乐,她常常地独自发呆,难得在她脸上看到有一些笑容。 一天三顿饭,都是李胜明从食堂里打好,送到指导员宿舍。指导员一如既往地在食堂里吃,他把饭菜打到自己碗里,很孤独的样子。哑女对一天的三餐似乎也没有什么兴趣,李胜明看到她一边吃饭,一边透过窗子向食堂里张望,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终于没有期盼到,轻轻嘆了口气,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以前,指导员宿舍的卫生,都是李胜明打扫,倒掉菸灰缸,然后把桌子擦一遍。哑女来了之后,这些活便用不着他来干了,哑女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李胜明剩下来的工作只能餵那两条一黑一红的金鱼了。这是他在指导员宿舍里驻足的惟一理由。 自从哑女来到连队,指导员似乎一下子显得忙了起来,他很少有时间回到自己宿舍。吃过早饭,便组织政治学习,中午饭后,他还要找兵们谈心,以前他找兵们谈心都是在宿舍里,现在已改到院内的角落里,指导员谈心的样子就很仔细,一直到下午上班时分。下午这段时间,有时去机关开会,有时不去开会,便去机场,飞行时间里,警卫连的哨位遍布得很广泛,各个路口,跑道两头都有警卫连的哨位,他每个哨位都要走一走,看一看。晚上指导员还要不断地去查岗,不查岗时,便来到李胜明的宿舍里,和李胜明挤在一张床上。
第79页 欧阳江河看不下去便说:老齐,嫂子来了,你就多陪一陪。 齐指导员就很含蓄地笑一笑道:忙惯了。停了停又说:现在南线局势挺紧张的,咱这里别再出什么事。 欧阳江河就说:放心吧,南线离咱远着呢。 齐指导员就说:他妈的,如果咱也能打上一仗,那该多好。 欧阳江河就欲言又止的样子。 哑女白天没事,便到兵们的宿舍里转一转,这时的兵们都忙着各自的事情,宿舍是空的。哑女便翻出床上床下所有能找出的脏东西,抱了一堆,到洗漱间洗了。然后晾在院子里,等晚上晾干了,让兵们来认领。兵们便显得很感动,嫂子嫂子地叫。哑女便把笑挂在脸上。 两天前的一件事,让李胜明感到很难堪,夜里不知怎就“跑马”了,他把弄脏了的短裤卷巴卷巴扔到了床下,他想有时间再去洗,没想到让哑女发现了。她端了盆清水帮李胜明去洗,李胜明发现时已经晚了。他红头涨脸地立在那儿,一脸的难为情。 哑女洗着洗着,似乎发现也有些不对劲,脸也红了。李胜明就愈发显得尴尬。哑女最后红着脸把短裤晾了,便逃也似地走了。弄得李胜明一天都不敢在哑女面前抬头。 吃完晚饭以后,哑女又来到猪舍,李胜明仍在猪圈门前,看着那些刚生出不久的小猪。猪们挤在母猪的胸前,香甜地在吃奶。李胜明望着望着就觉得有股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温馨在心底里荡漾着,他就那么入神入定地看着。就在这时,哑女来了,她也看得入了迷。李胜明发现她时,看见了她脸上挂着两行泪水。李胜明一惊,不知她这是怎么了,忙问:嫂子你咋了? 哑女不语,一低头,走进了宿舍。 李胜明呆怔了一会儿,追了过去。 屋内哑女坐在凳子上,手託了腮在想着什么。 李胜明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半晌,她拿过李胜明桌上的钢笔在纸上写:你是个好人。 李胜明看了就笑一笑。 李胜明沖她点点头。 她似乎想了想,又接着写:齐汉桥对我一点也不好,他说他不爱我,但还是娶了我。 她写到这儿很深地看了他一眼。 自从她来队的那一天,李胜明便觉得指导员和哑女有些不对劲,现在终于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他无措地望着哑女。 哑女又写:他每年都不回家,我很思念他,给他写信,他也不回信,我要来他也不让,这次我来他很生气。 李胜明又看见哑女渐渐涌出的泪水,突然他心里有了一种说不清的伤感。不知是为哑女还是指导员。 哑女随后又写:齐汉桥让我很伤心,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在这里很没意思。 李胜明嘆了口气,又想起哑女经常失神的样子。 我们结婚几年了,还没有一个小孩儿,我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写到这里哑女就写不下去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流出来。 李胜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哑女醒悟过来,她把刚才写满字的那张纸撕了,这时,她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又过了一会儿,也安静了下来,沖李胜明淡笑一下。然后又写: 你有女朋友了吗? 李胜明很不好意思,这时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月娥。他涨红了脸,摇了摇头。 她接着又写:你会找到一个漂亮女朋友的。 他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嫂子,你就很漂亮。 他没想到他这句话,使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像小姑娘似的很害羞的样子,她突然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很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就跑出了他的宿舍。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竟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过了好久,他仍能感觉到腮边那种温暖的湿润,接下来,他的心跳加快了,但他并没有多想什么,以为那是她对他的一种亲情,像姐姐对待弟弟的那种。 现在哑女手捧着菊花兴高彩烈地来到,使他的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 他沖她说:这花真漂亮。 她就笑了,笑得一脸灿烂。 然后俩人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那束插在瓶子里的花儿。 他听到了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他不知她这是怎么了。扭头去望她。她也正在痴怔地望自己。正在这时,她伸出手,一把抱住了他,把他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中。她的这种举动是李胜明没有预料的。起初一瞬是慌乱和不知所措,接下来他感受到了她温柔而又火热的身体,虽然隔着衣服,但他仍能感受到她的炽热。 她把他抱在怀里,闭着眼睛,仰着头,嘴里发出轻轻的“哦哦”声。 她吻了他,这种吻是疯狂而又灼热的,他气喘着,不知自己是应和了还是无动于衷。不知是他有意的还无意的,他也抱紧了她。她突然停住了,仍闭着眼睛,她腾出手来解自已的衣服,他呆呆地看着,最后他看见了一片耀眼的白色,还有那片丰沃的土地,那里是那么神奇而又丰硕。 后来,她仰躺在他的床上,微微地喘息着,嘴巴半张着,鼻翼也在翕动着。 他望着新奇的她,心脏狂乱地跳着,他口干舌燥,浑身颤慄不止,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会是真的,他恍如梦中。 她又向他展开了胸怀,嘴里依旧发出轻轻的“哦哦”声。
第80页 他木然不动,世界仿佛已经不存在了,耳畔里一片嗡嗡声。 她半睁开了眼睛,拉住了他的手,一点点地把他的手拉向自己的胸,他触到了那片丰硕,过电似的抖了起来。她又伸出手来解他的衣扣。他清醒过来,便再也站不住了,一下子跪在了床前,他似哭似说地叫了一声:嫂子—— 她欠起身捧起了他的脸。 他绝望地说:不,嫂子,我不能啊,指导员对我不错哩,我不能对不起指导员呀。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在此时会痛哭流涕,他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把身子尽可能地缩在床下。 这时,他看见了她的泪水,接下来,她开始一件件地穿衣服。那时她的脸色很难看,一种灰样的颜色。 穿好衣服的她从床上下来,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便低着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后,突然挥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打自己。 第二天,哑女便走了。哑女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哑女走时,兵们都来送行,哑女凄楚地沖兵们笑着,她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转过身沖所有的兵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胜明看到了哑女眼睛里那种绝望的凄凉。他知道哑女为什么走。 哑女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 李胜明回到宿舍,看到了窗台上那束开得正艷的菊花。他把脸伏在花丛中,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8 机关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宣传科干事付晓明,和战士报导员陈平“失踪”了。 消息传到警卫连,田壮和李胜明悬着的心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落脚点。 两天前的晚上,陈平突然来到了警卫连,他先找到田壮,后来就来到李胜明那间小屋里。陈平进屋什么也没说,便从挎包里掏出一瓶酒,又掏出两听罐头。 田壮不解地问:你这是干啥? 陈平笑一笑说:今天是我生日,咱们仨好好庆贺一下。 田壮就说:你怎么不早说,胜明和我也好准备准备。 李胜明也抱怨陈平不早点通知他们。 接下来,三个人就喝酒,两个人都向陈平说一些祝福的话,陈平也不说什么,只是喝。 酒喝得差不多时,陈平就说:知道么,南边可要打起来了。 田壮和李胜明就说:报纸上也都说了,不知能不能打起来,也不好说。 陈平就说:领土问题,政治问题,这回是非得给这个王八蛋点颜色看一看了。 接下来三个人就针对打与不打说得脸红脖子粗,但一致的看法是,某国当局这个王八蛋也太不仗义了。 一瓶酒快喝完时,三个人就都有了醉意,陈平就动了感情,他红着脸说:你们俩对我不错,咱们这一见面,不知下次啥时候才能再见了。 俩人听了陈平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田壮酒意朦胧地说:我操,咱们兄弟仨还说那话干啥,想见面就见一见,这还不容易。 李胜明也说:就是,你在机关工作忙,你没时间,我们俩去看你。 陈平听了就笑一笑,举起装酒的刷牙缸,又喝。 田壮先反应过来,他以为陈平又想起了白晔的事,便说:白晔人家上学了,等毕业就是干部了,你别想得太多。 陈平就说:我已经把那事忘了,提她干啥? 李胜明头有些晕了,但他还说:白晔……就好比……她……她是恩将仇报哩! 田壮听了李胜明的话就笑。 陈平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田壮:你和张芳的事还好吧? 田壮点点头。 陈平又说:她是我干妹妹哩,你以后可要对她好点。 陈平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陈平一动感情,两个人都不好受起来,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三个人都无缘由地啜泣起来。 最后陈平就提出要走,两个人把陈平送到院外,看着陈平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机场跑道向机关方向走去。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田壮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找到李胜明说:咱俩让陈平给蒙了,这小子的生日在春天,你忘了去年咱俩给他过生日时,机场的草都冒芽了。 李胜明也恍然醒悟,一拍大腿说:可不是,这小子! 田壮就说:过两天咱俩找他算帐去。 还没有等俩人去找陈平,陈平就失踪了。 发现付晓明和陈平”失踪“的,当然首先是宣传科的人。机关一上班,便发现报导组的门一直没开,刚开始人们都以为付晓明带着陈平去部队採访了,以前俩人也经常一起下部队採访,可以前每次走前都打个招呼。 一直等到晚上,俩人也没有回来,他们才觉得大事不好。 找到钥匙打开门时,看到办公室一切依旧,不同的是,付晓明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他和陈平的申请书。这份申请书是写给师党委的,俩人申请要去前线,当时俩人向师党委递交这份申请时,机关领导认为俩人很可笑,这仗能否打起来还吃不准,就是打起来了,也轮不上他们两个人。这份申请就被无声无息地退回来了,庞鹏云师长在申请上批了几个字:精神可嘉,但不现实! 就在庞师长批示那一行字下边,付晓明写了一句:是军人就应该走向战场! 人们看到这一切,突然就似乎悟到了什么,他们隐隐地有了一种预感。
第81页 他们的预感第二天便被证实了。 付晓明和陈平联名给师党委写了一封信,信是通过邮局寄回来的。信中告诉领导,他们已经走了,他们要在战场上实现军人的梦想。 庞师长读了这封信很激动,拍着桌子说:给前线部队发电报,把这两个人给我抓回来! 机要员得到命令,离去。 田壮和李胜明也收到了陈平的一封信,信中说:还记得两天前喝的那次酒么,那是告别酒,你们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南去的列车上了,再见了,两位兄弟。 就在那一天,报纸上、收音机里同时说:正义的南线反击战打响了! 那些日子,部队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岳越对付晓明的“失踪”表现得非常冷静。早在前一天晚上,付晓明向岳越告过别。告别的时候,就在付晓明的宿舍里。 岳越刚开始听到付晓明的计划也感到很吃惊,但马上就平静了,她说:我要是男的,我也这么做! 这句话使付晓明大吃一惊,他又惊又喜地抱住了岳越。俩人热烈地接吻。 岳越就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付晓明就问: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有股说不出来东西。岳越说完便把脸贴在了付晓明的胸上。 付晓明又想起了那次和她弟弟”打架“的事。 岳越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气喘着说:我爱你,真的爱你。 付晓明就把握不住自己了,他迎着她的身体,她又喃喃着说了两句什么,一伸手拉灭了灯。 之后,俩人坐在床上,窗外是月光。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么? 他不说话,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又说:你要是牺牲了,我再也不嫁人了。要是你伤了,我伺候你一辈子! 他听了她的话,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有了一种悲壮感。 其实在这之前,付晓明和陈平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 付晓明盼望着战争的心情,从当兵那一天就开始了,一切都和平着,还要军队干什么?他喜欢战争,但并不是仅仅为了冒险,更不是为了刺激,而是一种作为军人价值的体现。 陈平在和付晓明相处的日子里,他渐渐认同了付晓明的观点。他从小就崇尚军人,他是从干爹张断指的身上认识军人的,他不喜欢父母的文弱,而喜欢干爹的刚强。他也同样盼望着战争,就像小孩盼望过年一样。他一来到部队便体会到了日子的周而复始,新兵来了,老兵走了,这便有了日子。机关更是平淡,平淡得他经常想大喊大叫。他认为做一个军人,就该像干爹那样,轰轰烈烈地去打仗,轰轰烈烈地去做人。 这一举动虽然与白晔有关,但在几年的军旅生活中,陈平毕竟比以前开阔了许多,也坚强了许多。白晔爱欧阳江河,那就爱吧。只是他心里有一种深深的失落,也有一种要在白晔面前体验自己价值的心理。当付晓明提出去南线时,俩人几乎是一拍即合。当时,他也想到了后果,也许伤或死,但他认了,为了体现出自己的价值,为了不白活一回,他可以不惜用青春和生命去换取。陈平觉得自己的行为无比的崇高而又伟大。 机会终于来了,有关南线的情况出现在新闻媒体中时,他就希望部队能够参战。可等来等去,部队并没有参战的迹象,他和付晓明深深地失望了。于是他和付晓明一起写了一封请战书。结果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但他们还是写了。 最后的失望,使他们下定了决心。他们都想到了种种后果,假若从前线回来了,他们也逃不脱纪律的制裁。陈平并不感到可怕,他要抓住这样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实现一次自己的梦想,这也许是一生中惟一的梦想。 ·13· 第四章 9 庞巧妹和白晔上学走后,卫生队似乎一下子变得冷清了。 最冷清的是王亚军教导员的办公室兼宿舍,昔日热闹的景象已经不存在了,女兵们的莺歌燕舞之声,离他远去了。没有上成学的女兵们,对王亚军教导员冷淡了起来。对庞巧妹的上学,在她们意料之中,可对于白晔,这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她们不理解平时不声不响的白晔,怎么突然就上学了。她们的热情没有得到回报,于是就冷淡起来。 王亚军在晚上没事时,仍到女兵们的宿舍里转一转,女兵们便礼节性地和他说一些皮皮毛毛的话。王亚军明白她们的态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说什么,只在心里苦笑一下。 妇联主任仍勤奋地来到卫生队,有时住在这里,有时回去。王亚军似乎也没了以前的心气儿,偶尔的也会回家住上一阵子。这样一来,妇联主任就很满足,也很高兴,她施展出许许多多能想到的温柔和体贴来照料王亚军,以博得他的欢心,按妇联主任的本意,最好让王亚军乐不思蜀。 后来,王亚军转业到了地方一个企业当了武装部长,妇联主任也带着孩子跟着王亚军走了。 南线那场战事,就像刮过去的一阵风,说过去就过去了。 由机要参谋奉庞师长的命令发给参战部队查找付晓明和陈平的电报,一直到参战部队从南线撤回来,仍没得到一点消息。机关正准备进一步和前方部队取得联繫时,昆明某医院发来一份电报。电报中说:付晓明和陈平双双负伤,让部队立即去人。
第82页 终于有了付晓明和陈平的消息,这条消息又一阵风似的在部队传开了。 当天机关便派了一名参谋一名干事准备前往,保密室的岳越得到这一消息,也申请前往。付晓明和岳越的关系尽人皆知,领导便同意了。他们一行三人连夜乘火车出发了。李胜明得到陈平消息时已经是晚上了,田壮一头撞进了他的宿舍,说:陈平受伤了,现在住在一家部队医院。 李胜明听了这一消息后,他的脸就白了一些,怔怔的好半晌没有说话。他有些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又不愿相信是假的。自从陈平去了前线,俩人比任何人都关心前方的局势,他们找来了所有能看到的报纸,又在收音机里捕捉每一条有关前线的消息,他们真希望能得到有关陈平的片言只字。他们忐忑地期待着,当得到参战部队已经胜利撤出战斗时,李胜明和田壮高兴得几乎一夜未睡。 那一夜,田壮把班里的夜岗一个人承包了,李胜明陪着他。俩人整夜都在谈论着陈平。他们希望陈平能平安回来,他们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终于他们还是听到了陈平负伤的消息,但这足以让他们感到高兴了。其实他们心里最怕的是比这更坏的消息。 又过了些日子,去接付晓明和陈平的人终于回来了。他们只接回了陈平。陈平的一条腿被地雷炸断了。付晓明却再也没有回来,岳越只捧回了付晓明的骨灰盒。 原来付晓明和陈平赶到前线时,反击战还没有打响,但前线已经戒严了。他们先是找到了一支部队,说明自己的身份后,就要求参战,在被拒绝后,他们执意孤身前往。那天夜里,俩人翻越过一座山,准备向更前方的阵地靠拢。正在这时,反击的炮声打响了,枪炮声震耳欲聋,火光染红了半个天空。他们看着我方的炮火,兴奋得在山樑上大喊大叫,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战争,以前对战争的印象只是从书和电影中见到的。当他们身临其境的时候,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战争。 当炮火延伸射击的时候,他们看见前面一支部队向炮火的方向正在前进,他们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天很黑,又是处在高度紧张状态,谁也没有注意到跟上来的两个人。 天亮的时候,真正的战斗开始打响。残存的敌人从山洞里、密林里向前进部队射击,战斗便短兵相接了。战斗真正打响时,他们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没有武器,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部队在投入战斗。随着战斗的继续,就出现了伤员。他们只能投入到抢救伤员的战斗中了。这时,那支部队才发现了他俩。一个长着满脸鬍子的团长把他们叫到了面前,问明情况后骂了一声:混蛋,我要是你们的首长就毙了你们! 但是让俩人回去已经不可能了,部队经过一夜的穿插已深入到敌人的腹地。他们只能随这支穿插的部队统一行动了。大鬍子团长从伤员手里为他们要了两支枪,于是他们也参加了战斗。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一支奉命插入敌后的部队,他们并没有在局部和敌人过多纠缠,而是一直往前,直插敌人的后方。 傍晚的时候,与敌人争夺一块高地的战斗打响了。战斗空前的激烈,枪炮声不绝于耳,当他们冲上阵地的时候,部队已损失过半。不幸的是付晓明虽只在肩头擦破了一点皮,但眼镜丢了,他一时看不清更远的敌人,只能同大伙一样,朝着一个方向射击。陈平完好无损。他们冲上阵地后,得到了暂短的休整,补充了弹药,处置了一些伤员。 他们夺得的这块高地,是敌人的一个主阵地。天还没有亮,敌人便来争夺了,一阵阵排炮打过来,顿时天昏地暗,一声声闷响在身旁爆炸。陈平在火光中看见,付晓明被一发炮弹的爆炸声掀翻在地。他扑过去,他摸到了一手粘粘的血,他知道付晓明负伤了。这时已经有一些人,在往阵地下抢救伤员,阵地下面有一片密林,抢救出的伤员都送到那里。陈平背起付晓明就跑,不一会儿,付晓明的血水便浸遍陈平的全身。 付晓明在陈平耳边说:我们终于赶上了战争。 陈平说:嗯! 付晓明又说:真好哇,你后悔么?! 陈平摇摇头,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要顺利地把付晓明背下去,背到安全的地方去。正在这时,他的脚下被一个硬东西硌了一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的地雷便响了,“轰”响一声之后,他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后方医院。接着发现自己的左腿少了半截。那一瞬间,他并不遗憾自己失去了一条腿,他遗憾自己只参战了四天。 后来,他想到了付晓明,他问医生。医生告诉他,因付晓明伤势太重,到医院后不久,就牺牲了。他听到这一消息时,怔住了。在踩地雷前,付晓明还在清醒地和他说话,问他此时后不后悔,就在这时,他踩上了地雷。 陈平被接回来了。陈平回来的时候,“大鬍子”团长给师党委写来了一封信,信中介绍了付晓明和陈平的表现,还说他们参战部队荣立了集体一等功,当然,这一等功中也有付晓明和陈平的一份功劳。“大鬍子”团长在最后说:虽然两个人违反了部队纪律,但他们的动机和在战场上的表现是无可指责的,建议从轻处理他们。 陈平一时间成了新闻人物。认识不认识的都来一睹陈平的风采。陈平似乎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换了个人。他变得又黑又瘦,也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来看他的人们。
第83页 田壮和李胜明来看陈平时,找了一个没人的晚上,房间里只有陈平一个人。 田壮和李胜明看到陈平第一眼时,不认识似地看了他好久。 陈平倒很平静,他招手让两个人过去。俩人一人握住了陈平的一只手,李胜明的眼圈就红了,他哽着声音说: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怎么会?陈平笑了笑。 田壮担心地说:你违反了纪律,部队会不会处分你? 陈平很平静地说:我不遗憾了,怎么处理那是领导的事,可惜付干事没有活着回来。 陈平的眼圈就红了。 田壮岔开话头轻松地说:过几天该给你过生日了,上次差点让你给骗了。 李胜明也说:这次我和田壮商量好了,要好好地给你过一次生日。 陈平眼里噙了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段时间,陈平的事经上级批准记三等功一次,并按正常参战人员一样评残,但因陈平违反了纪律记过一次。又因伤残已不适合在部队工作,提前复员。 付晓明被评为烈士,但也记过一次。 部队的军务部门向山镇武装部发去了通知,没几日,陈平的干爹张部长就风尘僕僕地赶到了部队。 他什么都知道了,一见到陈平,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把陈平从床上抱下来,一连转了几圈才放下,他瞅着陈平满意地说:你不愧是我的干儿子,好样的,这点伤不算啥。 那几日,他寸步不离陈平左右,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似的,问这问那。 临走的时候,师领导为张部长和陈平送行。张部长很高兴,酒席上,说了许多自己过去打仗的事,又说了陈平,他很是为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干儿子感到自豪。 陈平就要走了,他对田壮和李胜明说:白晔估计这两天就该回来了。 田壮和李胜明才觉得这半年过得真快。 陈平就对干爹说:要不就再等两天吧。 就又等了两天。 陈平让田壮和李胜明把自己背到屋外,他坐在那里望着部队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俩人都知道陈平心里想的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 两天终于过去了。白晔依旧没有回来。陈平很失望。 陈平后来又提出到机场看一看。田壮和李胜明就把陈平背到了机场。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当兵都三年了。陈平在田壮的背上说。 就是,想起当兵那会儿,就跟昨天的事一样。李胜明随在后面。 田壮就感到陈平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自己的背上,他心里竟也有了想哭的感觉。 走的那天,田壮和李胜明都去车站为陈平送行。俩人要把陈平背上车,张部长不肯,亲自把陈平背上了火车。 要分手了,三个人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人就泪眼朦胧地对望着。最后还是陈平抓住两个人的手,哽着声音说:还有一年时间,你们俩好好干吧! 他们就沖陈平艰难地笑一笑。 陈平又说:等白晔回来,替我问个好……当兵时咱们四个人。 说到这,他便说不下去了,三个人想起当兵这三年时光,都动了感情。 车终于启动了。 田壮挥着手说:多保重! 李胜明也说:别忘了咱们是兄弟! 列车渐渐远去了。 10 陈平走了两天之后,白晔回来了。 白晔回来的当天,就来到警卫连找到了田壮和李胜明。 白晔第一句话就问:陈平走了? 她一回来就听说了陈平的事。 田壮和李胜明俩人都没有说话。 白晔的眼圈就红了,她低下头说:我知道你们俩对我有看法。 田壮就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你现在是干部了,瞧不起我们了。李胜明忿忿地说。 白晔的脸就白了一些。他们看见白晔的眼泪涌了出来,在腮边缓缓滚过。 半晌她说:有些事你们不懂。 他们没说话,不望白晔,望头顶上的天空。 白晔又说:陈平一家对我很好,这一点我是不会忘记的。 白晔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他们一直望着白晔走远。 田壮说:我要是陈平,想都不想她,就当没她这个人。 李胜明也说:没良心哩。 老兵探家的日子就到了,开始有一些当满三年的老兵陆陆续续地回去探亲了。 指导员找过田壮和李胜明问他们俩准备什么时候探家,俩人都答:再等一等。 李胜明找到田壮就说:这个样子咋回去哩。 田壮暂时也不想探家,虽然他谅解了母亲,可他仍不想回山镇。童年的记忆常常令他欲哭无泪。母亲是为了生活,然而抹不掉的是他灰色的记忆。他害怕这种忧伤的记忆,然而山镇留给他的另一种记忆也使他无法忘怀。 在这之前,张芳曾来过几次信,询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他一想起张芳心里便充满了柔情,山镇值得他怀恋的只有张芳了。 在遥远的山镇,张芳的目光在期待着他,她在思念着他。 在许多夜晚的梦境中,他见到了张芳。他又和张芳回到了童年,他们坐在一张课桌上,她偷偷地塞给他一个滚热的鸡蛋,他不接,她就固执地把鸡蛋塞到他的书包里。他偷偷地看她,她低垂着眼睛,脸孔红红的。
第84页 梦醒的时候,他总要长时间地发呆,这温馨而又美好的一切,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怀恋过去美好的一切,他思念着过去。 刚到部队不久,张芳曾给他寄来一张照片,照片是张芳在荣军院内那片小树林里照的。她背靠着那片松林,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遥望着远方的他。她含着笑,似在期待着他来到她的身旁。 这张照片一直揣在他的怀里,没人的时候,他就找出来呆呆地看上一阵子,她羞涩的笑、她的一切便悄然走进他的心里,那时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也很满足。 于是,他给张芳写了封信,告诉他现在他还不想回去,他想念她,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她能来部队看他。 信发出去了,接下来的时间,他便期待她的消息了。 探亲的老兵陆陆续续都走光了,连队里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起来。 田壮把自己不想回家的打算已和指导员谈了,他说:老兵都走了,班里的岗哨轮不开,我就不回去了。 指导员想了想说:你可想好,也许这是你惟一一次探亲的机会了。 指导员的意思,田壮明白,指导员的弦外之音就是,如果日后没机会留在部队,战士休假在四年服役期中,只有这么一次,也就是说: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他笑一笑,深思熟虑地说:工作么。 指导员就说:好! 当天晚上点名时,指导员就表扬了田壮,并号召全连的战士学习田壮这种精神。 田壮面对指导员的表扬,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激动了,那时他们都巴望着领导能表扬自己。兵当得时间长了,就品出了其中的滋味,表扬对田壮这样的老兵来说,已没有实际意义了,他希望的是机会,那就是提干。他想不出更好的归宿,他觉得自己不可能,也不愿意回到山镇,他只有等机会,只有提干,才能长久地留在部队。 几天前,他去卫生队看到了庞巧妹。她很热情地向他询问陈平的事,她的语气中有不尽的惋惜和留恋,并询问陈平的地址,她说她要给陈平写信。 他告诉了她陈平的地址。他羡慕庞巧妹的无忧无虑和居高临下。他明白这一切都因她是师长的女儿。他又想,如果自己的父亲是师长呢?也许自己早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他知道,自己和庞巧妹,不是一类人,也无法相比。但他弄不明白,庞巧妹为什么要喜欢陈平,如果陈平不负伤不复员,以后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子昵?他不敢想,也想不出。 那天晚上,李胜明把他叫到猪舍旁那间宿舍里。李胜明给他看了一封父亲的来信。李胜明的父亲在信中说:为了还欠下的债,已经把老屋卖了。还说,李胜明要不混出个人样来,就别回来。父亲还说:自己已没有脸面活了,但现在仍活着是巴望李胜明有个出息,有朝一日让父亲的头在村人面前抬起来。父亲又说:自己咳血的病癒来愈重了,以前李胜明寄给他的钱,他没捨得用,更没捨得买药,都还债了。父亲在最后感嘆地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哩。 李胜明就灰着脸说:现在我什么也不是,有啥脸回去哩! 田壮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这么多人活得都挺不容易。他同情李胜明的同时,又想起了自己,这时,他抓住了李胜明的手,沉重地说:咱们还有一年,多努力吧! 李胜明就慢慢地把身子蹲在了地上。 自从哑女走后,指导员便开始整夜地失眠,他觉得对不住哑女。他清醒地认识到,他对不住哑女,是他害了哑女。他想到了离婚,可有谁能理解他的苦衷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瞅不上哑女。没有人知道他的苦衷,他也没有勇气对任何人倾诉。 夜晚的指导员已不是白天的指导员了。白天的指导员是孤独的和权威的。夜晚的指导员显得很平易近人,他经常来到猪舍和李胜明谈心。有时说着说着,他就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艰难生活。 李胜明就觉得指导员也挺不容易的,但他不明白,指导员明明不喜欢哑女,为什么还要娶哑女。他无法张口,最后还是没有问。 后来说着说着,俩人就都动了感情,李胜明就流了泪说:指导员,我可餵了两年猪哇。 指导员说:我知道。 李胜明又说:当初我是听你的才来餵猪的。 指导员说:你放心,只要一有机会。 李胜明还说:指导员,我就靠你了。 指导员说:你放心! 11 田壮下哨回来,他刚走进宿舍,就看见张芳坐在他的床上。 张芳的到来,使田壮又惊又喜。三年没见了,她比以前更加生动了,那双迷人的腿依旧修长,而她的身材比以前显得更加饱满而又健壮。她正扑闪着眼睛在望他,他无措地说:你真的来了。 她绯红着脸在静静地望着他。 这时,宿舍里并没有别人。他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上学的时光,他们也是这么并肩坐着,静静的。他犹豫着抓住了她一只手。 她沖他抿嘴笑了笑。 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闷了半晌问一句:家里都好吧。 她点点头。 你爸知道你来么?他又问了一句。 是我爸让我来的。说时她的脸又红了。 俩人正说着话,李胜明来了。李胜明显得很高兴的样子。离开山镇三年多了,一时间有关山镇的一切似乎有许多话要问。
第85页 张芳拿出带来的土特产,瓜子、松子什么的给李胜明吃。 几个人说着聊着,就谈到了陈平。 张芳告诉俩人,陈平回去后,得到了山镇政府的照顾,被安排在公园里,负责收门票,活很轻闲,很适合陈平。张芳还说:民政部门已和医院联繫好了,正准备给陈平装假肢。 俩人听了陈平的消息也很高兴。 李胜明抱怨地说:这小子回去了,也不来个信。 张芳就说:他可忙了,回到山镇后,小学、中学都请他做报告。陈平都快成了名人了。 田壮和李胜明就笑一笑,为陈平高兴。 几个人说着话,就到了晚上。 李胜明感觉到田壮在为张芳住宿发愁,机关里有招待所,住在那里,又远又不方便。李胜明就说:张芳你住我那儿,我随便找个床铺住一阵子,三年多没见了,咱们说话也方便。 田壮想了想说:行,就怕指导员不同意。 李胜明说:我去找指导员去说。 说完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就回来了。 他沖两个人说:指导员同意啦。 说完便帮张芳收拾东西。 安顿好了张芳之后,李胜明就走了,留下田壮和张芳说话。 李胜明一走,张芳的情绪便低落下来。 半晌她说:给你妈写封信吧。 田壮不说话,低着头。 她又说:你妈身体很不好,前一阵有病还住了医院,医生说,她肚子里长了个瘤子。 母亲不时地在给田壮来信,但从没提住院的事。他恨母亲,一封信也没有回过。田壮听了张芳的话,也吃了一惊,但他嘴上仍说:活该! 张芳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她说她常去看望他母亲,她每次去,母亲都眼泪汪汪的,后来张芳知道,每隔一阵子她总要到邮局去询问有没有自己的信。田壮不给母亲写信,她以为信是压在邮局了。去了几次之后,她便不再去了,但每逢在邮差到田壮家胡同来送信,母亲总是走出门,她巴望着有自己的信,结果她一次次失望空手而回。后来听说有当兵的开始回家探亲了,母亲去了火车站几趟,在人流中巴望着。 张芳从提包里拿出件毛背心说:这是你妈让我捎给你的。 他接过来,握在手里。他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在灯下糊火柴盒时的情形,他半夜被尿憋醒了,看见母亲仍在灯下忙碌着。早晨,母亲用帆布口袋,装上那些糊好的火柴盒,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出胡同。那时,他觉得母亲是高大的,温暖的,要是人永远长不大该多好哇。他留恋那懵懂的岁月,可他还是大了。 一提起母亲,他的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挥手制止了张芳再说下去。 后来张芳就倚在了他的肩头,张芳一只手捏弄着自己的辫梢红着脸说:田壮哥,我来部队前,天天都梦见你,不知咋了,不想梦见你,却天天梦见你。 他揽着她的腰,嗅到了她的芬芳。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两只手汗津津地握在一起。 他说:你爸真的愿意你来。 愿意哩,他说要找对象就找当兵的。她笑着说,脸却一直红着。 他又说:荣军院那些老兵还都好吧? 他们经常念叨你哩,高叔叔死时,还喊你的名字哩。 他一想起高叔叔,心就沉了一下。 他说:真想回去看看这些老兵,我是在他们中间长大的。 他莫名的又想起了父亲,他又想起了父亲留下的那张惟一的照片,父亲穿着志愿军服装,挎着短枪,永恒而又持久地望着他。当兵时,他想把那张照片带在身边,就在他要走时,却找不见了。他明明记得就放在自家柜子里的一个木盒里,木盒里放着户口本和糖票,还有一点零用钱,他找了许多地方,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母亲为他的走准备好了一切,就是没有帮他找那张照片。 几年以后,一直到母亲去世,他才知道母亲把那张照片藏了起来,一直珍藏在她的身边。是父亲的照片,陪着母亲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他知道这一切之后,曾大哭了一场。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天就渐渐地晚了,他告别了张芳,回到了宿舍。 分手时,张芳一直把他送到门口,他走到暗处了,仍看见她立在门旁。他说:早点休息吧。 他似乎看到她沖他灿烂地笑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站了一班岗。他在站岗时,心里怎么也踏实不下来,他脑子里满是张芳的影子,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到现在,张芳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他眼前走过。想完了这些,他又想到了张芳的每封来信。每次都在信里称他为田壮哥。她的每封来信,他都要看上无数遍,他差不多能把每封信都背诵下来,然后在心里一句句地回味着。 此时,张芳就在自己的身边,他知道,她不会在这里呆很长时间的,也许两三天以后她便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下岗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猪舍那间宿舍旁,他惊奇地看到张芳并没有熄灯,灯光仍昏黄地燃着。他看见了张芳,张芳躺在床上,却大睁着眼睛,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似的。他梦游似的,一步步走过去,张芳一直静静地望着他。他终于立在了她的床前,他呼吸急促,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她突然伸出了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她似呻似唤地喊了一声:田壮哥——
第86页 他无力地迎向了她,他觉得此时的她是一片温暖又潮湿的海滩,他似乎听见了潮水之声,远远近近地响着…… 后来,他伏在她的耳边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娶你! 她流下了两行幸福的泪水,泪水滴落在枕头上。他感受到了,她和他在那一瞬心里都充满了柔情。 第二天一大早,他看见张芳把一件刚洗过的床单晾在了门口。他看见她满面潮红。他醒悟了什么,立在床单前,他似乎望见了满天的朝霞。 ·14· 第四章 12 李胜明也不知为什么,他和卖菜姑娘月娥的关系是越走越近了。 他觉得月娥非同寻常,他体会到了月娥对自己的真诚。李胜明差不多隔两天上街买一次菜,时间长了月娥便摸出了他买菜的规律。他只买月娥的菜。有时李胜明去晚了一些,她的菜早就卖完了,担子里留着给他的菜。她等着他。直到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集市上,她才站起身,沖他招一招手,他看到了她,笑一笑,走过来。他一来月娥便收拾担子准备回家了,仿佛他是来接她的。 俩人往回走,走得不急不忙,她的菜卖完了,他的菜买到了。于是俩人就走得从从容容,轻轻松松。他们是顺路一同走,毫无牵强的感觉。 他说:菜卖得好吗? 她说:还行哩。 他笑一笑,她也笑一笑,算是铺垫,然后他又说:一年下来,挣得不少吧? 她从从容容地望着眼前笔直的柏油路答:够生活的了。 有一些车辆从他们身旁驶过,有公共汽车,有运输的卡车,其中也夹杂着一些军车,往往卡车后厢上站着一些战士们,他们望到路面上走着的月娥和李胜明就叫:噢——噢—— 她就红了脸,半晌说:你们这些当兵的真有意思。 他看到月娥红了脸,心里就很不齐整地乱跳两下,他说:嘿,可不是。 两个人就又走,再有车经过他们身旁时,都扭头去看,巴望着再让兵们“噢噢”两声。那两声“噢噢”似蕴藏着许多寓意。 他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下一季菜又该种了。 她说:收了菠菜,该种茄子、辣椒、西红柿了。 他说:我们连队也要种一些的。 她说:我家有菜籽。 他说:好,就用你家的菜籽,你家的菜长得好。 她说:等我家的菜种完了,我去帮你们。 他说:那倒不用,我们的战士多,一会儿就种完了。 她说:这是种菜又不是吃饭,那么多人七手八脚的能种好菜? 他想了想说:也是。 她就又说:到时我帮你,就咱俩,足够了。 他说:那好。 她就又笑一笑。 俩人终于走到前面的岔路口,再往前走就是机场了,她往西拐下去,就是她家的小村了。 她在路口停住了,把筐里的菜拿出来递给他说:以后你不要上集了,我顺便给你送过去吧。 他说:那怎么好意思。 她说:没事。 他说:…… 她说:再见! 他说:那就……再见! 他望着她的身影向小村走去,她挑着一副空担子,一摇一晃的,她的身子也随着一扭一扭的。他目送着她的背影一点点远去,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畅,于是迈开大步向机场走去。他走到机场上,想大喊大叫几声什么,于是他就喊:噢——噢—— 兵们就看他。有警卫连的兵正在哨位上站岗,看见了他便说:李老兵,买菜回来啦? 他答:回来了。 走了两步,他就想起刚才那个兵的称呼:李老兵! 李老兵,李老兵……他在心里偷偷地叫了自己几声,竟把自己吓出一身汗来。自己果然就是老兵了,他记得刚当新兵时,来到连队,见谁都叫老兵的事,恍似就发生在昨天。这日子的确是过得太快了,到了秋天,自己就当兵满四年了。四年的老兵就该复员退伍了。这么一想,他往回走去的脚步就沉重起来。 又过了些日子,到了连队该种二茬菜时,月娥果然就来了。 他有些无措,半晌醒过神来,他就说:你认识认识我们领导吧。 她的脸又红了红。他发现,不论他说什么她的脸总要红一红,她的脸一红,他的心里就要热一热。他在心里说:真是见鬼哩。 后来他还是把指导员请了过来。 他介绍说:这是来帮咱们种菜的师傅。 指导员就说:噢?欢迎,欢迎。 指导员伸出手和月娥握了握,指导员就说:连队年年种菜,种得多,收得少,主要是战士们不会种菜。这回听你的,你说咋种就咋种,要多少人帮忙你说一声。 月娥就说:我不要别人,就要他。 说完用手指了指站在身旁的李胜明。这回轮到李胜明脸红了,他觉得心脏又咚咚地很不齐整地乱跳两下。 他同时看见指导员很深地望了他一眼,他浑身上下就有些不自在。 齐指导员就说:那行,就种吧。 俩人就种上了。 李胜明负责挖坑,月娥点种。 月娥来连队种菜,一时间成了连队的新鲜事,下了岗,兵们都来到菜地参观。他们围着笑着。
第87页 月娥望一眼兵们,似乎看到这些兵们是在起闹。 这一发现,使她的脸又红了。 李胜明也发现了兵们的目光,于是心里就感到很通泰,前所未有的舒服。 有兵就说:李老兵累么? 他答:不累。 兵说:还不累,看你满头都是汗呢。 他说:日——你这个兵。 兵们就笑。 有兵又问:女师傅累么? 她不答,笑一笑。 有兵说:累了就歇一歇。 她又笑一笑。 兵们越聚越多,还不时地沖两人喊着口号,一齐喊: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又一齐喊:一二三,李老兵,加油! 四五六,女师傅,加油! 齐指导员来了,他沖兵们挥着手说:菜不用你们种了,你们去餵猪。 兵们就“噢噢”地去餵猪了。剩下李胜明和月娥一心一意地种茄子、辣椒、西红柿。 月娥一连帮警卫连种了几天菜,齐指导员时不时地过来看一看,蹲在地边一支接一支地吸菸。 菜终于种完了,接下来,两场雨过后,菜苗们先是冒出了一个小芽,接下来就很蓬勃地生长了。 李胜明把主要精力用来餵猪和侍弄菜上了。白天,人们经常可以看到李胜明挑了粪桶,往返于厕所和菜地之间,肩上的担子“吱吱哑哑”地响着,菜们在李胜明精心侍弄下,正在茁壮成长。 月娥也不时地过来指点一下,什么菜该打权了,什么菜该搭架了。李胜明都一一照办了。 不仅兵们看出了月娥和李胜明这种不同寻常的苗头,就连田壮也看出来了。有一日,田壮就找到了李胜明说:你小子不赖呀! 李胜明就说:咱们兄弟不开玩笑。 田壮就单刀直入地说:月娥似乎对你有点意思,我觉得你对她也不错。 李胜明红了脸说:月娥是个好姑娘哩。 田壮不语,很有内容地望着李胜明。 李胜明就又说:我跟你说心里话,要是她同意,我这辈子就娶了她。 田壮笑一笑,拍一拍李胜明的肩膀。 李胜明忧心忡忡地说:咱们就快复员了,我看咱们日后提干的机会不大,如果真的那样,我也不想回老家,就留在这里。 田壮真心地说:月娥的确是个好姑娘。 李胜明长长地吁了口气。 13 白晔庆幸自己对欧阳江河的坦言,她知道自己毫无商量地爱上了欧阳江河,正因为这种爱,她才有了对欧阳江河的坦言。这种真诚,她不仅没有失去欧阳江河,而且真正地得到了他的爱情。 白晔还没有毕业之前,欧阳江河突然出现在白晔面前,这使白晔又惊又喜。 那天的傍晚,白晔刚从饭堂里走出来,她就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呼喊,接着她就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欧阳江河。欧阳江河那天穿了一身便服,正站在那里微笑地望着她。 她失声地道:你怎么来了? 他不说话,突然走上前,双手抱住了她的头,火热地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然后他才说:想你了。 她惊怔地“哦”了一声。周围陆续地有很多学员吃过饭,在操场旁走过。军区医校是女兵的世界,这里走过的大都是清新、秀丽的女兵们。 欧阳江河也为自己的唐突而感到脸红。他说: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她这时也回过神来说:我到班里请个假。 说完便在他的目光中向宿舍跑去。 几个月不见,白晔似乎比以前长大了几岁,她不仅显得成熟了,更重要的,她比以前变得更漂亮了,那头微黄捲曲的头发,还有高而笔直的鼻子,使她平添了几分妩媚,还有她那高耸的胸以及丰满的臀部,她真正地成熟了。 自从欧阳江河接到了白晔那封坦言自己身世及遭遇的信,他当时震惊之外,还隐隐地感到了一缕剧痛,那疼痛是发自内心的。他终于经过深思熟虑给她回了一封信。结果,她回了信。时间长了,他想她,就利用星期天的时间,悄然出现在她的身旁。军区护士学校,离部队并不远,只需几个小时的时间,白晔对欧阳江河的到来,不仅感到惊喜,还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 那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们来到校园外那片白桦林里,春天的白桦林到处都是一片勃勃的生机,桦林里的草已冒出了芽儿,有一条亮亮的溪水潺潺地在林中流过,使他们的相聚增添了一分诗情画意。 他们一进这片白桦林里,他就把她拥在怀里。她靠在他的胸脯上,感受着他强大而有力的心跳,那一瞬使她怦然心动,她觉得靠着她的不是他的胸膛,而是一座博大而又雄浑的山脉。她此时望见了春天的晚霞,晚霞的余辉洒满了林间。 后来他们就在林间一遍遍地走,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她傍着他,那股巨大的幸福感冲击着她,常常使她语无伦次。后来,他把她抵在了一棵白桦树上,接下来他们就经历了一个长久永恒的吻,一直吻到晚霞的余辉在林间消失,黑暗包围了他们。这时,四周很静,只能听见身旁小溪不疲不倦的水流之声。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他们相互感受到了对方身体那股炙热。突然,他把她抱了起来,放在了草地上,泥土的芬芳顿时把他们包围了,她没有反抗,也没有矫揉造作地推诿,他一点点地解开了她的衣服。那一瞬,她“哦”了一声,像一声对爱发出的召唤,他们在相互感召下,激昂而又雄浑,她一声接一声地“哦”着,“哦”声沉浸到无边的黑暗之中。欧阳江河觉得身旁是蓝天白云,他恍然只身在盲区里自由穿越,全身心的兴奋集于一点,神秘而又新奇的盲区在他加速的机声中,悄然掠过,接下来,电击一样的兴奋,使他差不多昏死过去,他在心里吶喊着:我穿越了盲区,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第88页 白晔毕业以后,他们的爱情就公开了。 这之后,欧阳江河领着白晔去了一次大青山,后来他把她领到了盲区坑旁,欧阳江河又说起了父亲,说起了这片盲区,还有自己被停飞的经过。 白晔被欧阳江河的叙述深深地吸引了,她这时才明白,以前对欧阳江河的理解是肤浅表层的,在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欧阳江河。 后来,欧阳江河跪拜在了父亲的石碑前,他喊了一声:爸!眼泪便夺眶而出了。 在白晔的心头,那片盲区,像一团弥天大雾,浓重地滚滚流过。她抬头望见了那方碧蓝如洗的天空。 欧阳江河久久地默坐在那里,她陪伴着他。她帮着欧阳江河梳理着梦想和遗憾,她吻着他,他把自己放松下来,把头枕在她的腿上,此时,她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终于似梦似幻地说:欧阳,我们结婚吧,我想为你生个儿子。 她看见他的眼里又一次流出了泪水。 欧阳江河发现庞师长最近一下子变得少言寡语起来。庞师长常常一个人站在机场上,背着手望着天空沉思。 这么多年了,庞师长一直带头飞行,01号飞机就是为他专门准备的。每个飞行日,他总是爱披挂上阵,架驶着他的01号飞机,飞上几个起落。 每当庞师长架机起飞时,欧阳江河都要举起望远镜,追随着01号飞机。那架飞机先是呼啸而起,跃上了天空,然后一个大幅度的转弯,绕过了大青山,接着便愈飞愈高,最后在欧阳江河的视线里消失在云层中。 最近,庞师长飞行时的次数更勤了,以前,他多数飞飞行编队,这一阵他经常一个人在飞。以前欧阳江河曾和庞师长飞过编队,那是师长对每个飞行员的一种考核。庞师长让和他编队的飞行员跟上自己,自己则忽左忽右,一会爬高,接下来又是一个俯冲。凡跟随过庞师长飞行的人,都感到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刺激和快感。庞师长的飞行目的,就是一切从实战出发,他在云空中设置了若干假想敌人,他在天空这群假想敌中,左冲右突。 凡是能跟上庞师长飞行节奏的飞行员,便算考试合格了。所有飞行员,都是在庞师长这种亲自考核下过得关。 欧阳江河第一次和庞师长飞行时,便紧紧地咬住了庞师长的飞机,飞机在天空中忽左忽右,忽快忽慢地升腾着,云海在机翼下掠过去,庞师长在和他编队飞行时,似乎是在有意给他出难题,除了飞行技术上的动作外,庞师长不时地通过无线电提醒他前后左右的情况,于是他就在这种假想的提示下,在“敌人”机群中左冲右突。 一个起落下来,他已是大汗淋漓了。他从机舱里走出来,觉得飞行靴里都能倒出他的汗水。 第一次和庞师长飞完编队,庞师长什么也没有说,只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从庞师长的神态上,他感觉到庞师长对自己的飞行是满意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庞师长在心血来潮时会点着名要求和他飞编队,他非常愿意和庞师长一起飞行,他觉得那是一种挑战。庞师长也似乎很满意和他一起飞行。庞师长的眼神,还有庞师长嘴角挂着的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能够理解到庞师长的心情。 庞师长最近却喜欢上了单独飞行。庞师长飞行时,欧阳江河有了个意外的发现,他发现庞师长的飞机一直围着大青山绕来绕去,一次又一次,他绕的圈子愈来愈小,标记的盲区,在庞师长的包圈之中。庞师长这样飞行时,所有地面指挥人员都为庞师长捏了一把汗。塔台上指挥飞行的团长,通过无线电婉转地提醒庞师长:01,注意飞行路线。 庞师长一声不吭,他仍一圈又一圈地飞着。突然飞机又升上了高空,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在那一刻,欧阳江河的心脏几乎快要跳出了喉咙口,他似乎感觉到庞师长已经穿越了盲区。他等待着,庞师长飞机的嗡鸣声渺远地传来,根据声音可以判断出来,庞师长的飞机仍在飞着圈子。 庞师长的飞机着陆后,他离开机舱时,也总是默默的,他不说一句话,径直向休息室走去。回到休息室之后,似乎很累了,他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欧阳江河是庞师长和欧阳河俩人共同的希望。他看着欧阳江河一点点长大,最后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从欧阳江河身上他看到自己和欧阳河年轻时的影子,那时他们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座机场上接受训练,那时他们等待的是战争。欧阳江河这一代在等待的是什么呢?庞师长终于明白了,他们那一代人是战争选择了自己,欧阳江河这一代人在期待中度过,期待什么,当然不是战争,而是深邃渺远的和平净土。军人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于是欧阳江河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盲区,盲区是对欧阳江河这一代人的挑战,是一场新的战争,这种战争不同于在敌机群里搏杀,但同样需要勇气和果敢。这就是他们两代人的不同。 自从欧阳江河欣喜地告诉他,冲出了盲区,当时他的心境说不出的复杂。他惊愕、惘然、空落……一时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最后他选择了让欧阳江河停飞。在欧阳江河停飞的日子里,庞师长的心里并不平静,甚至是痛苦的,不仅欧阳江河是他的希望,也不仅仅因为欧阳江河是名出色的飞行员。通过让欧阳江河停飞,他想到了自己丢失的东西,那就是他们这代人年轻时有过的,现在却没有了,而欧阳江河正在拥有的那种挑战、冒险、不服输的精神。
第89页 盲区是他的梦,一个难以琢磨又无法说清的梦。就是这个梦,消磨着他,吸引着他,给自己筑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使他无法逾越、走出自我,于是他在原地转圈。 悟到这些之后,他终于又有了冲动,那种久违了的冲动,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代。他着了魔似的驾驶着飞机,一次次绕着盲区转圈子,盲区仍似一块吸石,强烈地吸引着他,挑逗着他,在与盲区无声的较量中,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仿佛在那一瞬,他就理解了欧阳江河。 终于有一天,庞师长在走下飞机后,走到了机场外的草地上。那里立着欧阳河江。欧阳江河自从被宣布停飞后,每到有飞行日时,他总是站在机场外的草地上,举着那架老式望远镜,一遍遍地向天空中嘹望。 师长站在了他的身旁,他没有回头就感受到是师长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没有说话,庞师长也没有说话。 半晌,庞师长终于说:小子,你真行! 他不明白,庞师长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他回过头,看到了庞师长嘴角隐着的笑。 庞师长说:回来飞吧,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飞行员。 说完庞师长扭身便走了。 他望着庞师长的背影,心里一热,他疯了似的在草地上奔跑了起来。 几年前,大青山又来了一批考查队,他们带来了最先进的仪器,在山上、山下一连考查了半个月,结果什么确切的数据也没有得到。 大青山不时冒出的一团一缕的青烟,遮云掩日的样子,使他们大惑不解。还有,他们晚上住在大青山山脚下搭起的帐蓬里,半夜时分经常可以听到大青山腹中,铮铮作响的声音。那声音饱满而又真实,从大青山的深处传来,穿透地表和岩石,真切地传来。 有很多次他们在梦中被惊醒,刚开始以为发生地震了,待他们清醒过来之后,他们扛着仪器直奔大青山。接下来他们惊骇了,所有仪器完全失灵,他们站在山上,恍似站在一个巨大的漩窝之中,有一种看不见的吸力,死死地扭绞着他们。 直到那声音消失,一切便又恢复了常态。这一切令科考队员们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他们又对大青山上的石头,以及终日营养不良的树们进行了取样化验,结果他们发现石头和树一直生活在一种强大的磁场之中。但他们又无法解释大青山的雾气和响声。 半个月后,他们离开了大青山。 接下来,又有几支考察队接二连三地来到这里,结果都不了了之。 14 劳累了一天的李胜明还没有到熄灯时间便躺下了。他似乎刚朦胧着睡着,齐指导员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宿舍,进门便把灯打开,又拽过一把椅子坐在了他的床旁。 李胜明睁开眼睛欠了欠身子,半倚在床上望着指导员,指导员满脸的喜色,点燃一支烟神神秘秘地瞧着李胜明。 指导员就说:咱们连分了一个提干名额。 李胜明就睁大眼睛。 指导员又说:表我都带来了,你填一下。 李胜明接表的手在颤抖。 指导员又说:争取到这个名额不容易,以后提干都时兴考试了,这回可能是最后一批了。 李胜明就干干地叫了一声:指导员—— 指导员深吸口烟说:其实田壮也不错,我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决定给你。 指导员停了停还说:欧阳连长刚调走,我就一个人当家了,你把这表填了吧。 指导员说完站了起来,在地下踱着。 李胜明就想到了田壮,他非常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提干,多年的梦想也就实现了,可他在和田壮争这一个提干名额时,他犹豫了。 他又叫了一声:指导员,让我想一想。 指导员愣怔了一下,马上又说:有什么好想的,咱们农村兵,盼到这一天容易么。我给你争取到这个名额也不容易哩,这次机关本意是培养排长的,只有战勤班长合适,但我还是决定把名额给你。田壮当班长很称职,工作也不错,你别忘了,他是城市兵,再差,回去也有份工作;可你呢,要不抓住这次机会,回去怎么对你爹交待?你爹苦了一辈子了,也该有个盼头。 指导员竟动了感情,他激动地说着。 李胜明此时真正地明白了指导员的这份好心,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是自己抢了田壮的名额。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指导员又坐了下来,这次坐到了床边说:我知道,我在部队也干不多长时间了,也许很快就该转业了,好赖你嫂子是城里人,我转业回去也算有个去处了。 李胜明就想到了哑女,他想到哑女绝望地泪水。 指导员说完又站起身,摆着手说:抓紧时间填吧,填好了,偷偷给我,这事谁也不要告诉。 齐指导员说完便走了。 李胜明打开了那张表,表上印着:士兵提干申请表。 他的心就很快地跳着,这时他想了许多,想到了父亲那张愁苦的脸,乡亲们围坐在他家的小院里,父亲殷勤地招呼着乡亲们。 他又想起了上学的时候,那是一个刮着风下着雪的日子,田壮把他领回到自己家中,晚上他们温暖地挤在一张床上,田壮说:胜明,以后这就是你的家。那一晚,他背着田壮哭了。要是没有田壮,他还得顶风冒雪走十几里的山路。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已经数不清了,他以后真的就把田壮家当成了自己的家,那时,他就把田壮视为自己的亲兄弟。
第90页 李胜明又想起新兵连快结束时,他们来到了大青山上,他们跪在大青山上,他们从此就是兄弟了。陈平走了,现在只剩下他和田壮了。 李胜明在那一夜,翻来覆去地想着,他几乎一夜没合眼。猪们的鼾声,很真切、很清晰地从猪舍传来。他在床上辗转着。 第二天,他餵完猪,便蹲在菜地旁,他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 这时候月娥来了,月娥似乎第一次看见他闲在菜地旁。 月娥就说:想什么呢? 他沖月娥挤出一丝笑,月娥看见他的脸色很难看,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病了? 李胜明摇摇头,他感到月娥的手是那么柔软和凉爽。他终于打起精神说:该除草了。 我帮你。月娥说完,和李胜明一起走进了菜地。 俩人干了一会儿,又干了一会儿,李胜明就说:兄弟俩在争一个好事时,你说会怎样。 月娥就笑望着他说:你说的是什么好事呀? 有关前程的。他说。 接下来他便把提干的事说了。 我看谁去都成,兄弟俩么,还有什么争的,就看命运了。月娥一边说一边干着手里的活计。 他长嘆了口气。 月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停下手里的活说:咋了,你说这干什么? 他忙说:没啥,我随便说着玩的。 晚上的时候,李胜明找到了田壮,他在田壮床旁坐了半晌说:咱俩下盘棋吧。 其实,他在这之前想了好半晌,他想,要是我这盘棋赢了,那份表自己就填了。 他就和田壮在院子里下棋。 不知为什么,这盘棋他下得很投入,也很专心。 田壮似乎下得心不在焉。田壮一边下棋一边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他不语,跳马。 田壮说:再过几个月,咱们就该复员了。 他拱卒。 田壮又说:陈平这小子回去这么久了也不来个信。 他飞相。 田壮还说:都吵吵着有提干名额,也不知到底有没有。 他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快地支士。 田壮说:咱俩都好久没下棋了。 他把车沉到了底。 田壮看了看棋盘说:你赢了! 李胜明一下子感到很无力,他望了眼田壮,田壮没有看他,掏出烟来,俩人就吸。 田壮一边吸菸就一边说:欧阳连长终于又回飞行大队了。 他说:…… 田壮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咋一句话也不说。 他说:田壮,我对不住你哩。 田壮怔一下,笑着说:胜明你这说的是什么呀。 俩人就不语了,闷着头吸菸。 不一会,田壮就到哨位上去查岗了。 他匆匆地,逃也似地回到了宿舍,他把门插了,把窗帘也拉了,他颤颤抖抖地拿出那份“士兵提干申请表”,在姓名一栏里写下了“李胜明”三个字,他写下这三个字时,似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他张大嘴巴,喘息着。 表填好后,没几日,指导员又神秘地对他说:明天你去卫生队检查身体,这是最后一关了,检查完身体你就是干部了。 第二日,李胜明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偷偷摸摸地去了卫生队。 来卫生队检查身体的有不少人,有机关的,也有连队的。他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惟有李胜明愁眉不展,忧心忡忡。 白晔看见了他,白晔笑着说:老同学,祝贺你。 他沖白晔艰难地笑了笑。 李胜明去检查身体的消息,还是在连队传开了。指导员便开了一个全连的大会,在会上,他拿出一个小本,本上记载着李胜明所有的好人好事,指导员就把这好事一一地念出来。 兵们听了这些好人好事,便都低下了头,觉得李胜明提干是合情合理的。 李胜明检查完身体后,一个人躲在屋里,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他不知田壮是什么时候来的。 田壮拍着他的肩说:胜明祝贺你了。 李胜明在被子里突然“呜呜”地大哭起来。 15 李胜明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检查身体会检查出问题。其实在这之前,卫生队是很慎重的,卫生队又一次通知李胜明单独抽了一次血,血液被当场封在一个玻璃管里,送到了当地一家部队医院,两天后结果就出来了。结果是李胜明患了肝炎,和指导员的肝炎一模一样,c肝。 也就是说,这一结果,使李胜明提干的梦想化为泡影。 这一结果,自然是指导员带回来的。 那天下午,指导员在李胜明的宿舍里坐了许久。指导员一脸沮丧,李胜明是一脸绝望,在他的眼前天塌了,地陷了。 指导员说: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李胜明已经哭过了,他没有眼泪,他的目光呆呆定定地望着窗外。 最后李胜明就说: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我求你一件事。 指导员也说:你说,我一准帮你。 李胜明说:让田壮提干吧,指导员我求你了,田壮的身体一定不会有问题。 指导员就沮丧地摇摇头,嘆息道:晚了,你空下的这个名额,已经给了别的连队。 没有别的办法了?李胜明绝望地说。
第91页 指导员嘆口气说:除非他在这时能立个功,那个名额还能争取回来。 李胜明就傻了似地望着指导员,他想,他和田壮就这么完了?这么多年了,警卫连从来没有人立过功,和平生活里,哪有立功的机会呢? 后来指导员就走了,李胜明躺在床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呆呆地想着,绝望地想着,突然,他脑海里冒出一个新奇而又大胆的想法,他被这个想法鼓譟得浑身打着颤,这时他希望见到田壮。他这么想着时,田壮真的就来了。田壮也得知了李胜明身体不合格的事,他是来安慰李胜明的。 田壮一进屋便叫了声:胜明。 李胜明坐在床上,田壮已看不出李胜明的悲哀,田壮甚至看见李胜明沖他笑了笑。 李胜明沖田壮说:我不是人! 田壮被李胜明这句话说愣了。 李胜明又说:其实提干名额当初我就该让给你。 田壮说:别胡说,你我都一样,咱们不是兄弟么? 李胜明眼睛就又湿了,他哽着声音说:我不配,我太自私了,提干的事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你。 田壮就攥住了李胜明的手。 李胜明说:这回我心也净了,啥也不想了,我也想过,我是没那个命。 田壮又想起关班长绝望时临离队发生的事,他怕李胜明想不开,便说:其实,咱们还有许多路可走,提不成干也没啥,月娥不是对你不错么,日后你要是能和月娥…… 田壮说到这,便不说了。 李胜明低下头,想了想说:只要月娥愿意,等我复员后就娶她。 田壮说:月娥这姑娘能吃苦,人也善良。 李胜明盯着田壮的眼睛就说:田壮,我想报答你一次。 田壮吃惊地望着李胜明,半晌说:啥报答不报答的,别胡说八道! 李胜明又说:田壮,你要是真心理解我,请你抓住这次机会,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田壮真的听不明白李胜明说的是什么,他也不想听,他只想劝慰绝望中的李胜明。 后来,他看见李胜明平静下来,便起身离开了。田壮走到门口又被李胜明叫住了,李胜明叫了他一声之后又重复了一句:田壮,你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呀! 田壮说:晚上下岗之后,我再来看你。 说完便走了。 傍晚的时候,李胜明去找了一次月娥。很晚了,他才回来。 第二天中午,食堂开饭的时候,李胜明没有去食堂,他去了哨位。他对站哨的一个新兵说:我替你站一班岗吧。 新兵说:李老兵,别开玩笑了。 李胜明就说:真的,你回去吃饭吧,我好久没有站过岗了,我想过一过站岗的瘾。 这么说着,新兵就把站哨的枪交给了李胜明。 李胜明拉开枪栓,看到枪膛里卧着的那粒金黄色的子弹,他的心抖了抖,手也抖了抖。他把那粒子弹压上枪膛,他端着枪走回连队。 他端着枪走进食堂时,兵们正在埋头吃饭,指导员依旧孤独地坐在屋内一角,埋着头无滋无味地吃饭。李胜明就在这时端着枪进来了。他扫视了一眼食堂,他看见田壮正吃惊地望着他。 他突然大喊一声:都别动! 兵们被他这声断喝吓了一跳,从不同角度惊怔地望着他。 这时他手里的枪就响了,子弹打在天棚上,震落了几许尘土。 这一声枪响,使兵们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李老兵因提干不成疯狂了! 一时间,兵们都训练有素地钻到了桌子底下,有的趴在了地上。 最先醒悟过来的是指导员,指导员想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几句什么,这时,李胜明的枪又响了,子弹飞过指导员的头顶,击碎了指导员身后的一块玻璃。指导员震怒了。他又急又气地吼道:李胜明,你糊涂。我命令你把枪放下。 田壮在枪响的那一瞬,也吃了一惊。他刚才从和李胜明那一眼的对视中,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只是弯了弯腰,接着他就站了起来,他喊了一声:胜明,千万别这样。 接着他就看见了李胜明苍白发青的脸。他一步步向李胜明走过去。 李胜明说:别过来,过来就打死你! 田壮真的就停了一下,接着他就看见了李胜明的眼睛,那目光中有暗示,有绝望,也有一种疯狂。他突然又想起李胜明对他说过的话:田壮,你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呀。 李胜明的枪又响了一声,子弹从田壮的头顶飞了过去。 田壮此时的心都碎了,他带着又爱又恨的心情,他扑向了李胜明,李胜明接着便扔掉了手里的枪…… 田壮终于立功了,理所当然地搭上了提干的末班车。 李胜明却被开除军籍,遣送回了老家。不久,他又从老家回来了,热热闹闹地和月娥举行了婚礼。 ·15· 第五章 1 十年以后。 街道办事处的门,在田壮和庞巧妹的身后合上了。他们办完了离婚手续,九年婚姻就这么了结了。此时田壮的心苍苍茫茫的,他望着街上的车流人流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庞巧妹这时从他的身后走到他的面前,她说:孩子的衣服,都在那个小箱子里。 田壮没有说话,街上,一个和儿子田心一般大小的男孩,手里举着一个红色气球,很醒目地在人流中穿行。
第92页 她说:田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给他喝奶。 他说:这我知道。一她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又说:我一年会回来一趟的,只要我回来就来看他。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仍追随着人流中举着气球的那个男孩。 她说:那我就走了,我出去以后会给你写信,告诉你我的地址,孩子有什么事,你要及时写信告诉我。 他似乎点了点头,便向回走去。他坐上公共汽车,然后下车,他向部队大院走去。他走进卫生队,走进教导员办公室。 白晔悄悄地跟了进来,白晔坐在他的对面。半晌,白晔说:办完了? 他答:办完了。 他点燃了一支烟,吸到嘴里,味道又苦又涩。 白晔说:真是的,说完就完了。 他苦苦地笑一笑。 白晔站了起来,犹豫着说:以后有什么事就说一声。 他点点头,目送着白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他和庞巧妹结婚第二年,庞巧妹就转业了,她先是去了外贸局,后来又去了公司,最后就当上了公关部的经理,这次又办理了出国手续,去新加坡。新加坡那里有一家子公司,她去当公司的副总裁。在这之前,他们就说好了离婚的事宜。真的该离了,他想,他们原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她走向他是一个误会,他娶了她同样也是个错误。 十年前他成了“英雄”,十年前是英雄的时代。她向英雄走来,最后他们走到了一起。过去的一切是苦涩的,可那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十年以后会有今天。这也是庞巧妹无法预料的。在他的眼里,她是师长的千金,他只知道,要是娶了她,未来的道路便会成为坦途。果然一切就很顺利,他先是当排长,接着又是指导员,最后他又成了卫生队的教导员。日子过得平淡而又顺利,十年了,他已是少校了。和他同年提干的那些人,大都是连职干部。因为他们那批人大都没有文凭,是最后一批从士兵中直接提干的。部队纷纷拿文凭时,他又去了政治学院,轻轻松松地拿到了文凭,又轻轻松松顺理成章地成了今天的少校。 那时,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庞巧妹的丈夫。那时他只是又羡慕又嫉妒庞巧妹的一帆风顺。可是她却坚定地向他走来,她给他打电话,她在电话里非常轻松自然地约他出来走一走。 那些日子,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在落满余辉的机场跑道上,一个排长一个护士,肩并肩地走着,余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后来男排长和女护士的手就牵到了一起。 她说:你真了不起,你面对枪口真的不怕死么? 他在心里很苦涩地笑了笑。他又想到了李胜明,李胜明那双绝望而又无助的目光在望着他。 她又说:你走向枪口时,你是怎么想的。 他在心里说:滚你妈的蛋。 她还说:我就喜欢和英雄在一起。 他说:…… 后来他们就在暗影里拥抱了,在草地上吻了。她常打电话“命令”他去她宿舍,她每次约他,都似乎是在命令。一开始,她就在心理上居高临下,接下来,他们就睡了。睡过了,他就大梦初醒了,他想起了张芳。其实他在一直想着张芳。在他和庞巧妹来往的过程中他一直和张芳在通信。自从那次张芳来队以后,夜里他走进了张芳的床旁,那一刻,他就发誓,这辈子非张芳不娶了。 那些日子,他和张芳的通信,热烈而又缠绵,她每次都在信里说:在不远的将来,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不知道她将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惊喜,他在期待着,日日夜夜等待着这份惊喜。 就在这时,庞巧妹走进了他的生活,那正是全师官兵向他学习的日子,他的身前身后到处都是一片光芒。人前人后的,他也自然不自然的以“英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鞭挞着自己的心灵。李胜明绝望而又充满苦涩的目光在望着他。他在心里喃喃着:胜明,我对不住你。 他多么希望自己未来的日子是一片坦途和光明啊,用未来的光明换回昔日少年时曾有过的灰暗日子,正因为有了少年时的灰暗,他对光明的未来期望得望眼欲穿。正在这时,庞巧妹向他走来,他似乎在庞巧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和将来。 那些日子,他一半生活在对未来的幻想中,又一半在痛苦之中。这种痛苦是张芳带给他的,张芳的影子,在他的幻觉里不时地出现,一次次使他在幻想中冷却。在心底里他爱张芳,这种爱是真诚又难以割捨的,另外,他也在期待庞巧妹走进他的生活,给他带来那份坦途和幻想。 梦醒了,他却无法使自己停下向前迈动的脚步,她像一块巨磁,他就成了一枚无法抗拒磁力吸引的小小铁屑。他真的无法抗拒这种吸引。 一次,她对他说:我们结婚! 他听了她的话,感到从心底里升腾起的无边黑暗。他有些怅然地望着她,她那张脸显得春情勃发。 她又说:我们结婚。 他在心里里哀叫一声:天吶! 那一日,他从庞巧妹的宿舍里走出来,漫无头绪地走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就来到了李胜明家门前。李胜明的房子是新盖的,红砖青瓦,这新房,他曾来过无数次。他每次见到李胜明,心里满是歉疚和沉重,李胜明却很轻松,他说说笑笑的,似乎早把那件事忘记了。李胜明越是这样,他心里越不是滋味。
第93页 他来到李胜明家时,李胜明正和月娥在菜地里忙碌着,李胜明家的房前屋后建了塑料大棚,蔬菜们正在大棚里欣欣向荣地成长着,就像他们的生活。月娥已经怀孕了,月娥撑着笨重的腰身,在帮李胜明侍弄着这些菜们。他走进大棚,一句话也不说,便加入到了李胜明他们劳动的行列中。 月娥说:我给你们做饭去。 月娥一走俩人也停下来,他们蹲在大棚外的田梗上,一边吸着烟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他下了几次决心,终于说:胜明,我要结婚了。 李胜明看着他,很深很重地看着他。 他马上又说:不是张芳,是庞巧妹。 李胜明震颤了一下,他知道他这句话大大出乎李胜明的意料。他等待着,他希望李胜明走过来扇他两个耳光,然后大骂他一通,那时他也许会改变自己的主意,不去幻想自己的将来,而义无反顾地娶张芳,也许那时,他的心里是踏实的。他或许会活得踏实而又真切。 久久,又过了久久。 李胜明说:结吧。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去望烟雾后面李胜明的脸。 李胜明又说:结吧,你娶庞巧妹比张芳更合适。 李胜明说完便低下了头,一口口地吸菸。 他一下子感到浑身很无力,似一条被捕捞到岸上的鱼,心里充满了无望和恐惧。 半晌,李胜明说:咱们能混到今天这样,不容易! 他说:…… 我理解你。李胜明说完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接着又说:咱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小人物,有时自己摆布不了自己。 他听了李胜明的话想哭。 那天,他们喝了许多酒。后来就都醉了。 李胜明说:再干了这杯吧,告别过去。 他就喝了。 李胜明又说:再干了这杯,为了将来。 他又喝了。 后来他就大哭起来,为了过去,也为了将来。 不久,他就真的和庞巧妹结婚了。 又过了不久,李胜明告诉他,陈平和张芳结婚了。他听到这一消息后,心里仿佛被谁重重地打了一拳。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回忆起往事,田壮觉得撕心裂肺。 2 儿子田心现在成了田壮惟一的寄託。 田心八岁了,已经上二年级了。田心似乎明白了母亲和父亲的离婚,对母亲的离去,他非常地冷静。 田壮有意隐瞒和庞巧妹的离婚,他只对儿子说:你妈出国了,过两年就回来。 田心不说话,审视地望着父亲。田心从那一刻起,特别的懂事。在生活上,他从来不让父亲对自己进行过多的照料。每天早晨不等父亲叫,便起床了。晚上回来,做完作业,便安安静静地看电视。他把写好的作业本,放在桌子上,等着父亲下班回来检查。 有一天,田壮正和田心吃饭,田心突然说:爸,我知道,你和妈妈离婚了。 田壮听到这里一愣,他呆呆地望着八岁的儿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有告诉孩子自己和庞巧妹离婚,怕伤了孩子的心,他想等过两年之后,儿子大一些再告诉他。可儿子还是知道了。 田心说:没人告诉我,我看出来了,前两天妈妈到学校看我,她走时哭了。你们一定是离婚了。 田壮半响说:儿子,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田心还说:爸,我知道你当初为什么和妈妈结婚,因为姥爷是师长。 田壮被儿子的话彻底震惊了,他似乎第一次发现儿子的早熟。 儿子又说:去年夏天,妈妈带我到公园划船时,她对一个叔叔说的。 面对儿子这番话,他已经没有心思吃饭了,有些事他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儿子了,他想,有一天要静下心来和儿子好好谈一谈。 儿子又说:爸,我不恨你,我恨我妈! 为什么?他吃惊地问。 因为她抛弃了咱们俩。儿子一本正经地说。 田壮吃惊儿子用了“抛弃”的字眼。他不想人为地在儿子和庞巧妹之间筑起一道墙。他们之间的关系完结了,可她和儿子还是母子关系,他知道,庞巧妹是爱儿子的。如果没有儿子,也许他们的关系早就结束了。 庞巧妹生下田心不久,也就是她去了公司以后,她便另有所爱了。这一切他心里很清楚。他也是为了田心,才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和庞巧妹离婚。他怕在儿子幼小的心灵中埋下隐患。他想到了自己灰暗的童年。 以后我也不理姥爷了,他也是个坏蛋。田心又说。 他忙说:胡说! 我没胡说,是姥爷没有管好他的女儿。儿子按照这个逻辑说下去。 他望着儿子,突然眼里一热,他怕儿子看见他流出的眼泪,忙转身走进了厨房。他想,儿子真的是“大”了,他决定和儿子谈一谈。 那天晚上,他陪儿子睡在了儿子的房间,他向儿子讲了一个“阿姨”的故事,阿姨的故事就是张芳。儿子一直在用心地听着,他讲完了,儿子说:爸,你去找那个阿姨吧! 他一下子搂紧了怀里的儿子,他不知怎么回答儿子的话。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张芳,他也不可能忘记。那是他的初恋。当他发现自己和庞巧妹是一次错误的结合后,他曾背地里忏悔地抽过自己的嘴巴,他为自己也为张芳流过眼泪。
第94页 母亲去世后,他曾回过山镇。这是他当兵以后第一次回山镇。母亲终于去世了。母亲去世后,惟一陪伴母亲的就是父亲那张惟一保留下来的照片,父亲的照片陪伴着母亲。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真正地了解了母亲,母亲一直在深爱着父亲。他想起了童年艰辛的生活,他只怪母亲给他丢了脸,可他却没有想到母亲在怎样艰难地来维繫着这个家。他又想到了童年那些灰暗的夜晚。母亲没有工作、没有文化。母亲靠糊火柴盒维繫不了自己和供养他上学。老莫是父亲的战友,如今老莫还是厂长。老莫走进了他们的生活。那时他不仅恨母亲更恨老莫,少年的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杀了老莫。在母亲去世之后,他一切都理解了,母亲太平凡了,平凡得需要依傍着另外一个男人维繫着这个家。母亲也太伟大了,生活的艰难使母亲一声不吭,忍辱负重。邻人的议论,儿子的不解,她都默默地忍受着。这么多年了,母亲曾求别人给他写过无数封信,那时的母亲多么希望能接到他的片言只字啊!母亲每到邮递员来胡同的时间,便出门张望着,她多么希望邮递员突然敲响自己家的门呀,可她一次次等待一次次失望。母亲一直等到灰白了头发,最后一病不起,住进了医院。 母亲住院是陈平和张芳在照料着,这一切他当时并不知道,她只收到了一封张芳的信,张芳在信中说:母亲住院了,希望他能回去一趟,信中没有落款,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是张芳的笔迹,他对她太熟悉了,也太了解了。就是自己在准备和庞巧妹结婚时,他也没有勇气写信告诉张芳,那时张芳仍被蒙在鼓里,仍在热情地一封又一封地给他写信,她在给他写的那些信里,仍提到要告诉他一个惊喜。可他还是和庞巧妹结婚了。 后来是李胜明委婉地把田壮结婚的事告诉了张芳。一切才宣告结束。张芳没有来部队找他哭闹,甚至连一封咒骂他的信也没有。仿佛张芳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无声无息,那些日子,他的心一直在悬着,直到有一天,李胜明来告诉他,张芳和陈平结婚了,他的心才踏实些。 接到母亲住院的消息,他仍没有下定决心回去,他只给母亲寄了一些钱。他希望母亲的病能够好起来。 不久,他就接到了母亲病逝的电报。 母亲终于去了,母亲临去前也没有再看到他一眼。母亲在接到他的钱后,曾给他来过一封信,告诉他钱收到了。母亲还说:壮壮,妈多想看你一眼吶,我知道你恨妈,妈这辈子对不起你和你爸,妈没有别的念头了,妈只想看你一眼…… 他接到这封信时,还是哭了。那时田心已经三岁了。他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他似乎比以前更多地理解了父母的含意。那一阵子,他已经开始思索母亲这一辈子所做的一切了。他接到信后,还是犹豫了,他不知自己该回去,还是不回去。正在犹豫间,他便接到了母亲病逝的电报。 母亲终于没能再看他一眼。他想起十几年前,当兵走的那一天,母亲躲在检票口铁栏杆外眼巴巴望着列车远去的身影,风吹起母亲花白的头发,母亲的身影一点点地在缩小。 妈——他在心里试着喊了一声。 终于,他喊了一声:妈—— 他接下来便扑在了母亲的遗体上,放声大哭起来。那时,他还没有彻底谅解母亲,他在哭母亲的亲情,母亲的悲凉……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母亲,可是已经晚了。对于他和庞巧妹离婚,他觉得这是老天对自己的报应。他对不住母亲,对不住张芳。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他很想见一见张芳,可他又没有去见张芳的勇气。他在荣军院门前徘徊着,荣军院里的一切对他来说太熟悉了,整个童年和少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此时他却没有勇气走进去。高聋子死了,许多荣军院的老人都相继去了,此时的荣军院已显得有些冷清了,惟有吴疯子坐在树下,呆呆地望着渐渐西去的日头。物是人非,一切都变得离他遥远起来。他的眼前似乎又回到了童年,他坐在高聋子叔叔的腿上,听高聋子大声地给他讲打仗的故事,老兵们坐在一周,有的在笑,有的在沉思或回忆往事 想到这,他泪眼模糊了。 他终于看见了张芳,张芳匆匆地从荣军院里走出来,他忙躲在一旁。张芳还是以前的样子,她先是走过一条街,他随在后面,后来他看见张芳在胡同口的一家幼儿园门前停住了。一个小男孩跑了出来,一直跑到张芳的怀里,张芳在孩子脸上亲了一下,说:想妈妈了么?男孩说:想。 张芳便抱着孩子向前走去。 他终于没有勇气走过去。张芳渐渐地远去了,她不时地在和小男孩说着什么,那个男孩比田心大一些。他想,那就是张芳和陈平的儿子了。 后来,他又偷偷地来到荣军院门前,他希望再碰上张芳,哪怕就那么看上一眼也行,结果他再也没有看到。 那次回山镇,他想陈平和张芳一定知道自己回去了,陈平没有见他,他想,陈平一定是恨他的。 这次他终于在儿子田心面前,吐露了自己的心声,他也说不清,用这种方式和儿子说这些,是对张芳的忏悔还是想求得儿子的“理解”。 儿子大人似地说:爸,你去找那个阿姨吧。 他听了儿子的话想哭。
第95页 儿子终于不再理姥爷了。 以前他和庞巧妹没离婚时,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带着田心去庞师长家坐一坐,有时星期天在那里还要吃上一顿饭。但从他和庞巧妹离婚后,他再也没有带田心去过。他并不想因和庞巧妹的关系而影响孩子和姥爷的亲近。他只恨自己,如果当初庞巧妹不是师长的女儿,他绝不会抛弃张芳而娶庞巧妹。这些年来这么平坦地走到今天,他不怀疑这是庞师长的影响在起作用。虽然,庞师长没有关照过什么,但仅靠他和庞师长这层关系已经足够了。他现在不去庞师长家,他是在有意疏远这层关系,也使自己的心变得更平静一些。 庞师长每天早晨都要到班车前,来看一看自己的外孙,每天孩子们上学都要坐班车去市区上学。 田心不再理姥爷了,他躲着姥爷。 突然有一天,田心从庞师长的怀里挣扎出来说:你不是我的姥爷,你坏,我妈也坏。 田壮远远看到庞师长一脸尴尬。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上了班车。他似乎听见庞师长重重地嘆息了一声。庞师长走了,他望着师长的背影,一下子觉得庞师长苍老了许多。 3 李胜明终于携妻带子回了一趟老家,这次他是还愿的。 在这期间,他多次写信想把父亲接来,父亲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同意。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住在村头牛栏的小偏房里,刚开始父亲在为生产队养牛,后来这些牛都分到了每户人家,父亲没牛可养了,他仍然住在那间牛栏的偏房里。老屋早就被父亲卖掉了,父亲在死守田园,他在守望着最后一点尊严。他没有离开故土和家乡,就是为了这份尊严和一个农民的面子,多年来欠下的债务,他仍没有还上,他还欠着乡亲们的情,乡亲们的债。 李胜明终于携妻带子回来了,父亲看到李胜明就哭了,父亲真的是老了,头发白了,腰弯了,不停地咳着,但他一直在坚定地活着,他为了这个念头在活着。他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李胜明这次荣归故里惊动了所有村人,自从李胜明当兵走后,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没等村人们来看他,父亲便带着一家老小去还愿了。李胜明惊讶父亲惊人的记忆力,这么多年了,父亲仍清楚地记得某年某月借了谁家多少钱,就是零头的几角几分也毫不含糊。父亲报完帐,李胜明便连本带利地把钱还了。又深深地鞠上一躬,叫一声三伯或二大爷。三伯或二大爷就颤颤着手,很不好意思地把钱接下了,说一声:胜明这孩子,出息了。 父亲带着李胜明终于还清了所有欠下的债,父亲又把李胜明领到村后山坡上母亲的坟前,爷儿俩坐在坟前,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李胜明又想到了自己的少年和童年,中药味和母亲的屎尿味又逼真亲切地回到了他的脸前,他风风雨雨地跑在山路上,心里惦记着床上的母亲,他回到母亲的床前,他的一颗心才踏实下来,母亲用那双久病的枯手为他擦去额前的汗水和雨水。 他照料着母亲,母亲就哽着声音说:孩子,是娘连累了你呀! 母亲的话仍在耳边回响着,恍似发生在昨天。 他久久地默坐着,真想就这么坐下去,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父亲终于说话了,父亲说:老屋卖了! 李胜明的心又颤了颤。 父亲说:债还了! 父亲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向坟地里的母亲诉说。李胜明看见,两滴浑浊的泪从父亲的眼角滚落下来。 父亲说:孩子出息了,孩子回来了。 李胜明决定在村里置办一次酒席,请上全村所有的乡亲。他和月娥结婚时没有铺张过,按乡俗,这次就算在村人面前补办一次婚礼。他的想法,得到了父亲和月娥的积极响应。 酒席终于置办齐了,在村头的空地上,一熘摆了十几桌,村人们也到齐了。 父亲显得特别高兴,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酒,在每张桌前他都要停留下来,和乡亲们喝上几杯。 父亲说:他二叔,喝了这杯。 父亲说:他三伯,喝了这杯! 父亲努力挺直弯下去的腰,他的脸孔因酒精的作用而显得有了血色,父亲一双苍凉的浊目,透出无限的光辉。 父亲在酒席间,显得前所未有的兴奋,他举起酒杯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李胜明随在父亲身后,一桌桌走着。他说:爹,你少喝点。 父亲摇晃着说:爹……今天高兴……高兴。 在喜庆而又热烈的气氛中,父亲终于就一头栽倒了。父亲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 这一切似乎在李胜明的预料之中,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心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蹟了。父亲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在最后的日子里,终于找回了尊严,但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老屋卖了,那是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老屋。 李胜明决定把老屋买回来,以了却父亲最后一个心愿。买老屋的村人非常通情达理。很快就同意,把老屋还回来。 给父亲发丧那天,李胜明一把火把老屋点燃了,火光照耀着老屋,大火焚烧着老屋,父亲在火光中入土了,父亲带着最后一颗平静的心走了。 他带着月娥和孩子跪在了父母坟前。 李胜明磕了一个头说:爹,娘…… 便再也说不下去了,老屋的火光仍在熊熊地燃着。
第96页 李胜明在山镇见到了陈平。 陈平在公园里开办了一个射击场,射击场上是真枪,也是真弹,来这里游玩的人络绎不绝,枪声紧一阵慢一阵。 陈平坐在太阳伞下,望着他开办的这座兴旺发达的射击场。他每听到一声枪响,他脸上的肉都要哆嗦一下。 他看到李胜明的时候吃了一惊,他站了起来,好腿在前,假腿在后,僵硬地向前迈了两步,他举起拳头狠狠地擂了李胜明的胸前一拳,喊了一声:胜明是你! 两个男人就紧紧地抱在一起。 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陈平责怪道。 李胜明苦苦地笑了笑。 陈平把李胜明领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房子是陈平自己盖的,很宽大也很舒服。陈平一回到家,便打电话叫回了张芳,张芳回来时,把孩子也一同接了回来。 两家人第一次聚在了一起。 两个男人在一起喝酒时,就想起了许多往事。 李胜明说:还记得,你上战场的前一天,咱们喝的那次酒么?你说自己过生日。 陈平就笑一笑,和李胜明碰了杯,喝了杯中酒。 你这一走,田壮我们俩可吓坏了,不知道你小子去哪了。李胜明说。 一提起田壮,陈平就没有了笑意。他把举起的杯子又放下了。 张芳忙说:吃菜,快吃菜。 李胜明又说:我知道你恨田壮。 说到这他看了眼张芳,又说:田壮也不易,他离婚了,你们知道么? 陈平和张芳就惊嘆了。俩人还真的不知道田壮离婚的事。 李胜明就把田壮离婚时前前后后的事儿说了,李胜明拍了自己脑门一掌说:他和庞巧妹结婚,都怪我,其实他当时心里很矛盾,他是在徵求我的意见,当初如果我反对,他也不会有今天。 李胜明说完,就垂下了头。 张芳离开了饭桌,她走进了里间,她倒在床上,号啕着大哭起来。 那次她怀着一颗真挚的心去部队看望田壮。回来后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她知道田壮再过几个月就该复员了,她想给田壮一个惊喜,等田壮复员回来,他们就结婚。她把这份秘密一直珍藏在心里。他把这份秘密同时也告诉了陈平,陈平也为两个人感到高兴。 没想到风云突变,田壮提干了,接下来又很快地和庞巧妹结了婚。 张芳在得到李胜明告诉的这一消息时,她竟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后来她绝望了,肚里的孩子已经有几个月了,那时她首先想到的是一死了之。她真的想到了死,她觉得自己连同肚子里的孩子都被抛弃了,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呢? 陈平在得到这一消息时,也着实吃了一惊,接着就是愤怒,他要去部队,找田壮算帐,被干爹制止了。 后来陈平走进了张芳的生活,他拉住张芳的手说:芳妹,你要是不嫌我是个残废,咱们结婚吧。 绝望中的张芳一头扑在陈平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匆匆地结婚了,但张芳有个请求,她要把怀着的孩子生下来。陈平同意了。陈平知道虽然张芳同意和自己结婚,但她的心里仍没有忘记田壮。就像他无法忘记白晔一样。白晔离开了他,他曾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找女人了。 一直到婚后,他们才真正地相互了解,他们是在婚后相爱的。他把田壮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再提田壮,惟恐伤害了对方。 当张芳得知田壮离婚,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痛苦万分,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田壮。 陈平也就把当年和张芳结婚的前前后后说了。 这次轮到李胜明吃惊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故事这么曲折而又迷离。 ·16· 第五章 4 田壮没想到,他会接到关班长打来的电话。 关班长在电话里说:他已经来到这里好久了。还说:他现在已经是蓝天建筑公司总经理了。并约田壮和李胜明晚上到金桥饭店聚一聚。 田壮在电话里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他找到李胜明时,李胜明想了想说:我看还是去,别的不说,他当初也是咱们的班长呢。 晚上的时候,田壮和李胜明就如约前往了。金桥饭店是本市最大一家饭店,他们在饭店门前,果然就看到了等在那里多时的关班长。 关班长果然不是以前的关班长了,人胖了穿着也富丽堂皇了。他们见面的时候,关班长正在用手机和别人打电话,当看到俩人时,话还没讲完,就收线了。 关班长就很热烈地握了俩人的手,说着久别之后的话。他把俩人带到了事先预定的雅间内,接着酒菜就上桌了。 关班长就说:田壮你小子不错呀,几年没见都混成少校了。 田壮很复杂地笑一笑。 几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关班长说,自己复员回去后,差一点没把他父亲气死,他当时也很绝望,在部队干了五年,党没入上,最后又犯了错误,他想这辈子算是完了。一家人瞧不起,村人们也瞧不起。复员回去没多久,他就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先在城市里干起了小工,后来干熟了,便自己拉起了几十号人,接一些建筑上的小工程,后来逐渐地扩大了队伍,南征北战,挣了一些钱,队伍也就越来越大,最后就成立了今天的蓝天建筑公司。
第97页 说到这关班长问两个人:知道我为什么要叫蓝天建筑公司吗? 田壮和李胜明都不语。 因为我当过空军!说到这,关班长的眼睛就有些潮湿了。 田壮和李胜明见关班长这样,觉得关班长和他们的距离一下子又缩短了。 我现在又回来了,可我没有勇气走进部队。关班长低下头来,拼命地吸菸。 田壮说:关班长,别老记着过去的事。 关班长也苦苦地笑一笑说:当了五年兵,听惯了飞机的声音,刚回去那阵子,做梦都能听见飞机的轰鸣。 李胜明也说:关班长,这么多年,我没忘你当班长时的那些日子。 关班长就重重地拍了拍李胜明的肩膀,然后说:我这次带着公司的人马回来,没别的,就是想离部队近点,这样我才觉得心里踏实。也许我这想法太没出息了。 后来他们又提到了齐汉桥指导员。 齐指导员自从转业后便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有人说齐指导员回去后便离婚了。也有人说齐指导员回去后不久,哑女就为他生了个儿子。种种说法不一。 关班长就说:不管咋样,我不会忘记齐指导员,他是真心想帮我,可事与愿违。 李胜明也深有感触地嘆了口气。 关班长接着就又问了一些现在部队上的一些事。 田壮都一一回答了。 关班长后来就又提到了那片盲区。 他说:当兵那会儿,一站下半夜的岗,我总是听见大青山上有一种很怪的声音,像喊又像哭。 李胜明也说:我也听过,我睡不着觉,躺在宿舍里也能听到。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关班长起身推开身后的窗子,远方部队营院的灯火,闪闪烁烁。夜航的飞机,一架接一架地飞上天空,整个机场上灯光闪亮,远远望去,那里如同一座繁华的都市。 当时在部队时并不觉得什么,可离开部队了,才觉得当几年兵,不仅是为了入党,也不仅是为了提干。关班长一边凝重地望着机场一边说。 田壮说:要是让咱们大家都重新生活一次,该多好哇。 关班长回过身来,拍着自己的左腿说:当时我自己打了自己一枪,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可笑。每次我进澡堂子里洗澡,看了我脚上的伤,别人还都以为我是一个功臣呢。 关班长说完,绕着桌子走了两圈。现在从外表,已看不出他的左脚有什么不同。 三个人临分手的时候,关班长拉着两个人的手说:有时间就到工地上来看看我。 田壮和李胜明都点了点头。 欧阳江河现在已经是飞行大队长了。自从他重新又回到飞行大队,他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过那片盲区,这么多年,他严格地遵守着飞行线路,清晰而又准确地绕开盲区。 欧阳江河避开盲区,不是他不想探索它,战胜它。他是在遵循着和庞师长的相约。从警卫连回到飞行大队后,他又成了一名飞行员,从地面回到了天上。回到天上他仍像做梦一样,那一次庞师长和他深谈了一次。那一次深谈中,庞师长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以后没我的命令,你最好不要接近盲区。庞师长很深地望着他。 在没有停飞前,盲区就是盲区,那时欧阳江河对盲区的理解是单纯的,然而现在毕竟不是以前了,他离开过天空,站在地面再看盲区时,他才理解了真正的盲区。那时他就曾深深地思索过,昨天、今天、明天,欧阳江河觉得自己比以前成熟了。他不仅理解了盲区,还理解了庞师长,他此时正在一步步向庞师长内心走去,就像走进一个远古的梦里,他摸索着,前行着。 于是盲区在欧阳江河的眼里变得愈发雄浑博大了,他无法看清,也无法走近它,盲区就是盲区。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弱小和单薄,以前他靠的仅是一时的激情,驶进了盲区。 他成熟了,成熟之后,他在一点点地了解庞师长,这时他才清醒地认识到,庞师长正在暗暗地做着冲进盲区的准备。 庞师长老了。当年和庞师长一起进驻机场的那批飞行员,有的当上了军区的司令,最差的也当上了军长,惟有庞师长仍留在这座机场。欧阳江河刚开始不解,他现在似乎理解了。庞师长再有一年就该到退休的年龄了,欧阳江河隐隐地觉得这一年中该发生点什么了。隐隐地,欧阳江河在激动着,期待着。这一时期,他以前所未有的心情关注着庞师长的一举一动,他预感到,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壮举就要来到了,他不安又满怀希望地期待着。 欧阳江河发现这一段时间,庞师长多次出现在大青山上,他在望远镜里看着庞师长一步步爬上大青山,立在盲区坑旁,他在那里一遍遍地走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有几次,欧阳江河尾随着庞师长来到盲区坑旁。庞师长显然发现了他,但并没有回头,他站在欧阳江河父亲的石碑前,喃喃自语着:这么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他就这么一遍遍地喃喃着,不知沖谁。 盲区已经长出了荒草,荒草在微风中拂动着,掩映着那几座石碑。 庞师长一遍又一遍在荒草中走着,他低着头,似在仗量着什么,接下来他就抬起头望着头顶的天空,久久,最后他终于坐下来,欧阳江河坐在他的身边。 庞师长说:我夜夜都能听见你父亲在山上说话。
第98页 欧阳江河哽着声音叫了一声:师长—— 庞师长说:要是你父亲还活着,他只比我大一岁。 欧阳江河不语,他望着那块石碑,石碑上刻着父亲的名字。 庞师长又说:他要是活着,我们也都老了。 欧阳江河心里一热,他仿佛又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从石碑后面站起来,他没有老,还是当年的样子,父亲在向他招手,深深地凝视着他。 这阵子不知是怎么了,我总是梦见你父亲,你父亲每次都对我说:伙计,这么多年你都干了些啥?庞师长说,他的眼睛凝视着欧阳河的石碑。 欧阳江河在师长眼睛里看到了很浓的勇气。 老伙计,惭愧呀。庞师长摇了摇他那颗花白的头。 欧阳江河凝视着师长。 这么多年了,我夜夜听见你父亲在这里说话。庞师长又喃喃着:我知道,他的心不甘哩,他没牺牲在战场上,却在这落下了,他的心不甘哩。 欧阳江河的眼前又出现了硝烟瀰漫的空战场面。机群的轰鸣声,枪炮声,遮云掩日的烟雾,在他眼前升腾着,盘旋着。 庞师长站在欧阳河的石碑前,长久地立着。欧阳江河悄悄走开了,他知道那是两位老人在悄悄对话。他们讲着一个共同的故事。 5 每到星期天的时候,闲下来的田壮总要带着儿子田心到李胜明家去看一看。如果有别的事没有去成,他的心便无着无落的。自从庞巧妹离开了自己,离开了儿子,他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以前的心情,莫名其妙的总是不踏实。现在生活中只剩下他和儿子,他反倒觉得一切都静了下来,像无风的湖水。 李胜明的儿子李天要比田心大几个月,他们现在是同学。每次来到李胜明家的时候,两个孩子便亲亲密密地聚在一起玩了。 李胜明现在不仅种菜,而且承包了村里的养鱼池。李胜明一家不用到集市上去卖菜了,城里的菜场,每隔一天都要把车开到李胜明家门前,直接把摘下的菜拉走。李胜明和月娥过的日子,富裕而又踏实。 田壮来到李胜明家时,总是要找点活干。李胜明和月娥干什么,他便帮着干什么,一切都习惯了,每次都这样。李胜明和月娥也不说什么,三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 李天和田心在一旁亲热而又顽皮地嬉闹着。李胜明和田壮的目光经常被两个孩子的嬉闹声音牵过去,他们的目光长久地在两个孩子身上注视着。 时间过得可真快,十年了,好像眨眼的工夫。李胜明停下手里的活,蹲在地上,掏出烟来和田壮吸。 可不是,这日子。田壮也感慨。 看到孩子,我总是想起咱们小的时候。李胜明望着孩子的目光挺悠远。 田壮往事不堪回首地摇了摇头。 俩人就沉默了,他们的目光一飘一飘的。 他们两个将来也是一对好兄弟。李胜明似在自言自语。 田壮望李胜明时,那一双目光就变得很重很痴。 李胜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有件事现在对你说是不是合适? 田壮就紧紧地盯着李胜明,忙说:你说,咱们之间还有啥事不能说的。 李胜明自从从老家回来,知道了陈平和张芳儿子的事后,他一直在心里憋着,他鼓了几次勇气,想把这事告诉田壮,但他每次话到嘴边了,还是忍住了,今天,他终于忍不住了。 李胜明说:还记得当初你和庞巧妹结婚前,你到我这里来徵求意见的事么? 田壮点了点头。 李胜明又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不该支持你。 田壮垂下头,低声说:事情都过去了,现在还说那些干啥?都怪我当时鬼迷心窍了。 李胜明说:那时,咱们都有个梦,在梦里瞎扑腾,现在想起来挺可笑的。 田壮苦涩地笑了笑。 李胜明变了声音说:田壮,这辈子到死,你也对不住一个人。 田壮吃惊地望着李胜明。 接下来,李胜明就把张芳当初怀上孩子的事说了。 田壮就惊呆了,他又想到了那次张芳来队时那个难忘的晚上,他和张芳死去活来地在那张小床上相爱着。张芳回去不久,便在每封来信中都提到,在不远的将来要给他一个惊喜。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他明白过来以后,便傻傻地呆在那里。 那一天,他不知怎么从李胜明家离开的,又不知怎么回到自己家的。那一夜他也没睡好,他的眼前不时地闪现出张芳的影子。张芳怀孕了,她的腰身渐渐地显露了出来,她自豪而又充满信心地在给他写信,后来她的梦想终于破灭了,她大哭着,号啕着,她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后来陈平走近了她。 想到这他心里刀割似的难受。要是当初,张芳把怀着他的孩子做掉了,或者到部队来大闹一次,闹得他狼狈不堪,鸡犬不宁,哪怕什么也不说,响亮地扇他两个耳光,也许,他的心会好受一些。 他又想起了上次回山镇给母亲奔丧,他偷偷地尾随着张芳,看到张芳在幼儿园里接了一个男孩高高兴兴往家走,那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孩子会是他的。 田壮终于决定回山镇一次,他走得匆忙,把田心托给白晔照料。他就走了。 回到山镇以后,这次他没有犹豫径直找到了张芳。
第99页 荣军院的老兵们已经相继去了,一时间显得冷冷清清。 他突然出现在张芳面前时,张芳惊呆了。 她半晌才说出一句:怎么,是你? 他也好久才说出句:张芳,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陈平。 张芳的脸就白了,他看见张芳的眼泪含在眼睛里。 他也哽了声音说:你为啥不早告诉我,为啥? 半晌,张芳回过神来,悽然地笑一笑说: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他看着张芳,眼泪就流了出来。 张芳似乎也控制不住自己,背过身去,他看见张芳的肩在耸动着。 他在张芳的背后跪下了,他长久地跪在那。 后来张芳坐了下来,张芳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和陈平现在生活得很好。 他在张芳面前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抱着自己的头,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在鞋上。 他说:都怪我一时鬼迷了心窍。 张芳冷静地说:陈星儿现在大了,我和陈平都希望他现在不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后他大了,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他盯着张芳狠狠地说:我知道,这次我回来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来向你和陈平…… 说到这,他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张芳说:上次你回来给你妈发丧,我和陈平都知道,我们没有来见你,想让你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你妈这一辈子也不容易。 他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为了张芳,更为了母亲。 田壮见到陈平时,陈平正闭着眼睛坐在他开办射击场的角落里,枪声接二连三地响着,每次响一声,陈平的身子都要随着颤一下。他紧紧地闭着眼睛,田壮不明白,陈平为什么要办起这座射击场。 他在陈平面前立了好久,陈平才睁开眼睛。陈平一点也没有吃惊,陈平站了起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早晚会来的。 他叫了一声:陈平……我对不住你。 陈平背过身,突然回过头,握着拳头说:田壮你是个自私的傢伙,你无耻,你—— 陈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田壮的脸上感到一阵火辣辣的,他觉得有千万只手抽打在他的脸上。 他说:陈平,你狠狠地骂我吧,揍我一顿也行。 陈平没有说话,他冷峻地望着田壮,突然陈平向射击台走去,陈平拐着腿,急步地走过去,他抓起了一支小口径步枪,很快填满了子弹,陈平举起了枪,陈平在一枪接一枪地射击着,枪声在射击场久久地回荡。 陈平打了一会儿,又打了一会儿,这时他似乎才平静下来,他又拐着腿来到田壮面前,他突然拉起了自己的裤腿,露出了里面的半截假腿,他指着自己的假腿说:田壮,你看好了,这是只假腿,它会跟着我一辈子,可我不后悔,一辈子都不后悔,我这人从不做后悔的事,可你呢——你这辈子心里能好受么?! 他终于抬起了头,正视着陈平的目光。他突然说:过去的事都怪我幼稚,以后我还会把路走下去的,我就不相信,我会永远错下去。 陈平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向前走了一步,一只手搭在田壮的肩上,哽着声音说:别忘了,咱们是兄弟,我真想为过去的事揍你一顿。 俩个男人突然抱在一起,他们两双眼睛里流着不同滋味的眼泪。 后来陈平问:你知道我为啥要办这座射击场么? 他摇了摇头。 陈平感慨地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梦啊!我一天听不到枪声,我心里就空得慌。 天明一些的时候,陈平领着田壮来到一家小学门前,这时小学刚放学,孩子们蜂拥地走出学校,突然一个高瘦的男孩跑了过来,他向陈平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爸,你怎么来了? 陈平拉住了陈星儿的一只手指着田壮说:叫叔叔。 陈星儿很有礼貌地叫了叔叔,又向田壮敬了个少先队员的礼。 田壮的心里翻江倒海的,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陈平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等孩子大了,我和张芳会告诉他的。田壮说:最好永远不要告诉他。 6 保密室的岳越一直没有结婚,她仍像以前一样美丽迷人。自从付晓明成了烈士,她也越来越变得孤独了。十年前,她就唱那首《血染的风采》,现在人们早已忘记了那支歌,惟有岳越一直在唱着。 部队分给了岳越一间宿舍,她的宿舍里挂满了付晓明的照片,那是一些放大了的照片,从新兵到戴眼镜的付晓明,或严肃或微笑地注视着她。岳越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就是躺在床上望着这些照片。 傍晚黄昏时分,岳越站在阳台上,面对着斜阳很抒情地唱那首她百唱不厌的《血染的风采》,一遍又一遍。 刚开始,还有一些单身男军官走进她的宿舍,后来来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最后便没人再来了。当初追求过她的男军官们,都已娶妻生子。每当他们看到岳越坚贞不移地唱那首歌,他们都在心里嘆息一声,不知是为了岳越还是为了自己。 岳越和烈士付晓明的爱情故事,在这支飞行部队里流传着,兵们来了一批又走了一茬,岳越的爱情故事一直在传诵着。 一个从山镇来的律师找到了白晔。 这位律师是白晔的外祖父委託他前来的,苏联解体了,俄罗斯和曾经联盟的国家正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为了重新分割土地而动枪动炮。外祖父的晚年也受到了影响,他终于千里迢迢地回到了山镇。山镇已经没有他任何亲人了,现在他惟一的亲人白晔又在远离山镇的部队里。九十多岁高龄的外祖父,知道自己身体再健康也是有寿数的,便写下了遗嘱,委託律师找到了白晔。
第100页 九十高龄的外祖父,早就知道因为自己使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双双死于劫难,他这次下定决心回到老家山镇安度晚年,一是为了缅怀过去,另外他还想赎自己的“罪”。他把所有的遗产都给了白晔,那是他一生的积蓄,说不上有多么巨大,但也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 律师说明自己的来意之后,白晔就愣住了。她没想到外祖父至今仍然健在。她从没有见过外公,这么多年也没有通过音讯,但外祖父的影子又无时无刻地在笼罩着她。她为了这个看不见摸不到的影子在付出着,不仅她在付出,她的父母已经付出了生命。如果父母仍在,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呀。 外祖父的回来,又一次打破了她的宁静。 白晔准备回山镇一次,她无论如何要见一面外祖父。她是和欧阳江河一起回去的。白晔和欧阳江河结婚以后,他们的生活过得很平稳也很充实。结婚没多久,便有了他们共同的女儿,女儿叫兰兰,那是欧阳江河为女儿起的,兰兰,是天空,是白云,是飘渺而又遥远的一切。 欧阳江河表面上很平静地生活着,他做梦也没有忘记过盲区。多少次梦中,他又驾驶着飞机,驶进了白云之中,他驶进了盲区,飞机在他驾驶下自由而又轻松地在天空中翱翔着,天空是完整的。 他时常遗憾地在梦中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他在床上辗转着。白晔经常被欧阳江河的失眠吵醒,她理解他为什么失眠,这时的她会温柔地钻进他的怀里,她用温存和爱情抚慰他那颗不安的心灵。 欧阳江河经常在梦中惊喜地喊出:盲区,盲区,我飞过了盲区。 白晔在黑暗中注视着丈夫那张在梦中变得欣喜的脸。她知道欧阳江河心里装着的那份梦想。 在有飞行日的时候,白晔总是怀着一颗忐忑而又不安的心,注视着欧阳江河飞上天空。她真的希望,欧阳江河有朝一日真的飞越了盲区,但她又为他提着心。她怕那片惊心动魄的爆炸声。她没有经历过飞机失事时的场面,但她在内心里能感受到那份惨烈。只有在看到欧阳江河的飞机平安地返回机场,她才能长长地吁一口气。 然而,当她面对他的目光时,她在他的目光深处看到的是失望和落寞。她知道这份失望和落寞缘何而来。这时她又希望他穿越盲区,向人们证明盲区消失了,那时的他,便不会被那份不安和痛苦所折磨了。她不希望看到他不安和失魂的样子。 白晔很快就从山镇回来了,她见到了外祖父,同时她也安顿好了外祖父的生活。她对这位漂流在异乡的老人充满了深深的敬意。她以为见到外祖父会勾起她许多心酸的往事,她会痛哭流涕,结果没有,是外祖父的乐观豁达,使她变得坚强起来。她和欧阳江河一起,陪着外祖父度过了愉快的几天,后来她料理了一下外祖父的生活便回来了。 白晔刚一上班,她便来到田壮的办公室。白晔和田壮俩人谁也没有想到,两个人现在会在一起共事。田壮是教导员,白晔是护士长。因为陈平的事,有一段时间,田壮和李胜明都不再理白晔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各自成家之后,过去的恩怨一下子就变得淡了。 那天,白晔对田壮说:我见到陈平了。 这是陈平转业后,白晔第一次见到陈平。 田壮听了白晔的话,既感到意外,又感到在情理之中,他只是笑一笑,笑得很淡。 她接着说:我以前一直觉得对不起陈平。 田壮说:过去的事了,我们都大了。 白晔笑一笑说:陈平现在生活得很好,张芳比我强。 白晔的话说得很真诚。 田壮又想起了过去的岁月,转眼之间,他们已经都人到中年了,可青春年少的往事,恍若昨天。 田壮说:白晔你变了。 白晔怔怔地看着田壮。 田壮又说:你变得比以前更爱为别人着想了。 白晔低下头:我永远不会忘记过去干爹干妈照料过我的日子,真的,如果没有陈平一家,肯定不会有我的今天。 田壮目光渺远地望着窗外。 白晔又说:以后我会经常去看望他们的。 田壮点点头。 白晔说:陈平让我告诉你,不要老生活在过去的影子里,你也该重新生活了。 田壮苦笑一笑。 白晔又说:是的,我想你该重新生活了。 田壮说:谢谢。 他在内心里感激白晔这番话,他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某种惩罚,以前他觉得自己也同样活得太自私了,自私得现在他想起来都恨不能痛打自己一顿。 7 山镇民政部门寄给田壮一份包裹。包裹是从台湾经香港,后来才转到山镇民政部门的。包裹里夹了一封信,看到那封信的时候,田壮便惊呆了,信是父亲写来的—— 小壮吾儿: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了,吾是多么想念家乡,想念你们呀。这么多年我做梦都会梦见山镇的一山一水,梦见你妈和你。 这封信我写给你,我想的是你妈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我之所以现在才给你写这封信,我是无颜再面见江东父老了。 当年我在朝鲜是战伤后被俘的,先是被关进了战俘营,我们曾集体暴动过,后来失败了。那次暴动死了好多人,可你爸爸还是活了下来。要是早知以后的一切,爸爸还不如当初就死了。
第101页 后来,他们在我们身上刺了字,那是一些反动口号哇!战争结束后,我们这些被俘的人员,强烈要求回国。可美军却把我们押送到一条船上,他们说送我们回国。 漆黑漫长的旅行之后,我们没有人知道这船行驶了有多少天,最后终于登陆了,我们登陆以后,才知道上了美国人的当,他们不是把我们送回去,而是送到了台湾。 到台湾没多久,又把我们押到了金门岛,国民党部队用枪督着我们给他们修工事。那些日子正是祖国部队炮击金门的日子。我们这些被俘人员多么希望祖国的部队早一点解放台湾吶! 每逢祖国部队炮击金门的时候,国民党部队就把我们赶到岛子上站在他们的炮兵阵地的前沿,我们知道,他们是想让我们当炮灰。我们曾试着跑过,准备泅渡过海峡,游回到大陆上去,可我们没有成功,又被他们抓了回去。炮击金门之后,国民党部队又把我们押回了台湾岛…… 这么多年了,我们就像一群孤魂野鬼,我们思念老家的亲人,思念老家的一草一木。后来台湾和大陆开始有了往来,许多人都去大陆探亲,旅游,可是当局没有人同意我们这些人返回大陆,他们怕泄露几十年前的秘密。我们盼望着,大陆能早一天解放台湾。我们盼望了几十年,看来,吾已等不到那一天了。 壮儿,你接到父亲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了。 爸爸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妈。爸爸离开山镇的时候,壮儿你才一岁,那时还不会叫爸,现在你叫我一声吧,我在九泉之下是会听到的。千言万语一言难尽。 壮儿,细算起来。你也是中年人了,也该娶妻生子了。爸生时不能再看到你们,爸死了,魂也要回去的,我会去看你们的。 爸这辈子啥也没给你们留下,我留下的这些是十几年前做手术时从身上取出的十二块弹片,我只能把它们留给你了,记住那段历史,记住你爸这个孤魂野鬼吧…… 田壮接到这封信,如同做了一场白日梦。 父亲终于有了音讯,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来父亲仍然活着,而且活得这么悲惨离奇,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竟会是真的。 那些日子,田壮陷进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之中。 田壮收到父亲从台湾寄来包裹的事,很快被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田壮的父亲在台湾成了阔佬,给田壮寄来了十二根金条。 田壮听了这些,也不说什么,只是苦苦地笑一笑,摇一摇头。 终于,有一件事情就发生了。 田心那天放学回来,惊慌地告诉他,李天哥哥被两个人抓走了。 起因是这样的,那天学校放学,田心和李天一起在学校门前等部队的班车。李天也一直搭乘部队的班车,在部队大门口下车后,再走回家。这时就过来两个人,他们问谁是田心。田心当时有些害怕,没有敢回答,李天像大哥哥护卫小弟弟似地走上去说:你们有什么事?李天刚这么说完,便被堵了嘴,抓到一辆小车上。 田壮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一个男人告诉田壮,现在他的儿子就在他们手上,想要儿子,就晚上拿五万元钱到大青山来换。 那个男人又在电话中说:你要敢报案,你就给你儿子收尸吧。 田壮这时什么都明白了。他正要到李胜明家去,李胜明和月娥匆匆赶到了,他们也听说李天被人抓走了。 田壮就把刚才电话的事说了。月娥一听就哭了。 田壮说:他们是沖田心来的,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接下来田壮吩咐李胜明和月娥快去公安局报案。 李胜明和月娥就匆匆地走了。 田壮在屋里转了两圈。田心眼泪汪汪地说:爸,救救李天小哥哥吧。 田壮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对田心说:你在家等着,哪也不要去,爸一会儿就回来。 田心似乎明白爸爸要去干什么,他叫了一声:爸—— 田壮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便向外走去。 傍晚时分,当李胜明带着警察向大青山摸来的时候,他们看见田壮摇摇晃晃地抱着李天,从大青山上走了下来。田壮浑身是血,但他却是笑着的。 人们拥来的时候,田壮把李天放下,便一头倒了下去。 李天大哭着扑上去,冲着众人喊:救救田叔叔哇…… 8 庞师长终于要退休了。 这是他参加的最后一个飞行日了,那是一个晴朗而又明媚的天气。庞师长穿戴齐整,他站在机场跑道上,太阳的光辉金灿灿地洒在飞行服上。跑道的一侧站着欧阳江河。 庞师长向欧阳江河走去,欧阳江河凝视着庞师长的眼睛,庞师长站在他面前,深深地望着欧阳江河,半晌,庞师长终于说:这是我参加的最后一个飞行日。 欧阳江河莫名其妙地心里有些发酸,他理解庞师长,飞了几十年了,就这么离开蓝天,不仅庞师长心里难过,他的心里也替庞师长难过。 庞师长又说:今天最后陪我飞一次编队好么? 欧阳江河望着庞师长。 庞师长又说:我飞长机,你飞僚机。 欧阳江河的心狂乱地跳了几次,他知道庞师长的最后一个飞行日意味着什么了。他盯着庞师长的目光,两双目光交织在一起。
第102页 应该给上级再打一份报告。欧阳江河说。 庞师长摇了摇头说:没用,盲区就是盲区。他沉吟了半晌又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成功与失败对我已没有任何意义。 欧阳江河想说什么,庞师长又说:几十年了,我一直想飞越它,我不想让别人承担这份责任,包括你,明白么? 欧阳江河一双眼睛潮湿了,他叫了声:师长—— 庞师长又说: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这支部队么? 欧阳江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庞师长说:属于你们的天空应该是和平宁静的。 欧阳江河的嘴唇颤抖着,这时,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不知说什么。 这时,庞师长伸过一支手,用力地握住了欧阳江河的手,两双手就那么用力地握着。直到这时,欧阳江河似乎才真正的理解了什么是父辈,什么是战友。眼泪终于流了出来,落在自己的手上。 我的僚机,咱们出发!庞师长宏亮地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向起飞线走去,那里两架飞机在等候着他们。两个人走着,似走向战场的勇士。 一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 两架飞机,轰鸣着驶向了跑道。 天空中,两架飞机越飞越高,太阳金灿灿地照耀着天空,照耀着大地,照耀着这个世界。 前方就是盲区空域了,欧阳江河的心又猛跳了两次。 跟上!庞师长通过无线电命令着他。 欧阳江河看见庞师长的机身轻轻一斜,避开了盲区向正北飞去,他忙跟上。他不知庞师长向北飞行是何用意。 突然他看见庞师长的飞机又调转了机头,他明白,庞师长想甩开他,独自去飞越盲区。就在庞师长的飞机和他擦肩而过的一剎那,他用了一个只有在飞行表演中才能见到的急速停车转头的高难度动作,尾随着庞师长向前飞去。 庞师长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一手,他一往无前地向前飞去。盲区已经近在眼前了,这时,他的头脑异常冷静,加速,校正方向,飞机义无反顾地向盲区飞去一一 两架飞机,一前一后驶进了盲区,奇蹟终于发生了,他们顺利地驶过了盲区。 就在驶出盲区空域的一瞬间,庞师长发现了尾随而至的欧阳江河。他还没有说话,欧阳江河兴奋地说:师长,我们成功了! 欧阳江河听见庞师长重重地嘆息了一声。 他们不约而同地又一次调转了机头,又一起向盲区驶去。 它不存在了!庞师长终于说。 它不存在了!!欧阳江河说。 两架飞机轰鸣着向机场飞去。 不久,一份关于盲区消失的报告送到了军区作战部。 ·17· 跋 1995年岁末某日,石钟山陪着北岳文艺出版社的张秉正先生来到军艺文学系,欲找我洽谈策划长篇军旅小说丛书事。未及商谈之前,我请秉正先看一张报纸,这是1995年11月22日的《光明日报》,上面刊发了我新近写的一篇文章《我看当前的“长篇热”》。该文对当时在文坛和出版界方兴未艾的长篇丛书热所带来的某些负面影响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担忧,具体指出了三个潜在“误区”:一是金钱的误区;二是才华的误区;三是心态的误区。认为,除了商业利润的驱动之外,部分作家对于自己的才华特点与文体之间的关系缺乏正确认识,以及过于浮躁的心态等等,是导致长篇热盲目升温的直接或间接原因,并对此一现象表示了审慎的批评。请秉正读此文,等于是我一个无声的表态。由于我和秉正是初次认识,他放下报纸后不免有些尴尬,一时讷讷无言。而石钟山则是文学系毕业的第三届学员,我们熟识多年,彼此略无拘束,此前电话联繫中我已表示过我的意见,他也读过我关于“长篇热”的文章,却仍然是来了,我想不会不是有备而来的吧。果然,他以学员、作者兼北岳文艺出版社特约编辑的多重身份代张秉正委婉陈词。一是说此套丛书准备以反映部队现实生活为主要特色,对强化当前军旅文学的现实品格不无意义;二是说此套丛书准备以部队青年作者为主要阵容,而且已经约请和计划约请的作者大都是文学系学员,如陈怀国、石钟山、赵琪、徐贵祥、赵建国等等,对继续扶植军旅文学新人大有助益;最后一条也很关键,即出版社还要郑重聘请文学系老主任徐怀中老师担任顾问,总揽其事。因此,无论是作为作者的老师,还是作为顾问的学生,无论是作为一位论家,还是作为一个朋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是具体操作此套丛书的上传、下达、中联,组稿、读稿、谈稿的最佳人选。云云。 钟山言之有理,秉正又相机进言,说北岳文艺出版社和军队文学界素来关系甚笃,希望能进一步加强合作,而且全社对此一选题寄予厚望,准备纳入重点规划,力争组好稿,出好书,向建军七十周年献上一份厚礼……至此,我原先的决心已开始动摇。如果说钟山使我感受到了一份责任的话,那么,秉正则让我体味到了一种友情。“坚辞”也罢,“婉谢”也罢,我一时间倒有些难以启齿了。其实,此刻我私心里最后的一点顾忌是,自己刚刚给“长篇热”泼过冷水,指出了所谓“三个误区”,现在不仅不远离热点,反而参与其中煽风点火,岂不是自相矛盾?待到我说出这一层意思后,我们实际上已不知不觉地进入对“丛书”定位的分析与研究。首先,这套书肯定不是“商业操作”,而是希图对军旅小说创作有所推动;其次,这套书重视原创性,以长篇处女作为主。作者虽大多为“新人”,但都已年届三十,艺术和人生历练正渐趋成熟,在长篇创作上或许存在缺乏经验之危险,但也潜藏着厚积薄发之可能。再次,创作心态浮躁与否,一半取决于作者,一半取决于编辑,只要把住一条编辑原则:不求数量但求质量,成熟一部推出一部,自然就与“浮躁”划清了界线。我们逐条分析的结果是,此套丛书与“三个误区”并不相干,但却不妨以其为训戒,自警自醒,警惕“误区”。说到兴奋处,我慨然提议将丛书命名为“金戈”,并进而确立丛书的追求:浓墨重彩,描绘金戈铁马的军旅画卷;雏凤清音,讴歌世纪之交的英雄儿女……至此,我们之间的合作就算是悄然启动了。
第103页 屈指算来,“金戈”丛书从萌芽到诞生,历时一年有半。在这一年多时间里,作者们辛勤笔耕,除少数人因特殊情况未能如期完稿之外,我和诸编委先后审读了十余部稿子,并多次与重点作者反覆商谈切磋修改意见。最后,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兼顾题材的多样性,决定首批推出“长篇军旅小说《金戈》丛书”五种——《遍地葵花》、《飞越盲区》、《无帆的海船》、《准备离机》、《风卷旗》。五部作品,题材广泛,涵盖了陆、海、空三军乃至军校生活,多侧面、大纵深地展示了当代军人七彩缤纷的人生道路和心灵世界。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几位作者虽然多是初次尝试长篇创作,但经过艰苦的艺术跋涉,都程度不同地实现了对以往创作的推进或突破,达到了各自小说创作的新境界。陈怀国的《遍地葵花》以批判反思农民军人的某些局限性为出发点,发人警醒地刻画了一位乡村青年从战士到干部再到囚犯的心灵轨迹,在扎实的生活体验中见出幽邃的思想锋芒。石钟山的《飞越盲区》以父子飞行员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地奋力穿越地域和人生的“盲区”为主要线索,赞颂了两代军人一往无前的英雄主义品格,在空灵的艺术风格中寄意遥深。徐锁荣的《无帆的海船》利用大跨度的时空转换,浓缩了一对国共海军将领的命运纠葛,并传达出了两岸统一的深情呼唤。赵建国的《风卷旗》以风卷红旗般的激情再现了九十年代军校改革进程的火热场景。宿聚生的《准备离机》则将神秘惊险的伞兵群落机智形象地描绘成令人神往的“迷彩天兵”……倘佯其间,我们自会感受到当代军人清新的呼吸、有力的脉动和崭新的精神风貌,也不难谛听到人民军队迈向现代化的步履在世纪之交震荡出来的深沉回响。 最后,我还想说的是,为了《金戈》丛书首批五种的顺利出版,我要对作者们的艺术劳动,对编委会同仁的信任支持,对美编傅晓笛先生别出心裁的封面设计,对编辑张秉正先生严谨谦逊的工作作风,对顾问徐怀中老师拨冗给予的高屋建瓴的指导和点拨,对北岳文艺出版社厚爱军事文学和军队作家的真挚友情,一併表示最诚恳的谢意。至于这套丛书是否真正超越了“三个误区”,相信读者诸君自有明鑑。 是为跋。 朱向前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