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30年》 第1页 [社会文学] 《小小说30年》作者:杨晓敏【完结】 立正 陈小手 永远的蝴蝶 红绣鞋 客厅里的爆炸 蚊刑 行走在岸上的鱼 谁先看见村庄 风铃 “书法家” 雄辩症 伊人寂寞 黄羊泉 预感 将军 秋夜 高手 越位 甘小草的竹竿 荒 苏七块 逍遥游 紫色人形 讲究 天上有一只鹰 走出沙漠 大山的情绪 永远的门 一只鸟 头条新闻 水井在前院 永远的幽会 海葬 端米 活着的手艺 独腿人生 弧状人生 半小时的故事 最后一颗子弹 大鱼 冬季 天上垂下来一根绳子 唐家寺的雨伞 身后的人 记忆力 木匠李直 厂子 刑警李卫兵 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 马不停蹄的忧伤 与周瑜相遇 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 潜浮 小山村 威风 先生 玉子 花匠老丁 雪祭 天浴 青龙偃月刀 教堂的钟声 唐小虎的理想 痕 一只羊其实怎样 山乡的五月 玉米的馨香 幸福倒计时 最后一碗黄豆 蛇 莲池老人 儿子的旋律 汗血马 一尊获奖塑像的诞生 两棵枣树 爱的阅读 刨树 断弦 修壶记 刀马旦 莜麦秸窝里 船工 八爷 与武松论英雄 水中望月 化妆 诗祭 树叶绿的时候下了场雪 漂在河床上的麦穗 头牌张天辈 桥 年集 端州遗砚 神匠 锄禾日当午 旦角 风格 谁怕谁 就要那棵树 青岛啊,青岛 天道 打错了 车站鹰鵰 茶垢 拔牙 你有多重要 苍蝇 叫我一声“哎” 木杈 今天你微笑了吗 奇遇 心灵预约 棋道 生死抉择 1935年的羊 秋唱 雨中的祖父 坠落过程 一碗泉 八号风球下 立正 许行 “你说说,为什么一提起蒋介石你就立正?是不是……” 我的话还未说完,那个国民党军队的被俘连长,早就又“叭”下子来了个立正,因为他听到我提“蒋介石”了。 这可把我气坏了,若不是解放军的纪律管着,早就给他一巴掌了。 “你算反动到底啦!” “长官,我也想改,可不知为啥,一说到那个人就禁不住这样做了……” “我看你要陪他殉葬啦。”我狠狠地说。“不,长官,我要改造思想,我要重新做人。”那个俘虏连长很诚恳地说。 “就凭你对蒋介石的这个迷信态度,你还能……” 谁知我的话里一提蒋介石,他又“叭”下子来了个立正。 这回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杵子把他打了个趔趄,并且厉声说: “再立正,我就打断你的腿!” “长官,你打吧!过去我这也是被打出来的。那时我还是个排副,就因为说到那个人没有立正,被团政训处长知道了,把我弄去好一顿揍,揍完了对我进行单兵训练,他说一句那个人的名字,我马上就来个立正,稍慢一点就挨打,有时他趁我不注意冷不防一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我没反应过来,便又是一顿毒打……从那以后落下这个毛病,不管在什么时间地点,一说到那个人的名字就立正。弄得像个神经病似的,可却受到嘉奖,说这是对领袖的忠诚……长官,你打吧!你狠狠地打一顿也许能打好呢。长官,你就打吧打吧!”俘虏连长说着就痛苦地哭了,而且恳切求我打他。 这可怪了。可听得出来,他连“蒋介石”三个字都回避提,生怕引起自己的条件反射,不能怀疑他的这些话的真诚。 他闹得我有些傻眼了,不知该怎么办啦。 1948年我在管理国民党军队的俘虏时,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当时那个俘虏大队里都是国民党连以下的军官,是想把他们改造改造好使用,未曾想到竟遇到这么一个傢伙。 “政委,咱们揍他一顿吧,也许能揍过来呢。”我向大队政委请求说。 “不得胡来!咱们还能用国民党军队的方法吗?你以为你揍他,就是揍他一个人吗?” 呵!好傢伙,政委把问题提得这么高。
第2页 “那么……”我心生忐忑。 “你去让军医给他看看。” 当时医护水平有限,自然看不出个究竟来,也没有啥医疗办法。以后集训完了,其他俘虏作了安排,他因这个问题未解决,便打发回了家。 事隔30年,“文化大革命”后,我到河北一个县里去参观,意外地在街上遇到他,他坐在一个轮椅里,隔老远就认出我来。 “教导员,教导员!”他挺有感情地扯着嗓子喊我。 他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显得非常苍老,而且两条腿已经坏了。我问他腿怎么坏的,他说因为那个毛病没有改掉,叫“红卫兵”给打的,若不是有位关在“牛棚”的医生给说一句话,差一点就要没命啦! 我听了毛骨悚然,生活竟是这样的一部史书。打断了他两条腿,当然就没法立正了,这倒是一种彻底的改造方法。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说: “你这一辈子叫蒋介石给坑啦!” 天啊!我非常难过地注意到:在我说“蒋介石”三个字时,他那坐在轮椅中的上身,仍然向前一挺,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陈小手 汪曾祺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需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生。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更柔软细嫩。他能专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藉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大家习惯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餵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繫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另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油脂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歪歪斜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第3页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永远的蝴蝶 陈启佑 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火。我们就在骑楼下躲雨,看绿色的邮筒孤独地站在街的对面。我白色风衣的大口袋里有一封要寄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 樱子说她可以撑伞过去帮我寄信。我默默点头,把信交给她。 “谁叫我们只带来一把小伞呢。”她微笑着说,一面撑起伞,准备过马路去帮我寄信。从她伞骨渗下来的小雨点溅在我的眼镜玻璃上。 随着一阵尖锐的剎车声,樱子的一生轻轻地飞了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好像一只夜晚的蝴蝶。 虽然是春天,好像已是深秋了。 她只是过马路去帮我寄信。这简单的动作,却要叫我终身难忘了。我缓缓睁开眼,茫然站在骑楼下,眼里裹着滚烫的泪水。世上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人潮涌向马路中央。没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这时她只离我五公尺,竟是那么遥远。更大的雨点溅在我的眼镜上,溅到我的生命里来。 为什么呢?只带一把雨伞? 然而我又看到了樱子穿着白色的风衣,撑着伞,静静地过马路了。她是要帮我寄信的。那是一封写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我茫然站在骑楼下,我又看到永远的樱子走到街心。其实雨下得并不大,却是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场雨。而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年轻的樱子知不知道呢? “妈:我打算在下个月和樱子结婚。” 红绣鞋 王奎山 一大早,七婶就起来了。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是麦苗出嫁的日子。她想简单地弄点饭吃吃,就到黄瓜园贵他姑家去。她想躲过这一天,免得自己看到麦苗出嫁伤心,也免得麦苗难受。 刚刚做好饭,麦苗就一头撞了进来。麦苗进了屋沖她叫了一声“婶”,就到西间里去了。 她没有往西间里去,平日她就不常往西间里去。那是贵住的房间,贵参军前就住在西间里。 过了一会儿,麦苗从西间里出来了。七婶抬眼看了一下麦苗,见麦苗脸上竟出奇的平静。她知道麦苗是个挺有主见的闺女,就放心了。 麦苗说:“婶,做饭了没?” 七婶说:“做了,刚做好。” 麦苗说:“婶,我来晚了。” 七婶说:“看你说的。今儿个是啥日子!” 麦苗麻利地将平日吃饭的小方桌往屋当间一拉,用抹布擦净了,又在上岗子上放一把小靠椅,就拉七婶往上坐。 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了。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往上岗子上坐。 七婶说:“苗儿,你看你。” 麦苗说:“婶,你上座,你上座。” 七婶说:“这妮子,你看你。” 麦苗说:“婶你上座,我有话说。” 七婶说:“这妮子,哪能那样哩,不兴不兴。” 到底没有麦苗的力气大,被麦苗连推带拉地按到了小靠椅上。 七婶说:“屋里有爹有娘的,那可不兴。” 麦苗不答话,麻利地抹了一只碗,盛了一碗红薯稀饭,又拿了一个馍,一双筷,小心地来到七婶面前,庄重地跪下。 七婶仰起头,闭上了眼。虽然闭上了眼,那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麦苗说:“娘,吃饭吧!” 麦苗说:“麦苗今儿个就要走了,再给娘端一碗饭。” 麦苗说:“往后,娘再想吃麦苗端的饭,就难了。” 七婶只好睁开眼,将饭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抬眼去看麦苗时,见麦苗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两个人遂抱在一起,畅畅快快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七婶首先止了哭,又扳起麦苗的头,用手给她擦脸上的泪。 七婶说:“苗儿,今儿个是你的喜日子,高高兴兴地走。” 七婶说:“啥也不怨,怨俺贵没福。” 停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你说说你咋恁傻哩你个龟孙!一个团一千多号人,人家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偏你……”说着说着就提高了声音,“人家都知道有爹有娘有老有小偏你个龟孙啥都不知道哇我的傻儿我的憨乖乖……” 又大声哭了起来。 麦苗也跟着哀哀地哭。 隐隐约约的,远处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七婶止了哭,细细地听。麦苗也细细地听。 欢快的音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 又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七婶说:“苗儿,快回吧,人家来了。” 麦苗点点头,站起来转身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说:“啥我都给麦叶交代过了,担水,噼柴……” 音乐声和鞭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七婶推着麦苗往外走。走到大门口,七婶看到一辆披红挂彩的汽车正从村街北头开过来。
第4页 麦苗凑近她的耳朵大声说:“娘,你回吧,过了三天我回来看你。” 音乐声和鞭炮声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了。七婶一把将麦苗推出门外,转身“哐”的一下将大门关上,背靠着大门,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和鞭炮声终于停了下来。 七婶踉踉跄跄地走进堂屋,又朝西间里走去,她想给贵说几句话。 掀开门帘,七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桌子上,贵的遗像前面,是一片耀眼的红。 那是一双新鞋。 一双红绣鞋。 客厅里的爆炸 白小易 主人沏好茶,把茶盅放在客人面前的小几上,盖上盖儿。当然还带着那甜脆的碰击声。接着,主人又想起了什么,随手把暖瓶往地上一搁,匆匆进了里屋。 做客的父女俩待在客厅里。十岁的女儿站在窗户那儿看花,父亲的手指刚刚触到茶盅那细细的把儿——忽然,啪的一声,接着是绝望的碎裂声。 ——地板上的暖瓶炸了。 女孩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事情尽管极简单,但这近乎是一个奇蹟:父女俩一点儿也没碰到它,的的确确没碰到它。而主人把它放在那儿时,虽然有点摇晃,可是并没有倒啊。 暖瓶的爆炸声把主人从里屋揪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盒糖。一进客厅,主人瞅着热气腾腾的地板,下意识地脱口说了声:“没关系!没关系!” 那父亲似乎马上要做出什么表示,但他控制住了。 “太对不起了。”他说,“我把它碰了。” “没关系。”主人又一次表示这无所谓。 从主人家出来,女儿问:“爸,是你碰的吗?” “……我离得最近。”爸爸说。 “可你没碰!那会儿我刚巧在瞧你玻璃上的影儿。你一动也没动。” 爸爸笑了:“那你说怎么办?” “暖瓶是自己炸的!地板不平。李叔叔放下时就晃,晃来晃去就炸了。爸,你为啥说是你……” “这,你李叔叔怎么能看见?” “可以告诉他啊。” “不行啊,孩子。”爸爸说,“还是说我碰的,听起来更顺熘些。有时候,你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说的越是真的,也越像假的,越让人不能相信。” 女儿沉默了许久。“只能这样吗?” “只好这样。” 蚊刑 孙方友 陈州城四周皆是湖,万余亩,水天一色,素有“水城”之誉。湖内蒲草丛丛,荷花片片,因而夏日多蚊虫。傍晚时分,那蚊虫便密匝匝飞出,团团而来,团团而去,云集之处,铺天盖地,“嗡嗡”之声,能传百步之遥。 此地蚊虫,针长翅大,肚明腿花,为花脚蚊子,咬人贼轻,过后则又肿又硬,奇痒难忍,素有“飞蛇”之称。 每到夏日傍晚,陈州内外便火艾熏天。外埠人进陈州,必得先经得起火艾薰,要不,你就无法待下去。洗澡要带火艾,一手举着在头上绕圈儿,一手搓灰洗身,稍慢一时,便黑压压落满前胸后背,搭手一拍,鲜血满掌。晚间大解,更需火艾,一手提裤脱裤,一手拿火艾身前身后甩。若不然,落下黑麻麻一层,屁股当即要“肥”一圈儿。更可怕的是叮了人的要害,那玩意儿最怕叮,肿得透明,疴尿也要滴湿鞋。据传当年包公下陈州就曾受过此苦,好在人们不愿朝清官身上泼黑,于是未见诸文字,只是口传而已。 因而,此地火艾有价钱。 先前的时候,陈州一直为府,不知何朝何代,降为县。首任知县姓贾,至于叫贾什么,已无从考究。此人为人刁毒,搜刮民财,不择手段,人送外号“花脚蚊子”。每到夏日,他必做火艾生意,而且还订了“土政策”:不准外埠或本地客商在此出售火艾。独门生意好做,因此他年年必发火艾财。 火艾生意,扎本小,获利大,商人和四周村民见钱眼开,便偷做。每每抓到偷售火艾者,贾知县就用蚊刑惩罚之。 蚊刑,顾名思义,就是用蚊子叮。让人把罪犯衣服扒光,然后缚了,划船送到河心,看守守在四旁,坐在吊了帐子的船上。受刑者如若天明五时身亡,罪有应得;如若命大不死,当场放生。可大多受蚊刑者,皆撑不到黎明,便浑身浮肿,一命呜呼。 有时候,贾知县也用此刑法严惩土匪和惯偷。偷偷倒卖火艾的商人和村民虽然对贾某奈何不得,但土匪们却不是好惹的。土匪们扬言,若有一天活捉贾知县,一定要为弟兄们雪耻。 这一年七月,一队土匪夜袭县城,果真绑走了贾知县。到了一处,众匪推出贾知县。匪首望了望一县之长,冷笑一声,当即命令,用蚊刑。 几个匪徒应声把贾知县的衣服扒了个净光,知县又白又胖,如同刚褪净的肥猪。一匪徒照腚一掌,脆响。众匪大乐,细看父母官,仍气宇轩昂,不屑一顾。匪首大怒,高喝:“上刑!”众匪应声而动,把知县缚了,搁到船板上,送到湖中。 时处盛夏,蚊虫极多。月光下,众匪坐在吊了帐子的大船上,喝酒吃肉,笑看贪官丧九泉,那贾知县身上早已落满了蚊虫,里三层外三层,如蜂房一般。一时间,知县又“肥”了许多,像陡然下了一场黑雪,父母官被埋进了雪堆里……那知县如死了般一动不动,直到天明。众匪以为知县已亡,给他松了绳索。没想他突起,虽然眼肿脸胖,竟没死。众匪惊诧,问:“你怎么没死?”
第5页 知县笑道:“蚊子,懒虫也,吃饱喝足便是睡觉。吾一夜如眠,怕的就是惊动他们。这样一来,后边的蚊子过不来,趴在身上的已喝饱,是它们保全了我!说出道理来怕你们不懂,这就叫逆来顺受!” “胡扯!”匪首怒吼,“我们兄弟为何叮死了?” “这就怪他们自己了!蚊刑中有明文规定:天明不死者放生。可他们耐不住,来一批蚊子刚喝饱,他们便摇头晃身,把它们赶跑了,于是又来了一批。一夜之间,赶跑一批又来一批,赶跑一批又来一批……如此循环,那血哪有不被喝干之理呢?” 众匪惊嘆。 匪首顿悟,当下就放了贾知县。 行走在岸上的鱼 蔡楠 红鲤逃离白洋淀,开始了在岸上的行走。她的背鳍、腹鳍、胸鳍和臀鳍便化为了四足。在炙热的阳光和频繁的风雨中,红鲤细嫩的身子逐渐粗糙,一身赤红演变成青苍,漂亮的鳞片开始脱落,美丽的尾巴也被撕裂成碎片。然而红鲤仍倔强而执着地行走着,离水越来越远。 其实红鲤何尝不眷恋那清纯澄明的白洋淀水呢?那里曾是她的家园哪!那荷、那莲、那苇、那菱,甚至那叫不上名来的蓊蓊郁郁密密匝匝的水草,都让她充满了无尽的遐想。她和她的父辈母辈、兄弟姐妹在这一方碧水里遨游、嬉戏、生存,实在是一种极大的快乐啊。更何况红鲤是同类中最招喜爱最受羡慕最出类拔萃的宠儿呢!她有着与众不同的赤红的锦鳞,有着一条细长而美丽的尾巴,有着一身潜游仰泳的本领。因此红鲤承受着同类太多的呵护和太多的爱怜。 如果不是逃避老黑的魔掌,如果不是遇到白鲢,如果不是渔人们不停息地追捕,红鲤也许就平静地在白洋淀里生活了,直到衰老死亡,直到化为白洋淀的一朵小小的浪花。 厄运开始于那个炎热的夏天。天气干燥久无雨霖,白洋淀水位骤降,红鲤家族居住的明珠淀只剩下了半米深的水,红鲤家族不得不在一天夜里开始向深水里迁移。迁移途中,鲤鱼们遭到了一群黑鱼的袭击,那是一场令人心惊肉跳的厮杀。黑涛翻腾,白浪迸溅,红波激荡。鲤鱼们伤亡惨重。最后的结局是红鲤被黑鱼族头领老黑猎获,鲤鱼们才得以通行。 其实老黑早就垂涎着红鲤的美丽,因此老黑有预谋地安排了这次伏击战。老黑将红鲤俘获到他的洞穴,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享受着红鲤,折磨着红鲤,糟蹋着红鲤。红鲤身上满布齿痕和伤口,晶莹剔透的眼睛不几天就暗淡了下去。红鲤忍受着、煎熬着,也暗暗地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中午是老黑最为倦怠的时刻。为逃避渔人们的捕杀,老黑不敢出洞,常常是吃完夜间觅来的食物后便沉入梦乡。这天中午,红鲤悄悄地挣开老黑粗硬尾巴和长须的缠绕,轻甩尾鳍,打一个挺儿便钻出了黑鱼洞,浮上了水面。红鲤望见了水一样的天空,望见了鱼一样的鸟儿,望见了树叶一样漂浮的渔船。老黑率领一群黑鱼一路啸叫着追逐而来。红鲤急中生智,躲到了一只渔船的尾部。她看到渔船上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渔人甩出了一面大大的旋网,旋网在空中生动地划了一个圆,便准准地罩住了黑鱼群。 红鲤扁扁嘴,一个猛子扎入深水,向远处游去。接下来的日子,红鲤开始了对红鲤家族的寻找,寻找一度成为红鲤生命的主题。在寻找中,红鲤的伤口发了炎,加之不易觅食,又饿又痛,终于昏倒在寻找的水道上。 这时,白鲢出现在红鲤的生死线上,白鲢将红鲤拖进了荷花淀。白鲢用嘴吮吸清洗红鲤的伤口,一口一口地餵她食物,红鲤便复甦在白鲢的绵绵柔情里。 荷花淀里便多了一对亲密的俪影。红鲤红,白鲢白,藕花映日,荷叶如盖。红鲤和白鲢在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听渔歌互答,看鸥鸟低回,享鱼水之欢。白鲢就对红鲤说,天空的鸟自由,也比不过我们呢,它们飞上天空,不知被多少猎枪瞄着呢!红鲤就提醒说,我们也不自由啊,荷花淀外的渔船一只挨一只,人们各式各样的渔具,都在威胁着我们,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就会成为网中之鱼呢! 果然,不幸被红鲤言中。一个午后,白鲢和红鲤出外觅食,兴之所致,便远离了荷花淀。他们穿过了一道又一道苇箔,绕过一条又一条网,闪过一只又一只渔叉,快活地畅游、嬉戏、交欢。他们来到了一个细长而幽邃的港汊间。这时一只嗒嗒作响的渔船开过来,白鲢看见一柄长长的铁棒伸下,一个圆乎乎的铁圈拖着长长的电线沖他们伸来。白鲢用尾巴一扫红鲤,喊了声“快跑”,便觉一阵晕眩,就失去了知觉。 红鲤亲眼目睹了白鲢被电船电翻打捞上去的经过。红鲤扎入青泥中,紧贴苇根,再不愿动弹。她陷入了绝望和恐惧之中。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强烈地震撼着她:离开这里,离开水,离开离开离开…… 天黑了,一声炸雷响起,暴风雨来了。红鲤缓慢地浮上水面。暴雨如注,水面一片苍茫。红鲤一个又一个地打着挺儿,一个又一个地翻着跟头。突然又一阵更大的雷声,又一道更亮的闪电,红鲤抖尾振鳍昂首收腹,一头冲进了暴风雨,然后逆流而上,鸟一样跨过白洋淀,竟然飞落到了岸上。 那场暴风雨过去,红鲤便开始了岸上的行走。
第6页 此时红鲤的腹内已经有了白鲢的种子,可悲的是白鲢还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就为了白鲢,她也要在岸上走下去。 红鲤不相信“鱼儿离不开水”这句话。她要创造一个鱼儿离水也能活的神话,她要寻找一块能够自由栖息自由生活的陆地。 那个夏天过后,陆地上出现了一群行走着的鱼。 谁先看见村庄 黄建国 她们回来了,她们不久将会看见自己的村庄。几分钟以前,长途汽车“嘎”一声停下,她们从窗口扔下大包小包,匆匆挤出车门。汽车重新启动,拖一股白烟,拐过沟岔不见了。一会儿,她们要跨过干涸的沟川,沿着对面那条蜿蜒的小径爬上去,然后,就能看到她们的村庄了。她们从南方赶回来过年,带着一大堆颜色鲜艷的包裹行李。 她们站在路边四下张望。才五点钟刚过,太阳就已经看不见了,只在西边的沟坡上残留一些余晖。沟川里静得很,雾气瀰漫,既朦胧又透明,让人觉得恍若幻影神秘莫测。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这村庄、沟川、羊肠小道,曾经那么执拗地、记不清有多少次在她们遥远的异乡的梦里出现过。 她们不急于爬沟,她们需要平息一下心情,定一定神。再说,她们后头还要进行一场比赛,看谁先爬上沟坡,第一个看见村庄,这是她们的约定。 现在,她们走到了沟川的西边,抬头打量那条像被野风吹得弯弯曲曲的灰布带一样的路。就是它,那么亲切地通向坡顶,通向她们的村庄。 “我不知道为啥一点儿也不激动,”她们中的一个说,“我想我们应该是激动的呀。你说这是为啥呀,二亚?” 二亚说:“你鬼迷心窍。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呢。你想想,为了省路费,咱们去年就没有回来,快两年了啊。我不知道我一走进家门会是啥情景,先叫爷还是先叫妈?” 不叫二亚的姑娘没有应声。她感到领口和袖口那儿有些冷。刚下车的时候,凉风扑面,怪舒服的;现在,这风突然间又凶又硬,冷飕飕的。内衣好像还沾了汗,贴在身上,风灌进来,说不出的难受。她左右拧一拧身子,把脖子往下缩了一大截。 “你看你,”二亚说,“到家门口了反倒没个形了。” “我冷。”她说。 二亚也感到了冷。她伸出手去试一试风。她把双手举到面前,翻看自己的手心手背,然后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儿。 “我不想看见我妈的手裂的口子,”二亚说,“我妈每年冬天两只手都裂成了锯齿,她整天痛得吸熘吸熘的。” 不叫二亚的姑娘也张开自己的手指看。 “我想哭。”二亚说。她佯装成哭的样子,“啊呜”了一声,但她马上又嘲笑自己说:“我这是干吗呀,神经兮兮的。”这时候她担心起另外一些问题来。“咱们寄的钱,家里会不会没收到?” “不会。”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咱们回去后翻开本子一笔一笔查对。” “会不会有人认为咱们不干净?” “你真能瞎操心。谁干净不干净在脸上写着字?” “众人口里有毒哩,硬把白的能说成黑的。” 不叫二亚的姑娘有些不耐烦,她哼了一句歌词作为回答:“白天不懂夜的黑。” 然后她说:“我要唱歌。”然后她扭动屁股,怪声怪调地唱起来,“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 “我也唱。”二亚说,“唱完咱们爬坡。”她看见太阳在东沟坡顶上只剩一点儿蜡烛光的颜色了。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她们唱歌。她们的歌声一高一低,在沟川里被凌厉的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实在不成个什么调子。 “呀,”二亚说,她突然住了声,“我们的脸!” 不叫二亚的姑娘愣着。 二亚顿了一下脚:“我是说咱们嘴唇上的口红,还有描的眼影!”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你多漂亮啊。” 二亚说:“我给你说正经的呢。我这个样子怕我妈认不出我来,说我是个妖怪。” 不叫二亚的姑娘哑了声,她看着二亚,她们互相看着。她们以前没想到这会是个问题,她们每天都要化化妆的,包括在拥挤的火车上和颠簸的汽车上。 “一定得擦掉。”二亚说。 她们开始找纸巾。但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和小包,也没有找出一片软一点儿的纸。她们带的纸巾一路上大手大脚地用光了,她们甚至用纸巾擦拭火车的茶几和汽车的玻璃窗,还擦了几次皮鞋,唯独没想到最后会用它来清除嘴上的口红。她们低头四处探望,希望能看见一汪水。但是,没有,沟川是干的。她们盯住自己的衣服,可她们捨不得橘黄色和天蓝色的外套染上不同颜色的斑迹,她们快要恨死自己了。 “我说,咱们吃了它。” 她们用唾沫把嘴润湿,拿牙齿啃上唇,再啃下唇,让舌头转一圈儿,又转一圈儿。她们把唾沫吞下去,又“呸呸”吐出来,沾在手指上擦拭眼影。
第7页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呀,咱们的口红不高档,吃下去怕有毒。” “不管它,”二亚说,“这个不重要。毒不死人。” 她们擦啊,抹啊,脸上已麻麻的,只是不知道此时自己脸的样子。她们互相看也看不清,因为太阳早已经熄灭了。她们想着这么一弄她们的脸就很本色了呢。 “呀,天都黑了,”她们说,“咱们快爬吧,看谁先看见村庄。” 黑夜像汹涌的黑水淹没了她们。 风铃 刘国芳 兵回家探亲时,小琪抱着孩子来看他。兵屋里一屋子人,很热闹,小琪进来,把一屋子的热闹熄灭了。 旋即,众人离去。 一屋子只剩下兵和小琪,还有那个抱在小琪手里的孩子。 相对无言。良久,小琪开口说话了:“我对不起你。” 兵无言。小琪说:“是我母亲逼我嫁给大狗的,他有钱,给了聘礼两万块。我不嫁,母亲跳了两次河。” 兵无言。小琪说:“我是爱你的,一直爱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你还同意的话,我跟大狗离婚,跟你结婚。” 兵无言。小琪见兵不说话,出去了,俄顷,小琪走了回来,她手里除了抱着一个孩子外,还多了一只风铃。 小琪说:“这风铃是你以前送我的,这两年我一直把它挂在门口。” 兵看见风铃,开口了:“你现在来还我风铃,是吗?” 小琪摇头:“我刚才说了,你还同意的话,我跟大狗离,跟你结婚。这事,你不要急于回答我,你考虑考虑,同意的话,把风铃挂在你门口,我看见了风铃,会来找你。” 小琪说着放下风铃走了。 屋里剩下一个兵。 兵待着,许久许久。后来兵拿起风铃,在手里晃动,于是有丁零丁零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小琪住在隔壁,听得到风铃声,她跑出来,抬头往他门口看。 他门口没有挂风铃。小琪待在自家门口,潸然泪下。 兵回部队时,也没把风铃挂在门口,兵把风铃带走了。回连队后,兵把风铃挂在营房门口,是大西北,风大,风铃整天在门口丁零丁零地响,兵没事时,呆呆地看着,还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门口了,你看到了吗?” 军营里挂一个风铃,起先让兵们觉得好玩,久了,兵们烦了,觉得丁零丁零的声音很吵人,于是让兵拿下。兵拿下来,把风铃放好。但没事时,兵会把风铃拿出来,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坐下来,然后把风铃放在胸前晃动,让风铃丁零丁零地响,还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我的心口了,你看到了吗?” 小琪看不到,兵把风铃挂在心口也罢,门口也罢,小琪都看不到,小琪只看得到他的家门口,那儿,没有风铃。 两年后兵退伍了。这回,小琪没来看兵。兵问人家:“小琪呢,怎么不见?”人家说小琪不怎么出来了,整天缩在家里。兵说出了什么事了,人家说小琪老公找了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把小琪离了。 兵沉默起来。隔天,兵把风铃挂在门口。 小琪没来。兵便看着风铃发呆,在心里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门口了,你看到了吗?” 有风吹来,风铃丁零丁零地响,兵听了,又在心里说:“小琪,风铃在响,你听到了吗?” 小琪听到了,也看到了,但她一动不动抱着孩子坐在屋里,没出来。 隔天,兵找上门去。 兵去之前,把风铃取了下来,然后放在胸前,同时用手晃动着,于是在风铃丁零的响声中,兵走进了小琪屋里。 小琪见了兵,把头勾下,然后说:“我现在被人遗弃了,你还来做什么?”兵说:“来告诉你,我不但把风铃挂在门口了,还挂在心上了。” 说着,兵又把手中的风铃晃动起来。小琪的孩子,4岁了,听见风铃响,孩子把一只手伸出来,说:“妈妈我要。” “书法家” 司玉笙 “书法家”书法比赛会上,人们围住前来观看的高局长,请他留字。 “写什么呢?”高局长笑眯眯地提起笔,歪着头问。 “写什么都行,就写局长最得心应手的字吧。” “那我就献丑了。”高局长呻吟片刻,轻抖手腕落下笔去,立刻,两个劲秀的大字就从笔端跳到宣纸上:“同意”。 人群发出啧啧的惊嘆声,有人大声嚷道:“请再写几个。” 高局长面露难色:“不写了吧——能写好的就数这两个字……” 雄辩症 王蒙 一位医生向我介绍,他们在门诊中接触了一位雄辩症病人。医生说:“请坐。”病人说:“为什么要坐呢?难道你要剥夺我的不坐权吗?” 医生无可奈何,倒了一杯水,说:“请喝水吧。” 病人说:“这样谈问题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谬的,并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例如你如果在水里掺上氰化钾,就绝对不能喝。” 医生说:“我这里并没有放毒药嘛。你放心!” 病人说:“谁说你放了毒药呢?难道我诬告你放了毒药?难道检察院起诉书上说你放了毒药?我没说你放毒药,而你说我说你放了毒药,你这才是放了比毒药还毒的毒药!”
第8页 医生毫无办法,便嘆了一口气,换一个话题说:“今天天气不错。” 病人说:“纯粹胡说八道!你这里天气不错,并不等于全世界在今天都是好天气。例如北极,今天天气就很坏,刮着大风,漫漫长夜,冰山正在撞击……”医生忍不住反驳说:“我们这里并不是北极嘛。” 病人说:“但你不应该否认北极的存在。你否认北极的存在,就是歪曲事实真相,就是别有用心。”医生说:“你走吧。” 病人说:“你无权命令我走。你是医院,不是公安机关,你不可能逮捕我,你不可能枪毙我。” …… 经过多方调查,才知道病人当年参加过“梁效”的写作班子,估计是落下了一种后遗症。 伊人寂寞 陈毓 是那场突然降临的死亡出卖了她。 灾难降临之前,她是个不久就要当妈妈的女人。那时她的妊娠反应已经过去,对食物的热爱又回到她心里,睡眠也回到她的眼睛里,她的精神很好,看上去健康而强健,有旺盛的精力。生活很好,即使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来了,腰身的粗壮使她原来的衣服不再适合她,但是春天的到来却使她很容易打扮自己,她穿着宽松舒适的孕妇裙,看上去比从前更闲适自在。 是一个周末,她要去郊外镇上看望一位女友。女友在电话里不止一次跟她描述小镇油菜花开的样子,麦苗青青菜花黄,那情景她是熟悉的,只是好多年没看见了。现在,怀孕使她时间从容起来,那就去看看吧。 她拒绝了丈夫的陪同,她说,离产期还早呢,没那么金贵,一个人去得了。她心疼上夜班的丈夫——他就靠白天的睡眠补精神,她不想叫他缺觉。 丈夫送他出门,随手理了理她耳边的头发,使她的头发更整齐。 他陪她走到巷子口,那里有一路公共汽车,可以载她去女友所在的小镇。他看着她上了公共汽车,他们相互挥手道别后,他就回家了。他睡觉。他的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一个完整的晚班的确使他很累。他的睡眠一片黑暗,那里很少有梦。 他不知道正有什么在他睡着的时候发生。那辆公交车——载着他妻子和将要出生的孩子的车,被一辆迎面的车撞到了路基下。他的妻子和他未来的孩子就在那一瞬间永远地弃他而去了。 他在医院里看见他们,准确点说,是看见他的妻子,他妻子的身体。 跟他谈判的是医生。医生说,她死了,在撞车的一瞬就死了,她撞坏了大脑,她没有痛苦。医生替他揭开那块白布,他看见她的脸,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和脸都是完好的,区别是它们现在看上去僵僵的,没了血色。他仔细地看她,他看见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里没有恐惧,只有吃惊,像是看见什么叫她不明白的事情在眼前发生。从前他惹她生气时她多半就是那表情,吃惊无辜地看着他,看得他心软,把所有的过错自觉承担在身上,不管事情的起因在不在自己,他都甘心。现在,那样的目光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他立即就有了承担什么的义务了,可这一次,他能承担什么呢? 我们医院想买你妻子的身体,当然,这得你肯成全。医生在说话,在对他说。 等他好不容易明白医生的话,他的直觉反应就是把自己善于操持钢铁的拳头砸在医生脸上。但他控制了自己,他虽然活得粗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缺少教养。 我们很想把你妻子的身体留在这里,你不知道,这对医学研究,有多高的价值。医生更加小心地寻找字词,生怕伤害了那做丈夫的情感。 谈判是艰难的。一方是刚刚痛失亲人的丈夫,一方是对科学秉承严谨态度的医生。 总之这桩谈判最后定下来了。那丈夫终因那笔他不再有力气拒绝的金钱放弃了他的坚持;而医生,一个视人体研究如同性命的人得到了那具人体:一个怀孕6个月的年轻女人的健康完整的身体。 据说,那个女人的身体用了世界上最尖端的技术,被栩栩如生地保存下来。 我是在一个名为“人体奥秘”的展览馆里见到她的。于我,那是众多参观中的一个参观,是一个不明就里就走进去了的一次观看。讲解的先生一再说,一定要进去看看,这里有中国仅此一家的珍藏。讲解先生说的“仅此一家的珍藏”指的就是那个怀孕6个月女人的身体,她在这里有一个名字“惊鸿”。那是一个很诗意的名字,但在这里我看不见诗意,也因此怀疑,那不是她的本名。 讲解先生说了她的来历,她现在的身价,那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只因为,她的遭遇的偶然性导致了她的身体科学研究价值的珍贵和奇缺。 时光过去了20年(这也是讲解先生告诉的),她依旧保持着20年前那一瞬发生时的表情,让她“永恒”的技术的确高超,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大方周正,大睁的吃惊的眼睛叫她的表情看上去无辜而年轻。她的双乳饱满坚挺,鼓荡着生命力,她四肢和腹部的肌肉纹理结实有韵味,她孕育和护佑她婴孩的那个地方现在像一面永远敞开的窗,向遇见她的每一双眼睛打开她身体里的秘密:她是一个怀孕6个月的女人,你看她的宝宝多健康,仿佛随时都会在她的子宫里伸个懒腰踢一下腿似的。
第9页 我回到博物馆外,9月海滨的阳光明亮清润,空气里有青草的浓香气。我使劲摇头,想摇落那女人在我记忆里的目光,可是摇不掉。 我再回头,看见明亮的阳光使博物馆待在黑影里。 那里,藏着科学的凉意。 黄羊泉 谢志强 已经离休的左矿长说:早年发现这眼泉,是一头黄羊引的路,那眼泉就叫黄羊泉了。 我慕名拜访了左矿长,他赋闲在家,没离开黄羊泉。他说:我喝惯了黄羊泉的泉水。 这个黄羊泉的传说在沙井子垦区流传甚广。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三五九旅一支部队驻扎沙井子开垦荒野,都是戈壁沙滩。远远地,可以望见喀拉蒂克山脉,当地人称黑老山。 当时,左矿长还是一名排长。部队首长说:有山就有水,左排长,你带上几名战士上山,找找水,垦荒不能没有水。 左排长带领三名战士出发了。垦区和大山中间隔着戈壁和沙漠。看看山不远,应了那句看山跑死马的话。他们是徒步,过了一片一片戈壁,一道一道沙梁,可那山还是那么远远地耸立着。左排长说:那山好像会自己往后退,再走半天,山还那副样子。行军壶里的水已经喝干了,他闻着沙漠的干燥的死亡气味,像是要把体内的水分都汲走那样。 夕阳西斜。左排长绝望地下令鸣枪求救。可是,枪声还没来得及传开便被广阔的沙漠吸收掉了。枪声像炒豆一样。 突然,左排长发现了一个闪动——那是永恒的宁静里的一动——一只黄羊,是沙子的金黄色,好似一小堆沙粒凝聚起来,被风鼓动着奔跑。 左排长说:那一刻,我知道有救了,死亡的沙漠出现一只黄羊意味着什么?它是生命,生命离不开水。 左排长说:盯住,别让它甩掉我们。四个人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抛开了累和渴,开始撵黄羊。而且,子弹上了膛,打算撵不上就放枪撂倒它。 黄羊跑得那么轻捷、灵活,带起了一熘儿沙尘。它跑跑停停,不让他们接近,不让他们离远,老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左排长说,它像山里来的一个精灵。沙漠里的事儿就是这么奇怪。 黄羊站在一座沙包顶上边,望着绝望的他们。他们喘着粗气,喉咙里涌上一股液体一样的火流。黄羊在沙樑上边用蹄子刨着沙子,像是作弄他们。 太阳像是好奇,捨不得沉没,又在沙樑上镀了金辉。黄羊的踪影和太阳的余晖一起消失了。 沙梁顶,他们看到了一片绿洲。奇怪的是,耸立的山影已在眼前,像突然垂下的天幕。左排长说,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沙漠里常常这样,我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水养育了绿。这道沙梁隔着两个世界。甚至,左排长闻到了沙枣花的浓香,那是个初夏。水在吟唱,那是沙漠里最悦耳的歌声。他们扑向溪流,一阵狂灌,身体像胡杨树一样顿时焕发出生机。 左排长胡乱抹了抹嘴,说:他娘的,真有这么甜的水呀。他告诉我,那是他一辈子喝过的最清甜的水了。他们沿着溪流,找着了山脚下的源头,那是一个清泉,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泉水边沿长满了茂盛的灌木丛,缀满了细细碎碎的金黄色的花儿。 金色的黄羊就在泉边,它也在饮水,只是没他们那样急切。黄羊像是披着金色的阳光金色的沙粒,浑身是金色,它的眼里闪着温柔,还有俏皮。一看就知道,它从来未受过人类的侵扰。 左排长端起了枪——好久没有沾过荤腥了。黄羊的眼里没有恐惧,它大概不知道黝黑的枪口意味着什么。它根本没有这种戒备,它没有过这类记忆的阴影。 枪响了。左排长看见金色的黄羊头颅绽开了一朵鲜红的花。黄羊没来得及恐惧。那花瓣溅开来,落入泉水,泉水一片殷红。 左排长当时还得意自己的枪法——已经很久没有过过枪瘾了。他喊:中了,中了!黄羊被肢解,又在舞动的篝火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后来的事儿,左排长一直弄不懂。第二天,他携带着壶里的泉水,赶回去,向首长报告他的发现。首长欣喜地喝了一口,可又忙吐出来。首长说:这是啥甘泉水?又苦又涩又咸,还有一股羊膻味。 他们一起辩解,说:咋会苦呢?真的很甜的呀。他们再尝,果然又苦又涩又咸。左排长犯嘀咕:咋变味儿了呢? 再上山。那泉水确实又苦又涩又咸。左排长说,我嘴硬,就是不承认那泉水的苦,我总能在苦味中喝出一丝甜来。我相信第一次的感觉,别人都回味不出那种甜来。 左排长——现在已是离休了的左矿长——说:那泉水确实苦,我坚持喝过来,这也是对我的惩罚吧。我想想,是这么回事儿,最初它甜,我的嘴巴也不会弄虚作假。 发现了泉,随后,又发现了泉水附近的山上有硫黄、煤炭、石灰、石英等矿藏,那里建立了一个矿区。左排长自愿当了矿长。矿区的职工家属都喝垦区天山引来的雪水,但他仍坚持喝泉水。 左矿长说:那以后,我再没使过枪了。他还说,远看,这座山像一只黄羊。我还是第一次发现,确实像一只黄羊。 预感 滕刚 w君早晨下床时,忽然一个可怕的意念像闪电一般划过他意识的上空——今天可能被汽车撞死!这个意念来得很突兀。w君觉得这种意念的出现不是无缘无由的。是一种预感。关于人死之前是否有预感,w君原先是将信将疑的。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使w君对此深信不疑。
第10页 前天上午,w君家门前的马路上接连出了两起车祸,死了两个人,一位是花匠,一位是教师。两人都被车轮碾成肉酱。后来人们的考证证明,他们死之前都有预感。据说花匠在遇难的那天早晨,睁开眼睛便沉默不语,面呈死相。更怪的是他下了床便洗澡,剪指甲,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一个人居然会在早晨洗澡,这在当地是前所未闻不可思议的事。花匠死亡之前的怪异表现说明他对自己的死是有预感的。至于那位教师就更奇了。据说他在遇难之前一个月就开始焚烧他的日记、信件和其他手稿了。他甚至写信给他的朋友们,要回他以往写给朋友们的信。总之,他几乎把这世上所有留有他文字的东西都化为灰烬。那天上午,他踏上柏油马路不久,就有一辆剎车失灵的卡车盯着他追。他一边呼喊一边狂奔,结果还是被轧死在轮胎底下。 w君认为他们之所以死,是因为他们没有重视预感。既然有了预感,就该不惜一切去避免预感实现,决不能听之任之。所以,w君决定今天坚决不出门。 汽车总不会冲进屋里来撞他。 他漱洗完毕,就对妻子说:“今天一天我不上班也不出门,我在后院看书。天塌下来你都不要叫我,有人来找我就说我不在家,我今天有重要的事。什么重要的事你不要问,问我我也不知道,就这样。”他说完就拿了一本小说和几块面包,钻进后院放杂物的土坯屋里去了。 w君没头没脑的话把妻子搞得晕头转向如入云里雾中。w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迟到早退,即使有病也坚持上班,今天怎么突然不上班了?为什么要到土坯屋里读书?他以前可是从未去过土坯屋的。妻子几次想去问他都没敢。w君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妻子只好去自己单位请了假,便匆匆回到家里,不论怎么说她不能让w君一人待在家里,她想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从早晨八点到下午四点,先后有十四个人来找w君,都被妻子拦在门外。下午四点一刻的时候,w君单位里的经理来找他,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他赶快去上班。来者是经理,又有十万火急的事,他妻子不敢怠慢,便把经理领到后院。 “我不去!我今天哪儿也不去!你什么话也不用说了,你开除我我也不会去。什么原因你不用问,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以后你们会知道的。你走吧!”w君挥舞着手臂声色俱厉地说,他急得虚汗淋漓。这时候发生十万火急的事,本身就是不祥之兆,是死亡的召唤。他没法让经理理解他的态度和做法,他现在不能说出预感,预感说出来肯定凶多吉少。待预感消失后,他会好好地向经理解释的。 经理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经理出门前对他妻子说:“再观察一段时间,情况严重,就去叫医生。”他妻子含泪点头。 大约晚上七点光景,一辆重型卡车飞驰在一条柏油马路上。临近三岔路口时,为了避免和一辆违章行驶的客车相撞,卡车急转弯沖向路边的小道,撞倒一堵围墙和一座土坯小屋后停住了。 人们把w君从乱砖中扒出来时,他已经咽气了。 w君之死使人们震惊不已。这一奇特的事件在当地传为奇谈。以后人们谈到人死之前是否有预感时,总拿w君之死作为例子。如果他没有预感,他怎么会突然一天不出门?突然钻进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的土坯屋?又怎么会说那些奇怪的话呢? 将军 刘建超 “15年以后,我会成为一名将军。”哥查着字典读完一本泛黄的《孙子兵法》后,右手握着书轻轻拍打着左手心,站立窗前一脸庄严,两眼望着无边天际对我说。哥那年12岁。 哥高中毕业报名参军。全县800名应届毕业生中挑选3名飞行员,哥是最后6名候选人之一。哥打开箱子搬出平时不许我翻动的几十本宝贝书:“这些都留给你了,好好学习,哥当了将军回来接你。”可哥政审没有通过。哥哭了一天,背着母亲缝好的被子到80里外县化工厂当了一名学徒工,每月23元工资。 哥的师傅为人尖刻。哥除了干活还要给师傅洗衣打饭,星期天还去乡下帮助师傅家干田里的活。哥的师傅菸瘾大,爱下棋,常哄着哥陪他下棋,谁输了谁就买一包“黄金叶”。哥的工资除去吃饭大都“孝敬”师傅吸菸了。学校放暑假,我背着一小口袋白蒸馍去看哥。哥屋里除了母亲缝的那床被子,啥都没有。一张苇席铺在地上,上面堆满了棋书。哥光着膀子坐在席上打棋谱能打一通宵。“目前局势是这样的,我赢师傅已在把握之中了。”哥说,晌午,哥和师傅下棋又连输三盘。哥的师傅伸着黑乎乎的手从小口袋里抓走了三个白蒸馍,我心痛得直掉泪。哥说:“兵不厌诈,你还不懂。”哥转正那天,在职工食堂与师傅挑战:“谁输一盘,一条‘黄金叶’烟。”哥将三条烟放在桌上。围观的人开始起闹。哥的师傅从兜里掏出一沓菜票:“破上下个月吃咸菜了!”哥就蹲在凳子上,一手托腮,一手调动兵马,直杀得师傅大冷天硬是出了一头汗。不少人给哥的师傅当“高参”也无济于事。哥干脆利索连胜三盘。哥收起菜票揣着烟从容潇洒走出食堂,师傅瞪着眼张着嘴半天没缓过劲儿。 15年后,哥没有当将军却当上了爸爸。哥给女儿起了个响亮的名字:上将。嫂子撅着嘴老大不愿意。上将升入小学后,嫂子的厂里出现困难,厂里不少职工托人找关系往哥的厂子里调。嫂子也怂恿哥去找领导谈谈。哥在屋里背着手不停踱着步子,说:“从目前局势看,我厂的效益确实不错,但是个污染严重的行业,治理是早晚的事。而你厂的产品是国家建设的资源性产品,定当扶持。”如哥所料,不出一年,哥的厂被勒令停产,嫂子的厂又红火起来。嫂子对哥佩服得不得了,对哥伺候得更周到。上将升入中学后,城里兴起建房热,双职工借钱筹资在县城新规划的职工新区盖房子。哥不为所动。老街四邻新房建成,请哥去“燎锅底”,哥吃着人家的酒菜,看着人家的新屋,蹦出两个字“惜哉。”主人让哥说个明白。哥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一幅地图,一手撑着腰,一手拿着一根筷子:“目前的局势是这样的,云梦河是流入淮河的主要河流之一,横跨半个省,途经四个城市,是造成春夏两季洪灾的主要因素,现今世界是资源之争,重点在石油,10年20年后,争夺的重点将是水资源。云梦河水质优良,不但白白浪费掉,还是水患之根,治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从县地理位置上看,要治理云梦河非葫芦口处莫属。在葫芦口处筑堤,受淹者职工新区首当其冲。费了人力、物力、财力,住不上三年五载就拆迁,岂不可惜哉?”主人不爱听,酒席未散就把哥请了出去。3年后,职工新区果然开始拆迁,哥成了县城家喻户晓的人物。
第11页 天未降大任于哥,同样劳其筋骨,空乏其身。女儿上将在一次郊外春游中因车祸丧生。嫂子因失女儿之痛精神恍惚,晾晒衣服时不慎从二楼坠下,治疗3个月最终还是截瘫。为给嫂子治病哥花了所有积蓄,变卖了所置家当,还背了两万元的债务。哥却处之坦然,只是头发白了许多。闲暇时,哥推着嫂子出去“散步”,嫂子怀中抱着两样东西,一只摺叠的小马扎,一副象棋。哥放稳轮椅,打开马扎,铺开棋盘,接受男女老少的挑战。不论其棋艺高低,哥从不敷衍。每次把对手逼入绝境,一声“将”之后,哥便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嫂子会及时划一根火柴将烟点燃,对哥粲然一笑。哥深吸一口烟,再将烟雾从鼻孔唇缝缓缓吐出,那份踌躇满志的神态俨然一位将军。 秋夜 于德北 那年深秋,佳卫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说:“我们去郊外旅行吧。” 对于他的提议我当然高兴,可也颇为犹豫,因为深秋这个季节实在不适合去郊外旅行。在北方,这个季节早晚已经有霜了。 但佳卫坚持。 我说:“这回怎么有时间了?” 电话那端,他只是笑,没有回答。 我们所说的郊外叫土门岭,是个半丘陵地区。我们认识住在那里的一位农民诗人,我们特别想吃他家的豆饭,烀土豆,炸辣椒酱,萝蔔大葱白菜心儿。我们给农民诗人打电话,说我们要去。他当然高兴极了,早早地站在村口接我们。 那一天,我,佳卫,农民诗人——他叫老李,我们都是兴奋的。 在这样一个以赚钱为荣的社会里,三个早已告别了蔷薇花一样的青春岁月的典型意义上的中年人,还能围着热炕头,围着小饭桌,热情奔放地背诵阿赫玛托娃、普希金,背诵叶芝、雪莱、泰戈尔,实在是不容易了。 让我奇怪又高兴的是,那一天,佳卫喝了不少酒。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从来不喝酒的。 就这样,天不知不觉地黑了。 正在酒兴上的老李突然说:“我们去点篝火吧!” “好啊!好啊!”我欣然同意。 篝火就架在老李家的地里。 庄稼已经收回仓了,秸秆还没有拉走,一捆一捆地横在田垄上,月光清清地洒下来,大地一片银白。我们把干透的秸秆支在壕坝上,欢呼着,跳跃着,孩子似的把它们点燃。 篝火燃起来了,把我们的脸映得又红又亮。 “我们接着背诗吧。”佳卫说。 受到篝火的感染,我们诗兴大发。 我先来。 我背诵的是英国诗人魏尔伦的《三年以后》。 接着是老李。 他背诵的是美国诗人惠特曼的《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见一株活着的橡树正在生长》。 接着是佳卫。 他背诵的是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致大海》。 “再见吧,大海!你壮观的美色,将永远不会被我遗忘;我将久久地、久久地听着,你黄昏时分的轰响。心里充满了你,我将要把,你的山岩,你的港湾,你的光和影,你的流花的喋喋,带到森林,带到寂静的荒原。” 在抖动的火光中,我看见佳卫的脸上滑过一串晶莹的泪花。 他喃喃地说:“我是那么恨火,可现在我突然发现,我又那么爱它!” 补记: 佳卫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他是一位诗人,发表过很多美丽的诗章。除了诗人的桂冠,他还是我们这个城市一个区的消防中队的中队长。我所说的那年秋夜,他已经复员了,离开了他热爱的工作。我永远忘不了他,忘不了那年秋夜他脸上的泪水——因为,就在事隔不久的一场救火战斗中,他牺牲了。他已经复员了,完全可以远离火场,可他像一只美丽的飞蛾一样,最终融化在让他恨、让他爱的烈火中。 他不是飞蛾,而是凤凰,我相信,他涅槃了! 老李还在土门岭种地,前不久,他来电话,对我说:“又秋收了,要是佳卫活着就好了,我们又可以去点篝火了。” 听了他的话,我哭了。 高手 中村 一条黄土小道时隐时现在荒山野岭之上。那时是夏天,骄阳似火,蝉鸣阵阵。灌木茅草疯长正盛,惟独不见人影。 此语自然夸张,说时就有两人沿着黄土小道去来。一东一西,相向而行。都是爬上了一面大坡,气喘吁吁,汗水涔涔。于是都不约而同地到一棵大树荫里歇憩。 荒山野岭上仅有的两个行路人就这样在荒山野岭之上相遇了。 向东去的一个看上去身材瘦小,挑着一副剃头挑子。 向西去的是一个彪形大汉,掮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既同在一棵树下歇凉,就不能不搭话。大汉剜了剃头的几眼后,问道:“老兄,剃头的?” 剃头匠眯眼微微一笑:“这还用说么?” 大汉语塞。半晌,没话找话:“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剃头匠仍旧眯眼微微一笑:“我知道。” “干什么的?” “你哪,”剃头匠道,“既不是种庄稼的,也不是当官的,更不是做生意的。但你有钱。你挣钱不费力气,只是多半在半夜,更深人静,来去匆匆。干你这行常把脑袋卸下系在裤腰带上……”
第12页 “哈哈……”大汉爆出一串雷响,“老兄,看不出你还真行!” 剃头匠坐在剃头挑子上依旧是眯眼微笑。 大汉摸摸自己丛生的头发鬍髭,里面蕴藏着粒粒热汗。 “既然老兄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就请给我剃个头吧?”大汉拍拍屁股下的包裹说,“我照价付钱,敢不敢?” 剃头匠站起来,依旧是那一副笑模样。“剃头匠以剃头为天职,没有不敢剃的头。” “呵,好!来吧。” “留发,还是剃光?”剃头匠问。 “剃光。”大汉叫道,“剃光爽快。” 剃头匠到不远处的凹坑里汲了水,用石头支起烧锅把水烧热了。将大汉的头摁入盆中洗净烫透,取出。用毛巾揉吸了水分。尔后,让大汉坐在用绳子网成的躺椅中,围了白围布,把剃刀在那块被人油污垢漆得乌黑闪亮的刀布上啪啪地篦了几个来回,便正式给大汉剃头。 噌噌噌噌,大汉丛生的毛发像黑雪一样纷纷飘落。 剃完头,刮鬍。剃头匠将躺椅支开放平,让大汉全躺在躺椅上。剃头匠颳得很仔细,从嘴边到腮旁,然后转到脖子上。大汉感到剃头匠冰冷的刀锋在他的脖子上疾速飞走,旋来绕去,嗖嗖生风。刀刃轻触皮肤,若即若离的游走所产生的那种微痒,确实使他感到惬意。他舒服地闭上眼睛。 许久,剃完了头,剃头匠拿出镜子给大汉照照:“咋样?” 大汉看到平日那个鬚发丛生的自己不见了,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光亮光亮的白葫芦。 “呵呵,”大汉摸着自己舒服的光头,连贊,“不赖,不赖,看不出老兄手艺还真高,多少钱?” “二十五块大洋。” “什么?”大汉惊了一跳,“二十五块大洋?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剃头匠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儿:“多吗?不多。” 大汉叫道:“怎么不多?剃一个头最多两吊钱,就算我这头难剃,加倍,也不过四吊钱。你敢要二十五块大洋?” 剃头匠仍然笑眯眯:“不多,真的不多。” “即使我给你十倍的价钱,也不过两块大洋,你敢要二十五块?还说不多!” 剃头匠将手中的剃刀往上一抛,剃刀在空中像风轮一样呼呼转了半天,落下时,剃头匠又轻轻接着。大汉看到那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你仔细想想看多不多吧,老弟。”剃头匠把玩着剃刀,仍那么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大汉。 大汉猛然幡醒。剃头匠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包裹里是什么东西。刚才剃头匠刮鬍时,刀锋在自己的脖子上绕来蹭去,如果剃头匠处心不良,只消在脖子上轻轻那么划拉一下,自己就会一命呜呼,那自己包裹里那几百块大洋不就全是他的。在这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之上,剃头匠想杀他真是易如反掌。 大汉只觉得从脚底里冒出一股冷气,这冷气从嵴梁骨直达脑门上。大汉手脚冰凉。 二十五块大洋买一条命? 大汉浑身哆嗦着喃喃道:“不多,是不多。” 大汉从包袱里摸出了二十五块大洋交给了剃头匠。剃头匠收了钱,微微一笑:“老弟,好走。”挑了剃头挑子向东走去。走了一阵,忽听背后大汉在喊:“老兄,慢!” 剃头匠止步,扭过身。见大汉气喘喘追来,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倒,磕了一个响头:“大哥,你是高手。” 剃头匠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转身轻飘而去。只留下一颗锃亮锃亮的白瓢梦一样呆在荒山野岭之上。 越位 宗利华 马小却的足球观 马小却想和每一个人谈论足球。 这座城市的女人,也被小资悄然袭击多时。马小却目光所及,无不小资。马小却也想冲着那个目标奋勇前进,无奈,却总是达不到那种意境。马小却觉得首要问题,是她有了老公——小资女人多半独身。马小却想到这点,很愤恨自己,早早罩住一个老公,没了更多选择余地。而且,夜幕初上时,她手里牵的是女儿露易斯,而不是一团雪球般的宠物狗。还有,小资女人都像鱼一样游弋在精品店、麦当劳。马小却呢,多数时候,还是老公啊孩子啊,还得系了围裙,掌勺下厨。 但这不妨碍马小却喜欢足球。 马小却当然不会告诉老公陈非尘,她看球其实是暗地里喜欢贝克汉姆以及光头小子罗纳尔多。女人看球,多半是喜欢看那些奔跑在绿茵场上的男人,喜欢那块状的沉甸甸的肌肉、威武有力的手臂以及左盘右带的卡通一般的双腿。 这个,当然也不能告诉陈非尘,这会打击他的男子汉信心。 何况,陈非尘根本不喜欢足球。 陈非尘的幸福生活 从哪个角度去观察,陈非尘都是一个实用型的男人。他受儒家思想浸染至深。 陈非尘在一家机关单位上班。他不想当领导,所以,省去了钻营的诸多麻烦。他对自己的身体倒是照料得异常仔细,健康杂志上提倡什么,他绝对照办。因而,他喝少量的酒,从不酗酒,烟是绝对不沾的,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早晨起来,拿着收音机去慢跑,回来提着豆浆油条。晚上七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但不看《焦点访谈》——怕受刺激,一受刺激,血液循环加快,不利于身心健康。
第13页 因此,陈非尘不喜欢足球,就顺理成章。他不理解,一个小小的足球怎么会让这么多的人去发疯。而且,陈非尘从媒体上敏感地嗅到一丝异样,他看到“足球宝贝”后甚至大吃一惊。他觉得这世界有点乱套了。男人踢球,需要那么多的袒胸露乳的宝贝出现在足球场上吗? 陈非尘觉得,金钱、性和暴力与足球结为亲家了。 所以,陈非尘不喜欢足球。 世界盃期间的外遇 在美国队出人意料放倒葡萄牙队的那场球开赛之前,马小却钻进这座城市最大的一个影视沙龙。那里,聚集了许多疯狂的球迷,在寻找现场感觉。 马小却坐在那里开始读一本杂志。 马小却读得很激动。 马小却眼睛一亮,她看到一个奇特的观点:一场球赛就是一场性爱,她脸红了。 沙龙里面男女比例差不了多少,这说明女性看球者不在少数,而且,女人发出的尖叫,给沙龙带来别样的生机。马小却起初并不叫,但后来终于还是叫喊了。在美国队3∶0领先后,马小却激动得脸色通红,她觉得那句话对极了,一场球赛就是一场性爱,充满了激情、诱惑、悬念,都是玫瑰色的。 中场休息给了这些足球评论家展示个人观点的机会。马小却和一个大男孩愉快而激动地交流着,大男孩给马小却的印象奇佳,不仅是他的球论高明,还因为他有点像贝克汉姆。 两支球队各进一枚乌龙球,给这场球赛添加了兴奋剂,美国队以弱胜强,更是爆了冷门。马小却激动得浑身血液突突地窜,球赛结束很长时间,仍激动着。大男孩也很激动,大男孩甚至在终场哨响的时候,把马小却拥抱起来。 我希望每一支弱旅都能赢,男孩的声音吹进马小却的耳朵。 接下来的一切让马小却始料不及,马小却梦幻般地跟着大男孩来到一个贴满足球明星挂图的房间,他们愉快地谈着,谈着。马小却发现大男孩的眼神异样起来,马小却在大男孩的眼睛里也读出了自己的惶恐与兴奋。 马小却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大男孩摆布的时候,耳朵里却响起主裁判的哨音;边裁的旗子高高地举着;马拉度纳带球晃过两名后卫;罗纳尔多左脚一扣,球高高地划起一道内弧线,落点是里瓦尔多,头球,射门! 韩乔生或者黄健翔的声音高涨起来:球进了! 补充两条与本文有关的信息 一、马小却与陈非尘1995年夏天结婚。两人属青梅竹马,婚前马拉松式相恋10年。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觉得他们是上世纪末最佳配偶。 二、那事情发生后,马小却再也不想看足球了。 有一天,不喜欢足球的陈非尘突然问马小却,什么叫越位,老婆? 马小却面上一红。 马小却无法回答。 甘小草的竹竿 邓洪卫 十年前的一个午后,我骑着自行车从人民桥上下来。甘小草正好拖着几根竹竿迎面走来。 我问,哪儿去?甘小草说,上班去。我问,到哪儿上班?甘小草说,银行。我疑惑不解:到银行上班,要带竹竿吗?甘小草掩着嘴哧哧地笑了,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 甘小草说,上班还早嘛,我先去宿舍里挂一下帐子。 说着,甘小草就走过去,走上人民桥。竹竿划在地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我歪过头去。顺着长长的竹竿,我看到了甘小草肥嘟嘟的屁股在阳光下一扭一扭,极富韵味。 那时,我真想追过去,摸一摸甘小草的屁股。 当然,我不敢,借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我只是张开嘴,对着甘小草的屁股喊道,我验上兵了,明天,就出发。 不知甘小草听到了没有,反正,甘小草没有回头,她的屁股依旧欢实地扭动,像一轮红日沉没到桥那边去了。 我想起了母亲的话。母亲说,小草屁股大,鬼机灵,有大福享呢。 母亲说得很有道理,因为,甘小草的机灵在我们老街上早就出名了。她八岁就能帮着父母在小商店里卖杂货。脑子特灵活,收多少钱,找多少钱,眼睛眨眨就出来了,分毫不差。从小学到高中,年年“三好”。只是高考时,一时疏忽,少考了一分,落榜了。巧的是,两个月后,银行招干,甘小草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了。 甘小草的父母、亲戚,甚至老师们,都说:亏得没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多花钱,还不是为了有个班上。现在多好,又省事,还多拿几年钱。 那天,我在人民桥下与甘小草擦肩而过,我的脑袋里装满了甘小草圆实的屁股。回家后,我对母亲说,甘小草到银行上班了。 母亲说,我说过吧,甘小草的屁股大,命好,丢了芝麻,捡了西瓜。 母亲还不屑地看我一眼,说,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捡个西瓜回来? 我觉得母亲的话很刻薄。我已经成为一名军人了。母亲怎么可以随便伤害一名军人的自尊心呢? 当了三年兵后,我从部队退伍回家,被安排到银行保卫科工作,成为甘小草的同事。我对母亲的话仍然耿耿于怀。 我穿着银行新发的制服,很神气地回到家里,我对母亲说,妈,我捡回了一个西瓜。 母亲仍然很不屑地说,甘小草才捡着西瓜了呢,人家不费劲就嫁给朱县长的公子,当上了银行主任。朱公子做着大生意,竖竖指头就来钱。现在,老甘家都跟着沾光,卖了老街的房子,住小别墅了。
第14页 我灰头土脸地去单位。我挎上枪,提着警棍,在银行大厅里转来转去。我偷眼看办公室里的贵妇人甘小草,我发现甘小草的屁股越发浑圆结实了。 我知道我永远不能摸甘小草的屁股了。因为,甘小草的屁股只有朱县长的狗屁公子才能摸。 甘小草要为我做媒。甘小草说,张桂花怎么样? 张桂花也是我们行的员工,她比甘小草早一年进银行。甘小草一进行,就跟张桂花成了好朋友。那时,张桂花正搞对象,男友是朱县长的公子。可不知为什么,张桂花的父母死活不同意。张桂花就请甘小草去做朱公子的思想工作,劝他放弃自己,另找别人。甘小草就去劝了。谁也没想到,甘小草会把自己劝到朱公子的怀抱里。 很多人都认为甘小草是趁火打劫。甘小草却很委屈。甘小草说,我这是为桂花姐解围呢。尽管如此,甘小草还是觉得对不起张桂花。因为,张桂花搞了几个对象,都没成。 甘小草要为我跟张桂花做媒。我摇着头说,张桂花连县长家都不稀罕,能稀罕我?甘小草拍拍我的肩膀说,爱情这玩意儿没个准头。 甘小草说对了,爱情这玩意儿真没个准头,因为张桂花很愉快地接受了我。 张桂花很温柔地说,这么多年来,我等的就是你。 我受宠若惊,问,为什么? 张桂花说,因为你厚道。做人要厚道。 我激动得放声大哭,立即将张桂花带回家。我对母亲说,妈,我给您带来一个大西瓜。 张桂花迷惑不解,问我,什么西瓜?我挠挠头,嘻嘻地笑着。我说,天太热了,应该吃个西瓜,凉快凉快。说着,我跑到街口,搬回一个大西瓜来。 我跟张桂花的爱情发展迅猛,像那个夏天一样,一天比一天温度高。在那年夏季最炎热的一天里,我跟张桂花的爱情终于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我们酷暑难耐,脱了个精光,用各自身上的汗水为对方洗了一个痛痛快快的桑拿。 张桂花气喘吁吁地说,你一点都不厚道,你那是“闷骚”。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等到我们进入婚姻殿堂时,我们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每次,我都对张桂花说,让我为你洗个澡吧。 就在我跟张桂花频繁“洗澡”的时候,我们县出了一桩让中央都震惊的走私大案。而案子的主犯竟是朱县长父子。很快,朱家父子被判重刑,朱家的全部财产都被没收。甘小草带着她的双胞胎儿女回到父母身边。 那天晚上,我又跟张桂花痛痛快快地“洗澡”。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甘小草圆实的屁股。我停下来,说,甘小草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呢? 张桂花闭着眼睛,说,她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了。我跟小朱衙内相处了一段时间,就知道那傢伙不地道,肯定会犯大事。我就以父母不同意为由提出分手,小朱答应了,但要我将甘小草介绍给他,我就想出了让甘小草去劝小朱的主意。没想到,她果然中计。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张桂花的身体也突地一颤。 多年前的那根竹竿伸过来,狠狠地在我的后背上抽了一下。 我歪倒一旁,汗如雨下。 荒 非鱼 岛,的确是荒岛。 偶尔的闯入者看见过碗口粗的蛇吊在树上吐着长长的芯子,还有猛兽。 民厌恶那个城市的遮遮掩掩和诡谲莫测,心怀鬼胎的人们时刻算计着别人和被算计,他怀着去死的决心登上了荒岛。让蛇吞了,让兽食了,总比让人折磨得不死不活要好。 民来到岛上,郁郁葱葱的森林,清浅的小溪,歌唱的小鸟,奔跑的野兽,让他欣喜若狂。 三个月过后,民觉得有点儿寂寞了。他和鸟兽尽管相处和谐,可彼此语言不通,他太需要把内心的感受告诉一个能听明白的人。于是,他下岛,说通了一个女人跟他来到荒岛,两个人的日子有了诉说和倾听。 没持续多久,诉说和倾听变得重复、无聊,而且,两个人过日子怎么可以没有孩子呢?于是,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健壮得像一头小豹子一样的儿子。 儿子一天天长大,在森林里跑来跑去,赤身裸体,奔跑的速度像风,爬树的敏捷像猴子。民的妻很担心,孩子要变成野人了,可怎么是好?他必须得到教化。 负责教化孩子的老师被请到岛上,他耐心地教给民的儿子礼仪、知识。民的儿子渐渐失去了奔跑的能力,变得温文尔雅。到了十八岁,民的儿子提出他该结婚了,他要享受爱情。 第五个出现在岛上的,是一位善良美丽的姑娘,她和民的儿子结了婚。她带来了她的父母和弟弟,民和他的妻与两位亲家一起吃饭、聊天儿,谈论他们的儿子和女儿。 矛盾是偶尔产生的,来自那位教师。他因为那位弟弟骂了他,便恶毒地制造了一起谎言。民和亲家大吵一架,谁也不理会谁,除了那位教师。又没有第二个中立的人来劝解,他们整日不说话,彼此像仇人。 民觉得必须树立自己在岛上的威信。岛上的第九个公民来了,是一位公正的律师,他帮助民调解了和亲家的矛盾,并为民制定了岛上的公约。民作为岛主,拥有岛上的最高权力。监督公约执行的两名检察官来了,保证公约执行的三名士兵来了,这都是缺一不可的。
第15页 随着公约的执行,其中的漏洞越来越多,完善漏洞的同时,新的职业诞生了。民的儿子成了从城市向荒岛选拔、输送人员的最佳人选,他的妻则做了他的秘书,帮助登记每天都有哪些新的职业诞生,需要多少人员来补充。 厨师、保姆、巫师、侦探、心理医生、经纪人、司机、工人、制造商、乞丐、银行家……几乎每隔两小时,就有一个新的职业诞生。民看着他手下的臣民越来越多,大家天天早上向他朝拜,温顺地听他训导,实在太高兴、太满足了。 民的儿子垄断了整个岛域经济,成了岛上的经济巨头,他的钱多得无法计算,不知道怎么去花,只知道如何去挣到更多的钱。他的父亲是岛主,那么他理所当然要拥有岛上的全部资产,他不能容忍还有那么多人从他的手里领工资,他开设了妓院、赌场、美容院、服装店,他必须让那些人把领的钱再乖乖地送回来。 民每天站在岛的最高处——官邸的楼顶,看着岛上的变化,得意洋洋。这都是他的功劳啊,他是这座小岛的开拓者,是至高无上的王。 森林已经砍伐得差不多了,要造纸,要造各种各样的房子,到处需要木头,森林没了,民就命令大家种草。驱逐和猎杀,让鸟兽变得非常稀罕,民命令大家紧急建造动物园,把剩余的动物保护起来。 政变似乎在一夜之间突起,有人说民老了,要他让位,说他的儿子骄奢淫逸,横行霸道,让岛上的经济处于极度混乱的状态。 尽管政变被镇压下去了,可民变得焦虑不安,他不知道那些觊觎他的权力和他儿子金钱的人藏在哪里,他们什么时候会突然再次发起政变,甚至突然枪杀他们,或者绑架他的孙子。 民的焦虑越来越重,整日忧心忡忡,疑神疑鬼。岛上最权威的医生说,民患了抑郁症,他必须到一个清静的地方休养三个月,否则,他不会活过一年。 民听取了医生的劝告,他给儿子留了一封全权委託书,要他处理岛上的一切事务。 民乘坐一叶小舟,在一个清晨离开了岛,他的手下已经为他寻找到了另一座荒岛,他将一个人在那里静静地调养。 小舟渐行渐远的时候,民回头看了看曾经的荒岛,现在,那是一座多么美丽的现代化城市啊! 苏七块 冯骥才 苏大夫本名苏金伞,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捏,天津卫挂头牌。连洋人赛马,折胳膊断腿,也来求他。 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赛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要是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快”,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找他来,他呢?手指一触,隔皮截肉,里头怎么回事,立时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咔嚓咔嚓”,不等病人觉疼,断骨头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能耐,脾气准格色。苏大夫有个格色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决不答理。这叫吗规矩?他就这规矩!人家骂他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因故得个挨贬的绰号叫做:苏七块。当面称他苏大夫,背后叫他苏七块,谁也不知他的大名苏金伞了。 苏大夫好打牌。一日闲着,两位牌友来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远的牙医华大夫请来,凑上一桌。玩得正来神儿,忽然三轮车夫张四闯进来,往门上一靠,右手托着左胳膊肘,脑袋瓜淌汗,脖子周围的小褂湿了一圈,显然摔坏胳膊,疼得够劲。可三轮车夫都是赚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块银元?他说先欠着苏大夫,过后准还,说话时还哼哟哼哟叫疼。谁料苏大夫听像没听,照样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忧或惊或装作不惊,脑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过去,使手指指门外,苏大夫眼睛仍不离牌。“苏七块”这绰号就表现得斩钉截铁了。 牙医华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说去撒尿,离开牌桌走到后院,钻出后门,绕到前街,远远把靠在门边的张四悄悄招呼过来,打怀里摸出七块银元给了他。不等张四感激,转身打原道返回,进屋坐回牌桌,若无其事地接着打牌。 过一会儿,张四歪歪扭扭走进屋,把七块银元“哗”地往台子上一码。这下比按铃还快,苏大夫已然站在张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张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几下骨头,手左拉右推,下顶上压。张四抽肩缩颈闭眼龇牙,预备重重挨几下,苏大夫却说:“接上了。”当下便涂上药膏,夹上夹板,还给张四几包活血止痛口服的药面子,张四说他再没钱付药款,苏大夫只说了句:“这药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儿的牌各有输赢,更是没完没了,直到点灯时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临出门时,苏大夫伸出瘦手,拦住华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两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银元里取出七块,往华大夫手心一放,在华大夫惊愕中说道:“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
第16页 华大夫把这话带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没琢磨透苏大夫这话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儿里钦佩苏大夫这事这理这人。 逍遥游 聂鑫森 江南大学是一所老资格的大学,中文系又是江南大学的名系。中文系之所以声名赫赫,是因为有一批久负盛名的老教授,在许多专业上可说是一言九鼎,领风气之先。 名圣臣,字散木的贺先生即是其中的一位。 他的专长是古籍校勘与论证,最为人钦服的是《庄子》研究,写过许多振聋发聩的专着。他字“散木”,也是取自《庄子》书中,自谦为无用之才,但“不材”即可免遭斤斧之苦而尽天年。 贺先生的样子,尤其是五十岁以后,极似一棵瘦矮枯黄的杂树,一点儿也不起眼。他的个子也就一米六高,背有些弯,平头,脸色蜡黄,唇上蓄两撇八字鬍,说话时露出两颗大门牙。他喜欢着青色的衣裤,加上布鞋布袜,乍一看,俨然一乡下农民。 上个世纪60年代初,中文系的办公楼,立在校园东南角的一个小庭院里,是彼此相连的双层木结构小楼,飞檐翘角,古色古香。有一天黄昏,不知何故,起火了,电铃骤响,让所有的教职员迅速撤离。贺先生当时正在办公室撰写讲义,同室的年轻教师陶淘慌忙丢下手中的书,往门外奔去。陶淘是教现代文学的,自己也写小说,在文坛已有相当的知名度。 贺先生一声大喝:“你跑什么?如果我跑,是因为我死了,就不再有人能这么好地讲《庄子》了。” 陶淘连忙恭敬地侧立门边,说:“贺先生,您请!” 事后,贺先生对陶淘说:“我让你等一下,是想提醒你,什么事都不必慌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陶淘说:“是,是。” 贺先生喜欢独来独往,以书为伴。上课之外,不串门,不交际,不嗜菸酒。唯一的爱好是在休息日,带一两本古书和一些干粮到郊外的僻静处,赏玩山水后,坐在树下读书。他的眼睛真好,读了这么多书,却无须戴眼镜。他曾以诗嘲弄那些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同辈:“终日耳边拉短纤,何时鼻上卸长枷。” “文化大革命”说来就来了。 贺先生很快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红卫兵小将隔三差五拉着他去游街批斗。他被戴上一顶很高很尖纸做的帽子,胸前挂着一块黑牌,上写“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贺圣臣”,手里提着一面铜锣。他没有一点沮丧之色,从容地走着,锣声响得有板有眼。 他的几个同辈人,有的受不了这种侮辱,自杀了;有的吓得旧病复发,住了院。他对他的老伴儿和儿女说:“我不会自杀,也不会因病而逝,我还有几本书要写,我不能让天下人有憾事。” 后来,贺先生又被遣送去了“五七干校”,以体力劳动来改造他的思想。和他同居一室的是陶淘。这一老一少的任务是餵猪,不是关着喂,而是赶着猪野牧。他们两个人共一口锅吃饭,俨然父子。 很奇怪的是贺先生对做饭炒菜十分内行,尤其是炒菜。虽说少荤腥,蔬菜由场部统一发放,也不多,但贺先生却能变通烹调之术,或凉拌,或爆炒,或清煮,做出陶淘从没有品尝过的美味。特别是春夏之间,贺先生识得许多野菜,比如马兰头、蕨菜、地菜、马齿苋……他亲自去采,以补蔬菜之不足。 陶淘问:“您怎么识得这么多野菜?” 贺先生说:“我不是出生于书香世家,我的父亲是农民,是祠堂资助我上的学。另外,我看过许多这方面的书,孔子说多识鱼虫草木之名,想不到现在用上了。” 陶淘说:“您很有童心,我却没有,惭愧。” 贺先生还採了许多艾叶,晒干,做成艾条。他说他稍懂医道,有些病可以烧艾作灸,十分见效。 陶淘的情绪越来越坏。 有一天出门牧猪时,陶淘说身体不舒服,想休息半天。 贺先生说:“好吧。” 贺先生把猪赶到不远处的山坡上,让猪自去嚼草。他坐在树下,想他的《庄子》大义。坐了一阵,觉得陶淘的举动有些异常,慌忙往回赶。 推开门,陶淘上吊在矮屋的樑上。 贺先生忙把被子垫在地上,搬来凳子,站上去,用镰刀砍断绳子。陶淘跌落在被子上。 贺先生寻出一截儿艾条,在煤灶上引燃,然后灸陶淘的人中穴。 过了一会儿,陶淘醒来了。 “贺先生,您不该救我!” 贺先生说:“我已至花甲,尚不想死,何况你!我的《庄子》研究,想收个关门弟子,你愿不愿意?” 陶淘哭了。他因出身不好,又搁在这似无穷期的“五七干校”,女朋友忽然来信要和他分手…… “女朋友分手,好事!不能共患难,何谓夫妻?若你们真走到一块儿,有了孩子,再遇点厄难,那才真叫惨。” 陶淘说:“我愿受教于先生。” 此后,贺先生开始系统地向陶淘讲述《庄子》。没有书,没有讲义,那书和讲义全装在贺先生的肚子里。《汉书》记载《庄子》一书为五十三篇,实存三十三篇,分内篇、外篇、杂篇。贺先生先背出原文,再逐字逐句细细讲评,滔滔不绝,神定气足。《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伴随着日历,一篇一篇讲过去。
第17页 贺先生讲课时,喜欢闭着眼睛,讲到他自认为得意的地方,便睁开眼问:“陶淘兄,你认为如何?”陶淘慌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学生心悦诚服,确为高见!” 陶淘觉得日子短了,生活有意思了,眼前常出现幻觉:贺先生就像那自由自在的鲲鹏,扶摇直上,“其翼若垂天之云”,自由自在。不以环境险恶为念,堪为自己人生的楷模。 世道终于清明了。 陶淘一边工作,一边当了贺先生的研究生和助手。在他的协助下,贺先生完成了几部关于《庄子》研究的重要着作。 贺先生说:“陶淘,我也该走了,我的肝癌居然拖过了这么多年,实为奇蹟。庄子说,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我现在把该做的事做完了,写完了书,还有了你这个传人,此生无憾。” 几天后,贺先生安详地去了,享年七十有二。 紫色人形 毕淑敏 那时我在乡下医院当化验员。一天到仓库去,想领一块新油布。 管仓库的老大妈,把犄角旮旯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对我说,你要的那种油布多年没人用了,库里已无存货。 我失望地往外走着,突然在旧物品当中,发现了一块油布。它摺叠得四四方方,从翘起的边缘处,可以看到一角豆青色的布面。 我惊喜地说,这块油布正合适,就给我吧。 老大妈毫不迟疑地说,那可不行。 我说,是不是有人在我之前就预订了它? 她好像陷入了回忆,有些恍惚地说,那倒也不是……我没想到你把它给翻出来了……当时我把它刷了,很难刷净…… 我打断她的话,就是有人用过也不要紧,反正我是用它铺工作檯,只要油布没有窟窿就行。 她说,小姑娘你不要急,要是你听完了我给你讲的关于这块油布的故事,你还要用它去铺桌子,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那时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在病房当护士,人人都夸我态度好技术高。有一天,来了两个重度烧伤的病人,一男一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准确地说是新婚夫妇。他们相好了许多年,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盼到大喜的日子。没想到婚礼的当夜,一个恶人点燃了他家的房檐,火光熊熊啊,把他们俩都烧得像焦炭一样。我被派去护理他们,一间病房,两张病床,这边躺着男人,那边躺着女人。他们浑身漆黑,大量地渗液,好像血都被火焰烤成了水。医生只好将他们全身赤裸,抹上厚厚的紫草油,这是当时我们这儿治疗烧伤最好的办法。可体液还是不断地外渗,刚换上的床单几分钟就湿透,搬动他们焦黑的身子换床单,病人太痛苦了。医生不得不决定铺上油布。我不断地用棉花把油布上的紫色汁液吸走,尽量保持他们身下干燥。” 别的护士说,“你可真倒霉,护理这样的病人,吃苦受累还是小事,他们在深夜呻吟起来,像从烟囱中发出哭泣,多恐怖!” “我说,他们紫黑色的身体,我已经看惯了,再说,他们从不呻吟。” 别人惊讶地说,“这么危重的病情不呻吟,一定是他们的声带烧糊了。” 我气愤地反驳说,“他们的声带仿佛被上帝吻过,一点都没有灼伤。” 别人不服,说:“既然不呻吟,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嗓子没伤?” “我说,他们唱歌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给对方唱我们听不懂的歌。” “有一天半夜,男人的身体渗液特别多,都快漂浮起来了。我给他换了一块新的油布,喏,就是你刚才看到的这块。无论我多么轻柔,他还是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换完油布后,男人不做声了。” 女人嘆息着问,“他是不是昏过去了?” 我说,“是的。” 女人也呻吟了一声说,“我们的脖子硬得像水泥管,转不了头,虽然床离得这么近,我也看不见他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为了怕对方难过,我们从不呻吟。现在,他呻吟了,说明我们就要死了。我很感谢您,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请你把我抱到他的床上,我要和他在一起。” 女人的声音真是极其好听,好像在天上吹响的笛子。 “我说,不行。病床那么窄,哪能睡下两个人?” 她微笑着说,“我们都烧焦了,占不了那么大的地方。我轻轻地托起紫色的女人,她轻得像一片灰烬……” 老大妈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你要看看这块油布吗?”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油布,仿佛鑑赏一枚巨大的纪念邮票。由于年代久远,布面微微有些粘连,但我还是完整地摊开了它。 在那块洁净的豆青色油布中央,有两个紧紧偎依在一起的淡紫色人形。 讲究 孙春平 大学新生入学,302室住进八位女生。当晚,各位报了生日,便有了从大姐到八妹的排序,尽管都是同庚。 不久,大姐王玲的老爸来看女儿,搬进了一个水果箱。打开,便有16个硕大红艷的苹果摆在了桌面上,每个足有半斤重,且个头儿极齐整。王玲抢着把苹果一字摆开,再让大家看,众姐妹更奇得闭不上眼了。原来每个苹果上还有一个字,合在一起是:“八人团结紧紧的,试看天下能怎的!”之后便笑,一幢楼都能听到八姐妹的笑声。王玲得意地告诉大家,说家里承包了果园,入夏时她老爸就让果农选出16个苹果,并在每个苹果的阳面贴上一个字或标点符号,艷阳照,霜露打,便有了这般效果。这是老爸早就备下的对女儿考上大学的贺礼。五妹张燕是辽宁铁岭来的,跟赵本山是老乡,故意学着那个笑星的语气对王玲老爸说:“哎哟妈呀王叔,您老可真讲究啊!”众人再大笑,“讲究”从此便成了302室的专用词语,整天挂在了八姐妹的嘴上。
第18页 第二个来“讲究”的是三姐吴霞的妈妈,带来了八件针织衫,穿在八姐妹身上都合体不说,而且八件八种颜色,八人一齐走出去,便有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的效果。吴霞说,妈妈在针织厂当厂长,这点儿讲究,小菜一碟。 年底的时候,二姐李韵的家里来了“钦差”,是爸爸单位的秘书,坐着小轿车,送给大家的礼物是每人一个皮挎包。女孩子挎在肩上,可装化妆品,也可装书本文具,款式新颖却不张扬,做工选料都极精緻,只是都是清一色的棕色。但细看,就发现了“讲究”也是非比寻常,原来每只挎包盖面上都压印了一朵花,或腊梅或秋菊等,八花绽放,各不相同。李韵故作不屑,说一定又是年底开什么会了,哼,我爸就会假公济私。 每有家长来,并带来讲究的食品或礼物的时候,默不作声静坐一旁的是七妹赵小穗。别人喊着笑着接礼物,她则总是往后躲,直到最后才羞涩一笑,走上前去。所以,分到她手上的苹果,便只剩了两个标点符号,落到她肩上的挎包则印着扶桑花。有人说扶桑的老家在日本,又叫断头花,那个“桑”与“伤”同音,不吉利,便都躲着不拿它。每次,在姐妹们的笑语喧譁中,默声不语的赵小穗总是很快将一杯沏好的热茶送到客人身边,并递上一个热毛巾。平日里,寝室里的热水几乎都是赵小穗打,扫地擦桌也是她干得多,大家对她的勤谨似乎已习以为常。大家还知道她的家在山区乡下,穷,没手机,连电话都很少往家打,便没把她的那一份“讲究”挂在心上。 一学期很快过去,放寒假了。众姐妹兴高采烈再聚一起的时候,已有了春天的气息。那一晚,赵小穗打开旅行袋,在每人床头放了一小塑胶袋葵花子,说:“大家尝尝我们家乡的东西,是我妈我爸自己种的,没用一点儿农药和化肥,百分之百的绿色食品。” 葵花子平常,可赵小穗送给大家的就不平常了,是剥了皮的仁儿。一颗颗那么饱满,那么均匀,熟得正是火候而又没一颗裂碎,满屋里立时溢满别样的焦香。 李韵拈起一颗在眼前看,说:“葵花子嘛,要的就是嗑时那份情趣,怎么还剥了?是机器剥的吧?” 赵小穗说:“我爸说,大家功课都挺忙,嗑完还要打扫瓜子皮,就一颗颗替大家剥了。不过请放心,每次剥之前,我爸都仔细洗过手,比闹‘非典’时洗手过程都规范严格呢。” 王玲先发出了惊嘆:“我的天!每人一袋,足有一斤多,八个人就是十来斤。这可都是仁儿呀,那得剥多少?你爸不干别的活儿啦?” 赵小穗的目光暗下来,低声说:“前年,为採石场排哑炮时,我爸被炸伤了。他出不了屋子了,地里的活儿都是我妈干……” 吴霞问:“大叔伤在哪儿?” 赵小穗说:“两条腿都被炸没了,胳膊……也只剩了一条。” 寝室里一下静下来,姐妹们眼里都噙了泪花。一条胳膊一只手的人啊,蜷在炕上,而且那不是剥,而是捏,一颗,一颗,又一颗…… 张燕再没了笑星般的幽默,她哑着嗓子说:“小穗,你不应该让大叔他……这么讲究……” 赵小穗喃喃地说:“我给家里写信,讲了咱们寝室的故事。我爸说,别人家的姑娘是爸妈的心肝儿,我家的闺女也是爹娘的宝贝……” 那一夜,爱说爱笑的姐妹们都不再说话,寝室里静静的,久久瀰漫着葵花子的焦香。直到夜很深的时候,王玲才在黑暗中说:“我是大姐,提个建议,往后,都别让父母再为咱们讲究了,行吗?” 天上有一只鹰 修祥明 春日的天极为幽蓝高远。春天的风像是从一个睡熟的娘儿们嘴里吹出来的,徐徐的,暖暖的。 村头的屋山下,坐着一双老汉,一位姓朱,一位姓钟。两人皆年过八旬,在村里的辈分最高,且都满腹经纶,极得村里人的信任和敬重。 日头升到半空就有些懒了,时候过得好像慢了半拍。朱老汉和老钟把见面的话叙过后,就像堆在那里的两团肉一样没言没声,只顾没命地抽菸,没命地晒太阳。 天上飞来了一只鹰。不知什么时候飞来的。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只是极高极高。那鹰看上去极为老到。它的双翅笔直伸展开,并不做丝毫的扇动,且能静在半空动也不动,好像随时能栽下来,却又像生了根,像星星那样牢靠地悬在天上。功夫! 朱老汉先看见了那只鹰,他瞅了钟老汉一眼,他为他的发现很得意很骄傲。七老八十了,没想到还能看到那么高处的鹰。七窍连心,眼睛好使,人就还没有老,朱老汉心里欢喜得要死,表现出的却是很沉稳的样子。毕竟是走过来的人了。 “鹰!” 钟老汉正往烟锅里装着烟,玉石烟锅在荷包里没命地搅和着,好像总也装不满似的。 “天上有一只鹰!” 钟老汉将烟锅从荷包里掏出,用大拇指头按着,然后鼓着腮帮点上了火。白白的烟从他的鼻孔喷出——不是喷,好像是流出来的那么温温柔柔。 “你聋了?”朱老汉火了,用牙咬着菸袋嘴呵斥老钟。
第19页 “你的眼睛!”钟老汉猛地轰出了这么一声,他瞪了瞪朱老汉,却不去看那鹰,好像那鹰他早就看见了——比朱老汉还早。其实他是现在才瞅见天上那飞物的。 “那是鹰?” 朱老汉高擎的脑袋一下子变成个木瓜。他扭头再瞅瞅天上,还是呆。 “不是鹰,是什么?” 钟老汉哼哼鼻子。 “不是鹰,能飞那么高?” 钟老汉撇撇嘴。 “不是鹰,你说是什么?” 钟老汉用手揣着烟杆倒出嘴,甩给朱老汉的话像是用枪药打出来的。 “那是雕!” 这回轮到朱老汉哼老钟的鼻子了,他那气得打抖的嘴唇撅得能拴住条驴。 “哼!一树林子鸟,就你叫得花哨。鹰和雕,还不是一回事!” “一回事,娘一窝生了俩,长得模样不相上下,男人娶了姐姐,妹妹来睡,行?”钟老汉的头扭到肩膀上。 朱老汉浑身抖动,嘴唇哆嗦,气也喘得粗了。 老钟便把语气压低了道:“雕的声粗,鹰的嗓门细。雕是叫,鹰是唱,雕叼小鸡,鹰拿兔子。雕大鹰小……” “小雕比大鹰还大吗?”朱老汉的气话又高又快,像叫气推出的暖瓶塞,唾沫星子喷到了老钟的脸上。 钟老汉像一个爆竹般蹿起来,把他通红的烟锅朝鞋底上磕磕,然后把烟杆插进腰带里别着,伸着气紫的脖子一步步向朱老汉逼近。 “老东西,谁还和你犟嘴了?” “老不要脸,谁叫你恁犟!” “你看看,是雕还是鹰?” “你望望,是鹰还是雕?” “是雕!” “是鹰!” “雕我认得公母!” “鹰扒了皮我认得骨头!” “输了你是雕?” “输了你是鹰?” “是雕是雕是雕是雕……” “是鹰是鹰是鹰是鹰……”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差不多要动手动脚了。 这时,天上的鹰落下来,正好落在他们的脚前——是一只鹰形的风筝。 立时,两位老汉像叫菜叶子卡住了的鸭子,只能抻着长脖子翻眼珠,嘴干张着咧不出声。又像两截老朽木。 捡风筝的孩子从远处跑来了。 “呸!” “呸!” 两人各吐了口唾沫离去了,那样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摇摇晃晃。 走出沙漠 沈宏 他们四人的眼睛都闪着凶光,并且又死死盯住那把挂在我胸前的水壶。而我的手始终紧紧攫住水壶带子,生怕一放松就会被他们夺去。 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沙漠上,我们对峙着。这样的对峙,今天中午已发生过了。 望着他们焦黄的面庞与干裂的嘴唇,我也曾产生过一种绝望,真想把水壶给他们,然后就……可我不能这样做! 半个月前,我们跟随肇教授沿着丝绸之路进行风俗民情考察。可是在七天前,谁也不知道怎么会迷了路,继而又走进了眼前这片杳无人烟的沙漠。干燥炎热的沙漠消耗了我们每个人的体力,食物已经没有了,更可怕的是干渴。谁都知道,在沙漠上没有水,就等于死亡。迷路前,我们每人都有一壶水;迷路后,为了节省水,肇教授把大家的水壶集中起来,统一分配。可昨天夜里,肇教授死了。 临死前,他把挂在脖子上的最后一个水壶交给我说:“你们走出沙漠全靠它了,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千万别动它。坚持着,一定要走出沙漠。” 这会儿他们仍死死盯着我胸前的水壶。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沙漠,而这水壶是我们的支柱。所以,不到紧要关头,我是决不会取下这水壶的,可万一他们要动手呢?看到他们绝望的神色,我心里很害怕,我强作镇静地问道:“你们……” “少说!”满脸络腮鬍子的孟海不耐烦地打断我,“快把水壶给我们。”说着一步一步向我逼近。他身后的三个人也跟了上来。 完了!水壶一旦让他们夺去……我不敢想像那即将发生的一幕。突然,我跪了下来:“求求你们不要这样!你们想想教授临死前的话吧!” 他们停住了,一个个垂下脑袋。 我继续说:“目前我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沙漠,而眼下我们就剩下这壶水了。所以不到紧要关头,还是别动它。现在离黄昏还有两个多小时,乘大家体力还行,快走吧。相信我,到了黄昏,我一定把水分给大家。” 大伙又慢慢朝前艰难地行走。这一天总算又过去了,可黄昏很快会来临。过了黄昏还有深夜,还有明天,到时……唉,听天由命吧。 茫茫无际的沙漠简直就像如来佛的手掌,任你怎么走也走不出。当我们又爬上一个沙丘时,已是傍晚了。 走在前面的孟海停了下来,又慢慢地转过身。 天边的夕阳渐渐地铺展开来,殷红殷红的,如流淌的血。那景色是何等壮观!夕阳下的我与孟海他们再一次对峙着,就像要展开一场生死的决斗。我想此时已无路可走,还是把水壶给他们,一种真正的绝望从心头闪过。就在我要摘下水壶时,只听郁平叫道:“你们快听,好像有声音!”
第20页 大伙赶紧趴下,凝神静听,从而判断出声音是从左边的一个沙丘后传来的,颇似流水声。我马上跃起:“那边可能是绿洲,快跑!” 果然,左边那高高的沙丘下出现一片绿洲。大伙发疯似的涌向湖边。 夕阳西沉。湖对岸那一片绿色的树林生机勃勃,湖边开满了各种芬芳的野花。孟海他们躺在花丛中,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也许这时他们已忘掉了还挂在我胸前的那个水壶。可我心里却非常难受,我把他们叫起来:“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为什么我一再不让你们喝这壶水呢?其实里面根本没有水,只是一壶沙子。”我把胸前的水壶摘下来,拧开盖。霎时,那黄澄澄的细沙流了出来。 大伙都惊住了。 我看了他们一眼,沉重地说:“从昨天上午开始,我们已没有水了。可教授没把真相告诉我们。他怕我们绝望,所以在胸前挂了一个水壶,让我们以为还有水。为了不被我们看出是空的,他偷偷地灌上一壶沙。事后,教授知道自己不行了,因为他已有好几天没有进水了,他把自己的一份水都给了我们。教授把事实真相告诉我并嘱咐我,千万别让大家知道这水壶的真相,它将支撑着我们走出沙漠。万一我不行了,你就接替下去……”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孟海他们已泣不成声。当大家回头望着身后那片死一般沉寂的长路时,才明白是怎样走出了沙漠…… 大山的情绪 曹德权 山慢慢被晨雾包裹了起来,没有包严实的地方便显露出它的雄性,但却让人看不透。林中只有露珠落地的滴答声,很静。 日头没有出来,没有往日那偶然见到的炊烟,仍是那人迹罕至的蛮荒世界。首先醒来的是几只画眉,用懒洋洋的目光扫视了周围一眼,便扑稜稜地在竹林中穿了几个来回,弄出些儿响动。山鸡被惊醒了,也跟着起闹,拖着长长的花尾巴在林中盘旋,那样子十分的悠然自得。 那汉子就踏着晨露,肩上扛着鸟炮,在鸟炮尖上,挂着几只野兔。他一边走着,一边举起手中的瓶子,灌上几口早酒。 汉子大概是有些醉了,走路像走钢丝一般,身形便有些晃荡。只有在这时,他才真正感受到早酒的可爱,在浓浓的晨雾中,在寂静的林间小道上,现在就他如神仙下凡般地飘飘然来到人间。 这里有人间吗? 当然是有了。现在汉子就来到山腰的两间土木房前了。小房子孤零零地呆在山腰,没有半点声息。 汉子就两眼呆呆地盯着土房的窗口,窗口被厚薄膜遮严实了。汉子喘着粗气,不时举起瓶子仰头又灌上一口高粱酒。 汉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将枪横放在双腿上,看着尚没有完全僵硬的野兔,眼前就又幻化出那个夜晚的情景。 在野兔经常出没的山口子上,走着两个汉子,他们是好朋友,白天各干各的活计,晚上两人便在相同的时间来到这个山口,碰上运气了,打上七八只野兔,让婆娘赶几十里山路去小乡镇上卖了换油盐。他们情同手足,临走分野兔时,互相谦让,谁出手拣兔都把大个儿的递到对方手上。 就在这可诅咒的夜晚,他们的枪口下竟然逃脱了一只野兔,它被打伤了,跑起来瞎蹦乱跳的。一个身影就飞跑着追了上去,很快,山腰便是一声异样的声响,伴了一声惨叫。 好伙伴摔死了。 山口上只剩下一个汉子的身影。 一晚又一晚,汉子就想守久一些,多打几只野兔。 一个人在深夜蹲在山口,没了伴儿,汉子开始喝酒,让酒成了他的伙伴。时不时灌上一口想心事,总是想不完,一边想着一边等那活物,不时山口上便有嘎咚的鸟炮声响起。 今儿个来早了?怎么还不见灶房冒烟?汉子就又站了起来,将枪尖上挂着的野兔取了下来,一点数是七只,他挑了四只大的,来到房门前,像往常一样,将野兔放在门前。 汉子提起鸟炮,走到离土木屋十丈开外的地方,抬起鸟炮对天沖了一炮。然后他快步躲进了灌木丛。 一会儿,便听门吱嘎一声响了,一个女人披着衣服出了门,将地上的野兔捡了起来,倚在门前,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那条老山道。 好久好久,女人终于提着野兔进屋去了,门吱嘎一声又关上了。 汉子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举起酒瓶仰头又灌了一口,走上了那条老山道,一路上便是哼哼。 又是那个三月天嘞, 爷们儿我出了山嘞, 走到那个响滩子哎, 碰到了妹子你嘿…… 永远的门 邵宝健 江南古镇。普通的有一口古井的小杂院。院里住了八九户普通人家。一式古老的平屋,格局多年未变,可房内的现代化摆设是愈来愈多了。 这八九户人家中,有两户的常住人口各为一人。单身汉郑若奎和老姑娘潘雪娥。 郑若奎就住在潘雪娥隔壁。 “你早。”他向她致意。 “出去啊?”她回话,擦身而过,脚步并不为之放慢。 多少次了,只要有人有幸看到他和她在院子里相遇,听到的就是这么几句。这种简单的缺乏温情的重复,真使邻居们泄气。
第21页 潘雪娥大概过了四十了吧,苗条得有点单薄的身材,瓜子脸,肤色白皙,五官端庄。衣饰素雅又不失时髦,风韵犹存。她在西街那家出售鲜花的商店工作,邻居们不清楚,这位端丽的女人为什么要独居,只知道她有权利得到爱情却确确实实没有结过婚。 郑若奎在五年前步潘雪娥之后,迁居于此,他是一家电影院的美工,据说是一个缺乏天才的工作负责而又拘谨的画师。四十五六的人,倒像个老头儿了。头发黄焦焦、乱蓬蓬的,可想而知,梳理次数极少。背有点驼了,瘦削的脸庞,瘦削的肩胛,瘦削的手。只是那双大大的眼睛,总烁着年轻的光,烁着他的渴望。 他回家的时候,常常带回来一束鲜花,玫瑰、蔷薇、海棠、腊梅,应有尽有,四季不断。 他总是把鲜花插在一只蓝得透明的高脚花瓶里。 他没有串门的习惯。下班回家后,便久久地耽在屋内,有时他也到井边,洗衣服,洗碗,洗那只透明的蓝色高脚花瓶。洗罢花瓶,他总是斟上明净的井水,撅着嘴,极小心地捧回到屋子里。 一道厚厚的墙把他和潘雪娥的卧室隔开。 一只陈旧的一人高的花竹书架贴紧墙壁置在床旁。这只书架的右上端,便是这只花瓶永久性的位置。 除此以外,室内或是悬挂、或是傍靠着一些中国的、外国的、别人的和他自己的画作。 从家具的布局和蒙受灰尘的程度可以看得出,这屋里缺少女人,缺少只有女人才能制造得出的那种温馨的气息。 可是,那只花瓶总是被主人擦拭得一尘不染,瓶里的水总是清清冽冽,瓶上的花总是鲜艷的、盛开着的。 同院的邻居们,曾经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他捧回来的鲜花,能够有一天在他的隔壁——潘雪娥的房里出现。当然,这个奇蹟就从来没有出现过。 于是,人们自然对郑若奎产生深深的遗憾和绵绵的同情。 秋季的一个雨濛濛的清晨。 郑若奎撑着伞依旧向她致意:“你早。” 潘雪娥撑着伞依旧回答他:“出去啊?” 傍晚,雨止了,她下班回来了,却不见他回家来。 即刻有消息传来:郑若奎在单位的工作室作画时,心脏跳动异常,猝然倒地,刚送进医院,就永远地睡去了。 这普通的院子里就有了哭泣。 那位潘雪娥没有哭,但眼睛委实是红红的。 花圈,一只又一只。那只大大的、缀满各式鲜花的、没有輓联的花圈,是她献给他的。 这个普通的院子里,一下子少了一个普通的、生活里没有爱情的单身汉,真是莫大的缺憾。 没几天,潘雪娥搬走了,走得匆忙又突然。 人们在整理画师的遗物的时候,不得不表示惊讶了。他的屋子里尽管灰濛濛的,但花瓶却像不久前被人擦拭过似的,明晃晃,蓝晶晶,并且,那瓶里的一束白菊花,没有枯萎。 当搬开那只老式竹书架的时候,在场者的眼睛都瞪圆了。 门!墙上分明有一扇紫红色的精巧的门,门拉手是黄铜的。 人们的心悬了起来又沉了下去。——原来如此! 邻居们闹闹嚷嚷起来。几天前对这位单身汉的哀情和敬意,顿时化为乌有,变成了一种不能言状的甚至不能言明的愤懑。 不过,当有人伸手想去拉开这扇门的时候,哇地喊出声来——黄铜拉手是平面的,门和门框平滑如壁。 一扇画在墙上的门! 一只鸟 芦芙荭 每天清晨走进公园时,他总要在那位盲眼老头面前徘徊好久好久。盲眼老人是遛鸟的,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只精緻的鸟笼,笼里养着一只他叫不上名的鸟儿。鸟儿好漂亮好漂亮,一身丰泽的羽毛油光水亮;一双乌黑的眼珠,顾盼生姿,珍珠般转动着。特别是鸟的叫声,十分的悦耳。更重要的是,那只鸟有一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名字——阿捷。每次,盲眼老人用父亲喊儿子般亲昵的口气“捷儿、捷儿”地叫着那鸟儿,逗那鸟儿时,他的心就像发生了强烈的地震一般,令他不安。 他是个很古板的老头。退休这么长时间,除了每早来这公园里熘达熘达外,再无别的嗜好。对莳弄花儿、草儿,养个什么狗儿、鸟儿之类的事也几乎没有一点儿兴趣。但自从他见了那个盲眼老头养的那只叫阿捷的鸟儿之后,他就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欲望——无论如何也要得到这只鸟儿! 有了这种强烈的占有欲,之后的日子,他就千方百计地有意去接近那个盲眼老头。盲眼老头很友善,也很豁达。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和他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他简直有点喜出望外。 盲眼老头孤苦伶仃一个人。每天早晨他便很准时地赶到公园去陪老头一块儿遛鸟。他把盲眼老头那只鸟看得比什么都贵重。隔个一天两天,他便去买很多很多的鸟食,送到老头家去。他和老头一边聊着天,一边看鸟儿吃着他带来的食物。常常就看得走了神,失了态。好在这一切,那盲眼老头是看不见的。 有一天,他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他让盲眼老头开个价,他想买下那只鸟。尽管他的话说得很诚恳,可盲眼老头听了他的话,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摇了摇头:“这只鸟儿,怎么我也不会卖的!”
第22页 “我会给你掏大价的,”他有些急了,“万儿八千,你说多少,我掏多少,绝不还价。” “你若真的喜欢这种鸟的话,我可以托人帮你买一只。”盲眼老头说。盲眼老头的态度也极为诚恳。 “我只要你这只!” 可是,他好说歹说,盲眼老头就是不卖。他打定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意,又去和老头交谈了几次。老头仍是那句话:“不卖!”这使他很失望。一次次失望,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像堵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他病了。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病的,儿孙们又是要他吃药,又是要他住院,他理也懒得理。 几天以后,那位盲眼老头才得知他病了。而且知道病因就出在自己的这只鸟儿身上。老头虽然不捨得这只鸟儿,还是忍痛割爱提了鸟笼拄着拐杖来看他。 “老弟,既然你喜欢这只鸟,我就将它送给你吧。” 躺在病床上的他,看到手提鸟笼的盲眼老人,听了这话,激动得差点掉下泪来,病也当下轻了许多。他一把握住老头拄着拐杖的手,久久地不肯放开。 “老弟,其实这并非是什么名贵的鸟。它不过是一只极普通的鸟。我买回它时,仅花了十多元钱。不过,这多年……” “老兄,你别说了。我想要这只鸟,并没有将它看成是什么名贵的鸟的意思。” 几天后,盲眼老头又拄着拐杖去看他,也是去看那只鸟。可是,盲眼老头进屋时,却没有听到鸟的叫声。盲眼老头忍不住了,问:“鸟儿呢?阿捷呢?” 许久许久,他才说:“我把鸟放了。”他没敢正眼去看盲眼老头。可他是能想像得出盲眼老头听了这话时那种满脸诧异的样子的。 “什么?你把鸟放了?你怎么可以放了阿捷呢?”果然,盲眼老头说话的声音变得异常激动。 “是的老兄,我把鸟放了。你不知道,我这一生判了几十年的案子。每个案子不论犯法的是平民百姓或是达官贵人,我都觉得自己是以理待人,判得问心无愧。现在细细回想,这一生,唯一判错的,只有一个案子。当我发现了事实真相后,未来得及重新改判,他就病死在牢狱里了。我现在已退下来了,这事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可自见了你提的鸟笼和笼中那只叫阿捷的鸟儿后,我的灵魂就再也不能安宁了。老兄,我错判的那个青年也叫阿捷呀!”他说着说着已是泪水扑面而下。他发现盲眼老头听了这话,竟然变得木木呆呆的样子,那双凹下去的眼也有泪水流了出来,但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几年后,盲眼老头先他而去了。他作为盲眼老头的挚友,拖着年迈的身体亲手为盲眼老头操办后事。办完后事,在为盲眼老头整理遗物时,他从盲眼老头的一个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后生。他看了照片一眼,又看了照片一眼。他真不敢相信照片上这个年轻的后生,与他记忆中的那个阿捷竟然是那样的相像。他不知道,照片上的后生真的就是那个阿捷呢,还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头条新闻 周波 那天,市报张编辑打来电话。 “你的稿子明天见报。”他说。 “暂时不要发。”我说。 “为啥不发?都编排好了。”张编辑不解地问。 “等等,过几天再发。”我嘿嘿一笑。 张编辑是我的朋友,平时很要好。自从我调到d县县委报导组之后,我们俩关系越发亲密。县里每次举办大型活动或者有领导感兴趣的新闻,通过他就能顺利发稿,为此我常得到领导的赞许。 过了几天,张编辑又来催我。 “稿子不是写得很好嘛,咋不发?”他问。“再等等。我让你发时你就发。”我说话的腔调像是他上级。“搞啥鬼?下回再来稿子我全封了它。”他笑着说。 “宁愿让你封了其他稿子,这个稿子我现在绝对是不发的。”我说。“那你这么早寄上来做啥?”他觉得很好奇。“随时准备着发稿,谁说我不发了?”我说。“这么重要?”他说。“确实很重要。”我哈哈笑着说。一个月后,我主动打电话给张编辑。 “星期三请把这篇稿子发出来。”我说。 “你是市委领导还是我的上级呀?想发就发,想不发就不发。”他有点生气。“求你了,帮兄弟一把,我有要紧事。”我压低声怕被外人听见。 “真搞不懂你,好吧,我答应你星期三发出来。”张编辑说话时声音里满是疑惑。“要发在头条哟。”我说。 “啥,发头条?这报社是你家办的呀?上次可以帮你发头条,这回不敢保证。”张编辑有点火了。 “无论如何要发头条,下次来我请你上县城最好的馆子。”我说。 “不行。星期三还不知道有啥重要事发生呢。报社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中央领导重要讲话必须放在头条,再说市里不知还有没有重大新闻呢。”张编辑说得很认真。 “那至少放在很显眼的位置,不放头条就放二条,报眼也行。”我挖空心思想着各种办法。“你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好吧,看你的命了,我能帮就帮。”张编辑说完就挂了电话。星期三早上,省里来了大领导,带队的是水利厅厅长。厅长和一帮专家学者风尘僕僕地赶到市里,准备先在宾馆里听各县区主要负责人汇报。“报纸出来了吗?”我一大早打电话给张编辑。“你吉人天相,横头条,大三栏。”张编辑藏不住得意。“真的呀?太激动了!请再帮兄弟一个忙,速送到阳光大酒店大堂和所有房间,尤其是301房间必须送到。”我急急地说。“我给你打工呀?”张编辑口气有点不耐烦。“省水利厅厅长来了,上午要听各县区汇报海塘建设情况,我们书记、县长已赶过去了。”我说。“你小子原来在搞大策划呀,怪不得稿子一直放着不让发,连我也被你蒙了一个月。”张编辑哈哈大笑起来,“好,再帮你一次,我马上让送报员送过去。”阳光大酒店外挂着条幅:“热烈欢迎省领导及海塘工程视察组莅临我市指导!”
第23页 横幅迎风招展。301房间内,厅长津津有味地看着刚十万火急送达的当日报纸。 “《建千里海塘,筑钢铁长城》,好!我们的工作就是要这么脚踏实地地去做,d县的经验值得全省推广。”厅长满面春风地对d县县长说。 “我们的工作还做得不够,以后要更加努力去做。”县长也兴奋地说。“我看这次其他地方就不去了,现在就去d县看看。”厅长吩咐随行秘书。“厅长还没听我们汇报呢?”其他各县区的领导面面相觑地嘀咕着。 “还要听啥?房间里能听出啥名堂来?你们看人家d县工作做得多到位,做出成绩就要奖励嘛。”厅长边说边拿着报纸走出了门。 狼多肉少,据说,各县(区)都在积极争取,那笔海塘资金原定落至a县并已预先吃了“定心丸”,却料不到,厅长把一千万海塘资金放到了d县。 年底,那篇头条新闻获了奖。县长调到市里当了水利局一把手,想不到,他点名要我跟他一起走马上任。 水井在前院 林斤澜 水井在前院,厨房在后院。 叔公和大媛用一个大木桶一条扁担,把水抬到厨房水缸里,这是日常的工作。叔公虽是老人,抬着水腰板还是挺直着。前院后院住着本家五六房人家,叔公帮大媛家做做粗活,一月也拿点“零用”——不叫做工钱。大媛从小上学,年年升级,到了中学毕业,却闲住家里快一年了。若到外地上大学,眼前的家境,母亲算来算去“培植”不起。若在本地求职业,一个中学生没有专长,有专长的也还要有门路。母亲想着这个世道真叫艰难呀,不上不下的人家更不知道是艰难还是尴尬。 新近有个机会,工商局招考实习生。大家都说是金饭碗,只怕百里挑一都不会,要千里挑一了。母亲叫大媛关起门来准备考试,家事墙塌了也不管。 一条扁担,叔公在前大媛在后。大媛才十八九岁,身体正当发育,扁担一上肩,轻松叫道:“快走。” “放下放下……” 母亲赶过来了,挥手叫大媛走开,眼看大媛进了屋里,才拾起扁担搭在自己肩头。叔公疑疑心心走慢步、走小步,走不忍走…… 母亲虽才五十,早已发福肥胖。半生操持不上不下人家,用心多,用力少。粗重的抬抬挑挑,从小没有做过。一是用不着做,再是讲究面子避免做。 叔公个头不算高,却比母亲高一头。那大木桶的分量,多半压到母亲肩上了。母亲在家常穿旧旗袍,开衩只开到小腿。一双“放大”脚——缠过放开,只可“外八字”。衣衫和脚骨都走不开抬重担的步子,全靠扭动身体帮一把,又一身肥肉,顶多绷紧扭也扭不成样子。 才几步,叔公叫放下,本当说大媛半点也累不着,看看母亲脸色,只要母亲在前他随后,好把木桶上的绳子撸到自己胸前,伸手抓住绳子不叫滑回去。母亲稍微轻松一点了,她早准备好一个笑容挂到脸上,一路遇见本家三姑六婆四姨七嫂,才听见一声啊呀哟的,不管人家说什么,就自笑自话: “好走好走……” “不重不重……” “一回生两回熟……” 前院和后院中间,有一条尺高门槛,平时母亲走到这里,总要斜过身体,让旗袍开衩口朝前,正好把“放大”脚横着过去。这回抬着桶,门槛竟是关口,肥肉紧绷更加紧绷,要斜身像扭,要扭身像斜,放大脚一横还没有落地,就往前踉跄,大木桶磕着门槛,叔公赶紧一蹲,桶才平安落下,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落下来了。叔公说: “下回找两个小桶,我来挑。” 母亲觉得前后左右都有眼睛如电光射过来扫过来,赶紧拾起笑容再挂到脸上,伸手去够桶把儿,像要提它过关。叔公已经两手一抱,不过叔公也老了,佝着腿,像挪罈子似的左摆右晃挪进厨房。 母亲坐到屋里休息,一放松,汗水通身钻了出来。大媛悄悄走到母亲身边,拿一把蒲扇轻轻扇着。母亲喘着,话不成句: “你去……你去……功课……功课……” “妈妈,让我抬抬水,也好歇一歇,好比磨一磨用钝了的脑筋,磨刀不误砍柴工。”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要查肩膀头?妈妈,你听了闲话了吧?那是前清考功名,查手掌心查肩膀头,挑担的抬轿的都不要……” “有个疤……也要……挑出来……” “妈妈,那是考空军,怕飞到高空旧疤裂开来。妈妈,只怕你自己也说不清,怕的是什么……” “怕,怕,怕……” “怕考不上,说不出口,怕不好听。” “怕,怕,怕……” “怕万一。前清的一句废话,也成了万分之一,你就拼老命,去抬水。” “你还小,不知道当妈的……” “我知道,这就叫母亲!” 永远的幽会
第24页 何立伟 有一个人梦见了一个不但美丽而且心肠很好的女人。他和她在梦的广场上相识了。当时头上有一轮明月。这个人梦见自己跑了很长一段路,正气喘吁吁,恰好遇见了这位女子。她穿着拖地的白纱裙,头上簪着一朵不知名但很馨香的花。他立即感到一点儿不错,毕生想遇见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他于是上前搭讪。他们彼此说了一些很没逻辑但很有诗意的话,这证明他们之间的距离已迅速消失了。这位仁兄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激动,他感到他的手和他的语言都像月光下的树影一样婆娑颤抖,他还感到从此一刻起一种从未见识过的生活像一本极有意味的新书一样被他们的手共同翻开。他们将从这本新书里读到关于他们自己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故事,他记不清时间怎样从身边淙淙流过,也记不清他们怎么一来就从陌生走向默契。他只记得女子低眉说了一句:明天吧,我们明天再见。于是,他便醒来了。人们不难想像醒过来的他的那份难言的惆怅、忧伤甚至痛苦。人们只要做过这样的美梦他必定就会成为丑恶现实的最坚定的反抗者和庸俗老婆的最彻底的憎恶者。现在,对于这个绝望的人来说,只有一桩事情是有希望的:那就是等待天黑,等待像预言一般的最初的星从这个无聊的城市的高楼群中冉冉升起。这天夜里,当然,不难想像,她如约而至,飘飘地来到梦之广场。广场上月光如水,夜莺的啼唱和丁香的芳馨来自周遭幽蓝的深处。他们拥坐在一张石凳上,不断地滔滔不绝地倾吐着仍然是没逻辑但又很诗意的话,仿佛他们己沉默了好几个世纪,现在,倾吐成了生存的第一要义。那些语言熠熠生辉,就像天上的流星,在光芒划过天宇之后就消失了,不会再有第二次的涌现,也不会再度忆起,不过他们对此并不惋惜。因为新的流星正无穷地溅射,使这个夜晚的天宇成了节日焰火闪烁照耀的明空。女子手中有一支黑色的郁金香,让他从花心中嗅到了她生命最为隐秘的芳香。当他揽她入怀,想要热吻她的樱唇,她说:明天吧,我们明天再见。于是,他再度醒来。 就这样,这个人每天等待着进入夜晚,进入令人心驰神往的梦乡中。有一天,他终于感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时,他吞服了整整一瓶安眠药。这是一个明媚的中午,阳光使城市的所有玻璃合唱出闪亮的歌声。他服完药以后躺在床上,喃喃地说:“我可以永远不离开你了。”但是,他自己却离开了这个明媚的中午、城市和我们。没有人了解他死亡的秘密。他有一个漂亮的太太,一个七岁的男孩和一大笔令人艷羡的财富。 海葬 尹全生 蔚蓝的海,蔚蓝的天,蔚蓝的海和天的尽头,耸立着白得发亮的云山;白得发亮的云山下面,泊着一叶蓝灰色的帆。 是该撒网的水域了。海沉默着,船上的五个人也都沉默着。三个年迈的渔夫铁青着脸,在船舱里无声地抽菸;阿根和鸽子坐在船板上,互相用眼睛传递着惶惑。 ——这次出海本来就不是打鱼,而是一场阴谋。 主谋是鸽子爷。鸽子是他50岁那年捡来的,捡来了鸽子就没了鳏夫的孤独,却也捡来了数不清的艰辛。他用老渔夫多咸味儿的血汗养育他的心肝儿,为了鸽子少一声啼哭多一个笑脸加一件新衣,他曾被雷电的金鞭抽下大海,曾被黑鲨的尾鳍砍断肋骨…… 鸽子19岁了,是条美人鱼呢!通风透亮的日子总荡漾着苍老的欢笑。可是,他渐渐发现鸽子再不像只小猫,整天围着他撒娇,却与阿根那小子黏糊上了!鸽子的变化使他目眩、使他恐慌。19年了,他还从没想到过鸽子是会飞的。鸽子要是飞了,日子还叫什么日子?而且,他眼里的阿根哪点能同鸽子比呢?而且,阿根又姓魏! 为此,他告诫,他劝说,他恳求……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鸽子总是羞红着脸说:“爷爷,这事您别管。” ——阿根这狗崽子,真把我鸽子的心勾去了!这哪儿成,这哪儿成!鸽子爷终于请来了老二、老三合计对策。在荒僻渔村古老的小屋里,掩起门窗,点起蜡烛,倒上大碗烈酒,喝得眼睛血红。 “那狗崽子,要掏我的心哪!”鸽子爷抹去两行浊泪。 “咱姓于,任他们成了,不是‘餵鱼’吗?”老二眼里燃着愤怒和恐慌。 “拆!”老三一拳砸在桌子上。 三个同胞兄弟捧着酒碗策划了一个险恶的阴谋:让阿根相帮出海捕鱼,到深海逼他中断与鸽子的往来;他若是不从就朝海里推了,餵鱼!一旦事发蹲监砍头——三个老兄弟一同摔碎酒碗一同低吼:“值!” 宁静的海天,静穆的云帆。鸽子爷长长喷出一口浓烟,那烟仿佛是从正生火的炉灶里涌出来的:“阿根,你小子下来。” 阿根仓皇不安地走进船舱,盯着鸽子爷的脚尖;鸽子轻手轻脚地跟进来,盯着阿根的脚跟儿。海上骤然风起,船晃起来。鸽子爷先发话:“你,往后不准再勾引我的鸽子!” 阿根脸一红:“可我们……” 鸽子脚尖磨着脚尖:“……合得来。” “你们姓氏相剋!” 阿根、鸽子异口同声说:“我们不信命。”
第25页 涛起云涌,满海烧起了黑色的火焰,满天烧起了黑色的火焰。船被浪烧急了,蹿上云端,又被云烧怕了,缩进浪谷。鸽子爷稳住身子,只冲阿根道:“你休想!” 仍是异口同声:“我们铁了心!” 老二、老三一拍大腿喝道:“铁了心也得散!” 船猛地一栽,像要翻跟头。阿根一把抱住就要跌倒的鸽子。老渔夫们的眼被烤红了,跃身挺起,齐发一声喊:“餵鱼!” 骤雨嚎着泼着倾过来,雷电咆哮着闪着抽过来,海天啸着旋着碾过来!帆经不住威吓,勾结风暴,背叛了渔人,把腰一弓,船尾便插进海里,船首便翘进云里……一排浪奸笑着撞进船舱。 老渔夫们中断了已近尾声的胁迫,一齐扑出船舱,用斧头、牙齿和老命折断了桅杆。而木质船体上被砸被撞被碾裂的道道口子,却是不能堵塞了。 阿根捨命从船舷上抢到仅剩的两个救生圈,一个塞给鸽子,一个递向鸽子爷。鸽子爷鼻子里喷出声恶气,夺过救生圈,递向老二、老三;老二、老三却推回来,风浪中喊:“哥呀,带鸽子……去吧……” 鸽子爷牛眼圆瞪,把四个人看了个遍,最后牛眼套住了阿根,青筋布满了额头。云在向下压,浪在往上涌;船在往下沉,血在朝上冒……猛然,救生圈套到了阿根脖子上;猛然,鸽子爷的声音盖住了风暴雷霆:“狗崽子啊!你要好好待我的鸽子呀——”老二、老三也只是一剎那的惊愕。 三双枯手一同抹去两张嫩脸上的泪,三双枯手一同把两个跪着的人掀进了暴虐的大海,再喊一声:“回去吧!孩子——” 六道期望的光柱,把两个救生圈推向谁也看不见的生命的彼岸……之后一闭眼,随浪头跌进船舱,坦然封起舱门,在齐腰深的水里站着,打开酒葫芦……好来劲的老酒啊!酒下了肚豪情就淹没了忧伤,老二、老三道:“我们已经是儿女满堂的人了!” 鸽子爷道:“我的鸽子,有甜甜蜜蜜的日子啦!” 满足的笑,苍老的笑,豪迈的老渔夫的笑!——风暴掩不住,雷霆盖不住,海浪埋不住!虽然当风暴过后,这里只剩下那湛蓝的海、蔚蓝的天。 端米 刘黎莹 泥结婚的头三天,还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守着水葱一般的新媳妇。三天后,泥就想找人闹一阵。泥结婚前喜欢钻窝子。柳村的人都把赌钱说成钻窝子。泥听赌友说过,一开始就降伏不住老婆,这辈子就算完了。老婆就像一棵草,就是压在石头缝里,也照样黄了绿,绿了黄,是见风就长的东西。 新媳妇端米总是笑眯眯地做这做那,像捡了宝一样一天到晚就知个笑。小米饭熬好了,笑吟吟地问泥:“稀哩?稠哩?”菜盛到盘子里,又总是先让泥动第一筷子,然后笑眉笑眼地问:“咸哩?淡哩?”泥说:“嗦个!做点子饭还要给你三叩六拜当娘娘一样敬?” 端米就拿筷子闷头吃饭。泥吃着吃着,又觉心里挺对不住端米。泥说:“小米饭,黏哩。”端米不吭声。泥又说:“菜,香哩。”端米还是不吭声。泥就摔了碗,用手抱住头,伏在饭桌子上,说:“端米,我难受呀端米。” 端米抚一下男人的头,扫干净地上的碎碗片。 泥说:“端米,你不是一棵草。你就像个圆熘熘的皮球,让人想咬都没处下口哩。” 端米说:“泥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泥就又去钻窝子。输了牌就回家往外偷粮食卖。一次偷一布袋,瞅个空子扛出来。有一回脚底下走得急,绊在门槛上,摔青了半边脸。端米给他抹了红药水,说:“你想往外扛就尽管扛。我不拦你就是。”泥就大了胆。泥后来干脆用盛过化肥的编织袋往外扛。有时候泥一个人往袋子里装粮食挺费劲,端米就过来撑起袋子口,泥就一瓢一瓢往里装。嚓,一瓢,嚓,又一瓢,快露缸底了。早先泥的娘活着时是从不让大缸底露出来的。娘对泥说过,这口大缸用了好几辈子了,还从没露过缸底。有时遇上灾年,就是吃糠咽菜啃树皮也不敢空缸底。泥拿瓢的手抖抖索索地像是抽了筋。端米提了一下袋子,说:“还能装十来瓢哩。”泥真想一瓢头子砸在端米脸上,泥心里开始发毛。泥的手在媳妇脸前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抖个不停。端米又提了一下袋子,说:“还能装两瓢哩。”泥就把瓢摔在了地上,用脚踩了个稀巴烂。泥说:“端米你干吗非要这样?我连村主任都没怕过呀端米。”端米说:“你看见别人打老婆手痒哩。”泥说:“我往后再去钻窝子就把两只手剁给你看。” 泥跟着端米上地里拔草。柳村的人看奇景一般,说:“我老天,泥也下地干活了,泥的媳妇竟有这等能耐!” 泥干了一星期的农活,就又开始手痒,趁端米回家扛化肥的时候,泥就从地里跑了。泥赌输了就回到家里找菜刀。泥说:“端米我要剁手给你看。” 端米正在剥花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泥扔了刀,从门后头拾起绳子,就把自家餵的狗给捆上了。眨眼工夫就把狗的两条前腿的脚指头给砍了下来。
第26页 泥说:“端米我要再去赌,就把我的两条腿砍给你看。” 泥还是管不住自己。泥再次赌输后,从菜板上拿起菜刀。泥说:“端米我可砍腿了,我可真砍了。”端米正蹲在鸡食盆前拌鸡食。泥伸手捉住一只芦花鸡,削去了一条鸡腿。 泥也有赢钱的时候。这时候泥就会老老实实地把钱递到端米脸前,说:“端米,你看,是不?树叶还有相逢时,岂可人无得运时?” 端米远远地退到天井里,说:“怕脏手哩。” 柳村的人常说,好人不睬泥,好鞋不踩屎。就有好事的人问:“端米,你好好的,干吗不跟泥散伙?” 端米说:“人是会变的呀。” “那干吗不拦住泥?由着泥的性子去钻窝子?”端米说:“铁锁媳妇不就是因为拦男人被打残了胳膊?” “你就不怕把家赌垮了?” 端米说:“家垮了,我还有条命。泥就是铁人钢人我也要把他暧化。” 大伙儿就嘆气,说:“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抿。” 一个下着麻秆子雨的黄昏,泥正守着空了的大缸发愣,端米摇摇晃晃地像只落汤鸡一样跑回家。端米从怀里掏出200块钱递给泥说:“你现在只能用我的命去赌了,直到赌干我身上最后一滴血。”泥接过钱,票子里夹着一张抽血单,泥的头皮“轰”地响了一下,泥像个疯子,用小蒲扇一样的大手猛扇自己的脸,直到把脸扇成个紫茄子。 春天的时候,花草到处抽芽、开花。转眼之间,山上、树林、屋角,全都变了样。泥在镇上开了个钟錶修理店,端米开了个服装加工店。钟錶修理店的生意挺红火,十里八乡的人都想来看看出了名的泥怎么说变就变了。端米的服装加工店更是热闹,好多女人都想来看看端米是否有三头六臂。 就有人问端米有没有绝招,端米甜甜地笑笑,说:“人这辈子要遇到好多难事,总不能事事都绕开走。只要豁上命,准行,说到底也就是一句话,水滴石穿罢了。” 活着的手艺 王往 他是一个木匠。 是木匠里的天才。 很小的时候,他便对木工活儿感兴趣。曾经,他用一把小小的凿子把一段丑陋不堪的木头掏成了一个精緻的木碗,他就用这个木碗吃饭。 他会对着一棵树说,这棵树能打一个衣柜、一张桌子。桌面要多大,腿要多高,他都说了尺寸。过了一年,树的主人真的要用到这棵树了,说要打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他就站起来说,那是我去年说的,今年这棵树打了衣柜桌子,还够打两把椅子。结果,这棵树真的打了一个衣柜、一张桌子,还有两把椅子,木料不多不少。他的眼力就这样厉害。 长大了,他就学了木匠。他的手艺很快就超过了师傅。他锯木头,从来不用弹线,木工必用的墨斗,他没有。他加的榫子,就是不用油漆,你也看不出痕迹。他的雕刻才真正显出他木匠的天才。他雕的蝴蝶、鲤鱼,让那要出嫁的女孩看得目不转睛,真害怕那蝴蝶飞了,那鲤鱼游走了。他的雕刻能将木料上的瑕疵变为点睛之笔。一道裂纹让他修饰为鲤鱼划出的水波或是蝴蝶的触鬚,一个结疤让他修饰为蝴蝶翅膀上的斑纹或是鲤鱼的眼睛。树死了,木匠又让它以另一种形式活了。 做家具的人家,以请到他为荣。主人看着他背着工具朝着自家走来,就会对着木料说:“他来了,他来了!” 是的,他来了,死去的树木就活了。 我在老家的时候,有段时间,常爱看他做木工活儿。他快速起落的斧子砍掉那些无用的枝杈,直击那厚实坚硬的树皮,他的锯子自由而不屈地穿梭,木屑纷落;他的刻刀细緻而委婉地游移……他给爱好写作的我以启示:我的语言要像他的斧子,越过浮华和滞涩,直击那“木头”的要害;我要细緻而完美地再现我想像的艺术境界……多年努力,我未臻此境。 但是,这个木匠,他,在我们村里的人缘并不好,村里人叫他懒木匠。 他是懒,除了花钱请他做家具他二话不说外,请他做一些小活儿,他不干。比如打个小凳子,打扇猪圈门,装个铁锹柄……他都回答:没空儿。 村里的木匠很多,别的木匠好说话,一支烟,一杯茶,叫做什么做什么。 有一年,我从郑州回去,恰逢大雨,家里的厕所满了,我要把粪水浇到菜地去。找粪舀,粪舀的柄坏了,我刚好看见了他,递上一支烟:你忙不忙?他说不忙。我说,帮我安个粪舀柄。他说,这个……你自己安,我还有事儿,他烟没点上就走了,我有些生气。 村里另一个木匠过来了,说:“你请他?请不动的。没听人说,他是懒木匠?我来帮你安上。”这个木匠边给我安着粪舀柄子,边说走了的木匠:“他呀,活该受穷,这些年打工没挣到什么钱,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工地上的支架、模具都是铁的,窗子是铝合金的,木匠做的都是这些事,动斧头锯子的少了。他转了几家工地,说,我又不是铁匠,我干不了。他去路边等活儿干,等人家找他做木匠活儿,有时一两天也没人找。”
第27页 我说:“这人,怪。” 我很少回老家,去年,在广州,有一天,竟想起这个木匠来了。 那天,我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事,一些声音在我耳边聒噪:“你给我们写纪实吧,千字千元,找个新闻,编点故事就行。”“我们杂志才办,你编个读者来信吧,说几句好话,抛砖引玉嘛。”…… 我什么也没写,一个也没答应。我知道我得罪了人,也亏待了自己的钱包。我想着这些烦人的事,就想起了木匠。他那样一个天赋极高的木匠,怎么愿意给人打猪圈门,安粪舀柄?职业要有职业的尊严。他不懒,他只是孤独。 去年春节我回去,听人说木匠挣大钱了,两年间就把小瓦房变成了两层小楼。我想,他可能改行了。我碰见他时,他正盯着一棵大槐树,目光痴迷。我恭敬地递给他一支烟,我问他:“在哪儿打工?” 他说:“在上海,一家仿古家具店,老闆对我不错,一个月开5000元呢。” 我说:“好啊,这个适合你!” 他笑笑说:“别的不想做。” 独腿人生 罗伟章 应朋友之约,去他家议事。这是我第一次上他家去。朋友住在城南一幢别墅里。别墅是为有私车的人准备的,因此与世俗的闹市区总保持一段距离。我没有私车,只得乘公交车去。下车之后,要到朋友的别墅,若步行,紧走慢赶,至少也要40分钟。眼看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我顺手招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朋友体谅我的窘迫,事先在电话中告知:若坐三轮,只需3元。为保险起见,我上车前还是问了价。“5元。”车夫说。我当然不会坐,可四周就只有这辆三轮车。车夫见我犹豫,开导我说:“总比坐出租合算吧,计程车起价就是6元呢。”这个帐我当然会算,可5元再加1元,就是3元的两倍,这个帐我同样会算。我举目张望,希望再有一辆三轮车来。车夫说:“上来吧,就收你3元。”这样,我高高兴兴地坐了上去。 车夫一面蹬车,一面以柔和的语气对我说:“我要5元其实没多收你的。”我说:“人家已经告诉我,只要3元呢。”他说:“那是因为你下公交车下错了地方,如果在前一个站,就只收3元。”随后,他立即补充道:“当然,我还是收你3元,已经说好的价,就不会变。我是说,你以后来这里,就在前一站下车。”他说得这般诚恳,话语里透着关切,使我情不自禁地看了看他。他穿着这座城市经营人力三轮车的人统一的黄马甲,剪得齐齐整整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至少有55岁的年纪。 车行一小段路程,我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上好的马路,车身却微微颠簸,不像坐其他人的三轮车那么平稳,而且,车轮不是滑行向前,而是向前一冲,片刻的停顿之后,再向前一冲。我正觉奇怪,突然发现蹬车的人只有一条腿! 他失去的是右腿。一截黄黄的裤管,挽一个疙瘩,悬在空中,随车轮向前“沖”的频率前后晃荡着。他的左腿用力地蹬着踏板,为了让车走得快一些,臀部时时脱离坐垫,身子向左倾斜,以便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左腿上。 我猛然间觉得很不是滋味,眼光直直地瞪着他的断腿,瞪着悬在空中前后摇摆的那截黄黄的裤管。我觉得我很不人道,甚至卑鄙。我刚三十出头,有一百三十多斤的体重,体魄强壮,而他比我大二十多岁,身体精瘦,且只有一条腿,从他左腿并不肥大的裤管随风飘动的情形,我猜想他唯一的好腿一定瘦得可怜。然而,我却大模大样地坐在车上,让他用独腿带我前行。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心胸里被一种奇怪的惆怅甚至悲凉的情绪纠缠着,笼罩着。我想对他说:“不要再蹬了,我走路去。”我当然会一分不少地给他钱,可我又生怕被他误解,同时,我也怕自己的做法显得矫情,玷污了一种圣洁的东西。 前面是一带缓坡,我说:“这里不好骑,我下车,我们把车推过去。”他急忙制止:“没关系没关系,这点坡都骑不上去,我咋个挣生活啊?”言毕,快乐地笑了两声,身子便弓了起来,加快了蹬踏的频率。车子遇到坡度,便倔强地不肯前行,甚至有后退的趋势。他的独腿顽强地与后退的力量抗争着,车轮发出“吱吱”的尖叫,车身摇摇晃晃,极不情愿地向前扭动。我甚至觉得这车也是鄙夷我的!它是在痛恨我不怜惜它的主人,才这般固执的?车夫黝黑的后颈上高高绷起一股筋来,头使劲地向前耸,我想他的脸一定是紫红的,他被单薄的衣服包裹起来的肋骨,一定根根可数。他是在跟自己较劲,与命运抗争! 坡总算爬上去了,车夫重浊地喘着气。不知怎么,我心里的惆怅和悲凉竟然了无影踪。我在为他高兴,并暗暗受着鼓舞。在我面前的,无疑是一个强者,他把路扔在了后面,把坡扔在了后面,为自己“挣”来了坦荡而快乐的生活。 待他喘息稍定,我说:“你真不容易啊!” 他自豪地说:“这算啥呢!今年初,我一口气蹬过八十多里,而且带的是两个人!” 我问怎么走那么远? 他说:“有两个韩国人来成都,想坐人力车沿二环路走一趟,看看成都的风景。别人的车他们不坐,偏要坐我的车。他们一定以为我会半路出丑的,没想到,嘿,我这条独腿为咱们成都人争了气,为中国人争了气!”
第28页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心酸,又豪迈,是那种近乎悲壮的情感。 车夫又说:“下了车,那两个韩国人流了眼泪,说的什么话我不懂,但我想,他们一定不会说我是孬种。” 不由自主地,我又看着他的那条断腿。我很想打听一下他的那条腿是怎么失去的,可终于没有问。事实上,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已经断了一条腿,而那条独腿支撑起了他的人生和尊严,这就足够了。我想,如果那条断腿也有在天之灵,它一定会为它的左腿兄弟感到骄傲,一定会为它的主人感到自豪。 离别墅大门百十米远的距离,车夫突然剎了车。“你下来吧。”他说。 我下了车,给他5元钱。 他坚决不收,“讲好的价,怎么能变呢?你这叫我以后咋个在世上混啊?” 我没勉强,收回了他找给的两元钱。 我正要离去时,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应该把你送进门的,可那是一幢高级别墅,往别墅里去的人,至少应该坐计程车啊……我怕被你朋友看见……”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天生是不大流泪的人。 朋友果然在大门边等我。他望着远去的车夫说:“你为什么不让他送拢?那些可恶的傢伙总是骗一个是一个!你太老实了。” 议完事,朋友留我吃饭,我坚决拒绝了。 我徒步走过了那段没有公交车的路程。我从来没有与自己的两条腿这般亲近过,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这般有力过。 弧状人生 申永霞 汤红美是个很有点意思的主妇。 她曾经是我的房东。当我随房屋中介刚踏进她家的房门时,便听到她很鼓舞人心的笑声。哈哈哈哈,四节拍的。 很可能是因为她自己耳背,所以也怀疑别人耳朵不太好使。这就使得她先生跟她说话须像吵架一样,轮到真正吵架时便没有了内容,一来二去,烦恼也就没有了。 她先生比她大10岁,她的儿子又比她小30岁。她在他们一大一小中间,爱他们,也被他们爱。久了,她活得似乎比先生幸福些,比儿子还霸道些。 我见到她时,正是她发胖的时候。平白无故的日子,突然一天比一天胖起来,这真让她不开心并烦恼了。说实话她是不应该再胖了,因为她的胸脯与腰已像馒头一样炸开了。幸而她的身材不太高,所以只显得可爱,倒并不可怕。有一段时间,我很奇怪她形体的变化竟一点也没损伤她面容的姣美,甚至有一段时间当她胖得一发而不可收的时候,她仍然是一张瓜子脸,面色光洁,五官秀美,笑容颇像一个20岁女孩那样童叟无欺。这实在不可思议得很。 论起她的婚姻,也是令人奇怪的地方。她嫁给她丈夫老k的代价是被她家人真心诚意地逐出了家门。她说我到底喜欢他什么呀,我喜欢他的耳朵,我那时一见到他耳朵就想笑,笑得截不住。 我正听着听着,她说着说着笑起来。哈哈哈哈,仍是四节拍的。 知道了她的往事,从此我就很刻意地重视她先生的那双耳朵。一次两次,终于还是失望了。我不知道它们怎么会吸引了汤红美,照现在看,汤红美年轻时确乎是一个很美丽的人。比起她,我觉得即便老k长了一双金耳朵,也会显得自愧弗如。 然而,汤红美很爱她的先生。她叫她的先生老k,老k,老k,她常常用大大的声,很随意地喊;下了班换上拖鞋走在屋子的长廊中扭着胖胖的腰很妩媚地喊;有几次,夜里我也能听到她在卧室里很激动地喊老k的名字。 老k会说,嘘,嘘,小声点。 老k是皮鞋厂的一名工人。皮鞋的式样老得惊人,任何一只穿在脚上都能吓人一跳,工厂的效益与工人的工资可想而知。有几次每到月底发工资时,我便看到老k抱着几双皮鞋愁眉苦脸地回来了,老k的同事抱回皮鞋常常被老婆骂得要命,老k的命运真比他们好多了。汤红美一见到他抱着皮鞋回来就笑。哈哈哈哈,四节拍一落,让老k心里真是惭愧极了,踏实极了。 有一段日子,老k迷惘得很,全家人指望汤红美一个人拿工资——怎么办啊! 但汤红美不这么想,并且她也不给时间让老k想。她整天充实极了,天天早晨要吃油炒饭,油炒饭炒好了,就亮起嗓门儿喊:老k,老k,小苗,小苗。叫嚷之中,先生老k和儿子小苗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吃了饭,然后三口人一块儿抹嘴出门了。老k的自卑全没了,汤红美的一叫一喊使他的上班像儿子上学一样,充满了一种神圣而又严肃的责任。 有时候,老k感慨地想,没有了汤红美,或者换了另外一个汤红美,他的一切将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有一次,汤红美坐下来认真地让我帮她分析长胖的原因。 来来去去,列了以下两个理由。 1.吃肉多;2.睡觉多。 此时汤红美才悄悄嘆一口气,说,没办法,累呀!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汤红美在单位干的不是轻松活儿。她在机械厂上班,以前靠的是智力,工作轻松,但拿钱不多;后来她就要求换了岗位,加入了搬运工的行列。逢到机器出厂、材料进厂都是她最忙累的时候。 末了汤红美表功一样说,看,工资一下涨了两百多!
第29页 日子如果这样过,除了汤红美偶尔为胖烦恼以外,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这个家庭后来却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一次在搬运过程中,一个工人失手碰落了摆放的机器,噼里啪啦一堆沉重的铁物砸落下来,汤红美是伤势最重的一个,她被人抬出来时双腿已是面目全非。 在漫长的医疗过程中,汤红美又向人学会了机织毛衣。 初春的阳光常常照在汤红美的嵴背上,一边的机器“吱吱”作响,粉红色的线团在她身边跳跃出各种各样的弧线,仿佛在给她从此沉寂的一生唱着赞歌。 这时候,老k就会走过来,默默望着她,说: 汤红美。 半小时的故事 陈永林 何猛提着个鼓胀胀的包下了火车,出了站,却不知去哪儿,就傻傻地站着,眼神迷茫而焦虑。何猛原本是个裁缝,农闲时上门给人做衣服,但现在的人都喜欢买衣服,何猛接不到活儿。光种两亩薄田,能混个肚儿圆就不错了。何猛听说省城许多制衣厂招人,就来到了省城。 何猛不知道他已被几个人盯上了。 一个漂亮的女孩偷偷打量着何猛,这人长得太像小雄。小雄是女孩以前的男朋友。小雄是个警察,在追捕歹徒时挨了几枪,牺牲了。小雄闭眼前拉着女孩的手说:“忘了我吧,有更好的男孩值得你爱。”女孩想,要找就找个像小雄一样的男孩。何猛感到脸上烫烫的,一看,一个漂亮的女孩正含情看着他。女孩的目光同何猛的目光碰上了,女孩慌乱地收回视线,脸无端红了。女孩想,这男孩长得真英俊,不能再错过了。女孩以前已错过了几个长得像小雄一样的男孩。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也在打量着何猛。男人是一家规模极大的公司的老闆。他一见何猛就喜欢上了,这小子长得高大、英俊,看样子显然是找工作的,若让他来公司当保安,他准会愿意。他的公司目前倒不缺保安,只是那些保安一个个尖嘴猴腮,个子又矮,让他心里别扭,保安的形象就是公司的形象。他想同那个小伙子谈谈。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指着何猛对一个平头男人说:“大哥,你看那男人怎么样?块头那么大,又一副好人相,若干活儿,警察不会怀疑他的。”平头男人看了一眼何猛说:“这小子块头倒大,不晓得长没长胆,干我们这活儿,要长着豹子胆才行。好吧,你去试试他。” 此时的何猛已感觉到有几个人盯着他看,何猛心里更焦虑了,他弄不明白这几个人为啥老看着他?那女孩难道是小姐?何猛听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说,城里遍地是“鸡”,尤其在火车站,“鸡”更多。她们都宰人,不宰得你身上只剩下一条裤子决不罢休。可那女孩不像是小姐,瞧她那么爱脸红,目光那么羞怯,说她是纯洁的天使也不过分。再说那个五十岁的男人,很像个大老闆,可他这个大老闆为啥总盯着自己看?还有那平头,那疤脸男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他们不会抢自己的东西吧?自己衣着这么寒酸,又提着个包,显然是找工作的,找工作的哪有什么钱?他们的眼光不会那么差。看样子他们倒像做大坏事的坏人,才不像贼眉鼠眼的小偷。那疤脸男人朝这儿走来了。唉,管他们是什么人,还是早些离开这鬼地方好。 何猛提起包,往前走。疤脸男人喊:“哎,哎。”何猛立住了。疤脸男人手里拿着一只花瓶:“要花瓶不?”何猛摆摆手。疤脸男人不罢休:“你不买不要紧,看一下吧。这花瓶是上好的青瓷。”何猛不接花瓶,疤脸男人硬把花瓶往何猛怀里塞,花瓶掉地上碎了。比何猛矮半个头的疤脸男人抓住何猛的领子:“你赔我的花瓶,赔我的花瓶!这花瓶值两千块钱。”何猛哭丧着脸求疤脸男人:“大哥,我身上哪有两千块钱?两百块钱我倒有。”“那就赔500。”何猛想,还是破财消灾吧。何猛从内衣里掏出钱包,拿了500块钱递给疤脸男人。疤脸男人见何猛的钱包里还有几百块钱,就凶巴巴地说:“再给500。”何猛哭了:“大哥,行行好,放了我吧。”疤脸男人说:“放你可以,你得跪下叫我一声爷。”何猛扑通一声跪下了:“爷。”疤脸男人踹了何猛一脚:“裆里没长肉的胆小鬼!”疤脸男人把何猛的500块钱摔在何猛脸上,走了。 这一切都被那个漂亮女孩和那个五十岁的男人看在眼里。 女孩心里说,他一点儿也不像小雄。若是小雄,准会同那个疤脸男人拼个鱼死网破,决不会蔫不唧儿地跪在地上求饶。女孩极其失望,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心里也说,这小子枉长了一副好身架,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他还不如我公司那些尖嘴猴腮的保安。男人也嘆着气走了。 疤脸男人对平头男人说:“大哥,那男人是胆小鬼。若他入了我们的伙,要是被警察抓住了,准把我们全出卖了。” 这一切发生在半个小时内。 假设何猛同那疤脸男人打起来,那么何猛的人生就得改写,他准能赢得爱情。但他是当公司的保安,还是同疤脸男人一起贩毒?倘若当那家大公司的保安,那他反抗得值,他既有了工作,又拥有了爱情。倘若他被疤脸男人拉入了伙,那他失掉的却是生命。那样的话,他还不如这样下跪求饶的好。
第30页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几天后,何猛没找到工作,钱用得差不多了,便回了家。何猛再没外出打过工,安心在家种田。 两年后,他同一个平常的女孩结了婚,过起了平凡的日子。 最后一颗子弹 奚同发 谁也没想到,高大而茂密的林子间竟然有那么一片绿草如茵的空地。刑警吴一枪就是在那片林子里与最后一名歹徒狭路相逢的。这之前,吴一枪已追赶逃犯一整晚。那里树密山高,与战友已失去联繫的他只能孤军作战。 黎明时分林子间还缭绕着一团团带状的雾气,相距不足百米歇息的两人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逃犯起身就跑,吴一枪则抢先对天空鸣枪,警告对方“站住”。吴一枪心里明白,刚才自己打的那一枪,是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 这个犯罪团伙的小头目浑身一个战慄,随着吴一枪的喝令立即钉在林子间那片空地的中央,却并没有按吴一枪的命令把枪扔掉,而是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声。吴一枪心里一惊,看着歹徒慢慢地转过身来与他相对而视,并用手中的枪对准他。歹徒脸上挂着绝处逢生的笑容,声音沙哑地说:“枪神,可惜你没子弹了……” 吴一枪不动声色,只是用枪精确地指向对方。别说只有20米左右这么近的距离,凭手中这支用了几年的64式手枪,只要在50米以内任何点上,吴一枪都可以毫无悬念地撂倒对方。要不怎么是“吴一枪”呢!他是有名的神枪手,不仅在公安内部,就连罪犯们都称他“枪神”。谁要是与他遭遇,一般是不敢对射的。 吴一枪望着对方有些慌乱的眼神,轻声说:“你很清楚,我们两人此时枪里都只剩最后一颗子弹……那么,让我们较量一下枪的准头吧!” “嘿嘿嘿……不可能!我计算了你的子弹。你昨晚四次对天鸣枪,两次开枪打伤我的兄弟。刚才是你第七次鸣枪,也是你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嘿嘿嘿……没想到吧,枪神今天要死在我的手里啦……”歹徒虽然满脸狰狞,却流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心虚,这没有逃过吴一枪敏锐的眼神。 “是吗?那么,我们来数一二三开枪。”吴一枪轻松而镇定地说。他的右臂有力而笔直地举着,黑洞洞的762毫米枪口坚定地指向对方。 歹徒身子向后一倾,说:“不可能!别骗人啦……你的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放下武器!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否则,你,将是我职业生涯中第一个被现场击毙的罪犯。”吴一枪的脸上写满了自信,一字一顿清晰地说。 这一点几乎众所周知:因为百发百中,吴一枪追捕逃犯时一般只枪击对方的手腕、腿或其他并不致命的部位。这句话刚出口,吴一枪感到对方全身打了一个激灵。 歹徒紧盯着吴一枪,慢慢地抬起有些发抖的左手,双手握紧那支沾着泥草晨露的手枪,他似乎看到吴一枪眼里另一个人举枪的影子。 吴一枪纹丝不动,只是双眼匕首般刺向对方。此时,他把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在自己那双并不算大的眼睛上。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公安,平时训练要“准”,实战则要“快”,这是一条铁律,必须出枪快、发射快。对射时,聚精会神,枪人合一。而这些对于吴一枪来说,是有过血的教训的。那次缉毒战,因为心里想着身后有记者,就想把枪打得漂亮一些,动作也潇洒一些,在甩手射中屋顶一名歹徒的小腿的同时,稍一迟疑,比右侧窗口的另一逃犯开枪晚了一瞬,对方枪响之后,一位老刑警为掩护他而中弹,扑倒在他的肩头…… “二……”声音洪亮、坚定而自信地穿透林间,一名警察与一个逃犯共同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在以往的刑警生涯中,吴一枪曾遇到过各种情形,像今天这样还是头一次。他记住歹徒昨夜慌乱中开枪的次数,可以准确地断定对方枪中只剩最后一颗子弹,而自己却没了子弹。如此近的距离,就形成了一种空前的赌局,是赌就有赢有输,他赢得起,当然也输得起。没了后路的吴一枪特别地想把射击动作做得完美一些。上一次因为追求完美和动作漂亮让同事献出了生命,现在,他还是希望自己在歹徒面前能够完成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完美绝唱…… 吴一枪嘴角挂着微笑——就让这不易察觉的微笑永远留存在自己的脸上吧。同时,他注意到,对方枪口明显地虚晃了一下,额头浸出一层亮闪闪的白色,一粒汗珠清晰地从鬓角先慢后加速地滑过脸颊。 “三!”吴一枪在身后的一束阳光突然射向林子间空地的一剎那,斩钉截铁地大喝一声,就像刚才命令对方“站住”那样威严有力,声震长空。 “叭……”枪声清脆地回响在林间山谷。 歹徒匍匐向前,一头栽倒…… 子弹一声呼啸从吴一枪的头顶飞过——在吴一枪发出“三”的同时,歹徒全身披着迎面而来的阳光,竟然再次打了一个激灵,拨动扳机后,子弹打飞了。 吴一枪迅速跃向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铐住对方的双手。令他吃惊的是,对方竟没有任何反应。用手枪拨过来歹徒那沾着草屑露水的脸,吴一枪才发现,歹徒已没了呼吸。
第31页 事后法医检查发现,歹徒因过度紧张造成大脑和心脏缺血,病变的心脏收缩得像石块一样坚硬,苦胆也迸裂了…… 大鱼 安石榴 镜湖里有大鱼,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鱼。就是说不是一米两米长的大鱼,而是三四十米长的大鱼。 镜湖大鱼的事情虽不及喀纳斯湖大鱼影响广泛,但也终于是沸沸扬扬的了。 这是个噱头吗?抑或是炒作?都不关我的事,我用这样的语气叙述和任何传媒不搭界,只因为……等一下! 我的伯父住在镜湖边,是个老林业,年轻时在镜湖水运厂,专门把刚砍伐下山的原木放入湖中,排好,原木就顺着湖水的流向被运出山外。我从来没亲眼见过水运原木的壮观场面,它像一种灭绝的动植物永远消失了。我只见过一幅版画,不过我觉得好在只是一幅版画。 我的伯父安居山中,和伯母养了一头奶牛、两头猪、三箱蜜蜂、一群鸡、一条狗,侍弄一大块园子。 那一次我到伯父家,正是关于大鱼的传说四处播散的时候,但是从没有人通过任何方式捕捉到它。是的,从来没有。 我走进院子的时候,伯父和伯母正在八月的秋阳里採集蜂蜜。伯父穿着一件半截袖的老头儿衫,露着两只黝黑的胳膊,一只脚踏着踏板,蜜蜂们“嗡嗡”地围着他转。我看得心惊胆战——伯父稀疏的头发里、伯母的鼻尖上都有蜜蜂爬来爬去。 我把照相机、摄像机、高倍望远镜等机械,高高架在伯父的院子里,一排枪口一样对着湖面。在这些事情完成之前我没有说一句话,伯父伯母也未理睬我。 我问伯父:“真的有大鱼吗?镜湖就在您眼前,您见过大鱼吗?” 伯父沉吟了片刻,说:“你记好了,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人知道。”伯父把“人”字说得很重,“人要是知道了,就不妙了。要是人不知道这山里有大松树,那些大树就还活着,现在还活着,一千年一万年也是它。人知道了,那些大树就没有了,连它们的子孙也难活。” 我心里当时充满了探索的欲望,打断大伯,说:“求您说实话,到底有没有大鱼?” 大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吱声。我突然感到不同寻常的异样。首先是大黄狗,刚才还在我身边蹦跳着撒欢儿,这一刻忽然夹起尾巴、耷拉着耳朵、耸着肩膀一熘烟钻进窗户下面的窝里去了。几只闲逛的鸡抻长了脖子偏着头,一边仔细听,一边高举爪子轻落步,没有任何声息地逃到障子根去了。 我猛地领悟了伯父的眼神,随即周遭巨大的静谧漫天黑云一样压下来。阳光并不暗淡,依然透明润泽,但是森林里鸟儿们似遇到宵禁,同时噤声,紧接着,平静如镜的湖面涌起一层白雾,顷刻一排排一米多高的水墙,排浪似的一层一层涌来,然后……等一下,你猜对了。 大鱼出现了! 大鱼又消失了! 一切恢复原样。 我带的几件现代化机器等于一堆废铁,是的,我没来得及操作。我懊恼地坐在地上,看着鸡们重新开始争斗,大黄狗颠儿颠儿地跑出院子站在湖边高声吠,森林里鸟儿们的歌声此起彼伏。我忽然想:其他动物或者植物该是怎样的呢? 伯父却淡淡地说:“我们活我们的,它们活它们的,互不侵犯。” 又说:“你倒是个有缘的,有时候它几年也不出来一次。”伯母在旁边连连点头。 随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我都住在伯父家里。我睡得很少,吃得也很少,基本上不说话,但是心里很静很熨帖。伯父伯母每天仍然愉快地忙碌着,两头猪、一头牛短促的呻吟和悠长的嘆息互相唱和,呈现的都是生命的本来面目。 一天晚上,伯母拿出自酿的山葡萄酒,我和伯父喝着唠着,伯父就给我讲又一个惊人的森林故事。 野人?外星人?等一下,别猜了,你猜不对。而且,我和伯父一样,不会说出一个字。 打死也不说。 冬季 杨晓敏 你围在牛粪火旁,百无聊赖的样子。分配到西藏最偏远、海拔最高的哨卡,你难免怨天尤人,愁肠百结。白天兵看兵,夜晚数星星,这个叫“雪域孤岛”的地方,毫无生气可言,一簇簇疏落的草茎枯黄粗硬,辐射强烈紫外线的太阳朝升暮落,点缀着难挨的岁月。 你的思绪只是一条倒流的小河,两个月前的军校生活,总让你濯足在倒映着鸟语花香的碧波里流连忘返。你不愿想像未来,面对现实生活你无法排遣心理上的屏障,编织出彩色的梦幻。就像被哨卡周围皑皑林立的雪峰困住一样,使你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超越过去。 你懒洋洋地直起腰,被一阵阵吆喝声召唤出来。 士兵们在雪野里奔跑着,一派散兵状。人群中间,跳跃着一头小兽,连续几天落雪,这只在哨卡周围时隐时现的红狐狸,终于耐不住饥寒,钻出来觅食了。哨兵一声吶喊,大伙出动了,偌大的雪野成为弱肉强食的场所…… 你看见狐狸在一位士兵的怀中剧烈喘息着,肚腹起伏得厉害。大伙头上笼罩一团哈气,喊叫着围拢上来,露出胜利者的骄矜。 当时的直觉告诉你,它简直不是一头小兽,而是美的精灵呢。它的眼睛是幽怨的,蠕动的姿态是娇嗔的,红艷艷的毛皮多亮多柔软啊,仿佛一团火焰正在燃烧……
第32页 士兵们击鼓传花般传递着狐狸。 “郎个搞起的,一挨它,手上的冻疮就消肿了。” “我说川娃儿,别吹壳子啦,它可不是你整天装在衣袋里的那个细妹,有恁乖﹖” 刚从哨塔上跑来的是个新兵,脸上早冻得裂开了花,嘴唇的血渍使他不敢大声说话。他把狐狸贴在脸腮上,贪婪地抚摩一会儿,说:“都说狐狸臊,我怎么会闻到甜丝丝的味道﹖” 你平静地望着这一切,多少觉得有点无聊,面部的肌肉不时抽搐几下,从心里对他们说,这大概是自我心理平衡在发生作用,冬季太可怕了。 不知何时士兵们不做声了,只把目光齐刷刷地盯向你。那意思再令人明白不过地表达出来——杀掉狐狸,做条围巾什么的,让站岗的哨兵轮流戴它,或许对漫长而凛冽的冬季是一种有效的抗御。 四川兵从身上摸出一把刀,犹豫着递过来。 你看看刀,看看狐狸,脑海变幻出和氏璧、维纳斯以及军校池塘里的那只受伤的白天鹅之类的东西。当你充分意识到这种思维的不和谐不现实甚至离题太远时,你在短暂的沉默中,唤起了自己姗姗来迟的恻隐之心。 四川兵手中的刀捏不住了,落地时众人的目光倏地变得复杂。有人“哼”了一声,用脚把雪花踢得迷迷濛蒙——对你这个哨卡最高长官的犹豫不决和不解人意,表示出极大的蔑视和不信任。 你的腮帮子鼓胀几下,吞咽一口唾液,弯腰从雪窝里抠出那把刀。你再一次抬起头来,大家依然无动于衷。你只好试试刀锋,左手抓过狐狸,把它构造精美的头颅向上一扳,用嘴吹开它脖颈上飘逸的柔毛,右手缓慢而沉稳地举起刀…… 狐狸本能地痉挛起来,恐惧中闭上那美丽绝伦的双眼,悠长地哀鸣一声,悲戚之至。 士兵们似乎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几乎同一时刻,全扑上来,七八双粗糙的大手伸出来:“别……” 时间凝固了。脸上裂花的新兵,扑通一下跪在雪地上,抱住你的腿呜咽着说:“哨长,还是放走它吧,有它来这儿和我们做伴,哨卡不是少些寂寞、单调、枯燥,多些色彩吗﹖我……情愿每晚多站一班岗,也不要狐狸围脖……” 你的思绪变得明晰,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爱怜地抚摩几下新兵的头,心里说,你也教育了我。尔后大吼:“起来”手一甩,刀“嗖”地飞出老远。 狐狸蜷曲雪地,试探着抖抖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士兵们中间逡巡起来,待大伙让开一条路,便腾跃着向雪野掠去,士兵们目送一团滚动的红色火焰,没入辽远。 你强烈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涅槃过后,和哨卡从此结下不解之缘了。 天上垂下来一根绳子 沙黾农 天上突然垂下来一根绳子,它的上端也许固定在某一个比地球大好多倍的星球上,而下端如今落入地球的大气层内,悬挂在全世界人民的头顶上。 这根绳子并不很粗,但结实无比。它刚垂下来,一些长期困惑人类的难解之谜便相继有了答案。比如说埃及金字塔上的巨石是如何从採石场运来并一层层堆砌起来的?当时既没有塔吊也没有起重车,现在也就明白了:那是在四千多年前建造金字塔的时候,天上也垂下来这么根绳子,聪明的埃及人肯定是在绳子末端装上了葫芦,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那种能升能降的滑车,这样一来,巨石不就被吊离地面并放到想要放的地方去了么?再比如说智利复活节岛上的石雕之谜、大马士革北部的古代飞机场遗址之谜……谜底不都是因为当时有一根“天绳”在大显“绳”通吗? 半小时后,联合国便召开了成员国代表大会,一向沉稳的秘书长喜形于色地说:“据说‘天绳’几千年才垂下来一次,有了它,也就在地球之外找到了一个力的支撑点,它既能让我们轻而易举地移山填海,又能让诸位像荡鞦韆一般漂洋过海……”待一阵笑声过后,秘书长转而用严肃的口吻说:“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来讨论一下,该怎样来使用这根‘天绳’?” 美国代表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讲台,她开门见山地说:“自从自由女神来到我们美国纽约,至今还未回法国老家去看看艾菲尔铁塔、凯旋门呢!我国准备给自由女神做一个宫殿式的巨型货柜,用‘天绳’载着自由女神探访她美丽的故乡;当然,在往返的路上,也让她去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看看……请允许我国首先使用‘天绳’!” 德国代表走上讲台,这位日耳曼人彬彬有礼地说:“尊敬的各位代表,东、西德统一后,我们就计划将首都从波恩迁往柏林,由于耗资巨大,计划难以实施,现在有了‘天绳’,就可以把波恩的政府办公大厦及许多重要的建筑物连根搬迁到柏林。谁都明白,东、西德的统一象徵着冷战时代的结束,是有关世界和平的大事,因此我们应当最先使用‘天绳’!” 日本代表站在他的座位前大声说:“秘书长先生,我们日本国自‘二战’结束以来,一向以无可挑剔的、高品质的产品造福于人类,尽管有许许多多的人不喜欢我们这个国家,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使用我们国家的产品。鑑于日本国为人类经济生活所作出的巨大贡献,请允许日本国首先使用‘天绳’,这样好把澳洲的铁矿、中东的石油、非洲的……统统迅速地运到我们日本国加工,而后再把成品统统地运到世界各国!”
第33页 又一位代表走上讲台,他也是黄皮肤,但他只讲了一句话便结束了自己的发言。话音刚落,整个会场就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鼓掌的当然也包括美国、德国、日本的代表。 这位代表说的是:“用‘天绳’把漂浮在南极的巨大冰块,吊运到赤地千里的非洲中部,这才是当务之急!” 唐家寺的雨伞 高虹 成都附近郊县,有一个名叫唐家寺的地方。当地流行一句歇后语:唐家寺的雨伞——换一把。说起这句歇后语的来历,还有一个精彩的故事。 话说民国初,一个商人在外多年,苦心经营,终于攒下大笔财富,准备告老还乡,结束半生的漂泊辛劳,回家与妻儿团聚,置田购房,安度晚年了。 时局动荡,路途遥远,路上常有劫匪。商人万不能财富露白,衣锦还乡,只得着一袭灰布长衫,一双布底鞋,扮成一个风餐露宿的行路人。只是半生心血所积下的钱财如何携运呢?那时的邮政业还远未发达,不可能一纸汇票寄回家里,也不可能将沉甸甸的银两藏在身上。 商人将所有的钱换成名贵的珠宝玉器——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然后特制一把弯头竹柄油纸雨伞,将粗大的竹柄关节全部打通,把珠宝玉器一一放入,最后用黄蜡封口,恢复伞柄原样。如此这般,商人举重若轻,身藏万贯家财,却貌似贫寒之士,肩挎一条褡裢,手提一把雨伞,轻轻松松地上路了。 果然好计谋!如此行路多日,安然无恙!眼看回家的路越来越宽,故乡越来越近,商人心中好不愉快! 这天中午就到了唐家寺。见是一个平常的小场镇,鸡安犬宁人面善,商人便走到一家面馆,叫煮一碗面条来,吃了好赶路。成都担担面闻名遐迩,一碗面条七红八绿,作料丰足。商人也有些饥渴了,香喷喷的吃了起来。没想到肚子吃饱了,一阵倦意却又涌了上来。 小店生意一般,只有三五食客,倒也不吵闹。于是,商人双手支颊,在桌旁打了一个盹儿。 一阵清凉的风吹醒了商人,他抬头一看,啊,小店内已空无一人,门外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商人揉揉脸颊,突然发现自己的油纸雨伞已不见踪影!一阵冷汗霎时冒了出来——这把伞可就是他的身家性命呀! 但商人沉着冷静,不露声色。他仔细分析:自己装有盘缠散银的褡裢完好无损,说明并非有人专门行窃;他打盹儿的时候,老天偏偏下起了雨,而那些食客则急于出门,一定是其中哪个见他睡着了顺手牵羊就把他的伞取走了。是的,今天只不过碰上个只图自己方便的人,并不是遭遇了抢匪窃贼。 商人将随身零钱清点了一番,沉吟片刻后,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怎么去做了。 他叫来饭店掌柜的,说自己看中了这个平静安宁的镇子,决定就在这里住下,开个小铺,请帮忙找一间房子。 掌柜的倒也是个和善之人,说你开什么样的铺子,要好大的房子?我帮你找就是。 商人说:“身无长技,只会修伞补帽。小小手艺人,租不起大房子,只是最好能够在交通要道上。” 掌柜的笑道:“当然,修伞补帽当然该在路边。”于是很快帮他找了一处房子。商人便用仅有的钱在唐家寺开起了修伞铺。 他待人客气,心灵手巧,天亮开门,天黑关门,很是个规矩人的样子。没有过多久,他小小的修伞铺子便受到当地人的好评,人们都愿意把伞拿给他修理,哪怕多走两三里路,商人的修伞铺算是立住了。 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小手艺人其实是腰缠万贯的富商。谁也不知道他每天表情谦和的笑脸下,掩藏着一颗紧张焦灼的心。他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一把熟悉的油纸雨伞的出现,但他失望了。经过他的手的各式各样的伞成百上千,独没有他等待的那一把。 时间一天天在流逝,商人耐心地等着,但是他的伞还是没有出现。 一天他接手了一把破旧的伞,主人漫不经心道:“能不能修?太费事就算了。不然一把破伞值不了几个钱,我反倒要花一大笔工钱!” 听了这话,商人心里一动。想到自己的那把雨伞,丢时便只有三成新,用到现在怕也是破破烂烂的了,它现在的主人怕也不愿拿来修了。商人就又动起了脑筋。 第二天,过往行人看到这家修伞铺子打出了一条好新鲜的广告:油纸雨伞以旧换新。人们纷纷上前询问这事是不是真的。得到商人肯定的回答以后,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据说这是商人为了拓展生意,广招客人的“让利活动”,还说下一次就轮到布伞以旧换新了,又说商人对收集旧雨伞有兴趣——总而言之,广告效果好极了。不久以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修伞铺子来了一个中年农民,商人一眼就看出他腋下夹着的油纸雨伞,正是他日思夜想、心系魂牵的那把伞。 商人不动声色地收下雨伞,犀利的眼神一瞥,就查看到伞柄完好如初,并无半点被动过的痕迹。他知道完璧归赵的故事在自己身上发生了。 他转身挑了铺子里最好的一把伞换给了来客,在来客的感谢声中,徐徐关上了店门。 商人打开伞柄,里面的一层黄蜡依然加封得严严实实。撬开黄蜡,商人看到了他的全部珠宝玉器。他瘫坐在地上,半日无语。这天,唐家寺的居民们觉得有点奇怪:自打修伞铺开张以来,没见过这么早关门的。第二天很晚了却还没有开门。一问,才知道人去屋空,这个在此处待了好长时间的外地人已经走了。悄悄地来了,悄悄地又走了。有点奇怪,但也不值得多想吧。
第34页 再以后,这个故事流传回来,当地人才恍然大悟,“唐家寺的雨伞——换一把”的说法就传开了。人们讲述着故事,赞嘆着商人的沉着冷静、睿智和大气。 身后的人 袁炳发 最近,将军总感到他的身后有个人站着,待他回头看时,这个人又无影无踪了。 有这种感觉,是在将军离休以后。 离休后的将军,在家侍花养鸟,闲下来时,就爱在逝去的往事中徜徉。 将军喜欢仰靠在软椅上,闭目回想那些往事。 将军想得最多的是他年轻时的事。 那时的人,活得特坦诚,坦诚得就如一道简单的加减法——打仗+胜利=解放全中国。 一想到打仗,将军的脑子里就闪现出千军万马,就听到了枪声和战场上的拼杀声。 将军兴奋起来,呼地从软椅上站起,口中喊:“班长!” 喊声未落,蓦地将军就又感到身后有个人站着。 将军就急转身看,那个人又无影无踪了。 将军骂:真他娘的怪! 将军就又坐在软椅上。 将军想起一件事。那时,将军还不是将军,将军只是一名普通的战士。一次,在执行任务中,遭到敌人的追捕。是苇子沟的张妈和她的儿子,把他掩藏在茅屋中的假间壁墙里,才免遭一难。他虽然免遭一难,但张妈的儿子却被敌人带走了。当时由于任务紧急,他没有等到张妈的儿子是死是活的消息,就匆忙赶回部队。 新中国成立后,将军给苇子沟的当地政府去信查询过张妈家的消息。政府给将军的回函是:查无此人。 因此,将军现在也无法知道张妈和她的儿子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想到这儿,将军哭了。哭时,将军就又感到那个人又站在了他的身后。 这次,将军没有转身去看。 将军坐在那儿,手抵额头一阵沉思。 翌日,将军从银行内取出自己几万元的存款,寄给了苇子沟政府的民政部门。 将军在汇款单附言栏内写道:“我忘不了在战争年代,那些在我们身后的人,为解放全中国而做出的牺牲。” 记忆力 申平 这帮老人家都已年过六旬了,这日却突发奇想,要搞小学毕业50周年同学会。50年,整整半个世纪。岁月的风霜早已染白了他们的头发,揉皱了他们的面庞,如今他们再见面,彼此还能认得出来吗?他们是否把珍贵的少年时期的友谊埋藏心底? 于是就打电话、发通知,足足折腾了半个月,还真的把人给弄齐了。全班除4人提前去了另一个世界以外,其余41人都答应一定来。 聚会选在一家酒店的一楼,门口挂了标语和彩球,显得非常隆重。来得最早的当然是几个发起者。他们发现,这家酒店的服务真不错:门外有侍应生开门;一进大厅,服务员就把热毛巾递了过来;还有一个提着篮子的小老头儿,给每个人发一包纸巾——显然,这是为他们流泪准备的。发起者连连赞嘆:好,真是想得太周到了。 同学们陆续来到。每一个人的到来,都会引发一阵激动。大家先是静静审视来人,然后突然有个人叫出了他的名字,于是就是一阵欢呼,就是一阵热烈拥抱。也有一些人实在认不出来了,但当他自己一报家门,大家立刻恍然大悟。这种激动就更热烈,因为其中还包含着惊喜。 想想吧,50年一聚,容易吗?人生会有第二个50年吗?昔日的少年,今天的老人,你拉着我的手,我搂着你的腰,说啊,笑啊,哭啊……那场面真的是太感人了。那位小老头儿发给大家的纸巾真的派上了用场,而且有人发现,这个小老头儿竟然也被他们感动得热泪纵横。他也频频用篮子里的纸巾擦自己的眼睛。 激动过后,发起者开始清点人数,发现已经来了40人,就差一个人没有来。大家都在询问:他是谁呢? 那个提着篮子的小老头儿此时突然放下了篮子,走上前来说:是我啊,你们谁都没有把我认出来啊! “刷”的一下,众人齐齐把惊讶的目光向他投去:你?你是谁啊,有没有搞错啊? 小老头儿在40双眼睛的审视下有点窘,他急忙挺了挺腰,大声地说:我是陈大福啊,你们再看看、再想想。 发起者赶紧去查名单,果然有“陈大福”这个名字,可是……40双眼睛又从头到脚把他审视了半天,有个发起者忍不住说:你不是酒店……干这个的吗?他指了指老头儿的篮子。接着他又说:你别开玩笑,我们可是同学聚会…… 小老头儿就显得有点着急:我知道是同学聚会,这种事情谁会冒充啊。我明明就是陈大福嘛,你们睁大眼睛好好认认嘛!小老头儿随后又有点委屈地嘟哝道:这纸巾是我自己给大家买的——酒店还管你这个! 于是40双眼睛再次聚焦,恨不能看穿了他的骨头,可结果还是失望地摇头。小老头儿这回可真有点急了,他说:你们的记忆力……怎么这么糟呢?你们仔细回忆一下,那时咱班每天是谁最早来搞卫生的?你们再想想,学校开运动会,是谁给你们看衣服,是谁给你们打开水?班里组织劳动,又是谁干得最卖力气……
第35页 众人仍然半信半疑。突然,一个女同学尖叫了起来:哎呀,我想起来了,他的确是陈大福,他是我们的同学! 众人就一齐把目光投向女同学,显然希望她拿出证据来。女同学就有点兴奋地说:大家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他偷了学校附近农民的地瓜,让人家抓住,押到学校门口来示众…… 噢——!众人齐发一声喊,他们的记忆闸门一瞬间呼啦啦全部打开。现在再看陈大福,怎么看怎么像他们的同学了。 但是此时的陈大福却没有半点兴奋,反而像中了枪一样痉挛了一下,他张大嘴巴,面部扭曲,用颤抖的声音说:天哪,你们还记着这件事啊!我做了那么多好事,就是想让你们忘了这件事,可是你们太……太伤人了! 陈大福慢慢转过身去,提起他的篮子,摇晃着向门外走去,任凭后面喊破了嗓子,他也一直没有回头。 木匠李直 海飞 名满暨阳的斯宅大财主斯元儒要造一幢1000根柱子组成的大房子,斯元儒让人把告示贴遍了暨阳城的大街小巷。然后,就有上百木匠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拥向了斯宅,他们是想来包下这个工程的。如果工程包下来,那么这幢大房子建成后包工程的木匠也将成为一个不小的财主。斯元儒穿着白色绸衫,他指了指堆在地上的一棵棵歪来扭去的树,轻声问,这些木头可以派什么用场?一个木匠走了,又一个木匠走了,这样的木头除了当柴烧还能派什么用场呢,上百木匠又像一群蚂蚁一样四散了。在空荡荡的门前,突然多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也轻声说,这些木头可以做架马。架马是江南一带木工用的辅助工具。斯元儒看了年轻人很久,年轻人也看了斯元儒很久。斯元儒说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说,我叫李直。从此李直的影子就时常出现在斯宅千柱屋的工地上。他从来不亲自动手干活儿,但是他一直称自己是着名的木匠。有许多时候,他关起门来读书,而且写写画画。他把斯元儒让他住的房子当成了书房。当然也有许多时候,他会出现在工地上,工人们都是他招募来的,工人们对他异常恭敬,工人们都叫他李师傅。他从来都不曾和工人们说话,他只会在听到工人们叫他时,轻轻地答应一声。 隔一些日子,他会拿出一张图纸,再隔一些日子他又拿出一张图纸。东阳的木雕师傅来了,义乌的砖雕师傅也来了,许多工匠们聚集在一起,像一支部队一样。李直就是首长,李直发誓要造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房子,不会比皇宫大,但是要比皇宫精緻。许多工匠都发现,李直的头发居然在短短一年内变白了,而工程却迟迟未能完工。工匠们还发现,斯元儒的女儿斯冬梅,经常跟在李直的屁股后头巡视工程进度,再还有就是,斯冬梅咯咯的笑声经常出现在李直的房间里。 千柱屋完工的时候,斯元儒请工匠们大吃一顿,这样一座气势恢弘的大房子,美轮美奂,方圆几百里恐怕无人能比。斯元儒给工匠们发了工钱,然后斯元儒说,今天我把小姐斯冬梅许配给李直。工匠们正在划拳行令,他们突然停了下来,很静。少顷,工匠们齐声欢呼。李直笑了笑,李直用手理了理头发,他的头发像一丛白菊一样怒放着。 接下来的日子,李直就在千柱屋里住了下来,李直住下来后只是读书写字。斯冬梅常伴着他,斯冬梅有一天对他说,我爹说你不是木匠,你可能是一个好的设计师,但不会是一个木匠,因为你的手这样白嫩,你从来没有接触过锯斧刨。李直说,我不仅是优秀的设计师,我同时也是优秀的木匠,优秀的木匠是不用亲自动手做活儿的,就像优秀的厨师从不自己切菜一样。斯冬梅笑笑,斯冬梅在又一个日子里说了同样的话,李直说,你拿工具来。锯斧刨等工具都拿来了,千柱屋里住着的斯元儒一家包括老妈子等几十口人全来了,其实斯元儒一直想看看李直究竟会不会做木匠。斯元儒说,李直如果你做不来木匠你就得离开这里了,我想把我的女儿许给的是一个优秀的木匠。 李直没说话,李直取了一根歪七扭八的木头,到黄昏的时候他做了一匹歪来扭去的马。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在大笑声中他们开始离开,只有李直一个人羞得面红耳赤,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而他白嫩的手上分明多了几个紫血泡。 李直要离开了,李直离开的时候斯元儒付清了所有的工钱。离开之前,斯元儒请李直吃一个刚刚送来的西瓜。李直拿起一把凿子,三下五除二把西瓜分成许多块,然后他拿起一块笑着说,这一份是我的。他边吃西瓜边走出了千柱屋的大门,走出许多步以后他扔掉了手中的西瓜皮,一回头看到了倚在门框上的斯冬梅,李直就笑了一下。 斯元儒也在吃西瓜,他吃了很多西瓜,他的心里也在笑,女儿许给木匠那是自己一时冲动,现在这个相当知趣的木匠自己走了。但是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用小小凿子切的西瓜竟平整得像刀切一样。他愣住了。一阵风吹来,院子里那匹李直做的木马,原本是站着都在晃的,现在在风力作用下竟然慢慢奔跑起来。斯元儒的脸突然变青了,他遇到的并不是一个只为了赚一点工钱的木匠,而是一个世外高人。 斯冬梅也愣住了,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掉下来。斯冬梅对斯元儒说,我一定要跟他走。然后,斯冬梅走上了追赶李直的路。在一个岔路口,斯冬梅看到了一个箭头;又一个岔路口,斯冬梅又看到了一个箭头。斯冬梅追上李直的时候,李直说,我怕你追不上我,所以我画了许多箭头。你跟我走吧,我给你造一幢精緻的木房,你给我生十个孩子。李直又说,我要让他们成为十个优秀的江南名匠。
第36页 这时候,一场春天的雨开始飘落,斯冬梅扑进李直的怀里,开始了一场一生之中最痛快的流泪。 厂子 曾平 村主任把大家叫到自家外面的坝子上开会。来的都是老人、妇女、孩子。身强力壮的男人全跑到城市打工去了,到春节,才像鸟儿一样飞回来。村主任的咳嗽比往常认真了好多,他要宣布重大决定时都咳嗽得厉害。 村主任说,人家乡长,像龟孙子,陪了三个月,王老闆才答应过来。 村主任又说,你们不晓得,为了把王老闆拉到我们坝坝村,乡长喝了多少酒?三个月没下战场,五次差点儿住院!村主任反覆强调厂子来到坝坝村不容易。 大家对乡长喝不喝酒不感兴趣,只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这一点,村主任非常清楚。村主任接着说,把地交给王老闆,一亩地,人家给1000斤谷子。 村主任见大家没有动静,只得打开话头劝,一亩地,起早摸黑地干,一年收多少?满打满算,800斤,顶天了!还没算化肥、种子、汗水。现在啥都不干,坐在家里,一年的收成全进屋,还多两百斤。 坐在家里收成就能进屋,大家求之不得,一下子就叽叽嘎嘎地热闹起来。 村主任的大嘴巴继续翻动,说,王老闆说了,今天签合同的,一人奖100块,100块是多少?150斤谷呢! 村主任从裤腰带里取出一摞叫合同的东西,来回在大家面前晃,说,签了就是钱哟! 大家伸出手,在村主任指定的位置,签上大名,然后领走100元的奖金。 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进大家的土地,厂子一天天地耸立起来,一根大烟囱,高得像要插进蓝天白云里面。 大家问,这王老闆,建的啥厂哟! 村主任说,今年租地的谷,王老闆给了没? 大家说,给了!算成钱,安逸! 村主任说,安逸你还操啥子闲心? 村主任叼着软壳壳装的香菸,反剪着手,到厂子去了。村主任兼着厂子的副厂长呢。 没多久,大家把村主任围住,还是在他家坝子边。不同的是村主任家的外墙全贴上了白花花的瓷砖。村主任说了,明年春天,村上盖一座四层的办公楼,钱,厂子那边出。以后,村上开会,用不着他家的坝子了。 村主任很忙,偌大一个厂子,需要他忙的事情多。要不是大家带信给他婆娘,说如果不出来,就把厂子推了重新种庄稼,村主任断然不会出来。 村主任没有好脸色,说,种庄稼,还没种够? 村主任继续没有好脸色,说,王老闆的租金,给没有?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说,主任,烟囱上面那些黑烟,把天全吃完了。大家的眼睛都望着直插云霄的烟囱和那些奔腾咆哮的黑烟。 村主任见惯不惊的样子,说,天空是你家的?办厂子怎能没有烟囱?有烟囱怎能没有黑烟? 大家说,主任,你没闻到臭味儿?一些忍耐不住的,早已肆无忌惮地咳嗽开来。 村主任也忍不住跟着大家咳嗽起来。村主任说,办厂子就有烟雾,有烟雾就有臭气!臭气没闻过?茅坑臭不臭?大粪臭不臭?久了,惯了,还香! 过了几天,村主任传达了王老闆的决定,每家每户给一个名额,去厂子当工人,月工资1000块,干得好,还发奖金! 村主任说,你们的男人、儿子,在城里打工,一个月挣多少钱?赶快把他们喊回来,到厂子当工人,既挣工资,还照顾家里,人家王老闆,想得周到不周到? 不到十天,在城里打工的男人,纷纷回家,去了厂子。 过一些时候,大家再次围住村主任,都是一些老人,年轻的男人女人,全进厂子当工人了。 大家说,主任,你去看看玉泉河! 坝坝村有条河,水清得像玉,甜得像泉,祖祖辈辈都叫她玉泉河。大家长年累月靠玉泉河浇地,饮水,河水滋润着村子。 村主任说,咋了? 大家说,玉泉河成臭水沟了! 村主任说,臭水沟怎么了?王老闆的租金,少了你们?你们的儿女进厂子,少了工钱? 大家忧伤地说,主任,那河水,咋吃啊! 村主任笑笑,很释然,说,这好办,明天,我就让厂子给大家打井,一家一口,这下,好了吧? 刑警李卫兵 杨小凡 故原城是一座永远没长大的城。人不多,安谧如村居。 半年前,人们的生活突然被打乱了。城里出了个入室大盗“独脚虎”。他作案时套着黑色的头套,眼睛处挖开两个黑洞,很人。 搓澡师傅张一手正在给李卫兵搓澡。突然一个年轻警察急急地进来了:“李大队,局里让你立即回去!” 张一手瞄了一眼青杏一样的警察,笑了笑说:“让人踩着尾巴了?当公安的男人都有两桿枪,有什么怕的!” 李卫兵也不高兴,觉得这个愣头儿青警察给他丢了人,抬了抬光着的脚,大声说:“先回吧,老子的两桿枪都硬着呢,还怕那个熊人!” 专案组成立了三个月,依然没有什么进展。李卫兵有些急了,自然,去玉泉春泡澡的次数也少了。这天,李卫兵感觉自己身上都结壳了,再不去泡澡就要被包裹死了,就来到玉泉春。当搓到李卫兵的裆部时,张一手嘿地笑了。
第37页 “老张,你笑啥?”李卫兵说。 “能笑啥,我看你案子难破了,身上这桿枪都没筋骨了!”张一手笑着说。张一手一生见过多少男人的这物,搭眼一看,就把这人看个八九不离十。 李卫兵有些不高兴,他认为张一手有些小看自己。“看你说的,老枪才柔中有刚,血气足着呢。”李卫兵话一落,张一手就伏下了头,对着他的耳朵说:“这澡堂子你可要多来,听说‘独脚虎’是从外地来的飞贼。还有人说是你的儿子呢!” 李卫兵猛地坐了起来,屁股一紧吸住了澡床,不然,非从澡床上滑下来不行。他直着眼盯着张一手:“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这澡堂子可是藏龙卧虎的地儿啊,有些话还是要信的。”张一手拍了拍李卫兵宽宽的肩膀,接着说,“我回想,我应该给这个‘独脚虎’也搓过的,这人的傢伙真的不小,身子骨还真有点像你呢!” 李卫兵在澡堂子待不住了,他的思绪回到了充满传奇的过去。卫兵弟兄五人,十岁跟山东师傅刘大炮学拳,16岁父母双亡后认识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孩。两人结婚后生一儿子,两年后女人被一修收音机的拐走。后不得已将儿子送给一做药材生意的人家,可收下的800元钱当天又被人偷走。李卫兵气恨得不停地用头撞墙,时间长了竟能头碎酒瓶。再后来,出去卖艺与寡妇霞结婚。霞的哥哥是派出所所长,见卫兵有武功,就让他当临时民警。七年前,一次追捕银行抢劫嫌疑犯时,他一人抓三人,负伤立功,因而转为正式民警,今天已经是刑警副大队长了。 现在,他突然觉得,这个“独脚虎”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儿子拳拳。前些年,他不止一次打听过拳拳的下落。得到的却是拳拳被那个药材生意人带到河北安国,而且后来家道败落,拳拳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便不再学好。 大寒小寒冷成一团。时令到了三九,夜晚更显得出奇的冷。这天凌晨五点,李卫兵在涡北小区蹲守时,突然发现一个身影从自己前方疾去。李卫兵第一感觉,这就是“独脚虎”。他相信这种感觉和感应。 一旦坚信是自己的儿子拳拳,李卫兵心里矛盾起来,他想他必须自己单独行动,抓到了拳拳就可以教育他从此改邪归正,就放他到天涯海角。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让他否定这个想法的既是自己身上的深色警服,更是张一手曾说过的话:“公安男人有两桿枪,一桿是自己的,一桿是人民的,但心里要拿稳了手里也要拿稳了,不然就进不了这男人的澡堂子了!” 李卫兵白天泡澡,晚上整夜不睡。张一手心里知道,他虽然天天来泡澡,可他心里急着呢。每次给他搓澡时,就特别地运了气,用了些功夫。而且张一手每次都说:“别急,抓到了,我给你把看家的本事使出来,伺候你!” 腊月二十二这一天,李卫兵显得特别兴奋,他觉得这天一定能抓到。多年的抓捕经验,让他有了这感觉,他也相信自己的感觉。天不亮他就想去玉泉春泡一泡,但他最终没有去。他回了趟家,一个月不回一次家,还像男人吗? 凌晨4点40分,李卫兵转悠到水厂家属院。这时,一个人急急地翻墙而下。李卫兵几步上前,用脚一钩把那人绊倒。咔嚓一声,手铐铐在了那个人的右腕上。又咔嚓一声,李卫兵把自己的左手腕也给铐上了。他与“独脚虎”铐在一起。 接着,李卫兵用手抚摩那人的脸:“儿子,爹对不起你!” “你……你是我爹?”那人一脸惊诧。 “你不是拳拳吗,爹那时年轻,对不住你!”李卫兵痛苦地说。 “独脚虎”盯着李卫兵:“是我。你要真是我爹,你就放了我!” “你跟我去自首!爹放了你,你就死路一条了!”李卫兵用手摩挲着儿子粗硬的头发。那人甩开了头。“你听我的,爹不能再错了!”李卫兵很坚定。突然,他感觉右边腰间疼痛,冰凉的刀刃刺进了体内。 中午时分,李卫兵被抬到玉泉春澡堂。张一手和众人扶着把他放进瀰漫着雾气的水中。一个小时过去了,李卫兵被抬到澡床上,身体红润通泰。 毛巾搓在了李卫兵的身上,每到一个穴位都会停下来,按了又按。当搓到小腹部时,李卫兵裆里那桿枪竟慢慢地挺了起来。张一手一愣,四周的人也都看到了眼前那杆挺起来的枪,一齐向前抻长了脖子。 这时,张一手哽咽着说:“李队,你是真男人!可惜了,这‘独脚虎’并不是你儿子啊!一路走好,早休息早安泰!” 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 胡炎 德富老汉给牛餵足草料后,便开始拉上牛去地里做活。在这样一个晴好的秋日下午,干瘦硬朗的农民德富老汉有着很好的心情,他和他多年相伴的老牛悠然地踩着村路往自留地里去。所有的乡野风光看上去都熟悉而亲切,就像他身上的一块皮肤,沙河依旧在潺流淌,细密的波纹永无疲倦地揉搓着那轮干净浑圆的日头,麦场上一座座麦秸垛依旧散发着新鲜的麦香。有几条狗在玩着游戏,有一条正值青春的母狗显然已经懂得恋爱了……德富老汉就这样和他相依为命的牛走过了他稔熟的田园风光的一部分,口里喷着辛辣厚重的旱菸,不时很有资格地咳嗽一声……现在,他和老牛已经进入了那片待耙的自留地,走入了他生命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当然,也是这篇小说的重要场景。
第38页 这会儿年逾六旬的德富老汉打量着遍布麦茬的田野,温煦的阳光在田野上跳荡,这是个让德富老汉愉快而情意缱绻的地方。德富老汉每当在这片土地上耕种和收割的时候,总能闻到先辈们的汗腥味和臭脚板子的浓郁味道,德富老汉便会陷入一种痴迷,觉得自己正走进一个恒远的梦中。而每每最后提醒他的,还是几声沉实绵长的牛哞,德富老汉觉得牛哞是这世间最美好的语言。 德富老汉喷出最后一口烟雾,把长长的烟杆子在地上磕了磕,而后深情地打量着他的老牛。这是一头温顺无比的动物,对于鳏居多年的农民德富老汉来说,它简直是一个宠物,是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一部分。在漫长的岁月中,老牛以它的温顺、沉默和勤劳给德富老汉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德富老汉很难想像假如有朝一日失去了老牛他会是什么样子。 这会儿,天上的那轮暖阳正在缓缓西移,为德富老汉的人生烘托着一个结局前的氛围。这是一种难以言状的祥和,博大而宽厚,具有无比的包容性。当然,德富老汉对此浑然不知,他审视着他的老牛,他发现老牛的眼睛比平常更亮一些,一束犀利的光穿透了他。德富老汉并没有往别处想,他只是感到老牛是越活越精神了。老牛冲着德富老汉点了点头,德富老汉非常满意地笑了。这是他亲自调教出的牛,德富老汉还记得当初买下它时的样子,那时的牛是个烈性子,很难驯服的,德富老汉用鞭子蘸上水好一顿抽,牛哆嗦了一阵,便再不敢耍泼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德富老汉细心地照料着日渐衰老的牛,夏扑虻蝇,冬裹棉褥,虽然还时不时要抽它一鞭子,牛也是毫无怨言的,只是更加肯卖力气。德富老汉想这牛是通人性的,它晓得打是亲骂是爱呢。 德富老汉向他的牛走去,开始为它套上耙犁。德富老汉右手攥住了鞭杆子,说: “伙计,该干活了。” 秋日的下午一片静寂,德富老汉看到阳光在田地里流溢,金灿灿的很合他的意。在田野的东北方约15米处,就是德富老汉先辈们的坟茔,草木丛密十分气派,德富老汉想这会儿先辈们也许正看他耙地呢,他是他们的后辈,是铁打的庄稼汉,不会丢他们的人。德富老汉嚮往着在这片田野上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而后到先辈们的中间去聆听他们对他这个后世子孙的评价。那评价一定是不赖的,德富老汉想。德富老汉曾为自己设计过几种结局,一种是寿终正寝;一种是正在田里做活便蓦地倒下,永远融入泥土,和先辈们一块扎根在这里,看世代沧海桑田,看自己的后辈们犁地;还有一种最美满的结局是和他的老牛一块静静地老去,相拥辞世,永不分离,为那边的列祖列宗们牵去一头有情有义的牛该是多美的事!这三种结局都让德富老汉坦然,这是一个温馨的境界。 德富老汉吆喝了一声。德富老汉的吆喝今天显得格外尖锐,划破长空,阳光也在震荡中轰鸣。阔大的田野渗进了德富老汉的声音,使德富老汉显得十分突兀而伟大。但是牛站着纹丝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德富老汉的吆喝。德富老汉感到了某种蹊跷,他又吆喝了声。整个秋天的下午被他的吆喝声撕开了一条口子,但是牛仍然无动于衷。德富老汉觉得忍无可忍了,他为老牛今日的反常举动大为不满。“畜生!”德富老汉骂了一声,气急败坏地奔到牛头前,噼头盖脸地抽下了鞭子…… 这个秋日的下午在这里开始定格,德富老汉走进了他最后的结局。就在德富老汉的鞭子抽在老牛脸上的时候,老牛猛地往前一冲,将德富老汉顶在了地上,然后,老牛前腿跪在德富老汉的腹部,用尖硬的犄角挑开了德富老汉的喉咙…… 几乎无人可以接受这个结局。德富老汉血肉模糊的身体被送进了先辈们中间,只是那头老牛被亲戚们打死后并未送去陪伴德富老汉,而是被剁成块分给村人吃掉了。 秋日一派祥和。 马不停蹄的忧伤 夏阳 它们相遇,是在月亮湖,在那个仲夏之夜。 仲夏之夜,月亮湖,像天上那弯明月忧伤的影子,静静地泊在腾格里沙漠的怀抱里。清澈澄净的湖面上,微风过处,银光四溢。它站在湖边,望着湖里自己的倒影发呆,它是一匹雄性野马。 野马即将掉头离去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匹母马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止住脚步,呼吸急促,目光异样地望着自己。银色的月光下,野马惊呆了——这是一匹俊美健硕的母马,通身雪白,鬃毛飘逸。母马的眼里,一团慾火,正在恣意地燃烧。 野马朝母马大胆地奔了过去。它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无休无止的缠绵。这时,任何话都是多余的。 天地之间顿时暗淡,月亮羞红了脸,躲在云彩后面不肯出来。当月亮再一次露出小脸儿时,野马和母马已经肩并肩,在湖边小径上散步,彼此说着悄悄话。 母马问,你家住哪儿? 野马嘆了口气,幽幽地说,我无家可归,被父亲赶出来了。你瞧我身上,伤痕累累。 母马目光湿润,说,去我那里吧,我家有吃有住,主人可好了。 野马没有吱声,目光越过湖面,怅然地望着远处的沙漠。远处的沙漠,在如水的月光下,舒展绵延开来,直抵天际。
第39页 第二天清晨,巴勒图发现失踪一夜的母马竟然自行回来了,还带回一匹高大威猛的公野马。两匹马一前一后,迈着小碎步,耳鬓厮磨,乖乖地进了马厩。巴勒图乐坏了,激动地对旁人说,它要是和我家的母马配种,产下的马驹子,那可是正统的汗血宝马。到时候养大了,献给沐王爷,我就当官发财了。 巴勒图把野马当宝贝一样精心餵养,连做梦都笑出了声。 三天后的深夜,又是一轮明月浮在大漠之上。野马站在马厩的栅栏边,望着屋外漫天黄沙,饱含泪水。母马小心地问,你在想家? 不是。我不习惯这里,不堪忍受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我已经下定决心,带你走。 我不去!沙漠里太艰苦了,一年四季,一点生活的保障都没有。无论寒冬酷暑,一天找不到吃食就得挨饿。你看我这里多好,干净卫生,一日三餐,主人会定时供应。 我承认你这里条件不错。但真正的快乐,是马不停蹄的理想,是天马行空的自由,是奔跑在蓝天白云下,尽情地做自己的上帝。你看看现在,豢养在这小小的马厩里,整天小心翼翼地看主人的眼色行事,行尸走肉般活着。这种生活,让我忧伤。我的忧伤,你不懂…… 两匹马互不相让,争吵不休。 最终,野马推开母马,挣脱缰绳,冲出马厩,在月下急速地拉成一条黑线,消失在茫茫的大漠深处。它的身后,母马呜咽着,咆哮着,悽厉的嘶鸣声,久久不散。 近百年后的一个午夜,东莞城中村的一间出租屋里,一个叫夏阳的单身男人翻阅《阿拉善左旗志》时,读到一段这样的文字: 民国三年仲夏,巴彦浩特镇巴勒图家一母马发情难耐,深夜出逃于野。翌日晨,携一普氏雄性野马返家,轰动一时。三天后,野马冲出马厩,不告而别。数月后,母马产下一汗血宝马驹,然宝马驹长大,终日对望月亮湖,形销骨立,郁郁而亡。 读到此处,夏阳已是泪流满面。他坐在阳台上,遥望北方幽蓝的夜空,久久地,一动不动。他手里的菸头,明明灭灭。 一地菸头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他说,你还好吗?我……我想回家。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响起一个凄凉的声音,你不是说,你的忧伤,我不懂吗? 夏阳孩子般呜呜地哭了。他哽咽着说,都三十年了,你居然还记得这句话啊。我老了,也累了。现在,我好想回到你的身边……他不能想像那匹旷野深处的雄性野马,垂暮之年是否真的还不思回头? 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与周瑜相遇 迟子建 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那个纵马驰骋、英气逼人的三国时的周瑜。 因为月亮很好,又是在旷野上,空气的透明度很高,所以即使是夜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当晚我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乌发披垂,赤着双足,正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河岸上。凉而湿的水的气息朝我袭来,我不知怎的闻到了一股烧艾草的气味,接着是鼓角相闻,我便离开河岸,寻着艾草的味儿和凛凛的鼓角声而去,结果我见到了一片荒凉的旷野,那里的帐篷像蘑菇一样四处皆是,帐篷前篝火点点,军马安闲地垂头吃着夜草,隐隐的鼾声在大地上沉浮。就在这种时刻,我见到了独自立在旷野上的周瑜。 我没有貂蝉的美貌,周瑜能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在这旷野上,只有两个人睁着眼睛,而其他人都在沉睡。那用眼睛在月光下互相打量的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周瑜了。 因为见到了我最想见到的一个男性,所以那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我见到亲密的人时往往都是那种表情。 周瑜身披铠甲。剑眉如飞,双目炯炯,一股逼人的英气令我颤抖不已。 “战事还未起来,你为何而发抖?”周瑜说。 我想告诉他,他的英气令我发抖,只有人的不可抗拒的魅力才令我发抖。可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又有什么战事要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安营扎寨,这么使周瑜彻夜难眠的战事,一定非同一般。短兵相接,战前被擦得雪亮的军刀都会沾有血迹。只有刀染了血迹,战争才算结束。多少人的血沾染过军刀,又有多少把这样的刀被遗弃在黄土里,生起厚厚的锈来。 周瑜并没有在意我的发抖,而是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我便明白了艾草味的由来。可是先前所闻的鼓角声呢? 周瑜转身走向帐篷时我见到了支在地上的一面鼓,号角则挂在帐篷上。他拿起鼓槌,抑扬顿挫地敲了起来,然后又吹起了号角。他陶醉着,为这战争之音而沉迷,他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 我说:“这鼓角声令我心烦。” 周瑜笑了起来,他的笑像雪山前的回音。他放下鼓槌和号角,他朝我走来,他说:“什么声音不令你心烦?” 我说:“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女人的洗衣声,男人的饮酒声。” 周瑜又一次笑了起来。我见月光照亮了他的牙齿。 我说:“我还不喜欢你身披的铠甲,你穿布衣会更英俊。” 周瑜说:“我不披铠甲,怎有英雄气概?”
第40页 我说:“你不披铠甲,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们不再对话了,月亮缓缓西行,篝火微明,艾草味由浓而淡,晚风将帐篷前的军旗给颳得飘扬起来。我坐在旷野上,周瑜也盘腿而坐。 我们相对着。 他说:“你来自何方?为何在我出征前出现?” 我说:“我是一个村妇,我收割完芦苇后到河岸散步,闻到艾草味,听到鼓角声,才来到这里,没想到与你相遇。” “你不希望与我相遇?” “与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心愿。”我说。 “难道你不愿意与诸葛孔明相遇?” “不愿。”我说,“诸葛孔明是神,我不与神交往,我只与人交往。” “你说诸葛孔明是神,分明是嘲笑我英雄气短。”周瑜激动了。 “英雄气短有何不好?”我说,“我喜欢气短的英雄,我不喜欢永远不倒的神,英雄就该倒下。” 周瑜不再发笑了,他又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我见月亮微微泛白,奶乳般的光泽使旷野显得格外柔和安详。 我说:“我该回去了,天快明了,该回去奶孩子了,猪和鸡也需要食儿了。” 周瑜一动不动,他看着我。 我站了起来,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然后慢慢转身,恋恋不捨地离开周瑜。走前我打着哆嗦,我在离开亲密的人时会有这种举动。 我走了很久,不敢回头,我怕再看见月光下周瑜的影子。快走到河岸的时候,却忍不住还是回了一下头,我突然发现周瑜不再身披铠甲,他穿着一件白粗布的长袍,他将一把寒光闪烁的刀插在旷野上,刀刃上跳跃着银白的月光。战马仍然安闲地吃着夜草,不再有鼓角声,只有淡淡的艾草味飘来。一个存活了无数世纪的最令我倾心的人的影子就这样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伸出一双女人的手,想抓住他的手,无奈那距离太遥远了,我抓到的只是旷野上拂煦的风。 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那片芦苇已被我的泪水打湿。 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 墨白 车停了,站牌前的人一齐拥向车门。乘务员用尖细的声音喊道:“先下后上,先下后上……”车里的人鱼贯而出,接着车外的人鱼贯而入。在门快要关闭的时候,车门里伸上来一根竹竿。我和萍同时看到了一位盲人,他摸索着走上车,把竹竿揽在怀中,伸手探摸着头上的拉手。他高大的身子像一堵墙贴在我身边,他的衣襟被车外的风扬起来撩着我的脸,这使我的心中生出几丝不快。我看了身边的萍一眼,身子往里挤了挤。萍看了盲人一眼,对我说:“让他坐下吧。”说完她就站了起来。 萍的善意驱走了我心中的不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拉着盲人的衣服说:“来,你坐下吧!”盲人很感激地说着谢谢,坐了下来。在行驶的公共汽车上,萍靠在我的怀中,她那光滑而散发着菠萝香味的长发使我感到无比幸福。恋爱使我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十分美好,我用祥和的目光去看待世间的一切,那段日子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那些日子里的阳光也无比的明媚,我和萍几乎每次都乘6路车去河滨公园,度过我们拥有浪漫情调的周末。 也就是在那个春季里,我和萍几乎每个周末都能在河滨公园里见到那位盲人。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河边的石凳上,面对撒满阳光的河道,久久地一动不动。渐渐地,我们对他产生了兴趣:一个盲人,每个周末都来到这里,他在寻找或者怀念什么呢?我想走过去和他交谈,但被萍拦住了,萍说:“或许他正在回忆一段幸福的在事,你不要去打扰他。” “那他在想什么呢?” “可能在想他所爱的人吧?” “他所爱的人到哪里去了呢?” 萍对我摇摇头说:“不知道。”而后她又对我补充说:“或许他所爱的人出远门了。他们约好了在这里相见,他就一直这样在这里等她回来……” 我抚摸着萍的头发说:“或许是这样。”说完紧紧地把萍拥在怀中。我们一同望着河道,在河岸上,有几个孩子正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风哨声从撒满阳光的天空中传下来,那快乐的风哨声掺和了某种情绪,布满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样快乐的时光一直延伸到夏季。一个周末,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之际,我和萍又一次看到那个盲人。盲人在闷热的空气里坐在那条石凳上一动不动。雷声从头顶上滚过,狂热的风仿佛一个巨人在蹂躏着我们身边的树丛。萍说,我们应该去告诉他:“暴风雨来了。”但没等我们说,那个盲人已经站起身来用竹竿探着路向我们这边走过来。这时暴雨已经来临,可是,就在盲人的前边有一条高压电线不知道怎么被风颳断了,黑黑的粗线像一条蛇盘在地上。盲人还在向我们走来。萍惊叫一声,挣脱我的手朝那个盲人跑过去。萍在风雨中展开她的双手像一只飞翔的鸽子,她一边跑一边朝接近高压线的盲人喊叫:“别动——”我心里闪过一丝惊恐。我知道他们都处在危险之中,我也朝萍飞奔过去。在大雨中,我看到萍在拉起那根黑线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抛起来,而后又摔倒在地上。我还没有接近萍倒在雨里的身体,就感到一股强烈的电流涌进我的体内,我的身子被什么东西狠推了一下似的被抛在了路边的冬青丛里……
第41页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上缠着白色的绷带,我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我伸出颤抖的双手喊着:“萍——”可是没有萍的声音,回答我的只是悲伤的哭泣声。我撕心裂肺地叫着:“萍——”我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在那个遥远的夏季里,我失去了明亮的双目,世界从此在我的面前变得一片黑暗。我常常处在一种凄伤的情绪里,我的耳边常常回响着萍的笑声。我开始变得沉默不语,在黑暗里我常常回忆起我和萍在一起度过的快乐的时光。在一个周末,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要到河滨公园去的渴望,就独自一人用竹竿探着路来到6路车的站牌前,我仿佛看到了萍就站在我的身边。车来了,我听到乘务员那尖细的声音:“慢点慢点。”我被一只手拉到了车上,我把竹竿揽到怀中,伸手摸索到了头顶上的拉手。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甜甜的声音,她说:“你坐吧。”我在一只手的搀扶下在座位上坐了下来,然后,我听到一对情人站在我身边如歌的窃窃私语。在黑暗里,我突然看到了萍,萍在灿烂的阳光里朝我奔过来,像一只飞翔的鸽子。我在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萍——”泪水夺眶而出…… 潜浮 陆颖墨 小说稿子写出来以后,我找到的第一个读者就是舰队司令。倒不是拍马屁,手头这部反映潜艇部队的东西,得以写成,这位中将确实帮了不少忙,有他说句话,体验生活、採访乃至创作都遇上了绿灯。其实,他并不是对我情有独钟,钟情的是他钻了二十多年的潜艇。 中将破例在家里给了我一个小时,谈他连夜看完稿子后的看法。“昨晚他翻了大半夜的身。”他的老伴在一边表示了对我的不满,于是我非常感动,连忙掏出了笔记本。 临到谈话结束,司令顺手又翻了翻稿子,再合上,看一眼而后不经意地问:“就用这个标题?” 我点了点头。对这个题目我是非常得意的——《沉浮的国土》,拿这个来比作我们的潜艇,最贴切不过了。 “我提个建议,能不能把这个‘沉’字改成‘潜’字?”司令依旧是随意说说。 我没有吱声,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用‘沉’字好。” “‘潜’字也不错,让人一下子看出写潜艇的。”大概是见我没有点头,又说:“我这只是参考意见,还是你们作家定吧。” 我也赶紧说:“我回去一定认真考虑首长的指示。” “不是指示,是意见,仅供参考。”司令更正道。 话虽这样说,回去后我还是费心思琢磨了半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用“沉”字比“潜”字好。首先,“潜浮”不符合一般读者的语言习惯,拗口。用“沉”字感觉上比较凝重,不仅表现了潜艇的运行状态,也喻示了新中国潜艇事业的坎坷历程。换了“潜”,是可以很快让人明白写的是潜艇生活,但这恰恰是小说题目的大忌,没有了悬念和想像的空间,自然失去了应有的诱惑力。而且文学味和作品气势也要受到影响。 我把自己的意见给出版社的编辑说了,他也有同感,还说:“要是真依他改了,没准书的征订数要下降。” 看来,只能用原来的题目。 可是,司令那儿怎么交代呢。 编辑笑了:“你也真是个实在人,你以为他那么大一个司令整天闲着没事,老是惦着你这个题目呢?他那样说,不过是表示一下对创作的关心,再则,也显示一下他在这方面不是外行罢了,这种事兄弟见得多了。你放心好了,他在军事上是天才,在文学上就比你差远了!” 于是我有些脸红,觉得自己过于自作多情了。是呀,一个舰队那么多兵那么多舰艇,每天有多少事他都忙不过来,哪里还会有空惦记着我这本书的题目?退一万步,即使他果真还记得,不改也没什么了不得,他不也是说仅供参考吗? 就这样,稿子进了印刷厂。 大概是半个月之后,编辑突然来电话,说小说的题目变了,“沉”字改成了“潜”字。我吃了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司令亲自给出版社的头头打了一个电话,就是为题目上的那个“沉”字。他依旧是提出了那个参考意见。可是社里却不敢不认真地“参考”,马上通知改变书名。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老头子会在这件事上较上劲,何苦呢?这么大的首长,这样干未免有些太那个了吧?终于我明白了:他开了口,我却不尊重他的意见,事情虽小,却确实有个面子问题。只是他这样做未免…… 我也是个有个性的人,自此再也没去找过他。书出来了以后,也没给他送。当然,出版社自然会给他寄的。看着这封面上的那几个字,我心里总像塞了什么似的。 半年后,一位潜艇艇长到北京出差,顺便来看看我。他说那本书他们都看了,反映不错。还说,他们的老首长——舰队司令都说这个作家怎么不见了,连书也不送一本来。 “首长惦着你,你有机会到舰队去看看他。”他说。 他这么一讲,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激动就把改题目的事讲了出来。
第42页 “当然是用‘潜’了。你知道不知道,自从一次潜艇触礁下沉后,潜艇兵都不再说‘沉’字,就像舰艇兵吃龟时不说‘翻过来’、航空兵不说‘一路顺风’一样。”艇长说。 我一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幸好没用那个“沉”字! “他怎么不跟我讲明呢?” “你也不想想,这些忌讳都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他那么大的首长,怎么能说呢?” 小山村 沈祖连 小山村,树绿水清,开门见山,山路弯弯,早有鸟儿啁啾,晚有山雾缭绕。虽然远离城市,缺乏城里的物质文明,可他们却也一代代地繁衍了下来。 小山村是和谐的。小山村有一个杂货店,这就是城里的百货商场、超市;小山村有个肉摊,这就是城里的菜市场;小山村有一个小酒馆,这就是城里的饭店酒家;小山村有间小屋,小孩在这里认字,这就是城里的学校;小山村还有一个卫生室,这就是城里的医院。而我的故事,就是在这个卫生室里发生的。 医生的拿手技术是治疗各种疼痛,凡腰痛腿痛手脚痛及各种无名肿痛,经他治理,没有不好的,这是他祖上传下的绝技。与其说医生的医术高明,不如说是医生的药物独特。凡此种种疼痛,医生总要使用一种很独特的草药叫“一粒珍珠”,也叫“一粒金丹”。刚从土里挖出时,呈银白色,就像一颗颗珍珠,而经太阳一晒,便慢慢变成金黄,活脱脱一颗颗金丹。看不出这小物竟有神奇功能,病人痛得咧着嘴来,经过一番拨弄,多是笑着走出去的。 据说是医生的先祖当年游历海南,在五指山遇到奇人,才得此偏方。到了医生手上,已传了四代。几代人都有着极好的口碑,为人解痛,不图索取,一家人始终住着那座低矮小瓦房。不过小瓦房也没什么不好,小村人也全都住这种小瓦房。 当然,既是小山村独家医院,只凭一个单方是不行的,见天有几个这样的病人?多数是感冒发热伤风咳嗽,于是,医生也就附设了内科外科儿科妇科,这样每天看病抓药的人就门庭若市了。 不管怎样,医生总是有条不紊地工作,他在门口设个排队处,那排队方式竟也独特,每人一块瓦片,或正方形或长方形或不规则形,上面也用瓦片写着一个号。瓦片做笔,瓦片做纸,写出的号码倒也清晰可辨。每次进来一个人,只要你拿出瓦片,那号码是不会错的,依次顺序,不乱不弃。来的都是本村本乡,再急也得排队,除非别人主动让你,否则还真不好意思插队。 这天来了辆小轿车,贼黑贼黑的,一直开到了卫生室门口。车里下来一个年轻人,再打开右边的门,扶出另外一个人。被扶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头发都变白了。看他一手支着腰胯,一定是痛得不轻。医生正在给村人看病,门外集着一堆手拿瓦片的村人,来人自然没有瓦片。坐在最外边的黎三问,是来看病吗? 是啊,不看病跑来干什么? 是的,不看病来这儿干什么。说得平常,可村人都不大喜欢这种大大咧咧的样子。黎三随手递给他一块瓦片,他却不要,挤到前面,先是掏出烟,顺手抽出一支,塞到医生嘴上,随手打着火机递过去,不由你不抽。一口喷出来的白烟,使得整屋都香了起来。医生说,啥烟,这么香? 香吗?那就留给你慢慢抽。那人将那包烟放到了桌上,告诉你,大中华,三块五一支。 啊?那可不敢要啊。 那算什么。我们路远,先帮个忙,让我们看吧。 医生稍显为难地看了看外边手持瓦片的村人。村人见来人也不多,就一个,也就默许了。 大概一刻钟,看好了,那人将一张大票留在桌上,问,够了吗? 要不了这么多,我找你。 不用找了。说着便扶着男人往外走。那人走了,秩序又恢复了正常。 过了几天,那人又来了。照样是不用瓦片,照样留下一包好烟,照样先看,照样是给了一张大钱。只是在走时,向医生要了这里的电话。 好几天没见那人来了。这天有人跑来叫医生到大队部去接电话。医生停下了正在看的病人,出去了。好一会儿回来,跟村人说,真对不起,我有点事得到城里一趟,明天回来。说着收拾东西,匆匆出门,村人便只好将手里的瓦片放下,反正也没啥大病,明天就明天吧。 到了第二天,医生真的回来了,是那辆贼黑贼黑的小车送回来的。于是瓦片又派上了用场。又过了十来天,那辆贼黑贼黑的车又来了,是那个开车的单独来的。医生看看手拿瓦片的村人,虽然眼里掠过了一丝内疚,还是上了那车一熘烟地走了。从此,医生十天半月也不回来一次,回来也是匆匆地小住一夜,第二天又走了。村人也再不用瓦片了。 半年之后,小山村里出现了一幢小洋楼,那是医生家的。 小洋楼面对小瓦房,鹤立鸡群,自成风景。只是村人每每路过,那眼睛总是斜视的。 威风 相裕亭 东家做盐的生意。 东家不问盐的事。 十里盐场,上百顷白花花的盐滩,全都是他的大管家陈三和他的三姨太掌管着。 东家好赌,常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赌。
第43页 那里,有赌局,有戏院,还有东家常年买断的三间沿河临街的青砖灰瓦的客房。赶上雨雪天,或东家不想回来时,就在那儿住下。 平日里,东家回来在三姨太房里过夜时,次日早晨大都日上三竿才起床。那时间,伙计们早就下盐场去了,三姨太陪他吃个早饭,说几件她认为该说的事给东家听听。东家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压根儿就没往耳朵里去,大都不言不语地搁下碗筷,剔着牙,走到小院的花草间转转。高兴了,就告诉家里人哪棵花草该浇水了;不高兴时,冷着脸,就奔大门口等候他的马车去了。 马车是送东家去镇上的。 每天,东家都在那“哗啦、哗啦”的响铃中,似睡非睡地歪在马车上,不知不觉地走出盐区,奔向去镇上的大道。 晚上,早则三更,迟则天明,才能听到东家回来的马铃声。有时,一去三五天,都不见东家的马车回来。 所以,很多新来的伙计,常常是正月十六上工,一直到青苗掩了地垄,甚至到后秋收盐了,都未必能见上东家一面。 东家有事,枕边说给三姨太,三姨太再去吩咐陈三。 陈三呢,每隔十天半月,总要想法子跟东家见上一面,说些东家爱听的进项什么的。说得东家高兴了,东家就会让三姨太备几样小菜,让陈三陪他喝上两盅。 这一年,秋季收盐的时候,陈三因为忙于各地盐商的周旋,大半个月没来见东家。东家便在一天深夜归来时,问三姨太:“这一阵,怎么没见到陈三?” 三姨太说:“哟,今年的盐丰收了,还没来得及对你讲。” 三姨太说,今年春夏时雨水少,盐区喜获丰收了。各地的盐商蜂拥而至,陈三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三姨太还告诉东家,说当地盐农们送盐的车辆,每天都排到二三里以外去了。 东家没有吱声。但,第二天东家在去镇上的途中,突发奇想,让马夫带他到盐区去看看。 刚开始,马夫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后追问了东家一句:“老爷,你是说去盐区看看?” 东家没再吱声,马夫就知道东家真是要去盐区。东家那人不说废话,他不吱声,就说明他已经说过了,不再重复。 当下,马夫就掉转车头,带东家奔盐区去了。 可马车进盐区没多远,就被送盐的车辆堵在外头了。 东家走下马车,眯着眼睛望了望前后送盐的车队,拈着几根有数的山羊鬍子,拄着手中小巧、别致的拐杖,独自奔向前头收盐、卖盐的场区去了。 一路上,那些送盐的盐农们,没有一个跟东家打招呼的——都不认识他。 快到盐场时,听见里面闹哄哄地呼喊—— “陈老爷!” “陈大管家!” 东家知道,这是呼喊陈三的。 近了,再看那些穿长袍、戴礼帽的外地盐商,全都围着陈三递洋菸、上火。就连左右两个为陈三捧茶壶、摇纸扇的伙计,也都跟着沾光了,个个叼着盐商们递给的洋菸,人模狗样地吐着烟雾。 东家走近了,仍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被冷落在一旁的东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那帮闹哄哄的人群后面,好不容易找了个板凳坐下。看陈三还没有看到他,就拿手中的拐杖从人缝里,轻戳了陈三的后背一下。 陈三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的这位小老头到底是不是他的东家时,东家却把脸别在一旁,轻唤了一声:“陈三!” 陈三立马儿辨出是他的东家,忙说:“老爷,你怎么来了?” 东家没看陈三,只用手中的拐杖,指了指他脚上的靴子,不温不火地说:“看看我靴子里,什么东西硌脚!” 陈三忙跪在东家脚前,给东家脱靴子。 在场的人谁都不明白,刚才那个威风凛凛的陈大管家、陈老爷,怎么一见到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就跪下给他掏靴子? 可陈三是那样的虔诚,他把东家的靴子脱下来,几乎是贴到自己的脸上了,还没有看到里面有何硬物,就掉过来再三抖,见没有硬物滚出来,随后把手伸进靴子里头抠……确实找不到硬物,就跟东家说:“老爷,什么都没有呀!” “嗯——”东家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显然是不高兴了。 东家说:“不对吧!你再仔细找找。” 说话间,东家顺手从头上捋下一根花白的发丝,猛弹进靴子里,指给陈三:“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三捏起东家那根头发,好半天没敢抬头看东家。东家却蹬上靴子,看都没看陈三一眼,起身走了。 先生 魏永贵 去校长家的时候校长正在喝酒,一个酒盅一盘花生米一瓶包谷烧酒。 他说校长……校长眨了一下眼皮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来交辞职书的,我知道你早晚要来的但比我估计的晚了些。他又说校长你看……校长说不用说了我知道庙小装不了大和尚,再说每个月几百块钱养不了老婆孩子还经常拖欠还老是捐款什么的。他低着头说校长那我……校长说不用说了你把辞职书放在桌上你就可以走了。校长说走一个老师走两个老师都一样再说剩的学生也不多了。校长就挥挥手说走吧走吧我要喝酒。
第44页 他就把辞职书轻轻放在桌上。 他就看见校长沾着粉笔灰的手在抖,筷子老也夹不住花生米。 他走出了山里就坐上了咯吱咯吱的三轮车,坐进了哐当哐当的火车一直向南。他敲开了大大小小的门。 先生您对电脑平面设计是否精通? 先生您对现代舞美形态有何独到创意? 先生您对推销高科技产品可有过人的绝招? 先生您的英语水平达到几级是否可以和外商谈判? 先生先生先生。 他对自己失望了,他把自己灌了个大醉摇摇晃晃找不到住处。 他就撞进了一家四面全是玻璃里面,全是美女的屋子。 女老闆说先生您想舒服吗?看您喝了那么多酒。女老闆就喊了一声:阿香!他就被一个叫阿香的女人扶进了里面只有一张床的密不透风的小间。阿香说先生我给您泡了一杯茶解解酒。他说我不要茶我只要那个。阿香悄悄说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先生来这里干什么?他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是山里人你以为我不给钱是不是?我来这里想找一口饭吃。阿香说先生这里的饭不好吃,这里憋得人透不过气哪赶得上山里的空气?他就说空气再好也不能当饭吃,钱才最重要,不为钱你会干这个吗?你到底做不做?阿香就轻声说先生我今天身子不舒服,先生对不起我给你揉揉腰捶捶背。他就任这个女人小巧的手捶着揉着,其实他喝多了酒什么也做不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先生先生先生。 阿香后来摇醒了他。他说多少钱?阿香说先生您得给老闆娘一百块。阿香就把他扶到了外边。老闆娘接了钱说先生以后再来啊。他就被阿香送到门外,就听见阿香柔柔地说先生先生走好哇。 走在外面,红的灯绿的灯紫的灯打在他的脸上。他稍稍醒了酒这才记起最后一百块钱花掉了。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就毫无目的地在夜的街上走了许久许久,后来他困了就去兜里摸烟却摸到一个纸包。他有些奇怪,打开纸包里面却是六百块钱,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左右看了一眼悄悄把钱塞回了兜里。他在扔那包钱的纸的时候突然发现纸上有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先生您怎么来了这里?您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是您从前在五十里岗的学生曾叶香,您肯定不记得了,因为我初中才念了半年就下学了,再说我现在的样子也变了。您回家去吧,那里有您的学生,还做您原来的老师吧。这钱是我挣的,它不干净,老师不要嫌弃老师用它回家吧。 他浑身打摆子一样,握纸的手上上下下地抖。 阿香阿香阿香。 他寻遍了四壁有玻璃的房子,找一个从山里来的叫阿香的姑娘,他要带她回山里去。他找到了几十个涂着红嘴唇的阿香可就是没有他要找的阿香。 阿香阿香阿香阿香。 去校长家的时候校长还在灯下喝酒。一个酒盅一盘花生米一瓶包谷烧酒。 他说校长……校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的,比我估计的晚回了几天。他说校长你看我……校长说别说了先坐下来陪我喝一杯。校长就取了一双筷子一只酒盅斟了满满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他说校长我这一趟出去……校长就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出去遭了不少罪,看你眼睛都大了,不说了先喝了这杯酒解解乏。校长就和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到鸡笼的鸡跑上窗台扯长脖子咯咯咯地叫。 喝完最后一杯酒的时候他说校长我那……校长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来要辞职书的,你以为我交到上面去了办了你的手续?其实你交辞职书刚出门的时候我就用它擦了桌子。校长说我知道你早晚要回来的,我跟老师学生说派你出去学习考察了。他说校长啊……校长说不用说了学生等着呢。校长说我还是那句话:先生先生先苦后生苦了自己才能出息了学生。 校长说:我知道你这一辈子别的不行但能当个不差的教书先生,他就趔趔趄趄出了校长的门。他就看见有背着书包的孩子跳跃着出现在对面的山嵴,他听见早晨的空气里传来孩子脆生生的歌声:小呀么小儿郎啊,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那风雨狂,只怕那先生骂我懒啊没有学问我无颜见爹娘。啷里个啷里个啷里个啷…… 那一刻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一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干脆让它流了个痛痛快快。 玉子 郭昕 玉子学织毛衣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那一年玉子上大学三年级,大三是本科学生最美妙自在的一年,既摆脱了高考的激烈竞争机制在心理上的巨大压力,又如鱼得水地适应了大学生活环境,同时,毕业分配大战的硝烟还没来得及燃起,大三就像一张土壮水足脉脉含情的温床,滋生出爱的嫩芽是再自然再正常不过的事。那一年玉子22岁。22岁那年的秋天玉子开天闢地上街买了三两蓝色的纯毛毛线,开始了她织毛衣的历史。而在这之前,玉子最瞧不起周围那些女孩子的,就是吃零食织毛衣这两大恶习。没出息,玉子不能和她们一样,玉子无数次地对自己说。玉子是她娘在秋天的玉米地里生的,那一天娘正站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一个个地掰那成熟的金黄的玉米棒子。爹给玉子在小学花名册上填上“玉子”这两个字不到一个月就死了,爹是民办教师,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手扶拖拉机撞死了,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是把攥着玉子的手一松,就那么永远地去了。玉子是攥着娘的手长大的,玉子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攥着娘的手长大的。娘为玉子他们三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玉子说不清,玉子唯一能回报娘宽慰娘的就是拼命地读书,读书,读书,拼命地拿回一个又一个毕业证和入学通知书。玉子拒绝一切女红。玉于再没有见过比娘手巧的女人了,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枝头绽的花,无一不能在娘手下活灵活现,可娘又怎样了?上学或放学的时候,走在村子里那条凸凹不平的土路上,看着路旁树下家门口倚着的那些虚掩着衣襟、黄涩的头发上沾着几根草棒棒的或晒暖或乘凉或奶孩子或纳鞋底的女人,玉子总要在心里发狠,决不能和她们一样,决不。
第45页 玉子在大三那年开始体味到了另一种生活,从那团蓝毛线里玉子发现了那么多乐趣。怪不得要把针线这类活计称作女红,怪不得那么多年来那么多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女人乐此不疲,玉子笨拙地一针一针戳着毛线时想,这会使女人从中体味到一种女人独有的心境滋味,不是别的什么可以代替得了的。三两蓝色的纯毛毛线织了拆,拆了织,玉子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为他织成了一双手套,也开始为自己编织一种新的生活。 毛线由此成了玉子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婚前她为他织,婚后为丈夫公婆织,有了孩子为孩子织。各种各色的毛线,大小款式不一的毛衣毛裤毛袜毛手套毛围脖把玉子的心塞得满满的。渐渐,玉子成了大家公认的织毛衣的专家。单位上,邻里间,年轻的年长的女人们买了漂亮的毛线,幻想织出一件非同凡响的毛外套毛裙子时,就会有人说:找玉子去,找玉子去。有人建议:玉子,咋不把你织的那些花样编本书啊,我看比街上卖的什么《棒针花样大全》棒多了。要是没有后来那件事,玉子说不定真会编一本《新棒针花样大全》出来。 那件事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只不过玉子出差几天进门后看到丈夫穿了一件毛衣,暗红色的细羊毛高领衫。丈夫看玉子注意自己的毛衣,有些不自然地耸耸肩,还可以吧,刚买的。玉子说,不错,很贵吧?晚上,丈夫睡着后,玉子掂着那件暗红色的毛衣在灯下审视良久。毛线松紧不匀,一看就知道出自一个新手,有许多地方大概拆过,细看能看出一段段的痕迹,像一个不高明的作家写出的章回体小说。这么细的毛线,这么宽大的一件男人毛衣,织了拆,拆了织,一针针下来,要织多少下呀。玉子想起大三那年为他织蓝手套的往事。 那一夜及连着的几个夜晚,玉子没有睡着。 生活是一个圆圈,绕了那么大一圈后玉子觉得自己又站到了当初起步的那个点上。那天,玉子打点了自己的衣物,把在书架上搁置多年落了厚厚一层灰的专业书籍取下来,拍打拍打,一本本整整齐齐码在从街角商店买来的两个方便包装箱里。一辆面的连人带东西一块拉走了。 在曾经被玉子视为“家”的那套房子里,大衣橱抽屉里躺着一把长短粗细不等的棒针,那么粗的一把,足有几十根。两头用黑皮筋结结实实扎着,是玉子昨晚上扎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玉子把它们丢了。 花匠老丁 安勇 老丁原来是一位卡车司机,整天开着汽车从南跑到北、从东跑到西的,总也没有闲着的时候。老丁爱开玩笑,收了车,一进家门就冲着老伴儿嚷,老太婆,把车洗洗,晚上我要开。老伴儿撇撇嘴,不搭理他,晚上躺在床上还故意给老丁一个后背。老丁一把将老伴儿扳过来说,我就不信了,大卡车我都能摆弄,还开不了你这台小吉普了? 2000年春天,老丁到南方拉了一次货,回来后双腿就没了。 那天,老丁从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睛后,先看见了老伴儿和女儿的四只红眼圈儿,开始还有点儿纳闷儿,手向下一伸,就摸到了两只空荡荡的裤管。老丁就又把眼睛闭上了。再睁开时,老丁笑了说了一句话,老丁说,老太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给我花钱买鞋了。 那一年,老丁其实并不老,刚刚50岁。 老丁没了双腿,不可能再到单位上班了,单位给了他一笔工伤补偿。从医院出来,老丁就办了病退手续。 回到家里的老丁开始让老伴儿很担心,他一连几天都靠在窗台边,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老伴儿就琢磨,这老丁是不是要跳楼啊!老伴儿就有事没事地跟他说话。老丁明白了她的意思,说,老太婆,就算想跳楼,我也不能从这儿跳啊,咱们家住的是一楼呀! 几天后,老丁就摇着轮椅出了门,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来到了窗底下的那块空地上。那块空地无人料理,长满了荒草。老丁看了一会儿,就开始拔草。从这天起,老丁正式开始了他的花匠生涯。几年后,老丁就拥有了他自己的一座花园。 老丁的花园南北宽5米,东西长10米。所以从规模上看,老伴儿认为应该叫花圃更准确。但她每次叫花圃,老丁都会沖她瞪眼睛,瞪得她浑身长了刺似的不自在。在老丁锐利的目光威胁下,老伴儿最后也放弃了原则,认可了“花园”的说法。 这些都是后话了,我还是接着说老丁建花园的过程吧。 老丁拔了半天草后,就发现他急需一条供轮椅行走的甬道。那块空地是土地面,轮椅一压上去,就很难再移动了。老丁用了一下午的时间,丈量了尺寸,又在晚上做了计算。他计划用砖做材料,建造纵横交叉的两条甬道。一条10米长,另一条5米长。老丁计算的结果是,他需要390块砖。 老丁先花了3天时间,用3块木板和4只轴承做了个简易的小车,拿一根绳子系在他的轮椅后面,就胸有成竹地上街了。老伴儿想帮帮忙,被老丁摆摆手赶回了家里。 一块砖5斤重,老丁一次运10块,50斤。卖砖的地方离得不远,老丁每天往返3次。13天后,终于把所有的砖都运到了那块空地上。 接下来,老丁遇到了一个难题,怎么把砖变成道路让他有点儿头痛。后来,他从砖厂搬砖的砖夹子上受到了启发,自己改装了一个加长的工具。然后他又制作了一个加长的橡胶锤子,砖放下后,用锤子敲几下,砖就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动了。
第46页 老丁用了5天的时间,终于铺好了两条甬道。用橡胶锤又在每块砖上敲了一遍后,就扯着嗓子喊老伴儿。老伴儿以为老丁出了啥事了呢!着急慌忙地跑出来。老丁说,老太婆,现在是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我宣布,花园的甬道正式通车了。说完,老丁就摇着轮椅从南到北走一次,又把车倒回来,从东往西走了一次。老伴儿看一眼老丁,背过身去,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 甬道建好后,老丁把镰刀头固定在一根竹竿上,做成了一个除草工具。几天后,老丁把空地上的荒草全部除净了。老丁又改装了一个松土工具,把整个园子里的土都松了一遍。秋天的时候,老丁摇着轮椅,又兴致勃勃地上街买花子儿去了。 第二天,老丁很仔细地把花子儿撒进了土地里。从那以后,他就把整个心思都用在了花园里,施肥、浇水、捉虫子,忙个不停。十几天后,第一颗小芽从土里钻了出来。又过了两天,园子里就有了一片希望的绿色。 老丁的花长势不错,挺起花茎,舒展开叶片,都争先恐后地长高了。不久,花茎的顶端就都冒出了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花骨朵。又过了几天,花骨朵们越来越大,像一张张含着笑容的小嘴巴似的,要开口说话了。老丁郑重地对老伴儿宣布,我已经看到花骨朵里面的花蕊了,用不了几天,它们就会全部开放。 老丁的花种得有些晚了,他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突然下了场秋霜。早晨,老丁看到,满园子的花儿都垂下了脑袋,冻死了,站在他身后的老伴儿就有些替他担心。老丁摇着轮椅,从南走到北,又从东走到西,最后在花园的角落里停住了,指着花丛像个孩子似的喊,老太婆,你快看,还有一朵花没死呢! 老伴儿果然看到了一个很小的花骨朵,可能是因为它太矮了,没机会沾到秋霜,现在别的花都垂下了脑袋,就把它露了出来。老丁和老伴儿一起,给这朵花骨朵蒙了个塑胶袋子。 3天后,这朵花终于开了。那花是粉红色的,很小,也不太美,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它可能没有想到,自己是老丁的花园里开出的第一朵花。 雪祭 陈力娇 他和她分手了,是突然没了兴致。至少她认为是他突然没了兴致。分手后她给自己总结一条教训,就是伸手太快了。像尼采一样,她的的确确伸手太快了。尼採在回忆他和拉贝的爱恋生涯时,给自己下的就是这个结论。伸手就是一览无余,就是把自己的爱一点不剩地全给了对方,这样猴急主要是她和尼采的内心都太孤寂了。 这天圣诞节,他给她打电话,噼头盖脸好一顿训斥,说她在不该发简讯的时候发简讯,说她发简讯时他的妻子正练歌。她听了先是愣了愣,然后就解释说,我不知道她在练歌,如果知道我不会发。但是他不听,他很烦躁,他不依不饶地说她不懂事。她无奈,不得不承诺说,那好,我以后不再找你了。 这是分手的前兆,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明白从这以后他们註定要分手了。她如果不再找他,他永远都不会主动找她,因为他没了兴致。 爱情如此不堪一击,她想不通。她想起他们好时他对她的那份柔情,那份爱恋,那份信誓旦旦,但是一转眼这些就都不见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海市蜃楼来去无踪。 这天她实在受不了了,寂寞让她异常地痛苦。她就去找她最要好的朋友,她的好朋友和尼采的第一任恋人一个名字,叫拉贝。 她对拉贝讲了他们恋情的经过。她说,他开始时一天三次地找我,我那时真没什么非分之想,我根本不想找情人,因为我丈夫对我始终不错,而且论说他还没我丈夫仪表好呢。可是他很会说,他每次找我都说要听听我的声音,他总是让我从心底感到愉悦,感到这世界上有一个人真心地牵挂我,这样日子久了,我就承认了我爱他,从开始到现在,我一直在爱着他,却不想最终闹个无疾而终。 拉贝是个漂亮的女人,是个超凡脱俗的女人。拉贝迷倒的男人不计其数,但是拉贝从来没动过真格的,拉贝有拉贝的原则和理由。 拉贝说,这都怪你,是你对他太好的缘故。知道动物园里的猴子吧?它们总是挑相对好的东西吃,有最好吃的东西,它们不吃次好吃的东西,有次好吃的东西,它们不吃再次好吃的东西,但是最好吃的东西总是有限的,如果你再让它吃次好或不好的,它们无论如何不会再去吃,是你错过了最佳的饲养时机。 饲养时机?她吃惊地叫出声。 拉贝点点头,拉贝的态度毋庸置疑,拉贝进一步诱导她。拉贝说,不应该一开始就抛最好的,要把最好的留到最后。要先给他次好的或不好的,这样他就会永远被你吸引,永远被你吊着胃口。就是他离开你,那也是他经不住考验,没有眼力和耐力,不至于让他在你这里获得个廉价的丰收。 她眨着眼睛一时听不懂,更确切的说是一时无法接受。 拉贝就又说,知道最好的让猴子进食的办法吗?就是把你的次等食物藏在树洞里,它想吃够不着,它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够,挖空心思后它够到了,虽然不是最好的食物,但它想吃的欲望已经大于辨别的欲望,它已经迫不及待了。对男人你非得这样,他才永远不知疲倦不会厌烦。
第47页 拉贝的话让她终于弄懂了自己失败的原因。她把一颗热烈的心敞开着,尽管真诚有加,却难免一览无余。她想到一片开阔地,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承受着万炮齐轰,不血肉模糊又怎么解释? 弄懂了这些她非常沮丧,她惋惜地对拉贝说,白瞎我那片心思了,一点儿都没掺过假。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了,我的情,我的心,我的精神,包括我买貂皮大衣的钱我都给他了。 拉贝很吃惊,很着急,拉贝瞪圆了眼睛问,为什么? 她想了半天才对拉贝说,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他,整个人都是他的了,你说我还在乎钱吗? 拉贝不说话了,她们都不说话了,拉贝开始吸菸。 拉贝吸菸时一直在透过烟雾无声地注视着她。一支烟吸完,拉贝摁灭了菸头儿,才对她说,我可以用生命担保,他开始找你,是因为有求于你,不是爱。你误解了,或者干脆说,也许很像爱,但只是他的一种手段。你自己想去吧,拉贝说完头也不回地去画室了。她去画画了,拉贝是一名画家。 拉贝走后,她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在一点点舔着带有淤血的伤口。到了傍晚,她终于将拉贝的话找到了出处,出奇的准确,无一例外。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了,她就轻轻地拉开拉贝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下雪了,大雪已经偷偷落了一个下午。满世界银装素裹,晚霞却出来了。清新的洁白中她蹲下身捧起一捧雪,雪在她手中融化那一刻,她哭了,她说,何必呢?缺钱直说不就完了嘛,还绕那么大个弯子。 天浴 更夫 “天浴”是一家洗浴城的名字,取露天而浴之意。来“天浴”的客人很多,几乎夜夜爆堂,却不是因为这个诗意的名字。 “天浴”其实和大多数洗浴城一样:封闭、燥热、光怪陆离,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现代都市的气息。蓝天白云倒也有,在墙上的壁画里。还有亚当夏娃呢,一片树叶遮掩着羞涩。 “天浴”的姑娘很漂亮。最重要的是,放得开,像一只只白天鹅,在夜空中伸展着翅膀。 有一只却是例外。 客人躺进了水里,她兀自立在一边发怔。客人说,过来呀!她惊慌失措,涨红了脸。客人哈哈大笑,伸手抓过来,弄得水花四溅……她就跑,浑身湿漉漉的,像一只落水的羔羊。 她叫叶子,来自一个贫穷的山村。一个月前跟着村里的红来到这里。 山村很穷,红和叶子都辍学了。前几年村里兴起一股外出打工的热潮,红便随着人流捲入了城市。几年后,外出的人大多狼狈而归,有的甚至衣衫褴褛地逃了回来。 只有红,钱挣得快要撑破了钱袋子。红成了村里外出打工者的一面旗帜。成了旗帜的红每次回村,身旁便围满了人。 红找到叶子,说,跟我出去吧,城里的钱好挣!你看她们都想跟着我去呢。 这样的话,红不止一次对叶子讲,但每次叶子都拒绝了,她说,我不能去,去了我的鹅怎么办?我的羊怎么办?还有水塘、山坡、树……它们怎么办? 叶子对一些事物有着一种特殊的痴劲儿。 那年,爹让她放鹅。到了水塘边,她把鹅抱在怀里,一只只地给它们洗澡。鹅的羽毛真白啊,像天上的云朵。她洗着洗着就入了神。鹅挣脱她的怀抱扑通跳进水里,她竟鬼使神差地也跳了下去…… 晚上叶子喜欢提一桶水去院子里。乡村的夜特别宁静,蛐蛐儿伏在草丛里吟唱。叶子哗啦啦地沖澡,水花溅起来。 渐渐大了,这习惯也不改。娘说,傻丫头啊!也不怕羞? 但她无动于衷。好在是山村,人烟稀少,一到夜里家家关门闭户,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叶子常常独自坐在山坡上,羊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吃草,白云悠悠,青山连绵。一阵清风拂过,扬起她额前的秀发。18岁的叶子亭亭玉立,像深谷里的一株幽兰,静静地绽放。 红找到她,说,叶子,跟我一起走吧,去城里挣大钱!叶子不理会,说一些关于树、草的傻话。 只是,当红告诉她去“天浴”就是洗澡,还可以挣到许多钱的时候,叶子笑了。她想起给鹅洗澡的情景,还有,夜晚的院子里,蛐蛐儿叫得多欢啊! 但“天浴”的夜晚没有蛐蛐儿,客人也不是鹅。叶子常常惊慌失措地跑,她不明白,明明是给鹅洗澡,怎么自己倒变成鹅了…… 一天晚上,从“天浴”回来,爬上顶楼的租住房,红说,累死我了!然后一头扎到床上。凌晨,红惊醒过来。她睁开眼,门大开着,却不见了叶子。红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她跑出来站到走廊上叫:叶子!叶子!没人应答。 突然,红听见楼顶上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红冲上楼顶。月色下,她看见叶子正就着一桶水在那里洗澡呢。叶子挥舞着手臂,像一只戏水的天鹅。闪亮的水珠顺着她白白的肌肤滑下来,敲在地上,碰出一串悦耳的音符。 红惊愕地张大了嘴,说,叶子,你——干什么? 叶子只抬了抬头,没吱声。 红说,要洗也回屋里洗去! 叶子说,不。 红急了,说,你在“天浴”还没洗够吗?
第48页 叶子说,你就不觉得脏? 叶子决定回去了,红送她到车站。 快上车的时候,叶子一把抱住了红,说,跟我回去吧,城里的水太脏了——不适合我们! 红一愣。良久,她掰开了叶子的手,说,回不去了! 车子启动了,红久久地站在原地,突然泪流满面。 叶子回来,路过村口的时候,看见那里正在铺公路。推土机翻出滚滚的烟尘,往日宁静的山村一片喧嚣。 进门,爹吃了一惊,说,叶子,你怎么回来了? 叶子说,城里没地方洗澡。 爹好一阵发愣。 叶子问爹,村里要修公路了吗? 爹说,山坳里发现了温泉,城里人要来搞开发呢,说什么“回归大自然”。 这天晚上,叶子提了一桶水来到院子里。院子里亮如白昼。叶子困惑地抬起头,却没有看见月亮。 村口白亮亮的灯光射出来,铺满了整个村庄。那里正在抢进度呢。 夜风吹来,叶子感到浑身发冷。她提着桶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洗澡的地方。 青龙偃月刀 韩少功 何爹剃头几十年,是个远近有名的剃匠师傅。无奈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脑袋入土了,算一下,生计越来越难以维持——他说起码要900个脑袋,才够保证他基本的收入。这还没有算那些一头红发或一头绿发的脑袋。何爹不愿趋时,说年轻人要染头发,五颜六色地染下来,狗不像狗,猫不像猫,还算是个人?他不是不会染,是不愿意染,师傅没教给他的,他绝对不做。结果,好些年轻人来店里看一眼,发现这里不能焗油和染发,更不能做负离子和爆炸式,就打道去了镇上。 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我去找他剪发的时候,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才发现他在竹床上睡觉。 “今天是初八,估算着你是该来了。”他高兴地打开炉门,乐滋滋地倒一盆热水,大张旗鼓进入第一道程序:洗脸清头。 “我这个头是要带到国外去的,你留心一点剃。”我提醒他。 “放心,放心!建伢子要到阿联去煮饭,不也是要出国?他也是我剃的。” 洗完脸,发现停了电。不过不要紧,他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电——这又勾起了他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你说,他们到底是人剃头呢,还是电剃头呢?只晓得操一把电剪,一个吹筒,两个月就出了师,就开得店,那也算剃头?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盘来拨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男人的头,女子的腰,只能看,不能挠。这句老话都不记得了吗? 我笑他太老腔老闆,劝他不必过于固守男女之防。 好吧好吧,就算男人的脑壳不金贵了,可以由婆娘们随便来挠,但理发不用剃刀,像什么话呢?他振振有词地说,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剃匠们以前为什么都敬奉关帝爷?就因为关大将军的功夫也是在一把刀上,过五关,斩六将,杀颜良,诛文丑,于万军之阵取上将军头颅如探囊取物。要是剃匠手里没有这把刀,起码一条,光头就是刨不出来的,三十六种刀法也派不上用场。 我领教过他的微型青龙偃月。其一是“关公拖刀”:刀背在顾客后颈处长长地一刮,刮出顾客麻酥酥的一阵惊悚,让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张飞打鼓”:刀口在顾客后颈上弹出一串花,同样让顾客特别舒服。“双龙出水”也是刀法之一,意味着刀片在顾客鼻樑两边轻捷地铲削。“月中偷桃”当然是另一刀法,意味着刀片在顾客眼皮上轻巧地刨刮。至于“哪咤探海”更是不可错过的一绝: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剔,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不仅净毛除垢,而且让人痒中透爽,整个耳朵顿时清新和开阔,整个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招来嗖嗖嗖八面来风。气脉贯通和精血涌动之际,待剃匠从容收刀,受用者一个喷嚏天昏地暗,尽吐五脏六腑之浊气。 何师傅操一桿青龙偃月,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清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个指头相配合,玩出了一朵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一把刀可以旋出任何一个角度,可以对付任何复杂的部位,上下左右无敌不克,横竖内外无坚不摧,有时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上阵,无须眼角余光的照看。 一套古典绝活儿玩下来,他只收三块钱。 尽管廉价,尽管古典,他的顾客还是越来越少。有时候,他成天只能睡觉,一天下来也等不到一个脑袋,只好招手把叫花子流浪仔叫进门,同他说说话,或者在他头上活活手,提供免费服务。但他还是决不焗油和染发,宁可败走麦城也决不背汉降魏。大概是白天睡多了,他晚上反而睡不着,常常带着叫花子去邻居家看看电视,或者去老朋友那里串门坐人家。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白居易的“此恨绵绵无绝期”,他诗兴大发时,能背出很多古人诗作。 三明爹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就是刨光头,每次都被何师傅刨得灰里透白,白里透青,滑熘熘毫光四射,因此多年来是何爹刀下最熟悉、最亲切、最忠实的脑袋。虽然不识几个字,三明爹也是他背诗的最好听众。有一段,三明爹好久没送脑袋来了,让何爹算着算着日子,不免起了疑心。他翻过两个岭去看望老朋友,发现对方久病在床,已经脱了形,奄奄一息。
第49页 他含着泪回家,取来了行头,再给对方的脑袋上刨一次,包括使完了他全部的绝活儿。三明爹半躺着,舒服得长长吁出一口气:“贼娘养的好过呀。兄弟,我这一辈子抓泥捧土,脚吃了亏,手吃了亏,肚子也吃了亏啊。搭伴你,就是脑壳没有吃亏。我这个脑壳,来世……还是你的。” 何爹含着泪说:“你放心,放心。” 光头脸上带着笑,慢慢合上了眼皮,像睡过去了。 何爹再一次“张飞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裊裊,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 教堂的钟声 阿成 在新西伯利亚市,我住在火车站前的一家叫“星”的旅馆里。 旅馆里各种设施还可以。除了仙女和独角魔王之外,超市、酒吧、咖啡座、邮局还卖各种旧的纪念邮票,极便宜,应有尽有,还有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舞厅。 晚上没什么事,我常在旅馆的各个服务设施之间闲逛。 外界,似乎自入冬以来一直在下着大雪看来雪还将下下去。大雪正统治着这座寒冷的城市,我忽然明白俄国人喜欢穿长筒皮靴的道理了。这样的季节里,俄国朋友们经常去附近的山区滑雪像在天空中滑翔的苍鹰一样,或者去森林打猎。可他们晚上干什么呢?难道就坐在壁炉前读《克雷洛夫寓言》,或者讲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么? 于是,他们就到“星”旅馆的舞厅来跳舞。 这里我只说与我有关的一件小事——是啊,我好像这一生也没有资格谈大事啦。大事离我太遥远,似乎在荒凉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我便是一缕轻快的风也吹不到那里去了。 还是说我的故事吧。 我站在结满银色霜花的窗前,吸着味道有点怪的俄国烟。俄国烟甜丝丝的,有点像吐鲁番十字街头小贩儿叫卖的莫合烟。 我看见陆陆续续来跳舞的俄国人都把大衣存在衣帽间里,然后在卖鲜花的老太婆那儿买一枝鲜花之后再进到舞厅里去。女人并不买,尤其是那种衣着像太空女性或时装模特儿似的女人看都不看。 我怡然地看着这一切。 窗外款款地落着大雪。教堂的钟声透过一道道雪幕,逶迤地传了过来,上帝正在为人类嘆息呢。 悠扬的钟声之下,我也想买一枝鲜花…… 只是送给谁呢? 大大小小的钟声,响彻新西伯利亚市住宅区的上空,那是为赎罪的人们清洗着魂灵吧。 我心里在十几次地重复着买花的动作:付钱,然后拿着那枝红玫瑰随着散场的人流走进舞厅——这才是悲剧的高潮。 教堂的钟声停了,渐渐地,余声也消失尽了。 舞会已经进行一半时间了。卖花的老太婆膝前的那几只铁桶里也只剩下一枝玫瑰。 老太婆嘆息一声,打算收摊了。 于是,我走了过去:付钱,买下了那枝玫瑰。然后,送给了卖花的老太婆这个老太婆像是鞑靼人,大约有70岁,或者80岁。 我做了一个手势羞涩地说,送给您。 老太婆拿着这枝玫瑰,灿烂地笑了——窗外的鹅毛大雪像在圣诞之夜里一样,整个俄罗斯都在为她祝福啊。 她拿着那枝玫瑰深情地唤着,然后像少女一样旋转着跳起舞来。 我站在一旁轻轻地为她鼓掌。 唐小虎的理想 王海椿 唐小虎经常被周围的人们戏称为唐伯虎。但唐小虎既不会写诗,又不会作画,更没有诗人的浪漫情调。但唐小虎有一个习惯或者叫爱好,还是受到了人们的关注。 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唐小虎特别爱干净,爱整洁。 他的举动起初被同事们认为是洁癖,甚至认为他是爱表现。比如,有的同事打扫自己的办公室,走廊上会留下一些拖把没有拧干滴下的水渍,唐小虎就会默默把水渍擦了。单位厕所有雇用的钟点工早晚各清理一次,但单位二十几个人你沖我洗,洗手池难免有污渍,唐小虎经常顺手把洗手池的污渍擦了。 使同事惊诧的是一天唐小虎和同事去银行办事,银行门口有一泡狗粪,很多路过的人都绕开走,银行的保安也视而不见。唐小虎让同事等一下,他跑到马路对面的报亭买来一份报纸,把狗粪包了,扔到垃圾箱里。 还有一次另一个同事也发现了唐小虎的怪癖,那是个周末。这个同事去看朋友,因为好久没去看这个朋友了,加之街道改建,到了朋友家附近,却找不到路,于是停下来问旁边一个正在清理墙上广告单的人。众所周知,大街上、巷道里常见疏通下水道、代办证件之类的乱七八糟的广告。当时这个人正在揭一个医疗广告,同事在后面叫:“师傅,请问兰花巷58号怎么走?”这个人回过头来,吓了同事一跳——却是唐小虎。同事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唐小虎却像没事人似的,说看着碍眼。还感嘆道,唉,哪一天这些乱张贴的事才能彻底管好呢?同事哭笑不得,说唐小虎,这么大的城市,你管得过来吗? 其实,同事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唐小虎家附近有个公园,他每天晚饭后喜欢到公园散步,看到有人随手丢弃的纸巾、易拉罐、饮料瓶,他都弯腰一一捡起扔进垃圾箱。时间久了,他逛公园仿佛不是为了散步而是专为公园打扫卫生的,许多人误认为他是捡垃圾的他也不生气。
第50页 这个城市有一条城中河,河两边的护栏上装了几排霓虹灯管,有关部门称之为“亮点工程”。时间长了,缠绕霓虹灯的铁丝锈蚀脱落,有些灯管就下垂,不在一条线上。一次唐小虎路过城中河堤,发现了这个情况,就取来了钳子、铁丝把灯管一一扶正,重新绑好。恰巧这一天一位领导在一行人陪同下视察市政工程,看到唐小虎的举动,领导亲切地握着唐小虎的手说:小伙子,干得好,我们市政部门就需要像你这样一丝不苟敬业的人! 谁也没想到唐小虎会出意外,事故就发生在城中河堤边。这一次唐小虎又发现河堤护栏的霓虹灯管有几处因铁丝脱落下垂了,就去重新捆绑,结果有一处漏电,他被电倒后跌落水中,当时没人发现,不会游泳的他就再没能起来! 人们在整理唐小虎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小学时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们小时候差不多都写过这样的作文,理想大多是科学家、工程师、作家还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等等。我当时说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人民的售货员,因为我有几次都在我家附近的商店看到一个售货员阿姨随手从大玻璃柜里摸出一颗糖就吃,我想当售货员就可以天天吃糖。当然我不会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而是说当售货员是要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唐小虎这篇作文,让我震惊了!他说他的理想是“当一名环卫工”。我们不知道小小的唐小虎怎么没听老师的教诲,写上当“科学家”之类的伟大理想,而写当一名环卫工。毕竟我当年写当售货员还有糖吃,而当环卫工除了起早摸黑、流大汗、吃灰尘外还会有什么好处?而那时候他怎么就想起当环卫工呢?难道他所有的行为,业余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圆环卫工的梦? 可惜,唐小虎死了,这成了解不开的谜。 痕 陶纯 那是一座面积不大的街心花园,栽种着一些随处可见的树木和花草,园子中间矗立着一尊落满了灰尘的大理石雕塑,是一个手擎和平鸽的女人,有几张石凳散置在树下和甬道边。 20年前,这里并没有这个街心花园。刘汉泰清清楚楚地记得,20年前,这里是一片杂乱的居民区,道路狭窄,污水四溢,路灯很少有亮的时候。20年后,这里却大变样了,周围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宽阔的道路中间,这座绿意盎然的街心花园十分醒目。 刘汉泰每天都路过这里。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他常常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起初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终于辨认出来了,那个久久枯坐在一张石凳上闭目养神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差点置他于死地的刑警老马。 20年前,刘汉泰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人物,他既偷且抢,屡屡得手,本地好几桩有名的案子都与他有关。相当长的时间里,公安局拿他毫无办法。即便是黑道中人十分惧怕的刑警老马,也是奈何他不得,他像一条狡猾的章鱼那样,数次从老马的枪口下滑脱。 但最终,他还是栽在了老马手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席捲了一家小商店,快速逃离,逃到这片杂乱无章的地方来。他正陶醉于又一次得手的喜悦中时,老马却从一条小巷子斜刺里杀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心说不好,扭头就跑。老马比他跑得还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他。他当然不甘心束手就擒,见没有退路,他凶相毕露,突然掏出腰间的牛耳尖刀,猛地刺向老马。老马闷哑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但是,他仍然没有逃脱——在他跑出几米远时,老马手中的枪响了,他觉得左腿一软,瘫在地上。 后来,他被判处死缓,由于他在狱中表现尚可,死神才没有降临在他的头上。 春天里,他服刑期满,每天蹬着三轮车,到这座街心花园前面不远处的一家集贸市场摆摊卖海产品。挣了些钱后,就在市场边租了两间房,开了个海产品公司,专门倒腾海货,生意居然很红火。因此,他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既然不担风险又能挣到票子,也就用不着再去偷再去抢了。 秋末的一个傍晚,他打的离开公司回家。由于刚刚做成一笔生意,狠狠赚了一傢伙,他的心情格外舒畅。路过那座黄叶飘舞的街心花园时,他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于是他大声吩咐司机停车。 对于这位曾经给过他致命一击的刑警老马,刘汉泰是不会忘记的。时至今日,他左腿上的那个枪眼还赫然在目,并且走起路来仍一跛一跛的,老马留给他的纪念一辈子都抹不掉了。 老马微眯着眼,枯坐在离大理石像不远处的一张石凳上,双手撑着一根拐杖。园子里除了几个刚放学归来在此玩耍的孩子外,没有别的人。 刘汉泰估计老马也就是60岁出头,但看上去却要苍老得多。老马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呼吸声像一架老式风箱,站在五米之外的刘汉泰听得清清楚楚。没出来时,刘汉泰常常听到那些栽在老马手下的弟兄扬言,出狱后要找老马算帐。他也曾有过这种隐秘的念头。但现在,刘汉泰抽动着嘴角,无声地笑了。现在,他刘汉泰不是过得好好的吗?而老马,那个身手敏捷得像一只豹子、黑道中人畏之如虎的刑警老马,已经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刘汉泰开心极了。 刘汉泰以为老马睡着了,仔细看时,却发现老马微眯着的眼睛里,依然有光线漏出,在他身上萦绕。他的笑容随即凝固在嘴角,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刘汉泰问,你……你还认识我吗?
第51页 老马一动不动,喘着粗气说,很多人像你这样问我。太多了,我记不清了。 刘汉泰挽起裤脚,露出左腿上那个醒目的疤痕。老马摇摇头,说腿上吃过我枪子儿的人太多了,我记不清了。刘汉泰报出家门,老马眼睛一亮,表示想起来了。然后,他松开拐杖,掀起老头衫,指着左肺部的一条刀疤说,这是你给我留下的,再往这儿偏一点点,我就没命了。刘汉泰愣怔着,他看到老马身上有许多疤痕,各种形状的疤痕。老马又说,你那个疤不算啥,我身上有11处,不信,你过来数数。 刘汉泰只觉得眼花缭乱。他听到老马又咕哝道,要是每次我枪口再往上抬半寸,很多人脑壳就碎了,你也是。老马闭上眼睛,边说边抬起右手,食指做了个勾扳机的动作。 在夕阳的余晖里,刘汉泰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他的脑壳真的被老马击碎了。 一只羊其实怎样 杨瑞霞 对于我来说,我的生命无意中为我存留了一些印迹,一些人或者事情,另外,还有一只羊。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有过一只羊,是一只绵羊。 它肯定是在很小的时候被买来的。可我完全不记得它小时候的样子。在我的印象里它是一只很大的羊。它健壮、肥硕、高傲、沉稳,一副成年人的模样。在我小的时候,我分不清一个人和一只羊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我把它当成是家里的一口人,而且是一个大人。当时粮食很紧张,父亲42元钱的工资,养活全家6口人。在这种情况下,一只羊能长成那样的特例,除了一家人——当然包括羊在内的相濡以沫之外,似乎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解释了。 我家的这只羊,在我的思维定式尚未形成时走近了我,我没有那些现有的经验,所以我觉得它所有的作为都浑然天成,非常自然。 首先,它决不逆来顺受。当然,如果确实是它错了,它会沉默着听你教训,可是如果错的是你,是你无缘无故地欺负了它,它不会善罢甘休,用现在的话说,它是一定要讨个说法的。记得有一次,我二哥牵着它去地里吃草,二哥当时的思维还沉浸在头天晚上看的电影《地雷战》里,他捡了一根棍子,叉开腿对羊做了一个日本鬼子噼刺刀的动作,同时喊了一声“八格牙鲁”,他太轻视了一只羊有可能对这个动作做出的反应。绵羊当时发了一下怔,不知它头天晚上是不是也和二哥一起看了那场电影,反正它当即判断出了这个动作所具有的侮辱性,它把头一低,义无反顾地沖了上去。二哥见它来势凶猛,吓得转身就跑,它在后面奋起直追,一直追出三四里地。最后二哥向它举手投降,它才和二哥和好如初。还有一次,邻居家的小伙子在手心里放了很小的一点干粮渣,然后非常夸张地招呼它。它不想辜负别人的好意,走了过去。等它弄明白发生的事情,它选择了轻蔑地离开,在离开的过程中却又出乎意料地转身给了正在得意的那人一个教训,使他记住了捉弄一只羊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同样它的行为也导致了围观者的一片大惊小怪。是呀,一只羊怎么可能有这么强的自尊心呢?怎么可能张扬自己的个性呢?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向沉默的它突然放声大叫,低沉的声音表达着一种焦虑,父亲出门,一看原来大风吹开了院门,家里刚买的半大山羊跑出了院子。是大绵羊的警觉使家里避免了一笔不小的损失。所以你同样也没见过会看家的羊吧。另外还有它的聪明,它的聪明不但让幼时的我觉得非常神秘,即使到今天,我还感觉到几分诡异。 有天中午,我妈有事出去,把羊关进了羊栏,还在羊栏的出口处挡了一块菜板,把我关进了屋壁,然后锁上了院门。和羊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从不敢擅自到它跟前去,所以我一个下午没有出屋。后来大概羊和我一样等得不耐烦了,要不就是它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只听哐当一声,羊抵碎了菜板,自己把自己放出来了。然后它直奔房门,用头一下下撞门。我知道它是过来找我了,我当时的反应是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于是我撩起床单,钻到了床下。过了一会儿,听不到撞门声,我从床下探出脑袋朝外张望,忽然看见大绵羊正把前腿搭在外面窗台上,抻着头朝屋里张望。可能是它的脸太长了,影响了视线,它竟然把头侧过去,用一只眼紧贴窗玻璃,所以它的姿势和表情看上去都格外的怪异,我在这只羊的窥视下绝望地哭了起来。 当初买这只羊,肯定是要养大后卖掉补贴家用的,可它的种种不同凡响,让它一次次拖延了离家的时间。然而一只羊的最后结局总难摆脱,那是它的宿命。而对于我来说,与它相处的经历,则是一种缘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一只羊,它非常体面地走过来,用流利的汉语或者英语同我打招呼,我会很自然地同它交谈,而且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一只羊其实是怎样的。 山乡的五月 金光 天刚蒙蒙亮,根西就听见父亲地起了床,他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这一觉他睡得好香,醒来已经是上午10点了,他洗了把脸,就坐在屋檐下看书。妈从灶房出来时说,根西,去窑场地叫你大回来吃饭。根西放下手中的书,朝窑场地走去。 五月的山乡,到处都是金灿灿的颜色,田里熟透了的小麦散发出醉人的芳香。根西走在田埂上,看到了他童年的影子。18岁那年,在父亲的奔忙中他从这里走出去,上了市技校,毕业后就到市一家化工厂当了一名化验员。根西走着走着,禁不住随手掐了一棵麦穗儿在手里揉搓起来,然后展开手掌用嘴一吹,留下一把嫩嫩的青麦,嘴一张嚼将起来。
第52页 父亲正弯着腰在那里割麦,他的身后,已倒下去大片的麦子,裸露的地面上摆着整齐的麦铺。父亲手上的镰刀飞舞着,弄得周围一片呼呼啦啦的声响。 “大,回家吃饭。”根西喊了一声。 父亲根本没有听见,仍然在飞舞着镰刀割麦子,白色的汗衫已变得昏黄且湿漉漉地贴在了他的嵴背上。 “大,回去吃饭哩。”根西又叫了一声,嗓门比刚才高了些。 “啊,喔,饭熟了?”父亲终于醒悟过来,缓缓地站起身,用肩膀上的手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根西上前接下镰刀,父亲用极快的速度将两铺麦合在一起,扎了一捆就要往肩上扛。根西说:“我来扛吧。” 父亲说:“还是让我扛,小心弄脏了衣服。”说完扛起麦捆就走。根西用手拈下沾在衣服上的一根麦芒,拿着镰刀跟在父亲的后面。 饭桌上,根西对父亲说:“大,我看不如把咱那几亩地让给别人种去。” “为啥?”父亲有点吃惊。 根西讷讷地说:“不为啥,种田不划算,一年忙到头,一亩地就说打700斤麦子,6毛钱一斤才420块,抵不上在外干一个月的收入。” 父亲没有说话。 根西又说:“你把地包出去,我到我们厂里给你找个临时活,一月能开500多块,行不?” 父亲这才说:“娃,大是庄稼汉,一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习惯了,没觉得受罪,我跟你妈在一起挺好,想家了你就回来看看我们。” 根西在家停了一周,父亲不让他沾庄稼的边儿,他是眼看着父亲割了麦再脱粒,然后扬场、晒麦,一点点将麦子弄回家的。临走时,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世上的事就这么不如意,两年后,根西所在的那家化工厂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困境:化工原料价格猛涨,化工产品却销不出去,全厂1000多名职工几个月发不下工资。厂里实在抵挡不住了,便痛下了改革的决心,决定减员增效,第一批减员百分之二十,根西首当其冲。 下岗了,根西好几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他毕竟已跳出农门了哇,现在怎么办?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好法子来,根西只好爬起来狠狠地抽菸,但烟抽了一支又一支,还是没有好法子,根西就回到了家。父子俩静静地对坐着,良久,父亲终于开口了:“娃,土地是人的根啊,不行咱回来,只要有地就饿不死!” 根西掐灭了手中的烟,无奈地点了点头。 根西上地了,起初,那双稚嫩的手打出了许多血泡,他咬牙挺了过来。一年时间,他重新跟着父亲学会了种麦子,种玉米,种大豆,种各种蔬菜,根西成了种庄稼的好把式。 第二年,根西和父亲商量,说要种地就要种出名堂来,小打小闹不行。父亲赞许地点了点头。根西就承包了村里的60亩红土坡地,他雇了两个帮手在上面栽上烟苗,一天到晚忙碌起来。秋后,除了交清承包费、付清僱工的工资外,净挣两万元。根西成了当地有名的种田大户,当上了县里的劳动模范。 又是五月,山乡的小麦一片金黄,根西家的窑场地里,一条大汉正挥舞着镰刀在割麦,身后的空地上,码放着一排排整齐的麦铺。上午十点多,根西父亲来到地头,喊:“娃,回去吃饭。” 根西仍然弯着腰在那里割麦,他根本没听见父亲在叫他。 “啊,喔,饭熟了?”根西这才醒悟过来,缓缓地站起身,用肩膀上的手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父亲上前接下镰刀,用极快的速度将两铺麦合在一起,扎了一捆就要往肩上扛。根西抢过说:“我来拿。”然后手一提将麦捆放在了肩膀上。 五月的田埂上,走着一老一少两个庄稼汉。 玉米的馨香 邢庆杰 那片玉米还在空旷的秋野上葱葱郁郁。 黄昏了。夕阳从西面的地平线上透射过来,映得玉米叶子金光闪闪,瀰漫出一种辉煌、神圣的色彩。三儿站在名为“秋收指挥部”的帐篷前,痴迷地望着那片葱郁的玉米。 早晨,三儿刚从篷内的小钢丝床上爬起来,乡长的吉普车便停到了门前。乡长没进门,只对三儿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三儿便在乡长那几句话的余音里呆了半晌。 明天一早,县领导要来这里检查秋收进度,你抓紧把那片站着的玉米搞掉,必要时,可以动用乡农机站的拖拉机强制执行,乡长说。 三儿知道,那片劫后余生的玉米至今还未成熟,它属于“沈单七号”,生长期比普通品种长十多天,但玉米个儿大,子粒饱满,产量高。三儿还是去找了那片玉米的主人——一个五十多岁瘦瘦的汉子,佝偻着腰。 三儿一说明来意,老汉眼里便有混浊的泪滚落下来。 俺还指望这片玉米给俺娃子定亲哩,这……汉子为难地垂下了头。 三儿的心里便酸酸的。三儿也是一个农民,因为稿子写得好,才被乡政府招聘当了报导员,和正式干部一样使用。三儿进了乡政府之后,村里人突然都对他客气起来。连平日里从不用正眼看他的支书也请他撮了一顿。所以三儿很珍惜自己在乡政府的这个职位。
第53页 三儿回到“秋收指挥部”的帐篷时,已是晌午了。 三儿一进门就看见乡长正坐在里面,心便剧烈地顿了一顿。事情办妥了?乡长问。 三儿呆呆地望着乡长。 是那片玉米——搞掉没有?乡长以为三儿没听明白。 下午……下午就刨,我……我已和那户人家见过面了。三儿都有点结巴起来。 乡长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就笑了。乡长站起来,拍了拍三儿的肩膀说,你是不会拿自己的饭碗当儿戏的,对不对? 三儿无声地点了点头。 乡长急急地走了。三儿目送着乡长远去后,就站在帐篷前望着这片葱郁的玉米。 天黑了,那片玉米已变成了一片墨绿。晚风拂过,送来一缕缕迷人的馨香,三儿陶醉在玉米的馨香中,睡熟了。 第二天一大早,乡长和县里的检查团来到这片田地时,远远地,乡长就看到了那片葱郁的玉米在朝阳下越发蓬勃。乡长害怕地看旁边县长的脸色,县长正出神地望着那片玉米,咂了咂嘴说,好香的玉米啊。乡长刚长出一口气,县长笑着对他说,这片玉米还没成熟,你们没有搞“一刀切”的形式主义,这很好。乡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一片灿烂,心想待会儿见了三儿那小子一定表扬他几句。 乡长将县长等领导都让进了帐篷。乡长正想喊三儿沏茶,才发现篷内已经空空如也。 三儿用过的铺盖整整齐齐地摺叠在钢丝床上,被子上放着一纸《辞职书》。乡长急忙跑出帐篷,四处观望,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一阵晨风吹来,空气里充满了玉米的馨香。乡长吸吸鼻子,眼睛湿润了。 幸福倒计时 李世民 搅拌机像一个巨大的蜗牛呼呼啦啦地旋转着,民工三元认真而自然地扳动着离合器,把黏糊糊的混凝土倒在了伙伴的小车里。 三元已经彻底地喜欢上了这个巨大的蜗牛一样的搅拌机,尽管搅拌机的声音尖厉刺耳,尽管搅拌机还常常会把星星点点的灰浆喷溅到三元黑红色的脸膛儿和敞开衣扣的肚皮上,三元还是觉得,搅拌机就像自家餵熟的大黄牛一样听话,让它吃料它就吃料,让它旋转它就旋转,让它停下它就停下。 每天上班的时候,三元总是比伙伴们早到一会儿,看看搅拌机的线路是不是有问题,给轴承和齿轮加些油什么的;每天下班的时候,三元总是晚走一会儿,沖刷一下搅拌机的里里外外,或者是紧一紧螺丝。三元越发觉得,搅拌机就是自家餵养的那头牛,你只要好好侍候它,它就听你的使唤,卖力地干活儿。 搅拌机的左侧,有一根柳木柱子。说它是柱子,其实是不对的,春天工地开工的时候,大家安装搅拌机,随意插了一根柳木,现在已经是夏天了,柳木的梢头居然抽出了几根枝条,生出了翠绿的嫩芽来,应该算是一棵柳树了吧。柳木上挂着一块黑板,黑板上写着一行醒目的字:工程离竣工还有120天。 在黑板的最下端,还有一行用粉笔写的小字:离三元结婚还有30天。这行小字,除了三元之外,工地上的其他人可能都不知道,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在意,也看不清楚。这是三元的秘密,也是三元无法掩饰的幸福。看着这行字,三元常常会无端地发出嘿嘿的笑声,他觉得那个不断变化的数字,像一根根火柴,一次又一次地擦亮了自己的眼睛,映红了自己的脸膛儿,这样的时候,三元的心里也会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幸福。 三元的对象名叫柳琴,是过年的时候村里的媒人给介绍的。有时候,三元使劲地想柳琴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其实,这也不是三元的错。三元和柳琴,总共才见了三次面:头一回,是三元和柳琴相亲,第一眼,三元就相中了柳琴,他觉得柳琴好看,越是好看,三元越是不敢多看,好看在哪里,三元也说不上来。第二回,三元去柳琴家送彩礼,带去了一台大彩电和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记得当时柳琴说,这么多的衣服,啥时候才穿得完啊!三元直搓手,不知道说啥好。第三回,三元来城里打工,柳琴送他去车站,那天是正月十六,天冷得厉害,柳琴的手冻得通红,有几回,三元都想拉住柳琴的手,这样一是给她暖暖手,二就是俩人能牵牵手。三元只是这样想,却没有拉住柳琴的手,现在三元想起来多后悔呀,他真的想不出拉住柳琴的手是什么样的滋味,他想等结婚以后,天天都要拉住柳琴的手…… 工地的对面有一个超市,休息的时候,三元常到里面看看,三元看中了超市里的一条毛巾被,粉红色,带点儿暗花,上面有鸳鸯戏水的图案。三元不止一次地看那条毛巾被,他想柳琴会喜欢这条毛巾被吗,他想柳琴一定会喜欢的,想着想着三元的脸就红了。三元还想,城里的东西就是好,城里的东西也很贵,一条毛巾被二百多块钱,顶两只山羊呢,顶好几袋玉米呢。但是,三元还是拿定了主意,等到回家结婚的那一天,一定要带回这条毛巾被。 工地上,每天都要用一袋又一袋的水泥,这些水泥,是三元一袋又一袋地从仓库搬到搅拌机前的,用过了水泥,三元就把一条又一条的水泥袋收藏起来,隔上三五天,就有收废品的小贩上门收一次,三元计算着,到了临走的时候,卖水泥袋的钱差不多也能买一条毛巾被了。
第54页 黑板下方的数字在三元的期盼中一天比一天变小了,三元结婚的日子也来临了。 那天,三元怀揣着水泥袋换来的200块钱,一阵风催着一阵雨似的朝对面的超市赶去,就要推开超市的玻璃门时,三元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三元看见,搅拌机还像蜗牛一样旋转着,伙伴们还像过年一样装着石子推着沙子;三元听见,搅拌机还呼呼啦啦地响着,伙伴们还嘿嘿呀呀地喊着号子…… 从超市走出来的时候,三元左手拎着一只烧鸡两只板鸭三条炸鱼,右手拎着四瓶高粱酒。其实,三元是在看到超市门前那个巨大的酒瓶才改变主意的,三元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涨红了脸,他在想,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请兄弟们喝杯酒呢? 那天晚上,高粱酒的香味在整个工地上荡漾着,伙伴们呼天喊地的猜拳枚声也响彻了整个工地,大家都说喜酒不醉人,实际上大家都喝醉了。喝醉了的伙伴们话就稠了,有人问三元你媳妇儿好看不好看,三元说好看。有人说三元你媳妇儿好看带过来让大伙儿也看看呀,三元说这回俺请了半个月的假,结婚后就把媳妇儿带到工地上来,让大家好好看两天…… 第二天,三元在伙伴们的簇拥下乘上了火车。三元还不知道,自己的行李包里,多了一条粉红色暗花的毛巾被;三元更不知道,工地上黑板下面的那行小字,此刻已经变成了醒目的大字:离三元回工地还有15天。 最后一碗黄豆 王琼华 这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 他说,我爷爷是个染布的。在镇子西头,我爷爷十七岁那年刷刷地架起了好几口大染锅。我爷爷这吃饭手艺是“偷”来的。我爷爷从小喜欢跑进一家大染坊找老闆的儿子斗蛐蛐。有时老闆的儿子跟私塾先生念书,我爷爷只好蹲在一侧,两眼愣愣盯着那热气腾腾的大染锅。我爷爷蹲着看染布时,嘴巴一直在嚼动。我爷爷过一会儿就从兜里摸出几颗炒熟的黄豆塞进嘴巴里。只是这一蹲常常一两个时辰,染布师傅还讥笑我爷爷傻呆呆的。当我爷爷染出第一锅布时,人家才知道我爷爷不傻也不呆。 那年,我爷爷家遭了大灾,我爷爷才架起那几口大锅开始跟人染布的。开业那天,镇子里所有人都听到我爷爷一边敲铜锣一边喊话,开张头半个月染布不收钱,染坏了一赔二。我爷爷没钱请帮工,自己把麻绳往肚子上用力一勒,一把黄豆往嘴巴里一塞,再一边嚼着黄豆,一边搅动大染锅。当我爷爷嚼完三四把黄豆时,那青得锃亮的布就染成了。 后来,那家大染坊被我爷爷挤垮了。没过半月,我爷爷嚼着黄豆把那几口锅搬进了大染坊。于是,镇子里又有了大染坊。那名声像染布匠拿搅锅棍敲锅一样,咣咣噹噹响得很。在嚼着一把又一把黄豆时,我爷爷兜里越来越有钱。有了钱,除了每天多嚼几把黄豆,还娶了我奶奶。迎亲那天,我爷爷喝了好多酒,醉了,进洞房时还绊了一脚,兜里的黄豆全撒在地上。后来跟我讲这事时,我爷爷还嘆气,这一绊,是个不好的兆头。要不,这后半辈子也不会活得这样磕磕绊绊。说这事时,我爷爷喘着粗气,一口接一口,一口紧似一口,我帮着擂了半天背,我爷爷还是喘得满脸猪肝色。 其实,我爷爷在生我父亲的气。 闲时,我爷爷经常是一边慢慢嚼着黄豆一边跟我说,你父亲是一个“倒钱筒”。我爷爷只生了我父亲一个,让我奶奶惯得很娇贵的。听我爷爷说,我父亲才十岁,就开始进烟馆,没钱,我父亲赊帐。烟馆老闆拿着赊帐本来讨钱时,我爷爷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我父亲好像进了“窑子”。 我开头还好奇地问过我爷爷,“窑子”是什么好东西呢?我爷爷呸呸呸把嘴巴里嚼得半碎的黄豆统统吐了出来,说那是用好多好多银子也填不满的一个“窟窿眼儿”。一直到两个满脸胭脂的女人找上门要钱,我才迷迷糊糊明白了一些事。 那天,我躲在我爷爷的屁股后面,一泡尿撒在裤裆里,哇哇直哭。两个女人张牙舞爪的,要把我抱走抵债。我爷爷一把揽过我抱得紧紧的,满脸老泪地让帐房赶快取钱。 我十岁那年,大染坊被抵了赌债。 三天三夜,我父亲跟人赌输了。 搬出大染坊时,我爷爷掏出一把又一把黄豆。我爷爷这回没有把黄豆塞进嘴巴,而是把黄豆沿路撒在地上。 晚上,我爷爷突然把我拉到跟前,指指桌上一只碗说,这辈子只剩下这一碗黄豆了。 我一看,那一碗黄豆炒得金灿灿的。 我爷爷说,爷爷把这碗黄豆装进肚皮里,孩子,在你没办法活下去时,再从爷爷肚皮里掏几颗。 我愣愣的,爷爷你不怕痛吗? 我爷爷嘆着气说,好孙子,你心疼爷爷的话,一辈子也别把爷爷拖出来开膛破肚。听了这话,我还是愣着。 第二天早晨,我爷爷死了。当时,我父亲长号着,怎么也找不到我爷爷的几坨金子。整整两天两夜,我父亲雇了好几个人把小院子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连瓦背也全掀掉了,还是没找到那几坨金子。我爷爷被邻居抬上山下葬时,我父亲已经疯了。 后来,一个金匠跟我说我爷爷确有几坨金子。不过,我爷爷暴死前偷偷地让金匠把几坨金子打成了一颗颗的金珠子。
第55页 我才蓦然明白,我爷爷最后吃的那碗不是黄豆,而是金子。我也明白,我爷爷捨命就是为了给我留下一笔活命钱。 听完这个故事,我欷许久,问他,与你爷爷同时葬入山坡的金子后来取出来了吗? 他摇摇头。 他说,自己要是去开了棺,爷爷肚子里有再多的金子也会花光,更不可能拥有今天这个“着名企业家”的头衔。当然,他也不想让子孙重复自己父亲的悲剧,一定会在咽气前立下遗嘱把自己几家公司所赚的钱统统捐给慈善机构。至于爷爷肚子里的“黄豆”,连他自己也无法找到了,因为,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爷爷的坟头削平了…… 蛇 宋以柱 到了秋天,还是初秋,苏然家里出现了一条蛇。 那天,苏然从地里回家,放下扁担、头、铁杴,就觉得院子里多了点什么,就四下里看。媳妇儿勤快,院子收拾得干净利索,常用的家什,固定的,经常挪动的,都有位置。苏然不费力地发现了那条蛇,蛇很粗,蜷在北屋墙根晒太阳,盘成蚊香的样子,瞪着眼,青皮,平头顶,肉鼓鼓的。苏然怕这东西,对那种黏糊糊的感觉起腻。 苏然没有伤害它,苏然心善。在地里干活儿,见到蛇、青蛙、蜥蜴等,都不动它们,任其不紧不慢地跑掉。活得好好的,干吗要伤它呢。蚂蚱例外,这傢伙吃庄稼,边干活儿边随手捉住,穿成一串,拎回家去,炸得焦黄,油汪汪的,喝上二两地瓜干子酒。 看了一会儿,进屋告诉妻子、儿子,墙根有一条大蛇,别惹它,或许有毒,也别伤它。妻子当即抖成一团,儿子欢叫一声,开门出去,看了一眼,跑回来兴奋得一跳多高。 一时相安无事。 只有妻子有些神经质,去南屋里挖餵猪用的麸子、地瓜面,用木棍挑开盖子,远远地看看,手伸下去也是犹豫、哆嗦,生怕里面伸出一个白花花的蛇脑袋。到院子里餵鸡、餵鸭,到猪圈里餵猪,也是东张西望,看了地面,看墙角,又看看树上、墙上,确信蛇没出来,才去做该做的事。那样子不像操持家务,像偷东西。 蛇隔三差五地出现,不知从哪个墙角或者屋檐上出来,只是蜷在那儿睡觉,哪儿也不去,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媳妇儿有两次央求苏然把蛇赶走:咱不伤它,让它离开就行。并且,要去买黄表纸、香火,焚香祷告让蛇自己走。苏然给拦住了:让它在这儿吧,它又没有固定的去处,来来往往的,别招惹它就行。蛇在这儿,老鼠就没了。果然没有老鼠出现,晚上就少了老鼠打架的惨叫,啃门框磨牙的“咯吱”声,也没了。 儿子放下书包,就到处找蛇。蛇呢?蛇呢?老朋友一样。有一两次,媳妇儿看到儿子蹲在地上,和蛇面对面地对视,吓得差点尿裤子。儿子却不怕,小脸激动得通红,回头喊娘:“娘,娘,蛇吃什么?”“吃鸡蛋。”儿子跑回屋拿一个鸡蛋,咕噜一下滚到蛇嘴边。大概因儿子属蛇,所以见了蛇亲。那就养着吧。 苏然养了不少鸡,还养了两头猪,每年两头。现在农村人大都不养猪了,盖新房时虽盖了猪圈,但是不养猪,用做人拉撒的厕所,舒服,安全,少了猪急不可耐的哼哼。 苏然的一百多棵红富士果树,指望着这两头猪攒粪。如今的农村,种小麦、玉米,栽果树,全靠化肥,把地餵死了,土都板结了,刨不动,而且用的化肥一年比一年多,那土地像上了毒瘾一样,离了越用越多的化肥,不长庄稼。只有苏然,一直用农家肥。 每个月一次,把熟透的农家肥刨起来,从猪圈墙上的小洞撂出去,推到果园里,堆一堆儿,用稀泥封住,闷熟,备用。很辛苦,但是果树长得好,苹果个儿大,圆润,光泽好,嘎嘣脆,卖钱又多。 两头猪长到三百斤左右,时间也到了农历的小年,该卖猪了。现在的人金贵,肉吃多了,也就有了讲究,专拣农村家养的吃,比如鸡,还有猪,都是这样,肉香,耐嚼,无激素,让人吃得放心,吃得舒坦。还有名分,一律叫笨鸡、笨猪。价格要高很多。单说那鸡,三斤左右一只,给你杀好、洗净、炖熟,端到桌上,吃得很香,很解馋。吃好了,剔着牙出来,打个饱嗝,结帐的时候,单是那只鸡,要一百块出头。真是贵。但吃的人不少。 很精明的小商贩,看准了这个市场,走街串巷,挨个敲门,猪和鸡都要,贩卖到城里,挣钱很足。鸡贩子用摩托车,拿细绳绑在后座木架子上,头朝下,上面是一排鸡脚,中间是鸡翅,挲着,下面是一串鸡脑袋。猪贩子用三轮车,一次只收到三两头,也能挣到几百块。自己杀了卖肉,挣得更多。杀猪的多肥头大耳,红光满面,走路噔噔噔,有劲儿,嗓门儿大,很豪爽。价格是要争论,到最后,三十元五十元的钱,抽出来就给,皆大欢喜。 村里人对猪贩子很尊重,他们肯出价。他们的眼特贼,瞥一眼,就喊出大差不离的斤两,知道出多少精肉,多少肥膘,多少下水,猪皮能卖多少钱,几分钟时间,估摸出这头猪到手能挣到多少票子,都成精了。但是不到要卖的时候,不让猪贩子看。咋说?有毒,啥有毒?猪贩子那俩眼。让他看一眼,不要了,太瘦,不出肉。好吧,那猪三天内只叫唤,不吃食,一个劲儿地往下掉膘,吓的。
第56页 他们也收病猪、死猪。一头好好的猪,活蹦乱跳的,突然就病了,蔫头耷脑的,不吃不喝。兽医也找了,村里的、镇上的,灌药,拿筷子撬开猪嘴,往里灌。打针,那针管比擀面杖还粗。忙活几天,扔上几十元,还是吐着白沫死了。猪贩子就来了,围着转一圈,喊出一个价。女人就哭出声来。猪贩子咬牙跺脚地加上几十元,抬上车,走了。白辛苦一年。 快落树叶的时候,有一天,苏然从外面喝酒回来,碰到慌慌张张的媳妇儿:“刚才有两个猪贩子来看猪,在猪圈里站了一会儿,嗷的一声跑出来,脸煞白,嘴唇哆嗦,说是有蛇,跑了。” “谁让他们看的?” “偷着进来的,我听到动静,他们已经在猪圈里了。” 苏然进猪圈,没见到蛇。地上一个干净纸包,打开,是白色粉末。拿到村卫生室找魏大夫,用手一捻,闻闻,说了一句话:“毒饵。慢性的,四五天就要命。” 苏然脑袋“嗡”的一下,撒丫子去找那两个猪贩子算帐。 早跑了。 莲池老人 贾大山 庙后街,是县城里最清静的地方,最美丽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寺院,寺院的山门殿宇早坍塌了,留得几处石碑,几棵松树,那些松树又高又秃,树顶上几枝墨绿,气象苍古;寺院的西南角有个池塘,清清的水面上,有鸭,有鹅,有荷;池塘南岸的一块石头上,常有一位老人抱膝而坐,也像是这里的一个景观似的。 寺院虽破,里面可有一件要紧的东西:钟楼。那是唐代遗物,青瓦重檐,两层楼阁,楼上吊着一只巨大的铜钟。据说,唐代钟楼,全国只有四个半了,可谓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只是年代久了,墙皮酥裂,木件糟朽,瓦垄里生满枯草和瓦松。若有人走近它,那位老人就会隔着池塘喝喊一声: “餵——不要上去,危险……” 老人很有一些年纪了,头顶秃亮,眉毛鬍子雪一样白,嗓音却很雄壮。原来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后来文物保管所的所长告诉我,他是看钟楼的,姓杨,名莲池,1956年春天,文保所成立不久,就雇了他,每月四元钱的补助,一直看到现在。 我喜欢文物,工作不忙时,常到那寺院里散心。有一天,我顺着池塘的坡岸走过去说: “老人家,辛苦了。” “不辛苦,天天歇着。” “今年高寿?” “谁晓得,活糊涂了,记不清楚了。” 聊了一会儿,我们就熟了,并且谈得很投机。 老人单身独居,老伴早故去了,两个儿子供养着他。他的生活很简单,一日三餐,五谷为养,有米、面吃就行。两个儿子都是菜农,可他又在自己的院里,种了一畦白菜,一畦萝蔔,栽了一沟大葱。除了收拾菜畦子,天天坐在池边的石头上,看天上的鸽子,看水中的荷叶,有时也拿着工具到寺里去,负责清除那里的杂草、狗粪——这项劳动也在那四元钱当中。 他不爱说话,可是一开口,便有自己的思想,很有趣味的。中秋节前的一天晚上,我和所长去看他,见他一人坐在院里,很是寂寞,我说: “老人家,买台电视看吧。” “不买,太贵。” “买台黑白的,黑白的便宜。” “钱不够。” “差多少,我们借给你。” “不买。”他说,“那是玩具。钱凑手呢,买一台看看,那是我玩它;要是为了买它,借债还债,那就是它玩我了。” 我和所长都笑了,他也笑了。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他的精神也很好,不住地说话。他记得那座寺院里当年有几尊罗汉、几尊菩萨,现在有几块石碑、几棵树木,甚至记得钟楼上面住着几窝鸽子。秋夜天凉,我让他去披件衣服。他刚走到屋门口,突然站住了,屏息一听,走到门外去,朝着钟楼一望两望,放声喊起来:“餵——下来,那里玩不得呀,偏要上楼去,踩坏我一片瓦,饶不了你……”喊声未落,见一物状似狗,腾空一跃,从钟楼的瓦檐上跳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去了。我好奇怪,月色虽好,但是究竟隔着一个池塘呀,他怎么知道那野物上钟楼呢?他说他的眼睛好使,耳朵也好使,他说他有“功夫”。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功夫”。他在池边坐久了,也许是那清风明月、水泽荷香,净了他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吧?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死了。那是正月初三的上午,我到城外给父亲上坟的时候,看见一棵小树下,添了一个新坟头。坟头很小,坟前立了一块城砖,上写:杨莲池之墓。字很端正,像用白灰写的。我望着他的坟头,感到太突然了,心里想着他生前的一些好处,就从送给父亲的冥钱里,匀了一点儿,给他烧化了…… 当天下午,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想再看看他的院落。我一进门,不由吃了一惊——他的屋里充满了欢笑声。推门一看,只见几位白发老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蹲在地下,正听他讲养生的道理。他慢慢念着一首歌谣,他念一句,大家拍手附和一声:“吃饭少一口。”
第57页 “对!” “饭后百步走。” “对!” “心里无挂碍。” “对!” “老伴长得丑。” 老人们哈哈笑了,快乐如儿童。我傻了似的看着他说:“你不是死了吗?” 老人们怔住了,他也怔住了。 “我在你的坟上,已烧过纸钱了!” “哎呀,白让你破费了!” 他仰面笑了,笑得十分快活。他说那是去年冬天,他到城外拾柴火,看中那块地方了。那里僻静,树木也多,一朝合了眼睛,就想“住”到那里去。他见那里的坟头越来越多,怕没了自己的地方,就先堆了一个。老人们听了,扑哧笑了,一齐指着他,批判他:好啊,抢占“宅基地”! 天暖了,他又在池边抱膝而坐,看天上的鸽子,看水中的小荷…… 有人走近钟楼,他就喝喊一声: “餵——不要上去,危险……” 他像一尊雕像,一首古诗,点缀着这里的风景,清凉着这里的空气。 清明节,我给父亲扫墓,发现他的“坟头”没有了,当天就去问他: “你的‘坟头’呢?” “平了。” “怎么又平了?” “那也是个挂碍。” 他说,心里挂碍多了,就把“功夫”破了,工作就做不好了。 儿子的旋律 徐平 儿子下班了,父亲紧张地数着儿子的脚步声。果然儿子“啪”地开了门。父亲默默地看着他。儿子没有看父亲,似乎点了个头,往自己卧室边走边脱外套。 收录机又响了。 儿子! 两人面对面准备吃饭,儿子在撬午餐肉。父亲从儿子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 父亲一字一句:“我被免职了,明天宣布。” 儿子猛地扬起脸。父亲没有在这稍纵即逝的惊讶里看到别的什么,没有怜悯没有安慰也没有懊恼。儿子手不停:“你也需要休息了。” 父亲感到胸闷气短,他盯着儿子。儿子的手健美粗大血管里青春在跃动。儿子一声不吭,父亲没有说话也不再盯着儿子。他感到儿子匆匆搁筷,找衣服,又跨进卫生间。马上,水声“哗啦哗啦”,跟着儿子的歌声高高扬起,声音温存自信,旋律跳荡。 儿子! 儿子! 儿子! 儿子你在想什么?你大了不再崇拜父亲,你越来越沉默,你不再抱怨父亲呆板僵化,不再为各种政治问题与父亲争论不休,也不再说父亲刚愎自用。儿子,你甚至看不起父亲。可父亲这样了你还是无动于衷吗?这就是这一代的冷漠理智?你匆匆吃饭洗澡是因为那打字员在等你去看歌剧?可是儿子,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你啊!我的官龄比你年龄还大一圈…… 电视在播相声。父亲茫然四顾时才发现儿子并未出门,而是坐在他身后看书。父亲不由纳闷儿:打字员前天就订了票,还兴沖沖问他是否同去。 父亲彻夜来回踱步,儿子也辗转反侧。父亲老了,他的一切都老了,曾和父亲这一辈很协调的背景已走向薄暮黄昏。这是变幻莫测的时代,不是仅仅需要热血赤诚的岁月。 早上儿子起得很早,父亲晨练回来,儿子已准备好早餐。收录机照样开着,而且旋律明亮欢快。 父子俩依然沉默着洗漱用餐。儿子几次似乎要开口,父亲忐忑地期待着,儿子却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佝偻着进卧室更衣。儿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捧着一套西装,“穿这精神。——是去开宣布会吗?”儿子又拿过领带走到父亲跟前,父亲迟疑着。 “我给你打。”儿子看着父亲。温柔的手像父亲过世的妻子。父亲心缩成一团。“行吗?”儿子侧侧身。 父亲和儿子一起看着穿衣镜。沉默着,父亲凝视儿子的眼睛,儿子也凝视着父亲。儿子对着镜子:“一夜之间你衰老许多,”儿子声音低沉、温柔,“可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为你一辈子正直无私,一辈子对信仰的忠诚,你尽力了。” 父亲心潮翻涌。肩头上儿子的手十分有力,他感到心中自信像空气注入瘪气球一样迅速饱满地回归。 最后接送父亲的小汽车在笛笛呼唤,父亲走到门口又折回头:“昨晚干吗不去找她?” 儿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分手了。” “因为……我下台了?” “大概——但这没关系。” 儿子!儿子!儿子! 父亲老泪闪烁。儿子把双手搭在父亲肩上,笑道:“结束,意味着新的开始。我很高兴不再有你的耀目光环笼罩我的光彩——你说呢?” 儿子!儿子!你可以把收录机再开大点儿。 汗血马 魏继新 夕阳正在西下,苍茫的暮色给无垠的沙丘涂上了一层忧郁、凝重的昏黄,晚霞正在渐渐黯淡下去,几缕破碎的云丝被烧得通红后,又仿佛随着沙漠粗糙而夹着尘沙的戈壁风被吹得骤冷,云丝便变得像一块块冷却后的生铁在青黑中镶上了一层红边,使干燥的沙漠更显得荒凉而悽惨,呈现一派壮观的悲怆。但尽管如此,空气仍然十分干燥,使人嗓子眼里仿佛冒得出火来,所以,在汉子的眼里,那落日依然在炫目地燃烧着,使他觉得连呼吸也刺激得嗓子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痛。
第58页 汉子的头发已经有些灰白了,但短而粗糙的鬍鬚却显示出他并未衰老,而恰恰是正值壮年,只不过岁月的沧桑与坎坷过早地给他的鬚发涂上了一层白霜。汉子留平头,额头像石块一般坚硬,有几条刀砍斧凿般的皱纹横在其间。他面部轮廓分明,线条执拗粗犷,眼睛凹陷,带点儿凶狠、阴沉,与他做伴的,是一匹身架不高,但却并不因风沙干渴折磨而失去其矫健神韵的枣红马。那马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相依为命,好几次在他昏迷时背负着他脱离险境。这一次,又是它,带着负伤的他日夜兼程地奔走了三天三夜,直到闯入茫茫戈壁,才摆脱了仇家的追杀。 马喷着响鼻,艰难地把腿一次次从深陷的黄沙中拔出,但尽管如此,它还是不时用劲拽着缰绳,助它的主人一臂之力,但它终归还是太累了。汉子心疼地拍了拍马背,终于找了一处背风的沙口,躺了下来,那马,便偎在他头前,用身躯替他挡风,汉子见了,艰难地一笑,对它报以感激。 月亮升起来了,荒原变得苍白而神秘,一层忧郁的月光,镀在汉子和马身上,使他们看上去,犹如一尊正在渐渐风化的黝黑的泥塑。 汉子醒来时,如炽的烈日已高高地悬挂在荒漠之上。他已记不得闯进戈壁有几天了,只是昏昏沉沉地被同样疲乏的马艰难地拽着走。偶尔看见被风沙掀露出的人兽的白骨。汉子嘴唇喃喃地动着,眼前不断出现许多幻象。他仿佛看见自己杀了杀害他全家的仇人,与弟兄们拉杆子杀富济贫的情景,也仿佛看见官家围杀了全部弟兄,还有他的相好玉茹,他要与官家拼命,玉茹却叫他一定要冲出去。冲出了,进了戈壁,却终于因饥渴难耐,晕倒了。 醒来时马正嘶鸣着,用脚把刀踢到他面前,又躺下来,把脖子对准他的脸。汉子一下明白了,马要他拿自己的血解渴。汉子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抱住马脖子,缓缓拿起刀,但他没有割马,而是割了自己的手腕,血汩汩涌出,他把手腕对准马嘴。马似乎也明白了,吸吮了几口,便扭过了头,汉子看见马眼里也有了泪水。他撕了条布巾,包住伤口,缓缓爬上马背,马站起来,艰难地向前走去。汉子却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马一阵长长的嘶鸣把他惊醒了,汉子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一片绿地,而马也竭尽全力,艰难地奔跑起来,还出了汗。汉子用手一摸,闻到异味,拿到眼前一看,那汗中,竟渗着血丝…… 后来,汉子便在这沙漠中的绿地安了家。他终身未娶,放牧着马匹牛羊。渐渐地,这儿变成了一块小小的绿洲,不少牧民也在这儿落了户。汉子的马不仅与他终身为伴,而且也渐渐繁衍成一群,只是,此马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但每汗必血,实非一般良驹也。 于是,人们便呼那马为汗血马,尽心恤之,轻易不使其驰骋矣。 一尊获奖塑像的诞生 马丁 一个经商的朋友打来电话,让我去他家一趟。 朋友正在收拾出门的东西,他告诉我要到南方发展。朋友在我居住的城市有四五家规模不等的公司,平日听他说公司的前景与效益还是不错的。我问,这儿不一样发展?朋友笑着说,你不懂,南方的空间相对广阔些。我是搞雕塑的,对他说的事不在行,所以我不再发表意见。 我们坐下喝咖啡。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室内,使外露的皮肤非常舒服。朋友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徐徐吐出,然后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沓照片说,帮个忙,给这个傢伙塑个像。照片上的人把我吓了一跳,这是个在南方某地呼风唤雨的人物,一沓照片里有他的正面照、侧面照、背影照,看来塑像的事是早有准备了。 朋友说,认识这个人吧? 我点点头说,在媒体上见过他。 朋友说,过几个月是他60岁生日,我想送他一尊闪着金光的塑像。朋友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洋溢着激动的表情说,我这回往南方跑是奔着他去的,这尊塑像准能让老傢伙记住我! 我竖起大拇指,并用戏嚯的口吻说,高,实在是高。像他这么大的人物,肯定不缺钱,送塑像,实在是高! 朋友得意洋洋地喝了口咖啡说,我是谁! 出门喝酒时,朋友塞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朋友从来没有亏待过我。 为朋友,这个像我塑得认真又细緻。 大人物的塑像完成了,凡是到过我工作室见过这尊塑像的人都说,像,太像了,栩栩如生,仿佛面前站着一个大活人。一个搞美术评论的傢伙指点着说,这尊塑像性格表现得深刻细腻而显示出极高的审美价值。你们看,他脸部非常瘦削,但给人的感觉仿佛脸部的肌肉在跳动,并且把他内在的精神世界传递出来了。于是包括我在内,我们开始重新欣赏这尊塑像,大人物微笑的神态也像是对我的肯定。 我拨打了朋友的电话,告诉他塑像完成了。 朋友对别人的工作满意时喜欢说“好”,他连着说了三声“好”后才放下电话。 朋友说过,他想在大人物生日那天把这尊金光闪闪又栩栩如生的塑像送过去。我猜测着这两天朋友该来了,我推掉了一次免费旅游的机会,在家等朋友。 离大人物的生日还有五天,朋友还是没露面。我沉不住气了,拨打了朋友的手机,占线,再打还是占线。这让我为朋友感到高兴,看来他在南方的势头不错。到晚上终于拨通了电话,听上去好像在一家酒店吃饭,乱闹闹的声音让人听不清。
第59页 什么时候取大人物的塑像呀? 朋友嘿嘿笑了一声说,不取了。 出什么事了吗? 妈的,他这么大的人物能出什么事?受贿呗! 这尊塑像该怎么办? 朋友说,放着吧,没准儿他有办法把自己解脱出来。 过了些日子,我在媒体上看到了大人物的审判结果。我明白这尊我下了工夫的塑像送不出去了。 那尊塑像在工作室待到年底,我因为有别的活儿干,就把它请到了室外。刚搬出去时我还给塑像苫了块塑料布,后来风把塑料布吹跑了,我也就没再给它苫。风吹雨淋,金光闪闪的塑像开始斑驳。 今年夏天,美术学院的张教授来我居住的城市开会,顺便到我家坐坐。张教授不喜欢在空调屋子久坐,我们就到院里喝茶闲聊。张教授说,有几年了吧,你不参加美展了。我说,身不由己,我得挣钱餬口啊!张教授点头表示理解。我想起那尊塑像,一边让张教授看那尊扔在院里的塑像一边说起它的创作过程。张教授摸着下巴认真端详这尊塑像并问我,真的用不着啦?我说,判了,死之前他甭想出来,除非他能活到80岁。张教授说,今年的美展你有作品参展了。张教授命令我,去,拿把锤子和一管红颜料来。我不清楚张教授让拿这些东西干什么。张教授在法国留过学,推崇现代艺术。张教授接过锤子,将一管红颜料挤到锤子上,然后抡起锤子砸向塑像。只一锤,塑像的面部就变了形,红颜料如同血水一样往下流淌。面对惊诧不已的我,张教授说,给作品起个名。我想了半天说,《血的教训》。张教授摇摇头,《罪人》,张教授依然摇摇头。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张教授微笑着说,《无题》。年底,我把这尊名为《无题》的塑像送去参加美展。让我没想到的是反响竟然很强烈,许多人在它面前驻足沉思。颁奖时,组委会把金奖给了我。媒体採访我时让谈谈《无题》的创作过程。我实话实说,把塑这尊像的过程讲了。我讲完后,大家半天不说话。 两棵枣树 生晓清 院里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院里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刘师傅,另一户也是刘师傅。都是师傅,不必客气,东边的叫西边的为刘大哥,西边的称东边的为刘二哥。两个哥哥,必有两位嫂嫂,她们不是一家人,却胜过亲姊妹。瞧,天下雨了,刘二嫂家没人,刘大嫂帮着收衣裳。刘大嫂上夜班,儿子小龙就在刘二哥家吃住,幸亏他家也有个小虎陪他玩,两个男孩睡一头。 不知怎么的,两家哥嫂忽然成了仇人,见面不理睬,进屋就关门,再也听不到两位嫂嫂的说笑声,再也见不到两位哥哥在枣树下扳腕劲的情景。 于是,院里的两棵枣树也陌生起来了。风和空气告诉着它们之间的距离。 二十年后的一天,大人们不在家,明明刘老大的孙子和英英刘老二的孙女在院里办家家。一阵秋风过后,“叭嗒!叭嗒”几粒熟枣落到地上,明明说是他家树上掉下的,英英却说是她家树上的。两个小傢伙争执不休,最后,你揪我的头发,我揪你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刘老大和刘老二回来见此情景,眼睛红红的,脸色沉沉的,空气紧张极了,有点火星就能爆炸。然而,他们毕竟是老头子了,两人像两条牯牛对视了足有三分钟后,便抱走了自家的孩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天三更时分,月亮又圆又亮。刘老大睡不着,拿起一把铁锹,悄悄来到院里,在两棵枣树中间划了一条细线,然后就一锹一锹地挖起沟来。他要趁着夜深人静,分清各家枣树根须,明日好用红砖在院中砌一堵墙,把两棵树彻底分开。挖着挖着,他忽然发现大根小根、粗根细根纵横交错,越往深处挖根须越多,分不清它们是从哪棵树上生长出来的。他愣愣地望了一会儿,突然发疯似的将土全部填上了,最后还用脚把土踩得结结实实。他悄悄回到屋里,愧疚地站在窗前,久久地凝视着那两棵枣树。 四更天,圆月西转,银河南移。刘老二也拿一把铁锹来到院中,也是先在两棵树中间洒一条白线,然后一锹锹挖土,后来又将土全部填上,回到屋里,愧疚地站在窗前,久久地凝视着院里的枣树。 院里还是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爱的阅读 徐慧芬 人很难把握生命。一位医生说,毛病不断的人,不见得短命。就像一只瓷瓶,纵然已显裂纹,但仔细爱护,亦可避免破碎。而一只好碗,一不当心也会粉身碎骨,这样的话应在他和她身上。 相伴走了30年,一向无什大病的她倒要走在长病的他之前了。昨天去参加了一个“文化大革命”中与她同囚“牛棚”的一位老先生的追悼会,回来路上竟然猝然倒地。 他怎么都不能接受这个突降的不幸。他跪在她面前,紧握那只失血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说好的,将来你是先要送我的,你怎么可以先走了呢!怎么可以不管我了呢!”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失神的目光亮了一亮,闭着的嘴张开了,发出了耳语般的声音,好像是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男人的哭声,使人心碎,他们的女儿拉开了跪地不起的父亲。 丧事之后,他和女儿整理了她的遗物。她的多种爱好让她收藏了好些东西:有书有画,还有一大摞集邮册。每一样东西,都让他重温妻的一切:恬静的笑脸,柔柔的声音,偶尔也发一点小脾气,还有那双为他长年端汤端药的粗糙得一点不像读书人的手……
第60页 他忍不住又一次泪满衣襟,他摩挲着一摞妻用过的书、笔记本,一页页翻着。突然,他觉得手上有些异样,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本笔记本的内芯,每两页的四周都粘上了。 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启开了粘着的纸边。出现在眼前的是,几十张蓝色的信纸,每一张上都有着长短句——这是一个男人写给女人的几十封情书。诗人正是不久前去世的那位老先生。银钩铁画,写活了一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静悄悄的爱! 他像一座雕像般地沉默看,久久。女儿一双手轻轻地按在父亲的肩上。望着满头白雪的老父,女儿的手战慄了,声音哽咽了:爸爸,请你原谅妈妈吧,她已经走了,对死者是要宽恕的…… 父亲像是睡着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望着女儿缓缓说道:“孩子,应该请求原谅的不是你妈妈,而是你爸爸……”女儿惊恐又疑惑地说道:“可是,可是妈妈毕竟骗了您这么多年……”“孩子,你听我说,”父亲擦去了女儿的眼泪,“不要说‘骗’这个字了。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瞒着,那是骗。二十多年就不能说‘骗’字了。这世上有谁肯用二十多年的生命来骗我?这样的骗,难道不是爱吗?孩子,我是幸福的,我得到了你母亲几十年的爱,如果她还在,我还会得到很多。可是,遗憾的是,我知晓得太晚了,我没有能让你的母亲得到幸福……” “爸爸!好爸爸!”女儿悲声如箫。 刨树 赵文辉 时冬腊月的一天,男人吃了饭去邻居家打麻将。男人今天手气真臭,一个劲儿点炮,兜里的十块钱没几圈就输光了。欠人家的,人家不让,男人急得脸红脖子粗,说:“我还会耍赖?”人家就揭他的老底:“谁不知道你家里媳妇当家,去她手里掏钱比解大闺女腰带都费劲儿,她要不给你钱你拿啥还我们?”男人很觉脸上无光,只好腾了位子,在麻将场里待了一会儿,见没人答理他,觉得无趣便起身回家。小北风刀子一样刮着,捲起一股股雪面堆到墙根处。一到街上男人就把脖子缩进了衣领里,真冷呀! 到了家门口,却见两个汉子蹲在他家门口墙角避风,两辆破自行车像两个醉汉一样歪在一边,每辆车上都绑了一张铁铲子。“刨树的?”男人问他们,他们点点头,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男人又问:“没找着活儿?”一个汉子答:“这鬼天气,喊了半天,除了一嘴雪,连个鸟也没有。”男人瞧他俩冻得脸色乌青,清水鼻涕挂在鼻尖儿下,就有些不忍,对他俩说:“去家里暖和暖和?”两个汉子捂着快要冻僵的手,连说遇上好心人了。 进屋的时候,男人瞅了一眼南墙根那棵榆树,男人有了一个想法。可是进了屋,却又不敢跟媳妇说。给两个汉子倒了白开水,拔开煤球炉让两人烤火。汉子掏出烟,男人也拿出烟,推让一番,只好交换吸了。过了一个时辰,风一下子住了,只有零星小雪飘着,两个汉子站起身。“得去寻活儿了,”一个汉子说,另一个汉子接话:“这鬼天气,寻也是白寻。”这时男人又隔着窗子瞅了一眼那棵榆树,望一眼媳妇,等两个汉子快出门了才鼓足勇气对媳妇说:“要不,把咱那棵榆树刨了?”男人说罢看着媳妇,有些不安。 媳妇正在专心致志地剪一只花喜鹊,喜鹊眼总剪不好,急得她头上快冒汗了。听了男人的问话,她连头也没抬,只“啊”了一声。男人犹豫着,不知这一声“啊”是同意了还是没听清,就又问了一遍。这次女人回答清楚了:“刨吧。”却又问:“不是还不够一根檩条?”男人不吭声,望了媳妇好一阵,才开了口:“刨吧,这雪天他俩人……”媳妇没再说啥。 两个汉子听说有活儿干,浑身是劲儿,也不觉得冷了。他俩对男人说:“刨树还是老规矩,不收钱,树皮归俺,不过晌午得管一顿饭。”又补充说:“好孬饭都中,只要叫吃饱,俺的饭量大。”男人知道他们把树皮铲去是做香的,过春节烧的香都是榆树皮做的。刨树时逢上树大了高了,他们除了铲树皮还会收一点儿钱,男人点点头。一个汉子来到榆树下,往掌心喷了两口唾沫,双手抓着树干“嗖嗖嗖”就上去了。男人心里一惊,这身手要去偷东西,厉害着呢。这时汉子从腰后抽出斧头,开始卸树杈。 媳妇也开始做饭。男人凑过来,问:“啥饭?”“大米。” “啥菜?”“白菜,还有一疙瘩豆腐。” 男人迟疑一下,怯怯地问:“不割点肉?” 女人瞪他一眼:“才吃过两天,割啥肉?” 男人不吭了,出去瞧了一会儿刨树的汉子,进屋又对媳妇说一遍:“割点肉吧?”媳妇忽然明白了,笑了一下,说想割你去割吧。男人却磨蹭着不走,女人问:“你咋不去?”男人说没钱,女人说早上不是给了你十块钱?男人脸红了,说输了。女人心疼钱想发作,却见刨树的汉子正站在院当中,就忍住了。从兜里摸出一张票子递给男人,并白了男人一眼。男人前脚跨出门槛,后脚留在屋里,转过身问:“割几斤?”女人说:“想割几斤割几斤,还用问我?”声音很大,仿佛说给院子里的汉子听。媳妇就是这样,平时在家霸道得很,一个人说了算,可一有外人,却处处让着男人,很给男人脸面,让男人没法不死心塌地听她的。
第61页 这棵榆树对两个汉子来说是小菜一碟,很快就放翻了,开始铲树皮。 吃饭时,两个汉子见碗里稠稠的肉片,对视一下,实感意外。两人吃过饭,把树皮綑扎好,绑到车樑上,一个汉子说:“大哥大嫂真是好心人,还专门割了肉,当客待俺呢。”媳妇又赶紧往男人脸上贴金:“都是你大哥的主意。”推了车要走,男人发现一个汉子没戴手套,这寒冬腊月的!就拿眼瞅媳妇,媳妇明白了,跑进屋里拿出一双手套递给那个汉子:“把你大哥的手套戴上,要不手会冻烂的。”汉子接了,也不会说啥客气话,跨上车却瓮声瓮气丢下一句话:“过两天俺来给你家拗一对小椅子。” 过了几天,两个汉子果真来了。在院子里点上一堆火,拣从榆树上卸下来的几根大树杈放上熏,熏软了开始拗。他们还带了钉子和扒角,拗过了又钉了一阵,一对新崭崭的小椅子放在了男人和媳妇面前。小椅子模样很乖,像两个穿了新衣裳准备过年的娃娃一样。 断弦 雨瑞 经过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和旷日持久的僵持之后,他们终于摈弃前嫌,破镜重圆。这与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领导同事们那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劝说调解是分不开的。他们以不懈的努力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地把这根绷断了的琴弦重又连上了。 重新到一起后,他们之间忽然变得格外地客气起来。“请”、“对不起”、“谢谢”这类在社会上久倡不效的文明礼貌用语破天荒进入了这一刚刚修复的小巢。男人从外面买米买煤回来,女人就会热情地迎上去:“辛苦了,快休息休息吧。”说着为他沏上一杯茶。男人双手接过,马上说声“谢谢”。女人晾衣服时要是溅了男人点儿水或男人搬凳子时碰了女人的腿,前者就会马上道歉:“对不起。”后者便说:“没关系。”平时谁要是下班迟了点,一到家就会说:“抱歉得很,有点事耽误了。”每天早晨起来,两人都争着去买菜。下班回来,又争着做饭;吃过饭,又抢着刷锅洗碗。在家里,他们话说得很少,而且每句话都得三思而后言,唯恐会产生歧义,让对方猜忌。唯恐会触及过去的伤痕。有一次,他不慎说了句:“猪肉又涨价了,咱们老百姓可真吃不起了!”话一出口马上他就后悔了:她会不会怀疑我是在责备她老是买肉呢?于是赶紧认真解释说:“其实该吃还得吃,身体要紧。”然而第二天她果然只买了几样普通的素菜。于是第三天他便抢着上菜市场,一下买回了五斤纯瘦肉。她见了苦笑了笑:“这又何苦呢!” 每天吃过晚饭,他便对她说:“出去散散步好吗?”她便说“好”。于是俩人微笑着出去了。不大一会儿又转了回来,其实他更喜欢独自一个人散步。他习惯于在散步中思考问题,但出于礼貌出于常规他得做出很希望她能同去的样子邀请她。她呢,其实压根儿不喜欢散步,她习惯于静静地待在家里,她渴望安宁。但同样是出于礼貌出于常规她得做出很希望跟他一道的样子痛快地答应他的邀请。 邻居们亲友们同事们领导们开始称赞他们的优秀品质高尚风格美好情操和崇高境界,同时也须臾没有忘记顺便提一下自己在促成他们和好的过程中所起的显着作用。不久,男方单位的秘书便奉命整理出一份洋洋万言的题为《我们是怎样做好职工家属的思想政治工作的》的材料,列印两百份,分发给下属各单位并上报市委宣传部、市妇联、工会、计生委、“五四三”办公室和讲师团。不久女方单位的一位领导便在一次职工大会上极为腼腆地介绍自己做这对小夫妻思想转化工作的心得体会。不久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们便纷至沓来,一遍又一遍地逼他俩说出他们是怎样和好的,为什么以前感情不和而现在居然又和了,都读过些什么书籍学习过哪些文件听过些什么事迹报告受过些什么薰陶,等等。最后,市妇联、工会、讲师团、“五四三”办公室联合为他们颁发了“五好家庭”奖状。 他们明显地消瘦了下来。这日子过得好沉闷,好压抑,好无聊,好让人揪心。他们好像是偶然住进同一旅店里的两位文明旅客,相互客套着、寒暄着、礼让着。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地为着别人在别别扭扭地生活。他们觉得自己是那么虚伪、猥琐,在生活中扮演一对让人噁心的可悲角色。实际上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根修复的弦,他们成天提心弔胆的,生怕一个不慎会使它再度断裂。它毕竟太脆弱太单薄且有着深深的创痕。它那原本就不够坚韧强健的肌体己被岁月锈蚀得斑痕累累。它再也经不起任何冲击和敲打了,实际上它已不再是原先的那根弦,它已发不出原先的声音了。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对她说:“我们这样活得太累太累了!” “是的。”她点点头。 “还是分开吧?” “我早想说了,可又怕你难受。”她长长出了口气。“其实这根弦迟早还是要绷断的。” 第三天,他们微笑着去街道办事处办理离婚手续。办事处的那位老太太大惊失色地听完他们的陈述后,说:“你们先回去,这事我们要研究研究,还得请示领导。”
第62页 第二天,没容他俩出门,一批接一批的邻居们亲友们同事们领导们便络绎不绝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半,他们赔着僵硬的笑脸接待了32位好心人。 第四天一早,当响起第一声叩门声时,他俩隔着木板门大声对外边说:“请回吧,我们和好了!” 修壶记 李永康 准确的题目应该是:记修自动电热开水壶。 我不想给厂家打免费广告,但我也不得不说家里有个这种电器还真方便,早晨起床打开,全天都有水喝。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这水壶却对我大罢工——不流水。我东看看西瞧瞧,心想,这么简单的玩意儿,原理一定不是很复杂的。就自作聪明,寻了几样家什自己动起手来。哪知我将它拆开后怎么也装不好了,弄得满头大汗才勉强合上,盛满水后漏水不说,还照样滴水不出。不得已,只好将它送到和宁街的一家修理铺。 师傅是一位中年男子,他简单地问了问情况,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漫不经心地说,等两天来取。 我第三天去取,师傅正在忙活。见了我他马上停下来,去门背后拿出我的水壶说,你这人还真是老实,叫你等两天你当真过两天就来了,好在你这壶是用久了,水的沉淀物堵塞了管子,用清洁剂洗一洗就行了。说完,他立即在柜檯的最底格拿出一瓶像矿泉水般的玩意,在我面前晃了晃告诉我,这“一洗通”是进口的,不过,也不昂贵,就20块钱,十分之一的水壶价格。没等我出声,他拧开瓶盖倒进了水壶。我掏出烟点燃,迟疑了一下又递了一支给师傅。 一支烟抽完,师傅说行了。他把刚才那个空瓶子递给我,要我接在水壶的流水口,他侧着水壶按住开关,就有浓浓的白色液体流出来。这下保证你的水壶流畅。师傅得意地说完,进屋去打了半盆自来水倒了进去,按开关,果然如他所言,只是水壶的漏水现象依然如故。师傅皱了一下眉头说,怎么会漏水呢?大概是“内脏”出了问题,真是这样可就麻烦了,一时半刻修不好,你等不等着急用?如果不急的话,一个星期后来取。我看他焦头烂额的样子,连忙说,不急不急,慢慢修,不碍事。 七天过后我去取水壶。师傅见了我就发牢骚:你咋不早几天来嘛,你那是胆坏了,小修小补是不行的,要动大手术,胆要换,换胆还要送厂家,修得好修不好还要打个问号,修得好修理费肯定要高一点。师傅说着说着态度温和了下来。贵一点修好了算总帐还是划算的,随便你修不修,如果不修,你就把清洁剂的成本费给了算了,不多,就20块。师傅说得很轻松,我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是修还是不修呢?我真的没了主意。 刀马旦 周海亮 刀马旦腰身舞动,婀娜可人。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人眼花缭乱,看着过瘾,透着舒坦。 刀马旦半年前调到省城,很快成了剧团名角儿。舞台上刀马旦魅力四射,舞台下,却沉默寡言。她不主动找人说话,你问她话,也是爱理不理,心不在焉。这让常和她演对手戏的那个武生心痒得很。 下了班,武生对她说,回家?她说,回家。武生说,一起喝茶?她说,谢谢。武生说,只是喝杯茶。去还是不去?她说,不了,谢谢。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盯着她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痒。第13次碰壁,窝囊。 武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舞台下,他是一位绅士。他恰到好处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除了请她喝茶,不给她施加任何压力。他知道刀马旦的婚姻并不幸福。他听别人讲过,他还知道刀马旦的丈夫曾经试图结束他们的婚姻,他只知道这些。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甚至,没有人认识刀马旦的丈夫。 武生32岁。他认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可以等,哪怕是长久地等待。 有几次,武生感觉舞台上的刀马旦非常疲惫。他把大刀噼下去,刀马旦拿枪一迎,却并不到位。有一次,武生的大刀,险些噼中刀马旦的脑袋。 武生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武生说,一起喝杯茶?她说,谢谢,下次吧。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摇摇头。下次?那是什么时候? 剧团去外地演出,晚上,住在一个乡村旅店。累了一天,所有人睡得都香。夜里武生被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呛醒,他发现到处都是火光。武生和其他人拥挤着往外逃,场面混乱不堪。武生数着逃出来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再次沖向火海。他摸到刀马旦软绵绵的身子,他把她扛在肩上。他的头发着了火,摇摇晃晃地往外跑。他一边跑一边哭。人们头一次看见武生哭,人们惊嘆一个男人竟会有如此多的眼泪。 武生和刀马旦坐在茶馆喝茶,刀马旦说对不起。武生摸着自己被烧伤的脸,什么对不起?刀马旦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可是不可能,武生说我可以等。刀马旦说等也不可能,武生说我抱抱你吧。刀马旦说好,武生就抱了她。武生说我吻吻你吧,刀马旦说不要。武生说我真的可以等,刀马旦问,真的吗?武生说,真的。刀马旦说,好。星期天,你来我家。 武生敲刀马旦家的门。只敲一下,门就开了,像是等待很久。刀马旦披挂整齐,完全是演出时的行头。正愣着,刀马旦拉他进屋。于是武生看到一个男人,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躺在床上,歪着头,对着他笑。男人说原谅我不能给你倒茶,让玲儿帮你倒吧,刀马旦就给他倒一杯茶。男人指指自己,动不了,这狗屁身子,男人抱歉地笑,不能去捧玲儿的场,只好在家里看她演,可苦了玲儿了。男人的脸红了,有了腼腆害羞的样子,与瘦长的满是胡楂的轮廓,很不协调。
第63页 刀马旦开始舞动腰身,碎步迈得飘忽而又稳当。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眼花缭乱。录音机里传出锣鼓齐鸣的声音,小小的客厅,仿佛涌进千军万马。刀马旦一个人指东打西,很快,那施着淡妆的脸,有了细微的汗。 武生两个空翻过去,和刀马旦并肩作战,试图击退并不存在的敌人。刀马旦朝他笑笑,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刀马旦说,真的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 男人鼓起掌来。那是他们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莜麦秸窝里 曹乃谦 天底下静悄悄的。月亮照得场面白花花的。在莜麦秸垛朝着月婆的那一面,他和她给自己做了一个窝。 “你进。” “你进。” “要不一起进。” 他和她一起往窝里钻,把窝给钻塌了。莜麦秸轻轻地散了架,埋住了他和她。 他张开粗胳膊往起顶。 “管它。这样挺好的。不是?”她圪缩在他的怀里说。 “是。” “丑哥保险可恨我。” “不恨。窑黑子比我有钱。” “有钱我也不花。悄悄儿攒上给丑哥娶女人。” “我不要。” “我要攒。” “我不要。” “你偏要。” 他听她快哭啦,就不言语了。 “丑哥。”半天她又说。 “嗯?” “丑哥唬儿我一个。” “甭这样。” “要这样。” “今儿我没心思。” “要这样。” 他听她又快哭啦,就一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绵绵的,软软的。 “错了,是这儿。”她努着嘴巴说。 他又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凉凉的,湿湿的。 “啥味儿?” “啥啥味儿?” “我,嘴。” “莜面味儿。” “不对不对。要不你再试试看。”她探胳膊扳下他的头说。 他又亲了她一下,说,“还是莜面味儿。” “胡说去哇。刚才我专吃过冰糖。要不你再试试看。”她又往下扳他的头。 “冰糖。冰糖。”他忙忙地说。 老半天,他们谁也没言语。 “丑哥。” “……” “丑哥。” “嗯?” “要不……要不今儿我就先跟你做那个啥哇。” “甭!甭!月亮在外前,这样做是不可以的。我们温家窑的姑娘是不可以这样的。” “嗯。那就等以后。我从矿上回来。” “……” 又是老半天,他们谁也没言语。只听见月婆在外面的走路声和嘆息声。 “丑哥。” “嗯?” “这是命。” “……” “咱俩命不好。” “我不好。你好。” “不好。” “你好。” “不好。” “好。” “就不好,就……不……” 他听她真的哭了,他也给滚下了热的泪蛋蛋,“扑腾,扑腾”滴在了她的脸蛋蛋上。 船工 吴金良 从汽车站到码头,足足一华里的路程,这个汉子一直跟着王四和他的女朋友。王四几次想赶他走,说:“我们要先找到住处,休息休息再游淀。”这个汉子仍是不肯离开,说:“我可以先帮你们找旅馆,不收介绍费,你们什么时候想玩了,我什么时候来接你们。”说话时含胸塌腰,上半身探出去,小碎步紧跟着王四,黑瘦的脸上满是讨人喜欢的谀笑。王四的女朋友一言不发,一边依偎着王四走路,一边不停地打量这个纠缠不休的中年汉子,脸上是一种调侃的表情,似笑非笑。她倒十分希望这汉子继续跟着王四,继续用那种讨好的乞求式的口吻和他们谈生意。她觉得这很能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她想起王四在城里开服装店、当大老闆时的处境。说是“大老闆”,有时候为了能卖出一件衣服,王四那种曲意逢迎、点头哈腰的样子真让她看着难过。现在,她觉得王四终于有了“优越”一下的机会。 “你放心,我们来白洋淀就是为了玩的。不过,不一定非得雇你的船,你就别跟着了!”王四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板着脸对那汉子说。 汉子讪笑着,却不走,仍是跟着:“当然,当然,您雇谁的船也是一样游淀。可有一样,没人比我要的价钱再便宜了!不信您试试。”王四站住了:“我图便宜?图省钱?那我不如在家待着别出来。跟你说吧,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花钱!钱!我有的是!” “话是这么说,可谁也不能拿钱扔着玩。咱这儿的行市是游淀一天15到20元,我要是跟您要100元,你肯定不干,比如……”“100是100的玩法,我就给你100,您能样样满足我么?”王四黑着脸,认真了。女朋友眯了眼笑,特别欣赏王四这种输钱不输嘴的倔劲。
第64页 汉子愣了一下,笑了:“您真敢掏100,我还怕您玩出什么花样来!咱别说气话……”“什么叫气话?上船!”王四一梗脖子,拉着女友就下码头。那汉子小碎步紧跟着,一边偷眼打量王四的脸色。 船出了码头,拐个弯,进了水道。两边都是芦苇,一望无际。王四不再赌气,和女友偎在船头喝饮料。天是半阴半晴,淀里有风,所以很凉爽。王四随手把变色镜推到额上。航道渐宽,靠近芦苇丛的水边插着几根竹竿,有网状的东西在竹竿周围时隐时现。“那是什么?”王四问船工。“逮鱼的,叫迷魂阵。”“迷魂阵?”王四说着探身伸手,想摸摸这“迷魂阵”。船身晃了一下,王四的变色镜掉进淀中。 女友尖叫了一声。船工收桨停船。王四却不慌不忙地笑了:“哥们,100元不能白花,你给捞上来吧!”乜眼望着船工。船工皱眉盯住混浊的淀。 “怎么着?我这眼镜是500港币买的,你给捞上来,我再给100!”王四挑衅地看着船工。 船工咽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着,脸色十分难看。少顷,勉强笑了一下:“您说100,我咋能真要100?县里早有规定,要高价就得挨罚。您游完淀,我照市价收您20元,一个子儿也不能多要。这儿的水少说有四五米深,那么小的眼镜,恐怕我捞不上来!”说完,迳自摇桨划船。“哎,你……”女友刚要发话,早被王四挥手打断了,一阵冷笑:“一个破眼镜,不就500港币吗,不捞就算了。给你们白洋淀留着餵王八吧!”说时阴沉着脸。船工不敢再搭话,只是奋力摇桨。傍晚,船回码头,那船工果然只收了20元钱,并且介绍他们住进了水边最近的一个旅店。因为丢了眼镜,又隐隐约约地被船工伤害了“优越感”,所以王四闷闷的,话也不多了。女友见他如此,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两人住进旅店,那船工打声招呼,走了。 第二天中午,王四和女友游淀回来,旅店的服务员请他们去见经理。王四急忙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脸红红的。女友问他:“什么事?”王四从兜里掏出那个变色镜:“人家今天上午给捞上来了,特意送来,咱们没在,就……”说话时,神色就有些不自然。女友也愣了一会儿,嘆了口气。王四躺倒在床上,语气幽幽:“那船工让经理告诉咱们,昨天没给咱捞眼镜,一方面是嫌咱说话不受听,一方面也因为……因为有女的在船上,他只穿了一条短裤,没有替换的。”女友听了,脸也红了,又嘆了一声,无话。 八爷 幽兰 八爷的倔闻名八百里秦川。分地分牛那年,儿子只说了声想去做点生意,八爷当天与儿子分了家,儿哭人劝都没用。儿子发了财提礼来看他,他一顿鞭杆将儿子打到院外,还拿砖头撵着砸。近几年儿子弃农办厂当了厂长,全国上报连乡官县爷也敬为财神,八爷仍是死守黄土倔着过。 这天儿子坐着小车回来看爹,车停门口人刚下来,爹出来了。 “爹!” “这年头啥爹不爹!走!转嘎去!” 八爷一反常态,带笑不笑地拍了拍儿子的肩。于是,八爷前头走,儿子后面跟,一路到了南山坡地。八爷在地头坐下了,儿子也只好坐下,八爷看地,儿看爹。 这地是儿子的责任田,多年没种,长了一地茅草。 “厂长……” “爹!” “哪里哪里!今儿个你是厂长,我是农民,咱心平气和说些话,有啥不好!” “爹……” “厂长!这是你的地?” “爹!我忙……” “噢,你是厂长,我忘咧。这些年,你办厂挣了多少钱?” “固定资产流动资金不说,存了两百万,爹,我不想让您老再种地咧……” “先不说先不说,叫我算嘎子,两百万,一季粮食卖500,一年两季,1000,你帮我算嘎子,两百万有多少个1000?” “有……两千个。” “就是说,你厂长几年光景顶我老汉种两千年的地。我今儿个才明白,当初错怪你了。” “就是嘛!爹!” “听说有钱就能买粮食?听说不管干啥的人都还是要吃粮食?” “这还用问!有钱啥都能买!” “你一月买粮花多少钱?” “沾粮的都算?” “沾地的都算!酒、烟、点心……” “至少两千元吧!” “就是说,要有24个种地的人不吃不喝才能养活一个挣钱的人!” “爹……” “算透才心明。我再问你,这钱是咋来的?” “政策允许,合法合理,挣的!” “这我知道。我是问钱这东西是咋来的?” “货币……唉,这我跟你说不清,反正是造钱机器造出来的。” “能挣多少就造多少?” “不是。” “那就是钱能生儿子,越生越多?”
第65页 “也不是!” “那就是固定有数,一伙人抢来抢去,抢到手的就有吃有喝啥都有?怪不得挣钱的人越来越多,种地的人越来越少!” “爹!这是现实!” “要是都去抢钱,没一个人种地,这抢到手的钱还能买啥?” “这……” “我老是在想,钱越来越多,能人越来越多,这黄土咋还是老样子?这麦穗还是一株秆挑出来一个,咋不能长出十个百个千个?世人万变,咋就不变成不吃粮食的人?比如吃这茅草,吃风疴沫,喝凉水拉稀?” “爹!” “不说了。你今儿个回来做啥?” “一来看爹,二来想和爹商量一下,我这片地和爹那片地要起厂子,乡里已经批了……” “那我做啥?” “你啥都不用做,我是你儿子!” “好。我去问问先人。” 八爷笑吟吟走到先人的坟前,跪下来磕了几个头,说了几句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录音机放在坟头上,然后站起来,一头撞向墓碑…… 后来人们才知道,八爷真倔的时候是不颳风不打雷,而且很讲道理的。 与武松论英雄 珠晶 迟子建笔下的女人枕一片芦苇梦见纵马驰骋英气逼人的周瑜的那天,我见到了景阳冈打虎的好汉武松。当时我没穿白色的睡袍也没光着脚丫,我穿一件很大方的粉红休闲装和一条蓝灵顿牌的牛仔裤。那女人收割完芦苇要去奶孩子餵猪和拌鸡食,我什么都不干,就在江边和景阳冈一样枝叶繁茂的山林里随便熘达。那女人喜欢听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和男人的饮酒声,我喜欢听叫施耐庵的人讲故事沉沉的声音。他讲二十三回武松打虎时我很没劲,我不认为武松因为打虎才成了英雄,反而后几回做了囚徒的武松和单臂擒方腊的武松才让我刮目相看。说着说着天无端落起雨,后来就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我想像那千万匹烈马扬鬃齐头并进的江湖,听见那萦回在江面千军万马的拼杀声,这声音让我很恐惧。我无处可藏就躲进一个塔寺。塔寺很旧很冷清,青色的塔顶滚动着水珠,滴沥的声音单调沉闷。我看见一个单臂的人在弈棋,我知道他就是武松。他沉郁的面孔总是让我心痛,尽管他不知我是谁又来自何方。他有和周瑜一样英气的剑眉炯目。他看见我时,食指与中指之间的黑子停在半空成一个定格。我说你就是景阳冈的武松?他放下黑子冷冷道:还需考证?我说你打虎不是英雄,是个天生的好拳击手罢了。他剑眉一横“嗯”一声站起用单臂做一个抽剑的动作。 我没有被惊吓,却不敢正视他。因为我周身被雨弄湿,曲线那么无忌地暴露着很不自在。我开始拧干头发上的雨水,一缕湿发就很矫情地垂在耳际拂着我柔白的脸。我接到一件飘来的灰色袈裟就知道他端正了抽剑的英姿。我读他的眼睛,那里面就有一点温柔的东西,他打量我时情绪明显烦躁。他说你貌似一个人,暂且不说,快道我为何不是打虎英雄?我说你走出景阳冈就要把虎打死,而且非打不可,否则你就要被虎吃掉。你打虎还有什么高贵的动机吗?他抑郁的面孔有一丝很浅的笑意,他说你这小小女子还很诡辩呢。那“英雄”二字如何解释? 我说你透着英雄骨气是初当配军接受一百杀威棒的挑战,你没送人情也不肯求饶。他皱了皱眉道:难道让那混帐的杀威棒将我打蒙不成?我说如何打得了英雄?你断然不肯折了好汉的名声。你嚷着: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我若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重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里的好男子。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别让我不快活。后来连管营也被感化,意欲替你开脱,故意说:新到囚徒武松,你路途中曾害甚病来?你还不领情强嘴说: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结果那管营发善心又送美食又温洗澡的水,恭恭敬敬多开心啊。 哈哈哈……武松突然大笑,他的笑怎么也像三国时的周瑜像那雪山前的回音,但他的笑还是让我很恐慌。自从梁山泊聚义的将士一一惨死去,他的脸就从此不曾有笑容。现在他就情致很好地问我:你为何出现在我坐禅的时候?我说佛法都讲一个缘字的时候,他就很深情地凝望我。在他的瞳仁里我发现了自己的苍白,我看见砚台上那很红的纸便撕了一角放在口唇沾了沾吐掉,以代替来时忘记了的唇红膏。我这不合时宜的动作却让武松大怒,他推我一把忽又做一个抽剑的模样压低喉咙道:你美得像一个人,一个一千年前死在我刀下的女人,让我心烦! 我没有被惊吓,但却不敢正视他,英雄是人不是神。英雄的荣辱悲欢不会轻易随历史烟消云散,我突然找不到自己时恍恍走出了塔寺。 世纪的风在吹,我也想伸出一双女人的手去抓英雄的手,可我抓到的只是被宋公明带走了手臂的空荡荡的袖筒。 我的眼泪就和大宋遗落的雨一起飘飞。 水中望月 秦德龙 民工茂恩跟民工茂林、茂田们说,咱去公园看跳舞吧? 茂林茂田们就裤裆夹着轻松的响屁,跟在茂恩的后头,涌进了公园的夜。
第66页 月亮弯弯地笑着,把爱洒向公园的夜晚。 露天舞场被公园的小河锁着,小河细细弯弯地绕成了一个环,舞场就在这环的中央,像个孤岛。 夜色掩护,很大胆地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啊”,就来到拴着一批船的桥头。七孔桥如一把锁,进舞场必须用一块钱的门票当钥匙,才能打开这把锁。 茂恩们就立在桥头。隔岸观舞,向舞场馋馋地发射眼球。 舞曲波澜壮阔,舞姿波涛翻滚。 现在跳的是慢四!茂恩说,知道吗?慢四又叫布鲁斯!舞点是嘭——嘭——嚓、嚓! 茂林茂田们就说,俺哪有你吃的麦子多?你是初中毕业。 茂恩说,咱那叫啥初中!城市人初中生都会跳舞,你们看,那边那个小半拉橛子,不是刘科长的儿子? 茂林茂田们就看见了刘科长的儿子与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蹭着肚皮。 茂林说,谁让咱是农民哩,谁让咱是民工哩。 茂田不愿听这话,农民咋了,民工咋了,咱不是来挣城市的钱了嘛!茂恩,咱买不起舞票?一块钱一张! 茂恩说,你们抬槓,我去买票吧?一人一张,咱几个都进去,谁不进去谁是那个!茂恩说着,用手比画出一种爬行动物状。 茂林茂田就说,你请客,我们当然进去。 茂恩就真的到售票处买票。茂林茂田们就做出潇洒风度,很滋润地跟着茂恩往桥上走。 售票的是一位小姐,穿一种像汽车内胎一样饱满的裤子,茂恩指出这叫健美裤。小姐脸上露出桃花一样的笑容,很让人产生出一些想入非非。小姐甜甜地说:对不起啦,衣冠不整,谢绝入内啦! 茂恩们像给火焰山烤了,顿时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想起来一定是自己的汗臭的衣裳和露着“大舅哥”的破胶鞋,让小姐给当成了“流氓无产者”。 茂恩们就觉得到城里后已经刷白的牙齿又开始发黏发黄了,竟无一丝力气向小姐宣讲金钱面前人人平等。小姐又一次露出灿若桃花的笑容:几位哥哥,别介意嘛,我也当过农民,也是好心不卖给你们票!想一想,你们进去和谁跳?不跳,进去干什么?小姐这一次说话,使用了茂恩们家乡的那种语言,一种亲切的农作物的味道。 把茂恩们一个个弄成了感嘆号。 茂恩们悻悻地回到了小河边。茂恩闷猴一样爬上了河边的柳树,大伙儿也都攀了上去。茂恩们点上了香菸,悠然地眺望着露天舞场,舞场里的城市男女们煮饺子一样翻滚不已。 茂恩们嘴上红红的烟火映在小河里。红红的烟火离小河里的月亮很近,像要爬到弯弯的月亮上去。 化妆 秦俑 上大学那会儿,女生都爱扎堆儿,你三个一群,我五个一伙,一块儿上食堂吃饭,一块儿到图书馆晚自习,甚至闹起别扭来,也是拉帮结派的。 315是新组合的宿舍,一共六位姐妹。新学期刚开始,就明显地分成了两派:一派五个人,吴莎莎、谭芳、曾丽、刘思琦,还有我;另一派,就只有陆小璐一个人了。 话说陆小璐长得很漂亮,站到人堆里头,一眼看去,很容易就能找出来。天生一张“明星脸”也就算了,偏偏她还特别臭美,每天都化妆,一大早就起来试穿衣服,弄得自己跟赶演出似的,衬得宿舍里其他姐妹都成了“灰姑娘”。加上她平时很少与人搭话,一到周末总有人开车来接,慢慢地,与大家便有了距离。 有一段时间,陆小璐突然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虽然天天还是一大早就起来化妆,试穿漂亮衣服,但她的精神明显没有过去好。睡在下铺的吴莎莎告诉我们,她经常半夜还听到陆小璐在上铺翻来覆去的。 我们都想,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吧。果然,从周一开始,陆小璐就没有回宿舍。刚开始几天,谭芳和曾丽还说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可时间一长,我们都开始担心起来。刘思琦是寝室长,想给陆小璐打手机,一问,才发现我们五个人都没有记她号码。第二天,有人开车过来拿陆小璐的铺盖衣物,大家都担心地问怎么回事。来人说,小璐特意叮嘱我转告大家,她要请假半年。 请假半年?我们都挺疑惑的,但这种事也不好细问。还是曾丽机灵,周一的时候,她去问辅导员。辅导员说,你们不知道吗?陆小璐请假做手术啊。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们都很难过。虽然大家都不喜欢陆小璐,可她也不是什么坏人啊。刘思琦几个便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原来事情比大家想像的还要糟糕:陆小璐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一直不敢做手术,最近检查,发现不能再拖了。按照医生的建议,她将要接受四轮手术治疗,手术成功就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但每一次都有很大的风险。 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连续几个晚上,都没有一个人说话。最后,还是刘思琦拿的主意,大家一块儿去医院看望陆小璐。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们的心都慌慌的。在白色的病房里,我们见到了陆小璐,她正认真地对着一面镜子描眼线,打腮红,涂唇彩。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临危病人的迹象。忙完了,她返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我们几个,脸上闪过一丝惊喜。接着她连忙将头背过去,说,你们来了,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地回过头来,说,其实很久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了,没什么啦,瞒大家那么紧,是不想让更多的人为我担心。
第67页 姐妹几个都不知说什么好。陆小璐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有说有笑地告诉我们,下午是第一轮手术,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所以一上午都在给自己化妆,我参加过别人的追悼会,殡仪馆的人化妆很差劲的,我可不想死那么难看…… 等了好几个小时,我们的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甚至连互相对视的勇气都没有。终于,陆小璐被人从手术室推了出来。手术很顺利,她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仿佛睡熟了一般。一圈人将她送回病房,315的几位姐妹一块儿回家,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 后来,我们陆陆续续地去过医院几回,也陆陆续续地听到她手术成功的好消息。大家都为她感到开心,这个陆小璐啊,真不是一般人,每次上手术台前,她都要给自己化妆,每次都是那么的一丝不苟,就好像她要去的地方不是手术室,而是准备去赴一场晚宴。 但最后还是没能如愿。最后一轮手术前几天,陆小璐突发高烧,接着昏迷了几天,就再没有醒来。事情来得太突然,当我们接到通知赶到殡仪馆时,一个肥胖的女人正在给陆小璐化妆。 我们看着安安静静地躺着的陆小璐,她瘦了,脸上的颧骨明显地突了出来。那个胖女人正在给陆小璐描眉毛,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用心,将一条眉毛画得弯弯扭扭的。我们都无声地哭了,平时最讨厌看陆小璐化妆的吴莎莎,突然很激动地冲上去,一把夺过那个胖女人手中的眉笔,胖女人露出一脸的不解。吴莎莎大声叫道,你怎么可以把她的眉毛画得这么难看!胖女人很诚恳地说,不要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吴莎莎哭着将眉笔丢到地上,说,她很漂亮的,求求你,你不可以把她的妆化得这么难看!…… 第二天是追悼会。陆小璐的亲属怕我们再次“激动”,就没让我们参加。那天是星期六,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我们315的五个姐妹静静地守在宿舍里,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我们都含着泪、对着镜子开始化妆。我们用这种独特的方式,为一个叫做陆小璐的美丽女孩儿送行。 诗祭 陈敏 尘土飞扬的人流中,颠簸的马车缓缓穿过垓下古战场。李清照揭开窗帘,她嗅到了风的气息。 “到了,夫人。”随从们说。乌江亭下的渡口上拥满了数以千计的逃难者。 金国的金戈铁马、强弓利箭击碎了她的“浓睡”与“闲愁”,冷冷清清的李清照遁入了无数逃难者的行列。 江面上笼罩着浓厚的阴云,流水呜咽着,如泣如诉。李清照孑然一身,漫步江岸,她似乎仍在寻寻觅觅。她找到了一位在江边渡船的老艄公,李清照询问:“今夜能否过江?”艄公答道:“不行,夜里是从来渡不过船的,只有风和日丽的白天方可过江,可这样的日子为数不多啊!很多年了,这江水好像从来都没有平息过。”李清照追问原因,老艄公说:“唉,这都是因为楚霸王的阴灵不散,八千亡魂兴风作浪所致啊。” 李清照低头倾听,她听见江水在唱着一首歌,一首飘忽在眼前这片古战场的空旷与荒凉中的輓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霸王的血在乌江翻卷、吟唱,一直吟唱了一千年。临江而立,已经没有人能体味这首英雄末路的悲凉之歌,唯有她能够听懂。 夜间,李清照来到山后一座颓败的古庙里过夜。庙的墙皮已斑驳脱落,借着灯光,李清照可辨认出门楣上的字迹“霸王祠”。这是个很小的庙宇,面对着江水,耸立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庙的四面长满了丛生的灌木。多年战乱,小庙早已断了香火,周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蛛丝。借着残光,李清照看清了祠内供奉着的是一组霸王别姬的雕像。只见霸王伏案长吟,独特的“双瞳”炯炯闪亮,虽然穷途末路,却依然英姿勃勃。他的左边立着那匹与他出生入死的乌骓马,右边是为他且歌且舞、仗剑引颈的虞姬。 虞姬的塑像像磁石一样吸住了李清照的目光。莫非这就是传说中那个风情万种的女子?迷濛而又凄婉的眼神,娇小的下巴,视死如归的面庞真是惟妙惟肖。这个与项王风雨同舟、形影相随的奇女子,在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殉情的最后瞬间,没有一丝的痛苦和哀怨,有的只是坦然的情怀和幸福到骨子里的微笑。人世间至情如此,真不知比帝王身下的宝座要珍贵多少倍! 李清照的眼睛湿润了。在仔细端详中,她觉得自己是那样地熟悉她,好像是千万次地见过她。她忽然发现这个虞姬是一面镜子,她从中照见了自己。“大王意气尽,贱妾奈何生!”李清照听到这首柔肠寸断的歌。 黑暗越来越浓。江面上的风吹奏出呜呜咽咽的凄凉,江流翻滚,发出震天的嘶鸣。 李清照的縴手滑过项王身上的每一片甲冑。黑暗中,她觉得自己是在触摸一团火——这是黑暗中陡然迸发起来的一团天火,就是这团火,曾经从江东一直熊熊燃烧到阿房宫。 江水悠悠,泊船无数,纵使晴空万里,也无船载得动昨日“力拔山兮盖世”的沖天霸气;莫说一生只有一次失败,纵然有一千次,也永远无法抹去这伟岸男子的千古雄姿。想到此时此刻西子湖畔依然笙歌画舫、灯火明灭,临安王朝的酣梦残酒使李清照炽灼的热情一下子冷却了起来,化作一股透骨的冰凉。
第68页 山河破碎如亡夫赵明诚一路飘零的金石拓片纷纷扬扬;生灵涂炭似金人铁蹄下乌黑的烂泥。飞鸟群袭而自毁良弓,狡兔作祟而诛杀忠臣良将,大厦将倾啊,谁人独撑? 李清照仰天一阵狂笑,尖厉的笑声划破黑幕,惊得庙宇下蛰居的蝙蝠扑棱着翅膀一阵乱撞。李清照跪倒在项王的神台上。此时此刻,她多么渴望这位神坛上的英雄能走下来,以横扫六合、气盖八方的气势北上中原,背水一战,一举扫除强虏,救民生于水火之中。 李清照满腔的幽情别恨化作滴血的泪水连绵不断地流淌着,她伏在项王的雕像前,哭诉了整整一夜。 项王啊!你这纯钢铸成的生命,竟然伟大到毫无韧性的地步,没有一丝一毫的权宜与苟且。要么一战而灭暴秦;要么一战而弃天下。酣畅淋漓而壁立千仞,真是一种至奇至美的大活法啊! 东方开始泛白,李清照站起身来,拭干泪水,用尽全部力量,咬破玉指,在墙壁上疯狂地涂写起来,殷红的血迹凝成一首千古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自从霸王祠有了这首诗后,乌江不再呜咽。 自此,乌江水浪为之平息,渡口开始日日渡人。 树叶绿的时候下了场雪 高海涛 这事说起来,应该是15年前了。那时我二十多岁。 我高中毕业后,就被要到了县文化馆创作组,之后,我的小说经常在多家公开发行的刊物上发表,像《青春》、《作家》、《时代文学》等。第三年,市报调我去当副刊编辑。去市里报到的那天,应该是刚过了中秋节的10月初,树叶还都是绿绿的。 就在我准备去汽车站的时候,张国中来了:“怎么样,我有车了吧。” 没等我说什么,张国中已把我的被卷、脸盆什么的一股脑儿地放进了那辆破五十铃里,然后,又把我拉上车。一踩油门,车就向市区的方向奔去。 我问:“你的车?”那时候私家车还不多。 张国中看了看我,皱起了眉头:“这破车,离我的梦想远去了。”其实我的问话里没有一丝对这辆破车的蔑视。 车,突然停在了一个小农药店前,张国中说:“等我一下。”然后,关了车门,向小店走去。很小的门面,店里有一位顾客,张国中进去后,屁股都掉不过来。费了很大劲,搬出一个很沉的、装农药的纸箱,打开纸箱,在我面前的是两套书,精装本的《鲁迅全集》和《傅雷译文集》。 “听说你调到市里,进货的时候顺便买给你的。是不是很有用?平时,经常在各地书亭里的刊物上见到你的名字,想去找你,又怕耽误你的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调动的事?” “小县城里谁不知道?”说着话,破五十铃就上了104国道。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国道两边高高耸立的白杨树,叶子绿绿的。 认识张国中,是我高中要毕业的时候,《辽宁青年》上发表了我一篇名为《第一天》的小说。那么大一个学校,张国中硬是拿着那本杂志找到了我,说,他是去年在这个学校毕业的,学习太糟,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取得。看到我小说里一句话:“人永远都不要忘记自己第一天的创业梦想。”立马就崇拜上了我。他说他的梦想是有辆奔驰,看到我的《第一天》,突然明白了奔驰车得来的方法。 看到小说这样有用,更加坚定了我心中成为一名大作家的梦想。 快到市里的时候,天,突然阴了下来。好像突然就下起了雪,很大的雪片。一会儿,白雪就落满绿树叶,反季节的风景就是绝美。雪落到地上,变成了水。看着看着,路上已是雪水横流了。这时,车,突然抛了锚。 看看表,天已近午。“先吃点饭吧,本来想到市里大饭店为你送行呢。”张国中说。 我们走进路边一个小小的涮羊肉店。一间小房,看得出,是三间房里最小的一间,通往另两间房门的白灰还是湿的,不是很白。 那时候,这种吃法是新兴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走南闯北的张国中也没有尝试过,他读“涮”为“刷”。老闆也是个与我们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听到张国中读“刷”,就纠正说,读“涮”。 老闆教给我们怎么样吃。老闆既是老闆,又是厨师,又是服务员。 没想到,这东西非常好吃,我竟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荒郊野外的小店,吃到如此新潮的食物。 “呀,呀,呀!”张国中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张国中手指着涮羊肉店的墙。顺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条横幅:人永远都不要忘记自己第一天的创业梦想。歪歪扭扭的字,看样子是老闆自己写的。 老闆告诉我们他是从《辽宁青年》上看到这句话的。当老闆知道,我就是这句话的作者时,他简直要抱起我来了,说:“你们是我的第一桌客人,没想到,没想到。”我们实在争不过老闆,这顿饭就算老闆请了。张国中的车,老闆也找人给修好,不过,老闆让我在他那个条幅上籤上我的名字。 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就是15年后的今天。奔驰汽车销售公司总经理张国中,涮肉连锁店总店老闆,还有我——报社广告部广告人,在一起涮肉。涮肉店的碗碗盘盘上都印着我签了字的那句歪歪扭扭的话。张国中每售出一辆奔驰车,都会赠给车主一条金钥匙链,金鍊是用18个环串起来的,每个环上一个字,串起来就是:人永远都不要忘记自己第一天的创业梦想。
第69页 我们三个人都喝醉了。他俩醉眼矇眬地看着我,异口同声地说:“是我们害了你,也害了我们自己。”我愣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接着说:“我们不应该把广告代理权给你。”我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以为他们在开玩笑。 他们哭了,放声地大哭:“晚了,什么都晚了。你忘了你最初的作家梦想,我们忘了要的是你的精神产品的初衷。” 我似乎看到了那场雪,那场盖满了绿树叶的雪。 漂在河床上的麦穗 安庆 那个遥远的夏日,我和母亲去邻村拾麦穗,夏日的太阳下,我看见满地都是挎篮拾麦穗的女人。母亲佝偻的腰一次次弯下,凌乱的头发被风掀起。快晌午的时候,母亲把拾的麦子摁在那只荆条篮里,嘱咐我把麦子先送回去。 那段记忆就刻在我回家的路上。我沿卫河大堤匆匆地行走,半途上我看见一棵粗大的桐树,树荫伸展遮住了整个路面。我拿定主意在树荫下凉快一阵儿再走,忽然看见桐树下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身旁放一把铁杴和一顶草帽,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升上心头。我打消歇息的念头,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勉强支撑着往前走。“站住!”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我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护住篮子。眼透着凶光的汉子已经站到我的眼前。 “在哪儿拾的麦子?” “在……在南地……”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知道麦子不让拾吗?”汉子满脸凶气地问。 我说:“是……是一块放了哄的地。” “胡说,放了哄也不能让外村人来拾。把麦子放下。” “不。”我紧紧地攥着篮子。 “放下!”那人又凶凶地命令。 一种本能的恐惧使我攥着篮子想夺路而逃,但篮子被狠狠扯住了。“哇——”我恐惧地哭了,静静的炎日下,我的哭声在河谷回荡。 “把篮子放下!”汉子没有丝毫的妥协。 我在哭声中争辩,“这是我妈拾的麦子,为什么要给你留下,为什么给你留下,为什么?呜呜。你不讲理,不讲理!” 那人似乎要和我赌气,猛地从我手里夺过篮子,我号哭着和他去争,我哪里争得过他。篮子被他狠狠地抛出去,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转身看时,篮子已落进河床。 我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放声大哭。我想起母亲烈日下的辛苦,湿透的衬衫。我拼命地奔下河滩,鞋在奔跑中丢了一只,衣服被河坡上的荆棘挂破了。 一双粗壮的大手拽住了我,我猛地扭过脸愤怒地盯着他,我愤恨地要咬他的手,他松开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跳进河里,泪水合着河水流淌,我在哭声中捉住了那只荆篮,但篮里的麦穗已被河水沖跑。我站在河水里,看着麦穗漂在河床上,波浪一波波地把麦穗沖走了,我就那样站在河水里看着麦穗被一穗穗沖远。后来我掂着滴着水珠的空篮,穿着一只鞋,穿过大堤,蹒跚地回家。 后来我知道那个扔我篮子的人是邻村的一个干部,姓胡。 没想到我后来要和老胡打那么多交道。多年后我被招聘到乡里,而老胡这时已经是邻村的党支部书记。这之后,我因工作不得不多次和老胡接触,但那曾经经历的往事是不好说出口的。渐渐地我发现老胡并不是那么凶神恶煞,他在村里还颇有口碑,他带着群众调整种植结构,在全村搞玉米套种,亩均收入是传统种植收入的几倍。 但那个结并没有从我的心中消失。 那年夏天,我陪种子公司的几个人在邻村待了几天。一天午后,我和老胡沿村东的河堤散步,走到一处排灌站,老胡停下来。老胡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忽然对我说:“我给你讲一件事: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我在河边伤害过一个孩子。那一天,我在树荫儿下乘凉,就是这棵老桐树。那孩子挎着一篮沉甸甸的麦子从树下走过,我当时心情不好,一赌气把孩子的篮子扔进了河里,那孩子哭了,疯狂地跑下河滩。我忽然害怕了,我紧跑几步拽住了孩子。可那孩子两眼愤怒地看着我,我丢开了他的胳膊。孩子什么也不顾地跳进河里,捞出了篮子,可麦子已被河水沖走了。直到孩子安全地上岸,我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不能忘记那双倔强的眼睛。要是孩子那天有什么闪失,我一生都不能心安啊,我真是……”老胡说着两眼怔怔地望着河水。尔后,老胡又怔怔地说:“可惜,我已记不得当时孩子的面目了,也不知道他是谁。如果有一天,我能见到他,认出他,和他站到一起,我要向他深鞠一躬,向他道歉……” 老胡的故事实在让我难以自制,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 老胡从沉吟中醒过来,忽然问我:“你怎么了?” 我说:“没事,我只是为这个故事感动……”可我的泪水已经止不住了。 老胡忽然扳过我的肩膀:“你说,当年的那个孩子是不是就是你?多少年来我的脑子里一直晃悠着那个孩子的影子,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和当年那个孩子那么相仿,孩子倔强回头的样子一直刻在我的心里。是不是你?是不是……”
第70页 老胡抓住了我的手。 我依然愣着。 老胡双手合十,在我的面前深深地弓下了腰…… 一湾河水依然静静地流着。 头牌张天辈 红酒 县里有个曲艺队,人不多,只有十来个,可个个都有把刷子,有个叫张天辈的说书人在里面挑班唱头牌。 张天辈高个子,腰板儿倍儿直,瘦白脸,留一缕花白山羊鬍子。他书说得好,不说十里八乡了,在附近几个县也有名气。他人也傲气,整日手里捧个锃亮锃亮的白铜凤冠雕花水菸袋,抽起烟来,咕嘟咕嘟响。抽水烟的人不多,可张天辈是角儿,角儿有角儿的气派是不?别看他平素不爱说话,整天耷蒙着眼,可一上台,却神采奕奕,眼睛炯炯有神,一人千面。那鼓一敲,砰砰作响,极有韵味,让人心痒难耐。鼓声停歇,张天辈嘴一张,字正腔圆,沧桑厚实,台下乱闹闹的场面即刻鸦雀无声,观众便跟着张天辈一会儿悲一会儿喜。 这一阵子,队里人发现张天辈跟前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与他形影不离。不知情的以为是他孙女。其实那女子先是迷上他说的书,继而迷上他的人,于是就走哪儿跟哪儿,跟他好了。家里人看出不对劲儿,劝了,骂了,也打了,但她还是跳窗翻墙跟着张老先生跑了。张天辈跟别人说那女子是他干闺女。 县曲艺队和豫剧团的宿舍同在一院,有的是爱管闲事说闲话的人。“小贱妃”名叫马花儿,马花儿在《秦香莲》中扮演皇姑。论说剧中皇姑该有皇家气派,毕竟是金枝玉叶嘛。可马花儿就是对皇姑这个角色理解不到位,老是雍容华贵不足,风骚轻佻有余,压根儿不管自己是身穿日月龙凤衫的公主千岁,出场后往台口侧身一站,沖观众就频频地丢媚眼儿,弄得皇姑就像开店的马寡妇似的,毫无大家风范。台下那些浪荡子们遂扯起破锣嗓子叫好。马花儿得意地一个媚眼儿接着一个媚眼儿地丢,拽都拽不回来。从此,便落下了“小贱妃”的绰号。 “小贱妃”正修眉毛跟平时演宫女丫鬟的秋菱发布她的最新消息:那女子哪是张天辈的干闺女啊,夜夜都在一块儿睡呢!也不知她咋知道的,反正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曲艺队队长姓海名椒,他听了“小贱妃”的“广播”后,抽着冷气牙疼似的在院里转来转去。男女问题是雷区,虽说曲艺队和剧团里不时也有些花花草草的事,可那是逢场作戏跟颳风一样,过去就过去了。张天辈这事可非同小可,他是人物是角儿啊。 张天辈三十岁丧妻,这么多年干熬,如今奔六十的人了,莫非要晚节不保?海椒想来想去,觉得该给张天辈提个醒儿。情急当中,他拉上豫剧团的支书洛成一起去敲打张天辈。 海椒和洛成进门时,张天辈正坐在沖门口的那把罗圈椅上咕嘟咕嘟地吸水烟,见他俩进来,眉毛一扬中气十足地喊:“坐!上茶。”算是招呼过了。屋门帘一撩,一个穿花布衫梳大辫子的闺女,手里端两杯茶就出来了,低着头笑盈盈地将茶杯放在两人跟前,也不言语就快步出去了。 海椒干咳几声,绕黑山避白水比葫芦说瓢终于把意思表达出来了。 张天辈阴着瘦白脸把手中的水菸袋重重往桌上一搁,山羊鬍子一撅一撅地说:“碍谁事啦?俺找个暖脚的中不中?明天找你们开证去!” 海椒和洛成面面相觑,既然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只好知趣地起身告辞。脚还没迈出门槛,就听后面说:“走好,不送!”两人对视苦笑,好像怀里被人猛塞坨冰直凉到后脑勺脚后跟儿。 两天后,剧团大院忽然噼噼啪啪爆竹声声,惊得猫也跳狗也叫的。大院里的人们慌忙起身看究竟,却见一脑后盘髻斜插红绒花的女子,搀着手捧锃亮白铜凤冠雕花水菸袋的张老爷子踩着一地落英,喜眉笑眼地说着走着…… 男人都说:“这张天辈艷福不浅!” “小贱妃”说:“嘿!老牛真吃嫩草了……” 张天辈还在曲艺队里唱头牌。 桥 谈歌 黎明的时候,雨突然大了。像泼。像倒。 山洪咆哮着,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疯狂奔出来,势不可当。 工地惊醒了。人们翻身下床,却一脚踩进水里。是谁惊慌地喊了一嗓子,一百多号人你拥我挤地向南跑。但,两尺多高的洪水已经开始在路面上跳舞,人们又疯了似的折回来。 东西没有路。只有北面那座窄窄的木桥。 死亡在洪水的狞笑声中逼近。 人们跌跌撞撞地向那木桥拥去。 木桥前,没腿深的水里,站着他们的党支部书记——一个不久就要退休的老汉。 老汉清瘦的脸上流着雨水。他不说话,盯着乱闹闹的人们。像一座山。 人们停住脚,望着老汉。 老汉沙哑地喊话:“桥窄,排成一队,不要挤,党员排在后边。” 人群里喊出一嗓子:“党员也是人。” 有人响应:“这不是拍电影。” 老汉冷冷地:“可以退党,到我这儿报名。” 竟没人再喊,一百多人很快排成队伍,依次从老汉身边跑上木桥。
第71页 水渐渐蹿上来,放肆地舔着人们的腰。 老汉突然噼手从队伍里拖出一个小伙子,骂道:“你他妈的还是个党员吗?你最后一个走!”老汉凶得像只豹子。 小伙子狠狠地瞪了老汉一眼,站到一边。 队伍秩序井然。 木桥开始发抖,开始痛苦地呻吟。 水,爬上了老汉的胸膛。终于,只剩下了他和那小伙子。 小伙子竟来推他:“你先走。” 老汉吼道:“少废话,快走!”他用力把小伙子推上木桥。 突然,那木桥轰地塌了。小伙子被吞没了。 老汉似乎要喊什么,但,一个浪头也吞没了他。 白茫茫的世界。 五天以后,洪水退了。 一个老太太,被人搀扶着,来这里祭奠。 她来祭奠两个人。 她丈夫和她的儿子。 年集 赵新 农历腊月二十八,爹去赶年集,儿子也去赶年集。爹今年62岁,儿子今年32岁。爹骑着一辆自行车,儿子骑着一辆摩托车。爹的自行车上带着一捆大葱,儿子的摩托车上带着媳妇桂花。儿子在去赶集的路上追上了爹,儿子放慢速度说:爹,你也去?爹说:去,今天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集日,再不去就误事了。儿子说:你去买什么?爹说:看着买吧,好容易过个年哩!像我这把年纪,明年过年还不一定有我没我。儿子说:你那捆大葱送给谁,咱们家城里又没有亲戚。爹说:谁也不送,卖它哩。儿子说:那能卖多少钱?爹说:卖多少算多少,添不了斤添两吧。儿子说:那我先走啦,我又带不了你。爹说:你走吧,你带着人哩。 天黑的时候,爹回来了,儿子也回来了。爹的自行车上带着那捆大葱,儿子的摩托车上带着媳妇桂花。 进了自己的家,老汉就非常高兴地把女人喊过来,让她看自己从年集上买回来的东西。 女人打开那黑色提包,先拿出来一件红得十分鲜亮的羽绒服。 女人拿着那件羽绒服看啊摸啊,在灯光底下照啊照啊。女人说:这衣裳可不赖,轻巧,厚实,暖和,不怕颳风下雪变天气,就是没有扣子! 老汉笑了:你真憨!你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人家没扣子,人家有拉锁,“哧”一拉,比扣扣子还省事。你快撂下吧,别给弄脏了,这是给孙子买的,一会儿给他们送过去! 女人又从提包里拿出一双黑皮鞋。皮鞋很光很亮,灯一照,花了女人的眼。 老汉说:你看看这双鞋行吗? 女人说:我看着行,模样挺好!就是没眼儿,怎么绑鞋带哩? 老汉说:你真是一个二百五!如今穿皮鞋,谁还绑鞋带哩?哪有那种闲工夫。撂下吧撂下吧,可别弄脏了,这皮鞋是给儿子买的,一会儿给他们送过去! 女人从提包里拿出了一块蓝头巾。老汉说:你包上,你包在头上我看看好看不好看,合适不合适。你一年四季,风风雨雨,针线伙房,场里地里,活儿没少干,苦没少吃……我脾气不好,动不动吹鬍子瞪眼,对不住你!他娘,瓜子儿不大,暖暖心吧,多少是个情意…… 老汉从怀里掏出一块手錶来。那块表很小很小,就像一枚扣子。 老汉说:知道吗?这叫坤表,坤表就是给媳妇们戴的,一会儿给桂花送过去。 女人又被那块坤表照花了眼,那小小的玩意儿竟然光芒万丈。女人说:他爹,她有表。 老汉说:我知道她有表,可是她老在我面前说她的手錶不如别人的好,走得不准,样子难看。 女人说:老头子,你这一遭花多少钱?咱前天才卖了那口猪,今天你就…… 老汉说:该花的就得花,好容易过个年哩,只要孩子们高兴就行。像我这样的岁数,明年过年还不一定有我没我……你快把饭端上来吧,不管好歹,只要咬得动,热乎就行。 女人知道他没在城里吃午饭。女人把饭端上来说:他爹,你没在城里吃饭也行,你总得给自己买顶帽子吧!你看你的耳朵都冻裂啦,以后还怎么出门干活儿?你也该给自己买瓶酒喝,好容易过个年哩! 女人的眼里落下泪来,泪珠很大很沉,一滴,一滴。 老汉说:你哭什么哭什么,我又没死,你再哭我就恼啦,你再哭我就不吃这个茄子了!我本来想给自己买顶帽子,可是咱的大葱没人买,吆喝半天也不顶事,我也就没钱买酒了。不过不要紧,你放心,儿子今天也去城里赶年集了,他会给我买两瓶酒喝! 女人说:你说给他啦? 老汉说:你真浑,这样的事情还用着告诉吗?好容易过个年哩! 老汉吃完饭以后,儿子果然来了。儿子手里没有提着酒,儿子手里拿着两把葱。儿子把葱放在地上以后,就看摆在床上的羽绒服,就看那双黑皮鞋,就把玩那块坤表。 儿子的眼睛很亮,满脸欢欣鼓舞。 老汉说:你吃啦? 儿子说:没哩。今天赶集累了,桂花还躺在床上休息。 老汉说:你们今天赶集买了些什么? 儿子说:手里没钱,什么也没买,只买了一套家庭影院,花了好几千块钱! 女人说:你没买瓶酒喝? 儿子说:没有没有!酒是毒药,喝酒有什么好处?尤其是上岁数的人,喝醉了伤身体!
第72页 屋里静了,爹也不说话,娘也不说话,儿子也不说话。谁也不说话,气氛很尴尬。 儿子说:娘,我走啦。我先把我爹给我们买的东西拿回去,叫桂花看看。 女人把那两把葱塞到儿子怀里说:你把葱拿回去吧,我们家有! 儿子说:娘,别呀,这二斤大葱是桂花让我送来的,她说爹今天把葱卖了,你们没葱了…… 女人说:拿走! 儿子说:留下吧,留下吧,好容易过个年哩,我爹说啦,他老了,明年过年还不一定有他没他哩! 女人把脚一跺:叫你拿走就拿走! 儿子说:娘,你着什么急,一会儿我们一家三口还来吃饭哩。 端州遗砚 郑洪杰 马回头村距县城85公里,偏僻闭塞,土地贫瘠,山丘荒秃。相传当年干隆皇帝外出巡视,坐骑面对凄凄荒野,甩颈嘶鸣,不愿前行,马回头据此得名。 时至20世纪90年代,马回头村仍很贫困。 唯一令村民骄傲的是,德高望重的恒运老人藏有一名砚。因有名砚,村民才开了几回眼界:不少年来,一辆又一辆豪华轿车不顾一路颠簸驶进村里。来者多为县长、文化局长和书法家,皆慕名赏砚。 一专家曾用掌心抚砚肌肤,又以笔桿轻轻叩之,后又持镜细观砚上圆点、花纹,最后方说,此砚是四大名砚之首端砚,出自肇庆端溪河注入羚兰峡汇合处,即烂柯山老坑。你看,其色青紫莹润,石眼黑黄重晕,乃最珍贵的鸲鹆眼。这种砚,石质滋润,易于发墨,不损毫毛,实为正品名砚哪!问其价,专家说不可估不可估,《明一统志》上就有“匠石识山之脉理,凿一窟,自然有圆石青紫色,琢为砚,可值千金”之说,何况时至今日,又何况这正宗之精品哪! 专家一席话,说得赏者目瞪口呆。掉转车头,又悄悄复找老人,许以全家迁往县城,子女就业,或出万元购之。但恒运老人只略略一笑说,受用不起,受用不起,执意不肯出手。 三年前,又有车入村,是才上任的林县长。不同的是林县长没访恒运老人,却随乡长村主任在村里村外查看个仔细。同来的几个科技人员,登山冈,勘地形,取土样,三天后方回县城。 恒运老人站在村口,目送一路黄尘远去的车,捻须在手,轻轻微笑。 如今三年已过,马回头村已是果木飘香,猪羊肥壮。恒运老人难抑胸中之喜,眉宇间却又锁三分心思。收穫时节,一辆小车直奔老人家里,老人出迎,见是林县长,方喜出望外,双手打拱,说,我料你该来了。 林县长说,前次来,父老贫苦,日月难挨,作为一县之长,怎有心思赏玩?今日专程来访,不知老人家肯否赐我眼福? 恒运老人乐呵呵取出名砚。但见那砚大如鱼盘,厚寸余,通体青紫,造化天成。林县长观罢惊呼一声,果然名不虚传,宝砚宝砚哪! 恒运老人便问县长,怎见得是宝砚? 林县长略一思忖说,砚质系水云母类黏土矿形成,因而细嫩柔和,磨之无声,是地道的端砚精品,通为历代的贡品哪! 恒运老人又问,你看这花纹怎样? 林县长谦谦一笑说,依我拙见,贵在花纹,这是砚中十几种花纹之最,叫鱼脑冻纹,可谓白如晴云,松似团絮,呼之欲动,触之欲起! 老人复又追问,这石眼如何? 林县长再三观摩后说,这石眼圆晕相重,黄黑相间,瞳子于内,是典型的活眼。 恒运老人听罢贊道,县长见地极是。还有,你看这图案雕琢细腻,两龙对舞呼呼生风,游云飘逸吹之欲散,更见古朴和价值。 林县长由衷贊道,正是正是,不知您老怎收藏了这等名砚极品? 恒运老人告之说,我先祖曾在端州为知州当差,故有缘得之。 林县长悟道,果有渊源。又是一席话后,林县长欲起身告辞。老人伸手一拦说,慢。遵先祖遗嘱,为官清正,造福一方,又精通砚器者,当赠之。今日这砚就赠与林县长了——这也是老夫心愿。言罢,双手托砚,请林县长纳之。 老人一番话,听得县长双眸湿润,情起波澜。他动情道,算来,我叶门出丹青世家,祖父、父亲均有造诣。我自幼受其薰陶,也识得点墨在胸,略知文房四宝。可惜这等好砚,只闻未见,今日见了,已是眼福,怎能再生奢望呢。再说,这等厚礼,我无功无劳,如何受得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老人执意要送,林县长说,您老祖上既在端州知州为差,可听说包拯三掷砚的传说? 恒运老人说,当然知晓。庆历三年,包拯任端州知州,期满回京师时,没带走一砚。为表清正,还将朋友所赠之砚,尽掷于山沟中。 林县长说,想来,所掷也非寻常之砚吧。 恒运老人说,当然,皆是佳品。不瞒你说,此砚便是包拯所掷砚中之一。看这七颗石眼,列成勺形,正是相传七星北斗名砚!确为当年祖先目睹包拯掷砚,因惜其珍,才历经艰难潜入山中寻觅。可惜其余或粉或损,唯有此砚落入草莽,得以保全,重见其辉。 林县长闻听惊异,连声感慨说,历经九百余年,不料在这里看到传说中之古砚。老人家,这砚我更不能收了,您老就精心收藏,一为马回头村留一财富,二以砚为证为鑑,将佳话说于来访者,岂不更有其用吗?
第73页 老人再三欲赠,终见林县长言辞恳切,态度严肃,只好双手颤颤将砚收回放好。之后,两双手紧握良久,林县长才登车惜别。 回望渐渐远去的车子,恒运老人竟潸然落泪,由衷感嘆说,清如水,明如镜,爱子民。前不见古人,后却有来者!这等好官,只盼多些,再多些! 神匠 闵凡利 和尚双手合十,唤了声:阿弥陀佛。 神匠见是和尚,就问:出家人,有啥事就说吧! 和尚说:为神事而来。神匠说:我只塑女身。和尚说:我要塑尊女神,是观音。 神匠只塑女神,这是方圆百里人人皆知的。神匠的女神塑得活。以前神匠也塑男身,塑得也挺有名。可自从妻子死后,他就只塑女身了。神匠的女神塑得真,就像一位真神那么慈祥地站在你的跟前,听你的苦,听你的忧。 神匠就随和尚到了一座庙。庙很新,和尚说:这是我20年化缘才盖起来的,目的就为塑这尊神,和尚说得很凄凉。和尚就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说:照图上这女人的样子塑,一定要塑活。图上是挺俊秀的女人,神匠觉得很面熟。 和尚说,把她塑成个观音吧!你行的。神匠没有言语。 神匠一连三天都在喝酒。和尚在念他的经,念得很专一。 第四天,神匠就开始找料了,找料是为“搭骨架”。神匠选料和别人不同,他除主躯是两根硬木外,剩下选的都是白蜡、桑之类的有弹性、有韧性的软木。神匠认为:女人的柔不在皮肤,而在骨子里。 骨架搭好了,神匠就开始糊泥。泥糊得很快,不到三天,形状就出来了。 和尚一直在前堂念他的经。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有人到前面唤他过去吃饭,也不问他进展如何,神匠觉得这样很好。 这一天该“洗尘”了。就是给神洗澡,从头上浇一盆清水。洗去尘世的灰垢,好干干净净地做神。神匠不这么认为,他说神是人变的,他给神洗尘,是洗神味儿。 “洗尘”是最神圣的时刻。神匠把门和窗都用布遮得严严实实,因为这是他的绝活,就是往神身上涂抹他的汗水。神有了人味才是神,神才活。 神匠要给观音涂抹汗水了,神匠很激动。这时,门开了。和尚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神匠心里一惊,他觉得他身体里的一种东西就像夏天里的一块冰,正在慢慢地融成水。 和尚说:用我身上的汗吧,你看,我身上都是汗呢! 神匠想拒绝。神匠想我是神匠,哪能用你的呢!可神匠身上的汗没了,神匠就觉得身上发冷。神匠有一种被打败的感觉,神匠没有流露出来。 和尚看着观音,就对神匠说:她身上能有我的味儿,我就知足了。我这20年没有白苦。 神匠的心一颤,泪差点流出来。 到秋天了。神匠看着落叶,心想:该给观音安“心”了。 神匠的女神塑得活。神匠认为:那是有心的缘故。人有心才能活,神也是,神没有心怎是神呢?那是一具泥胎。旁的神匠认为他这是多此一举,他们说世人活得苦,活得浮躁,有个寄託,有个作揖叩头的对象就行,有心无心都是泥胎,都是自己骗自己,骗局何必费那么多心思呢! 神匠不那么想,他说:神是人变的。人和神都是一样的,都有心,没有心哪能活呢! 那天,神匠对恋在观音前不愿离开的和尚说:安完心神才是神,你现在拜的是泥胎,和尚不解。神匠说:你出去吧,我这就给观音安心。 和尚看了看观音,就出去了。不一会儿,神匠就听到前堂传来木鱼声,声很乱,神匠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神匠就用手从头到脚摸着他的活儿,泪,稠稠地流下来。 神匠看着观音。观音也望着他,甜甜地笑,笑得神匠心里空空落落的,神匠就扑通跪下了。神匠从没有给他的活儿跪过,这次不同,他跪下了。 神匠看着观音说:他就是爱你的那个人呢!你知道吗?他就是为你而出家的那个人! 观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很博大很宽容。神匠说:他在和我斗呢!说实在的,我不想赢他,可不赢不行,你是我的女人…… 神匠就再次审视他的那尊观音。猛然间,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做,他自言自语道:该走了…… 一炷香后,和尚推开了门。和尚看到神匠倒在血泊里。神匠的心没有了。 和尚看到观音的心口有一颗鲜红的心,正在有节奏地跳着…… 和尚看着观音的脸,观音笑得更美了,更真了。和尚觉得在观音的笑容下,他只有永远低着头。 和尚猛然间明白了他为什么永远拥有不了那个女人。他知道自己一辈子只有当和尚了。和尚便很苦地呼了声:阿弥陀佛。 锄禾日当午 乔迁 早早吃了早饭,王林扛上锄头就要下地了。今年雨水多,庄稼长势好,杂草也跟着疯长。还未出门,村主任推开院门进来,村主任望眼王林肩上的锄头,村主任说:“你公路边上的那片地先不要锄了。” 王林看着村主任问:“为啥?” 村主任嘆息一声说:“乡长这两天要下村检查工作,还要亲自铲两条垄的,我想来想去,还是公路边上你的那片地合适,过路人都看得见乡长铲地的。”
第74页 王林轻哼一声说:“乡长弄这景干啥!他不铲这两垄谁能说啥!乡长毕竟不是庄稼人。” 村主任说:“乡长这是响应县里号召,提高农业意识,领导干部要深入田间地头的。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王林说:“行,我留两垄给乡长。” 村主任忙扯住就要往外走的王林说:“不行。不是留两垄给乡长的,是整片地都得留着的。” 王林立刻瞪圆了眼睛说:“整片地都留着?这不是瞎闹吗!地里的草都快赶苗高了,我不赶紧着剷出来,过两天还铲得出来吗!乡长要铲地,我给他留两垄不就行了吗!” 村主任扯住王林不放,说:“乡长能一个人来吗?各部门得跟人来,总不能乡长一个人铲地,各部门的人在地头上看着吧!” 王林一听脸都白了,紧张地说道:“这些人来铲我的地,我的地还要不要了,哪个是会铲地的人啊!” 村主任把住王林的肩膀说:“你不用担心,他们能铲多少?铲不了多大会儿就该腰酸背痛的了,等他们一走,我找几个像你一样的好庄稼把势,有半天的工夫你那片地也就铲完了。这样可以了吧?” 王林望望村主任,村主任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王林不能不给村主任面子的。王林放下了肩上的锄头。 过了两天,乡长还没有来,看地里已是杂草丛生了,王林焦急地来找村主任。村主任也焦急,说:“我这两天天天往乡里打电话,乡长这两天实在忙得脱不开身来的,再等个一两天,一两天乡长就来了。” 王林急得火上房,但也只好耐心地等着,望眼欲穿地盼着乡长快点来。 又心急火燎地等了两天,乡长还没来,地里的草已经封垄了,都看不见苗了。王林跑来找村主任,王林急得直跺脚地沖村主任喊道:“乡长到底来不来了?草都快把苗欺死了,再不铲地就不用要了。” 村主任也急得直跺脚,抄起电话——已是这天第三次往乡里打电话,乡长秘书接的电话,一听是村主任电话,乡长秘书不高兴地训村主任说:“你一天想打多少遍电话?不是告诉你了吗?乡长现在没时间,这一两天有时间就过去。”村主任刚要说话,乡长秘书已啪地挂了电话。 王林突然怒吼一声:“我不能等了!” 村主任把手里的电话啪地摔在了桌子上,沖王林喊道:“我想等啊!可不等能行吗?乡长管着咱呢!” 王林血红着眼睛喊道:“可那是我的地,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我不能看着它毁了啊!” 村主任口气缓下来,说道:“发火生气都没用,要怨你就怨你的地在公路边上。你也别大喊大叫了,来年我把村里的机动地包给你几亩,补补你今年的损失。” 王林眼里蓄满了泪水望着村主任说道:“村主任,我心疼啊!” 铲地时节过了,乡长也没有来。村主任在确认乡长不来铲地后,急忙忙地来找王林。王林家没人,村主任就忙奔王林家公路边的田地。在王林家的地头上,村主任没见到王林,村主任问坐在地头上悲戚的王林媳妇王林去哪了,王林媳妇抹着泪说:“王林打工去了,王林他一见这片地,他就心疼得不行。” 村主任望着已是杂草纵横荒芜了的王林家的田地,感到心里刺刺啦啦地疼。 秋日的一天,乡长下来检查秋收,乡长看到公路边上有一片荒芜的田地,地里一人来高的杂草在微风中摇摆出一片枯黄一片悲凉。乡长有些心疼,不高兴地说:“这么好的一片地,怎么说扔就扔了呢?” 跟在乡长身后的村主任犹豫了一下,说道:“出外打工去了。” 乡长立刻面容严肃地说道:“锄禾日当午,种地是辛苦,出外打工难道就不比种地辛苦吗?看来,农民外出打工把地撂荒的问题也该提上工作日程了。” 旦角 江岸 年轻的时候,他是闻名遐迩的人士。每到农闲时节,四乡八里的人约在一起,组个草台班子,挨村唱梆子戏,都免不了跑到黄泥湾邀他加盟。他那媚媚的扮相、妖妖的身段,在台上一走,就是一串碰头彩;一个水汪汪的飞眼,能淹死一堆小媳妇;一挑葱白似的兰花指,能醉倒一群小姑娘;再唱上那么几嗓子,连半老徐娘们都从里往外酥透了。 他是有名有姓的人,但是人们都不叫,刚出道的时候,大伙儿都叫他“小白妮儿”,年岁大了,大伙儿又叫他“沙锅片子”。 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怪名儿呢? 原来,他好抽口大烟,后来解放了,剷除了黄赌毒,他只好从中药店买点大烟壳,用沙锅煮水喝。只有喝了这水,他才有劲儿将一副媚相足足地演到一齣戏终了。无论走到哪里,他任啥不带,就提着一口沙锅;到了地儿,他任啥不干,就熬他的大烟壳。每每在戏开锣半个时辰前后,就能在戏台附近闻到一缕缕淡淡的特殊的香气。那准是沙锅片子的大烟壳熬出了好滋味。 不管演哪一齣戏,都数他的戏份足。《大祭桩》中的黄桂英,《铡美案》中的秦香莲,《打金枝》中的公主,《西厢记》中的红娘,都非他莫属。 他还真从戏迷中拐了个姑娘,做了他的媳妇儿。他再也不用自己提锅、熬大烟壳了,一切有关他的杂务都被那姑娘包下来了。
第75页 他和媳妇儿相亲相爱地过了大半辈子,媳妇儿没捨得吵他一句骂他一声,横草不让他拈、竖草不让他拿,就是时不时让他在家装扮装扮,摆弄一下身段,哼那么几句。嫁给他多少年了,媳妇儿看了听了他的戏,仍然眼睛放光。后来,大队演样板戏,他演李铁梅、阿庆嫂。演了几次,不让他演了——他演的李铁梅、阿庆嫂怎么看怎么不像英雄人物。他不演戏,急得吃不好睡不香。媳妇儿便让他在家里偷偷演,演给她一个人看。当然,他演的是红娘,是秦香莲。有时候,媳妇儿还能接几句张生、黑老包呢。 这么好的媳妇儿,打着灯笼也难找,谁知说走就走了,事前半点儿徵兆都没有。他哭天抢地,眼睛哭肿了,嗓子哭哑了,好长时间,整天都像是没了魂儿的人。媳妇儿都埋了多半年了,他还时不时到坟头去哭,细听了,不是哭,却是唱: 婆母娘你息怒站在路口, 听儿把内情事细说从头, 想当初李黄两家结亲眷, 也算是门当户对配佳偶…… 媳妇儿走了,儿子在外面念书,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没着没落的。他一辈子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料理日子的本领,一烦,连出去进来都离不了的戏也免了。过了两年,儿子高中毕业回了家,不久又娶了亲,家里总算又有了一个女人,他才可以伸开肠子过一过日月,好好唱一唱他的戏了。 亲家母年轻时也是他的戏迷。亲家母来家了,和他有说不完的话。说得兴起,偶尔他也比画比画,让亲家母直感嘆,到底是老了,老了。听了亲家母的话,他不知是忧伤还是高兴。但他每回都拼命挽留亲家母多住几天。只要过一段时间亲家母没来,他还会催儿媳回娘家去接呢。 儿媳不愿意了,和儿子吵:你爹咋回事儿,我爹还没死呢! 儿子笑了笑。 儿媳又说:你爹都这么大岁数了,别整天没事了哼哼唧唧的好不好,一个大老头子,男不男女不女的,算什么呀! 儿子不笑了,嘆了一口气。 儿子还是和他谈了。从此以后,他进进出出都黑着脸,既不哼唱了,也不言语了,终于憋出一场病来。病好了,他脱了层皮似的瘦了下来。 儿子瞒着媳妇儿,带他到省会电视台《梨园春》擂台赛报了名。他竟做了擂主。比赛那天,他唱了两段《西厢记》红娘唱段,一段是: 他二人进房去先把门关上, 门儿外战兢兢站立我红娘, 都只为老夫人把良心昧丧, 抱不平我才陪你来到书房…… 另一段是: 谯楼上打四梆霜露寒又凉, 为他们婚姻事俺红娘跑断肠, 恨死老夫人过河你拆桥樑, 从今后再不说你治家有方…… 看过了,看到观众和评委都给他打了全场最高分,他眼角悄悄溢出了泪花。这一辈子,能演给千千万万个戏迷看,死了也值了! 风格 徐岩 胡甲坐在开往大兴安岭的火车上,想着昨晚那个梦的时候,身体内的血便有点儿热,因为那个梦有一点儿桃色的意思——有一个女人和他拥抱了一下。 那女人就是他的大学同学米朵。 米朵姓魏,胡甲上大一的时候看见她的练习本上写过这个名字。当时他咦了一声,挺惊讶的样子。 魏米朵长得不是那种一般的好看,而是相当的好看。大二的时候,屁股后面就有好多男生跟着了。胡甲和他们不同,他觉得那样做太没面子。大学毕业后的一个秋天,两人见了面,魏米朵问他,怎么不追我呢?胡甲轻轻一笑说,当时事业和爱情需要我选择其中的一项,我光想着事业了,就没顾得上追你。 魏米朵哧哧一笑说,就是现在的警察职业,是不? 胡甲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次,两人是在省城里见的面,两人喝了好多啤酒,喝得魏米朵差点儿跟他去了旅馆,后来,多亏寒冷的风将两人吹醒了。 这回,徐队交给他一个任务,到大兴安岭所属的一个叫十八站的林区查一个人。 火车到加格达奇正好是半夜时分,胡甲便想好了利用这机会见见魏米朵和他的另一个同学赵德友。胡甲就给赵德友和魏米朵打手机。赵德友的手机关了,魏米朵的手机通了。魏米朵说你来吧,火车到站的时候我们去接你。 胡甲关了手机躺在铺上想,魏米朵说的“我们”包括谁呀?是说她和赵德友呢,还是她和她的老公?火车“哐当哐当”地走,使胡甲寻不到答案。午夜时分,胡甲下了车。胡甲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到了穿风衣的魏米朵。 就魏米朵一个人。 胡甲和魏米朵握了手,两人相对着站住了。魏米朵依然那么好看,就是清瘦了一点儿。魏米朵说去我家吧,胡甲点点头,他想魏米朵一定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比如她让丈夫在家里等着,桌子上已经摆上几盘菜和温好了的酒。比如她和赵德友也约好了,正等着呢。胡甲就不多问,跟着魏米朵上了一辆计程车。 车子三拐两拐地驶过了几条街,在一幢楼前停了下来。两人并肩上了四楼,魏米朵拿钥匙开门,然后进了屋。客厅里有张桌子,上面摆了几个冷盘,还有一瓶红酒。
第76页 胡甲小声问,米朵,你老公呢? 魏米朵说出远门了。 胡甲又问,你没找赵德友? 魏米朵说,哪儿找他去?人家早去深圳发财了。 胡甲就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早知道这样,别让人家接自己啊,三更半夜的。 魏米朵脱了风衣,就忙活开了。她动手煮了一大盘水饺,端上来说,饿了吧?我陪你吃点。 胡甲小声问,附近有旅馆吗? 魏米朵朝他看一会儿,就笑了。 两人开始喝酒,一瓶喝没了魏米朵又拿出一瓶,之后,又喝了第三瓶,魏米朵就醉了,扯了胡甲的一只手说,你们当警察的警惕性挺高,还要找旅馆?住我家里怕个啥?然后就哧哧地笑。 胡甲的头也一阵阵发晕,他看着魏米朵说,你老公对你挺好吧? 魏米朵哧哧笑着说,我老公有外遇了。 胡甲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魏米朵接着说,胡甲你当了警察就牛气了是不是?当初在学校里你不是也在暗中追求着我吗?胡甲说没有,从来没有。魏米朵说你还不承认,你在日记本里写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胡甲就抓紧了魏米朵的手说,你竟敢偷看我的日记,你这个臭丫头片子。 两人偎在沙发上说了好大一会儿同学时候的事,时而大笑时而掉眼泪。 魏米朵说,我们那一帮同学呀,有的已经不在人世了。胡甲说你说的是聂小曼吧,她丈夫怎么能把她往死里逼呢?魏米朵说还有出国的许婷婷,听说嫁了个外国人。魏米朵接着说,离婚的有六七个呢,胡甲没有吱声。 后来,魏米朵就起身来到床上将毯子铺开了说,睡吧,明天你不是还要去你亲属家办事吗?十八站可远着呢。 魏米朵仰躺在床上的姿势很迷人,胡甲只看了一眼心就火烧火燎的了。他推说菸瘾犯了得抽一口,然后起身走上阳台点着一根烟。阳台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有风徐徐地吹着,夜色中他能够看到朦朦胧胧的远山的轮廓。 胡甲一连抽了两根烟,头脑才清醒了一些。他回到卧室的时候,魏米朵已经睡着了。胡甲给她盖上毯子,然后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天有些亮光的时候,胡甲起来了。他悄悄地到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就出了门,他回头见魏米朵睡得正香。 下了楼胡甲截住一辆计程车,关车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朝楼上望了一眼,见魏米朵正站在阳台上看着他,胡甲就朝她挥了挥手。 案子办得挺顺,胡甲坐了四个多小时的车到了十八站林区后,在当地派出所的配合下,没费什么周折就将流窜到那儿的一个盗窃犯抓获了。 回到家后,胡甲将人犯收监,然后,跟老婆通了电话,报了平安。 这时候,他的大学同学赵德友来电话说,你个臭小子,到了加格达奇也不见见我。 胡甲迟疑了一下说,怎么,你……你没去深圳发财啊? 赵德友粗了嗓门儿说,深圳个鬼啊。赵德友说胡甲你这小子不地道,人家男人刚被抓起来,你就见缝插针啊。 胡甲被说糊涂了,立时急了眼,说赵德友你瞎说些什么,我找你,你却关机躲着我,同学一场你连个女人都不如。 赵德友最后说,不闹了,魏米朵都跟我说了,你是个见色不动心的警察。胡甲问魏米朵的老公咋了,赵德友说,那人被判刑了,他罪有应得,侵吞公款不说,还霸占人家大闺女好几年。 胡甲见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一个屋的两个同事又都不在,就拿手机和魏米朵通话,说,对不起米朵,我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我…… 魏米朵在电话里哧哧笑着说,还警察呢,真不是男人,我家老公才是个芝麻大的副区长,就划拉了四个女人。 胡甲顿时语塞了,好半天才说,魏米朵你啥意思? 听电话那头的魏米朵又哧哧地笑,就放下了电话。 胡甲愣了一会儿,弄不懂,就将屁股蛋子上的手枪拔出来,卸下弹夹,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 谁怕谁 范子平 老王手中的铅笔用力地敲着会议桌,说:我提议,咱马上动手,封了丁圪菪这个黑煤窑,跟电管局联繫,联手拆掉他们的窑,我们矿产局有这个权力。 老岳说:按说,丁圪菪煤窑早该封了,开採证,没有,安全证,没有。啥都没有,那老闆丁大户,他就敢硬着来。 老李嘟嘟哝哝:真是,真是,这人也太不知好歹了,赚的钱也金满箱银满箱了,就是不购置一点儿安全设备,早晚得弄出大事故来。 老刘慢声细语说:哎呀,要说这人是个头顶上长疮、脚底板流脓的货,坏透了。一年就缴那十几万块钱的税,还拖着赖着,一年他少说赚上千万,就是给矿工发那一顶安全帽什么的,还捨不得。乱采,乱挖,早晚得出大事故。 老王说:要我说,咱们事不宜迟,今天下文,今天动手。 老岳说:只是,只是,这傢伙到处上供,买通了不少人。 老李说:咱还得小心,打不着毒蛇,别又让毒蛇咬了脚。 老刘说:上几届班子,都没动他,咱也少惹这马蜂窝。 老王心里骂:狗肉上不得席面,但脸上还是笑微微的。因为这是矿产局的班子会,大的行动要的是班子决议,班子嘛,一人一票,得大家同意。他问:丁圪菪村,有个宋大赖和侯老根打赌的故事,你们听说过没有﹖
第77页 大家都摇头。 老王说:那是前几年的事情了。丁圪菪村北地,慢坡那里有一大片荒坟。村里有个光棍儿叫宋大赖,他在北地看树,村里一年给他三四千块钱,业余的,按说也不少。但是有一段时间北地的杨树柳树总是丢失,不是被锯了就是被刨了。村里说宋大赖,宋大赖说北地荒老坟闹鬼,夜里他也不敢去。村干部当然半信半疑,在场听的侯老根弟兄俩都说不信。宋大赖说谁敢在北地荒老坟睡一夜,他就真服了他,自己保证以后不再丢树。侯老根外号侯泼皮,就第一个上荒老坟去睡了。那地方要说真有点儿恐怖,离村还有五六里地,附近没一点儿人烟。一大片子荒坟,几棵老柏树,上边还住有猫头鹰。偏那一天是阴天,天上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黑黢黢的。侯泼皮虽然号称侯大胆,但心里也不住打小鼓,两腿直打颤战。拨拉了一捧乱草垫到屁股下闭上眼睛熬时间。到了后半夜,只听猫头鹰咕咕乱叫,打眼一看,身旁的地上长出半截黑影,还正在一点点往外冒,把他吓得喊一声“我的妈呀”就昏迷过去了。不知道多大会儿才甦醒过来,连滚带爬往家跑,一路狂呼真有鬼了,真见鬼了。第二天上午宋大赖洋洋得意,这时就恼了一个人,那就是侯老根的兄弟侯小栓,说:今天晚上,我再去睡一夜。一听这话大家全呆了。这侯小栓虽说是侯老根兄弟,可是兄弟俩性情大相迳庭,就好像不是一对爹娘生出来的,这侯小栓腼腆、温柔,高中毕业在家劳动,培育香菇,从不惹是生非,外号“大闺女”。他怎么敢上荒老坟﹖可是小栓说到做到,还真的到荒老坟去了。他去的时候捎去了一张凉蓆,还有樟脑球儿放在席边,是怕有蚂蚁虫咬,真正准备大睡一场。天还是那样黑,他还真睡着了。到后半夜,只听一阵响声,他就一骨碌爬起来,一看,还是哥哥侯老根头天晚上见的情景,一个黑影正往外冒。侯小栓稳住脚步,一拳砸过去,那黑影“哎呀呀”大叫起来。侯小栓又拿起准备的木棒横着抡过去,那黑影可就惨叫着开口了:“小栓兄弟,别打,我算服了你了!”原来是宋大赖。 老王说:你们说,为啥侯小栓就敢到荒老坟去了,一下子就破了宋大赖偷树装鬼的把戏﹖ 大家都不吭声,老岳吭吭哧哧说,侯小栓真是好样的。 老王说:关键是,侯小栓心中没有鬼。 老王说:咱矿产局新一届领导班子,要树这个正气,也是一句话,只要咱心中没鬼。同意马上封丁圪菪煤窑的举手。 于是,一只只手臂举了起来。 就要那棵树 伍中正 米唐家门口长着一棵大树。树是樟树,枝繁叶茂,像一大团无法握住的云。 米唐常常对那棵树一望好半天。她在树下唱歌,在树下写字,还在树下跳舞。米唐娘看见了,说,米唐不唱了,该吃饭了,米唐就不唱了。米唐娘说,不写字了,该去撒把鸡食了,米唐就不写了。米唐娘还说,米唐,不跳了,该去园子里掐些菜叶来,米唐就蹦蹦跳跳去了菜园。 米唐考进了城里的学校。那棵树成了米唐学费的一少部分。凑学费的那些日子,米唐娘就想到了门前的樟树。当米唐娘的身后跟着几个肩背头手拿斧锯绳索的人时,米唐就知道,再怎么挽留这棵树也迟了。 那一大团无法握住的云倒下来的时候,米唐远远地站着,买树的人也远远站着。树一落地,米唐抓着一根枝就哭起来。买树的人见了,劝她:米唐,别哭了,不就一棵树吗?那些挖树的人也跟着帮腔:再说,树就栽在离你学校不远的地方,你还可以去看! 米唐就渐渐地止住了哭。 买树的人示意那几个人锯断一些树枝。那几个人手中拿着锋利的锯子,寻找树枝最柔弱的部分下锯。树枝断裂的声音很响,响在米唐空旷的屋前。 树让一家工厂买走,那家工厂在城里。米唐看见那棵脱光了衣服的樟树走上了去城里的路。 米唐在樟树生长的地方,又开始唱歌。米唐娘听了,说,米唐,不唱了,你比娘幸运,树到了城里,你在城里还能看见,娘就真的看不见了。 娘的话,又说出了米唐的眼泪。 米唐沿着那棵树走过的路,进了城。 米唐念书的学校,离那家工厂不远,也就是离那棵树不远。米唐下了课,就对着那家工厂望,就对着那棵树望。 星期天,米唐就去看那棵樟树。米唐看见樟树栽在厂门口。厂子里的人很讲究,还为樟树搭了凉棚,树很快就活了过来。那些发出来的新芽长出来的新叶就说明了树没有死,米唐还看见有一个人还在为树浇水。渐渐地,米唐就跟浇水的那个人熟了,浇水的是老魏。米唐每次走的时候,就跟老魏说,魏叔,很感谢你,过几天来看你。说完,米唐就默默走开。 回到宿舍,米唐拿出画笔和纸,一笔笔,很快画出了那棵树。画完,米唐把那幅画贴在床头。她起床时看,睡觉前还看。同宿舍的女生弄不明白,就问:米唐,好多的事物可以画,干吗要画一棵樟树?米唐淡淡一笑,不说话。 再出去,米唐邀了个有照相机的女生。在树下,那个女生为米唐照了好几张照片。 米唐回到家。米唐就高兴地对娘说,娘,那棵树长得好好的,还发了芽。说完,米唐还拿出了在树下照的照片,娘听了看了跟着高兴。
第78页 米唐说,娘,往后,我还要买回那棵树! 米唐还到那棵树下去。接纳城市的阳光和雨水,樟树完全活过来了,再没有那黑黑的凉棚遮盖它美丽的身躯。米唐站在树下,老魏还在为那樟树浇水。那些从厂里出来的人,边走边说着什么。有人说到了树,说到了厂长,说厂长不应该拿职工要发的福利去买树,说这厂弄不好就要垮了。老魏看见他们走远,才对米唐说,米唐,这厂子怕不行了。 米唐问,魏叔,厂里的人往后会不会对这棵树起坏心? 老魏说,工人情绪不稳,说不定啊。 米唐“啊”了一声。米唐很艰难地从那棵树下走回了学校。 米唐从那所学校毕业后就恋爱了。 米唐领着男友走向那棵树。在那棵树前,米唐停下步,用手指着那棵树说,你看你看,那树枝上还歇了一只黑鸟。男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米唐说,你多看一眼就不行?男友说,行。男友就紧紧地盯着那棵树,那树上的一只鸟让他盯飞了。 这个时候,米唐很幸福,也很沉醉。她让男友的手轻轻地揽住了自己的腰。 这个时候,米唐的眼里有一些晶亮的泪水。 城市这么大,这么繁华,米唐最喜欢的地方就是那棵树下,她经常把男友带到那棵树下。她看见那些从城市吹来的风,一阵一阵地翻看樟树的叶片;她看见那些枝头落下的叶片很眷恋地飘向大地;她还看见老魏很坦然地在树下做最后的守望。 男友起初弄不明白。男友说,米唐,恋爱的地方多着呢,你换个地方行不行?你说行,我把那棵树买给你! 米唐要的就是这句话,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米唐的眼里浸着泪水说,这棵树就是原来我家门口的那棵树,我想让它回家! 男友说,行。 米唐门口的樟树又回来了。 米唐也请人给那棵樟树搭了凉棚。她还对娘说,娘,有空的时候,给树浇浇水。 米唐走后,村里有人和米唐娘坐在屋里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门口的樟树:米唐娘,你家米唐有能耐呀,那棵你捨不得卖的树,又给你弄回来了! 米唐娘说,当天挖这棵樟树时,我家米唐还在树下哭呢。我就晓得她捨不得,说不定她还要把这棵树要回来。 米唐娘说完,两行泪扑簌簌往下落。 青岛啊,青岛 刘兆亮 青岛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我那时认为它恰如其分的美丽是因为父亲去了那里。 自从父亲去了青岛,这个离我800里的地方突然有了亲和力和感召力。尊敬的青岛市民也好像一下子都成了我的亲人,我特别挂念青岛,想念他们。 父亲是去青岛干建筑小工的,抬水泥、搬石块、挑砖头是他的工作。但这是次要的,父亲在青岛生活和工作了,这是让人感恩的事。 那时我正上高三,父亲带着家中最破的被子和那顶漏雨的安全帽到县城坐火车。因为还有40分钟的空闲,父亲就到学校去看我。但他并没有见到我,他的脚刚好踩到上课铃声。父亲就给看门师傅留了一张字条,写道:“儿,我去青岛干活儿了。青岛好啊,包吃包住一天20块钱。你好好念书,争取考到青岛去。”落款是“父亲亲笔”。 这是父亲写给我的第一封书信,是写在随手捡起的烟盒上的,烟盒上脚印清晰可辨,比父亲的字还工整。但父亲的字比它精神多了,撇撇捺捺都有把持不住的去青岛的激动之情。 青岛好啊!父亲这个赞美诗般的感嘆也是听别人陈述来的。父亲没去过青岛,甚至他连比县城更大点儿的城市都没去过,但父亲那时去青岛了。看到父亲的留言,我很高兴。 从此以后,我的学习和生活便有了“青岛特色”。地理课本上的胶东半岛成了我的维多利亚港,历史课本上德国强占青岛的章节让我深刻铭记,青岛颐中足球队成了我心中的巴西队。而我的高考志愿上,打头阵的都是青岛的大学。 父亲在一个叫观海山的山上建花园。山不太高,但站在屋顶上可以看到海,下雨天不上工,父亲就上山顶去看海,看海是父亲最高级的精神生活。在他的物质生活方面,让他津津乐道的,是能隔三差五吃到两块五一斤的肥肉膘。父亲说,瘦的他们才不爱吃呢,青岛的肥肉真贱!父亲说,乖乖,青岛就是青岛啊! 但青岛没有及时给他发工资,这是堵心窝儿的事。父亲说,肥肉很香,但一想到钱就咽不下去了。 父亲走时只准备了25块钱生活费,父亲花了40天。之后,他摸口袋时,兜里只剩下五个手指头了。当然,在他的内裤边,母亲还连夜为他缝进了50块钱。但那钱不能动啊! 青岛怎么不发工资呢?老闆解释说临时有点儿困难,让父亲等人顶一顶。父亲觉得那个李老闆说的话不虚。以前李老闆让父亲下山替他买的烟都是十多块钱一包的,现在下降到四块多钱一包了。 给李老闆买烟是父亲难忘青岛的另外一个原因。 起初,父亲买烟买得一肚子得意,觉得老闆还挺把自己当回事。等父亲戒菸了——实际是没有闲钱买烟了,他才感觉到买烟成了一种煎熬和痛苦。 父亲每次菸瘾上来的时候,都要到厕所尿一泡尿,每次进行的时间都很长。他低头思考着什么,最后还是使劲地捏一把那缝在内裤边的50块钱,忍了。
第79页 但父亲经常把烟包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一闻。闻一闻烟又不会少,没事的。有几次他甚至就想把手中的烟往腰里一别,一口气跑回家,坐在田头再一口气抽光。边抽菸边看玉米生长,多美的事儿啊! 但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这也是老闆习惯让他买烟的根本原因。父亲觉得自己挟烟出逃的想法太匪气了,也不切实际。父亲比较实际的做法是,爬山时多弄出点儿汗,递烟给老闆时好让他酬劳给自己一根抽抽,但是没有。只有一次,李老闆客气地说,剩下的3毛钱硬币不要了,看你累的,头上的汗珠子比雨点儿还大!父亲不收,两个人互相推让,干活儿的人都把手中的活儿停下来看他们。李老闆生气了,大喝一声后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拿着,对,拿着。父亲的兜里就多了三毛钱。 父亲想等下次再多出3毛,还有再下次,再下次…… 但李老闆已经好几天没让父亲买烟了,也就是说李老闆已经很少过来了。慢慢地,父亲他们就感觉到李老闆可能在耍熊蛋了——他要跑掉了! 大家也很久没能吃上肉了,伙房的人也好久没接到钱了。 工程没完,老闆就跑了,碰上这样的事,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父亲等人也不能干等着,就买了车票回家。父亲们都偷偷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有的与父亲一样拆开了内裤,有的翻起了鞋子,有的把被子里的棉花团弄开……那里是事先准备好的回家的路费。我们那里的习惯,路费多少就缝多少。 父亲把他在青岛的这些经历讲给我听的时候,我还在等青岛方面的大学通知书。青岛与我的关系还八字没一撇。 但青岛朝我走来了。我被青岛一所重点大学的土木工程系录取了。 那天父亲把菸头抽得很兴奋,他满眼亮亮的,左手比画着青岛宽阔的马路怎么走,还一个劲儿说,青岛好啊!青岛好啊! 我不知道,当父亲赞美诗一样地感嘆青岛好的时候,他的右手在口袋里把从青岛带回来的那3毛钱都攥出了汗!到了学校后我才发现,那三枚硬币,被父亲打进了我的背包——那是父亲在青岛赚取到的财富,儿子应当继承。 天道 陈建功 丁囡囡发誓自己也得去发财的时候,别人都已经发够了财了。 其实此前她也没少见到人家发财,好像也没怎么动心。可母校的校庆日那天,一个曾经叫她“红卫兵奶奶”、趴在她的皮带底下哭爹喊娘的“狗崽子”,居然坐上一辆凯迪拉克,牛气烘烘地停在了她的面前,又成心再灭她一道似的,当着她和全体校友们的面,甩给了校长一张七位数的支票,把她看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操,我们老爹打下的江山,凭什么让他们这么发财啊!” 在一个朋友家,我认识了丁囡囡。说起这事,她还咬牙切齿,又仿佛从中顿悟出了一点什么。 “我这才明白我们真他妈傻帽儿,真他妈的八旗子弟,真他妈的败家子——还愣什么呢,赶紧,与其让他们发,干吗不他妈的让我们发?……” …… 没多久,听说丁囡囡果然发了:她在南边倒腾了几个月的地皮,成了一个富婆。 你不能不感嘆,到底是人家老爹打下的江山。 听朋友说过好几次,说丁囡囡还是那么“气不忿儿”,别看她发了财。 “不是都发了财了吗,还有什么气不忿儿的?”我这个人永远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 “谁知道她!老骂人,问:‘这天下到底是谁的?’”朋友说。 “你得告诉她,天下就算是她的,也得留条道儿让别人走啊。”丁囡囡那副气夯夯的模样是不难想像的。想起时至今日,居然还有人这样想问题,我就忍不住想乐。 最近,在一家大医院的门口遇见了我的朋友。他说他看丁囡囡来了,她快死了。“快死了?” “是啊,肝癌。已经爬不起来了。” 我陪我的朋友到病房去看她。 “瞎掰!……我这一辈子,竞争半天,管屁用!甭管谁,往火化炉里一塞,全他妈的只占巴掌大的地方!”她蜡黄的脸上冒着虚汗,口气却和没病时一样。 我说:“你早想到这一层,就得不了这病。不过现在还不晚,你明白了,你的病就好了……” “扯淡!甭蒙我,好不了了!……不过,你说得对,他早告诉我了。”她指指我的朋友。“……我跟我家里人说了,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扬了,我连巴掌大的地方也不要——我活着时,给别人留的道儿太少,死了,给别人腾点儿地方吧……” 听说丁囡囡居然没死,直到今天。 打错了 刘以鬯 电话铃响的时候,陈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电话是吴丽嫦打来的。吴丽嫦约他到“利舞台”去看五点半那一场的电影,他的情绪顿时振奋起来,以敏捷的动作剃鬚、梳头、更换衣服。更换衣服时,嘘嘘地用口哨吹奏《勇敢的中国人》。换好衣服,站在衣柜前端详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必要买一件名厂的运动衫了。他爱丽嫦,丽嫦也爱他。只要找到工作,就可以到婚姻註册处去登记。他刚从美国回来,虽已拿到学位,找工作,仍须依靠运气。运气好,很快就可以找到;运气不好,可能还要等一个时期。他已寄出七八封应徵信,这几天应有回音。正因为这样,这几天他老是待在家里等那些机构的职员打电话来,非必要,不出街。不过,丽嫦打电话来约他去看电影,他是一定要去的。现在已是四点五十分,必须尽快赶去“利舞台”。迟到,丽嫦会生气。于是,大踏步走去拉开大门……
第80页 电话铃又响。 以为是什么机构的职员打来的,掉转身,疾步走去接听。 听筒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大伯听电话。” “谁?” “大伯。” “没有这个人。” “大伯母在不在?” “你要打的电话号码是……” “3……975……” “你想打去九龙?” “是的。” “打错了!这里是港岛!” 愤然将听筒掷在电话机上,大踏步走去拉开铁闸,走到外边,转过身来,关上大门,关上铁闸,搭电梯,下楼,走出大厦,怀着轻松的心情朝巴士站走去。走到距离巴士站不足50码的地方,意外地见到一辆疾驶而来的巴士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沖向巴士站,撞倒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女童后,将她们碾成肉酱。 (1983年4月22日作。是日报载太古城巴士站发生车祸,一老妇和一女童命丧轮下。) 车站鹰鵰 谢友鄞 第五等火车站的站长,在站台上熘达。大硷滩白雾蒙蒙,没有青草、树木,没有野兔、狐狸、狼,更没有人家,只有一个小站,地图上没有它的名字,过往旅客不知道它的名字。客运货运,是四等以上车站的活儿。五等站,就是监视车辆有无异常。列车呼啸而过后,露出荒凉的大硷滩,剩下风雪山神庙样的小车站。 站长想着心事,把舌头吐出来,舌尖颤抖,眼皮颤抖,像个边民。上行和下行调度,都以站长的姓名直呼其站,在中国,大概只有这一家,站长笑了。你的东面渖阳,西面阜新,北面库伦旗,南面新立屯,都是人烟鼎盛之地。你驻守一方,手里有枪,尽管是杆猎枪,但有国家颁发的持枪证。除铁路警察外,就是特等站站长,也无权拥有一支枪。你够威风了!大年初一,铁道部副部长、副省长,乘坐直升飞机降临小站,给你和你的部属拜年。部长摆炕桌,省长夹饺子,以水代酒,敬你。领导们登机前,一齐向你敬礼。站长,你可以了! 年后,省卫生防疫站专家赶到这里,抽取地下水化验后,明确告知,水质含氟量奇高,不能饮用。没有合格水源,不允许建立车站。但车站死撑在这儿,半个多世纪了。站长刚上任时,用硷地水洗衣裳,衣服如同麻袋片,穿在身上硬撅撅的。用硷地水煮饭,大米变成红色,高粱米黏稠稠似血。第一次喝下一碗苦涩的硷水,走不出多远,便噁心,呕吐,心肝肠肚肺翻搅,肚子发酵,像要爆炸!全身抽搐,仿佛墓碑一般轰然倒掉,俗称百步倒。 就在站长快抗不住的时候,女孩来了。她离开大硷滩外的村子,朝车站走来。她听说南边有个火车站,来瞧稀罕景。她没有发现,身后悄悄跟着一只狼。狼和她一样,离开自己的领地,从草原闯进大硷滩。一只鹰鵰在天上盘旋。北面村子有许多猎户,鹰鵰是他们的好猎手。这时候,女孩只看见前方苍凉的车站,饿狼只看见前面的活人。鹰鵰收拢翅膀,没有风声,连影子都没有落在地上。它看见死神的阴影罩住女主人,它能提前嗅到死亡的气息。鹰鵰急了,急剧俯冲,“轰”的一声,炮弹出膛般砸向狼,气流呼啸,把狼沖得飞起来。鹰鵰撞在砾石上,翅膀折伤,在地上扑打。狼踅身一闪,与鹰鵰面对面,停住了。鹰鵰抬起一条枯枝似的腿,把头插进翅膀里,羽毛簌簌抖。狼龇牙狞笑,飞贼,害怕了?!投降了?!狼扭歪的头僵住,鹰鵰擦完喙,耷拉着翅膀,迈开长腿,朝它走来。狼不会站起来,不能像人一样迎上前。狼愣住了,犹豫一下,猛醒似扭身要逃。鹰鵰呼啦啦一纵,扑在狼身上。仰面翻倒的狼,四肢拼命抓挠,一爪子抓住鹰鵰眼睛,撕扯得眼皮刺刺响,鲜血飞溅。鹰鵰疼得哇哇叫!狼从鹰鵰抽搐的身体下爬出来,仓皇逃窜。女孩扭回头,惊呆了,扑过去,抱起鹰鵰,奔向车站。 站长在站台上,看见女孩脸色煞白,怀里的鹰鵰眼睛流血,心里一惊! 女孩问:“谁是站长?” “我是。” “厨房在哪儿?” “做啥?” 女孩撂下鹰鵰,冲进站房。站长跟进去。女孩四处撒目,朝站长比画,说:“盆。” 站长问:“做什么?” 女孩一跺脚:“啊唷!水,水。” 站长带她穿过休息室,火炕上,摆着站长的行李卷。走进厨房,女孩抄起黄铜脸盆,舀满水,摘下条毛巾,噔噔噔跑出去。女孩湿一下毛巾,哭着,跟鹰鵰说话,鹰鵰温顺地低下头。女孩给鹰鵰洗羽毛,洗腿把子,洗爪子的泥垢。女孩又换盆水,给鹰鵰洗脸,鹰鵰金色眼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皮翻裂,渗着血。女孩用湿毛巾擦血,鹰鵰猛地弹直身体,羽毛钢针般开,疼得嘎呀嘎呀叫,轰地飞起来。鹰鵰没头没脑地在空中踅绕、翻腾,痛苦地嘶鸣! 女孩吓坏了!她不知道,鹰鵰眼睛瞎了。站长恍然大悟,说:“啊呀,这是硷水,杀的。” 女孩朝站长叫嚷:“混帐!你咋不给我好水?”举起铜脸盆,朝站长砸去。 …… 女孩知道了,这里没有好水。可是,站长告诉她,早年,大硷滩上有一条河,河上能行船。行船时,须护生。船上的人,不许伤害落在船上的鸟类,不许伤害船上的老鼠。有位船主,喝酒吃饭时,老鼠熘过来,两只爪子扒住菜盘,鼠须抖颤,像个老爷子。船主恼了,一脚将老鼠踢飞进水中。船主喝得醉醺醺,站在船头撒尿,掉河里,淹死了。空船上剩下一碗饭,一盘菜,祭奠似向下游流去。河水流光,才有了这条铁路,这个小车站。
第81页 女孩笑道:才有了你这个站长。 站长笑道:才来了你这个女孩。 从这以后,女孩用骆驼给车站驮水。车站上的人,喝了运来的好水后神清气爽。一个地方的水,就是那个地方人的血脉、筋骨和精气神儿呀! 你看,女孩牵着骆驼,回来了。北边地平线上,红彤彤落日里,驼头高昂,驼颈弯曲,驼腹两侧水箱墨黑。女孩走出红日,红日探头探脑为她送行。一只鹰鵰悠然扇动翅膀,为她送行。 一轮美丽如歌的红日一峰雄壮的骆驼一只威风凛凛的鹰鵰一个漂亮的女孩,将天地装饰得灿烂辉煌! 茶垢 凌鼎年 史老爹喝茶大半辈子,喝出了独家怪论:“茶垢,茶之精华也!” 故而他那把紫砂茶壶是从不洗从不擦的。因常年在手里摩挲,壶身油腻腻紫黑里透亮。揭开壶盖,但见壶壁发褐发赭,那厚厚的茶垢竟使壶内天地瘦了一大圈呢。 莫看此壶其貌不扬邋里邋遢,却是史老爹第一心爱之物。从不许他人碰一碰,更不要说让喝壶中之茶了。 据说此壶乃传之于史老爹祖上有位御笔亲点的状元之手,更有一说录此备考:此壶较之一般茶壶有不可同日而语的两大特色。其一,任是大暑天气,此壶所泡之茶,逾整日而原味,隔数夜而不馊;其二,这也是绝无仅有的——因茶垢厚实,若是茶叶断档,无妨,白开水冲下去,照样水色如茶,其味不改。 史老爹曾不无炫耀地说过:“如此丰厚之茶垢,非百年之积淀,焉能得之?!壶,千金可购;垢,万金难求。此壶堪称壶之粹,国之宝……” 史老爹喜欢端坐在那把老式紫檀木太师椅上,微眯着眼,轻轻地呷上一口,让那苦中蕴甘的液体滋润着口腔,然后顺着喉道慢慢地滑下去,他悠悠然品着,仿佛在体会着祖上所遗精华之韵味,简直到了物我两忘之境界。 去年夏天,史老爹在上海工作的小儿子带了放暑假的女儿清清回古庙镇来探望老人。 清清读二年级,长得天真可爱。史老爹一见这天使般的孙女,自是高兴不尽。大概他太喜欢这孙女了,竟破天荒地想让孙女喝一口紫砂壶中的茶。哪料到清清一见这脏兮兮的紫砂壶,直感噁心。她推开紫砂壶说:“爷爷,你不讲卫生,我不喝。” “你不喝我喝。”史老爹有滋有味地呷着品着。 第二天一早起来,史老爹照例又去拿紫砂壶泡茶。谁知不看犹可,一看剎那间两眼发定发直,腮帮上的肉颤抖不已,嘴巴张得大大的,如同傻了似的——原来那把紫砂壶竟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里面的百年茶垢荡然无存。 僵立半晌之后,史老爹突然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叫喊:“还我茶垢!还我……” 随着这一声喊,史老爹血蹿脑门,痰塞喉头,就此昏厥于地。 清清又惊又怕,委屈得直抹眼泪。 一阵忙乎后,清清父亲赶紧用紫砂壶泡了一壶茶,小心翼翼地捧到老人面前。 恍恍惚惚中回过气来的史老爹一见紫砂壶顿时如溺水者抓到了什么,一把抢过紫砂壶,紧紧地贴在胸口。许久,他泪眼迷糊地呷了一口。哪晓得茶才入口,即刻狂吐不已,眼神一下子黯然失色。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面如死灰。唯听得他气若游丝,喃喃地吐出:“不是这味!不……是……这……味……不……是……这……味……” 拔牙 魏金树 老张的牙是昨晚从黄鹤楼回来后开始痛的。 黄鹤楼不是武汉那个黄鹤楼,而是当地一家非常有档次的休闲娱乐场所,装修豪华,吃喝玩乐的项目一应俱全。老张在某局一个颇有实权的部门当科长,平时业务来往、客户宴请一般都在这儿,吃着饭,喝着茶,泡着澡,工作就干了。一来二去,黄鹤楼就成了老张理所当然的办公场所。 老张昨晚照例是在黄鹤楼吃的饭。饭菜很丰盛,除了老张非常爱吃的海鲜外,还上了一道特色菜——炖全鹤。据说那鹤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是严令禁止猎杀的。因为做得的确好吃,老张不免贪嘴了些。 回来后,老张就开始牙痛。老张的子女很孝顺,带着他去了很多地方看病,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的,但效果都不理想。 既然打针吃药不管事,干脆就拔了吧。老张的老伴儿说。 看来也只能如此。老张来到医院打上麻药,医生用拔牙工具在老张嘴里鼓捣了半天,那牙却纹丝不动。 医生非常奇怪:要在平时别说坏牙,就是好牙也早拔下来了,他这颗坏牙怎么这么顽固呢? 我就不信拔不下这颗牙。医生暗暗下了狠心。他使出吃奶的力气,连螺丝刀、老虎钳都用上了,甚至动用了錾子和铁榔头,就差没用电气焊了,最后终于将这颗坏牙撬动了些。 然而,坏牙动了些,好牙也跟着动,且动得比坏牙还厉害。老张痛得杀猪般地嚎叫,大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终于,老张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医生,捂着腮帮子跑了。 甭管谁劝,老张也不肯再回医院去。 亲戚朋友们来了,同事同学们也来了,大家又给他出了很多主意,但统统无济于事。
第82页 几番折腾,牙没拔去,却更痛了。听着老张没黑没白地哼哼,大家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主意都想遍了,便有人出馊主意。其中一个人从相声《拔牙》中受到启发,便提出让老张不妨照那些办法试一试。 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试试看吧,或许真能发生奇蹟将牙拔下来呢。 先找了一根结实无比的细金属丝,一头拴在桌子腿上,一头拴在老张的坏牙上,然后将一个大鞭炮放在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 点火,砰!哗啦——咣当! 老张往后猛一缩头,桌子竟被带翻了,正砸在他身上。 再看那牙,却还好好地连着桌子腿。 这牙也太牢固了吧!大家惊嘆不已。 这时又有人出主意说,你将牙拴在桌子上,桌子可以带翻了,但若将牙拴到墙上的钉子上,你总不会把墙也带倒吧。 说做就做。马上有人找来一颗大钉子,砸进墙里,然后一头拴牙一头拴钉子。 摆好鞭炮,点火,刺刺……砰! 老张猛往回撤,后退了好几步…… 墙,当然丝毫没动。 人们总算松了口气:无论如何,牙总算拔下来了…… 哎,那是什么?人们无比惊讶地发现,老张张开的嘴里,还拴着那根金属丝,金属丝的另一头分明是那颗1寸多长的大钉子。钉子直直地垂下来,悠过来晃过去,就像是荡鞦韆一般。 这回可好,牙没拔下来,倒把钉子拔下来了,老张有点哭笑不得了。 牙还是痛,而且越来越厉害。 就在人们束手无策的时候,在航天部工作的女婿来了。女婿了解了拔牙的情况之后,忽发奇想,提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方案,让老张如此这般去做,一定能将牙拔下来。 大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依计去做。 在女婿带领下,老张来到卫星发射基地,并通过熟人,得到了工作人员的默许。 卫星马上就要发射了,他们来得正是时候。还是用那根金属丝,一头拴在坏牙上,一头拴在火箭上。检查无误,万无一失。 准备,点火,轰!嗖——火箭在瀰漫的烟雾中,飞也似的向天空钻去…… 这回牙该拔下来了吧。人们再找老张,却没了踪影,老张哪儿去了?这时有眼尖的人大叫,快看呀,老张跟着火箭上天了。这人说的没错,老张的确被带到了天上。 老张被那根金属丝带到半空中,扎煞着胳膊紧跟火箭向上飞…… 风声“嗖嗖”作响,白云在脚下游走,老张觉得自己这个样子非常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鹤。看看下边那些惊讶得张大嘴巴的人们,则像一群又蠢又笨的企鹅。老张笑了。 想着想着,老张就感觉自己的牙好像不痛了。牙不痛了,心情也一下子好起来。老张低头望着越来越远的人们,以及隐约可见的黄鹤楼,忽然想起一首唐诗,并禁不住吟出声来: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你有多重要 孙道荣 汽车进入了山区,山路崎岖不平,颠得人五脏六腑都翻腾出来。车上只有十几个乘客,坐在后几排的乘客,因为颠得吃不消,都挪到了前排。 他却主动移到了最后一排,五个座位连在一起,正好可以躺下。他太需要休息了。这段日子,工作丢了,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也吹了,整个人完全处在心灰意懒中,连续十几天吃不下睡不着,他觉得自己走到了人生的绝境,自己是那么渺小,存不存在都不重要。此行,他想回老家看看父母,年迈的双亲培养出他这个大学生很不容易。他决定在了断自己之前,再看一眼可怜的双亲。 汽车颠簸着前进,乘客都昏昏欲睡。他也恍恍惚惚进入梦乡。 突然,在一阵剧烈的撞击后,汽车猛地停了下来。 所有的乘客,都被惊醒了,有人头撞在了前排椅子扶手上,有人被震碎的窗玻璃割伤,有人被抛出了座位,躺在后排的他,也被高高地弹起,又重重地摔了下来——出车祸了! 车厢里,立即爆发出一片惊叫声、哭喊声。一片混乱之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都有不同程度的撞伤,但看来都无大碍。大家稍稍松了口气,探头窗外,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看,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车子悬在路边的半空中,晃晃悠悠,而下面,是一个峡谷!大家这才发现,车头车尾不在一个水平面!车头向下,尾巴翘起。 车内再次爆发出绝望的哭喊声,混乱之中,倾斜的汽车剧烈地摇晃,随时都可能坠落。 他看看身边,最后一排只有他一个人。窗户开着,他轻轻移到窗前,看看外面。还好,还有近半个车身挂在路牙上,只要从窗户跳出去,他就获救了,安全了。 他站起来,探身准备往外跳,可是,因为他的移动,车厢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跳下去,整个汽车可能因为重心失衡而坠落。前面的乘客发出惊呼:你不能跳,不然我们可就都完了! 是的,他不能只顾自己跳出去,那将置一车人于死地。可是,如果不马上跳出去,汽车可能随时坠落,那自己将与大家同归于尽。他不怕死,他这次回乡,就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只是没想到会是这种死法。
第83页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冷静地判断了一下形势。中学时,他的物理成绩就很好,他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车头和车尾重量的稍稍改变,都可能使平衡打破,而致车毁人亡。其他乘客都在汽车的前半部分,车尾只有他一人,他是这个平衡系统中,最重要的一环。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么重要过! 现在,唯一可行的自救办法是,他保持不动,维持这个平衡,让前面的乘客,慢慢往后移,再从窗户逃出险境。 他对大家说,我不动,你们一个一个从前面挪过来。千万不能挤,不要慌张,一个一个来! 在他的指挥下,离他最近的一位乘客,一点一点,向车尾爬过来。汽车轻轻摇晃着,每一次抖动,都揪着大家的心。 第一位乘客,成功地移到他身边,从窗户跳了出去。又一位乘客,爬了过来。十几位乘客都获救了。受伤的司机,也从驾驶室爬了出来。 他最后一个从窗户跳了出来。汽车晃了晃,没有坠落。 惊魂未定的乘客们,都安全获救了。看着摇摇欲坠的客车,大家的脸上,流露出劫后余生的欣慰。等大家定下神来,才想起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小伙子。如果没有他的沉着和勇敢,不敢想像,会是怎样不堪的后果。大家四处找他,要向他表达谢意,却没有找到。 他已经悄悄走了。他的家就在离此地只有几公里的山坳里,上中学时,为了省路费,他就常常一个人从这条山路步行回家。十年前,也是从这条山路,他走出了大山,他是他们山寨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他曾经令多少人为之自豪啊。而眼前的挫败,相比以前,是多么微不足道。而他也终于明白: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很重要,即使是一粒微尘。 落日的余晖洒满山林。他拐进一条小路,这样可以早一点到家。归巢的鸟儿们,成群结队,从头顶掠过。他要从这里,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苍蝇 杨崇德 领导喝了一口茶,翻了一页。 台下就立刻发出哗哗的翻纸张的声音。 领导双手按着嘴巴下面那叠厚厚的材料一字一字地念。吐出来的字就顺着领导嘴前那个弯弯的话筒流进墙上的挂式音响,经过现代电子设备的科学处理,每一个热情饱满地跳进了会场,跳到台下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不断地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大脑。 墙上以及天花板上的风扇在拼命地摇摆着它们的脑袋,把烟味汗味十足的热风处理成气味并不是很佳的丝丝凉风。 领导还只念了19页纸,还只是在第1个大题的第7个小题的第3点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前走。台下就有人受不了了。很自然,跟着领导翻页的纸张声也就稀少了许多。王许郎乡长先是跟着领导把报告翻得很及时,翻着翻着,他就有了困意。在领导“一是二是三是”的漫谈声中,王许郎乡长不知不觉地入了梦乡。王许郎乡长梦见了昨晚和他跳舞的那个红嘴女子。那女子不知道他是乡长,是王许郎自己摆架势主动交代的,而且还把他那个让人联想纷纷的名字告诉给了她。那个红嘴女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她很果断地把乡长王许郎叫做黄鼠狼。王许郎乡长一点也不在乎。王许郎乡长说,我既然是黄鼠狼,那小姐你就是鸡了,不过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害怕,如今的黄鼠狼是不吃鸡的,它们只想咬鸡。那红嘴女子就娇娇地用手指在他王许郎腹部重重地撮了一下。乡长王许郎醒了。醒来后的王许郎乡长才发现是身边的马书记在给他散烟。王许郎乡长睁开惺松的双眼瞟了马书记一眼,说不要不要。王许郎乡长本来是抽菸的,但这烟抽得不是时间,搅了他一个好梦。王许郎乡长心里有点责怪马书记,脑里便造出一句“狗日的”的骂声。王许郎乡长在领导的嗡嗡声中继续合上眼。王许郎乡长企图接着方才那个梦美下去,可怎么合眼也梦不着。相反,王许郎乡长睡不着了。王许郎乡长眯缝着眼在昏昏沉沉地听领导的第二个问题的第9小点。偶尔,王许郎乡长视线里浮出一根亮晶晶的线。王许郎乡长顿时进一步暴露着眼珠。王许郎乡长惊喜地欣赏着前排那个胖子嘴里流出的唾液线,王许郎乡长真希望胖子嘴里流出的那根线越拉越长。可王许郎乡长的希望一次又一次成了泡影。王许郎乡长环视了四周,冒烟的地方很多,但用脑袋当钓鱼竿的也很多。台下出奇地安静,偶尔有微微的鼾声在传播。主席台上坐着的那七个人,除了讲话的那个张合着嘴时隐时现地暴露着他那颗闪闪发亮的金牙以外,有一个在喝茶,有两个在抽菸,还有三个在默默地听(最边上的那个边听边挖着鼻孔)。 王许郎乡长刚喝完一口茶,觉得肛门不对劲,就出去了。 王许郎乡长返回自己座位时,领导正在念第8个问题的第10小点。王许郎乡长很幸福地听着领导的讲话。然而,领导的第10个小点的第2个小小点还没讲完,王许郎乡长又心不在焉了。他的肛门又出现了松紧反应,王许郎乡长企图不理睬自己的肛门,把心思放在领导的字字句句中。但是,王许郎乡长斗不过自己的肛门,肚子里的洪流在一鼓作气往外压。王许郎乡长痛苦地忍着。王许郎乡长变换了一种斗争方式,他闭起眼睛开始数数字:1、2、3、4……王许郎乡长心里默默地念着不断扩大的阿拉伯数字。王许郎乡长没数到38,就真的受不了了。王许郎乡长顺手捏起领导还没念完的那份报告,再一次往厕所钻。这次,老天有眼,他刚进去,就有人站在一个蹲位上系裤带!那人见王许郎乡长很内急,很自觉地走下来。王许郎乡长像捡了一个宝似的,一个箭步跨上去。王许郎乡长在那里努力地运气,尽管他排不出更多的东西,他还想将肚子里的油水多排出一点,以免再一次入厕。王许郎乡长在厕所里足足蹲了十分钟,苍蝇们也足足在他屁股上盘旋了十分钟。王许郎乡长最后犯了一个见不得人的错误,他偷偷撕掉了领导还没念完的15页纸的报告,擦了屁股。
第84页 严重的拉稀,使得王许郎乡长在排粪之后,连走路都有点停停顿顿。 王许郎乡长第三次回到了自己座位。领导正在念最后一个大问题的第8个小点。王许郎乡长环视着会场,发现该醒的已经醒了,不该睡的却已经睡了。身旁的马书记就是典型,马书记在幸福地熟睡着。 王许郎乡长认认真真听着领导的字字句句。迷迷糊糊的马书记在不时地扇动着右手。王许郎乡长发现,有一只红头苍蝇正在攻击着马书记的脸,嗡来嗡去赶不走。苍蝇缠人是件不快的事,王许郎乡长决定消灭它。那只红头苍蝇刚停稳在马书记脸上时,王许郎乡长两只手掌狠狠地拍了过去,那只跟着王许郎乡长从厕所里一路飞来的红头苍蝇便惨死在王许郎乡长手掌心里。 王许郎乡长根本没想到,自己这一掌,竟带动了其他人的掌声。接着,会场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掌声震耳欲聋,连睡梦中的马书记也迷迷糊糊地跟着鼓掌。 后面的人已经奔出会场。紧接着,人的洪流浸透到会场的每一扇门,有的人发疯似地往餐厅那边涌。急得餐厅里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慌了手脚。 领导的报告还有5页没念完。 叫我一声“哎” 刘立勤 郝文爬上山垭时,一丝风顺着坡边吹过来,他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山妞的发梢儿不经意地掠过自己的脸,回头看看身后,山妞正向自己走来,迎面的风里也多了一线山妞的馨香。郝文的心里犹如蚂蚁蜇过,轻飘飘地痛。 郝文是城里人,师范毕业后被分到小学当教师,一教就是几年,起初的不平和愤恨就像用过的粉笔,都化成粉尘消失了,记忆中是孩子们一张张纯朴的笑脸和一声声稚气的呼唤。那些笑脸和稚气的声音又织成一张网,网住了郝文。郝文在那张网上挣扎时,又认识了高中毕业刚刚回乡的山妞。山妞那幽幽的一丝浅笑和一声甜甜的“老师”,就勾住了郝文的手脚,郝文就身不由己地跳进了山妞那双能淹死人的眼睛里。 沉浸在山妞的眼睛里,郝文觉得很美气,美气得他生生是不愿出来。可是,每当他沉浸在那份美气之中不愿意出来时,山妞就会情不自禁笑吟吟地喊一声“老师”。山妞的声音很甜,山妞的笑脸也很诱人,但那“老师”的称谓却让人恼火。平日里,郝文是极喜欢这个称呼的,一声“老师”让他感到亲切也让他幸福,独独在山妞面前他不喜欢,他不喜欢山妞叫他“老师”,让山妞叫他什么呢?他又说不出,只好在山妞不在身边的时候独自生气,生闷气。 有过许许多多的美气,又生过许许多多的闲气,郝文的心里终于有了一个主意:约山妞一起去看青云观。青云观的道士没了,青云观的神像也走了,青云观没了香火,青云观就成了离村子最远也是最清静的地方。在那里,郝文遇不上自己的学生;在那里,郝又也碰不上学生家长。他想,在这里没有别人喊“老师”了,山妞总该叫一声别的什么吧。 可是,在去青云观的路上,山妞还是一口一声地喊“老师”,郝文的好心境一下一下地就没了。气得他一口气上了山崖,把山妞和“老师”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在青云观前的青石板上,看着山妞脸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听到山妞喘喘的出气声,郝文心疼得想喊一声“山妞”,但他一想到该死的“老师”,他生生忍住没喊,他担心山妞又跑回去捡回那声“老师”。郝文心里的气慢慢消了,消了气的郝文真想做出一点儿男人本该要做的事情,可他没做,转过身就走了。他觉得自己有点怕山妞了,怕山妞喊他“老师”。 这次山妞没喊,好长时间了山妞也没喊,没喊了郝文的心里又有一点儿空落落的,回过头去看山妞,山妞却抿着嘴笑。 “怎么不喊老师呢?”郝文忍不住问。“不喊。”山妞说。 “为什么?”郝文问。 “我爷爷说,在坟地和庙观里不能喊别人的名字,喊了谁的名字,山神野鬼就会勾去他的魂魄。”山妞说。 “哦——”郝文一惊一喜,说,“那么你叫我什么呢?” “你说呢!”山妞低下了头。 “叫我一声‘哎’好吗?” 郝文说罢,山妞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可是山里女子呼唤男人一辈子的称呼呀。山妞抬起羞红的脸,郝文正一脸真诚一脸渴望地看着自己,山妞张了张口,轻轻地轻轻地喊了一声“哎”,郝文听了,就高声地应了一声“哎”。一低一高的声音惊醒了四周的鸟儿,也惊喜了两颗萌动的心。太阳儿就躲在山后偷着乐去了,他们就沉浸在这“哎”声里拔不出来了。 木杈 张晓林 万历年间,圉镇闹瘟疫。十户人家,有九家都空了门户。满目野草,残垣断壁,好不荒凉!一些阴气重的地方,譬如坑塘低洼之处,大白天都会听到鬼的厉哭,到了夜里,这些地方更是鬼影魑魅,阴气嗖嗖。一时间,圉镇上空的太阳都暗淡了光影。圉镇济宁寺方丈巨然,是一个得道的高僧,睹此惨状,于心不忍,便长跪大殿佛像前,念过佛号,道:“老衲要造一口巨钟,用钟声驱散瘟神,还众生一个朗朗干坤。”
第85页 高僧要出门募化。临行,他把僧徒叫来,叮嘱再三,说,若有人得知消息,前来布施,一定要把布施所得都用于造钟,不得它用!僧徒唯唯。 某村有寡妇鹿娘,长着一对长辫,一双辣椒般的金莲。她的丈夫,一个手很巧的小木匠,也在这次瘟疫中丧了生。小木匠在时,这小两口的感情很好。小木匠送过鹿娘一枚木制的钗。为制这枚钗,小木匠花了近两个月的工夫。木钗很精緻,上面雕有一对鸳鸯,这对鸳鸯就跟活的一般,这是小木匠送给鹿娘的信物。这木钗鹿娘却捨不得佩戴,她一直藏在胸前。 鹿娘有了一个孩子,刚满周岁,还没离怀。长着一头毛茸茸的黄发,小脸蛋胖嘟嘟的,这是个谁见了都会喜欢的小傢伙。可是,这孩子也染上了重病,浑身烧得火炭一般,小鼻子一张一翕地扇动得厉害,他的小嘴巴,不住地大张着,似在哭叫,可是已经没有了一丝的声响。鹿娘的心都碎了!她恨不得把孩子的病换到自己身上来。 她抱着孩子,要到济宁寺去,祈求神灵来保佑她的这根独苗,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鹿娘住的这个村子,离济宁寺有四十多里路,她抱着孩子,一步三磕头,走得很艰难,一对长长的发辫,早已披散开来,又锈在了一起,像一块骯脏的黑抹布了;一双金莲,磨烂了,血都浸到绣鞋外面来了。来到济宁寺,她见很多人都在捐助,说是要铸钟,鹿娘也要捐。她去身上摸,摸遍全身,一个制钱都没有,只摸到了那枚木钗。她浑身颤了一下,手便缓了缓。她又看见了怀里的孩子——“嘭!”木钗掉进了募捐匣里。 晚上,僧徒清点捐助银两,见有一枚木钗,他想都没想,把这枚木钗拣出来,随手就扔掉了——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不久,巨然方丈回寺。把募化布施得来的银两全都拿出来,造钟。钟很快造出来了。可是——钟腰上却有一个洞。形状看上去很像女人用的饰物:钗。这真是一桩奇怪的事情。用棍子敲击那钟。“啵——扑!”跟丢了魂似的。这样的钟声,怎驱得瘟神!巨然方丈说:“打碎,重铸!” 一连三次,都是这样。巨然的脸色就有些黯然。这里面一定有缘故!他说。僧徒早吓得呆了,头垂得很低。他也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巨然手捻佛珠,两眼箭一般地射向僧徒。 僧徒突然醒悟,小声说:“一位女施主舍了一枚木钗,我把它扔掉了。” 巨然方丈一颤,打一声佛号,连道:“罪过,罪过。你扔掉了一颗心!” 僧徒头上冒出了汗。这天下午,僧徒就开始在大殿内寻找那枚木钗。每个角落都摸遍了,连砖缝都一个个抠了抠……十根手指磨得血淋淋的,染遍了大殿里的每一处可疑的地方……那枚木钗呢?没找到。 天黑下来,僧徒还在寻找,他非要找到那枚木钗不可!他急得都快疯了。 僧徒整整找了一个通宵。黎明时,他才在那尊佛像的脚下睡去。朦胧中,他看到了那枚木制的钗,那枚钗在黑暗中发着亮光…… 第二天,巨然方丈来到大殿。殿外立着那口钟。他走近钟,惊讶地发现,那个钗状的洞已经补上。他用棍子敲一下那钟,咚——嗡嗡——嗡——嘹亮雄壮,浑厚非凡。那钟声在圉镇的上空一纹纹地荡漾开去。霎时,圉镇阴霾的天空一下子灿烂无比了。 五年后,一个妇女来殿磕头。等她磕过头走出大殿,她的身后“扑”的一声,一枚破旧了的木钗从佛像头顶滚落到地上——可惜,她没有听见——她看到了那口巨钟。她愣了一下走向停在寺外的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今天你微笑了吗 符浩勇 阿贵在我们酒店里是个平凡的行李生。 他个子不高,没有俊朗的外表,看上去很难引人注目,但他无论是遇见客人或同事,总是面带笑容,总洋溢着一种热情,特别是他对待工作的较真劲儿,在服务过程中力求细节完美,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再次遇见他时就能记起他,我对他的问候也会主动还礼。 阿贵对我说过,他来酒店应聘时未满二十岁,因为家庭经济拮据,他未能读完高中。他最初应聘的职位并不是前厅部行李生。他说他文化不高,应聘岗位是客房部的清洁生。但他把平日里很俗气的一句话挂在嘴里:只要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当时,我心里还笑他很傻很天真。酒店大堂是客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大堂内的洗手间是他工作经常光顾的场所。他为来洗手间的每一位需要用水的客人拧开水龙头,并用掌心指向梳洗台上搁置好的洗手液,微笑着对客人说:“这是为您准备的洗手液,请使用。”客人清洗完毕后及时把纸巾递送上去,让客人即使在洗手间内也同样体会到温暖的感觉,而不仅仅是一声寻常的问候,或者是一个机械的鞠躬。 阿贵刚试用期满,顾客留言簿上就有二十余次提到他的名字,当然都是赞许有加的肯定。于是酒店领导层特意召见了他,将他调到前厅部一线接待上班,让他当一名行李生。上岗前夜,他找到我,说:今后在岗位将面临更加艰巨的责任,让我多些帮助他。
第86页 阿贵上岗后,我在前厅部遇见他时,他除了向同行请教还是请教,人力资源部每月举办的礼仪培训、英语强化班或在酒店电教室里都会见到他的身影。每天,阿贵站在酒店大堂门的伸缩玻璃边,在为客人开门的时候,都会主动地接过客人的行李并热情询问客人的称谓,引领客人到前台办理入住手续。他心里惦记着等下次客人再次出现在酒店里就能亲切地叫出客人的称谓,这能让客人感到格外惊讶和意外。环岛国际自行车赛举办过四届,我们酒店被主办方指定为接待酒店,阿贵每年在大堂里用他有限的英语知识为主办方和外国朋友提供相应服务。当来年的比赛接待时,他唤起客人的名字,竟意外地得到外国朋友的拥抱,这对于他来说是何等荣耀。阿贵做到了,让客人记住了身材单薄的他。这时候的阿贵欣慰地笑了。 年过七旬的华侨李先生,连续多年回乡寻亲未果。李先生的记忆里只记得有个宝鸡村,而行政辖区地图再也找不到相应的方向。阿贵四处打听,翻找书籍,利用休息时间翻遍客人登记流水簿上姓李的名字,徵询了每一位姓李的客人,终于问到城南一位李姓女人,后经酒店领导层疏通,果真就是李先生要找的宝鸡村人。离乡数十载,李先生终于见到久别亲人。当亲人相认时,在场的阿贵泪水盈眶地笑了。 当然,阿贵在工作中也有失误的时候。有一次在为一位酒店常客点燃香菸时,由于打火机出了故障,燃气四溅,差些烧到了客人眉毛。阿贵惊慌失措,忙赔不是,客人并不责怪他。客人知道,阿贵并非故意。但阿贵他自己并不原谅自己,以后再次为客人点火时,总是先燃着火苗再给客人递上去,避免出现同样的差错。他对我说,每一次工作循环不是简单的重复,更不能犯同样的低级错误,而应是呈螺旋式的上升,都要追求有新的收穫。这样说的时候,阿贵还是憨憨地笑。 阿贵一直以最灿烂的笑容出现在酒店迎接每一位客人,经过他接待的客人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他每一个完善的细节服务,都会让客人感动。这也是阿贵在服务过程中获得的最大满足。记得员工用的洗手间内镜子边贴有这样一句温馨的提示语:今天你微笑了吗? 我想,阿贵他每天都做到了。 奇遇 莫言 1982年秋天,我从保定府回高密东北乡探亲。因为火车晚点,车抵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通乡镇的汽车每天只开一班,要到早晨六点。举头看天,见半块月亮高悬,天晴气爽,我便决定不在县城住宿,乘着明月早还家,一可早见父母,二可呼吸些田野里的新鲜空气。 这次探家我只提一个小包,所以走得很快。穿过铁路桥洞后,我没走柏油路,因为柏油公路拐直角,要远好多。我斜刺里走上那条废弃数年的斜插到高密东北乡去的土路。土路因为近年来有些地方被挖断了,行人稀少,所以路面上杂草丛生,只是在路中心还有一线被人踩过的痕迹。路两边全是庄稼地,种有高粱、玉米、红薯等,月光照在庄稼的枝叶上,闪烁着微弱的银光。几乎没有风,所有的叶子都纹丝不动,草蝈蝈的叫声从庄稼地里传来,非常响亮,好像这叫声渗进了我的肉里、骨头里,蝈蝈的叫声使月夜显得特别沉寂。 路越往前延伸庄稼越茂密,县城的灯光早就看不见了。县城离高密东北乡有四十多里路呢。除了蝈蝈的叫声之外,庄稼地里偶尔也有鸟或其他小动物的叫声。我忽然感觉到脖颈后有些凉森森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特别响亮与沉重起来。我有些后悔不该单身走夜路,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有无数秘密,有无数只眼睛在监视着我,并且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尾随着我,月光也突然朦胧起来。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后不安全。终于,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我的身后当然什么也没有。 继续往前走吧,一边走一边骂自己:你是解放军军官吗?你是共产党员吗?你是马列主义教员吗?你是,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有鬼吗?有邪吗?没有!有野兽吗?没有!世界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依然浑身紧张、牙齿打战,儿时在家乡时听说过的鬼故事连篇累牍地涌进脑海: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听到前边有货郎挑子的嘎吱声,细细一看,只见到两个货挑子和两条腿在移动,没有上身……一个人走夜路碰到一个人对他嘿嘿一笑,仔细一看,是个女人,这女人脸上只有一张红嘴,除了嘴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是“光面鬼”……一个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个白鬍子老头在吃草……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冷汗一直流着,把衣服都湿了。 我高声唱起歌来:“向前向前向前——杀——” 自然是一路无事。临近村头时,天已黎明,红日将出未出时,东边天上一片红晕,村里的雄鸡喔喔地叫着,一派安宁景象。回头望来路,庄稼是庄稼,道路是道路,想起这一路的惊惧,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可笑。 正欲进村,见树影里闪出一个老人来,定睛一看,是我的邻居赵三大爷。他穿得齐齐整整,离我三五步处站住了。 我忙问:“三大爷,起这么早!”
第87页 他说:“早起进城,知道你回来了,在这里等你。” 我跟他说了几句家常话,递给他一支带过滤嘴的香菸。 点着了烟,他说:“老三,我还欠你爹5元钱,我的钱不能用,你把这个菸袋嘴捎给他吧,就算我还了他钱。” 我说:“三大爷,何必呢?” 他说:“你快回家去吧,爹娘都盼着你呢!” 我接过三大爷递过来的冰冷的玛瑙菸袋嘴,匆匆跟他道别,便急忙进了村。 回家后,爹娘盯着我问长问短,说我不该一人走夜路,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了不得了。我打着哈哈说:“我一心想碰到鬼,可是鬼不敢来见我。” 母亲说:“小孩子家嘴不要狂!” 父亲抽菸时,我从兜里摸出那玛瑙菸袋嘴,说:“爹,刚才在村口我碰到赵三大爷,他说欠你5元钱,让我把这个菸袋嘴捎给你抵债。” 父亲惊讶地问:“你说谁?” 我说:“赵家三大爷呀!” 父亲说:“你看花了眼了吧?” 我说:“绝对没有,我跟他说了一会儿话,还敬了他一支烟,还有这个菸袋嘴呢!” 我把菸袋嘴递给父亲,父亲竟犹豫着不敢接。 母亲说:“赵家三大爷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心灵预约 刘玉堂 经过了几次不期而遇之后,当他们再次在那片林中空地上相遇的时候,他们由点头、搭讪至交谈就是很自然的了。 他问她,怎么每次都是你一个人出来散步?一个女同志家的? 她大大方方地,啊,他忙。 他当然知道她所指的他是谁,遂说,每天晚饭后都忙,这说明你爱人的工作很重要。 啊,重、重要,可你呢?你怎么每次也一个人出来散步? 我们是同事,天天在一起,我是想出来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我影响你了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后来当然就熟了,他们也都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了:男的是工程师,女的是《人生採访》杂志的记者;且各自的家庭都不错,也都不缺关怀。她称她爱人是个好人,他则称他的爱人是个好同志。 那么我呢?她突然问他,话赶话似的,很自然:你对我印象如何呢? 你当然也是个好同……同志,女性十分的。 什么叫女性十分的? 就是三分聪颖、三分传统、三分真情再加一分不让人讨厌的虚荣。 她笑笑,嗯,这个说法挺新鲜,你这样看我,我也挺高兴。 随后谈到爱情的话题也很自然。她说:情感的问题是个永恒的话题,永远谈不完也谈不透,我是相信跟着感觉走的。 他则不同意。他说,我已人到中年,跟着感觉走的年龄已经过去了,我信奉的是情感与思想的结合,它会引导你走向纯洁、走向理智、走向永远;有一首歌叫《爱你到永远》,条件就是情感与思想衔接,这是一种境界、一种力量,要靠自己去发现,否则就不可能永远,永远的爱情即是最后的爱情;生活中真正意义上的情人很少,谈着谈着就夫妻化了,或者疲惫厌倦了,你不容易永远保持恋爱的那么一种状态和心境。 她很服。她说,你这个说法也挺新鲜,你好像不是工程师,而是个搞社会科学的,你能连同“女性十分”的问题,给我们写篇文章专门谈一下吗? 不能,原来你将我们的谈话当成採访了。是业务的需要对吗? 不,不,你不愿写就算了,绝不是採访或业务的需要。 后来,当他说刚才你只问了我对你的印象你还没谈对我的印象呢的时候,她即说,你像条章……章鱼…… 就那么丑恶? 你好像有个吸盘似的,不知不觉地就让你吸过去了。 傍晚有雨,他打着伞依然向那片林中的空地走去。老远即看见有个人也打着伞站在那儿。他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走过去了。他很严肃地:像什么话?跟约会似的! 她不在乎地:对,约会,是心灵预约!再说这空地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呀。 他笑笑,现在这林中的空地好像不空了。 你嘴上的功夫是行啊! 哎,你上回说我像章鱼?怎么站得这么近还没把你吸过来呀? 一把伞落到了地上,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水中的章鱼…… 棋道 张记书 s县城的十字街上悄然摆起了一个象棋摊,一张小方桌放在摊中央,桌边立一个小木牌,上写:对弈收费,输棋两元,和棋一元,赢棋免费。一个二十多岁的残疾女青年坐在桌后的轮椅上,静静地守候着。县城的人很匆忙,有闲心下棋的人很少,所以,姑娘每天都有很长的时间闲着。这时,她就坐在轮椅上打毛线衣,或者看小说。 小z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县一家工厂工作,很是寂寞,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棋摊,觉得新鲜,就坐下来同姑娘对弈。他很快领教了她的棋艺,当他就要赢她的时候,姑娘同他对视了一下,于是,他举起的棋子又放下,就很快败下阵来。临走将两元钱放在小桌上,姑娘感激地笑笑。 从此,小z着了魔似的几乎每天来棋摊下棋,且只输不赢,最多打个平手。
第88页 一天,同学小y和他一起逛街,逛到了这里,小z禁不住又与摊主杀了起来,自然是很快就输给了姑娘。然后掏出钱,准备再战。小y看不下去,心里说,小z在学校是棋王,怎么一到个女辈手里就变得如此稀泥软蛋?就推他让位,让他战她。小y落棋有声,几步棋走下来,就把姑娘逼到了绝境,只几个回合,姑娘就输得落花流水。 回校的路上,小y还在笑小z没出息。 小z说:“下盘棋何必认真,没见她是个残疾人!” 小y一想,也是的,何必跟个残疾人较真呢!又是个姑娘。就在心里高看小z一眼。 当小z同残疾姑娘对弈半年之后,有人传说,小z与原来恋爱了三年的女同学告吹了。再后来,又有人传说,小z同那个棋摊上的残疾女恋爱了,而且很快就要结婚。 小y不信,找到小z核对真伪。 小z答非所问:“怎么了?残疾女不能爱?” 小y讨了个没趣。 不久就吃到了小z的喜糖。 结了婚的小z就调出了工厂,到县委工作。两个月后升为宣传部部长。 后来,小y才知,残疾女原来是县太爷的大女儿。 光阴过得飞快。时光老人在制造喜剧的同时,也在制造着悲剧;制造悲剧的当儿,又在孕育着喜剧。小z与县长的残疾女儿结婚不到一年,那女的就突然去世了。县长的大女儿去世了,出落得一朵出水芙蓉花般的县长的二女儿,又做了小z的候补新娘。 再次结婚的小z就好戏连台。第二年喜得贵子,得子的同时,又坐上了副县长的宝座。当了副县长的小z就挺胸凸肚,到厂矿企业视察工作,做重要指示。在厂里遇到了小y,他就居高临下地同他握手,“哈哈哈”地问这问那。 小y甚觉没意思。 过去的棋摊早成了历史,小y再走到县城十字街,仍情不自禁朝那地方望一眼,心里骂一句小z:好小子,这也叫棋高一招?! 生死抉择 喊雷 傍晚时分,滔滔洪水铺天盖地而来! 捨不得离开家园又终于不得不离开家园的刘大爷,看到洪水已经漫上桥面,才拄着拐杖,扶着桥栏杆,带着孙儿,小心翼翼涉水过桥。 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原本好端端的桥栏杆有一两丈不见了,于是用木杖探试,才知道这座五孔桥中间的一孔已被洪水沖塌。多危险哪——要不是这段栏杆提醒他,爷孙俩再往前跨出一步,就会双双葬身激流之中! 于是爷孙俩赶紧掉头往回走,打算爬上屋后的小山逃生避险。 爷孙俩刚走回桥头,就看见不远处有一辆汽车正向大桥开过来。 险在眉睫!刘大爷当机立断,赶紧迎着这辆汽车奔去,站在公路中间,频频挥动手中的木杖示意并大声呼喊:“木桥断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车上那位留着长发的司机不仅没有因此停车,反而突然加大马力,不顾有木杖阻拦,快速绕过立在路当中的刘大爷,猛地冲上断桥,在刘大爷雷喊风吼般的“啊呀”声中沖入河底…… “爷爷,这位叔叔为什么要自个儿寻死?” “孩子,你不懂。他不是寻死,而是求生!他加大马力是为了尽快逃离险境。”刘大爷一边惋惜地拾起被车碾断了的木杖,一边说。 “你给他挥手,他为什么不肯停车?” “风声雨声太大,他听不着我的喊声,他误认为咱爷孙俩要搭他的车逃难。他不愿为咱耽误他宝贵的时间。可是他哪里知道前边等他的是这样一条死路!唉,可惜我的木杖太短,没能挡住他。” “他怎么敢碾断你的木杖?” “这是非常时期。别说碾断一根木杖,甚至还可能把我撞倒,从我身上碾过去呢。” “爷爷,洪水越来越大了,咱们还是赶快上山吧。犯不着在这儿拿生命去冒险!” “我还要等一等。你听,远处又有汽车开过来了。我还得在这儿拦车,把大桥断了的消息告诉他们。你先抄小路上山,别在这儿等我。” “如果他们还像刚才那位叔叔那样,甚至对着你开过来怎么办?” “不能这样想。世上的人不都一个样。如果再过来的司机仍误认为我要搭车逃难,却愿意把车停下来,那么他就能因此得知这一险情,同时也会因此大难不死。如果……如果他不肯停下,一意孤行,硬要去死,咱也挡不住。是死是活,现在只能让人家去选择。但是我绝不能见死不救!” 正说话间,又一辆汽车驶近了大桥。刘大爷猛地推了孙子一掌,吼道:“你——快走!”紧接着几大步跨过去,视死如归地又一次站在了公路中间。 1935年的羊 徐建宏 找到学校,老旺看见曹老师正在巴掌大的操场上给学生们布置下午上山打柴的事。冬天的太阳光把曹老师的话照得暖洋洋的。山里太穷,孩子们读不起书,只能隔三差五的到山上打些柴然后挑到镇上卖了弄点钱。老旺看到自己的孩子狗娃一狗娃二也在中间,细长的脖子抻得像两条羊腿。 等学生们散了,老旺急忙把曹老师拉到一边,抖抖索索地从破棉袄里掏出一个旧布包。大概是午后的太阳光显出了力量,曹老师注意到老旺的额上微微出了点汗。老旺说:“曹老师,你看看这里面写的啥?”
第89页 曹老师疑惑地打开布包,从里面露出一张缺角的纸条。由于年深日久的缘故,纸条已经渍黄不堪,上面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些细洞。曹老师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借条 兹借到瓦村邢元富家羊20只,俟革命成功后以两倍奉还。 此据。 红军指挥员叶×× 1935.10.25 曹老师抬头看看老旺,此刻老旺的眼睛像两把钳子钳住了他。曹老师说:“老旺,这东西你从哪儿找到的?” “俺家的一个破墙洞里。”老旺急切地说,“上面写了些啥?” 曹老师莞尔一笑说:“邢元富是你家什么人?” “俺爷爷呀。”老旺说,额上的细汗已经变成了颗粒。 “老旺,恭喜你啊。”曹老师一巴掌拍在老旺的肩上说,“你家发财了。” 消息是从这天午后开始像花朵一样开遍了整个瓦村的。到黄昏时老旺家的院子里已挤满了人。没有谁对老旺怀里的那40只羊持怀疑态度。整个瓦村似乎隐隐听到了从1935年传来的羊叫声。瓦村虽然偏僻,但历史上也是个弹痕累累的地方。离村不到一里,马蜂窝似的弹坑足以印证瓦村昔日的荣光。应该说这张借条对老旺的确太重要了,它的重要性甚至超出了我们的想像。老旺一家六口人,妻子长年捧着一只酱黑的药罐,加上自己腿脚不灵便,儿子狗娃一狗娃二还是因为曹老师才读上书的,靠着几只咩咩而叫的羊儿养家餬口,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这天夜里,瓦村的所有家庭都在斑驳的泥墙上寻找历史的破洞。1935年的羊叫声瀰漫了整个瓦村。 根据曹老师的指点,老旺第二天一大早就翻山越岭到镇上去了。曹老师关于纸条的一些看法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得到了证实。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打着夸张的手势对老旺说:这张借条非同一般,我们一定要认真核查。尤其是首长的签字,需经专家鑑定。老旺听了这番话,心里紧一阵慢一阵打起了鼓。这时候恰巧镇长进来,镇长把老旺请到自己的办公室,还给老旺泡了杯茉莉花茶,这使老旺在茉莉花的清香中毫不犹豫地把那张借条留在了镇长那儿。 冬去春来,日子的流云在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中随风而逝。老旺日复一日地把羊群赶到山坡上,看远处山樑上腾起的黄尘,也看曹老师带着狗娃他们上山打柴的情景。老旺的心里酸了又涩,涩了又酸。据村里人说,曹老师的父亲是个烈士遗孤,战争年代被寄养在瓦村。后来曹老师是从遥远的大城市来到瓦村教书的,几十年的青春在黄尘古道中悄无声息地献给了瓦村。老旺记得,几十年间曹老师才回过五次家。 后来的消息是曹老师从镇上带回来的。那天曹老师和几个学生挑着柴火到镇上去卖,归路上顺便去了趟镇长办公室。镇长答覆说,经多方鑑定,现已确认了那张借条,首长的签字也真实无讹。再过几天县里就会派人把折合的一万块钱送到瓦村去。镇长的叙述让曹老师喜出望外,以至在走出办公室时曹老师一脚踩空把脚崴了。 县里派人在镇长的陪同下来到瓦村是几天以后。那是个令人难忘的日子,整个瓦村到处尘土飞扬。人们看到瘸腿又老实巴交的羊倌老旺从县里来的同志手里接过一个大红纸包,那鲜艷的色彩在灿烂的阳光下让人热血沸腾,这个中午,我们的农民兄弟老旺像一颗挂在秋天树上的红柿子般的引人注目。1935年的羊叫声又一次回荡在瓦村的天空。 老旺找到学校时天刚蒙蒙亮。曹老师扶着墙壁出来开门,看到一脸土色的老旺,开玩笑说:“老旺,你的脸是不是被钱烧了?” 老旺站在门口,从门外透进来的光线照出曹老师房间里的摆设简陋又寒碜,灶上的白烟裊裊散开。老旺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曹老师手上说:“俺想了整整一宿,这两千块钱就送给学校吧。往后你和孩子们不要再上山打柴了。” 曹老师空洞地张了张嘴,一时无从说起。 老旺粲然一笑说:“狗娃们这几年全靠了你才念上书的,还有俺们家。你的恩情俺们忘不了。留下的那几千块钱,够俺们还债和添些羊啥的了。”老旺憨厚的笑脸在逆光中灿烂而令人心动。 曹老师凝视着老旺一瘸一拐地走入晚春的早上,眼前一片模糊——他仿佛看到了有许多可爱的羊簇拥在老旺身后,老旺就像站在洁白的云彩上。在他耳边,1935年的羊叫声如水而来。 秋唱 谢应龙 一季的雨水足,晒够了秋阳,地里有个好收成。 田边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蹲着,站着的抽着旱菸捲儿的是四爷,蹲着的头上罩着素边皂布头巾的是四奶。 田是村里的好田。村里的现有的田都好。稍差的这些年都种上了大豆、花生和红薯,行里都疯长着青草儿——种的人不愁收,播了种完事。甭管它大豆比白米细、花生赛黄豆大、红薯藤遮不住黄土。 四爷的责任田都种了上好的杂优稻。 站在田边,可以看清整个村院。村子里没有狗了,行路的人走得静心清闲。蹲着的四奶对抽着旱菸、眼睛直望着村子黄土大道的四爷说:“老头子,甭等了,开镰吧!” 甭等了?这几天四爷等的就是他的儿子!大儿子在恢复高考后那年上了大学,工作在城里,秋收时总要请假回来帮衬爹,原是不要等的。直到三年前,儿子升了职,开镰时就再也未见他的影子。春节小车回来,劝爹:这几亩田,就别在它上面想主意,穷折腾了。四爷眼一瞪,那年春节就过得没滋没味的。
第90页 说好今年全都回来,咋还未露出脑尖顶? 二儿子、三儿子,一个专科、一个本科,让村里人眼红。四爷听了消息,好久未做声。半晌才说:谁让他们全走了呢?说的是实话。 半个也不会回来了。四爷的眼又朝村子逡巡了一阵后,他嘆了口气才回过头来对四奶说:“开镰吧。” 开镰了,熟透的水稻沉沉地朝着镰刀挥去的方向倒下。沉沉倒下的水稻在四爷的眼中闪过一道道无比绚丽的弧线,一股丰收无言的稻香痒痒甜甜地悬浮在秋日的风中了,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四爷才惊喜地发现,四爷说:“老婆子,看我割了好大的一蔸呢!” 四奶接言:“我也割了好大一蔸呢!” 四爷一愣,随即就笑了:“割吧。” “割吧。” 日近当午,四爷抬头看了一下天,天穹里尽是薄薄的青云,没有一丝儿的彩色,天底下的飞鸟一小群一小群地飞过。邻家地里的庄稼早已割了,稻草胡乱地散在田里,东一垛西一垛的。不远处的塬上是几柱沖天的浓烟在飘……四爷的心就猛地紧缩了一下,他一下子就怀念那时大集体大生产火火热热的情景来:男人挑禾挥汗如雨,女人割禾弯腰如弓,机声鸣鸣,镰光闪闪,最顽皮的娃儿们也跟在挑桶后边泥着脸蛋抢拾着稻穗…… 四奶说:“我又割了好大的一蔸呢!” 四爷看了看已汗流浃背的四奶,她满头的白发和金黄的稻色非常美丽。四爷很痴迷地看了一阵,说:“老婆子,我总觉得这地里怪冷清的。” 四奶抬起满是汗渍的脸,她撩起青布衬衣的下襟在脸上撸了一下,便笑了,说:“冷清就冷清吧,难道让人一边唱戏不成?” 四爷说:“今日里我才真觉得自己老了。” 四奶听了,一愣,随后就豁开牙床笑。 “笑啥呢?”四爷见状,问。 “笑你七十还不服老呢,想想,人若不老下去,这黄土地上的人又一茬连着一茬疯长,到今日恐怕连挤都挤不下呢。更何况人要吃要喝,堆成这么多,会弄成啥样呢?” “那种田的把式都老了又去了,田地里冷冷清清了,你说又会成啥样呢?” 四奶听了,又一愣。她看见四爷的眼空洞而又迷失般地在空荡荡的塬上呆望了——路上有几个人正远远地朝这里走来。四奶跟着望,过了一阵,四奶说:“不是咱家的儿,割吧。” “割吧,割起才热闹点。” 镰刀又动作起来,稻子在轻吟的阵痛声中成功地倒下。忽然,四爷嘶哑着粗犷的嗓门吼叫了起来,接着,唱: 锄禾日当午,挣钱儿读书。 谁知读书儿,进城不沾土。 说读书,说读书…… 空旷的田野里,一段如泣如诉的歌谣,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撒向了天地的四方。不远处一棵苦楝树上一群打盹的鸟儿惊醒了,扇动着惊恐的翅膀箭一般地逃去。 四奶没来由地竟浑身战慄起来,低头看,一层殷红的血液已浸过了她的指尖,无声地点滴在稻田里,她回过头想看,却不见了血痕,血早已溶浸在尘土之中了…… 雨中的祖父 牧毫 祖父那天正在地里锄草。祖父干得兴起,索性脱去了外衣,随手丢在田边的老槐树下。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布谷鸟的啼叫,他抬起头来,引颈四望,却看见远处一个女子裊裊婷婷地向他飘来。祖父正年轻,他看着看着,不觉就看痴了。就在这时候,一阵细雨飘下来了,那时正是三月。三月江南,燕飞草长,桃红柳绿,烟雨霏霏,好一幅《春雨江南图》! 60年后当我又一次走在故乡的田间小道上时,也是在三月的一个细雨天气。我竭力想寻找当年深深吸引了我祖父的那幅图画,但我一无所获。祖父的准孙媳妇——我的未婚妻一直在抱怨路上泥泞太多,她的高跟鞋只习惯敲打城里的水泥路面。直到走到那棵老槐树下,坐在不知几百年前就放在那儿、风雨岁月侵蚀光滑的石凳上时,她才记起问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正在看着那棵老槐树,没有回答。 一个农夫在江南的三月小雨中看见一个女子渐渐远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故事。我已经永远不可能确切知道在60年前的那天上午,祖父看见了什么。所以我不能回答未婚妻的问题。就像一个外国哲学家说的:“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不可能走进60年前的那幅图画;又像一个中国哲学家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所以我也说不清楚祖父当时的感受。我只能忠实地叙述我自己的感受。 “说呀。”未婚妻撒着娇,她知道这一招很有效。 故事接下来的情节其实很简单。那个女子在三月的江南春雨中渐渐地湮没在田间的小路上,走往一个名字叫周庄的小村。这幅画面在祖父的眼睛里成为永远的定格,祖父就这样站在雨中间,任雨浸透了他的头发。 三月的江南应该还是很冷的。年轻的祖父当天晚上就生病了。病好以后的祖父变得沉默寡言,那时还没有那个日后被我们称为祖母的女人。他就经常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往远处眺望。这一站就站了几十年,也站成了村人谈笑的经典。
第91页 没有人知道祖父在干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望的是什么,他也从来不说。我想,可能只有我知道,祖父望的方向应该是周庄吧?因为我的身体里流着的是祖父的鲜血。我想,他应该在周庄转了无数个圈以后,选择了在那株槐树下的坚守。而我对于周庄也很熟悉,因为我祖父日后娶的那个女人——我的祖母也是周庄人。我想这也是一个巧合。这丝毫也说明不了什么。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把祖父在树下守候的身影刻成了一尊雕塑。这幅景象想必给我的父亲带来过许多的嘲笑和困惑,在祖父去世很长时间后的今天,他依然不愿意谈起这件事情。他很早就离开家乡,到城市去过上了他的幸福生活。而当我把我祖父的故事告诉我的未婚妻的时候,却引起了她的强烈好奇。虽然我深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浪漫的传奇故事。 我和未婚妻走在家乡的田间小路上的时候,也是三月的这样一个雨天。我们是给我的祖母过80岁的生日的。村人见到我的未婚妻都吃了一惊,说活脱脱是祖母年轻时候的影子。我不记得祖母年轻时候的样子,我也无法分辨出一张青春灿烂的脸和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好在她们很投缘,这让我很舒心。 在我们家,关于祖父的传说不是什么秘密,祖母也从来不忌讳这一点。春天的夜晚,外面的雨声格外清晰,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祖母轻轻把我的未婚妻揽在怀里,手拍着她的背。我未婚妻忽然问:“奶奶,您幸福吗?” 祖母手一直不停,她笑着:“我有六个孩子。他们都长大成人了。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哦。”未婚妻漂亮的眼睛睁得好大。 那天晚上,我和未婚妻有了一次很激烈的争吵。她是我在网上网来的一个超级小网虫。关于我们的故事很复杂很曲折也很浪漫,很能博得大家感动的眼泪和心领神会的微笑,今天我们能够走到一起确实很不容易。那天晚上争吵的结果是我决定第二天把她送走。 就这样我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就在祖父站了几十年的位置上,看着穿红色风衣的女人越走越远。槐树枝头,绿叶新发,田野上一片葱茏,江南春雨,如烟似雾。恍惚中我回到了60年前祖父在田头看到的情景,恍惚中,我也听到了那声布谷鸟的叫声。 这是一幅多美的《水墨江南》!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走过了开满紫色丁香的小巷,走进江南的烟雨中。她一步一个风景,渐去渐远,渐去渐淡……一阵风带着几许细雨,轻轻掠过我的脸。我猛然惊醒。我大叫一声,冲进雨中,沖向我的未婚妻。 她回过头来,正像前辈诗人写的“惊鸿一瞥”。她满脸惊慌——“干什么?” 我一把抱住她,我的嘴唇重重地印上她的。她愣了一下,热烈地回应着。一时间,没有了天,没有了地,没有了春雨,没有了江南。其实我早已知道:没有了我们,哪里还有风景? “你真坏。”她脸红红的,正是我喜欢的样子。 我一笑:“我本来就是一个老实的坏人——你又不是才知道。” 她严肃起来:“给我一个理由。” 我毫不犹豫,又一把抱住她:“我爱你。这够吗?”我不知道有没有永远,也不知道几十年的守候算不算永远,我只知道,这一刻就是永远。 我们又坐回到老槐树下,我们说了很多话。当然,我也有一些事情没有和我亲爱的未婚妻说,比如:在祖父临终的时候,祖母央人把他抬到了老槐树下。祖父是在老槐树下含笑去世的,我不知道这对于祖母是否公平。只是祖母很平静地做了这一切,我还没有想透这件事情,我想就是对未婚妻说了,她也不会明白的。 这棵老槐树在我祖父的故事中很重要——我祖父就埋在老槐树旁边。他是在三月的一个上午去世的,现在他的坟头已经长满了青草。 就在祖父看见那幅风景的60年后的那天,我和未婚妻就这样站在祖父站过的槐树下,任暮色把我们湮没在江南的春雨中。 坠落过程 吴万夫 那天,她从菜市场买完菜回来,走到距离自家楼房的马路那边,突然看见3岁的儿子正爬到没有栏杆的阳台上。 那是一幢三层建筑物。按最迅捷的速度计算,从楼下跑到楼上,尚需一段时间,何况她当时还在马路的这一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去抱下儿子。 她的心猝然悬在嗓子眼儿,紧张得窒息了一般。她清醒地意识到儿子一旦跌下来的最终结果:即使不摔成肉饼,也会摔个头脑迸裂!她像一尊泥塑木雕,立在那里痴傻了一般。 在她看见儿子的同时,儿子也惊喜地发现了她。她下意识地摆摆手,示意儿子赶紧爬下阳台,离开危险地段。 可是儿子却错误地理解了她手势的意思,作一个拥抱的姿势向她扑来——儿子一脚踩空,跌了下来—— “儿子——” 在那一瞬间,她的一声杜鹃啼血式的尖利呼喊,宛若鹰隼的长喙,扎破了所有人的耳膜;又如一只小鸟,扑打着银白色的翅膀,剑一般划破了城市的晴朗上空。所有的行人和车辆,立时便都像患了一次性的意识丧失,刀切般地定格在那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人们似乎都看见了她的儿子所处的绝境。有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人眼睁睁看着她的儿子在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弧线,若一只翻飞的小燕子,倒栽着跟头跌下来。人们知道那个场面将惨不忍睹,个个都埋下了头。
第92页 但谁也不会想到,就在他们闭上眼睛的一剎那,却有一道黑色的旋风,从他们眼前呼啸而过,绕过所有的障碍物,穿过一条十几米宽的马路,向她的儿子坠落的地方冲去。 当人们愣怔过来的时候,发现她正跌坐在地上,3岁的儿子在她的怀里哇哇大哭。 儿子安然无恙。 她却脸色惨白。 好奇的人们纷纷围拢上去,问长问短。有的对她惊嘆不已。又有的对她表示怀疑。因为按照距离和坠落速度,她根本不可能赶到并稳稳接住。可是当时的现场,除了她又没有第二个人——不是她,还会是谁呢? 当人们再三询问时,她却嘴唇乌紫,汗珠涔涔,蓦然晕厥过去。在众人的积极抢救下,她才甦醒过来。 人们坚信她救下儿子是确定无疑了。 多少天来,人们一直对这件事情非常感兴趣,街谈巷议,沸沸扬扬。 后来,市电视台知道了这件事,决定以《母子情》为题,拍摄一部反映社会伦理教育的片子。 导演循着人们提供的线索,找上了她的家门。只是再三央求,却遭到她的满口拒绝。导演又提出给她一笔丰厚的拍摄酬金,她仍是闭口缄默。街道居委会的人也对她进行苦口婆心的劝说,她思忖良久,才没带任何条件地答应下来。 导演请来了特技设计师,依照她的儿子制作了一具形态逼真的模型。可是在投拍的时候,怎么也达不到预期效果。尽管她拼命冲刺,气喘吁吁,总是距模型坠地后好长时间才能赶到。导演很着急,试拍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干脆又找来一名运动员作为她的替身演员。但运动员使尽浑身解数,仍是不遂人意。 人们永远没有看见那个真实的坠落过程。 一碗泉 王培静 我当兵的这地方,离罗布泊只有5公里。 这里一年只刮一场风,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头些年离营房不远有几棵胡杨柳,这几年大旱少雨,慢慢都死掉了。沙漠上最可敬的生命是骆驼草,它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在和恶劣自然环境的较量中它永不言败,悲壮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 有时候,站一班岗下来时,脚下的沙能埋到人的膝盖,帽子上也能抖下一捧沙。沙粒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只要出了屋门,就是一嘴沙。刚来到时,我的情绪特别低落,跑到离开营区几里远的沙漠里,望着家乡所在的东方,高声呼喊:“爹,娘,我想你们,这儿不是个人待的地方,儿子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你们都很难说了。”但在连队里谁也不太敢显露出来,怕影响自己的进步。 我们三班长看出了我的心思,找我谈话时,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原先,有一个南方新兵,是个城市兵,来这儿后,看到满目荒凉的景象,看到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和沙漠,他接受不了“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吃水贵如油;风吹石头跑,太阳如灯照”的这个现实,他做梦都在呼吸着家乡湿润的空气,他曾天真地制定了这样一个计划:趁晚上出去上厕所之机,跑出这儿,找个有火车的地方坐车回老家去。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好天气,这天晚上,如他设想的一样,没风,天上有月亮。等战友们都睡熟后,他悄悄起来装作上厕所的样子,出门后观察了一下四周,跳出围墙消失在了夜幕中。结果他在沙漠里迷失了方向。等四天后战友们找到他时,他已脱了水,还剩最后一口气。战友们给他喝了水,把他抬回了部队,他捡回了一条命。 班长还说,那个南方兵被救后,曾无数次地对战友们叙说:在我倒下后的意识里,身边有眼碗口大的清泉,那水清澈见底,可我怎么也爬不到它的边上去。有一刻我睁开了眼睛,努力聚起了一点力气,想站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到处都是荒无人烟的沙漠,哪有什么清泉。 后来我知道了班长讲的那个南方兵就是我们现在的营长,他在这儿已经待了16年。我们营长有句名言:这儿的土地再贫瘠,环境再艰苦,也是我们祖国的土地,也需要有人来守卫。男子汉可以流血流汗,但决不流泪。 后来我还知道了我们这儿原本是没有地名的,“一碗泉”这个诗意的名字是我们营长的杰作。 八号风球下 东瑞 八号风球猛烈地袭击着香港这个小岛。 天色很暗,这一带木屋区在狂风暴雨之下,摇摇欲坠。这一天不用上课,朱明生教师的小房亮起了灯。 他正在全神贯注地伏案批改作业。可是风声、雨声、锌片屋顶的稀里哗啦声,声声入耳;孩子吵闹声、电视广播声、音乐声,也声声烦人。设在阁楼的这小书房,小得只能放一张写字檯,坐一个人。他隐隐约约觉得屋子在摇,他分明看到屋顶震摇得快被掀开了。看看玻璃窗外,湍急的雨水迅猛地从山上向下流,那土坡正在蠕移,快要崩塌了……他轻轻嘆一口气:“不会那么坏吧,不要担心。”他这样安慰自己,继续批改学生作文。 刚改了一本,他又胡思乱想:“这住处迟早得搬……” 朱老师入校任教不久,家里大小口有许多张,太太身体不好……教师应有的那些好待遇,他还没享受到。 此刻,他又强打精神,打开另一本作文簿。
第93页 作文题目是:八号风球下。就在一星期前,八号风球袭港,他给同学们出了有关八号风球的作文,要他们谈些看法和感受。那么巧,今日又是八号风球。 有好几位同学都写得不错。他们目光远大,胸襟宽阔,朱老师读了深受感染,给他们打上不低的分数。这时,改到新的一本,他读到头一句就这么写着:“八号风球真好,又不用上课了。”他正欲读下去,忽听得玻璃窗噼噼啪啪一阵响。抬头一看,玻璃窗已被震裂,碎片纷纷散落。朱老师慌得抓住一片木板,挡住那窗口玻璃破碎处。 他继续读那篇作文:“每当八号风球来到,我喜欢睡懒觉。要不然呢,就听听音乐……”读到这儿,朱老师又被一阵巨响所打扰。屋外的狂风这时大施淫威,猛然一刮,将一片锌片刮到阴沉的天空去了。雨,从那露天的一角扑进。“屋破得这样了,毫无办法可想。”朱老师想,继续看那篇作文:“要不然呢,我喜欢看看窗外风景。八号风球下的海真有气势,真美啊!” 看到此,朱老师不能不翻看写这篇作文的学生的姓名了。一看,是洪成平的。他记起了,他的家住在浅水湾畔那一列三四层高的别墅群之中。“我该给他打几分呢?”朱老师知道洪成平的父亲并不好惹,常为儿子学业的恶劣而怪罪老师。 继续读下去:“八号风球下的窗外风景,雄壮美好!”刚读完这一段,朱老师抓笔的手停在半空,就听到楼下妻儿悽厉的尖叫,他看到窗外,泥坡向下塌去,一股很大的泥流迅猛地朝自家滚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