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穷处》 第1页 [网络文学] 《水穷处》作者:张执浩【完结】 简介 内容梗概 “一个你曾经拥有过的女人,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和非议,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生下你的儿子……” 张望是个事业有成,婚姻生活安逸的广告公司老闆,而从某一天起,他每星期都收到这样一封内容一模一样,却没有署名并且寄自不同城市的神秘信件。当他连续收到第七封信件时,精神几近崩溃,陷入恐慌和癫狂。 这就是都市情感悬疑性小说《水穷处》故事的开始。 男主人公张望终于决定要找出这个神秘的寄信人,于是,他带上那七封神秘信件,开始一一找寻三个曾经与他“因爱而痛”的旧情人,并决定弄清他到底有没有私生子。而此时他的妻子杨芬因为手术的失误,已经无法生育,他们的婚姻生活也开始遭遇危机。 第一个女人朱鹃的种种古怪极端的行为,让人看得毛骨悚然,倒吸冷气。因为张望当初提出分手,她切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两人多年后重逢,她把张望的阑尾和自己的断指埋在家里的花盆里,也不让张望见到她的儿子,家里更有一间神秘的房间不让张望进入…… 而在张望的寻子历程中又经历了一段神秘离奇的插曲:在一个渺无人烟的山村客栈,他邂逅一个少妇带着四个有着不同父亲的孩子,在他的潜意识中和那个叫山泉的少妇有过关系,然而那少妇并不承认,一切显得那么恍惚和诡异…… 第二个女人马莉莉的行为同样荒诞离奇,匪夷所思。她与别人结婚后生了个儿子,而一切行程:龙泉宾馆8318号房,供销招待所,明明水饺馆……而这一切就是他们数年前一儿子的名字竟然就叫张望!张望找到她后,马莉莉不肯与他相见,却以儿子为由操控张望的起相爱时所走过的线路的再次重复!马莉莉只不过是让男主人公重新温习与她的爱情。这些诡异的举动让男主人公恐惧不已,准备戳穿她的把戏,而此时马莉莉的儿子张望却遭人绑架…… 张望继续踏上寻找之旅,找寻同样与他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的第三个女人——覃虹。一个纯朴天真的农村姑娘,怀着对现代城市生活的美好幻想来到武汉,却在残酷的现实中迷失了方向,接着又爱上了不该爱的已婚男人——张望,与他有过一段同居生活,最终还是选择离开了他。 而此时的覃虹是一个歌舞厅的老闆,一直未婚的她却有一个没人知道父亲是谁的儿子,箇中缘由的确引人遐思。张望把最大嫌疑锁定在她身上…… 到底谁是那个写信的神秘女人?男主人公究竟有没有私生子的存在?泛爱的时代,真爱在哪里?喧嚣芜杂,物慾横流的现代都市中,都市男女日趋复杂的情感和婚姻终将走向何方? 这部小说颇为深刻地展示了当代都市情感的困惑。 水穷处 第一部分(1) 午间休息时,我居然站在落地窗前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怪梦。在这个梦里,我既是被告又是原告,还是公诉人、辩护律师和法官、书记员。庭审开始了,我上窜下跳地忙碌着,整个法庭里面除了若干个我,再也没有别人……我拼命撕扯着自己,又极力将遗失在各处的身体的碎片拼合在一起。法槌砰砰地敲打着沉重的桌面,可是我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我睁开酸涩的眼睛,终于发现这不过是个噩梦而已,但心跳声依然清晰可闻。此刻,我的脚下是这座庞大的、被各种尘烟笼罩的城市,正前方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黄鹤楼,在明艷的阳光下,红铜色的琉璃瓦闪耀着刺眼的光斑。我猛然拉开窗玻璃,朝外面使劲吐了一口唾沫。一阵狂风扑过来,将唾沫星重新还给了我。我悻悻地骂了一句,转身去盥洗间洗脸。当我出来,看见秘书小柳正掩门而去。我的目光从她圆润的肩头滑落到宽大的枣红木办公桌上,只见桌面正中央端放着一只白色的信封,封皮左上角写着:好望角广告策划公司 张望先生收。右下角寄信人一栏写着:内详。 应该是第五封了吧。 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极度烦躁地拿起信封,右手持剪,准备拦腰将它一分为二。想了想,又将剪刀放下,将信塞进抽屉里。怎么办呢?事到如今,回避已经不再可能,正视吧,却又找不到任何线索。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某个隐秘的角落,这封信的主人正冷笑着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越是心神不宁,她就越是兴高采烈。 我叫张望,好望角广告策划公司的法人、老总。当初我把公司取名为“好望角”,无疑效法了早年欧洲探险者的不屈不挠精神:在无望中看到了希望,在希望里满怀想望。嗯,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几年前,我买下了这套精装修的房子用于办公之用,事实上,这里也是我主要的生活区。一天之中,我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我很少下楼,除非有人拿着支票在下面某个地方等我,哈,当然,这样的好事不会常有。公司的业务主要来自一些固定的老顾客,每年我都能从他们那里拿到一定数额的订单,以此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渐渐地,我成了一个被高处宠坏的懒汉,一个自我囚禁者,一个“天堂看门人”。 最近一段时间,我却一反常态,每天都要下楼了。下班后也不再在酒吧、茶楼或其他娱乐场所逗留。一落地,就大步流星地直奔停车场,驾上我的“奥迪a4”匆匆往家里赶。与那些十分规矩的好男人一样,我越来越像个称职的丈夫了。回到家,我就进厨房忙碌起来,首先检查冰箱,如果食物充裕,就亲自动手烧几样拿手菜;如果冰箱是空的且时间也来得及,我就会去一趟隔壁的家乐福超市,买些罐头、蔬菜和鲜牛奶,抢在杨芬按响门铃前,做出几盘简易又美味的菜,摆放在雅致的乌柏木餐桌上。
第2页 杨芬是我的妻子,中学的语文老师,兼高一年级的班主任,她课上得好,曾多次被学校推荐参加全市语文教学观摩,并获奖,本地晨报不久前还做过关于她教学成果的整版专访。我们已经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九年零四个月,前三年甜蜜、快乐,近些年愁闷、悒郁,其间的转折缘于婚后第四年发生的一场事故:那年初春,她感觉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结果被查出子宫里面长了几个良性肿瘤。本来这病是可以通过吃药来进行治疗的,但杨芬望子心切,不想因此耽搁了生育的最佳年龄,她坚持要去做手术,哪知道不负责任的医生居然“不小心”切掉了她的子宫,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经此打击,我们都几乎精神崩溃。杨芬在得知自己今后再也无法生育后,一次次寻死觅活,我则在一边仔细照顾,含泪为她宽怀。我对她说,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小孩,即便他(她)是个天使,也觉得是个累赘。我言不由衷地说着类似的谎话,发誓,赌咒,天花乱坠,口是心非……直到这么一天,杨芬说了这么一句话: “张望,我们还是离婚吧,你这个人太虚伪了。” 杨芬提出和我离婚,我当然不会答应,老实说,我还是爱她的,尽管爱的激情已经消逝殆尽,但爱的惯性依然还在我们之间延续。在我看来,爱到最后就是一种习惯。再说,她为我、为这个家作出的牺牲实在太大了,我可不愿意做不仁不义的小人,被人在背后戳嵴椎骨。 我出生在中原地区的一个“琴瑟世家”。父母特别看重家族香火的延续,虽说哥哥已经为我们张家生育了一儿一女,但他们仍然希望我和杨芬能尽快有自己的孩子。我自幼就在父母的催逼下习琴,后来顺利地考进了一座远近闻名的音乐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大概因为我继承了他们的衣钵吧,所以他们在对待我的婚事方面特别挑剔。当初我领杨芬回家,母亲居然首先看中的不是人家的性格长相什么的,而是杨芬的臀部。母亲悄悄将我拉扯到一边,指点着杨芬的背影说道,这孩子胯骨宽大,臀部结实,说明她有很强的生育能力,一定可以为我们家族添丁加口。母亲的话让我哭笑不得。 刚结婚的那阵子,我和杨芬都忙于各自的事业,谁也不想被小孩拖累,所以,三次受孕都被我们毫不留情地干掉了。“报应啊,”现在,杨芬痛哭流涕地说道,“当初每流产一次,我就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报应终于还是落在了我的头上。”要是当初我们就把孩子要了下来,现在会怎样呢?杨芬反覆在这样的假设中打转,度过了将近一年的以泪洗面的日子。事故发生以后,院方不想扩大事态,通过熟人牵线搭桥,答应私下赔偿我们一笔在当时看来还算数目不菲的损失费,并承诺将医院的一个广告项目交由我公司代理。杨芬起初坚持起诉院方,非要将主治医生绳之以法不可,我权衡再三,晓之以理,在做了大量的疏导工作后,她才勉强接受了对方的歉意。熟话说因祸得福,我的公司在这件事情发生后逐渐打开局面。 杨芬不止一次与我讨论过领养小孩的事。她在网上查阅、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悉知领养孩子的一切手续、细节。在她看来,领养一个孩子并不比领养“花生”麻烦多少(虽然“花生”连领养都谈不上),一只杂种狗都能养成这样,难道还怕养孩子吗?她丝毫不担心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但无论她好说歹说我却始终无动于衷。我的理由很简单:与其花大量的精力替人家抚养一个孩子,不如节省力气多干些自己喜欢的事。杨芬说我偏执,她说,你怎么能说是在为别人抚养呢?事实上,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们自己。问题是,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也合乎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潮流,如果真有了这样一个小孩,我习惯性地摊了摊手臂,狡辩道,我们假设一下,倘若这孩子脾性与我们已经形成的生活习惯有较大出入,那该怎么办?杨芬盯着我呆望了半晌,喃喃道,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我自私?!我恼火道,你这样做才叫自私呢,你想随便用一个孩子来填补自己生活的缺憾和空白,说得更直白一点,为了防老而去领养一个人家的孩子,这才是真正的利己行为。杨芬气得直掉眼泪,转身进了卧室,砰地关上房门,再也懒得理会我了。 但我知道,她从来没有死过心。她的办公桌抽屉里塞满了收集到的各个年龄段的孩子的图片,有些是从杂志画报上剪裁下来的,更多的是从网上直接下载的。她把它们按年龄顺序编订好,制作成了一本本精美的剪报画册,在课外之余拿出来翻阅。我还知道,杨芬之所以回家这么晚,是因为她要在学校与那些被她私下“供养”着的孩子们多待片刻。她从不把那些图片带回家,她渐渐爱上了这种隐秘的生活,并深深地陶醉其中。有好几次,已经很晚了,杨芬还没有回家,我去学校找她,她却不在,那个收发室的门卫老头告诉我说,“杨老师去幼儿园接孩子去了。”我就知道,她去了那种场所;我就知道,她的魂已经脱了窍,再也没有办法能找回来了。 我们就这样捱着,撑着,一天天滑了过来,像脚底装上了滑轮,一晃就窜进了冗长、乏味的中年期。尽管由于没有生育的拖累,也不必担心被琐碎的日常生活划伤皮肉,杨芬看上去还很年轻,她的小腹没有同龄女人那种多余的脂肪和赘肉,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皱纹,可是,当她在不经意之间发出的那一声声长吁短嘆时,她内心里的那个窟窿还是暴露无遗,那个北风呼啸的窟窿,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风洞,唯一的光亮来自那些路过她脑海里的瞬间的幻觉:作为一个没有生育过孩子的母亲,她用另外一种方式把自己纳入到了“母亲”的行列。当她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或床头上,满怀深情地凝望“花生”时,当她把柔韧的手指插进“花生”轻柔、潮湿又灼热的唇齿之间时,当她紧紧搂抱着“花生”、并将脸埋进那蓬松的散发着洗发水与动物特有气息的毛发里时,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目光是那样迷离,神情是那样满足。我一再提醒她,不要和狗相处得过于亲密,以防狗身上的寄生虫带来病菌,但杨芬的回答总是干脆而果决:“不就是担心流产么?一个连子宫都被切除了的女人还会担心这个吗?笑话!”
第3页 我无言以对。 同样内容的一封信在同样的时间段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如此反覆,毫无休止的迹象,这天早上,当我第六次收到这样一封信件时,我告诉自己这绝对不是一个闹剧,极有可能比我预期的要复杂得多。那么,这是个阴谋?或者是某种神秘的暗示?我更倾向于将这件事看作某人在阴暗的地窖里为我画的符咒,就像某部恐怖电影里所看到的场景:一个人因为仇恨,他(她)要用针尖反覆刺扎小布人,直到仇人在异地痛不欲生。想到这里,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是的,我厌恶。尽管我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些年,但对这种在背后使手腕的勾当仍然难以接受。究竟是谁在背后这样诅咒我呢?我又值得哪个女人如此仇恨呢? 六封来信使用的都是邮政部门统一印制的白色标准信封,信纸也是统一的a4复写纸,信的内容也一字不易: 张望你好! 多年未见,想必你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幸福吧。 来信是想告诉你,我和儿子都很健康,只是偶尔有点想你。我不知道你把我们母子存放在记忆库的哪个角落里了,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但是,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当年我忍受巨大的痛苦和种种非议,坚持把你的儿子生下来,并抚养至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提醒你:我们曾经爱过,并因爱而痛苦过。 仔细清理一下你的记忆库吧。 一个你曾经拥有过的女人 没有日期。只能通过邮戳上的日期来辨别每封来信的先后顺序。 我将收到的六个信封整齐地铺排在桌面上,反覆查看,我发现,除了邮戳上的日期和寄信地址不同外,其他地方完全一样,连邮票的图案和面值也相同,贴的位置都一样在信封右下角而不是规定的右上角! 寄信人没有在信封下端留下自己的通讯地址。她没有留下任何笔迹,所有的文字(包括信封上的)都是列印出来的。 “一个你曾经拥有过的女人”?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我依稀记得第一封信是夹杂在一叠报纸和商务公文中出现的,我订了很多报纸,还有几份经济生活方面的杂志。以后,每个星期一就会出现一封新的。起初,我真还没有把它当回事,报纸上报导这类事情太多了,恶作剧,诈骗,这是一个充满想像力的时代,生活中发生的怪事、奇事早已麻木了我的神经。一直到第三封信出现后,我才渐渐有些慌乱起来,心想,恶作剧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我仔细分析过信件的内容,咬文嚼字,逐字逐句分析每个字、词、句的含义,从它们的内涵一直解析到它们的外延,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遇到了大麻烦。这封信除了陈述“有个女人为我生了个孩子”和“世上有个小孩是我的儿子”这两个莫须有的“事实”外,没有提供任何其他可查的线索。至于这个写信的女人是谁?那个孩子今年多大了?他们住在哪儿?等等,全都成了悬疑。难道果真如那个女人所说,她这样做只是想提醒我“清理”一下自己的记忆库么?这未免不合常理吧。那天我约吴起喝茶聊天,就是想从他那里获得某种启发。然而,最终我发现目前我所处的状况与吴起当年是有区别的,吴起的“荒唐”还存在一个具体的对象,而我的呢,这一切几乎等于是空穴来风。 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这个神秘女人住手呢?我极度苦恼地揪拽着自己的头发,想着对策。有那么片刻工夫,我脑海里面闪过一丝莫名的快意:老婆虽然不能为我生育了,我居然还是当上了父亲!一丝诡异的笑容浮现在脸上。但这样的快意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恐慌所覆盖了。倘若这个女人不肯就此罢手,倘若此事被妻子觉察出来,倘若我真有这么一个儿子……我这样假设着,并在假设中聆听到各种混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越来越近了,此外,还夹杂着一张张陌生又似曾相识的面孔,这些面孔像放幻灯似地在我眼前一一闪过,却始终无法定格。 星期天上午,我去了趟邮局,目的是查找寄信人的某些线索,希望他们尽可能地为我提供一些,哪怕是蛛丝马迹。我将六只空信封伸进橱窗,递给那个正在发呆的年轻人,说明了我的来意。年轻人看了我一眼,默默接过信封,在桌面上摆成一排,对比着每个邮戳内面的时间与地址。只见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念念有词,总之,一副极其认真且富有经验的表情。我站在柜檯外面,我的面部表情随他的表情变化而变化,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激动。年轻人约莫比较、甄别了七、八分钟,然后默默地将信封整理好递还给我,有些难为情地嗫嚅道,“对不起,实在查不出其他线索。除了这些日期和寄信的地址,哦,可以肯定,六封信分别是从六座不同的城市寄发出来的,每次寄信的间隔周期为五天,也就是说,就是说,这个人每星期给你寄这么一封信,啊,嗯……” 未等他絮叨完诸如此类的废话,我就收好信封快步走出了邮局大门。 尽管我拼命躲避着第七封的出现,只要一天没有看见它就安慰自己:它再也不会来了。为此,在接下来的那个周一我还故意对自己装病不去公司上班,但是,当我周二打开办公室房门的时候,一封同样的信还是夹在一叠报纸中抖落在了眼前!
第4页 我绝望地按铃,让小柳赶快进来。看见我慌张的神色,小柳问什么事,我把那个尚未拆开的信封推到她面前,问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到的?”小柳回答说昨天。她拿起信正反两面瞅着,嘀咕道,“我怎么觉得这是一封旧信呢?好像上周也帮您收过的。”我不耐烦地摆摆手,对她说道,“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小柳出去后,我用裁纸刀划开信封,从中抖出一张摺叠的复写纸,只展开题头看了眼称谓,就拢进了抽屉。 我在一摞白纸上面写写画画,这些字迹好像都有重量似的,随着字迹的增加,白纸慢慢变得沉重起来。我按照信中内容的提示,罗列出这样一些关键词:多年未见、母子、事实、痛苦、非议、抚养至今、有朝一日、因爱而痛、曾经拥有过的女人……然后,我又删去那几个模糊的词语,只留下:多年未见、母子、因爱而痛、曾经拥有过的女人。 符合“多年未见”这个条件的女人太多了,符合“因爱而恨”这个条件的也不少,唯独符合“为我生养了一个儿子”这个条件的肯定只有一个女人,可她是谁呢? 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着最近十年来与我发生过情感瓜葛的女人,当然都是那些与我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然后,在白纸上面写下了这样几个女人的姓名: 王晓萌、朱鹃、马莉莉、覃虹、吴敏 其实,远远不止这个五个。只不过比较而言,她们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有的甚至至今还刻骨铭心。作为个体,她们看似孤立,但每个人身边或身后还有一群近似于她们的女性存在,那些人的名字有的已经被我无情地遗忘了。遗忘意味着不存在,至少我现在就是这样看待这个问题的。我和这五个女人的关系构成了近十年来我人生复杂经历的总和,是的,是总和,我起初还以为是一部分,但现在我敢肯定是全部。她们如同一块块形状、颜色各异的砖头,共同构建了我那座充满欲望的大厦。 我面对这张纸,想了想,又用笔划去了“王晓萌”和“吴敏”二人。因为王晓萌不久前才给我来过电话,如果她有了我的孩子,就不必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了;而吴敏呢,我们一直有联繫,至今还没有完全断绝关系,她就更没有必要这样做了。我的目光最后锁定在剩下的三个人身上。分手以后,我和她们完全失去了联繫,最重要的一点是,分手的前夜我们过得十分放纵。我确信,这个神秘的女人应该就是她们三个人中的某一位,至少,通过她们我可以无限接近那个“她”——那个我曾经爱过、现在恨着我的神秘女人。 我有些激动起来,拉开抽屉,将七封信件装进包里,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文件夹,按铃叫小柳进来一下,破天荒地微笑着向小柳交代了一些近期要处理的公司事务。 回到家里,“花生”跳起来,前肢趴在我膝盖上,不停地摇尾谄媚。想到马上就要出门,也许很久见不到她了,不禁心生爱怜,蹲下来挠了挠她柔软暖和的肚皮。我进卧室收拾了几件也许在路上要穿的衣服,以及一些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品,轻便的旅行箱包很快就塞得鼓囊囊的了。我拎着包走到门口,回头扫了一眼这个家的全貌,目光在墙壁上的那张合影镜框里停顿了一会儿,我看见照片里的我在笑,但笑容不够自然,杨芬也在笑,笑容却很清澈……我嘆了口气,砰地带上了房门。 在前往樊城的路上,一团阴云始终罩在我的头顶。我在临上高速公路前百米处的那个便民餐馆简单地吃了份盒饭,外加一根炸肠和一枚滷鸡蛋,然后过去给油箱加满油,继续朝前方进发。没想到,走到半路上肚子剧烈地疼痛起来。起初,我猜测可能是吃了什么不洁食物所致,后来发现疼痛的部位从下腹一直蔓延到了胃部,整个腹部都难受起来了。 我在岔路岭加油站停下车,捂着痉挛的胃部去向那里的工作人员求助,一个穿蓝色工作服扎马尾辫的年轻女孩把我引进屋子里,她友善地倒了杯热水给我喝了,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回答说估计是肠胃出了问题。她拉开抽屉,里面有许多小瓶子,她从中找出一个满是油污的白色塑料瓶,用一张纸巾随便蹭擦了几下,递给我,“这里面还有一些胃霉素,也许对你有用吧,”说着,她又给我倒了一瓶白开水。我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出一把药片塞进嘴里,囫囵吞咽了下去。女孩见我这样,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灰白的脸色,问我准备开车去哪儿,我说樊城。她抬头朝外面看了看,天色已经阴沉了下来,“说不定会下雨的,你看,那里有一团阴云呢。”我问这里距离樊城还有多远,她回答道,二百三十公里左右。她看了看我的车,说道,你大约还得开三小时,撑得住么?我用手掌揉了揉胃部,感觉似乎好了些,就笑道,我得赶路了,谢谢你的药,要不,等我回来再还你一整瓶吧。女孩说哪能吶,不要你还的,如果对你的病管用,那我太荣幸了。我再次道谢,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桌面上的一张国内交通图上,我走过去瞅了几眼,问道,能不能把这张图买给我?女孩笑道,你拿去就是了,这图不值钱的,站里还有好几张呢。本来我想掏十块钱给人家,但又担心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庸俗化了,就拿了地图,边摺叠边说道,我一定还回来的。
第5页 雨果然在我离开加油站不久就下了起来。这场雨下得有些稀疏,雨点却显得格外大和响,一滴一滴砸落在挡风玻璃上,然后在灰尘中炸开。刮雨器费劲地来回摇晃着,使玻璃表面蒙上了一层胶状泥浆。此刻,我的心情倒是平静下来了,甚至产生了一种听天由命、随遇而安的祥和感。吃下去的药还真管用,肠胃居然不再像先前那样痛了,只是小腹还有些胀气,并伴随着某种难以确定具体位置的隐痛。这条路上车辆不多,我加快了车速,看看时针,猜想若无意外,八点钟之前赶到樊城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这是我第二次来樊城。第一次还是在十年前,那时我才二十六岁,正是一生中最荒唐的季节,周围繁花似锦,前途歧路丛生。根据省教委“关于青年教师下基层锻鍊”的指示,我们一行四人被学院派往樊城渡口中学支教,除我以外,其他三位均为女生,我理所当然被指定为这个“支教”小组的组长。我在大学学的是古筝古琴专业,小车是二胡专业,小马是钢琴专业,小潘是从另外一所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学院的,在文化基础部担任马列教员。渡口中学在樊城只能算是一座普通中学,但它的音乐和美术特长班却办得不错,在当地很有影响,每年春天他们把特长班的学生带往省城参加联考,每年都会有一些孩子考上北京、上海、武汉和西安等地的音乐、美术学院。等我们去了后才发现,学校的硬体设施远远跟不上生源快速扩展的要求,比方说,全校只有五台破旧的缺乏维修和保养的珠江牌钢琴,其中三台的琴键都有不同程度的坏损,也没有一间正规的琴房,没有一面墙壁是隔音的,学生练琴必须持证排队,而且还只能在课外活动与晚自习期间练习,以免影响其他人。 学校安排我们四人住在一套由教室改造成的宿舍里,从大门进去,过道改造成了厨房,两间寝室,我独占一间小的,她们三人住另外一件稍大的。说实话,我们对这样的住宿条件已经很满意了,因为我们学院的青年教师大多还在住集体宿舍呢。女孩子们爱整洁,在她们的收拾下,没几天,这个“家”就被整理得很有些温馨的意思了。我很喜欢,很快就有了一种乐不思蜀的感觉。 在我来之前,渡口中学没有一个古筝学生,倒是有几个学二胡、竹笛的,绝大多数都在学钢琴或小提琴,在普通人眼里,那才算是比较正宗的乐器。那几年,民乐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我比谁都清楚,古筝是没有多大前途的,譬如我,若非小时候被父母引导着误入歧途,我才懒得学这种劳什子的乐器呢。我一直觉得那个状如棺木的琴盒本身就像是一种不详之兆,而且怎么看怎么像。可是,眼下我还得争取必需的课程量,不然,为期一年的“支教”结束了,我拿什么去参加上级主管部门的评审考核呢?我先开了段时间的视唱练耳和乐理课程,趁校领导表扬我工作认真的机会提出了我的想法,我建议他们面向社会招收一些古筝学员,理由是这乐器学起来容易,很快就能初见成效,利用节假日上课,既能发挥我的专长,同时也可以为学校创点收。校长一听见“创收”二字便来了劲,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没有想到小张老师还能替我们学校着想,真难得,你的建议很好啊,我下去和其他同志商量后再通知你吧。 两周后,古筝班就开办了起来。学员来自各行各业,既有在校学生,又有社会上的待业青年或各类音乐爱好者。首期古筝班招收了十八名学员。朱鹃就是其中的一位。 朱鹃第一次出现在教室里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属于那种天赋不够却极有恒心和意志的女孩,五官端正,皮肤白皙,留着齐耳短发。弹琴的时候脖子梗得老长老长的,每当拨动琴弦时,身体随指法侧转,摇摆,仿佛风中杨柳,煞是好看。我从基本指法入手,慢慢教学员们演奏一些曲目,从《汉宫秋月》到《蕉窗夜雨》等,很快就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四个月后,我从班上挑选出八名学员参加了樊城的一次文艺公演,她们合奏的《庆丰年》博得了观众们热烈的掌声。演出结束后的一天下午,朱鹃来寝室找我,怀里抱着一大捧鲜花,说是献给我的。我记得那天是个周末,与我同宿舍的三个女孩都回学院去了(她们每个周末都要回省城,而我得利用周末上课),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接受了她的鲜花,和她东扯西拉地闲聊,到了晚饭时间,朱鹃出去了一下,回来时像变戏法似地从拎在手里的塑胶袋里掏出一坨滷牛肉、两条剖好洗净的鲫鱼和一颗大白菜,我这才想起她进门时放在门边的那只黑色塑胶袋,原来她是有备而来的。不用出去了,我很会做菜的,她笑道,保管你吃了说好。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朱鹃切白菜时,左手无名指头被菜刀划破了,不过,只是道很浅的口子,渗出了少量的血迹。我帮她作了清洗,又将她颀长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那时候,她没有血腥气,我觉得非常甜蜜。 有天傍晚,我回寝室拿备课本准备去朱鹃那里,打开房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正蹲在过道上择菜,嘴里还在哼唱着一支曲子。没等我问她是谁,她先大方地自我介绍道,“我是小潘的同学,杨芬,来樊城看望她的,你是张望吧?”我点头道,“是的,我是张望,你从哪里来?”她说武汉啊,我是××中学的老师,我们学校组织秋游,我觉得没意思,就跑到你们这里来了。欢迎啊,不过樊城好玩的地方可不多,我笑道,怎么你们学校现在才秋游啊,都快冬天了呢。杨芬没有回答,她问我晚上在哪儿吃饭,我说出去吃。
第6页 我收好东西正要出门,小潘她们几个下课回来了,手牵手地拦在过道上,死活不准我走,要我留下来吃晚饭,我担心朱鹃在家里等我,就说我等会再回来,先下去打个电话。小马惹笑道,张望完蛋了,才几天啊,就这样重色轻友了,唉。小潘也说,张望现在就这样怕老婆,今后怎么办哦。我在她们的嘻笑声中朝门口走去,听见杨芬在身后说道,“你们搞错了吧,怕老婆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呢。”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我到街边小卖店往朱鹃宿舍和她办公室分别打了两次电话,那头都没有人接。朱鹃去哪儿了呢?我一路嘀咕着回到寝室,看见杨芬仍然在独自忙碌着,其他丫头都在房间打牌,餐桌摆在我的寝室,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样菜,我食慾大开,赞嘆道,“好丰盛啊,色香味俱全了。”“还是差个汤,我本来想做西红柿蛋汤的,后来还是炒了,”杨芬看着我,好像怕我不喜欢吃,“你尝尝味道咋样?”我故意安慰她说,幸亏你没做成那个汤,我更爱吃西红柿炒鸡蛋,特别是汁,美味得很。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她们几个一直在灌我,轮番上场。当我迈着醉步走出房间时,杨芬跟我走到走廊,满脸歉意地说道,“张老师真对不起啊,我来了,害得你这么晚了还要找地方住,不好意思。”我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嘟囔道,“我走了,那张床,你随便住!” 我踉跄着回到朱鹃那里,一进门,朱鹃就沖我吼道,“你还没死啊,我以为你在回家的路上出车祸了呢!” 我说我打过电话了,你不在。说完,连澡也懒得洗,就仰面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将近中午才起床,看见床头留了纸条,上面写道:“昨晚你的表现真让我失望。知道么,昨晚是我们俩认识整整一百八十二天的日子,我买了好多你喜欢吃的,后来全被我倒进了垃圾桶。今后你饿了,就去吃垃圾吧。张望,半年了,我怎么感觉我们没有走近,反而越来越远了呢?我知道你昨天在和你的那些妹妹们喝酒,我去过你们寝室。” 此后,我和朱鹃的关系变真的像她所感觉的那样“越来越远了”。我重新搬回到了寝室,只是偶然去朱鹃那儿吃吃饭。有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她怀孕了,希望我能陪她去堕胎。走到半路上,我终于没有勇气去面对她,便打转回到了学校。 我们的支教活动即将结束了。临走前一天晚上,我买了一只花篮去看望朱鹃,她房间里的灯是黑的,我心想她可能外出了,就在楼梯口的台阶上枯坐,一直等到将近12点,她房间里的灯突然亮了,原来她其实一直在家呀。我上去敲门,门开了,她好像刚刚睡醒,穿着睡衣。我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哭了。朱鹃也泣不成声。我们就这样在泪水中疯狂地做完了这辈子的最后一次爱。完事后,她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吃过了。她说她还没有吃,让我陪她吃最后一顿晚餐。我坐在檯灯下看书,她在厨房切菜,不知什么时候她走了进来,将一截血淋淋的指头放在了我的书页上…… 我在惊慌中一把将书掀在地上,推开朱鹃,逃出了那间房子,在漆黑的大街上狂奔了数百米。我不敢回头,不敢回忆,更不敢回来。 与十年前相比,樊城的变化是惊人的,一想到我要见的人也许是一个陌生人也说不定,心里面就七上八下起来。我就近去了街边的一家职工医院,挂号,看医生。医生轻描淡写地询问了一下我的病情,当他听说我怀疑自己乱吃东西也许肠胃坏了时,就很肯定地说道:那就是了。他给我开了些消炎药。我出来站在街边望了一会儿人群,又端详了半天手里的药片,随后去小卖店买了瓶矿泉水把药喝了。回到宾馆我躺在床上拨通了那个电话。接电话的人问我是谁。我心里一紧,“是我,张望,”我尽量平静地回答道。“张望,张望是谁?”女人问,语气漠然。“那么,你不是朱鹃?”我失望地说道,“我想找朱鹃说话。”“朱鹃?”对方有些警觉,顿了一下,问道,“刚才,你说你叫……张望?你找朱鹃干吗?” 我解释道,“嗯,是的,我叫张望,是她的一个多年没有联繫的朋友……”。未等我把话讲完,对方说了句“朱鹃不在”,挂断了电话。 我回味着电话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比朱鹃的当年声音要粗一些,还有些沙哑,尽管我们已经十年不见,但再怎么说,朱鹃的声音也不至于会变成这样陌生吧? 我睡了一会儿,再度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又往朱鹃家拨了一次。还是那个女人接的,但这次她没有立马挂断,我听见她喊了声,“朱鹃,你的!”,接着是一阵叮叮噹噹、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女人拉长腔调:“餵——” “朱鹃吗?我是张望,”我直了直身子,左手捂住小腹,低声下气地说道。 “张望?哦,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死了吗?又超生成人了?难道人世间还有值得你念念不忘的什么吗?”朱鹃口气并不惊讶,也听不出任何激动的情绪,倒是充满了嘲讽的意味。若是放在以前,我肯定要暴跳起来的,但此刻,无论她怎么挖苦打击我,我都不会还嘴。谁让我当年抛弃人家,现在又来找她呢?
第7页 我不吭气。她好像气消了些,“说吧,你来找我干吗?” “现在能见面吗?”我轻声问道。 “你在哪儿?”她迟疑片刻,问道。 我报了宾馆的位置,补充道,“你说个地方,我开车过去。” 朱鹃犹豫片刻,说道,“那就八点钟吧。在人民广场左手边的那家‘星星索’酒吧碰面。” 我先行到达酒吧,找了张相对隐蔽的台位坐了下来,时间过得真慢啊,吧檯那边的那只黑色石英钟好象没有走动。疼痛、燥热,加上紧张,使我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不断有人出入于酒吧大门,那边有人在弹琴,很业余,琴声过后,又有人唱起了歌,依然很业余。可惜我身体不适,不然我倒有兴致过去弹奏一曲的,正好可以转移我此刻的无聊、虚弱和空虚。正这样想着,突然感觉有只手隔着真皮挡板在挠我头发梢,我扭身抬头,看见一个女人模糊的剪影,光线太暗了,我只好站了起来,“是你吧?”我没头没脑地这样咕哝了一句,觉得口气有些生分,便补充道: “你好,朱鹃!” “能不好吗?”朱鹃穿了条绛灰色的毛尼裙,上身是件白色的v型领口毛衣,一条蓝色围巾随意搭在肩膀上,还是从前那种齐耳短发,但发梢烫了捲儿。她看上去很精神,气色也不赖,只见她随意拢了拢裙摆,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垂下眼睑看了看桌面上简单的杯盘,然后端详着我,“你气色不怎么好,很不好啊,”她看着我的眼睛,关切地问道,“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面前的这个女人与我记忆中的朱鹃从外表上看是有很大差别的,这个女人成熟,自信,像洪水退下去以后的滩涂,少了些稜角,多了点圆润。她今年应该有三十出头了吧,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 “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啊,”朱鹃见我在端详她,就嘆了口气,端起杯子碰了碰我的酒瓶,说道,“来,让我们为往事干杯!” 我喝了口酒,肚子疼得更厉害了,放在桌沿上的手臂都微微颤抖起来。“我昨晚就到樊城了,”为了分散精力,我东扯西拉地说道,“樊城变化很大,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呵,你不是都看见了嘛,我很好啊,不好还会来见你?”朱鹃往后仰了仰身子,用右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然后双臂搁在桌面上,只见她十指交叉互相搅动,突然松开,用左手的大拇指呵食指拧了拧右手的无名指,使劲一扯,半截指头掉落在了桌布上。 我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呆了,浑身颤抖,差点叫出声来。朱鹃瞟了我一眼,没有理睬我的慌乱,只见她镇定自若地将那半截指头重新戴到了右手上,十指又恢复了先前的完好无缺。“这截指头是硅胶做的,再也没有痛感,可以随便用刀砍的,”她诡异地笑着,这样的笑容使我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又像鬼魅般浮现了出来。 朱鹃一直在留意着我表情的变化,她摁灭菸蒂,走到我身边,问我哪儿不舒服。我指了指下面,“肚子,”我说,“唉,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很难受,胃胀气……”。“我看看,”朱鹃做了个让我平躺下去的手势,“不知所踪、不知所往的疼,甚至不知所在的痛,是最可怕的,我体验过的。躺下吧,让我看看,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出准确具体的位置呢。”她一语双关地说道。 我见周围没有什么人走动,就朝外面挪了挪身子,半躺下来,腿伸在座椅子外面。一只光滑柔顺的手就这样无所顾忌地伸进了我的衬衫里,并将我的皮带往下扯了半寸。“是小腹吧,最好解掉皮带,方便我检查,”她像医生似地很在行地吩咐道。我有些难为情,虽然我们曾经肌肤相亲,但那毕竟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见我自己不动手,朱鹃就“嗤啦”一下,一把拉开我的皮带扣,笑道,“又不是没见过的,还以为你是谁啊。”她伸张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从我胸口逐渐按下去,每按一下,就问我一声“疼不疼?”我就“哎哟”一声,随着她越来越用力,我的叫声越来越大了。折腾了半晌,最后,朱鹃的指头停在了我右腹下方,她使劲按了一下,接着马上松手,再按,再松手,连续试探了几次后,她问有什么感觉,我说,你一松手就非常痛。 “那就是了,”朱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吩咐我起来穿衣服,“马上去医院,很有可能是急性阑尾炎。”朱鹃说对了,果然是急性阑尾炎。再晚一点,阑尾一旦穿孔引起腹膜炎,你这条命可就丢了,医生说道。朱鹃在一旁得意地笑着。当晚,我就被推进了手术室。朱鹃替我在“家属”栏中签了字,并垫付了住院费。 朱鹃凭什么断定我得了阑尾炎呢?她不过是个高中毕业生,现在所从事的工作也与医学毫无瓜葛,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我是阑尾发炎呢?还有一件事情也是我现在才想到的,朱鹃并不是个左撇子,但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她怎么可能剁掉自己的右手无名指呢?真是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年我居然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我只在病床上躺了五天,连线也没拆就出院了,当朱鹃徵求我的意见是否愿意搬到她家去休养时,我马上就答应了下来。
第8页 朱鹃的家位于一座新建的小区里,三楼,三室一厅的房子,客厅很大,装潢简洁明快,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属于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一进门,我就看见了搁置在客厅矮柜上面的那只用来装古筝的琴盒。我在前面说过,那个箱盒状如棺材,这些年来我一直避而不见,没有想到又在这里见到了。 躺在朱鹃事先为我准备好的舒适的大床上,我竟然产生了一种浪子归家的温暖感来。家具都是新的,这间房好像专门留着等待我来居住似的,每一件物品都暗合我的审美趣味。朱鹃出去拿来两只米黄色的靠背垫,丢在床头,说道,怎么样?能习惯吗?我点头说很舒服。我突然想到了那天在电话里面听见的那个陌生的声音,就问道,“家里还有其他人吧?” 朱鹃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迷惘地看着我。我解释道,“那天,我打电话来,那个嗓子有点沙哑的人是谁啊?” “哈哈,她呀,她临时客串一下我……”,朱鹃歪着脑袋望着我傻笑,轮到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了,朱鹃笑道,“那人是我呗。”“不会吧?”我狐疑道,“她的嗓音很粗啊,怎么是你?”“是我,”于是,朱鹃捏着喉咙学着那天的腔调,说道,“这么多年没见了,我哪里敢轻易见你啊,总得考虑考虑吧。” 原来是这样。以前她虽然也调皮,但没有现在这么油滑。我的目光很快就被摆放在桌子上的几张相框很吸引过去了,我拿起靠床沿边的那个小镜框,问道,“你儿子?” 朱鹃点点头,“当然。我儿子。” “好小子,长得真俊,”我赞美道,同时细心地察看他的五官相貌,暗自比较这张小脸蛋上有哪个部位与我有近似之处,我端详了半天,却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过了一会儿,朱鹃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了进来,“还在看啊,”她笑道,“你小孩多大了?” 我摇摇头。 她好像有些惊讶,“你不是一和我分手,就与那个叫杨芬的女孩结婚了吗?怎么到现在也没有要小孩?” 我再次摇了摇头,端起牛奶咕噜咕噜地喝。 “那么,是谁的问题?照说不应该是你的呀,”朱鹃递给我一张餐巾纸,让我擦擦沾在嘴角边的奶沫,“当然啦,离开我后你也许不行不中用了呢,这也说不定的。”说到这里,她嘿嘿笑了起来。我注意到,她笑的时候有点神经质,表情和哭差不多。果然,很快就有眼泪流了出来,顺着她白皙的脸颊直往下淌。“我参加过你们的婚礼。那天,你不该穿白西服的,你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戏子。那么慎重的场合,你应该穿黑色或者其他深色的服装。要是我,就会让你穿休闲装……” “你去参加我们的婚礼了?怎么可能……?”我惊愕地望着朱鹃,她正揉着手心里的几个擦过鼻涕眼泪的纸团,像做面团似地在桌子上搓揉着,我嘆了口气,说道,“我怎么没有见到你呢?” “你?你只顾挽着你的新娘子四处给客人敬酒去了,喝得醉眼惺忪的,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啊?再说,我也不是故意去闹场的,我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丢人现眼的,”朱鹃说道。 唉,我又一次长嘆口气,靠在床垫上闭目沉思着,我几乎都忘了婚礼的现场,只记得一帮人闹哄哄的,大都是杨芬和小潘的老乡、同学,以及杨芬的同事、我们系和小潘教研室的一些人。我想像着朱鹃混迹于这群陌生人中的落魄样子,自己爱的男人娶了别的女人……我不禁鼻腔发酸。“你一个人生活,还要带儿子,是挺难的。” “朱筝住在他外婆家,有我父母照看,不用我操多少心的。”她摇摇头。 “那他父亲呢?”我很小心地问道。 “死了。出车祸死了。”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天衣无缝。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一个人该死的时候就得死。死亡,在我看来,有时候是责任,义务,也应该属于爱的一部分吧。” 后半夜,我被一股奇怪的气味弄醒了,我闻到了一股非常非常特别的气味,它撞击着我的鼻腔,像一把细软的发丝,捣鼓着我鼻孔,直到我醒来,坐在黑暗中嗅着,果然有股怪味。好像是腐肉的味道,飘散在黑色的空气中,在呼吸之间聚散,使我鼻翼周围的空气板结成了块状物。这两天樊城起风了,气温骤降。朱鹃临走前把我房间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我猜测,这气味一定是从房间里的某个物体那里散发出来的。除了尸体腐烂,还有什么能够发出腐肉的气味呢?念及于此,不禁毛骨悚然。我感到自己现在已经置身于某部恐怖影片里了,越是想摆脱恐怖,越是难以自拔。我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起身去找开关,我记得檯灯就在靠床沿的桌子上,朱鹃关灯的时候我还特意留意过了,可现在我却怎么也摸不着了。我掀开被子,赤脚下床找鞋,我记得是脱在床沿左边的,怎么跑到了右边呢?我趿拉着拖鞋扶住墙壁朝门口摸索过去,终于触到了开关。 灯一亮,先前闻到的那种气味似乎被沖淡了许多,不再那样强烈,但使劲嗅,仍然能隐约可闻。我不敢太用力折腾,就半弯着腰身四处察看着。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通往阳台的那扇门背后的几只花盆里。一共三只大小不一的陶盆,分别栽种着几棵植物,我只认得那株根茎粗大的是榕树,它约莫有半米来高,虬枝茂密,铜钱大小的叶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走过去,蹲下来,居然看见了几只小蚂蚁,然后是一群,它们列着队在盆土表层爬行,显得忙乱又有序。我继续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外面找杀虫剂。当我拧开房门,看见隔壁房间有灯光泄露出来,难道她还没有睡么?
第9页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撒了泡尿,出来后四处寻找杀虫剂,当我来到客厅时,目光还是无可挽回地落在了那只琴箱上。在半明半暗之间,那只藏青色的琴箱噩梦一般把我引了过去。我壮起胆量伸手触抚着它外表光滑的油漆,正准备揭开琴盖,一个声音在我身后问道: “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干吗呢你?” 是朱鹃。 她站在我隔壁卧室的门口,房内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客厅地板上,她叼着一支烟,看上去像个幽灵。 “不干吗,”我说,“哦,找杀虫剂,我房里有虫子,蚂蚁什么的……” “是吗,”朱鹃离开她倚靠的门框,朝洗手间那边走去,很快拿来一瓶“敌杀死”,“这个管用,虫子在哪儿?我帮你杀。” 朱鹃照着树茎乱喷了一通,房间里瀰漫着浓重刺鼻的药味,替代了腐肉的气息。 “有个问题,朱鹃,”我犹豫着,问道,“那天,你怎么就能够一口咬定我得了阑尾炎呢?凭什么那样肯定?”“因为我也得过呀。阑尾炎的症状很明显的,找准疼痛的部位使劲按,有反弹的痛感。那天我就是这样诊断出你的病情的。如果不信,你可以去看看我的小腹,也有块疤痕。”她也得过阑尾炎?难怪呢。 朱鹃蹲在树下,“是在这里发现小虫子的吧?” 我靠近些,突然,那种腐肉气味又扑鼻而来了,我连忙用手捂住鼻子,说道,“就是这味道,昨晚我闻到的气味,像腐肉……” “腐肉?哈,你鼻子还蛮灵嘛,”朱鹃突然拔下右手那截无名指,拿在手里,当作一根棍状物,在土里面刨了起来,边刨边问道,“想知道你身上少的东西到哪儿去了么?” 我连退几步,惊恐地问道,“我身上少什么了?什么也不少!” “是嘛,”朱鹃回头看见我一副狼狈样,就暂时停止了挖掘,她将那节指头插在土堆里,站起身来,从我面前侧身而过,出去了。两分钟后,她重新回到了房间里,坐在唯一的一把靠背椅上,望着我,说道,“我知道你有疑惑,你大概是在想,我并不是左撇子,怎么砍伤了自己的右手吧?” 我点点头。她怎么会想到我藏在脑海里的疑惑呢? “告诉你,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后,我曾经尝试过右手持刀,砍切右手指头,结果发现基本上没有这样的可能性。”朱鹃说到这里,用残缺的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菸,点菸的时候,我看见那只半截指头突兀地直立在另外几根完全的指头之间,如同一棵被雷电击断的树枝,触目惊心。 “那天,你为什么要跑呢?知道吗,你狼狈逃窜的样子就像是个杀人犯,好像是你砍断了我的手指,我可以这样想吧?”朱鹃的样子就像是在指证我就是那个凶手,“如果你不跑,也许那截断指还来得及续上的,可是你跑了,我也就没有续上它的必要了。”顿了顿,她问道,“现在,你愿意把我那截指头拿去洗干净么?” 听她的口气,我真像是那个砍断她手指的人了。 “它并不难看呀,进口货,很贵的哟。如果平时我不告诉别人,没有人看出来那是截断指。现代医学真是发达啊,一个人觉得自己哪个器官没长好,就可以去找医生换一个。难道你没有听说韩国的那些美少女都是假的么?据说韩国女人百分之八十都有整容的历史,甚至有人把自己的五官全换过了。我经常这样想,她们把换下那些鼻子、下巴等等东西都扔到哪儿去了?因为我做不到那么潇洒,我是个敝帚自珍的女人——这是我上任丈夫对我的评价——我连自己的半截指头都捨不得丢……” 我被朱鹃的絮叨搅得头皮发麻,赶紧打断她的话,问道,“你把它怎么处理了?” 朱鹃努努嘴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终点是那盆榕树。难道她把它埋在那株榕树下面了么? “过去看看。用那截指头朝土里挖,挖到盆底,就真相大白了。” 朱鹃冲着我诡异地笑了笑,出了房间。她走后,我来到盆景旁蹲下,从土堆里拔出那截硅胶手指,哆嗦着端详了一会儿,随后就挖了起来。 很快,我就挖出了一团褐色的腐状物和几根比竹筷还要纤细的骨头。 朱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背后,说道,“腐烂的、正在发臭的是你的阑尾,碎骨是我那截腐烂过后的指头。我把我们俩合葬在了一起。哈哈……” 经过几天调养,我的伤口癒合得差不多了。朱鹃陪我去医院拆线,拆完线,我坚持开车在樊城熘达了一圈。路过新华路书店时,朱鹃让我停一下,我问干吗,她说要去她父母家取个东西,我想到朱筝就放在他们家,于是提议道,“能把你儿子朱筝接回家去住上几天么?”“没有必要,”朱鹃一口回绝了我的请求,很快消逝在了书店旁的一个巷道里。 我很想见一见朱筝,这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如果他就是我的儿子,那么写信人就一定是朱鹃了。但问题果真会这么简单吗?趁朱鹃现在不在车里,我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仔细端详起来,它是我偷偷从朱鹃放在抽屉内的那本影集里面抽出来的,是朱筝四五岁左右时照的一张彩照,背景是汉江上游的一个杂乱的码头,船只,行人和桥樑,男孩愣头愣脑地站在趸船上,眉头紧锁,表情凝重。我私下认为这张照片上的男孩与我有几处神似的地方,譬如他蹙着的眉头,呈弧形下撇着的唇线,还有单眼皮。这几处,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比照、核查过许多次。当然,最值得怀疑的还是这孩子的年龄,以及朱鹃说的那句话:“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死了。”——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因为恨我,朱鹃在心目中早已把我当成了一个死人。
第10页 拆线后伤口一带凝结了一块硬肉,摸上去感觉像里面长了个肉瘤。回到家,朱鹃死活要我把伤口再给她独自仔细“欣赏欣赏”,作为回报,她也愿意把自己的伤疤给我看。我刚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心情愉快地坐在餐桌前等候开饭。朱鹃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汤碗,放在桌子上,说道,“我要看。”这是她进门后第三次提出这个要求了,第一次是刚进屋时,第二次是在那天我准备脱衣服洗澡前。 我有些烦了,我拿起筷子看了她一眼,又放下,说道,“你自己不是有嘛,干吗要看我的呢?” “我们交换着看,同一种病带来不同的伤口,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朱鹃解下围裙,走到我跟前。 我哭笑不得,用手捂住下腹,嗫嚅道,“算了吧,有什么好看的,要不,等完全癒合了再看?” “不嘛,现在就要看。” 朱鹃今天穿了套灰白色的休闲运动服,可能是昨晚睡眠充足吧,她的脸色比前几天更滋润一些,我注意到她还描过眉,涂了酱紫色的口红。当她站在我面前用娇嗔的口吻请求我解开睡衣带子时,脸上的表情非常妩媚。 我在犹豫,最后作出了妥协。 “只准看,不准摸。”我像个孩子似地讨价还价,慢慢解开衣带,将睡裤褪到肚脐下方部位,“看吧,还没有完全癒合好呢。不要把纱布弄脏了。” “好吶,”朱鹃快活地去洗了洗手,跑回来跪在我面前,将我的裤带拉开,她嫌我的手放在那里碍事,就自己动手将我裤子又往下扯了一寸左右。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一丝热气吹拂在我的肚皮上,使我的身体变得麻酥酥的。她沉默地看了约莫一分钟左右,终于还是忍不住动手触抚了一下,“里面是硬的。我刚做完手术也是这样,不过过段日子硬块就消逝了。” 我有些紧张,浑身的肌肉都似乎凝聚成了伤口下的硬块。我草草提起裤子,坐在桌边用筷子敲打碗沿,喊道,“饿了呢!” “你不想看我的了?”朱鹃问。 “不想看了,想吃饭。”我说。 “看了再吃也无妨,”朱鹃说着,便开始宽衣解带了,她穿得比我多,脱起来有点麻烦。只见她动作麻利地拉开上衣拉链,露出一件黑色的紧身无袖短衫,她胸部比我以前见到的还要丰满,腰肢凸凹有致,腹部因为收气而更显扁平。她褪下了松紧带裤子,左手将贴身短衫向上撩起,右手将裤子斜退到胯骨以下,直到露出一条红色的底裤来。朱鹃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部分身体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看见了吗?你用手摸一下,对,摸到那个伤疤了吗?对,对,我自己就经常摸这里的,如果要变天了,它就会提前骚痒,告诉你要下雨了。真的,比天气预报还准……” 我抚摸那块疤痕的时候,朱鹃一直闭着眼睛,喃喃自语,一副舒泰之极的表情,可我心里却感觉别扭得要命。我并没有将整只手都放在她肚皮上面,只是谨慎地用食指和中指在那条闪亮的疤痕上来回拂动了几下。尽管她一再催促我用力,可我怎么也用不上力气,急得额头上直冒汗。 “好了,已经摸好了,我知道了,”我收回手指,示意她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我转身去洗手,准备吃饭。 “这就好了?”朱鹃似乎仍不满足,“你应该再看看的,过来,来,来,对了,像刚才那样蹲下,把手放在我肚脐下面,对,就这儿,看见了吗?对,你摸摸,摸到什么了?是不是还有另外一条疤?你可以使劲的,不疼……” 的确还有一条自上而下的疤痕,比先前的那快疤要长很多。刚才我摸的时候是微闭着眼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右下腹,所以没有看见这道口子。此刻,我睁开眼睛,被映入眼帘的这道伤疤吓了一跳,“这里又是怎么回事啊?!” “哈,瞧你吓的,刀子又没有划你身上,这么紧张干吗?”朱鹃低头抚摸着我的后脑勺,神情温柔得像个母亲,“剖腹产留下的,当年我生朱筝可吃了不少苦。” “朱筝是剖腹产?为什么不顺产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女人嘛总是希望自己漂亮一点,身材好一点,所以啊,我就选择了剖腹产。” “有这样的必要吗?”我起身朝盥洗间走去,感觉抚摸过朱鹃疤痕的指头隐隐作痛。 饭后我回床上躺下,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可是,我总得见朱筝一面才是吧。我掏出那孩子的照片,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可我始终睡不沉稳,总感觉床边坐了个人,那人像尊雕塑一动不动,坐在距离床沿大约一米外的凳子上面,连呼吸也没有。我疑惑地直起身子去摸檯灯开关,黑影凑过来,用手掌压住我的手背,轻声说道,“别开灯。” 我摸到了一截断指。手像触了电,倏地抽了回来。“你干吗朱鹃?”我的声音明显颤抖着。 “看看你,睡不着。你来了后,我几天都睡不好。”朱鹃在黑暗中嘆了口气,问道,“你在哪儿找到这张照片的?” “抽屉里,”我回答,“不过是想了解了解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第11页 “我不是给你讲过了嘛,你离开后不久,我就随便找了个男人嫁了,婚后才三个多月他出车祸死了,后来我就生了朱筝。他三岁时,我又认识了一个男人,就再次出嫁,不到两年我们就离婚了,因为我知道了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他也发现我在外面有其他男人。过程其实很简单,但伤害却很深……” 十年的光阴被她这样轻描淡写过去了,我静静听着,虽然希望她能够讲细緻些,可转念又意识到自己这样太自私,等于是要求她已经癒合完好的伤口再重新撕开。算了吧,我在心里喟嘆了一声,慢慢把手伸过去,握住朱鹃的手。 我总是被朱鹃的一些举动整得啼笑皆非,她喜怒无常的性格常常将我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我急需摆脱这种被动的局面,却如身陷沼泽,越挣扎越沉沦。我想到过一个简便可行的办法,即,偷偷去朱鹃父母家把朱筝引出来,和他交上朋友,将他骗到医院去做个亲子鑑定。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但眼下实施这个办法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原因是,我被朱鹃盯死了。自从我住进来后,她就极少上班了,如果公司有事情,就通过电话来解决。从早到晚,她都形影不离地跟在我身边,除了上厕所、睡觉我们不在一起外(有时睡觉也在一起),其他时间都被她占据了。她藉口说我不能总在家里吃闲饭,扯住我陪她去街上买菜,回来后又嚷着让我帮她择菜做饭,到了下午,她又要我和她一起锻鍊身体。我叫苦不迭,一再声明自己目前只是个病人,应该卧床休息,但她不准许,宁肯让我站在一边看她锻鍊,也不准我离开她的视野。终于,这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沖她发了顿脾气,我说道,“既然这样,请允许我搬到宾馆里去住,行不?” “不行!”朱鹃斩钉截铁地说道,毫无商量的余地。 有一天起床后我发现放在包里的车钥匙不见了,让我感到后怕的是,拿我钥匙的人如果偷看了藏在包里的那些信件,我此行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我惴惴不安地四处寻找车钥匙,从衣服口袋找到床空下面,四处找遍了,也没有结果。最后,我只有硬着头皮去问朱鹃, “我要你的钥匙做什么用?”她反问道。“那就奇怪了,我明明是放在包里的。唉,丢了就丢了,反正我一时也走不了。”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一边嘀咕,一边察言观色,见朱鹃没有作出什么明显的反应,就故意用刺激她的口吻说道,“我包里还有那么重要的东西,都没有丢,偏偏丢了钥匙,奇怪啊。” “少在我面前卖关子,不说就不说,谁稀罕!”朱鹃抬起头来,对我说道,“但是我得告诉你,现在你进房间去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不要丢三拉四的,免得自己弄丢了却冤枉好人。我准备把朱筝接回家住一段时间。” “好啊,早该这样了!”我几乎要欢呼雀跃了。 朱鹃瞪了我一眼,说道,“你这么激动干吗?又不是你儿子,神经病!” 我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失态,急忙呵呵一笑,掩饰着兴奋的表情,语无伦次地说道,“不是,这孩子可爱……照片上的,他很可爱嘛。” 朱鹃说道,“他不可爱,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他很古怪的。” 我问朱筝他究竟怎么个古怪法,朱鹃冷冷地说道,你到时候就会知道的。 朱鹃出门后,我就筹划着名为他们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五点半钟,我开始做菜。六点一刻,门铃响了,朱鹃拎着大包小袋出现在门口。我接过她手里的袋子,伸长脖子往楼梯下面看去,并不见朱筝的影子。“别看了,他没有来,”朱鹃不耐烦地推了推我,说道,“你看我给他买了这么多东西,这小子居然不肯回家。气死我了!” “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家?” “他就是这么一个怪傢伙,我说过的,他很古怪。”朱鹃看了看桌子上的饭菜,好像不信任似的,问道,“你做的?” 我说当然吶。我给杯子里斟满了酒,等朱鹃一坐稳,就说道,“感谢你这些天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来,咱们干一杯!” 醉意是突如其来的。好在我有心理准备,趁还能走路,我摇摇晃晃地摸索到沙发边躺下来,听见朱鹃在餐桌旁一个劲地傻笑。我挣扎着想爬起来问她一些问题,结果浑身无力,脑子里面空荡荡的。大概是在凌晨时分,我隐约听见了一阵琴声。尽管我已经好久不去碰触琴弦了,但对琴声依然保持着天然的敏感。睁开眼睛,看见朱鹃盘腿坐在走道上,她把琴横搁在面前,歪斜着脑袋,用那截硅胶指头随意扇扫着琴弦,声音不大,但在静寂的夜晚显得格外嘈杂。我想看看她究竟想搞什么名堂,就装着仍然在熟睡的样子,细眯着眼睛不时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拨弄,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头,怔怔地望着筝弦。 她在发呆。 我起身去冰箱里找了块冰含在嘴里,咝咝地吸了几口凉气,问她怎么不睡觉。 朱鹃说,“想听你弹一曲。” 我说,“我都好些年不碰那东西了,看见那个盒子都怕。” “不可能,”朱鹃说,“你不是音乐老师吗?” “我没告诉你么,我早就不在学校上班了,出来单干好些年了呢。”我回答。
第12页 “是吗?!”朱鹃显得很惊讶,她眨了眨眼睛,说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开了家广告公司,搞些策划什么的,”我仔细留意着她脸上的表情,只见她把那截假指头戴好,五指张开,併拢,正反端详了好几遍,说道,“尽管如此,你今晚还是要弹一曲的。你要清楚,这台琴躺在这只琴箱里面等了你若干年。” “等我?不,不,我不弹……” “真不弹?你可要想清楚后果。”她的话里带有威胁的意思,接着她站了起来。 我不想和她再次发生不必要的摩擦,就想了想,说道,“既然你坚持要看我洋相,那我索性就不要脸一次吧。”我清了清嗓子,“我清唱一曲,怎么样?” “好啊,”朱鹃拍手笑道,“还没听你唱过歌呢。” 我用筷子敲打着碗沿,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唱完一叠,我感到鼻腔酸涩,声带凝咽,连忙摆摆手,说道,“只能唱到这儿了,唱不下去了。”然而,朱鹃还沉浸在这激越舒缓、缠绵悱恻的曲调中,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不得不再次说道,“算了,算了,到此为止吧。” 朱鹃突然凶巴巴地走到我面前,沖我吼道,“不行!岂有此理!”她的样子很是吓人。 从这天晚上开始,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表面上看,一切仍然照旧,朱鹃照旧忙家务、锻鍊身体,给公司打电话处理事务,我呢,照旧在床上静养,有时也进厨房帮她干点杂活,但家里的气氛明显比前些天和缓了许多,我甚至暗自感觉到了某种久违了的家庭生活的温馨气息。这种气息近似于我和杨芬婚后的那段日子,唯一的区别是,我和朱鹃没有肉体关系。有时,她也会爬上我的床搂住我睡上一觉,但我们没有更深入的接触。古人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在我看来,眼前的这个朱鹃和从前的那个恋人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人,我已经不可能再爱上这个女人了,尽管她有时也令我怦然心动,但这样的时刻总是倏忽即逝的,难以唤起我精疲力竭的爱恋之心。我觉得我们这种平静温馨的生活等于是将晚年提前到了现在。从现在就开始安度我们的晚年?这样的想法的确有些滑稽可笑。 伤口已经彻底癒合,除了不能干重活和跑步外,我和常人没有什么明显区别,幸亏朱鹃也没有这样要求我。有天,趁她去公司了,我把房间认真打扫整理了一遍。看得出来,朱鹃很少收拾屋子,家里的东西都是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的,完全没有什么整体规划,这可能与她独身生活有关。在帮朱鹃收拾房子时我发现靠南面的那间卧室是上了锁的,怎么也拧不开。记得她曾给我说过,这间卧室是朱筝住的,她为什么要把孩子的房门锁着呢?应该敞开透气才是呀。我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客厅矮柜上,怎么看都觉得那里缺了点什么,后来才想到是少了那台古筝,难道也被朱鹃搬进去了?为什么他要把古筝搬进朱筝的卧室里呢?我再次走到那间房门前,使劲拧着门把手,看见露出了一点缝隙,就从口袋里摸出身份证,照着那个缝隙慢慢插进去,用膝盖抵着门,划动了几下,门居然被打开了。 我被房里的景象惊呆了。 这间房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盒子,方方正正,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全部是盒子,有铁盒,铝合金盒,木盒,塑料盒,更多的是些硬皮纸盒。它们沿墙堆砌着,足足有一米多高。我试着随便打开一只纸盒,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连一粒灰尘也没有看见。随着打开的数量越多,我的疑虑也随之增加起来。我希望能从中找出一丝线索来,然而没有。我很快就陷入到了由无数只盒子组成的包围圈中,我把它们挪来挪去,却始终处于它们的环绕中。房间被我搞得乱七八糟了,要是朱鹃这时候突然回来了,我该怎么向她解释呢?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看见窗外的天色已经黯淡,为了不让朱鹃发觉我进过这间屋子,决定先把弄乱的东西还原,然后重新锁好房门,走了出来。 两个人在一起可以玩出很多种游戏,至于朱鹃和我,我们的游戏则单调无趣,究其原因不外乎是,一个在躲,另一个在找。而躲和找不过是大千世界林林种种游戏中最为初级的两个动作而已。这两个原本属于孩子的游戏动作,在这些天里却被我们俩玩得乐此不疲。我躲避朱鹃,目的是为了找出朱筝;而朱鹃找我,目的是阻止我接近朱筝。这天我正胡思乱想着,朱鹃推门而入,用右手的三根指头捏住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冲着我喊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我问找到了什么。 “钥匙呀,你的车钥匙!收好吧,不要再丢了。”朱鹃看了看我,退了出去。 我一宿未眠,折腾到天将亮时才眯眯盹盹地入睡。醒来见枕头边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醒来后去公司找我,我们一起去接朱筝。公司在光明路78号。 在停车场我打开车门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在不经意间看见副驾座上平放着一只白色的信封,和那些收到的信件一模一样!根本不用拆阅,我就知道里面的内容是什么。我趴在方向盘上思索了半天,最后认定只有朱鹃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一定是她首先偷走了我的钥匙,再将这封信放进车内的。不然的话,这件事情就没有办法解释了。
第13页 我几乎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朱鹃的公司,然后沖了进去,她正在运算什么数据,电子计算器发出“嘀嘀”的按键声。朱鹃缓缓抬起头来,露出妩媚的笑容,说道,“我等你半天了,你真是个懒虫。” 我没给她好脸色看,“啪”的一声将那封尚未拆开的信放在她桌子上,望着她的眼睛,厉声问道:“是你干的吧?!” 朱鹃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用迷惘的眼神看着我,问道,“什么呀?你说清楚点,我干什么了?” 我呵呵冷笑了几声,说道,“你别抵赖,这事只有你才干得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朱鹃没吭声。她把脸侧向一边,不再看我。我越发生气,“唰”地拉开包链,从里面掏出那叠信来,摔在桌面上。“你看啊,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也不敢正视么?啊,啊,你究竟要我怎么样?你想干吗?!” “看就看!”朱鹃拿起插在文具盒里的剪刀,剪掉那封信的封口,从中抽出一张纸来,只见她正反看了看,笑道,“你自己看吧。” 我疑惑地接过那张纸,惊讶地发现上面居然一个字也没有! “一张空白纸就把你吓成了这样,看来,你果真是做贼心虚啊!”朱鹃嘲笑道。 我像个傻瓜似地拿着那张白纸翻来覆去地看着,随后我扔下白纸,抓起那只信封,只见邮戳上的寄信人地址为:李市。日期显示为:11月5日,距离今天正好一个礼拜。 信封掉落在地上。朱鹃弯腰捡起来,看了看,说道,“李市。是从李市寄来的,我什么时候去过李市呀?”她查着檯历,找到11月5日,想了想,说道,“这天,我们在一起,一整天都没有下楼呢。显然你冤枉了我。”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李市,李市,李市……”,我在心里默念着,马莉莉不正是李市人吗?我计划要去的下一站不正是李市吗?既然寄信人不是朱鹃,那么那个神秘的人物难道真的是马莉莉?还有,那个人怎么知道我在樊城,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把这封信放进我车里的呢……疑团接二连三地往外冒,像我额头的汗水,涔涔直淌。我脸色煞白,像中暑了一般。 “原来,你来樊城的目的是这样,”她嘆了口气,把那些信封拢到一起,转过来端详着我,说道,“你们男人啊,这就是报应!” “报应”一词钻进了我耳朵里,它让我想起了杨芬,当年杨芬在得知自己再也无法生育时,曾经将自己必须担当的命运称之为“报应”,而现在轮到我了,被朱鹃嘲笑,叱责,也许还有更严厉地诅咒吧。果然,在沉默了几分钟后,朱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张望你真该死!要是我早知道你是为寻找那个莫须有的儿子来樊城的,我根本就不会理睬你的,要你阑尾穿孔,让你客死他乡,这才是你应该得到的下场。哈,你还骗我,没有别的女人了,鬼晓得你究竟有过多少次艷遇,懵懂的学生妹、寂寞的少妇、技艺高操的杂技演员、可怜的钟点女工、妓女、荡妇……你都和她们上过床吧?你向来是来者不拒吧?啊,我看你现在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和你有过关系的任何女人都存在给你生儿子的可能性,但是,我老实告诉你:朱筝不是你的儿子,他才不会有你这样衣冠禽兽的父亲呢,他的父亲早就死了……” 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见朱鹃的嘴唇飞快地上下翕动着,她越说越兴奋,脸颊居然因为诅咒我而泛起了可爱的红晕。然后,她平静了下来,并在平静中给我倒了杯茶水。 “说吧,眼下你有什么打算?”她关切地问道。 我一口一口地呷完茶杯里的水,起身说道,“咱们去接朱筝吧。” 我们开车在樊城兜圈子。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在兜圈子,直到夜幕悄然降临而我们依然没有接到朱筝时,我才产生了怀疑。我一直尾随在朱鹃的车身后面,先后路过了那家新华书店,以及育才小学,我原以为朱鹃会在这两处地方停车的,可是她不仅没有停,相反还加快了车速。后来我们又路过了更多的学校大门和更多的游乐场、录像馆和网吧,朱鹃都没有停车的意思。中途,我好几次想超过她,在前面拦住她的车,但没能得逞。从下午三点半离开“健力”公司,到将近六点钟回到朱鹃的住处,其间两个多小时,我被朱鹃带着在樊城的巷道里绕来绕去,渐渐的,我察觉出了她的用意。我拿定主意一路跟下去,直到朱鹃回心转意为止。 我依稀记得离开武汉时还是闷热的气候,到达樊城时这里也不过有些凉意,但此刻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带着初冬的清冷和风寒。街边的梧桐树叶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路边的行人穿上了厚重的毛衣和皮质的外套,这说明我的确已经出来了很长时间。我想梳理一遍在樊城所经历过的事情,但脑子里面印象深刻的只剩下了那场手术。阑尾割掉了,添了道疤痕。还有什么会让我今后忆念起这趟行程时难以忘怀的呢?该离开了,早该离开了,我对自己说道,这次离开后此生我不会再来樊城,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种圆满的结局吧。朱鹃以前恨过我,今后还要继续恨下去,一个人来到世上,只要他被爱过,他就有被恨的可能,如果生活中真有所谓的公平和公正,那么,这就是了。
第14页 朱鹃停好车,站在车棚外边等我。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她今天穿得可真漂亮,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羊毛衫,咖啡色的筒裙,肉色的羊毛裤袜,红色的高帮靴子,外面是一件灰白色的短大衣外套,这么多种类的颜色搭配在她的身上,不仅不让人感觉杂乱,非但给人一种奇妙的和谐之感,看上去既随意洒脱,又精緻得体。我熄灭了车灯,锁好门出来,跟随朱鹃上楼。过道里的感应灯大概坏了,我们漆黑的脚步声沉重地由下及上,止息在三楼的那扇铁门前。朱鹃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我进去后想伸手开灯,“不要开灯,”她低声喝止道。 我们分别坐在沙发的两个转角处,在黑暗中,我知道朱鹃在打量我。 我侧脸看着窗玻璃外面的那株高大的杨树,透过稀薄的天光,可以看见圆形的叶片在风中颤抖,几天前我就注意到它们全都变成了黄褐色,但现在它们是黑色的,比夜色还黑,因此整个天空都成了映衬它们的背景。 我在等待朱鹃说话。朱鹃也同样在等待我开口。黑暗中,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打破了难耐的沉默。这是我的肚皮发出的抗议之声,“饿了,”我说,“今天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呢。”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朱鹃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从厨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油炸荷包蛋的声音。我突然一跃而起,快步窜了出去,娴熟地打开西端那间神秘的卧室门,毫不犹豫地走到墙角那只盒子边。由于三层外盒已经开过了,因此我用力将第四层盒子从盒套里拉了出来。这是一只塑料盒子,用胶带封了口,我撕开胶带,露出了第五只盒子……就在这时,我听见门口传来“啪嗒”一声响,房间的吸顶灯亮了,我扭过头来,用手臂挡住强烈的光亮,看见朱鹃抱着双臂倚门而立,她冷笑道: “再开三只盒子,你就能见到朱筝了。” 我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这满屋的盒子都只是最后那只骨灰盒的附属品,而朱筝就藏身在这堆白色的粉尘中,有一张骨灰脸。 “他怎么死的?”我嗫嚅道。 “你是个明白人,应该可以猜想到的,你想,一个喜欢盒子又喜欢把自己藏匿起来的小孩,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朱鹃一根接一根抽菸,每支烟抽几口就摁灭在烟缸里,很快,满满一盒烟就空了,只见她将最后那根抽了半截的烟塞进烟盒,关上盒盖,说道,“他最终把自己关进了那只琴盒里面……” 我大吃一惊,问道,“琴盒?” 朱鹃点点头,“过完七岁的生日,正好是暑假。我接朱筝回家住,白天我去公司上班,晚上才回来。有天上午十点来钟,我母亲买了菜来给朱筝做午饭,看见客厅里面乱七八糟的,古筝也被翻出来扔在一遍,琴盒丢在墙边,到处都是盒子,而朱筝不在房间里。她做完饭,就打电话问我朱筝去哪儿了,我说在家啊,她说不在。我让她在房间里到处找找。大约到了十二点半左右,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在那头哽咽道:朱筝找到了,可……他已经没气了……” “他死在了琴盒里么?” 朱鹃点点头,喝完酒,说道,“这次他总算是找了个理想的藏身之所。” 我的心紧缩起来,好像有只手在使劲挤压着我的胆,流出的汁液蔓延到了浑身每个器官。 第二部分 我丝毫不担心自己能否顺利到达李市,真正让我担心的是,到了李市后我该如何面对马莉莉。她不愿意见我怎么办?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她也许同样不是写信人,或者她不承认自己干过这件事,我又该怎样去澄清事情的真相呢?昨天晚上我在心里一遍遍评估即将开始的这趟旅程,联想到朱鹃对我的那些劝解,我几乎就要放弃这个计划了。 朱鹃认为我这是在竹篮打水。她说,没有一个女人会轻易承认自己为你这种的男人生养了儿子的,这个写信的人的动机也仅仅是想惩罚你一下,让你为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而寝食难安。“你以为人家真情愿把儿子拱手送给你?笑话!”说到这里,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我承认朱鹃的话有些道理,但道理归道理,既然我已经寝食不安了,那么我就得查个水落石出来。现在我已经回不去了,反正回去了也是难过,不如继续前行吧。 我打算下午奔袭三百七十六公里,到达四羊县城,在那里过夜。我喜欢独自驾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驶,不开空调,不听音乐,摇下两边的窗户,任凭风声嗖嗖地呼啸而过,吹得耳朵都跟着颤抖。我顺着路标指示牌慢慢滑下高速公路,来到了323国道。虽说这是条柏油路,但路面很窄,只能容纳两辆相向而行的车。我减慢车速,找了个树荫较浓的地方停了下来,拿出那张图纸。我计算了一下,按照目前的这种路况来跑,四小时还是要的吧。 我决定给杨芬打个电话。掏出手机,看见里面正好有一条她发来的信息:“去李市了吧。祝你好运!” 杨芬怎么知道我要去李市呢?我觉得非常怪异,如果说她知道我去樊城找朱鹃尚在意料之中的话,那么,接下来我要去李市应该不会在她的意料之内啊。难道她偷看过我写在字条上面的那三个人的姓名么?退一万步说,即使她看见了她们的姓名,她也不清楚马莉莉是李市人啊?我有些糊涂了。再看这条信息的时间,是11月2日发出的,也就是在收到那封空白信的第二天。难道这一切都是杨芬所为?!我被这个念头吓呆了,但随即便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因为她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何况她也做不到这么周密。
第15页 我还是拨通了杨芬的手机。“喂,你们还好吧?”我说“我们”,也把“花生”包括在内了,说实话,离家这么多天,我还真有些想那条杂毛狗呢。 “嗯。还好,才上完一堂公开课呢。”杨芬好像在喝水,“收到我的信息了没?”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李市?”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能掐会算。” “怎么?” “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我都是乱猜的。因为从地图上看,过了樊城就是李市了。哎,你真打算去李市啊?” “嗯。那边还有笔生意要谈。” “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你回去后帮我摸摸‘花生’的肚皮,它喜欢我挠痒。” “嗯。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我给它找了个男朋友……” “啊?!” “等你云游归来,它都可能当上妈妈了。” 我挂了电话,将与杨芬的对话逐字逐句梳理了一遍,再次确认她发给我的那条信息只不过是个巧合罢了。但“花生”要当妈妈了的消息还是让我很高兴的,它已经两岁多了,按照狗龄来推算,它现在相对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性,是到了当妈妈的最佳年龄呢。想到这里,我笑起来了,重新启动了车。 我终于在天黑之前顺利地到达了四羊,在城郊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油后,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我打电话给客房服务部,让他们送份盒饭来房间,随便问了一下明天的天气状况,服务员回答说是个晴天。 现在,我才有心情把最新收到的那封信拿出来研究,在拆开信封前,我先检查了一遍邮戳,这封信是11月7日从一个叫“烟灯”的地方发出来,此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名,它也许是一座县城,也许是一座集镇。我趴在地图上,以武汉为中心,找遍了周围的大小地名,眼睛看花了,也没有看见这么一个地方。我闭上眼睛在记忆里搜索这些年来与我有过那种关系的女人,在她们居住的城市附近重新搜索了一遍。没有,不必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我收好地图,继续研究那封信,会不会又是一封空白信呢?此刻,我最希望看见的是一封内容全新的信,那样我就有可能发现新的线索。我慢慢撕开封口,一张熟悉的复写纸飘落出来,信的内容和前面那七封完全一致!我失望地扫了一眼,终于还是以莫大的耐心将信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然后摺叠好放入信封里。 外面传来敲门声。是我要的盒饭送到了。我从一个穿蓝制服的小伙子手里接过饭盒,付过钱,随口问道,这里离李市还有多远?小伙子有些腼腆地摇头,回答说他没去过李市。我正要关门,他又补充道,总台的小辛好像是李市的。哦?我说了声谢谢,准备吃完饭后打电话问问总台。 电话正好是小辛接的,听说我要去李市,就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说,想知道去李市的路况怎样,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可以到达那里。她回答说,前不久通了从这里开往李市的高速公路,很快的,您自己开车大概只需要两个多小时。我又问她是否知道李市有家龙泉宾馆,她问我是不是文明路上的那家,我说是的,她说好像是家老宾馆呢,去年春节回家还见过。谢谢,我放下电话,在心里计划了一下:明天不必早起,睡到十点前起床,赶到李市,下榻龙泉宾馆,就这样定下了。 一阵电话铃响起来。总台服务员问我是否需要退房间。都十二点了啊?!我连忙起来梳洗,收拾东西,来到楼下服务台办理退房手续。 “去李市啊?”一个女孩走到柜檯前问道。 “你怎么知道?” “昨晚您给我打过电话的。” “哦,你是小辛吧。谢谢你。不好意思,睡过头了。” “出差?” “不,去找个朋友,多年未见的朋友。” “他在哪单位工作?” “李市教师进修学校。” “真的吗?真巧,我家就在那附近,我表姐在那个学校上班呢。” “是吗?!”我有些惊讶,虽说我并不担心到李市后找不到马莉莉,但我手里只有她以前的住宅号码,也许人家早换了。如果能找到熟悉马莉莉的人,当然会减少许多麻烦。“那你能否把你表姐的电话告诉我?”我急切地问道。 小辛爽朗地笑了笑,说道,“当然没问题。我表姐很好相处的,她为人很爽快……”,她在一张纸片上写着她表姐的姓名、电话。 龙泉宾馆是当年我来李市住过的第一家宾馆,尽管那次来只在这家宾馆住了一夜,但那一夜至今仍旧记忆犹新。我还记得那回马莉莉为我预订的是8318房间,房间标价为280元/夜。我还记得马莉莉赤身裸体地从浴缸里面爬起来给我开门时的样子,一只手在胸口揪着白色浴巾,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侧头吻着我,慢慢的,浴巾滑落下来……我还记得…… 停好车后我来到前台,掏出手包,边取身份证边问,8318房间有人入住么?服务员看了我一眼,估计从没有见过我这种反客为主的客人吧,她接过身份证,边登记边笑道,先生以前是不是来过我们这儿啊?您好像很恋旧的,以前也住过8318么?我说是啊,老人就爱恋旧。女孩抬头打量我一下,咯咯笑了,掩口说道,唉,你们啊,男人怎么都爱喊自己老呢?您看您,才三十出头,就喊老了,不应该。我说道,本来嘛,都可以当你叔叔了,还不老么?嗯,女孩把身份证还给我,收了现金,说道,您运气好,8318今天还空着呢。我道了声“谢谢”,拿了行李包往电梯方向走。
第16页 当年这家宾馆算得上李市全城条件最好的宾馆之一,但现在当我走进电梯突然感觉它和我一样苍老,升降机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电梯里面充盈着霉味,好几次我都以为它出了故障,会把我囚禁起来。终于吭哧吭哧地爬到三楼,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景象更是破败,地毯陈旧,走道里有些地方连墙纸也垮落了。房间里摆放着两张床,床罩是酱色的绒布料,显得很土气。床头柜上搁着一部红色的电话,梯形的柜面上两排白色电源控制键,我注意到有三个已经没有外壳旋钮了,露出铁锈斑斑的螺杆。床对面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台十七寸的长虹牌电视机。窗户的铝合金有明显锈迹,而落地窗帘更是难看。半边窗开着,风吹起白色的窗纱,窗纱搭在窗下的圆茶桌上,将一只装茶叶的纸包掀翻了,茶叶撒得到处都是。我转身去察看洗手间,浴盆底部有裂痕,马桶样式陈旧,洗漱台太小了,那面镜子表层模糊。我掀开龙头,先放冷水,在一阵类似哮喘声后才冲出一股浑浊的水流,再放热水,半天仍然是凉嗖嗖的。 我从包里找出小辛给我写的那张纸条,拨通了上面的手机号码。 “你好,”很舒服的女声,“请问你找……?” 我客气地问道,“请问你是小辛的表姐吗?是小辛给我的这个号码。” “嗯,是的。我是许小婷,找我有事吗?” “我想找你打听一下马莉莉的电话,我,我是她多年前的一个朋友。” “马莉莉啊,她调走了呢,前年离开我们学校的。” “知道她现在的联繫方式么?” “那我得找人打听一下。这样吧,你现在住在哪儿?龙泉宾馆啊。好的,好的,我等会给你打过来。” 我说了声“谢谢”放下电话。幸亏碰到了小辛,我又一次感到庆幸,否则,还真不容易找到马莉莉的。她离开学校干吗去了呢?她结婚了吧?她……我焦急地等待着小辛表姐的回电,又看了看那张纸条:许小婷。我将这个名字牢记于心。 电话响了,是从总台转到房间的。“张先生吗?我是小婷。不客气。刚才我问了几位同事,打听到了你要的号码。马莉莉现在自己开了家酒吧,嗯,在新华路上,酒吧的名字叫‘时光倒流’。好名字,对,你记下她的手机号码。好的。不用谢,再见。” 我打了辆计程车在新华路东端路口停下,然后步行去马莉莉的酒吧。此刻正是黄昏时分,街道上人群熙攘。我命令自己慢走,最好是在天色完全黑定后进入“时光倒流”,可是两腿好像不听使唤越来越急促。最后,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站在一家网吧门前抽了三支烟。 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橘红色的光束穿透稀朗的树枝,照射在新铺的柏油马路上,街道整洁,人影绰绰。我扔掉菸蒂,抻抻衣摆,继续朝前面走去。我站在门外打量着它的装潢,如同是在端详马莉莉一般,我相信,主人的趣味应该可以透过眼前的这些物质得以传达和体现出来,木头、石块并非毫无生命,那扇半圆型的拱门其实也在倾诉着主人对生活的看法。我着重欣赏了一下“时光倒流”四个大字,推开厚重的木门,一眼看中了角落里的那个位置,因为从那地方可以看见大厅内来往行人的走动,我想,如果马莉莉出现的话,我就能够毫无阻碍地看见她。 “马总今晚在这里吗?”我问一位过来招呼我的小姐。 “马总最近很少过来,张总每晚都在的。您和马总很熟啊?” “不,只是问问。哦,张总是谁?” “您不知道啊?张总是马总的先生啊。” “哦,谢谢。”我掏出手机,决定给许小婷打个电话,先问问有关马莉莉的事。“这样吧,等我收拾好家务,半小时吧,半小时后我可以过来的。”她回答道。 一位穿白色轻便羽绒服的高个子女孩朝这边走来,她脸上的神情告诉我她就是许小婷。我向前走出两步,微笑着伸过手去问道,许小婷吧?女孩笑着与我握手,说道,是呀,你是张先生吧? 许小婷落座后就脱掉了羽绒衣,里面穿了件黑色的紧身毛衣。“外面很冷,”她看了看我,说道,“你穿少了,李市气温比武汉低很多呢。” 她怎么知道我是从武汉来的呢?我正狐疑着,她笑道,“我刚给表妹打过电话了。你在四羊没怎么呆吧?” 我回答说,“就住了一晚。小辛真是个好女孩,把你介绍给了我,不然我来这里岂不成了无头苍蝇了么?给你添麻烦了。” “你怎么这样客气啊?完全不必要,我们能认识是缘分。”许小婷梗起脖子朝吧檯那边望去。我问她要点什么。“刚刚放下碗,你的电话就响了,”她说,“这样吧,我也喝点啤酒,陪你。”我打手势让服务生过来,让给桌上的两瓶啤酒打开,又要了一盘爆米花、一盘腰果。 许小婷问服务生今晚马总在不在么,服务生回答说没见到。许小婷问我需不需要问问张总,他丈夫肯定知道的。我连忙摇头,解释道,先不要问为好,好多年没见面了,我也不清楚马莉莉愿不愿意见我呢。那不会吧,正是因为多年没见,她才想见你吧,许小婷笑道。见我没回答,她马上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咳嗽一声,埋头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她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圆脸,皮肤微黑,五官都很耐看。
第17页 我问道,“你清楚她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吗?她丈夫是干吗的?他们有小孩没?” 许小婷噗哧笑道,“这几个问题恰好我问过同事了,同事告诉我,马莉莉五年前就结了婚,丈夫原来在市委哪个部门工作,后来离职开了这家酒吧,他们有个儿子,不清楚多大。” “五年前?她不是两年前才离开你们学校吗?她结婚你们同事都不晓得啊?”我有点吃惊。 许小婷喝了口啤酒,说道,“马莉莉性格有点怪,难道你不了解吗?她结婚,甚至谈朋友都瞒着我们同事,我们都不晓得,也没参加她婚礼。听说她以前不是这样,以前她是我们学校的大明星,什么活动都离不开她,包括上面来了领导,校长都要喊她参加陪客的。后来,她就突然变得不怎么爱理睬人了,上班也是打鱼晒网的,课也不好好教,慢慢就和同事们疏远了。我是四年前才分配到进修学校的,对以前的事情不太了解……对了,还有一种说法是,马莉莉婚前就有了小孩,她后来性格变得古怪,与爱情的不顺利有关吧。当然,这也只是大家在私下里的议论,不必当真的……” “婚前就有了小孩?是现在这个男人的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哈,这种事,你得问她本人。” 从酒吧出来已经是深夜了,我打车先送许小婷回家,然后回到宾馆。在仔细分析了从许小婷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后,我更加坚定了一个想法:不要轻易给马莉莉打电话,千万不要又像在樊城那样,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必须考虑周全再作打算。倘若马莉莉的那些同事在私下里的议论成立的话,那么,那个小孩应该是有疑点的吧。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可怎么去接近那个小孩呢?而且,还必须在马莉莉和她丈夫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见到那孩子,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思来想去,仍然想到了许小婷,要是她能帮我打听到马莉莉家的住址,事情就好办多了。 九点二十分,我再次走进了“时光倒流”酒吧,径直到昨晚那个台位旁坐下,点了一壶毛尖茶,边喝边等许小婷。将近十点许小婷才风尘僕僕地赶来。 “说吧,”许小婷望着我,拉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架势,说道,“昨天晚上我就感觉到了你心里有难言之隐。这么说吧,你很孤独,你来李市找马莉莉或许只是个藉口,对不对?” 这女人的确很聪明,我突然发现自己接触的女人大多很聪明,而且敏感。我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昨天没对你说实话,因为我不想把你随便拉进这件事情里来,毕竟……” “你多虑了,”她打断我的话,说道,“我可能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女人。我丈夫对我的评价是:仗义,重友情,像个男人。哈,没什么的,我们虽说才认识,但我已经视你为朋友了。” 许小婷的话让我感动,我给她杯子里斟满酒,敬了她一口,然后说道,“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出门的时候我把那些信都带在了身上,我把它们拿出来,让许小婷看了一遍,她很快就将信推还到我面前,说道,“我明白了。” 我问她怎么看。 她笑道,“不好说啊。这样的事情还真有些棘手。马莉莉即便真给你生养了孩子,以前她没对你讲,现在更不会对你讲了,因为对于她来说,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最艰难的日子”?我想起了信中所说的“当年我忍受巨大的痛苦和种种非议,”按照写信人的意思,外界的非议应该就是她倍感“艰难”的原因之一,可是,许小婷昨天不是对我说,马莉莉生小孩的事连她的同事都不清楚么?那么,外界对她的“非议”从何而来呢?想到这里,我开始动摇起来:莫非马莉莉也不是那个神秘的写信人? 见我欲言又止,许小婷补充道,“我可只是帮你在分析呀,作为女人,也作为母亲,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而已。先谈谈你们之间的关系吧,也许完全不像是我推测的这样呢。” 我从那年与马莉莉在云南相识谈起,谈到我们在西双版纳的疯狂,以及后来我专程来李市和马莉莉相处的那一段日子,最后谈到后来的分手。 “唉,你们男人都这样,总是强调自己的难处。最可怕的是,伤害爱的前提是建立在爱之上的。”许小婷感嘆道,“难怪那么多失恋的人都会因爱生恨呢。马莉莉恨你也在情理之中,当年你一定对她许诺过要娶她吧?” “那倒没有,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是个有妇之夫,我也对她讲过我老婆的手术事故。但后来,感情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超出了我们自控能力的范畴之外。马莉莉想和我结婚,还曾经为此喝过一次药……” “喝药自杀的事情我听同事们议论过。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所以,我才决定慎重一些嘛。在没有弄清楚她是否与这件事情有瓜葛之前,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来李市了。”我心事重重地说道,“我想,先见见她的儿子……” “怎么见?” “当然是先找到她家住哪儿啊。请你无论如何帮我打听到吧,今后的事就不再麻烦你费心了,我自有办法。”
第18页 许小婷笑了,“你以为我现在没有被捲入这件事中吗?我倒希望自己能全身而退啊,但恐怕已经晚了。”说完,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打起电话来。许小婷先后打了三个电话,然后示意我拿张纸和笔给她,我见附近没有服务员,就直接去吧檯找他们要。许小婷接过纸和笔,认真地作了记录,交给我说道:“马莉莉有三处住房,都写在这张纸上面了。” 一套位于市委大院家属区内的普通二室一厅,另外一套位于开发区南湾花园里,复式结构,面积近两百平米,还有一套就在新华路中端的一家超市背后面,面积约一百平米。狡兔三窟啊。在作出分析后,我去三处打探了一整天,结果收穫甚微。到了晚间,我打电话给许小婷,对她讲述了今天的收穫和遗憾,“可以肯定,马莉莉自己带着那个孩子,至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想像的要多。起初我以为,孩子主要是交给老人在带的,现在看来,我得重新设计一下方案了。”“直截了当说吧,你现在需要我干吗?”“我想让你去幼儿园帮我看看,就在这三处附近的幼儿园……” 说来简单,我知道,这三处住房附近有七八家幼儿园,如果没有别的线索,查找起来的难度可想而只。许小婷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办法笨了吧。这样,你耐心等等,我会尽快查出的。” 第二天,我接到了许小婷的电话,她约我晚上七点钟在“时光倒流”碰面。冬日的七点外面已经漆黑一团,我猜想她一定没有吃晚饭,到那里后就点了两份牛排,要了瓶红酒。许小婷一坐好就拿起刀叉切了块牛肉吃了,用餐巾揩揩嘴,这才笑道,今天饿惨了,在家里忙完了连忙往这里赶,不好意思。我问她今天怎么有时间这么早出来,孩子睡了吗?许小婷说道,我丈夫下午回家了,有他在家,我才可以出来。她连吃了几块牛肉后,端起酒杯与我碰了碰,干了。 “事情办妥了,”她说,“那孩子就在‘机关幼儿园’呢,姓张名望。张望,一个有趣的名字,不是吗?” “啊?!”我惊呆了,开始以为听错了,后来意识到许小婷不是在叫我,而是在说另外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人,就呆呆地望着她,问道,“没搞错吧,他怎么也叫这个名字呢?” “怎么会错?他们院长亲口告诉我的,张望,就是这个名字。还有谁叫这个名字啊?”许小婷问道,她抿了口酒,突然反应过来,说道,“莫非……?哎,张先生,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张望,”我回答。 “啊?!”现在轮到许小婷惊讶了,“这太有趣了,若那孩子真是你的血脉,那你们父子岂不同名了么?哈哈,来,咱们先为此干一杯吧!” “你见到过那个小孩了么?”我问。 “只看见过他的照片,就贴在幼儿园的橱窗里,‘红花好少年’呢,模样周正,显得很精神吶。”许小婷歪着脑袋说道,然后身体凑近了点,端详着我,“他的嘴唇挺像你的,很薄,还有眼睛,也是单眼皮,右眼大点;还有嘛,我看看,鼻子也和你一样挺……等会儿,你自己去看吧。” “去哪儿看?” “幼儿园橱窗里啊。这样,”许小婷调皮地说道,“我有个主意,等会儿我们去把那张照片偷出来。” 真是个好主意。我激动地站起身喝干了杯中酒,说道,“咱们说干就干,干完了这件事再回来继续喝酒,怎样?” “好啊!”许小婷抓起衣物就往外走。外面飘起了雪花,马路两旁已经有了积雪,橘色的路灯照射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使街道更显静谧。几点了?我问。许小婷回答说九点半。幼儿园有值班吧?我问。不要紧,等会到那里后你看我的,见机行事就行了,她笑道,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机关幼儿园门前。我把车停靠在人行道边。幼儿园大门前栽种着几排梧桐,树干粗大,林间有几张圆形的石桌石凳,上面落满了雪花。园门紧闭,我正在犹豫怎样进去,许小婷已经快步走到了铁门前,推开右侧的一扇小门,猫腰进了院子,转身朝我招手。 没有发现附近有值班人员。许小婷带我穿过一道拱门,里面有许多滑梯、木马和城堡模样的房子。我们沿着一条走道进入了教学楼,上了台阶,许小婷示意我停下,只见她伸手指了指墙壁。墙上镶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木框,我模模糊糊看见里面有一些照片,想必就是这地方了。“中间那排从左向右数到第五张,看见了么?那张就是张望的。”许小婷说道。我仰头数着,目光停顿在那团黑影上面,虽然有雪光的反射,但照片仍旧模糊不清。我打量了一下橱窗的高度,再看看附近是否有凳子梯子什么的,但是没有。 “你蹲下,我站你肩膀上去。”许小婷有些焦急地说道。 我有些犹豫。 “快点,被人发现就麻烦了!”许小婷催促道。我在她的催促声中弯下腰,许小婷敏捷地攀上我的肩膀,我颤悠悠地站起来,问道,“行吗?” “行!” 只听得“哗啦”一声,玻璃碎了。
第19页 我还在疑惑,许小婷已经从我肩膀上跳了下来,拔腿朝园外跑去。我跟在她身后快速跑到了铁门外,听见园内传来一声喝问:“干什么的!”我顾不得许多,连忙掏钥匙开车,许小婷钻了进来,我看见她右手腕上鲜血直淌。 照片上沾了一些血迹。小张望不会知道有人在这个雪夜为了查清他的血脉,而把自己的血洒在了他的脸上。我拿着照片,端详中这个孩子天真无邪的面容,再看看许小婷缠着纱布的手腕,不禁感动不已,而在感动之余,又陷入了新的困惑里:许小婷这么玩命,仅仅是出于她对朋友(姑且我们已经是朋友)的义气么?我感激地对她说道,“能碰到你这样的好心人,我真是幸运。说实话,我这次来李市前是作了最坏的打算的,我很了解马莉莉,当年我对她的伤害太深,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张望,”许小婷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说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助你吗?” “当然想,”我说。 “那我告诉你,我这样帮你其实也是在帮自己。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不,不明白。” “是这样:当那天你把那些信给我看过以后,我就在心里想,你并不孤立,因为我们许多人都与你有着相同的经历和处境,不同之处在于,你先走出了这么一步,尽快看上去是被动的一步……”许小婷喝了口酒,抿抿嘴唇,将小张望的相片从我手里抽过去,盯着,继续说道,“这孩子真可爱,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你吗?” 我摇摇头,苦笑道,“我发现我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有时候觉得每个孩子都像我,有时又觉得,没有一个孩子与我有瓜葛。他像我吗?哈,我刚才也认真琢磨过了,也许鼻子像,眼睛、嘴唇也有些像,但放在一起来看时,又不觉得真有多么像我了。你说怪不怪?” “有点怪。其实也不怪。” “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我不孤立,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与我有类似的经历,我有个叫吴起的朋友甚至还因多年前的一笔孽债,而把自己好端端的生活弄成了一团糟。俗话说,怨有头,债有主。你看我,连谁是我的债主也无法确定,好比一个人心里明明清楚自己欠了别人的,但是,当他想去偿还时却不知道该向谁偿还,如何偿还。这才是我苦恼的原因。”说到这里,我把杯子里的酒干了,又让服务生拿来一瓶酒,说道,“我也有很久没有这样喝过酒了。小婷,你真好。今晚的事真要谢谢你。” “你这就错了。”许小婷笑道,“事实上,男女都一样。譬如我吧,在婚姻前也有过三次不成功的恋爱,有两次还陷得很深啊。分手后,我经常会冒出一种强烈的念头,就是,想弄清楚那些当初对我信誓旦旦的男人现在究竟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也像我一样成家、生子了吗?他们是否也有着你这样的冲动呢?” 原来眼前这个女人是出于这样的动机才肯帮助我的,尽管她的动机与我的并不完全一样,但令我感到高兴的是,她和我还是在不经意间形成了同谋。我开心地笑了。 “你笑什么?”许小婷脸红了。 “我笑你老公今天才回家,而你居然跑出来帮我这样的忙,而且还因此砸坏了手机,划伤了手臂。难道你不觉得我们俩像同谋者吗?” “嗯,像,的确像。” “小婷,”我正色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余下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你不要再插手了。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吧。” 许小婷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直接去找马莉莉么?还是……?” “我明天就给马莉莉打电话。我会与你保持联繫的。” “好吧,但有困难还是要与我分享哦。” “分享?哈,好的。” 积雪将李市全城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早上醒来后我一连打了三个电话。我告诉杨芬我现在李市,被大雪耽搁在这里了。杨芬笑道,反正你总是有理由不回家的,反正我早已习惯了,反正……我有点恼火道,你哪来这么多“反正”啊,告诉你吧,反正我现在肯定回不来! 我打电话给朱鹃,告诉她我已经找到马莉莉了。好啊,她给你生儿子了?朱鹃冷笑道,她承认给你写了那些信?我说,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呀。我不好么?她说道,你可不能说我不好,否则你就是在否定自己的过去。我说,反正我从来就没有肯定过自己的过去,你说否定就否定吧。 最后,我拨通了马莉莉的电话。“莉莉吗?我是张望。”我先在心里演习了几遍,才拨通电话对她说道,“我来李市了。” “你来了。你终究还是来了啊。”马莉莉语气淡漠,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而她也已经恭候多时了一样。 “嗯。是啊,我来了。”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这么附和了一句。“你还好吧?”想了想,我又补充道,“我住在龙泉宾馆8318房间。” “哦,”马莉莉回应了一声。她既不问我来李市干吗,也不问我这些年过得怎样,好像我仅仅是她记忆里的一个十分普通的过客,与我无话可说。其实,在来李市的路上,我就想到过这种冷场出现的可能,因为我心里清楚,当年我对她的伤害的确太深,或许是与我有过交往的异性中受伤害最深的一个,她曾先后为我流过两次产,一次是从云南回来后,一次是我上次从李市回武汉后不久,而这两次做引产手术时我都不在她身边,我一直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为妻,结果终究没有迈出这一步。最让她伤心的恐怕还是在我们宣布分手半年后,我又把她约到武汉缠绵了几日,这次我纯粹是因为迷恋她的肉体,捨不得轻易放开她。如果她后来果真为我怀孕生了小孩,那么那孩子一定是这次幽会的产物。马莉莉被我伤透了心,此后就再也没有理睬过我。试想一下,她难道不该恨我么?
第20页 我像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无助地抓挠着飘过身边的泡沫,终于自以为抓到一个可以暂时呼口气的飘来物,问道,“小张望还好吧?” “什么?!你说清楚点,你什么意思?” 果然,我抛向她的这个阴险的问题马上引来了马莉莉过激的反应,她的口气立即有了转变,不再像刚才那样对我爱理不理了。 “张望,你果真很阴险啊。以前,我只是觉得你很卑鄙,很下流,很无耻,可我没想到你现在还会耍这种阴险下作的小人手腕了。”马莉莉气咻咻地沖我骂道。不知道为什么,她一骂我倒平静下来,只觉得浑身滞涩的血液开始流动起来,精神也为之一振。 “张望是我儿子吧?”我不仅阴险下作,而且进一步厚颜无耻起来。 “张望?你儿子?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啊,你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吗?”马莉莉情绪失控,在电话里发出一阵狂笑。 我依然很平静,我说,“我照过镜子了,他就是我的儿子。要不然,你为什么也把他取名叫张望呢?” “他父亲也姓张。我想给自己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关你屁事!”马莉莉说道,“张望,你会断子绝孙的!” 我笑道,“是啊,我已经受到报应了。我老婆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呢。你说得对,我会断子绝孙,可是我还是要问一句:张望是我儿子吗?” “哈哈,你活该!”马莉莉狂笑道。 “你不要这样无情无义啊,再怎么说,我大老远跑来这里,不就是因为想念你吗?你总得和我见见面吧?”我嬉皮笑脸地耍起无赖来,马莉莉说得对,当年我曾经多次用这种无赖的手段使死灰复燃。“求你,和我见见面,哪怕只一次机会。” “除非时光倒流!” 马莉莉非常肯定地回绝了我的请求。 “那好,我们就去‘时光倒流’见面吧。”我又抓住了飘至眼前的一团泡沫,想看看是否还存在获救的可能性。 马莉莉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你有三处住房,小张望托放在机关幼儿园里。”我老实回答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那好吧。你等我电话。”马莉莉挂断了。我也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把所有的牌都出完了。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只剩第二天正午,我正趴在桌边边看午间新闻边吃盒饭,马莉莉打来了电话。我赶紧停止了咀嚼,问道,“有何吩咐?” “现在你去火车站,顺着出站通道往外走,记住,别耍花样,一定要先进站,再从月台上出来。”马莉莉用毫无商量的语气吩咐道。 “你开什么玩笑?把我当孩子耍吧?”我笑道。 “我可没工夫和你开玩笑。”马莉莉说,“出站口会有很多人上来围住你,拉你住他们的旅店,你不要理睬他们;继续往前走,快到马路边时,你会碰见一个卖玫瑰花的小女孩,身上脏兮兮的,她会缠着你买花,你要把她桶里的花全部买下,抱在怀里,继续往外面走。马路边停了一熘计程车,你不要乘那些车,那些司机都会宰外地人,他们会拉着你满街兜圈子的,你继续向前走,走到公共汽车站牌下,在那里拦一辆计程车,进去后,告诉司机:你要去龙泉宾馆……” 我哈哈大笑地打断她的话,狂笑道,“你以为我神经啊!” “听好了:到龙泉宾馆后,直接去总台,告诉服务员有人为你预订了8318房间。然后,你乘电梯上楼,服务员会带你进去的。” 马莉莉一口气说到这里,见我还没有止住笑,就加重语气说道,“如果你想见我,就乖乖地听我吩咐;否则,你永远别想再见到我了。也就是说,你现在可以回你的老窝去了,没有必要在这里耽误时间。” 我终于止住了笑声,喘了口气,问道,“你没毛病吧?啊,你究竟想干吗?!” 马莉莉啪地挂上了电话。等我再拨过去,发现她已经关机了。依照我对马莉莉的了解,她不是那种随意玩笑的人,她是一个说话算话、言出必践的人。尽管我刚才还觉得她是在故意调戏我,但在平静下来后,我还是决定听从她的吩咐,哪怕这是一个陷阱,我也要去试一试。被动就被动吧,被她牵着鼻子走就牵着鼻子走吧,只要能见到她,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收拾了一下,拿起手包就出发了。 我遵从马莉莉的指引,梦游一般转了一圈,重新回到龙泉宾馆,看了看时间,这趟行程总共花去了我两个多小时。由于途中比较投入,在坐下抽了支烟后,我才逐渐回过神来,心想,马莉莉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得问问她。我拨通了她的手机,她上来第一句话就问,“看见我了吗?” 我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爬起来四处看了看,房间里包括洗手间里面连只苍蝇也没有,她在哪儿呢? “你在哪儿?”我问。 马莉莉笑道,“我在浴缸里面啊。” 我唰地拉开浴缸边的遮帘,里面空空如也。 “骗子,”我嘀咕道。
第21页 “再仔细瞧瞧,真的没有看见我吗?” “你少扯淡,你在哪儿?” 我恼火地将拉帘来回扯动了几下,说道,“马莉莉,这样捉弄我,你没觉得过分么?” 马莉莉在电话里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像一只愤怒的皮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拍打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走到盥洗间里,我打开水龙头,在哗哗啦啦地水流声中,浴缸里的水漫了起来,我三下两下脱光衣服,爬了进去。恍惚中,我看见马莉莉站在门口,她耸了耸肩膀,将两条胳膊从睡衣里钻了出来。裙子滑落到了地板上。马莉莉朝浴缸走来。她站缸边,朝我弯下腰……我快要窒息了。脑海里面一片空白。我挣扎着抓住了缸沿,猛地站了起来。 盥洗间里面雾蒙蒙的,镜子变成了一张毫无生气的纸。 我大口喘息着走出浴缸,站在洗脸台前,用手指在水汽蒙蒙的镜面上写道:马莉莉。 马莉莉不见了。留在镜子表面上的这个女人被这些在狂躁中写下的笔画切割得支离破碎了。那个完整的马莉莉消逝了。 我回到床上躺下,回忆着刚才经历的那一幕,心想,难道这就是马莉莉在电话中希望我看见的么? 我拿起电话,马莉莉已经开机了。 “我在等你啊。看见我了吧?”她一本正经地问道。 “看见了,”我说,“可是,我还想看得更真切些……”。 “是吗?你果真还想看?”她笑了笑,说道,“那么你现在起来,收拾好东西,去供销招待所住吧,记住必须登记203房,房间里有三张床,你不要管,你把这间房包下来就是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说道,“你等会也去那里吧?” “当然,我当然会去的。” 供销招待所位于发展大道西端。我隐约想起它旁边有一家商场的,在商场左边有一条巷子,从巷子拐进去不到五十米就是那家招待所。推开茶色的玻璃门,立即闻到了一股霉味。黯淡的灯光下,坐着几个抽菸的男子,菸头一明一灭的。我走到服务台前,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趴在台后的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喝着开水,用玻璃罐头瓶装的开水冒出缕缕白色的气雾,女人不断吸气,脸庞湿漉漉的。我用指关节敲了敲台面。女人抬起还是冒热气的脑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有事?” 我点头,“住店。203房空着的么?” 女人拿起登记本看了看,说道,“住了一位。你换别的房住吧。” “不,就这间。”我说道,然后边掏钱和身份证,边问道,“那人住多久了?能把他调到别的房间吗?” 女人不解地望着我,估计她也没有见过我这样的客人吧,“恐怕不成,总有个先来后到吧,他是先住进去的,我怎么好去赶人家呢?” 我有些急躁了,说道,“我多出些钱不成么?你看,我可以每晚花一百元住这个房间,而且我可能还要住一些天呢……” “多少天?你准备住多久啊?”女人看着我手里的一叠钱,大概有些动心了。 “十天。”我干脆地回答。 女人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我先帮你登记住下来,然后我们一起去给那个客人做说服工作,看他愿不愿意和你换。至于钱嘛,我看这样,你多出来的二十元就给他吧。不过,我得让你先付十天的定金,住不满十天我们也要按十天结算。这样行不行?” 我说行。 女人带我来到二楼,敲开203房房门,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手里端着一盒子方便面,嘴里还是嚼着。“什么事?”他扫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女人身上。 女人说道,“是这样,这位先生想和你换个房间,反正你后天就要走了……” “换房?”男人这才再次把目光转向我,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说道,“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和他换房?” “我不是对你讲过么?这位先生准备在我们店里长住一段,为了表示诚意,他愿意每晚给你二十元钱,也就是说,人家花八十元住店,你呢,六十元就可以了。”女人脸上带着笑意,但谁都看得出来,笑得很勉强。 “那你干脆免了我的房费吧,”男人嘿嘿笑了起来,有吸了一筷子面条。 我没等女人回答,就说道,“行。你住多久,都算我的。” 男人吃惊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嘴巴停止了咀嚼,“真的啊?” “当然。”我说道。 “那好吧,”男人问女人准备让他搬那间房去,同时提醒道,“一楼我不住。吵人。” “那就住旁边这间吧。”女人拿出钥匙打开205房门,我跟进去,看了几眼,又退了出来。只见那个男人转身将面盒扔进楼道上的垃圾桶内,快步走了进去,先拍了拍床铺,又进到窗口看了看,这才退到楼道里,接过我递给他的烟,摇了摇头,说道,“你这人真怪,一样的房间,何必多出些冤枉钱呢?如果我有钱,我就去住星级宾馆,这破招待所有什么好住的?!”
第22页 我苦笑了一下,拎起行李进了203房。 刚刚安顿下来,手机就响了,是马莉莉打来的,她居然主动打电话来了,我看她还准备玩什么新花样。“怎么样?”她笑道,“环境不错吧?” 我想起她先前在电话里说的话,于是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你不是说要来这里和我见面的吗?” 马莉莉说,“你不是还要在那里住十天吗?慌什么?我们肯定会见面的……” “可是,可是我现在就要见到你。” “你就先梦见我吧。哈。对了,还记得那家‘明明水饺馆’么?估计你现在还没吃晚饭,去那里吃吧,水饺的味道还是和从前一样好,不过那家店子的规模变大了,价格好像也比以前贵了一点。嗯,就这样,快去吃饭啊,多吃点。” 马莉莉的这个电话向我透露出了一条非常明确的信息:她正在按照当年我来李市的行程和活动轨迹重新安排着我现在的每一步。她在操纵我! 我仔细对照了一下今天午后所干的这些事情,发现,它们不过是对数年前所走过的那条线路的复制。如果说两者之间存在着什么区别,那么唯一的区别就是,马莉莉不在我身边。“你就先梦见我吧”,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这样理解:我必须通过复制过去,才能重新体会到当年我们的爱情,才能梦见她,最终她才会出现在身边。是这样吗?倘若我所料不差,那么接下来(等我吃完水饺后),她又会指示我去看电影了,一定是这样。想到这里,我愈发郁闷起来,准备直接戳穿她可笑的伎俩。 然而,马莉莉再次关机了。 第三部分 外面传来敲门声。我拉开房门,看见刚刚搬走的那个男人站在门外,“我可以进来坐一坐么?”他目光游弋地瞅着我的房间。 我闪身让他进来,“有事吗?”我给了他一支烟,突然灵机一动,问道,“你肚子饿不?我请你去吃水饺吧。” 男人迷惑地望着我,笑道,“说不饿也不饿,说饿也饿,刚才吃的快餐面都不晓得到哪儿去了。你喜欢吃水饺啊?我知道李市有家很有名的店子……” “明明水饺馆,是吧?”我问。 “你知道啊,对,就是这家,很有名。” “那我们现在去吧,”我拿起手包朝外面走去。男人跟在我身后,说道,“我还没有对你自我介绍呢,我叫马大为,从尼溪来……” 街面很滑,马大为不断提醒我“小心”,看样子,这个男人是个本分人。他今天穿了件蓝色的棉袄,还有一圈毛领,这样的衣服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了。他的皮鞋好像不太合脚,走一段就得弯腰提一提鞋帮。我们就这样紧走慢走地穿过了几条巷道,来到和平路上。“张先生不是李市人吧,”马大为问道,“可你对李市怎么这样熟悉呢?”“不是,”我说,随后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明明水饺馆’的水饺好吃呢?以前吃过?”“没,没……昨天在来李市的路上听一个女孩子说的,她也在李市打工,说等我发了财就请她吃明明水饺……”,“哦?”“恩,”马大为好像有些难为情地揩了揩鼻涕,说道,“我没骗你,我和那女孩什么都没有……” 我在心里暗笑了一声,抬头看见前面人头攒动,“明明水饺馆”几个大字已经赫然在望了。正如马莉莉所言,当年那家不起眼的小门面已经被一栋相对独立的四层楼所取代了,不过位置没有改变,旁边那家农业银行也还在。 我们在门口台阶上蹭了蹭鞋底上的雪泥,然后走了进去。门口站着四个身材一样高身穿红色旗袍的女孩,其中一个引着我朝里面走去,当我落座后回头看见马大为还是门口磨蹭什么,他好像是在打量那几个女孩,过了片刻,才吞咽着口水走到桌子边坐下,但眼睛还是离不开那几位迎宾小姐。 我点了一个羊肉火锅,一斤水饺,一瓶葡萄酒。在等待饭菜上来的间隙,我注意到马大为几次都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就问道,“你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不过,你点的葡萄酒我不爱喝,像红糖水似的,寡味。” “那你想喝点什么?” “天冷,还是二锅头来劲儿。” “好吧,”我招手让服务生过来,换了一瓶二锅头。马大为的脸色霎时就爽朗了。 天放晴了。太阳出来后积雪融化的声音“叮噹叮噹”地敲打着窗外的塑胶遮阳棚,不时传来一声脆响,那是雪块从屋顶上或屋前的树枝上掉落下来的声音。我的耳朵里面全是这种声音,吵得我醒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昨天晚上,我不该喝二锅头的,我估计喝了三、四两左右,剩余的马大为喝了。走出水饺馆,凉风一吹,我就醉态毕现了,还是马大为半扶半背着把我弄回来的。我依稀记得回来后打了很多电话,但到底打给了哪些人、说了些什么,我都记不得了。我还记得马大为也借用过我的手机,我好像还给了他一些钱……不记得了,我都记不得了。我穿好衣服去卫生间梳洗,真不方便,我趿拉着塑料拖鞋,端起脸盆朝外面走去。卫生间和浴室、厕所连在一起,进门后里面散发着各种混合的气味,地板上还有很多积水,有人在地上扔了些砖头。我踩着砖头走到一个水龙头前,刚刷完牙,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一个同样端着脸盆地女孩小心地朝这边走来,她的平衡术好像不怎么样,身体两边摇晃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晃到我旁边,放下脸盆,望着我笑了笑。我点头头,继续洗脸。这时外面传来马大为的喊道:“小芳,你快点啊,我要撒尿!”
第23页 我身边的女孩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扭头朝外面叫嚷道,“叫什么啊,丢人现眼!” “你和他是朋友?”我想起昨晚在去饺子馆的路上,马大为和我谈到的他在车上认识的女孩,难道他昨晚就是用我的手机给她打电话么? “是吧。”女孩眼睛很亮,洗过的脸蛋冒着热气,看上去身体很健康。“你是住在隔壁的那位张老闆吧?我听大为讲起过你。” 我点头,再次看了她一眼,先行退出了卫生间。我见马大为房间的门敞开着,就走了进去。看见我,他吃了一惊,接着嘿嘿干笑道,“你见到她了?很漂亮吧?” “谁?”我故意问道。 “小芳啊,你们不是都在卫生间吗?”马大为拎起裤子,对我做了个坐下的手势,我就一屁股坐在另一张床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脱下了我的拖鞋,套在自己的脚上,吧嗒吧嗒地朝外面奔去。他刚出去,小芳就进来了。我不好意思地盘起腿,指了指门外,本来想解释说鞋子被马大为抢去了,但没说出口。 小芳走后,马大为笑嘻嘻地问我昨晚感觉如何。什么感觉都没有,醉了,睡觉呗,我回答。就睡觉?什么都没做?他好奇地问道。我比他更好奇地反问道,做什么? 马大为将被子掀开,捲成一团,垫在背后,躺仰在床头,眯着眼睛打量着我,“那么,小玲昨晚没有陪你?” “什么小玲?”我有些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看来你真醉糊涂了。小玲不是你让我叫来陪你的吗?你这个人真是的,人家心疼你,把她留给了你,你居然……唉,你,你……”马大为越说越来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地,“小玲可比小芳不知漂亮了多少,你真是……” 我完全被他的话搞糊涂了,一脸雾水地望着他,然后,才慢慢明白过来:昨晚,他一定是同时叫来了两个女孩,另外那个叫小玲的比小芳漂亮,出于对我的“关照”,他把小玲留给了我,可是我醉得像死猪一般,小玲就走了。我想,大致就是这样。为了证实我的猜测,于是我问道,“昨晚我是不是给你钱了?” “是啊,你偏要塞给我不可,后来我说叫两个姑娘来陪陪吧,就打电话叫来了小芳和小玲。小芳就是我在来李市的车上认识的女孩,小玲是她的同伴,我也是昨晚才见到她。”马大为从放在床头上的那只包里摸出一个塑胶袋,一层层翻开,从中露出一叠钱来,“你瞧,这是你昨晚给我的两千块钱,我付给两个女孩各一百五十元,剩下的都在这里。”我推开马大为的手,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这些钱干吗?你拿着吧。我问你这件事,只是因为它是我昨晚最后有记忆的一件罢了,后来的就没有一点印象了。” 马大为将那叠钱摊在手里折来折去,笑道,“我还真没有想到你这么不能喝酒,早知道就不劝你喝了。” 回到自己屋子里,我再次给马莉莉拨了个电话,还是关机。 我在院子里漫无头绪地走了走,手指触摸到了羽绒衣口袋里的那张小张望的照片,掏出来端详了一会儿,去看看他吧,一种油然而生的类似于父爱的温情从我心底冉冉升起来。我走到院门口,伸手打了辆车,让司机送我去机关幼儿园。快到时,看见园门前的树林里挤满了人,人群寂静,大家都在侧耳倾听从园内传来一阵稚气的童声:“……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的花朵真鲜艷,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脆亮的歌声回荡在正午的阳光里,我抬头看见天空云彩朵朵,心情也随之晴朗起来。 我挤进人群,挤到园门口,看见一个穿棉大衣的老头守候在那里,我过去推了推门,对老头说道,我是李市日报的记者,要採访你们幼儿园的活动,出来时忘了带记者证,请让我进去。老头眯眼看了看我,居然什么话也没有问,就把我放了进去。我驾轻就熟地走到了教学主楼前,顺着歌声来到了三楼,在西头的一间屋子站下,趴在窗口朝里看,里面坐满了人,孩子们坐在前面的小板凳上,后面坐了许多大人。我的目光从大人们的后脑勺上扫过,一直扫到了前台那些正在表演的孩子们脸上,后来停顿在那张熟悉的脸蛋上,再也没有离开。 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我看见小张望在随着歌声而舞蹈,尽管举止笨拙,但却可爱之极。很快,这个节目就结束了,我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尾随着小张望,他走到中间那排座位上,挨着一个女人坐下。女人抚摸着他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毫无疑问,那个女人就是马莉莉!她还是那样漂亮,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明白地告诉我:这个幸福的小女人现在正处在她人生的蜜月期。我在走道上来回走动,不停地看手錶,等待所有的节目结束,但孩子们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他们没完没了地表演几乎让我痛不欲生。 终于,表演结束了,人群开始往外涌来。我紧贴栏杆注视着每一个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人。马莉莉牵着小张望的手满面笑容地出来了,她没有注意到我。我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下了楼,在通往游乐场的那扇圆拱门前,一个箭步跨过去,拦住了马莉莉。
第24页 马莉莉起初表情漠然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脸胀得通红,她松开小张望的手,让他先去玩滑梯,看着孩子的背影离开后,她扭头对我说道: “你终于还是忍不住找到这里来了。说吧?你究竟想干吗?” “我……你应该明白……”,我嗫嚅道。 “不,我不明白!”马莉莉几乎喊出声来,脸更红了,“张望,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你们……”,我见她都急成了这样,就进一步缓和口气,说道,“你们还好吧?” “我们?这是什么话?我们是谁?张望,告诉你,在李市,这里只有我,其他人与你毫无关系,懂了吗?”马莉莉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随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我被厉色内荏的马莉莉激怒了,于是指了指那个正从滑梯上下来的男孩,问道,“那么,请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也叫张望?” “哈哈哈,”马莉莉有些失态地大笑了几声,说道,“你申请过自己姓名的专利权么?笑话,我想给自己的儿子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管你什么事……” “可是,毕竟我们有过那种关系,你敢保证,这孩子与我毫无关系么?” “我保证!” 马莉莉脱口而出。 还能说什么呢,我感觉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再继续纠缠下去,只能是自讨没趣。于是我说了声“再见”,就匆匆朝园外走去,刚钻进计程车里,手机响了,马莉莉问道,“你准备去哪儿?”“这不用你操心吧?”我没好气地说道,“我去哪儿与你有关系吗?”“这样吧,我看现在已经是午饭时间了,既然你来了,无论怎么说我还是应该请你吃餐饭的,”马莉莉语气变得温柔起来,“你说呢?”我看了看时间:12点40分,“好吧,我也饿了,你说去哪儿碰面?”“‘谢先生’如何?你应该记得那地方吧?”“好的,一会儿见。” “谢先生”酒店是当年我离开李市前夕曾去过几次的一家酒店,也是在那里,我请马莉莉吃了最后一顿晚餐。至今我还对这家酒店的“熘熘肉”印象深刻,后来我在别处再也没有吃到过这么令口齿生香的肥猪肉。那时候我们真的很穷啊,在来到李市后不到一个星期,我们俩的积蓄就花了个精光。马莉莉提议说,我们一起去跑场子吧。我说我可不弹古筝。那你会钢琴吧,你弹我唱,她说。她在李市有很多歌舞厅的朋友,很快人家就让我们去试试,并给我们开出了每晚一百八十元的价钱,条件是马莉莉要唱五首歌。我们连续跑了八天场子,这才又有了些积蓄,付过房费后,马莉莉提议去“谢先生”犒劳一下自己,以前她基本上是不沾肥肉的,可在尝过这里的‘熘熘肉’后,后来每次来她都抢着点这份菜。 “来份‘熘熘肉’,”再次见面坐下后,我们俩几乎看着菜单同时对服务员说道。服务员笑了。马莉莉看了我一眼,补充道,“那就来双份吧。”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尽管很想再说点什么,可话题刚冒出来,又觉得没有必要了。气氛很压抑。“熘熘肉”怎么也吃不出以前那种味道了。我没有喝酒,喝了杯酸奶,后来就用餐巾蹭了蹭嘴唇,坐在一旁抽菸。半小时后,马莉莉付了帐,我们各自东西,走了好远后我才发现分别时我们连“再见”也没有说一声。 与马莉莉的见面使我的心情变得糟糕之极,晚上,我又找马大为喝酒了,但最后是他付的帐,“反正都是你自己的钱,就不要和我推来推去了,”他搀扶着我歪歪倒倒地回到招待所,打了盆热水帮我擦脸,“张兄弟,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他不再叫我“张总”,这使我感觉亲近了许多,“我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但是为什么我反而觉得我比你快乐呢?是不是所有的文化人都喜欢自寻烦恼啊?”马大为满脸诚恳地望着我,给我的感觉是,他原本是个快乐的人,可是因为我的不快乐,而他又把我当成了朋友,所以才招致了他也跟着不快乐起来,或者说,是因为这些他难以理解的问题使他变得不快乐了。 “你说得对,我不快乐,”我喃喃道,“但我没有自寻烦恼,而是被烦恼缠上了……” “那你能不能告诉兄弟我,你究竟有什么烦恼呢?”马大为拿起我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盒,从中抖出两支,用打火机一併点燃,然后将一支塞进我嘴里。 我吸了口烟,心想,说说也无妨吧,反正他不过是我这段行程里的一个过客,今后也不会对我的生活构成什么影响。于是,我就一五一十地对他讲述了这件事情的全过程,从收到那些信件开始,一直讲到中午与马莉莉的见面,最后,我问道,“你说我能不烦恼吗?我都想放弃追查了呢。” 马大为一直抽着烟静静地听我讲完,末了,他猛拍了一下大腿,说道,“你的事就是兄弟我的事,你的烦恼也就是兄弟我的烦恼。这样吧,如果你信得过兄弟我,我就去帮你把这件事情摆平……”
第25页 “你有什么办法?”我笑着摇摇头。 “你刚才说那孩子有可能是你儿子,是这样吧?我去帮你把那小子掳来,我们带他去医院做个亲子鑑定,这不就结了?” “不,不,绝对不能这样做。”我急忙伸手制止他,说道,“你千万不要这样蛮干,否则不仅解决不了我的烦恼,而且还会给我增添烦恼的。绝对不行!” “那怎么办?”马大为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到窗口,蓦然转过身来,对我笑道,“还有个办法,我们逼马莉莉说出实情。” “怎么逼?” “这还不简单吗?你想想,马莉莉肯定不想让他丈夫知道你来李市了,而且还是冲着那个孩子来的,那么,如果我们故意让他丈夫知道呢?哈,你想想,马莉莉会怎么做?” “她不杀了我才怪呢,”我再次摇头否决了他的提议,马大为陷入了沉默中,后来他怏怏不快地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我刚准备关灯睡觉,他又敲门进来,说道,“是这样,张兄弟,如果你用得着我,随时招呼我就是。”说完,就掉头走了。 一大早,我的房门就被马莉莉用拳头擂开了。进来后,也不说话,只见她紧绷着脸四处察看着,还弯腰掀开床单,在床空下面仔细搜索了一遍。 “干什么呢?”我跟在她身后,局促不安地问道。 “你说干吗?!”她怒气沖沖地瞪了我一眼,“你自己做的好事,装什么糊涂?”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在那里,半晌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我不明白……”。 “把张望还给我!”马莉莉向我伸出手掌,目光中有乞求和哀怨,仿佛是在向我乞讨一件什物。 一种不详的预感朝我袭来,我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一定是小张望不见了,而这事十有八九是马大为干的! 我转身给马莉莉倒了杯水,扶了扶她的肩膀让她先坐下休息,果然,她语气急促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小张望不见了!幼儿园阿姨说,两小时前有个男人去他们教室把我儿子带走了,那傢伙骗他们说,我丈夫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想见儿子一眼……张望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他真的不是你的儿子啊,你怎么就不肯相信呢?”马莉莉泪水涟涟地望着我,哽咽道,“这下可好,张行一旦发现儿子丢了,追查起来,我的生活可就全被你给毁了……” “张行?他是你丈夫吧,刚才你就是在和他通话吧?”我奇怪自己这时候还有心吃醋,我说道,“不会的,你误会我了,我一直在睡觉,才起来,你都看见了。你现在冷静一点,我怀疑是老马干的……” “老马?他是什么人?”马莉莉擦了把眼泪,“他为什么要拐骗我儿子?” 我觉得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就在头脑里梳理了一下事情的各种可能性,说道,“我们现在去找他吧。” “去哪儿找?他在哪儿?求你,张望,算我求你了,你一定……”,马莉莉抓住我的手臂,哀求道。 我料到这事若真是马大为干的,他一定会带小张望去医院的,可问题是,我不去医院,怎么做dna鑑定呢?那他会带孩子回招待所来找我?但他知道我反对他这样蛮干啊。那么,他会去哪儿呢?我犹豫着该不该在这里等他,马莉莉的目光实在让我坐立不安,于是我说道,“我们先去医院找找他吧。” “医院?哪家医院?为什么要去医院?我儿子生了什么病?”马莉莉已经完全丧失了正常的思维能力,“张望啊,你可一定得帮我把他找到啊……” 我们先开车去了机关幼儿园,在门口,我问马莉莉距离这里最近的是哪家医院,她回答说中医院。我们开车直奔中医院,跑步去化验科寻找马大为,但连个影子也没有发现。从中医院出来后,我们又去了周围的几家市立医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我担心马大为回了招待所,就赶了回来。这时天色已暗,招待所门前已经亮起了路灯。我把房门钥匙交给马莉莉让她先回房休息,然后我径直走向服务台,问值班员205房的客人退房没有。她翻了翻登记簿,回答道,退了。什么时候退的?我问。早上,大概九点钟的样子,她说道,马大为,对吧?退了。 那就肯定是马大为所为了,不然的话,他退房之前应该会对我打招呼的,这才符合人之常情。有了这个把握以后,我本来急切的心情顿时安定了许多,我料到马大为是不会加害小张望的,因为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帮助”我。 马莉莉像个疯子似地开始砸屋子里的东西,掀翻了桌子上的茶杯,接着扯乱了床上的被子、床单,枕头也被她扔在地上,最后轮到我的那只手包了,她拿起来,朝我砸来。我被她的样子惊呆了,木木地看着她,等到她重新坐在床边,捂住脸嘤嘤抽泣时,才嗫嚅道,“何必呢?你别急嘛,我说了一定要帮你找到他们的……” “他们?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老马为什么要骗走我的儿子?”马莉莉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怒气,脸色苍白而憔悴地望着我,问道。
第26页 我嘆了口气,一五一十地对他讲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然后补充道,这件事情只有老马有可能去做,尽管他也清楚我不想这样,但也许在他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回报我吧。 马莉莉一言不发听完我的分析,顿了顿,情绪抑郁地说道:“张望啊,那天我们在一起吃饭后你怎么还不走呢?你留下来还想干吗啊?倘若你真的还念一点我们的旧情,就该离开李市的……” “本来我也打算走的,可是……唉,不说了,都是我不好。” 我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来过招待所的小芳和小玲,马大为会不会带上小张望到她们那儿去躲一阵子?我依稀记得马大为曾对我提到过一个地方,好像也叫“小鸟依人”什么的,难道就是我曾经和许小婷、小辛她们去过那家迪厅么? 我问道,“你知道李市有几家叫‘小鸟依人’的地方?” “什么意思?” “歌舞厅、迪厅、餐馆……凡是叫这名字的地方,都有哪些?” 马莉莉没直接回答我的话,她从包里掏出手机,走到门口,打了个电话,然后回来对我说道,“就一家。是一家迪厅。在中华路上。” “走!”我拿起包,快步朝楼下走去。 我让马莉莉开车在前面带路。我们分别开着自己的车驶出招待所的大门。走到李市文化宫门前时,手机响了。我减慢车速,将车驶向路旁,问道,“是谁?”“我,大哥……”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犹豫,不安。“老马?!你在哪儿?小张望是不是在你手上?啊,快回答我!”“大哥,真对不起……”“快说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哥……”。这时,电话突然断了。我赶紧急剎车,照着来电显示重新拨回去,里面传来一阵忙音马莉莉已经快到“小鸟依人”迪厅门口了,接到我的电话后什么也没说,就急忙来了个急转弯,五分钟后她赶来了,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然后快速穿过马路朝我跑来,边跑边大声问道: “人呢?他们在哪儿?我儿子……?” 看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的鼻腔不禁一阵酸楚。我赶紧从车里钻出来,拉开车门,让马莉莉坐进副驾位置上,对她解释道,“老马刚才话没说完,电话就断了,我再拨过去,里面却是忙音……”。“那你马上再拨!”她吼道。我拨了,仍然是忙音。我把手机放在马莉莉耳边,让她听,她接过我的电话,至少拨了不下十次,最后气恼地将手机朝档风玻璃上砸去。只听“砰”的一声,玻璃上出现了一圈细密的网状的裂缝,手机反弹过来,掉落在我身边的座椅上。也许,她也被自己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我,眼眶里面早已蓄满了泪水。我捡起手机,检查了一遍,居然还能用。 我掏出烟,边吸边不停地拨着那个号码,突然,电话通了。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要的人在我们手上,如果你想让他们毫发无损地回到你们身边,就尽快准备好一百万现金来交换,否则,你知道后果的……”,说到这里,女人发出一阵冷笑。我急忙问老马在哪儿,女人回答道,“他现在很好,你放心,你儿子也很好。” 马莉莉双臂扶撑着前台,趴在那里,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道,“电话通了……”。女人一下子触电般地弹了起来,眼睛里面闪过一缕奇异的光亮,“通了?怎么说?他们在哪儿?” “我猜想,他们被绑架了……” “绑架?绑架?什么绑架?”马莉莉扑闪着湿润的睫毛,不信任似地望着我,“谁绑架?怎么可能……?” “是绑架。”我说道,“是个女人接的电话,她要我们准备好一百万现金去交换……” “一百万?疯了,我现在去哪儿弄一百万去?”马莉莉喃喃着,拿出自己的手机,准备打电话,被我按住了手。“你准备给谁打电话?”我问道。“报警啊!”她说。“你疯了吗?这事怎么能随便报警啊,要是对方知道了,小张望就没命了!”我劝解道,“目前情形下,我们首先要摸清楚他们在哪儿,孩子是不是安全,至于那笔钱,我来想想办法吧。”我想到自己随身带着的银联卡上还有十多万块,如果时间允许,我可以让小柳想想办法从公司帐面上再划拨一笔款过来,先把人营救出来再说。反正,这祸是我自己闯出来的,当然也得由我去摆平。我掏出电话,走到外面给小柳打了个电话。小柳听到我的声音后很惊讶,她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告诉她正在外面谈一笔大生意,需要她想办法弄一笔钱打到我私人帐户里面。她问多少,我回答说一百万。啊?!小柳肯定被这个数目吓住了,上哪儿去弄这么一大笔钱啊,她说,据我所知,公司的帐面上可用资金不过四十万左右。 “找银行去借贷吧,你不是有个表哥在农行任职么?对,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位小钱,对对,找他想想办法,大不了用公司的写字楼作抵押,这点办法你还是能想出来的,跟我这么多年,我清楚你的能耐。”我称赞了小柳几句,然后让她明天去找人,给我答覆。
第27页 我们在茶房里坐到了凌晨二点多钟,一直在等马大为那边的电话。期间,我又拨了许多次那个号码,但对方始终没开机。马莉莉睡意全无,她不顾我哈欠连连,扯东拉西地询问着这些年来我的生活情况,当他得知我至今没有小孩时,脸上流露出一丝同情,“难怪你非要弄清楚小张望的身世不可呢,原来是这样。”我说你误会我来这里的目的了,但当她追问我来的真实目的时,我又避而不答,我可不想对她讲那些信的事情,既然小张望不是我的儿子,那么马莉莉就绝非是那个神秘的写信人,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好,然后迅速离开此地。 天刚亮,马大为打来了电话,声音好像不像昨晚那么紧张了,他告诉我他和小张望现在都很安全。我问究竟是什么人绑架了他们,他说你对那个小玲还有印象吗,是他男友干的,目的是要钱。我让他把电话给那个男人,我要直接和他说话,可是老马说那个人现在不在,这个电话还是小玲借我用的呢。我问小玲呢?她在旁边,老马说着将电话交给了小玲。 小玲开口就说,“对不起,大哥,”她解释道,这件事不是她自己的意思,“是我男朋友逼迫我干的,他欠了一屁股赌债,被人追得没有办法,才想出了这个筹钱的方法。”我说道,你们在犯法啊,知道吗?我可以把你们要的钱筹集到,可是你们终究难脱法网的,到时候别说大哥我没有帮你。“我知道,我知道,”小玲说,“可是,我,我现在自身难保啊,我也没办法帮助他们离开这里……” “你们在哪儿?”我问。 “你别问,更不要报警,真的,我男朋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们还是赶快把钱筹齐了送来吧……” “在哪儿?!”我提高嗓门,冲着电话叫嚷道,但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我正准备起身去找马莉莉,她却推门而入,我看见她眼泡有些浮肿,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肯定是一宿未睡。“他们来电话没?”马莉莉问。我点点头,刚来过,你儿子没事的。唉,但愿没事,我现在就担心被家里人知道了,马莉莉说着,眼圈又红了。我想安慰她几句,可是话到嘴边没说出口。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还是赶紧去筹钱,先把人弄回来再说吧。 我们简单地吃了点东西,然后分手,我去银行筹钱,马莉莉先去幼儿园给儿子请病假,再回家把老人稳住。我们在酒吧门前分了手。值得庆幸的是,小柳那边借贷、转帐手续办得很顺利,还不到中午,我需要的钱就打到了卡上,现在只等他们来电话通知交易地点了。我拎着沉甸甸的皮箱回到车里,给马莉莉打电话说钱已经筹齐了。什么时候交换呢?她问。我说不知道,等吧。你注意安全啊,她叮嘱道。 这么多的现金带在身边的确很棘手,我试图找个隐蔽点的地方把箱子藏起来,但先后换了好几处都觉得不踏实,我只得开着车沿着街道不停地转悠,把全城的马路都走了一遍,接着又一遍。那帮人怎么还不打电话来呢?我纳闷得很,眼见午饭时间已经过了,所有的餐厅都快打烊了,手机还没有响。我有些沉不住气了,就接连不断地拨那个号码,但对方仍然处于关机状态。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我打电话给马莉莉,问我该怎么办。这样吧,先找家好一点的宾馆住下来,把钱藏好,她建议我去“国宾”登记一间房,然后她帮我送点吃的过来。看来只有这样了,我驱车去了“国宾”,去服务台登记了一个标准间。我没有乘电梯上楼,而是步行着气喘吁吁地来到四楼403号房间。打开房门后即刻反身锁上房门,然后四处察看哪儿有相对隐蔽安全的角落。我换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最后才把皮箱藏在了床背后靠板的凹陷处,这个地方好像是专门为放这只皮箱而留下的,严丝合缝,非常保密。忙完这件事,我实在是饿得飢肠咕咕了。我打电话告诉马莉莉房间号码,十分钟后她就拎着一份盒饭来了。 马莉莉的脸色比早上好了许多。我吃饭,她在一边看电视。等我吃完,她起身把一杯热茶端到我面前。我喝了口茶水,刚掏出一支烟,她就把火柴划燃了。我笑道,你这是干吗呢,这么客气,难道不恨我了? 谁说我不恨你了?马莉莉努努嘴唇,娇嗔地瞟了我一眼,随后嘆了口气,说道,刚才呀,我在来的路上突然想到,也许我不该那样对待你的,倘若我起初就对你好一点的话,后面的事情就不会朝这样坏的方向发展了。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我说,到现在我还是不理解,你为什么一听到我的电话就如坐针毡,还要我去火车站,还要我这样那样的,最后搬到那个破招待所去住。现在你可以老实交代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马莉莉十指併拢,对叠着抵住下巴,望着我的眼睛,端详了几秒钟,问道,你真不明白? 真不明白,我回答。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也得把你来李市的真实目的讲给我听。马莉莉起身拿起电热壶往我杯子里加了点水,走到床边坐下,取消围巾,脱掉羽绒服,这才说道,我让你走的那条线路是你第一次来李市时走过的线路,包括我要你买花,还有去服务台拿钥匙时对小姐说的话,这些都是当年你亲身经历过了的。我的目的其实很单纯,只是希望你在重温这些细节的时候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过去了的事情不可能再重新发生一遍,因为物是人非,你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你,我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我了。既然这样,你见我何益?没必要嘛。当然,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我现在身为人妻人母,早已不似当年的那个……
第28页 我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说道,马莉莉啊马莉莉,你以为人和人之间没有爱了,就只剩下了恨么? 马莉莉不解地看着我。 我告诉你,爱的敌人并不一定就是恨…… 不是恨?那是什么? 是虚情假意,我说,虚假,伪善,言不由衷,口是心非……也许,这些东西才是爱的真正敌人。而对于我来说,我来李市,心怀两个目的,一个是想看看你现在的生活,二是……我顿了顿,思考着该不该把匿名信的事情告诉她。 说呀!她催促道,你不是说自己一直都很很真实吗,我很想知道你有多真实。 我点了支烟,徐徐吐了团烟圈,直视着马莉莉的眼睛,问道,“你最近没有给我写过信吧?” “写信?给你写?”马莉莉好像没听懂我的话,见我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才不会给你写信呢,我干吗写信给你呀?那不是我马莉莉该做的事情。” 凭直觉,我断定她没有说谎,现在我可以彻底排除心中的那团疑惑了,马莉莉不是我要找的人,绝对不是。那么,我来李市显然又是一个错误了。这个错误的代价也实在是太大了,想到将要付出去的那箱子钱,我就懊恼非常,毕竟这是我这么多年来辛苦挣下来。但我清楚眼下还不是我检讨错误的时候,眼下我必须先把小张望营救出来,等办完这件事,我就马上离开,再也不回这个地方了。 马莉莉伸了个懒腰,身体斜靠在床上,问道,“你不困么?要不,这样吧,你去泡个热水澡,轻松一下。有电话来了,我就喊你。” “好吧,”我的确想洗个澡,解解乏了。我起身脱了外衣,穿着内衣进了盥洗间。 在水流声中,我隐约听见外面传来手机铃声,好像是我的手机响了。我赶紧扯下一块浴巾,正要围住裸体,从盥洗间出来,门突然开了。 马莉莉闯进来,脸颊绯红地说道,“快,快,手机响了!快接!” 交人的地点定在儿童公园内的那座白色的石拱桥上,他们是这样和我约定的:七点一刻整,我带着钱出现在拱桥中央,届时将看见马大为和小张望也出现在那里。 有一个疑虑始终盘旋在我脑海里,那就是,这么大的事情,这帮傢伙为什么不选择一个隐蔽的地点来进行呢?难道他们真的就不怕我报警么?要知道,公园内地势开阔,若是我真报了警,警察抓他们易如反掌啊。我想问问马莉莉,但又担心她沉不住气,坏了大事。想想便作罢了。我推测,对方之所以这样有恃无恐,手里一定持有枪械什么的,一旦遭遇不测,就撕票,来他个玉石俱焚。这有点儿像电视里面的情节,没想到居然发生在了我自己的生活中。 我没让马莉莉开她自己的车,而是让她开我的车,我则坐在副驾座上,怀里抱住那只皮箱。距离交换人质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马莉莉问我想吃点什么,我笑道,还是等接到小张望后一起吃吧。不,我们还是要先吃点什么,垫垫肚子,这样吧,我们去吃水饺,她说着,开车径直朝“明明水饺馆”方向驶去。为了活跃气氛,我惹笑道,又请我吃人肉饺子啊?是啊,马莉莉回答道,见我不再吭气,就问道,不想吃饺子啊,还是害怕?我摇摇头,说道,怕什么,我可是无所畏惧的。 事情还没办,我们都没有什么食慾,饺子上来后,我强迫自己随便吃了几个,马莉莉也是。随着时间的临近,一丝紧张和担忧在我们心里渐渐滋长起来。我现在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几个小时前我会与眼前的这个女人在宾馆里那么疯狂地做爱,而她也表现得同样疯狂,原因是恐惧。是的,恐惧将我和她罩在了一起,像两个濒临末日的男女,惟有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才能减缓心中难以名状的高压。 不到七点,天色就黑定了,只有橘黄色的街灯泼洒在街面上。我们从饺子馆里出来,我站在马路边抽了一支烟,快抽完的时候马莉莉伸手找我要了一支,于是我又陪她抽了一支。 “等会,你就坐在车里不要出来,若发生什么意外,你记住,一定要赶紧带你儿子先行离开。”我说道。 “胡说什么呀,”马莉莉扔掉菸蒂,说道,“不会有事的,张望,请你记住我的话: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别为了钱而陪上命。不值得。这笔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就算我欠你的。” “你这才叫胡说呢,”我看了眼手錶,七点还差三分,我说道,“人命关天,你怎么还在想这事儿?上车吧,我们走。” 五分钟后我们到了公园大门口,从栅栏望过去,可以一眼看见那座白色的石拱桥,尽管夜色浓重,但是白色的桥身仍然清晰可见。马莉莉停好车,把一只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膝盖上,我几乎可以听见她的心跳声。我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不会有事的,放心,再过几分钟我就能把你儿子还给你了。”“嗯,我知道,你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带上小张望就立即回来,不要和他们争执,”马莉莉无限柔情地望着我,“去吧,我在门口等你们。” 我下了车,在公园门口买了张门票,沿着石板铺就的路面朝石桥那边走去。我很清楚,马莉莉就趴在栅栏上紧张地注视着这边,但我没有回头。我深深吸了口气,稳步走上桥头。七点一刻,我站在了拱桥中央,与此同时,我看见两个黑影,一高一矮,快步从桥墩那端朝这边跑过来。我还在奇怪怎么只有这两个人,马大为已经抱着小张望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我的面前。
第29页 “张望!”马大为大喊一声。 我弯腰将小张望抱住,问马大为,“他们人在哪儿?” 马大为环顾四周,哈哈大笑道,“哪儿有什么人啊,没有,没有,走,走,我们回家吧。” 我也不再迟疑,一把抱起小张望冲下桥墩,飞快朝园门外跑去,马大为跟在我身后边跑边喊,“急什么呀,慢点嘛。” “怎么回事?”马莉莉迎上来从我怀里抢过她儿子,见我手里还拎着那只皮箱,就问道,“怎么回事啊?” 我摇摇头,扭头看见马大为已经跟着跑了过来,于是将他拽到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没,没事……”马大为结巴道。 我已经大致明白了这桩所谓的“绑架”案,原本不过是狗日的马大为与我们玩的一个游戏。操他妈的,这个玩笑开得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好你个马大为,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上了车。 在“时光倒流”酒吧,在我逼问下,马大为交代了他“绑架”小张望的全部经过。如我所料,这个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朴实的农民,之所以冒险这样干,仅仅是为了“帮助”我,他觉得只有通过这样的方法才能够“报答”我这些天来对他的关照。他舔着粗糙的嘴唇,说道,我活了四十多年,还没有谁对我这样好过呢,何况你以前又不认识我,所以,我,我就想到了这个笨法子。他还说,本来他打算带小孩去医院做亲子鑑定的,但到了医院,一问,才知道做这个鑑定需要大几千块钱,他哪儿出得起呀,就带小张望去找小芳和小玲,说明了缘由,她们也没钱,然后三个人一合计,就想到了这个笨拙办法。同为女人,小芳和小玲知道,一旦孩子失踪,马莉莉即便再绝情,也一定与我结成同盟的,这样,我和她之间的裂隙才有重新弥合的可能。事实也最终证明了他们的想法是对的。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回过神来,老是觉得自己正处在一块吱吱作响、裂缝不断扩散的塘冰上,随时都有掉落冰窟的可能。夜里,我经常被噩梦惊醒,起身一根接一根抽菸,直至窗外泛白。还有去找覃虹的必要么?找到了又如何,难道会有另外的结果?住进国宾后,马莉莉又过来看望过我几回,一进门我们就急切地做成了一团,连话也很少讲,连衣服也不一定脱光。只有呻吟和嘆息,只有疯狂地榨取,彼此间地磨损和消耗。每次做完,她就默默穿上衣服,然后翩然而去,整个过程绝不超过半个小时。尽管我们心里都十分清楚这不是爱,但我们同样清楚,这是唯一能够见证我们曾经有过爱的方式,否则我们便形同陌人了。每次我都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但每次她一走我又开始期待下一次的到来。从马莉莉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同样的心情,临别时的那回眸一笑既坚定,又悲伤,只有濒临绝望的情人才可以从容地传达出如此令人心碎的一瞥。门窗紧闭,房间里散发出越来越浓重的情慾气息,我本可以拉开合金窗,任由凉风进来把气味吹散,可是每次走到窗口,伸伸手,却又缩了回来。难道我很珍惜这气味吗?难道我准备在这样的气息中继续委顿下去吗?我无数次问自己,无数次,我收拾好了行李,却又没有力量拎起它们。“必须通过做爱才能让爱现出原形来”。这是我蓦然间涌现在脑海里一句话,充满了诗意和哲理,然而,当爱迟迟不能现出原形时,我却失去了承认已经无爱的事实。事实是,爱已不在,只空留下了做的动作,我们究竟能够做出什么来呢?倘若持续不断地做下去,会不会彻底背离爱而使恨成为最后的事实呢? 我不知道。我在等。 终于到了我不得不和马莉莉说再见的时候。这天,我接到了杨芬的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快了。你是应该快点回来,“花生”的预产期快要到了,我希望到时候你能够待在她身边;再说嘛,春节也快到了…… 春节?!我有些惊讶。 是啊,今年年三十是元月24号,杨芬说道,今天已经是12月21日,我希望你尽快回家。好吗? 好的,我一定赶回家和你们一起过春节。 从地图上看,君山距离李市约莫二百来公里的路程。我一边开车一边回忆着初次去君山见到覃虹的往事。那是在和马莉莉分手两年以后,我去君山收一笔数额不大的款子,欠我款的是君山旅游局,我帮他们在武汉策划过一个旅行推广项目,结果对方总是推辞付款时间,于是,我就决定亲自去跑一趟,顺便看看那些被他们吹嘘得像天堂一样的风景点,权当是散心吧。君山旅游局的人很礼貌客气地接待了我,并带我参观了“珍珠泉”、“仙人洞”等风景区,其实这些景致和我在别处看的差不多,都是以民间传说为基础,再经过添油加醋,新近开发出来的。他们很满意我们做的策划方案,说今年的游客比往年翻了几倍。为了表示诚意,我去后,他们还专门派了一个姓乔的副局长陪我游山玩水。这个姓乔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别看他长相老实,但玩起来花样多得很。他问我会不会玩麻将、扑克,我说不会。那你平时喜欢玩什么,他问道。我说,喝茶,聊天吧。呵呵,那有什么意思,这傢伙抚着自己的肚皮,提议我们吃完饭去洗脚,然后唱歌,然后再消夜,然后……他说了一大串项目,不断地灌我酒。我很快就撑不住了,饭后歪靠在沙发上躺了半个小时,等我睁开眼睛,见他们几个人正在噼里啪啦地打麻将。我伸了个懒腰,问道,几点了?姓乔的笑道,还早,等我们打完这盘就去消夜。
第30页 我就是这天晚上见到覃虹的,在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下,一个天仙似的美人蹲在地上摘菜。我只看了她背部一眼,凭多年积累的经验,就敏感地意识到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那天,她穿着一条有点过长的蓝色方格裙子,白色的上衣前襟挽了个结,随便束在腰间。我们坐在大排挡的塑料凳子上闲聊,我的目光不经意望过去,女孩正梗着细长的脖颈,前倾着身体,从背后看过去,就像一只故意放倒在那里的瓷瓶,身体呈现出完美的曲线。我喝了口茶水,站起来装着去看菜的样子,走到女孩身前站住。我盯着她黑亮的秀发和圆润白皙的手臂看了一会儿,她大概意识到了有人在看她,便抬起头来。天啊,真是个天仙般的女孩,这地方怎么还藏有这么漂亮的丫头,让她待在这种场所简直是对上天的侮辱!我在心里感慨不已。我当即也在她对面蹲了下去,装着帮她摘菜的样子,与她东扯西拉地闲聊起来。 她说她叫小红,摊主是她的堂姐。她说她已经满十八岁了,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有时来县城帮助堂姐照看这个夜宵摊。她说她家里有个弟弟,今年要念高中,还有父母,父亲有很严重的风湿病,一到雨季和冬天就不能下地干活,田里的事情就只有母亲和她干了。她说她家就住在距离“珍珠泉”不远的那个村子里。 她的身世令人同情,可是她话语轻快,丝毫看不出对命运对生活的抱怨之情。 覃虹像只麻雀唧唧喳喳地说话,她很会说话,或者说,她有很多话要说,特别是在面对愿意听她说话的人时,她的话尤其多。而我就是那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在覃虹讲述自己时,我很少插嘴,只是仔细观察她变幻不停的嘴型,和她丰富的表情,渐渐的,她的声音消逝了,人却越来越生动起来。她有一张鹅蛋型的脸,皮肤白皙,眼睛里面总是水汪汪的。她的身材很匀称,乳房饱满,细腰,肥臀,两条腿颀长而充满弹性。 我在君山总共呆了一个礼拜。我让覃虹带我去她家看看,那是一栋典型的山区农家,白灰墙,黑布瓦,三间正房住人,一间厨房,一间仓库装农具,一个不太平整的土坯院子,角落里种了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几株挂果的柑橘树,一个葡萄架,葡萄叶子很茂盛。房屋里家具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在我的恳求下,这家人答应让我在这里住上几天。临走时,我将旅游局付给我的那笔策划费共计一万四千元钱装在一个信封里面,留给了她的父母。覃虹知道后,非常生气,拿着信封一直跟我到了县城,死活要把信封塞进我口袋里。我不干,她就嘟嚷道,那我跟你去武汉,直到你答应把钱收回去为止。 我呵呵笑道,好啊,你跟我去武汉吧,就去我公司上班。 真的啊?覃虹偏着头,表情严肃地问道,随后嘆了口气。这是我们相处这几天来我第一次听见她嘆息,就问道,怎么,不好吗? 当然不好,她很严肃地说道,你想想看,我去武汉能干什么啊,再说,我走了,谁照顾我父母啊?不去! 我一时语塞。于是,暂时撇开这个话题,说道,那点钱对我的生活毫无用处,但对你父母对你们家用处就大了,起码能够给你父亲治病,也可以帮你弟弟交学费吧。听我的话,小红,那信封收起来,再这样推推攘攘的,我可要生气了。 见我说得这样语重心长,覃虹又踌躇了半天,才把信封收起来。但是,我有个条件,她补充道,你得让我帮你做件什么事情,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需要你做的啊,我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晚上陪我去放松一下,唱唱歌怎样? 唱歌?我不是每天都唱歌你听了吗,还没有听烦了? 不,你的歌唱得太好听了,我还要听。那就说定了。 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饭,然后去歌厅,我让老闆给我们找了间包房。覃虹进来后表情有些紧张,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以前只听人讲这样的场所很脏,现在才发现很舒服。我要了些瓜子、爆米花、山楂片,又要了几瓶啤酒。覃虹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很拘谨的样子,也不看电视屏幕,偶尔扫一眼,马上脸颊绯红地移开视线。我问她想唱什么歌,她垂头使劲绞着自己的十指,不断地摇头。我凑过去,看见她居然这样难为情,不禁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残忍的坏人。 覃虹说道,张望哥,你不是要我唱歌吗,我唱那首《山路十八弯》给你听吧。 我拍掌笑道,好啊,这歌好听。 覃虹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音质纯正,音调高亢,唱到高音处也毫不吃力。尽管之前我曾多次听过她唱山歌和谣曲,知道她嗓音很美,但听完这支歌后我仍然不免万分惊讶。她唱完了,望着我,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就咳嗽了一声,羞涩地说道,唱得不好,请多关照。我这才热烈地鼓掌叫好起来。我赞嘆道,你是从哪儿学会唱歌的啊,你唱得实在太好了,比原声还要好!如果你换个环境,譬如去大城市发展,我负责你大有前途。 “你负责?!”覃虹狐疑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我半天,好象有些动心了。 然而,你不能负责任何人的前途,甚至不能为任何人负责任何事情,哪怕是出于善意,对别人指出应该走什么路,可是到头来你什么都负责不了。这是后来我在和覃虹的交往中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可是,当我明白这些时,一切都为时晚矣。
第31页 五月初的一个午,小柳带着覃虹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惊讶地望着覃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来了?”我从桌子后面伸出手来,触抚了一下她搁放在桌沿边的左手指头,“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还好,”覃虹拘束地环视着我的办公室,随后拎起一只袋子走向沙发那边,将袋子放在茶几上。 我吩咐小柳去倒茶水,也走到沙发边,示意覃虹随意点,然后我们坐下。 “来之前怎么不电话我一声呀?我一点准备也没有……你看,……是坐车来的么?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呢?”,我胡诌着,前言不搭后语,连自己也没有听清楚说了些什么。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与分手时相比,她显得成熟了一些,她身上穿的还是我熟悉的那套格子裙,外面罩了件粉色的衬衣,这套装束我在君山见到时觉得非常美,可换了眼下这个新环境后,又觉得过于朴素,甚至有些难看了。见我这样目不转睛地打量她,覃虹更加难为情了,脑袋低低地垂下,双手交织着夹放在两膝之间,也不吭气。 小柳倒了杯茶,放在覃虹面前,沖我诡异地眨了眨眼睛,笑着出去了。 “家里没有出什么事吧?”我重复着问道。 覃虹使劲摇摇脑袋。 “那你怎么想到来找我呢?”我问道。 覃虹咬了咬嘴唇,依旧不吭声。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说话呀,怎么不说话?急死我了!”我提高了音量,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是语气没有刚才那么柔和了。 后来我才了解到,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覃虹,这次是在和父亲吵过嘴之后离开家的,她父亲不准她离开君山,可是她偏要来武汉找我,所以平时挺乖巧的女儿就作出了这样一件违背父母意愿的事情。她来找我,只是因为我曾对她说,她应该去大城市发展,我负责她今后能够幸福,而且我还说她的歌唱得好,说不定能成为红歌星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都被她记在了心里。 “张望哥,我想请你帮我在武汉找份工作,哪怕是去歌厅唱歌也行……”,覃虹鼓足勇气,终于说出了她跑到武汉来找我的真实想法。 其实我早已猜想到了她此行的目的,但我一直没有说破,因为那些我在君山赞美她的话挪到武汉这座城市来时,已经是无效的。这个天真的女孩连高中都没有念完,没有文凭,没有一技之长,找份工作谈何容易?至于说到去歌厅唱歌,就更没可能性了,除非倒贴钱给人家,还不一定就有机会上场呢。唉,我该怎么回答她的请求呢?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这样说道,“覃虹啊,你先住下,熟悉一下武汉,工作的事容我考虑一下吧。相信你的张望哥,绝不会让你没饭吃的,好不好?” 覃虹懂事地点点头,还是那么使劲,那么惹人爱怜。 我把覃虹在宾馆安顿好后,随即给小柳打电话,让她晚上过来陪覃虹住,这几天多陪陪她去街上转悠。晚上我邀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出来一起吃饭,对他们讲了这件事,希望他们能够帮忙出出主意。大家都笑了,说道,这不是羊羔上门么?你捨得和我们分食?我正色道,人家可是个好姑娘,纯洁得很,你们都不要想歪了。我发誓和她没有别的关系。我们说笑了一阵子,都感到工作的事比较棘手,最后还是吴起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这丫头不是想去歌厅歌唱挣钱吗?我们反正也经常去歌厅唱歌的,不如骗她说有人请她演出,这样,她唱歌我们听,我们呢,也多少付些钱人家。”吴起屈指算了算,然后说道,“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朋友也不少,每人每次拿出五十元给她,这样算了,她每个月给我们唱四五次,也就足够她生活的了。” “好!”我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 覃虹第一次为我们唱歌得到了三百元的报酬。当我把大家凑在一起的十元或五十元的钞票换成三张百元面值的钱交给她时,她连连后退,说“太多了,太多了!”但我坚持说这是歌舞厅的规矩,她这才接在手里,脸上泛起我熟悉的羞涩的笑容。我请覃虹和小柳一起去吃夜宵,就在街边热闹的大排挡边,吃油闷大塘虾,覃虹望着盛放在桌子的虾子,问道怎么吃?就这样吃,小柳笑嘻嘻地剥了一只虾放在覃虹的盘子里,说道,吃这虾不喝点啤酒怎么行?说着,她就拿起塑料杯给自己和覃虹各倒了一杯。覃虹开始坚持不喝,后来勉强尝了一口,巴咂着嘴唇,笑道,嗯,这虾味道辣,喝点啤酒,好像还不错。 这天晚上覃虹喝多了一点,和我告别时,身体有些晃,小柳扶她进了计程车,然后,探头出来让我过去,附在我耳边说道,张总,你还是得另外想法子,我老这样陪着她也不是办法,再说,长期这样骗下去总有一天会察觉出破绽的呢。我应了一声,答应尽快拿出可行的办法来。 我最后还是决定先将覃虹安排在我自己的公司过渡一段时间。我在小柳的办公桌旁边加了张桌子,让覃虹每天白天都准时在那里坐着,帮助做做卫生清洁什么的,并让小柳慢慢把手头上的事情向她移交一部分。覃虹干了一个星期,显得没精打采,尽管公司的同事都对这个新来的小妹妹很友善,但是她就是不爱说话,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玻璃窗,不时长嘆一声。每次小柳进来就悄悄对我指一指覃虹的背影,摇摇头。为了惹覃虹开心,那段时间只要有可能我就把朋友们约到歌厅唱歌,当然主要是听覃虹唱。这个丫头的确有唱歌的天分,除了《山路十八弯》唱得好外,她又很快学会了一些新歌,通常只要适合她嗓音条件的歌曲,只要她感兴趣,听几遍她就会了。她再没有像第一次拿起话筒时那样羞涩了,在朋友们的掌声和赞美声中,她的自信心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唯一让她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唱来唱去,听众只有我们这几位?有天晚上,我们走出歌厅,她忍不住对我说出了积压在心里的这个疑惑。我对她解释道,每个歌手出道都有一个过程,歌厅的老闆对我说了,等你练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让你去他们的大舞台上表演。真的呀,覃虹激动地拍了我后背一下,你怎么不早说呢?从此,她更加努力地练习唱歌起来。
第32页 又过了些天,在小柳的建议下,我决定送覃红去电脑速成班学习。覃虹听说我要安排她去学电脑,很不情愿,后来听我说电脑里面有很多好听的歌,她又高兴起来。我带她去报名,她看见那个班要学三个月,就死活不愿意了。无奈之下,我只得带她去另外一个速成班上课,学期为二十天,但人家承诺只能教些简单的上机操作常识。我心想,也行,就她那样,能够学会一些简单的操作技能也就可以了。 第四部分 这天,我驱车去覃虹学电脑的地方看望她,她欣喜地问道,“张望哥,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陪我啊?不上班吗?” “哥想你了呗。”我面带微笑地望着覃虹,只见她的脸浮现出一抹红晕。 覃虹娇嗔地看了我一眼,喃喃道,“最近歌舞厅怎么没通知我去唱歌啊?是不是觉得我唱得不太好呢?” “不,”我摆摆手,信口胡诌道,“他们让你今晚就去呢。” “真的呀?太好了!” 覃虹高兴地站了起来,而我却苦恼而尴尬地讪笑着。我想,还是等有合适的机会再说明真相吧,唉,我实在是不忍心告诉她。 从茶坊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来钟了,我先将覃虹送回宿舍,让她梳洗化妆准备一下。接着,我开始四处打电话,联络那些老友晚上去歌厅玩,说来真是怪异,这天大家都有事,连吴起都说晚上要陪客户玩。我非常恼火,并以不来者今后断交相胁迫,这样才有三个人答应参加晚上的聚会。吴起说要不,他把那三个客人都带过去。我说行。 晚上去的共有九个人,吴起带去的那三个客人都好酒,而且酒后爱胡言乱语。我悄悄拉吴起出去,问他事先是否给他们讲清楚过这聚会的缘由,他说讲了。可是,喝着,唱着,我渐渐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了。那三个人不仅言语间多有轻薄,而且还几次差点将真相说破。有个戴眼镜的傢伙,是做药品器材生意的,他非要拉覃虹陪跳舞不可,覃虹不愿意,其实她也不会,那傢伙就觉得人家泼损了他的面子,吼道,你个丫头片子,不就是陪咱们老爷们玩乐的吗,干吗这样作淑女状?后来我急忙打圆场,吩咐小柳过去陪他跳了一曲。不料过了一会儿,他去外面叫进来三个小姐,他们每人分了一个,搂抱在怀里亲热。那几个小姐都会唱歌,而且也唱得不赖,她们霸占着话筒,一支接一支地唱。覃虹完全被冷落了。我见到情势已经失去了控制,就对吴起说道,我们先走了,你陪你的客人再玩一会儿。 其实,覃虹已经察觉出来了某些苗头。出来后,我请她和小柳去附近吃夜宵,她的兴致低落到了极点。为了活跃气氛,我要了几瓶啤酒,三人分着喝。中途,小柳出去上卫生间,覃虹对我说,她不想唱歌了。我问为什么,她不吭声。 那天晚上,覃虹不停地喝酒,至少喝了三瓶。我希望她醉,最好是醉得一塌糊涂,免得逼我说出真相,但她好像始终坚持不醉,也不像以前那样唧唧喳喳地说话了,她拉着脸,还不停地找我要烟抽。我和小柳几次使眼色,想提前结束回家,但覃虹嚷着还要喝,而且每次和我碰杯都说一句话:“感谢你,张望哥,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 难道她真的识破真相了么? 我们大概是夜晚十一点左右分手的,我清楚地记得,临分手时,覃虹突然发疯似地跑到我身边,也不顾小柳近在咫尺,抱住我,使劲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第二天晚上,小柳下班回家,发现覃虹已经带着她简单的行李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她根本就不曾来过一般。我接到小柳的电话后,整夜没有合眼。天一亮,我就驾车开始满城寻找覃虹,连续找了三天,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打电话给君山旅游局那个姓肖的副局长,让他去覃虹家看看她回去没有,结果是没有。是的,她来过,仿佛没有来过一般,但在我内心深处,却再次增加了一道伤口,就像被刀子轻轻划了一下,血流不止,全都淤积在体内。 我过上了一种连自己也不相信的放纵生活,没日没夜地出没于各种风月场所,既很少回家,也很少回公司,大多数夜晚我都是在宾馆、桑拿房或洗脚城度过的,当然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歌厅,据我推测,覃虹离开我后,当歌星的梦想是不会轻易破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从一个角落换到另外一个角落,黯然神伤地坐在那里,盯着圆柱形的追光灯,我多么希望光束打在那张天仙似的脸蛋上,然后再也不会移开。覃虹,你会去哪里呢? 吴起他们都知道了覃虹不辞而别的事,开始骂这丫头忘恩负义,人家好心帮她,她倒好,说走就走了,他们说道,看来,一个人的自尊心倘若过于膨胀了,也是件很害人的事情。我承认他们说的有道理,可是我就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就是觉得是我害了她。如果当初我不对她承诺那“莫须有”的幸福,那么,覃虹现在就仍然快乐健康地生活在君山清新的空气中;如果我一开始就向她讲明我根本就无法帮助她实现当歌星的愿望,那么她也许就会死心踏地地找一件事情去做,踏踏实实地呆下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谎言和欺骗了。善意的谎言终究还是谎言啊。 国庆节的晚上,我正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是吴起打来的,他正和一帮朋友在“艷阳天”喝酒,“你快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我看见那个丫头了,好像是她,你快过来确认一下。”
第33页 我问清了他们所在的包房,急急忙忙赶过去。街道上还是堵车,我一边谨慎地驾车,一边不停地给吴起打电话,让他千万要稳住那女孩。吴起说,你得快点,我们都快招架不住了。原来,吴起怀疑的那个女孩是个酒水促销员,据他说长得和覃虹一模一样,他们刚开始喝的是“剑南春”,中途有人提议改喝啤酒,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女孩,问他们要不要喝“贝克”啤酒,大家都觉得“贝克”不如“雪花”,就让服务员拿“雪花”啤酒,可那女孩坚持站在桌边推销她的“贝克”。吴起背门而坐,起初也没有看清女孩的相貌,当他转过身来时,不禁吓了一跳:这不就是覃虹吗?“覃虹!”他连叫了几声,但那女孩没有什么反应,他就把她拉到面前,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回答道,我姓王。吴起不相信,这才赶紧打电话让我过去辨认一下。为了稳住女孩,吴起说服同伴,让小王拿“贝克”啤酒来。现在,他们已经喝掉了十来瓶了,大家都有些醉意了,我却还在路上。“你可要快点呀,不然大家都醉了!”吴起嘟囔道。 当我赶到时,在座的六个人当中只剩下两个是清醒的,吴起趴在桌面上睡觉。 “人呢?”我摇醒吴起,问道。 吴起揉揉眼睛,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倒了杯茶递给他喝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边走边喊“老闆,买单!”我问人呢,那个女孩子呢?他好像猛然才想起了有这么回事,拍了下脑袋,四下瞅着。已经十点钟了,客人所剩无几了,外面的大厅里只有一些穿制服的服务员在清理狼藉的桌面,房顶灯也关了不少。别急,吴起嘀咕道,我问问。说着他朝服务台那边走去。我跟在他后面,来到服务台。吴起问柜檯里的收银员,刚才给我们包房送“贝克”啤酒的那个女孩子哪儿去了?人家白了他一眼,回答道,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那些营销员早走了。妈妈的,我在心里骂道,看来今晚扑了空。我有些不死心,问收银员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王洁,”她回答,“清洁的洁。” 难道是吴起看错了? “你能肯定是她?”客人走后,我和吴起站在停车场抽菸。 “绝对是。连声音都一样,怎么可能不是呢?”吴起吐了团眼圈,拍了我肩膀一下,说道,“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了,你呀,觉得这样值得么?”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扔掉菸头,对他说道,“明晚我们再来这里碰碰运气吧。”说完我就钻进了自己的车里。 连续三天晚上,我和吴起都到“艷阳天”吃晚饭,但都没有见到吴起说的那个“贝克”女孩。第四天,吴起死活不肯再来了,我独自来到“艷阳天”,没有要包房,就在大厅里面随便找了个座位,点了两份菜,一荤一素,外加一瓶“雪花”啤酒,边吃边等那个“贝克”女孩的出现。当我正在失望时,听见走道里面传来一阵吵嚷声,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紧身裤的女孩飞快地朝这边跑过来,后面跟着三个推推攘攘的男人,其中一个看样子是喝高了,嘴巴里不停地骂难听话,他的同伴抱着他的腰,他挣扎着一次次踢腿,并用手指着刚才跑开的女孩背影,骂道,“小贱货,看我怎么收拾你……”。过了几分钟,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臂膀,使劲将他拖回进了包房。我在混乱声中朝服务台那边走去,刚好那个大堂经理在柜檯边,我问那边是怎么回事,他笑道,喝多了呗,耍酒疯。我结了帐,准备离开,大堂经理突然叫住我,问道,你不是要找王洁吗?刚才那个哭着跑出来的女孩就是她。我惊愕地问道,现在她人呢?经理指了指楼梯,说道,可能上楼去了,二楼左手第二间房,她兴许还在里面…… 我噔噔噔地跑上楼,那扇房门关着。我敲了敲,问道,“小王在吗?” 里面没有回音。我又敲了敲,门开了,覃虹满脸泪痕地出现在我面前。见到我,她有些惊讶,等到反应过来后就扑倒在我肩头,哽咽道,“张望哥……”。 冬天时节,覃虹再次选择了不辞而别。 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覃虹被我养在家里,随着对周边环境的熟悉,她开始以一种家庭主妇的身份来要求自己,买菜,做饭,洗衣服,做卫生,每当我回去,她就轻快地跑到门前,替我换拖鞋,早上还帮我把牙膏挤好。在她忙碌的时候,我常常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里面五味俱全。我注意到,她比从前沉静了许多,有时候会突然走神,洗完菜忘了关水龙头,拿着遥控器却半天没有去打开电视机……这些我都看在眼中,我不是不愿意帮她,而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覃虹再也没有对我提到过要当歌星的事了,她甚至很少唱歌,也不提找别的工作的事情,表面上看,她似乎很满足于眼前这样的生活,可是我心里明白,她越是这样乖顺,越说明她心有不甘。终于有天晚上,我回去晚了一点,看见桌子上摆放着菜、碗和筷子,客厅里没开灯,覃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我放下工作包,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她挣脱开了,坐到餐桌旁,淡淡地说道,吃饭吧。我看见饭菜都没有热气了,就准备拿进了微波炉里热一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覃虹把筷子用力扔在桌面上,侧脸趴在那儿。我问你今天怎么了,覃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我再也不想这样过了!”
第34页 “那你想怎样?!”我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气,沖她叫道。 “我不适合做情人,也享不起这个福,张望,求你放过我吧,求你了……”,覃虹的泪水噼里啪啦地流淌下来,桌面上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了。 我做了半天工作才说服她睡下。月光透过窗纱射进这间温馨的卧室,我轻轻将胳膊从覃虹的脑袋下面抽出来,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沙发上躺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我确信自己是爱她的,也许她还是这些年里我碰见过的女人中最令我遂意的女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她的优点都比其他几个多,可是我却无法将眼前的幸福转化为既定的事实,我只能给她这样一个虚拟的貌似幸福的空间,甚至把心也给她,却仍然没有办法与她结为夫妻。我的顾虑在别人看来也许根本就不是顾虑,可在我这里却如天网一张啊。难道我不清楚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次挣扎么?我比谁都明白,这种挣扎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伤害,伤害她,还要伤害我。 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覃虹再次出走了的事,我决定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我放弃了寻找覃虹的念头。生活重新回到常轨以后,时光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很快,又一个春天来临了。杨芬问我武汉近郊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原来他们学校要组织春游,她要在近期带上班里的学生搞一次春游活动,学校规定不准出市区,但同学们都想跑远点,因此吵成一锅粥,意见难以统一。就去木兰湖吧,我信口回答道。在市内么?她问。我说当然,在近郊,但属于武汉市范畴。杨芬让我抽空带她去那里看一看。 回来的路上我们一共说了三句话,快进城时杨芬喊头晕,要我将车靠边,她想下去透口气;进城后先后堵了几回车,快上长江二桥时,她骂了句“垃圾”什么的,也不知道她是说周围冒烟的车辆还是匆匆穿过马路的行人;最后是快到家的时候,她说要去洗头按摩一下面部,问我去不去。我看着杨芬的身影消逝在了“无限空间”美容美发室,然后趴在方向盘上眯了几分钟眼,心想,现在回家也没有吃的,家里冷冷清清,不如我也去洗个头吧。 给我洗头的是个面相很嫩的小青年,头发染成了绛红色,一缕一缕直竖着,很酷的样子。我问他今年多大了,才来的吧?男孩点点头,忙乎着给我束好围裙,转身走开了。这时突然从镜子里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她正从楼梯上慢慢往下走,身后跟着一个头上缠有毛巾的胖男人,那傢伙实在是太胖了,楼梯被他压得咯吱作响。我扭过脸,朝女孩那边望去,看见她正用毛巾搓揉着胖子的脑袋,虽然她的脸相被褐红色的头发遮掩着,可是,当我再次转过身来时,却能够从斜对面的镜子里看见被折射出来的她。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是覃虹呢?我血脉贲胀着起身朝女孩那边飘去,我真的感觉到自己是在飘,那么多的镜子把光线收集起来,集中打在覃虹的背影上。我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了她的身后,怔怔地看着镜子中的她。 覃虹也怔怔地望着我,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电吹风呜呜地响着,她忘了关上。 蓦然间,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世界如此之大,只有眼前的这面镜子才能将我们收容在一起。念及于此,不禁有些心酸,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 覃虹瘦了,下巴也显得尖细了,脸色苍白,看样子这段日子过得很不如意。我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艰难地挤出了一句问候: “你还好吗?” 覃虹撇了撇唇角,好象要哭,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随即啄米似地连连点了几下头。我对那个站在我背后正准备往我头发上挤洗发水的小青年说道,让她来吧。小青年就闪在了一边。覃虹过来了,好象还沉浸在刚才的不快里,我宽慰她道,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别往心里去。她点点头,伸手去搁板上拿洗发水。她似乎并不急于给我洗头,只是把洗发水洒在了我脑门上,用手指慢慢抓挠着。洗发水很凉,我感觉头皮发紧。随后她加快了抓挠的节奏,我的脑袋迅速化成了一堆白沫。我闭上眼睛,恍然觉得自己在落发,变成了一个秃头男子。 “我知道,”覃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你家就在附近。你老婆现在也在里边做面膜。” 我睁开眼睛,发现覃虹的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她知道?我狐疑着,想从她脸上看出破绽来,难道她是故意来这儿做事的么?目的何在呢? “你老婆经常来这里。不过,你好象是第一次来吧。”覃虹嘀咕道。 “哦,是吧,”我支吾着起身随她上楼沖洗头发。 楼上空间很矮,沿着墙面摆放了一排装有淋蓬的面盆,每个面盆旁边有一把平放着的躺椅,顾客躺在上面,可以看见镶嵌在天花板上的纯平电视,里面正播放着流行的动感音乐。我躺了下去,覃虹的整个身影都倒影在了我的瞳孔里面。 覃虹打开龙头反覆调试水温,然后让我闭上眼睛。温润的清水沖洗着我的头发,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此时覃虹的表情,但她的形象却被我关在脑海里面。一个接一个画面像幻灯似地闪烁而过,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每一声响声过后有片刻的黑暗,在短暂的黑暗中我想叫喊。不知什么时候,水声停止了。我脸上满是水珠。覃虹用一块干毛巾擦着我泪如泉涌的脸庞,与此同时,她的眼泪又不断线地滴落在了我的脸上……
第35页 趁杨芬周末带学生去木兰湖春游晚上不回家的机会,我将覃虹从“无限空间”里叫了出来。开始她怎么都不愿意出来,我打了几遍电话,她才答应出来与我见个面。“你准备带我去哪儿?”覃虹警觉地问道。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模样,我不禁笑了起来,“还能去哪儿?回家!”“回家?”她狐疑地注视着我,“回你的家还是我的家?张望,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没理会她。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了那座公寓楼下。我熄火,抽出车钥匙,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革钥匙环,上面挂着两把钥匙,我取出一把交到覃虹的手心,“到家了,”我说道。 覃虹握着钥匙,在手心里面反覆摩挲着,垂着脑袋,始终不说话。 我伸手挠了挠她的头发,胳膊绕过她的肩膀,将她揽过来靠在我的身体上面。“你的家,我们上楼吧。”然而,覃虹依然一动不动。“怎么了?”我亲吻着她的额头,鼻尖,耳垂,说道,“我一直在寻找你……” 覃虹猛然推了我一把,挣脱开我的怀抱,“啪”地将我给她的那把钥匙扔在了前台搁板上面,“不,不,”她连连摇头道,“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是个陷阱,是个洞窟,是……”,她说不下去了,蒙脸抽泣不已。 吃饭的时候,覃虹渐渐活跃起来,可能是因为喝了酒吧,话也比较多了,表情也丰富了,她问我公司最近的经营情况,以及我近来的生活情况,也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对我讲述了许多她在美容店看见和听说的一些人与事。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想都没想就回答道,“回家,回君山,我也要开一家自己的店子。”“资金能解决么?我可以帮你,”我说。“不用了,已经有着落了,”她说,“前不久阿修去君山考察过了,他认为这个计划可行……”。“阿修?”我心中一抖,尽管上次在发屋隐约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当时没完心里去。现在覃虹主动提了出来,其寓意不言自明。“你们……哦,你们一起干?”我双手比划着名,结巴道。覃虹点了点头,“他人不错,一直把我当自己的妹妹看待的。哦,忘了告诉你,阿修的妹妹失踪了。”随后她给我讲述了她是怎样到“无限空间”的,以及阿修的生活。 事已至此,我只得强忍住心中的感伤,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桌子上的菜没有怎么吃,我们一直在谈话,喝酒。覃虹喝了不少。当我叫服务员过来买单时,覃虹起身拿起酒瓶,趁我没注意,一仰头将剩余的红酒咕哝咕哝地全喝了,然后走到我身后,轻轻拍打了几下我的后脑勺,说道,“走,带我回家。” 我以为她是要我送她回“无限空间”,但是等我开车到美容店门口准备停车时,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去你家!” 我家?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心想,她醉了吧? “恩,”覃虹很肯定地点头道,“你老婆不是出去了吗?” “可是……”,我有些犹豫,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感觉她今天很不正常。 “你不是很想和我做爱吗?今晚你老婆不在,我们正好可以狂欢。”覃红的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 到达君山后,我选择在县城东头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登记好房间后,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美滋滋地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我对君山的好几种小吃印象深刻,譬如油炸花椒叶、炕土豆,还有臭干子和刁子鱼火锅,等等。此刻,一想到这些风味十足的小吃,我便食慾大振起来。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在烟雾裊绕的马路两旁游走,彼此大声打着招呼,这样的情景只能在这样的山区小县城看见,充满了人情味和世俗的烟火味道。几年过去了,君山还是那般模样。我沿着城中的那条主干道朝前走着,遇到卖烧烤的地摊就烤串土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左顾右盼。不远处有家装饰别致的建筑物,原来是座咖啡屋。我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喝了杯咖啡后,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身边的那位服务员,“县城里面是不是有家美容美发店子,名叫‘无限空间’?” “是呀,是有这么一家,就在文化宫旁边,”女孩礼貌地立在一边,好象对我的问题很感兴趣,她说道,“那是我们全城最好的一家美发美容店。上星期我还去做过头发呢。” 听她这么一说,我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年龄不过二十岁,和覃虹一样,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由于穿了制服戴了帽子,从而多少拘束了她的个性。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女孩绯红着脸庞回退到廊柱边,怯怯地问道,“先生还需要什么吗?” “不,”我想了想,补充道,“再来杯咖啡吧,要不,来份薯条……”。 如果是在当年,我一定又会在心里为这样的女孩的前途鸣冤叫屈了,但是,在经由了覃虹的教训之后,我不会再问这种无力回天的傻问题了。 第二天我搬进了一家正对“无限空间”的大门的旅舍,从窗口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楚美容美发室内的情景,以及店中人的举动。显然,现在的这家店子基本上是从武汉那家店子克隆而来的,包括门面橱窗,以及店内的装潢摆设等等,都与武汉那家一模一样,而且店员们穿在身上的工作服也是一样的米黄色。正是腊月期间,店子生意兴隆,客人进进出出,直到晚上十点钟,里面的最后几盏日光灯才相继熄灭,不久,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长发青年,将铁皮卷闸门“哗啦”拉下来,锁上。店子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第36页 我一连守侯了三天,都不见覃虹和阿修的身影。第四天,我决定跨过街道进店里看看。推开玻璃转门,在人影幢幢的廊道里寻找空闲的座位,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黄发小伙子身上,此刻他正面对着一扇玻璃镜前搁板,使劲地挤着一管洗发水,弯曲成碗状的右手心里有白色的液体直往下滴。我觉得这个面相很嫩的小伙子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就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放下那管洗发水,将右手盖在座椅上的那位顾客头发上,慢慢用力地搓揉起来。揉了一会儿,他抓起一团白色的泡沫,双手捧着,朝角落那边的水龙头走去。当他洗净手返回来时,终于抬起了他那双一直耷拉着眼皮。看见我,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他好象也认出了我,可也与我一样拿不定主意。我笑了。他也笑了。我走过去,问道,“我们好象见过面的,是吧?”“是啊,我也觉得面熟。”“好象,哎,我想想,你以前是不是在武汉那家店子做?……”“是啊。我姓郝,我也想起来了,你是杨老师的丈夫吧,我给你洗过头,……你怎么到君山来了?”小郝兴奋起来,“出差么?”“算是吧,”我点点头,“生意很好嘛,你们老闆呢?”“你认识我们老闆呀?”“不是阿修、覃虹他们么?”“以前是,现在不是了,现在的老闆姓王,也是从武汉那边过来的。”“覃虹呢?她怎么没干了?”“一年前他们就将这家店子整体转卖给现在的王老闆了,好象说是去开歌厅。等我问问啊,”小郝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侧脸朝外面的那个女孩子问道,“小陈,你去过覃老闆的歌厅吧?在什么具体位置呀?”小陈扭头看了我一眼,说道,“找覃老闆呀,去‘梦巴黎’找她,出门向左拐,笔直往前走遇到一个丁字路口,然后从那条巷子里面进去,大概再走不到两百米就是了,门口有棵很大很粗的白果树。” 我说了声谢谢,就退了出来,沿着街道朝“梦巴黎”方向走去。走了百来米后,我又重新转回来,问小郝,“覃虹是不是和阿修结婚了?” “没听说啊。没有吧?”小郝回答。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我故意这样问。 “什么孩子?”小郝瞅了眼店子里面的同事,神情略显慌乱,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刚才在歌舞厅里看见覃虹的儿子了?恩,应该不会呀,那孩子生下来以后一直寄养在她父母家里,从来没有带到店里来过……” “是嘛,那你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么?” 小郝摇了摇头。 捱到晚上九点多钟我才再次来到“梦巴黎”,停好车后,我混杂在人群中走进了歌舞厅。进去之后才发现它要比我想像的规模大,一楼左手是间大厅,里面摆放了大约四十来张桌位,客人很多,一部分围坐在桌边喝酒聊天,一部分人在跳舞;二楼是包间,我上去顺走道转了转,每个包房好象都有客人,歌声此起彼伏。生意这么好啊,难怪他们要开歌舞厅呢,我在心里嘀咕。一个白衬衫黑马甲的服务生过来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问他覃总在哪儿,他说不知道。那么,见到阿修没有?我问。先生是老闆的朋友吗?他好象在三楼办公室吧,不久前见他从这边上去了,服务生指了指通往三楼的楼梯。我说了声谢谢,转身慢慢朝楼梯上面走去,来到三楼,看见走廊西头的一间亮着灯光的房间,房门虚掩,门上贴着“总经理”字样。我从门缝里看见阿修正坐在一张宽大的老闆桌后面,头往后仰着,双臂抱着后脑勺。他还是以前那样子,精瘦,干练,面部表情缺少变化。我“吱呀”推开门,阿修睁开微眯的眼睛,略显惊讶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近似于笑容的表情。他起身隔着桌面把手伸向我,“你来了,没想到,真是稀客。才上来?没看演出?” 我点点头,拉过一把椅子面对阿修坐下。阿修把桌子上的“中华”烟盒推向我,又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一只zippo打火机,放在烟盒上,“看见她没有?她在楼下。” 我没理会他的提问,点了支烟,打量着墙壁上的几幅装饰画,笑道,“这里生意很好啊。你怎么不干自己的老本行了?我去过‘无限空间’了。” “都一样,”阿修语气平淡,低头清点杂物。我看见桌面上有个相框,就拿过来端详,“你妹妹吧?真像。” 阿修“恩”了一声,问道,“杨老师最近还好吧?” “恩,好,”我将照片放回桌面,“你妹妹还是没找到吗?” “是她告诉你的吧?没有。”阿修也拿起那个相框,用指头在玻璃镜面上擦拭了几下。“你这次是路过还是专程来君山的?” “路过吧,”随即我又纠正道,“不过,也可以说是专程。” 接下来我们两人都不知道该谈什么了。我对阿修的了解非常有限,以前陪杨芬去过几次他的店子,只是面熟而已,后来关于他的事情还是覃虹断断续续讲我听的。我想问问覃虹现在的生活状况,但感到阿修好象很顾忌我们谈到她。我在阿修面前抽完了三支烟,然后打算离开了。
第37页 “这就走吗?你还没见到她吧?既然来了,我想,你们还是见见面吧。”说着,阿修拿起电话,对着话筒说道,“你上来一下。”放下电话后,他起身对我说,“她马上上来。我下去转转。” 阿修走后不久,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我转过身去,看见覃虹出现在房门口,她现在已经脱去了刚才在歌厅穿的那套红色的盛装,穿上了一身浅蓝色的毛料工作装。 她的身材还是那样好,完全不像是做过母亲的女人。看见我,她似乎并不惊讶,表情镇定自如。倒是我有些心慌意乱,站起来,喃喃道:“你好!” 覃虹平静地走到老闆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拿起那盒“中华”烟,给自己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有何公干?”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右手来回玩弄着那只打火机。 我决定单刀直入,“唰”地拉开手里的夹包,把那叠匿名信拿出来,整齐地放在覃虹的面前。 覃虹摁灭菸蒂,眯着眼睛,用手将那叠信封抹开,“里面装的是钱么?”她的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首先声明,我不要你的钱。”见我没吭声,就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倒过来抖了抖,一张摺叠的信纸滑落出来,她缓缓将它展开。覃虹用不到十秒钟的速度看完了第一封,然后又打开第二封,然后是第三封……后面她都懒得打开了。她的指头有节奏地敲打桌面,发出“嘀滴答答”的响声。敲打停止后,覃虹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你怀疑是我干的?” 我未置可否,伸手把那些信装好,收进包里。末了,我站起身,反问道,“你说呢?”说完,我扬长而去。 直觉告诉我,覃虹就是那个写信的女人。躺在床上,我反覆琢磨覃虹见到我和那些信之后的反应,她的确表现得很冷静,甚至冷漠,可正因为如此,才越发让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只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覃虹不肯与阿修结婚? 我有些后悔离开歌厅时没有顺手将摆放在那张桌子上的覃虹的名片带走,不然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问问她。反正睡意全无,我索性坐了起来,拥着棉被在黑暗中抽菸。这个时候街道上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覃虹在干吗呢,她和阿修住在一起吗?根据我的观察,阿修不是那种攻击性很强的男人,否则覃虹不会到现在还没有和他结婚的。女人都喜欢善良诚实的男人,但喜欢并不代表爱,爱是需要暴力的,破坏性的,只有攻击性强的男人才能使女人就范,即便刚开始会遇到阻力,但过不了多久,女人的阻力最终会与男人的暴力达成某种同谋。这是吴起的经验之谈,以前我还认为是无稽之谈,但渐渐的,我发现在生活中颇为管用。一想到覃虹此时也许正蜷曲在阿修的怀抱里,我心里面就不是滋味。难道这说明我还在爱着她么?我摇摇头,不,我只是不甘心罢了。两个人的关系到了这个份上,应该说已经难续前缘。用吴起的话来说,即,精华已尽。吴起每次移情别恋,都会用这个理由为藉口摆脱旧爱另觅新欢,是啊,既然精华已尽,再继续厮守下去只能是一种折磨和伤害了。老实说,虽然我经常看不起吴起,可是我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我有必要现在打电话向他再次请教么?我掏出电话,盯着液晶显示屏思考了好一会儿,最终关掉了电话。 第二天睡到午饭过后我才醒来,上街囫囵吃了碗米饭就直奔“梦巴黎”而去。歌舞厅的大门禁闭着,我拍了几下,一个女孩把门打开。什么事?她好象刚才睡醒,眼泡有点红肿。你们总经理在吗?我侧身进了屋内,里面光线很暗。覃总在三楼,她帮我打开上楼梯的过道灯。本来我想和她闲聊几句的,看她情绪低落,于是就径直往楼上去了。二楼是黑的,三楼过道上亮着灯,那扇总经理室的门半掩着。 覃虹果然在里面。她在看一本画报。 我走到那张桌子前,她也没有抬一下眼皮。我咳嗽了一声,她依然没有抬头,只是冷漠地说了句:“你来了。” 我发誓,这辈子我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冷漠的人,马莉莉应该对我冷漠了,但与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较起来,我在刚到时李市所遭遇到的那点冷漠真的算不了什么。坐在大班桌后面的女人像雕塑一般,没有任何面部表情,没有喜悦,没有悲哀,没有愁闷,也没有伤感,什么表情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丝生气,我怀疑她真是一具腊像,也许的是一具殭尸。不知何故,面对一个这样的人,我内心陡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也不管她是否愿意听是否在听,我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知道你还恨着我。你应该恨我。你恨我说明你心里还有我的位置在。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恨自己。我当初干吗要对你承诺说你会成为歌星,你会幸福的呢?要是我不对你许诺你会有一个光明前途的话,你后来就不会经受那么多的磨难了。也许,你早已嫁作他人妇,过上了实实在在的幸福生活,虽然穷一点,但会很充实。是不是?……” 接下来,我讲述了那年离开君山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她的思念,以及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在我内心所激荡起的巨大波澜,还有后来为了不让她失望,我是怎样殚精竭虑地帮助她,甚至不惜採取那些欺骗她的手腕的……;我讲到了她每一次不辞而别后我是怎样牵挂她、寻找她的,以及每一次重逢之后我的喜悦和担忧……最后,我总结性地说道,“思前想后,在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我应该是对得起你的。”
第38页 我以为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多少可以让覃虹有所反应的,可是,当我后来越说越激动、连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时,她仍旧是无动于衷,依旧是那样耷拉着眼皮,目光盯着画报,一动不动。这下,我心里完全没了底气。 “完了?”覃虹终于放在画报,扑闪了几下长睫毛,怔怔地望着我,我感觉她的眼睛里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我侷促地点点头,摸起一支香菸,点上。 覃虹起身离开大班椅,朝门口走去。我扭头跟随她的背影,现在我才看清她下身穿了条黑色的尼裙,一双棕红色的高跟皮靴踩在桃木地板上,发出叮叮的响声。走到门口,她停住,伸手将虚掩的房门关紧,还按了一下反锁按钮。这个女人想干吗?我好奇地注视着她的举动,只见她又转身朝这边走来,拿起桌子上的空调开关,再次转身朝那边走去。靠近窗户那边放着一圈黑色的真皮沙发,中间有张玻璃茶几。覃虹在正对着空调柜机的那张三人长沙发上坐下来,扬了扬手里的遥控器,只见“滴”的一声,空调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随即开始运转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这间办公室里的空调一直没有打开,那么,适才为什么我会感觉到燥热不堪呢?在暖气扩充蔓延到整个屋子之前,我决定起身告辞。覃虹斜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大概是我开门的声音让她有些惊讶吧,她睁开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好象欲言又止。我砰地带上房门,朝楼梯口走去。老实说,这一刻我心中充满了怒火,这怒火不是源自她那样的态度,而是缘于我刚才那段滔滔不绝的表白,我干吗要说那些话呢?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下楼梯时我忿忿难平,一拳击打在墙壁上,指关节发出一声脆响,疼痛迅速传遍了周身,但很快痛感就消逝了,我继续朝下面走去。真他妈的失败呀。我想起昨晚躺在床上梳理出来的那些推断,刚才我怎么没有对她讲出来呢?不,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承认失败,至少我还要有所反击。想到这里,我止住脚步,在阶梯上坐了下来,又抽了支烟,然后重新转身上楼。 门没反锁。轻轻一扭就开了。 房间里已经很暖和了,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见到我又回来后,覃虹伸手在面前扬了几下,好象烟雾使她一时没有看清楚我似的。她已经脱下了那件棉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毛衣,胸脯曲线曼妙无比。我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也点燃一支烟。 我狠狠地猛吸了几口烟,然后摁灭菸蒂,清了清嗓子,再次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过,这次我的语气变了,不再像刚才那样深情并茂,语速也变了,不再像刚才那么急促,而是慢条斯理,如同一个老道的探员,边讲边观察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我把昨天晚上精心梳理出来的那些推论和盘推送到覃虹面前,末了,我笑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留意到,在我推论时,覃虹一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几乎没有移开一下,等到我给出“你,只有你才是那个写信人”这个结论时,她站了起来,抱着圆润的臂膀在茶几与沙发之间的空隙里走动了三个来回,最后在我的正前方停顿下来。我看见她的裙摆、膝盖和闪亮皮靴,我低垂着脑袋等候着她的回答。 “张望。”覃虹在叫我的名字,我抬起有些昏沉的脑袋,打量着伫立在烟雾中的女人,灯光从她背后射过来,我看不清她脸部的表情,但她哽咽的语调说明她这一刻很悲伤:“这样吧,张望,为了让你不至于彻底失望,请你现在过来把我操了吧,我一定会给你怀一个儿子并抚养成人的。来吧。” 说完,她开始脱衣服。 我目瞪口呆,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感觉体内的血液像岩浆一般直往上翻涌。只见覃虹默默地站了起来,先将穿在羊毛裤外面的裙子脱下,然后又坐下去开始解皮靴的拉链,接着又举起双臂将毛衣从头上脱下……她镇定地宽衣解带,似乎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中。我看见被覃虹丢弃在沙发上的衣物越来越多,直至粉色的底裤、胸罩,她每扬一次手臂,就有一件衣物脱离她的身体…… 当她安静下来时,我看见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双手交叉抱着自己饱满的乳房,冷漠和轻蔑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毫无瑕疵的玉体就这样完整地最后一次存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由清晰到模糊,最后给我致命一击。 外面传来嘭嘭的敲门声。我犹疑着拉开房门一看,居然是阿修找来了。 阿修进屋后径直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用手在面前扇来扇去。他看了眼床头柜上的烟缸,里面塞满了菸头,就皱了皱眉头。“起来吧,请你吃饭去,”他坐在另外一张床上,眯眼问道,“怎么没找家好一点的宾馆啊,住这破地方?连空调也没有……” 我缩了缩肩膀,故作轻松地回答道,“呵呵,对面就是‘无限空间’呀,多方便。” 阿修起身走到窗前,朝街对面深情地看了一眼,说道,“唉,到现在我还是没弄明白,把这家美容美发店转让掉是否划算……” 我点了支烟,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阿修淡淡地回答,“这里是君山呀,你以为是武汉?”
第39页 现在我脑子里面很乱,太阳穴咚咚地跳,我用拇指来回按压着,一边找话说,“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我咕哝道。 “那你和杨老师为什么结婚?”阿修冷笑着,反问了这么一句。 我愣了一下,阿修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既然你不爱杨芬,又与覃虹胡来,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拼命维持业已破碎的家庭生活呢?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难的是,无论我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都没有说服力,首先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我只得选择了沉默。 阿修看了看手錶,说道,“时间到了。你起床梳洗一下吧,我先去了,你随后来‘鸿运酒楼’找我。” 去了我才知道,我这次来君山想见的人都在场。覃虹见到我后表情非常平静,好象下午那事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她还把孩子也带来了,一个三岁左右长得眉目清秀的男孩,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保姆带在一边玩耍。覃虹和阿修分坐在沙发两端。我走进包房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多么貌似和谐的三口之家啊。我的目光自然落在那个男孩的身上,他手里拿着一辆红色的玩具跑车,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目光清澈之极。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蹲下去,和颜悦色地问孩子。 “君君。”男孩紧攥着玩具车,怯生生地回答。 我抚了抚男孩的额头,将目光投向覃虹,她的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有些迷惘了。而阿修呢,自打我进来就见他一直在看菜谱,没有抬过一下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沉默。每个人都在可怕的沉默中搜肠刮肚,寻找打破沉默的话题。实际上,我可以问问他们的生意状况,还可以谈谈君山这些年的变化,等等,但是我最终选择了沉默到底。房间里空调发出嗡嗡声。君君在地板上撅着屁股追逐他的跑车。服务员进来摆餐具,问是否可以上菜了,阿修说了声“可以”,又继续翻看着那文件一般的菜谱。这时,覃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小兰,等会儿菜上来后,你用盘子夹些菜来这边陪君君吃,吃饱了回家睡午觉。”小兰是那保姆的名字,听见主人的吩咐后,就起身带君君去外面洗手,准备吃饭了。 保姆和孩子一出门,覃虹就招呼我们坐到桌子旁。 “你都看见了,君君和你毫无关系。张望,你来君山,我们欢迎你故地重游,但所有的事情都到此为止。吃完饭,你就开车回武汉吧,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覃虹用简明扼要的语言向我讲明了以下几个问题: 1 君君肯定不是我的儿子; 2 这是我第二次来君山,她请我吃饭,不过是尽地主之谊; 3 她和我之间的事情已经彻底了结,希望我今后不要再打搅她的生活; 4 我是有家室的人,应该尽快回家过年。 这时保姆推门而入,君君跑到覃虹与阿修之间站着,张着粉红的嘴唇,阿修夹了块滷牛肉,塞进了孩子的嘴巴里。我看见覃虹脸上再次闪过一丝微笑。 等保姆带着君君一出门,覃虹说,有件事我如果不说出来,你们两人可能会相互猜忌一辈子的,今天是个合适的机会,你们听好了—— “三年前的那天我决意离开武汉,回君山开家自己的店子。那天早晨,我收拾好了行李就打车来到了汽车站,买好票后上了车。同座的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孩,腆着一个大肚子,身边竟然没有任何陪护的人。我感到非常奇怪,就和她闲聊。女孩说了几句话就眼泪婆娑的,在我的追问下,她告诉我她怀了一个男人的孩子,可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坚决不准她把这孩子生下来。可怜的女孩本来要去做引产手术的,犹豫来犹豫去,结果错过了最佳时机,没有医生愿意为她做这个手续了。女孩的家在武汉,和那个男人好上之后就一直住在他为她租的房子里。她怕家里人知道她怀了孕,已经有半年不敢回家,而男人威胁说她若生小孩今后就再也不管她了。女孩在绝望中多次想到过死,但每次只要一将手掌搭放在日渐隆起的肚皮上面,就打消了寻死的念头。眼看产期临近,女孩决定去外地找个陌生的环境把孩子生下来。我问她离产期还有多久,她说就这几天了。 “汽车驶下高速公路后不久停在一座加油站门前,旅客下车吃饭。将近一点钟了,大家都饿得飢肠咕咕。我问女孩想吃点什么,她摆摆手,说不想吃,想去上厕所。于是,我扶她进了公厕。从里面出来,女孩突然捂住肚子,脸上的表情极其惊恐,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喃喃道:羊水好象破了,大概,大概要生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总不能让她把孩子生在路上吧。我没有徵求她的意见,就跑上车把我们俩的行李都拿了下来,然后去停车场找到一辆停在那里的小车,向主人说明了情况,恳求了半天,人家才答应把我们送到三公里之外的一座镇卫生院去。我记得那个镇子名叫‘花果镇’。 “当天晚上,孩子就出世了,所幸母子平安。我一直陪护在这个女孩的床边,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她在替我承担苦难……” 讲到这里,覃虹目光如炬,盯着我,足足有五秒钟。之后,才垂下眼皮,继续说道:
第40页 “一周以后,女孩搭上了回武汉的班车,而我带着她的孩子回到了君山。这就是君君的来历。” 我和阿修都傻乎乎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半晌没有说话。后来,覃虹去了趟洗手间,等她眼睛红红地回来,我和阿修已经喝醉了。 腊月二十八日,天刚蒙蒙亮,我收拾好行李离开君山。街道上雾气很重,能见度不过十来米。我打开雾灯,看见几条狗悠哉游哉地行走在灯光下,也不理会我按喇叭。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天气状况里驾车,不免有点忐忑不安。驶出街区后,我把车停靠在马路旁,准备等到雾气减弱些再上路。 八点钟了,路面上的人群开始熙攘起来,但大雾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我心算了一下,若按照三四十码的时速行驶,大概能够在十点左右上高速路。我决定硬着头皮出发。好在一路上车少人稀,浓雾也开始淡了。九点半,我来到了花果镇,就是君君出生的地方。想起覃虹曾说三公里之外就可以上高速公路,我决定在这里休息片刻,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吶,我实在饿得不行。 随便找了家路边餐馆坐下来,我要了碗牛肉面,闷头狼吞虎咽。太阳穿过烟尘般的雾霭暖暖地照耀在马路上,收割后的大地静谧得好象干枯的调色板。来镇上的赶集人手拎肩扛,好一派繁闹的景象。这就要回家了,可我心里没有激动。我呆呆地望着涌过眼前的人潮,一波又一波,大多数人的脸上都绽放出笑容,粗糙的,妩媚的,光亮的,或艰辛的,但总是笑容。而我却笑不起来,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我招呼老闆过来付了钱,起身朝车走去。蓦地,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丝光亮:“花生”该下崽了吧?没想到这一回杨芬居然发了慈悲之心,允许它结交男友。以前我曾多次建议杨芬找家品种纯正的狗,让“花生”尝尝那种滋味,都被杨芬断然拒绝了,她一直在给“花生”餵避孕药。我掏出手机给杨芬打了个电话,她正在超市购物。 “都买了些什么?”我问。 “‘花生’大概今天晚上就要生产了,我买了奶粉和狗粮,担心它奶水不够。”电话里面杂音很大,杨芬几乎是在大喊大叫。接着她问我能否赶上“花生”的产期前回家,她怕到时候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 “应该行,”我回答。 当然行,只要上了高速,用不了几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了。我眼前浮现出了一团涌动着的肉熘熘、毛茸茸的画面,无数条小狗崽拥挤在狗窝里,紧闭着眼睛,听凭它们天生嗅觉将自己引向母亲鼓胀的乳房……剎那间,我感觉到心中终于滚过了一股暖流。 我还以为花果镇是很容易穿越的,可是当我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朝镇西方向驶去时,才意识到其艰难程度出乎我的想像。首先是赶集的人群,这些人根本就不讲究什么交通规则,挑箩筐的农民横行在马路中央,小商贩们也把地摊摆到了路中间,还有些无所事事的人索性坐在马路上大扑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得不拼命按喇叭,为了让别人让出空道,我先后三次掏出香菸扔向他们。即便这样,仍然有人站在马路中间傻乎乎看着你的车,并不时伸出手掌拍打一下你的车棚……交警都到哪儿了?我嘀咕着,如履薄冰。其次,这个镇子岔道特别多,稍不留神就会从某个巷道里冲出一辆拖拉机或者是摩托车,让你惊出一身冷汗。我用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才走出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街道,前面似乎开阔些了,人流也稀疏了。我看了看路况,心想只要通过了前面那个停车场应该就顺畅吧。 眼看就要通过这个路段时,突然,听见后面传来“砰”的一声,我的身子朝前一冲,差点撞在方向盘上。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辆塞满乘客的中巴车追了我的车尾! 我熄了火,从车里钻出来,站在车尾处察看着灾情。巴士司机却躲在车里面不肯出来。我掏出手机,那傢伙可能担心我是要掏手机报警,这才赶紧跳出驾驶室。 你说怎么办吧,我用手机指点着被撞得不成样子的后备箱,几只后灯全都破碎了,油漆也被刮掉了许多。 巴士司机是个小个子,长得尖嘴猴腮,他跳下来后不先看车,而是看我的穿着打扮。他看了半天,然后嘀咕道,你说咋办?反正事故已经发生了,你说咋办就咋办;再说啦,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何况我的车也坏了。他用脚蹬了两下巴士的横杆,嘀嘀咕咕地抱怨道,什么狗屁的平安路啊,这路这地方不出事故才他妈的怪!我每次走这里都提心弔胆,还是遇上了倒霉事。 小个子的话让我想笑,但却笑不起来,真他妈的倒霉。现在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你说怎么办吧,要是想公了我就马上报警,让警察来处理也好,免得扯不清楚责任;要是想私了呢你就给个价,我还不晓得到哪里去修车呢,大过年的。你说吧。” 巴士司机不回答,他蹲在道上仰头看着我,转移话题问我是哪儿人,然后问我这是私家车还是公车,最后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试图用他油腻的手拍拍我的肩膀,被我躲闪过去了。他不好意思地搓搓自己的手掌,说道,“这样吧,我们打个商量,你把这辆车折价卖给我吧?”
第41页 哈,这傢伙真荒唐!我笑了,问,你知道它值多少钱吗? 多少钱?我猜就十来万吧。 笑话!我说,十来万可以卖两个轱辘在街上滚呢,告诉你,我买的时候花了四十多万! 我以为我的话会吓他一下的,哪知他面不改色,蹲下身脸几乎要擦在地上,检查我的车底盘,又走到前面的玻璃窗前胡乱瞅着,转悠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我身前站下,慢悠悠地说道,你说的是以前的价格,但现在值不到那么多罗。我是个实在人,看你的样子也不是个看重钱财的人,我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虽然今天的这种方式不怎么友好。这样吧,咱们爽快点,你愿意卖吗? 卖车?把这辆随我走了这么远路的车给卖掉?哈,这样的念头我还从来没有过。现在,突然被眼前的这位其貌不扬的傢伙提出来,我除了感觉有些荒唐好笑外,还真在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正掏打火机,那傢伙已经把火点燃凑近了我唇边。我可不是说的玩的儿,我是真想买部小车,我开巴士都七年了,早他妈的烦死了!他嘀咕道,再说,我最近也需要一辆这样的车出趟远门…… 我嘿嘿直笑,心想,我这辆“奥迪”的命怎么比我还苦啊,才出了趟远门,又要出远门。“你准备去哪儿?”我问。 巴士司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因为车上的乘客已经闹起来了,他走到自己的车门口,示意售票员下来,售票员是个中年妇女,胸前挂着一只褪色的帆布包,我听见他们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会儿,然后那个妇女打开车门,开始让所有的乘客下车退票。乘客离开后,巴士司机又回到我身边,问道,“你应该三证齐全吧?”他的口气好象已经和我谈妥了似的。 我说,让我再想想。 想什么呀,你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你看,车已经撞成这样了,即使修好了,你再开也有失身份是不是?那傢伙说道,你转身就可以买辆更好的,完全没有必要恋这个旧嘛。 你准备出什么价?我扔掉菸头,有些动心了。 十万。 我摇头。 十二万。 我继续摇头。 那你说多少? 十五万。不能低于这个价,我得尊重这车的实际价值,这是个尊严问题。我说。 一堆铁、橡胶皮,哪有什么尊严啊,你言重了,巴士司机叫嚷起来,十五万是不是太高了点?你再想想看。 我肯定地摇了摇头,再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那傢伙见我态度坚决,就不再嘀咕,伸手作了个准备与我成交的姿势。好吧,他和我握手道,就十五万,成交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上,我站在马路边东瞅西瞧,再也不用提心弔胆地穿越这座平原小镇了,现在,我可以像他们一样拎着包,大摇大摆,横冲直撞,去他妈的交通规则吧。我愤愤地看着不远处的一个交通警示牌,走过去狠狠地踹了一脚。 巴士司机主动请我吃了顿饭,他告诉我他叫周船。周船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脑瓜子好用,不仅口齿伶俐,而且在处理事情方面显得相当活泛。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当他邀请我吃饭时,我才没有拒绝。我问周船刚才他说要开车出远门,准备去哪儿?“如果你要出远门,这车得保养一下,我已经开着它在外面转悠将近半年时间了。” “恩,自然的。我等会就拉到检修厂去找朋友保养一下。”周船说,“过完春节,我要去趟广西。我想,自己开车办事方便些。” “广西?干吗?” 周船嘆了口气,摇摇脑袋,“说了你别笑话我,我老婆跑了,我要找她。” “怎么回事?”我让他讲详细一点,为了让他平静些,递了支烟给他。 “我家不在花果镇,在县城。花果镇是我老婆的娘家所在地。我老婆是中专生,大小算个知识分子吧。当年她工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我们罐头厂当技术员,才去上班一年多时间,我没怎么下工夫追她,她就答应和我结了婚。她有文化,人又长得漂亮,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让我遇到了,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婚后当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宝贝,是个儿子。因为她要上班,我平时要出车,所以孩子一直送在我父母那样养。那些年生活平静,转眼儿子就到了上学前班的年龄。有一次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带了些玩具回到父母家,儿子哭哭啼啼地说他不想上学了,我问为什么不想去学校,那里不是有很多小朋友吗?儿子回答说,人家都欺负他,骂他。骂你什么?我问。骂我是个龟儿子。我一听就来了气,顺手打了他一巴掌,说道你真没用,你就不知道骂他是个龟儿子龟孙子么!他们人多,儿子哇啦哇啦地哭。到了晚上,我父亲把我叫进他的房间里,首先责怪我下午不该打孩子,又问我最近和媳妇相处得怎么样,工作忙不忙。我一一回答了他,心里奇怪:父亲问我这些问题干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于是我反问他找我还有什么话要说,父亲吞吞吐吐地说道,没,没什么。又过了几天,我回到家里,我老婆那段时间天天要加班,都住在厂子里,只有我回家看孩子。父亲再次将我叫到他房间里面,对我说,难道你没看出小宝(小宝是孩子的乳名)长得和你一点都不像么?我一听就头大了,什么意思嘛,我自己的儿子长得不像我,这说明了什么?我想,不是迫不得已,我父亲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一定是听了外面人的很多传言,实在是独自承受不了压力才告诉我的。父亲建议我明天带儿子去医院作了一下亲子鑑定,他陪我一起去。第二天,我们瞒着我老婆去了趟医院。几天后,鑑定结果出来:孩子果然不是我的!
第42页 “我如雷轰顶,拔腿就朝厂子里跑去。老婆一见我的脸色,就明白出事了。她其实是个好女人啊,还没有等我动手,就跪在我的面前,声泪俱下起来。 “原来,她在工业学校的时候爱过自己的一个老师,是个有妇之夫。我老婆发誓,说她和那个男的只发生过一次性关系,而且是在她毕业参加工作以后的一个晚上,她在街上遇见了那个男人,然后两个人一起去看了场电影,后来男人带她去了宾馆。就这么一次,她就怀上他的孩子。她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也没有告诉那个男人。当我向她求婚时,她连考虑都没有考虑一下,就答应了。我老婆说她后来再也没有找过那个男人,还说她其实很爱我,爱我们这个家的……” 一口气讲到这里,周船才喝了杯啤酒,放下杯子,我看见他脸上全是眼泪,好象刚才他喝下去的啤酒又从眼睛里面流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打了她。这个贱女人前后欺骗了我将近六年,我怎么能不生气呢?我一怒之下抄起一把板凳砸了过去,把她的脑袋砸出了一个大窟窿。你瞧怎么着,我老婆居然没有求饶。她的脸上血流如注,她居然没有喊救命。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我们的家庭由裂痕走向了破碎。男人打老婆在我们这里非常普遍,我以前是很瞧不起那些爱把气撒在女人身上的男人,可是,当我第一次打了自己的老婆以后,我便有了瘾。隔三岔五,如果我不在她身上发泄一下,就感觉浑身不自在。说来真是奇怪,我那个老婆每次挨打都毫无怨言,发展到后来,只要看见我脸色阴沉,她就会主动跪在地上,等候我的老拳。直到两个月前,她带上儿子离家出走,那天我回到家里,看见饭桌上留了一封信,信上说:她有了孩子生父的消息,所以她带上儿子去广西找那个男人去了。” “所以,你才买下我的车,准备去广西寻找他们?”我喝了口酒,说道,“你找到他们后有如何呢?” “我现在已经彻底想通了,我爱她,也爱那个儿子。我今后再也不会计较他们的过去了。我真傻啊!”周船拿起刚刚开启的那瓶啤酒,一口气干了。 午饭过后,我顺着笔直的马路朝几公里外的高速公路走去,我相信可以在那里搭乘到便车,一定能。 计程车将我撂在楼下,打开车门,一滩光亮正好罩在我的头顶,那是从我书房的阳台上泄漏下来的灯光。难道杨芬还没有休息?她是在等我回家么?还是在守候“花生”下崽?我驻足侧耳谛听了一会儿,随后抖擞精神朝楼道里走去,走了几级台阶,又退了出来。我忽然感觉自己还没有整理清楚心灵的来龙去脉,倘若就这样贸然回到家里,面对杨芬,真担心又会节外生枝。 已经是隆冬了。空气清冽。从嘴角边哈出的灰白色的热气告诉我,天就要亮了。 我曾经在某本书里读到过这样一段文字:你只有在打量每一扇门窗的时候,这些平时熟视无睹的事物才会产生意味;而一旦你置身其中,门就是门,窗户就是窗户。 现在,当我来到自家门前时,再次想起了这段话。藏青色的防盗门近在咫尺,我手心里捏着钥匙,但我不知道该用哪种方式进入家门:按门铃,敲门,还是直接插入锁孔,旋转,开启,哪一种方式才合乎和贴近我此刻的心境呢?我犹豫着。安静的楼道,拐角处的墙壁上钉着一个蓝色的生胶牛奶盒子,我记得以前我们家并没有订过鲜奶呀,我好奇地揭开盒盖,从中取出一只白色的玻璃奶瓶,握在手里,凉凉的。可能是我翻盖的动作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吧,从门内立即传来一阵悻悻的声音,接着是几声表示友好的低吠,以及狗爪抓挠铁门的刺喇声。我终于忍不住将钥匙塞紧了锁孔。一进门,就将前爪搭拉在我膝盖上的“花生”一把搂进了怀里。 “小心她把你衣服弄脏了,”杨芬从卧室里探出头来,说道,“折腾了一宿,我也是才躺下不久。” “下了几个崽?”我讪笑着将“花生”放下,看见她屁股后面缠着一块白纱带,纱带上浸出了少许血迹。 “都在你书房的阳台上,你自个儿去看啊。”随后,杨芬掩上了卧室的房门。 书房几乎变成了一间育婴室。除了“花生”平时睡觉的窝棚外,阳台上还摆放了一间袖珍的蓝黄相间的狗屋,在灯光下,它酷似一栋童话世界里的别墅。几袋狗粮堆放在墙角,窗沿上有两只空玻璃奶瓶,还有两只塑料小碗,一红一白。“花生”小心翼翼地走进自己的窝棚里躺下,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一共下了四只小崽,看上去不过老鼠一般大小,眼睛都没有睁开,因为感觉到了母亲的存在,于是,它们拼命地朝“花生”怀里拱去,努力接近着那排鼓胀胀的乳房。 我眼眶有些潮湿了。 闭上眼睛,我伸手逐一抚摸过这些小傢伙的小脑袋,最后将手掌停留在“花生”的额头上面。“花生”舔着我的手指头,这一刻,我相信,她一定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回来,回到她们身边。 “天都亮了。睡觉吧。” 不知什么时候,杨芬出现在我身后,提醒道。她穿着那件有些年头了的浅蓝色的棉布睡衣,尽管睡眼惺忪,却妩媚之极。
第43页 我起身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说道,“谢谢,我洗个澡就来。” 缩编结尾 结尾 ……“我现在已经彻底想通了,我爱她,也爱那个儿子。我今后再也不会计较他们的过去了。”周船拿起刚刚开启的那瓶啤酒,一口气干了,用手背蹭蹭嘴巴,感嘆道:“我真傻啊!” 我记挂着“花生”的产期,可花果镇没有直达武汉的班车,除非先搭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道武汉。周船建议我今晚先跟他去县城呆上一夜,明天一早再赶车回去,他说,晚上找几个小姐陪咱们乐一乐,放松一下嘛。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告诉他今晚我必须赶回去,因为我家里的狗今晚要下崽了。他听了,笑得半晌直不起腰了。其实,他哪里知道,自从收到那封神秘的匿名信开始,我已经对找小姐取乐这种事毫无兴趣了。这并非意味着我现在有多么高尚,而是我发自内心地厌倦了过去的生活,不止是我,连我身边的那帮朋友似乎也极少光顾那种风月场了。也许每个男人到了一定年龄后都会有类似的觉悟吧。 见我执意要走,周船就起身相送,“要不,我找辆车送你到高速路口那儿吧,”他一边用牙籤剔牙缝,一边瞭望着几公里外的高速路面,说道,“别看很近的样子,步行到那儿至少得花一、两个小时……”。“算了,找车挺麻烦的,再说,我也想走走路。”说完,我大步朝前方走去。 我以为能在天黑之前走到加油站的,可是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夜幕已然降临,而我仍在路上,只见加油站门前的路灯越来越亮,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路灯下晃动的人影了,可我就是走不进灯光里去。有一阵子我怀疑自己是在梦中。我不断回头,看看身后是否有车过来,只见花果镇早已浸泡在一堆细碎的光斑里,道路雪白,空旷,似有若无。我几乎要睡过去了。我机械地挪动着沉重酸胀的双腿,心里直后悔不该把车卖给周船的。我为什么会把自己心爱的奥迪卖给那个倒霉鬼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我自己也是个倒霉鬼,于是乎惺惺相惜么?为什么这事刚好发生在我准备回家的路上呢?为什么……无数的疑问在脑海里翻涌,又像烟雾一般在眼前汇集,飘散,以致于当我听见有人在前面几米开外的地方呼喊我的名字时,我还在这些“为什么”中打转。 “张望!是你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路灯下传过来。我站住,却不见人影,只见一辆白色的富康车停在加油站右侧的空地上。谁在叫我?我怔了怔,随即听见按喇叭的声音,凭感觉,我猜测喊叫声是从车内传出来的。于是,我慢吞吞地走向车身,车门打开了,从驾驶座里钻出来一个白色的身影,只见她抬起右手拢拢头发,笑盈盈地说道:“张总你好!” “你?怎么……?” 我完全呆住了。我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这团白影居然是我的秘书小柳! 我疑惑地绕着车身走了一圈,看看车里面是否还有别人,里面是空的。“怎么,你……?”我指指她,指指自己,“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道我会……?”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里的困惑,为了让自己相信这并非是在做梦,就伸手拍打了一下车棚。 “上车吧,”小柳说道,“不是梦,是真的,杨芬姐还在家里等你呢……” “是她让你到这儿来接我的?她知道我把车卖了?她知道我会在这里上高速公路……?那封信也是你们合伙干的?这些,这些都是你们一手设计的吗?啊?!”我愤怒地锤打着车棚,怒不可遏地逼视着小柳,可她钻进了驾驶室,懒得理睬我了。等我稍稍镇静些后,小柳按了声喇叭,催促我道,“进来吧,我们还要赶回家去了呢,有什么事上车再说。” 终于我无可奈何地上了车,坐在后座上。小柳转身将一只饭盒递给我,“也许有点凉了,先将就一下吧。”我默默打开盒饭,囫囵扒了几口,将剩下的扔出车窗。“真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我咕哝着,微闭上眼睛,虽然这事从一开始我就有预感,但是当它变成现实时,我还是觉得荒诞不经。“小柳,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老实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事隐瞒着我?”我问道。 “去年我拿驾照还给你说过,你都不记得了啊?”小柳熟练地倒车,转向,将车驶上高速路面,回答道,“难道你没有觉得杨芬姐这些年过得很苦么?我是实在不忍心看见你们俩继续这样过下去,才答应帮她的。辞职报告我已经写好了,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记恨我,好吗?” 我没有吭声。我太困了,只想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