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殭尸王爷》 第1页 书名:殭尸王爷 作者:诗花罗梵 文案: 民国年间,落魄的青年学生唐毅鸣,与同学宋志良来到了处于饥荒之中的豫西「食人村」 行为怪诞的村民,善恶难辨的殭尸,令人战慄的古老传说,成为了这荒寂深山中危机四伏的前奏…… ps:第一人称主角攻。 内容标籤:民国旧影 灵异神怪 惊悚悬疑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毅鸣 ┃ 配角:薛云,宋志良 ┃ 其它: ================== 【 ☆、食人村 日头偏西的时候,我和我的同学宋志良坐在一辆歪斜的马车上,倚靠着彼此疲惫地打盹,任那笼罩在周身的殷红霞光渐渐被阴影所侵蚀,顺着狭长的小路进入到一片陌生而荒寂的地域。 身上没了温暖的光照,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幽幽的寒凉。我睁开有些混沌的双眼,疑惑地打量起了身边的景色。 这地方太过偏僻陌生,我竟一时间辨不出自己所在的方位来,静坐着思索半晌,又自心底生出些许不详的预感。我下了马车,正想问问车夫将我们拉到了何处,却发现那车前的位子空无一人,车夫已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怔愣间,无人看管的劣马忽然挣开桎梏住自己的套索,疯也似的朝不远处的幽深密林中奔去了。 宋志良被劣马的嘶鸣声惊醒,皱着眉下了车,也同我一样注意到了异状,于是问:“毅鸣,那碎嘴车夫哪里去了?” “我也不晓得。”天色已暗,我朝黑漆漆的山林中看了一眼,嘀咕道,“兴许是去小解了?” 宋志良忽然脸色一变,双手在自己的口袋处拍了拍,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快去看看行囊!——八成是遇到了笑面贼。” 他这一说,我顿时觅得了方才那不详的预感来源,忙进车去看我们的行囊,果然发现里面值钱的物事皆已被洗劫,随身的银元不翼而飞,只余下文件和几本破旧的马哲概论。宋志良拎出他那只空瘪了的箱子,随手扔到路边的野糙中,忿忿地咬紧了牙。“娘希匹……” 我听到他暗骂了一声,不由得低下头来,轻轻嘆了口气。 如今北伐伊始,两人常居的湘地颇有些不太平,而因着手中握有身份尴尬的文件,须得到直隶去交予参谋长,于是一合计,便想在递交文件之后顺道上京,去寻得昔日的先生庇护与照顾。宋志良的夫人陆美凤已拖着有孕的身子先行去了北京,而我们还有些档案资料要处理,便耽误了些时候。 在这动乱的时节匆匆赶路,本以为天公会看在我们如此落魄的份上行些方便,谁知命数可笑,竟在半途中被贼人所害,沦落到了这等荒郊野地。“实在是糟。”宋志良暗恼了一阵后,便也闷闷地不再去想,环顾着四下的景色道,“毅鸣,我们暂且在这里歇一歇脚,去村里找个人家借宿罢。” 我抬眼看到远处的山头隐隐有炊烟冒出,惆怅之余也想不出甚么更好的主意,于是颔首道:“也好。” 两人说着,便从那歪斜的马车中收拾了余下的物事出来,各自怀着心事踏上小路,有些趔趄地踏着细碎的石子朝山中的村庄走去。 豫西五六月的天,于行人来说应是很好的,可我却隐约觉得迎面吹来的夜风很是渗人,身边繁杂的树木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然而这话我是不敢同宋志良讲的,毕竟信奉科学的他太过正直,身上没有丁点封建迷信的迂腐气息,这心思若是让他知道了,指不定会引来嘲笑;于是我只得步步跟着他走。 待到脚下的路终于不再那么崎岖时,我们已来到了村庄的边缘。淌着夜露的茂盛野糙中,一块残损的石碑屹立其中,暗色的墨字在月光下模糊不清,宋志良便抬脚迈了过去,似是想要窥一窥究竟。 周围繁密的树叶簌簌地响着,耳畔刮过一阵若有似无的凉风,我抬头看着眼前浸润在灰色薄雾中的山庄,直觉有些不大对劲。正欲开口,我便看到宋志良径直拨开了石碑前的野糙,露出阴凄凄的三个大字来—— 食人村。 头顶的月光偏移了稍许,越过碎叶投到这块石碑上来,清晰地映出干涸人血般的深红颜色。一股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我下意识退后几步,身形微僵的同时,却见宋志良饶有兴味地抬指在血字上摸了一摸,笑道:“这村子,名儿倒起得稀奇。” 他绕过石碑与栅栏走进村中,半晌见我没有跟上来,便回头纳闷地唤道:“毅鸣?”我在原地呆立了许久,闻言拭去鬓角的两滴冷汗,应上一声便跟了过去,心里也隐隐耻笑起自己的小胆来。 村子似乎已经眠下了,漆黑的夜色中看不到几处灯火,有也只是昏暗暧昧的一小点,照不清两人眼前的路。不知是村民太过淳朴,还是对这荒凉的地段太过放心,我和宋志良两个生人进来,竟没有一个值夜的村民来询问,也无甚凶犬的吠声与母鸡的惊鸣,安寂得近乎于诡异。 宋志良很快找到了燃着老油灯的一户人家,在那破旧的木门前踌躇许久,终是上前轻敲起来。我看到斑驳的纸窗后晃过一个破碎的虚影,屋里的老油灯变得更加模糊昏暗,与此同时,铁锈一样的腥气也钻过木质的孔隙飘入了我的鼻间。 宋志良边敲门,边向那屋中的虚影说明我们的由来,却始终得不到屋主的回应,面上便不由得有些困惑。他虽是彬彬有礼的新时代学生,脾气却不如我好,况且这山中指不定会有甚么凶禽猛兽来袭,半晌等不到应允的答覆,便也着急了起来。我还没有开腔,便看到他大力一拍,将那本就破旧的木门硬生生噼了开来。 纷飞的木屑刚从眼前落下,一柄青铜的弯刀便朝着两人的面门砍了过来。 一瞬间,我仿佛感到身体里温热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暗绿侵袭到眼前。 然而弯刀虽来势凶猛,却还是在距我们鼻尖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堪堪收回去,从一地昏黄的灯影中透出一张老汉的脸。那老汉的身形很是佝偻,头顶有道狰狞的疤,与额前参差的皱纹纠缠在一起,模样悚然而可怖。我的目光落在他沾满暗色血迹的硬布衣衫上,鼻子也嗅到了较先前更为浓烈的铁锈腥气,双眼倏然睁大间,他眯着老眼施施然开了口: “哪里来的伢子……学生?” 如同破风箱般的沙哑嗓音令我有些不舒服,看到那糊着血迹的弯刀和衣摆,心中更是有些发毛。宋志良年纪较我长些,此时已是镇定了下来,竟大着胆子上前抹了他弯刀上的血,放在鼻下蹙眉一嗅,侧头释然地对我道:“莫怕,不过是些猪血。”见我仍有些恍惚,他便笑道:“你忘了我家也曾是屠户,这畜生血的味道,一闻便知晓了。” 闻言,那老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宋志良,自干哑的喉间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来。“屠户老爷,我们是路过此地的学生,本想径直上京去,谁知却在中途遭了歹人暗算;今儿个天色已晚,又寻不到过路的善车,不知屠户老爷可否留我们在此处借宿一晚?”宋志良诚恳地说着,刚想从口袋里掏出些银钱来予他,又似是忆起了我们的钱财已被那黑心车夫窃去,只得尴尬地立在了那里。
第2页 老汉握着手中的弯刀垂眉沉思,并不计较我们损了他的门,微微点头后便转过身去,朝屋里走去。 宋志良面露喜色,忙不迭地跟上去。我环顾着昏黄灯影下屋中的摆设,自心底生出几分不安,于是扯住宋志良的袖,低声道:“这地方……似有古怪。”宋志良见我一副迟疑和惶然的模样,便嘲笑道:“唐毅鸣,你读了这么些年马哲,晓得甚么是唯物,怎也怕起灵异神怪来了?” 见他如是说,我也只得将心中那点微妙的不安生生压下,随着老汉的步伐进到了屋子深处。愈发昏暗的老油灯下,我看到角落里堆放着许多白森森的猪骨,暗影打在千疮百孔的泥墙上,颇有些骇人。一个脸色惨白的男子坐在猪骨中间,熬着灶上的一锅肉汤,身上的铜钱马褂脏得看不出颜色,病态的脸如鬼魅般妖异。“吴钩,你若是再不来,这锅汤怕是就要被我吃净了。”他说着抬起脸,无神的双眼朝我们看来,“他们是谁?” 我看着他面前那锅熬得浓白的汤,觉得有些纳罕。 想不到在如此时节,这些深山里的村民也能吃得起猪这等肥美物事。“白师爷,这两个学生伢子是路过的,想在这里借宿一晚。”吴钩老汉仍用那破风箱似的嗓音说着,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某种看不真切的光芒,“且给他们让个软铺,当作行善事罢。” 白师爷听了,没有焦距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有神起来。“哦,好得很……”他看看我又看看宋志良,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我注意到这人的舌头竟是墨一般的黑。 “细皮嫩肉的学生……好得很……” 就在这时,身边的宋志良身形一僵,竟筛糠般颤抖起来,双脚向后挪了几步,忽然结结巴巴地道:“多谢屠、屠户老爷,我、我们不在这里借宿了。”他死死地盯着白师爷身后的老泥墙,浑圆的双眼似要掉出来一般,神色实在惊恐极了。 我尚来不及去思索缘由,便被他一把拉住,满头雾水地仓皇逃了出去。 …… “呼……” 不知在深幽的山林中跑了多久,宋志良终于脱力般停了下来,与我一同倚靠着背后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模样皆是狼狈至极。我回想起不久前他那惊恐的神色,心下隐约明白了几分,待嵴背上的寒意散去之后,便小声问道:“志良,你方才究竟是看到了甚么?”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微风掠过的轻响,宋志良一边喘气,一边惊魂未定地道:“那白师爷……” 我心里咯噔一声,竟脱口问道:“白师爷没有影子?” “不,影子他是有的。”失掉文人儒雅常态的宋志良拿出水囊抿了一口,总算是将那份惊悸压了下去,低声道,“我看到他在搅那锅肉汤的时候,露出了人的头盖骨。” 听到这话,又想起村外石碑上那血淋淋的三个大字,我身躯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上。“那又为何要盯着墙壁?吓得我还以为……”夜晚的幽风仍在缓缓吹着,我虽然疲惫,此时却没有半点睡意,看着眼前的同学喃喃地问道。 还好只是人,若真遇上个不干净的物事,那我们可就插翅难逃了。“我那时太过紧张,若不将目光偏移,被他发现可就糟了……”他还未说完,眸里的神色忽然变得匪夷所思起来,指着我身后的某个方向道,“毅鸣,你且看看身后。” 我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朝身后看去。村庄漫山遍野的灰白雾霭中,一座不同于周围土屋的辉煌建筑正屹立在那里,乍一看竟有几分古时王邸的恢宏之势。“在这荒无人烟的犄角旮旯里,怎会有如此华丽的府邸?”宋志良看起来很是迷惑。 “未免有些虚渺……”我蹙眉说着,正想拉他离这里远些,转眼却看到他失神地朝那里走了过去,赶忙上前拦住他道,“志良,这村子太危险,还是不要逗留为好;你我今晚便回去马车上将就一宿,明早下山去寻个过路的善车罢。” 宋志良沉默了一会儿,坚持道:“去罢,就算是遇上劳什子不干净的鬼怪,也总好过被同为人的吃掉!” 我无可奈何,只得随他。 有了先前那可怕的经历,这一次我们两人便显得格外小心,蹑手蹑脚地在那座古韵的建筑外观察良久,才鼓起勇气上前去叩门,并养足精神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主人家,我们是路过此地的学生,在这里借宿一晚可好?”宋志良说着退后两步,松开绞在衣摆上的双手,不停地拭着鼻尖上流下的虚汗,模样竟比先前在白师爷那里时还要紧张几分。 过于宽阔和沉重的典雅大门慢慢地在我们面前打开了。 我看到一抹窈窕的人影渐渐行了过来,耳旁也响起一个幽寐而低柔的男声: “谁?” ☆、黄泉路 听到回应,宋志良登时精神一振,伸手拍了拍自己沾着灰尘的制服,朝着那抹人影道:“我么,叫做宋志良;身边这位是同学唐毅鸣。” 这时,人影终于穿过了月光下繁密的枝叶,缓缓停到了我们面前。阴柔美丽的脸被树影遮去一半,身上是与现今富老爷无异的绸子长衫,踏在层层落叶上的双脚静得没有半分声音。我看到他的左眼下方有粒泪痣,凝着哀愁般将那双睡凤眼衬得很是动人,脸颊却不似之前白师爷的病态,看来不是我和同学所担心的鬼怪了。 宋志良显然没料到这府邸的主人会是这般模样,细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堪堪辨出雌雄,见他始终不开口,便只得尴尬地站着。那人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我身上,良久才道一声:“薛云。”算作自我介绍。 见他已然朝着那扇开启的典雅大门走去,我便知道他这是应允了。大门内虚渺梦幻,端的是我这一生从未见过的奢华之景。拾起应有的警惕跟上去之时,我发觉身边的同学神情有些恍惚,于是停下来道:“志良?” 听到我唤他,那双失了焦距的眼睛才缓慢地恢复神采,抬头看了看四周寂静的树林,忽然道:“毅鸣,我这心底怎么总有些异样?”他把手放在胸口上,看起来比方才的我还要惴惴不安。僵冷的夜风拂过两人的面颊,我看到他的手背上竟生出些许鸡皮疙瘩,嘆息道:“我也是一样。” 薛云的身影已消失在门边,宋志良看着眼前这座华丽的府邸,呆立许久,忽然道:“毅鸣,若是出了甚么意外,我死在这荒郊野地……”他抚上我的肩头,语气变得苦涩起来:“上京之后,可千万要替我照顾好你嫂子。” 他说出这般不详的话来,当真让我惊慌得很,连忙掩了他的嘴,低声道:“作甚说出这话!不过是住上一晚而已,睡够两三个时辰我们就上路,哪里会有这些意外!” 宋志良嘴巴张了张,终是缄了声。“……三更时山里会有许多不祥之物。”这时,薛云消失的门内飘出一句幽幽的话来,“若不想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便还是快些进来为好。”
第3页 我便携着悲观的同学踏了进去。 不知为何,当在灯火通明的室内再次看到薛云时,我先前在吴钩老汉那里的惊忧居然淡了下去。这座古色古香的府邸大而宽敞,精緻的炉子向外飘着香甜的烟,很能令人感到醺然和安心;而薛云也的确像个普通富老爷,因此若不是其余走动的人太过诡异,我极有可能会将那点残存的警惕抛却,再好言安慰惶惶的同学一番。 薛云虽然像是活人的模样,可他的侍女却怪异得很,个个如白师爷一般双目无神,脸上也似有僵灰的死态,看上去着实骇人。我想若不是之前在吴钩老汉那里被吓过一遭,这个时候的宋志良指不定已经拉着我跑出去了。 进来之后,宋志良便变得木然起来,绝口不提方才不详的言论,只默默地看着我与薛云交谈。薛云吩咐侍女为我们扫好寝榻,又送了些吃食过来,看着我为疲惫的宋志良拉上锦被,眸里隐约透着暗光。我谢过了他的吃食,原本打算歇下,转眼又看到自己身边奢华的摆设,恍然间竟觉得自己身在千年前的王邸,于是问道:“薛老爷,您是这村子里的常户么?” 他不做声,接了我手中的碗。苍白的指尖不经意地划过我的手背,留下一道冰凉僵硬的痕迹,我头皮一麻,险些从榻上跌下去。 他冷眼瞧着我,也没有解释甚么,转身道:“小伢子莫要多问,安心歇了便是。” 薛云走后,我便躺在宋志良身侧发呆。看年纪这薛老爷也不比我大上许多,怎会说话如同老叟一般……还有那指尖的触感…… 疲惫与倦意很快将我的疑惑淹没,窗外山风呼啸,若有似无的阴气也仿佛被吹散了。我侧耳静听,确认自己没有听到鬼怪的呜咽与啼哭,这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暂且放下,给身边的宋志良掖掖被子,翻身睡下了。 …… 我一向睡得极浅,可不知为何这一次却很是昏沉,待到醒来的时候,竟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黄昏? 察觉到周身被夕阳的霞光所笼罩,我一个激灵坐起身,顿时被扬起的灰尘呛到,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在那座华丽的府邸里,而是在雾气瀰漫的苍凉山间。“志良?”身边寂静无人,我忙站起身去唤我的同学。 踩在脚下的落叶堆发出吱吱的声响,我的呼唤化作回音荡在奇形怪状的树木间,听上去空灵而飘渺。待到身边的浓雾淡了,我便看到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村民在远处若隐若现,瞪着空洞的双眼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枯藁的形貌如同死尸一般。他们慢慢地走过来了,无神的双眼偶尔停留在我身上,却没有止住步伐,仍是失了魂魄般漫无边际地走着。 我莫名地有些瑟缩。抬头朝东边看去时,食人村的石碑依旧在那里立着,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在流淌的溪涧边浣洗衣物,模样是难得的正常。我见找不到宋志良,便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弯腰道:“这位夫人,请问……” 那妇人抬起头,姣好却呆滞的面容恰与我对上,双手一松,正在浣洗的衣物便被溪水沖走了。“哎!”我一惊,见那衣物已经漂到了我的脚下,便想俯身帮她去捞,谁知她却一把钳住我的手臂,自喉间发出了低哑干涩的声音。“咿……” 我眼睁睁看着她失了眼白,自我面前展露出一口尖牙来。“咿咿咿……” 微风吹过寂静的树林,所有的声音都变得真切而清晰。听到她有如地域恶鬼般的号令后,正在山间游荡的村民忽然停下了脚步,双眼皆在一瞬间有了神,直勾勾地朝我盯来。双脚虚软的同时,我朝远处看去,发觉那原本清幽的山路早已变得浑浊不堪,紫黑的瘴气从尽头隐隐飘来,逐渐将山头淹没。 ——黄泉路。 我的脑海里猛然蹦出这个名词。 就当钳住我的妇人张开血淋淋的口,意图将我咬出窟窿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唤:“毅鸣!”那妇人一滞,便被穿着制服的青年抬脚踢进了河里,像昨日一样拉着我逃离那处浅浅的溪涧,同时狼狈地躲避那些扑上来的村民。 我看到他肩膀上血肉模糊的窟窿,奔跑的双脚向下淌着的暗色液滴,心头一紧,酸楚登时取代了恐慌。这个村子显然比我们想像得更加可怕,新时代读书人素来不屑去信的鬼神之说,也予了我们致命的打击,迫使我们面对即将沦为怪物盘中餐的现实。 “毅鸣,我恐怕是要不行了……”夜深,月光皎洁地照在朦胧的山村,宋志良跪坐在柔软的野糙中,任双肩淌下的血将它们打湿,断断续续地对我道,“这地方是殭尸村……殭尸,皆是会食人的……你,快些走……” 他说得语无伦次,目光已经开始涣散起来;我按捺下心中的惊惧与惶恐,抱着他正欲安慰,便看到他吃力地抬手指向山下,紧紧地揪着我的领口道:“毅鸣,你能逃得出去便逃,若逃不出去,薛云……”我看到他开合的嘴巴里已经长出了尖牙,眼白也在渐渐被浓墨般的黑所替代,不详之感愈发在心中升腾,怔怔道:“薛云怎么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掩面将我狠狠推开,道:“快些走,快走,快走啊!!” 话音刚落,他已是化作僵灰的活尸朝我咬了过来。 …… 我大汗淋漓地再次醒来时,窗外刚刚破晓,宋志良在我身边睡得鼾声雷动,将窗外叽喳的鸟雀都吓飞了些许。 我环顾着四周,确认自己还在薛云的府邸后,便无奈地揩了把额角的汗水,心道还好只是梦魇一场。拿起搭在一旁的制服外衣披上,我坐在床边惺忪地揉着额角,觉得这一觉睡得很是疲累。梦境中那些骇人的画面都还历历在目,不论真假与否,此地风水有异,实在不宜久留,还是快些上路为好。 我摇摇睡得正沉的宋志良,他却皱着眉翻过身去,仍是睡得天昏地暗。我只得嘆一声气,先将自己的衣装打理好,起身去与那位好心的薛老爷道别。 正欲走出这间古色古香的小屋时,我发现原本紧闭着的门竟不知何时开了一条小fèng。纳闷地把眼睛凑过去,我看到门外繁复华丽的摆设后,薛云正在长廊的某处站着,背对着我不知把目光停落在何处。 我只当他是经过这里,原本并不在意。谁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居然近了些;疑惑地揉揉眼睛仔细去看,他已是背对着我停在门口了。 待我明白过来这其中缘由之后,一股寒凉便缓缓侵袭了心头。 他居然……是倒退着走的…… ☆、香魂坡 当薛云转过身,将挡在我们之间的门轻轻推开时,我的身体已经停止了抖动。 他看到我穿戴整齐的模样,原本没甚么表情的脸庞便浮出了些许情绪。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发觉那幽深的瞳孔中并没有映出自己的倒影,心底终于对他的存在有了定义;当掩饰不住的惊惶升至顶峰,也就化为了一潭死水,神色十分平静。“……要走了么?”他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语气低低地说着,竟似有些不舍。
第4页 我还未开口,便听他又道:“不多待几日?如今外面颇有些不太平,匪乱也层出不穷,你和你的同学等这阵子灾祸过了再走,也不算太迟。”他这话说得很是诚恳,若是忽略方才被我发现的异常,指不定这时我已信了他。 我沉默了半晌,走过去将酣睡的宋志良唤醒,暗暗斟酌了一下情绪与语气,抬起头来用略带歉疚的声音道:“薛老爷的美意毅鸣自是知晓,可我们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他日办好事务归乡之时,一定还来探望老爷。” 惺忪的宋志良坐起身,似乎有些不明状况。然而多年同窗的熟稔使他登时注意到了我的暗示,赶忙接腔道:“正是这样;我那怀有身孕的夫人还在北京等着,实在不能耽误了。老爷人美心善,日后我们定会带着礼品再次拜访。” 薛云垂下眼,终是没有再说甚么。 …… 我们在雾蒙蒙的清晨找到昨日的路,并肩走着下了山。我因为心有余悸,步子走得很急,小跑着跟在身后的宋志良见我神色有异,便关心地来问,可我思索良久,没有将不久前从门fèng中窥到的景象告诉他。我这位同学昨夜已被那食人肉汤的白师爷吓去了三魂七魄,如今再告诉他这等诡事,岂不是拿他那脆弱的心肝顽笑。 况且,若薛老爷走路的姿势只是他的怪癖,岂不是又要被宋志良拿所谓的唯物教训我一顿。 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四周的景色有些熟悉,抬眼恰看到食人村的石碑立在不远处的乱糙中。一切都与我昨日的梦境如出一辙,只是没有在小道上游走的村民,亦没有在溪边浣洗的妇人。“毅鸣,你的脸色怎会这样难看?”宋志良停下脚步,蹙眉问我道,“昨晚可是没休息好?” 我踌躇许久,嘆息道:“我昨夜做了个骇人的梦……” 我一边走着,一边叙述起昨夜的梦境来。 当我讲到宋志良浑身浴血地将我从化作活尸的妇人手中救下时,他自喉间发出了一声不小的尖叫;我只当他是受到惊吓,仍是自顾自地讲着,并没有察觉到他的蒸发。 待我终于迟钝地发现身边安静得太过诡异时,他已是彻彻底底地没了。 我足足在原地呆立了一盏茶功夫,才恍惚地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去看我们离开的地方,那座雾气之中的王邸,亦是没了。 ……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山间乱窜,口中惶然地唤着宋志良,却始终不曾寻觅到他的踪影。那么大的一个活人,与我并肩行着的同学,竟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眼皮底下,有谁会相信这等诡事?我若寻不到他,又如何能独自上京去面对他身怀六甲的夫人? 我在心中咒骂了千万次那个将我们值钱的物事窃走,又把我们遗弃在这里的无良车夫;可骂归骂,此时孤零零的我还是无可奈何。正当我体力耗尽,一筹莫展之际,我看到朦胧的雾气中隐约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心下顿时警觉起来,艰难地抬起脚,做好了躲避与逃窜的准备。 那佝偻的身影扛着一条鼓囊囊的麻袋从山林中走了出来,见到狼狈的我便眯起一双老眼,道:“学生伢子?” 来人正是吴钩老汉。我停下脚步,有些犹豫地朝他看去。他与那吃人的白师爷是一伙儿,我本应该逃跑的才是,可他唤我的声音实在亲切,并不像是惯食人肉的恶徒。“这大清早的,你来香魂坡做甚么?”他瞅瞅我,又瞅瞅我脚下的土地,很是纳闷地问道。 见我面露疑惑之色,他便放下背上的麻袋,悠然地指着我脚下的土地道:“这香魂坡可蓄养着不少殭尸美人,乃是我们食人村一大特产,个个喜好扮作普通妇人的模样四处游荡,见有村外人误闯进来,便会去食肉饮血,凶悍得很。”我猛然想起梦里那个想要咬我的妇人,垂在身侧的拳便握了起来。吴钩老汉呵呵一笑,只当我是不信,又道:“伢子也别太紧张,殭尸只在夜里活动,白日,可都在地下眠着吶。”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说出这话的同时,我感到脚下的土地隐隐动了动。有些僵硬地抬脚离开这片区域,我双目发直地看向吴钩老汉身侧的麻袋,喃喃地道:“我……我找我的同学……” “你同学可不在而公麻袋里。”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怀疑,他从容地解开麻袋,示意我看向里面,“呶,不过是山中乱窜的野猪,头头饿得两眼通红,而公费了好大劲才捕到。” 我低头一看,忽然愣住了。那野猪形貌丑陋,通身尽是尸毒般的绿毛;最为怪异的是,它的脑袋形状居然与人相似,眼窝漆黑空洞,看上去颇有些悚人。“殭尸食人,人食野猪,饿狂的野猪又去食殭尸的断肢,久而久之浸了尸气,也就变为了这般模样。”吴钩老汉将麻袋口系好,低笑道,“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原来昨夜那白师爷吃的,不是人。 原来这世上除了科学,当真有殭尸这类非自然的物事存在…… 吴钩老汉见我神色恍惚,便问道:“伢子,你们昨夜逃得蹊跷,可是宿到哪儿去了?” 确认站在我眼前的是个不吃人的同伴后,我便瘫软了下去。嵴背上的冷汗已被山里的微风吹干,粘腻地与衬衣贴在一起。我有些难受地喘了几口气,将昨夜的经过讲给了眼前的老汉。他一边听着我讲,一边凝眉沉思,像是晓得这村子里的许多秘密;于是我又把薛云的模样和他倒走路的骇人姿势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待到语毕,衬衣已再次被冷汗浸湿。 吴钩老汉重新将麻袋扛到背上,半晌才道:“我看,你是撞上殭尸王爷了。” …… “说不清是乱唐还是更遥远的年代,豫西有一位辖地的异姓王爷,唤作薛灵王。薛灵王是个赫赫有名的美公子,看似弱不禁风,却也骁勇善战,在当时为豫地平定了许多祸事,因此在变成殭尸之前,他还算受百姓拥戴。他这人颇有些奇怪,不怕死,却很是贪生,尤其崇拜那些不知名的鬼神,渴望它们保佑自己永生。 “他不知从何处购来一面灵媒古镜,当真召唤出了些稀奇古怪的物事,且开始用荒谬的法子折腾自己的身子,变得暴虐不堪,常将府中幕客灌毒剜眼,最终活活以怨气堆成殭尸,而他也在不久之后一命呜呼,成了这些个殭尸中的王。 “薛灵王少年时戎马生涯,不近女色,后来更是因笃信童子长寿,府中半个妻妾也无,自然就没有子嗣,下葬得很是凄凉。他死后,爱慕他的侍女和城中姑娘纷纷殉葬,堆成了如今的香魂坡;未曾殉葬的家丁害怕诅咒,只好代代在这里为他守陵。这村子原本叫灵王村,村民也是那些个家丁的后人,至于如今为甚么会变作食人村,便是那些作祟殭尸的缘故了。” 吴钩老汉坐在纸窗下抽着劣质的旱菸,辛辣的烟雾将我呛得直咳嗽,停顿了许久才接着道: “这村子里的殭尸除却殭尸王爷,大抵可以分为两种,一种食人,一种不食人;不食人的殭尸也不一定是善的。它们虽然不吃人肉,却爱吸食人气,人气吸多了便可以褪去尸皮再生为人。而被吸走人气、灌了尸气的人就会变成殭尸。
第5页 “因此在这村中,有的是被吸走人气变成的殭尸,和殭尸变成的人。”吴钩老汉又深深地抽了一口旱菸,道,“这般人和殭尸的转换只有一次,一旦从人变为殭尸,或是从殭尸变成人,就再也扭转不得了。你们俩个学生伢子昨夜看白师爷,古怪罢?他便是被吸走了许多人气的半僵,也是村子里唯一的智囊,因此我们须得将他好好护着,绝不能再让那些个殭尸触碰丝毫。还好它们不敢在殭尸王爷眼皮子底下太过猖狂,又大多是蠢笨之物,不然这村子早就阴阳颠覆,长眠在黄土地里了。” 我沉默着听了许久,问道:“那……殭尸王爷是甚么样的殭尸?” “他么,因为是王爷,总得有和那些小卒不一样的地方。”吴钩老汉抬眼看了看窗外,语气里透着感慨,“千余年前的薛灵王不想走奈何桥,又捨不得他那些金银财宝,终是被自己的怨气逼成了不死骨。路过食人村的行者,若是误打误撞进了西山灵王府,殭尸王爷看着顺眼,便会赏给那人香灰做成的吃食,将那人变成与他同样的殭尸陪伴;若是看不顺眼,则会将那人生吞活剥……于是食人村祖祖辈辈都记着一个规矩,那就是千万不能去西山;即使因为猎食非要去西山不可,也绝不能抬头看雾中若隐若现的灵王府。殭尸王爷不主动害人,可也绝非善类,每逢满月都会领着成群的活僵夜游,逞足了主人威风……” 吴钩老汉还说了甚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噁心与闷胀不断地涌向喉咙,我扑倒在灶前的柴糙堆里吐了起来。吴钩老汉停下话茬,仍是抽着他的旱菸,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瞭然。我吐够了便低头去看,柴糙堆边果然尽是灰褐色的糊状物,香灰混上胃液的腐臭气息也随之飘了出来。 “满月甚么的……只是每月十五六会有,应当不太难过罢?”我虚弱地抬起头问道。 吴钩老汉忽地笑了。笑得很是丑陋诡异。 “伢子,你来这里不过区区一夜,自然有许多食人村的稀奇之处不曾知晓。若你再待几日便会发现,我们这头顶的月,可是满满的从未缺过;半月、弦月,都没有。”他说着指向窗外,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 一炷香的功夫前还是湛蓝的天,此时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一轮惨白的满月挂在梢头,洒在村子里的光芒稀薄而阴冷。“我们这里白日短,黑夜长;因此村民为了防范殭尸,通常都是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吴钩老汉不理会我的怔愣,又道,“只有初一的时候,朔月不见影,才堪堪可以歇息。” 归巢的昏鸦鸣声渐歇,我擦着嘴角从柴糙堆上坐起,看着不远处的老汉静默了许久,问道:“殭尸夜游的时候,会吃人肉、吸人气么?” “会。” “要如何对付它们?” “起初么,是用糯米和狗血。”吴钩老汉抱着肩,破风箱般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无奈,“可如今村子穷成这样,哪来的糯米和狗血?更何况糯米也好狗血也罢,对付普通殭尸尚可,对付殭尸王爷是决计不管用的。” 我愣愣道:“那究竟是……” “你也甭问这些了。”吴钩老汉打断我的问话,眯着眼睛道,“而公原本还在奇怪殭尸王爷昨夜为何没有游村,敢情是看上了你这个外地来的学生。伢子,你吃了香灰饭,便已是殭尸王爷的人,这小破村子不敢为你得罪薛灵王——好自为之罢。” 这时,窗外惨白的满月忽然变得黯淡起来,隐约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掺杂着铁锈气息的幽凉夜风缓缓吹过,将整座山村笼罩在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我张了张口,心惊肉跳之余原本还想再说些甚么,却见吴钩老汉神色一凛,食指抵着嘴唇示意我缄口,继而低声道: “嘘……殭尸游村了。” ☆、月光镜 闻言,我坐直身子屏气静听,果然听到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了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像是泛着血气的陈年破布鞋不断地在与腐烂的落叶摩擦。吴钩老汉从窗前站起身来,挽起袖子露出苍老枯皱的手臂,神色凝重地对我道:“伢子,随而公来。” 摄魂一般的铃铛声在村中回荡,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跟在吴钩老汉身后,学着他的模样将袖子挽起,灰头土脸地爬上了积满尘埃的木梯。吴钩老汉坐在茅糙盖的屋顶,被大烟燻过的干瘪嘴巴正紧紧地抿在一起,浑浊的老眼看向山林中星星点点的微光,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来。 朦胧的月光下,我看到荒寂的山林中断断续续地跳出无数条稀薄的影子,待到它们的身形变得清晰起来,便对上了一张张枯灰的死人脸。它们平伸着双臂,血肉模糊的指甲直指我们的方向,缓慢而平稳地朝村子跳着,脚下泛着荧荧的绿光。我心中一紧,下意识朝村中看去,却发现没有一户人家有动静,斑驳的纸窗内昏黄的老油灯依旧亮着,仿佛并不在意即将到来的危险。 “吃了香灰饭的,一时半会儿也逃不出去,而公就来仔细同你讲讲这食人村夜游的殭尸。”吴钩老汉似乎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盘起两条萎缩的老腿坐着,模样就似个茶馆里的说书人,“你且看看那打头阵的死人,是这村子里最为普通也最为蠢笨的跳僵,行速不快不说,还经常丢胳膊掉腿,算是餵肥了这山中饿狂的野猪;再看看走在后面的毛僵,端的是一身铜皮铁骨,也是食人村殭尸中最为凶恶的一种,糯米狗血根本不顶用。好在它们生前皆被殭尸王爷以薛家血收服,不然只单那一只,就足以毁掉全村了。” 山林中涌出的殭尸潮已经快要到了村口;可吴钩老汉仍是神色悠然,没有半分紧张的模样。 在那密密麻麻的殭尸小卒中,我看到了传说中的殭尸王爷。 薛云手中提着一盏冰凉的阴灯,身边环绕着几只白发骇人的毛僵,及耳的黑发柔软地垂在颊侧,将那一张与寻常殭尸无异的青灰脸孔衬得很是俊秀,眼下一点泪痣似是凝着愁。他身上穿的不再是普通富老爷的绸子长衫,而是我辨不出年代的古人服饰,若不是空中飘来的死人气息太过浓郁,倒当真像那传说中令无数姑娘甘心殉葬的美人公子。 生前是豫地的薛灵王,死后是殭尸中的王。 我看着他与众多殭尸踏上香魂坡,一步步逼近屹立在乱糙中的石碑,不由得摇了摇自己有些混沌的脑袋,竟觉得没有之前害怕了。“伢子,你可知这些个殭尸中最厉害的是甚么?”吴钩老汉看着村外的蹦蹦跳跳们,不待我回答便眯起眼睛道,“是它们的仙子——飞僵,当年薛灵王从古镜里召唤出来的物事,名曰通天仙者;不过那飞僵究竟是个甚么模样,至今无人知晓。” 我无暇接话,只定定地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殭尸。跳僵果然如同吴钩老汉所说的那样,蠢笨至极,不时撞在树干和栅栏上,倒在泥土里咿咿呀呀地扭动着身子。“殭尸是瞧不清物事的,只能凭藉血气和风的流向来模糊地测。”吴钩老汉打量着薛云,也不知是在欣赏美貌,还是在盘算着对付,“而殭尸王爷不同。你看他,走路的模样很美罢?”
第6页 我这才发觉薛云没有像今早一样倒退着走路,虽有些死人的僵硬与腐朽,步履却优雅得如同真正的贵公子。“殭尸王爷共有三只眼睛,面上两只,脑后一只。”我心头一震,便看到吴钩老汉掰着手指道,“三只眼睛,两只阴眼看黄泉,一只阳眼窥人间。他之所以倒退着走,便是要用那只阳眼看你吶。” “王爷千岁!” 我正发着愣,便听到山林中传来了阵阵女子的呜咽与哭嚎。抬头朝远处一看,殭尸们已是走到了香魂坡。那里的土地正在殭尸们脚下隐隐震动着,不少殭尸美人骯脏破碎的头颅破土而出,顶着土屑痴痴地看向薛云,枯树皮般的手臂挥舞着,口中不断地唤:“千岁……千岁……” 薛云对她们视若无睹,提着阴灯静静地从中走过。殭尸美人吃力地将自己的身子从土下拖出,伴随着淋漓的血迹爬向薛云,伸出手来抱他的脚踝,却都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化了骨;我看着她们腐烂的身体像铁水一样沸腾起来,尖叫着化作血泥掉进土里,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痴情的殭尸女娃实在可怜,生前便不曾被王爷看上一眼,死后更是被他嫌恶,即使如此也总想着要与他这般亲近一回,就算化了骨魂飞魄散,也满心欢喜。”吴钩老汉嘆了口气,似是有些惋惜。 …… 殭尸已经进了村。 薛云在村口停住了脚步,抬起头,似是无意般朝我们这里看了看,恰对上我凝视着他的双眼。明知道他的阴眼是看不到我的,我却仍是感到了紧张。连忙把头转到别处去,暗暗平复情绪的同时,我看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白师爷站在较我和吴钩老汉这里更高的茅糙屋上,脸上带着半个面具,姿势十分诡异。尽管他没有露出全貌,可那骯脏的袍子和他伸在外面的乌黑舌头,却登时使我认出了他。他怀抱着一面巨大的圆镜,慢慢地将它倾向涌来的殭尸,口中念念有词。“尘归尘,土归土,徒有骨,无往复……” 我注意到他埋在面具里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薛云,目光里隐含着怨毒,嘴角也扬起了一个莫名的弧度。“之所以说白师爷是我们村的智囊,便是这么个回事。”吴钩老汉看着面色僵灰的薛云,笑呵呵地道,“他总晓得许多对付殭尸王爷的法子……比如,殭尸王爷害怕镜子。” 我看到薛云的神色果然起了微妙的变化,看向那面圆镜的目光变得呆滞起来,带领着众殭尸停在那里,许久都不曾动静。我垂在身侧的手缓缓绞在了一起,迟疑地问身边的老汉:“为甚么要害怕镜子?” “鬼晓得。”他瞥着远处的薛云,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或许是长得漂亮,怕对自己心生恋慕?” 殭尸们皆已躁动不安起来。我看着月光下那一张张青灰的脸孔,面上早已不再有甚么情绪,始终觉得自己在这食人村里撞见的一切都是梦境。指不定我明日醒来,自己还在上京的路上,同学也陪伴在我身边,没有甚么鬼怪殭尸,也没有甚么王爷师爷。 鼻尖有些微酸,我抬起手来揉了揉,朝不远处怀抱镜子的白师爷看去。镜子似乎有些沉,瘦弱的白师爷抱着它很是吃力,一不小心稍稍倾斜了一下,就将那笼罩上血色的月光投在了呆立着的殭尸之中。 “咿……” 身边的吴钩老汉手一抖,看向白师爷的双眼忽然瞪得熘圆,干瘪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手指颤抖着举了起来。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吴钩老汉,发觉他的目光也变得似薛云般呆滞起来,半晌嘴角竟淌出了些许鲜血,艰难地说道:“用镜子对付殭尸王爷的时候,它的位置千万不可摆错,若是不慎对准了天上的满月,将那殭尸喜爱的月圆之力加倍……可就……” 我愣道:“可就?” 下一刻,我便看到无数只铜皮铁骨的毛僵白发竖起,尸身膨胀成原先的三倍大,直直地跃上茅糙屋,一把将白师爷扑了下去。 …… 当横飞的血肉映入眼底时,我的心已经彻底凉了下来。“这村子里的人愈来愈少……”吴钩老汉苦笑着坐回原位,拭干自己嘴角的血迹,神色终于恢复了平静,“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镜子从白师爷手中滑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薛云终于不再恍惚,一张青灰的脸孔转向我和吴钩老汉,抛下身边的殭尸侍从朝我们大步走了过来。“……不好,殭尸王爷怕是寻你来了!”吴钩老汉低声说着,竟推了我一把,迅速地与我拉开一段距离,好像生怕自己遭受我的连累。 我看着距我越来越近的殭尸王爷,惶恐地扯住吴钩老汉的衣角道:“不,不……您得帮我一帮,我不想……我不想……” 吴钩老汉对我看了又看,终是咬牙道:“也罢,而公就告诉你个法子。” 薛云已经距我们十分近了。“每月初一朔月之时,殭尸王爷力量最弱,你瞅准空子把香灰涂到他脑后的那只阳眼上,便可将他送上黄泉路,迫他去轮回。”吴钩老汉将声音压得很低,忠告般接着道,“然而在这之前,你须得与他熟稔起来。毕竟薛灵王生性多疑,要取得他的信任极为困难;若你想要救你的同学——救我们的村子,便只能如此了。” 我尚来不及反应,便感到颈后一痛,顷刻晕了过去。 ☆、灵王府 …… 我本以为自己会在梦中害魇,或是就此命丧黄泉,在腹中香灰饭的驱使下变为与那些殭尸无异的怪物;谁知当我睁开双眼时,自己的身躯竟还是温热的,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也和往昔无异,好似昨夜邂逅的那些骇人物事当真只是梦境一般。 我看着眼前繁丽的床帐,仰躺在柔软的榻上愣怔了一会儿,原本想要坐起身,却一不小心碰到了怀里熟睡的人。我心里咯噔一声,大惊之余连忙低头去看,入目果然是薛云那张静谧的脸,正倚在我的肩前沉沉睡着。 他的面色已不再是殭尸的青灰,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肌肤被脸颊边垂下的发遮住了些许,身上也没有甚么陈年的尸臭,不似死人,亦不似活人。香甜的薰香在小屋内缭绕,窗外正是殭尸们歇憩的白天,他似乎才睡下不久,双臂紧紧地环绕在我的腰间,过低的体温很快激起了我的战慄。 想到此时与我同寝的人是千余年的殭尸,我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山中掺杂着阴气的浓雾仍在缓缓飘荡,我知道自己是决计没法逃出灵王府的,心下闷胀之余,只得试探着动了下身子,想要与这个罪魁祸首分开。“……起了?”当那低柔的男声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顿时绷直了嵴背,冷汗涔涔地从鼻尖冒出,原本的动作也悄然停了下来。 薛云撑起身,映不出任何物事的眼睛朝我看了过来,原本圈在腰间的双臂也若无其事地收回去,好似没有察觉到我此时的异样。 从吴钩老汉口中得知他的阴眼看不到活人,我的紧张原本消减了一些,可转念又想起自己即将变成殭尸的噩耗,看向他的目光便复杂了几分。眨眼间,薛云已是朝我挨了过来,想到吴钩老汉昨日的嘱咐,我在踌躇之余,硬着头皮唤了一声:“王爷……”
第7页 他一愣,靠过来的身躯顿了顿,似乎也没打算在我面前掩饰自己殭尸的身份,很是仔细地拿那双漆黑的眸子打量着阴阳相隔的我,半晌抬起手,巍巍地朝我伸了过来。眼看那只冰凉的尸手就要摸上我的脸颊,我强忍着逃跑的冲动,任他将掌心覆到我战慄的皮肤上,轻浅而细腻地摩挲了许久,低声道:“以后,你就跟着我罢。” 死人般僵冷的指尖在触到我那一刻,忽然变得温暖柔软起来,触感真实而令人心悸。我怔然看他,没来由地嘆口气,在那双凝满哀愁的阴眼注视下,终是道了一声: “好。” …… …… 殭尸王爷不再夜游了。 我不知道食人村没了夜游作祟的殭尸,那些被诅咒的村民是否会比往日过得好些;然而我没有机会去见,便只能在心底想想,整日被殭尸王爷圈养在这不见天日的阴间府邸里,一边担忧着同学,一边与他看似友好地相处。 说是看似友好,事实便是我不想与他友好;毕竟我没有理由去与随时可能将我变成殭尸,或是生吞活剥的阴间物事友好。 我是活生生的人,不会饮血茹毛,要想存活下来自然得靠阳间的吃食;然而薛云给我端来的吃食,我是不敢碰的,总觉得那些看似肥美鲜嫩的肉块是香灰饭的障眼法,生怕自己会在吃了它们的下一刻长出獠牙来。 话虽如此,为了苟活于世去救我的同学,还是免不得要吃上些许,待薛云走后便扼住自己的喉口将大部分吐出,只在胃袋里留下可供行动消耗的一小部分。如此反覆,我便不可遏制地虚弱起来,却仍是觉得自己在一天天变得僵硬冰冷,就快要化作一具活尸。 薛云将我的变化看在眼里,千方百计地寻来阳间的鸡鸭鱼肉,要他那些模样怪异的侍女去给我烹饪新鲜的菜式,也变着法子将他的府邸装饰得更加人气,想以此来博得我的好感。 然而我始终对在这里的吃喝玩乐提不起任何兴趣,只想着要与薛云佯装得更加熟稔,好问出宋志良的下落。我在家中有好些个兄弟,即便是死了也无足可惜;然而宋志良家中仅他一个独苗,又有怀孕的妻子在北京等待,若就这么葬身于此,就算我日后独自脱险,也难逃余生的悔恨。 薛云显然窥不出我的心中所想,用更多的花样来讨我喜欢;知道我对殭尸十分恐惧,便不再现出他阴间的原形,在我面前的模样总是与寻常人别无二致,身躯也似有温度。若是见我没有留意,还会时不时倒走一番,用那不知何般模样的阳眼来窥我。 起初我只觉得毛骨悚然,然而这般情形经受得多了,便也不再感到稀奇。殭尸王爷孤寂了千年,已许久不曾有过人陪,想要个有些知识的学生来做朋友,这心思我是懂的;至于殭尸王爷为何会看上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倒是没有去细想。 殭尸和人的想法,终究是不一样的;我揣摩不出他的心思,也无意去了解更多,只知道自己若是惹他厌烦,便会落得个被生吞活剥的下场。 我还算爱惜自己的性命,所以在那朔月之夜前,还需挂上一副恩爱友好的假笑。 “毅鸣,昨日城里那家周记的苏点可还合心意?”摆放着各式点心的圆桌边,一袭青色长衫的薛云端坐在那里,镶有泪痣的眼角虽还凝着若有似无的愁,却也浮上了些淡淡的笑意,看着我缓缓道,“听闻周记是这豫地最好的苏点铺,你若喜欢,我回头还教人多买些回来。” 他说着将那精緻的瓷盘递到我面前来,又端起旁边纹着青花的茶壶,殷殷地为我续了一杯。他眉眼低垂的模样很有几分妩媚,因为唇角扬着,看上去也似活人般灵动;只要忽略他那有些微僵的动作和被薰香掩盖的尸气,倒还真像是请学生做客的富老爷了。 我看着手中的茶,始终觉得它像忘川水。 那一点畏惧被我掩藏起来,极力地作出自然的样子,仰头饮尽了茶。“周记是极有口碑的铺子,毅鸣大饱口福,让王爷破费了。”我瞧着这些捏成花瓣形的点心,就像在瞧一把把香灰,刚刚把呕吐的欲望按捺下去,便见薛云巧笑倩兮地拿筷夹了一个过来,忙苦笑着道,“只是这些花糕太甜,毅鸣多吃不得,王爷还是……” 他见我如是说,便将那花糕递向自己嘴里,似是咀嚼了几下,若有所思道:“果然是有些过甜了,稍嫌腻口。” 原来殭尸竟也是能觉出滋味的。“既然毅鸣不喜欢甜的,那下次便不再买它。”我正出神地思索着那花糕究竟是被他吞到了何处,便见他放下筷,看着窗外的某处道,“外头山花正烂漫,你同我一起去看看可好?” 面对殭尸王爷的邀约,我不由隐隐的心慌,忙扶住自己的额角,摆出歉意难受的姿态来:“我,我今儿个有些头疼……” 薛云听罢静坐了许久,也没有怀疑些甚么,半晌只是道:“头疼便歇下罢。”起身走了出去。 待他那轻而清晰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耳畔,我便扑倒在不远处的痰盂边,扣着自己的喉咙将方才的茶水呕了出来。 因为每日都要如此吐上几回,我已变得十分娴熟,看到痰盂里已积攒了不少黄水,便起身默然地擦了擦嘴。薛云虽已不去夜游,可仍是经常莫名地消失在府中,我不过问,心里也乐得自在。模样令人难受的殭尸侍女已被薛云遣离了这里,此时此刻,空阔的府邸中只余下我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青年——活着的青年学生。 除了他的书房,这府邸中的每一处我都可以自由走动,因此在被圈养的这些天,我已然把这里的地势摸了个透彻。只可惜这阴间的景物都是虚的,许多我触碰不到,自然也就找不出甚么有价值的讯息,只能一边模糊地辨认着年代,一边朝更深的地方摸索。 “咿……” 当我终于辟出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在那昏暗阴灯的指引下打开一扇造型奇异的黑门时,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怪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抬头看去,只见绣着金线的帘子后窸窣动静了一阵,半晌露出一个怯生生的青灰脑袋,竟是一个殭尸美人。 不同于香魂坡的殭尸美人,看她的打扮,是薛云的侍女。 知道薛云的侍女断然不敢去伤主子的人,我便放心了下来,抬脚迈入那扇虚掩着的黑门。殭尸美人在帘后呆立了许久,步履僵硬地跟了过来;我懒得理会,见她并不碍事,便也随着她跟。 这黑屋里混沌一片,手中的阴灯窥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些许物事的虚影,恍然间竟似走到了阎罗殿一般。我揉揉眼睛,在角落里摸索了一阵,见没有甚么值得我驻足的罕物,便嘆息着打算离开。谁知就当我转过身去的时候,原本就昏暗的阴灯倏然熄灭,脚步一个不稳,竟迎头撞上一面蒙着布的坚硬物事。“咿!”身后的殭尸美人惊叫了一声。 我扶着撞痛的额头停下脚步,困惑地打量着身前的东西,抬手将蒙在它身上的布扯了下去。
第8页 这是一面极为精緻的古镜。圆润通透的琥珀镜面,四周镶嵌着不知名的暗色宝石,通身上下没有丝毫瑕疵,在我眼下散发着古老浑厚的光泽。 ——灵媒古镜? 传说中渴求长生的薛灵王曾通过它召唤出了许多稀奇的物事,包括那只名唤通天仙者的飞僵。我看着它,一时间也不好确定,刚想伸出手来碰一碰镜面,便见身边的殭尸美人寒毛炸起,跳过来打开我那只快要碰上它的手,着急地比划道:“咿,咿……” “你说甚么?” 她将古镜重新用布蒙好,推到原来的位子上,仍是比划着名道:“咿咿咿……” 我实在听不懂她的语言,又见她比划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失了钻研这面古镜的兴致,将那盏熄灭的阴灯提在手里,打着呵欠离去了。 …… 夜半我醒来,身侧并没有薛云的影子。 惨白的满月在窗外朦胧地挂着,千年的王邸里寂静得出奇,连夜露从野糙上淌落的滴答声都清晰可辨。我坐起身来愣了一会儿,睡意被窗外涌来的山风尽数吹散,掰着手指算出自己在阴间耗掉的日子,又想到自己那生死不明的同学,心头不由得苦楚起来。 我已不再害怕这殭尸王府中的阴冥了。披上衣物出了屋,我在空阔漆黑的走廊上漫无边际地晃荡着,半晌低下头来,发现自己的脚步果然已变得殭尸般整齐僵硬。 正欲苦笑的时候,我听到远处的纸窗边传来了些许动静,两个人模糊的对话声渐渐飘入耳际。我躲在高大的珐瑯瓶后犹豫了许久,终是拨开帘子朝那里看了过去。 月光在纸窗边投下两个清冷的影子,一个是薛云,一个是不久前在黑屋邂逅的殭尸美人。“……好大的胆子。”薛云背对着我教训殭尸美人,话里隐含着怒意,“碎嘴的奴婢,本王可曾允许过你与他说话?” 殭尸美人扑通在他身前跪下,仰起头来悽然地咿咿说着,像是在解释些甚么,可薛云的模样却很是不屑,身影愈发冷然起来。“念在你服侍本王多年的份上,这次姑且放你一马。”他俯身看着脚下的殭尸美人,冷笑道,“哪只手碰了他?” 殭尸美人颤抖着举起自己的右手,薛云便轻柔地握住了它。 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枯灰的手蓦然化开,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掉在地上溶成了一滩血泥。“……好自为之罢。”薛云说着从她背上踩了过去,渐渐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他走后很久,我才忽地意识到—— 殭尸王爷是背对着我的,那我方才偷窥的举动,应是都被他脑后的阳眼看了进去。 ☆、朔月夜 想到这里,我心头一颤,揪着帘的手下意识紧了紧。殭尸美人仍在地上跪着,枯灰的右手臂血肉模糊,隐隐有腐败的气息从那齿骨不齐的口中溢出,掺杂着几声低低的呜咽。我见她似是哭了,却不知该如何上前安慰,站在珐瑯瓶后静默了许久,竟无端生出些许愧疚来。 殭尸王爷果然如同传闻中的那样,喜怒无常。就是不知明早他醒来,是否会惩处我这个窃听的朋友。 于是我心绪复杂地回到卧房中睡下了。这里虽是阴间,却也布置得十分温暖,若非我有坚定的意志,此时极有可能已被这看似舒适的日子磨去了戒心,一天天变得枯灰腐败起来,直到彻底沦为殭尸王爷的禁脔。 我究竟何时才能找到自己不知所踪的同学……又何时能离开这阴森的地域,回到我所爱的人间来…… 暂且将这悱恻的思想放下,我合上了双眼;再次醒来时,薛云果然已经睡在了我身边。 他好似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抑或说是,并不打算追究我昨日的窥视。他明明知道自己已将最阴郁暴戾的一面展现在了我面前,却仍是佯装若无其事,好似要我打心底感到战慄,从而真诚而敬畏地匍匐在他脚下。 王爷的计谋註定要落空了;他实在不了解我,不了解一个追求自由新思想的学生。无论我的身体变成甚么可怕的模样,心都不会因此而改变丝毫。 日子一如往昔,我在他面前故作惬意地享受那些花样繁多的吃食,与他讲述这天下的格局,文人和军阀的故事。我总是将它们讲得很详尽,想以此来换取殭尸王爷的信任,可他却只口不提千年前的往事,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偶尔出言问一两句,仿佛并没有对我敞开心扉的打算。 我虽然憋闷,却也尚无话说,只能耐下心来等待传说中的朔月之夜,并在心中默默画好了这座阴冥王邸的地图。在薛云与我同眠的时候,我本想窥一窥他那脑后阳眼的模样,怎奈他实在太过警觉,经常在我刚刚起念时就偏转了头过来,翌日看我的神情也似有古怪,因此我只得放弃了这个打算,仍勉强着自己与他插科打诨,小心翼翼地度日。 …… 第一个朔月之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当我挣扎着摆脱梦中的噩魇,像往常一样披衣起身时,我发现薛云早已不知何时消失在了王邸之中,他的侍女随从也都不见踪影,只留下我这个半生半死的人在这里徘徊。 朔月之夜的殭尸王爷是不去村中夜游的,我觉得疑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依着脑海中的地图蹑手蹑脚地寻到狭窄的出口,站在王邸的后门边四下张望起来。 薛云总是将我看守得很紧,这般没有任何防备还是头一回,也不知他在这力量最弱的时刻躲到了哪里;然而不论如何,今夜应是我逃跑的最佳时机,毕竟比起拿香灰涂抹他脑后的阳眼、大义凛然地为这个村子送他去轮回,我还是更想找到自己的同学,一起安然无恙地逃出去。 这般想着,我便加快了脚步,期间没有任何人或殭尸阻拦,轻而易举地从这座阴森的建筑中逃出,一路朝山下奔去。 因为太过焦急,我免不得要摔上几跤;然而已经僵化的身躯感受不到疼痛,我也就没去在意,只仓皇地逃着,来到那日宋志良失踪的小山坡,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一边艰难地找寻起来。 夜色似已渐深。没了阴凄凄的月光照耀,山林里黑得辨不清物事,只能模糊地看出大概的轮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凉的泥土间。香魂坡的殭尸美人失了月圆之力,此时都在地下静静地睡着,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头顶生人的脚步。 许久,我在一片深沉的漆黑中看到一点昏暗的光芒,识出那是阳间的老油灯,便松了口气朝那里走去;可当我终于越过层层繁枝,走到距那盏老油灯不远的灌木后时,原本有些雀跃的心霎时降到了冰点。 我看到那是一群村民打扮的诡物。 称他们为诡物,是因着他们的模样实在像极了殭尸,却又和薛云府上的不大一样,个个伸着黑墨般的长舌,糜烂的眼眶空洞地瞪着,顿时使我想起那些被薛灵王灌毒剜眼的幕客,原本就不剩下甚么的胃袋便又翻江倒海起来。 在这群诡物中,我看到了神色悠闲的吴钩老汉。他坐在一口铁锅前,身边堆着几垛湿柴,正缓缓地抽着辛辣的旱菸。而那日在我眼前被凶恶的毛僵碎尸的白师爷,竟好端端地倚在他身旁,乌黑的舌头抵在唇边,分明是一副飢肠辘辘的模样。“可是带来了?”我看到他问身边的诡物。
第9页 那诡物僵硬地点点头,提着老油灯一跳一跳地远去,不多时便拖来一只硕大的麻袋,将它掼到了白师爷眼前。“……难得殭尸王爷今儿个去避难,许久未曾开荤,可要尽兴一回才行。”白师爷说着将那麻袋解开,从中拎出个人来,阴笑道,“这伢子人气极旺,又生得白嫩,够恁们几个把尸臭洗尽的。” 当我看到麻袋里露出的脑袋时,原本混沌的双眼蓦然睁大,窒息之感也剎那间笼罩了全身。宋志良被赤身裸体地摔在地上,已然出气不多,苦苦挣扎的模样就像一条脱水的鱼。“还愣着做甚么?”白师爷瞧了那些诡物一眼,病态而妖异的脸上浮满了阴霾,“且过去罢,不要师爷的赏赐,还想等薛云来化了恁们的骨头不成?” 它们听了,原本有些迟疑的神色便变得跃跃欲试起来,团团将宋志良围在中间,像挑拣白菜一样伸着枯灰的手来摆弄他,半晌皆是发出了满意的咿声。那垛湿柴在昏暗的灯火下渐渐风干,它们将吴钩老汉面前的铁锅架上,竟煮起某种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汤来;而宋志良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好似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吃干抹净的命运。 我垂在身侧的拳紧紧地握着,一颗心揪在喉口,却始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这个时候唐突上前无异于自寻死路;更可怕的是,我觉得死而复生的白师爷已经若有似无地朝我躲藏的灌木看来了。 殭尸王爷并非善类,而这悚人的村子亦然。晦暗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我的双脚隐隐有些发麻;诡物们熬好了成分莫名的浓汤,便抬着宋志良围绕到白师爷面前来,像是在等待着主子的命令。白师爷懒散地走到宋志良身前,苍白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很是怡然地欣赏了一会儿,并没有说些甚么。吴钩老汉抽上一口旱菸,扬眉道:“师爷,你可是也馋了?” “呵,我哪里能同它们一样。”白师爷不屑地移开手,空洞的眸子有些冷然,“长生之人可不是蠢笨的死物,若非薛云那厮千年来的作祟,我早就羽化登仙去了;既不必吸人气食人肉,也不必在这里听老汉絮叨。不过如今这村子里的殭尸愈来愈少……薛云很快便要奈何我不得了。” “嫌老汉絮叨?”吴钩老汉丢了烟杆,模样伤感地指着头顶道,“师爷可甭忘了我这脑袋上的疤,还是为了你才被殭尸王爷抓的。我年轻时生得秀气可人,你怜我爱我;如今老了,美人迟暮,便来嫌老汉吝蛋了。” 白师爷笑骂道:“呸!迟你娘的暮!” …… 那两人嬉笑着谈天时,诡物们便将宋志良作为最后一味汤料倒吊着捆好了,在白师爷的示意下朝那铁锅跳去,口中发出欢喜的咿声。 我的同学马上就要被架进锅里,被不知名的诡物玷污了。我悲哀地这样想着,想要迈出去的双脚却在原地打着颤。“……吴钩。”白师爷的目光又似是朝我这里瞥了一眼,撩起自己骯脏的长袍坐到老油灯边,缓缓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年纪尚幼时,我曾讲过千余年前通天仙者的故事?” “自然。”吴钩老汉似是来了精神,重新端起自己的烟杆抽上一口,回忆般说道,“通天仙者本领颇大,不但给薛灵王开了第三只眼,还将他的魂魄也迷丢,让这渴求长生的荒唐王爷甘愿弃了长生丹,为他堕入地下化作活僵……感人得很。” 眼看沸腾的铁锅内已冒出苍然的白烟来,我有些慌乱地上前一步,不小心发出了些细微的声响。白师爷扣着双手,并不在意那些诡物的动静,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怅然道:“不错,若是薛云没有爱上通天仙者,我也拿不到那颗稀罕的长生丹,更不会以不死之身苟活至今。当年的灵媒古镜扭转干坤,召唤出了千年后的物事,将我的荣华富贵尽数带走,不得不在这村中与化作活僵的薛云对峙,苦苦等候……” 他忽然阴笑了一声,抬眼朝遮挡住我的灌木看来: “等了千余年,通天仙者终于来了。” ☆、千年怪 话音刚落,我莫名地被眼前低矮的灌木绊了一跤,狼狈地直扑出来,摔倒在了白师爷与吴钩老汉面前。 “嗯?”吴钩老汉瞧见我很是诧异,丑陋的灰眉皱了皱,却是没有半分被揭穿的尴尬,抽着旱菸的腮帮瘪下去,眯着眼道,“姓唐的学生……怎么没与那三只眼的王爷在一起?” 此时此刻,我知道方才的犹豫已再无效用,于是咬着牙在他们面前撑起身,一时间竟感到了些许轻松,原本发麻的双脚也堪堪活动起来,拍去身上的土屑便径直走到被吊着的宋志良身边,把那些诡物从他身边扒开,又将制服外衣披在他身上,警惕地抬眼看着不远处的白师爷。 白师爷轻笑两声,便施施然朝我们走了过来。他的步伐有些说不出的可怕,原本混沌的宋志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猛然清醒了过来,揪着我的袖口慌忙道:“毅鸣,你且快些逃,这个人他便是当日……” “咿!”宋志良还未说完,便被周围扑过来的诡物们吓去了魂魄,眼白露出稍许,竟就这么晕了过去。我抱着他躲闪不及,被它们严实地堵了起来。没有月光伴随的夜风冰冷彻骨,诡物们流着铁锈状糊液的眼眶直直地凝视着我怀里的宋志良,似是下一刻便要与我抢夺。我不知自己是否有与它们对峙的能力,只得将宋志良抱得更紧了些;然而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它们围拥过来的动作竟倏然停下,个个呆滞地望着我,原本阴森的咿声害怕得颤抖起来,好似我才是殭尸怪物,而它们才是即将被拆吃入腹的活人。 我愣了许久,忽然想到自己身上沾染了殭尸王爷的气息,这些小卒应是很怕的;于是便释然起来,也摆出一副凶恶的面相,直到把它们吓得一个个蹦窜而去,打翻身边散发着血腥之气的浓汤。“……伢子,可还记得我?”就当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身前的老油灯骤然一暗,下巴被苍白的手指抬了起来。 我看着鼻尖几乎与自己相抵的白师爷,想到那日他被毛僵碎尸的骇人场面,身躯蓦然颤了颤,却仍是强作镇定地道:“……记得。”白师爷闻言一笑,模样竟有几分嫣然,伸手抹去我脸颊上的灰,又用低沉的语调道:“可还记得千年前的我?” 我愕然道:“我这般年纪……怎会记得千年前的事?”心下暗道不好。这白师爷,怕是千年的老怪无误了。 白师爷的手轻抚在我的颈间,带来些许麻痒的寒意。他困惑地看了我许久,才恍然大悟道:“我倒是忘了,你这个时候还不是通天仙者。”说着,他低头在我脖颈边咬了一口。我感到有些温热的液体正从细小的破口中缓缓渗出,一条墨色的舌头在那里湿润地舔舐着,将那些暗色的血珠通数吮进嘴里,用十分陶醉的语气道:“通天仙者……可是我这个先知一手缔造出来的……” 察觉到一股阴气正在将我缓缓包围,另一股暖流却自体内流出,我吃力地抱紧宋志良,从那打颤的牙关中挤出话来:“我在殭尸王爷府上待得太久,已是要变成殭尸了……人气……你吸不走的……”
第10页 “殭尸?”白师爷怪笑一声,扶着我的肩头幽幽道,“伢子想多了。薛云那厮怎会捨得让你变为活僵?——当年他正是因为不忍见化身鬼怪的你日夜啼哭,才吸尽你身上的尸气,沦为了今日的模样。” 漆黑飘渺的山林中传来了沙沙的声响,似是整齐的步伐踏在绵软的野糙丛中。原本还是轻轻的,后来便愈发清晰了起来,点点阴灯的光芒也渗在枝叶间,从中探出一个个跳僵的脑袋,踉跄而呆滞地朝这里行进。 当宛如异世的铃声在耳旁响起的时候,我便知道是薛云来了。 可我却没有对此显露出丝毫情绪,只定定地看着仍在脖颈边轻吮的白师爷。“……我不懂。”半晌,我苦笑着问他道,“你究竟在说些甚么?” 几只毛僵顶着黯淡的阴灯爬了出来,因为没有月圆之力的辅助,动作便变得有些迟缓,褪掉白毛的枯皱灰皮染着腥浓的血,看上去在悚人之余多了几分愚蠢呆笨。“罢,此时你也无须要懂。”白师爷的神色似有怜悯,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只需记得,我是个恶人就成。” 毛僵们爬到吴钩老汉身边,泥土底下亦是伸出了几条殭尸美人的胳膊;然而他仍是气定神闲地盘腿坐着,面上半分紧张也无。“现在恶人发话了——蠢伢子听着,要么送薛云去轮回,要么把薛云府上的灵媒古镜带来,不然我定教那些喽啰烹了你同学做食。”说着,白师爷便从我怀里夺了昏死的宋志良过去,抛给吴钩老汉叫道,“吴钩!你这迟暮的滑稽老汉,好生照顾着学生!” 下一刻,他便淹没在了殭尸潮中,而吴钩老汉亦悄无声息地遁走,只留下了我披在宋志良身上的外衣。横飞的血肉与满月时的景象别无二致,只是殭尸们都仿佛失了气力,撕咬的动作像是温柔的抚摸;即便如此,经受不住抚摸的人还是化为了一地残肢。“薛云!”白师爷在殭尸堆里尖声道,“没了头顶的满月,你便是缩头的王八!” 一盏阴灯凄凄地亮着,薛云从林间走出来了。 我原本在吴钩老汉遁逃的土地上焦急地找寻,却因一股熟悉的尸香慢慢停下了动作,平静地转过头去,与那步履蹒跚的殭尸王爷四目相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我顿时明白了他今夜离开王邸的缘由——朔月之夜的薛云,是彻彻底底腐坏的模样,干皱的皮包裹着断裂的骨,凹陷的面容再无一点往日威风。 而此时的白师爷不比他好到哪去。他的头颅轱辘轱辘地滚到一旁,讥嘲道:“蠢物!明知而公长生不死,还白费这些功夫来戏耍!” 我看到白师爷破裂的血肉正在泥土间翻滚,生出眼睛般寻找着彼此,从边缘滋生出新的脉络来,渐渐粘合在一起。讥嘲声不断地飘入耳际,殭尸王爷已经走到了我身前。“……我知道你是不死的。”薛云开了口,原本低柔的嗓音已变得沙哑而干涩,“这次再撕得碎些,够你恢复一段时日的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殭尸王爷脑后的眼。 细得透明的发丝间,有神而明亮的眼睛正略显凄愁地看着我,眼睑是一层薄薄的血色。在这噩梦般的食人村经历了如此之多,我早已不再畏惧,只与它静静地对视着,不多时便低下头来嘆了口气。 躯体即使被碎了无数块也能蠕动着拼合的千年老怪,用脑后的眼睛窥视我的殭尸王爷,不断撕咬着残肢断臂的嗜血鬼怪,纠缠在我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好似一场荒唐的盛宴。闭上双眼的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意志的消磨,仿佛已无意再去挣扎,苦苦地在科学与现实之间徘徊。 “毅鸣。”干枯的尸手平伸到我面前来,殭尸王爷弯下腐败的身子,隔着晦暗的阴灯对我道,“我们回去罢。” …… 我终是不敢忤逆。 天色渐亮的时候,殭尸王爷就要睡下了。他的尸身撑不起雍容的长衫,只能任凭它松软地挂在胳膊上,枯萎的脑袋深深垂着,继而朝床前立着的我看来。“毅鸣……”他开口,嘴里并没有几颗完整的牙,双臂颤抖着朝我张开,缓缓吐出疲惫的呓音,“碰碰我……” 这话若由一个娇软的女子,或是昔日美丽的他来讲,应是很撩人的;可被一只形貌骇人的殭尸说出来,便倏然丧失了原本的意义,不可怕,却很是可笑。 因为我已经麻木到不会再去畏惧,便依言上前,将掌心与那只干枯的殭尸爪轻轻相贴,甚至温柔地十指紧扣。他仰着头,些许尸香从体内氤氲出来,很快消除了我的些许不适,将另一只手覆上那仅留有一层枯皮的手背,安抚般拍了拍。 活人的温热渐渐驱走了殭尸的冰凉,我分明感到那只手正在褪去濒死的僵皮,变得骨肉丰盈起来;待我诧异地睁眼去看时,它早已恢复了如玉的色泽,嵌在仍是殭尸模样的手臂上,诡丽的景象竟令我心头颤了颤。薛云用那双瞧不清阳间物事的阴眼看我,半晌靠过来,脑袋挨在我的肩头轻轻摩挲,仿佛在期待着甚么。 我沉默良久,将他的长衫从身上轻柔地解落,低下头来一寸寸地抚过这具干枯骇人的躯体,看着它在自己指尖破茧成蝶,从灰败腐朽的尸皮变为柔韧结实的肌肤。薛云静谧地任我抚摸着,始终用那安神的尸香萦绕着我,渐渐褪去可怖的殭尸之态,恢复为完整的人形来。 这般神奇的感觉并不坏,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温馨。我捧着他的脸颊,手指勾勒着那枚失了血色的菱唇,感受到他身躯的轻颤,心头竟莫名生出一种诡异的情愫来。 慌张地收回手指时,他已是吻了过来。 ☆、化骨柔 温凉的触感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腐朽,很快被惑人的馥郁所取代。那干枯的唇舌在碰到我的口腔时活了过来,像是一尾甦醒的游鱼,不停地轻触在湿润的地方,带来些许异样的麻痒。 我从未与他人有过如此亲近的举动,又因着慌神,一时间也忘却了推拒,轻易地被他吻到深处,被迫着回应起来。怀里的身躯已恢复了昔日的温软,不再是殭尸腐态的脸颊俊美难言,掌心下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透着诱。我想我一定是被迷昏了头,尽管看出了怀中阴间之物的引诱,却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直到两人的气息皆已紊乱,险些擦枪走火的最后一刻,才艰难地启口道了一声:“王爷,我……” 他倏然停下了。 “……你会走的罢。”许久,他撑着赤。裸的身躯抬眼看我,嗓音在逐渐亮堂的小屋中幽幽地响起,听上去无奈而忧愁。 我从方才那浅浅的情。欲中挣扎出来,眼神已是清明了许多,闻言慌忙将散乱的外衣理好,苦笑道:“我的同学还在那怪师爷手中,直隶和北京也都有事务要办;世道这么乱,我……”见识过殭尸王爷的本事,我本应对这无法逃离的现状妥协才是,可心中仅存的那一点希望仍是驱使我握紧了拳,低头道:“留不久……且……阴阳殊途……”
第11页 这话已近乎于挑明了。 短暂的意乱情迷过后,清醒的我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对劲。寂寞的殭尸王爷想要有人陪,这我很好理解;可他情不自禁地亲吻了我,便是已经超出了友人的范围,教人在战慄之余多了一分迷惘。 不论他的亲吻是甚么用意,我都没有坦然接受的理由。若他不是男人,兴许我们还可以演绎一出聊斋的风流故事;可在这样荒唐的身份下,如此演绎只能是令人啼笑皆非的。 我知道即便撒了谎,殭尸王爷也能从中嗅出古怪来,因此还是与他讲明——不论他使出怎样的手段来迫我留下,就算我明面上服从,心底也是不愿的。既不愿与殭尸为伍,也不愿与同性苟合。 “……也罢。”薛云垂着眸,也不知是否悟了我的意思,半晌才嘆一声气,将完好如初的身躯再次贴上来,淡淡地命令道,“继续罢。” 这话颇让满头雾水的我怔愣了许久,直到他拉起我的手探向身后,触到某个私密的地处时,才猛地直起了腰背。震惊的潮红瞬间覆上双颊,吐不出完整字句的嘴唇轻轻作嗦,我看着薛云,心头的尴尬缓缓盖过了应有的惧怕。他仿佛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仍用平静而淡然的语调道:“里面还是僵着的。”好似并不觉得羞耻。 圆润的股间那一点隐蔽的柔软在我指尖轻轻蠕动,尴尬的潮红也始终在我面上不曾褪去,然而他既是发了令,我又无法去违抗,便只得定下神来拥住他的身体,闭着眼睛将手指缓缓推进那干涩的甬道。 殭尸王爷果真有些禁忌的癖好。我这么想着,心头有些难以言状的复杂,手指在凉滑的软壁边缘轻抚几下,便匆匆抽了出来。“不够深……”待到这句话被薛云说出口时,我总算迟钝地悟出了他的意思,整个人恍如被闷雷噼中,仍停留在他股间的手变得烧红起来。 虽是阴冥的府邸,我却感到了一丝来历不明的热意,直觉想要与身上的人分开,却被他拥得更紧,裤子也被一只冰凉的手缓缓解下,露出已有些许抬头的物事。察觉到他的目光停落在那里,我慌张地掩住下身想要与他分开,却看到他的手一顿,竟抬手握住了…… 从未遭受过如此刺激的我失了反抗的气力,只能喘着气任由他动作,身下的物事在滑腻指腹的捋动下愈发挺立起来,可悲地想要索求更多。嘴唇被两瓣温香堵住,湿润的舌尖辗转挑逗着我闭合的牙关,继而钻入进去,缠绵地舔舐在柔软的地方。 不久前在山林中观看殭尸们惊心动魄的厮杀,此时却在和它们的主子厮磨温存,这般极端的反差竟化作阵阵莫名的快感涌上头来,几乎令我无法呼吸。薛云的掌心沾染了我的温度,如鱼得水地肆虐在脆弱的顶端,软下的腰身使我再顾不及其他,半闭着一双朦胧的眼在床榻间喘息。 对于身为千年殭尸的薛云来说,我的反应确乎是太生涩了些,他眉宇间的忧愁也因此消散不少,见我没有推拒,唇角更是多了一抹笑意;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便看到他滑落下去,肿胀的部位也陷入到湿润中去,被包裹着轻轻吞吐起来。 我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说不出话来了。 殭尸们皆已眠下的寂静清晨,深居在山村中的殭尸王爷正以人形的美态为我服侍,神色平静而从容,眼角的泪痣隐约闪着微光;他几乎不给我任何瑟缩的余地,绛色的舌尖流连在高耸的精身,将些许液体涂抹其上,继而深深含入,险些将我的魂魄也一併吸去。“不够深……”许久,他似是机械地重复着,唇舌终于离开了那里。 失去温暖包裹的物事感到些许失落;然而我还未来得及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震惊,便看到薛云撑着身子仰过头去,缓缓将我的物事含入了体内。 当隔着阴阳的两具躯体终于结合时,我察觉到他以一种近乎于欣慰的复杂情绪嘆了口气,倚靠在我的肩头,也不知是不是在拿那脑后的阳眼窥我。“怕么?”他说着微微抬了抬腰,在那违背我意志的物事上缓缓起落,长辈般轻拍我的嵴背,又细緻地吻过我的面颊和耳廓,好似在极力地为我消除与殭尸云雨的恐慌。 我几乎是呜咽了一声,才缓慢地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腰身,挺动着与他相契。他悟错了我的反应,并不知道这战慄并非是因为惧怕,而是无法承受的快感。我早已是喝过洋墨水、晓得新风尚的学生,骨子里并没有国人普遍的愚讷与守旧,尽管不喜风花雪月、放浪形骸之事,却也并不会因失贞而苦痛些甚么,只隐隐觉得荒唐。 我曾想像宋志良一样娶个门当户对的淑女为妻,相敬如宾地度过此生;而今,这个奢望已是被殭尸王爷打破了。悲哀的是,我竟不觉得后悔,也不觉得身上之人的作为有多么恶劣。 无法将自己罔顾意愿的身体拖出欲望的漩涡,加之还需要殭尸王爷的更多信任,把那生死未卜的同学带到他待产的夫人面前,我不再犹豫,主动地上前吻住他。他微微一愣,不再被尸气所环绕的身子与我一样灼烧起来,将窗外阴凉的山间蒸腾出薄薄的雾气。私密的部位紧紧地结合着,我揽着他腰身的手渐渐上滑,停落在了肩头。 他并不单薄,掌心下的胸膛颇有些结实的厚度;然而不知是不是千余年未曾沐浴过日光的缘故,触目尽是一片苍白可怜,双腿与臂膀也显得有些萎弱。我能想像出他在还未脱去水分与颜色的千年前是何般倜傥的模样,却想像不出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王爷为何愿意承欢在我的身前;若是只用怪癖来解释的话,我未免也太幸运了一些。 埋在他体内的物事已快要临近爆发的边缘,持续吞吐的肉壁在微微收缩,压榨着我残余的意念,而他的面上除却欣慰的满足,并无一丝欲望的痕迹。当我终于在浑浊的喘息中释放出来时,才隐约发觉—— 殭尸是没有触感的,也是没有欲望的。 ☆、薛灵王 …… 我终是不明白殭尸王爷的意图。“这里……”泄身之后的我感到阵阵茫然与无措,仍环抱在薛云腰间的手臂也不知收往何处,只得盯着他微启的淡色嘴唇。他抚摸着我布满薄汗的身躯,手指轻点在我颈间微小的破口上,凝眉道,“他咬了你?” 我一愣,下意识低头看去,竟发现有点点气味怪异的黑液从脖颈处溢了出来,滴落到我的前胸和腰腹,在身上蜿蜒成了破碎的图腾。 想起前不久那举止疯癫的白师爷,脖颈间的伤忽然疼痒起来,我顾不得还与薛云交合在一起的姿势,抬手便要去抓;薛云神色一凛,忙制住我意图作祟的手,俯身对着它看了许久,始终朦胧昏然的睡凤眼凝出些许异色,以指擦拭后便将凉凉的嘴唇凑了上去,吮起那已然溃烂的伤处来。 我这才堪堪反应过来——这脖颈上的伤既是能被殭尸王爷的阴眼所瞧见,便定然是阴间的物事。躯体不灭的白师爷,是在我身上咬出了一个阴间的缺口。 无法集中意念来思索,古怪的黑液在身上流淌的感觉十分难受,每一滴都似白师爷的舌头般猖狂地勾勒着我的皮肤,瞬间将缠绵的余韵带离躯体。溃烂的伤处已在薛云的吮吸下癒合起来,他吐出口中黑红模糊的物事,看着它们在冥灵的地间化作青烟,眉头紧紧地拧着,抬手想要将我身子上的图腾擦拭干净;然而黑液的河流遇到他的手,便长出眼睛般纷纷绕离,我甚至能听到宛如黄泉的笑声。
第12页 “这究竟是甚么……”我期期艾艾地指着这些触目惊心的物事问道。虽然身体的疼痒还尚可以忍受,可看到薛云眼里那一瞬间的痛苦,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直觉这会是件险事。 他静静地打量着那些流过我全身的黑液,再一次俯下身来,开始用凉滑的舌尖驱赶那些深入我肌骨的墨色;黑液的河流逃得过薛云的双手,却逃不过他的唇舌,都尖叫着化作了青烟,满室黑液的异味也渐渐被馥郁的香气所取代。 也不知是古时为尸身防腐的香料,还是他生来便具有的味道,我嗅得安心,不再疼痒的躯体自然而然地朝他靠近,莫名的悸动与情愫也缓缓在心头漾了出来,沉默着看他在身前动作,许久不曾出声。 黑液蒸腾的地方皆被殭尸王爷细心擦拭过了;另一种微热的痒也沿着干涸的痕迹滋生。当下腹也被湿腻的触感与轻轻的呵气所包围时,我分明感到有线状的热感沿着嵴背攀爬了上去,鲁莽地驱逐了那一点抗拒。苏软的身躯终于拒绝再听从我的命令,在薛云有意无意的挑逗下作出了诚实的反应,腹下那物也巍巍地立了起来。 …… 可悲,实在是可悲。 天下如此之乱、百姓皆在受难的时期,我不去尽到进步青年或谏或檄的责任,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阴森山村中、雾气缭绕的殭尸王邸里,与善恶难辨的诡物缠绵风流。我不知道自己逃离的决心还是否坚稳,也不知道第二日醒来的自己是否还是活生生的模样,然而只要不去想,此时的我竟觉得有些幸福。 殭尸王爷轻易地窥见了这些将我淹没的复杂情绪,并不劝诱,也没有安慰些甚么,只扭动着腰臀将我吞入得更深,将方从疼痒中解脱的我再次拉进欲望的漩涡。初经人事的青年,自是敌不过千年殭尸的手段,我很快便忘却了所有,将眼前这具苍白柔软的身躯推倒在身下,莽撞地律动起来…… 情浓时他看上去也很是欢愉,只是身下软垂着的男物始终没有半分动静,好似在嘲笑他殭尸的身份。 “毅鸣。”他将高。潮后疲倦的我揽进怀里,低柔的嗓音已变得有些沙哑,仍像长者一样轻抚我的脑袋,时而安慰般亲吻我的鬓角。“你终究还是要离我而去的。”他说着,竟自眼角流下一滴泪来,“待到那时,我又要等多久……” 蓦地,我抬起身来看他。 滑落到颊边的液滴映着那粒凝满哀愁的泪痣,他虽然看不见我,却能精准地感受到我所在的位置,五指轻缓地梳理着我的短发,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若有所思的目光。“王爷,千余年前学生可见过你?”白师爷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回荡在我耳边,一个古怪的念头猛然从心头升起,我与他相握的手颤了一下,缓声问道。 薛云听罢微微一愣,许久才低笑道:“这叫甚么话。”却是不置可否。 …… …… 食人村的夜晚到来了。 当甜甜的薰香从王邸的长廊漫入小屋时,我睁开了双眼。这几日山中寒凉,薛云自知过低的体温会令我不舒服,便不再每晚坚持与我宿在一起,回到他王爷的主卧睡下了。此时他与他的侍女应是都还未起身,正好便宜了我的行事。 我提着灯走在幽暗寂静的长廊中,凭着记忆找寻上一次邂逅的黑屋。不死之身的白师爷那日絮叨了颇久,我知道灵媒古镜是件相当重要的物事,于是便想着要再见它一面。虽然薛云并没有代我去救宋志良的意思,可我却也不想将它偷出去带给白师爷;这两人之间有个巨大的谜团尚未解开,我连双方的善恶都辨不甚清楚,又怎能唐突行事。 白师爷是个怪物;殭尸王爷善恶难辨,他亦然。兴许仔细地观察一下那面召唤出通天仙者的古镜,能得到些许线索也说不定。 窗外缓缓吹过的夜风夹杂着几声如泣如诉的呜咽,那是香魂坡下眠着的殭尸美人。我轻飘飘地踩在轮廓模糊的阴间路上,一双阳间的眼睛甚至能透过墙壁看到远处山林中飘荡的殭尸,因为早已习惯,倒也不再觉得它们的样子可怕了。 自从殭尸王爷不再夜游之后,食人村并没有比以往热闹半分,好似有甚么正在暗地悄然蓄积,头顶的满月也被浓厚的乌云包围起来,先知般审视着这座山村。身为不属于这里的外人,我本应对无法预知的命运惧怕才是,可此时我却如同出家的僧人,只差拿起木鱼来敲一敲。 推开黑屋的门时,我又听到了窸窣的响动。青灰脑袋在不远处的帘边若隐若现,化作半边朽骨的手臂流露出些许怆然,竟是被薛云惩处过的殭尸美人。她似是想要唤我,却又像在惧怕着薛云那日的威胁,踯躅在那里不敢上前,终是渐渐隐去了。 我轻声嘆气,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黑屋中还是混沌一片,不似阴间也不似阳间,许多模糊的虚影拼凑在一起,在阴灯的照耀下幽然发亮。我很轻易地摸索到了灵媒古镜的位置,并没有去在意身后暗窗的响动;当我将蒙着它的绸布一把扯下,露出浑圆光滑的镜面上,窗外笼罩着血色的满月恰好倒映在它的正中间。 “咿!” 原本隐去的殭尸美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见我的手指已然触上那明亮的镜面,便厉声尖叫着扑了过来。 我眼睁睁看着那具枯朽的尸身穿过我的身体,扑向黑屋的角落,从森森的白骨与尸皮中生出新鲜的血肉来;当她踉跄着直起身,回过头来看我时,已然是玲珑的少女模样。 周遭的景色倏然起了变化,混沌未分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亮堂起来,映照出黑屋内辉煌的摆设,连同那些锦衣华服的侍人。侍人们面面相觑,似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和那面恢复崭新的灵媒古镜,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我茫然地站在古镜面前,任由那已经褪去殭尸死态的侍女打量着我,半晌收回目光,笑吟吟地对身后道:“千岁,仙子来了!” 她的话语有很重的口音,不同于今日的官话与方言,听上去着实有些晦涩;我好容易悟出了她的意思,转过身去看到倚靠在虎皮榻上的男人时,便彻彻底底地呆立在了原地。 “……白师爷。”眼角有泪痣的俊美男人端着酒,薄而坚韧的软甲还披在身上,修长的身姿隐约透出几分傲然。他用与侍者们同样的惊异眼神看了我许久,蹙着眉对身边鬼魅般的人道,“这便是你为本王召唤出来的……通天仙者?” 传闻中还未化作活僵的豫西王爷,骁勇善战的美公子,千余年前的薛云—— 薛灵王。 ☆、10·尘归尘 …… 我平静地朝身后看去时,灵媒古镜中笼罩着血色的满月已经消失了。 一身儒装的白师爷低眉顺眼地站在薛灵王身边,妖异的模样与千年后相差无几,只略略扫了我一眼便将目光挪开,恭敬地对他道:“回千岁,正是如此。”薛灵王听罢沉默了半晌,慢慢饮下手中的酒,唇边隐约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似乎对我这来历不明的仙子很是满意。
第13页 脚下的地砖冰凉而真实,熟悉又陌生的触感使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是来到了千余年前的古城中,殭尸王爷生前的王邸里。不同于阴间的寒冥,这里的每个人都散发着活人的温度,呼出的气息也与我同样灼热,包括那将我从千年后召唤到此地的白师爷。 稀奇古怪的事经历了如此之多,我早就丧失了感到惊讶的能力;先前的预感已噩梦般成真。此时的薛云并不认识我,不认识这个千年后为之怅然的爱人,却对身边明明应是视之死敌的白师爷信任如斯。而作为侍女的殭尸美人也仿佛被薛灵王所喜爱,白藕般的手臂没有任何残损,盈盈笑着看她的主子。 这般祥和的现状,怕是即将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了。 薛灵王饮尽了酒,便迈着方正的步子朝我走来,倜傥的身姿令不少小婢的面容泛起了桃花,却不曾多看她们一眼,径直抱起拳半跪到我面前来,以近乎于虔诚的语调乞求道:“仙子,无礼小王贸然将你从天宫请下,委实是罪事一桩;然而仙子你既是来了,便不如在这久违的人间多逗留几日,略施法术为门徒做些善事,赠予小王永生之力如何?” 千年前的语言终究和如今不大一样,薛灵王的声音又比殭尸王爷的低柔多了几分醇厚,仙子的称呼也令我不由得深皱起眉,好半晌才将这些晦涩难懂的语句在脑海中理清,打心底嘆了口气。此时的薛云果然是那传说中的贪生王爷,满心都是对长寿的狂热追求,根本不曾爱上任何人。这样一个虔诚的仙者门徒竟会对一介凡夫俗子情根深种,我究竟何德何能…… 见我始终一言不发,薛灵王的神色隐隐有了异样,将困惑的目光投向身后从容站着的白师爷,便见他施施然朝自己走来,望着我们噗嗤笑道:“千岁,仙子方从古镜中出来,许是被吓着了;不如陪他在这久违的人间戏玩几日,再来请求施捨。”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我颇有些啼笑皆非;然而薛灵王却完全不是这么想的。他打量着我,眼底有了些不明的情绪,而我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望着他艰难地开口道:“薛云……” 这话一出,薛灵王眼底的些许怀疑便彻底散去了。白师爷眉毛一挑,身边化作侍女的殭尸美人惊叫道:“果然是通天仙者,连千岁的名讳都知晓!”她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敬意,仿佛对我这个神通广大的仙子很是好奇。 一向敬慕鬼神的薛灵王似乎全然信了;也不再去想身边的亲密友人有甚么阴谋。他直起身来,眼神恢复了原先的虔诚,见我没有流露出抗拒的情绪,便试探着执起我的手,膜拜般合拢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宽厚柔软的触感很是令我恍惚了半晌。这般性情的他与千年后的薛云,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阿香,你且带仙子去歇下。”薛灵王自觉膜拜够了,便不舍地放开我的手,转而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教奴婢们好吃好玩地伺候着。若仙子不合心,本王定摘了你这项上脑袋。” 侍女窃笑两声,似乎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我尚来不及开腔,便被那些衣着奇异的侍人们簇拥着出了门,好吃好玩地伺候去了。 说是请,也与强迫无甚差异。 …… 富丽堂皇的灵王府,千余年来从未起过变化,所有的摆设都为我所熟悉,连同那长长的走廊与幕客居住的精緻小阁;然而不同之处还是有的。我打开窗,青灰的围墙外不再是阴凄凄的破旧山村,而是一座繁华的古城,缓缓吹拂在面颊的微风也失了铁锈般的腥气,蕴含着蓬勃的生气。 薛灵王的百姓虽生在乱世,日子却过得很是安逸和乐,市井间的买卖吆喝颇有些悠然之意,听在我耳里有种恍如隔世的安宁。 然而习惯了阴间的寒凉与虚无,阳间的热闹于寥落的我来说只能是陌生的。这里的夜晚不再有惨白的满月了;朔月之时的殭尸王爷也不会变身,教我用爱人的抚摸去将他还原。我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甚么,只能倚在千年后与薛云缠绵相卧的小屋里,静静地思索着日后的计策。 灵王府的侍人依照他们千岁的吩咐,纷纷变着花样来讨我欢心,从各地请来精于表演的艺人戏子,又奉上各色美食,想以此来为薛灵王换取长生之力。我在心中苦笑,始终无法对这些古人解释自己新时代青年的身份;毕竟薛灵王有他的智囊,又不记得我们千年后的纠葛,一个凭空冒出的通天仙者如何能比得情同手足的白师爷?只得默然遵从。 能吃到千年前繁华古都的美食,当真是件惹后人艷羡的事情,然而我味同嚼蜡般感受着甜咸,竟觉得还不如香灰饭可口,再没了丝毫回归阳间的喜悦。那名唤阿香的侍女在旁边担忧地看着我,半晌递上一杯茶来,问道:“仙子,可是这些吃食的滋味不好?” 仙子仙子,这般称呼实在教我难受,却又说不得甚么,只得虚弱地摆摆手,让她退下了。在这个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流中的年代,我虽能勉强辨出他们的语言,可他们除却些许特有的名词,是听不大懂我的话的;交流困难,又不知该如何以通天仙者的身份求取薛灵王的信任,我只好放弃这个法子,转而去思索其他。 好在薛灵王因着敬畏,给予了我极大的自由,因此我还是决定在府中侍人都不曾注意到的时候,悄悄熘进他为灵媒搭建的小屋,再次找寻那面扭转了时空的古镜。 走到早已不再混沌的小屋前时,我听到里面传出了两个人模糊的对话声,于是慌忙止住脚步,遁到了殭尸美人曾经隐藏的金丝帘后。 “……此话当真?”说话的人是薛灵王。锦靴踏在光洁地砖上的声音隐约响起,他的语气有些慌乱,又似是在踌躇些甚么。“师爷,多年前那颇负盛名的云游老道曾同我讲,童子定然是要比纵慾之人长寿数倍的,因此灵王府中至今没有妻妾;要我破这个戒倒罢,若仙子并无断袖之癖,岂不是……岂不是……” “千岁此言差矣。”我还未琢磨出薛灵王的意思,便听到白师爷那略显古怪的声音飘了出来。“童子长寿,那老道自是没有骗千岁。然而仙子是谁?通天仙者,通身上下都是宝器,吸他几口气便能延寿数月,更别提精气了……至于他有无断袖之癖,千岁吶,纵然仙子在天宫叱咤风云,可到了这人间的豫西,还得如百姓般听话,不然我们不放他回去,他的通天之能也施展不出呀。” 我怔愣半晌,终是明白了过来。白师爷是要薛灵王与我……与我…… “我悟了。”薛灵王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下定决心般又与白师爷低语几句,然后吩咐身边的侍人道,“本王今晚便去仙子那里。你们几个伶俐地去先行准备着,服侍他沐浴一番罢。” 察觉到侍人应了声,我便匆忙甩开身前的帘,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朝自己歇息的屋中走去。 不多时,以阿香为首的侍人们便陆续到来了,将我那一身在他们眼中相当古怪的制服褪下,殷勤地服侍我沐浴,再换上柔软舒适的奇异服饰。我在床榻间辗转反侧,想到再过不久薛灵王便要来行那与仙子的周公之礼,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第14页 这时,我感到颈边曾被白师爷咬过的地方忽地一痒,些许冰凉的物事黏滑地淌到了肩头,阵阵熟悉的疼痒也悄无声息地蔓延起来。我心头一凉,忙伸出手去摸,发觉那原本已经癒合的伤处竟再次破开,许多早已被薛云化去的黑液狰狞流出,逐渐在我身上蜿蜒出诡异的纹路。 我想要去抓挠,可它们却愈发肆虐起来,直到将我整个包围,黄泉的爪牙般彻底湮没在我的皮肤之中;虽不至于疼痛难忍,滋味却也不算好受,没有那湿润唇舌的安慰,此时的我竟感到了些许空虚。 黑色的河流仍在缓缓流淌,飘渺的吟唱也从中荡了出来,屈死的亡者般不停念叨。“尘归尘,土归土……” 那声音我听得真切,与月圆之夜的白师爷别无二致。 ☆、夜不眠 就在这时,薛灵王来了。 耳边阴郁的吟唱倏然没了踪影,好似十分惧怕来人的王者之气,蜿蜒的黑河也停止了流动,静静地攀附在我的皮肤上。薛灵王穿着轻薄的绸子,敞开的衣襟隐约露出了平坦结实的胸膛,眉目间的英气凝着些许犹豫,试探般朝我看过来,恰与我被遮挡在纱帐中的双眼相对。 他应是正处于一生中最为风云得意的时刻,常年奔波在战场上的矫健身躯没有丝毫枯灰的寂态,脚步也铿锵有力,满是王者的优雅与傲然;这样的他于我来说,只能是陌生而令人敬畏的。 我发觉我想念薛云,想念他虽不温暖却很舒适的怀抱;而这般想念,终是在这噩梦一般的时空中变为了悲哀与讽刺。“仙子……”薛灵王口中默念着那可笑的称呼,掀开朦胧在我们两人面前的帘,再次以仙者门徒的姿态虔诚地注视着我,然后缓慢地俯下身来,轻轻吻上我的脸颊。 活人的温度包覆着我的身体,攀附在皮肤的黑色纹路已经不再骚动,柔软的菱唇在面上摩挲的触感使我感到了心悸。明明是与薛云一模一样的五官,在我看来却相去甚远,只有那粒眼角的泪痣被我所熟悉;然而它没了凝着哀愁的媚意,便也不再如我记忆中那般生动。薛灵王并不爱我,只是爱他的永生,因此他吻我的姿态,像极了以自己的贞洁为祭品的一场祭祀。 他见我没有反应,动作便愈发大胆起来,不但一手探入了我的衣衫,膝盖也顶入我的腿间,像是在探寻着甚么。唇瓣被温热湿软的舌头挑开,他神色专注地吸吮挑逗着,腹下的男物已有些抬头。或许是第一次感受到情。欲,他看起来有些无措和羞耻,在我身上游离的手缓缓向下,轻巧地褪去我的裤头,发觉仙子也已被挑逗得差不多,便抬起头来凝视着我,仿佛在等待着我的期许。 …… 不过是为古时尊贵的王爷侍一回寝,我这一无是处的落魄学生,理应感到荣幸才是。想到这里,我便苦笑着默许了。 薛灵王的眸里闪过一丝惊喜,不多时便将两人的衣物尽数剥落,伏身压了过来。他没有看到我身上那些黑色的纹路,毕竟这个时候的他,还不是三只眼睛的殭尸王爷。 他在我的小腹处轻轻抚摸,五指探到幽密的丛林中包裹住翘起的男物,继而低下头来细细地打量着,似乎对通天仙者那传闻中的宝器有些好奇。我看到他伸出舌尖在那里舔舐了一下,原本紧绷的身躯顿时麻软下来,一点湿润的快感也自顶端漾开,便就这么在他眼下硬挺起来。 就当我已经做好了被宠幸的准备,努力配合薛灵王的动作放松身体时,眼前忽地一黑,顶端竟触到了软热的穴口边缘,腰身也被一双修长结实的腿夹了起来;腹下灼热的男物深深地陷入到紧緻的肉壁之中,待我反应过来时,原本平淡无波的情绪终于被愕然所取代。 他竟对着我贲张的部位坐了下去,长发散落在肩前,俊秀的眉紧紧地皱着,似是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温热的液体顺着两人交合的部位流出,薛灵王身前的物事疲软了下来,面上的表情似有困惑不解,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我被惊吓得够呛,撑起身来想要扶他一把,却见他神色一凛,包裹着我的热窒甬道微微蠕动,咬紧牙关在我身上缓缓律动了起来。 丝丝快感随着他的动作从腹下涌向头顶时,我恍然间明白了些甚么。 ——定是那白师爷做的好事! 也许早在食人村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薛云这般尊贵的人物,若非受人教唆,怎可能以王爷的身份雌伏于一介布衣身下?然而不论是白师爷讲解得明白,懵懂无知的薛灵王会错了意,还是他根本意图如此,我都彻彻底底地占有了眼前这个人,再无法以强迫之名来谴责他。 来不及去思索白师爷如今的意图,包裹在男物上不断律动的肉壁已快要抽离我的魂魄,而狼狈的薛灵王动作始终不得要领,腹下半软的器物也没有得到多少快感,光洁的额头上倒是冒出不少细汗。即便是为豫西平定过许多灾祸的王爷,在遇到不擅长之事时也会羞窘如此;我看着他,心头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怜惜。 鬼使神差地搂抱住他,我吻上眼前优美的胸膛;他闷哼一声,双眼难以置信般睁大了。我抿起唇,双手轻柔地在他的腰腹和臀间流连,想要为他驱逐初次的痛苦。与其说是服从于自己的欲望,不如说是在确认着甚么一般,我将他压在身下,破天荒地爱抚着这具还未堕入阴间的美丽身躯,甚至主动地挺起腰身,将自己送入到充满蛊惑的诱人深处。 “仙子……”他喃喃地唤着,被我包裹在掌心的器物因快感而抬头,眼底闪着某种柔和而奇异的光芒,顺从地任由我动作。 …… 我似乎知道他爱上我的缘由了。 薛灵王除却长生,本无其他追求,只是日复一日地做着他的闲散王爷,难免会有空虚寂寥的时候;然而在那白师爷的诱导下,他破了戒,终是从云端坠入深渊,回归了拥有色。欲的凡人本真。我满足了他的欲望,又与他在水辱。交融中变得难分难解,这样的我在离去之时,难免将心也带去了。 不曾经历过去的人,永远不会知晓等待是多么痛苦。 因此身下之人的微妙变化,看在我眼里只能是荒唐而可笑的。暂且放下这些冗杂的思绪,我的目光落在他不断起伏的胸膛上,俯首将一粒小小的辱。头含入口中,在他的战慄与麻软间持续撞击,看着那昂藏立起的物事吐出点点白露,湿漉漉地贴在我的小腹边痉挛许久后,终是释放了出来。 薛灵王喘着气,胸前红润的辱。尖颇有些妖艷的色泽,迷离的眼神中藏着些许媚意,泪痣灵动地映在眼睫之下,当真有了凡人的模样。他比殭尸王爷多了分体温与生动,弹性极佳的身躯也没有任何萎弱的迹象,活色生香地躺在我身下,很快使我深埋在他体内的物事缓缓复甦,不自觉地低下头来,再一次与他纠缠到了一起。 不知为何,想到此时正独守在食人村的殭尸王爷,我的心忽然绞痛起来。 薛灵王显然没有察觉到我的心事;破了色戒的他正热烈地向我索取着。“唔嗯……”愈发膨胀的男物□□在他的股间,被仙子侵犯的羞耻很快淹没在情潮之中,他直直地抬起眼来看我,温厚柔软的掌心覆在我的脸颊上,似是要将我的相貌铭刻于心。“毅鸣,唐毅鸣。”我停下动作,用不属于这里的官话说道。
第15页 他一愣,继而微微颔首,记住了我的名字,这个对于他们来说有些古怪的发音。“毅鸣……” 湿腻的部位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我按捏着他的辱。尖,以侧卧的姿势进入得更深。他吃力地翘起臀,被撑开的撩人之处已有些红肿,双手握在初经人事的器物上轻轻揉搓,随着我的抽动发出时急时缓的低吟,尾音很是妩媚。 然而就在两人意乱情迷之时,我嵴背上的黑色纹路忽然再一次作祟起来,冰凉的寒意遇到流淌的热汗,便化作薄白的烟雾消散在空气中,使我在喘息的间歇看到一条鬼魅般挂在门边的影子。 白师爷眯眼看着在床榻间交。媾的我们,猫一样的瞳孔是幽绿的颜色,就像夏夜的鬼火,明明灭灭地闪烁在我模糊的视野当中。他的目光停落在我身上的黑色图腾,半晌诡笑一声,掩上门离去了。 …… …… 夜半我踉跄而起,在满室的暧昧气息之下打了个喷嚏,癔症般仰着空洞的双眼。一个念头隐隐萌生出来,虽然发泄后空虚的身子正在叫嚣着乏力,我却仍是下了床,也不顾周围是否有侍人护卫看守,浑浑噩噩地朝长廊尽头走去。 嵴背的疼痒已愈发剧烈了。我伸手去摸,果不其然地触到了大片似细鳞又似羽毛的滑腻物事,皮肤也变得有些僵冷,丧失了原本的柔软与温度。 ——我正在变成殭尸,变成自己所惧怕的它们。 …… 窗外无月。我端坐在那面明亮通透的灵媒古镜前,将手掌贴在它冰凉的表面轻轻摩挲,祈祷着它能再显神威,将无辜的我送回千年后的中华民国;然而高贵的它似乎并不能被我这等庸人所驱使,就算我胡言乱语些驳杂的咒文,也丝毫不为所动。 就当我心灰意冷地收回手,起身打算离去之时,镜中浓厚的乌云忽然渐渐散开了。惨白的满月投下些许细碎的暗影,我怔怔地回头看去,发觉窗外仍是漆黑一片,那不算皎洁的月光竟是从镜中散出来的。 琥珀镜面泉水般漾了开来,从中透出两条模糊的影子。 殭尸形态的薛云坐在镜中,枯灰的脑袋深深地垂着,而露着一半白骨手臂的殭尸美人跪在他身边,像是无声的陪伴。“天快亮了,你不去睡么?”我看到薛云淡淡地问殭尸美人。 殭尸美人看起来有些哀愁,看看古镜又看看薛云,咿咿地用阴间的语言低声劝说着甚么,皱缩的眼角甚至流下两滴枯萎的泪来。“……无事,本王还不乏。”薛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镜中,仿佛在与我隔着千年的时光对望。似是察觉到了甚么,他缓缓将手贴在了方才我所摩挲的地方,涩然笑道,“兴许下一刻,他便会回来了。” 他伏在镜上嘆息,我倚在镜上黯然。 千年前的我与千年后的他,正隔着这面冰冷的古镜,紧紧相依。 ☆、长生丹 …… 薛灵王对我愈发喜爱起来了。 禁慾多年的身子里蕴含的yin媚在一次又一次的缠绵中被释放出来,使他彻底沦为欲望的奴隶;我能感受到他的放纵,以及那在他心中悄然滋生的情愫。他注视着我的目光始终欢愉而热烈,两人的身体不断契合的同时,我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短暂的相爱就是我的宿命,而在乱世中无从归属的心也终于有了着落。 若不是嵴背间蠢蠢欲动的阴森纹理时刻提醒着我即将变成殭尸的事实,我怕是早已沉沦。变成殭尸,我其实是不惧的;然而如今我已在这里驻足了颇久,千年后的王爷与同学都在镜子那边等着,再容不得我去拖延。 我努力地囫囵了他们的语言,试图向薛灵王解释自己的由来,然而他以古人的思维并不能理解半分,固执地认为我所说的中华民国便是传说中的天宫。这些无关紧要的阐述尚且如此,我便放弃了说起殭尸和白师爷的念头;不敢讲太多话,其实心中也有些惊悸,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颠覆了历史,将千年后的天下化作虚无。 白师爷不知在暗地动作些甚么,薛灵王有了我的陪伴,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原本就年轻的面容更显威风,使得王邸中的所有侍人都认定了我身为通天仙者的事实。他不再热衷于炼制长生的丹药了,连日常的功法也很少再去修习;而我,就是他堕落的根源。 当白师爷捧着一方精美的锦盒来到我们两人面前时,我坐在朦胧的帐中静默许久,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千岁,那云游老道在蓬莱寻得的长生丹送到了。”白师爷语气尊敬地禀报着,踏在地砖上的脚步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声音,并不惮去看我赤。裸的身躯与审视的眼神,献宝般将其递上,垂手立在了一旁。 “……长生丹?”方从睡梦中醒来的薛灵王惺忪地坐起身,接过锦盒随意地看了看,眼中早已没了昔日对永生的狂热,半晌把它丢回白师爷手中,大笑着搂过我道,“本王有了仙子,还要那物事做甚!” 我看向白师爷的目光有了冷意,他却浑然不觉,以幕客的模样忠诚地劝说了几句,故作为难地道:“有仙子在固然是好,可千岁不吃这长生丹,它又该何去何从哪……” 暧昧的热气染在我的脖颈,隐秘的地方被一只熟稔的手抚弄着,欲望很快被不合时宜地挑起。我皱了皱眉,制住薛灵王的手,他却轻笑一声伏过身来,余光瞥见不识趣的白师爷仍是不走,便挥手道:“赏给师爷了!” …… 想要长生的人,从来都是白师爷。 与灵王府的侍人们熟悉之后,我便从阿香口中得知了薛灵王与白师爷的关系。白师爷看似年轻,却是切切实实的长者,曾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救过薛灵王一命,是他的恩师与挚友。薛灵王的性子颇有些骄纵,唯一肯听从的,便是这位白师爷。 白师爷身份诡谲,会些失传的灵媒古术,知道寻求长生费财费力,便将自己的友人也引诱上道,不断灌输贪生之念的同时,藉助薛灵王的财力去继续他的长生大任。而我这个被他从别的时空随意召唤而来的可悲仙子,不过是布局中的最后一颗棋,将薛灵王从这条路上诱走的棋。 ——只可惜他不知道的,便是我这颗棋已提前经历了未来,知晓他日后并不如意的命运。 ——殭尸呢?殭尸又是怎么回事? 白师爷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了。我披衣而起,极快地从淡淡的情。欲中挣扎出来,撇下薛灵王追上那轻飘飘的脚步,将长生丹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白师爷一愣,柳眉细细地拧起;薛灵王也懵在床帐间,似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发作惊到,许久才迟疑地朝我看了过来。“……毅鸣,你这是做甚么?”虽说是早已云雨过无数次的亲密之人,可对仙子的敬重却仍未从他骨里消失。手中装有长生丹的锦盒被一双温软的手接过,薛灵王揽着我轻声问道,面上依稀还有未散的红潮。 看着眼前面露无辜之色的白师爷,又看着分明是调停者模样的薛灵王,我自知无法以先知的姿态去弹劾,只得咬紧了牙,警告道:“薛云,万不可去信这鬼师爷!”
第16页 在我说出这话的瞬间,白师爷那双猫一般的瞳孔幽幽收缩了。薛灵王欲将长生丹递给他的手倏然顿住,眉心微蹙起来,似是有些不解。“我实在不是甚么通天仙者;你也不该爱我。”我这才后悔起自己的唐突来,索性破罐子破摔,指着那目光幽深的白师爷道,“若我说这人会害得我们分离,你可会信?” 还飘荡着欲望气息的屋中,忽然降临在我们之间的死寂使气氛变得尴尬起来。白师爷用意味不明的眼神打量我许久后,忽然噗嗤笑了。“千岁,仙子来凡间久了,难免会犯些糊涂。”他说着轻步上前,接过薛云手中的长生丹,揣进自己怀中嘆了口气,“若仙子想要回到天宫去,那身为灵媒的我便当真是害爱侣分离的罪人了。” 当薛灵王面露瞭然之色时,我的心也凉了。 纵然此时被给予他欢愉的我所吸引,可在他内心深处,对白师爷的信任还是要远超于我的。白师爷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既否定了我的妄言,又委婉地对薛灵王讲明了我离开的渴望;如此一来,恐怕日后的他不但不会轻易信我,还会加强对我的看守。 我还想再说些甚么,可看到薛灵王复杂又为难的神色,终是苦笑着咽了回去。绕过小人得志的白师爷,我独自朝可以观望到城墙的楼阁走去,并不理会尾随在身后不远处的王爷。 夜晚我将薛灵王压在身下肆意折腾,一下又一下地进出那柔韧的身体,欲望得到宣洩的同时,心中的烦闷却没有因此而纾解半分。知道自己的枕边风对他来说是决计不顶用的,这些日子积压的情绪像是导火索般将我的神经炸开,动作愈发粗暴激烈起来。然而他只是在最初闷哼了一声,便隐忍不发;他愈是隐忍,我便愈是恼怒,甚至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咒骂,险些将自己这些年来喝过的墨水倒尽。 薛灵王疲倦地倚着我睡去了;醒来后也似有余悸。他瞧见我一宿未眠的青黑眼圈,便悄然嘆息,默默地凑过来抱住我,低声问道:“毅鸣,师爷他……究竟是哪里不得你喜欢?” 我不言语,翻了个身分开他的双腿,再一次将自己埋入那热软紧緻的地处。 日头升起的时候,薛灵王的侍女长阿香便来了。她早已对我们两人的晚起习以为常,起初看到那床榻间凌乱的痕迹时还会羞赧,后来便坦然起来,好似默认了我这个仙子的王妃身份。侍人们端来了洗漱用具,又去收拾那布满暧昧印记的床褥,不时窥一窥他们王爷承欢后的媚态,目光中似有艷羡。 薛灵王被伺候着起了身,便与我一同端坐着用餐。 他进食的模样从未变过,素来高贵从容,而今却因重重的心事失了原本的颜色,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满桌佳肴都仿佛变得没有滋味起来。我由着他看,余光也在他颈间的细腻徘徊,默默地对比着他与殭尸王爷,不禁感到了些怅然。 千年后的薛云与白师爷都已在漫长的地下生活中变得苍白瘦弱,乍一瞧有些微妙的相似,看不出生前的威风,而这个时候的薛灵王实是要比白师爷英气一些的,不在云雨时的面容也没有甚么妖娆,豫西王爷的风姿确是要比一介幕客俊美倜傥得多,可若论样貌的艷丽与身段的柔软,便稍显逊色了。 想到这里,我忽生一计。 眼见薛灵王已下定决心般朝我挨了过来,我暗自酝酿一番情绪,颇为伤感地开了口。“白师爷……”听到我提起这个名字,他的耳朵蓦然竖了起来。我作出踌躇与挣扎的模样,俯首幽然一嘆,精心表现出的神色有些微愁,半晌惆然道,“师爷他……长得很美。” 啪嗒一声,模样精緻的花糕从薛灵王的筷中落下,软绵绵地在檀桌上碎裂了开来。 …… 这便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离间这两人的法子。 若那与白师爷有些纠葛的吴钩老汉话中有真,薛灵王应是一个多疑的人物,虽不会轻易地信任来历不明的我,却也不见得就全然不会质疑自己的恩师;只要这两者之间还有一丝可供钻入的fèng隙,我就还有机会,来赌一赌薛灵王在恩师与爱人之间的取捨。 没想到这颇为天真的计谋竟是对了。薛灵王疑心我的爱慕之人是白师爷,开始变得惶惶不安起来,不但不动声色地阻止我与他相见,甚至还破天荒地违逆了他一回。他将为灵媒搭建的小屋彻底封闭起来,不再执着于每日的房事,总是用忧心忡忡的眼神看着我,拐弯抹角地想要打探些甚么,就像一个因丈夫纳妾而心神不宁的女人。 这样的他于我而言并不讨厌,甚至还打心底感到欣喜。我惺惺地对他告白,却又时常愁眉苦脸,并不将自己与白师爷撇清关系,很快使他更加烦闷,脾气也愈发古怪起来;这些情绪他不便在我面前显露,又不好明着去质问白师爷,便迁怒在了府中侍人身上。他的暴躁使他们感到惧怕,连阿香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担忧,来问我,我却是嘆息不语。 不知道白师爷是否已经服下了那粒长生丹,不过据阿香说,这原本亲密的两人已经渐渐疏远了。我仿佛看到历史的轨迹正在被修改,心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仿佛下一刻便会回到自己所熟知的年代,继续着没有灵异神怪的平淡生活。 然而就在大功初成的时候,坏事来了。 ——我变成了殭尸。 ☆、殭尸泣 早在身处食人村的我第一次察觉到身体的变化时,便悲哀地接受了自己即将成为殭尸的命运;然而薛云的香灰饭并没有使我沦为他的同类,反倒是白师爷那舌尖的黑液驱散了我的温度,将我用古术般的咒文笼罩起来,变为真正的阴间之物。 浸yin在回归美梦之中的我只顾着感到喜悦,全然忘却了身边的危机四伏,竟没有察觉到嵴背上那乌黑的图腾早已深入骨髓,伴随着时不时展露的细鳞与羽毛改变着我的身体。在这并不强烈的过程中,我没有感受到特别的痛苦;因此当我终于迟钝地发觉自己的体温已降至异样的冰点,开始惧怕青天白日的光芒,口中的牙也变得异常锋利时——已是太晚。 我变成了殭尸,亦得到了殭尸的能力。或许因为我是这个时代第一只出现的阴间之物,身子不同于千年后的小卒,还可凭藉着意念压抑自己饮血茹毛的冲动,脚步也轻飘如仙,没有半分殭尸的沉重与愚钝。想到吴钩老汉口中的飞僵,我这才惊觉历史没有因我的计谋而改变,心中的悲凉终是化作了深深的讽刺。 薛灵王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却看不到我正常的外表下已然溃烂的腐骨,终于从疑虑与妒忌中挣脱出来,开始为我过低的体温担忧,时常请些糙莽医师与江湖郎中来为我诊治,却始终不肯求助于白师爷。 白师爷会早已遗失在世间的古术,自然也就能看出我异常的根源。我不知道身为灵媒的他是否预见了千年后的事,在这个看似无解的循环中有条不紊地计划着,可变成如今这般模样,除了他,已再无人能拯救变成飞僵的仙子了。 我不由得后悔起来。如今的薛灵王将我们两人都看守得很紧,并不给我一丝接近他的机会,因此我之前的那些作为,竟是亲手给自己挖掘了坟墓。
第17页 然而白师爷还是来了。 “……仙子仙子,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不知何故,薛灵王在我身边睡得很沉。一条白影幽幽地悬挂在床帐边,软若无骨的双手也探了进来,指尖轻轻地勾勒着我的脸颊,发出一声感慨般的低嘆,“灵媒古镜倒是为薛云送来了好物……殭尸这种骇人物事,竟是真的存在。” 他的笑容如鬼魅般妖异,通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可我却慢慢平静下来,心中有了计较。方才那句话给予了我有利的信息,此时的白师爷并没有预见到千年后的种种,只知道自己随意召唤来的通天仙者有变为殭尸的可能;这是好事,若他真是甚么先知大能,我和薛灵王便再无法与之抗衡了。 白师爷欣赏过了我化为殭尸的面容,双手便灵巧地钻入我的衣襟,在那不再平坦的身躯上抚摸,动作没有亵玩之意,倒像在钻研着甚么有趣的物事。密布在皮肤表面的黑色图腾感受到他的气息,纷纷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他的掌心,随着他指尖的划动流淌起来。 ——他果然是它们的主子。白师爷挑着眉,似乎对这些听令于他的小东西很是好奇,目光变得奇异而热烈,水蛇般从床帐外潜了进来。 薛灵王仍是昏沉地睡着,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而我也动弹不得,张口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师爷攀上我的身子,愈发缱绻地抚摸起来。已经感受不到疼痒的殭尸身躯被活人的温热所覆盖,不同于薛云的触感令我头皮发麻,竟莫名地涌上一股嗜血的欲望。 与异世之物交流后的白师爷酣然起来,伏在我身上开始用濡湿的舌头舔舐,陶醉的模样颇有些悚人。黑色的纹路遇到薛云时四处逃窜,遇到自己的主子时却欣然地涌来,纷纷汇聚到他的舌尖,使那赤色的舌染上一层墨染般的乌黑。 这样的他,便与千年后无异了。 “……也好。”他枕在我的胸膛上静默了许久,忽然诡笑起来,纤细的手指点着我的鼻尖道,“这王府里的金银财宝都是我的……永生之力也是我的……至于你和薛云,便一同见鬼去罢。” 黑色的图腾被他收回之后,无数尖锐的利刺汹涌地破出我的皮肤,碎裂的羽毛与怪异的细鳞也瞬间覆上我的身躯,阳间的一切都化为了视野中模糊的光点,皱缩僵硬的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地飘入耳际,迫使我睁开了不愿面对现实的双眼。 薛灵王安谧地躺在我身边,对一切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知。 已完全是怪僵模样的我从床榻间挣扎而起,对鲜血与人肉的强烈渴望使得我紧紧扣住了身边之人的脖颈。白师爷应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迷昏没有防范的薛灵王,以此来使他在不知不觉之中惨死在堕为活僵的爱人口下。 混沌中,我睁着看不太清阳间物事的双眼,隐约看到那在我尸爪的收拢下渗出血迹的细腻脖颈,两股截然不同的意念在脑海中交替冲撞,将我推向崩溃的边缘。喘息着俯下身去,我在苦苦挣扎之中吻住他的嘴唇,终是使得残存的理智占了上风,跌跌撞撞地扔下他出了屋去。 白师爷确乎是恶人;而这个恶人,将害得我去害人了。 已是半瞎的双眼虽然看不真切,可猎物的温度与声音却感受得分明,很快在夜色的走廊上寻到了新鲜的吃食,抗拒的意念被生生剥离,张口朝那人咬了过去。 满月静谧地悬挂在窗外,以上位者的姿态凝视着人间的浩劫。 …… 翌日,薛灵王府上一个起夜的幕客惨死了。 府中的侍人都惊恐地发现,他们昔日的仙子王妃,已变为了山海经中没有记载的怪物,狰狞可怕地将薛灵王无辜的智囊拆解粉碎,作为鲜美的肉块吃进了肚里。若不是他们的英雄及时去救,灵王府可能早就沦为了血流成河的地狱。 白师爷以英雄的面貌将我收服,关在糊满破锈的铁笼之中,然后面色凝重地向所有人道明我殭尸的身份。他说,通天仙者遭到了未知的诅咒,从善心的仙子堕为比鬼怪更可怕的飞僵,在他没有想出解救我的法子之前,任何人不准靠近我半步,不然一旦承受了我的尸气,便再无法被超度,彻底沦为食人血肉的黄泉客了。 一旁的薛灵王显然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也许是我殭尸的形态太过骇然丑陋,也许是想到了骨肉分离的幕客悽惨的模样,加之脖颈上的伤痕又告诉他我未遂的事实,此时他的神色相当苦痛挣扎,在铁笼边踌躇的步伐似是想要上前,却又被白师爷和忠心的护卫拦了下来。 对于殭尸来说,阳间的铁笼根本没有任何威力;然而白日的我提不起精神,又被施展古术的恶人夺去了气力,便只得昏睡在里面,任那一双双惊魂未定的眼睛肆意打量。许久,我隐约听到了水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也不知那是薛灵王颈间的血,还是他眼里落下的泪。 …… …… 当我被阵阵嘈杂的声响吵醒时,这座豫西的古城已是到了深夜。晦暗的视野中晃荡着些许锦服的影子,我认出那是薛灵王的幕客,而面容有些憔悴的他正被环绕在中央,看起来很是不耐。 幕客们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些甚么,薛灵王无心去听,目光似乎始终扎在角落里的铁笼上。注意到东家的焦虑与忧思,他们的言语变得更加激动起来,如此这般有理有据,无非是劝说东家不要设法救我这个怪物,早早地教白师爷将我送回来时的天宫便罢。 这些幕客终究不是灵王府的侍人,并不知晓薛灵王与我的禁忌关系,因此苦口婆心之下,用语多少有些不敬,甚至质疑起我的仙子身份来。薛灵王本就心中有恙,闻言更是暴怒,扬起手便把一旁的杯盏朝他们掷去。“滚!” 幕客们狼狈地退出去后,白师爷便施施然来了。见薛灵王一脸愠色,他先是闲闲的走过来看了看铁笼中半梦半醒的我,继而调整了自己的神色,佯装出与薛云同样的哀伤来,半晌嘆息道:“千岁,还在怨着我么?” 薛灵王起身,朝关着我的铁笼走了过来。白师爷扬眉看他,并没有出言阻止,拿过桌上一只精緻的银杯倒了酒,自顾自说道:“千岁,我早些时候便提醒过您,那些幕客毕竟不是我们王府中人,大多是信不得的;如今他们为千岁谋事,看上去还乖巧些,若是有朝一日携东家给的银钱去了,将通天仙者堕为殭尸一事宣扬出去,可该如何是好……” 我在浑浑噩噩之中听到这话,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蓦然凉了。白师爷果然比我更了解薛灵王的多疑,有意无意的离间比我高明得多,似是想要藉助薛灵王之手,将他的智囊剷除干净。 薛灵王已经停到了我面前,扶着满是锈痕的的铁栏默默地凝视着我。“在理。”他眉心一蹙,显然被白师爷牵动了思绪,“那本王要如何……” 视野中的薛灵王与身为殭尸王爷的薛云叠合在了一起,那疼惜又哀愁的眼神是那样熟悉,竟使我从梦魇中挣扎出来,布满细鳞怪羽的身躯动了一下。白师爷没有察觉到我的动静,听到薛灵王的话便莞尔轻笑,放下手中的银杯舔舔唇,乌黑的舌尖分外扎眼。“依我看,不如在这些个碎嘴之人临走前毒掉他们的舌头,剜去他们的眼!”
第18页 我本以为薛灵王会拒绝,或是多少犹豫一下,可他却神色一凛,移开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抿起唇来思索半晌,冷然道:“也好。平日便是些拿不出主意的废物,如今更是大胆包天;胆敢在本王面前论仙子的不是,死千万个也尚不足惜!”说罢,他再次看向笼中蜷着的我,扶在铁栏上的手缓缓握紧,竟生生将它掰变了形。 虽然已经沦为愚钝的殭尸,我却仍有为人时的思维,仿佛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身躯下那颗不停翻搅的心。“毅鸣……”他的手从那变了形的铁栏间伸进来,抚摸着我已枯缩成尸皮的脸颊,俯首苦涩地道,“我定是白日里太过劳累,才做出你变成这般模样的噩梦来……” 白师爷在薛灵王背后看着,并不阻拦他这与殭尸亲近的危险行为,反倒饶有兴味,似是想要看我做出甚么举动来。察觉到僵硬的尸身已可以缓缓动作,我从铁笼中坐起,分明从薛灵王眼中看到一抹畏惧;然而他没有退缩,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仿佛要从那丑陋畸形的面容中看出爱人昔日的模样来。 薛云,是你身边的这个恶人将我迫害至此;千年后的你厌恨他,时常将他剁为破碎的尸块,而我们也终将因他别离。我张着露有獠牙的口,想要把这些话告诉眼前的人,可话到嘴边,却是吐出了咿咿的怪声,无法阐述任何心中的想法。 这怪声是殭尸的语言,眼前的两个活人都听不甚明白,只当那是我悲伤的啜泣。“毅鸣,你说甚么?”许是看到了我猩红眼里的清明,薛灵王有些欣喜,不顾白师爷的警告将我抱紧,凑过来仔细地听着,面上再没了先前的惧色。 他被我掐伤的脖颈散发着美味的色泽,属于殭尸的欲望再一次涌上心头,使我逐渐甦醒的身躯感到了慌乱,愈发急切地咿咿怪叫起来。我说得愈急,听在他们耳里便愈像啼哭;愈像啼哭,薛灵王的眼神便愈是悲哀。 “师爷,救救他!”他将我搂抱在怀,眼角已是落了泪。被细鳞划伤的手指溢出些许血珠,缓缓滴在我的肩头,耳边的声音也变得悽然起来,“只要你救他,本王甚么都可以予你……” 鲜美的血味不住地飘来,意识愈发模糊的同时,薛灵王的身形也在视野里变得扭曲了。白师爷仍是气定神闲地坐着,如同老者般睿智沉稳地说道: “救他,自然是有法子的。” ☆、爱之语 我抬起皲裂发黑的尸手,想把薛灵王从快要丧失理智的自己面前推开;可他抱得实在太紧,华贵的衣摆甚至沾染上了腥浓的污秽,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渴血与杀意。 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在我耳旁响着,透过眼前曾爱抚了无数次的胸膛,我看到了那颗正在为自己揪紧的心脏。这个人爱上了给予他欢愉的镜中来客,纵然如今的我已化作没有七情六慾的怪僵,再无法以寻常的姿态行那鱼水之欢,却仍像是爱着—— 想到正在镜子那边的时空苦苦等候的薛云,嗜血的冲动竟被我倏然压抑住了。薛灵王坐在笼中,一边安抚着咿声怪语的我,一边听着白师爷不知真假的言说。“千岁,殭尸这古籍中记载的东西颇为古怪,虽不是活物,却也不见得就死得透彻;若想再生为人,其实也是容易的。”他顿了顿,许是知道卖官司会惹得薛灵王恼怒,便快而沉着地接着道,“千岁只需找一个干净的活人来,男女子皆可,教仙子将体内的尸气渡与他便万事大吉。” “尸气……”似是想到了某种可能,薛灵王抚在我嵴背上的手一僵,原先被希望点亮的眸子缓缓黯淡起来,问道,“怎么渡?” “在朔月之夜行房即可。”白师爷将这滑稽的法子告知薛灵王,眼见他面露异色,便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千岁,这逆转阴阳的法子讲究的便是气与气调和,唯有身子结合了,才能方便渡气呀。” 薛灵王沉默了。我忍不住微颤了一下,心道所谓的渡气,竟是这么个做法。于是不由得同情起将要祸害的人来;与这般怪物云雨,怕是被选中的那人还未承载住尸气,便惊吓得一命呜呼了。“……本王不准。”我听到薛灵王从牙fèng中挤出几个字来,底气却有些微微的不足。 “千岁,意气用事实乃大忌。仙子本就不是我们凡人,怎能以妇人的三从四德制之?不过是一夜风流,那人也决计要在翌日命丧黄泉,这其中的利弊,千岁可要看分明了。”白师爷果然看出了薛灵王心中的微妒,鬼魅双眸注视之下,竟故作伤感地嘆口气,火上浇油道,“若是千岁不放心,身为灵媒的我也是可以的……毕竟比起那些蠢钝的下人,师爷要熟稔得多,这条贱命也早就予了千岁……” 吱嘎一声,薛灵王倚靠着的铁栏蓦然变了形。白师爷这话看似忠诚,听在他耳里却像是嘲笑一般,我甚至能感到他瞬间的暴怒与嫉恨。“且容我再想想……再想想。”平静了许久后,他重新拥我入怀,目光也从白师爷那里收回,神色复杂地埋首在我湿腻的颈间,不再说话了。 “千岁可要快些想,毕竟多想一日,仙子便要平白多遭一日的罪。”白师爷若无其事地说着,显然击中了薛灵王的软肋。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将我沉重的身子从粘着血锈的笼中抱起,转身便要带我出去。 “……你们几个若是忠心的奴婢,便去将千岁与这可怕的物事分开!”被他的举动惊到的白师爷拧着眉,显然不想再放我去作孽,厉声对屋外守着的侍人喝道。薛灵王眉心一蹙,转过身来正欲说些甚么,便被赶来的护卫团团围住,透着畏惧的冰凉武器指向了他怀中的我。 他冷笑一声,并不将这些违逆主子的小卒放在眼里;然而当他踢开武功低劣的护卫继续脚下的步伐时,却被身后的白师爷点了软麻穴,强行与我分了开来。 再次回到铁笼中的我想到,千岁,当真是个讽刺的称呼。 …… 缺损的白月在豫地幽幽亮起的时候,我睁开猩红畸形的双眼,看到了对面静静躺着的殭尸。那是一面精緻的古镜,琥珀色的镜面倒映着我丑恶的姿容,在月光下散发着沉厚的色泽。 白师爷将我关进了灵媒屋中,却没有设甚么防范,好似对这个无能的通天仙者放心得很。或许我从笼中爬起,动用飞僵之力摆脱禁锢四肢的锁链,还可以沐浴着月光回到自己的时代;可我已经再无一丝气力了。 我知道薛云就在镜子那边守着,日日夜夜,不眠不休,或许身边还有个忠诚的殭尸美人陪伴;然而我看不见他,便只能闭起眼来冥想,以记忆中的甜蜜来掩盖心中的腐朽。 我回忆了许许多多,身为么子的自己在名望唐家的烂漫童年,未被世事染上颜色的脸孔有着同龄人羡慕的天真;又忆起赴往夷国求学时的刻苦艰辛,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幕幕齿轮般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沉浮,像昔日观看过的古旧电影一般咿呀播放着。 灵媒古镜始终静谧地立在我眼前,仿佛在无声地为我祈祷,传递着另一个时空的思念。吴钩老汉曾说,殭尸王爷的弱点便是镜子,对峙时只需用上一面圆镜来照,他便会呆滞住了。
第19页 ——薛云为甚么会怕镜子?我隐约想到了缘由,却无法去证实,只能在残损的月下看着灵媒古镜中的自己,揣测着自己日后的命运。 就当我终于能够微微动弹,挣扎着想要起身时,眼前的琥珀镜面忽地再一次如水波般漾了开来。千年后的满月使得幽暗的小屋亮堂起来,细碎的影子拼接成端坐着的殭尸模样。薛云闭着双眼,腐朽的腿边已结上厚厚的蛛网,月光下的身姿冰冷而怆然。 他已经等了很久;然而我却知道,这与那千年来的空寂相比,根本算不得甚么。 “……毅鸣。”听到他宛如梦呓的低唤,我早已停止流动的血液在一瞬间沸腾了。被锁链铐着的手臂重重地撞向铁栏,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激动些甚么;然而当我察觉到他依旧死寂的眼神时,便停下来,颓丧地倒下了。 他看不见我,并不知晓自己苦苦等待的人正透过扭转时空的古镜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是太过孤苦难受,便将灵媒古镜当成了忠实的听众,毫无保留地倾诉着,叙述着。 “你应是见到他了罢?……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王爷。起初是对仙子的敬畏,再到视之珍物的宠疼,最终是深爱的刻骨;已荒寂了千年的记忆,如今想起却仍是历历在目。”他似是在注视着灵媒古镜,又似是在透过它注视着我,枯瘪的尸唇微微嗫嚅着,吐出令我震颤的话语,“其实当千年前的你离开他的时候,我便是悟了——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循环,我终将以活僵的怪异模样遇见还未邂逅薛灵王的你,再亲自把你送回千年前的自己身边。” 殭尸与活人的意念不停地交替,无论此时的我是何种形态,都已苦笑着接受了这宿命。薛云在我离开的时候便知晓了这违背科学与常理的循环,却无力去改变;如此看来,我在这里一切意图改变的作为,都是影响着千年后天下格局的正轨。“我不知这可怖的循环伊始在哪里,亦不知你会在这重叠时空的穿梭中去向何处,然而唯一清醒的,便是我与千年前的薛灵王,都爱极了仙子——爱极了你。” 薛云的声音低了下去,每个字都仿佛揪在我的心脏。尽管殭尸化的意志已使我再难感到为人时的情绪,可我却知道,自己正在为这个人深深动容。 是的,在不知不觉中,我也早已爱极。 “……我已惶然不安了多日。”剥落的蜘蛛网从薛云腿边分离,他破败的头颅动了动,尸手抚上眼前的灵媒古镜,酸涩怅然地说道,“毅鸣,你见过了我——见过了薛灵王最为美好的面目,还能经受住这最为怪戾的模样吗?等你回来了,还会爱我这个油尽灯枯的殭尸王爷么?” 灵媒古镜隐约透出悲哀的气息,我终于知道,因着千余年的地下生活早已使他变了模样,他始终把千年前的薛灵王和如今的殭尸王爷当做两个人看待;甚至,还在嫉妒着此时正陪伴我的,曾经的自己。 “薛灵王与我除却相同的五官,根本再无一丝相似之处……经历了他的好,再来看我的狼狈懦弱,纵然有再多情愫,也应是消散得差不多了。”薛云自嘲般笑了笑,青灰脸庞上干裂的纹路被徐徐撑开,看上去的确怪异极了。“千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担忧;你为我开的第三只眼睛,始终不曾睁开过。当我终于在漫长的历史变更中等来你口中的中华民国,看到那误入西山的两个学生时,麻木的心霎时甦醒;然而下一刻,那惊天的喜悦便被茫然与无措冲散了。” “白师爷在村中的动静愈发大了;我怕是再也压制不住。这个恶人终会被严惩,只要身为通天仙者的你回来。待到他真正化为黄泉路上的尘土时,我会去上一炷香,毕竟若是没有他,我也无法与你相遇。” “宋志良已被阿香救了回来,好端端的,并没有被那些幕客化作的怨僵啃食。只要你回来,我便派人将他安全地送回北京;不过作为交换,你须得永远在这里陪着我才行。” …… 他喃喃地对着灵媒古镜说了许多,末了将目光移开,垂头道:“我是怕极了镜子。它将你送来,又将你带走,噩梦般使我焦虑烦闷,却又时时盼望着奇蹟发生——你像千年前那样从中走出来了。可到头来,镜中孤立着的还是只有自己,在满月之夜任那恶人肆意戏弄讥嘲……” “若你再不回来,这千年的等待,便要沦为笑谈了。” 薛云的话音落下的时候,镜中隐隐透出另一个人的影。我原本以为那是民国的时空将要消失的前兆,可睁着混浊的眼睛看了许久,发现薛云还在原地坐着,只是身边多了个人身模样的殭尸美人。 明明薛云还是殭尸的形态,殭尸美人又怎会复原?我迟疑地向身后看去,果然看到了正在门边探头探脑的阿香。她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铁笼中的我,半晌嘆了口气,撩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听师爷说,仙子变作的飞僵,是可以通过行房渡气再生为人的。”她全然不惧怕我的模样,只是有些紧张地绞着衣袖,蹲在铁笼前将那锁链吃力地打开,低头对上我猩红的双眼,默默地将手放在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上,“仙子仙子,你贵为天人,怎能承受这种折磨?殭尸之咒实在太为蹊跷,奴婢们又没有本事……难得王爷遇上心爱之人……” 怔然间,她已是解落了罗裙。 “殭尸甚么的,还是由奴婢来做罢。” ☆、15·青山葬 这句话像闷雷般响炸响在耳旁,知晓了她的意图,我在惊异之余,庞大的身躯也蜷到角落里瑟缩起来。以晦气的尸身玷污美貌的姑娘,甚至让吸进阴间浊气的她命丧黄泉,我是极其不愿的;然而她却下定了决心一般,将我从斑驳的铁栏边轻轻扶起,仰头吻上了我的脸颊。 咿咿的抗拒声啼哭般响彻灵王府,眼看她就要覆上我的身,不远处的长廊中忽然传来了怪异的声响。杂乱的脚步渐行渐近,薛灵王一掌噼开了这间幽暗小屋的门,挺拔的身躯有些虚浮,端的是一副方从昏迷中醒来的模样。他看到已然是半裸着与我依偎在一起的阿香,漆黑的眼底便燃起了压抑的怒火,上前将铁笼硬生生扯散变形,掐住阿香的脖颈冷笑道:“你这下贱的奴婢,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阿香没料到来人是他,一双大大的杏眼里满是惶恐,半晌艰难地道:“千岁,奴婢……” 薛灵王显然不想听她解释,大手铁钳般扼着她的喉咙,冷然的神色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我恢复了些许清明,便慌忙拖着笨重的身躯上前去拦,总算将阿香从鬼门关前抢下,朝薛灵王缓慢地摇摇头,递去恳求的眼神。他松了手,重重地踹向阿香的肚腹,怒道:“滚出去!” 阿香咬着唇,忍受着剧烈的痛楚踉跄离去,掩上门之前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有着与她主子同样的哀愁。 当薛灵王褪去他的外袍披到我身上,在颤抖中像方才的阿香一样吻住我,并将那柔韧温暖的身躯靠上来时,我便是悟了——他将在今夜死去,成为这世间除我之外的另一只殭尸,它们的王者。
第20页 “我不愿你沦为这般模样……也不愿其他人玷污你的身……”他用低沉的嗓音在我耳旁轻语,抬手把那包覆着殭尸身躯的破碎衣裳悉数脱下,一如往常的无数个日夜将我抱紧,并不去在意那已被细鳞划破的肌肤。“我早该知晓,你这般的仙子本就是凡人留不住的;如今遭受了诅咒,更是我这个无德王爷的过错。毅鸣,便教我洗去你的尸气,就此殁在这里罢——只愿你日后回到天宫,还能记得我的名姓。” 沉睡的冰冷部位陷入温热的包围,他注视着我早已毁坏的面容,仍像对待珍宝般细细地亲吻,掌心抚过每一个畸形丑陋的部位,好似在尽着他这一生最后的柔情。 殭尸的眼睛看不甚清晰,意识也愈发模糊起来,我倚在他的胸膛上,一边感受着咚咚的心跳,一边缓缓陷入了沉睡。 直到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变得疲惫而微弱,终于在我耳边停滞了下来。 …… …… …… 薛灵王死了。 原本繁华热闹的古城忽然在一夜之间衰落下来,入目皆是大片的缟素,悲戚的哭声不绝于耳,哀悼着这个拯救豫西百姓的年轻王爷。压抑的乌云始终笼罩在这座古城上方,仿佛随时都会降下沖毁城墙的暴雨;失了主人的灵王府依旧辉煌,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死寂的颜色。 没有人知道这座华丽的建筑正在缓缓褪去它的宁静祥和,带来一场近乎于毁灭的危机。 薛灵王尚未下葬的时候,坏事来了。 那些被灌毒剜眼的幕客,竟一个个被自己的怨气堆成了可怖的活僵,每逢月圆之夜都会悄悄从王府的后山匍匐爬出,蹦蹦跳跳地敲开王府的大门索命。他们的模样与化作飞僵的通天仙者不尽相同,却是一样的可怕,对人肉与人血喜爱至极,且因为非死非活,不惧怕任何足以致命的攻击,使得王府内的所有侍人家丁都感到了绝望。 好在有白师爷这个善使通灵古术的英雄人物,他们姑且还算安全,于是皆把他当作神明一样膜拜,全然忘了下落不明的通天仙者。然而一切都是白师爷这个恶人的计谋;先前的薛灵王虽是说了气话,却并未真正下令去剜幕客们的眼,是白师爷擅自吩咐了行刑人,又佯装善人地灌输着他们对薛灵王的怨恨,最终做成了可供自己驱使的活僵。 而当王府中所有陷入恐惧的人都无暇再顾及白师爷细小的动作时,他便有了充裕的时间去搬运灵王府的诸多秘宝,甚至去成为这豫西的第二个异姓王。城外兵荒马乱,传信的驿站被蛮夷封锁,求助无望的人们只能愈发敬重起白师爷来,只除了略有起疑的阿香。 城中有姑娘为薛灵王殉葬了;他却只平静地躺在灵柩中,僵冷的尸骨正在积蓄着不甘的怨气。 传说中的殭尸王爷是捨不得生前的金银财宝与还未获得的永生,才被自己的怨气活活逼成了不死骨;可这时的我却知道,他只是彻底看清了白师爷的真面目,不甘自己的一切都被他所拥有,包括褪去尸皮的仙子,于是在下葬的那一日以殭尸的面貌归来,守住了他的故地。 在与幕客化作的殭尸对峙的日子,府中心惊胆战的侍人渐渐发现了异样之处。——通天仙者在哪里? 所有的人都似是已经把他们的仙子遗忘了,如今才堪堪想起,于是便问起白师爷来。白师爷也实是有些茫然的,困惑之下又找不到当初的媒介,只得道我回了天宫;而我只是带着灵媒古镜躲藏了起来,在暗处默默地看着他们。 薛灵王吸去了我身上的污浊之气,将它们尽数容纳进自己体内,并把鲜活的人气给予我,以此换得了我的脱胎换骨。我看看眼前的灵媒古镜,它正在我怀里散发着和煦柔美的光泽,连意识与动作也似有反应,仿佛正在与我神魂交融,将千年来的真相尽数呈现到我面前。 我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化,不再是殭尸腐朽的死态,却也不是身为凡人时的常态,通灵一般轻盈起来,头脑也变得比以往更加清明,甚至能够飞燕般自由地穿梭在屋嵴间,以神明的姿态蔑视着沉睡在深山地下的蹦蹦跳跳们,仿佛是上天赐予的蝶蜕。 正因如此,我终于知晓了自己名为通天仙者的缘由。 拍去落在肩头的枯叶,我在荒寂的山陵中静静地看着正在举行的葬礼。坚信能够长生的薛灵王并没有为自己修建王冢,陪葬的物事又已被白师爷掏空,只能凄凉地葬在一处简陋的风水宝地。大片连缀的辱白中,凄凄哭着的人们环绕在灵柩边,有的是哀悼王爷,有的则是哀悼自己殉葬的女儿;那华美灵柩中躺着的是我最为亲密的爱人,可此时的我隔得远远地看着,心中并不十分难过。 因为我知道他即将甦醒。 一抔黄土撒下去了,又一抔黄土撒下去了。 灵柩中始终没有动静。 数十抔黄土撒下去了,数百抔黄土撒下去了。 灵柩震颤起来,慢慢在众人的注视下被翘起一丝诡然的fèng隙,从中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眸。白师爷察觉到了异常,便停止假惺惺的啼哭,神色凝重地端详着眼前骚动的灵柩,忽而一僵,猛地被破棺而出的庞然大物按在身下咬断了喉咙。 他几乎是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双锋利的枯灰尸爪拆成了骨肉分离的碎块,鲜血的腥气融入山间的雾气,只在空中留下没有尾音的惊呼。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归来。 看到已然是殭尸形貌的薛灵王时,我竟这么想道。 ☆、千年梦 被地狱般的景象骇到的众人纷纷四散而逃,狼狈至极地在山间的落叶中翻滚着,连绵的白绸也被他们踏在脚下,凌乱地沾染上白师爷的血迹。薛灵王没了生前对他的最后一丝尊敬,屠夫般残忍地分割着,逐渐将脚下的土地变为殷红的颜色。 破裂的灵柩边空荡荡地拂着微风,没有逃窜的人唯有泪痕未干的阿香,愣在原地不知是欢喜是悲戚。 待到薛灵王终于停止碎尸,睁着那双猩红的眼抬起头来看我时,天边的日头已是沉了下去。落叶的沙沙声响在空寂的山间,我慢慢地朝他走过去,他却瑟缩着后退了一步,喉间发出浑浊的咿声。他的阴眼还未衍变透彻,还能依稀从我眼底看清自己的模样,似是有些畏惧迟疑,不想用这般丑陋的姿态面对已是通灵之体的我。 “薛云。”我唤他。 他颤了颤,仍在后退的脚步停下来,却仍是犹豫着不敢上前。我踩在白师爷未寒的尸骨上,顷刻间便来到了他面前,与眼前这堕入阴间的庞然大物对视良久,缓缓张开手臂,带着微涩的情绪将他拥入了怀中。已停尸多日的躯体变得异常坚硬,不再有一丝曾经的温度,这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殭尸王爷的伊始。 “我的妻……”不知为何,我竟模糊地讲出这话。薛灵王静默了许久,用那不久前才分尸过白师爷的爪覆上我的嵴背,像生前一样轻轻摩挲着,好似这都是我们缠绵后一起陷入的梦境。 浓深的夜□□临了。我在朦胧的月光中抬起眼,隐约预见到了甚么;于是低头去看脚下白师爷的碎屑,发现它们果然生出眼睛般寻找起彼此来,不断抛却污秽连结成新的血肉,一点点依照着肢体的模子拼凑,漆黑的眼球甚至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第21页 白师爷早就吃了长生丹,已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这时,大山逐渐震动起来,埋藏在地底的呜咽此起彼伏地响在耳旁,松软的黄土中也伸出了一双双索命的尸爪,幽幽地荡在我们周围。一只敷上了脉络的血手从脚下爬过,指挥着那些殭尸从地底破出,歪歪扭扭地朝我们蹦跳而来。 我与薛灵王看这些喽啰,实是有些不屑的;可此时的我们都忘了不远处还有一个忠诚的侍女长,待到回头去看时,阿香已毫无防备地被殭尸们扑倒在地,一声不吭地咽了气。 她被殭尸们得意地拖入地下,甚至没来得及呼我们一声,纤白秀气的手腕露在土外,又软软地没了进去。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尽管如今我已变得异常敏捷,也没能来得及去捉住那消失的手腕;薛灵王踩在白师爷的鲜血上看着,身侧的尸爪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向了殭尸们消失的陷坑。 事到如今,阿香已算是薛灵王唯一的亲信,看着忠心于自己的侍女沉入地下,他心里定是极不好过的;然而既已知道无法挽救,他便将气撒在了始作俑者的白师爷身上,愈发残忍地将那些血肉粉碎得更甚,末了又将它们与泥灰搅拌在一起,来使他彻底污浊。 看着他那懊恼的神色,我虽有些怜惜,却是一言不发。 因为心底知道,阿香的死正如白师爷的复生,也是无法改变的正轨。七七四十九天后她就会从地下爬出来,成为陪伴薛云千年的殭尸美人。 月光淡了,薛灵王也失去了气力,像当初身为殭尸的我一样软倒下来,倚在我怀里静静地睡去。 …… …… 这座豫西的古城荒了。 几乎所有的百姓都知道,他们所爱戴崇敬的王爷,已变为了传说中可怕的怪僵,统领着整座王府的爪牙意图祸乱天下;虽然不少人家还在惦记着长眠于地下的女儿,可是如若再不走,自己便要沦为殭尸的腹中餐了。于是一夜之间,这座原本还算繁华的小城便荒寂下来,连听到传闻的蛮夷也不再进攻,彻底将这里隔离为了一座死城。 灵王府中有趁夜而逃的人,都被地底爬出的殭尸所袭击,有些被吞吃入腹,有些则被灌进尸气,成为了它们的同类;薛灵王虽恼怒他们的背叛,却也没法对丧失意识的死物教训些甚么,仍将它们收留在王府中,以殭尸之态酝酿着自己的报复。 与此同时,我发现了一个极为可笑的平衡—— 人与殭尸的转换只能有一次,一旦从殭尸变为人,或是从人变为殭尸,便再无法逆转了。因此承载了我的尸气的薛灵王再无法复原为人,那些被幕客吸走人气的府中家丁亦然。而正因他们是殭尸,才能堪堪制住不死之身的白师爷与他手下的幕客爪牙,阻止他成为这豫西永恒的霸主。 这些幕客,便是千年后我在食人村见过的那些想要烹饪宋志良的诡物。他们确乎不是殭尸,而是凭藉着食尸与主子同样长生不死的妖孽;吃人,也吃殭尸。千年后的白师爷曾诡笑着说道,这村中的殭尸愈来愈少,薛云很快便要奈何他不得,缘由便是如此。 薛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剁碎,却无法真正地把他送入黄泉,如今的我也是如此。 而这其中的玄机我已窥得分明。千年后的白师爷在我颈边咬出一个微小的破口,使它蜿蜒出诅咒的黑色图腾,却不知自己的灵媒之力也随之流入我的体内,秘密地在深处潜伏着;而今我拥有了他的灵力,体内的尸气又被薛灵王吸去,便与他隐隐形成不相上下的对峙之势,尽管也能令他感到痛苦,却没有强到能够径直将他化为黄土。 唯一的法子,便是回到千年后他的灵力已被我尽数吸收,衰微到极限的时刻,以通天仙者的名义将这个恶人制裁。 ——要离开了么? 怀抱着薛灵王的我苦涩地想着。 在灵媒古镜的另一边,食人村里的殭尸愈来愈少,很快要落入白师爷的掌控了。无解的循环已经进行到了我即将回归的时刻,而在这之前,我尚有一事要做。“毅鸣……”天色渐亮,昨夜才与城外蛮夷恶斗一场的薛灵王睏倦地抬起眼来,似是在看着我的脸庞,眼中却没有任何焦点,伸出手来描摹着我的五官,许久才苦笑道,“我看不见你。” 我将他拥得愈发紧了。如今的他虽是已有了僵王之力,足以睥睨白师爷和他的喽啰,然而除此之外,他还要以殭尸之身恐吓城外那些探头探脑的蛮夷;尽管城中的百姓已经少之又少,不知逃亡在何处的天子也不再关注这座偏远的小城,却仍是固执地保卫着。他实在过于繁忙,虽有我的相助,阴间的躯体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疲累了。 然而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他可以忘记对白师爷的仇恨,可以放弃自己驻守的故地,却不能在身体日复一日的腐朽恶化中模糊有我存在的视野。他成为殭尸的日子颇有些长了,英武也渐渐从青灰的脸庞消退,注视着我的双眼时常变得空洞寥落,朔月之夜萎弱脱水的尸身一如千年后的模样。“……想看见我么?”我低声问他。 他吃力地撑起身来吻我,维持着人身的姿态想要与我缠绵;可我却拦住他,手慢慢地探向他的脑后,在柔滑的发丝中寻找着正中的位置。 摆放在面前的灵媒古镜缓缓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窗外的满月映照得分外明亮。传说中本领极大的通天仙者,正在为这位虔诚的门徒开眼——那会是一只能够使他看到阳间物事的阳眼,并且能够容纳召唤满月的光芒。这座古城的夜空将永远不会出现半月和弦月了;永久的满月将会永远保持着他的王者之力,以此来使作祟的白师爷不会太过猖獗,等待着千年后我的回归。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能力,或许通天仙者,本就是个匪夷所思的存在。“薛云。”冰凉的血液顺着我抚在他脑后的手指流淌而下,那只眼睛已经凄愁地睁了开来,仿佛已经预见到我接下来的话。我低头吻吻他的鬓角,轻声道:“我将要走了,千年后还会回来。这只眼睛能助你看到阳间的物事,也是满月的象徵;有它在,白师爷便定然是腌臜的老鼠。” “千年后……”那只乌黑的眼睛倏然睁大了。薛灵王似是想到了甚么,搂抱在我腰间的手臂蓦地收紧,忽然道,“毅鸣,你是从千年后来到这里的么?” 想到先前薛云在镜中说过的话,我仍停留在他发丝间的手震颤了一下。“……我的妻,若是千年后的我不记得你,千万不必心悲;待我再一次回去时,便会是个完整的爱人了。”说着,我细细地亲吻过他的脸颊,掩饰着自己的哽咽道,“等着罢。” 他沉沉地睡过去了;不知是终于感到了睏倦,还是通天仙者的能力。 …… 站在已与自己神魂交融的灵媒古镜前,我与它默默地交流着,终于使得千年来它所窥见的一幕幕在我眼前播放了—— 千年前的我走后,失去爱人的殭尸王爷便与时常被剁碎的不死老怪相峙起来。因为灵媒古镜在薛云手里,白师爷无法以不死之身继续修炼,最终达成羽化登仙的夙愿,又妄想千年后的我能够出现,归还那些被通天仙者搬运走的金银财宝,便安然地在这里长居下来;而薛云杀不死他,又谨记着我要他等待的话,作为殭尸深居在自己的王邸,顺便保护那些过路的人不被白师爷伤害。
第22页 白师爷和他的喽啰们一直在不停地吃人,吃殭尸;通过吃人来修行,顺便败坏殭尸王爷的名声,使他顶替自己成为恶人。 起初,白师爷的灵力还能与薛云的王者之气平衡,因此薛云每晚都在巡游,将他粉碎成一时无法复原的尸块,却从来不曾对世人解释些甚么。 尽管如此,从怨僵化作诡物的幕客们还是愈发厉害起来,与白师爷在清末挑拣的养子吴钩危害四方,终于在这些年占据了上风;而薛云的王者之气逐渐被消耗殆尽,无法在青天白日里活动,如同寻常殭尸般时常睏倦地休息,又对府中殭尸不甚关心,于是便被他们渐渐食尽,如今只剩下伶仃的几只。 我看到自己与宋志良从湘地赶来时,那窃了我们行囊的碎嘴车夫竟是白师爷扮作的;他这个先知定是在这千年间悟出了灵媒古镜的时空循环,才将我们引到了这里。难怪那日宋志良看着白师爷教我快些逃,洞察力颇佳的他应是早在那时就看穿了白师爷的伪装。 我还看到了香灰的神奇功效。它能将阴阳隔断,补上被殭尸咬破的伤口,使吃食的人免于堕为阴间之物的厄运;千年来薛云赏给那些过路人的香灰饭,意图便都是如此。 “尘归尘,土归土,吾去乎,再不复……” 灵媒古镜的光芒消失后,我抬起头,身上缀着蛛网的殭尸王爷便现到了眼前。 ☆、珍宝箱 …… 在千年前的灵王府,与殭尸王爷隔着冰冷的古镜紧紧相依的时候,我曾在心底默默地想过与他重逢时的景象,也准备了许多爱语与安慰;谁知当我真正地又一次来到他身边,可以把那僵冷的身子拥入怀中时,却是甚么话也说不出,哽咽在原地了。 “……毅鸣。”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唤我,淡然的语气听不出喜悲,却夹杂着一丝与我同样的恍惚,“你回来了。” 我回头看看身后的灵媒古镜,它已褪去了陈旧的颜色,在我眼下氤氲着柔光,仿佛在无声地鼓励着我。薛云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长时间未曾活动过的手脚有些发虚,将衣摆上沉积的蛛网尽数扯掉,靠进了我的怀里。“……千余年前通天仙者曾对我说过,待他再一次回来,便会是个完整的爱人了。” 枯皱的尸皮在我掌心下变得柔软起来,渐渐被新生的肌肤所取代。我看到他无声地落了泪,仿佛要洗尽那千年的哀愁,眼角的泪痣倏然明媚起来,重新化为美人模样的脸庞轻轻仰起,用微嗔的语气道:“你且告诉我,这话可真?” 窗外死寂的山林似是已经焕发了鲜活的光彩,古老王邸的陈旧也被熠熠的光辉所取代,仿佛一切都已落下了帷幕。“真。”我搂住他的腰身,喉间的哽咽渐渐散去,伏在他耳边清晰地说道,“比甚么都真……我的王爷……我的妻。” 听到那个阔别已久的称呼,他总算放下了所有担忧,寒凉的身子愈发温暖起来,殷切地吻过来,唇舌间都有了千年前的醇厚芳香,像是在确认着甚么一般与我纠缠,漾在唇边的笑意依稀有了昔日王爷的风姿。就在这时,我看到虚掩着的门边露出一个怯生生的脑袋,似是欣慰又似是心酸地看着我们,迟疑着不敢上前。“阿香……”听到我唤她,一旁的主子也并未发话,她终是走了过来,安静地垂首立在我们身边。 我看到她残损的手臂已是恢复原貌了。这般忠心的侍女,薛云定然不会捨得令她残身;那些看似痛苦的惩处,也都是如白师爷般能够恢复的。阿香很聪慧,或许也早在千年前便悟了这个轮回,于是想办法去阻止,却还是亲眼看我入了千年前的时空,与薛云一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好姑娘。”心中慨然的同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甚么,便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见她似是自僵硬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温婉的笑,眼底也倒映着浴火重生般的身影,不由得抬头看着窗外朦胧的山雾,自言自语般说道:“……白师爷的忌日要到了。” 放任薛云被白师爷欺侮千年,是我的罪过;而如今,赎罪的时候到了。 …… 我走在已然褪去阴沉死态的灵王府中,踏着冰凉的地砖来到一间幽密的小屋。薛云的书房向来是禁地,存放着许多他不愿被外人所窥见的珍物,千年前最得宠的时候我也曾去看过,无非是些天子赠予的宝剑金银,后来被白师爷尽数搬走,又被化身通天仙者的我悄然搬回,已再无甚么秘密可言。 我开了那扇门,在满目璀璨的光芒中默默地嘆了口气。这些宝物在当时本就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如今成为记录着历史的精美古董,更是价值连城。钱财与长生,这便是灾祸的根源;那美艷又歹毒的白师爷不爱任何人,亦不曾有半分感情,只是动用着灵媒之力为自己谋取利益,甚至谋害视自己为师为父的薛云。 我不知道这些看上去花哨的宝物有甚么好;事实上,如今已成为王者之夫的我经历了如此之多,已不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游离在屋中的目光停留在一张有些斑驳痕迹的书桌上,我走过去,端详了一阵上面摆放着的箱子,心中便有些纳罕之意生了出来。 另一个时空的我在临走前,早已将这座王邸探索透彻,却并不知道这堆积着宝物的书房中有这么一个物事。想到这里,我轻轻地打开了它。 原本以为会看到甚么举世无双的珠璧宝石,可那老旧的锁咔嗒落下之后,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些许有些腐化的衣料。我出神地看着,很快发现那是一件普通的中华民国学生制服,设计得很是新潮,有着漂亮的纽扣与衣袋。我拨开它们,看到箱底整齐摆放着的,是我曾经用过的碗与筷、把玩过的小酒觞,以及许许多多琐碎的杂物。 合上箱子的时候,我已是潸然。 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在历史长河中戚戚度日的殭尸王爷,每日不去看那些为他带来荣誉的金银宝物,而是端坐在书桌前细细地观赏这些琐碎之物,聊以慰藉那在等待中渐渐枯死的心脏。与此同时,不论多少次在心中对自己施加暗示,拼命想要忘记的事实,也随着箱锁的落下浮出了水面—— 薛云是殭尸,是连仙子也拯救不了的,彻彻底底的殭尸。 …… 来到宋志良歇息的小屋时,他正鼾声雷动地躺在床榻上睡着午觉,并没有遭罪的脸庞红润异常,酣眠的神色也很安然,仔细一看还白胖了许多。我本想静待着他醒来,可他惊天动地的鼾声实在烦人,便上前去拍了他一把,看着那朦胧睁开的双眼道:“志良,还不快看是谁来了?” 宋志良打了个呵欠,似是还沉浸在方才的美梦里。“唐家那个矜贵的小少爷……嗯……嗯?!”他总算清醒了过来,震惊而喜悦地看着好端端坐在自己眼前的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一个激灵从柔软的榻上坐了起来,“老同学,是你回来了!” 我笑着点头,伸手指着他圆滚滚的肚皮道:“你这般模样若是教嫂子看去,指不定会被嘲笑成甚么样子。”说罢看到他眼中清瘦的自己,不由得发出一声悠长的嘆息。
第23页 “你嫂子……哎……”被殭尸王爷圈养的安稳日子并没有使宋志良失去归家的急切心情,也不去问我这些日子的经历,愁眉苦脸地倚在窗边道,“算算日子美凤已快要将那足月的孩子生下了;战事也不知进行得如何,我们仍在这偏僻的村子里待着,若是殭尸王爷始终不愿放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走罢,我送你下山。” 宋志良愣了许久,细细地打量着我与他不同的装束,聪明的脑袋似是已将我的经历与现状猜出了几分,犹豫着道:“一切都结束了?”见他没有多问,我也只得将通篇如梦似幻的叙述咽了回去,嘆了口气道:“或许罢。” 于你来说,这一切都已是结束了;然而于我来说,它的尽头还仿佛是遥遥无期的。 灵王府中的殭尸美人端过来了吃食,我和宋志良填饱肚子,又打理好来时的行头,便相携着朝山下走去。在这个时候,食人村的夜晚已是又来临了,失了昔日凄凉的满月照耀得很是温暖。远处依旧黯淡的灯火映出林子里蹦跳的黑影,薛云不巡夜时的殭尸在漫无边际地晃荡着,守卫着他们憩息的王府。 宋志良见到这些形貌丑陋的殭尸原本是骇然至极的,如今却在我的从容中慢慢放松了下来,并肩行着从它们身边走过。毛僵与跳僵窥见我,便都呆呆地止住脚步,像是在向它们的仙子敬礼;我细细地数了数,发现比起千年前漫山殭尸的盛况,如今已确乎是少了许多。 那些生前便武功高强的护卫,都进化为了最为厉害的毛僵;然而他们的厉害,是比他们更为厉害的通天仙者赋予的。通天仙者便是我,我便是这些个殭尸中的仙子。 香魂坡的殭尸美人们察觉到有人来了,便都露出怯生生的女儿脑袋来看我们,阴间的双眼里没有嫉羡,有的只是千年的空洞与寂然。 因为白师爷修炼的功法吃不得体寒的女子,这些殉葬的姑娘便免于了骨肉被幕客们吞食的命运,因而长久地在这豫西生存下来;始终不是恶人的薛云也从未杀死过她们,像对待阿香一样,那些融化的血水总能在不久后拼凑成新的殭尸美人,不曾真正地丧失魂魄过。因此食人村中最为热闹的地界,便是这女儿家眠着的香魂坡了。 ——我究竟该如何拯救这些再无法享受到阳间温暖的殭尸,陪伴薛云寥落千年的爱慕者与忠僕?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便是由我这个通天仙者来超度它们,将这一缕缕孤单的魂魄送入转轮台,投生为乱世民国的淑女公子。 “毅鸣,你可是真的不走?”宋志良站在食人村的石碑边,戴好头上的黑帽,回望着西山灵王府的神色有些复杂,劝说的声音也似是变了音调,隐隐有着恳求之意。“现在不走。你代我去向京津的分家通报一声,说小少爷会晚些回去。”我知道他是在担心着我,可之前的循环好不容易才解开,没有将通天仙者的职责履行完全,又怎能轻易离去。 宋志良着实沉默了许久。 “可是薛灵王快要不行了,你留在这里,也只能受他连累而已。”这幽幽的话语飘入耳际的时候,我隐约感到了一丝古怪。“薛云快不行了?”我满头雾水地回过头去,蹙着眉道,“志良,你是从哪得来的这般谬论?”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的呼吸蓦地滞住了。 已然是白师爷模样的人鬼魅而妖异地笑着,轻轻揽住我的腰身,乌黑的舌尖已经舔上了我的耳朵。 “……我说他要不行了,那自然就是不行了。” ☆、白之祭 头顶温暖的满月倏然黯淡了下来,隐隐在他眼里倒映出几分诡色。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快遇上千年前的宿敌,着实愣怔了一下,却又很快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与他分开,道:“白师爷。” 他许是没想到我会淡然如斯,柳眉细细地拧起,收回的舌尖在有些苍白的唇边勾勒了一圈。“你把我的同学藏到哪里去了?”如今的我并不怕他,便从容地将他从身上推开,直视着他问道。 通天仙者的眼睛窥见了他不断溢出的低微灵力,我察觉到他此时的疲累,又想到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嚣张的动静,心中便多了几分异样。“姓宋的细皮嫩肉……”白师爷故作困惑地歪头想了半晌,绵软的身子再一次贴上来,咯咯笑着在我耳旁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烹了。” 仿佛有一道闷雷轰在我的头顶,那幽然得意的声音像锋利的爪一样揪在心头,我稳住身躯,定定地朝他看过去。“……师爷,你可知道杀人偿命这四字如何写?”骨节分明的手抓起他的领口,我用冷然的目光看着他,原先在灵媒古镜中蓄积的力量已经集中在了掌心,铁钳一般扼着他的喉咙。 方才他是动用那已被我吸噬到所剩无几的灵力易了容,就像上次易容成车夫一样,又一次骗过了我,而根本没对同学起疑的我也没有去窥察,竟轻易地被他的障眼法所愚弄。我看着已被掐出黑痕的纤白脖颈,冷笑道:“师爷是个明白人,应该晓得如今的你于仙子来说,就像这山间的落叶一般羸弱渺小。”话音落下的时候,脚下沉厚的黄叶便化作了星星点点的粉末。 香魂坡的殭尸美人在不远处看着我们,纷纷顶着破损的脑袋围了上来,因为辨不出双方的善恶,便只是一副观戏的架势。我开着通天仙者的眼睛,敏锐地察觉到了从山林深处瀰漫而出的腐气,不多时便看到只只庞大的物事自枝叶间渗了出来,伸着黑墨般的长舌。 在我回到千年前的日子里,这些幕客化作的诡物已被白师爷养得膘肥体壮,僵肉堆积成的身躯宛如地狱修罗,只待与薛云的护卫毛僵们比一比,来看看究竟是谁吞噬谁。“……这一切都因你而起。”那些诡物近了,我便将白师爷扔到脚下,暴涨的指甲像明晃晃的刀刃一样对准了他的胸口。 我本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了结他的长生,将他的魂魄彻底送入寂灭的境界;毕竟这个人是我与薛云一切灾祸的根源,剔骨剜肉千万次都尚不足惜的恶人。可当我真正将灌注满仙者之力的屠刀悬挂在他头顶时,却是迟疑了。 ——杀了白师爷,当真只是如此简单的事? 就是这一瞬间的恍神令生性狡猾的白师爷找到了可趁之机,他极快地翻了身过来,将原本压制着他的我掼在身下,欲对他动刑的双手也扣了起来。“……姓唐的学生,既然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为何不把这一切都完完整整地归还于我?”他似是哀怨地在我耳旁低喃,暧昧的姿势令我嵴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如今他已快没了灵力,是根本制不住我的,看似蛮横的动作也有些发虚,我只蹙眉看着,不知他要耍甚么把戏。“……你不属于这里,亦不属于薛云,只是我在谋划中不经意从千年后唤来的可怜人罢了;若我向你赔罪,将那灵王府的珍奇宝物予你些许,就这么一走了之如何?”他的话里透着蛊惑,苍白艷丽的面庞也始终妖异地笑着,若教常人看见,指不定便会被迷失了魂魄。
第24页 然而他在我眼里始终是那不死之身的老怪,因而生不出半分情愫,只冷着脸将他推开,刀刃般的指尖又亮了出来。满月的光芒已愈发微弱了,先前被我给予了些许生气的山坡也再一次变得荒芜。“不愿……?看来是……我还不够美罢。”白师爷枕在我的胸膛上,不再刻意露出妖娆的声音低了下去,好似全然不惧怕那即将结束他永生的屠刀。 我仿佛察觉到甚么一般停下来,心中微恙的同时,竟听到他口中吐出了匪夷所思的字句。“唐毅鸣,你这个中华民国的好青年总有不知道的事。”白师爷似是在说与我听,又似是在自言自语,出神地注视着我的面容,如薛云般温柔地将手覆上了我的脸颊。“你不知道,我实是喜爱你的;那喜爱或许已持续了颇久。或许打从我决定将薛云的所有都尽数夺取,完全取代他的存在时,便已传承了他的绮念。” …… 白师爷低声叙述着那些连我也不记得的曾经,在千年前的灵王府琐碎异常的点点滴滴,像那将我的杂物尽数收纳在箱中的薛云一样,面上流露出了温柔的情意。“当年的薛云在生出爱人之心前,不过是视你为能带来永生的仙子,我原本也并不在意,只是谋害他的同时用你作弄一下罢了。然而当你成了通天仙者之后,这一切便脱离了原本的轨迹……”白师爷嫣然笑了起来,“千年前薛云一次次地将我碎成尸块,而你在旁边漠然看着时,可曾留意了那爱恨交织的眼神?” “学生,师爷也是恋着你的。” 异样的情绪从心头汩汩流出,看着眼前神色寂寥的白师爷,不知为何,有一瞬间我竟觉得那话是真的;然而当我极快地清醒过来,发觉头顶满月的位置已有所偏移时,不详的预感便从心头油然而生。远处的灵王府阴冥寒冷,想到白师爷刚结束伪装成宋志良的游戏时说过的话,我再一次大力扼住他的喉口,目光阴冷地扫了一眼身边围拥上来的幕客,扬眉道:“白师爷,学生奉劝你还是不要耍甚么诡计。” 不久前他曾幽幽地说,薛云快不行了。 深深的厌恨使我抬起身来,一把卸下他仍在我身上作祟的双手,扣着他的下巴道:“告诉我,你将薛云如何了?” 白师爷此人我再了解不过;不论是追溯到千年前内忧外患的乱世,还是民国年间仍不安宁的如今,他的追求除却永生,便是钱权二字,哪可能会如薛云般生出爱人之心?早在他以深情的姿态贴上来前,我便隐约觉得他在拖延些甚么,如今心中更是警铃大作,拎起他的脖颈便朝西山的灵王府走去。 他的身子极轻,如魂灵般荡在我的手边,尽管很是痛苦,却仍是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安静地在我手里待了半晌,怪笑道:“薛云那蠢物,千年前承载了你身上的恶咒,又不晓得去食人来弥补气力,在朔月之夜痛如刀绞暂且不提,如此坚持了千余年,已是被掏空了——” “我的永生之能已快要丧失完全,因此在这之前,仅存的一点灵力便赠予薛云来加快堕入无间地狱的步伐。他会后我一步湮灭在这山间,仍与我在寂灭的境界做一对亲切的师徒。” 我停下脚步,看到丝丝黑气从山下攀爬而上,将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灵王府包围起来,在黯淡的满月下弯成一只血红的利爪。吴钩老汉抽着旱菸,提着一盏老油灯慢慢地从它身边走过来,见到我便眯起一双老眼,也没有露出惧怕的神色,平静地看向我手里拎着的物事:“师爷,已是妥当了。” 话音刚落,食人村的山间便荡起了白师爷嚣张而悽然的笑声。蓄满白师爷最后灵力的老油灯明明灭灭,终是掉落到潮湿的泥土里,随着他眼里的那一点光亮熄灭了。“……三天,还有三天,薛云就会魂飞魄散。”白师爷轻虚的身子忽然挣脱了我的手,落下来直直地盯着我道,“学生,你可要想好了,若你执意留下,便不得不与他一起承受恶咒的侵蚀;而若你选择独自离去,或是与还未沦落黄泉的我一起,还尚有荣华富贵、共享永生的可能。” …… 山的另一边,千年幕客们化作的诡物已与灵王府的忠实家僕恶斗了起来,原本胆怯的殭尸美人们也仿佛得到了指示,纷纷从地底爬出来与那僵肉堆成的物事相搏。地狱般的嚎哭越过山岗飘入我的耳际,不远处的山头忽然有一点晦暗的光芒放大了开来,我的身影也隐隐约约在其中闪现了。 ——那是灵媒古镜,以及怀抱着灵媒古镜的薛云。 “天真至极。”已然是殭尸王爷形貌的薛云拖着沉重的身子,看向白师爷的目光冰冷彻骨,唇边隐约有鲜红的血迹渗出。 他的手轻轻一转,原本黯淡的满月便倒映在灵媒古镜中,蓦地再次明亮起来,将月光洒在山林中每一只浑浑噩噩的殭尸身上。得了赖以为生的光芒,它们便精神起来,都似是察觉到甚么一般愈战愈勇,落单的几只将那猝不及防的吴钩老汉猛然拉入地下,呼啸着一齐化为腐烂的黑土,将那戛然而止的呜咽送入黄泉了。 而这时,我的屠刀也在白师爷项上落下了。“……师爷,可惜你终究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由你一手创造的仙子。”他的身躯已像往昔的无数次那般,断裂成了分离的骨肉,迸溅的血雾也随着夜风散去,淡淡的腥气钻入鼻间。我知道这一次的他,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再复原的了。 “……你错了。”滴熘熘滚落到一旁的头颅沉默了片刻,忽然仰起来看我,□□的齿骨嘎嘎地发出最后的呓音。“我说过我是先知——晓得一切的先知。会死在你手下,我自是知道的;可即便如此,比起灵力枯竭而死,我还是更愿意死在你的手下……唐毅鸣,你这个聪明人可是懂得了甚么?” 我看到那些融化的血水沸腾起来,被包裹着尸气的泥土争先恐后地夺着,仅留下一颗缀着长发的乌黑头颅凝视着我。浓浓的悲哀忽然涌上心头,鬼使神差地,我低下头去,对着在沼泽般的阴泥里挣扎的头颅道: “我姑且信你这一次。安息罢。” 我看到他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惊异,又很快被不知名的复杂情绪所覆盖。 慢慢地,他终于闭上双眼,沉入了幽深的地下。 …… 当这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回过头去,静静地与承载了恶咒的殭尸王爷对视着。 这座被食人的恶名标记了千年的山村,终于在阴腐之气尽数散去的黎明中,回归了初始的沉寂。 ☆、安魂曲 …… 我隐隐觉得一切都似是已经结束了,却又仿佛没有。 白师爷这个恶人不放过任何一次作孽的机会,在自己空虚千年的身躯归于尘土的同时送了我一份大礼。那在薛云体内潜伏了千年的咒语,正在衰微灵力的催动下一点点疯狂地涌出,给予原本就虚弱不堪的他最后的打击,使我们陷入绝望的境地。
第25页 若我和薛云是彼此不相识的陌路人,还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寻常的法子,我坦然将他超度了,就此与食人村道别,回到北京仍过着乱世中谨言慎行的生活;而被腐朽与苦痛困扰了千年的他亦可以得到解脱,真正地脱胎换骨,或许也会在将来的史书中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痕迹,身边再也找寻不到我的身影。 可如今,我们相爱着—— 我向前走了一步,他却猛然后退,怀里的灵媒古镜摔落在松软的泥土里,映出了那闭合的唇间隐约露出的獠牙。我察觉到了他的忧心,知道自己若是贸然上前,难免会受到那股恶咒化作的瘴气侵蚀;通天仙者的灵力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甚至有可能,待我将这些山间的殭尸超度完全,自己已又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学生了。 清晨的露珠沾上茂密的野糙时,本该再次眠憩于地下的殭尸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沉睡,而是预感到了甚么一般冒出头来,看向我的枯朽眼珠忽然有了敬畏与期待。我走到薛云身边,弯腰拾起已溅上泥灰的灵媒古镜,不再去看他那微微泛红的眼睛,缓慢地来到了忠僕与爱慕者们聚集的地段。 随着我的渐行渐近,新生的日光也缓慢地洒遍了阴凉的山头。幕客们颓然消失的土地间,不久前大获全胜的殭尸不安地骚动起来,有些殭尸美人呆望着站在山坡上的薛云,喉间甚至发出了不甘与惶恐的呜咽。这些殭尸美人在心底是不愿与薛云别离的;可事到如今,去留已容不得她们来决定。 “尘归尘,土归土,汝去乎,不留骨……” 我念着连自己都听不甚明朗的咒文,耳边响起了渺然如异界的空灵梵音,静谧而缓慢地,悄然合上了双眼。眼睑下另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中,溢出的灵力吹散了浓重的尸气,一缕缕纤细的魂魄正从禁锢他们千年的枯烂躯壳中幽幽升起,在殷红的夕阳下踏上一条瀰漫着紫黑瘴气的路,那是我曾在梦境中窥见的,黄泉之路。 我看到自己的同学正坐在杨柳树边悲哀地哭泣,那站在忘川水另一边的孟婆已为他备好了茶汤。他实在太过年轻,甚至还未来得及享受到成为父亲的喜悦,便早早地葬身在这里,成为被我超度的亡灵之一。他许是还在心里怨恨着我,怨恨着我这个没有及时出现的友人,害得他与妻儿生死相隔。 歉疚与痛心在胸口苦苦交织,可我却无能无力,只能为他额外吟唱一首安魂曲,徐徐睁开了连结阴阳两界的眼睛。 …… 阴气散去之后的食人村,昼夜恢复了原本的平衡,漫长的黑夜姗姗来迟,头顶也不再是笼罩着血色的惨白满月,当真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美好境地。 这里已经没有殭尸,没有幕客,没有师爷了;只有一个正沉陷在恶咒中不可自拔的殭尸王爷,和一个徒有仙子之名的普通人,以统治者的姿态俯瞰着寥落的山岗,并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放肆而绝望地纠缠在一起。 “毅鸣……哈……我……” 被我撞击着的身躯不时露出殭尸的形态,紧裹着硬热的私密之地却是温软如春,令人察觉不到告别的沉闷气氛。我亲吻着他的胸膛,任凭那钻心的烧灼在两人之间蔓延,将那把火变成深埋在体内的浓深欲望,尽数释放在他即将湮灭的身躯之中。 “唔……”在欢爱中安抚着我过于激烈的情绪,他的眼神始终是柔软的;尽管还承受着加注了白师爷谶言的诅咒,双重的攻势已快要使他喘不过气来,却仍是极力地摆出欢愉的姿态,使得这颠倒阴阳的□□就像一场忠诚的献祭,仿佛要将自己的神魂尽数融入我的骨血。 “去轮回罢。”我听到自己这么说。不论身体有多沉湎于短暂的欢乐,我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薛云动了动,我便低下头来与他鼻尖相抵,再一次咬紧牙关道,“薛云,为了我,去轮回罢。” 薛云沉默着,主动将身子迎上来,再一次与我抵死缠绵的同时,始终避而不提那迫在眉睫的祸事,引诱我与他一同堕入甜蜜的深渊,仿佛看不到前方布满荆棘血刺的道路。“……我不舍。”许久,他终是失魂落魄地出了声,长者般抚摸着我的嵴背,低笑道,“明明你回来后,便会是一个完整的爱人了,可我怎么就……不争气呢……” 薛云身上的瘴气已愈发浓郁了;那不知名的恶咒也在渐渐加剧。我试图用通天仙者的能力去抵消它,却发现那瘴气的源头是一个幽深的无底洞,我的指尖刚触上它的边缘,那些原本属于白师爷的灵力便都没入了进去;我觉得疲累,便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将薛云在怀里拥得更紧,与他一齐分担着来自异世的痛楚。 我心里其实很清楚,若薛云不去投胎,应了白师爷的谶言魄散魂飞或是继续殭尸王爷的生活,我们都会永生永世地挣扎在这个轮回里,不知何时才会走到尽头。 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会用自己的这双手,亲自送他去投胎。 在这荒寂无人的深山中欢爱了一整天,加之体内瘴气的侵蚀,薛云难得在夜晚睡了过去,容貌依稀是千年前的俊美,却又恍然化作殭尸的死态。我凝视着他的睡颜,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脑后,落在那千年前我亲自为他开出的阳眼处,苦笑着坐起身来,来到了屋中供奉神明的香炉边,从里面捏出了一把细细的香灰。 只这小小的一把香灰,便能将薛云留恋阳间的眼睛彻底封闭,强迫他被超度,真正地从头开始。 倚靠在墙边的灵媒古镜发出了温润柔和的光芒,像在无声地安慰着我,鼓励我去惩罚不懂事的妻子,在下一个轮回与他团聚。香灰在指间凉滑地渗着,丝丝冷香从中飘转而出,我握紧它们朝薛云走去,俯下身来细细地亲过他的额头、眉毛、眼睛和鼻子,嘴唇在已有了些皲裂的脸颊上流连许久,又最终落到他的嘴唇。 当那灰白的粉末终于从我掌心流下,覆住那只被用来注视我的地方时,我抬起头来,看到门边轻飘飘地倚着一个殭尸美人。她穿着桃红的裙裳,青灰的殭尸脸庞有几分娇俏,迟疑的模样像是要道别一般,打扮得很是好看。 我倒是忘了,如今的深山中除却我们两个,还有一只殭尸是没走的——那便是陪伴了薛云千年的侍女长,他最忠实的家僕与友人,名唤阿香的姑娘。“……阿香。”我抬手示意她上前,仔细地看过了她的装扮,佯装轻松地笑道,“你也要走了罢?” 阿香似乎并不知道薛云身中恶咒的事,乖巧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对这般命运抗拒些甚么,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的王爷,咿咿对我嘱咐了,又轻嘆一声气,这才不舍地蹒跚离去了。我看到她的身躯透过灵媒古镜,朝那落日殷红似血的黄泉路上走,忽然抬起头,唤了她一声。 被香灰封住一只眼的薛云醒了过来,愕然地伸手去探,继而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妻。”我并不掩饰自己方才的作为,指着那停在黄泉路边的阿香道,“你们一起走罢。路上做个伴,或许投生的人家还能近一些。”
第26页 闭上眼睛,薛云的魂魄已在那老坏的身躯边呼之欲出了;事到如今,他似是也知道了自己已再没有选择的余地,半晌苦笑一声,涩然地直视着我道:“毅鸣,纵然我转了世,你也是会记得我的罢?——记得千年前的薛灵王,也记得等了你千年的薛云。” 虚无的魂魄飘浮在我面前,我伸出手去,隔着生死的时空触碰上了昔日薛灵王倜傥风流的影子。 “自是会记得的;薛云永生永世,都是我唐毅鸣的妻。” …… 薛云的魂魄终于从沉重的躯壳中升腾了出来,轻盈地飘向远方,与阿香并肩行着,缓缓渡过了开满彼岸花的忘川。 ——已是真正地结束了吗? 我静静地看着灵媒古镜中的薛云,发现他正欲过桥的步伐忽然停了下来,清幽的魂魄转过身,放大的瞳孔直直地瞪视着我身后的方向。镜中模糊地倒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并非身处黄泉,而是紧紧地贴在我的身后,碎裂的皮肤拼凑出一双诡然的双眼,满是泥土的唇间缓缓吐出骇人的字句: “薛云,师爷看你来了。” ☆、20·老油灯 讽刺般的话语落到我耳旁时,奈何桥边的薛云倏然僵直了。下一刻,我的脖颈被一双糊满血污的手扣住,生生拉离了灵媒古镜,原本缭绕在薛云躯壳边的瘴气也呼啸着涌来,将从我身上汲取的灵力尽数交还给了碎尸之态的白师爷。 敷着薄雾的镜中,不明所以的阿香已经走过了奈何桥,察觉到自己的主子没有跟上来,便纳闷地回头去看,却见薛云疯了一般朝我们冲来;她急急地也要去追,可还未过桥,便被身为阴帅的牛头马面拦了下来,只能悽然地看着薛云的魂魄歪斜地飘向我们,狠狠撞在灵媒古镜的边缘。 他再也没法触碰到我了;因为阴阳,已经被彻底阻断。 周身瀰漫着泥土腥气的物事将我摔在地上,一双手臂软绵绵地抱住我的腰,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听到耳边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抬起头去看时,满身泥土的吴钩老汉正提着手里的老油灯,带着若干幕客站在门边,很是悠然地瞥了灵媒古镜中癫狂的薛云一眼,走到我身边用那腰间的弯刀柄挑起下巴,端详着问道:“师爷,这个学生伢子怎么整?是在这里杀了,还是送他去与殭尸王爷做对黄泉鸳鸯?” “怎么整……?”白师爷脸上的裂fèng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闭合,很快恢复了昔日的美人模样,将目光从灵媒古镜上移开,柔软的手臂幽幽地在我身上摸索了一会儿,阴森的笑容中透着媚意,“不急杀,我自是有主意的。你们几个且去薛云的书房里,将那些宝贝搬运出去罢。” 吴钩老汉瞭然地看我一眼,笑骂着去了;幕客们听到要去搬运宝贝,也都欢喜地咿咿笑起来,尾随着吴钩老汉穿梭在王邸间,都对这里的格局熟稔得很。“白师爷。”我挣脱他的怀抱,发觉那与灵媒古镜融合的意念变得混沌起来,强烈的恨意从心头燃起,压抑着道,“我倒是小看了你。” 此时的白师爷早已没了在香魂坡流露出的恋慕神态,面上也没有任何被揭穿的心虚,浅笑着拍拍我的脸颊:“仙子年纪幼小,未免忒天真了些;这千余年的岁月,还不够我思索出一个对付你和薛云的法子么?” 失了通天仙者的能力,我再也看不到灵媒古镜中的景象,看不到焦躁愤怒的薛云,只能感受着它剧烈的震动,以及那从中瀰漫出的绝望气息。看着眼前艷若鬼魅的白师爷,我终是明白了过来——我的灵媒之力既是从他身上汲取的,自然也就可以再次渡给他,而先前吴钩老汉去办的事,便是将那盏承载着他最后灵力的老油灯,作为引子诱导薛云体内的瘴气,使它们成为白师爷虔诚的爪牙,将我从仙者的云端推下了囚徒的深渊。 “你欺骗得倒是很像,若非我知晓你的为人,极有可能已被你骗了去。”想到不久前白师爷那些感人肺腑的告白,我苦笑了一下。他说得确乎半分不差;纵然我穿越了千年,却仍是懵懂的年轻人,而薛云虽然也同他一样长寿,大部分时间却是在空虚与等待中度过的,只有他,千年来一直在规划着名。 想到这里,我忽地释然了。 反正最坏,也不过是和薛云化作世间万物中的一粒细尘,或是并肩游离在六道之中的魂灵。白师爷他拿不走我的甚么,也阻挠不了我与薛云最终的团聚。 “蠢伢子,师爷方才的确是欺骗;可现在,不一样了。”出乎意料的,白师爷竟这么说道。通身的裂纹与碎肉皆被灵力fèng合之后,此时的他看起来分外艷丽动人,隐约透着邪佞的神色虽是还和方才别无二致,却隐隐多了一分复杂,就像不久前我对他说出告别的话语时,碎裂的他沉入地下时的表情。 “我捨不得杀你,也捨不得将你送去薛云那里与他团聚。”白师爷扬着一双柳眉,微微弯起的嘴角依稀像是在笑,似憧憬也似沉醉般对我说道,“曾经的我是不会爱人的,也不晓得爱人究竟是甚么滋味。毅鸣,你明知道师爷这恶人在扯谎,却仍在最后说了那话,说你姑且信我——点醒般入了心尖。行尸走肉似的空虚了千年,师爷也应是找个人来爱了。” 灵媒古镜的动静愈来愈大,想到薛云在另一边的恐慌,我的心猛然揪了起来。对于白师爷,我果真还是没有猜错一点;那便是他的寂寞与无常。或许在千年后再次得到扭转干坤的灵媒之力,有了永生和财宝的他也想像薛云一样爱人,试试那甜与涩的滋味;而这个人,除了我也想不到其他人选,便就欣然决定下来,想给予今后漫长的日子一点乐趣,顺带折磨被困在镜中的薛云。 “……师爷,你爱不上学生的。”森森的寒凉始终笼罩在周身,眼前的师爷已沉溺在美好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使得我在惊异与焦虑的同时,不由得嘆息道,“就算我留下来陪着你,你试着爱我了,却也终究不会如薛云这般铭肌镂骨;更有甚者,你或许只是爱了爱人的心情,却不会对学生本身垂怜半分。” 此时的我就像一个对帝王进谏的臣子,又似一个因得宠而惶恐的后妃,极力地劝说着,想以此来改变些甚么。不远处的灵媒古镜还在震颤,无声地传递出薛云的吶喊,白师爷施施然起身,并没有去在意我的言论,而是站在灵媒古镜前略有恶毒地说道:“薛云,这是师爷最后一次看你了,就算你将这面镜子撞穿也无济于事;我绝不会将他归还于你,而他也会很快忘却你的名姓,与我去那繁华的人间做一对世人艷羡的佳偶。” …… 灵媒古镜忽然安静了。 我抬起头,门外的幕客们已经欢喜地将金银财宝搬了出去,薛云最宝贝的箱子却被随意地遗弃在角落里,那件学生的制服轻飘飘地露出来,风一吹便化作了腐灰。“师爷,殭尸王爷的家当搬空了。”吴钩老汉抽着旱菸走进来,糊满黄泥的脸庞看不清表情,似是恭敬般问道,“那些不死不生的幕客……?”
第27页 “教它们走罢。”白师爷懒散地打了个呵欠,意味深长地道,“已经用不着那些废物了;把它们赶到日光下,化成血水堕入地狱了事。余下的那些财宝,便由我们两人来分。” 吴钩老汉笑着应了。 当他转过身去,似是要去执行命令般迈开脚步时,我看着他腰间的弯刀,忽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我便看那老汉的身影如同迅猛的猎豹般蹿来,手中的弯刀快而狠毒地噼在了白师爷的眉心,明晃晃的刀刃上涂满的香灰扑簌簌地落到他的眼里,升腾出一股腥臭的青烟。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预料到背叛的白师爷瞬间盲了双眼,顶着一张流满鲜血的脸庞尖声道:“吴钩!你这是在做甚么!” 我神色一凛,也未来得及去思索吴钩老汉是恶是善,奔到角落里的神龛边抓起香炉里的灰,尽数倾倒在了白师爷的头顶。他失而复得的灵力应是还没有和这具才修复不久的身躯融合完全,吴钩老汉的动作已使我明白,隔断阴阳的香灰是现今唯一能够拯救的法宝,容不得我再去迟疑。 “……师爷,你用千年的时间去想对付殭尸王爷的法子,却是不知老汉也在数十年间想出了对付你这个阴桀老怪的法子。”吴钩老汉露出惋惜的神色,蹲在尖叫着翻滚的白师爷身边嘆气,手中涂满香灰的弯刀已经划入了他的双眼。“没有防范便养了一匹白眼狼,是你的过错。” 还未被融合完全的灵力魂魄般从白师爷体内散出,我实在来不及去同情恶人,便慌忙地想要逮捕它们;可灵媒古镜却先我一步擒获,琥珀的镜面流转出些许光亮,便再没了声息。我站在它面前,已再无法窥到镜中景象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掌心轻覆在镜面上,心中莫名有了些悲戚。 薛云,你究竟是已经信了白师爷的话,一个人伶仃地投了胎,还是仍在黄泉路上焦虑地等待着? “白师爷,而公被你收养了这么些年,真真可以说是这世上最深知你禀性的人了。”吴钩老汉擦拭着他的弯刀,憎恶地看着地上的白师爷,头顶恐怖的疤痕狰狞在我眼前,冷笑着道,“而公已经老了,再没有年轻的秀气模样得你喜欢,早些时候便被各种嫌弃,自不必说破了相的如今。那些个废物陪伴你千年,尚且被无情对待,鬼才信你会将这些财宝分给丑陋的老汉!” 地上翻滚的物事已渐渐没了声音;我不知这半盏茶的功夫前还风云得意的白师爷是不是真的死了透彻,却又隐隐有些喟然。这般失道寡助的人活到如今,已算是上天给予的最大恩赐了。 注意到吴钩老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皱紧了眉,眼神下意识在身边寻找起可供利用的武器来。对付身为灵媒的白师爷,我想不出甚么好点子;然而对付吴钩这样的普通人,却不见得就必死无疑。我须得带着装有黄泉路的灵媒古镜逃离这里,以确保幽魂之态的薛云安然无恙。 也许是我警惕的样子过于滑稽,吴钩老汉失声笑了出来,一边擦着老脸上糊着的黄泥,一边气定神闲地道:“伢子,而公不伤你。”他说着再次抽起自己的旱菸,背着手朝门外走去,身影在清晨的曦光中露出了几分浑浊。“……只不过,你怕是也走不出去了。” 吴钩老汉消失后,看到长廊边堆积如山的破旧老油灯时,我蓦然明白了些甚么。他先前依照白师爷的吩咐来到这里,诱导那些瘴气的同时,还在西山四处倒满了凉滑的灯油。再有半晌过去,只消他划上一根火柴,这座阴间的王邸连同里面的生灵,便都会化作黄泉中的一缕淡烟了。 这时,原本安静下来的灵媒古镜忽然有了响动,双目流血的白师爷也撑起身子,怨毒地朝门外看了过去。 ☆、彼岸花 …… 耳边掠过的微风有些苍凉,那被香灰割裂的身躯在地上缓缓爬动着,像极了一条出洞的冥蛇。虽是被吴钩老汉和我驱散了灵力,可他却还仿佛留有着报复的意念,只是那对象从害他无法登仙的殭尸王爷,变为了自己最亲近的养子。 灵媒古镜愈发颤动得剧烈,我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看向白师爷的目光忽然有了一丝怜悯。 他的心虽然早已被千年来刁恶的念头玷污得漆黑无比,却始终在胸腔内鲜活地跳动着,直到方才的吴钩老汉给予了他最后一击;我似乎看到了他险些淹没山头的恨意之下那浓重的悲哀,却是不知他终究悟了没有。白师爷寂寞无常了千年,称得上是一只老智囊,可有些事,他看得并不比我清楚。 所有爱的遐思对他来说都只是奢望;他无法拥有情人之爱,亲人之爱亦背叛了他。现在,他应是已生无可恋了罢。 看着眼前已经出现了几条细纹的灵媒古镜,我苦笑着闭上双眼,已然把将要发生的一切在心中理清后,并不去阻拦他意图报复的步伐。不知名的安魂曲在王邸中幽幽响起,黄泉路上空灵的梵音再度潮水般涌来,当灵媒古镜在我面前彻底破裂,周身笼罩着浓厚戾气的殭尸王爷从碎开的琥珀中窜出时,我便知道了结局。 ——若白师爷知道不论他做出何种努力,都难逃别离人间的厄运,踪迹也终将被历史抹除的话,还会选择从方才沉睡的土地中醒来么? 古镜的碎片尽数落在脚下,映出了无数张我有些憔悴的面容,以及身后那悬浮着的庞然大物。当王者之力和灵媒之力被上天的宠儿融为一体,他便不会再去畏惧这世间的任何事物;他将会代替我这个凡人的仙子来拯救一切。 已然是仙鬼模样的薛云看着我,深如碧湖的眼底没有半点波澜,目光静静地转向地上的白师爷,又转向门外吴钩老汉消失的地方。古时将军的装扮使得他看起来肃穆而庄严,像是要审问甚么一般高高地悬起身躯,手中的阔刀对准了白师爷已再无法复原的伤口。 如今的白师爷在他眼中,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蝼蚁,而门外的吴钩老汉亦然。 通天仙者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我的眉下,吴钩老汉指使着幕客们搬运财宝的佝偻身影透过幽深的林子现到眼前,我预知到了他的命运,知道早已在白师爷的教养下变得亦人亦僵的他是断然走不出去的。他逃得过那些将他拉进腐泥里的殭尸,却逃不过薛云的制裁,马上便要自燃在山间,化为下一个轮回里的微尘了。 或许打从一开始,那个站在顶端洞察一切的先知,便是作为旁观者的我。 灯油的味道混合着腐烂的气息从山林中飘来,我的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或许是山里太过阴凉的缘故,它们看起来并不凶猛,就这么温吞地烧着,直到缓缓将整座灵王府包围起来。已经碎裂的灵媒古镜仍在吟奏着黄泉的梵音,身后的薛云自喉间发出几声低吼,像是在以王者的威风震慑着那些蠢蠢欲动的亡灵。 白师爷似乎快要承受不住殭尸王爷的戾气了;我看到他扬起头,血红一片的眼眶不知盯在哪里,像是在悼念着自己最后的时光。 薛云的刀在白师爷颈上静静地悬着,却始终没有残暴地落下去。也许是仙者的善心制约了他,也许是昔日白师爷的救命之恩与教授之恩使他不忍,那把刀终是缓缓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沉的瘴气,包裹在陷入囚笼的白师爷身上,一点点地吞噬起来。
第28页 温厚的身体贴上我的嵴背,薛云泛着灵冥之光的手臂搂住了我,仿佛在无声地安慰。我并不惧怕眼前的景象,也没有觉得不忍,抬眼看着已快要烧到我们面前的火光,竟在一瞬间觉得轻松和安乐;很快,我们便要摆脱这个轮回了。 黏滑的物事触到我的掌心,低下头去看时,白师爷那在瘴气吞噬下渐渐升华的躯体蠕动着爬到了我们面前,血红的眼眶似是在注视着我,干裂的嘴唇沙哑地笑了几声,言语间仍是有着几分嫣然。“……伢子,你说,师爷长得美么?” 将死之人的平和情绪出现在他身上,我有些微微的愕然。 在这个时候说出如此意味不明的话来,纵然是有先知之能,也难以窥出他的真实目的;他嘴角的笑容诡谲而神秘,似乎并不打算让我猜出甚么。“……你曾对薛云说过,白师爷长得很美。”他低低的声音中透着愉悦,仿佛对那难得的夸赞珍惜至极,尽管融化头颅的瘴气已丝丝钻入了古镜的碎片,却仍是 我隐约觉得酸楚,却又不知该如何作答;而身边的薛云戾气更加浓厚,似是觉得他在挑衅自己,想起了千余年前我佯装爱慕过白师爷的事,登时加快了瘴气的侵蚀。 灵媒古镜的碎片由于瘴气的侵入,哗哗地在地上纷乱作响,黄泉深处还未渡过忘川的众多亡魂变得紊乱起来,尖声的呼啸也从中窜出,打破了梵音的宁静。嘴唇上触到了一个温凉陌生的物事,我认出那是白师爷的嘴唇,惊吓之余也忘却了推拒,眼见他心满意足地离开,盈满复杂情绪的脸庞回归了初见时的空洞与寂然。 炸裂声自耳旁响起,暴涨的黑发从薛云头顶流泻而出,深如碧湖的双眸变得暗红起来,手中的刀柄猛然一转,便将他推入了已烧到我们跟前的火海。 “薛云,你——!” 这便是今生我所听到的,尚在人间的白师爷最后一声尖叫。 …… …… …… 黑甜的梦里有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嗒嗒声,清新微凉的风始终伴随着我懵懂走在田陌的步伐。模糊的光点渐行渐近,我看到一口乡音的阿嬷正在远处朝我招手,家里或留洋或经商的哥哥们也都是孩童的模样,嘻嘻笑着跑来,携了我的手一同去捕鱼。 我每走一步,映在溪间的面影便大上一分,终于变为了抱着书本前去研学的青年,狼狈地顶着风雨默默彳亍,在踉跄之中到达终点的时候,迎接的却是黑洞洞的枪口;然后我颓丧地倒下了,又被一个身形温柔的人抱起了。 那人是殭尸王爷,也是我多年来茫然无依的心最终的落脚点。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耳旁嗒嗒的马蹄声还在响着,锦衣华服的薛云坐在宽敞的马车中,目光温和地凝视着伏在他膝上憩着的我,面容依稀有着千年前的俊美倜傥,眼角的泪痣也是妩媚动人。我出神地看着,深深迷恋的同时,竟恍然道:“薛云,你……好美。” 薛云没料到我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忍俊不禁的同时,很是悠然地扬眉道:“本王一直如此。” 马蹄声穿梭在热闹的集市里,窗外的百姓都是千年前布衣短衫的模样,在繁华太平的古城中热闹地买卖;没有人注意到一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马车扬尘而去,也没有人看到窗内温存厮磨的两人是何般情态。 此时的薛云有着活人的柔软与温度,沉淀了千年的美摄人心魄,令我迷醉其中。几乎是没有迟疑的,我亲上那还漾着笑意的薄唇;他热情地回应着我,温润的舌尖轻而缓慢地与我缠绵,已有了些热度的下身与我磨蹭在一起,暗示着甚么一般朝我悠悠看来。 尽数解落的衣衫扔在两人身旁,我的手顺着他光滑的腰嵴向下抚摸,渐渐探入到圆润的股间软嫩潮热的地方,手指在穴口边缘缓缓打转,嘴唇也落在了胸膛上挺立的一点,不住地用舌尖刺激挑逗着肉粉的凸起,在他最难耐的时候挺身而入,时浅时深地律动起来。“嗯……毅鸣……” 薛云全然沉湎于情。欲的时候是最为动人的;他因快感而一寸寸泛红的肌肤,不论过了几千几万年,也只有我能看到。 马车仍在平稳地前行着,好似要带我们到达一个永恒安乐的境地;可不论此时的我身体上有多么欢愉,心底都始终是清楚的。我知道黄泉的尽头正在不远处等待着我们,而这一场放肆的情。事,就是我们与阳间的道别。 “……毅鸣。”喘息着的薛云勾上我的脖颈,待那情。事的余韵从两人身上散去后,便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抬手指着窗外阴间小路的分岔口,抚着我的脸颊道,“鬼差们收了我灵王府的财宝,答应放你不渡忘川;这场滑稽的戏已是时候落下帷幕,再有半晌,我便用通天仙者的灵力送你回去,将你送到我们两人还未相遇的时候,彻底摆脱这个轮回。” 他的话惊雷般响在我耳边,我呆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他接着道:“你的记忆也会被抹除,从此再不知世上有薛云,也再不会想起在食人村经历过的点滴。这一世还长,没了我这个殭尸王爷,你还能娶一个贤惠的妻,从此美满和乐地过活。” 话音刚落,马车便稳稳地停在了黄泉路的岔口。我想起千年前那个善妒多疑的薛灵王,又看着眼前淡然说出这话的他,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不真实。“……我说过你是我的妻。”极力掩饰着话里的哽咽,我定定地看着他道,“若我就这么去了,你又会如何?” 薛云沉默了许久,抬眼看向开满血红花朵的忘川。“我是千年的老魂魄,本就难以超度,擅自撞碎了灵媒古镜之后更是再无气力去应劫;连寻常亡魂都九死一生的渡河,我怕是也过不去了。”他说着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起身轻飘飘地跃下马车,以魂灵之态凝视着我道,“但我会去尝试;过不了河魂飞魄散则罢,若是侥幸投了胎,纵然多年后你娇妻在怀儿孙满堂,全然忘却了我的名姓,也定能使你再回想起来。” 这时,一股清灵之气忽然推动着马车疾速前行起来,我被无形的手压制在上面动弹不得,只能回过头去大声道: “我不会忘了你!” 殷红颓废的夕阳下,薛云的魂魄已经消散在了忘川之中,终是使我流下了一滴泪。 …… …… …… “毅鸣,醒醒!” 刺眼的日光打在薄薄的眼睑上,我茫然地醒来,看到衣冠楚楚的宋志良正摇着我的肩,身边还放着一本读了一半的俄文书籍。“梦见被我抢去了姑娘?这眼角的泪可真金贵。”面上未干的泪痕轻易地被他瞧见,宋志良调侃了两句,拿过自己的帽子先我一步下了车。“下来罢。到洛阳了,我们先在这里歇歇脚,再去搭那些富绅的洋车上京。” 我拖着惺忪的身躯从破旧歪斜的马车上下来,环顾着周围豫西景色的同时,疑惑地看着车前空空如也的位子道:“志良,那碎嘴车夫哪里去了?”
第29页 “哎,甭提了!”宋志良嘆了口气,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门,打开手边空瘪的箱子道,“咱们遇上了笑面贼,银元和值钱的物事都被洗劫了……好在重要文件没丢。我见你睡得昏沉,便没忍心唤醒,自己驾着车奔洛阳来了。好在有富绅善人愿意我们搭顺风车,夜长梦多,还是吃些干粮尽快上路罢。” 我忽然顿住了脚步。 “毅鸣,怎的发起了癔症?哪里不舒服?”宋志良见我神色有异,便也停下来关切地问,高大的身形在日光的照耀下真实而清晰,有着活生生的温度。 对了,我与我的同学是在北伐伊始的时节从湘地出发的学生,要到直隶去将文件交予参谋长,顺道上北京去投奔昔日的先生。宋志良的夫人陆美凤已拖着有孕的身子先行去了北京,我们须得快些动身,好使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团聚。 “……无碍。”我摇摇头,提起箱子跟上了他的步伐。 只是做了一个梦。 离奇怪诞而又香艷绸缪的,梦。 ☆、大结局 七年后,我任职于南京圣西德女子中学。 颠沛流离的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当初我与宋志良抵达北京后,便不得不因时政的变迁而分道扬镳。原本想要投奔的先生被打击进步党人的军阀录入了黑名单,与交好的一位京剧名伶南下逃离,宋志良别无他法,便也带着临产的妻子去往相对和平的地带;而我与京津的分家失去联繫,亦只得追随了先生的步伐,最终在风雨中飘摇的南京扎下根来,一直至今。 这座为我提供容身之处的中学是洋人出资创办的混合学校,教授的学生有乌发黑眼,也有金发碧眼。身着白旗袍的本土学生总是安安静静地上着课,见我也恭敬地唤一声先生,而穿黑裙戴十字架的洋学生却很是嚣张,除了她们的主,并不对我们这些日寇口中的支那人信任些甚么。 “……先生!” 教授完一堂马哲概论的我走下讲台,发现后排有女学生在招手,本以为她是有甚么问题没有领会,便夹着课本去为她解答;谁知当我靠近那一排女学生时,她忽然从另一个本土学生手中抽出一本小说,狡黠地朝我打报告:“先生,君英在课上看杂书!” 被揭穿的女学生脸颊顿时涨得通红,眼睁睁看着我将书拿过去了,跳脚道:“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姐妹们可都得给我作证——方才你看得可不比我少。” 我笑着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手中的小说,并不理会她们在旁边的打闹。乱世之下的课堂大多枯燥,这个年纪的少女又免不得会有些心思,看些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也无可厚非;更何况身处民国的淑女,除却书籍上的知识,本就应该懂得些风花雪月。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本小说居然是市井间少有的志怪题材,讲述了一个在乱世不慎遭到诅咒、化身为千年殭尸的王爷的故事。我持续地看着,半晌竟也渐渐入了神;余光瞥见洋学生们都已扬着高傲的下巴走出了教室,便拉来一把椅子在她们面前坐定,欣欣然讨论起来。“你们这些女娃倒来说说,这书有甚么吸引人的地方?” 女学生们见我没有怪罪的意思,都吁了口气放松下来,听到我的问题便面面相觑,半晌皆是赧然道:“殭尸王爷生得很俊。” 果不其然。见我扬起眉来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她们,这些个少女都窃笑起来,面上满是憧憬的神色。我翻到一页配画的文字,发现那是一位丰神如玉的美公子,左眼下方有粒仿佛凝着哀愁的泪痣,看上去很是动人。 不知为何,我感到自己的心忽然紧了一下,像是有甚么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动了动。 自短暂的恍神中清醒过来后,我掩饰着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文笔不错,图画也好。这着者倒是有些才华,甚么来头?” “吴钩老生。”女学生翻到扉页处指给我看,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之意,“这老生有过奇遇,脑袋里满是古怪离奇的想法。我曾在豫西的某处书楼遇见过他,半张脸都是被火烧毁的,可怕得紧;不过他人虽丑,说起书来倒是很好听的。” 我翻书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接话。“先生您说,世上真的有殭尸这等物事存在吗?”女学生们又开始想入非非起来,似乎对书里那悲情悽美的殭尸王爷嚮往至极,“殭尸王爷受了那么多苦,理应能在转世后寻得他的爱人罢。” “……先生教予你们的科学,可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站起身来弹了一记她们的脑门,在少女哀怨的眼神中板着脸道,“课没有背完之前,这书就暂存在我这里罢。” …… …… 校长先生进来休息室的时候,我正坐在书桌前细细读着这本吴钩老生所着的志怪小说。 先前与学生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只看了前面的部分,不曾料到之后还有个名叫唐生的人物;那唐生与殭尸王爷有着千丝万缕的缠绵关系,这看似志怪的小说分明记叙着两个男子悱恻的情爱,看得我颇有些哭笑不得。 “可是在消遣?”校长先生坐在我书桌前的椅子上,并没有打扰我难得的兴致,而是亲自为我倒了杯茶水递上来,疲惫沧桑的眼神中透着长辈的关怀。我这几日实是有些辛苦,眼眶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谢过之后便将茶水接了过来,笑道:“先生早些年便教导我要劳逸结合,这时做个消遣,待会儿备起课来更精神些。” “不错。”先生赞许地看着我,见我小口啜完了茶,便接着道,“毅鸣吶,待我把赖在校内不肯走的鬼子们打发了,就介绍一名淑女给你认识如何?” 我愣了一会儿,不解地朝他看去。“你伶仃了这么多年,是时候成家了。”先生只是这么道。 我沉默着,直到手中殭尸王爷的故事翻到底,也未曾开口应上一句。这些年来我的寥落一直被照顾着我的先生看在眼里,旁人也常劝我娶个贤惠的妻子成家,可我却始终没有这个念头。 闲暇的时候我也想过独身的缘由,总觉得自己在内心深处像是在等待着甚么,然而若是想得太过用力,便会头痛难忍;于是只能作罢,既不同黎民一般忧愁谷米,也不像先生一样情系天下,自以为过得还算幸福安乐。 然而事到如今,我隐约对自己的现状产生了质疑。 “……校外来了客人,你去见一见罢。”先生似乎理解我的沉默,也并未催促些甚么,不多时便起了身,从立架上拿过自己的帽穿戴整齐,背着手朝门边走去。“我夫人还在家中等着,就先行一步了。” 看着先生的背影,我蓦然生出些许羡慕的情绪。他有个会持家的夫人,每日都会备好饭菜等他归去,偶尔还会差使僕人送来些他所喜爱的甜点香茗;他身上的长衫始终是被爱人洗涤过的崭新,脚步虽已有了些沧桑,却没有半分当今文人普遍的狼狈,和时常憔悴的我天差地别。
第30页 ——曾几何时,我也有过那么一个爱人。能够真正给予我幸福安乐的,最挚爱的人。 当这个念头自脑海里冒出时,我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然而我还未来得及去追溯这惊吓的源头,便被一声熟悉的呼唤打断了。“毅鸣!”门外风风火火地闯进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来,已被岁月添上成熟颜色的英俊脸庞一如往昔,而身边气质娴静的女子也朝我微笑,当真是两个好久不见的故人。 “我与你嫂子千里迢迢来看你,还不快些端上茶来?”宋志良平复了自己激动的情绪,便恢复为以往调侃的口吻,携着夫人一同在我面前坐下,摆出兄长的架势支使起我来。 时隔多年再遇故人,我此时的心情是很明朗的;于是笑着给他们倒茶,听他们讲述起了这些年的经历。这两人离开北京后过得倒是顺风顺水,陆美凤平安产子后便与丈夫一同奋斗起来,如今已都是党中要员,身负着组织派遣的艰巨任务。 “毅鸣,今次我们来寻你,其实是有事相求。”宋志良与夫人喝过了茶,见琐碎的事已经讲得差不多了,便诚恳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是这样的,下月我与美凤奔波在地方,要与那些凶狠的日寇直面交流,将儿子带在身边实是危险的事;如今我们路过此地,便想拜託一下昔日的同学,将儿子暂且寄存在你身边如何?” 我正在为他们续茶的手忽然颤了一下,从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虽然如今的我在南京的土地上自身难保,事事要受先生照顾,带着一个陌生的孩子在身边确乎是不明智的选择,可我却仍是不由自主地点了头,下意识朝他们身边看去。 得了应允的宋志良面露欣喜之色,朝门外唤道:“阿云,还躲在门边做甚么?快进来见先生!” …… 许久,门边悄悄地探出一个秀气的小脑袋,只一眼便教我的呼吸凝固住,喉间有了些莫名的哽咽。 那是一个模样精緻的男童,乌黑的发与红润的唇,五官虽是还未褪去稚气,却依稀有了日后的俊美雏形,左眼下的泪痣闪烁在我的眼里,仿佛在一瞬间散尽了千年的哀愁。宋志良见他迟迟不走过来,便上前将他一把抱起,举到我眼前略有得意地介绍道:“呶,这就是我儿子,宋云。” 他看着我,眼底没有孩童的懵懂与天真,反而盈满了长者才有的沧桑与释然,以及某种深沉刻骨的情绪;而我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欲伸出去的双手停滞在空中,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多年前黄泉路上的梵音。 陆美凤在旁边看得蹊跷,便凑过来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问道:“阿云,怎的不与先生讲话?” 话音落下之时,他已扑入我的怀抱。 …… 微凉的风从窗外徐徐吹来,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不停地翻动着放在书桌上的志怪小说,直到那终章的字样显露出来,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划上句号。 转世的殭尸王爷寻得了他的唐生,从此摆脱束缚着两人的轮回,以凡人的姿态再次相恋,得偿了自己千年的夙愿。 幸福,安乐,且并非是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喽!( # ▽ # )辱齿高产的罗老闆难道不值得被小老婆们表扬嘛~ 打上全文完的时候真有点感动,这篇文的主角大概是我写过的角色里最没性格的,难为大家都看下去了(嘆气)。新文暂时木有想法,大概也许会很久才会出现,我会争取在小老婆们都还没改嫁之前回来的【尔康手 ps:关于白师爷这个角色,在最初的最初我是绝对木有把他写成炮灰受的念头的,但是写着写着又觉得……歪了……尼玛他就应该是个炮灰受才正常啊【忧伤,搞得写到最后我都不造他对攻究竟是个啥心思了。用富江体质折腾人家到头来还是炮灰得很不美感,这点实在失策t^t不过话说回来王爷都转世了,师爷可能也转世了呢?因此也算是半开放结局啦w ps的ps:其实这章有彩蛋哟,认得出校长先生是谁吗x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