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驸马之为欢几何》 第1页 [gl百合] 《(新女驸马同人)新女驸马之为欢几何》作者:煤气味的榴槤【完结+番外】 文案 【开个坑码番外】 【这是一篇黏黏糊糊磨磨蹭蹭的日常文】 那是暮春的一场短梦。 似乎自那人打着祝福她与另一人姻缘的因由再次前来妙州与她会面的一刻起,便是一场她在“醉”与“醒”之间不断挣扎、逐渐沉溺,直至最后彻底陷入“醉生梦死”境地的博弈。 她一败涂地。 即便三载过去,面对那人,她仍没有分毫转圜的余地。 内容标籤: 布衣生活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冯素贞,东方天香 ┃ 配角:林景年,李兆廷,张绍民 ┃ 其它:新女驸马,女驸马 ================== 第1章 约 (一) 近日,因这从京城中来的几位显贵的故人,依傍着竹林的小小屋舍骤然热闹了起来。 他们光临了这盈尺之地,打破了冯素贞冷清无味的日子。 来人是那天潢贵胄——当今尊贵的长公主。 与其同行的是年轻沉稳的丞相大人以及一尚着一袭白衣的风流少年。 他们到来得突然,冯素贞与李兆廷也是招待得慌忙,临时整理出了简陋的客房,留天香与那位面生的公子,便遣张绍民去了城中的客栈。 其中波折,但无论如何她都是欣喜的。似遇到水的鱼,她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甚至能感觉到心脏有力的跳动。 冯素贞是个古板守旧的妇道人家,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即便满腹经纶,有状元之才,也不过是个有文化的妇人罢了。 在天香到来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快乐与否,也不去追求,只觉守着柴米油盐了此一生便是她的归宿。 却在天香踏进门的一刻起便受到了震撼。 那夹杂着复杂情绪的涌流灌顶而下。她即雀跃,又愤懑,她拥有了当下的快乐,却不能将其占为己有。 占为己有? 她不禁荒唐,自己不过是假凤虚凰地当了几年的驸马便真的有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这要是以往,她是万万不敢,也万万不会去肖想任何,但若是现在,那便完全不同了,一切皆因那位面生的脸孔——与天香同行的白衣公子。 那位公子有些面生,但既然与天香一同来了,那必然也是位人物吧。只是自己远离朝堂已两年有余,即便真是什么王公子弟也不能辨其姓名。 冯素贞纳闷得很,这样一位与冯绍民如此相像的公子,自己以前竟然没有一点留意。 而如今再看看他与天香这般亲昵地在她眼下出入,怎么说呢,时过境迁,即便如今的她不过一介农妇,却仍是介怀的,那些耿耿于怀在她心底点点升腾。 “嘶,痛痛痛!” “啊,对不起。” 一经走神,手下便不知轻重了,冯素贞的思绪被打断,当即松开了手里的纱布。 这两日,李兆廷手臂上多了道伤口,是前日帮忙素贞採药时留下的。 他道自己不中用,不过爬个山的事,不想还弄巧成拙了,分担的初衷到了最后还需要素珍来照顾自己,真是没用啊。 “没事,剩下的我可以自己处理,素珍,你也洗漱去吧。” 后者并不回答,敛色,便径直出去了。 第2章 今非旧 (一) 这妙州,兜兜转转,天香终究还是来了。 自那日京城一别,已过去两年有余了吧,记不太清了,只觉是过了番沧海桑田般,再见到她时,早已落个物是人非。 不过月足便是她与李兆廷的婚期,天香是不得不来,如何盼着躲着,终究是想与过去做个了结。 风月夜,短长亭。小小竹舍院落,耳边素衣少年称赞道: “不亏是你那举世无双的女驸马,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那是自然。” 一旁天香携一节甘蔗于手中晃荡,淡淡应了声,视线却仍落在矮矮篱栅外的竹影婆娑中,不及收回。 山风吹过,引得枝干摇曳,成片成片,映着月色清冷,如初冬时节的芦苇荡一般,也不知什么物什掠过其间,便又是一阵骚乱。 “她厉害着呢,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天香念得漫不经心,一旁林景年顺其视线瞥一眼去,见着不过乌抹抹一偏黑色罢了,并不放心上,低凝着酒樽中的弦月,轻轻将其晃动,便斑驳了,再一点点恢复,不亦乐乎。 数着日子,来到这丰朝已一年有余。这些日子里,宫里上到丞相,下到宫女皆因他这张阴柔的男儿相貌对他提起过冯素贞,即便早已今时不同往日,改了国号,换了君主,对那人的夸赞却仍不绝于耳。 听得多了,他便意识到,那段历史早已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前朝旧事,而是一个符号,一个代表光明的符号,由子民口口相传,铭刻于历史中。 而今日,他竟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女驸马,且受到了她的招待,他自然是荣幸的。 只是,这样一位人物,该是留在民间传说中更好些。 “唉,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想我说什么?” “你这人,该不是装冯绍民装上瘾了吧,”天香吐了嘴里的渣滓,模样粗鲁地架起二郎腿,不屑地斜视一眼那人的云淡风轻,“还尽学些坏的。”
第2页 “公主要是不喜欢,微臣便不学了。”林景年笑意更甚,像模像样朝天香拱手作了个揖,揶揄道。 “什么微臣,你不过是个木匠。” “我自然是不如她的,我只是个普通人。”他自顾自端着茶杯呷了口茶,迎着簌簌的脚步声抬眼,便瞭然道:“说曹操曹操到。” 天香应声抬眼望去——来人是冯素贞,踏满地的落叶,身姿端正款款而来。 “公主,我先回房了。” 林景年与冯素贞相视,颔首道一声“冯姑娘”,便离去了。 “这人,真是多事。” 那人规避得太过刻意,天香窘迫地埋怨。 冯素贞迎上前来,坐到她身侧,却是面色凝重,且久久不语,也不看她,只是这么坐着,似事态严重,天香心中发憷,抓着甘蔗正了正坐姿,小心瞧她一眼。 “有用的,你怎么了?” “天香,你白天说的话可是当真?” “我白天说什么了?” “你说,”冯素贞稍一顿,侧过身子去正视天香,眼神却是炙热得很,不争气的天香心跳瞬间便漏了一拍。 春末的夜风迎面,骚过颈边细发,引得她心痒痒,不过片晌便隆隆声响入耳。 她该是庆幸这儿灯光昏黄不明,不然被冯素贞瞧见自己赧然的模样可是丢脸了。 “若是花信年华前再没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便求皇上赐婚,与林公子成亲。” “嗯?”天香一愣,转过脑筋想来,不由生出了些恼怒来,讪笑道:“怎么?你该不是还不死心地想撮合我跟张大哥吧?” “不是。”她摇摇头,拒绝得果断。 “那是什么?” “那位林公子,”冯素贞面色肃然,厉色道,“你不能喜欢他,更加不能与他成亲。” 她说得决绝武断,不留一点余地。 视其眉目冷冽,通透如玉,似能看穿她心事一般,天香愕然了一瞬,既而便窒闷上涌。 她是知晓的,那人向来如此,善良体贴,却尽是引她误会,亦如当下这般—— 一个不足月便要嫁作人妇的闺秀,偏是插手了她之私事。 怨她么?怨不得。 不过一句贤的是她,愚的是我罢了。 “那不过玩笑话,不必在意。” 遂即饮下樽中茶水。 而一旁那人听闻了这话语,便卸下了浑身的警戒,笑意爬上唇畔,柔声嘆餵道: “好,那便好,你便打消了与林公子成亲的想法。” 世人常道女子的笑魇如花,若是昔日美丽的菊妃娘娘笑魇如富贵的牡丹,眼前这人的笑魇便是池塘中央遗世独立的莲。 天香愣了片刻,只恍恍惚惚看着她模样。 “缘何?” “天香,你只需知道我是为你好的,其它一切,日后你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 这夜风愈发冰冷了,天香心情不佳,而后也只是敷衍地应付了冯素贞的寒暄,不过一会儿她们便散了,回了各自的房间。 冯素贞她,十有八九是猜到了吧…… 林景年是女人这事…… 院外树梢仍稍有摇曳,点着些银辉,似春水波皱,剎一瞬黑影闪过,良晌,便风平浪静。 原来那人不过是不想她这可怜的长公主重蹈覆辙罢…… 开门声如虫鸣绵长。 “可回来了!”闻见声响,林景年迫不及待迎上询问:“怎么样?她都说了什么?” 天香拉开椅子落座,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是不是有深情告白告白之类的?” “没有。” “没有?那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不准你我成亲。” 天香答得低落,林景年却应得高昂,拍桌子道一声“果然”。 天香本就兴致不高,见那人兴奋模样更是来了气,不悦睨她一眼,便背过身去,托腮打发道:“本公主要睡了,回你房间去吧。” “这难道不就是告白么?我不亏神机妙算!”她得意得很,摆出大爷模样,往太师椅上一靠,“公主,洗脚盆在那儿,你可以去了,我在这儿等着你。” 这一出是因某日烦闷的天香与那人喝酒,酒劲上头却成了互诉衷肠,不想第二天醒来自己忘得干净,那人却是知道了她压在心底已久的秘密。 从此,她便来了兴致。撮合她和冯素贞成了她的新游戏,不仅死皮赖脸跟来妙州,还压下赌注——只要事成,天香,这个当朝长公主便要为她洗脚一次。 当然,这只是她片面的赌约,天香是绝不会认的。 天香也并不服输,扬声驳道:“你那些小伎俩我早就用过了,根本没用,最后她甚至还祝福我与张大哥早生贵子!” 且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天各一方。而那一遭,便也成了两年时间里,一道她如何也挥散不去的蠢事,好引以为戒。 “我劝你还是放弃你的小算盘罢,她无意于我,不想我跟你成亲大概是……” “是什么?难不成是看出了我的身份?”
第3页 “这很奇怪么?她可不光是个女人,还是个当过丞相的女人,女扮男装且是她旧日用过的老手段。” “她这般厉害?” “你玩不过她的……” 望去,是天香空落的侧脸。 女人总是有些口是心非的,林景年一直这么觉得,尤其是古代这些迂腐的女人,而天香却是不同的,她如此坦荡清明,在她看来,实在是位比珍稀物种还要稀有的人物。 而竟是连天香这样一位人物,也躲不过一个情字的纠缠,变得心不由己。 看她这心死的模样,似是灭了最后那一株火苗,她即是心疼,又是惋惜。 说到底,她只是希望天香快乐罢了,却并不是非冯素贞不可的。 (二) 日上三竿,天香坐竹林不远处的溪边,脱了鞋子,双足浸在水里戏耍。 今日立夏,暑意渐浓,这溪水清澈见底,很是清凉。 林景年盘腿坐在旁边,并不下水,问其缘由,他只是淡淡吐出两个字—— “麻烦。” “懒货。” “要不要交代一下昨晚你们都发生了什么。” “交代?” 她点头,“我好判断该不该改变思路。” “嘁,倒还挺认真。”这傢伙,认真劲儿永远不用在正事上。 “那是自然,赌注对我来说还是挺有吸引力的。” “脚我今晚就可以给你洗,你别撮合我跟冯素贞了。” 望着远山,天香以一种极其寻常的语气给林景年下了禁令,她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那般平静,却震惊了后者。 林景年的视线从流水处收回,看向旁边的人。 虽说这事是当初自己擅自做主,可如今她能如此淡然地拒绝,作为一个将她所有的痛苦与挣扎看在眼里的局外人,不免还是诧异不以,她似乎是做好了在感情上与冯素贞划清界线的决心。 也是,蹉跎了这两年,她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亲眼看了他们的婚礼,然后死心么。 可林景年偏是不信这个邪,再说,这三年不还没到嘛。 “等你能不拉着我当挡箭牌时,我自然会放弃。”她脖子一昂,并不把前一刻的感伤放在心上。 “……”她语塞,看着那人美滋滋的小表情煞是无奈,“算了,随便你,你就等着到时给本公主我洗脚吧。” 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 身后竹林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天香料想应是冯素贞来叫自己吃饭了,便穿上了鞋袜,拍拍屁股站起来,大步流星转身朝声源走去。 “本公主要去吃早饭了,你慢慢晒你的太阳吧。” “诶,等等我。” “别,你离我远点,不然又说我拿你当挡箭牌。” “哟,还挺记仇啊。” “我没有。 她们一路打闹,没走几步果然碰上了正走来的冯素贞。 竹林间的石板路蜿蜒曲折,细窄得很,她站在不远处,看着另一头纠缠在一起的两人,细长的身影在摇曳的林木中显得生硬。 “面做好了。” “额……嗯。”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瞧着那人脸色。天香不禁有些心虚,在刚刚对上冯素贞的眼睛时,几乎连背嵴都僵住了,她挣开旁人没眼色地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与她分开些距离,跟在冯素贞身后往木屋方向走去。 “你心虚啊?”林景年凑近她,小声取笑。 “我没有。” 今日是在冯素贞和李兆廷他们家睡醒的第一个早晨,天香睡过了头。 醒来时,乌鸦嘴去了书院,冯老头去了药馆,林景年不知去向,连从城里赶来的张绍民都已喝了一盏茶,跟去了乌鸦嘴所在的书院,屋里只有一个因为需要照顾这个公主大人而留下来的冯素贞。 于是,这位公主大人便借着寻林景年的理由也熘了出来。 桌上,天香看着人妇模样的冯素贞端着面走过来,心绪繁乱——这便是其中缘由。 这人的的确确是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丞相。即便只有一点点,她总归是有些愤懑的。 可这确是她的幸福。 她甘之如饴,而自己不过一个外人而已。 所以天香她逃避了。 “你要看着我吃?” 刚要起筷,见那道灼热的视线仍是没有离开的意思,天香如芒在背,煞是不自在,猛吸了一口面,狐疑问道。 “那日京城一别,我以为我再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她如是说道,神色流露出一种惨澹的温柔。 天香一怔,避开了她的注视,咽下嘴里的面,提提筷子,兴致缺缺的模样。 这面突然变得乏味了。 “我……”冯素贞欲言又止,等了许久仍是没等来后话,天香奇怪,便抬眼偷偷瞄她,可那人眉目神情却像抹布似的拧巴着,看得人怪难受的。 “你怎么了?” 她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并与自己做着什么斗争,不过须臾便败下了阵来,她放下挣扎,沖天香扬起一个漂亮却牵强的笑容,眼角闪烁着泪花,感餵着:
第4页 “没什么,我,我就是太高兴了,有生之年我竟然还能够见到你,天香。” 天香眼中的错愕转瞬即逝,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冯素贞是如此看重自己,即使只是朋友情谊,却也是一份突如其来的礼物,让她觉得这单恋的两年多过得还不是太惨,至少这个人是同样挂念她的。 她抬手顺着那刺眼的晶莹伸去,将那拭去。 “你这人,高兴就高兴,哭什么?” 她眼中所有的悲戚天香似懂,却又非懂,或许与自己所想天差地别,但那又如何,她并不去深究。 天香细细为其擦拭,手下动作很是温柔,却不想在缩回手时被那人捉了住。 瞬间,一股炙热的温度从手背涌进她的身体。 “天香,这两年我很想你。”她淡淡地说道,语气如同未彻底凉去的温水,却带着奇怪的诱惑,咽进喉咙,钻进心底。 天香呼吸一窒,心脏猛然跳动,重击着胸腔。她被囚住了视线,跌进冯素贞深如幽潭的眼眸里,其中暗流汹涌,不禁让她泛起了些她本不该有的期待。 “我也……” “公主!这个笋它……” “……” “……它超级新鲜……” “……的……” 林景年的突然闯入打破了其中的暧昧,天香一个激灵,猛地抽回手。 “你想吃的话自己厨房炒去!”她涨红了脸,将筷子拍在桌上,便愤然离席。 “对不起,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啊。”林景年尴尬地很,摸摸后脑勺看着冯素贞。 后者并无表示,起身收了天香只吃了一半的余食,也离开了这气氛怪异的厅堂。 第3章 荒唐事 (一) 夜色渐进,街上花市灯如昼,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立夏时节的夏祭,说有趣也有趣,但说无聊也着实无聊得很。 像天香,她是喜欢得很,如同来到花丛的蝴蝶,欣喜万分;不过说来说去也就是庙会、河灯、祭祀这老三样,跟在前方两人身后的冯素贞便是后者,她从不觉得逛夏祭有任何趣味之处,唯一让她觉得此行值得,便是天香恣意的笑容。 只是,这双眼睛里倒映的人却偏偏是林景年,偏偏是那个莫名其妙总以一种炫耀的姿态展示给她看的傢伙。 而就在刚才,她又抛来一个嚣张至极的笑脸,搂着天香的肩膀,故作亲昵地抚去她鬓角的碎发,再靠近耳边,低语几句,便逗得天香哈哈大笑。 “她们两个,会不会太腻乎了?”所说之人是站在李兆廷一旁的张绍民,与冯素贞相隔一人。 “何止。”冯素贞冷哼一声,不看一眼李兆廷递过来的簪子,没好气地放回铺子展台,跟上前方几乎要被人群淹没的身影,与其保持许尺距离。 “冯,冯……”张绍民走到她身侧,话到嘴边却斟酌着不知如何称呼,称作嫂夫人,可离他们成婚之日还有月足,称作冯姑娘,她与兆廷兄以却已同住,不是夫妻但胜似夫妻。 “你我两年同事之谊,张大人直接叫我冯兄无碍。” “嗯,如此甚好。”他万幸地嘆口气。 这两日,对冯素贞,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关于如今朝廷的,关于他这个故人的叙旧,以及,关于天香的,却因称呼身份的含糊不知如何开口。 张绍民仍是欲言又止,冯素贞现在烦得很,便没了往日的耐心风度,干脆顿足停下,开门见山地问他:“张大人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他看看前面两人的身影,再看看冯素贞一言难尽的表情,并不敢细想,只极尽委婉地询问、推敲,“冯兄,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啊。” “嗯?是么?”一怔,她便收了寒厉的眉目神色,嘴角轻提,扬起一个牵强的微笑,“大概是因为,这街上摩肩接踵,弄得我烦闷了些。”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冯兄你……” 突然,不见踪影的李兆廷从哪儿冒了出来,摊手,手心是一枚小小的红盒子。 “素贞,我看你屋里的胭脂用完了,这个赠予你,可喜欢?” “你买了?” “嗯,怎么了?” “下回不要买这些无用的东西了。”冯素贞兴致缺缺,并不多言,勉强收下了,便继续寻着那两人往前走。 可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她刚刚竟然是在嫉妒那个林景年,还是为了另一个女子,她明知那是林景年故意的把戏,却还是上了当,如此真情实感地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愤懑不以。 荒唐,真是荒唐! “怎么是没用的东西了?女子不都爱美么?” “哎,李兄,此言差矣,冯兄可不是寻常女子。” “嗯,也是。等等,素贞可是我的夫人,你得改口。” “我叫着别扭。” “那也得改!” “冯兄可是允了的,等你们成了亲我再改不迟。” 身后是他们喋喋的议论声,冯素贞充耳不闻。她娥眉倒蹙,心中抑塞而不通,面前这一层又一层的人群便宛如缠在她心口的绵麻线,她一层层地拨开他们,却似乎没有尽头一般,让她像一只逆流而上的鱼,走在街上,却如此艰难,仿佛天香永远在人群的那一头。而她,如何也触碰不到。
第5页 随着人群的躁动,心底的烦闷如同战士敲击擂鼓,猛烈地,让她心底的不安如蔓延沼泽的水草,疯狂地滋长,让她愈发害怕,即便没有来由,却支配着她拼命挤过人流,奋力向前移动,远远将李兆廷与张绍民抛在了后面。 “天香!” “你在哪里!” “天香!” “天香!” 冯素贞一声声叫她的名字,过度用力的呼喊不禁让她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 前方人潮更加拥挤了,她朝着人潮聚集的中心靠近,不一会儿便隐约听到了些打斗的声音,随后,便是一声女子的尖叫。 那声音是天香的! 冯素贞心急如焚,提气,借着街边商贩的架子,轻功而去,落足,一脚踢在那欲图谋不轨之人左腹。 这男子寻常人家打扮,身手却高得不像普通人,他并不着黑色劲装,手里握着短刀,即便这时处于下风仍是神色冷静,再想想刚才招招致命,并不像是一时口角引起的争端,却像是一个正在执行任务的训练有素的杀手。 想到,她不禁提高了警惕,踢走他手里的短刀,踩住他胸口,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 未说完,那人一撒白色粉末,等她再反应过来已经消失了踪影。 那男子身手之高,几乎一瞬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冯素贞气结,一件件不快的事情叠加在一起,让她心情愈发地不平静,扭头一看,那个差点没命的当事人竟然还在安慰明明安然无恙的旁人。 她们相互依偎着,画面看着好不感动。 她似乎是有一口气梗在胸口,攥紧了拳头,过去拖着天香走到街边空旷些的地方。 “嘶!姓冯的!你能不能轻点!”天香挣开她,吃痛地揉揉手腕,“那个人下手重得不行,我现在浑身跟散了架一样。” “还知道疼?刚才出风头的时候倒是尽兴得很嘛!”冯素贞秀眉一挑,说道,言语间无不竖着尖利的刺。 “你生什么气!是我被打又不是你被打!再说,那个人是冲着她去的!你难道要我放她不管?” “管可以!谁让你去拼命了!” 天香大声反驳,冯素贞便更大声反驳,只是这一吼,却将那公主大人的委屈劲儿也给吼了出来,她委屈极了,却又要强地憋着眼眶里的眼泪珠子,看着好不可怜。 当下,天香只觉得自己好惨,打架打不过,还要被冯素贞教训。 “你凶什么凶!你没看到我受伤了么! 她拧过手臂,将后手肘的伤凑到她眼前,见那人有所动容,不自觉地,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水便又悉数掉了出来。 “你看!都血肉模糊了!” 那条伤口足有三四寸的长度,皮开肉绽,血肉黏连着衣服,染红了一大片,看在冯素贞眼里,确是心疼得紧。 “下回再打不过,你便叫我。” 她擦去天香的眼泪,扶着她往来时的方向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 “医馆。” 第4章 灯半昏时 (一) 天香由冯素贞扶着一拐一拐地挪着步子行走,等渐渐远离了人群,她才终于看见一家不算隐蔽却也不算显眼的药铺。 这条街在妙州城的边缘,与刚才走过的繁华热闹的街市相差甚远,因此,整条街望去,只有那一家店铺亮着灯光,四下无人,煞是荒凉。 “本草堂?”天香仰头念道牌匾上的字,“怎么其他店都关门了,就它一家还开着?” “这个点,大概爹还在整理帐簿吧。” 踏入门内一看,果然,冯少卿那矮小圆润的身子正匐在案台上写着什么,神色专注,并无察觉来人。 “爹。” “冯老头!”天香指着冯少卿,再看看旁边的冯素贞,不禁惊呼,“这你们家药铺啊?” “草民参见公主!”没等冯素贞回答,冯少卿便迎上来,扑通一声跪在天香面前,磕了一个响头,“有失远迎,还望……” 冯老头这熟练的官宦作风让天香措手不及,只是自己这腰痛得很,压根没那个力气去扶起他,意思意思伸了手,还未开口,冯素贞便紧了紧环在她后背的臂弯,按住她身体,接去了话茬: “爹,别跪了,公主还受着伤呢!” “那,那先扶公主去楼上,我找一下药水和纱布。”他仓皇起身,稍稍打量了天香一身的狼狈模样,伸手引她们去了药台后细窄的木梯。 楼上,所到房间内置简洁,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摆饰,连被子枕头的纹样也是最简单素雅的,看着,像是间不常住人的客房。 坐到床上,天香新奇地环视着四周。 多少次在他窗窥看,半年光景过去,她竟是还能进到这儿来…… 冯素贞拿着门口冯少卿递来的小托盘走过来,看着天香仰着的好奇的小脸,徐徐道来: “这间房是我师傅曾经住过的房间,师傅去世之后这间房便是我在住,” 天香木愣愣地点点头,见那人从托盘中拿起了剪刀,便自觉地将受伤的手伸过去。 “因为需要招待你们,这两天都是我爹在照看这店。”
第6页 “你跟乌鸦嘴分房睡啊?” “……”她动作一顿,“我们还没有成亲!” “那你们昨晚还……” “他睡的地上!” “好的好的!知道了!” “吃的哪门子□□这是……” 她低头,颜色晦暗不明,正欲动手剪去那混着血与肉的半截袖子,天香小声的抱怨便入了她耳中。 是啊,为什么呢? 冯素贞自诩能做到临危不乱,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一颗七窍玲珑心,却久历风尘,自然比一般女子要理智得多,却仍是想不通,只觉得自己似乎的确是迁怒了天香。 “别发呆了,”天香拍拍旁人的肩,气若游丝,“我可疼死了。” 冯素贞沉沉吐一口气,心中却仍是波涛汹涌。半晌,她放下剪刀,不由分说便伸手去了天香的腰际,欲解去其腰带,“衣服脱了,我将你身上的伤也一併处理了。” “啊?”天香凌乱了,慌乱推开冯素贞的手,惊愕地向后躲,好似冯素贞是什么不轨之徒。 “等等等等!身上的伤我可以,可以……” “可以什么?”冯素贞钳制住天香细弱的皓腕,轻笑道:“可以回去叫那林公子给你上药?” 闻之。 其言中伤了天香,她只道自己是受了池鱼之殃,觉得无辜,却并不驳斥于她。林景年是她带来的,作为这两人的中间人,天香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没有遗憾地度过剩下的日子,毕竟这对她来说可是无比重要的。 天香问道:“有用的,你跟景年吵架了么?” 她不想等回了宫里还要因为被这些琐碎不愉快的回忆占据她们仅剩时光所懊悔,一点也不想。 “若是她惹你不悦了,我替她向你道歉。”她双眸盈盈,一副可怜模样。 冯素贞不禁心软,而这不软不硬的回答却像一盆冷水,从她头顶浇下来,令她清醒万分。 “没有。”她放开了她的手,正正坐姿,与她分开些距离,收敛了逾越的举止,淡淡道,“将衣服脱了吧,公主。 “你我同为女子,不必避讳。” 说完,便不再看她,正视前方,安静等着身旁女子的动作。 房内无人言语,几乎落针可闻。旁侧天香悉悉索索宽衣解带的声音细小又绵长,瀰漫进空气里,便似乎带了温度,是温热的,熏得两人的脸颊也烫了起来。 其间暧昧,二人背对而坐,皆默不作声。 “嘶——” 忽的,天香吃痛的吸气打破了沉默。伤口边的血迹差不多干了些,稍动一下衣服那便是扒皮的疼。 她指尖略有些发白,颤抖地抓着布衣一角,细密的汗珠从太阳穴的头发里爬出,沿着如凝脂的肌肤蜿蜒而下,一寸一寸,行过之处皆如虱如蚁,密密麻麻往她心口跑,惹得她更是心乱。 实在是难受得紧,天香便心一横,欲直接连着皮肉一起扯去。她几乎做好了迎接那锥心之痛的准备,突然覆盖上她肩侧的灼热的温度却将其制止了。 身后人轻抬起她手臂,柔声道:“别动,我来。” 天香颔首。 她绷紧了神经,欲将那大举入侵她胸口的骚动消灭干净,而在冰凉的剪刀刀柄隐约触碰到她的肌肤时,她还是未能幸免地身子一颤,轻吟一声,紧了紧护于胸口的左手。 “别紧张,我会小心的。”说道,她呼吸间厚重的鼻息拍打在了天香的肌肤上,耐心安慰,“若是疼,你便叫出来。” “嗯……” 身后,冯素贞的身体似乎已经离得很近了,天香能隐约感觉到她身上的温热与香味越过一层空气,向她涌过来,渗进她光洁的嵴背,酥酥麻麻的,感觉煞是怪异。 那人是女子,天香自知不该多想,不该心猿意马,更加不该觉得羞臊,可偏偏情不自已,即便为她梳过妇人发髻,但毕竟未经人事,这从小到大,她可从未被他人触碰过衣服底下的肌肤,自然也从未有过只尚着一层主腰面对他人的这种经历。 她只是没经验,不适应,如此紧张,该是正常的表现才是。天香深深地吸气吐气,以调整呼吸,如此说服自己,终于平静了些。 而后,室内便又陷入了沉寂,直至冯素贞将那伤口上好了药为止,二人心照不宣,在分秒的流逝里,听着自己亦或是对方的心跳,皆屏息沉默。 时间似乎变得尤其漫长,一瞬,纱布突然的收紧却如同悬樑刺股,将她拉会了现实。 “嘶嗯……”天香咬着牙关闷闷地喘息,“疼……” 冯素贞的手指颤抖了,屏息,小心翼翼最后将纱布系上一个结。 沿着女子鱼一般柔软的身体向下看,后腰一块青一块紫的伤像是滴在一张洁白纸上的墨水,斑驳地蔓延到了亵裤里头,冯素贞心疼却也不禁羞赧,涨红了脸,手里拿着药不知如何开口。 这“男人”和“女人”,有时候其实是差不多的。 此刻,冯素贞突然意识到。在面对美好而诱人的事物时,他们同样都会滋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原始的冲动。
第7页 “天香……”她低吟,轻声唤她名字。 “怎么了?” “腰弯下去些。” 天香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却是从她紧绷的嗓音中听出了她的为难,低伏下上身,无所谓地宽解道:“就随便擦擦吧,反正过两天也就好了。” 耳边静了半晌,便听她闷哼道:“竟如此不爱惜自己。” 她只当自己是体贴,省些功夫也不必这么麻烦,可后者却是当了真,覆到她腰处软肉的掌峰揉摩的动作一瞬便重了。 “哎呀疼!”天香挣脱开她。 “你若真这么不爱惜你自己,我下回便不会救你!” “这是我的身体!你生什么气!” “因为我在乎!” ——她愕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真挚模样的女子。 她们面面相觑,莞尔,天香便率先避开了视线,轻咳一声低下头去,笑着摇摇头。 “冯素贞,你真好。”天香伏在她膝盖上,笑得明媚而温柔,“不枉我惦记你这个朋友两年。” “是,是么……” “除了父皇,你真的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了。” “……” “来,擦药吧,我刚才那话都是瞎说的,我会好好珍惜自己的。”天香回到原来的位置,摆好姿势,“擦完我们便赶紧回去,我都困了。” “不,今晚我们睡这里。” (二) 更深人静,远处街道上夏祭的灯火幽暗了些。 渐渐,那传来的细碎朦胧的声响也一併消失了,皆淹没在沉沉的夜色中。 “吱——” 伴随来人推门的动作,木门因其陈旧发出了冗长的尖叫。 案台上烛影轻摇,天香应声望去,冯素贞正身姿娉婷,款款而来。她落足于床边,掀起被子一角钻进来,裊裊娜娜,举手投足间一派风流态度。 “这儿没有多余的被子,今晚便委屈公主了。” 天香僵直了身体不敢动弹,声若蚊蝇地从喉咙间挤出“不会”二字,便不再说话。 这是在妙州的第二个晚上,她与冯素贞同卧。 时光荏苒,想来她们上次像这样并肩而卧还是在三年前。 对那时的自己来说,父皇是她的避风港,冯绍民便是她的根,虽朝野动荡,她心中却是知足的。 而三年过去了,其中或大或小所有的变故如同一趟旅程,她独自走下来,人在深宫,心却像是没了根的浮萍,若是风雨打过来,便是她又一程的流浪。 沧海桑田,虽已今非昔比,她却再次同以往一般,躺在了自己身侧。 天香偷瞄一眼身旁那人假寐的侧脸,话到嘴边却仍是哑然。 其实她不该如此悲观,到目前,至少冯素贞是幸福的,她也并不孤单,她还有她的皇兄,以及身边的挚友,沉溺于往日的痛苦实在不是明知之举。 可即便万般提醒,像现在这样——能够将过去的回忆抽丝剥茧,崭新摆于她面前的事件总是有可能发生的,无法避免,并且扯出一堆一堆让她窒息的负面情绪。 别想了,东方天香,别挣扎了。 都过去了,放下吧。 “冯素贞,你现在过得很幸福吧。” “我,我很好。” “那便好。” “那我就放心了。” 她茫茫然望着床榻顶架,漫不经心地搭话。 “你说,要是我再打不过便叫你,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 “那要是我那时不在这儿了呢?” 房内片刻沉默。 冯素贞显然是被问住了,眉目间的神采不在,黯淡着,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天香实在好奇她会如何面对这般感伤的追问,便看去,对上那人的视线。 “妙州离京城不远,你我可以书信联繫。”半晌,她如此回答,说得极尽轻巧,玩笑话一般,却也认真。 “哈哈,如此甚好!”天香大喜,“那我们明天便买只信鸽去!” “嗯,都应你。” “买两只吧,好轮班,可不能累着它们了。” “到时候你可得随叫随到,八百里加急也得赶过来保护本公主!” “不管谁欺负我,你都得站在我这边教训他。” “就算对方是乌鸦嘴你也得向着我。” …… 天香嘴里念念叨叨说了许多。 看她那神采奕奕的欢喜模样,也不管该不该当真,冯素贞通通都应允了。 “……再然后,你跟冯老头的药铺生意做大了……” “到时你们便搬到京城来……” “买个离公主府近些的院子……” “你也好保护我……” “到时我还能……” “还能……” 渐渐,天香的声音缠上了睡意,在她耳边呢呢喃喃。直到彻底睡去,传来了吐纳的细微的声响,她嘴角仍是轻扬着的,看着那般满足。
第8页 不过一会儿,案台上的蜡烛便也燃尽了,房内蓦地暗下来,只剩了些微弱的月光从窗纸和门缝间挤进来。 冯素贞注视着黑暗中她朦胧的睡脸,终于颓然嘆了气。 “到时,你哪还轮得到我来保护……” 第5章 迷市井 (一) 一早,天香着一身素装,尚未施粉黛,于铜镜前挽着木梳细细梳妆。 镜中,她仍是留着当初为冯绍民梳起的妇人发髻。 一晃三年过去了,其间,旁人所有的劝慰她偏是一句也没听进去,执意留着,直至今日,她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竟也学会了如何梳理,再插一只金簪于发间,即便省去了那些繁琐的发饰,看着倒也像模像样。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因其步履轻盈,木梯未发出昨天那般刺耳的声响。 “醒了?”冯素贞推门进来,便看见那床叠放整齐的被子,惊喜地看着正坐于镜前描眉的天香,“士别三日,我们公主竟也变得如此贤惠?” “本公主一向如此,是你有眼不识泰山。” 叠被子?天香自然是没这个习惯的,只是今早醒来,见屋里铺排整洁,那人不光将一身素色女装叠着置于床头,连床下她那久经风霜的短靴以及一双崭新的绣花鞋也摆放得一丝不苟,房内所见之处皆井然有序,还做得如此周到,自己即便只是旧人,哪还能连被子都不叠了。 冯素贞抿唇浅笑,不做反驳。她径直走到窗前,大推开被风吹合的窗柩,将其用栓子固定。 烟花三月,一点点不灼人的小阳光,带着微风,凉爽明媚,令人心情舒畅,其间,因这门洞大开,便隐约传来了些楼下街市的熙攘。 ——那便是市井的烟火气息。 闻之,镜中女子手下动作不由一顿。 那朴素却弥足珍贵的东西将会伴随冯素贞的一生。在长远的未来中,过着属于她的简单而幸福的小生活。 而对于自己,那便是一处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就连仅仅对其存有嚮往,都该是荒谬的。 不经细想她便摇摇头,自嘲地轻笑。 都应了皇兄此行结束后便不再出宫,怎么还想这些不切实际的问题。 “今日怎这般细心打扮?”冯素贞踱步到天香身后,扶她肩处,俯身看着铜镜中那几分忧愁的芙蓉面。 不过只一瞬,阴霾便被隐去了,她换上明亮模样,杏眼盈盈,对着镜中的旁人嗔怪道:“怪你给的衣服如此素白,显得人病恹恹的。” 盒中的面脂用得见了底,她小心抹在脸颊两侧,左右审视,便满意地眨眨眼睛。 “如何?是不是看着精神多了?” 冯素贞并不急着回答,凝眸盯着她,模样专注。 “你这人!若是敢说不好看我可饶不了你!” “公主貌若天仙,怎么会不好看?”她嫣然笑之,跨过椅子坐到天香身侧,细细端详,“只是好像缺了些什么?” 许是昨天染的这身伤痛,天香唇瓣粉嫩却有点泛白,搭着这身素白衣裳,竟也有了几分弱柳扶风的病美人之态,虽别具韵味,却不像了往日的霸道公主。 “还不是你,一个女儿家竟然连盒口脂都没有。” 天香没好气瞪她一眼,正欲起身便被那人叫住。 “唉,别动,”她从怀里掏出一盒崭新的胭脂,“我且为你涂上。” 冯素贞拧开盒子,抹一点朱红的胭脂于指腹,便覆到她唇上,其玉指纤纤软,受着她温热的鼻息细细擦拭。 四下静谧。 那温软的女儿香夹杂着皂角清淡的香气萦绕进天香的鼻腔里,一阵一阵,如同陈酿的好酒,似是闻之便已醉眼朦胧。 “吱——”外头有谁在推动木门,带来一阵微风,抚动了她颈项间的细发。 那推门的声音细小得像是偷窥一般,让人煞是不自在,天香便推开冯素贞的肩膀,警惕地示意:“外面是有人么?” “是小安乐么?”她转身唤道。 话音落下,果然从门后露出了个小脑袋。 ——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约莫四五岁年纪,正怯生生盯着里屋那张陌生面孔瞧。 “是我过世的师傅留下的孙女,托我扶养照顾。” 天香瞭然点头,并不多问。 “来,过来冯姨这里。” 天香正欲招手,那警惕的小丫头便一熘烟跑了。 “嘿,看来这小丫头不是很喜欢我。” “不会的,”冯素贞手上收拾着摊在桌上的眉墨及胭脂,解释道,“许是今日店里来了太多陌生的客人,小孩子没安全感。” “除了我还来了其它客人?是你朋友么?” “差不多吧。” 见她强忍笑意,天香已心生不悦,来不及细问那人便熘了走,只留下一句: “楼下张大人他们正等着公主您起床呢,梳妆好便下来吧。” (二) 鹤颐楼二楼厢房内。 天香趴在窗口,楼下几个约莫髫韶之年的孩童正围在那处踢着毽球,唱道: 喇叭,锁吶,曲儿小腔儿大。 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
第9页 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 哪里去辨甚么真共假? 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这歌谣虽不是时下所做,听着确是相当应景。 ——天启元年,丰熹宗即位之初,朝中东林势盛,众正盈朝,其权倾朝野,排除异己,打压良善,熹宗皇帝亲信稀微,孤掌难鸣,其年之秋,为制衡文官集团,监视武官行为,提拔宦官李进忠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宝和三店,二年,以李进忠为首的阉党勾结锦衣卫,直至如今,三年春末,厂卫之毒流已满天下,其横行不法,为所欲为,人人闻之而色变。 一时,两党之争风起云涌,官场乌烟瘴气,秩序混乱,惶惶不可终日。 以上,皆是张绍民就这两年朝中局势所做的总结。 桌上,张绍民饮尽了杯中的烈酒,语重心长地对着冯素贞与李兆廷二人倾诉着心中的无奈。 其言语间隐忍着苦闷,听得天香这个瞭然一切的旁人心中也煞是不好受,若不是昨晚出了行刺未遂的那档子破事,即便是她这个公主在场,怕是也要醉上一场了。 话虽如此,若是单就昨晚一事来说,林景年这位外人眼中的按察使庶“子”,在宫中虽无官无职,却因为精通木艺与皇帝私交甚好,还因此被受封了太子太傅称号。 如此天然的眼中钉一枚,不被盯上那才是怪事,跟朝中纲纪哪有半点关系。 可偏偏我们这位狡猾的丞相大人深说浅说,愣是将朝中大大小小能解决不能解决的问题都全盘托出了,诉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不是想有用的给他出出主意。 “这个张绍民,真是一点身为丞相的自觉都没有。” “看什么呢?”林景年从他们几人的议论中抽身,走到天香身旁,顺着她视线看去,便瞧见河堤的戏台子边聚集了许多形形色色甩着水袖的公子,兴致盎然道,“那儿来了出戏班子,迟一些我们一起去看吧。” “你看得倒是挺开,不怕再像昨晚杀出来一个人要了你的小命?” “到时我可不替你挡刀了。” “我的命自然是没有公主您的值钱。”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这个林景年似乎永远这副乐不思蜀的开心模样,比以往的自己还要没心没肺。 “你说你啊,要是当初接下了我皇兄给你的官职,哪还有这么多事。” 沉默了半晌,天香瞥一眼她便将视线移向了远处。 “算了算了,到时估计是更乱了。”她颓然摆摆手,“以你的智商,没准死得更惨。” 这丰朝的天下又不是她的故乡,她没有自己这般感同身受也实属正常。 怪只怪她皇兄没有一点用人的眼光,忌惮那些个文人也就算了,竟然连张大哥这位前朝功臣也不甚信任,宁可去提拔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太监。 她总不能教唆张大哥也将自己阉了,以取得皇兄的信任吧。 “虽然啊,对于昨晚连累到公主的事情我很抱歉,”她贼眉鼠眼凑到天香耳边,低声窃语,“但是公主您也并不是毫无收穫的,所以,嘿嘿。” “去你的吧!” “嘘——” “你倒是说说我收穫了什么?”天香梗直了脖子,一副你要真说出了点什么便就要你好看的架势。 “你早上明明就……” “明明什么明明!我没有!” 僵持几秒,林景年败下阵来,瘪瘪嘴示弱道:“行行行,没有就没有吧……” 口是心非的女人,早上和冯素贞从楼上下明明还一副羞涩的小媳妇模样,竟一转眼就不认帐了。 “吓,你这人好厚的脸皮,本来就没有好嘛,怎么搞得还像是你让了我似的。” …… 她们趴在窗口,望着城中不知名的某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那太阳便随着时间的流逝,从她们的鼻尖一点一点地爬上她们的天灵盖,而身后几人仍是热火朝天。 “你说,她们到底在聊些什么?” “大概是在策划怎么把公主你偷偷送回京城吧。” 天香气结,翻一个白眼去。 身后他们几人说话的声音天香是听得清的,只是这读书人说的东西实在是枯燥,何况还是几个曾经几个金榜题过名的有名的读书人聚在一起,她更是听不进去了,便没仔细留意他们所说之事。 “本公主饿了。”天香手里转着甘蔗,过去冯素贞旁边,腿往凳子上一架,打断他们的谈话。 三人面面相觑,“如此,便先吃饭吧。” “哎,”在张绍民点菜之际,她用甘蔗戳戳冯素贞的手臂,小声询问,“你没有提议把我送回京城之类的吧。” “啊?”她看一眼天香旁边的林景年,心中迟疑,“呃,这个嘛……” 没等天香的脾气发作,旁边李兆廷便幸灾乐祸地补充:“我们是在商量什么时候把林公子送回京城。” “哈哈哈,你看吧!” “啊?不是吧!“林景年脸耷拉了下来,求助地看向旁边笑得正欢的天香。
第10页 “所以啊,你这两天可得好好巴结我,没准到时候本公主还能为你说说情。” “是是是!” “我想吃楼下的糖葫芦,你可以去了。” “是!” 一熘烟,那人便不见了影。张绍民示意,站在门外的侍卫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第6章 戏如真 (一) 日昳时分,春光已过三分。 雅间之内,几人已是酒足饭饱,抿着热茶,侃着闲天,说起那前朝旧事时,便洒脱地自嘲一番,席间欢笑不断,好不惬意。 稍作休息后,李兆廷因书院的事宜先一步离开了,而张绍民也以保护公主为由,带走了林景年。 厢房内顿时冷清了下来,只剩天香与冯素贞两人守着酒楼赠送的茶果与一堆林景年带回来的小吃糕点,巴巴等着楼下那戏台什么时候能传出点声儿来。 “扑哧” “怎么了公主?”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那傢伙被你们逼着换上女装的表情,”天香忍者笑意摆摆手,“实在是好笑的紧。” 想那时冯素贞与张绍民相视颔首,促狭一笑的鸡贼模样,不用说,这损招定然是她提的。只是可惜了还未来得及问林景年心里如何想法便让她给熘走了。 天香往老爷椅上一躺,随手在怀里囤积的吃食中抓起一小盒桂花糕,三下五除二撕去了那层桑皮纸,塞进嘴里,美滋滋地思忖,顶着男装女转的风头再去穿那身罗裙,这心情滋味,定是复杂得很,也无怪她表情那般窘迫尴尬了。 “干得好有用的,让她平时老拿我开玩笑。”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捞一包油酥饼扔过去,“喏,这个赏你了。” 冯素贞倚着窗柩,翩然应声,“谢过公主。” 一点青阳落在天香脸侧,她伸伸懒腰,满足得眯起了眼,脸颊鼓鼓,咀嚼缓慢,许是哪儿硌着了,便拥着肚上的宝贝们挪挪身子,昏昏欲睡,一副慵懒的猫儿模样。 一旁,她不禁看入了迷,嘴角轻提,漾开浅笑,俯身摘下因天香的不安分而摇摇欲坠的簪子,轻声道: “若是下次公主再像昨晚受如此重的伤,你便跟林公子一起回宫中去吧。” 什么?! 天香杏眼圆睁,墨瞳受伤地盯着那人。 “路上也好有个伴嘛。” 她被呛得连咳几声,抓过递来的茶便往嘴里灌。 “怎么还是如此的不沉稳。”冯素贞抚着天香的背,哭笑不得地擦去她嘴边糕点的残渣。 后者略有不甘地扁唇,嗔视一眼眼前这恶人先告状的始作俑者,“你欺负人,刚才分明是你寻我开心。” “公主,你怎么还真生气了?” “哼,将饼还我,本公主不赏了。” 冯素贞啼笑皆非,还未回答便被天香枪去了话茬。 “等等,这个对话我们是不是曾经说过?怎么如此熟悉?” “呃,这个嘛……” 这时,外头传来了锣鼓清脆响亮的声音,望去,原来是那戏班子开始表演了,此时天色虽仍是明亮的,太阳却已蹉跌而下,戏台两侧的看台皆点起了烛火,聚了不少观众。 “公主,楼下戏台开始表演了。” 天香眼眸晶亮,随机跃然起身,到她身侧,探着身子往外看。 “太好了,我还以为得等到晚上呢。” 戏台上,首先出场的是一位身段如柳,愁容满面的伶人,她踩着云步上前,嘴里念念有词地唱着些什么,不一会儿便上来一个梳着丫鬟头的矮个的姑娘,再者,是一位病弱书生。 天香定睛看了许久,这剧情似乎是棒打鸳鸯的俗套走向,她并未发现有何不对。直到那一开始出现的美人儿换上了状元的红袍,那股熟悉的感觉才蓦地涌了上来,她幡然醒悟,眉梢拧巴着问道:“这齣戏,该不是叫女驸马吧?” “好像是。” “哦?竟这般有趣?” “我倒要看看这民间是怎么编排你我的。” 天香顿时来了兴致,不顾阻挠,拉着冯素贞便赶去了戏台,坐在侧边的看台,虽视线不佳,但好歹这里清静,还没什么人,不然,那人的脸色估计会更加难看。 台上的表演正进高潮,那个衣着浮夸的便是扮演公主的伶人,她尚着喜服,模样扭捏羞涩,于驸马旁边,低头不语,煞是安分。 “嘿,这个剧本是你写的吧,怎么我堂堂公主能一开始就喜欢你呢?” 天香声调上扬,推推她,结果那人仍是不为所动,蛾眉倒蹙不看她一眼。 得,调动气氛失败。 “哎呀,别生气了,”她凑过去,讨好地蹭蹭冯素贞肩袖,尾声拉得老长,“其实我伤也不是很重,况且刚才不是有你替我挡着嘛,我手臂不会有事儿的,真的。” 说到这岔她便来气,抽出手旋身凝眸看她,“现在口气倒是大,昨晚不还连腿都抬不起来,上个楼梯还要我背你么?” “我习武之人恢复能力惊人啊,刚才上楼我腿脚可利索了!” “你看,一点儿也不也不疼了。” 须臾,天香好说歹说,见那人仍是板着脸,闷哼一声,便背过了身去,“本公主都放下身段了,你竟还来劲了。”
第11页 冯素贞抿唇不语。 天香是一向如此的,她一直都是这么奋不顾身,讨厌自己时,便奋不顾身地去排斥;喜欢自己时,便奋不顾身地对自己好;即便自己骗了她,仍是奋不顾身赶到刑场,将自己从刀下救出。 而现在,她奋不顾身救下了林景年,受了一身伤,却一点劝告也听不进去,寻着热闹的地儿,奋不顾身挤过人堆也要将这热闹给凑到手。 暮色中灯火正值璀璨,楼下戏台仍半真半假演着她们过往的故事。 伴随着锣鼓有节奏的声响,伶人悠远的唱词终于唱到了尾声——公主将他们从刑场救下,于是,那对苦命鸳鸯到底是得以成全,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齣戏终于落下了帷幕。 等楼下人群散了些,天香拍桌起身,赌着气先行离去,“好了,结束了,我要走了。” 冯素贞是知道的,她从未变过。 她颓然嘆气,跟上前拉住她的皓腕,语气温软低哑,妥协道:“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二) 今日这一齣戏,倘若是以常人的眼光来看,编排得还算有趣。 名伶华丽婉转的唱腔,万般风情的舞蹈,儒雅的念白,虽附庸风雅,在以往天香眼里甚至是文邹邹慢吞吞的代名词,如此静下心来,却也成了一种享受。 但若是以其中人物来说,她却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言语其中滋味。 该是说自己最后竟与同名不同姓的另一位大人成了亲的结局不对呢,还是“冯素贞”如此哀怨委屈地当着那女驸马的过程不妥,说不上来。 以前行走江湖时,天香多多少少是看过些话本的,有名的,无名的,悲伤的,可笑的,一篇篇故事,便是一小个世界。而在看那些故事时,天香是站在制高点的,里面的人物或生或死,天香是从未在乎过。 可现在却不同了,被搬上舞台的,是她自己的过往,并且将会随着戏班子的搬迁演绎在千人万人面前。即便天香,也不过是那沧海一粒,站在故事外,以旁观者的角度目睹着其中悲喜欢。再不是一句简单的“穷极无聊的玩物”可以概括的故事了。 “冯素贞,当那两年的女驸马,你可曾后悔。” 话音未落时,冯素贞便被她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语给问得愣了神,望着对面女子眼中肃然的认真,恍惚俄顷,答道:“不曾。” “能够认识公主,我从未后悔。” 腕间,她温热的手掌紧了紧,墨眸沉沉,凝视而来的眼神万分果决,深刻得宛然生出了一道枷锁,桎梏了天香的视线,引得她不禁失神跌如其中。 四目相对间,好似周围形形色色皆沉入了海底。 “如此便好,”天香无措地避开视线,忽而抿唇粲然笑道,“那就今日之事,小女子在这里先给冯大夫赔不是了,不该任性惹冯大夫担心。” “冯大夫就大人有大量别生我的气了。”她学着邻里唤她“冯大夫”的语气,抽出手来认认真真向冯素贞做了个揖,眨着杏眼打趣道。 闻之,冯素贞微怔良晌,一阵夜风吹来,烛影摇红,将那温热的气息尽数散了去。 她敛唇浅笑,拢一拢天香肩处的外衣,“夜凉了,我们走吧。” 待二人回到药铺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挂着一轮亮得发白的明月,偶有打更人的锣鼓声从远处传来,渐行渐近。 “你们可算回来。”药铺内堂传来林景年的声音。 走进一看,那人正坐在木椅上,摆弄着那身繁复的裙装,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看着来人,其身后还站着个张绍民留下的侍卫,不见那张绍民的踪影,估摸着八九不离十是执行他们三个书呆子商量了一下午的那个计划去了。 “姓林的,这儿可没有你的床。” “哎等等,别走啊公主,”她叫住那正往楼上走的身影,赶过去,“我有好东西要给你。” 她瞥一眼一旁的冯素贞,恰是对上了后者同样盯着自己的视线,引得林景年不禁立起了汗毛,背嵴一僵,便陪着笑脸摆摆手,“嘿嘿,冯姑娘,借公主一用,马上归还。” 那人眼神钉子似的,看得人浑身不自在,林景年避之不及,便拉着公主去了旁侧。 “你会不会说话!我又不是她的物件!” “是是是,不是东西,不是东西。” “姓林的,你胆儿挺肥啊!” 天香呲牙咧嘴挥拳过去,林景年闪身避过,从身后拿出一小袋东西到她眼前。 “这个,公主可想要?”她制造悬念地晃一晃,里头的香气便一同瀰漫了出来。 “是丁香果!” “正是。” 天香心满意足接过,打开,迫不及待尝了几个。 “虽然顶不上宫中御厨做的,但味道应该不会差。” 这两年,天香因饮食不律落下了病根,那味苦的中药又难以下咽,于是,便让宫里的御医研发了这么一道吃的,不仅带点药性,还能用作平时解馋,实在是妙哉。 “以报公主救命之恩。” “就凭这你就想报了救命之恩?那可不成,太便宜你了。” “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拜託酒楼名厨给做的。”
第12页 “不成。” “黄鹤楼的师傅架子可大了,生意又忙,我还在酒楼做了半天苦力呢。” “那也不成。” “……” “得先欠着。” 天香美滋滋捧着那一袋果子,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那小表情,一副心神俱醉死而无憾的模样,忽而,甚至还传来了吧唧嘴的声音。 林景年瞥一眼她。 “看什么看,你可以走了。” “天香,热水放好了。”冯素贞从后边混堂内探出脑袋,唤道。 “听到没有,本公主忙着呢,你该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啧啧,”林景年看向混堂的那扇木门,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在公主众多的爱慕者中,还数那冯素贞看我的眼神最是吓人” 第7章 一室生春 (一) 一蓑短烟散着氤氲的热气从混堂细窄门缝间钻出来,梳着两个小髻子的丫头一步三摇地从里头蹒跚而出,轻手轻脚拉上门。 闻见了动静,冯素贞起身迎上前去,蹲下身,神色关切地问道:“如何?里面的姑姑是何模样?” “嗯……”蹙眉思索半晌,小安乐便学着刚才所见,捂着手肘,皱着小脸,痛苦地“哎哟”了声。 “当真?小安乐可有看错?” 丫头睁着浑圆透亮的眼珠,摇摇头,抓了冯素贞递过来的糖果,噔噔噔便跑上了楼去。 今日这澡,冯素贞本是执意不让天香洗的,却是奈不过那人好说歹说软磨硬泡的功夫,虽是应下了,却仍是不放心的,便寻来那小丫头,给她一颗天香带来的糖果,凭着将衣服送进去之际,瞧瞧她在里头是否安然,心中思忖,若是无恙,她便应允了她先前的警告,断了念头,回房等她;而若是有碍的话…… 门外,见了那小丫头的描述,冯素贞心下瞬间没了底,拂袖,踏着石板路再三踟蹰,挣扎几番还是上了前。 “天香?”她轻叩门扉,沉寂良晌,并无人应答,便推了门进去。 顷刻,湿热的水气扑面而来,屋内烟雾缭绕,冯素贞挥手将其散去,屏风上朦胧的身影映入眼帘,其依稀可见青丝披肩,娉娉裊裊,软如温玉。 寻着热气过去,绕过屏风,便看见里头那人正挽着捧温水浇在身上,未察觉来人,神色看着无恙,却是在浴盆边缘留下了一点猩红。 “天香?”冯素贞再次唤道,见后者仍是模样呆愣,便着急走过去,抓起她不足盈握的纤臂,那结痂间渗出的血丝跌入眼帘,一大片,沿着肌肤,蚯蚓一般向下爬行,煞是触目惊心。 未及发作,那手臂便从她手中挣脱了,几经扑腾,躲得老远。 “吓,冯冯冯……冯素贞!” 天香大惊,到浴桶另一边,用瓢扚指着来人的鼻子,磕磕巴巴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大骗子!不……不是说好不进来的么?” “那是在你能自己小心地洗完澡的前提下。”冯素贞哭笑不得,顺着她的手势背过身去,“伤口若是感染了,公主是如何答应我的?” 知道,这哪能不知道啊。 ——若是感染了,这一个月便安分地留在这儿养伤,哪儿都别想去了。 唉,不过口头应允,怎么跟签了卖身契似的。天香万分后悔,嘴下嗫喏,不甘地低下头去。 “那,那得蒙上眼睛才行,不然我不自在。” 冯素贞应下,找来一绺废布条,到天香身后,不由分说便往她眼睛上盖。 “你这人!”天香将其推开,“没穿衣服的是我,当然是你蒙眼睛啊!” “我蒙上了眼睛还如何帮公主处理伤口?” 说的也是。 “公主就当我是桃儿杏儿,不必在意。” “嘁,说得轻巧,下回你洗澡我也进来给你擦背,看你在不在意。” 她低声呢喃,抬手挽过披散的墨发到身前,便是一片春光。沿着肩颈,顺而向下,浸没入水。尽收眼底是润泽如玉,骨肉亭匀,宛若被蜕了皮的鱼身,紧紧包裹皮肤底下纤细的骨骼,□□,沾着点水渍,带着点伤痕,偶有青丝粘连,也如同线条优雅的波浪,弛缓而隐晦。 冯素贞一瞬不瞬盯着,吐纳不禁也变得灼热急促,热气笼罩,四面八方,渗进她的皮肤里,熏得她似乎整个人都在发热,朦朦胧胧的,竟让她比上次更紧张了。 “你弄吧……” “嗯……”她咽咽干涩的喉咙,移去眼神,闷声答道。 “轻一些……” 这伤在手肘处着实是不方便,久久放置,痂结得硬了,痛感淡薄了些,便好似可以为所欲为,可稍稍动一下便又裂出一条小缝来,不得有半刻的走神与得意才得始终。这伤若是在冯素贞手臂自然不会有如此顾虑,可这对于天香来说,却是困难重重的。 瞧,这伤口还如此奇怪,撞了浴盆边缘的当下并无知觉,到了此刻,钻心的痛楚才一点点从皮肤低下渗透上来。 身后,冯素贞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臂,轻抬起,擦去血迹,手下动作温柔。
第13页 霎时间,室内皆无人言语,出奇安静。 只是这般安静却更是难熬,数着耳边回响的自己的心跳声,紧张地似乎要窒息了一般,天香便首先将其打破,问道: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伤口破了的?竟来得如此刚好?” “你衣服忘拿了,我叫小安乐给你送来,便告诉了我。” “哦,我说吶。” “公主可有心事?” “嗯?”天香一慌,忙答道,“没有,我能有什么心事。” “是林公子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能跟我说什么。” 她看不见天香现表情如何,其语气中的心虚与慌乱却是不言而喻。 冯素贞并不拆穿她蹩脚的撒谎,简单处理了伤口,便一层层将它用绷带缠上,继而道: “公主进来混堂后,林公子又折反回来,跟我说了些事。” 她娓娓道来,字句清缓幽深,执起浴盆边的手巾,将其打湿,覆上天香的颈项,徐徐擦拭。 “她说,让我好好照顾公主,监督公主好好吃饭,免得旧疾复发。” 耳边轻灵水声传来,温热的水浇上天香冰凉空落的背嵴,虽仍是不敢动弹,却是放松了些。 “是,是么?” 不知为何,冯素贞语气听得有些不悦,她不知如何回应,便不去细答,干笑两声欲跳过此话题。 “是的。” 林景年这个人,让她很不舒服。 冯素贞隐约能感觉到,她是有许多关于公主那些琐碎却尤为重要的小事想要传达给自己的,可偏偏不直截了当地言明,而是要通过各种旁敲侧击的暗示,而当其展现在她面前时,言语间透露着刻意的炫耀真的让人十分不痛快。 “我身体很好,别听她瞎说。” “所谓是药三分毒,那个果子不能吃得过量。”冯素贞淡淡道,“若是跟你吃甘蔗的频率一样,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 这个林景年,怎么就这么多事! 正想着,背后冯素贞抓着手巾便沿着天香的背嵴往下擦去,一阵酥痒激起了她浑身的鸡皮疙瘩,她不禁轻吟一声,将身体往水下潜了潜,“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 “那衣服呢?可穿得上?” “这……” 这自然是穿不上的,主腰的绳结是在背后,光是脱下天香就拧着胳膊折腾了半天,更别说是穿上它了,若是伤口再破了去,疼上个一宿,那她今夜算是不用睡了。 “你把眼睛蒙上,站那儿去。“天香单手护于胸前,神色窘迫地指指不远处木施摆放的地方。 冯素贞应允,走过去,伫立黑暗中。 不一会儿,天香的方向便传来簌簌的水响。 她许是从浴盆中出来了。 而后,伴随水滴溅落的细小的声响,从浴盆旁的小梯子走下,光着足踝,连缓缓靠近的脚步也是湿漉漉的带着挤压而过的水声。 她裊裊娜娜款款而来,终于在她身前驻足,将一件布料光滑的物件塞到她手中,呢喃软语道: “这是我的主腰,这头朝上。” “嗯……” 说完天香便转过了身,背对而立。 冯素贞小心摸索着,所及之处皆温软绵密,她耳根发烫,小心翼翼将手臂环绕过天香胸前,绕道后颈,系上一个细细的绳结,继而,寻着腰下的细绳,却不想微凉的指尖划过她侧腰的软肉,便闻见了一声女子软糯的喘息。 “唔……” 天香虽努力屏住了呼吸却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那细小的如蚊蚂爬过触感,引得她一阵颤慄,甚至连呼吸也变得颤抖。 “对,对不起。” “够了,其他的衣服我自己可以穿……” 话音落下,冯素贞便疾步朝大门方向走去,不想却撞上了屏风,一声巨响,她连忙扶住,摘下蒙在眼上的纱布,逃也似的离开了。 (一) 朝霞入户,本草堂街前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冯素贞因昨夜明发不寐,周天暝暝余方初醒,于堂前,正睡意阑珊,遂余执笔书文以驱乏,凡有客至门,皆勉强待之。 “冯大夫,今日脸色不太好啊。”来人是书院的夫子,立于柜檯前,年逾半百模样,蓄着一小撮泛白的鬍子,笑容满面道。 “昨晚是有点没睡好。” 冯素贞将药方铺平,并用镇尺压好,动作熟练地将其摺叠綑扎。 “身体乃万事之本,年轻人也需注意。” “先生说的是。”她微微屈身将药递上。 正说着,门后楼梯传来了声响,一位妙龄女子哈欠连天着从那处走来,不由分说便上前坐到堂前的太师椅上,态度散漫,似是昏昏欲睡。 夫子瞥之,问道:“可是令妹?” 冯素贞笑而不答,继而寒暄几句,夫子便提药离了去。 室内安静下来,只剩些笔锋摩擦宣纸细碎温和的声响,天香睡眼惺忪,望去,那人面色无半点异常。 “冯素贞,你这个便宜占得很有水平啊,我什么时候成你妹妹了?”
第14页 “还有,你给我手臂绑的什么呀?” “自然是木棍。” “你还敢说!绑上这个我如何活动?” “用特别的办法对付特别的人,”劲而落笔,观之,冯素贞满意地笑笑,“公主如此不安分,我不得想点法子应对?” “免得啊,砸了我冯某人的招牌。” “吓,好你个冯素贞!”天香拍桌起身,到柜檯前,举起挺得笔直的手指着她,“胆敢取笑我!” “等等。” “等什么等!”她挥开那人挡过来的手,却见她正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嘴里心神不属地打发着她,便也随着她视线望去。 “看什么呢?外面有什么宝贝等着你么?” “马上马上。” 等了一会儿,人群层层散开,一位老农携着约莫及笄年岁的姑娘提着鸟笼朝店里走来。 天香定睛看去,不禁面露惊色。 怎么是他们…… “庸医给我出来!” 记得那日秋高气爽,天香寻了处离那人不远的屋顶躺下,正困意袭来,眼睛还没来得及眯下楼下便传来了阵阵骚乱。 闻见,天香坐起,探身窥瞰而去,楼下那间小小的药铺门前聚集了许多布衣草民,妇人们向那块标有“济世堂”的门匾扔去些掺了水软得稀烂的泥土与一些烂菜叶,男人们则冲锋在前,负责吆喝。 他们模样凶悍愤怒,更有甚者举起了农具,一副要将这间小店给夷为平地的架势。 “庸医!快点给我们出来!”为首的是位发量稀松年华垂暮的老头,他如此叫嚣,身后那些跟随者便附和: “出来!给我们出来!” 不过片刻,冯素贞便应声从门内盈盈而来,左右环视,疑惑道:“乡亲们这是为何?” “你还明知故问!”那老头拉过缩在人群中瘦弱的姑娘到她面前,“你看看啊!看看小女这脸!” “你怎么能因为小女倾心于李夫子就如此对她!这让她以后还如何嫁人!” 他话语哽咽,痛心疾首状。 “是啊!你身为女子来做这个大夫我们可以暂且不追究!所谓医者仁心,你怎么能这般心胸狭窄!” 下面又是一阵躁动,他们情绪高涨,纷纷应声。 “各位!冯某向来行得正坐得端,此事定是有什么误会,我……” “还能有什么误会!你叫唐大夫出来!让他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师傅近日身体抱恙……” “看!一定又是这个妖女作祟!” “把唐大夫还给我们!” “把唐大夫还给我们!” 面对市井小民的群起攻击,冯素贞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擦去脸上的脏乱,所做解释却无人将其入耳。 一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得聚集起来,对着中心人物指指点点,神色鄙夷。 就算那日被冤枉罚了杖刑,天香也未见过冯素贞像现在这般无奈与痛心的模样,看得她实在心疼。 “愚民!”天香咒骂一声,血液上涌正欲发作,却碍于身份不好出面,就算无所顾忌,她的出面也定会将事情搅得稀烂,几经思索便旋身跳下楼,朝着衙门奔去了。 …… 第8章 酸风 (一) “你们来了。” 冯素贞迎上去搀过老农的另一只手,扶着他颤巍巍走进门里,莞尔笑之,“高大哥,快到里面坐。” “冯大夫。”一旁的姑娘低眉垂眼唤道。 冯素贞与其相视一眼,颔首应之。 “天香,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 天香不解地看着眼前那对昔日带头作乱,对冯素贞恶语相向的极品父女这崇敬模样,蹙眉挪步过去。 才不过几个月过去,虽说天香出手勉强将其摆平,但毕竟冯素贞是个女大夫,不好为这帮目不识丁的草民所接受也是正常,看着如今他们竟能相处地这般和睦实在是令人诧异。 说起来,前日看戏时似乎也遇到了几位打招呼的乡民。 “冯大夫,这是您要的鸟儿,我挑了之只最大的给您送来。” “冯某在这里谢过了。”冯素贞接过鸟笼,“高大哥近日身体可有所好转?” “还是老样子,冯大夫如此照抚,在下实在惭愧。” “唉,非也,并无恶化便是一种进步,万万不可丧气。” “冯大夫说的是。” 他们说着些客套话,天香插不进话,便将视线移到一旁恭默守静的姑娘身上。她走到冯素贞身侧,好奇地低头窥视一眼她,那光滑的脸蛋哪还有一点那时斑驳的痕迹。 恢复得倒是好。天香闷哼一声,心中腹诽。 “小女子在这里代老父谢过冯大夫。”她双手轻轻搭于左胯,端庄地向冯素贞行了个万福礼。 那女子身段如弱柳扶风,细声软语几句,听得天香霎时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嗤之以鼻地朝身后做呕吐状。 “高姑娘不必客气。” 说着,冯素贞竟抬手,欲鞠躬作揖,天香气急,跺脚踩上那人脚背,四目相对间后者回了神,便收手,回以万福礼。
第15页 又是一阵寒暄,终是送走了那对父女。天香坐回了太师椅,嗔视一眼提着鸟笼面露喜色而来的冯素贞。 冯素贞愕然,跨步过去,蹲于天香膝前,“怎么了这是?又有谁惹我们公主生气了?” “别跟我来这套!”天香将其手挥去,厉色道,“是不是见那姑娘柔柔弱弱的就起了保护欲?” “世人叫我一声‘冯大夫’,我作揖单纯是习惯,跟高姑娘柔不柔弱并无关系。” 见天香眼中质疑,她点头如捣蒜,加以肯定。 “哼,烂好人。” “我若不是烂好人,公主又怎么会把我从刑场上救下,留我活到现在。”冯素贞笑言道。 “别,我可担当不起。” 年前的那场骚乱最后草草了了,不是因为那位新上任的地方知府不作为,更不是因为法不责众,而是因为冯素贞这个烂好人的不追究,不光不追究,最后还上门给那位从头到尾好不委屈的姑娘治病去了。 瞧瞧,这都什么事啊,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竟然就这么算了,要不是她那时没做任何伪装准备,不然真想上去问问她脑袋瓜子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想想就来气! “人心向背,实非我所能控。” 许是见了天香仍是面色不悦,她起身坐到一旁另一张太师椅上,嘆一声气,语气低缓下来,娓娓道来,似是解释着什么,“为医者,自然得做到仁心。” 天香一愣,斜睨她一眼。 这话听着,怪怪的…… “冯素贞,你该不会……” “不会什么?” “算了,你爱干嘛干嘛吧,本公主困得不行,得去补个回笼觉。” “那这鸽子呢?” “等等,”天香身子一怔,回身不可思议地看她,“这只灰不拉叽,肥得很跟鸡似的玩意儿竟然是鸽子?” 冯素贞点头。 “我还是睡觉去吧。” (二) 一阵细小的瘙痒唤醒了天香。 她惺忪转醒,朦胧间,眼前渐渐浮现的是一张稚嫩软糯的女娃的脸,正伏在她枕边,睁着水灵懵懂的双眼,揪着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把玩。 “小丫头,从书院回来啦……” 天香还未彻底清醒,见着小安乐可爱模样便也笑开了,眯眼揉揉她的小脑袋。 她撑起软绵无力的身体磨磨蹭蹭下了床,握住小孩的小手往楼下走去,嘴里仍是念念有词。 “唉,也不知道冯素贞那女人怎么想的,你才几岁就把你塞到书院去。” “也是苦了你了,这么小就要接受四书五经的屠戮。” 小安乐不懂,便顺着握住她的大手向上望去,天香正扁唇啧口,神情变化就像颳起风的湖面,漂亮又充满活力,同她那个几乎可以一整天保持一个表情不变的冯姨完全不一样,煞是新奇。 “你以后长大了可不能像她一样,”天香一点她的鼻头,粲然笑道,“又烂好人,又书呆子。” “得像我一样,机灵点儿,不死读书,遇到事情要学会对症下药。” “这样啊,才能活得自在。” 楼梯口,她突然高扬起了声调,声音不出意料传进了冯素贞耳里。 闻言,后者不禁抿唇浅笑,摆放好了菜碟子,两三步走到天香面前,牵过小安乐另一只手。 “公主如此的富贵闲人,自然是活得自在,像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可就不同了。”她回以揶揄。 虽近日已经鲜有摔倒,但小丫头毕竟刚满四岁,走起楼梯来仍是不熟练的,需有人在旁护着,一步一步下了阶梯,姿势仍旧笨拙。 “哼,你以后可看好了这小丫头,别再让她像你一样跑去考科举了。” “我那时是情势所迫。” “那可说不准,这个孩子跟着你长大,话都比一般孩子要少。” “若不是年龄对不上,不然我真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你偷偷生的,竟跟你这般相像。” “呵呵,公主说笑了。” 于后厅餐桌落了座,天香抚抚小安乐的后脑的绒发,“说起来,这孩子跟我还有一段缘分呢?” “父皇给我的封号是安乐公主,而你也叫安乐,你说是不是很巧。” 小安乐一瞬不瞬地盯着天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姓冯的,这孩子姓什么?” 冯素贞盛上米饭,走近将碗筷放到天香桌前,答道:“姓冯。” “跟你姓?” “师傅嘱咐的,”她喉间干涩,握上了筷子的手沉了沉,停顿了片刻,“他老人家走后这世上便再没有她的家人了,我想这个姓氏或许能给她些依归吧。” 冯素贞讲得平淡,听者却是神情晦涩,只低低应了声,“这样啊……” “改不改回来,长大之后由她自己决定吧。” “嗯,这样好。” 无依无归,一个人留在这世上的确是一件即孤独又痛苦的事情。 正午,天色愈渐昏暗,须臾便落了些水滴下来,天香抬头望去,窗外的溟濛细雨甚至没半点声响,只带来了些夏日潮湿的味道。
第16页 “叩叩叩” 应着敲门声,冯素贞放下筷子离席而去,一阵冗长温柔的开门声过后,细细碎碎的对话传来。 天香竖起了耳朵仔细去听,不禁蹙起了眉。 ——外头传来的是那位高姑娘软软弱弱难以捕捉的声线。 “小丫头,门外那位高姑姑是不是经常过来这里?”她凑近小安乐,窃窃私语。 点头。 “经常过来干嘛?” “生病。” “生病?”天香别有深意地点点头。 身体竟还是如此虚弱。 等了许久,听闻了外头的动静,天香端坐,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满面春风地从前堂走来的冯素贞。 “那高姑娘又送了些什么过来?” “哦,这个啊,是一篮鸡蛋。” “她平白无故送你一篮鸡蛋做什么?” 冯素贞张嘴刚要回答,一转身便对上了对面那人直勾勾看过来的视线,便收敛了些笑意,落座于她对面,歉然扯扯嘴角,“是用来抵去平时赊欠的药费的。” “这样啊。”天香瞭然点头,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兴致缺缺模样,“就送个鸡蛋聊得还挺久。” “高姑娘还传授了些驯养鸽子的方法。” “是么。” “你上次夜里不是说要我随叫随到么?你将这只信鸽带回京城去,到时你我便能随时通信。” 冯素贞一一交代,讨好地提起鸟笼沖天香展示她所准备的小小的礼物,可后者眉梢仍未舒展,等了半晌,只低头自顾自吃饭,默不作声。 餐桌上,天香与冯素贞相向而坐,小安乐坐于右侧,晃着藕段似的小腿,笨拙捧着碗筷,边咀嚼着嘴里的饭粒,边抬眼瞟瞟左右两个不言不语,脸色奇怪的大人。 “我吃完了。”这儿气氛煞是奇怪,她觉着不自在,便跳下椅子跑到了外头去。 沉默许久,天香方才启唇说道:“那个什么高姑娘,我不喜欢她。” “为何?” “做作,矫情,城府深。” 还是装无辜的一把好手,最毒不过妇人心说的就是她,冯素贞这个烂好人如此健忘,她可是记仇的很。 “这样啊……” “小丫头说她经常过来这里看病?” “是帮她父亲拿药来的。” “你们关系很好?”她追问道。 “还……嗯……一般般吧。” “还可以就还可以,改什么口,怕我吃了你啊。” 冯素贞窘然笑笑,“高姑娘与她的老父亲相依为命,年纪轻轻,挺不容易的。” “你倒是关心她,”闻言,天香不禁来了气,用力放下筷子,勃然呛声,“林景年昨晚才刚嘱咐过,我今早没吃早饭也没见你来关心关心我!” “我那是……” “那是什么!人家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倒好,还把蛇养在身边!” 话音落下,冯素贞不由一怔,看着对面那人脸上跳跃的愤怒,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却似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窜进了她的胸腔,密密麻麻,烟火一般绽放开来。 她扬唇莞尔一笑,夹去菜到天香碗里。 “山锐则不高,水狭则不深,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她淡然又温柔地笑着,话语间全是超然物外的坦然,一副遗世而独立的仙人模样,见着,天香瞬间便没了脾气,闷哼一声,悻悻低下头去吃几口饭菜。 “虽今早公主因昨夜辗转难眠,面色枯藁,没有关心公主吃完晚饭再去补眠是在下的过错。” “咳咳!” 第9章 不虞之隙 (一) 这会儿…… 他们估计还在楼下耳鬓厮磨吧…… 下午,溟濛细雨匆匆而过,不过少顷便虹销雨霁。万里云罗,皆清朗区明。 小小一方窗口,天香正托腮坐那处,眼眸凝滞,出神望着何处。 似若有所思。 方才,李兆廷从书院来到了这儿。自己虽向来任达不拘,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通晓的,想来因为自己的打扰,他二人已许久未谈叙,如若这时还继续留着,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不如有些自知之明,便早早避开,留他们二人独处。 说起来,平静的日子就是这点不好,它总是给她带来种种安稳的错觉,并且如流水般渗透进她的生活,不禁让她生出似乎自己已经拥有了当下的幸福,而生活也会一直如此一般。 窗外,一点青阳在青石板、瓦檐的水渍里熠熠生辉,偶有清风擦着窗扉而过,带来些清冽湿润的味道,天香阖眼深吸一口气,唇齿一张一翕间,一併挤出了胸腔中的郁气,将其倾数吐出。 才不过几天光景,自己竟然就有了鸠占鹊巢的念头。乌鸦嘴这时许是来得正是时候的,也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俄顷,脚步声与敲门声依次传来,天香应声回头,冯素贞正挂着清浅的笑颜,端着一盏热茶款款走来。 “还生气?”她坐到对面位置,将热茶推到她面前。 天香挑眉看一眼冯素贞笑脸盈盈的模样,两指携过杯盏,撇过脸吹去飘散的热气,小心品茗一口,再品茗一口,迟迟不做回答。
第17页 她的确是生气的,只是绝不仅仅是冯素贞所想的浅显的理由,其中缘由复杂得很,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天香心中郁塞,却不好言明,只得将其咽进肚里,再说服自己慢慢将其消化。 “你就这么上来,要是来了病人怎么办?” “没事儿,楼下有人看着。” “哦,对了,乌鸦嘴还在楼下呢。” 她眼眸低垂,说得沉郁,将空杯往桌上一放,仍不看她一眼,冯素贞噫噎,凝眸缓缓道: “天香,若是你实在不喜欢高姑娘,我便不与她来往了。” “不必了。” “人性本善,是我需要宽容点。” “当真?说的不是气话?” “当真。”天香正色道。 人性复杂,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它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善恶的,只是立场的不同的罢了,强求所有人与你站在同一立场实在不切实际,做好当下的自己才是良择。 这些阳春白雪的大道理,天香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受了委屈的那人是冯素贞,嘴上说着要宽容,心中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散不去愤懑的。 就像桌上那杯盏,明明茶水见底,热气消逝,杯身的温度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褪去的。 “好了,放心了吧,下去陪你的乌鸦嘴去吧,我没事儿。” 现在的她很努力地放下内心的疾恶如仇,冯素贞的淡然豁达她能学上几分,也渐渐理解了冯素贞这个好人所做的一些选择。 当然,对于在“一些”范围之外的选择,她仍是不懂的。 就像中午在餐桌上那时,从冯素贞的回答中,天香隐隐感觉到她是知道些什么的,却不敢去细想,因为她害怕只学到了几分宽容的自己会控制不知将自己狭隘的一面在她面前暴露出来。 正想着,抬眼便对上了对面直喇喇看来的视线。 “你还有什么事么?”天香正襟端坐,再三强调道,“我真的没在生气,你忙你的去吧。” 视线中,天香神情肃然,却是透着勉强,冯素贞眉头微蹙,三缄其口,几番犹豫才迟疑地启唇,“若是在乎那时的事,我可以向你解释。” “哦?你倒是说说是哪时的事?” “就……” “如何?” 天香许是猜出了她吞吞吐吐所言之事,眉宇间不禁染上了些愠怒之气,盯着她的眼神煞是凌人,冯素贞语塞,颓然嘆一口气,沉沉道: “公主,你在这之前曾来过几次妙州吧……” 夕阳斜落,窗外一声鸦鹊悽厉的叫声转瞬即逝,微凉的风穿堂而过,吹乱了天香耳鬓的细发,冯素贞欲伸手将它抚下,还未触及发梢便被扬手挥去。 天香指尖携过细发将其抚到耳后,笑道:“呵,你知道,你果然知道……” “不亏是冯素贞,什么也瞒不过你。” 她笑得愈发热烈,扬声拍桌称道。 “天香,我……” “姓冯的,你倒说说我来了几次?” “……” “磨唧什么?说啊!” “一共三次。” “第一次,是我的生辰……” “第二次,是刘倩的忌日……” “第三次,便是……” “竟知道得如此清楚……”天香指尖摩挲着渐渐凉去的杯盏的杯口,低下头去,吸吸鼻子,故作轻巧地嘆餵。 “在你面前,我真如跳樑小丑一般。”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喑哑,冯素贞听着刚想说什么,门外便传来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素贞,楼下张兄来找你。” “马上来,”她扬声道。 “天香,你……” “天气这般舒爽,我出去走走吧。”天香浅笑道,走在前头,风风火火地跑下楼去,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 (二) 黄昏时分,一位带着公主口信的侍卫前来客栈找林景年。 而当她拖着繁复的长衫赶到所指定的酒馆时,环视一周定睛看去,里堂里的那人已经醉了七八分。 角落里,她烂泥似的半伏在桌上,软若无骨,一杯一杯喝着酒,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的,那眉目神情却是哀戚得很,仿佛就算下一秒世界末日了也与她无关一般。 又是那副苦大仇深生无可恋的可怜模样。林景年颓然摇摇头,寻着天香的身影弯弯曲曲地走过去,与她相向而坐。 “怎么才来?” “发生什么事了么?”她捧过酒罈往杯内倒上琼酿,轻车熟路地问道。 “没事就不能找你喝酒么?” 林景年并不接话,叫来小二点了几个下酒菜。 在宫里时,天香时常找她喝酒,也时常喝着喝着便流下满脸的眼泪。 起初,林景年似懂却又非懂,她也曾为情醉酒,也曾有过觉得碰上了一道无论如何也跨不过的坎,却不曾像她这般——似乎任凭时间如何吹打也无法消除她心中的爱恨,反而将其打磨成了她心口的一道疤痕,就连寻常的呼吸吐纳也能牵连出一丝痛楚来。
第18页 而后,她渐渐理解了“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一句诗—— 天香便是那痴人。 她无处阻拦,便只站在一旁,洞若观火。长此以往,不过问缘由,心中也七七八八有了答案。 她夹着糖蒜,手边的白色纱布与两条细长的木棍吸引了她的注意,思忖半晌,便探身过去瞟一眼对面那人的手肘。 果然是泛红了些。 这糖蒜的味道重得很,酸酸涩涩的,只一点点甜味,冲着鼻腔便往上灌,硬生生呛得她酸了眼眶。 这道南方小菜,此前她未曾接触,虽不合胃口,就现下来说却是一道最为应景的下酒菜。 “唉,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啊……”她怅然吟道。 “你喝多了吧,”天香将见底的酒杯往桌上一拍,眯着眼睛看傻子似的盯着她,“是‘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读没读过长恨歌啊你!” “公主果然博览群书,小的自嘆不如。” “那是自然。” “小二,这里再来一盘糖蒜。” “哎,来啦!” “你别吃了!我叫你是让你过来吃这儿糖蒜的么?”天香夺过小二手里正端来的盘子,护到身前,晃晃悠悠点着手指命令道,“你,嗝,先把杯里的酒喝了。” 林景年端起酒杯将其一饮而尽,皱着眉头,如啮檗吞针一般。 “你这是什么表情?这可是掌柜珍藏多年的东阳酒,还将它赠于了我,喝它,是你的福气!” “是是,我的福气。” “你可知道,掌柜为什么送我这坛酒么?嗯?” 林景年不答,伸手从她臂弯间端过盘子,继续吃她的糖蒜。 “是因为那个姓冯的!” “掌柜说姓冯的曾经救过她的命,而我是她的客人,所以……嗝,所以……” 天香抱着那坛酒撑住身体,在怀里,像婴儿似的抚着它圆润冰凉的瓶身,似笑非笑地呢喃,“姓冯的很厉害吧……” “嗯,很厉害。” “她真的真的非常厉害……” “从以前到现在,她一直都是除了父皇,我最崇拜的人……” 她模样哀楚,却又笑得开怀,说着说着便留下两行清泪来。那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进杯盏里,一滴两滴,天香却并未留意,仰头便将其饮尽了。 她喝得尤其爽快,喝水一般将那苦涩的东西咽进肚里,却像是浇上了她心口的那股暗火,那火势熊熊,扑面盖过来,林景年无力招架,便低头喝一口那东阳酒欲将它销去。 “你说,这么厉害一个人……” “我是不是……一开始根本就不应该瞒她……” “如果我不瞒她……就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她说的那些想我……” “都是骗人的!” “全都是骗人的……” 她抱着酒罈的身体缓缓低伏下去,絮絮说着,到后来,言语间不禁带了些凝噎,酸酸涩涩的,令人不忍卒闻。 正值饭点,天暗了些,小小的酒馆只寥寥无几的客人,煞是冷清,只剩天香低低沉沉的呢喃飘着酒气挤进空气中,再渐渐散去。 “酒入愁肠愁更愁,你这又是何必……” 三年都快过去了,这算是哪门子的心死。 酒不过是一种味道难喝的情绪催化剂,尽管林景年对此不屑,她与天香的缘分却全是由酒串联起来的—— 一年皇帝宴席,在奉天殿后的花园,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位闻名天下的刁蛮公主醉酒的模样。 出人意料的是,所见却是与传闻大相迳庭,其婉如清扬的美好模样。 倚靠着石栏,双瞳剪水,面若红霞。见着不远处的她,便嫣然一笑,莲步依依向她走来。 彼时,林景年便愣了神,腿如铅注,挪不去步子。酒杯从指尖戛然滑落,她痴痴望着,入耳的却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绍民……” 这一声浅薄的呼喊却似泰山压顶,落在她心上,如何也无法挣脱…… 这糖蒜愈发地呛人了。 林景年放下筷子轻咳一声,瞧着对面那人似是不省人事,便侧脸,对身后的侍卫道:“去把冯素贞叫来。” (三) 本草堂暂且歇了业,冯素贞、李兆廷与张绍民三人就上次行刺一事进行商榷,虽只寥寥线索,并无进展,对公主及那位目标人物林景年的保护却松懈不得,明的暗的,该有的排布一样不能落下。 而那些细碎的线索,只得在下次那些毒蛇出洞之前,再继续一点点去搜寻,以拼成一张完整的图案。 “已打草惊蛇,下回他们行动不知道要等多久,我为什么还得穿女装?” 昨日,林景年提出的如此疑问虽并不无道理,她也清楚,暗杀的极佳场合不是在寸步难移的闹市,就是在鲜有人烟的荒野,不然,便无法做到无迹可寻地取走林景年的性命。
第19页 显然,当下对手已经失去了绝佳的一次机会,而下次,最大的可能只有在他们回京的途中。但也是极为困难的,林景年本人虽持中立,但身为东林党人的庶子,一旦她的死留下一点具有指向性的线索,无论阉党下手与否,都会染上一身腥,一身洗不去的瓜李之嫌。 话虽如此,冯素贞却实在不想坐以待毙,她的脾性风骨不允许她在有可能伤到她身边之人的范围之内还畏畏缩缩,不去作为。 她前半生留下的那些遗憾使然。 不知不觉已天色渐晚,一位便装带刀侍卫的闯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丞相,林大人遣属下前来禀告,公主在对面的酒馆喝醉了。” 这侍卫的禀报对象虽是张绍民,当下,这消息的告知对象显然是冯素贞,场下其余几人显然也明白,便抬眼朝上位之人右侧的位置瞟去。 一瞬的沉寂,张绍民这个做丞相的看着冯素贞不禁有些窘迫,而后者的脸色却是难看得很,紧绷了一下午的眉宇愈发拧巴,抿着唇吐出精简几字便拂袖离席。 “公主由我照顾,张大人明日再议吧。” 公主乃千金之躯,在场这些官位或高或低的凡夫俗子没人能冒犯得起,倘若明日还被追究起来,那更是件麻烦事。再者,虽然他有在暗处安排影卫,让公主留在冯素贞身边确实安全得多。 张绍民如释重负,拍拍李兆廷的肩膀调侃道: “得此良妻,实是李兄之幸事啊。” 后者只笑笑,不答。 酒馆,烛光昏黄。 冯素贞提袂,举步入户,里堂那人正睡得香甜,肩上披了半条褥子,一旁的小二正一个个搬去狼藉堆在桌角可只手盈握偏小的酒罈子。 那酒罈子较一般见着的做工成色要好上不少,她大概猜到了些,这位公主大人许是点了不少名贵的醇酿。 而她费半天劲打磨的那两根木棍正被那人踩在脚下,断成了四节。 见着来人,掌柜迎上来,神色为难道:“冯大夫,那位夫人她……” “多谢万掌柜照抚,我朋友的吃酒这些银两可足够?” “唉,不必,已付过了。”他抚下冯素贞递过来的手。 望去,林景年正笑盈盈地朝这边招手。 “那位夫人心情似乎不太好,冯大夫可要多加关心。” 冯素贞朝掌柜颔首示意,便匆匆过去。 “我先说啊,”来者脸色肃然看着吓人,林景年寒毛立起,举双手做投降状,“可是公主自己找我喝酒的,不是我灌的她。” “我知道。” 入眼,那眉,那眼,那妆,皆染着泽泽水色,浓浓颜酡,堪得纠缠,虽正阖眼安寐,看着却煞是委屈。 偏这时清风穿堂过膝,广袖逸飞,连那发梢也似粘连了酒气,飘飘摇摇,破去胭脂,掩上霞容。 似那般——花无人带,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颓然不顾一切的模样,深深的,冯素贞凝视半晌,一些不可名状的苦涩玩意儿便如狼烟入侵,顺着咽喉,芒刺一般入了她心口,堙窒得很。 她只无处抵挡,松去紧抿的唇,遂仰头饮下了桌上剩余的那半杯苦酒,一股灼热穿肠而过,未及消退,便启唇道: “林大人先回去吧。” 她的声音亦如她脸色一般沉郁,闻着声儿,林景年相继瞟觑一眼桌上的醉人儿,与一旁神色复杂晦暗的女子,迟疑半晌,耸肩离开了这是非地。 感情这回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一外人总归是不好插手过问的,什么不平,什么愤懑,都是惘然。 话虽如此,刚一踏出门槛,她便又顿了足,顺着那浓醇的味道回身望去,却是看见冯素珍瘦削的背影,与天香相向而坐,执壶,盛满一杯,再将其饮下。 她那时是何表情,林景年无从知晓,其中缘由,更是不知,却觉心中宽慰不少,踏着瑟瑟夜风,漫漫走着。 第10章 总相思 (一) 夜寒时,轩窗深闭,酒气恣意飘散,缠人得紧。 只阒然一隅,偏称得若空谷深幽,由她伏卧期间,望眼前伊人朱颜酡些,似醒非醒。伸以指腹,却似天边流云,无以触及。 真恍然如梦,深陷而不自知。 “跳樑小丑……” 这几字,今晌午,天香曾念起过。 那时,她的表情似春暮的花,带着些惨烈的温柔,映她眼瞳中,却是刺目得很,直视而去,便似一记鞭子抽打在胸口。 伤了自己。 如何…… 才算得是相思? 犹记得彼时,是她入了桃李年华的第五日,披襟散发于镜前,她如此叩问自己。 漫漫岁月长,她初次起了这般疑问。 却是无果。 正葭月,寒气猖獗,约莫亥时辰,帘外细雨正轻着点芭蕉。 那细碎的声响如木鱼声声,入心门,便叫她无处逃匿。余音绕樑,且幽且深,难驱难赶,囚她于无形处。心中堙郁,却是不得疏通。 什么蕙质兰心,什么饱腹万言,通通不过草芥而已。一介庶人,有这状元之才又如何?她偏向来蒙昧,即便累年而过,却仍是不懂。 不懂相思与思念之间,到底该作何区分?
第20页 记忆犹新,那一年冬天赶得早,未至初阳岁,便零零碎碎落起了雪絮。顶着江风,飞飞扬扬,在她头顶盘旋,直至落到她肩上,便一点不留,皆化成了雨水,刺骨得很。 而她,折纤腰以微步,行道其间,寻着,找着。若恰这时旁人问起,便只敷衍笑笑,不作答。 亦如坊间所书那愚人。 想不通原由,说不清何故,那般痴傻,连心之所向为何物也分不清明。 其中始末,皆因几日前她的诞辰缘起—— 许是习武之人的警惕心性作祟,一早,她便隐隐发觉暗处似是有双眼睛正窥看而来,一到夜里更是不自在。远目鳞次栉比的轩榭而去,是不远处客栈的一间旅屋。 也不知是何缘故,没等细看,那窗便匆匆锁去,黑影闪过,等了许久,再不见动静。 那小小一间居所于客栈最偏侧的角落,坐南朝北,二层,临江,稍有烛灯飘摇,在清冬稀零的光亮间,便显得尤为醒目。 一位于年末落脚妙州的旅人? 竟避着窗明几净的屋舍不选,偏要入住一处潮且晦暗的居所? 几经思量,已是更深露重,湖面残雾缭绕,如烟般浓。瀰漫间,逐渐失了楼台,却也令她如堕烟海,深陷其中,无以自制。 似远处战鼓雷动,甚嚣尘上,循序渐进。 何故? 不知。 只浮现一莫名的情绪,纠缠她心上,掐着她咽喉,不由便觉喘息困难,心悸异常。 …… “确是来了这么一位公子,指明要那间客房,江湖打扮,只身一人,还牵一黑驴。” “掌柜可知她今日何在?” “方才见她匆匆上楼,现正屋里吧。” …… 寻上去? 心中思忖,遂摇头。 她既不愿露面,又何必勉强。 客栈外,徘徊庭树下,良久,却终是没能将那一步迈出去。 尘世仓皇,似苍狗浮云。 弹指间,或遽然一日,那人便会携一良人与孩提再次前来妙州,与她相会一面…… 也未可知…… …… 人在时,不敢见。 已楼空,却又牵肠挂肚。 这般作为,实在可笑得紧。 既那人已行去无踪,她何必多此一举,浑浑噩噩,染一身风寒,寻那人至夜分。 挽梳过肩侧长发,由上而下,凝灯烬垂红,欲笑还颦,愁思良多。 世上,若似她这般——茶不思,饭不想,只为念念那人不忘。 可算是相思? 还是说,只那爱慕之情才可算得上? 案桌上,一纸未完的红笺小字浸透了茶水,墨水已渗得难辨其形,只露出开端“平生”二字。 写的是那曲《折桂令·春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这首暧昧不明的小令,情窦初开之时,她曾写过。 那时,她尚不谙世事,连相思为何物都只一知半解,以为挂念一位素昧平生,只几面之缘的公子,便是相思。 而今,她偏又神使鬼差将其写下,却是为昔日那位旧人。 是何等的荒唐? 竟这愚痴,不知深浅。 她是知晓的,这信札最后结局不过是烂在某一处那人永远也无从知晓的角落,只当她一人的秘密,也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却是奈不过心中不安的叫嚣。 如此,便当是给自己个交代罢。 另则便笺,重默一首似无愧于心般短小的绝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採撷,此物最相思。 ——一首眷怀友人之作。 雨仍落着。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二) 梦醒红尘。 如此伤人又伤己的荒唐之事,她偏是做了。 “天香…… 你可知道,我才该是那跳樑小丑……” 她低伏床沿边,呢喃得极轻。 许是酒精作祟,又抑或是胭脂泪催人醉的缘故,半醉半醒,所念之词皆碎如乱玉。 随手一抛,沉入湖底。 那封无人收的信笺,畴昔蒙蒙亮一早,翕拢氅衣,她将其从雨露混杂的草丛寻了回来,现仍藏在她案桌的深处,夹一本蒙尘的诗经之中,亦如藏在她记忆深处。 捨不得扔去,以为将它忘了便如同从未存在过般。 而今那人看似轻巧的几字却蓦地将其挖出,从她梦中,堂而皇之呈在眼前,拨云见日,沾染凡尘烟火几许,让她措手不及。 恰似南柯一梦,不知今夕何夕。 “我才是啊……” 其睡颜桃红,正微蹙眉,似绯云笼罩,微一触及靡颜腻理,却是沾染了一指灼热薄汗。 今日的天气骤然转凉了,入了夜,比前两日更加冷上许多。 许是江水临近,这儿的风总是颳得很盛,尤其是像今夜这样又冷又凉的日子,吹去一两阵,尤其醉这般模样,轻易便受了寒。
第21页 几经辗转,微湿的发梢锁链一般缠上了那人脖颈。 春虫扑纸,三更时候,眼前人煞是不安分,呓语声声入耳,她将其听闻,所有的怪罪,一併收下,只手头悉心整饬,无半句微词。 便又一夜无眠。 第11章 深藏 (一) 竹轩小舍,药味四散。 那是小茴香特殊的香气,从冒着烟气的砂锅口摇曳而出,裊裊轻烟,便散似秋云无觅处。 天香正心乱如麻,坐在东厨偏侧小小的案几上,盘腿托腮,留意一眼身后那对着一尊灼灼炉火扇着蒲扇的江南女子,便痴痴望向窗外,思绪飞离,神色佁然。 帘外正晓莺啼,绿叶阴浓,偏趁凉多。一点飞鸿影下,山色空濛,林景玲珑。 如此良辰美妙景,落在无心之人眼中,也不过俗物而已。 今一早,随一阵紧刺的头痛,她从冯素贞房中醒来,模模糊糊间,犹记得昨夜长梦。 梦中,她似是化身成了沧海中一粟鱼儿。 恣意遨游,便似一朵逐风的流云,起起伏伏中,心儿也跟着上上下下,像是坐上了鞦韆一般,那般逍遥自在。 正戏耍着,周身包裹而来的海水却突然变得滚烫,从鳃处灌进来的微咸的味道也愈发浓烈,呛得她无以取适。 转瞬风起云涌,浪涛侵袭。一张巨大的渔网从天边的海面追赶而来,躁动之中,却唯独她躲不过去,恰恰落在了那屠夫手中,颠颠簸簸,被带到了砧板之上。 白光笼罩间,一双带着薄茧的纤细的手抚上了她的颊边,看不清是何模样,也不似想像中粗鲁,甚指尖稍有微颤,扒去了她周身的鱼皮,手下却似鱼肚般柔软,带着些粘腻的薄汗,将她左右翻腾,再以清水擦拭,似在做一道精巧的佳肴。 虽灼热更甚,她却并无挣扎,只沉沉躺那儿,任人宰割,直至那么一场怪诞的长梦结束。 虽只这细碎的一些片段,梦中屠夫掌下那股子烧人的温度却实在真实,烫在她逆鳞下的肌肤上,余温萦绕,如何也挥散不去,每每回想便扰得她不得安宁。 起初,她不过是想借着醉酒的名头,真假参半地骂一骂她,发泄了些,事情就算是过去了,那些她该有的不该有的怨言,也再不会去提起,翻过这一页,只当没发生过罢。 可偏偏应了那句俗语——计划赶不上变化。 不过几杯烈酒下肚,走向就愈发不受控制。许是酒精上头,她一不小心便喝得过了头,想着决不能情绪失控,结果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到现在也没消去。 “喝酒误事啊,喝酒误事。”她嘆然摇头。 “小酌怡情,暴饮伤身,万万不可再把自己搞得酩酊大醉。” 冯素贞平静如水的声音传来。 “你若是生气,只发脾气便是,我绝不回嘴。” 她说得温柔,听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却像是闲置已久的温水,带着一点点凉意,讽刺一般,不禁让天香僵住了背嵴。 “我昨晚没干什么过分的事吧,应该没有吧。” 冯素贞手中动作一顿。 “就算有,你也不能放在心上。” “天香,我……” 她放下蒲扇,转身将视线落在天香懵然的双目中,神色透着隐悯,似是要说些什么令天香期待又害怕的东西。 天香本就心虚,想着只这样装傻着矇混过关去,如此一来,便不由地紧张了,抓着案沿向后缩了缩身体,追问道:“如何?” “关于那时的事……” 那时的事…… “我不会为自己找藉口,是我……” “没事,都过去了,”她急忙打断,“我,我去冯老头那儿坐坐,你先忙着。” 今儿来到竹舍,是为冯老头历节的顽疾,她本不想跟来,一点的尴尬都教她难受许久,可冯素贞却似一点也没任她到别处潇洒的意思。留她在身边,也不知是为何? 事后再想想,她根本不该如此大发脾气。单就现在她们这朋友关系来说,只埋怨几句便已是足够,而她却没分没寸地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起来。 这已经无法去说清楚,现在还要听着冯素贞跟自己解释道歉,她的脸皮怕是还不够厚,脱口而出一个藉口便熘之大吉,躲到了隔壁的书房去。 却不过是换了一处发呆的地方罢了,窗外仍是那景致。 林景年这位旁观者说的一点也没错,从始自终,她从未真正放下过,她不过放弃了,是在现实面前认了命,并且以拙劣的演技将自己包裹起来罢了。 毕竟,想要放下一份感情是尤为困难的,尤其是一份等不到回应的感情。 ——就像是培育着一株树苗。 你每天给它浇水,细心培植,盼啊盼,日日夜夜等着它能长出桃儿来,长久以来的渴望便在心中生根发芽,怪物一般生长,即便经受无数次的失望,却仍抱有或许下一刻便会开花结果的执念,想着:再等一等,只要再等一会儿,它就一定能够结出果实来。 可殊不知,无论它成长得如何茁壮,你付出多少心血,一棵香樟是绝不会长出桃子来的。 以前的自己就是这么一个幼稚而愚顽的人。 而现在,她仍浇灌着那棵树,却只是作为一颗香樟树,其它所有的非分之想不会再有。
第22页 她漫漫想了许多,牵扯而出的多愁善感不禁让她觉得感伤,却是没有办法,不论幻想多少美好,她总归是要清醒的。 她的那些眼泪看在冯素贞眼里会不会显得很荒唐? 荒唐又如何?她做得荒唐事还少么? 天香久久不语,坐在邻座的冯少卿小心地察言观色着,神色为难,欲言又止,犹豫几番,终于颤巍巍张唇,唤了声: “公主?” “嗯?”后者惊而回神,“是叫我么?” “这是……”冯少卿伸手进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份信封,“这是小女在半年多前给公主您写的信,草民将它偷偷留了下来。” 天香接过,也不知是手臂的伤仍是泛着痛意,还是其它,当手指触到纸张那温热粗糙的质感时,她竟然颤抖了,握在手里,帘外的风便吹进了她心口,在她心中泛起了波浪,一阵阵拍打而过。 久未平息。 “扔了可惜,公主对小女有恩,草民觉得公主应该看看。” “是么?” 那波涛涌上了她的咽喉,她用力将其咽下,却又欲从眼眶溢出,便将视线从那娟秀的墨迹上移去,低头将信封塞进怀里,吸吸鼻子,绽开一个笑容,说得喑哑。 “谢谢,我会看的。” 纱窗倩影略过,是冯素贞端着药过来了,冯少卿瞥一眼,凑进天香小声道: “可不能让小女知道,不然该怪我多事了。” 天香愣愣点头。 继而,冯素贞推门进来,视线灼热,看得天香煞是不自在,轻咳一声,没等来人靠近便起身避着她的肩侧走到外头。 “我在外面等你。” 那声嘆息被截断在门里,天香并无觉察,坐上门外的长椅,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注视良久却不敢去打开。 (二)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採撷,此物最相思。 那纸信笺上写的是王维的《相思》。 映入眼帘的字迹端正疏朗,写得认真,犹如拓印的范本一般。天香能想像到,她是写得如何缓慢慎重,以至于在字字落笔处都留下了渗开的墨迹。 是一首写给友人的诗啊…… 天香将其捏在手里,久久凝望。 她是怀着什么心情写下这纸书信的呢?她不得而知,更无法清楚,既然已决定扔了它,又为何要写得如此谨慎小心? 那人的心思,她从未懂过,也从不去过问,总觉得那些难言之隐,她是本就是不该,或是没资格过问的。 她不过是在权利上压她一头的公主罢了,再去逼问,难免显得欺负人了。 几番春暮,昨夜的风吹得无情,院中那几株木槿易得凋零,落尽了那纯白色,只绿叶成阴子满枝。 天香望去。 她只淡淡望着,不言不语,心中却是哀郁得很,其中缘由层层叠叠,说不清楚。 “世上无不凋谢的花,无不曲折的路,” 历历在目,犹记那一年,张绍民对她这般说起过。 他拂过袖袍于身后,俯身捡起落在青石板上嫣红的花瓣,携在指尖,不去看对面人儿无生无气的眼眸,低低叙道: “只这感伤,公主难道便看不见当下和未来的幸福了么?” 其字字珠玑,问得天香哑然。 花开花落是自然的规律。如他所说,如此昭然若揭的道理她心中瞭然,然而看到成片成片凋谢的花朵时,仍不禁心痛。花瓣逐渐凋零、干枯,仿佛失去了什么似的。 尤其是在那时自己心中,缓缓抽离的,是她赖以生存的血液,而她却仍是麻木得哀伤着,觉着自己似乎也随着那花儿枯萎而去了一般。 那阵子正是她二访妙州归来后的几日。 那时,她仍是沉溺其中的。仿佛身陷沼泽,越是挣扎,那怨与恨便越是粘稠,紧拥着她往湖底拽,直至彻底覆没。 如此,她带着她对那人所有的爱与恨再次去了那片土地,却在瞧见他们的和睦与美好后又落荒而逃,回了这囚笼之中。而带在身边欲送去的赠礼,来来回回,随着她的动身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府里。 至今,它仍是安然地躺在那匣子里,因常有指尖摩挲,不落一指尘土,洁白无瑕。 “身边之人竟一点也敌不过你心中那虚无缥缈的影子?” 话语还未落下,她手中的酒杯便滑落了,随即如水滴般飞溅开来。 是啊,那人没了自己,照样活得自在…… 张绍民这般的问如同当头棒喝,让她终于有了要那放下那爱恨,将过去彻底变成她所有回忆一部分的想法。 将任凭岁月沖刷,她再不在乎。 上话她虽未曾做到,甚至于今,她仍会因为那人的隐瞒泣不成声,而张绍民给的那句箴言,她想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忘怀。 这时,院外传来了些声响,应声望去,李兆廷正牵着小丫头的手走进来。 “素贞?”他唤道。 天香急忙将信纸藏起,轻拭去眼角的湿润,低头不语。 “公主,素贞是在……” “她在书房。” 她讳莫如深模样,闻者却只留意一眼,并无察觉,闻言几步上前,门便朝里打开了。
第23页 他身边小小的丫头却是知道了什么似的,迎上来,趴在她膝上,眨巴着眼,奶声奶气唤她一声“姑姑”,天香摸摸她脑袋,勉强笑笑。 冯素贞从里头走来,追寻着天香的身影看去,还未言语便被来人打断。 “素贞,伯父的腿可严重?” “哦,这个,说不上来严不严重,需慢慢疗养。” “这便好,不然我的罪过可大了。” “我明日烧些青石灰带来,你将其撒在房里,好除湿。” 瞧他们这相敬如宾的样子,再跟个小娃娃,多像是温馨的一家子。 而自己,倒是多余了。 天香看着涩然,轻咳一声,抚开小安乐的手,欲起身离去。 “你先忙吧,我找林景年喝两杯去。” “等等,”冯素贞将她缄默与不自然的躲避看在眼里,推开李兆廷,跨步过去抓住她皓腕,“不准去!” “我……” 腕间力道重得很,她正欲反驳,对上的,却是那人勃然蹙眉的严肃模样。 “早上宿醉的教训可还记得?” “我口误!就是去那玩玩儿!” “……” “真的!”发誓状。 天香说得真挚。 她的演技见长,眼眶的红晕却是没及时散去。 冯素贞低嘆,松了手,旋身对房里的冯少卿与其身后的李兆廷分别道了别,便往外走去。 “走吧。” “去哪儿?” “不是想去林公子那儿么?我送你过去。” 天香知晓这人定是说不听的,便顺了她的意,温温顺顺跟着,一路上不说一句话。 苍苍竹林,她们行步其中,两位侍卫在不远处跟着。 这回,天香很沉得住气,倒是一旁的冯素贞,欲言又止模样,慢慢吞吞,直到走到了城中一间客栈门口,与她相向而立,才似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 她要说什么呢?天香不明了,却也不会期待,只淡淡地问。 “我……” 里堂,林景年正从楼梯上走下来,朝她们的方向扬声打了招呼。 “早些回来,我在药铺等你。” “好的。” 第12章 当局者迷 (一) 天将暮。 门外街上行人稀疏了些,看这时辰,已是酉时将近,便加紧了手头的动作,却是弄巧成拙,那细细节节各色的药物散落了。 “瞧我这手拙。”冯素贞急忙去收拾,对坐于明堂偏侧长椅之上等待的老农歉笑道。 “冯大夫,可是有心事?”后者见冯素贞似是心不在焉,便由此发问。 她只笑笑不答。 “来时便见冯大夫正端详着那把白玉梳子,”老农自视是看破了女儿家的心事,朗声笑道,“所谓‘结发同心,以梳为礼’,这梳子是李夫子送的吧。” “李夫子真是有心人吶!” “到你二人成亲之日,我定给你送来两只,不!是三只最肥最大的山鸡!” 高大哥调侃的话语油然在耳。 好天良夜,碧纱窗外静无人。 冯素贞坐南窗下,一搦腰围,宽褪素罗衣。 廿余日后,她便会再次穿上那身嫁衣。 开心与否呢? 说不上来。 许是这几载春秋过去,淡而无味的生活已将她心中所有的憧憬与热情都消磨了,也说不定。 又抑或是…… 顾盼流转间,她将视线落在案前那小小一尊楠木钿盒上。 那盒子做的好不精緻,雕镌精巧细緻,一看便知是不凡之物。 ——金丝绕着比翼鸟,嵌着些雕花。虽是繁琐了些,却也像是那人偏好。 浮华矜贵的纹案本是与这静谧的木纹相悖的。若是昔时,这般品格她是绝不会青眼看之。 可偏偏是那人送的,她便不由生出了——这般娇贵的玩意儿竟也是有那一番味道的——如此感慨。 昨日这时辰,天香从客栈赶来,向她递来这一方盒,见她模样无措,那人一甩肩处的长发,敛笑道: “给你的。” 许是因这赧然,她眼间的光华也如盒中的白玉,收敛了些,不再锋芒耀眼。一点点腼腆,兴致却仍如昨日下午那般,低沉着,褪不去的愁绪染上眉梢。 却偏要笑着,以消去她心中疑虑的模样。 “是把梳子。” 她十指纤纤携上那木盒,捧在手心细细端详。 里头装的是一把以白玉而制的梳子。 其温软的光泽从木纹间的镂空中窥探而出,盛着些明月色,将其打开,其光盛之,通透如华练,珠圆玉润,白璧无瑕。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她漾开嘴角,站在药铺的门槛之外,一副会随时离去的疏远模样。 如何感受呢? 那一刻,她终于再次意识到了——这风风火火的女子本就不是她身边之人——这一现实。 无论如何亲昵,她始终那天边的鸟,终有一日会离去。 或许只过了她成亲之日,千盼万盼的这人便再不会出现于她的生活,再不相见。
第24页 从此天高日远,人各一方。 直至一日,桑榆暮景,几点吴霜鬓影,她老到连她模样也不甚记得那日。 就如南柯一梦般…… “再不会相见么……” 冯素贞轻喃道,一瞬,一滴水色坠落在了深红的钿盒之上。 似桃花带雨,破了胭脂。 愕然,以指腹向眼下探去,确是沾湿了。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近日泪水如此之多? 自嘲地轻笑一声,小心取出其中的玉梳,便扣上了盒盖的锁扣,置于手边,起身去关了窗棂。 窗外已是春虫扑纸,凉月满闲阶,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树影婆娑。 “这梳子在我那也放了小几年了,本是打算在你我成亲次年,你的诞辰之际将这玩意儿赠于你,可不想却频频耽搁了。 到后来,你和那乌鸦嘴破镜重圆,我便没了送你的理由,与机会。” 她稍作停顿,注视一眼对面人手中的盒子,续道: “今日,我再将它赠于了你。 冯素贞,往日请你定要幸福,要与乌鸦嘴生许多小乌鸦嘴来,要白头偕老。” 天香娓娓道,眉宇间全是让她觉着刺眼的温柔。 还未等她回神,那人便又走进了人群之中。 如此明显,她的确是在躲着自己。 而林景年便如同她的港湾,是她能依靠的人,寻着她的去处,离开了她这小小的一方铺子,那潇湘夜雨点滴到了天明,她也未曾归来。 她告诉自己只当是习惯罢,可偏偏这人总能轻易地在她心中掀起波澜。 镜中,她挽过青丝长发细细梳着,嘴里念念有词: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 三梳子孙满堂…… 第13章 旁观者清 (一) 夕阳低送,小楼数点残鸿。凭依西楼,望江远眺,那伊人仍满目愁容,却是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林景年将视线收回,也望向远山。 这几日她总是这般,应了躲到她这儿的契机,像是放下了所有的包袱,无所顾忌地将那些她这个外人无处消化的情愁抛得到处都是。 昨日,这公主大人由冯素贞护送着来到了她这儿,等着楼下那人身影已细小得再无法捕捉,魂儿便也似是随她飘离远去了。 如此,便快些走吧,她也乐得清静,可偏偏这公主大人心口不一地没半点离开的意思,只倚着窗棂,远远望着,也不知是看些什么。 而那人也是,竟只是站在客栈阶外,眼睁睁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来,无所作为。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这般道理,她是懂的,而若是放她们身上,她便只一知半解。 忘了是几时,只记得曾看过的红楼梦里,以“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形容林黛玉,当下,她可将这句用在天香身上。 以前年少之时,她只是应了学校老师的要求,念了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却实在是不懂那书中女子日日愁眉不展究竟为何,心中思忖:开心难过,生活照旧,不应该快乐些活着么? 而现,她不懂的是,两位放哪儿都不可多得的聪慧之人,竟一点也看不出对方的心思? 主动点怎么了?会少块肉么? 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明明只一句话的事! “这些人啊,人生苦短,世事无常,怎么一点不知道珍惜?” 说到底,她只是没试过在纲理伦常、四书五经所禁锢的社会中成长,才说得这么轻巧罢了。 “公主,还有二十来天冯素贞可就成亲了,考不考虑跟她坦白了去?” 林景年探上脑袋,小心翼翼地提议。 “我自然是会坦白的。” 兴起,拍案道:“那还等什么?上啊!” “等他们成了亲,我便把我准备的信送出去。” 果然…… 一瞬兴致落下。她果然不能对她由多余的期待啊。 “有没有毛病!到那时都迟了!你难道指望她那时才醒悟么?”虽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未免概率太小。 “我好歹是公主!能不能放尊重点!”天香反呛道,见对面人收敛了些火气,续淡淡道,“再说了,我可从未指望她能做些什么,我已经放下了。” 这人也是天真得很吶,感情这东西哪里由得了自己,将“放下了”这三字说上一千遍一万遍有用么? “没指望?那你偷偷跑来妙舟作甚?”林景年挑眉戏嚯。 “那是以前,如今早已今非昔比。” 瞧瞧,又是这淡然漠世,似是已将尘世情愁尽收眼底的讨人厌的模样,没有一点波澜。 林景年意噎,移去视线,低头品茗一口手中清茶。 “你就嘴硬吧,有你哭的一天。” 一瞬的寂静,天香没有马上回嘴,而是沉默了片刻后,才姗姗低语道: “你不是知道的嘛…… 我哭得还少么……” 她如此说道,苦涩的眼角牵着唇瓣扬起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林景年不忍去直视,那些苦涩的玩意儿却也泛上了她的咽喉,实在是难受。
第25页 “知道,一点吧就……” 这几载华年,她泪沾襟袖,对桃花醉脸熏熏的模样她确是见过不下十次,想着早该麻木,那日再一见,还是涌上了些恼怒与无奈。 “你说,你也曾有一倾心之人要与他人成亲? “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见你提起,我还以为你醉酒忘了呢。” “那人是男是女?” “女。” “那你有去争取么?” “我,”她语塞,窘迫地解释,“我不是被弄到你们这儿了嘛。” “那你怎么不赶快回去?” “我不放心你们俩啊。”哪有在剧情结束前调台的道理。 “哼,难怪她要跟别人成亲了。” “咳咳!” 天香冷不丁冒出的这一句话,害得她差点呛死在这妙州。 得,被将了一军。 原来她这个21世纪的新青年,也不是真如想像般洒脱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真是绕不开这个理了。 她如此执拗,能为了什么?还不过是不想天香如她这般后悔莫及,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罢。 看来以后说话得委婉些,被人戳穿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啊。 江上白鹭一半儿沾泥,一半儿飞,扫却了石边流云,在闹市之中,仍是万分自在。 如此杏花烟雨,也不枉来这一遭。 “你那梳子还在么?”林景年视线不移半寸,直勾勾看着窗外景致。 天香不答,算是默认,许是猜到了些这人脑瓜里的小算盘,斜睨她一眼,提防得很。 “你不是想知道我过往的故事么?” ——这要说到在她们第一次喝酒时。 怪她酒量太好,说是相互倾诉,结果第二天醒来,自己记得明白,这公主大人却是忘得一干二净,便觉得吃了亏,怨念许久,而后,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许是见她相思不易,便避着与旧人的故事,将她穿越的这一遭遇半删半减地道了出来。 她也算是吊足了她的胃口,吸引力可见一斑。 不出所料,听到这,后者便来了兴致,惊诧得旋身正视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要—— 你将那梳子送出去,并且实话实说为什么准备了这礼物, 我便将你想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你。” (二) 一年天香诞辰宴席之上,她碰上了张绍民——那个处处低看自己的年轻丞相。 在朝堂之上,虽同是中间立场,但与他的真才实学不同,作为一个凭藉木工手艺以安身立命的按察使庶子,受着皇帝给的虚职,虽有衔无职,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品官。出没于京城之中,无论如何才学之人,只这头衔,便得称她一声“大人”,偏偏还与公主相交甚密。 一时流言四起,虽是千夫所指,却无人敢言。后台太硬,受些人非议是无可厚非的。 而这张绍民也不例外,表面功夫做得如何滴水不漏,其中隐隐鄙夷她还是多多少少知晓的。 不过那又如何,对于恃才傲物的文人,她也懒得正眼视之。 始料未及的是,那次宴席竟成了他们第一次无偏无见看待对方的机缘。 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这丞相大人并未在自己面前端起架子,变得好说话了,还道出了许多她并不知晓的过往。 也是那时,她终于明白,原来传言中飞扬跋扈的公主是真实存在过的。 先前,她以为那些传言不过三人成虎,人在宫中,她实在是不信天香能做到什么过分的份上,更何况本人也不过是一般公主活泼了些,不常流露的忧郁较之她者却是更甚。她也并未留意,只道高处不胜寒,人在宫中,她多多少少会有些身不由己的。 实则不然…… “虽然我实在不喜欢你的作风,但好歹最近天香笑容多了些。” 身后正笙歌鼎沸,于廊中,他倚靠着栏杆,起杯饮尽琼酿。 “说来也是可笑,不过依稀一点影子,天香竟还当了真。” 说着,便抬头端详起了林景年的五官,左右看看,皱起了眉,“除了你这柔弱的身子骨,我这左看右看也实在看不出来你与她有哪里相似了。” 林景年只端着酒杯站于他面前,并未言语。 “我说的正是前几日你调查的那人。 那位曾权重望崇,人心所向的女驸马。” 这一字一句她听得仔细,便不由愣了神,寻着万花丛中那一抹粉色望去。 惊蛰时节,虽已入了仲春,寒气仍是猖獗的,几杯热酒下肚,指尖的凉意也未曾褪去,偏还一阵一阵风儿袭过,引她不由得一哆嗦,便急忙饮了小半杯酒去。 纸醉金迷间,她是以如何心情穿梭其中的呢? 张绍民虽是解开了她心中的迷,却是徒乱人意。 “我也不管你是否另有所图,天香这般信任你,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其他,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辜负她分毫,不然,我可不会放过你。” “即便你是女的,亦然!” 林景年知晓他话中暗有所指,也听出他对那位传说中的人物是颇有微词的,该与不该,她不好言说,便只点了头,再敬一杯酒,也进到了宴席中去……
第26页 相思催人老,愁思夺人命。 ——一切皆是应了这个道理。 若是换作以前,谁能想到,闻名天下的刁蛮公主有朝一日也能如大家闺秀一般端庄文静地坐于案前抚琴,举手投足亦如那般淡雅如水,明媚如花。 今一早,天香向她讨要了把琴,她自然是欢喜不已,想弹便弹吧,即便《湘江怨》也认了,总比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好得多。 说是这么说,可她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这曲《湘江怨》,嗯,这么说把,现在要是给她张纸,她估计都能把谱子默出来。 “公主,都来了妙州,你要不要考虑让冯素贞再教你一曲?嗯?”借着其中一瞬的间隙,她忙殷勤问道。 “听腻了就直说。” “嘻嘻,我可不敢。” 这古琴的弦是蚕丝线所制,她无聊时摸过些,丝弦绷得紧而坚韧,若只闲来无事抚弄抚弄倒也无碍,可若是长久地拨弦,像天香,指尖平平,还不带义甲,像以往再流出血来,假使冯素贞还恰巧这时过来,又该受其冷眼了。 “我这池鱼可是无辜的。” “你嘟嘟囔囔说些什么呢?” “我说公主啊,你还要在我这赖到几时啊?” 天香呷一口茶,鄙夷睨她一眼,“翅膀硬了,敢给公主下逐客令了?” “你我什么时候聚都行,但不是现在。” “一刻千金吶!就这么浪费了?” 林景年渐渐说急了眼,起身几步跨坐她的对面去,情绪激昂得煞有传销宣传的架势,可这人儿却只一点动摇,几番启唇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知道,这次出行是你千求万求从你皇兄那儿讨来的,可是只这一次了,你确定不做点什么再回去?” 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天香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垂下去,没等来她的回答,楼下张绍民的呼声便传入了她的耳畔。 “嘿!说曹操曹操到!“林景年趴在窗口,向外探着身子,大力地挥手。 第14章 惊鹿 (一) 林景年高扬的欢呼方才散去。 心中还未想得明白,回了神,天香已是跌入了那人灼灼的墨瞳之中。 霎时,窗棂应风撞上了灰白的壁墙,猛地一声,像极了儿时于宫墙内听闻的迎送将士出征的重重旗鼓之声。 每一声落下,她的心脏便骤然地跳动,强烈地,似是要挤着咽喉而出。 楼下,那人一手微微执袂于身前,立在三人的左侧,其身姿挺拔如松,亦如儿时印象中父皇高大伟岸的身影子。 虽只一袭荆钗布裙,却是身姿绰约,更甚透出了一股子英姿飒爽的君子之气来,轻风过膝,鹄峙鸾翔,其清俊模样亦如“飘飘任公子,爽气欲横秋”一般。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不过一瞬之前,天香也曾稚嫩如孩提,想着,在未来某一日,她将会尚着喜服,于闺房内等着那心上人骑白马前来迎娶她,而“他”定是一位亦如她父皇一般顶天立地,值得让她用一辈子时间去崇拜的男子汉。 虽天香从不稀得冯素贞真如初见般在她面前摆出男子气概,那显得太过刻意,她觉得难堪。 可当下,那人不经意流露出的轩昂却是不同,虽百般告诫自己,却是心不由己,她不光看失了神,且实实在在地感到悸动。 十载光阴逝去,眼前,这位倾城女子竟出乎意料成了她的心上人。 绿杨堤,草色浓。 对面的画船儿破了水梁,正撞着一帆风赶上来。 约莫半时辰前,张绍民携冯素贞与李兆廷以及一位面生的公子来到了她临时落脚的客栈楼下,打着“大好时光浪费不得”的理由,便要游湖去。 而那人也站在其中,落落大方模样,直直望向她,笑得极浅极淡。 天香正心乱如麻,还未整理妥当的心情一瞬间便又被搅得稀烂。身后林景年催促着,没了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下了楼去,面对她,仍是说不出得怪异。 现在她哪还体会得到游湖的乐趣,不过就是把船往湖上一放,然后就一直飘着嘛,飘腻了再拉回岸边。 天色渐迟,那日光跌宕而下,不知不觉已入了夜。 望去,满湖,几点红色,波影摇曳。 只可惜了这好天良夜。 “我说公主大人啊,你能不能坐过去点,很挤的。”林景年推推天香的肩膀,小声提醒。 这儿位置多少宽敞,为了躲一个冯素贞两个人猫这角落,挤得变形至于嘛。 游船内两排位置,中间放置方桌,林景年着女装,便与坐在天香冯素贞坐一排,其余几位坐于对面,游船内尚且宽敞,再加些带刀侍卫,与几位机灵的侍女,算是尚可,只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空隙,让天香实在是无措,挪一挪,不知不觉便挤到了另一头去。 ——人总是会碰上这种情况的,心神不宁,总在乎着某个人是否对自己有所留意,是否是发现了人群中自己的不自然时,即便那人只一点点身影入了自己的余光,也紧张地似乎全世界都在注视自己。 而天香亦如是。 在她视线的最边界,那一抹素色就如同一颗沙砾,风起尘落间,不偏不倚落进自己的眼眶之中,擦不去,便想着干脆以不眨眼来减少些不适。
第27页 “这,这船晃悠,位置还如此滑熘,我也没办法啊。”天香窘迫地嘟囔,目不斜视盯着桌上泛着波纹的茶面,手掌撑着光滑的漆面小心移着点位置过去。 一旁,他们几人的棋正下地热火朝天,喝着些酒,好不热闹,这一圈六人,只她与冯素贞是观战的,便似乎与喧闹的外界立起了高墙,小小世界里,她只看得见冯素贞,心惊胆颤地,生怕这道不坚固的壁垒之外的那些人会突然发现了她不为外人道的小秘密。 嚣张如天香,却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如芒在背,什么叫缩头乌龟。 偏这时小小一阵江风吹来,船身微微摇晃,煞是有些不稳,天香绷紧了神经,紧抓住大腿两侧的座椅边沿,僵直着身体,想着千千万万挺过这一波。 正僵持着,她的手指碰到了同样冰凉的另外一根手指。 那热浪顷刻间袭来,铺天盖地涌上她脑门,天香被打得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躲避。 她自然知道那是冯素珍的手,那么的细腻柔软。 可就算那人是触到了她的手,也只这么放着,没丝毫震惊那般的淡然,不像一旁的天香,在触碰到她肌肤那一刻便微颤了一下。 可她却没有,只以细细弱弱的小拇指贴着她一点点的肌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俄顷,船身起了更大的颠簸,船内怨声载道,竟是不见平常最为活跃的天香的声响,要说其中原由,许是因这时一旁的人儿掌心正覆在她手背之上的缘故吧。 天香惊诧不已,僵硬地转过头看那人。 她仍是那温柔模样,虽稍纵即逝,眼中却是有与她相同的愕然。见她震惊貌,便莞尔一笑,像是在说:不会有事的。 一如以往。 冯素珍的手心是温热的,指尖却冰凉得很,十指尖尖,骨节分明却一点不硌手,那般纤纤温软,不松不紧地包裹在她手之上。 画船儿摇曳,她心上的芦苇荡亦是如此。 直至那人的手稍稍一收紧,天香的心脏也跟着一抽,才蓦然回神,仓皇地抽回手。 落灯花,棋未收,高墙外的世界仍是热闹。 冯素珍那时是何表情,她未敢留意,只想着在纷乱之中遁藏起自己。 而当她下意识向李兆廷的方向窥探一眼时,却是不巧对上了张绍民看过来的眼神。 只一瞬的交错,她的小世界又恢复了平静,似乎并无人察觉一般。 (二) 晃晃荡荡间,是何时收锣罢鼓,在哪处歇泊了去,又是何时下的船,现正走在那条街上,天香皆是恍惚不知其所。 天香漫漫踱步漫漫想,走在石板路上,心儿却仍是留在那画船儿之间,宛至云端,风儿行行,身儿轻轻,如梦华胥。 一旁林景年见她魂不守舍,狡黠一笑,在其耳后“吓”得一声,便吓得后者猛一个激灵。 “魂不守舍想些什么呢?” “不关你的事!” “还在回味啊?”她凑近天香耳边,意味深长地低声道,话音还未落下,眼前这人的紧张昭然若揭,绷紧了神经。 见她那提防模样,续道:“那绿豆糕确实是美味得很。” 天香只瞪她一眼,抿唇不答,那倔强模样却是看乐了林景年,以手肘戳戳她腰窝,“唉唉,那儿,看那儿。” 那是冯素珍的方向,天香只瞥了一眼便无措地收回了视线,忿忿挣开架在她肩上某人的手。 “那儿的杏花开得真好。”话锋急转,她手指一偏,落在了不远处几枝出墙向阳而生的红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似意有所指般,这话入了耳,几步前冯素贞不禁愣了神。 那出墙的红杏确是艷气灼灼,如淡着燕脂匀注,尤其是映着昏黄的烛光,便像是染上了不凡的光华一般。 只这般不安于室,也不知是对是错。 “这江南乃膏腴之地,自然长得好。” “多好看啊,它都长出来了,你难道不想摘一枝去?” 方才,冯素珍回身看了一眼她,是如墨般深,不见光华,冷而沉郁的眼神。她本想藉此调侃调侃天香,可这儿六人中便有四位习武之人,其耳力定然不差,便这收了心,不然连丞相大人的冷眼她也得收一遍。 “若人人都你这般想法,这树哪还能长得如此茂盛!” “哈哈,公主说得好!”张绍民朗笑道。 “这般道理人人皆知,怎么我们知书达理的林小姐怎么就不知道呢?” “我……” “你什么?” “我说不过你……” “哼,理亏还不认了!” 今儿这趟出行,按照张绍民的说法,是为了这两日心情低沉的公主特意准备的。 天香心里却是清楚,这不过是其中一层原因。如此招摇过市,又是画船,又是侍卫,又是婢女,以及方才还守在的岸边,奴颜媚骨模样的新任知府。 他将这排面做得如此面面俱到,显然是将前几日刚立下的以“低调”为第一宗旨的规矩给抛到脑后去了,还带着一位打扮得与林景年先前的公子装扮如出一辙的生面孔。估摸着应是其影卫之一,乃计谋的一部分,所为之事昭然若揭,天香却是了无兴致,便没去过问。
第28页 只这天公不作美,妙州的风本就大,编排这一齣戏的定然是张绍民这个没眼力见的异乡人。 灯影幢幢,淡月疏篁。 河畔边信步。彼岸,是张绍民几人远去的背影。 天香远看他们一眼,再小心瞟一眼一旁脸色阴沉的冯素珍,没敢多言,只挪着步子安安分分跟着。 方才,她与林景年一行在岔路口道了别,没几步路,李兆廷也悠哉游哉向着竹屋方向行去了。 于此,便只剩了她们二人,其中一段小插曲,便是造成现下这尴尬气氛的罪魁祸首。 …… 辰时过半,街上行人稀疏,尤其是这偏处的小路,更是冷清。 他们一行人聚集在路口,就此分道。 “等等,你跟着我干嘛?” 林景年看一眼身后作势欲跟着她回去客栈的公主大人,偏是不巧瞥见了天香身后铁青着脸的冯素贞,惊诧地反问道。 “回客栈啊。” 果然,你倒是理所当然了,也不想想我什么处境…… “我的姑奶奶,你可放过我吧,要是又出什么意外,张绍民肯定第一时间保护你,那我就危险了!” 冯素贞眼神实在是看得人不自在,她所说之人分明是天香,眼神却忍不住地往她那处瞟,没有来的心虚冒上来,语气焦急得像是跟她解释什么似的,真是狼狈。 “去去,赶紧去冯素贞那儿,不然我小命不保就赖你头上。” “公主,林小姐说得有理。” 这古代人谈个恋爱真是麻烦,磨磨唧唧,磨磨蹭蹭,连牵个手也要搞得跟偷情似的。 林景年摇摇头,推着她走到冯素贞面前,便拉着张绍民与另一公子熘之大吉了。 ……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差不多一刻钟时间,便到了药铺。” 冯素珍清幽幽的声音传来,后者点头,闷闷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待我给你换了药,你想去哪儿便去罢。” “……” 等了许久,那人竟是没有反对。 这算是默认了吧。 为何呢? 她不懂。 或许只是因为厌倦了这清贫的市井生活,娇生惯养如她,确是不该受此委屈。 若真因为此,她便也理解,只需直说便可,如此也不必日日吊着她的胃口,念着这人会不会归来,该不该加份碗筷。等着等着,一天便逝去了。 去了林景年那处为未尝不可,至少,不必再为她浑沌度日。 而这个张绍民也是,一届丞相,竟说得出什么“她身边才是安全的去处”这番荒唐的理由来。 这世上愿护她周全者大有人在,堂堂公主,也并不是真的非她这一介布衣不可。 “公主。” 耳旁,那人的轻唤叫住了天香。 她应声顿足,怔怔回望于她,只几瞬,便不耐招架地避开了视线,微颔首,盈盈道:“怎么了?” “你是想躲我到何时?” 冯素贞问得直接,其话语中溢泄的愠怒与受伤却让她哑然了,几番启唇也不知如何说起。 “我……” “是直到我成亲那日么?” 第15章 镜花水月 (一) 直至入了里巷,回到那小小一方居室,冯素贞那般质问仍言犹在耳,挥之不去……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这一趟妙州…… 徒增吾之希翼……” 那人总是如此的,如此字字珠玑,犹如顶门一针,问得她哑口无言。 历历在目,红墙之下,那人颜色如暮色暗淡,不见光华,又那般坚毅决绝,螓首蛾眉,傲若清霜之色,难掩一点愠容。 偶有春红飘落,从她眉眼间落进泥里。 天香瞿然望着。久久,未得疏解,那人拂去她肩处的花瓣,便继续行去了。 她几步跟上,该作何解释,她实在不知。 屋里,红烛灼灼色,融融暖暖。 冯素贞正低眉为她换去伤药,虽仍那般温柔,眉宇却未一点舒展。 想来,自己确是过分了,让一个难得生气的人儿,抿唇僵持这般时间,也未见消气。 如何抉择? 是继续贪恋她的在乎,当作一份浅薄的赠礼,随她回到宫墙里? 还是将其拂去,只若无其事,过了这一遭,断不去思量? 知她不该,却是情不自禁。 年少时候,她做尽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叛逆之事。几载春秋逝去,虽是今时不同往日,带着长公主这般高帽,本该过了“知其不可而为”的年纪。所剩的勇气却仍怂恿着她,每每心悸,欲逆着洪流往她那处游的念头便如春笋般冒出尖来。 却不过是缘木求鱼罢了。 “有用的,还生气么?” 繫上绳结,顿了半晌,冯素贞终于是抬了头,天香喜出望外,急切将视线追寻过去,眼巴巴等着那人的下文。 “天香,你倘若仍在意那晚的事…… 我便将其忘了,只当没发生过。” 她沉郁郁模样,虽语气里并无任何怪罪之意,只稀疏平常的叙述与一点点颓唐,听得她这个当事人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第29页 嗯……如何形容呢,这该是隔壁委屈的小娘子的台词,从那人嘴里说出来,偏衬得她似吃干抹净便熘之大吉的负心汉一般,真是古怪得很。 天香楞晃晃看着她朱唇轻吐几字,心中话语正编排着,那人便续道: “若实在觉得吃亏,我便也……” 说着,那芊芊素手便缠上了腰带,欲将其解去。 霎时,慌了天香,似那般藏匿于幽处的秘事见了光,她惊愕状,倾身抓去她皓腕,连忙阻止。 “别别别!我不吃亏!一点也不吃亏!” 这才几日,这人怎么变得如此奔放? “你将衣服穿好了,可千万别脱!” 她再三嘱咐,直至那人点了头才罢手。 略是有些自不在,天香轻咳一声,手儿抓着两侧的褥子,小腿交叠,将视线移去,左右游离,不觉浮想联翩,似不经意问道: “平时见你木讷保守得很,今日这是怎么了?” “这几日,我考虑了许多。” 冯素贞轻且肃的念白入耳,“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我不想到你离去那日,再后悔—— 为何那日没将结解开?虚度了所剩的时光。” 那正色模样,似是有什么重大之事需交待一般,勾起了天香的好奇心性,窥看几眼,恰是对上了那人的视线,便又匆匆躲去,小腿晃荡,看似散漫,却是听得专注。 “我早该清楚,当下的快意与虚妄的自尊,孰轻孰重。” “我不懂你话中意思……”嗫喏低语道。 “我虽不似林公子有趣,这儿的住处也不如客栈舒适,但我愿为你调素琴,颂诗经。” 冯素贞脉脉道。 温软的手掌覆上了天香的手背,微微加以施力,将其包裹进手心里,便似温流层层入侵,五脏六腑,直达心口,拂去深处的尘土,随即将她那非分之想重新挖出,崭新置于日光下,无处藏匿。 月半明时,楼下这时正打更人行过,锣鼓之声浩浩荡荡进了屋中,一下一下,似敲在她心上。 听耳畔鼓声四起,如惊鹿乱撞,久难平息。 “世事短如春梦,只这廿余日,你难道还不愿留在我身边?” 沉默良久,她终是痴痴应了声:“愿意。” 望去,那人眉目神情皆是幽深,直直注视着,便似生出了一道枷锁,牵着她的视线,似这万千世界,只她二人。 一瞬,什么纲理伦常,什么祖宗法度,皆若浮云散去一般。 只是不知,这般承诺她如何承受得起…… 灯将灭,疏帘低放,一寸阴影笼下,冯素贞俯身于她上方,披襟散发,偶有青丝搔过脖间,便依稀闻见兰麝余香,在她息下闹起了纷乱。 月照纱窗,见那人扯过些她身后的被褥,笑言道: “我脸上可是有异物?怎么这般认真看我?” “啊?也没什么。” 与冯素贞相识的这些年,这般不见文人傲骨,低姿态又过分坦诚的模样,她是第一次见着。 当下心花怒放不假。 余后,等那片刻的欣喜散去,细细斟酌其字字句句,皆像是将她引去桃花源深处一般。 如一揽镜花水月在怀,虚虚实实,哪还分得清。 可她偏不是甘愿为其虚物所欺之人。 “如何?” 她半卧半坐撑在那道,云鬓半掩,慵似无骨,盈盈笑语道。 “虽你我情同姐妹不假,但……” 冯素贞那风流模样看直了天香,喉间稍一起伏,她暗暗咽唾,颔首低眉,躲去些,“你刚才那番话实在是引人误会……” “……姐妹?” 一剎,她的表情似是僵住了,顿了半晌,方才反问。 天香细细观察,却仍是看不明白,只隐隐觉得紧张,若问她为何,她答不上来。 “有何不对么?” “不…… 并无不对。” 冯素贞掖掖被角,与她并肩卧下。 “睡吧。” 她的笑意分明是散去了,一点点酸涩。 为及捕捉,屋内的灯便灭了。 黑暗中,天香仍睁着铜铃般的眼睛,呆望着月色中床梁,等着在哪儿迷了路的睡意赶紧来寻她。 又是一个不眠夜…… 第16章 赧然于窃 (一) 今一早,待天香下了楼,那立于长颈玉净瓶之中一两枝的红杏引去了她所有的注意。 “这红杏……” “早上遇见高姑娘,便讨要了几株。” 她痴立那儿半晌,方才踏着木阶款款下来,坐去方桌东侧位置,托腮,盈望其裁剪冰绡,艷溢香融之姿,以指腹触及,久久瞑视,不得回神。 案柜后,冯素贞正搦管研朱,闻见声响,却望一眼里堂那抹妃色身影,娓娓道,“杏花又称及第花。 四年前,我便是迎着这芳华进京科考……” 阶外莺燕闹市,那人却仍道得缓且静,似温水一般。 只简短几字,翩然吐露,入了后人耳畔,便似叙了一道长且涩的话本,或哀或苦,牵引许多杂思,遂将天香心中万语千言皆吞没了去。便只听她续言,不道半句。
第30页 “……一路北上,去到了那皇城里。” 她稍一顿,“去到了你那儿。” 往事如烟过。 年少时候,她只恨世道不平,怀满腔怨与不甘闯入了宫墙深处。不曾深想,一朝途穷不慎,万般不得回头——这般道理。 几遭风雨下来,过往梦华便化作蜃楼,远去天边,触之不及。 花开花谢直至今日,那蜃楼却仍似霸占着她的某些东西不甚奉还,留她肉身在这处,着一身妇人装,枉然度日。 白驹过隙几载,说道世事如此,造化弄人,毫不为过。 “今天是何日子?公主可记得?” 说着,便闻见其信步而来的脚步声,天香视线寻去,那人款款于她相向位置落座,隔一斛春红,径直问道。 嫣然半掩,视线灼灼,天香讪讪收回沾了些粉在指尖的手,轻答道: “……记得。” 昔时今日,是她与冯素贞成亲的日子。 犹记得悬灯结彩,繁弦急管,夭桃秾李年华,凤冠霞披着身,正是豆蔻梢头三月末,与一异心人,结一处荒唐婚。 她如此念兹在兹那日不忘,怎能不记得? “都过去这么久了,”天香忸怩貌,避那人视线不见,颔首,漫不经心倒一碗清茶,小呷一口,淡然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一遭来?” “无事,只是顿忆往事,稍有些感慨罢了。” 天香明眸微阖,藏夭夭花色间,冯素贞见其规避,收去了咄咄视线,落花上,宛然浅笑。 “若按照平常夫妻的说法,该是叫花果婚吧。” “不清楚,或许是吧……” “因而,我做了个香囊,不知公主可愿意收下敝人这薄礼?” 香囊递到了眼前,天香小心瞥一眼它,再凝一眼对面人意气风发之姿,霎时愣了神。 白齿青眉,半浸金阳,翩翩如冠玉模样。她不由深望,便吹来了绯云,在她颊边,不深不浅浮着。 “这是你亲手做的?” “我这针线功夫荒废不少,不似街边贩的精緻,还望公主不要嫌弃才好。” 香囊这玩意儿,她稍有些印象。年少江湖中,她时常在桥下或是船上,七夕或是上巳,见几几绿女红男以其做礼。 什么情爱,什么相思,那时她皆是不懂,只躲在树上,当是一出扭扭捏捏的好戏,笑笑便作罢。 而今,自己竟成了这戏中的当事人,还是与昔日那一异心人。 “这……”天香迟疑伸了手,再一思量又将其收回。 “如何?不喜欢么?” “你这……”她欲言又止,“你我并不是夫妻,这送我不合适……” 余光瞥见,那人手落下了,微微收回,遂而低语传来:“话虽如此……” “什么花果婚,该是以后你同乌鸦嘴过的好些。” 天香捧杯,呷着微苦的清茶,嗫嗫回驳,当是淡然处之,几句推辞下来,也不知哪来的怨,涩然从言语间透出来。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冯素贞轻笑,缄默半晌,又将香囊递到了她眼下,“若是只当作梳子的回礼,可愿意收下?” 天香怔怔看她执拗模样,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回礼?她那梳子可是送她成亲的赠礼,而她这算什么?是祝福她早日成亲?还是那什么花果婚纪念日的礼物? 这哪能说得通? “看来我这薄礼确是寒酸了些,公主实在不喜欢我便不勉强了……” 吓,这话更是难听! “不不不,一点也不含酸,谢谢,我很喜欢。” 那荷包,天香终是收下了。握在手里,细细端详,凑近息下嗅嗅,闻见极淡的杏花香,夹杂着皂角的气味。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对面人映着花枝,笑得粲然, “杏花的季节快要结束了,将它留在香囊之中,也不必感到惋惜。” 天香知晓她这是反驳昨日她那套“枝头花折不得的”理论,正欲回驳,笃笃敲门声将其打断。 “别笑了冯大夫,外头来病人了。”她揶揄道。 “粥和菜都在锅里,别忘了吃。” 她匆匆赶去,里堂天香望其背影正游刃有余,翩翩衣袂迎风起,怎那般爽朗清举,天质自然。 近日,那人给她的感觉很是怪异。 许是因为自己心境变化的缘故,她总觉得冯素贞较之前变了许多,举手投足似带了一股子勾人的风流公子姿态,连那眼神也带了咄咄侵欲之势,压到她心上,让她即是悸动又是不安。 谁知道呢? 又许只是因为——心不使焉,白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耳不闻——这简单的道理罢了。 是她想得多了。 (二) 淡淡薰风过庭轩。 一泓流水,几竿修竹,池亭畔,数数垂髫其间闹。阒然一隅,虽陋,且静,尚不乏书香雅致。再挂一方门匾,也算是学舍一处。 天香倚栏,咬去一口甘蔗,粗粗扫却一眼周遭,观其尚且清闲,却仍浅薄愁云微笼眉间,迟迟未及消褪。
第31页 追其原由,偏又是——情深不寿——那一揽子琐碎之事。 廊道尽头,杜鹃啼处,是那人半隐墙后的侧脸。 天香将视线追寻而去。 冯素贞正身姿凛凛立转角处,面向之人虽因视线无法探及,却也知晓除了李兆廷那乌鸦嘴,别无他人。 “今有一要事需与兆廷商榷,得去一趟书院。” 今晌午,见那人正欲外出貌,天香上前询问,便听那人如此回答。 他们所谈何事自然是与自己无关的,以她现这立场,半点询问的念头也是不该抱有的。 可这身和心却一点不受控。 又许是因为那人眉宇间的坦荡之气吧。于公于私,谈及良人竟一点没有赧然羞容,便翩然勾起了她心中的好奇心性。 如何说呢?虽是惭愧,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时她的的确确是有些庆幸的。庆幸那人没将那怀春的情绪表现在自己面前,又抑或庆幸那人似那般理智也好。扭扭捏捏,在那人询问是否一同前往时,她不光毫不迟疑点头应了声,还从庭院最偏侧晃晃荡荡到了这儿—— 一处不近不远,能将其神情举止皆一一目睹的一隅。 然而,其间却宛若隔着一道鸿沟。 一道庞大,且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小小私塾并不怎阔然,与那人相距也不过一箭之地距离,却害她似遥望一般。 远远,无其他则,只得草草隐去心中介怀,假充不过随心瞥过。漫不经心恍恍四视,几番却终是落那晓莺啼处。 青阳几许当空,稍有些灼热之感,凝目那人眉目神情,更是杂思难褪,无计可消除。 恰这时风乍起,游离间,视线偏是撞上了走廊尽头那人正是回眸看过来的眼神。 他们在聊些什么呢?不得而知,约莫是谈起了自己吧。 天香倏然木了住,愣神看着似清莲般浅笑渐渐爬上那人肃然的唇畔、眼角,温文尔雅,若清风拂面模样。 久久,未及回神,等那人视线收了去,唇瓣几张几阖间,与旁人话语几句,便昂首踱步,缓缓向她走来。 天香怔怔立那儿,视其衣袂迎风,周身翩翩,怎那般出尘之姿,不由收了些懒散姿态,稍作端正,痴痴望着,神思随那人挪移。 “可是无聊了?” 跟前,冯素贞以指腹拭去天香嘴角余渣,盈盈笑道。 只其熟稔态度却不禁让后者稍有些意噎忸怩,睨一眼她若秋波含情目,便悻悻侧过脸,以手背蹭过嘴角,闷哼一声,“你二人聊叙便聊叙,沖我笑是做什么?” “看得人煞是不自在。” “是么?” 那人仍是眉眼弯弯模样,似一点没将她那前言入耳,只手撑着栏杆,抿唇含笑,凝着她,也不知是何意思? 唉,怪只怪自己理智不足, 冲动有余,这般做作跟来,不是徒增烦恼么? 正想着,心中那悸动偏是热烈了,若击鼓鸣金,循序渐进。 “该不是说我坏话吧?” 天香向后退去半步,狐疑睨着她,而后者头轻摇,以示否定,“确是谈起了公主,但不是坏话。” “那是什么?” “是……” 那人启了唇,眼见话到嘴边,迟疑个半晌,连神色也竟是染上了些凝重,迟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一旁天香看得懵懂,却也猜出了其中纠缠的必定是些能坏了她心情的秘事,便摆摆手,不再追问。 “哼,吞吞吐吐,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我才不想知道!” 瞧瞧,这女人心真是海底针。问吧,她不说,不问吧,又摆出这失落模样,看不懂啊看不懂。天香避开视线,摇着甘蔗,旋身面向栏外小小一方池塘,以及池塘那方几几垂髫总角欢闹之处。 “冯大夫!”不远处转角,一鬓白老者唤道。 二人应声望去。 是书院另一位李夫子,正朝这边招手。 冯素贞向其颔首示意,便匆匆对旁人道:“此事,终有一日会向你说明,但不是现在。” 她稍作停顿,话语中的渊深晦涩却是不言而喻,似千般万般难言之隐于胸,满溢而出,全然是些令天香难以招架的静肃,便只直直视其灼灼暗眸。 听耳边雷动,不语。 “且等我几日,可好?” 那人续言道,抓其上臂,讳莫如深模样。 她的切盼,她的苦衷,天香是统统不懂,甚至隐隐畏怯上涌,恐避之不及,却仍是愣然点了头。 继而,眼前伊人莞尔而笑,若夏花灿烂。 “如此甚好!”她欣喜貌,“且在这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寻身后身影而去,渐冉远去,直至不见踪影。 第17章 今夕何夕 (一) 院后书阁。 “李夫子方才托我将这一物什转交于你。” 书阁于书院北侧,光线不明,稍有些晦暗,先生脸色尚如此,背手于身后,神秘地将一半掌大的竹筒递于她。 冯素贞谦慎立其身后,双手接过,先生脸色却仍无半点缓和,静严蹙眉,似一言难尽,如鲠在喉,便行以作揖礼,恭敬言: “先生有话尚可直说,吾当洗耳恭听。”
第32页 “这几日,李夫子似心事重重,”后者稍顿滞,微侧身以踱步,至书桌边,指腹探上案中央一纸余墨未干的文辞,指尖轻点,“常见他双眉不展,郁郁寡欢,竟连这如此简单的孝经也默得一塌糊涂,不免有些担忧。” 冯素贞行去,俯首一见,确是不假。 文章前言不搭后语,愈往后,字迹便愈发飞扬,工整不在。显然是心乱了,尤不能平静。 孝经乃童龀之年初识学问的启蒙书,自当稔熟于心,何况曾经榜眼。 “你二人婚期将近,转叙于你可还合适?”先生迟疑,“还是说……” “先生……” “失礼,是老夫逾矩了。”见对面人为难,他迥然嘆道,将其打断。 “李夫子方才向我告了半天假,冯大夫可愿替上一堂?” “这……” “敝人一介女流,是否有失妥当?” “无妨,这儿虽冠以书院名号,却以私塾形容恰当,并无书院繁复的规矩。”他解释道,“当初唐大夫创此书院本就为庇佑寒门学子,有教无类。吾虽迂腐,尚不能忤逆了他的意思。” 后生仍犹疑不定。 “今亡妻忌日,权当是帮我的忙,可好?” 思量少时,终微颔首应诺。 师傅生前喜乐善好施扶贫济困,实人心所向,安乐能入得这处学堂而不受非议,也正因此。但这毕竟是书院,即便那至人无梦的孔圣人,所言“有教无类”,而这“类”中却从未包括女子。 她愿洒脱,愿抛纲弃常,亦如林景年自由,却难一蹴而就,抽钉拔楔。 几多原由混杂,不免惹得她心绪烦乱。索性挽发高梳起,换一身青衫儒袍,整衣敛容,款步行道廊中,心中忖量着李兆廷留下的小小竹信—— 【顺水推舟】 是张绍民的字迹。 许是其影卫所留,结合昨日【反客为主】的密信,大抵猜到是得了线索。 隐隐有所察觉,自前两日游湖一则后,除其影卫,暗处确是稍多了些骚动。 耗了这几时日,再无进展真该妄为能臣了。想着,便轻笑了声。 不远处,是天香与一小小身体相依偎的风景,远目而去,不由驻足了半晌,遂嘴角漾笑,阔步行去。 池边青石之上,天香于小安乐一旁落座,神色略显异样。 一日朝晨,她正游哉闲哉倚桌上,啃着甘蔗,高架着二郎腿,目送冯素贞携小安乐二人去了书院,再只身一人风尘僕僕回到药铺,收伞,掸尘,进屋里,提一桑皮纸包裹的吃食,径直向她走来。 “以你这一身才学,用得着让那么小的女娃娃挤着位置,去听乌鸦嘴的课?” 听她微词,后者文邹邹笑答道:“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然则得以知者。” “其二,”冯素贞边说着,边扯去细绳,取一小格绿豆糕递到她眼前,续言,“做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实在虚掷年华。” “这是说的你自己吧。” 天香睨她一眼云淡风轻之姿,讪讪接过吃食,若明若暗地揶揄。 “我自然是希望她如公主一般,心如明镜,爱憎分明。” 那人盈盈欲笑模样,说罢便轻拂衣衽,起身去了案台后。 “我可受不起。”她忸怩地低念一声。 “若她是真的不愿去书院,我也无从勉强。” 冯素贞若风般轻的言语油然在耳。 天香侧脸瞥一眼身旁孩提睁着双泪水盈溢的眸子,稍落下些,便忿忿擦去,不露声,甚至没半句抽噎。 实在是倔强得很吶。 方才她是见到了些,小孩是与那边几位男孩其了争执,估摸着是被几句伤人的话激起了心中的委屈。 天香挪着位置靠近些,以手肘碰碰她的肩膀,“小孩,你怎么了?” “……”她不答,躲去些,咬着下唇,为忍住那些眼泪,小脸憋得通红。 看在一旁天香眼里,不免触到心中柔软处,便将小安乐揽进怀里,轻抚后背,示以安慰。 这样一个执拗又坚强的孩子,偏又不愿放下心中芥蒂,坦诚相待身边之人。只她这个年纪,孑然一身,依靠一位无亲无故的长辈,如履薄冰般过着每一日,确实是令人心疼。 渐渐,细小的哭声闷闷地从怀里传来,天香手臂紧了紧,轻嘆一声。 一个大憋屈带出一个小憋屈来,也不知是好是坏。 说到头,还是得怪冯素贞那个木头,只顾得三餐起居和学识能叫照顾么?一点不知道哄小孩开心,说什么“心有余而力不足”,都是屁话。 风起风落几许,不知何时,怀中的人儿已是静了,只浅浅的吐纳之声传来,身儿微有起伏。 天香停了背上抚拍的手,低看一眼,正欲抱起进里屋去,免得受凉,却是听见了一声轻唤。 “天香。” 回身望去,不由便看得痴了。 既而,几多乱如麻的思绪拽着她沉进了或云或海的一处。 浮浮沉沉,似梦非梦。 (二) 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以前了,只记得有那么一段时光,夸赞那人如何如何俊眉修眼,如何如何天人之姿的话语不绝于耳。宫里,但凡遇见位王公贵族之女,也不管是否厘降,皆掩唇浅笑,艷羡模样不言而喻。
第33页 听得烦了,也不管所见之人交情深浅,便板脸不言,稍作威吓,听不得下文半句。 彼时,她尚不能明晰只这么一位傲骨脾性皆这般泥古不化,似女子弱柳扶风的书呆子究竟是哪处迷得她们连矜持为何物都分不清明了。更看不懂那人与人之间所谓审美,竟这天差地别。 后来,是何时发生了变化呢? 记得是从江湖中回来后的几日吧。 正是巡狩的日子,那时父皇身体已大不如前,便也从简办了,不似往日隆重,偏还簇拥各乌衣子弟,更是乏味。 想来那一趟秋狝之行本该是兴致无几的,却在那人从马蹄下救起自己的一刻起,骤然生出了些异样的悸动。 初次,她见着了环绕那人周身的光华。 一袭绯色戎服着身,玉冠束发,佩剑在腰,于白马紫金鞍之上,缰绳高提起,一声啸鸣穿空,那匹方才似脱缰的烈马终是温顺了些。 周遭混乱得很,她眼中却只容得下那人英姿飒爽鞍马尘的模样。 逆着光,在脑后众人的欢呼声中,手下稍作施力,将自己带到她身前的鞍上去。 那般姿态,确是如皇妹所说: 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且成了她心口一粒滚烫的硃砂痣,久久难以忘怀。 来而复往这几趟妙州则更甚。 也难怪,这妙州妇人冯素贞与那时的驸马冯绍明总归是不一样的。 虽同灵同魂,却是天差地别。 无论冯素贞如何貌美,在她身上,天香却实在找不到那曾令她心驰神往,专属于她的驸马的意气风发,以及那周身不散的光华。 檐马韵,惊醒客梦,破了清思。 流光一瞬,亦如眼前,她凛凛之姿。 立于几尺之外花败处,尚一身青白儒袍,一手执袂于身前,束发玉带迎春风,眉目矜而含笑,微扬起,见其痴然出神,便阔然移步而去,到天香跟前。 她熟稔抱过其怀里幼童至臂弯中,笑问道: “怎这般看我?” “冯素贞?”天香直愣愣盯着她瞧,犹疑唤道。 “如何?” “你怎么这打扮?” “很奇怪么?” 冯素贞哭笑不得,紧了紧怀中孩童,朝课堂方向走去,一旁天香便也跟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恍惚着仍没回过神。 “也不是,太久没见着了,我还以为是我眼花呢。” 虽知晓不该,她却仍是不由地生出些愤懑,愤懑那人竟愿只守着她所谓的幸福,蜕成这般泯然众人,便以为岁月已将那些珍贵的玩意儿统统都埋葬了,今儿竟再次将其目睹了,确是出乎意料。 “先生托我代一堂课,着一身妇人装实在不妥,便换了夫子的常服。” 天香瞭然地点头,踏着青石板路,与她并肩走这一道。款步漫行间,倏然闻得一声鸟鸣,便点点泛起了似梦非梦之感,萦绕心上,甚不知今夕何夕。 与一良人,携一孩提,走一处那般冗长的路。 此情此景,亦如她曾经幻想而过的短梦——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恰这时,钟声从某处角落传了来,继而在整个书院上空回荡。 天香应声寻去,亭子里站着位姑娘,正以犍稚敲击木铎。随之,四处散乱的孩童便朝一处跑去。 那儿站的是高姑娘,听闻冯素贞话语,似是常到这儿帮忙做些琐碎的工作。 “唔……”怀中孩童惺然转醒,在那人臂弯间稍作挣扎,迷迷濛蒙瞧见了眼前人,却是愣了一晌,糯糯道: “冯姨?” “醒了?” 见其点了头,冯素贞俯身将她放到地上,而那孩子也不言不语,只转身欲朝课堂方向跑去。 她们之间似是有些什么默契一般,一旁天香看不太懂,稍急了眼,蹲下身,轻声将其叫住,拉到身边来。 “慢些跑,别摔了。”她边擦去小安乐嘴边哈喇印子,正正衣襟,边温言嘱咐道。 那小小身影远去,天香远远看着,方才迈步子走去,直至那人进到了堂里。 朗朗书声传来,天香戛然止步,找来椅子坐课堂后方,望这一室活色生香。 “我基本能想到那孩子以后是个什么性格了。”她撇一眼堂上那人淡然模样,无耐嘆一声。 冯素贞给的关怀以及所有的考虑都太过隐晦理性,这么小一个孩子哪里会懂。玩伴鲜少,家里这位还这般少言寡语。 成长在这环境之中,该是有多无趣,实在令人堪忧啊。 第18章 白日梦 (一) 庭院花坞一隅,芳非菩提树下,鸳侣一双,皆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 正艷阳天,引颈望去,那乱红从她眉眼之间飞过了鞦韆去。 是何年月已辨不清明,稍见膝下的鹅黄罗裙肆意起,耳边生风,发梢乱舞,随身后一掌之力,身儿高扬起,落下,再扬起,再落下,长此以往,便若化作凤翎一般,跃天空之上,直至触到似水般清的那蔚蓝。 宫墙之中,却是那般快活! 恰这时墙花轻摇,惊起黄鹂一树,扑朔飞到那九重天上,渐行渐远,再不见其踪影。 似水流年,转瞬,花败花落,燕去燕来,已是暮秋。
第34页 闲院鞦韆,又还拆了,小小一方天地,莺莺燕燕满树,无人踏足。 耳边哀泣之声渐浓,破了日光,到了狱下。 正灯色幽弱,声声瑶琴从门的那一头传来,若同泣血。 而她,跪伏门外,却是看不太清,只氤氲朦胧间,见一素衣女子正膝上琴横,指下风生,潇洒弄清声,凄凄切切,听得人肝肠寸断。 那段时间,宫中恨事接二连三,死了许多人,亲近的,不亲近的,可善的,可怨的,皆是数得上来。而后来,她的父皇也咽了最后一口气,驾鹤西游去。 到了最后,却连昔日她的驸马也受着牢狱之灾,躲不过去死劫。 镜前,桃儿杏儿服侍她尚了一身缟素,随午门上钟鼓鸣,悠远之声传来,白绫装饰了整座公主驸,里里外外,一处不落。 随后,是几天的斋戒。 渐渐,境况逼迫着她学会了安静,将那荤腥、那甘蔗皆是荒废了去,甚连盎意粗鲁也不放过。端出几分公主姿态,不言不语望着何处,也无管是否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 府内,无人敢大声言语,映衬这上上下下的皑皑清冷色的,便由她生出了些好似自己才是那踏上黄泉的未亡人一般。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过了几日,若梦浮生般,且还是一场尤其恶劣的长梦。也由不住心往哪儿处走,回了神,正是夜半,眼前已是久无人烟的驸马府。 不过这些时日,竟荒败得这般模样。 心中思忖着,便不由抽息了声,盈盈泪水上涌,片刻留下两行清泪。也不擦去,只携一盏灯火,提袂入户,信步其中。 最后,顿足在了一片颓败深处的那棵菩提树下。 良人笑魇依稀浮现眸中,似往昔从未流逝一般。或在她不曾知晓的一处,避着所有的憾事,仍是过着那平淡却幸福的日子,无伤无痛,安之若素,直至晚年。 她久久凝视,踱步过去,微颤伸以指腹,由绳索探到蹬板,触着木纹反覆摩挲。再坐上几坐,一恍,已是天明。 吵闹声入耳,惺忪睁眼,是桃儿杏儿携几侍卫来找她了。见那两丫头焦急模样,她轻笑几声,将其中原由不痛不痒地带过,稍作慰藉。 七日的斋戒过了。 到了行刑日。 后面的故事却愈发地模糊了,只稍见得身旁景致随鞍马颠簸。 她正停蹄地赶去某一处。 再到后来,眼前便只剩了白茫茫一片,雪花似的,落到那二人的欢声笑语上,虽彻底覆没了,却又好似还能看见些什么,若隐若现,似真似假。 随那二人暧昧软语,相依相偎,见着是何等欢乐,画面却变得愈发混乱扭曲,如周遭天地倾覆挤压而来,窒闷万分。 而她,一直僵立在原地,远远望着城郊处,他们背影离去。 天崩地裂,日光闪烁,稍一挣扎便落下了万丈深渊。 还未来得及尖叫,偏又见一片白光,刺目得很,引得太阳穴微微针痛。 伸手挡于眼前,渐渐浮现的是歪斜的学堂光景。 呵,竟是睡着了。 “醒了?”耳旁响起了冯素贞的打趣声,“钟声都没将你叫醒来,睡得这般沉,可是做了一场美妙的白日梦?” 天香头脑尚是混沌,从那人肩处乏乏抬起头,睡眼惺忪左右留意一眼已是空荡荡的书院,低头一瞧,身前正盖着薄薄一件外衣。 如此素白,定是冯素贞的云衫。 一旁冯素贞见她久未答话,便微侧脸以视之,却是瞧见青灰面色,薄汗溢渗,伸手擦去些。 “是做了什么魇梦么?” “无碍,只……”她轻揉额边,嘆道,“……只梦到了些往事……” 许是言语之间太过晦暗,引得那人也沉默了,遂盈盈笑道:“也的确是白日梦一场没错!” 笑语几句,见那人眉间阴霾散去方才作罢。 已天色不早,稍作收拾,冯素贞抱起另一侧正睡得香甜的女娃娃到背上,三人踏着暮色出了书院,走到街上。乌衣巷口,任凭斜阳长暗影,静静穿梭在纷扰的市井。 街道两旁叫卖之声此起彼伏,看一眼那孩子仍是安谧,连长长羽睫也不曾动摇,沉得很。 “还是做娃娃好,先前都睡了一遭竟还能酣睡至此,实在羡慕。” “天香,”那人眉目沉沉,轻唤道,“可愿将汝之所愿告知于我?” “吾之所愿?何为?” 见那人神色讳莫如深,便玩笑道:“莫不是要做我的神笔马良?” 她说得何等轻巧,嘻嘻笑笑,没个正形。 因着即不愿提及那些沉重的事儿,又不愿敷衍于她,便欲将其矇混而过。那人却看着深重,蹙着眉,微微一笑道:“敝人小小希翼罢了。” “嗯……吾之所愿啊……” 天香停下步子,思索了半晌。 “望你安好。” “便是吾之所愿。” 她双手藏于身后,几步蹦到冯素贞面前,挡住去路,凤眼半弯,丹唇逐笑开。 对面人怔怔看她俏丽若三春之桃模样,稍愣了住。 “你也听张大哥说了,现宫中局势如何。 皇兄本是不再准许我出入江湖了,这一趟妙州行还是我千求万求讨来的,且押上了我后半生的逍遥日子。”
第35页 “往后,我是真真再不能来见你了,也不会再偷偷跑到这儿,只为瞧上你一眼。 我会安安心心做一辈子的长公主,直到老去为之。” “所以,你可千千万万要幸福,不要留有让我牵挂的余地。” 天香一字一句念得清楚,言语间带着些惨澹的温柔,一下一下,锥子似的敲进了她心里去。 余晖尚未隐没,点进她那双眼眸里,便犹藏了琥珀一般,通透见底。 第19章 两意绸缪 (一) 正日余浓妆时辰,饭点时候,阶外的行人已少了些。街道上,连摊点也所剩无几,目之所及处,只一位面目黧皱年老的贩子收拾着地铺上的孑余之物。 天香倚着门扇,呆呆望着街梢对面巷子口一抹佝偻的身影。 【往后,我是真真再不能来见你了,也不会再偷偷跑到这儿,只为瞧上你一眼。 我会安安心心做一辈子的长公主,直到老去为之……】 这两句,是约莫一刻钟前天香对她说的话语。那时,那人正逆着人流,说得极其认真。 她向来是知晓的,那人终有一日要离开,也同样清楚,这一别,可能就是一辈子。 到死,也见不得她一面。 可那人竟这般狠心,甚不愿编个好话,编个好一些的未来骗骗她。 如此不留余地,分毫的念想也要将其拔除了…… 二层后屋,冯素贞将安乐妥帖安置了,便踏着木阶,缓缓从楼上下来。 整个铺子却是静深,里堂外堂前后踱步一番,尚不见天香身影。匆匆寻到阶外去,方才见着妃色裙装少女怀里抱着一堆以麻布裹合的物什,欢悦而来。 香将零零散散一堆草药摊在桌上,眉眼飞扬,笑道:“这些你可用得上?” 凑近来,冯素贞两指携起其中一片桔梗,前后仔细端详一番,却是神色异样。 “怎么?是这药有什么问题么?” “那倒没有。” “如此甚好,”见其面露宽色,天香方松心吐气,坐方桌一侧,倒上一杯温茶,唇畔微漾,娓娓言道: “上山採药实在辛苦,你一个姑娘家,却要做着男人的活儿。” “虽人生在世不过苦海一遭,我也无法全然替你消去那些劳累,但有了这些草药,你好歹能轻松一阵子罢。” 说罢,便沖已是痴然的那人挑眉戏嚯一笑。 “如何?可是感动了?” 前一刻言语间的深沉散去,见那人仍是呆愣模样,跨步至其身前,一拍她肩膀,煞是得意地取笑:“若实在感动便哭出来好了,不必忍着的。” 天香生性坦荡,不过剩了这些时日,分分秒秒都是珍贵的,便也不吝啬于表达心中感触。却因实在受不住这般感深气氛,稍有些不自在,遂开几句玩笑,欲将其浅薄地带过了去。 可冯素贞那人却似一点也看不出一般,仍直直凝视于她,投以灼灼目光,且神色复杂深重,亦不知其所欲言,不由引得天香也羞臊了几分,收回了搭她肩处手,敛容息气,无措嘟囔了声: “怎这般看我?” “我……”那人微启朱唇,挪移着向她靠近了些。 是何缘故呢?只这半寸步子,却似尖刀锋利,剎时便破了天香心口上防御的盾牌。 帘外余晖尚未褪去,甚愈发浓烈,斜入户,恰落到她身上、她眉间,若丹华灼烈烈。回望而去,已是心绪难平。 “我可以抱你么?” 她低压了嗓音,问得迟疑。 天香听着,尚未回过神,愣了半晌方才颔首点头,微张双臂,嗫嗫低语: “抱吧……” 低眉,她将视线落在尺外那双青色皂履上。 每挪移一寸,心中武士的擂鼓声响便猛然落下,引得尘土飞扬。 只这微末的差距,却似绑了千斤坠,尺寸的接近都显得尤为艰难。 时刻一点一滴走去,终于,那人脚步顿了住,停在咫尺之内。 未及视其眉目神情,便轻轻环抱而来,或温暖或炽热的浪潮倾泄,笼罩了她全身,汹涌地翻腾,困得她无力招架,便只僵直立着,手儿垂两侧,甚忘了回抱于她。 细细数来,她与冯素贞已认识了五年,她们之间第一个真真实实的拥抱方才来到。 “天香……” 颈边,她的名从那人沉沉的吐纳间流露而出。 “谢谢你,非常谢谢……” 许是她说得那些煽情话语作祟,只这么几字,天香都似听出了满溢的感伤,及微弱的一点喑哑哭腔,便手掌覆她背上,缓缓拍抚,示以宽慰。 “那乌鸦嘴手无缚鸡之力,还全得你照拂,如此,也只有我这位闻公子来怜香惜玉了。” 天香温言嬉笑道。 点滴等着,久久也未闻见那人话语,只气息炙热依旧,心中便思忖以为只这么沉默下去,也就罢了。 正待她松手之际,肩膀两侧的臂弯却渐渐收紧了。 一点一点,紧紧抱着,似要将她溶到身体里一般。 “天香……” 耳边,那人的吐纳变得愈发得浊重不平,连心跳也清晰可辨,轰鸣之声似烟火一般,在她耳边接连绽放。
第36页 这世上,除了她故去的父皇,再没有人抱她这般紧。 “我在……”她弱弱应声,稍有微颤。 天香始终是有些不懂的,当下,那人究竟是以何心境拥住她,又是为何抱她这么紧? 她的想法,一点也不明晰,甚至不敢去猜测,亦不敢作半点询问。 即怕击碎了自己渺茫的期待,又怕坏了这片刻的雀跃。 “我亦望你安好。” 等了许久,只这一句。 “人呢?有人么?” 一声高扬的呼喊打断了天香脑中所有思绪,遂慌乱地与那人分开,退几步距离,已是窘态毕露。 回身望去,林景年正站在门口,做作地左右张望几番才跑进屋来。 “你们在这里啊,走,我们吃饭去!张大人请客!” 未反应得及,门外又出现了几位不速之客。 (二) 来者是张绍民,以及一位上次游湖所见,与林景年相似打扮的公子,张绍民的下属,不见李兆廷身影。 他二人拱手作揖,恭敬念了声“公主”。 未及回话,身旁林景年正大力朝门外挥手。望去,门边竟还藏着一身形瘦弱的少年无人察觉,模样尚分不清男女,见着那人动作,同应之,便匆匆跑去了。 遂解释道:“新认识的朋友,听说他住这附近,便一道送他过来了。” 天香并不在意,瞥一眼张绍民风尘僕僕模样,调侃道:“几日不见,张大哥沧桑不少啊!” “赶去应天府见了几位老熟人,确是奔走了几趟。” 应天府的老朋友? 这两年,因朝中党争形势,记得是贬了不少前朝老臣到了南六部这儿,虽品级与朝中无差,却不过是来养老罢了,以那微薄职权,亏得张绍民还特意前去拜访。 估摸着又是为了林景年那档子破事。 “别看我,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也不想每日都提心弔胆的嘛。”林景年无奈摊手,无辜模样。 “虽职权微薄,尚能帮忙看住些老鼠。” 冯素贞正端上几盏热茶到桌上,推到几位不速之客面前,遂落座于天香身侧。 其举手投足皆是坦荡自然的味道,天香小心窥看一眼那人无一点异样的眉目,便抿唇下意识挪着位置躲开一些,托腮看向别处,好拂去一些心中多余的骚动。 窄索帘栊,巧小窗纱外,日□□尽时,只最后一点光亮,尤似烈火,偏又奄奄一息,不良晌便透出点点湖色,再挂一弯弦月,也算是正式入夜了。 却是不知,黑暗中又有几双耳目正窥探着这处,伺机而动,待猎待取。 “那几位大人也差不多杖国之年了吧,近日身体尚好?” “尚且无恙,”张绍明小呷一口清茶,续言道,“听闻我到妙州办事,托我向你问好一声。” “如此,便谢过几位大人的挂念了。” 冯素贞淡然轻笑一声,几几自嘲的味道偏然渗漏,落进天香耳中,不由便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滋味,或酸或涩,似漫不经心询问: “你们三个书呆子不是最爱聚一块儿的么?今日怎么不见那乌鸦嘴了?” 话音落下,座下几人皆是面露惊色。 “李兄不在这儿?” “我和张大人是先去了竹舍那儿,可冯老伯说他中午出门就没回去过啊。” …… 李兆廷竟是失了行踪,且在这么个当口。 身旁那人脸色如何,她是一点也不想知晓,甚恐避之不及,却仍不由心地窥了一眼去,便匆匆收回,将视线落在她手中小小的杯盏中。 那清苦茶面微颤,亦如那人神色,起了波澜,随之褪去了,看着仍是僵滞。 若是出了唠什子意外,冯素贞该如何?以那人的性子,最坏的打算,该是寡妇吧。 人总归是自私的,即便剔透如白玉,但凡青天白日,皆有其阴影留下,只稍稍换个视角,便会暴露无疑。 圣人尚如此,何况她不过一介凡人而已。虽心中明了,李兆廷如今不过草民而已,他的命对于暗处的那些耳目来说早已没了价值,也没了任何取之性命的理由。 当下,她却恨不得那偷去了她心爱之物的恶人就这么永远消失罢,如此,她也就有了稀微的,可以将她占为己有的勇气,及一点可能性。 这般念头,愈是找寻,便愈是强烈,似青萍滋长,每踏足一步,既蔓延一处。 直至最后在刘倩的墓前找到了他,仍是难以消除。 那时,天已彻底暗了,竹林深处,烛灯之下,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那人已是烂醉,抱着一小坛酒,依靠着简陋的墓碑,酣睡如泥。 刘倩的墓埋在京城之中,而眼前这坟中不过一些遗物而已,如此微薄的依託竟一点也敌不过眼前的将娶之人。 只这么一位无胆无谋的书生,谁能想到,她那举世无双的女驸马却要成了他的妾,偏还给不了她该有的庇佑。说道两情相悦,如今看来,连全心全意的爱都是虚妄的。 而她堂堂天下的长公主,能做的竟只有祝福而已。 瞥一眼地上那人委屈又没出息的模样,天香并无半句冷嘲热讽,看着眼前冯素贞僵直的背影,反倒衬得自己如何苦涩,如何卑微,连那一步也不敢跨去,茕茕孑立,藏其阴影后,看不见,便权当那人面色依旧,风平浪静,骗自己一遭,好图个痛快。
第37页 一路上,她半句话语也未言说,只沉默跟着人群,随着点点红烛,穿过长而窄的小道,寻到竹林深处的人家去。 大家也只默认她二人是吵架了,并未多问其中缘由,待安置妥当了,遂与冯素贞及其父道别,打算回城里去。 竹门口,那人静静立在阶前青灯下,虽晦暗不明,却更映衬得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里面波涛汹涌,却又何等沉寂。 眼眸低垂,眉梢微拧,看着她,等他人都上到了马上,只剩了她一人立那儿,僵持许久,却仍迟迟未开口。 方转身,身后人却几步追上来,踏上簌簌的碎叶,捉住她手腕。 却望而去,正听闻她唇中吐露“天香”二字,支支吾吾,没了下文。 “你若不想留在这儿照顾乌鸦嘴,便同我一起走,可好?” 半亭清风迎面,拂起了少女的青丝发梢。 烛影摇红间,这一句藏在心中许久的话语,她终是说出了口。 第20章 易成伤 (一) 最后,那人终究是应了她的话,同她一道回了城里。 几日后听闻林景年的后话,似那时张绍民脸色是难看得很的。 “……在门口拉拉扯扯,含情脉脉,搞得跟要永别了似的,也无怪张大人会控制不住表情了。”这是她的原话,可天香却听得懵懵懂懂,难理清其话中的意思。 马车上,那人面色依旧,在且还算作宽敞的里间内紧依着她,天香几番打量,虽并未从其眉宇间察觉一点苦涩,心中却仍是不痛快。 她自视看穿了那人的逞强与心中哀嗟,得到了这片刻的胜利又如何,却不过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窗外望去,盏盏风灯摇曳,忽明忽暗,若冥府的引路的残魂,蜿蜒穿梭在竹林簌簌的声响中,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不知尽头何处。 车轮缓缓碾过尘土,直至街市的光亮映入眼帘,方才回到人间。 已时辰不早了,尚惦记安乐那孩子何时睡醒来,便取消了张绍民原本定在城中繁华处的酒筵,在药铺近处寻了间窗明几净的小客栈,简单进几口哺食。 可即便山珍海味摆眼前,现时她也早没了往日兴致,小酌几杯清酒,遂佯装不胜酒力,伏卧桌上打着瞌睡假寐。 这一趟妙州行,本就为他二人成婚而来,可她却贪心得很,小小的一点希翼也成长得惊人,时间越是流逝,她的心便越是躁动不平,总盼着能从那人身上得到些什么。 一些给不了别人,却唯独只属于她的东西。 耳边,酒桌上闲谈之声絮絮绵长,阖着眼,催促着她入眠。 于今日之事,张绍民与林景年二人因顾及冯素贞颜面,只避重就轻念去几句碎语,便将话锋落到过往宫中的趣事上,蹩脚得当作对那人的宽慰,几句侃笑下来,酒气弥散,也都醉了七八分。 而后,不知过去了多久,肩上稍重了些,薄薄一件外衣散去许多了寒意,耳边只依稀是那人与张绍民低沉的声线,林景年是睡了还是回了客栈尚不知晓。听闻夹杂一点酒杯轻碰的音韵,在她耳目之上如飞鸿渐行远去,直至无影无踪,不得入耳,便似梦中人呓语,难辨真假…… 冷清清夜暝时候,几多侍卫守着胥余空寂的客栈,早早只剩了他们一桌客人,静得很,甚没有半点多余的声响。 张绍民引颈利落饮下一杯苦酒,连眼也变得迷濛了,环顾四座,遂将视线落在对面少女沉谧的睡颜中,深深盈望一眼,方抬头,却是对上了少女身旁那人的墨眸,微醺模样,尚带点不易察觉的厉色。 僵持须臾,收回了还未及伸去的指尖,喑嗟轻笑一声,再倒满一杯,饮尽。 “冯素贞,你可知道……”他重重掷酒杯到案上,敛尽了和颜悦色与先前的几分温情,字字皆念得深重。 “这世上,你是我最嫉妒的人!” “只因时运不济!你便占尽了我想要的一切!” 说罢,他眼眶已泛了红,忿然狞目,将颓态尽露无疑,一旁听闻之人却无半点惊骇。 时运不济啊…… 这些话语,多多少少她是有意料到的,便只静静望其满目收不去的哀戚与不平,也无碍是真痴还是假醉,微抿一口杯中物,再涩然将其咽下。 这般颓然不顾一切模样的张绍民着实是少见,抑或是他的野心从未给过他将理智抛去九霄云外的机会罢,似乎印象中他向来是从容的。 与自己这天性的老成不同,他的沉稳全然是以功名二字驱使的。纵使曾同为金科状元,同为少年丞相,同为绍民二字,甚又深爱同一女子。漫漫人生路,其中截然不同的抉择便决定了他二人始终是判若天渊。 “什么丰功伟绩,什么名垂青史,什么绝世佳人!你不在乎我在乎! 可偏偏因这绍民二字!我竟要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如何也无法挣脱!” “三年了,已经三年过去了!可为什么在那些人眼中,无论是相貌、才学还是身手,我竟样样不如你!” “仅仅只因这绍民二字!仅仅只因为你曾用过的一个虚假的名字而已啊!” 几句胸臆吐露下来,情绪便愈是激愤,偏又顾及身旁女子正安寐,尽力压低着嗓音,死死攥杯盏于虎口,目眦尽裂瞪着她。
第38页 稍不远处其心腹似有所察觉,走上前来,欲加劝阻,见其起手否去,遂几步退下,回了原先位置。 屏气阖目,他沉沉松去胸腔中怨结气性,稍作端正,方平复下心绪,再缓缓倒上一杯苦酒,沿杯壁小呷一口,悯默良晌。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沉郁低语道,“你说……” “若是那时我与你同年科考,是不是我想要的便……” “便……” 后面的几字,他终究是没能说出口,像是被钉子卡在喉间一般,连面目神情也变得狰狞。而这至于其中的缘由,她似懂却又非懂。 人世向来如此,若手中握着沙砾,越是努力把握,便越是流逝飞快,到了最后,也只剩了零星一点细砾而已。 尽管知晓他心中的苦涩,却无法感同身受,能做的也只有倾听而已。 “罢了,不说了……”他轻笑道,扶额,乏乏起身,似是要结束这一酒席。 “今日,我已说得太多了。” 是该散了…… 杯底的余酿冰冷得很,一口咽下,瞬而便激起了她背嵴的寒意,罢手,抬眼看去,张绍民仍望着她身旁的少女,满眼留恋,连遮掩的功夫也省去了。 “你与李兄的事,我信你能处理妥当,也就不过多询问了。” 他的身体尚且虚浮,撑着桌沿执剑起,也不愿由侍卫扶着,立那缓上一缓,方平稳下来。 “至于天香,你若是……” “我会的。”她答得果断。 “……打算何时告诉她?” “过两日吧……” “……” “时候不早了,张大人且回去吧。”冯素贞低眉掖一掖天香肩处的披风,截断那人任何未言说的胸臆。 夜风贯入长街而过,一个哆嗦,惊扰了那人的好梦。 天香迷濛着双眼惺忪转醒,正冯素贞背上,左右看看,已是深夜,冗长的街道只远处张绍民等人马一点烛火。 “醒了?” “……” “这遭睡下来,该是一夜无眠了吧。” “你跟张绍民都聊了什么?可害苦了我脖子。” “如此,回去我给你揉揉。” “嗯……” 因着心安,眯着眼,睡意偏又袭来了。 第21章 不负相思 (一) 自上次李兆廷失踪一事之后,几天也没再见到人,听闻张绍民的交代似是连书院也没再去了,一直猫在那竹舍不肯出门,也不知是守着什么宝贝,又抑或是碰上了什么天大的打击,最后还逼得冯素贞关了几天药铺,跑去书院代课。 哼,便瞒着自己吧,他二人之事与我何干?本公主可一点不感兴趣! 而后,在张绍民几次三番的劝慰下,终是在几日后的书院再次见到了他。 …… 书院北偏侧书阁的门扉正紧闭,冯素贞与张绍民围着案桌相向而坐,眉宇紧皱,嘴角低垂,皆是肃然生硬的模样。 犹这时,纱窗外人影走过,是其侍卫之一,待门外玩耍的孩童都走尽了,便轻叩窗棂两声,即离去,立长廊尽头。 屋里张绍民轻瞥一眼,随即转了话锋。 “你猜得没错,刚从南兵部侍郎赵大人那里得到消息,暗中跟踪我们的人马是从南直隶各州府不同东厂分部调取拼凑的,无中央人手。”张绍民压低嗓音,指尖轻点案上,“故对林景年的面貌尚且生疏。” “不过,这几日只暗中监视我们,不见阴私,应是有所发现了。” 冯素贞将他话语入耳,遂若有所思点点头,“夏祭那晚的杀手可有线索?也是他们的人?” “线索不足,尚无以辨认。”语罢,张绍民似灵光闪现,瞬愕然貌,携着茶杯的两指僵在齐肩处良晌,方落回案面,从喉间挤出四字:“暗度陈仓?” “或许一开始东厂的人马就是以我们混淆视线的。” 对面,冯素贞念得笃定,张绍民将视线从她幽深的眉眼中收回,深耽颔首道:“确实,从头到尾,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怕我们发现,倒是像与我的影卫相互监守。” “以保险来说,真正的杀手应该是位江湖人士吧。” 话音落下,冯素贞脸色剎时变得阴沉,轻晃杯中清茶,凝着茶叶左右晃荡,似陷入沉思。 对面人视之,不由也紧蹙起了眉,启唇正欲说道什么,便听见门外廊道又起了动静。 “公主来了,今日就到此罢,张大人。” 瓷杯底轻碰上案几漆面,冯素贞眉宇尚未舒展,拂袂起身,移步到架案旁,两指纤纤从其中取出典书一本——《孙子兵法》,其身姿端正,翻开几页,凛凛瞰睨着其中字眼。 “可算是给我找到你了!” 未及张绍民接下后话,便一阵穿堂风过,听闻一声冗长陈旧的声响,望去,来人是天香,正推门风风火火跑进来了,吹散去一室阴霾。 “天香?你怎么来了?”冯素贞惊喜貌,几步迎上。 “担心你这个不上心的傢伙是不是饿着小安乐,故!本公主给你们送饭来了。”天香将一深色食盒亮到她面前,自豪得高昂起脖颈,却见着那人眼中星辰愈盛,似一发不可收拾,便不由生出了些忸怩,敛去笑意几分,佯装愠怒道:“你可别多想啊,你的这份只是我顺手做的罢了。”
第39页 语罢,将食盒重重放到一旁张绍民身前桌上,似要向他讨个说法。 “吓,原来是张大哥你拖住了冯素贞啊,害我在家……在铺子里好等!” “是臣之罪过。”张绍民躬身作揖,“公主真是体贴,知晓我二人尚未吃……” 他轻翻食盒,遂被天香打去了手背,“可没你的份!哪凉快哪待着去!” “公主如此贤惠,若是皇上知晓了定是万分欣慰。” “本公主向来如此,是你愚昧了。” “公主言之有理。” 最后,那扇深门在张绍民意味深长的窃笑之声中缓缓合上了,室内陷入了一瞬冗长的沉寂,热融融的,熏得人脸颊发烫。 “坐罢。”冯素贞手掌拂过她后背,温言轻念两字。 只这轻微动作便引得天香一个激灵,背嵴之上似有羽翼掠过,激起她一阵痒意。 她搔搔脑后,不自在地左右看看,遂屈膝落座,打开食盒,取出几碟色泽尚且鲜美的小菜及一小碗白饭,推到她面前,“趁热吃吧。” 冯素贞深望其一半胭脂一半粉,一半支吾一半软,若春桃之色模样,仔仔细细凝视半晌,不由半弯风眼,展颜浅笑,顿忆往昔—— 在宫中,有那么一段日子,公务着实繁忙,连脱身的间隙也寻不见,早出晚归,日日被困在政事堂哪也去不得,那时,天香也像这般,提一食盒,穿过一排排高远的宫墙,风风火火跑到她面前。 只那时自己竟一点也不知珍惜,处处躲着,避着…… 只这般凝视却看羞了对面少女,赧然嗔视而去,欲夺过她手中碗筷,“你再笑我就不给你吃了!” “别别别,正好我有些饿了!” 启筷,或是因这情这景,夹几口饭菜入嘴,似也比往日多了许多劲头。 “也不看看现都几时了……”天香将视线瞥去别处,不满地嘀咕。 “张大人事务繁忙,有些事信里一两句也说不清楚,所以……” “都怪那张绍民,你都不是宫里的人了,那些事让他自己处理就可以了,还得拉上你跟着一起劳累。” 正游离着,却见对面那人嘴角竟沾上了饭粒,认识这五载春秋,这般失了仪态的冯素贞是何等少见。 “你也是,怎么一换上男装就真像个男人似的。”天香朝那人半倾身,伸手为其拭去,“隔壁当铺的小姐昨日还问我你是哪家的公子。” “公主如何回答?” “自然是如实回答!不然要说你是冯素贞同胞哥哥冯绍民吗?”天香斜睨一眼她盈盈笑颜,拍案起身到她身后,边整理着她的发髻,边嘴里细碎念叨着,“再勾引个小姑娘回来,看你还吃不吃得消。” 虽说道埋怨,听在她心里却娇嗔合适,端坐,凝睇着案几之上与自己的影子相交叠,天香那带着几分娴静窈窕的轮廓。玉指芊芊细,左右纠缠上她发间束带,却力道适宜,便也就不言不语,任她摆弄了。 “许是早上被小安乐弄乱了没系好。” “这是高姑娘给你系的吧。” “公主果然是心灵手巧,敝人佩服。” “你自己又不是不会系,干嘛非得让她弄?” “出了课堂那些孩子就跟失了控似的,我实在无以应付。”冯素贞无奈笑笑,“不然你便留下来吧,待哪儿又弄乱了,我便寻你帮我整理。” 天香不答,冷哼一声,坐回靠椅上,双手环胸,不去看她。 恰这时,又是一声冗长陈旧的声响,望去,门口站着的是脸色阴沉的李兆廷。 他失神立哪儿,看着里堂二人,惊骇模样不言而喻,许久也回不过神。 气氛顷刻便变得生硬,天香左右瞟瞟,冯素贞脸色同样难看,说不上是喜是怒,只深拧着眉心,露出几分隐悯与愠然。 僵持良晌,天香首先将其打破,歉笑几声,欲逃离这是非之地,却被对面那人拦住了去路,将她按回位置,随即端着一副公子姿态,款款向李兆廷走去。 (二) “素珍?”李兆廷迟疑唤道。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尚一袭青白儒服的冯素贞,再直视其熠熠墨眸,欲从其中探寻一点往日女子熟悉的神采。 “你来了。” 冯素贞一手微微执袂于身前,不远处天香窥望一眼那人背影,其周身凛凛姿,似连那单薄的肩膀也多出了几分君子气概,却又是从何而来呢?从以前到现在,这大概是最令李兆廷困惑的一事了。 “你怎么……”他仍是愣然,眼中的不可置信满溢。 同几日之前自己初见那人这般打扮一样,恍惚不知所以,任她意气显露,若回了宫中——那段也说不上美好还是恶劣的岁月。 “怎么这打扮?”冯素贞挑眉笑着反问,遂张开双手左右看看一身夫子常服,稍作展示,“自然是替你代课。” “李老夫子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往后你可得多担待些,万万不可再意气用事了,我也不能次次都过来替你代课的。” 冯素贞倒是无一点反常,言语间的稀疏平常却是看直了身后旁观的天香。
第40页 说这句话的人该是冯绍民才是,怎么会是如今这冯素贞呢? 她不由瞪大了眼睛,眼里全然是难以置信,同样也问恼了几丈外那落魄的男子,瞥一眼里屋坐在案桌前正窘迫的女子,遂落回冯素贞的满面春风之上,垂首,不屑地闷哼一声,“也难怪书院来了许多附近的女娃娃。” “小孩子嘛,书院来了一位面生的夫子,好奇是自然的。” “你先吃饭吧,我……你我之事,下次再谈。” “其实我留这也没什么事,我去外面陪陪小安乐。”这般氛围实在叫她头皮发麻,起身快步过去,叫住那离去的背影,欲逃之夭夭。 “不,还是下次吧,公主,草民先行告退。” 语罢,他便走了,将门重重得带上,落得一室清冷。 “乌鸦嘴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大概吧。”冯素贞嘴上答得漫不经心,回身牵起尚未回神的天香,将她皓腕握在掌心,踩着满室斑驳的青阳坐回案前的位置,轻拂她肩处落座。 “等饭吃完了我们便回去。” 那人正笑得明媚,天香分不清真假便权当她是逞强了,拍案劝慰道:“下回他再来找你可万万不能再主动示好了!得让他来哄你才是!哪有一个男人像他一般小肚鸡肠的!” “公主说得有理。” 从头到尾,她始终这般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便也叫天香没了脾气,颓然嘆一口气,收起那些多余的愤懑,推推碟子,温言催促道: “快些吃吧,再不吃饭菜该要凉了。” 李兆廷的这一遭动静将她来之不易的好心情毁得干净。 而后,便只是静静看着对面那人动着筷子进食,偶尔朝她满足笑笑,寻不见一点异样情绪。 待吃尽了碗中米饭,已是日中了,稍作拾掇,冯素贞接过她手中食盒,并肩走出书阁房门。 清风迎面,她们穿过长长的廊道,将一院的盎然尽收眼底。 “冯夫子!”不远处几几垂髫的丫头簇拥着小安乐朝这边招手。 那人微颔首示意。 连那孩子脸上也露出浅浅的骄傲来。 “你可是风光了,”天香睨一眼她,意味酸涩地嘟囔,“那些孩子可都把你当成了高姑娘的良人,既然乌鸦嘴如此不济,那姑娘也不失为一个良择。” “反正躲在这小小一方天地,谁也不会顾忌你是男是女……” “从此,便过着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简单生活……” “闲云野鹤,任谁也碍不着你。” 天香嘴里念念有词,一字一句,随心而已,却不知哪儿出了差错,话中的意味逐渐变了滋味,脚下虚浮,回神,身旁空了。 却望而去,冯素贞正愕然立在几步之后,蹙眉,将食盒放到一侧的石椅之上,几步走到她面前,煞有介事地质问:“当真?” “啊?”天香被她突然的认真问得懵了神,支支吾吾不知该作何回答,“自……自然是玩笑话……” 话音落下,那人面色瞬间暗淡了。 天香是愈发看不懂那人心中的秘事了,偏还总习惯喜怒不行于色,连阴晴变幻也只显露一半,叫她如何猜测? “你怎么了?” “没什么……” “说来,你也是快要成亲的人了,自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次算是我失礼了,若实在介意,我下次便……” “没有!”冯素贞厉色低吼,蓦地向她靠近一步,紧抓上她肩臂,与她履尖相抵,“我不介意,天香,我与李兆廷已……” 只那人眼中的迫切却似烈火般熊熊燃起,瞬间便将她灼伤了,不由引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撕——” “哦~~”是那几个不安分的孩子的欢呼起闹声,惶窘匆匆瞟去几眼,人群之中小安乐也如她一般,一脸诧异未及收敛。 “冯素贞,你弄疼我了……” 那人掌下的力道轻了些,天香难堪地左右窥度一番,稍作挣扎,将手臂从她手中抽离,正轻揉着,却见她仍是沉默,青灰的阴霾笼上印堂,僵立在那儿,出了神。 “对不起,我……” 她探出一只手似要抚上天香的肩臂,指尖微颤,犹豫着又将其收回了,牵动起嘴角,话已到了嘴边,天香那带着几分畏忌的无辜的小脸恰是落进了她眸中,便不知该作何解释了,半吞半吐,含糊其辞,将其敷衍过去了。 “我失态了,刚才我……” “你刚才说,你和李兆廷怎么了?” “没什么……”她低嘆一声,“走吧,回去吧。” “嗯……” 信步庭院之中,心中尚方寸大乱的擂鼓之声也随着那人稳且缓的脚步渐渐平稳下来,天香看一眼那人紧绷的侧脸,似潮汐远去,哪儿来的失落随即便将她占满。 她似乎错过了些什么,具体为何物却又说不上来。 不远处院角落,张绍民与李兆廷见着天香走出了廊道,便恭敬地拱手作揖,不言不语,亦看不清神情,如同两座木讷的雕像,僵硬得很。
第41页 第22章 鸳鸯煞尾 (一) 方从书院到了药铺,因那人一张招摇的公子皮相,未及换下褒衣缓带,隔壁几几街坊便寻着那人簇拥而上,侃着人生哲学,这儿不似城中心繁荣,稀奇地见着一位举手投足皆是矜贵的标緻公子便忘了形。 而那人也是,她自持不必向仍何人交代什么,却将这些无畏的麻烦惹上了门来。 天香不悦地睨一眼人群之中那人。虽向她投以慌乱与几分无奈的眼神,嘴边却仍好言应付着那些昏蒙且多嘴多舌的钗荆大娘,任她如何也不见落个准话,将她晾在一旁许久,心中气结,偏这时铺子阶前又徐徐迎上一辆马车来。 林景年从帘布之中探出脑袋,朝她咧嘴一笑:“嘿嘿,几日不见,有没有想我啊?” “未曾”二字方要脱口而出,里屋的声响便将其打断了。 “怎么了这是?”林景年见那人一瞬颓丧下来脸色,耷拉着肩,看着好不委屈,便也顺她视线望去,左右张望,里头厅堂人群聚集处,恰对上那青白儒服打扮之人的眼神,稍带肃然留意着这个方向。 “那位是……冯素贞?” “不然还能有谁?”天香避着屋里那人的视线,拉上林景年便怄气离去,寻一处清净的地儿,将烦扰抛去九霄云外。 林景年不知所以然,留恋地却望一眼,那人正直直盯着她这处,心中不由得意了,一扬粲然笑脸,直至消失在视线中,到了巷子后的杨柳堤下。 “吓,我这也算是见着了当年的冯绍民了吧!”她眼中的神采倏地似星辰闪耀,发出了一些只有在见着山珍海味时才能目睹的光彩。 天香立在几步之外绿树阴垂下,轻拂裙摆,坐到鞦韆上,却不做任何摆动,也不瞧她一眼,只鄙夷地冷哼一声,“嘁,冯素贞是什么先贤还是大拿么?竟如此景仰她?” “这天下仰慕她的人海了去了,多我一个又如何。”她挑眉笑得戏嚯,“更何况,我的公主大人啊,你敢说你一点也不崇拜她?” “自然是一点也没有的!” “呵,也不知道是谁哦,喝醉了酒就念念叨叨说什么‘从以前到现在,冯素珍一直都是除了父皇,我最崇拜的人~’”她学着记忆中天香说这话时的表情,揶揄取笑道。 “我没有,不记得了。” “你就——”背后一双手的拉扯断去了她的后话,回身一看,竟将这小子给忘了。 少年探出一个脑袋,窥望一眼天香,一瞬又躲了回去。 “你躲什么?这位姐姐又不会吃了你!”林景年将他拖出来,却推搡着仍旧不依。 “这位……”看着着实眼熟,似乎林景年上次来这儿也是带着这孩子的,不过一面之缘而已,连个搭话的机会也没有,“就是你说的新认识的朋友吧?” 她为难地点点头,随即一声厉吼,“哎呀,你给我出来!” 少年被推到天香面前,忸怩拘谨得很,天香起身方要打招呼,少年朝她深鞠一躬,便逃去了,不见踪影。 “额……公主,你别介意啊,小孩子比较害羞……” 林景年小心翼翼地做赔罪状,意料之外,天香并未露出一点愠容,而是恢复了先前的沮丧模样,坐回了鞦韆上,脑袋依着绳索,虚妄将视线落在眼前的湖色。 一隅水光,小小的花苞已在宽大的荷叶间探了头,露出点点芙蕖颜色来。 春末夏初,那一墙的红杏该是都落了、枯了吧。 “哎呀,就你现在这脸色,其实也怪不得傅平那小子逃那么快。” “随便吧,反正我也不在乎……” 天香的眼神愈发沉郁,像堤岸对面孩童手中的石子一般,打不起水漂,一瞬便落进了湖底,除非翻江倒海,仍谁也寻不见、捞不起它。 林景年静静注视了许久,想追问些什么,几番斟酌,怎么也觉得不合适,便将肚子里的话咽下,走进一些,扶着绳索,晃一晃,犹疑问道:“要聊聊么?” 天香抬眼,遂又落下…… 门外,那两人身影离去了。 冯素贞尽力追寻,耳边纷纷攘攘却是萦绕不散。 “哎呀,说到头还是李夫子有福气啊!” “说得是啊,不然真想……” “想什么呢想!你家那小子大字不识几个!人李夫子好歹有些才华!” “嘿!你这么说就……” “各位夫人!”她扬声呵道。 “在下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那一瞬的嫉妒终于是将她心上最后一点顾忌给冲垮了。为寻那人,逃离了去。 对于不顾一切…… 她总归是有些嚮往的。 有时候,她真的厌恶极了自己的万般顾虑,也同样腻烦心里那一点点温吞的善良。 天性又如何? 却凭凭将那一段红尘年华给耗去了,是何等可惜。 她匆匆向街外跑去,似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找寻,那幽深巷子另一端一抹微小的身影将她注意力引了去。 少年猫着腰躲那儿,瘦弱的背嵴紧贴着砖墙,半侧头望着某处。
第42页 记得是与林景年同行的少年吧? 冯素贞探着脚步小心翼翼靠近些,未及问些什么,那少年便回过了身,在暝然之下,那双眼睛却亮得很,尤其是那其中的光芒,何等锋利。 剎时,在冯素贞脑中浮现的,是一头冬夜饥渴的野狼。 “你……” “她们在岸边鞦韆那儿……”少年唯唯诺诺念道。说罢,也没等她道谢便又一熘烟消失无踪了。 那光芒消失得格外迅速,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二) …… “两三年春梦繁华,如今,我也求不得什么……” 她低垂着眼帘,眼底正藏着满池水的流云,薰风轻漾起,惊起了满川寒鹭,直上青天,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其中原委,林景年一道听下来,不由在心中长嘆了一声。 那一刻,她是真想质问天香,一句简单的询问便能解决的小事,怎么偏偏将它堆积在心底,任由其独自腐烂。又抑或是摇一摇她的脑袋,没准还能听见些海的声音。 她总归是想问些什么的,可又如何都问不出口,缘何呢?大概是因为她明明知晓其中的原由,细细想来心中多少又觉得愤懑。 这世上最无忧的少女啊,即便万事坦率豁达,却独独在感情方面这般畏畏缩缩。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假使当年冯素贞与李兆廷因婚约顺利成了亲,是不是那人便不会再出现在天香生命中,招惹她这一遭。更不会夺走了天香天真洒落,让她连见一面的机会也没有。 到那时,自己再与她相遇,即使仍旧是挚友关系,也不会因她忧虑。 “她总是如此的,尽是做一些让我误会的事,”天香似是看穿的她心中的疑问,续答道,“长此以往,我也便没了再问的勇气。” 她轻拍膝上衣衽,乏乏起身,留恋望一眼杨柳堤岸,遂回身,扬唇,浅浅露出几分笑意,婉如清扬,却又似那般伶俜。 “好了,走吧,估摸着那些大娘也散了。” “我可以抱一抱你么?” “别误会,就单纯作为我这个朋友的安慰。”生怕她心中顾忌,便又加了一句。 “噗嗤,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自然是知道的,你的心意。” 林景年释然,相视一笑,手臂轻轻环抱过她的肩嵴,保持着些微距离。 “天香,我希望你能一直都好。” “我知道。” 林景年的温暖跟冯素贞的总归是不同,冯素贞那人给的温度太过炙热,太过迫切,实在让她难以承受,而林景年拥过来的,只是春风一般。 “我打算等你们的事结束了就回家乡去。” “所以在此之前可以尽情依赖我没问题,对冯素贞的,对你皇帝哥哥的,任何苦水,我全盘皆收。” 林景年轻拍天香背嵴,落下便与她分开些距离。 “回去?你打算怎么回去?” “我……” 远处巷口,一抹青白的身影蓦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冯素贞僵立在那儿,阴霾笼罩,随即靠近几步,脸色愈发难看。 这两个傢伙,怎么就这么别扭呢?心中思忖着,不由窃笑出了声。 林景年的神色起了异样,前一刻还顿足失神模样,随即又笑得开怀。天香不解,一拍她脑袋,轻骂道:“想什么呢你?” “公主,看来赌注是我要赢啊。” 没头没尾这么一句,再衬着她那欠扁的笑容,实在是让人牙痒痒, “天香……” 只没等她回嘴,身后一声似水的轻唤便将她的注意力从眼前林景年身上拔除,蓦然回首而去,确是冯素贞没错。 她踩着满地的落红,足尖微颤,游移着向她靠近。 几丈外岸边,垂髫小儿正那儿戏耍,举臂投石,偏是落进了她心口的那小小一片湖水,倏然引得水花飞溅,激起涟漪几尺,如何也消停不去…… “冯素贞?” 天香脚下鬼使神差,欲向那人靠近,身后林景年却将她拉了住,收敛笑意,端出了肃然姿态,“权当我这个朋友的拜託也好,为了不留下遗憾也罢,拿出些勇气,去问问她你心底的疑问吧,如何?” 天香沉默了许久,方点头应声。 即便最后她始终是没能问出口,她一个外人,也顾不得这么多,只无愧于心罢。 “去吧。” 头一遭,天香在这个没心没肺的傢伙脸上见到了几分温柔模样。 “额,嗯。” 不远处冯素贞顿足那儿。 绿成阴,红似雨的时节,天香迎着风,向她跑来。 任其鬓发飞扬,衣袂纷飞,恰似粉蝶翩跹,到了她身边,她跟前,抓着她宽大的衣袍,笑得极其明媚。 “你怎么来了?” “我将那些大娘都赶走了,跟我回去吧。” 杨柳树下,林景年扬着胜利者的笑容,沖她招了招手,方才离去。 “赶走?这可不像是彬彬有礼的冯大夫会做的事啊?”天香侃笑道,跟上那人脚步,走进了晦暗不明的窄巷之中。
第43页 “自然是因为见不得你受委屈。” 何等深挚一句话,冯素贞却说得平淡,甚透着一点冰冷。语罢,蓦地停下了脚步,在咫尺距离间,回身看她。 “那你呢?刚才你跟林景年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措看着暝曚之中那人似钉子一般的眉目,心跳随那人施加的压力陡然乱了次序,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 冯素贞逼近一步,为消去她心底一点欲将逃离的念头,桎梏她上臂于掌中,厉色反问道:“我如何?” “是你之前说,若她换一身女装便不怪罪我……”天香嗫喏启唇,不敢去看她,“可还作数?” “我反悔了。” “天香,我反悔了。就算知道你们只是朋友,我还是……” 她的眉目愈发狰狞,似极力克制着些什么东西,这一瞬的语塞过后,又逐渐恢复了平静,眼中却仍是急切的,步步紧逼,掌中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我知晓你不喜欢高姑娘,往后,我便再不同她来往了,可好?” 天香抵着砖墙,已没了退路,怯怯对上那人视线,回想起林景年行去前那一句交代,迟疑将心中疑问问出,“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话里什么意思,你当真不知道么?” 天香愣愣点头。 “一点也不知道?” 仍点头。 闻言,冯素贞狰狞的眉目愈发拧巴了,看着眼前人儿的不知所措,唇瓣几张几阖,却终是没能将一切说出口。 默然良久,遂发笑。她自嘲笑得开怀,退开几步,扶额摇摇头,眉眼间全然教天香看不懂的似喜似悲。 “冯素贞,你是想说什么?”天香问得极其小心,那人却不再回答了。 冯素贞朝她微挪足尖,偏又朝另一方迈去。将天香的手腕攥在掌心,走到刺目的光亮中去。 她是气些什么的,气天香的装傻,抑或气自己多到无用的顾忌与懦弱。 她不过,是想尽量将那人留在身边罢了…… 第23章 如花美眷 (一) 今下晌,因着接小安乐这一机缘,须得来一趟书院。课堂里数数蒙童尚未散去,偌大的学堂却不见小安乐身影。 冯素贞一一应了学生的问候,逆清风踏进门庭内,至李兆廷身前,悄声询问几句。 他二人之间的谈话,天香稍稍能听到些,只是好似稀疏平常的几句言语,却处处又透着难掩的怪异。 那感觉,就像是见着了长着兔耳朵的猫咪一样,哪儿哪儿都看着不对劲。 且不说其间来来往往的言语之间夹杂着浓重的客气与疏远,单说举手投足的氛围之中,倒是有了几分君子之交的意思。 天香僵立在门口静静旁观着。 许是因那人周身一派莫名其妙的公子态度罢,对于李兆廷而言,多多少少是有些讽刺的,几多缘由参杂,他始终未松下眉梢,端着肃然不蜕,偶尔还向她投来几眼说不清是何情绪的眼神。虽转瞬即逝,这般严肃板正的乌鸦嘴,却着实让她难受得紧。 她总归是有些不自在的,不知该如何面对李兆廷未消的余怨,受着那人脸色,偏还反驳不得,只得面向庭院背过身去,坐在廊道一侧的长椅上。 “你是……闻姑娘吧?”是女子细弱的一声轻唤。 应声望去,来人是高姑娘——那位曾害得冯素贞差点入了牢狱的女子。 她莲步依依上前,正笑得几多绰约。 “何事?” 天香回身提防地斜睇一眼那人,而那人却并不将她的不善放在心上,留意一眼堂里冯素贞颀长的背影,眼神倏然变得幽深,露出些异样的滋味,娓娓道:“近日来,冯大夫家中可是生了什么变故么?” “他二人之事我也不清楚,别问我。”见着她小心试探的模样,天香自认心中瞭然了少女心事,耸耸肩,速速撇清其中干系,也落得清静。 “不,我问的不是他二人之间的事。” “那是什么?” “是你……” 天香的脸色愈发不耐,却在那人微微扁下的唇形中蓦地变了脸色,心跳猛地一窒,未及等到她的下文,肩上便多了一掌温热的力道,断了思绪。 却望而去,冯素贞正凝盻她眸中。 清浅笑着,怎那般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好似万千世界,眼中只藏得下她一人。 枝上声声乳鸦正啼鸣得紧,几瞬须臾,便生将那庄周梦叫破。惊觉回神,低眉敛目,收去了痴容一半。 “如何?那小丫头去哪儿去了?” 那人对一旁的高姑娘颔首示意,手儿顺着天香肩嵴温软的骨肉而下,将她縴手握在掌心,朝廊道尽头走去,启唇细语道: “翘课了,现该是躲在后院池塘那儿吧。” …… “我爹说了,女孩子是不能进书院的。” “哼,她哪里知道。” “是呀,没爹没娘,恐怕也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些。” …… 书院的一处角落,几个孩子起了争执。
第44页 直至其中一位男童轻蔑且轻巧地吐露一句:“没人要的小孩。” 终是激起了向来沉默的孩子浑身的尖刺,愤起身,跳下青苔爬行的大石块,梗直了脖子怒吼道: “我爹叫冯绍民!我不是没什么人要的小孩!” 这显然是小安乐的声音,只是其中内容却不禁让天香瞠目结舌,猛一个吸气,差点被自己的唾液给呛死在了这妙州。 几步前丛树后,那几个嘴碎的孩子听闻了声响,怆慌将那厌烦的脸色收敛了去,端正身姿,到冯素贞身前颔首念一声“冯夫子”,便逃去了。 她拂去背嵴上旁人轻加抚拍的手,向那人投以惊诧的眼神,“你教的?” 她只苦涩笑笑,不答。 这么一个坚强又倔强的孩子,连落下一滴眼泪都是尤其稀奇的,竟然在一天突然问自己可否做她的爹爹,且还是头一遭将那脆弱模样全然暴露在自己面前,这要她如何拒绝? 天香睇睨一眼已经远去三三两两孩童的背影,几步上前,将小安乐抱进怀里,轻拂她脑后的绒发,给予一些单薄的安慰。 “小丫头,你若实在不想来这书院,便跟你冯姨说说,留在家中念书也未尝不可。” 孩子摇摇头,直直看着她,眼中的笃定得不可置否。 在这个懵懵懂懂的年纪,尚且稚气未脱,眼底的戾气却已丰盈。天香不禁哑然,只得颓然深嘆,再说不出半句劝慰话语。 薰风过耳,冯素贞阔步上前,拂袖掸尘,于青石一旁落了座,揽过小安乐肩处,缓缓道: “既然如此,那下次便不可再翘课了。” 冯素贞还是那个古板的冯素贞没错,说得倒是温柔,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还说却着实显得人情味淡薄,且好巧不巧戳中了她的软肋,起了劲头,同她唱着反调,“不,小丫头,你可以尽情得翘课没关系,天塌下来有你天香姑姑顶着。” 那人眉眼含笑,投来错愕的眼神。 “不翘课调皮捣蛋的童年是不完整的!” “公主,这又是哪来的歪理?” “这自然是你闻臭大侠我定下的道理。” 冯素贞苦笑不得,抱起小安乐,踏过花坞,朝后门走去。 “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怎么?听你话中意思是颇有怨言啊!” “敝人不敢,一切全依公主。” (二) 晓日,蒙蒙醒,尚意识混沌,被窝里伸手探去身旁已空去的枕席上,稍作摸索,薄薄一层余温便浸透了她的指尖。 天香稀奇得早起了,虽近夏时,落进屋里的骄阳已炽盛得很,这个时辰伸出足踝去被衾外头却仍是有些湛凉的。 些微的寒意入侵,她掖掖一旁小丫头颔下的被角,下床,简单将自己拾掇一番,便下楼去。 昨夜,小安乐那孩子抱着软枕跑来她们房间,忸忸怩怩说什么也不愿离去,冯素贞几番询问其中缘由,却不作答,没了法子,只能三人挤着将就一晚。 “对于一个尚且懵懂孩子来说,父不详,这三个字说出来,总归是难听了些……” 灯烬垂红时分,许是见她几番欲言又止,待小安乐睡下了,那人从唇间悄然吐露这么一句话来,“她甚至没有半点概念,却恳求我做她几天爹爹……” 落了话音,她眼底已雾气浓重,念得着实低沉,一言一语间全然是些苦涩的玩意儿。 虽那孩子明里没任何表示,从冯素贞零零散散的吐露中,天香多多少少也猜出了个所以然。 想来,冯素贞那极致的男人装扮大概是成了她印象中一个“父亲”的缩影,便未多言,顺着那孩子的意,也算是圆了自己小小一个短梦 安稳睡一宿,再漫漫想来,心里仍是雀跃的。 踏着木阶陈旧的声响,柜檯里头那人停下了手里的搦管研朱,迎声望来。 “不再多睡一会儿?”她着一袭素衣裙装,笑得清浅。 “不了,再睡下去怕是又得到三竿才起。” 天香踱步到方桌边,落座灌一口清茶,以拂去多余的迷濛睡意。 几天的折腾下来,冯素贞终于是换下了那一身儒服。她沉沉吐出几缕浊气,暗里感谓道。 天晓得每日起来见着那人作男装打扮立那里,她心里滋味何等奇怪,恍恍惚惚,总有那么一刻,似回到了往昔一般,清醒了,便又是一次的落空。 方桌中央,长颈玉净瓶之中又多了其它颜色。 是几枝较之及第花更为灼烈的海棠,亭亭玉立,粉末浓妆,一点不惜胭脂色。 先前那人摘来的红杏早早便枯了,什么也没剩下,昨日她不经意念起过,怎料想竟又是折了其它的花儿到她眼前。 天香深深将其盈望,不过须臾,隐悯便浮上了眼底,唇瓣微抿,连放下酒杯的动作也牵连出一些情绪异样的情绪,冯素贞视线收回,轻淡解释道: “一早林公子和她的新朋友路过这儿,便送了几株来,说是,‘以陶冶情操’。” 天香释然笑道:“原来是林景年那个清闲的傢伙。如此浪荡,怕是脑袋安稳得太久。” 几句揶揄下来却仍是没拂去她眼中的砂石,指尖来回摩挲着瓷杯口,再握在手中把玩,暼一眼那人,遂游离案桌四处,低声嗫喏道:“我记得高姑娘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海棠树,你说这该不会是……”
第45页 “你若是不喜欢,我这就将它扔了。” 冯素贞踱方步上前,果决抓过瓶身,惹得天香急了眼,即刻伸手加以阻拦。 “别啊,采都採回来了。”她夺过净瓶,护在手里,“好好的花儿,扔了多可惜。” 天香指尖轻拂花瓣,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似要触及花的魂灵一般。虽眼中温柔瀰漫,却仍是黯淡不减。 “以往……” 以往她书房案桌上总是不少颜色,是天香日日不落,为她折的枝。虽宫里花儿数不胜数,一年四季映入她眼帘的却只那么几种,海棠便是其中之一,说道如此热烈的颜色便如她一般。 “……不能时时陪伴,只能教这花儿将你看着,免得你又因公务忘了人在公主府的我。”这是天香的原话。 历历在目,是她神采飞扬的模样。 “以往是我自私了,一点顾不得这花儿。”由她追忆的间隙,天香抢去了话锋,“现在,我只希望它们能尽可能生得长久。” 冯素贞凝视良晌,遂知晓了,原来她眼中的惋惜是认真且深刻的。 是啊,她已经变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只为一枝灼灼的盎然便能欢喜一早上的少女了。 她不知从哪儿学会了多愁善感。 漫漫思绪纷扰,阶外的骚乱之声便愈盛,突兀得涌入了她的小小世界中。 却望,是衙门的带刀捕快,由一位农妇领着行街而过。 许是因着梁大娘夸张的肢体与惊怖的面目,及官兵肃寂非常的神色,不由引得不明所以的行人也三言两语起了争论。空空荡荡一条街一瞬便热闹了。 “是哪处又出了事端么?”天香亦望去,杵着下巴,问得淡然。 “或许是吧……” 这处虽是偏了些,却并不时时太平,年年月月待下来,这般阵仗仍是初见的。再者,梁大娘也并非夸大其词之人,这般表现,恐…… “叩叩” “冯大夫?” 门外来了位病患。 “去吧,只顾着同我闲聊可不成,还是客人要紧。”天香推推她,待见着了背影,遂起身到后堂厨房,寻点吃食。 “什么?”一碗热粥还没喝上几口,偏又传来了冯素贞的惊呼,随之是落笔的声响,陷入了一段冗长的沉默,只听闻那客人陌生的声音细碎地念着些什么,街上骚乱未散,如何也听不清明。 天香应声寻去,柜檯内的冯素贞似魔怔了一般,满目惊骇如波涛汹涌。 “怎么了?”她掌心抚上那人僵直的肩膀,轻声问。 “是书院的李夫子去世了。”客人恻然解释道。 “什么?李夫子去世了!” “唉,多好的一位先生……”说着便将药提在手里,跬步走入了阶外的混乱之中。 李兆廷死了? 肩上天香指尖的力道蓦地收紧了,甚有些颤抖,随之坠落。 她同样陷入了骇然,无法自拔。冯素贞知晓天香定是误会了什么,以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背,紧紧抓在手里,抚平些微战慄。 “天香……” 未待她说道什么,那人便猛地挣脱,扶着柜檯推开几步,“你,他,他已经……” “去世的是另一位姓李的老先生。” 另一位? 啊,没错,书院另一位夫子似乎也是姓李没错,前日还来了这儿买药。 “先生为人宽厚,这两三年帮了我不少,于我而言亦师亦友。”说罢,她靠近些天香,足尖微抵,将她发髻上稍有摇晃的簪子扶正,戚嗟嘆道:“待小安乐醒了,我们再一起去吧。” 外头街上的动静平静了些,天香正迥然着方才自己的表现,又一人沖入,断了她的思绪。 “冯大夫不好了!李夫子他,李夫子他出事了!” 一位对面酒馆的小二,跑进堂来还带入了一阵清风,天香将飞扬的细发拨到到耳后,“是哪位李夫子?” “自然是年轻的那位!刚才官府来人把他带走了!” 第24章 为欢几何 (一) 这两日,李兆廷总是有些精神不济,先生见其日日不见消退,不免担忧,便昨夜里寻来李兆廷小酌几杯热酒。 人生难免停辛伫苦,不过逆旅一遭。先生再如何豁达,苦闷多多少少还是有的,由他倾诉来往的不如意,酒劲上头,话也多了不少。似一见如故,认识这几年,如此侃侃而谈却是头次,便也没了分寸,天南地北,无所不及,直至深夜仍未散去。 翌日一早,待隔壁户的大娘为送来一些余足的蔬食上门,入户便是见着了躺在橱柜下的老者,脑后亦有鲜血渗漏,已经干得彻底。 公堂上,依着李兆廷的叙述,昨夜最后的记忆,是落在听闻先生院子里埋了一坛老酒那一茬,说是要将它挖出来,可直至他逐渐失去意识为止,也不见老酒的踪影。最后,还是那年轻的带刀捕快叫醒了趴在里屋桌前酣睡的他。 等冯素贞与天香携安乐赶到时,正碰上李兆廷被扣押着过街,去往衙门的方向。 耳边参杂喧闹得很,天香却恰对上了他的视线。 披头散发,显得颓靡又狼狈,而那眼神亦如是,已被现实拔除了任何光彩,那副麻木空洞的表情她并不陌生,时常从地牢里已受了死刑的囚犯们眼中见过。
第46页 可视线中心那人偏偏是冯素贞的归宿。 只因那是冯素贞的心上人,即便心中怨言颇多,如何替她不值,放在往日嘴边的挤兑话语半句也没说出口,怕她伤心,怕她难受。 正欲上前,靠近些去,一旁冯素贞却将她拉住,轻摇头。 人群之中那人已将视线移去了,一晃神,便落了个萧条的背影。 随那人的离去,药铺前街上的热闹也逐渐散去了。人来人往,偶有近邻上前抚慰,冯素贞皆笑颜一一应去,面色倒是无一点异常,只些微的担忧集眉梢,寒暄几句便又是见着了追赶着人流,走在末端的冯少卿,左右交代,遂一同赶去了衙门。 该验的验,该查的查,官府上上下下因这鲜见的一出命案折腾了大半天,事情的最后,终以那位年轻捕快的失职,李兆廷当堂释放落下帷幕。 看似荒唐的一场闹剧,却是确确实实出了人命,而那位常逐笑颜开的老先生也确实是不在了,且还是因酒后怕高处寻物而摔死的,院子里那一坛已数不清埋了多久老酒,到死,他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引颈望去枝叶间苍穹的白光,已约莫到了末时尾,天香摸着那坛尚还沾着泥渍的墨色器皿,坐在深山里两个小小凸起的坟头边上,心中似打翻了那五味杂陈,甚不是滋味。 这位先生,她前两日是见过的,那时,先生虽是瘦骨嶙峋,脚下略有虚浮,面色尚且红润,精神抖擞,背手在身后,一派古板的书生气,却乐乐呵呵取笑了她与冯素贞两句,提着药,往哪处走去了。 那时,她尚不知晓太多,只觉得这是位有意思的老者,那般逍遥自在的人生,当下,她着实是羡慕的紧,哪还记得,原来这世上人人都是各有各的苦难的。 冯素贞将墓碑插进新翻的泥里,拍拍掌上的木屑,从不远处走来,坐上她身边的石头,笑得释然,“先生无亲无故,一世孤苦,往后同他亡妻一块儿,至少不会再孤单。” “是啊……” 林风萧条,捲起了一地花白的纸钱,在密密麻麻的枝叶间盘旋,随新土里柳枝迎风摇曳,背嵴的寒意顺着骨肉攀爬上她的颈窝。 天香往冯素贞身边靠靠,紧紧衣襟避去一些瑟然,低声念道: “到了地下,也不必受这人世的苦痛……” 天香见惯了死亡,这么些年却总归是不能习惯。 一个记忆中如此鲜活的生命,哪能一转眼就这么没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她搂住旁侧女子的肩膀,相倚靠在这荒僻的冢地,“皆各有命数,只珍惜当下吧。” “命?” “命……” 在遇到天香之前,命运这东西,她是从来不在乎的,她骨子里的叛逆也从未允许她去信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再看看如今的她,竟仍是无法挣脱命运的捉弄。 林间已起了夏虫的鸣叫。肩上,天香绒绒软发轻微蹭过了她脖颈的软肉,她左右寻着舒服的位置,喑哑着嗓音唤道: “冯素贞……” “如何?” “若是告诉你最后只剩了三天光阴,你会最想做什么?” “……”冯素贞陷入了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是我的话,我会把心里想说的话通通都告诉我想告诉的人,再睡上几天的觉,舒舒服服地死去。” 说这句话时,天香是笑得开怀的,望着斑驳树影间灼灼的光亮,温柔爬上眼角,消融了她心尖上的哀嘁。 “你呢?”她问道。 “若是我……” 那人仍是支支吾吾,天香等了许久,受不住了,便挣脱开她的臂弯坐正身体来,“你该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 “我,知道……” “那你……算了,不愿说便别说了,也不是非要告诉我不可的。” “有些事,还是藏在心里更好些。”天香颓然笑笑,提着酒站起身来,“待我把这酒都留给他们夫妻俩,我们便回去吧,时辰也不早了,小安乐该等急了。” 走到墓前,解开罈子的封口,她缓缓将那醇香的流水浇到碑前的土上,不过片晌,一曲絮絮绵长的葬歌便从她唇间吐露。 低吟浅唱着些冯素贞尚听不清明的词调——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一曲短词末了,似冬雾一般散去无觅处。 “这是我到中原游历时跟一位老婆婆学的,”天香回身,雀跃地问她,“如何?我唱得可好听?” 那眼里熠熠生辉的星辰却教她看得愣了神。 顿了半晌方回神,笑答道:“好听,很好听。” “那便好,”她几步到冯素贞身边,笑盈盈挽上那人手臂,足下轻盈,踏上回路。 “你若是说难听,我便丢下你自己下山去。”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隅。子规清冽的嘶鸣直上云霄,划破天际。 一道空寂,少女藕节似的手臂由几层细纱包裹,触上了她腰上的软肉,一点骨骼的痕迹,却仍是万分绵软的,若藏着春江的流水,微漾,且盎然,无论如何探寻,只见得着春色满目,由人甘愿消匿其中。
第47页 迎面,似乎连这林风也变得温柔了几分。 “天香……” 未待天香应声,一股突然的力道便将她催促着迎上那人怀抱。 “天香……” 那人一遍一遍念着她的名字,臂弯也随着耳边的呼唤逐渐收紧,顺便也一寸一寸将她的理智拔除。 她抱得着实有些紧得过分了,过分到天香似乎能一一感受那人身体的起伏,不放过一点细节。依着身体的记忆,一道暧昧的曲线一瞬便映入了她的脑海,不住得教她想入非非。 “怎么了……”她问得无措。 “你刚才不是问我如果人生最后三天我会想做什么?” “嗯……” “我想说。” 说罢,那低哑声线喷散的热浪未全数散去,冯素贞便与她分开些微距离,面向而立,桎梏她上臂,眼神迷散且炽热,直直将她盯着。 “天香,我想告诉你。” 天香慌乱受着那人眼中的迫切与痛苦,以及其它一些她如何也觉得陌生的情绪,她只隐隐觉得有些危险,摸不清源头,便也没了答话的思路,只由着心中擂鼓之声的怂恿,甚不加躲避。 “如果人生还剩最后三天……” 唇瓣倾覆而下。 须臾,唇齿之间萦绕的已全然是些女儿的软香,涌进鼻腔,呛人得很。 酒罈蓦地落地了,那一声响天香却一点也未听闻。眼前的白光刺痛了她的双眼,连她最后一点神志也将其夺走。 天启三年四月初九,妙州城郊后山,冯素贞吻了她。 酒罈正顺着迟缓的坡度向山下的方向游去,不过几丈距离,便磕上了某人足尖。 冯少卿将罈子捡起,看一眼身旁李兆廷的脸色,轻咳一声。 随后,少女便推开了另一女子,携飞红落荒而逃了。 李兆廷瞥一眼公主穿梭进林间的背影,遂望去冯素贞的方向。 而那人竟只是立在那头,态度从容,朝他二人清浅笑笑,任凭他如何找寻,也未发觉任何一点歉意,或是狼狈的神色,只一点不易察觉的赧然浮现。 冯素贞信步走去,与他颔首示意。 李兆廷做不到她那般泰然自若,无论他如何伪装,面色总归是有些僵硬的,便回以颔首,紧了紧手里祭拜的物什,与她檫肩而过,走去先生的坟前。 嘆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这一词句,几日前,当冯少卿询问兆廷是否与素贞之间出了劳什子嫌隙时,他便哀郁将其念道,说是出自素贞之口,他却万万不敢去信。 冯少卿多少也年逾半百了,他自认古板,今日见她二人相拥竟一点没有讶异。 如何说道呢?尽管他这个父亲向来不称职,累年往尔,自己儿女的那点心意、那点郁结却着实是无以忽视的。 “爹,你来了。” 冯素贞上前接过冯少卿递来的酒罈,跟他身后,走到树荫下的暗处。 他背手于身后,沉默许久终究是没道出半句,如鲠在喉,几番挣扎只颓然嘆了一声。 什么天伦之乐,偏偏好事多磨,乐极生悲,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说到头,只怨他咎由自取罢。 “爹……” “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冯素贞噫噎,一道苦涩上涌,冲去了她多余的后话。 “走吧,公主该等着急了。” “爹……” “快去吧……” 经年而过,他已心软了许多,纵使再没了当初断去她情丝的勇气,当下,却着实无法给予衷心的一点支持,便顺势没了作为,任她放浪形骸,不加插手。 树林中,他远远望着,待一点见不着了女儿的背影,方才转身,走出阴霾,踱步到不远处先生的坟前去,悉心祭拜一番。 第25章 乍惊梦 (一) 天香似乎又做了一道长梦。 梦里,她见着了许多人。 满街扰扰攘攘,她看见了李兆廷被扣押着行街而过,看见了那位常嬉笑的老先生僵硬着身板躺在担架上,看见了冯老头异样的目光。 她走在长得要命的街上,穿过了公堂,穿过了山林,立在两座凸起的坟前。正日光锋芒,她敬了一杯冷酒,唱了一曲葬词,也一併拂去了那人眉间半缕愁思。 幽远的曲调飘去了缈缈窵远、无以触及处,恍恍荡荡,似那皑皑冥纸,漫天坠,扑地飞,随风,便如何也触不到苍草新泥,在她头顶,一圈一圈地盘旋。 而后,她被紧紧抱了住,由冯老头和李兆廷目睹着,那人吻了她。 那吻很是柔软。长远的,不深不浅的,却着实是烫人,一刻,便深深烙印在她心口。 点滴须臾而过,由悽厉的叫声夹杂,她逃去了。 远远,不知逃去了何处。 那是她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音悽惨不像样,怪是慎人,换去了那词葬歌,似无休无止一般,在她耳边萦绕。 梦同现实一般,蒙上了可怖的浓雾,让她在其中迷了路,层层深林间如孤魂野鬼四处晃荡。 悲喜换替,忽而,她听闻了林景年的呼救。
第48页 她由着声源拼命赶去,却眼睁睁见她消失在了烟雾之中。 周遭倾塌陷落,摇摇欲坠,宛然秋冬的枯叶,纷纷归路,不得挽留。 梦的最后,是冯素贞跌下山崖的画面。 戛然而止,她身后已站了许多人—— 一剑飘红,张绍民,及排得老长队伍的侍卫…… 指间虎口的刺痛逐渐消散了耳边她一声声沙哑的哭喊,逼迫着她睁了眼。 天香惺忪转醒,方入目的是四面扎眼的白光,随意识稍有扭曲,左右晃动。 “醒了醒了!”是一声少女盈盈的惊呼。 眼前尚且迷濛,她定睛细看,竟是桃儿杏儿那两个丫头,以及一位大夫打扮的老先生。 桃儿杏儿,自她出门那日,便求着闹着硬是要同行,她这短小的旅程已是过半竟还真的遂了她们所愿。 老先生轻抿指尖,捻起刺于虎口的长针,稍作拾掇,与那两丫头交代了什么,完后,便阖上门,与候在门外的张绍民说了什么,方才离去。 那两个丫头俯下身来,手舞足蹈,雀跃地对她说着什么。浑浑沌沌,天香却如何也听不清明,只清浅笑笑,并不作答。 “我睡了多久……” “已有五日了。”桃儿扶着天香虚软的肩臂坐起身,答道。 她接过杏儿递过来了热茶,吹去云气,微呷一口,笑言道:“这大老远的,皇兄竟是批准了你们两手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同行,也是稀奇了。” “有我二人同行,皇上自然是能放心些的。” “皇上是要我们带公主你回去,听闻是宫里又出了事,公主,你若实在……” 察觉天香脸色一瞬陷入木然空沉,桃儿连忙拉住似要交待她心中所想一切的杏儿,接过天香指尖若摇摇欲坠的杯盏,似是而非地岔去话锋,“公主,厨房的饭菜马上就好了,你先休息着,门外张大人该等着急了,我去知会一声。” 天香轻瞥一眼轻阖的门扉,收回视线落手中微凉的茶面上,眼睑低垂,不掩颓丧。 “杏儿……”她轻唤道。 杏儿应声,停下手里的动作到床蓆边。 “睡的这五日,我又做了梦。” “哦?是什么有趣的梦么?” “不,是一个很恐怖又很荒唐的梦。”她把玩这手里的茶盏,轻声念道,“我竟然梦见了林景年和冯素贞接连被推下了山崖。” “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天香笑得难看极了,抬眼望去,杏儿亦如是,扯不起半点嘴角,偏还强颜欢笑。 “是,是……”她怔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避着天香视线不见,连连颔首应声。 正门外桃儿领着婢女进门,将各色饭菜摆列桌上,遂慌忙起身,“公主,先吃饭吧,等吃饱了我再慢慢听你讲这几天你做的梦。” 她面色晦暗不明,似有所思,天香视之,隐隐有所感,对于那些她甚至不敢去细想的事儿,她终究是察觉了几分,不禁胸口泛上窒闷,似周遭一切皆向她挤压而去,令她喘不上气。 “桃儿!” “在……在。” “你告诉我,她们是都安然无恙的吧?” “呃……”桃儿对上杏儿不住眨眼的视线,小心翼翼左右看看,“这个时辰,林大人大概是还睡着吧。” 天香松下一口气,悄然放下了心中的千斤坠。林景年手无缚鸡之力尚且无恙,冯素贞也定然是不会有事的。 她武功那么好,绝对不会有事的…… “那,那冯素贞呢?”天香指尖微颤放下冷茶,万幸嘆之,“本公主都醒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来看我?” “……” 回答她的是一室的沉默。 她二人退到一边,双手交叠于身前,半句也不言语,端着讳莫如深,一副似要领罚的模样。 “你们不说我自己去看!” 话音未落,天香便气急下床。 二人连忙上前扶起因双腿虚软而跌在床边的公主,处处阻拦,半哄半骗说着“待吃了这一餐食,身体无恙了,冯素贞自然会生龙活虎出现在她面前”这般鬼话。 天香无力挣扎,坐在床边,由心中哀嘁压制,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是生是死,难道你们要瞒我一辈子么……” 公主再一次哭了,且还是在她们这两婢女面前。 桃儿杏儿将其目睹,不禁哑然失色。 在出行前往妙州的前夜,皇帝私下宣召了她们。 虽这位年轻的皇帝早早便神采不在,那一夜,他的面色却是尤其黯淡的,蒙着浓重的灰,给她二人下了死命令: “若五月前未能将公主带回,便叫庄嬷嬷提头来见朕。” 如此,她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现冯姑娘仍昏迷着,不知何时方能甦醒,这两日便是最后时限了,若是公主心生留恋,该是如何? 抑或不仁,抑或不义罢。 不仁,只因一时心软,断了一无辜人的性命。 不义,经年累月,公主总处处护佑她二人,却在关键时刻教她们只能眼睁睁将她的伤心与无奈目睹,如何狠得下心?
第49页 “公主,我扶你去吧……” 说话的是桃儿。 她说得较往日更加低沉。那时,天香尚未察觉一点异样,因心心念念心上那人,一点顾不得其它。 (二) 身后的屋里尚未动静。 月台花榭,矮轩窗下,张绍民焦灼候着。 所处之地是旧时的冯府。偌大的庭院因着往昔不详的过往,搁置几度春秋总是无人入住,且时下突生变故,张绍民便将其便宜购置麾下,妥帖安顿了仍旧昏迷不醒的公主与冯素贞。 在事发前的几日,因对东厂的行动有所疑虑,冯素贞与他商议,说道,是怀疑那些暗处的虫蚁寻了别处的人手,安插他等身边伺机而动,方得如此平静从容,久久也不见动作。 然则,于江湖之事,他二人总归是不尚了解的,便找来阔别许久的一剑飘红。几遭筛选排查,方得知,江湖之中除他之外,另一位风头正盛的赏金猎人——无常。自天启二年,他以这二字出入江湖,不出足月,因一宗扬州首富的命案名声大噪,成了人人无不知晓的名号。 同时,也成了江湖中唯一一个无人目睹其真容的行猎者。 若说保险,他自然是上上之选,其二,在所有能叫得出名号的杀手中,只他一人从未踏足京师顺天府,连中原也鲜少踏足,徘徊江南地,作势占据了这方地盘。 翌日清晨,从客栈的小二、街上贩买草药的少年与时常出没客栈行踪不定的酒客——几位近日与林景年交好的人中,由其手下上前试探一番,最终将目标定在那位虎口与食指一二节处结茧尤甚,且指甲缝鲜少淤泥的贩药少年身上。 恐林景年露出马脚坏了时机,应冯素贞信中建议,便一点不将心中定夺告知,瞒着,顺应实时。 直至初九那日,因一宗意外的人命,浩浩荡荡满了市井,本就不见人烟的荒山便更是清冷,少年以採药为原由领着林景年上了山。 见况,张绍民密处的影卫召集,欲布下落网,却被林中暗处的东厂人马拦截,拖去了时间,由一剑飘红只身前往。 待他脱身赶到时,早不见了林景年身影,天香倒在一旁,已意识不清,应是中了什么蛊毒,只一剑飘红与那少年僵持着。 他这一现身,即便那人有了通天的本领,以人数优势压制,一役告捷的自然也是他们。 张绍民理所应当地这么想,眼见胜利在望,突然闪现的又一人影却教他措手不及,一战惨败…… 记得冯素贞是与他提起过的,望他留意一下药铺附近的一位年老的贩子,那时他已定了目标,又或是下意识想证明些什么吧,便未将其提醒放在入耳,只一心扑在所见的靶子上。 后因耳边公主的抱怨,药铺,他便也不怎去踏足了。 如今冯素贞不过布衣百姓而已,再拉她一同摊过这一浑水,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便只如往常一般,定时交付短短几字的信笺,全然断了与其商榷的念头。 可谁能料想,“无常”这二字下,藏着的,竟是两个人。 一道黑影闪过,是一位佝偻却身手矫健的老者,倏得穿过林木,将一旁意识不明的天香挟持了。 他两指掐着天香的咽喉,挪移着步子到崖边。 掌下的少年见状,一瞬挣脱他的钳制,反客为主,到他同伙身边。 张绍民与一剑飘红小心翼翼后退些,不敢有不点不当的举措。转瞬物换星移间,他又陷入了受制于人的境地。 恰这时,林里冯素贞正赶到,在那二人挟持着天香跃下山崖之际飞身扑去。 她的动作尤其利落迅猛,翩若惊鸿,没一点犹豫便跟随而去。虽张绍民同她与一剑飘红一併冲去,却终是在脚下碎石滑落时顿了足。 顷刻间,“功名”二字生冷将他绑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探身望去,冯素贞抓过天香手腕,借力将其甩上,由紧随其后的一剑飘红接住,收回尚留有余地的足尖,踏上崖壁伸展而出的枝叶,足下生风,回到崖上。 崖下仍是没传来一点声响。 何等的深,似乎能吞噬万物。 而后,也不知天香缘何清醒。药劲未过,她虚软无力挣开了一剑飘红的束缚,失魂跌坐在崖边。张绍民尚未回神,亦如天香,望着脚下的云雾,连唇齿间的唾液都带了苦涩味道。 须臾,还是天香的哭喊唤回了他。 天香那悽厉的声响回荡去了老远,一剑飘红处处阻拦,却如何也唤不回她的理智,没了法子,只得一记手刀落到她颈后,方才安静下来。 屋里,桃儿杏儿的惊呼传来。 张绍民断了脑中思绪连忙起身,在门口左右踱步,待大夫从推开门扉从屋里出来方急切迎上。 “大夫,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了,喝上几方药再好好修养几日,余毒自然褪去。” 张绍民瞭然点点头,退开半步,由身后的侍卫领着大夫踏出门庭。 天香中的是使人入梦的蛊毒,半梦半醒间受着梦魇的罪,且拔去她周身的力气,对身体是无碍的,长久的修养自然得以恢复,便也没了费时费力去寻一点解药的机缘。 身后屋内悉悉索索有几分声响传来,他知晓,生机终于在这冷清处扎根生长了。
第50页 张绍民靠近些,落座在廊道一侧的长椅,摩挲着结了厚茧,冰冷的指尖,恍恍惚惚,逐渐得以安适,那声响即便听不明了,心里得到的慰藉却是丰厚的。 在此事之前,较于冯素贞,他总以为只单单少了时机。他不过没那么幸运罢了,却将珍惜的一切都交付于她,而她,偏又一件件弃之如履。 长此以往,心中怨气已堆积得高大,可那慢去的一步距离蓦地似洪流而过,将他积怨沖得零落,如秋冬的落叶,遍布长街,偏还受着冷风,任他狼狈地左右捡拾打扫,却一点收拾不得。 “吱嘎——”门被推开了。 张绍民应声看去,是桃儿出来了,与她交付几句,便去了后厨的方向,俄顷,领来一道端着餐食的婢女又入了屋里,再依次退出。 张绍民魂不守舍,木然与其颔首,左右彳亍,望去院子里一剑飘红的方向。 空无一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候了许久,屋内又起了骚动,天香细弱的抽泣声令他愕然顿了足,良晌,桃儿杏儿扶着天香从里头走出来。 几步之外,张绍民足下僵硬得很,欲迎上前去,却如何也挪不动步子。 对上天香视线,一道寒光入了他眸中。 天香低压着眉,愤然推开桃儿杏儿,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颤颤巍巍走到他面前,抓着他前襟,目眦尽裂。 “张绍民!若是她醒不过来了!你打算如何?你要如何!” “等护送公主回到宫里,我便向皇上请罪……”他并未挣扎,丧然道,“若公主要微臣一命偿一命,微臣万死不辞。” 天香的手有些颤抖,死死将他盯着,似要将他看穿,桃儿杏儿上前阻拦,僵持了片刻,她败下阵来,甩去,扶着围栏,狼狈赶去冯素贞的方向。 张绍民亦步亦趋,远远跟着。 立在窗外,望去,天香低伏在床榻边,呜呜咽咽的低泣传来,守着沉睡的那人,念着些催人泪下的谵语。 冯素贞,他们最后是在崖底找到的,因她的纠缠,本可逃生的无常二人留下了一人做了垫背,小小的缓冲保了她一线生机。而林景年,是在崖中段的树丛中,设了陷阱,由网禁锢着,且先对方一步将其救下,所幸无碍。 摔在崖下的是年长的那位,在药铺附近贩着些便宜草药,面目黧皱的老先生。 他二人以爷孙自称,冯素贞曾向他提起过,恰恰是自他等人马前往妙州时方出现于药铺附近的。 那几日事端不断,她稍有留意,却因察觉不到一点异样也就罢手了,却在一日天香以消去她身心繁累为由,为她从贩子那处购回了桔梗等数种草药起,察觉了几分。 那些桔梗较之一般更加均匀丰满,且清洁得当,以寻常人家来说,着实是不易的。冯素贞如此说,张绍民却未将其放在心上,只见眼前境况,执拗不顾。 廊道那头,另厢房的林景年问询赶来。 “听说公主醒了?” 他点头。 “现如何了?人在何处?” “在冯素贞屋里。” 语罢,林景年同样露出了晦涩神情,蹙眉微点头。 穿堂风过,二人皆是沉默了。 喉间的千言万语便让它烂在肚子罢。 第26章 枉自嗟呀 (一) 前两日后山的骚动惊扰了里屋神志断续的夫人。尺寸大的窗槛,鹤发的女人从其间探出头来,望去深林的方向,几缕担忧便浮现上了那僵木的面容中。 “似云,去看看吧……” “是,夫人。” 高似云停下手里播撒谷雨的动作,敬颔首,走出脚边的野禽群,推竹扉向长林更深处遥望。 一阵短风过,林冠之上点点密麻鸦青色细长的身影如霜乌,骤而离去,须臾,着黑红劲装的男人从斑驳的光影中冲出,背着一位棠红的女子,面色铁青,怒目睁眉。 越过高起的石块,背上女子因颠簸侧过了脸。入目,是那位自称姓闻的公主,已不省人事。 而那男人似也将她留意了,顿住踏尘的脚步,上前来,短言解释交代几句,未待她应声便将女子背进屋里,风风火火,留下一长排侍卫,又折返回了林中。 站在榻边,高似云懵了住,左右瞧瞧,身后暗房门扉半掩,露出夫人半张苍白的脸。 那是旧时得了疯病,鲜为人知的侯爷夫人,因着恩情,在那场灾祸降下,侯府已落了个食尽鸟投林,上上下下如鸟兽散,乱作一团。她凭着几流的功夫,移花换柳,将其从府邸西侧后厢房救出。待再次见到她时,是真疯还是假痴,她早已没了辨别的余力。 不过半百年纪,却早早满头华发,似风前残烛,老得不成样子了。 高似云回身,云步至其跟前,微歉身念道:“夫人。” “那,那是……”她足尖微颤,从阴翳中走出。 “是旧人。” 她知晓,夫人定是眼熟了。 暗无天日的前半生将她囚禁了一辈子,躲这村野处苟延残喘,哪想竟再现了宫中人物,真真似上辈子的旧事,梦抑或现实,混作了一团。 夫人跛行至公主榻前,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凝视了许久,等她抬眼觑向她的眉目神情时,察觉浊泪已是湿了腮边。
第51页 那双枯涸的眼再一次湿润了…… 冯府的后厨,高似云屈膝蹲在烟霭漫溢的砂锅前,轻摇蒲扇。 事发初,混乱得很,待后来张大人另寻了住处,她仍是跟着,以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为由留下,几次推却,却执意不走。 若说缘由,夫人暗里的意思,也算是一层吧。 她端着药,走过长而窄的廊道,所见是立在冯素贞门前的二人,张绍民与林景年,再靠近些,便隐隐啜泣声入耳。 那是公主的声音。曾经闻名天下的刁蛮公主竟哭得这般断人肠。 高似云与他二人颔首示意,由立门两侧的丫鬟推门,踏入,那陈旧的声响已惊扰了屋里的人。 她怔然弥望了一眼床榻上了无生气的人儿,与低伏席边的公主,将汤药交付于桃儿杏儿,便匆匆逃离了。 张大人的人马从山谷中寻到冯素贞是在事发后的第三日,那时,也是站在这门口,向屋里望去,那双青葱玉手已彻彻底底被染上了红色,血肉间混着砂砾,狼狈得不成样子,稍稍靠近半寸步子,便眼底酸痛,目不忍视。 她们的过往,高似云不甚了解,只听过一点风闻。 传说中,驸马是个文武双全却倒霉的人儿,做了皇帝的女婿,娶了野蛮的公主,受尽折磨;过了小半年,又说她二人是举案齐眉、鸾凤和鸣的;到了最后,江湖中盛传,她们是情同姐妹,对冯素贞而言,再难还公主的情深意重。 现再看来,她心中多少也有了答案。 入了夜,高似云再次前往送药,至窗前,屋里的对话传了几分入耳。 “……便留这吧,公主……” “回宫后,我与桃儿定有办法向皇上交代的。” “是啊公主,放心留着吧,后事…… 无需担忧,会安然无恙啊。” 两个丫鬟一来一往,言语间是呜呜咽咽的哭腔,公主却半句也没说,沉默了许久,高似云在廊外候着,直至确认里屋再没声响传来,方才叩门而入。 “高姑娘……”桃儿擦擦泪,歉笑上前接过托案,“让你见笑了。” “无碍,人之常情。” 公主扶起冯素贞上身,接过桃儿手里的药碗,一勺一勺,悉心餵其咽下。 较之今日上午,公主已平静了许多,却是那种认了命,绝望的模样。 她受着那般压抑的氛围片刻,便退出了,正瞧见廊道那头小安乐跑来,与她问好一声,遂跑进了屋里去。 那孩子的到来应是触到了公主的柔软处,她放下药碗,紧紧将那孩子搂进怀里,抚拍着背,轻念道:“没事的,会没事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 公主好不容易收去的泪水又决堤了。 高似云将门拉上。廊道尽头,冯父正踱步走来,到了跟前,只听着屋里的声响,并不打算进去。 “既然公主醒了,便让公主陪着吧。”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疑问,冯父答道。 从林公子那儿听说,桃儿杏儿那两个丫鬟随京城的人马赶到妙州,是受了什么旨意的,见那时她凝重面色,想来定是缓和余地稀微的重旨。 高似云这般猜测,却不料,离别来得竟是那般的快…… 翌日,当她再次前来冯府时,行色车马已在望不到头的长街上排得老远。 鞍马之上的张大人面色晦暗,抿着僵硬的嘴角,其身后,公主方从门阶款步而来,轻提罗裙,欲上到马车里。 “闻姑娘!”高似云挤过人群唤道。 公主应声望来,一点短暂的生机浮现她眉间,遂推开阻拦的侍卫,奋身朝她跑来,喑哑着嗓音道:“等冯素贞醒来后,帮我告诉她,等我。” “请一定告诉她,让她再等我一会儿。” 她神情很是坚定,像是下了什么深刻的决心。 高似云愣然点头,却见公主神情一瞬愕然,顺其视线回身望去,是夫人花白的发髻。 夫人应是对上了公主的视线,正慌忙离去。 “我走了……” “一路顺风,闻姑娘。” 车马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宅门里,冯父颓然嘆一口气,背身朝厅堂走去,高似云亦跟去,进到府里。 旬余日后,当冯素贞终于醒来时,冯府早已空荡冷清得很。 往日受了她恩惠的邻里听闻此消息,皆上门送些家常的吃食来,户限为穿,热闹了几时辰又平复岑寂,难听闻声响。 她颓然坐在户堂一侧的老爷椅上,失了魂似的不知望着哪处。 “怎么就下床来了?”高似云端着药碗从厨房走来。 “我也该出来走走了。” 高似云清楚记得,在她睁眼那刻,迫切追寻着已回了牢笼之中那人的眼神,以及知晓现实之后,眼中泛滥的落魄与悔恨,何等深刻。 在那些人物离去后的当夜,冯父跪了她,跪了她一个向来卑微的后辈,说道只愿儿女平庸无恙过一生,即便享不了天伦之乐,也不愿她再踏足那块是非地,哪日落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向她死去娘亲交代? 是为她瞒住天香的託付,为她忘了那不足月的短梦,即便再不成婚,作个平凡的市井大夫也是极好的。
第52页 “近半个月了吧……”冯素贞引颈望去厅堂屋檐之外高远的苍穹,似回忆着久远的旧事,“自她离去起……” “先喝药吧……” 她总归是想说些什么当做安慰的,可一想起冯父的乞求,又觉得无论说任何话语,都是良心不安的,便只端上药来,将话题涩涩岔开。冯素贞却并不接过,牵起嘴角,嘴边自顾自地念叨: “她就这么走了,甚至不愿再见我一面……” “关于天香的事,这几日无论我如何询问,父亲总是讳莫如深,避而不谈,”望向她,“高姑娘,你告诉我好不好,其中所瞒之事,即便她真只为躲我,我也……” “我,不知道……” 话音落下,她便似受了晴天霹雳,又似清醒了一般,怔然许久,失神地问:“当真……” 面对冯素贞的乞求,她不禁有些心虚,握着热碗的手指紧了紧,启唇,话已到了嘴边,遂又咽下,将汤药轻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念道“当真”,便出了厅堂。 而后,她再没去过冯府。 她的不忍心教她无法再坦然面对她,亦不知该如何编出几句妄语,滴水不漏地将其哄骗了过去。 她是骗不得她的,即便眼见她起高楼,眼见她宴宾客,最后还眼见她楼塌了,在高似云眼里,冯素贞始终是那个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干坤的绝世驸马、少年丞相。 (二) 初夏,这江南地终是落了梅雨,整整旬日,绵绵不断,一点没停息的意思。 这阴潮的天气也顺势带来了夫人身上大大小小一系列毛病。 她不过寻常人家,再养着体弱多病的夫人,着实是困难,这几年,若无冯素贞伸出援手,哪撑得到如今。 今日,又与父亲因夫人的问题起了争执。 望着父亲气急走出茅屋的背影,她颓然坐回椅子,夫人从里屋探出脑袋,佝偻着向她走来。 高似云连忙迎上,搀扶上夫人嶙峋的手臂,静静听着她絮絮几句宽慰的话语,并不作声。 夫人已时日不多了。 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消磨得所剩无几。 夫人曾说起过,那遗孤,是她此生唯一遗憾…… 或者说,是活着的念想吧…… 月底,端午将近,冯素贞于府邸修养几日,待身体恢复了几成,其父便遣散了张绍民留下的数数下人,拾掇拾掇搬回了药铺。那一纸房契收起,他好好藏着。 现,她的身体尚劳累不得,以此理由,冯少卿将她困在二楼房内,除非不见一点血痂,不然不许出门,且担去了家里的大活儿小活儿,听不进她半点说明与解释。 他这是想困着她,直至她断了对那人的非分之想为止啊。所图之事何等的显而易见,相互分明是心知肚明,相觑之时偏又避重就轻,不愿牵扯半句。 端坐在案桌前,望向窗外,檐下的芭蕉雨落得断续,湿意未褪,夹杂迟疑的脚步声,将停。 推门,来人是高姑娘,娥眉倒蹙,似心事重重。 “来了,”她停下搦管研朱,莞尔一笑,轻扬下颌一指不远处的椅子,“坐吧。” “你知道我会来?” “这黄梅雨日日不停,夫人的身体可还受的住?” 冯素贞字字说得轻巧,听闻者却迥然,惊愕反问:“你知道?” 高似云未曾料想,将她辛辛苦苦瞒了三年,竟一点无用。 “小安乐的生父,我哪有不调查的道理?”冯素贞慵懒靠上椅背,“只是不知,原来在你眼里,我竟是这般小肚鸡肠。” 东方胜是害得她家破人亡没错,却也救了她一命,且因她而死,两相抵消,哪能还有再怨恨于他的道理。高姑娘会因此顾忌,怕是那时走得匆忙,并未听闻此消息吧。 “从未得到,总比得到又失去来的好,夫人走到这步,我怕她再受了打击,能够远远望着,已是恩惠。” “是嘛……” “夫人时日不多了,既然你知道一切,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她正色道,“我知晓你始终是挂念着公主的,又放心不下家里的一老一少。 我可以替你照顾,了却你的后顾之忧。” 冯素贞沉默了…… 不求富贵,但求安稳,那孩子的身世,可以的话,便瞒她一辈子罢——这是师傅临前对她嘱託。 小安乐是东方家私生的遗孤,什么父不详,自然是假的。听闻师傅的后述,是那年师姐前往京城参加一位师兄母亲的寿宴,却不巧碰上了东方胜那位纨绔子弟,来来回回,且与他纠缠了上,最后,因何缘由闹得不欢而散,身怀六甲回了湖广,落个积郁成疾,难产而死的收场。 “那是夫人这世上最后的亲人,算是我求你了,就让她陪夫人走过最后一段日子吧。” 见她久久不答,高似云等得心急,扑通一声便跪了她,望着她,泫然泪下。 冯素贞视之,愣了半晌,忙上前扶起,左右思量,终是点了头。 师姐是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即便师傅未曾提及,她左右也猜中了其中始末。
第53页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她还不清的罪孽。 抑或,那时前往京城同时写一封信回湖广,让日后前往京城的师姐知晓她还有一个师妹可以投靠,便没了往后的那些丧事了吧,而小安乐,也不必顶着无父无母的标籤过活。 苦雨泠泠续又落着,高似云留下天香所託的几字,走入了溟濛细雨中。 其实,前两日李兆廷有来趟与她喝几口酒,那时,父亲所瞒的任何她尽数从他嘴里听闻了,却并不动作,她是在等着,等着高似云寻上门来? 夜里,小安乐已睡去了,她寻到柜檯前的父亲去。 而冯少卿似也看穿了她的心事,黧皱的眉目露出几分颓然的笑意,背过身,踱步到柜旁,摸摸索索,寻出一纸信笺,颤巍巍递到她手上。 “是公主留下的信。”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短短一句,她反反覆覆仔仔细细将其入目,遂绽了笑颜,拂起衣衽,朝老父磕下三个响头。 几滴水色染上了她膝前的青石地面上,愕然顿住动作,引颈望去,老父敛目背身,以衣袂拭目。 “虽知晓定是拦不住你的,爹还是做了这般多余的事儿,”他自嘲笑道,“可是怪我了?” “爹……” “我也别无所求,不留遗憾,平安归来罢。” 说罢,便破去红烛的光影,上了楼。 第27章 但长相聚 (一) 蟠青葱翠的院落,天香托腮呆坐其中,望着虚空,一动不动。 自那日离了妙州起,公主便日日如此,独独留肉身在深院,浑浑噩噩,不见灵气。身后两侧的丫鬟说是司空见惯,却总归是良心不安的,即便公主如何强调非她二人之过,亦无用处,只愧意增长尤甚。 在她那无一点光彩的眸下,连给予的微薄的一点顺心都显得徒劳。 “公主,林大人前来拜访。” “把她轰出去,本公主不见。”天香淡道。 林景年这一趟正称了桃儿杏儿的意,这么一位乐天的主儿,定能教公主不再阴郁,方眉开眼笑,见了转机,听闻公主的后话遂又慌了神,忙道:“公主,便见一见吧,说不定林大人是有什么急事呢?” “是啊公主,您这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是个事儿啊。” “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公主前两日不还刚进了宫么?”天香反驳,“再说,就她那有官无职的闲人,找我能有什么急事?” “自然是天大的急事。” 未见其人,先闻起声。林景年阔步行来,落座天香相向位置,熟落地遣散了玲珑婢女,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她总是习惯“擅闯”公主府。天香不悦斜睨一眼来人,呷一口热茶,遂掷玉盏于石桌上。 茶水飞溅了几滴,林景年瞧着那人脸色,知晓其心中余怨尚未褪散,便收敛了顽劣。 “我刚从张大人那儿来。” “是么?”天香微怔,凝睇着清苦的茶面,追问:“伤势可有所好转了?” “见轻许多,已能下地了。” “……” 见对面之人有所动容,林景年指尖摩挲着杯沿,忐忑道:“张大人有一事托我问公主。” “何事?” “可还怨他?” 剎那,缄默入侵。翠碧的茶面受薰风微漾,转瞬无痕。天香垂目斟酌着该如何回答,耽误良晌,轻笑几声,“不怨。” “已不怨了。” 妙州的那一场灾祸,张绍民自认失职,回了宫中当日便向皇帝请了罚,左右权衡,罚下八十杖刑,休养几日,其间,未曾相见,或有意而为之吧,那时天香亦不愿见他。 “至今日,那人的伤该是已经好了才是,生龙活虎的,为何怨他?” “当真?” 见林景年神情质疑,天香笑得颓败无奈,向后靠去,引颈,透过指尖刺眼的光亮望去苍穹。 “这几日,我想了许多……” “许是被妙州那一场美梦沖昏了头脑,才会让我忘了,即便不出那一场意外,梦余,我终究还是得回到这儿的,不过期限提前罢了。 是我当初应允了皇兄,往后余生再不生非分,才得了这短暂的三宿梦。” “又怨得了谁?”天香深深嘆道,引得几缕笑意愈发破败,“怨天公?还是怨我自己?” 一旁林景年静静将其听闻,语罢,遂又陷入了沉默,噫噎语塞,半句言语断断续续卡在喉间。 “那……那往后…… 有何打算?” “打算?” “……”林景年点头。 “有的吧……” 在回京的路上,她几乎盘算了一切,欲趁着夏苗的混乱逃之夭夭,仔仔细细,甚至连其中细节也并不放过。 在那日见到皇兄之前,她是这般下了决心的。 可一遭谈话过去,她却着实没了底,不知自己是否还尚存着一点勇气与冲动。 送走林景年,天香又入了趟宫。 穿过层层赤色的宫阙,她再次见到了皇兄——那位算得年轻却也算得苍老的皇帝。
第54页 不过这么些时日不见,她已觉得有些陌生了。 御案之上,东方由校的脸色尚未恢复,虽已入了夏,却披着锦氅,在笔墨奏摺之间轻咳几声,“来了……” “皇兄……”天香脚步游移着上前。 “庄嬷嬷说你近日郁郁寡欢,总不愿出门,今日这是怎么了?” “皇兄身体可还安好?” “坐吧,”东方由校搁笔,吩咐婢女上来热茶,“并无好转。” 前日前来时,皇兄与她说了些宫里的境况,说是在东林党和阉党的斗争中取得恐怖平衡的策略已行不通了,他这位皇帝如何不得人心,朝中歹人已起了异心,在其日常茶水膳食中动了手脚,下了致阴的毒物,偏还无从调查,只落得一具腐尸,在那不大不小的监栏院臭上了好几天。 皇兄本就体弱,且受着这宫邻金虎,难免不堪应付。 “朕不知还能再撑到何时,若是哪日归西了,身边也好有个至亲之人。”这是膝下无子的东方由校遣天香回宫所给的理由。 父皇曾告诉他,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只是不知,连曾经英明的父皇最终也落个骑虎难下的结局,论才气抑或谋略样样不足的自己须如何收场? “你若实在留恋江湖,朕驾崩后也无人能困得住你……” 天香抿着杯沿,并未接话。 今日所来,本是为出宫之事,听皇兄话语,即便是有意的苦肉计,却实在戳中了她的软肋,叫她再无法说出口。 寒暄几句,便早早离开了。 到那时,只【东方】二字,便足够留得住她。 (二) 宫里的生活总归是枯燥乏味的,一晃,已是间月。 天香无事可做,便学着冯素贞的模样抚弄着琴,弹着些哀怨的曲调,在一片宫商中消磨着闲散的时光,且以身体欠佳为由躲去了端午的酒筵,窝在这一方天地,哪儿也不愿去。 直至逾旬,林景年那多事的傢伙上门劝导,摆出一派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拖出门去的架势,没了法子,只得顺了她的意,亦步亦趋,不情不愿跟在她脚后。 待抬头瞧见那高远的宫门,才忽地反应过来,那人兴致盎然的雀跃模样,搞了半天,竟又是来到了这儿乏味的地儿? 天香一语不发,转身离去。 “唉唉唉,等等啊公主!”林景年忙上前阻拦,“再不进去该来不及了!” “有没有搞错林景年,这皇宫你没待腻我可是待腻了。” 又是这看傻子的眼神,林景年心觉无辜,解释道:“我听说宫里来了位神秘的大人,带着面具,无人知晓其长相。” 天香挑眉,不屑地轻笑一声。 林景年续道:“这几日在宫里可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公主,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好奇?” “不好奇!” 如此,她无奈妥协,“哎呀,拜託了,权当是陪我吧,我实在是怕了李进忠那阉人了,处处找我麻烦。” 一袭公服,偏还这慎人语气,天香觑她一眼,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受不住软磨硬泡,只得应声入了右侧午门。 “听说啊,那位大人是张绍民提拔的,连升好几级,直接从无名小卒升到了大学士。 比我当年的阵仗可是夸张多了,我好歹还有个当官的爹罩着,可听说他啊,无父无母,原先不过张绍民身边打下手的,这一下飞黄腾达,也不知惹上了多少祸事。” 林景年故作神秘在天香耳边悄声念着些无聊的话语,天香本是兴趣缺缺,细细想来又觉得哪儿不对劲,“大学士?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职位?” “这个……听闻好像是以辅佐丞相来着,搁置了有几十年了吧。” 天香将信将疑地点头。 “皇上为了他还特地开了个几乎已经废除的职位,你说,他是不是很厉害?” “你也很厉害啊,仅凭着木工手艺竟还当上了一品官。”天香取笑道。 “这能一样么?我那无一点权利的虚职哪能跟他的比?” 正聊着,便瞧见远处张绍民从奉天门前的长阶走下,其身后,零零散散是些大腹便便的官臣。 张绍民向她行了个参见礼,方走近些,隔半丈距离,与她相视一笑,遂与林景年相互作揖,方才作罢。 “张大人,那位神秘的大人呢?出来了么?”林景年急切问道。 “朝后被皇上留了住,会迟些出来吧。”他意味不明看一眼天香,“若是昨日前来,该是能见着唐兄的风采。” “啊,确实听说了,因那位大人难得服众,便起了一场比试对吧!”林景年雀跃道,“如何?可是精彩?” “这……” 身边各官员走过,窃窃私语愈浓,行了礼,仍不忘将视线瞟去身后。 天香几人顺势望去,人群的末端一抹端正的身姿映入眼帘,正踏着泛白石阶走下。 虽不见容貌,却难掩一点风骨,目及之处,总归是能察觉些出尘傲岸之姿的,似乎在那人身上,一切都是她最为熟悉的东西。 面具之下,天香却神使鬼差觉得他也是看向这处的。 在缓徐的人流中,于她四目相对时,周遭的一切便尽数没入了海底,让她看不见其它任何多余的玩意儿……
第55页 第28章 番外:李兆廷篇 (一) 寒山的寺里,春总是来得也迟,走得也迟,院脚的几株木槿抓着春的尾巴,如何也不甘凋零。 却也在风雨的一夜落尽了。 那时,他是眼睁睁看着的,数着佛珠,见它终于落了最后一片纯白的花瓣。 无尽的木鱼声中,一些往事又浮现了…… 那年,同样是那几株木槿,在竹屋的院里枯败了些。 数着日子,也该是花期将至了。 三年为期,恰那位亡人的忌辰将近,随后,便是他与冯素贞的婚期。他是日日记挂着的,片刻疏忽不得,捏着一封从姑苏寄来的信——那是刘长赢一家的书信,说是家里刚又添了一子,嫂夫人身子骨尚未恢复,迟些日子再前来拜访。 未平复下心绪,林中便传来了不小的动静——那是蹄铁沉且顿挫的声音,及枝叶簌簌的摇曳,缓缓行进。 推门,是自京城行来的几几新朋旧友,热闹了这归墟一隅。 一旁乞儿领了张绍民施予的赏钱便离去了。他怔了半晌,听闻一句别来无恙,遂笑逐颜开,左右看看眼前几位尊贵的客人煞是有些不知所措,摩挲着结了薄茧的掌肉将他们迎进了门。 没走几步便又是顿住了脚步。 视线的尽头,是立在东厨口轩窗下的冯素贞。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将公主的足踝钉在了原地,她就这么痴痴傻傻地看着,看着,挪移不出半步。 而冯素贞亦如是。 时间仿佛是静止了些什么东西的,如他这般迟钝亦为之顿足,左右视之—— 僵持之中,竟连她们眉眼的神情皆是如此相似。 重逢的那时,她们会是在心里想些什么呢?不知过去多久的以后,记得是在前去剃度的路上吧,他有一刻不经意想起这个问题,却如何也是猜不透的。他愚钝得很,亦对于她二人,分毫的察觉已是不易。 “这位便是传说中那位女驸马吧,”一旁姓林的公子打破了沉寂,推推尚未回神的公主,抢先走上前去,作揖道:“久仰大名。” 寒暄往来几句,因还顾着为他所熬的苦药,冯素贞急急脱了身。 随后耳边几句调侃生长,他听着,便笑了,不由望去心中那人的方向,入目的却是公主纤细的背影。 她悄声走入了厨房,声色之外,好似不愿任何人发现一般,走到那人身边去。远远,他终是瞧见了顶着刺目的阳光,冯素贞的笑颜。 那是发自内心的,嘴角浅浅的一抹愉悦。窥之,他不禁有些晃了神。 要说有多久没见着她的这般模样,他已经数不上来了,似乎上次所见,她还是知府的小姐。 印象中那归园田居的妙州三年,她是向来多愁善感的,眉间总拢着淡如水的忧愁,亦如往昔喜怒不形于色,长此以往他便习惯了,甚渐渐淡忘了。只道半生颠簸,那时,他仍是亏欠着她的,便如何也强求不得,更无从问起。 却不曾想…… 简陋厅堂的桌边,张绍民不知何时走来坐到了他对面,不语。 他看一眼,又望去了院中小小风亭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她们真的是笑得开心啊……” 张绍民并未回答,顿了良晌,道:“这些年,你和冯……冯姑娘过得可还好?” 面前人物眼中的意味深浅不明。彼时他只看出一些讳莫如深来,却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了,只不解笑笑,轻巧地回了他。 那是他嚮往的生活,又怎么会懂张绍民眼里的苦涩从何而来。 听了他的回答,张绍民点点头,随之也望去了不远处,公主的方向。 啊,原来他还是记挂着公主的,以他如今这身份,竟是没能当上那驸马,想来也是奇怪。他暗里思忖,便送走了张绍民。 三间房,五个人,应是能勉强应付的,最后却没成,只得遣张绍民去了城里的客栈,为何呢?有些事他已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公主说了几句託词,借着他二人将近的婚约,调侃几句,好掩去话下之意。 说到头,她是不愿与冯素贞同房吧。尽管印象中公主是向来雀跃欢愉的,再见到时,却已有了些异样。 算作成长么?还是说,没了先皇的溺爱,她也变得身不由己了? 他不敢细想,收回视线,回了房。 那大概算作,情字伤人吧…… 这是事后他下的定论。 彼时,虽身处局内,他却活得像个局外人一般,等到后来察觉了,却一切都迟了。 现再细细想来,才猛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更深露重时,茅厕回房的路上,是他不巧见了背着公主,笑得一脸惨澹进屋里的冯素贞。 似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并未在意。 后来,是什么机缘让他触碰了她们之间的那根弦呢? 大概是在夏祭之后的某天吧…… 夏祭的街上,一些骚动顺着人流传来,他零星听了些。 匆匆赶去,等人群散了些,方看见街对面紧揽着受伤的公主肩膀的冯素贞走过,身后还跟着一二侍卫。 她的脸色难看至极,铁青着脸,目不斜视走去药铺的方向。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陌生的模样,是在生气吧?
第56页 他正想走近,对面林景年与张绍民便走来了,张绍民与他说明了缘由,留下侍卫几人,便带着余下的人手离开了。 这是非随那些人物,又到了妙州。 而那时,她追寻着一抹背影,逆流而上模样也同样教他印象深刻。 钟声在书院的上空徘徊散去,堂下的孩童们皆已唇唇欲动,他看一眼窗外,便合上了书,走到案后,听闻一句句学子的作揖请安,点点头。 等尽数散了,高姑娘正迎面走来,微屈身念一声“先生”。 “高姑娘。”他作揖道。 “冯大夫向我问起该如何驯养鸽子,那时走得急也没细说,漏了些。恰今日又下起了雨,父亲旧疾难缠,我不好走开,先生可愿替我带到?” 愣了半刻,方才应允。 驯养鸽子? 为何? 信鸽么? 那两只鸽子,冯素贞真是宝贝得很,等后来这些京城的人物都回了玉笼,几次的看望,总是见她巴巴望着那两小东西,悉心照料,好似那般矜贵,较之她自己尤甚。 只这小小的鸽子哪能从妙州飞到京城,怕是那时便已起了离开这儿的念头了吧,还是说,只是作一个念想而已? 公主上到楼上的脚步乱且急,冯素贞留恋望着,来不及挽留。他正想问起,见着冯素贞眼里的急切与挣扎,偏又被什么玩意儿扼住了咽喉,张张嘴说不出半字。 他隐隐约约感得自己的到来似乎是打破了什么,让气氛徒然变得怪异,真煞是不自在,最后也没能将心中疑问问出口,仅交代了高姑娘所託的几句,便放了这心不在焉的人。 青瓦的飞檐,一滴雨水重重坠落,激起了层层涟漪,余韵缭绕。 那股子不自在也是自那次以后便缠上了他,让他第一次这么清楚见到他与冯素贞之间的隔阂。即便那隔阂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可他却不敢细究,却眼见着它不断成长,搅乱了一切,连心里的那人也变得愈发面目全非。 尽管他如何迟钝,却每每望去那人时,她眼里倒映的总是另一女子,浅浅笑着,温柔得将她藏在眼底。何等显而易见,教他怎能忽视得了。 他始终是会有所察觉的,而当一切在他心中明了时,林景年嘴边的调侃又抑或张绍民眉宇间的戾色似乎都变得理所当然了。 届时,他或许是有些恨冯素贞的,可细细想来又实在觉得好笑得紧,好似人尽皆知的一桩事儿只那位当局的公主大人从头到尾始终懵懂着一般,真是教人讽刺啊。 如此,一些名为“愤恨”、“不甘”的东西便在他心底滋长了。 它们一点一点成长蔓延,充斥了他整个心脏,却在挣破那层薄膜的前一刻,被一场暴雨给淋得颓败了,就像院子里的木槿,落了满地的白色,只剩了空落落的一节枝干,甚至还来不及让他发泄什么…… 嘆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记得那日正小满前后,冯素贞到了书院见他,说道,欲解除了他二人的婚约。言语间,她面色如常,却墨眸熠熠生辉,甚透着点他不曾目睹憧憬的光彩。 冯素贞视线的尽头是公主,立在廊道的另一端,懵懂模样望着这处。李兆廷将视线收回,哑然许久,只涩然问了句:“为何?” 如此,她便将这一词句从唇间念道,笑得温柔且粲然。 这一刻终于是来了……他在心底默念。 他清楚记得,那时的冯素贞何等耀眼,却偏偏只为了与他断了关系。 “什么意难平?素贞,你若仍耿耿于怀妾的名分,我便……” 他没再说下去,目眦尽裂看着她,他能想像那时自己的面目该是多少丑陋。 “兆廷,你要说我自私也好,恨我也罢,我却实在再没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与你成婚。” 他站那儿许久,直直看着她,眼里仍是无以消退的难以置信。 有所察觉又如何,他并不能改变什么,也完全不懂为何她能说得这么平静,无波无澜地便交代了她想说的一切。 再看看自己,却着实了难看了些。 一瞬,他是想说些伤人的话语的,最后又为何没将其吐露呢?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了。冯少卿坐在不远处案边一杯一杯喝着酒,见他睁了眼,笑了笑,继续小酌。 “你这失踪闹的,可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啊。” 这才几年,冯少卿已老了许多,昏黄的灯光下脸上沟壑更是深陷,他窒了窒,坐起身,问道:“她……他们……” 半梦半醒间,他隐隐听闻了坟边他们的谈话,是张绍民他们将自己带了回来吧。 “他们都走了……” 他是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冯少卿的脸色,又似乎不必他再多言任何一般,便又咽下了嘴边的话,颓然躺会枕上,在沉默中渐渐睡去。 (二) 冯素贞变了,他也变了。 似乎他的生活也在那一天开始,渐渐坍塌了。 而后,大概是心底里觉得难堪吧,他几天没再出门。这回,也没人再来找他,似乎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任由他窝在这小小一方天地,自行消化一切负面情绪。
第57页 再次见到冯素贞,是在几天后的书院。 “素贞?”他迟疑唤道。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尚一袭青白儒服的冯素贞,再直视其熠熠墨眸,欲从其中探寻一点往日女子熟悉的神采,却着实无果。 “你怎么……” 那身男装真是扎眼醒目得很,带着一种莫名的光华,一种教男人也为之觊觎的东西。 或许,那便是君子的气度吧。 “怎么这打扮?”冯素贞挑眉笑着反问,遂张开双手左右看看一身夫子常服,稍作展示,“自然是替你代课。” “李老夫子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往后你可得多担待些,万万不可再意气用事了,我也不能次次都过来替你代课的。” 一如往常,面对他,她仍是这般淡如水的模样。 “见了她了?”廊道尽头的亭下,张绍民这般轻巧地问。 “见了。” “如何?” “什么如何?”问得实在荒唐,他不由轻笑,“是问我她那打扮如何俊俏?还是问我心情如何糟糕?” “皆而有之。”他笑得坦然,一点没将他话下的尖刺放在心上,侃笑道。 看张绍民一眼,虽不知有何可笑之处,却也一同笑了开。 他们这也算得是同病相怜了吧。 【冯绍民】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名字罢,至如今,却不光有了生命力,偏还夺走了他们那么多东西。 顺带,也一併夺走了冯素贞所剩无几的理智。 看着不远处先生坟边两道交缠的身影,他腹诽。 望去公主逃走的背影,他哑然了许久,却也没了先前的讶异,对于此景,他是有所预料的,只是不知竟被自己给撞了见。 那是在先生逝世的翌日下午,自视清高自持的冯素贞吻了公主。 她果真是变了很多啊。 变得像个凡人了,不再似脱俗的仙子一般虚浮,无论如何靠近,也似隔着万水千山,触碰不到一点精魂,一点她真实的模样。 她是有情有欲了,会因得不到某物而难以自持,亦会不顾光天化日去拉住另一人的手。 或许是那位豁达开朗的先生带走了些他的不甘吧,尽管仍是郁结堆积着,他却不禁为她的变化而感到欣慰了,欣慰她终于变得勇敢了。 这妙州三年的囚禁,她终于又变得勇敢了。 先生的逝世让他感慨良多,他觉得他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放下。 心感荒谬,又似看透了一切。 若是哪日冯素贞问起为何他做了这梁园人,这该会是他的首因吧,且绝不是为了抚平那些所谓的愧疚。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理由。 他想,他是可以将她当做“冯绍民”了,当做一位故友。 旬余日后,冗长的车马带走了一切是非。 张绍民与他说了些,是皇帝的急召逼得他们不得不先行离去,甚不及与病床上的那人说些什么。 公主是带着眼泪与遗憾回宫的,却似乎并无人向冯素贞提起,才让她醒后面对冯少卿的不言不语显得这么绝望。 “你来了。”察觉了立在门边的他,冯素贞放下了手里的谷物,侧过身一指相向的位置,“坐吧。” 顿了半晌,方迟疑地走近,地上是那两只灰色的鸽子,或许是他的错觉,竟看着这鸽子也觉着瘦了些,而冯素贞亦如是,从衣袂伸出的手腕愈发得骨骼分明了。 他收回视线,坐到她对面,接过她推来的茶水,微抿一口,“你还好么?” “不太好……”她沉沉嘆一口气,似乎是眼眶红了,“我感觉我现在不太好……” “要是以前,我猜你一定会说‘不用担心’、‘我没事’,之类的。” “这算好事么?”她失笑,“这算什么好事……” 他没再说话,看她几瞬又低下头去,盯着平静的茶面,不太想面对似乎再次回到一个月前失灵失魂模样冯素贞。 她的那些悔恨与绝望真是教人难受啊。 “尽管我从未想过去拥有什么,可当一切都结束了,还是……”缄默了半刻,她又牵强地笑开,将桌角的酒罈提到眼前,“算了,我不该与你说这些的。说起来,你我还没有一起喝过酒吧,不如今日来喝一杯?” “喝罢……” 那日,是冯伯父找的他,明里暗里,是让他这曾与冯素贞有过婚约的青梅竹马来说服说服她,尽管清楚他是绝说不出口的,还是来了,抱持着什么心思呢?或许只是想陪她坐一坐,可以的话,能尽量安慰安慰她罢。 他想他是不该从他人的痛苦中寻求心灵的慰藉的,那样太过卑鄙,可他着实有些不忍心了。 “尽管伴君如伴虎,现再想起来,宫里那段时光其实也挺开心的。” “你倒是开心了,李大人,想我那女驸马当的可是日日难眠,一日也没睡踏实过。” 听着冯素贞的回话,他不由笑了,再倒上一杯酒,饮下,“我们能像这样轻松谈起往事,也挺好的。” “是么?” “是的。” “本还打算着郑重向你道个歉,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第58页 “唉,既然要说,我是一定得接受的,也不能拂了你的心意是吧。” “不,还是不说了。” 微醺时,天渐渐暗了,一小阵翅膀扑腾的声音传来,望去,是一只鸽子飞走了。 他觑望一眼,侃笑道:“驸马爷,可是你的鸟儿飞走了?” “什么驸马爷?李兆廷,你怕是真醉了。”她开怀笑道,嘴边念念有词,“走罢,都飞走了罢,我也闲得清净。” 她扬袖一挥,另一只鸟儿也飞走了。 “既然酒空了,你也走吧。” 杯酒间的往事落罢,她的情绪又低沉了。 “虽然是受了皇帝的急召,但我想……” “急召?”未待他说完,冯素贞便打断了话锋,急切问道,“什么急召?” “是京城的人马赶来,说皇帝急召公主回宫,不得耽搁,不然也不会没等你醒就走了。”看着她失神的脸色,他追问了句,“难道没人告诉你么?” “没有,没人告诉我……” “那你是以为——” “我以为……” 她愣了神,陷入沉思,久久不能自拔。 她大概以为公主是躲着她回的京城吧,也难怪来时脸色这么差了。 那这么想来他还算做了一桩好事。 良晌,待她回了神,不由分说便向他行了个礼,拱手作揖以示感谢。 “我说驸马爷,您可还穿着女装呢,还是注意些好。”他笑意揶揄,说罢,便晃悠着身子走去了街上。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又抑或其它,他的心情较之往昔舒畅许多,脚下轻盈,尽管回到竹屋天已黑了,他仍是开心的。 大概是几天之后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冯素贞出发那天是海棠花落尽的日子。 迎着红雨,带着那两只不知何时回来的鸽子,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江面。 木鱼声仍无尽得飘荡,看着时辰也不早了,他该回禅房了。 第29章 番外:幽欢偷香处上 (一) 公主胃口较之前两日好了许多,虽眼角并无多余的愉悦盎意,神采却着实是恢复了不少。 杏儿携托案云步走出从天香房里时,回想起方才那半嗔半喜的春风面,左右思忖也不知是哪位天道高人作祟,在那漂亮的眼眸中注入了几分精魂。搁置冰井数月的甘蔗,也终是重见了天日。 “这人吶,还是须得转移视线,好忘了那些烦恼才是。”距天香丈尺距离的身后,应桃儿的疑惑,杏儿如此回答。 “哦,原来如此。”桃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看啊,公主早上还跟我打听宫里的新鲜事儿,我看定是那神秘的唐大人哪处吸引了公主。”杏儿说得头头是道,“不不不,该是说神秘感本身就是一种吸引力。” “杏儿你懂得真多。” “你们两个——”未及杏儿得意,前边儿公主的警告上头,“本公主的耳朵可还灵光着呢!” 闻之,二人皆敛容息气,忍着笑意,桃儿碰碰杏儿手肘,以示提醒。 亭午,皇嫂有了喜的消息从宫里传到天香耳边,也因此,皇兄释了众大臣一日旬休,以示庆祝。 看着时辰,皇嫂现应是正院子里绣些刺绣抑或照料那些宝贝的花儿吧,以此,天香准备了些薄礼,只身前去了坤宁宫。 这位皇嫂,天香是喜欢得很的,虽名将之女,却是位温柔的人儿,且待人接物无可挑剔。只是意外,她与逝去的梅竹是无一点相像之处的,反倒是有几分相似的梁氏那儿,皇兄却不曾踏足。天香向皇兄问起这一问题,他答道:“有些人,只留在记忆中罢……” 那次,是她第一次有了“原来她这痴迷木鸟的皇兄也有成熟的一日”这想法。 尽管念念不忘,却也算是放下了。 坤宁宫的后院,天香与皇嫂长长谈叙了一番,虽以客套话居多,皇嫂答得倒是耐心,半劝半诉,到了日光薄弱时,一些女儿家的私房话也一併吐露了。 当年,太子爱上奴籍女子一说传得风风火火,直至今日,江湖中仍有不少以此原型的话本故事,崑曲越剧,大多悽美。与皇兄相关的所有民间流言中,约莫这是唯一一件百姓提起时无一点怨言的一遭了。 正说起此事,天香不免好奇,便小心翼翼将其问了,于此,皇嫂便老成答道: “天香,爱情的期限终有一日是会到头的……” 天香似懂,却又非懂,冥思苦想,琢磨着这一句话许久。 这话中似乎是有些道理的,可她却着实不明白,为何她如何也放不下冯素贞? 是时间不够长久?还是说,她是中了那人的蛊不成? 一恍神,已日光愈薄,只得作罢,天香拍拍膝前衣衽起身,拂了皇嫂送行的好意,又只身一人,走出了干清门。 这儿是天香幼年玩耍的地方,只是母后早逝,及笄前年天香便搬入了公主府,自此,后宫这一块地儿便也鲜少踏足了。 今日这一趟也算是值了。 晃晃荡荡四处闲逛,她一路从皇宫的致北处走到了协和门前的金水河堤,最后的一点夕阳下,是点点璀璨的粼光。
第59页 这偌大的皇宫,多少富贵人物,也就她有这么些精力与闲时了。伸个懒腰,正暗自感嘆着,不远处文华门内便走出一纤细颀长的身影。 那银质的反光不由教天香顿住了脚步,蓦地僵立在原地。 转瞬间天已暗了,一旁,几几太监正提风灯走过,行了礼,那灼亮的火光已映上了对面人冰冷的面具上,融融暖暖,点亮了些深处的墨眸。 待他行了参见礼,天香仍是不见反应,直至见了背影,正朝东华门的走去,方得回神,呵道:“站住!” “公主有何吩咐?” 他低了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语气倒是从容,只可惜未看清那眼眸便教他避了去。天香走近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玄青蟒袍下的身形,狐疑眯起了眸子,“唐大人可真是勤恳,今日旬休也不忘来文渊阁走一趟。” “回公主,下官不及能臣,琐事较多须得处理。” “是么?我可是听说了你的传闻,能文能武是吧?”她语气阴阳怪气地试探,“不如赏脸同本公主过几招?” “下官不敢。” “不敢?我看你是……”那恭敬态度看得天香不由气急,跨步上前,喉间发力正欲说道什么,又一小支太监行来,将她后话打断了,隔丈徐距离行了礼,带来一行红光,又悄然飘去。 几位公公的脚步极其细微,天香没来由觉得心虚,竖耳仔细听闻,直至一点没了那声响,遂沉沉吐了一口气,退开一步,败下阵来。 “罢了,你起身吧……”天香摆摆手,“时辰也不早了,你……便早些回去吧。” “请留步。” 提足正欲离去,面具之中却又传来了一道轻盈声线将她叫了住,“听张大人说,明日天贶节公主也会一同出行,张大人相邀于我,不知公主是否介意。” 天贶节? 想来估计又是林景年擅作主张了,天香当真是没从张绍民那儿听说任何。 “不介意……”愣了半晌,天香嗫嗫答道,落了话音却不禁赧然上涌。 面对着自己的是那人的头顶,她又急又气,不知哪儿来的血气浮上了她的双颊,引得发了烫,便气急跺脚道:“你是很喜欢拿天灵盖对着我么!” “下官不敢,”他直起腰来,言语间牵着些清冽温软的笑意,颔首,“天色已晚,公主一路小心。” 夜风从宫门那处袭来,悉数灌入了其足前的衣衽,满满当当。 这感觉是有些怪异的,即便心里清楚面具下的面孔如何,可装着陌生的君臣关系,无法琢磨其神情哪般,心里便好似有了万千答案,不由教她浮想联翩。 这冯素贞虽是女子,扮其男人来,举手投足间的儒雅气度倒是比所见的那些凡夫俗子更胜三分。 天香深望一眼她,拂去鬓边飞扬的细发,留一句“明日见”,便走去东华门方向,任棠红的裙摆飞扬。 “明日见。” (二) 对于天贶节,天香不甚了解,只记得每年一到这时,府里便晒满了衣物被褥,听庄嬷嬷的说法,是有“六月六晒红绿”之俗,不过了解也仅此而已,至于相传何时抑或其它,她自然是没那兴趣的。 由轩窗向外望去,府里已里里外外点起了烛色,画檐间的苍穹染了靛色。 酉时正盛,想来那人也该是散值了。 身后两玲珑的丫鬟正为她梳云。天香左右稍稍镜中人儿,焦急候着,起了催促的意思,“你们俩丫头的手艺真是退步了,弄了差不多有二刻时间了吧。” “哎呀,我的好公主,自打我二人为你梳妆以来,何时听过这‘窈窕淑女’的要求,难免手生嘛。”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桃儿接着杏儿的话茬,“要是着急出了差池,到时公主可——” “算了算了,你们慢慢弄,本公主等着就是了。” 今日,她换了身素色的裙装,不怎华丽,却也算得是闺秀模样。 说起来,这身罗裙自备置起到今日,算起来也三年有余了。 那时的自己是何心思呢? 不过是想与那人相称罢了。 轿中,天香左右瞧瞧这衣襟衣袂,及夹在虎口指间一方小小的帕子,与往常的自己相较确实相差甚远。 活了这二十来年,手帕这东西,天香何时接触过?她不过是见着那些与情郎私会的民间女子手里总是捏一块这玩意儿,便也图个新鲜将它带上了。 也不知颠簸了多久,几指掀去帘子窥瞰一眼,已出了汤沐邑,到了人潮繁密处,便吩咐了轿夫在庙会街口落定。 轻提衣衽,屈身下轿,却望,桃儿杏儿身后那四位侍卫仍铁青着脸。 “还要跟着?”天香愠怒道。 “公主,圣命难违。”侍卫颔首同声。 “行,便跟着吧,这儿街上人这么多,你们要是跟丢了,小心脑袋不保。” 天香昂首睥睨而去,遂与桃儿杏儿相视一眼,便拂袖疾走,入了人群。 长街,华灯幢幢不见尽头。京都自古繁华,烟柳画桥,市列珠玑,盛游不息,穿梭其间实为不易,回身望一眼,天香不由加快了脚步,左右张望。
第60页 以林景年送来的纸条说,相会之地应该是在…… 啊,是这儿吧! 走近些梨园,声色之外,幽僻之地,寻了寻,却如何也不见那人身影。 “冯素贞?”天香凑近巷子口,游移走进黑色里,悄声唤道,“唐虞?” “有人……唔……” 蓦地,由手腕上施力,黑暗中一人捂着她口鼻,将她带进了怀里,紧贴着墙壁站定。 耳边细微的吐纳之声传来,浓重氤氲的热浪尽数拍在她颈后的骨肉上。 天香绷紧了神经,未赶动弹,待巷子那头的侍卫离去了,禁锢她臂弯的力道方才松了些。 耳后,那人透出一点愉悦的轻嘆。 “是你么?”天香犹疑问道。 “是我。” 这一声回答,她的声音已没了昨日宫里相见时的刻意厚重,虽因时境压低了嗓音,仍是能听出些女子的味道,盈盈冽冽的,煞是悦耳。 天香喑噎了片晌,便欲挣脱去她的桎梏,却无果。 “天香,让我再抱你一会儿吧……”冯素贞收紧了手臂,更贴近她身体一些,幽噫道。 天香静默应许,停了挣扎,只听着二人交织的吐息之声,压下心中的苦涩。 以前闯荡江湖时,见着那些夜半幽会的怨侣并不觉有半点不妥,躲高树间,当作一出忸忸怩怩、磨磨蹭蹭的好戏也就罢了,笑言几句,哪还有什么感同身受。 而当下,自当是欣喜的,可这偷偷摸摸的狼狈模样,真教她酸楚难受。 正欲说道什么,身后那人却仍是不罢手,反倒得寸进尺,凑近她颈窝处,似在细细嗅着什么。 那异样的滋味愈盛,天香懵懂,心中一知半解,并不多加阻挠,直至颈项的软肉碰上了一湿润柔软的触感,方惊骇大悟,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呼吸一窒,遂擂鼓之声震天响起,一声一声,撞击上胸腔。 心绪乱得一塌糊涂。 “冯……冯素贞……” “怎么了?” “我想看看你,”天香支支吾吾,“让我看看你吧……” 语罢,身后人怔了几刻,方松去浑身的力气。 天香捂着脖子几步退后,暝阴中,她稍能瞧到冯素贞的身形模样,靠着墙,扶额深嘆道: “抱歉,是我做得过火了。” 未待天香解释什么,冯素贞便走近了些,牵上她縴手,走去另一头远离街市的河岸。 第30章 番外:幽欢偷香处下 (一) 方才,冯素贞向她交代了一切。 却着实轻描淡写,不加任何附加的修饰。似乎是万事轻巧的,而那丞相的府邸,只她一介布衣也能来去自如。 身处,是一叶扁舟。在暗处的江面飘着,仅凭着几支红烛,天香方得将冯素贞面容入目。 缄默了几乎有半盏茶的时刻,天香微拧着眉看着对面那人眼中的无措神色,心知无果,便移去了视线,弥望而去江那头的火热,及远处几只富贵人家、乌衣子弟所在的画船儿。 岸的对面是成片的火树银花,夜晚的烛光灯火从参差十万人家溢出,染透了半边天,那颜色,几乎是照亮了延绵十丈有余的六月芙蕖。 她是向来如此,苦处难处,一概带过,不愿向她提起,亦不愿倾吐半分,跟她说说,在见到张绍民之前,是否吃了苦头?在见到皇兄之后,是否受了为难? 又抑或是,分明落足了京城,却不即刻前来寻她的理由。 等上了许久,却仍是不见她说上任何。 天香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恼怒的,偏偏其中缘由她这局内人是再清楚不过,亦不愿将这宝贵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执上,便咽下了心中怨气,坐近些,垂首倚靠她肩处,望着船舷上飘摇的火光,轻声念道: “你难道不能多多依靠些我么……” “天香……” “我不要你保护我,即使东方家的天下气数微薄,亦如此。” 天香说得极轻,声音逐渐低落下沉,末了,余后几字几乎没了声响,闷闷含在喉咙里,随江风拂面而过,那几字也散去得干净,一点不留。 看着她,冯素贞愣了半晌。 迟迟不见回答,天香心急,遂起身佯嗔道:“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 听她温顺应了声,方得罢手,天香满足笑笑,避着风钻进冯素贞怀里,寻着温暖的地儿蹭一蹭。 女子的身体总归是柔软,夏夜,隔着几件薄衫,那暧昧起伏的线条便若隐若现浮上冯素贞的脑海。说不清是心安,还是骚乱,如同站在深泥里,向下陷落,四面向她挤压包裹,实难挣脱。 她紧了紧怀里人儿软若无骨的身体,暗暗咽唾,“是有些冷了么?” “嗯……”天香闷闷应声。 这样抱着她,天香是曾幻想过的。该是何时、何地,钻进她怀里取暖,说些羞人的密语,她在心中编排了许久,却不曾料想,竟还有再次将它挖出的一日…… “现在,你确实是我的了吧?” 那人唇瓣贴着她一侧的发间,微振,从喉间发出低沉的回应。
第61页 “我是公主,跟我在一起又麻烦又危险,你确定你是喜欢我的,不会后悔?”天香从她衣襟间抬起头来,于她腰后的手逐渐攀上她的脖颈,“你确定你对李兆廷一点也不挂念了?” 天香凝视着那人眉目,须臾,却见她发了笑。 “你笑什么?”天香气急,卒而挣脱了怀抱,一副作势要讨个说法的模样,“若是后悔了可早说!” 冯素贞收敛了些荒唐颜色,肃然答道:“我不后悔。” “天香,我是喜欢你的,我很认真,我甚至愿为你行——” 视线中,是女子半嗔半软盈盈的明眸,她听得专注,斟酌着余后四字,冯素贞不由顿了住,只怕烧了她那芙蓉面。 “行什么?” “行——”她瞥一眼船艄上摆渡的农夫,凑近了天香耳边,悄声念了几字。 落了话音,一瞧,那绯云果真是烧上了她脸颊。 “平常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关键时候倒是学起了那些个风流的公子,说起这孟浪之言也一点不害臊。”天香看向别处,低鬟嗫语。 “汝安知,君子,食色性也。”她轻抬起天香的脸,低眉凝着眼瞳,遂游离去绛唇心处,缓而凑近,“你既然问起了,我自然要将肺腑之言告之于你。” 那双眼里东西是迷濛得很的,天香不甚明了,只觉似烟雾瀰漫,将她心中所想的一切吞没其中。 氤氲的热气随那人所念之词在她息下盘旋不散,候了片刻,那温软的玩意儿便倾覆缠裹上她的唇瓣,听末了几字消融在唇齿纠缠之间,含糊不明。 这吻,与上次那蜻蜓点水较之总归是有天壤之别的,尽管她如何迎合,却着实有些吃力,受不住那人迫切的汲取,早早便投了降,轻推她肩膀,分开些,留几寸喘息的余地。 “你……”许是平复不下的心悸作祟,只念这一字已是颤抖,秋波微转,天香支吾:“你和李……” “没有!”她答得急切,“什么也没有!” 天香直视了良晌,遂在她眼里的坚毅中败下阵来。 湖唇边,隔着玄杳缥缈的喧闹,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其中显得尤其突兀,天香微探上身,暗窥一眼去。 行过的是,那几个带刀的侍卫,跟着两玲珑的丫鬟,处处张望处处寻。 桃儿杏儿正替她周旋着,她知晓,她是该走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可那失落却并未减少半分,拉着她浮浮沉沉的心坠到湖底去。 晦默几刻,天香转去了话锋,“你辞官好不好?” “留在我府里,让我保护你。” 前一刻的欢娱被那几人的身影搅得稀烂,皆是换上讳莫如深的悲戚模样,偏还笑得开怀,只这短短两句,便如泰山压顶,冯素贞受不住这窒闷,一把拉她进怀里,紧紧抱着,只听着她续言…… “我什么都不要你为我做,我只要你平平安安。” “府里的管家也年老致仕了,起初还想着你能上我府里做我的管家该有多好。”她轻笑了声,“人总是自私的,即便只是做我的小倌,也好过因天下枉送了性命。” 其间,冯素贞是一字未说。 即便只是妄语,她却实在无法这么轻巧地答应她。 最后道了别,直至一点瞧不见天香的背影,她仍在江上飘了许久,待梨园传来曲调作了罢,方起身,回了府上。 (二) 今日,府里处处闻得见艾草的气味,熏得到处都是,说是她这公主矜贵,偌大的宅邸,那蚊虫眼光那般得毒,只认准了她一人这娇嫩的肌肤,在她脖颈狠狠咬上一口,未等她抓上一抓,已是透出了扁长的一道深红痕迹。 桃儿杏儿自认失职,紧密张罗着,弄得着府里上上下下乌烟瘴气,好不窒闷,偏还说不得什么。天香自认理亏,便随了她们,在脖间系一轻薄的丝帕,避着庄嬷嬷异样的眼光,风风火火赶去了宫里。 干清殿,正欲推门而入,一道细长的身影便率先从殿门里出了来。 天香怔了住,凝睇那扇银白无垢的面具良晌,迎着阳光,她是能见着些面具下她的眼眸的,藏着一点琥珀色,同她一般,绰态几许爬上眼角,与她相视一笑。 “下官唐虞,参见长公主。”她虔敬行了礼。 天香丹唇逐笑,挥手免了她的礼,便踏入门里。 门轻合的声响因公公迟缓的动作拉得尤其绵长,挠得她心痒痒,便留恋地回望一眼去,正瞧见逆着光的那面具,虽不见眼光,却慰藉尤甚。 “咳咳!”殿内,东方由校的咳嗽声传来,接过一旁下人递来的热茶,轻拂茶面,微呷一口,淡道:“皇妹今日所来又有何事?” 虽并未抬头,一页一页翻着些天香看不懂的书,那警告意味确实不言而喻。应声,天香收敛些媚眼含羞,云步纤纤上前向皇兄请了安。 “出来透透气,府里味儿太大了。”落了座,天香端出娴静模样,几指携着杯盏,以盖拨动茶汤,笑得殷切,“听皇嫂所说,皇兄身体已有所好转?” “是好转了些,”他抬眼暼一眼他那皇妹满脸的喜色,卒而收回视线,落回书页,“皇妹可是遇上了什么喜事?不如说来让你皇兄也开心开心?”
第62页 “昨夜我院子里那株昙——” 天香本是想说昨夜昙花盛开,算是喜事一遭,可昙花一现,想来如何也觉着不太吉利,便一转话锋,“啊不,是那棵广玉兰,自前几个月的一场暴雨便一直不见生机,昨夜竟然出乎意料地活了!” “这洋花可比我矜贵多了,如何料理也长不出几朵花来,今儿个开得这般好,也算是喜兆了,便想着给我皇嫂也送些来。” 天香眉飞色舞,可御案那头的人却一点不领情,敷衍应声,遂带过话题去了林景年身上。 左右暗示,东方由校话下的意思已昭然若揭。 “圣上,礼部尚书王大人觐见。” 公公这一声禀告留给了她一丝喘息的间隙,应这一机缘,天香欠身行了福礼便慌忙离去了。 虽知晓现皇兄将她厘降的念头尚不强烈,又抑或只是单纯传达对她二人之事的不同意,以示告诫而已,却实不为一记当头棒喝,将她前一刻的好心情再一次覆没。 本是想着向那人来讨个说法,现也没了兴致。挪移着步子,没几步,冯素贞挺直的背嵴便映入了她的眼帘,立在布道尽头,信步缓缓,一派儒风雅韵,直至见她出了那扇朱红的门户,方走去东侧步道方向。 隔着如此遥远的鸾台,她是何表情,那人该是看不清的才是,可没走几步,冯素贞又回声看了她一眼。 而这一眼,似是将她的沉郁和委屈都尽收了眼底一般,踏出靴履半步欲将靠近,却被周遭这林立的侍卫给阻了去路。那些侍卫面目铁青可怖,将她足踝死死钉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 瞧瞧她们这般,靠近不得,偏又不甘分离,僵持着,直至身后内侍上前询问,天香方凛然敛容,迈出步子。 云履轻盈,她阔步走去冯素贞方向,到了那人跟前,一瞬又与她擦肩而过。 是何意思呢?冯素贞心中暗付,愣了半晌,便跟上已没入了另一侧长廊的蹁跹身影。 像是一场游戏,她是那痴心妄想的迷途人,而天香便是穿梭于林木间引路的化蝶,若轻云出岫,只留下只片飞扬的裙裾,教她苦苦追寻,甚忘了身处何处,待回过神,环顾四周,她已失了那人踪迹 竟是来到了那荒废了约莫有五个年头的箭亭。 东方由校本是欲将这座没用的宫殿给拆了去的,却耐不住大臣劝阻,拂去了徒徒耗费人力的意思,恰周遭古木林立,便当做了乘凉的地儿。而后,不知哪日突发火灾,将这处烧得狼藉,藉此,遂撤了原先的宫殿,应着名衔,真将亭院流水给建上了这儿。 虽较不上御花园,也算是雅致一隅。 漫步其中,她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寻着。 许是心虚作祟,正对上亭边一两侍卫怪异的视线,她解释道:“昨日路过这儿时大意将玉佩落了,可有见到?” “昨日并不是我二人当值,”另一人道,“大人若是心急,便将此事託付于我二人,定当……” “不!”冯素贞慌了几分,连忙推辞,“不用,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不劳烦了。” 说罢,便匆匆走入亭院深处,入了假山,蜿蜒曲折,躲其中的那人听闻了她的脚步声,倏得将她拉去暗处角落。 利落摘下面具,面面相觑,遂笑逐颜开,看着眼前伊人得逞的模样,冯素贞縴手攀上了她腰际,稍稍施力,直至腹肉相抵,“这幽欢偷香处,公主寻得妙。” “若是你寻不见我,我可是打算夜访学士府一趟,上门找你算帐。”天香推去凑来的俏脸蛋儿,嗔怪剜她一眼,扯去颈间的丝帕,指着其中的痕迹,“瞧你干得好事儿,为此,我差点没被庄嬷嬷盯穿了去。” 冯素贞瞧着那鲜嫩的颜色,却笑得愈发粲然,以食指松去些颈间的白罗带,将细长的颈项尽数展现天香面前,脉脉轻吐:“公主若是觉得吃了亏,便也在下官这儿种上几颗。” 这轻佻之姿,显然是勾去了她魂魄。天香暗暗咽唾,心中思忖,这冯素贞果真是学坏了。 “既然公主并不……” “别别别!”天香连忙钳制了那人正欲收回的动作,“可不能便宜了你。” 她这只无一点经验的雏鸟被迷得晕了头,埋她颈间,细细吻着,稍作吮吸,却一点没有昨夜她那般得心应手的模样,唇齿之间皆略显笨拙。 应此,那恼人的疑虑不由又浮出水面来,抬头嗔视而去,未待质问些什么,便教她那食人的眼眸给看得晃了神。 “公主可慢工出细活,下官不急。”冯素贞戏嚯道。 恼羞成怒。冯素贞这分明是嘲笑了她,想她堂堂闻臭大侠,这调戏姑娘的功夫竟还不如她这古板的书呆子。 天香气急,扒开些她的衣襟,一口咬上其中的锁骨骨肉。 “嘶——” 虽她下口并不怎重,听那人一声抽息,一瞬,天香便心疼了,抬眼,是她吃痛模样,遂以舌尖舔舐,稍作安抚。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入。 速速收了动作,屏息,便听闻: “这儿会不会有人?还是不要了!”是一悦耳的女声。 “不会的,我观察了好几天,就数这儿最安全。”是一年轻的男声。
第63页 “等晚上不行么?” “等不及了。” 这儿僻静处,经不起一点多余动静,假山层层叠叠,迷宫似的,亦不敢贸然行动,想着等她们散了便罢了,与那人多待一会儿,自然是乐意的。 却不想那年轻男女愈发嚣张,传来的动静亦愈发激烈,拍打的,□□的,尽是些听了教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天香脸涨得通红,僵直着脖子向上瞟一眼冯素贞,又匆匆收回,实在羞面见人,便将脸埋她宽大的衣袍间。 一时间,“度日如年”这四字,她算是彻彻底底体悟了一番。 真是好一个幽欢偷香处。天香心中暗啐。 第31章 番外:扰人清梦 (一) “这灰不拉几玩意儿是……鸽子?”林景年阔步走进院落,顿足,难以置信看着地上啄米的禽类,迟疑道:“还是鸡啊?” “不对不对,鸡也没这个颜色啊。”要说是鸽子,这也太肥了些。 “启禀林大人,这是鸽子。”一旁杏儿掩唇笑答道。 那鸽子,是冯素贞送来的,说是既已许了承诺,便如何也闲置不得,千里迢迢,将它从妙州一同带上了路,再递到她手上。 那时,她的眼眸是明媚得很的,充盈的灿烂与满足不由教她鼻间泛起了酸涩。接过笼子,天香看着里头扑腾的活物,垂目,喏喏低语: “我那时不过随口一说,鸽子,另买一只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天香,你的话,我自然是一句也不会忘的,即便只是随口一说,可我已当了真。” 届时,彼人正巧笑倩兮,目若秋波,将那深情话语念得仿若日常的一碗清茶淡酒而已,一点不足她去挂齿。 “更何况,既然驯养了它,自然得派上用武之地。” 说罢,便带上那生冷的面具离去了。 后首,凭这鸽子,日日,那人皆会寄来些只言片语,无法时时碰面,只能以此消解心中相思愁绪了。 “你怎么又来了?” 天香瞥一眼来人,遂又低下头去,咬着笔桿继续琢磨该如何落笔。 林景年上前坐到天香相向位置,左右瞧瞧一地的纸团,再看她绞尽脑汁的模样,谐嚯啧口道:“不想我们天香公主也有舞文弄墨的一日。”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本公主可是忙得很。”天香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你再不避嫌吶,若是哪天皇兄头脑发热将我们凑成一对,我可放不过你。” 说来说去还是怪那状元公,不惜的写白话,尽是将那些聱牙佶屈的文字落在她手里,若她随意待之,那人心里定是要将她耻笑一番了。 “啧啧,见色忘友,”林景年做痛心疾首状,从怀里掏出一封精緻的摺子,“我呢,是看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可怜,几天也见不上一面,想着顺便办上一场酒筵,好让你俩聚一聚。” 天香狐疑接过,左右翻看一番,“你生辰?” “我的生辰在冬天……” “那是?” “是我同胞姐姐林景笙的生辰。” 天香欲言又止,只点了点头。 “只是亲友之间的私宴。”林景年答了她心中的顾虑。 林景笙——这个名字,是她在一场灭门的灾祸中听闻的,她的丈夫因牵扯党争,一家子皆做了冤死鬼,只存活她一人,林景年以与皇帝的私交,及其父按察使的力保下,虽忘了任何,也算是留了一条性命。 可背负着“寡妇”的标籤,为奴的母亲早逝,为官的父亲不疼,几岁的孩子不得幸免,偏偏她还活着,进不得家门,该是何滋味?便浑浑沌沌住林景年府邸之上,帮忙打理些琐碎之事。 入了夜,冯素贞姗姗来迟,风尘僕僕赶来,入户,所见是一室清冷,只几个熟面孔,连林家“姐弟”也不见踪影。 询问一番,方得知,酒宴途中厂卫派人手送来贺礼,不巧刺激了林景笙,最后大闹了一番,将其手下赶去了才罢手,现正后屋里躺着。简单同在座的同僚问候几声,便赶去了寿星所在之处。 “你怎么才来?”天香上前,扯扯她袖子,悄声问。 冯素贞轻抚天香手背,“路上教一些鼠辈给耽误了。” 携玉手,并玉肩,二人穿过冗长的廊道。由引路的丫鬟领着,不远处的烛火入目,亮了一排低矮窗门。迎面背着药箱的大夫走来,与其颔首示意,听闻一句“并无大碍”,便前去侍卫门前。 叩门,林景年挪着步子走出,屋里林景笙已睡下了,她沉默着将她们领去另一房间。 那张向来乐天的面容也染上了愁容,一旁天香目睹,着实是不怎习惯。 “令姐……”冯素贞迟疑着开口。 “已经没事了……”林景年喝下一口热茶,沉沉抑噫道,“府里发生了这挡一事儿,我也没法招呼你们,你们,随意吧。” “至少你们得好好的,别辜负了我的意思。” 说罢,便起身离去,嘴里念念有词: “或许我当初就不该救她,死了,也好过痛苦得活着,折磨自己一辈子。” 连那背影也沾染了萧条颜色。
第64页 天香怔怔看着,直至门扉由门口侍卫合上,方收回视线,碰碰旁边冯素贞手臂,却迟迟不见反应,抬眼一看,那人已愣了神。 “有用的?”天香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一瞬,便被那人抓去了手腕,魔怔了似的,凝着虚妄中某一点,目不转睛。 不由,竟连这指尖也有些发凉了,天香将她手包裹掌心,摩挲着,“怎么了这是?” “没,没什么……” 看着,她似乎是有些坐立不安,思忖半晌,遂惊而撑案起身,“我去找林大人问些事情。” “我要一起。” 天香亦起身,却被冯素贞按着肩膀坐下,“不,你在这等我。” 冯素贞是瞒了她些事的。现时,看着那人深锁的眉目,天香得此结论。 “等我,我马上回来。”她捧起天香脸蛋,在她额上轻吻,随即,抓起桌上的面具,纵步走入门外薰风之中。 清风捲帘,小窗颔首,一纸折得四方的枯黄信笺随外头涌入的穿堂风飘落在了她脚边,正欲迎去归还,却不料被浅浅印透的【李兆廷】三字落款给拔除了所有神志。 已合了门,那半点寒气却弥留不去,透了青衫袖。 声声寒蝉凄切,生叫破一层窗纸,入了耳,震天的响。 (二) 那封信,天香看了。 尽管如何挣扎,她还是看了。 是李兆廷写来的一封家书。 写得什么内容呢?不过是些家常罢。写道,家里一切无恙。高姑娘帮忙冯老头料理着药铺,小安乐是想她了,虽仍是少言寡语,与高家交往甚密,脾气较之往昔也温和了不少。书院来了位新的夫子,而他,也能安心退了,做他不问世事、万境皆空的梁园人。 李兆廷竟是出了家,生无可恋,抑或其它,她不懂。若该说内疚,是有一点,可她更在乎的是,冯素贞看到这封信的心情,她的内疚才是她耿耿于怀的所有。 她的内疚,一定比自己要多很多吧…… 对李兆廷…… 什么该与不该,什么清醒理智,在那三字面前,竟如二月杨花般,风一吹便落了一簇,散落满地,捡不起。 人总是这般心不由己的。她是不该看那封信,到头,她看了;看了罢,更不该生这闷气,是她咎由自取,可她却仍是气着。 气些什么?问她,又说不上来。 已经不知等了许久,紧闭的门扉在夏虫的鸣叫中推开。 那人款款走来,坐她身侧位置,融暖的掌心搭上她手背,轻轻唤了声:“天香。” 天香不答,抽回手,侧过脸,看去别处,脸色沉郁得很。 “怎么了?” 怎么了?她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如此小肚鸡肠,究竟是为哪般? 问起?不得问起。是她擅自看了那人的信,理亏在现,哪还有藉此质问她的道理。消气?消不去。对于她与李兆廷的一切,她都是耿耿于怀,做不到置若罔闻。 “没什么,只是不知你是瞒了我些什么罢了……”天香两指挑起肩上那人的手,涩涩回道。 “……” 而后,便是极其漫长的一段沉默。 冯素贞收了一切殷勤动作,端坐桌前,为自己倒上一盏清茶。 听着涓涓水声,天香耐不住性子,窥了一眼去,瞧见的是冯素贞冷若清霜色的侧脸。 微抿一口杯中物,她唇瓣几张几阖,念道:“我是去向林大人问了那桩灭门惨案其中的细节。” “你要查那桩案子?”天香惊骇,回身抓着她手臂。 “与我眼下牵扯的事情有些关键,所以……” “什么所以!哪日你再让我落个林小姐的下场,没了当年誓约,教我如何救你!” 冯素贞再见不得天香为她流泪,见她湿了眼眶,便将她紧紧抱进怀里,以掌心轻抚其后脑,轻声哄着,“我会小心,少了一根头发你便拿我是问。” 天香蹭蹭眼泪在她肩上,闷哼了一声。 “待一切都太平了,我们便隐去南州,逍遥度余生,可好?”冯素贞脉脉问道。 那人心口的跳跃安抚了天香浮躁的心,她颔首应声,“可别让我等太久了。” 在官场上,她自然是不该图那人同其它随波逐流的斗筲之辈一般,做个中庸无为的士宦的。 夜深了,又到了分别时。 宾客散了,而她们,也该走了。 站在长廊的尽头,她又带上了面具,将那惹眼的面容遮挡干净。 依依惜别时,天香遂又变得忸怩起来,望着她面具眼睛的位置,小心地试探:“你难道……没有其他的要告诉我么?” “……”冯素贞懵懂,看着天香的是满脸的疑问。 “就是……” “什么?” 天香凝噎良晌,却只吐出“算了”二字。还是自己消化了罢…… 不远处的光亮中站的是张绍民与林景年,正朝这处走来,客套寒暄了一番,便就此分道扬镳了。 天香随了东方由校派下的人手回了公主府。她是不能去送的,连露面也是一点不由她,只能远远望着,直至一点不见其背影。
第65页 那时天香想说什么,冯素贞并未深究,她并不是一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只道等哪日想说了再提也不迟,也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可翌日天香的不理睬却教她苦不堪言,送去的手札也是有去无回,宫廷之内也不见其身影。好似只要躲在那府邸内,任凭她如何,也进不得其中。 焦灼至日将暮时,待听殿内同僚提起家书一事,她这榆木脑袋方才想起那封不见踪影的信笺来,终明白了其中缘由。 现再想起来,那人牵强的笑魇确实是显得欲盖弥彰了,让那噎郁显露更甚。 什么状元郎,竟是这般愚笨,一点看不出那人心思。 冯素贞气急自己这无用的事后诸葛亮劲头,待夜深散了值,便夺门而出,火急火燎赶去公主府,做那一遭梁上君子。 (三) 人常道,六月的天是那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这不,赶着六月的尾巴,前一刻方还万里无云,一转眼,又是一阵瓢泼大雨倾覆。 思来想去写好的回信算是湿得彻底了,而那只天香不忍心锁在笼中的小东西这回也不知受了惊,飞去院子哪个角落了。 下人正要去寻,天香却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等雨停了再说罢。” 在爱上冯素贞这个骄傲的女人之前,天香从来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她是天之娇女,任何事或物,得到便得到了,不会有人跟她争夺任何,向来是万事轻巧的。可在冯素珍面前,便莫名其妙有了好似天下人都在将她们向别处拉扯之感。于是,便处处小心,一点点的显山露水对她而言都是一次冒险。 她们之间的感情坚固几分,她不知晓,她只是单纯得害怕着,害怕哪日她的心上人又被哪个歹人给夺走了,害怕她的心上人变了主意,分毫的悔意冒头,随之,轻易将她辛苦堆砌的堡垒给击垮了去。 方沐濯已矣,天香披一件宽大颀长的青衫回了屋内,吩咐下人吹了灯,今日便早早睡了罢。 却如何也睡不安稳,外头雨水敲击瓦沿的声响变得尤其猛烈,教她不能入眠。 蓦地,窗棂那处传来细小挤压的声儿。应是桃儿忘了锁窗了,正风雨肆虐,搅动了其中。 “桃……”半声唤出,想来却又觉得麻烦了些,也睡不去,便起来走动走动吧。 拢拢肩处锦氅,携一盏油灯走到窗边,突有一道黑影窜入,带进一小簇风雨,吹灭了烛光。 来人一袭玄青劲装,蒙着面,逆着窗外落进稀微的光亮,尚不能看清那人身形如何。 “胆大包天的毛贼,偷东西偷到你姑奶□□上来!”天香暴脾气上头,二话不说便上前同那人动起手来,只是手里没了甘蔗,自然是吃亏的,三招两式便教她落了下风,被那歹人给钳制了两臂,压在身下。 吓,这细胳膊细腿的,竟还起了色心?真是小瞧了他! “来人——”天香气急,扬声高呼。 未落下话音,便被那歹人捂住了嘴。扯下蒙纱,那人戏嚯道:“公主可是要抓了下官做殿下的面首?” 竟是冯素贞这採花贼! 看着她暗处一点一点面容,眼光奕奕,好不得意,天香更是又气又恼,暗暗施力却如何也挣脱不开那人束缚,嗔视着她,不由便心觉委屈,红了眼眶。 “还不放开我!”天香压低嗓音厉声道,那人却仍是眉开眼笑,虽松了手却没起身的意思,只轻佻吐露“下官遵命”四字,便盈盈凝着她,任她挣扎。 “冯素贞,你若再欺负我信不信我将你关牢里去!” 见她启唇正欲说道什么,突如其来的光亮便如帘窥壁听的小儿,巴头探脑在那儿纱窗,照亮了天香一半胭脂一半粉的赧然模样。 廊外听闻屋里动静,一瞬便起了骚动,齐望去,已明晃晃亮起了灯火,佩刀撞击的清脆声响尤甚。 只是公主的闺房哪里是他们侍卫闯得的,只在门外焦急问道:“公主,出了何事?” “无,无事!” 急促脚步声传来,那轻盈交叠的步子应是桃儿杏儿,天香骇然,忙将那人藏进被里,拉上微透的罗帏,以姣媚的侧卧之姿支起身后被褥,隐去那人身形。 “公主!”桃儿杏儿提风灯入户,“方才听闻呼喊,是……” “没有!”天香忙答道,“只是被飞进来的虫子给吓了一跳而已,别无其他。” “虫子?咱们公主府竟还入了虫子!”杏儿打着灯笼四处打量屋内,一旁桃儿去关了窗户,满腹狐疑念叨着:“奇了怪了,这窗户我明明记得是关了的,怎么……” “许是风大吹动了闩子……”被窝里那人不安分了,探着縴手进她亵衣内,寸寸轻抚游移而上,烫得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尾音微颤。 “原来如此,公主放心,奴婢明日便找来工匠好好将其加固。” “虫子该是飞走了,奴婢什么也没寻着。” 天香忙捉住怀里那作乱的手,却反被桎梏了皓腕压在胸前。 “你们退……退下吧……” 冯素贞凑近鼻息,以贝齿扯下一侧里衣、主腰的细绳结,续温软唇瓣贴上那肌理细腻骨肉匀的嵴背,以唇舌舔舐、吮吸,极尽轻薄之能事。那细微唇舌纠缠挤压而过粘稠的水声入了天香耳畔,真是羞人得很,她只心里狠狠啐道这人恣意妄为,嘴边辛苦应付着:“本……宫乏了……”
第66页 “可是公主,你的声音……” “退下吧,一切明日再说!”天香急急将其二人屏退,死死咬着牙关受着那人挑逗,直至听闻了关门的声响,方吁气松心,从那人怀中逃离,躲床的另一角落。 “你……你……”天香粗粗敛饬了不整的衣衫,以臂遮掩胸口,气急指着她,一时语塞。 “下官如何?”冯素贞挑眉笑道。 “你欺负人!” 那哭腔传来,瞧着眼泪几乎就要决堤了,却倔强忍着,咬着下唇,看着好不可怜。冯素贞忙上前去,抱进怀里好声赔礼道:“我错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听她这么一哄,便勾起了天香更多的委屈,埋她肩处,闷闷啜泣,“你今日这般轻薄我,若是哪日跟别人跑了你叫我怎么办?” “跟谁跑?李兆廷?”冯素贞匿笑,“你不是都看了信,知道他已经出家了,我还能很谁跑?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天香将那人玩笑当了真,抢去话锋,猛将其推开,娥眉倒蹙,嗔色不竭瞪着她,“出了家还可以还俗啊,听你的语气是觉得惋惜么?还是觉得对不起他?” “天香我……” 冯素贞无奈敛去了所有笑意,想做些无用的解释,却见眼前的人儿抹着泉水似的眼泪,怕是也听不进去任何,凑近去,将她脸蛋捧在掌心,四目相对,肃然正色道:“东方天香,我现在告诉你。” 天香愕然,她眼泪止了住,抽噎看着她。长这么大,直呼其姓名这事儿她是从未碰到过,更别说以这口气同她说话了。 “首先,我并不觉得遁入空门有任何悲惨之处,他们放下了人生,看透了红尘,了无牵挂,活得比许多达官贵人都自在得多; 其次,即便不知他是否放下了一切,但对于一个老实且懦弱的人来说,他做了如此大胆的选择,我想他该是知晓其云为为何的。”她一顿话锋,瞧着眼前人儿懵然模样,轻扬起嘴角,舒展了眉目,“因此,我并不觉得我需要为他的剃度出家心感内疚。” 天香听得懵了神,吸吸鼻子。 冯素贞粲然绽开笑颜,“公主觉得下官说得可有道理?” 天香惊觉回神,只管愣然点头。理儿是这个儿没错…… “最后,”冯素贞吻上她晶莹的羽睫,沿着泪痕向下,遂在其嘴角处停了住,“你该了解,以我这规矩的性子都为你抛下一切跑到京城做官儿,只为留在你身边,难道还不够证明什么么?” 待耳边清幽殊绝的声线落罢,天香未及去多想任何,那人便倾唇相覆,与她唇齿纠缠。 正情浓时,却突兀地与她分开些距离。 对上天香疑惑的眼神,她正经地解释:“再继续下去只怕连我这正人君子都要情不自禁,到时候公主该没法向庄嬷嬷交代了。” 交代?情不自—— 天香涨红了脸,闷头缩进被窝里,羞臊骂道:“就你周到!” 冯素贞亦钻进被衾内,伸手揽其身体,唇瓣张阖间若有若无触着那玲珑的耳垂,沈惑道: “公主若实在想……” “不想!”天香将头埋在枕下,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这一夜,天香本该是熟睡的,却因想着那人何时离去,数着她们一夜所剩时光,惴惴不安,如何也睡不踏实,朦朦胧胧,周天尚未质明时,正睡眼惺忪,那人于她颊边落下一吻,随之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私言切语,虽听不清明,半梦半醒间却是笑得开心,拽过她衣襟,回吻一枚。 第32章 番外:花月痕 (一) 自彼宵的一趟折腾后,那人会隔三岔五赶着灯半昏时,月半明时上门来,半褪青衫,暖她脚边薄衾。赶一遭,迟一遭,受着公务繁忙,后几日来时眉宇间已是疲累不堪,未待缠绵,沾了床抱着她便只管睡去,约莫侵晨又摸黑离去。 入目,天香不免心疼,掐一把膝上股肉,退散睡意,起身送一送她,或稍作纠缠,交颈狎昵一番,再作别离。 因不忍其受累,天香佯嗔道:“若下回再以这怠倦模样来见我,休怪本公主不客气。” 以此,那人来时次数便也少了许多,似乎有了不尽的所忙之事,白日里问起林景年,只说道张绍民亦如此。 “只怪汝之粉郎,害我连个酒友也找不着。”林景年携筷在几碟凉拌的下酒菜之间游走,嘴边细声调侃。 “吓,好厚的脸皮,本公主见你孤家寡人可怜陪你喝酒,倒是还怪起我来了。” 天香忿忿夹吃食入口,咀嚼间一点不掩粗率声响。她正焦虑得很,林景年这傢伙上门来也恰好陪她消磨些闲时。 白日里那人不着空,只得等入了夜时方有间隙回来一封简短工整的回信,一日日吊着她的心脏起伏不定,让她好等。 起初,她这不知几时变得矜薄的脸皮还没那直接在信中将其问起的勇气,到这时早已被那人磨得顾忌不得任何,暗忖便随那人笑话吧,落笔一封—— 【暝以为期,明星煌煌。未几天兮,劳心忉忉。暝以为期,明星哲哲。未几天兮,劳心怛怛。】
第67页 这算得委婉也算得直白的短诗算是交代的她之所想的所有,正等着那人回信,这傢伙便找上了门来。 “这旬余日后可是该到秋狝了,到那时你可管好了你家良人,别让她被哪家小姐给看上了。”瞧着,眼前人儿粉面微煞、瞻前顾后的焦心模样,林景年笑意揶揄。 “放心,她若再出风了头勾来别处的魂,我定然是不会放过她的。”天香自是答得心不在焉,眼巴巴盼着窗外动静,摆摆手,倦意敷衍,“酒空了,你该回去了。” “我再坐坐。” “令姐前两日不还出了事?你放心她一个人待在府里?”听说是寻死来着,被厂卫那□□人逼得成了半疯儿——府里的丫鬟们如是说。 “随她去罢……” 突然一句如此低郁的话语拉回了天香神志。看向林景年,她神色不知何时已染上的悲恸,心想,该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顶着‘林景年’这名字活得久了,还真将那人当成了自己亲姐,”她戚戚念道,“偏偏人家不领情,还识破了我这蹩脚的伪装。” “想死便死吧,反正我这‘虚情假意的歹人’也没那管她的份儿。”她引颈将杯中物喝尽,掷杯盏于桌前,神色沉沉。 “林景年……”天香怔了住,不知该作何安慰。 想起这两日林景年每每前来总风尘僕僕,拂不去满衣云气,还心觉奇怪,便迟疑问道:“这两天,你该不是就没回家吧。” “……”算作默认。 “你就让她一个人留在你府上?”天香瞠目结舌看着她。 “她说她已经一无所有,我既然帮不了她,就不该连她死的权利也剥夺了。”夹着花生粒,她装作安之若素,“死其实也没什么,或早或晚罢了,哪一日我也去了,正好地府相聚。” “歪理!”天香怒而拍案,“这不过是避世懦夫的託词!” 随后?随后,天香教训了林景年一顿,拖着她回了太傅府。在她体内沉寂已久的“侠气”喷薄而出,热血得很,每行一步,似乎都是带着耀眼的光辉的。 至其府邸,空荡荡一府的下人奴僕,屋内,所见只一封书信,说是回了按察府——她爹爹那儿,谢了她这段时间的照顾。 看着信,再看看林景年面色。 “胡来!那家里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跳了江也就算了,留那儿还得我去收尸!” 她嘴边埋怨着,念叨着“真是个麻烦人”,足下却一刻不曾停歇,上马赶去,最后将林景笙又带回了府。 算是好事一件,也不枉她“闻臭大侠”的名号。 天香心满意足回了公主府,方踏进屋内,便被门后一黑影给抱了住。 “可算是回来了,”那人在她颈间蹭蹭,贪恋软语道,“真教人好等……” 天香松了突跳的心,睨一眼那人,闩上门便走去床榻方向,“哪日吓死了本公主,看你等谁去。” “再说,来还是不来也没个准信,到底是谁好等了。”天香挣脱了那人缠上来的手臂,坐床沿另一侧,不满嗫嗫。 “是是是,是我怠慢了公主,还逼得公主特地写信来问话。”冯素贞从怀中掏出薄薄一卷信纸,夹在指间,遂小心拈开,细细端详其中,“话说公主的字是写得愈发漂亮了,让我来念念,暝以为期,明星煌煌。未几天兮,劳心忉……” 未待她念完,天香便要来抢夺,手臂七移八挪将其避开,那人脸颊的海棠红晕便愈盛,嗔视着她,“把信还我!” “送出的信哪还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是公主写的信,下官定是得收藏完好。” “本公主后悔了,再不还来,看我不……” 天香起身去夺,却因这半个脑袋的差距如何也够不找,只能看着她盈盈笑脸,后悔莫及。 一个奋力,她终是将那玩意儿触到了指尖,雀跃不已将其抓在掌心,身体却不受控制向前侧倾去,扑进了那人怀里,倒在床榻上。 “若敢说本公主投怀送抱,明日便将那窗户封死去。”似是猜到了冯素贞的后话,她抢先道。 “下官不敢。” 温香软玉在怀,正靠近去,门外便传来桃儿的声音打断了动作。 “公主,该沐浴了。” 真是扫兴了。 天香却望一眼去,好声交代:“且等着我,乖乖藏好了,可别让本公主到侍卫手里领你去。” 冯素贞笑得无奈,点头应了声,推推她,正要出门去,却见她又折返回来,搬来柜子里一床冬日里厚实的被子,压她身上,左右瞧瞧,方才作罢。 (二) 云衫坠地,褪了裤儿脱绣鞋,层层堆砌在女子一双玲珑的足踝边,踏出,随几节木阶入了汤浴。 金缕绣屏深掩,麝沉肆虐。正盛夏时,受着氤氲熏热的云雾笼罩,实在是郁热得很,便潸然渗了些汗渍入去云鬓。想着屋里那人,天香只管着快些结束,粗略以浴巾擦拭身体,只是背嵴之后是如何也够不着的,真真是手到用时方恨短。 今儿个那两丫头也不知是死哪儿去了,想她堂堂公主,洗澡时竟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第68页 “桃儿杏儿!”她扬声高呼,不出一刻便传来女子轻盈的声响,那步子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是新来的下人吧,这般念头一闪而过,却无暇顾忌,府里下人多如繁星她也管不得任何。 这般想着,便向前伏靠去身体,趴在浴盆边缘以方便其擦洗,吩咐:“动作快些。” “是,公主。” 天香身儿微震,这一声应答真教她耳熟得很,怎那般清幽殊绝的声嗓,虽是女子,却带了些微凛然沉沉的气节。 僵持了片刻,方回身望去来人,瞧见是着一身粉装纱衣的冯素贞正松去发髻,落个青丝披肩,出尘绝艷。 “你……你怎么进来的!”天香猝然躲去,背嵴紧贴浴盆木壁,指尖微颤指着来人。 几步之外那人正一件一件脱去云衫,莲步轻摇向她走来,微启檀唇,念道:“自然是来服侍公主沐浴的。” 目及那人视线低垂,眼角神色似意味不纯,天香低头一瞧,遂慌忙躲到水下,露出小半个脑袋,凝滞咋舌道:“我……我告诉你啊,本公主可不是吃……吃素的,你可别胡来,不然我……” 戛然而止,是那人束胸落地,似鱼身般起伏匀致玉体教天香看直了眼。她瞠目结舌,吐不出半句后话,血色红到了耳根,更深躲到水下去,不敢看她。 俄尔,她已踩上了木阶,走得真是尤其得慢,将那木质相挤压的声响拉得冗长,如同拙劣的琴声,那般刺耳,在她心上研磨。天香受不住心跳的敲击,应声,天香抬眼小觑一眼去,正对上那人灼热的视线,又仓促地收回。 冯素贞真的是个奇怪的傢伙,现如今她这哪还有当初妙州初见时赧然于窃、不出兰房的闺秀模样,好似只要一穿上那身男装,便像变了个人似的,胆大妄为,又温润如玉,眼下,连她眼神里那些强烈的玩意儿也教人意乱情迷。 “不然如何?”她抓过水下天香的身体,轻抬起那直要埋到地下去的俏脸蛋儿,真似抹了胭脂般娇艷欲滴,“奴婢若是胡来了,公主要如何?” 天香已触到了那人胸前软肉,不由唇间溢出一声轻呼,縴手抵在她肩处,低眉怯怯瞧着她,嗫嗫嚅嚅,莺语微颤道:“你……要如何胡来……” “自然是……” 说罢,她缓缓靠近天香颈项,倾唇相覆,由柔软的耳垂渐而向下,在薄汗与水渍交融的骨肉间啃噬亲吻,一寸一寸烙上雪梅。 酥胸紧贴,玉体轻偎,好似莺穿柳影,纠缠相融。天香懵懂,只含情仰受,溢出着娇弱的喘息,甚微缝绽而不知。现云为为何她自然是知晓的,只她脑中乱的很,处处滚烫,望着高处的房梁,眼前一道一道白光若隐若现。 其縴手轻捻香酥,游移而下,愈是往下,便愈是叫人心慌,天香不堪承受,眼低迷而下顾,紧抓住胸前那人绒软的青丝,喘息尤甚,唤道: “冯素贞……” 闻声,冯素贞从中抬起头来,起身,将水下的手顺其嵴背挪到肩处,由细微颤抖的起伏牵引着,“害怕么?” “嗯,有些……”天香心有惴惴,狎昵之间,天香是生怕她乱来的,话说了出口却又怕她就此放了自己,只怕过了这村,再寻不着这店,便其后战战加了句:“可温柔些……” “定当谨记。” 舌送丁香,冯素贞将其抵在浴盆边缘,撬了贝齿,忍不住狂蜂恣采。 浴堂外,桃儿正侧耳贴着门扉,似要将整个人钻进去一般,恨不得将里头的动静听个所以然。 这儿公主府,沐浴处自然是小不得的,隔着这般距离及那屏风,哪能轻易被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小丫头听了去,如何费劲,只传来些细微的莺声呖呖,她无以辨明那是痛苦抑或其它,不由便心急了,急唤一旁怡然自得的杏儿,“这里头该不是出事儿了吧?” “没事儿,有驸马爷在能出什么事。” “可这声音……” “哎呀,你就别管了,咱们公主还能教别人欺负了去?放心吧。” 思来想去,桃儿斟酌着杏儿的话,遂听听里头动静,“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得……” “回头要是公主说起,我可不替你说情啊。” 转眼一瞧杏儿泰然自若模样,便又教她犹豫了,挣扎几番,方松去正欲推门的手。 这位驸马爷,她们已有几个年头未见了,虽早没了那荒唐的头衔,见这她,她俩脱口而出的仍是这三个字。 那时,公主正推搡着林大人出门去,后脚,因瞧见洞开的窗户,踏入屋内,便发现了这位久违的人儿。再见时,她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一副出尘的公子模样。 如此,她与杏儿便心照不宣替主子瞒起了此事,只是不知杏儿竟这般大胆,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下人的衣服,塞给屋里人,使使眼色,便将其送进了兔窝。 真教她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堂内云雾缭绕处,天香玉臂轻摇,她忙抓住身前人的肩膀,紧紧,在其肩背肌肤间留下一弯一弯细小却繁多的痕迹。 她倒是言而有信说到做到,动作是温柔得很的,只是未开花蕊,怎禁的浪蝶深偷,受着这乍深乍浅,乍浮乍沉的侵入,不由气喘如嘶,忙挣脱了唇舌纠缠,伏她肩处,言娇语涩一番,便下嘴,再留下一道齿印去。
第69页 须臾,倒凤颠鸾云雨罢,香汗流酥,相偎微喘,视线中水面正飘着一节短且弯曲的发丝,愣了半晌,遂换个方向,继续枕着,“你那日不是说免得我无法向嬷嬷交代么?今日这是怎么了?” “有个小丫头自告奋勇欲帮你我善后。”冯素贞笑答。 不用说,定是杏儿那小丫头片子,也不知是收了什么好处,竟还买了她家主子!天香心中腹诽。 “我瞧你这般得心应手,该不是天赋异禀吧。”她轻拂着那人背嵴上所留的自己的“杰作”,不咸不淡地揶揄。 顿了一刻,只听那书呆子答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 第33章 番外:身不由己下 (一) 翌日晌午,冯素贞还未踏入门槛,远远府里的管家便小跑迎上,行礼,惊恐道:“大人!不,不好了!” 她左右瞧着往里走,打量着空空如也的门庭,“是发生了何事?府里的下人呢?” “是长公主上门来了,说是向您讨个说法。” “是找您算帐来了,说是……”一旁小厮附和,偏见着半步前卑躬屈膝的先生的眼色,低头闭了嘴。 “长公主找我算帐?”冯素贞琢磨着府里下人的复述,不由失笑,加快步子,由管家引着往府邸深处走去。 于亭院驻足,所见,眼前正密密麻麻站了一院子的下人,无不脚下踩着木棍,头上顶着木棍,摇摇欲坠模样,摔了一两个,便是装模作样的一顿训斥加恐吓,方吓得几个稚嫩的丫鬟泫然若泣不肯罢休。 这把戏她可是熟稔得很。 “下官唐虞——”冯素贞走上前去,实实在在行了个大礼,“参见公主。” 可这一俯首称臣却将天香吓得不轻,教她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惦念着那人的伤势,结舌吐出“免礼”二字,前一刻的气势便也丢了一大半。 “谢公主!” “本公主带来的甘蔗也不够府里下人分的,可就等着唐大人回来了,”天香拍手示意,两丫鬟便抱着捆甘蔗走到她面前,“桃儿杏儿,给唐大人摆上。” “公主,您这是……” 天香晃悠着手里的甘蔗,作出凶神恶煞模样,“举好了,若是掉了一根本公主宝贝的甘蔗,可饶不过你。” 继而便半威半吓遣散了一众诚惶诚恐的下人,派去丫鬟在远处守着,留她们一个清净。 天香环视一周尚无其余视线入目,方看去顶着甘蔗那人的面具上,收敛了厉色。 “这都三年,顶甘蔗的功夫倒是见长了,”天香没好气暼一眼她,嘴下不满地嘟囔,“都没人还举着,我来这一趟是真想罚你不成……” 冯素贞摘了面具走上,蹲她膝前,好声哄着,“香儿,我错了。” “错哪儿了。” “不该瞒你受伤的事。” 瞧她无辜模样,天香定定看她几刻,遂颓然嘆一口气,扶她起身,在她身上上下下小心地摸索,“让我瞧瞧是哪儿受了伤?” “香儿,伤我会好好处理,下次再见绝不叫你发现我身上有任何新添的疤,”冯素贞将她圈进怀里,耳边软语道,“信我…… 所以今日,便回去吧,如何?” “你放开我,”这人一叫她“香儿”准没好事,尽欲说些无足轻重的好话将她哄骗过去,天香不禁恼怒,却又不敢过分挣扎,只小心翼翼扭动着身体,挣脱不开禁锢,便嗔视着她,“既然伤不重又为何不让我看!” “自然是怕你看了伤心。” “你不让我看才叫我伤心!” 天香梗直了脖子反驳,却惹得她哭笑不得,张开双臂展示宽大的官服,“若伤在肩处,可是要我当即脱衣拆布?” “这里那么多房间,随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行。” 昨日那一出鸿门宴是皇上以天香的婚约要挟于她,想必天香也是清楚的,今日所来便与她这朝中新人牵扯些是非,如若还传出些难听的流言蜚语来,依天香所想,皇上便不得不赐婚于她二人。 这也算得是一种办法,可她却着实不愿意,以天香的清白作为筹码。 偌大的府邸,庭院这处尚有林木假山蔽着,及桃儿杏儿守着,走去别处,难保不被侍卫抑或下人瞧见,她无法去冒这个风险。 “需要时我会找你这位公主帮忙,但绝不是以这种办法,懂么?”果然,即便她选择跟天香在一起,也改不了她是个传统的人这个本质。 她没法像林景年一般,完全对礼数弃之不顾。 天香在那人眉宇间的肃然中败下阵来,那是少见的厉色,似是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便也打消了讨价还价的念头。 “那……”她低眉指去不远处地上的包袱,“我带来的这些伤药总可以留着吧……” 走近打开,是各色瓶瓶罐罐的药物,敷的、擦的、食的,堆得小山般高。置顶的那瓶没了束缚正滚下来,冯素贞忙屈膝接住,将其掂在掌心,不禁觉得好笑得紧。 “我也不知道你受的什么伤,但多拿一些总归是没错的,往后不管大伤小伤也不愁用了,”天香被眼前这人灼烈的视线盯得慌了神,琢磨着话下意思,又心觉不妥,便摆摆手忙解释道,“当然不受伤是最好的,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大胆地用,用完了我府里还有一大堆,取之不尽,所以剂量什么的不必心疼。”
第70页 “其实我府里也有一大堆。”她笑意作弄。 “那,那我不管,我公主府的药定是最好的,你得用我拿来的,听见没!” “是是是,等用完了再向你讨。”揽她入怀,冯素贞蜻蜓点水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不吉利,这药我自然是希望你永远都用不完的……”天香极小声地嘟囔,与她亲昵良晌便携着随从回了汤沐邑。 三年前,同样是朝廷之事,那时她还会与她商量着处理。可如今,她似乎是希望自己可以的话便只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公主那是最好不过,即便插手,那也是暗地里的事儿,明面上,便站在颱风的边缘处,半步靠近不得。 她多少是觉得奇怪的,于此便问了她其中缘由。落了话音,见她沉思许久,呢喃着念道: “我再不希望有任何人因我受到牵连……” “尤其是你,香儿,我害怕……” 这是冯素贞的原话,天香仔细听着她逐渐低落的言语,心中有了答案。 原来对于刘倩因她而死这事,她仍是不能释怀…… (二) 今日,朝中的传闻又换了一出。 听闻,蛮横无理出了名的长公主厌烦皇上安排的婚期,看上了新晋大学士唐虞,而唐大人为拒绝长公主无端的倾心,便摘了面具在她面前露出了原貌,其面目丑陋,将长公主吓得不轻,长公主为泄心中私愤,便恼羞成怒大闹学士府,还伤了唐大人。 “什么面目丑陋,我上次才见了学士府的丫鬟,分明是长公主先遭唐大人拒绝,才恼羞成怒大闹学士府,哪有摘面具这一说。” “宫里都是这么说的,我这儿还是学士府的小厮告诉我的呢,绝不会有错!” “你什么时候见了学士府的小厮了?” “这就不能……” 一宫女碰碰身旁人的手肘,小心向不远处的张绍民和冯素贞方向暼去一眼,忙低下头去,行以万福礼便云步交叠离去。 张绍民回身看一眼,不由嗤笑,“公主果真是不一般的人干不一般的事儿啊。” “绍民兄,你可别取笑了,”冯素贞轻拂膝前衣衽,踏上石阶走去宫门方向,“这宫里的风言风语真是离谱。” “公主安分守己了三年,自打你一来便全露馅儿了。” 是啊,天香安分了三年换来的好名声这一朝算是付诸东流了。冯素贞心中思忖。 名声这东西,若是放自己身上,她是不在乎的,可若于天香而言,她仍不禁为她感到惋惜。 而对于她这一点的惋惜,天香却嗤之以鼻得很:“什么安分守己,我那时安分守己只因为我过得不开心,身不由已罢了。” “你若哪日又投入了别人的怀抱,没了你的庇护,我自然会比任何人都安分。” 许是牵扯了心中不愉快的往事的缘故,天香这话语间似带了锋利的尖刺,说得愠怒。 显然,她是又想起了她那段三访妙州的事儿了。 “如此,那你便尽情地在我面前撒野吧。”冯素贞撑着脑袋侧卧,青丝漫枕,纤指抚上天香温热的脸颊,脉脉软语。 良晌,眼前人却不为所动,蹙眉思索着什么,继而不由分说便拉她坐起身,“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洗耳恭听。”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天香煞有介事地面向她端坐,稍作停顿,见冯素贞点了头,续道:“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因为你和李兆廷的婚约去妙州见你,你还会解除跟他的婚约么?” 言罢,冯素贞却只定定凝着她愤懑的眉目,沉默着,天香也并不逼迫,静等着她的回答。 “我的答案,香儿,以你对我的了解,你应该很清楚。”漫长的沉寂后,她答道。 闻之,天香一愣,面色愈发僵硬。 她当然是清楚的,对于冯素贞这女人的选择。按她的性子,如果一切顺利,那现在估计都怀孕了吧。 即便这是事实,而她却不愿示弱,昂首倔强回道:“如果是那样,我也定然会祝福你,给你和李兆廷的孩子包个大红包。” “我们能不能不聊这个了,我困了,睡了吧。”冯素贞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忙转去话题,爪子攀上天香肩膀,欲按下她的身体到榻上。 “别岔开话题,我还没问完呢。”天香抚开她的手,“我再问你,如果那个时候我不去妙州,你觉得我会跟谁成亲?” “香儿,饶了我吧。”冯素贞面露难色。她不想惹她生气,可又实在不愿骗她。 “你就好好答,我又不会吃了你。” “可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成亲?” 她没有回答,算作默认。 “行了行了,睡吧。”天香丧气地摆摆手,背向她缩到床榻内。 得,果真聊崩了。 冯素贞嘆气,探着薄衾揽她腰肢入怀,埋入肩颈,深嗅着女子淡淡的粉香,“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够幸福的,即便那个人不是我,我也会衷心祝福你们。” “可如果是你跟李兆廷,我并不会发自内心地祝福你们……
第71页 我不想,冯素贞,我一点也不想……”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那是天香的患得患失,虽然翌日她也并无多言任何,可她知道,她一直是在意的。 这两日,她们见面频繁了些,依那人说法,事已至此便破罐破摔,扮一出爱慕于她的戏码也未为不可。 再次见到她是在刘倩生辰那天。那天刘长赢一家也来了京城,在带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可孩子总归是早困的,在山上墓冢边谈天说地的一番,留下些祭香和果食便同张绍民回了丞相府,留了她二人。 日近昏时,在拉得颀长的各色光影下,天香拍拍屁股起身,“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她走在前头,迈着阔然的步子,身后冯素贞在腰处稍作摸索方几步赶过去。 “找什么呢?” “这个,给你。”是一封摺叠得方方正正的皱巴巴的信纸,冯素贞将其递到天香面前。 天香看一眼她不自然的脸色,那浅浅一抹绯红实在教她看不透。她狐疑接过,小心翼翼打开信笺。这纸枯黄破旧不堪,上面染着一大滩水渍,只露出“平生”二字的部分,难得辨认后面的文字,只猜测约莫是纸她写的书信,却左右翻来一番也只是一张浸了水的普通的信纸而已。 “上面写的是《折桂枝春情》,”见天香正摸不着头脑,冯素贞解释道,“是之前你偷偷来妙州看我时写的。” 这信,对于她来说或许是有一些特殊的意义的,即便她千里迢迢将它带到了京城,起初却始终打算将它藏一辈子,永远夹在书里,却经前夜那么一闹,她想这么小小的一封信或许能消去些天香的疑虑,将将其带了来。 冯素贞期待看着面前人的脸色,却只见天香意味深长点点头。 虽天香面目并无泄露多少欣喜,却也眼尾飞扬。她小心翼翼将其折好塞进怀里,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又迈开了步子,走去山下方向。 “刚才你是脸红了吧。” “是,是么?” “一定是!” …… 夏末的霞色中,两道交织的身影渐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