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姬传奇》 第1页 书名:如姬传奇 作者:陈九十七 文案 这世间有一种苦,爱、却求不得;有一种伤,逃避、却无法抚平;有一种情,决绝、却终究不能释怀;有一种执着,红尘碧落、却倥偬了时光;有一种遗憾,有缘、却无份;有一种思念,望穿了秋水、却痛彻心扉;有一种过程,纠结、最后却怅然若失;有一种结局,曲终人散、天涯各方;有一种醒悟,原来所谓的爱恨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过场…… 什么都没有了,连同昔日最美好的回忆,最后,只剩我在漫天桃花雪中,孤芳自赏……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蒺藜(如姬),魏无忌,魏圉 ┃ 配角: ┃ 其它: ================== 【 ☆、序言 战国末期,秦国越来越强大,中原各诸侯国的贵族为了抵制强秦的侵略,他们网罗人才,运用人才来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起死回生等方法,为自己的君王尽力,他们礼贤下士,广招宾客,以扩大自己的势力,因此养“士”(包括学士、策士、方士或术士以及食客)之风盛行,对后世影响深远。 战国时诸侯争霸,目无周王,虽然名义上周室仍为共主,却类似于近代军阀割据。 因此士子只求一展胸中抱负,并无忠君爱国之念,魏国张仪相秦,齐国孙武事吴,卫国吴起事魏相楚,东周苏秦事燕并佩六国相印,皆自然之事,故伍子胥去楚事吴,引兵伐楚,以报父兄之仇,时人未尝稍有非议。 魏国(亦称梁国),后世称梁魏,战国七雄之一,姬姓,魏氏,前期国都安邑(今山西夏县),后迁大梁(今河南开封),由魏文侯于公元前403年被周威烈王册封为侯到公元前225年被秦国灭国,共经179年,凡八传,历九君。 公元前341年,魏国在马陵之战败于秦国,魏国国力消退。 公元前239年,秦国在伊阙之战中打败了魏韩合纵,自此以后,魏国和韩国再也没有力量向秦国单独发起挑战。 信陵君魏无忌处于魏国走向衰落之时,他效仿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的辅政方法,延揽食客,养士数千人,自成势力,他礼贤下士、急人之困,曾在军事上两度击败秦军,分别挽救了赵国和魏国危局,赫赫武功,名震天下,以秦之强,于信陵君在世之日,各诸侯国不敢复加兵谋魏地十余年,信陵君可谓不世之英雄。 魏无忌是魏昭王少子,魏安釐(lí)王魏圉(yu)的异母弟,魏安釐王元年(公元前276年),受封于信陵(今河南宁陵),所以后世皆称为:信陵君。 魏无忌是战国时期魏国着名的军事家、政治家,信陵君魏无忌与春申君黄歇、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并称:战国四公子。 信陵君魏无忌因才高招忌,屡遭其兄魏安釐王的猜忌,而未能予以重任,魏安釐王“畏信陵君之贤能,不敢任信陵君以国政”。 ☆、引子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 月明星疏,槐花散香,夜华如水,银辉似霜。 微风乍起,吹皱了一池碧水,身后是雕樑画栋的亭台玉榭,里面是一片歌舞昇平,反而衬得孑(jié)然一身站在菡萏池畔的魏无忌不染世俗纤尘,仿若遗世独立。 魏氏在亭子里不远不近的就看见了站在池畔边的魏无忌,抬手挥退了侍女,不急不缓,步履优雅从容的向魏无忌走去,魏无忌听到脚步声,侧身看向正向他走来的魏氏,微微一笑,唤了声:“阿姐。” 魏氏走到魏无忌身边,笑说:“弟弟在这里有些时候了,大王没看到弟弟,不由有些扫兴呢。”慢慢地,魏氏神色有些忧忡起来:“弟弟不进去是因为不想看到夫君,可还是因为夫君那日的话?” 赵王在菡萏园大宴,宴请了赵国的王公大臣们赴宴,又亲自到门口迎接魏无忌,宴会上,赵王笑当着众王公大臣们称赞魏无忌:“自古贤人未有及信陵君者也。”笑谈中,赵王提起要把鄗(读hào,今河北柏乡)地封给魏无忌作为封地,又说要封献五座城池给魏无忌。 魏无忌委婉推拒,跟赵王说:“臣下有罪,对不起魏国,于赵国也无功德可言,臣下多谢大王容留之恩,封地城池臣下愧不敢受。” 魏无忌一直陪赵王喝酒到深夜,赵王没好意思再提封地之事,魏无忌有些心不在焉的坐在席上,酒过三巡,魏无忌便谦恭的起身说,要去菡萏池边醒醒酒。 拉回思绪,魏无忌神色淡然说:“阿姐多想了。”听到魏氏说起“夫君”两字时,魏无忌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头。 这还得从此事的缘由说起,魏无忌听说赵国有两个有才有德却没有从政的人,一个是毛遂,藏身于赌坊中,一个是薛公,隐没在酒坊里,魏无忌很想见见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躲了起来不肯见魏无忌,魏无忌便命人打听到他们的藏身之地,就去同这两个人交往,一见如故。 平原君赵胜知道后,就笑跟魏氏说:“当初我听说夫人的弟弟信陵君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贤士,可如今我却听说他竟然跟赌坊的赌徒和酒坊的伙计交情颇深,如今看来,夫人的弟弟信陵君也不过只是个不明事理、肆意妄为的人罢了。” 魏无忌唇角勾着浅淡的笑,却未展开,眸子幽深沉静的犹如菡萏池里的一池碧水,寒潭无痕,波澜不惊,魏无忌语气里微微带了些冷傲的讥讽:“以前常听阿姐说起平原君贤德,现在看来,不过是徒有虚名,我当初在赵国危难之时,甘愿背弃王兄,义无反顾的救了赵国,如今才知道平原君与人交往,并不是求取贤士人才,只是显示富贵豪放罢了,阿姐可知道,弟弟从前还在大梁城时,就常听人说起毛遂薛公两人贤能有才,到了赵国,弟弟唯恐不能见到他们,弟弟跟他们来往,还怕他们不愿见我,可平原君竟然把弟弟跟他们交往看作是有失脸面,阿姐,平原君此人并不是值得深交和贤能之人,自古人心向背,失人心者,则赵国必危矣。” 她这个弟弟太过早慧,聪颖的太过突出,什么都看得太透,隐忍孤绝,却抑郁不得志,当年救赵义举,赵王很欣赏弟弟,有意让弟弟留在赵国,多次以赵相之位以礼相待,可弟弟却…… 魏氏在心里喟(kuì)嘆一声,说道:“此事的确是夫君过了,若夫君有弟弟一半谋略,赵国也不会是今天这番局面,我回去后,会好好说说他的,弟弟留赵十年,秦人敬畏弟弟威名,才不敢来犯,幸佑得赵国十年太平,若弟弟哪一天……”欲言又止,魏氏没再说下去。 久久的安静,姐弟俩站在池畔边,就算不说话,气氛也不会觉得僵硬和冷清,姐弟俩还像小时一样喜欢安静,一个抬头看着天上月,一个立于池畔看着漂在水面上的那一叶形单影只的浮萍,时间好似沧海桑田,时间好似并没有带走什么,可分明却带走了很多,时间在魏氏脸上留下了痕迹,却让她多了雍容优雅,时间在魏无忌心里留下了始终无法填满的空白,却让他多了看透世事的沉稳谦和。
第2页 魏氏忽然笑问:“一眨眼已经过了很多年,弟弟还是忘不了心里的那个人?” 良久,魏无忌轻轻的说:“有些人,想忘却忘不掉,我很想回去,却不知该以什么理由回去,毕竟,王兄恨我当年执意窃符救赵,杀了晋鄙,背叛魏国,就算我有了理由回去,我又该以什么身份去见她,毕竟,她现在是王兄的妃子,于我,她已不是当年的侍妾白蒺(jí)藜(lí),也亦不再是小七……” 即使过了很多年,魏无忌仍然记得那天,初见那个一身浅蓝千水流云素兰裙,头戴风帽,跪坐在木笼子里,楚楚可怜的看着他的小女子,双眼含泪,垂眸时,眸子里却满是狡黠。 “我死了爹,死了娘,无处可去,只得在街上漂泊,今早被那个人抓到这里来了,公子,我会洗衣、做饭、打水、扫地、我还会琴棋书画,可以说是样样皆通,这位公子,你若救了我,我可以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她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俏美灵动,明明一脑子的怪点子,眸子里却带着看透世事的清洌,当他对上那双眸子时,分明有些出神,他当时在想,明明很漂亮的一双如烟水眸,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把一切看得这么透彻。 ——直到他知道她是白家庶出的七小姐白蒺藜。 “世人皆说魏有信陵,楚有春申,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此四公子贤德,名冠天下,今日得见信陵君公子无忌,果然名不虚传。” “你不要怪海棠好不好,是我自己……” “魏无忌,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你呼之即来的棋子?挥之即去的细作?还是你们兄弟俩的玩物?” “陛下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 ——她的嗔,她的怒,她的一颦一笑,他从不曾淡忘,如此小女子,世间哪个男子不喜欢,他无法免俗,他的王兄魏圉(yu)亦无法免俗。 他本想给她一世喜乐无忧,可最后却毁了她的喜乐无忧,他终是负了她,把她亲手推给了他的王兄魏圉…… 早已不是赏莲的花季,菡萏池里只有小小的一叶绿萍正孤零零的飘在水上,在皎洁月光下,有些茕(qióng)茕(qióng)孑(jié)立的孤据、冷清,如他。 ☆、白家有女初长成 清晨的阳光穿过青翠欲滴的树叶,花骨朵儿三三两两的紧挨或单独挂在枝头,残春雨后,桃花含露,轻风微拂,阵阵清香,有些娇弱的花瓣经不起还有些寒意的春风的摧残,欲落不落的随着风在空中打了个千儿,然后飞远了。 梦里,那片桃林的桃花被风吹的簌簌直落,花瓣随着风漫天轻舞,倏地一下子飞散开来,梦影中的尘世慢慢的流逝、慢慢的模糊、慢慢的飞远,然后消失不见了…… 温煦的晨光中,我缓缓的睁开了还有些惺忪迷濛的眼睛,感觉脸上一片清凉,我轻轻抬手触了触脸颊,手心里是一片湿润,我举着手掌,呆呆地躺在榻上,看着手心发怔。 梨花木门被推开,我回过神,眸子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衣裙、丫鬟模样打扮的小丫头进来了。 小丫头见我醒来了,正看着她,脸上露出欣喜,跑过来,趴在榻边看着我,明丽的眸子骨碌碌的直打转,清脆的唤道:“小姐,你醒啦。” 小丫头看到我脸上的泪痕,俏秀的小脸上突然一变,没了笑意,眼眶一红,就要哭出来,小丫头哽咽着声音说:“小姐……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心里有些难过起来,我娘……走了…… 小丫头说:“小姐,你哪里不舒服可一定要跟奴婢说,别忍着,她们不关心小姐,有奴婢关心小姐呢。” 我心中一暖,用谙熟干涩、沙哑微弱的声音唤道:“……秋莲。”秋莲是自小就和我一起长大的丫鬟,而秋莲嘴里的“她们”,说的自然是平时和我不对头,同父异母的那六个姐姐,比起她们,秋莲反而和我更像姐妹。 秋莲忙应了我:“小姐。” 我想坐起来,身上却使不上力,秋莲见我想起来,动作柔缓的将我从榻上扶起来,贴心的在我后背放了一个软枕,让我靠在上面,我哑着声音说:“秋莲,我好渴,饿的全身都没有力气。” 秋莲脸上露了喜色:“奴婢这就去给小姐拿吃的和水!”说完,身影轻快的跑出了屋里。 待秋莲出去后,我环顾起自己的屋子里,这屋子里一片清减,除了一张雕花榻,屋里看起来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张红木的雕花桌,和一个花色很旧的木柜子,清素的一片低调,如果不是我自己身处其境,真的很难把这里跟在这在大梁城里也算屈指小富的白家联想在一起。 ——我叫白蒺(jí)藜(lí),是白家的七小姐,我娘是白家的九姨娘,出身并不高贵,所以在白家不得宠。 我娘性子软弱,身子又不好,因我是庶女,所以娘俩没少被白府里的大夫人和那些同是庶出的姨娘小姐欺负,自我娘病了后,那些人就更加的变本加厉,我彻底成了一个跟我名字一样,爹不疼嫡母不爱的野丫头。 而我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她们怎么欺负我,我就怎么欺负回去,白家的老头子对此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白家在魏国的都城大梁是做药材生意的,白家有七个女儿,白家老头便给白家姐妹取的名字都是按药糙的名字取的,我时常在心里抱怨白老头给我取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取个蒺藜,蒺藜蒺藜,不就是随处可见的野糙嘛,难怪我爹不疼娘不爱的。 白府的大夫人勤氏有一双儿女,在白家理所当然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些姨娘小姐们只有巴结的份,大夫人为人跋扈惯了,连下人们给我院子里送什么衣裳的料子都得看她脸色,老头子又怕她怕得紧,自然只好装作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大夫人的女儿白茯(fú)苓(líng)是白府嫡出的大小姐,脑子不知道是不是被驴踢了,老喜欢跟我对着干,虽然打架我很少打赢她,可她跟我吵架却经常被我气的发疯,没过多久又会跟我接着吵,并乐此不彼。 秋莲端着吃的和水回来,给我倒了盅水,我就着秋莲的手喝了一小盅水,虽然还有些渴,但那种渴的喉咙就要干裂的感觉总算缓解了些。 我走到桌边坐下,淡淡看着眼前的一壶水、两个粗面馍馍、一碟小菜,没说什么,只轻轻扯了扯唇角,拿起冷的有些硬邦邦的的馍馍咬了几口,倒了盅水拿在手里,咬一口馍馍,喝一口水。 听着秋莲絮絮的说着这几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我在我娘的灵位棺梓前跪了两天三夜,在起棺时,我因为伤心过度加上两三天没吃没喝没睡,晕倒在了我娘的灵位前,待我醒来时,已是两天后。 秋莲愤愤的握着拳头,咬牙切齿的说:“奴婢刚从厨房出来,就碰上了六小姐……小姐,六小姐真的太气人了!她看到奴婢端着吃的,就想到奴婢肯定是要拿来给小姐的,六小姐走到奴婢身边时,竟然故意撞奴婢,吃的全都掉地上了,奴婢当时气的就差没掐人了!奴婢跟六小姐理论:‘吃的都被六小姐弄翻了,我家小姐吃什么呀’?六小姐竟然趾高气扬的说:‘你家小姐皮糙肉厚的很,刚醒来吃那么好干什么,吃的东西都不要银子呀’,厨房里的那些嬷嬷们更过分!见奴婢给小姐拿的吃的都被六小姐撞地上了,一个个的鼻孔朝天、事不关己……”说到最后,委屈的就要哭出来:“奴婢没用,只能给小姐拿这些吃的东西……”
第3页 我听着这些,心里一片愁云惨雾,面上却没有一丝波澜。 “九姨娘已经新葬,府里的白缎都已经取下来了,小姐还穿着白素有些不妥,不然被府里的那些姨娘小姐们撞见了,又该嚼舌根,处处来挑小姐的不是了。” 我漠然的点头说:“我会换的,秋莲,给我寻件衣裙来吧。” 秋莲应说:“诺。”说着,起身去给我寻替换的衣裙。 我简单的沐了个浴,换上了秋莲给我寻来的浅蓝千水流云素裙。 天空湛蓝,云淡风和,我百无聊赖的坐在后门的门槛上,望着后院里的桃花树发呆,桃花葱葱郁郁的挤在桃树上,轻风悠悠拂面而来,蕙香袭人。 不知不觉的想起了梦里梦到的那一大片桃林,我所去过的地方,没有那片桃林,梦里,隐约记得自己一身红衣,好像在跟什么人告别…… 我摇了摇头,把它们赶出了我的脑袋,不久前的那场生离死别让我实在不愿再去回想起那些桃花。 嘆了声气,心里无端空落的难受,蓦然回首,桑田碧海,一切都不过是我做的一场有关于前世今生、带着说不尽伤情的桃花梦罢了。 院子里吵吵嚷嚷的,让人实在是无法去装作听不见,我凝过神,起身,快步朝院子走去。 声音是从我娘的屋里传来的,我提足跑进我娘屋里,只见白茯苓带着白芣苡她们那几个臭丫头把我娘的屋子弄的乌烟瘴气的,白茯苓在一旁颐指气使的道:“一个个的愣着干什么,快点把那个镯子找出来!” 她们有五个人在找东西,秋莲拉住了一个,拽不住两个,在一边又急又气的要哭出来:“各位小姐,你们不要这样,这是九姨娘的房间……” 白家三小姐白葶(tíng)苈(lì)故意用手肘撞了下秋莲:“走开,碍事的丫头!”回身时,看到我默然不语的倚在门边,笑容僵在了脸上,我冷冷的盯着她,白葶苈被我盯的有些心虚,结结巴巴的叫道:“长姐!” 白葶苈的这一声,让屋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了门边的我,秋莲看到我,眸子一亮,就像看到了靠山,捂着被白葶苈撞疼的手臂跑到我身边:“小姐!”然后愤愤的瞪向她们。 白茯苓看到我,很是挑衅的走到我面前,语气满是讥讽的笑说:“刚才听六妹说在厨房碰到秋莲去拿吃的东西,跟我说是你醒了,我还有些不相信呢,现在倒是相信了。” 我的目光瞥过屋里这几个人,笑道:“妹妹一觉醒来,觉得屋里清减了不少,妹妹倒觉得没什么,只是可怜我娘刚走啊,姐姐们便来扰她老人家的清梦,姐姐们难道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白茯苓被我说的身上一寒,正准备开口反驳,白家的二小姐白芣(fú)苡(yi)笑走过来,娇声娇气的道:“姐姐们并非有意打扰九姨娘的清净,而是来找一个宝贝,母亲最近有头疼的毛病,有时整晚都睡不好一个觉,据说楚国的蓝和玉有怡神的奇效,恰好我们府里有一个蓝山玉的镯子,听说前几年父亲把那个镯子送给了九姨娘,长姐也是一片孝心,还望妹妹莫见怪。”说着,拽了拽白茯苓的袖子,笑说:“是不是啊,长姐?” 白茯苓连忙心照不宣的点头附和说:“是啊。” 我瞥了一眼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袖子,瞥开目光,一字一句的悠悠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蓝和玉的镯子可以治头风,看来真是妹妹在深闺里待的太久,孤陋寡闻了,那个镯子,我知道我娘收在哪,既然大夫人想要,我拿给姐姐就是。” 白茯苓她们的目光殷切和惊愕的落在我身上,她们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好说话,秋莲在一旁急道:“小姐!” 我对秋莲笑笑,无所谓的摇了摇头,走过去将她们丢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的拣起来,叠好,有的摆回了木架子上,有的放进了木柜里,我走到哪里,她们的目光就落到哪里,生怕我会变妖术似的把东西变没了,整个屋子里出奇的安静。 我走到榻边的榻凳上坐下,用手轻轻的撑在榻边雕了月梨花的榻板上,我摸了摸月梨花的凹起,用力按下去,一个小小的暗格显现,身后传来愕然的窃窃私语声。 “五姐,你看那个榻板!” “我刚才怎么没发现那里有暗格!” “一个镯子,至于收的这么细么?” “没听二姐说那是蓝和玉吗?笨!” 我娘很珍视我爹送她的东西,只要是我爹送的,她都用盒奁装起来了,但那些东西都被她们拿走了,兔子急了尚还会咬人,这个镯子是我娘最喜欢的东西,我宁肯把它摔了,也绝不会把它给白茯苓白芣苡! 我拿出镯子,把暗格恢复成了原状,然后起身,走到站在门边看着我的白茯苓旁边,伸出拿镯子的手。 白茯苓面上一喜,抬手就要接,我直接错开她向我伸出的手,将镯子向外狠狠地扔去,镯子撞在了院子里的亭榭上,应声而碎,身后传来几声惊呼,我心满意足的回过身,笑跟秋莲说:“秋莲,漂亮的东西果然都容易碎呢。” 秋莲在一旁“吭哧吭哧——”的直笑,白茯苓见镯子被我摔了,扭头瞪了秋莲一眼,又扭回头瞪着我,那眼神恨不得就差没把我给千疮百孔了,那张漂亮的脸就差没扭曲了,我的名字被她咬牙切齿的念出来:“白蒺藜!” 白家的二小姐白芣苡很不客气的抬手推了我一把:“白蒺藜,你睡了两天,睡傻了吧?” 白芣苡她娘贺兰氏是白府的二姨娘,成天跟在白茯苓她娘后面拍白茯苓她娘那个老妖婆的马屁,白芣苡也很有其母风范,很喜欢拍白茯苓的马屁,说起白芣苡,我反而没那么讨厌白茯苓。 白芣苡这一下力道虽然没有多重,因我背对着门边站着,一个不小心绊到了后面的门槛,摔在了门外的地上,见我出丑,屋内传来“扑哧——”几声嗤笑。 “小姐!”秋莲忙奔出来扶我。 我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的拍了拍沾在掌心的沙子,站起来,秋莲顺过摆在墙前的扫帚递给我,我接过拿在了手里,语气很不友善的对她们道:“趁我还没有拿扫帚赶你们,都从我娘屋子里滚出去。” 白茯苓气沖沖的跨出屋子,抬手指着我,囔道:“这里是我家,你凭什么让我滚出去!我是白家的大小姐,你就只是个庶出的臭丫头!还不知道是你那个病秧子娘和谁生的野种呢,你凭什么让我滚出去?” 我冷笑道:“是是是,白府的大小姐出身高贵,知书达礼!但也不过是个一大把年纪还没男人要的笨丫头而已。” 屋里传出几声讥笑:“扑哧——”,白茯苓的脸瞬间黑了:“你说谁一大把年纪没人要呢?” 我回道:“谁接嘴谁就活该一辈子嫁不出去。” “你这个臭丫头!我要打死你!”白茯苓气的冲过来和我扭打在了一起,女孩子打架无非就是扯头发刮耳巴子,你打我一巴掌,我回你一巴掌,场面十分惨烈。
第4页 推推扯扯中,白茯苓的手忽然向我挥了过来,我刚被她扯到头发,直呼痛,一个怔神,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白茯苓推了我一把,身子一飞,脑袋重重地磕在了那口大水缸的缸沿上,身子坠入了水缸里。 可我也没让白茯苓讨着好,在摔进水缸里时顺带拉了她一把,只是她比我幸运点,她压着了我,所以没有摔到脑袋……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全身湿透的躺在柴房里,腰酸背痛脑袋疼,我两眼放空,望着屋樑顶发呆,身心疲惫的躺在稻糙上的破蓆子上不想动,秋莲跪在我旁边不停哭道:“小姐,你吱个声呀,小姐……” 实在是被吵烦了,我从地上坐起来,横着眉,木着脸道:“哭什么?你丫哭丧呢,我还没死!”不久前才被白茯苓的臭手揍过,我的脑袋到现在还是木的,脾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秋莲拉着我上看下看,关切的问道:“小姐,你摔着哪里没有?有没有哪里疼?” 我捂着脑袋说:“我没事,只是脑袋还有点懵。” 话音刚落,回去换了身衣服的白茯苓带着白家的二三四五六们兴师动众的进来兴师问罪了,白茯苓骂道:“白蒺藜你这个臭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秋莲连忙躲在了我身后,战战兢兢的看着她们,我迎上白茯苓的目光,冷嘲热讽道:“你这个大小姐什么没有,却来抢我的东西,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白茯苓气的要打我:“谁稀罕你的破东西!都是你那个病秧子娘的,我还怕染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呢!” 我站起来,冷冷的瞪着她:“你给我再说一遍!”随即,很清脆的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 白茯苓很是得意的大声沖我囔道:“你娘就是个病……” 还未等她说完,我敛了怒气,笑颜如花的抬手给了她一掌,我冷笑一声,道:“这总是要还的。” 白茯苓不敢置信的看着我,气的抬手又要打我:“臭丫头,你敢打我……” 白芣苡挡在了我们中间,笑安抚着白茯苓:“长姐莫气,那件事已成定局,且看这臭丫头片子还能得意几天。” 白茯苓一听她的话,脸色转好,朝我恶狠狠的道:“白蒺藜你这个臭丫头给我等着,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法子治你!”放完狠话,气急败坏的带着她的马屁精们离开了柴房。 我趴在桌上,把摔碎的玉镯子一块一块的拼在一起,秋莲轻轻嘆了声,道:“还是很心痛的吧?” 我说:“虽然心痛,但总比落在她们手里好。” 秋莲说:“是啊,那些姨娘小姐成天想着怎么打九姨娘屋里的东西的注意,被她们拿走的东西也不少了,我们屋里只有这个镯子最值钱了,这可是九姨娘留给小姐的,还好小姐没把镯子给她们,不然怎么得意呢。” 我用帕子把镯子包好,跟秋莲说:“秋莲,我们得为自己打算了,你找个日子,偷偷拿着镯子去当铺换些碎银子,虽然碎了,但好歹也是蓝和玉,不会亏哪里去。” “诺,小姐。”秋莲将帕子在身上藏好,歪着脑袋,看着我笑说:“奴婢觉得小姐醒来后,长大了不少呢。” 秋莲只以为我是经历了丧母之痛的沧桑后,一夜之间长大了,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我对此只是轻轻一笑。 这天,秋莲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屋子,扶着门说:“小姐……不好了,奴婢刚……听到丫鬟们在说孙家接亲的人……今天晚上就要过来了……” 我沉着脸朝外走:“老妖婆,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前些日子,白老头准备给白府的小姐们选亲,这件事在大梁城里已经传开了。 白老头太偏心,凭什么白茯苓可以嫁给公子,白芣苡她们可以嫁给什么少爷,凭什么就我嫁给那个病怏怏的孙少爷他爹当妾? 大堂 我边砸边骂:“臭老太婆!” 丫鬟下人们一脸惊恐的跟在我后面,不停央求:“七小姐,七小姐……那是大夫人最喜欢的花瓶啊,七小姐,不要再砸了……” 白芣苡她娘贺兰氏笑掩着帕子,眸子瞥了我一眼,笑说:“大夫人可真英明,这不识好歹的丫头片子还是早些嫁出去好,嫁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 我黑着脸指着白芣苡她娘道:“你爱嫁你去嫁!让你家白芣苡去嫁也不错!反正我不嫁!” “你……”白芣苡她娘气的脸色一会绿一会红,一会一个颜色,别提有多好看。 一旁未说话的大夫人勤氏笑握着白芣苡她娘的手,皮笑肉不笑的说:“妹妹跟这目无尊长的丫头计较什么。”说着,对丫鬟下人们道:“孙府今天晚上就要来接七小姐,还不把七小姐带下去好好打扮!有失礼数!”老妖婆瞥了我一眼,最后那句是对我说的。 我死死趴着大堂的门框,大囔:“我不嫁!我不嫁!” 丫鬟们在后面不停拽我拉我、扳扯我的手,我就是不松手,她们奈何不得,只能苦着脸哀求道:“七小姐,你不要为难奴婢们了……” 闹了一顿后,我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离开这里! 一入夜,我便收拾了东西,拿着包袱出了院子,秋莲在院子外等着我,我拉着她的手说:“秋莲,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既然在这里过得不开心,我又何必再委屈着自己。 秋莲哭着说:“小姐自己走吧,小姐不要带着奴婢,奴婢只会成为小姐的累赘……”说着,将我往墙边推:“小姐快走!” 我踩在堆在墙边已经破旧的柜子上,借力爬上了墙,刚喘了口气,身后却忽然火光沖天,一大批人举着火把朝院子赶来,大喊:“七小姐私逃出府,大夫人说了,抓到七小姐就家法处置!” 秋莲见此情景,急急的道:“小姐,你快跳下去!” 我趴在墙上朝她出手:“我们一起走。” 秋莲哭着央求我:“小姐不要管奴婢了,小姐你快走吧,大夫人若问起奴婢,奴婢就说是小姐自己逃了,奴婢并不知情,大夫人不会为难奴婢的……” 我看了眼朝我们越来越近的那些人,对秋莲说了一句:“秋莲你自己保重!”然后从墙上跃了下去。 那个老妖婆果然没打算放过我,我躲在巷子暗处看着刚从对面巷子里跑过的那些人,拉上风帽戴在头上,拐进了一个巷子里,钻到了靠墙放着的那堆竹竿下躲了一夜。 长夜漫漫,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了下来,东方鱼肚渐白,我从竹竿堆里钻出来,一夜没怎么睡,我有些头沉脚轻的走到了巷子口。 集市上已经有起早的行人三三两两、来来往往的从我身旁经过,我走在他们中间,忽然有种不知该去哪里的茫然。
第5页 买了个白面馕馕拿在手里吃,边听着小贩们的吆喝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人迹稀少的巷子死角里,刚转身,便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朝我对面的巷子角里一躲。 侧面是巷子的出口,我心里不安,赶紧提步朝巷子侧面走去。 我越走越快,跟在我后面的脚步声也越走越急,脑后忽然被打了一记闷棍,我怎么忘了还有帮手这回事,没等我看清打我的人,我就晕了过去…… ☆、陌上谁家少年郎 待我醒来,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有些窄小的木笼子里,我伸个腿都困难,身旁也有不少被关在笼子里的人,我吃惊的发现,这里面竟然还有十岁左右的小孩!心嘆道,看来我是落在人贩子手里了。 魏国本就算不上富裕的国家,加上连年征战,百姓苦无所依,钻到钱眼里的人贩子们也越发猖狂,什么人都敢抓。 我这几天肯定是八字犯沖,都竟往脑袋招呼了,先是和白茯苓那个丫头打架撞到脑袋,然后又被人打了一闷棍后抓到这里,这些人下手都没个轻重,弄的我到现在脑袋还又疼又懵的。 一旁有一个可能是从外地来的少年一直在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臭小子你囔啥呢?抽也抽了,骂也骂了,还是这么不长记性!皮痒欠打是不是?”那人贩子头头听得不耐烦了,拿着鞭子走过去抽了一顿,那少年痛苦的叫了几声,许是晕过去了,已没了声音。 关我们的木笼子都被绳子系挂在一座石台上,一动就摇摇晃晃的,下面有人经过,有人好奇地停下步子观看了会后,快步离开了,这年头的人都聪明的成了精怪,没过去的人那么朴实、好骗,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这种事还是少管的好,免得惹祸上身。 一抹玄色袍子掠过我眼前,我眸子骨碌碌的转了转,计从心来,我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我得自救! 我半弓着身子跪坐在木笼子里,紧紧的拽着木笼子,努力挤了两滴泪出来挂在眼眶,故意大声喊道:“这位好心的公子,你救救我吧,这个人要把我卖到烟花小巷去!我好可怜啊!你救救我吧公子,你的好意我会铭记一辈子的!”我在心里祈求,为了让我少受点皮肉之苦,你一定要停下来! 那人果然停住了脚步,转身,朝我看了过来。 人贩子走过来道:“臭丫头片子你要造反是不是?”说着,拿着鞭子就要抽我。 人贩子将手中的鞭子扬起来,我想躲,下意识的抱住了头,可知道躲不掉,这一鞭子抽在身上得多疼啊,前两次那是大难不死,这次如果一鞭子抽在脑袋上,我想我应该飞升极乐了。 他的鞭子刚扬起,就被人扼住了手腕,人贩子看到那人,连忙求饶道:“疼!好疼!这位爷,大侠,您饶了小的吧,小的也是混口饭吃啊。”扼住人贩子手腕的是跟在那人身后一个随从打扮的年轻男人。 “十五。” “诺,公子。”只见这个叫十五的随从松开了扼着人贩子的手,人贩子连连千恩万谢。 他转身看着我,眸子明明神采飞扬,却深邃沉静的如千年寒潭,他盯着我问:“我为什么要救你?给我一个我必须救你的理由。” 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开始半假半真的随口瞎编:“我死了爹,死了娘,无处可去,只得在街上漂泊,今早被那个人抓到这里来了,公子,我会洗衣、做饭、打水、扫地、我还会琴棋书画,可以说是样样皆通,这位公子,你若救了我,我可以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虽然骗他很不厚道,但我实在是不想一直待在这个破笼子里。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瞥过,好似在确定我话里的真实性,我努力憋了几滴眼泪出来,可怜兮兮的看着他,也不知道这人何方神圣,他侧过身子,跟那人贩子说了几句,人贩子吓得赶紧放了我。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刚从木笼子里出来,便被白府的人找到,而那个人竟然就那么看着我狼狈的被白府的那些人五花大绑的捉回去,无动于衷。 我郁闷了一路,在心里不停咒骂那个人,可想想,我和他只是萍水相逢,他救了我一次,为什么就要救我第二次呢?这确实没道理可言,那个人衣着气宇皆不凡,很是傲慢,全然不是一看到别人有难就会仗义出手相救的人。 回到白府后,免不了又是一顿罚。 我跪在花园里的碎石子路上,瞪着老妖婆大夫人问:“秋莲呢?” 老妖婆大夫人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我说:“秋莲这丫头协逃你出府,我只是让她去佛堂抄经,已经是很轻的处罚了。” 听到秋莲没事,我松了口气。 那天之后,我便被禁足了,说的好听点就是面壁思过,孙家的亲事虽然往后推了,但我心里明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五。 游遍芳丛,坐看云起时,看春风又绿,杨柳芊芊,嗅着花香,听着鸟叫,无比怡然自在。 秋莲站在桃树下,仰着脑袋,看着我说:“小姐,今天是老爷给府里的小姐们选亲的日子,府里的姨娘小姐们都早早的去大堂了,还准备了琴棋书画呢,小姐不去么?” 我半躺在树上,手枕着脑袋,悠闲的翘着二郎腿说:“反正好的也轮不到我,懒的去凑这个热闹。”没白茯苓她们来找我的茬,日子过的倒也悠然自得的很。 秋莲眼巴巴的望着我说:“小姐,上面好玩么?” 我毫不留情的大笑说:“好玩呀,可惜你上不来。” 秋莲愤愤的握着小拳头说:“小姐,你这么毒,会嫁不出去的!” 我哈哈笑了声,嘆道:“我不毒舌就能嫁出去了?凉薄凉薄,世间男儿皆凉薄。” 秋莲嘀咕道:“明明点儿大,说话却像个小大人一样。” 我勾唇一笑,不置可否,如果我告诉秋莲,我在梦里已经活过一世,她会不会以为我病得不轻?想想还是算了吧,前世今生这种话说给别人听怎么都像在扯淡,我仰面看着天上悠悠飘过的白云,轻然唱道: 瞻彼日月, 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 易云能来? 这首曲子的意思是,日子一天天经过,思君之情悠悠不绝,路途遥遥千万里,你什么时候才会来? 不由在心里嘆道,曲子里的女主人公为什么要等待,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为什么不主动去追求自己的心上人呢?是出于天性的矜持,还是因为自己的心上人久久未出现? 微风轻拂,浮云淡薄,暗香浮动,远远的看着有两个人从院子外隔了一道篱笆墙的石子路经过前院的花园,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拨开挡在眼前的桃树枝丫,再去看,确定了自己没看错,那人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在看他,停下脚步远远的向我看了一眼,又抬步走了。 我微微愣了会,来府里提亲的人?我回过神,笑喊树下的秋莲:“秋莲,我刚看到了两个男人。” “啊?”秋莲诧异了一会,眸子亮闪闪的看着我,问道:“小姐,他们……好看吗?”
第6页 我撑着肚子,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拭了眼角的眼泪说:“嗯,好看,气宇不凡,侧影翩然,许给秋莲当郎君如何?”其实我压根没看清那两男人长啥模样。 秋莲羞的涨红了脸,囔道:“小姐再这样老不正经的开奴婢的玩笑,奴婢就不理小姐了!哼。”然后装作生气的扭过了头。 我笑的更欢了。 “真不害臊!大白天的就唱这种曲子。” 我和秋莲同时回头往后看去——是白芣苡,估计是听到了我刚才唱的曲子,所以出声嘲讽我呢,我无所谓的一笑。 秋莲看着白芣苡,语气很不友善的道:“二小姐来我们院子干什么?” 白芣苡走过来,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我愿意来啊,公子无忌和大梁城里有头有脸的少爷们都来了,父亲和母亲让我来叫你,免得说我们偏心,把你的野性子收收,不然有失白家的礼数!” 我淡淡的应了句:“哦。”笑吟吟的盯着白芣苡,似有所指的问:“那二姐能告诉我,不害臊是怎样的吗?毕竟二姐应该比我有怎么偷偷出府私会男子的经验。” 白芣苡被我气的脸色发青:“你给我闭嘴!”哼了声,然后愤愤的甩袖快步离开。 秋莲见白芣苡走远了,很是艰难的仰着脑袋,望着我说:“小姐,奴婢没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吧?小姐你真的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毒舌!奴婢实在后怕的紧。” 我悠悠然的说:“秋莲,我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秋莲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笑说:“奴婢知道了。” 我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衣裙,侧身,很是潇洒的抬手指着前院的方向,对秋莲说:“走吧,我们去那里捣乱去!” 我一进前院,直接从白茯苓她们身边掠过去,在一边和秋莲拣糕点吃,听白芣苡在白茯苓耳边嘀咕道:“长姐,你有没有觉得那丫头变的有点古里古怪的?” 白茯苓说:“是变了点儿,倒也没怎么变,只觉这丫头嘴皮子变得比以前更厉害了,跟她说个话刚开始觉得没什么,可慢慢的去回味,简直可以气死人。” 大夫人勤氏的大丫鬟丁香出现在门口说:“各位小姐,老爷和大夫人、姨娘们叫小姐们过去庭苑。” “知道了。” 我们过去庭苑时,庭苑已经用一排石竹楠的屏风和珠帘与提亲的那些人隔开了。 我知道我只是去凑个数而已,白老头和老妖婆打的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啊,在心里鄙夷白老头和老妖婆的做派。 白茯苓她们说说笑笑的已经一个个的站在了屏风后,我拉着秋莲走到右末的屏风后站好,我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自得其乐的办着手指玩。 庭苑里安静了下来,白老头笑站在白茯苓的屏风前,从左至右的一个个介绍:“这是老夫的大女儿,茯苓。” 下人们将白茯苓前面的屏风撤去,白茯苓掀开了珠帘,温婉的笑着对众人行了一礼,只听庭苑里是惊呼声和议论赞美声,在场人都知道白茯苓要嫁的是何人,自然没人敢打白茯苓的主意。 “这是二女儿,芣苡,这是三女儿,葶(tíng)苈(lì),这是四女儿,蓼(liǎo)蓝,这是五女儿,芙蕖(qú),这是六女儿,芷若……”白老头在我站的屏风前停下来,笑说:“这是小女,蒺藜。” 下人们将屏风从我面前撤了,秋莲帮我掀了珠帘,我随意的行了个礼敷衍了事,庭苑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那些人中说什么的都有:“那就是白家的小女儿白蒺藜,我听说这白家七小姐的顽劣可是名满大梁城啊,据说白老爷打算把白家七小姐嫁去孙府给孙老爷子当妾呢。” “我瞧着这七小姐挺文弱的一女孩子,外面那些道听途说果然不可信!”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位仁兄你怎么就知道七小姐品行如何呢。” “我可听说这七小姐成天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 “啧啧,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副容颜。” “这位仁兄是怜香惜玉了吧?” “……” “呵呵,呵呵。”白老头有些尴尬的干笑了几声,瞥了我一眼,我在心里冷笑一声,我能“美名”大扬大梁城,还得多亏了你的好妻子好爱妾好女儿们。 待庭苑里安静下来后,白老头握掌笑说:“各位贵客能光临敝府来提亲,老夫真是荣幸之至,老夫的女儿们准备了几个小小才艺,还望贵客们不要嫌弃……” 所谓才艺,便是琴棋书画泡茶女红,秋莲看着白茯苓她们是有备而来,满面忧忡的在我耳边道:“小姐,大夫人一直看着我们这边,脸色很不好看呢。” 我摆弄着手里的针线,表示让秋莲不用担心我:“她既然这么喜欢看,就让她去看吧,我又不会少块肉,她恨或者不恨,我就在这里,无动于衷。” 秋莲悄悄对我伸了个拇指,笑说:“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气死人不偿命。” 我笑着说:“既来之则安之。”一个出神,结果被针尖刺到了指头,我蹙了下眉头:“嘶。” 秋莲关心的道:“小姐,你没事吧?” 我含了下被针刺到的手指,道:“就被扎了下,秋莲,我先不跟你说话了。” 绣的差不多了,我伸了个懒腰,白茯苓她们也绣完了,走过来看我绣了什么,白芙蕖指着我的女红,毫不留情的笑道:“小妹你这绣的这是凤凰还是麻雀啊?哈哈哈。” 我打了个哈欠,笑瞅了白芙蕖一眼,对她说:“五姐,你眼睛没事吧,我绣的明明是喜鹊啊,不是凤凰,也不是麻雀。” 秋莲低着脑袋,笑的肩膀一颤一颤,白芙蕖气的满脸通红:“你……” 白茯苓冷嗤一声道:“反正她也赢不了,五妹别把自己气坏了,不值得。” 白芣苡她们七嘴八舌的安慰白芙蕖:“长姐说的是,五妹别气了。” 接下来,我把我的废材体质彻底发挥到了极至——在端茶时故意烫了一个少爷的手,结果他把我泡的茶喷了出来:“什么茶这么苦?” 我其实很想说,茶本来就是苦的,是我烫了你的手,你想为难我来着。 弹琴时故意弹断了一根上好的古琴的琴弦,气的勤氏脸都黑了,狠狠的剜了我一眼,我直接视若无睹。 不管我走到哪里,总觉得有一道目光注视着我,让我怎么也忽视不掉,我朝那道目光的主人寻去,那道目光正好对上我的眸子——看到那人,我突然有种想转身就走的感觉,我用袖子遮着脸,在心里祈求他没有看到我,最好看不见我! 他不但看到了我,还朝我走了过来,勾唇说:“听闻白家的七小姐白蒺藜生性顽劣,名满大魏,本公子倒是有意想亲眼目睹七小姐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此行。”此人正是当今魏王的异母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信陵君魏无忌。
第7页 这句话听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嘲弄我,一日两见,果真是让我面如死灰。 我干脆放下袖子,很是放肆又随意懒散的向他行了一礼,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然后用手当扇子在脸颊边扇了扇,俏皮一笑,说:“哪里哪里,世人皆说魏有信陵,楚有春申,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此四公子贤德,名冠天下,今日得见信陵君公子无忌,果然名不虚传。” 魏无忌向我作了一揖,算是回了我的礼,很是谦虚的说:“七小姐过誉了。” 众人皆张口结舌的看着我们,白老头自然听出了魏无忌话里的意思,踌躇的搓着手,有些为难的道:“公子的意思是……” 勤氏心里不平衡了,柳眉一竖,狠狠的拽了白老头一把,白老头立马露出了唯唯诺诺的神色,在场提亲的众人无不惊诧,都知道白老爷子是大梁城里出了名的怕夫人,没想到竟然怕到了这番地步。 勤氏很是和颜悦色的对魏无忌说:“公子见怪,我们家老爷已经收了孙家的聘礼,准备将七小姐嫁去孙府给孙老爷做妾,不知公子可满意我大女儿茯苓否?” 我看向白茯苓,白茯苓此时正含羞不敢直视魏无忌,可又忍不住去偷偷看他。 我侧头看向魏无忌,确实是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两人确实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魏无忌察觉到我在看他,深如寒潭般的眸子对上了我的眸子,我心中莫名一慌,赶紧扭过了头。 魏无忌勾唇笑说:“白老爷白夫人见怪,不久前路过七小姐的院子外,听到七小姐在唱曲子对本公子表示爱慕之情,不瞒白老爷白夫人,本公子其实已经仰慕七小姐已久。” 众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懵里懵懂的站着,此情此景,有些出乎我意料,魏无忌刚才说什么?我唱曲子跟他表达爱慕之情?这人的自我感觉未免也太好了吧?说我颇有些顽劣,魏无忌真是太谦虚了。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这白家七小姐果然够彪悍!够胆大! 在那些或同情、或不屑、或幸灾乐祸……目光的注视下,勤氏和白茯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估计想把我生吞了的心思都有了,二姨娘贺兰氏和白芣苡在一旁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色。 我飞快的反应过来,眼珠子一转,既然魏无忌都这么说了,我何不……我装作不好意思的低着脑袋,不敢直视魏无忌,福了一身,有些委屈的说:“自古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蒺藜无力改变现状,公子终还是要娶姐姐的,蒺藜心小,也知样样不如姐姐,就不与姐姐争了。” 啧啧,不由在心里贊了自己两声,这瞎话编的!感动的我都要流眼泪了,其实我早就已经在心里打好主意,等提亲这件事一结束,我就收拾东西,离家出走!这个破地方姑奶奶早就待憋屈了,孙家的亲事,开玩笑!谁爱嫁谁去嫁!我能逃走第一次也能逃走第二次,我是就算是穷途末路了也不会再回来! 魏无忌估计早就听出了我在顺口胡诌——其实我真的对他一点那个意思也没有。 他竟也顺着我把戏演了下去,一语定音:“就这么说定了,本公子明天会来接七小姐过府,七小姐日后就是我魏府的侍妾了。” 我顾不得还有人在场,急忙朝自己院子里奔去,开始收拾东西,魏无忌说明天来接我去魏府,那我怎么也得今天就离开这里! 如果我不逃走,白茯苓她娘那个臭老妖婆又该作妖把我嫁给那个孙少爷家的老头子当妾了,一想到我的大后半辈子都要耗损在一个已是日薄崦(yān)嵫(zi)的老头子身上,实在是心有不甘!我这也是被逼着给自己寻一条活路。 反正横竖都是当妾的命,那个什么魏府的侍妾,谁爱当谁去当!我一点都不稀罕! 收拾好包袱,我拉着秋莲的手说:“秋莲,我们逃出去吧!” 秋莲从未见我神情这么认真过,眸子底闪过一丝犹豫:“小姐,你真的想好要逃走……” “打住!”我抬手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知道怎么,一看到秋莲这副神情,我顺口就说:“我知道你接下来想说让我自己走不要带上你,你只会成为我的累赘什么的,秋莲,你死心吧,我这次一定要带你走,不然你会断腿的!” 秋莲被我说的都要哭了:“真……真的吗?” 我看到秋莲这模样儿,乐了,一本正经的忽悠道:“真的真的!趁天色还早,所以,我们快逃出这里吧!” 我和秋莲的逃跑计划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因为在翻墙时被发现了,于是就变成了…… 几个丫鬟一把按住跪在院子里的我和秋莲,大夫人勤氏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七小姐,你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没天理啊没天理,本来以为可以趁人多的时候逃走,没想到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鑑,老妖婆变聪明了。 我没好气的哼了声,道:“既然落到你手里,是时不待我,废话少说,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前院还有客人在,那我就索性把动静闹大点。 勤氏冷冷的瞥了我一眼,说:“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丫头片子能嘴硬到何时,到时候疼不过了,可别求我。”说着,喝道:“来人,给我狠狠的打!” 随即,便有一个下人拿着鞭子向我走来,我惊恐的瞪大了眼睛,这老妖婆不是来真的吧,那可是羚尾鞭啊! 这鞭子抽在身上,那怎么得也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我挣扎着要起来,那几个按着我的丫鬟更加使劲的把我往地上按,我使劲挣扎着,狠狠的骂道:“臭老妖婆!你别给我太过分了!是魏无忌不要白茯苓那个臭丫头,关我什么事?你这么凶,生的女儿活该没人要!” 勤氏气的抬手要打我:“臭丫头片子,看我不打歪你的嘴!” 我呲牙咧嘴的睁圆眼睛,面目狰狞的道:“你敢打,我就往死里咬残你的手!不信的话,你尽可以试试看!”要不是被人按住,我真想把这张脸给揉碎了,再丢到地上狠狠的踩上几脚,就算揉碎了踩几脚也不够让我解气的。 勤氏手一顿,笑颜璀璨的收回了手,挑眉说:“差点就着了你这丫头片子的道,给我打!狠狠往死里给我打!” 秋莲不停哭着磕头,央求道:“大夫人,求求你放了我家小姐吧,是奴婢没有管好小姐,我家小姐如今已是魏府还未过门的侍妾,大夫人要是打坏了小姐,怕是整个白府都不好向魏府交代啊……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教好小姐,是奴婢不该让小姐顶撞大夫人,大夫人要打就打奴婢吧……” 我蹙起眉,对秋莲道:“秋莲,不要求这种人!” 勤氏瞅了秋莲一眼,冷冷的笑说:“也是,确实是不好交代,七小姐这般失礼,你这当丫鬟的确实是该死!那夫人我就赏你步步生莲。”将最后四个字刻意咬重。 我脸色一白,不停挣扎着,大叫道:“臭老妖婆,我跟你拼了!”
第8页 步步生莲,顾名思义,就是把受罚的人的鞋袜脱去,用鞭子抽在脚板上,血流出来染红了脚丫,走路时,沾在地上,便会留下一朵又一朵的血莲花,因此顾名思义,这个变态家法太阴毒,因为是用鞭子抽脚心,鞭子会无可避免的打在身上。 “小姐……” “臭老妖婆,秋莲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用这么狠毒的法子来对付她,一个小姑娘家满身是伤的,以后还让她怎么嫁人,你沖我来!臭老妖婆你不是横竖都看我不顺眼吗?你有什么都沖我来……” 下人们拽去了秋莲的鞋子,秋莲惊慌失色的哭着、挣扎着……这些人太过分了,光天化日之下,竟全然不顾世俗礼法,就直接去脱秋莲的鞋袜! 我气的大叫道:“都给我滚开!”我用力挣开了那些人的掌锢,扑过去抱住了秋莲,安慰她:“秋莲,有我在,她们休想打你,你不要怕!” 秋莲抱着我直哭:“小姐……” 下人们见此情景,愣住了,勤氏狠狠的夺过那个下人手里的鞭子,一鞭子抽在了我背上,背后传来一阵皮开肉绽拉扯着的钝痛,我疼的差点晕过去,直直栽在了秋莲怀里,秋莲满脸泪水的抱着我,叫道:“小姐!” 我紧紧咬着牙关,对秋莲说:“秋莲,没事,不要哭,你这么大了,还哭可是很羞的……” 秋莲抽抽噎噎的说:“小姐,疼就喊出来吧。” 我摇头说:“秋莲,我不疼……”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要求那个老妖婆,我绝不求她! 勤氏瞅着我冷笑一声道:“我打心底里不知有多厌恶你和你娘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你娘不过就是个给府里浣衣的粗使丫头,以为自己勾搭上了老爷,自此一朝飞上枝头,却不曾想到过终有落下枝头的一天,跟你娘一样的贱蹄子!野丫头!没想到不是报应不到,而是报到了她女儿身上,哈哈哈,我这心里不知有多痛快,哈哈哈,我今天就算把你白蒺藜在这里打死了,老爷也不会来看你一眼,说不定还会在心里感激我呢……” 一个冷冷带着厌恶和不屑的声音道:“把这个臭丫头给我弄醒了!” 脸上忽然一凉,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我的意识模模糊糊的,背上隐隐作痛,那几个下人见我还没有完全清醒,手上的动作很是粗鲁的想把我给弄醒,背上的疼痛越来越清晰,我缓缓睁开了眼睛,发现我正在我自己的屋子里,原来她们趁我昏迷时,把我拖回了屋里。 “小姐……小姐……”秋莲在门外哭着想要进来,却被几个下人给按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门外传来勤氏的声音。 没过一会儿,就有两个五大三粗的老嬷嬷走进来,走到我身边停下,也不管我的意愿,强行把我一把按在桌前的地上,我虚弱无力的挣扎着,道:“放开我……听见没有!” 勤氏走进屋里,依旧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瞥了我一眼,扫了眼屋里的摆设,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的道:“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很快就让你知道什么是人间无路,地狱无门。” 我一用力,身上就连着疼痛起来,我瞪着她道:“臭老妖婆,你别给我太过分!”老妖婆每次这样笑,我心里就慎得慌,我心里的不安很快便应验了。 一个嬷嬷抱着一件红衣和一些花花绿绿的珠簪进来,向勤氏行了一礼,然后走到我面前,这几个嬷嬷都仰老妖婆鼻息,这个也不例外,拿起放在一堆凌乱头饰里的一把木梳,抓着我的头发就不分轻重的下手乱梳一通,我疼的直叫:“疼啊!”骂道:“老妖婆,你太过分了!” 按住我的那两个嬷嬷又七手八脚的给我穿嫁衣,这时,勤氏的婢女丁香端了一碗味道浓的发苦还在院子里老远就闻到了的药进来,我是本能的抗拒,因为身上有伤,又被人按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来的正是时候。”勤氏端过药,风姿绰绰的向我走来,在我面前蹲下,一手紧紧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把嘴张开,我瞪着她,她把药边往我嘴里灌,唇边勾了个无比妖冶的笑说:“七小姐,为了我的茯苓可以嫁给信陵君公子无忌,就只好委屈你了……” 我咬牙切齿、含糊不清的骂道:“臭老妖婆……”药效很快便上来了,我的挣扎全然无用,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眼前有好多的花儿在不停打着转,那一刻,我的心里好不甘心啊,好不甘心就这样受她们摆布……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东方熹微,雀儿已经在枝丫上叽叽喳喳的叫的好不热闹,我半醒半沉的侧躺在榻上,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还想睡,人却醒了,这感觉让我有些难受,睫毛轻轻眨了下,但没有睁开眼睛。 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醒了?” 这下想装睡都装不成了,我有些郁闷的睁开眼睛,眼睛把屋里瞄了一遍,看到魏无忌正坐在榻对面的案几前气定神闲的端着杯子喝茶。 敞开的窗格子外是杏花翩飞,柔和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光华流转,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在他随意的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阳春白雪的从容雅致。 我微微怔了一下,扭过了头,干脆打量起了这屋里的摆设,屋子中间摆了一个很是雅致的玄鸟兽的青铜香炉,屋子里木樨子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端,人瞬间清醒了不少。 再盯着他看下去,我真怕自己会……自惭形秽来着,在心里很是心虚的安慰自己,不是花痴,不是花痴。 这屋子很明显不是我的屋子,我的脑袋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里不是白府,那就是魏府了? 魏无忌放下手里的杯子,眸子向我看来,他的声音清悠悠的:“看样子,你已经知道这里是哪了。” 我被他的目光盯的有些侷促,面上装作泰然自若的去掀被子,随口道:“我知道,魏府。”也不知道这被子什么布料做的,摸起来软熘熘的,掀了几次没掀开,心里不由有些冒火,瞪着被子,抬脚一蹬,把被子踹开了,结果用大了力,拉到了背上的伤口,疼的我直抽凉气。 魏无忌看着我说:“你身上的伤可还没好,跟被子置什么气?” 我下了榻,走到案前,提着案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道:“我就是躺的太久,全身都躺疼了,加上心里堵了股气顺不出来,憋屈的很。”然后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干。 魏无忌淡淡说:“她们以后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你那个丫鬟秋莲,我已经派人送她去了乡下。” 我的前路一片渺茫,秋莲跟着我只会受苦,也许平静简单的日子更适合她,所以我该让她离开。 我心里对魏无忌多了分感激,笑着对他拱了个手:“多谢公子相救之恩,我已无大碍,就不留在公子府里,给公子添堵了。”这番措辞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的,既委婉,又不会激恼魏无忌,还给自己留了分余地。
第9页 我甚至已经想到魏无忌接下来说的话:“你若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 我甚至满心的期待他快点赶我走,赶我走吧,快点赶我走吧。 没想到魏无忌唇角一勾,他的眸子好似看穿了我在想什么,只听他语气促狭的说:“我突然不想就这么轻易的放你离开了。” 我惊诧不已的瞪大眼睛,后退一步,一手捂着狂跳的心口,一手指着他,天雷滚滚的颤着声音问:“你……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魏无忌哑然失笑,不过一瞬,神情恢复了之前的云淡风轻,起身,向我走近。 我连忙再退一步,惊道:“你果然对我有企图!” 魏无忌颔首看着我,一本正经且凉凉的说了一句:“白姑娘确实是有让世间男子皆心甘情愿烽火戏诸侯,只为伊人一笑的容颜。” 这人还能再毒一点吗?可听到他这么说,我心里莫名松了口气,我没好气的问:“我为什么要留在你府里?”这人如今连场面都懒得做了,看来之前的什么谦谦君子,都是骗人的,算了,看在他救了我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魏无忌的目光在我脸上盯了一瞬,似笑非笑的说:“白姑娘,你现在是魏府的侍妾。” 跟这人作对我肯定讨不着好处,反正我现在也没想好去哪里,也没地方去,我一脸不情愿的道:“那我就暂时勉为其难的留下来吧。” 魏无忌神情淡淡的说:“除了当今陛下送来的女人,能让我看得上眼、又想让我娶的女人,少之又少。我第一次在街上遇到你,你被人贩子关在木笼子里,还记得你跟我说了什么吗?白姑娘,你真的是很不会说谎,你见过一个乞丐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还在大街上乞讨的吗?” 我惊讶的看着他,心里默默的说,以后骗谁也不能骗魏无忌,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以后得罪谁也千万不能得罪魏无忌,因为得罪他的人,肯定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珠子转了转,惬意的伸了个懒腰,笑说:“那公子可要找人看好我,我可是随时都会逃出去的!我要走,公子拦不住我的。” 魏无忌轻轻一笑:“前提是姑娘能否逃的出去,全看姑娘的造化了。”说完,侧了身,潇洒得意的朝外走去。 我气的直跳脚,大声对着他离开的背影叫道:“我一定会逃出去的!逃的远远的!” “拭目以待。”人已快走远,声音却清楚愉悦的令人觉得甚是讨厌。 我刚在蓆子上坐下,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圆眼睛,模样儿很是俊俏的丫鬟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捧着胭脂盒首饰和果子的粗使丫头进来了。 “把东西都放下吧。”大丫鬟吩咐完丫头们,跪下向我嗑了个头:“奴婢海棠给藜主子请安。”抬头时,一双明丽的眸子亮闪闪的笑看着我,跟着海棠进来的那两个丫头放下手里的东西,在海棠后面跪了下来。 看到海棠,我心中莫名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起身,扶起海棠,笑眯眯的说:“你们别跪着了,都起来吧,以后别叫我主子了。” 两个小丫头见此,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海棠面色有些惊慌的对我福了福身子:“藜主子可别再当着人再说这样的话,这是公子吩咐奴婢们这么叫的,主子如今是魏府的侍妾,因公子没娶正室,下人们都唤府里的侍妾为主子。” 这丫头可还真是不解风情呢,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趴在桌上,神情恹恹的道:“知道了。” 吃饭的时候,我问海棠:“我睡了几天?” 海棠说:“睡了四天才醒呢,公子请大夫给藜主子看过,说主子只是被灌了安神药,并无大碍,公子把主子抱回来时,奴婢还吓了一大跳呢。” “哦。”听完,心里有些惊讶,但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吃饭。 那个老妖婆果然是用心良苦,如果不是魏无忌从中插了一手,估计现在白茯苓早就嫁给魏无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让自己心甘情愿的答应魏无忌留在府里当他的挂名侍妾的,或许是因为我太需要一个安身的地方了吧,因为我已经无处可去。 吃完饭,海棠让丫头们下去给我拿了浴桶打了热水来伺候我沐浴,说是不久前公子吩咐的,我在心里暗自乍舌,一来这里就让我洗澡?魏无忌这是有多嫌弃我? 我想了想,最近确实是挺霉的,洗洗也好,海棠见我同意了,脸上不由是一喜。 脱下身上的衣裳时发现衣背上有一块血迹,不久前不小心拉到了背上的伤口,伤口裂开了,可能是我的伤口有些骇人,海棠和两个小丫头低低惊叫了一声,海棠恨恨骂道:“那些人可真下得去手。” 我抱着手臂,扭头对她们笑说:“大姐,我有些冷啊,等下再看可还行?” 海棠听到我的话,不好意思一笑,连忙吩咐丫头们倒热水放花瓣。 海棠用缀好的花瓣汁给我洗头发,一个丫头给我绾着已经洗好的头发。 因我背上有伤,海棠小心翼翼的给我拭着背上的血,我向来怕痒,海棠手上的动作如羽毛般轻轻落下又飘走,让我忍不住想发笑。 脑子里有了坏点子,我笑着扭了身子,用手捧着水往她们脸上一人掬了一脸水,海棠笑叫道:“藜主子,你再皮,奴婢可要生气了!” “你生气呀。”我笑着又给海棠掬了一脸水,海棠眼明身快的躲过了,结果水弄到了另一个丫头的脸上,丫头叫了一声,愤愤的满屋子追着海棠跑,直往海棠身上泼水。 一屋子的欢声笑语,让我忽然觉得面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实起来,那是我从未体会到过的温暖和快乐,在今天之前我还是白府的七小姐,前面有六个姐姐,于她们、甚至于我亲爹而言,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外人而已,于她们是可有可无罢了,想起时,肆意嘲弄欺辱,想不起时,那便真的是没我这个人了。 洗了个欢畅淋漓的花瓣澡,打着哈欠,趴在榻上数头发玩,让海棠给我涂药,许是刚才闹腾的有些太欢了,又许是安神药的药效还没过,人有些累,眼皮一阖一阖的直打架,涂了药,海棠给我换了衣裳,我便侧躺在榻上,没一会便睡着了。 听说府里新纳了侍妾,魏府里的那些女人们带了讨好的意思纷纷跑到沉香阁来送礼,纷纷在心里揣测着我肯定很受宠,所以都来巴结。 我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些红肥绿瘦、各有姿色的侍妾们,魏无忌的女人到底有多少啊? 我忽然有些明白魏无忌为什么会说那句话了。 送走那些侍妾们,我已经有些心神俱疲,丝毫不比我之前在白府里跟那些一二三四五六们斗智斗勇差多少,我趴在桌上跟海棠说:“海棠,不要再让那些女人进来了,我想清净清净。” 海棠说:“诺。” 在这里待了几天,我发现魏无忌经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于是将近疑惑的喃喃自语了一句:“也不知道魏无忌在干什么,老见不着他的人。”
第10页 这个郁闷并没有困扰我多久,因为没过多久便被我忘到天边去了。 日上枝头,我还赖在床榻上,海棠掀了我的被子,柔声唤道:“藜主子,该起床了。” 我哼哼唧唧的乱应一通,摆明了不想起床,随手去摸我的被子,海棠见我赖床,干脆抱走了被子。 伸手一摸,结果摸了个空,我干脆埋着脑袋开始耍赖,在榻上左翻右滚:“太早了,我起不来。” 海棠趴在榻边,拉着我的耳朵说:“藜主子,公子让你去朝露阁吃早饭,去得晚了,公子会生气的。” 我忽然什么困意都没有了,一骨碌坐起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问她:“海棠你方才说什么?” 海棠眸子里满是狡黠的笑说:“公子让藜主子去朝露阁吃早饭。” 我端着手里的碗,闻着桌上香气扑鼻的食物,却迟迟未下筷,魏无忌见我像个菩萨似的怔坐着,有些好笑,揶揄道:“我不会把你卖到烟花小巷去的,把你这幅要哭不哭、活生生一副逼良为娼的模样收收。” 我忍无可忍,敛了心神,愤愤然的说:“我不那么说,你会救我吗?我不那么说,我真的会被卖到那里去!”说着,我疑惑的看着魏无忌,问他:“你为什么要我来这里和你吃早饭?” 魏无忌随口说:“你前几天不是说很久没看到我了吗?” 这个海棠!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了一会,抬头干笑了两声说:“你这么忙,其实我可以在自己屋里吃的。” 魏无忌淡淡说:“不忙。” 我郁闷的看着他,跟这人说话真的要被气死,为什么他总是给我一种是我自作多情的错觉? 他又说:“以后每天早上都来朝露阁吃早饭吧。” 吃了一顿很是煎熬的早饭后,走在离开朝露阁的路上,一想到以后都要来这里吃早饭,我就觉得十分痛苦。 春日融融,院子里的竹篙错落有致的相架着,衣被轻扬翻飞,四个影子拖在地上,在阳光下吵吵闹闹。 两个小丫头负责洗衣服,我和海棠负责晾衣服,晾好后,调皮的不停拍晒好的被子,把被子上的水都掸到她们的头发和脸上,这两个丫头“欺善怕恶”,不敢欺负我,只敢欺负海棠,愤愤的追着海棠满院子跑,海棠不停的囔:“你们只欺负我,不公平!不公平!坏事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呀!” 她们可不管那么多,继续接着追打海棠,我在一旁看的哈哈大笑。 目光瞥到竹篙对面的被子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双蓝镶流云、鞋头钩翘的黑色靴子,在心里惊诧了一会,他怎么会来这里? 眼珠子骨碌碌的一转,扯起被子的一角拽了拽,故意“哎呀!”一声,抬手轻轻一推,晾着被子的竹篙华丽丽的一排又一排的往后倒去。 我正要走,不小心被另一边的竹篙绊了下,竹篙连着被子向我砸来,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本来是想恶作剧一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自食其果了! 一只手拽住我的手一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向拉我的那人怀中摔去,我惊呼一声,眼前一黑,竹篙和被子兜头而下,幸好被人拉了一把,没有被竹篙砸到。 湿漉漉的被子捂在身上可真不舒服,身旁的那人拽着我在被子里钻了会,然后扬开了被子。 眼前忽的一亮,刺的眼睛有些花,我抬手挡了挡,等眼睛适应了阳光,我看向身边的人,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将手使劲的挣了出来,恶人先告状的插着腰,很是理直气壮的道:“你干嘛像鬼似的突然出现在这里?都是你害的,你看看,这下好了,又要重洗一遍。” 海棠她们和魏无忌的随从十五站在一边,一脸黑线且无语的看着我。 魏无忌扬着眉扫了我一眼,侧身对海棠她们道:“你们不许帮她,让她自己把这些都洗了。” 我有些无法置信的睁圆了眼睛,半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海棠呆呆的站了会,反应过来,笑说:“诺。” 海棠向我投来一个“对不住”带着笑意的幸灾乐祸且楚楚可怜的眼神,我愤愤然的握着拳头作了个“我要灭了你们”的动作,你们这几个小叛徒! “这是雪苑的。” “这是云苑的。” 一摞又一摞的衣衫堆在我面前,丫鬟们来了一波又走了一波,终于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坐在浣衣坊的院子里,看着面前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的衣裳,嘆了口气,又嘆了口气,使劲搓着木盆里多的洗不完的衣服,边搓边怨念的咒骂魏无忌:“臭魏无忌,娶这么多女人也不嫌肾得慌!” 骂完,左右环顾一番,刚松了口气,身后一个声音悠悠的说:“不好意思,我刚好听到你在骂我。” 我僵硬的扭过头,魏无忌正无比悠闲的靠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上看着我,我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欺善怕恶!干笑两声道:“公子,今儿风大,你一定听错了,我哪敢骂你啊,我在骂海棠没义气,对!我在骂海棠那个小叛徒。” 魏无忌抬头看了看天,唇角轻勾:“今日恰好风和日丽。” 见他拆了我的底,我有些心虚的撇了撇嘴道:“偷听别人说话,小人行径!” 他轻笑道:“背后骂人,君子所为。” 我终是理亏,没好气道:“拜公子所赐,我现在忙的应接不暇,公子请自便。” 魏无忌语气有些无奈的道:“明明是个大小姐,偏偏闲不下来。” 脖子有些酸,仰头看了会天空,目光无意的去看那棵槐树,魏无忌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正如他来时,心道,“来无影去无踪”这六个字用在他身上还真的不是一般的恰当。 我苦哈哈的把所有的衣被洗好晾好时,已经快晌午了,腰酸背痛的回到沉香阁,一进门就趴在了桌上,挑了块碟子里的干糕塞到嘴里,结果□□糕上的粉末呛了两下,赶紧给自己倒了杯水,我自小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一吃东西就必须喝水,久而久之的,也就改不了了。 海棠端着饭菜进来,见我回来,把饭菜放在我面前,海棠说:“藜主子还是吃饭吧,别吃这个了,吃多了有些腻人。” 我实在是有些被饿狠了,一言不发的端起碗,拿着筷子埋头吃饭,海棠在一旁说:“藜主子,你吃慢点。” 吃完饭,我放下碗筷,愤愤骂道:“这个魏无忌就是个虐人狂魔!” 海棠吓得赶紧来捂我的嘴:“小姑奶奶,你小声点。” 我扳开海棠的手,有些心虚的噘嘴道:“魏无忌应该听不见的吧。” 海棠苦着脸说:“藜主子,你也不看看你骂的是谁啊。” 我想了想,道:“谁啊?” 海棠看着我这副贵人多忘事的模样,就差没哭了:“藜主子,你骂的可是当今魏王陛下的弟弟,这可是大不敬,要掉脑袋的。”
第11页 海棠苦口婆心的继续劝我:“藜主子,其实公子对我们已经很好了,藜,主子你看啊,自从藜主子来府里后,公子就把沉香阁这么大一个院子给我们住了,府里那些侍妾主子们眼红的紧呢,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我嘴上笑答应着,心里却已是另一番打算。 没过多久,这个机会就来了,魏无忌要进宫去给魏王和太后请安,没有大半天是回不来的,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的就差没飞到云上去了,哈哈,连老天都在帮我。 正偷偷在榻上着手收拾包袱,身后飘来魏无忌悠悠的声音:“这是打算趁我进宫的时候偷熘出去?” 我吓得心中一紧,连忙拽过被子盖住,身子没敢动,心口突突的直跳,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道:“我只是在选哪件衣裳好看而已!你这人能否不要每次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我身后?我只是一个不会功底子的弱女子,经不起你这么吓。” 魏无忌走到我身前,眸子稍稍瞥了眼榻上的被子,轻轻一笑,回头跟我说:“正好我要进宫,打算带你去,省得你在府里无聊。” 为了应付宫里那些繁文缛节,让海棠给我换了一件浅青色的石榴裙,外穿了一件白色透着淡粉的短衫,我觉得还不错,即不会失了礼数,也不会过分喧宾夺主,因外面还有些冷,海棠给我披了件披风后才出门。 跟着魏无忌坐着香车宝马前往王宫的方向,车厢里,魏无忌坐在我对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看不透这个人,亦或从未看透过他,两人都没说话,气氛难免有些压抑,为了缓解这种气氛,我干脆掀了帘子看着外面发呆。 行人熙熙攘攘,见王室的宝马香车过道,纷纷躲避到一旁。 莺飞燕舞,好一派春红柳绿,可我却没有心思去赏,一直在想这几天发生的事,先是离家出走,而后他从人贩子手里救了我,又在白府见面,他是来提亲的,然后我莫名其妙的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已是魏府的侍妾——是挂名的侍妾。 轻轻嘆了声,这几天的遭遇可真是够写一大篇奇葩史的了。 雕栏玉砌,宫殿两旁的碧桃已经零落,花瓣片片随风轻舞,廊檐下珠帘半卷,落花带着幽香阵阵袭来,好一派王室景象。 我郁闷的坐在廊坊下,看着湖里花花绿绿、不停游来游去的鱼,把手里的花瓣扯下来丢在水里,嘴里幽怨的咒骂魏无忌:“我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这个魏无忌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知道跑哪去了,过分!过分!故意的!这个魏无忌根本就是故意的!” 几只唧唧喳喳的鸟儿不知从哪飞来,三三两两的落在了离我不远的几株碧桃树上,我眸子一亮,既然没事做,那就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好了! 我高兴的笑站起来,伸手扯了一个帘布上的小铃铛,拔了自己的一根头发,把铃铛从发丝穿过,把头发两端打了个死结,蹑手蹑脚的走过去,踮脚把铃铛挂在了一枝桃丫上,然后藏在桃树后,没过多久,有几只小雀飞来,落在了我藏身的桃树枝丫上,刚栖下,桃花的花瓣簌簌的落了几瓣,铃铛随着轻轻摇动的桃花枝丫“叮叮——叮叮——”的响了起来,受到惊吓的小雀连忙扑腾着翅膀飞远了,我看的直捂着肚子大笑。 “哪个小坏蛋吓跑了我养的鸟。”一个温和戏嚯带着打趣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身去看,只见来人站在满园春花中,一身靛蓝镶绣着墨色流云纹滚边的锦袍,高束起的墨发嵌了一个鎏金冠,插了根白玉的簪子,身披一件浅蓝色的大氅,风帽上的雪白狐狸毛夹杂着桃花的花瓣迎风轻轻飞舞,面如冠玉,长身玉立,丝毫不觉得他站在这里格格不入,反而衬的他更加俊逸出尘,身上自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很是气度不凡。 他的眼睛和魏无忌倒是有几分神似,我看着眼前这人,心道,恶人先告状!我装模作样的做足了大小姐气势,趾高气扬的抬高下巴说:“你养的鸟?”作了个四处张望的动作:“哪有里?哪里有?反正我是没看见呢。” 一枝桃花忽然已经出现在我面前,我惊愕的看着他,他笑说:“蓦然回首,桃花阑珊,姑娘,我在这里。” 我微微一怔,慢慢伸手,接过了他递给我的桃花。 这人不知是哪个王公大人家的纨绔公子,身着举止皆不凡,偏偏又生了副儒雅风流的坯子模样,啧啧,不知有多少锦瑟华年、正时情窦初开的少女被他勾走了三魂七魄,如若哪个女子嫁了他,成天看着他在外面招花引蝶,怕是要在空闺里日日以泪洗面了。 我在心里嘆了一声,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副好模样! 他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脸颊,笑问:“你从哪里的来的?” 我自然是从我娘亲的肚子里出来的,我本来正打算捉弄他一下,正要开口,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小七,原来你在这。”——是魏无忌的声音。 魏无忌走过来,一手横过我的腰,将我揽在怀里,两人紧贴着,姿势很是暧昧,这个魏无忌是不是吃错药了?我有些不明所以,挣扎了几下,没挣开,魏无忌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才可以听到的声音说:“老实点。”魏无忌抬头,看着对面的男人说:“臣弟管教不严,小七惊扰了陛下圣安,还请陛下治臣弟的罪。” 陛下?臣弟?我在心里惊恐的想,他不是当今的魏王陛下吧?天,不是吧。 魏圉扬眉,目光看向我道:“小七?” 魏无忌说:“这是臣弟新纳的妾室。”说着,轻轻低头,柔声道:“小七,还不给陛下请安。”——神情却带着警告的意思。 热热的气息拂在脸上,我呼吸一窒,脸上火烧一般,心里却气恼的不行,还有后背那道目光令我如芒刺在背。 我很不适应的抬手推了推魏无忌,魏无忌放开我,我稳了稳呼吸,回身向魏圉行礼:“蒺藜给陛下请安,刚刚有所冒犯圣颜,”我抬头看着他,笑眨眨眼睛说:“所谓不知者不罪,想必陛下不会为难我一个弱女子吧。” 魏圉笑说:“无忌,平时也没见你对哪个女人动心思,带侍妾进宫这可还是头一遭,你这个侍妾倒有些意思。”说着,笑摇头,潇洒拂身,离开了桃林。 人已经走了,戏自然不用演了,魏无忌盯着魏圉的身影已经走远了,走到我面前,我心中猛的一跳,一时有些吃不准他要做什么,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他看出我有想逃跑的心思,一把按住我的手,慢慢走近,我紧张的盯着他,他却只是抬手将我头发上的花瓣拿下来,然后松了手,我这才松了口气,魏无忌神情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说:“我刚才去寿安殿见了太后,走吧,我该去陪陛下博弈了。”说着,向魏圉离开的方向走去。 看着他渐渐走远的颀长身影,他刚才是在向我解释吗?我回过神来,忙追了上去。 魏圉和魏无忌在亭子里下棋,亭外是鸟语花香,微风拂拂,亭内珠帘半卷,一旁的青铜香炉里檀薰裊裊,香飘四溢。
第12页 我跪坐在魏无忌边上看两人对弈,撑着脑袋在一旁看了半天,没看懂,只知道围棋有“金角银边糙肚皮”之说,我上次还跟魏无忌吹牛说我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我怀疑他就是存心想让我出丑的,为了不露出馅,我只好装作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这两人之间横着一股波涛暗涌,偏偏两人面上又和煦的像如沐春风,气氛着实诡异。 我盯着魏无忌端然从容的侧脸,心里气郁不已,眸子狡黠一转,玩心大起,笑瞅着他,心道,这些天老是被你整,如今该我还回来了。 我坐在一边,起初观棋不语,凝神看了会儿,看出了些道子,不时抬手从棋碗里拈一粒黑子落在棋盘上,扰乱魏无忌的布局,看着魏无忌的黑子被魏圉的白子吃了好几粒,心中顿时解气不少,魏无忌面无表情的侧头盯着我,我露了个大大的笑脸,带着挑衅的盈盈笑意看着他,你奈我何? 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瞥过眸子,修长的手指从棋碗里拈了一枚黑子,悠然自若的继续落子,我见状,也从棋碗里拈了棋子,继续捣乱。 半柱香的时间,一盘棋被我们三人下得是七零八落的不成样子。 魏圉坐在对面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撑着桌子看着我,无奈的摇头直笑:“无忌,这个小丫头是你从哪里找来克你的?” 魏无忌一手拣了棋盘上的白子,放到棋碗里,另一手紧紧钳着我两只不停作怪的手,魏无忌云淡风清,不以为意的说:“路上捡的。” 我在一旁卯足了劲想把手挣出来,闻言他这一句,怏怏不悦的颦眉瞪了他一眼,你才捡来的。 魏圉一副瞭然的神情笑对魏无忌说:“再来一局?” 魏无忌松开我的手,淡淡瞥了我一眼,我却吓得心头一凛,魏无忌眸子里的情绪有些让我看不懂,令人琢磨不透的复杂,一瞬却又波澜不惊,而我迎上他的眸子时,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魏无忌回过头,轻轻扯了扯唇角,说:“好。” 我心里憋着股郁气,却不敢再肆意胡来,乖乖坐在一旁看他们对弈。 魏圉手执黑子从角先下,魏无忌拈白子后落子,只见两人落子如飞,没过多久,黑白棋子便各占半壁江山,两人棋逢对手,难分上下,魏圉不偏不倚,黑子吃了魏无忌的一颗白子,魏圉抿唇笑说:“先发制人。” 魏无忌的棋风有些鬼道,虚实真假难辨,令人眼花缭乱,风谲云诡间,乍似戏鹤之千霓,又似狡兔之绕丘,魏无忌的白子吃了边上的一颗黑子后,只见魏无忌不急不缓的说:“后来居上。” 面对魏无忌的避实击虚,魏圉有“先着一手”的优势,舍了边上的黑子,开始从棋腹着手:“宁舍数子,不失一先。” 魏圉虽占了先机,但魏无忌好像从魏圉的棋风里看出了什么,不语,只微微一笑。 棋下得正在兴头上,一个内侍大监急急忙忙的跑来,气喘吁吁的通禀道:“陛下,公子,不好了,北面的烽火台狼烟四起,赵国发兵来犯,快要进入魏国边境了。” 闻言,魏圉再无心思,立即丢了棋子,就要起身让宫人去召集大臣们去宣政殿商议御敌之策。 魏无忌气定神闲的拈了枚白子,落子,头也没抬的说:“陛下,是赵王在赵魏边境狩猎,不是进犯魏国边境。” 魏圉六神无主的坐下来,心不在焉的接着跟魏无忌下棋,魏无忌若无其事的落子,魏圉却再无心思下棋,许是刚才的急报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吧,我看着魏无忌,心道,赵国都快打到家门口了,这人怎么还能这么云淡风轻悠然自得的下棋? 又过了会,那个内侍喜出望外的跑来说:“陛下,公子,北边传来消息,说是赵王在赵魏边境打猎,不是进犯大魏边境。” 魏圉这才松了口气,脸色转好,很是惊讶的看着魏无忌问:“无忌你是怎么知道赵王是在赵魏边境狩猎,而不是进犯魏国边境的?” 魏无忌淡然自若的说:“我的手下中有一个身怀遁地奇术的人,他深入地底里探到了赵王要到赵魏边境狩猎的消息,便告诉我了。”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无非是想用怪力乱神吓吓人,这人睁眼编胡话的本事可真高明!我忽然有些同情魏王陛下了,他一听完魏无忌说完这句话,神色都变得讳莫如深起来,自此心里怕是对魏无忌生了一种叫芥蒂的东西吧。 魏无忌说:“落子已成定局,棋差一着,覆水难收,谋定而后行,陛下,你输了。”声东击西,于无形中搅乱了对手的心神,出奇制胜,魏无忌这招很是高明! 魏圉笑说:“今日确实是寡人输了,等你下次进宫,寡人要与你再决高下!”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我一直盯着魏无忌看,魏无忌像是看着我,却分明没有看我,他神情平静淡然的仿若没有人间的烟火气息,语气波澜不兴的说:“你想说话就说,没人拘着你。” 我道:“你是故意的吧。”魏无忌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魏无忌唇边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说:“天家从来都没有永远的兄弟之情,我和陛下也不例外,与其让他以后活着恨我,不如让他现在活着畏惧我。” 我最开始只是看不透眼前这个人,现在却有些害怕这个人,我忽然觉得身上好冷,寒透了般的凉,那是来自心里的恐惧和慌乱,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我无力的靠在马车壁上,脑袋里一阵一阵的绞着疼,亲兄弟亦如此,那亲父子又该如何? 春秋时,齐桓公五子争储就是最好的例子,五子为争夺储位,囚禁桓公,相互杀得血流成河,不死不休,何其惨烈?五子皆不得善终,桓公饿死六十七日,无人为其收葬,人世间的悲哀也莫过于如此吧。 下了马车,进了庭院,正亦步亦趋的跟在魏无忌身后,转过廊角,他忽然在月牙门前停了下来,我脚步一时没剎住,结果脑袋撞在了他背上,我捂着被撞疼的额头,嘟囔道:“唔……好疼。” 魏无忌转过身,唇角勾了丝若有若无的笑,眸子颇耐人寻味的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憷,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舔了舔唇,道:“你、你别给我太过分!” 魏无忌目光深沉,神色有些古里古怪的问我:“你对陛下有什么感觉?” 我有些愕然的看着他,正好对上他瞥来的目光,我心中一慌,扭过头,故作轻松的侧身笑说:“很好啊。”在心里疑惑的想,他问这个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在桃林碰到魏圉时,没过多久他就出现了,我恍然大悟,愤愤的扭身指着他道:“魏无忌,你一定是看到了今天在桃林里发生的事!快说!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魏无忌不以为然的轻轻一笑:“是,我都看到了。”他走到我身后,抬手,轻轻放在我后背上,忽然加重了手上按在我背上的力道,只听他话锋一转,声音骤然一冷:“好像是我该问白姑娘,你接近陛下有什么企图?莫不是白姑娘好了伤疤忘了疼?”
第13页 魏无忌按在我背上的力道并不大,可我却疼的身子一颤,不一会,背嵴上便已是冷汗阵阵,复而紧绷起来,我背上的伤口本就还没有好全,如今被他这么一弄,伤口没崩开已经算是老天对我的垂怜了。 我恨恨的回身,瞪着他,抬手就给他一巴掌,手还没挥出去,就被魏无忌眼疾手快的扼住了手腕,魏无忌沉着脸,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冷哼道:“不知天高地厚。” 手腕上一阵疼,我疼的直抽气,魏无忌看我如此不识好歹,估计想把我的手扼断的心思都有了。 “你放开我!”我皱着眉,绷着脸,使劲想扭开他的手,语气很是不善,双眼冒火的瞪着他,恨不得把他给五马分尸。 魏无忌扼着我手腕的手一用力,把我的手腕反扣在了我胸前,然后蓦地收回了手,放开了我,冷哼了声,连名带姓的道:“白蒺藜,每个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手忽然一轻,我拉着袖子一看,手腕上一截红,我恼火的抬头瞪着他,冷冷嘲讽道:“明明是你自己棋技不如人,却把气撒到我一个小女子身上,公子好大的气量!是啊,我怎么忘了您是高高在上的信陵君魏无忌,我只是一个爹不要娘疼不着的孤女而已,您没必要忍着我,您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受着便是!”魏无忌,我谢谢你让我记住了这个教训! 魏无忌眸子里寒意乍现,盯着我冷笑说:“白姑娘从中作‘梗’,可真是费了好一番苦心。” 他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不好坦坦荡荡承认的呢,看着他冷然自若的神色,我胸口堵了股气,顺不出来,气郁的脱口而出就道:“是!我就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想的急不可耐了,怎么样?” 魏无忌见我这么干脆的承认了,盯着我,轻笑一声,道:“需要我帮你吗?” 我自然知道他的话什么意思,冷哼一声:“不需要!”说完,我愤愤的握着拳头,错开他,朝沉香阁走去。 憋着一肚子火气回到沉香阁,我第一次这么不客气的一脚踢开了屋子的门,跟在我身后的海棠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的脸色说:“藜主子,你和公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啊?出去的时候不是很开心的吗?” 我没好气的瞪了海棠一眼道:“我跟他能发生什么?” 海棠见我语气不善,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我进了屋,气沖沖的跑到妆檯前,摸了把剪刀。 “藜主子,您可千万不要……”海棠以为我想不开,吓得脸色苍白,要来拉我。 我握着剪刀不停的剪罐子里的花出气,剪一下就拔一下上面的花叶,嘴里不停的咒骂魏无忌:“臭魏无忌,就知道欺负我!欺负我很好玩吗?” “呼——我的姑奶奶,这可是要吓死我啊。”海棠看到我只是拿着剪刀剪插在罐子里的花出气,松了口气,这才出门去了。 我躺在榻上,嘆了口气,好累啊。 拉起右手手腕上的那截袖子,上面的淤青还在——一个已经由红变成了青紫青紫的指印,力道之大,可见魏无忌当时是多么想废了我的手。 既然相互看不顺眼对方,又何必日日相见,彼此折磨?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伤敌一千,自伤三千?” 这个魏无忌手段狠辣的可真是令人发指,这里是万万不能再待了,我得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我才豆蔻年华的一枝嫩芽儿,还不想被魏无忌于无形之中辣手掐死在枝头上。 现在我只需要等待时机,只要有一丝fèng隙,我就要逃出去…… 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醒来时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我从榻上坐起来,疑惑的看着盖在身上的被子,我记得我明明没有盖被子……可能是我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觉得冷,所以扯了盖在身上的吧。 夜凉如水,再无睡意,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杏树发呆,晚风卷着杏花的清香拂面而来,鼻底未嗅已先醉。 突然听到院子南面传来埙的声音,眼睛朝南面寻去,南面是朝露阁的方向,与沉香阁只隔了一座花园,远远的,只觉有个黑影站在朝露阁的屋顶上。 我扶着梨木雕花窗,忍不住笑了起来,复又压低了声音,颤着肩膀轻轻地笑,现在夜深人静的,还是别把海棠给吵起来了,我笑的莫名其妙,那丫头一定会以为我病的不轻,我在心里幸灾乐祸的道,他也睡不着,哈哈,他也睡不着,活该啊活该,活该啊活该。 月影疏桐,那个身影依旧孤据的立在那一方天地,我敛了笑意,惆怅的轻嘆了声,心道,我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太厚道?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收了埙,只见他身影轻快一闪,已经进了屋子。 我拖着已经麻木的双腿躺回了榻上,盯着帐顶出了会神,还是睡不着,手半搭在脸上,在心里哀嚎一声,完了,完了,睡不着啊!睡不着! ☆、纵使相逢应不识 这几天心思都用在怎么从这里逃出去上了,可能是我太想从这里逃出去,想的人都病了。 我成天一副打不起精神的病恹恹样子,也不再去朝露阁吃饭了,海棠见此,很是忧心,请了大夫来给我看,大夫说我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思虑过多,开了两副清神安心的方子给海棠让她煎给我喝,并嘱咐我放宽心,不要想太多。 我向来不喜欢喝药,意思意思的喝了一次后便不喝了。 海棠成天跟在我后面,我拗不过,只好装装样子,等海棠出去了,我便把药都倒在了妆檯前插花的胖肚矮罐子里。 我撑着腮看着它们,心道,花儿啊花儿,我的药都给你喝了,你可不要辜负我的心意啊。 过了几次,海棠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几乎把屋子里大大小小、矮矮胖胖的罐子都收走了,只留了一个夜壶在屋里。 这天,趁海棠好不容易出门去绣坊拿布料,我抱着装了药的夜壶悄悄的出了沉香阁,左顾右盼一番,见花园里没有什么人,抱着夜壶熘到了花园后的落英池边,正准备把药倒进池子里,一个很是惊讶的,娇艷欲滴的声音激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哟,婉姐姐你看,那不是蒺藜妹妹吗?” 我抱着手里的夜壶转身,朝她们干笑:“两位姐姐,真巧啊。”心里在说,快走吧,求你们快走吧,最好不要再回来了。 “不巧呢。”一个身穿紫罗兰绣裙,模样有些妩媚的女子扭着婀娜的腰肢向我走来:“蒺藜妹妹手里抱的什么呀?”说着,拿着帕子掩着鼻子,皱了皱细如柳叶的眉,一脸嫌弃的道:“妹妹的丫鬟可真是该死,既然让妹妹做这般有失大体的事。” 这个女人是魏府的侍妾李婉,有那么点儿小心机,事儿却不太过脑子,有时候被人愚弄了还沾沾自喜。 听海棠说过,这个李婉痴情于魏无忌,魏无忌却对她冷冷淡淡的,据说李婉曾经因为魏无忌纳了新侍妾进府,竟然伤心的去撞墙,幸亏发现的早,救了回来,但我总觉得李婉有些太过刻意,在白府寄人篱下的这些年,让我对这些人情世故特别的敏感。
第14页 我心嘆道,唉,为了魏无忌那个冰坨子,何必呢! 另一个身穿浅黄绣裙,模样勉强只能算得上清秀——也就是那个刚开始说话的那个女子,走到李婉身边,颇嫌弃的瞥了我一眼,话语讥讽、带着幸灾乐祸的说:“婉姐姐可能有所不知,听说这白蒺藜以前在娘家时,就是个嫡母不疼爹不爱的庶出野丫头,怕是做惯了这种粗鄙的活,我之前还以为她有多受宠呢,如今看来不过是公子一时贪图新鲜。” 这个女人也是魏府的侍妾,叫璎珞,看着与世无争,嘴巴却很刻薄,成天一副瞧不上谁,看谁都不顺眼的模样,这两人之前都去沉香阁送过礼,所以我对她们有那么点印象。 听她们一来二去说个没停,吵的我有些头疼,我抱着手里的夜壶正要走,不知是不是站的久了还是因为什么,眼前一花,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李婉过来要扶我:“蒺藜妹妹这是怎么了?” 我受不了她的假模假式,有些不耐烦的挥开她的手:“我没事。” 我急着甩开她的手想快点离开这里,没想到力道过猛,一时没稳住身形,又因我站的地方离身后的落英池的木栅栏很近,一个脱手,身子直直往后跌去,手里的夜壶重重摔碎在地上,夜壶里的药水溅了我一身,离我最近的李婉也被波及了一身,随着李婉的惊叫,我的身子已经越过了木栅栏,“噗通——”,水花飞溅的声音,李婉和璎珞害怕和慌乱的惊叫声在我上方响起:“快来人!有人掉水里了!” 我有些慌乱和狼狈的不停在水里扑腾着,发现落英池里的水才到我的胸口而已,虽然淹不死我,可我怕的要命,虽已是暖春四月,可落英池里的水却冰凉的和刚开春的天气差不多,才在池子里泡了一会儿,就觉得一股冷意直逼脑门,身上直打冷颤,我水性不好,以前被老妖婆按着脑袋在水里浸过一次,又摔到水缸里过一次,所以对水是出于本能的恐惧,加上这几天人有些不太舒服,有些使不上力,再到这池子里浸一会儿,我想我这个身子应该废了,余光瞥到有人正朝这边过来,我在水里不停扑腾着,喊道:“救我!快救我!” 一个身影飞快的跃过来,那只手拉住我的衣领子,把我提了起来,那双手横过我的腰,把我揽在怀里后将我带上了池畔,那一刻,靠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我一点都不冷了,只觉得好安心。 我看着身旁的魏无忌,捂着突然疼起来的小腹,皱着眉头,虚弱的说:“公子,我好难受……”我以前跟白茯苓她们斗智斗勇时她们还不知道在哪用泥巴捏泥人儿玩呢,装柔弱无害谁不会啊,这次就让这两个心机女知道哑巴吃黄连是什么滋味。 魏无忌目光冰冷的盯着李婉和璎珞,语气冷的都可以把人冻死:“你们在干什么?” 李婉和璎珞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跪在地上,李婉吓得身子发抖,结结巴巴的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还是璎珞说:“公子饶命,妾身……妾身只是见今天天气不错,便和婉姐姐出来赏花,没想到在落英池上碰到了蒺藜妹妹,便想和妹妹……叙叙旧……”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站在我和魏无忌身后的十五冷哼了一声道:“如果不是公子路过落英池救了藜主子,你们是打算叙旧叙着,把藜主子叙到水里去吗?” 璎珞满脸委屈的看着魏无忌,不停摇头:“公子,我没有……” 小腹传来的疼痛让我有些直不起身子,魏无忌许是注意到我越来越不对劲,冷冷的李婉和璎珞说了一句:“够了,我不想再听你的废话!至于惩罚,你们自己去管家那里领罚。”说完,不再看她们一眼,将我揽在怀里,带着我离开了落英池。 沉香阁 大夫给我把完脉后,恭敬的起身告辞,然后拿着药箱出去了,魏无忌自刚才大夫说完那句话后,就一直看着我,我红着脸,不敢抬头看他,魏无忌说:“身子本来就羸弱,身上又落红,还泡在冷池子里,你是想让自己以后留下病根吗?”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落红”这两个字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来的,只觉这人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他又说的如此一本正经,让我很是窘迫,我用手指绞着腰绳,低着脑袋说:“我下次注意就是了。” “还有下次?”魏无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 我抬起头,胸口憋了股气,顺不出来,羞愤道:“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魏无忌见我意识到自己错哪了,脸色柔和的问:“还疼吗?” 这句话听着怪让人误会的,我红着脸扭过头,看到一旁跪在地上的海棠耳朵噌的红了,魏无忌好似没有在意屋里还有人,一手环过了我,我心中一惊,他的手掌已经落在我的小腹上,我只觉得一股热热的气息直往脸上涌,烫的不行,我期期艾艾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他都付诸行动了,这根本不是询问我的意见嘛。 他宽厚温暖的手掌覆在我的小腹上,有一种魔力般,小腹真的没那么痛了,我微微侧头看他的脸,心道,他也经常这样对别的女人吗? 魏无忌见我好些了,收回手,放开了我,好似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颔首看向海棠道:“你为什么不在你主子身边?” 海棠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说:“公子,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海棠跟我有一段时间了,对她有了感情也是难免的,见海棠如此,我心里也不好受,动了恻隐之心,我拉着坐在榻边的魏无忌的袍子,声音弱弱的央求说:“你不要怪海棠好不好,是我自己……” 魏无忌冰冷的面色微微有了动容,他缓了缓脸色,颔首看着海棠说:起来吧。” 海棠连忙说:“谢公子。”说着,破涕为笑的站起来。 魏无忌回头看着我说:“一开始不喝药,现在真的生病了,想不喝药都由不得你了。”然后对海棠说:“要是小七不乖乖喝药,你就去朝露阁叫我过来。” 我含着泪花,楚楚可怜的看着魏无忌摇头,不要啊! 魏无忌起身,临走出屋子前,说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语气里有些愉悦的戏嚯意味。 海棠看着魏无忌出去了,趴在榻边,撑着下巴笑说:“公子心情不错呢。”又笑的贼兮兮的说:“要是我家小七不乖乖喝药……” 我又羞又恼,抓过旁边的布枕去砸海棠,囔道:“海棠,你再这样猴皮鬼脸,我打你的啦!” 海棠笑着躲开,双手捂着胸口,笑念着:“我家小七,我家小七……”飘出去了。 我躺在榻上咒骂魏无忌:“谁是你家小七?魏无忌你个臭不要脸的!”这下好了,里子面子尽失,还要被海棠笑一辈子……我捂着脸在榻上滚来滚去,都是魏无忌这个臭不要脸的害的!
第15页 我没再去朝露阁吃饭,魏无忌倒是一点都没在意,每天傍晚都会来盯着我喝药,看我乖乖喝了药,和我一起吃了晚饭后,就陪我说会话,稍坐一会便离开,从未在沉香阁留过夜。 可别人不会这么想,府里的侍妾下人们都知道魏无忌在府里“专宠”我,所以他们对我的态度是愈发的尊敬和客气,这却让我很是不习惯。 纵然魏无忌对我再好,可我终还是要离开这里的。 病已经好的差不多,在屋里待的太久,心里不免有些憋闷。 坐在门槛上,仰头看了会天边绯红如血的夕阳,一想到我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心里的欣愉渐渐取代了郁闷。 不久前,魏无忌来了沉香阁,倚着身后的梨花木门,唇角勾了丝若有若无的笑,看着我说:“明天我要出去一趟,马车正好宽敞,可以送你一段路。” 我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反应过来,他这是要放我走?我问:“为什么肯放我走?” 魏无忌移开眸子,看着天边的晚霞,淡淡地说:“我魏府没理由强行留着一个心不在此的人。”等我回过神时,人已经潇洒的走远了。 我坐了会儿,起身回到屋里,趁海棠没在,我从竹箱里翻了几件衣裳出来。 捧着衣裳想了想,如今世道乱,女儿家行走江湖,还是女扮男装比较好,这样一想,我把衣裳又放回了竹箱里,然后躺到榻上睡觉。 我跟海棠说我要和魏无忌出去玩两天,魏无忌的马车正在门口等着我,只见魏无忌身穿一件短窄的黑色骑装站在马车旁,身材颀长高大,头上戴着一个镂空的雕花白玉冠,眸子细长锐利,黝黑深邃的脸稜角分明,很是英气逼人,啧啧,我在心里道,穿的这么招眼,难道是要去狩猎? 海棠把我送到了门口,直到我上了马车,这丫头还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我趴在窗口,含着眼泪,作依依不捨状,跟海棠挥手告别,这丫头许是知道了吧,送我出来时,一直问我还回来吗,其实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马车转了个角,便看不见海棠的身影了。 魏无忌在我身后无奈的轻轻笑了一声说:“人都已经看不见了。” 我揩了挂在眼睫上的眼泪珠子,放下帘子,笑嘻嘻的回身看着坐在我对面的魏无忌,问道:“我演的怎么样?” 魏无忌见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还有跟他回嘴的兴致,不似真的伤心,淡淡说了两个字:“不错。” 我谦虚笑说:“哪里哪里。” 和魏无忌在集市上临别时,他跟我说:“若那儿花红柳绿,那就不要回来,若那儿雨雪霏霏,那就赶快回来吧。” 我微微一怔,只笑说:“保重。” 幸好出门前揣了点银子在怀里,这年头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换了件青袍,扣了顶竹笠在脑袋上,装模作样的拿了把剑在手里,倒也有几分执剑行天下、英姿飒慡的少侠气概了,走在街上,惹得人频频注目。 在集市上买了些干粮和一个水囊,因为不会骑马,遇到一个正好要驾车出城的老伯,我表示愿意付他银子,老伯欣然表示愿意载我出城。 马车出了城,一路向西。 在古道上跟老伯告了别,我漫无目的地往北郊走着,待走了老远,我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一看双手,有些哭笑不得,在集市上买的那把剑给忘在那位老伯的马车上了,算了算了,反正我也不会用,就当是老伯带我出城的谢礼吧。 风轻云净,空阔无垠,我站在已经有些零星枯黄的糙地上,伸开双手,闭着眼睛,呼吸着这天地间——我从未感受到过的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 身后倏然传来马蹄疾奔的声音,我心下好奇,会是什么人在这个时段经过这里,便回身去看。 只见一匹黑鬃通体枣红的马发狂了般的直直向我奔来,我怔在了原地,吓得腿肚子直发软,只听骑在马上的那人喊道:“快让开!” 那匹黑鬃马已经奔到了我面前,我如梦初醒,急忙后退一步,因为退的太急,结果脚一崴,摔在了地上,脚踝处传来一阵痛楚。 “吁!”说时迟那时快,那人飞快的拉住了缰绳,黑鬃马踏起两只前蹄,带起了地上的枯糙,暴戾的引颈长嘶。 黑鬃马在糙地上有些狂躁的打着转,那人从马上跳下来,大步走到我面前蹲下,问道:“你可还好?” 我怔怔的抬起头,竹笠随着我抬头的动作从脑袋上滑落下来,掉在了糙地上,那人看到我,吃了一惊:“是你!” 我看到来人,也吃了一惊:“陛……陛下!” 魏圉急切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的右脚好像扭到了。” 魏圉听到我说扭到脚了,神情露出了一抹凝重,伸手抬起我的脚,脱下了我的鞋袜,要察看我脚上的伤势,我呆了下,他温热的手掌握着我的脚踝,让我有些不适应,脸上一烧,想把脚给缩回来,却被他又握的更紧了些。 “不要动。”魏圉握着我的脚踝,看到我的脚没有红肿,面上的神情明显一轻,跟我说:“会有些疼。”说着,手上一用力,我的脚踝突地一痛,脚痛的下意识的一缩,过了会儿,脚上的痛楚缓了下去。 魏圉帮我把右脚的鞋袜穿好,起身,朝我伸出手,笑说:“起来,看看脚能不能动。” 我抬手搭在他朝我伸出的手心,他的手心有些粗糙的薄茧,想来是经常骑马she箭磨砺而成,魏圉握着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拉起。 我动了动脚踝,不痛!抬起脑袋,朝他笑说:“多谢陛下。” 魏圉牵过马,回身笑说:“姑娘,好久不见。” 我笑说:“确实是……好久不见。”上次见面时还是暮春,如今已入秋了。 魏圉看着我的模样,慡朗大笑道:“姑娘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被他笑的面上发窘,我想我现在的模样肯定狼狈的不得了,但对于他问我是不是逃出来的,对此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魏圉盯着我的脸又看了会,笑说:“花猫脸其实也很好看。” 我气愤道:“还不是陛下……”人家是魏王陛下,骂他可是会死翘翘的,我一定要忍!我瞬间换了张笑脸:“陛下所赐,这是民女的荣幸。”见马背上挂着弓箭,心里有些疑惑,乍舌道:“陛下出来打猎,陛下的随从们呢?莫不是陛下……也是逃出来的?”我记得魏无忌好像也是要去狩猎,他没有在附近吧?我得多从魏王陛下这里多打听点消息出来,免得撞见他。 魏圉笑说:“成天被人跟着,倒不如一个人自在。” 闻言,我松了口气,看来魏无忌没在这里。 夕阳西下,枯黄的糙丛被风吹的窸窸窣窣的响,寒鸦的叫声说不出的凄凉,我只觉得身上微微带了丝寒意,环着手臂搓了搓,魏圉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将我挡在了身后,神色肃然的说:“此地不宜久留,快上马。”
第16页 他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不会骑马。” 魏圉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语气很是温和的说:“对不住,只能麻烦姑娘跟寡人一起亡命天涯了。” 我一怔,他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难道……那些人是冲着他来的?就在我出神时,我已经被魏圉抱上了马。 我扭头去看魏圉,就在这时,一支袖箭“嗖——”地一声,从糙丛里迎风朝我直直she来,我吓得身子发颤,无法动弹。 魏圉用手中的佩剑反手挥开了向我而来的那支袖箭,剑与袖箭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魏圉飞身上马,落坐在我身后,环过我的腰,单手攥着缰绳,喝道:“驾!” 黑鬃马疾奔起来,风呼呼从耳边吹过,那些袖箭紧随不舍的跟在身后,马臀中了一箭,一股血腥味瀰漫在空中,黑鬃马痛苦嘶鸣着,跑的越来越快……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没有人追上来,我松了口气,人已经有些虚脱。 魏圉将马停下来,取下马背上的弓箭挽在背后,只听他说:“就算殊死一博,寡……我也会护姑娘周全。” 他的话让我莫名安心,此时此刻,也已经容不得我不信任他了,我跟他说:“那些人可能会追上来,我们找个地方藏身吧。” “好,我们就在这里把马弃了,然后朝反方向走。”见我一直扭头盯着他看,笑问:“担心他们追上来?” 魏圉的手横过我的腰牵着缰绳,彼时我正被他半环在怀里……我红着脸,摇摇头:“不是。” 魏圉以为我在忧心不久前发生的事,很是温和的跟我说:“如果明天我还没有回去,穆青就知道我已经出事了,会派人来找我们的。” 弃了马,魏圉带着我拐进了一个有些简陋的茅糙屋,屋子里只有一间很是宽敞的房间,别有一番天地,看起来有些像是猎户居住的地方,却不像常住的样子,屋子看起来也还算得上简洁,应该不久前还是有人住的,除了没有榻,其他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吧。 对于魏圉这种养尊处优惯了的贵公子怕是很难将就这种地方吧,更何况他还是魏王。 没想到一进屋,他就在地炉边的蓆子上坐下了,魏圉将弓箭放在了一旁,一手撑着小腹,笑着跟我说:“天已经有些晚了,把火烧起来吧,这样屋子里亮堂,也可以暖和些。” 趁着天边还有些光亮,我从屋子里放碗盏杯具的木层里找了火引子出来。 将火引子点燃,添了几根柴火放在地炉里,火光慢慢照亮了屋子,人也跟着暖和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魏圉有些不对劲,忙去看他:“陛下……你怎么了?”只见魏圉脸色有些苍白,已经有些凉快的秋天里,额上竟然渗出了冷汗。 魏圉伸出捂着腹部的手,只见他手里握了一支沾了血的袖箭。 我惊道:“陛下,你受伤了?”刚才天色暗,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他身上又有披风挡着,很难发现他的异样,我连忙寻帕子给他,却发现身上穿的不是平时的衣裙,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心里徒然慌乱起来,急的手足无措。 魏圉握住我的手,柔声说:“寡人自己来,这些年过惯了锦絮玉食的生活,一时有些无法……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我怔着没动,他笑着说:“乖,转过去。” 我背过身子,心里终是惶惶不安,一咬牙,将自己的袍子撕了一截下来,转过身,说:“还是我……” 此时只穿着白色内衫的魏圉无奈笑说:“姑娘,寡人现在衣衫不整的,你还真是……相信我。” 我的脸噌的烫了起来,一想到他的伤口还在流血,我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反正你受伤了,我不怕你!” 他说:“你脸好红。” 我狡辩道:“屋子里热。” 魏圉看着我手里的撕成长条的袍子,神情极近柔和的说:“我自己来,乖,转过去。” 趴在窗边吹了会风,等脸颊没那么烫了,才回过身,魏圉已经穿戴整齐,正笑看着我。 我走过去坐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魏圉说:“刚才见姑娘一直打量着这屋子的摆设,可得出什么心得?” 脸上羞赧瞬间褪去,我笑指指地上的软席,又指指屋子里那张高桌,很是豪气干云的道:“以地为席,四角桌,高脚凳,还有那些碗盏什么的,都颇为胡化,据国策载,北边的赵国为抵略强秦入侵,武王赵雍便推行了胡服骑she,赵国自此兵力加强,变革颇有成效,上至贵族下至百姓,乃至周边国家也无不跟从效仿,所以屋子里出现胡桌胡凳也不足为奇,我想这个屋子的主人应该是个赵国人。” 魏圉慵懒从容的靠墙而坐,笑问:“姑娘读过国策?” 我用手指绞着衣角,踌躇了会儿,抬头,很是诚恳的看着魏圉说:“陛下,你千万可别和魏无忌说我偷看过他书房里的书简!不然我会很惨的!”等等!我明明已经逃出来了,我干嘛还这么怕魏无忌?随即我又释然了,这一定是被魏无忌吓出来的后遗症,嗯,对。 魏圉哑然失笑,然后也很诚恳的看着我说:“姑娘这次回去后,可否别跟无忌提起我受伤的事?” 我错愕了一会,在心里道,其实我没打算再回去来着,还是魏圉笃定了我会回去? 不知道魏圉是真的不想让魏无忌担心,还是……莫不是这次暗杀我们的人是……我不敢再去想,我神色一肃,连忙点头说:“我不会跟他说的。” 魏圉笑说:“那这算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几近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好饿。” 魏圉笑说:“正好我也饿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我随身带着的布囊里还有几个馍馍,拿了两个出来,神色有些犹豫和犯难的看着魏圉,他应该吃不惯这种东西的吧。 魏圉看了会我手里的馍馍,笑着说:“烤热了吃,冷邦邦的吃了会肚子疼。” 我脸上一喜,心里因为他这句话有了丝丝暖意,把馍馍塞到他手里,起身笑道:“我去拿筷子。” 馍馍烤糊了,闻起来却很香,香喷喷的咬着手里的馍馍,口齿生津,取下腰间的水囊,拔了木塞,喝了口水后,眸子不由自主的看向魏圉,他的吃相倒很好看呢。 眸子瞄向他手里才咬了口的馍馍,心道,真的有这么难以下咽?还是不好吃?为什么我没吃出来? 我问:“有这么难吃吗?” 魏圉轻轻皱了皱眉,一点也没“见外”的安慰我:“很好吃。” 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东西很难吃了好么?嘴角微微抽了抽,我道:“陛下,除了你,大概也只有我自己不嫌弃我烤的食物了。”
第17页 魏圉看着我直笑,他笑起来很好看,笑声似朗月入怀,清风吹徐,魏圉看着手里的馍馍,有些苦恼的想了想,继续安慰我:“倒也没有多难吃,只是味道很……特别。” 我有些哭笑不得的薄嗔道:“原来陛下这么喜欢捉弄人。”我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好么?不由在心里道,这兄弟俩果然不愧是兄弟,都喜欢以捉弄人为乐子,这都什么恶趣味? 手突然一空,我回过神来,魏圉已经抢了我手里的馍馍,我张牙舞爪的就要去抢:“陛下你耍赖!” 魏圉把他的馍馍放到了我手里,然后说:“看你吃的这么香,你的肯定比我的好吃,我要跟你换。” 我怔怔的看了会手里的馍馍,一字一句的说:“那是我咬过的。”小声嘀咕了一句:“莫非陛下喜欢吃我的口水?”这什么癖好? “咳。”魏圉本来在吃从我手里抢过去的馍馍,听到我的嘀咕,被噎了一下,神色莫名有些尴尬。 我笑道:“陛下还真是不拘小节。”竟然他都不介意吃我的口水了,那干脆就让他更为难好了,我把水囊递到他面前,眉欢眼笑的说:“陛下请喝水。” 这次换魏圉哭笑不得了,他接过我手里的水囊说:“姑娘你还真是睚眦必报。” 我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笑说:“小女子我既然在行动上输给了陛下,那么小女子一定会在口舌上讨回来。” 谈兴渐盛,不知不觉已经聊了许久,魏圉看着我笑问:“姑娘既然是魏府的侍妾,那私下里一般都叫无忌什么?” 我微微一愣,他为什么会向我问起这么多有关魏无忌的事?想起他之前看到过我老是跟魏无忌吃力不讨好的作对时的狼狈模样,心中并未过多疑虑,反正又不是见不得人,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回道:“有人便叫公子,没人就很不怕死的直呼其名,就……”臭魏无忌唤的比较多。 魏圉好似听出了我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什么,哈哈大笑了一会,笑的我颇为困惑,看到我露出困惑的神情,他笑的更欢了,被他笑的有些恼了,我面上一垮,半怒半赧道:“陛下,情绪波动太大,伤口可是会裂开的,如果我没记错,陛下恰好伤在腹部。”毕竟他是因为保护我才受的伤,心里不由有些忧心。 魏圉温和随意的笑说:“我的伤口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我并没有伤的很重。姑娘可以不用唤我陛下,叫陛下有些怪生分,就和无忌一样直呼其名的叫我的名字可好?” 魏圉看着只是脸色苍白了点,看他生龙活虎又这么得意忘形的,确实不像伤的很重的样子,见他并无大碍,因为忧忡而不安的心好似落到了尘埃里,又因为他后面那句话,怔忡了些许,问道:“真的可以吗?” 他笑说:“当然。” 我看着他的笑,在心里道,这可真是令真正的月儿还要失色呢,如果魏无忌是凛冽的清风,那么魏圉就是柔和的月光了吧。 魏圉道:“起初听说姑娘是白家的七小姐时,心里不免有些诧异,觉得姑娘性子很是可爱,跟那些女子不同,也没有其他出身大家闺秀的小姐的娇气。” 听到“白家”两字时,心里有些不舒服,面色也肯定好看不到哪里去,“白家”就像镌刻在我心里的疤,也许因为白家给我身心上带来太多不好的回忆和不堪,以至于我离开那个地方后,一度不愿想起那个地方,好像只要不去想,我的记忆里就没有那个地方,可是……就算我再怎么想去忘掉,也无法抹灭我是白家女的事实。 魏圉见我脸色很不好看,神色歉然道:“对不起,你突然看起来不开心,寡……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明明不习惯用“我”来自称,却让自己每次把“寡人”改口念成“我”,相比魏无忌那座千年冰山,明明是同一个爹,魏圉却跟魏无忌的性格截然不同,虽然我之前对魏圉有“纨绔子弟”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但魏圉亲和的性子却更愿意让人去亲近。 我摇头:“不会,陛下千万不要在意。”我垂着眸子,自嘲道:“陛下既然已经知道我是白家庶出的女儿,想必看到我此番言行举止,也觉得不足为奇了吧。” 魏圉说:“刚才的言语多有失礼之处,愿姑娘也不要在意。” 我抬头说:“我……”我和魏无忌其实并不是那样,欲言又止,有一些东西在心里某个角落一闪而过,就要明白,那种感觉却倏的逃开了,我在心里道,既然已经打算离开了,说与不说都已经无关紧要。 倦意滚滚直席脑门,我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我有些累了,陛下,我就先小憩一会了。” 说是小憩,结果一觉睡到了东方露出第一抹晨曦,我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睛,从蓆子上坐起来,盖在身上的披风从肩上滑落。 地炉里还有零零星星未燃尽的红光,我呆呆的望了会滑落到身上的披风,心头一暖,眸子率先寻向魏圉昨晚坐的地方,而后寻到魏圉正站在窗边,晨旭懒洋洋的落在他的身上,他极其简单的一身碧水蓝袍,流光溢彩中,竟清逸玉立的有些不像尘世中人。 我拿着披风走过去,魏圉许是感觉到我在向他靠近,回过身,神情温和的对我说:“早上还有些冷,繫上。”语气却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也不恼,依言乖乖把披风搭在了肩上,然后凑到他身边,好奇的问道:“你在看什么?” 他笑着问:“要不要和我一起看日出?” “好啊。”我笑着站到他旁边,和他一起凝视着天边。 旭日冉冉东升,给天边的朝霞镀上了一层泛着暖意的橙红,好像披上了一件明媚的薄纱,休憩在林间的鸟儿伸展了翅膀,扑簌簌的飞向了天际,在青天白云之上自由的鸣唳。 我迎着熹微,眯着眸子看向已在天边飞远不见的黑点,喃喃道:“有时候,真的好羡慕它们呢。” 魏圉遥遥望着天边,轻轻嘆了声:“浮华一瞬,就好像早晨的日出一样,不过指尖云烟,不管盛世繁华如何落尽荒芜,那都只是后来了吧。” 我双手负背,笑嘻嘻道:“后来的事,谁又知道呢,如今春华正好,我们正年少,何不如惜取眼前,就像我们现在一样,享受着老天给我们绝处逢生后的另一番人生,良辰媚景,不可辜负。” 魏圉看着我,明显怔了一下,温煦笑说:“是啊,最是一生好景时,秋水伊人,不可辜负。”魏圉唇畔微扬:“姑娘会记得今天看过的日出吗?” 我笑说:“会的。” 竿头日上,入了秋的日头半暖半淡的,院落外传来马儿嘶鸣的声音,在这宁静的清晨显得特别突兀,门外传来拍打木门的声音:“陛下。” 魏圉笑说:“接我们的人来了。” 我跟着魏圉走到院子里,我将插门的木闩取下来,打开了门,来人是一个穿着褐色衣袍的年轻男子,上次和魏无忌进宫时见过他一次,他看到我,目光里闪过惊讶,但目光很快便看向了我身后的魏圉,跪下磕了个头,道:“奴才穆青来迟,让陛下受惊,实在是该死。”
第18页 魏圉淡淡瞥了他一眼,好似漫不经意的说了一句:“还好有惊无险,不然你真是万死难辞其咎。”说着,也不管跪在地上的人额上冷汗直掉,径直越过跪在地上的人,走向了停在院子外的装饰简单做工却很精緻马车旁,却未转过身来,只说:“这次是寡人自己擅自离宫,你事先并不知情,好了,起来吧。” “诺。”穆青站起来,抬着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 我在心里腹诽道,一句话能在这个时节把人吓得直掉冷汗,这魏王陛下委实是个人才。 就在我心里想这些时,魏圉转了过来,好似看穿了我在想什么,眸子促狭的一眯,然后对我粲然一笑。 那道温柔却不可忤逆的目光在告诉我:“不要试图在心里腹诽我。”我木然的怔在原地,忽然觉得心好虚……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我掀开帘子,走出车厢,在率先跳下马车的穆青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道了声谢,正准备转身离开,魏圉掀了厢内的帘子,喊道:“姑娘。” 我回过身,他说:“大梁城外不比魏府,还望姑娘一切小心。” “多谢。”我走了几步,不经意间,回过头,见他还在望着我,猝不及防,四目相对,我怔了怔,朝他笑道:“忘了告诉陛下,我的名字叫白蒺藜。” 他向我温和一笑,放下了帘子,马车的轱辘缓缓动了起来……夕阳下,我目送马车驶进了王宫的方向,这才转过身。 大街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城门口几个稀疏的守卫,整个大街小巷都透着一股怪异的安静,安静的让人心里惶惶不安,我轻轻嘆了口气,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深深吸了口夜空中凉澈的空气,心中作了一个决定,提足往魏府的方向走去。 有时候太安静也不是一件好事,有了上次被人从背后打晕的经历,心中后怕的紧,我加快脚步往魏府的方向狂奔。 入秋后天黑的快,我跑到魏府门前时,天已经半黑,门口的小侍卫听到我的脚步声在靠近,喝道:“谁?” 我扶着石狮子喘了会儿气,侧了半个身子朝门口道:“是我。” 门前挂了两个灯笼,那小侍卫走过来,借着灯笼的光亮看清了我的脸,认出了我,惊讶道:“藜主子,你这是怎么了?藜主子不是跟着公子出去玩了吗?公子回来的时候好像没有……” 我连忙出声阻止他,再让他说下去,我逃出去的事就会穿帮的:“是啊,是啊……”我泪眼盈盈的看着他,顺口诌道:“我回来的时候被人贩子抓住了,我……我好不容易才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 那小侍卫听得我这么说,并未心疑,赶忙扶我进去。 府里的气氛实在怪异,平时庄肃有序的魏府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和凝重,心里觉得奇怪,好奇和疑惑的问道:“我回来的时候,见城门口的守卫很是涣散,城中和府里的气氛也都怪怪的,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侍卫一听我这么问,哭丧着脸,小声抱怨道:“可别说了,公子出城狩猎后,听说陛下偷偷从宫里熘出去了,一夜杳无音讯,不管是宫里还是府里全都乱成了一团糟,上上下下,人心惶惶,不只宫里在找陛下,公子也在找陛下,公子自从得知陛下不见的消息后,连忙从猎宫赶回来,进宫安抚打点宫里的一切,忙的是一夜未睡,可陛下从宫里不见的消息又不能让别人知道,只能暗地里到处派人寻找陛下,这陛下也忒会捉弄人了……说起来也奇了,一夜未归的陛下不久前竟然自己回宫了,公子知道陛下回来后,就进宫去了,刚刚才从宫里回来。” 我道:“城中是戒严了吗?” 小侍卫点头说:“是啊,是公子吩咐的。” 我心中瞭然,原来是魏无忌故意这么做的,既然魏王陛下是偷偷出宫的,这件事不可对外张扬,难怪马车进城的时候没有被拦下来检查,原来是故意在这里等着呢,等偷偷出宫的魏王陛下回来时,一定会察觉到城中的气氛觉得不对劲,当他明白所有人都因为他莫名其妙的失踪而弄得全城人心惶惶时,心中一定会愧疚不已,不得不说,魏无忌这招还真是高明呢。 魏无忌怎么也不会想到魏圉其实和我在一起吧,我贼兮兮的问他:“那公子如今应该是在休息吧?” 他点头,我道:“那我回来的消息先不要告诉公子了。” 小侍卫的神色有些为难,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到了花园,我蹦蹦跳跳的往沉香阁走去,抬着手挥了挥道:“我可以自己回沉香阁,不用送了。” 月影婆娑,庭苑里的木樨子开了,轻风拂面,暗香疏影,穿过月牙门,刚走到一棵树旁,身旁一个冷不丁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的?” 我捂着胸口,靠着月色,这才慢慢的看清了从树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先是惊讶,他不是已经休息了吗?然后愤愤的指着他道:“魏无忌,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像鬼一样突然出来吓人?” 他轻笑道:“白姑娘,好像是你突然出现,打扰了我赏月的兴致。” 我绕着他走了一圈,扬着眉毛道:“这里好像是沉香阁,你大晚上不睡觉,鬼鬼祟祟的跑到这里来赏月?”鬼才信你! 他道:“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很是理直气壮的道:“我当然走回来的!” 他又道:“你在路上就没遇到什么人?” 我被他问的心中发虚,在心里道,稳住!我故作被他问的不耐烦了,没好气的回道:“魏无忌,我不知道你想从我话里试探出什么,但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我没有遇到什么人!没有!我被人贩子抓住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说着说着,底气也足了,还真的来了气:“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不要老是来质问我!” 魏无忌眸子里闪过一抹愕然,一瞬便已恢复波澜不兴:“你指的是什么?” 心道,糟了!说漏嘴了,他该不会要把我灭口吧?我目光左闪右躲,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哼哼唧唧,很不痛快的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依旧波澜不兴的说:“哦,是吗?白姑娘,那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有些事情,我并不是不敢去做,而是不屑去做!” 我有些惊愕的扭头,看着他,心道,是啊,魏无忌骨子里是何等的清傲,他都说不是他,就不会是他了,可能……真的是我错怪他了吧。 魏无忌俯身靠近,借着月光直直盯着我这副邋遢又落魄的模样,目光不经意的瞟向我身上穿的袍子,我下意识的用手去遮住衣袍破碎的地方,他瞥回目光,看着我,漫不经心的道:“你说你被人贩子抓住了,可我怎么听底下的人来禀告说,说你出了城?” 我呼吸一窒,心中一慌,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是出城后才被人贩子抓到的……”欲哭无泪,我已经被他问的要崩溃了。
第19页 魏无忌眸子里的促狭在黑夜里的树影下看得并不是十分真确,他的唇角轻轻扬起:“那你就没有告诉那个人贩子,你是我魏无忌的侍妾?” 我底气有些不足的道:“没……没有……” 魏无忌轻轻一笑,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的俯视我道:“那下次再被人贩子抓住,你一定要告诉他,敢动我魏府的人,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他这么一说,我心头顿时一轻,胡乱点头应道:“嗯……好。” 他敛了唇边的笑意,神情波澜不兴,语气淡淡的问道:“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心中才刚落地的石头好似又被人用一根无形的线提了起来,上下不得,堵的慌。 彼时我正好站在一棵树下,我举着手发誓说:“若我有半句假话,我就被这棵树砸!”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一枝掉光了叶子的枯树枝好巧不巧的落在了我脑袋上,我说:“呃……”不用这么灵吧? 魏无忌眸子里带了笑意,转身往院子外走去,漫不经心的留下一句:“老天可灵验着呢。”语气愉悦的令人觉得甚是讨厌。 我伸手拿下了落在脑袋上的枯树枝,怔怔的看着手里的枯树枝,心道,难道这就是谎话说多了的报应? 我奔进院子,也不管现在夜深人静,使劲儿的扯着嗓子不停的喊:“我回来了,海棠,我回来了!海棠!海棠!” ☆、山河破碎风飘絮 赵国在和秦国的长平之战(即公元前260年)中,中了秦国的反间计,用“纸上谈兵”的赵括取代了赵国老将廉颇,结果导致赵国惨败。 秦军坑杀赵国四十多万将士的消息传到了赵国的都城邯(hán)郸(dān),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密布在赵国的上空,赵国举国上下惶惶不可终日,城中萧条如罗雀,到处都是失去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人悲痛欲绝的哀嚎声、失去了丈夫的遗孀(s花ng)和失去父兄的孩子的泫(xuàn)然痛哭声…… 赵国的兵士大多已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或战死或落下终身残疾,邯郸城内剩下的皆是老弱妇孺,赵国已再无年轻壮丁可以出征,士气顿时大减,国力骤降,经此一役而旗开得胜的秦国狼子野心愈加膨胀,趁机逐鹿中原,吞关并城,势如破竹,浩荡之势直逼邯郸城,这场颓势已定的战争,赵国註定是要打的艰苦卓绝。 赵国的探子送来赵王被秦军困在邯郸城内的密笺(jian)时,魏无忌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转眼重九节将至,魏无忌准备在府里宴请魏国的将军,相国,宗室大臣以及高朋贵宾。 自上次出走后一直闲来无事的我旁敲侧击加威逼利诱的从一脸为难的十五那里打听出了魏无忌是想趁这次的重九节宴请一个有满腹经纶却怀才不遇、隐居在东城门叫侯嬴(ying)的老头,魏无忌最近最苦恼的是秦赵两国如今的局势,这么一想,我就知道魏无忌为什么要请侯嬴出山了。 一大早,我就被海棠从榻上挖了起来。 我打着哈欠,睡眼朦胧的坐在铜镜前,海棠将我那头青丝用木梳理顺后绾在脑后,然后用发带束好,又在妆匣(xiá)里选了一对小巧玲珑的络索出来戴在了我耳朵上。 海棠喜滋滋的看着铜镜里的我说:“藜主子本来就长的极好看了,只要用心打扮,不知胜过那些侍妾主子们多少。” 我看着镜中人,一双眸子因为还没有睡醒而含着泪花,颇为“楚楚可怜”,一袭淡绿散花的广袖合欢裙,肤如凝脂,端然而坐,倒也有几分窈窕淑女的模样了,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大抵如是吧。 平时懒散惯了,极少在打扮这方面下功夫,我知道自己跟“窈窕淑女”什么的压根儿搭不上边,我现在能有这副模样,可真是多亏了海棠这丫头的一双巧手,至少出去的时候可以哄哄人,看这丫头笑的这么心满意足,她大概也很满意自己忙了一上午的成果吧。 忙了一上午,什么都没吃,拣了放在桌上碟子里的两个果子吃了,任海棠在我脸上掇拾了一番,然后花枝招展的出门了。 在去南苑的路上,迎面碰到了李婉和那个叫什么璎珞的侍妾还有其他几个侍妾,我平时没事的时候喜欢在花园里逛着玩,自从那件事后,李婉和那个璎珞一在花园里看到我,就像耗子看到要踩老鼠尾巴的猫似的落荒而逃,而后更是连花园都见不着她们的影子了,让我觉得逛花园甚是索然无味。 嗯,没错,其实我很享受她们看到我后落荒而逃的狼狈样。 呵,看她们的样子好像也正要去南苑,此番在这里遇到,也还真是不巧啊——她们不想碰到我,老天却偏偏让我们好巧不巧的碰上了,唉,有时候,天意这东西也还真是弄人呢。 就算我惹了天大的祸事也有魏无忌护着,李婉和璎珞旁边的那几个侍妾心中肯然默定了我是个不好惹、也惹不起的主儿,笑容可掬,翩翩然的向我行了个礼:“蒺(jí)藜(lí)妹妹。” 这次实在躲不过了,李婉和璎珞心里不服气,面上却对我很是和颜悦色:“蒺藜妹妹来的好早呢。” 今日心情还算不错,施施然的回了她们的礼,笑道:“几位姐姐们也来的好早。” 我在打量她们的同时,她们也在打量着我,穿着一身莲青色袖裙的李婉娇声笑道:“蒺藜妹妹今天这身衣裳好素雅,可真是好衬妹妹,一段时日没见,蒺藜妹妹也真是出落的越发光彩照人了,如今谁不知道在这府里,公子最看重的就是蒺藜妹妹了。” 她话中之意是到底是暗讽还是谄媚,我也懒得去深究,人不犯我,我正好乐的清静。 李婉旁边的那几个侍妾连连附和的说了几句阿谀谄迎的话,璎珞没好气的冷冷瞪了我一眼后,哼了声,扭过了头,我知道她还在耿耿于怀我上次害她吃了暗亏的事,我无所谓的一笑,懒得去理会她,眼不见心不烦。 魏府大的很是惊人,李婉她们在魏府待的时间比我长,路自然比我认得全,跟着她们走自然是不会迷路的,我缓缓的走在后面,看着她们分花拂柳的身姿,在心里重重喟嘆了一声,宴会什么的,最辛苦的大概就是女人了,一整天都忙着在宴会上争芳斗艳,不知怎么,我有时候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还好没喜欢上魏无忌,固然心里明白自古起男子三妻四妾便已是常事,魏无忌也确实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如《卫风淇奥》中所云的那句:“君子有匪,如璧如圭”,确确是举世无双,这世间哪怕没有哪个女子不倾心于他,他这张脸就够府里的女人们争风吃醋的了,但凡是个女子,每当看到自己的夫君和别的女子你侬我侬时,心中都会不舒服的吧,长夜难熬,我心眼小,容不下那种叫嫉妒的东西,不然真怕自己会伤心死,在心里又嘆一声,竟觉无比沉重,原来我也不能免俗。
第20页 摆宴的地方在南苑的明月阁,进了明月阁,只见左右两侧一长列的席上已经落坐了不少宾客,早就听闻魏无忌礼贤下士,从不以自己的出身来轻视他人,上至将军贵族,下至寒门贤士,无不与他交好,今日一见,此言诚然不虚。 有两个下人见我们来了,领着我们在左侧上席的后侧坐下了,因我们是女眷,虽坐在后侧,但坐的位置却是极好的。 眸子瞥向主位,正好魏无忌从案上端起酒樽,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在看他,眸子越过众人,直直盯向了我,他这淡淡一盯本倒没什么,可他、他……他却不知着了什么疯魔,忽的朝我粲(càn)然一笑,笑的让我是眼前一晃,不太厚实的身子骨微微一颤,这一笑可真真是令日月无光,星辰暗淡啊,真真是令人无法直视。 他不笑倒还好,这一笑,坐在我旁边的那几个女人皆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耳旁隐隐听到几声抽气的声音。 “你看你看,公子是不是在向我笑?不行不行,我要晕了,这一定是做梦,这一定是做梦……” 我甚不厚道的在心里道,你还是继续做梦吧。 “你想多了,公子明明是在看我好不好!” 我甚无语:“……” 这几句话惹得不少人纷纷偏头或回头往我们这边看,让我莫名有些想找个地方钻进去,我没好气的瞪了魏无忌一眼,扭过了头看向别处,不多会,那道目光果然微不可见的移开了,没再看向我们这边,我这才将头扭回来。 刚开始也没什么,坐的久了,不免有些兴味索然,有些后悔没把海棠带出来,坐在前头的那几个王公贵族在窃窃私语的说些八卦聊以遣怀,因坐在他们后面,我也听得勉强算是个半知半解,倒也为我解了不少闷。 “我来的时候听公子的随从说,今天公子好像是去夷门见了一个叫侯嬴的人,听说这个侯嬴已经七十多的老头,还只是个看守夷门的穷酸小吏,公子听说此人后,扔下府里等着公子开宴的一大帮王公贵客们,匆匆出门就去见那个叫侯嬴的老头。”说着,还不忘使了个眼色往对面的上席淡淡一瞟,然后说:“喏,那老头就坐在对面。” 一个胖胖的贵族打扮的中年男子看了眼对面的上席后,露了颇嫌弃的神色,小声道:“啧,也忒穷酸了,不知公子为何要同如此忒不识好歹的人相交?” 另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语气颇酸的说:“我听说这老头不仅拒收了公子的礼,竟然还让公子亲自驾车送他去见一个叫朱亥的屠户,满街的人都看着,公子却对侯嬴老头很是谦和有礼,公子又亲自驾车迎了侯嬴老头进府,还让这老头坐在上席呢。” 一阵唏嘘过后,耳旁很是难得的清净了不少,我凝目向对面的上席看过去——一个花白头发,花白鬍子的老头,身着一身有些发旧的衣裳,衣裳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头上只簪了个木簪子,姿态傲然,很是仙风道骨的模样,这老头虽看起来落魄了些,却能让魏无忌如此看重,自然是有其过人之处。 宴席开始,魏无忌很是恭敬的向一大帮人介绍侯嬴,然后举樽走到侯嬴旁边,恭敬的向他祝寿。 没想到这怪老头竟然对魏无忌说:“老夫今天为公子尽力也够了,老夫只是个在城东门看城门的,可是公子委屈车马亲自在大庭广众之中迎接老夫,老夫本不该再去拜访朋友,今天公子竟屈尊陪我拜访他,可老夫也想成就公子的名声,故意让公子的车马久久地停在街市中,借拜访朋友来试探公子,结果公子愈加谦恭,街市上的人都认为老夫是不识礼数的人,而认为公子是高尚贤德的人,能礼贤下士啊!”所有人都看得是瞠目结舌的。 李婉看着魏无忌给侯嬴敬酒的身影,神色很是仰慕,掩着袖子,含羞笑说:“周文王请姜太公出山,亲自为太公拉车八百步,太公笑曰:‘八百步,西周八百年’。” 坐在李婉旁边一个身穿橙色衣裙,模样长的还不错的侍妾闻言李婉这一句,回过头,冷然不屑的看着李婉道:“婉姐姐这是把周文王比作公子,把侯嬴比作姜太公吗?”话里带刺的讥讽,看得出来此女跟李婉平时不太对付,又听得她一句:“拍马屁也不怕拍的适得其反,这种大不敬的话一旦传到当今陛下耳朵里,大祸临头之时,婉姐姐的九族怕是都不够诛的吧?你一个人惹出的祸事,却倒霉的要平白无故连累了公子和我们,妹妹我觉得很是不值啊。” “你……”李婉的脸色白了一白,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驳起。 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敢和李婉呛声的女子,够率性!够真性情! 她们的声音本来说的不算大,可不知怎么,那些目光又顾自落到了我们这边。 我在心里嘆了一声,转了个头,任他们去看,我侧目看向侯嬴老头那边时,侯嬴老头刚好抬头对上了我的目光,他看到我,面色一惊,目光好似莫测一闪,捋(lu)了捋白鬍子,只见他掐指一算,笑呵呵的越过众人朝我走来,我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有些想起身离开。 将将起身,侯嬴老头已走到我面前,很是和蔼的笑呵呵对我说:“这位姑娘面相不凡,老夫略懂些手相,能否看看姑娘的手相?” 我的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抽,脑袋里忽然冒出那些在市井里一见着人,便拉着来人说:“公子姑娘你面相不凡云云”的半吊子神棍们,说实话,我对神棍向来没有好感,不过,眼前这个老头却着实是个例外,因为我觉得这老头挺有趣! 众人的目光又落到了我身上,他都走到我面前了,他又是长辈,又有这么多道目光看着我,于情于礼,我也不好再坐回去,他又这么说了,我也不好驳逆,其实我也很想听听是怎么个不凡法。 我依言乖乖伸出双手,在他面前摊开,似不经意的懒懒笑问道:“前辈您看出什么了?莫不是看出我有什么凤凰之命?” 在场的众人听得我这委实“大不敬”的一句,皆抽了口凉气,据我所知,魏国的王后好像是叫青鸾,我此番说出这番话来,无疑不是冒犯了住在王宫里的那位王后,我撇了撇嘴,那些唯恐天下不乱、在其职,却不谋其事的人心里恐怕正乐得有乐子可以看吧。 我感觉到有两束目光高深莫测的盯着我,其中一束不用看也知道是魏无忌。 侯嬴盯着我的手心看了会,抬头看着我,沉吟半晌道:“姑娘可听说过‘凰女引命,乱世一统’?” 我怔了怔,摇头道:“未曾。”我确实是第一次听到,余光却不经意的去寻那道目光。 侯嬴闻言微愣了一下,捋(lu)着鬍子笑说:“老夫刚刚给姑娘看了手相,看出姑娘冰雪聪明,有一颗侠骨丹心,然、姑娘命数奇谲(jué),寡亲缘,乃是天生的‘凰女’啊,凰女在魏,我大魏兴盛有望啊……” 众人皆不敢置信的看着我,我有些心不在焉的道:“前辈万莫要说笑了,只有住在王宫里的王后才是凰女,我不过是府里一个小小侍妾而已,万莫不敢与王后相提并论。”
第21页 我正想寻个藉口离开这个风口浪尖之地,一转身,结果看到一袭月牙锦袍的魏圉(yu)正站在离我们不远不近的一棵秋海棠树下,也不知来了多久,我脚步一顿,有些愕然,刚才那束目光就是他的吧,随即,抿唇,轻轻一笑,心道,有些时日没见,魏王陛下倒活的更加潇洒随意了。 魏圉状似无意的看了我一眼,笑说:“也难怪无忌你对这小丫头这么上心,原来这小丫头竟是凰女,果然冰雪聪明,真乃我大魏之幸。” 魏无忌好似方看到魏圉,不急不缓的向魏圉作(zuo)了一揖(yi),淡淡道:“陛下。” 我看了眼魏无忌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惊讶的神情,我撇了撇嘴,哼,他肯定早就看到了魏圉,却装作刚刚才看到,真是会装模作样。 众人如梦初醒的看过来,面色诚惶诚恐的跪下,齐道:“鄙臣等有失远迎,还请陛下降罪。” 魏圉笑说:“是寡人突然起意,不请自来,望勿打扰诸位的雅兴,诸位不必多礼。” 魏王陛下亲临,魏无忌这个弟弟又是当臣子的,总不会落了东道主的气度,是以,在明月阁隆重设宴来款待魏圉。 我这才注意到,魏圉此次前来魏府,并不是只带了穆青和几个侍卫,前来的还有一个正和魏圉魏无忌相谈甚欢的中年男子,个子不是很高,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我想此人应该就是齐国的孟尝君了。 据闻,齐王是个向来没什么主见的人,又忌惮孟尝君,怕孟尝君会干预朝政,因而流放了孟尝君,第三次被流放后,孟尝君已心灰意冷,孟尝君便来到魏国依附魏无忌,魏无忌便向魏王推荐孟尝君为魏相,孟尝君便做媒把魏无忌的胞姐无忧公主魏氏嫁给了赵国的平原君。 自孟尝君被流放魏国后,魏圉和魏无忌皆与孟尝君交好,孟尝君来往于秦、魏、齐三国之间不受任何拘束,而今更是和魏王同起同坐,可见魏王魏圉对孟尝君的倚重。 一弯钩月挂在夜空,今夜月光皎洁,明月阁里的秋海棠开的正好,暗香习习。 莺歌燕舞,丝竹缕缕不绝于耳,这喧闹让我心里有些烦躁,我悄悄离席,穿过庭苑,犹自朝明月阁的净心池方向走去。 侯嬴不久前的那番话让我心中越来越惴(zhuì)惴(zhuì)不安,侯嬴说出我是天生的凰女时,我之所以不觉得奇怪,是因为我早就已经知道,所以我才会故意那么问。 我闭着眼睛,站在净心池畔,轻轻的嘆了一声,嘆息声随风飘散在沁凉的夜空里,这世间从来都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因,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果。 娘有一次曾跟我说起,我四五岁那年,莫名生了一场怪病,药石罔顾,我爹便请了一个道人来给我看病,那道人给我看过之后便说我乃是七月十四阴月阴日所生,那道人还说我命数诡异,会给身边的至亲之人带来不幸,这乃是天生的凤凰之命,与不久前侯嬴说的那番话别无二致。 我娘病逝后,我爹因为恐惧我的命格,便在我娘病逝没几天就为我定了孙家的亲,想把我这个祸害早些赶出去。 前尘旧事,平白惹得人心中不快,想忘的忘不掉,何必去想。 我睁开眼睛,月牙儿照在净心池里,水光潋滟的,煞是好看,伸开双手,嗅着木樨(xi)花飘拂在空庭夜空里的香味,脑袋和全身顿时都轻明了不少。 刚放松身心,身后响起沉稳却很细微的脚步声,隐隐觉得有人在靠近我,我警觉的顿住身形,喝道:“谁?” “为什么嘆气?” 一回身,见是魏圉站在我面前,我松了口气,向他微微行了一礼:“陛下。” 魏圉走过来微扶了我一把,笑说:“不用多礼。” 我疑惑的看着他道:“陛下不是在宴会上吗?” 魏圉笑说:“成天看着那些老头和千篇一律的歌舞,兴致寥寥,还不如出来走走。” 我恭维的说了句:“陛下好雅兴。” 魏圉轻轻嘆了口气说:“这也因人而异的。” 我疑惑不解:“陛下为什么会这么说?”我一直以为他住在王宫里,除了国事烦扰,便是衣食无忧,还有美女佳丽相伴,应该不忧不愁,实在不知他为何而嘆气。 魏圉看着我说:“因一个爱而不得的人。” 我轻轻笑说:“这世上竟然会有让陛下爱而不……” 我的话还没说完,魏圉忽然伸手一把搂过我的腰,我们挨的很近,他身上特有的檀香和ju花的酒香充斥在我鼻端,魏圉手劲很大,勒的我腰间一阵紧的发疼,我惊呼一声,却不敢大声,我有些慌乱的扭过头,想扳开他的手,不敢去对视他的眼睛:“陛下,你喝多了!” 魏圉鼻端的气息离我近在咫尺,我脸上一阵发烫,魏圉在我耳边说:“可现在寡人没有顾忌了,寡人甚至庆幸你喜欢的不是无忌,如儿,你身上可真香,你可真好看。” 如儿?他竟然把我当成了另一人!我惊恐的一把推开他,魏圉一笑,收了力道,我却因为没站稳差点摔进身后的净心池里。 魏圉拉住了我,待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半躺在他怀里,魏圉一手搂着我的肩,一手抱着我的腰,魏圉笑说:“如儿,你是在和寡人玩欲擒故纵吗?” 我拽着他的袖子站直身子,松开他的袖子,木着脸对他说:“我不是如儿,陛下喝醉了,认错人了。” 魏圉放开我,用手撑着额头笑说:“也许吧,寡人也许真的醉了,醉了。” 看着魏圉的身影转至廊角,消失不见,我这才转过身子,心里疑惑的想着魏圉奇怪的举动和他跟我说的话,还有他为什么会叫我如儿?凝回神,抬头往前一看,看到魏无忌和孟尝君正站在净心亭对面,因为月光的关系,我好似感觉到孟尝君眸子深沉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边走边摇头嘆道:“我们这个魏王陛下可真是有意思,不爱江山,偏偏爱美人,还是个多情种。”这句话自然是对魏无忌说的。 我看着净心池对面站着的魏无忌,心中一惊,脑子里顿时混乱了,他怎么在这里?他在这里多久了?刚才我和魏圉的一举一动他是不是都看到了?隐约还能听见身后的明月阁传来丝竹婉悦的声音,看来他是离席出来的。 魏无忌抬步向我走来,脸色说不上好看,声音清凉讥讽:“我的王兄和我府里的侍妾纠缠不清,还真是让我看了一齣好戏。” 因为不久前的事,心里本来就不慡,如今听得他这一句不阴不阳的语调,让我心里很是冒火,我没好气的回道:“我不是你的什么!” 魏无忌走近,一把搂过我的腰,我欲挣扎,他却将我与他越搂越近,我几乎就快贴在他身上,魏无忌轻轻嗅了嗅我的脸,我扭过头,他一把捏过我的脸颊,力道之大,好似要把我的下巴捏断般,他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一派澄明,语气却略带嘲讽:“确实是沁香怡人,难怪王兄这么喜欢你,对你是爱不释手,念念不忘,这么美的一张皮,不进宫可惜了。”
第22页 我瞪着他,打开他的手:“魏无忌,你没必要冷嘲热讽的!” 魏无忌面上骤然冷却,盯着我说:“想进宫吗?” 我的心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已经凉透到了底,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几近咬牙切齿的说:“原来你早已知道陛下见到我,定会误把我当作他的如儿,你早就有这步打算了吧?魏无忌,你可真是个野心家!” 魏无忌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稍纵即逝,神情已恢复云淡风轻,好像那一瞬的惊愕不过是我的错觉,魏无忌面无表情的说:“白蒺藜,在你第一次看到我时起,你命该如此。” 原来他那时就已经……难怪他会在大街上救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也难怪会说那句:“白姑娘确实是有让世间男子皆心甘情愿烽火戏诸侯,只为伊人一笑的容颜。”直至现在我才明白,那句话不是讽刺,而是早已知道我是谁,才会那么说。 平时并不轻易流泪的我,脸上不知何时竟已一片冰凉,时至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白蒺藜,你早就该想到的啊!自己于他,不过是助他走上权力之路的一枚棋子罢了,我胸口一恸(tòng),蓦地一把狠狠推开他,怒道:“我从来都不信什么天命,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魏无忌对我冷笑道:“白蒺藜,你何时才能看清?命不由己。” 我脸色惨白,咬着唇说:“看不清的人是你,竟然命不由己,那你为什么不去和天斗?和天争……魏无忌,我此生最后悔的就是我不该自作多情的回来!”说完,边转身,边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身后的人好似轻轻拂了下我转身时扬起在空中的袖子,又好似没有…… 回到沉香阁,海棠见我脸色极其的不好看,知道我肯定又和魏无忌吵架了,无奈的摇头,嘆了声:“一对冤家。”海棠伺候我洗漱完,一反平常的絮叨,很是难得的没有碎碎念,走去外屋,关上了梨花木门。 我面朝外,侧躺在榻上,案上的烛火突然飘忽了一下,我实在有些想不起来海棠去睡觉前是不是关了窗,起身正要去看看有没有关窗,外面忽然火光沖天,人声嘈杂,动静大的简直翻天覆地,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正打算去看看怎么回事,只见屋外忽然闪过一个黑影,我忍不住打了个颤慄,猛的回过头,那个黑影已经不见,吓得正要出声大喊,那个黑影已经破窗而入,拿着一把有些晃眼的匕首向我而来…… 我对面的黑衣人握着匕首正对着我的喉咙,好像只要我一出声,他就会把我的喉咙给刺穿,我也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用匕首抵着,吓得腿肚子直发软,哆嗦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怔在原地,一脸痛苦的在心里道,不用这么的倒霉吧,刚和魏无忌吵完架,这位仁兄就掐着点来了,如果……我不幸失声喊了出来,我以后喝菌子汤的时候,汤会不会从我的后脖子流出来? 我和这个黑衣人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站着,安静,还是安静……正对峙不下之时,海棠睡眼惺忪从屋侧出来,打着哈欠道:“外面怎么这么吵……”海棠许是感觉到气氛不对劲,转过身朝我们这边看来,倏的睁大了眼睛,睡意瞬间已无,我对着海棠挤眉弄眼,海棠直直盯了我一会儿,转过身,吓得手指发抖的要开门,颤着声音叫道:“有刺客啊……” 黑衣人见海棠要朝外跑,转了个身拿着匕首就要朝海棠背后刺去,我慌忙摸过一旁架子上插花的矮肚罐,一步并几步跑过去,举着罐子,闭着眼睛,用力砸下去…… 当一身睡衣肩上只随意披了件披风,带着一众侍卫匆忙奔进来的魏无忌见我抱着手里的凶器——一个罐子,一脸茫然的望着地上,受了惊吓的海棠正躲在我身后,抓着我的手臂,像筛(杀i)糠(kāng)似的不停抖啊抖,他淡淡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黑衣人,然后淡淡的对站在身后的十五说:“把人带下去,问出幕后主使是谁。” 十五从我脸上收回惊愕的目光,低头道:“诺。”十五吩咐侍卫将地上的黑衣人拖出去,然后和其他人等先行离开了。 魏无忌双手环胸,靠在门边,唇边勾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挑了下眉道:“貌似是我担错心了。” 我慢慢地回过神,眸子这才有了焦距,盯着魏无忌看了一会,好像想起了什么,低头往手中一看,一个脱手,吓得赶紧把罐子往站在门边的魏无忌丢去,魏无忌身手敏捷的躲过了,木廊外响起罐子砸在地上的声音。 海棠这丫头还在筛糠般的抖啊抖,这丫头手劲可真大,疼的我直皱眉,我囔道:“海棠,把你的爪子放开,我的手都被你捏疼了。” 海棠明显一副失神落魄样,根本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不久前才和魏无忌吵了一架,气氛不由有些尴尬,此情此景,心中颇有些侷促,不好意思的干笑两声道:“呃,那个……海棠好像受了点惊吓,能不能请府里的大夫来给这丫头看看?” 魏无忌没说什么,只让十五进来把六神无主的海棠带去看大夫了。 屋里只有我和魏无忌,谁都没说话,我坐在榻上,眼皮一阖(hé)一阖的,明明困的不行,还要死撑着,心有余悸,生怕又会有一个刺客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来一刀抹了我,魏无忌好像知道我在怕什么,坐在案前,对我道:“你躺下好好休息,我就在这里。” 不知怎么,他这句话莫名让我安心。 人睡的半醒半沉的,总感觉有一道目光凝视着我……似梦非梦间,一个黑影慢慢地朝榻边走来,忽的亮出袖子里的匕首,就狠狠朝我刺来…… 一个声音在唤:“小七,小七……” “不要!”我猛然惊醒,额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身上一阵幽冷,我缓缓松了口气,原来是做梦。 魏无忌正坐在榻上,见我醒来,神色一轻:“没事了。” 我缩着身子坐在榻上,看着魏无忌,可怜巴巴的拽着他的袖子道:“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见他神色一怔,我忽然觉得这话说的很是不妥,看了眼他身上的衣裳,又看了看我的,脸上一燥,缩回了拽着他袖子的爪子,撑着额头说:“我们孤男寡女,衣衫不整的……要是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说完,我有种好想咬掉自己的舌头的想法,我都说了些什么? 气氛莫名有些微妙起来,魏无忌眸子里浮现笑意,闷闷笑说:“嗯,确实是孤男寡女,衣衫不整。” 我捂着脸,很是羞愧难当。 魏无忌淡淡说:“不逗你了。”抬头时,魏无忌眸子里已没有笑意,好似那一瞬不过我的错觉,他说:“知道是谁想对你下手吗?” 脸上燥热褪去,我摇头,噘嘴道:“不知道,我平时虽然是喜欢胡闹了一点,但还不至于会有人恨的想杀了我了吧。” 魏无忌淡然如水的眸子微微有了丝冷意:“才知道你是凰女,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幸好……”说着,看我的眼神里露了一抹温柔,柔和的让我打了个冷颤,让我严重怀疑他是不是病了。
第23页 幸好什么?总感觉他有话没说出来,总觉得他那句没说出的话是:“幸好那个杀手是个缺心眼的,才能被你用区区一个罐子砸晕。” 究竟是谁想杀我?因为不久前的惊吓,想不通透的地方太多,搅在一起,脑子里已是一片混沌,最后干脆懒得去想了,故意转移话题,没好气的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凰女,也想到上次我会回来吧,还装模作样的说什么雨雪霏霏就赶快回来……”说着,身子还忍不住打了个颤,小声嘟囔了一句:“说的忒酸了,也不怕酸死自己。” 我们本来就挨的近,魏无忌的脸突然凑到我面前,我呼吸一顿,往后一缩,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想干什么?”我想,我转了个最不合时宜的话题,如果……我跟他打了起来,会不会输的很惨?还会被啃的骨头都不剩?我摇了摇头,这可不能乱想,会把自己吓死的。 他似笑非笑的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很是魅惑:“小七这么听不得情话,这可怎么得了。” 是谁说不逗我了来着?气氛一下子缓和的太快,让我很是措手不及,这人变脸变得也忒快了,我红着一张老脸,结结巴巴的说:“我、我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三更半夜的,公子还是回去休息吧。” 他悠悠的说:“希望这不是你在暗示我做点什么。” “……”又说错话了!我捂住自己的嘴,眸子很是诚恳地看着他,不停的摇头,我现在已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再不离开,我真的会崩溃的。 “好了,这次真的不逗你了,好好睡一觉。”魏无忌心里许是觉得还留在这里的确有些不妥,起身,走了几步,顿了顿,没有转过身来,背对着我,只说:“我这段时间会很忙,照顾好自己。” 我坐在榻上,呆呆的点了点头,看着他将梨花木门缓缓地合上,一道门,慢慢的将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视线隔离,合上的门渐渐地隐去了他的面容…… 直到门完全合上,我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轻轻缓了口气,带着些许微微的无奈…… 良久良久,门外才响起离开的脚步声…… 沉香阁里进了刺客的消息第二日就已在魏府上下传遍了,毕竟昨晚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想瞒也瞒不住吧,同时,我是什么天命凰女顺带着我昨晚的“英勇”事迹也在府里传了个遍。 听说我受了惊吓,一大早,那些侍妾们就带着各种补品来沉香阁“慰问”,我实在是无福也无心消受她们的补品,谁知道她们是不是来幸灾乐祸的,所以我不打算给她们这个机会让她们幸灾乐祸,她们心里要是畅快了,就该我心里不慡了,所以就让她们继续把这份幸灾乐祸憋着吧,最后,甚恶毒的在心里补了一句,最好憋的吐老血。 因为我之前跟海棠说过不准放她们进来,还好海棠没有因为昨晚的惊吓而松懈,才让我的耳朵好不容易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清净。 闹腾了一宿,因为受惊而没有睡好的我坐在木廊的藤椅里,趴在扶手上撑着腮帮子,因为魏无忌昨晚那几句莫名其妙让人脸红心跳的话而魂魄出窍,我想,我大抵是……疯魔了。 魏无忌那张脸在脑袋里挥之不去啊,挥之不去! 完了,完了!我崩溃的抓了抓头发,仰在藤椅里,双眼无神的盯着屋檐角,心道,疯魔的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海棠坐在一旁把我这副模样全然看在了眼里,我想,我这副模样在她眼里已然跟真的疯了无异,海棠用手撑着下巴,趴在木扶手上,两眼放光,神神道道的看着我说:“藜主子,公子昨晚是在这里过夜了么?” 我到现在还有些手脚发虚,这丫头竟然活蹦乱跳的像没事人一样,在心里嘆道,福气啊! 我看着眼前这丫头,心里忽然生出这样一个想法,我不能满足这丫头八卦的心理,遂带了故意让她误解的意思,娇羞的低头一笑。 海棠果然一脸赧(nǎn)然,我就知道这丫头想到别处去了,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差点笑软在藤椅里,嘴里不停笑念道:“你这丫头,不知羞啊,不知羞。” 海棠羞愤道:“藜主子你那一脸怀春的神情,明明是你先让奴婢想歪的!” 我羞恼的给她一脚:“没大没小的臭丫头,你说谁怀春呢?” 海棠连忙起身跳开,囔道:“藜主子恼羞成怒啦!” ☆、谁倚东风十二阑 夜市,人cháo,月明星稀,花灯如昼。 我一蹦一跳的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儿瞧瞧,那儿看看,连步子也掩饰不住的雀跃和兴奋,佩戴在腰间的兰花香囊上的铃铛“叮叮噹噹——”的响着,听着倒也轻灵悦耳。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自己一个人偷偷熘出来逛夜市呢,乐不可支的想了想海棠那丫头一脸愤然的神情。 花灯光是样式就有很多,八角髫灯、莲花水晶灯、绣球花灯、天王灯……正在一堆花灯里挑的眼花缭乱,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道:“这位姑娘看过的那只兰花灯笼我买了。” 我疑惑的转过身,看到来人,有些惊讶,他怎么会在这里? 魏圉牵着马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来,看着我说:“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道:“不敢,那晚只是陛……公子喝多了,我没有生公子的气,公子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出来体恤民情的?”那天的事倒也没让我一直耿耿于怀,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也是难免的,我就只当是一阵风,刮过了就没了痕迹。 魏圉不置可否的一笑,反问道:“你相不相信心有灵犀?”他顾自从铺子上拿过那个兰花灯笼,放了一枚玉稞子,对那老伯道:“不用找了。” 我打哈哈道:“公子真会开玩笑。” 魏圉拿着灯笼转身,看向我腰间的香囊,笑着指了指:“可不可以把那个送给我?” 这可是我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让海棠教我做的,花了我好几天的时间呢,我连魏无忌都没送……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捂,道:“我不能把它送给公子……”正说话间,腰间的香囊不知什么时候被他顺走了,我反应过来,扑过去就抢,囔道:“那是我的,还给我!” 魏圉正拿着我的香囊在手里把玩,见我扑过来要抢他手里的香囊,一手拿灯笼,一手高举着我的香囊,笑吟吟的说:“你抢得到我就给你。” 魏圉长的本来就高大,我踮着脚去够,怎么也够不着,不少人看着我们这边正上演的一台好戏,卖花灯的老伯看不下去了:“这位公子啊,看你器宇不凡的,怎么偏偏跟人家小姑娘过不去呢。” 魏圉笑说:“我只是逗她玩玩。” 我仰着头,瞪着他道:“公子跟我一个小女子抢东西,就不觉得忒没气量吗?” 他挑眉,扬唇说:“你觉得我会在意这种东西?”
第24页 “……”好吧,是我低估了他的脸皮。 没有耐心再陪他磨下去,我愤道:“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你这个赖皮,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魏圉愣了会儿,唇角含笑,问道:“你刚骂我什……”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因为心急,扯着他那只手,踮着脚就够他手里的香囊,拉拉扯扯间,因为两人本来就贴的近,唇无意触到了他的唇角…… 魏圉又是一愣,有些惊愕的看着我,我脸一烫,连忙撒开了拽着他的那只手,往后退了一步,又羞又愤,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这种事若放在平时,那是何等的伤风败俗,然而此时应情应景,一切顺其自然,路人们皆停下脚步,笑看了一眼,在无数道暧昧目光的注视下,我深觉丢脸,抬手挡住了半边发烫的脸,魏圉拉过我的手,拽着我飞快的跑出了人群……跑了老远,两人皆气喘吁吁,魏圉笑说:“没想到寡人这辈子还能牵着女孩子的手在大街上疯跑,这应该是寡人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没有之一。” 闻言,我愤愤的朝他伸出手道:“陛下可以把我的香囊还给我了!陛下要区区一个小小香囊,陛下宫里的那些娘娘们肯定趋之若鹜把自己的香囊献给陛下。” 魏圉握着下巴沉吟一会儿,眸子狡黠,笑说:“你刚才亲了我,所以这个香囊更不能还给你了。” 我气噎:“你……”以前只看到这个男人温文尔雅,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的……赖皮又任性! 我红着脸跺了跺脚,恼道:“算了,陛下喜欢就送给陛下好了。” 魏圉笑说:“良辰美景,不可辜负,那边在放灯,我们过去吧。” 我一脸不情愿和扭捏的被兴致极好的魏圉拉去了河边,有很多年轻男女在河边放花灯,穆青远远的跟在我们身后,魏圉提笔在布条上写了几个字,卷好后夹在了花灯里,我握着笔,不知该写些什么,搁了笔,干脆拿起放在一旁不久前买的莲花灯,在岸边蹲下,放开了它,看着它随着流水慢慢荡荡地飘远,惆怅的轻轻嘆了一声。 魏圉放了他的那只灯,问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随口便道:“随遇而安。” 魏圉轻轻一笑:“回吧。” 穆青依然不远不近的跟在我们后面,我落在魏圉后面走,魏圉牵着马走在前面,问我:“你喜欢兰花吗?” 我说:“喜欢。”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最喜欢的花,是桃花。 魏圉笑说:“美人如兰,兰中美人,兰花很配你。” 一路走的甚是安静,我和魏圉在子衿桥前临别,魏圉将手里的那只兰花灯笼递给我,笑说:“礼尚往来。” 我犹豫半晌,还是伸手接过了,我对他说:“谢陛下的礼,就此别过。” 我是偷熘出去的,自然是要偷偷的回去,在翻墙进去时却不小心掉了下去,“哎呦”一声,结果引来了几个侍卫,他们用灯笼一照,见到是我,惊讶道:“藜主子,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还好惊来的不是魏无忌,我松了口气,拿着兰花灯笼站起来,揉着屁股,干笑两声:“我睡不着,出来散散心,不小心就摔了一跤,你们忙你们忙,我这就回去了啊……”我给自己的定位向来是“潇洒且优雅的女侠”,此番却是揉着屁股一瘸一拐的离开,本女侠这回着实尴了个大尬。 海棠帮我包扎好破了皮的膝盖,放下裤腿,然后问我:“可还有哪里伤到了?” 我扭了身子,趴在软枕上说:“屁股。” 海棠“噗嗤”一声,我扭头瞪了她一眼,海棠硬生生的把笑憋了回去,好笑却不能笑,大抵憋的难受,嘴里嘀咕道:“女孩子家家的,整天屁股屁股的挂在嘴上,像什么话。” 我扭过头,对她吐了吐舌头:“反正窈窕淑女什么的跟我八辈子打不着杆,你又能奈我何。”然后在嘴里不停念:“我屁股疼,我屁股疼,我屁股疼。” 海棠一脸痛苦的说:“真真是小女子难养也。”想起什么,“呀——”了声,幸灾乐祸的笑道:“主子不义气,不带奴婢出去玩,这就是现世报,这下好了,主子没办法翻江倒海,奴婢这几天正好可以乐的个清静,不用每天提心弔胆的担心主子去外面闯祸了。” “没大没小的臭丫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拐着弯儿的骂我闯祸精呢。”我作了个生气的模样,起身作势要打她。 她嘻嘻笑的扭身去躲,嘴里求饶道:“藜主子,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了……当心腿啊……” 听说与齐国相邻的宋国是一个国小兵弱的国家,可宋王却特别骄横,多次让宋国的兵士进犯齐国的边境,因此惹恼了齐王,齐王就灭了宋国,而后齐王就强迫与宋国相邻同样是国小兵弱的卫、邹、鲁三国臣服。 这样一来,齐王又骄横了起来,还扬言早晚有一天要问鼎周都,号令天下,与周天子同起同坐,孟尝君听后,便劝谏自己的侄子齐王说,宋国被灭就是因为宋王骄横,为免重蹈覆辙,要齐王以宋国被灭为前车之鑑,齐王一听,恼羞成怒,摆免了孟尝君的职务,把孟尝君流放到了魏国。 如今已经过去了好几年,齐国正被秦国攻打,齐国不敌强秦,而齐王一向又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朝中无人主持大局,齐王唯恐齐国被灭而成为千古罪人,就派使者来魏国迎孟尝君回齐国担任相国、主持朝政,孟尝君回齐国前,向魏王推举了魏无忌为魏相,魏王听从了孟尝君的意见,任魏无忌为相国,却只是给了一个空头闲职,一直没把朝政大事交予魏无忌处理。 宫中宴请魏无忌赴宴,我本来可以不去的,王后的内侍却送来了一道懿旨,说是那位幽居深宫已久的王后青鸾想要见我,于是我只好拾掇了下自己,女儿家总是要打扮得体,不能太随便,也不能太过喧宾夺主,而打扮又着实费时辰,上妆、梳头、各种繁冗的首饰衣饰……海棠拿了好几件衣裙让我挑,选来选去,选了件比较淡雅的暗蓝流苏百糙锦裙上身,一切拾掇妥当后才出府,而魏无忌早已把马车安排妥当,静静地站在马车旁看着我出来,脸上丝毫没有不耐的神情。 马车进宫后,与魏无忌在宫道上分别,因为我要先去见王后。 我跟着在前面引路的小内侍抬步跨进了王后居住的瑶华殿,一进瑶华殿内,一阵紫檀香飘飘裊裊,扑鼻而来,殿侧连着一个屋廊,屋檐下挂着的小巧铜铃“叮叮噹噹——”响着,只见殿中的额匾上题了四个字:“有容乃大”,一身着紫云华美衣裙,头簪金凤步摇的年轻女子正端坐在上首,容貌妍丽,气质娴静。 内侍上前禀道:“王后,魏府的家人子到。”话毕,躬身退下。
第25页 我上前跪下行礼:“蒺藜见过王后。” 王后青鸾轻抬玉手,笑着说:“不必多礼,你到我跟前来,我有些看不清你。” 我心中讶然,不知怎么,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难以诉说的奇怪感觉,心中已然明白,我起身,道:“谢王后。”上前,在王后案前的席侧坐了下来。 王后青鸾端详了我一会,点头笑道:“不愧是凰女,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 我盯着她的眼睛,边在心里疑惑道,她的眼疾是天生的吗?“王后的眼睛?”话一出口,我有种有咬掉自己舌头的冲动,在心里道,事不过三,这想什么说什么的毛病得改改了! “无妨。”王后青鸾说:“如你所想,我视不得太远的事物。” 我连忙转移了个话题道:“早间听闻王后颜如舜华,以德名冠天下,《郑风有女同车》有云:‘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这句话很衬王后。”虽然平时贪玩了点,幸好书没少看,这马屁拍的,连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王后青鸾看着我笑说:“你这小丫头可真会说话,不知怎么,第一眼看见你,竟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呢。” 我在心里道,看来我这个马屁拍的很舒心,我问王后:“不知王后此次唤蒺藜进宫,所为何事?” 王后青鸾道:“可介意听个故事?” 我道:“愿闻其详。” 王后青鸾轻轻嘆了一声,一双好似终年雾气缭绕的美眸望着我,像是在回忆,她的声音空灵如山涧小溪间的流水:“我的先祖是世代守护南方朱雀的巫族后裔,我的母亲临终前曾这样嘱咐我,说这一世的天命凰女星会在七月十四这一天殒落在魏国的都城大梁,还念着这样八个字:‘凰女引命,乱世一统’,我从楚国来到魏国后,一直在寻找一个出生在七月十四中元节这一天的女孩子,所幸长生天并未辜负我,让你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不经思索道:“仅凭生在七月十四这一天,王后如何就笃定了蒺藜是王后要找的那个人?” 青鸾笑说:“虽然符合这个条件的女孩子千千万万,既然天命认定了你是凰女,自然是有与他人不同寻常之处。” 凰女引命,乱世一统,这句话侯嬴也说过,如果可以,我多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啊,不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困扰和不幸……能在爹娘身边承欢膝下。 因为这个命格,这一切终究只是奢望吧。 青鸾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的说:“自古有莘国之女太姒辅佐文王武王两代明君平乱世、定天下,而导致殷商覆灭的妲己却成了祸国妖女,两人皆是天命凰女,妲己的下场却极为惨烈……‘凡夫失其所欲而妄行之者,则为迷’,蒺藜,有如此前车之鑑,还望你痛定思痛,切莫步上妲己的后尘。” 凡夫失其所欲而妄行之者,则为迷,迷…… 我一愣,怔怔的抬起头看着她,仅一字便把我如今的心境看得如此通透,随即,我微微一笑,心中颇觉受益良多,今日果然不虚此行,我向青鸾磕了个头道:“蒺藜谨遵王后圣言。” 起身向王后告辞,离开瑶华殿时,午后的阳光正暖暖的照在金碧色的琉璃瓦上。 朱阙通玉苑,我一个人在宫苑里漫无目的的逛着,看月桂星榆,落花飘飞,闻暗香疏影,观假山流水,怪石嶙峋,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身后突然传来飞鸟掠枝的声音,我心中觉得奇怪,便回头去看,一时没注意脚下,就要摔倒在地时,一只手扶住了我:“当心啊。” “谢……”我怔了怔,不着痕迹的将自己的手肘从他的手心里挣出来,说:“多谢陛下。” 魏圉倒也没在意,收回手,笑说:“不必多礼。”说着,抬步向我走近,目光脉脉的看着我,唤道:“如儿。” 他现在可没有喝醉,怎么还会这么喊我?我有些不适应,往后躲了躲,低着头道:“陛下自重。” 他依旧脉脉的看着我说:“如字很适合你,寓意‘美好’,如儿,你愿意当寡人的如姬吗?” 原来他心心念念的“如儿”竟然是我,我忽然想起那晚,魏无忌问我:“想进宫吗?”还有他为什么会露出那个神情,原来,那个如儿不是别人,是我。 他说,如儿,你愿意当我的如姬吗? 我实在承受不住他那束情深意切的目光,我只好抬起头,迎上他的眸子,毫无畏惧的道:“陛下,蒺藜不愿意。” 魏圉唇角的笑有些僵硬,大抵是被我气的有些狠了,脸色黑沉的瞪着我,咬牙切齿的从牙fèng里挤出一句:“你是故意来气寡人的吗?”用手撑着额头,轻声嘆道:“第一次觉得跟这样的你说话好痛苦,有时候真的宁愿你笨一点。” 我既然把一向好脾气的魏王陛下气的有火不能发,嗯,在心里佩服了下自己,我委实是个人才,至于魏王陛下有火不能发的理由,我想了想,可能是——有失君子风度。 魏圉神色很是不快的道:“你是第一个胆敢拒绝寡人的女子,胆子忒肥。” 心肝儿颤了颤,我紧绷着脸,眸子却忍不住已经露了笑意,复低着脑袋道:“蒺藜不敢。” 魏圉说:“你之前并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我抬头,正色道:“陛下都说是之前了,之前不在意,不代表之后不在意,宫中人多口杂,时时盯着陛下的言行举止,世俗礼法可以成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想起不久前那个看似无害,温柔如水的女子说的那番话,在心中冷笑一声,字字不提魏圉,却句句没离魏圉,连话都说的是一语双关,这个王后可真是个人精。 已知晓之中利害关系的我后退一步,颔首望着他说:“我们不过莘莘红尘中的一粟,身处红尘之中,难免为世俗所累,陛下无法免俗,蒺藜亦无法免俗,陛下是男子,是国君,而蒺藜是女子,是陛下的弟弟信陵君魏无忌的侍妾,所谓‘发乎情,而止于礼’,蒺藜何必平白无故让陛下落了个与自己弟媳不清不楚的罪名,为世人所诟病,那些人又会用什么样的目光去看魏无忌,蒺藜是万万不敢去想的,就算陛下和蒺藜不在意那些人怎么看陛下和蒺藜,这也许于陛下而言不过是添了几笔风流韵事,于蒺藜,却是声名狼藉……还望陛下自重。”我故意咬重了‘自重’两字。 魏圉脸色一白,看着我道:“王后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向他福了一身,回道:“王后贤良淑德,只劝蒺藜万莫步上妲己后尘。”王后,我与你平日无冤无仇,今日初见,也不知你是否是真的苦口婆心的想劝诫身为凰女的我莫步上妲己的后尘,还是话里有话的告诫同是女子的我离你的丈夫远点,我已如你所愿,日后你若敢犯我,我绝不会看在今日的情分上而心慈手软分毫。
第26页 魏圉脸色极不好看的道:“王后确实是贤良淑德。” 我向他糙糙地行了个礼:“蒺藜告退。” 自沉香阁进刺客那次后,我忍不住想了许多,总觉得一切都太巧合,一次是巧合,那两次呢?这让我不得不去怀疑他接近我的目的……有些事,我不说穿,不代表我一无所知,既然躲不了,我能做的,便是疏远。 魏圉在身后轻轻笑了起来,那个笑好似看透了什么,他说:“寡人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才躲着寡人,但寡人愿意等你,等你想清楚自己的心意……” 闻言,我心中一惊,提足,快步离开。 绕了几个圈,绕到了一个亭子里,碰到魏圉和魏无忌还有那些王公贵族在谈笑风生,那些妃嫔和那些王公大臣带来的女眷们则在另一边的廊坊里赏花观树,我走过去向他们行了一礼,起身正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瞥到魏圉腰间吊了个兰花香囊的穗子——和我上次阴差阳错送给了他的那个香囊很像,而我今天穿的恰好是一件蓝色衣裙,衣裙上绣的恰好是兰花,我竟然才注意到,真是太大意了。 这个人,何时竟然变得这般的明目张胆?我记得明明不久前我才很明确的回绝了他!我心中恼怒,面上却不敢显现出来,明明还是大寒春的天气里,我却没来由的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众人还没有注意到前,我拽了拽身上的狐裘披风,将衣裙上的那片兰花遮住,经过他们身旁时,感觉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我后背上,我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魏无忌肯定察觉到了什么。 心里本来就憋了火,一回到沉香阁,我“嘭——”的正要把门关上,一直跟着我到了沉香阁,一脸变化莫测的站在外面的魏无忌一把拽住了木门,我憋着劲使劲推,他抵住门,我怎么推也推不动,愤愤的抬头瞪着他,魏无忌面无表情的抵着门,手上却猛的一用力,“哗——”的一声,推开了梨花木门,我被这股后劲推的一个趔趄,魏无忌跨进来,“嘭——”的一声,反手关了门。 “你……”不等我把话说完,他一把扣住了我,将我推在了身后的木案上,我的手肘和腰撞到了案角,横在身后的木案被撞歪在了一边,我还没来得及呼痛,他已俯身下来,唇被他的堵住……我睁大眼睛,想要挣扎,双手却被他绕在背后反剪住,我无法动弹,只能任他为所欲为的在唇上愤怒的□□、啃咬…… 眼泪潸然而落,触到我脸颊上的冰冷,他一把放开我,面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的神情,他茫然的看着我说:“白蒺藜,你怎么可以这么坦然?” 他以为我不生气吗?那一刻,愤怒涌上心头,我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他没躲,任我的手在他脸上颳了清脆的一下,我强忍着胸口的难受,问他:“魏无忌,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你呼之即来的棋子?挥之即去的细作?还是你们兄弟俩的玩物?” 他眸子里闪过薄怒:“那你和王兄又是在干什么?把眉目传情当成一种情趣?”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心中难受,却诉不出来……不知是谁说想哭的时候只要抬起头,闭上眼睛,眼泪就会重新倒流回眼眶里,怎么到我这里,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呢?现在看来,说这句话的那个人大概就是个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我几近咬牙切齿的看着他笑说:“魏无忌,你不会以为我对你有那种意思吧?”如果忽略我脸上的那两行清泪的话,我确实是笑着的。 魏无忌,你大概不会知道,我绝情的说出这句话时,用了多大的勇气——失去你的勇气,只是我不敢承认这一切……真实的答案…… 他的脸色在隐明隐灭的烛火下越来越难看,我继续笑着说违心话:“陛下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很喜欢陛下温柔的笑看着我时的模样……他的眼睛很漂亮,我喜欢看他眼睛里只有两个小小的我时的样子。”我顿了顿说:“而且,陛下还说,他的心里只有我。”说完,我狠狠的甩袖,一把拂开了他…… 我模模糊糊的睡着,隐隐约约听到窗外传来埙的声音,激昂悲亢,婉转哀恸,我蓦地睁开了眼睛,飞快的掀了被子,从榻上跳起来,连鞋都没穿,光着脚奔到开了一些fèng隙的木窗前,抬手推开窗格,眼睛朝院子的南面寻去,黑漆漆的一片,我也不知道我在找什么,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一个东西已经慢慢的失去了。 夜风有些凉,我却像毫无知觉般,感觉不到晚风吹在身上的寒意,我盯着站在屋顶上的那个黑影,心中哀伤的想,他在为何而不能眠?他又是为谁凭栏临风对月?为谁风露立通宵?又为谁曲碎柔肠? 即使远远的看着,我也知道他此时的神情,无悲无喜,无哀无怒,心中却该是怎样的哀痛欲绝? 多年后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不是不懂,只是偏执的以为一辈子还很长,以为放手才是最好的,于是故作潇洒的放了手,等自己懂得珍惜时,才发现有些东西已经无法追寻,而有些东西已深入骨髓,捨不得,拿不起,放不下。 也不知站了许久,在天边吐出露第一丝晨曦时,他身影一闪,已翻身进了屋子。 我回过身,拖着已经麻木的双腿躺回了榻上。 东边的齐国和南边的楚国准备合纵伐魏,老臣唐睢(sui)自请去秦国西说秦昭王嬴稷发兵救魏,魏王魏圉便以:“秦国愿意发兵相救我们魏国,欲亲秦国而放弃先攻打我们魏国的齐楚,而应该先去攻打韩国。” 魏无忌极力反对魏圉的主张,纵论天下形势,劝谏魏圉说:“秦国乃虎狼之国,日后非尽亡天下之国而臣海内,必不休矣,韩国是魏国在西南的屏障,韩存,则卫、大梁、河外必安,韩亡,则魏危在旦夕,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魏无忌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魏国西邻秦国,中间隔着和魏国接壤的西南韩国,魏国打韩国,等于自取灭亡,这不是为虎作伥、自食其果,等着秦国来灭了魏国吗? 不得不说,信陵君魏无忌实乃高瞻远瞩,毕竟谁也不会想到秦王嬴政会在十三年后(秦王政十七年)灭韩,十八年(秦王政二十二年)亡魏。 魏圉思虑过后,觉得魏无忌说的有道理,便让秦国的使者带了金银珠宝和一封致歉信给秦王,后又派使臣出使齐楚两国,表明想与齐楚两国交好的诚意。 没过多久,右相国范睢(sui)因其子在军中获罪被杀而惊恐不已,连夜逃到了秦国,秦王知道范睢到了秦国后,便以秦相之位以礼相待,范睢因怨恨魏国的国相魏齐间接杀了自己的儿子,为泄私愤,多次怂恿秦王攻打魏国。 秦国以“魏失信于秦”为由攻打魏国,秦国大军压境,秦国的大将军白起击败了魏国驻扎在华阳郡的军队,迫使魏将芒卯战败而逃。 因魏齐与芒卯交好,秦王派来的使者说,如果见不到魏齐和芒卯的人头,便倾举国之力灭了魏国,此言不知是范睢因私愤而以小人之心迁怒芒卯,还是真的为秦国打着“以绝后患,何乐不为”的如意算盘,秦国使臣此话的确说得太过猖狂和蛮不讲理,但一想到魏国一连要损失两员良将才能保住魏国,魏圉和魏无忌为此十分焦虑。
第27页 魏国自先魏惠王魏罃(阴g)马陵惨败后,国势已是江河日下,民生凋敝,而秦国经过商鞅变法、张仪略地,在列国中崛起,有“吞併六国、大一统”之势,自此后再没有一个国家敢抗御秦国,魏国毗邻秦国,受害颇深,如今的魏国对抗已经越来越强大的虎狼之秦,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难得起了个早床,刚伸了个懒腰,海棠从外面进来了,本以为她看到我这么早起来会很惊讶,没想到这丫头面上竟无半分惊讶,一进来只说:“藜主子,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魏无忌便进来了,只见他双眼通红,面色憔悴不已,竟似一夜没睡,我抬手示意海棠去准备早饭。 魏无忌看着我说:“从外面回来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魏无忌走过来,然后将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我一怔,疑惑的问道:“魏无忌,你怎么了?” 他说:“让我抱一下,再抱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助、迷茫、焦虑……我的手顿在半空中,忽然有些不忍心推开他…… 吃饭的时候,一直不语的魏无忌忽然说:“魏齐和芒卯自刎,魏齐自刎前曾说自己于魏国、于魏国的万千黎民,死得其所,可他说这话时,眼神却是怨念的,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他对江长嘆的那句:‘前有张仪,后有范睢,相比秦国人才辈出,魏国是一个留不住人才的国家啊’,魏国如今的形势,此言说的又何不尝没有道理。” 我停下手上夹菜的动作,怔怔的扭头看着他问道:“你一夜未睡,是因为魏将军和芒将军?” 魏无忌轻轻抿唇一笑,笑中却无限悲凉:“一代忠贤,为解大梁之困,竟命丧我手,悲矣。” 我问他:“你是打算把魏将军和芒将军的人头送去秦国,秦国就会撤兵,对吗?”其实,我心里也是难过的,魏无忌那么爱惜人才,可他为了大魏的生死存亡,却不得不亲手杀了魏齐和芒卯,魏齐和芒卯的死,终究是他心中一道难以癒合的伤疤吧。 魏无忌眸子里一片冰冷:“我在这次护送出使秦国的使臣的侍卫里安插了我手下的死士,魏将军和芒将军的人头送到范睢手里时,就是范睢丧命之时,魏齐和芒卯不会枉死。” ☆、委性命兮任去留 天,是混沌的、灰濛的,如我此时的心,沉重、哀痛、压抑。 魏无忌说:“需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 我心不在焉的坐在几案前,只有魏无忌跟我说的那句:“不久前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你父亲在出城去往赵国的镖车上出了事”不停地在我脑袋里打着转,那一刻,我好像真的听不到这世间任何声音了。 久久,我才反应过来,神情呆滞的摇头,跟魏无忌道:“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我站在白府门前,看着额匾上挂着的白绫,心中一阵苍凉和微微的抽痛,再无其他……甚至,一滴泪都没有。 本以为此生与白家再不会有任何关系,可是,当我再次回来时,得知和映入眼帘的,却是这样的噩讯。 白府的下人们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面无表情的在一片悲泣声中一步、又一步的走进了灵堂,白茯苓红着眼眶,声嘶力竭的扑过来对我又打又骂,被婢女拉住了,她指着我又哭又骂:“白蒺藜,你没有良心!爹死了,你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爹因为你这个害人的命格被人杀了,你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视若无睹的越过她,径直在灵位前跪下来,白茯苓还在骂:“你不是嫁给信陵君了吗?你不是挺绝情,和白家一刀两断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要回来……” 我对着灵位磕了三个头,站起来,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梨花带雨的白茯苓,淡淡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有良心。”说完,径直转身离开。 白蒺藜,你没有良心!爹死了,你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爹因为你这个害人的命格被人杀了,你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跨出白府的大门,仰头望了会那阴沉沉的天空,细细的雨丝飘落在我脸上,是凉的,我抬步,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头晕目眩,一脚踏空,身子往地上一栽,之后的事,便不知道了…… 我只知道我醒来时,已经快晌午,因为桌上放着海棠端来的饭菜,还在冒热气,我起身,走到窗边的竹椅上坐了下来,望着窗外发呆。 一件披风落在我的肩上,我回过神,抬头去看,魏无忌正站在我的身旁看着我。 自那之后,我们都极其小心翼翼的去回避一些东西,谁也不去提起,好像不去刻意提起,便可以把一切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真心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我觉得我们能像现在这样相处,不得不喟(kuì)嘆一声命运的奇妙之处。 良久,我说:“我想给我爹报仇。” 他说:“好。” 日子一天天过,我人越来越郁郁寡欢和焦虑,待得病癒时,那个凶手的消息终于有了着落。 魏无忌替我找到了杀父仇人,替我报了仇,无论如何,我都欠了他一个还不起的人情。 我不理会海棠的阻拦,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子跑去朝露阁,在朝露阁外给魏无忌磕了个头:“魏无忌,你对我的大恩,我白蒺藜一介小小女子,无以为报,但凡以后有用得着我白蒺藜的地方,就算豁出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 十五拿着魏无忌的披风从朝露阁走出来,朝我们走过来,将手里的披风披在了我身上,说:“藜主子,你的心意,公子都知道了。”然后对跪在我身后一脸为难扶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海棠说:“海棠,你家主子身子不好,快扶你家主子回去吧。” 交交黄鸟,止于棘(jí),花开雪融,又是一春。 秦国的大军兵临邯郸城(即公元前257年)下,赵国孤立无援,形势危急,危在旦夕。 生死存亡之际,平原君赵胜不得已便多次向魏王魏圉和魏无忌送信,希望魏国能发兵救援赵国,魏圉派大将军晋鄙领兵十万前去救赵。 秦王得知此消息后,就派使臣来魏国,威胁魏圉说:“我们大王攻下赵国是早晚的事,各诸侯中若有谁敢发兵救赵国的,待我们大王拿下赵国的邯郸城,一定调兵灭了它。” 魏圉听后,又是恼怒,又是惶恐不安,就派人阻止晋鄙再进军,让晋鄙把军队留在赵魏边境的邺(yè)城扎营驻守,名义上是救赵国,实则是採取“两面倒”的策略,按兵不动,隔岸观火。 平原君派来使魏的使臣车子连续来到魏国告急,还在信里责备魏无忌说:“我之所以自愿依託魏国,跟魏国联姻结亲,就是因为信陵君的道义高尚,能解救赵国于水火之中,秦强赵弱,如今邯郸城危在旦夕,早晚要投降秦国,可魏国的救兵却驻扎在邺城无动于衷,自问信陵君平日的高尚贤德在哪里?再说信陵君即使不把赵国和我赵胜看在眼里,难道信陵君就不怜惜你的姐姐吗?”
第28页 魏无忌为此十分忧虑,好几日不曾合眼,魏无忌屡次请求魏圉出兵救赵,魏圉却反覆无常,令人无法知晓其意。 魏无忌劝谏魏圉说:“秦国野心勃勃,志在灭六国、一统天下,三晋本为一家,赵魏唇齿相依,赵亡,魏必危矣!魏国早晚都要被秦国侵略,我们何不如现在就和赵国合纵,救赵等于救魏,显得我们情深义重,又解了阿姐家的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魏圉竟在王庭之上训斥魏无忌道:“魏无忌你是不是看寡人的王位坐安稳了,心里不痛快了?” 魏无忌见自己说服不了魏圉,也知道魏圉不会同意出兵,怒其不争,在王庭之上当着魏圉和文武百官的面自行请辞了魏相一职,然后拂袖离开,出宫后随即当机立断,决定自行发兵救赵。 树欲静而风不止,牵一发而动全身,魏无忌一旦有所行动,势必会牵扯身边之人,除了侍卫府兵和跟随魏无忌的门客外,魏无忌将府里的其他人都遣散了。 我也是要离开的,因为,他说:“离开吧,不要再回来。” 离开魏府那天,海棠拿着包袱跟在我身边说:“临走之前,藜主子可愿意去与公子道别?” 我摇了摇头,说:“走吧,马车还在外面等我们。” 我和海棠在城门口临别,海棠目含泪光,一步三回头,我深吸一口气,笑着向她挥手作别,直到再看不见她的身影,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四海茫茫,前路未可知,海棠可以去过她想要的生活,所以,我笑着送她。 此去经年,再见也许无期,海棠,唯愿你一切安好。 马车一路南行。 终于离开了魏府,我的心情却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欣喜若狂,心里没来由的无端添了分沉重,还有一种不知该去哪里的茫然。 车夫突然勒马停了下来,我差点撞在了车壁上,掀开帘子,问道:“怎么了?” 车夫说:“小姐,前面有个打柴的老头挡住了路,我们的马车过不去,要不要支唤一声?”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方看去,一个布衣老头赶着一匹驮了柴的驴子慢慢悠悠的迎面朝我们这边而来,那个老头——不是侯嬴又是谁。 我心中惊讶,他怎么会在这里?回过头,对车夫说:“不碍事,我们不赶时辰,让老人家先过去吧。” “诺。”车夫拿着鞭子将马赶到了一旁,马儿在一旁的糙地上悠然自得的啃起了糙。 侯嬴赶着驴子走过来,笑说:“白姑娘,老夫在此久候多时。” 我下了马车,对他毕恭毕敬的作(zuo)了个揖(yi)道:“真是对不住,让前辈在这里久等了。” 侯嬴指了指我身后的马车:“这是打算离开?”说着,嘆了一声道:“山河破碎,民生多艰,身如飘絮,白姑娘身为凰女,任重道远啊,怎能了无牵挂的离开。” 我看着他道:“前辈在此特地等着我,看来是算准了我会路过此地,不知前辈所说的‘任重道远’是怎么个‘重’?” 侯嬴说:“救赵存魏之重。” 我又作了个揖道:“蒺藜驽钝,还请前辈明言。” 侯嬴问:“公子若要救赵,除了天时、地利、人心,还有什么东西缺一不可?” 我惊愕道:“虎符?前辈莫不是想让我进宫去……偷虎符?” 侯嬴有几分讶然的看着我,略一迟疑,点头道:“是了,听说魏王陛下时刻将虎符戴在身上或藏在榻上的密格里,若非身边亲近之人,是不能靠近的……” 我有些左右为难,苦涩一笑:“陛下可是连自己亲弟弟都忌讳,更何况是我。” 侯嬴语重心长的说:“可陛下对姑娘是不同的,若姑娘能善以加之利用,将虎符拿到手,那是为赵魏两国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千万百姓做了一件幸事啊……” 心中思绪万千,魏圉跟我说,他愿意等我想清楚自己的心意,可就算我再怎么极力否认,他看我的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他是真的喜欢我…… 可一想起魏无忌为这乱世之下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万千黎民百姓眉头紧锁、彻夜难眠时,会心疼,想让他眉心舒展,想替他心心念念的万千黎民百姓们尽一份微薄的心力…… 我心里终是有太多放不下的牵念,侯嬴后来还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因为我已经跑到马车边,对车夫说:“赶车,我要回去!” 当马车赶回魏府时,天边隐隐暮景残光,门口的侍卫见我又回来了,上前拦住了我,一脸为难的说:“白姑娘,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冷嘲:“怎么不叫藜主子,反而改口叫白姑娘了?” “公子吩咐了,自姑娘和那些家人子离开魏府的那一刻起,便和魏府再无任何关系。”这侍卫说话时还不忘尽责的拦着我。 我的耐心已经告罄(qìng),冷声道:“我现在可不管你喊什么白姑娘绿姑娘,你若再拦着我,你信不信我把你打的鼻青脸肿,黑白不分?”说着,一把挥开他的手,径直进了府里,向朝露阁的方向跑去。 他哭丧着脸在我后面边追边喊:“白姑娘,您这样让小的很难跟十五头领交代啊……” 十五听到动静,黑着脸走过来,冷声斥道:“怎么回事?”看到是我,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我冷着脸,反问道:“难道我不该回来吗?” 十五颔首示意我身后的那侍卫说:“你下去吧。” 那侍卫退下:“诺。” 我问十五:“魏无忌呢?” 十五淡淡说:“公子不在朝露阁。”然后抬手指向沉香阁的方向,“在那里。” 我看着沉香阁的方向,眼眶湿润,心中滋味难辩。 我轻轻推开了沉香阁的梨花木门,声音极轻,却还是惊了屋内的人:“出去!” 我道:“怎么不点蜡烛?” 黑暗中,他轻轻而又无奈的嘆了口气,从案前起身走到我面前:“你不该回来的。”我知道,他一定又皱眉了。 我轻轻推开他,摸寻着到案边,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烛影幢幢(床),慢慢地照亮了屋子,魏无忌回过身,走到我对面坐下来,我这才看清,他眼底两抹青影,神色尽显疲态,我知道他肯定又一夜没睡。 我看着他说:“明天安排我进宫吧。” 魏无忌眸子里露出一抹痛苦,他阖上眸子说:“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也知道我一定不会同意!” 我将他的袖子一把拽在手里,厉声道:“魏无忌,你别无选择!你生、我倾心相依,你死、我以白绫相随,魏无忌,哪怕你当初救我是因为我是什么天命凰女,我也心甘情愿的被你利用,我说过,就算为你死,我也甘之如饴,你休想再让我离开!你越是把我推开,我越是要黏上来,反正你休想再让我离开!哪怕你杀了我!”
第29页 魏无忌睁开眼睛,猛的推开了横在我们中间的桌案,将我拽进了他的怀里,唇微启,却又欲言又止,只说:“……我等你回来。” 我靠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我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心、同时也因绝望而悸恸,因绝望而悲戚,因绝望而眷念…… 魏无忌,身为乱世儿女,我们无法相濡以沫,只能摈(bìn)弃儿女情长,只为救魏赵两国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自此你的丰功霸业中也有我小小的一份心意…… 一切都值得,只因他那五个字:“我等你回来。” 路是自己选的,哪怕哭着也要走完,恒温,註定是短暂的。 我扶门而站,看着他逆光拂尘而去的身影,孤傲却萧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不会不顾一切的追上去,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着我渐渐失去力气的身子不跌在地上,我伸出手想挽留,却还是收回了手,目送他离我一点一点的远去…… 马车在宫门前停了下来,我走下马车,跟一齐前来的十五说:“迟则生变,若我戌时还未出来,你就不要再等我,赶快离开这里。” 十五点了点头,看着宫门缓缓的打开,穆青走了出来,将我迎了进去…… 宫道上,穆青走在我身后跟我说:“陛下得知白姑娘要进宫的消息后,让奴才新辟了一处寝殿出来,奴才带姑娘去的正是新辟出来的霓裳殿,姑娘在殿内稍等陛下片刻,陛下批完文书便会来看姑娘。” 霓裳殿确实是一处很幽雅气派的宫殿,四处看了看,便有宫女将我带至了偏殿,便退下去,关上了木门。 我掀开珠帘,映入眼帘的是一池正冒着氤(阴)氲(y春)热气的温泉,不知怎的,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三个字,鸳——鸯——浴。 这样想着,身后突然将我一把抱住的双手把我吓了一大跳,还好他没抱紧我,我很轻松的就挣出了他的怀抱,转过身,后退一步,胸口因为刚才的惊吓而起伏不定,福身向他行了一礼:“陛……陛下。” 魏圉握着我的手臂,笑问我:“如儿很害怕寡人?” 我口是心非道:“我……我才不怕呢。”孤男寡女的,我当然怕。 魏圉微微一笑,没有在意,权当我只是在害羞,慢慢走近,笑说:“倒是很难看到平日里的刺头这幅模样。” 我往后一退,结果踩空了,身形不稳,身子往后一跌,我惊呼一声,手下意识的去抓住点什么,“噗通——”一声,水花四迸,整个人已经拉着魏圉摔进了身后的温泉里,我慌乱又狼狈的在水里挣扎着:“救……我……” 魏圉一把捞起我,眸子情绪复杂的看着我:“怕水?” 我轻轻点头,他的眸子里闪过促狭,轻轻笑说:“我告诉你一个不怕水的方法。” 我好奇的睁大眼睛,本来以为他真的要告诉我不怕水的方法,但还是我太天真了,他一把搂过我的腰,拽着我沉入水中,我一张口,水便呛进了口鼻,那一刻,窒息、恐惧扑面而来,压迫的我不停慌乱的挣扎着,迫不及待的想要浮上水面,他将我一把拽进他的怀里,不管我怎么打他掐他,他就是不放手……他的吻零碎的落在我的发间,鬓角,有些痒痒的,眼见他的吻就要落在我的唇上,我有些慌乱的推了他一把,从水里掠出来,大口喘息着,心中恼火,愤然的瞪着从水里掠出来的魏圉道:“陛下捉弄我很好玩么?” 魏圉说:“不解风情者数如儿为过也。” 我低着脑袋,把玩着已经湿漉漉的长发,装傻:“我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魏圉笑说:“如儿,你喜欢寡人为你辟出的宫殿吗?” 我惊讶的抬头,看着他:“为我?” 他说:“对,只要你愿意,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我在心里道,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是不愿意的吧,因不喜束缚,所以不愿。 “不说话就当你是愿意了。”他慢慢往前倾,我以为他又要把我拽到水里去,我慌忙后退一步,又羞又恼的一掌打开他,瞪着他。 魏圉脸色黑沉的看着我说:“你讨厌寡人?” 我还没有拿到虎符,这个时候把魏圉惹怒可不太妙,计上心头,恶从胆边生,虽然这个法子有点冒险,但只有冒险才会有所收穫,我连忙作娇羞状,眸子脉脉含情,却不敢直视他,半真半假的随口便开始瞎编:“我喜欢陛下还来不及呢,我在和陛下玩欲擒故纵,陛下这么心急,害我还没有准备好。”说谎话的最高境界,脸不红,心不跳,眼睛一眨不眨。 说罢,我又将脑袋靠在他怀里,将事先藏在袖子里的安神丹拽在手心里,装作打哈欠塞进了嘴里,眼一闭,心一横,心道,牺牲色相就牺牲色相吧,人家是魏国最尊贵的男子,又是美男,不知有多少姑娘为之前仆后继,被他轻薄,我一点都不亏,大不了我轻薄回去就好了。 他问:“有多喜欢?” 我抬头迎上他的眸子说:“很喜欢。”手环上他的脖子,踮着脚,凑上他的唇,主动投怀献吻。 他一怔,眸子闪过一丝诧异,他脸上的神情显然不太相信我,这可不太妙,为了打消他心里的顾虑,我的双手像藤蔓一般在他脖子上缠绕,不轻不重,浮光掠影般恰到好处的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然后松开环着他脖子的手,笑盈盈的看着他,欲擒故纵,他眸子里的笑意慢慢取代了诧异,一把拽过我,反被动为主动…… 我别过头,轻轻喘着气,魏圉眸子里闪过促狭,头一低,再次与我唇齿相依,一时难解难分…… 我在心里不由惆怅的叫了声苦,看来魏国最尊贵的美男子也不是这么好轻薄的,我至此方知,你怎么轻薄回去,这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男人一定会怎么轻薄回来。 魏圉在我耳边说:“如儿这是算准了寡人的弱处吧?” 我嗔道:“陛下怎么这么喜欢戳穿我。”手掌轻轻带过他的腰带,他好像没有把虎符藏在身上,我的心里越来越忐忑和纳闷,安神丹的药效怎么还没上来?按理说魏圉这会该睡着了啊,难道是因为丹药泡了水,所以药效发挥的比较慢?看来我还得想个办法把他给弄到榻上去,不然他在水里睡着了,我可拖不动他,我附在他耳边说:“陛下……要不我们去……榻上吧。” 魏圉又是一怔,看我脸颊绯红,在温泉里泡了这么久脸不红才奇怪,我的眸子又故意躲躲闪闪的不敢看他,他一笑,不疑有他,将我抱起,朝榻的方向走去。 魏圉把我放在了榻上,我拽着他的袖子,跟他提议说:“陛下,我来帮你宽衣吧。”主要是想再找一遍,看看虎符有可能会不会就在他身上。 他一把搂过我的腰,我半躺在他的怀里,他的眸子盯着我,两人明明挨的很近,却坐怀不乱,两人的眸子皆是一片清明,对视半晌,魏圉放开我,笑说:“好,给寡人宽衣吧。”
第30页 我轻吁了口气,还好没被他看出来,乖巧的应了声,绕到他身后。 我的手指落在他的腰带上,有些发颤,解了半天的腰带,也硬是没解下来,他微微一笑,温热的手掌握着我的手说:“我教你。” 他是真的很认真的在教我,可我那烫的已经熟透了脸出卖了我,我有些悔不当初,嘴欠啊嘴欠,我一个还没嫁人的姑娘家给一个大男人宽衣解带,让我怎能不羞愧难当。 终于宽下了他身上湿漉的外衫和中衣,去挂衣裳时,衣裳中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砸了下我的手背,我伸手往下一接,在手里轻轻掂捏一番,心中微微诧异,难道是虎符?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心头一喜,掩进袖中。 回过身,见魏圉抬手撑着额头,身形有些昏昏欲倒,我丢下手里的衣裳,连忙矮下身子扶住他:“陛下,你怎么了?”心里松了口气,应该是药效上来了,等他睡着了,我就可以脱身了。 他说:“不知怎的,睡意好像有些上头了。” 我扶着他在榻上躺下,趴在榻边说:“可能是在温泉里泡的有些久了,所以有些头沉脚轻,陛下安心睡吧,我会一直都陪在陛下身边。” 见魏圉呼吸匀稳,已经睡沉,拽过一旁的被子帮他盖上。 我站起身,看着他的睡颜,心道,对不起,我终是骗了你…… 长生天,求求你,让他明天醒来时将这场旖(yi)旎(ni)又残忍的噩梦忘了吧…… 天上的月亮虽大,却寡寡淡淡的。 走出霓裳殿,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 脑袋昏昏沉沉的,脚下一软,我撑着宫墙,这才没有让自己摔在地上,让魏圉吞下安神丹时,我自己也囫(hú)囵(lú)着吞了一大口,此时安神丹的药效已经上头,困意席捲而来,全身软绵绵的,脚抬不动步子,我握着手里的虎符,不停在心里道,我不能睡过去,我不能睡过去…… 我靠着宫墙,抬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痛意让我瞬间清醒了不少,良久,我才有力气,抬步离开。 走出宫门,十五看到我走出来,上前道:“姑娘,公子让我来带你去与他回合。” 我将手里那块铜铸的虎形符塞到他手里,牵过他的马,颤颤巍(wēi)巍的爬上了马,对他道:“你见到魏无忌后跟他说,我欠他的恩情已经还了,自此以后,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两不相欠,欲成大事者,不应拘泥于儿女私情,我还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和想见的人,就不和他一起去赵国了,后会无期。” 拉了缰绳,夹了马镫(dèng),留下一句:“谢你的马。” 马奔在去燕归山的山路上,困意滚滚来,我再也撑不住,身子一倾,倒在了马背上…… 我悠悠转醒时,天光大亮,我昨夜骑得那匹棕马正在一旁悠然自得的吃着糙。 青糙尾梢的一滴露水落在了我脸上,脸颊上一点晶凉,我从糙地上爬起来,手脚还有些发软,我趔(liè)趄(qie)着身子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脚步发虚的牵过马,试了三次,才颤悠悠的爬上了马。 策马一路东行。 我本来就不会骑马,当马飞奔起来时,我几欲被它甩了下去。 马又跑了一段山路,眼前已是燕归山,我勒住马,马“吁——”了一声,在燕归山下停了下来。 手脚用不上力,我没有踩稳马镫,脚踩空,从马上摔了下来,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踉跄欲倒的爬起来,倒在了我娘的墓前,我爬过去,靠在墓碑上,闭上眼睛,心中却一派安然。 听得身后的马蹄声,轻然一笑,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我懒沉沉的睁开眼睛,一脸怒气沉沉的魏圉居高临下的冷目看着我,我居然一点都不惊讶他会找到这里来,我提起袖子掩在鼻端嗅了嗅,异香扑鼻,他在我身上下了千里香,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到我,我没有说话,静静的等着他的质问。 他见我不说话,抬起右手,举着食指上咬伤、已结了一层血痂的伤口,冷冷的看着我说:“如儿,不打算给寡人一个解释吗?” 看来,他的手段更胜一筹,我给他下了安神丹,就连我自己也中了招,他却还能安然无恙的站在我的面前,我该高兴他的疑心病救了自己一命吗? 我问他:“陛下是怎么看出我不对劲的?” 魏圉唇角微扬起一丝淡淡的笑:“你平时进宫一看到寡人就唯恐避之不及,可你昨日的言行举止却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实在是太反常,不得不令寡人起疑。” 我扶着墓碑站起身,冷笑道:“如果陛下能将这份聪慧用在该用的地方,魏国何至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魏圉神色有些痛苦的看着我,苦笑说:“如儿,寡人又何尝不想中兴魏国,可魏国早已是强弩之末,寡人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握着腰间佩剑的手突然抽剑对准了我的胸口,冷冷道:“魏无忌不来救你吗?他怎么捨得让你孤身犯险?” 我道:“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他不知道,我既然敢偷虎符,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就算陛下不来,我也会自己做一个了断。”我抬手拔下头上的簪子,续道:“我心知陛下并非昏庸无道的国君,可陛下刚愎(bì)自用,不思民不聊生,不顾魏国处在这乱世强秦之下的艰难,陛下的心里永远想的是魏无忌会跟你抢王位,千百番的防着他、不信任他,陛下又为何不推心置腹的想想魏无忌为何要决意救赵存魏,这正是因为他打从心底里尊敬陛下,他的心里放不下赵魏两国的万千百姓,放不下身在赵国的阿姐……可陛下呢?陛下是怎么做的?陛下委实是要寒了天下人的心啊,陛下为何不想想这是何等的丰功伟绩,难道陛下就不想受到魏国百姓乃至天下百姓的敬仰吗?或许陛下此刻心里想的是,天下万民会敬仰你魏圉,他们想到的只会是魏无忌带给你的这份荣耀,没有魏无忌你魏圉什么都不是……陛下,我可有说错?” 我闭着眼睛,握着簪子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我白蒺藜从来不欠别人什么,唯有魏无忌和你,我还不起。” 魏圉怒道:“你想死吗?不准再往前走!寡人不准你死!” 他欲收回剑,却已来不及,因为我已撞在了他的剑上。 剑、从胸口刺穿了后背,痛、蔓延至全身,血、染红了剑……哀鸿遍野,马狂风萧。 我停下脚步,睁开眼睛,划破了手心的簪子从手中落下……我踉跄的退了一步,唇边绽开一个惨澹的笑靥(yè),魏圉,真好,我不欠你什么了…… 魏圉面色铁青,依旧举着那个握着剑的动作,身子僵硬,一动也不动,魏圉气的脸色苍白,眼中有痛苦,他说:“如儿,你这是在逼寡人!不要以为寡人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休想让寡人杀了你,寡人要你带着对寡人的愧疚活着,寡人绝不会让魏无忌称心如意!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第31页 泪已满面,犹不自知,我仰面看着空阔无垠的青天,说:“陛下,你就当白蒺藜已经死了吧……这世上,自此以后,再无白蒺藜。” 我飞快的往后退了一步,剑离开身体时,我几欲跌到在地。 他哀恸的怒吼道:“如儿!” “哐当——”一声,剑掉在地上的声音。 血、汩(gu)汩的流,痛、清晰,更甚……身形不稳,魏圉伸出手想来扶我,我摇摇晃晃的勉强站稳了身子,魏圉的手顿在空中,欲扶、奈何,还休…… 他脸色极为难看,却心有不甘的看着我说:“如儿,你说,你很喜欢寡人,你说,你愿意当我的如姬,可当真?” 我苦笑道:“陛下,你怎么可以把一个谎话连篇,嘴里从来都没有一句真话的女人说的话当真?我说那些话,那都只是我为了偷到你的虎符,让你放下戒心罢了……而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却还是让我成功偷到了虎符,所以,我心甘情愿的受了你那一剑。”说罢,我捂着伤口,牵着马,决然转身离去。 他黯然而又隐隐充满希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儿,不管你相信与否,寡人唯一算计你的,就是北郊那次并非偶然的相遇,可寡人并不后悔……如果寡人再遇见你,寡人会把你留在身边,寡人再也不会放过你,你休想再离开寡人……” 秋风萧瑟,身上的痛因为他的话又渗进了几分…… 我牵着马强撑着行了一小段路,回过头,再见不到魏圉的身影,一瞬心安间,伤到的地方却疼痛难忍,我颤着手去看手心里的血,痛疼让我眼前模糊不清,只模模糊糊的看见手心里一片嫣红…… 痛疼、让我,寸步再难行…… 眼前一黑,身子往前一倾,我闭上眼睛,已经坦然接受了老天的安排,却倒在了一个温暖硬朗的胸膛里…… ☆、相思相望不相亲 薄暮将冥,金色的余晖欲落不落的挂在天边,晚霞漫天,如火如荼(tú),车轱辘平缓地转动在崎岖曲折的古道上,在路面上碾出辘辘声响。 马车一路北行,几点归雁时而低回时而逡(q春)巡的飞过天边,那座金碧宏伟的王城已在身后越来越远。 似醒非醒,似梦非梦间,又是那两个梦。 梦里,斜阳冉冉,落日好似被染上了一层令人心情无比冗沉的石榴花般的红,郁郁沉沉的枝丫葳(wēi)葳(wēi)蕤(ruí)蕤(ruí),将幽幽小径掩的密密严严,繁花似锦处,却似终年照不进阳光,几只寒鸦像故意避着什么似的,不带任何眷念的飞过檐角,叫声说不出的悽惶不安,带着一股说不尽的凝重凄清。 雕樑画栋,半卷着的竹帘的一角亭外,梨花若雪,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端过立在一旁的人手里的漆墨云盘里放着的玉樽(z春),仰头,一饮而尽…… 梦里的我不停地朝那个男子所在的亭子里跑去,神情悽然,脸色带着病弱之态,跑的踉踉跄跄,穿过一个又一个廊角,终于跑到了那个人面前……而那个人手里的玉樽落在了地上,我冲上前去…… 我抱着倒在地上的他,泣不成声,悲痛欲绝,嘴里不停念着什么,像是在唱歌,泪珠不停的淌下我的脸庞,他的唇角带着戾戾妖艷的殷红,倚在我的耳边,很艰难的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阖(hé)上了眼睛,手无力的垂落…… 眼前一幻,又换成了另一番,情景依旧是夕阳如血,不同的是,不是一角亭,没有梨花飘飞,而是在一座桃林里,我一身红衣,气息奄奄的半躺在一个人的怀里,指尖淌着白光,指尖的白光慢慢的虚无、消散…… 那个人依旧看不清容貌,或许,他们是不同的人…… 我知道自己在梦中,可那种蚀心入骨的痛却十分真实,分不清是身上的痛,还是心里的痛。 马蹄声回响在空旷的古道上,山路颠簸,肩上传来隐隐钝钝拉扯般的痛楚,我蹙着眉,睁开了眼睛,脸上一片凉意,想来,我一定又流泪了,映入我眼帘的是马车的棚顶,心中疑惑,我怎么会在这里? 身上的外衫已被换了一身黑袍,还是男子的衣袍,肩上的伤口并没有渗出血,应该是有人帮我包扎过了,我看着手上缠着的一方帕子,失了神。 唇上有些凉凉的,我回过神,看着魏无忌正用湿润的帕子沾我因为干燥而裂了一个口子的嘴唇,我心头一惊,只一惊而已,想起了燕归山下,我晕过去时倒在他怀里的情景……想是如今正在离开魏国去往赵国的路上。 他问:“为什么睡梦中也会哭的这么伤心?很痛?” 我躺在雪白毛毯上,嚅了嚅唇,无意拉到了嘴唇上的口子。 躺的有些久,身上有些酸痛,我用手撑着毛毯,想坐起来,我抬手捂着肩膀,那双手却将我半抱在他怀里,他的嗓音略沉:“乖一些,肩上有伤,不要乱动。” 我微微仰起头,看着魏无忌紧绷着的侧脸,声音有些微弱无力的说:“你不该回来的。”这句话,曾几何时,他也对我说过,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这一句,在刚醒来时,就一直想问了,现在,终于问出了口。 魏无忌俯身,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白蒺藜,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声音冷冷邦邦的,却字字句句摧人落泪。 我知道他生气了,因为他只有生气时会连名带姓的这么喊我的名字。 泪水簌簌直落,我抬手拭了脸上的泪,淡淡说:“我以为我可以狠下心不再见你。”强撑着想从他怀里坐起来,然后掀开盖在身上那块雪白的毛毯。 这一切还没来的及付诸行动,他已经避开我有伤的那只肩膀,极快的伸手揽过我的腰,将我带入他的怀里,想他许是忍耐了许久罢,这一刻却不忍,也不想忍了,蓦地一低头,凑上了我的唇…… 我眼中泪意阑珊,心中滋味难诉,魏无忌一向是自控力极好,从未对我逾矩分毫,他很少像这般失控……很少,并不代表没有,我却已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这般了,就像老是被他看到我出糗的狼狈样,家常便饭一样记不清。 “你……放……”我抬起手,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想去推开他,他将我往他怀里抱的更紧,打他、咬他,他却像毫无知觉般,吻的更深,不顾我虚弱无力的挣扎,任腥甜在两人唇舌之间蔓延…… 他的声音从唇齿之间挤出来:“白蒺藜,你越想和我分的一清二楚,我偏要和你纠缠不清。” 我握成拳的手顿了下来,无力的从他背上落下,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他放开我,被我咬伤的薄唇上还泛着鲜红的血,他毫不在意的定定看着我说:“如果打我可以出气,我可以让你再打我一次。” 我半靠在他怀里,睁开眼睛,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想打你?”就算再气,也在刚才被他莫名其妙的一吻中咬了他,气也消了,心中此刻反而舒然了。
第32页 他一本正经的说:“因为我一时没忍住,轻薄了你。” 我觉得又气又好笑。 他答非所问:“你不走了?” 我问非所答:“去赵国吗?” 魏无忌说:“嗯,去与先行的朱亥他们会和。” 我心里生了愧疚,低着脑袋说:“你不该回来找我的,平白害你耽搁了不少时辰。” 他轻轻的拍了拍我的没伤的那只肩膀,宽慰我说:“不要想这么多。”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脸上红云腾腾盯着他问:“是你帮我……包扎的伤口?” 他面不改色的俯首对上我的眸子,一派从容的说:“不是我还能有谁。” 就看他不久前那副想把我生吞活剥了的模样,这种事他真的干的出来!如果目光可以把人盯出窟窿的话,我想魏无忌已经从头到脚被我的目光千疮百孔,我一脸羞愤的瞪着他,咬牙切齿的道:“魏无忌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登徒子。” “……”魏无忌看了我一会儿,觉得势必要解释清楚,不急不缓的开口道:“你都说我不要脸了,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一个交代,我不要脸的把你身上的外衫解了下来丢了,你身上穿的这件是我的外衫。”颔首看着我道:“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我羞的满脸通红,捶了他一下,心中却是又暖又愤,我啐道:“臭不要脸!” “好了,不逗你了,荒郊野外的没有大夫,我只是帮你把伤口简单的包扎了一下,车马劳顿,在路上势必得耽误些时辰,希望你能撑到那时候。” 我怔了会儿方反应过来,方才误会了他,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有些不好意思,嚅嗫许久,才惴惴不安的道:“我坑了他一把,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我身上下了千里香,他……会不会?” 魏无忌自然晓得我说的他指的是谁,神情淡淡,声音却骤然冷了几分:“他不会让自己背上昏君被世人唾骂的污名。” 我在心里无奈一番,苦笑一番,又惆怅一番,是啊,我怎么忘了他们是兄弟。 魏圉……我摇了摇头,将前尘旧事晃出脑袋,不愿再去深想。 我的记忆力向来薄弱,不想,记得的那些,一来二去的,也会不记得,不记得的那些,无需记得。 我真心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魏无忌将滑落的毛毯往我肩上拉了拉,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路还远,将就着些养会儿神。” 我轻轻地应了声:“嗯。” 靠在魏无忌怀里闭目养了会神,行了一段路,车轱辘打了个急转停了下来,十五在外面禀道:“公子,侯老先生前来送行。” 魏无忌应了声:“知道了。”然后对我说了句:“去去就来,乖乖在这里等我。”掀开毡帘,走出车厢。 我掀开旁边的帘子,趴在窗口郁闷的看着他向不远处的那座孤亭走去,我倒是想着怎么逃跑来着,但是一想到魏无忌那折磨起人来非人的手段,有些憷憷(chu)的,我只得在心里悻悻的打消了这个想法。 魏无忌向侯嬴作了一揖,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侯嬴回头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两人边说话边踱着步走近了马车旁,侯嬴语重心长的对魏无忌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子到达邺城后,如果晋鄙不愿交出兵权,公子断断再不可留着晋鄙,此人忠义,却是愚忠,恐不会屈从听命于公子啊。” 魏无忌表面常常给人一种即使泰山在他面前塌下来,他都一副淡然自若、波澜不兴的模样,可我知道,他的心里此时应该很不好受,此前为解大梁城之困,不得不杀了魏齐和芒卯,虽不是刻意,却是间接,如今,不久后他又要为了这个破碎无双的乱世家国而杀了晋鄙,这对他终究,太残忍……太难。 魏无忌向侯嬴辞谢,谦和的询问侯嬴:“前辈可愿意同我们一起去赵国?前辈若去了赵国,或许能得到更好的礼遇。” 侯嬴笑着摇了摇手,眼中是壮志得酬的盈盈热泪:“老夫理当本应随公子一起去,却奈何垂垂老矣,已力不从心,经不起车马劳顿,公子到达邺地那一天,老夫便面向北边自刎,以答谢公子的知遇之恩。” 魏无忌动容,和十五一起向侯嬴作了个揖向侯嬴告辞。 临别时,侯嬴老泪纵横的向我作了一个揖:“老夫在此、替赵魏两国的万千百姓谢过凰女大义……” 我没有说话,只抱拳回了他一个礼。 秋阳西下,人影在地,侯嬴赶着驴子,念着《大雅大明》里文王礼遇姜太公,姜太公以报知遇之恩辅佐武王伐纣的那一段悠悠离去: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yuán)彭彭。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 快到邺(yè)城的时候,我跟魏无忌说:“如果你带了多余换洗的衣裳,能否借我一身?女子行在军营里总是不妥的。” 魏无忌的衣裳穿在我身上有些松大,在腰上束了皮革,将头发梳好绾起,随意插了根白玉簪子,倒也勉强有些风流潇洒的少年郎模样了。 站到魏无忌和十五面前时,十五那张常年没甚表情的脸终于露出了点人情味,魏无忌对我这幅模样是这么说的:“你这模样倒是也能唬住人了。” 我揉了揉鼻子,谦虚说:“哪里哪里。” 魏无忌快抵达邺城的那天,大梁城的密探送来了侯嬴面北刎颈而死的消息,魏无忌坐在马车里,半天没有说一句话,马车停下来休整时,十五拿着水囊从车厢里走出来,对我摇了摇头,神色忧忡,我心里也有些担忧,凑到他面前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我小时候的糗事,想逗他笑一笑。 半晌后,他终于有了反应,握住我的那只手冰凉,我捧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呵气,问他:“暖和些了吗?” 他将我紧紧的抱在他的怀里,他唤:“小七。” 魏无忌与朱亥他们会和后,便抵达邺地军营,欲取代晋鄙为将,晋鄙合了兵符后,还是表示怀疑,不想交出兵符,两方久久对峙不下,魏无忌不得已,只好让随行的朱亥杀了晋鄙,强行□□。 魏无忌接管晋鄙的军队后,开始整顿军队,对将士们说:“父子在军中的,父亲回家,兄弟在军中的,兄长回家,没有兄弟在军中的,回家奉养双亲。” 魏无忌此举很是深得军心,军队经过一番整顿后,得精兵八万,开拔赵国的邯郸城。 魏无忌出征的前夕,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侧了个身,轻轻地对屏风后唤道:“魏无忌?” 屏风后传来魏无忌的声音:“嗯。” 我小声问:“你还没睡?” 他说:“和你一样,睡不着。”
第33页 我说:“魏无忌,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他说:“会的。” 得到他的回答,那颗在胸腔里狂躁不安的心这才归于原处,从未这般的安然,闭上眼睛,很快便沉入梦乡。 清晨醒来时,屏风外侧的榻上已经空了,我赤着脚跑到帐门口,掀开了毡帘,营地已经空了。 留下来照顾我的是个在伙房专门做饭的小僕,十六、七岁的模样,和我年纪差不多,比起那些在战场上厮杀的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他的身形实在是瘦弱不堪,我有些担心来风的时候会不会把他给吹跑? 他端着早饭向我住的营帐走来,见我醒来,笑说:“夫人,您醒了,公子已经带着大军出发了,因为时辰尚早,不忍吵醒您。” 我被他这声“夫人”唤的实在是脸烫的不行,明明进军营时除了魏无忌和十五这两个知情人,对外只说我和十五一样都是魏无忌的贴身侍卫,我平时很注意,并没有露出什么女儿娇态,为什么却被这个小子给看出来了呢? 他端着早饭走进营帐说:“夫人不要觉得奇怪,全帐的大哥大伯们都知道公子带了个与公子很登对的漂亮女娇娃来军营,又跟公子住同一个营帐,所以我们都猜你是公子的夫人。” 虽然他夸我漂亮我很高兴,但是我真的跟魏无忌不是……他想的那样啊,我无力的撑着额头在案前坐下,算了,越描越黑,不解释也罢,很是深感无力的道:“你也一起吃吧。” 邯郸城外一派金戈铁马,赵魏合纵战事即明,同时,楚国也派出了春申君黄歇前往邯郸救赵,在魏、楚、赵三国的联合下,秦军渐渐不敌,溃败而逃,邯郸之困解除。 打退秦军后,魏无忌让手下的将军带着他的军队返回魏国。 赵王携平原君亲自来迎接魏无忌,魏无忌扶着我下了马车,远远向我们走来的赵王和平原君惊诧的看了我一眼,赵王问魏无忌:“这位是?” 魏无忌神情柔和的看着我,声音温和的回赵王:“这是内人。” 赵王恍然大悟,笑说:“哦,原来是信陵君夫人。” 我微烫着脸,横了魏无忌一眼,向赵王行了一礼:“妾身见过赵王陛下。”平原君意味深长的目光停在了我身上,在我起身时,目光又移开了。 “夫人不用多礼。”赵王话里话外无不对魏无忌是赞赏有加:“信陵君已是倾世无双之英雄,夫人也是绝色佳人,真乃绝配。” 魏无忌谦虚从容的应答,赵王更是对魏无忌生了一种相见恨晚之慨。 赵王脾性和恭不羁,言行举止皆坦坦荡荡,而一直不言不语走在后面的平原君却不阴不阳的时不时盯着我看一眼,被他盯的久了,心里很是不慡,扭头瞪了他一眼,他一愣,顿下了脚步,在他还没做什么反应之前,快步跟上魏无忌,拽住了他的袖子,亦步亦趋(qu)的跟在他后面,走在前头与赵王谈性渐盛的魏无忌许是察觉到我的反常,放缓了脚步,反手牵过我的手,将我带至他身边,和他一起前行…… 赵王赐给魏无忌的宅子叫栖兰居,在赵国定居下来的日子,却并不如想像中过得那般轻松自在。 从魏国的密探送来的信笺(jian)中得知,魏无忌盗兵符,假传君令杀死了晋鄙后,魏圉大怒,下令抄了魏府,以前和魏无忌交好的王公大臣或罢免或流放。 自魏无忌来到赵国后,赵王派宫人送来栖兰居的宫宴帖子如流水一般进进出出,是以每五日一大宴,每三日一小宴。 我开玩笑似的问魏无忌:“可还承得住赵王陛下如火般的热情?” 魏无忌执了卷兵书,坐在藤椅里晒太阳,听得我问,简明扼要的道:“盛情难却。” 我心道,嗯,确实是盛情难却呢。 院子里的冬凌花开出了累累嫣红的花,衬着新绿的叶,花叶扶苏,缠绕在青翠孱(chán)弱的菟丝藤花架上,迎着暮冬初春的朝阳,随风轻颤,暗香疏影。 瑞雪兆丰年,自开年一直下个没停的冬雪终于缓了,晴空初霁(jì),阳光懒懒散散的撒满了院子,虽然放晴,但天气多少还是有些冷,我抱着手炉,正看到《邶(註:邶读bèi,古国名,在今河南汤阳南)风击鼓》这一篇: “ 击鼓其镗(tāng),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cáo),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chong)。 爰(yuán)居爰(yuán)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jiē)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阿弟,弟妹,几日没来,这院子里的花儿倒是开的越来越娇艷了,昨儿个灯火爆,阿姐就想,看来弟弟弟妹的好事将近了呢,我这不急着赶来看看了。”人未到,一个温婉好听的声音已先自花架后不远处的月牙门那边传来,还隔着一些距离,便已知来人是魏无忌的阿姐无忧公主——平原君夫人魏氏。 我心里本来就有鬼,闻言这一句,红着脸,嗔怒的瞪了魏无忌一眼,魏无忌放下竹简,悠悠起身,将魏氏迎进院子,唇畔吟吟浅笑:“阿姐又开弟弟的玩笑了。”和风丽日之下,只见他眉眼如画,神情专注的望着我,柔情似水。 他刚才起身时一定看到我手里的竹简了,肯定猜到了我心里在想什么,心中半是暖,又半是羞怯,他倒好,乐的听了个好听话,自然心情愉悦,却每次平白害得我脸红耳赤,真是可恶! 我放下竹简和手炉,起身,恭敬的对一仪容温婉华美,气质优雅,步履从容走来的中年妇人行了一礼,可见其年轻时是何等的芳华绝代,只能惆怅嘆一声,岁月催人老。 魏氏走过来,眉眼含笑的扶起我,拍拍我的手,嗔怪道:“自家人无须这般客气。” 魏无忌唇角含了丝浅淡的笑:“阿姐说的是。” 我嗔了他一眼,这人脸皮近日越来越厚了。 魏氏握着我的手,笑跟魏无忌说:“我和弟妹要说些我们女儿家的体己话,阿弟知道的。” “好。”魏无忌执了竹简,进了屋内。 魏氏看着魏无忌进了屋,回过头,敛了笑意,看着我说:“我这番话可能说的不太好听,姑娘权当是妇人之见,不要放在心上。” 我微微颔下了首:“夫人请讲。” 魏氏语重心长的看着我说:“我听外面那些人说,无忌还在军中时,带了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进了军营如何,传的很是难听,我这个当阿姐的听了,心里何尝好过,我听夫君说姑娘是凰女,但不知怎么,夫君言语中谈起姑娘时好像对姑娘成见颇深,我跟姑娘相交多次,自然知道姑娘的为人,姑娘身世不凡,我家无忌也不错,我看的出来无忌对姑娘是真的上心,他看姑娘时,眼睛温柔的都可以淌出水来,姑娘若对无忌有意,我便促成这桩婚事,你们两情相悦,也了却我一桩心病,姑娘真的嫁给了无忌,有名有实,外面那些人也就没有舌根可以嚼了,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算一下,无忌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姑娘今年也有十八了吧?是个如花似玉,许个好人家的年纪,姑娘,你若听得进我的话,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缘分,这女人哪,跟男人不同,女人的漂亮就那么几年,一旦过了花期,就是开败了的花,姑娘还年轻,趁年华正好时,给无忌生个孩子吧……我是过来人,也曾年少轻狂过,但这就是,现实。”
第34页 寒暄半晌,魏氏和魏无忌叮嘱了几日后去王宫赴宴的事,便起身告辞了。 魏无忌送魏氏出去,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喟(kuì)嘆了一声,心中思绪百转千回,别人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我们却怎么也看不明白,或许不是不明白,而是揣(c花i)着明白装糊涂,你不说破,我不说破,谁也不去说破,带着天真笑容,扮猪吃老虎,扮着扮着,扮的久了,便真的糊涂了。 或许我和魏无忌害怕的,是彼此一旦说破,便回不到之前了,因为我们之间还隔着一个难以释然的心结——魏圉(yu)。 不说破有不说破的好处,至少我觉得,如今这样,也挺好。 佛说,说不得,说不得。多说是错,说多是劫。 一切,缘法、顺其自然。 摇摇头,自嘲一笑,我什么时候也开始庸人自扰起来了,所谓三千烦恼丝,便是自“情”一字而始罢。 很快便到了宫宴那日。 已是夜旬,我有些睡意绵绵,从宴上偷偷的熘出来,一个人在巷陌里漫无目的地四处转着,醒醒瞌睡,乐官们的唱鼓声遥遥从那金碧辉煌的三千屋宇处传来,我听得有些惝(chǎng)恍,有些落寞。 夜风灌进了衣领子,脖子有些冷,瞌睡瞬间被吹醒了不少,想起自己逛的已经有些远了,转身准备寻着巷陌两旁石灯笼里有些幽暗的烛光摸索着回去,无意瞥到前方有一矮一胖的两个身影正朝我这边走来,好像是从宴会上出来的,两人正在暗背处喋喋的道着他人八卦,我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怎么是好,见他们聊的兴致盎然,我也不好打扰他们的谈兴,便往一旁的石灯笼后的阴影处挪了挪。 那两人径直从我身旁走过去,也愣是没发现石灯笼后还隐了个人。 那个矮的身影说:“不知贤兄可否看见席上和公子无忌坐在一起的那位美人?” 我靠着石灯笼想,坐在魏无忌旁边的,莫不过就是我?竖着耳朵,继续听下去。 胖的身影说:“贤弟可知那位美人是凰女,早已名花有主,不是你我等可妄谈之资。” 矮的那个顿了会儿,神秘兮兮的道:“贤兄难道没有听平原君说,‘不过一介狐媚惑主的妖女而已’?” 胖的那个老神在在的那个说:“那也只有平原君敢这么说了,有公子无忌在我们赵国,平原君怕是无用武之地啊。” 矮的那个说:“贤兄是说,平原君那是妒……” 胖的那个说:“嘘!贤弟还是把这话烂在肚子里为好。” “……” 两人扯了半天,又扯到了赵王办这场宫宴其实是为蔺(lìn)相如送行,听闻前些年赵国给秦国进贡了赵国的珍宝——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意在永结秦赵之好,但后来两国战事起,赵国吃了秦国这么大的亏,好不容易扳回一成,这示好也没必要示了,干脆撕破脸皮,破罐破摔,差蔺相如出使秦国,把和氏璧接回赵国。 两人已经走远,但隐隐听到什么使秦的车队明日就会出发什么的……我从石灯笼后走出来,心里忽然难过起来,我从未想到过魏无忌在赵国的处境会这么艰难……平原君,我想起那个男子阴郁的脸,心中愤懑(mèn),世人皆说,平原君乃“浊世之翩翩佳公子也”,礼贤下士,待人豪举。 如今看来,平原君豪举是真,但“贤能”两字,却委实不敢恭维,否则也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小妾,而寒了食客的心。 魏无忌…… 我顿下脚步,遥遥望着那三千金碧、歌舞昇平处。 或许,我离开……对他才是最好的吧。 ☆、良弓轻马意逍遥 我在殿外逮到一个从宴会的宫殿里悄悄熘出来的小内侍,想用一小袋银子买通他。 小内侍刚开始有些为难,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把手腕上的镯子摘下来给他,终是抵不过钱财的诱惑,小内侍喜笑颜开的接过钱袋和镯子,偷偷告诉了我校场的位置。 我摸寻着到了校场,趁着夜黑风高,没什么人注意,熘到一辆明日就要使秦的马车后,打开了隐在车厢后正好可以藏进一个人的暗阁木板,我轻手轻脚的躲了进去…… 日光从车板的fèng隙里透进来,睡意惺忪的我是被校场上那振奋人心的声音给吵醒的,在暗格子里躲了一夜,全身都痛,脚已经木了,尤其是脖子,好像有些落枕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校场上的声音安静了下来,我在心里想着赵王陛下应该给那位蔺大人践完行了,我一夜没有回去,也不知魏无忌是不是在到处找我了……正想着,我藏身的这辆马车的车轱辘动了一下,因为我藏在这个暗格里面,空间本来就小的可怜,我还在发怔,一个颠簸,差点撞着了脑袋,我赶紧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侧躺在暗格里,微微屈直双腿,抵着脚边的木板。 我躲在暗格里听到在驾车的随从很是疑惑的说:“马车后面怎么变得有些重?” 我在心里腹诽道,多了一个人,能不重吗? 坐在马车里的人大概身份很尊贵的样子,那个声音温和的像暖风,很好听,他沉吟半晌,道:“嗯,难道是我最近重了?” 我捂着嘴,差点就笑喷了,这人倒是挺有趣。 那个驾车的随从估计在用袖子擦额上的冷汗,却故作镇定的说:“公子,您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说着,还哈哈干笑了两声。 马车出了宫门,路面没有那么平坦好走,估计是在古道上,颠簸的我有些难受,唯一庆幸的是,暗格开了一道小小的fèng可以让我透气,不然我得憋死在里面,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这也是你自己作的! 我心里其实是有些后悔的,可一想到魏无忌在赵国的处境……我就在心里打消了这个想法,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再说天下那么大,我都还没有去看过,这个时候,已在半路上,后悔也已经迟了。 我是这么想的,等马车在驿站停下来休整的时候,我便趁没人注意时出来,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天高任鸟飞……正在心里想着我的宏大梦想,鼻子突然有些痒,然后我打了个特别响亮的喷嚏。 “阿嚏——”我抬手揉了揉鼻子,脱口便道:“哎呀,我的娘呀,谁在想我?”话一出口,我心道,完了完了,死——定——了! 不出我所料,车轱辘果然打了个急转停了下来,我感觉到外面有好多脚步声、衣影子一晃一晃的正在向我这边走过来,我微微坐直了身子,深吸了口气,不管等下打开车板后迎接我的是什么,哪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咬牙,心一横,一鼓作气,横冲直撞出去! 脚步声在隔了一板之遥的我对面站定,木板慢慢地被掀开,我正准备沖,木板猛的被人用力一把掀开,一把明晃晃的白刃架在了我脖子上,我僵硬的顿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第35页 “你是?”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的样子。 我一愣,那些拿着刀剑对着我的人也一愣,只见一个有着一双微微上挑的极美凤目、玉面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他的声音很熟悉,是那个在马车里跟随从调侃自己的男子,他对左右说:“你们都退下吧,这位姑娘是我的故友。” “诺。”他的属下们虽然有些诧异的面面相觑了一番,但还是照做了,收了刀剑,恭敬退下了。 他勾唇一笑,朝我伸出手,声音有些戏嚯:“躲在暗格里有些不好受吧,还不出来。” 他都说我是他的故友了,虽然我不认识他,但他方才救了我,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我伸出手,搭在他的手心,他握着我的手,把我扶了出来。 马车上,我对他抱了一拳:“多谢公子救命大恩。” 他笑说:“大恩不言谢,姑娘不认得我,我却是认得姑娘的,巧的是,在下曾与姑娘在宫宴上有过几面之缘。” 我惊讶的问:“公子贵姓?” 他说:“蔺(lìn)。” 蔺?赵国姓蔺的,大概就只有……蔺相如!我愣是惊愕了半天没缓过神来,在心里懊恼道,躲在马车后面时听他的随从唤他公子,我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呢? 他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笑中戏嚯道:“在下确实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但姑娘也不需要听到在下的姓氏后一直盯着在下犯花痴啊。” 这人确定是……素来以刚正不阿、敢于谏言而名闻天下的赵国相卿蔺相如吗?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着调呢? 我很少听魏无忌称赞过一个人,称赞的唯有两人而已,一个是面前之人,还有一个便是秦国的白起,记得来到赵国后,有一次,魏无忌从宫里赴宴回来,跟我感慨道,说这个蔺相如是个奇才,所以我对此人颇了解一二,但也只是一二。 蔺相如右手撑着腮,饶有兴味的看着我说:“如果在下记得没错,姑娘好像是信陵君公子无忌的夫人,在下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信陵君夫人怎么躲到在下的马车里来了,难道是思慕在下,听说在下要去秦国,所以想跟在下……”顿了顿,许是觉得‘私奔’两字太直白,想了想,很是含蓄的笑道:“远走高飞?”然后又摇头嘆道:“人心易变啊。” 我看着面前这位奇才,抽了抽嘴角,心道,嗯,确实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奇葩之才,我双手一摊,苦恼嘆道:“我也不想的啊,谁让我好巧不巧的躲在了蔺大公子专坐的马车里呢,看来我的眼光还真的不是一般的……独到。” 马车外传来“噗嗤——”一声,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位驾车的随从小侍。 他神情颇有些为难的看着我道:“姑娘的心意,在下心领,可在下家中已有娇妻……”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人已经被惊的从座位上栽了下去,我真心想说,蔺大公子你真的想多了,我对蔺大公子你真的没那啥意思啊,经他这么一番打趣,饶是一向自持脸皮有些厚的本女侠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打哈哈说:“哈哈,蔺公子还真是喜欢开玩笑呢。” 有蔺大公子在,一路上欢欢笑笑的,倒也不寂寞。 我只跟他们说我去秦国,别的没有多说,蔺大公子也没多问,我倒是极喜欢他这点,心里对他更多了份感激。 十几日后,赵国使臣的马车终于到了秦国的国都咸阳城,我与蔺大公子在城门口告别。 临别时蔺大公子出手极其阔绰的随手赠了我一袋银子,可我却捧着这袋银子看着远去的马车发起了愁,虽然蔺大公子送我银子我很高兴,但是每个国家的度量衡不同啊,赵国的钱币在秦国…… 蔺大公子,你个坑货!难怪送我银子时嬉皮笑脸的,原来是乐的看我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出丑呢。 罢、罢、罢,有总比没有好!我收了银子,在集市上逛了起来,身旁路过的秦人们都会回头看我一眼,许是因为看到个从中原来的魏国人,所以觉得有些稀奇吧。 从当铺里走出来,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经过我三寸不烂之舌后的一番软磨硬泡,当铺的掌柜最终还是将赵国的钱币给我换了秦国的钱币,我摸了摸怀里的钱袋,揣着这笔“意外之财”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前面有很多人挤在一起看着天边突然出现的异象,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热闹非凡,颇有万人空巷之势。 我站在一个高台上,手掩在额头上搭了个小篷,眯着眼睛看向天边,天边有两个太阳,以至于今天的阳光特别的炽热和刺眼。 天边的白虹和紫霞看起来有些风谲云诡,像是在两相较量一般,双日相贯,十几年或几十年才会出现一次的天象,我今日竟然能有幸得以一见,也算不枉此生了,听闻这个天象一旦出现在哪个国家的上空,非吉即凶,也有战事将起之兆,心里隐隐有些沉重和担忧,也不知这次的徵兆是凶是吉。 白虹贯日这个天象一直持续到晌午时分,方悠悠隐去,人群这才慢慢散开。 我抛着手里的瓜子,品鑑着铺子上稀奇古怪的物什、闻着散发着香味的异国小吃,听着异国他乡的吆喝喧闹声,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在跟着我,我接住装着瓜子的油纸包,顿下脚步,迅速的扭头去看,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察觉我正在看他们,他们连忙装作若无其事的侧了身子,将铺子上的物什拿在手里把玩…… 我回过身,提起脚丫子就跑,跟在我后面的那几个人也跑了起来,我左躲右闪的钻进了人群里,跑着跑着,突然撞在了一个人怀里,眼看那几个人离我越来越近,我连忙对被我撞到的这个人说了声:“不好意思”,提起脚丫子又要跑,目光无意瞟到这个人腰间还别了把佩剑,想来是个武功还不错的人,我急中生智,不着痕迹的挪回去,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他,顺手很不厚道的把手心里的油抹在他身上,很是豪慡千云的道:“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啊!” 人群中有人指指点点的说:“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女孩子都开放到在大街上就和男人搂搂抱抱的……” 被我抱住的这位仁兄倒是没什么反应,他的随从却沉不住气了,一脸不快的扯着我的衣领子想把我拖开,语气极不耐烦的道:“你再不放开我家公子我可对你不客气了,你也不看看我家公子是谁,岂能容你这般动手动脚!” 我抱着就是不撒手,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赖皮道:“大哥,你不能这么狠心不要我啊,我可是你亲妹子啊……”要不是现在两手没空,我很想剁了那只扯着我衣领子的手,因为他的手拽到了我的头发,拽的我头皮疼的一阵发紧。 围观的人们都很惊诧的看着我们“一个死抱着不撒手,一个愣着没啥反应,还有一个一脸不耐烦的护主心切”的诡异一幕,被我抱着的这位仁兄却没有生气,反而斥了他的随从一句:“阿风,谁叫你胆敢对小姐这般无礼的?”
第36页 我有些惊讶,这个人为什么会帮我?围观看好戏的人们看到我们原来是在上演“兄妹”情深,都一脸自觉没趣的自觉离开了。 扯着我衣领子叫阿风的随从一脸茫然:“公子……诺。”最后还是松了那只扯着我衣领子的手。 因为我抱着这位仁兄,看不到后面的情况,被我抱着的仁兄很是义气的在我耳边说:“跟着姑娘的那几个人已经走了,姑娘可以放开我了。” 闻言,我一把松开了他,笑嘻嘻的对他抱拳道:“多谢公子。” 只见这位被我情急之下胡抱住却很仗义的救了我一命的仁兄,眸子深邃而冰冷,硬朗的脸稜角分明,神情浅淡,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说:“萍水相逢,路见不平,就此与姑娘在此别过。” 与那位仁兄道别后,我继续抛着手里的瓜子,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疑惑,那几个人为什么会跟着我?我突然想起来我从当铺出来后,一直感觉有人在盯着我,难道是在当铺时看到我把钱袋收到怀里,动了歪心思,想着跟着我走到偏僻的地方,然后抢劫,没想到却被我发现,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接住瓜子,心道,只有这个想法解释得通了。 百无聊赖的在街上逛了一会,正打算找个客栈落脚,吃点东西填填辘辘飢肠,刚走到一个客栈门口,正准备进去,迎面而来的一个乞儿模样、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与我撞在了一起,我被他撞的一个趔趄,跌在了地上,客栈的伙计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来,看到我摔在地上,连忙扶起我,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我向他道了声谢,摇头说:“没事。” 那个和我撞在一起的少年被在他身后追赶的几个大汉一把揪住,拽到旁边的一株并不怎么粗壮的棘(jí)树下,那几个汉子狠踹了那个少年几脚,对躺在地上的少年一阵拳打脚踢,嘴里还不停骂着:“小杂种!” 那个少年蜷缩在地上,任那些人的拳脚如何招呼在他身上,他硬是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 我有些看不下去,正要冲上前,刚才扶了我一把的客栈伙计拦住我,好心又一脸有所顾忌的跟我说:“姑娘,你是外地人,还是不要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好,那些人可是这里出了名的恶霸,我们这些小百姓可得罪不起他们,那个被打的小兔崽子经常在我们这里偷东西吃,小兔崽子,活该被打。”说着,还对着那边呸了声。 我道:“这位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管那个孩子他做错了什么,他至少还有悔改的机会,可那些人以多欺寡就是不对,如果你遇到一个与自己小时候境遇特别相似的孩子,你大概就会懂得那种痛苦……视而不见,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冲到那些人面前,冷笑道:“你们以强凌弱,难道这大秦的天下就没有王法了吗?” 伙计一脸痛苦的在后面念叨:“哎呦,我的小姑奶奶……” 那几个人听到我的声音,停下手脚上的动作,转过身来看我,其中一个一脸凶相的道:“从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没看大爷正在教训这个小杂种,一边去!” 我冷嗤一声,道:“在你们眼里,何为高贵?何为卑贱?” “臭丫头,跟大爷讲道理,大爷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那几个人正要向我冲过来,我正准备撒开脚丫子就跑,我惹了他们,又打不赢这几个三粗五壮的大老爷们,还是先跑为妙,我是这么想的,我把这几个人引开,希望那个小子能机灵点,不要辜负我一番周折。 说是迟那时快,不知从哪突然掠过一把剑风特别凌厉的长剑,从那几个人面前擦过,钉在了一旁的树上,一个平淡如水的声音在身后说:“还不走就拿你们给我的青铸剑祭剑,正好它许久没有嗜血,怕是渴的狠了。” 那几个人看到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人,被吓得脸色发白,跌跌撞撞的逃走了。 我看向身后,那位在大街上与我萍水相逢有过一面之缘的仁兄站在我的不远处,神色淡然的看着我,站在他身旁的那位随从阿风双手抱拳环胸,看着我道:“你这姑娘忒有意思了,怎么尽找麻烦上身?” 我无奈的道:“麻烦要找我,我也没办法。” 刚顾着说话了,我正准备蹲下去看地上那位少年的伤势,他已经自己站了起来,我问他:“你可还好?” 他抬起头看着我,脸上的笑有几分冷意,有几分不屑,有几分年少轻狂的叛逆,还有几分邪魅:“放心,还死不了。” 我看着他的眸子,愣住了,这个孩子……他竟然是异色瞳!他不仅有只黑褐色的眼瞳,还有一只紫色的眼瞳,配着他那张胡汉难辩的脸,说不出的好看又诡谲(jué),难怪刚才那几个人会喊他小杂种。 那位仁兄走过来,手法娴熟的拔下了他钉在树上的剑,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看着少年说:“没用的男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就註定要被人踩在脚下。” 那少年的腿好像本来就有伤,他却一脸不在意的拖着瘸腿走了几步,回头,有些鬼魅的笑了一声:“奉劝你们还是早点离开这里。” 那位仁兄依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说:“不劳费心。” 我看着他说:“好巧,又遇到了。” 他说:“……” 我们站在原地没动,看那少年走了老远,客栈的伙计跑过来说:“这位姑娘,两位公子,你们住店还是吃饭?” 我说:“吃饭。”又说:“那两个人……”想了想,还是道:“一起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他们两人今日已经帮了我两次,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可是下一刻,我突然有些后悔了。 这两个人并未推辞,待我话音刚落,就很不见外且很不客气的转身进了客栈,我默默的站在原地看了会他们的身影,我怎么感觉我好像被莫名坑了一把,还是被自己坑的。 三个人住在一桌,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极其诡异的安静。 我咬了会筷子,看着坐在我对面的人道:“呃……这位大侠,请问尊姓大名?” 他极其惜字如金的说:“复姓公孙,单名起。” 我笑道:“我姓白,在家排行第七,单名一个七字。” 坐在一旁的阿风有些惊愕的看着我,我问他:“怎么了?” 阿风连忙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巧,好巧。” 好巧?难道是因为白七的七跟公孙起的起念起来很像,我心道,那也确实挺巧的。 我们一行三人刚出客栈,便见几个官兵向我们这边走来,颇有几分来者不善的气势,路过的几个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朝我们这边看来,在店里吃饭的客人探头探脑的也朝我们这边看来,领头的那个官兵问道:“听说就是你们三个私自放跑了那个不人不鬼的小杂种,还在大街上枉顾大秦法纪恶意伤人?”
第37页 听到这番话,我只觉得好笑,有些明白那个少年为什么会说那句“奉劝你们还是早点离开这里”了,我冷笑一声说:“《小雅·北山》中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像你们如此好坏不分,也会谈大秦法纪如何?我今日可真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今日所见,着实让小女子我大开眼界呢。” 那个官兵头领怒指着我道:“你一个从外地来的臭丫头,凭什么在大秦的地盘上大放厥词?你信不信爷让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舌头是怎么被割掉的?”说着,左看右看,仔细端详我一会,道:“爷我向来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要是不想被爷把你这小丫头这张如花似玉的漂亮脸蛋给划花了,就给爷一边去!别在这儿碍着爷教训这个小杂种!” 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的公孙起突然道:“她的头发少一根,怕你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那几个外强中干的官兵被他的气势唬了一跳,那个官兵头领颤着声音道:“你……是谁?” 我有些惊讶的扭头看着他,只见阿风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了一块像是令牌的东西,眼神有些像是询问公孙起的意见,公孙起微颔了下首,阿风拿着令牌大步流星的走到那几个人面前,把令牌举到那几人面前,趾高气扬的大放厥词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上面的字!” 那几个人看到令牌后,吓得脸色苍白,扑通一声就在公孙起面前跪下了,一脸诚惶诚恐:“在下不知道是大……公子,还请公子恕罪。”说着,又拖着跪下的腿转至我这边,不停磕头道:“小的狗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夫人……” 我有些尴尬的看着公孙起,公孙起面无表情的说:“妹妹。” 我心道,这人可真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一把好手,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可远在千八百里的魏国都城大梁呢,本着我在大街上喊了他两声大哥的缘分,他一点也不见外的把我当他亲妹子了,啧,这犊护的,比我亲哥还上道,让我很是感动,很是欣慰,很是欢喜。 跪在地上的那几个人连忙改口道:“小的狗眼不识泰山,刚刚有所冒犯大小姐,还请大小姐大人不计小人过,公子、大小姐饶了小的们一条狗命……” 公孙起对我说:“你做主。” 我懒得再看他们这幅模样了,抬手挥道:“你们可以滚犊子了,但是有一点,不可以再找那个孩子的麻烦。” “诺、诺、诺……”三声诺后,然后比来时,更迅速的滚犊子了。 城郊的树林里,我坐在马车上,撑着腮,目不转睛的盯了公孙起半天,他终于开口问:“你想从我身上盯出什么?” 我道:“你其实不姓公孙吧?”我敢肯定,这个人的身份绝不一般。 他说:“那你呢?” 这人说话倒也痛快,我撑着腮,笑道:“我确实姓白,在家排行第七,魏国人,相信你也不会介意我告诉你的其实是我顺口胡绉的名字,但绉的很是巧合,很是诚恳。” 他说:“我说我叫公孙起,我没有骗你,我母亲的姓氏是公孙,但我真正的名字叫白起。”末了,又补充了三个字:“秦国人。” 这个名字,曾听魏无忌跟我提起过一次,但没有提及太多,白起,年纪轻轻,便功勋卓着、位列秦相,秦王亲封的大良造、武安君,曾在伊厥之战中大败魏国,令魏国自此一蹶不振,再无法以一国之力抵抗秦国。 秦魏两国敌对多年,我从未想到过,我会这么坦然的和他坐在这里,谈笑风生。 我道:“公子两次仗义出手相救,我本不该再多问什么,但我还是想问公子,公子一定有所察觉到我的身份,并非偶然吧?”魏无忌曾和我提起过的两个人,我此生有幸竟然都能得以一见,我想我上辈子一定烧了高香、拜了佛祖,老天才会这么眷顾我。 白起淡淡道:“你见过一个人后,我自会告诉你。”然后唤了声车厢外的阿风:“阿风。” “诺。”阿风吹了声口哨道:“把人带过来!” 很快,便有一个黑衣人带着一个人骑马飞奔过来,马上的黑衣人将那个人从马上丢在了我们马车前的地上,那个人被摔的痛苦的叫了一声,一看到坐在马车里看着他的白起和我,吓得跪在了地上,白起颔首盯着他道:“是谁指使你们跟在这位姑娘后面的?不说实话,你和你的那些同伴应该知道后果。” 他有些颤颤缩缩的跪在地上道:“公子,饶命啊,饶命啊……小的全招,这就招,小的没人指使,小的在城中的一家当铺前无意看到这位姑娘右手手腕上有一个很漂亮的胎记,像是……凤凰,就想这位姑娘一定身份不凡,一时鬼迷心窍,就、就……公子,姑娘,小的真的句句属实啊,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噼……” 我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这一茬,心中疑惑道,这个人说的话可信么?看他一身粗布衣裳,一个平民小老百姓竟然会识得只有古书里才会记载的上古神鸟?该说他学识渊博吗?再说,我手上什么时候有了只凤凰?我怎么不知道? 我拽起右手的袖子,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真的多了块红色的,像是凤凰浴火涅槃般的胎记,我不可置信的盯着手腕,我记得之前,明明没有的!难道是跟今日的天象有什么联繫吗? 脑袋里突然冒出了魏后青鸾曾跟我说过的那句:“既然天命认定了你是凰女,自然是有与他人不同寻常之处。” 难道真如魏后青鸾所说,天命选定了我是凰女,难道这个像凤凰一样突然莫名其妙出现的胎记就是与他人不同寻常之处吗? 前尘往事,如隔世之尘,凰女涅槃,乱世重生……确然,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我想完这些时,听到白起已对地上的那人淡淡的道:“你走吧。” 那人千恩万谢一番,从地上站起来,走了几步,忽然很是身手敏捷地转过了身,只见前一刻还颤缩如鼠的人这一刻目露凶光,袖子里掷出的飞镖在空中打着旋,飞快的直向我的命门而来,我一时还来不及反应,千钧一发之际,白起依旧面无表情地将我挡在了他身后,袖袍一抬,缓了飞镖向他飞来的劲道,在马车里有些狭窄的地方,他已一气呵成的抽出腰间的青铸剑,飞镖旋着剑不停打着转,那人见刺杀失手,情形不妙,转身就慌忙而逃,十几步开外的树林里闪过几道影子,其实他已无处可逃,等他跑了几步,白起不急不躁的握着手中的青铸剑挽了个剑花,旋在青铸剑上的飞镖像离弦之矢般,又快又准又狠的直直向那人背上的命门飞去,那人轰然倒在落了一地的枯叶上,尘埃落定。 我撑着马车壁,在他身后看的一阵心惊肉跳,眼前这个人……真的太恐怖了,如果非要用什么形容他的话,白起就是幽冥司里摄人魂魄不眨眼的黑白罗煞,不过,眼前这人是……杀人不眨眼,杀了人后,还能若无其事的从怀里抽出帕子擦拭手中的青铸剑。
第38页 坐在马车外双手环胸,一脸悠闲,看的兴致盎然的阿风扭头看到我脸色惨白,悠悠说了六个字:“真是不懂欣赏。” 我听的一阵毛骨悚然,那我是得要多会欣赏,才会觉得杀人是种乐趣啊? 那个人的遗体很快便被从树林里出现的黑衣人给拖走了,我靠在马车壁上,后知后觉的我已经出体的三魂七魄这才回归原位,我捂着终于不再砰砰乱跳的心口,木着半边身子,扭头问白起:“你想告诉我什么?” 白起极其风淡云轻的将青铸剑收回剑鞘,风淡云轻的一点也不像自己不久前才杀了一个人,而他杀人还是因为救我,白起回头对我道:“齐国的孟尝君不久前特遣密探送来了一封密信给大王,信中提起,天命凰女星的星迹有偏移西南方向的迹象,说是凰女将会在不久后来到秦国,天意在秦,希望大王务必要将凰女留在秦国,凰女在秦,秦国必能‘荡平四海,六国合一’,大王将信将疑,恰好今日赵国使臣的车马到了王宫,便令我出宫来寻星迹的迹象,看看凰女还有多久来秦国,我觉得其中原由有些古怪,便遵君令出宫,出宫后看到天边出现了双日相贯的天象,没过多久便在城中遇到了你,并看到那几个人跟在你身后,我当时想他们大抵是孟尝君安插在秦国的细作。”这是我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连气都不带喘,真心佩服他。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桩旧事,说是很久,却似曾几何时,犹记得那晚在净心池旁,孟尝君那别有深意的一眼,记忆犹新,还有他对魏无忌那别有深意的一句:“我们这个魏王陛下可真是有意思,不爱江山,偏偏爱美人,还是个多情种。” 如果把以前沉香阁进刺客的那次和孟尝君联繫在一起,那一切就都说的通了,那时候,我还误会是魏圉…… 今日白蒺藜,已非昨日白蒺藜,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孟尝君,上次加上今次,我们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这样想着,话已不自觉的出口:“你觉得孟尝君是个怎样的人?” 白起沉吟半晌,方道:“贤才具备,却好为阴谋,心胸狭隘。听闻孟尝君被流放秦国回齐国时,经赵返齐,有一赵人听闻孟尝君贤能,便前去想一见孟尝君之贤,没想到那赵人见到孟尝君后,却笑孟尝君身材矮小,孟尝君大怒,便杀了那赵人。” 我道:“那公子想知道世人是如何评价公子的吗?” 他说:“自然。” 我瞄了两眼他面无表情的脸,却有些摸不准我说完后他会不会丢一把刀过来,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退,才悠悠道:“沉默少言,阴沉寡郁。” 没想到他唇角一抿,竟然轻轻笑了起来,我被他的笑声笑的心里发憷,连忙道:“诚然,这只是世人对公子的误解,诚然,寡言少语是真,诚然,阴沉寡郁却不可信,今日得见公子,公子侠肝义胆,令人好生钦佩,好生钦佩。” 白起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饶有一种“想把我捏死”的兴致,我心中更憷,这人不是真的想把我捏死吧?我又赶忙说:“有一个人,他曾经跟我说过,你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白起像是真的被我的这句话勾起了点兴致,问道:“那个人是谁?” 我道:“信陵君魏无忌。”我趴在摆在车厢中间的小木桌上,双手撑着腮,问他:“不过我很好奇,用钱就能轻松解决的事,你却为什么宁愿向那些人袒露自己的身份,也要保护我?其实那些人来找我们的麻烦,无非就是要钱,我看你和阿风身手都不错,再不济,直接跟他们简单粗暴的打一架了事,也显现了你的身手不凡。” 白起微一沉吟,道:“我一向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既然摊明自己的身份,可以解决不少麻烦,何乐而不为?也省了力气。我救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天命凰女,而是觉得你是个值得相交的人。”然后还不忘十分诚恳的补充一句:“今日出来的急,恰好没带银子在身上。” 听他说完那后半句,我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左手一时没撑住下巴,手一滑,差点就栽了下去,我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捧着腹,笑的乐不可支。 心中本来对他明知道那个人是杀手还把他弄到我面前来,让我平白受了场惊吓有些气,但被他一本正经得不能再一本正经的神情一逗,心中的气瞬时烟消云散了,还有他那句“我救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天命凰女,而是觉得你是个值得相交的人”,让我很开心——因为,他把我当朋友。 我觉得这个人其实也不像表面那么冷酷无情,其实还蛮可爱的。 ☆、式微式微胡不归 一行三人悠悠载着马车在城郊的树林里转了几天,马车正停在临溪的一片树林里休整,那只跟着我们的马车飞了大半天的白鸽在树林里逡巡一会儿,落在了正靠着身后的车厢、坐在马车板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的阿风旁边。 彼时,我正坐在一汪清澈的溪水边,将手里的石子往水面扔去,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我微侧了身去看身后,白起握着手里的鸽子,踱着步走到了我身边,抬手一扬,鸽子展翅朝天边飞去,他捏着不久前从鸽子腿上取下的布条,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据宫中的密探传来的消息,信陵君魏无忌已经到咸阳城了。” 我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白起说,魏无忌他来咸阳城了。 马车行在回城的路上,我在心里憷(chù)憷的想着等下进宫见到魏无忌时会是番怎样的情景……越想,心里越憷,只得想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比如,白起为什么宁愿在郊野餐风露宿好几天,也不愿待在金碧辉煌的王宫里享受莺歌燕舞? 这么一想,还真的被我给想通了,赵国的使臣来到了咸阳城,而白起在长平之役中大败了赵国,还坑杀了赵国的兵士,赵国使臣见到白起,难免会对白起有气,白起留在王宫里,撞到赵国使臣那是无可避免的,而那个赵国使臣不是别人,正是刚正不阿、更是大胆毒舌到连一国之君都敢骂的蔺大公子,难保白起到时候忍受不了蔺大公子的聒躁,会不会一时冲动把蔺大公子给……不难想像,到时候将会是一场怎样的“恶战”。 白起和蔺大公子真的打起来,又想想蔺大公子一介文弱书生……说实话,我还是担忧蔺大公子多些。 我恰好此时随着赵国使臣的车马来到了秦国,秦王便寻了个缘由让白起出宫,这样就避免了赵国使臣和白起的碰面,不得不说,这秦王考虑事情还真是周详。 可百密总会有一疏时,如今这番情况,白起也免不了不得不与赵国使臣碰面了。 我们的马车一进城,便有人来通禀白起,秦王设宴给赵国使臣送行,邀白起入宫赴宴。 魏无忌已经来到秦国,而白起自然是要将我一起带到宫里向秦王交差的,在宫里碰到魏无忌亦是难免的,我十分痛苦的在心里默默祈求,希望我和白起能够自求多福,化险为夷。
第39页 连着御花园的廊坊一处还算僻静的亭子里,魏无忌和白起两两玉立,对视半晌,两两无言。 我拽着白起的袖子,躲在他身后,露了半个脑袋从他肩膀处看着对面的魏无忌,魏无忌看似与白起对视,其实余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这也是为什么两人半晌没甚言谈的原因。 我被魏无忌的目光盯得实在是心虚的不敢去直视他,在心里哀嚎,天吶,两个冰坨子见面,分外让人心里瘆的慌,真的好煎熬啊。 在我备受煎熬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白起很是义气的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不知信陵君千里迢迢从赵国来到大秦,有何贵干?” 魏无忌轻轻一笑,目光从而光明正大的转至我脸上,我被他这一笑,心头吓得徒然一跳,魏无忌看着我,像是很满意我的反应,移回目光,阴阳怪气、似笑非笑的颔首对白起道:“我家夫人负气出走,特地来寻。” “……”我被他这句话给雷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这个魏无忌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还有,谁是你家夫人?两月余没见,这个人的脸皮倒是见厚了不少。 魏无忌瞥了我一眼,非常满意我的反应,继续雷死人不偿命道:“我家夫人这段时间有劳白公子照顾,在此谢过了。” 站在我面前的白起一时没忍住,身子微微的抖了一抖,他这幅模样让我没忍住,我捂着嘴偷偷的笑,白起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故作镇定的侧了身,一手揽过我,我正奇怪他要做什么,他煞有介事地像烫手山芋一样,把我往魏无忌怀里一推,面无表情道:“不用客气,在下这就把夫人物归原主。”那一副‘受不了你们两个’的嫌弃眼神尽露无疑。 我被白起推的一个趔趄,步子踉跄的直朝魏无忌怀里扑,魏无忌倒是稳稳的一把扶住我将我箍在了他怀里,我看着魏无忌,笑的特别灿烂:“好久不见。”然则、却在心里咬牙切齿的把白起这个临阵倒戈的“叛徒”恶狠狠地招呼了一遍。 魏无忌看着我打量一番,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说:“两月余没见,小七你倒是找了个不错的靠山。” 他不说还好,他一提起我就生气,狠狠地扭头瞪了身后的那个很不靠谱的靠山一眼,然后回过头盯着魏无忌看了会儿,眸子促狭一眯,使劲儿的挣出自己被箍住的手,他倒也没跟我过不去,微微松了箍在我腰上的那只手的力道,我抬手揩住他的脸皮,笑眯眯道:“两月余没见,夫君的脸皮倒是见厚不少嘛。”谁叫你先肉麻我的,我噁心死你,顺带把身后那个也噁心一把。 魏无忌一怔,然后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笑了起来,站在我后面的白起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道:“你们两个真的是够了!”双手负背,转身向廊坊的方向走去,悠悠留下一句:“我王久慕信陵君贤名,信陵君不远千里而来,我王定会尽东道主之宜盛情款待信陵君。” 魏无忌微微一笑,松开挽着我腰的手,对我说:“走吧。” 见我一路上一句话不说,还在暗暗生闷气,魏无忌看了眼走在前面的白起,问道:“你是在生我的气?还是生白起的气?” 我郁闷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大概在气我自己罢。” 他问:“为什么生自己的气?” 我道:“气我我明明都已经离开赵国了,还被你找到了。” 魏无忌略一沉吟,停下脚步,回道:“你离开赵国后,我到处找你都没找到,我想你是因为我那段时间太忙冷落了你,所以你才负气出走,半月后,我收到蔺相如的飞鸽传书,信中说你跟着他的马车到了秦国,还说起来到秦国后见到的那番诡谲天象,所以我才能这么快跟来。” 我到底因为什么才离开赵国,离开魏无忌的原因还是不要跟魏无忌说了吧……顿下脚步,有些愧疚抬头看着魏无忌眉眼间极力深藏的疲倦,不禁有些泪意盈眶,微颤着声音问他:“魏无忌,你赶来这里,你有几天没有好好休息?有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心里却在道,蔺大公子,原来是你出卖了我!亏我之前还想着如果你跟白起打了起来,我便帮你一把来着……我在心里哭得捶胸顿足,蔺大公子,你伤害了我一颗比珍珠还真的真心。 魏无忌闻言,轻轻一笑,说:“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和休息暂且不管,但小七你不告而别的这个帐容到秋后,还是要算的。” jian诈,太jian诈!我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可怜巴巴的眨了眨泪花汪汪的眼睛,噘嘴道:“我错了。” 魏无忌扬唇,微微一笑,看着我说:“白起在前面等我们,我们走吧。” 我们到校场时,一众人正在玩击鼓she靶的游戏,魏无忌牵着我跟在白起后面穿行在众人和他们的目光中,走上前,道:“臣魏无忌见过秦王陛下。” 行礼时,我偷偷抬头望了一眼那坐在上首,神采飞扬、器宇不凡的君王,不是当今秦王是谁。 好巧不巧,秦王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到我身上,笑着打趣道:“这位姑娘可是信陵君的家眷?” 魏无忌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一旁有人侃道:“可带家眷,可带家眷,哈哈。” 我嗔了魏无忌一眼,这人就是故意的,在袖子里掐他,在袖子里打架反正别人看不到,他面上没有露出一星半点的行迹,一一从容应答,手下却反应很是迅速的握着我的手紧紧的一捏,然后大掌一带,包入手中。 中途我试图反抗,但都以失败告终,我十分郁闷的放弃了挣扎,落座后,魏无忌才放开我的手。 魏无忌要跟秦王喝酒海聊,我便自己填饱肚子,恰好落座在蔺公子旁边,蔺公子搭话道:“几日没见,姑娘,别来无恙。”蔺公子给了我一个不好意思的眼神,声音却很是幸灾乐祸:“在袖子里打架,输的惨不忍睹吧?” 乐死你去!我哼哼了两声,边吃边撑着腮看起了she箭。 蔺公子在一旁轻声笑问:“我见你刚才一直在看秦王,可看出什么了?” 我摇头道:“不知道。”我说不知道,是因为那个人真的太难看透了,所以我不知道。 蔺公子一笑,换了个问法:“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想了想,道:“雄才伟略,外表看着待人可亲,实则是只笑面虎,眼神却又很冷漠,疑心很重,不相信任何人,却又很爱人才,怎么说呢?嗯,就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可这些放在他身上,却又说不出的和谐、统一。”我心里现在担忧的是,今天能不能平安无事的离开这里还说不定。 蔺公子笑笑,其实一切已经明了,多说无益,我们专心看那些人she箭,看得久了,一点看头都没有,不禁有点索然无味,不是说那些she箭的人she的不好,是没有什么花样,在场的人中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我的这个想法很快便应验了,秦王饶有兴味的向魏无忌看了一眼,我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第40页 蔺公子还在幸灾乐祸:“看来信陵君最近还真是好运连连啊。” 我有些疑惑,蔺公子给了我一个等下可以看好戏的眼神让我自己领会。 百忙之中的魏无忌听到这句话,不忘回头道:“过奖过奖。” 蔺公子啧啧了两声,对我道:“看你男人这脸皮厚的。” 我差点被刚塞到口里还没来得及吞下去的羊肉给噎死,趁众人的注意力都用在如何讨秦王的欢心上,我眼珠子一转,恶从胆边生,心里半带愤赧,半带了一种恶作剧的快意,从案前的碟子里抓了一块羊肉塞到他嘴里,笑眯眯的道:“蔺公子你多吃点,不用客气。” 魏无忌回头,神情颇有些古怪的看了眼我们两个,然后悠悠的对我道:“我也要肉偿。” “……”我有些不明所以,他这醋吃的是为哪般?吃醋?魏无忌竟然会吃醋?千古奇事啊!我在心里乐了会儿,过了会儿,我又非常郁闷的撑着腮看着魏无忌,总觉得魏无忌哪里变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可他却又还是他。 “咳咳……”被我强行把肉块塞到嘴里的蔺公子被噎到了,然后猛咳了起来。 没过多久,便有两个内侍抱了一把上好的黑檀木的镂花弓和一筒弓箭走到魏无忌的案前呈了弓箭,魏无忌却之不恭,只好起身,接过了弓箭,上前。 丽日之下,只见魏无忌长身而立,迎着和风,搭弓拉箭,英姿飒慡,意气风发,三箭连珠,正中靶心,惹得众人皆惊赞不已。 明媚阳光下,魏无忌握着弓箭,回过身,朝我灿然一笑。 我当时想,此情此景,恐怕我此生都难以忘怀,因为,那是我心所喜、令我骄傲的男子啊。 “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用在信陵君身上,诚不虚矣。”宴上,秦王言谈举止间无不对魏无忌赞赏有加,频频向我们这边敬酒。 魏无忌举樽,回了秦王的酒,魏无忌说:“秦王陛下才是名扬四海。” 秦王果然龙颜大悦,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宴毕,已是临别之际,北城门前,秦王亲自前来相送,话语中,多次挽留魏无忌和蔺相如,句句尽现殷切之意:“信陵君和蔺公子,一文一武,留在秦国,必定能一展鸿翅。”据传,秦王是个极爱才之人,如此,便是真正看上了魏无忌和蔺相如的才华了吧。 魏无忌和蔺相如相视一眼,心照不宣,蔺相如语重心长的对秦王作了一揖,说:“臣生为赵,长于赵,食赵禄,忠我王,为赵国万千百姓,在其位,谋其职,秦王之意,臣下心领,臣下愧不敢受,想必信陵君同是如此。”倒是很难得见他这么义正言辞的说一回话。 话已经这么说,秦王也不好再强人所难,面露惋惜,只嘆道:“江山易换,良将难求啊。” 魏无忌对秦王作了个揖:“还望秦王陛下珍重,臣下等与陛下就在此别过。” 秦王负手而立,笑看着我们向马车走去,淡漠的神情中闪过一抹狠厉,落在了我的后背上。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身上有些阴冷,哪里有些不对劲,一个不经意间的回头,见秦王一扬手,不知从哪飞出的一支羽箭直直向我而来,不知什么时候,走在前面的魏无忌回过身用佩剑挥开了那支羽箭,挡了第一拨,第二拨第三拨紧接而来……魏无忌拉着我朝马车跑去,刀光剑影从身边呼啸而过,那一刻,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心甘情愿的…… 小腹突然一疼,好像有什么从我的后面she穿了我的小腹,我抬手轻轻去捂小腹,看了眼手心里的血,手重新覆在伤口上,那一刻,我心里想的竟然是,我不能让魏无忌分心……我强自若无其事的继续跑着,再跑几步,再跑几步,就能到马车前了…… 当我被魏无忌和蔺公子半搀半抱上马车,斜躺在马车壁上,仰面,努力想要去看清天边那悠悠白云,想着恐怕浮生将尽时,听到了千军万马向我们这边奔腾而来的声音,可疼痛、却让我已没有精神再去…… 我睁开眼睛时,马车已经缓缓行驶在回赵国的路上,我靠在魏无忌的肩膀上,魏无忌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翡翠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药,对我说:“小七,乖一些,把药吃了。” 我的身上确实有些疼,我依言乖乖拿过药粒吃了。 蔺公子看我醒来,忧忡的眉心缓了缓,嘆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九死一生,这次来秦国,也是你命数里应有的劫数吧。” 我声音有些微弱:“怎么走这么慢?不怕秦兵会追上来吗?” 魏无忌神情温和的看着我说:“他们不会追上来,你受伤了,我们不急,可以慢慢地回去。” 我心中愧疚,道:“对不起……我总是受伤,总是连累你。” 他微微蹙眉,说:“我不许说你这样的话。” 蔺公子掀了帘子,从车厢里钻出去,“哎呀,外面的风景可真好,十五,我来帮你驾车吧。” 十五说:“不用。” 魏无忌淡淡对外面道:“受不了,你可以选择换车。” 蔺公子半扶着十五在外面哭长城:“哎呀,十五呀,我的心好疼呀,你家公子那个重色轻友的呀……” 十五:“……” 魏无忌回头对我说:“不用管他。”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暗探追来禀告魏无忌,有十几个人正在后面追我们的车马,我们这次使秦的马车少说也有十几辆,一路浩浩荡荡的,目标很大,被人盯上和追上是无法避免的。 蔺公子在外面问道:“需要帮忙吗?” 魏无忌道:“无妨,是白起,十五,停下马车,让车队不必惊慌。” 十五说:“诺。” 魏无忌要扶我在车厢里躺下,我摇了摇头,魏无忌让我靠在车壁上,拉了拉盖在我身上的毯子,道:“我去见白起,就回来。” 我点了点头。 魏无忌出去后,蔺公子进来了,看了我一眼,道:“你现在这模样看起来不是很好。” 我道:“我的脸色很吓人吗?” 蔺公子欲言又止,只示意让我看自己的手:“你看一下自己的手就知道了。” 我瞥了眼放在毛毯上的手,确实是白的有些吓人,没再纠结这个问题,我道:“这次是白起救了我们了吗?” 蔺公子哼哼两声说:“是啊,不过我跟此人不是很合得来,感谢什么的心里知道就行啦。” 我笑道:“这个朋友倒是没白交。” 蔺公子说:“可不是,白起为了救你,可是把秦王得罪惨了。” 我轻轻蹙眉,疑惑道:“为什么是为了救我?” 蔺公子颇不痛快哼哼的两声,打哈哈道:“嗯,那个,我只是少说了一个‘们’字而已,别介意。” 可疑,蔺公子今日太可疑了!他平时说话不是逮着什么说什么的话吗?今日说话,也颇不痛快点了。
第41页 蔺公子说:“这秦王手段狠辣阴毒,可行事间却偏偏又光明磊落,确实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看你如今的模样,看来秦王是真的很想留下魏无忌。” 想是魏无忌他们应该快回来了,蔺公子跟我又聊了几句后,起身告辞,回自己的马车去了,我知道他不想见到白起,所以没有挽留他。 听见魏无忌和白起的声音,我掀开帘子,他们看见了我,朝马车这边走来,在马车旁停下,白起看着我,对魏无忌道:“照顾好我妹子。” 魏无忌颔首说:“会的。” 白起用口型对我说了两个字:“珍重。”走了几步,停下脚步,回过身,对魏无忌道:“信陵君,在我白起有生之年,我定不会再出兵攻打赵魏两国,这是我的许诺。” 魏无忌对他作了一揖:“多谢。” 白起说:“能当你的知己,荣幸之至。” 魏无忌说:“我也是。” 白起向我挥了挥手,神情有些割捨不下的眷念,终是狠心回过头,飞身上了一旁的马,扬尘而去。 我对着他离开的身影喊道:“大哥,谢谢你。”声音也许不大,但我相信,他一定听到了!一定…… 我有时清醒、有时昏睡,但睡着的时候总比醒着的时候多,彼时,我们已经回到了赵国,回到了栖兰居。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的发生了改变,比如:我,比如:魏无忌,却又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让我有些害怕,从未有过的惶恐扑面而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却没有那么害怕了,因为不管发生了什么,有魏无忌在我身边,我就会觉得安心。 这天,我醒来时,发现魏无忌正坐在榻边,让大夫给我看脉,大夫给我看完脉,揭了覆在我手腕上的帕子,魏无忌温和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醒了?” “嗯。”我看着魏无忌,拽住他的袖子,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说:“魏无忌,你告诉我,好不好?你告诉我,好不好?” 大夫在一旁面露难色:“这……”眼神在询问魏无忌。 魏无忌沉默良久,颔了首。 大夫跪在地上说:“碧落黄泉之毒,乃是天下奇毒之首……无药可解啊,老朽无能,只能让姑娘暂时不会……中此毒者,多则不过三五载……然这世间总会有奇蹟的,只要悉心调养,遵照嘱咐,可保性命十载无虞。” 碧落黄泉……碧落黄泉……我想到过我可能伤的很重,没想到中的却是天下奇毒之首,碧落黄泉,我知道大夫最后那一句是在安慰我,可我居然一点也不难过,真的。 魏无忌闭上眼睛,抬手说:“您出去吧。” “诺。” 魏无忌睁开眼睛,看着至始至终都很平静的我,俯身将我揽进怀里,他的吻轻轻落在我的发丝上,他说:“小七,我们成亲好不好?” 我拽着他袖子的手指在发颤,潸然泪下,我笑着摇头、再摇头,却又想用力地去抱紧他…… 以前听到李婉她们说起你时的神情,哪怕那些话是夸你的,我在心里骄傲的同时也会默默地不慡一把。 你总是会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想我此生最难看、最不淑女的模样都被你看尽了。 你在我身边时,哪怕不说话,也会觉得心安。 我有时会因为你的一句话觉得特别开心,有时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很难过。 在被你忽略时,会觉得心有不甘,总想做点什么来吸引你的注意力…… 魏无忌,我不敢面对这一切最真实的答案,那就是,我喜欢你。 魏无忌,我想,我大概是一个没有勇气的胆小鬼…… 时间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可以让人心改变,时间足以让当年一夕战败、元气大伤的秦国经过时间来休养生息,慢慢地缓过了神来,秦王欲借魏圉魏无忌兄弟之间的不睦来攻打魏国。 魏国派来的使臣来到赵国想要迎请魏无忌回魏国,魏无忌以为魏圉还在记恨他,不愿意回魏国,还冷斥了前来劝谏他回魏国的人:“若还想劝我回魏国,杀无赦!” 端着茶点站在门边,正准备进去的我恰好听到了这一句话,心中难过起来,原来我爱的人,他早已……不是他。 待里面的人边摇头嘆息着离开,我这才走进去,魏无忌见我进来,起身接过我手里的云盘,扶我坐下:“你身子不好,这些吩咐十五就好。” 我低着脑袋说:“十五可不会泡茶。” 魏无忌抬起我的脸,无奈的嘆了一声道:“我知道你肯定又流眼泪了。”抬手揩去我眼睫上的泪珠,柔声问:“为什么哭?” 我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不愿回去?”我拽着他的袖子,软语哀求道:“无忌,我们回魏国吧,他这些年,真的过得很难,我们回魏国,帮一帮他好不好?” 他的眸子里闪过薄怒、受伤……却极力挣扎着去隐藏,不让我看见,可他语气里的愤怒却出卖了他:“你忘了他是怎么伤你的了,我可没忘!” 我蓦地一把狠狠推开他,说是狠狠,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力气,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魏无忌,你怎么变成了今天这样?” 他将我拽进怀里,眸子里满是疼惜和歉然:“对不起,小七,我不想跟你吵。”他的神情疲惫而无力:“我想……是我的不甘,让我变得懦弱和自私。” 我挣扎着推开他,哭着哀求道:“放我走吧……魏无忌,我真的好疼,疼的快要活不下去,你放我走,好不好?”对不起,魏无忌,这是我违心的谎言,其实陪伴在你身边的这些年,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他的脸色煞白,声音无力:“你想去哪里?回去找他?” 我道:“魏无忌,我不可能忘记魏圉,因为他是我的王,魏国万千百姓的王,只要他还是魏王,我就会拥护他……我不想回去,可我……我不想你这么累,魏无忌,我以前并不是一个信天命的人,可我现在信了,我的病……药石罔顾,这几年,你已经很累了,我不想再拖累你……所以魏无忌,你放我走吧……”欲言又止,最后,我只说:“我想去一个让我没有这么痛苦,一个能让我的心于万水千山间,能得到片刻安宁之地……” “不要再说了!”魏无忌打断我,一把将我抱起,朝里屋走去,他将我放在了榻上,给我掩上被子。 泪流满面,我想开口说:“对……” 他的食指覆上我的唇:“嘘!我心里有些乱,很怕你跟我说话,乖,好好休息。”然后身形轻快地从未关拢的窗口飞到了院子里,记得很多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夜,他于风露之中立通宵,他的衣袍被寒风吹的簌簌直响,身影清傲孤据。
第42页 当时情窦懵懂,幻想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可如今早已是“似此星辰非昨夜”。 星辰易换,今时月、已不是当时月,魏无忌,我们早已不是当时的我们了啊。 如若人生都如第一次初见时该有多好啊。 就算可以回到那时,我们带的,也不是那时的心情了吧? 原来我们终敌不过:“时移世易”、“故人心易变”。 我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当他飞身进来,轻轻关窗时,并未睡沉的我已经醒来,却并未睁开眼睛,他走到榻前,凝视我半晌,良久,他说:“我放你离开。”说完,他却并未离去,而是在我身旁和衣躺了下来。 …… 斜阳脉脉之下,一行离雁兀自飞向天边,我牵着马,看着站在对面的魏无忌,问他:“为什么愿意放我离开?” 他薄唇轻启:“因为你在我身边活的太痛苦,所以我放你离开,让你去寻找能让你心中能有片刻宁静之地。” 一左一右,就要擦肩而过时,我顿下脚步,回过身,紧紧抱住了他,脸埋在他的胸口,泪意潸然,沾湿了他的衣袍,魏无忌,允许我再自私最后一次……如此贪念你的温暖。 我松开手,回过身,抬手用袖子抹了脸上的泪,牵着马,决绝离去…… ☆、相见时难别亦难 秋风起兮白云飞,糙木摇落兮雁南归。 这已是我离开赵国的一个月后,我牵着马悠悠走在离开赵国的古道上。 一路行来,一路所见所闻皆是迫不得已拖家带口、背井离家从狼烟纷飞的国土迁逃异国他乡的布衣百姓,亦或是年轻的少妇抱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在路边乞食、还有跪在地上不停苦求有车马的路人谁能好心搭她们一程的白发苍苍的病弱老人…… 一辆马车从身边过去,驾车的年轻士子念着《小雅无将大车》懑然离去: “无将大车,祗(zhi)自尘兮。 无思百忧,祗自疧(qí)兮。” 我心有所感,以前我只知道老百姓生活不易,一路走来,所见之处路有饿殍,所闻之处是哀声载道,才真正让我知道什么是民生多艰,天下兴亡之苦。 心中五味杂陈:乱世狼烟,苦的是民生,六国一统,苦的还是民生……不管天下如何兴亡盛衰,苦的皆是民生。 又是几日光景,我已经到了赵魏边境的北郊,我还记得曾在这个地方被魏圉的马吓过。 再行一段路,就是回大梁城的路了,我一直在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回去,不由在心里苦笑了一声,竟然在快回去的时候踌躇起来了。 斜阳晚照,古道两旁的荒糙被有些寒冷秋风吹的摇曳纷纷,只余马蹄的得得声响回旷在古道上。 我坐在马背上,回头望了眼不停在后面追赶我的黑衣人,这已是这个月的第五波,我勒紧马缰,夹了马镫,马提蹄飞奔起来,身后传来厮杀声,追杀我的那些黑衣人开始放箭,马臀中了一箭,马痛苦的嘶叫一声,发狂般的疯跑起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瀰漫在空中…… 刚一离开赵国,我便被十几个黑衣人追杀,是十五一直在暗处保护我。 魏无忌……我一定会好好活着,活着到魏国…… 我纵身一跃,从马背上摔下了一旁的荒糙丛里,顾不得疼痛,我钻出荒糙丛,凭着记忆里的印象,趁着天边隐隐还有些暮光,飞快的朝茅糙屋的方向而去。 院落里的篱笆墙算不得很高,我很轻松地就翻了进去,屋子的窗户半掩着,我翻进屋后,摸寻到镶在墙上的木层里的火引子,本来是想进来避难一宿,可借着火光看清屋中变化后的我有些惊讶,原本没有榻铺的房间里多了一张大榻,摆设也颇有些焕然一新的模样。 正惊讶着,听到院子外面传来声音,目光在屋中飞快一寻,连忙熄了火引子,矮身藏在了塌下,屏息以待。 外面的门被打开,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我在心里道,会是茅糙屋的主人回来了吗? 待他们走近,也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了,而这个声音还有些耳熟,那个声音是…… 不知怎么,我竟鼻头一酸。 魏圉……我竟然会在这里碰见魏圉。 这是天意吗? 木门被推开,传来人走进来的脚步声,没过一会儿,屋子里慢慢地亮堂了起来,穆青忽然惊道:“陛下……” 魏圉道:“怎么了?” 穆青嘟哝说:“陛下每年快到秋猎时都会来这里小住几日,前两日奴才来这里收拾时,记得只将木窗合了点fèng儿,如今却……”说着说着,声音慢慢的小了起来。 我心道一声,糟了! 魏圉好似发现了什么,抬步朝我藏身的榻边走来,我趴在地上,在心里祈求他千万没有看见我!千万没有看见我!不经意间发现我那截露在榻外的衣角,心头一惊,连忙扯了扯,扯了会,发现怎么扯不回来,难道是被什么钩住了? 心中正纳闷,那只黑色的靴子已经站在榻前,稳稳地踩住了我的那截衣角。 穆青疑惑道:“陛下,你怎么了?” 魏圉的声音颇有些神秘莫测:“没什么,你退下吧。” 穆青语气微惊道:“陛下,难道是……” 魏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说:“也许是山里的野猫,无妨。” 穆青说了个:“诺”,便退下,关门出去了。 魏圉饶有兴致的戏嚯笑问:“还不出来,需要寡人把你拧出来吗?” 我不敢动,屏住了呼吸,不停在心里默念:“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魏圉见我半晌没动静,移开了踩住我衣角的那只脚。 我心头一喜,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刚从榻下露了个头,魏圉就蹲了下来,后颈落下一个重重的力道,魏圉很是身手敏捷的抬手拽住了我的衣领子,惊呼声还未出口,我整个人已朝他怀里倒去。 他眸色深沉的看着我,不说话,他的眸子里有惊、有难以相信、有愤、有喜……良久,他问:“如儿,你知道久别重逢是什么感觉吗?” 经年重逢,我们竟然连道一路“别来无恙”的情分都省了,我真心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我看着眼前之人,心中只觉白衣苍狗,却甚是平静,我没有想到过,我和他久别重逢的第一句竟然是:“我不知道。”手上却暗自使力想要挣扎出他的禁锢。 魏圉看着我,神情脉脉,手上却跟我暗暗较劲,他道:“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入骨相思……”他眸子里和唇畔的笑意却再难以掩藏,又说:“寡人三年前就说过,如果再遇见你,绝不会再放过你,况且这次还是你自己不请自归的,寡人岂会再轻易放过你。” 我干脆放弃了挣扎,我看着他,嘆道:“陛下何必强人所难呢。”
第43页 他道:“寡人觉得,对你不能用怀柔政策。” 我好笑道:“陛下这几年莫非一直在琢磨让宫里哪个娘娘回心转意而思索是用怀柔政策好还是简单粗暴的手段好?” 魏圉的食指落在我的唇角,停了一顿,嘆道:“你知道,寡人不管是用怀柔政策,还是简单粗暴的手段,从来都只愿意为你。” 我一愣,道:“我想走,陛下留不住我的。” 闻言,魏圉松了手,语气失望:“哦,是吗?” 我心中一轻,赶忙站起来朝外走,魏圉的声音不轻不重的从身后响起:“如儿,如果你走了,你就不怕寡人会对白家发难吗?寡人说得出,做得到。” 我脚步一顿,没有转过身,只背对着他道:“白家于我,无关紧要,陛下若所想发难,就尽管发难吧。” “那魏无忌呢?” 我猛的转过身,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魏无忌走到我面前,停下来,道:“寡人愿意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来考虑是否愿意留下来。”话音落,便开门去了旁边的小屋。 我躺在榻上,神台处一片清明,明明很累,疲倦的恨不得立即就睡过去,却怎么也睡不着,越逼迫自己睡过去,脑袋却越来越清醒…… 一夜无眠,山里的野雉刚打了个锦鸣,我便起身打开了木门,穆青毕恭毕敬的站在屋外,见我起身,毕恭毕敬的道:“奴才这就去告诉陛下姑娘已经起来了。” 我微微有些惊讶穆青竟然这么早就在外面候着了,在心里道,确实是个难得的尽职又尽忠的好僕从。 洗漱完毕,穆青已经将早饭布好,魏圉和我落座后,恭身退至门外。 魏圉笑着说:“很多年前,我就把这里从一个猎户手里买下来了,每年只有快秋猎时会来这里小住两日。” 难怪那时我们被人追杀时,我们逃的这么轻松,后来才知道一切都不过他安排的一场戏码,也难怪当我无意夸起这屋子时,他那故作温和的笑容下,其实掩饰着怎样意气风发的骄傲…… 吃了一顿很是安静的饭,穆青进来收拾好碗筷准备出去时,一双乌亮的眸子看了看魏圉,又看了看我,然后端着碟碗出去了。 我起来时只把头发理顺后便披散在了肩上,当魏圉的目光从我脸上又落到我的头发上,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抬手把落在脸庞的发丝勾在了耳朵后,问道:“我这样是不是有失仪容?”那一瞬间,我们好像忘记了爱恨恩仇,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好似曾经发生的那些不过是南柯一梦。 魏圉笑摇头:“没有。”说着,牵过我的手,将我带到铜镜前,魏圉笑着轻按下我,我只好坐下,我疑惑的抬头看着他,魏圉笑说:“我来帮你梳头发。” “谢陛下。” 魏圉轻轻攫住我鬓前的一小缕发丝,手法娴熟的不似第一次的给我编小巧的鱼骨辫,一边编一边说:“小时候,阿姐经常让我和无忌给她编头发,还笑说会给女孩子编头发的男孩子才更得女孩子的喜欢,那时候,真的是无忧无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似乎隐隐在期待什么一样,问道:“无忌他、也这么给你编过头发吗?” 我怔了一下说:“没有。” 魏圉说:“那我很幸运。” 他将编好的两小股鱼骨辫绕在脑后,然后束在一起,俯身拾过我手中的发带将辫子扎好,魏圉拿着牛角梳,手法轻柔的一下又一下的给我梳发,每梳一下,就笑说一句:“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魏圉俯下身子,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从怀里拿出一支很是精緻小巧的碧桃簪插在我的发髻上,魏圉看着铜镜里的我,在我耳边说:“如儿,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想送给你的,我有预感,你一定会回来,我来到这里,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我是国君,有三妻四妾……但我绝不会让她们欺负你、伤害你,我只许诺了你一人,此生也只爱你一人,我绝不负你,我说到做到……”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怔怔的出神,想起了我们初见时,有个芝兰玉树的男子突然出现在桃林里,在我身后笑说:“哪个小坏蛋吓跑了我养的鸟?” 我怔怔的回过神时,只听到他问我:“……如儿,你愿意当我的如姬吗?” 我闭上眼睛,泪水遽然落下,喃喃道:“我生病了……”我睁开眼睛,回过身,颔首望着他不敢置信的眼睛,绝望的望着他道:“阿圉,我生病了,药石罔顾,即使如此,你还要将我留在你身边吗?” 魏圉神情一瞬如常的蹲下来,将我拉入他的怀里,他说:“我说过,我不会再放开你,如儿,我一定会请天下最好的名医治好你的病!” …… 凡有新觐入宫的妃子,第一时间去王后的瑶华殿行礼是宫中的规矩,在去瑶华殿的路上,侍女阿蘅说起自从太子增去秦国为质子后,思子心切,王后是个硬气的,面上虽看不出来,心病一起,到最后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 到得王后青鸾的瑶华殿,向王后青鸾行了个礼,王后让我起身,然后吩咐婢女给我拿垫子。 果如阿蘅所说,王后青鸾的情况算不得太好,神色看起来有些憔悴,王后拿着手里的珠串,面上淡然却很和气的对我说:“当年心气大,对妹妹说了些小家子气的话,还望妹妹莫往心里去。” 闻言,我只淡淡笑了笑,说了句别的话把这个话题带过了,其实我早就没在意了,王后会提起,看来她早就看开了,或许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坐了会儿,说了句请王后保重身体,不敢多作打扰,便起身告辞,王后示意侍女端了些赏赐递到阿蘅手里,阿蘅恭谨接过,便告辞了。 出了瑶华殿,我抬头看了会天空,轻轻嘆了口气,阿蘅端着王后送的东西边走边问我:“娘娘为何嘆气?” 我侧头看了会歪着脑袋看着我苦思、没有经历过什么世故人情的小丫头,淡淡笑说:“方才去王后宫里,见殿外的花糙和殿里的摆设都细心打理着又不失素雅,可见王后是一个不喜奢华之人,把荣华宠爱看得极其的平淡,自己的儿子无法在身边承欢膝下,多少觉得心里难受,有些婉惜,所以嘆气……”不管很多年前的恩怨如何,那都已经过去了,或许于王后青鸾,一捻珠,一本经卷,在青灯古佛间消磨难熬的余生,等着她的儿子回来,亦或那里有她想要的宁静和心安。 我轻轻说:“其实有时候,我是羡慕她的。” 岁月翩跹,花开雪融,又是一年春好时。 霓裳殿前的那树杏花又开了,时而会有新来的小宫女拿着篮子站在树下摘花,边嬉闹着玩耍。 木廊的小桌上茶香飘裊,尹姬端着茶杯轻抿几口,看着那些无忧无虑、嬉戏玩耍的小姑娘们,笑嘆:“如姬妹妹宫里果然什么都是最好的,不仅茶好,如姬妹妹人也好,没主子的架子,连宫里的小姑娘们也活波,不像我呀,自从生了旭儿后,人老珠黄,容颜一天的不如一天,陛下也已很少去姐姐宫里。”
第44页 我笑说:“尹姐姐的容颜已是世间绝色,切莫顾怜自伤。” 尹姬笑看着我,用手抚了下自己的脸颊,笑嗔:“绝色什么呀,也只有如姬妹妹会这么哄我了。” “阿蘅。”我轻轻抬手,示意站在一旁的侍女阿蘅去屋里,阿蘅福身进屋,拿了一个白玉翡翠的粉奁子出来放在了尹姬面前。 尹姬有些惊愕的看着我:“妹妹这是?” 我说:“在这宫里,除了姐姐这些年真心待我,我并没有什么能交好的人。” 我打开粉奁,笑说:“姐姐,这是由刚採摘的舜英花、木樨子、兰糙几味花糙调制而成,唯一名贵的是里面有一颗南海鲛珠研磨而成的粉末配在里面,用来敷在脸上,过一些时日,定见成效,这还是年前那次去王后宫里叨扰,王后送给我的,于是我就用来借花献佛了,望姐姐莫嫌弃的好。” 尹姬红了眼眶:“妹妹如此待我,让我如何……”说着,握着我的手,正色道:“我在宫里这些年,除了妹妹,也没什么交好的人,妹妹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要客气。” 又聊了会儿,说到王后青鸾时,尹姬惋惜嘆道:“王后幽居瑶华殿虔心礼佛多年,她唯一的依靠——太子增如今在秦国为质子,王后不理世事多年,一心陶冶佛法,怕是真的已经对陛下心死如灰了。”又看着我道:“自古君王多薄情,我们这些只能在这黄金囚笼里度日如年的女人能依靠的,终究只是自己的孩子,如姬妹妹也该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了。” 唯糙木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自古女子红颜薄命君薄情,这些道理我又何尝不明白呢,我轻轻扯了扯唇角:“姐姐知道我的,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陛下今晚在哪个妃子那儿,明夜在哪个姬妾那儿,都于我无关紧要,即使有再多的明枪暗箭,也无伤大雅。” “你呀,就是什么都看得太透了,感情这种事可看破,却不可看穿,毕竟留些念想,总是好的。”尹姬见我如此,嘆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劝我。 坐在铜镜前,散了头发,把头发理顺后正准备睡觉,殿外响起叩门声:“如儿。” 阿蘅走进来,询问道:“娘娘,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我垂下眸子,道:“夜深了,外面露气重,让陛下早些回去歇息吧。” “诺。”阿蘅应声出去了。 阿蘅从外面进来,对坐在榻上的我说:“娘娘,陛下已经离开了,娘娘每次都避而不见的,陛下许是心里不快,比以往来的少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娘娘。” 我抬起头,笑说:“阿蘅你今天也是受了尹姬姐姐的影响吗?” 阿蘅噘嘴说:“奴婢觉得尹姬娘娘说的很有道理,再这么混吃混喝下去,阿蘅都要变成老姑娘了。” 这丫头原来是愁嫁了,我笑嘆:“女大不中留!好吧,我下次去求下陛下,让他指个侍卫给你当夫君,可满意?” 阿蘅一听,高兴的在榻凳上坐下,很是殷勤的给我按腿,“娘娘,您说的可是真的?” 魏王圉二十九年(即公元前247年),秦军势如破竹,连败魏军,魏国被困,危在旦夕。 魏无忌得知魏国得困,向赵王借了十万赵军,星以继日的赶回来。 魏无忌在魏国大难时赶回来,兄弟两人心结算是得已半解,魏圉亲自出城迎接,魏无忌和魏圉兄弟两人十年未见,重逢时不禁相对落泪。 魏无忌得封上将军,接手国政,便立即派使者向各诸侯国求援,各国得知魏无忌回到魏国,都纷纷派兵前来救魏,魏国联合燕、韩、赵、楚四国,在黄河以南大败秦军,使秦国大将蒙骜战败而逃,五国联军乘胜追击,把秦军赶到了函谷关以西,秦军紧闭关门,不敢再出关。 这次合纵攻秦的胜利,使魏无忌威震天下,魏王魏圉论功行赏,也许是因为心有愧欠,任用魏无忌为上将军,国中大小事物,一概全权交给了魏无忌处理和决定。 魏国之困解除,魏圉龙颜大悦,亲自为魏无忌摆宴,接风洗尘。 微风轻拂,碧波倾漾,杨柳依依正绿,春花娉婷正红。 我站在亭子里,看着沁春园的荷塘中有一对鸳鸯游过,惬意无比,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道:“呦,今儿个天气不错,万里无云的,不知哪阵风把如姬妹妹吹到沁春园的荷塘边来了。” 阿蘅在我耳边提醒道:“娘娘,是越美人。” 我侧身看向来人,目光瞥过她脸上——算不上美貌,倒也有几分妩媚和清秀之间的姿韵,我平时不太出门,很少跟她们见面,所以对越美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我神情漠然的说:“妹妹平素没大没小惯了,就不向越姐姐行礼了。” 越美人一笑,施施然的向我行了一礼,我淡淡的瞥回目光,侧过身子,继续看着荷塘出神,越美人也看着荷塘上游过的那对鸳鸯,似是有些感嘆,偏偏话语里又带着刺:“在这宫里,也只有如姬妹妹这般与世无争,看得姐姐我很是羡慕呢。” 我语气淡漠的说:“如姬不过凡尘女子,越姐姐‘与世无争’这四字,如姬受不起。” 越美人别有深意的笑说:“如姬妹妹受得起,这宫里也只有妹妹这般心大,可以把陛下推给别的女人。” 我回过身,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有话就直说。” 越美人柔媚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笑嘆道:“都说鸳鸯是最薄情的鸟儿,妹妹可知为何?”见我没搭话的意思,她倒也没在意,又笑接着说:“妹妹可知陛下没去妹妹那里的那些日子,都去了哪儿?” 我不语,只淡淡笑开。 越美人看着我唇边扬起一丝清冷讥讽的笑,眸子里闪过一片疑云,一会儿,又带着试探,抚着肚子慢慢向我走近,话语里满是鄙夷不屑:“妹妹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有了陛下还不够,还和王叔信陵君纠缠不清,连举世无双的翩翩公子信陵君魏无忌也被妹妹勾的魂魄出窍,如姬妹妹的心里不知有多得意吧?” 阿蘅气愤道:“越娘娘,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越美人脸上佯装一怒:“不愧是你这个浪蹄子主子带出来的,婢子也一个德行!”侧了身子,抬手就要打阿蘅。 我回过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冷冷的瞪着她,面上却笑的如和煦春风:“越姐姐,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她刚才那番话让我心里起了疑心,我凑到她耳边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以前是魏府的家人子?”说着,我松了手,接过阿蘅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手。 我就算再不怎么精明,也听出了她话里的妒意,我跟她算不上熟识,无冤无仇,她无缘无故的却故意来找我的茬,肯定受了谁的指使。 越美人听到我在她耳边的耳语,微微一怔,见我松开了手,没有适可而止,反而得寸进尺的凑上前来,捂着肚子,故作扬威耀武的娇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太子增那番境况,王后青鸾已是挂在西边摇摇欲坠的夕阳,可谓是风雨飘摇呀!王后连自己都顾不了,怎会有心思来顾及如姬妹妹你?如姬妹妹就不想想明哲保身之道么?莫不是如姬妹妹想当第二个王后青鸾么?”
第45页 我冷冷的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越美人笑嘆了一声,道:“无妨!无妨!若我这一胎是个公子,太子之位说不准是谁的,而如姬妹妹呢,除了陛下的宠爱,却什么没有都没有!”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计从心来,我飞快的踏上亭子里的长木椅子,靠近越美人身边时,她小小的两个字让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说:“小七。” 当反应“迟钝”的越美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时,我已纵身跳入了荷塘里…… “噗通——”一声,水面上飞溅起水花,那对受了惊吓的鸳鸯已经扑腾着翅膀游远,然后不见了…… 阿蘅有些慌乱和带着哭音的声音与越美人百口莫辩和惊恐的叫声在上方响起: “娘娘!快来人吶!快来人!我家娘娘落水了……” “我没有推她!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跳的,是她自己跳的……” 霓裳殿 阿蘅帮我擦拭着湿漉漉的不停在滴水的长发,魏圉坐在榻边问我:“如儿你有没有怎么样?” 觉得身上有些冷,我拉了拉盖在身上的棉被,摇了摇头,只说:“我很好。” 阿蘅一听魏圉问起,气鼓鼓的鼓着腮帮子跪了下来,我觉得阿蘅有些过了,再说我也没有怎么样,我刚要抬手拉阿蘅,魏圉见我有所隐瞒,脸色很不好看的阻止了我,侧眸对阿蘅说:“你有话就说。” 阿蘅愤愤的道:“陛下,您可要为我家娘娘做主,越美人仗着自己怀了龙子,以肚子里的龙子做为要挟,强逼我家娘娘跳进了荷塘里……”说着说着,阿蘅的泪珠扑簌簌的直往脸庞上坠。 魏圉听阿蘅说完此事原委,脸色沉沉,怒道:“真是无法无天!看来是寡人太纵着她了!” 我听的心遽然一跳,抓住他的袖子,问道:“陛下想怎么处置越美人?” 魏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脸色缓了缓,眸子柔和的看着我说:“越氏已有身孕,先幽居冷宫,让人好生伺候着,等她生完孩子再行处置,如儿,寡人说过,绝不会让她们再欺负你、伤害你。” 我忽然觉得身上好冷,身上明明盖着棉被,身子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我忍不住颤慄了起来,那冷由心而生。 魏圉见我身子打颤,将我环在怀里,声音如煦煦暖阳:“有没有好一点?” 我摇了摇头,伏在他肩上,沉重的闭上了眼睛,有一个东西在心里慢慢的流失。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原来最后,连他都给不了我温暖了,我在心里道,今日的越美人,是否会是明日的我? ☆、心有千千结 魏无忌让人秘密送了一封锦帕来,当阿蘅将帕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我面前时,五味杂陈直涌心头,很不是滋味。 缩回,再缩回…… 如此犹豫不决了很多次,我心一横,拿过帕子,慢慢的掀开,帕子上是他清隽凛然而刚劲有力的字,如魏无忌其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泪珠涟涟,“啪嗒——啪嗒——”地直往案上坠,我紧紧拽着已经捏皱的帕子,用力按在心口,喃喃念着: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我不知道他在写这封信时,丝丝入骨的柔情中带着怎样的风轻云淡,风轻云淡下又是怎样的肝肠寸断,肝肠寸断下又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寒风从没有拢合的窗子fèng隙里硬生生的挤进来,吹的桌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它最终还是抵不过还有些寒意的春风的摧残,连着我的前尘旧事、一同寂灭在这腾起的缕缕青烟里…… 阿蘅点了案上的烛台,赶紧跑过去关了窗,烛火晃悠着,慢慢亮了起来,映红了我的脸庞,心却在这丝丝淡淡的温暖中慢慢凉透、冷却…… 我把帕子放在了烛盏上,烛火很快便侵蚀了它的一角,腾的窜上来,就要烧到我的手,阿蘅见我发呆,急急叫道:“娘娘!” 我凝回神,收了手,看着它被烧成了灰烬,摇摇欲坠挂在烛台上,最终还是无力的掉在了桌案上,阿蘅过去重新把木窗微微推开了一条小fèng通风。 我盯着案上微微被风捲起又落在案上的灰烬,说:“阿蘅,宫中人多眼杂,让他不要再送信来了,我不会去见他……此生,我再也不会见他。” 原来所谓爱恨嗔痴、缘起缘灭,不过这世间虚华一瞬,彼即莫执着,便无爱憎怖,彼即无羁缚,便无离别苦。 花谢春残,糙长莺飞。 马车缓缓的行在宫道上,阿蘅问我:“娘娘,我们去哪里?” 我回过神,放下帘子,对阿蘅说:“魏府。” 明明说过不会再去见他,却又放不下,我在心里道,最后一次! 我到时,魏府为我引路的下人告诉我说,魏无忌正在梨园里舞剑。 空中梨花若雪,暗香怡人,地上满地落花,犹如铺了一地的雪白的花毯。 我在一棵梨树下停下来,不远不近的看着他在漫天梨花中提剑翩翩飞舞,任树上的花落满了头发和肩头。 魏无忌的剑舞的极为优美,美的令人触目惊心,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敏若脱兔,如一把绝世利剑,出剑时快如雷霆万钧,收剑时静如徐中之林,潇洒飘逸间,带了几分生杀予夺,对手早已方寸大乱,他却仍处变不惊。 魏无忌许是察觉到身后有目光在看他,停了动作,收剑,回身向我的方向看来,他说:“你来了。” 我抬步走到他身前,看着他说:“魏无忌,你能否带我舞一次剑?” 他的神情微微有些动容,他说:“好。” 魏无忌牵着我执剑的手,一手轻轻握着我的腰,将我环在他的怀中,带着我在满园梨花中执着剑翩翩飞舞,梨花在空中轻轻翻飞,我靠在他的怀里,心想,不管山河如何蹉跎,不管海枯石烂还是沧海桑田,如果这样可以是一世,也不错。 我靠在他怀里,微侧头看向身后那一对依偎在一起影子,回过头,声音苍凉而又无力的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魏无忌,我们……终究回不到过去了。” 他说:“是啊,回不去了。” 我说:“所以……忘了我吧。” 他的身子微微一怔:“好……” 魏无忌放开我,慢慢地后退,慢慢地远离我,我回身,抱住了他的腰,慢慢的箍紧,不愿放手……却不得不放手,泪水落下脸庞,放开他,转身时,看到魏圉黑沉着脸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我忽然觉得很好笑,很多年前,好像也是此情此景,只是人刚好换过来罢了…… 我向魏圉敛衽一礼:“陛下。”
第46页 魏无忌回身,面色从容,不迫不缓的握着剑抱拳向魏圉作了个揖:“陛下。” 魏圉黑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拽着我出了梨园、出了府,径直上了马车,朝车厢外吼了句:“回宫!” 马车一动,我身子往前一倾,撞在了坐在我对面紧紧扣着我手腕的魏圉的怀里,我仰头看着他,扳他的手,蹙着眉,囔道:“你放开我!” 魏圉愤怒的眸子一紧,脸色沉沉,神情变幻莫测,他扭过了头,装作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握着我手腕的力道又紧了些。 他身上的戾气大的吓人,我自然不敢再放肆,也不敢去把他激怒,胸口堵着股气,使劲儿的想把手从他手里挣出来,可被他握的越发的紧,恨不得拽进我的骨头里,疼的我直抽凉气,他却充耳不闻,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进了宫,魏圉把我拽下马车,又把我一路拽回了霓裳殿,一进门,就吼道:“滚出去!都滚出去!” “诺!”阿蘅和在殿中侍奉的宫人们吓得赶紧出去,关上了殿门。 我憋了一肚子的火,囔道:“魏圉,你放开我!你弄疼我的手了!” 一路都未跟我说过一句话的魏圉将我重重一把推倒在身后的榻上,我惊道:“你想干什么?”心里已经想到了他要干什么,我扭身要躲。 魏圉已欺身上来,我的手被他紧紧的抓在手里,他气息紊乱的凑近我的脖子,含糊不清的道:“如儿,寡人想要你,寡人这就要你……”他暴躁而狂乱的扯开了我的衣衫,沿着下巴,慢慢的攫住我的唇开始噬咬…… 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即使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可眼泪却还是猝不及防的流了出来。 烛光尽,最后一滴蜡泪从烛台上落下,我侧着身子,人已经醒了,却还是闭着眼睛假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极力去假装、去否认昨夜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罢了。 魏圉知道我已经醒了,轻轻贴近我的身子,将我环住,在我耳边说:“如儿,对不起,寡人真的忍了太久了,所以昨夜有些失控……如儿,还记得那次,寡人给你梳头时跟你说过,寡人真的想过,和你白发齐眉,子孙满堂。” 我闭着眼睛说:“陛下,天快亮了,陛下该去早朝了。” 魏圉俯身亲了我的脸颊,笑说:“好,寡人早朝后就来看你。”语气轻暧的附在我耳边说:“如儿,寡人从未像昨夜这般轻松,愉悦,美妙。” 我在榻上躺到了天大亮,阿蘅见我没起来,便进来看我,阿蘅此时的神色很小心翼翼,轻声唤道:“娘娘,陛下今早离开时,心情还不错……”嗫嚅半晌道:“娘娘,奴婢嘴笨,不会安慰人,娘娘,若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 我说:“我没事,我躺会儿就起来,你去吧,记得给我准备热水,我想沐浴。” 阿蘅说:“诺。” 我出声喊住正要恭身退出去的阿蘅:“阿蘅。” 阿蘅道:“娘娘还有何事吩咐奴婢?” 我说:“去帮我查一下,魏……”觉得直呼其名有些不妥,便改了口道:“陛下怎么会突然兴起去上将军府。”而且还好巧不巧的撞见我在魏无忌怀里落泪,怎么也不像巧合。 阿蘅说:“诺。” 我躺在榻上,忽然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眼泪早就随着那场荒唐的梦流尽了。 于我而言,魏圉并不是我的良人,可我却只能给他我的所有,哪怕心不甘,情不愿,因为他是魏王。 于魏圉而言,我不过是他后宫三千妃子中的一个,他可以拥有她们,而我却只能拥有他。 阿蘅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告诉我说,有人看到我出宫去了上将军府的方向,许是带着邀功的心态,把这件事告诉了魏圉,魏圉本就对魏无忌心存芥蒂。 不得不说,还真的是用心良苦啊。 我闭着眼睛说:“阿蘅,我知道了。” 这天,魏圉过来用晚膳,神采奕奕的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外面骑马散散心,我轻轻一笑,委婉的拒绝了。 魏圉沉着脸色,把案上的碗盏全扫到了地上,怒道:“寡人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对他不死心?” 那个他,我和魏圉自然都知道是谁。 “寡人终有一天会把他在你心里连根除去!你的人是寡人的,心也必须是寡人的!”魏圉说完,愤然扬袖而去。 阿蘅摇摇头,嘆了口气,蹲下身去拾一地破碎的碗盏。 我怔怔的看着地上这一地狼藉,蓦地抬头望向那个身影早已离开的方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我极力压抑着胸口的痛楚,唇边拂起一个讽刺又哀伤的笑容。 他的心里竟已这般容不下他了么?他终是想要对他下手了么? 过了段时间,我总感觉身上发生了变化,阿蘅也察觉到了,跟我唧唧哌哌的说:“娘娘变得比以前更嗜睡了,以前不喜欢吃的东西现在却馋的不得了。”阿蘅突然惊叫一声,然后压低声音说:“娘娘,你不是……就是那个了吧?”说着,比了比自己的小腹。 我怔怔的抬手,手轻轻的落在小腹上轻抚,心里忽然有些复杂起来,却又搀杂着小小的欣喜,又有些难过、寒冷……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我让阿蘅去请了医女过来。 魏圉晚上过来吃饭的时候,阿蘅嘴快,忍不住说了出来:“恭喜陛下,娘娘已经怀了龙子,陛下要当爹了。” 魏圉不敢置信的看着我,当他看到我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冷笑,笃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面色阴沉,眸子里满是阴翳,怒不可遏的瞪着我,暴怒的吼道:“寡人绝不会让你留下肚子里的这个孽子!” 阿蘅吓的脸色苍白的跪在了地上,秀气的小脸上泪水簌簌直流,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我轻轻的笑出了声来,心一阵阵的痛,一片黯然无光,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含着眼泪,闭上眼睛时泪水顺着眼眶一串串的落在了脸颊上,我跟阿蘅说:“阿蘅,你出去吧,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进来。” 阿蘅很听话,在我睁开眼睛时,已经出去了。 我看着面前的魏圉说:“陛下,你想的不错,这个孩子确实不是你的,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自年少时就爱慕信陵君已久,心里从无陛下半分!” 魏圉抬手一把扼住我的下颌,怒道:“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寡人?” 我抓着他的袍子,哭着哀求他:“我只求你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的孩子……” 魏圉放开扼住我下颌的手,将我抱起,放在了榻上,眸子里没有任何感情的冰冷的柔声安抚我:“如儿,不要怕,我们以后还可以有孩子,更多可爱的孩子……” 我不再出声哀求,心如死灰,眸子空洞的望着门口,也不知在望什么……
第47页 很快,便有小内监一脸小心翼翼的端着太医配好的堕胎药进来了,魏圉将我按在他的怀里,一手端过堕胎药,一手捏着我的下颚,让我张开嘴,魏圉语气柔和的道:“如儿,不要怕……” 黑沉沉的药味刺的我鼻根发涩,我平静的看着魏圉把药水灌进我的嘴里,我的心因绝望而恐惧,因绝望而生不如死…… 药效很快便上来,我的心在绝望中慢慢地麻木,身子因为寒冷而颤慄,我死死的咬着舌尖,一股咸腥的血味自口中蔓延开来,我死死的拽着腹部的衣裙,一大片殷红的血慢慢沁湿了身下的衣裙…… 我颤着手,摸向那片湿漉……我打开手掌,看着手心里那一片刺目又黏稠的殷红,原来这就是悲痛欲绝的感觉,眼泪像珠子一样,不停的顺着脸颊坠下来,滚烫的落在手心里,却怎么也晕不开那团人生所不能承受之重,我的孩子……死了……死了…… 魏圉轻声在我耳边说:“如儿,我们还可以有孩子,更可爱健康的孩子……” 我强忍着心口的痛疼,颤着手一点一点的去勾他的袍子,紧紧的拽在手里,死死的瞪着他,把手心里的血一点一点地抹在他的袍子上,崩溃的哭着说:“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了……我们再也不会有孩子了……我恨你!我恨你……” “如儿……”魏圉满是疼惜的将我紧紧的环在他的怀里。 世间最苦求不得,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只有自己体会过后才知道,原来生无可恋也莫过于此。 我像疯了般一样,看着他又哭又笑,笑的眼泪直流,我吃力的靠近他,死死抓着他胸襟前的衣衽,俯在他的耳边,扭过头,死死的瞪着他的侧颜,在他的耳边一字一句的说:“其实我骗了你,孩子不是魏无忌的,是你的,你亲手杀死了他,哈哈哈……你亲手杀死了我的孩子,我恨你,可我更恨的是我自己!魏圉,你终于也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了吧,你心痛吗?痛的发狂吧,哈哈哈……” 魏圉的神情由无法置信慢慢地变成了震怒,他蓦地一把狠狠的推开了我:“疯妇!”他夺过放在一旁小桌上的药碗,砸在了我的额头上,随着药碗摔碎在地上的声音,他神色悽然、痛苦、暴怒的离开:“寡人再也不要见到你!再也不见你……” “娘娘……”随着魏圉决绝离开的身影,随着阿蘅的惊叫,我的身子失去了支撑,像一个无生气的破布娃娃般,软弱无力的斜倒在了榻上。 慢慢地,我的意识和身上的疼痛变得模糊起来,身子如软絮般的飘在云上,我随着黑暗不停的往下坠,坠入永生不复…… 衣裙下血流不止,一大片、一大片不断翻涌的殷红染在了素色的衣裙上,犹如一朵妖冶的血花正在慢慢地绽开,带着悒悒妖戾…… 霓裳殿里的宫人除了阿蘅,全都被换了一批,据说是魏圉大怒,下令把她们都杀了,宫里的人都说,盛宠不衰的如姬娘娘意外小产,痛失爱子,得了失心疯,终被陛下厌弃,自此幽居霓裳殿,宫人们谈笑风生间,话语里不由带了几分惋惜。 隐隐约约记得那天夜里,于昏昏沉沉中被人轻轻抱在怀里,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也不知我睡了多久,只记得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时,身边却没有那个我想见到的人。 他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真实,可醒来,一切却已转瞬不见。 他真的来过吗? 我在心里自嘲的想,一定又是我的幻觉吧。 然后又阖上了有些乏力沉重的眼皮,也许只有在梦里,他才不会消失吧。 我昏昏沉沉的在榻上躺了好几天,人未清醒,却烧的直说胡话,阿蘅趴在榻边,极力想去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对不起,是娘亲害了你…… 阿蘅哭着说:“娘娘,奴婢这去求陛下,奴婢就算跪死在长乐殿门口,也一定让陛下来看娘娘……” 一滴泪落出来,顺着鬓角落在了枕瓶上…… 模模糊糊中,有人将我轻轻地抱起,我躺在他怀中,无意识的喃喃念道:“无忌……我好疼……”我好疼,疼的快要活不去…… 他的身子慢慢地僵硬起来,他的声音悽然而悲哀:“哪怕在梦里,你唤的也是他的名字么?” 我悠悠醒转,慢慢地看清了魏圉神色哀恸凄楚的脸,他的眸子里盛满了悲伤,这双眸子,可真像他,我扯了个说不上好看的笑说:“你是他,又不是他。” 魏圉将我往他的怀里越箍越紧,他说:“如儿,寡人再也不会放开你,你休想再让寡人放开你!如儿,我们以后还可以有孩子的……我们还可以有孩子的。” 只怕此生……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吧…… 未关拢的窗子被夜风吹了开,杏花的暗香飘卷而来,我伏在魏圉的怀里,望着窗子外面望不到尽头的浓夜,眼前幻出了魏无忌执着我的手,在漫天梨花中悠然舞剑的情景,殿内的烛光并不明亮,我和魏圉就这样拥坐在榻上,谁也没有说话。 往日的回忆乍急间,纷纷涌向眼前,还来不及去细细的看,它们又从眼前倏的挥开,我的唇角抿起一个悲恸哀楚的笑,眸子空洞的望着窗子外面看不到尽头的夜…… 阿蘅舀了一勺药轻轻吹了吹,放到我唇边,我并没有喝,轻轻皱着眉对阿蘅说:“我不想喝。”我一看到阿蘅端着药,身子就会不自觉的轻轻颤慄,心里觉得厌恶和噁心,总是会不经意的想起手心里的那抹黑红的血……总是不经意的去想那就是我已经死去的孩子……总是会…… 阿蘅急的复要劝,我半躺在身后的高枕上,看着阿蘅,不急不缓的问道:“他……来过吗?” 阿蘅惊讶的问:“娘娘问的是陛下吗?” 我摇了摇头,阿蘅已明白了我问的他指的是谁,拿药匙的手微微抖了下,好在将药匙拿的稳,一勺药才没有洒出来,阿蘅强自镇定的看着我笑了笑,眼神却有些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我,她说:“没有来过。”若有所思的顿了顿道:“奴婢听长乐殿的小内侍说起,前几日公子进宫后……便和陛下在长乐殿大吵了一架,然后又在后苑里比了半天的剑……陛下和公子闹的很僵,最后不欢而散。” 阿蘅不自然的神情和微却可察的举止已经告诉了我一切,我淡淡一笑,并没有揭穿她。 可又听到阿蘅说魏圉和魏无忌兄弟反目,又想起那个还只有两个月的孩子……心头倏的一痛,忽然难过起来,很不是滋味,又有些无奈。 阿蘅见我止不住的流眼泪,脸上也是泪流满面,放下药碗,跪在地上,哭道:“奴婢……奴婢……对不起娘娘,都是奴婢害了娘娘和小殿下……”
第48页 我蹙着眉,眼见就要咳起来:“你起来……” 阿蘅连忙站起来帮我拍背顺气,我道:“阿蘅,你没有做错什么,真的……” 阿蘅坐在我旁边,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抬起红肿的两只眼睛看着我说:“娘娘不要怪陛下,陛下他……” 我摇着头对阿蘅道:“我没有怪过任何人,是我自己太没用了……我怪的,从来都是我自己。”我明知道魏圉会疑心孩子不是他的,可我却还是利用了他,利用了魏无忌,利用了……那个孩子。 霓裳殿的宫人们都知道孩子在我面前是不能提的禁忌,就像我知道魏无忌是不能在魏圉面前提的禁忌。 阿蘅尤为小心翼翼,生怕会触痛了我,可看着我和魏圉始终无法解开的心结,阿蘅也只能摇摇头,嘆一声。 ☆、相煎何太急 落花年年相似,人却岁岁不同,蓦然回首,爱已成殇。 秦王忌惮魏无忌,想方设法的想除掉魏无忌,便派人给魏无忌送去万两黄金和书信,并在书信内祝贺魏无忌当上了魏王,并以此来挑拨魏圉和魏无忌的关系,同时派人到魏国境内假装祝贺魏无忌登上王位,又让在秦国为质子的太子增回魏国为条件,叫太子增写信给魏圉,说秦王要立王叔信陵君为魏王,魏圉和魏无忌兄弟之间早已出现无法修补的裂痕,魏圉对此已是深信不疑。 魏无忌拒收了秦王送来的黄金和书信,魏圉便派人去魏府把黄金和信要来了,魏圉打开信一看,信上竟然问他何时让位,秦王在此预先祝福信陵君为魏王,魏圉恼羞成怒。 魏无忌于心无愧,但知道魏圉疑心日增,心灰意冷,便託病不再入朝。 魏圉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宫人们一近他的身边,就大发雷霆。 这些时日常来给我请脉的张太医这天给我请完脉后,正要离开,我喊住他,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张太医回过身,看了看阿蘅,欲言又止,我示意阿蘅出去了,我看着张太医说:“生在天,死由命,生死我早已看开,有言直讳就好。” 他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说:“娘娘思虑过多,加之……”又宽慰我说:“娘娘洪福齐天,好生将养着,定能早日好起来。” 我轻轻笑开,笑中淡淡无奈,我自知大限已快将尽矣,问他还有多少时间,不为别的,只想心里有个底,相交不久,我却深知张太医的为人,他不愿多说,我也不再去为难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吩咐阿蘅好生送他出去了。 张太医刚离开不久,魏圉便来了,不久前我让阿蘅去送张太医,又因我将殿中侍奉的宫人们遣去了别处做事,所以无宫人前来通报,以至于他站在了门口,我才知道他来了。 他走进来,站在门边,面色平静,却声音冰沉沉的说:“今日寡人带了个好消息给你,寡人派去魏府的人被魏无忌赶了出来,魏无忌轻蔑寡人国君之威,寡人便夺了他的将印信兵符,如儿你说,寡人顺便将他的王爵封号一併夺了可好?” 我淡淡看着他说:“置之死地而后快,我只想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平常人尚且不说,更何况是兄弟,陛下,做人、不要太绝,我看陛下心里也未必觉得后快。”魏圉夺了魏无忌的兵权后,结果导致了五国合纵准备攻秦的计划失败,魏圉这几日想必气的不轻。 他紧攥成拳的手捏的咯咯直响,额上青筋一跳一跳,我知道,我又惹到他的忌讳了,可我并不在意。 他阴沉着脸,咬牙切齿的说:“寡人一伤他,你这张伶牙俐嘴便要加倍奉还的用话来刺寡人、来伤寡人,你有一句说得的确不错,寡人心里确实很不痛快,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寡人的心就不会痛吗?你应该去问问他,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刺探寡人的底线?寡人说过,你的人是寡人的,你的心必须也是寡人的,他想都别想!我会将他在你心里连根拔去,寡人恰好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但相信那一天也不远了,晚一些也无妨,寡人等的起。”说完,愤然拂袖而去。 我呆坐在榻上,眸子空空的望着门口,心痛的不能呼吸,我紧紧拽着藏在袖子里的手,不停颤抖,泪水挣扎着从眼眶里滚出,无声而落…… 他终是容不下他了……他终是……容不下他了啊…… 我连着好几日有些心神不宁,夜里常从梦里惊醒过来。 这几日精神头勉强好了些,闲来无事,便拿了个绣花绷子坐在案前用来打发时辰,绣了会儿,眼睛有些酸,抬头看向门边,看到阿蘅从外面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我看的有些好笑道:“再急也要注意仪容,看你跑的头发都散了。” 阿蘅停下步子,不由分说就在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急急道:“娘娘,奴婢刚从浣衣司回来的路上碰到大监穆青,奴婢便上前问他去哪,穆青端着手里的云盘说要去魏府一趟,奴婢便留意了眼那云盘上放着的酒壶,估摸着……估摸着……奴婢刚才回来的路上见到几个内侍朝我们霓裳殿过来了……”阿蘅小脸苍白,眼泪直流,后面的话吓得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的笑僵在了脸上,手里的绣花绷子“吧嗒——”一声,从手里落在了地上。 我从垫子上爬起来,踉踉跄跄的直朝外面跑,阿蘅在后面急急的边追边喊:“娘娘,娘娘……” 我置若罔闻。 刚奔跨出霓裳殿的宫门,两个内侍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挡在了我面前,带着为难的笑脸道:“如姬娘娘怎么出来了?” 这个鬼地方真是出难进也难!我气急的咬牙切齿道:“我今日还真得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你们若再敢拦着我,你信不信我抽了你们的筋,再绕到你们的脖子上!” 两个小内侍看我面色和语气不善,面面相觑了一会,让开了身形,不敢再拦。 我撩开帘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那是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情景,大半边天都开满了烂漫红霞,那红、让人觉得触目惊心,乌鸦不敢停留似的从天边飞过,叫声说不出的悽惶不安。 驾车的小内侍驱车一路往魏府的方向狂奔,心中发急,顾不得自己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只令小内侍再把马赶快些。 当马车在魏府门前停下来时,我看了眼门前停着的另一辆马车,急急的想快些下马车,一脚没踩稳小内侍放在马车旁的脚凳,差点儿从马车上摔了下来,小内侍急忙来扶我:“娘娘……” 我挥开他的手,径直朝魏府跑去,梦中的情景一幕又一幕的闪现在我眼前……我穿过廊角和花园,跌跌撞撞的朝梦里曾经出现过的那个一角亭跑去…… 当我赶到时,魏无忌已经端起酒樽,仰头,一饮而尽…… 我流着泪,竭声喊道:“魏无忌……”
第49页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魏无忌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到了突然出现的我,手里的酒樽“啷噹——”一声落在了地上,人趔趄了几步,几欲要倒在地上。 我扑过去抱住了倒在地上的魏无忌,跌坐在地上,抱着怀里的魏无忌,看着他的惨白的脸色,泪已满面,心痛欲绝。 站在一旁的穆青惊讶的看着坐在地上抱着魏无忌的我:“娘娘,你怎么……” 我恨恨地扭头瞪了他一眼,怒道:“滚!” 魏无忌咳了两口黑血出来,曾经温暖宽厚的手抚着我的脸颊,慢慢地失去了温度,慢慢变的冰冷,他说:“小七,不要哭……” 他一派冷静从容的眸子里含了一丝痛苦又浅煦的笑意,此刻,他竟然还能这么云淡风轻的安慰我,小七,不要哭。 我哭着问他:“为什么要喝?” 魏无忌看着我,艰难地摇头说:“小七,我不傻……我深知,王兄疑心与日俱增,他……”欲言又止,唇边浅浅拂出一个淡淡的笑:“已容不下我……” 亭外落花阑珊,两人相靠而坐,魏无忌问我:“小七……你会忘记我吗?” 我低头看着他,问道:“你希望我忘记你吗?” 他说:“希望……又不希望……小七,我要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我闭着眼睛,睫毛一颤一颤,泪却还是止不住的阑珊而落,我刻意去忽略他后面那一句话:“你的话,就像你这个人一样矛盾。”我睁开眼睛,问他:“我从来都没有听你叫过我蒺藜,你为什么不叫我蒺藜,或是小白,为什么是小七呢?” 魏无忌浅浅一笑:“蒺藜的‘蒺’谐音魏无忌的‘忌’,‘藜’谐音离开的‘离’,而魏无忌……不想和小七离开。” 眼泪如洪水猛兽,落的更猛,我恶狠狠的在他耳边说:“魏无忌,我不许你死!你听到了吗?我不许!你死、我绝不独活!” 魏无忌又咳了两口血出来,皱着眉头,有些无奈的摇着头说:“我们谁也无法阻止时间的洪流,有一些事情,我真的无能为力,比如,生老病死……比如,我和王兄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比如……我爱你,却不得不……推开你……你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活着……”因为说的急,魏无忌不停的猛咳了起来,断断续续的道:“小七……给我……唱首歌……好不好?就像我去你家求亲时,你在桃花树上……” 泪珠子落了一颗又一颗,我说:“好。”我轻轻在他耳边哼唱着: “风吹凉 一杯茶 夕阳跑赢了老马 回头看 雪染白 长头发 少年被 风吹大 容颜未改心有疤 我爱你 爱让我 放下 …… 风吹凉 一杯茶 夕阳跑赢了老马 回头看 雪染白 长头发 少年被 风吹大 容颜未改心有疤 我爱你 爱让我 放下 我爱你 爱让我 放下 放下 容我将你 放下 ……” 他吃力地、慢慢地靠近我,靠在我耳边,道:“对不起……不能和你……白头偕老了……” 对不起,不能和你白头偕老了。 这是魏无忌在这世间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不知从哪飞进来一朵雪白的梨花,落在了魏无忌的肩上,寒风起,半卷着的竹帘“哗啦哗啦——”地被风吹的直响,梨花的花瓣从魏无忌的肩上打了个千儿,落在了魏无忌月白色的衣袍上,一滴泪恰好落在了雪白的花瓣上,恰似离人的泪…… 亭外梨花似雨,簌簌直落,亭内的两人一动不动的相拥而坐,恨不得下一刻便是白发苍苍,地老天荒了。 桃花依旧、而你不再;山河如画,而我的心在你离开的那刻自此寂灭,再也照不进阳光,再也不会,再也不会…… 落花无言,不知是谁一声无奈的嘆息,无力地被吹散在了风里…… ☆、无可奈何花落去 穆青站在一旁,双眼通红,哽咽着声音道:“娘娘,您这样让奴才心里看得难受,公子他……已经走了。” 我置若罔闻,只靠着身旁的人,轻轻的哼着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亭子外的桃花雨,我笑着跟身旁睡着的人说:“无忌,等到桃花雪落时,我就来陪你,好不好?” 这是一个诺,诉尽了一段辗转一生、相爱却无法相守的刻骨相思和衷情诉、情缘却难再的无尽思念。 不知上天造就的这一场青春到底是为了谁? 一旁的穆青握拳塞在了嘴里,再也看不下去,转过身去……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霓裳殿的,我只知道我拖着麻木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身子回到霓裳殿时,魏圉已在殿内等着我。 魏圉见我回来,神色一轻,走过来就要抱我入怀:“如儿,你回来了……”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蓦地一把将他推开,魏圉被我这猝不及防的一推,推的微微踉跄了两步,魏圉稳住身形,神色震惊的看着我。 我扑过去,一拳又一拳打在他的身上,却不能泄愤丝毫。 他任我打,不动不怒,也不说话,我抓着他的衣服,神色木然的哭着问他:“为什么你的心里装得下天下,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信陵君魏无忌?” 魏圉没有说话,只抬手一挥,藏在袖子里的一沓白绢翩翩飞舞着落在了我的脚下,我松开抓着他衣服的手,慢慢的坐在了地上,伸手捡起地上一块又一块白绢。 这是《小雅·节南山》中的那几句: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 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忧心如惔(tán),不敢戏谈。 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 《小雅·小弁(biàn)》: “君子信谗,如或酬之。 君子不惠,不舒究之。 伐木掎(ji)矣,析(xi)薪扦(chi)矣。 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 《小雅·何人斯》: “彼何人斯,其心孔艰。 胡逝我梁,不入我门? 伊谁云从?维暴之云?” …… 我的唇边拂出一个惨澹的笑,这兄弟俩不愧是同一个爹生的。 敢骂魏圉的,也只有魏无忌了吧。 我翻过一块又一块白绢,上面是《小雅·雨无正》:
第50页 “如何昊天,辟言不信! 如彼行迈,则靡所臻(zhēn)。 凡百君子,各敬尔身。 胡不相畏?不畏于天!” …… 《小雅·正月》: “佌(ci)佌彼有屋,蔌(sù)蔌方有榖(gu)。 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zhuó)。 哿(gě)矣富人,哀此惸(qióng)独!” …… 《小雅·小旻》: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 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 还有《小雅·四月》: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 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 我不再那么喜欢说话,也没有力气去说话,每天坐在木廊的躺椅里看夕阳起落,花开花谢,云捲云舒,好似尘世已经遗忘了我,我也遗忘了尘世,细细去回忆那时的相思繁花、喜乐嗔怒时,原来,我也曾这样爱过。 阿蘅站在我旁边,红着眼眶道:“娘娘,奴婢来帮你写吧,娘娘念,奴婢一字不落的给娘娘写出来。” 我摇摇头说:“阿蘅,我自己可以的。”我自己写的,才能表达自己想说的意思。 趴在案上,提着笔,沾了墨的毛笔一次又一次无力的落在铺陈在案上的帕子上,只见素白的帕子上一大团浓黑,我微微蹙了蹙眉头,阿蘅见此,给我重新拿了一张帕子铺在了我面前。 我感激的看了阿蘅一眼,自大病了一场后,我的身子已是飘零在水里的残花一朵。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诀别的夜,他站在屋上为我吹埙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却早已是白云苍狗,物过人老,唯有清泪两行。 手腕有些使不上力,我提着笔,把手腕压在桌案上,深一笔如乌云蔽日、浅一笔似雁毛过海的在帕子上写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在写“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时,眼泪已潸然而下,恐怕此生,他再也不会来了吧。 有些地方因为落笔太重,加上我的眼泪落在帕子上,已经晕成了一朵朵小团墨色的云,有些难认,但勉强还能看,我于魏无忌……只能缘尽于此了吧。 虽然就那么几十个字,我却写了很久,待我写完所有的字时,我已花光了所有的力气,阿蘅扶着我,颤着唇,哭着唤道:“娘娘……” 我靠在海棠的肩上,想抬手去拿案上的帕子,有气无力的跟她说:“阿蘅,拿去焚了吧……”阿蘅,真好,真好,我终于告诉他,我的心意了。 阿蘅拿着那张帕子握在手里说:“诺。” “阿蘅,我好累,好累……” 阿蘅柔声说:“娘娘闭着眼睛养一下神吧……娘娘不可以睡着,不然奴婢就揪娘娘的耳朵,奴婢一定会把娘娘揪醒。”最后那几句,语气恶狠狠的。 我有气无力的笑说:“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当一辈子的老姑娘。” 阿蘅抹着眼泪撇嘴说:“娘娘可别想咒奴婢,奴婢一定会嫁出去的,娘娘等着吧!” 说说笑笑间,一股困意直涌脑门,阿蘅后来还说了什么,我已不知道…… 我靠着阿蘅的肩膀,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杏花已快要落尽,我的身子一天已不如一天,大抵已是油尽灯枯了,我怎么也不肯让魏圉叫来的太医给我瞧病,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何必再让旁人徒增伤感呢。 阿蘅见我如此,背身抹眼泪,回过身就笑对着我,我看的心里有些不好受,可想想,又有什么好哀伤的呢,此时杏花落了,桃花开的正好,人的生命就像早晨的露水一样,被太阳一晒,就干了。 这日下午起来时,精神头难得的好,颇有些回光返照的模样,阿蘅见我眉头舒展了不少,也很高兴,跟我笑着说今日天气不错,阿蘅心思简单,只要好好装个精神头很好的样子骗过她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吩咐阿蘅帮我选了件烟罗纱的红裙出来,然后吩咐阿蘅给我梳头上妆,我平时很少穿颜色鲜艷的衣裳,红裙上身,也衬的人的气色好了些。 我身子不好,经不起繁冗头饰的折腾,阿蘅只用发带将我及腰的长发随意地扎了起来。 人因为清减了些,红裙穿在身上微有些宽松,但这并不打紧。 铜镜中的我脸色苍白如素绢,以前微微有些肉的脸颊越发尖了,越发衬得眼睛大的空洞,我淡淡一笑,往脸颊上铺了一层胭脂,脸色看起来微微好了些,却无法遮住已经入骨的病态,在帮我画眉的阿蘅眼圈一红,停下手上的动作,低着脑袋呜呜的就要哭出来,我捏了捏她的小肉脸,无奈笑说:“你这丫头近来越发爱哭了。” 打扮妥当,我对阿蘅说我去想桃林走走,阿蘅忙安排人置了软辇将我抬去了桃林。 我让阿蘅扶我在亭子里的石阶上坐下,跟阿蘅说:“阿蘅,去请陛下过来吧。” 阿蘅惊讶的看了我一会儿,喜笑颜开的说:“奴婢这就去请陛下过来。” 我轻轻而又无奈的嘆了口气,看着阿蘅的身影消失在一层又一层桃花中。 我静静坐着,拉起袖子,看着手腕上的凤凰图腾慢慢地淡去、消逝……心中却无比平静。 “如儿。” 我朝他看去,向他抬了抬手,笑说:“你来了。” 魏圉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略一怔,抬手握住我的肩,见我没有牴触他的碰触,伸手扶住了我,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肩上,他刚想说点什么,当他看见我放在膝上的手,面色一变,握起我的手,不敢置信的看着我指尖的星星点点的白光,神色很是震惊,无法置信的看着我:“如儿你……” 我淡淡笑道:“陛下,这是即将消亡的前兆……如今,我才明白‘凰女引命,乱世一统’的意思,想来,很是令人发笑,陛下,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魏圉的声音哀戚而疼惜:“如儿……连你也要弃寡人而去吗?” 我笑道:“陛下,我累了……是时候跟你告别了,这世间已再无红尘可让我留恋,也再无岁月可让我回首……陛下可记得很多年前,陛下问我会记得那天的日出吗?我说会记得,我真的一直都记得,人的生命就像很多年前我们看过的日出一样,日出之美,恰在它挣破黑暗、破云而出的那一瞬,日出虽美,可它终会迎来日落,不过昙花一瞬,但它知足常乐,所以它努力地去绽放出自己的美,用自己的美来回报喜欢它的人……生死有命,悲欢离合,我已经看得很淡,我一点都不难过,所以陛下也不要心伤……其实,很多年前,我骗了你,你问我喜欢的花是什么,我说兰花,其实,我最喜欢的花,是桃花。”
第51页 “那年,你问我的愿望是什么,我说随遇而安,可是人生在世,随波逐流易,随遇而安却难,唯求的,不过心安罢了。” “我追其一生,都在追逐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却又傻的固执的不肯放手……只是碧海桑田,我再也追不到了……” 魏圉将我揽在怀里,神情悲恸欲绝:“若有来生,你可愿爱寡人一次?” 殷红的血染在了唇角,我眼前的一切慢慢的模糊起来,我蹙着眉,努力让自己去看清他,我抬手,无力的、轻抚了一下他紧蹙着的眉,我说:“今生缘浅……何必来生……” 雪絮悄无声息的坠下,庭院里的桃花被还有些寒冷的春风一吹,簌簌的零落…… ☆、番外 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年的桃花似乎开的特别早。 魏圉挥退了宫人,独自一人走在满园桃花中,胸口有些痛楚难耐,魏圉捂着胸口,握拳咳了几声,没有去在意沾在袖子上的点点殷红,扬唇,身影潇洒翩然的往桃林深处走去。 魏圉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因为魏圉不准宫人跟着,穆青又着实是有些担忧魏圉的情况,便阳奉阴违,远远地跟在魏圉身后。 据如姬娘娘的婢女阿蘅说起,她赶到桃林时,如姬娘娘躺在陛下怀里,已经没有了气息,他们依偎在一起,陛下是笑着的,如果不是陛下的神色太过怪异,看到那一幕的宫人都会以为他们只是闭目相拥……会不忍去打扰他们。 陛下在太医的救治下醒了过来,神情异常平静的准许阿蘅出宫去,宫人们都说陛下是一个长情的人。 穆青知道陛下只是看起来很好,其实他的心口,裂了一个口子,穆青忍不住在心里道,逝者如斯,活着的人那又该是怎样的椎心泣血和痛不欲生? 桃林里传来时远时近、清婉动人的歌声: “摽(biào)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dài)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不知是哪个大胆可爱的小女子有了心上人,正委婉的用歌声向她的心上人求爱呢。 魏圉往桃林深处复行了几步,只见一个身穿淡粉宫装的青涩身影踮着脚,往一株桃树的枝丫上挂了一个小铃铛,然后躲在桃树后,如果不仔细去看,那抹身影几乎要掩没在这片桃林中,没过一会,几只小雀三三两两的落在了桃树枝丫上,刚落下,枝丫轻轻摇晃着带了些许花瓣簌簌的往下掉,“叮叮——叮叮——”的声音吓的栖在枝丫上的小雀受了惊,忙扑簌着翅膀飞走了。 那个身影背对着魏圉笑了起来,笑声清灵如黄莺出谷般悦耳动听,魏圉不远不近的看着那个身影,心道,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小女子在桃树枝丫上恶作剧的挂了护花的铃铛,吓跑了鸟儿,然后捂着肚子直笑。 魏圉看着那身影失了会神,回神时,已不自觉出声对那身影命令道:“回过身,让寡人看看你。” 那个身影明显一怔,慢慢地转了过来,魏圉看清那个小宫女的容貌后,大失所望,喃喃道:“不是如儿……不是如儿……” 他曾对她说,绝不会让别人伤害她,欺负她,孰不知,伤害她最深的却是自己。 执念、太深;放下、太难。 纵然情深,奈何缘浅。 他于她,终敌不过、“情深缘浅”四字。 魏圉有些疲倦的闭上眼睛,抬手挥了挥:“退下吧。” “诺。” 待魏圉睁开眼睛时,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桃林中。 魏圉缓缓嘆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方白绢,沿着摺痕缓缓地掀开,这是那次穆青从魏府回来时,魏无忌亲手交给穆青的绝笔书,当时他在气头上,扔在了桌案上,一直没有去看。 “常棣(dì)之华,鄂不(读fu,通‘柎’)韡(wěi)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通‘畏’),兄弟孔怀。 原隰(xí)裒(póu)矣,兄弟求矣。 嵴令在原,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况也永嘆。 兄弟阋(xì)于墙,外御其务。 每有良朋,烝(zhēng)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 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逼n)尔笾(biān)豆,饮酒之饫(欲)。 兄弟既具(通‘俱’,在一起),和乐且孺。 ” 这清隽刚劲的字,只能是出自他那个阿弟无忌之手了,写的还是小时候夫子常常用这首《小雅常棣》里来告诫他们为兄弟应当友爱恭顺、为君臣应当忠仁宽厚的诗句,这也只能是出自无忌之手了。 他总是在不甘,不甘无忌处处都赢过他,文才武略,父王的宠爱,还有……那个女子的心。 时移世易,他的心中如今只有一片悲恸和怅然,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变得不再信任彼此了呢? 一切、都始于他的不甘、他的猜忌、他的偏执,一切也都毁于他的不甘、他的猜忌、他的偏执。 他、明白的太晚…… 魏圉紧紧拽握着手里的白绢,心中本就悲痛,可看完白绢上的字,心中的悲痛更多了十分,魏圉如梦初醒,神色悲悽痛苦,喃喃:“无忌,是寡人错怪了你……寡人错怪了你……” 他有什么错,他什么都没有错,他只是和自己一样,都喜欢同一个女子而已。 桑田碧海,不过须臾一瞬,物也非,人也非,事事皆非…… 晚了……太晚了……无忌怕是再也不愿原谅他了吧。 胸口一痛,泛着些许郁郁戾气的殷红像连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坠下来,滴在了衣袍上,白绢自手中滑出,像一只失去了翅膀的蝴蝶,挣扎着,挣扎着,最终还是逃不过宿命,落在了一地零乱的桃花中,被风一吹,便被掩盖住了…… 那个小女子说,她追其一生,都在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直至生命尽头他才明白,这世间有一种苦,爱、却求不得;有一种伤,逃避、却无法抚平;有一种情,决绝、却终究不能释怀;有一种执着,红尘碧落、却倥(kong)偬(zong)了时光;有一种遗憾,有缘、却无份;有一种思念,望穿了秋水、却痛彻心扉;有一种过程,纠结、最后却怅然若失;有一种结局,曲终人散、天涯各方;有一种醒悟,原来所谓的爱恨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过场…… 什么都没有了,连同昔日最美好的回忆,只剩我一人在漫天桃花中,孤芳自赏。 “很多年前,我骗了你,你问我喜欢的花是什么,我说兰花,其实,我最喜欢的花,是桃花。” “那年,你问我的愿望是什么,我说随遇而安,可是人生在世,随波逐流易,随遇而安却难,唯求的,不过心安罢了。”
第52页 “我追其一生,都在追逐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却又傻的固执的不肯放手……只是碧海桑田,我再也追不到了……” 眼前最后一点清明,于漫天桃花中,她一身淡绿的散花裙,飘飘若仙,还有一身玄色衣袍,他那个向来不苟言笑的阿弟无忌,他们站在桃花树下,迎着明灿阳光,转过身,笑着朝他伸出了手…… 无忌,如儿,是你们来接寡人了吗? 你们……不怪寡人了吗? 魏圉躺在满地桃花中,唇畔的笑半展……未展,周身的痛苦已在渐渐淡去,可惜、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他仍然努力想去看清那漫天随风飞舞的桃花,眼前的一切在慢慢飞远,只有一片模糊的桃花红,他极力想去看清她的容颜,桃花林中初见时,那一抹古灵精怪的娇颜…… “你养的鸟?哪里有?哪里有?反正我是没看见呢。” 他抬手,顿在半空中,与那片桃花相握在了一起…… 后记 魏王圉(yu)三十三年(即公元前243年),信陵君魏无忌含屈抑郁而终,六国中唯一能与秦国抗衡的政治家死后,秦国大一统已是必然。 魏安釐(lí)王魏圉(yu)也在同年病逝,魏国失去了最后的顶樑柱,国势江河日下。 次年(即公元前242年元年),太子魏增继为魏国第七代国君,后世皆称为:魏景愍(min)王。 魏景愍王十五年(即公元前228年),魏景愍王薨,其子魏假即位。 魏王假三年(即公元前225年),秦将王贲引黄河、鸿沟水灌大梁城,水淹三月,城内死伤无数,魏王投降,魏国亡。 本书完 2017年11月30日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