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来了个女仵作》 第1章 庙门悬尸 晨光熹微。 年久失修的朱色庙门,未曾上锁,在晨风中半开半阖,仿若耄耋老人失了力般,无精打采。 寺里的小沙弥,每日按惯例,经庙门出入后山,自溪涧挑回清泉水,用来沏茶煮粥。 但今日,有些不同寻常。 小沙弥竟比平日起晚了,晨钟敲响时,往常灵敏的人竟酣睡不醒,直到同屋的和尚元清一脚将人踹下床,方才悠悠转醒。 小沙弥心知误了时辰,顾不得听元清训诫,挑了水桶,慌忙奔向庙门。 远远地,望见庙门上似乎挂了什么东西,小沙弥心道,又是哪户人家的衣服被风吹了过来? 然,待到近前,衣摆下竟晃荡出了两只脚! 小沙弥疾行的身影,陡然一滞! 属于女子的粉红相间的绣花鞋,在小沙弥瞳孔中不断放大,他不自觉摒住了呼吸,目光缓缓上移—— 下一刻,惊恐的嘶喊声,响彻云台山:“死人啦——” …… 云台寺是京都妇人们常去之处,香火十分鼎盛。 每逢初一和十五,都有乐善好施的夫人娘子在云台寺布粥赠粮,接济穷苦百姓。 今日,恰逢十五。 巳时将至。 观音庙外,从各地赶来的乡民自觉排起了长队,用于布施的长条桌案前,四名小厮将从山下运来的米面、蔬菜及布匹一一摆上。 “今日是哪家善人啊?” “宁远将军府。” “是李大娘子吗?” “宁远将军府只有李大娘子一个长媳,又是执掌中馈之人,自然是李大娘子了。” “听闻李大娘子的美貌才情,冠绝京都呢!” “那可不?李大娘子出身书香世家,是翰林院修撰家的独女呢!” “……” 京城里的八卦消息,无论勋爵贵胄家的,还是下九流贫民家的,都如雪片似的,几乎能覆盖到角角落落。 巳时的钟声,准时响起。 聊天的人立刻站直了身体,无数双眼睛望向前方,殷殷期盼着李大娘子粉墨登场。 然而,两刻钟过去,仍不见李大娘子的身影!甚至,除了搬运的四名小厮外,就连宁远将军府的管家或婆子,亦无一人现身! 此乃布施活动举办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等待的人群渐渐骚动起来,各种抱怨、数落、不耐的声音向外流出! 就在局面将要失控之际,一队官差从山下疾步奔上来,往云台寺的西北方向匆匆而去! “是京兆府的捕快!” “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 “快去看看!” 喜欢看热闹的人,自是不肯错过机会,当即出了队伍,跟在捕快后面跑! …… 庙门外,小沙弥脸色惨白,浑身软瘫地坐在树下,整个人都被吓傻了。 元清领着巡防官差回来,瞧见小沙弥的模样,没好气地斥骂:“元宝,你有点儿出息行吗?” “师兄,我怕……”小沙弥嘴巴一张,竟如孩童般嚎啕大哭。 “案发重地,禁止喧哗!” 捕头刘恒眉眼沉下,大手一挥,便有捕快上前,将元宝从地上拽起,警告他道:“好好配合官府办案!” 元宝勉强止住眼泪,胡乱点头。 刘捕头所率十余精干捕快,齐齐望向庙门,饶是他们阅历广博,早已练就坚韧心性,依然被眼前骇人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面上浮出几分惧怕! “保护现场!” 刘捕头慢慢回过神,指着通往此处的几道进出口,严令道:“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顿了顿,又问:“慧明方丈到了吗?” 话音方落,一众云台寺高僧唱着佛号“阿弥陀佛”款步而来,为首之人正是德高望重的慧明方丈。 刘捕头双手合十,施以一礼。 众僧还礼:“善哉善哉!” 追来的百姓,被捕快拦截在三丈开外。 尽管捕快一再强调不许喧哗,但人太多,总有管不住嘴窃窃私语的,尤其是看见尸体后,此起彼伏的惊叫声,直接在原地炸开了锅! “死人!” “死的是……是女人!” “佛门重地,遽然杀人了!” “这死状也太可怕了!” “死者是被钉在门上的吗?” “死者是谁呀?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啊!” “……” 见状,捕快小罗近前请示:“刘头儿,需要驱散百姓吗?” 刘捕头扫视一圈,低声道:“暂先别动。凡是今日出现在云台山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亦或许,凶手就藏在百姓当中。叮嘱大家伙儿,都把眼睛擦亮了,若发现形迹可疑之人,即刻来报!” “是!”小罗应了一声,立即去办。 众高僧只是看了眼女尸,便立刻念道:“善哉善哉!”随即捻着佛珠,念起了《大悲咒》。 人,越聚越多,突发的命案,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将方圆之地挤得水泄不通! “京兆尹宋纾余大人到——” 突然响起的公门唱报,令骚动的人群顷刻间安静下来,且自觉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丈宽的路。 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着紫袍官服,头戴官帽,步履生风般率众而来! 自宋纾余身后,依次跟着京兆少尹徐春山、主簿张行忠、书办林阜,及一个身穿青色束袖窄裙,梳着高马尾,约摸十八、九岁,姿容明艳,但眉目清冷,未施粉黛的姑娘。 他们所过之处,惊叹与惊疑之声,簌簌入耳。 宋纾余天生好相貌,又投得好出身,国公府千人宠万人疼长大的小少爷,芝兰玉树,矜贵出尘,神仙般俊美的声名,可谓冠绝京城,无人不知。然而,他出行公事,身旁却带着闺中女子,不免教人唏嘘不解,女眷们的心伤,亦是不加掩饰。 “属下见过宋大人!” 刘捕头未料想宋纾余竟会亲自前来,连忙近前行礼,好意提醒道:“死者死状蹊跷,甚是可怖,且已散发轻微尸臭,大人不妨等仵作处置完毕再行查看。” 宋纾余闻听,脸上表情生动,“本官一身正气,有何惧怕?你是瞧不起本官吗?”语罢,漆黑晶亮的眸子,不服气地投向庙门。 但见悬挂于庙门上的尸体,身穿藕粉色褶缎裙,四肢呈大字型伸展,而固定尸体的并非绳索,竟是手指般又粗又长的钉子!死者墨色的长发,尽数披散,将面庞完全遮掩,若是夜间遇见,指不定会以为是具无头女鬼!更可怕的是,死者肚腹明显隆起,肚脐位置,竟插着一柄刀!喷出的血,浸染了衣裙,顺着庙门蜿蜒而下,在青石台阶上落了一滩,不少舌蝇飞落,正以血为食! 第2章 京兆府来了个女仵作 百姓距离远,看不大清楚,宋纾余只间隔十来步,当这一幕清晰的落入眼中,他两眼一翻,当即晕厥! “大人!” 刘捕头和京兆少尹徐春山一人伸出一臂,及时搀住宋纾余。 而一同跟来的青衣姑娘,原本目光专注的望着女尸,听闻动静,神情恬淡地开口道:“掐人中,待大人醒了,喂大人喝些清水。” “穆仵作,要不……”徐春山蹙着眉,踌躇道:“要不还是你来掐吧!你是女子,大人醒后应该不会踢你几脚的。” 穆青澄有些无语。看着比她高出许多的宋纾余,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翻开他的眼皮,看了下瞳孔,方才掐上他的人中。 “嘶——”宋纾余娇气得很,稍稍一点疼痛便醒了过来,刚准备骂人,穆青澄已从书办林阜手中接过羊皮水壶,拧开盖子,递到了他嘴边。 宋纾余的火气,生生被憋了回去,他喝了几口水,揉揉发晕的脑袋,语气甚是委屈,“除了掐人中,便没有其它办法了吗?穆仵作,你……你再敢对本官动手,本官便罚你月俸!” 然,这番威胁警告,并未换来穆青澄的讨饶,反而劝告他道:“大人已经看过案发现场了,不如先行回衙吧。此处人多,且尸体情况复杂,不宜公开验尸,我先做个初检,待运回衙门再行详细检验。” 宋纾余忍不住又看向死者,但只是一瞥,便迅速别过了脸,勉力保持镇定,吩咐道:“刘捕头,封锁云台寺,所有和尚禁足,配合调查!张主簿,将今日出入云台山的人,全部登记下来,记录清楚姓名、户籍、住址,然后遣散回家,要求案子未破之前,不准离开京城!” “是,大人!” “另外……” 宋纾余站直了身体,双手负后,有意无意地睇着穆青澄,端得一脸正气,“本官并非刑名出身,看见尸体稍有害怕也是正常的,但本官职责所在,怎能轻易退缩呢?” 他有意为自己挽尊的话,听得几个部下想笑又不敢笑,只有穆青澄扬了扬唇角,轻声应道:“是,大人言之有理。” 宋纾余轻哼了声,颇有几分傲娇,随后回身面向围观的百姓,朗朗而道:“这位姑娘姓穆名青澄,乃京兆府一等仵作,是本官亲自选拔的青年才俊!“ “什么?仵作竟是女子?” “女子入职吏役,闻所未闻哪!” “宋大人新官上任不过月余,竟做出招募女子为验尸官的大胆行径,看来宋大人‘行事乖张’的风评,丝毫不假啊!” “……” 百姓闻之大惊,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京兆府一干人等,则面色如常。 穆青澄是通过京兆府层层考核才招进来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无人不服。正如宋纾余所说,难道死者会介意为他查出凶手的人是男是女吗?死者只会伤心无人为自己伸冤报仇。 百姓的反应,完全在宋纾余意料之中,他声调扬高了几分,不急不缓地劝诫道:“穆青澄的确是我大周朝第一女仵作!本官只重能力,无谓性别,没有先例,本官便开个先例,又当如何?今日的死者,正巧是妇人,女仵作更方便检验,不是吗?相信死者在天有灵,亦感欣慰。现在,请大家配合张主簿问询,切勿喧哗!” 从始至终,穆青澄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待宋纾余向百姓交待完毕,她凑近张主簿,低声提点:“问询时,可多问一问,昨夜至今晨,是否见过奇怪的人或事,不要局限于云台山,京城内外,但凡感觉不合常理的,都可以说一说。” 张主簿不解,“穆仵作的意思是……” “高门贵府里藏的是上三流消息,下里巴人能够目击下九流的事儿,汇总起来,兴许便能找到与案情相关的线索。”穆青澄言语温和的解说道。 张主簿了悟,“穆仵作真是通透!” 穆青澄又示意刘捕头过来,指着通往这里的山路,道:“若此处为第一案发现场,死者为女子,上山艰难,多数人会乘马车;若是死后抛尸云台寺,更需要运尸工具。是以,吩咐捕快查找车辙印痕,重点盘查上山下山的马车、驴车,甚至是农用的小推车。” “多谢穆仵作提点!”刘捕头抱拳,对于穆青澄缜密的行事,满心佩服。 穆青澄轻轻颔首,而后猛地回头,将正在偷听的宋纾余逮了个正着! “咳咳。”宋纾余以咳嗽来掩饰尴尬,见穆青澄不为所动,干脆双手一摊,硬气道:“怎么,本官身为你们的上司,听不得吗?” “属下不敢,请大人息怒!”刘捕头和张主簿连忙请罪。 穆青澄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应付宋纾余身上,便顺毛哄道:“大人明察善断,若我等磋商有不妥之处,还请大人示下!” 闻言,宋纾余心情明显变好,“穆仵作的安排,倒也没有多大错处,就这么办吧!” “是!” 刘捕头和张主簿立即分头办差。 穆青澄开始做尸检前的准备。 她带着两名吏役丈量记录下尸体距庙门四周墙壁的交界位置,及尸体被钉在庙门上的形状。 “大人!” 听到穆青澄突然的呼唤,京兆少尹徐春山身形刚要移动,又慢下来望向宋纾余,既怕抢了上司的风头,又怕上司真心害怕,并无察看之意。 宋纾余赏了徐春山一记白眼儿,躲着目光靠近穆青澄,“何事?” 穆青澄见状,倒也没戳穿宋纾余的胆怯,只是陈述道:“大人,抛尸者用来固定死者的铜钉,共计十八枚,看起来不像是民间所有。” “嗯?”宋纾余一怔,自然而然的望向了尸体,但又瞬间闭眼,喉结上下滚动,语气里夹带了几分紧张,“能不能把铜钉拿下来再看?” “请大人稍等。” 穆青澄没有立刻取钉,她仔仔细细观察了每颗铜钉嵌入门板的深度和位置,方才问道:“两位大人有没有觉得,这个抛尸现场很是怪异?” 第3章 诡异的案发现场 “确实奇怪!”徐春山忍不住抢先表达观点,“通常杀了人之后,凶手生怕被人发现,千方百计掩藏尸体!但是,此案的凶手,不仅大张旗鼓的抛尸,还把尸体挂在云台寺庙门上,这是故意挑衅官府呢,还是跟云台寺有仇,故意玷污佛门?” 穆青澄纠正道:“此案是否他杀,尚待尸检证实。但可以确定的是,抛尸另有其人,且抛尸者的动机令人费解。” “这刀子都扎进肚皮了,难道还会是自杀吗?”徐春山愕然,明显不信。 穆青澄不疾不徐地解释:“仅凭表象下定论,是不够严谨的,容易出错。倘若死者系他杀,那凶手何不将铜钉直接钉入死者的四肢和胸腔呢?这样做的话,只需五至六枚铜钉便可完成悬挂,既可省下力气,又节约时间以免被人撞见。结果却是,用了高达三倍数量的铜钉,钉在了死者的衣裳上面,对死者的身体并未造成伤害!” 徐春山深深蹙眉,目光不由上下打量尸体,“说得也是啊。” 宋纾余明明害怕,又被好奇心驱使,半眯着双眼偷偷看,看着看着,信口说道:“把死者摆成这个样子,又跟佛门扯上关系,不会是佛教的什么阵法吧?” 穆青澄双眸亮了亮,“大人英明!” “真的?本官猜对啦?”宋纾余顿时欣喜。 穆青澄摇头,“不确定。但是大人的猜测,给了我启发,我想找个画师,将这个场景以画记录下来,回头再仔细参详。” 宋纾余立马指使徐春山,“快去寻画师过来。” “是,大人!” 徐春山行动果决,不到一刻钟,便寻来了云台寺擅长丹青的元诵大师。 不多会儿,画作完毕,徐春山亲自收入证物箱。 穆青澄拔出钉在死者左脚踝处的铜钉,呈给宋纾余,“大人您看,此铜的质地和纯度,民间应是没有的。” 宋纾余端详了片刻,面沉如水,“这是浮沤钉。” “浮沤钉?”穆青澄愕然。 宋纾余语气是鲜少的严肃,“浮沤钉也叫门钉,用于宫门、城门、府门及庙门。宫殿门设金钉,坛庙圜丘设朱扉金钉,王侯公爵府门设铜钉。端看这根铜钉的尺寸,应属府门所有。” 难道抛尸者出自王侯公爵的世家?此案尚未深入调查,已将众人惊出一身冷汗,恐怕死者的身份,亦是非同小可! “穆仵作,要不……”宋纾余再顾不得害怕,吞咽着唾沫,大手颤颤微微地指向死者被头发掩盖的面庞。 徐春山摒住了呼吸! 穆青澄取来验尸工具箱,箱中有掘墓用的折叠锄头和铲子,有用于抵御尸臭的布条、蒜、姜和醋,还有一个皮褡链,里面有精铁打制的各种小刀、小锤、小锥子、量尺等工具。 穆青澄拿了两根木尺,在众人的注视下,将垂在死者面庞前的头发,自中间劈开,向两边同时挑起,露出整张脸容! “这,这是……”徐春山失声叫出,惊得连连后退。 穆青澄不识死者,她虽身在京城三年,经常出入高门贵府,却从事着殓尸的工作,这是低贱的活儿,是碰不上贵人的。 宋纾余一把抓住徐春山的手臂,急道:“是谁?好好说清楚,注意仪态!” 徐春山脸色泛白,嘴唇抖颤,眼中竟淌出了泪,“大人,她……她是我表妹李云窈!” “表妹?”宋纾余瞠目,“哪家的?” “翰林院修撰李沐是我的表舅,表舅膝下只有一女,闺名云窈,两年半前嫁与宁远将军府嫡长子柳沛为妻。” 徐春山说至此处,便要伸手去抚死者的脸庞,穆青澄抬起木尺拦下,温声道:“徐大人请节哀!尚未尸检,不可触碰。” 宋纾余道:“徐少尹,因你与死者沾亲,此案你需避嫌。本官准你三日假,回府好好休息吧。” “谢大人体恤!” 徐春山眼尾发红,伤心之色,令人动容。 宋纾余派了亲随宋离送徐春山回京,回程时再将翰林院修撰李沐请过来,还有宁远将军府,也需当家人前来认尸签字,配合调查。 徐春山从百姓夹道经过时,隐约听到一人在嘀咕:“今日布施的李大娘子,为何还未到来?家中还等着米下锅呢!” “李大娘子?”徐春山步履一滞,怔怔望向说话的妇人,“哪个李大娘子?” 妇人忙道:“回大人的话,听说今日来云台寺布施的是宁远将军府的李大娘子。” 徐春山当即返回,将妇人之言禀报给宋纾余。 宋纾余马上询问慧明方丈,“大师,此事当真吗?” “是。布施人家须提前三个月向寺里报名,李施主与寺里约定的布施便是今日。”慧明方丈说完,又朝死者鞠了一躬,“原来,并非李施主无故失约,而是遭遇了厄运。善哉善哉!” 宋纾余听此,心情愈发沉重,“把消息告之百姓吧,以免百姓空等。” 如若只是死了个寻常人,人们同情归同情,倒也不会太激动,可得知被人钉在庙门上的死者竟是善人李大娘子后,愤怒的火焰,瞬间点燃了! 声讨、咒骂、悲恸……群情激奋,力陈京兆府将凶手处以极刑,为李云窈平冤报仇! 徐春山泪流满面,朝百姓深深作揖,方才下山去了。 刘捕头遣人将观音庙外宁远将军府的四名小厮带回衙门问话,扣下了布施的米粮、布匹及马车,等待将军府来人后,当场查验。 宋纾余对百姓进行了一番安抚,扑面而来的压力,令他神色肃然,“穆仵作,此案影响甚广,定要仔细勘验,不得有误!” “是!”穆青澄拱手,神色极其冷静,“大人,布置这样一个复杂的抛尸现场,需要充足的时间和人手。所以我推测,抛尸者并非一个人,应是两人或两人以上的团伙作案。一人控制尸体,一人用锤子之类的工具钉铜钉,可能还有一人在放风,或者是阻止寺里的和尚,在正常时间内出现在此处。否则,没法解释钉铜钉时发出的声响,寺里竟无人听见,直到小沙弥挑水时才亲眼目睹。” 宋纾余频频颔首,“你说得有理。这样,你先初检尸体,本官派人去搜查云台寺。” 书办林阜备好纸笔,负责验尸的唱报记录,两名吏役在光线明亮的空地铺上竹席。 穆青澄朝着死者拜了三拜,轻语道:“尸体是一个人曾在这世上活过的唯一凭证。李大娘子,不论你是如何离世,你的生平,总不该被埋没,你留在尸体上的故事,也总该被世人所知晓。有我在,你放心吧。” 第4章 一尸两命 穆青澄一颗一颗的取下铜钉,把死者抬放在竹席上。 秋日里单薄的阳光,照着死者青白的脸容,此前狰狞的模样不复存在,仿佛只是睡着了般,宁静安详。 穆青澄掀起死者领口和袖口,查验了一番,道:“尸僵开始扩散,皮肤开始变黑,死亡时间推测为两到三个时辰之前。” “现在是巳时末,往前推算,死亡时间便是卯时!”林书办掐着手指,道。 穆青澄颔首。 林书办迅速作好记录。 “死者发长及腰,头上无髻子,亦无任何珠钗发饰,面部素颜无妆、无耳环项链。” 穆青澄擘开死者眼皮、嘴巴,依次唱报:“两眼闭合,眼珠俱全,两鼻孔,口闭,舌无抵齿,下颌无明显伤痕。” 宋纾余安排好人过来,着急询问道:“死因是什么?” 穆青澄回道:“从体表特征来看,尚未发现死者有中毒、缢死的迹象,其它死因,还在排查中。” “嗯,你慢慢查,仔细查,不着急。”宋纾余嘴上这般安抚着,可眼中分明透着急躁。 见状,穆青澄顿了顿,询问道:“大人,是出什么事了吗?” 宋纾余以手捂嘴,压着声音说:“本官突然记起一事,李云窈的母亲,与宫里的太后娘娘曾是闺中密友。” “哦,大人是怕太后娘娘降下雷霆之怒?”穆青澄有些明了了。 宋纾余面色严肃了几分,“本官是怕你会遭受无妄之灾!” “呵呵。”穆青澄不期然的笑了笑,语气慵懒道,“我只是个仵作,尽我所能为死者查明死因,便是完成了我的职责,太后娘娘如何怪我?再者说,我若有难,大人难道会袖手旁观?大人可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儿呢!” 宋纾余冷不丁屈指敲了下穆青澄的脑门,佯怒道:“大胆的丫头,你倒是会算计本官!” “大人!” 穆青澄小脸一沉,“男女授受不亲,请大人自重!” 宋纾余直接被气笑了,“哼,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将本官堵在巷子里,抱着本官的大腿,哀求本官允她参加京兆府仵作的招募考核!” “大人明鉴,我抱的是小腿,而且是请求,并非哀求。”穆青澄明亮的双眸,定定望着宋纾余,语气甚是认真。 宋纾余蹲下身,凑近穆青澄,隐隐咬牙,“有什么区别吗?那时分,穆仵作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呢?” “咳咳。”穆青澄清了清嗓子,端得一派正经,“烦请大人让一让,卑职要继续验尸了。” 宋纾余眼角余光落在尸身上,不由又是一阵胆寒,他扔下一句“甭怕,大胆的验,出了事本官兜着!”便匆匆退开了。 幸亏是秋月里,天气寒凉,且刚死没多久,否则尸臭味儿,会让宋纾余更加受不了。 穆青澄又依次检查了死者的脑后、顶心、囟门、太阳穴、喉下等要害,发现皆无损伤。而身体其它部位涉及女子隐私,需要运回停尸房后脱衣检查,方能得出结论。 目前唯一可见的出血处,便是肚腹,以及插在肚脐部位的凶器匕首! “死者是鹅蛋脸,皮肤紧致,并无赘肉,四肢稍显丰腴,但与肚腹隆起的程度相较……” 穆青澄说着说着,神色忽然一凛,她将死者从心口下方到肚脐,用手拍打,竟坚硬得像铁石一般! “大人!” 穆青澄自八岁起跟随父亲查案验尸,至今十一年,所验尸体不下百具,早就练得泰山崩顶面不改色,可是此刻,她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大人,请您找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过来,帮我确认一件事!” 宋纾余一愣,“干嘛?” 穆青澄尚未出嫁,宋纾余又是个未婚男子,皆对妇人身孕之事不熟,俩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半晌宋纾余才明白了穆青澄的暗示,他俊脸热了热,唤人前来,吩咐了几句。 围观的百姓当中,正好有东市街出了名的妇科医女云慈大夫,既能医妇人,也能接生,听闻衙门相请,二话不说便来相帮。 “云慈大夫,劳烦你验验,死者是否怀喜?” “是。” 云慈大夫亦是头一回为死人查验身孕,既不能诊脉,便只能以手法确认,一番操作下来,眉心深深蹙起,“回禀宋大人,死者的确身怀有孕,约摸四个月了。这般大的胎儿,已具有人形。” 宋纾余惊得倒退一步,原本不敢多看一眼死者的人,竟将目光牢牢地钉在死者肚子上,口齿也不再连贯,“已经成……成形的孩子?一尸两命!” 云慈大夫回道:“是。” 林书办拿来尸检记录,让云慈大夫签字按手印。云慈大夫险些拿不稳毛笔,离开时,身形踉跄,显然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穆青澄不知该如何安慰宋纾余,这个从小被人护在羽翼之下,未曾见过多少悲悯之事的少爷,怕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吧。 “穆仵作,这刀……”林书办勉励维持着镇静,猜测着说:“这一刀下去,扎死了孩子,亦导致母体失血过多,所以母子俱亡?” 穆青澄没有立即回应,她丈量了刀子扎在死者肚脐的精确位置、角度,然后拔出刀子,量了刀刃总长度、宽度、厚度及刺进身体的深度,交待林书办详尽记录。 “死因是林书办说的吗?能确定是他杀吗?”宋纾余等不及的追问道。 穆青澄摇头,“尚不能确定。” “为何?” “还需复检查验死者身上是否有其它伤痕,若有,是否致命,这柄刀是在死者生前刺进去的,还是死后所刺,都需复检才能得知。另外,从刀子所刺的角度初步判断,有可能是死者自己造成的。当然,这一说法,并非定论,还需回去后反复试验才能确定。” “什么?你是说,死者自己扎自己一刀?还故意扎在孩子身上?”宋纾余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 穆青澄自认为她的措辞已经足够严谨,可架不住宋纾余听一半落一半,她只能再次强调:“大人,这只是基于表面证据的推测,并非最终定论,请大人稍安勿躁!” 第5章 双标的宋大人 宋纾余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强行压下萦绕在心头的那股窒息感。 他不能接受穆青澄的推测,他可以接受死者是女子,也可以勉强接受一尸两命的结果,但是,死者亲手刺死自己未出世的已经成形的孩子,造成自杀的结果,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一个母亲,怎么能狠心杀子呢?圣人有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哪怕是寻常百姓,亦懂得为母则刚的道理。而翰林院修撰家的女儿,读圣贤书长大的人,怎能做出泯灭人性之事? 所以,他希望穆青澄是错误的,哪怕是她判断失误也好。若是他杀,他便可以把满腔的愤怒转嫁到凶手身上,“母亲”这个词语,在他心里仍然是圣洁的,是不可亵渎的。 就在宋纾余恍惚之际,穆青澄已经拿着匕首在查验了,她翻来覆去的看,刀柄上的纹路图案,她总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半刻却又想不起来。 “穆仵作,这刀有什么问题吗?”林书办看她思忖许久,沉着眉眼不说话,便忍不住生起了好奇之心。 穆青澄刚要回话,余光瞥见失神的宋纾余,她顿了顿,又将想法吞了回去,只淡淡说道:“不知,待回了衙门再细细勘查吧。”不确定的线索,还是先瞒着吧,以免宋纾余再度先入为主,影响了情绪。 林书办又问:“刀鞘呢?” 没错,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发现刀鞘,捕快们已将案发现场附近搜了个遍,一无所获! 但穆青澄不这么认为,因为她越看,越觉她见过这把匕首,但也仅是匕首,不含刀鞘! “穆仵作,若是初检完毕,便将死者遮盖起来吧。”宋纾余嗓音沉闷,比起初到时的意气风发,此时的精气神儿明显焉了不少。 他不想再看见死者,尤其是死者隆起的肚腹,让他由不得去想像蜷缩在里面的婴孩儿,该会是怎样的凄惨。 穆青澄应了句:“是!” 她将匕首收入证物箱,然后叫人抬来担架,将死者抬上去,再用绵布条捆绑固定,盖上白布。 张主簿负责登记今日出入云台山的百姓,这是个大活儿,人多,需要问询的事情也多,没有几个时辰是完不成的。 可是,他突然折返,步伐急且快,脸上表情还带着吃到大瓜的激动,“大人,穆仵作,你们猜,我刚才问到了什么消息?” 穆青澄微微一笑,既知死者是孕妇,那多半是与死者丈夫柳沛有关了。但她不能说,万一与大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便会抢了大人的风头,指不定大人的情绪又要坏上几分了。 果然,聪明绝顶的大人俊眉一蹙,视线不经意地又瞥向担架上的死者,道了句:“孩子他爹?” 张主簿立刻点头,马屁拍得顺其自然,“不愧是大人,真是英明神武……” “少废话,说重点!”宋纾余却没给机会,直接踢了张主簿一脚。 “宁远将军府嫡长子柳沛,就是死者李云窈的夫婿,于半年前病故了!” 第6章 死者红杏出墙了吗? 张主簿内心幽怨,同样奉承的话,从穆仵作的嘴巴里说出来,大人翘起的嘴角是压都压不住的。可换了他们,总是挨踢,什么道理嘛! 但没人顾得上张主簿不平衡的心思,林书办抢先惊叫了声:“死者红杏出墙了吗?” 穆青澄亦觉不可思议,“夫婿死了半年,孩子才四个月,显而易见,孩子他爹另有其人!” “消息准确吗?”宋纾余脸色难看得紧。 张主簿呈上问询记录,正色道:“大人,此事是宁远将军府隔壁廖宅的采买管事安福所述。卑职已令安福画押,待会儿宁远将军府来了人,便可核实清楚。” 宋纾余阅完,扭头看向穆青澄,“有没有可能,是云慈大夫弄错了?孩子不是四个月,而是六个月,是柳沛的血脉。” 穆青澄愣在原地,对上宋纾余复杂又期盼的眼神,她喉头像是被堵了似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今日的宋纾余,与她平日所见大相径庭,或者应该说,自从宋纾余知晓死者腹中有子,且有可能是自杀之后,他便失控了,执拗的想要改变结果,想要挽回死者所代表的“母亲”,在他心里如高山般伟岸的形象。 她斟酌了片刻,轻声温语道:“大人,您……您冷静些。此事,我们可以复查,待回了衙门,再找几个接生婆分别确认。还有,按照正常流程,柳沛死后,柳家要在第一时间向京兆府报备,由京兆府派出仵作进行尸检,若确定非他杀,京兆府便会出具裁定文书,柳家即可操办丧事。” “所以呢?” “但大人不觉奇怪吗?徐少尹是死者的表兄,表妹夫病故,徐少尹竟然只字未提?柳沛是宁远将军府的嫡长子,身份何其贵重,他的丧事,不可能简办或不办吧?至少,知晓他死讯的人应该挺多的,上门吊唁的人也应该不少。” 听到这里,宋纾余立刻询问张主簿,“衙门里可有柳沛死亡的裁定文书?” 半年前,是前任京兆尹执政,宋纾余上任后,忙于熟悉政务,还没来得及稽查旧的庶务。 张主簿想了想,语气肯定的回道:“大人,卑职没有在归档的文书里面见过柳家的,亦从未听说柳沛病故之事。是以,听到安福如此说,卑职觉得事有蹊跷,方才着急禀报给大人。” “回衙后,即刻核查确定!” “是!” “将安福带过来问话。” “是!” 张主簿飞快地奔向外围人群。 穆青澄则补充了一句:“大人,我曾在京城殓尸三年,但凡主家不愿公开办丧事的,都会雇我入府将尸体拉走,或停放在义庄,或随便寻一地草草埋葬。但我能够确定,我从未到过宁远将军府。” 宋纾余眉峰依然紧蹙,“偌大的京城,只有你一个殓尸人吗?万一被其他殓尸人揽了活儿呢?” “不会的。我组建了殓尸团,将全城的殓尸人都纳了进来,他们只管揽活儿,我负责殓尸,我给他们每月发例银,他们的收入比自己去殓尸赚得更多,所以……” 第7章 这个案子不简单 “你是不是傻!” 宋纾余忍无可忍,这个丫头看起来便是个伶俐聪慧的,怎恁地……不对,既是个有脑子的,便不可能做赔本的买卖! 于是,宋纾余腾升的火气,又瞬间湮灭,他眯了眯眸,语气里含了几分警告:“穆青澄,你若有什么谋算,须得提前告诉本官,万不可恣意行事!” “多谢大人教诲,卑职记下了。”穆青澄退开半步,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宋纾余既有心护她,她自不会拂了他的好意。毕竟身在庙堂之人,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富贵尊卑,还有生杀予夺。 安福被张主簿带了过来,低垂着眉眼,惶惶不安的见礼:“草民安福,拜见宋大人!” 宋纾余神色温和,并无多少官威,只是像寻常聊天似的问道:“柳沛于半年前病故一事,你是如何知晓的?柳家举办丧事了吗?” 见状,安福慢慢放松下来,直言道:“回大人,柳家没有办过丧事,我们廖宅就在柳家隔壁,既未听说,亦未曾见过。草民之所以知晓,是因为柳家大公子院里伺候的常嬷嬷,是草民的姨母,有次草民去柳家给姨母送东西,闲聊时姨母无意间说漏了嘴,姨母十分害怕,再三勒令草民保密,万不可对外宣扬,否则姨母性命难保。” 言及此处,安福重重磕了三个头,语气急切起来,“宋大人,草民原本是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的,但今日李大娘子怀着孩子死了,张主簿来盘问草民柳家是否发生过奇怪之事,草民生怕与案情有关,耽误了大人破案,方才违背承诺,将此事告之,可若是连累了姨母,草民便是大不孝啊!” “放心,你姨母的安全,本官会派人看顾的。” 宋纾余伸手招来捕快,吩咐道:“把宁远将军府的常嬷嬷带到衙门安置,待案子告破再将人发还。” “是,大人!”捕快领命而去。 安福千恩万谢的退下了,张主簿继续登记其他人,盘问线索。 穆青澄喟叹:“大人,这个案子不简单,在真相未明之前,我们看到的、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 这一番话,既是提点,亦是安慰。 宋纾余有种心事被戳破的窘迫感,他笑容讪讪,竟是端得好脾气,“本官明白。你放心,本官会保持理智、冷静、客观,不会再失态了。” 穆青澄莞尔,“大人英明。” 宋纾余抬了抬下巴,傲娇之色尽显,“这句夸赞还是你说起来真诚,一点儿都不像是拍马屁。” 穆青澄心道,幸亏张主簿不在,不然又要生怨了。 云台寺的高僧,仍在念《大悲咒》,受了惊吓的小沙弥元宝,虽被师兄元清百般嫌弃,可眼睛上却盖着元清的手帕,看不见尸体,他的害怕便也减轻了不少。 穆青澄斟酌着提出建议,“大人,各方搜证尚需时间,趁这个空隙,可将报案人叫过来问话。” “行,这次由你来问。”宋纾余允了,端看她今日的表现,她破案的才智应该不在验尸之下,多给些机会锻炼,兴许可以成长为验尸探案的全才。 第8章 死者父亲失踪了! 元宝年仅十三岁,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从小在寺里长大,连杀鸡都没见过,何况是死状恐怖的妇人? 元清满心后悔,“早知会遭此一劫,今日便不该让师弟独自去挑水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元清师父又何必纠结呢?”穆青澄稍作安慰。 元清施礼,“贫僧多谢施主点化!” 穆青澄的目光落向一旁,言语尽可能的温柔,“元宝师父,今日是什么情况,你详尽说说,好吗?” 元宝嚅嚅的回道:“贫僧每日卯时初起床,从这扇庙门出去,到后山的溪涧挑回清泉水,供寺里沏茶煮粥。但今日不知怎的,竟起晚了大约两刻钟,贫僧生怕误了师父的早茶,便着急忙慌的挑着水桶往后山跑,谁知,庙门上竟挂着一个死人,将贫僧生生吓了一跳,贫僧摔了一跤,水桶也摔破了,元清师兄听到贫僧的喊叫声赶过来,将贫僧安顿好便去报官了。” “因何故起晚?身体可有不适?”穆青澄抓住关键,“元清师父也起晚了吗?” 元宝摇头,眼中尽是茫然,“寺中每日作息都是固定时辰,不会晚起亦不会早睡,今日实不知为何,而且贫僧身体并无不适。” 元清却道:“不,贫僧亦比日常起晚了,只不过比元宝早醒了片刻,醒后头晕恶心,缓和了半晌,才逐渐好转。” 闻言,元宝恍然大悟,“贫僧一路奔行,脚步踉踉跄跄,还以为是心里太着急了,所以步伐不稳,原来是跟师兄一样,因为头晕所致!后来看见尸体,立马恶心呕吐……” “大人,我想去两位师父的住处搜查!”穆青澄打断憨憨傻傻的元宝,直接请命。 宋纾余颔首,“去吧,注意安全。” “是!” 元字辈的和尚,是寺里辈分最低的,元宝干得又是劈柴挑水的杂活儿,所以他的禅房被安排在了距离庙门最近的勤杂院。元清是主动搬来陪伴元宝的,毕竟年纪小,又是个胆小的。 穆青澄素来嗅觉灵敏,刚一进门,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立即退出,从尸检工具箱里拿出布巾,蒙住口鼻,方才重新踏入禅房。 和尚居所,朴素简单,除了必需的家具陈设之外,并无多余的物什儿。穆清澄挨个检查,将水缸和茶壶里剩余的水都验了毒,结果一切正常,银针没有变色。 门外的元清,看见穆青澄所为,说道:“昨夜入睡前,贫僧和师弟没有吃喝,夜里亦无人闯入。” 穆青澄在房中走了几圈,发觉越是靠近床榻,那股不易察觉的味道,便越是浓郁!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枕头,竟见一个墨蓝色的香囊,赫然躺在枕下! 穆青澄闻了闻,确定味道来自于香囊,她当着两个和尚的面打开,从中取出一颗朱色圆珠,沉目道:“此物从何而来?” 元宝立即回话:“这个香囊是贫僧所有。昨日贫僧下山时,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丈,老丈不小心扭了脚,行路艰难,贫僧便将老丈背下了山,老丈为了感谢贫僧,赠予贫僧香囊,说是内里之物乃从佛前求来的宝物,可辟邪除灾,护佑平安。” “师弟,你脑袋里装了几碗水?我们已是佛祖座下弟子,还怕邪祟?”元清气懵了,他怎会有如此缺心眼儿的师弟? 元宝不服气,“施主好心,岂可辜负?” 穆青澄见此,倒不用担心元宝做假口供了,这就是个没有心机的傻和尚啊。 元清懒得再跟元宝争辩,虚心请教穆青澄,“它究竟是何物?” “这珠子本是寻常的红玉髓,但长时间浸泡在致人发昏的药水中,沾染上了药物,所以才会令你二人昏睡晚起!”穆青澄暗叹一气,“不过,它药性不强,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的伤害,你二人可以安心了。” 元宝目瞪口呆! 元清额上出了一层细汗,“难不成,是那老丈有意为之,在元宝多睡的两刻钟内,做了……”他突然止了音,如若这般,那元宝岂不是成了帮凶? 穆青澄抿唇未言。 显而易见,凶手早就摸清了元宝的行动轨迹,拖住元宝和元清两刻钟,不仅为抛尸提供了充足的时间,钉铜钉的声音,也进入不了昏睡的两人耳中。 凶手既是预谋犯案,善良敦厚的元宝又怎能避得开? 穆青澄想了想,道:“元宝师父,你还记得那个老丈的面貌吗?” “记,记得。”元宝明白自己做了错事,又是内疚,又是惶恐。 “好,你现在去找元诵大师画像。” “阿弥陀佛!” 元宝施了礼,快步而去,期望能将功折罪。 穆青澄返回案发地,将情况禀报给宋纾余。 宋纾余冷哼一声:“哪里是什么老丈?分明是假扮的!元宝那个呆子和尚,怎么不想想,谁家老头儿独自一人上山?” “大人……”穆青澄笑容无奈,“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只是元宝师父识人不清,被有心利用罢了。” 她话音刚落,派去搜寺的捕快回来了,朝宋纾余拱手一揖,“禀大人,寺中未曾发现异常!” “搜仔细了吗?” “每座殿,每间房,角角落落都搜遍了,确实没有发现!” 宋纾余思忖道:“看来凶手只是选择了庙门作为抛尸地,祸害了元清和元宝两个人而已。” “大人,既是这般的话,我还有个猜想。”穆青澄插了一句,又赶紧闭嘴,“算了,还是等查到证据再说吧。” 宋纾余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学会吊人胃口了吗?” “大人!” 恰在这时,刘捕头也回来复命,“共找到九处上下山的车辙印痕,已经以图画记录,正待一一核实。” 宋纾余提醒道:“别忘记排查宁远将军府运载米面蔬菜的马车。” “是!” 刘捕头的追踪术,位居京城第一,刑部、大理寺明里暗里没少挖墙角,都被宋纾余私掏腰包,用大额赏银给拦下了。 所以,把这种差事交给刘捕头,他是放一百个心。 半个时辰后,宋离终于回来了,令人惊讶的是,已经被迫休假的徐春山,也去而复返。 “大人,死者李云窈的父亲,翰林院修撰李沐,已经失踪多日了!” 第9章 有何不敢? 京兆府。 前衙议事厅内,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李沐失踪,柳家宁远将军柳长卿重病卧床,柳夫人回乡省亲,柳家二公子柳霄守在床前为父亲侍疾,柳霄之妻黄氏已被休弃…… 可怜李云窈死后,竟无一人前来认尸! 宋离带回来的消息,着实令人无语。 宋纾余斟酌一二,便留下张主簿、刘捕头等人继续执行公务,他则率人带上死者先行回衙。 攒典窦昌文从厅外进来,将一卷名录呈给宋纾余,道:“大人,经过核查,我们京兆府确定没有柳沛死亡的报备记录!” “嗯。”宋纾余边看边问,“派去吏部的人回来了吗?” “尚未。” “带上本官手谕,跟刑部和大理寺借人,把那两个衙门里本事最好的验妇人身孕的婆子都找过来。” “是,大人!” 不多会儿,吏役归来,呈上吏部出具的李沐请假的公文,宋纾余阅毕,眉心深蹙,“李沐竟然请了十日的长假!今日,是假期最后一日,明日才去翰林院上值,可李府管家说李沐在府里失踪了?” 穆青澄没有品阶,原本是不配进厅议事的,但宋纾余看重她,破格让她参与,她便坐在最末尾旁听,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道:“只能搜府了。至于柳家,既然没人配合,我们便亲自登门吧!” 宋纾余沉吟片刻,锐利的目光直射穆青澄,“若是本官派你去登柳家的门,你敢吗?” 闻言,厅内各级品阶的官员,齐齐望了过来,派一个没有官身的女子去将军府上门问讯,合适吗?确定不会被将军府打出来吗? 然而,穆青澄悠然一笑,“有何不敢?” 她清亮的瞳孔,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自信的光芒。 宋纾余当即解下腰间的令牌,拍在桌案上,“穆仵作,本官放权给你,你自行安排时间去柳家,带谁去,带多少人,使何种手段问讯何人,皆由你作主。” 穆青澄上前接过令牌,拱手一揖,“卑职领命!” “江捕头,带上巡探犬,即刻搜查李府!” “卑职领命!” 捕头江战快步离去。 宋纾余面向众官员,掷地有声:“此案非同小可,怕是皇上会过问。是以,尔等须尽心竭力,争取早日破案!届时,本官论功行赏,人人有份!” “是,大人!”众人起身,士气高涨。 ----------------- 南监停尸房。 刑部和大理寺共派过来五个稳婆,为免串供,穆青澄安排她们轮流独立检查,由她在旁监督,待检查完毕,再将结果一一汇总。 意料之内,所有人的核验结论都与云慈大夫一致:死者有孕,四个月。 宋纾余知晓后,许久未曾言语。 穆青澄留下一个稳婆帮忙复检。 至此时,死者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四个时辰,身体已经彻底凉透了,而尸臭味儿也越来越明显了。 穆青澄烧了些苍术、皂角,待味道散去,方才走近死者,褪去死者全身衣物,将件数、颜色、式样、材质一一记录。 第10章 笼络人心 死后尸体腐败,尸身变为了青灰色,身上的伤痕凭借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穆青澄先查验了心脏、产门等要害部位,确定没有铁钉或其它东西钉塞进去,方才用清水把尸体洒湿,然后把葱白拍碎摊开,涂敷在可能有伤痕的部位,再用蘸上醋的纸盖在上面。 一个时辰后,穆青澄将纸拿开,用水洗干净,结果显示并无伤痕。 因着现今天气寒凉,可能会对尸体的状态造成些许影响,穆青澄决定再换一种方法进行复检。 她请衙役帮忙,在院里挖了一个土坑,用柴火把土坑烧热,将尸体放置坑内,再用死者的衣服将尸体盖好。待尸体被烧温热了,再抬出来,用浇泼过酒醋的纸敷贴在尸体上。 两次检验,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死者生前并未遭遇殴打或凌虐。 而肚脐部位,尸斑浅淡,刀刃以纵轴楔入,形成创深大于创口长的伤,即刺伤。经测量,衣服的刺口,与皮肤入口相一致。伤口开阔,花纹交错,有血水,创口及创口四周的皮肤呈红色,有凝血块,伸出手指按压尸斑,皮肉收缩紧固,皮下有血荫。 显然,这是生前伤,再对比案发现场的出血量,可以断定为致命伤。 死亡原因明确了,接下来,便要确定是否他杀了。 这一点,其实是最难的。 因为死者是母亲的身份,也因为刺伤的力度和深度,很容易让人主观的认为是他杀。可是对于仵作来说,必须排除掉各种可能性,才能下定论。 穆青澄拿来匕首,又叫稳婆做了几个布袋,往里面塞满棉絮,绑在她肚子上的高度,与死者肚腹隆起的高度持平。 “穆仵作,你这是要扎自己吗?”稳婆见此情形,不禁担心起来。 穆青澄点头,“是呀,要做试验。” “那你可要当心哪,万一真把自己刺伤了……”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穆青澄目光沉静,唇角扬起温和的笑意,“孙婆婆,今日辛苦你了。”说着,她从袖袋里拿出一两碎银子塞到稳婆手中,“听说你家里的小孙子病了,我收入微薄,希望你不要嫌弃。” 孙婆婆一惊,连忙推却,“这……这怎么能行呢?老身是大理寺派过来帮忙的,领着大理寺的贴补银子,怎好再让姑娘破费?” 穆青澄笑容愈发亲切,“孙婆婆见外了,大理寺派遣的活儿,你已经完成了,现在是我自己的事情耽误了你,所以我的这一点儿心意,请孙婆婆务必收下。不然,往后我可没脸再相求了。” “姑娘雪中送炭,这份情意,老身记下了。”孙婆婆眼眶湿了几分,紧紧握住穆青澄的手,“往后有啥事儿,姑娘尽管开口,只要老身能办得到。” 停尸房外,宋纾余听着里面的动静,心思斗转,这丫头如此笼络人心,是不是在钓鱼? “啊——” 正思索间,房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宋纾余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粗暴地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第11章 我娶你为妻吧! 穆青澄活了十九年,向来谋算在心,可今时今刻,她只恨自己没有提前报备,或叫人在门口看守! 为了试验结果的准确性,她褪了外裙,解了中衣,只穿着肚兜小衣,且撩起一半,露出肚脐,然后右手执刀,按照测算的刺入角度进行位置比划。 孙婆婆不明就里,还以为她真要扎自己,一时失声叫了出来! 穆青澄受了激,险险稳住刀尖才没扎进去,她悬起的心堪堪落下,结果,尚未回过神儿,门板“砰——”一声被人从外面破开,身着紫袍官服的宋纾余,竟然猝不及防地闯了进来! 他身量颀长,又是情急之下扑过来的,险些贴上了穆青澄的身子! “出什么事……” 秋日的冷风,随着宋纾余的闯入而窜了进来,将他昏热的大脑,吹了个透心凉! 宋纾余只是一眼,便看清了穆青澄衣不蔽体的模样,以及裸露在外的雪白的肌肤,他的耳尖、脖颈、脸庞,但凡能被看见的地方,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红,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嘴巴,竟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怎没穿……不,不不,我没,没看见……” 好在,他的脑子还没完全变成浆糊,还记得些许“礼义廉耻”,支配着他挪动僵硬的双腿,背过了身! 孙婆婆吓懵了,待反应过来,便急忙拿起穆青澄的衣裙,手忙脚乱的为她披上。 宋大人此举,等于是毁了穆青澄的清白,她一介婆子,怎敢胡乱言语半个字?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然而,令孙婆婆惊讶的是,穆青澄遽然十分镇静,她不慌不忙的穿好衣服,然后提着刀,走到宋纾余面前,盯着他羞红的俊容,她温声说:“孙婆婆,烦你先在外面等我片刻,我跟大人聊几句公务。” 孙婆婆二话没说,立刻退出,且贴心地关上了门。 偌大的停尸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大活人,及死者李云窈。加之眼前女子唇角勾起的阴恻笑容,宋纾余顿觉渗得慌,“穆,穆仵作……” 穆青澄笑意不减,“大人,您想怎么死?剜眼、割耳还是割喉?亦或者,毒成哑巴?”随着她的话,她手里的刀尖,隔空在他脸上比划,距离之近,充满了压迫感。 宋纾余喉结滚动,笑得十分勉强,“穆仵作,本官并非有意,本官是……是担心你出事,一时情急才误闯……” “如此说来,大人的本意是想救我?”穆青澄眼尾上挑,作出惊讶状。 宋纾余点头如捣蒜,“没错,本官就是这个意思!” “可惜,事与愿违,大人从救命恩人变成了登徒子,这笔帐该怎么算呢?根据我大周律法,大人该给自己判个什么罪名呢?” 穆青澄把玩着手中的刀子,语气闲适随意,“或者说,我为保全清白,一刀杀了大人,然后我再自尽,我们一起重新投胎?” “大可不必!” 闻听,宋纾余深吸一口气,痛下决心般,说道:“其实,我们还有另一个选择。穆青澄,我娶你为妻吧!” 第12章 你就这么不待见本官吗? 穆青澄的散漫恣意,全然僵在了脸上,她目不转睛地凝着宋纾余一寸寸凑近的俊俏脸容,心里泛起了不知名的涟漪。 立若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戏文里夸赞郎君美貌的唱词,完全衬得上宋纾余。哪怕是研究死人多过活人,对男子从未过多关注过的穆青澄,也由衷地认可世人对宋纾余的评价。 只是,这般光风霁月的人,怎能为了世俗的“清白”二字,便赔上自己的婚姻? 穆青澄觉得不妥,他不能被声名所累,威逼他娶她,亦非她的目的。 是以,她收了刀,神情严肃地说道:“大人,此事没这么严重,大人犯不着破釜沉舟牺牲自己。我只有一个要求,请大人向大理寺出具公函,我想调阅一份卷宗!” 不承想,这一番话,竟伤到了宋纾余的自尊,“你……你不愿嫁我?” 不知多少京城贵女视他为心上人,争着抢着送他香囊手帕,使各种手段想要嫁他为妻,门第低的人家,哪怕入府为妾,也是欢喜的。 可是,穆青澄竟连半分犹豫都不曾有,拒绝的干脆又利落! 宋纾余难以置信。 他后退半步,定定地望着穆青澄,漆黑的瞳孔中竟漫起几分委屈,“你就这么不待见本官吗?” “大人,我……”穆青澄被整无语了,感情他只听见了前半段?还是,她方才的戏弄,真把他吓着了? 思及此,她连忙表明态度,“大人,今日之事,纯属意外和误会,我不会放在心上,也没有真的责怪大人。如若大人心怀愧疚,想要补偿我,那就请大人成全我,帮我调阅卷宗!” 宋纾余听闻,不知怎的,竟气得眼尾都泛起了红,“穆青澄,你可真是好样的!关乎女子清誉的大事,你……你竟然丝毫不在意?” “大人,我从事仵作十一年,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我都看遍了,都是同样的躯壳罢了。大人既是无意冒犯,我揪着大人同归于尽,岂不是作践了父母的生养之恩?” “你……” 宋纾余心口疼,脑袋疼,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穆青澄给抽干了,他转身往门口走,连门槛儿都没注意,脚下一跘,险些摔了出去! 穆青澄见状,嘴角抽了抽,“大人,您走路稳当些,别忘了我要的卷宗!” 宋纾余一听,连头也没回,健步如飞的离开了南监大院。 孙婆婆进来的时候,穆青澄仍杵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神色黯然,又透着几分沉重感。 “姑娘?”孙婆婆唤了一声,“还要继续试验吗?” 穆青澄回神,应道:“当然。” “天色不早了,我们尽快吧。” “好。” 穆青澄忙活的当口,忽然记起什么,叮嘱道:“孙婆婆,方才的事儿,你千万不可说出去损了大人的名声!否则,后果难料。” 她对宋纾余的了解,仅限于公事方面,不知他为人处事的底线是什么,所以为了孙婆婆的安危着想,她有必要提醒一番。 第13章 宋离的关照 穆青澄的试验,整整做了一个时辰。 她分别从他杀和自杀出发,测试了站立、横卧、斜卧、跪坐和瘫坐的不同状态下,刺入相同部位的角度。 最终,得出了唯一的尸检结论:只有站立自杀,才符合死者致命伤的特征! 打发走了孙婆婆,穆青澄在尸检卷宗上签字,按下指印。 出了停尸房,她伸了个懒腰,过度的疲累和饥饿,令她浑身乏力。 院里的灯盏,映照着奔忙的吏役,南监里面犯人的惨叫声,隐隐约约传入耳中。 穆青澄抬头望向天幕,明亮的星斗,年年有,月月升,可是逝去的生命啊,却再也回不来了。 “穆仵作,尸检结果出来了吗?” 一人从拱门处过来,直言不讳的问道。 待人走近了,穆青澄才看清楚,来人是宋纾余身边的亲随宋离。 她随即回房,取了尸检卷宗交给宋离,道:“结果已出,死者系自杀,但自杀的原因有必要查清楚,可能关系着抛尸人的行为动机。” “好的,我会呈给大人。”宋离接过卷宗后,有意多看了几眼穆青澄,语气有些迟疑,“穆仵作,若你有生活上的困难,或是衙门里有人欺负你,你随时跟我说,我帮你解决。” 穆青澄愣住。 宋离不待她回应,转身便走,但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对了,你还没吃晚饭吧?大人的小厨房里有预留的饭菜,我呆会儿让刘妈妈送去你房间。” 穆青澄忙道:“不必麻烦了,我上街随便吃碗阳春面就好了。” “不麻烦,穆仵作回房等着便是。” 宋离留下话,便飞快地离开了。 穆青澄无法,只得往衙门后院偏北的庑房走去。 当初她考核通过后,听说她家在城外,宋纾余考虑到她每日上下值太远,又是女子,早出晚归的不安全,便特许她歇在衙门里,允她单人居住。 回了房,漆黑的屋子凉意渗人,穆青澄点燃烛台,从灶房烧了壶热水,简单洗漱了一番,又换了件深色衣服,待忙完,刘妈妈的敲门声刚好响起。 “穆仵作,你今日可有口福了。厨房里多做了一条黄花鱼,还有半只片鸭、一碗牛肉羹、一碟桂花糕,都是顶好的东西。宋离说,你忙了整日,滴水未进,又是姑娘家,可不能叫你受苦,亏了身子。所以啊,都端来给你吃了。” 盛情难却,穆青澄便不再推辞,只道:“辛苦刘妈妈为我跑这一趟,请刘妈妈代我向大人和宋离道谢。” 刘妈妈先是一愣,旋即便笑了,“姑娘真是个心思剔透的。时辰不早了,姑娘吃了膳早些休息,吃剩的碗碟堆着便成,明日我再过来拿。” “好的,刘妈妈慢走。” 目送刘妈妈远去,穆青澄回了屋,望着桌上的佳肴美味,却是迟迟未动筷子。 宋离怎么可能会突然关照她呢?就算有心关照,他也不敢随意支配宋纾余专属厨房里的饭菜。 所以,她直接挑明了。 她不知道宋纾余是何意,她想要的卷宗,他只字不提,是没听进去,还是不想帮她?与其给她生活起居上的关照,还不如成全她的心愿呢! 第14章 穆仵作怎能看男人的躯体呢? 宋国公府。 夜色已深,鹿鸣院仍旧灯火通明。 在衙门里歇了几日的二少爷,临近宵禁时,突然回来了。 下人们忙里忙外的侍候,尽管宋纾余只留了宋离在身旁随侍,其他人也不敢懈怠。 主卧的浴房里,有一个温泉池子,宋纾余阖目靠坐在池边,出口的嗓音,像是被水汽浸润过似的,慵懒而低迷,“宋离你说,天底下真有狠心至此的母亲吗?通过杀子来完成自杀,简直太荒谬了,对吧?” “夫人的生忌快到了,主子是想夫人了吧?”宋离周正刻板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动容。 宋纾余沉默良久,久到宋离以为他睡着了,正打算开口唤他,突听得他喃喃低语:“想啊,做梦都想。我的娘亲,是为了保全我才死的,原本她也是可以活下来的……” “主子。”宋离如鲠在喉。 “爹爹说过,人心若鬼蜮。这世上既有不孝之人,那也定有恨子之人,只是个中缘由,我们尚未得知罢了。只是……我比那个孩儿幸运。” “是。” 宋离是粗人,没读过多少书,讲不出来深刻的道理安慰主子,但他是心疼主子的,从小没娘,父亲和兄长又常年驻守边关,除了祖母,再无人娇宠,便是宫里那位,也是虚情多过亲情。 “主子,快要子时了,明日还要早朝,属下侍候您回房安置吧。” “宋离。” “请主子吩咐。” “穆仵作去宁远将军府时,你跟着走一趟,甭让将军府的人伤了她。” 宋纾余仍然闭着双眼,面色平和,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宋离却觉察出不对,脱口道:“主子是在担心穆仵作?” “废话!”宋纾余掀目,眼中浮起冷意,“穆仵作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即便手执令牌,但无官身,依旧会被人轻视。” 宋离即道:“是,属下定会护佑穆仵作安虞。” 宋纾余从水中起身,宋离为他披上绵袍,他低下头系腰带时,看见自己裸露的胸膛,脑中不期然又浮现出了下午看到的那一幕,不禁羞臊的心跳加快,手指轻颤。 “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我都看遍了,都是同样的躯壳罢了。” 下一瞬,他又无端生了气,思索着穆青澄的这番话,他抓住宋离的手臂问道:“人与人怎能一样呢?高矮胖瘦不同,躯体又怎会……不对,穆仵作怎能看男人的躯体呢?” 宋离不明所以,但他还是尽可能的安慰道:“主子,穆仵作看得不是男人,她是仵作,她看得是死人,就像屠户看猪肉,大夫看病人,没有感情,也没有性别之分的。” “哦。”宋纾余不自觉的舒了口气,“你说得对,看来你最近没少读书,明理通透了许多。明日起,月例加倍。” “多谢主子,属下日后定当多读书,读好书。”宋离哭笑不得,他这算马屁加薪吗? 宋纾余抬步走向卧房。 入睡前,他又交待了宋离一事,“派人去查穆青澄的身世过往,及与她相关的牵涉刑案的人。” 第15章 故宅遇故人 深浓的夜色,席卷了整个天幕。 子时过后,喧闹忙碌的京兆府衙门,渐渐趋于宁静。 下值的吏役归来,因着劳累很快便熄灯歇息了。 穆青澄悄悄走出庑房,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确定同僚皆已入睡,方才快步出了北院,往小北门走去。 她特地选了看守少的小北门,这是运尸、运泔水、运恭桶粪便的专属通道,位置偏僻,不易引人关注。 但是,看门的福伯兢兢业业,提着灯笼巡逻不偷懒儿,实在不好避开。 穆青澄略一思索,塞了几个铜板给福伯,悄声说:“福伯,我揽了个私活儿,有户人家雇我殓尸,事情急,不好拖,只能半夜走一趟了。求您通融,帮我瞒上一二,可好?” “水灵灵的姑娘家,大半夜去给人收尸,真是苦命的孩儿。”福伯同情不已,唠叨着打开门,不忘叮嘱道,“早去早回,注意安全啊。” “谢谢福伯。” 穆青澄出了衙门,穿过空荡荡的长街,走入南城的永安巷。 巷子深处,有一座破旧的老宅,门匾上挂着的“穆宅”二字,不仅褪了色,掉了漆,还结了不少蜘蛛网。 穆青澄伫足片刻,走到西侧墙边,提气一纵,便跃过墙头,飞入了宅院。 荒废多年的府邸,到处都是半人高的青草,老鼠和猫狗也来此安了家,犬吠夹杂着喵呜,声声刺耳,令人心底无端地生出几分胆寒。 但穆青澄不怕,她熟门熟路的走向主院正房。 屋里蒙尘,一推门,便呛了喉咙,穆青澄用力咳了几声,伸手捂住口鼻,方才慢步踏入。 借着月光,她摸索着走到烛台前,拿出火折子点燃油芯。屋里的家具陈设,一应俱全,只是铺满了厚厚的尘土。 穆青澄翻箱倒柜,找遍了所有能够存放东西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匕首! 难道是她记错了?不对,即便是相似之物,也不会消失不见啊!还是说,那柄李云窈用来自杀的匕首,就是母亲当年收藏的那柄? 倏尔,窗外似有什么东西“咿咿呀呀”的叫着,如风筝般飘了过去,速度极快,眨眼的功夫,便又恢复了宁静! 穆青澄神色一紧,立刻破窗而出,锐利的双眸,扫视着主院的角角落落,厉声喝道:“是谁?出来!” 然而,四周如死寂般,无人应答! 穆青澄不动声色的捏了一枚铜钱在手中,佯装要返回屋子,却在距离屋门半丈远的时候,陡然回身,将铜钱射向院门方向! “啊——” 下一刻,随着一道闷哼声,一个人影从门后跌了出来,急声叫道:“小姐姐饶命啊,我不是故意吓你的,别杀我!” 穆青澄听着声音耳熟,快步上前,将火折子照在那人脸上,随即一惊:“知知姑娘!” “穆姐姐!” 画成了花猫脸的小姑娘,泪眼汪汪地揉着额头,一副受了惊的委屈模样,“穆姐姐,知知终于找到你了!”说罢,便扑进了穆青澄的怀中,死死地箍着穆青澄的细腰不肯松手。 第16章 有钱就是任性! “知知。” 穆青澄被勒得喘不上气,她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脑勺,温声软语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聊,好么?” “只要穆姐姐不赶我走,穆姐姐叫我做什么,我都绝无二话。” 白知知松了手,从袖袋里拿出一颗夜明珠送给穆青澄,献宝似的道:“穆姐姐,这是我专门给你寻来的,你喜不喜欢?是不是比火折子更亮堂?” 穆青澄惊诧万分,掌中如鸽子蛋般大小的珠子,将漆黑的主院,刹时照得亮如白昼! 而小姑娘漂亮的瞳眸,在夜明珠的辉映下流光溢彩,哪怕身着乞丐装,也掩不住她夺目的风姿。 “穆姐姐?” 白知知爱笑,小嘴一咧,甜腻的笑容,瞬间便把穆青澄的心融化了,“谢谢知知。但是夜明珠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白知知一听,险些又要哭了,“穆姐姐,你不喜欢知知了吗?它不过是颗珠子,再名贵也比不得穆姐姐重要。” “喜欢……” “那穆姐姐为何不收?我有钱,我想把最好最贵最有趣的东西,都送给穆姐姐!” 穆青澄无奈轻叹:“好吧,那我收下知知的心意。但是知知,你须得告诉我,你为何身在此处?你是几时来得京城?你一个人吗?” 白知知挽上穆青澄的胳膊,央求道:“穆姐姐,我在望京楼有房间,我们像以前一样,躺在床上,彻夜畅聊,好不好?” 穆青澄想了想,匕首没找到,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多大的意义。遂道:“行,走吧。” ----------------- 望京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普通人住一晚都是天价,而白知知财大腰粗,直接包了半年。 在白知知沐浴的时间里,穆青澄欣赏了一番房间内饰的奢华,不由心生感慨,不愧是江南首富家的千金小姐,有钱就是任性啊! 白知知洗去铅华,换上了干净的衣裙,急不可耐地拉着穆青澄躺下,满脸雀跃地说道:“穆姐姐,你住在哪里呀?我搬过去跟你住一起,好不好?” 穆青澄想也没多想,直接拒绝,“不行,我家在城外,屋舍简陋,你住不惯的。” “我可以的,我不怕苦。”白知知缠人的功力向来一绝,“只要能跟穆姐姐在一起,住牛棚、住猪圈,哪怕住茅厕,我也愿意的。” 穆青澄哭笑不得,“你这小丫头,尽说些胡说。” 白知知一把抱住穆青澄,撅着嘴巴道:“反正我不管,从现在起,穆姐姐走一步,我跟一步。” “知知,不准胡闹!我现在是京兆府的仵作,每日都要去衙门上值,而且今日出了桩大案,我很忙,顾不上你的。”穆青澄耐着性子作出解释,“何况我最近不回家,我家大人给我在衙门里划分了单人庑房,没办法带着你。” “好吧。”白知知虽然娇纵任性,但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她思考了片刻,便又有了主意,“穆姐姐,衙门里的庑房又小又破,我给你在京兆府附近买座宅子,怎么样?” 第17章 怎么又死了一个人? 穆青澄忍不住扶额,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实在太豪横了! “知知,你听我说,我来京城是有目的的,而且我要做的事情,既比性命重要,还有可能赔上性命!所以你不要给我添乱,好吗?” “穆姐姐,你不声不响的消失三年,我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你是干大事去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的,宅子我不买了,我就住在望京楼守候穆姐姐。” 白知知说到这儿,忽然记起一事,“对了,穆姐姐不是问我为何出现在穆宅吗?我是昨日抵达京城的,为了找穆姐姐,我动用了白家京城商号的人,他们查到穆姐姐家的老宅在南城的永安巷,于是我便乔装去蹲守。结果,天黑以后,我发现有个男人进去了穆宅……” “男人?”穆青澄一惊。 白知知点头,“对,我有夜明珠,不会看错的。那人大约身高八尺,穿着夜行衣,轻功看起来很不错……” 穆青澄着急打断,“那人去干什么?他发现你了吗?” “我隐身的本事,除了穆姐姐,没人能发现的。”白知知自信满满,“我盯着那人走进了主院,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是没呆多久又走了。” “找东西?” 穆青澄蓦地想到,那人是不是也在找匕首?如若不然,母亲的卧房里,还藏有其它不为人知的东西吗? 当年离京时,父亲将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全都变卖了,只留下了个空宅子。她今夜去找匕首,也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所以,那个人究竟是谁?是否与庙门悬尸案有关? “穆姐姐?”白知知见她出神不语,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穆青澄思绪回笼,正色道:“知知,你不要再去穆宅了,我担心你有危险。听我的话,你在京城逛上几日,便回家去吧。” “穆姐姐,我这次来京,就是为了帮你!我的本事,你是知晓的,你验尸查案,总需要亲信吧?我出钱出人出力,只要穆姐姐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知知……” “就这么说定了,睡觉!” 生怕穆青澄再多说一个拒绝的字,白知知一把拉过被子蒙住脑袋,故意打起了鼾声。 穆青澄无奈至极,小姑娘的执拗,她是有深刻体会的,既然劝不动,便既来之,则安之吧! …… 翌日。 宋纾余下朝后,原打算先回国公府向祖母请个安,然后再去京兆府衙门处理政务。 不料,刚一出宫,久候的捕头江战便迎了上来,神色复杂的禀报道:“大人,翰林院修撰李沐大人找到了!” 宋纾余眉峰一挑,“在哪儿找到的?请李大人今日务必去衙门认尸。” “李大人恐怕认不了了。”江捕头凑近,小声解释说:“卑职带着巡探犬,把李府掘地三尺,终于找到了一个……一个死人,卑职约莫是李大人,还须穆仵作进行确认。” 闻言,宋纾余大惊,“怎么又死了一个人?为何是约莫?难道府里无人认识李沐吗?” 第18章 看来大人是真恼了她 “因为那个死人他……他的头好大好大,就像,像只膨胀的藤球,容貌难辩,还有他的身体,大的像头牛似的,极其可怕……” 江捕头实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表达清楚李沐的死状,又是比划,又是比喻的,把宋纾余都整糊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哎呀大人,卑职才疏学浅,您还是让穆仵作去一趟吧。”江捕头急出了一身冷汗。 “日后别光顾着练武,多读书,读好书!” 宋纾余气得拂袖而走。 江捕头欲哭无泪。 …… 穆青澄昨夜没有歇在衙门,致使捕快寻不到人,生等到她从望京楼回来上值,才将消息告之。 是以,当她辗转赶到李府时,宋纾余已经等了一刻钟了。 穆青澄敛了敛心神,立即下跪请罪:“卑职误了时辰,请大人责罚!” 宋纾余握拳轻咳了声,道:“起来吧,下不为例。” “谢大人!”穆青澄起身,侧目望向江捕头,“尸体在哪儿?” 江捕头作了个请的手势,“你跟我来。” 两人并肩往李府的后园行去。 江捕头边走边介绍情况:“尸体是今晨卯时正刻发现的。多亏了巡探犬,否则尸体被藏在茅厕的天井里,混和着粪便味道,实在难以让人察觉。” 身后跟着的人,陡地滞下了步子!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宋纾余脸庞泛白,满眼不可置信,“李大人死在了茅厕里?” 江捕头如实上禀:“回大人,是茅厕背后已经废弃的天井。但是,死状相当可怕,比庙门悬尸更令人生畏,咱们的捕快当场被吓晕、吓吐了好几个。” 穆青澄斟酌一二,劝慰道:“大人,案发现场不宜太多人围观,待卑职将尸体处理之后,再请您查验,可好?” 宋纾余内心十分纠结,他既不想在穆青澄面前留下胆小的印象,又真怕他再晕厥,让一众下属看了笑话! 穆青澄观他神色,大抵猜出了他的心思,不禁勾了勾唇,隐忍着笑意,故作着急道:“哎呀,我忘记索要元宝供述的老丈画像了!大人,此事至关重要,您能否帮忙查办一下?” 宋纾余不傻,怎会看不出穆青澄在给他台阶下?可他突然想起昨日她的不屑,心中又恼了几分,“你回头自个儿去办!江捕头,带路!” 江捕头见状,只好继续前行。同时,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大人能够撑得住,千万别留下心理阴影,往后日日做噩梦才好。 穆青澄则心里发凉,看来大人是真恼了她,那她想调的卷宗,估计也是无望了。 天井四周,捕快林立。 自从寻到尸体后,整个李府的下人,都被分别关押起来了。 江捕头唯独留下了李府管家,一直侯在案发地,等待认尸。 看见穆青澄拎着工具箱,不畏不惧的前来验尸,众捕快满心钦佩,但是宋纾余的出现,又令他们收起了钦佩的表情。 自从大人上任后,逢尸必晕,已成铁律。何况今日的尸体,实在是……啧啧,不知大人能撑过几个数啊! 第19章 仵作也是人 宋纾余从小看人眼色,揣摩当今圣意,观人入微的能力自不在话下。但他比同是这般的人又多了份心思,他擅长伪装,能叫旁人误以为他单纯,不懂人心深浅。 是以,这帮粗糙直爽的捕快们,何时对他真心敬服,何时在心里偷笑贬低他,他皆清清楚楚。 圣人有云:将军有剑,不斩苍蝇;猛虎赶路,不追小兔。 是以,他不屑与之计较,也不会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派头来立威。猫吃老鼠没意思,逗弄老鼠才有趣。 譬如,捕快们戒严的地方,宋纾余目测了一下,距离案发地大约有十五丈,且人人脸上蒙着布巾,皱着眉头,一副极力忍耐的样子。 于是,宋纾余明知故问:“戒严范围为何如此之大?我京兆府是见不得人吗?何故蒙面示人?” 高度腐烂的尸体,不仅让人在视觉方面难以承受,对于嗅觉的冲击力,更是令人生不如死,会造成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伤害。 第一波折戟的捕快,已经被抬回衙门了,现今留下的人,多则吐了五回,少则一两回,外加尿失禁。 所以他们尽可能的远离尸体,能少受一点点苦楚,也是好的。 但是万万没想到,他们本想通过大人的胆小平衡心理,却被大人反将了一军! 众捕快纷纷垂下脑袋,躲避宋纾余的眼神,江战作为领头的人,避无可避,只得含蓄暗示:“大人,那个味道实在是熏人,兄弟们的隔夜饭已经吐完了。” 宋纾余微微蹙眉,“是吗?本官不信,要不你……” “大人!” 穆青澄见状,及时出声解围,“此具尸体情况,不同于一般,江捕头及捕快兄弟们能够坚守这许久,已经很难得了,便是卑职处置,亦须先除臭,才能靠近。” 闻言,宋纾余轻轻颔首,“既是如此,本官便信了。穆仵作,此处交予你全权处置,此处的人,包括本官在内,你皆可随意调动。” “谢大人体恤,大人英明!”穆青澄拱手一揖。 宋纾余侧了侧身,目光随意地望向四周,薄唇微微翘起,耳尖似落了朱砂般绯红。 众人瞠目,惊叹连连,穆仵作果然是上天派来解救他们的好人! “穆仵作,需要我等做什么,请尽管吩咐!”江捕头抱拳,态度恭敬,既是奉行上意,亦是出于感激。 穆青澄即道:“先烧苍术、皂角,辟除臭气。” “没问题,交给我吧。” 江捕头领了任务,点了两个捕快,按照穆青澄指定的位置,开始除臭。 穆青澄用棉球蘸了些许麻油涂在鼻端,感受到宋纾余投过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她略一思忖,带上东西走过去,低声说道:“大人,我有办法抑制尸臭,您要试试吗?” 宋纾余看向她手中的麻油,“要像你一样做吗?” 穆青澄笑,“仵作也是人,尸臭对人生理的刺激反应,谁都避不开的。既然有法子,又何必受罪呢?” 说罢,不待宋纾余同意,她便将麻油涂在了他的鼻端,然后又拿出一小块生姜,掰开他的嘴巴,让他含在口中。 第20章 这是什么怪物? 没承想,宋纾余神色痛苦,极力拒绝,“唔……我不吃姜,辣……” “大人乖,忍一忍。”穆青澄抬手按在男人嘴巴上,生怕他吐出来浪费了好东西。 宋纾余浑身一僵,被辣出水渍的双目,湿漉漉的,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无助又害羞。 穆青澄哄人的本事,都是为了白知知练就的,为了让宋纾余听话,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并未多想什么。 可是,宋纾余的模样,活像她欺负了他似的,教人十分尴尬。她不禁讪讪的松了手,赔着笑说:“大人,卑职此举实属好意,以防秽气冲入,伤了大人的身子,还请大人莫怪。” “你,你……”宋纾余嘴里含姜,口齿不清,“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总之,他心跳如擂鼓,俊脸热得好似要烧了起来。 “圣人所言,并非铁律,须酌情而定。” 穆青澄在嘴里含了块生姜,又取了块面巾遮盖在脸上,然后朝宋纾余拱手告退。 宋纾余气笑不得,没想到这个丫头是个奸猾的,同样的话,利己的时候就是箴言,反之,便嗤之以鼻。 天井是个三尺见方的石坑,以木板为盖。发现内有尸体后,盖子便被掀在了一旁。 穆青澄近前查看,入目第一眼,便庆幸自己提前做好了防范准备! 腐败巨人观! 她从事仵作十一年,各式各样的尸体验了不下百具,竟还是第一次遇见腐败巨人观! 林书办是个机灵的人,眼见大人看重穆青澄,昨日在云台寺他和穆青澄配合得也不错,便又赶来主动请缨,“穆仵作,需要我帮忙作记录吗?” “多谢。”穆青澄没有推辞,今日可是个大活儿,她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 林书办拿着纸笔兴冲冲的上前,结果,两眼一翻,双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他死死地捂住嘴巴,满目惊惧,“这……这是什么怪物?” 宋纾余到底没忍住好奇心,又仗着自己涂了麻油,含了生姜,便踱步过来,偷偷望向天井—— 但见尸体肿胀膨大成了巨人,皮肤呈污绿色,颜面肿胀,眼球突出,嘴唇变厚且外翻,舌尖伸出,五官变形,从尸体外观极难辨认生前容貌!而且,四肢肿胀变粗,胸腔部位隆起,腹壁紧张,肠管胀满,下身膨大数倍呈球形,说是怪物绝不为过! “这只是一种尸体现象,并非怪物。” 穆青澄进一步作出解释:“春秋天气,人死后五至八天,若尸体没有做过防腐处理,便会由腐烂变成高度腐烂,产生大量的腐臭气体充满全身,使整个尸体膨胀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原来如此。”林书办勉强爬站起来,抱拳道:“是我失言了,请穆仵作海涵。” 穆青澄摇头,“无妨,不知者不罪。” “大人!” 江捕头突来的惊呼声,令穆青澄下意识地扭头,随即双腿比大脑快一步作出反应,一扑过去,抱住了因为晕厥而向天井跌落的宋纾余! 第21章 劫后余生 这桩突发事件,吓坏了所有人。 大人逢尸必晕,大家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是,晕在地上,跟晕在高度腐烂的尸体上,完全是两码事! 何况天井高达两丈,摔下去不死也要落个残废! “大人!” 江战冲过来,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大人您醒醒,醒醒啊!” 宋纾余高大沉重的身子,尽数倚在穆青澄怀里,穆青澄被压得弯了腰,不免气恼:“江捕头,你哭有什么用?你倒是搭把手呀!” “抱歉,在下失态了!” 江战尴尬,连忙接过宋纾余,交待道:“我送大人去医馆,此处辛苦穆仵作了。” “等下。” 穆青澄掰开宋纾余的嘴巴,把生姜拿了出来,以免他醒时不察,噎在了喉管里。 江战背着宋纾余急匆匆地走了。 一众捕快纷纷跪地,感谢穆青澄的援手,“穆仵作救了大人,便是救了我等性命,往后任凭差遣,绝无二话!” “大家言重了,我们是同僚,保护大人是应当的。”穆青澄嘴上这般说,心里其实也是后怕的,宋纾余并非普通的京兆尹,他还是国公府嫡子,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儿。 若他有个三长两短,今日身在此处的人,都难逃一个“死”字! 这么一想,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穆青澄喟然一叹,说道:“林书办,我们开始吧。先丈量记录好尸体与四周界物的距离。” “是!”林书办放低了身份,大声应道。 捕快们也立即效仿,“请穆仵作吩咐!” 穆青澄见状,也不矫情,言简意赅地令道:“第一,准备一张两三人宽的竹席;第二,准备清水,至少需要十几桶。” “是!” 捕快们齐声应答,震耳欲聋。 穆青澄心中涌上激荡,原来收服人心,共同谋事的感觉,是这般的畅快恣意! 丈量记录的工作完成后,穆青澄拿出绳索,戴上手套,交待众人道:“尸体太重,需要大家合力拉上来,为免给尸体造成新的损伤,大家定要小心,不可粗暴。” 语毕,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她便纵身跳入了天井中! “穆仵作!” 众人一惊,当看清楚穆青澄稳稳当当的站在尸体旁边,毫发无损的时候,个个瞪大了眼睛! 穆仵作不是个只会验尸的小姑娘,她还会使轻功?她竟然会武! 这个认知,一点儿都不比大人晕尸对大家造成的冲击力小! 穆青澄把绳索分别绑在尸体的肩膀和膝盖处,然后示意大家往上拉! 未料想,当这个庞然大物被起吊后,身下那一滩血红色的尸水中,竟然躺着一柄没有刀鞘的匕首! 穆青澄瞳孔一缩,迅速捡起匕首查看。 令人震惊的是,刀柄上的纹路图案,竟与李云窈自杀所用的匕首一模一样! 林书办亦是惊诧,“怎么又是刀?”他隔得远,看不清刀柄,只觉式样眼熟。 “不止是刀,还是双生子的刀。” 穆青澄神情凝重,李沐的死,相同的刀,足以说明李云窈的自杀,绝非正常之举! 第22章 真是深藏不露啊! 三尺见方的天井,除了一具死尸和一柄没有刀鞘的匕首,及那一滩发臭的血水外,再无其它。 经过勘验,石坑内壁和底部,皆无打斗和挣扎痕迹,天井顶部的外围,亦未发现暴力所致的破损痕迹。 至于脚印或其它车马印痕,因为从发现至今,捕快们来来往往,早便无据可查了。 将尸体放至竹席上后,捕快们便不约而同的围在了天井四周。 穆青澄跳下天井时,事出突然,他们没有看清楚,上来的时候,他们必得眼也不眨的,看看她是否真的会使轻功。 勘验结束,穆青澄抬头,迎上一众巴巴的眼神,她不禁莞尔,“怎么,想考验我?” 语罢,她从坑底一跃而起,从众人头顶飞过,自他们背后,轻巧落地。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轻松自如! 众人回身,望着言笑晏晏的穆青澄,只觉她明媚的姿容,更添几分灼灼风流,仿佛由内而外的散发着教人无法移目的光芒。 林书办失了神。 当日穆青澄来京兆府参加仵作考核的时候,他是心存鄙夷的,他认为女子就该宅于后院,相夫教子,何况她美貌不输贵女,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正妻,或者入府门给贵人老爷们做个妾室,都是顶好的出路,何必当个贱籍仵作,自毁前程呢? 是以,共事以来,他对穆青澄多有关注。她低调谦和,沉稳有余,与人相处君子之交,不卑不亢,从不以女子之身扮娇弱、求照顾,亦不会豪迈粗放的跟男子称兄道弟,她只专心做自己的事,从不刻意彰显锋芒。 正如昨日,她润物无声的展现出了除验尸以外的探案才能;又如今日,顺其自然的让大家知道,她不仅能文,还可以动武。 “穆仵作,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除了轻功,穆仵作还会什么?刀、剑,还是拳法?” “穆仵作,你几岁学武?我们找机会切磋一番如何?” “难怪大人看重穆仵作,像穆仵作这般能力卓绝的女子,这世上可是不多见!咱们大人真是好眼光!” “这下妥了,咱们不用担心穆仵作去了宁远将军府,可能会受欺负了!” “……” 捕快们激动之余,你一言我一语,根本轮不上穆青澄说话,索性她也没有闲话的心思。 她扭头寻到林书办,询问道:“方才勘验的情况,都记录下来了吗?” 林书办立刻回神,掩去波动的心思,回道:“已作记录。” “将勘验结论附上:此天井仅为抛尸地,非第一案发现场。” “是。” 林书办手执羽毛笔,边写边问:“穆仵作,总结起来,这两个案子是有共通性的,案发地均为抛尸地,案发现场均留下了唯一的同款匕首。所以,我们是不是要作并案调查?” 穆青澄颔首,“两个案子必然是有关联的,待禀报了大人,请大人定夺是否并案。” 看着手中的匕首,穆青澄心头愈发凌乱,此匕首既非孤品,那么在她浅薄的记忆里,母亲收藏匕首的事,便应该是真的! 第23章 认尸 “老爷——” 李府管家被带过来认尸,尚未靠近,便痛哭流涕,哀嚎声四起。 因为腐败气体的作用,死者心脏受压而挤出了心血,肺脏受压而使血性液体流到喉头并经口鼻溢出,胃肠受压迫而使胃内食物溢出口腔之外,形成了死后呕吐,甚至因骨盆底受压迫,致使直肠内的粪便也溢了出来。 这种情况,实难见人。 穆青澄示意管家稍候片刻。 她提起水桶,将清水浇泼在尸身上,用水冲洗掉尸身上的蛆虫、脏物、臭水后,又拿了块绵布,仔细擦洗干净死者的全身皮肉。 “好了,可以认尸了。” 收到允准,管家踉踉跄跄地奔至竹席前,虽然死者五官变了形,但作为侍候了李沐几十年的老人,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是老爷!这就是我家老爷啊!” 林书办随即递上羽毛笔,“确定死者身份无误的话,在案卷上签字画押。” 老管家哭得不能自已,哆嗦着手指好半晌落不下笔,林书办耐心的多等了会儿。 穆青澄又叫人不断的打来新鲜的水,浇洒在尸体的四周。 死者的衣物破破烂烂的,有被膨胀撑破的原因,也有撕烂的痕迹,穆青澄逐件查看,发现墨蓝色的外衫底襟处,有拇指大小的一团黑色,因与衣衫颜色相近,又浸了水,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被忽视掉。 穆青澄用手指捻了捻黑团,又低头闻了闻,心中有了猜想,但又不敢肯定,因为黑团的味道并不纯粹,混杂了尸臭味、血味及粪便味。 于是,她开口询问道:“老管家,你家老爷失踪之前身在何处?或者说,最后一个见过死者的人是谁,在哪里见的?” “老爷是六天前失踪的。失踪前夜,老爷一个人在书房呆了两个时辰,不允许人打扰,直到将近子夜,老爷才回卧房休息。老爷临睡前,是我和丫环青书侍候的。那晚在外室当值的人是老爷的长随李福祥,次日早上,青书去唤老爷起床,结果发现床上没人,问了李福祥,说是老爷并未出门,得知消息后,我马上发动全府的人寻找老爷,可老爷就像凭空失踪了似的,没有任何人见过老爷,值守府门的小厮,都指天发誓地说没有看见老爷出府!” 老管家说到这里,“扑通”跪了下去,老泪纵横,“官爷,我家老爷是个大活人,怎么可能睡了一觉,就从卧房跑到了后园子的天井里呢?还……还死得这么惨!求求官爷一定要找出凶手,为我家老爷伸冤报仇啊!” 穆青澄思忖道:“你和丫环青书是亲眼目睹死者在卧房床上入睡的吗?死者当时穿的衣服是什么?可是现今这件?” “我们是等老爷睡着了才离开的,这是惯例。”老管家目光望向那堆破衣,眼中现出疑惑之色,“老爷睡前脱了外衣,是穿着白色中衣入睡的。这套衣服的式样和颜色,并非老爷所有。” 穆青澄一凛,“你确定吗?” 第24章 心意相通 “确定!”老管家不假思索地说道:“老爷的衣物,每年按季定制,每件都会记录在册。我虽说人老不中用了,但老爷的生活起居都是我打点的,我不会记错的。何况……” 说到这儿,老管家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提出关键性证据,“我家老爷只穿云锦,而它却是蜀锦。” 穆青澄讶然,俯身扶起老管家,询问道:“为何只穿云锦?是个人喜好,还是因为其它?” “因为老爷皮肤敏感,只有穿云锦所制的衣物才不会起红疹。”老管家信誓旦旦,“这件事情,小姐和青书也是知晓的,官爷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她们。” 闻言,林书办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宋离昨日来找李沐,听闻李沐失踪,当即关闭了李府大门,阻断了一切消息,以防再生变化。 所以,李云窈的死讯,李府中人尚不知晓。 穆青澄看着眼前悲痛哀戚的老头儿,心想,待明日再说吧,以免这接连噩耗,打击得老头儿当场殉主,那便有失人情道义了。 林书办接到穆青澄的眼神暗示,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虽然破案心切,可是,将心比心,总得给人缓和接受的时间。 思量片刻,穆青澄吩咐捕快,“将尸体和证物运回衙门,通知吏役,做好尸检的准备工作。另外,拨人封锁死者书房和卧房,单独关押长随李福祥、丫环青书。” 言及此处,她看向林书办,“你我随管家去取册子,核实衣服归属。管家年事已高,我想,就先暂押府中,着人单独看顾吧。” “穆仵作安排得很好,但凭穆仵作作主。”林书办脸上露出微微笑意,能在法理允许的范围内,为老人家提供些许便利,他是完全同意的。 没想到,他与她竟然心意相通。 捕快领了命,迅速分拨人马,各自执行。 “多谢官爷体恤。” 老管家又要下跪,竟被穆青澄和林书办默契的一人一手,左右扶住了肩臂。 林书办蓦地红了脸。 穆青澄淡淡道:“老人家,不必言谢。您务必保重好身体,还有诸多事需要您从旁协助呢。” 活了几十年,见多了人间风雨,老管家很快便调整好情绪,恢复了刚强,“官爷放心,我会撑着这把老骨头,为老爷手刃凶手,替小姐守住家业!” 穆青澄心中一叹,“带路吧。” 前往司衣房的途中,穆青澄说道:“老管家,能跟我们聊聊李家吗?只是闲聊,不算提审。我想多了解一些内情,以便查明死者遇害的原因。” 老管家忙不失迭地点头,“没问题。官爷随便问,我定知无不言。” “那你随便说。” “嗯……我想想,从哪儿说起呢?我们李府人口简单,老爷没有妾室,亦无外室,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便是云窈小姐。老爷和夫人感情深厚,但是夫人素有咳疾,三年前染了风寒,竟一病不起,老爷遍请京中名医,仍未挽回夫人性命。老爷不擅交往,也不喜出门,自夫人驾鹤,除了去翰林院上值外,几乎闭门不出。” 第25章 诡异的李家 林书办听得专心,想着若是穆青澄听漏了哪部分,他可以帮着回忆,尽份心意。 可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身边没了人,林书办下意识回头,竟见穆青澄落后了几步,她眼神似失焦了般空洞,流露出几许他从未见过的哀伤。 林书办愣了愣,轻声唤道:“穆仵作?” 穆青澄垂眸,极力压下繁杂的心事,而后抬步上前,故作无恙地扬唇一笑,“没事儿。” “姑娘良善,但也不必过多伤怀,我们刑名这一行,见多了生死离合,也便习惯了。” 林书办有意换了称呼,安慰之语也恰到好处,可是穆青澄浑似没有听见,随意“嗯”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了。 “老管家,不知夫人的病案,如今府里还有存档吗?”穆青澄问得不动声色,垂落的双手,却寸寸攥紧。 “病案?”老管家一楞,随即摇头,“我不清楚。有关夫人的一切,都是老爷亲自料理的。” 林书办跟上来,虽然他不知穆青澄纠结李沐夫人的病情是何意,但只要有出力的机会,他便不会放过。于是,他插了句话:“当年替夫人诊脉医治的大夫,你还记得吗?” 提起旧事,老管家愈发神伤,“我家老爷前前后后请了不下十个大夫,连宫里的刘太医,也被老爷托关系请来了,但夫人的病实在难缠,不管多少药喝下去,都没有半分起色,最终香消玉殒。” 林书办递上纸笔,“烦劳管家将这些大夫的姓名、住址、坐堂医馆写下来,包括刘太医。” “是。”老管家应下,当场提笔书写。 穆青澄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这林书办倒是个做事伶俐的人,与他搭档查案,应该轻松不少。 老管家写完后,林书办拿给穆青澄过目,说道:“穆仵作,若是有核查的必要,我愿……” “不必。” 穆青澄脱口打断,如若李沐夫人的死因有异常,那遣林书办去查,怕是凶多吉少。 林书办不明就理,自是失落。 穆青澄转头又问:“老管家,那件蜀锦衣物,你可曾见别人穿过?” “未曾。” “李府最近可有外人出入?” “官场同僚皆知老爷不待客,所以并无往来。” “亲友呢?” 老管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夫人病故后,老爷将李家亲族全部迁回宿州老家了。” “为何?”林书办惊讶不已,翰林院修撰是个稳妥的闲差,为何不留家人在京享福? 老管家摇头,“我不知道,老爷不让我过问,老爷还想把我和小姐也送回老家,小姐不愿意,正好小姐和柳家的婚事定下来了,这才没有离京。” 闻言,穆青澄思绪翻涌,“你家姑爷柳沛,有多久没来过府上了?” “约摸有大半年了吧。”老管家回忆了一番,脸上表情显得有些复杂,“老爷不喜姑爷,并不愿意多见姑爷。” 穆青澄讶然,“既然不喜,又为何结亲?” “哎,说来话长。”老管家眼眶泛湿,又兀自悲伤起来,“老爷惨死,小姐失了娘家倚靠,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第26章 医馆巧遇 李沐藏有重大秘密,是穆青澄和林书办的共识。 于是,俩人心照不宣地盯着老管家,眼见他们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趋势,老管家只好将丢人现眼的过往和盘托出—— “原本与我家小姐定亲的人,是宁远将军府的二公子柳霄,小姐恋慕柳霄日久,对这桩婚事欢喜至极。不料大婚前夕,竟传来柳霄携霜华阁清倌人婉棠私奔的消息!小姐大受打击,决意退婚,可宁远将军府不同意,竟提出由嫡长子柳沛迎娶小姐,以此保住两家的名声!” “小姐不愿意,老爷疼爱小姐,便拒绝了将军府的荒唐提议。谁承想,柳沛竟使绊子,叫人栽赃老爷贪墨,老爷无以为辩,拿不出证据证明清白,便只有获罪下狱一条路,小姐为了保全老爷,别无他法,只得嫁于柳沛为妻。” 在此之前,李云窈留给他们的印象,是布施行善的好人,是携子自杀的死者,而今,她的形象,愈发具体了。 林书办一时没忍住,气愤地斥骂道:“难怪李大人不喜姑爷,搁谁身上都瞧不上这种玩意儿!” 穆青澄负手哀叹:“长子行事卑鄙,次子行事无度,这柳家的家风啊,确实不敢苟同。”但她话锋一转,“不过林书办,我们生气归生气,还是要谨言慎行。毕竟我们身份低微,柳沛想踩死我们,易如反掌。” “是,穆仵作言之有理,多谢提醒。”林书办深吸了口气,抱拳谢过。 穆青澄忽而忆及一事,遂道:“老管家,我听说柳沛死了,这事你知道吗?” “啥,姑爷死了?”老管家大惊,“几时死的?因何而死?没人给我们府上报丧啊!” 穆青澄缓缓吐出,“半年前,因病而死。” “不可能!” 老管家脱口而出,激动连连,“上个月小姐还回家了一趟,既未戴孝,也未曾说起姑爷病逝啊!” 穆青澄蹙眉,若有所思,“上个月是李小姐最后一次回李家吗?” “对,上个月十号。因为那日是夫人的生忌,小姐回府陪老爷给夫人上香。” “李小姐怀着身孕,还如此奔波……” “小姐怀孕了?”老管家惊得双目大瞪,“小姐没说呀,敢问官爷是怎么知道的?” 穆青澄抿唇不语。 老管家猛地抓住穆青澄的衣袖,急声道:“官爷,小姐真的怀有身孕了吗?老爷惨死一事,请不要告诉小姐,我怕小姐会受刺激!” 穆青澄眼见无法再瞒,干脆直言道:“老管家,我们京兆府昨日接到报案,李云窈小姐怀着身孕死在了云台寺。” 老管家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死过去! 林书办扶住老管家,唤了几声,老管家毫无反应,便道:“穆仵作,我把人送去房间,烦你去请大夫。好吗?” 穆青澄应下,转身朝外行去。 …… 春晖堂。 “大夫,多拿几包蜜饯,我家少爷怕苦。” 穆青澄一进门,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望向柜台,竟见宋离正在抓药。 第27章 这个大活儿,她接了! 忙碌了几个时辰,直到看见宋离,穆青澄才想起宋纾余昏厥,险些跌落天井之事。 出于礼数,她上前打了声招呼:“见过宋亲卫。” 宋离回身,眼中浮起惊讶,“穆仵作,你怎么来了?”不待穆青澄回答,他语气又染上了欢喜,“你是来探望大人的吗?大人已被送回国公府休养,我可以带你去。” “我……”穆青澄未料想她的到来会引发宋离的误会,否认的话到了嘴边,又觉不太妥当,便只好顺着话音,表达了下对上峰的关心,“不知大人病情如何?是否有所好转?” 宋离神色愁苦道:“大人本就体弱,这回的尸体又过于可怖,致使大人高烧,梦魇不断,至今未醒。” “竟如此严重!”穆青澄惊诧不已,此前只要掐人中,大人便会苏醒,此番她提前做了防范,没想到还是没防住。看来日后无论大人如何逞强,都不能允许大人再冒险了。 “是呀,所以穆仵作,你应该会去探望大人吧?”宋离问得小心翼翼。 谁知,穆青澄摇头道:“我挺忙的,处理完李府的公务,还要回衙门验尸。” 宋离无语凝噎,“难道卧病在床的大人,比不过验尸重要吗?” “大人生病,自有大夫医治,我不懂医术,就算去了也帮不到大人啊。”穆青澄理由充沛,“何况,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容不得再拖延了。” 宋离辩驳不过,但就是不肯死心,“那……那验尸结束以后呢?” “验完尸,我打算约友人一叙。” 这并非是穆青澄的推脱之词,她今晨离开望京楼的时候,答应了白知知一起用晚膳。正好,她需要白知知替她送封信给父亲,信的内容太过重要,走白家商铺的暗路,会令她放心许多。 宋离顿觉心口堵塞,有气无力,“穆仵作,你的心是铁做的吗?你……你就算不为大人,为着你自己的前途,你不该主动的、殷勤的去探望上峰吗?” 穆青澄亦是无奈,“我是个仵作,我去探望大人,不是给大人更添晦气吗?再者说,就算国公府的人不会把我打出来,我也没有钱买昂贵的补品啊,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什么晦气?你可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国公府阖府上下都感激你及时救了大人一命呢!” 宋离情急之下,从袖袋拿出一张银票,不由分说地塞到了穆青澄手里,殷殷嘱咐道:“不需要昂贵,也不需要补品,你随便买,只要不空手就行。” “呃……” “还有,我会安排人在大门口接你,不论多晚,只要你来一趟便好。” 生怕穆青澄再度拒绝,宋离抛下话,便提着药包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穆青澄一头雾水,有这个必要吗?难道她不去探望宋纾余,他就醒不过来了吗? 思绪间,她垂眸看了眼银票,继而睁大了双目,遽然是一百两! 这笔买卖划算! 没问题,跑趟腿的事儿,这个大活儿,她接了! 第28章 这姑娘是个厉害的! 京兆府。 南监停尸房。 验尸所共有五名仵作,十八名吏役,轮岗轮值,少有清闲的时候。 因为京城每户人家死了人,都须上报京兆府,由仵作带着吏役上门验尸,确认死因,排除他杀,方才发放裁定文书,允准下葬。 难得今日报案人少,田仵作待岗无事,姜仵作休沐,听说运回了一具腐败巨人观的尸体,两人立即跑过来观摩。 甚至,连衙役们都好奇地跑来围观这具庞然大物! 一时间,南监大院围满了人。 大家伙想看又不敢看,纷纷觑着脑袋,摒着呼吸,但是尸臭味儿实在太大,熏得人恶心想吐。 鉴于宋纾余的凄惨下场,穆青澄好意提醒:“诸位兄弟,此尸非同寻常,观后重则昏厥,轻则晕吐,还可能夜夜噩梦缠身。若非必要,请速速离开。” 这一番话,当即劝退了好多人。 毕竟他们所了解的穆青澄,从不是个危言耸听的人。 最终,留下来三个衙役,都是昨日帮忙挖土坑的人。 仵作本是衙门地位最低下的,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挣着最少的工钱,走到哪儿都被人骂一句“晦气”。但是,新上任的京兆尹宋纾余,行事乖张,烧得第一把火,便是打破旧制,不以阶级官职为用人准则,不以男女性别分配岗位,只要人品、才能兼具,便会得到重用。而且宋大人还拿出私房钱进行贴补,远超吏部所发俸银的五倍! 这一大胆改革,撸下去不少尸位素餐的人,给真正想做事、能做事的人提供了机会。现今,京兆府人人都知道,想升职、想赚钱,就必须努力提升自己,除了自己专长的要精进,不专长的领域,也要懂个皮毛。如此,才能得到比别人更多的机会。 而穆青澄就是个典型案例。 她凭一己之力,改变了仵作在京兆府的地位,大人重用她,与她共事搭档的人,若是表现好,就算她不举荐,大人也能看得见。 所以,穆青澄昨日验尸时,吏役都出外差了,她来请人帮忙,他们几个争先恐后,干劲十足。 “穆仵作,我们不怕,需要出力的地方,你尽管吩咐。”一个长脸的衙役,大手拍着胸膛,热情地说道。 穆青澄微微一笑,“多谢了。你是看守南监的第三小队的领头,叫做王天柱,对吗?” “穆仵作好记性!”王天柱欣喜,咧嘴一笑,露出了大白牙,“他俩是我手下的兄弟,圆脸的叫赵承四,像瘦猴子的叫李大国。” 被点名的两个衙役立即抱拳,声音洪亮,“请穆仵作指教!” 正在停尸房里研究李沐尸体的田仵作和姜仵作,闻言相视一笑,“这姑娘是个厉害的!” 穆青澄让三人把麻油涂在鼻端,用布巾蒙住口鼻,方才领人进了停尸房。 田仵作提出建议:“穆仵作,你来主检,我负责配合你,姜仵作负责做尸检记录,如何?” “甚好。”穆青澄点头。 三名衙役还算争气,虽然吓得脸庞发白,但是死撑着没有惊叫,也没有晕厥呕吐。 第29章 尸检结果出来了 吏役将新鲜的清水,一桶接一桶的洒在尸体四周。 “根据腐败巨人观形成的时间区域,和李府老管家提供的李沐失踪的时间段,可以初步断定,死亡时间为九月十日子时初刻至卯时末。” 穆青澄戴着猪皮手套,眉目严肃,“想要精确死亡时间,仅从尸体状态上找凭证,恐怕不可能了。腐烂程度实在太严重了。” “是啊,这具尸体快要接近无凭检验的烂尸了。”田仵作亦是感慨。 死者的年岁、相貌,生前周身上下有无伤痕和其它征象,都是老管家提供的,倒是可以比对一番。 “穆仵作,既成这般,还能验得出致死原因吗?”李大国讷讷地询问,眼中藏着好奇。 穆青澄回道:“生前被打或被刀刃所伤的痕迹,自然是看不清楚了。但是,通过伤口的状态,也可以判断一二。譬如,伤口浅、伤势轻的部位皮肤肌肉为红色,伤口深、伤势重的为青黑色,紧贴骨头的地方腐烂较慢,蛆虫也较难蚀食。” 说罢,她用手揣捏尸体周身上下,发现仅有锁骨受损! 穆青澄立刻仔细检查喉颈部位,发现伤口深至颈项,兼有周围被割伤,有方圆不整齐的地方,食管、气管都被割断,有血污,且为生前伤! 经验明,确是要害致命而死亡! 随即,穆青澄取来遗留在抛尸现场的匕首,与伤口作了比对,最终得出尸检结论:死者李沐,乃被人用匕首割喉致死! 验尸结束。 众人的心情,皆是说不出来的沉重。 姜仵作将尸检记录整理完毕,交付穆青澄时,蹙着眉心道:“父女二人,相继死亡,且死于相同的匕首。父亲被杀在前,女儿自杀在后,这其中,有没有可能藏着一些不与人知的秘密?” 穆青澄颔首,“极有可能。” 王天柱迟疑片刻,低声请教道:“穆仵作,这两个案子,大人会交给谁主办呀?” “大人尚未明确指派,我暂不清楚。”穆青澄坦言相告,亦适时地抛出橄榄枝,“不过,大人将登门问讯宁远将军府的差事给了我,你们若是愿意,便明日一早随我去办差。” 闻言,三人顿时喜上眉梢,“多谢穆仵作,我等定尽心尽力,不教穆仵作失望!” “好,那你们记得换岗。” “是!” 待三名衙役离开后,田仵作先是夸赞穆青澄做人通透,擅长笼络同僚,后又不忘提醒她,“我听说那柳家的大公子人前表现像个谦谦君子,人后其实是个疯子!你到底是个姑娘,办案重要,保护自个儿更重要,有事就让衙役、捕快上,他们是男子,又是武人,就算背后遭暗算,也多少能抵挡几下。” 姜仵作捋着胡子,神色亦是严肃,“穆丫头,你听老田的话准儿没错,你涉世未深,又是个温温柔柔的性子,不嘱咐你几句,真怕你着了柳家人的道儿!” 穆青澄福身一拜,笑意嫣然,“青澄谢过两位伯伯!待案子结束,我定请伯伯吃酒!” 第30章 旁的人都是将就 望京楼。 百无聊赖的白知知,招猫逗狗捉蚂蚁的混了整日,终于在日落时分,盼来了穆青澄。 小姑娘晶亮的瞳眸,瞬间便染上了愉快的笑意,又是吩咐店小二上菜,又是招呼伶人准备节目,还拎出两坛上等的花雕酒,兴致高昂地道:“穆姐姐,为了庆祝咱们久别重逢,今晚不醉不归,好不好?” “知知,我待会儿就要走了……” “走什么呀?穆姐姐,我找来了霜华阁的伶人小倌,都是相貌极好的玉面郎君,我问过了,他们会吟诗、会弹琴、会跳舞,还会行酒令,保证让穆姐姐开心、快乐,满身疲惫一扫而空!“ 闻言,穆青澄惊得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 “白知知!”她勉强扶稳桌角,用力咽了咽唾沫,银牙轻咬,“我真是谢谢你啊!” 白知知浑然未觉,“咱俩谁跟谁呀?穆姐姐不必客气。” 语落,她双掌轻抚,一个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便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朝她们施了一礼,温润含笑道:“子颂见过两位姑娘。” 白知知立即贴心询问:“穆姐姐,这个怎么样?若你不喜,还有其他人……” 见过了宋纾余那般风姿绝艳的,旁的人都只能算是将就了。 穆青澄正欲打发那伶人离开,脑中却忽然闪过了什么,脱口而道:“等下!” 白知知欣然道:“穆姐姐瞧上啦?那行,子颂公子,你有何才艺,尽管使出来吧。” “知知,我不看节目,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他。”穆青澄按下躁动的白知知,望向子颂,“你是霜华阁的人?” “是。”子颂淡淡应声。 穆青澄接道:“我有个朋友,叫做婉棠,听说她在霜华阁做清倌人,你认识吗?我与她失散多年,怎么也寻不见她。” 闻言,子颂眸光微动,语气不似方才的热情温和,而是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冷冽,“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我是今年春天才去的霜华阁,并不认识姑娘口中的人。” “好吧。”穆青澄没有追问下去,她使了个眼色给白知知,小姑娘立马会意,扔了锭银子过去,“子颂公子,你们可以回去了。” 子颂接了银子,礼数周到的拜别:“多谢姑娘。还盼姑娘日后多加照拂。” 白知知大手一挥,“好说。” 待子颂一走,白知知的小脸便垮了下去,看起来又委屈又可怜,“穆姐姐,婉棠是谁?她比我漂亮,比我可爱吗?” “知知,别闹了,我们说点儿正事。” 穆青澄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道:“我想拜托你,帮我把信送给我爹。此信十分重要,万不可出任何差池!” “没问题,我马上安排人连夜出京,动用我爹的隐秘暗桩,五日之内,必达江南。” “还有一件事。子颂肯定认识婉棠,我想要你帮我调查婉棠,越快越好。” “为何要查?婉棠不是穆姐姐的朋友吗?” “婉棠与庙门悬尸案有关,我怕走漏了风声,才会骗子颂说是我朋友。” 白知知虽是小孩儿心性,但做起正经事来绝对靠谱,她握了握拳,语气铿锵,“穆姐姐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第31章 不共戴天的仇人! 月上中天。 悬挂在国公府门前的灯笼,在青石台阶上投下了大片的光影。 穆青澄身在几丈远的地方,遥望着那盏灯,心中满是悔意。 偌大的公爵府邸,怎会缺照明的灯盏? 她真是脑袋进了水,才会舍弃望京楼名贵的点心,买了盏琉璃灯,打算送给宋纾余作探望之礼。 若不然,她返回望京楼,重新去买礼物?亦或者,明日再来探望? “穆仵作!” 纠结的当口,突听得宋离扬声呼唤,穆青澄定睛望去,便见宋离从那片光影里奔了出来。 “穆仵作,你杵在那儿做什么?快随我来。” 宋离笑容满面的招手,穆青澄只好迎上去,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宋亲卫,我……我不知大人的喜好,选的礼物怕是不合大人的心意。” 谁知,宋离不甚在意地说道:“没关系,礼物不重要,只要你人来了就行。” “哦,那好吧。”穆青澄没办法再说拒绝的话,何况她也舍不得将那笔巨银还回去。 跟着宋离迈进大门,一路往东边行去。 宋离边走边作介绍:“大人的居所叫鹿鸣院。半个时辰前,大人苏醒,喝了药,虽未完全退烧,但体温有所下降,大夫说今晚若是能彻底退烧,身体便无碍了。” 穆青澄秀眉轻拧,不解道:“大人为何体弱?国公府是武将世家,按理说,大人应该从小习武,强身健体不是问题啊!” “说来话长。”宋离语气紧了几分,嗓音也低了几许,“大人是难产儿,先天不足,因而体弱。” 穆青澄愕然,“那大人的母亲……” 宋离道:“生死关头,夫人决意保孩子,所以大人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 穆青澄心脏好似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一股难言的疼痛,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难怪宋纾余听到李云窈以杀子的方式自杀时,反应会那般剧烈。 原来,他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他的认知里,母亲是可以为孩子舍弃性命的。 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但是,她又比他幸运,她的母亲至少陪伴她走过七个年头。 宋离观她神色,见她终于不似铁石心肠了,便趁机道:“不过,大人晕尸的毛病,另有原因,并非大人胆小,穆仵作你可别误会。” “嗯?”穆青澄一愣,顺嘴问了句:“是何原因?” 宋离却故作神秘,“大人有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大人从小便立下誓言,定要将仇人剥皮抽筋,五马分尸!” 闻言,穆青澄震惊瞠目,“这得是杀父之仇吧?” 宋离忙道:“不不不,不牵扯父母,只是大人和仇人之间的私人恩怨。” 穆青澄的好奇心被吊在了半路上,还想多问几句,可惜鹿鸣院已经到了。 宋离将她带进主院,吩咐她在卧房门外稍候片刻,然后便进门去通报了。 院里来来往往的丫环、婆子、小厮,无不对穆青澄投来异样的眼光,尤其是丫环,盯着她的眼神里,莫名多了分嫉妒。 第32章 身份悬殊 穆青澄不明所以。 虽然她热爱仵作行业,以尸语者为荣,但她也尊重他人的观感,从不让自己验尸时沾上的尸臭味影响了他人。 是以,她下值后,用特制的除臭香料沐浴,换上熏了栀子香的衣物,离开望京楼时,还特意问了白知知,是否能闻到异味儿。她想,白家虽比不上国公府的门楣,但白知知也是金窝里长大的,连白知知都闻不出来,旁人的鼻子,应该也没那么灵敏。 穿戴方面,是她一惯的风格,不施脂粉,不戴缀饰,身着深紫色的束袖窄裙,用同色系的丝带绑了个高马尾,为得是走路方便,行事干练。 故而,她不觉得自己哪里招人异样。 至于丫环们,那份明晃晃的多余的心思,并不难猜,通过爬床攀附主子,是她们博前程的手段,这个世道女子生存不易,她不鄙夷,也不生气,但是她需得想想,如何让人知道,她和宋纾余只是上下级的关系呢? 倏尔,她有了主意。遂走向其中姿容最艳的丫环,盈盈笑道:“姑娘好。我突有急事,需回京兆府公干,烦劳姑娘代我将此灯呈给宋亲卫,可好?待大人明日上了值,我再向大人禀报公务。” 反正,她礼物买了,人也来过了,宋离交待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不是吗? 丫环听闻,态度当即来了个大转弯,友好又热情,“哎呀,姑娘便是我家二公子麾下的女仵作吗?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姑娘可是为咱们女子争气了。我叫白芍,你交给我吧,我一准儿送到。” 见状,其他丫环也主动围了过来,快人快语道:“可不是吗?能被咱家二公子收进京兆府当差,定是有真才实学的。姑娘好,我叫白芷。” “我是半夏,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能耐。” “……” 女儿家的心思,最难猜,也最容易猜,只要掌握好说话的分寸,便可化敌为友。 穆青澄扬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她特意抱拳,行了个男子礼,“我姓穆,叫做穆青澄,姑娘们可以称呼我为穆仵作。” “闹什么!” 突来的一声呵斥,打断了姑娘们的欢声笑语。 众丫环立刻敛了笑,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面露紧张。 穆青澄鲜少看见宋离发火,她也忙闭上嘴巴,以免触了霉头,遭受池鱼之殃。 宋离走过来,脸色甚是难看,他从白芍手里一把抢过琉璃灯盏,塞回穆青澄手中,斥责道:“主子需要静养,一个个的吵闹什么?仗着主子宽容,就忘记自个儿的身份了吗?” 众丫环大骇,匆忙跪下请罪,“奴婢知错,请主子责罚!” 穆青澄听之,亦是窘迫,宋离这番话,分明是在点她,因为是她先找白芍说话的,丫环的身份是奴婢,她的身份也是低微到尘埃里的,与宋纾余实在是一天一地,悬殊巨大。 于是,穆青澄开口,语气恬淡道:“宋亲卫,此事因我而起,若是大人怪罪,我愿一力承担,请勿累及旁人。” 第33章 病娇美人 宋离无语凝噎。 自从跟穆青澄有了交集,他无语的次数,便越来越多了。 这个穆仵作,说她笨吧,她在公事上、人情上,是既显才智又显情商的;说她聪明吧,在男女情爱方面,却是个榆木疙瘩糊涂蛋,专门点她的话,她听不明白,点别人的,她倒是对号入座了。 暗自叹了一气,宋离尽量表现出和蔼可亲的一面,说:“穆仵作,大人还等着你呢,快些进去吧。” 穆青澄不甚放心,“那她们……” 宋离道:“下不为例。” “多谢。” 穆青澄施礼后,大步走向卧房。 无端连累丫环们,确实是她的错,国公府规矩甚严,大人的脾气亦是公私分明,在京兆府办公时甚是温和,回到国公府成了二公子,便阶级分明,赏罚有度了。 是以,今日应付完毕,往后她再也不来了。 卧房分为了外室和内室,以屏风作隔。 穆青澄自觉的止步于屏风外,她看不清内室的情况,但是能够听到呼吸声,便开口说道:“大人,卑职穆青澄给您请安了!愿大人早日恢复健康,回衙门主持政务!天色已晚,卑职不敢叨扰大人休养身体,卑职便先告辞了!” 语毕,她搁下灯盏,转身即走。 “穆仵作!” 不料,宋纾余不悦的话语,从内室里沉沉传出,“宋离说,你牵挂本官的病情,专程来探望本官,怎么……” 穆青澄蓦地回身,满目诧异,她牵挂宋纾余?不是宋离纠缠,非要让她来探望他的吗? 不待她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便又听到宋纾余以命令的口吻说道:“进来!” 穆青澄只得拿起灯盏,绕过屏风,慢吞吞地走进了内室。 但见宋纾余靠坐在床头,腰间盖着裘绒厚毯,往日谪仙般俊美的容颜,此刻苍白无力,黯然无光,如同病娇美人般,让人可怜又心疼。 “既然来了,为何不看本官一眼就要走?” 许是病中的人内心脆弱,宋纾余瞅她一眼,语气神情无不透着委屈,“瞧你跟下人有说有笑的,哪里有半分忧心本官的样子?” “咳咳。” 穆青澄心虚地咳了两声,看来是宋离从中作梗,欺骗了大人,但听得大人这般说,她便不好戳破宋离的谎言了,何况,生病的大人,看起来就像是个破碎的娃娃,只想哄着,疼着,哪里还忍心让他不高兴? 是以,她绞尽脑汁的安慰他,“大人误会了,夜里寒凉,我怕把凉气过给大人,加重大人的病情,所以才想着尽早离开。至于跟丫环们说笑,实是因为我是个无趣的人,多结交几个朋友,日子也能过得有趣几分。” 宋纾余冷冷一哼,“是吗?我看不尽然。日后你少跟她们说笑,论有趣,本官可比她们有趣多了。” “大人……”穆青澄笑得比哭还难看。 宋纾余目光落在她手上,“那是什么?” “哦对了,这盏琉璃灯,是我特意买来送给大人的,希望大人养病期间,心情愉悦。我俸银有限,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第34章 大人真是好骗啊! 穆青澄殷勤地奉上礼物。 宋离不仁,休怪她不义,那百两银子,就当宋离两头欺骗的代价吧! 果然,宋纾余听她如此说,顿时高兴地翘起了唇角,他伸手接过琉璃灯,上下左右瞧了个遍,欣然说道:“看来,是本官误会了,穆仵作心里确实是挂念本官的。” 穆青澄双目大瞪,“呃……” “穆仵作当差期间,表现优异,本官理应嘉奖。” 宋纾余沉浸在喜悦里,哪儿还顾得上分辨穆青澄的反应,他雷厉风行地朝外唤道:“宋离!” 宋离快步入内,拱手道:“主子有何吩咐?” 宋纾余道:“拿一百两银子给穆仵作。” “啊?”宋离满脸错愕,他不是已经给过了吗? 在银子的巨大诱惑下,穆青澄完全顾不得计较宋纾余误会了什么,溢美之词,脱口而出:“大人英明!放眼全京城,谁能比得过我家大人英俊多金又体恤下属啊!” 宋纾余隔空捋了把并不存在的胡子,煞有介事地说:“嗯,‘英俊’这两个字,穆仵作评价得再正确不过了。” “主子,您平日的精明哪儿去了?穆仵作给您灌几句迷魂汤,您就找不着北了。”宋离失笑不已,大着胆子调侃。 宋纾余驳斥:“胡说!穆仵作为人正直,从不说假话。” 宋离再度表示无语。 宋纾余催促道:“甭废话,快取银子!穆仵作俸银微薄,还能记得给本官买礼物,待本官一片赤诚,本官怎好叫穆仵作破费?” 闻言,穆青澄心虚地垂下了头。大人真是好骗啊,她得找个机会提醒宋离,千万要盯紧大人的钱包,当心被人骗身骗心骗成穷光蛋! 宋离只好又拿出一百两银票交给穆青澄。 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令穆青澄心里讪讪的,“多谢大人,多谢宋亲卫。” 宋离却犯了愁,他原本的计划被穆青澄空手套白狼打了个稀碎,现今帐目核对不上,亏空了一百两,他该如何跟主子解释? 宋纾余见不得宋离的小家子气,直接挥手赶人,“出去吧,叫人拿些点心进来。” 宋离告退。 穆青澄一来一回赚了二百两,甭提有多高兴了,但她压得稳,面上淡淡的,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大人,听闻您有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若大人有用得着卑职的地方,卑职愿效犬马之劳!” 宋纾余蹙眉,“宋离告诉你的?” “是。”穆青澄语气认真道:“宋亲卫说,此人与大人晕尸有关,大人待卑职如此之好,卑职便想替大人分忧。” 待她办好这件差事,大人总该为她调取大理寺的卷宗了吧! 然而,宋纾余眯了眯眸,目中深意不明,“本官找了她十二年了,待本官寻到人,弄死后,尸体归你。” 穆青澄瞠目结舌,“呃,大人,咱们是官府中人,要带头遵守法度,不可滥用私刑,滥杀……” “放心,她跟你一样喜欢研究尸体,轻易弄不死的。” 宋纾余将琉璃灯挂在床头,状似随口问了一句:“穆仵作,你是哪里人?祖籍何地?” 第35章 试探 穆青澄心中一惊,不动声色的反问道:“难不成大人的仇家也是仵作?” “不一定。”宋纾余回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抬起下颔,指了指床尾的凳子,“坐下说。” “谢大人。” 穆青澄落了座,不再似方才那般放松,她小心着措辞,道:“既然卑职帮不上大人的忙,便不再多事了。卑职的户贴,衙门有存档,卑职是江南吴州人氏。” 宋纾余顿了顿,又问:“你验尸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家父乃吴州仵作。” “哦,家学渊源啊。” “是的。” “你乳名叫什么?” “我……我没有乳名啊。” 宋纾余蓦地望向穆青澄,眼里荡漾着笑意,“穆仵作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倒像是我们京城本地人出身。” 对话进行到这里,如果穆青澄还听不出宋纾余的试探,那就真是智商不够了! 七岁那年,父亲穆严从大理寺卿的位子上退下来,被贬至江南为官,母亲积郁,患上咳疾,竟撒手人寰。父亲变卖家财,自请辞官,带着她迁离京城,从此隐匿于江南。 九年后,义兄穆询上京赶考,高中探花,却意外猝死,消息传回江南,她违背父训,只身一人,以殓尸人身份回京,蛰伏京城三年,终于寻到机会入京兆府担任仵作,伺机调查穆询死亡的真相。但入职之后才得知,穆询的案卷,早被大理寺提走,存档在了大理寺! 所以,她才把目标放在了宋纾余身上,期望他能帮她调阅案卷。 可是现在,他在挖掘她的身世,他此举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穆青澄不敢赌。 这些年,父亲严令她隐藏身份,她不知原因,但她知道,父亲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思忖至此,穆青澄忽而一笑,媚眼如丝,嗓音娇娇软软,“大人说笑啦,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吴州人氏,只因从事仵作,不便如此说话,方才改学了官话。再说,人家在京城住了三年,有点儿京城口音不是很正常嘛?” 宋纾余原本便因发烧,脸色微微透着红,穆青澄这一撒娇,直接令他血脉喷张,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急忙叫停,“你……你正常说话!” “是,大人。”穆青澄依旧笑得甜腻,心想,她就不信这番操作会打消不了他的疑虑! 宋纾余一晃失了神! 幸好,宋离及时进来送点心,给了两人各自缓冲的时间。 待宋离走后,宋纾余立刻警告穆青澄,“日后跟人正正经经的说话,不许撒娇,不许……不许像方才那般笑!” “好,听大人的。那大人相信我了吗?”穆青澄眨着双眸,很是乖巧。 宋纾余没有回答,但他俊脸愈发绯红,嗓音也变得喑哑,“穆仵作,今日在李府,是你救了本官。” 穆青澄点头,“是呀。” 宋纾余顿了顿,又道:“你还抱了本官。” “保护大人,是卑职的职责!”穆青澄立刻表达衷心,只盼能感动宋纾余,从而达成心愿。 第36章 不值钱的大人! 宋纾余不死心,接着问:“人常说,救命之恩,当什么来着?” “当涌泉相报?”穆青澄眉心一跳。 宋纾余急得直摆手,“不不不,本官隐约记得,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好像叫做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什么?” 穆青澄大惊,“我救大人,乃是职责所在,大人不愿帮我调案卷便罢了,反倒想赖上我?” 这人莫不是有大病?昨日无意看了她的身子,张口便要娶她,今日她无意救了他,又张口要以身相许? 宋纾余不可置信,“你……你抱了本官的身子,难道不打算负责?” “职责!” 穆青澄将这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并作出详细解释,“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抱住大人,以免大人掉进天井里!我所作所为,皆出于职责!” 宋纾余气得眼尾飘起了一抹红,“穆青澄,待本官死后,你为本官验尸才是你的职责!” “无理取闹!” “你……” “好啦好啦,大人定会长命百岁的。”穆青澄兀自拍着马屁,对于怎么哄大人,如今她也算小有心得了。 宋纾余歪头倒在床上,有气无力,“算了,你吃块儿点心缓缓吧。” “时辰不早了,大人好好休息……” “穆仵作。” “卑职在,大人请吩咐!” 宋纾余复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明日辰时初刻上值议事,针对这两起案件,本官想听听你的破案思路!” “是,大人!”穆青澄拱手应下。 宋离将点心装进食盒,让穆青澄打包带走,还让小厮套了马车,将人平安送回。 …… 办完差事,宋离归来复命。 宋纾余盯着床头的琉璃灯盏,神色喜愠难辩。 “主子,您的试探,有结果了吗?”宋离呈上安神茶,察言观色的询问道。 宋纾余饮茶的间隙,笑说道:“那丫头灵敏剔透,手段颇多,修补漏洞的本事可大着呢。” “嗯,是个狡猾的。”宋离表示认可,又补了个由衷的评价,“还是个贪财的。” 宋纾余搁下茶碗,含笑的语气里夹杂着明显的宠溺,“贪吧,她都夸我英俊多金了,我还不能让她贪贪么?” 宋离一听,立刻抓住机会禀明实情,“主子,穆仵作其实贪了双倍,在春晖堂的时候,属下便给了她一百两。” “更是个聪明的。”宋纾余莞尔,笑意愈发深浓,“无妨,偌大的国公府,够她贪个几辈子的。她有求于我,又肯贪我的钱,说明我在她心里总归是不一样的。” 宋离无语,真是从未见过他家主子如此不值钱的样子,被人骗了财,反而学会自我安慰了! “主子,若是调查结果出来,穆仵作确定是您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您原先发的誓,还作数吗?” “什么誓?” “剥皮抽筋,五马分尸。” 宋纾余闻言,沉思良久,才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答案:“宋离,咱们是官府中人,要带头遵守法度,不可滥用私刑,滥报私仇。” 第37章 给穆仵作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翌日。 宋纾余拖着病体上朝,向皇帝沈逐奏陈了翰林院修撰李沐父女离奇死亡的案件。 满朝文武,哗然一片! 大周人信佛,从君王到百姓,皆对佛寺崇敬至极,云台寺又是名满天下的大寺,影响力遍及全国。是以,庙门悬尸案的消息,短短两日之内,便甚嚣尘上,席卷京城内外。 而京兆府封山封寺,大动干戈之举,更是为这个案子增添了神秘色彩! 百姓既痛恨凶手抛尸李云窈,玷污佛门清静,又痛惜李云窈携子自戕,罔顾天伦! 世间少了一个善人,多了两个冤魂,李家和柳家,自是首当其冲,成为了舆论的焦点! 然而,仅隔一日,京兆府又从李家抬出了李沐的尸体! 父女二人接连死亡,便是街上卖菜挑粪的老大娘都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是以,宋纾余是披着满城风雨上殿的。 皇帝沈逐年少登基,虽已亲政三年,但朝堂半数官员,都是太后宋梓的势力,其中不乏以宋国公府为首的宋氏一族,不但是太后的母族,还是手握兵权,功勋卓着的武将世家,可谓根基稳固,难以撼动。 故而,宋纾余作为宋国公的嫡次子,即便浪荡多年,身无功名,亦是想入仕便入仕,而且胃口极大,竟抬出父兄的军功,为自己换了个从三品官秩的京兆尹! 支持皇帝的大臣,怎能允许宋家把控京城门户?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可最终,在太后和宋家的威逼下,皇帝还是妥协了,但妥协的代价是,以大理寺和监察院的掌控权作为交换,太后起初不同意这桩赔本的买卖,奈何宋纾余叛逆,死缠烂打,非要当个京兆尹显摆显摆,太后向来宠爱宋纾余,遂成全了他的心愿。 现今,宋纾余上任堪堪一个月,竟发生如此轰动全国的大案,自是给了政敌攻击他的机会! “宋大人半路当官,无任何理政经验,能应付得来吗?” “怎么不能?宋大人虽未参加过科考,但也不至于是草包啊!何况宋大人慧眼识才,招揽了不少能人志士呢!” “招了个女仵作,便算能人志士?简直是离经叛道,违反吏部任免官员的准则!” “可不是吗?尸检是刑案里最重要的一环,宋大人竟然交给女仵作全权处置,便不怕学艺不精,造成冤假错案吗?” “……” 无论是窃窃私语,还是公开嘲讽,宋纾余都照单全收,而且还阻止了同派系官员对他的维护。 龙椅上的皇帝,目光沉静地看着下方一边倒的讨伐宋纾余,他久未作声,面容恬淡的教人看不出深浅。 直到众臣骂累了,陆陆续续停止了聒噪,宋纾余方才开口,语气慵懒不羁,“本官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官的穆仵作有没有真才实学,待诸位家里死了人,不就知道了吗?若不然,哪位大人亲自死一下,给穆仵作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此言一出,众臣险些气晕在殿上! 而端肃严正的皇帝,竟突然笑出了声—— 第38章 限期破案 众臣立刻下跪,齐声道:“皇上息怒!” 自古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寻常人笑便是笑,哭便是哭,可天子不同,真正的喜怒是藏在心里的。 皇帝沈逐从龙椅上起身,负手立在金阶上,他矍铄的目光缓缓越过众臣,落在宋纾余头顶,不咸不淡地说道:“宋卿自出任京兆尹以来,大刀阔斧的改革创新,大胆启用女子为仵作,虽然有些激进,但有想法、有作为,亦不失为官者的本质。” 宋纾余叩首,朗声道:“启禀皇上,仵作穆青澄是微臣重金所聘的贤才,她虽是年方十九岁的小女子,但她幼年学艺,八岁起随父验尸,至今已有十一年的尸检经验。她通过了京兆府五名资深仵作的考核,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微臣方才准她入职,评定为一等仵作。” “既是如此,宋卿便自己作主吧,朕信你识人用人的眼光。”皇帝微微一笑,语气温和了不少。 宋纾余心下微松,“谢皇上!” “李沐父女之死,影响甚广,必须尽快破案,还死者公道,还云台寺安宁!”言及此,皇帝忽然话锋一转,“既然宋卿信誓旦旦,那便以此案来考核宋卿的政绩,如何?” “皇上英明!” 闻言,方才挤兑宋纾余的大臣们,立刻表示附议。 同派系的官员,有心为宋纾余求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们深知,单靠朋党保驾护航的宋纾余,是走不远的,必须他自己立起来,才能保住京兆尹的位子。 无数双眼睛落在宋纾余身上,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选择。 皇帝以退为进,挖了个大坑等着他跳,而他费尽心机拼来的仕途,敢拿出来作赌吗? 从君王到臣子,无不心怀鬼胎。 倒是宋纾余并未慌张,他稍作思考,便应下了赌局,“但凭皇上圣裁!” 皇帝回身落座,龙颜肃穆,“京兆尹宋纾余听旨!朕限你七日破案,任何衙门,任何官员,皆不得以任何方式阻挠京兆府办案!违者,严惩不怠!” “微臣遵旨!”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 京兆府。 前衙议事厅。 今晨朝上的动向,很快便上传下达到了各个衙司。 宋纾余召集了这几日负责查办两案的所有主事官员,进行案情汇总、分析。 “穆仵作,你先说。” 被点到名字的穆青澄,拿起尸检记录,从容道来:“死者李沐,男性,身高五尺一寸,现年四十岁,任翰林院修撰。其妻杨氏采毓,病逝于三年前,夫妻二人育有一女,名李云窈。死者告假期间失踪,尸体于昨日被发现于李家府邸后园天井之内,尸体现象为腐败巨人观。经尸检认定,死者死亡时间为九月十日子时初刻至卯时末,死亡原因为割喉致死,经凶器比对,确定为抛尸现场遗留的匕首,从伤口状态分析可知,行凶者的身量大约高出死者二寸,即五尺三寸。” 讲到这里,穆青澄抬眸望向众人,神情异常严肃,“凶手杀人,简单粗暴,一击致命,显然身怀武功,并且擅长暗杀!” 第39章 还会有第三个死人? “暗杀”这个词,是带有指向性的,大家立马联想到了职业杀手! 捕头刘恒惊讶道:“验尸还能验出凶手的身份?” “凶手是从死者背后下的手,切口整齐,干净利落,一刀便切断了喉管、气管,其力道、准头、速度,皆属一流。所以,我才做出如此推测。” 穆青澄解释完毕,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提醒众人,“凶手武功高强,又有暗杀手段,诸位夜里出门,定当结伴而行,防范为先。” “穆仵作有心了。”刘捕头抱拳致谢,亦是关心道:“不过,最危险的人是你,既无武功,又是姑娘,单独一人万不可出门啊!” “其实穆仵作她……” 林书办刚想说穆青澄会使轻功,结果才张了嘴,竟被宋纾余打断,“穆仵作的人身安全,本官会派专人负责。” “倒也不必……”穆青澄本想拒绝,可宋纾余扫过来的那一眼威严又冷冽,令她生生的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宋纾余屈指敲了敲桌面,朗声道:“杀害李沐的凶手特征,总结起来就是,身高大约五尺三寸,会武功,擅暗杀,推测为男性。司录参军,你带人从京兆府、刑部、大理寺、监察院所掌握的武人库里,先做一个初步的排查。” “是,大人!”司录参军领了差事,又坐回原位。 穆青澄继续介绍情况:“死者李云窈,女性,现年二十一岁,父亲李沐,母亲杨采毓,两年半前嫁予宁远将军府嫡长子柳沛为妻,婚后无生育。九月十五日巳时,尸体被人发现悬挂于云台寺庙门之上,经尸检认定,死亡时间约为卯时初刻,死时怀有身孕四个月,以刀刺伤肚脐致死,系自杀,凶器为匕首,与杀死李沐的匕首尺寸、样式、材质完全相同。” 宋纾余惊讶,“一模一样?” “是,昨日将李沐尸体吊上去后,在天井里发现了匕首。”穆青澄说完,便从证物箱里拿出两柄贴了名字的匕首呈上去。 宋纾余比对一番,目中惊色愈盛,“怎会如此巧合?李云窈的匕首从何而来?为何会跟杀害李沐的凶手拥有相同的匕首?” “大人,我……”穆青澄迟疑片刻,终是坦诚说道,“我怀疑此匕首不止两柄,可能还有第三柄!” 昨夜入睡前,她反复思量,若她继续隐瞒身份,又如何解释母亲曾经藏有相同匕首之事?白知知亲眼所见,有人潜入穆家老宅寻物,万一寻的就是匕首,万一用匕首继续杀人呢? 既然这桩悬案扯上了母亲,便是想避也避不开了。 但是,在没有确定之前,她还是能瞒一时算一时吧。 众人被穆青澄的大胆推测吓了一跳,“穆仵作的意思是,还会有第三个死人?” 宋纾余墨眸微眯,沉声道:“穆仵作,你怀疑的理由是什么?” “此匕首轻便,易于握持,刀刃部分采用了龙鳞状设计,既美观又实用,算是防身匕首里的佼佼者。但它的材质却是普通的玄铁,很容易获得,所以锻造匕首的人,可能同时制了好多柄。” 第40章 大人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 “没想到穆仵作不仅会验尸,还懂得武器的优劣!” 刘捕头率先竖起了大拇指,穆青澄的分析,给在场之人提了醒,他们只关注到了相同凶器,可能出自同一人锻造,但是未曾从材质的细节去推测,除非是稀世少见、不易开采、锻造难度大的寒铁,否则批量生产,并非难事。 穆青澄唇角微弯,“刘捕头谬赞了。研究凶器,判断凶器为何物,出自何人,为查案者提供凶手身份画像,亦是仵作工作的内容。” 林书办正巧坐在穆青澄对面,稍稍一抬头,便可以将她每个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的才华,总是展现的自然而然,既不刻意,亦不突兀,在合适的时间,说合适的话,教人听了不仅心里舒服,还会油然地生出钦佩之感。 “穆仵作表现得很好。身为刑案人,当以‘断案如神’为目标。所以,我们不止要博览群书,观人、观事、观物亦要微察秋毫,方能抽丝剥茧破奇案。” 宋纾余侧目凝着穆青澄,随着她轻浅的笑容晃进他心里,他亦不自觉地弯了唇,这个丫头究竟还藏了多少惊喜在等着他?皇帝所言没错,他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选中的人,自然是万里挑一。 众人立即起身,拱手,齐声应道:“大人所言甚是,卑职当以穆仵作为榜样,竭力上进!” 被女子压了一头,他们并无不甘或嫉妒。大人说过,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以贬低女子来给自己脸上贴金。一个人的权势、身份、钱财,皆有可能是过眼云烟,只有实力才是唯一不会被别人抢走的东西。 “为免更多的人遇害,所有人取消休沐,大家全力以赴,争取比限期七日更早的抓住凶手!” “是!” 宋纾余随即分派任务,“司仓参军,调查匕首来源的差事,便交给你了。” 侦破此案,是京兆府目前的头等大事,所以宋纾余从各职级、各司所都抽调了人,保证人手充足,为破案提供一切便利。 “穆仵作,你继续讲。” “综合两个案子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卑职列出了几个关键点。其一,穿在李沐尸身上的衣服,并非李沐所有,且在外衫底襟处发现有拇指大小的墨色污点,卑职推测为油墨,还需进一步证实;其二,柳沛的生死是个谜;其三,李沐和柳沛的翁婿关系不睦;其四,李云窈并非自愿嫁予柳沛,为柳沛胁迫所致;其五,有人易容成老丈,给云台寺的和尚元宝和元清下药,为抛尸李云窈争取时间;其六,李云窈婚前恋慕柳家二公子柳霄。”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纷纷露出了八卦的表情,既有如此复杂的三角关系,难不成是情杀?不对,被杀的人是李沐,并非李云窈呀! 穆青澄将尸检案卷铺陈开来,用手指点了点,凝声道:“最后,是两个案子的共同点。两名死者皆死于相同匕首,尸体发现地,皆为抛尸地,并非第一案发现场!” 第41章 内讧 宋纾余沉吟道:“找到第一案发现场,对于破案至关重要。穆仵作,你有什么头绪吗?” “回大人,据李府的老管家所述,李沐是在卧房失踪的。失踪之前,李沐独自一人在书房待了两个时辰,将近子时回到卧房休息,老管家和丫环青书服侍李沐睡着后方才离开,翌日清早却不见了人。李家人确定,李沐未曾出府,所以卑职让捕快兄弟封锁了卧房和书房。” 穆青澄言及此处,拱手行了一礼,道:“大人,这些线索是昨日卑职和林书办共同问询老管家所得到的,没有做口供记录,诸多细节只有林书办最清楚。还请大人允准,由林书办提审李府下人,以便跟老管家所述交叉比对,核实真伪。或许,还能审出更多的线索。” “林书办?” 宋纾余微微一诧,随即吩咐道:“今日便审,注意审讯手段,不能屈打成招。” “是,大人!”林书办隐忍着内心的激动,大声领命。 在这个案子里,谁都想立功,立了功便能得赏,甚至升职,对于他们这些在底层挣扎的小吏来说,能够得到一个向上爬的机会太难了。 穆青澄考虑的则是,她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她可以依仗大人的看重,越界去查案,但是不能大包大揽,尽显个人英雄主义,完全抢了别人的饭碗。否则,同僚们今日对她的信任和赞赏,明日就会变成排挤和谩骂。 一个人立身的本事,除了教人服气的硬实力,还要有收服人心的软实力。 宋纾余喝了口茶,接道:“穆仵作,李云窈死在了哪里,你可有怀疑的地方?” 穆青澄摇头,“暂时没有。但卑职认为,案发地距离抛尸地不会太远,因为死亡时间接近元宝和元清晚起的时间,而且死者在庙门前留下的血迹是新鲜的。” 说到这儿,她侧目迎上刘恒,询问道:“刘捕头,不知你们搜查的结果怎样?” “惭愧。通过九处上下山的车辙印痕,倒查了所属的马车、驴车,其中能够载人的车,仅有三辆,一辆马车,两辆简易驴车,但核实比对后,均未发现李云窈的踪迹。”刘捕头面露愧色,因为差事没办出成果,连带声音也虚了几分。 穆青澄一顿,“那宁远将军府的马车呢?可有线索?” “查过了,马车没有暗阁,运输的全是货物。”刘捕头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穆青澄的柳叶眉,不自觉拧出了褶痕,“不对,我们一定是遗漏了什么!李云窈身体瘦弱,还怀着身孕,步行上山的可能性太小了!” 刘捕头一听,直接憋屈的冒了火气,“穆仵作,你这是何意?查车是你提议的,我跟兄弟们排查了两日,几乎把云台山都翻过来了,我们确定没有遗漏,该查的全部都查过了,而且不止一遍!” “抱歉,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只是……” “只是我刘恒无能,就不该听一个仵作指挥我如何查案!” 第42章 立威 刘恒原是斥候出身,在宋国公麾下效力,后来犯了错,被宋国公发回京城原籍。为了混口饭吃,便进了京兆府当捕快,又因擅长追踪术,擒获了官府通缉多年的重犯,从而晋升成了京兆府总捕头。 宋纾余上任后,刘恒对于旧主之子很是敬重,所以爱屋及乌,对宋纾余看重的仵作穆青澄也多了分敬意,加之穆青澄确有才能,便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从没下过她的面子,或与她不睦。 然而,他本身是个性子直爽的人,又是被人高看的总捕头,她轻飘飘一句话,便否定了他和兄弟们办差的能力,这教他如何不生气? 从今往后,他刘恒在大人及全衙门的人眼里,烙上了“无能”的标签,他还如何立足? 议事厅里,鸦雀无声。 官职低于刘恒的,不敢规劝;官职高于刘恒的,又碍于他是宋国公的部下,不便规劝。 林书办急在心里,他知道穆青澄就事论事,并非在质疑刘捕头的能力,但他人微言轻,非但起不了作用,恐怕还会让刘捕头怒上加怒。 “宋离。” 好在,宋纾余开口了,但他只是神色淡淡地说了句:“茶汤淡了,不知道换新茶吗?” 宋离不隶属京兆府,他是宋纾余的亲卫,只负责宋纾余的起居安全,是以,他是守在议事厅外面的。听闻呼唤,他疾步入内,恭谨地应道:“主子,是属下的错,属下即刻换盏新茶过来。” 宋纾余睇了眼刘恒,语气意味不明,“刘捕头排查了两日,着实辛苦,给刘捕头也添上一盏茶,败败火气,以免秋日气候干燥,伤了身子。” 刘恒就是再蠢,也听出宋纾余生气了,他心下一慌,连忙原地跪下请罪,“大人恕罪,是卑职办事不利,卑职愿受责罚……” “出去!” 宋纾余原本尚算温和的脸容,霎时罩了层寒霜,他想过刘恒心思浅,但没想过竟然如此的浅,难怪当年在军中,刘恒会被人算计,替人背了黑锅。 若非父亲宋国公惜才,有心看顾刘恒,只将刘恒打了三十军棍,除了军籍,若不然以他的罪行,脑袋早就搬家了。 刘恒从未见过宋纾余厉目寒星的样子,或者说,京兆府所有人都未见过。 他们日常所见的大人,要么笑容满面,要么言语温和,即便知道他们笑话大人胆小晕尸,也从不与他们计较。 此刻,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涌上了惧意,他们方知,脾气再温顺的老虎,也终究是老虎,与生俱来的威严,不是可以让人随意亵渎的! 刘恒不敢废话,低着头快步退出了议事厅。 剩下另一个当事人穆青澄,她多多少少有些尴尬,宋纾余出手太快,令她找不到机会与刘捕头和解,反而害得刘捕头被宋纾余厌弃,失了威信。 “大人……”穆青澄讷讷地开口,大着胆子去捋虎须,“都是卑职言语表达不恰当,连累了刘捕头,还望大人莫要生气。” 第43章 质问 宋纾余心中略感惆怅,这丫头既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又为何看不出来他在维护她呢?两次拒婚气他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的感受呢? 成日里小心翼翼的维系同僚感情,生怕自己在衙门里站不住脚,既想凭才干出头,又怕风头太盛折了腰,才十九岁的少女,便活得八面玲珑,事事权衡利弊。 可他就不明白了,掌握她前程的人,明明是他宋纾余好吧?为何要拒他于千里之外呢? “大人?” 女子疑惑的声音,拉回了宋纾余的神志,她清亮剔透的眸子,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以央求的口吻说道:“大人,卑职去柳家问询,可否请刘捕头同行?卑职娇弱,又听闻柳大公子是个疯癫之人,若得刘捕头相助,定可事半功倍!” “娇弱”一词,莫名地逗笑了众人,论胆量,可没人敢跟仵作相比,论身体素质,穆青澄亦与“扶风弱柳”这般形容女子身段的词不搭配。 不过,护她安虞的理由是没错的,柳家确实有潜在的危险,而她愿意在大人面前为刘捕头说情,也是她胸有沟壑。 宋离端着新茶进来,给宋纾余换了一盏,剩下一盏原本要给刘捕头的,眼下人被撵出去了,他便顺手放在了穆青澄面前。 “宋亲卫,我……我没有火气,不需要败火。”穆青澄却以为她收获了跟刘捕头同样的下场,连忙表明态度。 见状,宋纾余似笑非笑,“说了这么多,难道穆仵作的嘴巴不干吗?润一润,总是好的。” “卑职多谢大人体恤。”穆青澄回以一记尬笑,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却差点儿被烫掉了舌头。 但她死死忍着,没吭一声。 宋纾余用手指贴了贴茶碗,随即沉了双目,“出去!” 谁能想到,议了场案情分析,大人一连撵出去了两个人! 身在外头的刘恒,看到穆青澄满脸错愕地走出来,他郁结的心,瞬间开朗了! 果然,苦难是迅速拉近人与人关系的良药! 刘恒正待嘲笑几句穆青澄,突见衙役李大国跑了过来,“穆仵作,南监门外有人要见你。” “谁要见我?”穆青澄惊讶。 李大国笑了起来,表情多了几分玩味,“是个玉面郎君,指明要见穆仵作,我们头儿生怕对穆仵作不利,特意盘问了一番,那人说他是霜华阁的伶人,昨夜穆仵作照顾了他的生意,他今日特地过来感谢穆仵作。” 闻言,议事厅内外同时炸了锅! 霜华阁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青楼楚馆,不仅有女妓子,还有男妓子,个个是人间绝色,想当然,也是个销金窟。 可是,他们京兆府唯一的女仵作,竟然逛花楼,睡伶人? 然而,不待穆青澄反应过来,一抹紫色的身影,已如旋风般冲在了她的面前,将她肩领一把提起,怒声质问道:“穆青澄,你几时去的霜华阁?你怎么敢找伶人?” 天地良心,照顾伶人生意的人,是富婆白知知,不是她穆青澄啊! 第44章 发誓 宋离急匆匆地上前,小声劝诫发了疯的宋纾余,“主子,您……您先松开穆仵作,这么多人看着呢,别坏了穆仵作的名声。” “就是啊大人,卑职是冤枉的,卑职俸银有限,哪里包得起霜华阁的伶人啊!”穆青澄亦及时喊冤,同时暗下决心,要把李大国骗到巷子里,套上麻袋狠狠地揍一顿! 亏得她还生了想要提携他们三衙役的心思,结果转个头,就把她埋坑里了! 宋纾余虽然听劝松了手,但双目气得泛了红,“你用俸银有限的借口,贪了本官的银子,然后拿去逛花楼,是吗?” “不不不,大人误会了,卑职是个正经人,绝不会做出逛花楼包伶人这种有损咱们京兆府声名之事!”穆青澄语速飞快,急出了一身冷汗。 宋纾余道:“你发誓!” 咦?他眼神巴巴的,怎么还委屈上了? 但眼前的情况,没有留给穆青澄思考的余地,为了脱身,她只得当场起誓,“我穆青澄对天发誓,若我欺骗大人,就让我口舌生疮、双目失明、双耳失聪……” 结果,宋纾余又急着打断她,“哎行了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倒也不必把自己诅咒成残疾人。” 穆青澄心下一松,应付完大人,就该对付李大国了! 熟料,李大国在看到河东狮吼的大人时,双腿便软成了泥,跪在地上像只鹌鹑,连头都不敢抬! 而围观的人,乌泱泱一大片,挂在脸上的表情,极富戏剧性! 穆青澄无地自容。 宋纾余却端得镇定自若,“闲话莫传,明白吗?” “卑职不敢!” 众人顿时紧了呼吸,不敢多话。 穆青澄遂道:“大人,卑职告假两刻钟,请大人允准!” “不准!” “大人……” “张主簿收集到了新的线索,你不想听听吗?” 穆青澄秀眉轻拧,子颂既然主动找上她,必是想明白了,欲与她商谈婉棠之事,若是错过,万一他又反悔了怎么办? “大人,卑职所见之人,亦与案情相关。”穆青澄干脆明言道,“柳家二公子柳霄,曾与李云窈订亲,却在成亲前夕,与霜华阁清倌人婉棠私奔!前日,徐少尹提及柳霄之妻黄氏已被休弃,当时卑职并未多想,现今各种线索一汇总,这柳霄亦值得深思!” 宋纾余眸子深邃了些许,“霜华阁……如此说来,你是找霜华阁的伶人调查婉棠?” “不是特意找的,是偶然碰到的。”未免她刚发的誓言应誓,穆青澄谨慎措辞,生怕再说错一个字,又惹得大人发疯。 宋纾余微微颔首,“那行,本官随你同去。” “不必……” 穆青澄脱口拒绝的话,才开了个头,竟见宋纾余阔步迈出,朝着南监方向行去。 她暗叹一气,只好提步跟上。 殊不知,子颂是被白知知哄骗来的,为了完成穆青澄交待的任务,她今日一大早便敲开了霜华阁的大门,怒砸千两白银,包了子颂十天十夜! 可子颂万万没想到,白知知口中的京城一日游,竟游到了京兆府! 第45章 威胁 南监门外。 一人长身玉立,端正清冷;一人蹲在地上,哈欠连连。 为了方便进出霜华阁,白知知女扮男装,化妆成了风流倜傥的富贵公子哥儿,穿着浮夸艳丽的金缕华衣,戴着庸俗夸张的头饰,手中摇的扇子,正反两面提写了烫金大字“富贵花开、吉祥如意”,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形象,贯彻的淋漓尽致。 反观子颂,一袭素净的白衣,发髻高绾,以玉冠束之,给人以孤傲疏离之感,完全不似伶人烟视媚行的作态。 “白姑娘,我只做我份内之事,其余的,恕不奉陪。” 白知知仰头,迎上子颂冷淡的眉眼,她悠悠一叹:“我是白公子,你若是再叫错,我可要扣钱了啊。” 子颂抿唇不语。 白知知从地上捡起一只蚂蚁,笑得格外灿烂,“你要不要捏捏它?只要稍稍动下手指,它就会死的。” 子颂无波无澜的眸子,慢慢起了变化,他惊诧地看着像是贪玩小孩儿似的赖在地上的小姑娘,一时之间竟想不通,天真烂漫和心如蛇蝎这两个词,怎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 何况,她还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姑娘。 “呵呵,子颂公子良善,既舍不得蚂蚁性命,又怎忍心知知难过?公子帮了穆姐姐,便是帮了知知,公子的卖身契……” “知知?” 正在这时,一道疑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白知知星眸流转,立刻换上无邪笑容,热情似火地扑向穆青澄,“穆姐姐!” 然而,一条手臂横了出来,突兀又精准地拦在了白知知面前! “滚!” 宋纾余薄唇阖动,全无往日的温润如玉,他盯着这个姿色尚可的玉面郎君,沁冷的眸子,聚起无限霜寒。 穆青澄原本便比宋纾余慢了几步,在白知知从地上蹦跳起来的瞬间,宋纾余竟移花掠影般,飞身闪了出去,令她落后了半丈,没来得及接住白知知。 白知知愣了一瞬,随即大怒,“你是谁?我找的人是穆姐姐,你凭何拦我?” “大胆!” 宋纾余听她称呼亲热,不禁愈发恼怒,“不过是以色侍客的伶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闯到京兆府来卖笑!” “大人!”穆青澄匆忙奔过来,一把将白知知拉到她身后,赔着笑解释道:“大人息怒!她不是伶人,她是卑职的好朋友,叫做白知知。” 宋纾余怀疑的目光落在穆青澄脸上,“好朋友便能不顾男女大防?穆仵作,你是丝毫未将‘清誉’二字放在心上吗?” “大人,知知确实是我的闺中密友,卑职刚刚才立下誓言,又岂敢欺骗大人?”穆青澄无奈,回身上下打量白知知,亦不觉轻蹙眉头,“知知,你怎这副装扮?” 白知知拉起穆青澄的手,便撒起了娇,“穆姐姐,人家都是为了你呀!子颂卖艺不卖身,我以女子身份带他走,霜华阁的老板岂能放心?便只好扮成男子喽!” “她是女子!” 宋纾余惊诧,随即像是遇到洪水猛兽般,退后两步,远离了白知知。 第46章 你便交了这般的闺中密友? 白知知气懵了,“你这个大人好生无理,先是怒气冲冲拦我去路,现在又视我为脏东西般,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吗?” “知知,休得胡言。” 穆青澄赶紧阻拦这个小祖宗,今日的大人似被邪神附体,情绪极其不稳定,万一脾气上来,将白知知投进大牢,十大酷刑挨个来一遍可如何是好? 岂料,宋纾余非但没有发脾气,反而抱拳,朝白知知施了一礼,俊容染上笑意,“男女大防,不可亲近。方才误会了姑娘,还请见谅!” 白知知不置可否,“在我这儿,可不讲究那些个迂腐的规矩,我喜欢穆姐姐,便要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穆姐姐,包括好看的伶人,温柔的戏子……” 眼看大人又要表演笑容消失术,穆青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白知知的嘴巴! 宋纾余气青了俊脸,“穆仵作,你便交了这般的闺中密友?” “大人,知知年纪小,不懂事,容我慢慢教导她,可好?”穆青澄巴巴地看着宋纾余,祈祷他能手下留情。 入虎穴,捋虎须,白知知这不是送上门的讨打吗? 宋纾余隐隐咬牙,“交友须谨慎,损友不可交!” “是,多谢大人教诲。”穆青澄敷衍地点点头。 白知知越听越生气,发出“呜呜”的声音表示抗议,但穆青澄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她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子颂,温语道:“子颂公子,此地人来人往,不便交谈。我们进去聊,可以吗?” “没想到穆姑娘竟是京兆府的仵作,在下失敬了!”子颂行礼作揖,语气冷淡又疏离,“但是,在下仍是昨夜的回答,在下并不认识婉棠,还请穆仵作约束白姑娘,莫要为难在下。” 闻言,穆青澄松开白知知,神情严肃道:“若是知知做了令子颂公子不喜之事,我代知知道歉,并保证知知不会再犯。但是,我确信你认识婉棠,且关系不匪!如今悬案未决,凡是牵涉其中之人,都有可能成为加害者或受害者。我想,你总不会希望婉棠是受害者吧?” 宋纾余亦道:“配合官府办案,是你应尽之责。” 子颂失了神,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紧张又复杂的心思。 白知知性子急,忍不住又加注了筹码,“你的卖身契,我可以帮你拿回来。” “我不知道。”子颂终于开口,语气晦涩道,“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婉棠的消息了,距离我们约定的见面时间,已经超过四十三天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已经变了心,亦或是不在了。” “你们是恋人关系?”穆青澄讶然道。 子颂似是不知该如何界定他们的关系,他沉默了片刻,方道:“我们都是深陷泥潭之人,都被父母抛弃,都不知道人活着还有什么希望。我们现今年轻,能为老板赚钱,但终有一日,会像破布一样,被老板丢弃。婉棠说,两个人相互取暖,总好过一人冻死。到了那时,我们便结成夫妻,死后埋在一起吧,以免孤魂野鬼入不了轮回道,下辈子还要受今生的苦楚。” 第47章 做梦 原来,清冷孤傲的子颂,竟有这般凄苦的人生。 白知知心想,往后她不能再吓唬威胁子颂了,她是金窝福窝里长大的,该将她的好运分给子颂些许,教他不要那么悲伤,教他知道,人活着还是有希望的。至少,帮他拿回卖身契,让他不必再担心堪堪无用之时,会被人丢出去,沦落为孤魂野鬼。 穆青澄如鲠在喉,“如此说来,你们并非恋人,只是惺惺相惜,将彼此当作亲人?” “差不多吧。”子颂苦笑,“两根野草,如浮萍般,没有着落,便会紧紧的将对方缠住,这是生存的本能。只不过,婉棠半路遇上了别人,她要试一试,兴许那人会是她的救赎,如此她便多了条出路。” “那人是宁远将军府的二公子柳霄?” “是。” “然后呢?婉棠与柳霄私奔后,发生了什么?你们约定见面是打算做什么?约在哪里见面?” “婉棠私奔前,曾与我相约,我们每年八月初四在云台寺见一面,若是她没有赴约,便证明她过得很好,若是她前来赴约,便是所托非良人,她会攒齐银子,助我脱离霜华阁,我们寻个村庄,结为夫妻,相互陪伴过完下辈子。” “云台寺?怎么又是云台寺!” 穆青澄和宋纾余相视一眼,目中皆是疑惑。 子颂道:“云台寺是婉棠和柳霄相识的地方。婉棠说,在佛祖座前做一场梦,若结果是噩梦,也要回来跟佛祖讲一下,请佛祖擦亮眼睛,不要再入她的梦,苦海无边,她再也不信神佛了。” “那为何是八月初四?”穆青澄猜测着说,“是与柳霄相识的时间吗?” 子颂摇头,“非也,那是婉棠被父母卖入霜华阁的时间。于婉棠而言,八月初四是她的忌日。” 这一席话,听得三人心里皆不是滋味。 尤其是白知知,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嘴巴用力瘪着,好似随时都会哭出来。 宋纾余沉吟道:“那就是说,婉棠自从私奔后,你便再没有见过她?” “是。她没有赴约,我便当她生活如意,替她高兴。昨夜穆仵作突然跟我打听婉棠,我直觉不对,回到霜华阁后,我越想越觉有问题,柳大公子的夫人死在了云台寺,难不成是婉棠所害?毕竟当年是婉棠抢走了大夫人的未婚夫婿,她是有作案动机的。所以,我否认了跟婉棠的关系。” 子颂说到这里,撩袍跪了下去,神情涌上明显的焦急,“不瞒两位,我的本意是想保护婉棠,但是方才穆仵作说,婉棠或许会成为受害者,我恳求大人,请大人找寻婉棠,我进不去宁远将军府,见不到柳霄,我只怕婉棠会出事!” “起来吧。”宋纾余抬手虚扶了一下,承诺道,“本官会尽力寻人,你且回去等消息吧。” “是,草民谢大人!”子颂湿了眼眸,语带哽咽。 穆青澄忽而记起一事,“等等。婉棠姓什么?” 子颂回道:“婉棠姓黄,原名叫黄依依。” 第48章 匪夷所思的线索 宋纾余和穆青澄重新回到议事厅,众人已经等待良久。 主簿张行忠问询了前日出入云台寺的所有百姓,及云台寺的和尚,从大堆无用的信息里面,提炼出了几条可疑的线索。 “禀大人,中元节那晚,有人在永安巷遇见了鬼。” “啥玩意儿?” 宋纾余刚刚端起茶盏,打算抿上一口,听闻这话,手指一抖,险些打翻茶盏! 厅内众人亦是瞠目结舌! 而穆青澄眉心突突地跳,她喉咙发紧地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是谁看见的?那只鬼长什么模样?” 她的异样,虽然细微,却被宋纾余察觉出来了,他温声安抚道:“穆仵作,鬼神之说,皆是怪力乱谈,不可尽信。” “卑职明白,只是想问清楚,想知道那只鬼在永安巷做什么。”穆青澄极力稳下心神,永安巷这个地名,于她来说太过敏感。 宋纾余没再说什么,示意张主簿讲下去。 张主簿道:“声称遇见鬼的人,是更夫罗宝山。那夜罗宝山经过永安巷时,刚巧子时,他敲着更鼓喊号子,可每喊一句,都会听到回音,这在往常是从未有过之事,他甚觉奇怪,便挨家挨户的查看是否有人同他恶作剧。查着查着,竟见一团白影从眼前飘了过去,最后飘进了一户宅院,他贴到大门上听动静,结果从内里传来了小儿哭泣声,他心下一惊,提起灯笼照在门楣上,竟是废弃多年无人居住的穆宅!” 穆青澄呼吸不畅,只觉浑身被人点了穴,一动不能动。 “罗宝山吓坏了,回家后便一病不起,前日去云台寺,便是去拜佛求平安的。” 张主簿说完,将案卷呈给宋纾余,补充了句个人观点,“虽然罗宝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属下盘问了永安巷其他府宅里的人,皆称从未听见异常之声,亦未见过那团白影,所以属下认为,这一切可能是罗宝山脑中臆想出来的,毕竟中元节是鬼门大开之日,他心里瞎想一通,便老眼昏花,出现了幻听。” “中元节距离案发日相差了两个月,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林书办回应道。 宋纾余又问其他人的意见,众人都觉即便真有鬼,也是与案子八竿子打不着,不算线索。 只有穆青澄沉默以对,用手肘支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宋纾余唤来宋离,耳语了几句,宋离便快步离开了。 议事继续。 宋纾余边阅案卷边问:“还有什么线索?” 张主簿道:“云台寺的元宝小师傅说了件匪夷所思的事儿。大约三个月前,有个女施主捐了一百两银子的香油钱,在长生庙里为自己供了盏长明灯。” 众人再一次惊掉了下巴! “长明灯是为死去的亲友供奉的,人还活着,怎么就供起了长明灯?” “对呀,哪有自己给自己供长明灯的?” 张主簿收集回来的线索,真是一个比一个让人瘆得慌,张主簿亦是感叹,“元宝讲完后,我也不信啊,我还亲自跑去长生庙里找了一番,结果,真的有个长生牌,上面写着:黄氏依依,卒于将来!” 第49章 博弈,是要有筹码的 “黄依依!” 恍惚中的穆青澄,陡然回神,“那位女施主是婉棠,亦是被柳霄休弃的妻子黄氏!” 宋纾余颔首,“幸亏子颂方才递来了消息,不然又要费时费力的核查一番。” 柳家和李家的线索,掌握得越多,越觉扑朔迷离,不过好在,挖掘出的事情越多,在调查和问询柳家时,越能占据主动权。 “穆仵作,你下一步有什么安排?几时去柳家?” “回大人,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柳家的嫌疑是最大的。柳沛有杀害李沐的动机,柳沛的生死又关系着李云窈携子自戕的动机,但是,我不打算立刻去柳家,以免打草惊蛇。我想,我需要先跟柳家运载布施粮货的小厮聊聊,然后再去李府寻找李沐遇害的第一现场。博弈,是要有筹码的。” 穆青澄说完,又郑重地提出一事,“大人,卑职只针对案子就事论事,并非否认刘捕头的能力。所以,卑职请命和刘捕头共同办差,希望大人允准!” 刘捕头非召不得入内,仍在外头候着。 宋纾余想了想,开口道:“本官给你权限,你愿与谁办案,都由你自己作主。但有一点,你须谨记在心,当今世道,待女子严苛,即便本官有心栽培你,委你重任,但你的言行举止,稍有差池,仍会遭人诟病,落得万世骂名。故而,任何时候,都要谨言慎行,以保护自己为首任。” “卑职谨记大人教诲!” 穆青澄诚心诚意的行礼,大人的好话赖话她是分辨得出来的,他不希望他提拔重用的女仵作,因为过分的出言无状,或是破了世俗之礼,而遭受谩骂,从而断了入仕之路。 扶持女子为官,犹如播种育苗,既要徐徐图之,亦需女子端正向前,否则半路便会被人折了茎,拔了根。 议事结束,众人各司其职。 白知知带走了子颂,穆青澄便不必担心子颂的安危了,她沉下心主动去找刘捕头,期望他能放下芥蒂,与她联手破案。 殊不知,刘恒之前对她礼遇三分,并非全然是出于对她能力的认可,有大部分的原因,是为了讨好宋纾余。既是旧主之子,又是直系上峰,刘恒不傻,知道自己的命脉是捏在宋家人手里的。可是现在,因为穆青澄,他遭到了宋纾余的弃用,他心里便更不服她了。 看见穆青澄向他走来,刘恒梗了梗脖子,扭头避开她的视线。 “穆仵作!” 恰在这时,捕头江战巡街回来,手里拎着一篮酒菜,热情洋溢地邀请道:“中午下了值,咱们一块儿喝两杯吧。昨日幸得你救了大人,不然我这颗脑袋,已经被祭天了!穆仵作大恩大德,江某没齿难忘啊!” 说罢,他顺便相邀刘恒,“刘总捕也赏个脸呗,兄弟们说了,要轮流请穆仵作喝酒,以示感谢。” 江战这一队人马,上午全部去巡街了,并不知议事厅发生的事。 刘恒不免尴尬,轻斥道:“下午不用当值吗?身上带了酒气,教大人知道了,非得挨板子不可!” 第50章 你不怕大人怪罪? “这……”江战窘迫地看向穆青澄,“不好意思啊,是江某考虑欠缺,只想着答谢穆仵作,竟忘了穆仵作下午还有公务在身。要不,我们改到晚上?” 穆青澄淡淡一笑,“大家客气了,咱们同在京兆府当差,自当同仇敌忾,荣辱与共。烦请江捕头替我转告兄弟们,心意我收下了,喝酒不行,皇上限期破案,真是一刻不敢耽误。待成功拿下案子,我们直接喝庆功酒!” 江战是个豪爽的人,当场拍板,“好啊,到时还请穆仵作不吝赐教,兄弟们都想见识见识你的武功呢!” “武功?” 刘恒诧异,立刻追着问:“穆仵作有武功吗?昨日大人遇险,是穆仵作用武功救了大人吗?” 他急迫的模样,逗笑了穆青澄,“大人昏厥,我只是奔过去抱住了大人,免了大人摔下天井的危险而已。” “是吗?”刘恒心生疑窦,他了解江战不是个喜说大话谎话之人,所以他又揪着江战问:”你为何说穆仵作会武?你亲眼见过吗?” 武功是刘恒立身的本事,学武之人亦是头脑简单,他会敬服比自己武功高的人,哪怕这个人品质恶劣,亦不妨碍他的崇拜之心。 江战只好坦言:“穆仵作昨日使了轻功,并未使出武功。我们只是猜测穆仵作会武,希望她能与大家切磋一下。” 刘恒的吃惊,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既会轻功,又怎不会武功?这个丫头片子,是深藏不露啊! 然而,穆青澄并没有兴趣与他聊武功,她笑盈盈地问道:“刘捕头,我现在要去提审柳家的小厮,你要不要随我同去?” 刘恒一下子哑了火。他扭捏了片刻,才讷讷地说:“大人允许吗?大人骂了我,应该是不想用我了。” “呵呵。”穆青澄莞尔,故意逗他,“大人有说过不再用你吗?只要大人没说,那咱们就继续当值,若被大人发现了,那也是大人自己的错,谁叫他没有说清楚呢?” 刘恒愕然,“你不怕大人怪罪?” “怕什么?大不了咱们一起挨板子呗!”穆青澄言语松快,仿佛天塌了都难以撼动她的心志。 江战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但他也积极鼓励刘恒,“听穆仵作的准儿没错,咱们大人是性情中人,只要咱们尽心办差,大人是不会计较小情小错的。” 刘恒握了握拳,“那行,走吧。若是大人怪罪,你推在我身上,我一力承担,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让女子陪我挨罚?” 穆青澄欣慰至极。 …… 柳家小厮被拘押在了南监五号牢舍。 因未定罪,亦非嫌疑人,刘恒便挑了条件相对不错的牢舍,将他们四人关在了一起。 但他刑名经验丰富,暗中安排衙役监视,将四人私下交谈的话,一字不拉的记录了下来。 可问题就在于,他把四人的谈话内容过了几遍,都没有发现异常,单独提审了一次,也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穆青澄先翻看记录,四人聊得都是家常理短鸡零狗碎的事儿,表面看起来,确实没有破绽。但是…… 第51章 作戏 刘恒观她表情不对,立即问道:“怎么,谈话内容有问题吗?” “没有。”穆青澄笑言。 刘恒无语,“那你刚刚挑眉的动作是何意?” 穆青澄不加吝啬的夸赞道:“不愧是刘捕头,观人入微。这四人谈话你来我往,有问有答,看起来确实没有破绽。但是,刘捕头你不觉得,他们的聊天太刻意了吗?他们聊到柳家厨房里少了只鸡,聊到柳家花园管事采买了几株品相不好的花苗,却虚报了两倍的帐目,还聊到府中庶务混乱,大夫人死了,二夫人休了,老夫人身子又不好,恐无人执掌中馈。甚至,连马夫偷拿了上等草料转卖他人赚外块,都聊得一清二楚!” “难道……”刘恒听完,还是反应不过来,“难道他们不该八卦主家吗?” 穆青澄杏眸微眯,声音冷了几分,“不是不该聊主家八卦,而是聊得太多了!刘捕头,你抓过无数人,也审过无数人,你见过有哪个人进了大牢,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不担心家人是否承受得住,反而没心没肺的与旁人说笑谈资,打发无聊日子?” “对呀!” 刘恒一拍大腿,激动道:“但凡进了大牢的人,甭管是否有罪,都哭着喊着想出去,等到嗓子喊哑了,没力气了,便像滩烂泥似的,躺在地上绝望的哼哼唧唧,谁还有心情关心别人?” 穆青澄冷哼,“所以,他们是提前串通好的,是知道有人在监视,故意作戏给我们看的!” “混账东西!老子给他们用刑,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老子的鞭子硬!” 刘恒气得暴走,扭头便冲进了审讯室! 天天捕鹰的人,反而被鹰啄了眼,他怎能不生气?他被人设了局,自己没看出来,反而被穆青澄一介仵作发现了猫腻,他丢了脸面,怎能不抽他们几鞭子泻火? 然而,刘恒才从墙上拿下鞭子,胳膊便被人抓住了! 穆青澄出言提醒道:“刘捕头,大人不准屈打成招,你可不要犯错!” “对付这种刁民,怎能不用刑?”刘捕头涨红了脸,额上青筋直冒。 穆青澄弯唇一笑,“他们不是刁民,是训练有素,懂得如何应对审讯的家生子。他们的卖身契在主家手中,子孙皆在主家为奴,便是为了主家赔上性命,亦是他们的荣耀。所以,你就算打死他们,也审不出个所以然,反而会落个刑讯逼供,致无辜百姓惨死的罪名!届时,柳家一纸诉状告上刑部,你不单会丢了差事,连脑袋也保不住,而大人也会受牵连,背上治下不严的罪名!” 刘恒僵在原地,顷刻间冷汗直流,他呆呆地望着穆青澄,嘴唇一张一阖,却是半晌发不出音! 他怎么敢想像,他这一时的冲动,将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穆青澄见状,微微一叹:“刘捕头,你若信得过我,就让我来试试。但我需要你的配合,既然他们可以作戏给我们看,我们又何尝不能为他们排一出戏?” 第52章 好戏登场 五号牢舍没有床,靠西墙的地方铺了厚厚的干草,上边扔着几张垫子,东墙边有一张四方的桌子,两张条凳,偏角一隅,还给配了一个恭桶。 柳家的小厮,此刻规规矩矩的坐在条凳上,等待午时统一放饭。 牢里安静极了,四人谁也不看谁,各自盯着面前的碗筷,无聊地观察着内壁的纹路。 良久,有两道脚步声从甬道尽头响起,伴随着人声传入耳中—— “我说,今儿个饭菜好香啊,隔着老远都闻到味儿了。” “都是荤菜,能不香吗?罗捕快,呆会儿我给你悄悄匀一份出来,你也尝尝?” “嘿嘿,那敢情好啊,多谢姑娘了。对了,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怎么突然给犯人改善伙食了?” “不是所有犯人都能吃上肉菜,这些是刘捕头特意交待厨房,给柳家人单独开的小灶。” “为啥呀?” “不晓得。但刘捕头跟仵作聊天时,我无意听了一嘴,好像是说柳家大夫人的死,不是自杀那么简单,是有人助她自杀,这也是重罪,要被……嗯,可能后面再吃不到了吧,听说下午就要拉出去了。” “啧啧,真是丧良心的,竟然帮助他人自杀,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更可怕的事儿还有呢!听那仵作说,大夫人肚子里怀的孩子,就算是死胎,也得拿出来,否则不好下葬。” “什么?拿出来?怎么拿?大夫人都死了,还能生吗?” “不是正常的分娩,是用刀剖开大夫人的肚子,把死胎拿出来。仵作的意思是,要取孩子的肚脐血,勘验孩子的父亲是哪个。” “天哪,这也太残忍了!” “没办法啊,柳大公子半年前就死了,可孩子才四个月,显然是那大夫人不守妇道,咱们官府总得查出奸夫的身份,给柳家一个交待吧!” “说得是,万一是奸夫怕败露,逼大夫人自杀呢?” “哎,这些闲话咱们自己人聊聊就好了,可千万甭传到外面去,以免不知情的百姓,胡乱谩骂。” “放心,我懂规矩。” 那两人说话间,来到了五号牢舍门外。 罗捕快从腰间拿下钥匙,打开牢门,走在他身后的厨娘,拎着食桶进来,随意扫了四人一眼,道:“能吃就多吃点儿,以后可不一定有机会了。” 四人面如土色,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显然,方才俩人闲聊的话,他们都听进去了。 穆青澄将饭菜一一摆放在桌上,然后便出去了。 罗捕快锁了牢门,闪身进入了隔壁四号牢舍。 年纪最小的三虎,顿时憋不住的问道:“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关上几天就放出去了吗?怎么听他们的意思,官府打算砍我们的头?” “别瞎说!” 年长的谢大立马低声呵斥:“他们肯定在吓唬我们,都给我挺住了,不该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许漏出去!” “他们真的要剖大夫人的肚子吗?早知这样,就不该……” “闭嘴!” 谢大一巴掌呼过去,将瘦小的栓子扇在地上,满目阴狠,“你敢坏事,老子弄死你!” 第53章 离间 栓子捂着脸,泪水胀满眼眶,嘴唇哆嗦着,再也不敢发出声音。 三虎抓起筷子,埋头吃饭,可搁在桌下的双腿,却抖得厉害。 剩下一人,是个肚子圆滚滚的矮胖子,他倒是镇定,嘟囔了句:“既是断头饭,便多吃点儿吧。” 三虎“哇”一声哭了出来,饭菜呛在喉咙里,他用力的咳嗽,米饭和嚼碎的肉沫子喷了对面的矮胖子满脸! 谢大摔了碗,骂道:“出息呢?当初可是争着抢着领这份差事的,半路退缩算什么?孬种!” 栓子抽噎个不停,“可当初没说要搭上性命啊!受刑挨板子不怕,砍脑袋就不同了,我还没成亲,我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就是啊,赏银再多,也不及性命重要啊!”三虎胡乱的抹着嘴巴,含含糊糊的说道。 谢大恨铁不成钢,咬牙道:“那就想想你们的家人!若是真到了砍头的地步,你们是想自己一个人死,还是拉着全家一起死!” 大家渐渐沉默下来。 短暂的惊慌过后,便是权衡利弊的选择。 最终,没有人再提起此事,在矮胖子的带动下,大家开始吃饭,仿佛吃的是人间最后一顿饭,认真又贪恋。 罗捕快偷听到这儿,轻悄悄地走出四号牢舍,回到审讯室,将那四人的谈话如实告知穆青澄和刘恒。 “还真叫穆仵作猜对了,他们为了各自的家人,是打定主意准备受死了。”刘恒面色难看,一波接一波的挫败感,令他十分沮丧。 穆青澄轻笑,“接下来,就看刘捕头的表演了。” 刘恒抻了抻胳膊,“穆仵作请好吧!” 审讯室后墙有个暗门,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但是不隔音,外面的动静,里面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穆青澄进了暗门。 刘恒使个眼色,“小罗,把他们的头儿谢大押过来,擒贼先擒王,拿他开刀准儿没错!” 罗捕快立刻唤了人,浩浩荡荡的往五号牢舍走去。 “谢大,出来受审!” “其他人,全部靠墙蹲下!” 罗捕快打开门,一把扯过谢大,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 谢大被推搡着出了牢舍,他拼命扭头去看其他三人,用唇语道了两个字:“挺住!” 三人抱头蹲下,紧咬牙关,强自撑着,才没有哭出来。 谢大被押进审讯室,绑在了凳子上,他出于本能的挣扎反抗,嘴里喊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有本事直接砍了我!” 刘恒脱下臭袜子,毫不客气的塞进谢大的嘴巴! 谢大“呜呜”的乱叫,很快便憋红了脸。 然后,刘恒坐在椅子上,悠闲的端起茶碗,一口一口的慢条斯理地喝着。 罗捕快手执长鞭,用力甩在地上,“啪啪啪”的声音,震得整个南监都像是要塌了! 谢大目瞪口呆! 但他很快便明白过来刘恒的目的何在,因为另一个捕快故意发出痛苦的叫声,随着鞭子的落地,叫声从高亢渐渐变成呻吟,最后缓缓消失了。 谢大急得死命挣扎,可是被人牢牢按住,不得动弹! 第54章 攻心为上 “拖走!” 刘恒啐了一口,满眼都是嫌恶。 两名捕快上前,将谢大解绑,戴上刑具,押往北监。 从始至终,说是受审,却没有问讯半个字,只是凭空演了一出重刑致死的戏码。 谢大不想走,他知道自己被转移关押之后,剩下的三个人,必然是官府的囊中之物。可是,他嘴巴被堵,作不了任何提醒,只能眼睁睁地被人拖出南监,听天由命。 甚至,若他将来被释放了,也没有状告京兆府刑讯逼供的理由,因为人家从未打过他,他身上根本没有用过大刑的伤痕。 接下来,如法炮制,罗捕快再次带人返回五号牢舍,指着矮胖子,面无表情的通知:“该你了,出来受审!” 矮胖子的神情,已不似先前的从容,多了几分龟裂,在死亡面前,骨头再硬的人,也终究会有害怕的情绪,视死如归者,有是有,但毕竟少,大多都是普通人罢了。 而受审的次序,是穆青澄根据他们四人从谈话反应中表现出来的性格特征,以及意志力,特意安排的。由强到弱,将压在头上的人一个个剔除,最弱的那一人,心态必然全面崩溃,便可随意拿捏。 “谢大他……”三虎双眼赤红,脸容像是失了血色,一片惨白,似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问出心里的话,“他已经死了吗?” 栓子用手指抠着墙壁,指甲上全是血,却浑然不知疼,双肩抖得,几乎下一秒便会昏厥。 罗捕快哼了一声,“你们以为,京兆府的大牢,是想进便进,想出便出的地儿吗?哪个人进来不得脱三层皮?当然,若是好好配合审讯,也不是非要脱皮的。但是不配合,中途受不住的,送了命也是咎由自取。” 语毕,他便不再废话,命人将矮胖子拖进了审讯室。 同样的戏码,又上演了一遍,但矮胖子不如谢大聪明,他看不出刘恒的意图,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演戏,心里想着,到了他这儿,难道真的要改砍头吗?可是,他宁愿死在鞭下,至少能落个全尸。 矮胖子直到被拖走的时候,眼神还是茫然的,但一出南监,他便泪流不止,呜呜地叫着:“不砍头行不行?砒霜、鹤顶红、上吊啥都行,就是不要砍头……” 可惜,押解的捕快听不分明,没人搭理他。 第三个被通知受审的人是三虎,才十几岁的少年,满脸都写着稚嫩二字,罗捕快已无须再用言语制造心理压力,他只叹了一句:“得,又折了一个!” 栓子和三虎几乎同时哭出了声,他俩紧紧抱在一起,作最后的道别。 三虎被带走后,栓子到处找石头或者是能够刻字的东西,想在墙上留下几句遗言,用他身上带的所有钱,托捕快把遗言转达给爹娘,但为了防止犯人自戕,牢舍里被搜刮的干干净净,啥都没有找到,最后,他看了眼冒血的手指,写下一句血书:儿不孝,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大夫人! 第55章 最讲道理的衙门 哪知,意料之中的哭号并未传来,反而响起了刘恒的声音,似是心情很好,连语调里都带上了笑意。 “嗯,是个聪明人,知道命是自个儿的,没傻到白白为他人牺牲。如此,便放了吧!” 之后,便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在拆解刑具,继而又有脚步声响起,似是朝外走去了。 渐渐地,四周安静下来,栓子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快速地跳动,仿佛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 罗捕快出现的时候,栓子正杵在墙边,对着血书发怔,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何三虎受审的情况,会跟谢大和矮胖子不一样,更不知道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楞啥?就剩你一个了,早审早完事儿!” 听见罗捕快的声音,栓子回身过来,泪珠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的,看得人心中升起几分不忍心,但是这一行干久了,原本再软的心肠,也能练成铁石,至少表面上,必须是个无情又冷血的人,如此,才能震慑得住犯人。 是以,罗捕快不为所动,表情比先前更加阴冷,“快点走!拖拖拉拉的,以为多拖一阵子,便能躲得过去吗?少做白日梦!” “官爷,我……我有一百八十文钱,都给你,你能帮我带话给爹娘吗?”栓子侧过身,露出墙上的血书,然后从袖袋里拿出荷包,哆嗦着双手,捧给罗捕快。 罗捕快眯起了眸子,“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个小厮,对爹娘孝顺便罢了,竟对主家娘子也如此挂怀?难不成,李云窈腹中的孩子是……” “不不不,大夫人的孩子与我无关!”栓子吓了一跳,连忙否认。 罗捕快忽而又笑了,逼近一步,道:“既然无关,有何对不起的?你咋不说,对不起老爷、夫人、大少爷的话?你是柳家的家生子,柳家的家主你不提,为何只提大夫人?” 栓子被逼得退到了墙根,整个人都贴在了墙壁上,慌得连舌头都打不直了,“我,我不知道,我真的啥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三虎去哪儿了吗?”罗捕快笑意更深。 栓子只感觉自己的嘴巴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罗捕快见状,伸手拍了拍栓子的脸,“别紧张,三虎已经被无罪释放了。那小子呀,比你们谁都机灵,一上来就全撂了,令我等想要大施拳脚都没寻到机会,我们刘捕头说,对于识时务者,官府是要厚待的,不仅不能用刑,还要派人亲自送回家,并告诫家主,既是无罪之人,便不可苛责惩戒,若是背着官府用了私刑,是要问罪于家主的。” 栓子蓦然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置信,“三虎全招了?他没死,还被送回府里了?还保证他不会受罚?” 罗捕快颔首:“没错。咱们京兆府是最讲道理的衙门,生死由犯人自个儿选。反正有了三虎的口供,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都知道了,你招或不招,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全看你自己想死还是想活。” 第56章 招供 若是前面三个人,都以死硬扛不招供,栓子也就死了心,老老实实的准备上路了。 可是死到临头,突然被告之三虎叛变了,而且还受京兆府保护,不会被柳家清算,他第一反应,便是欣喜若狂,既有机会活,谁还愿意死?何况爹娘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若是死了,他家便绝后了。 是以,有了榜样在前,他也做个识时务者,便不算背叛承诺,只算顺势而为了。 一旦想通了,栓子便像回光返照,瞬间有了活力,他抓住罗捕快的胳膊,满眼希冀地问:“官爷,我想活,我现在招供,你们还要听吗?” 罗捕快忍下高兴,故意板着脸道:“听不听的,我说了不算,得看刘捕头的心情,毕竟同样的口供,他已经听过一遍了,除非你讲的事情,跟三虎不一样,或者能讲一些三虎没讲过的。” “我说,我全都说,但凡我知道的,我保证不藏着掖着。” “那行,跟我走吧。” 栓子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武力押解的,他跟着罗捕快来到审讯室,看见刘捕头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拿着卷宗,笑得褶子都快出来了,“好,太好了,有了三虎的这份口供,本总捕便算立功了,大人非得嘉奖我不可!” “刘捕头,那这个栓子的口供,咱还需要吗?”罗捕快拱手,请示道。 刘捕头睇了一眼栓子,狐疑的口吻,“他知道的事儿,难道比三虎还多吗?若是没什么不同,那也不必再听,浪费时间。” 栓子顿时紧张,“我,我……” 罗捕快立刻帮忙求情,“刘捕头,卑职以为,可以再听听。万一栓子讲得更详细呢?就算两人口供差不多,也能互相佐证嘛,起码能让咱们知道,他俩没说谎。” 栓子忙不失迭地点头,“对对对。” 刘捕头状似思考了一番,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行吧,就给他一个机会。”说罢,使了个眼色,负责记录口供的吏役,立即执笔,做好准备。 栓子被安排坐在凳子上,罗捕快还给了他一杯水,示意他放松些,好好说。 刘捕头开始审问:“李云窈去云台寺布施之事,是如何安排的?带几人?带哪些人?是同时出发,还是分批上山?” 栓子尽数道来:“大夫人三个月前便向云台寺报名,定于九月十五日布施。大夫人仁善,布施的财帛米粮,均比往常布施的人家多出一倍,且用得全是大夫人的嫁妆银子,没有拿柳家公中一分钱。布施的各项事宜,则是五日前开始筹备,由大夫人身边的大丫环夏玉负责采买,运输的马车,是谢大安排的。带四人,谢大、矮胖子、三虎和我,同时出发。” “谢大在柳家是什么职务?” “谢大是大公子院里的管事,在府里权利很大,自从大公子病逝,谢大便得老爷重用,我们都得听他的安排。” 听到这儿,刘捕头刷地站起身,急声问道:“大公子柳沛死了?你确定吗?” 第57章 秘密 栓子点头,语气肯定,“确定。但这件事情,是柳家的秘密,老爷不准任何人提及,若有泄露,便会被发卖,家里有女儿的,直接被卖进青楼为妓,男子则被卖入宫中为太监,断了香火。” 刘捕头听得眼睛都直了,“为何?” “不晓得。”栓子摇了摇头。 刘捕头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厉声吼道:“那你晓得什么?” 栓子吓得一个激灵,语速飞快道:“我是在二公子院里侍候的,半年前的某天夜里,二公子已经睡下了,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大公子突发恶疾,不醒人事,二公子急匆匆地赶到大公子院里,不多时,便听见丫环们的哭声,说着请老爷夫人节哀的话。可是,待二公子回来,却严令我等下人保守大公子病逝的消息!府中没有发丧,大公子的尸身,听说被连夜送去了城郊义庄。” 刘捕头和罗捕快面面相觑,这个秘密确实够大的,谁家嫡长子死了,会秘不发丧,害怕外人知道? 顿了顿,刘捕头忽然又记起一事,“大公子确定是死了,对吧?那大夫人怎么怀孕的?” “这……这我真不知道!甚至,在我被关进大牢之前,我都不知道大夫人怀孕了,我还以为大夫人是身体发福了呢!”栓子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刘捕头“啧啧”了两声,“如此说来,你算是二公子柳霄的人?” “是,我在二公子的院里侍候五年了,负责照顾二公子的日常起居。” “那你们四人,是谁挑选出来的?” “二公子让我过去帮大夫人的忙,我便去了。谢大应该是听从老爷的吩咐,矮胖子和三虎原本就是大公子院里的人,应该是大夫人选中的。” “上山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大夫人会死在庙门上?” 闻言,栓子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锁得紧紧的。 刘捕头也不催他,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这个案子存在着太多诡异的地方,恐怕连他们这几个相关人氏也不清楚全貌吧! “官爷,说真的,我也想知道大夫人为何会死,她明明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啊!”栓子的表情充满困惑,显然这个问题,亦是他的心结。 刘捕头目光紧了紧,“你从头说,从你们出发开始,每个细节都要讲,尤其是不合常理的地方。” 栓子使劲儿回想,“那日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货物装了两车,我和谢大一组,三虎和矮胖子一组,大夫人单独乘坐一辆马车,驾车的人是夏玉。到了山下,大夫人说,她要步行上山,以示诚意,又让我们歇歇脚再走,不必赶得太急……对了,要说不合常理的地方,矮胖子歇脚的时候去了趟茅厕,结果却摔了一跤,弄得满身都是草泥,味道难闻得很,这算不算有问题?” “那大夫人呢?她有何异常?”刘捕头接着问道。 栓子道:“大夫人嫌弃矮胖子,同夏玉一样,在头上戴了顶帷帽。” 第58章 难道没有肩负其它任务吗? 刘捕头陷入了沉思,这算异常吗? 穆青澄说一定是他遗漏了什么,所以才一无所获。可听了这么多,确实没什么异常啊。 他敲了敲扶手,决定多给栓子一次机会,“要不,你接着说?” 栓子即道:“接着我们就开始上山,大夫人和夏玉是步行,自是落在了后面,但也不算太远,一回头就能看得见。当我们行至西北坡时,矮胖子又闹起了肚子,耽误了足足一刻钟,随后我们就到了观音庙外,做布施前的准备工作。” 刘捕头忍不了了,抢过鞭子,怒喝道:“混账东西,你敢欺瞒本总捕?” “官爷饶命!我……我说得都是实话,没有撒谎啊!” 栓子“扑通”跪在了地上,感觉眼前出现了幻觉,谢大和矮胖子被鞭子抽死的血淋淋的画面,弥漫了他的双眼…… 刘捕头混沌的脑袋,总算开了灵光,他一把掐住栓子的脖领,咬牙切齿,“你不是说,大夫人从头到尾都跟你们在一起吗?为何她死在了云台寺的西北门上?若真是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那她该是死在观音庙才对!” “官,官爷明鉴,大夫人上茅房的时候,我总不能跟着吧,我……”栓子说着说着,倏然瞪大了眼珠子,“难道就是上茅房的这一会儿功夫,大夫人就……就死了?” 刘捕头顿时激动起来,“不急,你慢点儿说,说仔细些。” “我们刚到观音庙,夏玉就陪着大夫人去茅房了,然后谢大吩咐我和矮胖子去寺院的布草屋搬桌子,三虎留在原地照看东西,谢大则去请示庙祝布施开始的时辰。待我和矮胖子扛着桌子回来,发现三虎不见了,谢大也没回来,我俩以为三虎也去茅房了,就没有多想,开始从马车上搬卸东西。” “那大夫人呢?” “大夫人不在啊,上茅房去了嘛。” “之后呢?” “说来奇怪,三虎平日里挺勤快的,不知怎么回事儿,那日竟躲在茅房里偷懒儿,我和矮胖子忙活了约莫两刻钟,才见他踉踉跄跄地回来了,而且魂不守舍的,眼睛也红红的,似乎哭过一场,我俩问他咋回事儿,他说是突发肠绞痛,疼得他死去活来,浑身无力,所以在茅房里呆久了些。之后,谢大回来了,他见三虎不争气,竟难得的没有发脾气骂人,只是叫我们手脚麻利些,不要出什么差错。” 听到这里,刘捕头握着鞭子的大手,攥出了根根青筋,“大夫人自从去了茅房,就一直没有回来,对吧?” 栓子点头,“是。至少,我没有再见过大夫人。” 罗捕快忍不住插了句话:“那你为何在墙上留下‘对不起大夫人’的遗言?” “我,我同大夫人一道上山,却没保护好大夫人,我自是愧对大夫人啊!”栓子振振有词。 突然,一道女音,从刘捕头背后响起:“你此次上山,难道没有肩负其它任务吗?” 栓子一凛,寻声望去,竟见午时送饭的厨娘缓缓现身,面容平静温和,杏子状的眼眸,却透着几许凌厉! 第59章 心狠手辣的穆仵作 “穆仵作!” 刘捕头、罗捕快等人,一一打招呼。 穆青澄不紧不慢地走近栓子,看到栓子震惊的表情,她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怎么,二公子派你上山,没有交给你特殊任务吗?” 栓子不由自主地缩回目光,反复地吞咽着唾沫,明明这个女子看起来娴静和善,最是容易对付,但不知为何,她的眼睛似是能够窥视到他的内心,令他无所遁形,不敢与其对视! 而且,她一介女子,带给他的压迫感,甚至高于刘捕头这般的练武之人! “不想说?” 穆青澄解下悬挂在腰间的皮搭链,打开,将一把把大小不同、宽窄不同,但全部开了刃的小刀展示在栓子面前,语气云淡风清的说道:“刘捕头,前两个都是鞭子抽死的,想必你也看腻了,这个人,便交予我吧。大人命我精进验尸技术,却没有无主的尸体供我练手,我呢,最近在研究开膛破肚,取人体五脏进行解剖的技能。我瞧着,他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那便……” “等,等下!” 栓子脸色煞白,气息喘得急,只觉裤腿里有热液流了下来,随之便有熟悉的难闻的味道四散开来! 她不是厨娘,她是仵作,是要将大夫人肚子剖开取孩子的仵作! 现在,她还要切开他的肚子,挖出他的五脏! 栓子觉得,死于鞭下让家里断了后,已经是愧对祖宗了,若是再被切成碎块,连全尸都保不住,爹娘怕是直接跟着他去了! “啧啧,遽然吓尿了。”刘捕头恶心地退开半步,吩咐罗捕快,“取面巾来,别污了穆仵作。” 穆青澄却是大手一挥,“无妨,再腥臭也比不上尸臭,我早都闻惯了。但是,我着急得很,若是刘捕头审完了,我便动手了。” 说罢,她抽出一柄小刀,认真的向众人介绍:“这是剔骨刀。人体有三百六十五节骨头,但心骨只有一片,脆嫩,如铜钱一般大,男人骨头颜色白,将心骨用金线串起来,做成项坠,甚为漂亮。” 闻言,别说栓子全面崩溃了,就连刘捕头等一众铁血捕快,也个个面露惊惧,看着穆青澄的眼神,如同见了阎王似的,滋生出深深的恐惧感! 栓子软瘫在了尿水里,哆哆嗦嗦地供述:“二公子令我监视谢大,负责掩护夏玉,不要让别人发现夏玉的身份。因为,夏玉是二公子假扮的!” 刘捕头气不过,狠狠踹了一脚栓子,“混账,竟敢瞒我?是不是以为老子不如穆仵作杀人不眨眼?” 栓子默默地受着,不敢辩驳。 倒是穆青澄扯了一把发狂的刘捕头,道:“冷静!我旁听这许久,便是听出栓子有所瞒哄,方才现身的。你若是嫌自己的威慑力不够,那呆会儿你给我打下手,咱俩一起将他剁成几块,如何?” “别,别剁我,我说,我都说!”栓子感觉脑门充血,都快要厥过去了。 刘捕头狠狠地打了个激灵,悄悄远离穆青澄。 得了,他算是彻底服气了,论脑子、论处事、论心狠手辣,他都败在了她手下。唯独剩下武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赢过她? 第60章 重重迷雾 于是,原本属于刘捕头的座椅,因为他主动退位让贤,而换成了穆青澄。刘捕头和罗捕快一左一右立在椅旁,倒像是穆青澄的部下,又乖巧又听话。 穆青澄道:“栓子,二公子意欲何为,你可知道?” “不知,主子的想法,怎会告诉我呢?我们做下人的,首要的准则就是忠心,不该问的,绝对不问。”栓子老实了,眼睛里完全没有了光,原先仅存的那份侥幸,彻底被穆青澄摧毁了。 穆青澄不置可否的挑眉,“这点我倒是信你。但是,二公子既命你监视谢大,那谢大去找庙祝的时候,你为何没跟过去?” “我,我要搬桌子……” “撒谎!” “我跟了!” 眼看穆青澄发了火,栓子只怕她手里的剔骨刀,下一刻便会扎进自己的肚子,不禁急得口不成言:“我真的跟踪谢大了,但是我,我被他发现了,他差点掐死我,他还说,说……说我们干的这趟差事,只有当个瞎子、哑巴,才能活,否则就是趟死差!” 穆青澄话锋一转,“这趟差事,你们得到了什么样的好处?是不是早就知道大夫人会死?然后你们提前套好了口供?” “谢大允诺我们每人赏银一百两,回府后职位升一级。我不清楚他们三个人是否提前知晓大夫人的事儿,我只知道,我自己暗地里担着二公子给我交待的任务!至于口供,我们确实是提前套好的,我说出来你们或许都不信,我们在去云台山的路上,大夫人亲口教我们套口供,她的理由是,夜里做了噩梦,梦到二夫人黄氏被休弃后,死得特别惨,恐是不吉之兆,万一布施出了什么意外,官府肯定会介入,届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统一口供,既可自保,也不会影响了柳家的名声。” 栓子的话,令众人好像隐隐抓住了什么头绪,却又快得一闪而过! 穆青澄从椅上慢慢起身,神色平静的可怕,“所以,你们宁可死,也不招供?单就这些事情,值得你赔上性命吗?” 栓子忽然“呜呜”地哭起来,“我又没杀人,我怎么会想死呢?可是,我也不傻啊,主家既能给得出百两赏银,便是将我们的性命一并买走了!不管大夫人是自杀还是被人所杀,总之主母死了,我们这些签了死契的下人,就算回到府里,也难逃杖毙的结果啊!到那时,不仅自个儿的命保不住,就连父母兄妹的命,都难以保全。” 穆青澄示意罗捕快将人从尿水里拎出来,又倒了碗热茶水给他,让他缓一缓情绪。 但缓的时间不能过长,审讯是讲究技巧的,既要黑脸、红脸轮番唱,还要软硬兼施,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一旦松了口,便要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栓子,跟我们讲讲二夫人黄氏吧。据我所知,二夫人原先是霜华阁的清倌人,花名叫做婉棠,二公子迷恋婉棠,不惜抛弃未婚妻子李云窈,带着婉棠私奔。如此感天动地的爱情,为何会走到休妻的地步呢?” 第61章 既是死于自杀,又是死于他杀! 穆青澄未曾经历过男女感情,但她看过话本,听过戏曲,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教人潸然泪下,引为绝唱。 所以,她抛出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为了查案,也是她自己心中疑惑不解的地方。 黄依依私奔后,从未赴过子颂的约,便代表着她所遇为良人,柳霄待她极好,可三个月前,黄依依又为何去云台寺为自己供奉长明灯呢? “黄氏依依,卒于将来!” 将来是何时?近期还是一年两年?一个正常人,怎可能去预判自己的死期呢? 除非,是她得了绝症,明知时日无多,又或许,是她同李云窈一样,存了死意? 可这些,又与柳霄休妻,存在着什么因果关系吗? 然而,栓子也给不出正确答案,表情满是纠结,“二公子的婚事,我实在不清楚。二公子大婚前夕,突然不见了,大约半年后,又突然回来了,而且带回一个黄氏女子,说是已经结为夫妇了。老爷震怒,将二公子和二夫人罚跪祠堂三天三夜,最终也算认下了,但是没有办婚宴,也没有对外宣扬。这几年,二公子和二夫人之间的关系,也说不上来是好是坏,反正看起来淡淡的,再加上府里还有个曾与二公子订过亲的大夫人,气氛一直不太好。大概两个月前吧,二夫人莫名地不见了,二公子说,二夫人无所出,所以被休了。” 穆青澄思忖片刻,道:“你方才说,二公子假扮丫环夏玉,陪同大夫人上山?” “嗯。”栓子点头。 “其他人都没有认出来吗?” “没有。” “大夫人也没有认出来?” “应该没有吧。二公子擅长易容,看起来没有什么破绽的。” “身形呢?没有男女身量的差别吗?” “夏玉个子高挑,二公子偏瘦,两人的差距不算大。” 穆青澄审问到这里,心中已有了几分明朗,她又抛出一个关键性问题:“柳霄和大夫人关系如何?” 栓子觉得莫名其妙,“就,就是叔嫂关系啊,二公子谨守身份,敬重兄嫂,大夫人也恪守妇道,与二公子保持距离。” “大夫人和大公子之间的感情怎么样?” “这……这我哪儿知道呀,我是在二公子院里当差的,少有机会见到大公子和大夫人。” 穆青澄扭头,朝刘捕头点了点头,刘捕头便知从栓子身上再挖不出料了,遂吩咐人,将栓子带出去,重新关入五号牢舍。 吏役拿着记录了好几页的口供过来,让栓子过目了一遍,然后画押签字。 栓子被押回去的时候,完全蒙了,“我不是全招了吗?为何不放我出去?三虎不是已放了吗?我说得不比他多吗?” 罗捕快捂着鼻子,说道:“呆会儿给你换套囚服,省得你把监牢熏臭了。安心呆着,该放你的时候,自会放你。” 秋日的阳光,倾洒在南监大院。 穆青澄负手立在石阶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对面的停尸房,心情有些不知所谓,她轻声道:“刘捕头,我现在合理的怀疑,李云窈既是死于自杀,又是死于他杀!” 第62章 狸猫换太子 “穆仵作,你莫不是审案审糊涂了吧?” 刘捕头简直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他上下打量穆青澄,倏尔,又猛地后退一步,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你是发烧了?还是疯魔了?亦或者,你没将栓子开膛破肚做研究,心里搁不下?” 穆青澄一惯的好人设,也终有崩不住的时候,她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发出喟然一叹:“刘捕头啊,合该大人烦你,你真是七窍通了六窍,还剩一窍不通啊!” “穆仵作,你什么意思?你又开始贬低我了是吧?”刘捕头是个就算心服也不会口服的人,尤其这个人还是个女子,事关男人的颜面,他绝不退让。 穆青澄笑,“呵呵。你现在知道,为何你排查马车没有结果了吗?” 刘捕头自信地扬眉,“当然,因为李云窈压根儿没坐马车上山,她是步行的!” “错!” 穆青澄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刘捕头眼前轻轻晃动,噙着笑向他解密,“李云窈确定是坐马车上山的!我说过,以她的孕妇体质,及深闺女子的脚程,她是无法在短时间之内赶到云台寺西北门的!” “胡说!她明明是……” “那个矮胖子,就是李云窈的替身!” “什么!” “栓子说,马车行到山下时,矮胖子去了趟茅房,还摔了一跤,弄得满身都是草泥,味道难闻得很,大夫人嫌弃矮胖子,同夏玉一样,在头上戴了顶帷帽。” “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便是大夫人和矮胖子完成身份交换的第一次。两人互换了衣服,大夫人弄脏了脸,给衣服上沾了臭味,巧妙的遮盖了女子的胭脂味,所以她坐上运货的马车后,你没有查出属于女子的痕迹。而矮胖子为了遮住脸,故意戴了帷帽,如同二公子戴帷帽假扮夏玉的目的相同,都是为了掩饰真容。” “可,可是李云窈怀孕……天哪,我懂了!矮胖子凸出来的肚腹,跟李云窈怀孕的肚腹大小差不多,变成了有力的掩体!” “若不然,李云窈为何挑选矮胖子办这趟差?矮胖子又为何从容赴死?除了谢大,他可是第二个视死如归的人,显然,他要么提前知晓了李云窈自杀的计划,要么李云窈的死,令他心中痛楚,想要以死谢罪。” “对对对,矮胖子和三虎是大公子院里的人,李云窈将他们发展成心腹很容易的!” “这也就解释了,两个‘女子’步行跟着马车上山,为何还没落下太远的原因了。” “他们抵达西北坡时,矮胖子又闹起了肚子,耽误了足足一刻钟。实际上,这俩人利用这个时间,又把身份换回去了!” “没错!” “天杀的,这个李云窈也太精明了!” 刘捕头又气青了脸,他背着双手在地上走来走去,好半晌无法平静,“我刘恒最得意的便是追踪术,没想到李云窈为了躲避我的追踪术,竟然来了一招狸猫换太子,让我一世英名扫地!” 第63章 各人不同的小心思 宋离一路寻过来,隔得远听不清刘恒在说什么,但见刘恒怒容满面,大有要与人打架的势头,他第一反应,便是刘恒又跟穆青澄闹掰了! “穆仵作!” 生怕刘恒犯浑,宋离情急喊人,并几个箭步飞奔而至,语速飞快地道:“大人派我来问问你,提审的怎样了?” 穆青澄回道:“只提审了栓子,挺有成效的。还有三个人,打算晾一晾接着审。” “午膳吃了吗?”宋离忽然换了个私人问题。 穆青澄一愣,下意识地摇头,“没有。”她一直忙着跟柳家小厮斗智斗勇,尚未腾得出空闲进食呢。 宋离即道:“穆仵作,你跟我走吧,大人在等你汇报审讯情况呢。” 穆青澄应了声,步下台阶,朝外走去。 刘恒追在后头问:“哎,穆仵作,你还没说,为何李云窈既是死于自杀,又是死于他杀呢?” “李云窈的自杀,是经过周密计划的,但同时,另有人策划了如何杀她。只不过,两拨人心有灵犀,计划实施的时间、地点,大抵相同。”穆青澄长话短说,步履不停。 刘恒巴巴地跟上来,“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干?提审谁?如何审?还需要作戏吗?” 宋离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刘捕头,就算是铁人,也得休息啊。中午的日头都快落到下午了,你让穆仵作缓一缓,行吗?” 刘恒满脸堆笑,“大人不是要听汇报吗?我多跟穆仵作沟通沟通,大人询问的时候,也能说得清楚……” “大人是要听穆仵作汇报,没说要见你。”宋离十分无语。 刘恒知道宋离是个不好拿捏的人,冷漠、无情、不贪财、不好色,更没有不良嗜好,可以授人以柄,或被人腐蚀。所以,他至今都没有找到跟宋离的共同语言,以便拉近关系。 故而,他眼珠一转,又将主意打到了穆青澄头上,“穆仵作,你看咱俩一起作戏,一起提审,我配合得也还不错吧?这功劳全给你,苦劳总能分给我一点儿吧?” 他仔细思考过了,若想重新赢得大人的信任,保住京兆府总捕头的职位,讨好穆青澄,请穆青澄替他美言几句,应是最妥当的一条捷径。 穆青澄哑然失笑。 刘恒的这些个小心思呀,真是不够看的,单刀直入,却也颇显可爱。 是以,她笑言道:“刘捕头谦虚了,我是仵作,提审犯人是你的主责,我只是从旁协助罢了。若有功劳,也是属于刘捕头的,我可不敢抢功。” 说完,她又迎上宋离,抱拳道:“公务紧急,我斗胆邀请刘捕头一起面见大人,还请宋亲卫通融。” 刘恒动容,心里第一次对穆青澄有了感激之情。 宋离嘴角抽了抽,再度表示无语。他心道,这丫头是不是傻,抢不抢功的另说,她便没听出来,他询问她是否用膳的言外之意吗?这差事办得,回头主子又得嫌他没有好好读书了! “宋亲卫,若你担心大人责怪,我一力承担,绝不连累你。” 穆青澄觉得自己实在是个贴心人,能充分照顾到每个人的感受。 第64章 憋屈的大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宋离还能拒绝吗?只能暗叹自己命苦,摊上了个不争气的主子,主子又选中了个不知情知趣的仵作。 于是,三人结伴前往后衙主院。 午时已过,小厨房却忙碌不堪。今日的菜单,是大人亲自拟的,六荤两素四点心,温酒茶汤时令水果,从食材到种类,皆比平日高出不少规格。虽说大人在日常饮食方面也是个精致的主儿,但因着身在衙门,要以身作则,所以大人不会太出格,只他一人,三菜一汤即可。待晚上下了值,回了国公府,才重回少爷的身份,吃穿用度,无不显奢侈。 今日,大人突然对午膳上了心,厨房众人皆以为大人要招待贵客,而以大人的出身,这贵客至少得是王公的身份,所以他们丝毫不敢懈怠,主厨拿出了看家本领,只等着贵客夸上一句,大人能派份儿赏钱。 可是,左等右等,一直没有等到贵客上门的消息,倒是见宋离领着穆仵作和刘捕头进了主院,直接往大人的膳厅走去了。 主厨心想,难道是喊他们作陪?不对,他们是什么身份,哪配跟王公贵客同席用膳呀?再者说,刘捕头倒罢了,穆青澄是仵作啊,成天扒拉死人的手,大人怎可能跟她同吃一席饭?应该是大人有公务交待。 如是这般正想着,突然有撞铃声响起,主厨一惊,这是上菜的命令啊,难不成…… 殊不知,膳厅里的大人,也想不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宋纾余坐在圆形膳桌的主位上,他眼睁睁地看着穆青澄从外面进来,喜悦之情尚未溢于言表,便被随后冒出来的刘恒,硬生生地气了回去! “卑职见过大人!” 俩人齐齐整整地行礼,又正经又严肃,尤其是穆青澄,完全一副觐见上峰的态度,连多余的丁点的稍显不同的眼神都没有给到宋纾余。 宋离悄悄觑眼偷看宋纾余,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布满了风雨欲来的可怕,他慌得双腿一软,立即下跪请罪:“大人恕罪!是穆仵作主动邀请刘捕头一同前来向大人禀报提审情况,属下实在不便拒绝……” “对,是我的主意。刘捕头主审,卑职从旁协助,我们从栓子嘴里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穆青澄神色从容,丝毫不见紧张,她递了个眼神给刘恒,刘恒忙将审讯记录和口供呈给宋纾余,“请大人过目!” 宋纾余不想看,但是,派宋离去请人的时候,用的便是汇报案情的理由。所以,石头砸在了自个儿的脚上,也只能受着。 花费了一刻钟,全部阅完,宋纾余冷沉着脸,道:“做得不错。看来柳家人人皆豺狼,或多或少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究竟谁是凶手,尚不得知,还得继续深挖线索,找证据!” “是!”俩人齐声应。 宋纾余从桌旁拿过一卷画轴,直接递给刘捕头,“这是诓骗元宝的老丈画像,你将人尽快找出来!” 第65章 生气的大人该如何哄啊? 刘捕头脸上泛起激动,他双手接过画轴,铿锵有力地应道:“卑职谢过大人!能得大人信任,是卑职的荣幸!” 宋离暗暗翻了个白眼儿,大人不过是想支开不相干的人罢了,算他刘恒走运,碰上大人想以公谋私,才被他钻了空子。 “刘恒,你日后当尽心办差,该动的心思要动,不该动的,你莫动!”宋纾余瞥了眼笑意盈盈的穆青澄,淡淡提点道。 既然她一心为刘恒求情,他便成全她算了,免得为了维系同僚关系,她刻意与刘恒亲近。 “谢大人教诲,卑职定当谨记!” 刘恒这回是真听明白了,并且立刻付诸于行动,他当着大人的面,真诚地宴请穆青澄,“穆仵作,今日忙着提审,耽误了你的午饭,刘某深感抱歉。这样,我做东,我们去望京楼饱食一顿,如何?待案子结束,你我同休沐一日,刘某请你上梨园听戏,还有……” “刘捕头!” 宋离紧急叫停,且粗暴地扣住刘恒的胳膊,直接生拉硬拽的将人往外弄,“既领了差事,便赶紧办差去吧!” “宋亲卫,你不是说铁人也得休息……” “你自个儿休息便好,穆仵作不劳你费心,休沐的时候,你也不必请她听戏,大人还有公务交待她呢!” “大人,宋亲卫他……”穆青澄目睹刘恒被强制带走,大脑有片刻的发懵,刘恒又犯什么错了吗?查找老丈即便再急,也不至于不让人把话说完吧! 宋纾余神色难辩,语气透着凉意,“宋离是在救他的狗命,他该感激宋离才是。” 穆青澄自诩聪明,却一时猜不透大人此话何意,只能暗叹伴君如伴虎啊! 宋纾余敲了敲桌面,“穆仵作。” “卑职在,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坐下。” 穆青澄一愣,看到宋纾余以眼神示意她在他右下首的位置落座,她不敢多想,连忙照做。 毕竟,有刘恒被拖走的案例在前,她须谨言慎行,以免成为刘恒第二。 宋纾余很满意她的听话,可是,她坐得端端正正,严肃至极,又令他不悦,“是让你坐下吃饭的,不是像犯人受审似的。” “吃饭?”穆青澄讶然,继而想起宋离来请她时,问她是否吃过午饭。原来,大人今日管饭啊! 想到这儿,不待宋纾余反应,她便眯着眼笑道:“卑职谢大人体恤!既然大人管饭,那刘捕头也没顾上吃午饭呢,多一个人,多添双筷子的事儿,不如……” “闭嘴!” 宋纾余刚刚端起的茶碗,重重落回桌上,气得眼尾都发了红,“穆青澄,你是没长脑子还是没长心?本官警告你,除了公事,不许你跟刘恒私下来往!” 穆青澄本能的想要辩解几句,可是盛怒之下的大人,又有了发疯的迹象,她便没敢说话,顺着他的意思,敷衍地点头:“是。” 见状,宋纾余朝门口气冲冲地喊了句:“传菜!” 穆青澄心里直打鼓,大人余怒未消,她该怎么哄啊? 第66章 本官说的话,就是规矩 主厨怀着私心,亲自进入膳厅布菜。只见可容纳八人的大膳桌上,仅仅坐了两个人,一位是大人,一位是穆仵作。而且,两人的座位紧挨在一起,毫无主客之分的礼数。 待所有酒菜水果上齐,大人竟开口撵人:“不用侍候了,都下去吧。” 日常专门侍奉大人用膳的丫环雪儿,先是惊讶,而后便失落地垂下了眼睑,“是,大人!奴婢告退。” 主厨随着一众下人退出膳厅,脑袋嗡嗡作响,大人待穆仵作竟如此亲厚吗?那他得赶紧学上几道穆仵作的家乡菜,以备不时之需。 偌大的膳厅,只剩下穆青澄独自一人面对喜怒无常的大人,穆青澄还挺有压力的。丫环走了,她便自觉的充当丫环,首先为大人斟了杯酒,然后拿起小碟,为大人将满桌的菜肴、点心、水果一一盛入小碟,摆在大人面前,并奉上温柔亲切的笑容:“大人,请用膳。” 然而,大人好看的眉毛,却越拧越紧,“本官是叫你来吃饭的,不是让你干丫环的活计。难不成,你还想兼职赚丫环的薪俸?” 穆青澄愕然,“只是吃饭?” “不然呢?”宋纾余无奈,“快点儿吃饭吧,当心饿过头熬坏了身子。” 穆青澄感觉鼻子莫名有点酸,她抓起筷子,开始埋头吃饭。 宋纾余为了等她,也从早上饿到了现在,他吃了几口她夹在他碟子里的菜,见她吃得飞快,不由又皱起了眉,“不着急,你慢点儿吃,这么多菜呢,慢慢品尝。” 说罢,他挽起袖子,盛了碗松茸汤给她,“补身子的,多喝点儿。” 穆青澄愣下。 宋纾余又执起筷子为她夹菜,不仅动作自然,语气也十分自然,“吏员的大锅饭往后不要再吃了,没多少油水。本官会吩咐小厨房,每日三餐给你预留饭菜,无论本官在不在衙门,你直接过来此处用膳即可。” “大人,这……这不合规矩。”穆青澄抿了抿唇角,讷讷地说道。 宋纾余侧目看她,眼里盛满笑意,“在这京兆府衙门里,本官最大,本官说的话,就是规矩。” “哦。”穆青澄觉得鼻尖的酸意更甚了,大人虽然阴晴不定的,但是,大人心地善良,待她真的极好。 宋纾余继续道:“还有,江战这些人,虽说与你是同袍,但毕竟是粗鲁的男人,他们邀你喝酒,你不可答应。” “为何?”穆青澄不解。 “万一你喝醉了怎么办?万一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趁你醉酒轻薄你,岂不……” “不会的,我酒量挺好的,也有防身的能力,不怕有人欺负我。而且,我相信咱们的人,不会知法犯法。” “穆仵作!”宋纾余又沉了脸,但他压着脾气没有发作,只是再次强调,“防人之心不可无。若你确实想跟同僚喝酒吃饭,那便提前报与本官,本官随你同去。” 闻言,穆青澄眨了眨眼睫毛,若有所思,“大人,您这般事无巨细的照应我,是为了弥补您那日闯入停尸房,毁我清誉之事吗?” 第67章 成亲生子都没有问题 宋纾余俊脸一热,表情明显不自在,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道出干巴巴的两个字:“不是。” 穆青澄立刻追问:“那是什么?” 宋纾余思索了片刻,终究没敢再说要娶她为妻的话,以免这丫头立马跑人,再也不接受他的特殊照顾。是以,他郑重的回答她:“你是本官唯一的女下属,理应如此。” 然而,穆青澄却不甚高兴,“大人厚此薄彼,不怕其他吏员非议吗?大人既提倡不谓姓别,只重能力,便该一视同仁,否则别人会在背后说我是靠出卖色相攀上大人,才得到大人重用的。” “胡说!” 宋纾余直接摔了筷子,气恼道:“本官是没有见过美色的人吗?本官照应你,是因为你的色相吗?你……总之,谁敢乱嚼舌根,本官拔了谁的舌头!” “大人……”穆青澄语气顿时软了几分,甚至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撒娇的味道,“您别生气嘛,我只是提出一种假设,毕竟我们男女有别……” 宋纾余一听,愈发无法理解,“你既然懂得男女有别,为何对本官看了你身子一事,表现得毫不在乎?” “我在乎啊,所以我请大人帮我调大理寺的案卷啊!”穆青澄理所当然的口吻。 宋纾余气得一指头戳在穆青澄脑门上,“你这不是在乎,是拿自己的清誉跟本官做利益交换!在你眼里,本官还不及那个卷宗重要!” 穆青澄想说“是”,可她嘴唇一张,尚未发出声音,便见宋纾余一手按上心口,似乎很难受的样子,她忙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宋纾余抿着唇角不说话。 穆青澄只能自行猜测,“是胸闷气短吗?是不是日常有心悸的毛病?” 她说着,凑近观察他的嘴唇颜色,瞳孔是否有放大,发现情况还算良好,稍松了口气,然后拿下他的手,由她亲自为他轻抚胸口和肩背,进行顺气。 这位病娇大人,若是不能完好的从她这里走出去,她便得背上气死上峰的罪名了。 孰料,她这一系列的操作,竟令宋纾余心猿意马,浑身发烫! 而穆青澄也很快察觉到不对,隔着几层衣料,那颗属于大人的心脏,竟然在她掌下跳得越来越快! “穆仵作,你,你坐回去。” 宋纾余呼吸都乱了,她两只手一前一后为他疏通,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实在太过考验他的定力。 “大人,我还是请大夫来一趟吧。”穆青澄却是担心极了,总觉大人病得不轻。 她不肯松手,宋纾余只好将她轻轻推离,他俊脸一片潮红,却故作无状地说:“不必请大夫,本官身体无事了,多谢穆仵作。” “大人确定吗?我看大人像是发烧……” “确定!” “那好吧,若是大人有任何不适,卑职愿随时为大人效劳!” 宋纾余深深吸气,挤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你放心,本官的身体没有大碍,成亲生子都没有问题。” 穆青澄粲然一笑,“我便知道,大人定会长命百岁的!” 第68章 意外横生 北监。 按照危险性不同,谢大被关进了重刑犯监牢,矮胖子和三虎分别被羁押在东、南两间牢舍。 罗捕快安排衙役重点看守谢大,以免这个狠角色逃狱或自杀。对于矮胖子,这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到哪儿都能安安静静地躺着,能不动弹就不动弹。剩下三虎,怕死,爱哭,情绪容易外泄,基于这些认知,罗捕快就没将他放在眼里。 所以,谢大牢舍外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而矮胖子和三虎的牢舍,只安排了一个衙役。其余人,都按正常值岗要求,内外各五人,每隔一个时辰换防一次。 结果,最先出事的人,竟然是矮胖子! “啊——” 隔着铁栅栏,衙役乔四看到熟睡中的矮胖子豁然大睁双目,口中发出痛楚的嘶喊声! “来人!有情况!” 乔四一边急声唤人,一边迅速打开牢门冲进去! 矮胖子双手抱着肚腹,痛得全身拧成了麻花,乔四抓住他肩膀,迅速询问:“怎么了?是肚子疼吗?” 矮胖子大口大口的呼吸,断断续续地说:“毒,有人下毒,疼,疼死了……” 话未完,矮胖子两眼一翻,双手缓缓垂落,没有了生气! 罗捕快率人疾步而来! 乔四探完矮胖子的鼻息,两人对视一眼,乔四摇头,惋惜道:“死了!” “该死的,怎么回事儿?”罗捕快大怒,继而传令同来的捕快,“快,快去禀报刘捕头和穆仵作!” 两名捕快各自去通报。 乔四道:“罗捕快,矮胖子说有人给他下毒,从毒发到死亡,不过眨眼之间,根本来不及施救!” “呜呜——” 正在这时,南牢的三虎哭嚎起来,“矮胖子死了吗?快放我出去,我们出发时,都被下了毒,我也快死了!” 罗捕快一听,慌忙吩咐人,“快请大夫过来!” 于是,又一个捕快急奔离去。 “在穆仵作到来之前,谁也不要乱动矮胖子的尸体!” 罗捕快交待一句,然后便快步来到南牢,示意看守的衙役打开牢门。 南牢与东牢不同,只留了个方寸的窗户,可以看到内里,而三虎听到有人来了,立刻奔到了牢门口的地方,因着视线盲区,外面的捕快,便一时看不见了三虎。 然而,罗捕快刚推门进去,一道掌风便迎面袭来,他一惊之下,出于本能的偏头一躲,随即挥拳迎上! 但两人只斗了几个回合,罗捕快腰间佩戴的刀,竟被对方夺去,下一刻,那柄官刀,竟横在了罗捕快的脖子上! “别动!” 随着对方的叱令,罗捕快定睛看去,只见挟持他的人,看面貌确实是三虎没错,但神态、表情,阴狠冷厉,哪里还有三虎懦弱少年的影子? 外面的捕快,听见动静不对,立刻拔刀围了过来! 三虎不慌不忙地伸出空闲的左手,从罗捕快的袖袋里拿出火折子。 罗捕快不禁怒喝:“你要干什么?京兆府不是你胡来的地方,马上束手就擒,争取重罪轻判!” 第69章 挟持 主院。 膳厅里,为了缓解尴尬,宋纾余一直低头吃饭,穆青澄生怕大人再发病,便也静悄悄地吃饭,不敢再多说什么,直到吃撑了,她才搁下了筷子。 宋纾余挑眉,“饱了?” “嗯。”穆青澄点头,随即端起酒杯,道:“大人,卑职敬您!愿您身康体健,福运昌隆!” 宋纾余莞尔,长指捏着酒杯,与她的杯子碰了一下,眼睛里淬出宠溺的笑容,“本官也愿你平安喜乐,青云直上!” 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谢谢大人!” 穆青澄娇哝软语的道谢,她有意膈应大人,谁知大人白皙的脸庞,再次臊成了绯色,“好好说话。” “嘿嘿。” 穆青澄笑得十分欠揍,她突然觉得,戏弄大人,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大人!” 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紧接着,膳厅的雕花双开门被人打开,一个捕快跟在宋离后面疾步而入! “禀大人,矮胖子突然中毒死了!” 闻言,穆青澄倏地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揪住捕快的领子道:“矮胖子不是关进了北监吗?他怎么会中毒?” 然而,捕快未及回答,外头又冲进来一个捕快,面色煞白,溃不成言:“大,大人,不好了,人犯三虎挟持了罗捕快,要求穆仵作交出李大娘子的尸身!” …… 三虎持刀架着罗捕快往外走,途经甬道时,他将火折子扔向插在墙壁上的火把,白日未燃的火把,瞬间亮起了火光。 三虎拿下火把,继续逼着罗捕快前行。 罗捕快心知,今日若教三虎得了手,后果必定不堪设想,届时案子破不了,他就不止是脱官衣的事儿了,恐怕还要被重判! 是以,罗捕快心一横,朝前后围着他们的捕快说道:“不要管我,快点拿下三虎!” 可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众捕快怎么可能不顾及罗捕快的性命,十几柄刀尖对着三虎,没人敢贸然出手,却也没人愿意放弃! 三虎见状,握刀的右手轻轻一动,罗捕快脖颈的肌肤便渗出了血迹! 众捕快一凛,愈发不敢动作! 三虎叱道:“后退!全部后退!我说了,我只要大夫人的尸身,但你们若是不听话,我便不能保证他的小命了!” “你别激动,我们后退,我们不靠近你!” 众捕快一边稳着三虎的情绪,一边往外退。 南监和北监相隔不远,李云窈的尸体安放在南监停尸房,所以,他们一路往南监大院而行。 刘恒和江战闻讯,调动了所有在岗的精锐捕快,一批又一批的人,疾步涌向南监大院! 宋纾余带着穆青澄和宋离赶来时,三虎挟持罗捕快刚刚迈入南监大门! “大人!” 几十名捕快,齐声高喊着退向两旁,让出中间的通道。 宋纾余大步上前,气势迫人,“本官没有太多的耐心与你周旋,本官只给你十个数的时间考虑,若你不放人,本官便将你就地格杀!” 三虎冷笑,眼神自信又笃定,“京兆尹大人,以一条活人的性命,换一具死人的尸身,你并不亏!” 第70章 谈判 宋纾余听闻,满身的戾气,竟倏然消散,他唇畔浮起慵懒的笑容,神情亦是漫不经心,“帐,不是这么算的!” 从出生至今,他上无继母蹉跎,下无兄弟欺辱,府里有祖母疼宠,对外有父兄可依,宫里还有个姑母太后百般溺爱,可谓顺风顺水,从未受过挫折,遑论有人胆敢威胁他! “主子,需要属下出手吗?”宋离拱手请示,沉静的眼眸里浸满杀意。 他不是公门中人,懒得插手闲事,罗捕快的性命,他也并不在乎。但是,三虎不该威胁他的主子! “用不着你。”宋纾余摆了摆手,“若教他带走了李大娘子的尸身,案子破不了,本官乌纱帽难保,京兆府上下百余人,皆要承担失职之责!是以,这帐亏不亏,明眼人一看便知,本官又怎会做赔本的买卖?” 众捕快属实摸不准大人的处事手段,不知他是否真的会为了前程牺牲罗捕快。 穆青澄静观其变,暗暗猜测着三虎的身份和用意。 而三虎眼见宋纾余不愿妥协,气怒之下,将刀刃又移近了罗捕快脖颈半寸,叫嚣道:“宋大人,你为了破案,枉顾手下性命,日后谁敢替你卖命?我劝你思虑清楚,若是杀了我,你的案子还能不能破?” “大人!” 罗捕快脸色又青又白,他喉结缓慢地滚动,感受着死亡来临的恐惧,但是他喊出的话,却勇敢无畏,“是卑职无能,给大人和京兆府添累了!卑职既入公门,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请大人下令捉拿人犯,早日破案!” “闭嘴!”三虎情急,厉声斥道。 罗捕快咬牙,啐出一口血沫子,“老子不怕死,有种你动手啊!” 刘恒顿急,悄声道:“大人,让卑职绕到后面,看看有没有机会偷袭……” 见状,宋纾余示意刘恒闭嘴,然后递了个眼神给宋离,宋离秒懂,将一枚暗镖握在了手中! 谁承想,就在宋离打算出手的刹那,穆青澄竟突然蹿了出来,一个箭步挡在了宋纾余面前! 她面色平和,扬声说道:“为李大娘子验尸的人是我,我还没验完呢,谁也甭想动她!” 三虎盯着穆青澄的脸容,茫然一瞬,继而震惊道:“你……你不是厨娘?你是仵作!” “没错,我便是要将李大娘子剖腹取子的仵作穆青澄!”她大胆承认,且挑衅似的扬了扬下颔。 果不其然,三虎的怒气立刻飙升,握着官刀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瞬间绷紧了心神,只怕三虎手抖得太快,一下子结果了罗捕快! 宋纾余心急,立刻近前,低声询问穆青澄,“你在做什么?这个时候不能激怒他……” “大人,你信我吗?”穆青澄语速飞快,“若是信我,便不要管我做什么,待我回头再跟大人解释!” 宋纾余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他一把扣住穆青澄手臂,低声警告她,“本官信你,但你不能拿自身的安危做赌注!” 第71章 反制 “大人,您还想不想破案了?”穆青澄顾不上多说,直接推开宋纾余,快步走上前去,噙着笑道:“三虎,你与其劫持罗捕快,还不如抓我做人质呢!” 宋纾余脱口道:“不可!” 穆青澄侧目,瞥了眼焦急的大人,心道,刚刚的气定神闲哪儿去了?继续装啊,只有装成冷酷无情的大人,才能瓦解三虎谈判的决心! 而三虎稳了稳心神,直接拒绝了穆青澄的提议,他嗤笑道:“你当我傻吗?只要我稍一动作,宋大人的暗卫,便会出手解决我,我岂能上你的当?” 说完,他便劫持着罗捕快迅速后退,直至退到了停尸房门口,然后将火把举起来,下了最后通牒,“我数三下,若宋大人还是不肯答应,那我便将大夫人的尸身一把火烧了,我带着罗捕快为她陪葬!” 众人同步跟上,却终究不敢靠近! “怎么,你怕了我?”穆青澄眼神中的鄙夷更甚,“你只敢偷袭罗捕快,你敢对我出手吗?呵,你不敢,即便我是个女子,你也不敢,如同你不敢面对李云窈一样!” “不是……” “在云台寺时,你早便知道了李云窈的死讯,却没有跑,故意等在观音庙外,让捕快将你抓进京兆府!你的真实目的,还没实现吧?既未达成,现今又为何做出此等行径?我猜,你是因为听到了我说得话,怕我将李云窈剖腹取子,方才改变主意越狱的吧?” 闻言,三虎眼神微变,“呵,倒是个聪明人!” “我不止聪明,我还有胆量放你离开,你信吗?” 穆青澄出口的话,惊了所有人,就在众人发懵之际,她身形快如闪电般欺近三虎,一招空手夺刃卸了三虎紧握的官刀,又旋身飞起一脚,踢飞了三虎的火把,最后,单掌击向三虎的面门! 而她看似绵软无力的掌风,竟如同巨大的吸盘,隔空吸走了三虎所有的内力,将三虎定在了原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除了宋纾余和宋离,竟无人看得清楚穆青澄是如何出手的! 罗捕快的脑袋完全空了,哪怕脱离了危险,他仍旧杵在原地,傻乎乎的一动不动! 倒是穆青澄嫌罗捕快碍事,蹙着秀眉唤他,“罗捕快,你楞什么?还不逃命?” 罗捕快一个激灵回神,匆忙奔向众人。 可是没人顾得上搭理罗捕快,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的锁着穆青澄,除了震惊,便只剩下震惊了! 穆青澄缓缓收掌,而后掂了掂抢来的官刀,似笑非笑,“三虎啊,你说我现在进去停尸房,当着你的面,将李大娘子剖腹,你作何感想啊?” “不要!”三虎再无之前的戾气,满眼慌乱,“不要这么对她,求你了!” 穆青澄笑得愈发诡异,“求人可不是这种态度哦!” 三虎“扑通”跪下,凄声道:“只要你不动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穆青澄俯身,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确定吗?” 第72章 本官连尸体都不如! 俩人悄声密语,宋纾余只是沉静地看着,不作干涉,他相信穆青澄,不论她打着什么主意,总归都是为了破案,他没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她。 可是,她动嘴便罢了,竟突然动了手! 便是连三虎,都被吓了一跳,脱口叫道:“穆仵作,你干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但见穆青澄一手捧着三虎的下颔,一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像极了登徒子吃豆腐的行径! 在场几十号人,纷纷暗吸一气,瞪圆了眼珠子! 穆仵作遽然这么生猛吗? 宋纾余登时气得肺都要炸开了,他一个大步冲上去,抓住穆青澄的皓腕,低声斥道:“你是丝毫没将本官的话记在心里吗?” “大人。”穆青澄瞧他怒容满面,语气却又透着委屈的样子,她不禁蹙眉,“大人,您不相信卑职了吗?” 宋纾余咬牙,“本官相信你,但你不能给本官……” 谁知,“戴绿帽”三个字尚未出口,他竟被穆青澄反手推开了,且她还用理所应当的口吻说道:“那便请大人莫要妨碍卑职。” “妨碍?” 宋纾余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正要动手将她扯回来,宋离紧急拽住了他,在他耳旁轻语道:“主子,您莫急,穆仵作应当是在‘验尸’,在穆仵作眼里,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是没有男人和女人的概念的!” 宋纾余不解,“可他还活着,怎么就开始验了呢?” “您且等等看。”宋离尽可能的压制他家主子的急躁,同时也希望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穆青澄不理三虎的控诉,将三虎的脸皮仔仔细细的摸了个遍,尤其是靠近发线的地方,一寸都没有放过,最后还拿出绢帕,叫人浸了水,亲自为三虎净脸。 宋离搀扶着宋纾余,只觉胳膊突然发疼,他低头一看,竟见宋纾余在用力的拧他,如玉般的俊脸,竟被气得鼓起了大包,“她还没给本官净过脸呢!” “主子,您冷静冷静,穆仵作是在验尸,不是……” “本官连尸体都不如!” 宋纾余自暴自弃的话,听得宋离双眼大瞪,有这么严重吗?怎么还拿自个儿跟死人比较起来了?穆仵作岂止是没给主子净过脸,她连手都没碰过主子呀!不对,这醋吃得不对,小家碧玉,不够大气! 终于,穆青澄收起绢帕,下了定论:“行,确定了,这小子没有易容换脸。” 掐着宋离的手终于松开了,宋纾余紧绷的面庞,肉眼可见的松弛了,甚至还翘起了唇角,“穆仵作果真是在行检验之事,本官便知道,穆仵作是个有分寸的人,本官说的话,是有放在心上的。” 穆青澄一愣,“大人说了什么?” 宋离立刻退开半步,以免他的胳膊会被废掉! “原来穆仵作怀疑是别人假扮的我?”三虎明白过来,不禁喃喃道:“别人怎么可能像我一样顾着大夫人呢?除了矮胖子,可是,他不该以命相博的,他这般不听劝,也不晓得大夫人会不会原谅他?” 第73章 前往义庄 “难道我不该怀疑吗?”穆青澄反问了一句,不待三虎回答,便看向宋离,道:“宋亲卫,麻烦你检查一下三虎口中是否藏毒?” “我?”宋离一愣,他可不是公门中人,不替人干活的。 穆青澄抱拳,“拜托了!这几个小厮狡猾刁钻,由你亲验,我更加放心。” 已经折了一个矮胖子,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而从今日的情况分析,京兆府的捕头、捕快,论单打独斗的能力及江湖手段,显然是不够看的。 宋纾余推了把宋离,宋离只好应道:“好,愿为穆仵作效劳。”但他必须讲明白,他只是单纯为了穆青澄才破例的,得让她记着他的人情,将来万一他犯错,也可替他向主子求情。 宋离掰开三虎的嘴巴,仔细勘验后,摇了摇头,“无毒。” 穆青澄遂道:“将他押往北监。” 宋离单手拎着三虎,不情不愿的充当起了捕快。 宋纾余打发罗捕快下去包扎伤口,留下刘捕头的一队人马,其他人全部回去各自岗位值守。 矮胖子的尸体仍在牢舍里,由衙役看管着,尚未凉透。 穆青澄现场尸检,褪了矮胖子的衣服,但见尸体全身呈青黑色,明显是生前中毒的迹象。再观尸体口、眼张开,脸面呈青色,嘴唇紫黑、开裂,手脚的指甲都是青黑色,耳、鼻皆有血水流出,喉部、腹部肿胀,眼球凸出,临死前还呕吐出了脏东西,显然中毒严重! 三虎见到矮胖子死状惨烈,不由又哭了起来,嘴里一个劲儿的喃喃:“他怎么这么傻,为何这么傻,明明还有办法的,为何非要走这一步呢?” 穆青澄从地上起身,吩咐道:“刘捕头,将尸体抬进停尸房。调派人手严加看管,不可再出现任何意外了。” 刘捕头点头,咬音极重,“放心,这回我亲自守着!” 穆青澄好心提醒了一句:“前车之鉴,派人对谢大再次搜身吧!” 刘捕头颔首,没有异议。 现今的穆青澄,算是将他彻底收服了,她方方面面比他强,就连武功,也远在他之上。 穆青澄又叫宋离押着三虎往外走,她顺便禀报宋纾余,“大人,卑职要带着三虎去城郊义庄,检查柳家大公子柳沛的棺椁。” “为何?”宋纾余问。 穆青澄道:“卑职总觉得大公子的死,甚是蹊跷,若不能亲眼所见,亲自验尸,卑职是无法安心的。” 宋纾余不假思索,“成,本官同你一起去。” 穆青澄却是足下一顿,“大人,若是大公子确实已经死亡半年,那他的尸身腐烂严重,恐怕……” 她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可是宋纾余十分倔强,“如此大事,本官怎能不去?你放心,本官不看尸体便好。” 穆青澄只能允了他。 因为时间紧迫,穆青澄要利用路上的空档提审三虎,宋纾余便让人备了马车,连同张主簿一起,在马车里开审。 江战率人随行。 大队开拔后,穆青澄单刀直入的询问三虎,“矮胖子的毒,是何时下的?下在了哪里?” 第74章 鬼胎 三虎答道:“我们出发去云台山之前,矮胖子自己将毒药藏在了后槽牙里面。他说,他不会武功,人又笨拙,能为大夫人做的不多,只能在关键时刻,制造混乱,为我争取时间。” 闻言,张主簿叹道:“难怪在矮胖子死亡现场没有发现毒物,也难怪穆仵作要检查三虎口中是否藏毒。” 穆青澄却是十分生气,“就因为我说要将大夫人剖腹取子,你们便做出如此极端之事?一个服毒自尽,另一个劫持捕快?” 三虎垂下了头,双手十指绞在了一起。 穆青澄反手便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穆仵作!” 几道声音急呼,宋纾余慌忙按住穆青澄的手,痛心道:“你做什么呀?他们忠心为主,不论做出什么,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大人,若不是我信口开河,故意试探他们,便不会赔上矮胖子的一条命了!”穆青澄眼眶泛红,泪水滚滚而出,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令她悔恨不已。 第一次见到脆弱哭泣的穆青澄,宋纾余慌了神儿,竟不知该如何哄她,何况车里还坐着旁人,他无法不管不顾,只能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攥在大掌中,不让她再抽自己的脸。 好在,三虎及时开口道:“穆仵作,你不必感到歉疚,不是你害死矮胖子的,他选择服毒自尽,一是回报大夫人的恩情;二是执行大公子的命令。这一切,与你无关。即便你没有说那样的话,矮胖子迟早也会死,因为……” 三虎说到这儿,却吞吞吐吐不再往下说了。 “因为什么?”宋纾余追问。 三虎顿了顿,才道:“因为矮胖子要帮大夫人讨公道。” “这是何意?对了,大公子不是死了吗?如何给矮胖子下命令?下得又是什么命令?”重重迷雾袭来,令穆青澄顾不上难过,抹了把眼睛,连连问道。 三虎道:“大公子确实死了,他给我和矮胖子托梦,说大夫人上云台山有危险,交待我们保护大夫人,并伺机带走大夫人。我俩都是大公子院里的人,深得大公子信任,我的武功也是大公子教的,而且大夫人待我俩有恩,几次从老爷手里保全了我们的性命,所以,我们发誓要报答大夫人。” 宋纾余一怔,“老爷?是宁远将军柳长卿吗?” “是。”三虎点头,解释道:“老爷治家严厉,我和矮胖子总是犯错,他犯懒,我犯馋,我俩被谢大抓到好多回,老爷每回要打我俩军棍,都被大夫人拦下了。” “帮大夫人讨公道是何意?”穆青澄不解。 三虎复又泪目,“大夫人莫名其妙怀了鬼胎,他们都想逼死大夫人,以此保全将军府的名声!” “他们是谁?” “老爷、夫人、二公子啊!” “那矮胖子又如何相帮?” “矮胖子说,大夫人自尽,官府是没有理由抓凶手的,可若是多死几个人,把案子闹大了,官府就会重视,只要官府一查到底,就能知道大夫人死得有多冤屈了!” 第75章 托梦 张主簿记录口供到此处,不禁如鲠在喉,“这岂是笨拙之人能想出来的办法?明明是个智慧又忠勇的人啊!” “矮胖子外表绵软,实则内心强大,他选择了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悲壮赴死,也是他认为最妥帖、最有用的办法了吧!”话虽如此,穆青澄仍觉她要为矮胖子的死负上一部分责任。 宋纾余不忍穆青澄陷入这种自我厌弃的情绪里走不出来,便有意换了话题,“三虎,鬼胎是怎么回事儿?” “大公子死后没多久,大夫人竟怀孕了,近身侍候大公子和大夫人的下人都知道,他们自成亲以来,从未同房过,又何来子嗣?大夫人说是有天夜里,她梦到有男子上了她的床,可翌日醒来,房里空无一人,全无男子存在过的痕迹,后来大夫人竟有了怀喜的反应,老爷便说,定是大公子纠缠,致使大夫人怀了鬼胎,为了将军府的声誉,请大夫人为大公子陪葬,大夫人不肯,非要生下鬼胎,查证真相!两边谁也不肯退让,便一拖拖至今日,不晓得大夫人为何突然又同意陪葬了,所以自尽了。” “柳家上下知道此事的人多吗?” “鲜少有人知晓,除了主子们,大概就是我、矮胖子和夏玉知道,因为我们是跟大夫人走得最近的人。” “大夫人怀了鬼胎,大公子却托梦给你和矮胖子,命令你二人照应大夫人,伺机带走大夫人?” “是。” “带去哪里?托给你二人的梦,完全一样吗?” “我和矮胖子之间没有秘密,我俩核对过了,大公子托梦的内容,基本上一致,叫我们带大夫人离开京城,去乡下的庄子暂住,那座庄子是大公子的私产,老爷他们谁都不知道。” “大夫人在哪里自杀的?自杀前后,你和矮胖子做了什么?可有劝阻大夫人?” “矮胖子做大夫人的替身,掩护大夫人上山之后,大夫人好像猜出了我俩的意图,她坚定的拒绝了,还要求我们趁机离京,永远地脱离柳家,不要管她的死活,还说她自有办法报复柳家,待柳家倒台了,我们就是自由身了!” 三虎说着说着,竟癫狂般的笑了起来,他举起自己的双掌,连声调都变了样儿,“你们相信吗?大夫人是死在我手上的,就在观音庙和西北庙门之间的茅房里,大夫人握着刀,逼我和矮胖子走,我俩不听话,我上手去夺刀,大夫人竟一下子捅进去了!当时,我还握着大夫人的手呢,就差一点儿,我就能夺走了……” “当时身在现场的人,除了你和矮胖子之外,还有其他人吗?”穆青澄呼吸发紧,死死盯着三虎的眼睛。 三虎摇头,“没有。” “那夏玉呢?”穆青澄拔高了音量,“不是夏玉陪大夫人去茅房的吗?” 她记得栓子说过,夏玉是二公子柳霄假扮的! 三虎愣了愣,依旧摇头,“夏玉确实不在,我和矮胖子好不容易寻到接近大夫人的机会,没顾得上想太多,得到大夫人的首肯后,就直接进去茅房,要带走大夫人,但大夫人没有答应。” 第76章 本官是不得已而为之 宋纾余沉吟道:“所以,总结起来就是,李云窈自杀的第一现场是观音庙和西北庙门之间的茅房,三虎和矮胖子亲眼目睹。未曾出现在茅房的人是谢大、栓子和夏玉,栓子跟踪谢大,被谢大发现,待审了谢大,可互相佐证。唯独夏玉,是落了单的!” “之后呢,你们将大夫人留在茅房里就走了吗?”穆青澄继续追问道。 三虎面庞涌上愧色,道:“大夫人不许我们久留,亦不许触碰她的尸体。她说,待她死后,自会有人善后,叫我们别管太多,立刻出城。但是,我们不能扔下大夫人一走了之,大夫人想做的事,我们赔上性命也要助大夫人一臂之力。” 穆青澄皱眉,“也就是说,你们不知是谁抛尸大夫人?” “不知。”三虎摇头,顿了顿,眼睛忽然一亮,“难道是夏玉?” 穆青澄没有言语。 她沉目思考了许久,状似不经意的目光,偶尔落在三虎脸上,三虎没有闪躲,似乎并无心虚之意。 “大人,派人去云台寺……”穆青澄侧了个身,方才发现她的左手并不是自由的,竟在宋纾余宽大厚实的掌心里安然的躺着,他的手指轻轻攥着她,指腹上薄薄的茧,仿佛裹挟着滚烫的热量,突然一下子将她的脸和心都烧了起来。 于是,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临时拐了弯,换成了一句:“大人,您为何握着卑职的手?” 她的眸子过于真诚,连丁点儿杂念都看不到,只是脸庞微微泛红,不知是害羞,还是单纯的发热。 坐在俩人对面的张主簿和三虎,倏地看过来,但又飞快地瞥开脸,神情甚是尴尬。 宋纾余像是扔了个烫手山芋,猛地松了手,往门口退去,口齿凌乱地说:“我,我是……本官是,是担心你再行自残之举,本官是不得已而为之。” “哦,那便多谢大人了。”穆青澄却不像他那么大的反应,她仍像往常一般淡然若定,一心扑在破案上,“既然我们知道了李云窈自杀的案发地,当立马派人先去封锁。待义庄查探完毕,我们再行前往。” 宋纾余心里暗骂穆青澄撩人不自知,言语却端得正经,“穆仵作所言甚是。”说罢,他便吩咐江战抽调一拨捕快,即刻转道上云台山。 距离义庄还有点儿时间,穆青澄又对照栓子的口供,零零碎碎的询问了三虎,进行交叉比对,结果相差无几。 四名小厮,分属三个阵营,每人都背负着自家主子分派的秘密任务,都只清楚自己阵营的事情,也都只知道皮毛,而且视角不同,主观上的理解也不同。譬如,在三虎眼中,大公子夫妇是恩爱有加的,但是问及为何成亲两年不圆房,三虎又是一脸茫然。 张主簿将三虎完整的口供记录拿给宋纾余过目,眉间透着隐忧,“大人,穆仵作,虽说我们现今掌握了柳家和李家不少情况,但是,对于抛尸李云窈者、杀害李沐者,仍无头绪,甚至,我们尚未拿到任何实物证据!皇上限期七日,咱们真能破案吗?” 第77章 你确定要开棺吗? “把‘吗’字收回去!”宋纾余不悦,“若是破不了案,你就回家吃自己吧!” 张主簿立刻噤声,并垂下脑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穆青澄忽然记起一事,凑近张主簿,附耳了几句。 由于他俩坐的是对角线,马车又不是特别宽敞,所以她凑过去的身子,有半数靠在了宋纾余身前,宋纾余心里头暗喜,表面却极力避嫌,作出一副空间有限,实在想避但又避不开的为难的样子。 穆青澄交待完毕,便坐了回去,浑然没有注意大人的反应。 宋纾余不免暗自神伤,分开十二年,敢情她只长了个头儿,是既没长心,也没长眼睛啊! 眼看义庄临近,三虎显得有些坐立难安,他小声询问道:“穆仵作,你确定要开棺吗?” “这是你第二次问我了。”穆青澄淡淡回道,“我不仅要开棺,还要验尸。你且将大公子柳沛的身量外形如实告诉我,方便我核对尸表特征。还有,大公子死于何病?是突发急症,还是久病不治?” 三虎认了命,只得尽数相告:“大公子得的是肺痨,算是久病不治吧。大公子死的时候比较安详,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只是身形消瘦了许多。大公子年岁二十四,身量大概五尺四,鼻梁上有颗小痔,眉骨高,丹凤眼,五官周正,算得上相貌堂堂……” “死亡半年,皮肉都腐烂了,还能看得出外貌吗?”张主簿插了句嘴。 宋纾余今日怎么看张主簿都觉不太顺眼,便怼了一句:“那是该仵作操心的事儿,你着急有用吗?” 怎么穆青澄跟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有附耳才能说得秘密,跟他就没有呢? 张主簿立马缩回脑袋,决定当个鹌鹑,再也不主动说话了。 穆青澄看向宋纾余,眼神里写着不明所以,好端端的,大人哪儿来的火气?但是,大人可以不高兴,她是下属,她要敬业为公。故而,她平心静气的开口道:“皮相不可辩,但骨相不会变。虽说根据骨相不能完全辨认死者生前的容貌,但是,大概的形貌还是可以推测出来的。比如说,颧骨的高度、脸部的宽度、从顶心到下颔的长度等,皆可作为参考。” 闻听,宋纾余立刻附和道:“本官明白了。人常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一个人的骨相,决定了他五官的美丑,无论外在的皮囊如何腐烂,内在的骨相,都是不会改变的,对吗?穆仵作。” 穆青澄奉上赞许的笑容,“大人英明。” 宋纾余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张主簿,日后须多请教穆仵作,到了义庄,一切听从穆仵作的安排。” “是,大人。”张主簿哪敢有二话,连连点头。 城郊有两个义庄,南庄存放的是有主的死者,因种种原由,暂不入坟;北庄安置的则是没有户帖,或是孤身一人,没有亲朋代为收尸的死者。 在三虎的引路下,马车驶入了南庄大院。 穆青澄跳下马车,四下环顾一圈,扬声叫道:“杨婆婆,你在吗?” 第78章 炸棺 义庄有五间停尸房,一间看守人住的舍房。 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约五十多岁,身着粗布麻衣的妇人,佝偻着身子从舍房走了出来。 穆青澄大步迎上去,微笑道:“杨婆婆,又来叨扰了。” “哦,有事吗?”杨婆婆说着,望向满院子身穿官衣的人,眼神紧了紧,“这么多人来送尸体啊?” 穆青澄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又笑着应道:“杨婆婆,我现今不做殓尸人了,我是京兆府的仵作。今日,我奉京兆尹大人的命令,来此查看宁远将军府大公子柳沛的尸身。” “柳大公子?”杨婆婆语气稍显惊讶。 穆青澄点头,按规矩请出先前宋纾余给她的京兆尹令牌,客气有礼地道:“还请杨婆婆带为引路。” 杨婆婆看了眼令牌,转身迈出了步子。 大队人马即要跟上,穆青澄却抬手阻止,“大人,我一人即可。”说罢,她打了几个手势,暗示江战守住义庄的前后门。 众人不知就里。 宋纾余轻声道:“从现在起,全部听从穆仵作调度!” 江战拱手一揖,立刻安排人手布防。 穆青澄提步跟上杨婆婆,并将剔骨刀攥在了手中。 杨婆婆打开第五间停尸房,伸手作请,“里头靠窗户的棺椁便是柳家大公子的。” “多谢。”穆青澄入内,随口关切的问了句:“杨婆婆,你的老寒腿好些了么?” 杨婆婆垂眸,看了眼双腿,笑着道:“好多了,承蒙你挂念。” “杨婆婆客气了。” 穆青澄莞尔一笑,说话间,她走到柳沛的棺椁前停下,只见黑漆漆的棺材上面,盖了一块红色的绸缎,她伸手揭过,然后将手掌按在棺盖上! “要开棺呀?”杨婆婆见状,试图阻止,“已是死了好久的人了,一旦开棺,全是秽气,而且惊扰亡灵,不太好吧?” 穆青澄直接用实际行动来回应,她拿出面巾系在脑后,然后退开半步,猛地一掌辟向棺盖! 但见,棺盖飞起的一瞬间,火焰如同烟花般,从棺内“嘭——”的一声,向外炸开了! 火舌顷刻间便吞噬了整个棺椁,逼得穆青澄疾速后退,因而无法看清棺内是否有尸体! 如此巨大的异响,惊了等在院内的众人! 宋纾余不遑多想,足下一纵,疾掠向停尸房! 穆青澄知道,想要验证棺内是否有尸已是不可能了,遂出手擒拿杨婆婆! 未料想,这杨婆婆不但武功不低,还心狠手辣,竟将其它棺椁踢向了燃火的柳沛棺椁,穆青澄又惊又怒,只得先去抢救旁人,而杨婆婆便趁此间隙,从窗户翻了出去! “青澄!” 宋纾余闯进来,眼见火光冲天,穆青澄还在忙着搬离棺椁,他一把拉起她,“快走!” 留守的捕快,反应迅速的打了井水去救火! 另一边,杨婆婆慌不择路地逃向后门! 不承想,穆青澄提前安排了人守株待兔,江战和三名捕快以官府惯用的擒贼阵法,群起而攻之! 第79章 游戏开始了 杨婆婆没有武器,赤手迎战,且以一敌四,竟不落下风! 穆青澄追出来,见此情况,询问宋纾余,“大人,您瞧她的武功路数,该是哪一道的?” “下盘稳,根基深,擅长拳脚攻击,近身搏斗,看起来不像是江湖门派的路子。”宋纾余负手身后,墨眸微眯,“若是本官未曾看错,应是军中人氏,或师从军将。” 穆青澄笑,“大人英明。” 杨婆婆听到二人闲聊,分心问出不解之处,“穆仵作,你究竟是何时看穿了我?我的易容之术,自认没有破绽!” “呵,太过自信之人,难免自大!”穆青澄冷嗤道,“我殓尸三年,与杨婆婆每月都要见上几次,她素来称呼我为青澄姑娘,对我的态度素来热情,而你却未曾这般唤我,看我的眼神亦有躲闪!何况,杨婆婆得的是头痛之症,并非老寒腿!” “没想到一介小小仵作,竟成了京兆府的宝藏!” 杨婆婆这一番话说的,穆青澄既听出了自嘲的意味,还听出了几分欣慰之意,但她没空细究,直言道:“你到底是谁?你把真正的杨婆婆弄到哪里去了?” “你猜!” 对方不再掩藏真实的性别,以略显粗哑的男音,戏谑般地抛下两个字后,竟突然扔出一颗烟雾弹! 呛人的味道与漫天的白雾,阻断了江战等人! 待烟尘散尽,哪里还有杨婆婆的影子?就连穆青澄和宋纾余也不见了! 江战大惊,即刻下令:“快,分散找人,全面搜查!” …… 冒牌杨婆婆没有逃,竟折返回了第一间停尸房! 但是,穆青澄破门后,仅见一字排开的五口棺材,以及满屋的白烛,并无任何活人的影子! “小心有诈!” 宋纾余的嘱咐响起在耳边,穆青澄抿了抿唇,道:“我既追到了这儿,哪怕他是会遁地的土行孙,我也能将他揪出来!” “哈哈哈——” 一道男音忽从房顶传来,伴着张狂的大笑声,回荡在义庄大院里,“穆仵作说笑了!穆仵作抓到在下不算本事,若能找得到杨婆婆,才算穆仵作不虚此行!” 除了在第五间停尸房救火的人,其余捕快听到动静,迅速围拢过来! 宋离也拎着三虎寻声而来,他倒要看看,那张藏在杨婆婆脸皮子底下的究竟是哪个狂徒! 穆青澄和宋纾余退出停尸房。 两人朝上望去,但见那冒牌货得意洋洋地站在房顶承重梁上,眼底涌动着兴奋又残忍的暗光,“怎么样?穆仵作,游戏开始了,你可千万别让在下失望啊!” “疯子!”宋纾余厉目冷沉,他已经没有耐心了,干脆叫宋离直接卸了这厮的手脚,抓回大牢慢慢审! 正待下令,穆青澄唇角弯出轻浅的弧度,语气温柔又恬淡地应道:“我这个人脾气一向很好,你束手就擒,交出杨婆婆,我替你向大人求情,将你重罪轻判!否则……”她缓缓敛了笑容,掌心聚起无上内力,“我若出手,保你碎、碎、平、安!” 第80章 此人是个疯子! 穆青澄从不是个喜欢显山露水的人,她容貌恬美,明艳大方,非具有攻击性的尖酸相,性格也素来和顺温婉,鲜少咄咄逼人,或威胁于人。 但是,泥人也有三分气性,她讨厌以他人安危为乐的可笑游戏,更讨厌被人拿捏逼迫的感觉! 所以,她不介意教人知道,老虎的须子拔不得,她不屑出手,不代表她没有能力或是不敢出手! 而众捕快自从见识过穆青澄的武功后,对于她的话,丝毫不敢轻视,就连宋离也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宋纾余见状,倒是不着急拿人了,他想看看穆青澄如何行事,又会收获怎样的结果。 冒牌货眼神变了几变,明明秋日暖阳斜照,可他却脚底生寒,这个女子,远比他想像的让人畏惧! 但是转瞬,他又抚掌大笑,愈发兴奋癫狂,“穆仵作,游戏既已开始,便回不了头了!除非,你想让杨婆婆死在棺材里,上演一出活人生葬的戏码!” “你!” “穆仵作,我劝你最好不要妄动!里面有五口棺材,全部设置了机关,杨婆婆就躺在其中的一具棺材里。你若是能猜对,她便能活,若是开错了棺,机关相连,便会将杨婆婆腰斩于棺内!” 冒牌货说到此处,伸出一根手指,满眼都是挑衅,“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哦!若超时未开棺,杨婆婆便会死于窒息!当然,总比腰斩来得好,起码是具全尸,哈哈哈!” 江战气得额角青筋直冒,“疯子,此人是个疯子!” 宋离一个不爱管闲事的人,都忍不了了,自腰间抽出柄软剑,“主子,待属下先擒了人,揍上一顿再说!” “没用的,就算杀了我,游戏也停不下来啊!”冒牌货索性坐了下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开棺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是穆仵作赢了,在下……呵呵,且等着看吧,看看京兆尹大人是否养了一群酒囊饭袋!” 宋纾余侧目看向穆青澄,轻声问:“有把握找到杨婆婆吗?要不要……” 他的言下之意,穆青澄明白,但她摇了摇头,“不可,瞧这人的疯劲儿,要么留有后手,要么会与杨婆婆同归于尽。” “那你要赌一把吗?”宋纾余蹙眉。 穆青澄深吸一气,“大人信我吗?” 宋纾余颔首,“信!” “那便请大人给我看牢了那小子,待我救了杨婆婆,亲手敲碎他的骨头!”穆青澄睇了眼那人,将满身的戾气尽数掩藏。 宋纾余弯唇笑了笑,“成,你大胆的去吧,不论后果是什么,本官替你担着。” 穆青澄阔步走入停尸房。 众捕快的心,立刻悬了起来,人人捏了把汗! 那冒牌货见此,亦是勾起了笑,洋洋洒洒地说道:“穆仵作的能力如何暂且观望,至少是个有勇气的人,不错,不错!” “大人!” 这时,负责灭火的捕快赶来复命,“火已经全灭了,但是柳大公子的棺椁烧没了,好在其它棺椁保下来了,没有殃及池鱼。” 第81章 我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并列排开的五口棺材,从漆色、材质和尺寸来看,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且每口棺材都封严了棺盖,未露一丝缝隙可窥探其内。 穆青澄检查完棺材外在,知道那人未曾留下空子让她钻,她并未慌乱,立刻摒弃一切杂念,将听力功能放到最大,杨婆婆显然被堵了嘴巴和手脚,发不出丁点儿声音,但空棺在敲击底部时,是没有回音的! 所以,她用此法排除了三口棺材,剩下的两具,敲击时都没有回音,且她伸手抬了抬棺身,发现它们的重量也基本相同! 手头没有工具可进行辅助测算,更没有多余的时间让穆青澄慢慢试验,她必须快刀斩乱麻,而且,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停尸房门口伸着几颗脑袋,江战、宋离及宋纾余既好奇穆青澄如何寻人,又放心不下,生怕她遭了机关暗算。 穆青澄阖了阖眸,果断地拿出剔骨刀,顺着棺盖和棺身之间的缝隙,将封条尽数划破,然后贴近缝隙,用鼻子嗅了片刻,之后如法炮制,检查了另一口棺材。 “穆仵作,在下好心提醒一下,时间马上要到了哦,你做出选择了吗?” 带着戏弄和揶揄的话语,从房顶上飘下来,穆青澄没有搭理,但宋离生怕她被干扰分心,随手一扬,将一颗碎石子精准地投入了冒牌货的嘴巴! 那人一声闷哼,被打落的牙齿、石子混着血沫子从嘴里吐出来,登时狼狈至极! “我已经选好了,阁下且等着看吧!” 穆青澄淡淡地回应了一句,而后退开半步,将内力聚积于右掌,隔空拍向第四口棺材的棺盖! 这一次,她只用了三分掌力,棺盖自中间被辟开,向上弹起一瞬,而后朝两旁飞落! 众人原地等待稍许,眼见风平浪静,并无机关暗器,立即欣喜上前! 但见棺材里,果真躺着一个全身被捆绑,嘴里塞着破布,昏迷不醒的老妇人,容貌打扮皆与外面的冒牌货相同! “杨婆婆!” 穆青澄轻唤两声,见人没反应,便道:“江捕头,快把人抬出来。” 江战搭手,两人合力把杨婆婆抬出停尸房,靠在屋檐下坐着,穆青澄检查了一番,确定杨婆婆只是昏迷,并没有生命危险,便掐了掐杨婆婆的人中,待杨婆婆醒来,又喂杨婆婆喝了几口水。 “青澄姑娘。”杨婆婆握住穆青澄的手,满眼都是欣喜和慈爱,“多谢你,又让你受累了。” 穆青澄报以温柔一笑,“您身子无碍,便是幸事。” 说罢,她起身退出几步,抬头望向房顶上的冒牌货,嗤笑道:“你的游戏,应该结束了吧?” 那人满嘴血沫子,“呸呸呸”吐了好几口,才得以说出话来,“穆仵作,你果然聪明,不枉在下对你寄予厚望啊!” 穆青澄笑意浅薄,“你的游戏结束了,但我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那人只觉她眼神可怖,尚未回过神来,但见她足下一纵,飞落房顶之上,化掌为爪,直取他面门! 第82章 我们还是坦诚相待吧! 那人疾速后仰,堪堪避过一击,谁知,穆青澄此乃虚招,她紧接飞起一脚,将那人平直身体腾空两丈高,而后又飞于那人之上,竟如大鹏展翅般,双脚踩着他的胸膛,令他重重地摔在房顶的青石瓦片上! 但这,还不够! 底下围观的人,意识到穆青澄要做什么后,立刻四散,腾出空地接收了从天而降的人形藤球! 那人直挺挺的摔在院子里,浑身疼得好似骨头全部碎了一般,再也使不上力气! “穆仵作你……你好狠的心……” 穆青澄飞落下来,单膝蹲在对方身前,悠然轻笑,“比起阁下拿人命玩游戏的狠心,我这又算什么呢?像你这般刁民,审讯之前必要先挨上几十板子,打得皮开肉绽,才好老实交待!” “呵呵,最狠不过妇人心哪!”那人哀叹一声,继而目光灼灼地望着穆青澄,“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杨婆婆的?若你说运气,我是万万不信的。” 听闻此话,穆青澄起身,掸了掸手上的灰尘,道:“你觉着我会蠢到将杨婆婆的性命,寄托于‘运气’二字吗?我入京兆府之前,做了三年的殓尸人,我熟悉京城内外所有的棺材铺子,也熟悉所有义庄守灵人身上的特殊味道。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对方先是一愣,旋即大笑开来,“好一个穆仵作!别人是闻香识女,你是闻臭识人啊!” “所以,就凭阁下这等伎俩,还妄想做执棋之人?”穆青澄挑眉,嗓音沉了几分,“柳二公子,我们还是坦诚相待吧!” “柳霄?” 在场众人不可置信! 江战大步上前,伸手摸到那人耳后,掀起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而藏在面具之下的脸容,正是捕快们无不熟悉的纨绔公子柳霄! “啧啧。” 柳霄底牌暴露,咂了几下嘴巴,从地上勉力爬了起来,虚心求教道:“穆仵作,你我之前并未见过,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我身上的味道,你应该不熟悉吧?” 穆青澄道:“据三虎供述,柳大公子身高五尺四,我观阁下身量仅有五尺二,故而排除大公子的可能性。栓子说,柳二公子擅长易容,那日陪大夫人李云窈上云台山的丫环夏玉,便是柳二公子所扮。另外,我闻到阁下身上有桂花香,与李云窈死时衣服上残留的味道相同。所以我猜,阁下是柳二公子。” 柳霄抱拳,竟行了一记大礼,“输给穆仵作,在下心服口服!” “柳二公子,自从李云窈死后,你便来此守株待兔?”穆青澄上下睇了几眼柳霄,语气多有厌憎,“用杨婆婆作局,可真是黑了心肝!” 柳霄望向屋檐下的杨婆婆,眉眼泛起冷笑,“你当她是个好人吗?你问问她,我大哥的尸体,被她弄到哪里去了?” 穆青澄一凛,“杨婆婆,这是怎么回事儿?” 杨婆婆垂下头,不言不语。 宋纾余眉目严肃,令道:“江捕头,既然杨婆婆不想在这里说,那便带回京兆府慢慢说!” 第83章 意想不到的收获 捕快拿人向来粗暴,肩领一提,双臂一绞,用粗麻绳子绑了手腕,管她年纪大否,腿脚是否灵便,像扯拽着牲口似的,径直往外走去。 饶是如此,杨婆婆仍是闭口不言。 穆青澄心里不是滋味儿,原本对于柳霄的话,她是半信半疑,可杨婆婆默认的态度,倒是坐实了柳霄的指证。 “等一下!” 终究是不忍心,穆青澄喊住了江战,随即请示宋纾余,“大人,容卑职搜查杨婆婆所居的舍屋,若能找到证据一二,也好撬开杨婆婆的嘴。” 闻言,江战帮腔道:“大人,穆仵作心细如发,又与杨婆婆是旧识,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宋纾余没有多说什么,只轻轻颔首,“张主簿同去。” “谢大人!” 穆青澄拱手一揖,然后便带着张主簿前往后院。 杨婆婆望着穆青澄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未曾发出声响,但眼睛慢慢的红了。 守灵人的屋子,由前后两间构成,前屋有灶台、饭桌,后屋有床、衣柜,及简易的浴桶和洗漱台。 这些陈设,穆青澄最是熟悉不过。 以前送尸的时候,她没少到杨婆婆的屋子休息,赶上饭时,还会厚着脸皮蹭顿饭。杨婆婆从不吝啬,见她身体赢弱,每月都会割上一斤肉,找各种借口放在她的碗里,在她离开的时候,还会往她的包袱里偷偷塞上几个馒头。 “杨婆婆为何隐瞒不提?难不成她有把柄落在了谁的手里?”张主簿一边翻找,一边闲话道。 穆青澄亦是不解,“据我所知,杨婆婆终身未嫁,无儿无女。试问,一个孑然一生的孤寡老人,能有什么把柄呢?” 从前屋翻到后屋,所见皆是寻常之物。 穆青澄没有发现除了杨婆婆以外,其他人在此生活过的痕迹,也未曾寻到不属于杨婆婆的物品。 “走吧。”张主簿叹了一声。 穆青澄无奈,也只得离去。 只是,从床边转身之际,她的眼睛忽然被一束光闪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而后扭头看向窗户,此时太阳已落,哪来的反光? 心下一咯噔,穆青澄立即寻着光源走过去,竟在床和衣柜的狭小缝隙里,发现一颗拇指大小的金珠! 穆青澄怔了一瞬,小心的挪开衣柜,将金珠捡了起来,但见此珠质地圆润硕大,光泽晶莹透彻,竟是罕见的金色东珠! 张主簿瞠目,“这,这是……” 穆青澄神色凛然,阔步出了屋子。 宋纾余迎上她,轻声问:“如何?有收获吗?” “大人,只找到了这个。” 穆青澄展开掌心,散发着耀眼光泽的东珠,令宋纾余目中现出惊讶,他道:“此等上好东珠,价值不菲,怎会在杨婆婆的屋里?” “问问看。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杨婆婆可能不会说实话。”穆青澄蹙眉,心情有些沉重。 宋纾余道:“无妨,若她说谎,便从反面证明了她与柳大公子相关。” 穆青澄“嗯”了一声,走近杨婆婆,直言道:“杨婆婆,看在我们故交的份上,你便将实情相告吧,我不想看你受刑。” 第84章 计划 杨婆婆看到被搜出来的东珠,先是一懵,继而似想起了什么,说道:“它是我捡的,我瞧着好看,便打算送给青澄姑娘,不承想,这几个月都没有见到青澄姑娘……” 穆青澄极力压抑着情绪,打断道:“在哪儿捡的?” “在……在附近的山上。” “哪座山?” “就,就是埋着京城崔姓大户的那座山。” 穆青澄一把抓住杨婆婆抖颤的双手,声调染上了着急,“杨婆婆,您一把年纪了,就算不受大刑,单单在牢里关上几个月,您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我说的都是真的。青澄姑娘,我老婆子岁数不小了,活一天赚一天,无所谓的。”杨婆婆发红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你不要管我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怨你。” 穆青澄如鲠在喉。 宋纾余令人将柳霄押过来,问道:“这颗东珠,你认识吗?” 柳霄看了几眼,皱眉道:“东珠虽然昂贵,却也不是什么罕见之物,京里有头有脸的官勋,哪家没有啊?” 宋纾余心里亦是明白,这颗东珠不具备唯一的指向性,排查范围太大,牵涉的人太多,而且还不知道究竟跟案子有没有关系。所以,不宜大动干戈。 “那你家有吗?”穆青澄反问了一句。 柳霄眉头皱得更深,“我不掌家,我哪儿知道呀?” 穆青澄颔首,“行,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怀疑杨婆婆?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证据。若是我有,我早将杨婆婆扭送官府治罪了!” “嗯?” “但我不是毫无根据的怀疑,我是有理由的!九月十五日,我原本身在云台寺,结果,我去了趟茅房的功夫,竟然被人打晕了,等我再醒来,竟然躺在了杨婆婆的床上!” 柳霄越说越气,脸庞涨得通红,“如此离谱之事,这老妇人竟说她完全不知情,她是在义庄门口捡到的我!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山里的野鸡野兔,恰好被她捡着?之后,我便发现我大哥柳沛的棺椁是空的,尸体不见了!我再问她,她又说不知情,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闻言,穆青澄神色翻涌,与宋纾余对视一眼,俩人几乎同时问出口:“柳霄,抛尸李云窈的人,不是你吗?” 柳霄点头又摇头,“原本计划是我,但我中途遭了暗算。所以,我现在也很好奇,究竟是谁在背后顶替了我?” “计划?”穆青澄眸子微亮,“李云窈自杀,你负责抛尸,你们联手的目的是什么?” 柳霄听闻,沉默了片刻,才下定了决心,双膝一软,竟跪在了宋纾余和穆青澄面前,哽咽道:“宋大人,穆仵作,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以戏弄为由,考验穆仵作的能力,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亦可说,我和李云窈都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她选择自杀,是为了找到她爹,我帮她抛尸,是为了找到我妻子黄依依。我们各有目的,必须联手制造一个轰动全城的大案,才能引起京兆府,甚至是当今的重视,才有可能,保全我们各自的爱人和亲人。” 第85章 柳家秘辛(1) 这一席话,听得众人都糊涂了。 宋纾余沉了声,“柳霄,事发至今日,已不止是李云窈一尸两命的案子,而是牵涉了三个人四条命!你且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供述,不得有半句隐瞒或欺骗!” 柳霄再无先前的狂悖,肃穆着一张脸,将内在隐情一一道来:“事情要从两年半前说起。我自小不得父亲喜爱,所以我行事乖张,处处与父亲对着干,在父亲为我订下翰林院修撰家的婚事后,我极力反对,带着我喜欢的姑娘逃婚了。没想到,待我半年后归家才知晓,我大哥竟然代替我娶了李云窈为妻!从此,诡异的事情一桩接一桩。” “我夫人黄依依曾是霜华阁的清倌人,颇具美貌才情。父亲起先不同意依依进门,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松了口,让我俩在祠堂跪上三天三夜,婚事不公开,也不办婚宴,只立婚书,入族谱。我心想,先把名份坐实,待依依日后生下一子半女,再求父亲为依依正名。” “可是,依依从此就像变了个人,白日冷冷淡淡,从不与我亲近,只有在夜里,才恢复了往日的情份,但更奇怪的是,有好多次我半夜里醒来,枕边竟然无人,我寻遍茅房、前院、后院,问了值夜的下人,谁都不知道依依去了哪里!直到次日天亮,门房才发现依依躺在大门外,昏迷不醒。事后,依依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父亲勒令谁也不准多言,恐是撞邪所致!” “我带依依去云台寺拜佛祛邪,还请大师入府做了场法事,如此,总算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但是,好景不长,我母亲外出礼佛,竟被不知名的飞禽咬了脸!母亲脸部溃烂,药石无医,大哥央求大嫂想办法,一向孝顺知礼的大嫂,竟怒砸妆奁,斥骂大哥卑鄙无耻!但没过多久,母亲的脸,又奇迹般痊愈了,只是大哥和大嫂生了嫌隙,俩人关系愈发冷淡。” “之后,每隔几个月,府里就会出现怪事,不是丫环脸部生疮,就是婆子脸上流脓,甚至连依依也未能幸免,满脸疹子又痛又痒,与先前一样,无论哪个大夫都医不好,我问母亲是如何痊愈的,母亲不许我多问,只让我安心度日即可。几日后,依依的脸,竟莫名地没事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觉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操控着我们柳家!” “半年前,大哥死了,死得毫无预兆,父亲说大哥是痨病突发,不好对外张扬,所以停尸义庄,暂不发丧,且堵了全府人的嘴,包括京兆府,也没有派人去报备。我心中总觉奇怪,且隐隐不安。三个月前的某个深夜,我竟撞见大嫂从父亲的房里出来,我怒而质问大嫂,大嫂甩了我一个耳光!她说,是我害苦了她,不仅害了她,还害了她的父亲!” “很快,我们发现大嫂怀孕了,从月份计算,绝非大哥的孩子,父亲说大嫂怀的是鬼胎,请求大嫂为了柳家的名声,主动自戕陪葬。我则怀疑是……但我不能说。大嫂不肯,坚决要等孩子生下来查明真相!” 第86章 柳家秘辛(2) 柳霄回忆到这儿,语气又显焦急,“自从大嫂怀孕,依依整日惶惶不安,偶尔还会说几句胡话,说什么‘死了还是没死,下一个就轮到她了’之类的话,我听不懂,问她是何意,她死活不说,只是抱着我不停地流眼泪。很快,府里有个丫环不见了,没过几天,又失踪了一个,都是签了死契的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跑路啊,我想调查原因,但是未等我行动,依依竟然也不见了!” “这两个月来,我对外宣称因黄氏无所出,已经休弃出府,其实我一直在暗中寻找依依,但一无所获,依依就如同那两个丫环凭空消失了!九月十日,大嫂突然来找我,言称其父李沐不见了,我们两人一合计,怎会有如此多的人失踪呢?这两年,发生的桩桩件件诡异之事,细细想来都不正常,我们不仅被动,且任人摆布拿捏,这背后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一气之下,找到父亲和母亲询问,哪知父亲非但没有半句解释,反而将我禁足,不允许我和大嫂来往。于是,我越发觉得,我的父亲不对劲,我的大哥不对劲,我的依依也不对劲,我们这个家,从上到下,全都不对劲!” “我下定决心,必须找到依依,必须弄明白所有的事情,我不想稀里糊涂的活着!所以,我假装改过,哄骗父亲解了我的禁制,我找到大嫂暗中商议,我们要如何联手破局?大嫂说,我们身在局中,是雾里看花,窥不清全貌的,而且,我有软肋,只要我有亲人在世,我便无法破釜沉舟查找真相。所以,大嫂决定以身做局。她不仅要主动赴死,还要死得轰轰烈烈,让天下人皆知!” “于是,我们进行了缜密的谋划,尽可能的做成悬案、大案,还各自安排了小厮进行辅助。大嫂交待我,待事成之后,若是寻到了她的父亲,若还活着,便替她将父亲送回宿州老家颐养。计划中途,我遭人暗算,我醒来后便第一时间赶去云台山,当我听闻大嫂的尸身被人以铜钉悬挂于庙门之上后,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不知道是谁代替了我,但我深信,那个在背后掌控我家的人,定是在我身边安了眼睛,时时刻刻盯着我!我不敢再轻举妄动,我装作无事般返回义庄,趁杨婆婆出门的空档,我打开了大哥的棺椁,未料想竟是空棺。翌日,我又偷偷潜回城内打听消息,才知李沐大人已被害多日!” “由此,我有了不好的预感,我怕依依她……” 柳霄忽然哽咽得语不成调,他猛地抓住宋纾余的衣摆,泪流不止,“大,大人,我,我错了,我知道栓子、三虎他们几个迟早会招供,会把大人引来义庄,我听说大人手下的女仵作聪慧精明,于云台寺验尸时展露了不少锋芒,我便想亲自试一试,若她真如传言那般,那我的依依是……是不是就可以找回来了?” 第87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宋纾余、穆青澄、张主簿和江战等人,用了好久的时间,才慢慢消化完柳家的秘辛。 此时的柳霄,再不是那个疯子似的纨绔公子,他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攥着紫色官袍的衣摆,仿佛攥着他全部的希望。 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宋纾余看着柳霄泣不成声的可怜模样,默默地取消了将柳霄打板子的决定。 但是,柳霄顶着男人脸,穿着妇人衣装,梳着妇人发髻的样子,又实在过于滑稽,宋纾余一边极力忍耐,一边拽了拽衣袍,凝声道:“扯坏了官服,你有几两骨头赔得起?先去梳洗换衣,然后过来回话!” 音落,宋纾余睇了眼捕快,立刻来了两人,将柳霄强行拉起来,问他:“去哪儿更衣?” 柳霄望向险被烧毁了的停尸房,回道:“我的衣服在里面。” 捕快推搡着柳霄,讥讽了一句,“走吧,若是烧没了,你顶着这般行头回城,也是你自作自受。” 待人走远,宋纾余立刻问道:“穆仵作,你怎么看?” 穆青澄苦笑,“越往下查,案情越复杂。撬开了小厮的嘴,意想不到的抓了柳霄,还以为破解了抛尸李云窈的凶手,没想到,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确实复杂,柳家的浑水,远比我们想像得深。”宋纾余伸出大掌,按了按穆青澄耷拉下去的肩膀,唇边扬起温润的笑意,“但是你不觉得,线头越多越凌乱,便越容易抽丝剥茧吗?” 穆青澄哑然失笑,“大人的安慰真是及时又到位。” “总不能看着本官的穆仵作消沉,失了斗志啊。”宋纾余眉眼弯弯,笑得促狭。 穆青澄拱手,“卑职谢大人体恤!”她面上端得严肃,嘴角却是忍不住上扬,大人笑起来可真好看哪。 “行啦,赶紧理一理头绪,将这些凌乱的线索归整归整。” “是,大人!” 穆青澄闭上眼,静下心,独自沉思了好一会儿,直到柳霄梳洗更衣归来,才缓缓掀开眼帘。 她道:“柳霄,你的意思是,现今还有三名女子处于失踪状态,一人是你夫人黄依依,另两人是你府中丫环?” 柳霄颔首,“没错。” 穆青澄示意张主簿,“让他将三人的生辰八字、相貌体量写下来。” “宋大人,穆仵作,求你们一定要将依依给我找回来啊!”柳霄一边写字,一边哀求道。 宋纾余不悦道:“不止是你夫人,还有丫环,在本官这里,人命都是一样的,没有轻重贵贱之分。” “是,是我说错了,请大人恕罪!”柳霄连忙请罪。 穆青澄接道:“我们会竭尽全力的。” 柳霄复又红了眼,泪水盈在了眼眶里。 穆青澄归纳了柳霄提供的所有信息,挑拣出几条关键,“九月十四日,你可曾上过云台山,可曾见过元宝和尚?” 柳霄坦然道:“见过。我打听了元宝和尚挑水的时辰,为了拖住元宝,我易容成老丈,送给元宝一个装有红玉髓的香囊。那颗红玉髓,在迷迭香的药粉里浸泡过,可致人昏睡。” 第88章 心怀鬼胎 “好了,给刘捕头省事了,不用找人了。”江战如释重负,总算是解开一个谜题了。 穆青澄心里却并不轻松,她接着问道:“你和李云窈原定的抛尸地在哪里?如何抛尸?是你一人抛尸,还是另有帮手?” “我们原计划抛尸于西北庙门,我将她背过去,放在庙门前的台阶上即可。这事,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无须帮手。” 柳霄眉眼冷峻,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真正的抛尸凶手,不但知道我要在哪儿抛尸,还升级了抛尸手段!” “显然,真凶嫌你们的抛尸计划太保守。”穆青澄脑中隐隐闪过一个猜想,“李代桃僵,既能助你们一臂之力,将案子的影响力无限扩大,还能替你柳霄背负遗弃尸体的罪名。你说,究竟是什么人,对你这么上心呢?” 柳霄一凛,“难道是依依?”说完,又兀自摇头,满眼不可思议,“不可能,依依只是一介娇弱女子,如何有力气做这些事情?” 穆青澄顿了顿,道出意味深长的一句提醒:“未必。黄依依未必没力气,也未必不是其他人。” 柳霄双目大瞪,“这是何意?” 宋纾余一边整理袖子,一边开口道:“柳二公子,难怪你要请外援呢,你这脑子可真是不够用。” 穆青澄险些笑出声,还以为大人是个宽厚之人,不会言语刻薄他人呢,没想到绵里藏针,丝毫不留情面。 柳霄脸面挂不住,但现在有求于人,他也只能服软,于是拱手一揖,道:“宋大人,我当局者迷,有时是看不清,有时是不愿信,但我现在只想求个真相,否则我连一天的安稳觉都没有。比起宋大人和穆仵作的大才,我确实愚笨,除了会些易容术和机关术之类的旁门左道外,我没读过多少书,教诸位看笑话了!” 闻言,穆青澄心下一动,“柳霄,你的易容术和机关术,师承何人?” 柳霄答道:“乃家父亲传。” “武功呢?” “亦是。” 穆青澄若有所思。 “柳二公子确实有几分聪明在身上的,只是不太多。”宋纾余给出中肯的评价,随即话锋一转,“无论你绑架杨婆婆,设置机关逼迫穆仵作,是出于何等苦衷,这罪行你是跑不了的。江战,把人带回去,择日过堂开审。” “是!” 江战将柳霄和杨婆婆绑在同一根绳子上,押解着朝外走去。 快出院门时,穆青澄忽然朝某个方向叫道:“柳沛!” 走在最后的杨婆婆,倏地回头,眼中一瞬浮现而出的惊慌,没能逃得出穆青澄的眼睛! 柳霄环顾四周,一脸茫然,“大哥?哪里有大哥?” “大人,您还记得大公子柳沛给三虎和矮胖子托梦一事吗?莫非棺中无尸,是因为尸体半夜跑回柳家托梦去了?” 穆青澄跟宋纾余说着话,双目却如利刃般盯着杨婆婆,将对方每个细微的反应,都尽收眼底。 紧张、心虚、失措,无一不彰显着心怀鬼胎。 第89章 再上云台山 宋纾余是个极其敏锐的人,只要穆青澄稍加暗示,他便能明白她言外之意。 所以,他立刻添了把火,“张主簿,在失踪三人的后面再添上一句:失踪男尸一具或假死男子一人。” “假死?”柳霄惊呼,“我大哥没有死吗?这怎么可能呢?我亲眼看着大哥的尸身入棺,他没了呼吸,身体变凉,确实是死亡的特征啊!” 穆青澄扬唇轻笑,“那便要问问杨婆婆,柳沛究竟是死是活了。” 柳霄眼瞳似充了血般的红,嘶吼道:“杨婆婆,你快说,我大哥到底在哪儿?就算是化成了白骨,你也得给我说明白!” 杨婆婆偏过头,躲开柳霄逼迫的眼神,哽咽着说:“求求你们不要再问了,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你必须说!”柳霄目眦欲裂,那股阴毒的疯劲儿又上了头,“否则,老子再把你扔回棺材,弄死你!” 宋纾余厉声一喝:“柳霄!” 杨婆婆身躯一软,跪在地上,崩溃痛哭:“青澄姑娘,不要查了,婆婆求你不要往下查了,再查下去,就是没死的人也要死了……不止是他,还有你,你们,大家都会死,一个都活不了啊……” “杨婆婆,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穆青澄蹲下身子,扶上杨婆婆的肩,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你别怕,宋大人奉旨查案,无论这案子背后的水有多深,他都能接得住的!” 杨婆婆拼命摇头,“没用的,谁也兜不住的,放弃吧,不要查了……” 宋纾余听着这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不禁怒道:“杨婆婆,你少说丧气的话,影响本官麾下的斗志!本官主政京畿,便是将天捅破了,也要一查到底!” 语罢,吩咐捕快,“将人带回衙门,待她冷静了,再行审讯!” 江战不再废话,迅速押走了柳霄和杨婆婆。 穆青澄僵滞在原地,一时心思冗繁。 “大人,您说,我们坚持查找真相,是对的吗?万一真像杨婆婆说的那般,那我们岂非害了更多的人……” “不对!” 宋纾余目光坚定,将穆青澄的彷徨、犹豫一一打破,“我们身为刑名人,坚持公理法度,断悬案、寻真相,为死者讨公道,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面对恶人恶事,或许逃避能够及时止损,但是,已经被伤害的人,又该如何给予公道?只有将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将那些见不得人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才是真正的维护律法尊严,乾坤才能清朗!” 穆青澄眼睑润湿,她朝宋纾余拱手,深深一揖,“谢大人教诲,青澄明白了!” 宋纾余会心一笑,“走吧,上云台山。” “是。”穆青澄点头,忽而记起一事,“大人,请传令刘捕头,将之前排查过的马车,再重新排查一遍。柳霄被人打晕送至义庄,少了马车肯定不行。” 宋纾余颔首,“言之有理。” 出了义庄,兵分两路,江战押解人犯返回衙门,宋纾余带着两个捕快、张主簿和穆青澄,驾着马车,轻装上阵的赶往云台山。 第90章 情景再现 夕阳渐落,黛青色的云台山,在昏沉的天色里,竟有种日暮西山的悲壮之感。 一行人乘车上山,在西北坡下车后,举着火把,前往观音庙和西北庙门之间的茅房。 先前派去封锁现场的两个捕快,一前一后守在茅房外面,云台寺的和尚不敢靠近,但捕快抓了元清过来,配合调查。 捕快小林子迎了宋纾余近前,将提前打听到的情况一一禀报:“大人,卑职问过元清了,这间茅房是寺里专为每日上山礼佛的女施主盖的,那日出了案子后,咱们封山封庙,便再没有人出入过茅房了。所以,茅房里面还保持着当日案发时的样子,没有被破坏。” 宋纾余满意地颔首,“嗯,行事周密,不是个只听命干活的呆子,表现不错。” “谢大人夸赞,卑职定当竭力办差!”小林子欣喜,立刻拱手道。 宋纾余扭头叫道:“三虎,这里确定就是李云窈自杀的地方吗?” “是,大人。”三虎重回旧地,指认现场,面上满是悲恸。 穆青澄取了面巾给宋纾余系在脑后,以免这位名门贵公子出身的病娇大人被呛晕在这腌臜地。 捕快打开茅房门,掀了帘子,宋纾余携众人走进茅房。 寺里负责打扫的和尚是个勤快人,将茅房拾掇的整洁干净,竟没有想像中的臭气熏天,令人难以忍受。 除了,淡淡的血腥味,尽管已隔几日,仍然余味悠长。 张主簿按了按口鼻,发出灵魂拷问:“我有点儿不明白,李云窈为何要选在茅房自杀呢?她图什么呀?图隐蔽?图阴暗?既然要死,干嘛不选个有阳光,环境好的地方呢?就是走到庙门前自杀也行啊,起码不用闻异味,还省了抛尸凶手搬运尸体的麻烦。” “你不懂。”三虎鼻音浓重,神情恍惚,“大夫人说,佛祖普渡众生,是渡人活的,而她既要了结自己的生命,还要杀死未出世的孩子,这是在作孽,不能在佛祖眼皮子底下行恶。她只配死在阴暗的肮脏的地方,如此,佛祖兴许看她可怜,还能让她的孩子重新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闻言,众人心下唏嘘。 李云窈的想法,真的很难置评,似乎全无道理,又教人无法反驳。 须臾,穆青澄收拢心神,问道:“李云窈死在了哪个位置?三虎,你把小林子当作李云窈,你们现场重演一番当时的情景。” 三虎指向窗户右下方的土质地面,“在这里。” 小林子折了一根短木棍充当匕首,依据三虎的描述,俩人进行了情景再现,张主簿进行速记,穆青澄和宋纾余眼也不眨地观看,结果如同穆青澄做的试验,李云窈手持匕首的方式、刺入肚脐的角度,几无差别。 “不对!”穆青澄心念一动,“这里不可能没有血迹留下啊,怎么只有血腥的味道,而没有血迹呢?” 三虎摇头,“我不清楚,大夫人拼命地赶我和矮胖子离开,不让我们多管闲事。” “咦?那是什么?” 第91章 破局的关键 宋纾余的视线,忽然落在窗户处,只见窗棂底部翘起的木屑上,挂着一片深棕色的碎布,与窗外大树伸过来的枯黄叶子颜色相近,若不仔细看,极难发现。 穆青澄上前,小心地取下碎布,放在鼻端闻了闻,随即皱起了眉头。 见状,宋纾余问:“如何?” “这块碎布在这里挂了太久,混杂了各种重口味道,将原来的味道稀释了,我闻不出来。”穆青澄道:“不过,我能确定,它出自女装。” “女人的衣服?”张主簿愕然,“抛尸凶手是女人?” 穆青澄想到那颗东珠,唇角抿了抿,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同一个女人? 宋纾余沉吟道:“这个线索很重要,包括穿在李沐身上的那件衣服,都是突破口,要想办法查证。” 穆青澄受了提醒,忙将碎布递给宋纾余,“大人,您看看,它是什么料子?” 宋纾余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沉声道:“是蜀锦。” “又是蜀锦!”穆青澄声音拔高了几分,语气里透着激动,“应该跟杀死李沐的人相关!” 宋纾余点点头,“我们再仔细找找,兴许还有其它发现。” 众人四散开来,进行地毯式搜索,终于在墙壁和地脚线里发现了少许未曾清理干净的血迹。 张主簿直接被气笑了,“这抛尸人可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他做这么多,就不怕耽误时间吗?万一有人进来上茅房,岂不是当场暴露?” 穆青澄喟叹:“所以,结合铜钉悬挂尸体的难度,抛尸者应该是两个人。一人运送尸体,一人清理现场。至于运送柳霄的人,也许是第三人,也许是那二人完成抛尸后,才将柳霄带走。” “本官似乎明白柳霄为何会被人取代抛尸了。”宋纾余思忖着道:“李云窈知道的事情,一定比柳霄多,但柳霄是柳家人,知道真相后未必会愿意跟她联手揭露。所以,李云窈选择隐瞒柳霄,拖柳霄下水,完成她舍身成仁的壮举。可是,在乎柳霄的人,既不愿意柳霄犯罪坐牢,又不想辜负了李云窈的心愿,故而替身上阵,升级抛尸手段,令此案一举成名。” 顺着宋纾余的思路,穆青澄想到一个疑点,“李云窈既要揭发罪恶,为自己洗冤,又怎会一点儿线索都不留下呢?我们目前所查到的证据、线索,都不是可以直接指证凶手的……对了,三虎,李云窈自杀的匕首,从何而来?你可知道?” 突然被点名,三虎愣了一瞬,才逐渐回神,他道:“匕首是大夫人自己的,至于它的出处,你们问问夏玉,她是大夫人的陪嫁丫环,大夫人的事情,她知道的最多。” 穆青澄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使得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大人,夏玉就是破局的关键啊!失踪的两个丫环里面没有夏玉,说明李云窈在赴死之前,一定对夏玉做了妥善的安排,所以,这也是她让柳霄假扮夏玉掩人耳目的真正的原因!” 第92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如此说来,柳霄是被李云窈算计了?” 宋纾余一旦反应过来,便禁不住失笑道:“本官看人可真准,就说那柳霄脑子不够用吧,还真是个蠢的,连自己家那点儿事都琢磨不明白,还想考验本官的穆仵作?他想屁吃呢。” “……”穆青澄头一回听到宋纾余骂人不雅的话,着实被惊到了,转念又一想,大人真是记仇啊,还对柳霄作弄她的事耿耿于怀呢!这一想,又不禁想到了大人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旦被大人抓到,恐怕真会被剥皮抽筋吧! 宋纾余见她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忙道:“是不是冷?”然后扭头便朝外喊:“宋离,把披风拿来!” 宋离从马车上取了锦缎披风,进来便要为宋纾余系上,宋纾余却指了指穆青澄,“给她用。” 宋离讶然,“那……那主子呢?” 宋纾余瞪眼道:“大男人怎能怕冷?” “不是,主子您身子……” “闭嘴,出去!” 宋离被撵,只得将披风递给穆青澄,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后退出了茅房。 张主簿假装寻找线索,眼睛四处瞟,尽量不去看那俩人,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大人本就是偏心穆仵作的,不仅仅看重穆仵作的才华,还看重穆仵作是个女子! 所以,单单第二条,整个京兆府百来号人,谁能比得过? 所以,在争大人宠爱的这条赛道上,全体认命吧。 穆青澄眼见宋纾余误会,还被宋离以眼神警告,她哪里还有心思防寒?再者说,她也不是因为冷才打寒颤的。 所以,她借花献佛,立马殷勤的主动走到宋纾余身后,踮起脚尖为他系上披风,且含笑道:“大人体弱,当注意保暖才是。卑职也算练武之人,身强体壮,丝毫不觉得冷。” 哪知,宋纾余竟生气了,回身便在穆青澄额头上敲了一记,恨声道:“本官哪里体弱?本官不是说过吗?成婚生子都不是问题!” 穆青澄按住发疼的脑袋,十分无语,“卑职关心大人,何错之有?大人何必这般逞强,卑职又不会笑话大人。” “你……”宋纾余俊脸气得铁青,但碍于外人在场,不好说什么,更不便做什么,只能攥了攥拳,令道:“查完了就走吧,天太黑不好下山。” 张主簿第一个冲出茅房,他深深觉得,里面实在太窒息了! 三虎和小林子紧随其后。 宋纾余剜了穆青澄一眼,气鼓鼓地走人了。 穆青澄暗叹,大人的气性儿可真大啊,幸亏她没答应嫁给大人,否则,这日子该怎么过呢? 慢步踱出茅房,走出几步,穆青澄忆及李云窈如花儿般正在盛开的生命,竟终结在此处,不由得又回头张望。 茅房的屋檐上,左右挂着两块木牌子,上书:“静观万象,如月照心。” 穆青澄定下脚步,在嘴边反复咀嚼这两句充满禅意的警世之言。 她浑浊的双目渐渐清明,心中涌动起即将冲破黑暗,迎接黎明曙光的豪情! “大人,李云窈死在这里,不是因为愧对佛祖,而是在告诉我们,夏玉身在何地!” 第93章 步步皆有成算 众人迅速围拢,顺着穆青澄的视线,望向垂挂在屋檐的木牌。 “静观万象,如月照心。” 张主簿念出这两句,眼珠左右转动,一时参不透,“这是何意?夏玉的藏身地,难不成就在云台寺?” 正事当前,宋纾余哪里还有气性儿,他投入解谜的乐趣里,首先否定了张主簿的猜测,道:“不可能。一来云台寺从不收留女施主;二来,云台寺不安全,即便被我们京兆府封了山门,但是挡不住杀手的进出。” “没错,夏玉不在此地。”穆青澄神色动容,“李云窈步步皆有成算,她出了一个谜面给我们,若我们猜不出谜底,她恐怕会死不瞑目。想不到,她竟是如此聪慧果敢的女子。” 张主簿顿觉脑壳儿疼,“照我说,这李云窈太不靠谱了,万幸你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了这两句话,万幸你参悟了其中妙义,若当中有一条没做到,她不就白白折腾了吗?” “她是在赌,赌我京兆府不全是你这般的……”宋纾余毒舌上线,语到最后,又忽然记起张主簿是自己人,不该遭受跟柳霄同样的评价,于是生生的将“蠢人”两个字咽了回去。 见状,小林子暗自庆幸,还好他是个笨人,猜不出谜底,但也聪明的没有张嘴胡说。 张主簿甚是委屈,可他瞧了眼抿嘴偷笑的穆青澄,竟有了反击之言:“大人,正因为卑职蠢笨,所以才要跟着大人多学习啊!还请大人日后多赐教,少嘲笑,不然卑职就要缠着穆仵作解惑了。” 宋纾余万万没想到,他竟被下属将了一军,当即单手叉腰,打算拿出上峰的威严,收拾一番张主簿,但是,眼见穆青澄皱起了眉角,似有不悦,他又立即将到了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儿,“同僚之间可以互相帮助,但仅限上值期间,下了值,不许纠缠!” “卑职谨遵大人教诲!”张主簿见好就收,只是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住。 眼看天色将黑,穆青澄不得不开口打断:“大人,我们抓紧时间下山吧。今夜,卑职还须去一趟李沐的府邸。” 宋纾余点头,“行,我们上车再说。” 下山的时候,宋纾余将他眼中的外人,全都赶下了车,勒令他们走走夜路,锻炼锻炼身体。 车里,只留下了穆青澄。 俩人相对而坐,一时之间,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让气氛不要显得太尴尬。 “咳——” 最终,还是宋纾余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说说吧,你怎么想的。” “想什么?”穆青澄话茬接得特快,“想怎么把生气的大人哄开心嘛?” 宋纾余蹙眉,“本官哪里生气了?本官是问你,怎么考虑夏玉的问题,又为何要选在今夜前往李府?” 穆青澄压低了声音,道:“大人,京城以南两百里的青州,有座静心庵,而李沐夫人的娘家,正巧在青州。” “静观万象,如月照心。静……心,对,应该是静心庵!”宋纾余斟酌片刻,探身过去,低语道:“本官派人赶赴青州,将夏玉秘密接回来。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万不可走漏风声,明白?” 穆青澄欣然点头,“大人英明!卑职也是这么考虑的,所以才没有当场解密。在夏玉的安全问题上,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闻言,宋纾余勾起了唇角,显出几分得意,“你顾左右而不言,本官便知你心有成算,所以本官才遣了那些人下车。” “呵呵,大人真是了解卑职啊。人多嘴杂,卑职只怕万一。”此时再看大人,穆青澄觉得顺眼多了,似乎也更好看了。 宋纾余漆黑的瞳孔中多了抹戏谑,“所以,我们是心有灵犀,对么?” “嗯,差不多。”穆青澄答得坦荡,丝毫没有羞赧之意。 宋纾余不免神伤,这个丫头何时才能对尸体之外的活人动上几分感情呢? “大人,‘静观万象,如月照心。’除了暗示夏玉的藏身地,还指向了李沐的书房!” “哦?为何有此一说?” “李沐的书房和卧房,由咱们捕快看守着,我听他们说,书房里挂了一幅画,是李云窈亲笔所画,画得是中秋满月夜,父女二人在月下对弈,其中父亲手中捻的棋子,是‘相’!” “所以,一切并非巧合,茅房是李云窈费尽心思才选中的自杀地!” “是的。” 谜题虽然解开了,可两人的心情愈发沉重,李云窈赔上性命所要揭露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穆青澄面上浮起了担忧,“大人,我们要有心理准备。杨婆婆说的应该是真的,否则李云窈不会走上绝路。” 宋纾余波澜不惊,“呵,放心吧,本官心里有数。本官还是那句话,你只管查,只管一路披荆斩棘,本官为你断后。” “大人出任京兆尹,是京城百姓之福,亦是我的福气。”穆青澄鲜少会流露出感性的一面,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对宋纾余真的是充满了感激。 是他,全了她堂堂正正出任仵作的心愿,也是他,懂她女子为官的政治抱负,并无条件的支持她、信任她。 “嗯……那穆仵作可要对本官好点儿,要常来国公府探望本官,或者休沐时,约本官喝茶听曲,逛街看戏……” “大人!” 穆青澄突然的严肃,吓了宋纾余一跳,只听她极其认真地说:“同僚之间可以互相帮助,但仅限上值期间,下了值,不许纠缠!大人,您亲口令下,不可带头犯规啊!” 宋纾余的拳头打进了棉花里,顿时失力头晕,不想再跟她说半个字。 偏生,她眼里心里只有公务,追着他问:“大人,回城之后,您是直接回国公府呢,还是一起去李府看看情况?” 宋纾余扭过脸,抿着唇角,拒绝回答。 谁知,穆青澄接下来的一句,直接令他破防,“好吧,我请林书办同去,林书办挺乐意跟我共事呢。” 第94章 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车马入城时,已是华灯初上,明月高悬。 累了一天,人困马乏,宋纾余令所有人回衙门休整。 厨房下午时得了通知,日后全天开伙,加餐加饭,凡是上值的人,随时可以过去用膳,且荤素搭配,有汤有点心,甚至还添上了时令水果。 因而,衙门上下一片喜庆。 民以食为天,大家吃好了,自是又对大人一顿猛夸。全京城大大小小几十个衙门,论关怀下属的主官,宋大人堪称典范! 可这些超出规制的伙食,全由大人自己贴补银子,那大人在任越久,亏空越多啊! 所以,大人会不会干上几个月,便主动卷铺盖走人? 故而,大家一边高兴,一边忧愁,总觉得现今的好日子,像是镜花水月,引人欢喜又惴惴。 宋离回来得早,要相助捕快将三虎扔回南监,还要检查谢大、栓子、柳霄和杨婆婆是否安份。 宋纾余现今不是很信任刘恒和江战,这两人的忠心没有问题,武功及各方面的能力,放在同级别的衙门里也是佼佼者。但是,矮胖子在狱中自杀、罗捕快被三虎劫持之事,给宋纾余提了个醒,他对下属的要求,不能满足于尚可,而是必须出众,必须能够独当一面! 所以,宋离被征用了个彻底。宋纾余无视他不情不愿的略带委屈的眼神,不仅派了一堆活儿,还嘱咐他闲来无事的时候,指点指点刘恒和江战。 宋离嘴上没敢抗议,却在心里告诫自己,往后他绝不让自己有“闲来无事”的时候! 去往南监的路上,但凡见到宋离的人,都默默地绕道而行,因为那张脸实在太过冷峻,叫人望而生畏。 偏生,刘恒心大,竟没有看出宋离的不爽,竟主动凑上去说话:“宋亲卫,大人体恤下属的心,真真是叫人感动,现今全衙的人,是既盼着大人长久留任,又怕大人亏空了腰包,哪天不干了……” “让大家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主子家底丰厚,亏得起。” 宋离冷冷地回了一句,越过刘恒,步履飞快,三虎被扯得连走带跑,感觉胳膊都要断了! 改善伙食的通知,是宋离下的,因为穆青澄不想搞特殊,拒绝了宋纾余吃小灶的提议,所以宋纾余惠顾全衙,主打一个以私谋公。 …… 马车驶入京兆府衙门时,穆青澄第五次掀起车帘,朝外四下张望,满眼都是狐疑。 “怎么了?”宋纾余凑过来,循着她的视线环顾一圈,“是遇上熟人了,还是想买什么东西?” 穆青澄吃不准,便试探的问道:“大人,自从进城后,您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宋纾余一凛,连忙唤道:“来人!” 小林子在外回应:“大人,卑职在!” “马上去查,是否有人在盯梢!” “是!” 小林子跳下马,迅速隐入了幕夜的人流中。 穆青澄犹豫不决,“大人,亦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宋纾余沉凝着眉眼,道:“既然你有感觉,无论是不是,都要查证一番。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小心谨慎,总是没错的。” 小林子轻功不错,几个起落,藏身在了京兆府衙门对面的宅门楼顶上,他俯瞰下方,如鹰眼般的眸子,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大约半刻钟后,一个戴着斗笠,身穿墨蓝色衣衫,总是低着头走路,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进入了他的视线! 小林子立刻展开行动,打算直接将人擒拿,谁料,他刚一落地,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飞奔进了巷子,待小林子追过去,只见四通八达的巷子一个连着一个,哪里还能看得到人影儿? 原地沮丧了半天,小林子才耷拉着脑袋返回衙门。 宋纾余回到主院,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了身月牙白的常服,便去衙门后院偏北的庑房寻找穆青澄。 他从未去过吏役的居所,宋离办差没回来,他便喊了刘妈妈带路。 当他看到穆青澄独居的小屋子,又简陋又寒凉,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刘妈妈,明日找人修整一番,该添的家具物件儿,一应全部添上,再拨一个人,每日提前来此烧热屋子,烧好热水。天气越来越冷了,本官不许穆仵作遭罪,知道吗?” “是,大人。不过,该给穆仵作哪个级别的待遇,还请大人明示,以便老身采买。”刘妈妈欠身应道。 宋纾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定位待遇,想了想,道:“炭火跟本官一样,用红萝炭,或银丝炭,要充足供应,另外再备些汤婆子,暖手暖脚暖腿的东西都备上,还有女子日常所需用品,只要你能想到的,全都买上。对了,还有四时衣物、披风、裘袄、鞋袜、胭脂水粉、首饰……” 穆青澄洗漱完毕,刚打算出门去大灶房吃饭,便听到了院里的人声,她趴在窗户上偷听,越听越觉大人不对劲儿,她只是个小小的仵作,怎配得上他如此娇养? 顿了顿,她推门出去,表情满是茫然与费解。 瞧见她,宋纾余立刻结了话头,吩咐刘妈妈道:“其它的,你看着办便好。记着,不许声张,以免遭人非议。” “是!” 刘妈妈是国公府的老嬷嬷了,是看着宋纾余长大的,老夫人特地拨了刘妈妈到京兆府衙门照顾宋纾余的生活起居,自是办事牢靠口风紧。 穆青澄觉得不妥,“大人,卑职无须……” 然而,她刚一张嘴,刘妈妈扭头便走,一把年纪了,竟然足下生风般,转眼便出了院子。 宋纾余也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令道:“本官同你们一道去大灶房用膳,顺便议一议案子。” 语毕,他率先迈出了步子。 穆青澄只好跟上,心想再找机会聊这事儿吧,瞅大人心情好的时候聊,现在的大人看起来,似乎有些难过。 两人刚进灶房,小林子便追了过来,禀报道:“大人,卑职查到了跟踪盯梢的人,但那人跑得太快了,卑职没有抓到人!” 穆青澄一惊,“是什么人?” “是个男人,身量颀长,用斗笠遮住了脸,看不清模样。”小林子回道。 第95章 心思萌动 宋纾余疑问道:“你确定这人是盯梢我们的人?” “应该错不了。”小林子气馁的心情,终于散了些许,眼神扬起了自信,“卑职观察了路过京兆府的所有人,只有这个人,短时间之内,在衙门外往返了三次!他手上没有任何东西,既非摊贩,亦非此地居住之人,那他闲逛什么?而且每次走到衙门口时,都会往里瞅上几眼,如此行踪不轨,必有猫腻!” 闻言,宋纾余满眼赞许,不吝夸奖道:“你分析的很有道理,有当斥候的潜力!” “谢大人褒奖!”小林子欣喜不已。 灶房里来往的人,听见小林子得了大人赏识,为小林子高兴的同时,也投来了艳羡的目光。 穆青澄却由“斥候”两个字,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她随即问道:“大人,司录参军下值了吗?” 宋纾余回道:“司录参军外出排查武人库,尚未归衙。” “卑职想请司录参军多查两个人,宁远将军柳长卿和大公子柳沛!” “好,本官派人去通知司录参军。” 小林子是个眼里有活的人,立刻自荐,“大人,您将这差事交给卑职吧!” 宋纾余笑,“行,用过膳食再去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出了衙门,要万分当心,最好再带上一个同僚,互相照应。” “谢大人!”小林子突然哽了音,满脸动容,“有大人的关照,卑职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成!” 宋纾余伸手拍了拍小林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办差固然重要,但首先要保障自身的安危。只有你们安全了,才能守护一方百姓。” 此话一出,“哗啦”跪倒一大片! 从吃饭的衙役到打饭的婆子,人人都红了眼眶。 谁人敢想,他们这些出身卑微,在底层煎熬挣扎的小吏、杂役,不仅仅是主官的马前卒,竟也可以受到主官的礼遇、尊重和爱护。 穆青澄心中泛起了涟漪,她看着大人俊美如玉的侧颜,竟恍然失了神,竟感觉大人在由内而外的发着光。 那光,异常耀眼,似是有股吸人的力量,将她的目光牢牢吸附。 以至于,在宋纾余安抚完众人,扭头看向她时,她仍未回过神来。 “穆仵作?” 宋纾余出声提醒:“想什么呢?先吃饭,待填饱肚子再议事。” 在他的认知里,能让穆青澄发怔的,除了案子,就是尸体。总之,没他什么事儿。 所以,他丝毫未敢自作多情。 而穆青澄意识回笼,竟莫名觉得脸庞发烫,她不知所措的移开目光,胡乱地应道:“好啊。我……我去领饭。” 这时,灶房管事过来相请,“大人,给您的膳食安排在里间雅座了。” 宋纾余便顺口道:“穆仵作,你同本官一起。” 进了里间,膳食已经布好,因着多了一个人,管事又在宋纾余对面的位置添了副碗筷。 此处人多,宋纾余顾忌穆青澄的名声,便没有强行将她安排在他身旁。 饿了大半日,夜里还有大活儿要干,所以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埋头干饭。 刘恒和宋离找过来时,两人刚好一前一后放下筷子。 宋纾余看向宋离,“怎么样?” 宋离回道:“没有,目前一切正常。” “那就好。”宋纾余点点头,将目光移到刘恒身上,语气冷冽了几分,“刘捕头,加派人手保护柳霄,每日餐食你亲自送,夜里也要亲自盯着,不许他接触外人,还要防止外人劫狱,或是杀人灭口。” “劫狱?”刘恒一惊,脱口道:“柳霄犯的又不是死罪,何至于劫狱?” 宋纾余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刘捕头,本官说什么,你只管照办,其余的,不要多想。” 以刘恒不太会转弯的脑回路,是想也想不明白呀! 穆青澄到底善良,生怕刘恒不清楚个中原因,对此事不够重视,便多嘴解释道:“刘捕头,有人盯上了我们。目前在狱的五个人当中,柳霄的身份最是贵重,所以,冲柳霄来的可能性最大。而且,在真相未明之前,柳霄是否还有其它罪行,尚不能下定论。” 刘恒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马上去安排!” 雷厉风行倒是刘恒的优点,他转身就要走,宋纾余紧忙叫住人,“你把出入云台山的马车驴车再复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车辆去过杨婆婆所在的义庄!” “是!” “明日将元宝传唤过来,指认诓骗他的老丈是否为柳霄!” “是!” 刘捕头风风火火地走了。 剩下宋离,生怕宋纾余再给他派活儿,抢先开口道:“主子,天色已晚,咱们该回国公府了。您昨日病了一场,今儿又忙了整日,老夫人该担心了。” 宋纾余道:“本官还要同穆仵作去李府查探情况,你遣人回府告知祖母一声,就说本官身子好得很,请祖母早些休息,莫要等我。” 宋离哑然,只要扯上穆仵作,什么事情都成了理所当然,所以他的劝告,便全成了废话。 “当然,你不用跟着一起,本官另有差事派给你。” 宋纾余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叫宋离崩溃,但他只能听从命令,苦逼的接下任务。 待宋离走后,穆青澄忍不住好奇道:“大人,宋亲卫的武功,是不是很高呀?” 宋纾余呷了口茶,笑言:“当然,他是我父亲千挑万选的,不仅武学天赋极高,还智计无双。只不过,这小子特别懒,只对本官的安危上心,其它一概不想搭理。” “那您还派他……” “没办法,能者多劳嘛。” “那真是辛苦宋亲卫了。” “穆仵作,你的武功,是怎么回事儿?几时学的?你师父是谁?”宋纾余早就想问了,可一直在忙案子,没有机会聊到这个话题。 “我本不喜欢学武,但我爹说,仵作是个极危险的行当,容易遭歹徒灭口或者报复。所以,我爹便教了我几招,让我用来防身。” 穆青澄想,不提身份,不暴露人名,应该不算违背父训吧! 第96章 发现了新线索 宋纾余听得气笑不已,奸滑的丫头,当他没学过武,这么好糊弄呢?武学造诣到了她这个水准,岂是随便学了几招?若只是用来防身,她那掌力,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 算了,既然她不想坦诚相告,那便不问了,来日方长,她与他,总有交心的一日。不过,他还是想逗逗她,看她掩饰紧张,小心应对的样子。 于是,他状似随意的接下话茬:“令尊这些年还好吗?他一个人身在吴州,无人照料,怕是日子不好过吧。” 穆青澄刚刚端起茶杯,想要润润干涩的喉咙,听闻这话,手指微微一抖,险些洒了茶水。 但须臾之间,她便稳下心神,沉着应对:“谢大人关心。家父身康体健,少有忧愁,我虽离家三年,但我们常有书信往来。” “你既已在京兆府任职,也算在京城稳定扎根了,何不将令尊接过来,尽一尽儿女孝道呢?” 宋纾余给出了真诚的建议,甚至连拒绝的后路都替她想好了,“若你担心令尊的差事,京兆府、大理寺、刑部,无论令尊想去哪个衙门谋生,本官都可以为他办到。” 穆青澄听傻了,她嘴角抽了抽,哭笑不得的道:“大人,您对下属的关心,未免太过了吧?卑职何德何能,怎配大人如此抬爱?” “难道穆仵作不想跟父亲团聚吗?”宋纾余十分诧异,“天伦之乐,乃人之常情啊!” 穆青澄暗暗深呼吸,她必须转移大人的注意力,不然以大人这死缠烂打的劲儿,迟早会将她的身世扒出来!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大人,卑职林阜,有公务禀报!” 穆青澄喜上眉梢,不待宋纾余同意,便迅速起身,打开里间的门,笑吟吟地作请:“林书办,大人有请!” 林书办只觉呼吸一紧,心跳无端加快,他仓惶施礼,“谢过穆仵作。” 宋纾余握着茶杯的大手,缓缓收紧,林阜语调里的抖颤,哪怕再轻,也瞒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好在,穆青澄在情事上是个榆木疙瘩,她浑然未觉,只想着林书办真是她的福星,来得可真及时啊! “穆仵作,过来!” 然而,宋纾余并没有放过她,他拍了拍身边的椅背,唇角含笑,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穆青澄无法,只得折返回去,挨着宋纾余落座。 林书办进了门,看到这一幕,脚步滞了滞,才缓缓上前,拱手行礼道:“卑职林阜见过大人!” 宋纾余笑语温和,“免礼。不知林书办查到了什么?” 林书办双手呈上案卷,“回禀大人,卑职提审了李府的下人,这是口供记录,请大人过目。” “有什么异常之处或是新发现吗?”宋纾余一边翻阅案卷,一边询问。 林书办欣然道:“通过李府下人的口供,可以证实老管家所述无假。但是,服侍李沐的丫环青书,提供了一个新的线索!” “什么线索?”穆青澄双目陡亮。 谈起取得的成果,林书办心情畅快,面上浮起淡淡笑意,“青书说,九月九日那晚,李沐一个人在书房呆了两个时辰,期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所以,青书在李沐刚进书房时,给李沐送过一碗参汤和一壶茶。临近子夜,李沐走出书房,青书服侍李沐就寝时,却闻到李沐口鼻间似有花生的味道!” 穆青澄猛地站了起来,嗓音发紧,“青书的意思是,进入书房的人是李沐,走出书房的人,可能是假的李沐!” 林书办点头,“是。青书近身服侍了李沐多年,对李沐的了解,胜过任何人。李沐对花生过敏,是青书和老管家都知道的秘密,所以,李府供给李沐的饮食,是绝不可能出现花生的!” 宋纾余屈指轻敲桌面,眉目冷峻,“看来李沐的书房,确实有蹊跷,值得一探!” “李沐失踪六日才被寻到尸体,只怕在这六日当中,书房被人进出过多次,当夜的痕迹,怕是早就没了。”穆青澄不免喟叹。 林书办侧过身,看着穆青澄说道:“的确,老管家为了寻找李沐,将李府每个犄角旮旯都翻了个底朝天,唯独没有想过茅厕背后的天井。” 宋纾余极力忍耐着心中的不悦,这个秀才出身的书办,竟没点眼力见儿?竟敢肖想他的未婚妻?少不得将眼珠子挖掉算了! 案情有了新进展,穆青澄极度兴奋,“大人,我们几时出发?” 话落,她才看出大人眼神寒凉,好似多了股怨气! 但,宋纾余变脸极快,立马又换回了往日温润如玉的模样,言笑晏晏的道:“林书办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穆仵作,咱们即刻出发。” “是,卑职多谢大人关怀!”林书办内心是想同去的,可观大人神色坚决,忤逆的话,他终究没敢说出口。 …… 因为被人盯梢的前车之鉴,宋纾余未免打草惊蛇,只带了穆青澄、江战和张主簿夜探李府。 李家的下人,皆被关押在府内,由捕快轮值看守。 所以,偌大的府宅,除了风灯发出猎猎声响,各门各院,静谧无声。 一行四人直奔书房。 穆青澄让捕快带来了丫环青书。 她跟老管家已经聊过了,能套出的信息基本上就那么多了,青书年轻、细心,对书房的了解,应该甚于老管家。 抵达书房门外,在捕快开锁的间隙里,穆青澄问道:“青书,李沐失踪后,都有哪些人进出过书房?” 青书不愧是大丫环,稳重又大气,她福身施了一礼,道:“回禀官爷,老爷的书房,在府中是绝密之地,下人当中,只有管家和奴婢才有资格进出。” “那你和管家,是否动过书房里的东西?” “奴婢拾掇了参汤和茶具,其余一概未动。老爷规矩甚严,没有允准,不可妄动一本书,哪怕是清扫灰尘都不行。” 闻言,穆青澄松了口气,还好,痕迹破坏的不太多,还有希望寻到些蛛丝马迹。 第97章 书房诡秘(1) 李沐不愧是翰林院修撰,书房的规模,堪称一个小型的藏书阁。 从外表看,只不过是大户人家最常见的普通书房,但是内里,竟别有洞天! 占地足有四间卧房大小的书房,用花梨木隔断,分成了内外两间。外间宏大气派,东、西、南三面墙壁,全部做了通顶的书架,目测藏书册数约有上万!北边除了门窗外,其余墙壁做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嵌格,设计精巧又美观,所摆放的物品种类,亦是清奇,竟以青铜器、鲁班锁、算盘为主,寻常人喜爱的玉器、古董、花瓶之类,全然没有。 江战是个武人,看多了书便觉头疼,走马观花般看了一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但张主簿看得相当细致,尤其是走到算盘区域时,钦佩之心,溢于言表,“李沐大人绝非那些喜欢附庸风雅的读书人,他没有看不起商贾,甚至十分喜爱和推崇。” 闻言,其他三人皆被吸引过来。 大周朝重文重武轻商贾,算盘是帐房先生吃饭的工具,高门子弟少有涉猎,生怕被人笑话,影响入仕。 是以,宋纾余诧异道:“张主簿对算盘有研究?” 张主簿回道:“卑职父亲曾在户部任职,家中自小就有各种各样的算盘,所以涉猎了些许,不算很有研究。” “哦,那你讲讲李沐收藏的这些算盘,都有些什么来历。”宋纾余大喜,他们来查探书房,只是知道书房里藏有秘密,但是该从何处下手,却是瞎子点灯,两眼一摸黑。 穆青澄亦是欣喜,“李沐既是与众不同之人,那他的秘密,也许就藏在某件物品当中,但又不会浅显的流于表面。所以张主簿,请你讲得仔细些,便于我们斟酌一二。” 张主簿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不免情绪高涨,他清了清嗓子,认真讲解道:“这里共有算盘十二件,数量虽然不多,但绝对算得上既有价值又极其稀有的古董。这些算盘藏品纵贯古今,历史时间跨度超过了一千年,材质以金、银、铜、铁、陶、玉、骨、木、瓷为主,形状各异、工艺精良。” 讲到这儿,张主簿指着顶部陈列的算盘,语气里透着激动,“你们看,那就是年代最古老的陶制算盘,也叫‘四腿兽头刺虎纹装饰算桌’,下边这件是乳白玉的‘书卷出腿雕饰祭品算盘’,旁边的葫芦型算具,内藏戥称,外面是李木盒,盘、砣、柱、珠是铜质的,杆是象牙所制。” “还有这件!” 张主簿兴冲冲地走到一件色彩艳丽的算盘前,双目放光,“这件算盘的工艺可真是绝了!正方形子母算盘,鎏金黄铜框,黄铜柱,还镶嵌了绿翡翠珠子,简直太漂亮了!旁边的这件账房先生造型的彩绘算盘,亦是精巧至极啊!” 众人跟着张主簿的引导,听着他的介绍,接着欣赏了双狮戏球的扇形算盘、托架式圆形算盘、紫檀木所制的虎腿花围板长条五连算盘桌、双如意头的浮雕钱串子扇形算桌。饰面造型赏心悦目,栩栩如生,件件堪称精品,教人啧啧惊叹! 不过,令穆青澄伫足最久的,是最后三件算盘。 它们摆放的位置,不同于其它九件算盘的显眼,竟被安置在了靠近书房里间的转角处,且没有置灯,光线昏暗,如蒙尘的明珠,容易被人忽略。 “穆仵作,你喜欢这件?”张主簿发现穆青澄盯着那几件算盘出神,立刻过来讲解:“这种是花纹算盘。你看这个是荷叶造型,用白松木、白玉珠和铜柱所制。” 穆青澄思忖道:“除了材质以外,这种造型还有其它寓意吗?你说它是花纹算盘,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也会在衣服、荷包、武器、家具等物件上留下各种有寓意的图案,那么,算盘上的花纹,又代表了什么?” “穆仵作,你是有什么发现吗?”宋纾余听着不对,连忙询问道。 穆青澄实话实说:“暂时没有发现。但是,卑职感觉这三件算盘似乎不受李沐的重视,所以想多了解一些。” 张主簿遂道:“算盘上的装饰纹样,确实含有一定的寓意,也代表了运势。譬如各种花鸟纹,有的象征吉庆,有的表示昌茂繁荣。像这件荷叶造型的算盘,便有松鹤延年之意。” “寓意运势,松鹤延年……”穆青澄咀嚼了两遍,一时也没理出什么头绪,便道:“那剩下的两件算盘呢?” 光线实在不好,张主簿几乎把脑袋都凑上去了,江战见状,从外头廊檐上取了盏风灯拿进来,提在跟前帮忙照明。 一件琵琶造型的算盘,被挂在了墙面上,张主簿鉴赏后,说道:“这是红李木、白玉珠和铜柱所制,有牡丹和飞天浮雕,算是器乐算盘里面常见的。” 最后一件算盘,无须张主簿介绍,众人便纷纷皱起了眉头,居然是件人形造像彩绘浮雕算盘! “这……这人是谁呀?”江战双目大瞪,兀自猜测道:“瞧这仙风道骨的模样,莫非是哪位神仙?” 宋纾余沉吟道:“似乎是吕洞宾。” “吕洞宾不是医者供奉的药王神吗?”穆青澄愕然。 宋纾余抿了抿唇,语气肯定地说道:“本官曾经在太医院见过吕洞宾的画像,与这一尊的面貌大抵相似。” 穆青澄不解,“李沐并非杏林中人,怎会收藏吕洞宾造型的算盘?难道只是出于收藏爱好?” 宋纾余思索了片刻,唤道:“江战,去把老管家请过来。” “是,大人!” 江战转身时,手指竟不小心触碰到了吕洞宾肚腹的某颗算盘珠子! 顿时,拨动算盘珠子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竟从四下响起! 众人大惊,迅速退开几步,观察所有的算盘!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在无人无风的情况下,十二件算盘的珠子,原本都是归于初始位置的,可此时,竟像是有人在拨动般,珠子上下跳跃,看得人眼花缭乱! 第98章 书房诡秘(2) “鬼,鬼鬼……是鬼在拨动算盘吗?” 江战艰难地吞咽着唾沫,感觉那些自动跳跃的珠子,像是无数只爪子般,攫住了他的呼吸。 而且,十二件算盘同时拨动,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便显得声响极大,给人无端又添了几分恐慌。 张主簿戳了江战一下,安慰道:“这世上哪儿有鬼?都是骗人的把戏而已。”嘴上如此说,可他心里也怕,兴许李沐就是死在书房的,他们妄动了李沐的珍藏,会不会招来了李沐的冤魂? 思及此,张主簿侧目,偷偷去瞧宋纾余和穆青澄,但见他二人脸上虽有震惊之色,但沉着冷静,双目眨也不眨的盯着那些珠子,并未表现出任何害怕之意。 张主簿顿觉惭愧,论年龄,他比他们都大,可论胆量,他却差远了,他既没有赢过宋纾余,还输给了穆青澄一介小女子。 于是,张主簿悄悄远离了江战。他想,或许是近墨者黑,他被胆小的江战,影响到了胆量。 然而,江战条件反射般,立马跟了上来,并且紧紧地抓住了张主簿的胳膊,“我,我害怕。” 张主簿顿时浑身紧绷,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探宋纾余的胳膊,寻求另一个安慰。 恰在此时,所有的算盘珠子,一瞬间停止了拨动! 整个书房,突然间寂静的落针可闻,仿佛方才的异动,从未发生过! 但是,珠子没有回归原位,每件算盘,都通过珠子,显示出了一个数字! 宋纾余和穆青澄原地呆愣了片刻,几乎同时反应过来,脱口叫道:“张主簿,快拿纸笔记下来!” 张主簿一个激灵回神,连忙从怀中掏出速记的案卷本和羽毛笔,问道:“记哪个?记什么?” 宋纾余道:“以算盘问世的历史时间为顺序,记录它们显示的数字!” “是!” 张主簿领了差事,赶忙挨个去记录。 江战记起自己未办的差事,也忙奔出书房,去请老管家了。 穆青澄朝宋纾余竖起了大拇指,“大人英明!” “呵呵。”宋纾余轻笑了声,隔空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呀,总算是真心夸赞了本官一回。” 穆青澄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地转,难得俏皮了几分,“大人说得哪里话?卑职每回夸奖大人英明,都是出自真心。” “究竟是拍马屁,还是真心夸赞,本官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难得糊涂罢了。”宋纾余唇角的笑意愈发深刻,总得让她慢慢的明白,他只是在装傻,并非他真的傻。若不然,谁想嫁一个傻子呢? 穆青澄皱起了眉头,状似犯了难,“那怎么办?卑职以后还要不要夸大人了?‘大人英明’这句话已经成口头禅了呢!” 宋纾余气笑不得,“你想夸便夸,本官不拦你。但若是真心的,本官会嘉奖于你。” “真的?”穆青澄立时喜上眉梢,将手心伸到了宋纾余面前,“奖什么?卑职可以要银子吗?” 宋纾余莞尔,“你不是刚得了二百两吗?还要银子做什么?” “攒嫁妆啊!”穆青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爹说他没钱,让我自己想办法挣嫁妆钱。” 宋纾余忍不住俊脸发烫,面上浮起了几许不自然,他重重咳了两声,才道:“既是为了嫁妆,那本官须得好好想想,该奖赏你些什么。” “谢大人!”穆青澄拱手一揖,欢喜的笑容爬满了白皙如玉的脸庞。 宋纾余喉结滚动了下,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眸子。 “大人,十二组数字全部按照顺序记录下来了。” 张主簿走过来,呈上案卷本,不解道:“这些数字,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宋纾余有些无奈,“肯定有特殊含义啊,若不然,李沐整这些机关做什么?” 张主簿亦觉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不久前的惭愧感,再一次涌上了心头。 宋纾余示意穆青澄一起看,但是两人研究了半晌,都没有发现这十二组数字之间的规律,或是单独拎出来哪组数字,有何不同的寓意。 “大人,老管家到了。” 江战带了人进来,老管家行礼之后,便站在一旁,等待问讯。 宋纾余沉思了会儿,开口道:“老管家,你看看这些算盘,与你往日所见,有什么不同的变化吗?” 闻言,老管家一一望向不同位置的算盘,继而,眼中现出怒气,“大人,我们老爷从来不准别人乱动书房中的东西,您看看便罢了,为何要……” 江战厉声一喝:“放肆!” 老管家立时噤声,可脸上余怒未消。 宋纾余眼神锐利,语气多了分冷然,“老管家,究竟是为你家老爷查找凶手重要,还是留着这些死物重要?” “当,当然是找凶手重要。”老管家磕绊了下,激动的情绪慢慢回落,“是老奴糊涂了,求大人恕罪!” 宋纾余道:“那你便回答本官的问题!” “禀大人,有变化,这些算盘珠子的机关启动了。” “哦?你知道这是机关?是做什么用的机关,如何破解?” “老奴只知它是老爷和小姐爱玩儿的游戏,不知用途,也不知破解之法。因为我家老爷擅长算学,所以时常会用算盘做些算学机关,然后由小姐进行破解。” 老管家说得一脸诚恳,倒不像是虚言。 一行四人犯了难,他们都不擅长算学,想要解开算盘谜题,恐怕是妄想了。 宋纾余斟酌着说道:“若不然今晚就到这儿吧,明日从户部借调几个精通算学的人过来帮忙。” 闻言,穆青澄脑中突然跳出一张熟悉的脸容,她双目陡亮,“大人,卑职可以举荐一个人吗?” “谁呀?”宋纾余立刻来了兴趣。 穆青澄笑嘻嘻地道出三个字:“白知知!” 宋纾余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不行!” “大人,知知出身商贾之家,从小就在帐房里混,而且她天资聪颖,尤擅奇淫技巧!”穆青澄说着,不自觉的换上了撒娇的语气,“拜托大人,就让知知试一试嘛。她住在望京楼,不用等明日,我现在就可以找她过来!” 第99章 书房诡秘(3) 不得不说,穆青澄是懂得如何拿捏宋纾余七寸的。 惟恐穆青澄娇媚的模样,便宜了旁人的眼睛,宋纾余即道:“本官应你便是,你给本官好好说话!” 穆青澄心下欢喜,顺嘴又是一句:“大人英明!” “马屁精!”宋纾余哑然失笑。 穆青澄抿嘴偷笑,“谢大人夸奖!卑职马上去望京楼……” “不准。”宋纾余打断她,转头令道:“江捕头,你即刻走一趟望京楼,将白知知姑娘接来此处。” 江战领了命,走的时候,到底是没忍住好奇心多看了一眼穆青澄,凭他已婚的经验,他觉得,大人和穆仵作之间,绝对有超出上下级的不正常的情份! 张主簿已然习惯了大人的偏心眼儿,并学会了在必要的时刻做个耳聋眼瞎的残疾人,所以,他低头看看脚尖,又抬头看看老管家,忽然问道:“李沐医术如何?” 老管家一愣,遂道:“老爷只是懂些药理,并不会医术。” “嗯,明白了。”张主簿望向那件吕洞宾造型的算盘,心中的疑惑好似解开了,又好似还缺了点儿什么。 “一个在翰林院修书的人,走的应是大学士的文臣之路,为何又精于算学,又懂药理呢?” 宋纾余质疑的话语,引起了老管家的不满,“我家老爷博学多才,不算有错吧?” “据本官所知,李沐在修撰的位子上,已经有八年了。放眼朝堂,八年没有晋升、没有调职的官员,能有几个?” 宋纾余思虑越多,眉心拧得越紧,“所以李沐,是为了什么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连老管家也陷入了沉思,就算老爷无心仕途,可上边为何从不调动老爷的职位呢?跟老爷同年入职翰林院的官员,一个个的早就升迁,或者调往六部任职了,而老爷修撰的闲差,一干就是八年…… 解不开的谜题,穆青澄选择暂且搁置,她把注意力又重新放回到最后那三件算盘上,既然吕洞宾算盘与李沐擅长的药理相关,那么……思及此,她心念微动,“老管家,李云窈擅长何种乐器?” “琵琶。”老管家不假思索,言语间尽是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我家小姐的琵琶技艺,在全京城的贵女当中,可是数一数二的。” 穆青澄心中豁然开朗,她浮唇笑了笑,“剩下的松鹤延年,应当是李沐夫人在世时收藏的吧?” 老管家一愣,“官爷怎会知道?” “我猜,那时分,李沐夫人已经重病难医,李沐为了祈祷夫人长寿,改变夫人的运势,才弄来这件荷叶花纹算盘的,对吗?” “官爷您连这些事情都知道?” 穆青澄没有解惑的欲望,她走近琵琶算盘,手指隔空抚上,心下不禁怅然,这李沐父女二人加起来,足有八百个心眼子啊! 然而,心思这般缜密细腻之人,竟连条生路都没有给自己留下!足以见得,幕后凶手的身份,怕是能够翻云覆雨、倾倒大厦! 宋纾余独自思考了许久,心中愈发疑云重重,李沐究竟做了什么,才招致杀祸?编书、药理、算学…… 正出神间,听得穆青澄的声音响起,“老管家,这几年当中,书房可曾发生过什么怪异之事?譬如,李沐明明进了书房,却寻不到人?又或者说,这书房的墙壁背后,藏有密室?” 老管家听闻,神情涌上复杂,“你说的事情,我没见过,不敢妄说。不过……” 眼见老头儿欲言又止,摇摆不定,穆青澄陡地厉声一喝:“不过什么?快说!” 老管家吓得一个激灵,脱口道:“不过这间书房,是老爷自己找人建造的,完全不让我插手过问,我觉得,老爷好像变了,不像从前那般信任我了。” “李沐自己找人?找了哪些人?”宋纾余过来,紧紧盯着老管家。 老管家在他迫人的眼神下,愈发紧张,“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工匠,做工很慢,足足用了三个月才完工。” 宋纾余颔首,“这就对了!” “对什么?”老管家一脸懵。 “李沐并非不信任你,应该是为了保护你。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 宋纾余负手背后,墨眸浮起晦深的暗光,“我们自己先破解机关,若实在破不了,便从工部调人,测算书房的大小、深浅,确定是否存在密室、夹层、密道之类。这书房,能保则保,保不了,便人工拆除!” “拆除?”老管家大惊,“这怎么能行呢?这可是我家老爷的心血……” 宋纾余无意多解释,直接唤来捕快,将老管家带下去了。 等待白知知的时间里,张主簿闲来无事,干脆这里摸摸,那里碰碰,看看是否有江战的运气,也能无意间找到隐藏的开关。 既有假李沐走出书房,那书房里定有暗门,能让假李沐从外面进入书房。 “在想什么?” 耳旁一道声音,拉回了穆青澄的思绪,她扭头看了眼宋纾余,又将目光落回到那三件算盘上,轻语道:“大人,李沐是个爱妻爱女的人,这三件算盘,不同于其它算盘,它们代表了李沐一家三口,应是李沐最珍视的。可偏偏,它们被安置在了最不起眼的地方,这不是很奇怪吗?” “是呀,确实不合常理。”宋纾余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是这三组数字,才是破解机关的关键?” 穆青澄依次念出数字:“六七二一、一五九一、八三四一……在算学当中,又该如何测算呢?” “要不然,我们先进内室瞧瞧?”宋纾余生怕她过度思考,把自己整疯魔了。 穆青澄叹了一气,“好吧。兴许看看别的,换换脑子,就会有新思路呢。” 两人绕过隔断,走入书房内室。 正中一张三尺见方的长桌上,摆放着不少名贵的笔、墨、宣纸、砚台、印章、镇纸,还有两只手工雕刻的小猫,及一幅书法作品,内容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第100章 书房诡秘(4) 两人欣赏着这幅字,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穆青澄虚心请教,“大人,您怎么看?卑职不太懂书法。” 宋纾余道:“李沐的字,遒劲有力,行云流水,笔势雄健洒脱,不愧是翰林院的修撰出身!只是……” 他指向“天”、“君”、“坤”、“厚”这四个字的起笔和收笔之处,说道:“这几笔,不仅潦草凌乱,而且落笔时的力道明显加重,似是含有怒恨的心情。“ “怒恨?”穆青澄讶然,随即思索道:“这两句话分别出自《周易》的乾卦和坤卦,意为天道的特点是永远不停地运动变化,谁也不能阻挡,君子要效法天道,自立自强,奋发向上,永不松懈。地的气势厚实温顺,君子应效法大地以深厚的德行来包容万物。” “这两句警世之言,从本义上讲是没错的,那么李沐在怒恨什么呢?他的怒恨,是针对别人,还是针对自己?” 宋纾余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此话还告诫世人,人要立世首先要有德,无德之人纵有满腹才情也必是庸常之辈。李沐对自己的评价,怕是缺了‘德’字吧!” “何以见得?”穆青澄觉得这个推测缺乏证据。 宋纾余笑,“就凭他死守着修撰一职不挪位,本官便有理由推测他在谋划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呃……”穆青澄眉尖轻拧,“这是不是有点牵强?万一李沐只是沉迷于算学、药理,无心前程呢?” 宋纾余耐心为她解释,“大周的官员制度,是每隔三年由户部考核一次,根据考核结果,重新定岗、定品阶,每隔五年,进行衙司轮换一次。原则上,是不允许一个官员在同一职位上超过五年的!” “那李沐怎会呆了八年?”穆青澄惊诧不已。 宋纾余面沉如水,“所以说,李沐有问题啊!要么,是李沐在朝中有大靠山;要么,是有人故意压着,不准他升迁调职。待明日,本官便去找吏部尚书查问清楚。” 穆青澄点了点头,涉及官场方面,大人自是比她通透,她相信大人的判断。 “我们再看看别的。” “好。” 书桌对面的墙壁上,挂着整个书房唯一的一幅画,正是李云窈亲笔所画的“父女月下对弈图”! 穆青澄凑近了看,确认父亲手中捻的棋子,确实是‘相’! 画作挂得有些高,宋纾余搬来凳子站上去,把画拿了下来,然后仔仔细细检查了隐在画作背后的墙壁,发现墙壁光滑平整,未见丝毫缝隙,不像是有暗门的样子。 穆青澄把画作翻来覆去的观察,甚至连颜料的味道,都刻意闻了闻,结果亦是一无所获。 临窗的位置,有一张长条四腿檀木桌,桌上摆放着一个白玉棋盘,棋盘上竟是下到一半的象棋残局。 大周人多数喜欢围棋,下象棋的人少之又少,穆青澄年少时出于猎奇心理,与父亲穆严鼓捣过一阵子的象棋,这几年忙于殓尸查案,便没有再碰过象棋。所以,她的象棋水平着实不高。 此刻,她盯着这盘残棋,眉头紧锁,“大人,现今红黑双方互相牵制,如果按照画作上所示,跟着‘父亲’移动红相,岂不是直接被黑棋将军了吗?” 宋纾余凝神思索了片刻,缓缓俯下身,将手指按在了红相棋子上,声音有些发紧,“有没有可能,李沐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不破不立’呢?赶狗入穷巷,穷巷狗咬人。他既已到末路,难道不想留下线索,为自己报仇吗?” “假设李沐真做了缺德的事儿,那么他对死亡应该是有预判的。” 穆青澄深呼吸了几下,毅然决然的道:“大人,您动手吧,卑职支持大人的决策!” 宋纾余不再犹豫,猛地抓起红相棋子捻在手中! 下一刻,棋盘开始震动! 而棋子,却像是嵌在了棋盘上,无论震动得多厉害,竟是纹丝不动! “大人!” “大人,穆仵作,你们快来看!” 外间,张主簿的惊喊声,唤醒了两个发呆的人,两人随即大步奔出! 但见外间靠近吕洞宾算盘的空地上,竟出现了一个四羊方尊的青铜器! 张主簿指着四羊方尊,瞠目结舌:“它……它突然就从地板下面跑出来了!” 宋纾余蹲下身,尝试着搬起四羊方尊,可是,这件青铜器如同那些白玉棋子一般,被机关控制,根本搬不动! 见状,张主簿气恼道:“这个李沐大人,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吗?若查案的人,都是蠢笨的,岂不是破解无望,他要冤死几辈子?” 未免宋纾余再度生气张主簿,穆青澄抢先开口道:“张主簿,稍安勿躁,我们已经小有成果了,沉下心,慢慢来。” 张主簿抚上自己的心口,自我安慰,“好,我不急,不急,我们很快就能解密了。” “穆仵作,这羊的两只眼睛是空的!”宋纾余却是没空理人,他觑起一只眼睛,对准羊的空眼望进去,可里头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 穆青澄也学着他的样子查看另一只羊眼,然后两人交换位置查看,最终确定了两只空洞的羊眼并不相通,中间似乎阻隔了什么东西。 这时,浑沌的张主簿,脑袋突然开了灵光,“大人,我们是不是只要找到羊的两颗眼珠子放进去,就能启动机关了?” 宋纾余终于笑了,“张主簿,你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嘿嘿,卑职原本也是个聪明人,只是遇上了更聪明的大人和穆仵作,方才被比下去了啊。”张主簿死要面子,非得给自己挣回几分脸面。 宋纾余看破不说破,只是笑着催促道:“行了,快点儿去找眼珠子,就冲你今晚的表现,本官记你一功。” 张主簿大喜,“卑职多谢大人!” 穆青澄莞尔,只觉紧张的心情,因为有了张主簿,偶尔插科打诨几句,竟是放松了不少。 就在几人地毯式的搜寻眼珠子的时候,江战带着白知知回来了…… 第101章 书房诡秘(5) “穆姐姐!” 白知知出身江南,被江南秀水和万贯家财娇养着长大,姿容堪称绝色,却又不似江南美人的娇柔婉约,弱柳扶风,她心思玲珑剔透,性子洒脱热情,仿若初升的太阳,总是给人予温暖,令人感觉这世间万般皆是光彩照人。 至少,于穆青澄如是。 此刻,她便如团火焰,扑进了穆青澄怀中,热切地表达着思念之情,“穆姐姐,你总算想起知知了!没有穆姐姐陪着知知,真的好难过……” “知知。”穆青澄爱怜般的轻抚白知知的脑袋,眼眸里的宠溺甚是明显,“抱歉啊,公务太忙,忽略了你。” “没关系,我知道穆姐姐在忙案子,我不会跟穆姐姐生气的。”白知知微微仰头,笑靥如花,“但是,穆姐姐必须补偿我,今晚跟我住望京楼好不好?我负责给穆姐姐暖床……” “咳咳!” 宋纾余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的打断道:“白姑娘,穆仵作是我京兆府的人,为保证安全,不准夜宿他处。” 白知知怒从心起,大声质问道:“凭什么?我穆姐姐又不是卖身给了京兆府,凭什么下值之后,大人还要管我穆姐姐住在哪里?若只是出于安全考虑,我白知知敢用性命起誓,只要有我在,绝不许人伤害穆姐姐半根头发!” “就凭我是大人!”宋纾余简直被气笑了,他冷不丁地伸手,一把将穆青澄拽到了身边,唇角荡起抹冷笑,“本官的人,用不着别人保护!” 白知知气得直跺脚,纤指隔空指着宋纾余,痛斥道:“你……你是个狗官!” 穆青澄难以理解,为何这两个人一见面就要吵架?仿佛天生的敌人似的,仅仅见了两回,便将她的天灵盖都给掀没了! 以免宋纾余一怒之下将白知知拉出去打板子,穆青澄一边劝诫,一边使眼色,“知知,不可冒犯大人,快给大人赔罪!” 说罢,她又赶紧安抚宋纾余,“大人,知知年纪小,不懂事,口不择言冲撞了大人,求大人宽宥!” 宋纾余的俊脸上明晃晃的写满威胁,“想要本官宽宥,除非穆仵作听从本官的话,夜不离衙!” 闻言,白知知刚刚压下的火气,瞬间又冲上了头顶,“穆姐姐你看看,哪有这样威胁下属的大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嘛!” 眼看事态难以平息,穆青澄一把按住白知知的嘴巴,尴尬的赔着笑道:“大人,咱们还是先干正事吧!” 说完,不等宋纾余答应,便拉着白知知走到算盘前,语重心长的道:“知知,穆姐姐请你过来,是希望得到你的帮助,相信你不会拒绝的,对吗?” 白知知撅了撅嘴巴,“当然,但凡穆姐姐需要,知知定会竭尽全力。” 为了哄好小姑娘,穆青澄背对着宋纾余,捏了捏白知知柔嫩的手指,悄声说:“大人有贵公子病,你不要理他。待我忙完就去望京楼找你,大人他看不住我的。” 白知知欣喜若狂,“那我们赶紧干活,我可是多一眼都不想看到这个狗官!” 穆青澄哭笑不得:“知知,不可……” “好啦好啦,我不会再当着你的面说了。” “……” 宋纾余负手在后,盯着白知知的墨眸,颇有些意味不明。 江战和张主簿平白看了场戏,两人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当即忍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迫不及待的用眼神交流:穆仵作的行情这般好吗?连小姑娘都被吸引了吗?为何隐隐有种大人吃醋了的错觉? 穆青澄投入正事,简单介绍了下情况:“李沐精通算学,收藏了十二件算盘。江捕头触发机关后,原本归零的算盘珠子开始自动跳跃,最后显示出了这十二组数字。” “目前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吕洞宾算盘代表李沐擅长药理,琵琶算盘代表李云窈擅长琵琶,荷叶算盘是寓意李沐夫人健康长寿的。” “书房内室有个棋盘,摆放的是一局残棋,大人以红相棋子触发机关,使得外室地面上出现了没有眼球的四羊方尊。” “知知,你认为这个连环机关该怎么破解?” 白知知日常就是个长不大的任性小姑娘,可一旦做起正事,完全判若两人,她将十二组数字细细过目了一遍,然后走进内室查看棋盘,最后将四羊方尊研究了片刻。 “穆姐姐,这个连环机关,我可以解。” 白知知眉眼间透着认真,“但是,可能需要不少时间。” 众人欣喜异常。 穆青澄笑道:“没关系,只要能解,多久都可以。” 白知知走到摆放鲁班锁的嵌格前,伸手去拿鲁班锁,拿不动,她反而会心一笑:“设计这个连环机关的人,可谓机关算尽,将平生所学都用上了。但是,利用九宫算,控制棋路,继而控制鲁班锁,最后获得鲁班锁内藏之物,并非他的首创,而是借鉴了江南大儒慕容惟先生的密室机关术。” “鲁班锁!” 穆青澄惊讶之余,又是懊悔又是自责,他们研究了算盘、棋盘、画作、书法、青铜器,唯独忽略了那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鲁班锁! 宋纾余开口道:“白姑娘,你竟然知道江南大儒慕容惟先生?” 他狐疑的表情,再度惹恼了白知知,“慕容惟先生是我师父,我怎会不知?” 穆青澄赶忙打圆场,“大人,知知出身江南首富白家,且她是家主白老爷唯一的嫡女,白老爷为她遍请名师,所以……” “唔,名师出高徒,是本官轻看白姑娘了!” 说罢,宋纾余抱拳,朝白知知郑重的施了一礼,道:“有劳白姑娘了!” 张主簿啧啧轻叹:“咱家大人的格局,真的是……” “是什么?”江战听不到下文,心有点痒痒。 张主簿附耳过去,戏谑道:“可以说是格局远大,也可以说是能屈能伸,能软能硬。” 熟料,宋纾余耳聪目明,缓缓望向二人,似笑非笑,“功过相抵,不奖不罚!” 第102章 书房诡秘(6) 张主簿和江战顿时软了双腿,不约而同的跪在了宋纾余面前,丧眉耷眼的道:“卑职知错,卑职再也不敢诋毁大人了,求大人恕罪!” 宋纾余挑眉,从唇间溢出一声冷哼,“既知是诋毁,还明知故犯,该罪加一等!” “大人……” “行了,跟上白姑娘,好好配合。” “是,大人!” 张主簿忙不失迭地爬起来,将之前记录的数字呈给白知知,语气甚是和蔼,“白姑娘,鄙姓张,乃京兆府主簿,这是按照算盘材质的历史时间顺序记录下来的,烦您看看,有用吗?” 白知知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既然宋纾余主动示好,她也不会再小心眼儿的跟他置气。 毕竟,中间隔着穆青澄呢。 白知知接过案卷,仔细过目后,出言赞叹道:“不错啊,就是这个顺序!每三组数字为一路,共有四路。进行排序组合,原本是最费时间的一个环节,这下好了,给我省事了!张主簿,您可真是聪明!” “惭愧,以此顺序记录数字,是我家大人的决断,我只是听令行事罢了。”张主簿讪讪发笑,趁机为大人美言几句,希望能将功补过吧。 果然,白知知看向宋纾余的目光中,明显多了几分欣赏,“没想到宋大人还是个才貌风流之人呢!” 宋纾余薄唇勾笑,“白姑娘谬赞了。” 为了破案,他已经懒得再跟这小姑娘打嘴仗了。 穆青澄等不及地催促道:“知知,甭浪费时间了,快点儿解密吧。” 白知知吩咐张主簿备下宣纸和毛笔。 众人抱着好奇和学习的态度,纷纷靠拢过来,只见白知知手执毛笔,在宣纸上画了四个方框。然后在第一个方框里按列写下数字:六七二一、一五九一、八三四一,随即又将每个数字后面的“一”划掉,在旁边写下“十五”。 众人噤若寒蝉,生怕影响了白知知,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白知知紧接着在第二个方框里按列写下三组数字:四九二二、三五七二、八一六二,随即又将每个数字后面的“二”划掉,在旁边写下“十五”。 第三个方框里按列写的则是:“四、九、八、一”、“十一、七、三”、“六、五、十”,随即又将“四、九、八、一”中多排列出来的“一”划掉,在旁边写下“二十一”。 第四个方框里的数字是最复杂的:“五、二十二、十八”、“二十八、十五、二”、“十二、八、二十五”,然后在旁边写上了“四十五”。 最后,白知知进行了一番筹算,在纸上又写下一组新的数字:五、五、七、十五。 白知知拿起写满数字的宣纸,神采飞扬,“好了,可以去走棋路了。” “知知,这……这是怎么算出来的啊?”穆青澄代表大家问出心里的疑惑。 面对穆姐姐,白知知自是耐心又温柔,“第一个方框里的数字,来源于穆姐姐所说的代表死者全家人的那三件算盘,每组数字的末位都是‘一’,这个‘一’是死者指明的序号数字,所以要把这三组数字放在第一个方框里面。” “李沐这般安排,果然是别有用意啊。”宋纾余叹道。 白知知接道:“所以,去掉“一”之后,剩下的每列数字加起来都是十五,这便是九宫算。《数术记遗》中记载着这样一段话:九宫算,五行参数,犹如循环,九宫者,即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这与我们这三个数字,同为和是十五的九宫算。” “同理,第二个方框中为何选中这三组数字,亦是因为每组数字后面都有个‘二’,即为死者指明的序号二,去掉“二”之后,剩下的每列数字加起来同样是十五。第三、第四个方框中的数字,就比较复杂了,需要拆分,不能直接筹算,拆分之后每列的数字和都是二十一、四十五,最后将得出的这四个数字和,进行同步简化,得出五、五、七、十五,便是红黑棋的棋路。” 宋纾余和穆青澄听懂了八成,张主簿听得一知半解,江战则是一头雾水,两眼迷瞪。 算学太过深奥,非速成之事。 所以,宋纾余没有多问,而是道:“白姑娘,棋盘在内室,请你继续。” 众人进了内室,看着白知知再次拿起红相棋子,不同的是,棋盘没有再震动,白知知按照黑线格子朝前走了五格,接着拿起一颗黑象棋子,也朝前走了五格,再拿起另一颗红相棋子,朝前走了七格,最后将另一颗黑象棋子,朝前走了十五格。 完毕后,她掸了掸手,道:“好了,出去外边看看。” 江战一马当前的冲到了鲁班锁面前,却又不敢乱动。 众人相继出来,白知知把手放在鲁班锁上,方才死活拿不动的东西,现今轻轻一下便拿了起来! 她俏皮一笑,“穆姐姐,你想不想解开它?” 穆青澄拿在手里,左右翻看,秀眉紧锁。 江战道:“解这个很难吗?不行的话,一刀劈开算了!” “不能暴力拆卸,否则内藏的东西会被损坏。”宋纾余提醒了一句,但也少不了心生不解,“这个鲁班锁的榫卯结构啮合,十分巧妙,从外观看是严丝合缝,根本不可能内藏东西啊。” 白知知笑道:“宋大人,您这是一叶障目。四羊方尊空洞的羊眼,必须要放进眼珠子才能启动吗?” “白姑娘的意思是……”宋纾余愣了愣,随即将目光落在鲁班锁上,须臾,豁然开朗,“我懂了,只要拆解了鲁班锁,它的木条就是四羊方尊的眼睛!” 白知知扭头,看向穆青澄,感叹道:“穆姐姐,你这个上司挺聪明嘛,不枉穆姐姐为他当牛做马!” “咳咳。”宋纾余无语,“白姑娘,你少说废话,还是快点解锁吧。” 就在两人斗嘴的间隙,穆青澄手上已在快速动作,不多会儿,只听“啪嗒”一声,鲁班锁解开了! 第103章 落入陷阱 “穆姐姐心灵手巧,聪明绝顶,知知最是崇拜穆姐姐了!”白知知拍手叫好,欢喜之情远胜于自己解密的开心。 宋纾余难得认同白知知的话,“白姑娘所言甚是。” “我穆姐姐呀,可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漂亮、最温柔……” “停!” 穆青澄及时阻止了白知知的吹捧,她嗔了小姑娘一句:“收起你的盲目崇拜,也不怕我被人笑话。” 闻言,张主簿和江战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被点名了,俩人一激灵,连忙表态道:“不敢不敢,我等岂敢笑话穆仵作。” 穆青澄无奈轻笑,他们京兆府里的人啊,真是个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子。 宋纾余问:“穆仵作,你以前拆装过鲁班锁吗?” 他眼里兴味十足,虽然穆青澄尚未答应与他成婚,但他已经想到,将来他俩所生的孩子,可以用鲁班锁作玩具,练习大脑和手指的反应力…… “从未。”穆青澄并不知道大人内心竟有如此不要脸的谋划,她坦诚说道:“卑职从小到大,拿在手里最多的东西,便是验尸刀具。” 张主簿和江战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这话,听着便瘆人。 宋纾余笑得如沐春风,“没关系,日后可以多玩玩儿。” “呃……”穆青澄一脸懵。 宋纾余却不再多言,他捡起两根木条,插入四羊方尊的眼睛里面,然后招呼众人迅速散开,观察密室的入口,将会在哪里出现! 未料想,书房的墙壁、书架、博古架、柜子……所有可能藏有机关的地方,皆未有任何变化,而从地板下面升上来的四羊方尊,在得了眼珠子后,竟然又缩回地板下面去了! “这……” “咋回事儿?” “没有什么密室暗门的吗?” “折腾了半天,难不成就看了一回四羊方尊变戏法?” “……” 众人面面相觑,但不及多加思考,突又听得有地板裂开的声音响起! 变故发生,速度快得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啊——” 脚下地板极速裂开的大口子,令穆青澄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便整个人都掉下去了! “青澄!” 离得最近的宋纾余大惊失色,未有丝毫犹豫,他纵身一扑,追着穆青澄跳入了未知的黑洞! 其余三人见状,反应迅速的冲过来! 然而,那道裂开的口子,竟又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契合,须臾间,便恢复了原状! 一切的风浪,忽然消褪得干干净净,那块吞掉了两个人的地板,平整光滑,严丝合缝,仿佛从未裂开过似的! 白知知仅差半步,便可跳下去,偏生就晚了那半步,急得她跪在地板前,用掌拍打,用拳头砸,哭得泣不成声:“穆姐姐!穆姐姐!” 张主簿脸色煞白,大口的喘着粗气,“江捕头,这下怎么办?大人他,他和穆仵作会不会……” “稳住!”江战额头全是汗,他踩了踩脚下坚硬的地板,咬牙道:“我马上去调人,我们把地板全给他拆了!” “等等!” 白知知闻言,激动发疯的情绪,突然归于平静,她爬起来,抹了把含泪的眼眸,思路清晰的说道:“倘若宋大人和穆姐姐真的有危险,哪里等得上你们拆地板?以我对师父机关术的了解,刚刚的地板黑洞,应该是为了防止恶人闯入而故意设置的陷阱……” “陷阱?”张主簿顿时急出了眼泪,“那大人和穆仵作岂不是白白送了人头?” 白知知怒道:“放屁!我穆姐姐吉人天相,怎么可能会死?” 江战急不可耐,“白姑娘,你到底有没有解救的办法?你别用陷阱什么的吓唬我们了,我们比任何人都盼着大人无恙,盼着穆仵作平安呢!” “就是就是。”张主簿讷讷的附议。 白知知强迫自己冷静,不要与这两人计较,眼下找到穆青澄是头等大事,所以她接着说道:“既是陷阱,自是设置了机关暗器,我穆姐姐武功高强,应有一线生机,至于你们宋大人,若是没有武功,或武功太弱,能不能活下来,或者能不能支撑到,我寻到真正的暗门来救他,便很难说了。” 张主簿一听,满眼忐忑又希冀的看向江战,“大人他……他会武吗?” 江战摇头,“我不知道,大人从未展示过武功,也从未提起此事,我只听说宋亲卫是个绝顶高手。” 看这情形,白知知已经不对宋纾余能够生还抱有希望了,她掸了掸手,道:“我尽力找暗门,但生死由命,你们宋大人,且看他的造化吧。” 张主簿一下子软瘫在地。 …… 漆黑的洞底,不见半分光亮。 穆青澄在高坠的过程中,起初惊慌失措,失了应变的能力,导致身体自由坠落,直到听见宋纾余喊的那一声“青澄”后,她没来由地镇静下来,于半空中运起轻功,掌握着速度,直到安全落地。 只是,因为开始的失误,手臂和肩背撞在洞壁上,被擦破了好几处皮肤。 她活动了下手脚,摸了摸头和脸,确定没有重伤,便安下了心。 “青澄!” “青澄,你在哪儿?” 听到熟悉的男音,穆青澄一凛,脱口叫道:“大人!” 听音辩位,宋纾余摸索着走向穆青澄,语气里满是急切和担忧,“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很好。” 穆青澄随口应着,伸手摸向挂在腰间的工具袋,想要找出里面的火折子,正低头翻找间,整个人突然落入了一个陌生的,却又带着熟悉的檀香味道的怀抱中! 是……是大人! 宋纾余每次靠近穆青澄时,便会有淡淡的檀香味儿钻入她的鼻中。 她不禁怔在原地。 掏了一半的火折子又掉回了工具袋,她感觉心跳如擂鼓,双腿突然虚软的好似踩在了棉花上。便是连双颊、双耳,都突然滚烫的像是要烧起来。 宋纾余的下颔抵在穆青澄肩上,双臂牢牢圈着她的身体,心有余悸的喃喃道:“没事就好,青澄,你吓死我了。” 第104章 穆青澄一下子回了神儿。 既因为宋纾余略带哭腔的话语,也因为他压到了她肩膀和胳膊上的擦伤,疼得她冷汗涔涔。 “大人。”穆青澄隐忍着疼痛,轻轻撑起宋纾余的身子,故作轻松的玩笑道:“您怎么也掉下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宋纾余直言道:“我不是意外掉落,是跟着你跳下来的。” “啊?”穆青澄一愣。 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地里,宋纾余肆意地看着她,如鲠在喉,“有危险的事儿,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青澄,我必须护你、救你。” “呃,大人不必如此,万一救不了,岂不是连累大人性命?”穆青澄微微皱眉,多一个人枉死,太不划算了。 宋纾余摸索着握住她的手,一字一顿,坚定无比,“若是救不了,那我便陪你一起死。” 穆青澄震惊地瞪大了眸子,“大人,您是京兆府的主心骨,万不可意气用事,皇上限期破案,您得……” “穆青澄!” 宋纾余咬牙切齿,由于情绪过分激动,握着她手的力道不断加重,在她看不见的黑暗里,他眼眸泛红,委屈至极,“你个不解风情的丫头!你哪怕说我感情用事,也好过是一根完全没有开窍的木头!” 穆青澄疼得吸气,哪里还管宋纾余说了什么,她恼火地抽回手,不悦道:“卑职听不懂大人的话!但是,男女授受不亲,大人此举,不合规矩!” 宋纾余气结,“只要你答应嫁给我,那便是合规矩的。” “大人,您讲讲道理,成么?”穆青澄一听,登时气坏了,“是您自个儿跳下来的,不是卑职央求您的,凭什么又让卑职为您的婚事负责呀?” 路漫漫其修远兮。 宋纾余拼命的安慰自己,莫急莫气,只要功夫下得深,迟早是他的妻! 穆青澄腾出空,总算拿出了火折子,燃亮的瞬间,见宋纾余低眉沉思,终于不再发疯,恢复成正常人了,她松了口气,安慰道:“大人,查案要紧,咱们干正事吧。” 宋纾余抿了抿唇角,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不好受。 “大人,您跳下来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穆青澄拿着火折子,将宋纾余从头看到脚,除了头发和脸庞落了些灰尘,倒是没看出其它伤,但她想起自己受伤的部位,仍是不放心,亲自上手检查。 宋纾余眼见她掀起他的衣袖,查看他的胳膊,而后又去扒他的衣领、裤腿,甚至还用手去轻抚他的肌肤,他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穆,穆青澄,你……你干什么呀?” 听见宋纾余结结巴巴的问话,穆青澄看过去,竟见大人俊脸红透,害羞扭捏的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穆青澄讶然,随即解释道:“大人,卑职只是想确定大人是否受伤,没有想要轻薄大人的意思。若是大人不喜,可以推开卑职的。” 宋纾余哑了音。 他憋了半天,才道出一句:“我没有不喜欢,但是你须得答应我,你只能对我这般上下其手,不可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其他男子。” 穆青澄想问为什么,但话到了嘴边,看他眉眼严肃的样子,她又莫名地吞了回去,随口哄他道:“大人的教诲,卑职记下了。” 说罢,她又将大人身体翻转,连背部都细细的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隐藏伤口,方才安下了心,赞道:“大人的轻功不赖嘛!” 想到穆青澄对他的关心和珍视,宋纾余失落的心,又沸腾起来,他笑吟吟的道:“我出身武将世家,学武,是家训首要。” 他回过身来,想要就着火折子微弱的光,仔细看看她是否有伤在身,可她却侧身一转,观察起了洞底的形貌。 宋纾余蹙眉,“青澄……” “大人,您怎么不称呼卑职为穆仵作了?”穆青澄忽然问道,似乎从她掉下黑洞的那刻起,他便一直唤她青澄,亦没有以本官自称。 这种感觉,好像怪怪的。 宋纾余顿时紧张不已,“你……你不喜欢我叫你名字?” 穆青澄想了想,如实说道:“卑职心里倒也不排斥,不过,若有同僚在场,怕是容易引人猜忌。” 宋纾余立刻许诺:“你放心,我只在私底下唤你名字,但凡有第三人在,我便唤你穆仵作。” “嗯,如此甚好。”穆青澄扬唇一笑,晶亮的眼瞳里好似淬满了星光。 宋纾余看得痴迷了,连穆青澄走人了都没反应。 “大人,卑职约摸了掉下来的高度,大概有两丈左右。这顶部出入口已封,无法原路返回,不如找找其它出路。” 穆青澄说话间,查看了墙壁和地面,发现都是泥石所造,而洞底形状不规则,空间狭小,内无一物,绝非李沐的密室!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见到有束光从一个狭窄的缝隙透了进来,她连忙扯拽着宋纾余走向光源。 宋纾余回了神,趁她心思全在它处,他轻悄悄地牵住了她的手。 缝隙是两块大石头的间距,穆青澄凑上去往外瞧,隐隐似有一条甬道通向远处,甬道两边的墙壁上,有燃烧的火把,那束光,便是火光照过来的。 她当下有了主意,扭头道:“大人,我们越过石头,去那边瞧瞧?” “怎么越?这石头通顶,若用掌力震碎的话,怕是会引发坍塌。”宋纾余观察着四周,蹙起了眉头。 穆青澄笑,“不用全部震碎,只要从缝隙那里打开一个口子,够我们钻得过去就好了。” “钻?”宋纾余愕然,“那样岂不是有损本官威严?” 穆青澄一急,便又撒起了娇,“哎呀,此处又没有外人,谁会笑话大人啊?” “嗯,确实是,你不是外人,你是……”宋纾余心情大好,将“内人”两个字流转在唇齿间,默默咀嚼,心中满是甜蜜。 而穆青澄听他话说一半没了下文,因急着打开缺口,便也没有多想,可她抬掌的动作一起,才发现,她的手竟不知何时被他攥在了大掌之中! 第105章 闯机关,出暗门 “路不平,光线暗,我担心摔倒,所以才牵手的。”宋纾余早便想好了说辞,且先下手为强,堵了穆青澄的质问。 说罢,依依不舍的松了手,心里只恨这条路太短了。 指尖和掌心尚留有男人的余温,穆青澄不自觉的缩了缩手指,她幼年丧母,与父亲二人漂泊江南九年,又孤身一人蛰伏京城三年,从没有人教过她,要如何与男子相处,亦无人告诉她,要如何守护女子清誉。 何况,她从事的又是仵作,遑论男女尸体,都要从里到外的看、摸、按、压,是以,于她而言,人与人之间发生肢体上的接触,并无不妥。 但,亦有不同。 那些死尸是冰冷的、僵硬的,不会给她任何私人情绪上的反馈,一切的行为,都是由她主导,没有互动。可是大人他,是活的,是有温度的,还会带给她异样的身体反应,以及莫名地,能够拨动她心弦的情绪。 这就是活人和死人的区别吗?是不是换个男子,亦是一样? 看她盯着手指出神不语,宋纾余有些心慌,连忙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轻浮行事……” “大人,我没有生气。” 穆青澄是个情绪稳定的人,绝不会因为些许小事便吹胡子瞪眼,何况这人还是看重她、扶持她、赏识她的大人。 “我只是在想……”心中的不解之处,她是想跟大人探讨一番的,又觉得查案当前,聊些不相干的属实浪费时间,遂又止了话题,只道:“卑职武功尚可,不会摔倒的,请大人放心。” 宋纾余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起了奸滑的心思,“我是担心我自己会摔倒,虽然我也练过武,但是,日常多有宋离看顾,没有什么历练的机会,致使武功日渐退步,而且昨日还大病了一场,身子到底虚弱,万一摔伤了,岂不是连累你,且耽误查案的进度?” 昨夜大人病中破碎的模样,是令穆青澄心疼过的,是以,听他如此说,她立刻起了慈爱之心,“不怕,卑职会护着大人的。” 宋纾余唇角勾起的弧度,好半天都没压下去。 穆青澄的武功,尽得父亲真传,她年纪虽小,内力却是惊人,朝着缝隙轻轻打出一掌,便见碎石翻飞,两块石头的间距,扩大成了一个水桶般粗大的圆形口子! “大人,卑职先过去探探路,待确定安全了,再接大人过来。” 穆青澄面色欣然,她交待完毕,便麻利地弯腰,从洞口钻了过去! 宋纾余哪儿敢真让她涉险打前锋,他忙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落了地,穆青澄见状,嗔了句:“大人真是不听话。” “你只需走路的时候拉我一把就好了,其它不需要。”宋纾余一边笑言,一边从袖袋里拿出几块碎银子充作暗器,以备不时之需。 甬道不长,依旧是泥石所建,两边墙壁上各插着一支浸了桐油的火把。 宋纾余目测了一下,大约半尺宽,六尺高的甬道,只能容得下一人行走,遂道:“你在原地等我。” “大人不可,让卑职先过去……” “听话!” 宋纾余恢复了上司的威严,令道:“待我闯过去,确定安全了,你再行动!” 他掷出一锭银块,以劲风之势,穿甬道而过! 机关被触发,甬道顶部,箭矢如雨,簌簌而下! 约摸十几秒后,银块击打在甬道尽头的墙壁,随即落于地上,箭雨跟着暂停,便是趁着这个间隙,宋纾余纵身一起,疾掠而出! 第二重机关随之启动! 但见甬道两壁,弹射出无数根由铁索控制的枪头! 穆青澄紧张的连呼吸都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宋纾余! 未料想,宋纾余身姿灵动,轻功卓绝,月牙白的衣袍上下翻飞,如过树穿花般潇洒恣意,而他对危险的感知力和应变能力亦是一流,仿佛前后身都长了眼睛般,竟避开了所有枪头,稳稳当当的落了地! “青澄,过来!” “是!” 尽管路障已清,但未免还有隐藏暗器,穆青澄以极快的速度飞越甬道,宋纾余亦手持银块,全神贯注,随时准备出手接应! 好在,穆青澄未受到半分阻碍,顺利抵达。 尽头之处,连接着另一条甬道。 两人继续前行,宋纾余用同样的方法测试,发现机关已无,但甬道似没有了尽头,七拐八拐,足足走了有一里多的路程,才终于看见了楼梯! …… 与此同时,白知知经过钻研,从书房内室找到了真正的暗门! 宋纾余定不会想到,他仔细勘察过的挂着李云窈画作的墙壁,竟然是双层墙,而暗门竟藏于第二层墙壁! 而被宋纾余和穆青澄忽略的,摆在书桌上的两只手工雕刻的小猫,竟然就是机关所在! 白知知以逆时针的方向,同时旋转两只小猫,第一层墙壁,便缓缓向前移动,白知知再以顺时针的方向,将两只小猫旋转归位,第二层墙壁便朝内开了一道门! 张主簿惊叹不已:“天哪,这个设计,实在是太精巧了!” “多谢白姑娘!” 江战施以一礼,便急匆匆地冲进了暗门! 白知知紧随其后。 张主簿不会武,迟疑了片刻,还是咬咬牙跟了上去。 暗门背后,是一条以数盏烛台照明的较为宽阔的暗道,三人通过之后,又下去几十节楼梯,便进入了狭窄的,只能列队行走的泥石所建的甬道。 这条道,显然是供李沐自己日常出入的,他们一路行来,十分顺畅,没有碰到任何危险暗器。 只是走了很久很久,都没有遇见宋纾余和穆青澄。 白知知心里急得跟火上房似的,却不能表现出一二,以免那两人失了信心,又哭得要死要活的。 “有楼梯!” “是上去的楼梯!” “难道这便是出口?” 三人相视一眼,同时加快脚步,冲上了楼梯! 爬到顶层,没路了,江战推了推头顶的盖子,竟然是松动的! 三人大喜,掀开盖子后,相继爬了出去。 入目,一片漆黑! 不待江战找出火折子,一道沉喝声破空响起:“什么人?” 第106章 心心念念,终得重遇 熟悉的音色,听得三人喜出望外! “大人!” 张主簿喜极而泣,连忙摸黑朝着声源处跑去,“大人,是卑职呀!您可还好?” 白知知则抢着呼喊道:“穆姐姐!” 只要宋纾余平安,江战便觉自己是死里逃生了,他抖着手指燃亮火折子,踉踉跄跄地跑过去,看着长身玉立的宋纾余,红着双眼,唤了声:“大人!” 穆青澄提着风灯,从暗处走出来,笑得眉眼弯弯,“原来是你们仨儿呀,我和大人还以为是凶手追过来了呢!” 她玩笑的口吻,令三人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快下来。 白知知如无骨的猫儿,扒在穆青澄身上不下来,鼻头发红,瞳孔里浸满泪液,“穆姐姐,你有没有受伤?都怪知知不好,解错了暗门,害得穆姐姐遇险。” 穆青澄悉心安慰道:“知知不哭,我和大人都毫发无损,你们别担心了。而且,是我们先破解到那一步的,跟你无关啊。” 江战抱拳道:“穆仵作,万幸啊!” “穆仵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张主簿亦是感慨万千。 “呸——” 不等宋纾余开口,白知知便抢先啐道:“我穆姐姐长命百岁,福运延年!你给我把不吉利的字收回去!” 张主簿一骇,险些咬了舌头,“对,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宋纾余没好气地瞪眼,“活该你被骂,日后多读几本书,学学怎么说话,怎么跟姑娘说好话。” “是,卑职谢大人教诲!”张主簿缩着脑袋像鹌鹑似的,再不敢随便发表感言了。 难怪他拍的马屁,总是不得大人欢心,原来,确实是他欠缺了说话的水准啊! 宋纾余不再理他,问道:“江捕头,你们是如何寻过来的?也是跟着我们跳下来的吗?” “回禀大人,在您跳下去后,地板就立刻复原了,我们打不开地板,白姑娘便说,这个四羊方尊的机关,是李沐设的陷阱,并非真正的暗门。” 江战长话短说,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大概讲了一下。 穆青澄思忖道:“所以说,我和大人通过的第一条甬道有暗器,而你们没有遇到暗器,路况也有所不同,是因为李沐为防外人闯入,而做了两手准备?这两条路如两个分叉口,最终相交,汇聚成了同一条路,共同通到了此处?” 白知知点头,“是。” “这个李沐,心眼子实在太多了!”宋纾余都不知该如何评说那人了,防来防去,算来算去,最后还不是没把自己的性命算进去? 白知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对了,宋大人,您是怎么在暗器刺杀里活下来的?您……会武?” 听到如此不礼貌的问话,宋纾余懒懒一笑,随口道:“唔,本官是文臣,哪儿会武呀?全凭本官的穆仵作护着,才堪堪捡了条命。” “天哪,我穆姐姐要被你连累坏了!” 白知知立马心疼的检查穆青澄的身体,且道:“穆姐姐,你若是伤着了,可千万别瞒我啊,要不然我会生气的。” “没,没有伤,我挺好的。”穆青澄忙按住白知知的手,故作平静的安抚道。 宋纾余是男子,不便触碰她的身体,而被她唬了过去,可白知知不同,上下手一摸,便可能摸到血迹。 白知知停了动作,嘴唇却抿得紧,眸子里的水气也愈发的重。 穆青澄身上的血腥味儿,虽然很淡很淡,但她贴得近,瞒不过她的鼻子。 宋纾余忽然蹙紧了眉头,眸光凝着穆青澄,心头发紧。 “行了,干正事吧。” 穆青澄举起风灯,四下照了一圈,道:“我和大人是一刻钟之前来到这儿的。此处应是某个宅院的中院,天色太黑,不好辨认环境,但是依稀可以看出,前面的房间,应该是主人家的……” 她突然顿住了话语。 因为夜风吹过檐廊,悬挂在窗前的物件,发出了银铃般的声音! 她认得,是……是风铃! 穆青澄脑中突然闪过许多凌乱的、久远的画面,她呼吸渐渐急促,“大人……” 宋纾余发觉不对,情急的一把搀住穆青澄,急声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穆青澄瞳孔失了焦距,一字一顿,道:“叫人点灯,扎火把,把这里,不,把这个宅院全部照亮!” 宋纾余没有询问原因,直接令道:“江战,张主簿,快去办!” 白知知也觉出了异样,“穆姐姐,你别急,我也去帮忙!” 三人各自去忙。 穆青澄强迫自己稳下情绪,她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拨开宋纾余的手,突然朝一处不知名的地方奔去! 月色不明,她奔跑的速度又极快,宋纾余放心不下,运起轻功追在后面! 穆青澄奔至院墙边,足下一纵飞了出去! 外头,是永安巷! 是穆青澄从小长大的地方——南城永安巷! 而这座宅院,是她的家,是穆宅! 宋纾余追出来,看到穆青澄失魂落魄的沿着巷道往前走,他张了张嘴,想要叫住她,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此地,他再熟悉不过。这些年,他无数次经过,或是有意来此。 此刻,当他眼睁睁地看着穆青澄走到穆宅的大门前,望着门匾,驻足出神,他眼眶渐渐泛起湿意。 无法言喻的激动与欣慰,似惊涛骇浪般,席卷了宋纾余的心脏。 他没有错认。 穆青澄,就是他寻了十二年的穆家小妹妹。 心心念念,终得重遇。 宋纾余忍不住哽咽出声:“青澄!” 穆青澄转头望过来,隔着月光,她清丽动人的容颜,与他记忆中的女孩儿慢慢重叠。 只是此刻的她,目光中有迷惘,有忧郁,还有几分不知他为何出现的疑惑。 宋纾余大步走向她。 “大人,我……”穆青澄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她扬起微微笑意,“我是出来看看这座宅院的全貌,想确定它是哪家的。” 宋纾余定定地望着她,喉咙发紧,嗓音里夹带着湿意,“确定了吗?是哪家的?你……认识吗?” 第107章 穆宅藏污垢(1) 清凉的夜风,吹动二人墨发飞扬,却未曾吹散宋纾余藏在眼底的小心翼翼的期待,以及沸腾在胸腔里,被他拼命压抑着的思念。 穆青澄察觉出异样,心中警铃大作。 她避开宋纾余灼热的目光,将视线又落回到门匾,不动声色地回道:“这户人家的主人姓穆,倒是与卑职同姓,不过卑职未曾来过此处殓尸,并不认识。大人乃京城本地人氏,大人认识吗?” 她状似无意的反问,实则紧张至极。 当年父亲从三品大理寺卿的高位上突然被贬谪江南,随后母亲又突然病亡,父亲毅然辞官,变卖家产,带着她连夜离京。 这一连串的重大变故,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可父亲始终不肯告诉她,且定下家训,终身不准她再回京城。 这些年,父亲隐瞒身份,在吴州当了个微末的仵作。京城,在父亲眼中,是豺狼虎豹之地,京城的人,是敌是友,亦难分辨。 所以,哪怕询问她的人是宋纾余,在原因未明之前,她亦不敢冒险。 但既然宋纾余挑起了话题,她便借着这个机会,试探一二,不知宋纾余与穆家,是否有所关联。 然而,宋纾余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你……真不认识?” “我为何要认识?”穆青澄淡然若定。 宋纾余怔在原地,思绪一瞬凌乱,难道是他认错了?不,不可能,他的直觉不会错,她的性子没有变,眼睛没有变,五官轮廓亦有从前的影子,就连姓氏和兴趣,都与从前一模一样!所以,她怎么可能不是穆家小妹妹? “大人,您认识穆宅的人吗?这里,好像是南城永安巷啊,这四周黑咕隆咚的,卑职也不敢确定。” 穆青澄煞有介事的四下张望,眼角余光时不时地瞥向宋纾余,不过须臾,失魂落魄者,便换了个人。 良久,宋纾余走到门前的台阶上,撩起衣袍,缓缓坐了下来。 “大人,当心受寒……” “我认识穆家。” 宋纾余打断了穆青澄的提醒,自顾自的说道:“这座穆宅的主人,是原大理寺卿穆严。十几年前,穆夫人病故,穆大人带着幼女,辞官离京,不知所踪。” 闻言,穆青澄大脑飞快转动,看他神伤的样子,不像是与她家有仇,反而在缅怀什么,何况追溯到十二年前,他才九岁,应该不至于得罪父亲吧。 “大人,您跟穆家……”她想知道宋纾余和穆家是否还有其它渊源,又担心问得多了,引发宋纾余的怀疑,而且李沐以暗道连通了李府和穆家,显然是利用废弃的穆宅做了什么勾当,万一攀扯到父亲…… “我跟穆家是私事,待闲暇了再聊。”宋纾余被冷风吹醒了头脑,他也同时想到了穆宅涉案的严重性,遂,摒弃杂念,俊容严肃道:“我们马上回去,莫要惊动四邻,引起不必要的动乱。” 穆青澄点点头,表示赞同。 宋纾余起身时,脑袋忽然眩晕了一下,穆青澄手疾眼快地搀住他胳膊,关切道:“大人,您怎么了?”她说着,便将掌心贴上宋纾余的额头,他异常的体温,令她秀眉紧锁,“不好,大人大病初愈,便过度操劳,再加上身子受寒,所以又发热了!大人,让江捕头送您回府休息,请大夫把把脉吧!” “没关系,我能撑得住。”宋纾余勉强扬起抹笑容,故作轻松的调侃她,“我生病,你送礼,不是又可以大赚一笔银子吗?” 穆青澄羞恼,“大人您说什么呢,卑职对大人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岂是为了那些黄白俗物?” 宋纾余满眼宠溺,“呵呵,那你不攒嫁妆了?” “攒啊,但是不着急,几时攒够了,几时再嫁人。” 穆青澄随口应付着,搀扶宋纾余走到穆宅西墙下,看着病娇体虚的大人,她犹豫道:“大人,需要卑职带您飞进去吗?” 宋纾余叹了口气:“需要。” 语罢,他长臂忽然挽上她的腰身,带着她腾空而起,飞过墙头,直接飞往穆宅中院。 穆青澄惊讶极了,她于半空之中,看着他清俊的侧颜,竟一瞬失了神。 大人可真是又要面子又倔强啊! 待两人落了地,宋纾余松了手,语气幽幽的道:“穆青澄,我身体底子确实不好,但也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虚弱。若你不信,我还有很多办法可以证明。” 穆青澄哑然失笑。 看来,对大人的定位,还得再加上一条——幼稚! “穆姐姐!” 白知知快步奔过来,她身后是烛火通明的中院,凡是能够插火把、挂灯笼的地方,都被他们利用了起来。 甚至,还在院子正中,燃了一堆篝火。 “大人!”江战也过来回话,“这座宅院看起来废弃好多年了,但高门大户里该有的东西,基本上都有。柴房里堆满了柴火木头,杂物房里有几十盏马灯、风灯,张主簿已经去其它院子挂灯了。” 宋纾余沉吟道:“先搜查中院,凡是异常之物,都给本官找出来!” “是,大人!” 江战领命而去。 白知知却不似往常那般上蹿下跳,她安安静静的待在一旁,垂着眉眼不说话。 穆青澄见状,拉着白知知走出几步,避开宋纾余,轻声问道:“知知,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白知知讷讷地说:“穆姐姐,我认出来了,这儿是你家。” “是的。”穆青澄喉头发紧,“知知,你须帮我保密,在我爹的回信未到之前,我不敢轻举妄动。” 白知知吸了吸鼻头,“穆姐姐放心,我明白的。” 宋纾余瞧着她俩说悄悄话,心思又开始翻腾起来,他扬声唤道:“穆仵作!” 穆青澄连忙返回。 宋纾余道:“你还记得张主簿收集到的线索吗?中元节那晚,更夫罗宝山在永安巷遇见了鬼,他喊出的更鼓号子有回音,还看见一团白影飘进了穆宅,穆宅内还传来了小儿哭泣声。” “记得。”穆青澄点头。 宋纾余不禁想起,当时穆青澄听到此事时,异常激动的反应…… 第108章 穆宅藏污垢(2) 是以,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穆青澄就是穆严的女儿,这座穆宅,就是她曾经住了七年的故宅! 正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看到她的脸,她的眼睛,心跳便开始不受控制,那股熟悉的感觉,只属于他记忆中的穆家小妹妹。 “大人?” 见他出神,穆青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怎么了?是想到什么了吗?” 想通了,确认了,宋纾余便再也不纠结,他正色道:“中元节距今两个月,黄依依失踪的时长也是两个月左右,我在想,那只鬼,会不会与黄依依有关?” “有可能。另外……”穆青澄迟疑片刻,还是道出了一事,“知知说,李云窈自杀的那天夜里,她曾见过一个大约身高八尺,穿着夜行衣,轻功看起来很不错的男子进去了穆宅主院,没待多久又走了。” “什么?” “这让我又想起了今日跟踪我们的男子,会不会与知知所见为同一人呢?” 宋纾余眉峰深锁,“看来,盯上穆宅的人,不止是李沐。” “救命啊——” 突然,一道凄厉的声音,响彻寂静的夜空! 两人惊怔一秒,便同时望向声源方向,随即暗叫不妙! 是张主簿! 两人立即运起轻功,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赶去主院! 然而,到底是迟了一步! 张主簿左手握着一盏灯笼,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张行忠!” “张主簿!” 两人急声呼唤,张主簿双眼紧闭,嘴角全是血,毫无反应! 穆青澄伸手探向张主簿的脖颈和鼻端,微微松了口气,“没死,赶紧封了他的穴道,以免失血过多!” 宋纾余封穴后,提起灯笼照明,检查张主簿的伤势,“居然是剑伤!” 穆青澄撕开张主簿的衣服,看了下伤口位置和深度,语气格外凝重,“大人,伤得太重了,我先做个紧急处理,然后马上将人送去医馆!” “好!” 同是练武之人,哪怕不会医术,也能看得出伤势轻重。 宋纾余深吸一气,从袖袋里拿出一枚信号弹放上天空。 不过半刻钟,便有国公府暗卫赶来,跪地参拜:“见过二公子!” 宋纾余令道:“你们兵分两路,把张主簿送回京兆府,请太医金则圣为他医治!记住,只要能救人,任何代价都可以!” “遵令!” 两名暗卫抬起张主簿便要走,穆青澄无意一瞥,脱口叫道:“等下!” 她匆促上前,抬起张主簿垂落的右手,掰开手指头,但见他掌心赫然躺着一枚玉佩! 宋纾余眸色一惊,“是张主簿反抗时从凶手身上拽下来的?” “应该是。”穆青澄拿起玉佩,借着灯笼不甚明亮的暗光,她隐约看到玉佩上刻着一个“柳”字! 宋纾余即令暗卫:“派人盯着宁远将军府,一旦有可疑人氏进出,即刻来报!” 暗卫领命后,带走了张主簿。 两人在附近搜查了一遍。 显然张主簿是刚到主院,还没来得及挂灯,便与凶手狭路相逢,凶手情急之下,直接杀人灭口! “柳……”穆青澄盯着玉佩上的刻字,眼里泛起凶光,“是柳长卿,还是柳沛?真是好大的胆子,连公差都敢杀!” 宋纾余锐利的目光,穿过穆宅院墙,望向某个方位,语气森然,“不论此人是谁,他丢了玉佩,知道身份败露,定不会再回柳家。至少,现在不会。” 穆青澄攥拳,情绪激荡,“所以,我们现在继续搜查穆宅,待明早天亮,掌握了更多的证据,便直捣柳家!” 江战和白知知随后赶来,得知张主簿遇险,生死未卜,两人又难过又自责,明知张主簿不会武功,他们还分派张主簿一个人去点灯,等同于送羊入虎口! 穆青澄心里头更是充满了负罪感,“是我让你们点灯的,是我害了张主簿。” 宋纾余面色凝重道:“这是个意外,不是谁的错,若真要追究责任,也是本官的疏忽,是本官未尽庇护之责,与你们无关。为今之计,是打起精神,快些找到证据,将凶手绳之以法,才算是对张主簿最大的安慰!” “是,大人!” 穆青澄和江战各行一礼,心中皆是志气满满! 白知知在旁看着,也不由身体立正,容颜肃穆。 四人又回到了中院,他们一致认为,既然李沐连通的是中院,那么他谋事之地,应该就在中院。 江战禀道:“大人,卑职已将西面的房间全部搜过了,没有发现。” 宋纾余听闻,转眸看向穆青澄,“穆仵作,你认为下一步,我们该从何地入手?” 这是她的家,她应该最了解这里的布局构造。 穆青澄立在篝火旁,环顾四周,回忆和沉思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抬手指向东南之地,“那里!” “走!” 宋纾余大手一挥,率先迈出了步子。 江战茫然不解,为何是那里,为何穆仵作会知道?但他没敢多问,好似穆仵作自从来到了这座宅院,便变得有些不同了。 四人来到了一处吊角楼前,令人感到奇特的是,两层的吊角楼,一层在地上,另一层竟在地下! 穆青澄举着灯笼,神情是说不出的复杂,她道:“每人拿上一盏灯,随我去地下那一层房间。” 当四盏灯笼,同时照亮了地下房间的那一刻,四人的呼吸,几乎立时停止! 映入眼帘的景像,是他们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的噩梦! 三个半人高的琉璃器皿中,各盛了半缸红色的散发着草药味儿的水,而缸内,竟蜷缩着三个身覆白色纱衣,半遮半裸的美貌少女! 水,漫过三人头顶,而三人眼眸紧闭,仿佛睡着了般安详! 宋纾余和江战一惊之下,迅速背转了身体! 白知知伸手捂住了嘴巴,眼睫毛抖动得厉害,“穆姐姐,她,她们是,是活人吗?” 穆青澄饶是见多了各种恐怖状态下的死者,也不禁脚底生寒,她是仵作,哪怕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没有亲手去触碰,她也能看得出来,那三个女子,不仅死了,而且已经死去多日了! 第109章 穆宅藏污垢(3) “死尸。” 这两个意义非凡的字,从仵作的口中说出来,即代表着三条鲜活的生命陨落,无论这短暂的半生,是哭是笑,是磋磨是幸福,皆已随着肉体的死亡而划上句号。 白知知充盈的泪水,夺眶而出。 江战浑身战栗,喃喃道:“穆仵作说过,相同的杀人匕首不止两柄,可能还会有第三个死者。而今,不是第三个人死,竟是死了三个人!” 这些年,穆青澄宣告过无数人的死亡,“死尸”一词,于她已成常用语,她痛惜每一条生命的逝去,痛恨每一个掠夺他人生命的凶手。 可是这一刻,面对三具被人做成标本的少女尸体,穆青澄无法控制的原地干呕。巨大的悲伤,仿佛细碎的针扎进皮肤,说不清的疼痛感,密密麻麻的渗透进四肢百骸。 宋纾余顾不得避嫌,连忙侧转身体,大掌覆上穆青澄的背,为她轻抚顺气,柔声问:“怎么样?要不找个地方休息片刻?” 他自己尚在病中,再不敢逞强去观摩尸体,且死者衣衫不整,所有男子,当非礼勿视。所以,现场的处置,只能依靠穆青澄一个人,可观她此时状态,实在令人担心。 白知知心疼地搀上穆青澄,“穆姐姐,你奔波忙碌整日,铁打的身子也会受不了的。要不然,咱就听宋大人的,休息到天亮,再来处置,好吗?” 宋纾余颔首,“没错,我们现在人困马乏,不宜继续操劳。何况,案发现场已经寻到,少女遇害已成定局,柳家也在掌控之中,不论活人还是死人,谁都跑不了,不急于这一晚。” “好。”穆青澄应了下来,她确实需要休整,不仅是休养生息,还要平复溃乱的心情。 她好端端的家,只是空置了十二年而已,怎么就成了杀人藏尸的腌臜之地?而且,还是在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吊角楼! 这些损阴鸷的恶事儿,为何会放在穆宅完成?是单纯因为穆宅具有废弃、隐蔽的特点,才被李沐选中,还是与父母亲有关? 穆青澄不敢深思,却又不得不深思。 这个案子,截至目前,已经死了六个人,外加一个胎儿。破案,势在必行,且已进行到了收尾阶段,届时她们穆家,能全身而退吗? 白知知搀扶着穆青澄往外走,她心不在焉,几次走空,险些崴了脚。 宋纾余看在眼里,是急在心里,他干脆从白知知手里抢过穆青澄,将她打横一抱,大步而行。 白知知傻了眼儿,急忙追上去,“喂……” 穆青澄游走的心神,亦被腾空的失重感拉回,她出于本能地揪住宋纾余胸前的衣衫,以免自己掉下去。 她表情木讷,不知所措,“大人!” “本官已经折了一个张主簿,不能再有第二人出事了。” 宋纾余没有低眸看她,他迎着夜风走出吊角楼,端肃的俊容,不似往常温润,多了锋利的棱角,及不容置喙的威严。 白知知则在宋纾余身上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她的心头不由自主的升起了几分惧意。 好似之前认识的宋纾余是假的,他的温和、软弱、可欺,都是装出来逗弄人的。 此刻的他,才是真正的国公府嫡子,从三品官秩的京兆尹! 江战止步于吊角楼前,拱手道:“大人,卑职请命留守此处!” 宋纾余叮嘱道:“注意安全。若是碰上凶手,不要硬碰硬,及时喊人,我们就在附近。” “是,大人!”江战应下。 穆青澄语气低迷的开口道:“大人,吊角楼的地上房间内有供人休息的床榻,我们就近休整,方便与江捕头轮值换岗。” “好。”宋纾余依言照做。 穆青澄心情愈发复杂,大人没有问过她为何知晓吊角楼的一切,便说明他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世,她之前的否认,在证据面前讲不通逻辑。只是他们心照不宣,一个不说,一个不问,彼此装糊涂罢了。 可这份糊涂,随着案子的进展,又能装到几时呢? 推开房门,灰尘迎面扑来。 白知知打开门窗,稍微散了散腐朽的味道,在房间前后挂了两盏灯笼照明,随后找到柜子,取出备用的毯子,分别铺在床榻和地板上。 穆青澄在床沿坐下,灰尘呛得她轻咳了两声。 白知知看着穆青澄泛白的脸庞,喉头哽咽道:“宋大人,劳烦您先帮我照顾穆姐姐,我回趟望京楼,拿点儿东西。” “好。”宋纾余应下。 穆青澄叮嘱道:“小心行事,安危第一!” 白知知回了一记明媚的笑脸,便纵身一跃,跳出窗子走了。 宋纾余搬来一个矮凳,坐在穆青澄面前,有意开解道:“无论李沐选中穆宅作恶的原因是什么,都与穆家人无关。我朝律法明文规定,除非犯下谋逆大案,否则不行连坐之法。” 穆青澄长睫垂落,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沿的木头,如鲠在喉,“大人,您为何维护穆家?您相信穆家没有参与犯案吗?” 宋纾余道:“大理寺掌全国刑狱案件审核,穆大人身为大理寺卿,精于律例,处心公正,严谨无私,颇受百姓爱戴,断不会知法犯法。何况,穆家离京十几年,穆宅一直空置,无人管理,猫狗都进去安家了,又如何管得了恶人在此作恶呢?” 穆青澄紧绷的心弦,豁然松弛,她想道声谢,又觉不妥,想了想,只能笑着说了句:“大人,您真是个好人。” 宋纾余无语凝噎。 白知知行动果决,很快便背着个大包裹回来了。 “宋大人,穆姐姐,你们喝点儿水,吹一吹,小心烫嘴。” 她递上两个羊皮水袋,又从包裹里拿出望京楼的名吃马蹄糕,还不忘安抚二人,“江捕头的那份,我已经给他了,你们甭操心。” 白知知的改变,亦是令宋纾余感到惊奇,“没想到白姑娘也是个懂事体贴,做事周全的人。” 未料想,白知知按住一个小箱子,皮笑肉不笑的道:“还请宋大人到外面待会儿,可以吗?” 第110章 穆宅藏污垢(4) 穆青澄以为白知知是想赶走宋纾余,与她同睡床榻,便及时开口阻止,“知知,外面冷,大人发烧了,不能……” “好。” 然,宋纾余竟痛快的答应了,他瞥了眼白知知怀里露出一小半的药箱,拿着羊皮水袋出门了。 穆青澄愕然,这两个人都转性了? 白知知把药箱放在矮凳上,道:“穆姐姐,你把衣衫解开,我帮你上药。” 见状,穆青澄全然明白了,她不禁笑叹道:“你这个机灵的丫头,到底是被你看出来了啊。” “不止是我,宋大人也发现了。若不然,他怎会如此听话?”白知知说着,拿出清创工具和金疮药,神情无比认真,“穆姐姐,你不该瞒我的。这次我原谅你,下回要是伤着了,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穆青澄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脸庞,心中感动满溢,“好,穆姐姐记下了。” 肩背和手臂多处擦伤,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不少。 白知知小心仔细的进行了清创,然后洒上金疮药,用纱带包扎好,再帮穆青澄穿好衣服。 “穆姐姐,剩下的这些药,我替你保管,这几日我都要跟你在一起,帮你按时上药,你不许赶我走。” “好,谢谢知知。” 得了允许的白知知,出门喊宋纾余回房的时候,脸上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进门前,宋纾余由衷的道了声:“白姑娘,谢谢你!这份情义,本官记下了,日后必将报答。” “嗯?我待穆姐姐的情义,与宋大人有何关系?”白知知反问一句,随即面露得意的道:“穆姐姐可是我白知知的压寨夫人呢,我为穆姐姐做任何事,都是天经地义的,用不着别人道谢。” 说罢,她便蹦蹦跳跳的朝着床榻上的穆青澄扑过去了。 宋纾余关了门,大步跟过去,俊脸有些泛青的问:“什么压寨夫人?穆青澄,你跟我说清楚!” 穆青澄愣了愣,看见白知知扮着鬼脸,往她怀里缩,她豁然发笑,“关于这个压寨夫人嘛,确有其事。当年,知知因为不满家族联姻而逃婚,竟然跑去山上,女扮男装做了土匪山大王,然后便使了计策,将正巧路过的我,绑上山做压寨夫人,还备了喜服、喜酒,跟我拜堂成亲呢。” 宋纾余顿觉自己的大白菜被猪拱了,气得指着白知知,口不择言的斥骂道:“荒唐!谁允许你胡闹的?你问过本官了吗?你居然敢跟她拜堂成亲?” 嫉妒使人发疯! 到了这份儿上,白知知总算是看明白了,这个狗官对她的穆姐姐不怀好意,存了觊觎之心! 硬碰硬是不行的,毕竟这狗官是个扮猪吃虎的人,又深得穆青澄信任。 于是,白知知眼珠一转,整个人黏在穆青澄身上,含着哭腔道:“穆姐姐,宋大人以大欺小,知知好害怕啊!” “大人,您干什么呢?”穆青澄一听,自是心疼白知知,连忙阻止大人继续发疯,“知知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跟我过家家闹着玩儿呢,大人何故生气?时辰不早了,大人将就着睡会儿吧。” 宋纾余怀着嫉恨的心情,躺在地铺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知知,你自己睡。” 穆青澄拿下白知知扒在她身上的手脚,下了地,伸手探了探宋纾余的体温,他仍在发烧,好在是低烧,还没到不可控的地步。 她熟门熟路的从床头的暗格里找出两条布巾,用水浸湿,然后敷在宋纾余额头,以期能够降温。 白知知趴在床榻上,支着下巴,晃着两条腿,不动声色的试探道:“穆姐姐,你挺关心宋大人嘛!看得出来,宋大人很听穆姐姐的话哟!” “大人挺不容易的。拖着病体,亲历亲为的查案子,明明发烧了,还不肯回府休息,万一拖垮了身子,可怎么办才好?”穆青澄压着嗓音,生怕吵醒了宋纾余。 白知知暗自惆怅,她的穆姐姐迟钝,于情爱方面不开窍,可待一个人的真心是骗不了人的。但不知,出身国公府的宋纾余,是真心的吗?以国公府的门第,能容得下仵作出身的女子进门吗? 这一夜,尚算平静。 宋纾余昏睡不醒,穆青澄只睡了一个时辰,便出去跟江战轮换,之后由白知知接替,他们三人轮值到了拂晓时,宋纾余终于退烧了,待到天蒙蒙亮,便清醒了过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他们该开干了! 宋纾余令道:“江捕头,你立刻回京兆府调动人手,若是柳霄那边一切正常,便令刘恒将人一并押解来此认尸。还有,看看张主簿的伤势怎样了,请刘妈妈多加看顾。” 江战拱手,“是,大人!” “打开穆宅的正门!”穆青澄绷紧了脊背,缓缓说道:“这些罪恶,不能永远掩藏在黑暗里,该将它们置于阳光之下,光明正大的接受律法的审判!” 宋纾余深目望着她,欣慰颔首。 江战走了。 穆青澄重整旗鼓,以纯粹的仵作身份,再度走入吊角楼的地下房间。 宽阔的室内,没有隔断,通览无遗。 除了三个盛放着少女标本的琉璃缸外,还有两条长桌,桌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及诸多名贵的草药。 西墙立着一排书架,架子上的书多数已经蒙尘。 穆青澄随手拿起一本书,但见纸张泛黄,装订松懈,明显是多年前的旧书,可书名却令穆青澄蹙眉,怎会是《药王经》?她又随意抽出几本书,发现全都是医书! 她记得,母亲喜爱钻研各种新奇玩意儿,但对医书没有兴趣,总说学医太枯燥,缺乏人生乐趣。 所以,这些医书都是李沐带来的?可从年代和灰尘的厚度上看,又像是母亲当年留下的。 李沐擅长药理,如若母亲也在此地研究药理,那么李沐打通暗道,跑来吊角楼做这些与药理相关的恶事,在逻辑上便能说得通了! 穆青澄思及此,目光望向琉璃缸,不禁打了个寒颤,李沐以活人试药,那么母亲钻研的又是什么? 第111章 穆宅藏污垢(5)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穆青澄倏然回头,竟见宋纾余以布巾蒙眼,由白知知充当导盲人,用一截木棍拉着他,倔强地走了进来。 这一幕,落在穆青澄眼里,实在好笑极了。 她道:“大人,不必着急啊,待柳霄认尸后,卑职将死者弄出来,遮盖住,您再进来也不迟啊。” 宋纾余语气坚决,“不行,你一个人在里面,本官不放心。” “好吧。”穆青澄无奈,“其实,若大人不怕的话,无须顾忌男女大防,她们已是死尸,在刑案人的眼里,是没有性别区分的。诸如卑职,若遇上的是男尸,无论身上是否穿衣,都要近前验尸,甚至还要将死者衣衫脱干净来验。” 宋纾余无言以对。 但他坚持道:“你是仵作,就按仵作的流程工作,本官不想看,便就这样蒙着眼睛吧。” 穆青澄看向顶着苦瓜脸的白知知,失笑不已,“那就辛苦知知了。” 白知知十分无语,若非这个狗官答应让她加入破案小团队,她才不干此等丢人现眼的事儿呢! 穆青澄将此处的陈设情况一一作了介绍,但她没有讲自己对母亲的猜疑。 宋纾余问:“那些瓶瓶罐罐里面装得是什么?你拿一个,让我闻闻看。” 穆青澄连续拔出几个药塞,一一拿起查看,“有黑色的药丸,如小拇指大小,还有红色的状如豆子般大小的药丸,嗯,这瓶是药液,味道好似……” 她吸闻了几下,猛地望向琉璃缸,“大人,药液的味道,与浸泡少女尸体的红水味道相同!” 宋纾余伸手过去,“给我。” 穆青澄把药液放在宋纾余鼻端,他用力的嗅了几下,眉峰紧锁,道:“恐怕要请太医帮忙鉴定了。” “嗯,除了药瓶之外,这里还有很多药材,譬如人参、鹿茸、当归、燕窝之类,包括研磨药材的工具,制药的模具等,应有尽有,等同于一个药堂。” “李沐在制药?” “是的。” “他是个修撰,对药理感兴趣可以理解,但他制药又是为了什么?李沐夫人已死,也未曾听说李沐或是李云窈得病啊!” 顺着宋纾余的思路,穆青澄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大人,您还记得柳霄讲过的诡异之事吗?柳母脸部溃烂,药石无医,柳沛央求李云窈想办法,李云窈怒砸妆奁,斥骂柳沛卑鄙无耻,但没过多久,柳母的脸,竟奇迹般痊愈了。之后,有丫环脸部生疮,婆子脸上流脓,黄依依满脸疹子又痛又痒,哪个大夫都医不好,到后来又莫名地痊愈了!” 宋纾余一凛,“你的意思是,她们的脸,都是李云窈治好的?不,是李云窈找李沐帮忙治好的?” “现今将这些异常串联起来推测,极有可能是这般!” 穆青澄看着桌上摆放的上百个药瓶,脑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推断,“李沐制出的丹药,可以医治脸伤,换言之,便是可以令女子皮肤变美的驻颜丹!” 第112章 穆宅藏污垢(6) “驻颜丹!” 白知知顿时来了兴趣,手一松,扔了木棍,便上前查看药瓶,语气里难掩兴奋,“是不是服用了李沐的驻颜丹,便可以容颜永驻?” “庸俗。”宋纾余不假思索的道:“外在美固然值得人追求,但若只追求皮囊,忽视了内在品质,岂不是本末倒置?” 白知知一听,岂能服气,她振振有词的道:“宋大人,爱美是人的天性,你容貌生得好,自是不在乎皮囊,倘若你是丑八怪呢?你不想变美吗?” “若只是用正常的胭脂水粉滋养皮肤,那自是无可厚非,但容颜永驻是逆天的,如同长生不老,违反了人类生死的自然规律,怎能拥趸支持?” 宋纾余言辞激烈,他伸手指向琉璃缸,“以人命换取的驻颜丹,你敢吃吗?因此而变美,你认为值得吗?” 白知知只看了一眼死者,便触电似的缩回了目光,她双手捂嘴,含糊不清的嘟囔道:“人家只是稍微激动了一下嘛,不是真的想要推崇李沐这丧尽天良的驻颜丹……” 看着那两人吵架争辩,穆青澄没有立即站队,待他二人的情绪平复下来,才开口道:“驻颜丹一事,只是我的猜想,尚需太医检验证实。我们现在假设猜想正确,那么大人的观点,完全正解,毋庸置疑。不过大人,从知知对驻颜丹的反应,便可以看出世人对容颜不老的渴求!但是,普通人不敢想,而敢想的人,必然是李沐研制驻颜丹的动机!” 闻言,宋纾余频频颔首,大加赞赏,“分析到位,句句在理,不愧是本官的穆仵作!” 对于穆青澄不偏不倚、公正合理的论断,白知知是完全认可的,可听到宋纾余夹带私货的夸赞,趁着他看不见,她悄悄做了个恶心的表情,心道,这个狗官,真是近水楼台,公私兼顾啊! 偏生,穆青澄习惯了宋纾余的讲话方式,毫无排斥不喜的意思。 而且,因为得到了大人的肯定,穆青澄精神振奋,再无之前的颓丧不安,她继续说道:“李沐制的丹药,在美颜养肤方面,肯定是具有奇效的,从柳母、丫环、婆子、黄依依脸伤恢复的速度及程度即可证明!但是,此药尚未达到李沐的终极目标,否则,便不会有那三具死尸了!” 宋纾余哀叹:“如此说来,李沐的死,反而避免了更多无辜少女惨死?” “从客观上来说,是这样的。”穆青澄抿了抿唇,对于每个死者的生命被人为终止,她都会感到遗憾,但她不是圣母,她存有是非黑白、公理正义的信念。所以,她只能尊重现实,“此消彼长,未尝不是件好事。” 宋纾余沉思片刻,又提出了个新的问题,“穆仵作,你觉得凶手杀害李沐的动机是什么?能让李沐不择手段制药的人,定有拿捏和保护李沐的能力,李沐制药未成,便过河拆桥将他弃了吗?” 穆青澄道:“先前我考虑的是,在李云窈婚嫁的问题上,两家结下了仇怨,李云窈要报复柳家,顺势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了柳长卿父子,可我们并没有柳氏父子杀人的实质证据,既无法确定凶手,便无法推测动机。但是现在,若确定这三名死者就是柳家失踪的丫环,那李沐和柳家的仇怨,怕是另有内幕,怕是还关系着让李沐制药的人。” “嗯,有道理。” 宋纾余顿了顿,忽而记起一事,“对了,杀害李沐的案发现场,我们还没有找到。会不会就在此处?” 穆青澄经此提醒,仔仔细细的将此处每寸地方都查探了一遍,终于在书架底部的缝隙处,发现了少量的干涸的血迹! “大人!” 听到呼唤,宋纾余想要走过去,却发现手里的木棍早被白知知扔掉了,他遂喊了声:“白姑娘!” 白知知鼻孔朝天的哼了声,语调懒散地说道:“不好意思啊宋大人,棍子不知扔哪儿去了,待我找找啊。” 见状,穆青澄哭笑不得,她朝白知知挥了挥手,示意小姑娘去外面守着,然后走到宋纾余面前,直接牵起了宋纾余的大手。 宋纾余一惊,“青澄?” “是我。”穆青澄笑,“大人的直觉真准。” 宋纾余心里欢喜,反手将她握得紧紧的,“白姑娘不靠谱,本官便赖上穆仵作了。” 穆青澄笑了笑,没应声。 一个是她的闺中密友,一个是她的顶头上司,替谁说话都会惹另一人吃醋,还不如两不相帮。 到了书架前,穆青澄拿下宋纾余的眼罩,道:“从这个方向看不见琉璃缸,大人暂且别蒙眼了。” 宋纾余看清血迹后,眉头直接皱起,“出血量这么少,现场被人清扫过?” “是,血迹四周没有留下痕迹,连脚印都没有。”穆青澄亦是无奈,“若非书架底部隐蔽,连这点儿线索都留不下!” 宋纾余突然道:“青澄,你把灯笼拿过来。那里似乎有个东西,看不清楚。” 穆青澄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距离血迹不远的另一道夹缝,好似里面确有东西,黑糊糊的一片。 “大人,无须灯笼,我有夜明珠。” 好物揣在怀里,被穆青澄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此时,才一个激灵想起,她连忙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方盒,从中拿出白知知赠予她的夜明珠。 宋纾余惊讶道:“你哪儿来的?” “知知所赠。”穆青澄坦言道。 宋纾余脸色不甚好看,这个白知知,他都要怀疑是不是男扮女装,故意跑来跟他抢媳妇儿的? 借着夜明珠的光,穆青澄趴下去,把手伸进夹缝里,将东西小心翼翼的拿了出来。 “香囊!” 两人不约而同的惊呼! 穆青澄立刻联想到了一事:“这个香囊是黑色的,柳霄送给元宝的是墨蓝色的香囊,我们拿回去比对下两个香囊的布料、针脚,就可知道是否出自同一人所绣!” 宋纾余分析道:“倘若李沐确是死在这里,或许这便是李沐死前从凶手身上拽下来的!” 第113章 真相昭天下(1) 鉴于张主簿遇刺时拽下凶手玉佩的行为,宋纾余认为这个推测十分合乎情理。 穆青澄表示认同,“没错。咱们这个连环案里,不论是抛尸凶手,还是杀人凶手,都是谨慎有余,沉稳有度,将犯案现场能抹去的痕迹全都抹去了,但天网恢恢,总有他们疏漏的证据,被死者送到了我们手中!” “这便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宋纾余倏尔一笑,目中精光四射,“呆会儿柳霄来了,可以先诈一诈他!” …… 东方欲晓。 当晨起的第一缕日光穿透云雾,洒落在永安巷的时候,京兆府出动了大批官兵,闯入巷子,将废弃多年的穆宅,全面封锁戒严! 邻里闻讯,争先恐后的跑出家门,赶至穆宅大门外,一探究竟。 不多会儿,门前石阶下,便乌泱泱的围了几十人,男女老幼,个个伸着脖子往里探,满脸的好奇。 罗捕快负责外围秩序,扯着嗓子喊道:“此地发生命案,不相干的人,全部后退,不准靠近!” 邻里大惊,忆及中元节那夜,穆宅闹鬼的传闻,不禁个个白了脸色! 一时之间,唏嘘声四起,各种猜测、杜撰,从不同的人嘴里出来,便演绎成了不同版本的故事! 而议论最多的,则是穆家造了什么孽,竟会引来凶案,致使这么大的宅子变成了凶宅,日后穆家人回了京,也定然是没法儿再住了。就算拿去变卖,担着凶宅的名声,要么卖不出去,要么赔钱贱卖,总之,穆家算是倒霉透顶了! “让路!” “所有人立刻散开!” 巷子被堵得水泄不通,带刀捕快在前面开路,刘捕头和江捕头亲自押解柳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从昨夜起,便给柳霄带上了枷锁和脚镣,柳霄气怒,拒不配合,他只是在义庄犯了绑架罪,又不是杀人重罪,凭什么给他上重刑犯的待遇? 结果,刘捕头看不惯柳霄发疯,直接给了柳霄一个手刀,将柳霄劈晕在了牢房里! 然后,刘捕头率十余精干捕快,将昏迷的柳霄围在中间,守了整整一夜。待到天亮,劫狱的柳家人没等来,倒是等来了押解柳霄认尸的命令! 刘捕头力道重,劈得柳霄像死猪一样,几个人轮番都叫不醒,刘捕头干脆命人泼了一桶冷水,生生的将柳霄刺激醒了! 生米煮成了熟饭,柳霄看到自己全身被锁,气得又疯癫了一场,刘捕头不想听他嚎叫,脱下袜子,作势要塞进柳霄嘴里,柳霄大骇,他可是将军府公子,自小锦衣玉食,被人侍候着长大,何时受过此等侮辱? 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柳霄终于服软,紧闭嘴巴,任由捕快给他头上套了个黑布袋,将他押出南监,装进囚车,在沿途百姓惊诧的注目礼下,狼狈不堪的抵达永安巷。 柳霄看不见,如同木偶人般,由着刘捕头将他带入穆宅。 但他听见了百姓的议论,听到了“穆家”二字,是以,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哪里?穆家是哪户人家?你们带我来此究竟想干什么?” 刘捕头一声沉喝:“闭嘴!不该问的别问!” 柳霄火气上头,不由又露出了本性,斥骂道:“老子凭什么不能问?老子是死刑犯吗?你们京兆府胆敢虐待犯人,老子要告到都察院,让你们宋大人吃不了兜着走!” “哎,我这爆脾气,看来不给你小子加点料,还以为自个儿是将军府的少爷呢!” 刘捕头不愧是性情中人,当场又要脱靴脱袜,江捕头忙拦下他,劝慰道:“大人还等着呢,咱们甭与他浪费时间,就让他多激动一阵子,待会儿怕是只剩下哭了。” 柳霄听不明白,但他蓦然想到自己把自己折腾进京兆府大牢的初衷,不禁浑身一凛,“是不是宋大人和穆仵作找到我夫人黄依依了?她在哪儿?你们是不是带我来见依依的?” 闻言,江捕头脑中浮现出那三具浸泡在药水里的尸体,暖阳初照的白日,他却觉脚底生寒,不忍心看柳霄就地崩溃,他迟疑着说道:“我家大人只交待带你来此,并未说到其它。你莫要再问,到了地方,自会知晓。” 柳霄突然安静了下来。 刘捕头感觉到柳霄身躯僵硬,且隐隐在颤抖,他到底是起了恻隐之心,低声道:“江捕头,把脚镣给他解开吧。” “是。” 江捕头蹲下身,解了柳霄的脚镣,起身时,犹豫了一下,又伸手拿下套在柳霄头上的黑布袋,“反正就剩几步路了,到了地方,还是得让他看见才行。” 刘捕头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乍见到光亮,柳霄不太适应,他闭眼缓了缓,才慢慢掀目,那张故作平静的脸上,再也不见暴躁与癫狂。 江捕头轻不可闻地叹了一气:“走吧。” 吊角楼前,宋纾余、穆青澄和白知知一字排开,已候多时。 “见过大人!” 刘捕头率手下捕快近前行礼。 宋纾余道了声“免礼”,目光随之落在柳霄脸上,他道:“刘捕头,将人散开,把这座穆宅里里外外仔细搜查!江捕头,你带柳二公子进去。” 刘捕头领命行事。 江捕头握着柳霄的胳膊前行,却发现柳霄杵在原地拽不动,他不忍心上手段,便劝了句:“柳二公子,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 柳霄没有说话,他看向穆青澄,想要从她脸上看出否定的答案,可她不愠不喜,没有给他任何表情的提示。 最终,江捕头不得不用了几分力气,强行拉扯着柳霄走进了地下房间。 其他人随后跟进去。 但见柳霄盯着中间的琉璃缸,盯着缸里的女子,好半晌,仿佛石化了般,一动不动。而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直至苍白,如同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 穆青澄目中浮上忧色,“柳二公子……” 回答她的,是柳霄猛地一大口鲜血喷出,然后直挺挺的倒下去的身子—— 第114章 真相昭天下(2) 江捕头及时接住了仰面摔下去的柳霄! 然,竟是以叠罗汉的方式,被柳霄沉重的身体压在了下面,江捕头后脑勺磕在地上,清脆的撞击声,听得旁人心里一哆嗦! 江捕头忍着痛,没有发出叫人笑话的呻吟声,但脑袋晕沉,眼前金星闪烁,哪怕柳霄被人抬走,身上没有了负重,他仍是起不来! 其实,对于柳霄可能会出现的状况,江捕头是作了预案的,他以为柳霄会歇斯底里地吼叫,或者冲过去对琉璃缸拳打脚踢。唯独没有想过,真正悲伤绝望到了极致的人,其实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巨大的外因刺激,会伤人根本,吐血、昏迷,哀莫大于心死。 宋纾余让人把柳霄抬到地上房间,安顿在床榻上躺下,又遣人拿上他的令牌,去太医院请人。 捕快把江捕头拉起来,搀扶着走出吊角楼,找了个台阶坐下,捕快帮忙检查了下,发现江捕头后脑勺被撞出一个大包。 白知知的药箱里,内服外用的药全都有,而且是她花了大价钱,在仁心堂买的上等好药。她挑了瓶活血化瘀的药油递给江捕头,“呶,价值十两银子的药,便宜你喽。” 江捕头一听,感觉眼前的星星更多了,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不打紧的,歇一歇便好了。” 十两银子,可是他大半年的俸银呢! “拿着呗!”白知知把药油直接扔进江战怀里,明媚的小脸上扬起俏皮的笑容,“也不是白送你的,我穆姐姐到底是姑娘家,你们一起查案办案,若是遇到苦活、脏活、累活,你抢着多干点儿,别累坏了我穆姐姐便好。” 江战莞尔,“白姑娘费心了。我们京兆府的捕快,是不会让穆仵作受累的。我们大人,更不会舍得让穆仵作辛苦做活。” 提起宋纾余,白知知心中满是不爽,她必须守在穆姐姐身边,替穆姐姐好好考察这个狗官是否值得托付终身! 地下房间内,穆青澄和吏役忙着对现场进行记录和取证。 上百个药瓶,数不清的药材,均需分类和编号,架子上的书籍,也要按照办案程序,全部登记造册,带回京兆府查验。 所幸,江战调来了六名吏役,都是经验丰富,颇有能力的老官吏,大家忙中有序,合作默契,仅用了一个时辰,便完成了这几项任务。 书籍装箱抬走后,剩下空荡荡的书架,穆青澄忆及血迹和香囊,令人将书架抬出吊角楼,在白日的阳光下,又里里外外的勘验了一遍。 果然,在书架上端的格子内壁,又发现了几处血迹,都是喷溅的血点,血色干涸后与胡桃色的书架颜色相近,但凡稍微粗心一点儿,都发现不了。 穆青澄欣喜不已,李沐身长五尺一寸,行凶者的身量大约高出死者二寸,即五尺三寸,她在众多的捕快当中,挑了两名身材相似的,进行现场实验,最终确定了李沐被杀时,所站立的方位,及凶手的位置。 “大人,司录参军排查的怎样了?有消息传回吗?” “尚未。” 其实对于结果,穆青澄是有心理预期的,但是,她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大人,柳霄说过,他的易容术和机关术,还有武功,皆是其父柳长卿亲授,那么,柳沛的师父,应该也是柳长卿!是以,父子三人的技能,如出一辙!” 宋纾余蹙眉,“也就是说,从杀人能力和手法方面,无法分辨柳氏父子谁是真凶?” “是。”穆青澄点头,“恐怕只能从凶手的身量、现场遗留的香囊,以及李沐身上的蜀锦衣服入手排查。” 宋纾余盯着书架良久,忽然抛出个问题:“穆仵作,你不觉得奇怪吗?这里已经有三个死者了,再多扔李沐一个,又能如何?况且此地隐蔽安全,李沐的尸体若是留在这儿,除非有人特意来寻,否则谁能发现?” “对啊,那三个女子失踪两个多月了,都没有任何人发现,按理说,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抛尸地了!” 穆青澄说到这儿,下意识地望向从李沐书房通到穆宅中院的暗道出口,思绪渐渐清明,“既然从逻辑上讲不通,便说明我们的方向错了!参照李云窈自杀和抛尸,分成两个部分的例子,那么杀害李沐和抛尸李沐的人,不能也是两个人吗?” 宋纾余打个了响指,语气略显激动,“没错!如此便能讲得通,为何李沐明明死在了隐蔽地,尸体却被抛回李府,轻易便被我们寻到了!” “那就又多出一个疑问,李沐身上的蜀锦衣服,是凶手的,还是抛尸人的?” “肯定是抛尸人的!以凶手的谨慎,怎会将指证自己的证据留在死者身上?” “那血迹呢?是谁清理的?” “凶手杀完人之后,定然快速离去,他没必要留着尸体,而把血迹清干净,做无用之功。所以,应是抛尸人干的!” “动机呢?” “按照常理来说,毁灭证据,掩盖痕迹,自是为了保护凶手身份……” “所以,抛尸人和凶手不仅认识,还存在着重要关系!”两人一来一回推测到这儿,穆青澄激动的双目放光,“柳氏父子的嫌疑,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掉了!” “大人!” 江战抹了药油后,脑袋清醒了不少,他将穆青澄专用的仵作工具箱送过来,顺便禀报道:“金太医说,张主簿被刺的那一剑,只差两寸就穿透肺部了,着实危险!好在送医及时,加上金太医这等外伤圣手坐镇,用得又都是宫里的御药,所以,张主簿已经脱离危险了!只不过,还在昏迷当中,若无意外,大概明天就能醒过来了。” “太好了!”穆青澄喜出望外,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能够放下了。 宋纾余亦是松了口气,“无恙便好。传话回去,令张主簿好生休养,他份内的公务,暂由林书办接替。” “是,大人!”江战拱手应下。 正在这时,有捕快来报:“大人,柳二公子醒了!” 第115章 真相昭天下(3) 皇帝沈逐金口玉言:任何衙门,任何官员,皆不得以任何方式阻挠京兆府办案!违者,严惩不怠! 换言之,便是任何衙门,任何官员,都要全力配合京兆府办案! 是以,太医院使收到京兆尹令牌后,丝毫不敢怠慢,派来了一名院判、一名生药库医官、一名太医院下属制作膏丹丸散的作坊女医。 三人向宋纾余见礼,宋纾余请院判先为柳霄诊脉。 院判把脉后,道:“病人肝气上逆,血随气升,郁怒忧思,需放宽心思,好生调理。不过……” 言及此处,院判突然顿下了话语,面上露出复杂之色,柳霄不甚在意的说道:“是有什么不治之症吗?无妨,生死由命。” 院判看见柳霄情绪低迷,便忍了忍没有说破。 宋纾余将院判请到外面,低声问道:“柳二公子还有其它病症吗?” 院判避开旁人,压低嗓音道:“宋大人,不知病人是否经常服用苦参、七叶一枝花、雷公藤等药物?” “嗯?”宋纾余一愣,“这几味药有什么问题吗?” 院判道:“这种药物长时间使用,或大剂量使用的话,会影响生育能力。” 宋纾余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柳二公子他……” “从脉象上看,已经服用一段时间了。” “……” 同为男子,宋纾余颇觉不可思议。无子,是为大不孝,没有哪个男子会主动损害身体,拒绝生育子嗣,除非先天不足,或被人后天残害。而且,黄依依是被柳霄以无所出的名义休弃的,即便是对外的言辞,但是不难看出,柳霄对黄依依情深意重,是想跟黄依依生育子嗣的。且柳霄有过计划,先把名份坐实,待黄依依日后生下一子半女,再求父亲为黄依依正名。 那么,柳霄为何要服用那些致人不育的药?是有人在暗害他? 隔着十几步远,穆青澄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宋纾余的表情,令她起了心思。 她快步走过去,单刀直入的询问他:“大人,是柳霄的身体出问题了吗?” “嗯……”宋纾余神情涌上些许尴尬,“柳霄的病,算是难言之隐吧。” “难言之隐?”穆青澄先是一愣,随即脱口道:“是不能人道吗?” “咳咳——” 宋纾余万万没想到穆青澄竟会如此豪放,此等不知羞的话,竟能随便挂在嘴上,他被呛得咳嗽不止,旁边的院判,亦被臊得羞红了老脸! 穆青澄见状,一边自然熟捻的为宋纾余顺背,一边拧着眉头,满目不解,“大人怎么了?是卑职说错了吗?难道柳霄并非不能人道,而是患有其它疑难杂症?” “穆仵作,你……你闭嘴!”宋纾余俊脸红透,生怕院判看了笑话,他一把拉起穆青澄的手臂,往人少的角落走去。 院判“啧啧”叹了两声,心道,这便是百闻不如一见的京兆府一等女仵作?果真是与众不同啊! “大人!” 穆青澄实在不能理解宋纾余的行径,好似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急于将她藏起来似的。 于是,她半路止步,愤而甩开了宋纾余。 “青澄,你生气了?”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宋纾余急忙安抚道:“这种话,只能我们俩人私下里说,教外人听到不好,若是传出去,恐会招人非议,影响你的清誉。” 穆青澄出言反问:“难道我以女子之身从事仵作,便不会招人非议吗?我的清誉,难道是建立在别人的流言蜚语当中吗?医者、仵作,一个医活人,一个验死人,不论替活人续命,还是为死者伸冤,若不能摒弃男女之嫌,便不可能有所成就!” “青澄,你莫要误会,我并非不认同你,我只是想保护你。”宋纾余急切的说道。 穆青澄撇撇嘴,“大人知道的,我行得正,坐得端,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我。” 宋纾余漆黑的墨眸,眨也不眨的看着她,眼神倔强又坚决,“可我在意,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哪怕是言语上的,半句也不行!” 穆青澄一下子哑了音。 他们两人的出发点不同,所以没有对错之分。 想了想,穆青澄低语道:“大人,对不起,是卑职反应迟钝,没有及时领会到大人的厚爱,辜负了大人的护佑之心。” 宋纾余默了一瞬,情不自禁地伸出食指,在穆青澄的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言语间不乏宠溺,“你呀,讲起官话来倒是驾轻就熟。可我想听的,是这些吗?” 穆青澄茫然的眨巴着眼睫毛,“那……那大人想听什么?” 宋纾余凝着她的目光越发深沉,他缓缓道:“想听你说愿意嫁给我。” “……” 穆青澄扭头便走。 大人对“清誉”二字,实在太执拗了! 宋纾余又气又笑,这是他第四次求亲了,不知须得求亲多少次,才能心想事成啊。 柳霄清醒后,一个人发怔了许久,才终于走出房间,央求道:“我想再看一眼夫人,可以吗?” 捕快禀报了宋纾余,得了首肯后,又将柳霄带回地下房间。 穆青澄亲自执笔记录口供。 大悲过后,柳霄冷静了许多,他走近中间的琉璃缸,蹲下身子,颤抖着大掌,轻轻抚上缸中女尸的脸庞,喃喃呓语道:“依依,你怎么在这儿啊?穿得这么少,冷不冷啊?为夫想你了,找了你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此情此景,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眼中纷纷浸了泪意。 穆青澄吸了吸鼻子,正色道:“柳霄,依照办案规制,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请你诚实回答。” 柳霄没有应声。 穆青澄接道:“死在第二个琉璃缸里的女子,确定是你的夫人黄依依吗?” 滚烫的泪水,从柳霄眼中汹涌而出,他泣不成声:“是,她就是我的夫人。” 穆青澄一边记录,一边询问:“另外两名死者,你认识吗?” 柳霄朝左右琉璃缸各看了一眼,回道:“左边的人是丫环霜翠,右边的是丫环玲珑。” 第116章 真相昭天下(4) “霜翠和玲珑,是曾经脸部生疮流脓的丫环吗?” “什么?” 柳霄反应慢了半拍,望向穆青澄的眼神,空洞且迷茫。 穆青澄耐心的帮他回忆,“在义庄的时候,你亲口告诉我们,自打柳将军同意黄依依进门后,柳家便怪事连连。黄依依撞邪,夜半失踪,柳夫人被飞禽啄脸,丫环脸部生疮,婆子脸上流脓,黄依依起了疹子,痛痒难耐,皆在药石无医的情况下,没过多久,竟莫名痊愈。” 柳霄神情木讷,“哦,对,是有这些事情。怎么了?” “我现在想知道,同黄依依一起死在这里的霜翠和玲珑,可是你口中患过脸部疾病的丫环?”穆青澄语速缓慢,一字一句,让柳霄听得清清楚楚。 柳霄放空的大脑,慢慢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他的目光在三个女子脸上反复流连,最终给出了确定的答案:“是,是她们!霜翠是母亲院里的二等丫环,玲珑是在大夫人身边侍候的,除了大夫人的陪嫁丫环夏玉外,玲珑是最得力的,也最讨大夫人欢心。我是男子,对内宅的事情不会过问太多,而且她们并非我院里的丫环,就更不会关注了。之所以知道这些,是依依脸上起了疹子之后,府医束手无策,我在外面找了几个擅长医治皮肤病的大夫,依然不起作用。” “这个时候,我无意听到院里的丫环闲聊,说是丫环霜翠和玲珑告假了,好似是脸烂了,见不得人,整日躲在房里哭个不停,还有婆子常妈妈,脸上生了脓疮,一直流脓,特别吓人。我一听,便觉蹊跷,遂叫人把常妈妈、霜翠和玲珑找来,亲自看了她们的脸,询问了烂脸的原因,但她们均不知病因出在何处。几日后,依依一觉睡醒,脸上的疹子竟然全部消褪了,我喜出望外,可同时又觉心惊肉跳。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跑去看了那三个下人,发现她们的脸,也在一夜之间变得完好如初!” “所以,我记得这两张脸,她们就是霜翠和玲珑!” 柳霄回忆完毕,扶着琉璃缸,缓缓站起身,浑浊的双目,死死地盯着穆青澄,声调止不住地颤抖,“所以,当初烂脸的人,全都死了?” “不确定。柳夫人和常妈妈,我们尚未得到证实。”穆青澄回答的十分严谨。 柳霄道:“我离家之前,母亲一切正常,我也未曾听说常妈妈失踪。” “我们会去将军府核实的。”穆青澄点了点头。 柳霄垂眸,兀自思考了会儿,又抬眸说道:“所以,她们同时烂脸,又同时痊愈,不是巧合,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甚至,凌辱了她们,将她们泡在水里溺死?” 开口之时,他尚算平静,可是情绪越来越不受控,说到最后“溺死”两个字时,几乎咆哮起来! 穆青澄吞咽了下唾沫,没有回答。 真相尚未调查清楚,她们内部人可以进行合理的推测,但是不宜与当事人讨论。何况,她尚未尸检,亦不能确定死因为何。 “柳二公子,请你冷静!” 站在门口旁听的宋纾余,见此情况,只能现身,主持大局。 柳霄勉力支撑的身子,软瘫滑落在地,他一拳又一拳的怒砸地面,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他压抑的哭声:“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啊?她们不过是个弱女子,究竟是谁如此狠心,非要如此作践她们?” 众人见过疯癫狂悖的柳霄,领教过他拿杨婆婆性命当儿戏的残忍,现今竟听他控诉凶手狠心,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置评。 “刀子只有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知道疼。”穆青澄喟叹了声:“柳霄,我本不该在你伤心的时候落井下石,但我很想告诉你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柳霄砸地的动作,倏然一顿,血珠子从手背上渗出,染红了地面,穆青澄皱眉,示意就近的吏役赶紧擦掉,以免破坏现场。 捕快得了宋纾余的命令,将柳霄从地上强行拉了起来。 柳霄失了魂般,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口中喃喃:“是我害了依依吗?是我不仁,所以才遭了老天的报应,害死了我的夫人?” 宋纾余靠近穆青澄,低声问:“穆仵作,还需要问询吗?” 余下的事情,还有很多要处理,院判三人还在外面等着检验丹药和药材。 这么多人继续在这里看柳霄失意疯魔,没有太大的意义。只有尽早破案,才能告慰死者,安慰生者。 穆青澄回道:“还有一个问题,请大人稍等片刻。” 宋纾余点了点头。 然而,不等穆青澄提问,柳霄又突然扑向琉璃缸,指着红色药水中,黄依依看起来如常的脸庞,激动道:“穆仵作,依依是不是刚刚被泡进去?你看,她的脸,她的皮肤,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呀,我们现在把她拉出来,是不是还能救活她?” 生怕柳霄破坏了陈尸现场,宋纾余赶忙喝道:“快把柳霄控制住,不准他靠近琉璃缸!” 两名捕快上手,拧着柳霄的胳膊,带他远离了琉璃缸。 “穆仵作,你说话呀,你不是仵作吗?你说,依依没有死,她还活着,对不对?” 柳霄伸长了脖子,不死心的反复询问,眼里闪烁着无尽的希冀,和强撑着的易碎的光芒。 穆青澄紧握的双拳,指关节泛起了青白色,她掷地有声的宣布道:“柳霄,我确定她们三人已经死亡!至于死亡时间、死因,待我做了尸检之后,再告诉你!” 柳霄如同破碎的娃娃,顿时嚎啕大哭。 身为刑案人,同情死者家属,除了给予情绪上的安慰,其实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所以穆青澄没有耐心再等待柳霄平静,她一步跨过去,揪住柳霄的衣领,厉声喝道:“别嚎了!” 柳霄被骇住,竟乖乖闭上了嘴巴。 穆青澄道:“告诉我,九月九日晚至九月十日凌晨,这个时间段,你在哪里?你父亲在哪里?” 第117章 真相昭天下(5) “我,我……”柳霄被突然抛来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凌乱的大脑,嗡嗡作响,机械式的嚅动着嘴唇,却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穆青澄不给他喘息的时间,继续逼问:“九月十日子时初刻至卯时末,你在这里杀了李沐,是不是?” “杀李沐?”柳霄豁然清醒,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你是说我杀了李沐?在这儿?杀人?” 众人亦是吃惊不已,从案发至今,他们从未怀疑过柳霄啊! 只有宋纾余,立刻便明白了穆青澄的用意,他拿出黑色香囊,配合穆青澄的节奏,咄咄问道:“柳霄,这是我们在李沐被杀的现场找到的!你自己看看,难道不是你的香囊吗?” 柳霄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向宋纾余手中的香囊,他的神情,好似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呆呆的,茫然又无措。 少顷,他如大梦初醒,豁然叫道:“它是我的香囊!不,不一定是我的,我爹、我大哥,我们父子都有这个香囊!” “讲具体些!”穆青澄道。 柳霄用力滚动喉结,眼里满是震惊,“年初的时候,我母亲得了一匹好布,亲手给我们父子一人做了一个香囊!” “一模一样?” “对,出自同一匹布,同一个人所制,颜色、大小、针脚、裁剪、所绣图案,完全相同!” 宋纾余冷声道:“那你如何证明,这只香囊不是你的?” 柳霄怔了怔,突然忆及,“我的香囊,在我卧房的百宝箱里!那个箱子,收藏了我和依依最重要的东西!” “好,待我们查证后再说!”穆青澄颔首,随即话锋一转,再次问道:“九月九日晚至九月十日凌晨,你在哪里?” 柳霄回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九月九日晚,我去了霜华阁,在依依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呆了一整夜。” “有人能为你证明吗?” “有,当晚霜华阁的客人很多,老鸨看见我,还打趣我既娶了婉棠,怎么还想着偷腥?我问老鸨最近是否见过婉棠,婉棠可曾来过霜华阁?老鸨的表情很是惊讶,哪个从了良的姑娘,还会回到曾经卖身的妓馆?老鸨以为我是来找茬的,叫人赶我走,我给了老鸨一百两银票,让老鸨允我在婉棠的房间待会儿,老鸨同意了,我一待,就待了整晚,凌晨的时候撑不住困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日中午,才从霜华阁离开。” “那你爹呢?九月九日晚,柳将军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自从依依失踪,我跟我爹就闹翻了,我怀疑是我爹容不下依依,背着我把依依赶走了,为此找我爹闹了好多回,我爹还对我动了家法,我们父子俩有很久没见过面了。直到九月十日下午,我从霜华阁回府后,大嫂李云窈来找我,说她父亲李沐失踪了,我一气之下,找到父亲和母亲询问,结果被父亲斥骂了一通,然后将我禁足,不允许我和大嫂来往。” “柳将军身量多高?” “我爹没我高,比我矮半个头。” “那柳沛呢?身量如何?” “我大哥可能有个五尺三、四寸,我没有量过,约摸是这般高。”柳霄说到这儿,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怎么,你们怀疑凶手是我爹,或是我大哥?” 穆青澄语气淡然无波的道:“我们不会随便怀疑谁,只会基于证据和线索进行合理的推测、怀疑。” 柳霄一急,“可是……” “没有可是!”宋纾余打断他,“暂时没有你的事儿了,你回大牢里继续反省,等待过堂。” 眼看宋纾余行事坚决,柳霄忙将视线转向穆青澄,急声道:“穆仵作,可以让我把依依从水里抱出来吗?我……就算依依真的死了,我为她殓尸,也是有资格的吧?” “不行!”穆青澄直接拒绝,“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必须由仵作尸检,案子侦破之后,才能发还家属,进行安葬。” 宋纾余大手一挥,“带走!” 柳霄颓然的认了命,直到捕快把他拖出门的那一刻,他饱含深情且沉痛的目光,仍定格在黄依依脸上。 江战不由发出一道感慨:“啧啧,没想到诸如柳霄这般的人,竟是个痴情种子!” 宋纾余看向江战,有条不紊的交待道:“你亲自把柳霄送回大牢,严加看管!另外,传话给林书办,带上人去霜华阁,核实柳霄的不在场证明!” “是,大人!” 江战拱手领命,快步离去。 穆青澄提醒道:“大人,待回了衙门,记得让柳霄指认那件蜀锦衣服!” “好。”宋纾余点头,面色凝重,“看样子,香囊也具有共性,算不上有力证据了。如今只有从身量上能将凶手指向柳沛,再就剩下蜀锦衣服的指望了!” 穆青澄苦笑,“这案子都快变成无证之罪了!” 宋纾余亦觉无奈,“确实挺奇葩的,父子犯案,如同双生子,共性太多,不可替代性的证据就显得极其稀少了。” “穆姐姐。”白知知悄悄靠过来,小声询问:“要不要把子颂公子请过来认尸啊?他也一直在找婉棠呢。” 穆青澄摆了摆手,“不可。” “柳霄可以认尸,子颂公子为何不准?”白知知不解道。 宋纾余哼了一声,代替穆青澄作答:“因为柳霄是黄依依的相公,是两个丫环的主子!请柳霄认尸,不仅仅是为了确定尸体身份,还要趁机提审,得出更多的线索。” “知知,大人说得对,你听话啊。”穆青澄拍了拍白知知的手背,安抚着小姑娘,“待案子告破后,你再告知子颂公子便好,免得他见了婉棠惨死的模样,过于悲伤。” 白知知点点头,“好,我听穆姐姐的。”说罢,斗气似的,也朝宋纾余哼了一声。 穆青澄懒理这两人幼稚的行径,她请院判三人入内,开始检验药材和丹药散丸。 刘捕头搜查完毕,赶来禀报:“大人,各个院子都搜了一遍,属下发现每间房都有人为翻动的痕迹!” 第118章 真相昭天下(6) 闻言,穆青澄神情一滞,将手中的药瓶,缓缓放在桌上,不动声色的竖耳聆听。 “人为翻动的痕迹?” 宋纾余略感诧异,“是为了偷盗财物吗?无人看守的宅院,主人离开时定然带走了所有财物,不可能凭白放着,招贼人上门啊!” 刘捕头回道:“大人言之有理。若说为财,那贼人进出库房、卧房、书房这些地方还能讲得通,可是,连花厅、厨房、宴客厅、正堂、耳房、柴房、布草屋,甚至是下人居住的厢房,都被翻得满地狼藉!” “你确定这些痕迹,不是主人离开时自己弄出来的?”宋纾余眉峰渐蹙,听说穆严父女当年走得很急,短短几日内,便贱卖了所有家财,遣散了所有下人,连夜离京了。 “不像。”刘捕头摇了摇头,语气肯定的道:“若是早年就被翻成这样,定然蒙了厚厚的尘土,可现在看上去,有的尘土很薄,应该是不久前刚翻动过,有的柜子抽屉敞开着,却几乎没有蒙尘,像是近几日才发生的事儿。再者说,主人既然留下宅院没有变卖,便是还有回来的打算,怎会将自己的府宅洗劫一空呢?” 宋纾余不由得侧目看向穆青澄,口中说道:“不是为财,那便是另有目的。想想那些闹鬼的传闻,还有白姑娘亲眼所见,有男子于九月十五日深夜进入穆宅,还有昨夜,突闯进穆宅,险些杀了张主簿的人……这些人,一趟趟的出入穆宅,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是同一人,还是不同的人?” 穆青澄一时无言。 刘捕头拼命转动着大脑,“是为了制药和杀人?不对,搞这些事,跟翻屋子有什么关系?” “不仅没关系,而且翻屋子的人,将全府上下都翻遍了,怎会不知吊角楼里的秘密?李沐是通过书房暗道进入穆宅的,而翻屋的人,是从穆宅外墙潜进来的。显然,这是两路人马,各干各的事儿,但这两路人定然是相识的,且他们的关系,达到了互相替对方隐瞒犯罪的程度!” 宋纾余瞳孔里倒映着穆青澄震惊失措的脸容,经他这一分析,她愈发可以确定,翻屋的人,同她一样,在找母亲的匕首! 否则,没法儿解释这种行为的动机! 宋纾余在穆青澄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可是她闭口不言,他只能暗叹一声,开口问道:“穆仵作,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 穆青澄沉默了许久,终是没有选择主动暴雷,她淡然道:“估计是在找什么东西吧。待将来抓到那人,大人一审,便全都清楚了。” 从匕首到吊角楼的医书,牵扯母亲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既然杀人和制药的案子,与父母无关,她便不能再自爆更多信息。 十二年前,母亲患咳疾而死;三年前,李沐夫人同样身患咳疾而死。以她刑案人的直觉,她们的死,绝非巧合! 而父亲抛官弃家,带她隐匿江南,现在想来,何尝不是为了保护她?单看李沐一家三口,病死、被杀、自杀,无论死的过程如何,结果全都死了! 所以,她不敢赌。 父亲当年是执掌刑狱的大理寺卿,一个朝廷三品大员,尚且保不住母亲,而今,她只是个没品没阶的小小仵作,又如何敢拿父亲和她两条性命去冒险? 真相,她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但要暗中查探,要徐徐图之! 她不愿坦诚,宋纾余便没有勉强,他转头继续询问刘捕头,道:“可有发现翻屋人留下的身份线索?” “没有。”刘捕头答得非常快,但是话出了口,又怕宋纾余以为是他无能,便又找补道:“虽然没有留下代表身份的物件儿,不过脚印不少,卑职测量了不同屋子的五组脚印,可以确定来自同一个人!” 宋纾余暗沉的目光,总算亮了些许,“脚印多大?推测出身量了吗?” “脚长八寸有余,推测身量为五尺二寸半至五尺三寸。” “柳沛?” 宋纾余微微一惊,“穆宅有什么东西是柳沛想要得到的吗?昨夜袭击张主簿的人,也留下了‘柳’字玉佩,难不成……昨夜是柳沛潜进来找东西,不巧撞上了张主簿?那之前白姑娘所见之人,会不会也是柳沛?” 闲得乱蹿的白知知,听闻此话,立刻否认道:“我见的那人,大约身高八尺呢!” 宋纾余顿时被气笑了,“六尺高的男子,已是极其稀少。高八尺,岂不成了巨人?” “呃……”白知知大囧,她求救似的睨向穆青澄,“穆姐姐,真是我看错了吗?” 穆青澄沉重翻覆的心情,因白知知的可爱,而松快了不少,她难得扬起笑容,“知知,你说得八尺,会不会是那个人的影子长度啊?” 白知知一愣,旋即用力抚掌,“对呀,我当时是蹲在墙角的,那人从我头顶飞过去,待我爬上墙,那人已经落地朝前走了,他穿着夜行衣,我看不清楚人,看到的便是月光拉长的他的影子!” 众人听此,由衷地露出了笑意。 “对了,大人,卑职还有要事禀报。” 宋纾余被刘捕头的话拉回了神儿,他抬了抬下颔,示意他继续说。 刘捕头遂道:“出入云台山的马车、驴车,卑职奉大人令,昨夜又复查了一遍,确实有辆马车下山之后,去了杨婆婆所在的义庄!” 宋纾余大喜,立刻追问:“车主是谁?驾车的人,又是谁?” 刘捕头道:“车主的身份暂且不知,卑职的手下还在追查当中,但驾车的人,确定是杨婆婆!” 宋纾余对着刘捕头总算露出了笑脸,并赏了一句夸赞:“做得不错!你马上返回衙门,提审杨婆婆!记住,不要用刑,也不要有意苛待杨婆婆。” 刘捕头犯了难,“这……这好声好气的,她能招供吗?” “没事儿,你先预审一次,若是不招,待本官和穆仵作挑时间再审。” “是,大人!” 刘捕头离开的时候,挺直了腰杆,又恢复了往常意气风发的样子。 第119章 真相昭天下(7) 院判三人进行现场检验,药材不难分辨,但是药丸不仅量大,成份还过于复杂,一时半刻得不出结论。 眼看日头已近午时,宋纾余不免着急,但是看他们认真不苟,未有丝毫懈怠,他又不好意思催促。 穆青澄和吏役把三名死者从琉璃缸里抬了出来,尸体早已僵硬,保持着蜷缩姿势,四肢无法伸展平整。 如此,是没有办法进行尸检的。 穆青澄只能初步勘验了一番,确定尸表无血迹,顶心要害部位没有伤口,然后便为她们盖上白布,令人抬回衙门停尸房。 宋纾余不忍穆青澄受累,即道:“穆仵作,若不然,你和白姑娘先回去休息用膳。” “大人不是也滴水未沾吗?”穆青澄看向忙碌的院判等人,斟酌着说道:“中午了,大家都饿了,看这情况,亦不知何时才能有结果,倒不如把证物全部运回衙门,连同院判一并请回京兆府慢慢检验。” 宋纾余不假思索,“行,就这么办。” 就在所有人忙于搬运证物的时候,院判忽然提出个问题:“宋大人,怎么没见药方?若有药方,也好跟我们验出来的药材成份进行比对啊。” 宋纾余和穆青澄皆是一愣,“我们并没有发现药方。” “嗯?没有药方,他是如何制药的?”院判惊诧,随即目光左右逡巡,“亦或者,是参照了哪本医书典籍?” 所有现场证物,都是穆青澄处置的,宋纾余便问了句:“穆仵作,你可发现了医书典籍?” 穆青澄直言道:“长桌上没有,书架上有医书,但不确定是否为制药所用,尚需进一步查验。” 宋纾余点了点头,朝院判抱拳,客气有礼的道:“辛苦诸位借调京兆府几日,将医书、药材、丹丸全部查验清楚。待破案之后,本官定会向皇上为诸位请功犒赏!” “下官多谢宋大人!都是份内之事,不敢居功。”院判一听,欣喜溢于言表。 邻里街坊围观了一个上午,终于等到捕快抬着许多个贴了封条的箱子出来,以及三个担架! 奇怪的是,担架上盖着白布,白布下面像是有人,但蜷缩着身体,不知什么情况。 最后,京兆尹携人走了出来,跟在他身边的女子,有人认了出来,竟是当日在云台山上的女仵作! 百姓们看到仵作,又想到捕快说的此处发生了命案,方才反应过来,躺在那三块白布下的,便是死者,而且是三个死者! 一时之间,唏嘘声四起,百姓众说纷纭。 捕快拿了封条,将穆宅东西南北四道门,全部封锁! 运送证物的马车有两辆,殓尸车来了三辆,连同坐人的马车两辆,几十余名捕快,护送着七辆车,浩浩荡荡地驶出南城永安巷,穿过热闹的宣定长街,驶入京兆府衙门。 …… 后衙主院,膳厅。 宋纾余宴请院判三人,连同穆青澄、白知知,同席六人共用午膳。 膳毕,大家稍作休整,便各自忙碌。 宋纾余回房沐浴更衣,将自己拾掇干净,便打算去探望张主簿。 不承想,宫里突然来了人! 身着太监服的秦公公,面对宋纾余,弓腰屈膝,态度十分和顺,“太后娘娘宣召二公子即刻入宫觐见!” “现在?”宋纾余暗暗一惊,“公公可知,姑母此时召见,所谓何事?” 秦公公笑了笑,道:“二公子已有多日未曾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太后娘娘挂念二公子呢!” 闻言,宋纾余拱手道:“劳太后姑母挂心,是纾余不孝,还请公公替纾余赔罪!眼下本官公务繁忙……” “二公子!” 秦公公突然跪了下来,深深叩头,“请二公子可怜奴才,随奴才进宫吧!” 宋纾余面色渐渐沉凝,他盯着秦公公佝偻伏地的身体,默然不语。 秦槐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地位尊崇,日常宣召都是派手底下的应侍太监,鲜少会亲自出马。而今日,不仅亲自来了一趟,还下跪恳求他,显然,他若不应,秦槐性命不保! 换言之,太后遇到了棘手的事情,且十万火急! 思忖至此,宋纾余开口道:“公公请起,本官这便进宫给太后姑母请安!” “奴才谢过二公子!” 秦公公感激涕零,态度愈发恭敬。 …… 皇宫。 寿康宫是当今太后宋梓的寝宫,宋纾余每隔两个月,都会来此问安。 秦公公通报之后,便将宋纾余请到了承凤殿。 他垂着眉眼,进前一步,屈腿跪下,朗声道:“纾余给太后姑母请安,愿姑母平安顺遂,福寿延年!” 斜倚在凤榻上的太后,虽已年逾四十,却肌肤胜雪,身段婀娜,美艳不可方物。 她睇着下方的宋纾余,杏眸含怒道:“宋纾余,哀家不召你,你便忘了哀家这个姑母了吗?” “侄儿不敢!”宋纾余把头又低下去一分,他不卑不亢地说道:“侄儿新上任京兆尹,公务实在繁多,请姑母恕罪!” 太后忽地嗤笑了一声,“起来说话。” “谢姑母!” 宋纾余起身,仍旧低垂着头,举止客气有礼,却也疏离淡漠。 太后扬了扬下巴,“抬头,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宋纾余藏在袖中的大手,不自觉的攥成拳,他缓缓抬眸,迎上太后。 两两相望,许久的时间里,谁都不曾言语。 太后灼烫的目光,分毫不移的定格在宋纾余俊美无双的面容上,但眼底却失了焦,明明看着他,却又不似在看他,而是通过他的脸,静静地看着另外一个人。 良久,太后终于移开双目,将视线落向窗外不远处的半墙紫藤,她语气幽幽的开口道:“纾余,宋国公他……他近来可好?可曾写信回家?” 宋纾余喉结滚动,淡声应道:“回姑母,父亲的家书,每月一封,无有纰漏。父亲说,他一切安好。” 太后猛地回过头,宋纾余冷漠的眼神来不及收回,悉数落入她的眼中,她蓦地一笑,尽显长辈的温柔慈爱,“纾余,告诉姑母,你父亲在信中可曾提到哀家?” 第120章 真相昭天下(8) “未曾。” 宋纾余的回答,干脆简练,连敬语都省略了。他素来生动鲜活的面容,此刻古井无波,未显半分喜怒。 太后微愠,却没有立刻发作,她勉强保持着笑容,又追问了一句:“宋国公每月一封家书,算来今年已经寄回九封信,怎就一句未提哀家呢?纾余,你莫非是在欺骗哀家?” “侄儿不敢!”宋纾余拱手,顺势低下了头,语调平静的道:“父亲若有公务禀报,自会上折子递呈皇上和太后娘娘。至于家书内容,确实未曾提及姑母。所有家书皆由祖母保管,若姑母不信,可找祖母索要。” 闻言,太后斜倚的身子,倏然坐直,目光深意不明。好半晌,她才开口道:“罢了,老夫人年事已高,还是莫要叨扰得好。” 宋纾余应了声:“是。” “对了,下个月就是你母亲的生忌了,你父亲是如何打算的?他……”太后顿了顿,眼底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是否回京?” 宋纾余道:“父亲在信中说,这半年来,越国蠢蠢欲动,多次派人扮作流民潜入我大周边关,暴乱时有发生,他抽身不得,无法回京。至于母亲的生忌,父兄已十一年未归,不差这一年。” “你兄长宋纾荇已封正四品明威将军,也该替父分忧了!” “请姑母明鉴!兄长孝顺,是父亲放心不下军务,在父亲心中,国事永远重于家事。” “是吗?” 那一声蕴含着威胁的反问,激起了宋纾余潜藏多年的悖逆之心,他豁然抬眸,字字清晰地说:“父亲的心思,全家人都是清楚的。姑母,您不知道吗?” “放肆!” 太后袍袖一拂,手边的茶盏,砰然落地! 宋纾余不慌不忙的跪下,例行公事般的道了句:“姑母息怒!” 他不喜、不悲、不惧,仿佛木偶般无趣,反而令太后舒展了眉头,她复又软下身子,半躺在凤榻上,单手支着下巴,吟吟笑道:“纾余,你长大了,也该成亲了。哀家替你寻了两门好亲事,相信你定会喜欢的。大理寺卿郭宣的嫡女给你做正妻,刑部侍郎梁若鸣的庶女给你做妾,如何?” 宋纾余反应平淡,神色无波无澜,“姑母厚爱,侄儿感激不尽。自古婚姻大事,当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父亲和祖母同意,侄儿便应允了。” 太后杏眸微动,艳丽的红唇溢出一声冷哼,“你倒是惯会搬出你父亲来压我!只不过,这终究是内宅之事,男人操心得少,何况你父亲身在边关,鞭长莫及。哀家贵为太后,又是你的姑母,为你操心婚事,乃天经地义,想必你父亲也不会反对的。” 宋纾余道:“若父亲真心同意,侄儿自当遵从!” “好,哀家会尽快与你父亲商议的。” 宋纾余抬了抬眼,看见太后仿佛吃了定心丸似的信心十足,他唇角微微勾起轻浅的笑痕,道:“姑母若无其它吩咐,侄儿便先行告退了!” “等下!” 太后状似思考了一番,道:“这样吧,将你手上那个难缠的庙门悬尸案移交给大理寺和刑部,你呢,腾出时间和精力,好好准备成婚的诸项事宜。” 宋纾余眉峰轻挑,笑意不达眼底,“有姑母为侄儿操心,何须侄儿放下公务,费心费力呢?何况,皇上限期破案,若侄儿为一已之私,尸位素餐,懈怠渎职,岂不成了言官群起讨伐的对象?届时,皇上怪罪下来,侄儿官位难保,岂不连累了父亲的名声?姑母您是知道的,京兆尹一职,是父亲和兄长用他们的战功为侄儿换来的,侄儿怎敢辜负父兄心意?” 太后的脸,顿时憋成了酱紫色,她狠狠地瞪着宋纾余,银牙轻咬:“纾余,哀家发现你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侄儿不敢!” 宋纾余不急不缓的回怼道:“姑母刚刚说过,侄儿长大了,既然长大了,便要学会忠君爱国,替父分忧!” “若哀家一定要你交出案子呢?” 太后从凤榻上缓缓起身,步步逼近,眼神是宋纾余从小到大最为熟悉的残佞阴毒,宋纾余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打了个冷颤! 但是这一次,宋纾余没有后退,也没有主动请求责罚,他拱手一揖,态度倔强且执拗,“请姑母恕侄儿不孝!” “宋纾余,你果然长大了,不再像从前那般容易控制了!”太后抬起涂满鲜红豆蔻的纤指,轻吹了口气,似笑非笑道:“哀家听闻,你抬举了个女仵作,名叫穆青澄,是吗?” 宋纾余看着太后妖艳的脸容,极力忍下作呕的冲动,笑得亦是不知所谓,“穆仵作的名字,不仅姑母知晓,父亲也知道呢!父亲来信说,待他春节回京,还要请穆仵作来国公府做客呢!” 言及此,他再行一礼:“侄儿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侄儿告退!” 语毕,宋纾余大步离去,背影透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太后怒砸东西的刺耳声响,随着缓缓关闭的宫门,而渐渐消弭。 宋纾余没有回头。 虚与委蛇十多年,在父亲没有归京之前,他有耐心继续隐忍下去,无论毒打、鞭刑、针刺,甚至给他灌下牵机毒,令他饱受万虫噬心、骨头碎裂的痛楚,他都忍过来了,为了祖母能够安然度日,为了宋氏全族的性命,他悄然承受,从未公开反抗。 可她偏偏不该用穆青澄来威胁他! 宋纾余胸中激荡的仇恨,令他赤红了双眼,步出寿康宫的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的攥紧十指,眼中涌动出疯癫的杀意! 总有一日,他要将曾经受过的蚀骨伤痛,百倍千倍的还回去,他要亲手拧断那个毒妇的脖子! “宋大人!” 正在这时,从宫墙后探出一个脑袋,用尖细的嗓音,悄声说道:“皇上在帝宫等您呢!” 宋纾余沉了沉心绪,随小太监往帝宫而去。 他刚刚迈进殿门,尚未来得及行礼,皇帝沈逐便飞快地迎上来,抓住他手臂,急声道:“今日伤了哪里?” 第121章 真相昭天下(9) 宋纾余忽然间如鲠在喉。 他拱手道:“微臣无恙,多谢皇上挂怀。” 皇帝朝后方招了招手,眉眼间忧心甚重,“金则圣,你给宋卿把把脉,但凡他从那个地方出来,多多少少总要伤上几处。” “是,皇上!”太医金则圣背着医箱,伸手作请,“宋大人请坐。” 宋纾余不好拂了皇帝盛情,便走到椅前落座,将手臂伸到太医面前。 金则圣仔细诊了脉,还将宋纾余的四肢肩背检查了一番,方才回道:“皇上,宋大人身体没有大碍,只是前日高烧,致使身体微虚,仔细养上几日便好。” 皇帝长舒了口气,“自打听说你进了寿康宫,朕的心就悬着没下来过,好在这个老妖婆今日没有发疯!” 宋纾余笑,“在她发疯之前,微臣及时离开了。” 皇帝颔首:“好,能避一时算一时。” “皇上,从今往后,微臣不会再给她伤害微臣的机会!”宋纾余言辞有力,决心已定。 皇帝欣然大赞:“好样的!宋卿,我们该逐步反击了!” 宋纾余点点头,侧身朝金则圣抱拳,诚挚道:“金太医,这些年,多谢你了!” “宋大人客气了。”金则圣笑着还礼,“下官预祝皇上和宋大人早日铲除奸佞,朝政一统,天下太平!” 皇帝龙心甚悦,“金太医,宋卿的谢意,也是朕的心声。这份情义,朕记在心里了,待朕大业成就,必定好好封赏金太医!” “微臣不敢当。”金则圣惶恐,连忙谢恩。 宋纾余思忖道:“金太医,往后你出行须谨慎,若是太后宣召,万不可独自奉召,必要时,可派人通知我。” 皇帝补充道:“亦可遣人禀报于朕,朕会想办法斡旋,保你平安。” 金则圣跪地谢恩:“微臣谢皇上隆恩,谢宋大人厚爱!” “退下吧!” “是!” 目送金则圣离开后,宋纾余立刻上禀:“皇上,太后今日召微臣入宫,果然是心怀鬼胎!” 皇帝忙道:“怎么讲?” “太后与微臣闲聊家事,铺垫了许久,方才提出要为微臣主持婚事!”宋纾余目光阴霾了几分,“她竟为微臣选中了大理寺卿郭宣的嫡女和刑部侍郎梁若鸣的庶女,一妻一妾,同时娶纳!” 皇帝目色一凛,“怎会是大理寺卿郭宣?” 宋纾余怒道:“是啊,若非今日这一遭,咱们还不知道郭宣阳奉阴违,早就暗投太后了呢!” “郭宣这个老匹夫,朕扒了他的皮!”皇帝大怒,年轻的面容,尽显天子杀伐决断的狠辣。 宋纾余道:“经此一事,看来大理寺和监察院的掌控权,只是表面上归属于皇上,实际有多少人暗中为太后所用,尚不得知,还需尽快排查清楚!” 皇帝颔首,强行压下燥怒的情绪,说道:“朕会派人秘密彻查,连同刑部,将三法司所有太后的走狗全都挖出来!” “皇上英明!” “对了,太后为你议亲,怕是另有目的吧?” “太后让微臣将庙门悬尸案移交给大理寺和刑部!从表面上分析,她是想借机绑定国公府和郭宣的关系,让郭宣对她死心塌地,但是……”宋纾余话语顿下,神情满是狐疑,“微臣总觉没这么简单,联姻已是最有效的拉拢关系的方式,再不济还有请客送礼、拿人把柄、授人以恩,不管哪一种,都是私下的行为,怎么也不能扯到公事上啊?” 皇帝眯了眯眸,一语中的,“除非这个案子,牵扯到了太后,或是太后手下的人!” “皇上所言甚是!”宋纾余目光一亮,“难怪太后表现得很急切,且不惜拿穆仵作来威胁微臣妥协呢!” 皇帝一愣,“穆仵作?就是那个让你冒大不韪,破格提拔上来的女仵作?” 宋纾余点头,“是,她叫穆青澄。” 皇帝思忖一瞬,叮嘱道:“宋卿,太后既然有了阻止之心,那穆仵作的安危,你须筹谋安排,断不能如了太后的愿!” “请皇上放心,穆仵作文武双全,聪慧机敏,有自保的能力。且微臣会时时看顾,绝不会让人伤她分毫!” 宋纾余未加掩饰的爱护之心,惹得皇帝闷声发笑,“宋卿,朕从未见过你谈及哪个女子时眼睛发光的样子呢!看来穆仵作不单单是能力出众,得你欣赏看重,而是……” 皇帝故意顿下话语,戏谑地盯着宋纾余,见他俊脸慢慢红透,皇帝再也忍不住的笑出了声:“哈哈……” “皇上!” 宋纾余大囧,无奈道:“皇上三宫六院,何至笑话微臣呢?” “朕并非笑话宋卿,是觉得呀,我大周朝勋贵世家的子弟,十五六岁就开始议亲了,以你国公府嫡次子的出身,拖到二十一岁,才开了窍,有了心上人,实在不容易啊!” “……” “但是,太后为你选的婚事,你该当如何呢?以穆仵作的家世出身,怕是抬进府做个贱妾,都会受到太后和老国公夫人及宋氏亲族的反对吧!” “不会!” 宋纾余未加思量,便语气肯定的说道:“我父亲绝不会同意太后指定的婚事,即便是父亲同意了,微臣也不会答应!” 皇帝诧异,“难道你是想娶穆仵作为正妻?” “有何不可?”宋纾余笑,眉目间是无可撼动的坚定,“我宋纾余这一生,非穆青澄不娶!” 皇帝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宋纾余忽而想到了什么,撩袍跪地,恳求道:“待大事成就,微臣不要任何封赏,只求皇上两件事!一,恩准女子入仕;二,为微臣和穆青澄赐婚。” “你……”皇帝震惊失语,斟酌了片刻,才道:“宋卿,你这两件事,皆非小事,朕须仔细思量。” 宋纾余道:“微臣明白。女子入仕,必将引发天下男子的议论,反对者,亦将占据多数。大道难行,但于国有利,于民有益之事,再难再险,微臣亦要坚持走下去。微臣娶仵作为妻,颠覆了身份差距,定会遭人非议,所以才要请皇上下旨赐婚,为穆青澄撑腰,堵悠悠众口!” 第122章 真相昭天下(10) 京兆府。 刘捕头提审杨婆婆,耗了一个时辰,不论他软话、硬话说了几箩筐,愣是没有撬开杨婆婆的嘴巴! 哪怕是,刘捕头将马车从云台山至义庄行车轨迹的证据摆在桌面上,杨婆婆仍旧视若无睹,主打个装聋作哑,不给反馈任何信息。 刘捕头气得隔空抽了几鞭子,出言恐吓道:“再不说,休怪本捕头对你用刑!” 杨婆婆耷拉的眼皮动了动,干涩的喉咙里依旧没有发出声音。 “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 刘捕头服气了,大人不准他用刑,他实在没招了,只能跑去南监找穆青澄诉苦求助。 穆青澄正在做尸检前的准备工作,看到刘捕头一脸苦相的凑上来,她不免生了揶揄的心思:“败给一个老妇人,怕是影响刘捕头的威名啊!” 刘捕头被噎得生生没了脾气,他赔着笑,苦哈哈的央求道:“穆仵作,你今日也听到了,大人好不容易看我顺眼了,对我委以重任,结果我没干出成绩,那大人岂不是又要冷眼看我吗?所以穆仵作,拜托你帮我一回吧!” “杨婆婆不招,是为了保护她背后的人。杨婆婆一生无儿无女,亲族也早断了往来,那究竟是何人,会对她如此重要呢?” 穆青澄想,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所以,她引导刘捕头的思路,希望他能换个角度,换种方式,去得到想要的结果。 谁知,刘捕头听完,顺嘴问了句:“是何人?” “我不知道。” “那你说这个,不还是没用吗?” “……” 穆青澄是公认的好脾气,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验尸刀,悠然一叹:“刘捕头啊,若将来某一日,你非正常死亡,我定要亲自为你尸检,剖开你的脑壳,看看你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穆,穆仵作,我,我刘恒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更没抢你在大人面前的风头,你,你没必要这,这么狠吧?”刘捕头顿觉头皮发麻,双腿发软,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流失! 穆青澄气笑不已,“刘捕头,你脑子会不会转个弯儿?我们虽然不知道杨婆婆想要保护的人是谁,但你不会去调查吗?杨婆婆是年纪大了以后才来义庄讨生活的,那她年轻的时候呢?她去哪里做过工,结交过哪些人,与谁有仇怨,与谁有恩义,查清楚这些,再与我们的涉案人交叉比对,不就知道抛尸人的身份了吗?” 看来,点到为止,不适用于刘捕头,必须掰开揉碎,讲得清清楚楚才行。 刘捕头恍然大悟! 但他眼珠子转了转,贼兮兮地说:“穆仵作,你已经立功不少了,将来大人对你的提拔,肯定是最高的,你也不在乎多一点点的功劳了吧?” 穆青澄秀眉轻挑,嘴角噙了丝笑意,“哦?刘捕头是何意?请展开讲讲。”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的意思是,你出的这个主意的功劳,让给我行吗?当然,我不会白白让你付出的,若我将来得了赏,我把赏金分你一半!” “呵呵。” 穆青澄忍俊不禁,笑得几乎直不起腰,“刘捕头,你这人实在是太可爱了!” 刘捕头大囧,尴尬的直摆手,“可不可爱的不重要,就说你同不同意吧?” 穆青澄缓了缓,正色道:“我只是动了动手,跑腿儿的累活儿可是要你来干的,若得了功劳,自然全是你的,我怎好意思抢功分赏金?刘捕头,你安心办差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得嘞!”刘捕头面色欣然,由衷的赞了句:“穆仵作大气,丝毫不输男子!” 语毕,他抱拳告辞,斗志昂扬般的走了。 对比刘捕头来时的丧眉耷眼,穆青澄当真觉得,与这般心直口快、光明磊落的人做同僚,是个不错的体验! “穆仵作!” 这时,姜仵作和田仵作的呼唤声,齐齐响起在外院,穆青澄推门出去,笑着打招呼:“两位伯伯,你们来啦!” 田仵作抢先问道:“听说你今儿个又拉回三具尸体,死了两个月,尸身不腐?” “是。”穆青澄点头。 姜仵作立刻道:“老规矩,我们俩个老头子帮你打下手,作记录,如何?” 穆青澄知道他们是想现场观摩,见识见识这般离奇的尸体,增长阅历,提高尸检技术,心里自是高兴,“好啊,那便辛苦两位伯伯了,回头得了空闲,定要好好酬谢两位伯伯。” 田仵作极为满意穆青澄的行事作派,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呵呵,你这小丫头,着实讨人喜欢。” 姜仵作高兴之余,不禁暗恨自己家世太低,不然将这丫头娶回家做儿媳妇,多好啊! 进了停尸房,姜仵作和田仵作马上去看那三具诡异的女尸,但见尸表特征确实异于常人,就像是刚刚死去几个时辰似的,而且她们蜷缩的姿势,仿佛依靠着什么,在睡梦中死去那般。 “其实,刚刚发现的时候,她们的面色皮肉,要比现在好看得多,就像活人沉睡,丝毫不见死人相。” 穆青澄一边作介绍,一边指向旁边的小坛子,“这是取样回来的红药水。她们是被红药水浸泡在半人高的琉璃缸里,才保持了生前容颜,死后不腐。但是,离开红药水后,尸体就开始迅速腐败。” “什么红药水,居然如此神奇?” 姜仵作和田仵作大惊,立刻凑到坛子前仔细查看,俩人闻了好几下,满面狐疑,“这个味道,怎么怪怪的?有些刺鼻呛人,又夹带着叫不出名字的香味儿,究竟是什么药材熬制的?” 穆青澄道:“它们的药学成份,太医院正在检验,尚未得出结果。眼下,须得马上验尸,否则腐败的速度太快,会加大尸检的难度。” “行,咱仨儿开始干吧!” “好!” 南监大院里,吏役听从穆青澄的指挥,搬出三具女尸,然后烧苍术、皂角除臭,穆青澄点燃香烛,对着女尸拜了三拜,以示尊重。 第123章 真相昭天下(10) 随后,开始尸检。 因尸体僵硬,已形成僵尸,需要先利用温度的上升,将尸体的皮肉软化,改变尸体的柔韧性,令蜷缩的身体伸展开来,方才可以检验。 所以,三名仵作同时操作,各负责一具尸体,他们先在地上铺了一层热炭灰,其长度、宽度大约与死者躯体长、宽差不多,然后在炭灰上面铺一块薄布,长宽与所铺炭灰相等,用水喷至微湿,将尸体仰卧放在上面,再用布覆盖好尸体的头面和肢体。接着,用热炭灰铺盖在尸体上面的布上,每一处地方都铺全面,最后又用布覆盖在炭灰上,用水全部洒遍。 如此反复几番的铺盖,把帮忙打下手的吏役都看糊涂了,“穆仵作,操作这般复杂,是为了验出什么?” “验伤痕啊。”穆青澄回道:“不过,要等一个时辰,才能进行下一步工作。所以,这一个时辰之内,你们要替我看好这里,不许任何人妄动!” 吏役痛快的应下:“好!” 穆青澄又道:“两位伯伯,趁这个空档,我得去看看张主簿。” 姜仵作摆了摆手,“去吧,这儿有我们盯着呢,你放心去。” 穆青澄决定先回庑房洗漱换衣。 刚进院子,便见刘妈妈带着人正从屋内往屋外搬东西,见她回来了,立即笑着迎上来,说道:“穆姑娘,我们动作很快的,把旧的全扔了,换一茬儿新家具。大人吩咐的东西,老身已经置办全乎了,你若还需别的,尽管告知老身。” 穆青澄愣了愣,方才记起宋纾余对她的特殊照顾,遂道:“我没有其它需要了,给刘妈妈添累了,多谢刘妈妈。” 刘妈妈施了一礼,言语之间尊重有加,“姑娘客气了。大人爱重姑娘,我们做下人的,自是不敢怠慢。” 穆青澄听着“爱重”一词,总觉有点别的意味,但她也不好意思多问,便告辞离开,直接去了吏役所居的南院庑房。 张主簿仍在昏迷当中,刘妈妈体贴的将张主簿的娘子接进了衙门,方便侍奉夫君。 穆青澄在房里坐了会儿,与张娘子聊了几句,拿出十两银子塞给张娘子,聊表心意。 数额巨大,张娘子不敢收,两人正谦让间,刘妈妈又寻了过来,满脸忧愁的将穆青澄拉到一旁,低语道:“穆姑娘,求您去看看大人吧!老身听闻大人回衙门了,便赶着去侍候,结果大人把自己关在房里,谁叫门都不应,怕是……” “怕是什么?”穆青澄听得呼吸发紧,“大人之前去哪儿了?” 刘妈妈默了一瞬,才道:“太后娘娘宣召,大人进宫了一趟。” 穆青澄暗忖,难不成是遭了太后的责难?不对啊,大人可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儿,颇得太后宠爱呢! 既想不通,便不想了,待见了大人便清楚了。 穆青澄随着刘妈妈去了后衙主院。 紧闭的房门外,丫环雪儿焦心如焚,她一遍遍地敲门询问,可房里静悄悄的,好似没了活人般,声息全无。 听到脚步声,雪儿回头,目光顿在穆青澄脸上,惊诧道:“刘妈妈,您找穆仵作来做什么?” 刘妈妈没有回答,只是吩咐道:“去准备东西。” 雪儿迟疑不动。 刘妈妈恼怒道:“愣什么?快去!” 雪儿只好福了福身,快步离开了。 穆青澄心中满是疑惑,“刘妈妈,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准备什么东西啊?” 刘妈妈依旧不答,反而郑重地嘱咐道:“穆姑娘,今日之事,绝不可向外声张半个字,明白吗?” 穆青澄不明所以,但她点了点头,以安刘妈妈的心。 “滚——” 正在这时,屋内传出一道嘶哑的怒吼声! 穆青澄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看向刘妈妈,“大人他,他……” 刘妈妈却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以无声的唇语说道:“快进去!大人不会伤害姑娘的,求姑娘照顾大人!” 穆青澄咽了咽唾沫,只好步上台阶,屈指敲门,扬声道:“大人,卑职可以进来吗?” 无人应答。 刘妈妈示意穆青澄直接推门进去,穆青澄愕然,未经大人同意,擅闯大人寝屋,不会被责罚吗? “快!” 刘妈妈又以口型催促,穆青澄心一横,掌上聚了一分力,“砰”一声,推开了门! 屋内的人,气息顿时凌乱且急促! 穆青澄习武之人的耳力,自是听得清楚,她忙快步入内,视线一扫,外室无人,便绕过屏风,直奔内室。 然而,眼前所见,令她浑身一震! 但见宋纾余坐在红木圆桌前,正拿着匕首一刀一刀的割在自己的左臂上! 鲜红的血,浸染了他身上的白色里衣,三千青丝凌乱的披散在肩,他容颜苍白,目色赤红,瞳孔无神僵滞,仿佛是被人操控了神识的傀儡,机械的伤害着自己,而丝毫不觉得痛! 又仿佛一个破碎的娃娃,令穆青澄顷刻间,泪湿眼睑。 “大人!” 穆青澄温温柔柔的唤他,踱着轻步缓缓靠近,在他尚未反应时,突然出手,快而准的夺走了他手中的匕首! 宋纾余一僵,猛地抬眼看向穆青澄,眼底蹿起欲颠覆一切的疯狂,以及可怕的戾气和杀意! 穆青澄暗暗心惊,这般的大人,是她从未见过的! 须臾间,她便明白了刘妈妈的用意,她忙挤出笑脸,“大人,我……我是青澄,您还认得我吗?” 宋纾余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不言不语,一双可怖的眸子,始终如毒蛇的信子般,盯着穆青澄的脸庞。 穆青澄看了眼他血流不止的左臂,密密麻麻的心疼,令她的泪水不可抑制的夺眶而出,“大人,我是青澄,您不要生气,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宋纾余好似听懂了些许,眼中的冷意散去了几分,但又浮起迷茫之色,仿佛在思考,青澄是谁? 穆青澄慌了一瞬,仓猝的一把抱住宋纾余的脑袋,身体簌簌发抖,“大人,您怎么了?您不是说要娶我为妻吗?怎么就不认得我了呢?” 第124章 拼尽全力的保护他! 病中的宋纾余很乖,任由穆青澄蛮横粗暴地抱着他。 她的手劲很大,将他的脸庞和口鼻都压在了她胸前,他呼吸不畅,却一动不敢动,生怕梦境破碎,生怕她不要他。 她的体温,渐渐暖了他冰凉的脸庞,他失血多过的左臂,已经僵冷,血肉模糊的令人浑身发寒。 穆青澄验尸十余年,面对死人尚且不怕,亦见惯了生人受伤,可从未有一人,教她心痛的仿佛那一刀刀割在了她自己的身上,疼得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她不知道宋纾余为何自残,为何如同失了神志般,亦不知光风霁月的国公府嫡子,怎会有这般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人前金樽玉贵,千人宠万人疼,人后竟活得如同恶鬼,又疯又魔。 究竟是谁,狠心伤他至深,将他变成了这般可怜之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究竟受过哪些摧残,又受了多久? 穆青澄思虑的当口,忽觉怀中的人呼吸又粗又急,她慌忙低头,方才发现宋纾余几乎要窒息了! “大人!” 看着宋纾余憋红的脸,放大的瞳孔,穆青澄心下一紧,瞅到桌上有水壶,她赶紧倒了杯水送到他嘴边,“大人,喝点儿水。” 宋纾余喘息好久,才渐渐恢复了生机,他没有接水杯,眼底盈了一汪泪水,嗫嚅着唇,委屈地说:“夫人喂。” “嗯?”穆青澄一愣,“大人您说什么?” 宋纾余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的垂下眸子,像是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似的,使着小性子说:“夫人喂的水好喝,就要夫人喂。” 穆青澄双目大瞪,眼泪挂在睫毛上,好半天没有掉下来。 见状,宋纾余抬了抬左臂,双眼红得厉害,“夫人,疼。” 穆青澄瞬间回了神儿,管他胡言乱语的称呼她什么,眼下最要紧的是为他止血上药! “好,我喂你喝水,你张开嘴巴。” 穆青澄觉得自己就像是哄小孩儿,格外温柔和宽容,宋纾余果真听话的张开了嘴巴,他一边喝着水,一边抬眼看她,欢喜的情绪,明晃晃的感染了她。 穆青澄由衷地笑了。 “大人,咱们喝了水,休息片刻,好不好?” “嗯,听夫人的。” 如此乖巧的大人,看得穆青澄心里五味杂尘,可她刚转身要走,宋纾余便拉住了她的手,“夫人去哪儿?夫人是嫌弃我了吗?” 穆青澄愕然,“嫌弃什么?大人,我出去拿药,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真的?夫人不许骗人,不许再把我丢下一整晚了。我……”宋纾余缩了缩肩膀,脸上浮起明显的难过和委屈,“我害怕。” 穆青澄听得糊里糊涂,她几时将他丢下一整晚?他口中的夫人,到底是她,还是另有其人? 她想问清楚,可宋纾余现在的脑子不清醒,根本不是个正常人!加上他的伤势不等人,她只能先哄着他,“我保证不骗人!大人乖乖的坐在这里,不要乱动,不要拿刀子,最多数一百下,我就回来了。” “嗯,我知道的,夫人喜欢听话的夫君,我保证听话,夫人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不跟夫人唱反调!”宋纾余点头如捣蒜,神情俨然孩童般。 穆青澄怀揣着疑窦,快步朝外走去。 院里,雪儿拎着药箱,刘妈妈守在门口,穆青澄一出来,刘妈妈便急切地询问道:“怎么样?我家二公子伤得重吗?情绪稳定下来了吗?” 穆青澄沉着眉眼,道:“伤在左臂,需要立刻止血上药。” 雪儿立刻将药箱奉上,诚心诚意的请求道:“拜托穆仵作了!” 穆青澄见她们早有准备,显然如同她所猜测的,宋纾余的自残不是第一次! 是以,她直言不讳的问道:“为什么?现在的大人为何像个小孩儿,为何唤我夫人,怕我丢下他?” “穆姑娘,我家二公子他……”刘妈妈努力的用合适的措辞表达道:“他这是犯了癔症,记忆停留在了九岁那年,但思想意识又是现在的,就像一个大人和一小孩儿相互融合了,处在梦境当中。” “梦境?”穆青澄诧异道:“所以在大人的世界里,现在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情,是他在做梦?” 刘妈妈皱眉道:“差不多吧,老身也不是特别明白,只是根据二公子过往的症状,总结出来的。” 穆青澄有些懵,但时间紧张,不允许她继续探究,她朝二人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大人的。” “多谢了!” 刘妈妈和雪儿福身致谢,眼底浸满了泪意。 回到内室,看见宋纾余乖乖的在数数,穆青澄不禁笑中带泪:“大人,我回来了。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一刻钟之内,不论我做什么,大人都不准拒绝。” 宋纾余点头,“好。” 穆青澄搬了个凳子坐在他面前,然后打开药箱,拿出一柄剪刀,避开伤口,小心翼翼地剪掉袖子。 血迹流了整条手臂,割破的伤口,不算太深,但数量多,足有七八处刀伤。 穆青澄强忍着泪水,进行清创止血,并叮嘱道:“大人,您既听我的话,便要牢牢记住,不准再拿刀子往自己身上划,知道吗?若是再有不痛快,无处发泄,你便找我过来陪你,我讲笑话给你听,好不好?” “嗯,我最听夫人的话了。”宋纾余嘴巴一咧,竟然笑了起来,“若是违背了夫人,夫人尽管拿尸体吓我。” 穆青澄手上的动作一顿,听他这意思,夫人就是她,没有喊错人?心里忽然起了几分异样的情愫,连带着脸热耳烫,好似全身都不自在了。 清创完毕,穆青澄细细看去才发现,宋纾余左臂上的刀伤,除了今日的新伤,还有不少旧伤,有的愈合的只剩下了淡淡的瘢痕,有的还没完全愈合,结的痂颜色较深。 这一刻,她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儿认识他,只要她在,必不会让人伤害他,给他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她要保护他,拼尽全力的保护他! 第125章 她只是个替身 白色的药粉洒在伤处,宋纾余方才有了痛感,他漂亮的眉尖拧在一起,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夫人,疼,好疼的。” 穆青澄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撒娇的味道,她发烫的脸和耳,不禁愈发的烫了。 “稍微忍耐一下,马上就好。” “可是真的好疼啊。” 宋纾余不再配合,他扭动胳膊,任性道:“夫人吹吹,只要夫人吹吹就不疼了。” 穆青澄无奈,只好一边洒药粉,一边轻轻地吹,如此忙活了好久,到了用白纱包扎的时候,宋纾余又开始作妖,“夫人,我好困哦,你可以陪我睡会儿吗?” “嗯?”穆青澄一听,险些惊得咬了舌头,“大人,睡觉可不行啊,虽说卑职不太避讳男女大防,但睡觉这事儿属于严重逾矩,绝对不行!” 宋纾余脸上写满了失落,以及不解,“为何不行?你是我夫人呀,我们早都成婚了,凭何不能睡在一起?” “……” 穆青澄只听过醉鬼难缠不讲理,没想到发了癔症的大人,更加让人招架不住! 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待包扎完成,又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里衣,为他换上。 “夫人,还有头发。”宋纾余指了指自己披散的青丝,眼神好似清明了些许,竟蕴藏了几分戏谑,“辛苦夫人替为夫绾发了。” 穆青澄狐疑的多看了他几眼,可他又回到了刚刚的状态,天真、乖巧,好似不谙世事的孩童。 从妆奁匣子里拿来梳子,穆青澄为宋纾余绾了个半披的发髻,方便他睡觉。既已做到了如此地步,她想了想,又跟雪儿要了盆水,为宋纾余洗脸洗手,将他捯饬的干干净净。 忙完所有,穆青澄算计着时间,赶紧哄宋纾余上床休息。 如此状态的他,最好的良药便是美美的睡上一觉,养精蓄锐。 但没想到,宋纾余足够缠人,死拽着穆青澄的手不肯松手,“夫人,你陪我嘛,我这么听话的夫君,你不喜欢了嘛?” “大人乖,大人先睡,我还有事情没忙完,待我闲了定来陪大人。” “看来阿鸢是不喜欢我了,哪怕我受着伤,也要狠心抛弃我。” 宋纾余伤心的别开了脸。 穆青澄庆幸自己理智尚存,要不然,就凭宋纾余冠绝京都的容颜,她也难以抗拒,又何况眼下这般磨人的黏糊劲儿,实在是考验人的意志力啊! 等等! 他刚刚叫她什么? 穆青澄猛地反应过来,她一把掰回宋纾余的脑袋,盯着他问:“谁是阿鸢?” 宋纾余扑眨着眼睫毛,理所当然的口吻道:“夫人就是阿鸢啊!怎么,夫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吗?” 穆青澄满眼不可思议。原来,他确实是认错了夫人,他的夫人叫阿鸢,不是她穆青澄! 即便他的世界是梦境,他将她当成替身的事情,也令她心里堵得难受。口口声声要娶她的人,心里其实早有了认定的夫人,那又何必为了她的清誉,而执着娶她呢? 宋纾余见她怔怔发愣,竟悄悄贴过来,吻上了她绯色的唇。 穆青澄倏然一惊! “替身”两个字,像根刺一样的扎着她的心脏,驱动她的双手,将宋纾余狠狠推离,并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 宋纾余一个趔趄,身体撞到了桌子,险些摔倒! “大人,请您自重!”穆青澄气红了脸,悲愤怒斥。 宋纾余不明所以,呆呆的僵在原地,“阿鸢,你生气了吗?是你自己说的,只要我听你的话,陪你去看尸体,你就会做我的夫人,永远陪着我,不离开我,我……我不可以亲自己的夫人吗?” 穆青澄听不懂他的话,只觉越听,脑袋越疼,好似有什么丢掉的东西从脑袋里跑了出来,速度却快得令她抓不住! 而宋纾余未曾等到她的回答,竟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穆青澄双手拍了拍太阳穴,感觉自己的情绪失控了,她又气又急的将宋纾余抱起,放在床上,为他盖上被子。 …… 出了门,面对刘妈妈和雪儿,穆青澄已经没有了心情,她只是说了句“大人睡着了”便迳自离开了。 返回南监的路上,穆青澄不断地问自己,她跟大人现在算什么?可是除了上下级的关系,她无法定义其它。 从小到大,她没有朋友,没有爱好,她把所有的心力,都花费在了学习验尸上。母亲死后,她的身边,只剩下了父亲。后来父亲收养了穆询,她多了一个义兄陪伴,父亲说,待他们长大,便让穆询娶她,若不然,以她仵作的身份,怕是连马夫、更夫,街上卖菜、卖豆腐的男人都不肯娶她,嫌她晦气。 可是,他们尚未来得及成婚,穆询便死了。 三年后,她遇到了宋纾余。 宋纾余是第二个说要娶她的人,他和穆询一样,没有嫌弃她是仵作,整天拨弄尸体,无趣又呆板。他待她很好,温柔体贴,支持她追求梦想,但她知道,他们的身份一天一地,根本不可能成婚。所以,她想都没想的拒绝了他。 今日,她知道了,他真正想娶的是阿鸢,她只是个替身。 说不难过,肯定是自欺欺人。 她惆怅了一路,待到南监拱门外,她反复深呼吸,整理好了心情,才大步踏入。 吏役立刻迎上来,“穆仵作,时辰差不多了。” “行。” 穆青澄应了一声,走到跟前查看尸体皮肉变软的情况。 她揭开所铺的薄布与炭灰察看,发现皮肉变软的程度还不错,便人为的将尸体的四肢小心的尽可能的伸展开来,然后命吏役用热醋擦洗尸体。 吏役一边忙活,一边请教:“穆仵作,这样做便能看到伤痕了吗?” 穆青澄没有藏私,大大方方的教授:“对于需要检验的,怀疑有伤痕的部位,用葱、胡椒、盐和白梅、酒糟拌在一起研烂,做成饼子,放在火上烤热。做之前,先用纸在尸体上衬垫好了,再用糟饼敷烫,伤痕就一定会显现出来。” 第126章 真相昭天下(12) 看到吏役虚心求教,好学进取的模样,姜仵作和田仵作相视一眼,不免心生感慨。 世道真的变了。 宋纾余的出现,改变了许多官吏的命运,他让底层小吏们不再只是为了温饱而当牛做马,他在京兆府内创造了一个相对公平的晋升体系,让每个人都有了尊严,有了上进的心。 现今,全衙上下一心,风清气正,真的很好。 吏役擦洗完尸体后,姜仵作和田仵作负责做饼子,吏役拿来宽大的纸张衬垫在尸体上。 穆青澄戴上猪皮手套,进行尸表初验。 但见三名死者,皆面色紫红,尸体肌肉不下陷,口、鼻内有涎沫、无水沫,肚内无水,也不鼓胀,肌肤微黄干瘦,符合卒死后,抛尸入水的尸表特征。 再用烤热的糟饼敷烫,尸身干干净净,未见任何明显伤痕,亦无被侵犯的痕迹,唯独心前部位,竟有水滴大小的圆形伤痕,且伤口倾斜,深透体内,皮肉收缩不一,花纹交错,有血污! “三名死者皆是被人用锐器刺戳心脏,伤到脉膜而死,死后即被浸泡于药水之中,保持尸身不腐,俨如人体标本!” 穆青澄道出死因,田仵作记录在案,他们虽未亲至现场,亲眼目睹,但是能够想像得到那个场景,不由啐骂了句:“凶手简直是变态!” 姜仵作叹息道:“她们死前没有遭受太多折磨,死亡的速度也很快,没有太大的痛苦,算是唯一的安慰了。” “她们真的已经死了两个月了吗?”吏役端详着尸体状态,忍不住称奇,“那药水当真厉害呀!” 穆青澄思索道:“尸体经过特殊处理,改变了尸表现象,已经无从确定具体的死亡日期了,只能通过她们的失踪时间判断出死亡的时间区域。不过,根据十二地支与十二时辰的对应关系,可以看出死亡的具体时间。” 她依次指向三具尸体,“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时。对照口诀,黄依依的手呈放开形状,霜翠掐住了自己的中指,玲珑的手是握成拳的,而李沐白日上值,基本不具备作案时间,所以黄依依大概是辰时死亡的,霜翠则是子时断气,玲珑死于寅时或亥时,但不确定是否为同一天。” 日暮西沉。 南监院里的灯盏,陆陆续续的点燃。 放饭的号子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尸检结束。 吏役将尸体抬回停尸房,盖上白布。 穆青澄向众人致了谢,拿着尸检记录,慢步往庑房走去。 …… 后衙主院。 宋纾余醒来的时候,淅沥的雨点儿,正从廊檐簌簌落下。 漆黑的窗外,几乎望不见一丝光亮。 屋里一灯如豆,静谧无人。 他感觉自己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可又全然忘了梦境中发生的事。他迷惘了片刻,发现自己全身都是汗,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那般。 他欲起身,胳膊肘撑了一下,左臂传来钻心的疼! 宋纾余侧目看去,竟见左臂缠满了白纱,隐隐透着血色。 他沉默了许久,才哑着嗓音叫道:“来人!” 丫环雪儿候在外室,炉火上煨着药盅,听到召唤,连忙把药汤盛在白瓷碗中,用托盘端进内室。 “主子!”雪儿红着双眼,轻声道:“奴婢侍候您喝药。” 宋纾余点了点头。这是惯例,是他们主仆心照不宣的事儿。 内服了止痛和消除炎症的汤药后,雪儿又为宋纾余的外伤换了一次药。 包扎时,看到雪儿打的常用的绳结,想起原先是不同的十字结,宋纾余眼神忽然一紧,“之前是谁替我包扎的?” 雪儿有些犹豫,“是,是……” “快说!”宋纾余面色含怒,“两次打结的手法不一样,你岂敢瞒我?” 雪儿大骇,连忙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坦白道:“主子今日发作得厉害,奴婢和刘妈妈都被主子驱赶了,刘妈妈生怕主子过于伤害自个儿,不得已找来了穆仵作……” “穆青澄!” “是的。” 宋纾余一下子从床上惊坐而起,修长的大手,倏地掐住了雪儿的喉咙,字字生寒,“她都知道了?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们怎敢找她,怎敢让她知道你主子我是个疯子,是个神经病!” 雪儿眼瞳里盈满泪水,她没有濒死的惧怕感,反而心疼地说道:“没有,主子不疯,主子您……您只是病了,金太医说过,只要有人悉心照顾主子的情绪,给予主子安全感,开导主子走出内心的阴霾,就……就会慢慢的不再发作,会彻底的好起来。” 宋纾余心中满是惶恐,连音调都抖颤起来,“我吓到她了是不是?她见着我狼狈的鬼样子,定会厌弃我,憎恶我,她……她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我还没跟她相认呢……” “主子……” “我有没有伤害她?有没有骂她,或是打她?” 雪儿的呼吸越来越紧,脸色憋得通红,但她仍是费力的安慰宋纾余,“没有,主子虽然身在病中,却好似认得穆仵作,没有骂人,也没有打人。” 掐着雪儿的大手,豁然失了力,雪儿跌坐在地上,看着宋纾余庆幸的样子,心情万分复杂。她既羡慕穆青澄能够走进宋纾余的心,又感激穆青澄的出现,让宋纾余找到了救赎。 宋纾余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 雪儿走后,宋纾余又陷入了不安悔恨的情绪里,只怕穆青澄会对他失望,会觉得他恶心,不堪托付终身。 刘妈妈未经传召,便端着晚膳进来。 宋纾余扭过头,“不吃,拿下去。” “二公子,穆姑娘的庑房,老身已经按照您的要求,给配制齐全了,也拨了人,专门为姑娘烧屋子、洒扫、洗衣,姑娘是个善心知礼的,托老身给二公子道谢呢!” 听到刘妈妈的话,宋纾余死灰的瞳孔,慢慢簇起了光亮,他回望着刘妈妈,语气里透着紧张,“除了致谢,她……她还说了什么?” 第127章 真相昭天下(13) 刘妈妈笑道:“穆姑娘没有再说其它。但穆姑娘今日见过二公子后,很是关心二公子,不仅为二公子处理了伤口,还亲手为二公子更衣、洗脸、净手、绾发,直到把二公子安顿在床上睡着了,穆姑娘才离开主院,回了南监。” 闻言,宋纾余心花怒放,他垂眸看了看身上干净的里衣,又摸了摸脸和头发,不敢置信的跟刘妈妈确认,“她当真为我做了这么多?” 刘妈妈点了点头。 宋纾余消极的情绪,总算淡了几分,但他还是吩咐道:“日后我若再犯病,不准你们再找穆仵作!” 刘妈妈不解,“二公子,老身不明白,从穆姑娘今日的表现来看,对二公子的病情恢复,是有极大好处的,二公子为何不准?” 宋纾余没有回答。 刘妈妈只好应下,同时扯了个善意的谎,“这些晚膳,是穆姑娘吩咐老身为二公子准备的,都是滋补外伤的药膳,二公子便吃上几口吧!” 宋纾余的眼睛亮了亮,如同闪电划过窗前的光芒。 这一晚,白知知陪着穆青澄住在了衙门庑房。 暮秋的雨,下了一整夜,穆青澄也做了一整夜的梦。 梦里,出现很多光怪陆离的场景,有曲水流觞的宴席,有众多孩童玩闹的花园,有乱葬岗,有尸体,还有梳着羊角髻的小女孩儿,以及怀里抱着小狗的漂亮小公子。 …… 翌日清早。 九月十九,皇帝限期破案的第三日。 穆青澄听到传唤,赶到前衙议事厅时,院判正与宋纾余说着什么,她进门的脚步顿了顿,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宋纾余。 他今日的状态,明显是恢复成了正常人,许是因为有伤在身,面容难掩苍白。 似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他低垂的眸子,蓦地与她隔空相望,但她立刻低头,匆促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卑职见过大人!” 她的神态语气,再不见往日的熟捻,反而多了分不易察觉的疏离。 宋纾余愣下。 他怔怔看着她,满眼受伤。犹是已经做好了被她厌恶的心理准备,但到底因为刘妈妈的安慰而存了份侥幸。 可现实,未曾予他心想事成。 “免礼。” 宋纾余嗓音有些干涩,他说完,便马上偏过脸,佯装自然的继续跟院判说话:“不分昼夜的检验,实在是辛苦诸位了。” 院判顶着黑眼圈,面色却是激动异常,“宋大人,着此医典古籍之人,堪称杏林天才啊!若是没有走火入魔,以活人炼药,必将造福万民,流芳百世啊!” “医典古籍?”穆青澄听此,立刻追问:“院判是找到药方了吗?” 宋纾余将一本薄薄的纸页泛黄的医书递给穆青澄。 院判同时解说道:“我等检查了书架上所有藏书,你敢相信吗?竟然在《道德经》的扉页夹层里,找到了这本只有十几页的医典古籍!” 穆青澄不禁讥笑道:“既以活人炼药,害人性命,还怕道德谴责?简直太讽刺了!” “说明再恶的人,也怕良心的谴责。”院判叹息一句,接着介绍情况:“根据我们检验出来的丹丸成份,再比对医典古籍中的记载,确定了那些黑色的丹丸叫做‘生肌丹’,它的作用十分广泛,能够医治任何原因引发的肌肤溃烂、脓疮、利刃割伤,有去腐生肌的奇效!若是正常人吃了它,可令肌肤白皙紧致,焕发光彩,保持容颜不衰,天颜永驻!” “至于红色的丹丸,其实不是药,是血胭脂,将它们碾碎了制成膏体,涂在女子的嘴唇上,将会美艳动人,令男子心旌荡漾,若是被这女子亲上一口,便会令男子对其生出爱慕之心。所以,这丹丸叫做‘生情丹’。当然,制作此丹丸需有一个重要的药引,便是女子的心头血!” “心头血!” 穆青澄一凛,登时恍然大悟,“难怪那三个女子被人用锐器刺戳心脏,伤到脉膜而死,原来凶手是为了取她们的心头血!” 说罢,她将尸检记录呈给宋纾余,“请大人过目!” 宋纾余翻看了一遍,眉头蹙得深,他道:“院判,三名死者都为凶手试用过‘生肌丹’,从结果上看,应该是成功了。那‘生情丹’呢,成功了吗?” “应该是失败了。”院判思忖道:“‘生情丹’的药引是心头血,必须是取了心头血后,女子还能活,才有机会涂在唇上,引诱她心仪的男子滋生爱慕之情。但结果很明显,试药的三个女子全都死了,没有进行验证药效的机会了。” “那些药液呢?医典古籍是如何记载的?”穆青澄一边询问,一边翻看古籍。 院判脸上浮起了疑惑,“很奇怪,古籍中并无针对药液的记载,但它的成份,与‘生肌丹’和‘生情丹’的部分成份相同,也可以说,是将这两种丹丸合二为一了。”说到这儿,院判语中多了分兴味,“看来,是凶手在炼制丹丸的过程中,生了突发奇想,想要看看融合之后会产生怎样的药效,所以便将死人放进了药液里。” 宋纾余道:“本官尚可理解‘生肌丹’,因为这是治疗人的生理性的病症,可‘生情丹’怎可能实现呢?人心岂是能被掺了心头血的药物控制的?人的感情是最复杂的,爱与不爱,若是凭借血胭脂的一吻,便能扭转心意,岂不荒唐?” 院判点头附议,“大人说得是。这本医典古籍中所记载的医术和丹药,简直颠覆了正常人的认知,下官总觉得,那‘生肌丹’也必然有不良反应,只是没有记录……” “不对!” 正在这时,穆青澄突然惊呼道:“这本医典古籍有缺页!” 院判一怔,“什么?” 穆青澄指着记载“生肌丹”和“生情丹”的页面,道:“院判请看,书缝里有撕页的痕迹!” 院判连忙拿起医典古籍,凑近了书缝,细细查看,须臾,面露惊色:“果真有缺页!那就说明,凶手炼制的这两种丹丸,都是根据不完整的药方炼制,所以才出了错?” 第128章 真相昭天下(14) “过程缺失,结果必然出错。”宋纾余若有所思,“但不知缺页的部分,是更加丧尽天良,还是……” 他思虑未完的话,穆青澄习惯性的接了下去,“缺失的定是全篇药方里面最关键的部分!拿走缺页的人,动机可能有两个,要么是为了阻止炼药之人残害更多的性命,要么是不想让‘生肌丹’和‘生情丹’炼制成功。” 熟悉的默契感,好似突然又回来了,宋纾余目光不受控的落在穆青澄脸上,心中隐隐泛起激动,她是不是也没有特别的厌恶他? “我倒是很好奇缺页里究竟写了什么!”同为杏林人氏,院判对医典古籍的感受很复杂,既觉神奇,奉为圭臬,又觉可怖,以残害生人的代价,炼制使人容颜不老、移情生爱的反人类的丹药,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害人呢? 然而,宋纾余灼热的目光,令穆青澄十分不适,替身的事儿,让她心里隔应、窝火,还有种被他戏弄的羞愤感。 尤其是那个猝不及防的吻…… 但奇怪的是,昨日俩人既已挑明,他今日又何必如之前那般看她呢? 然,无论如何,她不会去蹚他的浑水,除了上下级的关系,他们不应该有任何逾越的地方。而且他说得对,男女大防,不该被她摒弃。 是以,穆青澄不着痕迹的侧身面向院判,避免与宋纾余视线相交。她道出心中生疑的地方,“这‘生情丹’为何只取女子心头血?它是只供女子使用的吗?” 院判回道:“我反复查阅了好多遍医典古籍,它只记载了针对女子的‘生情丹’,没有关于男子的。” 穆青澄沉吟道:“那就是说,李沐炼药的动机,是为了多数女子?是为了牟取利益,还是单纯的为女子造福?亦或是为了满足他对药理的痴迷?” “李沐不缺钱,单是他书房里的藏品,便价值连城,他修建的暗道,亦需大量的财力、物力,还有他炼药所用的药材,皆是昂贵的上等货。”宋纾余插话进来,脸色阴沉如水,“所以,又出现了个新的问题,李沐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俸禄有限,又无捞油水的机会,亲族亦非商贾大户,哪来的巨额财力?” 闻言,穆青澄只觉抽掉丝,剥开茧,想要的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驱使李沐炼药的人是个女子,‘生肌丹’和‘生情丹’尽归这女子一人所用!李沐的财力,亦是此女子提供的!” 宋纾余脑中闪现出一张脸,肤白胜雪,明媚动人,美貌不输京中任何妙龄少女。难道……是她? “但不知这医典古籍是何人所着,记载的医术和药方又是何人所创,若是能够去除害人性命的药引,对药方加以改良,必能……” “院判!” 宋纾余忽然打断院判的激动之言,拿走穆青澄手中的医典古籍,吩咐道:“穆仵作,你先退下,本官和院判要单独聊上几句。” “是,大人!” 穆青澄只是微微一愣,便立刻行礼告退。 议事厅的门,自外面关闭,隔绝了一切声音。 宋纾余请院判落座。 院判从他凝重的神色里意识到了什么,遂直言不讳的道:“宋大人,您但说无妨!下官既进了京兆府,自当一切听从宋大人安排。” 宋纾余轻轻颔首:“在此案未结之前,本官希望你和两位同僚切莫离开京兆府衙门,而且,关于医典古籍及上面所记载的一切内容,在你们有生之年,绝不可外传半个字!否则,恐会有灭顶之灾!” 院判震惊,但只消须臾,他便想明白了原因。 李沐炼药失败,不代表背后的驱使者便放弃了继续寻人炼药,如今医典古籍落入官府,不可能再拿回去,那么,他们这些看过医典古籍的人,尤其他还是太医,便会成为对方的目标!其次,一旦医典古籍问世,必将引发杏林动荡,天下女子竞相争夺,届时他们面临的,可不就是灭顶之灾吗? 宋纾余抱拳弓腰,施了一礼,“是本官连累诸位了!待结案后,本官会禀明圣上,将此医典古籍销毁!” 院判回礼,诚挚应道:“宋大人思虑周全,下官必将约束生药库医官和作坊女医保守秘密!一旦走出京兆府,我们便将医典古籍的内容全然忘了!” …… 南监。 关押重刑犯的单人牢房里,柳霄躺在木板床上,萎靡不振,生无可恋。 穆青澄负手而立。 隔着铁栅栏,她淡淡说道:“柳霄,听说你从昨日归来,便不吃不喝,你是想提前下去陪黄依依吗?但你怎知她愿意见你呢?” 柳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不可闻的道:“依依是我夫人,我们情比金坚,她怎会不愿意见我?” 穆青澄挑眉,从唇齿溢出一声冷笑:“她被人害死,凶手未曾伏法,大仇未曾得报,你见了她,如何安慰?” 柳霄沉默了下来。 穆青澄咄咄逼人,“呵,方才还说你们夫妻情比金坚呢,这会儿便闭口不言了?因为凶手可能是你的父兄吗?” “不可能!” 柳霄突然跳下木板床,赤红着双目嘶喊道:“我爹怎么可能杀害依依?我大哥是死是活,尚未有定论,你们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怀疑!” 穆青澄打了个手势,罗捕快捧着墨蓝色的蜀锦衣服走上前来,穆青澄即道:“柳霄,你既然要证据,那我便给你证据。你过来瞧瞧,这件衣服是谁的?” 柳霄怔了怔,走近铁栅栏,罗捕快把衣服展开提起来,方便柳霄辨认。 穆青澄静静地盯着柳霄,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变化。 柳霄的眼神,起初茫然,待回想了一通后,逐渐变得震惊,甚至下意识的踉跄退后了半步,嘴唇也哆嗦起来,“这,这是……” 穆青澄立刻询问:“这件衣服是谁的?” “我,我不知道,不认识……” “说!” “……” “你是想让黄依依死不瞑目吗?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她被人取了心头血!” 她色厉内荏,直攻柳霄软肋,柳霄大汗淋漓,心态彻底崩塌,脱口道:“是我大哥柳沛的衣服!” 第129章 真相昭天下(15) 九月十九日,午时初刻,京兆府调集重兵,包围了宁远将军府! 穆青澄领兵,总捕头刘恒为副手,捕头江战、杨冰、段千重各领一队人马,分别封锁了宁远将军府的偏门、后门和南门! 穆青澄和刘恒率人从正门而入! 看门的小厮见此阵势,当场吓白了脸,“你,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待小人禀报我家老爷……” 穆青澄亮出手中令牌,朗声道:“京兆府办案!原地待命,不得拦阻,否则,以重刑惩处!” 刘恒刷地抽出官刀,小厮立刻僵直了身体,再不敢想着去通风报信。 于是,以一介女子为首的官兵长驱直入,沿途经过的下人,皆被吓得魂飞魄散,但凡张嘴喊叫的,都被捕快封了嘴巴,钳制在原地! 穆青澄健步如飞,边走边道:“刘捕头,抓几个舌头带路,分别搜查柳长卿、柳沛和柳霄的院落!” “明白!” 刘捕头立刻将手下分成四队,留下一队待命,其余三队人马分别疾速冲向柳家的三个院落! 午后的宁静,刹那间不复存在,官兵破门,纷沓而至的声响,如同暴风骤雨,令整个将军府的人猝不及防! 穆青澄和刘捕头闯入大厅,厅内的下人,惊惶的奔出门,被外面的捕快一一抓住,勒令站成一排,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穆青澄负手立在大厅中央,锐利的双眸,从敞开的厅门望出去,将大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半个时辰前,宋纾余派出去负责盯梢的暗卫送来消息,柳沛乔装成运送蔬菜的家丁,从后门进入了宁远将军府! 有了柳霄对蜀锦外衫的明确指认,及张主簿拽下的刻着“柳”字的玉佩,京兆尹宋纾余当即下令,从初始的上门问询,直接改成上门抓捕,捉拿杀人嫌犯柳沛归案! 而且,必须声势浩大,力求人尽皆知! 穆青澄不明白宋纾余大张旗鼓的目的何在,但她相信宋纾余的政治远见,他的决定,必然是经过权衡的! 很快,柳长卿夫妇闻讯而来! 但见厅中只有一个束袖简装的女子和一个身穿捕头官服的男子,柳长卿当即大怒:“你们京兆府欺人太甚!我堂堂将军府,岂容你等没品没阶的无名小卒擅闯!” 闻言,刘捕头再次拔刀,怒指柳长卿,厉声喝道:“柳将军,在下京兆府总捕头刘恒,奉京兆尹宋大人的令,协助仵作穆青澄前来贵府抓捕杀人嫌犯柳沛,还望柳将军好生配合,交出柳沛,否则以包庇之罪论处!” “放肆!” 柳长卿到底是武将出身,急怒之下,声若洪钟,“一个女仵作,一个捕头,便敢杀上门抓人?你们当我将军府全是死人吗?何况我儿柳沛半年前已经病故,何来的杀人罪名?今日,若你们京兆尹不给本将军一个合理的交待,本将军定要参上一本,奏请皇上和太后论断惩处!” “柳将军多虑了!”穆青澄浑然没把柳长卿的叫嚣威胁放在眼里,她眉眼淡淡,镇定自若,“我京兆府办差拿人,讲究的是真凭实据,断不会打无把握之仗!若柳将军好生配合,那么柳家一人犯罪一人当,绝不会牵连他人;但若柳将军非要一意孤行,上达天听,届时柳沛罪名坐实,柳将军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你……” “我好心提醒,柳将军可千万要承我的人情啊!” 穆青澄未施粉黛的姿容,丝毫不显黯然,反而因为由内而生的强大自信,增添了让人无法轻视的气场! 柳长卿看着她唇角勾起的无谓的笑痕,初始未将来人放在眼里的傲慢,不禁慢慢消散,他试探性的问道:“穆仵作?京兆府一等女仵作?” “正是!”穆青澄神情未有松动,语气多了分迫人的意味,“在下穆青澄,奉命查办庙门悬尸案、李沐被杀案,及穆宅藏尸案!三案关联,事涉贵府大娘子李云窈、大公子柳沛、二公子柳霄,目前柳霄已被缉拿在案,请柳将军主动劝说柳沛投案自首,争取轻判!” 此话一出,柳夫人按耐不住,急切地开口道:“霄儿被你们抓了吗?他是无辜的,你们不能抓他!” 刘捕头是个急脾气,立马驳斥:“无辜什么?哪里无辜了?但凡进了我京兆府大牢的人,哪个不喊冤枉?哪个又是真正冤枉的?” “柳夫人,你怎知柳霄无辜?那不无辜的人,又是谁呢?”反观穆青澄,情绪稳定,最擅长以静制动,抓取对方话语中的漏洞,然后突击审问。 果然,柳夫人被她反将一军,顿时慌得不行,“我,我就是心疼霄儿,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穆仵作,我夫人不过是个内宅妇人,你甭吓她!”柳长卿揽住柳夫人的肩膀,轻轻拍打以示安慰,盯着穆青澄的眼神,怒气愈盛。 穆青澄忽而慵懒一笑,“柳将军,现在你还嫌弃我家大人只派了我一个女仵作和一个捕头前来与柳将军交锋吗?” 柳长卿哑然。 的确,眼前的女子,绝非闺阁秀女可比,亦非普通小吏,她的睿智、机敏、作派、强大的心理,都令他不敢再小觑! 穆青澄眸光微移,又落在了柳夫人脸上,语气耐人寻味,“柳霄是我亲手所擒,随同柳霄一起被投进大牢的人,还有义庄的杨婆婆。柳夫人,你认识杨婆婆吗?” 柳夫人浑身一凛,捏在手中的帕子被绞得变了形,“我……我不认识什么杨婆婆。” “哦?既然如此,我看柳夫人也是个爱子如命之人,要不我带你回京兆府,准你探望下柳霄?” 穆青澄步伐缓慢的走向柳夫人,一脸惋惜的样子,道:“柳夫人有所不知,柳霄从昨日起,便以绝食的方式,打算自尽呢!我来贵府之前,刚刚去看过柳霄,他托我向二老转达他的遗言,请你们兀自珍重,此生不复相见!” “霄儿!” 柳夫人大惊,一口气没上来,竟当场昏厥! 第130章 真相昭天下(16) “夫人!” 柳长卿急声呼唤,可柳夫人毫无反应,柳长卿打横抱起柳夫人,匆匆向外奔去,口中喊着:“来人,快请大夫!” 刘恒见状,悄声道:“穆仵作,我们要不要跟上去?柳霄还没死呢,柳夫人怎么就晕了呢?会不会是装晕,做戏给我们看的?” 穆青澄不置可否,“柳夫人的爱子之心,我是相信的。不过,到底是不是装晕,确实不好说,毕竟这家人的心眼子,人均八百个不止。” 大厅外,柳长卿立在台阶上,扫视着前院立成一排,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喘的下人,怒喝不止,“都杵在那儿干什么?没看见夫人昏厥了吗?快去请大夫啊!” 然而,无论柳长卿如何命令,在捕快官刀的威吓下,没有下人胆敢擅动! “柳将军!” 这时,穆青澄的声音,自身后徐徐响起,“忘了知会你,从现在起,宁远将军府的人,不论主子还是下人,没有京兆府的允许,不得擅自出入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混账!”柳长卿豁然回身,怒目圆睁的道:“我夫人昏厥,人命关天,你哪儿来的胆子,竟敢……” “当然,我们依法办差,断不会如同某些丧尽天良的凶手,视人命如草芥。” 穆青澄笑意冷然,她打了个手势,衙役王天柱近前一步,拱手道:“请穆仵作吩咐!” “即刻前往春晖堂,请大夫来此为柳夫人医治!” “是!” 王天柱是个伶俐的,撒开腿急奔而去。 柳长卿看了眼怀中面色苍白的柳夫人,火气不降反增,“穆仵作,我府上有府医,就近看诊,更为方便。” 没想到,穆青澄答应得十分痛快:“行啊,可以请府医。赵承四,你带着家丁去请府医。记着,不准让家丁和府医离开你的视线半步!” “是!” 大圆脸的衙役赵承四领了命,抓起一个家丁的脖领,喝道:“带路!” “真是无法无天!”柳长卿气得脸色青红交错,“本将军触犯了哪条大周律法?竟敢把我将军府的人当作阶下囚对待,你们可有京兆府的裁定文书?” 穆青澄气定神闲的回道:“阶下囚是要投进大牢的,如今只是监视而已,柳将军何必动怒呢?若是柳将军不想遭此待遇,那便早些交出柳沛,如此你我都不必为难!” 柳长卿目光咄咄,“本将军说过,柳沛已在半年前身故,你听不懂人话吗?” “呵呵。”穆青澄抬了抬下巴,发出一声晒笑,“柳将军啊柳将军,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我和刘捕头已经明令四次,要你交人,你还在这儿跟我装糊涂?行,那我便跟你多费几句口舌吧!” “我儿已死是事实,无论你怎样信口雌黄,我将军府都没有这个人!”柳长卿言语自信,丝毫看不出心虚的成份。 刘恒“呸”了一口,“死鸭子嘴硬!” 柳长卿震怒:“你一个小小捕头,胆敢对本将军不敬?本将军今日定要让你尝尝以下犯上的规矩!” 奈何,柳长卿怀中有人,腾不开手,他欲喊亲卫,又被穆青澄及时拦下,“柳将军,若按官阶大小来论,刘捕头确实以下犯上,但是,柳将军触犯律法在前,又不肯好好配合办案,便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 “你……” “既然柳将军口口声声说柳沛在半年前已经身故,那么今日,我便不是问讯柳将军,而是要带柳将军回京兆府问罪了!” “凭什么?” 面对柳长卿的质问,穆青澄步步逼近,厉目浸满霜寒,“依据大周律令,凡是家中有人过世,必要报备京兆府,由京兆府派出仵作上门尸检,确定死者为正常性死亡,然后向家属发出京兆府盖印的裁定文书,家属才可以办理丧事!敢问,柳将军为何没有报备柳沛身故一事?瞒报、谎报,按律,皆要承担罪责!” 柳长卿僵了一瞬,遂黯然了神色,“我儿死得突然,我……我心里接受不了,所以才没有报备京兆府,也没有发丧,总想着只要没有将他入土,他便不算死了。” “那便巧了,据我们所查,柳沛确实还活着,柳将军停放在义庄的柳沛的棺椁是空的!” 言及此处,穆青澄忽而一笑,“前天晚上,你们柳家有人潜入穆宅,以剑重伤了我京兆府主簿张行忠,在行凶现场遗留了一枚刻着‘柳’字的玉佩,我便在想,若柳沛真死了,那行凶张主簿的人,难道是柳将军?” “不是!”柳长卿脱口而道:“我重病卧床多日,今日才恢复些许,这些天从未出过将军府,怎会与我有关?” 穆青澄笑意不减,“你们柳家父子共三人,柳霄于前天白日入了京兆府大牢,柳将军亦矢口否认,那就只剩下柳沛了。所以柳将军你说,柳沛到底是生是死呢?” 柳长卿没有慌,他稳了稳心神,反问道:“你如何证明,那枚刻着‘柳’字的玉佩,一定是我家人所有?” “因为我们抓了柳霄呀!”穆青澄不动声色的回击,“柳霄可不像柳将军,他不但主动配合我们办案,还要大义灭亲,在公堂上指证父兄呢!” 柳长卿这下子被气得不轻,猛一通咳嗽,险些将怀里的柳夫人给震的跌在地上! 刘恒若不是为了保持身为总捕头的威严,都要当场笑岔气了! 穆青澄却不是个省油的灯,适时的又添了把火,“柳将军你猜,从九月十五日李云窈死在云台寺起,至今整整五日,我们为何没有上门问询过?为何拖到今日才来?” 柳长卿咳得摇摇欲坠,俨然大病初愈,又不幸受了刺激的虚弱模样! 正巧,赵承四带着府医赶来了! 柳长卿望向府医,眼神深邃,“夏大夫,我夫人素有心悸之症,方才听说了霄儿的事,一时承受不住,便晕过去了!” 府医点了点头,背着药箱上前说道:“请柳将军把夫人放在榻上。” 第131章 真相昭天下(17) “柳夫人既是心悸的老毛病了,便不可随意移动,还是就近放在大厅的椅子上,待病情稳定了再送回房间。” 听到穆青澄的话,柳长卿再次动怒,“穆仵作,这种不近人情的话你怎能说得出口?我夫人若在大厅诊脉,颜面何存?日后还如何掌家?” “柳将军,你考虑的是当家主母的颜面,但我是仵作,我考虑的是如何不让柳夫人躺进我的停尸房!”穆青澄说完,睇向府医,“大夫,你说呢?” 府医神色有些慌乱,他下意识的看了眼柳长卿,硬着头皮说:“从病理上来讲,自然是不便移动病人的。当然,还得看诊脉情况如何。” 穆青澄当即道:“请柳将军带着夫人进大厅!” 柳长卿身在原地没有动,“如果我偏不呢?” “连大夫都发话了,柳将军还不信?难不成柳将军是成心想置柳夫人于死地?”穆青澄勾唇冷笑,“柳将军切莫忘了,我是仵作,这世间的死法,我最通晓了!” 柳长卿浑浊的双目,戾气十足,“你血口喷人!” “既如此,还不快将柳夫人放下?” “……” “柳将军,我再重复一遍,从现在起,柳家所有人的行事,必须在京兆府眼皮子底下!哪怕上茅房,也得捕快跟着!你若不服,尽管差人动手,我倒要看看,袭击官差的罪名,你担不担得起!” 柳长卿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在一个女子手下受辱! 奈何,京兆府是执法衙门,妄动不得! 最终,柳长卿忍了下来,抱着柳夫人迈进了大厅,在刘恒和穆青澄的监视下,交由府医诊脉。 府医切完脉,道了句:“夫人确是心悸发作,万万不能再受刺激了。”然后拿出一颗药丸,让柳长卿为夫人服下。 穆青澄冷眼看着这一幕,开口道:“先莫服药!” “为何?夫人的病,必须尽早治疗,拖得越久,于病体越不利。”府医顿时急道。 柳长卿亦道:“对啊,你凭何拦着?” 穆青澄从柳长卿手中抢过药丸,放在鼻尖闻了闻,不疾不徐的说道:“我虽不是医者,但也并非完全不懂医理,毕竟中毒死,也是仵作尸检的范畴。” 闻言,府医大惊,“什么中毒?你……你冤枉人!” 然而,穆青澄懒得与他辩论,她令道:“刘捕头,将这府医扣押了,带回京兆府严加审问!” “官爷饶命啊!我……我冤枉,我什么都没做啊!”府医吓坏了,立马跪在地上磕头。 刘恒一把将人拎起,二话不说,直接扯出大厅,交给捕快押解。 柳长卿灰白了脸色,他怔怔看着穆青澄,“穆仵作,你究竟是何意?” 穆青澄不语。 她侧身望向厅外,只见衙役王天柱带着春晖堂的大夫快步而来。 两人入了厅,穆青澄与大夫打了招呼,大夫随即为柳夫人把脉,少顷,大夫收回手,说道:“病人体内的毒素转移到了脑部,所以才会突然发作昏厥。” 柳长卿立刻问:“哪儿来的毒?什么毒?” “大夫,您看看。”穆青澄把药丸递给大夫。 大夫查验后,语气肯定的道:“没错,病人所中之毒,就是七虫花!” “七虫花?” “顾名思义,七虫花是由七种毒虫和七种毒花混合提炼所制,是一种慢性毒药,中毒者每个月都要服用解药,但解药亦是毒药,服用得久了,只会越来越依赖七虫花,最终身体完全被掏空。” “若是毒性发作,会有怎样的身体反应?” “浑身发痒,心脏疼痛。但如果按时服用解药,就不会有症状出现。” “可以彻底解毒吗?” “不能。至少,我没有这个能耐。” “那现今如何?” “待我施针,将病人的毒素从脑部逼退,便有清醒的可能。” 穆青澄施礼,道:“辛苦大夫了,请大夫务必保密。” 柳长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许久的时间里,不知在想什么,恍惚出神,一动不动。 直到大夫施针完毕,告辞离开,柳长卿仍是浑浑噩噩。 穆青澄只好出声唤道:“柳将军?” 柳长卿缓缓回神,“怎么了?” “可以将柳夫人送回房间休养了。” “哦。” 柳长卿抱起柳夫人,步伐缓慢的走向厅外,穆青澄看着他的背影,好似一下子衰老了十岁。 穆青澄跟在后面,亲自监视柳长卿。 从前院到后宅主院,距离不是很远,半刻钟的时间便到了。 柳长卿把柳夫人安顿在卧房,他为柳夫人盖上被子后,还掖了掖被角,摸了摸柳夫人的鬓角。 穆青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不禁起了波澜。 看来柳长卿不仅对柳夫人中毒一事并不知情,而且对柳夫人的情意,亦不像是掺假。 是以,她道:“柳将军,我们谈谈吧。” 柳长卿不再愤怒,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穆仵作,我瞒报柳沛身故一事,你按律法办即可,其它的,我确实不知情,恕难配合。” 穆青澄并未放弃,她换了个角度,道:“柳将军,九月十五日,京兆府派人来通知李云窈的死讯,请你府上去认尸,结果你们回复,柳将军重病卧床,柳夫人回乡省亲,柳家二公子柳霄守在床前为父亲侍疾,柳霄之妻黄氏已被休弃。对吗?” “对。” “那柳夫人是哪天回府的?” “九月十五日晚上。” “当日,柳霄确实在侍疾吗?” “不是。”柳长卿顿了顿,道:“事实是,柳霄不见了,从那天早上起,便寻不到他的人了,我唯恐他闯祸,便胡诌了个理由,没有声张。” 穆青澄心下了然,她话锋一转,“柳夫人的家乡在何处?哪日出发去省亲的?” 柳长卿蹙眉,“你问这些做什么?” “三个关联的案子,涉案人关系到了你的长子、次子、长媳、次媳,以及亲家李沐、府里的丫环霜翠和玲珑,还有四个小厮!” 穆青澄眯了眯眸,目光中带有审视的意味,“我想,柳将军夫妇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干系的!” 第132章 真相昭天下(18) 柳长卿沉默了许久,终是闭口不言,只道:“虽与我有关,但我无话可说。你若要抓我治罪,动手即可。” 穆青澄当真是碰了个软钉子! 若单为瞒报柳沛身故一事抓人,横竖就是打三十板子的事儿,既判不了入狱,也解不开案子的核心问题。若以杀害李沐的嫌犯抓人,又缺乏唯一指向性的证据! 而且,柳夫人还需柳长卿照顾,柳夫人中毒的事情,或许是个新的突破口,所以今日只能抓柳沛回京兆府,不能稍带柳长卿了! 思忖须臾,穆青澄说道:“柳将军,我京兆府并非完全不通情理,既然柳夫人抱恙,便允准你床前侍疾,待迟上一两日,再与你清算瞒报一案。在此期间,京兆府会继续封锁宁远将军府,包括柳将军在内,任何人不准踏出将军府半步!” “我柳家犯下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吗?你京兆府如此大动干戈,可是依法行事?便不怕御史台的弹劾吗?”柳长卿眼神冷淡,“再者说,我全府上下逾百口人,你不准出入,那吃喝拉撒如何解决?” 穆青澄不为所动,一一回怼过去,“将军府家大业大,不可能没有存粮,支撑几日,应该不成问题。二来,待柳沛归案,京兆尹大人会尽快升堂审案,只要案子了结,只要柳将军和柳夫人没有涉案,那将军府自会解封!至于御史台弹劾与否,那是京兆尹大人该操心的事儿,你我无须多虑。” “怎么又扯上柳沛……” “看来柳将军是死活不相信自己的长子尚在人世了!那好,我便请柳将军看出戏,如何?” 穆青澄不置可否的扬唇一笑,微微福身作请,“柳将军,请移步前院!” 柳长卿稳如泰山,“穆仵作请自便,我还要照顾夫人。” “来人!” 穆青澄朝外喊了一声,刘恒带着衙役李大国推门进来,“穆仵作请吩咐!” “守好柳夫人,除了柳将军外,不许旁人接触,一旦苏醒,立刻来报!” “是!” 穆青澄回身,再次邀请柳长卿,“看场戏而已,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柳将军,您还是赏个脸吧!” 柳长卿平静下来不久的情绪,再次被层层激怒,“你不过是被宋大人强推于人前的女仵作,说到底,还不是个内宅女子……” “可就是我这个女子,方才救了柳夫人的命呢!”穆青澄不耐烦的打断他,忍不住讥讽道:“你倒是男子,还是柳夫人的枕边人,竟不知她中毒已久,竟不知那府医在你眼皮子底下行恶!柳将军,我奉劝你一句,轻视女子的人,迟早会在女子手里吃大亏的!” 柳长卿被戳中了痛处,脸色瞬间难看! 穆青澄又是一声冷笑,“呵,想来柳将军也并非表现出来的这般看重夫人,春晖堂大夫的医术,名冠京都,柳将军却深信府医,从未找外面的大夫为夫人看诊。怎么,那府医是你家亲戚?亦或是哪个大人物举荐的?他为何要害柳夫人?” 柳长卿的气息,明显波动的厉害,但他抿紧了嘴唇,不发一言。 “柳将军不愿坦诚,我也不逼你,反正府医进了京兆府,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届时,若有需要柳将军配合的地方,我们会随时传唤柳将军过堂。” 试探到此,穆青澄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随即话锋一转,“但是现在,柳将军必须随我去看戏!吃软,还是吃硬,请柳将军自己选择!” 柳长卿这一生,从未在哪个女子身上感受过如此迫人的气势,她分明是个没有官身的小小女子,出身如同蝼蚁般卑贱,可透过她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对她不该产生的惧意! 她的敏锐、胆识、谋略、拿捏人心的本事和话术,不亚于大周任何一个刑名老将! “没想到宋纾余一介世家浪荡子,一朝入了仕,竟是慧眼识人,为官有道啊!” 柳长卿发自肺腑的感慨了几句,终究是起了身,无奈妥协了。 …… 前院。 将军府的下人,无论男女老少,全被捕快驱赶至此。 男左女右,分列两侧。 穆青澄和柳长卿抵达后,见到院里放了几桶水,柳长卿眸色微变,“穆仵作,你这是要做什么?” 穆青澄弯唇一笑,“这是唱戏的道具。柳将军,听说你擅长易容术,所以才请你看这场关于变脸的戏法啊!” 柳长卿沉沉吸气,“穆仵作真是有心了!” 穆青澄脸上的笑意加深,她吩咐捕快道:“将身量五尺以下、五尺五寸以上的人,全部剔除!” 捕快照做。 很快,近百名下人,剔除了多半,只剩下了三十四人,其中男性三十人,女性四人! 穆青澄一一扫视过去,这些人当中,有蓄着胡子的老头儿,有饱经风霜的家丁,有面容白皙的年轻小厮,还有年过半百的老嬷嬷、漂亮高挑的丫环。 随即,她接着令道:“先检查所有男子的脸上是否戴有人皮面具,而后为每个人净脸!” 捕快人数众多,行动果决,验脸、净脸,待三十人全部完成,不过才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然而,这三十张脸,全无易容的痕迹! 可柳长卿的脸色,并未有丝毫的松快,反而多了些许紧张! 穆青澄观其容,猜其心,不禁笑容愈盛,她目光依次在两个老嬷嬷、一个年轻丫环和一个中年仆妇的脸上扫过,令道:“全部仰头,把脖子给我露出来!” “穆仵作,她们是女子,你还要不要她们活了?”柳长卿脱口道。 穆青澄微微皱眉,好整以暇的反问了一句:“柳将军这么着急,莫非柳沛就藏在这四人当中?” “没有……” “柳将军顾虑女子清誉是对的。这样吧,我有个主意,我也是女子,我将她们带到房内验身如何?” “你……” “现场净脸,查验是否有喉结,或是回房验身,柳将军自己选!” 然,就在柳长卿不断地吞咽唾沫,犹豫不决之时,那个漂亮高挑的丫环,突然发作,将泛着寒光的刀尖,抵上了身旁老嬷嬷的喉咙! 第133章 真相昭天下(19) “啊——” 剩下的老嬷嬷和中年仆妇受了惊,立刻尖叫着跑开! 捕快官刀出鞘,将人团团围住! 被劫持的老嬷嬷似早有预料般,倒是不慌不忙,面不改色! “大胆!” 柳长卿的怒火,瞬间达到了顶峰,“你是哪院的丫环?竟敢在我将军府行凶?识相的话,立刻放下武器,自个儿去领死,免你家人受累!” “等下!” 穆青澄面容沉静如水,她淡淡地睇了眼柳长卿,“柳将军,咱们交锋这么久了,对彼此都有了大概的了解。当着我的面,柳将军就不必搞威胁暗示这一套了吧!” “穆仵作!”柳长卿气得脸色铁青,“你胡说什么呢?本将军管教自己府上的婢女,与你何干?你少插手……” 相较柳长卿的暴躁,穆青澄却是淡然处之,她好心提醒他,“柳将军忘了吗?我在变戏法呢!” 语罢,她负手立于台阶上,盯着那丫环,似笑非笑,“柳大公子,听闻你剑法了得,怎么这会儿,改用匕首了呢?” “怎么,你想跟我比剑?” 明明是女子的秀丽面容,开口竟是清朗的男音,而这嗓音将军府谁人不识?当即人人大惊,瞠目结舌,仿佛活见鬼了似的! 穆青澄侧目,看到柳长卿瞬间死寂了的老脸,不禁讥笑道:“柳将军,我这戏法,好看吗?” 柳长卿双肩失力,身体踉跄了下,嘴里嘟哝道:“怎么会……怎么可能呢?沛儿明明死了,怎么会是沛儿的声音呢?” 穆青澄懒得看他演戏,她从怀中拿出缉捕公文,亮于柳沛面前,厉声道:“柳沛,你涉嫌杀害翰林院修撰李沐,我奉京兆尹宋大人之命,现要将你抓捕归案!” 柳沛笑得恣意:“穆仵作,就凭你带来的这些不入流的捕快,便想抓我归案?何况我手里还有人质,你动一个试试看!” 穆青澄喟叹:“啧啧,原来不止柳霄是个疯子,你柳沛疯起来,亦是毫不逊色呢!” “对呀,我们柳家的人,谁不疯呢?”柳沛十分认同的点头,“穆仵作识人精准,想来我弟弟与穆仵作交浅言深呢!” 穆青澄颔首:“柳霄不听话,非要拿杨婆婆的性命同我开玩笑,我岂能不好好招待他呢?柳大公子,你确定要效仿令弟吗?” 闻言,柳沛眸子里多了抹兴味,“难不成,穆仵作真要跟我比剑?” 穆青澄不再废话,她朝身边最近的捕快伸出手,“把刀借我一用。” 捕快解下官刀,双手奉上。 穆青澄掂了掂刀身重量,“正好。”而后,她脚尖踢起一枚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柳沛持刀的手背! 柳沛吃痛,匕首“咣当”落地,捕快立即抢过老嬷嬷! 穆青澄提刀,隔空指向柳沛,目光如炬,“柳沛,出剑吧!” 柳沛眼中再无轻视之意,他抽出腰间软剑,纵身一起,攻向穆青澄! 众捕快从未见过穆青澄的刀法,个个睁大了双眼,生怕错过一招一式,亦想着,若是穆仵作不敌,便群起而攻之!官府缉捕要犯,以多胜少,并不算失了道义! 但是显然,他们多虑了! 但见穆青澄明明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可笨重的官刀到了她手中,竟是游刃有余,身若蛟龙,而刀锋与柳沛的软剑相交时,竟又颇具力量,压得柳沛节节后退! 柳沛暗暗吃惊,他剑法大成已经多年,在京中少有敌手,可他在穆青澄手上竟连半招便宜都讨不得! 两人一来一回,很快便拆了二十多招! 忽而,穆青澄一改温水煮青蛙的打法,在柳沛的长剑刺向她心口时,她几个回旋飞起,双足立于他的剑尖之上,速度之快,令柳沛失了反应的能力! 而后,她举起手中的官刀,朝着他的脑袋,猛地劈下来! 柳沛大惊! 这致命的一击,他避无可避,遂双眼一闭,坐等死亡! 然而,穆青澄的刀,却在距离柳沛面门一寸时,堪堪停下! 卸了柳沛软剑的同时,穆青澄冷然下令:“来人,将柳沛绑了,押回京兆府!” 捕快拿来铁锁,将柳沛五花大绑,柳沛没有反抗,他看着穆青澄,竟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看来她的决定是对的,有了穆仵作,她不算白死。” 穆青澄不置可否。 捕快押着柳沛离开,柳沛走出几步,又忽然回头,扬声道:“父亲,我母亲是我唯一的牵挂了,请父亲务必照顾好母亲,否则儿子心下难安!” 柳长卿别过脸,冷硬的五官线条,仿佛凿刻出来的那般,不见半分温情。 穆青澄察言观色,有意发出一道感慨:“祝贺柳将军双喜临门啊!一喜,长子死而复生;二喜,瞒报一案,算是作废,柳将军不用领罪了!” 柳长卿已是多余半个字都不想再与穆青澄说了,他袍子一甩,朝着主院大步而去。 穆青澄招了招手,示意捕快跟上监视。 至于那个被柳沛挟持的老嬷嬷,穆青澄叫人带过来,直言不讳的问道:“你是不是常妈妈?” 老嬷嬷一愣,满脸惊讶,“是,老奴是常妈妈,不知官爷是如何知晓的?” 穆青澄一针见血的说道:“你的脸上生过脓疮,但你却比霜翠和玲珑幸运,你竟活了下来。我猜,是柳沛护了你一命。所以,你为了帮柳沛脱身,甘愿被柳沛劫持。” 常妈妈面如土色,无言的跪在了地上。 穆青澄叹了一气,“包庇罪,是要下狱的。” “官爷,老奴不怕下狱,也不怕砍头,有什么罪,全由老奴一人担着!求官爷饶了大公子吧!”常妈妈伏地磕头,声泪俱下。 穆青澄沉默良久,俯身扶起常妈妈,低语道:“柳沛犯得是人命关天的重罪,无人可替。但是常妈妈,我可以网开一面,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立功的机会?”常妈妈不解。 穆青澄贴近常妈妈,压着嗓音耳语了一番,常妈妈迟疑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第134章 真相昭天下(20) 捕快对柳家三个主人的院落,进行了清洗式的大搜查。但是,以柳家人行事谨慎的作风,是不会给自己留下尾巴的,即便有疏忽,在这几日的时间里,也足够完成善后工作了。 所以,捕快只在柳霄的卧房里,找到了一个上锁的鎏金箱子,但是没有钥匙。 捕快请示道:“要不要暴力拆锁?” 穆青澄想了想,道:“这个箱子,收藏了柳霄和黄依依最重要的东西,还是交给柳霄亲自打开它吧!” “好。”捕快应下,将鎏金箱子收了起来。 穆青澄又亲自过了一遍柳沛和李云窈的房间,在柳家人的认知里,柳沛已经死去半年了,所以他屋子里的东西,除了大件的家俱没有动,其它都被清理掉了。 不过,常妈妈把穆青澄悄悄领去了自己的下人居所,告诉她道:“大公子生前最喜欢的几样东西,老奴没舍得丢,全给收起来了。” “常妈妈,你跟大公子的感情很好吗?”穆青澄趁机询问道。 这个话题,令常妈妈有些伤感,“老奴算是大公子的半个乳母,看着大公子长大的,感情自是不同于寻常的主仆。” 穆青澄讶然,“为何是半个乳母?” 常妈妈从柜子里抱出一个红木箱子,一边开锁,一边解释原因:“大公子三岁以前,是另一个乳母喂养的,老奴是在大公子回到将军府后,才被夫人拨给了大公子,负责照顾大公子的起居。所以啊,只能算是半个乳母。” 穆青澄是听者有心,她立刻追问道:“柳沛出生后,没有养在将军府吗?他是柳将军的嫡长子,为何要养在外边呢?” “哎,不清楚,大户人家里头多的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腌臜秘密。”常妈妈说完,自觉有些失言,神色多了几分忐忑,“老奴虽是柳家签了死契的下人,但头几年是在庄子上做活的,连主子的面儿都没见过。” 穆青澄没有趁胜追击,她笑了笑,低头看向打开的箱子,但见里面收藏的全是些小孩儿的玩意儿,有风车、拨浪鼓、小木马、风筝、哨子、小木剑……还有一本《三字经》,她拿起来翻看,从封皮到内页,皆已陈旧泛黄,但保存得很好,没有撕坏的页,也没有乱写乱画。 “看起来,柳沛的童年很幸福,很快乐。” 哪知,穆青澄随口一句话,却勾得常妈妈湿了眼眶,不自觉的开口,为柳沛打抱不平,“哪儿来的幸福快乐啊,大公子小时候,除了练武、读书、吃饭、睡觉,从来没有玩儿过,老爷说是玩物丧志,连朋友都不准结交。” “那这些玩具……” “大公子每年生日的时候,夫人都会亲手做一件玩具,背着老爷偷偷送给大公子,但是大公子不敢拿出来玩儿,只能积攒起来,当作留念。” 穆青澄听得动容,柳夫人的爱子之心,令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一想,连心都疼了。 常妈妈没忍住翻滚的情绪,接着吐槽道:“托大公子的福,老奴从乡下来到了将军府,跟府里的下人混熟后,才知道大公子不是足月生的,老爷是武将,生怕大公子体弱,练不了武,所以才将大公子养在了外头的别院,若非二公子需要玩伴,大公子还回不来呢!” “竟是这个原因?”穆青澄略感意外,柳长卿对外是这种说法,事实上呢?会不会有其它因由? 常妈妈撇撇嘴,不以为然,“谁知道呢?反正二公子啥都可以干,不受家规约束,大公子啥都不可以干,动不动就要挨家法,兄弟俩人的待遇啊,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穆青澄吃了一惊,“既如此,他们俩兄弟的感情如何?” “算得上兄友弟恭吧,没有闹过什么矛盾。” “同为父亲,怎会如此偏心?那柳夫人呢?她对两个儿子是否一视同仁?” “也或许不是偏心吧,长子背负着家族兴衰,老爷身为家主,考虑得肯定更多些。至于夫人,虽然表面上对两个儿子一样好,但背地里是很疼爱大公子的。” 了解柳沛的过往后,穆青澄心里涌上些许难过,柳沛临走时,满心牵挂的都是柳夫人,若他知道柳夫人中毒,且时日无多,该是多么大的打击。 李云窈的房间,干干净净。据她院里的丫环供述,在李云窈上云台山之前,她把嫁妆全都转移出去了,还把自己用过的所有东西,全部烧毁了。可以说,她抹去了自己在柳家的一切痕迹! 同为女子,穆青澄听了,满心的悲哀和怜悯,李云窈不仅存了死志,对柳家的恨,让她连死后都不愿再与柳家有半点牵扯。 至于柳长卿和柳夫人的房间,从明面上看,没有任何异常。 于是,刘捕头和江战率领一半人留下监视将军府,穆青澄和捕头杨冰、段千重带着另一半捕快打道回府。 …… 京兆府重兵闯入宁远将军府,抓捕柳将军嫡长子柳沛归案的消息,不出半日,便成了街头巷尾、茶楼书舍的头等谈资! 从庙门悬尸案起,短短五日,抬进京兆府的尸体,已高达五具,百姓闻之色变,议论纷纷,时刻盼着京兆府破悬案,擒凶手! 是以,柳沛被捕,正义的百姓们一窝蜂的涌向京兆府,振臂高呼,请求京兆尹处死柳沛,还死者公道! 穆青澄一行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拥堵的人群中,挤出一条回衙门的路。 见了宋纾余,穆青澄将抓捕和搜查的过程作了详细汇报,末了,她表明自己的观点道:“大人,柳长卿绝对知晓柳沛假死的事儿,他还用柳夫人的性命,逼柳沛自尽。所以,杀害李沐,柳长卿不止有份儿参与,李沐炼药,也定与他有关!” 宋纾余点头,认同她的推测,“可惜,我们没有直接证据来指证柳长卿,只能寄希望于柳沛,看看能否撬开他的嘴了。” 穆青澄灵机一动,“大人,卑职有个建议。能否麻烦大人请太医为柳夫人解毒,若是柳夫人有救,或许能够打动柳沛,让他供出实情。” 第135章 真相昭天下(21) 宋纾余没有不答应的,反正院判被困在了京兆府,多用一回,少用一回,没什么差别。 “不过,最好是晚上再去,乔装成捕快,以免被人发现。” “为何?” 穆青澄不解,她望向大门,听着百姓的声声呼喊,凝眉猜测道:“大人是怕人多眼杂,泄了院判的行踪?” 宋纾余道:“下毒的幕后主使,既要用毒牵制柳夫人,又怎会轻易让人为她解毒?我们京兆府查个案子,总不好连累了院判的性命。” “将军府被全面封锁,府医是被戴着头套,堵了嘴巴,用马车押运回来的,柳长卿也在我们的监视之下,按理来说,柳夫人中毒的消息是不会走漏出去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宋纾余沉静的脸上,突现几分急色,“青澄,从现在起,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单独出门,知道吗?” 穆青澄心情微漾,经过了昨日,她想,他们只能谈公务,不再适合有私人情绪了。是以,她退后半步,拱手行礼,语气恬淡的说道:“卑职谨记大人教诲!若无其它事,卑职先行告退!” “青澄!” “大人,卑职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直呼闺名,有损卑职清誉,烦请大人称呼卑职为穆仵作。” “……” 穆青澄转身即走。 在她即将跨出门槛儿时,听到身后宋纾余隐隐含着哭意的声音:“穆仵作,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知道,是我吓到你了,让你失望了,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你……你别疏远我,好不好?” 穆青澄滞下了步子。 她葱白的十指,随着情绪的起伏,不断的捏紧,他的脆弱、敏感,甚至自卑,在他清醒的这一刻,悉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撼动了她故作冷硬的心。 但她清楚的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缓缓回身,望向眼尾泛红,用力抿着唇角,故作坚强的宋纾余,平静地说道:“大人,除了公务以外,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我没有对大人失望,大人也不必跟我道歉,只是有句话,我想送给大人。” “什么话?”宋纾余喉结滚动,心中满是苦涩和绝望。 穆青澄默了一瞬,才道:“婚姻大事,但凭心意,切莫被世俗的枷锁困住了。人生不过数载光阴,枕边人最好是知心人,心里头才会顺意。” 语罢,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宋纾余愣在原地。 穆青澄是何意?前半段还说跟他没什么好谈的,后半段又鼓励他娶心仪的女子为妻? 嗯,妻命不可违,他自然要听从的。 宋纾余感觉自己像是在刀尖上走了一趟,不过片刻,心情大起大落。好在,结果是好的,她不仅没有失望,还给了他做她枕边人的机会! 于是,宋纾余由悲转喜,笑逐颜开的出了门。 …… 皇宫。 上书房。 因为百姓围堵京兆府的事,皇帝沈逐紧急召见宋纾余议事。 不承想,太后闻讯而来,竟携大理寺卿郭宣和刑部侍郎梁若鸣一起闯入上书房见驾! “臣参见皇上!” 皇帝坐在御案前,没有喊平身,他盯着跪在下方的郭宣和梁若鸣,墨眸深处,蕴藏着几许戾气。 太监搬来椅子,恭请太后落座。 皇帝起身,朝太后拱手见礼:“儿臣给太后请安!” “微臣参见太后!”宋纾余随后,撩袍行跪礼。 太后虚虚抬了下手,“起来吧。” “谢太后!” 皇帝回坐,宋纾余立在一旁。 眼见皇帝在给郭梁二人上眼药,太后微微一笑,先发制人,道:“皇帝莫怪。听闻纾余抓了宁远将军柳长卿的嫡子,致使百姓围堵京兆府,惹下了大祸,哀家惟恐纾余年纪小,头一回当官理政,处理不好此事,方才召来郭卿和梁侍郎,帮着一起想想法子。” “太后为了宋卿,真是费心了。”皇帝不动声色的反问道:“但不知,郭卿和梁侍郎打算如何相帮?” 郭宣回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如此轰动全城的大案要案,可由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联合查办,以安民心!” “呵呵,郭大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宋纾余闻言,当即讥笑道:“我耕地、播种、锄草,精心养护,终于等到桃树开花结果了,郭大人却在这个时候跑来摘桃子?这是得多大的脸呢?” 郭宣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尽力压着情绪,可仍忍不了眼底漫上微愠之色,“宋纾余,你怎么说话呢?本官可是你未来的岳丈!” 宋纾余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郭大人,我们现在商讨的是国事,当着皇上的面,你扯私事做什么?退一步讲,我父亲和祖母尚未同意婚事,你我两家尚未交换庚帖订亲,连明路都没有过,何谈翁婿礼节?” 郭宣被怼了个尴尬,臊得头都抬不起来,虽然宋纾余的话不好听,但也确实是他心急了! 太后没好气地瞪了眼郭宣,开口圆场道:“纾余,礼数不可废,郭卿既是长辈,又是前辈,你初入官场,年轻气盛,该多向郭卿学习才是!再说,郭卿是好意帮你,并非要抢你的政绩,你莫要误会他。” “是!”宋纾余拱手,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是纾余不懂事,还请太后恕罪!请郭大人海涵!”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 “皇上,太后娘娘,微臣突然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宋纾余恍然想到了什么,激动道:“此案既是我京兆府主办,自当由我来主审,大理寺和刑部可派官员前往京兆府陪审,监察院进行监审,如此声势浩大,必能审个明明白白,安抚民心!” 此言一出,皇帝立即抚掌大赞:“好主意,朕准了!” 太后和郭宣相视一眼,退而求其次,总比完全碰不到这个案子强,于是,各自点头同意。 然而,宋纾余的精明狡猾,属实令人难以预料,他竟奏陈皇帝道:“皇上,郭大人是正三品,微臣是从三品,微臣主审,怎好叫郭大人坐在下边陪审?这于理不合。是以,微臣举荐淮安侯府世子陆询,出任大理寺少卿,代表大理寺陪审!” 第136章 真相昭天下(22) 太后骤然沉了脸,“淮安侯府世子陆询,一无功名,二无建树,即便以侯爵世子的身份入仕求官,也得从六七品官员做起,岂能一上来就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宋纾余,你怎恁地不知轻重!” “太后息怒!” 宋纾余不慌不忙,振振有词的道:“微臣和陆询相识已久,了解陆询的才学和品性,之所以举荐陆询,是因为陆询写了一篇锦绣文章,深得皇上和微臣的认可。陆询以二十年之内,全国发生的几起典型大案为例,提出了各级刑名官员能力考核的建议。其中,针对十二年前,江南名望最大的青楼“水云间”灭门惨案……” “行了!” 太后猝不及防的叫停,神色似有几许慌乱,盯着宋纾余的眼神里满含警告,“哀家不同意!官员的入仕升迁,由吏部掌管,与你何干?你的京兆尹一职,都是破格给你的,自己的椅子还没坐热呢,便想着惠顾他人?你可真是我宋家的好儿郎!” “既然如此,那便询问吏部尚书的意见,如若微臣无资格举荐,那皇上是否有破格封官的权利?”宋纾余平静应对,并未乱了阵脚。 太后气极,从椅子上刷地站起身,怒道:“宋纾余,你胆大妄为……” 一只茶盏,不合时宜的从御案上,突然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斥责宋纾余的话,尽数被打断,太后一惊,扭头看向年轻的皇帝,但见皇帝漫不经心的笑道:“周春,你这差事是越办越差了,茶盏该放在什么位置,心里没点儿数吗?这一旦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岂不可惜?” 闻言,太监总管周春慌忙跪下请罪:“皇上息怒!是奴才没有摆正茶盏的位置,伤了皇上,奴才罪该万死!” “朕倒是无碍,就怕会伤到太后。”皇帝缓缓敛了笑容,目中冰冷无温,“朕登基三年,前朝政事本该是朕的责任,却辛苦太后为朕操持,朕可真是大不孝啊!” 此言一出,宋纾余、郭宣、梁若鸣立刻惶惶请罪:“皇上息怒!” 太后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她今日才发现,皇帝长大了,不好控制了!而她的侄子宋纾余,亦不再是只听话的牵线木偶了! 太后思虑再三,后宫不得干政,毕竟是朝纲铁律,闹得太僵,于她是没有好处的。是以,只得扔下一句,“罢了,哀家乏了,此事便交由皇帝论断吧!” 说罢,便由嬷嬷搀扶着朝外走去。 只是,走出几步,太后又猛然回头,笑容慈爱的说道:“纾余,议完政事,到哀家宫里来一趟,哀家给老夫人准备了些补品,你稍带回去。” “是!”宋纾余应下。 皇帝带头行礼:“恭送太后!” 郭宣和梁若鸣被留了下来,心中暗暗叫苦,怕是皇帝要拿他二人开刀了! 然,皇帝懒理这种两面三刀的不忠臣子,他屈指敲了敲御案,令道:“宋卿,替朕拟旨,淮安侯府世子陆询,才学广博,人品贵重,深得朕心,故封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旨到之日,即刻上任!” “微臣遵旨!”宋纾余叩拜。 皇帝淡淡地瞥了眼郭宣和梁若鸣,接道:“明日公审,着大理寺少卿陆询、刑部侍郎梁若鸣陪审,监察院右佥都御史季越监审,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 无人再敢造次,纷纷认了命。 只是,郭宣实在想不明白,宋纾余明明是宋家嫡系,为何观其行事作派,竟像是与皇帝一心,在共同对抗太后呢? …… 寿康宫。 太后归来,直接砸了寝殿! “小贱种子,哀家为了扶持他坐上京兆尹的位子,跟皇帝几番谈判,损失巨大,他一朝得势,竟然反过来算计到了哀家头上,竟敢偷摸的背叛哀家!” “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虞挽那个贱人,生的贱种也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哀家真是小看他了!” “……” 太后发了好大的脾气,骂得最多的词就是“贱人”,甚至还拿出写着“虞挽”名字的灵牌,狠狠的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地砖上,直到灵牌被砸断,裂成两半,她还不解气,又朝嬷嬷吩咐道:“准备牵机毒,哀家要好好惩治那个小贱种子,要教他知道,忤逆哀家,背叛哀家,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娘娘,您千万三思啊!牵机毒一旦灌入身体,必得承受三天三夜万虫噬心、骨头碎裂的巨大痛苦!如今的二公子,不比往日无官在身,他明日还得主审案子呢!”嬷嬷大惊,急忙劝说道。 太后的眼神如淬了毒般,叫人不寒而栗,“哀家就是要让他宋纾余受上三日折磨,人不人、鬼不鬼的,如同一滩烂泥似的,伏在哀家的脚边求饶,让他审不了案,眼睁睁的看着哀家除掉柳沛,永远破不了案!” “娘娘,您确定要这样做吗?万一……”嬷嬷倒吸了口冷气,语气里有心痛,亦有忧虑,“二公子长大了,不同于年少时那般容易控制了,万一事后告之了宋国公,您可怎么收场呀?” “哀家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是宋纾余非要找他爹告状,那哀家就拿他祖母开刀,拿他宋氏的族人开刀,哀家不信他敢孤注一掷!” “哎……” 嬷嬷眼见劝不下,只好听命照办,下去准备牵机毒。 不多会儿,秦公公进来禀报:“宋大人求见太后娘娘!” “宣!” 太后道出一个字,转身去了承凤殿。 宋纾余得了召见,依礼进殿请安。 同上回一样,太后又斜倚在了凤榻上,她把玩着自己的纤纤玉手,冷眼瞧着跪在下方的宋纾余,道:“帮着皇帝跟哀家作对,好玩儿吗?做事不以宋家利益为先,你是想被逐出宋家吗?” “侄儿不敢!”宋纾余自若的答道:“侄儿此举,只是想将京兆府的权利抓在自己手里,不愿被郭宣抢了风头。至于举荐陆询,实是奉了父亲的命令,父亲看上了世子陆询,欲与淮安侯府联姻,但陆询没有官身,属实配不上我们国公府的门第,所以才吩咐侄儿寻个机会,为陆询谋前程。” 第137章 真相昭天下(23) 太后一听,果然皱起了眉头,将信将疑道:“怎会是你父亲的命令?几时说的,哀家为何不知?” 宋纾余表现的十分诚恳,他说:“父亲昨夜又寄回一封家书,侄儿尚未来得及禀报姑母。父亲是宋氏家主,处处以宋家利益为先,宋家的女儿非父亲嫡出,身份上落了一截,但是若能嫁入淮安侯府做当家主母,日后必能壮大宋氏旁系,保我们国公府嫡系荣光。” 言及此处,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双手呈给太后,“这是侄儿未曾交给祖母的信,先拿来请姑母过目。” 太后怔了怔,眼底的戾气悉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迷惘与激动,她盯着宋纾余手上已经拆封的信笺,愣神了片刻,忽而起身,快步近前,一把抢过信。 宋国公宋衍的字迹,太后再熟悉不过,她逐字逐句的阅读,哪怕信中并未提及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她仍然难掩心头的雀跃。 宋纾余静静地看着太后读信时,不经意间所展现出来的小女儿家的羞涩神态,感觉胃里又泛起了恶心。 父亲的字体,他可以模仿的连父亲自己都分辩不出来。 从今日起,便是他拿捏这个老妖婆的时候了! 太后读了两遍,仍是意犹未尽,她道:“哀家上个月派人送去边关给你父亲补身的药材,不知他服用了吗?效果如何?怎不见他在信里说上几句啊?” 宋纾余摇了摇头,“估计没有服用。父亲那人倔犟得很,除非受了重伤,才肯医治,若叫他没病吃药,他才懒得折腾。” “哎呀,他常年带兵打仗,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子怎能不空呢?必得好好滋补才行啊!”太后不禁急红了眼。 宋纾余拼命忍着那股恶心感,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他作出一副感激状,道:“侄儿谢谢姑母对我父亲的关心挂怀,我回信的时候,必定把姑母的嘱托带给父亲。” “好,好。”太后舒了口气,再看宋纾余,不禁觉得顺眼了许多,但忆及案子的事儿,她又沉了沉脸,“纾余,既然是你父亲的命令,哀家便不怪罪你了。可这个案子,你须得快审快判,不准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明白吗?” 宋纾余不解,“姑母,怎样才算是不可收拾?如今全京城的百姓都擦亮了眼睛盯着京兆府,侄儿能不能坐稳京兆尹的位子,可就看这个案子了!” 太后眯了眯眸,语气讳莫如深,“不该你问的,你别问。总之,你听哀家的话,不要过分纠缠细节,早日定案结案,不要牵扯太多人!” “是,侄儿明白了。”宋纾余没有纠缠,他先答应了,把老妖婆哄住了再说。 这时,嬷嬷端着红色托盘走了进来,盘中放置着一个白瓷小碗,隔着碗盖子,宋纾余已经闻到了那股令他毛骨悚然的味道! 嬷嬷福了福身,请示道:“娘娘。” 宋纾余明显发白的俊脸,成功的取悦了太后,她喜欢看这个小贱种子害怕的模样,所以,她笑着问:“纾余,你自己说,你该不该受罚?” 女人鲜艳的红唇,一张一阖,像是血盆大口,吞噬了少年的宋纾余。 但如今,她面对的,是成年的宋纾余。 他努力摒弃记忆,不让自己回想起那可怕的一幕幕,他说:“姑母,我父亲麾下有二十万大军,您说,若父亲知道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在姑母的手上生不如死,他会怎样呢?” 宋纾余缓缓起身。 他端起托盘里的白瓷小碗,倏尔,笑得张扬,“姑母说,牵机毒没有解药,只能生生的受着,扛过去了便能活,扛不过去,只能怨自个儿的命不好。但我是不信的,哪个下毒之人会没有解药呢?万一自己不幸中了毒,该当如何呢?” 太后面色大变,“你……” 可惜,才出口一个字,宋纾余铁钳般的大掌,竟突然掐住了她的下颔,在嬷嬷几无反应之时,将那碗牵机毒,灌入了太后的口中! “娘娘!” 嬷嬷惊得嘶声急吼,宋纾余抬起一脚,将嬷嬷直接踹飞! 太后眼珠子瞪得极大,她想喊人,可惜毒液呛满了喉咙,根本发不出一个音,她死命的用双手去掰宋纾余的手,可她从不知道,宋纾余背着她练武多年,他以前不反抗,是因为父亲的军权不够大,是为了祖母和宋氏一族的安危! 而今,他无须再忍,他要让自己堂堂正正的走出寿康宫! “娘娘……”嬷嬷趴在地上起不来,急出了眼泪,却无济于事。 因为太后每回惩罚宋纾余,都会提前遣散所有宫人,因为她做得恶事,是丧尽天良不可告人的,绝不敢泄露出去半个字! 因为,太后从未想过,终有一日,那个被折磨了多年的少年,会奋起反抗! 所以,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算是自作自受! 一碗牵机毒全部灌完,宋纾余扔了碗,大手一松,太后便软绵绵地摔在了地上! 毒性尚未发作,太后努力的爬起半个身子,呲目欲裂的朝宋纾余怒吼:“哀家是当朝太后,是你亲姑母!你这个疯子,你怎么敢以下犯上?怎么敢弑杀长辈?” “疯子?” 宋纾余仿若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睇着像落水狗一样狼狈的太后,嘴角的笑容不断扩大,“我为何会疯?难道不是拜姑母所赐吗?我不过是正当防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姑母觉得不妥吗?这个惩罚,不好玩儿吗?哈哈哈……” 他不停地笑,直到笑出眼泪,才猩红着双目,决然离去。 毒,一点一点的侵入四肢百骸,太后痛得蜷缩起了身子,双手胡乱的抓着身体,头上的珠钗环佩落了不少,头发凌乱的散开,她感觉有无数只虫子在拼命的往她的血管里钻,痛苦得连叫喊,都成了奢望! 嬷嬷吐了几口血,勉力地爬起来,哭得不能自己,“娘娘,您忍一忍,奴婢马上去配解药!” 第138章 真相昭天下(24) 淮安侯府。 传旨太监刚刚宣读完圣旨内容,宋纾余便登门了。 他没有提前递拜帖,亦未曾带随从,一个人骑马而来。 为了迎接圣旨,侯府今日开了中门,摆了香案,淮安侯携夫人、世子、嫡庶子女、管家仆人,虔诚的跪地听宣。 “钦此——” 随着太监细长尖锐的尾音落下,身着一袭紫色官袍的俊美男子,懒懒散散的迈入了侯府大门。 按理说,这等重要的时刻,既没有人胆敢上门冲撞,亦不会有人不经通报,便无礼的长驱直入。 看门的小厮,弯着腰,忐忑不安的跟在宋纾余身侧。 侯府众人一惊! 淮安侯用肩膀撞了撞他身旁的世子陆询,以眼神询问。淮安侯府和宋国公府明面上几无来往,除了陆询。 陆询轻轻摇头,示意父亲稍安勿躁。 传旨太监听见脚步声,本能的回头,欲训斥这个不懂礼数的,可看清来人后,连忙躬身行礼:“奴才小徐子见过宋大人!” 宋纾余抬了抬手,“免礼。” “谢大人!”小徐子是周春的徒弟,十分清楚宋纾余和皇帝的关系,自是丝毫不敢怠慢。 宋纾余扫了眼周遭,抱拳道:“是本官来得不巧,打扰了。公公,请继续吧!” 陆询依照礼制,双手举过头顶,小徐子将圣旨卷起来,放进陆询手中,道了声:“恭喜侯爷,恭喜陆少卿!” “谢过公公!”陆询和淮安侯欣然道谢。 小徐子一甩拂尘,“都起来吧。” 所有人陆续起身。 小徐子笑言道:“陆少卿的官职,是咱们宋大人举荐的,宋大人赶来见证宣旨,是来得正巧呢!” 闻言,淮安侯双目一亮,又惊又喜,他立刻近前,拱手拜谢:“宋大人的恩情,本侯铭记在心!” “侯爷客气了。”宋纾余还礼,淡淡道:“陆世子才学过人,理应为国尽忠,为皇上分忧!” “宋大人谬赞。”淮安侯面上的喜色愈发浓郁,随即殷切的嘱咐陆询道:“日后定当谨守为官之道,以报皇恩啊!” 陆询朝着皇宫方向恭敬参拜,而后再拜宋纾余和淮安侯,言语郑重:“陆询必不负皇上圣恩,不负宋大人举荐之恩,不负父侯生养栽培之恩!” 侯府管家送了谢礼给小徐子,将小徐子一行人客客气气的送出了门。 至于如何答谢宋纾余,淮安侯暂未想好,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毫无准备,只能先请宋纾余进厅一叙,以贵客之礼安排宴席。 然,宋纾余谢绝了淮安侯的好意,“本官此来,是有公务同陆少卿商议,还请侯爷行个方便。” 陆询即道:“父侯,您别操心了,宋兄于我,不是外人,我们自便就好。” 淮安侯施礼拜别,携府上众人离去。 “宋兄,我们回房畅聊。”陆询严肃刻板的面上,多了些许松弛的笑意。 暮秋的阳光,落了一身暖意。 宋纾余微微仰头,只觉眼角眉梢,炙热滚烫,他从寿康宫带出来的霜寒,竟被一点一点的驱散。 他道:“屋里又黑又冷的,我不喜欢。” “行,不回屋。”陆询笑着,循着太阳望向西院,“我们去畅秋园,落山的太阳,会退去畅秋园,我们也来一出夸父追日,如何?” 宋纾余点头,“好。” 陆询虽不知宋纾余心中有何伤感之事,但他有意开解道:“我再备上两坛桃花醉。任尔多少愁肠事,尽付美酒笑谈中。” “明日公审,我呆会儿还要回京兆府,做公审前的诸项准备工作,不宜饮酒。” 宋纾余理智尚在,他反手给太后灌了牵机毒,即便有解药,也必然会令太后元气大伤,教她短时间之内,无暇顾及案子。所以,这几日,是他破案的机会! 不过,为免好友为他忧心,他勉力提起心情,戏谑道:“陆世子亲手酿的桃花醉,错过了可惜,我须得打包带走。” 陆询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宋纾余挑了挑眉,“怎么,陆世子舍不得?” “非也。”陆询摇了摇头,面色沉凝了些许,“几坛酒而已,宋兄喜欢,我又岂会舍不得?只是,我这个酒,不可教外人知晓。具体缘由,我现在不便相告,还望宋兄海涵。” 宋纾余一听,兴趣被勾了起来,“陆世子的酒,居然见不得人?若我带回府,一人独享,保证不让外人闻到味儿,如何?” 陆询叹了一气,“如此,可行。” 两人相携,往畅秋园行去。 陆询遣散了所有在西院做活的下人。 尽管这几年内,陆询每个季度都要排查一番下人,却仍是谨慎小心,生怕有不轨的下人,泄露了他和双生弟弟陆昭的秘密。 两人边走边聊。 陆询关切道:“宋兄,你今日举荐我,怕是费了不少力气吧?有没有连累到你?” “确实费力。太后不允,我跟太后吵了一架。”宋纾余轻描淡写的回道。 陆询一凛,神色顿急,“宋兄与太后闹翻了?那……那岂不是伤了你们姑侄情份?” 宋纾余扯了扯唇,笑得言不由衷,“怎么会呢?我们的姑侄情份牢靠得很,不会翻船的。至少,现在不会翻。” 陆询歉疚不已,“总之,是我给宋兄添累了。” “言重了。”宋纾余正色道:“我举荐你,既是因为早前对你许下的承诺,亦是为皇上安插人手,拨乱反正,你明白吗?” 陆询愣住,“你是说……” “有些事情,陆世子心里知道就好。我只能说,我身后站着宋家,我的目标,亦是我父兄所筹谋的。” “我懂了,我陆询必不负皇上和宋兄的期望。” 宋纾余欣慰颔首,忽而想起什么,他多问了句:“陆世子,你为何让我重提十二年前的“水云间”灭门惨案?为何太后听了,反应剧烈……” “太后!” “是啊,我刚起了个头,就被太后叫停了,她的神色看起来有点儿慌张。” 陆询满目震惊,他豁然抓住宋纾余的胳膊,情绪起伏得厉害,“宋兄,你知道我八岁的时候,经历过什么吗?” 第139章 真相昭天下(25) “陆询,不着急,你慢慢说。” 在宋纾余的印象里,陆询是个标准的世家继承人,严肃周正,克己复礼,出言有状,行事有度。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是陆询的常态,诸如此刻这般激动,宋纾余还是第一次见到。 陆询阖了阖眸,娓娓道来:“我有个弟弟,他叫陆昭,我们是双生子。八岁那年,父母带我们兄弟二人回乡省亲过年。除夕夜,陆昭嫌家里闷,缠着我陪他出府玩乐,我俩任性地甩开仆从,偷摸上街,竟稀里糊涂的跑去了临江一带,正巧遇上一群黑衣蒙面杀手,在“水云间”大开杀戒!几十条人命啊,不论男女老少,就跟切菜似的,一刀一个,血流成河!” “我们两个孩子,吓得不知所措,直到行踪暴露,杀手发现了我们,才想起来逃跑!为保陆昭性命,我冲出去引开杀手,不幸被刺中几刀后落入了太湖,遗失了属于陆昭的玉牌,后来官府寻到玉牌,认定失踪的人是陆昭。我父侯生怕杀手得知真相斩草除根,便将错就错,让陆昭顶替了我,对外则宣称,陆昭失足落水,不幸溺亡。” “而我沉湖后,大难不死,竟幸运的被渔民所救,但没多久,渔船出事,渔民罹难,苟活下来的我,又不幸沦为了乞丐,从此流落民间。九年后,我长大成人,终于以江南士子穆询的身份重返京城,参加科考,有幸高中探花!因我和陆昭容貌相同,父侯很快便找上了我,陆昭生怕我再遭不测,坚决换回身份,让我回归侯府,做真正的世子陆询,而陆昭则以探花郎穆询的身份出入朝堂。” “结果,陆昭在一个月之内,便遭遇了两次暗杀,我们由此知道,穆询与陆询相同的脸,相同的名,已经引发了“水云间”灭门案幕后凶手的怀疑!我们在明,凶手在暗,且凶手的身份和实力都不容小觑,实不敢再以性命去冒险。于是,为了不连累侯府上下,也为了麻痹凶手,在我的谋划下,布了一场探花郎假死之局。从此以后,我兄弟二人闭门不出,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听完这段陈年旧事,宋纾余内心大为震动,他道:“原来,外界以为的淮安侯府处事低调,不与官宦世家结交,淮安侯弃官不做,只空守着爵位过日子,并非无作为不上进,这背后,竟有如此惨烈的原因!” “是的。我失踪的九年当中,父侯从未放弃过找我,但他又不敢大张旗鼓,只能派人偷偷地找,他不敢让侯府太过张扬,不敢让族中子弟太过出彩,唯有像影子一样,藏于幕后,才有可能躲过灭门的劫难!” 深埋心底多年的秘密,早就压得陆询喘不过气来,今日终于有机会,找到一个信任的伙伴,一吐为快,他紧绷了十二年的心,终于打开了一个小缺口,得以呼吸透气,但也只是微末的喘息,他还不敢全然放松,恣意畅快。 因为,“水云间”灭门案一日未曾侦破,凶手一日未曾落网,悬在他和陆昭头上的刀,就始终存在! 宋纾余慢慢红了眼睛,他反手握住陆询,如鲠在喉,“我从不知道,你竟遭难至此,你那会儿才八岁呀,简直不敢想像,你究竟是怎么捱过来的?竟还能考中探花,竟……” 他喉咙似被人掐住了般,哽得说不下去。 原先,他总是羡慕陆询。陆询整日身在侯府,不谋前程,不问世事,母亲陪他写字作画,父亲陪他酿酒射箭,他们全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不像他,从十岁起,身边便只剩下了祖母,且时不时的还要承受变态姑母宋梓的怒火。 而今才知,表面上身份贵重的宋纾余和陆询,实际上都背负了仇恨的枷锁,都已负重前行了十余年。 陆询倾身,轻轻抱住宋纾余,动容道:“宋兄,过去的事情,还没有完全过去。我很感激宋兄帮我入主大理寺,我必得查清“水云间”灭门案的真相,为被屠杀殆尽的三十二条人命沉冤,为我自己讨个公道!” “陆询,你是不是怀疑太后?”宋纾余忽而一凛,撑起陆询的身子,不容置喙地道:“你必须跟我讲清楚,我帮你查,凭你一人,费时费力且不说,可能还会死!” 陆询默了一瞬,缓缓扬起笑容,“好,我们兄弟齐心,我便不瞒你了。这三年,我曾夜探大理寺、刑部不下十数次,我查阅了关于“水云间”灭门案的全部卷宗,发现当年官府以江湖仇杀定性,却无法锁定嫌疑人,案子上报至刑部,只回复了地方官府‘再查’二字,便没了下文。之后,大理寺介入,时任大理寺卿的穆严穆大人,对此案提出异议,下令将案子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全权彻查。不料,穆大人很快被贬官外放,这案子,从此搁置,再无人过问。” “穆严?” 宋纾余心中骇然,穆清澄的父亲怎会牵扯其中?原来,穆严变卖家产,携女离京的原因,竟与“水云间”灭门案有关! 陆询叹道:“凶手连掌管全国刑狱诉讼的正三品大理寺卿都能拿下,由此可见,凶手身份不凡,手眼通天啊!” 宋纾余思绪翻滚,额头渐渐渗出了虚汗,十二年前,先帝在世,凭借着祖父的赫赫战功,宋家青云直上,不但为姑母争来了皇后,还为宋家争来了国公的爵位,可谓纵横朝野,权势滔天! 所以,血洗“水云间”的主谋,与太后有关?穆严被贬谪,可能是宋家人的手笔? 宋纾余面如死灰般的慌乱,令陆询心下一紧,“宋兄,你别多想,我没有怀疑任何人,我只相信证据!我之所以请宋兄重提此案,既是为了重启调查作铺垫,亦是抛了个饵,想要试探凶手!” 宋纾余喉结滚动,语气干涩,“我……我不怕你怀疑,我只是担心宋家涉案,担心宋家对付了穆大人。” 第140章 真相昭天下(26) 陆询一愣,“宋兄认识穆大人?” “年少时有幸见过几次。”宋纾余一语带过,无意多作解释,他和穆家的渊源,是他个人的私事,他不希望扯上宋家,更不希望在他和穆青澄的感情确定之前,节外生枝,徒生变故。 而陆询为了穆家父女的安危,亦是绝口不提,他们好心收养他九年,他绝不能恩将仇报,让凶手盯上他们! 宋纾余勉力平复心绪,尽量保持冷静,他道:“陆询,从明日起,你便正式出世,立于朝堂之上了!你一夕登顶大理寺少卿,必然会引来各方对你的关注,你须谨言慎行,万不可行差踏错,教人拿住把柄!还有,太后不喜你,可能会针对你,无论你怀疑她,还是仇恨她,都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我明白,宋兄放心吧!”陆询郑重点头。 宋纾余忽而又记起一事,“对了,我诓骗太后说,我举荐你,是因为我父亲看中了你,欲与淮安侯府联姻。倘若太后问起,你可别说漏嘴了。” “什么?”陆询大惊。 宋纾余语气无谓的道:“大不了,我们假戏真做,宋氏一族女子众多,我待字闺中的堂妹也有好几个呢。届时,你相中了哪个,我帮你保媒。” 孰料,陆询坚决不允,“宋兄,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恕我不能答应!” “为何?”宋纾余蹙眉,“你是担心宋家终会败落?” “宋兄误会了。”陆询难得开怀,俊逸的面庞浮上羞赧的笑容:“我已有婚约,不可做背信弃义,另娶他人之事。” 宋纾余惊讶之余,眼里多了抹兴味,“哦?你几时订下的婚事,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订的是哪家的姑娘?” 陆询耳尖微微泛起了红,低语道:“她是我恩人的女儿,我曾经允诺恩人,待我高中,便娶她为妻。” “陆世子重情守义,教人倾佩!” “让宋兄见笑了。” 宋纾余言笑晏晏:“既如此,太后那边,你自己应付便是。” 陆询拱手,“多谢宋兄成全!” 日头不断西下,夕阳的余晖渐渐铺满了畅秋园。 宋纾余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衙门了。” “好,我送宋兄出府。” 府门前,陆询将管家送来的两坛桃花醉交到宋纾余手里,宋纾余暗自哀叹,可惜这么好的酒,不能跟穆青澄分享了。 不过,想到穆青澄,他便忆起了来此的另一个目的,遂开口道:“陆询,你上任后,寻个机会,帮我调一份案卷。” “什么案卷?”陆询顺嘴问道。 宋纾余笑了笑,“我不清楚。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回头我叫她亲自跟你说。” “嗯,既能请得动宋兄办事,想必是个大人物。”陆询随口猜测道。 宋纾余眉眼染上几分窘意,“她并非什么大人物,但于我而言,是极为重要的人。” “原来是……”陆询秒懂,眼里尽是揶揄之色。 宋纾余翻身上马,正色道:“陆少卿,明日巳时,京兆府见!” “宋大人慢走!”陆询拱手,行了个官礼。 宋纾余策马而去。 陆询负手身后,心绪久久难平。 明日,他便能见到穆青澄了,可以光明正大的看着她,却仍然无法与她相认。届时,她会作出何种反应呢?是喜极而泣,还是忿怒难平? “世子,起风了,该回屋了。” “好。” 陆询归拢心神,转身迈入大门。 管家打了个手势,守门的小厮,立刻关闭了府门。 …… 回了屋,陆询刚刚坐下,陆昭便从屏风后探出了脑袋,眨巴着眼睫毛,调侃道:“哥,你总算出山了!我未来嫂子年纪不小了,再拖下去啊,当心嫂子转头嫁给别人了。” “瞎说!”陆询板起了俊脸,“我们青梅竹马,青儿岂会抛弃我另嫁他人?你不会说话,就将嘴巴缝起来!” 陆昭不以为然,“嘁,在未来嫂子眼里,你是个死人好不好?难道她要为了一个死人,终身不嫁吗?” “我……”陆询被噎。 “不过,我未来嫂子竟然公开当了女仵作,我担心你的婚事不会顺利。”陆昭大喇喇的往陆询身边一坐,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你是世子,将来要继承淮安侯爵位的,我估计爹娘不会同意你娶穆青澄为妻的,否则我们淮安侯府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陆询登时生怒,“这门婚事是我亲口答应义父的,怎可失信?” 陆昭凑近,嘴角是止不住的笑,“哥,你只是为了报恩吗?报恩的方式有千万种,没必要以身相许哦!” “不,恩情是恩情,感情是感情。”陆询平静下来,语气认真道:“我喜欢穆青澄,娶她为妻,是我的心愿。” 陆昭“啧啧”喟叹:“哎呦,没想到呀,我那古板冷面的哥哥,竟然陷入爱河喽!” 陆询的俊脸,霎时红透,他袖子一撸,按住陆昭便是一通猛揍,陆昭的惨叫声,顿时回荡在了黄昏的小院里…… …… 公审的时间,定在了九月二十日。 京兆府颁布了告示,表明了朝廷力破悬案,维护公理法度的决心,并允准百姓围观审案的过程。 百姓拍手称快,当即散去,只等明日再来。 宋纾余召人连夜议事,将三个连环案件,全部细细梳理了一遍,检查了所有证物,传唤相关的证人提前到达京兆府,由专人看护,确保不出任何纰漏。 逐项事宜安排完毕,众官吏便各自去办差。 下午的时候,穆青澄跟院判商谈了柳夫人中毒一事,院判表示,需诊脉之后,才能确定毒素对身体侵蚀的程度,以便判断能否解毒。 是以,穆青澄带着扮作捕快的院判,趁夜前往宁远将军府。 “穆仵作!” 即将步出衙门时,身后忽然传来宋纾余的声音,她僵了僵,回身行礼:“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宋纾余道:“本官同你一起去。” 穆青澄不假思索的拒绝,“不必了。卑职此去,不一定几时归来,大人劳累整日,还是早些休息吧。” 第141章 真相昭天下(27) 一个人若是有意疏远另一个人,哪怕她伪装的再高明,说得话再冠冕堂皇,但她的语气、神态、眼神及情绪的变化,多多少少还是会泄露了她的心思。 宋纾余一瞬落寞,他委实不明白,穆青澄对他忽冷忽热,究竟是几个意思?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穆仵作,为了院判的人身安全,还是让本官同去吧,多个人,也多份照应。” 看到宋纾余自降身份,又是商量,又是恳求的,表情还有些许的委屈难过,院判不禁震惊瞠目,他好像吃到了一个惊天大瓜…… “院判,你说呢?” 宋纾余投过来一个暗示的眼神,激得院判一凛,宋大人竟然拿他当借口,那他是该顺水推舟帮着宋大人说话的,毕竟富贵险中求,抱上了宋大人的腿,就是抱上了锦绣的前程! 于是,院判清了清嗓子,假作正经的说道:“宋大人言之有理,下官年纪尚轻,实在惜命得很。若有宋大人同行,下官便能安心许多了。” 穆青澄暗暗瞪了眼院判,只能妥协道:“听凭大人作主!” 宋纾余毕竟是京兆府主官,在外人面前,绝不可失了他的颜面和威仪。 然而,不待宋纾余高兴,国公府的亲卫,赶巧的从府门外匆促而来,急声道:“二公子,管家请您即刻回府,老夫人又犯病了!” 宋纾余一惊,“祖母现今如何?请大夫了吗?” 亲卫路上赶得急,气息不匀,“回二公子,老夫人伤了风,头痛难忍,大夫给扎了几针,但没什么用啊!” 宋纾余解下系在腰间的身份令牌,递给亲卫,“马上去请金太医。” “是!”亲卫奔出门,跳上马背,疾驰而去。 宋纾余看向穆青澄,叮嘱道:“本官须回府一趟,不能同你们一起了。记着,不可吃喝将军府的任何东西,谨防柳长卿鱼死网破!” 穆青澄拱手,郑重道:“卑职谨记大人教诲!” 两人就此分开,往一南一北两个方向行去。 …… 国公府。 三年前,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宋梓荣升太后。老夫人为了给驻守边关的儿子、孙子及宋家军将士祈福,便搬入了静心堂独居,整日吃斋念佛,不过问世事,不与京中各世家往来。 宋国公宋衍,自妻子虞挽难产过身后,便没有再续娶,两个儿子宋纾荇和宋纾余,如今皆已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均未娶妻,甚至连姨娘、通房都没有。所以,偌大的国公府,既无女眷,亦无内宅主母掌家,府中中馈只能交予了管家和掌事大嬷嬷。 此刻,老夫人靠着软垫,倚在床头,既被头痛折磨,又因积在心里的浊气散不出去,而阴沉着脸容。 宋纾余火急火燎地闯进卧房,唤了声:“祖母!” 老夫人身边只留了掌事大嬷嬷侍奉,其他下人都被遣散到了外院。 “二公子!” 掌事大嬷嬷行了礼,朝老夫人点了点头,便直接退下了。 宋纾余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走近,在老夫人床边坐下来,握住老夫人的手,低语道:“祖母,是不是太后找上门了?” 老夫人脸色灰白,精气神儿不太好,但是沉在脸上许久的愠色,消散了不少,她平静地问道:“纾余,你今日入宫做了什么?” “皇上召见,议了明日公审案子的事。”宋纾余回道。 老夫人拧了拧眉,“还有呢?” 宋纾余垂了垂眸,心中快速衡量了一番,随即轻快的笑道:“祖母,孙儿没做什么呀,您不相信孙儿了吗?祖母的头痛好些了吗?孙儿派人去请金太医了,很快便到。” “纾余!” 老夫人反握住宋纾余的手,神情涌上焦急,“你瞒着祖母有什么用?晚膳的时候,太后派秦公公来送补品,说你今日忤逆太后,实属大不孝,罚你抄写《孝经》三百遍,明日早朝之后,到寿康宫门外跪五个时辰!” 闻言,宋纾余从喉间溢出一声冷笑,看来那个老妖婆,不仅解毒了,还有足够的力气来对付他!罚跪五个时辰,便能阻止他审案了吗?简直是做梦! 老夫人见状,愈发忧心忡忡,“纾余呀,你究竟做了什么,你跟祖母说说,不然祖母心下难安啊!你明明知道,你父兄人在边关,鞭长莫及,你又何必去惹她呢?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宋纾余静了静心,道:“祖母,恕孙儿无法赘述详情,孙儿只能说,忍了十几年,孙儿不想再忍,亦不能再忍了。罚抄和罚跪,孙儿会指派人代孙儿履行。从今往后,凡是宫里来人,祖母务必小心应付,赏赐之物,一律找人查验,无论有毒与否,全部封存入库!” “纾余,你……你跟你爹提前商量过了吗?否则,你贸然发作,恐会吃大亏呀!” “祖母不必忧虑,爹爹说,他半年内定会回京,所以我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再看那个女人的脸色。” “真的吗?” “嗯!” 老夫人喜极而泣,“终于盼来我儿回京的消息了!我孙儿苦了十几年,往后日日都有人疼了。” “爹爹还说,若军机允许,便奏陈皇上,让哥哥也回京省亲。”宋纾余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家书,“祖母您看,这是今晨新收到的信。” 宋纾余从小就是个话痨,尤其喜欢逮着宋国公和哥哥宋纾荇聊天。故而,在得知父兄要驻守边关时,哭了三天三夜,直到父兄答应每日都会写信给他,他才勉强放人了。 是以,这些年来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边关的铁血风雨,父子俩都事无巨细的分享给了对方。但宋纾余隐瞒了他被太后长年虐待的事情,宋国公则隐瞒了战场上几番死里逃生、身负重伤之事。报喜不报忧,是对家人的爱护。 可有一点,是他们没有避讳的话题,那便是,与太后宋梓割席,扶持新帝夺权! 因为,没有人比宋国公更了解宋梓,也没有人比宋国公更恨宋梓! 第142章 真相昭天下(28) 翌日。 陆询正式入朝。 沉寂多年的淮安侯府,突然出了个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且是深居简出,才名一般的世子陆询。 满朝文武,无不震惊! 皇帝于金殿上宣布了对庙门悬尸案的公审,并赐予宋纾余帝王金牌。 下朝后,宋纾余刚出金銮殿,便被秦公公拦下了。 “太后娘娘昨日降下罚旨,罚二公子抄写《孝经》三百遍,在寿康宫门外跪五个时辰。不知,二公子抄写得如何了?几时随奴才去领罚?” 宋纾余唇角一勾,笑容绵长,“太后的罚旨,是公开的吗?” “太后娘娘体恤家族颜面,不曾公开,只是私下里小惩大诫,鞭策二公子日后莫要行差踏错。”秦公公腰身弯了一寸。 宋纾余笑得愈发意味深长,“既如此,那便请秦公公回禀太后,本官只接受公开处罚,只要太后的懿旨下到国公府,我宋纾余立刻遵旨!” 秦公公面色一变,“二公子,您……” “秦槐,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从我宋家出去的?”宋纾余缓缓俯身,盯着秦公公肥胖的脸,字字沁寒,“你给我看清楚,我宋家是太后的倚仗,不是太后豢养的家奴!如若不能和平共处,反目成仇又当如何?” 秦公公慌忙跪下,欲出言哀求,宋纾余懒得浪费口舌,直接出示帝王金牌,疾言厉色道:“皇上有旨,凡阻挠本官公务者,杀无赦!” 语毕,扬长而去。 秦公公瘫坐在地,脸上血色尽失,如若太后继续疯批,为难宋纾余,太后和宋家,迟早分崩离析,你死我亡! …… 京兆府。 巳时开审,百姓们提前半个时辰,便陆陆续续地赶来围观,至正刻时,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连衙门对面的屋顶上、大树上,都蹲满了人。 陪审和监审的官员,看到如此阵仗,皆深感震撼。 宋纾余迎三人入衙,状似随意的道了一句:“我等肩负圣上期许,百姓期望,若是行了包庇案犯之举,怕是连京兆府的衙门都走不出去喽!梁侍郎,您说是吧?” 刑部侍郎梁若鸣突然被点了名,毫无心理准备的他,不禁懵在了当场,“啊?什,什么?” 宋纾余笑,“本官瞧着梁侍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啊?没关系,本官就是好意提醒下诸位,那些围观的百姓里头,有不少正义之士,一刻不停的口诛笔伐,还有不少情绪过激的,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拎着砖头,筐子里装着烂菜叶子,桶里装着泔水臭水,随时等着为民除害呢!” 梁若鸣大囧,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外面的人山人海,只觉头皮发麻。 他是太后提拔起来的,太后还要将他的女儿嫁入国公府,保他梁家荣华富贵。那么,他自然是要为太后办事的,可现下这情形…… 梁若鸣猛地吞咽了下唾沫,宋纾余这个女婿,怕是他无福消受啊! 两个三品大员在明争暗斗,监察院右佥都御史季越是正四品,虽不便插话,但也乐得看戏。 而陆询的心思,没有放在梁若鸣身上太多,因为他知道,宋纾余是不会给梁若鸣作主的机会的! 而他从进了衙门,便忍不住的四下环顾,他是既想见到穆青澄,又怕见到穆青澄。所以,他的目光是躲着人的,颇有几分偷偷摸摸的感觉。 只是,一路行来,并未见着人,这令他既松了口气,又不免怅然若失。 一行人先至议事厅。 宋纾余介绍了今日公审的三个案件的大致情况,及审案顺序。 时辰将至,负责查办的京兆府官吏尽数到场,宋纾余略略扫了几眼,便准备叫人升堂。 但话到嘴边,他又忽然顿下了,目光一一望向到值的官吏,问道:“穆仵作何在?” 众官吏左右互相看看,发现穆青澄竟然没来! 宋纾余不禁蹙眉,“林书办,穆仵作今早点卯了吗?” “回大人,穆仵作昨夜离衙,至今未归。”林书办如实回道。 宋纾余顿时有些心绪不宁,他昨晚一直守着祖母,没有去宁远将军府,今晨又赶着上早朝,应付太后,直到此刻,才想起忘了差人去宁远将军府打探情况! 不过,将军府有重兵把守,且穆青澄武功高强,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如是这般自我安慰了一通,宋纾余才稍稍宽下心来,他吩咐道:“马上派人去请穆仵作,公堂之上,需要穆仵作助本官审案!” “是,大人!” 林书办接了令,快步出了议事厅,打发当值的捕快去办差。 巳时正刻。 随着衙役手持上黑下红的水火棍,站在大堂两边高喊“威——武——”,京兆尹宋纾余在主审位就座,而后,大理寺少卿陆询、刑部侍郎梁若鸣坐于右侧下方的陪审位置,监察院右佥都御史季越则坐于左侧下方的监审位置。 宋纾余身着紫色官袍,威严并重,他一拍惊堂木,扬声道:“今日,本官奉旨审理庙门悬尸案、李沐被杀案、穆宅藏尸案。鉴于三案密不可分的关联性,决定三案并审!来人,传嫌犯柳沛上堂!” 候在公堂外的捕快,立即疾奔而去! 不多会儿,两名衙役押解柳沛到来,柳沛的脖子和双脚都被戴上了铁锁链,走路十分缓慢。 他进了公堂,深深地看了眼宋纾余,才跪于中央,磕头道:“罪民柳沛,拜见诸位大人!” 宋纾余开口道:“柳沛,你所犯何罪,从实招来,免得堂上挨板子!” 柳沛抬头,目中一片死寂,他道:“罪民杀害了翰林院修撰李沐,将他抛尸在了李府后院的天井之中。” 闻言,众官员纷纷面露惊色,杀害岳丈的罪名,非同一般的杀人罪,等同于弑父,是要受凌迟之刑的,怎么一上来便供认不讳?大喊冤枉、打死不认,才是正常人之举啊,毕竟杀人时,官府没有抓到现形,那就还有狡辩的机会啊! 宋纾余既觉意外,又觉在情理之中,他遂道:“柳沛,杀人和抛尸,都是你一人完成的吗?” 第143章 真相昭天下(29) “是!”柳沛答得干脆,无半分拖泥带水。 宋纾余只觉好笑,“你凭何以为,你说什么,本官便会信什么?你当本官及手底下的人,都是酒囊饭袋吗?” 柳沛领教过穆青澄的缜密果决,未曾料到,宋纾余竟是不遑多让,同样的难缠较真! 这个发现,激起了柳沛的兴趣,他空洞晦暗的瞳孔,终于浮动起了细碎的暗光,“呵,大人又凭何以为,罪民供认不实呢?” 闻言,宋纾余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兴味十足,“柳沛,你要不要猜猜,本官为何抓你呀?” 见状,陪审和监审的官员,个个表情复杂,宋纾余这哪里是在审案?这般端肃威严的场合,他竟然嬉皮笑脸的跟案犯一来一回的踢皮球? 为着宋纾余对抗太后和郭宣的手段,及进门之时,宋纾余上的眼药,梁若鸣对宋纾余是先入为主的存了几分畏惧,可眼下瞧着,这宋纾余不就是个酒囊饭袋吗? 于是,梁若鸣往前凑了凑,小声提点道:“宋大人,你上任京兆尹时日过短,可能不熟悉刑案的审讯流程和问案术语,既然案犯已经认罪,那便出示人证、物证,让案犯供述作案过程和动机,然后作出判决。杀人大罪,当上报大理寺复核……” “怎么,梁侍郎是在教本官做事吗?” 宋纾余倚在圆背椅上,好整以暇的道:“现在想来,是本官疏忽了,大理寺卿是正三品,刑部侍郎亦是正三品衔,既然郭大人不适合陪审,那么梁侍郎……” 梁若鸣面色大变,忙道:“宋大人误会了,本官绝无他意,还请宋大人继续主审!” 宋纾余笑,“梁侍郎啊,你可能不大了解本官,我宋某人审案子,主打个随心所欲,若是过程有趣,结果往往会出其不意,更加有趣。若不然,梁侍郎多点儿耐心,看看再说?” 梁若鸣闹了个尴尬,笑容讪讪:“谢宋大人海涵。” 柳沛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将他二人的对话略略琢磨了一番,嘴角不禁勾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宋大人的松弛和自信,罪民在穆仵作身上也见识过了。”柳沛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懒懒散散地说:“既然宋大人喜欢猫鼠游戏,罪民定当竭力配合。” 宋纾余身子一起,手肘儿支在公案桌上,撑着太阳穴,言笑晏晏,“好啊。那你回答本官的问题,本官为何要抓你归案?就你那三脚猫的武功,连本官的女仵作都打不过,本官为何还要调派重兵,封锁你们将军府呢?你不觉得,本官是在浪费人力,惊扰百姓吗?” 监察院右佥都御史季越,亦是看不明白了,竟然还有唠嗑式的审案模式?且还自曝其短? 陆询则是以欣赏的心态,静观宋纾余在谈笑间,是怎样步步作局,又将会如何破局。 柳沛目光沉了一瞬,旋即又作出了无所谓的样子,“不就是杀人抛尸吗?罪民都已经承认了,大人为何还要磨磨叽叽?是凌迟处死,还是斩立决,但凭大人宣判,罪民绝无异议!” “嗯,听起来,你很想让本官立马就将你处死,是不是?” “罪民犯下大案,自知难逃一死,所以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宋纾余状似思考了片刻,忽而又笑得开怀,“那不行,本官起早贪黑的忙活了五六日,就指着大破此案,名扬天下呢!本官怎能一时冲动,就杀人灭口呢?哦不对,是替真正的凶手……” “大人,罪民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大人明察秋毫,莫要胡乱推测!”柳沛语速飞快的打断,眼底透着股决然。 “你怎知本官的推测没有证据?柳沛,你想让李云窈白死吗?李云窈费尽心机,布死局,天下知,是为了死得其所,而本官为了助她一臂之力,推动公审,引来万千百姓围观,你便忍心让她死不瞑目?” 宋纾余语调平缓,语气里未含一丝怒意,对于真正穷凶极恶之人,威吓、动刑,皆是审讯的利器,但是柳沛不同,只有比他更聪明,才能激起他对阵的兴趣;只有比他更不按常理出牌,才能攻其不备,令其露出马脚。 诛心,才是对付柳沛的最佳手段! 柳沛盯着宋纾余,眼里涌动起万千情绪,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只道:“如若大人有证据,罪民不会死扛着不认,若没有证据,罪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两相对视,宋纾余大抵是明白了柳沛的心思。显然,柳沛将选择权交给了他,端看他手里掌握的证据,能否叫柳沛供出实情了。 宋纾余遂道:“林书办,把证物呈上来!另,传证人柳霄上堂!” “是,大人!” 林书办拱手领命。 然,就在等待的间隙里,一通凌乱纷沓的脚步声,突然踏破了公堂内外的宁静! 堂上众人一惊,眨眼之间,一人飞奔闯入! “禀大人,穆仵作出事了!” 来者,竟是罗捕快! 宋纾余豁然起身,从堂上一冲下来,抓起罗捕快的衣领,厉声道:“你说什么?你给本官说清楚,谁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罗捕快的头脸,沾了不少黑色灰尘,嘶哑的嗓音里透着浓浓的哭腔:“大人,两刻钟之前,柳长卿的屋子,突然起了大火,刘捕头保护院判从火场死里逃生,可是穆仵作没有跑出来!江捕头欲冲进去,就在这时,整个屋子轰然坍塌……” “然后呢?”宋纾余的吼声,震得众人耳朵发麻。 一只手,搭上了宋纾余的肩膀,“冷静!” 宋纾余扭头,看着脸色发白,却强自镇定的陆询,嘴唇抖动得说不出话来! 罗捕快凄声道:“刘捕头和院判被烧伤了,江捕头带着兄弟们正在灭火,现如今是什么情况,卑职也不清楚。” 宋纾余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我娘呢?” 柳沛急怒攻心,盯着罗捕快连声问道:“我娘是不是被我爹带走了?我娘怎么样,她有没有事?” 第144章 真相昭天下(30) 此时此刻。 宁远将军府。 柳长卿居住的屋子,不单单只有卧房,而是将卧房、书房、偏厅、花厅,全部通过连廊,连成了一个整体! 但诡异的是,卧房起火后,捕快反应迅速,很快便将火势控制住,没有蔓延到其它地方,眼看着一桶桶的水浇上去,不出半个时辰,必能全部扑灭! 不料,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不仅卧房倾塌,竟连书房、偏厅、花厅也跟着塌成了废墟! 没有人能够理解,未曾失火的屋子,为何也会坍塌? 即便是失火的卧房,顶多门窗和屋内陈设被烧毁,屋子的主体结构和承重梁,绝不该塌呀! 但是现今,大家无暇思考,失火前,刘捕头、院判、穆青澄、柳长卿和柳夫人都在卧房,着火后,只有刘捕头带着院判跑了出来,其他三人,踪迹全无! 而刘捕头伤重,脑后全是血,院判身上没有伤,但是被浓烟呛晕了,刘捕头将院判拖出来后,便支撑不住的昏厥了! 所以,没人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只知道,穆青澄和柳长卿夫妇不见了! 因为屋子坍塌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浇灭了火,可找遍了废墟,都没有发现那三人的影子! “怎么回事儿?人明明在里面的,怎么烧没了呢?” “难不成,已经被烧……烧成灰烬了?” “闭嘴!” 听到捕快们的议论,江战红着眼,嘶声怒斥:“怎么可能烧成了灰烬?才烧了一会儿,没有发现桐油,也没有其它助燃物,就凭这个火势,怎么可能将三个人全部烧没了?就算是烧成灰烬,那也会在现场留下尸油的痕迹,你们谁看见了?” 捕快们噤若寒蝉。 谁都不希望穆青澄出事,可今天这个事儿,实在是太诡异了! 江战静了静心,扫了眼没有失火,却也坍塌成废墟的地方,令道:“兴许穆仵作从其它屋子逃生了,大家扩大范围,把所有塌掉的东西,全部进行清障!” “是!” 捕快们立刻投入工作,将军府的家丁小厮,也全部被调过来了,听说老爷夫人可能被压在了废墟下面,嬷嬷丫环们也自发赶来,有工具的用工具,没有工具的,徒手清障。 江战把刘捕头和院判抬到了安全地带,派出一名捕快骑马去请春晖堂的大夫。 …… 听到罗捕快说,柳长卿夫妇和穆青澄一起出的事,柳沛竟闹着要同去柳家救母亲,宋纾余原本不准,但转念一想,先着火,后塌房,间隔的速度太快,明显是有问题的,而柳长卿擅长机关术,保不准儿,穆青澄是被柳长卿弄进了机关里! 只要柳沛能救得了柳夫人,那么穆青澄也自然能够得救! 是以,他当机立断的吩咐道:“本官带人犯柳沛同去柳家救人!其他官吏,留守京兆府,静待本官归来,再继续审案!” “请宋大人允准下官同去!”这时,陆询拱手,言辞恳切。 宋纾余没有多想,直接拒绝,“不必,本官的人手足够了!” 他不确定这次的意外,有没有太后的手笔,陆询刚刚入得朝堂,他不能让陆询也陷入危险当中! 然而,陆询坚持,“我必须去!宋兄若是不允,我便自己去!” 宋纾余愣了愣,陆询的反常,令他十分疑惑,但他没时间多问,只好点头应允:“行,一起去!” 说话的功夫,外头的捕快已经备好了马车,宋纾余和陆询亲自押解柳沛登上马车,往宁远将军府疾驰而去! …… 上百人清障的场面,既壮观,又壮烈。 江战等人一边马不停蹄的干活,一边声声呼喊:“穆仵作!穆仵作,你在哪里?你能听得到吗?” “穆仵作!” “穆仵作,你若是听得到,就吱个声儿啊!” 宋纾余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场景! 他死死地掐着掌心,用疼痛来保持清醒和理智,这个时候,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哪怕再焦急,再痛心,他也得撑着! “大人!” 江战奔过来,眼底浸满了湿意,“是卑职没有保护好穆仵作,辜负了大人的重托!卑职该死!” 宋纾余咬牙骂道:“本官现在没时间砍你的脑袋,你快点儿说,穆仵作什么情况?柳长卿夫妇找到了吗?” 江战摇头,“三人都没有踪迹!大人您看,原本只是卧房失火了,可连接的几个屋子,全部都坍塌了!我们灭火后,没有发现他们三人,卑职怀疑穆仵作可能从没有失火的屋子逃生,所以想要……” “卧房的地下有逃生通道!”柳沛插话进来,他迅速扫视着现场,分析道:“但是,我爹不会带着穆仵作一起逃生,他只有可能跟穆仵作同归于尽!所以,他才会启动机关,炸毁所有屋子!” 宋纾余和陆询的脸上,瞬间失了血色,俩人几乎齐声问道:“那还有救吗?” 柳沛攥拳,眼中迸发出浓浓的恨意,“他自己死,我不拦着,可他不该把我娘也算计进去!” “到底该怎么救?人在哪儿呢?你快点儿说!”宋纾余等不及,额头的青筋都要爆裂了。 柳沛沉沉的吸了口气,道:“整个这一片的地下,都是逃生通道。现今,谁能知道他们在哪儿呢?只有加大人手,进行快速挖掘了!” 陆询气极,“那得挖到什么时候?他们能等得上吗?有没有逃生通道的图纸?我们根据图纸,分析一下最有可能藏人的位置!” 柳沛道:“图纸应该在书房,可是现在全毁了。”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我记得个大概,我试试能不能画出来!” 江战立刻差人去找纸笔。 很快,丫环捧来文房四宝,柳沛凭借记忆,画出了逃生通道在每间屋子下面的具体位置。 宋纾余看着图上标注出来的几处承重墙,及三角带位置,年少时的记忆,忽然涌入脑海,他激动道:“江战,集中人手,挖这几个三角带,见土后,不要再用工具,以免伤到人!” 第145章 真相昭天下(31) 有了宋纾余坐镇,捕快们心里安定不少。 先前是盲目的乱挖,纯粹碰运气,如今有了目标,众人希望陡升,拼出老命一刻不歇的清理阻碍物! 只要能早一息将人挖出来,存活的希望,就会多一分! 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懈怠,包括被征用的柳家下人,因为柳沛的到来,而不敢有丝毫的偷懒。 宋纾余活了二十一年,从未有过的害怕,如牵机毒在体内侵蚀,将他的心脏丝丝缠绕,令他难以喘息。 九岁那年,他被穆青澄抛弃在乱葬岗,那时的他,虽然也会害怕,但他坚信自己不会死,坚信穆青澄会回来找他,国公府的人会来救他。 可是现在,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找到穆青澄,亦不敢肯定,被压在废墟下的穆青澄,是否还活着。 陆询也加入了搜救队伍,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亦丝毫不顾身上的官服,抢过一名年老家丁手里的铁铲,进行瓦砾断梁的清理。 柳沛手脚被绑,行动不便,只能等在原地干着急。 宋纾余背过人,狠狠地擦了把眼睛,而后再度研究起了那张逃生通道图,他要找出最有可能的一个点儿,他的阿鸢,没有时间等他一个个的试错。 以卧房为圆心,宋纾余勾划出离卧房最近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三角地带,然后计算在坍塌的十息之内,以穆青澄的速度,能够跑出多远,靠近哪个位置的三角地带,最后提笔,圈出相对精确的范围! “柳沛,这里,你给本官仔细看看,它对应的地上位置在哪儿?” “在……在书房的西南角!” 顺着柳沛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江战带头挖掘的那一个,宋纾余扔下图纸,几个大步奔过去,地面上的障碍物基本清理完了,裂了缝的黄土露出了头,宋纾余跪在地上,徒手挖土,速度飞快,半刻不敢停! 碎石瓦砾很快便刺破了双手,鲜血不断地涌出,混和在土里,他丝毫不觉得痛,只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 “大人……”江战动容,腥红的眸子,瞬间被湿意浸透,他扭头吼道:“兄弟们,穆仵作可能就在下面,大家用手挖,快!赶快!” 捕快们立即扔了工具,奋不顾身,以双手开路! 陆询怔了一瞬,便立即扔了铁铲过来帮忙,集中人力,攻克这一个三角地带! 众人挖了大约半刻钟,终于挖到了青石砖! 宋纾余大喜,“快,快拿铁锹把它撬起来!” 此时,每个人的双手,都是鲜血淋漓,但没人顾得上疼,激动令他们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随着见方的青石盖板被翘起一个角,黄土顺着缝隙落入地下深处,宋纾余隐约听到了一声细若蚊蚁的“大人”,他的心,瞬间跳出了喉咙,“穆青澄!” 陆询快速脱下官服,双手捧着衬到石板下方,接住簌簌掉落的碎石尘土! 众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抬起厚重的青石盖板扔到一旁,当陆询移开官服,白枳的太阳光,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地下通道,倚靠着墙角而坐的女子,因突来的强光刺激,闭合的眼皮动了动,而后缓缓掀开,朝上而望! “穆仵作!” 顿时,欢呼声四起! 穆青澄灰头土脸,半个身体都被埋进了土里,嘴角还渗着血迹,她昏昏沉沉的,感觉整个身体都是麻木的,提不起半分力气。 她的意识在逐渐涣散,头顶上方那一张张欣喜若狂的脸,好像许多重叠的影子,令人看不清楚。 不过,有个人的脸部轮廓,哪怕再模糊,她心里也知道,那是她的大人,是宋纾余。但是,她好像还看到了穆询…… “穆青澄,你不能睡,不许闭眼!” “穆仵作,本官命令你睁开眼睛,你等着,本官马上下来救你!” 宋纾余喉咙破了音,不停的跟她说话,生怕她一旦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倏尔记起什么,语速飞快地道:“江战,你快去找太医金则圣,让他马上来此救人!” 江战道:“大人,春晖堂的大夫马上就到了……” “金太医是外科圣手,有他在,本官更放心!” “是!” 江战扭头而去! 从洞口到下方,足有六尺深,但十分狭窄,无法容纳两个人,加之穆青澄几近昏迷,无法配合,所以,救人者只能倒挂下去,把绳子绑在穆青澄身上,然后将人拉上来! “我来!” 捕快取来粗绳,正要行动,却被宋纾余喝止,他脱掉宽大的官服,只着紧身束腰的里衣,在瑟瑟的秋日里,显得十分单薄。 不料,陆询竟请缨道:“宋兄,让我来吧。你是主官,不宜涉险。” “不必。”宋纾余总觉今日的陆询,眼睛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情绪,令他下意识的拒绝道:“穆仵作是女子,你是外男,多有不便,还是我来吧。” 语罢,他纵身跳入,在距离穆青澄头顶方寸时停下,双脚踩在两壁,俯身将穆青澄慢慢拽了起来! 在有限的空间内,宋纾余调整姿势,让两人身体相贴,而后,他紧紧地环抱着穆青澄的纤腰,足下发力,以轻功飞了出来! 一落地,宋纾余便将穆青澄打横抱起,疾步奔向外面! “我娘呢?” 柳沛见状,立即喊住宋纾余,“宋大人,还有我娘没救上来呢!你们不能只救自己人,不管我娘的死活啊!” 宋纾余止步,回头吩咐道:“继续挖,柳长卿夫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时,怀里的女子意识清醒了几分,发出呢喃细语:“大,大人……” “青澄!”宋纾余欣喜过望,“你怎么样?伤到了哪里?” 穆青澄费力地说道:“柳长卿夫妇在我左边,大概半步远,快点儿去救他们,李沐不是柳沛杀的,我……我找到柳长卿杀人的证据了,还有柳夫人,她……是她抛尸李云窈……” “好,我知道了。青澄,你别操心了,剩下的交给我。”宋纾余连连点头,心痛如绞。 第146章 真相昭天下(32) 待宋纾余交待完捕快,再次迈动步伐时,听到穆青澄呢喃了句:“大人犯规了,不许叫我青澄。” 宋纾余当场气死。 穆青澄感觉有丝冰凉的液体落在了她的额头,她拧了拧眉尖,嘟哝道:“大人还真是柔弱,竟然被气哭了……” “青澄!青澄!青澄!”宋纾余吸着发红的鼻子,咬着牙关回怼道:“你不让我叫,我偏叫!就叫!往后我日日叫,时时叫,吃饭叫,洗澡叫,连做梦都叫!” 他每个字,每个音,都用上了抡铁锤的力气,仿佛如此,才能将心底的后怕消散掉。 “对不起,让大人担心了,大人别哭……”纵然意识不是特别清楚,但穆青澄仍旧能感知到宋纾余的紧张。 因为,向来最看重清誉的大人,竟罔顾礼法,于众目睽睽之下,强势地抱着她,发狠地喊着她的闺名。 可见,他真的被吓坏了。 宋纾余沉着脸,低低地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青澄,听到你出事,我捅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大人……”穆青澄的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她勉力的问出一句:“您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地下通道错综复杂,我以为,要等好久好久……” 宋纾余垂眸看着她,情不自禁的压下唇,在她额头映上一吻,道:“你忘了么?你曾经教过我,如果遇上地动,就躲在房屋靠墙的三角地带,那里相对安全。” 穆青澄疑惑不已,她几时教过他?为何她没有印象?可无边的黑暗袭来,她没有来得及问出口,便陷入了昏迷。 宋纾余快步跨出院门,在最近的荷院找了个房间,然后唤人找来两个柳家的丫环,帮忙为穆青澄清洗更衣。 为了营救柳长卿夫妇,捕快们和柳家下人仍在争分夺秒的挖土。 陆询目睹宋纾余光明正大的抱走穆青澄,他僵在原地,好半晌,都无法回神儿。 宋纾余此举是何意?他是外男,难道宋纾余他自己不是外男吗?还是说,宋纾余竟对青儿有了别的心思…… “找到了!” 捕快的欢呼声,拉回了陆询的思绪,他回过身,只见柳长卿和柳夫人依偎着倒在墙边,一动不动。 这回挖开的地方比较大,捕快绑着绳子下去,轻轻松松的将那两个人拉了上来。 陆询伸指一探,夫妇二人都还有一口气,忙叫人抬出去,请大夫抢救。 宋纾余得知后,命人将柳沛先行押回京兆府大牢。 陆询清理了下蒙尘的官服,重新穿在身上,然后捡起宋纾余的官服,借着送还的名义,想要探望下穆青澄。 荷院有三间屋子,刘捕头和院判安顿在了东屋,穆青澄在西屋,柳长卿夫妇在北屋。 春晖堂的孟大夫赶来了,原以为只是烧伤了两个人,到了之后才发现,除了重伤四人,还有几十个双手染血的捕快,甚至包括京兆尹大人,亦是十指血流如注。 孟大夫震惊万分,询问了受伤原因后,不禁对京兆府一干人等肃然起敬。 院判被扎了两针,便醒了过来,喝了几口清水,人便无恙了。 刘捕头是为了救院判才重伤的,院判愧疚不已,亲自医治刘捕头。孟大夫便为柳长卿夫妇治伤。 太医金则圣被江战直接请进了穆青澄的屋子。 “宋大人!” 金则圣瞧见宋纾余守在床头,面容苍白无颜色,且双手血淋淋的,不禁面色一紧,“你又去寿康宫了?” “没有。”宋纾余顾不上礼数,直接招呼道:“烦劳金太医先给穆仵作诊脉,房屋坍塌,她被压在了地下通道里,我刚刚大致看了下,她的左臂似乎骨折了。” 闻言,金则圣立刻放下医箱,搭上穆青澄的脉搏。片刻后,说道:“宋大人不必太过忧心。病人是个运气好的,只是轻微的内出血,好好服药,养上几日便无恙了。” 言罢,又检查了穆青澄的四肢,确定左小臂骨折,用木片进行了固定,至于昏迷,是因为在废墟下面呼吸不畅太久,引发了大脑受损。 金则圣为穆青澄扎了几针,然后又诊了一次脉,方才安抚宋纾余道:“放心吧,病人最多两个时辰便会苏醒。” 宋纾余浑身松懈下来,“幸亏没有大事,不然我……” “呵呵。”金则圣打趣道:“若这姑娘救不了,你想怎样?” 宋纾余抿了抿唇,俊脸浮上一片囧色。 金则圣执起宋纾余的胳膊,直接为他切脉,稍许,笑说道:“幸亏你没有大事,不然下官该挨皇上的板子了!” “我原本便没事。”宋纾余尴尬不已。 金则圣从医箱里拿出清创工具和金疮药,“没大事,不代表没有小事。你手上沾了碎石沙砾,若不及时清理,可是会引发炎症、化脓。” 宋纾余伸出双手,“那就辛苦金太医了。” 陆询敲门进来,尚未开口,宋纾余便道:“陆少卿,你来得正好,等下请金太医给你医手。” “好。”陆询点头,他正愁没有太多的借口可以留下呢。 金则圣为两人一一上药后,便告辞离开了。 外头,孟大夫和院判忙碌不堪,排队医手的捕快,一直排到了院门口,金则圣见状,步子顿了顿,没忍心直接走人,在院里的圆桌前坐下,招呼捕快分流一批人到他这儿排队。 而院判看见圣手金太医发了医者善心,不禁面露喜色,赶忙过来,拱手道:“金太医,刘捕头后脑受到了重创,下官已经医治过了,但是下官生怕有所疏忽,延误了刘捕头的病情,可否烦劳金太医帮着再瞧瞧?” 金则圣蹙了蹙眉,“行吧,既是宋大人的人,多看一个也无妨。” “下官谢过金太医!” 院判十分欣喜,金太医可是太医院里最神秘的外科圣手,只给皇上看病的,一般人根本请不动,但不知,今日为何竟屈尊来了将军府。 房内,陆询终于有机会近距离的看一看穆青澄了。他立在床前,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昏迷中的她,浑然忘了身边的宋纾余。 第147章 真相昭天下(33) 眼见陆询不知礼数,竟走到了穆青澄床边,眼睛分寸不移,宋纾余不动声色的起身,挡住陆询的视线,用缠满了纱布的双手,为穆青澄捻了捻被角,还撩起袖口,用手腕贴了贴穆青澄的额头。 “穆仵作她……”陆询心中百转千回,滋味难言,“她伤得严重吗?” 宋纾余回头,看见陆询须臾间便恢复了正常神色,他心念一动,道:“轻微内出血,左小臂骨折,不算很严重,将养一段时日,便好了。”顿了顿,又笑叹了一句:“这个丫头啊,总是不让人省心。真不知,本官招纳了她,是为本官分忧多一些呢,还是给本官添累更多呢。” “宋大人说笑了。若穆仵作真是个没用的,宋大人岂会这般上心?”陆询轻描淡写的将问题踢了回去。 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对话,要么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要么你来我往,彼此试探。 宋纾余笑意未减,仿佛方才不过是玩笑一场,他抱拳道:“无论如何,今日多谢陆世子出手相助了。待青澄伤愈,我二人设宴,好好答谢于你,届时还望你赏脸一聚!” “清澄?”陆询神色微僵,“听宋兄这意思,你们的关系……” 宋纾余侧目看了眼床上昏睡不醒的女子,作出几分羞囧之态,“陆世子切莫宣扬出去,万一影响了青澄的清誉,就不太好了。待日后水到渠成……” “宋兄!” 陆询语气突然急切了几分,宋纾余一把抓住他胳膊,正色道:“陆询,莫要扰了青澄休养。你先回侯府洗漱,换身干净的官服,待青澄苏醒,我再酌情决定今日要不要继续公审!” 陆询的冲动,生生被压了下去,他确实不能久留,万一穆青澄突然苏醒,他该如何面对她? 他已经忍耐了三年,绝不可为了同宋纾余争风吃醋,而前功尽弃,连累了穆青澄及养父的性命! 于是,他藏起所有不能言说的情绪,抱拳道别:“如此,我便先行告辞了!” “慢走!” 宋纾余立在门口的台阶上,目送陆询走出院门,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平静的眸底,方才涌上不安和急慌之色。 他派人去查穆青澄这些年的经历,至今没有消息传回,而今日陆询对穆青澄不同寻常的反应,令他产生了危机感,他害怕穆青澄就是陆询恩人的女儿,是与陆询有婚约的女子! …… 在穆青澄昏睡的时间里,宋纾余处理了几件事。 “江战,派人回京兆府通知梁侍郎和右佥都御史季大人,请他们暂且在衙门休息。就说,本官这边掌握了新的物证,我们的关键人证,亦在赶来的路上。所以,延后公审,延至下午或晚上,但不准他们离开京兆府,包括他们随行的下人。另外,命捕头杨冰、段千重安抚百姓,维持秩序,遇事酌情处理,不可扩大事态,造成不好的影响。” “第二件事,遣人去后衙主院找刘妈妈,给本官送来新的官服和换洗衣物。” “第三件事,遣人去望京楼通知白知知,穆仵作伤重,请白姑娘速来此处照料。” 江战一一应下,快步离去。 宋纾余原本想让柳府的丫环给穆青澄洗漱换衣,但想到穆青澄说的柳长卿杀人的证据,他又打发了丫环。 虽然他不怎么待见白知知,但比起心机深重的柳家人,到底是白知知让他更放心。 宋纾余先去东屋探望了刘捕头,听了金则圣和院判的禀报,得知刘捕头后脑是被钝器所伤,而且是替院判挨的,他不免高看了刘捕头几分,或许这个人谋略不足,成不了大事,但忠心和仁义,是值得他敬佩的。 “宋大人,若非刘捕头舍命相护,下官的小命,可就交待到这儿了。”院判劫后余生,心下戚戚,“您是没见着,那柳长卿纯粹是个失心疯,下官为了给他夫人解毒,整整忙活了一夜,甚至,不惜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蛇酒,打算取出醉死的乌梢蛇入药,结果呢,他非说下官是想害死他夫人,下官争辩了两句,他竟举起铁锤下黑手!” 宋纾余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刘捕头脸上,由衷赞道:“护院判周全,是刘恒身为捕头的职责。不过,他的忠肝义胆,担得起我京兆府的门楣!” “宋大人御下有术,为官有道,京兆府上下一身正气,亦令下官敬服!”院判拱手,深深一躬。 宋纾余扶起院判,笑道:“咱们不说虚的了。刘捕头多久能醒,伤在脑部,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亏得刘捕头是习武之人,躲了一下,那铁锤只是擦了个边,不算太严重。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估计下午就会醒来。到时下官再为刘捕头诊脉,看看有无其它不利的病症出现。” “好,辛苦院判了。” 这时,看守的捕快来报,说是柳长卿醒了。 宋纾余和院判立即前往北屋。 柳长卿四肢健全,除了几处轻微的擦伤外,基本没有大碍。 反倒是柳夫人,虽然未曾遭受外伤,但因为中毒,身体本就虚弱,又在土里埋了太久,所以至今未醒。 宋纾余瞧着发髻凌乱,头脸脏污,浑身是土的柳长卿,面上尽是冷嘲,“堂堂武将,不想着上阵杀敌,护佑国土百姓,反而偏居京城,阴险诡谲!犯了事儿,敢做不敢当,竟拉着姑娘同归于尽!柳长卿,你可真是丢我们将门的脸面!” 柳长卿恍若未闻,满脸的老气和疲态,仿佛将死的枯树,毫无生机。 宋纾余不禁笑了一声:“你以为,你一死了之,你的两个儿子就能活吗?宋某可不懂什么适可而止,这一勺子挖下去,挖不出来几斤肉,是绝不可能罢手的!” “我霄儿是无辜的,他没有参与任何事,你不能置他于死地。”柳长卿终于开了口,浑浊的双目,定格在宋纾余脸上,“我相信,宋大人是个清官,会以大周律法来行事,对吗?” 第148章 真相昭天下(34) 宋纾余眼底浸着透骨的凉意,“柳霄是否无辜,凭你上下嘴一张,便能认定的吗?柳长卿,你该庆幸,本官今日是京兆尹,须遵循朝纲法度,否则……” 身上的官服,阻止了他的下文。 但他周身笼罩着的杀意,明晃晃的,不加任何掩饰的,传递给了柳长卿。 只要一想到他的阿鸢,险些命丧柳长卿之手,他就按捺不住的想要弄死柳长卿! 院判感觉浑身凉飕飕的,心里有些发怵,生怕宋纾余真的动用私刑,酿成大祸,便斗胆规劝道:“宋大人,穆仵作可能快醒了,要不……” “来人!” 宋纾余朝外一声吼,两名捕快立刻推门进来,“大人,卑职在!” “柳长卿现为杀人嫌犯,给他上枷锁脚铐,严密看守,寸步不离!” “是!” 宋纾余一脚跨出门,又突然回头,晒笑道:“柳长卿,你最好乖乖就范,上公堂伏法,不要再想着杀自己灭口!否则,本官不敢保证你们柳家,会不会因为你而遭连坐之刑!” 语罢,他大步而去。 柳长卿面如死寂,两只肩膀,同他的心志一起,寸寸垮塌。 …… 回了西屋,穆青澄还未醒来。 宋纾余在床边坐下,哪怕双手缠满了纱布,他仍然固执地抓起穆青澄的右手,摸上他温凉的脸庞。 她的劫后余生,亦是他的新生。 他在泥沼里挣扎了十余年,因为她的出现,他又看见了光,为了追逐光,他努力的从泥沼里往出爬。 属于他的星子,怎能陨落呢? 他绝不允许。 “阿鸢,我们约定过的,只要我听你的话,陪你去乱葬岗看尸体,你就做我的夫人,永远陪着我。我做到了,你要守约,你不可以多看林书办,更不可以跟别人私订婚约,知道吗?” “阿鸢……不,不行,我还是叫你青澄吧,我现在不敢跟你相认,我怕,怕万一你爹当年被贬谪,是我爹干的,那你岂不是恨死我了?那我们怎么办?我……倘若是真的,我逼我爹下跪请罪,行不行?我给你爹当牛做马,任打任骂,绝无怨言……” 随着宋纾余的喋喋不休,穆青澄眼皮阖动了几下,秀眉慢慢拧在了一起。 穆青澄感觉自己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梦里,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儿,蹲在假山背后,手里拿着一柄验尸刀,正在聚精会神的解剖蜈蚣。忽然,假山的另一端,传来了男孩儿的哭声,小女孩儿好奇的找过去,竟见男孩儿坐在地上,脚踝处缠着一条碧青色的蛇,男孩儿吓得哭成了泪人儿,一动不敢动。 小女孩儿不高兴地沉下小脸,说道:“别哭了,吵死了!”说罢,竟走上前,一刀扎进了蛇身七寸处,将蛇挑了起来!男孩儿看懵了,讷讷地问小女孩儿,“你,你不怕蛇吗?” “怕什么?我将来要当天下第一女仵作,我连尸体都不怕,还会怕一条蛇?”小女孩儿昂起了下巴,璀璨的眼瞳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男孩儿破涕为笑,“你好厉害啊。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犯了难,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能说名字。爹爹告诫过我,如果教人知道大理寺卿家的小姐整日拨弄尸体,将来就没有人敢娶我了。” “我敢娶!”男孩儿立马拍着胸脯保证,“我不怕你当仵作,你救了我,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谁知,小女孩儿一脸嫌弃,“你胆子这么小,我才不要你当我夫君呢!” “我……我刚刚是假装害怕的,我其实胆子可大了!” “那你敢跟我去乱葬岗看尸体吗?只要你陪我去,听我的话,我就同意长大后做你的夫人!” “行,一言为定!” 两个年少的孩子,拉了勾,然后手牵着手,偷偷溜出后门,爬上了一辆出城的运送蔬菜的马车。 突然,画面一转,黑压压的乱葬岗,到处可见森森白骨,还有新鲜的尸体,尚未完全腐败,弥漫着呛人的尸臭味儿! 乱葬岗上空,盘旋着成群结队的乌鸦,发出凄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小女孩儿止不住地打起了冷颤,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死人不怕蛇鼠,唯独害怕乌鸦,总觉得黑黢黢的乌鸦,就像是能够吞噬人的妖兽! 于是,小女孩儿拔腿就跑,浑然忘记了陪她一起来的男孩儿…… 夜,愈来愈黑,乱葬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男孩儿恐惧的哀鸣声,回荡在荒郊四野…… “别,别哭……” 梦中的穆青澄,忽然发出一句呓语,而后刷地睁开了眼睛! 宋纾余先是一愣,继而欣喜的欢呼道:“青澄,你醒了!” 穆青澄呆怔了好半天,意识才从梦境回归到现实,她看着满脸开心的宋纾余,张了张唇,“大,大人。” “怎么样?感觉哪里不舒服,我叫院判再给你诊诊脉。”宋纾余关切道。 穆青澄侧目,先看了眼左臂,被木片固定了小臂,明显是骨折了,再扭头看向右边,她的手,竟在宋纾余的手里! 接收到她询问的眼神,宋纾余慌忙松了手,窘迫的找着借口,“我,我是怕你手冷,就想着给你暖一暖,我……我是正人君子,你别以为我是在轻薄你啊,没有的事儿,你千万别误会……” 穆青澄又无语又失笑,“大人,照您说的,我还得感谢您助人为乐?” “呃,也不是不可以。”宋纾余心虚地点头,眼神却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 穆青澄气笑不得,“那我昏迷之前呢?大人是不是亲我额头了?趁我虚弱,轻薄于我,大人算不算是目无法纪的狂徒?” 宋纾余一下子噤了声。 他如玉般的俊脸,刹那间绯红如霞,湿漉漉的眼睛里流露出各种情绪,声音也软嚅了几分,“我,我是情不自禁,不算是目无法纪的狂徒。若是你觉得吃亏了,我……我可以让你亲回去。” 素来以情绪稳定着称的穆青澄,再也稳定不了了,她抬起一脚便踹了出去! 第149章 真相昭天下(35) “啊——” 宋纾余一声惨叫,以极其不雅的姿势摔下了床! 穆青澄心里“咯噔”一下,她出脚的力道,好像有点儿超重了…… 宋纾余捂着腹部,表情痛苦又哀怨,漂亮的桃花眼愈发湿漉漉的,惹人怜爱又心疼。 穆青澄登时心软了几分,但立马又鄙视自己,为何总是被大人的美貌迷惑,从而失了原则,不断降低她揍人的底线标准?不过,令她栽跟头的,也不仅仅是大人好看的皮囊吧,主要是大人又茶又做作,实在让她狠不下心同他生气。 “狠心的丫头,你……你是想断我的后么?你这与谋杀亲夫有何分别?”宋纾余坐在地上,羞恼的控诉。 穆青澄脸庞一热,“大人,您说得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我是实话实说!” 宋纾余现在惯会扮可怜,使苦肉计博同情,原本只有一分的疼,他硬是演出了双倍,“你是仵作,男子的身体,你不是最了解吗?” 穆青澄语塞。 她红着小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要不,请院判帮忙看看吧。以我勘验男尸的经验和专业,大人不是在行房时受袭的,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宋纾余一扑上来,按住了穆青澄的嘴巴! “你……你这才是虎狼之词!” 宋纾余尴尬的从脸到脖颈,但凡露在外面的白皙皮肤,都被染成了绯色,他严肃的警告她,“请院判做什么?我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不许跟任何人讲,听到了吗?” 穆青澄眨了眨长睫,嗓音嗡嗡地说:“那大人还疼吗?” “咳咳——”宋纾余被呛得如触电般松了手,胡乱的回应道:“还,还好。”须臾,他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板起了俊脸,“不对,我怎么会好呢?受了如此大的重创,作为赔偿,你必须嫁给我!” 穆青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的火气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可斥骂的话到了嘴边,梦境里的画面,却突然从脑中帧帧闪过,她不由怔忡起来。 为何她会做那样的梦?梦中的部分场景,为何跟宋纾余犯癔症时提到的事情相差无几?这一切,到底是她亲身经历过的,还是因为她介怀太多,才会日有所梦? 而宋纾余见她没有驳斥,当即喜上眉梢,“默认即代表同意!穆青澄,我们的婚事就此定下,待案子结束……” “大人!”穆青澄忽然开口,眉眼格外认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宋纾余神情一滞。 穆青澄想了想,这个问题容易暴露她的身世,便立马换了一个:“请问大人,阿鸢是谁啊?” 宋纾余惊诧的目光,在穆青澄脸上久久停驻,他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你……你怎么知道阿鸢?不,不对,你不知道阿鸢是谁吗?” 穆青澄垂了垂眸,直言道:“那日,大人自伤手臂,刘妈妈请我照顾大人,结果,大人将我错认为阿鸢。大人亲口跟我说,您想娶阿鸢为妻。” “我,你……”宋纾余的脑子全乱了,那天的事情,他清醒后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在他的认知里,穆青澄就是他九岁时认识的大理寺卿家的小姐阿鸢,他既没有错认,说得亦是真心话,可是,她竟不知阿鸢是谁,难道她不是阿鸢吗? 好半晌,穆青澄都没有等来一个答案。 她掩去眸底的失落,扬起淡淡笑容,道:“大人,我还是那句话,婚姻大事,但凭心意。您不必为了维护我的清誉而错失阿鸢,我也不会委屈自个儿做他人的替身。今日,我们把话说开了,一切误会到此为止。从今往后,您是大人,我是仵作,我们之间只有公务,没有私情。” 她没有说,他在神志不清时吻了她,却叫着阿鸢的名字。 她确实非迂腐之人,不会被世俗的清誉二字所累,但她亦是有尊严的。 “穆青澄!” 宋纾余猛地握住她双肩,语气凌乱而急迫,“我不会认错人的,我想娶的人就是你,我们……” 穆青澄不想再听他的纠缠之语,她问出了一直没有机会问出的话:“大人的手,是怎么回事儿?是有人行刺吗?” “手不重要!”宋纾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声声急切,“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说的阿鸢,就是……” “穆姐姐!”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白知知的呼喊,穆青澄连忙推开宋纾余,沉声道:“大人,请您莫再纠缠!” 宋纾余踉跄退后,内心的冲动,缓缓回落,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声道了一句:“青澄,你相信我,我从未想过伤害你。这件事情,我定会查清楚,给你个交待!” 听着他莫名的话语,穆青澄心中升起疑窦,难道关于阿鸢,还有其它内情? 白知知敲了敲门,宋纾余打开门,只抱拳施了个礼,便大步而去。 “这狗官干嘛臭着一张脸?” 白知知不明所以,双脚进了门,又好奇的回头张望,直到宋纾余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关上门,火急火燎地扑到床边,将穆青澄上下一通打量,“穆姐姐,捕快说你左小臂骨折了,痛不痛啊?我带来了止疼的药丸,你要不要吃上一颗?” “不疼。”穆青澄笑得温柔,她习惯性的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白知知的小脑袋,“又要辛苦我们知知啦!” 白知知佯装生气地撅了撅嘴巴,“哼,穆姐姐明明答应我,要带我一起查案的。结果呢?我今晨来找你,衙门的人说,你昨天晚上就走了!” “对不起,是穆姐姐的错,我道歉,好不好?”穆青澄第一时间认错,以免小姑娘伤心。 白知知叹了口气,“还好有惊无险啊,这回真是多亏了宋大人,就冲着这点儿,我日后尽量不叫他狗官了。” 说到这儿,白知知开始从袖袋里掏银票,“宋大人有钱,咱不管他,但是其他为了救穆姐姐,徒手挖土,把双手挖烂的捕快大哥,我得好好酬谢一番!” 第150章 真相昭天下(36) “手挖烂了?” 穆青澄听闻,立刻想起宋纾余缠满纱布的双手,其实她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但两人话赶话的,竟被她忽略掉了。 白知知讶然,“怎么,穆姐姐不知道呀?捕快跟我说,屋子坍塌后,他们清理了障碍物,柳沛判断你在废墟下面,宋大人生怕用铁锹、铁铲的,会伤到你,便带头用双手挖,土里混着砂石瓦砾,所以大家的手,都被挖得血淋淋的。” 穆青澄失了神,怔怔无言。 “对了,帮忙挖土的人,听说还有大理寺新上任的少卿,可惜已经离开了,只能回头备份大礼,登门致谢了。” 白知知忙着算计捕快人数和谢银的分配,并没有注意到穆青澄的异常,她出身商贾,从小在金银堆里长大,自有生意人的立世手段和处世道理。 豪横的大小姐,收起了往日的刁蛮任性,诚心诚意的挨个跟捕快道谢,并为每人送上五十两银子,及京城白家商铺通兑的粮油五十斤、绸缎十匹。 四十多个捕快,面对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震惊欢喜之余,不免诚惶诚恐,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花销才二三两银子,白知知一出手,竟保障了他们二十年的生活! “白姑娘,使不得啊,您给的实在太多了!” “就是啊,同僚遇险,我们责无旁贷,白姑娘不用客气的。” “要不就……就少一点儿,表表心意便好,给太多,恐怕大人会责怪的。” “……” 捕快们不敢收,也不好意思收,干他们这行的,深知有多大本事,赚多大的银子,性命比银子更值钱。 何况,宋纾余已经提高了他们的薪俸,每个月还有额外的赏钱、贴补,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白知知朝众人行了个江湖大礼,铿锵有力的道:“诸位大哥,你们救了穆姐姐,就是救了我白知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略备薄礼,以表谢意!如若诸位不肯收下我的心意,我便一刀抹了柳长卿的脖子,为我穆姐姐报仇雪恨!届时,我入了大狱,还请诸位大哥多多关照,刑具不要给我戴得太紧,牢饭给我多吃一碗,砍头时,拜托帮我请个经验丰富的刽子手,争取快准狠,不要砍一半留一半,吓着我穆姐姐……” “别说了!” 捕快们听得纷纷打冷颤,连脖颈都觉凉飕飕的,遇上古灵精怪、重情重义、慷慨大方的白大小姐,他们只能接受了这份珍贵无比的馈赠。 白知知欢喜抚掌,明媚的笑容,感染了每一个人。 捕快们热泪盈眶。他们这些马前卒,除了宋纾余外,竟还有富贵的主子愿意把他们当人看,给予他们厚爱和尊重。 穆青澄在屋里听得分明,她十指揪着被子,无声泪目。 …… 宋纾余到外头呆了许久,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召来国公府暗卫,吩咐道:“即刻出城,前往青州方向,接应宋离!另外,派往江南吴州的人,一旦归来,立刻复命!” 暗卫领命而去。 时辰已经不早了。 宋纾余不敢再耽搁,强行压下千头万绪的私情,专注于公事。 他返回荷院西屋。 穆青澄洗漱换衣完毕,和白知知两人正在桌前用膳。 再度相见,彼此都显得不甚自然。 宋纾余率先开口,极力保持平静的说道:“穆仵作,待你吃完饭,我们谈谈新证据的事情。今日公审,几位陪审和监审的大人,还在衙门里候着,我们需要尽快厘清此间事宜,返回京兆府。” “好。”穆青澄应了一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宋纾余抿了抿唇,神色温和了几许,“倒也不必太赶,当心噎着。” “多谢大人。”穆青澄表面淡然,但关心的话语,还是习惯性的脱口而出:“午时已过,想必大人也饿了,不如坐下来一块儿吃吧。” 宋纾余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着痕迹的拒绝:“本官不饿。你二人好好吃吧,本官先出去了。” 他扭头出了门。 穆青澄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受伤的手,是拿不住筷子的。 心尖处,似漫上了丝丝的疼,吃到嘴里的东西,忽然变得索然无味。 宋纾余在院里呆了片刻,便见刘妈妈和雪儿提着衣箱和食盒赶来了。 “二公子,您这是怎么伤的啊?您是主子,是官儿,不必事事亲历亲为的。” “不许多嘴,不许惊扰祖母!” “可是二公子,做奴婢的,心疼主子啊……” “我没事儿。抓紧时间,先更衣,后开膳!” “是!” 屋里的穆青澄,听着外面的主仆对话,忽然觉得,自己竟也有无用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宋纾余洗净铅华,换了新的官服,又走进了西屋。 白知知外出煎药去了,穆青澄扶着骨折的小臂,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 听得动静,她欲起身行礼,宋纾余摆了摆手,在她对面的圆桌旁坐下,“你有伤在身,不必要守着虚礼。” “谢大人体恤!”穆青澄低了低眉眼。 宋纾余道:“证据在哪里?今晨你们在柳长卿的卧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昨晚一夜未归?” “此事说来话长。” 穆青澄拢了拢思绪,娓娓道来:“我和院判昨夜到达柳家后,院判按照计划为柳夫人诊脉,尝试解毒,但是过程非常漫长,我便留下刘捕头看守,一个人外出,打算碰碰运气。柳长卿擅长机关术,李沐书房的机关暗道,我觉得离不开柳长卿的手笔。” “尽管我们控制了将军府,但上百人要吃要喝,总得放些人出来干活的。结果,我在巡逻的过程中,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进了厨房,我跟踪过去,竟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管事女使,扒开柴堆,翘开地砖,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方盒放了进去!我将人抓了个现形,打开盒子一看,里面竟放着三颗金色东珠!” “大人,您还记得我们在义庄杨婆婆的屋子里找到的那颗金色东珠吗?我作了对比,发现它们的材质、大小、光泽度,几乎是一模一样!” 第151章 真相昭天下(37) “东珠出自柳家?是……”宋纾余微微一惊,“是柳夫人的东珠?” 穆青澄回道:“我连夜提审了管事女使。她叫萍娘,负责掌管府里的内务。柳家的少夫人全都死了,公子全都下了大狱,剩下老爷和夫人,一个中毒昏迷,掌不了中馈,一个涉案待擒。主家败落,全军覆没,下人便生了谋私的心思。据萍娘交待,她偷盗的金色东珠,是从柳夫人最喜欢的一套头面上拆下来的!今年初春的时候,柳夫人戴着头面出门踏青,竟不慎遗落了一颗东珠,柳夫人心疼至极,寻不回东珠,又没有相同的东珠可以修补,便只能收进了库房。金色东珠价值不菲,萍娘是个有算计的人,整套头面太大,太显眼,既不好带出去,也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她拆了三颗东珠,打算藏起来,等咱们京兆府的人撤走后,再想办法带出将军府。” “柳夫人踏青的地方,是城郊南庄吗?”宋纾余追问道。 “根据萍娘的供述,我找来了当日陪同柳夫人踏青的车夫、小厮、丫环和嬷嬷,他们的口供一致,皆言,柳夫人喜欢城南的风景,每年春日,都要去一趟城南,但是每每行至鹿儿岭,柳夫人便会下了马车,将所有下人留在鹿儿岭,她一人往南庄方向行去,大概一个时辰以后才会回来。” “所以,柳夫人每年都会去南庄见一次杨婆婆?她们是关系特殊的旧识?” “八九不离十。我扣押了柳夫人的头面,及那三颗东珠,交由江捕头作为物证锁起来了。下人羁押在了柳沛的院子里,口供亦以签字画押,请大人定夺,是否押回京兆府处置。” “萍娘盗窃,自是要处置的。其他人未曾犯法,待与柳夫人对质后,即可释放。” “是。” “但是仅凭东珠,只能证明柳夫人和杨婆婆认识,不能证明她抛尸李云窈啊!” “卑职前半夜处理了这件事,后半夜本想找个地方眯上一会儿,可柳长卿不消停,他假意痢疾,钻进茅房小半个时辰都不肯出来,刘捕头生怕有变,强闯茅房,结果惹怒了柳长卿,两人大打出手,这一打,茅房竟被夷为了平地!天亮后,我让柳府的小厮清理残垣,打算重建茅房,以免柳长卿拿此事作文章,提告我们京兆府损毁百姓财物。” 穆青澄说到此处,不免感慨万千,“大人,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您知道柳长卿专用的茅房里暗藏着什么吗?卑职想来,既觉好笑,又觉讽刺!” “什么?”宋纾余被她勾起了好奇心,下意识的身体前倾,与她距离近了许多。 穆青澄笑了起来,眼里漾起莹莹细光,她道:“柳长卿在茅房里弄了个机关暗阁,暗阁里头,竟然藏有一本手札和几个精致的小物件儿。手札的内容,竟是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全篇充斥着男子爱而不得的痛苦,以及愧对发妻的负罪感。” “啊?柳长卿他……他竟在茅房里谈感情?”宋纾余震惊得无以复加,“他愧对发妻,便是他另有心上人?” 穆青澄失笑道:“看完手札后,我给柳长卿留了脸面,私下里悄悄问他,但他恼羞成怒,死活不肯说。” “真是匪夷所思!”宋纾余难以相信,柳长卿一把年纪了,竟然还会拘泥于男女之情?而他在自己专用的茅房里藏私,显然是怕自己的龌龊心思被人发现,尤其是柳夫人! 穆青澄说了太多,有些口渴,她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去够床头的茶水杯,却忘了左臂骨折的事儿,是以,手腕稍一用力,钻心的疼痛,便脱口而出:“啊——” 宋纾余一个激灵回神儿,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抱住了穆青澄,斥责的话语里透着浓浓的关切,“前两日受的伤,尚未好全,今日又骨折了手,你怎么不知道疼惜自个儿呢?想要什么,你尽管差遣人,甭事事亲历亲为!” 穆青澄蓦地酸涩了眼眸,她吸了吸鼻子,低声说:“大人,我想喝水。” 宋纾余忙松开她,用不灵便的双手,笨拙的从桌上拎起水壶,斟了杯水,送到她嘴边。 穆青澄用右手接过水杯,喝了几口,然后攥在手中,静静地看着宋纾余,如鲠在喉,“大人,您左臂的刀伤,是我上药包扎的,我知道伤口有多深,您今日为了救我,竟带伤上阵,用双手挖掘,您……您也不必事事亲历亲为啊,先疼惜自己,再向别人施以善意……” “你不是别人!”宋纾余打断她,神情固执,语气坚定,“就算我这双手报废了,我也必须救你!” 穆青澄无言了片刻,才喃喃道:“大人如此不听话,我不喜欢,也不会领情的。” “我听话,我会好好上药,不会再糟践自个儿的身子了。”宋纾余立刻做出保证,双眸小心翼翼地凝着她,生怕她再说出要划清身份的话。 穆青澄点头,“好,请大人言而有信。” 宋纾余笑逐颜开,“青澄,我想……” “大人,言归正传。” 穆青澄不想再叙私情私事,案子未破,穆询的死因尚未调查,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完成,岂能纠结于这般俗事? 宋纾余暗暗一叹,只好道:“行,说回正事。柳长卿的手札,只能说明他的背后还有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是否涉案,目前并没有任何证据。” “是的,此事暂且揭过。卑职还要讲的是,柳长卿闹了一场后,衣物沾了茅房的东西,脏污又难闻,便唤了贴身侍候的亲随,为他沐浴更衣。亲随取来的衣服鞋袜,刘捕头照例检查了一遍,而后便来跟卑职吐槽,说柳长卿弄虚作假,竟在靴子里垫了厚厚一层鞋垫,是怕个头比他矮,输了气势吗?” 穆青澄言及此,不由发出一声冷笑:“当日因为柳霄说,柳长卿比他矮半个头,所以我们无法将柳长卿锁定成杀害李沐的凶手,如今才知道,原来是柳长卿在身量上作了假!” 第152章 真相昭天下(38) 宋纾余双眼一亮,“你的意思是,柳长卿在杀害李沐的时候,靴子里加了增高垫,为的就是甩锅给柳沛?” 穆青澄颔首:“卑职是这么推测的,但柳长卿不承认。亲随拿了增高靴给他,他反应慌张,登时就将亲随骂了一通!卑职将亲随带下去单独问话,亲随说,柳长卿因为个头不高,军中的人总在背后称呼他为矮虎将军,柳长卿自尊心受挫,便做了许多增高靴,每逢外出见人,或是去军中的时候,就会穿上增高靴,以免被人嘲笑。而今日,亲随在咱们的人监视下拿取衣物,因为过于紧张,一时拿错了,才给暴露了。” 宋纾余听得激动,“那有没有找到柳长卿犯案时所穿的增高靴?” “不仅找到了,鞋底与鞋帮相接的缝隙里,还发现了少量的血迹!”案情有了重大进展,穆青澄眉眼间尽是喜悦,“血迹应该是无意中溅上去的,但位置隐蔽,没被柳长卿发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宋纾余大喜过望,他一激动,竟忘了手上有伤,重重抚了一下掌,下一刻,便痛得拧起了眉头! 穆青澄见状,微微偏过脸,忍了好几忍,才压下了冲到喉咙口的关心。 而她淡漠的反应,刺得宋纾余眼睛雾蒙蒙的,只觉十指连心,痛意更重了几分。 可眼下,他连她的身份都没有核实清楚,怎敢再撒娇示弱,不要脸的博同情? “大人,关于香囊,也有了新发现。”穆青澄再度开口,语速快了许多,“今晨,捕快来报,说是柳沛的近侍丫环求见,卑职觉得异样,便跟那丫环见了一面。丫环说,柳沛有哮喘,牢里灰尘多,担心柳沛会犯病,愿自请入狱照顾柳沛。” 宋纾余的神伤,瞬间被冲散,他大脑飞速转动,“所以,我们忽略了一件事!柳家父子三人的香囊,外表完全相同,但内里装的东西不一定相同啊!” “是的,确实是我们的疏忽。”穆青澄点了点头,有些自责,“如若卑职再细心一点,便不会耽误到此时才发现……” 宋纾余立刻安慰道:“哪有人能够事无巨细,从无纰漏?你做得已经很出色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谢大人。” “所以,柳沛的香囊里面,装得是预防和治疗哮喘的药材?” “是,而且柳沛的香囊,早就损坏了。丫环说,有次李云窈和柳沛起了争执,一气之下,拿着剪刀,把柳沛的衣物剪破了好几件,连同柳沛的香囊,也被剪碎了。事后,柳沛生怕伤了柳夫人的心,勒令下人守口如瓶,然后让丫环找了相似的布料,重新做了一个香囊,但不同的人缝制,针脚是不同的,稍加对比,就能看得出来。” “看来,这冥冥之中,早有天定啊!”宋纾余喟叹之余,心又急了起来,“后来呢?谁放的火?” 穆青澄回道:“眼看卑职对增高靴起了疑心,柳长卿便借着院判为柳夫人配制解药之际,突然发了难,打伤刘捕头之后,他启动点火机关,欲将我们三人烧死在卧房,来个死无对证!刘捕头保护院判逃生,卑职断后,谁曾想,柳长卿老奸巨猾,他竟偷偷启动了地下逃生通道,打算带着柳夫人逃之夭夭!” “当时,卑职着急抓捕柳长卿,来不及多想,便追着柳长卿跳入了机关,柳长卿眼见逃脱不了,竟丧心病狂,炸了地下通道,携夫人与我同归于尽!” 穆青澄讲完这一切,脑中突然盘桓起了她昏迷之前,宋纾余回答她的话“你忘了么?你曾经教过我,如果遇上地动,就躲在房屋靠墙的三角地带,那里相对安全。” 这是母亲在世时,曾经教给穆青澄的逃生技巧,所以,在坍塌发生的第一时间,她便扯着柳长卿夫妇,直奔最近的三角地带进行躲避。 而宋纾余,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及时解救了她! 所以,她现在不禁怀疑,她七岁以前,身在京城的时候,是不是见过宋纾余?但她努力回想,却又毫无这段记忆。 宋纾余不知穆青澄在想什么,他记挂着公审,但也忧心穆青澄的身体,斟酌了片刻,道:“穆仵作,若不然你在柳家休养上几日,本官带着证人证物先回京兆府,继续公审,你看如何?” “大人,卑职随您一同回去。卑职身体无碍,待喝了药,便可下地了。”穆青澄赶忙说道。 宋纾余蹙眉,“不可逞强!” “大人放心,卑职没有逞强,骨折的小臂,只要不碰它,就不会痛。”穆青澄说完,左右环顾,一脸嫌弃,“就算养病,卑职也想回京兆府里养,这柳家啊,太晦气了。” 宋纾余本也不舍得留下她,只有将她放在自己的地盘上,他才能安心,所以他立刻应允,“好,本官应你了。” “咚咚——” 白知知趴在门上,细声细气地问:“宋大人,请问您和穆姐姐谈完公事了吗?穆姐姐的药熬好了,该喝药了!” 宋纾余打开门,总算给了白知知一个笑脸,“白姑娘,劳烦你了。” 白知知“嘿嘿”一笑,故意戳宋纾余的肺管子,“宋大人客气啦,照顾穆姐姐,是我应该做的,无需任何一个外人跟我道谢。倒是宋大人,奋不顾身的搭救我家穆姐姐,这份恩情啊,我白知知定会报答的!” “本官是外人?”宋纾余登时被气笑了,“呵,你个小丫头片子,你还想不想去京兆府了?” 白知知立马弯了腰,低了眉,露出狗腿的笑容:“想!” 宋纾余对她的表现,甚是满意,他嗓音低了低,悄声道:“白姑娘,你好好照顾穆仵作,多在穆仵作面前替本官说些好话,若你表现得好,本官特许你自由出入京兆府,如何?” 白知知笑得眯起了杏眼,“嘿嘿,本姑娘就喜欢宋大人的爽快,咱们一言为定!” 第153章 真相昭天下(39) 京兆府。 梁若鸣和季越被安置在后衙偏厅暂作休息,他们的亲随亦被另行安置,虽然明面上没有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但厅门口守着的捕快,犹如两座大山,不动如钟。 膳食有人送,茶水点心不断供,但就是不许出厅。出恭倒是允许,但屁股后面跟着捕快,如同看管人犯般,寸步不离。 等了三个时辰,还不见宋纾余归来,且被软禁在此,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梁若鸣被气炸了肺,忍无可忍,哪里还顾得了礼数和形象,冲着厅门口,破口大骂:“你们京兆府,当真是胆大妄为,欺人太甚!本官乃刑部侍郎,堂堂正三品大员,是奉旨来陪审的,不是你们的犯人!” “宋纾余呢?快点儿将人找回来,审就审,不审拉倒,本官要回刑部,要向皇上参他一本!” “简直岂有此理!当了个京兆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无缘无故的扣押三品官员,乃是以下犯上,有违纲常,触犯律法!” “……” 然而,无论梁若鸣如何上蹿下跳,服侍的丫环、看守的捕快,皆恍若未闻,不作任何搭理! 梁若鸣气得抡起拳头猛砸桌子,可惜他是文官,力气不够,砸不出什么声响,倒是砸疼了手,呼哧呼哧的直吸气,不知是委屈还是受不了疼,连眼圈都红了。 反观季越,是既来之则安之,特别沉得住气,用膳、吃茶,研究案卷,十分自在。 这一对比,就显得梁若鸣像个跳梁小丑似的,令梁若鸣更加生气,他便又开始骂季越,“你怎么回事儿?怎是个软骨头,任人捏扁揉圆的?” 季越的回答,十分官方,“请梁大人恕罪,下官品阶低于宋大人,不敢以下犯上!” “你……”梁若鸣一口浊气卡在了喉咙里,险些把自己呛死。 顿了顿,季越又好心提醒了一句:“梁大人,宋大人手里握着圣上亲赐的帝王金牌,凡阻挠公审者,杀无赦!” 梁若鸣直翻白眼儿,“本官哪里阻挠了?本官还盼着马上开审呢!” 季越不疾不徐的道:“依下官愚见,宋大人既然说掌握了新的物证,关键人证,亦在赶来的路上,那待宋大人归来,一切就绪,兴许今日就可以审结此案!届时,你我完成任务,便再也不必登京兆府的门了!” “话虽如此,但他凭何禁足你我?” 梁若鸣脑门上的青筋,根根跳起。到了这会儿,他已经完全不管跟宋纾余结亲的事儿了,这般行事霸道,目无尊卑的女婿,他可消受不起! 季越笑了笑,语气意味深长,“宋大人的行径,虽说有些离经叛道,不符合章法,但换个角度思考,亦是对你我的保护。” “保护?”梁若鸣惊诧,“你莫不是脑子坏掉了?被人禁了足,还当人家在保护你?怎么,我们外出走两步,还能招来什么刺客不成?” 闻言,季越心道,人与人的智计城府,真不是以年纪来论的啊。 他微微叹了口气,面上未显分毫,只道:“一案牵三案,如此大案,放眼全国,也没遇上几起。这背后牵涉的内情,只有宋大人最清楚,连他手下的得力仵作都能被人灭口,可见凶手的猖狂!你我出了这道门,万一走漏了消息……” 梁若鸣一凛,总算是摸着了脉门,原来宋纾余是防着他传消息给太后啊! 正在这时,厅外有人急步而来,到了厅门口,拱手一揖,道:“禀两位大人,宋大人回来了,请两位大人做好准备,一刻钟之后,继续开审!” 梁若鸣连忙收回心思,问道:“陆少卿呢?” “回大人,陆少卿回府更换官服,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马上就到。” “行,下去吧。” 梁若鸣忽而生出了几许不安,看来真如季越所说,宋纾余拿到了铁证,要审结此案了! 如此,若结果不合太后心意,他又该如何阻挠呢?京兆府像个铁桶一般,他根本无法向外递传消息啊! “宋大人虽然入仕时间短,但御下有方,纪律严明,无论宋大人在与不在,这京兆府的官吏、衙役、捕快、杂役下人,皆各司其职,不慌不乱,着实令人叹服啊!” 听到季越的溢美之词,梁若鸣白了他一眼,“你自己叹服便好,甭拉上本官!” 季越低头,拱手道:“下官不敢!” …… 百姓们仍在围观。 有人走,有人来,三五成群的讨论着,揣度着,时间倒也过得快,眼看申时的更鼓就要敲响了,才终于见着京兆尹宋大人率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归来了! 百姓不禁欢呼出声,纷纷询问何时开审,宋纾余下了马车,抬起双手,朝百姓抱拳,朗声道:“因突发原因,中断了公审,本官向诸位赔个不是!申时一刻开审,还请诸位见证!” 宋纾余的客气有礼,博得了百姓一片好评,再看宋纾余和捕快人人双手裹着纱布,脑子转得快的,立马想到与“突发原因”有关,不禁对京兆府从官到兵,全部肃然起敬! 然,陆询到来时,不仅双手受了伤,连脸上都破了相! 宋纾余在公堂门口见到陆询,大吃一惊,“陆世子,你这是怎么了?是遇上刺客了,还是……不会是摔了一跤吧?” “嗯,确实是摔跤了。”陆询倒是不觉尴尬,一本正经的讲述他的遭遇,“我回了侯府,路过花园时,不知哪个奴才干活不利索,连路上掉了碎石都没有发现,害我平白摔了一跤,毁了相貌,只能用纱布裹脸,以免伤了风,加重伤势。” 闻言,宋纾余眉头微蹙,陆询虽是个读书人,但他知道,陆询也是练过武的,怎会踩到碎石而摔跤呢? 他狐疑的表情,惹来陆询不快,“宋兄,我今日已是惨上加惨,你可不能嘲笑于我啊!” 宋纾余勾唇轻笑,“你下盘如此不稳,待审完案子,来我京兆府练练功夫吧!我家的穆仵作,你别看她是个女子,但她的武功,深不可测!” 第154章 真相昭天下(40) 穆青澄归衙后,又变了卦,要带伤参与公审,宋纾余一听她说话,就心软的一塌糊涂。何况,许多物证是她寻到的,她的侦探之才,审讯之能,确也帮得上他,有她助力,必然是锦上添花,事半功倍。 他转念再一想,若穆青澄在公堂上大放异彩,得了三法司青睐,日后推进女子入仕的举措,岂不更容易些? 于是,宋纾余欣然同意:“行,应你便是。” “谢大人!”这个结果,在穆青澄的预料之中,不过,好似他从未拒绝过她,不论是她提出的建议、意见,亦或有所求,他从来没有不应的。 “但是,要量力而行,不可硬撑。” “是!” 穆青澄点头,“卑职先回停尸房作准备!” …… 宋纾余和陆询在公堂门口闲聊,宋纾余有意无意的试探,听得陆询心中十分紧张。 他和穆青澄都是师从养父,武功路数完全相同,若让穆青澄指点他练武,没两招便会泄了身份。 “我志不在学武,就不给宋兄添累了。”陆询无奈,只能苦笑着拒绝。 宋纾余挑了挑眉梢,还想再说几句,余光里出现了穆青澄的身影。 他侧身望过去,但见穆青澄带队,吏役两人一组,抬着六具尸体走了过来。 陆询随着他的视线,看了眼穆青澄,便飞快地移开了眸子。 宋纾余不动声色的观察陆询。 一向沉稳自若的陆世子,眼睫毛眨得有点儿快,喉结滚动的频率也过于快了。 这个发现,加剧了宋纾余的危机感。 穆青澄远远瞧见宋纾余在跟人说话,那人虽也身着紫色官服,但不同于宋纾余官服上的孔雀图案,那人官服上绣着的是云雁。 正四品?是奉旨陪审的官员? 思虑的当口,人已至近前。 穆青澄左手挂着绷带,无法行礼,只能欠了欠身,道:“大人!” 宋纾余令道:“把死者先抬入偏房。” “是!” 穆青澄应了一声,示意吏役听令。 而她,则自然地抬眸望向陆询,打算行礼问安。 可就是不经意的这一眼,令她倏然一愣,浑身的血液,顷刻间,全部冲上了头顶! 这个人,大半张脸敷着纱布,只余小半边脸和一双眼睛示人,饶是如此,属于穆询的熟悉感,仍是扑面而来! 穆青澄和穆询一起长大,他们对彼此都太了解了,从五官、身形、嗓音到气息,都了如指掌。 所以,穆青澄无法描述这一刻,她的心情是如何的震惊和欢喜! 原来,她得救的那一刻,她看到的并不是幻影,是真的穆询! 而她瞠目僵滞的模样,令陆询心里直发怵,想来是瞒不住了,哪怕他故意毁了容,也能招来她八分的怀疑! 宋纾余看情形不对,心里慌得不行,身子稍稍一侧,挡住穆青澄的视线,沉声道:“穆仵作,这是淮安侯府世子,大理寺新上任的陆少卿,不可失礼!” 穆青澄唇瓣微张,愣了愣,才生硬地挤出一句话:“见过少卿大人!” 陆询刻意压粗了嗓音,道:“免礼!” 然,他话音一落,穆青澄竟从宋纾余身侧探出了头,眼神莫测,言语直白的问道:“今日徒手挖土救我之人,听闻有陆少卿,是吗?” 陆询和宋纾余一样,双手缠满了纱布,且现场那么多人亲眼目睹,是抵赖不掉的,便只能承认,“是。” 穆青澄立刻追问:“敢问陆少卿为何救我?我只是个小小仵作,少卿大人为我涉险受伤,不值当的!” 陆询“咳咳”了两声,下意识地躲闪着她的目光,斟酌着回道:“本官是见义勇为,没想过值不值得。” “谢过少卿大人!”穆青澄微微一笑,“待忙完此案,我定与家父登门拜谢少卿大人的救命之恩!” 陆询一凛,“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穆仵作不必放在心上!” “不行……” “穆仵作!” 宋纾余听不下去了,一把拽回穆青澄的身子,面容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你在干什么?陆少卿是侯府世子,是跟本官一起长大的朋友,不可无礼纠缠!” 穆青澄愣住,“大人,您是说……” “陆少卿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与本官脾性相投,我们成为朋友,奇怪吗?”宋纾余有意堵了她的猜疑,又要回答的滴水不漏,因为她实在太聪明了。 穆青澄蓦地红了眼眶,她迅速背转身体,死死咬住了下唇。 是穆询! 一定是穆询! 她不相信,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他们朝夕相处了八年,哪怕他离开江南,赴京赶考,至今一别四年,她亦不会忘记他的所有,以及,他看着她时,眼底从未变过的温柔。 可是,为什么呢? 他的死,是为什么?他不认她,又是为什么? 他明明是父亲在江南捡到的小乞丐,无父无母无人要的孤儿,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身份贵重的淮安侯府世子呢? 穆青澄想不通,她脑子乱哄哄的,从遇见穆询的惊喜,到此刻穆询不肯认她的失落,她的情绪起伏太大,令她胃里一阵翻滚,喉咙泛上腥甜,忍不住咳出一口血! “青澄!” 宋纾余一惊,立刻扶住她肩膀,扬声喊道:“来人,快请院判!” 就近值守的捕快飞奔去请人。 陆询心痛难忍,却什么也做不了,陆昭两次被暗杀,在鬼门关滚了几个来回,最后是顶着“死者穆询”的身份才苟且活了下来。所以,他如何敢与穆青澄相认? 穆青澄缓了缓,宽慰宋纾余道:“大人,我没事儿,开始审案吧,别误了时辰。” “不准逞强!”宋纾余神色严厉,语气不容置喙,“待院判诊了脉再说。” 院判刚回衙门,尚未喘口气呢,便又被强行征用了,而且是被捕快拽着胳膊,一路狂奔过来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苦楚啊。 宋纾余顾不上照顾院判的心情,急切地说道:“院判,穆仵作刚刚又吐血了,你快看看,要不要紧?” 穆青澄伸出右腕,“抱歉,给院判添累了。” 第155章 真相昭天下(41) 切完脉,院判从医箱里拿出一颗药丸,道:“穆仵作,这是补气血的,你吃下它。你心肺轻度损伤,有内出血的情况,需要按时服药,静心休养几日,万不可情绪过激,知道吗?” 穆青澄吞下药丸,真心道谢:“多谢院判,我记下了。” “本官送你回庑房休息!” 听到宋纾余的话,穆青澄立即摇头,“不,大人,卑职现在不用休息,大人答应了让卑职参与公审的。” 宋纾余不悦,“身体重于一切……” 然,他尚未说完,穆青澄甩开他,大步迈入了公堂。 宋纾余满心忧虑,却无可奈何,只能转个身,将陆询拉到一旁,低声警告道:“我不管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摇摆,不要让别人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来回受折磨,知道吗?” 陆询眼眸发热,他看着宋纾余,沉重而缓慢地说道:“宋兄,既然你都猜到了,我便给你交个底。穆青澄是我的未婚妻,但是为了她的安全,我现在不能与她相认。宋兄是青儿的上司,盼宋兄替我多照应,可好?” 宋纾余不想挑破,可他的隐晦暗示,竟刺激的陆询说了实话。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噩耗,仍教宋纾余乱了心神。他怔怔半晌,才面色不豫的回道:“我会照应青澄,但不是为了你。” 语毕,他挺着脊背走入公堂。 陆询僵在原地。 原来,宋纾余口中极为重要之人,不仅是他的义妹,还是与他订下婚约的穆青澄。 “哥,你总算出山了!我未来嫂子年纪不小了,再拖下去啊,当心嫂子转头嫁给别人了。” 陆昭的话,言犹在耳,当时他坚定不信,而今,却有些动摇了。 “咦?这是陆少卿吗?啧啧,怎弄成这副鬼样子了?这又是烂脸,又是烂手的,怎么,自告奋勇的陪着宋大人去救人,结果被当成卖命的卒子了吗?” 恍惚间,梁若鸣阴阳怪气的嘲讽,如雪片而来! 周遭人来人往,梁若鸣已然破罐子破摔,如咬人的犬,完全不顾礼仪和同朝为官的情面,见人就想吠上几口,否则他被宋纾余戏弄防备的忿怒从何发泄?如此,就算完不成太后交办的差事,看在他尽心尽力的份上,太后或许能饶他一命。 陆询闻声抬眸,眼底还残留着未曾散尽的悲伤。 梁若鸣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周身布满戾气。季越有意落后几步,面色平静且从容。 公务当前,陆询迅速调整波动的情绪,沉着应对,他道:“见过梁侍郎!京兆府的人遇险,见者有份,理应伸出援手。无论结果如何,皆是下官心甘情愿的,造成梁侍郎的误会,是下官的错,还请梁侍郎海涵!” 这一番话,以退为进,明褒暗贬,令梁侍郎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好你个……” “梁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啊,陆少卿可不只是个四品官,将来袭了爵,便是淮安侯了!” 季越适时的一句提醒,将梁若鸣丧失的理智,生生拉了回来,“哈哈哈,陆少卿少年英才,侠义为先,是我等为官者的楷模啊!” 梁若鸣从恼羞成怒到大笑开怀,神色转变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季越偏过脸,假装咳嗽,才忍下了笑意。 反观陆询,宠辱不惊,神色淡淡,“梁侍郎过奖了,下官不敢当。” 公堂内,宋纾余落座后,叫人加了把椅子,安置在主审和监审的中间,示意穆青澄就座。 “大人,这……这不合规矩。”穆青澄惊诧之余,连忙走到衙役背后,“卑职在这里旁观便好。” 衙役们手持“水火棍”,身姿挺拔,精神抖擞,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假装非礼勿视。 历来,哪有仵作坐在堂上,等同于主审的?即便是大人的师爷,亦只配站在大人的身侧,在需要的时候出谋划策而已。 然而,宋纾余日常温和的脸容,此刻竟是阴晴难辩,他讳莫如深的目光,投向公堂之外,“本官的话,就是规矩!” 衙役一凛,齐声高呼:“大人威武!” 穆青澄原本心不在焉,怎么也集中不了心神投入到公务上,衙役这一喊,倒是把她震醒了! 宋纾余鲜少会展露出这般霸气强势的一面,倒是让她忘了,他是身居高位,手握权柄之人! 但既然,他给了她机会,照拂于她,她又岂是拘泥懦弱,畏缩不敢前进的女子? 是以,穆青澄福身一拜,言语平和,却不失力量,“卑职遵令!” 梁若鸣、季越和陆询三人齐肩入内,看到宋纾余身侧下首,竟坐着个女子,不由目光一顿! “宋大人,您这是何意?公堂之上,竟允女子同审?这是藐视公堂,践踏我大周律法!”梁若鸣先发制人,眉眼间有着隐忍不住的得意,终于抓住了宋纾余的把柄,可反将一军,扳回一城了。 季越暗暗打量穆青澄,见她无畏无惧,从容不迫,他眼里起了兴致,看来京兆府的一等女仵作,非此女子莫属了。 陆询抿唇不语,径自走到陪审位坐下。这里是宋纾余的主场,轮不上他淌浑水,而且,他师出无名。 穆青澄的目光,从陆询身上不经意地扫过,然后迎上梁若鸣,微微福身,道:“卑职穆青澄,乃京兆府仵作,承蒙我家大人器重,允卑职参与公审,请侍郎大人海涵。” 宋纾余眉眼不动,语气不耐,“梁侍郎,本官的决定,你有意见?” 梁若鸣讥诮道:“呵,宋大人行事无度,目中无人,本官的意见,宋大人岂会放在眼里?” “既知如此,梁侍郎便少说、少做、多听、多看,莫要坏了本官审案的心情。” 宋纾余说话丝毫不留余地,盯着梁若鸣的眼神,像是如刀的利刃,令梁若鸣心头无端生出几分惊骇,再不敢多言,灰溜溜的坐回了陪审位。 倒是季越,郑重行了一礼,言辞恭敬道:“见过宋大人!”说罢,侧子稍稍一侧,竟朝穆青澄说道:“早闻穆仵作大名,今日得见,是本官之幸!” “季大人过誉,卑职不敢当!”穆青澄还礼,凭借官服揣度此人的身份。 季越欣然一笑,走到近前,在穆青澄旁边的监审位上落座。 书办、攒典,随之上堂,坐于衙役身后的长桌前,备好记录供词的笔墨纸砚。 二轮公审,正式开始! 随着宋纾余手中惊堂木重重拍下,柳沛再次被传召上堂! 宋纾余问:“人犯柳沛,关于杀害李沐一案,你可还有话说?” “请问大人,我娘现今如何了?”柳沛不答反问,神情备显焦急。 宋纾余略作思考,道:“柳沛,本官现在回想起来,自柳长卿夫妇出事至今,你口口声声关心的,只有你母亲柳夫人,从未问过柳长卿一句。怎么,你跟令尊感情不好啊?” “宋大人,此问题,与案情无关。”柳沛拒绝回答,态度变得生硬起来。 宋纾余已然没有心情再与柳沛玩熬鹰游戏,他冷嗤道:“问你爹,你说与案情无关,那你娘与案情有关吗?本官凭何回答你?” 柳沛被噎得愣在了当场。 宋纾余抓了支红头签,“柳沛,要不是看在你今日提供图纸,助本官救了穆仵作,本官必得让你吃些苦头不可!” “宋大人,罪民不怕挨板子,只求大人告诉罪民,我娘亲的身体可好?”柳沛语气恳切,嗓音微哽。 穆青澄心生不忍,出声帮腔道:“大人,看在柳沛孝顺的份上,请遂了他的心意吧。待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可安心、如实的招供了。” 宋纾余侧目,睇着穆青澄,唇角勾出一抹笑痕,“那你跟他说,本官懒得浪费口舌。” “是,大人!” 穆青澄的视线,与柳沛隔空交汇,她直言道:“柳夫人原本是有解毒机会的,但柳长卿纵火,将解毒的药引乌梢蛇烧成了灰烬,那乌梢蛇在药酒里浸泡了十几年,算是珍稀药材,怕是不好再寻了。至于今日坍塌造成的损伤,不会影响性命,但终归于身体无益。大夫说,迟些时候,柳夫人应该会醒过来的,届时,我们传召柳夫人过堂,兴许可以让你们母子见上一面。” 柳沛消化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个现实。 浓重的悲伤和绝望,笼罩在他灰白的脸上,令他看起来像个活死人似的。 宋纾余给了穆青澄一个眼神,穆青澄点点头,起身离座,缓步走到柳沛面前,道:“柳沛,君子一言,轮到你招供了。你且说说,你犯了什么案子,以及犯案的过程。” 柳沛沉默片刻,才机械地蠕动着嘴唇,道:“九月十日晚,子时中,罪民用匕首杀了李沐,然后将李沐抛尸到了李府后院的天井之中。” 闻言,穆青澄轻笑,“柳沛,比起你弟弟柳霄,你真不算个老实人!行,既然你铁了心,要为某些人顶罪,那我们就一桩桩一件件,全部打碎了,摊开来说!” 第156章 真相昭天下(42) 语毕,穆青澄请示宋纾余,道:“大人,卑职建议,传召吏役抬死者李沐过堂,以及相关证物!” 宋纾余面色复杂,他使劲儿咽了咽唾沫,强忍着心中的惧意,道:“穆仵作你……就是说,咱们非得走这个流程吗?” 穆青澄道:“柳沛之所以死猪不怕开水烫,是因为他没有见过李沐死后的样子。卑职想,但凡是个人,总有让他害怕的事物。” “行吧,本官允了。”宋纾余说完,便自觉的闭上了双眼。 梁若鸣见状,自然不会错过嘲笑宋纾余的机会,“宋大人,办刑案呢,是少不了要跟死人打交道的。你初上任京兆尹,刑案又只是你政务当中的一部分,见得少,所以心生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 宋纾余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莫名的笑,“梁侍郎在刑部深耕多年,经手过的刑案,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必然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本官这个新手,怎敢与梁侍郎相较呢?” 梁若鸣洋洋自得,“宋大人明白便好。” 陆询是在仵作家里长大的,对于尸体,他自是没什么感觉,而季越研究过案卷,知道李沐的尸体状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片刻后,两名吏役抬着一具尸体走进来。 奇怪的是,担架的宽度,竟是平常的三倍,吏役身强体壮,却是脚步沉重,明显吃力的很。 死者李沐,被陈尸于堂下中央。 虽然提前进行了除臭,但仍有秽气冲入口鼻,堂上之人,纷纷以手捂面,憋住了气。 穆青澄看向宋纾余,示意宋纾余背过身去,宋纾余再不敢逞强,立刻照做。 梁若鸣又想嘲笑几句,滚到嗓子眼儿的话,却随着穆青澄掀开白布的动作,而缓缓咽回了喉咙。 “啊——” “怪,怪物!” “抬走,快抬走!” 下一刻,梁若鸣惊恐的喊叫声,传遍了全衙! 季越像是被人夺舍了般,瞠目结舌,眼珠子一动不动! 陆询震惊之余,目光又忍不住的黏在了穆青澄脸上,心道,几年不见,青儿的胆量,真是越来越大了! 柳沛所受的冲击力,是最直观的,因为他见过李沐生前的样子,所以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具可怕的庞然大物,与李沐联系起来! 宋纾余背对着堂下,悠然嗤笑:“梁侍郎,您刚才是怎么说的?本官忘了,若不然,请您再教教本官,如何不害怕腐败巨人观的尸体?” 梁若鸣哪里还顾得上回嘴,竟慌不择路的蹲下身体,藏在了桌案后面,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 宋纾余侧目瞧了一眼,早知如此便能让梁若鸣闭嘴,他早就让人把李沐搬出来了! 而穆青澄趁热打铁,直视柳沛,攻心为上道:“腐败巨人观,我验尸十几年,才见到了一具。柳沛啊柳沛,你是有多恨自己的岳丈啊?” 柳沛脸上血色全无,他拼命地摇头,口齿凌乱,“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想让人早点儿发现尸体!” 第157章 真相昭天下(43) 穆青澄逼近半步,目光咄咄,“为何想让人早点儿发现尸体?” “我,我……”柳沛大口大口地喘息,心神溃乱,几乎失了思考的能力。 穆青澄微微弓身,盯着柳沛的眼睛,嗤笑道:“我在江南的刑名场上,摸爬滚打,浸淫多年,办过的案子,查过的凶手,不胜枚举,但我从未见过哪个杀人凶手,会盼着尸体早点儿被人发现!柳沛,凡是不符合正常人行为逻辑的事情,都掺杂着谎言!” 柳沛下意识地扭头,想要躲开穆青澄的视线,可李沐的尸体,横陈在他面前,令他避无可避,只得又偏回脸,接受穆青澄给予的迫人的压力! 他硬着头皮道:“尸体早发现,早结案,一了百了。” 穆青澄字字珠玑:“既然如此,你杀人之后,直接向官府自首,岂不来得更快?或者,你在李沐的书房杀人,杀完人喊一声,李府的下人几息之内便可发现尸体,岂不更简单粗暴?” 柳沛冷汗直流,再也说不出狡辩之词。 宋纾余审案,是温水煮青蛙,把他当鹰一样的熬,而穆青澄审案,却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她喜欢快刀斩乱麻,出手就是杀招,一击即中,不给对方还手的机会! 穆青澄大手一挥,堂外候着的吏役,立刻呈上证物箱。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套破破烂烂的墨蓝色的蜀锦外衫,和一柄没有刀鞘的匕首,扬声道:“死者翰林院修撰李沐,告假期间失踪,六天后,尸体被发现于李家府邸后园天井之内,尸体现象为腐败巨人观。经尸检认定,死者死亡时间为九月十日子时初刻至卯时末,死亡原因为割喉致死,经凶器比对,确定为抛尸现场遗留的这柄匕首,而这件衣服,亦是从李沐身上扒下来的。但据李府管家指认,此衣并非李沐所有。” 言及此处,她朝宋纾余请示道:“大人,可否传召柳霄过堂?” 柳沛一听便急了,“找我弟弟做什么?不需要他过堂,我承认便是!” “你们柳家的事儿,柳霄没有资格知道吗?”穆青澄扯唇轻笑,“为了求我们京兆府查明柳家的污垢,柳霄不惜犯案,把自己弄进了京兆府大牢呢!柳沛,你忍心让柳霄失望吗?” 柳沛显然不知内情,惊得瞪大了双目。 宋纾余侧转身体,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直接对准李沐的尸体,他道:“穆仵作,这个案子,你是从头到尾最清楚的人,本官放权给你,你传谁,召谁,如何审,可自行决定,不必事事请示本官。” 穆青澄欣然道:“感谢大人对卑职的信任,卑职必尽全力,不辱使命!” 言罢,她喝令衙役,“传柳霄过堂!” 很快,衙役押着柳霄跪在了柳沛身旁。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柳霄当堂“哇”一声大哭起来,“哥,哥……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啊!” 柳沛急不可耐地打量柳霄,嘴里一顿输出,“阿弟,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受刑?他们逼问了你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千万不要胡说八道啊!” 见状,穆青澄无语至极,“柳沛,你跟柳长卿可真是一对好父子,都敢当着我的面,行教唆暗示之事啊!” “穆仵作,我犯下的事儿,我全认,求你们不要牵连我阿弟,他是无辜的!”柳沛情急道。 宋纾余抄起惊堂木拍在公案上,恼火道:“大胆柳沛!你当我京兆府是土匪窝吗?当本官是山大王吗?想抓谁便抓谁,想砍谁便砍谁?凡犯了案的,跑不掉;没犯案的,想替人担责?休想!” 柳沛神情复杂,眼中的挣扎与矛盾,瞒不过跟他一母同胞的柳霄,“哥,你真的杀人了吗?” 柳霄的激动、震惊,令柳沛无颜面对,他目光不期然的落在李沐尸体上,喉结滚动,想说是,却如鲠在喉,艰涩难言。 “这,这是……是死人吗?” 柳霄眼眶里盈着泪水,视线模糊,他只顾跟柳沛说话,此时才看见地上有尸体,待他擦了眼泪再看,吓得白眼一翻,险些昏死过去! 就近的衙役,用水火棍及时戳在柳霄后背,撑住了柳霄歪倒的身体。 穆青澄开口道:“柳霄,这就是你大嫂李云窈的父亲,李沐!” 柳霄不敢置信。 他的目光在尸体和柳沛脸上来回流转,嘴唇哆嗦得厉害,“是我哥他……他杀了李大人吗?” “柳霄,你且认一认,这件衣衫的主人是谁?”穆青澄展开衣衫,语气重了几分,“你须如实指认,不得撒谎,否则,治你包庇之罪!” 柳沛心急,“阿弟……” “闭嘴!”穆青澄一声喝断。 柳霄不蠢,知道他的供词,定然关系到了柳沛,可穆青澄已将话口堵死,且这件衣衫,他先前已经指认过一次,如今若是改口,穆青澄非但不信,反而会更加坐实柳沛的杀人罪。 是以,柳霄斟酌片刻,据实回道:“这是我哥柳沛的衣衫!” 柳沛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确实是我的衣衫,我杀死李沐后,为了逃脱时不被人发现,便与李沐更换了外衫。” 然,穆青澄话锋一转,“柳沛,你杀人之前,去过哪里?跟谁在一起?” “没,没有啊,哪儿也没去过,也没见旁人。”柳沛一愣,连忙否认。 穆青澄抻起外衫底襟,指着拇指大小的一团黑色,问道:“这是什么?” 柳沛一脸茫然。 穆青澄勾了勾唇角,眼神意味深长,“这团污秽,混杂了尸臭味、血迹味、粪便味,以及油墨的味道!” “油墨?”柳沛讶然,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明显一变。 穆青澄不疾不徐的替他解惑,“恰好,我在你父亲柳长卿的书房里,见到了此种味道的油墨!” “我爹?”柳霄一凛,“跟我爹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柳沛呼吸逐渐紊乱,他死死地盯着穆青澄,一字一句道:“天下间相同的油墨千千万,我自己也有,不小心沾上了而已。” 第158章 真相昭天下(44) 穆青澄蓦地一笑,“可我询问了将军府管家,得知此油墨是御赐之物,并且只给柳将军赐了一盒。但不知,你的油墨从何而来?” “我……”柳沛语塞。 “在铁证面前,嘴硬是没用的。”穆青澄笑意不减,她回身,又从证物箱里取出一物,拎着系绳,吊在柳沛和柳霄面前,“你二人识得此物吗?” 柳霄蹙眉,“这个香囊,是在穆宅找到的那只吗?” 穆青澄点了点头,“是,但最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李沐遇害的现场发现了此香囊!” 柳霄面色泛白,那些不确定的猜测,几乎快要变成确定了。 “既然你们父子三人拥有相同的香囊,那我们采用排除法来确定这只香囊的主人,可好?” 穆青澄说着,拿出鎏金箱交给柳霄,“这是在你房间找到的,你亲自打开验证吧!” “现在?” “是!” 柳霄无法,只得取下发冠里的锁簪,现场打开鎏金箱的锁子,取出属于他的香囊。 穆青澄验了一番,交还给柳霄,“恭喜二公子,排除了嫌疑。” 闻言,柳霄反而愈发紧张,满眼无措。 穆青澄又指派衙役道:“传召将军府丫环红杏、太医院院判上堂!” 衙役领命而去。 在等待的间隙里,宋纾余望向陪审席,好整以暇地说道:“梁侍郎,当心在桌子下面呆久了,气息受阻,窒息而死啊!” 梁若鸣受不了嘲弄,可更加受不了李沐尸体带给他的可怕感,只能哆哆嗦嗦的回应道:“本官脚崴了,蹲着休息片刻,宋大人不必挂心。” 宋纾余略略挑眉,语气不咸不淡,“哦?那巧了,院判即刻便到,请院判为梁侍郎瞧瞧,如何?” “不必了,本官尚能坚持。” 梁若鸣气炸了肝肺,一直钻在桌底下,确实是丢人现眼,只能硬着头皮钻出来,用手掌挡着视线,尽量无视那具令人发怵的尸体。 看到梁若鸣青白的脸色,宋纾余心里好受了许多,连刑部见惯了尸体的侍郎都是个怂包,他见尸就晕,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再观季越,这个年纪二十七八的监察院右佥都御史,当真是个妙人,明明同样的胆怵,却用手指撑着眼皮,强迫自己静观穆青澄审案,又滑稽又好笑。 陆询则是恪尽陪审之责,认真又严肃。 丫环红杏和院判进了公堂,行礼之后,便规矩的立在下方,等待问讯。 穆青澄道:“红杏,柳沛的香囊何在?” “半年前,大公子病故,奴婢便将大公子的香囊私下收了起来,因为这只香囊,是奴婢缝制的,想要留个念想。”红杏说完,从衣袖里拿出一只香囊,双手奉上。 穆青澄将两只香囊作了对比,而后道:“布料和针脚确实不同。” 柳沛沉目不语,眉眼彻底耷拉了下去。 柳霄不明所以,争抢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哥的香囊不是我娘亲手所缝吗?” “回二公子的话,大公子原本的香囊,已被大夫人损毁,如今这只,是奴婢照着原版缝制的。”红杏简单的作出解释。 柳霄愕然。 穆青澄即道:“红杏,大公子新旧两只香囊,内里所装之物,是否相同?” “完全相同。”红杏一心想为柳沛脱罪,丝毫不敢隐瞒,“大公子身患哮喘之疾,奴婢便按照大夫的建议,在香囊里装了麻黄、桂枝、白芍、细心、半夏、五味子、杏仁、苏子、冬花、甘草、广地龙等治疗哮喘的药材,虽已磨成粉沫,但请大夫一验便知。” 穆青澄把柳沛的仿制香囊递给院判。 院判现场查验,肯定了红杏的供词,“确实如此,没有虚假。” “劳烦院判再验验这只。”穆青澄将案发现场的香囊一并递过去。 院判解开系绳,仔细勘验,随后回道:“此香囊中的粉末,有玄参、当归、菖蒲、花椒、桂枝、冰片、三七等,乃防治心悸病症所用。” “柳沛,红杏是你的近侍丫环,她方才所言,你有何话说?” “……” 柳沛仍是不言。 穆青澄也不恼,随即让衙役将院判和红杏请下了堂。 她又询问柳霄,“你父亲柳长卿,是否患有心疾?” “我……”柳霄哑然,实不知该如何回答,若到此时,他还不明白柳沛用意的话,他也算白活了! 可是,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兄长,他该如何抉择? 穆青澄见状,幽然一叹:“柳霄,据大周律令,包庇杀人犯者,少则三年牢狱,多则流放边关,永生不准回京。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 柳霄咬牙道:“我不清楚,我也没有义务回答!” 穆青澄不禁笑了一声,“你若不答,我便请院判为柳长卿诊脉!你以为,你能改变结果吗?” “穆仵作,你究竟有完没完?我的案子,凭何非要牵累我阿弟?”柳沛忍无可忍,怒目而叱。 穆青澄言笑晏晏,“因为你自不量力,非要承担不属于你的罪责啊!” “你……” “来人,抬死者李云窈上堂!” 随着穆青澄一声令下,柳沛的喉咙,似被人掐住了般,顿时哑然无声,呼吸不畅! “怎么又抬尸上堂啊?”梁若鸣崩溃不已,“尸检案卷里不是写清楚了吗?何必再……” 宋纾余“啪”的落下惊堂木,色厉内荏,“梁侍郎,你只是陪审,请不要发表意见!穆仵作审案,自有她的节奏和方式,你静观其变即可!” 梁若鸣狠狠地剜了眼宋纾余,语气不屑,“宋大人名为主审,却叫仵作代替审案,本官定要向太后和皇上参奏宋大人欺君罔上、懈怠渎职之罪!” “梁侍郎名为陪审,可尽到了陪审的职责?”宋纾余的神情,极尽嘲弄之意,“希望梁侍郎被尸体吓到尿裤子的行径,不会被外头围观的百姓知晓,不会成为街头巷尾、酒肆茶舍的美谈!” 梁若鸣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掌拍在桌上,宛如泼妇般吼叫道:“宋纾余,你胆敢污蔑本官,以下犯上!” 第159章 真相昭天下(45)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宋纾余竟将一直抓在手中的红头签掷了出去,中气十足的下令:“来人!梁侍郎咆哮公堂,藐视律法,给本官拉出去,重打十大板,以儆效尤!” 这一举,惊了所有人! 穆青澄意外于宋纾余的大胆和冲动,但想到他对她无条件的信任,她也决定相信他的处政能力。 捕快听令,如旋风般闯入,抓起梁若鸣的胳膊,便将人往外拖去! “大胆!” “宋纾余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本官是正三品衔,品阶在你之上,你竟敢以私刑处置本官?” “宋纾余,你敢乱来,太后是不会放过你的!” 然而,无论梁若鸣如何怒吼威胁,宋纾余都无动于衷! 很快,公堂外面,便响起了板子落下的“啪啪”声,以及梁若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季越震惊的无以复加,他还以为这两位大员就是斗斗嘴呢,没想到宋纾余这人手段雷霆,是有事真上,有板子真打啊! 梁若鸣被拖回来的时候,屁股后面全是血,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他堂堂刑部侍郎,竟在京兆府挨了板子,不仅受了切肤之痛,里子面子亦是全无,他今后还如何立足于朝堂? 迎上梁若鸣杀人般的仇恨目光,宋纾余不慌不忙地拿出帝王金牌,淡淡道:“皇上有旨,凡阻挠本官公务者,杀无赦!如若梁侍郎还不服气,本官可以再掷一支红头签!若继续不服,那便继续打,直到打服为止,或是,打死为止!” 闻言,梁若鸣一口老血喷出,登时晕死在了公堂上! 宋纾余不置可否,“来人,把梁侍郎抬去偏厅,请院判治伤。记着,诊费、药费一一记帐,由梁侍郎自付!” “是!” 捕快领命,一人抬肩膀,一人抬双脚,简单粗暴的将梁若鸣又弄了出去。 柳霄看傻了眼儿,不得不说,他多多少少被震慑到了,宋纾余连三品侍郎都敢打,如若父亲柳长卿上了公堂…… 柳沛思绪翻涌,他怔怔看着堂上的宋纾余,心里涟漪不断,梁若鸣是太后的人,宋纾余动了梁若鸣,是否代表着宋家与太后割席,转而效忠皇帝了?若是如此,他该…… 正在这时,衙役抬着担架进来,放在了李沐尸体旁边。 穆青澄禀报道:“大人,死者李云窈的尸体状态出现了新的变化,有些……不好入眼,还请大人莫看。” 宋纾余目中浮起惊讶,“此话何意?不就是孕肚四月而死吗?” “回大人的话,变化的就是孕肚。”穆青澄表达的十分隐晦,宋纾余对李云窈携子自杀一直耿耿于怀,她只怕他见了,再受刺激。 可宋纾余听不明白,他想着,反正他也见过李云窈的尸体了,晕也晕过了,不差多见一回,遂道:“本官无妨,你继续审理便是。” 穆青澄只好点头,“是。” 柳沛情绪波动的厉害,他紧紧盯着穆青澄的手,目光随着她掀起白布,看向已死六日的李云窈! 宋纾余好奇的伸长脖子望过去,只一眼,便惊得失了分寸,瞠目大叫:“生,生了?她,她她生下了孩子?” 季越、陆询、众衙役一听,纷纷围到了尸体旁,人人目瞪口呆,惊恐万分! 但见尸体异常的大了几倍,**有血水、脏物流出,尸体的脚下,竟然有个胎儿,胞衣呈紫黑色,血荫模糊不清,而且还有脐带! 穆青澄作出解释:“死者的尸体安顿在停尸房的地窖里,由于地水火风吹着死人,尸体严重膨胀,骨节缝脱开,从而推挤出了腹内的胎儿。” 众人恍悟。 季越深深吐息,“今日真是开了眼界啊!” 穆青澄接道:“按《五藏神论》里说:怀胎一个月,胎儿如白露,两个月像桃花一朵,三个月的胎儿才分男女,四个月的胎儿才具有人形,五个月的胎儿筋骨长成,六个月的胎儿毛发生出,七个月的胎儿会动右手,若是男孩儿,胎位偏母体左腹;八个月的胎儿能动左手,若是女孩儿,胎位偏母体右腹;九个月的胎儿要三次转身,十个月的胎儿就足月临盆。” 柳沛眼底充斥着嗜血般的红,“云窈她,她……”他溃不成言,哆嗦着手,想要去碰触李云窈,却因戴了枷锁,怎么也够不着。 穆青澄单膝蹲在尸身旁,神色平静地说:“死者李云窈的胎儿,已足四个月,已具人形,是个女胎。柳沛,这个孩子,是你的吧?” 柳沛悲恸难忍,呕出了一口血! “大嫂怀的孩子,竟然是我哥的?我还以为是爹……”柳霄瞠目,想到自己之前荒唐的想法,登时松了口气,幸好柳家没有做出颠覆纲常伦理之事。 原本,穆青澄也怀疑过是柳长卿欺辱了李云窈,但是看了柳长卿的暗恋手扎后,她便打消了怀疑。 柳沛突然哭得难以自抑,“是,这是我的孩子,我们唯一的孩子啊……” 穆青澄缓缓起身,眼里多了分轻慢,“柳沛,知道李云窈为何死也不愿意跟你一起逃离柳家吗?你杀了她爹,她便杀了你女儿,她要报复你,让你痛不欲生!”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 “不是这样,那是哪样?” “我没……”柳沛心神大乱,到了嘴边的话,在余光触及到柳霄时,又陡然清醒,从而咽了回去。 穆青澄见状,伸手一指李云窈,厉声道:“柳沛,当着你妻子的面,你说,李沐是你杀的吗?” 柳沛别过脸,不敢多看一眼李云窈,只余泪液不停地涌出眼眶。 穆青澄从未见过如此嘴硬的犯人,她简直要被气笑了,“油墨、香囊都是铁证,你不认,面对你死去的妻女,你还不敢说实话!柳沛啊柳沛,难怪李云窈喜欢柳霄,瞧不上你,比起柳霄的勇敢无畏,你实在是窝囊!” “穆仵作,你在胡说什么呀?我……我是跟大嫂订过亲,但我们清清白白,你万不可诋毁大嫂清誉!”柳霄一听,连忙撇清关系,并且跟柳沛作出保证,“哥,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之事!” 第160章 真相昭天下(46) 柳沛把脑袋重重砸在地上,压抑的痛苦,从嗓子眼儿里漫了出来,“她死了,已经死了,不重要了,她喜欢谁不重要了,她恨我,报复我,我愿意受着,待我死了,我下去跟她赔罪……” “只怕你下了地府,她也不愿意见你!”穆青澄撇撇嘴,“因为,你不配!” 言罢,她取出两柄匕首,令人去请司录参军和司仓参军上堂。 “柳沛,既是你杀的李沐,那你说说,杀害李沐的匕首从何而来?为何与李云窈自杀所用的匕首为同款?” “……” 柳沛答不上来。 穆青澄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因为杀李沐的匕首,根本不是你的!” “大人!” 司录参军和司仓参军齐肩入内,拱手参拜宋纾余。 宋纾余道:“你二人配合穆仵作审案。” 二人颔首:“是,大人!” 穆青澄遂道:“请问司录参军,您排查京兆府、刑部、大理寺、监察院的武人库,可有查到符合凶手特征的嫌疑人?” “有,这是名单。”司录参军呈上一个名录折子。 穆青澄打开阅了一遍,道:“果然如此。身高大约五尺三寸,会武功,擅暗杀的男性,只有柳沛,没有柳长卿。” “所以,你非要我否认杀人吗?”柳沛一听,紧绷的面容,松弛了下来。 穆青澄不期然地笑了,“别急呀,关于身高的问题,我跟你父亲柳长卿已经探讨过了,等下召他上堂后,证明给你看。” 柳沛心神又是一紧,难不成被她发现了增高靴的秘密? 穆青澄接着询问司仓参军,“请问您调查匕首来源,可有结果了?” “此匕首出自着名的铸剑师李镶之手!多年前,李镶受人之托,铸了三柄同款匕首,这应是其中的两柄。”司仓参军答道。 闻言,穆青澄怔了一瞬,“三柄?确定是三柄吗?” 司仓参军点头,“确定。” 穆青澄顿时心凉了半截,看来第三柄同款匕首,便是母亲的匕首无疑了! 堂上,宋纾余发现穆青澄走了神儿,以为她在思考什么,便代替她询问道:“李镶受何人所托?那三柄匕首,都没有刀鞘吗?” 司仓参军拱手道:“回大人,李镶已死,是李镶的徒弟认出了匕首的做工和图案,确定是李镶所铸造的。匕首自是有刀鞘的,且按照惯例,刀鞘上会刻有匕首主人的名字,或者代表特殊意义的符号。” 宋纾余沉吟道:“那就是说,拥有这款匕首的三个人,不仅相识,而且关系匪浅!现今,只出现了两柄匕首,还有一柄匕首及两个刀鞘不知所踪!” 穆青澄不动声色的回了神儿,再度拷问柳沛,“你的匕首哪儿来的?” 柳沛眉头紧锁,“我,我不清楚。” “油盐不进!”穆青澄的耐心,都快被耗光了,她朝外喊道:“把柳长卿带上来!若柳夫人醒了,一并请上堂!” 柳长卿上了公堂,看见柳霄没有挨打受刑,神情松快了些,但目光扫过柳沛时,立刻又恢复了冷硬的态度。 穆青澄瞧得分明,不禁讥笑道:“柳长卿,同样是你的儿子,为何你不喜欢柳沛啊?面对如山铁证,他都死咬牙关,没有供出你呢!” “你少胡说!”柳长卿白了穆青澄一眼,斥道:“挑拨我们父子关系,你安得什么心?” 穆青澄不置可否,“我长了眼睛,长了心,我既能看得见,也能感觉得到。怎么,柳沛你没发现吗?你父亲的眼里心里只有柳霄,根本看不见你呢!” 柳沛垂目,死死攥着十指,未发一语。 柳霄看出了哥哥的难过,小声说:“爹,你别这样,论孝顺,我还比不上我哥呢。” 柳长卿沉了沉目,不再说话了。 穆青澄将柳长卿沾了血的增高靴扔在柳沛面前,“看看,这怎么解释?” 柳沛完全扮演起了哑巴的角色,死活不肯开口。 穆青澄遂令柳长卿现场试穿增高靴,柳长卿不肯,她打个手势,衙役立刻上前,强行帮助柳长卿换靴! 结果证明,增高靴的码数完全符合柳长卿的脚,而穿上增高靴的柳长卿,同柳沛的身高几乎持平! 于是,穆青澄换了个人审问:“柳长卿,是你杀害了李沐吗?柳沛抛尸时,将他的衣衫换到了李沐身上,衣衫底襟沾上了油墨,我已查明,此油墨是宫里御赐给你的,就在你的书房里。这说明,柳沛在抛尸之前,与你在柳家的书房见过面,而你却口口声声说,柳沛在半年前已经病故!柳长卿,你不但知道柳沛没有死,还让他替你抛尸李沐!” 然而,柳长卿看向柳沛,眼神阴郁,“沛儿,你既然活着,为何不早点儿告诉爹?你几时潜进了爹的书房,还不小心沾上了油墨?那双增高靴上的血迹,是你做的手脚吗?你是不是怪爹对你的关心不够,才故意陷害爹杀人?你这样做,让你娘和霄儿多伤心啊!” 柳沛慢慢抬起了头,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人,眼底空洞一片,连嗓音都干涩起来,“是,是我做的,我还偷了爹的香囊,故意扔在案发现场,想让官府怀疑爹。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孝不义,我该死!” “知道错了就好,爹不会怪你的。”柳长卿点点头,神情倒是显出了几分慈爱。 这一幕,看得宋纾余心里窝火,“柳沛,你不要愚孝!想想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对得起她们吗?李云窈为何携子自杀,柳霄为何主动犯案进大牢?他们拼上性命,拼上前程自由,为的就是求一个真相,求一个公理正义!” 柳沛摇头,凄声道:“宋大人,你不懂。” 宋纾余气得冲下了堂,指着柳沛的鼻子骂:“本官不懂柳长卿在拿你娘和你弟弟威胁你吗?你以为,你死扛着为柳长卿顶罪,本官便拿你没办法了吗?即便柳长卿不认罪,本官凭借这些确凿的证据,也能定他个杀人罪!” 第161章 真相昭天下(47) “大人息怒,定罪是跑不了的,但卑职感兴趣的是这三桩案中案背后的故事。” 穆青澄说话的时候,有意把宋纾余往边上推了推,挡在了他和尸体中间,以免他不经意看上一眼,造成心理冲击。 宋纾余的火气,仍是居高不下,“息什么怒?是本官没给他们父子陈情的机会吗?本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人证物证俱全,他们偏还嘴硬,专跟本官作对!” 两人相视一眼,穆青澄瞬间明了。 她随即低了眉眼,斗胆进言:“大人,审理清楚杀人动机,才能结案啊,否则,不符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本官手握证据,管他为何杀人,为何抛尸,直接判他们父子二人死刑,判柳霄为贱籍,流放三千里,永生永世为奴,至于柳夫人,还解什么毒?抛尸是重罪,念她一介妇人,就免她死刑,陪着柳霄一起流放好了,兴许连一百里都走不出去,就会死在路上……” “大人开恩啊!” 不待宋纾余说完,柳沛疯狂叩头,声泪俱下,“求大人轻判我娘和阿弟,求求大人了!” 宋纾余冷嗤道:“开恩?你算什么东西,你的面子比梁侍郎大吗?凭何叫本官开恩?本官忍至现在,没有将你们父子三人各打五十杀威棒,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别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柳霄顾不上其它,一把揪住宋纾余的官服底襟,急声问道:“我娘中毒了?怎么会中毒呢?谁下的毒?我娘现今如何了?” “问你爹!”宋纾余愠色不减,一个眼神过去,衙役立刻把柳霄的手扯了回来。 柳霄转头便攀上柳长卿的身体,眼泪珠子不停地往外涌,“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您到底想干什么啊?我娘不能有事,我哥也不能死,我……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们一家六口,会走到今日家破人亡的地步?” 柳长卿猛地推开柳霄,怒骂道:“你为何要作死?你好好的呆在家里不成吗?流放三千里,你还有命在吗?” “爹,全家人都要死了,依依也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当孤魂野鬼吗?”柳霄痛心蚀骨,须臾间,便下了决定,他朝宋纾余叩头,道:“请大人判我与家人同罪,一起处死,柳霄感激不尽!” “不可!” “阿弟,不可以!” 柳长卿和柳霄几乎同时出声,两人面色俱变,又惊又急! 宋纾余不假思索,一口应允,“行啊,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的嘛,省得互相拿捏威胁,反过来为难本官!” 柳长卿气得怒目圆睁,“宋大人,你这是草菅人命!” 正在这时,有衙役来报:“禀大人,柳夫人醒了!” 宋纾余抬了抬下颔,“传召柳夫人上堂!这下子,柳家的人,才算是齐活了!若柳夫人也主动求死,本官多砍一个脑袋,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 “是!”衙役退下。 柳沛简直要疯了,“宋大人,您一定要如此逼迫于人吗?” 宋纾余毫无形象的直接啐了一口,“呸,本官没耐心跟你耍太极,你原先说,只要本官有证据,你就会招供,结果呢,你出尔反尔,小人行径,不配本官再与你多费口舌!” 见状,穆青澄扯了扯宋纾余的袖子,小声说:“大人,卑职特别想知道杀人动机,您……您能否再给卑职一个审讯的机会?万一挖出来的实情,有利于柳夫人和柳霄,他二人可能够不着死刑,流放也用不着,兴许关在大牢服刑几年就够了……” “大胆穆仵作,你想徇私舞弊?”宋纾余一声喝断,俊颜铁青。 一直静观审案的陆询,顿时悬起了一颗心,生怕穆青澄当众驳了宋纾余的面子,遭到惩处! “宋大人……” 陆询欲开口说情,可才张了嘴,竟见穆青澄跪在了宋纾余面前,温声软语道:“大人,求您开恩啊!” “就算本官给你机会又如何?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宋纾余沉着脸容,语气未有松动。 穆青澄眼眸突然一亮,“大人,卑职还有招儿!若不然,卑职跟柳夫人聊聊柳长卿的暗恋手扎?对了,此等不为人知的风月情事,该跟柳沛、柳霄也分享一下啊!” 此话一出,柳长卿为柳霄鸣不平的怒气,霎时演变成了为自己的惊慌羞愧! 柳沛和柳霄哭到中途,双双止了音,皆是一脸迷茫,“什么手扎?” “穆仵作,你卑鄙无耻,不讲道德!”柳长卿急于阻止,老脸竟然涨得通红。 穆青澄莞尔,“跟没有道德的人讲道德?柳长卿,你当我是圣母娘娘吗?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们端看谁能更胜一筹喽!” 柳长卿一口老血险些呕了出来,“你,你……” 宋纾余思忖道:“既然穆仵作还有绝招,本官便给穆仵作一个面子,允你继续审讯。但是,本官把丑话说在前头,如若不见成效,本官便直接宣判了!” “多谢大人!”穆青澄欣喜不已。 宋纾余伸出一只手,扶起穆青澄,然后请陆询、季越等诸人各归各位。 柳夫人是坐着轮椅,由衙役推进来的。 昔日富态雍容的柳夫人,宛如风霜雪雨之后的牡丹,一夜落败,形容枯槁。 “娘!” “娘您怎么了?怎么几日不见,竟……竟病成了这副样子?” 柳霄大受打击,扑过去,抱住柳夫人的腿,哭得像个小孩儿。 柳沛泪目涟涟,喃喃地唤着:“娘,娘……” 柳夫人抬手摸上柳霄的头,目光温柔如水,“霄儿,娘看到你平安,便放心了。”说罢,又侧目看向柳沛,用另一只消瘦的手,轻轻抚上柳沛的脸庞,言语之间,满是怜惜,“沛儿,娘中毒已深,活不了几日了,别再为娘打算了。你的人生还长着呢,未入穷巷,莫谈死别。知道吗?” 柳沛拼命摇头,哭意甚浓,“不,娘,沛儿不会让你死的,你和阿弟要好好的活下去啊!” 第162章 真相昭天下(48) 母子三人抱头痛哭,显得旁边的柳长卿像外人似的,颇有些格格不入。 穆青澄慢慢悠悠的从证物箱里拿出手扎,翻到第一页,清咳了下嗓子,充满感情地念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也想不斟酌,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斟酌,情愿相思苦。” 堂上诸人一听,个个难为情的红了脸。 “别念了!别再念了!” 柳长卿急红了眼,想上来撕扯,奈何衙役早有后手,扭着他的两条胳膊,不准他妄动。 柳夫人茫然片刻,忽地将目光移到柳长卿脸上,讷讷地问:“老爷,这是……是你写的吗?” 柳长卿抿紧了嘴,没有回答。 穆青澄笑道:“柳夫人,这本手扎,字字皆是柳将军亲笔,您没看过吗?” 柳夫人看了看封皮,摇头道:“妾身从未见过。” “无妨,听我再多念几段,柳夫人和柳家兄弟好好感受下柳将军感人肺腑的关于暗恋相思的心路历程。” 穆青澄饶有兴致的继续翻页,柳长卿的老脸被揭,什么后果都不顾了,呲目欲裂地飙起了脏话:“姓穆的,你这个贱人,你再敢念,老子扒了你的皮,将你扔进军营……” “啪——” 穆青澄手臂一扬,响亮的一记耳光,打断了柳长卿的无能狂吠! 宋纾余抓起一把红头签,“哗啦”一声甩在了柳长卿的脸上,目中杀意凛冽,“来人!人犯柳长卿辱骂主审官吏,咆哮公堂,罪大恶极!给本官拉出去,重重地打!” 捕快冲进来,捡起红头签数了一下,有五支,于是,朝外喊道:“大人有令,人犯柳长卿重打五十大板!” 柳夫人一听,顿时急得百爪挠心,“宋大人饶命啊!老爷年纪大了,五十大板怕是会要了老爷的命啊!” “求大人开恩!”柳沛和柳霄亦急忙磕头请罪。 宋纾余斥道:“红头签一旦落地,绝无转圜!” “等下!” 这关口,倒是穆青澄开了口,她斟酌着道:“大人,可否先打上十板子,留他些力气,免得血肉模糊成了一滩肉泥,无法回答问话。” 宋纾余点了点头,“行,依穆仵作的,待结了案,再补上剩余四十板子!” “是,大人!” 捕快听令,扯起柳长卿,蛮横粗暴的将人拖出公堂,按在受刑的条凳上,抡起板子,使出最大限度的力气,“哐哐哐”一通重锤! 柳长卿还算是个军将,既未求饶,亦未喊疼,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而柳夫人母子的反应,亦是有趣,柳沛不言不语,柳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柳夫人虽然着急心疼,但也没有哭天抢地,反而时不时地看向穆青澄手里的手扎,欲言又止。 穆青澄观人入微,即道:“柳夫人,需要我继续念吗?” “这……这是哪儿来的?”柳夫人细声询问。 “是柳长卿偷藏在他专用茅房的机关暗阁里的。”穆青澄说着,又从证物箱里拿出那几个精致的小物件儿,“想来这些东西,应是柳长卿同他爱慕的女人之间的信物吧!他可宝贝了,若非我武功略高他一筹,早就被他抢回去了呢!” 柳夫人大惊,“他……他是写给别人的?” “我看完了全篇,看到了柳长卿爱而不得,看到了柳长卿愧对发妻,所以我确定,柳长卿的心里啊,深藏着另一个女人!”穆青澄说着,将手扎递过去,“要不,柳夫人自己看看?” 柳夫人接过手扎,飞快地翻阅,越看越绝望,泪水冲散了眼底的最后一丝光芒,待柳长卿挨完十板子,被人拖回来,她将手扎用力砸向柳长卿,歇斯底里的质问:“为什么要骗我?说什么知遇之恩,说什么大恩难报,没想到竟是你起了龌龊心思!” “没有的事儿,夫人你别听人胡说!”柳长卿冷汗直流,强撑着力气,试图安抚。 然而,女人一旦受了情伤,堪比杀父杀母之仇,无从化解,她疯魔般地“哈哈”大笑:“是我蠢,是我听信了你的甜言蜜语,这么多年以来,竟然为了帮你报恩,甘愿供人驱策,让我的沛儿,顶着野种的身份,被你训练、控制,为你们干尽恶事!” “闭嘴!不准胡说!”柳长卿嘶吼,“你是想害了全家人吗?你想想霄……” 穆青澄又一巴掌甩过去,喝令衙役,“堵上他的嘴!” 难得柳夫人打开了口子,可不能再被堵回去了! 衙役拿下腰间的汗巾,强硬塞进柳长卿的嘴里! 柳夫人已然是破罐子破摔了,她挥舞双手,胡乱地拍打柳长卿,口中声声痛斥:“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沛儿吗?他明明是你的亲生儿子,只因为我出门遇上土匪,在匪窝里呆了一夜,你便认定我被土匪凌辱,认定我腹中的孩儿是野种,从此轻视我,轻视沛儿,利用我的愧疚之心,让我为你们做事,用我和霄儿的性命,威胁沛儿为你所用!柳长卿,你就是个畜生!” 柳长卿躲避不开,又说不了话,急得眼中都要泣血了! “娘,我……我不是野种?我是爹亲生的儿子?”柳沛震惊万分,满眼的不可思议。 柳霄完全不知情,整个人都听傻了。 柳夫人垂下了无力的双手,模糊的视线里,映入柳沛的脸容,她猛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沛儿,是娘对不起你啊!娘清清楚楚的知道你不是野种,你和柳霄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可柳长卿不相信娘的清白,娘又找不到证明清白的法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长卿骂你野种,打你,欺你,是娘太懦弱了,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哈,哈哈……”柳沛无端地笑了起来,明明眼里全是泪,可却笑得肆意,他看向趴在地上,如老狗般的柳长卿,喃喃道:“你是我爹啊,真的是我爹啊,可笑,真是太可笑了……我为你顶下杀人罪,为你犯下累累恶事,我真是个孝子啊!” 第163章 真相昭天下(49) 案子审到现在,总算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宋纾余示意林书办好好记录,半个字都不许遗漏! 陆询和季越亦如释重负,这个案子,于审讯者而言,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穆青澄没有急进,她给了柳沛发泄、缓和的时间。 柳沛仰头,深深阖目,笑得言不由衷,“从小到大,阿弟活得轻狂热烈、潇洒恣意,而我,因为是寄人篱下的野种,便如老鼠那般,活在阴沟里,活在见不得光的黑暗里!为了你这个爹,我牺牲了婚姻,害死了妻儿,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听话,至少我娘和阿弟,能够被你善待,被你所爱……谁承想,你不爱娘,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和你背后的女人,为了她,连阿弟都是你拿来威胁我和娘的棋子!” “既如此,我们同归于尽吧!反正,这也是云窈的希望,是阿弟拼上性命想求的真相!” 缓了片刻,柳沛掀开眼帘,逼回泪水,迎上宋纾余和穆青澄,娓娓而道:“柳沛给京兆府添累了!你们的物证、推测完全正确,杀害李沐的真凶,确实是柳长卿,我只进行了抛尸!这个案子的背后,牵涉深远,还望宋大人不会食言而肥,一查到底!” 宋纾余下颔微抬,义正言辞道:“柳沛,你只管供述实情,本官必不负皇上圣恩,百姓厚望!” 压抑了多年,终于能够一吐为快,柳沛紧绷的身躯,逐渐放松下来,他缓缓而道:“我的人生,从投胎的那天起,就沦为了一场笑话。三岁以前,我被养在外头的别院里,从未见过父母,直到阿弟出生后,我才被接回了柳家。五岁生辰那日,柳长卿把我关在小黑屋里,跟我说,我是娘和土匪生的野种,他虽然认下了我,让我当柳家的嫡长子,但我只是他的一条狗,一个杀人工具,私下里不准叫他爹,只能称呼为主人,我必须无条件的服从他,否则,我娘和阿弟,会死得很惨!” “从此,我就被柳长卿当作死士来训练,我没有童年,没有朋友,甚至不配拥有一个玩具。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只有十岁。柳长卿将我和五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关在一个仓库里,我们六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走出去,如果技不如人,或是心不够狠,那就只能接受弱肉蚕食的命运。那天,我们厮杀了五个时辰,我是从仓库大门爬出来的,中了七刀,断了一条腿,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十二岁的时候,我接到了第一个任务。柳长卿命我潜入时任大理寺卿穆严的家中,寻找一本神秘医典古籍,但是,我翻遍了穆宅都没有找到,柳长卿罚我跪了三天三夜。同年,柳长卿又命我将毒药下入了太医刘隅的药汤里,我不知这药汤被谁喝了,但想来是必死无疑。三年前,柳长卿忽然探得了医典古籍的下落,命令我找上李沐的夫人杨采毓,逼迫其交出医典古籍,杨采毓不肯交,柳长卿便令我杀了杨采毓,所用之毒,所用之法,与多年前的那场暗杀一模一样。” “杨采毓死后,李沐为了保住他的独生女儿李云窈,主动交出了医典古籍,但柳长卿发现有撕页,药方不完整,刚好李沐擅长药理,便逼迫李沐炼药,炼制生肌丹和生情丹。为了更好的拿捏李沐,保证李沐不会将炼药之事外泄,柳长卿计划让李云窈嫁给柳霄,成为柳家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为质。因此,柳长卿制造了柳霄和李云窈在湖边相遇的机会,使计让李云窈遇险,柳霄心热,当仁不让的救下了李云窈,令李云窈倾心于柳霄,然后上门提亲,李沐不同意,但李云窈欢喜应允,只得订下了婚事。” “我不希望柳霄也成为柳长卿的棋子,至少,他的婚姻不要被算计,他能有自己的自由人生。我这辈子已经毁了,我的阿弟,便让他一直如风自在吧。于是,我第一次背叛了柳长卿,我暗中怂勇柳霄不要接受父母包办的婚姻,还安排了霜华阁的婉棠姑娘引诱柳霄,果然,柳霄跟婉棠生了情份,在大婚前夕,带着婉棠私奔了!” “柳长卿大怒,他不能容忍自己的计划被破坏,竟命令我娶李云窈为妻,否则就直接杀了李云窈!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暗中盯着李云窈,不知不觉,竟对李云窈动了心,但我深知,我不配喜欢任何人,也不该去祸害无辜的女子,可为了李云窈的性命,我只能服从命令,以威胁李沐的方式,强逼李云窈嫁给了我。” “婚后,李云窈对我十分冷淡,我也不敢靠近她,怕她发现我的肮脏。李沐炼药的地方,选定了穆严空置的老宅,为了掩人耳目,柳长卿耗费巨资,在李沐书房修建机关暗道,直通穆宅。后来,柳霄带着婉棠回来了,李云窈心情不豫,回娘家住了段日子,就在这期间,她发现了李沐书房的秘密,得知了柳长卿不仅毒死了她的母亲,还逼迫李沐为其所用,以活人炼药。” “李云窈忿恨异常,与我大吵一架,还要告御状,可她怎能斗得过老奸巨猾的柳长卿呢?他们父女二人,互为软肋,谁都不敢妄动,生怕连累了对方的性命。但是,李云窈触动了我,我不想再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我想博一把,帮助李云窈脱离柳长卿的掌控。因此,我制定了周密的计划。” “半年前,我找到我娘,坦白了我的决定,我娘不仅支持我,还要助我一臂之力。于是,我布了个假死之局,由我娘从中斡旋,骗过柳长卿后,将我藏身在杨婆婆的义庄,然后伺机救出李云窈。不料,没过多久,竟被柳长卿发现了端倪,为了逼我现身,柳长卿居然下了媚药给李云窈,我别无选择,只能回到柳家,跟李云窈圆房,而后由明转暗,继续为柳长卿效命。” 第164章 真相昭天下(50) “李沐是个极有医学天赋的人,竟真的炼出了生肌丹,柳长卿指使我娘、府里的丫环、婆子,包括黄依依,分别进行试用。李沐起先藏着掖着,不肯拿出真药,柳长卿便用府里的人,威胁李云窈,到底是李云窈心善,她不忍那些无辜的人丧命,便回娘家找到李沐,拿来了真正的生肌丹。” “后来,李云窈被诊出了喜脉,她知道孩子是我的,我们圆房的时候,她是清醒的,她认为是我们父子合伙欺辱她。表面上,柳长卿以李云窈怀了个鬼胎为由,逼她自杀谢罪,实际上是为了继续控制我,不让我生出半点儿反心!” “李沐炼制生情丹,需要女子的心头血入药,在柳长卿的威胁下,我把丫环霜翠和玲珑掳走,送到穆宅,以供李沐所用,但柳长卿痛恨黄依依拐走柳霄,破坏了他和柳霄的父子情份,对黄依依也下了手。后来,李沐炼药失败,三个药人皆死在了穆宅。柳长卿担心事迹败露,便勒令李沐交出医典古籍,而后将他们父女全部灭口。” “谁料,李沐看穿了柳长卿的阴谋,将医典古籍偷藏了起来,柳长卿便以李云窈母子性命相威胁,李沐决定向皇帝认罪,为女儿寻一线生机。柳长卿得知消息,顾不上找医典古籍了,指使我立刻杀了李沐。九月九日晚,我和柳长卿在他的书房里,就此事起了争执,我不愿一错再错,何况,李云窈还怀着我的孩子,我不能再造杀孽了。那团油墨,就是在那个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我以为,只要我不答应,柳长卿另外找人下手,起码得到第二日,我就还有时间将李沐转移出京。但没想到,柳长卿竟连夜赶去穆宅,通过暗道进入李沐书房,将李沐劫持到了炼药室!李沐仍旧死也不肯说出医典古籍的下落,柳长卿便用匕首将李沐割喉!我迟了一步,没能保住李沐,便想着,绝不能坐以待毙,等着柳长卿将我们一个个的全部除掉!” “于是,我跟李沐调换了衣衫,把李沐的尸体背回李府,抛尸在了后院的天井之中。然后,我易容成李沐的模样,回到李沐的卧房睡觉,待半夜的时候,再从后窗翻出去,重新回到书房,再通过暗道返回穆宅,清理了案发现场。我费心做了这许多事,是希望造成诡谲,引起查案人的注意,分析出杀人者与抛尸者并非同一人,从而进一步去挖掘这桩案子背后暗藏的污垢。” “可惜的是,李沐的尸体,迟迟没有被人发现,柳长卿又以李沐的性命,威胁李云窈交出医典古籍,几番较量下来,柳长卿确定从李云窈手里得不到医典古籍后,决定斩草除根,派谢大杀李云窈。我得知消息后,找到李云窈,劝说她随我离开柳家,她答应了我,我欣喜若狂,随即以‘托梦’的方式,安排矮胖子和三虎带李云窈离开京城,去乡下的庄子,我提前过去接应她。谁料,李云窈骗了我,她怀疑父亲李沐已经被害,心灰意冷之下,决定展开复仇。” “九月十五日,李云窈在云台寺自杀了。我在庄子上左等右等不见人,便潜回城里打探消息,当我知道她以杀死孩子的方式达成了自杀的目的后,我痛不欲生,我明白她的心意,她不惜赔上性命,也要向世人揭开柳家的罪恶,我不怪她,我只恨我自己没有护她周全,恨我自己从杀了她母亲的那天起,便将她和她的父亲带入了泥沼深渊!” “九月十六日,李沐的尸体,终于被京兆府的巡探犬发现了!由此,柳长卿知道了我抛尸李沐的事儿,他大发雷霆,本欲杀我灭口,却又想到,如若败露,推我出去顶罪岂不是更好?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爱子柳霄,竟然在暗中串通李云窈,布下了云台寺的大案,且事后竟然失踪了!” “柳长卿命我出去查找柳霄的下落,若再让他发现我有不轨之心,便将我娘的尸体送给我!九月十七日下午,我通过跟踪京兆尹宋大人,得知柳霄被京兆府抓进了大牢。翌日,穆宅藏尸,全面暴露!” 讲到这里,柳沛仿佛被人抽掉了骨头似的,精气神儿几乎全部消失,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他的力气被磨完了,只剩下了喃喃碎语:“宋大人,穆仵作,抱歉啊,因为我顾忌母亲和弟弟的性命,一直不敢供述实情,给你们添累了。我不怕死,我烂命一条,早就该死了,可是,我娘生养了我,我不敢不孝,阿弟是我唯一的骨血手足,他热烈鲜活了半生,我看到他,才觉得,这人啊,就该是这般的活着……” 宋纾余沉吟道:“柳长卿为何要炼制生肌丹和生情丹?他在替谁炼制?柳沛,真正威胁到柳夫人和柳霄性命的人,你确定是柳长卿吗?” 柳沛一怔,看到宋纾余深沉的目光,未有丝毫退缩,他迟疑着说道:“生肌丹和生情丹皆是女子所用之物,自然不是柳长卿自己使用了。柳长卿的背后,有一个身份地位非同一般的女人,柳长卿对她唯命是从,刀山火海,万死不辞,柳长卿曾经说过,她要捏死他,都用不了一根手指头,何况是我们娘仨儿?想来,这个女人就是柳长卿的爱慕之人吧。” “这个女人,姓甚名谁,你可清楚?”穆青澄追问道。 柳沛默了一瞬,摇头道:“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柳长卿作恶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给那个女人寻找医典古籍,炼制生肌丹和生情丹。” 穆青澄逼近一步,漆黑的眸子晦暗了几许,“那你几次三番的潜入穆宅是为了什么?你在找什么东西?九月十七日那晚,你还撞上了张主簿,以剑重伤了他!” 柳沛愣了愣,不得已回道:“我在找第三柄匕首和它们的刀鞘!我想在源头上,查出制造这种种罪恶的人!” 第165章 真相昭天下(51) 公堂内外,鸦雀无声。 柳沛的人生经历,可怜、可悲、可叹,亦可笑。 他的命运,从出生起便被柳长卿操控,是非善恶都不由已,连生和死都是奢望。他这半生,永远都在为别人而活,从未想过自己。 直到遇上李云窈,他动了心,方才生了为已的想法。 然而,他总是慢一步。 感情上慢了一步,李云窈爱慕了他人;他想救李沐,慢了一步;他想带走李云窈,慢了一步;他想保护柳霄,慢了一步;他想庇佑母亲,慢了一步。 每慢一步,他便失去一人。直到,一无所有。 或许,从当年柳夫人遇上土匪的那刻起,他的命运齿轮,就被拨后了一步,所以才会事事慢,就连他的父亲,都迟来了一步。 常言道,不知全貌,不予置评。而今却是,知晓全貌,难以置评。 柳沛既是加害者,亦是受害者,他踩在了善恶黑白的中间线上,简单的人性二字,难以将他盖棺定论。 柳夫人握着柳沛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心痛得无以复加,除了反复念叨“是娘害了我儿”,其它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柳霄受激过度,神色疯癫,似笑又似哭,“我崇敬的父亲,虐待我的哥哥,杀害我的妻子,视我为棋子,还做下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恶事……我,我怎么觉得,这个人,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呢?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以为的父慈子孝、父母恩爱,全是假的,你们所有人都是戏子,都在台上唱着大戏,只有我一个人是看客……” 柳长卿死死地盯着柳沛,眼睛殷红如血,他“呜呜”地叫着,不知是悔,还是恨?但现在,没人顾得上他。 宋纾余手肘儿支在公案上,眉目微垂,忧心忡忡。 这个案子,跟穆家的牵扯,是越来越深了,如若继续挖下去,挖出这罪恶的源头,跟穆严有关,那穆青澄该怎么办? 正思忖间,突见堂下的穆青澄,猛然俯身,揪起柳沛的衣领,字字冷厉如刀,“柳沛,十几年前,你潜入穆严家找医典古籍,如今又潜入穆宅找第三柄匕首和刀鞘,这一切,与穆严究竟有何关系?罪恶的源头,又为何与匕首相关?柳沛,我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穆仵作……”宋纾余张了张唇,想说点儿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 她比他想象的更坚强,更坦荡,更有主见,她内心能够承载的重量,亦堪比千钧。 柳沛安抚了柳夫人和柳霄几句,待他二人止了哭声,才回道:“其实,我存了这个心思很久了。宋大人骂我懦弱,实是因为我知道柳长卿的主子,虽然是女人,却财力雄厚,权势滔天!如若威胁我的人,只是柳长卿,我大可杀了他,一劳永逸。可是,柳长卿只是个卒子,那个女人,可以随时随地取走任何人的性命。这便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替柳长卿顶罪的原因。现今,我全数招供了,希望宋大人一言九鼎,能够护好我娘和柳霄。” 宋纾余微微颔首。 柳沛接道:“因而这几年,我一边完成柳长卿交办的任务,一边暗中查探那个女人的身份,但柳长卿口风缜密,未曾透露出分毫,我始终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直到我进入李家,毒杀杨采毓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柄无刀鞘的匕首!我曾在柳长卿的书房,见过同样的匕首,它们的材质、尺寸、图案完全相同,我当下起了疑心,开始调查匕首的出处!” “这一查,便查到了着名的铸剑师李镶。李镶说,很多年前,有位姓白的姑娘,找他定制了三柄同款匕首,送给她的闺中知己。李镶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这白姑娘是个妙人儿,她不同于高门闺阁的女子,不喜针织刺绣、琴棋书画,她喜欢练武和冒险,喜欢钻研医理,发明制造新奇的玩意儿。匕首造好后,她亲自在刀鞘刻上了她和密友的名字,作为她们知己情谊的见证。” “柳长卿派我潜入穆严家寻找医典古籍,穆严的夫人,恰好姓白,所以,我推测穆夫人就是定制匕首的白姑娘,杨采毓是白姑娘的知己之一。至于柳长卿的匕首,从他重视的程度来看,应该是他背后的女人所赠,而这个女人,应是白姑娘的另一位知己。所以,找到第三柄匕首,就能证明三个女子的关系,找到刀鞘,就能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继而确定身份!” 穆青澄胸中激流翻涌,眼眶盈泪,“如此说来,跟医典古籍和匕首相关的,不是穆严,而是穆夫人!” 柳沛道:“据我所查,应是没错。只可惜,我翻遍了穆宅,毫无所获。” “穆夫人已经死去多年,匕首下落不明,你如何寻?”穆青澄松开了揪着柳沛衣领的手,起身时,身体虚晃了一下。 宋纾余忙道:“穆仵作,你审案已久,回座休息片刻!” 穆青澄摆了摆手,强撑着发晕的脑袋,道:“大人,卑职无碍。我们继续审吧,该传召府医过堂了!” 宋纾余眉峰紧锁,目中满是担忧,“审讯府医的事儿,交给本官吧,你回来坐会儿。” “是!” 穆青澄没有再坚持,回到宋纾余身侧的位置坐下,宋纾余靠过来些许,压低嗓音道:“缓一缓,理一理思路,别钻牛角尖。” “嗯。”穆青澄点了点头。 府医上了堂,看见柳长卿受了刑,不待宋纾余开口,便抢先喊冤道:“宋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是大夫,以治病救人为已任,怎会给病人下毒呢?求宋大人明察,替小人主持公道啊!” “穆仵作当日抓了你现形,你还敢狡辩?一个大夫,竟然长了张读书人的嘴,真是会睁眼说瞎话啊!”宋纾余懒得多费唇舌,直接喝道:“来人,给本官拖出去杖责!打多少没有上限,一直打,打到愿意老实交待为止!” 第166章 真相昭天下(52) 捕快凶狠,像拎小鸡似的,轻易便将人拖了出去,只是,才几板子下去,府医便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捕快端来一盆水,迎头泼下,府医又醒了过来,口中叫道:“别打了!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于是,再拖回来时,府医明显的老实了,他道:“禀大人,小人夏长信,指使小人给柳夫人下毒的人,已经死了!并非小人不愿意招认,而是小人担心大人不相信啊!” “主谋死了?”宋纾余一愣,“是谁?” 府医讷讷的小声回道:“是柳家的大夫人李云窈!” 此话一出,堂上诸人大吃一惊,柳沛急怒之下,开口便骂:“大胆庸医!你敢污蔑大夫人,老子剁了你的狗头!” “大人您看看,就这架势,小人哪儿敢说实话啊?”府医缩了缩肩膀,面色讪讪。 宋纾余拍下惊堂木,厉声道:“公堂之上,休得喧哗!夏长信,你一五一十,从实招来,若有半字虚言,本官重惩不殆!” “小人不敢!”府医大骇,咽了咽唾沫,一一道来:“半年前,大公子病死,李云窈找上小人,给了小人一千两银子,让小人给柳夫人下慢性毒药七虫花,小人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一时糊涂,就应了下来。此后,小人借着给柳夫人请平安脉的时候,骗柳夫人吃下毒药,患上心悸的假症状,之后每月一颗药吊着,直到……直到柳夫人心悸病重而死。” 宋纾余惊诧,“李云窈为何要毒杀柳夫人?若是为了替母亲杨采毓报仇,那也该毒杀柳长卿啊!” “小人不知道。小人拿钱办事,没有资格过问金主缘由。”府医摇头,神情倒是真挚。 “穆仵作。”宋纾余凑近穆青澄,小声问道:“你信吗?” 穆青澄想了想,道:“我觉得可信度不高。虽说李云窈已死,死无对证,但以李云窈高调、坦荡的行事风格,她不会干这种偷摸暗杀的事情。何况,李云窈和柳夫人之间,并没有直接的矛盾或仇恨,于理不合。” 宋纾余点点头,接着问道:“夏长信,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 “回大人,没有证据。”府医一脸菜色,“李云窈找小人商谈的时候,是避开人的,没有人能够证明。至于那一千两银子,小人置办了房子、田地、铺子,已经全部花光了。” 宋纾余冷笑:“若无证据,你便离死不远了!” 府医脑袋“咚咚”磕个不停,都快急哭了,“可……可小人实在拿不出证据啊!若不然,小人为啥不敢招认呢,就是害怕大人不肯相信啊!” “买卖产业的契书呢?” “有!” “银钱往来的凭证呢?” “有!” 宋纾余立即派人去核查。 随后,宋纾余命人拿掉柳长卿嘴里的汗巾,问道:“柳长卿,柳沛对你的指控,你承认吗?” “咳咳——” 柳长卿猛咳一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整个人像泄了气的藤球,颓废至极,“承不承认,还有什么意义吗?” 宋纾余勾唇,笑容慵懒又阴蛰,“怎会没有意义呢?李沐、黄依依、霜翠、玲珑、杨采毓,还有十几年前,同柳沛厮杀的五个孩子,利用太医刘隅毒杀了的人,他们不配得到凶手的亲口认罪吗?” “行,我认罪,这些人都是我杀的,宋大人满意了吗?”柳长卿从地上支撑起半个身子,眼神充满了挑衅。 宋纾余朝外招了招手,“人犯不愿意好好说话,你们教教他规矩。” 捕快一冲进来,请示道:“大人,是否将剩下的四十大板一次性打完?” “打多少,分几批次打,端看他懂不懂事。” “是!” 柳长卿气骂道:“宋大人,你要杀就杀,少来折辱!” 宋纾余难得好脾气,他道:“堂下人犯,公堂审案,你以为是军队打仗啊?要依法依规,明白吗?” “你……”柳长卿气到浑身发抖,“行,我认,我好好认罪!” 宋纾余端正了身体,目色严厉道:“将你亲手杀过的人,指派柳沛或其他杀手杀过的人,一个都不许遗漏,全部讲出来!”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掳走我夫人的土匪雷拓,尸体扔进山里喂狼了;第二个人,是柳沛的奶娘杨氏,她听到了柳沛的身世,我便杀了她灭口;第三次,便是找了五个乞丐,训练柳沛杀人,名字记不得了,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第四次,指派柳沛利用太医刘隅,毒杀了穆严的夫人白璃,因为她既不肯替我炼药,还不肯交出医典古籍……” “你说什么?” 穆青澄重重一拳砸下,面前的公案桌,“咔嚓”一声碎裂! 宋纾余到底是习武之人,对危险的感知力胜于常人,他及时避开,未伤分毫,但崩起的断木,砸中了毫无心理准备的季越的脑门! 血,顺着额头流下,季越感觉又刺痛又眩晕,他扶着椅背站起身,哆嗦着嘴唇,相劝道:“穆仵作,气大伤身,咱们有话好好说啊!” “青……”陆询忧心,起身的动作有些仓惶,“穆仵作,你怎么了?” 可穆青澄哪儿能听得进去,此刻,聚积在她眼中的,只有杀气! 宋纾余一把按住穆青澄,语气急且快,“穆仵作,你稍安勿躁!柳长卿必死,但死之前,要先弄清楚……” “大人,我……”穆青澄侧过身子,看着宋纾余的目光里,渐渐漫上了委屈悲伤的泪水,“他杀了不该杀的人,我,我想……” 宋纾余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不可以!穆仵作,你若是累了,我们可以休息半个时辰!” 他暗示的眼神,冷却了她动荡的杀意,她深深吸气吐纳,平缓情绪。 宋纾余观她神色变化,松了口气,遂宣布暂停公审,派人速请院判为季越治伤。 至此,两个陪审,一个监审,进了趟京兆府,审了场案子,竟全部挂了彩,烂头、烂手、烂屁股,伤痕累累! 第167章 真相昭天下(53) 休堂的时间里,穆青澄甩开所有人,独自去了南监的审讯室。 几十种刑具,从地上到墙壁,密集陈列,泛着幽冷的光。 穆青澄一件件看过去,想像着将它们用在柳长卿父子身上的惨烈情形。 尘封十二年,真相姗姗来迟。 当年,父亲辞官离京,远走江南,果然是另有隐情! 她的母亲白璃,竟是定制匕首、拥有医典古籍之人。而母亲的死,竟与杨采毓同出一辙,竟非病死,而是谋杀! 凶手,竟是柳沛、柳长卿及他背后的女人! 她蛰伏京城三年,原本是为了调查穆询之死,谁承想,入了京兆府,查办的第一宗大案,竟查出了母亲真正的死因。 身为人子,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将其挫骨扬灰!可今时今日,她是官门中人,她须谨守法度,以大周律令治人治已。 甚至,在终极主谋未落网之前,她都不能光明正大的站出来,以受害者家属的身份,进行控诉、谴责、谩骂! 她无处发泄的情绪,像是浸了水的渔网,裹挟着心脏,令她痛不欲生! 她执起长鞭,重重地甩出去,一鞭又一鞭,仿佛杀红了眼的狼,只余疯狂,不知疲倦! 门外,宋纾余久久静默。 她是穆严和白璃的女儿,是他们夫妇唯一的孩子,亦是他的阿鸢。 这一刻,他深信不疑。 可他顾不得欢喜。 她的母亲被人杀害,凶手近在眼前,她却只能藏起痛苦,故作无状。 宋纾余只觉得,那鞭子像是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抽得他皮开肉绽般的疼。 终于,鞭声停了。 他听到了她压抑的啜泣声,隔着门板,他眼泛泪光,陪她一起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审讯室的门,终于开了。 两张爬满湿意的脸庞,咫尺相对。他们透亮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彼此。 穆青澄怔了怔,福身见礼,“大人。” “你还好吗?”宋纾余柔声问,不待她回答,便又自顾自地说道:“待公审结束,你亲自盯着捕快行刑,剩余四十大板,必须结结实实的打完!本官不会判决柳长卿死刑立即执行,要留着他,教他把咱们京兆府的刑具都尝上一遍,折磨得他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再砍掉他的狗头!” 看着宋纾余说话时熠熠发光的模样,穆青澄的心,不觉安定了许多。 似乎,只要有这个男子在,她便能踏实的面对一切。诚如,她被压在柳家的废墟下时,她不知道他几时会来救她,会以何种方式救她,但她坚信,他一定会来救她的。 “穆仵作,本官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待你骨折痊愈了,本官允准你兼职刽子手,到时由你亲自上场,一刀砍下柳家父子的脑袋,祭奠你母……呃不是,用以告慰惨死在他们手下的众多死者,及其家属!” 宋纾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想着如何开解穆青澄,如何帮助穆青澄在不违反律令的情况下公报私仇! 殊不知,穆青澄感动的无以复加,竟冷不丁的用单手抱住了他! 宋纾余浑身一僵,“穆,穆仵作……” “大人,谢谢您!”穆青澄哽咽道:“卑职领命,一定做好刽子手的工作!” 宋纾余不禁翘起了唇角,双手偷偷环在穆青澄的背部,欣喜道:“你愿意便好。你放心,你多兼一份工,本官会多给你发一份薪资的。若你砍头砍得好,本官还会大大的赏赐于你呢!” 穆青澄“扑哧”一声笑了,她松开宋纾余,发自内心的道了一句:“遇上大人,是青澄的福气。” 宋纾余还没抱够呢,可是又不敢主动求抱抱,只能意犹未尽的暗示她,“刚刚你……嗯,表现得很好,本官很喜欢。” 穆青澄愕然。 宋纾余俊脸发热,慌忙侧过身子,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本官能够重新遇上你,不止是福气,还是……” “重新遇上?”穆青澄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词,想起之前两人对质之事,不禁没忍住又问了一遍,“大人,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了啊?” 宋纾余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试探着问出口:“你小时候住在京城,对吗?” 穆青澄一下子哑了音。 这要是一旦捅破了,他们该如何相处?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毕竟关于阿鸢,她毫无印象,确定不是她自己。 算了,先把千头万绪的案子审完再说吧! “大人,我……我七岁以前,确实住在京城,后来搬家去了江南,小时候的事儿,我好多都忘了,不太记得了。” 穆青澄说完,便带头往外走去,“大人,时辰到了,我们该继续升堂了。” 宋纾余愣在原地,她忘了?竟然不记得了? …… 公堂。 所有人回归,公审继续。 季越的额头,缠上了厚厚的纱布,与对面的陆询相得益彰,竟有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和谐感。 碎裂的公案桌,已经被吏役清理掉了,换上了新的长条桌。 对此,穆青澄深深地鞠了一躬,诚挚道歉:“季大人,对不起,全是卑职的过错,医药费、康养费,卑职会一力承担,还请季大人恕罪!” 季越哀叹道:“所花费用,你家宋大人应该会报销的。关键是,你可不能再冲动了啊,本官是个读书人,伤了脑袋,等同于武将断了手,你明白吗?” “明白,大人教训得是!” “真是没想到,你一个小姑娘,遽然有如此大的力气,本官算是又开眼界了!” “谢大人夸奖!” 穆青澄表情讪讪的坐回椅子上,心里着实内疚,伤及无辜,确实是太不应该了。 “柳长卿,继续交待你犯下的案子!” 宋纾余令人把柳长卿扯起来,省得他趴在地上,都快睡过去了。 柳长卿伤势发作,身体疼痛,还似发起了高烧,他表情恹恹地道:“杀掉白璃之后,好多年再没有犯案,因为医典古籍一直找不到,我也不可能随便逮个人就杀吧。直到三年前,我有了新线索,查到医典古籍落在了李沐的夫人杨采毓手里……” 第168章 真相昭天下(54) 穆青澄插了一句话:“医典古籍究竟从何而来?为何时隔多年后,会落在杨采毓的手中?” “我只招供犯了哪些案,杀了哪些人,其它你们无须多问,我一概不清楚,哪怕你们用刑,我也不清楚。”柳长卿回道。 “这个老不死的,还嘴硬?”宋纾余低声咒骂,他拉了拉穆青澄的衣袖,“先让他把能说的,想说的,全部说完。” 穆青澄点点头,“行,柳长卿,你继续交待。” 柳长卿顿了顿,才接着供述道:“杨采毓和白璃一样不识抬举,给了她活路,她偏偏不走,非要骗我说医典古籍早已烧毁,既然她自己作死,我只能送她下地狱了。李沐是个聪明人,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也确实有能耐,竟把生肌丹炼制成功了,于是,我把黄依依、霜翠、玲珑送给他,让他炼生情丹,说好的,若是失败,就把尸体用化骨水全部化掉,来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任谁也查不到线索,结果那个老东西,竟然背着我偷偷研制出了能令尸身不腐的药水,把三具尸体完好的保存了下来!” “李沐不但保存尸体,还听从了李云窈的挑唆,妄想跟皇上自首,告御状!所以,杀李沐,势在必行!但我疏忽了一件事,就是顺手拿了那柄匕首作为凶器,并且遗忘在了现场!对了,还有被李沐临死前扯掉的香囊……咳咳……” 柳长卿讲完,咳出一大口血! 柳夫人嘴唇动了动,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们夫妻走到今日,缘分已尽,多说无益。 柳霄身体爬向前,抓住柳长卿的衣襟,泣不成声:“你还是我爹吗?你这个魔鬼,你竟然杀了那么多人,连我的夫人都不放过……世人都说我纨绔疯癫,没想到,你才是疯子,你把我们全家人都变成了疯子,我恨你,恨不得杀了你……” “霄儿……”柳长卿缓了片刻,才扭头看向柳霄,说道:“无论你信不信,爹是真心疼爱你的。黄氏出身青楼,她配不上你,死不足惜。” “啊——” 柳霄凄厉尖叫:“你不配为父!你不配,不配——” 柳夫人浑身抖颤,向柳长卿用力吐了口唾沫,恨得咬牙切齿:“柳长卿,你枉为人父,猪狗不如!你为了一个你得不到的女人,残害亲生儿子、儿媳,你让这个家四分五裂,家破人亡……” 柳长卿“哈哈”笑了起来,“所以我得到报应了啊!你们一个个的都背叛我,都想置我于死地!包括你,我的夫人!但我念你伴我多年,念我们夫妻一场,我没有揭穿你,看你中毒,我还心疼你,可你呢?你竟然第一个站出来指证我!” 柳夫人深吸一气,然后抬手,狠狠地擦掉满眼的泪水,道:“我以为你只娶我一妻,对我忠贞不二,却没想到,为了掩藏你内心见不得光的爱情,你将我当作蒙骗世人的幌子,操纵我,控制我,虐待我的儿子!柳长卿,我恨你,但我更恨我自己!是我贪恋你的感情,是我因为土匪掳掠对你的愧疚,是我的懦弱无能,才害了我的儿子!” 这一幕,令堂上诸人心下唏嘘。 穆青澄看得清楚,柳沛几番蠕动嘴唇,似乎是想说点儿什么,但最终都没有开口。 她稍作思考,出声道:“柳长卿,我想听你一句发自内心的回答。你因为柳沛是野种,而心生怨恨,虐待柳沛多年,而今得知柳沛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作何感想?可有悔?若时光可以重来,你还会将柳沛带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闻言,柳沛朝穆青澄投来感激的目光,她问出了他的心声。虽然,他从未得到过父爱,但渴望父母之爱,是人性本能。 然而,柳长卿沉默了下来,他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垂目不语。 柳沛自嘲地扯了扯唇,“谢谢你,穆仵作。没关系的,我死能瞑目,没有遗憾了。” 宋纾余敲了一下惊堂木,厉声道:“柳长卿,你背后的主谋究竟是谁?你若是从实招来,本官可替你向皇上求情,祸不及你柳家满门!” 柳长卿淡淡说道:“宋大人,我背后是有个女人,但她不是主谋,我犯下的案子,皆是我一人所为,无人指使!” 宋纾余攥拳,“值得吗?为了保护那个女人,赔上你们柳氏全族的前程,值得吗?” “宋大人不必诱供,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哪怕你严刑逼供,我也不会胡乱攀咬他人!”柳长卿渐渐平静下来,神色古井无波。 这个结果,在宋纾余的意料之中,他心里早有猜疑,所以不难理解柳长卿的选择。 或许,时机还未成熟吧! 穆青澄忽然想起了当日在云台山的时候,宋纾余同她讲过的一句话,他说,李云窈的母亲,与宫里的太后娘娘曾是闺中密友。 所以,柳长卿背后的主谋是…… “啪——” 正在这时,宋纾余一声惊堂木,打断了穆青澄的思绪,他道:“李沐被杀案、穆宅藏尸案,皆已审理清楚。接下来,我们该审庙门悬尸案了!来人,传召杨婆婆、谢大过堂!” 没多久,嫌犯被押上了公堂。 教人惊讶的是,押解杨婆婆的人,竟然是重伤的刘捕头! “参见大人!” 刘捕头行礼后,从袖袋里拿出一张字条,道:“禀大人,先前穆仵作让卑职调查杨婆婆的生平过往,卑职手下的人查出来了,请大人过目!” 宋纾余抬了抬下颔,“你直接说!” 刘捕头遂道:“二十年前,杨婆婆是柳沛的奶娘,在柳家的别院里照顾柳沛。柳沛三岁那年,杨婆婆突然失踪了,柳夫人便将柳沛接回了京城柳家。之后多年,杨婆婆隐姓埋名,在柳夫人娘家的乡下庄子上生活,直到前几年又回到京城,在城郊义庄做了守灵人。” 听闻此话,柳长卿的视线,猝然投向杨婆婆,几息之后,他惊呼出声:“你……你竟然没有死!” 第169章 真相昭天下(55) 杨婆婆将堂上的人,一一看过去,浑浊的双目,慢慢噙满泪液。 她道:“老爷,老身没有死,教你失望了!” 柳长卿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我明明将你掐死后,抛进了山涧的溪流里,按照水流的速度,定会将尸体冲入山下的秀水河……” “是我救了杨婆婆!”柳夫人打断他,目中浸着几许快意,“你掐死杨婆婆的时候,我看见了!于是,我一路跟踪你,在你抛尸离开后,我把杨婆婆救了上来,然后秘密送回娘家,进行了妥善安置。柳长卿,若说背叛,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背叛了你!听到这个消息,你开心吗?” 柳长卿气懵了,“你,你这个贱人!” 宋纾余喝道:“公堂之上,不许喧哗!谢大,先说你犯的事儿。九月十五日,你护送大夫人李云窈上云台寺布施,你背地里奉了谁的令,安了什么心?” 谢大在看见柳长卿成为阶下囚的那一刻,信念便全塌了,他跪伏在地上,磕头道:“回禀大人,小人奉老爷的命令,寻找机会杀掉大夫人,再做成大夫人自尽的假像。但是没想到,大夫人本身就存了自杀的念头,当小人跟踪大夫人到了茅房,看见大夫人持刀自杀后,便取消了计划。” 宋纾余道:“柳长卿,对于谢大的指证,你可有话说?” “谢大说得没错,是我指使谢大伺机除掉李云窈。”柳长卿利落的承认。 宋纾余颔首,“其他三个小厮,矮胖子已经服毒自尽,栓子和三虎俱已招供。穆仵作,剩下抛尸的案情,交由你来审吧!” 穆青澄领命,随即取出证物,一一展示于人前,道:“在李云窈自杀的茅房里,窗棂底部翘起的木屑上,挂着一片深棕色的碎布,经过检验,是蜀锦的料子,且来自女装。巧合的是,我搜查柳夫人房间的时候,发现柳夫人有件破衣,破损的地方,与那片碎布刚好吻合。” 呆在柳家的这一夜,穆青澄收获巨大,只是时间有限,没顾上跟宋纾余细禀。 而今,她拿出衣物和碎布,柳夫人只瞧了一眼,便点头道:“没错,是我的衣服,我当日就是穿着这件衣服上了云台寺。我认罪,抛尸李云窈的人,是我!” “柳夫人不必这么快认罪。”穆青澄却是弯唇一笑,指着金色东珠,道:“柳夫人的东珠,怎会跑到杨婆婆义庄的屋子里呢?” 柳夫人一愣,反应飞快地说:“我每年春天,都会去义庄探望杨婆婆,许是那个时候,不小心落下的。” “这个解释说得通。”穆青澄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但她随即话锋一转,“可是柳霄,你来说说,你和李云窈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她自杀,你抛尸,为何你会晕倒在自杀现场,又为何你会在义庄的门口醒来?” 柳霄受了巨大打击,精神恍惚,眼瞳涣散,好半天回不过神儿。 柳夫人心疼儿子,忙道:“穆仵作,是我把柳霄打晕送走的!他和李云窈的计划,我是提前一日知道的,我不能让我的儿子犯下遗弃尸体的罪行,他不能坐牢,不能有污点!所以,我提早半个时辰上了云台寺,瞅准时机,取代柳霄完成了抛尸!” “你升级了抛尸手段!” “是的,当我明白了李云窈的良苦用心后,我想帮她,所以我将她悬挂在了西北坡的庙门上,希望沾上了佛门净土,能够引起更大的轰动,将柳长卿的罪恶,大白于天下!” “李云窈怀孕四个月,体重比正常人重了不少,你一个女人,力气有限,是怎么挂上去的?没有帮手吗?” “……” “对了,你还要送走柳霄,你忙得过来吗?柳霄是个成年男子,你能背得动吗?凭你一人,能将他弄到马车上吗?” 穆青澄逻辑分明的连番质问,令柳夫人没了招架之力,额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我,我……” 见状,杨婆婆心疼不已,缓缓开口道:“青澄姑娘,你别逼夫人了,让老身来说吧。抛尸的人,不止是夫人,还有老身。夫人想要保护二公子,老身没有不答应的,所以九月十五那日,老身天不亮便赶着马车上了云台山,夫人养尊处优,没干过重活,力气不大,但老身不同,自小吃苦长大的,扛一个人不在话下。那日,老身打晕二公子后,先把二公子扛到了马车上,然后返回茅房,将大夫人背去西北坡,悬挂的时候,才请大夫人搭了把手。” 闻言,柳夫人抓住杨婆婆的手,哽咽道:“我已经中毒了,活不久了,我一个人背下罪名不好吗?何苦要连累你呢?你可真傻,你忘了我嘱咐你的话了吗?柳家迟早会崩塌,柳长卿、柳沛和我,我们都不可能善终,但柳霄清清白白,他可以活着啊,你还要帮我照顾柳霄呢,你怎么能认罪呢?” “夫人,自老身进了京兆府大牢,老身就知道,老身不可能被无罪开释了。这个青澄姑娘,她实在是个聪明人,不止聪明,还较真儿,因为她入了官家门,职责在身,所以她不会徇私的。” 杨婆婆的鼻涕眼泪混合在一起,糊花了清瘦干瘪的脸容,“二公子任性不听话,老身没有护好他,教他也犯下了绑架罪……夫人,这一切都是命啊,我们除了认命,没有其它办法了。” 柳夫人悲从中来,满心绝望,“可怜我的儿,往后余生,只剩下他一个人,该怎么过呢?” “娘,你放心,我不会是一个人的,我还有娘,有哥哥,有依依,我会陪着你们的。”柳霄寡淡的面容上,挂着空洞洞的眼神,他喃喃自语,忽而又笑了起来,笑声凄厉,整个身躯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穆青澄眼见不对,当机立断地出手,封住了柳霄的几个大穴! 再一看,柳霄的肚腹,竟然插了支金钗! 血,仿佛喷泉的水柱,不断涌出…… 第170章 真相昭天下(56) 就在大家将注意力放在柳夫人和杨婆婆身上的时候,柳霄悄无声息的自杀了! 这个突发变故,令人猝不及防! 穆青澄急喝一声:“快请院判!” 衙役匆忙奔出公堂。 “霄儿!” 柳夫人哭天抢地,当场晕死过去! 柳沛赤红着双眼,怒责宋纾余,“宋大人,柳霄哪儿来的尖锐利器?你们看管失职,赔我阿弟的性命!” 刘捕头忙道:“请大人明鉴!柳霄入狱后,按规定进行过搜身,卑职确定柳霄身上没有私藏利器!” 穆青澄细细辨认,发现这支金钗,竟是插在柳霄发冠里的用来打开鎏金箱的锁簪!但这又不是普通的锁簪,内藏机关,是可以变化的! 于是,穆青澄开口道:“柳沛,你仔细认一认,眼熟吗?” 柳沛下意识的看过去,随即闭上了嘴巴。 “一个人若是存了死意,咬舌也是能办到的。”穆青澄又说了一句,便不再搭理柳沛了。 院判上得公堂,看见陷入昏迷的柳霄,沉沉叹了一气,自从跟了宋纾余,他就变成劳碌命了,今儿一天医治的病人,是他在宫里出诊三个月的总量啊! “辛苦院判了。”看到院判满脸疲惫,穆青澄心下不忍,但眼下没有其他大夫可用,也只能逮着这一个往死里用了。 “没事儿,我再坚持坚持。”院判苦笑,开始为柳霄作初步检查,随后道:“病人伤口虽然深,但是没有伤到要害,且止血及时,应该有救。” 穆青澄松了一口气,“快,把人犯抬下去医治!” 谁料,当衙役抬着柳霄离开时,死寂了半晌的柳长卿,忽然老泪纵横,“霄儿,是爹错了,爹不该杀了黄氏,泯灭你生的希望啊!霄儿,我的儿……” 可惜,柳霄双眸紧闭,什么也听不见了。 院判又拿出银针,给柳夫人扎了两针,然后才救柳霄去了。 柳夫人醒来后,拼着虚弱破败的身体,扑到柳长卿身上,拳打脚踢,恶语咒骂,声称她的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做鬼也不会放过柳长卿和那个女人! 衙役处置的速度有点儿慢,先是惊讶发呆,然后看向穆青澄,等待示下,但穆青澄颈椎发痛,正好背过身去按捏颈椎了,于是衙役又望向堂上的宋纾余,偏巧宋纾余正在跟季越说话,侧着身子,没有看到这一幕。 衙役只好“着急”的等在一旁,直到柳长卿鼻青脸肿,进气少出气多,才上前强行拉开了柳夫人。 这时,一名玄衣劲装男子,未经通报,快步奔入公堂,俯身在宋纾余耳边低语了几句。 宋纾余面不改色,示意那人退下。 随后,宋纾余拍了拍惊堂木,宣布道:“今日公审结束,明日巳时,开审李云窈自杀案!” 柳沛一愣,“我夫人是自杀的,还需要审吗?审谁呢?” “是啊宋大人,抛尸李云窈的人,是我和杨婆婆,我们认罪了。”柳夫人亦是不解。 宋纾余唇角一勾,笑意不明,“李云窈确实死了,但她做过的事情,需要向世人交待,也需要向你们柳家交待!而你们柳家人,亦该在公堂上,给她一个公正的交待!” 捕快将一干人犯,全部投入了大牢。 为免柳长卿伤重,明日无法上堂,宋纾余叫人从外面请了大夫,务必吊着柳长卿和柳夫人的性命。 至于梁若鸣,挨了板子,走不了路,自然而然的被禁足在了京兆府。 “季大人,陆少卿,辛苦二位在衙门歇一晚,待明日审完全部的案子,本官派人送二位回府。” 面对宋纾余客气有礼却不容拒绝的安排,季越点头如捣蒜,“一切听宋大人的,下官无异议。”有了梁若鸣作榜样,无论他想不想真心留下,都必须留下,他可不想跟着烂屁股啊! 陆询亦无异议,应允道:“好,劳烦宋大人了。” 穆青澄站在边上,以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陆询的侧颜,她觑着眸子,若有所思。 宋纾余接道:“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待晚些时候,再与二位大人共议案情。” 说罢,吩咐官吏安排好季越和陆询的吃住,然后便大步出了公堂。 只是,他走出几步,又忽然回身,疑惑道:“穆仵作,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随本官走一趟。” 穆青澄经过陆询身边时,有意放慢了步子,低语了一句:“陆少卿,后会有期!” 陆询喉结动了动,避开她的视线,应道:“穆仵作慢走。” 穆青澄扬长而去。 不急,来日方长,三年她都熬过来了,何惧其它?真相只会迟到,而不会消失! 看着穆青澄离去的背影,陆询的心绪,久久无法安宁。 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在唇齿间徘徊,却无法道出一个字;积攒了无数个日夜的相思,亦只能化作无声的爱慕。 “陆少卿,你怎么了?这个穆仵作,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耳畔响起季越的感慨,陆询缓缓回神儿,微微点头,“季大人所言甚是。” “宋大人和穆仵作搭档审案,可谓天作之合啊!本官真是从未见过宋大人这般不墨守陈规的主审,主打一个出奇制胜,攻心为上啊!这哪里是才入官场的菜鸟?就是三法司那些个浸淫了多年的老刑案人都比不上啊!还有穆仵作,虽是女儿身,学识、胆识、气魄、口才样样不输男子,审讯手段亦是非同一般,真是叫人叹服啊!” 季越越说越兴奋,若非陆询伤了手,他都要握住陆询就地畅聊三日了! 陆询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浮起了笑意,“是,穆仵作是个优秀的女子。她不是依附男子的菟丝花,她是鹰,只要松开她的翅膀,她就能一飞冲天!” 季越隐隐听出了八卦的味道,他还想多聊几句,可惜陆询转身走人了。 季越不禁咂了咂嘴巴,这趟监审的活儿,是真没白干啊!不仅开了天大的眼界,还结识了令他敬佩的人,如此想来,就算被穆仵作砸烂了头,亦是值得的。 第171章 真相昭天下(57) 江战驾着马车,疾速出城。 车内,宋纾余和穆青澄、白知知相对而坐。 但气氛,稍微有点儿不太和谐。 白知知像是无骨的猫儿,倚靠在穆青澄身上,嘴里哼着江南小曲儿,姿态闲适,惬意又享受。 穆青澄素来宠溺白知知,小姑娘黏她,她也习惯了,并没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可宋纾余眼神里的嫉妒,赤裸裸的,丝毫没有遮掩,他攥着双拳,警告白知知,“白姑娘,穆仵作身子未愈,胳膊骨折,你怎敢让她受累?快点儿起开!” “穆姐姐,你累吗?”白知知仰起小脸,模样天真又乖巧。 见状,穆青澄的心都要融化了,她温柔一笑,轻语道:“无碍的,知知娇小,身子轻,姐姐受得住。” “穆仵作!”宋纾余顿时气坏了,“本官心疼你,你反而处处宠着她?她的乖巧,明显是装出来的,你那么聪明,看不出来吗?” 穆青澄笑,“大人,知知还小,您让让她,好嘛?” “白知知就是一朵勾引你的白莲花,你……”宋纾余动了肝火,按住发痛的心口,咬牙切齿,“你是非不分,眼盲心瞎!” “呜呜,宋大人,您污蔑知知,知知好难过啊!” 白知知小嘴一瘪,作出伤心状,可背过穆青澄,她却朝着宋纾余扮了个鬼脸,还吐了吐舌头,眼眸里盛满了挑衅的笑意。 穆青澄又怎会看不出白知知的顽皮,她气笑不得的说道:“大人,您说知知是白莲花,您不也是个绿茶吗?平日里,您也没少扮柔弱、装可怜啊!你们俩人相较,有什么区别吗?” “呃……”宋纾余一下子哑了火,尴尬又窘迫,“我,我没有,我只是……” “哈哈哈,原来宋大人与本小姐是一丘之貉啊!”白知知捧腹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宋纾余囧的俊脸青红交错,只恨自己是个男儿身,不能像白知知一样抱着穆青澄,可转念又一想,就算白知知喜欢穆青澄,日日黏着又如何?俩个姑娘,又成不了亲,该是他的夫人,最终还得是他的! 想通了这一点,宋纾余便不再生气了,反而也回了白知知一个挑衅的眼神,时日且长呢,走着瞧! 穆青澄暗暗翻了个白眼儿,真是俩个幼稚鬼! 倒是白知知笑累了,揉着发疼的腮帮子,聊起了正经事,“宋大人,您不由分说的把我们请上马车,究竟出了何事啊?可以透露些许吗?” 穆青澄垂眸思索了片刻,心中有了猜想:“是不是跟夏玉有关?” 宋纾余神情凝重,“我们推测的案情有失偏差。李云窈确实安排夏玉躲在了青州的静心庵,但是,夏玉剃度出家了,不肯回京作证!宋离百般劝说不下,又怕耽误时间,竟粗暴的将夏玉打晕,偷偷带离了青州。结果,夏玉半路醒来,遽然刚烈的捅了自己一刀,宋离为其脱衣治伤,又惹恼了夏玉,一路寻死觅活的,宋离是男子,实在不便出手,只能派暗卫回京求助。” 闻言,穆青澄满目愕然,“怎会这样?” “所以,宋大人便想起了我这个女子吗?”白知知皮笑肉不笑,“但是,我只愿意为我穆姐姐当牛做马,旁的人,不够格哦!” 宋纾余眼眸一转,轻叹道:“白姑娘,本官叫上你一起去,是为了让你多些机会与穆仵作相伴,并非找你帮忙,你该感谢本官才是!” “是吗?”白知知坐正了身体,眯着眼,笑得十分奸猾,“如若宋大人真心这般为我着想,那便请宋大人高抬贵手,允许穆姐姐晚上下值后,与我同住望京楼,如何?” 宋纾余唇角轻勾,语气慵懒,“白姑娘,天还没黑呢,切莫随便做梦啊!我京兆府的人,哪儿能被外人拐骗……” “哼,我不是外人,我是穆姐姐的内人!”白知知气得脸红脖子粗,泄愤似的,一把抱住穆青澄的腰身,急赤白脸的道:“你不让穆姐姐出来,那我就进去,我要陪穆姐姐一起睡!” 宋纾余万万没想到,他的追妻之路,竟会如此坎坷,前有陆询如狼环伺,后有白知知这个厚颜无耻的绊脚石!他定要想个周全的办法,除掉一切阻碍! 而穆青澄眼看大人脸色不对,赶忙打起了圆场,“大人,咱们是出来办正事的,别吵架,当心气坏了身子。”说罢,又用仅剩的右手,拍了拍白知知的小脑袋,温柔轻哄,“知知,你乖一点儿,大人不让我外出过夜,是为我的安全着想,你不可以埋怨大人,知道吗?再说,我在衙门庑房住得很舒服,没有受苦受冻,你放心吧。” 白知知撅着嘴巴,仍旧气鼓鼓的,“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跟穆姐姐在一起!” 穆青澄无奈,只得看向宋纾余,有意扬起抹讨好的笑容,“大人……” “想都别想!”宋纾余眼尾泛红,他晚膳还没吃呢,但胃里不停地冒酸水,连砍人的心都有了! 穆青澄哀叹一气,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车厢里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一男一女暗暗较劲儿吃醋,可当事人浑然不觉,只想着这两个人都是没长大的小孩儿,动不动就吵架,总是把她夹在中间,令她为难。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马车驶到城外十几里地的时候,江战看见了路边茶寮摊上坐着的宋离,他欣喜地唤了一声:“宋亲卫!” 宋纾余一把掀开帘子。 待马车停下,宋纾余一跳下车,宋离快步迎上来,拱手道:“主子!” 几日不见,宋离的眉眼处和右脸庞,多了几道带血的抓痕! 宋纾余惊愕不已,“宋离,你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办了趟差,竟然把自己给办毁容了?” “主子,从今往后,属下要离女人远远的,实在太可怕了!”宋离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怜。 “哎哟,看不起我们女人啊?” 白知知娇俏的嗓音,自宋纾余背后响起,宋纾余给了宋离一个同情的眼神,然后默默地让开了路。 第172章 真相昭天下(58) 宋纾余是个特别拎得清的人,维护手下固然重要,但拐骗白知知替他干活儿更重要。 毕竟,穆青澄有伤在身,他舍不得累着自己的夫人。否则,他怎会把情敌带出来,平白给自己添堵。 宋离未曾见过白知知,但见她长了张天真可爱的娃娃脸,便没有当回事儿,礼数周全的施了一礼,道:“在下宋离,方才是无心之言,还请姑娘莫怪。” 白知知表情真挚,语气温和:“不怪不怪,穆姐姐说过,我是最善解人意的知知,我怎会跟败在女人手下的娇弱男子计较呢?” 宋离惊呆了! 白知知的外表,很容易给人造成心无城府、单纯良善的错觉,以至于初次见到她的人,都不会对她设防。 所以,她但凡出手,便能取得致命一击的效果! 宋纾余由衷的担心宋离,接连遭遇了两个女子的“重伤”,估计会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连媳妇儿都不敢娶了! “知知,不可对宋亲卫无礼!” 好在,唯一有本事拿捏小魔女的穆青澄及时现身,拯救了可怜的宋离。 白知知果然听话,立刻福身道歉:“对不起啦,知知胡言乱语,冲撞了宋亲卫,请宋亲卫原谅知知。” 宋离嘴角抽了抽,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确实无能,被夏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抓烂了脸,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穆青澄亦道:“宋亲卫,她叫白知知,是我的闺中好友。知知心直口快,任性调皮,说话没轻没重的,你甭搭理她。” 宋离沉沉一叹:“白姑娘教训的是,这趟差,我的确没有办好。” 宋纾余蹙眉,“你这是经验不足导致的,日后多与女子接触,学会与女子的相处之道,再办此类差事,便能得心应手了。” “不不不,往后属下宁死也不接这种差事了!”宋离一听,犹如大祸临头般,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拒绝。 宋纾余无语又嫌弃,“瞧你这点儿出息,真给你主子丢脸!” “好了,我们先去看看夏玉吧。” 穆青澄及时解围,目光逡巡四周,瞧见茶寮背后的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她便拉着白知知,提步走向马车。 宋纾余没有跟着去,他在茶寮坐下,要了壶茶,一边品茗,一边听宋离汇报详情。 …… 马车内,一身尼姑打扮的夏玉,缩在角落里,手里攥着刀,精神高度紧张,双目戒备地盯着车门。 穆青澄掀起车帘,看见这一幕,愣了愣,随即微笑道:“我是京兆府仵作穆青澄,负责查办李云窈自杀案。夏玉,听说你捅了自己一刀,我带来了女医,让我们帮你上药,好吗?” 夏玉苍白的脸上,几无一丝血色,她咬着干裂的嘴唇,不发一言。 “你相信我,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帮你而已。”穆青澄见状,再次表明态度,“我想,你家小姐泉下有知,定不希望你步她的后尘。” 提起李云窈,自是触动了夏玉的心弦,她终于蠕动嘴唇,发出了干哑的音,“穆仵作,小姐的尸身,是你收殓的吗?” 穆青澄点头道:“是的,我为李沐和李云窈验了尸,待案件审查结束,尸身会发还家属进行安葬。可据我们所查,京城已经没有李家的亲族了,若无人认领,按照规定,京兆府会自行处置。” “我……”夏玉的神色现出几分焦急,“我可以认领吗?我把老爷和小姐带去宿州,安葬在李家的祖坟,可以吗?” 穆青澄思考片刻,道:“你一个弱女子,如何带着两具尸体上路?你跟李府的老管家商量商量,只要你们决心认领,我可以跟京兆尹大人求情,予你们一个方便。” “多谢穆仵作!”夏玉感激不尽,不觉间,已经放下了戒心,对穆青澄生出了好感。 穆青澄趁机说道:“夏玉,李沐被杀案、李沐炼药杀人案,都已经审完了,你家小姐想要的真相,亦已浮出水面。可是,关于李云窈自杀的内情,还需给官府、给世人一个交待!” “抱歉,我……我没办法上堂。”夏玉偏过了头,身躯轻颤。 穆青澄不解,“为何?难道李云窈费心安排你出逃青州,不是留了一张底牌,以待来日吗?” 夏玉紧抿唇瓣,不作回答。 穆青澄锲而不舍,继续追问:“李云窈故意选择在云台寺的茅房自杀,以‘静观万象,如月照心’来指引我们去青州找你,她定是交待了你,让你成为她的代言者,替她陈述冤情,对吗?” 夏玉肿胀的眼睛,缓缓溢出热液,她含糊不清地说:“是,小姐是这样安排的。” “那你要辜负你家小姐的苦心吗?”穆青澄无法理解,不由加重了语气。 夏玉点头又摇头,“我答应了小姐,我也不想辜负小姐的嘱托,可是我……我不能这么做啊!” 穆青澄渐渐失了耐心,“到底是为什么?夏玉,你必须说清楚,否则你对不起李云窈以性命陈冤的代价!” “我该怎么说呢?柳家确实害了老爷,害了夫人,毁了小姐的一辈子,可小姐并非圣母,并非软弱可欺之人,她也会反击,会报复,她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若是上堂,若要完完整整的将小姐的苦楚讲出来,必会毁了小姐的名声,世人又会如何看待小姐呢?他们会把对小姐的同情,转变为谩骂侮辱,还可能会说小姐本是蛇蝎心肠,得此下场是报应……” 夏玉掩面痛哭,泣不成声。 穆青澄豁然明白了许多未解之谜的答案。 她沉思许久,待夏玉哭累了,情绪有所缓和,才再次开口道:“夏玉,即便你隐瞒不说,我作为查案人,又岂会不知李云窈做了什么恶事?但是,李云窈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她既让你代言,便不怕世人评说,是非功过,都是她这一生所经历过的,她承受得起光明,亦经得起黑暗,她活着的时候,或许不是个君子,但她在决定赴死的那一刻,她选择了君子坦荡荡。” 第173章 真相昭天下(59) 暮色渐渐铺满了天地。 夏玉终于心甘情愿地踏上了归京之路。 连日来的纠结、矛盾,在她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便自然而然的放下了。 回了京兆府,穆青澄请大夫给夏玉把脉,确定夏玉伤势稳定,只须按时服药即可。 但是,未免横生意外,耽误了明日的终审,穆青澄将夏玉安排在了她的庑房,由她和白知知轮流看守。 宋纾余去找季越和陆询,陪着两人用了晚膳,之后梳理复盘了今日的公审情况。 三人聊至夜深。 季越伤了脑袋,撑不住困,告辞休息去了。 剩下两个互为情敌的好友,谁都没有退场的意思。 就这么干坐着,实在有点儿尴尬,宋纾余便提议道:“要不,咱俩喝点儿?” “你我都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何况,明早还要审案……” “你呀,永远都是理智胜于本心。照我说,偶尔放纵一回,又当如何?” 宋纾余打断陆询的话,径自吩咐道:“宋离,拿两壶酒。若是陆少卿不喝,我便自斟自饮。” “主子,其实陆少卿所言及是,您……”宋离从门外进来,指了指宋纾余的两只烂手,“若是发炎了,便要多拖上几日才能好,老夫人那儿,可就瞒不过去了。” 宋纾余俊脸一沉,“你敢多嘴?” “属下不敢!”宋离嘴上这般说着,脑瓜子却灵光得很,“属下这就去拿酒,顺便请穆仵作过来陪酒。” “哎,你等下!” 果不其然,宋纾余出尔反尔的速度,堪称一绝,“不必了,我突然又不想喝酒了。穆仵作毕竟是女子,而且已经下值休息了,你少去叨扰她。” “是,属下告退!”宋离忍着笑,满意地退了出去。 宋纾余暗暗咬牙,这个吃里扒外的手下,看来是要不成了啊! 陆询端起茶盏,抿了口凉掉的茶水,语气低沉道:“宋兄,我们兄弟一场,我便直言了。青儿是我的未婚妻子,若非中途生了变故,我们早便完婚了。如今,她在宋兄手底下做事,我是放心的,我相信宋兄会替我照顾好青儿,待来日大婚,我们夫妻定请宋兄上座。” 宋纾余心中妒火滔天,面上却不显半分,他目光咄咄,“陆询,我且问你,你们的婚事,只是口头之约,还是已经交换了庚帖,写下了婚书,在当地衙门备了案?” “未曾备案。但是,养父亲口订下的婚约,青儿亦已同意,只待补上庚帖、婚书即可。”陆询素来冷静自持,从不会轻易泄了情绪。 宋纾余哼笑了一声,“只要没有过明路,便作不得数。” 见状,陆询终于生出了几分火气,“怎么作不得?我们三人都没有异议……” “我有异议!”宋纾余气急打断他,“若是论口头之约,十二年前,我与穆青澄便在京城定了婚事!那个时候,她才七岁,她尚未认识你,便已经答应了我,长大会嫁予我,做我的夫人!” “什么?”陆询豁然起身,不可置信,“宋纾余,你胡说什么呢?” 第174章 各凭本事,公平竞争 眼看沉稳有余的陆询破了防,宋纾余反而淡定了下来,他唇角噙笑,神色却是认真,“陆询,你认为,我有必要编撰故事欺骗于你吗?我宋纾余或许会对他人谋求算计,但你,是我以诚相待的挚友,就算我们要为了一个女子大打出手,也要打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陆询听此,心情愈发沉重,宋纾余所言非虚的话,岂不成了他最大的危机?但他转念一想,眉头又松了松,道:“我养父和青儿是江南吴州人氏,你如何会在京城见过七岁的青儿?” 闻言,宋纾余按捺住了为陆询解惑的冲动,看来穆严父女和陆询虽然在一起生活多年,但他们互相隐瞒了各自的出身、家世和过往,许是既有保护对方的心思,也有提防对方的戒心吧。 所以,他不该越俎代庖,代替穆青澄揭破穆家的秘密。何况,穆青澄目前根本没有恢复身份的打算,他要管好嘴巴,不能拖她后腿,坏她的事儿。 于是,宋纾余斟酌之后,给了陆询一记戏谑的笑,“你猜?”至于能不能猜得出来,便是陆询自己的本事了。 陆询气得竟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着输人不输阵,宋纾余端起茶碗,悠哉品茗,作出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样,他道:“总之,按先来后到的原则,我排在你前面。所以穆青澄,她是我未来的夫人,你莫作他想了。” “即便宋兄和青儿的年少之约属实,也只能算是小孩子的戏言!” 陆询缓缓沉下了俊脸,语气里含了明显的怒意,“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养父已经定下我做他的女婿,宋兄又怎能横插一杠呢?这不是君子所非!” “我为何要当君子?你不了解我吗?我的纨绔浪荡之名,可是享誉京城啊!”宋纾余愕然,旋即薄唇一掀,笑得意气风发,“穆伯父之所以定下你当女婿,是因为他不知道我和青澄已有约定,而青澄那时已经离开了京城,她大概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我了,所以才没有告诉穆伯父。何况,穆伯父见过年少的我,他很喜欢我的,若他早知原委,断不会选你!” 陆询强迫自己保持镇静,他不能被宋纾余牵着鼻子走,是以,他思忖须臾,才反唇相讥道:“宋兄,你是不是过于自信了?我可从未听青儿说起过此事,我们朝夕共处八年,她连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你!” “不提,不代表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不代表我这个人没有存在过!只能证明,青澄她不信任你,或者说,她跟你的感情,尚未达到分享少女心事的地步。” 言罢,宋纾余搁下茶碗,给自己添上新茶,还顺便为陆询也添了一杯,笑眯眯地劝慰道:“着急、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喝碗茶,降降火,我们慢慢把这事儿分辨个明白。” 然,陆询哪有心思喝茶?宋纾余表现的越自信,他越相信此事的真实度,可即便是真的,他又怎能甘心将意中人拱手相让呢? 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后,陆询猛地顿下步子,咄咄逼问道:“宋纾余,你跟我说实话,你和青儿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你们相认了吗?她愿意履行儿时诺言,嫁你为妻了吗?” 宋纾余心里一咯噔,好家伙,这几个问题问得好,直戳他肺管子啊!但他绝不能露怯,给陆询增添希望!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回道:“我们虽然尚未正式相认,但我二人心灵相通,感情笃厚,已达成携手共度的默契。” “不可能!”陆询坚决不信,“青儿不通男女之情,怎么可能与你达成婚嫁默契?” 宋纾余蹙眉,眼神紧了紧,“陆询,我和青澄的相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觉着,青澄是个举止随便的人吗?若非对我有意,心悦于我,凭她的武功身手,怎可能允许我抱她、亲她?” “你……你竟敢轻薄于她?”陆询瞬间怒红了双眼,今日在柳家,他确实亲眼所见宋纾余不顾男女大防,将穆青澄从废墟下面抱了出来,之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横抱着穆青澄离开。 那时,陆询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只看见宋纾余低了低头,如今才知道,竟是宋纾余在行逾矩之事! 宋纾余狡辩道:“我们两情相悦,怎算是轻薄呢?” “你抱她,我权当你是为了救人,但亲她,绝对不行!”陆询额上青筋跳跃,当真是怒从心起,嫉从胆生。 气氛剑拔弩张,瞬间降至冰点! 宋纾余起身,走至陆询面前站定,一字一句,皆透着难以撼动的决心,“陆询,我们既为挚友,又是情敌,那便各凭本事,公平竞争吧!” 陆询冷冷地盯着宋纾余,眸中暗流涌动,“我为何要与你竞争?我和青儿婚事已定,不可更改!待我查出凶手,了结旧案,我们便立即成婚!” “怎么,你不敢竞争?”宋纾余微微挑眉,语气轻嘲,“你假死三年,不仅让青澄尝尽悲伤、痛苦和绝望,还要用口头婚约捆绑她,不准她寻觅真爱?” “我……” “陆询,你我都没有资格划分她的归属,我们应该给予她自由选择真爱的权利!” 两人对视良久,谁都不肯让步,直到门外突然响起宋离一惊一乍的声音:“啊!穆仵作,你怎么过来了?” “宋亲卫,我找大人商讨公务。听刘妈妈说,大人在陆少卿这里,所以我便寻了过来。不知,有没有打扰到大人呢?” “呃,应该不算打扰,你待我禀报主子一声。” “有劳宋亲卫了。” 房内,宋纾余和陆询反应默契,连忙坐回桌前,各自端起茶碗,换上亲和热络的表情,假装秉烛畅谈。 宋离推门进来,表情复杂的小声道:“主子,穆仵作找您,您见,还是不见?她手里拿着一条鞭子,感觉来者不善啊!” “鞭子?”宋纾余一愣,“她是来抽我的吗?” 第175章 陆少卿千万护好眼睛啊! 陆询恍然明白了什么,他一把扣住宋纾余的胳膊,压着嗓音,恼火道:“你竟然骗我?宋纾余,你怎么敢拿感情之事骗我?” “我几时骗你了?”宋纾余感觉莫名其妙。 陆询道:“青儿若是心悦你,怎会拿鞭子抽你?人的下意识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我……我开玩笑罢了,我是她的大人,她哪儿敢对我以下犯上?”宋纾余反应飞快的怼了回去,“倒是你,你不心虚吗?以为毁掉半张脸,她便认不出你了吗?她可是我京兆府第一聪明人!我充分怀疑,她是来抽你的!” 陆询倏地闭上了嘴巴! 自毁容貌这一招,本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没抱太大的希望。若真被穆青澄看穿,以她的脾气,动手的可能性不高,但是冷战……想到这儿,陆询只觉冷汗涔涔。 宋纾余就喜欢看陆询吃瘪,对于情敌,他可没有什么菩萨心肠,所以他的心情,须臾间便畅快了不少,“宋离,请穆仵作进来。” “是!” 在宋离请人的间隙里,宋纾余还不忘打击陆询一番,“一会儿我和青澄外出看星星看月亮,你这个大理寺的外人,便在房里好好养伤吧。” 陆询的克制稳重,今晚一再破防,可惜,穆青澄及时进门,没有给陆询报复回去的机会。 穆青澄近前一步站定,眼角余光从陆询脸上掠过,而后朝宋纾余躬身行礼,“卑职叨扰大人了!” “免礼。”宋纾余有意气死陆询,他笑容明朗地说道:“无论何时,只要是你,都不算叨扰。” 音落,对面男子的气压,明显降了好多。 而穆青澄听惯了宋纾余的暧昧骚话,只是嫌弃的拧了拧眉尖,并未加以纠正,因为他的厚颜无耻,无法促使他知错改错。 所以,她直入正题,道:“大人,夏玉想要认领李沐和李云窈的尸体,待结案后,运回宿州老家安葬。不知大人能否开恩允准?” 宋纾余沉吟道:“李沐身为朝廷命官,犯下三条人命的重罪,将他曝尸七日,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曝尸?”穆青澄表示反对,“还是算了吧,大人若将巨人观的李沐尸体挂在城楼上,岂不吓坏了京城百姓?” 宋纾余想了想,“听你的意思,你已经答应了夏玉?” “答应了一半。”穆青澄有意成全夏玉,自然要卖力讨得宋纾余的欢心,所以,她不顾陆询在场,便拍起了马屁,“卑职跟夏玉说,大人英明神武,考虑李沐死前已有悔意,有自首的打算,可能会网开一面的。” 闻言,宋纾余心情愈发畅快,他瞥了一眼陆询,扬在脸上的笑容,十分刺眼醒目,“穆仵作对本官甚是了解,本官确实有作这般考虑,只是尚未定下。” 穆青澄是个人精儿,顺势堵了宋纾余的后路,“卑职替夏玉谢过大人!” “你倒是惯会拿捏本官。”宋纾余莞尔,波光潋滟的眼瞳里盛满了宠溺。 穆青澄应对自如,“大人误会了,卑职只是惯会替大人分忧罢了。” “行了,我们别打扰陆少卿了,去外面散散步,边走边说。” “大人!” 宋纾余起了身,穆青澄却站着不动,她把目光移到陆询脸上,语气淡淡道:“卑职还未给陆少卿见礼呢!” 陆询即道:“穆仵作无须多礼。” “既如此,卑职谢过陆少卿。” 穆青澄的表情不愠不喜,她将负在背后的右手,缓缓伸到前面,两人定睛一瞧,但见她手上果然缠着一条玄色长鞭! 宋纾余摸了摸鼻子,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以免他被殃及池鱼。 陆询秉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宗旨,温声问道:“不知穆仵作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穆青澄掂了掂鞭子,忽而一笑,“卑职此来,除了向大人禀报公务外,另有一事,想要求助陆少卿,不知陆少卿愿意体恤卑职吗?” 陆询点头,“穆仵作但说无妨。” 穆青澄侧了侧身,寻到宋纾余,直言道:“大人,卑职有些私事,想要同陆少卿单独聊聊,可否请大人回避片刻?” “不可以!”宋纾余不假思索,“你一个姑娘家,与外男半夜共处一室,一旦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陆少卿的官途,淮安侯府的声誉,你担得起吗?” 陆询心里着实矛盾,他既想跟穆青澄多呆上一会儿,又怕她揭破他身份,与他相认。至于名声,倒是不打紧,若真损了清誉,他便顺势而为,与她正式结亲。 而穆青澄看着反应激烈的宋纾余,十分无奈,“大人,是不是多加您一个外男,便不会有影响了?” 宋纾余立刻点头,“没错!两个人容易被说是私会,三个人,便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大人,您要不要听听,您说得什么胡话?”穆青澄气不打一处来,她怎么就甩不开这个黏人精的大人呢?好多时候,宋纾余真的比白知知还要难缠! 宋纾余撇撇嘴,决定将无赖贯彻到底,“反正本官不走,本官要留下来保护你二人!” 陆询实不知该感谢宋纾余的救场,还是恼恨宋纾余打扰他和穆青澄难得的相见。 既支不走宋纾余,穆青澄便不再浪费唾沫了。 她原本就想托宋纾余帮忙调案卷的,既没打算瞒着他,让他听听也无妨。 于是,她盯着陆询的眼睛,缓缓道来:“三年前,新皇开科取士,探花郎惊才绝艳,名冠大周。可惜,没过多久,探花郎竟意外猝死,英年早逝!陆少卿,您久居京城,不知可曾见过探花郎?” 陆询喉结不自觉的用力滚动,视线左右飘移,“未曾见过。” “哦?那便可惜了,探花郎的容貌,同陆少卿十分相似呢!”穆青澄作出惋惜状,且沉沉叹了一气,“不瞒陆少卿,探花郎是卑职的一位故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甚为熟悉。不知为何,陆少卿虽然损毁了脸容,与探花郎多了分区别,但眼睛,反而显得特别相像,以至于让卑职产生了错觉,还以为……呵呵,陆少卿千万护好眼睛啊!” 第176章 探花郎的名字是穆询! “啊,对,我们家穆仵作说得话总是对的!陆少卿,听人劝,吃饱饭,你可不能把自个儿的五官七窍全毁了啊,若是没了人样儿,啧啧,某些个看中姿容的女子,估计再难瞧得上你了。” 陆询满眼吃惊,昨日之前,他们还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呢,今日虽然成了情敌,但宋纾余亲口所说,他们各凭本事,公平竞争,怎恁地,前脚才信誓旦旦,后脚就行落井下石之事?脸呢?堂堂的国公府嫡子,京城贵女眼中光风霁月的宋二公子,竟然这般刻薄毒舌不要脸? 而穆青澄瞧着正气凛然,一副与她同仇敌忾的宋纾余,总感觉他的话,既有宣誓主权的意思,又似在内涵她,什么叫“某些个看中姿容的女子”?她是喜欢好看的男子没错,但是,谁叫他生得好看呢?这与陆少卿何干? 想了想,她还是出声阻止了宋纾余,“大人,别胡闹,卑职干正事儿呢!” “哦,好,本官最听穆仵作的话了。”宋纾余立刻点头,乖巧的不得了。 陆询手脚发凉,眼里渐渐蒙了层雾气。 曾经的穆青澄,的确不懂男女之情,她称呼他为兄长,待他温和体贴,看着他的眼睛里,也总是含着笑意,但是没有半分杂念。 他一出生,就被立为淮安侯府世子,按照世家继承人的标准培养,幼承庭训,规行矩步,明事守礼,从不敢行差踏错,哪怕流入市井,沦为乞丐,哪怕被养父捡回家,养在膝下八年,刻在骨子里的规矩教养,仍是令他一言一行,端肃克己。 而他既无错处,穆青澄便从未约束他“别胡闹”,可他分明从穆青澄的眼神、口吻当中,感受到了她与宋纾余之间,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亲昵。 这一刻,他对宋纾余的羡慕、嫉妒,犹如春日里的野草,疯狂滋长。 “陆少卿可知,探花郎的死讯传回江南,家父喝了多少酒,病了多少日吗?为查探花郎死因,我违背父训,千里奔赴京城,却连探花郎的尸身都没有见到!我以家属身份找京兆府讨要说法,京兆尹避而不见,我在衙门口等了三天三夜,才等来探花郎突发心悸猝死,尸身已由同窗代为收殓的消息!” “同窗是何人?探花郎葬于何地?探花郎的死,真的是意外吗?为了找出这几个问题的答案,我蛰伏京城,以殓尸为掩护,寻遍了京城周边的每座山头,出入过成百上千的宅门府邸,却寻不到半点线索!” “陆少卿,我前阵子查了京兆府案卷移交文书,确定探花郎的案卷,已被移交给了大理寺存档。所以,当着我家大人的面,斗胆请陆少卿帮我调阅案卷!” 穆青澄平静的诉说着过往,语气恬淡的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一般。 “陆少卿,探花郎的名字是——穆询!” 甚至,当她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陆询,说出“穆询”两个字时,眼神依然无波无澜,好似面对的人,真的是初次相逢的陌生人。 陆询猛地背转身体,拼命地深呼吸,拼命地隐忍着激荡在胸腔里的悔恨、悲伤和心痛,他跟踪了她好多次,知道她在做什么,可是,亲耳听到她说起养父,说起她这三年的孤勇,他悲不自胜,痛之入骨。 看着他隐隐轻颤的身躯,穆青澄眼眸发热,如鲠在喉,“陆少卿,此事,您愿意帮我吗?” 陆询没有回头,他沉默了许久,才哑着音道:“穆仵作,穆询的案子,既已定性,你现在复查无多大的意义。依我看,你安心在京兆府当差,顺其自然的过日子,你纠结的事情,终有柳暗花明的那一日。” “顺其自然?呵,陆少卿倒是说得轻巧。”穆青澄嗤笑了一声,“我的性子,穆询最是清楚,我不喜欢半途而废,可我一旦决定了放弃,便是连人带事,全弃了。陆少卿,若您不愿意帮我调案卷,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调!” 陆询急切回身,双目腥红,语气惶惶,“我可以调案卷,但……但是需要时间,我刚刚上任大理寺少卿,不便立刻行事,还望穆仵作体谅。” “好,只要陆少卿愿意帮忙,我可以等,三年我都等过来了,不急这一时半刻的。”穆青澄满意地点点头,心中愈发肯定了她的猜想。 陆询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谁知,穆青澄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难题,“陆少卿,烦劳您再帮我打听一下穆询的墓地在何处,可以吗?” 陆询一愣,试探着询问道:“穆仵作,你……你是想去祭拜穆询吗?” “先祭拜,后掘坟。” “嗯?” 这下子,不仅是陆询惊惶,连宋纾余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眼神,“穆仵作,你这么做,合适吗?” 穆青澄反问:“开棺验尸,怎么不合适?” 陆询浑身都在冒冷汗,“若无官府批文,私自开棺验尸,等同于盗墓,是要吃牢饭的。穆仵作,此举不妥!” 然而,穆青澄的思辨能力太过出众,她目光流转,朝宋纾余悠然一笑,“大人,咱们不就是官府吗?大人出个批文,卑职带上吏役,光明正大的挖坟开棺,谁人敢问罪?” “案卷已经移交给了大理寺,不归咱们京兆府管了。”宋纾余却笑容僵硬,试图劝阻。 穆青澄挑了挑眉,道:“京兆府作为第一受理衙门,有权进行案件的复核。大人,您说是吗?” “呃……” “难不成,大人作不了京兆府的主了?卑职记得,大人说,在京兆府内,大人的话就是规矩。” “好吧,本官依你就是。” 宋纾余辩不过,只得松了口,他悄悄递给陆询一个眼神,他已经尽力了,陆询作的孽,就让陆询自己收场吧! 于是,陆询无奈答应:“行,我尽力打听吧。毕竟事隔三年,许多线索痕迹都没有了,我不确定能否如穆仵作的愿。” 既然劝阻不了,便主打个拖字诀吧,能拖一日算一日,最好是拖到他事成,能够无所顾忌与她相认的那一日。 第177章 欺骗,是要付出代价的 “哦对了,陆少卿,您会手语吗?” 穆青澄步步紧逼,既是试探,也是惩戒。 欺骗,是要付出代价的。从今日起,让他时时紧张,夜夜心慌,食不下咽,寝不能寐。否则,她这三年的付出,算什么? 果然,陆询平静不过须臾,眼神又见慌乱,“我,我……” “陆少卿有所不知,有个宵小之辈,总是在深夜冷不丁的冒出来,对卑职行跟踪之事!这两年多来,累计不下十数次。此人虽是个哑巴,但卑职观其身形、眼睛,好似又与陆少卿相像呢!” 言罢,穆青澄突然旋身一转,手中的鞭子凌空一甩,披风破浪般的声音,震得陆询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诚然,他是最了解穆青澄的人,她脾气好,不生气,只能说明此人此事不值得她计较,而她一旦生了计较的心思,那人便惨了! 而今,她这一鞭子就是在告诉他,她不会原谅他! “不知陆少卿尊姓大名?”穆青澄把玩着鞭子,似笑非笑,“待陆少卿帮卑职调出案卷、查出墓地所在、擒获哑巴宵小,卑职定要为陆少卿供奉长生牌,求神佛保佑陆少卿长命百岁!” 陆询口干舌燥,表情甚是难看,“不需要长生牌,穆仵作无须客气。” 穆青澄垂了垂眸,整个人低迷了几分,“大人,陆少卿小气,不愿告之姓名。” “他叫陆询!”宋纾余脱口而道。 要说拿捏手段,穆青澄真的是不需要,宋纾余对她的疼宠,简直毫无底线,但凡她表露出丁点儿不开心,他便没有不答应的。 何况,穆青澄随便找个人打听,便能知道陆询的真名。所以,他没必要引火烧身,伤害了他和穆青澄之间的感情。 “陆询?哪个询?”穆青澄追问。 宋纾余回答得非常快,“询问的询!” 穆青澄作恍悟状,“哦,陆询和穆询,同名不同姓,也算是缘分啊!” 陆询俊脸泛白,唇瓣紧抿,已然无话可说。既不能言明真相,那么,无论是道歉,还是安慰,都是没有意义的。 “今夜叨扰了陆少卿,还请陆少卿勿怪!”穆青澄收起鞭子,福身一礼,“卑职告辞!” 语罢,她没有再看一眼陆询,转身离去。 “哎,你好自为之吧。”宋纾余拍了拍陆询的臂膀,然后快步跟了出去。 陆询走至窗前,望着穆青澄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终于不再克制发酵的情绪,任凭滚烫的泪液,肆意地盈满眼眶…… …… 后衙庭院里,十步一风灯,遍布角角落落。 穆青澄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只顾低头行走,既不看路,也不看人,巡逻的捕快、经过的仆从,不论谁跟她打招呼,她都不带理人的,他们只好主动避让,并提醒她一句“注意脚下”。 不过,几步之后,宋纾余追了上来,他挥手示意,令旁人退下不要管。 经过主院时,宋纾余伸手捉住穆青澄的胳膊,低声道:“跟我来!” 失魂落魄的穆青澄,待反应过来,已经被宋纾余带回了他的卧房。 第178章 蛊惑 熟悉的内室陈设,唤醒了穆青澄的记忆。 前两日,宋纾余犯了癔症,割伤了自己的左臂,对着她一口一个夫人,还偷吻了她。 穆青澄顿觉别扭,嗓音嗡嗡地说道:“大人,卑职该回庑房了。” “急什么?你坐下,本官有话同你说。” 宋纾余指了指红木圆桌前的凳子,示意她落座,然后从床头的小案几上,拿了什么东西攥在手中。 穆青澄人是坐下了,但恍惚的找不回神儿。 “来,吃了它。” 宋纾余摊开的掌心里,有个小食匣,匣子里有五块麦芽糖,他笑吟吟的,语气像是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姑娘般,“这是专门给你留的,吃上一块啊,保准儿甜进心里去。” 穆青澄失焦的瞳孔,渐渐聚起碎光,她看了眼麦芽糖,又看向烛光之下,俊美温柔的男子,表情讷讷地说:“我,我不爱吃糖,怕黏牙。” “这个糖不黏牙,你试试。” 宋纾余把食匣直接送到了穆青澄嘴边,他期待的眼神,令穆青澄实在难以拒绝,只好拿起一块麦芽糖,放入了口中。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宋纾余献宝似的,兴奋异常,“这是我自己做的,参照了母亲生前留下的制糖配方,不但不会黏牙,还甜而不腻,连我祖母都喜欢吃呢。” 穆青澄十分意外,“大人自己熬糖?” “嗯。”宋纾余兴致勃勃,“父亲说,我母亲喜欢做甜食,尤其擅长做麦芽糖,每回做上一锅,族里的小孩儿都来府里讨糖吃。母亲怀我的时候,大着孕肚熬糖,总是被父亲责怪,但母亲笑眯眯的,把过错都推到了我身上,说是腹中的孩儿想吃,并非是她馋嘴。父亲无奈得很,便总是放话说,待我生下来,他便要请家法,惩罚我出生前犯得错。” “呵呵。”穆青澄听得忍俊不禁,“宋国公和宋夫人夫妻恩爱,只是苦了大人,刚刚投胎,便背了黑锅啊!” 宋纾余佯装哀伤,“可不是么?兄长为了保护我不受罚,趁父亲睡着,跑去祠堂偷戒尺,结果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差点儿把祠堂都给烧了呢!父亲气坏了,要让兄长先尝一尝家法的滋味儿,谁承想,兄长哭着喊冤枉,说是受了弟弟的请托,他是被迫的!天可怜见,我还是我娘肚子里的一团肉球啊!” “哈哈——”穆青澄笑得险些直不起腰,她道:“宋夫人温柔善良又有趣,教养出来的宋小公爷,小小年纪便也是个伶俐风趣的人啊!大人,您这一家子,不仅有趣,还有爱,真是叫人羡慕啊!” 宋纾余缓缓凑近穆青澄,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拿了一块麦芽糖,喂到他的口中,然后眯着眸,笑着蛊惑道:“我父亲和我兄长,都是特别好相与的人,你想不想见见他们?大概明年中便回京了。” “啥?”穆青澄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宋纾余便进一步说道:“见了我的父兄,你便知道,在我国公府,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第179章 将计就计 穆青澄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是完全明白,“大人,国公府有无委屈,与我何干?” “怎会没关系呢?我得让你知道,你嫁给我的好处呀!”宋纾余振振有词。 “咳咳——” 穆青澄险些被自己口中的麦芽糖噎死! 宋纾余伸过来手臂,想要替她顺背,她条件反射般的躲开,混乱的大脑,令她一时都找不着舌头了,“大人您……您是不是有健忘症啊?我几时同意嫁给大人了?” “正因为你不答应,所以我才要努力啊!” “……” 穆青澄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她垂下眉眼,机械地嘬着麦芽糖,许久沉默。 倒是宋纾余,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我知道,穆询是探花郎,我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他才华横溢,与你青梅竹马,我既无才名,又是半路天降,自是处处比不得,所以你喜欢他多过我,是不是?” “大人。”穆青澄被迫开口,感觉无奈又好笑,“您妄自菲薄,是想博取同情吗?你我之间的事儿,又与穆询何干?” 宋纾余瞳孔里的光,明显暗淡了几分,“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害怕你不喜……” “大人!”穆青澄等不及听完,便蹙眉纠正道:“您哪里不好?卑职从未见过比您更好的大人!” 宋纾余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孜孜不倦的引导她,“青澄,抛开我的身份,就我个人而言,你如何看待?我和穆询,你更看重谁?倘若我和穆询同时遇到危险,你先救谁?” 穆青澄失语了好半晌,才漠漠地吐出几个字:“穆询不是死了吗?” 宋纾余一愣,须臾便明白过来,他在试探她的真心,她则将计就计,反过来套路他?想了想,他谨慎措辞的回道:“我是说如果……如果穆询还活着呢?你怎么选?” 穆青澄现今无暇儿女情长,她略作思考,单刀直入,“大人,我不瞒您,穆询是我父亲收养的义子,算是我的兄长。所以我想知道,大人对陆少卿的了解有多少?你二人私交关系如何?” “我是两年多前认识的陆询,我们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宋纾余大致讲了一下经过,“那年的百花宴上,我多喝了几杯,心中烦闷,便一个人出来散心。不承想,迎面过来一个官家贵女,竟直直的往我身上撞过来!幸好,淮安侯府的陆世子正巧在附近,他用手中的画轴,及时托住了贵女的身子,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穆青澄不明所以,“贵女撞过来,大人要么躲开,要么搀扶,怎会性命攸关呢?” 宋纾余笑叹道:“我若躲开,置之不理,会落个冷心冷肺的恶名;我若出手搀扶,或是原地不动,被贵女撞进怀里,便是光天化日之下,与女眷拉扯。届时,男女双方清誉俱毁,只能结为秦晋之好。” 穆青澄满目惊讶,颇觉不可思议,“助人为乐,竟然要付出婚姻的代价?京城的规矩,果然与江南不同。” 第180章 我没有拿你当替身 “这便是我为何看重‘清誉’的原因。京城是政治权利的中心,世家林立,贵族勋爵多如牛毛。作为全国的典范,尤其是传承了百年的大家族,容不得名声有半分的污点瑕疵。所以,学会保护自己,不被声誉所累,才有机会立足京城,去做更广阔的事,实现更高远的抱负。” 宋纾余矫揉做作了这么久,总算恢复了正常,他说话时眉眼认真,他阅人阅事通透成熟,任谁见了都难以想像他竟会是个多面的人,既温润谦和,又心狠手辣,偶尔还幼稚可爱。 穆青澄由衷地送上祝福:“大人所愿,必能成真。” “我说的,不止是我,还有你。”宋纾余翘起裹着纱布的粗壮手指,隔空点了点穆青澄的脑门,提醒她道:“待明日结束了这个案子,本官会禀报皇上,论功行赏。届时,从民间到官场,甚至是高门后宅,认识你、听说你的人,会越来越多,对你的评价会有褒奖,也定会有恶言,想要看你出丑,把你拉下云端的人,兴许也会存在。所以青澄,你要有心理准备,要谨言慎行,护好自己,莫要让‘清誉’二字,扼杀了你的努力!这个世道,对女子的恶意,往往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看着他严肃的面容,穆青澄不想他太过担忧自己,便微微一笑,语气里带上了调侃之意,“大人放心,卑职非脆弱之人,心性也算豁达,卑职的鞭子,亦足以隔开任何一个想跟卑职有身体接触的男子。即便有万一,卑职也不会为了堵住世人的嘴巴,而赔上自己的后半生。” “那就好。”宋纾余的神色松弛下来。 但,穆青澄接下来的话,又令他破防了,“大人不愿因‘清誉’被迫娶贵女,又何苦执着于为卑职的清誉负责呢?那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大理寺的孙婆婆,便没有第四人知晓的,而且卑职已经安顿好了孙婆婆,她不会多嘴的……” “穆青澄,你究竟是傻,还是没有心?”宋纾余豁然打断她,几息之间,竟气红了眼尾,字字含着委屈的控诉,“被迫和主动的区别,你不明白吗?我对外重视清誉,是保护我自己,对你,为了清誉负责,只是个由头,不论是否发生过那件事,我都想娶你!” 穆青澄苦笑道:“大人,或许在刑案方面,我有所专长,您器重我,觉得我是个不错的下属,但是换个角度,换个身份,我家世低下,只是个贫民出身的仵作,除了验尸,琴棋书画、女工女学,还有掌家算帐,我无一精通。” “大人,您扪心自问,我哪点儿配得上您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能作得了主吗?就算宋国公开明,同意了婚事,您把我娶回国公府能干什么?为了镇宅吗?我是傻,但并非完全不通世情,我知道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她的理智、清醒、通透,既是优点,也是能气死宋纾余的缺点,他道:“我若是考虑门当户对,若是愿意遵循长辈安排,怎可能拖到这个年纪还是孤身一人?穆青澄,你我之间,你只需要考虑在个人情感上,你想不想嫁给我,其它外在的东西,都不会成为阻碍!” 穆青澄短暂的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出两个字:“不想。” 宋纾余瞬间白了俊脸,眼底翻涌起的失落和难过,席卷了穆青澄的心,他低低地问:“为什么?因为穆询吗?在我和他之间,你选了他?” 心中纷乱无比。 不知从何时起,穆青澄便见不得宋纾余不开心,可是此刻,她却无法成全他。 “回答我!”宋纾余紧紧盯着她,眼中有慌乱,有委屈,连嗓音里都染上了轻微的哽咽,“我知道,穆伯父曾经给你和穆询定下了口头婚约,但是……穆青澄,你要对我公平,不能欺负我。” 穆青澄的眉尖一寸寸拧起,她语气幽幽,“看来大人对我和穆询的事儿了如指掌。怎么,调查过我?” 宋纾余心虚的别过脸,虽然这些事情是陆询亲口告诉他的,但他确实派人去调查她了,只是还没有得到结果。 穆青澄叹了一气,本想问问宋纾余,穆询为何会死而复生,又为何不认她,可话到了嘴边,终究咽了回去。 她们穆家的事儿,还是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吧。 但是,为免宋纾余继续纠缠,她坦言道:“大人,我和穆询确实有婚约,但穆询已经死了。如今的陆少卿,是淮安侯府世子,我高攀不起。至于大人,您是不是忘了,就在这间房里,您亲口告诉我,您已经和阿鸢成婚,阿鸢是您的夫人。所以,请大人谨言慎行,不要再累及我的声誉了。” “……” 宋纾余听明白了穆青澄的潜台词,她和穆询的婚约,在穆询变成陆询后,便算作废了,但他的惊喜尚未表露,便因她后面的话,而变成了惊诧! 他表情茫然,努力回想那日的情形,记忆最终还是一片空白! “对不起。” 见状,穆青澄心里滋味难言,被他冒犯偷吻,被他错认为夫人,他却丝毫不记得,仿佛那些亲密的过往,都只是她一个人,悄悄地做了一场梦。 她羽翼微垂,语气涩涩,“大人,我不是阿鸢,我也不做谁的替身。我对大人,只有敬重。莫说我现在没有成亲的打算,即便将来要选夫婿,也绝不会是大人。” 语罢,穆青澄起身,行了一礼,“夜色已深,请大人早些休息。卑职告退!” 发楞的宋纾余,猛然回过神儿来,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焦急道:“我虽然忘了那天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是我可以解释,我没有拿你当替身,我口中的夫人就是你,我……” “大人!” 穆青澄努力维持的平静,终于不复存在,她眼眸里涌动着难堪的怒,“我最后说一次,我是穆青澄,不是阿鸢!” 第181章 除了宠着,还能怎么着? 两人不欢而散。 尽管穆青澄梦到过宋纾余讲述的年少故事,可是,她坚定自己在清醒的时候,没有这段记忆,而且她的闺名叫做“青儿”,父亲、母亲、穆询,他们都称呼她为“青儿”,从未有人唤过她“阿鸢”。 所以,在证据面前,她无法相信宋纾余的解释。 而宋纾余,虽然通过种种线索,确定了穆青澄是穆严之女,却又拿不出证据,能够证明穆青澄就是年少时的“阿鸢”。 因此,哪怕两人都有心解除误会,且开诚布公的谈过几次,结果都不尽人意。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看着穆青澄愤而离开,宋纾余被深深的无力感裹挟,顺着窗前的墙壁,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屋里的烛火,几乎快要燃尽,火苗映在窗户上,仿佛一只兽,不断地跳跃,却始终跳不出那方寸之地。 宋纾余棱角分明的五官,好似被昏黄的光线分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极,一半明,一半暗,整个人充斥着颓废又落寞的气息。 外面有人敲门,“叩叩”的声音响了好几息,宋纾余不理不睬,恍若未闻。 刘妈妈推门进来,先将灯油添满,再从柜子里拎出药箱放在圆桌上,然后走至窗边,弯腰搀扶宋纾余,语气里满是慈爱和心疼,“二公子,您胳膊上的伤,该换药了。” “不用。”宋纾余情绪低迷,嗓音闷闷的。 刘妈妈迟疑了一瞬,故作为难地说道:“老奴受人之托,不好辜负啊。” 宋纾余扭头看向刘妈妈,眼里浮上惊惶之色,“祖母知道了?” “放心,老夫人不会知道的。”刘妈妈赶紧安抚道,“是穆姑娘嘱咐的。老奴欠了穆姑娘的人情,怎敢不照办呢?” 宋纾余的担忧,瞬间换成了欣喜,“真的?” 刘妈妈不擅说谎,但她硬着头皮,给了宋纾余肯定的回答:“真的!” “换药吧。” 宋纾余无须搀扶,自己便痛快的起身,从奄奄一息到精神抖擞,只需三个字:穆姑娘。 刘妈妈欣慰之余,想起方才在院里遇到穆青澄的时候,穆青澄脸上没有来得及掩藏的怨忿,不免忧心忡忡。 换药的时候,刘妈妈有意为宋纾余分忧,言语婉转的提醒道:“二公子,与姑娘相处呢,不好冒失,也不好无礼的,要徐徐图之,以真心换真心。” 宋纾余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刘妈妈,你继续说。” “呃……”刘妈妈没想到她家的小少爷是个谦虚好学的,她怔了怔,才继续说道:“这男女之间呢,就像风筝的线,不能抓得太紧,也不能捏得太松,紧了容易绷断,松了容易飞走,要掌握一个合适的度。” 宋纾余十分好奇,“刘妈妈,你怎么懂这些?” 刘妈妈笑了笑,“老奴活了几十岁了,见过痴男怨女,也听过兰因絮果,若只是为了家族利益而联姻捆绑的夫妻,倒也没必要费这些心思,大不了多纳几房喜欢的妾室。可老奴瞧着,二公子不是个贪图美色,看重子嗣传承的,既对穆姑娘动了心思,那便是真心想与穆姑娘过一辈子的。” “刘妈妈看人看事,可真是精准啊!”宋纾余钦佩不已,难怪祖母会把刘妈妈拨给他,虽是一介下人,但是眼界、格局,丝毫不比那些世家主母差,甚至活得更加通透。 “缘分这种事情,虽说要看天意,可胜在人为,好好把握,好好经营,才不会落个有缘无分。” 宋纾余的眼眸里重新亮起了光,“听刘妈妈一席话,胜读百十个话本。” …… 庑房。 夏玉睡着了。 原本就是单人床,躺了一个人,便没有太多的空位了,白知知亦不习惯跟陌生人同睡,便坐在桌前,用手肘支着下巴假寐。 穆青澄轻手轻脚的进门,可仍然惊醒了灵敏的白知知。 她打了个哈欠,倒了杯水,递给穆青澄,“穆姐姐,累了吧?” 穆青澄心情不畅,喝水的动作有些粗鲁。 白知知特别擅长察言观色,对穆青澄尤为了解,她当即生怒道:“是不是那个狗官欺负我穆姐姐了?” “不算欺负。”穆青澄提着一口气,银牙轻咬,“但是,我想抽他几鞭子!” “……” 白知知不可置信,她懵了一瞬,眼眸里随即蹿起了八卦的火苗,“穆姐姐,你舍得吗?我骂他几句,你都护得紧,现今你居然想揍他?” 穆青澄脸上浮起些许不自然,她抿了抿唇,含糊的回道:“什么舍不舍得的,我随口一说罢了,你甭多想。” “穆姐姐,你口不对心哦!”白知知极力隐忍着笑意,故作义愤填膺,“倘若狗官真的得罪了穆姐姐,你不方便以下犯上,便让我替你揍他,如何?” 穆青澄想也没多想的阻止道:“知知,不许胡闹!” “不行!”白知知双拳一攥,拉开了架势,“谁敢欺负穆姐姐,我就跟他拼命!哪怕他是大人,哪怕我被他抓进大牢挨板子,我也要挠烂他的脸,叫他再以色诱人,迷惑我穆姐姐的心!” 穆青澄哭笑不得,经小姑娘这一闹,郁积的坏心情,竟消散了许多,她道:“知知,我跟大人只是拌了几句嘴,又不是有深仇大恨,不至于闹个你死我活啊!还有,什么以色诱人,迷惑我……啧,你说得这叫什么话,不许瞎说!” 白知知神色一松,忽又眯着眼笑,“穆姐姐到底是舍不得嘛!” 穆青澄无言以对。 “嘻嘻,穆姐姐脸红了哎。”白知知半个身子趴在桌上,小脸贴过来,近距离的欣赏穆青澄泛着绯色的脸庞,毫不留情的揶揄道。 穆青澄大囧,“我,我没有,怎么可能?知知你看错了!” 小姑娘眨动着漂亮的眸子,嗓音娇娇软软的哄着她,“对对对,是知知眼神儿不好,看错了。知知伺候穆姐姐洗漱,穆姐姐早点儿休息,明日还要上值呢。” “好吧,辛苦知知了。” 白知知虽然是大小姐出身,可是照顾穆青澄,是她甘之如饴之事,打水、净脸、净手、洗脚、洗头,一气呵成。 不过,在洗头的过程中,白知知发现穆青澄后脑正中的位置,有一块陈旧的伤疤,她不禁心生疑惑,“穆姐姐,你几时受得伤?怎么伤的?” 穆青澄道:“好像是小时候的事儿。听我爹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脑袋磕在了石头上,所以留下了疤痕。” “哦。”白知知想了想,道:“这个疤痕祛除不掉吗?不然洗头和梳头的时候,很容易弄破的。” 穆青澄微微一叹:“好似没有什么特效的药膏,不然我爹早给我弄来了。” “嗯……我有办法了!”白知知脑中灵光一闪,“狗官不是能请得动宫里的金牌太医吗?咱们请狗官搭个线,只要能治,不管花多少银子,我全出了!” 穆青澄无奈,“知知,既有求于人,咱能不能嘴下留情啊?” “咳咳……”白知知清了清嗓子,“行,咱也不是一根筋的人,就暂时不叫他狗官了,喊一声宋大人吧。” 穆青澄拿小姑娘没办法,除了宠着,还能怎么着? …… 翌日。 天光破晓。 夏玉从沉睡中苏醒。 “穆仵作,我想见见小姐。” 听到夏玉的恳求,穆青澄没有立即作声,她思考了片刻,才回答道:“李云窈已死多日,腐败加剧,且死后胎儿推出,形状十分难看。夏玉,你须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第182章 真相昭天下(60) 巳时初刻。 李云窈自杀案,正式开审! 柳长卿休整了一夜,稍稍好了点儿,又被衙役粗暴地押上了公堂。 柳夫人撑着病体,容颜苍白,几无血色。想是昨夜在牢里未曾入眠,又或是担心柳霄伤势,哭得太多,眼睛又红又肿,眼下一片青黑。宽大的囚衣穿在身上,愈发显得身体单薄,摇摇欲坠,仿佛风一吹,便会若琉璃般碎裂。 柳沛形容枯槁,瞳孔灰暗死寂,看不见半分光亮。 柳霄昨日情绪过激,以金钗自杀,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且能够快速恢复身体,过堂受审,院判给他用的全是昂贵的上等药材,反正宋纾余有钱,不怕报销不了。 衙役吸取教训,又对所有人犯进行了搜身检查,确保他们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可以帮助自杀或是杀人的武器。 死过一场的柳霄,哪怕死意未曾全消,亦已失去了自杀的能力,因为衙役剪掉了他的指甲,捆绑了他的双手和双脚,在他嘴里塞了布巾,甚至还给他吃了少量的软筋散,让他浑身发软,连撞墙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这一家子,没有一个是正常人,偏执、极端、冷血,在他们的眼中,只有畸形的爱情和自私的孝道,不论他人还是自己的生命,都如草芥般,不值得尊重。 有意思的是,梁若鸣也上堂了,由小厮搀扶着,挪着小碎步,脸色蜡黄,神色萎靡,每走几步,便又是呲牙,又是吸气的,屁股上的疼,让他完全失去了表情管理的能力,看起来又怂又菜,惹得京兆府上下无不心生鄙夷。 季越是决计不肯让人笑话的,虽然头上包了一圈厚纱布,仍然坚持走外八步,挺胸抬头,气势犹在。他是被京兆府穆仵作误伤的,与梁若鸣被京兆尹责打,是完全不同的性质,不能相提并论。所以,他收获的是敬重,是歉意,连沿途向他请安的杂役仆从,对他都报以真诚的感谢。 作为手握实权的监察院右佥都御史,被末流小吏破了相,却丝毫未作计较,足以见得,此人为官为人,宽厚正派。这样的官员,是很容易得民心的。 陆询昨夜严重失眠,只睡了两个时辰,整个人昏昏沉沉,精神不济。临上堂前,他喝了两碗浓茶,用来提神醒脑。 反观宋纾余,神采奕奕,俊颜无双,他官袍一甩,于主审位落座,举手投足之间,雍容矜贵,不怒自威。 穆青澄来得晚,迈入门槛儿时,习惯性的朝前方主位望了一眼,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随即心有灵犀似的,立即偏过脸,谁也不看谁。 “卑职参见大人!”穆青澄近前,福身行礼。 宋纾余眉眼垂落,清了清嗓子,道:“免礼。” “谢大人!” 礼毕,穆青澄自觉走到昨日的位置坐下。 季越看了眼低头翻阅案卷的宋纾余,又扭头看向身旁恬静沉默的穆青澄,总感觉今日的气氛不太对! 而对面的陆询,眼神有意无意的总往这边瞟,究竟是在看谁呢? 开审前的短暂时间里,季越闲来无聊,脑补了几出戏,越想越觉得,京兆府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咝——” 陪审席上,梁若鸣屁股刚挨上椅子,便没忍住的痛呼了一声! 宋纾余淡淡一瞥,语气无温,“来人,给梁侍郎拿个软垫。” 梁若鸣表情僵硬地道了句:“多谢。” 遭遇了这一场劫难,他算是明白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这往后啊,时日还长着呢! “啪——” “传夏玉上堂!” 突然落下的惊堂木,吓得梁若鸣条件反射般,浑身一激灵! 候在外面的夏玉,入得公堂,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奴婢参见大人!奴婢夏玉,是翰林院修撰李沐府上的下人,伺候小姐李云窈多年,也是小姐的陪嫁丫环。” 宋纾余道:“夏玉,知道本官传唤你,所为何事吗?” “奴婢明白,是为了小姐自杀一事。”夏玉回道。 宋纾余点了点头,“明白便好。李云窈自杀前后的事情,想必你是最清楚的,那你便说说吧,越详细越好。” 夏玉迟疑一瞬,将目光落在穆青澄脸上,轻声说:“穆仵作,奴婢做好心理准备了,请穆仵作允许奴婢见见小姐。待见过小姐,奴婢便全盘托出,绝不隐瞒。” “既如此,我成全你便是。我原本,也是想让李云窈上堂,让她亲眼见证最后的审判。”穆青澄说完,便按规矩请示宋纾余,“大人……” “准了。” 她话未完,宋纾余便一口答应,他目视前方,眉目冷峻,连余光都没有给她。 穆青澄微微攥紧手指,扭头望向公堂门口。 吏役抬着李云窈的尸体进来,柳霄、柳长卿和柳夫人不约而同的别过了脸,他们都有自己不想再见李云窈的原因,只有柳沛,如鱼目般无神的眼睛,蓦地死灰复燃,绽出了光亮! 夏玉亲自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她温柔细致的打量着,从李云窈青白的脸容,寸寸移下,看到那个从母体推出来的死胎,她平和的眼眸,终于起了变化! 穆青澄豁然起身! 她看得清楚,夏玉眼中无泪、无悲,那疯狂跳跃的,是滔天的恨,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夏玉!” 穆青澄沉喝一声,迅速离座,不动声色地挡住李云窈的尸体,冷声道:“公堂之上,不准肆意妄为!” 夏玉自下而上,仰视穆青澄,凄凉一笑,“怎么,穆仵作以为,奴婢要伤害小姐吗?” 穆青澄不答反问:“你恨这个胎儿,对吗?” 夏玉点头,大大方方的承认:“不愧是穆仵作,总能一语中的。” 穆青澄侧目,看了眼柳沛,“是因为他吗?” 夏玉随着她的视线,缓缓望向柳沛,眼中情绪极其复杂,她咬了咬牙,“是,因为柳沛,奴婢恨不得将这个胎儿再扎上几刀!” “你怎恁地狠心!”柳沛忍不住激动起来,“孩子是无辜的!” 第183章 真相昭天下(61) “你这个贱人!” 夏玉的嗓音尖锐、高亢,震得公堂内的人,不自觉的一凛,加上她骂出的“贱人”二字,着实令人惊诧! 这个词,素来都是用在女子身上的。 柳沛亦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解释道:“夏玉,我并非有意勉强云窈,她被柳长卿下了药,我是她的夫君,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夫君?你也配!” 夏玉恶心痛恨的表情,是实打实的,她攥着双手,几番想要扑过去,踢、打、抓、挠,总之,凡是女子能用的招数,丫环能替主子代劳的,她都想用在柳沛身上。 奈何,穆青澄挡在那里,虽然吊着左手,身躯也没有过于强壮,但她冷冽的眼神,强大的气场,偏生令夏玉不敢妄动! 夏玉只能呲目痛斥:“柳沛,你死便死了,为何不死彻底?小姐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可以脱离柳家,重回李府,结果,竟沦为了你们父子斗法的牺牲品!” 闻言,堂上堂下,无人不唏嘘。 李云窈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且还是杀害自己母亲,逼迫自己父亲的人,她怎能不恨呢?怎会无时无刻不想着逃出囹圄呢?若柳沛真的病死了,她成了寡妇,只要守孝一年,便可自请下堂,回归娘家。 谁承想,柳长卿发现了端倪,竟把李云窈当作了逼迫柳沛复生的棋子,断了李云窈的生路! 柳长卿懒得多言,只重重哼了一声。 柳沛大受打击,“我,我只想着假死后,再找机会带云窈离开京城,我没想到她……她竟盼着我真死,她竟想回去李家。” “柳大公子,你多大的脸啊?我家小姐是有受虐倾向吗?她凭何跟你走?凭你杀她母亲吗?凭你卑鄙无耻,强娶她进柳家吗?还是凭你愚孝,看不见她被你的父亲母亲欺辱吗?”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想到了府医的供词,难道这就是李云窈指使府医给柳夫人下毒的动机? 而夏玉的鄙夷嘲讽,像是一记记耳光,扇得柳沛无地自容! 但最后一项指控,柳沛是不能接受的,他道:“我娘何时欺辱过云窈?她是真心疼爱云窈的。” “真心疼爱?”夏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伸手指向柳夫人,眼里迸发出浓烈的恨意,“你要不要问问你的母亲,她对我家小姐都做了些什么?” 柳夫人不同于昨日大起大落的激动反应,今日的她,表情漠然,仿佛没有什么能触动她的心情。 “娘,您对云窈做了什么?”柳沛问得小心翼翼,他既想知道真相,又害怕真相会毁了母亲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柳夫人掀了掀眼帘,冷淡的语气里竟多了丝不屑,“我能做什么?李云窈已经死了,凭她丫环的一张嘴,便论得清是非黑白了吗?” 柳沛被噎在当场,一时不知该相信谁。 旁观到此,穆青澄微微眯眸,她下意识地看向宋纾余,但见他墨眸深如幽潭,泛着点点精光,显然同她一样,也嗅出了不对劲儿。 “啪!” 然,就在穆青澄分神的当口,夏玉瞅准机会,结结实实地打了柳夫人一巴掌! 众人一怔! 柳沛本能的护在柳夫人前面,喝道:“夏玉,不准放肆!” 衙役赶忙按住夏玉,依照规矩,提出警告:“老实点儿!否则,大刑伺候!” “柳夫人,你装了一辈子的哑巴,不累吗?”夏玉冷嗤,随即又朝柳沛笑了起来,“柳大公子,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啊!柳长卿固然可恨,但是你眼中温婉善良的母亲,才是让人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存在!” 柳沛大惊,“你……你说什么?” 公堂内外,静谧无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紧紧盯着夏玉! 衙役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我家小姐嫁给你之后,为何一直没有与你圆房?你以为,单单是小姐讨厌你,不愿意同你亲近吗?是你的父亲,生怕你和小姐生儿育女,陷入温柔乡,不再受他掌控,所以从小姐进门的那日起,便给小姐下了药,使得小姐生了妇人病,根本无法同房!这件事,柳夫人清清楚楚,可她视若无睹,甚至,小姐跪在地上求她,她仍然装聋作哑,袖手旁观!” “小姐被罚跪祠堂的时候,她装哑巴;小姐和二夫人争执落水的时候,她装哑巴;小姐要跟柳大公子和离的时候,她装哑巴;小姐打柳大公子耳光的时候,她装哑巴,就连柳长卿指使人给小姐的茶水里下催情药,她也关上耳朵,闭上嘴巴,全当看不见!” 说到这里,夏玉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又扭头看向那个死胎,嘴角缓缓扬起了可怖的笑意,“柳沛,你以为,这个孩子是你的吗?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公堂,凄厉又癫狂,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衙役小声感叹:“又疯了一个。” “活在柳家这种吃人的地方,不疯才怪。”另一个衙役咽了咽唾沫,生出几分同情。 柳沛爬过去,双手如铁钳般扣住夏玉的手臂,嘴唇抖动得厉害,“你,你说什么呢?云窈怀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呢?那天晚上,同我圆房的人明明是云窈,我……我不会认错的,你骗我,你在骗我是不是?” “呵,你该问问你的母亲呀!哦对,她是哑巴嘛,她看见我和小姐互换了衣服,看见小姐去了柳二公子的房中,她仍然选择当个哑巴……” “唔——” 被塞住了嘴巴的柳霄,一直安安静静的聆听,不承想,竟听到了如此诡谲的事情,他当即扭动身体,激动的叽哇乱叫! 而堂上诸人,面面相觑,满眼都是震惊! 谁能想到,昨日审出来的真相,竟包了层外衣,内里竟还有乾坤! 穆青澄示意衙役,“让柳霄对质。” 衙役从柳霄嘴里拔出布巾,柳霄久未说话,险被口水呛着,他又羞又怒,“夏玉,你胡说什么呢?我心里只有依依,怎么可能……你莫要毁我和大嫂的清白!” 第184章 真相昭天下(62) “大嫂?” 夏玉听到这个称呼,蓦地又笑了起来,只是眼神里多了些许的可悲,“柳二公子,说起来,你也是个被人算计的可怜虫,哪怕是你引以为傲的爱情,也是你父兄为你量身定制的话本戏。但你,又是个自私的人,只顾自己恣意纵情,两相情好,却从未考虑过我家小姐的感受!” “我……逃婚确实是我的不对,但那桩婚事,是我爹订下的,并非我所愿,总不能强绑在一起吧?”柳霄争辩道。 夏玉猛地拔高了音量,怒气直冲头顶,“你毁了我家小姐全部的人生,一句轻飘飘的‘不对’,便可善了?柳霄,但凡在小姐活着的时候,你向她认个错,道个歉,跟她说上一句对不起,她也不会报复你!” 柳霄满目惊愕,“报复?大嫂她,呃不,李云窈报复我?” 看着仍然抓着她,等待回答的柳沛,夏玉深吸一气,道:“我和小姐在柳家相依为命,亲如姐妹,小姐不论得了什么好物,都会同我分享,吃食更不在话下。所以那晚,喝下催情药茶水的人,不止是小姐,还有我。我们自知厄运难逃,便决定豁出去,摆柳家一道,也全了小姐对柳霄爱而不得的报复!” “于是,小姐和我换了衣服,我扮作小姐应付柳沛,小姐则摸去了柳霄的房间,也是凑巧,柳霄正好喝醉了,二夫人黄依依正好在佛堂抄经,给了小姐成事的机会。事后,小姐趁柳霄熟睡不醒,偷偷离开,又与我换回身份,躺在了柳沛身边。” 柳沛和柳霄如遭雷击! 俩人浑身僵硬,只觉人生如戏,执棋之人,亦是别人棋盘上的弃子! 穆青澄手脚有些发凉,难怪夏玉初见柳沛时,眼神复杂,藏着让人费解的情绪。原来,与柳沛春风一度的人,是夏玉! 她缓缓移动目光,望着那具死胎,喃喃道:“所以,李云窈对柳霄的报复,是怀上柳霄的孩子,再骗柳霄参与她的计划,最后当着柳霄的面,杀死柳霄的孩子?” 夏玉点点头,眉眼间浮起得意之色,“是!但,并非全部,他对小姐的伤害,岂能轻易抹平?”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柳霄面色苍白如纸,过度的悲与悔,令他喉中一股腥甜涌上,他拼命隐忍着不肯张嘴吐出来,直忍得双眼胀满泪水。 “李云窈还做了什么?”穆青澄立刻追问,且警告她道:“夏玉,你如实招来,不许隐瞒或胡言!” 夏玉道:“奴婢今日堂上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半字!” “好,你接着说!” “柳霄,你不是一直弄不明白,你的夫人黄依依为何总是半夜失踪,天亮被人发现躺在大门外,昏迷不醒吗?她并非撞邪所致,而是被我和小姐扔出去的!原本,小姐并不想对付她,是她非要凑上来,在小姐面前秀恩爱,生怕小姐抢走你似的,但凡你跟小姐多说几句话,她便心生嫉恨,将青楼里争抢男人那一套搬出来,恶心我们家小姐!所以,小姐便出手教训了她几次。” “李云窈使了什么手段?你二人如何能在半夜潜入柳霄房间偷走黄依依,而不被柳霄发现的?” 这个问题,柳霄也想不明白,以他的武功和反应能力,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啊! 夏玉语气轻松了几分,“受我家老爷的影响,小姐对医书亦有研究,懂得哪些花草搭配在一起,就能起到迷幻的作用。所以,只要计划得当,想要成事并不难。” “原来如此。”柳霄扯了扯僵硬的嘴唇,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原来这一切的悲剧起源,不止在于我父亲,我亦脱不开干系。” 夏玉摇了摇头,“还是有分别的。柳长卿犯下的都是人命,我家小姐的报复,可不包括杀人,她只是想出气罢了,并没有要谁的命。” 这时,旁观已久的宋纾余,缓缓出声道:“李云窈对柳霄的报复,应该还有吧?” “大人明察秋毫,小姐的报复,确实不止这些。”夏玉叩了个头,随即供述道:“小姐怀孕后,柳夫人明知孩子是柳霄的,却在柳长卿指控小姐怀鬼胎时一言不发。那个时分,小姐并没有想要杀死孩子,她也曾动了生下孩子的心思,奈何,柳夫人不肯帮忙,且说以柳沛的野种身份,不配有子嗣,而这孩子,又不可能归到柳霄名下。所以,要么堕胎,要么听从柳长卿的话,带着孩子为柳沛殉葬。” “没想到,小姐和柳夫人的谈话,竟被黄依依听到了,她辱骂小姐,说柳霄的孩子只能是她生的!小姐受了刺激,怎能不反击呢?于是,小姐在柳霄的补药里加入了七叶一枝花和雷公藤,他日日喝,天长日久,生育能力受损,莫说黄依依怀不上孩子,换成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为柳霄繁衍子嗣!” 柳夫人沉默到此刻,终于破功,厉声尖叫道:“竟敢残害我儿,贱人!” 宋纾余暗暗一叹,当日在穆宅,院判为柳霄诊脉时诊出的谜题,终于解密了。 “哈哈哈……”夏玉笑得开怀,语气充满了嘲弄,“柳夫人,你不当哑巴了?但凡你当时对小姐有一点点善心,小姐都会手下留情的!可惜,你没有,从始至终,你都像个旁观者,冷眼看着你的丈夫、儿子、儿媳内斗,甚至,你还躲在背后推波助澜!” 柳夫人面目可憎,形如疯子,“我真是小瞧了李云窈,早知她会对霄儿下手,我不该留她的!” 夏玉道:“柳夫人,你与其担心柳霄绝后,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以为,我家小姐报复了柳霄,报复了黄依依,会独独放过你吗?小姐说了,既然你喜欢当哑巴,那你干脆彻底闭嘴,再也不要说话了!” “这是何意?”穆青澄听到此处,脑中一闪,“李云窈买通府医,给柳夫人暗中下了毒?” 夏玉一愣,“府医?没有啊,小姐和府医未曾有过联系。” 第185章 真相昭天下(63) 穆青澄面色一变,“当真?” 夏玉不假思索地点头,“奴婢可以肯定,小姐从未买通过任何人给柳夫人下毒!是我们做下的,我们认,但不是我们做的,我们绝不认!” 穆青澄蹙眉,“那你说说,李云窈是如何让柳夫人闭嘴的?” “这是小姐在临死前,给柳夫人备下的厚礼。”夏玉却卖起了关子,“不必着急,待柳夫人过完堂,受完审,将她的罪孽都交待清楚后,那份大礼才会生效。毕竟,现在还需要她说话。” 穆青澄眼底聚起冷意,“夏玉,你最好现在交待!李云窈既然选择了以律法审判柳家,便不应该再设私刑,藐视公堂!” “穆仵作息怒,并非奴婢不肯交待,而是奴婢不知情。”夏玉如实答道:“奴婢去往青州前,小姐提了这么一嘴,但具体如何实施,小姐还在思考,尚未定下。之后,奴婢便走了。” 宋纾余喟叹道:“李云窈可真是个布局高手!生前死后,都被她算计了个遍,到了这个时候,还给我们设了个坎儿!” 柳家人表情各异,谁都没有说话。 究竟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已经很难论得清了。 而且,除了忿恨、后悔等等情绪外,不论将会发生什么,他们都是无能为力的。 穆青澄斟酌片刻,继续问讯道:“夏玉,李云窈对柳沛和柳长卿,有做过什么报复之事吗?” “对柳沛的报复……”夏玉顿了顿,有意避开了柳沛的视线,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当两个人一旦有了肌肤之亲,便很难再当作无事发生过,她嗓音低沉下去,“小姐让柳沛误以为同她圆了房,有了孩子,让柳沛平白高兴一场,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了。至于他杀了小姐母亲一事,自有律法给予小姐公道。” 穆青澄颔首,“那柳长卿呢?” 像死鱼一样的柳长卿,终于看了过来,事关他自己,哪怕横竖都没有活路了,他还是本能的想要听上一耳朵。 “对柳长卿的报复啊,那可是妙极了!”夏玉又提起了精神,但她四下环顾了一圈,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站起来,趴在穆青澄耳边,悄悄告之。 穆青澄闻听,神色微微一紧,但须臾间,便恢复了平静,教人看不出异样。 众人皆心生好奇。 但是,穆青澄并没有公诸于众的意思,她只是看了眼宋纾余,朝他轻轻摇头,他虽然没有看懂她的深意,却配合她,将此事作保密处置。 倒是柳长卿有些慌了,他激将道:“夏玉,你说清楚,是杀是剐,我柳某人从没放在眼里!” 夏玉冷冷一笑,“柳将军,你且多活几日,好好睁大眼睛等着看吧!你擅长杀人,小姐擅长诛心,刀子没有扎在你身上,你是不会疼的,所以啊,小姐送你的大礼,是要将你千刀万剐,但剐的不是你的身,而是你的心!” “你……你们究竟要干什么?”柳长卿一听,彻底慌了手脚,“你在诈我?故弄玄虚,是不是?” 第186章 真相昭天下(64) 夏玉看着柳长卿的目光,就像看着一坨恶心发臭的烂肉,她说:“我家小姐有句赠言要送给柳将军和柳夫人。喜欢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终有被鹰啄了眼的时候;自以为可以掌控他人生命的人,亦迟早会落个生死不由已的下场!” “深以为然啊!”季越压着嗓音,发出一句感慨,表达了他对李云窈做人处事的赞同。 随后,夏玉便不再理睬柳长卿了。小姐说过,让一个人心生恐惧,日夜惶惶,才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柳霄呜咽出声,痛哭流涕。 他哭自己辜负了李云窈的爱,哭自己没有保护好黄依依,也哭自己被算计掌控的人生,更哭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 柳沛已经麻木,他缓缓阖上眼眸,凄声道:“宋大人,我只求速死,请宋大人成全!” 宋纾余默了一瞬,道:“柳沛,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了。” “好。” 宋纾余点了点头,又道:“临死之前,不跟你母亲说几句话吗?你阿弟呢,也不在意了吗?” 柳沛扯了扯嘴角,语气晦涩,“这世上多的是无能之人,想要的得不到,想护的护不住,我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既无能,便认命。” “哥……”柳霄喃喃轻唤,想说什么,又觉不论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宋纾余递了个眼神给穆青澄,俩人在公务上的默契,并没有因为感情上的嫌隙而消失,穆青澄眼眸一转,便明白了宋纾余心中所想。 于是,穆青澄开口道:“柳沛,你就不好奇柳夫人所中之毒,究竟是谁下的吗?你想带着未解之谜上路吗?” 柳沛没有说话。 穆青澄目光在柳夫人脸上流转,她徐徐轻笑,“夏玉骂你愚孝,可是丝毫没有冤枉你啊。李云窈智计千里,敢爱敢恨,你柳沛,如何配得上?你被一个‘孝’字,裹挟了心肠,蒙蔽了双眼,看不清真相,又或者说,你看见了,却装作看不见,你母亲喜欢当哑巴,你则喜欢做个瞎子!” “我……我真的不知道!”柳沛被激的面露急色。 穆青澄不疾不徐的反问一句:“是不知道从前的事儿,还是现在也不知道?” 柳沛语塞。 穆青澄等了片刻,仍然听不到柳沛的回答,她忍不住出言嘲讽,“柳沛,你实在是窝囊啊!” 语罢,她不再试图叫醒这个装睡的人,转眸看向夏玉,道:“你还知道柳夫人哪些事儿?关于李云窈,你还有要交待的吗?” “穆仵作一定好奇柳夫人为何要当哑巴吧?小姐嫁入柳家两年多,我们既可以当质子,也可以当间人。关于柳夫人,我们可是查到好多事儿呢。” 夏玉抬了抬下巴,作丫环久了,习惯了低头弯腰说话,而今,她也能跟这些主子平等对话了,她说道:“柳夫人,趁着你现在还能说话,你要不要说上几句?免得在不久的将来,你想说也说不了了。” 柳夫人反应平淡,好似除了柳霄绝后的事情能够触动她的心弦外,再没有什么事,值得她多费口舌。 就连她昨日异常关心的柳沛,今日亦未曾提及半句。 显然柳沛也意识到了不同寻常,但他已经心如缟素,没有了探究的欲望。真相与人性,令他堕入无边黑暗,他只盼这糟糕的人生啊,快点儿结束,这个人世间,他再也不想来了。 “柳夫人,我一直有个疑问憋在心里,想同你探讨一下。” 穆青澄走至柳夫人面前,看着这个端庄温良,气质雍容的妇人,她很难想像,剥去这层外衣后,会变成怎样狰狞的面目。 柳夫人抬眸,淡淡一眼,道:“穆仵作能把夏玉找回来,我便没什么好掩藏的了。你问吧,就当是你请人给我解毒的回报。” “你说,你为了免除柳霄的罪,而替代柳霄完成抛尸,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升级了抛尸手段,为的是扩大影响力,帮助李云窈将柳家的罪恶大白于天下。乍一听,也合情理,但我思来想去,发现逻辑不对。你既有这份心意,又提前知晓了李云窈的计划,你为何不阻止?你怎能眼睁睁的看着李云窈怀着你们柳家的骨肉,付出一尸两命的代价?你完全可以挺身而出,亲自揭发柳长卿,以你将军夫人的身份,一状告到御前,没有哪个衙门敢怠慢此案,又何必搭上无辜的人命呢?” 穆青澄这么一说,堂上诸人一下子反应过来,确实是这个理啊,昨日连审三案,案情扑朔迷离,真相是反转又反转,复杂的程度,把大家的脑子都干懵了,很多细节,便跟着忽略掉了。 现今,重新复盘梳理,再想想夏玉对柳夫人的“哑巴”描述,才发现柳夫人身上疑点重重! “娘,为什么?”柳霄也被点醒了,他挨着柳夫人跪着,哭得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着柳夫人,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那晚我喝得太醉,还以为是依依……娘,你看见李云窈进了我的房间,为何不跟我说?你知道李云窈怀得是我的骨肉,又为何瞒着我?你让我亲眼看着我的孩子死在我面前,你怎么忍心啊?娘,你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小到大,我所见到的娘亲,脸上永远洋溢着温和的笑容,她宠我,爱我,但凡我想要的,她无不成全我……怎么,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穆青澄抿了抿唇,道出残忍的真相,“或许,柳夫人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她伪装的太成功,你们没有发现而已。” 柳霄拼命辩解,“不,不是的,我娘她,她温良恭俭,仁义宽厚,她相夫教子,克尽已能,从不苛责下人,府里的人都喜欢她……” 说着说着,他忽然又顿住了,继而是长久的沉默。 二十年的认知,一朝被颠覆,令他害怕而无措,他努力的说服别人,其实不过是想说服自己罢了。 可是,母亲与他对视的眼神,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徒劳和妄想。 第187章 真相昭天下(65) 柳夫人抬了抬手,试图去抚摸柳霄爬满泪痕的脸庞,但到中途,又缓缓收了回去。 甚至,她不敢再同柳霄对视,别过脸的动作,透着些许的狼狈。 “对不起。” 柳夫人张了张唇,深深阖上了眼眸。 柳霄陡然大吼:“对不起有什么用?我是你们的儿子,不是工具,不是玩物,不是一个没有感情,可以肆意操纵的木偶!” “阿弟,我一直羡慕你,觉得你比我幸运,你是天上的鹰,纵情翱翔,有主宰自己人生的权利,而今才知,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他们生养我们,只是为了成全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的欲望。而我们,与一条被主人驯养的狗,又有什么区别呢?” 柳沛黯然神伤,干裂的嘴唇,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半分也未达眼底。 “别说了!” 随着柳夫人一声嘶吼,鲜红的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溅了柳长卿一脸! “娘!” 柳沛和柳霄,即便再恨母亲,刻进骨子里的母子情份,仍是让他们不由自主的去关心柳夫人。 而柳长卿一动未动,他晦深的眸子,凝视着他的枕边人,脸上再也没有了担心,或是着急,他冷冷地开口,语气未含半分感情,“陆如月,我真是小瞧你了。你我夫妻二十多年,我总以为,我是一家之主,你们母子都是依附我而活的,从未想过,你才是那个扮猪吃虎的执棋之人!” “呵呵。”柳夫人用手指抹了一下嘴角残留的血迹,笑得言不由衷,“柳长卿,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得到我的真心?在你的心上人面前,你像条狗一样,直不起脊梁,她却连块肉骨头都吝啬的不肯赏你吃,我若是不假装依附你,给你树立几分男人的自尊,你岂不是连宫里的太监都不如?” “你……你这个贱人!”柳长卿的老脸,冷不丁被柳夫人撕得粉碎,他扬起巴掌,便朝柳夫人脸上扇去! 然而,他手腕戴了镣铐,限制了他的暴行,他使劲儿抻手,却死活挣脱不开束缚,达不成心愿! 柳夫人瞧着他滑稽的动作,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怎么样,力不从心、无可奈何,被人掌控的滋味儿,是不是特别舒服?” 这个真相,给予柳长卿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他赤红着双眼,一声又一声的吼叫道:“骗我!陆如月,你这个蛇蝎女人,竟然一直在骗我!” 柳夫人动作优雅地撩了下掉落在前额的发丝,眼神漠然,语气慵懒,“柳长卿,我们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可怜,你用不着歇斯底里,连最后的体面都不顾。” “你说,我如何骗你了?是,我是有心上人,但这些年,我待你不好吗?全府上下,只有你一个主母,吃穿用度,我从未苛待过你,除了柳沛,我承认,我待他不好,但其它方面,我哪里得罪你了?”柳长卿气得胡子根根翘起,誓要争辩个分明。 柳夫人蓦地看向他,眼神一瞬浸满恨意,“当年,我与表哥青梅竹马,你却上门提亲,说是上元灯会上,对我一见倾心,我父亲遂将我嫁予你为妻。岂料,新婚之夜,你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唤着别的女子,诉说着对心上人的衷肠,我方才明白,你并不爱我,我只是你娶进门的摆设!你既有心上人,又何必骗我、娶我?我是什么下贱的人吗?你凭何毁我一辈子?” 柳长卿怔住,滔天的怒火,全部僵在脸上,表情讷讷地道:“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呵,可笑,实在太可笑了!”柳夫人笑得前俯后仰,可笑着笑着,眼泪却簌簌掉落,“这二十多年来,你每回喝了酒,都会将我认作她,你反反复复的跟我讲你对她至死不渝的情意,那我算什么?柳长卿,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柳长卿眼神现出几分慌乱,亦有几分愧疚,“我,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对不起?迟了,从你拆散我和表哥,娶我的那一日起,便都迟了。我这个人啊,你对我付出一分真心,我可以回报你十分,但你若践踏我的真心,我便要百倍千倍的奉还!凭什么只让我一个人痛?要痛,要死,大家一起啊,同归于尽,才算谁也不欠谁!” 柳夫人说到这儿,仿若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靠近柳长卿,引导着柳长卿看向柳沛,眼神变得柔媚,“夫君,你仔细瞧瞧沛儿,有没有觉得,他长得像谁?” 闻言,柳长卿一凛,不可置信道:“你……你这是何意?你昨日不是说,柳沛是我的儿子吗?” 柳沛像是被人点穴了般,一动不敢动! 堂上诸人屏息凝神,紧紧盯着柳夫人,生怕听漏了这个大瓜! 柳夫人笑容开怀,仿佛谈论家常般,口吻随意地说道:“不骗你,你又怎会乖乖招供呢?柳沛又怎会心死如灯灭,主动揭发你的罪行呢?事到如今,看在你快被砍头的份儿上,我便同你说句真心话吧,以免你下了阴曹地府,糊里糊涂的,还同柳沛父子相称。当年,我确实被土匪掳走了,柳沛的亲生父亲,确实是那个被你杀掉的土匪头子。这些,你没有判断错误,柳沛于你而言,的确是个野种。但不同的是,我并非被迫失身,而是主动勾引,土匪求财,我偏让他求色。” “你,你……” “柳长卿,凭什么你可以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凭什么我要当你们的牺牲品?我要报复你,给你戴顶绿帽子,让你养大别人的儿子,让你也尝尝背叛的滋味儿!” “咳咳——” 柳长卿咳出了几口血,连带着咳湿了眼瞳,人在生气过度的时候,反而失了力,他耷拉下肩膀,眼也不眨地看着柳夫人,却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公堂上,静寂的落针可闻! 这件事情,太过炸裂,令没有心理准备的诸人,一时难以消化! 第188章 真相昭天下(66) 柳沛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不堪的身世,他也认命的为了母亲和弟弟,甘愿被柳长卿驱策,可他同时又明白,他的出生由不得他选择,他的母亲被土匪凌辱,被柳长卿鄙视,也不是母亲的错。母亲与他,都是受害者。 所以,他对柳长卿的甘愿里面,还有几分不甘愿。 昨日,他方才知道母亲是含冤的,他不是野种,他是堂堂正正的柳家子嗣。哪怕柳长卿不认他,他心里也踏实了。 可命运啊,在不断的同他开玩笑,他便如同落在淤泥里的枯叶,风一吹,在空中回旋了一圈,又落回了淤泥,甚至落得更深,整片叶子都被淤泥覆盖,再也没有阳光能够照进去。 “所以,柳长卿虐待我的时候,你不但知道,你还冷眼旁观,你并非嘴上说的无能为力,而是默认且支持,对吗?” 柳沛终于能够平静面对,心中不再泛起任何涟漪了,已经低到尘埃里的人,还能低到哪里去?待将这一世的戏补足了,唱完了,下一世,他便只当个看客吧。 柳夫人点了点头。 这一日,迟早会到来,她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不知为何,面对如此的柳沛,她反而喉头发堵,说不出话来。 柳沛接着问:“每年生日时,你偷偷送给我礼物,是为了笼络我,让我对你死心塌地,对吗?” “对。”柳夫人暗暗掐了下自己,终于得已张开嘴巴,吐出话音。 柳沛沉默了几息,才作出了总结:“所以,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生下我,不过是把我当成报复柳长卿的工具,对吗?” “……对。”柳夫人鼻尖突然发酸发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突然空了一个缺口,疼得厉害。 柳沛慢慢地绽开了笑容,没有仇恨,没有委屈,亦无悲悯。他笑得如同大雪初霁那般,眉眼间,尽是释然和解脱。 他道:“陆如月,谢谢你给了我命如蝼蚁,任人践踏的人生。从此,你只剩下一个儿子了。这辈子,我该走的路,该还的恩,全都结束了。祈愿来生,我们再也不要相见。柳长卿,我把‘柳’姓还给你,我们两清了。” 说完,他面朝宋纾余,深深叩拜,“罪民恳求宋大人,待我死后,将我的尸体挫骨扬灰,不立碑,不立冢,以警醒世人,以我为诫。” “不——” 柳夫人陡然发出凄切的嘶喊,她仓惶地爬向柳沛,抱住他冰凉的身子,泪如雨下,“沛儿,娘错了,娘对不起你,你别丢下娘,好不好?是娘被仇恨蒙蔽了心,娘不该这么对你,不该啊……” 柳沛恍若活死人,没有任何反应。 宋纾余哀叹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上一代人的恩怨,非要牵累下一代,稚子无辜啊!” 柳长卿像是被人抽走了神识,直到柳霄问出一句:“那我呢?我的身世是不是也包藏了祸心?” 柳长卿蓦地清醒,满脸都是紧张。 柳夫人哭得不能自己,含糊不清地说:“我生下沛儿后,便一直偷偷服用避子汤,我决计不肯为柳长卿生儿育女,可是百密一疏,有段时间,新来的丫环弄错了药,导致我意外怀喜,最终生下了霄儿。之后,我干脆服用了绝育的药,彻底斩断了怀孕生子的可能。” 柳长卿想骂一句“毒妇”,可在嘴边滚了两圈后,又咽了回去。 柳沛终是推开了柳夫人,不愿再沾上半分掺杂着污浊的情意。 柳霄得到了他确为柳长卿儿子的答案,可他的心,仍然沉重不堪。 这时,穆青澄把问题抛了回去,“柳夫人,话题回到初始,你为何助推李云窈赴死?”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我厌倦了,不想跟柳长卿玩儿下去了,他杀了那么多人,是时候以命相赔了。至于李云窈,她是个不安份的,若她能老老实实的呆在柳家,听天由命,我也懒得与她计较,可她们主仆二人,想尽办法查我的底细,偷听到了许多不该听到的秘密,比如沛儿的身世。” 柳夫人揩了把眼角,情绪渐渐缓和下来,“夏玉说我装哑巴,我是乐得看戏,不论李云窈和黄依依争斗,还是柳长卿对付李云窈,我都懒得插手,柳长卿选中黄依依做药人,我也没有过问,因为我知道柳长卿的心上人手眼通天,就算不是黄依依,也会是别人,你的命是命,她的命也是命,我能救得了谁?只能比比,看谁的运气更好吧。至于那个孩子……” 她看向柳霄,目光中透着怜悯,“就算提前告诉了你又如何?你爹杀了她爹,还安排了谢大去杀她,为了那个心上人,你爹早已经化身成了地狱里没有人性的恶鬼,你明白吗?” 柳霄怔怔无语。 柳夫人默了一瞬,目光掠过公堂诸人,痛快承认:“我身上的毒,是我自己给自己下的!这两年,柳长卿越来越嗜杀,看到他不遗余力的为心上人卖命,我每天都想着该怎么杀了他才能解恨!可是,让他死得悄无声息,又太便宜了他。所以,我冷眼看着李云窈跟他暗斗,待斗死了他,我也懒得再活下去了。于是,我买通府医,给我下慢性毒药,想着兴许在关键的时候,还能迷惑他,让他以为,是他的心上人下得手。” 闻言,宋纾余再次传召府医,两人一对质,府医终于认罪,承认主使者为柳夫人。 “我犯下的罪行,已经全部交待完了。” 压在柳夫人心上多年的重石,终于悉数卸下,她叩头行礼,语气郑重,“民妇恳求宋大人对沛儿网开一面!沛儿所犯一切罪行,皆由民妇而起,民妇愿意替沛儿承担所有罪责!” “不必!”柳沛出声道:“宋大人,我死意已决,求宋大人速判!” 宋纾余深深蹙眉,“你们当我大周律法是儿戏吗?想死就死,想替就替?”语罢,他问询夏玉,“关于李云窈自杀案,你还有什么瞒而未报的吗?” 第189章 真相昭天下(67) “禀大人,奴婢受小姐李云窈所托,向大人跪呈小姐亲笔所书的诉状书和认罪书,请大人作主!” 夏玉从袖中取出两封信,高高举过头顶。 穆青澄接过,亲自递交宋纾余阅览。 宋纾余拆了信,逐字逐句,细细通读,然后传给季越,待季越看完,再依次由梁若鸣和陆询传阅,最后传回到穆青澄手中。 “你也看看。” “是!” 待穆青澄阅毕,宋纾余开口道:“李云窈状告柳长卿和柳沛杀害其母杨采毓、其父李沐,告罪自己对柳霄下了绝嗣药,对陆如月行了封口之事,但具体何事,她说升堂三日之后见分晓。关于自杀,亦讲明了动机和原委,皆与我们所查一致。唯一不同的是,她腹中的孩子,并非她有意杀之,而是……” 讲到此处,他把目光移向柳霄,缓缓道出一个迟来的真相,“因为李云窈早年被柳长卿残害,折损了身子,所以,她虽然有幸怀孕,却难以保全,即便勉强生下,也会是个死胎,而且还会危及母体。鉴于这个原因,李云窈才选择了用此等惨烈的方式进行自杀。” 闻言,柳霄愣神了片刻,从惊讶到庆幸,最后又陷入了悔恨的情绪里,终是无法释然。 穆青澄冷冷地看着柳霄,毫不留情的揭穿他伪善的面具,“后悔了吗?归根结底,你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不负责任之人!你父亲想杀她,你母亲选择漠视,你选择相帮,你们没有一个人,对她释放一丝丝的善意,成为她的救赎!但凡……” 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过激的情绪,接道:“但凡你能给她一条生路,我相信,她绝不会走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没错,是我害死了她,我是帮凶,最该死的人是我!” 柳霄嚎啕大哭! 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将是个罪人,且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他想起李云窈自杀之前,曾深深地凝视他,在她将匕首插入肚腹,倒在他怀里时,她说,柳霄,若你那日不曾救我,若我当时便死了,我的痛苦,是不是可以少很多?如若有来生,我们不要再遇见,或者遇见了,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然后你往东走,我朝西去,永远不相交…… 穆青澄对柳霄的评价,是十分复杂的。 诚如柳沛所说,柳霄活得热烈奔放,他可以行侠仗义救李云窈于水火,也可以任性逃婚不计后果,他爱上清倌人,便勇敢私奔娶为妻室,他不论做什么,都是随心所欲,求仁得仁。就连哭,都哭得恣意率性,惊天动地。 这样的人,被李云窈和黄依依爱上,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 思忖间,听得宋纾余发出问讯:“陆如月,柳长卿的心上人是谁,你究竟知不知道?若你肯交待柳长卿的幕后主使,本官可以奏请皇上,视为重大立功表现!” “柳长卿是个心思极其缜密之人,从不唤那个女人的名字,哪怕醉酒胡说,也守口如瓶。”柳夫人回道。 宋纾余蹙眉,“那你怎么知道柳长卿口中提到的人,是她,而不是你呢?” 柳夫人神色无奈,“我叫陆如月,他嘴里嘟哝的是‘囡囡’,这是长辈对小姑娘的称呼,怎会是我呢?何况,他说起同囡囡相遇相知的事,是我从未经历过的。” “哪些事?”宋纾余立刻追问。 柳长卿慌忙阻止柳夫人,“你莫要胡乱编排!” 殊不知,柳夫人破罐子破摔,已经完全不装了,他越想隐藏的龌龊,她便越想捅出来,让世人一起讨伐嘲笑他卑劣的爱情,让他的脸面被人踩在脚底下!如此,焚烧了她多年的怨怼和不平,方才有熄灭的可能。 所以,她将这些年听到的零碎事件,如数道来:“他们在月下相识,一起逛过元夜灯会,她骑马受惊,柳长卿英雄救美;她迫于家族压力,嫁作他人妇;柳长卿在军营遭人打压,前程无望,她出手相助,保他一路高升。在柳长卿心目中,她便如天上的仙子,高贵无暇,神圣不可侵犯。而我,一个红尘俗妇,只配做个替他们掩人耳目的棋子罢了。” 说到最后,她仍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了淡淡的自嘲和自怜,深恨柳长卿的这二十多年,又何尝不是自我折磨,作茧自缚呢? 柳长卿提到嗓子眼儿的紧张,终于又落回了肚子,天下不知多少女子乳名叫囡囡,谁能查得到呢?那些事情,过去很多年了,且没有具体的指向性,查起来如大海捞针,几无可能。所以,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至于陆如月,柳长卿已无话可说。粉饰了多年的太平,只要没有撕开这道口子,他们便永远都是和睦的夫妻,一旦撕开了,便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所以,他平静地说道:“陆如月,我们和离吧。前半生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已经没有机会弥补了。我放你自由,往后余生,你和霄儿自在的活着吧,忘了我,忘了柳家,以后你就只是陆如月了。” 说到此,他扭头叮嘱柳霄,“你和你娘手上没有沾血,判不了死罪,你娘的毒,既是她自己下的,便应该有解。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全部到此终结吧。” 柳夫人没有说话,一行清泪,却顺着眼角滑落…… 柳霄垂下眸子,只觉心如荒漠,寻不到生的意义…… 三件大案,全部审结。 但是,宋纾余没有当堂宣判。 他命人将所有人犯押回京兆府大牢,待与陪审、监审官员商议后,禀明圣上,再依律判决。 夏玉提出想回李沐府上看看,宋纾余遣派专人送回。 走出公堂,阴沉的天气,竟渐渐放晴了。 宋纾余扭头,凝着穆青澄的侧颜,低声问:“将真相昭天下的感觉,如何?” “并没有想像当中的轻松。”穆青澄如实吐露内心的真实感觉,“原本想着,应该会释然,会高兴,可是,心里难受。” 第190章 哪有你这么看人的? 宋纾余亦有同感:“谁说不是呢?不眠不休的熬了七个昼夜,破了三桩悬案,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激动和欢喜。” “因为凶手并非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所以才体会不到为民除害的成就感啊!” 一道男音紧随其后,言语间竟充满一种走过暮年,看尽悲观的沧桑感。 两人一回头,梁若鸣的脸放大在了眼前,看到两人眼中浮起惊讶,梁若鸣及时补充道:“当然,柳长卿除外!这厮就是一个色令智昏之人,被那女人的迷魂汤灌的失了神智,无心、无情、无义,残忍狠毒,明辨不了是非,罔顾做人底线……” 他的长篇大论尚未表达完毕,那两人便又扭回了头,眼神、动作,几乎完全同步,默契的就像提前排练过似的。 梁若鸣有些不服气,“怎么,难道本官评价的不对吗?” 宋纾余没有说话。 穆青澄沉吟着回了一句:“侍郎大人所言甚是。柳沛杀人,并非出自本心,只不过是在亲人和良心之间,选择了前者,在柳沛眼中,没有善恶之分,只有两害相较取其轻。李沐亦如是。而柳长卿杀人,从表面上看,是他为爱沉沦,为博美人一笑不择手段,但是,有没有可能,柳长卿的恶,是他的本性,他从骨子里便是这样阴狠毒辣之人?所以,他才能视律法如无物,视人命如草芥?” “没错!” 宋纾余懒得搭理梁若鸣,但是穆青澄提出了不同意见,为免梁若鸣咬上穆青澄,他适时地接过话茬,道:“虽有‘红颜祸水’这一词,但祸的源头,便真的是红颜吗?将过错推到女子身上,完全撇清自己,本身就是一种谬论。真正心性坚定、品质高洁之人,绝不会爱上歹毒为恶的异性,背弃自己做人的原则!柳长卿与他的心上人,之所以能臭味相投,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同一类人。” 陆询和季越并肩出来,将三人的谈话听了个完整。 “说得好!” 季越不禁抚掌而道:“纵观涉案的诸人,算是全员恶人吧,但又各有各的无奈和苦楚,没有绝对的黑,亦无绝对的白,介于灰色者居多,唯独柳长卿,让人半分都同情不起来,只想杀之而后快!” “可能人性便是如此吧。”陆询不经意地看了眼穆青澄,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好人与坏人的界线,并非是泾渭分明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端看如何选择。” 宋纾余颔首,“确是如此。” “此案最让人不痛快的是,临了,陆如月对柳沛有了悔意,柳霄对李云窈有了愧疚,唯独柳长卿,不论对柳沛的虐待,还是对无辜惨死的多条人命,始终无悔。”季越愤慨不已。 穆青澄接下季越的话题,道:“柳长卿对陆如月无悔吗?他不是提出和离,要放陆如月自由?” 宋纾余蹙了蹙眉,“关于这点儿,很难置评。” “为何?”穆青澄不解。 宋纾余思忖须臾,道:“如果时光能够重来,我想,柳长卿还会为了掩人耳目,骗娶陆如月为妻的。因为,在柳长卿的心里,他的心上人重于一切,即便他对陆如月有三分的愧疚,也敌不过他对心上人七分的忠心。” “而陆如月,是否会因重获自由而高兴,亦未可知,二十多年的爱恨纠缠,恐怕连她自己都很难真正的弄明白,她究竟是恨柳长卿骗婚,还是恨柳长卿不爱她?至于柳长卿提出和离,或许是怕圣上迁怒,而撇清关系,以保陆如月一命;也或许是为了独身上路,于名分上,成全他和心上人吧。” “就算柳长卿把自己弄成了单身,可他心上人不是早就嫁作人妇了吗?”季越又提出了个新的疑点,“难不成,他的心上人也是单身?是……是寡妇?” 宋纾余太阳穴狠狠地一跳! 陆询思索着说道:“如今,案子虽破,却还是遗留了几个问题。第一,指使柳长卿犯案的心上人的身份;第二,李云窈对陆如月如何封口?第三,李云窈对柳长卿的报复究竟是什么?” 被无视的梁若鸣,终于见缝插针的挤了进来,“这第三点,夏玉不是已经告诉穆仵作了吗?穆仵作,你说,李云窈的报复手段是什么?” 几道目光,齐齐地落在穆青澄脸上。 穆青澄微微拧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宋纾余。 宋纾余当即道:“此事不宜公开,本官会带领穆仵作秘密处置,待有了结果,再作打算。另外,死者黄依依、霜翠和玲珑,在此案当中无辜被连累了性命,且都是身世可怜之人,本官打算派人找到他们的亲属,判决柳长卿予以财物赔偿。不知梁侍郎、陆少卿、宋大人,意下如何?” 这个主张,合情理合律法,三人皆无异议,“理应如此。” 宋纾余颔首,遂唤来吏役,吩咐道:“请三位大人下去休息,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哎,案子都审完了,还不放我们走吗?”梁若鸣一听,顿时着急起来。 宋纾余道:“半个时辰后,本官会与诸位议事,拿出一个初步的判决方案,明日早朝,御呈圣上!” 陆询和季越一致同意,梁若鸣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吏役带走三人后,宋纾余和穆青澄去了议事厅。 穆青澄抢先问道:“大人,您是不是已经有了眉目?” “什么眉目?”宋纾余愣了愣。 穆青澄道:“关于柳长卿的心上人,您心里有了怀疑的对象,是吗?” “……没有。”宋纾余迟疑一瞬,回道。 穆青澄蹙眉,明目张胆地盯着宋纾余看,她那洞察一切的眼神,令他不自在的别过眼,俊脸染上可疑的绯红色,他小声嘟哝:“哪有你这么看人的?” “卑职察言观色,不也是为了揣摩上司的心意吗?”穆青澄慢慢悠悠的说道,不点而赤的唇,勾起抹淡淡的笑痕。 宋纾余下意识地瞟了她一眼,感觉自己愈发心虚了。 第191章 强扭的瓜不甜 穆青澄见他薄唇紧抿,不愿言明,她心中多少有些失望,“大人,卑职理解您隐瞒的苦衷,但是,卑职并不赞成您的做法。您现在是京兆尹,不是国公府的宋家子弟,有些原则,从一开始就得坚持。当然,卑职不过是个没品没阶的仵作,不敢置喙大人,若有僭越之处,还请大人治罪!” “穆仵作!” 宋纾余感觉心里憋了好大的气,想狠狠地骂她一通,可看着她略带受伤的眼神,他又舍不得撂重话了。 于是,他只能自我调节情绪,窝窝囊囊的把生气转化为欣喜,默认她是在关心他,怕他走上柳沛和李沐的老路,为了亲人罔顾公理律法。 然,穆青澄并不知道宋纾余内心的思量,许是他平日里对她的过分宽容,给了她任性的底气,她冷下脸道:“请问大人还有何吩咐?若是没有,卑职便告退了!” 宋纾余刚刚咽下的气恼,又陡地升了上来,他走近她,咫尺距离之间,墨眸垂落,定定地看着她。他心想,若他一直这么毫无底线的宠着她,将来成了婚,他会不会连半点儿家庭地位都没有了? 两相对视,穆青澄不断蹙眉,大人这是什么眼神?感觉像是要一口吞了她似的!看来,她猜对了! 忽然,宋纾余俯身下来,俊脸寸寸逼近,眼眸里燃起了炙热的火焰,穆青澄心思在电光火石之间斗转,她猛地后退一步,惊叫道:“大人,您是想对卑职行灭口之事吗?卑职是个小人物,死不足惜,但大人身世显赫,万不可知法犯法,自毁前程啊!” 宋纾余僵在了原地! 他想吻她的冲动,被她一番话,浇了个透心凉! 他不禁瞪大了双眼,满目错愕,“穆青澄,你脑子长歪了?你查案办差的聪明劲儿哪去了?你是如何看出,我要杀你灭口,而不是我想亲……算了,我同你这个情感上的笨蛋说不清楚!” 穆青澄眨巴着眼睫毛,茫然不已,“大人不信任卑职,也不灭卑职的口?那大人方才是……是想干什么?” 认识宋纾余至今,他从来都是夸赞她聪明智慧,骂她笨蛋,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所以,穆青澄有些许的心慌,也在这一刻理解了刘捕头生怕自己能力不足而被大人弃用的心情! 宋纾余胸臆涌动,他猛地欺近穆青澄,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拥她入怀,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穆青澄瞠目,大脑刹那间,一片空白! 她清水出芙蓉,美的纯净动人,她未涂口脂,但双唇粉红,娇软诱人。 宋纾余原本只想浅尝辄止,可刚一碰上,意志便脱离了掌控,他没有经验,只是凭借本能地亲吻她,一下又一下,不知餍足! 直到,穆青澄飞到天外的神智,慢慢回归本位,惊得“呜呜”叫了起来,随即偏过脸,抬手使劲儿推他,他方才清醒过来,仓惶的松了手。 四目相对,两人皆红了脸。 穆青澄又羞又气,她看向议事厅的大门,确定门窗紧闭,无人看见或听见,紧张的心,方才回落了一点点,随即叱责道:“大人,您怎么能轻薄下属呢?堂堂的京兆尹,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这种无耻的登徒子行径!” 宋纾余下意识的辩解道:“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我这是第一次……” “你……”穆青澄哑然,他第一次吻她,是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完全不记得了,她怎么好意思主动提起? 宋纾余看她小脸通红,眼神变幻莫测,连忙加大自辩的筹码,“轻薄下属的事情,我是决计不会做的,不,对任何女子都不会,我只是单纯的轻薄你,不不不,不能算是轻薄,是情不自禁,谁叫你冤枉我?小嘴叭叭的,一口一个我要灭你的口,那我就……就灭一下呗。” 穆青澄哪里能想到,此灭口非彼灭口? 她顿时羞愤的连眼睛都被染红了,上回她被亲之后,打了他一耳光,直接把他打晕了,而这次,他是清醒的,是有意为之,所以她必须直面他,她的尴尬、害羞、窘迫,无从躲避,悉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抬起右掌,在继续打他耳光,还是一掌拍死他之间犹豫不决,然而,宋纾余审时度势,竟一把将她的右手握在掌心,唱起了苦肉计,“青澄,看在我为你双手见血的份上,原谅我好不好?我可以发誓,我真的没有轻薄你之心,实在是……是情难自抑。” “宋纾余!” 穆青澄银牙轻咬,少见的连名带姓的唤他,“昨夜我们是不是说清楚了?我不是阿鸢,不是你想娶的夫人,你明不明白?你现在这般对我,合适吗?” “明白!”宋纾余点头如捣蒜,态度十分恭顺,“你是穆青澄,不是与我年少订情的阿鸢,我记住了。” 穆青澄瞪眼,“那你还……还亲我?” “因为不管你是谁,我都喜欢你,都想娶你为妻啊!”宋纾余振振有词,语气坚定。 穆青澄懵了片刻,一把抽回手,背转身体,拼命压制狂跳的心。 宋纾余顿了顿,接着说道:“青澄,不论你怎么想,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要告诉你,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你担心的家世、身份,我从未在意过,我有信心让我父亲和祖母同意,我也不需要你掌家、算帐、管理下人、铺子、田地,无论婚前还是婚后,你都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不必要折断翅膀,委屈求全。” 穆青澄感觉喉咙干哑的厉害,令她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纾余仍在喋喋不休,“我知道你现今不喜欢我,你和穆询亦有婚约在身,我可以等,等你慢慢地对我动心。但是你……你别一点儿机会都不给我,成吗?我拿出最大的诚意,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想逼你嫁给我。强扭的瓜不甜,我想要的是两相情悦,白首相携。” “大人!”穆青澄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将躁动的情绪,全数隐藏在心底,她道:“我们谈公事吧!儿女情长什么的,真的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我只想认认真真的干事业!” 第192章 不该被人欺负! 站在宋纾余的角度,他觉得这二者并不冲突,并非只能择其一,但穆青澄明显不想多谈的表情,令他只能到此为止。 他坐回椅子上,道:“好吧,我们说回案子。” “大人方才说,卑职冤枉了大人?此话怎讲?”穆青澄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自从穆询出事,穆青澄便绝了成婚的心思,日日谋算,时时钻营,只为了寻到穆询的尸体,弄清死因,全了他们兄妹一场的情份。 而今,得知穆询尚在人世,无论他是否承认身份,在她心里,这件事情,便算是善终了。 但一事了结,又兴起了另一事。 毒害母亲的真凶,藏于幕后,尚未伏诛,她有何脸面谈婚论嫁?何况,宋纾余还是太后嫡亲的侄子,这便令她心中甚是忐忑。 宋纾余忍不住的眼底漫上了委屈,“穆仵作,本官若是有心包庇,又怎会在公堂上反复问询陆如月呢?又怎会与梁侍郎交恶,丝毫不给他插手过问案情的机会?本官将梁侍郎扣在京兆府,派人监视,还不是为了阻止他对外通风报信?” “呃……梁侍郎有问题吗?”穆青澄愕然。 宋纾余不好多说,只能点到为止,“梁侍郎是太后主荐的陪审官。” 穆青澄不懂朝堂政局风云,但她敏锐地嗅出了其中的诡谲,遂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大人,太后娘娘派梁侍郎陪审,应该是来助大人一臂之力的吧。” 宋纾余无奈轻笑,“你还是不信我。” 穆青澄犹豫了片刻,才斗胆回道:“卑职是信任大人的,但太后娘娘是大人的姑母,卑职不敢挑拨大人与太后的血脉情份。” 宋纾余沉着眉眼,久未言语。 见状,穆青澄心中惴惴,跪地请罪,“大人,是卑职僭越了……” 宋纾余一瞬回神,忙俯身搀起穆青澄,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叹气道:“本官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本官都不会责怪你呢?青澄你记着,你我二人私下相处的时候,无论公事还是私事,你尽可随意言说,不必小心翼翼,也不必察言观色。还有,护好膝盖,别动不动就下跪请罪,我可舍不得。” 穆青澄如鲠在喉。 宋纾余思来想去,终是决定坦言相告:“青澄,我和太后的关系,并非外人以为的其乐融融,这当中,涉及我们宋家的隐密丑闻,且关乎了三代人的恩恩怨怨,三言两语实难说得清楚,待日后时机成熟,我再讲给你听。我现在能够告诉你的是,我们宋家要与太后决裂!” “事实上,早在几年前,我便加入了圣上的阵营,暗中扶持圣上夺得了帝位。如今,到了辅佐圣上从太后手中夺权,铲除太后的时候了!但是,我们必须拥有如山的铁证,才能名正言顺的将太后拉下马!所以即便我怀疑柳长卿的心上人是太后,也不敢说出来,因为没有证据的揣测,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青澄,我本不想同你讲的,我怕你知道的太多,会给你带来危险,但我方才又想了想,为了穆夫人白璃、李夫人杨采毓,还有那么多条枉死的人命,你定会执着的查下去,与其让你不知深浅,不如我给你提个醒,心中有了数,也好防范于未然。” “大人……”穆青澄眼睑潮湿,羞愧难当,“对不起,是我误会大人了。” 宋纾余沉沉发笑,“倘若日后你再冤枉我,我还用同样的法子治你,成么?” 穆青澄反应慢了半拍,瞧见他嘴角噙起的不怀好意的笑,再想到那个吻,才豁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登时羞恼道:“大人,您别逼我扇您大嘴巴子!” “开个玩笑,别生气嘛。”宋纾余调戏了人,见好就收,“现在,轮到你跟我坦白了,你是不是也怀疑太后?” “是。”穆青澄点头,“当日在云台山,大人跟我闲聊时提到过太后和李云窈的母亲是闺中密友,而白璃和杨采毓也是闺中密友,那么,她们三人互为知己的可能性,实在太高了!再者,从杨婆婆、柳沛、柳夫人他们的口中可知,这个躲在幕后的女人权势财力非同一般,亦与太后的特征符合。第三,季大人疑心她是个寡妇,先帝驾崩,太后不正好是寡居之人吗?结合以上种种,既然我能联想到太后,我估计以大人对太后的熟知程度,应该早就猜到了。” 宋纾余频频颔首,“不愧是本官的穆仵作,当真聪慧睿智!” “大人……”穆青澄十分无奈,“怎么夸人的话,到了大人嘴里,就显得那么……那么的暧昧呢?” 宋纾余漆黑的墨眸,笑意流转,“你不懂,这不叫暧昧,这叫宣告所有权,我得让人知道,你是我一个人的……” “大人!” 穆青澄又羞又气,小脸青红交错,“能不能正经点儿?” 宋纾余是个听话懂事的,立刻收了笑,正襟危坐,“其实,本官对太后起疑心的时间要早上几日。太后宣本官进宫请安时,命令本官将案子交出来,不准本官继续查下去,本官便怀疑她了。” “便是我们从穆宅归来的那日中午吗?”穆青澄一凛,立刻问道。 宋纾余点了点头,神色涌上些许难堪。 他的反应,仿佛一柄重锤,将穆青澄混沌的大脑忽然敲开了一道口子,原先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渐渐清晰明朗!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嗓音不受控制的发颤,“大人,您患上癔症,持刀自残,同太后有关,对吗?是太后伤害了您,而且不止一次的伤害,对吗?” 宋纾余张了张唇,只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嗯”,喉咙便似被什么东西堵上了,难受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我……”穆青澄眼底赤红一片,泪液顷刻便盈满了眼眶,她一字一顿地说:“太后对您做了些什么?我要她桩桩件件,百倍千倍的还回来!我的大人这么好,不该被人欺负!” 第193章 多了一个软肋! 穆青澄情真意切的一番话,抚平了宋纾余溃烂了多年的伤口,救赎了他至黑至暗的心。 他反手一拽,她一个趔趄,跌入他的怀中。 他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腰身,把头埋在她身前,鼻音浓重,哽咽难抑,“青澄,你真心觉得我很好吗?” “自然。”穆青澄没有推开他,哪怕她心里知道,他们不该举止亲密。可是,面对如此脆弱的大人,她狠不下心。 宋纾余喃喃:“我是你的大人,你是我的穆仵作,我们在彼此心里,都是最好的,对吗?” “对。” 穆青澄一个字出去,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竟讲出了同样充满占有欲的话! 究竟是因为宋纾余潜移默化的引导,还是说,在她内心深处,已经不知不觉的将宋纾余当作了她的私有? 容不得她细细分辨,怀中的宋纾余,突然抬起了头,看似沉静的目光,却涌动着压抑的狂悖,他轻语道:“青澄,为了你,我不会再给她欺负我的机会了!你待我的心意,我收下了,但是这笔债,我要亲自讨,你护好自己,便是予我最大的安慰了。” 穆青澄摇头,“不,大人,如若坐实太后是幕后主使,她便是你我共同的敌人,我必须……” “不许妄动!”宋纾余情急地打断她,语重心长的为她分析现状,“太后不是一个人,她的背后有庞大的势力支持,除却我们宋氏一族,朝中还有不少人以她马首是瞻,所以我们要拔除的力量,不仅仅是太后,你明白吗?只有寻到太后的罪证,昭告天下,以国法处置,才能稳固社稷,不动摇国本!” “那我去找证据!”穆青澄立刻说道。 未曾想,宋纾余还是不允,“这个案子到这里,基本上算是结束了,剩下的幕后主使,京兆府的人,谁也不准公开调查,包括你在内!” “大人是要独自暗查吗?”穆青澄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便直白的问了出来。 宋纾余点了点头,“是。柳长卿是不可能招供的,既为了他忠贞的情意,也为了保证在他死后,柳霄不被太后报复。即便柳长卿再狼心狗肺,对他的儿子柳霄,他确是有父子情份的。所以,我只能从别处下手,寻找证据。” “卑职也可以出力的,请大人带上卑职!”穆青澄是个倔犟的人,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何况,这个凶手,还杀死了她的母亲! 宋纾余蹙眉,语气沉了沉,“你怎么不听话呢?我不让你参与,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太后现今不敢动我,也动不了我,但不代表她杀不了你,你明白吗?那个女人的阴狠毒辣,是你难以想像的!她心理不正常,偏执、冷血、残暴、歹毒,比柳长卿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对大人做了什么?” “……” 宋纾余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喉结缓慢地滚动,眼底漫上隐忍之色,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那些事情,都过去了。青澄,我方才说的话,你千万要记在心里,不可莽撞行事。从前,我的软肋是祖母,是宋氏族人,而今,多了一个你。那日,我从寿康宫出来,便发下重誓,今生今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大人……”穆青澄泪目,他越是藏着掖着不肯说,越证明他所受到的虐待,是令人发指的。 她紧紧咬着牙关,恨不得即刻闯入皇宫,将那个女人剥皮剔骨,千刀万剐! “乖,听话。” 宋纾余抬起大掌,抚上穆青澄的脸庞,尽管他动作轻柔,可纱布的粗粝,却提醒着她,必须要为大人做点儿什么,否则,她配不上他待她的情深意重。 穆青澄始终没有明确答应,宋纾余无法,只好转移话题,不让她继续陷于此事,他道:“李云窈对柳长卿的报复,是不是对揭开幕后主使的身份有帮助?” “是。”穆青澄如实禀报:“夏玉说,在李沐送给柳长卿的最后一批生肌丹里,李云窈偷偷加入了蛇蛊,使用之人,肌肤会生出血色红斑,如同蜘蛛结网,一点一点蔓延,直至布满整张脸!” 宋纾余一震,“蛇蛊?蛇蛊是什么?” “不知。”穆青澄摇头,沉吟道:“李云窈受了李沐的影响,对药理也颇有研究,所以她才能想到如此狠绝的报复方式。大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您多观察太后的脸,看看有无变化。” “好,我知道了,我会派人盯着太后。”宋纾余颔首道。 穆青澄忽又想到一事,“大人,我们是不是该针对陆如月布控一番?总不能真叫人封了陆如月的嘴吧!” “嗯,我倒要看看,李云窈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在我京兆府大牢里兴风作浪!” 宋纾余言罢,起身出去,打开议事厅的大门,朝守在外面的捕快吩咐道:“传令下去,将柳家四人全部单独关押,不允许任何人探监!另外,每日两餐,均要验毒,由当值捕头亲自送饭送水,牢房内外,都要安排人看守,不许让犯人离开我们的视线!” “是,大人!”捕快拱手应下。 宋纾余想了想,又道:“将柳长卿欠下的板子打完,然后挑断他的手筋和脚筋!除了吃饭喝水,其余时间,塞住他的嘴巴,防止他咬舌自尽!如若他生了利用吃饭时间咬舌的心思,那便拔掉他一半的牙齿!” 捕快一震,随即领命而去! 穆青澄随后出来,看着远去的捕快,思量道:“看来大人是打算留着柳长卿,以待来日了。” “柳长卿是最好的人证,他现今不肯招供,不代表他永远不会招供。而且,留下柳长卿的命,就等于在幕后主使的头上悬了把刀,会令她日夜不得安宁!” 宋纾余言及此,回头看向穆青澄,“你想不想亲自去瞧瞧柳长卿受刑的惨状?” 穆青澄沉默片刻,提出了个请求:“大人,卑职想亲自执刑,可以吗?” 第194章 倒打一耙 宋纾余担心的目光,落在穆青澄吊在身前的手臂上,“你骨折未愈,如何执刑?恐会伤了自个儿。” “卑职右手执仗,力气足够。”穆青澄坚持道。 宋纾余理解她内心的痛苦,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便是真伤了自己,亦是甘愿的。他遂道:“行,本官陪你一道。” “谢大人!” 穆青澄鼻尖涌上酸意,为免外人看出来,她又迅速调整情绪,故作淡然。 …… 南监。 柳长卿被拖进了审讯房。 刘捕头坐镇,特地挑选了衙门里执刑手艺最好的衙役,保准儿打得柳长卿皮开肉绽,疼痛加倍,却又想死也死不了! 为免柳长卿以武力反抗,还将他的双手和双脚分别绑在了受刑的条凳上,嘴巴没有塞住,权且让他叫上几声吧,当是震慑其他犯人了。 正要动手时,宋纾余和穆青澄走了进来。 “大人!”一众捕快和衙役行礼。 宋纾余瞅了眼衙役手里的板子,道:“换成杀威棒。让穆仵作执刑,待她打累了,你们再接上。” “是,大人!” 衙役取来重达十五斤的杀威棒,穆青澄拿在手里掂了掂,叮嘱宋纾余道:“大人,万一卑职下手没个轻重,您适当的提醒卑职一声,可不能将人打死了。” “好。”宋纾余颔首。 柳长卿听此,狠狠地瞪着穆青澄,脱口道:“你我无冤无仇……” 然,柳长卿才开了个头,穆青澄便抡起杀威棒,重重击在柳长卿的腰背上! “噗——” 柳长卿当即一口鲜血喷出,剩余的话,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众人心下一紧,穆仵作武功高强,却没有手艺在身,以这份力道打下去,怕是柳长卿连一半都挨不住! 穆青澄不言不语,一杖比一杖狠,衙役数到第十杖时,柳长卿昏死过去了! 宋纾余出声叫停,“穆仵作,歇一歇。” 穆青澄扔下杀威棒,拖着僵硬的身躯,朝审讯房外走去。 宋纾余吩咐道:“刘捕头,先找大夫看看,若是死不了,便拿冷水泼醒,继续行刑!” …… 午膳后,宋纾余召集各级官吏,令林书办负责,带着衙门里的文书,于三日之内,整理完成所有案件的卷宗。 之后,便与梁若鸣、陆询、季越议事。 宋纾余有意试探梁若鸣,问道:“梁侍郎,你是太后娘娘举荐的陪审官,不知太后娘娘对此案的判决有何吩咐?” 梁若鸣一听,简直要疯了,之前独断专行的时候,怎么不提太后?打他板子的时候,便忘了他是太后的人了吗?到了这会儿,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才把太后搬出来,还有什么用? 于是,他冷冷地回了一句:“如何判决,是要遵照大周律法来定的,太后娘娘并无多余的吩咐。” 宋纾余点点头,煞有介事地道:“嗯,梁侍郎陪审两日,着实辛苦,太后娘娘深明大义,想必会嘉奖梁侍郎的。” 梁若鸣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他既能坐上侍郎的位子,自不是个愚蠢的,岂会听不出宋纾余的言外之意? “宋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从将人请进议事厅,梁若鸣便因屁股上的伤,一直立而不坐,方才讽刺宋纾余时,仍是身姿笔挺。此刻,他竟弓腰作请,姿态一下子放低了不少。 宋纾余心里舒服了,人也变得宽宏大量了,他勾唇轻笑:“好啊。” 两人往偏堂走去,与议事厅一墙之隔。 但梁若鸣心虚紧张,仍然压着嗓音说话:“宋大人,恕我直言,宋家与太后娘娘同气连枝,休戚与共,您为何不遵照太后娘娘的意思,把这个案子的主导权交给刑部或大理寺呢?您还不近人情,当堂打我板子,这……我挨几下不要紧,可您打得是太后娘娘的脸啊!” “梁侍郎,瞧你风华正茂的,怎恁地老糊涂了呢?”宋纾余言笑晏晏,“太后娘娘是本官的亲姑母,本官无论做什么,都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不知梁侍郎这般污蔑本官,意欲何为啊?” 梁若鸣一愣,脱口而道:“宋大人怎么倒打一耙呢?太后明明吩咐本官……”语到中途,他又忽然闭了嘴,眼神里多了分警惕和怀疑。 宋纾余笑,语气神情有些惫懒,“吩咐什么?难不成,太后娘娘给你我二人下了不同的旨意?” 梁若鸣的眼珠子,不由瞪大了几分。 宋纾余嗟叹:“啧啧,若果真如此,本官可要提前恭祝梁侍郎英年早逝了!” 梁若鸣大骇,瞬间慌得六神无主,“宋大人,您……您这是何意啊?” 宋纾余缓缓沉目,墨眸肃冷霜寒,“本官可不止是太后的侄子,还是宋国公的儿子呢!梁侍郎你想想看,究竟是本官忤逆太后,还是你理解错了太后的旨意?” 梁若鸣不自觉地后退,心中升起的惧意,比挨板子的时候更甚,他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但许多疑团浮动在心头,令他一时难以做出正确的回应。 “梁侍郎,我们为人臣子,忠君是首位,本官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 宋纾余说罢,扬长而去。 梁若鸣双腿一软,险些跌在地上! 他口干舌燥,掌心和脑门,却冷汗涔涔! 朝中第一权贵宋家,真正支持的不是太后,而是圣上? …… 穆青澄整整睡了一个下午。 连续七日的奔波,疲惫的不止是身体。 破案了,又没完全破,所以她的心情,始终无法放松,睡也睡不踏实。 许多年没有梦到过母亲了,今日的梦境里,母亲临终时的病容,反反复复的出现,还有父亲坐在床前,拉着母亲的手,悲伤绝望,告别此生的那一幕,都好像被她遗忘了很久很久。 以至于,她醒来后,望着窗外昏沉的夜幕,神情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屋门从外面轻轻推开,细微的冷风,透过门帘的缝隙吹进来。 穆青澄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冰凉的脸庞,沾在指尖的湿濡,竟是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液。 第195章 公伤,理应由大人负责 庑房经过改造,俨然成了名门贵女的闺房。 从家俱陈设到屋中摆件,包括床褥丝被、茶具餐具,皆品质上乘,价值不菲。甚至,值此万物萧索的时节,窗台上的白玉花瓶里,每隔两日就会换上不同品种的新鲜花枝。 此刻,屋里烧着银丝炭,炉子上有只陶瓷砂锅,不知在炖着什么,飘散着淡淡的蛋清味道。 这几日繁忙至极,穆青澄都没有顾得上好好欣赏一下这间由麻雀变成凤凰的屋子。 她不做千金小姐好多年了,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穆姑娘。” 刘妈妈掀起隔断珠帘走了进来,看见穆青澄坐在床上,目光一亮,笑吟吟地道:“姑娘醒了啊。燕窝炖好了,刚巧赶上吃。” “燕窝?”穆青澄错愕,随即摆手道:“我只是个仵作,哪能吃得起燕窝呢?刘妈妈,你拿给大人享用吧。” 刘妈妈掀开砂锅盖子,盛了一盅燕窝,端到膳桌上,然后便过来,服侍穆青澄下床,口中同时说道:“姑娘有伤在身,须得好好调理滋养。燕窝虽然名贵,但于咱们国公府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关键啊,姑娘这是公伤,理应由大人负责,所以姑娘安心服用便好。” 穆青澄本想自己穿衣穿鞋,但她吊着一只手,确实不甚方便,遂没有拒绝刘妈妈的好意。 下了地,穆青澄四下环顾,开口问道:“刘妈妈,这个屋子,现今值多少银子?” “姑娘问这些做什么?”刘妈妈是个谨慎的人,没有即刻回答。 穆青澄笑了笑,“刘妈妈不必紧张,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大人待我好,我亦非死钻牛角尖的清高之人,不会扫大人的兴。我会找其它机会,回报大人。” “姑娘洒脱豁达,确实与众不同。”刘妈妈真心实意的夸赞,而后保守的说了个数字,“这屋里的东西,大概花费了一千两。” 起初,她并不理解宋纾余为何会瞧上一个家世卑微,从事低贱工种的仵作,但相处久了,她渐渐被穆青澄所吸引,这个姑娘身上有着京城贵女少有的特质,低调、沉稳、聪慧、大气。 穆青澄一盅燕窝吃完,刘妈妈又端来三菜一汤,看着量少,食材却不普通,都是滋补养身的名贵药膳。 “好不容易破案了,有闲暇时间了,姑娘可得对自个儿的身子上点儿心,甭落下后遗症,往后半辈子遭罪。” 刘妈妈的怜惜慈爱之情,暖了穆青澄的心,她垂目,喃喃轻道:“我幼年丧母,已经很久没有人这般关心过我了。” 闻言,刘妈妈眼眶发热,“从前受过的苦,都会化作福气,保佑姑娘后半辈子平安顺遂的。只要姑娘不嫌弃,老身定会把姑娘照顾得妥妥帖帖。” “谢谢刘妈妈。”穆青澄喉头哽咽,顿了顿,唇边扬起会心的笑意,“还要感谢大人,他真的是这世上最好的大人。” 刘妈妈欣然笑开,“那便请姑娘趁热用膳吧,大人还在前衙等着姑娘一同出门呢!” 第196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 华灯初上。 宋离驾着马车,缓缓驶出京兆府。 繁华的京都城,入了夜,酒肆歌舞,灯火摇曳,更显繁华璀璨。 马车经过望京楼,但见楼内楼外,人头攒动,热闹异常。 穆青澄掀起车帘观望,锐利的眸子在人群中逡巡。果然,一楼厅堂铺着红毯的台子上,蹦跶的最欢快的人,非白知知莫属。 而她身旁,则是垂着眉眼,情绪不高的子颂公子。 “今夜的风雅集会,猜谜、投壶、作对子、丝竹曲乐、管弦影戏……只要你有才,赏银随便拿!” 马车驶离,白知知高亢欢愉的喊声,仍然回荡在耳边。 穆青澄不禁微微蹙眉,“小姑娘所谓的心灵疗法,就是拉着子颂公子风花雪月?” “心灵疗法?”宋纾余收回看热闹的目光,面露惊讶,“白姑娘为子颂公子一掷千金,该不会是真瞧上了吧?” 穆青澄一听,秀眉拧得更深,“怎么可能呢?知知只是贪玩儿,喜欢凑热闹,又有急公好义的江湖心性,子颂公子于她而言,是可以结交的朋友。” “哦。”宋纾余没有多言,对于穆青澄的知己好友,他只作基本的了解,不会关心太甚。 除了未来夫人,与其他女子保持距离,不引发任何误会,是他给自己定的做人准则。 “子颂公子应该知道黄依依的死讯了。”穆青澄一声叹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知音既已矣,微言谁能彰?” 宋纾余伸出手,为穆青澄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细细叮嘱她:“凡事想开些,莫要过于伤感。郁结于心的后果,等同于慢性自杀。” “我明白。”穆青澄笑容柔知,“我在江南刑名场浸淫多年,所闻所见,多得是教人痛彻之事,时日久了,便也习惯了。只是,终究是人,做不到铁石心肠,无动于衷。” 宋纾余颔首,“嗯,如此才是个正常的人。” 马车徐徐停下。 宋离的声音,响起在外头,“主子,季大人的府邸到了。” 两人下了车,但见季越携夫人守在大门口亲迎。 宋纾余来得突然,一个时辰前才遣人送了拜帖,连夜便上门了。 两方互相见了礼。 宋离奉上许多礼物。 季越受宠若惊,“宋大人,您这……下官愧不敢当!” “季大人客气了。”宋纾余拱手,腰身弯下,言辞恳切地说道:“穆仵作误伤了季大人,本官作为穆仵作的上司,京兆府的主官,理应亲自登门,赔礼道歉!还望季大人宽宥,饶恕穆仵作的无心之失!” 季越一惊,连忙鞠躬回礼,道:“宋大人言重了!” 素来桀骜的宋纾余,竟为了她低声下气,穆青澄不禁鼻尖发涩,感动萦绕在心,她撩袍下跪,诚挚言道:“卑职鲁莽,请季大人恕罪!” “既是无心,又何来怪罪一说?穆仵作快快请起!”季越又忙搀扶穆青澄,只是到了中途,余光瞥见宋纾余,又赶紧缩回手,隔空虚虚的表达了下心意。 果然,宋纾余自然地伸出手,握住穆青澄的胳臂,将她搀了起来。 穆青澄再次施礼,“卑职谢过季大人!” “外边天寒,请宋大人和穆仵作移步寒舍一聚!”季越侧身作请,并反应快速地吩咐季夫人道:“准备些女子喜爱的小食果茶,还有暖手炉、汤婆子。” “是,夫君。”季夫人容貌姣美,气质温柔,她有意多看了眼穆青澄,心中满是好奇,能让天之骄子的宋纾余亲自为其撑腰出头,且令夫君郑重以待,照应殷勤的女仵作,究竟有什么能耐呢? 宋纾余没有客套,微微一笑,“叨扰了。” 穆青澄亦客气有礼的朝季夫人福身道:“给夫人添累了。” 一行人迈入季宅,于正厅落座。 季夫人下去准备茶点了,宋纾余关切地询问了季越的伤势,并保证若是出现头部后遗症,必定负责到底。 宋离打开礼物,有一半都是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比较突兀的是,竟还有一柄剑! 宋纾余拿起剑,着重介绍道:“本官听闻季大人有一九岁幼子,喜爱练武,拜了神机营的教头徐胜为师。这徐胜从前是我父亲的部下,剑术高超,军中少有敌手。故而,本官寻了此剑送给季小公子。说起这柄剑啊,也有些年头了,这是我兄长十五岁时从战场上缴获的敌国大将军的佩剑。” 他一副闲聊的口吻,姿态闲适,笑容恬淡,却听得季越头皮发麻,心中忐忑,“犬子才疏学浅,岂能配得上宋大人如此贵重的赠礼?” 宋纾余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谁能断言,令公子不会是下一个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呢?你我皆是文臣,再好的剑,亦无用武之地,搁在家里只能蒙尘,还不如送给有需要的人,发挥它最大的价值呢!” “宋大人厚恩,季某无以为报,替犬子谢过!”季越动容,当即不再推辞,接过了这份厚礼。 宋纾余颔首,眼尾淡淡一挑,道:“你我同朝为臣,皆为国效力,为圣上分忧,何须客气?” “下官明白了,多谢宋大人指正!”季越一凛,面容端肃,郑重一拜。 宋纾余虚扶一下,唇角噙了抹笑意,“往后,还要请季大人多加照顾呢!” “照顾?下官不敢,下官还盼着宋大人指教提携呢!”季越惶恐,私以为宋纾余还在试探他,连忙表明决心。 谁料,宋纾余侧过身子,抬了抬下颔,示意季越,“本官希望季大人照顾的人,是穆青澄!” 季越惊怔,一时反应不过来,“宋大人的意思是……” 宋纾余道:“穆青澄的能力,有目共睹,想必季大人心中是认可敬服的,对吗?” 季越点点头,望向穆青澄的目光,满是钦佩,“是,穆仵作的验尸断案之才,确实教人心服口服!” 宋纾余接道:“本官任命穆青澄入京兆府担任仵作,乃为抛砖引玉,事实证明,女子之才,亦可披甲执政;女子为官,亦可利国利民!” 第197章 藏拙多年,一飞冲天! 季越震惊得无以复加! 但是,不可否认,他被宋纾余开创性的政治理念触动了,他心潮澎湃,但也心生不安,“宋大人,我朝自开国以来,尚未有女子入仕的先例。您如此推崇穆仵作,下官说句不该说的,您便不怕招来非议,落个偏私昏聩的骂名吗?毕竟女子身负相夫教子、执掌中馈的责任,若是走上男子的官途,那些文渊阁、翰林院的老学究们,必定要给穆仵作冠上牝鸡司晨的污名!” “文官武将皆是男子奔的前程,可也不见得天下间所有男子都有本事挣来这份前程。允许女子入仕,亦非所有女子都具备为官的才能,都愿意勤勉苦学,抛头露面。说简单点儿,不论男子亦或女子,人各有志为其一,才能高低为其二,为国选材,便不该以性别论贤才。” 宋纾余说到此处,眉眼漾开一抹笑意,“季大人,本官提倡的举措,只是给才学、品德、能力皆为优,且愿意为民请命的女子一个证明自己,报效国家的机会!当然,此事急不得,需得徐徐图之,步步铺垫,至于骂名、污名,本官从不在意,相信以穆仵作强大的心志,亦不会放在心上。” “何况,凡事都有个接受和习惯的过程。七日之前,百姓还不能接受女子担任仵作,而今,他们看到了穆仵作的才能,知道了女子亦可成事,反对的声音便越来越小了。生活在底层的老百姓,其实并不在乎当官的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他们关心的是,这个官员,能否给他们带来利益,能否让他们吃饱穿暖,为他们主持公道。” “万事开头难。没有先例,不代表不能创造先例。此事,本官已经禀报过皇上,皇上答应会仔细斟酌,但本官想,如果多几个认同本官想法的朝官一起推动,成功的机率必定大些。所以,还请季大人莫要着急拒绝,请认真考虑之后,再给予本官答复。” 季越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瞪着双眼,久久出神。 说实话,宋纾余上任京兆尹,百官人人唱衰,就连他们宋家的人,嘴上说着支持,背地里也没抱多大的希望,因为宋纾余混迹京城多年,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小公子,除了美貌冠绝京都之外,再找不出几个优点。若非宋国公和世子的军功,凭宋纾余的名声本事,就是当个九品的典狱司都是勉为其难的,而他竟一口吞个大胖子,当上了三品京兆尹!所以,背后有的是人等看宋纾余的笑话,讽刺宋国公溺爱子嗣,不负责任。 季越是个纯臣,他不参与党争,也不信外界传言,他是个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的人。是以,他听闻宋纾余上任后,对京兆府的用人制度进行了改革,还启用了女仵作,他便好奇不已。恰巧,圣上派他监审,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进入京兆府,从方方面面见识了宋纾余的为官为人,及京兆府上下官吏的风气、能力、效率,由此更加确定传言不可信! 今夜,领教了宋纾余替圣上拉拢他的政治手段,再聆听了宋纾余对于女子入仕、官民论的独到见解,及宋纾余雷厉风行、果敢勇毅的人生态度,季越的认知再次被刷新,心中是说不出来的激荡和敬服! 这才是真正的国公之子宋纾余,藏拙多年,一飞冲天! 季越起身,拱手一礼,语气中满含敬意,“宋大人格局远大,胸怀广阔,实乃我等为官者之楷模!” “季大人谬赞了。”宋纾余回礼,浅浅一笑。 季越侧眸,看向穆青澄,由衷地叹道:“千里马得遇伯乐,穆仵作是个有福气的。这条路,注定不会好走,但是宋大人愿为穆仵作披荆斩棘,开疆拓土,这份厚恩,是值得铭记的。” 宋纾余笑了笑,“坦白说,本官的初心,是为了实现穆仵作的理想抱负,但是,在查办案件的过程中,本官渐渐地改变了想法,男女不该是对立的,合作共事,取长补短,反而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因而,以穆仵作为契机,为天下有识女子谋个报国的前程,让她们的一生,也能有选择的机会,而不是只能困于后宅高墙。” 穆青澄眼睑潮湿,如鲠在喉,“能够懂得女子之苦,真正为女子着想,尊重女子,为女子谋出路的人,大人是第一个!无论成或不成,青澄都将永生不忘大人的知遇、提携之恩!” 有外人在场,宋纾余不好表达情意,便只能回以她温柔一笑。 见他们正事谈得差不多了,季夫人适时地带着丫环走进来,奉上一碟碟精美的小食茶汤。 “穆姑娘,这几样点心,都是我亲手做的,我还煮了桂花红枣茶,对女子的身体十分有益,你尝尝看可好?” 季夫人语速适中又温和亲切,既没有过分热情,让人难以招架,也没有过于冷淡,给人尴尬之感。 穆青澄对季夫人的印象不错,她微笑点头,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随即亮了眼眸,“夫人的手艺真好,入口绵软,甜而不腻,当真好吃。谢谢夫人。” 季夫人笑语嫣然,“穆姑娘喜欢吃的话,日后可以常来,我们姐妹一起聊聊天,下下棋,也能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呢!” “好。”穆青澄笑着应下。 宋纾余见她神态放松,并无不适,心下安定不少。 离开季宅时,季越亲自送出大门,对宋纾余说道:“宋大人,下官考虑好了,只要宋大人心志不改,下官定会尽绵薄之力!” 宋纾余欣慰至极,“宋某谢过!” 拜别之后,两人上了马车。 直到驶出街巷,转入主城大道,穆青澄都垂着眉眼,不言不语,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宋纾余忍不住问道:“青澄,你怎么了?是不高兴了吗?” “没有。”穆青澄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宋纾余,“大人,您待我这般好,我该如何回报您呢?” 第198章 挨打也愿意! 宋纾余心下一松,“本官自愿为之,无须回报……啊不,也可以有回报的,你,你想想看,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变脸之快,从无谓大度到贪心渴求,只用了一息的时间! 穆青澄思忖着说道:“不知刑部和大理寺最近有没有悬赏缉拿重犯的活儿,卑职白日在京兆府当值,夜里兼个职,抓几个逃犯,应该能赚不少银子……” “你这哪里是回报我?分明是想气死我!” 宋纾余连半个字都不想听下去,他把头扭到一边,真真是不想再瞧她一眼!因为赌气,他最大幅度的扭动,直扭得露出的半截脖颈,肉眼可见的冒起了青筋,看得穆青澄十分担心,生怕他下一刻,便把自个儿的脖颈扭断了! 穆青澄哭笑不得,出言提醒道:“大人,脖颈骨折很遭罪的,躺不下,睡不好,连吃饭都不顺畅,您可得当心哪!” “谁叫你说浑话?”宋纾余气性儿不小,他身子一起,猛地凑近穆青澄,明目张胆的威胁她,“你只能花我一个人的银子,欠我一个人的情份!不然,我可要罚你了!”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穆青澄下意识地抬手,抵在了宋纾余的胸膛上。 男人星曜般的眸子,如磁石般吸附着她,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带动心脏疯狂跳跃,她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失措的模样。 “大,大人……”穆青澄少见的结巴起来,白皙的脸庞,迅速被绯红浸染,“你,你是不是又要亲我?” 习惯了打直球的宋纾余,冷不丁被穆青澄抢了先,反倒不好意思说“是”了。但他是真的想啊,从第一次见面,她突然冲出来,抱住他的小腿,用这双温和又灵动的眼睛看着他时,他便生出了不轨之心。 为此,宋纾余写信向兄长请教。 兄长说,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但他可以肯定,面对不喜欢的人,多瞧一眼都会觉得烦,更何况是亲近了。 所以那时,他便确定了心意。 所以后来,他无意间闯入停尸房,看到她衣衫不整,便以保全清誉的名义,大胆求娶。 宋纾余到底是个精明的,很快便想到了应对之策,他握住她的皓腕,把她的手按在他脸上,以美色诱惑,“可以亲吗?” 他的脸同她的心一样滚烫,烫得穆青澄蜷缩起手指头,无意识地摩梭他柔软的面部,嗫嚅着红唇,嗓音轻如蚊蚁,“我可以说不吗?” 宋纾余眼巴巴的,表情甚是可怜,“嗯……可以是可以,但,但我不要其它回报,只想要这个。” “亲了,会挨打的。”穆青澄银牙轻咬,小脸涨得愈发红润。 宋纾余却嗅到了机会,墨眸一瞬透亮,“我愿意。” 穆青澄被堵得没了退路,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马车外,突然传来了宋离的声音:“主子,前头就是国公府了,咱们今夜是回府住,还是回衙门啊?” 这个小插曲,破坏了车厢里暧昧的气氛,但却及时拯救了穆青澄,她立刻推开宋纾余,正襟危坐。 宋纾余气得脑壳疼,他一把推开车门,叱责道:“先前没跟你说过吗?只要没有另行吩咐,一律住衙门!你是没长脑子还是年纪大了,耳聋了?” 宋离被骂懵了,“主子,属下只是顺嘴……” “顺什么嘴?我看你就是吃得太咸了,管得太多了!一天到晚不好好读书,连‘识时务’三个字都不懂,我要你何用?罚俸半年!” “……” 宋离想要辩解的话,在宋纾余吃人的目光里,全数被吞了回去。 扣工钱是小事,陪伴主子长大的这些年里,主子给他置办的家产,够他吃两辈子的,他就是不明白,他究竟错在了哪里? 于是,剩下的回程时间,三个人都各怀心事。 宋纾余骂完了宋离,还想继续,可穆青澄一脸严肃,不再给他丁点儿亲近的机会,他只得悻悻地打消了念头。 殊不知,穆青澄心里天人交战,宋纾余的行径越来越大胆,但为她做的事情越来越多,她现在已经分不清,她对他,是感动,还是情动。 终于,马车驶回了京兆府。 穆青澄连礼数都顾不得周全了,下了车,头也不回的往庑房而去。 宋离原想找她请教,弄明白自己被骂的原因,可看她跑得比兔子还快,仿佛后面有狼在撵似的,便不好开口了。 护送宋纾余回后衙主院的路上,宋离终究没忍住,问道:“主子,属下错哪儿了,请主子明示,以便属下及时改正,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你自己琢磨!” 宋纾余哪里说得出口,步子忽然加快,多多少少有点儿落荒而逃的狼狈感。 宋离无语。 可无语过后,他脑中灵光一闪,竟突的开了窍,难不成那个时候,那俩人正在车厢里…… 不行不行,他不能没有底线的联想下去了,他怕长针眼儿。 …… 庑房。 穆青澄回去后,立刻打水洗脸,冷却内心那股说不出的燥热。 不多会儿,书办林阜找上门来,手里提着一盒鲜果,递给穆青澄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院里风灯的缘故,他的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不正常的红。 “我路过四方街的时候,有个阿婆还剩些果子没有卖完,在这般的寒凉天气里冻得瑟瑟发抖,我便尽数买了下来。我一人吃不完,想着正好要找你讨论案情总结,便给你带了些。我尝过了,酸甜酥脆,挺好吃的。” “谢谢,林书办有心了。” 穆青澄接过鲜果,面上带着笑意,“外面冷,要不要回屋里坐坐?” 林书办有些犹豫,“可以吗?” “为何不行?”穆青澄不以为然,“我们讨论的是公事,不必要拘泥。” 林书办点头,扬起温和笑容。 只是,待进了屋,林书办略略一扫,脸上的表情便被惊讶所取代了,“这庑房的规制……” “是大人拿私房钱置办的。”穆青澄没有隐瞒,大大方方的说道。 第199章 狗官也是我的靠山! 林书办震惊了许久。 穆青澄泡了热茶,请林书办在外屋落座。 屋子是前后两间,外室用来会客见人,为免招人非议,家俱摆件,都只选了中等的材质。里面是卧房,一般人进不去,便布置的华贵了些,哪怕是梳妆台上随便摆放的一个妆奁,也价值几两银子。 其实,整间庑房的花费,是刘妈妈所报数目的三倍。 屋里暖烘烘的。 林书办看向没有烟尘的炉子,心情十分复杂,炉子里明显烧得是银丝炭,或红罗炭。 整个衙门,按照规制和经费分配,除了京兆尹大人以外,其他官吏都只能使用普通的炭火。 “是大人贴补银子……” “我明白。” 林书办打断了穆青澄解释的话语,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笑意,“大人宽厚,穆仵作又是衙门里唯一的女子,不同于我们这些糙老爷们儿,生活起居,合该多方照应。” 穆青澄笑了笑,没有多言,以免让人误会她是在炫耀。 林书办拿出案卷和纸笔,进入正题,“尸检方面,穆仵作看看,是否还有需要补充或修正的地方?” 穆青澄细细研读,点出了几个关键,林书办一一记录,两人探讨了半个多时辰,直到白知知归来,才结束了公务。 送走林书办,穆青澄把白知知拎回卧房,神情略有不悦,“知知,你喝酒了?” “嗯,喝了一壶,不多。”白知知小脸红通通的,眼神朦胧,显出几分憨态。 穆青澄闻听,秀眉深深蹙起,“你是怎么回来的?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喝成这个样子,多危险哪!” 白知知趴进穆青澄的怀里,嘟囔道:“嘿嘿,穆姐姐不必担心,我不是一个人,我是跟子颂公子一起喝酒的,哦不,还有好多人呢,大家一起喝……嗯,穆姐姐不用担心,我走到哪儿,我们白家的暗桩就会跟到哪儿,他们全是我爹花大价钱聘请的武林高手!” “知知,京城毕竟不同于江南,很多人和事,是不能用钱来解决的,京城是权贵聚集之地,讲得是身份……” “那就更不怕了啊!” 白知知抬起脑袋,表情看着憨傻,可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现出了几许精光,“穆姐姐有狗官这个权贵撑腰,而我有穆姐姐撑腰,便等同于,狗官也是我的靠山!啊不不,不是狗官,是大人!” 穆青澄气笑不得,“你呀,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嘻嘻,知知最知轻重了,大人不生气我叫他狗官,才恰恰说明了大人对穆姐姐的爱慕之心啊!” 白知知说着,伸手指向屋里新添置的那些东西,语气拈酸道:“大人对穆姐姐的用心,把我都给比下去了!” 穆青澄一时无言。 白知知又哼了一声,控诉道:“穆姐姐偏心!我给你买宅子,你不要,又凭什么要狗官的?” “呃……”穆青澄咽了咽唾沫,感觉有点儿心虚,“我也不想要来着,关键是大人他……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第200章 京兆府是什么虎狼之地吗? 眼看白知知要翻脸,穆青澄急忙改口道:“我说错了,不是因为大人给得太多,而是我意志不坚定,没有抵挡得住大人的糖衣炮弹!” “算了,我才懒得跟狗官攀比,我明日还有大事要办呢!” 白知知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直接呈大字型趴了上去。 穆青澄面露狐疑,“大事?什么大事啊?” “我叫人备了厚礼,明个儿午间,咱们去趟淮安侯府,跟世子陆少卿登门道谢。”白知知酒意上头,困得闭上了眼睛,嗓音也沉了下去,“其他人都感谢完了,只剩下陆少卿了,礼数不能少,何况陆少卿在大理寺任职,处好关系,对穆姐姐日后兴许有帮助呢!” 闻言,穆青澄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待她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穆青澄暗叹一气,替白知知脱了鞋袜,又给她净脸、洗手、擦脚,仔细拾掇了一番,让她睡得舒服些。 …… 翌日。 金殿早朝,宋纾余呈上奏本,禀报了三案公审的情况。 皇帝沈逐阅毕,神色寡淡,看不出雷霆雨露,心情悲喜。 他合上奏本,拿在手中,一下一下的击打着掌心,在静谧的大殿之中,富有节奏的清脆声响,犹显清晰。 “大理寺少卿陆询、刑部左侍郎梁若鸣、监察院右佥都御史季越!” “臣在!” 被点到名的三人出列,齐声行礼。 皇帝眯了眯眸,表情终于有了丝变化。 左右两列文武官员,等了十几息,都听不见皇帝开口,一个个好奇的偷偷望向皇帝,但见皇帝绷着俊脸,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众臣一惊,顺着皇帝的目光,自然而然的看向位于殿中代表三法司的陪审和监审! 这一看,吸气声音顿起! 难怪在朝房等候上朝的时候,不见这几人的影子,原来,人人挂彩,形象不佳,直到宣召入殿,才跟在大部队的后面混进来了! 大理寺卿郭宣率先发难,“这是怎么回事儿?宋大人,你京兆府是什么虎狼之地吗?为何几位大人进出了一趟,皆带伤上朝?” “亦非全部,梁侍郎像是幸免于难了啊!”刑部尚书瞅了眼自个儿的部下,尽量撇清干系,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谁知,梁若鸣生怕自己不随大众,会被枪打出头鸟,紧忙表明事实,“不不不,尚书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也受伤了!” “伤哪儿了?”刑部尚书眉头一皱。 梁若鸣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欲言又止。 刑部尚书是个性格直爽的人,当即沉了脸,斥道:“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圣上面前,休得遮瞒!” 从皇帝到百官,无数道视线射向梁若鸣,他窘得闭上眼睛,有种被脱光了凌迟的狼狈感,“伤在臀部。” 梁若鸣嗓音孱弱,有气无力,可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感觉所有人都听到了,而且他们的目光,全部转移到了他的屁股上,将他的遮羞布,彻底扒掉了! 刑部尚书愣神一瞬,才找到舌头,“怎,怎会伤及臀部呢?” 这个问题,其实是句废话,他是专干这一行的,岂会不知造成臀部伤的原因。只是,除了这一句,好像再不知该如何接续下去了。 郭宣倏地拔高了音量,“谁干的?” 梁若鸣被震得浑身一抖,却是嘴巴紧闭,死也不肯开口了。 公审结束之前,但凡能逮到机会,他必定要弄死宋纾余,以报挨打之仇的。可是,经过公审后的一番私聊,梁若鸣算是看明白了,他就是宋纾余和太后用来互相试探的棋子,他若同宋纾余作对,就算太后有心帮他,圣上和宋国公也不会放过他的。何况,太后得罪不起宋国公,结果必然是舍弃他。 见状,宋纾余侧身,迎上郭宣的怒容,不疾不缓地说道:“本官干的!凡参与审案者,包括本官在内,一视同仁,福祸与共!” 郭宣连道三个“好”字,近前跪下,拱手道:“启禀圣上,京兆尹宋纾余不仅目无法纪,残害官员,还在公审期间,将陪审和监审软禁于京兆府两天一夜,行事粗暴,严重违纪!大理寺有权就此事展开调查,对相关滥用职权的官员进行追责!臣,恳请皇上允准!” 皇帝微微挑眉,不怒自威,“当事人都在殿上,现场对质,便知原委,没必要请回大理寺浪费时间。” “圣上英明!”宋纾余扬声道:“臣遵旨,一切由皇上定夺!” 郭宣迟疑着没有作声。 刑部尚书审时度势,附声道:“圣上英明!臣以为,此事涉及三法司,该由皇上亲审,才显公平公正!” 监察院的左、右都御史,互相递了个眼神,然后齐齐出列,道:“请皇上亲审!” 两家表了态,只剩下大理寺,郭宣孤掌难鸣,只得低下了头,“请皇上亲审!” 皇帝微微一笑,眼神耐人寻味,“郭卿主政大理寺,确实是份内之责,那便由郭卿问询吧,朕旁听便好。” 郭宣道:“臣遵旨!” 想当然,郭宣第一个问询的人便是梁若鸣,他亦将扳倒宋纾余的希望放在了梁若鸣身上,“梁侍郎,宋大人是否对你等进行了软禁?” “是。”梁若鸣点头。 郭宣眼中浮上喜色,“宋大人是否打了你?” “是。”梁若鸣心道,反正他的老脸已经丢尽了,与其留给他人随意揣测,还不如坦荡交待,“宋大人命捕快打了我十大板。” 郭宣很满意梁若鸣的回答,便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了季越。 岂料,季越听得直摇头,道:“不是软禁,是宋大人为了预防案情泄密而采取的正确措施!下官头上的伤,亦非宋大人惩处所致,而是被京兆府的穆仵作不小心误伤,宋大人已经携穆仵作登门致歉,并赔偿了医药费、疗养费,下官亦已原谅了穆仵作,我们双方达成了有效和解,不予追究任何责任。” 郭宣失算,脸色难看得很,剩下一个陆询,虽是他的下属,却是宋纾余举荐上来的,便更没指望了。 第201章 你还有异议吗? 果然,陆询不待郭宣询问,便主动交待道:“下官脸上的伤,是在家中摔跌所致,与京兆府无关。手上的伤,与宋大人一样,是去宁远将军府营救穆仵作和柳长卿夫妇的时候,被碎石瓦砾所伤。至于软禁一说,下官跟季大人所见略同,案情重大,一旦走漏任何风声,都可能为嫌犯带来灭口的危险。所以,下官认为,宋大人的处置完全正确!” 听到这里,郭宣的脸色,比锅底白不了多少,甚是难看。 偏偏,宋纾余又添了句:“郭大人,您不问问梁侍郎为何挨打吗?调查清楚动机,亦是例行程序,郭大人不会忘了吧?” 郭宣涨红了老脸,“本官自然不会忘!”说完,便恼怒地瞪向梁若鸣,“你说,将真相说清楚,有皇上和百官见证,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梁若鸣咽了咽唾沫,惭愧地低下了头,“是……是我不对,在宋大人审案期间,随意插话,咆哮公堂,宋大人才处置我的。” “什么?”郭宣瞪圆了眼睛,简直无法相信梁若鸣竟会是个软骨头! 可梁若鸣心中更苦,打呢,已经挨了,再纠缠下去,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了啊! 于是,他心下一横,干脆当场翻供,且直接对着皇帝表明心迹,“皇上,宋大人手持帝王金牌,奉旨主审,是臣行事莽撞,犯错在先,宋大人对臣的惩处,臣心服口服,绝无怨怼及追责之意!另外,方才听了季大人和陆少卿之言,臣幡然醒悟,是臣狭隘了,宋大人没有软禁臣,臣不该对宋大人污名化,恶意中伤宋大人!臣知错,求皇上开恩,求宋大人谅解!” 郭宣彻底说不出话了。 皇帝开口,神色淡淡道:“郭卿,你还有异议吗?” 郭宣面露窘色,“回皇上,臣没有了。” 皇帝威严冷清的嗓音,穿透金殿,“朕赐金牌给宋卿,便是给了宋卿无上的审案权利,莫说惩戒十板子,便是先斩后奏,亦不违国法官制!” 梁若鸣双腿一软,大汗淋漓! 天爷哟,他算是捡了条命啊!幸亏刚刚决策英明,没有指控宋纾余,不然,他的尸体,这会儿怕是要挂在午门上了! 众臣齐呼:“圣上英明!” 皇帝接道:“宋卿于七日之内成功破案,让朕看到了宋卿的执政能力,朕心甚慰!宋卿之才,乃百姓之福,社稷之福,朕得此良将,亦是朕之幸事!” 众臣再呼:“恭喜皇上,恭喜宋大人!” 皇帝大手一挥,朗声道:“宋纾余破案有功,赏黄金百两;京兆府上下一心,团结破案,皆为有功之臣,赏白银千两!另,京兆府一等女仵作穆青澄,作为此次案件查办的主力,功劳卓着,赏白银百两,允宋卿在京兆府内破格提拔,委以重任!” 宋纾余大喜,“臣谢主隆恩!” 皇帝微微颔首,神色渐渐凝重肃寒,“宁远将军柳长卿,翰林院修撰李沐,皆犯杀人罪,即刻抄家罢官!所有人犯,依律重惩,以儆效尤!” 第202章 破碎的美感 多年闭门不见客的淮安侯府,于今日午时,迎来了两个特殊的访客。 白知知趴在大门上,隔着门缝,同里面的看守交涉,“大哥,我们是江南人氏,不知道在京城串个门还要先递拜帖的规矩,但我们人已经来了,再折回去不太好吧?而且我们是登门致谢的,带来了好多礼物呢,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好歹帮我们给陆少卿通报一下,好吗?” “姑娘,我们家世子爷素来不见客,甭说你们没名没身份的,就是王公贵族来了,世子爷也是婉拒的。”看守的汉子被白知知磨的没了脾气,耐着性子解释道。 白知知不服气,“不一定吧?我们虽然没名没身份,可我们家大人有身份啊!宋国公府的二公子,京城赫赫有名的京兆尹大人,你知道吧?” “宋大人府上的?”看守一惊,随即道:“若是宋大人来访,世子爷是肯定会见的。要不,你们去拿宋大人的名贴过来,我通报试试?” “知知!” 等在台阶下方的穆青澄,听到此处,目中盛满怒气,“我们回去!他日便是陆世子跪求上门,我们也不见他!” “哎,你们怎恁地说话呢?”看守不乐意了,直接恶语撵人,“走走走,快走,侯府不欢迎你们!” 白知知深呼吸,拼命忍下揍人的冲动,扬着笑脸道:“穆姐姐,下人的态度,不能代表主子。我们便坐在侯府门口守株待兔,待等回了陆少卿,若陆少卿亦是这般狗眼看人低,那我们就回京兆府,这情份,权当是还了。” 穆青澄实在是心疼白知知,照她的想法,是不可能登门感谢陆询的,她没把陆询按在地上打个半死,就算陆询走运了。 可是,她和陆询之间还没有厘清关系,她亦不知陆询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不便告诉白知知,只能看着白知知为了她奔走于人情往来,又添银子又添委屈的。 等了半个时辰,陆询的马车,终于驶回来了。 “世子,府门外坐着两个女子。” 听到车夫禀报,陆询心念一动,立刻掀起车帘望过去,而后等不及车夫摆放下车凳,便直接跳下马车,阔步迈上台阶。 “见过陆少卿!贸然来访,叨扰了!”穆青澄微微福身,语气里透着明显的冷意。 陆询眸底隐隐含着激动,可穆青澄的态度,令他心生疑惑,前天夜里他们不是谈好了吗?难道,她还存着要抽他鞭子的气性儿? “小女子白知知见过陆少卿!”白知知双手健全,便行了个女儿家的礼节。 陆询这才注意到穆青澄不是独身一人,他略略看了眼白知知,迅速回礼,“白姑娘无须客气。” 白知知好奇地打量陆询,他脸上的伤,仍旧包着纱布,但面积小了很多,因为本身伤得不重,之前是他故意包住了大半张脸,结果,根本没有瞒过穆青澄的眼睛,索性就不装了。 没想到,竟招来行事不拘一格的白知知,怼着他的脸,胆大又直白的夸赞:“陆少卿生得好看,即便伤了脸,也有种破碎的美感啊!” 第203章 从今往后,各自安好 穆青澄心里“咯噔”一下,以她对穆询的了解,几乎是不作考虑的,迅速挡在白知知面前,干巴巴地扯唇,笑得十分勉强,“别生气,别骂她。童言无忌,莫要计较!” 陆询眉眼泛红,满脸尴尬,因着穆青澄的话,他又瞟了眼白知知,小声询问穆青澄,“她几岁了?说话怎没个分寸?” “十七岁!” 白知知攀着穆青澄的肩膀,斜斜地探出脑袋,笑容明媚又天真,“我不是小孩儿了,已经及笄了哦!” 陆询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严苛的礼教,将他教的君子端方,温良如玉,冷不丁遇上率真谐趣,视礼教于无物的白知知,反倒不会应对了! 穆青澄哭笑不得,她回身牵住白知知的手,道:“陆少卿见笑了。我妹妹生性烂漫,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陆询听闻,神色当即松弛下来,脱口道:“既是你妹妹,也便是我的妹妹,自不会计较……” “陆少卿!” 穆青澄出声打断,眼神冷淡下来,“世子身份贵重,我们不敢高攀。知知感念陆少卿出力救我,特备薄礼登门道谢,奈何贵府门第高……”她侧了侧身,睇着堆在地上大大小小的礼盒,“礼到,人到,此事便算两清了。” “青……” “卑职告退!” 穆青澄丝毫没给陆询说话的机会,牵着白知知便要离开。 陆询急得下意识地伸手一拽,竟拽住了白知知的胳臂,白知知侧目看他,笑靥如花,“怎么啦?陆少卿嫌弃我的礼物太轻?” “非也!”陆询仓惶松手,语速飞快道:“救人乃是本心,无须答谢。穆仵作,我不知你来,未曾提前安顿下人,让你受委屈了。但既然来了,便入府一叙,如何?” 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看守跪在地上,忐忑请罪:“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世子恕罪,请穆仵作原谅!” 穆青澄回头,仰望朱门之上,那高悬的门匾,烫金的“淮安侯府”四个大字,仿佛天堑鸿沟,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四年的分离,身份的差距,有些隔阂一旦造成,便很难再回到从前了。 穆青澄压抑着内心的汹涌,故作平静地说道:“陆少卿的好意,卑职心领了。您是世子,我是仵作,天壤之别,实不该有所牵连。从今往后,各自安好吧!” 语毕,她牵着白知知,疾步而去。 今日之前,她心里生着穆询的气,但并未想过要与穆询断绝关系,就在刚刚,她突然想明白了,即便他们曾经做了八年的亲人,可他们的起点和终点,到底是不一样的,各人有各人的命运轨迹,既已分道扬镳,便没必要揪着前缘不放了。 陆询大恸,追了几步,但顾忌到府门外来往经过的人,生怕引人注意,又只得放弃。 回了府,陆询唤来贴身护卫陆风,叮嘱道:“从现在起,你给我盯好穆青澄和白知知,一旦她们出了京兆府,务必护她们安虞,掌握好她们的行踪!” 第204章 升任刑名师爷 京兆府力破悬案,既得了皇帝赞誉,又收服了民心,一时之间,风头无两,人人称颂。 而被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穆青澄。 皇帝在金殿上的亲口嘉奖,为穆青澄个人及女仵作这一职业,作了盖棺认证,天下人对女仵作的认可度,对女子办案的态度,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穆青澄终于以实力,在男权至上的官员体系和社会制度里,为女子争取到了被看见、被允许的机会! 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宋纾余。 为女子谋仕途的路,他终于成功的铺开了头! 宋纾余论功行赏,京兆府自上而下,人人得赏。不仅分摊了圣上赏赐的一千两白银,宋纾余还将他个人所得的赏赐拿出一半,充入京兆府公帐,为所有人改善伙食和庑房起居,受了公伤的主簿张行忠、捕头刘恒、捕快小罗,则另外包了慰问银子。 对于出力最多的院判,宋纾余没有忘记向圣上举荐,不仅官升一级,还得了厚赏,并恩泽了生药库医官、太医院下属制作膏丹丸散的作坊女医。 在官吏人事方面,宋纾余也做了部分调整。 “鉴于穆青澄的突出表现,从即日起,穆青澄升任京兆府刑名师爷,兼任仵作,执掌京兆府所有刑案!她有权调动主簿、书办、攒典、捕头、捕快、衙役、吏役等官吏!穆青澄虽非吏部认定的官员,但皇上特许本官在京兆府内破格提拔,委以重任,是以,她的职级和薪俸,等同于参军,不隶属任何部门,直接听命于本官!” “另,主簿张行忠、书办林阜,此二人表现优异,能力突出,薪俸各升一级!” “穆师爷,你可自行挑选需要的人,随在你左右,便于办差。” 同一日,同一时间,刘捕头和江捕头分别带人,查抄了宁远将军府和翰林院修撰李家,所抄家财,悉数充公,上交于国库。 本着祸不及阖府的判案原则,宋纾余将柳家下人的去留出路,交给了柳夫人定夺,因为他们的卖身契在柳家,只要柳家有一个主子在世,官府就没有权利作主。 柳夫人道:“家没了,钱没了,还拿什么养活下人?卖身契发还,各谋出路去吧。” 于是,在捕快的监视下,下人们收拾了自己的行囊,一个个拿着卖身契,哭天抹泪的离开了。 李家的主子全死了,只剩下老管家能作主,同柳夫人一样,将下人卖身契全部发还,各奔东西。 之后,老管家便在京兆府附近租了个小院子,夏玉陪着老管家暂住下来,等待案子彻底审结之后,领走李沐和李云窈的尸体,运回老家安葬。 当然,此事没有公开。 宋纾余也嘱咐了老管家和夏玉,务必口风严实。柳长卿落网,案子明面上审结,但宋纾余会继续暗查柳长卿背后的主使者,直到真正结案。 矮胖子的尸体,通知其家人领走了。 穆青澄带人在南监的后院建了个地下冷房,将霜翠、玲珑、黄依依、李沐和李云窈的尸体,全部进行了冷冻保存。 宋纾余派人找到了霜翠和玲珑的父母,判决柳家给予了丰厚的银两赔偿。 剩下黄依依,她是被父母卖入青楼的,早与家人断了往来,只余柳霄妻子的身份,不论赔偿还是安葬,都得等柳霄出狱后才可以执行。 子颂来过一趟,请求见一见黄依依,穆青澄按例不允,子颂竟在南监门外跪了半日。 白知知眼看子颂快要晕过去了,不忍心,便开口向穆青澄求情,穆青澄出去见了子颂一面,见他决心已定,遂网开一面,亲自带他去了冷房。 穆青澄提醒道:“看一眼便走,这里温度低,不能久呆。” “谢谢。”子颂低声道谢,表情哀默。 黄依依的尸体四周,铺满了冰块,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已然被冻成了冷硬的一块,虚虚的搁在上头。 穆青澄戴上厚实的手套,掀起白布。 离开了防腐药水的尸体,腐败迅速,再也看不出宛如活着的模样了,如今的黄依依,就是具正常的尸体,但因为冷冻的缘故,保留住了基本的面貌,尸臭味儿也不明显。 子颂双目垂泪,鼻头发红,喃喃道:“婉棠,你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终究是抛下了我。” 穆青澄只觉此话异样,细细品了品,又好似没有什么问题。 “好了,走吧。” 穆青澄放下白布,催促子颂离开。 出了冷房,穆青澄唤来白知知,让她带走子颂,谁知,子颂跪在穆青澄面前,恳求道:“让我见一见柳霄吧!” 穆青澄蹙眉,“做什么?” 子颂神色凄苦,“我想看看,葬送了婉棠一生的人,究竟是何人,还有几句话想问问柳霄。” “斯人已逝,再纠结这些又有何用?徒增伤感而已。” 穆青澄不能答应,柳家四口都是重点保护的人犯,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然,子颂坚持,“穆师爷,拜托你了,这些事情压在我心里很久了,不问上一问,我这辈子都不会解脱的!” 穆青澄盯着子颂看了片刻,不知是子颂的心志太过强大,还是内心坦诚无猫腻,总之,穆青澄没有察觉出不妥。 她心思转了转,作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行吧,我带你去。” 子颂大喜,连连道谢。 柳长卿和柳沛是死刑犯,关在南监的重刑犯牢舍,柳夫人陆如月和柳霄关在北监,衙役十二个时辰,面对面的看守。 进入北监时,穆青澄命衙役对子颂进行了搜身检查,确保不会给犯人带来任何潜在的危险。甚至,衙役还给子颂戴了黑色头套,以防子颂看到监狱布局,记下路线。 子颂很配合,由衙役带着走入阴暗潮湿的监狱,衙役还有意多绕了几个通道,才将他带到柳霄的牢舍门外。 穆青澄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站定,才道:“拿下头套。” 衙役取下头套,子颂眯了眯眼,适应了眼前的光线后,目光里出现了一个身着囚服,坐在干草地上的邋遢男子。 第205章 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牢里烛火昏黄,子颂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慌,却未能逃得过穆青澄的眼睛! 几息之后,子颂仍是一言未发。 穆青澄道:“子颂公子,你不是有话要同柳霄说吗?为何沉默以对?” “我,我不确定他……他是不是柳霄。”子颂语气不似先前的坚定,明显透着紧张。 穆青澄睇了眼牢里的人,神色淡淡,“怎么,你怀疑他是假柳霄?可子颂公子不是从未见过柳霄吗?” “我,我……” “不知子颂公子的疑心,是否有证据支持?” “没有,我没有疑心,我只是比较谨慎。” “好。”穆青澄颔首,“那便开始问吧,最多一刻钟,不准靠近牢门。” 子颂抿了抿嘴角,问得极不流畅,“柳,柳霄,你,你为何……”结果,他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有用的。 穆青澄微微勾唇,“要不,找柳夫人聊聊?” “可以!”子颂一口答应,甚至连思考都不曾。 穆青澄平静的眼眸,渐渐聚起冷意,“子颂,你不是为柳霄而来,你的目标,其实是柳夫人,对吗?” 子颂一震,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却被衙役按住了肩膀。 穆青澄目光如炬,“你是李云窈留下的后手,是李云窈送给柳夫人的大礼,对吗?” “你怎么知道?”子颂大惊。 穆青澄蓦地笑了,“原本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子颂难以置信,“穆师爷你……你故意诈我?” “是!”穆青澄坦然承认,“我确实安排了其他犯人假扮柳霄,为的便是故意试探你。显然,你道行太浅,着实不够看。” 说罢,她挥了挥手,令道:“将子颂带到审讯室!请林书办过来,作口供记录。” “是!” 衙役领命,反绞了子颂的双手,子颂颓然,自嘲道:“果然,一切都是命啊!” 穆青澄没有回应。 她不喜欢同人讲道理,或者,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高高在上的指责局中之人的蠢笨,以彰显自己智慧通透,引人膜拜。 因为有些事情,做与不做,不在于懂不懂得道理,而是执念作祟,不撞一次南墙,是决计不肯回头的。 …… 审讯室。 穆青澄没有给子颂戴刑具,且允许他坐着回话。 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无摧毁人犯阴谋的欢喜,亦无痛心子颂步入歧途的悲悯,只是静静地看着子颂,问道:“你预备如何加害柳夫人?” 子颂道:“李云窈给柳夫人下了蛊,但不会要人性命。蛊虫苏醒后,会啃咬柳夫人的喉咙,咬得她从此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闻言,穆青澄和林书办对视一眼,两人又惊讶又好奇,“李云窈几时下的蛊?要如何催动蛊虫?” 子颂叹了口气,惋惜道:“你若是不揭穿我,不就可以亲眼见证了吗?” “李云窈让夏玉给我下了战书,我岂能不接着?岂能叫她机关算尽,事事如意?”穆青澄陡然厉声斥道:“大周律法,不是任何人可以掌控的游戏!” 子颂大骇! 直至此时,他才感觉到了害怕,不是因为审讯房里的各种酷刑道具,而是从穆青澄身上散发出来的,叫人脚底生寒、头皮发麻的那种害怕! 皮肉之苦,于他这种从泥堆血肉里滚出来的人而言,早已不算什么了。一个能够看透你,将你掩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挖出来踩碎的人,才是真正令人恐惧的! 在穆青澄的逼视下,子颂终于心服口服,娓娓道来:“李云窈自杀前日,曾与我见过一面。她告诉我,婉棠已经死了,是柳夫人默许柳长卿抓走婉棠做药人的,柳长卿和柳沛定会判死刑,但柳夫人死不了,如此,太便宜她了。所以,李云窈要做个操盘手,在自杀时穿的衣服上下蛊,只要柳夫人敢动她的尸体,蛊虫就会钻进柳夫人的血管里进行蛰伏,不需要催动,到了时间,蛊虫就会自动苏醒!” “哪日?”穆青澄豁然起身。 子颂迟疑一瞬,道:“就是今日。大概,还有半个时辰。” 穆青澄立刻吩咐衙役,道:“速速禀报大人!” 衙役夺门而出。 穆青澄重新坐回椅子上,不解道:“那你为何要见柳霄?是真心要同柳霄聊天吗?” 子颂低头,晒笑了一声,“没什么好聊的,无论是谴责,还是咒骂,都无法挽回婉棠的生命了。只不过,我还是要告诉柳霄,他的母亲也是害死婉棠的凶手之一,让柳霄恨他母亲一辈子!其次呢,我估计柳夫人和柳霄关押的地方应该不远,兴许我在柳霄那儿,能看见或是听见柳夫人蛊虫发作的惨烈,那将会是多么激动人心的画面啊!” 穆青澄动怒道:“所以,你曾经见过柳霄,你早就知道所有案情,你在南监门外拜托我和大人帮你寻找婉棠……从头到尾,你都在演戏,都在欺骗我?” “我确实见过柳霄,认得柳霄的容貌,也确实知道婉棠的死讯,但也仅限这些,并不知道多余的案情,而且,我当时并不是完全相信李云窈的话,所以我才求你帮我找婉棠,我得确认真假。” 子颂说到这儿,忽然抬头,冲着穆青澄笑了一下,“或许,我不是李云窈留下的后手,而是帮你破这一局的活棋呢?现在想来,李云窈提前跟我透露了计划,让我届时去现场见证,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不是吗?或许,李云窈把我送入你的视线,是给了你决定柳夫人命运的机会!” 穆青澄沉思片刻,也不得不认同了子颂的观点。 李云窈这个女子,着实是天底下少见的具有大智慧、大谋略的人啊! 起身离开时,穆青澄留下一句话:“子颂,你骗我,同我算计,我都不会计较,但你对不起知知视你为友的赤子之心!” 子颂的脸容,蓦地泛起青白色,眼瞳慢慢被水光覆盖。 穆青澄赶到柳夫人的牢舍时,宋纾余已经到了,并带来了金太医。 第206章 旧案终结,新案开启 金则圣不止是外科圣手,还擅长各种疑难杂症。 此人性情高傲,脾气古怪,虽然隶属太医院,但一般的贵人根本请不动他,连太医院使都喝令不动。 除了皇帝外,能随时调动金则圣的人,大概只有宋纾余了。 外人窥测原因,可谁也想不通相差二十多岁的两个人,能够因为什么,生出多大的交情。 金则圣把脉后,道了一句:“时间掐得可真准。” “便是还有救?”穆青澄眼眸亮了亮。 “目前还能救,若再迟上半刻,蛊虫开始发作,便难救了。”金则圣说着,拿出一颗药丸,让柳夫人服下。 柳夫人笑容惨烈,“我这样的人,就算下了地狱,也要受拔舌之苦的,何必还要浪费人力财力的救我呢?不值当。” “值不值,你说了不算。”穆青澄眼神归于平静,“在你眼中,人命是有价值之分的,所以你依据价值大小,决定要不要救这个人。因而,落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但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于京兆府,于律法而言,人与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不会见死不救,亦不会徇私废公。” “今日,我破解了李云窈的手段,请来太医为你医治,是我职责所在,至于你愿不愿意接受治疗,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不会勉强你。” 语毕,她便转身出去了。 宋纾余催促道:“时间紧迫,请柳夫人快些决定。” “陆氏谢过宋大人!谢过太医!”柳夫人伏地磕了一个头,然后把药丸吞进了口中。 金则圣用刀尖在柳夫人腕上割了一刀,再将红线的一头连接血管,然后开始施针。 不多会儿,一只蚂蚁大小的白色小虫子,顺着血管爬到红线上,慢慢地钻出了柳夫人的身体。 金则圣将蛊虫收入琉璃小瓶,解说道:“这玩意儿一旦发作,会在人体内快速生长,日日啃咬,直到大如拇指般,咬破喉咙,才能从人的七窍中自己爬出来。” 闻言,柳夫人瞬间惨白了脸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她是不怕死的,但被如此折磨致死,实在太可怕了! 宋纾余震惊之余,不禁感慨,“李云窈此人,真是深不可测啊!” 柳夫人从牢床上下来,再次叩头,语气虔诚道:“是我不识抬举,险些辜负了穆师爷的好意。请宋大人代我向穆师爷转达谢意,以及歉意!” 宋纾余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陪同金则圣出了监牢。 穆青澄在北监大院里等候消息。 宋纾余同她说了情况,也传达了柳夫人的话,穆青澄无谓地笑了笑,问道:“大人,子颂如何处置?” “子颂寻衅滋事,戏弄欺骗官府,本该重惩,念在他坦白招供,阻止了李云窈行凶犯案的份上,关押七日,小惩大诫。” “是!” 白知知躲在连廊柱子后面,目送宋纾余离开后,才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她唤了一声:“穆姐姐。” 穆青澄迎上去,抱了抱白知知,低声问:“知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白知知难过的红了眼睛,“刚刚碰到林书办,我跟他打听情况,他都告诉我了。” “别往心里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只不过,你恰好是能帮他解决难处的人罢了。”穆青澄抚摸着小姑娘的后脑勺,温柔抚慰,“人与人的缘分,本就没有长短,走不下去了,便是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白知知“嗯”了一声,抬起手,悄悄擦掉溢出眼眶的泪液。 …… 三日后,宋纾余升堂宣判。 “犯人柳长卿,杀害土匪雷拓,杀害奶娘杨氏未遂,指使柳沛先后杀害五位无名乞丐、白璃、杨采毓,威逼胁迫李沐炼药,致黄依依、霜翠、玲珑死亡,同时犯下拒捕、纵火、袭击官差等多项重罪!经京兆府调查,证据确凿,罪名属实,犯人堂上供认不讳,故,依律判处死刑,于明年秋后问斩!” “犯人柳沛,杀害七人,虽为人所胁迫,但涉多条人命,罪大恶极,依律判处死刑,于明年秋后问斩!” “犯人陆如月,犯抛尸罪、毁坏尸体罪、知情不报罪,数罪并罚,依律判处三年拘役,并剥夺良籍,贬为贱籍!” “犯人柳霄,犯绑架罪、寻衅罪、协助他人自杀罪,数罪并罚,依律判处五年拘役,并剥夺良籍,贬为贱籍,终生不得科考入仕!” “犯人杨氏,犯协助他人抛尸罪、毁坏尸体罪、知情不报罪,数罪并罚,依律判处两年拘役!” “犯人夏长信,犯谋杀未遂罪、污蔑他人罪,数罪并罚,依律判处五年拘役,并剥夺良籍,贬为贱籍,终生不得行医问药!” 剩下栓子和谢大,依律判处半年拘役,因三虎劫持官差,罪行重大,依律判处三年拘役。 至此,这桩名动天下的一案变三案,案中还有案的奇案悬案,终于落下了尾声! 而一战成名的穆青澄,升任京兆府刑名师爷,执掌京师刑案,开启了女子入仕的第一步! 宋纾余作为京师最高行政主官的京兆尹,管辖一京六县的经济、农业、水利、交通、司法等等,政务极其繁忙。 好在,将司法庶务划分给了穆青澄,算是减轻了宋纾余的一部分压力。 穆青澄从各个部门挑选出八名文书官吏,核查了京兆府三年内的司法案卷,将前任京兆尹遗留的未曾查办或侦破的案件全部整理出来,分成民事和刑案两部分,力求年前处置完毕。 于是,这一忙,便忙得昏天黑地! 穆青澄每日不是在查案,便是在审案,有几桩案子,死者已故去几年,入了土,可京兆府竟无尸检记录,为了沉冤,征得亲属同意后,又将死者从坟里挖出来,进行尸检。 随着案子一件件的侦破,老百姓愈来愈信任京兆府,信任女师爷穆青澄。 然而,就在民心所向,无往不利的时候,冬至这天清晨,京兆府突然接到了一宗关于无头女尸的报案…… 第207章 无头女尸(1) 冬至。 东方欲晓。 城外的涑河两畔,大雾弥漫,五十步开外,几乎不辨南北。 渔夫鲁西春不畏深冬的严寒天气,背着鱼篓,拎着凿冰的工具,趁着清早人少,赶来涑河凿冰捕鱼。 然,当他靠近河畔时,竟见下游的冰面上,好似坐着一个人,雾霭朦胧,看身形像是人,但又看不清全貌。 鲁西春心下有些不痛快,他已经起得够早了,怎么竟有人比他还要勤快?若是今日捕的鱼不如昨日多,娘子定会抱怨,明个儿就会催他再早上半个时辰出门。 “喂——” 鲁西春朝着那人走去,边走边喊:“你几时来的?收获怎么样啊?” 谁知,那人并不理他,甚至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既不凿冰,也不捞鱼,更不回话。 鲁西春不禁气恼,足下步子快了几许,语气也凶了几分,“跟你说话呢,听不见吗?既然都是同行,打个招呼,互相给个面子,生意场上也好相见,不是?” 那人依旧保持原状,不理不睬。 鲁西春冲破雾霾,终于到了近前七八步的距离,惯性向前的身体,却因步子陡然一滞,险些摔出去! 仓惶稳下身子,鲁西春抬手,用力揉搓眼睛,然后再睁开! 那人……不,不是人,冰上坐着的,是一个没有脑袋的东西! 鲁西春第一反应便是,稻草人不是放在田地里的吗?怎么冰河上竟然也有一个?但稻草人好歹也是扎了脑袋,戴了草帽的,怎么这个稻草人如此粗糙? 这般想着,他倒也不怕了,慢慢悠悠的走过去,伸手搭上稻草人的肩膀,随口说道:“大冬天的,鸟啊鹰啊,都过冬去了,你杵在这儿有什么用啊啊啊……” 随着鲁西春破了尾音的尖叫声响起,他足下一滑,整个人摔在了冰面上! 这个稻草人有胳膊,有手,有腿,有脚,脖颈处还有个碗大的血红血红的窟窿! 不,不是稻草人,是……是人,是一具无头尸体! 鲁西春浑身抖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冰面上爬起来,可走出两步,又一跤摔了下去,磕得头脸手足青了几块,但他哪里顾得上疼,拼了命的继续爬,爬出冰面,爬到岸上,然后踉踉跄跄的往城门奔去! …… 京兆府。 主院膳厅。 忙碌多日,穆青澄难得抽出空闲,陪同宋纾余吃顿早餐,可才吃到一半,便有捕快来报:“禀大人,穆师爷,刚刚有个渔民赶来报案,说是在涑河发现一具无头尸体!” “无头”两个字,惊得宋纾余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了桌上! 穆青澄连忙起身,吩咐道:“通知下去,着各司做好准备,两刻钟后,出发前往案发现场!” “是!”捕快领命而去。 穆青澄回头,看到宋纾余面色异样,她温声说道:“大人,卑职先过去看看,有什么情况,再跟大人禀报。” “把饭吃完。”宋纾余说着,盛了碗鸽子汤放在她面前,“省得一会儿忙起来,又顾不上吃了。” 第208章 无头女尸(2) 涑河。 天光大亮,冬日的初阳升起,雾霭渐渐消散。 京兆府官兵封锁了东西河畔,附近的老百姓,听闻出了命案,纷纷跑来围观,在警戒线外,踮着脚尖张望,窃窃私语。 穆青澄带上了田仵作、林书办,及四名吏役。 无头尸以坐姿的形态,被冰冻在了河面上。 七人围着尸体,脸上是掩不住的震惊! 颈口处,少了脑袋,碗大的血窟窿,虽然已被冻僵,血液凝固不再往外冒血,但这个场景太过诡谲可怖,令在场的人,感觉自己的脖子也凉飕飕的! 脖颈喷出来的血,染透了死者前身后背的衣裳,甚至流到了裤子和鞋子上,从少许没有被浸染的衣料可以看出,死者没有穿棉衣外衫,仅仅着了件白色中衣,脚上穿了双粉蓝相间的绣花鞋。 死者的后背和臀部,肉眼可见,布满了许多条状的纵横交错的血痕,略略一扫,足有十几处,若是算上重叠的部分,应该在二三十! 这种伤痕,他们再熟悉不过,是受了杖刑! 死者中衣的料子算不上优质,被打得破烂了好多处,有的同烂了的皮肉黏在了一起,有的沾上了血,被冻成了一绺一绺的。 穆青澄戴上猪皮手套,掀开冻得干硬的衣衫,看到死者内里穿了肚兜,众人自觉地背转了身体,穆青澄伸手在死者胸前按了按,确定了死者的性别,“是具女尸。” 林书办用力吸了几口冷气,才掩盖住了想吐的恶心感,他道:“既受杖刑,又被砍头,究竟有多大的仇怨,何至于斯?” 穆青澄沉吟道:“为今之计,首要的是找到死者的头颅,否则难以锁定尸源!” “要不要在四周找找?兴许凶手将头颅抛在了不远的地方。”田仵作开口道。 “要找。”穆青澄点了点头,随即唤来随行的捕头江战,吩咐道:“把人分成两队,一队撒开,寻找目击证人,挨家挨户打探情况,看看有无失踪女子;另一队寻找死者头颅,把巡探犬牵过来,先锁定方圆两里,若是没有发现,就扩大搜索范围。另外,对涑河的上下游也要重视,凶手凿个冰窟窿,把头颅藏进去,也未尝不可能。” 江战拱手,“是!” 穆青澄侧目看了眼死者,又补充了一句:“不仅要找头颅,还要找衣服!这样吧,但凡寻到有关女子的衣服、头饰、首饰、挂饰、香包之类,包括胭脂水粉,全都带回衙门!” 江战惊诧一瞬,“这么多吗?” “嗯,只要遇到跟女子有关的异常之物,都不要放过。”穆青澄语气肯定,“你想想看,死者为何没穿外衫?” 江战细细思量,“难道是睡觉的时候,被人杀掉的?” “有这个可能,但也不一定。”穆青澄思忖道:“无头,无衣,能够教人看出容貌、年纪、身份的东西,几乎都没有留下。若死者是清醒时被杀,那么衣衫很有可能是凶手扒掉的,为的是掩藏死者身份。” 这案子听着就复杂无比,江战决定不费这个脑子了,道:“穆师爷怎么吩咐,卑职就怎么执行,若遇上行迹可疑之人,也一并给您带回来!” 穆青澄颔首:“若是人手不够,就回衙门里找刘捕头调人。” “是!” 江战领命而去。 穆青澄吩咐吏役,道:“先想办法把死者搬回去。” 死者臀部以下,都被冻黏在了冰面上,要想把人弄出来,要么凿冰,要么放火解冻。 好在人多,凿冰的凿冰,烧火的烧火,合力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把尸体从冰面上完整地抬了起来! 穆青澄和田仵作对抛尸地四周进行了痕迹勘探,除了渗入冰面的些许血迹外,俩人在河畔的杂草丛里,发现了有人行走过的痕迹! 但是,倾倒的草叶,只能看出被人踩踏过,却看不出脚印! 田仵作忽然蹲在几根秸秆前,叫道:“穆师爷,你瞧瞧,这是什么?” 穆青澄快步过去,只见秸秆的顶端,挂着几根麻线! 田仵作按捺不住激动,继续向前,锐利的眼睛,一点一点的移动,很快又有了新发现,“穆师爷,这里有血迹!” 穆青澄一震,连忙凑近了查看,果然,草叶上染了几丝血痕! 她取来存放证物的专用白瓷罐子,拿着镊子,将麻线一根根的全部收进罐子里。 俩人沿着这条路追踪,又发现了不少麻线和血迹,但是,追到涑河桥下时,所有痕迹突然全部消失了! 穆青澄在四周逡巡了几圈,而后足下一纵,飞上了涑河桥。 一番勘察下来,穆青澄心里大概有了谱。 田仵作等在桥下,穆青澄一回来,他便着急询问道:“怎样,有情况吗?是不是从桥上跑掉的?” 穆青澄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 “啊?怎么说?”田仵作愕然。 穆青澄解释道:“凶手应该是从桥上进出的,但用得是轻功,他只是从桥栏上借了力。” “你的意思是,凶手扛着尸体,自别处用轻功飞过来,跳下桥之后,改成步行,到达抛尸地,然后原路返回?” “根据痕迹推测是这样,而且尸体应该是装在麻袋里的。” 听到这里,田仵作满脑子都是疑问:“凶手飞到桥上后,是力竭了,才改为步行的吗?” “我觉得,凶手是故意的。”穆青澄微微蹙眉,分析道:“作为习武之人,即便力竭,稍作休息,便可以继续使用轻功,毕竟只剩下这么一小段路程了,实在犯不着冒着步行的风险,留下如此多的犯案痕迹。” 田仵作听得直点头,“对对对,有道理!” 穆青澄轻叹一气,“所以,问题来了,凶手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挑衅官府,还是有意引导官府发现线索?” 田仵作给不出答案。 穆青澄回头,望向涑河桥对面广阔的天地,道:“过了桥,四通八达,想要找寻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我想,我们只能从死者身上下手,锁定凶手!” 第209章 无头女尸(3) 京兆府。 前衙主政厅。 宋纾余看看面前公案桌上堆积的公务,再看看坐在下方椅子上,端着茶盅,悠闲品茗,品了一杯又一杯的陆询,忍无可忍,丝毫不留情面的质问道:“陆少卿,你已经喝了半个多时辰的茶水了,肚子还装得下吗?要不要先回大理寺歇会儿?” “不需要。”陆询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口吻道:“我今日是来公干的,完不成公务,哪有脸回去大理寺?郭大人的脾性,宋兄最是了解不过了,我作为下属,可不敢触上司的霉头。” 宋纾余五指一紧,险些捏断了手中的朱笔,他深呼吸,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的道:“陆少卿,你是觉得,我的霉头更好触,是不是?不就是核对一个案子吗?用得着你一个少卿亲自走一趟吗?” 陆询义正言辞的回呛道:“怎么用不着?事涉人命,必须要严格复核,万不能出丁点儿差错!” “行,你有理!”宋纾余着实被气笑了,他搁下朱笔起身,将袍袖一甩,作了个“请”的手势,道:“陆少卿,走吧。为了表达我京兆府对此案的重视程度,本官亲自同你对接复核,如何?” “倒也不必宋大人亲自下场,毕竟这个案子是穆师爷一手查办的,对案情的了解程度更全面,所以我觉得,还是同穆师爷对接比较方便。”陆询坐着不动,端肃的脸容,竟看不出半分假公济私的意思。 宋纾余把手掌伸到面前,思量着说道:“陆世子,你说,若是咱俩打一架,我是受伤好呢,还是不受伤好呢?” “宋兄莫要知法犯法。”陆询仍旧气定神闲,“穆师爷掌刑案,我们就不要给穆师爷增添公务了。” 宋纾余几步走到陆询跟前,居高临下地睇着陆询,十分不悦,“我们是不是说好了要公平竞争?现在是上值期间,你跑来京兆府,打着公事的旗号,借机与青澄亲近,是否有点儿不要脸了?” “呵,宋兄这话说得好,难为宋兄还记得‘公平竞争’四个字!从十月到现在,快三个月了,你给青儿安排了办不完的案子,连她休沐的时间都占用了,你不让我在上值时间找她,请问你给她下值的时间了吗?” 陆询积怨已久,终于找到了机会发泄,气得倏然起身,连牙关都咬紧了,“甚至,你还盯着她,但凡她一个人走出京兆府,你立马就跟了上去,丝毫不给我同她见面说话的机会!” 宋纾余并不认同这番指控,辩白道:“陆询,你根本不了解青澄,她忙得脚不沾地,你以为是我在磋磨她吗?是她自己事业心重,见不得有案子堆积,见不得老百姓含冤,你明白吗?再说我……我跟着她,是为了保护她,好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敌人在哪里,手段有多高明!” “我也安排了人保护她,只要她出了衙门,就会在暗中跟着她,我也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陆询!” 宋纾余抬手压了压,收起激动的情绪,道:“你我争执无用,青澄曾经亲口告诉我,她是同穆询定的婚约,既然穆询死了,那么婚约就算作废了。所以,你既然做回了淮安侯府的世子,那便放下过往,开启你的新生活吧。” “不可能!”陆询眼底充了血般的红,语气坚定异常,“我既是陆询,亦是穆询,只要我活着,我们的婚约就不可能作废,我不同意!” 宋纾余不以为然,“怎么,她不嫁你,你还想强娶不成?陆询,我跟你说,感情的事情,是要讲缘分的,不是所有错过的人和事,都有机会弥补或重来。至少当下,她喜欢的人不是你,她绝不可能再与你重续婚约!” “她不喜欢我?难道她喜欢你吗?”陆询气得连拳头都攥起来了,刚刚还劝宋纾余不要知法犯法呢,这会儿,他反而想犯个大案了! 宋纾余眼神飘忽了几下,“嗯……她虽然嘴上没说,但我感觉她是喜欢我的,她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是全衙上下有目共睹的,难道不是喜欢我的证明吗?” “你要不要听听,你说这话时,表情和语气显露出了多少心虚?”陆询嗤之以鼻,都是干刑名的,谁能瞒得过谁啊? “你……” “大人!” 终于,这一场对决,被守在外面的捕快打断了,“穆师爷带着人马回来了!” 闻言,厅内的气氛,立马从剑拔弩张,换成了其乐融融,两个男子默契的各自整理衣袍,调整面部表情,力求以最好的状态迎接穆青澄。 穆青澄风尘仆仆的归来,一脚踏入厅门,看到陆询在场,不禁有些诧异。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陆询了。 大概是那四年的分离,让她习惯了没有穆询的日子,所以这几个月来,她的生活和心思全被公务填满,既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也似乎忘记了陆询这个人。 宋纾余率先出声招呼道:“穆师爷,你回来了。” “大人!” 穆青澄近前行礼,而后又朝陆询施礼道:“见过陆少卿!” 陆询俊容浮起温柔的笑意,“穆师爷,我今日特地来寻你,是有公务同你对接。不知,你现在有空吗?” “公务?”穆青澄一愣,“是哪个案子出了问题吗?” 陆询道:“是你月前报到大理寺的老关庙村杀人案,郭大人复核审批死刑时,认为凶手有被诱供的嫌疑,所以要求同京兆府复核。” “好,我明白了,请陆少卿稍等。” “嗯。” 穆青澄转过身,跟宋纾余禀报道:“涑河下游确实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经过现场初检,死者遭受过严重的杖刑,头颅是被人一刀砍下的,脖颈处的切口十分平整光滑。卑职和田仵作勘验了现场痕迹,发现了凶手的行动路径,推测凶手是将死者装在麻袋里抛尸的,之后带走了麻袋。另外,死者没有穿外衣,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第210章 无头女尸(4) “无头女尸?”陆询一听,见缝插针的挤了进来,“是今晨发现的吗?死者头颅有下落了吗?需要帮忙吗?大理寺有……” “不需要!” 不待穆青澄回答,宋纾余便一口否决了,且他不着痕迹的侧了下身子,隔开了陆询的视线,似笑非笑的说道:“陆少卿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不过,我京兆府人才济济,并不需要向外求助。” “我问得是穆师爷,宋兄虽然是上司,但总得给下属一点儿自主权吧?”陆询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便反将了一军。 宋纾余顿时没好气了,“你少挑拨离间!本官的穆师爷精通验尸、探案、痕迹勘验,纵观三法司,泱泱数千人,有几个像她这样的全才?本官从不干涉她,也相信她可以独立破案!” 穆青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两个人的关系好似变差了,尤其是大人,眼中的敌意,有一丝丝的明显…… “穆师爷,你说,本官说得对吗?” 然而,宋纾余像个急需得到认同的孩子,非得让她发表意见,甚至还幼稚的拿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眼神里满是期待。 “不太对。”穆青澄想了想,她到底是没有宋纾余那么不要脸,至少,在别人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时候,她得表现出几分谦虚的,“大人过誉了,卑职才疏学浅,尚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请大人多加指教。此无头女尸案,卑职将尽全力侦破,若有需要,卑职会向大人求援的!” 闻言,宋纾余甚是得意,“陆少卿听清楚了吧?要不,请陆少卿先到议事厅等候,待本官和穆师爷议完案子,你们再对接?毕竟,这是我们京兆府内部的公务,不方便让外人旁听。” 自从他们公开情敌的身份后,陆询算是重新认识了宋纾余,为了跟他抢夺穆青澄,行事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 可惜,穆青澄是宋纾余的下属,宋纾余占尽了天时地利,近水楼台! 陆询危机感颇重,譬如此刻,宋纾余冠冕堂皇的霸占了穆青澄,他却毫无办法,只能妥协。 好在,穆青澄心下多有不忍,安抚他道:“陆少卿,我很快便来,请稍等片刻。” 陆询心中舒服了些许,他点点头,露出她所熟悉的亲切笑意,“好,我等你。” 尽管她嘴上说“从今往后,各自安好”,可是,八年相濡以沫,早就生了根的情份,又怎可能真正的抹去呢? 穆青澄目送陆询出了厅门,眼眸潮湿,神色怔怔。 “怎么,舍不得啊?” 熟悉的男音,好似打翻了老陈醋,酸味儿溢满了整个主政厅。 穆青澄收回视线,迎上宋纾余微愠的俊脸,微微轻笑道:“大人,您针对陆少卿的做法,少了一点点君子风度。” “要什么君子风度?本官要的是人,但凡你……”宋纾余语到中途,忽而贴近穆青澄,不安份的大手,直接将她往怀里带,薄唇擦过她的脸庞,湿湿痒痒的气息,钻进她的耳膜,激得她心尖发颤,他哑着音道:“但凡你说句喜欢我,我也不会视他为敌了!” “大人!” 穆青澄又羞又臊,仓惶躲闪,娇嗔道:“能不能正经点儿?现在是上值时间,教人看到可怎么好?大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厅门大开,厅外不仅有捕快值守,还随时可能会有人经过,宋纾余这个登徒子,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脸面是什么?比夫人重要吗?”宋纾余浑然不怕,眉眼舒展开来,唇角微微一掀,笑得人春心荡漾。 穆青澄白皙的面庞上,绯色愈盛,“大人,您……您能不能好好说话?卑职忙得很,手头一堆事儿呢!”该死的宋纾余,撩人的本事,也越来越厉害了。 “除非你答应我,绝不给陆询重续婚约的机会!” “……” 穆青澄回敬了宋纾余一个无语的表情,而后转身便朝外走去。 “既然大人不想听案情,那便等卑职破了案,再跟大人禀报吧!” “穆仵作!” 宋纾余气得俊脸发青,长臂一伸,将穆青澄拽了回来,“你是懂得如何兵不血刃,便能要了我性命的。” “大人……”穆青澄看他眼眸泛红,好似快哭了的模样,她不禁沉沉地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我不是说过吗?他于我而言,是亲人,是兄长。当年之所以定下口头婚约,是我爹爹的主意,他怕我从事仵作,嫁不出去,便挟恩图报,要求穆询娶我,穆询重情重义,自是要护我于羽翼之下,所以才弄出了这个事儿。” 宋纾余立刻追问道:“那现在呢?若穆询坚持要履行婚约,你怎么选择?要我,还是要他?” “……都不选。”穆青澄迟疑片刻,才给出回答。 宋纾余瞪大了双目,“为什么?” 穆青澄道:“我爹爹一个人将我拉扯大,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我若嫁了人,剩下爹爹怎么办?再说了,女子不是只有成婚生子这一条出路的,我现在的差事,走得的路子,不就很好吗?” 宋纾余满目惊愕,“我给你谋前程,结果把我的夫人给谋没了?穆青澄,你到底有没有心?要么,带上你爹一起嫁入国公府;要么,我入赘,给你爹当上门女婿!你自己选!” “大人,您是不是疯了?”穆青澄心头突突地跳,不可思议道:“哪有您这样的,见天儿的逼婚,还要不要人活了?从现在起,大人再多说一句与公事不相干的话,我就……就选他了!” 宋纾余顿时心花怒放,“好,我明白了。我们谈公事,只谈公事!” 穆青澄终于松了口气,接续之前的话题道:“大人,这个案子有很多逻辑相悖的地方。凶手擅长轻功,砍头的功夫也到位,只用了一刀,而且创面平整,没有斜切角度,所以卑职推测,死者被砍头时,应该是仰卧姿势,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当然,还得尸检之后才能确定。” 第211章 无头女尸(5) 宋纾余思索着说道:“凶手既会轻功,武功自然也会,哪怕再低微,杀个弱女子,亦非难事。但是,有必要下手如此狠毒吗?又是杖刑,又是砍头的,是不是过于冗繁了?” 穆青澄点头,“嗯,这就是逻辑不通的地方。有可能,造成这两种伤的,不是同一个凶手。” “你先尸检吧,或许,还会有其它发现。” “好!” “尽快找到头颅,确定死者身份!” “是!” “对了,如果查找尸源有困难,你可以找刘妈妈帮忙。” “刘妈妈?” “嗯,刘妈妈打理国公府多年,对于京城各个勋贵世家的人和事多有了解,京城的牙婆子,她也多有往来,所以上三流、下九流人家的姑娘,她应该都能打听得到。你尸检的时候注意看,若杖刑的手法比较专业,除了三法司衙门和我们京兆府外,便是大户人家能干得出来的,若是乱棍殴打没个章法,便把寻人的重心挪到平民百姓身上。” “大人英明!” 穆青澄得了指点,顿时信心满满,她行礼告退,走到厅门口的时候,宋纾余没忍住,又多嘴的叮嘱道:“跟陆少卿谈完公事就回来,我们一起用午膳。” 她随口道:“卑职不饿……” “中午了,饿不饿的,都得按时用膳。”宋纾余的眼神,蓦地暗淡无光,整个人流露出落寞的气息,“今日是冬至,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吃饭。” 穆青澄发现,她对宋纾余总是有种不忍心,而宋纾余也抓住了她的心理,充分的利用表情言语,向她示弱,向她撒娇,从而达到他的目的。 她的大人啊,真是聪明过头了呢! 她笑了笑,答应下来,“好。” 宋纾余眉开眼笑,俊逸的姿容,隔着十几步远,明晃晃的,嵌入了穆青澄的心里。 …… 前衙议事厅。 穆青澄进来的时候,陆询坐在桌案前,正在提笔写信。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看过去,习惯性的脱口唤道:“青儿,过来。” 话出了口,两个人都是一怔! 四目相视,穆青澄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陆询懵了片刻,一旦反应过来,匆忙离座,快步走到厅门处,朝外四下张望。 京兆府的戒备,比寻常的衙门都要森严,前衙每个厅堂、衙司的四周,都设有岗哨。 议事厅更是重中之重,捕快小罗和小林子一里一外,哪怕飞过一只苍蝇,都得数清楚有几条腿。 陆询不确定他们是否听到了他喊的“青儿”,又不好主动询问,心下暗自担忧的时刻,穆青澄走了过来,朝那二人说道:“罗捕快,小林子,我同陆少卿私下说几句话,你们不用守在这儿了。” “是!”被点到名的俩人,立刻抱拳应下。 穆青澄故意作出难为情的样子,“对了,要替我保密啊,以免同僚们私下议论,坏了陆少卿的声誉,回头教大人知道了,免不了要生气的。” 俩人一副了然的表情,笑着点了点头,便各自走开了。 穆青澄随即关上厅门,带着陆询走到最里头。 “放心吧,没人会多嘴的。” 听到她的安慰,陆询如释重负,终于伸出大掌,温柔抚上穆青澄的脸庞,喃喃轻唤:“青儿。” 这是他从前做惯了的事,自重逢以来,他每每见到她,都只能竭力遏制这股冲动,将双掌攥成拳,以免顺应本心,漏了底牌。 无论多少隔阂,好似这一瞬间,他们又回到了曾经的熟捻。 青梅竹马,相伴相知。 穆青澄没有躲,她感受着陆询掌心的温度,望着他卸下清冷端肃,思念满溢的脸容,眼里闪过疑惑、怨怼、冷嘲,最后又归于平淡,懒洋洋地道了一句:“不装了?” “我不是有意的。”陆询仍是存了戒心,压着嗓音低语:“青儿,无论我姓什么,身份有何改变,你、我,还有义父,我们的情份是不会变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穆青澄微微叹了口气,问得十分直白,“穆询,我权且唤你穆询。你在我家八年,你是失忆了,不知自己是淮安侯府的世子爷,还是心里头完全清楚,却故意瞒着我们?” “我……我没有失忆,我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孩子。”陆询眉眼垂落,愧疚难言。无论他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欺骗就是欺骗,推诿不得。 穆青澄侧开了身子,不愿再多看一眼这个彼时人。 她如鲠在喉,“爹爹到底是老了,竟看走了眼。既如此,我便替爹爹作主了,请陆少卿把八年的花销折算成银子还给我们父女。此后,便两不相欠了。” “青儿!”陆询痛心不已,“怎能两不相欠呢?我可以解释的,我……” “既不得你信任,我也没有听你解释的兴趣。”穆青澄打断他,眉眼不耐,“记得把银子还给我,还有利息!” 陆询深知她的脾性,直接被气笑了,他返回位置坐下,重新拿起毛笔,边在纸上写字,边道:“银子我给你,但你别想着两清。我给义父写了封信,你找白姑娘送信的时候,连同我的信,一并送给义父。” “你写信做什么?”穆青澄蹙眉,“死后还魂,也不怕吓着我爹?” 陆询微微瞪眼,“什么死后还魂?当心义父骂你。” 穆青澄不想同他争辩,只道:“你的信,你自己送,我不捎带。我没有资格替爹爹原谅你,我自己也不原谅。” 陆询执笔的手顿了顿,又接着写信,口中说道:“行,我自己找白姑娘帮忙。我觉得,只要义父知道了原委,定会原谅我的。毕竟,我不止是他的义子,还是他的姑爷。” 穆青澄陡然瞪大了双眼,她几步上前,一把抢过陆询的信,连看也没看,直接撕成了碎片! 陆询无奈,“你干嘛?” “你别跟我爹联络了,待过了年,我爹会挑合适的时机来京城的。”穆青澄语速飞快,末了,着重强调一点,“陆世子,你不是我爹的姑爷了,我们家没有姓陆的亲家!” 第212章 无头女尸(6) 陆询想问“是要姓宋的亲家了吗?”可是,这句话在唇齿间滚了几圈,终是没有问出口。 他怕听到她说“是”,那样子,他们便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默了片刻,他提起精神,语气认真地说道:“青儿,待此间事了,我可以继续姓穆,我们之间,可以不改变任何。或许这些年,你把我当哥哥看待,但我不是。义父为我们订立婚约的时候,我没有觉得为难,我心里其实可高兴了。所以……”他握住她的手,眼神凄切,“青儿,别不要我。” 穆青澄愣神了许久,终是打碎了陆询的期盼,把她的手,从他的掌中抽了回来。她道:“陆世子,我心意已决,你不用改姓穆,也无须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们今日既然把话说开了,日后便莫要再提‘婚约’二字!我筹谋的事情,远比婚姻更值得我费心费力!” “你在筹谋什么?” “你无须知道!” 陆询见她神色坚定,好似不像推脱的借口,心中反而生出许多担心,“青儿,京城危机四伏,有许多看不见的势力交织纵横,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是你可以信任的人!若你需要帮助,千万别吝啬跟我开口,知道吗?” “嗯。”穆青澄轻轻应声。 母仇一日未报,她的心上,便一日扎着刺,疼得她寝食难安。 与父亲通了信,告之了父亲关于母亲死亡的真相,父亲来信说,不愿让她背负的枷锁,终究还是套在了她的身上,天意如此弄人,便遵循天意,继续向前吧。 但穆询假死的事儿,她没有提,她既不知缘由,便不要无端的扰乱父亲的心绪吧!待日后他们在京城见了面,双方自个儿解决吧。 陆询正了正神色,主动聊起了公事,“穆师爷,关于老关庙村杀人案,你们对犯人有诱供行为吗?” “没有。”穆青澄回道:“是人证物证俱全,犯人自知抵赖不过,才主动招认的。审讯时,有书办在场记录,犯人画了押,并未提出异议。” 陆询颔首,思量道:“既然如此,我现在提审犯人,再问问情况,可以吗?” “可以。” “行,那现在去。” 两人出了议事厅,直奔南监。 主政厅与议事厅形成了对角,中间隔着一道拱门。 宋纾余忙完手头的公务,亲自过来接人,却扑了个空。 询问了罗捕快,得知他们去提审犯人了,宋纾余便返回主院,亲自交待小厨房做上几道穆青澄喜欢的菜肴。 午时的更鼓刚刚敲响,穆青澄和陆询便回来了。 穆青澄禀报了提审的情况,陆询代表大理寺出具了确认文书,双方盖了印,这事儿便算揭过了。 但陆询不肯走,以朋友之名,非要留下来蹭饭。 宋纾余气得脑壳儿发疼,穆青澄没有拒绝的意思,他也不好来硬的,只能委屈巴巴的把二人世界,改成了三人行。 是以,这一顿午膳,吃得宋纾余浑身难受。 而穆青澄心里记挂着案子,吃饭的速度特别快,才吃了一刻钟,便搁下了筷子,道:“大人,卑职吃饱了。请大人和陆少卿慢慢吃,卑职先告退了!” 宋纾余忙道:“你是不是要去检验无头女尸?” “是!”穆青澄点头。 宋纾余立刻起身,“本官也过去看看。” “大人,您……您刚吃过饭,怕是会吐。”穆青澄委婉的提醒他。 宋纾余却是信心十足,“不怕,本官戴面巾,含姜片,一定可以的!” “好吧。”穆青澄还能说什么?大人虽然菜,但是架不住有颗勇敢的心啊! 陆询不好再跟着穆青澄了,只能悻悻告辞。 …… 南监。 停尸房。 田仵作带着吏役,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将冰冻的尸体化冻了。 看到宋纾余来了,众人连忙请安见礼,宋纾余反复深呼吸,尽量放松,不让自己过于紧张。 穆青澄吩咐吏役取来面巾和姜片,待宋纾余把自己武装完毕,才通知众人,开始尸检。 冬日寒冷,验尸只能在停尸房里进行,除了增添灯盏照明外,穆青澄还贡献出了她的夜明珠,如此一来,尸体上的伤痕,便愈发的清晰可见。 宋纾余看着死者红通通的颈部,面上露出不忍之色,他微微偏过目光,不去直视这一幕。 穆青澄戴好猪皮手套,先查验死者的肛门、阴部两处,以防留有其他物体。 田仵作负责作尸检记录。 “无异常之物。”穆青澄验毕,眉心淡淡拧起,“但死者死亡之前,有同男子媾和的痕迹,已非处子之身。” 闻言,众人一惊! 吏役道:“是先奸后杀吗?” 穆青澄摇头,“不一定。死者身体外部的血渍太多了,得用温水洗净尸体,再继续查验。” 吏役提进来两桶热水,同冷水勾兑后,在穆青澄的示意下,剥掉死者仅剩的中衣和鞋袜,连同肚兜一起拿掉,完全赤了身子,然后才拿了帕子,仔细为死者净身。 宋纾余不是仵作出身,终究是记着男女大防,哪怕躺在那里的人,已经没有了任何思想意识,他仍是不好意思。 所以,他始终避着视线,只用耳朵听。 “穆师爷,您可以教我们如何检验吗?”吏役小声询问,眼里闪烁着期盼。 田仵作笑了笑,“学艺是要拜师的,拜师可是要有拜师礼的,还要磕头呢。” “可以啊,只要穆师爷不嫌弃,愿意收我们为徒,我们马上就去准备拜师礼!”吏役兴奋的立马接下话茬。 穆青澄莞尔,“你叫什么?” “我叫何叶。”长相憨厚的吏役回道,“他叫武六。” 穆青澄瞅了两名吏役几眼,道:“我不收徒的。不过,你们若是真心想学,我也不吝啬教你们。” “谢谢穆师爷,我们一定好好学艺,不辜负穆师爷!” 武六高兴坏了,他长得瘦小,嗓门却异常的大,震得宋纾余身躯颤了颤,忍不住插话道:“小点儿声!在亡者面前,要有敬畏之心!” 第213章 无头女尸(7) 两名吏役大惊,慌忙跪下磕头,“小人知错!求大人恕罪!” 他们这些末等吏役,等同于杂役,没有手艺傍身,哪里需要便去哪里干活,干得都是体力活,随时可能被人取代。所以,他们迫切的想要学门手艺,能够稳定的养家糊口。 故而,何叶和武六今日投了田仵作的门路,被抽调去涑河抬尸,后又分派到停尸房干活,这才有机会接触到穆师爷,得了这么好的学艺机遇。却没想到,因为说话声音大,竟惹了京兆尹大人不快,两人因此吓坏了,只怕大人处罚,断了他们的学艺之路! 田仵作面上也浮起了些许担心,虽说大人平易近人,从不苛待下属,但上位者的心思,主打个诡谲难辩,有道是,雷霆雨露,皆是恩赏啊! 他有心帮忙求个情,但想了想,他位卑言轻,还是算了,万一起到反效果就不好了。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穆青澄插话进来,催促道:“你俩赶紧的,动作麻利些,呆会儿水凉了。”说罢,她也拿了块帕子,开始擦洗死者的隐私部位。 宋纾余看了眼卖力干活的穆青澄,淡淡道:“既然有心向学,便好好听从穆师爷教导,莫要浪费时间。据本官所知,连看守监狱的衙役都想跟着穆师爷学习仵作技艺呢!” 何叶和武六喜出望外,齐声道:“谢大人教诲!谢穆师爷教导!” 穆青澄会心一笑,“会写字吗?光靠脑子记可不行,要拿纸笔写下来,熟记于心,时时温习。” “我会认字,但是不多。”何叶讪讪道。 武六亦道:“我也能认几个字,家里穷,没上过学堂,教书先生心情好的时候,允许我在窗户外面旁听,因而学了一些。” 闻言,穆青澄点了点头,“没事儿,去拿纸和笔吧。” 田仵作道:“不会写的字,我教你们。” 何叶和武六激动的连声道谢,两人取来自己珍藏的蓝皮册子和速记用的小炭笔。 宋纾余看见二人珍视的模样,唇角微微倾了倾,但是没有多说什么。 几人将死者的尸身清洗干净后,又用干帕子沾掉皮肉上的水珠。 穆青澄先检验头颈部位,量出颈围尺寸,报了数字,让田仵作记录下来,再道:“死者头颈上皮不卷、肉不凸,两肩井骨不耸、皮不脱,是死后被砍头的尸体反应。” 这个结果,听得众人心底发寒! 停尸房里静悄悄的,何叶趴在田仵作的桌案一头,认真记要点,武六给穆青澄打下手。 穆青澄教授道:“凡检验受刑杖而死亡的尸体,要检验出所受杖刑部位、创痕长短、宽狭的尺寸,验看男尸的外肾和女尸的阴门,以及尸体的两胁肋、腰、小腹等部位有无血荫痕,检查死后反应。” 她接着查验尸身的正面,唱报道:“死者前胸、肚腹、四肢、双手、双足,包括大腿内侧、阴门位置,皆无明显伤痕,说明死者生前与男子媾和,并不存在肢体上的强迫或反抗。至于是否存在迷奸的可能性,待稍后作了解剖,验了胃,才能知道。” “武六,帮我把死者翻过来,验背面。” “是!” 洗掉血渍的背部,仍然一片殷红,包括后臀和膝关节以上的大腿股,血肉翻飞,脓水不断地往外渗,看得人或多或少的起了生理反应。 穆青澄忽而记起什么,解下她腰间的荷包,从中取出几粒丸药,先给了宋纾余一颗,再分发给众人。 宋纾余问:“这是什么?” “是卑职自制的苏合香丸,含在口内化开,可辟除恶气。”穆青澄答道。 众人赶紧含入口中。 待大家稍作缓合,穆青澄吩咐道:“武六,你来测量两胁肋、腰部伤痕的尺寸。若是小杖打的伤痕,左边横长三寸,阔二寸五分;右边横长三寸五分,阔三寸,各深三分。若是大杖打的伤痕,左右两边长阔都是三寸至三寸五分,深三分。” 武六拿着量器,边测边数,末了,总结道:“共十一处伤痕,小杖六处,大杖五处。” “创痕上都有脓水,创痕周围也有脓水,浸润着皮肉溃烂的地方。”穆青澄作补充说明,接着令道:“再量背部。” 武六细细测量后,禀报道:“背部被杖打的创痕,横长五寸,阔三寸,深五分。共有十六道伤痕。” 穆青澄颔首,用手指按压了几处皮肉,道:“创痕周围有毒气攻注,并有呈现青红色、脱皮、发硬的部位。说明死者受杖的时间不久。” “穆师爷,这是用不同形状的棍子打出来的创痕吗?好些印痕看起来不太一样。”武六疑惑不已。 穆青澄解释道:“用棍棒击打时,如果受力面不同,那么印痕就会有所差别。棍子圆头作用面打击伤痕呈现圆形,棍棒圆头边缘打击形成方形印痕,棍棒体侧面打击,则会形成六角形印痕。当然,由于棍棒的粗细不一,弯曲不一,打击的部位平坦不一,容易形成分散、大小不一的挫伤或者裂伤,如果棍子上有异物,比如钉子等,打击的部位也会呈现出相应附属物的印痕。” 说到这里,她扭头看向宋纾余,叫道:“大人,尸身上存在多种不同的印痕,且是同一时间受到打击造成的,可以证明,杖刑死者的人,不止一个。即,多人乱棍打击!” 宋纾余浓眉深蹙,他道:“意思是,死者确定为棍棒打击致死?” “死者的软肋及肩部,被打部位有血痕,两边苍白,皮下有淤血,符合中空性打击致死的状态。”穆青澄思忖着说道:“虽然现今缺少头颅,没办法鉴定头部是否遭受过棍棒击打,或其它外力伤害,但从死者其它部位的创痕可以确定,此为致死原因之一。” “死亡时间呢?” “从尸体腐败的程度和死者掐着中指的情况判断,死亡时间应该是昨日申时末刻至酉时。” “好。确定一下,死者是否遭遇过迷奸?” 第214章 无头女尸(8) 其实,能否通过解剖,确认死者是否被人下过迷药,穆青澄心里并没有底气。 因为迷药的种类、成份不一,下药的剂量不一,从服药到死亡的时间长短,药性是否已经挥发,服药者身体对迷药的抗药性,都会影响检验的结果。 只能说,这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办法。 然而,当她拿着验尸刀,切开死者胸腔,血液涌出的那一刻,除了田仵作,其他三人纷纷捂着口鼻,狂奔而出! 穆青澄愣了一瞬,便低头继续了。 “无妨,迟早要过这一关的。”田仵作端得镇定,不过想到宋纾余,面上又露出了几分担忧,“穆师爷,大人不会被吓坏吧?” 穆青澄安抚道:“没事儿,大人缓一缓就好了。” 验到这一步,学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暂时是不能授课了,她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田仵作拿着尸检案卷走过来,待穆青澄切开死者的胃,俩人一起望、闻,然后面面相觑。 死者的胃里只有微量未曾消化的食物,没有迷药的味道。 宋纾余没有再进停尸房,他胃部不适,总是恶心想吐,宋离给他喂了半碗清水,又给他吃了两颗酸梅子,才堪堪好受了些。 宋离心疼,叨叨个不停,“主子,照属下说,您甭再试了,年幼时落下的后遗症,是最难治愈的,您得先从心理上克服,然后再尝试……” “这回没有晕厥,不就是一大进步吗?”宋纾余打断宋离的唠叨,把头靠在宋离肩上,俊脸泛着苍白,语气也弱了许多,“你回头多买些酸梅,再找刘妈妈给我缝制一个只露出眼睛的面罩,我再试上几次,兴许就能恢复正常了。” 宋离默不作声的叹气,干嘛非得跟自己较劲儿啊? “大人!” 穆青澄的呼唤声,隐约从南监院子里传来。 宋纾余一瞬站直了身子,挥手道:“宋离,你先回主院吧。吩咐小厨房,晚膳做点儿清淡的,不要荤菜,煮上两碗青菜白粥。” “是。” 宋离点了点头,在穆青澄找过来的前一刻,飞快地闪人了。 “大人!”穆青澄快步而来,因为跑得急,脸庞微微泛红,额头上渗出了些微薄的汗液,她上下打量宋纾余,关切道:“您怎么样?要不要紧?” 宋纾余强撑着笑容,作出无恙状,“没事儿,我挺好的。怎么,你担心我?” “嗯。”穆青澄没有藏着掖着,将情绪直白的展露在他面前,她说:“我怕你晕在外头,还怕你晕倒后,刚好周围没人,不能及时送医,怕你出事儿。” 四下确实无人,因为宋纾余跑出来后,不想被下属们看到他脆弱的模样,便将人都遣散了,且让他们暂时不要经过此处。 所以,他肆无忌惮地弯下腰身,揽她入怀,将下颔抵在她肩上,闷声说道:“我确实很难受,但是没有晕厥。青澄,你说,我是不是争气了?” 穆青澄环顾四周,既无人撞见,便也没有推开他,她轻轻抚上他的背心,宽慰道:“观摩验尸这种事情,没必要逞强争气,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就算吐了、晕了,都是正常的,大人不必勉强。” “不,我要看,我既坐上了京兆尹的位子,便不能尸位素餐。”宋纾余却有自己的坚持,他沉沉吸了口气,感觉舒缓了不少。 穆青澄无奈,只得叮嘱道:“这两日不要吃油腻的东西,不要见生肉,少食多餐,早睡早起。” “午膳被陆询破坏了,你陪我用晚膳,作为补偿,如何?”宋纾余心头一喜,趁机提出要求。 穆青澄犯了难,“大人,卑职……” 然,她拒绝的话,才开了个头,宋纾余便将她堵了回去,“我们回国公府用膳吧。今日冬至,我且忘了,我不能留下祖母一人,你陪我走一趟吧,顺便跟丫环们聊聊,兴许对你寻找尸源有帮助呢。” “呃……”穆青澄想说这是他的借口吧?可她掰起他的俊脸,看到他一脸认真严肃,仿佛真的是为了案子着想,便只能应承下来,“好吧,卑职听从大人的安排。” 宋纾余倏尔一笑,“一言为定。” “嗯。”穆青澄点了点头,正色道:“大人,卑职验了死者的胃,没有发现迷药的痕迹,而且死者在死之前的十二个时辰之内,几乎没有吃过东西。” 闻言,宋纾余惊诧不已,“你的意思是,死者是自愿同男子媾和?媾和之后不久,她便被人乱棍打死……那么,她的夫君或者奸夫,有重大作案嫌疑?” “是!”穆青澄道:“就算那个男子不是凶手,估计与死者的遇害,也脱不了关系!不过……” 见她欲言又止,宋纾余追问道:“不过什么?” “大人说过,若是被人乱棍殴打没个章法,便把寻人的重心挪到平民百姓身上。但是,卑职仔细查验了死者的双手,皮肤光滑、柔嫩、白皙,虽然比不上贵族小姐的手,但也显然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起码不是经常干粗活的手。还有,死者的双足,没有冻疮、足裂、茧子的痕迹,说明死者的生活是富足的,未曾受过什么风霜雨雪。” 穆青澄言及此,脑中忽然闪过了什么,她牵起宋纾余的手,拉着他便往停尸房跑去。 宋纾余惊讶于穆青澄的主动,他是不在乎被人瞧见的,最好是全衙门的人,都能看见他们的亲密。届时,她甭想再拒绝他,必须对他负责! 可惜,来往于南监办差的官吏,秉着令行禁止,全都绕道而行,没有一个人替宋纾余见证。 重回停尸房,宋纾余尚未来得及做心理建设,便被穆青澄带到了尸体旁! 幸好,穆青澄切开的胸腔,已经被田仵作缝合好了。 而田仵作看到他们手牵手地闯了进来,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一张老脸臊得,不知他该走,还是该留! “田仵作,把死者翻到背面!” 穆青澄激动的话,唤回了田仵作的神志,他依言照做,同时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第215章 无头女尸(9) “我们忽略了一样东西!” 穆青澄松开宋纾余的手,重新戴上猪皮手套,把灯盏拿过来,凑近了照在尸身的右肩往下二寸的地方,“你们看,这一块儿的创痕,是不是看起来与其它的创痕有所区别?” 闻言,田仵作立刻觑起双眼,仔仔细细的观察,可惜,他翻来覆去,将每个角度都看遍了,仍是一脸茫然,“啥区别啊?” “大人,您看看。”穆青澄只好换个人,希望能得到认同,而不是她一人眼花所致。 孰料,宋纾余自从进来,便将眼睛安在了头顶上,目光只朝上不朝下。 听得穆青澄唤他,他心中默默地挣扎了须臾,才出声道:“你,你把尸体遮盖一下,尤其是……是不可见人的部位。” 穆青澄皱眉,“她是死者……” “那也是个女子,本官非验尸人,最好是非礼勿视。”宋纾余急忙表明态度。 那会儿,整个尸检过程,他几乎都没有看过尸体,唯独在穆青澄解剖的时候,没忍住瞧了一眼,结果便破了功,险些又重演了一次“逢尸就晕”的丢人行径。 所以眼下,他是万万不想重蹈覆辙! 穆青澄嘴上没敢说,心里却是腹诽不断,对她又抱又亲的时候,可没听他说过半个字的诸如“男女有别”、“非礼勿视”、“君子所为”之类的话。 她扯过白布,将死者遮盖的只剩下右肩裸露在外,方才拉着宋纾余蹲下来。 她问:“大人,您会作画吗?” “嗯,自然是会的。”宋纾余回道。 穆青澄欣然道:“那您肯定能看得出来叠加的图案!”她说着,用手指轻点那处殷红的皮肉,“您瞧,在这块儿创痕下面,是不是还有东西?” 经过她的提醒,宋纾余细细分辨,随即墨眸一亮,道:“创痕下面有层图案!” “图案?” 田仵作惊诧之余,连忙揉了揉眼睛,复又看过去,满面惊疑道:“是死者肩上原本有纹身吗?” “似乎是。” 穆青澄取了尺寸最小的细毛刷,从创痕的狭窄空隙里探进去,轻轻扫了扫那层图案的皮肉,而后又沾了些许的水,刷在白色宣纸上。 果然,没有刷出来血色! 穆青澄展现出了少有的兴奋,“验创痕的时候,我就瞧着这一块不太对劲儿,当时也没多想,以为是棍棒不规则造成的层次伤,却原来,是绯红色的纹身,被血色创痕覆盖了!” “不愧是本官的穆师爷!”宋纾余眼底染上笑意,赞赏之情,不绝于口,“慧眼如炬,心细如发。” 田仵作把钦佩之情压在了心里头,有大人珠玉在前,他开不开口,都不重要了。 穆青澄找来能够拓印的纸,覆盖在那块儿创痕上,然后把毛笔塞在宋纾余手中,笑眯眯地说:“大人,请您出点儿力呗!” “干嘛?”宋纾余明知故问。 穆青澄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这个纹身很关键,卑职想请大人把它拓印到纸上,然后凭借大人出神入化的高超画功,摘掉上层的创痕印记,还原出纹身的本来面貌!” 她求人的态度特别端正,不吝笑容,连吹带捧。 可惜,宋纾余没给她多少希望,“纹身被创痕覆盖了十之七八,仅凭那二三分的残图,本官即便有点石成金的画功,也还原不出来。” “呃……”穆青澄皱眉,思考了片刻,道:“没关系,先拓印出来再说。” 宋纾余只好照做。 在这个间隙里,穆青澄询问田仵作,道:“京城内外是否有专门为人纹身的画师?尤其是,专为女子纹身的人?” 田仵作道:“应该是有的,但我不清楚要在何处寻找这些人。若说为死者纹身的人,想必亦是女子,毕竟所纹的位置,不可能随便让男子触碰。” “不一定。”宋纾余提出了不同的想法,“这个世道,女子纹身是极其少见之事,相应的,女画师做纹身师,亦是少之又少。而死者既能与男子媾和,又为何不能是与她关系亲密的男子为她纹身的呢?” 闻言,田仵作立刻拱手盛赞,“大人英明!” 穆青澄一锤定音,“既然两种可能性都存在,那便都查,宁可多做无用功,亦不能错漏了重要线索!” 不多会儿,宋纾余描摹完成,穆青澄研究了一番,又将画作递回给了宋纾余,央求道:“大人,卑职觉得,您可以试一试。照着边角的纹路画下去,试上十个八个版本,兴许会有一版,与纹身原貌相似呢?这样的话,咱们筛查起来,效率也更高嘛!” 宋纾余气笑不得,“你倒是会使唤本官。” 穆青澄笑意盈盈,“主要是大人人美心善,才华出众!” 这一波马屁拍的,宋纾余嘴角翘起,心情极好,自是接下了这桩差事。 穆青澄遂道:“田伯伯,麻烦你善后啦,我先回庑房洗漱一番。” “好,去吧。” 田仵作目送穆青澄出了门,正要低头清理尸体,宋纾余却慢下一步,在他身侧低声询问道:“老田,本官和穆师爷进来的时候,你都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都没有看见。”田仵作一惊,下意识的否认,生怕因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而被大人“灭口”。 谁知,宋纾余听了,神色阴晴不定,“确定吗?” 田仵作用力点头,“确定!” “那你平白长了两只眼睛是干什么的?”宋纾余瞅了田仵作一眼,不甚高兴,“有些时候,要实事求是,不要总想着明哲保身,明白吗?” 语毕,他掀了帘子出去了。 留下田仵作一个人,在原地懵了好半晌,依大人的意思,他到底是应该看见他们牵手,还是应该看不见呢? …… 穆青澄洗去一身污秽味道,换了套新衣,临出门前,想到晚上要陪宋纾余回国公府一趟,便又折回屋子,从梳妆台上的妆奁里拿出香粉,往衣服上洒了些许,以免冲撞了老夫人,坏了他们祖孙二人过节的气氛。 第216章 无头女尸(10) 南监。 鲁西春被请回京兆府问话,衙役带着他走进审讯室,满室的刑具,昏暗的光线,都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惊惧感,令他紧张害怕,手足无措。 “坐好!”衙役王天柱勒令道:“穆师爷亲自问讯,你老老实实的回答,若有隐瞒或者作假,严惩不怠!” 鲁西春缩着肩膀,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小人明白。” “穆师爷!” 少顷,门外有人声响起,鲁西春本能地看过去,竟见一个身穿束袖青衫窄裙,扎着高马尾的少女走了进来。 鲁西春怔了怔,意外又疑惑。 早晨报案后,他便被捕快先行带到案发地,确认了案发现场,随后又被带回京兆府,等待问讯。 他并未见过穆青澄,所以当下,看到穆青澄在他对面的公案桌前落座,他眉头不禁拧了拧,眼里流露出几分不屑。 王天柱将调查来的情况,悉数上禀:“穆师爷,此人就是报案人,名叫鲁西春,住在涑河西岸不远的鲁家村,家中几代人都是靠捕鱼为生,鲁西春亦是多年的渔人。” 穆青澄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鲁西春,一针见血地问道:“怎么,觉得我是女子,没将我放在眼里?” 鲁西春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他万万没想到,他表露出来的那点儿微末心思,不但被对方看了出来,还直接点明了! “无妨,你不是第一个瞧不上女子的,亦不会是最后一个。” 穆青澄却并未生气,明媚的面容上,反而浮起淡淡的笑意,她道:“鲁西春,你昨日在涑河捕鱼了吗?” 鲁西春收起了轻视之心,再不敢造次,“回官爷的话,小人日日都去涑河捕鱼,昨日也自是去了。” 穆青澄接着问道:“昨日和今日的涑河,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鲁西春讶然,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什么不同啊,除了今日多了一个死人之外。” “那你发现尸体时,周遭可有其他人?或者说,你是否感觉到附近有异常?” “为了抢到肥货,小人每日都会比其他渔人早上半个时辰,加上今晨雾大,能见度低,所以,小人没有发现涑河还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你是几时到达涑河的?” “卯时一刻。” “你发现尸体时,尸体已经完全被冰冻在河面上了吗?” “差不多。小人伸手碰到那死人的肩膀时,明显已经冻很久了,像个冰疙瘩,而且没有移动半分。” “涑河附近的几个村子,可有富裕人家,且家中有年轻女子的?” “有啊,毕竟是在天子脚下,哪个村没有几个富人老爷呢?” 穆青澄扭头看了眼王天柱,示意他把纸笔拿给鲁西春,“会写字吧?将你所知道的人家,都写下来。” 鲁西春犯了难,“小人算帐还行,识字不多。” “那你口述,我代笔。”王天柱说道。 鲁西春果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涑河周边十来个村子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话匣子一开,便如数家珍,哪家的小姐抛弃富足同穷书生私奔了,哪家的姑娘嫁给官宦老爷作了填房,哪家的小姐放着平民人家的正头娘子不做,甘愿给勋贵为妾…… 他讲得滔滔不绝,穆青澄静静地聆听,王天柱记了一页又一页,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去,鲁西春才终于停下了。 穆青澄吩咐道:“给他拿水。” 另一个衙役李大国送上水壶,鲁西春咕噜咕噜喝了大半壶,才止了渴。 穆青澄接着询问道:“昨日你可有听说,哪家出了事儿?比如用棍棒打人之类的。” “没有。”鲁西春不假思索的回道:“就算有,短时间之内,我们也听不到这些八卦轶事的。” “为什么?” “哪个大户人家里头没有几桩腌臜事儿?事情刚出的时候,肯定会尽力捂下去,不准下人传话宣扬出去的,待过上三五个月,事情平息了,下人们见主人放松警惕了,才有可能说上几句嘴,或是哪家苛待了下人,把人赶出去了,那下人心里有怨,便将主家的事情故意传出去,败坏主家的名声。总之,像小人这种门外的人,是不可能知道昨日新事儿的。” “行,今日就问到这儿吧。王天柱,把人送出去。” 穆青澄说罢,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铜板,递给鲁西春,道:“你今日耽误了捕鱼,想必影响了一家人的生计。这些钱你拿着,从侧门出去,回家后不要同任何人讲起今日之事,包括你家里的人,明白吗?” 鲁西春愣了愣,才颤着双手接过铜板,嗓音微微哽咽道:“穆师爷,对不起,小人初见您时,多有不敬,小人不该以貌取人,小人知错了。” 穆青澄笑道:“没关系,快回家吧。涑河要被封锁几日,恐怕你近期要去其它地方捕鱼了。” “是!”鲁西春点了点头,神色动容,亦含了几许羞愧。 王天柱领着鲁西春离开后,穆青澄拿起记录,细细过目,随后唤道:“李大国,赵承四,你二人想不想办个份外的差事?” “穆师爷,您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您发话,我二人莫敢不从!”李大国立刻拍着胸膛表决心。 赵承四紧跟其后,“我附议!” 穆青澄溢在唇角的笑容,多了几分玩味,“李大国,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败坏我的名声,我便真要将你套上麻袋狠狠地揍一顿了!” “不,不会了,上回是我没弄清楚,还以为穆师爷包了霜华阁的伶人……”眼看穆青澄黑了脸,李大国连忙挽回,“日后不论穆师爷跟哪个男子有染,我都会替穆师爷保密,绝不敢再公开嚷嚷了!” 闻言,赵承四忍不住扶额,用手肘撞了李大国一下,哀叹道:“我的天爷哟,你赶紧闭嘴吧!” 穆青澄作了几个深呼吸,方才道:“赵承四,拿个麻袋过来,我们先一起做件份外的差事吧!” 第217章 无头女尸(11) 李大国即便再蠢,听到“麻袋”二字,也终于反应过来了! “穆师爷!” 李大国哭丧着脸,原本就像个瘦猴子,此刻又多了分丑憨之态,反倒惹得穆青澄笑不拢嘴,“今儿个懒得套你了,但是得在审讯室留个麻袋,写上你的名字,专为你备着,随时堵你这张破嘴。”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李大国劫后余生,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赵承四问道:“穆师爷,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穆青澄端详着大圆脸的赵承四,盘算着说道:“你这个体态,打扮打扮,应该能整成富家老爷的样子吧。” “呃……”赵承四一脸懵圈,“穆师爷的意思是?” 穆青澄眯眸轻笑,“我看你是个机灵的,让你去混勾栏瓦舍、秦楼楚馆,你干不干?” “啊?不,不行,我,我我可是个正经人,还是公门中人,怎能出入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呢?若教人知道了,怕是得脱了身上的官皮!”赵承四大惊,慌忙拒绝,连口齿都不够伶俐了。 李大国悄悄拍了拍胸膛,庆幸自己不够胖,扮演不了富人。 “这是公差!”穆青澄不遗余力的劝道:“为了破案,乔装当个探子,有何不可?只要你尽心尽力,不假公济私,我不但保你公职稳当,还给你发赏金!对了,还有经费呢,用公款吃喝听曲儿,多舒爽啊!” 赵承四眼珠转了转,“真的?穆师爷,您保证大人不会降罪吗?” “嗯。”穆青澄点头,郑重许诺,“不论你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发生任何意外,我都会为你兜底的。” 赵承四安了心,立即拱手道:“请穆师爷示下,需要卑职具体做些什么?” 穆青澄遂道:“在我们大周朝,勋贵官家的女子,会在颜面额头配以花钿装饰,但将花鸟图案纹在身体上,却是上不得台面的行径。只有穿着暴露的戏子、歌姬、伶人,喜欢在胳臂、腿、脚踝的肌肤上进行纹身。所以我认为,去这些下九流的地方查找纹身师,是最有效的办法。” “那我们直接搜查,不可以吗?”赵承四不明所以。 穆青澄摇头,“目前凶手和死者的身份,我们都没有确定,贸然公开搜查的话,可能会打草惊蛇。” “卑职明白了。”赵承四了然,“卑职只暗访,不公开,但凡得到跟纹身有关的线索,定会第一时间上报!” 穆青澄写了同意支取公费的条子,打发赵承四下去领银子办差。 剩下李大国,屁颠的凑上来,满怀希冀地请示穆青澄,“穆师爷,您要打发卑职去哪里暗访?经费多不多啊?” “你呀,呵呵。”穆青澄笑得不怀好意,“你先等等,待我跟江捕头确认了之后,再安排你。” “好嘞,卑职随时等候差遣!”李大国兴奋地摩拳擦掌,最好是派他去大酒楼蹲点,用公费海吃一顿。 江战回来得及时,同王天柱一道进了南监,得知穆青澄在审讯室,便直奔而来。 李大国学机灵了,不待穆青澄吩咐,便主动为江战奉茶。 江战一连灌了两碗茶水,才缓过劲儿来,道:“穆师爷,真是活见鬼了,我把兄弟们撒出去了几十号人,连巡探犬都出动了两条,愣是一无所获!” 穆青澄愕然,“连异常的女子饰品,都没寻到分毫吗?” “没有!”江战眉头紧锁,脸色格外难看,“凡是穆师爷交待的地方、东西,都反反复复的找过了,没有任何发现!” “另一队负责走访打探的人呢?回来了吗?” “尚未。” 穆青澄从公案桌前起身,原地踱步,深思了许久,道:“我已经验过尸身了,死者虽非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但绝对不是来自贫寒百姓家。死者遇害的时辰,亦非深夜睡觉之时,那么,死者的头发上,衣服上,应该是有头饰和配饰的,且是具有价值的东西!” 思量到此,她缓缓止步,令道:“李大国,你带上几个衙役,扮成乞丐或流民,蹲守在各个当铺门口!若有行径鬼祟之人来当女子的物件儿,立刻将人拿住,押回京兆府!” 李大国目瞪口呆,“什么?竟然让卑职当乞丐……” 穆青澄陡地疾言厉色道:“若是放跑了嫌疑人,本师爷拿你是问,严惩不怠!” “是,卑职谨记,即刻去办!” 李大国再不敢玩闹,连忙退出审讯室,由王天柱安排人,同他一起去办差。 穆青澄想了想,又吩咐江战道:“为防疏漏,你即刻派人去通知每个当铺的掌柜,要求他们留意前来典当东西的人,若是发现异常,即刻通报京兆府!” “是!” “还有,这份名单,是报案人鲁西春提供的涑河周边村子里的富庶人家,你安排人一一查访。死者年纪十八至二十岁,身材偏瘦,死亡时间为昨日申时末刻至酉时,系多人行凶,乱棒打死之后,被人砍掉头颅,死者要么是已成婚的妇人,要么待字闺中,却有相好的男子!” “是!” “案子虽然紧急,但是注意轮值休息,一口吃不成大胖子,该慢下来的时候,不要勉强着急。” “卑职明白,多谢穆师爷关心!” 江战带着名单离开了。 穆青澄走出南监时,夕阳已经漫过了地平线,正在向西退去。 “穆师爷!” 主簿张行忠迎面而来,扬着笑容,朝她拱手见礼。 穆青澄还礼,关切道:“张主簿身子大好啦?” “我觉得没问题了,是我家娘子放心不下,非要我多养上一阵子,但我闷在屋里,都快闲出病来了!” 张主簿为了证明自己已经痊愈,当场又伸胳膊又蹬腿的,“穆师爷你看,我是不是好了?是不是可以当值了?” 穆青澄忍着笑意,抬手压了压,道:“就算痊愈了,短时间之内,也不要做剧烈运动。” “行,听穆师爷的,反正我是主簿嘛,干的是文书工作。”张主簿双眼炯亮,“请穆师爷给我分派公务吧!” 第218章 无头女尸(12) 穆青澄道:“大人同意你复工了吗?” “我刚刚禀报了大人。大人说,今日新出了个棘手的案子,让我找你点卯,听你调遣。”张主簿立刻回道。 看看意气风发的张主簿,穆青澄亦被感染的有些亢奋,她点头道:“行,你加入无头女尸案吧!今日且回家休整,明日正式归队!” 张主簿欢喜不已,“多谢穆师爷!” 穆青澄望着张主簿离去的背影,竟觉他改变了许多。初时老气横秋、温吞无趣,如今脊背挺直、斗志昂扬。 当真是,教人欢喜哪! …… 后衙主院。 宋纾余换了套月白色的锦衫,外搭朱色纱质罩衫,再覆上白色狐裘大氅,绾起的墨发,亦叫雪儿帮他放了下来,半披在肩上。 甚至,他还剃须净脸,涂抹香膏,亲自挑选了扳指和腰间的配饰,力求让穆青澄沉迷于他的美色当中。 “二公子,您今日怎恁地上心?”雪儿疑惑不解,即便是陪老夫人过节,也用不着如此隆重打扮啊。 宋纾余心情不错,便耐心回复了一句:“我约了穆师爷一起回府,陪祖母过节。第一次邀约女子,必须装扮的好看些,不能教她失望。” 雪儿惊愣在原地,眉眼间尽是不可置信,她脱口道:“二公子您……您是打算纳了穆师爷吗?她可是个仵作啊!” 闻言,宋纾余手上的动作缓缓停滞,他回过头,目光泛起冷厉,“主子的事,你也敢置喙?” “奴婢不敢!”雪儿瞬间回神,慌忙跪在地上请罪。 宋纾余道:“若你存了不该有的私心,即刻滚,不必再跟着我了!” “是奴婢失言,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二公子留下奴婢!”雪儿大惊失色,额头咚咚地磕在地上。 宋纾余俊容未有丝毫松动,他移开视线,睇着门口,令道:“滚出去,跪上两个时辰思过!再敢对穆师爷不敬,便拔了你的舌头,将你发卖了!” “是,奴婢谢二公子饶恕之恩!” 雪儿连滚带爬的出了门,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台阶下方。 少顷,穆青澄踏入了院门。 看到这一幕,她走至跟前,疑惑道:“雪儿姑娘,这是怎么了?天儿这么冷,干嘛跪在这里?” “奴婢该死,求求穆师爷不要管奴婢!”雪儿打着冷颤,嘴唇已渐发紫,却不敢再多半句口舌。 穆青澄皱眉,想了想,弯下腰,低语道:“是不是大人罚你?你跟我说说,你犯什么错了?我帮你跟大人求个情。” “多谢穆师爷。但不必了,是奴婢的错,奴婢不敢求主子原谅,请穆师爷快快进去吧,当心冻着了。” “雪儿姑娘……” 眼见雪儿执拗,穆青澄只好作罢,步上台阶,抬手敲了敲门,扬声道:“大人!卑职下值了,前来请示大人,咱们几时出发去国公府啊?” 宋纾余开了门,眉眼含笑,“即刻出发。”但下一刻,他又蹙起了眉,“你不冷吗?为何没有搭件披风?” 穆青澄心思斗转,“嗯,确实有点儿冷啊。要不,卑职跟大人借个人,请雪儿姑娘去庑房,帮忙取下披风?” 闻言,雪儿一震,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穆青澄,随后微微红了眼眶。 宋纾余怎会看不出穆青澄的心计,他沉了沉眼眸,道:“不必舍近求远,本官这里还有备用的披风。”他说罢,便要回房去取。 可是,大手被人拉住了。 穆青澄无奈轻笑,道:“大人,入了夜,外边又要冷上不少,跪上两刻钟,都能冻坏了身子。卑职虽然不知雪儿姑娘犯了何错,但念着今日是冬至节,大人又素来心善,便小惩大诫吧!” 正在这时,刘妈妈闻讯赶来,她瞥了眼雪儿,面色格外凝重,但她跪下道:“二公子,时辰不早了,老身服侍您回府吧!” 宋纾余微微颔首。 穆青澄见状,到底是不忍心,便又打算说点儿什么,然而,刘妈妈竟朝她使眼色,且道:“穆师爷,既是二公子亲自处罚,必是下人犯了不可饶恕之错,必得让她遭受这一回的。” 穆青澄的心情,缓缓沉了下去,抓着宋纾余的手,亦缓缓卸了力。 她一直都知道勋贵世家里门第森严,尊上治下,规矩大如天, “丫环红袖突犯心悸,不治而亡,这是京兆府裁定的文书。” 昏暗的烛光,落在裹着白布的尸体上,影影绰绰,不甚分明。 穆青澄垂眸看去,沉静的面上浮起几分惋惜,“这姑娘尚未婚配吧?是送义庄等着配阴婚,还是……” “劳烦帮忙买口薄棺,随便寻个地儿,直接葬了吧。我家小姐体恤红袖忠心,许她单人入棺。”年约四十的管事,一边说着,一边伸着粗粝的大掌,随同文书递过来十两银子。 穆青澄接过东西,按例查看了一遍文书,随后点了点头,“请主家放心,一定办妥。” 过了明路的尸体,随即被两个小厮抬出门,装进殓尸车。 穆青澄拍了拍倚在车前打盹儿的粗布少年,轻声道:“小满,该走了。” “阿姐。”穆安乐一跳起来,目光瞬间清明。 姐弟俩人驾着殓尸车,从户部侍郎府的后门离开,趁夜出了东城门,往槐庄而去。 …… 墨色翻滚的夜,浓云沸腾着吞噬了一弯残月。 夏日的雷雨,伴着闪电呼啸了几个回合,在他们紧赶慢赶的奔回院门时堪堪落下。 穆青澄紧急吩咐:“小满,先把尸体抬进冷房。” “我一个人就行,阿姐你先回屋,莫要淋了雨。” 穆安乐虽然只有十六岁,力气却是惊人,他打开殓尸车,一把扛起尸体,快步走向后院的冷房。那是他们专门为夏日存放尸体建造的停尸房,内里温度低下,堪比冷窖。 穆青澄回屋点亮烛台,用皂荚仔细净了脸和手,从冰桶里端出两碗西瓜汁放在窗前的圆木桌上。 穆安乐安顿完毕,甩了甩衣服上的雨水,进得屋来,等不及洗漱换衣,一边喝西瓜汁,一边急匆匆地问道:“阿姐,我们这一趟能赚多少银钱啊?” 第220章 无头女尸(14) 华灯初上。 望京楼作为京城第一大酒楼,一如既往的喧闹。 今夜的白知知,又作男子打扮,一袭锦衣华衫,身披狐裘,头戴毡帽,手持折扇,俨然一个俊俏的玉面小郎君。 她拎了壶酒,倚在三楼雅间的阳台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欣赏着大周京城的夜景。 国公府的豪华大马车,从望京楼经过时,白知知眯了眯眸,如此多的随行护卫,排场不小嘛! 但不知,穆青澄在衙门,还是同狗官一起坐在车里? 正思索间,一抹冷光,忽然晃了晃她的眼睛,她立刻望过去,竟见斜对面的商铺屋顶上,趴着一个黑衣人! 而那人,张弓搭箭,泛着寒光的铁头箭矢,正好对准了马车! 白知知心头大骇! 几乎来不及多作它想,她将手中的扇子,以迅雷之势,抛向黑衣人! 下一刻,她纵身一跃,从三楼飞出,如失足掉落的鸟儿,嘶声大喊:“救命啊——” 街上的百姓,生怕被砸到,纷纷惊叫着躲避! 护卫迅速警戒! 宋离目光偏了一寸,隐约感觉掉下来的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当即令道:“救人!” 然,有人比护卫更快! 白知知只觉腰上一紧,随即被人抱着旋转了几个圈,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黑衣人为了化解白知知的扇子暗器,身形不小心挪动了一下,身下的瓦片,发出了细微的异常响动!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利剑,插入了黑衣人的背部! 黑衣人大惊,欲立即放箭,暗卫一脚踢过去,弓箭向上飞起,落入了暗卫手中,而后又是一脚,直接踢中黑衣人的脑袋,令其当场晕厥! 宋离停下了马车。 他道:“主子,今夜有风。” “嗯。”宋纾余淡淡应了一声。 穆青澄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动静,心思斗转,低声道:“大人,是刺客吗?” 宋纾余点点头,长臂伸过去,揽上她的肩膀, 华灯初上。 望京楼作为京城第一大酒楼,一如既往的喧闹。 今夜的白知知,又作男子打扮,一袭锦衣华衫,身披狐裘,头戴毡帽,手持折扇,俨然一个俊俏的玉面小郎君。 她拎了壶酒,倚在三楼雅间的阳台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欣赏着大周京城的夜景。 国公府的豪华大马车,从望京楼经过时,白知知眯了眯眸,如此多的随行护卫,排场不小嘛! 但不知,穆青澄在衙门,还是同狗官一起坐在车里? 正思索间,一抹冷光,忽然晃了晃她的眼睛,她立刻望过去,竟见斜对面的商铺屋顶上,趴着一个黑衣人! 而那人,张弓搭箭,泛着寒光的铁头箭矢,正好对准了马车! 白知知心头大骇! 几乎来不及多作它想,她将手中的扇子,以迅雷之势,抛向黑衣人! 下一刻,她纵身一跃,从三楼飞出,如失足掉落的鸟儿,嘶声大喊:“救命啊——” 街上的百姓,生怕被砸到,纷纷惊叫着躲避! 护卫迅速警戒! 第221章 难道不会拿你祭旗吗? “宋……狗……!” 白知知还以为是狗官宋纾余呢,正要张口骂人,瞧见拽她的人是穆青澄,一息之内上演了变脸绝技,开开心心地扑进穆青澄怀里,又是撒娇又是抽泣的,“穆姐姐,人家从三楼摔下来了呜呜……好疼啊!” 陆询钻进车厢,看到宋纾余坐在上首,本想打个招呼,可宋纾余吃人般的凶悍目光,全数赏给了女扮男装的白知知,顾不上分他一星半点儿! 而白知知像个人形挂件,黏着穆青澄坐在右边铺着狐毛棉絮的条凳上,穆青澄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忙着对小姑娘表达关心去了。 陆询自觉在对面坐下。 “伤哪儿了?要不要紧啊?”穆青澄着急地检查白知知的伤势,又捏胳膊又捏腿儿的,反而惹得白知知发出“咯咯”的笑声,“穆姐姐,痒……” “骗我?”穆青澄佯装生气,捏上白知知粉嫩的小脸,“我真是急糊涂了,才三楼,怎么可能摔伤你?” 白知知又黏了上来,脑袋枕着穆青澄的肩,双手环抱着穆青澄的腰,光明正大的坦露她的小心思,“嘻嘻,人家想让穆姐姐心疼嘛。” “听说人体有三百六十五节骨头,应合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的数目。” 宋纾余的醋坛子,终于忍无可忍的打翻了,“为何本官瞧着,白姑娘身上连一节骨头都没有呢?” 白知知咂着嘴巴,好整以暇的道:“啧啧,宋大人有所不知,只要见到穆姐姐啊,我就化身为了没有骨头的小猫咪,就想亲亲抱抱穆姐姐。怎么,犯了宋大人哪条规矩了嘛?还是说,宋大人嫉妒……” 穆青澄捂住白知知惹祸的嘴巴,又气又无奈,“知知,别闹了,你是想叫陆少卿看了笑话吗?” 提起陆询,白知知条件反射般的安静了下来。 穆青澄松了手,勒令白知知端端正正的坐好,而后面向陆询,言语直接道:“陆少卿,你怎会在此?又怎么会恰好救了知知?” “我,我应该是,是……”陆询总算不被人无视了,可这个问题,他却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偏生,他又不擅长说谎,尤其是面对穆青澄,她一个眼神,就能教他无所遁形! 这时,宋纾余慢慢悠悠的开口道:“陆少卿,要不,本官替你解释解释?” “大可不必!”陆询立刻拒绝,若他原本只错了一分,但教宋纾余一说,铁定是要错上八分的,索性,他自己招供好了! “咳——” 陆询清了清嗓子,道:“穆师爷,我在京兆府衙门外头安插了人,只要看见你走出衙门,探子就会禀报于我,所以我……我便寻了过来,恰巧遇上有人从楼上摔了下来,我并不知道是白姑娘遇险,把人救下来后,才看清楚是白姑娘。” 闻言,白知知面色一沉,抢着问道:“少卿大人为何要盯着我穆姐姐?” 陆询没有回答。 或者说,他不必回答,穆青澄便能明白他的心思。 她沉默了须臾,颓然轻叹:“你们无须过度紧张,危险确实有,但我也不是纸糊的,我有自保能力。公开派人杀我,想必她是不敢的,暗地里来上一两个小毛贼,不过是挠痒痒罢了。何况……” 她扭头看向宋纾余,顿了顿,道:“大人,拿捏我,绑架我,对您的威胁是不是更大?” 宋纾余颔首,“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天防着,也不是个事儿。”穆青澄微微沉目,思索着说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我们与其被动防御,何不主动出击,乱她阵脚,逼她犯错呢?” 陆询道:“如何出击?” “你们撤回对我的保护,给她机会向我下手!若她敢走这步棋,我们便将暗杀官差的案子,无限渲染扩大,从朝堂到民间,从京城到全国,提前部署,引导舆论剑指后宫!届时,联合三法司会审,她要么为了撇清嫌疑,推出替死鬼再不敢轻举妄动;要么放手一博,鱼死网破!我有信心,无论她作出何种选择,我们总能找到应对的办法,见招拆招,将她摧毁!” “不行!” 宋纾余带头反对,他凝着穆青澄,神情严肃,不容置喙,“青澄,我绝不会拿你当饵,冒险一博的!你不要试图说服我,这个计划,哪怕成功率十之八九,我都不会去赌那剩下的十之一二!” 陆询点头赞同,“是的,事关你的安危,一丝一毫的风险都不能有!反正,从柳长卿起,她已经从水底潜上来了,冒出水面是迟早的事儿,我们有时间、有耐心等下去的。” 穆青澄不禁气笑不得,“你二人不是不对付吗?这个时候,倒站在一条线上了。” “那是两码事儿!”宋纾余神色未松,“总之,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擅自行动!” 穆青澄抿唇不言。 她想借机行事,随机应变,可两个男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非要她亲口允诺,他们才能安下心。 无奈之下,她只好应道:“行,大人,我听命行事,绝不违逆您的命令。” 宋纾余这才松了口气,安慰她道:“你别着急,也别嫌我们过度保护,你不了解那个人的手段,我是真的害怕,你就当为了我,多忍耐一段时间,好不好?” 穆青澄“嗯”了一声。 宋纾余这才腾出空,开始收拾白知知,他语气严厉道:“白姑娘,你为何要从望京楼上跳下来?” “宋大人,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救了你呀!”白知知恼火不已,“我看到对面屋顶上有弓箭手,准备暗杀你,我冒着生命危险,又是阻止杀手,又是跳楼提醒的,你不感谢我,反而凶我?” 宋纾余面沉如水,“你还知道这是冒了生命危险的事儿啊?你这一插手,破坏了对方的计划,你觉得,你往后的日子还能安生吗?对方杀不了我,难道不会拿你祭旗吗?” 第222章 平衡之术 “我……我好心当作驴肝肺,算我多管闲事!” 白知知气得小脸泛白,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我白知知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用不着你这个狗官操心,我死生无怨!” “大胆!” “不,你以为我是为了救你这种不知感恩的狗官吗?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是生怕穆姐姐也在车上,不想我穆姐姐遭受无妄之灾!” 白知知是个性情中人,爱恨情仇,都在一念之间,若有委屈,那是断断不能忍的,登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上一顿解解气再说! 可说完了,心里还是难受,一把抱住穆青澄,眼泪珠子像决堤的湖海般汹涌而出! “穆姐姐,我们回江南,立刻、马上,连夜就走!我有万贯家财,我养你,养穆伯伯,我把我们白家最优秀的堂兄弟、表兄弟、旁支兄弟,全都送给你当夫君,我还给你养孩儿,呜呜,穆姐姐你陪我回家,不要给狗官当牛做马了好不好?你说过的,你会一辈子爱护知知的……” 小姑娘伤心坏了,一声声哭得穆青澄又心疼又自责,而宋纾余先是被“狗官”二字气绿了俊脸,后又被白知知一番言论,气得头顶冒烟,额上冒青筋! 陆询则是双目大睁,手足无措! 他从未遇到过白知知这样的姑娘,完全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宋纾余的手指头,几乎快戳到了白知知的脑袋上,“青澄你听听,她说得这叫什么话?遽然敢拐带我的人……” “大人!” 穆青澄以眼神示意宋纾余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她拿出帕子为小姑娘擦眼泪,温柔软语的轻哄:“知知,不哭了啊,姐姐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你误会大人了,他不是想凶你,他是担心你呢。我们出行是有暗卫跟随的,有暗卫和护卫的保护,杀手成不了事的。不过呢……” 她侧目,瞪着宋纾余,话锋一转,道:“大人,您怎么能凶小姑娘呢?知知不知道您提前做了打算,也不知道您对她的关心,她一片肺腑,合该值得你我二人感恩的。大人,就算您再担心知知,也要注意说话的语气态度,她可是我最疼宠的妹妹,是我要爱护一辈子的妹妹呢!大人就当是,爱屋及乌吧!” 陆询听得频频点头,不得不说,穆青澄是懂得平衡之术的,她斡旋于宋纾余和白知知之间,打巴掌还是给甜枣,如何打,几时给,心中有数,游刃有余! 所以,效果立竿见影,那两个人都被哄好了! 白知知不哭了,宋纾余的脸也不绿了。 然而,宋纾余实在是个有城府的人,心思一转,竟想出了个两全其美之计,他道:“陆少卿,现如今白姑娘暴露了,安全保障是个大问题,我这边既分不出人手保护白姑娘,也不能让白姑娘跟我国公府走得太近,以免引来更多的麻烦。而你今夜救了白姑娘,与白姑娘相交为友了,即日起,由你来护着白姑娘,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你看如何?” “我觉得不……” “当然,如果陆少卿不愿意为穆师爷分忧,我和穆师爷也不会勉强陆少卿的。” 好一招以退为进! 陆询虽然早就看透了宋纾余的卑鄙,但宋纾余的手段层出不穷,令他防不胜防! 诸如现在,宋纾余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充满了道德制胜,他只要敢说个“不”字,便会伤了穆青澄的心,令穆青澄对他产生更大的失望! 当然,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穆青澄是察觉不到的,经过宋纾余的提醒,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保护白知知,故而,她眼神期待的望着陆询,轻声询问:“可以吗?” 陆询除了答应,无计可施,但他又聪明的给自己留了条退路,“倘若白姑娘愿意,我自会尽我所能,为你……” “愿意!” 谁料,白知知一口答应,且眉眼欣喜,激动异常! 陆询嘴角一抽,剩余的话,被卡在了喉咙口! “太好了!”穆青澄舒展了眉宇,唇角倾出浅淡的笑痕,“把知知交给你,我是十分放心的。” 自从重逢以来,穆青澄第一次对陆询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陆询鼻尖发涩,朝她会心一笑,“谢谢你还愿意信我。” “主子,到家了。” 这时,宋离的提醒,从车厢外头响起。 马车开始减速,然后缓缓停了下来。 宋纾余道:“陆询,今日过节,想必侯爷夫妇还在等你回家吃团圆饭呢,我便不请你入府了。白姑娘,你作何打算?是同陆少卿一起走,还是扮作小厮,同我回国公府?” “嘁,我白大小姐才不给你当小厮,供你使唤呢!”白知知果断拒绝,“既然你们都各有各的去处,我便一个人闲逛呗,找个地方听听小曲儿,喝喝小酒,一个人过节,也算自由自在。” 纵然她言语洒脱,可眉眼间仍然透出了几分孤独惆怅,教人看了心疼。 穆青澄攥住她的手,柔声道:“知知,你陪我好不好?我不懂世家礼仪,恐会闹笑话,有你在我身边提点,我会轻松许多的。” 白知知斜着眼睛,偷看宋纾余,心中多有顾忌。 宋纾余本想让陆询带走白知知,但又想到今日特殊,淮安侯夫妇未曾提前做准备,陆询的双生子弟弟陆昭也必然在场,那么,陆询的秘密就瞒不住了! 所以,他略作思考,郑重发出邀请:“白姑娘,先前是宋某心胸狭隘,多有得罪,请白姑娘看在青澄的份上,莫同我生气。现下,请白姑娘莅临府上坐客,给宋某一个赔罪的机会,可好?” “嗯,宋大人这番话还算中听。”白知知故意板起小脸,作出勉为其难的样子,“我本不想去,可是穆姐姐需要我,宋大人也想跟我赔罪,我呢,又是个心胸宽广之人,所以,哎,便同你们走一趟吧!” 素来克己复礼的陆询,忍不住埋头闷笑,看来,能让宋纾余吃瘪的人,当属白知知啊! 第223章 没脸没皮 国公府。 管家已在府外恭候多时。 看见车马队伍回来,管家立即迎上前,搀扶宋纾余下车,笑着说道:“二公子回府用膳,老夫人精神大好,还叫老奴备了两壶好酒呢!” “为着祖母高兴,我本该日日回来的,奈何京兆府公务实在繁多,牢里又押着重刑犯,实难教人放心。” 宋纾余回着话,面上浮起惆怅和愧疚,他下了车,却没有向前走,反而回过身,望着车厢门,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管家纳闷儿道:“二公子,今日有贵客上门吗?” “嗯,挺贵的,须得当祖宗一般供奉。”宋纾余唇角噙了抹笑意,眼眸里的宠溺,未曾遮掩半分。 管家大惊,当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迎接这位祖宗级别的贵客! 车厢里,白知知脱掉罩在外面的男衫,散了头发,由穆青澄帮她梳了个姑娘的发髻,换回姑娘装束。 既然白知知不想扮小厮,那么,恢复本来面貌,亦可让盯梢的探子,一时之间,想不到白知知便是阻止了弓箭手的人。 拾掇完毕,穆青澄掀起车帘,一只大手伸到了眼前,她余光瞧了眼管家,没好意思搭宋纾余的手,迳自走下梯凳。 宋纾余默默收回落空的手,抿唇一笑,没有说什么。 倒是管家见着这一幕,又震惊又失笑,小主子迎了心上人回府,是兴奋过头了吧,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体贴献殷勤,他不害羞,也不想想人家害不害羞。 “老奴见过姑娘!”管家恭恭敬敬的行礼。 穆青澄微微一笑,抱拳道:“管家客气,是我叨扰了。” “穆姐姐,扶我一下。” 白知知高调现身,摆出一副富家小姐的作派,声若黄鹂,弱柳扶风,搭着穆青澄的手臂,袅袅婷婷的步下马车。 管家愣了一瞬,小主子一次性带回两个心上人?没时间多想,他又赶忙向白知知行礼:“见过姑娘!” 白知知维系着小姐身份,抬了抬下巴,就算打过招呼了。 宋纾余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感觉戏作得差不多了,便适时的开口道:“两位小姐,请进!” 管家走在前头带路,一行人进了门,直接往正院膳厅走去。 少顷,宋离追上来,附在宋纾余耳边,禀报道:“主子,暗卫来报,杀手已经苏醒,但却是个哑巴,且不识字,什么也交待不了。” “关进京兆府大牢,叮嘱刘恒仔细看守。” “明白!” 宋离转身离去。 宋纾余交待穆青澄,道:“回了衙门后记得立案,明日朝会上,我也会伺机禀报圣上,通告满朝文武。就像你说的,得闹得大些,教人人都知晓,有人要杀我们!然后,我们坐等她继续犯错。” “是!”穆青澄应道。 但她眸子一转,又调侃他道:“大人不是不赞成我的建议吗?如何又突然同意了?” “谁说我同意了?” 宋纾余侧目,依着风灯的昏光,贪恋地看着穆青澄柔和秀丽的姿容,再度提醒她道:“我只是被动自保,遇事处置罢了,来一个,抓一个,以多胜少,以强恃弱,绝不做那孤胆英雄,以身伺虎,入虎穴,得虎子!” 穆青澄“哦”了一声,顿了顿,轻声问道:“大人,您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您自己没有信心?” “后者。”宋纾余回道。 这个答案,令谁都想不到,不仅穆青澄感到惊讶,连白知知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同他这种权柄滔天的人比起来,穆青澄不过是个无人无财无权的小虾米,他何故如此认为? 然而,穆青澄并不明白,宋纾余总觉眼前的她,犹如风里飘荡的烛火,若无灯罩护着,随时都会覆灭。又或许,是因为他失去过,所以即便知道她武功不弱,仍然心中惶惶。 他猛地抓起她的皓腕,加重语气道:“总之,以我们现今的实力,没必要逞个人英雄主义,知道吗?” 当年,她的母亲被害,她的父亲无力抗衡,不得不退隐江南,以致于,令他失去她十二年之久! 如今,他羽翼既丰,便绝不允许十二年前的悲剧重演! 他惶恐的情绪,感染了穆青澄,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上他的手背,以作安抚,口中说道:“我听你的,你放心吧。” 宋纾余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入了正院,进了膳厅,老夫人已经坐于首席等候了。 掌事大嬷嬷上前行礼:“见过二公子,见过两位姑娘。” 宋纾余点了点头,快步走到老夫人面前,握住老夫人的手,笑着赔罪:“祖母,孙儿回来晚了,让祖母久等了。” “不晚不晚,反正祖母整日吃了睡,睡了吃,不急,也不饿。”老夫人满眼慈爱,说话间,微微探出头,打量穆青澄和白知知,好奇的询问道:“这两位漂亮的姑娘是……” “这是孙儿邀请回来的贵客。” 宋纾余笑意不减,他走回来,迳自牵起穆青澄的手,俊脸泛红,眉眼含羞地说道:“祖母,她叫穆青澄,以前是孙儿手下的穆仵作,现今是执掌京兆府刑案的穆师爷,未来是……” 他没有说下去,可表情、动作,已给出了足够的暗示。 穆青澄又羞又臊,连忙从宋纾余手里挣脱出来,红着脸行礼请安:“小女青澄见过老夫人!” 说罢,她悄悄瞪了眼宋纾余,咬着银牙,低语道:“大人,卑职今晚过来是为了案子,请大人谨言慎行!” 宋纾余眉眼低垂,作出委屈状,“我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呀,不信你问祖母,她听懂什么了?” “你……”穆青澄气得想呼他一巴掌,她怎会信了他的鬼话?她又怎么好意思询问老夫人? 然而,老夫人和掌事大嬷嬷作了个眼神交换,而后纷纷露出了然、欣慰、欢喜的表情。 宋纾余没给穆青澄甩脸发火的机会,抢着转移话题,“祖母,另一位白姑娘,是青澄的知己妹妹。” “小女知知,来自江南。今夜托了穆姐姐的福,随同宋大人前来国公府坐客,叨扰老夫人了。”白知知福身,行了个闺阁女儿家的礼数。 老夫人瞧着两个姑娘,一个温和又飒爽,一个娇俏又可爱,她是越看越喜欢,遂满眼笑容的道:“青澄、知知,咱们国公府人少,冷清,谢谢你们肯卖纾余面子,到府上来探望我这个老太太,我可高兴啦。你们两个丫头别拘着,赶紧过来,咱们啊,边吃边聊。” 穆青澄和白知知没想到老夫人竟是这般的亲切和蔼,丝毫没有老国公夫人的架子,俩人顿时没有了拘束感,由掌事大嬷嬷安排着落座。 丫环进来布膳。 宋纾余挨着老夫人坐在下首,偷偷给老夫人使眼色,“怎么样祖母,你孙儿的眼光不错吧?” “嗯,你小子,总算知道要体恤老人家,做了回孝顺的乖孙儿了。”老夫人怜爱的目光,在宋纾余和穆青澄脸上来回打转,频频点头,“嗯,这个青澄丫头,配你绰绰有余,祖母喜欢!” 穆青澄刚刚散去的羞窘,瞬间又涌了上来! 她想解释或否认,可她确实是动了心的,她和宋纾余的感情,也确实算不上清白,但他们尚未正式确立关系,她亦未曾考虑好是否要同他共度一生。 但他,竟突然带她见长辈,且得了长辈的认可和喜欢! 事情的发展,如此的直接,连铺垫都没有,简直打了穆青澄一个措手不及! 大概是看出来了穆青澄的犹豫和紧张,老夫人转头望着她,戏谑的笑说道:“没事儿,若是青澄丫头实在瞧不上我这孙儿,那咱们便让他打光棍儿算了,同他爹一样,孤独终老,无人怜惜。” “老夫人,我……”穆青澄大囧,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见状,宋纾余故作哀怨,“祖母,若孙儿娶不回心仪的夫人,定是祖母太心急,把孙媳妇儿吓跑了。” 老夫人忍俊不禁,“哎,你这混小子,你自己没本事让人家姑娘喜欢你,嫁给你,反倒把责任赖在了祖母头上?” “哼,岂止是祖母的责任,就连爹爹和兄长都得担责!” “啧啧,你个不讲理的小子,竟然搞连坐啊?” “那当然,谁叫我是家里最小的幺儿呢,全家都得担责,谁也甭想逃脱!” 老夫人将手指头戳在宋纾余脑袋上,最终用四个字作了总结:“没脸没皮!” 掌事大嬷嬷笑不拢嘴。 穆青澄虽然是讨论的中心点,可他们祖孙轻松有爱的相处氛围,着实感染了她,减轻了她的压力,令她生出一种嫁给宋纾余,好似也没有她想像中那么难的感觉。 令人意外的是,一向同宋纾余不对付的白知知,竟破天荒的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没有叽叽喳喳,也没有黏在穆青澄身上。 她微微垂着眼眸,恍惚失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青澄悄悄捏了捏白知知的手指,冲她会心一笑,小姑娘应该是想家,想她那个又恨又爱的爹爹了吧! 第224章 交心 丰富的晚膳,加上每个人都喝了酒,席间气氛格外轻松。 白知知落寞的情绪,很快便被安慰和转移了,她又恢复了本性,但因着老夫人在场,多多少少要给宋纾余留几分面子,便没有再挤兑宋纾余。她讲了几个流传江南的笑话,逗得老夫人扶着腰,险些笑岔了气。 宋纾余是个偏心的,而且偏得明目张胆,丫环给他夹菜,他则服侍穆青澄用膳,又是夹菜,又是盛汤的,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全程黏在了穆青澄脸上,弄得穆青澄实在不好意思,暗暗踢了他几脚,示意他收敛。 宴席结束。 老夫人累了,要回房休息了,临走时,一手拉着一个姑娘,千叮万嘱,邀请她们在国公府住下,但凡空闲,便来国公府做客,陪她解解闷儿。 白知知连连点头,“好呀好呀,只要老夫人不嫌弃,知知定会常来叨扰的。” 老夫人满意极了,又着重开导穆青澄,“丫头啊,你按着自己的想法和节奏行事,别有压力,你也别怪纾余,他就是太喜欢你了,按耐不住激动的想把你介绍给他的家人,没有逼你的意思。” “我明白,谢谢老夫人,我……我会考虑的。”穆青澄算是给了个答复。 老夫人喜笑颜开,“太好了,我家孙儿有希望喽!” 穆青澄颊上飞起红晕,下意识地看了眼宋纾余,但见他正瞧着她笑,翘起的唇角,便没下来过。 送走老夫人,三人前往宋纾余的鹿鸣院。 虽然喝了酒,但只是浅酌,时辰尚早,他们还能讨论讨论案情。 “刘妈妈。”宋纾余使了个眼神,示意道:“把房间准备好,拨人过去侍候。” “是!” 刘妈妈福了个身,便先行一步去办差了。 穆青澄道:“大人,我和知知还是回衙门吧。” “先把客房备下,若是讨论得晚了,便在鹿鸣院住上一夜,明天早上再回衙门。夜里寒冷,没必要折腾受罪。”宋纾余嘴上这般说着,心中却打定了留客的主意。 穆青澄询问白知知的意见,白知知耸耸肩,“我无所谓呀,四海为家,走哪儿睡哪儿,客随主便。” 宋纾余笑:“白姑娘豪迈洒脱,若是不与本官吵架,本官是可以称赞一句奇女子的。” 白知知是个嘴上不服输的人,“嘻嘻,宋大人今晚的表现,也配得上本姑娘称赞一句奇男子!” “哦?愿闻其详。”宋纾余倒是有些诧异了。 白知知收起玩笑,面上露出少见的严肃正经,她道:“宋大人,我同你说句实话吧。其实,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看出你对我穆姐姐有意,但我并不相信你。穆姐姐是仵作,你是国公府的嫡子,你就是再喜欢她,顶多能将她纳入府中当个妾室,让她一辈子受正室夫人的磋磨,困于后宅的围墙之内,直到被阴险算计而死。如此,你那点儿微不足道的爱意,便是残害穆姐姐的刀剑。所以,我要趁穆姐姐未曾通晓情爱的时候,盯着你,考验你,为穆姐姐把好关。” 第225章 虚张声势 人人都以为白知知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娇纵任性,天真单纯,能哭能闹,敢上青楼楚馆包养伶人,敢夜探穆宅窥见死人,还敢女扮男装流于市井,活脱脱就是个仗着家财万贯,纨绔浪荡,不学无术的富家小姐。 就连宋纾余,对于白知知的了解,亦是趋于表面的。 因为他们每回见了面,都要为了穆青澄拈酸吃醋,斗气拌嘴,从而忽略了从深层次去了解白知知。 此刻,他方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个“表里不一”的人,知世故而不世故,知人性而不虚伪,内心的成熟通达,心计思量,远超多少中年不惑,却依旧活得浑浑噩噩之人! 穆青澄是最明白白知知的人,却也不曾想到,小姑娘竟为她费了这么多心,她不禁倾身拥抱小姑娘,喉头微微哽咽,“知知……” “穆姐姐,你别怪我总是挑剔宋大人啊,我实在是……是怕你为情所困,一头扎进去,把一生全部寄托于一个男人身上,最终步了我母亲的后尘。” 白知知泛红的眼眸,在墨色的寒夜里,似乎浸染了湿气,显得有些朦胧。倏尔,她蓦然一笑,“不过,我现在对宋大人改观了,信任度达到了三成!” “多谢白姑娘!”宋纾余抱拳,郑重一礼,随即,他又发出疑问:“但是,为何只有三成信任?白姑娘认为,我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吗?” 白知知道:“虽然宋大人让我看到了你的真心,也让我感受到了国公府的诚意,可是,挂于嘴上的承诺,终究是镜花水月,不值得全信。除非有一日,宋大人以正室之礼下聘,十里红妆,迎我姐姐入府,我方能信任宋大人五成!” 宋纾余点了点头,“嗯,可以理解。那剩下的五成呢?” “那便得宋大人用一辈子来证明了!” 白知知如花的笑靥里,透着无比的认真,“若是宋大人存了享齐人之福的心思,那便趁早不要打我姐姐的主意,另觅夫人;若是宋大人决意只娶我姐姐一人,那便同您家中长辈族老说清楚,以免明着暗着给我姐姐添堵,而宋大人亦要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我姐姐可能生女不生男,可能不孕不育,往后漫长岁月,年华渐逝,容颜枯萎,宋大人能否做到始终如一,坚贞不负?” “发誓容易应誓难。宋大人不必着急,还是多想想,做不到的事情不要轻易许诺,否则便是害人又害己。当然,未来几多变化,谁也不长前后眼,预料不到人心变故,所以,我会一直盯着宋大人,验证宋大人是否值得剩下的五成信任。若是不值,我会毫不犹豫的带走穆姐姐,和离也好,休弃也罢,纵火、下毒、杀人,只要能助穆姐姐逃离你,我白知知什么都敢做!” 这番话,听得穆青澄泪水绷不住的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深深地拥着白知知,喃喃道:“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好好的为自己而活吗?怎么把心神都费在了我身上?” 白知知吸了吸鼻子,用力挤出抹笑容,“穆姐姐,我这辈子,只信你一人,也只为你一人操心。所以,穆姐姐别怪我多管闲事,好嘛?” “姐姐怎会责怪知知呢?我娘泉下有知,定会感谢知知替她承担了挑选女婿的重大责任。”穆青澄捏上白知知的小脸,笑中带泪。 言罢,她扭头看向神情复杂的宋纾余,带着三分笑意,七分认真的说道:“大人,知知是我的娘家人,她的顾虑,特别有道理,希望大人深思熟虑,好自为之。” 宋纾余躬身一拜,行了一记大礼,眉目严肃道:“能得白姑娘三分信任,已是宋某的荣幸。姑娘言之,句句在理,宋某记下了。往后,请姑娘拭目以待!” “咳……宋大人这礼也太大了,我可是个小姑娘,承受不起的。”白知知惊了惊,侧身躲开,道:“总之呢,今夜把话说开了,我便不会再找宋大人吵架了。从今往后,我要成为穆姐姐的好帮手,同穆姐姐一起断奇案,惩凶手,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说罢,她松开穆青澄,冲着两人挥挥手,又恢复了娇俏的模样,“难得来趟世家勋贵的府邸,我先夜下游玩一圈,然后再去鹿鸣院找你们。” 白知知跑得飞快,眨个眼的功夫,便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宋纾余赶忙吩咐随行的管家,“通知下去,任何人不准怠慢白姑娘。她想去哪儿,不必请示,放行即可,莫要冲撞了她。” “老奴明白。”管家行礼告退。 穆青澄见状,出言调侃道:“大人对知知的信任,倒是多于三分了。” 宋纾余道:“从前是我不够了解白姑娘,如今才知,她懂分寸、知进退,行事亦有度,让人没什么不放心的。” 月光如水,照着两人修长的身影继续向前。 看着两人交叠的影子,穆青澄的心情,却有些紧绷,她低语道:“从我们初识至今,大人的所做所为,无不表现出对我势在必得的自信。现如今,大人作何感想?” “不是势在必得,是虚张声势。” 宋纾余伸出大手,揽上穆青澄的肩,喟叹道:“其实我心里一直很害怕,怕你不够相信我,怕你不够喜欢我,怕我无论求亲多少次,你都不愿与我共白首。青澄,我感谢白姑娘的警醒,她让我更加谨慎的去思考如何保护你在婚姻中不受委屈,如何让我们在纷纷扰扰的尘世里走得更长久,但“退缩”二字,永远不存在。” 穆青澄唇角扬起欣慰的笑容,“大人,我信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我们似乎相识已久,合该彼此信任。所以……” 她旋了个身,第一次主动环抱宋纾余的腰身,仰着头,冲他俏皮地眨着眼睫,“所以大人,您要多加努力,好好表现哦!” “青澄!” 宋纾余激动地将她按在怀里,欢喜诉衷肠:“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226章 无头女尸(15) 鹿鸣院。 刘妈妈召集了府里交际广泛的几个大丫环,齐聚厅堂候命。 管家备好了茶水点心和笔墨纸砚,连地龙也烧得暖烘烘的。 宋纾余坐在长案桌前,开始进行图案分层的尝试。 白知知暂代文书,负责记录重要信息。 穆青澄招呼刘妈妈等人坐下聊天,但宋纾余在场,丫环们十分拘谨,个个低眉垂目,坐立不安。 她含笑道:“大家别紧张,咱们不是衙门问讯,只是随便聊聊。”说着,她亲自斟茶,一一递给几人,有意压低嗓音道:“大人作画呢,顾不上搭理咱们。” 刘妈妈也宽了宽丫环们的心,“穆师爷问什么,你们照实答话就成,若是能助穆师爷侦破案子,少不了你们的赏钱。” 丫环们终于松懈下来,“是,奴婢们定当全力配合穆师爷问话。” 穆青澄遂道:“你们可知,哪家的姑娘、丫环或是夫人,十八至二十岁左右,与外男有染?又或是,已经成婚,但与人有恩怨的?这个女子,日常生活算是富足,没干过苦力活。” “这……”刘妈妈想了想,“这个范围有点儿大,穆师爷还有其它具体的特征指向吗?” 穆青澄指了指右肩,“这个位置,有个纹身。” 丫环黄莺回道:“世家官门里的正室夫人,是肯定没有纹身的。丫环也很少会有,因为会被主母冠上狐媚惑主的罪名,而既能有纹身,又不会被主母惩罚的,大概只有受宠的妾室,只要主君老爷喜欢,护着妾室,主母也是没有办法的。” “穆师爷,奴婢有几个同乡的姐妹,跟她们府里的家丁或是帐房有染,不过年纪不符合,她们都二十多岁了,有的是寡妇,有的被主家来回发卖,至今未成婚。”丫环绿水回答的有些忐忑,“死者应该不是她们吧?” 刘妈妈摆摆手,“不会,穆师爷说了,死者生活富足,没干过苦力活,你的同乡,有哪个是一等丫环吗?除非是在主君和主母内院侍候的一等大丫环,否则哪个能过得富足?能不用干苦活累活的?” 绿水松了口气,“不是就好,吓死奴婢了。” “内院侍候的一等大丫环?”穆青澄琢磨了片刻,目光往宋纾余身上瞟了几眼,“若是这些大丫环与人有染,有可能跟谁呢?主君老爷吗?” 她突然想起了雪儿想爬上宋纾余的床,从奴婢升妾室的事情,会不会…… 然,刘妈妈眼观六路,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穆青澄的言下之意,连忙凑近穆青澄,低语道:“穆师爷放心,老奴会把雪儿遣去庄子上,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见到二公子了。” 穆青澄一愣,语速飞快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单纯的想查案子!” “即便穆师爷不在意,但是二公子容不下了。”刘妈妈敛了敛神色,“去了庄子,雪儿或许还能活命。” 宋纾余在聚精会神的作画,似乎并没有关注到这边的动静。 穆青澄忆及太后,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一等大丫环在内院侍候,见主君的机会是最多的,确实容易同主君有染,但她们都是主母的心腹,除非有人护着,或是主母为了固宠,主动把大丫环送给主君,不然她们也要考虑是否会被主母报复。” 黄莺分析了一通,最后双手一摊,“当然,这种情况还是很多的,毕竟,富贵险中求嘛。” “说到恩怨,但凡有妻有妾的,哪家哪户的内宅里没有恩怨呢?这个也不好说。”绿水叹气道。 想帮忙破个案子,没想到好难,大海捞针啊! 穆青澄想了想,换了个问题:“这些官门世家里头,会杖毙妾室或下人吗?” “会。”刘妈妈语气肯定,“虽然朝廷明令禁止,不允许设私刑,随意打杀下人,可总有下人犯了大错,主人后台又很硬的世家,他们总是有办法的。” 穆青澄蹙眉,“但凡家中死了人,都要报请京兆府验尸的,难道我们京兆府的仵作被收买了?” “不不,不是收买仵作,而是根本不报京兆府,不请仵作验尸!” “这得如何办到?” “买假户帖!” “假户帖?”宋纾余到底是分神聆听着呢,他搁下画笔,快步过来,“刘妈妈,你说具体点儿。” 刘妈妈细细道来:“这也是老奴听别人说的。他们打杀了下人后,会找户部的人,买那种刚死不久,还没销户的人的户帖,这样一来,他们打死的,就是已经死掉的人,早被真正的死者家人报请过京兆府,验过尸体了。所以,他们的人就可以偷偷运出去掩埋,或是寻个名目,直接一把火烧了。” 宋纾余眉间染上愠怒,“就是说,一份户帖,两个死人共用?” “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刘妈妈点了点头。 穆青澄另有疑惑,“可府上消失了一个人,下人的嘴,能全部堵得上吗?死掉的人,他们的亲属不会上门寻人吗?” 刘妈妈道:“穆师爷有所不知,京中的大户人家,府上奴仆少说也在百人以上,且各家都有庄子、田地、铺子,只要对外宣称,将人派去哪里做活了,谁会怀疑真假?谁又有本事去验证真假呢?至于亲属,既然将人卖进府里为奴,也自是没有多少亲人情份了,只要多打发点儿银子,再大的人命官司,都能了却。” 白知知越听,越觉头疼,“如此说来,我们寻找尸源的困难程度,愈发加大了。” “不,或许是个新的突破口!”宋纾余却舒展了眉头,他拎起茶壶,为穆青澄添上热茶,“我们假设,无头女尸就是出自官门世家,无论她是大丫环还是小妾、通房,既然被打死了,主家必得善后,而能让他们瞒天过海的路子,就是买假户帖!那么,我们倒着查,从卖假户帖的人着手!” “对!”穆青澄双眼一亮,“不愧是大人,英明啊!” 第227章 无头女尸(16) 宋纾余被夸,嘴角立马咧到了耳后根,丫环们瞧着主子高兴,面上都松弛了几分。 整个国公府上下,经过今夜,已经心照不宣的将穆青澄尊为未来主母了。 穆青澄抿了口茶水,沉着冷静的分派任务,“这样,我们兵分几路。知知,你排查青楼戏馆,重点放在头牌姑娘、名角名旦身上;黄莺、绿水,你们帮我打听看看,哪家有符合死者情况的丫环、小妾,突然被调派去了别处,或是其它原因,于这几日离开了府邸;刘妈妈,你帮我找人牙子问问,是否发卖过这样的女子;大人,您从户部找个可靠的人,配合卑职调查卖假户帖之人。” 说到此处,她屈指敲了敲桌面,杏眸微觑,“如果还是找不到人,便剩下过路的、来京投亲访友做生意的、或是城内小门小户家的姑娘了,便得张贴告示,公开寻尸了!” “如此一来,少不得又惊动全城了!”白知知支着下巴,眼底全是担忧,“万一,为了安抚民心,上头又限期破案怎么办?穆姐姐的压力可太大了!” 穆青澄沉吟道:“若有死者亲属来京兆府报失踪案还好,没有的话,只能地毯式的全范围排查了!无论是否限期,我都要以最快的速度破案。马上过年了,来往京城的人流将会与日俱增,每迟上一日,难度便会加大一些,百姓恐慌未消,也没法儿过个好年。” “穆师爷您放心,奴婢们一定竭尽全力!”黄莺和绿水立刻表达忠心。 说是忠心,却也是她们自己想做,并非为了博主母欢心,因为穆青澄所做之事,所说之话,令她们这些困顿在高墙之内的下等人,好似也有了用处,她们这些女子,除了侍候主人,除了绣花烧饭,竟还能做一点对世道有用之事。 穆青澄看着二人,露出感激的笑容,“辛苦两位姐姐了。若有任何消息,请直接来京兆府找我。” “穆师爷折煞奴婢们了!”两个丫环被她一声“姐姐”吓坏了,惶恐地看向宋纾余,生怕主子动怒。 宋纾余倒是没作反应,只是说道:“听穆师爷安排,好好做事。” “这几日,你们不用在府里当值,找你们的同乡吃吃茶。”刘妈妈从袖袋里拿出锭银子,递给她们。 “是!”俩丫环应下。 目前线索太少,穆青澄暂时没有需要问询的事了,便让刘妈妈她们下去了。 她起身走向长案桌,“大人,您那边进度如何?” “分出来一版,还在完善。”宋纾余回道。 “我也瞧瞧。”白知知收起记录的纸稿,走过来,趴在桌案前,脑袋左摇右晃的观察拓印的原版画和分离出来的断裂多处的纹身图案。 宋纾余见她看得认真,随口问道:“白姑娘,你觉得这个纹身雏形,像什么?” “这个图案四分五裂的,按照现在的形状,根本看不出来像什么。”白知知摇了摇头,咂着嘴巴道:“不过,我见家里的绣娘,在丝织品、衣服上所绣的图案,无非是花儿和动物两种,当然,也有少数绣图腾的,有的是几种动物相结合的图腾,有的是花儿和动物相结合,看着乱七八糟,不成章法,但是自有他们的寓意。” “图腾?”穆青澄略感好奇,“什么情况下会绣图腾呢?除了绣在物品上面,身上呢?有没有可能?” 白知知解释道:“我家里有几个老仆人,并非汉人,来自边陲之地的各个民族,许多年前因为战乱避世江南,卖身到了我家,成了家生奴才,他们的子孙后代都在我家做工,我见他们私用的物品上面,便有奇奇怪怪的图腾。至于,身体上是否有相应的刺青,那我便不知道了,毕竟,没法儿一窥究竟嘛。” “白姑娘,你会作画吗?”宋纾余问道。 白知知“嘿嘿”干笑了两声,“会是会,但水平差强人意。我打小就是个皮猴子,别家小姐学琴棋书画的时候,我上树掏鸟下河捉鱼,连我爹的胡子都被我剪下来制毛笔了……” 无意间提起父亲,白知知待回过神来,神色明显一黯,十分不自在。 穆青澄有所察觉,即道:“知知,夜色已深,你先回客房休息吧,我和大人还有其它公务需要商谈。” 白知知勉强扬起笑容,道:“穆姐姐,宋大人,你们也不要忙到太晚了。不论破案还是作画,都是需要灵感的,凡事讲究机缘,今日无解的问题,兴许明日便柳暗花明了。” 说完,她便故作潇洒的蹦跳着出门了。 宋纾余若有所思,“青澄,白姑娘像是历经了不少沧桑,她……她同父母的关系,是不是不太融洽?” “大人有所不知,知知年纪虽小,内心却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楚,可谓满目疮痍。” 穆青澄缄默了片刻,回想起那段旧事,心中仍是隐隐作痛,“知知的爹娘,青梅竹马,相爱相知,白老爷曾在婚前许下一生一妻的承诺。白夫人体寒,不易有孕,婚后三年,方才怀上了知知,可又遭遇难产,严重伤了身子,之后再也不能生育。白老爷信守承诺,无论家中长辈如何逼迫,始终未曾纳妾,视妻子如珍宝,视女儿如明珠。” “谁料,人心难测。忠贞爱情的背后,是长达多年的欺骗。知知十三岁那年的生辰宴,一个女人带着一双儿女找上了门,当着满朋宾客,跪在白夫人的脚下,哭天抹泪的哀求正室夫人发发慈悲,允许外室子认祖归宗,而外室的儿子只比知知小半岁!白夫人如遭晴天霹雳,为了要儿子,她的丈夫在她产后半年,便迫不及待的养了外室,且假仁假义的欺骗她,让她一直活在爱情的虚幻梦境里。” “真相揭穿后,白老爷自私又懦弱,不敢面对白夫人,竟借着谈生意,远赴北方,期许着待到归来,妻子消气,外室入府,享妻妾和睦,儿女绕膝。可那个薄情寡恩的男人并不知道,在他走后,白家老夫人强势的将外室迎入府中,抬为贵妾,并将外室子强行记在白夫人名下,成为白家的嫡长子,将来继承家业。” “然而,贵妾叶氏的野心,并不止于此。伤心欲绝的白夫人,一病不起,没过多久,竟撒手人寰。叶氏登堂入室,执掌中馈,竟在知知守孝不足三月的时候,为知知订下了一门婚事,打算把知知嫁给知府家肥头大耳、胸无点墨,只知欺男霸女的纨绔儿子!” “知知得知消息后,卷了一笔钱,连夜逃出白家,跑到石嘴山,女扮男装,收编了十几个土匪,做了山大王。后来的某一日,我路过石嘴山,知知使计迷晕我,将我绑到山上戏弄我,要娶我做压寨夫人。知知的轻功不错,但功夫不如我,被我端了匪窝后,她哭成了泪人儿,说她没有家了,求我收留她。” “我在石嘴山住了几日,了解到了知知的过往,知知也知道了我是吴州仵作。出于职业的敏感,我询问了白夫人死时的症状,及病后用药情况,然后我产生了怀疑。我和知知回去了白家,正好赶上白老爷归来,正抱着白夫人的牌位哭呢,知知抢过我手里的长鞭,一鞭子抽得她爹当场晕厥!” “白老爷苏醒后,知知要求对白夫人开棺验尸,叶氏阻挠不许,家中长辈骂知知忤逆不孝,要将知知关进祠堂请家法,知知存了同归于尽的心,一手拿刀抵着外室子的喉咙,一手举着火把要烧祠堂,逼得白家人同意,挖出了白夫人的棺椁。” “我检验了尸体,确认白夫人是中毒身亡。白老爷又悔又恨,找来当初为白夫人诊治的大夫,侍候的下人,我抓来了走街串巷的游医,最后得出是叶氏从游医手中买走毒药,又买通下人,把毒下到了药汤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毒死了白夫人,试图取而代之。” “知知崩溃了,要杀了叶氏为母亲报仇,白老爷看清了叶氏的阴险毒辣,为免知知手上沾血吃官司,把知知交给我看管。之后,白老爷命人把叶氏打了三十棍,准备送往官府治罪,叶氏为了保全儿女的前程,主动服毒,以死谢罪。” “然而,为了赎罪,白老爷把叶氏的尸体扔去了乱葬岗,叶氏的儿女,也被白老爷亲自从族谱中除名,送去乡下的庄子,从此不闻不问。白家的子嗣,名义上只有白知知一个嫡女了。白家老夫人病倒在床,白老爷亦冷漠以待,可知知恨极了父亲,无论白老爷如何弥补,她始终不肯原谅。” “再后来,穆询的死讯传回江南,我瞒着知知赶赴京城,与她一别三年。此番重逢后,知知告诉我,白老爷亲自去知府家退婚,可知府贪图白家富可敌国的家财,尤其是白知知成为了白家唯一的继承人之后,更是死活要跟白家结亲。知知打听到我在京城,便要来京城找我,白老爷也希望知知能暂避婚事,所以,才放任知知远走他乡。” 这一段,对他人而言是曲折精彩的故事,对当事人却是无法磨灭的痛苦。 穆青澄从未对人说起过,她希望白知知能像个小太阳一般,活得热烈潇洒,这几个月以来,白知知也确实表现得让她以为小姑娘活成了她想象中的样子。 可是今晚,白知知对宋纾余的警告提醒,让她才意识到,有些伤痛,是不会随着时间而过去的。白夫人的前车之鉴,让白知知看透了寡情的婚姻和虚伪的男人,让她犹如惊弓之鸟,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警惕,让她有了成熟的思考,和对现实通透的分析。 “青澄。” 宋纾余柔声唤回她虚游的神志,轻声说:“我终于理解了白姑娘,明白她为何黏你信你,无条件的帮你了。” 穆青澄用双手揉搓了下脸,深吸一气,道:“大人,我为何想好好打拼,想当朝廷认证的女官,除了为我自己的梦想,我还为了知知。我想成为知知的依靠,想有能力护她,不被他人左右。” “你在操心她的婚事?”宋纾余一针见血,“当地知府至今还在逼迫白姑娘回去成婚吗?” 穆青澄点头,眉宇间满是愁绪,“是。白老爷单方面退婚,知府不允,白老爷开始以知知年纪小,尚未及笄而拖延,可如今几年过去了,知知已经十七岁了,再不解决的话,恐怕知府要上门逼婚了。” “这有何难?”宋纾余伸出大手,温柔抚平穆青澄眉间的褶痕,笑吟吟地道:“我都说过了,让你借国公府的势,踩着我往上爬,你怎么没往心里去呢?待我爹回京,我们解决了太后,我同爹爹说,让他认白姑娘为义女,亲自作主为白姑娘退婚。届时,国公爷的女儿,岂是他一介小小知府敢肖想的?” 穆青澄惊得瞠目结舌,“这……这能行吗?宋家是世家大族,认义女,可不是小事儿啊,国公爷能答应吗?” 宋纾余挑了挑眉,“我爹是族长,我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你觉着这事儿,我会办不成?其实,不需要我爹出马,凭我的身份,收拾一个地方小官,亦是手到擒来,只不过,我是有私心的。” “什么私心?”穆青澄好奇道。 宋纾余倾身过去,在穆青澄额上映下轻轻一吻,墨眸里荡漾着宠溺,“为了你呀。你和白姑娘姐妹情深,我怎么舍得让你同她分离两地?白姑娘做了我爹的义女,就是我的义妹,国公府就是她的家,往后啊,你们既是姑嫂,又是姐妹,亲上加亲,多好啊。” 穆青澄倏尔红了脸庞,“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肯定会嫁你似的。” “当然,我现在信心十足!” 宋纾余说话间,忍不住又想偷香窃玉,但穆青澄防着他呢,身子一偏,躲了过去,笑容奸滑,“大人,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知知的婚事呢……” 第228章 无头女尸(17) “什么办法?”宋纾余眯起了墨眸。 穆青澄好整以暇地说道:“监察院负责稽查百官,我求到季越大人门下,请季大人查一查知府,以知府的人品,十有八九底子不干净,若被查实治罪,还能履行婚约吗?再或者,大理寺……” “停!” 宋纾余赶紧制止,笑得十分勉强,“可以请季大人帮忙,但大理寺就算了吧,咱们不要给陆少卿添麻烦了。” 穆青澄失笑不已,阴霾一散而空。 宋纾余略作思考,一锤定音,“我们双管齐下。季越那边,我回头跟他打声招呼,你不用管了。让我爹收作义女的事儿,也照样进行,给白姑娘抬抬身份,于她将来的婚事,于她将来掌管白家,都只有益处,没有坏处。你想想看,虽然那个外室子被除名了,可毕竟是白家的男丁,是白老爷唯一的儿子,谁知道几年之后,时过境迁,白老爷会不会改变主意,外室子会不会卷土重来呢?” 穆青澄不再玩闹,她拱手一拜,真心实意的道谢:“大人,谢谢您为我着想,为知知筹谋!” “大恩大德,只嘴上说谢呀?”宋纾余又凑了过去,戏谑道:“以身相许,是板上钉钉的,但还得有额外附赠呢。” 穆青澄皱眉,“附赠什么?” “亲我一下。”宋纾余虽然俊脸发热,可不要脸的话,还是张口便来。 穆青澄大囧,脸庞顿时红透,“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陪知知了。大人您……嗯,您也早点休息吧。” 语毕,她转身便跑。 宋纾余气笑不得,走至厅堂门口,大手一挥,刘妈妈从暗处走了出来,福身道:“二公子请吩咐。” “挑几个得力的,好好服侍穆师爷,不得有任何差错。” “老奴明白。” “另外,将府里的丫环,尤其是鹿鸣院的丫环,好好筛一筛,若有第二个雪儿出现,刘妈妈便自已去领罚吧!” 刘妈妈立刻屈腿跪在地上,请罪道:“老奴管教不力,是老奴的错,多谢二公子饶恕,老奴会将雪儿罚去最远最偏的庄子,终身不得回京!明日起,老奴会多方筛查、提点、管教府里的丫环,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重演!” 宋纾余睇了眼刘妈妈,面上的冷意并未散去,“衙门那边,除了照顾穆师爷的丫环外,其他丫环,全部撤回国公府,换成小厮服侍我。” “是!” “行了,下去吧。” 刘妈妈起身告退,前往客房,决定亲自服侍穆青澄。如今,照料好未来的主母,比侍候好主子更重要啊。 穆青澄进了门,白知知已经沐浴完毕,躺到床上看画本去了。 “穆姐姐。” 小姑娘打了声招呼,然后又忙着看画本,看到兴起处,“咯咯”笑个不停,“没想到国公府这么好玩儿,连丫环私藏的画本子,都这么有趣!” 穆青澄闻言,想了想,走到床边坐下,温声说:“知知,姐姐方才和大人商量过了,你跟知府儿子的婚事,我们帮你退婚,如何?” 第229章 无眠之夜 白知知的画本,失手掉落在床上,她愣了半晌,才慢慢回过神儿,“穆姐姐,我的事情,宋大人全都知道了?” 穆青澄点点头,“大人关心你,我不想瞒他,便……” “穆姐姐,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白知知连忙打断,唇边扬起抹苦涩的笑容,“只是,让宋大人看了笑话,多少有点儿丢人。” 穆青澄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道:“怎么会呢?大人听罢,首先想的便是如何帮你退婚。” “哦?怎么帮?”白知知来了兴趣,目光灼灼,“以权压人吗?” 穆青澄遂将两个办法告之。 白知知激动地站在床上,一手抚额,一手叉腰,“宋大人可真是个心机鬼才啊!将你我深度绑定,我成了他的义妹,穆姐姐你还能跑得掉?我还好意思抓他的错处?啧啧,男人心,海底针啊!” “你说对了一半!”穆青澄笑语嫣然,眼波流转间蕴藏着羞涩,“他确实怕我跑了,但他不怕你纠错,他把你当成了镜子,以正其身。” 闻言,白知知倒是有些意外,“如此说来,宋大人的品行,还不错嘛!” “所以,你明日给白老爷写封信,请白老爷继续周旋拖延,最多撑上一年半载,不是监察院问罪,就是国公爷出手,最次的下下策,便是大人亲自出力了。” “好!” “不过,在事情未定之前,你先不要告诉白老爷实情,未免横生枝节。只说,京中遇贵人,已定良策,万事无虞。” “嗯,我明白。”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外头传来刘妈妈的声音:“穆师爷,老奴为您备了花瓣浴和换洗衣物。” 穆青澄一顿,快步过去开门,竟见刘妈妈带着四名丫环候在外面,提着浴桶,捧着衣物,拎着花篮,端着熏香、脂粉,朝她恭谨问安:“奴婢见过穆师爷!” 这么大的阵势,令穆青澄本能的拒绝,“呃,这,不,不用了,我有点儿累了,待明日回了衙门再洗。” 居于刘妈妈下方的丫环,福身说道:“穆师爷只管躺在浴桶里安睡,自有奴婢们侍候,保证不会累着穆师爷。” 穆青澄听着嗓音熟悉,近前定睛一看,来的丫环是她第一次去鹿鸣院时结交的白芍、白芷、半夏等人。 她莞尔道:“原来是你们呀。” “先前不知穆师爷身份,是奴婢们僭越了,尊卑有别,奴婢们日后万万不敢再犯上了,请穆师爷饶恕。”几名丫环却不敢同她亲近,言行十分恭敬有礼。 穆青澄一听这熟悉的腔调,便明白了原委,不禁头疼道:“我不习惯这些礼数,你们平常待我便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明白吗?” 刘妈妈立刻应下:“一切以穆师爷为主。” “是!”几名丫环齐声道。 穆青澄心下松了松,“把东西放下,我自己沐浴即可,你们回去休息吧。” …… 这一夜,寿康宫的太后宋梓,亦头疼了半宿。 秦公公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嬷嬷躬着身子,为太后揉按头部穴位,太后眯着凤眼,语气阴晴不定,“秦槐,国公爷究竟留了多少暗卫给宋纾余,你清楚吗?” “回太后娘娘的话,此等机密大事,奴才不清楚啊。”秦公公满头大汗。 太后红唇轻扯,溢出一声冷嗤,“没想到,他早就开始提防哀家了!既然他不让哀家好过,那么,大家都别好过了。” “娘娘,您千万三思啊!”嬷嬷苦口婆心的相劝道:“咱们今夜折了一个,已经打草惊蛇了,您的试探,便到此为止吧!您别忘了,牢里还有一个呢,万一……” 太后不耐地打断,“怕什么?牢里的那人,就是死上千百次,不会亦不敢牵扯到哀家,至于今夜的哑巴,哀家倒要看看,宋纾余能怎么着?” “是。”嬷嬷无奈,不好再劝,只能应下。 太后倏然掀开眼帘,“秦槐,给哀家盯好那个女仵作,必要的时候,她可是哀家的筹码!对了,今晚另有旁人偷袭了哑巴?可有看清楚是什么人吗?” “回太后娘娘,是一位年轻公子。据盯梢的人来报,那人又被陆询所救,之后一同上了宋纾余的马车。”秦公公说完,眉头拧了拧,又道:“不过,国公府外的探子说,马车抵达国公府时,车上下来两个姑娘,不见了那人。行路中途盯不住,不知是否半道下车了。” 太后眉目骤冷,“查!” “是!” “退下!” 秦公公行了告退礼,战战兢兢的退出了寝宫。 嬷嬷思索片刻,斗胆谏言:“娘娘,我们是不是要早作打算?宋纾余遭到暗杀,不论是他本人,还是宋国公,都不会罢休的!” “他有证据吗?”太后的眼神冰冷且不屑,“哀家派人暗杀自己的亲侄儿?天下谁人会信?不足为惧!倒是那个陆询,哀家总是放心不下,除了双生子,世上怎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娘娘是想起了当年的探花郎穆询?”嬷嬷一震,询问道。 太后颔首,“当年之事,便发生在江南,那穆询亦是来自江南,且与陆询同名,过于巧合啊!” “娘娘的思忧,确实在理。奴婢会加派人手,监视淮安侯府,及陆询!” “不够!派人前往江南吴州,哀家要知道穆询的生平!” “奴婢明白!” 太后缓缓侧目,望向铜镜中的倾国姿容,神情放松下来,眼波流转间,妩媚妖娆,风情无限,她喃喃道:“嬷嬷,你说,宋纾余那个小贱种,有没有哄骗哀家?衍哥哥他……他春节真的回京吗?为何至今,皇帝和兵部仍未接到他奏请回朝的折子?” 嬷嬷道:“娘娘,自从宋纾余不受控后,他的话便真假难辩了。不过,距离春节还有一个月呢,兴许过上几日,便有边关的消息传回来了。” “如若衍哥哥归来……”太后忽然脸色一变,满眼紧张,“嬷嬷你看看,哀家的脸,有没有衰老?要不要服用生肌丹?” 第230章 无头女尸(18) 翌日。 宋纾余在朝上奏陈皇帝,年关将近,须加强城内城外的巡防,以此引出了他昨夜被人行刺暗杀一事。 皇帝龙颜大怒,天子脚下,胆敢当街狙杀朝廷三品大员,简直狂妄至极! 遂下旨,令巡防营全城排查,加派人手日夜巡逻,被擒获的哑巴杀手,以京兆府为关押地,大理寺、刑部和监察院同时介入,必须揪出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于是,不出三日,全京城都知道了有人想要宋纾余的命! 宋氏一族最为恼火,宋国公不在京城,自是合力施压于太后,请求太后庇佑! 于是,宋纾余的周遭,明里暗里,多出了无数双眼睛,逼得太后不得不暂时打消除掉宋纾余的念头! 宋纾余得到了缓冲的时间,开始大摇大摆的频繁出入寿康宫,伺机调查寿康宫的人,以及观察太后面部肌肤有无出现异常。 但穆青澄这边,应对无头女尸案,却格外棘手。 撒出去两队人马,走访了涑河周边所有村庄,既没有找到目击证人,也没有寻到任何物证! 好似抛尸的凶手,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极其诡谲! 而寻找尸源一事,同样陷入了僵局。 核实了半年的案卷,没有一件失踪案的情况,能够与此案对得上,案发过去十余日,亦无任何人,到任何衙门报备失踪! 刘妈妈问遍了各路牙婆,均无消息。 黄莺和绿水,倒是打探出了不少官宦之家的秘辛之事,可就是没有符合死者特征的女子存在! 白知知把青楼戏馆摸了个遍,莫说受老鸨重视娇养的头牌姑娘,便是普通受虐的妓子,亦无一人失踪! 穆青澄和户部联合调查卖假户帖的人,倒是查出户部司主管户口的一名主事和一名员外郎勾联作案,可惜,自从宋纾余上任京兆尹后,他们忌惮国公府,再没敢倒卖假户帖! 卧底的赵承四,抓回来六个纹身师,将宋纾余分离出来的十几版纹身图案拿过去指认,竟没有一个人见过! 就在案子全面胶着,破案无望的时候,关于涑河发现无头女尸的消息,日复一日的发酵,在全城蔓延开来! 穆青澄无奈之下,也只能张榜寻尸,以重金悬赏,鼓励老百姓提供线索! 没想到,就在榜文发出的第二日,假扮乞丐混在当铺的李大国,竟突然传回了一个好消息! “穆师爷!” 李大国一路奔跑回来,满头大汗,喜不自胜的禀报道:“方才,有一个流民到吉祥当铺典当了一对翡翠耳环,一只红玉镯子,还有一支金钗!” “人在何处?”穆青澄一凛,急声问道。 李大国缓了口气,回道:“临近年关了,外地的流民涌进来不少,都混成了小团伙,我们只有两个人,我生怕引起动乱,让人趁乱跑了,便让当铺掌柜的帮忙把人扣在了店里,由王哥守在门口看着,我赶回来报信!” 闻言,穆青澄十分欣慰,“不错啊李大国,终于长进了!记你一功!” “谢穆师爷!”李大国开心地露出了大白牙。 穆青澄提步出门,边走边吩咐道:“传令江捕头,带上一队人,即刻前往吉祥当铺!” “是!” “通知白知知,一块儿前去!” “是!” 李大国火速去传话,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一刻钟后。 京兆府的官兵,包围了吉祥当铺! 江战率领捕快筑起人墙,将流民分而围之,提刀警戒。 穆青澄和白知知阔步迈入当铺。 “穆师爷,在这里!” 李大国引路,两人在后堂看到了被王天柱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的流民! 虽然来得是两个女子,但听到“穆师爷”的称呼,流民张嘴便喊冤:“官爷饶命啊,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穆师爷,这便是流民典当的赃物,均为女子首饰。”王天柱拿过来一个脏兮兮的木盒子,打开盖子。 穆青澄看过去,眉头微微蹙起,“知知,你估算下,这些首饰价值多少?” 白家的生意几乎遍布全行业,白知知一眼便能瞧个明白,她道:“金钗最贵,值二十两银子上下,翡翠耳环、红玉镯子的材质和工艺都极为普通,合起来最多十两银钱便够了。” 穆青澄望向流民,眼神泛起冷意,“你叫什么?何方人氏?” “官爷,小人姓安,排行老四,别人都叫我安四儿,小人是阳县的,两年前来到京城讨生活。”流民缩着脑袋回话道。 穆青澄走近安四儿,负手在后,不怒自威,“你平日里在何处讨生活?如何讨?是偷盗吗?” “不,不是偷盗,小人不敢犯案的,小人是……是讨饭,有时还去山里捡东西换钱。”安四儿吓得一个激灵,脸色白了几分。 “山里?”穆青澄眯了眯眸,眉目肃寒,“安四儿,你告诉本师爷,哪座山,能让你捡到价值三十两银子的首饰?” “官爷饶命啊,小人没有撒谎,真的,真的是捡来的,在,在……”安四儿双腿软得厉害,若非身后的柱子支撑,他已经要滑跪在地上了。 穆青澄厉声一喝:“在哪儿?” “在乱葬岗!”安四儿大口大口的喘气,生怕穆青澄不信似的,赌咒发誓道:“小人每个月都会去一趟乱葬岗,碰碰运气,当然,一般情况下,是没有好运气的,能被扔到乱葬岗的尸体,除了一张草席,啥都没有,但,但也有例外,偶尔会碰到有钱的死人,有身上揣铜板碎银的,有戴银锁玉佩的,还有……对,对了,那几样首饰,就是小人从一具女尸头上、手上扒下来的!真的,小人句句属实,绝不敢哄骗官爷!” 闻言,众人面色一喜,总算是找到突破口了! 然,穆青澄却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女尸头上?安四儿,你捡首饰的女尸,确定有头颅?” 安四儿听得不可思议,“当然有头!哪个死人能够没有脑袋呢?无头鬼……那岂不是要吓死人吗?” 第231章 无头女尸(19)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心凉了。 费尽心思,蹲守多日,结果却空欢喜一场! “怎么办?”白知知悄声问。 穆青澄内心同样充满了失望,破庙门悬尸案的时候,虽然线索千丝万缕,尸体一具接着一具,但死者身份清晰明了,起码是有侦查方向的。 而今,碰上无头女尸案,确定不了尸体身份,让人实在无从下手! “官爷,你们是……”安四儿这种混迹底层的人,最擅长察言观色,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是在查告示上说的无头女尸吗?” 穆青澄颔首,“没错。” 安四儿松懈下来,“嗐,那便不关小人的事了,小人真的是从乱葬岗的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首饰,这应该不能算是偷盗吧?” “强词夺理!首饰是死者送给你的吗?死者亲属同意了吗?虽死者无坟无棺,此举亦算盗墓!”穆青澄眉峰一挑,喝令道:“带回衙门发落!” 王天柱拱手:“是!” 安四儿身上的绳子一被解开,便慌里慌张的跪在了地上,磕头求饶:“官爷,小人知错了,小人不懂法度,以为没人要的东西,捡了不犯法,小人只是为了换点银子吃饭罢了,求官爷饶小人一次,小人再也不敢了!” “废话少说,走!” 王天柱一把扯起安四儿,李大国扭过安四儿的手臂,两人一起押解着往外走去。 “等下!” 穆青澄突然眉心一跳,拦下安四儿,问道:“你是在哪日捡到的首饰?” 安四儿以为有希望被饶恕,连忙乖乖回话:“是十几天前的事儿了。” “具体哪日?” “嗯,大概是……是冬至前后吧,我们这些人,活一日,算一日,没怎么注意看日子。” “你认真想想!”穆青澄走到安四儿面前,言语温和了几分,“若你表现好,本师爷可以作主,将你轻判。” 安四儿双眼一亮,“真的?行,小人现在就想,仔细想!” 穆青澄引导他,“是白日还是夜间?冬至之前,还是之后?你去乱葬岗的时候,是否发生过让你印象深刻的特殊之事?” “是夜里去的,小人生怕白日被人发现,遭人抢夺,或是挨揍。时间嘛,冬至那日我讨了碗羊肉,却被丐帮的人抢走了,我一气之下,就想当了首饰买羊肉……对,是冬至前日,我确定了!” “冬至的前一夜?” “对!” 穆青澄心中微喜,继续问道:“你扒首饰时,是否看清楚,死者年纪多大?身上有无外伤?穿得是什么衣服?” 安四儿回忆道:“呃,死者是个年轻女子,好像是被人打死的,身上有血,穿得衣服看不大清楚,因为死人是装在麻袋里的,扒出来后,麻线沾在了死人的血衣上。” “穆姐姐,死亡时间、死因、性别、年纪、麻袋,差不多都符合!”白知知发出激动的惊呼声。 王天柱和李大国亦是疯狂点头,“穆师爷,咱们终于看到曙光了!” 穆青澄轻呼一气,眉眼之间,自信重现,“那还等什么?走,去乱葬岗!” 第232章 无头女尸(20) 冬日昼短夜长,当一行人快马加鞭的赶至乱葬岗时,太阳已经开始坠落。 寒冷的西风,从旷野和山间吹过来,吹得白骨堆山、腐尸遍地的乱葬岗,秽气冲天,阴森可怖。 加之,成群结队的乌鸦,盘旋鸣叫,还有喜食腐肉的秃鹫,正在啃食尸体! 这个场面,莫说是人,就连马,都感到了不适,马蹄扬高,嘶声不停! “下马!” 穆青澄跳下马背,吩咐江战,“把马缰拴牢,以免马儿受惊跑掉。” 江战带着捕快亲自去栓马,以此避一避,缓一缓,免得马还没跑,他们先忍不住跑了。 “穆姐姐。” 白知知靠过来,轻唤一声,挽上穆青澄的手臂,别过小脸,不敢多瞧,身躯微微发颤。 “不怕,有我在呢。”穆青澄轻轻拍了拍白知知的手背,而后扫了几眼众人,笑着打趣道:“都是拿刀的人,怎么还怕腐尸白骨?幸而如今是隆冬季节,若是夏季,光是鬼火,便能吓死你们。行了,有我这个仵作压阵,大伙儿安心便是,莫叫安四儿看了笑话。” 语落,她看向面色如常的安四儿,颇觉意外,“此地白日尚且令人惊惧,夜里更添恐慌,你倒是胆子大啊!” 安四儿赔着笑,道:“官爷有所不知,胆子大不大,取决于想不想活着,只要忍过害怕,扒来点儿东西,便能吃上一顿饱饭,且还管怕不怕呢?” 穆青澄若有所思。 顿了顿,她望向占地约莫有三亩多的乱葬岗,问道:“安四儿,那晚的女尸,被扔在了哪一块儿,你还能找到吗?” “能啊,小人是乱葬岗的常客,闭着眼睛都迷不了路。”安四儿喜怒形于色,一脸得意。 “行,快去找!” “好好好,请官爷稍等!” 穆青澄示意江战带捕快跟上去,以防安四儿逃跑。 江战硬着头皮接下任务,扯了块衣襟,蒙住口鼻,押着安四儿往尸山深处走去。 穆青澄四下环顾,不知为何,她总觉京城乱葬岗的山形地貌,甚为熟悉,她好似曾经来过。 见她目光迷惘,白知知好奇又担心,“穆姐姐,你怎么啦?” 穆青澄不答。 她的视线,从前方凸出来的状如蛇头的巨石,移向旁侧一棵百年老树,最后定格在两块相对的形成一线天的石壁上。 “知知,我好像来过这里,又好像在梦里见过,梦里还有个少年……” 穆青澄努力回想,可后脑突然钝痛不已,她忍不住伸手按在脑后,指尖触碰到那块旧伤留下的疤痕,她莫名地心里又慌又乱,感觉记忆似乎空缺了一片,“知知,我,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 白知知连忙握住穆青澄的双肩,着急道:“穆姐姐,是不是旧伤发作了?待咱们回了衙门,便请宋大人找御医,定能给你医治好的。都怪我,前阵子还记着这事儿呢,后头不知怎的,竟然给忘了!” “没事儿,十几年前的旧伤了,不急这一时半刻的。”穆青澄大口的呼吸,公务当前,她不能允许自己有恙,遂摒弃杂念,不再强迫自己去回想旧事。 “穆师爷,找到了!” 恰在这时,江战的呼喊声传来。 穆青澄用力甩了甩头,叮嘱道:“知知,你就在此处等我,别过去了,我怕你夜里做噩梦。” “好,我听穆姐姐的。” 白知知没有逞强,她们现在身处乱葬岗的外围,离得远,看得毕竟不太清楚,若是踏入其中,怕是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穆青澄大步过去,却没有看到女尸,安四儿忙慌解释道:“官爷,小人可以确定,冬至前夜就是在这个位置发现了装在麻袋里的女尸,而且是刚死没多久的新鲜尸体,小人扒走首饰后,又把尸体塞回了麻袋,然后便离开了乱葬岗。” “那你为何今日才去典当?”江战气骂道:“发现死者可能是被人打死的,你该及时报官才对!现如今,尸体不见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安四儿“扑通”跪下,惶恐道:“官爷,小人只是个苟且偷生的流民,哪儿敢多管闲事啊?再说,小人偷扒尸体财物,主动跑去京兆府告官,不是自投罗网吗?那几件首饰,小人藏匿多日没敢出手,也是害怕那具尸体出问题,引火烧身,所以才想着看看情况再说。今日,实在是讨不来吃食,天气又冷,小人无衣裹身,肚子空空,眼看要活不下去了,方才冒险去典当……” 讲到这儿,安四儿已是泪流满面,“不如官爷把小人关进大牢吧,起码还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至少还能吃上饭,不至于变成冻死骨……” “闭嘴!”江战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解下腰间的水壶,递给安四儿,“啰里啰嗦的,先喝点儿水,待回了衙门,定如你所愿,关你个十年八载,让你吃喝不愁。” 安四儿欣喜,“谢谢官爷!” 江战懒得再搭理安四儿,勒令他老实待着,然后转头看向穆青澄,但见她蹲在地上,正在研究那处的痕迹。 血液又黑又红,已经渗入地面,完全被冻住了,地上有拖拽的痕迹,但是很短,显然尸体被人一拖,便扛走了。 “这是……”穆青澄锐利的眸子,忽然落在一团被柴草缠住的沾了血的墨色毛发上面,她戴上猪皮手套,小心的捡拾起来,仔细察看,遂确认道:“是头发!” “头发?”江战一愣,“死人还会脱发?” 穆青澄皱眉道:“断口齐整,明显是被砍断的!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江战大脑飞快转动,“穆师爷,你的意思是,安四儿看到的女尸,就是无头女尸?这团头发,是砍头时砍下来的?” “我们假设,死者遇害后,被人装进麻袋扔到了乱葬岗,之后,安四儿出现,扒走了死者的首饰,再把死者装回麻袋,待安四儿离开后,又来了一个人,砍下死者的脑袋,然后扛着死者,抛尸于涑河……” 穆青澄推测到此处,忽然记起一事,“安四儿,你所见到的女尸,她身上衣服的颜色,你还有印象吗?” 安四儿回道:“官爷,小人虽然举着火把,但光线昏暗,那女尸的衣服又染了血,而且又是襦裙,又是罩衣的,颜色似乎都不一样,小人分辨不清楚,不敢胡乱猜测。” “并非白色?”穆青澄眸子一紧。 “白色?”安四儿歪着脑袋想了想,摇头道:“不是白色,肯定不是。” 穆青澄思忖道:“若两具女尸确为同一具,那么死者的衣服,便是被抛尸凶手扒掉了。江捕头,把人散开,四处搜查!” “是!” 江战领命。 捕快们四散开来,分区域的查找。 穆青澄则拿出证物盒,将头发放进去,又捡了几撮地上遗留的麻线,一并收了起来。 很快,在一线天附近的江战传来了消息,“穆师爷,有发现!” 穆青澄立刻奔过去。 “找到了一堆被烧焦的衣服。”江战指着石壁夹缝里的焚烧物,说道:“不过,幸好还有几块布保存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咱们要找的衣服?” 穆青澄把仅存的碎片焦布一块块捡出来,果然,颜色不一,有粉色,有绿色,还有水蓝色。 “这块儿绿色的布,有两层,内里还有棉絮,像是用来做对襟棉褂子的,水蓝色的是袖子,粉色的有点儿像裙子。” 穆青澄找来安四儿又确认了一遍,安四儿不敢肯定,但又觉得挺像的。 眼看天色将黑,穆青澄道:“江捕头,抓紧时间继续找,看看头颅是否也被丢到了此处。” 江战点头,“是!” 穆青澄收好证物后,也加入了搜查。 但涉及头颅,他们便不再走运了,三亩多的乱葬岗,十几个人,找了一个多时辰,每个旮旯都翻遍了,毫无所获! 夜幕降临。 随着气温下降,众人又在户外呆了太久,都有些撑不住了。 穆青澄便率人打道回府。 京兆府衙门外,宋离左等右等,在耐心即将耗尽之时,终于远远地看见大部队归来了,他立马奔回主院,禀报宋纾余。 宋纾余悬了一个下午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他亲赴门口迎接,却见一个人蹲在衙门对面的铺子旁边,眼巴巴地瞅着衙门。 宋纾余眉心一紧,招了下手,看守的捕快立刻过来,躬身请示:“卑职在,请大人吩咐!” “那是何人?” 捕快随着宋纾余的目光望过去,随即回道:“禀大人,那人半个时辰前便来了,自称是白家商行的掌柜,求见白知知小姐,可白小姐不在衙门,卑职便叫人回去,那人也是倔,竟一直等在那里。” “把人带过来。”宋纾余令道。 “是!” 捕快飞奔过去,提着那人回来复命。 宋纾余打量了番,但见此人面貌忠厚,穿着打扮确实像个商铺掌柜,便道:“你找白姑娘有何事?” “小民拜见京兆尹大人!”那人连忙叩头。 第233章 无头女尸(21) 这时,马队恰好抵达。 “吁——” 穆青澄勒马停下,看见宋纾余披着大氅,于寒风中,长身立在衙门口,她意外地扬了扬眸,“大人!” 一行人相继下马,列队上前,拱手行礼:“卑职见过大人!” 宋纾余道:“诸位辛苦了。灶房里备好了热汤热菜,诸位赶紧去洗漱吃饭,暖和暖和。” “谢大人!” 江战带人入衙,连同安四儿一起。 穆青澄提醒江战,“给他找件厚衣,让衙役看着点儿,甭让其他犯人欺负,饭菜每日加上一荤。” 江战点头,“是。穆师爷,那这小子要关多久?” 穆青澄略一思忖,道:“案子没破之前,先关着吧,省得他被人灭了口。” “是!” 江战领命,扭头再去抓安四儿,竟见安四儿眼睛通红,泪水涟涟,“谢谢官爷,官爷大恩,如小人再造父母……” 穆青澄抬了抬下巴,笑道:“行了,快去吧!” 白知知累惨了,且冷饿交加,连寒暄的精神气儿都没有了,她耷拉着脑袋跟在江战身后,一只脚正要跨进大门,突听得有人唤她:“大小姐!大小姐,我是老张!” “老张?”白知知回头,看见张掌柜跪在地上,疑惑道:“你怎么来啦?干嘛,天塌啦?竟然跑到衙门来找我?” “大小姐,暗桩送来了老爷的书信,说是至关重要,老张不敢怠慢,必须亲自交到大小姐手上。” 张掌柜说完,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上了锁的樟木盒子,双手捧给白知知。 白知知单手接过东西,随便掂了掂,没有太过在意,“行了,我收到了,你回去吧,别动不动就离岗脱岗的,当心白家商行倒闭了。” 张掌柜哭笑不得,“大小姐,您……您多少盼点儿好啊,哪有人天天诅咒自家商行倒闭的。” “嘿嘿,本小姐乐意!” 白知知促狭一笑,蹦跳着进了衙门。 张掌柜无奈笑了笑,告辞离去。 剩下穆青澄一人,宋纾余低语道:“咱们去后衙说话。” 穆青澄却后退了半步,有意远离宋纾余,“大人,卑职从乱葬岗的尸山里滚了好几圈,身上的味道,实在是不好闻,还是先回庑房洗漱换衣吧。” “乱葬岗……”宋纾余咀嚼着这几个字,神色略显异样,稍稍顿了顿,他道:“好,本官让人把饭菜送你房里。” “谢大人!” “走吧。” 回了衙门,俩人同行了一段路,穆青澄便转道往庑房而去。 宋纾余却慢下步子,望着穆青澄的背影怔忡出神。 “主子?” 宋离跟过来,唤了一声,见宋纾余没有反应,脑子迅速转了几个圈,试探着问道:“您是又想起了您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吗?” “嗯。”宋纾余抿了抿唇,眉宇间涌上些许惆怅,“不知她重回故地,可有想起年少时的那一段,可有想起我分毫?” 宋离张了张嘴,又慢慢闭上了。 宋纾余瞪他,“快说!” “属下觉得,穆师爷与平常无异,应该是未曾想起主子。”宋离主打个实诚,可到底怕挨骂,又补充了一句:“当然,穆师爷素来是心有谋算,面上不显,说不准儿的。” 宋纾余缓缓颔首,“嗯,此话还算中听。” “主子,您有没有考虑过,为何穆师爷会完全不记得与您年少相识一事?咱们的人查得清清楚楚,连穆师爷的父亲穆严的画像都给您带回来了,您确定是穆严不假,也确定穆严只有穆师爷一个独生女儿,可这么一段重要的记忆,即便时过境迁有些模糊了,但正常情况下,不该雁过无痕,毫无印象啊?” 宋离分析到此处,一边观察宋纾余的脸色,一边斗胆说出他的结论:“所以,属下认为,要么,这个穆师爷是假的,穆严当年从京城带走的女儿,不是那个骗您去乱葬岗的小姑娘;要么,穆师爷发生过什么意外,导致她失忆了。” “不可能!”宋纾余一语否决,“青澄肯定是穆严的女儿,肯定是阿鸢,她的容貌,与年少时是有几分相像的,而且她的眼睛,同阿鸢一模一样,我不会认错的!” 宋离叹气:“那便是第二种可能了。” 宋纾余陷入了沉思。 …… 庑房。 负责照料穆青澄起居的丫环海棠,早早地备足了热水。 穆青澄和白知知洗了澡,换了衣服,厨房送膳的人刚好到来,三荤两素,一汤一饭,还有点心、干果和水果,外加两盅燕窝。 白知知摸着下巴,称赞道:“宋大人爱屋及乌,表现不错。” “饿坏了吧,快吃饭。”穆青澄笑着催促道。 白知知眼珠滴滴一转,“穆姐姐,你说我给京兆府捐一笔银子,请宋大人也给我安排个差事,如何?” 穆青澄莞尔,“呵呵,你可是江南首富家的继承人,当个衙门里供人使唤的小吏役,你爹能同意吗?” “呵,我在乎他的意见吗?要不是为了抢家业,叶氏能毒死我娘吗?若是能交换,我宁可用白家所有的家产换我娘平安的活着!”白知知冷冷一哼,难以抵消的恨意,深扎在了她的内心。 穆青澄心疼的微微一叹:“没事儿知知,你想干什么,姐姐都支持你。待得了空,你同大人说说看,姐姐也会帮你说话的。” “嗯。”白知知露齿一笑,拿起筷子,“开吃!” 穆青澄目光落在被白知知扔在梳妆台上的樟木盒子,心念动了动,待俩人吃完主食,海棠撤了桌,她才规劝道:“知知,既然张掌柜说,白老爷的信很重要,那你便拆开看看吧,万一真有什么要紧事儿呢?” “他能有什么事儿?无非是啰里啰嗦各种叮嘱罢了。”白知知捡起一颗梅杏干扔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道。 穆青澄笑,“你呀,看一眼又如何?你忘啦,前一阵子,你不是写信给白老爷,请白老爷继续拖延婚事吗?兴许是这件事,有了新的变故呢?” 白知知皱了皱眉,拿起樟木盒,“行吧,那就看看他写了什么鬼玩意儿。” 第234章 无头女尸(22) 白知知轻易便打开了锁子。她头上的玉簪,是特制的钥匙,能够打开白老爷专用的传信箱。 只是,当她看到箱子里,除了信稿外,只有个白银镯子,不免满眼嫌弃,“老头子是不是破产了?居然拿个便宜货打发我!” 穆青澄笑了笑,“虽然白老爷犯过糊涂,但是他对你,是真心疼爱的。” 闻言,白知知看着镯子的眼神,终于温和了几许,她展开信纸,逐字逐句的看过去,越看眉头拧得越深,“穆姐姐,老头子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啊,竟以为我遇到的贵人,是他的人脉关系!” 穆青澄略感诧异,“此话怎讲?” 白知知道:“简单来说,便是京城平南伯府的世子吴斐,与我们家有些渊源,所以我爹便以为,我遇到了吴斐,而吴斐愿意帮我筹谋退婚,于是,我爹送来吴斐母亲留下的白银镯子,让我亲自送给吴斐,以表谢意。” 穆青澄了悟,“原来如此。” 白知知拿起镯子,一边欣赏,一边随口说道:“穆姐姐,我明日便去平南伯府找吴斐,帮忙不用了,但既是亡母遗物,想必吴斐……”她目光忽然一顿,“穆姐姐,镯子上刻着一圈图案,我怎么瞧着,似乎有点儿眼熟啊?” “图案”二字,引起了穆青澄的警觉,她立刻伸出手,“给我看看。” 这是只宽镯,虽然年代已久,略有发黑的迹象,但图案纹理清晰,穆青澄看了几圈,突然起身,吩咐海棠去拿宣纸和朱色颜料。 海棠做事麻利,很快便将东西备好了。 穆青澄拿毛笔蘸上颜料,刷在镯子的外圈上,然后将图案拓印在宣纸上。 “知知,走,我们去找大人!” “好!” 俩人拿着宣纸、信稿和镯子,直奔后衙主院。 …… 宋纾余正在厅堂处理公务。 临近年关,需要向六部汇总上报各项事务,他忙得脚不沾地,这段时间几乎夜夜熬至子时才能入睡。 听到小厮来报,说是穆青澄求见,他忙搁下公务,喝了口茶水,整理了下仪容。 最近,穆青澄眼里只有案子,以前常夸他好看,如今是根本看不见他的存在。 哪知,宋纾余满心雀跃的等候了片刻,等来的人,竟不止是穆青澄,还有一个牛皮糖白知知! 瞧见他脸上肉眼可见的失望,白知知笑语嫣然,出声调侃道:“宋大人,您先忍我片刻,我今儿个,应该算立功了哦!” 宋纾余一愣,“立功?” “大人,您把之前分离出来的纹身图案全都拿过来。”穆青澄神情透着激动,语速飞快道:“知知收到白老爷的书信,请知知向平南伯府的世子吴斐转交亡母遗物白银手镯,结果我们发现,手镯上面刻着的图案,与大人画出来的纹身图案十分相似!” 宋纾余一听,立刻从公案桌上找出一沓画稿,全部铺开在桌上,穆青澄把拓印的宣纸展开,三人凑在一起,一张一张的进行核对。 “怎么都是有部分相像,部分不像呢?”白知知有些丧气。 宋纾余道:“我是根据断裂的刺青纹路,加上自己的理解和想像画出来的,有出入是正常的。” 穆青澄挑出第三张和第六张画稿,双目熠熠,“大人,把这两张拼接在一起,不就是手镯图案吗?” “对呀!”白知知欣喜若狂,“我怎么没想到?” 宋纾余看向白知知,赞许道:“白姑娘,你确实立功了!” 白知知得意非常,“我还是很有用的吧?” “当然,你便是我们破案的福星!”宋纾余颔首,眉眼含笑道:“所以白姑娘,你对平南伯府世子吴斐,有多少了解?他与你父亲有何关系?” 穆青澄亦道:“是啊知知,既然纹身同吴斐母亲有关,你知晓多少,全部告诉我,方便我厘清这其中的关系。” 白知知回忆了番,说道:“这个吴斐,他的身世其实挺坎坷的。我不是说过吗?我们家有些下人,不是汉人,他们来自边陲之地的少数民族,有自己的氏族图腾,我现在瞧着,这个手镯上的云鸟图案,应该就是贺伽老伯家的图腾。” “贺伽老伯有个女儿,叫做贺伽音,年轻的时候,在我家庄子上做活,无意中救了一个男子,瞒着我们主家,将那男子藏到庄子里养伤,贴身照顾了半年。这一男一女整日在一起,自然生出了情份,最后珠胎暗结。后来,男子伤愈,言称家在京城,要回家禀明父母之后,再来江南迎娶贺伽音,可叹贺伽音等了一月又一月,直到孩子出生,都没有等来情郎的消息。” “原本,未婚生育的女子,是不容于世的,但我娘认为,贺伽音受骗生子,并非是贺伽音的错,该受惩罚的应该是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所以,我娘作主,不但宽恕了贺伽音,还允许贺伽音带着孩子回到白家生活。从此,贺伽音独自抚养儿子,一生未曾婚嫁。” “时光荏苒,十四年后,终于有人找上了贺伽音。然而,来得人,并非那个男人,而是男人的正室夫人!至此才知,那男人确非普通人,竟是平南伯吴非言。原来当年,平南伯遇上贺伽音的时候,虽未娶妻,却早有婚约在身,回京之后,便在家里的安排下成婚了。之后,平南伯想纳贺伽音为妾,可伯爷夫人的娘家出身皇亲,容不下贺伽音卑贱的出身。” “伯府之所以隔了多年才找上门,是因为伯爷夫人生的儿子病死了,伯爷夫人再不能生育,眼看伯爷要断了后,这才记起了贺伽音。但可笑的是,伯爷夫人并没打算让贺伽音进门,她要的是去母留子!贺伽音为了让儿子摆脱奴籍,奔个好前程,毅然决然的上吊自杀了!于是,伯爷夫人带走贺伽音的儿子,改名为吴斐,记在了她的名下,成为了平南伯府的嫡世子。” 白知知讲完了故事,心口竟是难受至极,“你们说,我爹是不是傻?把贺伽音的手镯送给吴斐,不是给吴斐添麻烦吗?” 第235章 无头女尸(23) 穆青澄明白白知知看似坚强的外表之下,藏了怎样一颗柔软的心,她握了握白知知微凉的手,温声安慰道:“旧人旧事,伤感无益。白老爷爱女心切,考虑不周,亦是常情。” “你公开上门送手镯,肯定是不行的,会令伯爷夫人对吴斐产生猜忌。”宋纾余沉吟道:“据我所知,平南伯是个庸才,袭爵多年,并无建树,若非靠着祖上的爵位和伯爷夫人娘家的荫蔽,平南伯府怕是早就没落了。” 白知知心念一动,“如此说来,伯爷夫人在伯府的权利很大?那……那会不会是伯爷夫人打杀了死者?”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宋纾余摇头,看到白知知一瞬丧气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穆青澄想了想,询问道:“知知,贺伽家族的图腾,会纹在身上吗?” “我不知道,我没扒过人家的衣服。“白知知眨了眨眼睫毛,语气十分认真,“虽然别人都以为我是个混不吝,但其实我是正经人。” “呵呵。” 严肃的气氛,顿时被破得干干净净,穆青澄笑得又是扶额又是扶腰的,“知知呀,笑死人也是要偿命的。” 宋纾余把她搀到太师椅上坐下,亦笑着打趣道:“青澄,有你这个开心果妹妹陪着你,我倒是不怕你会郁结于心了。” 白知知自信非凡,生动的面容透着少女的娇俏,“哼,我就说,我也是个有用的人嘛。” “嗯,确实。”宋纾余顺着她的话,称赞道。 白知知立刻顺杆爬,“既如此,宋大人招募我进京兆府吧?我会武功,会轻功,还有钱,我可以给衙门捐银子,可以当个女捕快,如何?” 闻言,宋纾余惊讶地看向穆青澄,“她是一时意气,还是早有图谋?” “大人,知知是认真的,您考虑考虑呗?”穆青澄唇角扬起笑痕,“我可以作证,她的能力,胜任一个捕快,是绰绰有余的。” 宋纾余颔首,道:“好,本官允准了!” “哇,太好了!”白知知双眸晶亮,欢喜抚掌,“宋大人英明,谢过宋大人!” 穆青澄忍俊不禁,“知知,我忘了提醒你,你做了捕快,那便是大人的下属了,再想要畅快的挤兑大人,怕是不好办了哦。” 宋纾余莞尔,“所以白姑娘,你仔细考虑考虑,以免因小失大啊。” “哼,我白知知说一不二,绝不反悔!”白知知意气风发,拱手施礼,煞有介事地说道:“大人在上,请受卑职一拜!” 宋纾余和穆青澄相视一笑,而后正色道:“白知知,从明日起,你便是白捕快了!你不归四大捕头管辖,直属本官和穆师爷调遣,明白吗?” “是,大人!”白知知大声应道。 宋纾余又道:“至于捐赠银钱,不需要。本官是招募人才,不是卖官鬻爵,你既进了京兆府,便是官府中人,须得谨记身份,谨守律法,不可作奸犯科,知法犯法!” 白知知面目肃然,拱手再拜,“谢大人教诲,卑职铭记在心!” 穆青澄笑道:“恭喜大人又添一员猛将!” “不,不是猛将,我还没达到猛的地步,我有自知之明,须得好好努力才是!”白知知难得谦虚起来。 穆青澄十分欣慰,“行,那我们继续讨论案情。知知,你给白老爷回信,请白老爷了解一下贺伽家族的图腾,是否会纹在身上,除了吴斐之外,京城可有贺伽家族的其他人?若有,请将人数、身份、姓名等告之,方便我们核查死者。” “好,我现在便写信,让暗桩连夜加急送出。”白知知应下。 宋纾余指了指公案桌,白知知会意,直接坐在公案桌后,铺开信纸,提笔书写。 穆青澄接道:“死者的身份,有几个可能性。一是贺伽家族的族人,二是巧合,三是冒充。我们现今有了吴斐这条线索,甭管结果如何,总得查上一番再说。明日,我和知知前往平南伯府面见吴斐,先探探他的口风。” “为免此案最终与吴斐无关,牵连了吴斐和伯爷夫人的感情,你们带上我的名帖前往,以我的名义求见。”宋纾余考虑片刻,建议道。 “还是大人行事周全。”穆青澄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大人,您对平南伯府还有多少了解,一并说说吧。” 宋纾余道:“平南伯吴非言在太常寺任职,正四品少卿,掌礼乐、郊庙、社稷之事。据闻,他这个官职,是伯爷夫人出力,走了皇亲的路子才得来的。而世子吴斐,承载了伯府的兴衰,他家的爵位是三代世袭,到了吴斐刚好是第三代,所以伯爷夫人将吴斐送入军中历练去了,以期吴斐能够有所成就,延续伯府的荣光。” “听起来,伯爷夫人是个格局远大,掌家出众之人,且真心待吴斐。” “在勋贵世家里,‘真心’二字,是个稀罕的词汇,伯爷夫人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否则,她便不会拿吴斐的前程,逼死吴斐生母了。” “嗯。” “平南伯惧内,虽有几房妾室,但妾室鲜少生育,明显是正室夫人不允许有庶子的存在。吴斐算是漏网之鱼,并侥幸的等到了嫡子病死,才有了上位的机会。” “可惜,他的前程,是用他生母的性命换来的,不知他自己是什么想法。” “即便他有良知,不愿意卖母求荣,可当年的他,太过弱小,根本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 聊到此处,穆青澄感慨之余,忽然记起一事,“对了大人,吴斐在军中,那我们如何得见?” 宋纾余道:“你们先去平南伯府走一趟,如若吴斐不在家,本官便带你们前往京卫军驻所寻人。” “是。”穆青澄若有所思,“大人,您知道吴斐成婚了吗?可有妾室或通房?我们先前调查回来的消息当中,好似有那么几条是关于平南伯府的。” 第236章 无头女尸(24) 宋纾余闻听,面色微微一僵,不知是真渴了,还是为了避开穆青澄,借着喝茶,起身走去了门口,唤道:“来人,添茶。” 穆青澄不明所以。 小厮回了话,便去准备了。 “大人?”穆青澄单手支在太师椅扶手上,半捂着唇,觑着眸子,思忖道:“您对平南伯府的情况如数家珍,不会不知道吴斐的婚事吧?” “咳咳。”宋纾余被呛得咳了两声,神情明显异样,但他又是嘴硬的人,当即道:“我自然知道,我只是口渴了,想润润嗓子再说。” 穆青澄笑,“好,不着急,卑职且有耐心等呢。” 宋纾余暗暗一叹,找个聪明绝顶的夫人,也不见得全是好事儿啊! 很快,小厮端着托盘进来,将三碗新茶一一奉上,而后便告退了。 穆青澄想到近些日子以来,除了刘妈妈,她在主院似乎未曾见过其他丫环,不禁疑惑道:“大人,后衙的丫环们都上哪儿去了?” 雪儿被发配庄子的事情,她是知晓的,但现在只剩下小厮,便教人不解了。 宋纾余没打算瞒着她,便提点道:“你没发现小厮的人数变多了吗?” “大人将服侍的丫环,全部替换成了小厮?” “嗯。” “为何?” 宋纾余看了眼伏案写信的白知知,没有回答。 穆青澄心里大概有谱了,她脸庞有些发热,笑意噙在嘴角,“大人倒也不必如此表现,我并没有埋怨过大人。” “有道是,无则加勉。有些事情,要想在前头,做在前头,不能等你心生怨言了,我再去改正。”宋纾余走过去,在扶手上坐下,侧目凝着穆青澄,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青澄,不论你怎么考虑,但我不允许我们之间有一丝一毫的裂缝。” “咳咳——” 白知知一通猛咳,忍不住调侃道:“宋大人,你这也太甜腻了,齁死人不偿命呀?” 穆青澄羞臊地一把推开宋纾余,强作镇静道:“大人,吴斐到底成婚了没有?这一点,对卑职判断死者身份是关键!” “吴斐成婚了。”宋纾余赶紧回道:“去年初成婚的。” 穆青澄秀眉微微一拧,“大人真是百晓生啊,知道的这么清楚。” “呵呵,官门勋贵之间,婚丧嫁娶,也是要宴客的。”宋纾余笑得有些牵强。 穆青澄“哦”了一声,“那吴斐的夫人,是什么来头?” “是御史许丞之女许玉莹。”宋纾余默了一瞬,才回道。 “可有妾室或通房?” “这我便不知道了。” “哦,原来大人只关心吴斐的正室夫人。” “穆青澄!”宋纾余急得刷地站了起来,因为激动紧张,俊脸泛起了红,他道:“我不是刻意关注的,是因为……因为许玉莹她,她是,是……” 他结巴口吃半天,都没吐出来结果,如此异常之举,连白知知都瞪大了眼睛,发出了质问:“宋大人,许玉莹是什么?是不是跟宋大人有什么关系啊?” 宋纾余揉了揉太阳穴,迎上穆青澄审视的目光,他心虚的解释道:“许玉莹就是当年在百花宴上,朝我身上撞过来的官家贵女。此事虽被陆询及时化解,但是后来,许家托人找到我祖母,想将许玉莹嫁给我为妻,我不同意,许家又求到太后头上,甚至连许玉莹都私下找过我,同我倾诉爱慕之心,还说哪怕为妾都可以,我……我被缠得没办法,故意跑去青楼喝花酒,营造了个风流浪荡之名。谁知,那许玉莹仍不死心,几次三番的纠缠,最后是我父亲出面,给御史写了封拒信,才算了结了此事。” 穆青澄听得频频点头,“原来,大人之前给我讲的故事,只是个开头啊。没想到,后续更精彩嘛。” “我,我不是怕你多想嘛,而且时过境迁,不重要的人,提起来没什么意义。”宋纾余紧急说道。 白知知却“啧啧”叹道:“哎呀,没想到宋大人还有一段风花雪月的过往,一个痴心爱慕的追求者呢!” “白捕快!”宋纾余咬牙,“作为下属,请你时刻谨记,不要诬陷诋毁上司,陷上司于不义!” 白知知笑得欢快,“不好意思啊宋大人,从明日起,我才是您的下属白捕快,此刻,我只是穆姐姐的好妹妹!” 宋纾余一口气卡在了喉咙口,他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穆青澄生怕宋纾余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她拉了拉他的衣袖,失笑道:“大人,我逗你呢,这种过往之事,我怎么可能计较呢?何况,有姑娘喜欢我家大人,说明我家大人足够优秀啊。” “对,是许玉莹一厢情愿,我对她完全无意。”宋纾余心下松了松,脸色也好看了些许。 穆青澄仍有不解,“那么,大人为何如此关注许玉莹?关注平南伯府?” “在京城这个虎狼环伺之地,知己知彼,是存活的首要条件。许家和许玉莹不遗余力的想要攀附上国公府,我自然得全盘掌握同许家有关的人和事,以防他们在背后给我们宋家下黑手。”宋纾余坦言托出,“青澄你知道的,御史,是不好得罪的,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跟御史结仇。” 宋纾余一口气卡在了喉咙口,他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穆青澄生怕宋纾余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她拉了拉他的衣袖,失笑道:“大人,我逗你呢,这种过往之事,我怎么可能计较呢?何况,有姑娘喜欢我家大人,说明我家大人足够优秀啊。” “对,是许玉莹一厢情愿,我对她完全无意。”宋纾余心下松了松,脸色也好看了些许。 穆青澄仍有不解,“那么,大人为何如此关注许玉莹?关注平南伯府?” “在京城这个虎狼环伺之地,知己知彼,是存活的首要条件。许家和许玉莹不遗余力的想要攀附上国公府,我自然得全盘掌握同许家有关的人和事,以防他们在背后给我们宋家下黑手。”宋纾余坦言托出,“青澄你知道的,御史,是不好得罪的,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跟御史结仇。” 第237章 无头女尸(25) 穆青澄懵了片刻,她压下心底的惊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不动声色的反问了一句:“大人何故有此一问?” 宋纾余却不敢坦言相告,因为穆青澄对“阿鸢”的抵触,让他有所顾忌,重拾这个话题,恐怕又会让她误以为他喜欢的人是阿鸢,并非是她穆青澄。 是以,宋纾余谨慎措辞道:“青澄,我并无他意。只是,你曾经问过我,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面,我觉得是,可你又毫无印象,因而我就在想,你会不会是出过意外,导致了部分记忆的丧失?” 闻言,穆青澄一瞬便下定了决心,她伸手拉过宋纾余,带着他的大手,放在她后脑正中位置,“大人摸摸看。” 宋纾余将手指探进她的头发里,指尖触摸到一块不平整,他目光一紧,连忙扒开头发,仔细去瞧,“怎么会有伤疤?几时受得伤?” “我爹说,我小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脑袋磕在了石头上,所以留下了这块疤。”穆青澄幽幽说道:“至于是否七岁之后,我便不清楚了,我爹没说。” 宋纾余坐在扶手上,单手拥她入怀,轻声问:“还疼吗?” “不疼。”穆青澄摇头。 宋纾余思索着说道:“青澄,我带你去找金则圣,看看是不是脑中积了淤血,影响了记忆。这块疤痕,也得想法子祛除,不然再稍有磕碰,后果难料。” “知知也是这么说的。”穆青澄微微仰头,朝他露出温柔笑意,“不过,现在忙,顾不上,等破案了再说。反正已经十多年了,不急于一时半刻。” 宋纾余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而后,大手又轻轻抚上她的后脑,满眼都是心疼,“你怎么不早点儿跟我说呢?青澄,你不该跟我见外的。” 一抹羞涩的红,爬上了面庞耳廓,穆青澄点了点头,难得乖巧听话,“嗯,知错了。” 宋纾余无奈,“你呀,万事憋在心里,只要我不问,你便从不主动跟我说。” 穆青澄笑了笑,说道:“在江南,仵作的地位很是低贱,无人可依,万事只能靠自己,久而久之,便习惯了一个人,不会去徒生妄想。” “从今往后,你不是一个人了。”宋纾余一声叹息,将怀中的女子揽得更紧,“于公,我是大人,合该为下属解决一切困难,摆平一切麻烦;于私,我是你未来夫君,理应成为你的依靠。这不是妄想,是天经地义。” “未来夫君?”穆青澄却没有宋纾余这么乐观,“大人,我爹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哦,他对穆询的喜欢,我是看在眼里的,恐怕大人的求亲之路,坎坷又崎岖啊!” 宋纾余听罢,竟然自信不减,“无妨,只要我们两情相悦,我自有办法打动穆伯伯选我做女婿。” 穆青澄莞尔,打趣道:“那便祝大人好运喽!” 然而,她的心里,远不如面上这般轻松,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如若她的记忆确有丢失,绝不可能只是丢了乱葬岗及她与少年相交的部分,应该还有其它更重要的记忆! …… 翌日。 议事厅。 宋纾余宣布白知知入职京兆府,成为京兆府首位女捕快! 此消息一出,以刘恒为首的四大捕头,既震惊又激动,争抢着要将白知知纳入自己麾下,甚至,刘恒仗着他是总捕头,还想行使特权,把白知知直接提为他的副手! 这个同他们一起混了几个月的小姑娘,不仅有情有义,有钱有趣,还漂亮聪明,活泼开朗,最令这群舞刀弄枪的汉子信服的是,小姑娘还藏了一身武功,这搁谁见了,会不喜欢? 眼瞧着四大捕头为了争抢自己,而吵得面红耳赤,白知知备感自豪,“哎呀,没想到我的人缘还蛮好的嘛!” 这一刻,她深刻理解了穆青澄的选择及志向。从前她无条件的支持穆青澄,只是因为她想报答穆青澄的恩情,而今,她终于明白了,在宅门之外,另觅广阔天地,被人认同、尊重和需要,这种成就感,是多么的教人畅快! 穆青澄抬手压了压,示意四大捕头安静,她道:“大人的意思是,让白捕快贴身跟着我,归我统辖,以免你们争来抢去的。” 把宋纾余搬出来,是平息内斗最有效的办法。 果然,四大捕头立刻休战,全都蔫吧了! 宋纾余见状,微微一笑,“既然诸位对女捕快并无排斥之心,那本官日后多留意,多挖掘几个女捕快加入你们,如何?” “大人英明!”四人双眸陡亮,顿时又生龙活虎了。 宋纾余听刘恒禀报春节期间的巡街布置、人手调度、监牢管理等事务,穆青澄则召集张主簿、林书办、攒典窦昌文等人,将各方收集回来的消息,进行复盘梳理,交叉比对。 众人忙了一个上午,厚厚的一摞纸稿,才下去了三成,且尚未得出有用的线索。 穆青澄当机立断,“你们下午继续查,我带知知去趟平南伯府,我们双管齐下!” 于是,午膳后,两人稍做休息,便拿上宋纾余的名帖,及清洗干净的白银手镯,前往平南伯府。 春节将至,街上热闹异常。 京兆府专门划分了几个区域,以供山里乡民和小摊小贩卖年货,且在此期间,不加赋税,不加摊位费,为了以防流民作乱,混子闹事,京兆府还特调了捕快在此巡逻,以保民生安定。 此举,是今年头一回。 宋纾余提前半个月,便安排京兆少尹徐春山入乡进户,对贫苦百姓进行了走访,之后,便对街市进行整顿,给底层的老百姓创造了一个赚钱的机会。 这番举措,赢得了百姓赞誉,皇帝听闻,在朝上褒奖了宋纾余的执政能力和为官者的仁心善德,在宋纾余和季越的联手奏陈之下,皇帝顺势颁下旨意,着户部和工部以民生为本,为无商铺的百姓改建街道,规划行商专区,以京城为典范,推广至全国。 穆青澄走过这片欣欣向荣之地,不由满眼欢喜和自豪,尤其是听见有人当街谈论夸赞宋纾余,她翘起的唇角,许久都不曾落下。 …… 平南伯府。 穆青澄和白知知是以私人名义上门拜访世子吴斐,便没有穿官服。 两个明眸皓齿的姑娘,既未带随从,亦无车马代步,看穿着打扮,束袖窄裙,干练飒爽,亦非闺中小姐的派头。 是以,看守大门的小厮,上上下下打量了两人好几遍,既不敢怠慢,又不敢贸然将人请进去,便试探着询问:“不知二位姑娘府上何处?如何称呼?可有递拜帖?” 穆青澄拿出名帖递过去,语气淡淡道:“我们是宋国公府上二公子的人,奉命前来拜访伯府世子,还请通传一声。” 小厮看了名帖,当即端起敬意,“小人失礼了!不瞒二位姑娘,我家世子爷不在府中,离府已经有段时日了。” 穆青澄挑眉,“世子爷在军中?” “小人不甚清楚。”小厮答道。 穆青澄略一思忖,道:“不知府上主母可在?” “伯爷夫人和世子夫人都在的。” “好,麻烦你通报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愿意见我们。” “是,请二位稍等!” 小厮拿着名帖,奔跑着回府去了。 白知知低声问道:“穆姐姐,你不会是想把镯子直接拿给伯爷夫人,以此试探吧?” “怎么会呢?”穆青澄笑,“既然来了,便不能白跑一趟,先会一会这两个夫人,瞧瞧她们是圆是扁。” 白知知眼珠一转,“穆姐姐,你说,世子夫人许玉莹听到我们是宋纾余派来的,会不会起了误会的心思?” 穆青澄忙道:“别乱说话,人家姑娘已经成婚了,再提前事,不是毁人清誉吗?她日后如何在伯府自处?” “嘿嘿,我就是同你闲聊嘛,我又不傻,自不会当众说出来的。”白知知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穆青澄瞅了她几眼,警告道:“你最好管住嘴巴,还有表情、眼神,不许多瞧人家!否则,人家指不定还以为我们大人起了什么心思呢!” “明白!”白知知点头如捣蒜。 殊不知,内院里头,正在午休的许玉莹,听了掌事嬷嬷的通报,从床榻上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盯着掌事嬷嬷,嗓音抑制不住的轻颤,“你说什么?宋家二公子派了两个姑娘来拜访世子爷?” “是!”掌事嬷嬷答道。 许玉莹气息紊乱,她下了地,连绣鞋都没穿,便在地上走来走去,神情明显异常。 掌事嬷嬷不解,“夫人,您怎么了?地上凉,奴婢侍候您穿鞋吧。” 哪知,掌事嬷嬷的手,才挨上许玉莹,便被她激烈地挥开,她喘气有些急,“只有两个姑娘吗?宋二公子可有到来?” 掌事嬷嬷不明所以,言辞小心谨慎道:“奴婢听小厮说,除了两个姑娘,再没有其他人了,她们是走路来的,连仆从丫环都没带,看起来,也不像是大家小姐的装扮。” “是国公府的丫环吗?”许玉莹追问道。 掌事嬷嬷摇头,“奴婢不清楚。” “国公府并无年轻女眷,若非丫环,难道是……“许玉莹嘀咕了一句,又忽然闭了嘴,她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对方可曾说,找世子有何事?” 掌事嬷嬷继续摇头,“对方没说,小厮也不敢多问。毕竟,她们拿得是宋二公子的名帖,不敢得罪。” “给我梳妆,我去会会。”许玉莹深吸一气,吩咐道:“母亲估计也会过去,你叫人先去探探情况,如有提到我,随时回来禀报。” 掌事嬷嬷福身应下,“是,夫人。” 伯府门外,俩人等了没多久,小厮便狂奔出来,恭敬作请道:“两位姑娘,我家伯夫人有请!” “多谢。” 穆青澄略一点头,带着白知知跨入了伯府大门。 小厮将她们迎进了正厅。 厅堂主位上,伯夫人已经在等候。年约四十来岁的女人,雍容华贵,风韵气质,甚为逼人。 两人近前,行了个姑娘家的闺阁礼,“见过伯夫人!” 伯夫人面容恬淡,一双精烁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人,开口道:“不知二位姑娘如何称呼?拜访世子,可是有要事?” 穆青澄微微一笑,从容答话:“贸然叨扰,还请伯夫人见谅。我姓穆,她是我妹妹,我们是国公府二公子手下之人。二公子近日得了一样东西,听闻此物原是伯府世子吴斐所有,便令我二人亲手交至世子爷手中。” “国公府并无年轻女眷,若非丫环,难道是……“许玉莹嘀咕了一句,又忽然闭了嘴,她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对方可曾说,找世子有何事?” 掌事嬷嬷继续摇头,“对方没说,小厮也不敢多问。毕竟,她们拿得是宋二公子的名帖,不敢得罪。” “给我梳妆,我去会会。”许玉莹深吸一气,吩咐道:“母亲估计也会过去,你叫人先去探探情况,如有提到我,随时回来禀报。” 掌事嬷嬷福身应下,“是,夫人。” 伯府门外,俩人等了没多久,小厮便狂奔出来,恭敬作请道:“两位姑娘,我家伯夫人有请!” “多谢。” 穆青澄略一点头,带着白知知跨入了伯府大门。 小厮将她们迎进了正厅。 厅堂主位上,伯夫人已经在等候。年约四十来岁的女人,雍容华贵,风韵气质,甚为逼人。 两人近前,行了个姑娘家的闺阁礼,“见过伯夫人!” 伯夫人面容恬淡,一双精烁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人,开口道:“不知二位姑娘如何称呼?拜访世子,可是有要事?” 穆青澄微微一笑,从容答话:“贸然叨扰,还请伯夫人见谅。我姓穆,她是我妹妹,我们是国公府二公子手下之人。二公子近日得了一样东西,听闻此物原是伯府世子吴斐所有,便令我二人亲手交至世子爷手中。” 穆青澄微微一笑,从容答话:“贸然叨扰,还请伯夫人见谅。我姓穆,她是我妹妹,我们是国公府二公子手下之人。二公子近日得了一样东西,听闻此物原是伯府世子吴斐所有,便令我二人亲手交至世子爷手中。” 第238章 无头女尸(26) “你是……”许玉莹的眼神里,透着未加掩饰的怀疑和戒备。 白知知欠了欠身,笑意不减道:“我姓白,叫白知知,陪同我姐姐前来拜访世子爷,竟不赶巧,听说世子爷去军中了。伯夫人方才说,世子爷归期不定,可我们也挺忙的,没时间日日上门来问……” 说到这儿,她恍然记起什么,扭头看向穆青澄,提议道:“穆姐姐,我们不如直接去军中找世子爷,如何?” “军中?”穆青澄作惊讶状,“京卫军驻所吗?” 白知知歪头想了想,“应该是吧,我好像听二公子提起过。现在时辰尚早,我们往返一趟,也是来得及的。” 穆青澄当即应下,“行,那便走吧,早去早回。” 俩人遂行礼道:“叨扰两位夫人了,告辞!” “哎,等下!” 许玉莹急忙喊住人,想说什么,又似乎顾忌伯夫人在场,嘴唇张了几张,却只是说道:“军规大如天,宋纾……宋二公子若有要紧的东西,我是世子的夫人,交给我也是一样的,就莫要耽误世子练兵了。” 她的口误,哪怕一瞬间便被纠正,仍逃不过穆青澄的耳朵。 穆青澄眉尖轻挑,唇角浮起淡淡笑痕,“请伯夫人和世子夫人莫怪,我二人此来,除了有东西要还给世子爷,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请世子爷配合,回答我几个问题。故而,必须亲见世子爷才行。” 闻言,已经转过身子,不再搭理她们的伯夫人,忽然回过头,沉声问道:“何事?凭什么配合?你二人算什么……” 伯夫人怒意已经上了头,却没有说下去,许是顾着国公府的势力和颜面,终究是忍下了。 但她的言下之意,又教人听得明明白白,她想说,你二人算什么东西? 白知知“呵呵”笑出了声,但又一捂嘴唇,道着并不诚心的歉,“不好意思,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没什么闺阁修养,如有失礼之处,纯属因为我不是个东西。” “你……”出身皇亲的伯夫人,几时见过这般粗鄙又无礼的姑娘,登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许玉莹的反应还算快,被噎了几息之后,便立马怒斥道:“国公府就是如此教养吗?跑到别人门上来骂人,是不是太过狂妄了?” “世子夫人,我妹妹并无骂人之意,她只是顺着伯夫人的话,替伯夫人讲了出来而已,不是吗?” 穆青澄面上毫无畏惧或是羞愧,她神态依旧从容,只是唇角的笑意,缓缓消散,整个人的气质,给人不怒而威之感,她道:“伯夫人大概忘了,宋二公子除了是国公府嫡子外,他还有一个身份——京兆尹!至于我二人,我乃京兆府刑名师爷穆青澄,她是京兆府的女捕快,现今有桩人命案子,需要请世子爷配合调查,还请伯夫人如实告之世子爷的行踪!” “人命案?” “刑名师爷?捕快?” 伯夫人和世子夫人顿时发出异样的惊呼,两人重新打量面前的年轻姑娘,惊讶于穆青澄一个女子,竟会有如此迫人的眼神,叫人不寒而栗,不敢造次! 穆青澄没有忽略那两人的神色变化,尤其是许玉莹,眼底一瞬闪过的慌乱,令她觑了觑眸子,出其不意的询问道:“世子夫人,敢问世子爷可有妾室或通房?” “没,没有的。”不知是许玉莹紧张,还是这个问题太过突然,她磕绊了一下,才答了出来。 穆青澄盯着许玉莹,语气渐渐凌厉,“府上最近有女子失踪吗?女眷或丫环,可有冬至前离府的?” “没有!” 许玉莹嗓门大了些许,这一次回答得十分果决,可睫毛颤动的频率,在无意识的加快,手里攥着的帕子,紧得好似要拧出水来。 伯夫人皱起了眉头,狐疑道:“你们不是要问世子吗?怎么问起了世子夫人?后院内宅之事,又与人命案有什么关系?” 穆青澄笑道:“随便问问。如今瞧着是没什么关系,但后边就不一定了。” “所以伯夫人,世子爷究竟在哪儿?”白知知抱起双臂,再次问道。 伯夫人看了眼世子夫人,眼瞳里涌动着什么,又被她愤而压下,她道:“世子确在军中,但并非京卫军驻所,而是被派去西北执行军务了。” 穆青澄问:“几时归来?” “不清楚。” “好,我们会找京卫军驻所进行核实。如若世子归京,请即刻派人通报京兆府!” 穆青澄说至此处,才拿出身份腰牌展现在两位夫人面前,“京兆府制,如假包换,不必担心受骗!” “二位慢走,不送!”伯夫人点了点头,逐客令明显。 然而,穆青澄离去的步子,忽地又顿在了厅门处,她缓缓回身,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伯夫人,世子爷是哪日离家的?没在府上过冬至吗?” “冬至前一日离家的,军务为重,不敢怠慢。”伯夫人没怎么思考,便脱口答道。 “多谢伯夫人。”穆青澄的笑,明晃晃的扬在了脸上,“不瞒伯夫人,我此行是为了无头女尸案而来,凶手猖獗,砍人头颅跟切白菜似的,可要叮嘱府上的女眷注意安全啊!您说是吧,世子夫人?” 她将说话的对象,猛地拐了个弯,使得失神的许玉莹一个激灵,反应迟钝道:“啊?什么?” 穆青澄唇角微弯,“今日先告辞了。若后续案子有什么需要世子夫人配合调查的,我们再来叨扰便是。” 语罢,她抱拳,行了个公门礼,而后同白知知信步离去。 待人走远了,伯夫人面容阴沉的摒退了下人,语气严厉道:“玉莹,那女师爷说的无头女尸案,跟你们夫妇有多少关联?” “没,没有呀,母亲,我们怎么可能同杀人案扯上关系?”许玉莹一惊,连忙否认。 伯夫人冷嗤一声:“若无关联,京兆府会派刑名师爷找上门吗?那国公府的二公子,会不顾你与他婚前的满城风雨,找上世子归还东西吗?还有,玉绡上哪儿去了?” 许玉莹面庞陡然煞白,死死攥住了双手…… …… 出了平南伯府,两人步行回衙门。 路上,白知知隔一会儿,便忍不住笑上几声,弄得穆青澄以为她被伯夫人的话刺激到了,至今还没消气。 穆青澄遂道:“你不高兴,她更不高兴,想想这点儿,你便该高兴才是。” 白知知一路甩着腰带玩儿,眉开眼笑,十分欢快,“嘻嘻,我才没有不高兴呢,我这人有仇当场就报了,反正现今有宋大人撑腰,我怕什么?伯府没有公府大,伯爷也没有国公爷的军权,所以我呀,狐假虎威,忒有底气!” “那你是怎么了?”穆青澄仔细观察小姑娘,总觉得她奇奇怪怪的。 白知知忽然凑到穆青澄脸前,语气促狭道:“穆姐姐,凭良心说,许玉莹是个大美人儿哦,都说女追男,隔层纱,你说咱们大人,当真是铁石心肠,毫不动心?” 穆青澄颔首,“我相信大人,他说不喜欢,便是真的不喜欢。” “啧啧,我今日瞧着,那许玉莹心里八成还惦记着大人呢,‘宋纾余’三个字,险些激动的叫出来。”白知知笑着喟叹。 穆青澄不觉蹙眉,“敢情你只关注了这些?” “当然不,风月之事,只是顺便关注一下啦,我在意的当然是案子。”白知知调笑了两句,便言归正转,“穆姐姐,我觉得,伯夫人说得话,可信度更高一些。” 穆青澄点头,“嗯。世子夫人到底年轻,没有伯夫人沉得住气。而且,世子夫人表现出来的惊慌失措,不太正常。” “世子吴斐离家的日子,好巧不巧的竟是冬至前日,是死者遇害的时间。” “所以,我们有可能摸到破案的脉门了!” 两人相视一笑,这趟没有白来啊,收获不小! 回了京兆府,穆青澄把情况禀报给宋纾余。 宋纾余即刻派遣宋离前往京卫军驻所,核实吴斐的下落及归期。 “放心,真与吴斐有关的话,他跑不了。京卫军统领是我爹的战友同僚,俩人一起上过战场的。” 听到他的安慰,穆青澄深拧的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正更深了几分,她道:“大人,卑职不担心吴斐跑路,只担心吴斐春节回不来,那这个案子,就要跨年了。” “没事儿,时日长短不打紧,只要能破案就成。我们先找线索和证据,如果有必要,我请京卫军统领急召吴斐回京。” “好。” 穆青澄端起茶碗,刚要喝上一口,主政厅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且伴着张主簿激动的呼喊声:“穆师爷!穆师爷,你回来了吗?” 宋纾余眉间涌上不悦,“没规矩。” “许是有急事。”穆青澄帮着开脱了一句,便搁下茶碗,快步出了厅门,“我在呢!” 张主簿箭步冲过来,大冬天的,因跑得太急,额上鼻头竟渗出了汗珠,他递上几张纸稿,满面欢喜地说道:“穆师爷,我们找到线索了!” 穆青澄一怔,连忙展开纸稿,仔细过目。 张主簿情急道:“穆师爷,你回头慢慢看,我先给你大致说一下。我们在比对消息的过程中,发现平南伯府在三个多月之前,为世子吴斐纳过一个小妾,可是小妾尚未进门,便悔婚退聘,转身另嫁他人,当正头娘子去了。而涑河周边的村子里,有个富庶的陈员外,陈家的管家老廖,膝下有一女,叫廖如意,三个多月前,嫁去京城,给勋贵世家的公子为妾!” 白知知忽然凑到穆青澄脸前,语气促狭道:“穆姐姐,凭良心说,许玉莹是个大美人儿哦,都说女追男,隔层纱,你说咱们大人,当真是铁石心肠,毫不动心?” 穆青澄颔首,“我相信大人,他说不喜欢,便是真的不喜欢。” “啧啧,我今日瞧着,那许玉莹心里八成还惦记着大人呢,‘宋纾余’三个字,险些激动的叫出来。”白知知笑着喟叹。 穆青澄不觉蹙眉,“敢情你只关注了这些?” “当然不,风月之事,只是顺便关注一下啦,我在意的当然是案子。”白知知调笑了两句,便言归正转,“穆姐姐,我觉得,伯夫人说得话,可信度更高一些。” 穆青澄点头,“嗯。世子夫人到底年轻,没有伯夫人沉得住气。而且,世子夫人表现出来的惊慌失措,不太正常。” “世子吴斐离家的日子,好巧不巧的竟是冬至前日,是死者遇害的时间。” “所以,我们有可能摸到破案的脉门了!” 两人相视一笑,这趟没有白来啊,收获不小! 回了京兆府,穆青澄把情况禀报给宋纾余。 宋纾余即刻派遣宋离前往京卫军驻所,核实吴斐的下落及归期。 “放心,真与吴斐有关的话,他跑不了。京卫军统领是我爹的战友同僚,俩人一起上过战场的。” 听到他的安慰,穆青澄深拧的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正更深了几分,她道:“大人,卑职不担心吴斐跑路,只担心吴斐春节回不来,那这个案子,就要跨年了。” “没事儿,时日长短不打紧,只要能破案就成。我们先找线索和证据,如果有必要,我请京卫军统领急召吴斐回京。” “好。” 穆青澄端起茶碗,刚要喝上一口,主政厅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且伴着张主簿激动的呼喊声:“穆师爷!穆师爷,你回来了吗?” 宋纾余眉间涌上不悦,“没规矩。” “许是有急事。”穆青澄帮着开脱了一句,便搁下茶碗,快步出了厅门,“我在呢!” 张主簿箭步冲过来,大冬天的,因跑得太急,额上鼻头竟渗出了汗珠,他递上几张纸稿,满面欢喜地说道:“穆师爷,我们找到线索了!” 穆青澄一怔,连忙展开纸稿,仔细过目。 张主簿情急道:“穆师爷,你回头慢慢看,我先给你大致说一下。我们在比对消息的过程中,发现平南伯府在三个多月之前, 第239章 无头女尸(27) “为何要照镜子?”穆青澄不解,难道他在暗讽她不仅审美差,长得也差? 宋纾余没好气的道:“美不美不重要,重要的是,得长成你这个模样,才能入得了本官的眼!” “啊?”穆青澄愕然,“大人的意思是,看人不看脸,只要是我,即可?哪怕我丑陋不堪,大人也不会嫌弃?” 宋纾余不假思索地点头,“是啊。” “嗯……在这点上,我与大人不同。我这人看脸,特别注重对方的长相。”穆青澄思考了片刻,严肃又认真的说道。 闻言,宋纾余双目大瞪,“那你跟我在一起的原因是……” “因为我贪图大人的美貌呀。”穆青澄回答的理所当然。 “穆青澄,你怎么能对感情这么不负责任?”宋纾余登时气红了俊脸,一把从她手里夺过茶碗,重重的搁在桌上,气急败坏的控诉她,“你见色起意,你这个肤浅的负心人!” 穆青澄忍俊不禁,“你图我的人,我图你的色,不是很公平吗?不是大人自己说,人家姑娘总得图你点儿什么……” “是,我是说过,我也坚持这个道理,但……”宋纾余双手撑在桌案上,身子缓缓逼近穆青澄,隐隐咬牙,“但是你怎么能只图我的色呢?照你的意思,待我人至中年、暮年,待我年老色衰,你便会嫌弃我,不要我了?” “咳咳……大人,做人不能太贪心了。”穆青澄心虚的干咳两声,身体慢慢后仰,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但宋纾余大手一伸,竟扣住了她的后颈,嗓音又沉又冷,“是不是但凡见到比我好看的男子,你便会移情别恋?” “我……” 她方一张嘴,便被他吻了个结实。 穆青澄不禁后悔,她干嘛要说实话呢?便是说实话,也该说完全嘛,这不,惹恼了人,吃亏的不还是她自个儿吗? “我的天爷哟……” 不料,就在宋纾余情动,吻得难舍难分时,竟被乍然闯入的白知知打断! 俩人一惊,瞬间分开! 小姑娘反应倒是也快,立马猫腰转身,双手遮脸,口中碎碎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是小孩儿,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看见!” 宋纾余眉眼泛红,不悦地斥道:“这主政厅是没人看守了吗?不经通报,乱闯乱入,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了吗?” 看守自然是有的,且就在厅外几步之远,听到训斥,捕快迅速奔进来,跪地请罪:“卑职失察,请大人治罪!” 白知知没敢多嘴,她可是识时务的人,在大人恼羞成怒的当口,她决计不会去触霉头的。但她也不能连累捕快受罚啊,于是,她悄悄侧过身子,冲着穆青澄眨眼求助! 穆青澄臊得满脸通红,被好妹妹捉奸的羞耻感,令她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不,还得加上宋纾余这个罪魁祸首! 所以,她很想假装看不见白知知使的眼色,可瞧着无辜的捕快,她又不得不张嘴求情,“大人,捕快是看在卑职的面子上,才把知知直接放进来的,罪在卑职。” 宋纾余余光一瞥,看见穆青澄红肿的唇瓣,红晕未褪的脸庞,他心潮涌动,大手一挥,道:“下不为例!退下!” “谢大人宽宥!”捕快叩头,遂即快步退出。 白知知像个小偷似的,也垫着脚尖往门口移动,趁机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厅里,又一次只剩下了他们俩人。 气氛,属实尴尬! 但宋纾余胜在脸皮厚,他绕过桌案走近穆青澄,执起她的手,低语道:“对不起,下回我会记得锁门的。” “还有下回?”穆青澄抬眼瞪他,“大人害我丢了大脸,该不该受罚?” 宋纾余大囧,“呃,该!” “好,罚大人一个月之内,不许同我有肢体接触!” 穆青澄“啪”一声,打掉男人的色爪,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宋纾余大惊,“不行,我不答应……” 然而,穆青澄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等他追到厅门口,她已经拎着白知知往远处而去了。 宋纾余暗自哀叹,白知知这个害人精啊,真是害他不浅! 殊不知,白知知也在喊冤,她拽着穆青澄的胳臂,哭丧着小脸,“穆姐姐,这是大白天啊,而且是主政厅,我怎么知道大人会是这么不规矩的人呢?我只是凑巧撞破了,又不是故意坏他好事的……” 她唠唠叨叨的话,被穆青澄一只手捂回了肚子里! 穆青澄面颊绯红,低声斥道:“你再说下去,全衙几百号人,便都知道我和大人行为不检了!” “唔唔。”白知知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穆青澄松了手,“说正事。你知道吴斐擅长刺青手艺吗?” “刺青?”白知知一愣,遂摇头道:“我不清楚啊。我虽说是白家的大小姐,但掌中馈的人是我娘,下人的事儿,我只知晓个大概,不会事事关注的。吴斐生母的事情,我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闹出人命了,才传到了我耳朵里。” 穆青澄道:“要不,你再给你爹写封信?” “行啊,我现在就去白家商行走一趟。” “待你回来,我们启程去陈家村。” “好。” 白知知即刻离去。 穆青澄前往南监,调度人手。 她传了小林子、李大国、王天柱和赵承四,细细叮嘱四人,“你们脱掉官服,扮成平民百姓,卖菜的、卖豆腐的、乞讨的,干什么都行,千万要隐藏好身份!赵承四,你监视平南伯府正门,小林子监视后门,李大国和王天柱监视许御史府!我要知道伯夫人和许玉莹几时出门,去了哪里,见了何人,做了何事,明白吗?” “是,卑职领命!”四人齐齐拱手。 穆青澄思索着说道:“此差事,不一定得多久,你们先去盯梢,我会再调一组人手,跟你们轮岗。” 四人即刻离去。 穆青澄将剩下的事宜安排完毕,便同张主簿汇合,不承想,林书办也来了,主动请缨加入,穆青澄喊了捕快小罗驾车,接上白知知,一行人马不停蹄的赶往陈家村。 第240章 无头女尸(28) 陈家村。 陈员外是村里的首富,气派的红墙宅院,在瓦舍茅房的村子里格外显眼。 罗捕快驾着马车,在宅门外停下。 看了看门匾上硕大的“陈宅”二字,罗捕快下车,上门叩响门环。 开门的人,是个老头儿,罗捕快拿出腰牌,说明来意,老头儿吓得连忙将人请进宅子,抖着双腿去通报陈员外。 穆青澄一行人,边走边打量,穿过中庭,进了正堂,在仆人的指引下落座。 不过片刻,陈员外和管家老廖便匆匆赶来了。 中年的陈员外,蓄着胡子,戴着帽子,面上十分客气有礼:“不知官爷到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罗捕快介绍道:“陈员外,我等是京兆府的。这位是穆师爷,我们今日来此,是找廖管家问话的,请配合官府办案!” “好,一定配合!”陈员外一惊,尤其是看到师爷竟是个女子,当即垂下头,朝着穆青澄拱手,“小民让人奉上茶水点心,穆师爷尽管在此办案,小民守在外头,随时听候穆师爷吩咐!” “茶水便好,其它不必了。”穆青澄回了一礼,“叨扰陈员外了。” 陈员外受宠若惊,“穆师爷客气了,小民不敢当。” “廖管家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是!” 老廖看着堂内五人,心下有些胆怵,“不知官爷找小人,为了何事啊?小人奉公守法,绝对没有做不法之事啊!” 林书办铺开宣纸,备好速记小笔,朝穆青澄点了点头,穆青澄即道:“廖管家,你无须紧张,我问你一些事情,你只要如实回答即可。” “是,是。”廖管家弓着腰,不停地搓手,内心的惶恐,仍是散不去。 穆青澄问道:“听说,你膝下有一女,叫廖如意,三个多月前,嫁去京城,给勋贵世家的公子为妾。此事,可属实?” “对,是有这么回事儿。”廖管家急忙应道。 “廖如意年芳几何?夫家是何人?” “如意今年十六岁,刚过及笄不久,许的夫家是平南伯府的世子爷。” 闻言,众人脸上尽是复杂之色,廖如意年纪虽然跟死者不符,但却跟吴斐有关! 穆青澄眯了眯眸,目光凌厉了几分,“廖管家,我可听说,伯府世子爷新纳的小妾尚未进门,便悔婚退聘,转身另嫁他人,当正头娘子去了。” “哎,官爷有所不知,小人近来正为此事发愁呢!”廖管家一下子垮了脸,眉间涌上万千愁绪。 穆青澄道:“别怕,坐下说。” 然而,廖管家“扑通”跪在了穆青澄面前,浑浊的双眼,飞快地聚起了泪液,“官爷,求求您帮帮小人吧!我们明明把如意交给了伯府接亲的人,可现今伯府却说,如意半路悔婚,背信弃义,给别人做正头娘子去了!可是,如意嫁给了谁,嫁去了哪里,我们一无所知,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意思是,廖如意失踪了?”穆青澄眉峰渐渐拧起。 廖管家流泪点头,“是,我们找不到人,她也没回来。” 穆青澄语气沉了沉,“为何不报官?” “怎么报啊?那是平南伯府啊,我们没有证据,也没有背景,若是敢将此事公开报官,怕是如意就彻底回不来了!”廖管家老泪纵横。 听到这儿,白知知气得呛白道:“你以为不报官,你女儿便能回家了吗?人家若有心作恶,无论你报不报官,他都不会良心发现的!” “白捕快!”穆青澄出声喝止,“慎言!” 廖管家除了哭,便是一声声的哀求:“请官爷救救我女儿吧!” 穆青澄倏尔想到一事,伸手搀扶起廖管家,道:“你是如何发现廖如意失踪的?是伯府的人主动告之的吗?” “大概一个月前,小人接到了如意哥哥的信……对了,小人忘了说,如意并非小人的亲生女儿,是小人收养的孩子。如意有个同胞兄长,自小便与如意分开了,一个月前,她兄长忽然来信,说是近期要来京城,想同如意见上一面,小人便回信告之了如意已经嫁入平南伯府为妾的事情。” 穆青澄眯了眯眸,目光凌厉了几分,“廖管家,我可听说,伯府世子爷新纳的小妾尚未进门,便悔婚退聘,转身另嫁他人,当正头娘子去了。” “哎,官爷有所不知,小人近来正为此事发愁呢!”廖管家一下子垮了脸,眉间涌上万千愁绪。 穆青澄道:“别怕,坐下说。” 然而,廖管家“扑通”跪在了穆青澄面前,浑浊的双眼,飞快地聚起了泪液,“官爷,求求您帮帮小人吧!我们明明把如意交给了伯府接亲的人,可现今伯府却说,如意半路悔婚,背信弃义,给别人做正头娘子去了!可是,如意嫁给了谁,嫁去了哪里,我们一无所知,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意思是,廖如意失踪了?”穆青澄眉峰渐渐拧起。 廖管家流泪点头,“是,我们找不到人,她也没回来。” 穆青澄语气沉了沉,“为何不报官?” “怎么报啊?那是平南伯府啊,我们没有证据,也没有背景,若是敢将此事公开报官,怕是如意就彻底回不来了!”廖管家老泪纵横。 听到这儿,白知知气得呛白道:“你以为不报官,你女儿便能回家了吗?人家若有心作恶,无论你报不报官,他都不会良心发现的!” “白捕快!”穆青澄出声喝止,“慎言!” 廖管家除了哭,便是一声声的哀求:“请官爷救救我女儿吧!” 穆青澄倏尔想到一事,伸手搀扶起廖管家,道:“你是如何发现廖如意失踪的?是伯府的人主动告之的吗?” “大概一个月前,小人接到了如意哥哥的信……对了,小人忘了说,如意并非小人的亲生女儿,是小人收养的孩子。如意有个同胞兄长,自小便与如意分开了,一个月前,她兄长忽然来信,说是近期要来京城,想同如意见上一面,小人便回信告之了如意已经嫁入平南伯府为妾的事情。” 第241章 无头女尸(29) “官爷,这门亲事不是小人求来的,小人没想过要攀附贵人,我家如意也不是嫌贫爱富的姑娘,实在是……”廖管家似有所顾忌,拼命解释,却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重点。 穆青澄耐心有限,直接喝令道:“是什么?你们两家究竟是如何结亲的?通过何人从中穿线?是媒婆吗?” “不是媒婆,媒婆是事成之后,才请来合嫁娶规矩的,而且是平南伯府请的媒婆,我们也不认识。”廖管家慌忙摆手,神色明显异常,却又避而不答关键的问题。 穆青澄从椅子上缓缓起身,波澜不惊地掀了掀眼皮,“既然廖管家不想找女儿,那我们官府也不会强人所难。” 眼看她要走,廖管家一急,竟往前一扑,抓住了穆青澄的衣摆! “放肆!” 罗捕快眼疾手快,一脚踢飞廖管家的手臂,呵斥道:“穆师爷是女子,你胆敢冒犯!是想进去吃牢饭吗?” “官爷息怒,小人不敢冒犯官爷,小人只是想找女儿,想……” “那便讲清楚!” 穆青澄抬了抬下巴,眉目威严,“但凡你知道的,必须一五一十的供述,不得隐瞒分毫!” 廖管家认命般的点头,“是,小人坦白,是我家主人陈员外牵的线,小人不想提,是害怕连累了陈员外,陈员外本是恩泽小人,可陈员外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啊!” 穆青澄看了眼罗捕快,“把人请进来。” “是!” 罗捕快步出厅门,将等候在外的陈员外传唤入内。 再次出现在穆青澄面前,不似方才的从容,陈员外额头渗着汗,手脚发着颤,连身体都佝偻了几分! 穆青澄唇角轻扯,勾出一丝不明深意的笑痕,“怎么了陈员外?你看起来好像有点儿紧张啊!” “穆师爷,您想问什么,小民定当全力配合。”陈员外拱手作揖,愈发的惶恐。 穆青澄坐回椅子上,淡淡道:“本师爷此来,是为了廖如意,不知陈员外有什么想说的吗?” 陈员外立即跪下,语气有些急切,“回穆师爷的话,因为老廖女儿的亲事,小民好心办了坏事,既心怀愧疚,又怕官府问罪。小民犯下的错,小民愿意承担,只是小民上有老下有小的,全家上下连同佃户几百人,都指着小民吃饭呢,小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 穆青澄素来观人入微,陈员外表现出来的这几分真诚,虽然入了她的眼,但不足以令她深信。 她平静地反问道:“为何陈员外认为,官府一定会治罪于你?你是做了什么违背律法之事吗?” “小民……”陈员外被噎了回来,愣了愣,才理清思路,回道:“小民不知官府会不会治罪,只是有点儿担心,毕竟如意的亲事,是小民给老廖介绍的,现今如意失踪多日,万一遭遇了……小民就是间接害了如意啊!” “不关老爷的事儿,老爷也是好心,小人不会怪罪老爷的。”廖管家连忙安慰道。 穆青澄见状,微微一笑,“看来你们主仆感情不错。” “回穆师爷,老廖打小就跟在小民身边了,是小民的书童,老太爷过世后,小民掌了家,便让老廖当了管家,我们主仆在一起几十年了,情份深厚,胜似家人。老廖的养女如意,是小民看着长大的,小民虽不敢称什么大善人,但是对如意,小民也是当女儿来疼的,绝无丝毫的坏心!” 陈员外的话,得到了廖管家的认同,频频点头。陈员外看了眼廖管家,红了眼眶,哽咽道:“可惜,我轻信于人,自以为帮如意谋了个好前程,能让如意享一辈子荣华富贵,谁知却推如意入了火坑!” “讲重点!”张主簿拍了拍椅子扶手,“把前因后果讲清楚!” 陈员外忙道:“陈家和平南伯府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所以小民认识平南伯府的安管家。有一回,安管家在酒桌上说,伯夫人打算给世子爷纳妾,不看门第,只要身家清白好生养便成。小民听了觉得奇怪,世子爷成婚不到两年,嫡长子尚未出生,便要为了延续子嗣纳妾?谁知,安管家酒醉后说了个秘密,世子同夫人感情不睦,一年也去不了夫人房里几回,伯夫人为了伯府的传承着想,方才起了纳妾的心思。” “小民回来后,便同老廖说起此事,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虽然是与人为妾,但对方是伯府世子,将来袭爵后就是伯爷,总比嫁个泥腿子,世世代代为了温饱磋磨受苦来得强。所以,在征得如意的同意后,小民便找到安管家,进行了一番打点,得到了将如意画像和生辰帖送给伯夫人备选的机会。” “没过多久,安管家便传来了好消息,说是伯夫人选中了如意,找了媒婆,定了日子,要接如意进伯府。我们都很高兴,以如意的出身,能攀上这样的好亲事,可谓是祖上冒了青烟。接亲那日,老廖夫妻把如意送到村口,看着如意坐上媒婆的马车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是老廖交待的。” 闻言,穆青澄心中生出不少疑团,“陈员外,你没找安管家询问情况吗?” 陈员外道:“找了,一旦知道如意没进伯府,小民便立刻去找了安管家,可安管家反过来责骂小民,说是因为如意的悔婚,使得他被伯夫人怪罪,在伯府失宠了。关键是,安管家拿出了悔婚书,上头有如意的签字!后来,我们千方百计寻到了媒婆,媒婆说,她确定把如意交给伯府的人了,后头的事儿,她不清楚。” “媒婆接亲,不是应该把新娘子一路送进伯府吗?”穆青澄越想越觉不对劲儿,“为何只送至半路?送到了何地?” 陈员外越说,越丧眉耷眼,“媒婆把如意送到了十里亭,伯府派来了接亲的马车,给了媒婆赏钱,便打发媒婆回去了。伯府那头说,媒婆走后,如意便悔婚了,当场写了悔婚书,然后便走了,不知去向。” 第242章 无头女尸(30) “悔婚书何在?”穆青澄眉头越拧越深。 廖管家补充作答:“他们说是悔婚书写了两份,伯府拿了一份,另一份在如意手里。” 穆青澄道:“所以,你们现今手上没有悔婚书?” “没有。”陈员外摇头,“安管家给小民看过之后,便收走了。” 穆青澄的脸色愈发难看,“你们见过伯夫人吗?或者说,可有见过伯府任何一位主子?” “没见过。”陈员外垂下头去,语气颇有些自嘲,“小民一介商贾,哪有资格面见勋贵世家的主子呢?能攀上安管家,已经是了不得了。” 穆青澄不由叹了一气,“那订亲的文书在吗?” “在,有文书的!” “去拿!” “请官爷稍候片刻!” 廖管家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走人,穆青澄又加了一句:“凡是伯府给的东西,全部拿过来。” “好。” 廖管家拔腿奔了出去。 穆青澄接着问道:“陈员外,那媒婆是何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年岁几何?容貌如何?” “媒婆是下河沟人,叫王如花,年纪大概有四十来岁,个头不高,长得珠圆玉润的,左边眉角有颗小黑痣,走起路来一摇一扭的,颇会卖弄风情。”陈员外一边回想,一边说道。 “那安管家呢?” “安管家有五十多岁了,体形富态,留着两瞥胡子,身量比小民高一点点,面相比较和善。” “你会作画吗?” “会一点。” “我需要媒婆和安管家的画像。” “行,小民试着画出来!” 陈员外着急忙慌的出了门,往书房而去了。 剩下穆青澄几人,不禁面面相觑。 白知知难以置信,“如此一桩漏洞百出的亲事,明显就是个骗局啊,他们竟然察觉不到?” “哦?具体说说。”穆青澄眼尾一挑,来了兴趣。 白知知道:“最明显的,谁家会在迎亲路上,把媒婆踢掉的?谁家迎个亲,还随身携带纸笔?” “可不是么?难道伯府是算准了廖如意要悔婚,才带上纸笔,以供廖如意写悔婚书吗?”张主簿亦发出了感叹。 林书办搁下笔,跟着说道:“廖如意既已同意了亲事,又有什么理由悔婚呢?给人做正头娘子?难道婚前与他人有了私情?若真是这般,她又何必坐上接亲的马车呢?逻辑上讲不通的。” “没有,如意没有私情!” 正在这时,廖管家捧着一个木盒子进来了,应是听见了林书办的话,急赤白脸的解释道:“官爷,如意跟着她娘,日日呆在这宅子里做活,怎会与人有私呢?何况我家如意懂事孝顺,知礼明义,断不会做出有违妇德之事的!” 穆青澄点了点头,道:“所以,你是相信如意没有悔婚另嫁吗?” “对!”廖管家拔高了音量,浑浊的双目中,透着倔强和坚信。 穆青澄沉吟片刻,忽然忆及一个人,“如意的兄长何在?” “自从确定如意失踪后,如意的兄长便不见了人,应是在到处寻找如意吧。”廖管家回道。 穆青澄顿了顿,又问道:“如意兄长叫什么?年岁多少?他……会武功吗?” “他叫林椒,三十出头了,是个打铁的,他力气挺大的,武功……林椒应该不会武功吧,小人没见过他使。” “陈员外见过林椒吗?” “见过。” 穆青澄扭头,看向张主簿,吩咐道:“你过去盯着陈员外,让他把林椒的相貌一并画下来。” “好。” 张主簿应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穆青澄目光落在廖管家手中的木盒上,“东西都在里面?” “对,都在。”廖管家连忙打开盒盖,双手端到穆青澄面前,“当时伯府给了订亲文书和五十两银子,还有两套首饰、五盒药材以及布匹之类的,小人和如意娘商量后,只留下了少许药材,其它全给如意添妆了。” 白知知凑过来,看到盒子里只有文书和几瓶药,她不禁笑得莫名,“所以说,同廖如意一起失踪的,还有一笔不菲的嫁妆?” “伯府说,如意悔婚退聘,意思是把嫁妆当成聘礼给退回伯府了。”廖管家连忙作出解释,生怕官府认为是他女儿为了钱财,带着伯府的聘礼跑了。 正在这时,廖管家捧着一个木盒子进来了,应是听见了林书办的话,急赤白脸的解释道:“官爷,如意跟着她娘,日日呆在这宅子里做活,怎会与人有私呢?何况我家如意懂事孝顺,知礼明义,断不会做出有违妇德之事的!” 穆青澄点了点头,道:“所以,你是相信如意没有悔婚另嫁吗?” “对!”廖管家拔高了音量,浑浊的双目中,透着倔强和坚信。 穆青澄沉吟片刻,忽然忆及一个人,“如意的兄长何在?” “自从确定如意失踪后,如意的兄长便不见了人,应是在到处寻找如意吧。”廖管家回道。 穆青澄顿了顿,又问道:“如意兄长叫什么?年岁多少?他……会武功吗?” “他叫林椒,三十出头了,是个打铁的,他力气挺大的,武功……林椒应该不会武功吧,小人没见过他使。” “陈员外见过林椒吗?” “见过。” 穆青澄扭头,看向张主簿,吩咐道:“你过去盯着陈员外,让他把林椒的相貌一并画下来。” “好。” 张主簿应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穆青澄目光落在廖管家手中的木盒上,“东西都在里面?” “对,都在。”廖管家连忙打开盒盖,双手端到穆青澄面前,“当时伯府给了订亲文书和五十两银子,还有两套首饰、五盒药材以及布匹之类的,小人和如意娘商量后,只留下了少许药材,其它全给如意添妆了。” 白知知凑过来,看到盒子里只有文书和几瓶药,她不禁笑得莫名,“所以说,同廖如意一起失踪的,还有一笔不菲的嫁妆?” “伯府说,如意悔婚退聘,意思是把嫁妆当成聘礼给退回伯府了。”廖管家连忙作出解释,生怕官府认为是他女儿为了钱财,带着伯府的聘礼跑了。 第243章 无头女尸(31) “认尸?” 廖管家大惊,随即身体一软,跌在了地上,刚刚止住不久的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了满脸,他哭得压抑又痛苦,捏紧的拳头,一下又一下的重重地捶打着心口,看得人万分揪心。 “不,不会的,我闺女不会死的,那具尸体不是她,一定不是她……” “廖管家!” 白知知心生不忍,难受得眼眸又酸又胀,她弯下腰,搀扶廖管家,可是,廖管家全身失了力,像是黏在了地上,她怎么都拉不起来。 见状,罗捕快出手帮忙,两人合力将廖管家搀到了椅子上坐下。 白知知安抚道:“我们也没说无头女尸一定是廖如意啊,只是有这个可能性而已。待认了尸,确定不是,我们便从其它渠道寻找廖如意。” “其实,涑河发现女尸的消息一出来,小人便……便有了心理准备,但小人就是不愿意相信,只要小人不去认尸,那么如意就还活着,她只是失踪了,只是跑去哪里藏起来了……” 看着廖管家撕心裂肺的样子,众人无不动容,可再多的安慰,在结果面前,也只是徒劳而已。 穆青澄温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时辰不早了,廖管家,你们夫妇准备一下,随我们启程。” 廖管家点了点头,抽噎着往外走去。 廖如意三个多月前失踪,无头女尸死于十几天前。二人为同一人的可能性,也是符合逻辑的。 穆青澄环顾一圈众人,当机立断,道:“我们兵分两路。罗捕快、白捕快,你二人呆会儿拿上媒婆的画像,前往下河沟,把人连夜带回京兆府!” “是!”俩人拱手应下。 穆青澄目光移到林书办脸上,“我们带着老廖夫妇,先改道去十里亭,然后再回衙门。” “嗯,好。”林书办点点头。 穆青澄想了想,又道:“林书办,你明日找几个技术高超的画师,备在衙门里,一旦确定无头女尸不是廖如意,便将廖如意的画像贴满全城……不,要扩大搜查范围,我会请大人给京兆府下辖的几个县府发放协查公文。活要见人,死,必须见尸!” “我知道了。” 对于穆青澄吩咐的事,林书办从前便是句句听从,如今她成了他的上司,更是唯她马首是瞻。一是她的能力令他敬服,二是他藏在心里从不敢表露的情意使然。 两刻钟后,陈员外奉上了三张画像,虽然画功差强人意,但容貌特点表达的还算不错。 穆青澄把媒婆的画像递给白知知,打发她和罗捕快先行一步。 画像里的林椒,身形壮硕,其貌不扬,脸形方正,蓄着全胡,妥妥的虬髯大汉,粗犷又凌厉。 穆青澄仔细端详,“这林椒倒真像个打铁的。不过……”她话语顿下,眉尖轻轻拧起。 “怎么了,穆师爷?”陈员外见她话语顿下,连忙询问道。 穆青澄问道:“陈员外,你画的林椒,是否进行了美化,或者丑化?” 陈员外立刻作出保证,“小民不敢,林椒的长相就是这般,小民是如实画像的。” 穆青澄盯着画像上的眼睛,若有所思,“其它倒没什么,但是这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隐隐透着几分杀气!” 闻言,林书办面露惊讶,他凑过去,一边察看,一边发出狐疑,“一个打铁的小老百姓,哪儿来的杀气?穆师爷,这杀气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出来啊?” 陈员外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民真的是如实画像的啊,只是那日林椒从平南伯府回来的时候,眼神比较凶,看着有些吓人而已。” 穆青澄把林椒和安管家的画像交给林书办保存,而后微微一笑,“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 习武之人,对于危险,是有天然的感知力的。林椒眼中的杀气,是她的直觉,但仅凭画像去认定一个人,亦是不准确的。她需要亲眼目睹真人,才能下结论。 罗捕快走了,张主簿伤愈不久,还需将养,林书办便主动承担起了驾车的任务。 陈员外套了辆马车,派了一个马夫,送廖管家夫妇去衙门。 天色已晚,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十里亭。 …… 京兆府。 同一时间,宋纾余收到了吴斐的消息。 宋离从京卫军驻所回来,禀报道:“京卫军统领亲口告诉属下,于冬至前日,派遣吴斐去了西北执行军务,倘若一切顺利,应在春节前夕归京复命。统领还说,只要吴斐回来,定当第一时间派人告之主子。” “行,我知道了。”宋纾余颔首,想了想,又道:“就怕平南伯会派人私底下联系吴斐,如若吴斐真杀了人,兴许就不会回来了!” 宋离往返一趟,又渴又累,他悄悄挪到桌案旁,背过身子,给自己斟了碗茶,偷偷灌入喉咙,但他还是口渴,正想再来一碗…… “宋离,你再去趟京卫军驻所!” “什么?” 宋离刷地回身,不敢置信地望向宋纾余,“主子,属下才刚回来,气儿都没喘匀呢!您……您不能只逮着一只羊薅吧?” 宋纾余但笑不语。 宋离有点儿想哭,哽着嗓子,力争道:“主子,属下是您的私人护卫,对不对?自从您当了京兆尹……不对,自从您重用穆师爷开始,您就公私不分了!” 宋纾余慢步走过来,亲自斟茶给宋离,且亲手喂到宋离嘴边,笑眯眯地说:“这么见外干什么?你帮穆师爷,就等于是在帮我,穆师爷破了案,不也是你主子我的政绩吗?待我爹回来,我好好的替你美言几句,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没有?媳妇儿、银票、名刀名剑……” “属下想要国公爷亲授武功!”宋离急急地说道。 他满眼的渴望激动,看得宋纾余直皱眉头,“你有点儿出息行吗?成天就知道惦记我爹的落英剑法,娶个媳妇儿不行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不够美好吗?” “人各有志!”宋离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属下可不像主子,一头扎进‘仇人’的甜蜜陷阱里,十几年都没爬出来!” 宋纾余掰开宋离的嘴巴,直接把茶水给他灌了进去! “咳咳——” 宋离被呛得红了眼眶,愈发不服,“主子,您也就敢收拾收拾属下,换成穆师爷,您敢吗?对外威风,回家惧内!呵呵,当心国公爷和世子爷笑话您。” 宋纾余人狠话不多,抬起一脚,把宋离直接踹了出去! “立刻去找统领,请统领密传军令,让人监视吴斐,必须将吴斐带回京城!” 宋离揉了揉发疼的屁股,行了一礼,然后又去奔波了。 该埋怨的要埋怨,该干的活儿还得干。 哎,谁叫他摊上了这么一个爱妻如命的主子呢? 宋纾余回到公案桌前坐下,面色十分不豫。他还指着宋离办好这个差事,以此为借口,接近穆青澄,伺机求和呢!结果,这个该死的宋离,又懒又不上进,还啰里啰嗦的嘲笑他! …… 城外往西十里,有个破旧的八角亭,又称十里亭,将官道分成了南北两条路。 穆青澄一行人从北边过来。 下了车,她带着林书办和张主簿四处察看,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林书办分析道:“假设廖如意就是在此失踪的,那么她有三条路可走,南下或北上,或是前往京城。” “无论她走哪条路,我觉着,她绝不可能是独身一人!”张主簿顺着思路,继续道:“她一个十六岁的弱女子,从小生长在乡下的宅院里,既无见识,又无防身的本事,她一个人上路,闹不好就真的‘上路’了!” 穆青澄微微颔首,“说得是。只要廖如意不是傻子,就不会一个人主动离开。除非……她是被迫的。” “难道,真是平南伯府做得局?”林书办愕然,他越想越觉逻辑不通,“伯府做局的目的是什么?换句话说,他们图什么?廖管家一无钱,二无权,图谋了廖如意,能有什么好处?” 张主簿摇了摇头,“这个可能性,我觉得不大。妾室,在正室夫人面前,还是个奴才的身份,想打想罚,甚至是发卖,都是夫人一句话的事儿。不论图谋什么,把人纳进了府,想怎么着都可以,何必弄成现今这样,给自己惹麻烦呢?这要是传出去,于伯府的声誉,可是大有影响啊!” 林书办同意这个观点,“没错,弊大于利,伯府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越是于理不合,越是透着诡谲,便越藏着见不得人的阴谋。”穆青澄一声叹息,抬目张望,她思忖着道:“不论南下还是北上,都会经过几个县府,不论无头女尸是否廖如意,失踪的头颅,都得找回来。所以,展开大范围的排查吧!” 两人拱手应道:“是!” …… 马车归来,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刻。 因人困马乏,穆青澄便着人安排廖管家夫妇用膳休息,待明日一早再认尸。 问了府衙看守,得知白知知和罗捕快还未归来,穆青澄隐隐有些担心,但她转念一想,那两人都会武功,且身穿官服,随身携带京兆府的腰牌,正常情况下,是没人敢袭击官差的。 她遂放了心,往庑房而去。 进了院门,但见窗前人影绰绰,穆青澄眯了眯眸,放轻步子,慢慢靠近。 “陆询,你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不知宋兄何出此言?” “这是女子闺房!” “可宋兄不也进来了吗?” “我同你能一样吗?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宋兄此言差矣,若论亲疏,宋兄才是那个心里没数的外人!” “呵呵……” “宋兄笑什么?”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青澄已经答应嫁给我了。” “宋兄想多了!青儿的婚事,是她爹爹作主的。你们宋家,怕是入不了我义父的眼。” “……” 人生第一次听墙角,遽然是听两个男人吵架,争风吃醋! 穆青澄无语至极。 “穆师爷,你回来了!” 不巧,正在这时,刘妈妈的声音,自院门处响起,且这一嗓子,音量有点儿高,直接惊动了屋里的人! 穆青澄尴尬地笑了笑,“嗯,刚回来。那个我……嗯,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儿事要去处理。” 说罢,她足下一纵,便疾奔而去! 待宋纾余和陆询争抢着出来时,只看见了穆青澄的一片衣角! 马车归来,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刻。 因人困马乏,穆青澄便着人安排廖管家夫妇用膳休息,待明日一早再认尸。 问了府衙看守,得知白知知和罗捕快还未归来,穆青澄隐隐有些担心,但她转念一想,那两人都会武功,且身穿官服,随身携带京兆府的腰牌,正常情况下,是没人敢袭击官差的。 她遂放了心,往庑房而去。 进了院门,但见窗前人影绰绰,穆青澄眯了眯眸,放轻步子,慢慢靠近。 “陆询,你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不知宋兄何出此言?” “这是女子闺房!” “可宋兄不也进来了吗?” “我同你能一样吗?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宋兄此言差矣,若论亲疏,宋兄才是那个心里没数的外人!” “呵呵……” “宋兄笑什么?”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青澄已经答应嫁给我了。” “宋兄想多了!青儿的婚事,是她爹爹作主的。你们宋家,怕是入不了我义父的眼。” “……” 人生第一次听墙角,遽然是听两个男人吵架,争风吃醋! 穆青澄无语至极。 “穆师爷,你回来了!” 不巧,正在这时,刘妈妈的声音,自院门处响起,且这一嗓子,音量有点儿高,直接惊动了屋里的人! 穆青澄尴尬地笑了笑,“嗯,刚回来。那个我……嗯,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儿事要去处理。” 说罢,她足下一纵,便疾奔而去! 待宋纾余和陆询争抢着出来时,只看见了穆青澄的一片衣角! 第244章 无头女尸(32) 京兆府门口。 陆询站定,微微侧目,看向亦步亦趋的宋纾余,无奈勾唇:“有劳宋兄亲自送我走,真是受宠若惊啊。” 宋纾余淡定如松,“若非担心陆少卿言而无信,去而复返,我又何必劳心劳力呢?” “看来……”陆询故意拉长了语调,语气颇有嘲弄的意味,“宋兄并没有嘴上说得自信百倍,十拿九稳啊。” 宋纾余莫名地笑了两声,压低嗓音道:“探花郎这么会洞察人心啊!啧啧,可惜了。” “可惜什么……” 陆询才开了口,耳朵突然一动,他立即扭头,望向茫茫夜空! 须臾,一只白色信鸽出现,朝着京兆府疾速飞来! 陆询吹了记口哨,伸出胳臂! 信鸽落下,稳稳的停在陆询胳臂上,陆询抓起信鸽,解下绑在信鸽脚上的小纸筒,然后将信鸽放飞。 陆询展开纸条,信上的内容,令他脸色当即一变! “宋兄,快找穆师爷!” 宋纾余一把夺过纸条,竟见上书几个血字:白遇刺,下河沟! 陆询语速飞快的解释道:“你们不是把白姑娘托付给我了吗?我便派了心腹手下墨羽盯着她,只要她身在京兆府外,墨羽就会尾随保护。若遇紧急情况,墨羽会飞鸽传书给我!” 顾不上多说,宋纾余点点头,正要唤人,穆青澄刚好带着林书办、江战及三名捕快走了出来! 双方打了个照面,穆青澄暗自感慨,真是躲得过初一,没躲过十五,她正要硬着头皮按例行礼,两个男人默契十足的齐声说道:“白姑娘出事了!” “什么?”穆青澄大惊。 宋纾余将纸条递给穆青澄,同时吩咐江战,“快,备人备马备伤药!把宋离也喊过来!” “是!” 江战疾奔而去。 穆青澄还算冷静,她道:“大人,您坐镇府衙,卑职去救知知!” “一起去!”宋纾余不容置喙。 陆询亦道:“我也去!” 穆青澄语气发紧,“万一是调虎离山呢?” 宋纾余目光一瞬冷冽,“把宋离留下看顾,加上刘恒等人,足够了。” 不消片刻,人马备齐。 宋离提剑而来,看似温吞惫懒的神情,却透着让人不易察觉的杀气,他道:“主子安心等候,属下很快便回来。” 然,宋纾余却拿走了宋离的剑,吩咐道:“我亲自去,你留下看家,给府衙几道门增派人手,令刘恒盯紧大牢!” “主子!”宋离大惊,“有属下在,您冲到前头干什么?就算您要去,至少也得把属下带上啊!” 宋纾余蹙眉,“少废话,听令行事!” 语罢,他率先翻身上马,生怕再迟上几息,连穆青澄也要阻止他。 陆询紧接行动。 穆青澄当下不再耽搁,直接纵起,跃上了马背。 十余骑快马,乘着夜色,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距离宵禁不足半个时辰。 如此大规模的出城,是要经过盘查的,但宋纾余的脸,就是活招牌,守城的士兵远远见了,便立即退让至两旁。 …… 与此同时。 下河沟。 一处青砖瓦房内,白知知左手撑着媒婆王如花肥胖的身体,右手握着官刀,作出御敌的姿势! 俩人靠在门后的墙上,大片的血迹,染红了白知知的背心和前胸,以及墙面! 因失血过多,白知知脸色苍白,有些脱力,但她咬着牙关,死死地抓着王如花,一边关注着外面的打斗情况,一边试图唤醒王如花,“醒醒!王如花你给我醒过来!此地不宜久留,我必须带你离开这儿!” 然而,胸前扎着刀的王如花,已然昏死过去,无论白知知如何唤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而屋外院子里,刀剑相交,激烈异常! 高大壮硕的男子,身着夜行衣,戴着黑色头套,只留了双眼睛露在外面,双手各执一柄短剑,武功招式,格外霸道狠辣! 罗捕快和墨羽联手应敌,可即便以二敌一,那男子的武功高出二人太多,他们仍处在下风! 缠斗至今,不过小半个时辰,罗捕快和墨羽已经浑身是伤,但显然,对方并没打算要他们的性命,只是想快些打发掉他们,他的目标是王如花! 可罗捕快职责在身,怎能允许对方得逞?于是,在白知知受伤,被墨羽顶替后,他二人拼命地缠着对方,以期争取时间,等待驰援! 王如花死活叫不醒,白知知探了探她的鼻息,不由得焦心,只剩下一口气了,她侧过头,朝窗户外看去,罗捕快前胸后背全是伤,墨羽虽然比罗捕快的情况好一些,但也伤痕累累,全靠一口气支撑着! “不行,再这样下去,今天全得死在这儿!” 白知知强迫自己冷静,她把目光落回到王如花身上,顿了顿,毅然丢下手中的官刀,开始扒王如花的衣服! 可惜,白知知身材纤瘦,与王如花的肥胖相差甚远,她视线扫到床榻上的枕头,灵光一闪,立刻拿过来塞进衣服里! 落肩的头发,也被白知知根据王如花的妇人发髻,照猫画虎的盘了起来。 而外面正在打斗的三人,突然听得开门的吱呀声,他们各自寻了个间隙分神察看,竟见王如花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拼命地往村口的方向逃命! 黑衣人目色一紧,当即追着王如花而去! 罗捕快死咬着不放,提着官刀紧追其后! 墨羽的任务,是保护白知知,所以他没有追,而是第一时间冲进房里察看白知知的伤势,谁知进了房,却看到王如花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墨羽暗叫不妙,他抬脚欲走,岂料一只手竟揪住了他的裤脚,他低头一看,王如花竟突然醒了! 王如花嘴唇一张一阖,鲜血直往外涌,明显是不行了,墨羽立刻蹲下身子,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神……神……墨村……浮游飞……飞白鹭……乌丸……入……入狼……狼山……” 含糊不清的话语,断断续续的吐出,直至最后一个尾音消弭,王如花揪着墨羽的手,缓缓垂落,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第245章 无头女尸(33) 虽然白知知轻功不错,但王如花不会武,害得她不敢用轻功,只能靠两条腿,撒开丫子狂奔! 是以,尚未跑到村口,便被黑衣人追上了! 而黑衣人一个跟斗,翻到白知知面前落下,当他回身的一刻,白知知大手一扬,白色的粉末,尽数扑洒到了他的脸上! 她出门时,瞅到王如花的面缸,顺手抓了一把面粉。 黑衣人被粉尘迷了眼,一时看不清人,而白知知便趁此良机,聚起一掌,袭向黑衣人! 与此同时,罗捕快也提着官刀追来了,他避开黑衣人的要害,砍向黑衣人的下盘! 黑衣人反应极快,身子一掠,迅速后退七八丈,毕竟是面粉,造不成什么伤害,眼皮上的面粉一旦抖落,便恢复了视线,当他看清追了半天的人竟是女捕快假扮的,登时恼羞成怒,周身笼罩上了一层杀气! “在下本无意与官府作对,奈何阁下咄咄相逼,便莫怪在下今夜要将二位的性命留在此地了!” 黑衣人阴厉的话音一落,便双剑齐出,攻向白知知和罗捕快! 白知知为了假扮成功,没有携带官刀,只能以双拳应对,可黑衣人既动了杀心,便没给她生还的机会! 在罗捕快被剑气所震,倒飞出几丈摔落的同时,黑衣人的剑,精准地刺向了白知知的喉咙! 白知知避无可避,仓惶瞪大了眼眸! 濒临死亡的这一刻,她脑中突然浮起一个念头:糟糕,陆询的救命之恩,她还没来得及报答呢! “砰——” 然,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突来的一声异响,卸了黑衣人的剑气! 紧接着,距离她喉咙不过几尺的短剑,发出“咣当”的声响,生生的被打偏了几寸! 懵逼的白知知,尚未反应过来,但见两条人影从她头顶飞过,攻向了黑衣人!而她的身子,被一股大力向后拉拽,跌入了一个寒凉又熟悉的怀抱! 白知知震惊一瞬,立刻回头! 男子俊雅的脸容,在漫天星光下,竟显得格外清晰! 是陆询! 竟是陆询! 白知知几乎不敢相信,她璀璨的瞳眸,眨也不眨地凝着他,若非前方的打斗声时时入耳,她会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陆询顾不上同她对视,他一手护着白知知,一手握着软剑,随时准备加入战斗! 宋纾余和穆青澄合攻黑衣人,一人用剑,一人用鞭,前后夹击,丝毫不给黑衣人喘息的机会! 少顷,黑衣人肩胛和手臂便各中一剑,左腿亦挨了一鞭子! 而白知知身后,除了陆询,十余捕快一字排开,给予了黑衣人灭顶的压力! 黑衣人眼看今日在劫难逃,突而扬声说道:“诸位若是想要涑河女尸的头颅,便放在下安然离去!否则,你们京兆府永远都别想知道死者是谁!” 闻言,宋纾余冷声驳斥:“擒了你,自然便能知道头颅的下落!” 黑衣人不畏不惧,“如在下这种人,大人觉得严刑逼供有用吗?何况,你们今夜能带走的,只有在下的尸体!” “你说,头颅在哪儿?”穆青澄停了手,冷厉的目光直逼黑衣人,“交易,总得有诚意才行!” 黑衣人道:“放心,头颅被在下冰冻起来了,保证不会腐烂到认不出模样!只不过,现在不方便给你们,待到了合适的时机,在下自会让头颅重现天日!” 穆青澄眯了眯眸,“是你杀了那个女子?” “非也!”说话间,黑衣人晃了个虚招,疾速退后几丈。 宋纾余提着剑,步步逼近! 穆青澄讶然一瞬,立刻追问道:“你知道是谁杀了她?是你砍了她的头颅?” 黑衣人冷睨穆青澄,态度坚决,“想知道答案,那便放在下离开,在下保证用不了多久,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穆青澄和宋纾余相视一眼,彼此会意。 俩人正要出手,打算出其不意的生擒了黑衣人,偏生在这个时候,白知知支撑不住,身子一软,晕倒了! “白姑娘!” 陆询脱口一声急呼,却惊扰了穆青澄和宋纾余,俩人下意识的回头,而黑衣人趁此间隙,甩出一颗烟雾弹! “不好!” 待一众人反应过来,却被漫天的烟雾阻了视线和呼吸! 烟雾散尽,再一看,哪里还有黑衣人的影子? 江战冲过来,“大人,属下带人去追!” 宋纾余摆了摆手,“不必追了。此人的武功深不可测,且意志坚定,若是逼得紧了,怕是真要带回一具尸体了!” 闻言,宋纾余冷声驳斥:“擒了你,自然便能知道头颅的下落!” 黑衣人不畏不惧,“如在下这种人,大人觉得严刑逼供有用吗?何况,你们今夜能带走的,只有在下的尸体!” “你说,头颅在哪儿?”穆青澄停了手,冷厉的目光直逼黑衣人,“交易,总得有诚意才行!” 黑衣人道:“放心,头颅被在下冰冻起来了,保证不会腐烂到认不出模样!只不过,现在不方便给你们,待到了合适的时机,在下自会让头颅重现天日!” 穆青澄眯了眯眸,“是你杀了那个女子?” “非也!”说话间,黑衣人晃了个虚招,疾速退后几丈。 宋纾余提着剑,步步逼近! 穆青澄讶然一瞬,立刻追问道:“你知道是谁杀了她?是你砍了她的头颅?” 黑衣人冷睨穆青澄,态度坚决,“想知道答案,那便放在下离开,在下保证用不了多久,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穆青澄和宋纾余相视一眼,彼此会意。 俩人正要出手,打算出其不意的生擒了黑衣人,偏生在这个时候,白知知支撑不住,身子一软,晕倒了! “白姑娘!” 陆询脱口一声急呼,却惊扰了穆青澄和宋纾余,俩人下意识的回头,而黑衣人趁此间隙,甩出一颗烟雾弹! “不好!” 待一众人反应过来,却被漫天的烟雾阻了视线和呼吸! 烟雾散尽,再一看,哪里还有黑衣人的影子? 江战冲过来,“大人,属下带人去追!” 第246章 无头女尸(34) 贼人入户杀人,官差入村查办,惊动了下河沟的村民。 保长急匆匆的送来了两辆马车,还给车里铺上了厚毯子。 捕快搀扶着染满半身血色的墨羽归来,陆询急步迎上去,忧心道:“伤哪儿了?我先给你止血……” “世子爷,属下办事不利,没能护住白姑娘,请世子爷责罚!” 墨羽抓住陆询的手臂,便要跪下去,陆询反手撑起他,急声道:“你已经尽力了!不管怎样,我先把你穴道封上!” 他双指疾出,封了墨羽的几处大穴,然后将人放在地上,伤药和绷带用光了,他脱了外袍打算撕成布条,正要动手,宋纾余推开捕快挤进来,“等下!” 他解下腰间的荷包,从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丹丸,塞进了墨羽的嘴巴,待墨羽吞进了喉咙,才解释道:“这是凝丹丸,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能保你不死。” 墨羽一震,惊惶道:“这……如此稀世佳品,属下不配!” “若非你出手相助,且传信求救,本官的两个捕快,今晚就折在这里了。”宋纾余神情郑重,“谁的命都是命,没有配不配的,本官欠你和陆少卿一个人情,本官记在心里了。” 陆询看了眼宋纾余,眼底发热,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按了按墨羽的肩膀,嘱咐道:“先送你们回城治伤。其它的,明日再说。” 另一边,穆青澄将白知知抱上了马车,江战把罗捕快抬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这时,两个捕快抬着一个担架姗姗来迟,“大人,王如花已经死了,这是她的尸体。” 宋纾余快速厘清现今混乱的情况,有条不紊的作出安排,“保长,还要再跟你借辆车运送尸体。放心,这几辆车,算是官府买下了。你明日到京兆府结算银两。” “是是是,多谢大人,小人马上去备车!”保长忙不失迭的应下,拖着肥胖的身体,往村里跑去。 宋纾余接道:“陆少卿,你放心把墨羽交给我,我带回京兆府请太医治伤。你呢,留下来,带上江战和几个捕快,勘验现场,调查王如花。可否?嫌疑人武功极高,来路怕是大有文章,若是去而复返,或有团伙,江战他们不是对手,我不放心。” 陆询未作思考,便颔首道:“没问题。” “好,有事及时传信!” “嗯。” 墨羽上了罗捕快的车。 宋纾余留下两个捕快驾车,两个捕快运送尸体,额外再带了一名捕快,同他一前一后护送马车。 其余人马,全部留给了江战和陆询。 而后,星夜上路,兼程赶赴京兆府。 宋离不愧是宋纾余的心腹,宋纾余走后,他安排好防务,便召来暗卫,把太医金则圣提前请到了衙门。后来又一想,如果能伤到白知知,那罗捕快肯定更惨,所以他又派人去请了春晖堂的两名大夫,还备下了大量的药材。 宋纾余的车马回来,宋离迎上,宋纾余问:“备齐了吗?” 宋离回道:“齐了。” 无需多余的交待,宋离总能想他之所想,所以平常懒惰一些,嘴巴毒一些,宋纾余也能忍。 三名伤者,全被送去了后衙客房。 热炉子烧得火旺,热水一盆又一盆的送进去,三个大夫足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才从房里走了出来。 金则圣接过小厮奉上的布巾,擦了擦手,眉宇间满是疲惫,“命是捡回来了,但是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注意忌口,不能碰水,伤药一日一换,若有发炎化脓的情况,即刻来找我。还有,未曾痊愈之前,切忌动武、动怒。” 此刻,已过子时。 宋纾余抱拳一揖,“辛苦金太医了,请受纾余一拜!” 金则圣刚要回礼,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了他面前,但见穆青澄双目浸着薄薄的泪液,郑而重之的说道:“金太医,谢谢您救了知知、罗捕快和墨羽,这份恩情,青澄没齿难忘!” 春晖堂的大夫,虽然医术不赖,但三人的伤势太重,且还有贯穿伤,难度极大,幸亏有金则圣坐镇,才将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金则圣接过茶水,微微一笑,“穆师爷,此话言重了。纾余是我的小友,我承诺过纾余,但凡他有需要,我定当竭尽全力。” 闻言,穆青澄隐隐明白了金则圣话里的深意,她偏头看向宋纾余,男人立马躲开了她的目光,神色显出几分不自然。 穆青澄没有多问,她朝着金则圣深深弓腰,轻声道:“往后,还要拜托金太医替我照应大人了。” 金则圣饮下茶水,微微颔首,叹道:“外伤好治,内伤难医。我治得的是标,如何治本,还得穆师爷费心了。” 穆青澄点点头,“多谢您提点,我记下了。” 宋纾余清咳了两声,伸手作请,“金太医,我送您出去。” 金则圣背起医箱,临走时,又看了眼穆青澄,莫名地道了一句:“模样像,性子却是差得远了些。” 穆青澄怔愣住,待回了神儿,金则圣已经离开了。 春晖堂的大夫也要走了,穆青澄顾不上多想,过去同大夫聊了几句,大夫无意提到一事,“也是奇怪,那两个男伤者,虽然剑伤严重,看着十分惊险,但又剑剑避开了要害部位,但凡偏上半寸,刺入心肺,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穆青澄心念一动,“大夫的意思是,行凶者是有意为之?” “应该是。”大夫猜度着说道:“若真是为了杀人而来,用不着留下这么多伤口。” “行,我知道了。” “待明日下午,我再过来换药。” “辛苦大夫了。” 穆青澄将大夫送出后衙,回来时,正碰上宋纾余在叮嘱刘妈妈,“从国公府调几个伶俐的丫环婆子服侍白捕快,再拨几个小厮照顾罗捕快和墨羽,三人的膳食、补品、汤药,都要仔细上心,务必让他们尽快好起来。” 刘妈妈一一应允,随后便退下了。 深夜的寒风,吹得风灯摇摆不定。 宋纾余抬眸,与廊下的穆青澄四目相视。 第247章 无头女尸(35) 主院卧房。 宋纾余叫人烫了两壶热酒,与穆青澄对饮。 俩人谁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喝酒,一杯接一杯。 良久,一壶见了底,穆青澄伸手去拿第二壶的时候,一只大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你可以自责,可以难过,但你不能消沉。”宋纾余哑着音说道:“何况,这是个意外,不是你决策失误。” 穆青澄闭了闭眼,嗓音哽咽,“我原本是怕廖管家夫妇遭遇暗算,谁知顾了东头,却害了西头。早知出事的会是王如花,我便该亲自去,亲手将那个凶手逮回来!” 宋纾余道:“林书办和张主簿都不会武,你的分配没有错。我相信,白姑娘和小罗也不会怪你的,既入了这一行,便是将性命悬在了刀尖上,随时随地,都可能受伤,甚至殉职。我想,他们是做好了准备的。” 穆青澄垂下脑袋,捏着酒杯的指关节,因为不断用力而泛起了白色,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冒起,直到杯子在掌心碎裂,落下的碎瓷,四散到桌上、地上,她才缓缓松开了五指。 扎破的皮肤,渗出了颗颗血珠。 宋纾余喉结滚动,他忍着心痛,迅速起身拿来药箱,执起她的手,为她清理残渣,上药止血。 “大人,您放心,我不会消沉的,我要抓到那厮,让他知道,挑衅官府,重伤官差的下场是什么!” 宋纾余知道,穆青澄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她温柔在表面,力量在内心,没有人能够让她轻言放弃。 但他忆及那个黑衣人的武功路数,却是忧心忡忡,“青澄,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压着一团火,但是你必须谋定而后动,明白吗?那人同我们交手之前,已经被小罗他们三人耗费了不少内力和精力,若他恢复正常,论单打独斗,我们俩未必能赢。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是。”穆青澄点头承认,“我看出来了。” 宋纾余接道:“像他这般的顶尖高手,我在京城从未遇到过。所以,要想生擒此人,绝非你一人之力可以办到!青澄,你答应我,不可莽撞和冲动,我们是官府,不是江湖人氏,讲什么君子侠义,我们以多胜少,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不算胜之不武。” “嗯,我明白。”穆青澄依旧如鲠在喉。 宋纾余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加重语气说:“那你就记住了,一旦查出他的踪迹,须得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带上宋离和暗卫,我们合力围剿!” 穆青澄“嗯”了一声,“好,我记住了。” 宋纾余这才松了口气,他有意活络下气氛,将她从这种压抑的情绪里拽出来,所以他戏谑了一句:“穆师爷乖巧听话的样子,吾心甚喜。” “如若大人也能偶尔乖巧听话,吾心甚慰。”穆青澄心思一转,唇边扬起浅浅笑意。 宋纾余墨眸一瞪,“怎么,我在你面前,还不算乖巧听话?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只有点头的份儿,几时反对过?” “那……”穆青澄张了张嘴,干脆抚上宋纾余的臂膀,柔声说:“我让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你可曾听话?” 宋纾余眸子一瞬泛红,他语气坚定的回复她,“自从上回之后,我再没有犯过癔症。有你陪着我,我心里是透着光的,我会好好爱护自己,爱护你。” 穆青澄倾身抱住他,哽着嗓音,喃喃道:“大人,若有不快 穆青澄垂下脑袋,捏着酒杯的指关节,因为不断用力而泛起了白色,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冒起,直到杯子在掌心碎裂,落下的碎瓷,四散到桌上、地上,她才缓缓松开了五指。 扎破的皮肤,渗出了颗颗血珠。 宋纾余喉结滚动,他忍着心痛,迅速起身拿来药箱,执起她的手,为她清理残渣,上药止血。 “大人,您放心,我不会消沉的,我要抓到那厮,让他知道,挑衅官府,重伤官差的下场是什么!” 宋纾余知道,穆青澄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她温柔在表面,力量在内心,没有人能够让她轻言放弃。 但他忆及那个黑衣人的武功路数,却是忧心忡忡,“青澄,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压着一团火,但是你必须谋定而后动,明白吗?那人同我们交手之前,已经被小罗他们三人耗费了不少内力和精力,若他恢复正常,论单打独斗,我们俩未必能赢。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是。”穆青澄点头承认,“我看出来了。” 宋纾余接道:“像他这般的顶尖高手,我在京城从未遇到过。所以,要想生擒此人,绝非你一人之力可以办到!青澄,你答应我,不可莽撞和冲动,我们是官府,不是江湖人氏,讲什么君子侠义,我们以多胜少,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不算胜之不武。” “嗯,我明白。”穆青澄依旧如鲠在喉。 宋纾余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加重语气说:“那你就记住了,一旦查出他的踪迹,须得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带上宋离和暗卫,我们合力围剿!” 穆青澄“嗯”了一声,“好,我记住了。” 宋纾余这才松了口气,他有意活络下气氛,将她从这种压抑的情绪里拽出来,所以他戏谑了一句:“穆师爷乖巧听话的样子,吾心甚喜。” “如若大人也能偶尔乖巧听话,吾心甚慰。”穆青澄心思一转,唇边扬起浅浅笑意。 宋纾余墨眸一瞪,“怎么,我在你面前,还不算乖巧听话?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只有点头的份儿,几时反对过?” “那……”穆青澄张了张嘴,干脆抚上宋纾余的臂膀,柔声说:“我让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你可曾听话?” 宋纾余眸子一瞬泛红,他语气坚定的回复她,“自从上回之后,我再没有犯过癔症。有你陪着我,我心里是透着光的,我会好好爱护自己,爱护你。” 穆青澄倾身抱住他,哽着嗓音,喃喃道:“大人,若有不快 第248章 无头女尸(36) 宋纾余出宫时,经过宫中教习所,郎朗读书声入耳,他驻足片刻,心中有了盘算。 回到京兆府,宋纾余传召他的副手京兆少尹徐春山和付琦议事。 “本官有个想法,想听听你二人的意见。” “大人请讲!” 宋纾余命人取来京兆府的地形图展开铺在公案桌上,他视线一处处扫过去,口中说道:“你们看看,有哪些地方是闲置的?本官想在衙门里建一所小型学堂,教学的地方,分成文武两个区域,再建一个舍房区,供夫子住宿。” 闻言,徐春山和付琦惊讶的双目大瞪! 宋纾余听不到回音,扭头看过去,那俩人连忙收起表情,露出讪讪的笑容。 他屈指敲了敲桌案,“傻楞什么?说说看。” 跟着宋纾余久了,他们已经摸清了宋纾余的脾气和为人,有啥想法照实说,往常官场上溜须拍马趋炎附和那套,千万甭使。 所以,徐春山直言道:“大人,下官不明白,咱们为何要建学堂啊?那不是礼部的事儿吗?” “对呀,建了学堂给谁用?经费从哪儿来啊?户部给批吗?咱们是要越过礼部直接建造吗?那会不会被御史弹劾?”付琦亦是一肚子疑问,抢着全倒了出来。 宋纾余噙笑道:“建在衙门内的学堂,自然是要惠及咱们京兆府的人了。据本官所知,现有不少捕快、衙役、吏役、杂役不识字,或者只识简单几个字,他们空有进取的心思,却没有能力胜任。所以本官考虑过了,建学堂,请夫子,进行内部扫盲。” 徐春山和付琦相视一眼,皆觉震惊不已! 放眼全国,这可是首创之举啊! 宋纾余端起茶碗,呷了口茶,接道:“至于经费,户部是不可能给的,这个口子一开,京畿各大衙门都来效仿,户部尚书少不得要去跳河的。所以,还是老规矩,本官自己承担。” “大人,您为京兆府花费的银两,已经够多了,再这么无底洞似的填下去,您自个儿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就是啊,虽说国公府家大业大,但人多事多,花销也多啊!大人不怕把国公府败光吗?” 两名下属的担忧和关切,实打实的说了出来,宋纾余听得颇为感动,笑着说道:“既如此,便辛苦二位大人殚精竭虑,多做些利国利民的政绩出来,让我们京兆府在吏部考核得个‘优’,拿最多的赏金。过两日,皇上给百官的赏赐估计也下来了,本官那份,也全部拿去建学堂用。若是还不够,本官就回家啃老,或者变卖古董字画。” “大人您可真是……” 徐春山和付琦满面动容,多说无益,两人拱手,深深一拜,齐声道:“下官定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宋纾余戳了戳地图,“所以,要快点儿找地方,设计建造图,争取年后动工,明年三月便能使用。” 三人研究了半天地形图,最终圈出了四处可用之地,但最理想的一块地,中间有个假山鱼池,是上一任京兆尹建来赏玩的。 宋纾余思考了片刻,一锤定音:“就用这块地儿!拆掉假山鱼池,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留着浪费!” “是!”两人拱手。 宋纾余酌情分配任务,“徐少尹负责建造学堂,付少尹负责招募夫子,定制教学计划。” “敢问大人,您对夫子的学识水平、薪俸有要求吗?”付琦进一步请示。 宋纾余想了想,道:“咱们的初步目标是扫盲,不是要培养成才考状元,所以不需要水准太高的夫子。招募对象,以寒门秀才为主,薪俸比正常市价高上两成,提供食宿。至于学子,你通知下去,凡是隶属京兆府的人,不论职级高低,哪怕是清扫大院的杂役、厨房洗菜倒泔水的婆子,不分男女,只要想学,都可以免费去听课。” 付琦有些担心,“那会不会影响咱们正常公务啊?大家都去听课了,谁来干活儿?” 徐春山道:“公务肯定是第一位的,不能有丝毫的耽误。可以多请几个夫子,上课时间灵活安排,学子可以在休沐或轮岗休息的时候去上课。” 宋纾余颔首,“嗯,这个法子不错……” “大人!” 就在这时,捕头段千重闯了进来,风尘仆仆的脸上,满是凝重之色,“禀报大人,陆少卿被大理寺的人强行带走了!” 宋纾余一惊,“此话何意?你具体说说,怎么回事儿?” “大人,卑职受穆师爷指派,前往下河沟接应陆少卿,我们在中途相遇后,一道返回。谁知刚入城门,便被大理寺总捕徐宁拦下了!徐总捕声称,他奉大理寺卿郭大人之命,带陆少卿回大理寺问罪!” “问罪?” “说是陆少卿玩忽职守,弄丢了一个重要卷宗。徐总捕大手笔,带了四五十人,我们两方对峙,动静太大,招来了守城副将,咱们人少,拦不住大理寺和守城兵士两方的夹击,最终陆少卿为了不连累弟兄们,跟着徐总捕走了。” “卷宗……”宋纾余咀嚼着这两个字,须臾,他豁然起身,“徐春山,付琦,你二人继续商议,本官全权交予你们了。” “是,大人!”两人拱手领命。 宋纾余大步往外而去,边走边道:“段捕头,本官进宫面圣,你去监察院找季越大人,将此事说明,请季大人援手!” “卑职明白!”段千重拱手一揖,狂奔而去。 …… 白知知苏醒后,得知她拼尽全力保护的王如花,最终还是死了,整个人又颓又丧,感觉白挨了一剑。 “知知,你已经尽力了,不要为难自己。” 穆青澄拿着浸湿的布巾,动作轻柔的为小姑娘擦脸,这张仍旧苍白无血色的小脸,令她心里抽痛的厉害。 “真的好气哦!”白知知捶了下床,结果牵动了伤口,疼得她顿时拧眉,但她死死咬着牙关,没有发出声音。 穆青澄见状,越发心疼,“知知,伤口疼吗?金太医在药方里加入了止疼的药,还留下了不少止疼的丹丸,你若是疼,一定要告诉姐姐啊。” 白知知深呼吸,强装道:“没事儿,不疼。” 穆青澄最是了解小姑娘的脾性了,她直接从药瓶里倒出一颗丹丸,喂到白知知嘴边,口中则是说道:“不疼也可以吃,提前预防。” “哦。”白知知得了台阶,乖乖的下。 这时,丫环黄莺和绿水进来了,她们是刘妈妈调过来,专门服侍白知知的。 黄莺端着的红托盘里,放着一碗汤药,一碗蜜饯。绿水则端着人参鸡粥和桂花蜜枣糕。 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般光景。 俩个丫环忍着难过,照顾白知知服药吃饭。 白知知见她俩几次红了眼,不禁暗叹一气,反过来安慰道:“放心,不出半个月,姐又是一条好汉!” “噗嗤!” 不止是俩丫环没绷住,就连穆青澄也破了功,笑得直不起腰来。 白知知的乐观开朗,感染了俩丫环,卸掉了穆青澄的些许自责,她看着像小太阳般的姑娘,心头的阴霾,仿佛被光冲破,逐渐清朗。 墨羽和罗捕快也先后醒来,小厮尽心服侍二人梳洗、喝药、用膳,倒是他们从未曾有过被人服侍的待遇,慌得手足无措。 以至于,看到穆青澄出现,同屋的俩人,争抢着说道:“穆师爷,我们大老爷们儿,皮糙肉厚的,这点儿伤没关系,不用麻烦人照顾,我们自个儿可以的。” 南北两张床,各躺着一人。 穆青澄居于中间,左右各瞧了一眼,故作为难地说:“小厮寻个活计养家不容易,你们打发了小厮,这寒冬腊月的,小厮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头脑简单的二人,哪里能想到此种循环关系,顿时愣在了那里。 穆青澄唇角轻勾,溢出淡淡笑痕,“行了,大人的安排,你们应着便是。好好休养,争取早日痊愈,如此才不枉费大人的心意。” 罗捕快忽然垂下了脑袋,羞愧又难过,“穆师爷,卑职实在是没脸面见大人和您。上回被人犯劫持,害得大人和穆师爷费心周旋,这回不仅没救下王如花,还令白捕快受重伤,还教那贼子跑了……几次三番惊动大人,拖累穆师爷,都怪卑职才疏学浅,技不如人……” “你尽忠职守,勇敢无畏,何来过错?”穆青澄走过去,伸手轻轻搭上罗捕快的肩,安慰他道:“大人和我都很欣赏你!小罗,与其自责,不如养好伤,努力提高武功,以期来日!” 罗捕快心中动容。 他猛地抬手,用力擦了擦泪湿的眸子,神情坚毅,语气铿锵,“我一定会的!” 穆青澄欣慰不已,“待你好了,我亲自指点你武功。” “真的?卑职谢过穆师爷!”罗捕快喜出望外,顿时感觉浑身都是力量。 对面的墨羽,旁观这一幕,不禁心生疑窦,这个女师爷,武功很高吗? 正想着,穆青澄朝他走来,于半步之外站定,双手抱拳,郑重行了一礼,“此番,多谢了!” 墨羽忙道:“穆师爷言重了!属下是奉我家世子的令,完全是份内之事,不敢承谢!”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行吗?”穆青澄没再客气,径直问道。 墨羽单手伸出,有礼道:“穆师爷尽管问!” 穆青澄遂道:“白捕快离开时,王如花还有一口气。所以说,王如花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是的。” “那王如花有没有说点儿什么?可曾提到廖如意?” “王如花没有提廖如意,但她说了些奇怪的话,说的时候断断续续的,气若游丝,属下也不确定听清楚了没有……” “说了什么话?” 墨羽埋头回想了好久,才道:“神……神……墨村……浮游飞……飞白鹭……乌丸……入……入狼……狼山……” 他当时便觉得,此话定干系重大,所以一遍听完,立即在脑中重复了几遍,加强记忆。后来见到了陆询等人,混乱的情况,又令他一时忘记了这茬儿。 穆青澄立刻吩咐人取来纸笔,然后让墨羽又复述了一次。 待她写完,反复看了几遍,再拿起笔,将重复的字划掉,然后又誊写了一遍。 “神墨村。” “浮游飞白鹭,乌丸入狼山。” 穆青澄沉思片刻,收起纸稿,道:“墨羽侍卫,你提供了非常关键的线索,该重重奖赏的。嗯,你想要什么,我同陆少卿说。” “呃,属下不敢。”墨羽愣了愣,慌忙摇头。 穆青澄微微一笑,“不怕,你慢慢想,陆少卿定会高高兴兴的,不会生你的气。” 墨羽听到这儿,不由多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女子,总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似的。 “穆师爷,白捕快怎么样了?”这时,罗捕快询问道。 穆青澄回过身,见他眼里全是关切,她道:“知知没事儿,已经醒了,状态还不错。” “哦,那就好。”罗捕快想了想,蹙着眉头道:“有件事,卑职吃不准,生怕自己看错了,或者是判断错了,想同白捕快探讨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穆青澄讶然,“何事?” “王如花中刀一事。”罗捕快回道。 穆青澄心思斗转,她走近罗捕快,“你最好不要下床,以免挣开伤口。你跟我说,我去找知知核实。” 罗捕快遂道:“昨日入了夜,我们抵达下河沟后,找村民打听到了王如花的家。我俩见家里点着灯,窗户上似乎有人影,而且不止一个,便猫腰靠近,打算先探探情况。谁知,屋里头传来了争执,王如花惊惶连连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找错人了!’另一个男人说‘找没找错人,就看你想不想活命了!’然后,王如花拿起了一把刀,接着那两人就扭打到了一起,我们赶紧冲进去,同那个男人混战起来,在打斗的间隙里,卑职好像看见王如花拿刀去刺那个男人,那男人闪身一避,胳膊一扬,不知怎么,那把刀竟扎进了王如花的心脏!” 第249章 无头女尸(37) 穆青澄静静听完,道:“所以你认为,王如花的死,不是黑衣人有意造成的?” “嗯。同穆师爷这般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罗捕快双眼透亮,他自己说得乱七八糟,可穆青澄全听懂了,且能正确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穆青澄哑然失笑,“我是听懂一半,推测一半。你说黑衣人扬了下胳膊,刀就扎进了王如花的心脏,而且之前他们还进行了扭打,可黑衣人使得是双剑,他若有心杀王如花,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儿,根本不会给王如花拿刀的机会,更不会给你和知知冲进去的时间。” 经过穆青澄的提醒,罗捕快恍然大悟,“对呀,黑衣人武功高强,他若想杀人,而且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妇人,提剑抹脖子,比切白菜还要简单,何必缠斗,耗费如此之久呢?” “还有一个关键点。黑衣人对你们三个人始终没有下杀手,直到知知假扮王如花,他得知自己受骗,才被激出了杀心!” “是的!” “那你想想,他为何不杀你们呢?除了他顾忌你们是官差,不想同官府作对以外,他还有什么目的?” “目的?”罗捕快的思路一时没跟上,“什么目的?” 穆青澄唇角一掀,目中泛起精光,“黑衣人无心杀王如花,亦无心杀你们,且纠缠许久不走,他的目的,应该只是想带走王如花。但是,王如花拒绝跟他走,拿刀自卫的过程中,不慎反伤了自己。当然,这只是推测,还需通过尸检来验证。” 忆及昨夜同黑衣人的谈话内容,穆青澄思绪斗转,涑河女尸、廖如意、王如花、黑衣人、许玉莹……这几个人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呢? 回到白知知的房间,穆青澄让白知知将昨夜发生的全过程讲了一遍,跟罗捕快的说法基本一样,问及王如花中刀,白知知肯定了罗捕快的猜测。 “穆姐姐……”白知知犹豫着问出了她憋在心里的事情,“穆姐姐,没想到陆少卿言而有信,真的一直派人在暗中保护我,而且他及时赶来,又救了我一命,我……我该如何报答他呀?” 穆青澄不假思索的回道:“没事儿,他当你是妹妹,兄长保护妹妹,理所应当。” “啊?”白知知愕然,情绪不禁有些激动,“什么妹妹?他从没跟我说过呀?” 穆青澄愣住,从陆询的角度考虑,白知知是她的好妹妹,陆询是她义兄,自然也拿白知知当作妹妹看待,这个关系,她和陆询是有默契的,可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白知知。 如今,白知知也入了公门,简单的提点一下,应该不会影响到陆询的计划吧?思及此,她开口道:“知知,其实我爹不止我一个女儿,他还有一个义子,就是陆询。我们因为误会,失联了好多年,近几月才在京城相遇。嗯……陆询身份特殊,我们没有公开相认,只是彼此私下明白。所以知知,你千万要替我们保密啊,这件事情牵扯很大,很危险,绝不可教他人知晓!” 怨归怨,气归气,她可以暴打陆询,可以恼他不认他,但究根结底,这是她们穆家关起门来的家事。到了外头,敌人和家人,永远是泾渭分明的。 “穆姐姐,陆少卿竟然是你义兄?他怎么会是穆伯父的义子呢?一个江南,一个京城,八竿子扯不上关系啊?” 白知知难以置信,她飞快地梳理这其中的因果关系,“不对,我想想,穆姐姐原本就是京城人氏,七岁以前都是住在京城的,所以……所以你们从小就认识?那么三年前,穆姐姐突然消失,便是为了来京城找义兄吗?” “嗯,你猜测的大部分都对,只有些许地方有出入。”穆青澄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知知,待时机成熟了,我再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你,好吗?现在,你好好休养,不用把陆询救你的事情看得太重,日后多的是时间让你报答。” 白知知垂下了眸子,十指在被子里翻绞,她是个直爽的人,在穆青澄面前更不会藏着掖着,所以她只是迟疑了须臾,便脱口道:“穆姐姐,陆少卿出身富贵,在物质这方面,我确实没什么好报答的。如若……如若他不嫌弃,我以身相许,你说好不好?” “呃……” 这回轮到穆青澄震惊失措了,她愣愣地盯着白知知,那张苍白的面庞,因羞涩而晕染出了淡淡的红。 她嘴巴张了几张,小心地试探道:“知知,你同陆询认识没多久啊?你了解他吗?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啊!” 经历过白夫人的事情之后,白知知对婚姻、对男人,几乎是一竿子全打翻了,连宋纾余都被她考验了很久,怎么她突然拿自己的婚姻当作报恩的工具了? 白知知窘迫地挠了挠耳朵,嘟哝道:“我没当儿戏,我……我挺喜欢他的。” “咳咳……” 这个答案太过突然,毫无心理准备的穆青澄,竟被口水呛到,狠狠地咳了一通! “穆姐姐,你……”白知知伸出没有伤到的手,为穆青澄抚背顺气,面上全是担忧,“你没事儿吧?至于这么激动吗?穆姐姐你……你是不是觉得陆少卿不好?不同意?” 穆青澄缓了缓,将白知知的手握进掌心,斟酌着措辞,说道:“知知,这个事儿,眼下不是说破的好时机。陆询人很好,相貌也好,但是他……嗯,他的事情很复杂,我不干涉你的感情,也不会干涉他,但我觉得顺其自然比较好。” “哦,我知道了。”白知知点了点头。 生怕白知知误会,穆青澄又补充说道:“陆询这个人,比较认死理儿,守规矩,重礼数。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你若突然跟他表白,他可能会被吓到,从此同你保持距离,再也不理你了。” “那穆姐姐的意思是……” “徐徐图之,让感情自然而然的发生、发展、升华。”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着江战的急呼:“穆师爷!” 第250章 无头女尸(38) 为了不扰到三个伤者休养,穆青澄带着江战出了客院,才问道:“怎么急赤白脸的?大伙儿都回来了吗?” “全都回来了。”江战表情异常,眼神中透着愤慨,“但是我们刚进城,陆少卿就被提前埋伏的大理寺总捕徐宁抓走了!” 穆青澄一凛,“说清楚!” 江战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穆青澄步履生风的往前衙而去。 “穆师爷!”江战追上去,“您是要去找大人吗?大人已经走了,进宫面圣,段捕头也奉大人的令,去监察院找季越大人了。” 穆青澄步子一滞,深深吐息,“吩咐下去,一旦大人回衙,第一时间报与我。” “是!”江战应下,不胜放心的安慰她,“大人深得圣宠,定能把陆少卿捞出来的。穆师爷,您也别太着急了。” 穆青澄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叮嘱道:“陆少卿的事儿,不许传到客房,影响他们养伤的心情。” 尤其是白知知,眼下小姑娘正是感情上头的时候,难保不会因为担忧而做出冲动之事。 “明白。”江战以为是墨羽的缘故,便麻利的应允了。 前往政事房的路上,穆青澄问起了这趟差事的情况:“搜查结果如何?把王如花摸清楚了吗?” “有收获。”江战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卷,“这是从王如花家里搜出来的。” 穆青澄接过羊皮卷,可刺鼻的味道,直冲她的鼻腔,她不禁蹙起了眉头,“怎么臭烘烘的?” “穆师爷,您知道这玩意儿藏在哪儿吗?”江战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在厨房的泔水桶里!不过,说来惭愧,这不是咱们的人找到的,多亏了人家陆少卿。” “嗯?” “我们把王如花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什么收获都没有,最后是陆少卿发现泔水桶的底部有夹层,才找到了这个羊皮卷。” 穆青澄笑了笑,“他一向心细,尤其是在找东西方面,很有天赋。” “听起来,穆师爷很了解陆少卿嘛。”江战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突然一亮,调侃的话,直白又大胆。 穆青澄眼神一顿,笑得不明深意,“江捕头,慎言啊!” “多谢穆师爷救卑职狗命呀!”江战猛然明白过来,天哪,他竟然忘记了自家大人,那可是个大醋坛子! 穆青澄失笑道:“行了,继续说正事。还有其它收获吗?” “物证就只找到了这一件。关于王如花,我们走访了下河沟的村民,了解到王如花是个寡妇,丈夫在十几年前就死了,无儿无女,一个人孤寡的在村里生活。家里有两亩水田,但她懒得种地劳作,把田地租出去了,平日里就靠着一张嘴,到处给人说媒。不过呢,她的名声不太好,传言说她保的媒,有好几个姑娘嫁到夫家后才几个月,不是病死,就是摔死的,忒不吉利。” “出嫁几个月就死了?” “是的,所以这两年很少有人找她当媒婆了。保长说,听闻平南伯府竟然找王如花作媒,他们很是吃惊,私下里都在议论,不知哪家的姑娘这般倒霉,也不知会遭遇什么不测。” 江战说完,奉上一张折叠的纸,“这是保长和村民提供的那些横死的姑娘名字和娘家地址。” 穆青澄细细过目,“四个姑娘,全是京郊人氏?江捕头,你带兄弟们先休整,待明日,你们找到这四家人,打听清楚姑娘所嫁夫家为何人,几时嫁的人,具体发生了什么。” “是!”江战告退。 穆青澄抵达政事房,但见林书办找来的画师,正在询问廖管家夫妇关于廖如意的容貌特征。 “穆师爷。”林书办上来打招呼,“江捕头和陆少卿回来了吗?怎么样,可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穆青澄视线落在廖管家夫妇身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咱们回头再说这事儿。你先看看这个。” 她把王如花的遗言递给林书办。 “神墨村。” “浮游飞白鹭,乌丸入狼山。” 林书办默念了两遍,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是何意?” 穆青澄抬了抬下巴,低声说:“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怀疑这是王如花临死前给我们留下的找到廖如意的重要线索。” “哦?”林书办神色一紧,“我马上去找窦攒典,京兆府下辖的各个县府的县志、地图,都是由窦攒典管理的。” 说罢,林书办便迫不及待的去找窦昌文了。 穆青澄在案桌前坐下,展开羊皮卷。 似乎是制作没多久,还能隐隐闻到膻腥味儿,伴着泔水的臭味儿,鼻子实在是有些遭罪。 这个羊皮卷,形状并不规则,好似是从整张羊皮上割了块边角料,约莫有男性手掌那么大。 羊皮卷上没有一个字,全是用朱笔作的画,但画的乱七八糟,完全没有画功可言,还有许多记号,有三角形状,有空心圆,还有方块和叉号。 穆青澄仔仔细细的辨认,发现这些画虽然看起来是个整体,但其实是独立的几个事物组成的。有一棵大树,有个牛头,但形似意不似,还有一处墙壁,壁上悬着大大小小的棺材。 而那些记号,就标记在这几个事物上面! 穆青澄一时难以理解,“浮游飞白鹭,乌丸入狼山。画里的东西,与诗里提到的,没有一处是对应的啊!” “穆师爷,我们几时可以认尸啊?” 一个声音,打断了穆青澄的思绪,她抬头一看,廖管家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案前,局促的低着头,精神紧绷。 穆青澄温和回道:“你们若是做好了准备,我们现在便去认尸。” “认吧,迟早都要认的。”廖管家抬起袖子,按了按眼睛里的水气,然后将廖妈妈拉过来,“穆师爷,劳烦您了。” 穆青澄收起羊皮卷放进袖袋里,走出桌案,“你们跟我去停尸房。” 因为时日已久,为了防止无头女尸腐败,已经放入地下冷房冰冻起来了。 穆青澄安排衙役把尸体推出来。 她没有着急掀开白布,先问了下大概的情况:“廖如意的身上,可有胎记纹身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