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哪里逃?》 第1页 ================= 书名:小师叔,哪里逃? 作者:钟于归 文案 白饮露降妖除魔,不想有一日除妖除到了自家小师叔身上。 白饮露有点懵:“你,你究竟是神是人还是妖?” 小师叔钟陵嘆了口气:“你是傻么?” 白饮露使出绝技,吹响骨笛:“妖精,快现原形!” 钟陵瞅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傻孩子,那骨笛还是我送你的,你忘了么?”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饮露,钟陵 ┃ 配角: ┃ 其它: ================== 【 ☆、第一章仙山上的凡人 钟陵尚在人间的时候,修行并不顺利。照他师父道玄的话说,想要飞升,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 那下辈子呢?钟陵不死心地问。 下辈子啊?别做人了,做个鸡啊做个狗啊还有可能。道玄捋了捋雪白的鬍子,对着这不开窍的小徒弟嘆了口气。 师父,那是为什么啊?钟陵还是不明白。 唉,非要为师说破,那不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道玄说完拂袖而去。 眼见着师兄弟一个个地飞升而去,偌大的云浮山只剩下钟陵和道玄大眼对小眼。 师父,您怎么不飞升啊?难道是为了等我一起吗?钟陵感动得一塌糊涂。 道玄白了他一眼,傻小子!要是能上天,谁愿意天天和你一处待着! 可惜没办法。修行界最大的一个笑话就是云浮山的道玄。传说他把自己的十二个弟子都顺利送上了天,独独到他自己这里,却是无论如何也飞升不了。 弟子们也是念旧恩的,特意跑到司因果的仙君那里,询问道玄不能得道的缘由。 最后结果反馈到了道玄那里,说是功德不够。 去你奶奶的功德不够!老子十二个弟子都上了天,给天庭输送了这么多人才,你有脸说老子功德不够? 道玄骂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莫非,这所谓的功德不够是指钟陵没有飞升? 道玄想到这里真是一口老血要吐出来。当初就是想多积点功德,才把在山脚下冻得奄奄一息的钟陵带上了山。谁料到,唉…… 算了算了,因果既然已经铸下,这辈子也别想得道成仙了。 道玄虽没有飞升,到底不是斤斤计较的俗人,向来讲究因果轮回顺其自然,便再不寄希望于成仙。 抬头望了半天的浮云,终于有了主意。喊来钟陵,嘱咐他看好山门,便摇着一把摺扇笑声朗朗地向山下飞去。 不知道尚有寿命几何,那就走到哪算哪,最好就醉死在吴侬软语的烟柳画桥人家。 钟陵苦留师父不得,只得含着一行热泪送别了师父,一个人守起偌大的云浮山。 要说这云浮山也是座奇山,且不说历代弟子都飞升为仙,就是凡人,只要能摸到云浮山的山门,那也是离飞升不远了。当然,钟陵和道玄例外。 钟陵刚到云浮山的时候颇为惊诧,层层白云浮在山上,一伸手就能摸到,软软的,蓬蓬的,想抓起来却变淡了,一松手它又飘远了。原来,这就是云浮山名字的来源。 有人说,云浮山的白云就是登上天宫的梯子。钟陵不知道这话真假,但是师兄弟飞升的时候的确都是消失在白云深处。 自道玄走后,除了修炼,钟陵日日无事可做,也就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眯着眼看云。云漫过来漫过去,又有什么可看的呢?不一会儿,钟陵就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了故乡,看到了他的父母和妹妹。父母都含着笑望向他,妹妹钟音开心地朝他喊道:“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啊!” 钟陵醒来感觉脸冰凉冰凉的,拿手一抹,湿湿的。他感到奇怪,自己怎么还能流泪呢。一入云浮,凡尘皆是孽缘,再念不得。这些,他早就懂得。 正恍惚间,他忽然望到脚边有一块白石闪闪发光。 钟陵觉得好奇,这石头怎么能发光呢?难道是得了仙山滋润,也要羽化登仙了吗? 他搭眼瞧了瞧,发现这石头大小正好够他坐的,他便跳下青石,想要坐在这闪着光的白石上。 不料,他刚刚挨着石头,下面便发出“嗡嗡嗡”的声响。钟陵吓了一跳,忙闪开来。 他蹲下来,揉了揉眼睛,惊奇地发现这石头莹白如雪,白得不含一丝杂质,简直是他平生所仅见。 这是一块宝玉。这是钟陵心头闪过的第一个想法。紧接着,他看到了石头上的字。那便是金光掩映的部分,上面印着一行飞花小字:被人追杀逃难至此,还请收留,他日必当重谢。 钟陵愣了愣,忙向后退了两步远。他本是凡人,侥幸来到云浮,所见不过师门诸人,哪里能想到一块白石也能成精。师弟他们都是仙人,他见过的。这个石头,既然不是仙,那就是妖吧?钟陵想到这里,眼前便闪出师父的影子。 这妖怪啊,说起来也蛮可怜。一旦有了灵智,就想同人类一样修仙,希冀与天地同寿。可是啊,哪里那么容易呢!光是三十三道小天劫打下来,哎吆,那下面的尸体可是黑乎乎的一片……你说魂魄?早就不知道碎成什么渣了!慢慢的,有的妖怪就开始使坏了,藉助凡人的身体啦,抢夺同类的妖丹啦……总之啊,无所不用其极。所以,你们见着妖怪,只要不是想要镇压收拢它们,最好还是要绕道走。倒不是怕他们,主要是不吉利。 想起师父的话,钟陵又后退了两步,他可不想和妖怪扯上什么关系。师父说了,正派仙人都是不屑同妖怪为伍的。 他慌忙离开了事发地。 只有在这个时候,钟陵才真正感到孤单。 如果这个妖怪是来侵犯云浮山的,他如何能完成师父的嘱託,守护好这个家呢? 明明当初师父在的时候也没有怎么教导过他,基本都是他一个人在山上自生自灭,然而师父一走,他却感觉空荡荡的,似乎少了许多东西。 他知道这个情绪要不得,竭力想驱赶。可是山上四野空旷,还真没有什么能让他排遣寂寞。 他只好走到百花苑,提着水壶在花丛间穿梭,一棵棵地给花浇水。 他觉得这个方法甚好,于是乐在其中,不停地在溪边与花丛中来来往往。然后一不小心,他师父最爱的一株百年兰花被他拿水浇死了。 钟陵丢了水壶,开始去寻找那块白石。不同它为伍是一回事,可千万不要让它毁了这云浮山。 钟陵来到大青石旁边,却怎么也寻不到当初看到的白石。难道,刚才是自己眼花了? 钟陵不经意地一回头,发现白石就在自己身后,这可把他吓坏了,敢情刚才它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自己身后啊! 石头上的字迹已经消失了,它就是干干净净的一块白色石头。 钟陵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师父说了,不能和妖怪为伍。”
第2页 钟陵话音刚落,白石上又有字闪现:“我不是妖怪。” 钟陵发现有人听他说话并且能回应他,简直高兴得不行。虽然,这个所谓的“人”只是一块石头。 然而钟陵问它来自何方被何人追杀,它却一言不发。钟陵想这是人家的隐私,还是别问了。就问它有无受伤,可需要什么帮助?通过石上的字迹,钟陵得知白石受了伤,需要药糙疗伤。他想起师父为了飞升四处收罗的仙界药糙。犹豫片刻,还是领着它进了药园。 师父临走时说了,他对于飞升已不抱任何希望,如无意外也不会再回云浮山,山上的一切都交由他,但愿能助他早日飞升。 而他自己也清楚,他今生于飞升也是无望了。既如此,那些仙药拿来救命也算用得其所。 白石一进入药园就发出悦耳的长鸣,钟陵心知它是无碍了,便慢悠悠地晃出了药园。 把仙药给了别人,他彻底断了自己的成仙之路。然而钟陵并不懊悔。他清楚,自己必须要面对这个事实了。那就是,他只是一个误闯云浮的凡人。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下一个闯入云浮的人,然后将这一切交给他。而自己,便是要等待岁月侵袭,最终老死在这座仙山上。 钟陵起初每日都会去药园瞧一眼,然而白石没有任何变化。他去得勤了,白石还不满意,怪他影响自己疗伤修行。 钟陵便不再去打扰它。 一晃三个月过去,钟陵来到这里已经整整二十年。这一日空中飘起了雪,大朵大朵的像是天宫的梨花凋落,钟陵无端想起二十年前,他遇到高人指点,误入云浮山的那一天。 那也是一个雪天,山路上积满了雪,一眼望去是让人绝望的白。他拼命地想往上爬,却一次次跌落下来。他想出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初进来的路。后来,他饥寒交迫,终于晕了过去。 再后来,师父将他带上了山上。二十年弹指而过,之于他,却仿佛已过了一生一世。 进不得,那是仙人的九重天,退不得,那是他曾经捨弃的万丈红尘。 钟陵甩开这些没来由的情绪,在雪里反覆疾行而过,留下一串串脚印,随即被大雪无声倾覆。 “傻子,你做什么?”钟陵听到这个声音心里一惊,这空荡荡的云浮山除了自己哪里还有第二个人! 他下意识地一回头,目光直接定住了。漫天的飞雪中,一个红衣女子目光含笑,正凌雪向他飞来。她生得极白,偏又红裙翩跹,像是寒雪中最烈的那支红梅。 她是和飞雪一起到来的吗?是白雪仙子吗?自到山中,从来没有见过女子的钟陵看傻了。直到女子落在他身旁,他依旧呆呆得说不出一句话。 ☆、第二章仙劫到来 女子走到他身边,看他仍是呆呆的,便笑道:“不过区区三月,你便不识得我了吗?” 她的声音异常娇媚,初听简直会神魂迷醉,钟陵许久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你难道是……是……是那个白石?” 女子笑着瞥了他一眼道:“什么白石?我不过魂魄凝聚其中,借它载我来此罢了。” 钟陵不知道说什么,一霎时红了脸:“哦,哦……” 女子在雪里转了个圈,红裙如一只蝴蝶,她随后站定,向钟陵道:“我把这儿转了一遍,也没遇到什么别的人,这里就你自己吗?” 钟陵点点头:“我师兄弟都飞升了,我师父他,他老人家下山了……” 女子听他话里带着悲音,眨了眨眼,道:“飞升?这里是什么地方?” 钟陵低下头,道:“这是云浮山……” 女子恍然大悟:“我听说过,就是那个凡间的仙山嘛。没想到,我这次竟然无意间来到了这里……”顿了顿又道:“咦,你怎么不飞升啊?还有你师父,他怎么下山了?我好像听说,入了云浮,再不得入尘世的,不知真假?” 钟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强撑着解释给她听:“师父说,入了云浮,凡尘皆是孽缘。不过,师父他已经放弃成仙了,因此不忌讳踏入红尘。” 女子道:“那你呢?想成仙吗?” 钟陵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师父说,我这辈子飞升已经没有指望了……我当时也没有多难过,我本来就是凡间的人嘛。前阵子师父走后,三师兄托飞鹤给我带了信,说师父不能飞升是因为我带累了他,劝我好好修炼,早日带着师父飞升。我也想啊,可是……” 女子愣了愣,然后安慰他道:“放心吧,你肯定能飞升的。” 钟陵猛地抬头:“你,你怎么知道?” 女子笑道:“你善良啊!你看,你都不认识我,就把我带到了药园,让我安心在那里养伤。你这么好的人,肯定能成仙的啦!” 钟陵嘆了口气:“师父说,想要成仙,得有仙缘。可是我没有。师父还说,妖怪修行会有大小天劫,人也会经历。可是我一次天劫都没有过,那就是我修炼太差了……” 女子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呆子!天劫岂是随便往人身上降的?倘若修行不够引来了天劫,那可不是要魂飞烟灭?” 钟陵道:“你说的,我都懂。大师兄飞升的时候我替他高兴,二师兄飞升的时候我也替他高兴……等到十三师弟飞升的时候,我除了高兴,还觉得自己无能。后来,我知道自己还连累了师父的时候……” 女子听他话里带出的伤感,便劝道:“你也不必难过。其实啊,当神仙也就难么回事,除了寿命长一点,别的啊,还不一定有这里好呢!” 钟陵带着哭腔道:“你骗我的……” 女子道:“我好歹也是个仙人好不好,向来不会骗人。我同你讲啊,天上啊,污浊事也不少。就前阵子吧,东海龙王你知道吧,他的小儿子梓辛,去觐见天帝,半路上遇到个娇俏聪颖的小姑娘,以为是个小女仙,就把人拐走了。天帝和龙王关系好,谁也没拦他。到了东海,直接把人姑娘收了做身边人。可巧,天妃安排侄女儿同新任崑崙君相亲,左等右等不见人。起初还以为是跟着崑崙君走了,谁料人家连姑娘面都没见着。这可急坏了天妃,整个天庭是翻着个找啊,就是找不到。等到天帝想起来这梓辛时,你猜怎么着?” 钟陵完全听进去了:“怎么着?” 女子眨了眨眼睛,大笑道:“人家孩子都生下来了!更妙的是那个姑娘,还特无辜地问天妃,姑姑,你让寻儿见的人不就是他吗?这话一出,把天妃气得啊……” 钟陵太想知道仙界的事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太孤单了,一个男人也忍不住八卦了起来:“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女子道:“能怎样?崑崙君自然是不会夺人所爱,倒是把梓辛吓得不行。你以为是被姑娘的身份吓着了吗?哪里,他是明白自己躲不过老龙王一顿揍了!果然,等到好不容易送走天妃,老龙王恨铁不成钢,将这小儿子狠揍了一顿,剥了龙甲关在了雪牢里,听说他要面壁十载才能出来呢!”
第3页 钟陵羡慕道:“真好,这些事你都知道。对了,你家在哪里啊?” 女子佯怒,白了他一眼道:“小孩子家,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 钟陵顿时蔫了:“哦。” 女子瞧他的神态,忍不住笑道:“你这样子,肯定不得师父宠爱吧?” 钟陵似乎被触到了伤心处:“师父从来不管我的……” 女子道:“罢了罢了,别说这个了,咱们说点开心的。你也算我的恩人了,当初我说过会重谢你的,你说,你想要什么?” 钟陵挠了挠头想了想,才不好意思道:“你,你能帮助我师父成仙吗?我不想连累他。” 女子愣了愣才道:“你呢,你就不想成仙?” 钟陵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都可以的。但是师兄弟都在天上,师父会想他们的。” 女子想了想,慢慢捏了一个诀,片刻后有火光在她之间闪现,她笑着吹灭了火星,方道:“前阵子我有大劫,如今看来这劫已经消了。你帮了我,我自然也要回报你。不过,你师父既然是因为你不得飞升,那么也就是说,你一日不飞升,你师父的因果就没有偿还。所以,关键还在于你。” 钟陵听了,神思恍惚,半晌才道:“师父都说了,我没有指望了。除非下辈子变成鸡变成狗……” 女子被他的话逗得大笑,笑完了才道:“你师父啊,逗你玩的。别信他。相信我,我有办法让你飞升。” 钟陵满脸的惊喜外加难以置信:“白石 ……你……你,你真的能……” 女子道:“别叫我白石。告诉你,我叫白妙音。你呢,就叫我妙音好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钟陵。我妹妹叫钟音。”钟陵脱口而出。 “没问你妹妹。……那你妹妹在哪里啊?”白妙音随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她大概,大概已经嫁人了吧?”钟陵嘆了口气,“从我五岁离开家,就再也没见过她。还有,我爹娘……” 白妙音看了他一眼,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同时对着山涧的飘雪沉默着。 钟陵已经辟谷许久,自然不用进餐。而白妙音自诩为仙,却还是到处寻找食物。 钟陵有点吃惊:“你们神仙,也要同凡人一样吃东西吗?” 白妙音寻找食物的过程中不望白他一眼:“照你这样想,神仙天天都在那坐着等死啊?那辛辛苦苦做神仙还有什么意思?” 钟陵不解道:“可是师父说……” 白妙音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打住!一天到晚师父师父,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惦念他做什么?你要认清现实,现在你的师父是我!” 钟陵皱了皱眉:“我什么时候认你做师父了,我怎么不知道?” 白妙音终于寻找了食材,那就是后院师父的鹿苑。 “呆子啊,你想要飞升就要拜我为师啊!……要不,咱们把这两只鹿宰了吧?你不知道,鹿肉可好吃了!让我想想,我上次吃是……哦,是一百多年前了。” 两只鹿久居仙山,也是通了人语,闻听此言顿觉命不久矣,情急之中竟然从二人头顶飞了出去。 而钟陵关注的点显然在这个一百多年前上,期期艾艾道:“那,那你现在多大岁数?” 到头的食材飞了,白妙音本就不高兴,被钟陵这么一问,顿时瞪了他一眼:“你呀,幸好没有飞升。要是哪一天你真成了仙,也必定是仙界最蠢的那一个!” 钟陵不明所以:“我,我……” 白妙音道:“我这么和你说吧,有一个人间飞升上去的仙君,第一次参加王母的蟠桃宴,那个激动啊!老想在王母面前表现一下,终于到他祝寿了,一开口就是‘娘娘啊,我特意查过,您今天已经三万一千七百六十五岁了,可是您还是这么年轻……’好傢伙,这句话一说,王母脸色立刻就变了,全场一片寂静啊!然后第二天,这个仙君就被贬到了人家……” 钟陵听了,不禁唏嘘道:“真可惜,刚刚飞升……” 白妙音语重心长道:“所以,你知道他错在哪里了吗?” 钟陵愣了愣,不确定地问道:“是,是不该夸王母年轻吗?师父说,鬍子越长的神仙越受尊重……” 白妙音一愣,随即恨天不成钢道:“所以不要谈女仙的年纪!” 钟陵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哦哦哦……” 钟陵最后虽然没有认白妙音为师父,她却仍然将必生所学教给了钟陵。当然,这是白妙音说的。她还说,不要太感激,我不过是报恩而已。 钟陵别无他法,只得听她的勤加修炼。虽然他自己觉不出同之前有任何不同,白妙音却一直安慰他,快了,快了,再有段时日就好了。 这段时日是整整三年。山上的飞禽走兽,除了那两只鹿,全被白妙音给吃了。 终于这一日,天雷滚滚,携着万钧闪电而来。 钟陵一下子呆住了,随即开始拼命找地方去躲。 白妙音一把拉住他,大声吼他:“这就是你的雷劫,你能躲去哪里?快点的,挺过去就成仙了。” 钟陵低着头嚎道:“不行不行,我还没准备好……我不能死……爹娘啊……妹妹啊……师父啊……大师兄……二师兄……十三师弟……” 白妙音哭笑不得,只得拼命摁着他,然后一步步向火花四溅的雷电交加处走去。 ☆、第三章飞升风波 钟陵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人家的酒宴上。 他看到了师父道玄,还有大师兄他们,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 他们都看着他,表情很奇怪,像是愤怒,又像是恐惧。 他刚想欢欢喜喜地同师父他们打招呼,白妙音立即拉着他准备走开:“诸位,打扰了,先行一步,有缘再聚,有缘再聚……” 他觉得有点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一道声音把他喊住:“想必,这就是云浮最后的飞升者吧?” 钟陵听了这话,终于确定自己飞升了。不然,如何解释师父和师兄师弟他们都在这里呢? 他忙答道:“正是,不知您怎么称呼?” 白妙音忙扯住他的袖子,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傻子,别说话,闯祸了……” 他便木木的,立即停住了。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这里酒香扑鼻,着实让人沉醉。 先前问他话的那位,看他不吭声了,突然嚎啕大哭道:“想我酒仙之名,如今不保矣。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在座诸人忙去劝他。 这位酒仙,便是仙界赫赫有名的司酒仙君。
第4页 二十年前,他奉天帝命酿造一种极其罕见的美人醉。他上天入地,搜罗种种花糙果浆雨雪霜露,历时三月,终于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美酒酿成了。 他拿琉璃盏盛了一杯,正要尝一尝这古籍中记载的酿酒法有何特异时,突然,“轰隆”一声,他的整个酒窖被捅了一个窟窿,所有的酒顷刻间流了一地。 他立即提了剑杀过去,被人劝了下来。 原来,这便是钟陵的大师兄飞升了。 此后,几乎每过一年,这种闹剧就要上演一次。 水生仙君是个不服输的一根筋,秉持的信念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兢兢业业酿了一十二桶美人醉,然后全都流向了大地。 凡间某处荒凉之地,几乎年年有甘霖降落。人人皆传说,那是天宫的美酒。后来,那里慢慢变成了一个人口繁盛的城市。 钟陵的大师兄得知这个情况,领着云浮宫的一众小仙去了水升仙君那里道歉,并且向他承诺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情况。因为,他们师父和师弟这一世已经没有机会飞升了。 水升仙君这才消了气。接着,又开始了四海八荒的寻找之旅。 新酒酿造前,水升仙君扬眉吐气,为了一洗胸中块垒,遂发下豪言:“倘若这次的美酒再被云浮宫的飞升打破,我就舍了这‘酒仙’之名,离开这酒泉宫,永不再酿造美人醉。” 有人笑道:“倘若被别的飞升的凡仙打破了呢?” 水升仙君道:“绝无可能。我在这酒泉宫也有几千年了,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之前还特意问过司因果的仙君,云浮宫最后的两位何时飞升。那位仙君掐指算了算,回了一句,此生绝无可能。 水升仙君得了保障,于是开始呼朋引伴,招呼大家在美酒出窖的那一日一起来品尝。如果大家都觉得好,他就将此献给天帝。如果过浓或者寡淡,他就再多尝试几次。 这一日来了很多仙君,毕竟这是司酒仙君第一次邀请众仙到酒泉宫。这其中,就包括因为愧疚而来的钟陵的师兄弟。 就在水升仙君致辞结束的那一刻,眼看众仙举起酒杯就要痛饮,钟陵、白妙音和道玄裹着雷电出场了。 水升仙君直接被卷飞,众仙被沖得七零八散。酒呢?又一次流向了广袤无垠的大地。 于是,水升仙君崩溃了。 虽然水升仙君有言在先,但是这司酒仙君可是必不可少的。毕竟神仙的寿命太长,为了自身真气又不能像人间的皇帝一样沉迷美色,偏偏对于他们来说,仙界食物又那般无味,算来算去,能让人麻醉,大梦一场的就只有酒了。 所以,大家都拿这个来劝水升仙君。这个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神仙嘛,偶有失言也是正常。那个说,你同天帝有约在先,美人醉没有觐献给天帝,哪里能轻易说走呢? 奈何,水升仙君这次却是油盐不进。他让大家静下来,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剖白:“诸位的好意,水升心领了。但是俗话说得好,江山代有才人出。既然天意如此,我又哪里能自食其言呢?诸位不必再劝,关于美人醉,我会去天帝那里说明情况,甘心认罚。至于这酒泉宫,也是到了易主的时候了。” 众仙听他理得这般明白,都知多说无益,转而开始讨伐云浮宫。 钟陵大师兄易栖连连拱手道歉,一众师兄弟跟在他身后皆是低头认错。这情景看在道玄眼里格外揪心:“诸位,这是老朽的错,哪里能怪得了徒儿呢……” 他还没说完,就被易栖拦下了:“师父不必多言,云浮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做徒儿的哪里能让师父出来认罪呢?” 一边说,一边沖师弟使了个眼色,两个弟子把他架了下去。 水升仙君道:“虽然如此,你却不能否认,当初你同我承诺,再不会发生类似之事。如今这种情况,你们云浮宫总该有个说法吧?你们都来自云浮山,我听说那是座仙山,就连如今威震三界的神猛将军也自那里飞升。想必,你们不会因为变成了云浮宫就言而无信了吧?”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道玄又要开口,被三弟子易觅捏了个仙诀,顿时就开不了口了。 易栖忙道:“仙君说笑了。云浮山从无言而无信之人,云浮宫也绝无言而无信之仙。任打任罚,云浮宫绝无二话。” 水升仙君道:“那就好。诸位给我做个见证,我可没有仗着年岁长欺负小孩。” 众仙忙道:“哪里话?您什么都捨弃了,单单要个说法又哪里称得上过分?” 易栖只得堆笑道:“不知仙君意欲如何?” 水升仙君在他们师兄弟里转了一圈,慢悠悠道:“我想讨要个人做弟子,毕竟我的手艺不能失传。” 易栖道:“这是好事,能得仙君真传,是我们师兄弟的福气。” 众仙亦道:“正是如此。一旦飞升,尘缘只是俱不作数。你们也不要觉得是背叛了师门。仙人嘛,格局要大一些,不要局限于条条框框。” 水升仙君道:“你明白就好。别人我不要,只要你们师父就好。” 易栖闻言,面色大变,忙道:“万万不可啊,仙君!”说着就要领着师弟下拜,“请仙君莫要戏弄我等。仙君见谅,纵仙力低微,若果真师父受辱而不能救,我等也唯有一死谢师恩!” 水升仙君淡淡道:“你刚才不是说这是好事吗?怎么,你是觉得他一个新飞升的老翁做我的弟子折辱了他?” 易栖昂然道:“恕难从命。” 水升仙君微微点头,似是赞许:“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强人所难。那我就重新选人。” 易栖道:“我等师弟,任仙君挑选。” 水升仙君转了几圈,最终将手指向一方:“就是他。” 易栖愣了愣:“这位师弟新飞升,尚不熟悉仙界规则……” 水升仙君瞥了他一眼:“怎么,当着诸仙友的面,你真要言而无信吗?” 易栖只得道:“小仙不敢。” 最懵的是钟陵。莫名其妙被选为酒仙的弟子。虽然当初在师门他是最差的一个,但是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仙界,他自然是想同师父和师弟在一起。 不过,这个仙君起初要的是师父,自己能替师父挡下羞辱,也是划算的。师父就是师父,怎么能给别人做弟子呢?不行,不行,就是天帝也不行。 想到这里,他无视白妙音的目光,朗朗道:“我愿意。” 水升仙君道:“既然如此,凡事求简,去给你原来的师父告个别,就过来找我吧。” 钟陵忙奔了过去,一下子跪在道玄面前:“师父,徒儿不孝……” 易觅已经替道玄解了失言咒,此时他忙要扶起钟陵:“是师父无能,让你受委屈了……” 易栖也跪了下来:“是徒儿无能,没有护住九师弟……”
第5页 一众弟子都跪了下去。 道玄嘆了一口气,嘱咐钟陵道:“师父没什么本事,也没有教会你什么,你以后跟着新师父,要好好学着,莫惹他生气……” 钟陵带着哭腔,连连摇头:“师父,您当初如果没有把我从山下带上来,我早就死了……” 道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都起来吧,过去的事以后就别提了……终归是师父没能护住你……早知如此,师父又何必飞升呢?做个悠闲的花间客,又有什么不好呢?”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竟像是自言自语。 众弟子都不吭声,钟陵抹了一把眼泪,表决心道:“师父您放心,我不会丢了云浮的脸。” 道玄摇了摇头:“顺其自然吧,凡事莫要强求。去吧,去吧……” ☆、第四章 酒泉宫主 易栖领着众位师弟并道玄,向水升仙君辞行。 钟陵低着头,复又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间道玄回了一次头,沖他摆手,而后又转过身向前走。钟陵感觉,师父的背影从来没有那么萧瑟过。 他们这一走,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变成了云浮山下冻得奄奄一息的稚童。 做神仙不是凡人梦寐以求的吗?为什么师父一点也不开心呢?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仿佛失去了什么呢? 钟陵来不及多想,就被水升仙君唤了过去:“傻小子,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重情的!” 于是,一众仙人开始七嘴八舌地恭喜水升仙君得了好徒弟。 水升仙君道:“我一向不喜礼数繁杂,你且当着诸位仙友的面唤我一声‘师父’即可。” 钟陵看了眼白妙音,白妙音的眼神很复杂,那里面好像有制止,有悲悯,还有别的什么,然而她最后还是笑着沖他点了点头。 白妙音留在了酒泉宫。水升仙君带着钟陵去面见天帝。 天帝面相比水升仙君年轻许多,却又比钟陵年长,端看他那雍容平和神态,就知是生于仙界繁盛时期。 也是,上次三界大乱已经是十几万年前的事了,而今三界早立下誓约,互不侵犯。如此看来,天帝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愁心的事。 水升仙君讲明原委,天帝笑道:“那美人醉,不过是天妃在古书中偶然瞥见,一时兴起向我提起,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水升仙君道:“虽然如此,当初却是在您面前承诺过的。因此,选了这新飞升的凡仙收为弟子,希冀早日酿出美人醉,了我心中一桩憾事。” 天帝日理万机,略想了想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勉强。你选的弟子,我终归是放心的。” 话音刚落,便听殿外有女仙道天妃有事来面见天帝,水升仙君闻言,便带着钟陵急急退下了。 水升仙君开始教钟陵酿酒。 他道:“仙界酿酒其实同凡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很久之前仙界倾覆,所有记载均化为乌有。后来,仙界便向凡间学习,重新开始一切。而这其中的不同,除了效用外,也无非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比如说凡人饮酒,要么是图一个慡快,这是粗人,要么是解忧愁,这多是文人……” 钟陵认真地听着,间或望一眼坐在石凳上无聊晒太阳的白妙音。 “师父,能让她也听一听吗?”钟陵还是不忍心她一个人呆在那里。 水升仙君瞟了白妙音一眼,才慢慢开口道:“恐怕她并不需要。” 钟陵不解,正要再问,白妙音忙开口道:“那些东西太繁杂,我向来不大记得住。” 水升仙君看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就又接着向钟陵讲解道:“再比如水,凡间所用多是晨间新汲的井水,取的是它的寒意,也有用溪水的,多在凡间三月春暮,唤作桃花水,取它的香味……仙界呢,一般不用那些水,一则它们红尘味太浓,再者,它们不具有仙力。但是仙界酿酒,所用水也是就地取材,比如瑶池的水酿的酒老神仙喜欢喝,因为能延年益寿,大荒边缘的水女仙喜欢,因为能美容养颜,脱胎换骨。为什么是大荒边缘?那是因为大荒是禁地,仙界不得踏入。只有靠近大荒的地方有一溪活水……至于黄泉的水酿酒,那就是忘却烦忧,主要是为情所伤的仙人饮用……” 钟陵听了大吃一惊:“黄泉水也能酿酒?不是说那里都是冤魂吗?” 水升仙君摇了摇头:“自然是不能直接用来酿酒,需要通过仙力剔除掉那些执念、不甘还有罪孽,回归到平实的状态。” 钟陵依然不解:“不是说喝了孟婆汤就可以遗忘前世吗?” 水升仙君笑道:“那对仙人没有效用,不过是提供给凡人喝的。” 钟陵想了想,突然惊道:“难道,孟婆汤也是用黄泉水煮的?” 水升仙君拍手道:“孺子可教也。同你讲这些,也是我们慢慢琢磨出来的。就比如天妃要的美人醉,你当哪里取的水?那是我跑遍三界,最后在崑崙山一个极为隐秘的峡谷得来的。所以,酿酒不要局限于已知的那些,最好的酿酒师是在别人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水如此,其他如花糙、风雪、霜露、冰火皆是如此。比如说,我酿美人醉用的是竹火。你要想一想,别的怎样呢?菖蒲火如何?柏火呢?” 钟陵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师父您的意思是让我多想、多尝试。” 水升仙君道:“就是如此。你已学成,从此就是这酒泉宫的宫主。我要走了。” 钟陵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道:“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呢!” 水升仙君道:“不急,慢慢摸索就是。记住,替为师完成美人醉。仙界茫茫,我们有缘再聚。” 说着,竟是招来一片云就要离开。 钟陵有一瞬间呆住了,第一个师父已经不要他了,新师父也要从此陌路吗? 水升仙君不理他的失落,沖白妙音招了招手:“你过来。” 白妙音似乎早就料到他有话要说,起身走了过去。 水升仙君低声道:“好自为之。” 白妙音含了笑,慢慢道:“仙君说的,我不懂。” 水升仙君嘆了一口气,看向她道:“我师兄前阵子同我讲,他在大荒边缘取水时遇到一块白石,晶莹剔透。古书有载,这种仙石数万年才出大荒一次。师兄就去捉,在那里设了阵法,准备瓮中捉鳖。仙石被阵法所囚,不能再回大荒,师兄本来以为十拿九稳。谁料,最后它虽然受伤却还是逃脱了。” 白妙音笑道:“既然说是仙石,又怎么会是瓮中的鳖呢?令师兄说话不大讨人喜欢啊!” 水升仙君神色凝重:“这不是说笑的时候。仙石出世,对仙界来说不啻于惊雷。你道我为何此时离开,不过是不想趟这趟浑水罢了。” 白妙音抿了抿嘴,笑道:“仙君说这话真是……既然不愿意趟浑水,又缘何同我讲这番话呢?”
第6页 水升仙君看了一眼远处的钟陵,方开口道:“我同这孩子有缘,不忍看他与三界为敌。既然你选择了他,我不得不叮嘱你一句。” 白妙音想了想,忍不住问道:“这仙界我也是初次造访,不知仙君如何看出我同众人有异?” 水升仙君道:“这个说来可笑,他的师兄弟飞升一次,把我的酒窖毁掉一次。偏偏,他飞升时动静特别大,连我都被撞飞了。我就寻思,这次飞升可能大有文章。并且,云浮宫那位同我讲过,我当初自己也去与暮仙君那里求证过,这一世他同他那位师父断无飞升的可能。事出反常,我就想到了师兄同我讲的那块仙石……” 白妙音听了,蹙眉道:“那……” 水升仙君道:“他连越几个等级晋升到仙君,常人看不出来是没有往这方面想。并且,他前面的师兄弟也都从这里进入仙界,暂时不会引起别人怀疑。不过,以后如何,可就难说了。” 白妙音道:“仙君的意思,我懂了。只是,我怎么相信仙君出了这酒泉宫不会乱说呢?” 水升仙君道:“目前这事就我知道,从这离开,我就要出寻找我师兄。我同他感情一向好,应该不难劝说他。只要没有传出仙石出世的消息,你应该无碍。” 白妙音道:“你我无缘无故,我该如何理解你的好意?” 水升仙君闻言微微嘆气:“说什么好意,我不过不想看到三界再次大乱罢了。好好的活着多好,得有多想不开才搭上性命去夺一块石头?” 白妙音被逗笑了:“他们是想活得更久罢了。都像您这样想得开,大荒的禁制也早就解除了吧!” 水升仙君离开后,钟陵和白妙音过了一段极其平静的日子。 白妙音爱笑,偏偏她的笑声又异常娇媚,钟陵常常不自觉地看着她失了神。 这个时候,白妙音就故意去逗她:“我好看么?” 钟陵还没说话先红了脸:“……好看。” 白妙音又道:“有多好看?比起仙界最好看的嫦娥呢?” 钟陵鼓起勇气看了她一眼,才慢吞吞地低声道:“你……你好看。” 白妙音逗得他脸红到脖子根,便偷偷地将嘴在他脸上点了一下,看他一下午木在那里像株不知所措的树。偶尔,还有鸟儿落在他的头上。 时间过得飞快。尤其是他们关在酒泉宫里自成一统,不同外人打交道。毕竟,当初水升仙君就是这样的,因此也不怕人怀疑。 等他看完了酒泉宫各种酿酒的古书,熟悉好各色器具之后,就要出发去寻找酿酒用的水和各色原料了。 这时候,距离水升仙君离开已经过了半年之久。 他们这里风平浪静,却不知外面已经是人心惶惶。 据说,司命仙君夜观天象,发现有白星闪烁。这种现象数万年前曾经出现过一次,证实是大荒仙石出世。 上次仙石出世,三界争夺,最后大乱酿成,仙界倾覆。 天帝得知,疾命人速速查清。 白妙音得知,情知躲不过,便安心待在酒泉宫闭门不出。 钟陵不捨得同她分开,央求她一同去,被白妙音拒绝了。 像水升仙君说的,她不能让他同三界为敌。 钟陵依依不捨地离开了。 白妙音算着时间,渐渐平静了下来。 终于,这一日秋雨淅沥,宫中黄叶尽落,白妙音等来了这一波仙人。 他们惊讶于她的镇定,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逃跑?” 白妙音笑道:“跑?跑到哪里去?三界之中,哪里不是你们的地盘?” 有仙君道:“你可以回大荒啊!” 白妙音道:“我们大荒,只有衣锦还乡的,没有逃命回去的。” 众仙目光灼灼,开始筹划怎么捉住她。 白妙音道:“诸位别急,我定是不会逃的。不过,我需要等待酒泉宫主回来。他什么都不知,我要同他告个别。之后,任你们处置,绝无二话。” 钟陵是在一年之后回来的。他只是取了酿造美人醉的仙水。因为太过思念白妙音,总觉得心里慌慌的,便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还好,还好,白妙音还好好地待在酒泉宫。 钟陵心里松了一口气,冲着她傻乎乎的咧开嘴笑了。 白妙音等他收拾妥当,才慢慢同他开口:“你知道大荒么?” 钟陵不明所以,看向她道:“听我师父讲过,说是那里的水比较好。” 白妙音道:“那里是禁制。仙界从无人进入,你知道为什么吗?” 钟陵摇了摇头。 白妙音眨了眨眼:“之前我也不知道。后来,听说这里面有一段故事。当年啊,仙界包括神界飞升都极为不易,因为天劫打下来很少有神仙能撑住。后来,他们发现有一种石头能够引来天劫,也能够替他们挡下天劫。从此,他们疯狂地寻找这种石头,并把它们成为‘仙石’……” 钟陵愣了愣,才看向她:“那你……” 白妙音道:“你听我慢慢同你说……后来,他们发现这种仙石也能修炼成仙。可是,一旦它们修炼成仙,便没有什么办法捉住它们……所以,后来他们只要发现这种仙石,便把它们投到烈火里焚烧。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的磨鍊,它们便失去了修仙的可能。从此,它们就是一块替人引来天劫挡下天劫的器具……” 钟陵听得心酸不已:“那后来呢?” “后来?”白妙音努力笑了笑,“后来仙石便造反了。它们宁愿自爆也不愿意成为别人仙路上的垫脚石。这个时候,仙界倾覆在即,他们提出和谈。从此,仙石圈定在大荒旁人不得干扰,仙界也开始苦心修炼。不过当初他们约定,每过数万年,大荒送出一块仙石。因为神界不同仙界,他们一旦凋零,便是永远灰飞烟灭。然而,从仙修炼到神,可谓是千难万难。而这数万年出现一次的仙石,便是要保证神界不会尽数凋零。” 钟陵听得惊心动魄,便问道:“那么,这块被送出的仙石……它会被怎么样呢?” 白妙音沉默许久,才缓缓道:“……牺牲自己,成就神界。” 钟陵直直地看着白妙音,突然他一下子紧紧抱住了她:“我不让你去……” 白妙音这时候眼泪才流了下来:“不是我,不是我……” 钟陵抱着她不松手,声音断断续续:“我知道……就是你……你别骗我……” 白妙音声音有些哽咽,却仍然笑道:“你不必这样捨不得,我当初承你所救,后来助你飞升,也不过是想有一个立足之地。我自己引天劫并不能飞升,需得有人同时承受天劫……我,我也不想被烈火焚烧啊!”说到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第7页 整个仙界,包括神界都知道了这件事。 钟陵站了出来,将白妙音护在身后:“你们不就是怕神界陨落吗?不必仙石,我会努力修炼,早日封神!” 一众仙人窃窃私语,均是笑他不自量力。 天帝和颜悦色道:“现在神界只有一位朵谷上神,已经太久不曾露面,不知何日会陨落。不是不相信你,只是等到你封神,怕是神界已经消亡了吧?” 钟陵道:“我会加快速度的……” 天帝笑道:“你即便承仙石挡劫,现在也不过是仙君。仙路茫茫,愈是往上走就愈加艰难。” 钟陵仍然不服:“仙石也可以修炼啊!它们的速度想来更快吧?” 天帝并不动气:“这是当初仙界同大荒的约定。大荒能有这么久的安定平和,总要付出些代价啊!不然,仙界的威严何在?当初众多仙友浴血奋战才换来今日局面,我们又怎么能违背呢?你说是不是?” 钟陵不说话,就是护着白妙音不松手。 云浮宫众位师兄弟来了。 易栖劝道:“师弟,所谓‘非我同类,其心必异’,我们才是你的亲人,仙界才是你的根基,你如何能为了外人让亲人伤心呢?” 钟陵愣了愣,道:“可是,可是她是我的恩人啊!没有她,我不可能飞升的。我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却是不能忘恩负义。” 易栖道:“小九,你想想,是她对你的恩情大,还是师父对你的恩情大?没有她,你飞升不了还可以在云浮山终老。如果没有师父,你怕是早在云浮山下冻死了吧?” 钟陵说不过易栖,从小就是如此,此时他笨拙地解释不出什么,只是重复道:“那不一样,那不一样的……” 天帝看了半天,依然气定神闲地开了口:“当初约定,对于仙石不得勉强,倘若仙界有仙人愿意以命保下,仙石即可获得自由。你可愿意为了她跳下诛仙台,魂飞魄散?” 钟陵看了一眼白妙音,道:“我愿意。” 天帝又向白妙音道:“他还是个孩子,一心被恩情沖昏了头脑,你却是清醒的。你真的愿意让他为了你灰飞烟灭吗?有一日你成功封神,想到有一个傻小子为了你对抗整个仙界,被逼跳下诛仙台,你可会后悔?” 白妙音不受他所激,泠然道:“我会屠了整个仙界。” 天帝却不动怒:“好魄力。不过,你有没有为他想过?那边,是他旧日的师门。这边,是他的新师父……” 白妙音这才看到,原来水升仙君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她,满脸悲戚。 “……如果他真的背叛仙门,为你跳了诛仙台,他的那些师兄弟,包括两个师父,都讲被贬下凡间,永世不得飞升。”天帝看向她,“你想让他带着愧疚,永生永世不得安宁吗?” 白妙音不说话,只是固执地抿着嘴。 钟陵道:“你们别逼她了,就不能让她好好地呆在仙界吗?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说不定会有别的办法……” 天帝嘆了口气,道:“当初,也有人同你想的一样。毕竟,大家都认为那么美丽澄澈的姑娘是无辜的,就想让她自己选一个仙人助他成神。结果呢,那位姑娘在仙界居住了不过一年,就吸引了所有仙人的目光,往日清净的仙界整日打闹不止争吵不断。在那场争夺战中,三十七名仙君被杀死,四十二位仙君被逼跳下诛仙台,十三名女仙因为自卑自刎而死,二十六名女仙因为嫉妒多次暗害那位姑娘……” 钟陵惊住了,却仍然弱弱地反驳道:“她,她不会那样的……” 这时候,水升仙君开口了:“你已经为她做得够多,足以回报她当初的恩情。你放心,等她走了,我会留下来陪你,教你酿酒,不会让你一个人……” 钟陵不说话。 水升仙君又向白妙音道:“愿赌服输,凡事不可强求。他已做到这等地步,你也该放手了。” 白妙音两行清泪流下来,她随手抹掉眼泪,道:“并不是我怕死,我只是……出来这么多姐妹,没有一个活着回去的。我只是,想给后来的姐妹一点信心……”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钟陵手足无措地劝她道:“你别怕,我,我……” 我能如何呢?他也不确定了。即使他愿意对抗整个仙界,他就能成功吗? 要师父和师兄弟为他担着这罪孽吗? 钟陵突然犹豫了。 道玄被弟子推着走了上来:“小九啊,师父本不该劝你的。只是师父也不忍心看着你年纪轻轻就……唉,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你,也不会有今日的为难了。”顿了顿,他又道:“师父懂你心思,想要报答别人的恩情没有错。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万一死了,你父母怎么办?上次出云浮,我在杭州见到了你父母,他们向人说起你真是既高兴又心酸……还有你妹妹钟音,她有了两个孩子,我给了她留下了一些修炼的书籍,并且告诉她进入云浮山的道路……或许过不了太久,你就能在仙界看到那两个孩子了。你想让他们一上来就被贬到人间吗?……这是仙界同大荒的约定,非你一人可以扭转……她助你飞升,也有她的私心,你为她做的,已经够了……” 钟陵起初贪婪地听着,后来渐渐沉默了下来。等到道玄一席话说完,他也没有答一句话。等了片刻,他突然蹲下来,捂着头无声地哽咽着。 天帝道:“你既然成了仙,当为仙界的繁盛尽自己一份力。倘若耽于儿女情长,又怎么能走得长久呢?” 钟陵突然出声道:“我没有。” 天帝道:“既然如此,这桩事便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只需同水升仙君好好研究酿酒之道。” 钟陵道:“我可以不再干涉,你能保证她不死吗?” 天帝忍不住笑道:“真是孩子话!虽然我可以说能,但是我还是不愿意骗你。” 钟陵看向目光澄澈的白妙音,而后坚决道:“那就不行。” 天帝也不多话,只是沖旁边的仙君摆了摆手,随即云浮宫他的一众师兄弟兼师父的颈间都被套上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绳索。 天帝走近钟陵,向他指了指那绳索,带着惋惜道:“那是捆仙索,一旦仙人被它捆住,那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信你看,多不过一柱香时辰,你的这些师兄弟们就要因你而魂魄破碎,无处寻觅,从此便失了神志,被丢回人间经历千般折磨……” 钟陵怒道:“你,你……” 他看到最小的师弟已经开始在地上打滚,只有大师兄还在努力同那绳索抗争着。 天帝道:“你可忍心为了一块石头让他们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钟陵眼前模糊一片,再看时竟然在一面大镜子里看到了父母妹妹还有妹妹的两个孩子。他们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个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第8页 钟陵急急奔向镜子,想要打碎镜子。谁料,他刚一接近,镜子又退到三尺远。 天帝道:“他们中了毒,不过是最普通的毒。但是他们现在在一个小结界中,谁也进不去。一柱香之后,他们便要去地府报导。想要他们活命,只要你一句话就可。” 钟陵悲愤地沖天喊道:“只要我一句话?我一句话就这般重要吗?” 天帝点点头:“仙石必须了无牵挂才能全心助仙君飞升为神。而你,就是她的牵挂。” 这时,白妙音决然地走了出来:“诸位,别再勉强他。我愿意接受烈火的焚烧。” 钟陵慢慢地起身,眼睛红红的看向白妙音,却终究没有说一句话。 白妙音沖他笑了笑,声音娇媚:“给我酿一杯忘忧吧,我要忘了这一切。若有来生……呵,我是个没有来生的仙啊!” 在水升仙君的指导下,钟陵颤抖着将盛满酒的酒杯递给了她。 白妙音俯身闻了闻:“好酒。”然后一饮而尽。 红裙翻舞,飘然远去。 ☆、第五章红药 白饮露生得美。 在她还在九重天上做女仙的时候,她所在的玉蝶宫终日宾客盈门人满为患。各路男仙女仙来来往往,就连以美貌着称的嫦娥姑娘都特意向天帝请了一天假,抱着玉兔来玉蝶宫串了个门,为的不过是一睹她的芳容。然而,他们神魂颠倒之后,可能是嫉妒心作祟,竟一致觉得过美则为妖,会毁了仙界的圣洁。 渐渐地,她的名声差了起来,连带着玉蝶宫也染了污名。她师父杜离仙君便忍不住抱怨起来:“你说说,当初为何偏偏对她动了慈心?” 她师母玉蝶元君,也是这玉蝶宫的宫主,做的是司药的差事。有一日,她去大荒边缘寻找仙药,途经蓝桥,无意间看到了着一身绿衣,正在栀子花间仰头饮露的她。 玉蝶元君是个医者,向来认为红颜不过枯骨。此时,却对着一个背影看呆了,忍不住发出了惊嘆。少女听到声响,懵懂地回过头来,玉蝶元君被她的一双乌瞳吸引,一时动了凡心,将她带了回来。 因她生得极白,肌肤胜过盛开的栀子花,玉蝶元君便允她以白为姓,赐名饮露。于是,因果自此结下。 她师父杜离仙君,当时门下有四个弟子。仅仅瞥了她一眼,便坚决拒绝她入门。理由便是她生得太妖,容易生出波澜,影响宫中太平。 玉蝶元君以死相挟,认为这是她命定的女儿。杜离仙君想起他们唯一的儿子,终于还是嘆着气妥协了。 后来,果然一语成谶。 当然,那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如今,白饮露流落红尘,四处漂泊,以降妖除魔为生。 她替人免除灾祸,并不索要银钱。不过,你不要以为她仁慈。不,恰恰相反,她要的东西更为贵重。 这一日,她肩上背着一把玲珑的古剑,袖中笼着一支莹白的横笛,穿山涉水来到了杭州城。 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白饮露随便拣了一条旧巷子走了走,便觉得这话名不虚传。 正是春意瀰漫的三月暮,花满古城,香气氤氲,白饮露觉得自己骨子里都浸入了花香。 她寻了个茶馆,要了一壶茶慢慢地饮着,顺便听南来北往的人闲话。 这几百年间,她一直疲命奔波,许久没有这般惬意的时光了。 茶还没饮完,她便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城东的方员外家,有一个十六岁的独子,近来不知为何精神恍惚,白日沉睡难醒,夜间无故痴笑。方员外将城中的郎中寻了个遍,却没有人能说出缘故来。后来从京城洛阳请了两个致仕的老太医,千里迢迢地接了来,搭眼瞧了瞧,却也只是摇头。 眼看着独子一日日虚弱下去,只还剩一口气吊在那里,方员外便撂出狠话:只要有人能救犬子,我愿送他一半的家产! 说起这方员外,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商铺多了点,银子多了点,连远在京城的皇帝都知道他。更别说嫁来这里的惜宁郡主,每每见了他笑脸相对了。 这般说来,谁得了方家一半的家产,便足可以在杭州城横着走了。 白饮露一听,便知自己生意上门了。 她离开茶馆,向人打听清楚方府的位置,便笑吟吟地往前走。 方府大门敞开,门口并排立着一行小厮,随时准备迎高人入府。 白饮露慢慢踱步过去,往里瞅了眼繁茂的绿树,心里便有了主意。她笑着走向其中一个小厮道:“去同你们老爷说,我有法子救你们少爷。” 小厮乍一听她开口,先是愣了下,回过神后忙堆了笑,向她道:“仙姑请进,快请进……我们老爷说了,只要是有法子救我们少爷的,不必通传,直接去少爷那里就好。” 白饮露点点头,道:“敢问方少爷住在哪里,还请前面带路。” 门口的几个小厮见她走远,便忍不住议论开了:“这小娘子声音可真勾人,不会真是仙姑吧?” 随即有人附和道:“我觉得吧,不管是不是仙,反正不是人,你听她那声音,可真是勾魂,老子都听苏了……” 白饮露还没走到方少爷的住处,便看到一个鬚发皆白的中年男子陪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出来。 这中年人正是因为爱子而一夜白头的方员外。 女子珠翠盈头,正在劝他道:“您也不必太过担心,都说天无绝人之路,想必七郎后福无穷……” 方员外忙道:“借郡主吉言……”抬头看到白饮露,声音便停了下来。 小厮见状,忙向他禀明了事情原委:“这位姑娘说,她能救我们少爷……” 郡主对白饮露上下端详了一番,道:“既有高人,您还是赶紧带她去瞧瞧七郎,就不必送我了。” 方员外没有推辞,领着白饮露来到方七郎住处。 喊他七郎,是因为他前面有六个哥哥,均是早夭。 此处名唤奇花坞,正对门是一株一人高的红芍药。此时不过三月暮,花朵却已红如烈火,灼灼压人的眉眼。 白饮露默默望了片刻,便问道:“敢问这株离糙何年所种?今昔几何?” 方员外乍然听她开口,也是惊了一下。为了掩饰失态,便贊道:“姑娘有一把好嗓子啊!” 白饮露并不忌讳,坦然笑道:“是么?有人说我的声音太过娇媚,闻之欲醉。可我并不觉得。也许,只是听的人含了私心。” 方员外听了倒有些讪讪的,忙道:“是老朽唐突了!” 白饮露道:“无妨,我早已经习惯。”顿了顿又道:“所以,这株离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员外忙掩了窘态,道:“是小儿出生那一年拙荆手栽,如今不多不少,正是一十六年。” “冒昧问一下,当初缘何栽了这株离糙?”白饮露并不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
第9页 “……这件事本不想外传,不过你既然说能救小儿,那也算不得外人。”方员外想了想,便道:“早些年我们陆续有六个孩子,却一个都没活下来。后来,来了一个道士,送了拙荆这株离糙,说是将它植在这里,小儿便能平安出生。我们本来不信,直到后来七郎出生,平安长大。拙荆大喜,便将小儿留在此处,以求庇佑。谁知如今……” 白饮露等他情绪平复,才开口道:“我可以救令郎,不过,我不要你一半的家产。我另有所求。” 方员外闻言,立刻惊喜道:“姑娘此话可当真?” 白饮露点点头:“不敢骗人。” 方员外道:“只要你能救活小儿,就是要我的命也无妨!” 白饮露笑道:“方老爷说笑了,好好的我要您的命做什么!” 方员外道:“即是如此,姑娘赶紧请……” 白饮露道:“慢着,我倘若进了这屋子,便再没有抽身的机会。但是,如果我救活了令郎,却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方员外道:“只要我们方家有,绝对不会亏欠姑娘。” 白饮露想了想,笑道:“虽说空口无凭,我却也不怕你反悔。” 方员外道:“姑娘说笑了,老朽虽然愚钝,却绝不会如此行事!”一边说着,一边忙引着她往里走。 一股糙药味扑面而来。白饮露摇了摇头,道:“已非糙药可医。” 方员外闻言,身子不自觉地抖了抖:“姑娘的意思是?” 白饮露道:“无妨,我自有法子。只是需要劳烦你,让人把这些糙药都撤下,焚上半炉檀香祛祛味。半个时辰后,檀香燃尽我们再进入。” 等一切收拾妥当,白饮露重走进房间,慢慢踱步到床边。方七郎躺在床上,双目禁闭,面色暗黄,正是将死之相。 方员外看她不过瞟了一眼就退了回来,忙问道:“如何?” 白饮露闭着眼深吸一口气,道:“你且闻一闻……” 方员外虽然疑惑,还是照做了,片刻后皱着眉头道:“就是檀香味啊!” 白饮露摇摇头:“不对,你再闻闻,可有别的香味?” 方员外只得也闭了眼,片刻后方睁开眼,不确定道:“是……花香?” 白饮露这才点点头:“是离糙香。” 方员外道:“这也正常,花在门外,室内很容易染上香味啊!” 白饮露笑了笑,并不答话。她在室内转了一遍,方道:“令郎这病,总也有三月了吧?” 方员外惊道:“正是,姑娘果真厉害!当时只是觉得他有点虚弱,并未在意,谁料……” 白饮露道:“三月之前,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方员外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儿子,长嘆道:“三月之前,正是小儿大婚的日子。” 白饮露道:“哦?那离糙可也是那日盛放?” 方员外大惊,神色愈发恭敬:“姑娘难道真是仙姑?” 方少爷大婚那日恰逢大雪,偏偏那日芍药盛放,红如烈火。众人都道花亦有情,不惜凌雪盛开恭贺方少爷大婚。方员外和夫人闻言,也是老怀安慰。 不料大婚第二日,方七郎就感觉不适,不过他们都觉得是他夜里太过辛苦,哪里会放在心上。 白饮露瞭然地笑了笑,道:“既然如此,还是请少夫人过来一趟吧。” 两人在门前等了半晌,才有丫鬟慌忙跑过来:“老爷,少夫人病了,刚才一下子晕倒了!” 方员外忙道:“怎么回事?少夫人不是一向在照顾夫人吗?” 丫鬟怯怯道:“奴婢不知,想来是少夫人忧心少爷……” 白饮露笑道:“看来,少夫人病得还真是时候呢!” 于是,一众人赶到少夫人居住的青萝居。 少夫人邵氏,其父是杭州城知府。听到公公来看他,打点起精神,忙起床迎接。 她面容白净,却显得过分苍白,瘦瘦弱弱的身子,衣服罩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风一吹就跑了。 白饮露无意间一瞟,目光便定格在了她的小腹上。 略微寒暄过后,白饮露微笑着告辞。 方员外急急追了出来:“仙姑可是看出了什么?” 白饮露道:“如果我所料不错,方少爷应该是被妖精痴缠。” 方员外“啊”的一声,差点晕过去,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妖……精?世上难道真的有妖精?可是我们方家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怎么会招来这种脏物?是……是什么妖精?” 白饮露淡淡道:“正是那株红芍药。” ☆、第六章钟陵 方员外想立刻引一场火烧了那株芍药,白饮露想了想便道:“毁了她也不是不可,只是令郎恐怕也要丧命了。” 方员外投鼠忌器,只得压下惊惧和怒火:“那妖精,到底意欲如何?” 白饮露道:“她庇佑了令郎一十六载,想来必有所求。只是求的到底是什么,需得问一问她才能清楚了。” 方员外毕竟是凡人,半晌方战战兢兢道:“如何……如何来问?” 白饮露道:“员外不必担忧,今日晚间我必定捉了她来审。纵是她曾有恩于令郎,这般吸他的精魄也是犯了大忌。” 三更时分,白饮露立在奇花坞方七郎的床前,等待那株红芍药到来。 隐隐地有一声鸡鸣,随后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相公,我来了。” 白饮露听着声音熟悉,便想到了白日间见过的方少夫人。 方七郎闻声,立刻惊醒,一翻身下了床,白饮露只得祭出一张符纸定住了他。 片刻后,女子果然裊裊地迈进了屋。白饮露搭眼一瞧,瞅这相貌不是方少夫人又是谁? 只是,她也深知,这身体里面的灵魂便是她一直在寻找的红芍药了。 说时迟那时快,白饮露眼见她迈进屋子就要走向方七郎,忙丢了一把符纸过去。等闲妖怪,遇到这符咒都是要束手就擒的。 可是奇得很,这女子不但不惧,反而对着她不屑道:“雕虫小技,也敢拿来献丑?” 白饮露虽然三百年不曾出过手了,她却也不信自己会手生到这般地步。更何况,这符咒是她流落人间后救她的高人所赠,据说“妖精遇之,犹如剖丹”,想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白饮露在天上时也不是战将,从来也不曾同人切磋过。是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战斗力。 然而,这不妨碍她又丢了一把蓝符。顿时,女子的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 正待烈火燃尽时捉妖的白饮露,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女子竟在她面前消失了。 天上人间这许多年,白饮露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她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花妖身上有法宝。
第10页 不,不仅如此,或许她出身不凡,有高人暗中相助。 想到这里,白饮露想起曾经若干年前去西天取经的师徒四人。 他们沿途遇到许多小妖,最后灰飞烟灭的都是普通的小妖。 她差点也成为其中之一。 天光熹微,白饮露被方家人围了起来。 “仙姑,那妖精捉住了吗?” 白饮露摇摇头:“是我疏忽,给她逃跑了。不过,想必她也受了重伤。”突然,她想起方少夫人:“少夫人可还好?” “老爷,不好了……少夫人,少夫人她受伤了……”有丫鬟跑了过来,哭哭啼啼的。 “可是烧伤?”白饮露忙问道。 丫鬟懵懵地点了点头。 白饮露嘆口气:“可恶!少夫人替她担了罪孽!” 方员外终于弄明白了,感情自己的儿媳妇被花妖上身了啊! “方员外莫急,我既然应允了此事……”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声音打断了。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他口中唤的是“小白”。 白饮露头上仿佛一个惊雷炸起,听到声音头也没回,再顾不上什么方员外什么花妖,竟像是逃命一般“嗖”的一声远去了。 钟陵速度更快,众人只望到一个青影闪了去,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不过片刻,便有一个人挡在了白饮露面前:“小白,你是想装作不认识我吗?” 钟陵的声音里带着无限唏嘘:“你们师兄妹七个,我最疼的可就是你啊……” 的确如此。他的名字,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白饮露无法,只得嘆了口气,低低喊了一声:“小师叔。” 这男子虽然被白饮露唤作小师叔,却并不是杜离仙君的师弟。 杜离仙君总共收了七个徒弟,白饮露行五,最小的师弟羽白是杜离仙君和玉蝶元君的亲生儿子。而这个儿子,生来却是魂魄不全的,人前是一副痴傻的模样,却干出了许多荒唐事。 杜离仙君和玉蝶元君几乎跑遍了天上人间,去寻找儿子残缺的魂魄,却一直无果。后来,只得求了天帝,张榜求神医相助。 这便等来了钟陵。 据他说自己无师无门,无名无姓,全靠手中的一本仙界古书才得以飞升。平生无甚特长,唯有医术还可一看。 杜离仙君只想救自家儿子,哪里去管他出身如何,忙请他入内一观。 谁料,经他的手调了药,羽白竟然渐渐好了起来。虽然还是痴傻模样,行事却是渐似常人。 杜离仙君和玉蝶元君大喜,忙盛情挽留他。 他这一留便是三百年。为表尊重,杜离仙君的弟子便都唤他师叔。 他面容清瘦,比羽白还显年轻。如果不是他年岁较小,便是飞升时年幼。他们师兄妹常常道,说不定这个小师叔比自己年岁还小呢!因此,这“师叔”喊着喊着便成了“小师叔”,多少透着些调侃。他从不生气,反倒是摇着摺扇,笑着摇摇头。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年。 眼下,白饮露格外不想理他。不,她不是不想理他,她是所有玉蝶宫的人都不想遇见。他却似乎看不出来:“小白啊,咱们也许多年未见了吧?你有没有想过我?” 白饮露道:“小师叔,我如今已经失了仙身,同您再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钟陵不以为然:“失了仙身又如何?可以重新飞升嘛!” 白饮露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飞升原就易如反掌,端看你愿不愿意。 夏虫不可语冰。不,她才是那个夏虫。 钟陵瞧她不说话,便摇了摺扇道:“你放心,天帝面前我还说得上话。” 白饮露不想再这般纠扯,便道:“不必了。我现在觉得,在人间呆着也蛮好的。” 钟陵若有所思,思索片刻道:“也好。我现在落脚在西湖边上的青灯园,你有事可以去寻我。”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青灯园。白饮露这时方觉出自己的绝情,可是她别无他法。 当年在玉蝶宫的时候,因得她被人传为妖魔,连带着玉蝶宫受辱,在天界屡屡被人诟病。杜离仙君看到她往往冷着脸,几个师兄弟纵然想同她亲近,表面上也只得敬而远之。 然而,只有钟陵这个小师叔,仿佛什么都不知情,常常在她一个人缩在哪里的时候去逗她。 有一次,她被师父杜离仙君训斥,紧接着要赶她出宫,师母玉蝶元君帮着她求情,结果他们两个因此而失了和气。 白饮露觉得愧对师母,她从荒芜之地将自己带回来,自己没帮她什么忙,却给她添了许多麻烦。 她第一次觉得,在这人人都羡慕,甚至穷尽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天宫,自己是多余的。 她挑了一条蜿蜒的小径,一边哭一边懵着头往前走。最后,她来到了一个繁花怒放的园子。那里花树盏盏,芳糙萋萋。 白饮露终于停了下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园子。 她停止了啜泣,睁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后来,她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倚在一株老桃树下,开始思量前尘过往。她不想出去,不如就呆在这里老去吧。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会不会老去。 一滴露水从桃花上滴了下来,滴到她的额间,凉凉的。她被这凉意激醒,慌忙起身,她不能让师母担心。 后来,她做错事情被师父训斥的时候,她再次跑了出来。 可是,任她怎么寻找,也没有找到那个园子。 她很吃惊,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走,不停地朝着四周反覆查看,却仍然什么也没发现。 她不相信那一天的繁花只是一场梦,每每得空,便不停歇地来寻找。 终于有一天,她又走进了那个梦一般的园子。 她贪婪地呼吸着醉人的花香,手轻轻拂过每一朵鲜花,生怕她们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忽然,她听到了一声低低的笑。 她大惊,转头去瞅,看到了着青衣,摇一把骨瓷摺扇的钟陵。 钟陵忙道:“吓着你了吧?我是瞧到有蝴蝶在你发间做窝呢。” 白饮露疑惑地偏了头,拼命地朝上看起来。这个动作颇傻,引得钟陵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白饮露不知所措,只得低头道:“您想必看错了吧,我头上并没有鲜花能让她们驻足。” 钟陵道:“你何必妄自菲薄?在我眼里,你就是这园中最美的一朵花!” 白饮露难以置信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又怯怯道:“不,我并不美。” 过美则为妖,她讨厌被人说生得美。 钟陵笑道:“美又不是什么错。你忘了,上次为了‘天界第一美人’的称号,那些平日矜持的女仙使出浑身解数,差点打破头呢!” 那场评选大会白饮露没有去,师妹绿苇回来后讲起来绘声绘色。 据她说,有一个崑崙来的公主为了出彩,拔了六十六只凤凰的羽毛插在头上,惹得凤凰家族的人一路追杀;来自东海来的女仙,因为评判姿容的南斗星君没有选她,她上去把人家仙君的鬍子都拽了下来;还有一个归墟来的帝姬在起舞时,为了争一个好位置,硬生生将领舞的女仙挤下了百罗台。
第11页 想到这里,白饮露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看你看,你也觉得好笑吧?姿容仪态都摆在那里,谁又不瞎,何必去抢呢?说起来还是嫦娥姑娘审时度势,不争即是争,牢牢守住了她“第一美人”的称号……对了,你怎么没去啊?”钟陵当时是问过她的。 “我……我怕……”白饮露只能这么解释。 后来,钟陵告诉她,那个园子唤作“青灯园”,只有在月圆之夜才会出现。 白饮露那时候已经同他很熟,便问他:“为什么是青灯园?” 钟陵道:“你瞧这里,天是从来不会变黑的,那是青灯的花遮住了黑夜。” 白饮露信以为真,满园子去寻,却怎么也没寻到,便问道:“哪里哪里?我怎么没有看到那种花?” 钟陵笑道:“这种花怕羞,轻易不给人看到。如果有缘,你自会见到。” 直到她离开天界,终究,她也无缘得见。 如今想起来,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第七章方七郎之死 白饮露看他走远,想唤一声,可是唤了他又如何呢? 仙妖殊途。为着他在天界对自己的好,白饮露并不想他看到自己窘迫的现状。 她寻这杭州城驻足,就是因为她打听到玉蝶宫的人从没有在杭州成落脚的足迹。 却不承想,偏偏漏下了钟陵。 罢了罢了,前尘一场大梦,无需再提。 白饮露安慰好自己,赶回方府收拾烂摊子。 方员外看到她回来,喜不自胜:“仙姑,您真是仙人吶?” 白饮露嘆口气,她也不想在凡人面前使用法术的。 百般解释,终于暂时止住了方员外的好奇心。 可是,夜间捉妖再一次失败了。 虽然方员外没有说什么,可是一众人的目光她还是看得懂的。 白饮露对着那株红芍药蹙眉,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忽然,她福灵心至,向方员外道:“当年那个道士,是何模样?” 方员外想了想,道:“您这么一问,我还真想不起来他的模样。” 白饮露心内明白,这是使用了幻术。 “不过……我记得,他好像摇着一把摺扇……”方员外说完还点了点头,“对,是有一把摺扇。” 白饮露一怔,想起了刚刚遇到的钟陵。 难道,这是巧合吗? 方七郎的病癒加严重。白饮露无法,只得住在了方少夫人的房中。 白天,她是端庄秀丽的少夫人,夜晚,她是妖娆多姿的红芍药。 白饮露同她斗智斗勇,为着方少夫人,却再不敢下杀手。 方员外听说这种情况后,急得一夜间老了十岁不止。尤其是,当他听说少夫人有了身孕,更是悲喜交加。 白饮露每日去奇花坞为方七郎驱邪固源,保证他留着最后一口气。但是,这明显是治标不治本。 这一晚,红芍药嘆道:“你再不救,他明日便要死了。” 白饮露笑道:“你捨不得。况且,即使我侥幸医好他,可挡不住你再去纠缠啊!除非,我能让你再不能接近他。可惜,我没有这法子。” 红芍药道:“你有,只是你捨不得。” 白饮露愣了愣,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红芍药又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倘若拿出内丹救他,我是肯定会夺的。” 白饮露听了,忍不住笑道:“你倒是坦诚。不过不用那么麻烦,你只需向他输点灵气,他也就无碍了。” 红芍药道:“救了他又能如何?我等着渡劫,要么是白日飞升,要么就是魂飞魄散。如果是你,你如何做?” 白饮露想了想,道:“你想错了,我可不想做什么善人。” 红芍药摇摇头:“不,是他说错了。” 长夜无聊,红芍药讲起了自己的前尘旧事,也不管白饮露是否在听。 我当初啊,生活在百鬼之地。有一个道士将我仔细端详后带走了我。 后来,他给我灌了闲情水。然后,把我送来了方府。临走前他告诉我,我会飞升为仙。 我问他,天劫该如何化解?他道是无需担心。我自是信他的。 他又道,如果你能让这府内人爱上你,他便能替你挡劫。如果不能,你牢牢守在这里,等待一颗内丹即可。 可是,谁肯把内丹给我呢?那可是仙妖两界的精华啊。 他临走时笑了笑,她不给,你就想办法去夺嘛。 你知道么,我等你这颗内丹等了十六年了。 白饮露笑道:“这话说得不实,你等的哪里是我,分明是方七郎的心。” 红芍药面色微红:“休要乱说!” 白饮露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傻过的。你不捨得他为你挡劫,便想了法子引我来,是也不是?” 红芍药不肯承认:“区区凡人一个,我还未必看得上眼。再说了,一旦有了因果,我哪里还能自由?” 白饮露嘆了两声,道:“好,好。你既然不肯坦诚,我也不必在这里同你空耗,反正命在旦夕的又不是我的心上人。” 红芍药并没有挽留的意思:“你答应了方员外护住方七郎,如果不想失言,我劝你还是去看看他。” 白饮露略思量了下,还是坐了下来:“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替你挡了天劫,助你飞升,日后我若有事相求,你再还了这情便是。” 红芍药看了她一眼,明显不相信:“即使我飞升为仙,也是无甚根基,哪里能帮你什么?再说,我瞧着你道行不过尔尔,连捉住我都困难,又怎么可能替我挡劫?” 白饮露笑道:“术法一脉,我的确不够精深。但是,对于天劫,倒还是略懂一二。不过,我窥你天劫还有些时日。如果信得过我,就等我忙完自己的事替你挡劫。” 红芍药想了想,答应了。 她没有办法不答应。白饮露明白,一旦她肯开口,就代表她没有了退路。 这个时候提任何条件,她都会答应的。哪怕,她明知道白饮露的承诺是假的。 毕竟,引她来人间的道士已经难寻踪迹。说不定,已经埋骨他乡也有可能。 而方七郎,又命在旦夕。有白饮露在这里,她是绝对不可能逼迫一个凡人替她挡劫。更何况,这因果向来讲究水到渠成,又哪里有强迫之理? 更有可能,方七郎得知夜夜相对的是一个花妖,恐怕会吓得一命呜呼吧? 红芍药深知,自己赌不起。她现在能信任的,竟然只有一个白饮露。 两人商量好,第二日在方员外面前演一场戏,再给方七郎输点灵气让他好起来,这事也就大功告成了。 可惜,谁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第二日一大早,方府哭声直上九重天。 方七郎死了。 白饮露同红芍药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很明显,这件事情在她们的预料之外。
第12页 红芍药从少夫人身上退出来,跟着白饮露飘到了奇花坞。 方员外看到白饮露,目光中充满了仇恨:“仙姑,你可是说过能保住小儿的命,我信了你,如今你怎么解释?” 白饮露道:“莫急,待我看看再说。” 她缓步走到了方七郎的床前。从门口到床前不过十多步,她却足足走了一盏茶功夫。 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她不敢妄下定论,飞快地瞟了一眼方七郎。 他的确是死了。至于是怎么死的,白饮露心内已经有了怀疑,只是她不敢确定。 她不顾方员外的阻拦,急急地探过身去,拼命在方七郎的耳后寻找了起来。 终于,她看到了那个极为熟悉的玉蝶标志。 她一愣,手覆在那只玉蝶上许久没有出声。 她师父同师母情谊深厚,在他们所学的杜离仙君自创的术法中,不管是结印摆阵,还是救人杀人,只要起了作用,便会有一个白色的蝴蝶标志。 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在被仙界所忽视的缈缈红尘中,竟然有玉蝶宫的人涉入。 他是谁?想要致她于死地吗?她的手微微颤抖,咬着牙从方七郎的床边退开。 不,她不能让方七郎死。她不能开局就被人把后路堵死。 红芍药仗着别人看不到她,跟在白饮露后面飘呀飘,一边不停地问道:“他真得死了吗?是谁下的手?你知道吗?他还能救活吗……” 白饮露不说话,只是目光呆呆的。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玉蝶宫的人竟然会跑到人间来断她的路!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一瞬间白饮露的眼前闪过无数个画面,最后停在了师母玉蝶元君的面容上。 不,绝对不会是师母。不是她不肯承认事实,而是那个白色的蝴蝶,并不怎么清晰。也就是说,所学术法并不精深,并且做这种事并不娴熟。 难道是钟陵?怎么那么巧,偏偏她一来,他就露面。还是说,他早已经潜伏在这里,专门等她来? 她从未见过钟陵出手。不仅她没见过,他们师兄妹都没见过。当初他年纪轻轻就做了师叔,许多人不服,屡屡藉机向他挑衅,他却从来不曾应战,哪怕被人嘲笑沽名钓誉。 这般想来,可不是大有玄机? 再加上之前方员外印象里的摇摺扇的道士,可不就是他? 可是,他总没有这么傻吧?自己做了坏事,好歹要遮掩一下吧?并且,她发现,冥冥之中有人把这一切线索都推向了钟陵。 这般看来,钟陵很有可能是被当作了替罪羊。 那么,会是谁呢? 温文尔雅的大师兄?沉默内敛的二师兄?还是张扬跋扈的三师姐?放荡不羁的四师兄?喜怒无常的六师妹?或者,荒唐阴郁的七师弟? 他们在九重天上呆的好好的,为什么要下来捉弄她? 白饮露飞快地选定一个人,又飞快地排除。排除的标准,便是她同他们没有旧怨新仇。 可是,她那里知道,有时候别人想害你,又哪里需要理由呢! 确定不了下手的人,她顿时心里发毛,仿佛有人在某个角落里阴沉沉地盯着她。 她颓然地坐了下去。披荆斩棘五百年,她经受了诸多磨难,为的,不过是远离那个噩梦。 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噩梦竟如影随形。 她这时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那群高高在上的主宰者眼里,是如何地渺小可笑。 我连他的衣角还没碰着呢!白饮露倚在一株老梨树上,低声自语,双眼蒙上了一层水汽。 ☆、第八章骨笛 白饮露是被吵闹声惊醒的。 她回过神来,发现一群人追在大肚子的方少夫人身后要打要杀的。 这个红药,竟然在大白天上了方少夫人的身。 白饮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局面稳定下来。 方员外老泪纵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儿子儿子死了,儿媳妇儿媳妇又这样,我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啊!” 白饮露只能装作不知情:“员外别急,少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员外朝方少夫人一指:“你且问她……” 方少夫人,不,红芍药理直气壮道:“我怎么了我?不就是借她的身体用一用,又不是不还她了。” 白饮露感到头疼,低声道:“好好的,你借她的身子做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以后你的事归我管吗?再说了,日光这么毒,哪里是你能受得了的?” 红芍药抹了下眼睛:“我一直在你身后追着问你,你哪里理我?我不是想看看,有什么办法能救活他嘛!” 白饮露一愣,随即道:“你疯了吗?已经死了的人,哪里还能救活?” 红芍药道:“我不管,我就是要让他活!他活不了,我也就完了。”话语间已经带了哭腔。 方员外骂道:“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纠缠他,他哪里会这样!你这个妖女,你活该天打雷噼……” 红芍药拦腰截断了他的话:“你以为没有我他能活到现在?他一个男子,却是极阴之体,若不是我用阴气护着奇花坞,他早就死了好不好?” 方员外哪里肯信:“你胡说!妖言惑众……” 红芍药冷笑道:“我妖言惑众?你也不想想,你们前面六个孩子为什么都保不住?” 方员外张着嘴想反驳,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颓然地歪了下来,管家赶紧去扶。 白饮露看向红芍药道:“够了,别说了。” 红芍药神色悲戚:“谁愿意关心他们这些事?只是我想救活七郎,他们却一再阻拦……” 方员外一听,立刻喜道:“你,你真能救活七郎?” 红芍药不理他,只恨恨道:“有一个视财如命的爹,可真是七郎的不幸!” 方员外闻言,面色发白。 白饮露道:“员外,如今这个形势,您还要隐瞒吗?” 方员外嘆口气:“罢了罢了……” 一众人在奇花坞里默然相对。 许久,方员外才道:“是我的错。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四处去讨生活。有一年中秋,我跑到河边帮人放船。有一个乞丐倒在岸边,没有人理他。我本来也不想理他,不过我娘常和我说,人活得苦,原该互相帮衬。我就寻思,我还有家人,还能挣些银子,总也比他强些。等我忙完,夜已经很深了,我便在他旁边放了些酒和吃食。谁知道,他竟然喊住了我……” 白饮露道:“员外倒是慈悲心肠。” 方员外摇了摇头:“……他的眼睛极亮,他问我,你要银子吗?我以为他要付我酒钱,就告诉他不用了。他却道,不是这个,是很多很多的银子,你想要吗?我那时候年轻,家里也着实窘迫,我娘生了病,却是拿不出银子买药。我就问他,哪里有银子。”
第13页 红芍药哼了一声,似乎想明白了他当初的境遇。 方员外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他把我领进一个山洞里,里面白花花的全是银子。我当时看呆了,却也十分不明白,便问他,你既然守着这些,为什么还要做乞丐呢?” 白饮露道:“他怎么说?” 方员外似乎现在还难以理解:“他说,他乐意。” “他并没有给我那些银子,而是告诉我,我娘的大限已到。等她老人家走了,将她葬在极北之地的一座山上,我们家里便会富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座山在他们那一行叫做财石,只要有人守着,家里便能财源滚滚。” 红芍药道:“别说些世间,就是整个三界,哪里又有白白得来的福缘?可见你是被银子迷住了眼睛。” 方员外道:“姑娘说得是……当初哪里想那么多,就向他吼道,不许咒我娘!谁料到,我到家后,不过一盏茶功夫,我娘就去了。后来,我思前想后,还是按照那个乞丐的话做了。果然,从那以后,我像是走了财运,银子越积越多……慢慢地,我成了杭州城最富有的人。可是,我却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白饮露突然道:“员外可曾纳妾?” 方员外摇了摇头:“我娘临死之前曾经嘱咐我,以后善待妻子,万勿纳妾。你肯定觉得奇怪,为何我娘会提这个要求?也是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娘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受不了大房的辱骂责罚,才偷偷地逃了出来。逃出来后,才发现已经怀了我……她之前一直和我说,我爹病死了。不过,她最后也没有让我去哪里认亲。” 白饮露道:“令堂好气性!” 方员外神情悲恸:“是啊,所以我小时候一直听她的话。只是现在,她再也不能教导我了。其实,我当时有把乞丐的话说给她听,她只是告诉我,莫贪多。只是,我没有听。” 白饮露喃喃道:“连连失去了六个孩子……” 方员外嘆了口气:“我那个时候开始觉察出不对,也请了一些除妖师啊天师啊什么的,却是一点也不凑效。恰恰那个时候,我记得是一个雨天,我又在岸边遇到了那个乞丐。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所有的好运气都用在了财运上。不仅如此,连我后辈的好运气都用尽了……” 白饮露和红芍药这次都没说话。 后来的事,她们都知道了。 红芍药默默地走了出去。 后来,方员外也离开了。 白饮露微微有些失神,她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捉妖,会是这样的结局。 然而,世间有诸多苦,不是她能解救的。她连自己都解救不了,哪里能普渡别人?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停息不过片刻。很快,她便发现奇花坞里红光沖天,香气四溢。 是内丹。 白饮露大惊,飞快地跑到了奇花坞。 方七郎床边,歪着气息奄奄的红芍药。 白饮露忙扶起她:“你这般,是要彻底断了飞升之路吗?” 红芍药虚弱地绽出一个笑容:“倾我之力,还了他的恩情吧。我知道我要魂飞魄散了,我……” 白饮露止住她:“你真这般在乎他?” 红芍药笑道:“他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女子,他会娶我为妻。我一直等着,等着……后来,他成亲了。” 白饮露道:“别说了,我帮你固住源气……” 红芍药道:“不,我要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他……如果没有他,我仍然像在百鬼之地一样,了无希望地活着……我知道,人妖殊途,我从来就没期望过什么啊……” 白饮露不动声色道:“你再这样耽搁下去,你们两个就彻底没救了。” 红芍药愣了愣,随机明白过来:“你是说……?” 白饮露点点头:“我愿意一试。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 红芍药大喜,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袖:“只要他能活过来,我什么也不求了。我愿意跟在您身边,生生世世侍奉您。” 白饮露道:“也不想着飞升了?” 红芍药嘆了口气:“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如今,我算是认命了。” 白饮露道:“认命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如今你可不是认命。” 红芍药顿时回过神来,从神灵手里夺回凡人的命,哪里能是认命? 白饮露又道:“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走漏风声。依我看来,方七郎如今怕是已经到了黄泉,我们需早做准备。” 红芍药不解:“如何做准备?已经到了黄泉,还能再让他回来吗?” 白饮露微微蹙眉:“我也不能十分确定,只能一试。等我设阵的时候,你要守在外沿,万不可让生人进来打搅。” 红芍药道:“需要多久?” 白饮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现在正是午时,若到了明日午时,他还不曾回来,那便是没有希望了。” 红芍药疑惑道:“你是要到冥界去吗?” 白饮露忙着布阵,没有回答她。她同方员外讲清此事,派人杀了数十头猪羊,取出血淋淋的骨头洗净,一一摆在奇花坞的周围。然后,又在白骨旁边点了九十九盏红烛,单等夜间来临。 红芍药不解:“为何要等夜间?” 白饮露立在白骨和红烛的中间,向她道:“为了欺瞒冥界鬼使。” “他们有这么傻吗?”红芍药不相信。 “这么做,是为了隔开我们的气息,方便寻找方七郎。其实这很危险,一旦鬼使感到疑惑,我们便再没有机会。不过他们一般都日理万机,不会关心这些小事。” “那我们如何寻找七郎呢?” 白饮露慢慢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笛:“我有一只三界独一无二的骨笛,它能活死人肉白骨。假如配上相应的曲子,它的神力更是不可小觑……” 红芍药饶有兴致地问道:“那想要七郎活过来,需要什么曲子呢?” 白饮露想了想,道:“需要两首曲子,《招魂曲》和《重生曲》。不过,很少有人能完整奏出这两首曲子。所以,我也只能勉力一试。” 红芍药不解:“是曲谱不全?还是需要的法力太强?” 白饮露摇了摇头:“都不是。是一旦曲子奏响,容易招来妖魔鬼祟。” ☆、第九章绿苇 这一夜的月光格外地惨澹,白饮露吹响骨笛的时候,仿佛能听到月光碎地的声音。 曲子如怨如泣,和着从竹林穿过的风声,环绕在白饮露所设的阵法中。 红药道:“这是什么曲子?听着可真瘆人。” 白饮露不说话,默默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哪里算是人!
第14页 红药辩解道:“真的,我在百鬼之地时都没听过这样悽惨的声音。” 白饮露不接她的话,一任笛声低低地划过耳膜,然后又向四周蔓延。 红药开始四处张望,却是除了竹影摇曳什么也看不到。 白饮露什么也不顾,只是微微低头,不间歇地吹动骨笛。 突然,远处有红光闪烁,一下子炸响了红药。 “来了来了……是七郎吧?”红药望到这光亮顿时兴奋起来。 白饮露望了望天,这时候月已经到了中天,她慢慢地将笛声压到最低,然后引着红光进入阵法之中。 然而,就在阵法边缘,这红光仿佛失了方向,茫然地转来转去,却就是不进入阵法中。 白饮露只得暂时放弃指引,希冀它自己能寻到回来的路。 笛声消失的那一刻,红光仿佛有了神志,慢悠悠地竟然飘进了阵法中。 白饮露面色松动,示意红药不要轻举妄动。 红药附在她耳边道:“怎么回事?” 白饮露低声道:“我也是第一次,并不熟悉。一会一旦出了什么差池,你记得千万护好方七郎的魂魄。” 红药道:“那红光是他的魂魄?” 白饮露向阵法外望了望,道:“瞧这样子,似乎少了点……” 红药顺着她的目光向阵法外望去,顿时大惊失色:“那些……那些是什么?” 白饮露道:“那便是孤魂野鬼,想要寻个身体重生的。” 那些红光比较淡,然而聚拢到一起缺格外地醒目。它们围在阵法边缘,偶尔有触动阵法的,顿时魂飞烟灭。然而,它们并不会知难而退。 红药道:“现在怎么办?” 白饮露又细细端详了一下那些破碎的红光,微微嘆气道:“看来,是有人故意阻挠了。” 红药不解:“何以见得?不是说可以瞒过鬼使吗?” 白饮露道:“想来是同道中人。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把他们引出来。希望是我想多了。” 说完,她又执起骨笛,和着泛滥的红光吹了起来。 这曲子不同于之前的悽惨压抑,而是格外舒缓动听,似乎给人无限的希望。 她平缓地吹了大半曲子,阵法内的红光慢慢地开始向方七郎的身体飞去。 白饮露却不敢放松,直到这《重生曲》将要吹响最后一个音的时候,变故陡生。 九十九盏红烛似乎被狂风袭过,竟然生生灭了九十八盏,仅剩距离她最近的一盏还未熄灭,然而那火苗却一直在摇摆,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突兀地,笛声停了,白饮露放下骨笛,沖红药道:“守好方七郎。” 红药一股烟似地飞进了方七郎屋中。 白饮露见她入内,便向着四周道:不知叨扰了哪位高人,请现身一见。” 除了风声过耳,什么也听不到。 白饮露却是确信有人就在她的周围,因而重新点燃了另外九十八盏灯。 却不过一瞬,九十九盏灯悉数熄灭。 来人似乎故意在逗她,白饮露有点动气:“这般行为,不知是哪里的规矩,倘有赐教,不妨现身……” 她的话音未落,便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飘了过来:“五师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白饮露心内一紧,她的眼前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几日前刚刚见过的钟陵,另一个,竟然是她在九重天上的师妹,绿苇。 当初杜离仙君是不收女弟子的。后来因着玉蝶元君的坚持,白饮露得以在玉蝶宫安家。 她上面有四个师兄,她排行第五。后来,不知道是觉得她一个女弟子不好,还是怕她孤单,她有了一个师妹,这便是排行第六的绿苇。 起初,她同绿苇处的还蛮好。不过渐渐地她发现,绿苇似乎更喜欢同几个师兄在一起。从那之后,她便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后来,绿苇刻意地同她亲近,她接受了,却没想到那是她毕生都没有逃脱掉的一个陷阱。 其实在那之前还是有徵兆的,只不过,她从不曾想过人心竟然如此险恶。 如今看到她,白饮露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绿苇笑道:“师姐,你生得这般美,为何不笑一笑呢?” 这便是明晃晃地揭她的伤疤了。 当初在玉蝶宫的时候,因为她声音娇媚,闻者欲醉,她师父杜离仙君厌恶屡屡有人登门求娶,便命令她不许再笑。 九重天上三百年,她几乎没有笑过。后来,她甚至忘记了如何去笑。 钟陵一句话也不说。白饮露颇为惊讶,不晓得他怎么同绿苇搞到了一起。明明当初在玉蝶宫时,他对绿苇从来不曾另眼相看的。 绿苇看她的目光在钟陵和自己身上转过,便道:“师姐,难道当初我们一起下凡的那一段时光你都忘记了?” 白饮露道:“荒唐!我何时同你一起下凡过?” 绿苇掩醉笑道:“师姐这样说,真是好让人伤心呢!” 白饮露不理她,却听绿苇道:“师姐是不是觉得这杭州城很熟悉?也是,当初我们下凡,来的可不就是这杭州城?师姐你现在走的每一步,可都是我们之前走过的呢。师姐,你来到杭州城遇到的第一个妖怪便是花妖吧?当初是牡丹,如今是红芍药……哈哈,师姐当真陷进去了啊……” 白饮露讶然,她不明白绿苇说的是什么。她疑惑地望向钟陵,钟陵却面目表情。 一霎时,她的脑子里映出千百种场景。她顿时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梦中,早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幻。 春雪初融。 白饮露顶着料峭的寒意,从青枫浦一直追到了一条青石旧巷子里。妖物却是眨眼间不见了,只望到一户人家的台阶旁,半人高的一盆红牡丹,正灼灼盛开着。 不过初春,还不到百花盛放的节气。白饮露略一想,便清楚这花里必有古怪。手中的骨杖正要挥下去,不妨这时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个同她一样,着绿衣的女子。 白饮露还未开口,女子便率先嚷了起来:“你是谁啊,守在我家门口做什么?”许是白饮露望向牡丹的目光过于灼热,女子便又不屑道:“莫不是你看上了这株牡丹,想要偷偷地搬走?这可是我姐姐最爱的,我劝你哪,还是趁早打消这个想法!” 白饮露抬头望了她一眼,眉间微微有黑气溢出。正要开口说什么,却有声音凌空而来:“小白,你怎么来这里了?” 白饮露循着声音望过去,对面的大窗户里探出一张桃花似的脸。眉眼笑成春山,右手揽着个满面红晕的姑娘。两人静立在窗前,当真是美人如画。白饮露心里这样想着,却是不自觉地错开了眼。 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绿衣女子却是极雀跃地向着两人道:“钟公子,姐姐!” 白饮露心中瞭然,对面女子想必便是这红牡丹的主人了。只是钟陵既然在这里,自己便也不必多此一举了。因此,微微颔首道:“只因附近有妖物作祟,属下才一路追到了这里。不料门主竟然在这里,看来是我冒失了。不敢打搅门主,属下这就告辞。”
第15页 钟陵点点头,笑意却是未消:“和绿苇说一声,让她去城主那里传个信。下月的斩妖大会,让她多费费心。” 白饮露思索了片刻道:“绿苇昨晚饮了酒,还未醒来。我左右无事,不如……” 钟陵微微向前屈了屈身子,另一只手扶额,无奈地嘆了一声:“这个丫头,就没见她醒过……” 白饮露沉默地低下了头。 似乎过了许久,正当她以为钟陵应允了时,他却笑着开了口:“你不识路,把她唤醒,让她去。” 我不识路?那我怎么从漠北千里迢迢地摸到清波门的!心里这么想着,白饮露却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钟陵看她犹在发愣,沖她摆了摆手:“去吧!没两个时辰,你可是唤不醒她的。”虽然实情是这样,钟陵一副驱赶瘟神的样子却是格外伤人。 好在,白饮露已经习惯了。 清波门众都知道,钟陵和美丽的女子在一起的时候,你倘若识相,就该有多远滚多远。 当然,这句话是绿苇说的。所谓的清波门众,现在也无非是她和绿苇两个。至于其他的人去了哪里,她曾经问过绿苇。她当时撇了撇嘴:“还不是看不惯有个日日游戏花丛的门主,觉得丢人罢了!” 果然,白饮露不过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钟陵温柔的甜死人的声音:“美人,来,我们继续……” 竟是半分都不忌讳。 绿苇有一双婴儿的眼睛,干净澄澈如静湖。展眉而笑的时候,整个人都发着柔和的暖光。可惜,她通常情况下是睡眼惺忪的。 白饮露曾经在心里感嘆她暴殄天物。白饮露的眼睛是幽长窄魅的,即使冷面而立,也无端含着三分勾人的意味。 绿苇醒来的时候,门外又飘起了薄雪。 雪夜清寒,绿苇不满意地沖她嚷道:“你瞧,多冷的天,你把我喊醒做什么?”一边伸头往窗外瞧了瞧,一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白饮露好脾气地坐在她旁边:“是门主,让你去城主那里叮嘱一声。” 绿苇不在意地问了一句:“是斩妖大会的事吧?” 白饮露点了点头。 绿苇便撇了撇嘴:“哼,自己温柔乡里不知归路……对了,你哪里遇上他的?” 白饮露想了想,道:“是一条青石旧巷,我追一只妖物追到了那里。” 绿苇便道:“我知道了,定是崔家老巷。” 白饮露道:“崔家?可是有什么说法?” 绿苇伸了个懒腰:“你来的晚,不知道这个缘故。” 白饮露下意识道:“怎样?” 绿苇眯了眼看她:“别人的事,你操心做什么!” 白饮露忍不住失笑道:“说的也是。” 过了片刻,绿苇懒懒道:“天这么冷,不如温壶酒暖一暖吧。” 白饮露道:“你不是昨晚刚饮过,哪里这么大的瘾!” 绿苇抬起头笑着看她,话里却是一贯的懒散:“你管我?” 白饮露道:“不敢。”说着摇摇头,自去温酒了。 绿苇道:“既然下着雪,咱们也学学古人,寻个红泥小火炉来。” 白饮露脚步顿了顿,渐渐远去了。 酒慢慢地热了,雾气氤氲。绿苇饮了一杯,执意把窗户打开,立即有雪花飞进来。 白饮露道:“不是冷么,这是做什么!” 绿苇道:“燥得慌!” 白饮露便不说什么了。 绿苇连饮了三杯,脸上开始染上一层红晕。她将手放在火上慢慢地烤着,觉得暖和了,才慢慢地开口道:“你来了半月有余,可觉得如何?” 白饮露只是轻轻抿了一口,觉得辣得慌,便执在手中,向着她道:“还好。” 绿苇笑得敞亮:“还好?哪里好?也就你,性子这般好。” 白饮露反问她:“你觉得不好?” 绿苇摇摇头:“我?哪能有什么感觉!整日间饮酒沉睡,哪里知道今夕何夕。” 白饮露便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绿苇想了想,倒是颇为贊同:“可惜的是,每每醒来像是一场梦。”说话间又饮了一口:“从我来到这里,陆陆续续走了三十二个人。”像是自嘲似的,她又笑道:“只我一个人留了下来。” 白饮露道:“人人俱有去处。” 绿苇道:“是啊,只我没有。” 白饮露不愿她多想,便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当初,你们是怎么,寻到我的?” 绿苇不经意间拢了拢头发,笑道:“你问我这个?”转向她道:“是有一次,钟陵有个师弟来这里看他,转了一圈,发现门里就我一个弟子,言语间不免有点同情他。他那个性子,呵,赌气一样,非要再招个人。附近的都知道他的脾性,一向是个不管事的,能学到什么!所以,就往远了去寻。” 白饮露若有所思道:“是他寻的?” 绿苇被冷风一吹,有点回神:“哪里!你知道回风镜的,照到哪里自己做不得主的。他让我照,倒好,一大片荒漠,连个鬼影都没有。他不信,硬是就着我画的符又来了一次,可不就瞧见你背着个骨杖往前走么!” 白饮露微微闭上眼:“那我就懂了。”片刻后,迅速地饮了一大杯热酒,心口总算有了点红尘气。 绿苇忽然唏嘘道:“我在这里呆了十年了。我七岁那一年,在枫叶林里遇到了他。他其实,也是个寂寞的人……罢了,不提这个了,喝酒……” 白饮露便静静地喝酒,绝不开口多问一句。 绿苇瞥了她一眼,嘆道:“你呀,也是无趣得紧。” 白饮露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笑没有说话。 绿苇半歪在床上,一只手撑着半边脸,状若无意道:“唉,你有喜欢的人吗?” 白饮露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慢慢地摇摇头。 绿苇倏忽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瞅着白骨:“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白饮露只是好脾气地笑着,片刻向绿苇道:“你呢,有么?” “自然是有的。”绿苇回答起来毫不犹豫。不等白饮露发问,她又补充道:“说来,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门主?”白饮露不确定,小心翼翼地问道。 “哈哈哈哈,你真是……”绿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白饮露一时也红了脸。 “钟陵那样的人,怎么能去喜欢?”笑够了,绿苇才开口道:“老实说,做个朋友倒是绰绰有余。喜欢么,那就是活够了!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寻死路!” 白饮露仍然一脸迷茫:“那是?……”
第16页 绿苇点了点她的额头:“日日看着心上人游戏花丛,偏偏又无能为力,你说说,那是什么感觉?” 白饮露摇摇头:“我不知道。” 绿苇坏笑道:“怎么,想试试?” 白饮露醒过神来,忙解释道:“我不过是听你刚才说,你留在这里十年了……” 绿苇道:“唉,不是因为无处可去么!” 白饮露慌忙转移话题,因为不擅长,声音便有些异样:“那后来呢,你们没有再见过?” 绿苇便嘆了口气:“见他做什么!一旦相见,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白饮露吓了一跳:“这怎么说?” 绿苇走到窗前,背影是幽幽的,然而语气却是带着嘻笑的意味:“若是真有缘分,说不得下个月还能见到他呢!” 白饮露便瞭然于心:“想必,他也是个除妖师吧?” ☆、第十章林知 “他?……”绿苇转过身看向她,确定她是认真的,这才又扬眉大笑起来。靠窗的一树梅花,簌簌地落了一地。 白饮露不清楚她的经历,自然也劝不了什么。单看她神色清冽,自己便也对着明暗缠绕的火花沉默着。 钟陵回到清波门的时候,桃花都已经染红了整个青枫浦。不迟不早,这赫然是斩妖大会开始的前一日。 城主是个长袖善舞的,不然钟陵也不会特意嘱咐他。白饮露闲来无事,也跟着打打下手。绿苇倒好,成日闷在屋子里,饮酒然后沉睡,醒来继续重复这种生活。 白饮露望着她嘆口气,却也不多说什么。 钟陵回来后,敛了敛风尘,赶去参加欢迎各届除妖师的聚会。 笑意瀰漫着,白饮露一时瞧得有些痴了。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白饮露回头,竟是多日不曾露面的绿苇。眉眼清明,哪里还有素日的颓靡。 “你怎么来了?”白饮露疑惑道。 “那位……”绿苇目视远处的钟陵:“素不饮酒。” “那你……”白饮露有些惊讶。 “是啊,我有时候就想,这就是他愿意留我的理由吧。”顿了顿绿苇又笑道:“谁能想到,最重江湖道义的人竟然从不饮酒呢!” 白饮露忍不住转过头望了望他,心上像是有千万片羽毛柔柔地划过。有些沉醉,又有些酸涩。从前种种,仿佛就在眼前一一闪过。然而他,却似乎再记不起了。 甜蜜也好,苦涩也罢,如今,全是她一个人的。 再看到钟陵的时候,白饮露差点没认出来。 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和来来往往的人寒暄微笑。白饮露看着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瞅着个空隙,却朝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白饮露一下子慌了,忙将视线移开。 不承想,钟陵却是径直走了过来。白饮露躲无可躲,只得咬咬牙迎了上去。 来人却对她展眉一笑,伸出右手,轻狂地抚上了她的下巴。 白饮露一下子呆了,随即骨杖挥了过去,人却一下子闪了开去。 钟陵一挥衣袖,骨杖瞬间脱了手,到了他的手中:“小白,你好狠的心吶!” 白饮露羞红了脸,难得地染了薄怒:“你,你做什么……” 绿苇却是丢开了手,一副不解的样子:“你不是中意我们门主么?难道,我记错了?” 白饮露不理她的话茬,接过骨杖道:“你,你怎么扮成这个样子!” 绿苇一身酒味地拉着她到了小厨房:“你说呢,还不是为了那位挡酒!” “挡酒?那也不必特意扮成他的样子……”话还没说完,就被绿苇接了去:“不然,这哪里有我的位置。” 白饮露将她安置在一个矮凳上,央求陈嫂给她做杯热汤。 绿苇摆手道:“不必,不必……哪里这么麻烦。这才喝了多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 白饮露道:“既然如此,那门主回来是为了何事?” “他?不过是嘱咐我一些细节,省得我对着那群人,张冠李戴罢了。这会子,估计又回温柔乡了……” 白饮露不置一词。 醒酒汤端上来,绿苇却是起身离开了:“先放着吧,等会真醉了,再回来喝。” 白饮露留不得,只得任她去了。 到了晚间,整个青枫浦灯火通明。酒喝了一轮又一轮,仿佛没有穷尽的样子。 白饮露素来觉浅,夜半醒来时绿苇依然没有回来,她不免有点担心。虽然知道她的酒量,却不晓得那帮人的风格。 毕竟是一个姑娘家,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场合。 半轮清月朦朦胧胧,映得地上的物事影影绰绰。 白饮露立在大殿门口的一片竹影里,等待绿苇出来。 说来也是缘分,且不管是善缘孽缘,总之他们三个如今是又聚齐了。 从前那样的日子,她以为天长地长。跟在宫主身后满心喜悦,一颗春心荡啊荡。谁会料到,像是凌霜的野ju,就那么开了短短一季。 如今么,别人可都是重新开始。她呢,却还是难以从回忆里挣脱出来。 也没什么可埋怨的。就这样,守着那些隐密的过往,一日又一日,甜蜜而忧伤。 白饮露又将天音宫的酸甜咀嚼了一遍,才看到绿苇从殿里头重脚轻地走出来。 她慌忙止住念想,从阴影里晃出来:“这下可是真醉了吧?走吧,先去小厨房。醒酒汤,我让陈嫂又热了下……”一边说,手却是习惯性地挽了上去。 绿苇似乎有点迷惑,皱了皱眉看向她,仿佛不认识的样子。 白饮露便笑道:“你啊,难得也有这般迷糊的时候。整日间和你一起,难道是不认识我了么?” 绿苇仍旧不说话,又皱着眉头想了想,似乎仍然没什么结果。于是,便要努力挣脱她的搀扶。 白饮露此时哪里允许她使性子,笑着摁了摁她:“你呀,也老实会吧。从前,为了把你从酒馆拖回去,我费了多大劲……唉,没想到现在还是……” 绿苇此时似乎清醒了过来,忍不住开了口:“从前?从前你认识绿苇?” 白饮露顿时受了惊吓,手比脑子先行动,迅速地甩开了手:“你,你是门主?” 白饮露收手仓促,不妨钟陵没回过神,一下子被带得趔趄。白饮露看到这样,想走上前扶起他,想了想又罢了。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钟陵已经起身站好。 白饮露一时间闪过千万个念头,此时却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以为,我以为是绿苇……” 钟陵面上绽出了熟悉的笑容,声音也是一贯的温柔:“无妨。我听你刚才所说,是早先就认识绿苇吗?” 白饮露怔怔地看着他,中间隔着残灯,隔着虫鸣,隔着春夜微冷的野风,也隔着,千万年呼啸而过的时光。她却终究是沉默着,一句话也不曾说出来。
第17页 钟陵见状,倒是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就随口问问,不必放在心上。绿苇在那边的梅花坞,外面有阵法……” 白饮露慌忙接道:“我在外面等她就好,不劳门主费心。” 钟陵似乎还有些疑惑,却仍然点点头:“她心情不好,你陪陪她也好。”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白饮露匆忙行了个礼,离开了。 钟陵看着她的背影,蹙眉自言自语道:我有这么可怕么? 梅花坞,听来像是世家小姐的闺房。实际上,却是青枫浦关押妖怪的地方。 白饮露搭眼一瞧,阵法乃是拘魂阵。知道绿苇在里面,她倒也没有进去的打算,便安静地寻了个石凳坐在那里等着。 星子慢慢地垂下天幕,白饮露抬头望了望,隔着瀰漫的清光,仿佛能望到天音宫的横匾。 思念成疾。是谁说的,相见不如怀念。如今看来,果然是这样。白饮露笑着摇了摇头,裹了裹贴身的衣袍。 突兀地,风中送来绿苇的哭声。白饮露起身,望阵中瞅了瞅。待到视线中映出绿苇的一片绯色衣角,她还是悄悄地挪到了一片花影里。 第二日日光晴朗。虽然有风,却是难得地消去了春寒,暖阳映得人都懒懒的。 绿苇醒得早,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裙,裙摆绣着一朵素净的栀子花。 关于昨夜的哭泣,白饮露什么也没问。洗净手,在绿苇祈求的目光里,为她绾了一个别致的青灯髻。 慵懒惯了,偶尔这般修饰倒有了几分疏淡清雅的意味。 白饮露笑着看向她,说了两个字:“好看。” 绿苇笑得勉强,目光里有难言的感激:“谢谢你。” 谢什么呢,白饮露一时有些懵,片刻后才回过味来。是谢谢她,什么也没问。 所谓斩妖大会,也无非是推出一个个妖怪,细数他的罪恶,然后由斩妖师总结陈词,最后结束他的生命。目的,也无非是杀鸡儆猴。可是,世间这么多妖怪,哪里杀的完呢。 白饮露不愿意面对这种场景。绿苇执意要来,她不放心,便也陪着来了。 白衣的男子被推出来的时候,绿苇把她的手攥得发疼。白饮露望了一眼斩妖台上俊雅的男子,默默嘆了一口气。 绿苇眼睛直直地盯着台上,生怕错过一点什么。白饮露握着她冰凉的手,想要安慰她一句,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男子环视四顾,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是他的殒身之处。待到在人群里寻到绿苇,竟然还颇为宠溺地朝她笑了笑。 绿苇的目光却是瞬间模糊了。白饮露见状,俯身在她耳边道:“莫哭……” 绿苇趴在她肩头,哽咽道:“早就让他走,偏不听……” 白饮露想了想,还是毅然道:“莫哭,我能救他……” 绿苇眼睛瞬间清亮,不相信地看向她:“门主都说没办法……他自己不肯走……” 白饮露帮她拭了拭泪,承诺道:“相信我……” 绿苇回过神来,回给男子一个带着眼泪的笑。顿了顿,又向白饮露羞赧道:“就是我上次说的那个……他叫林知,是个,是个花妖……栀子花……” 白饮露笑道:“我知道。林中之花,挺好。” 绿苇发愣的时候,早有人大义凛然地陈述他的罪恶。白饮露听了听,也就是纵容手下痴缠凡人,吸人精气。 但凡物种,俱有好恶。如此看来,妖与人又有何区别。 绿苇似乎有些吃惊:“作为除妖师,你不觉得,他有错么?” 白饮露微微摇头,道:“我也是个妖。自己行事对错尚且不知,又哪里能论他人是非呢?” 绿苇听完这番话,忍不住向她笑道:“你生得这般媚,倒真不像是凡人。” 白饮露知道她没有听懂,倒也没有再去解释。 不想绿苇端详了她片刻,开口道:“我瞧着,倒像是青丘的白狐。” 想了想又问道:“小白是你的真名么?” 白饮露无奈,苦笑道:“你再这样,林公子可就没命了。” 绿苇道:“也是,你一说有法子救他,我就失了心了。”望了望林知,又向白饮露询问道:“可行么,会不会把你搭进去?” 白饮露摇摇头,面色沉静:“无妨的。” 绿苇忽然道:“这么说,你比门主还厉害啊。” 白饮露微微一愣,道:“那倒不是,不过是所司不同罢了。” ☆、第十一章硃砂 花白鬍子的老头,执着一把银光凛凛的剑,眼看就要朝林知噼下去。 绿苇吓得闭上了眼,白饮露轻声道:“莫怕……” 一片喧嚣中,绿苇睁开了眼。触目之处,仍然是一个活着的林知。那把剑上,却是鲜红一片,映着目瞪口呆的白鬍子老头。 有人道:“再来!”第二剑下去,鲜血染红了手中的剑,白鬍子老头的手开始颤抖。 满座惊讶中,钟陵一掀衣袍,飞身奔上斩妖台。手起刀落,第三剑已然结束。 那把剑几经挣扎,却是转眼化成了一滩血水。 白鬍子老头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了眼完好无伤的林知,又低头注视着那滩莫名其妙的血水。片刻后,他颤巍巍地向着众人道:“哪位高人,请现身一见……” 风声把他的声音送得老远,却是没有一个人走出。 钟陵嘆了口气,先向着失魂落魄的白鬍子老头道:“程老先生,这实在是清波门考虑不周……这把金麟剑,清波门一定会赔给您……” 白饮露感觉眼角一跳,像是钟陵的目光扫了过来。再去寻时,却是什么也没有。正当怀疑自己看错了时,便听到他道:“诸位,这位是仙人历劫,不日即将归位……” 有人便喊了出来:“既然历劫,自然要结算因果……” 钟陵皱了皱眉,只得道:“如此看来,神灵已经饶恕他的罪恶。诸位,我们俱是凡人……”这背后的含义,不言自明。 众人便沉默了。 绿苇拉起林知,跑去说悄悄话了。 白饮露对着飞奔的两人笑了笑,也默默地离开了。 不过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漫过来。 白饮露回头,发现是钟陵。做都做了,既然不能逃避,便只能坦然面对。 “他合该有此一劫,这般过去,他又要修行千年才能归位。”钟陵声音平静无波,似乎这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可是白饮露知道,这是他气极了才会有的反应。 “我知道。”白饮露说起来也是稀松平常的样子。 “且不说他如何,这反噬……”钟陵不得不提醒她。 “我自己担着就是。只要,绿苇能高兴……”
第18页 钟陵便露出玩味的神色:“我竟不知,你何时同绿苇好到了这种地步?” 白饮露笑着看他:“门主,您该知道,既然有白发如新,也合该有倾盖如故。” 钟陵似乎愣了一下,片刻后声音沉了下去:“如此最好。绿苇她性子单纯,你莫要伤害她……” 单纯?白饮露想笑,苦涩堆积在心里,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单纯?如果她真的单纯,我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然而这些话,隔着数千年的风尘,却又如何说得出来? 待到情绪稳定下来,白饮露才状若无意道:“门主对我,似乎很防备?” 钟陵有一丝尴尬,然而依然开口道:“我是无所谓的,但是绿苇什么也不懂。而你,毕竟是一个生人……” 生人?白饮露有一瞬间眼泪要流出来,她竭力压了下去,声音都有些颤抖:“惹门主生疑,原是我的不是。我本是在漠北云山。我师父,修的是鬼道,同道人尊称一声‘鬼母’。” “云山?漠北最高的那座山?”钟陵迟疑道。 “正是。” “你也修鬼道?” “不是。” 白饮露低眉,钟陵看不出她的表情,却终究是没有再问下去。 白饮露告别离开,却远远地看到,绿苇和林知在一株花树下。正要避开,却看到绿苇一跺脚,喊了一句什么,然后从她身边跑远了。 白饮露愣了愣,走了过去。 “白姑娘……”林知面色如常:“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白饮露笑着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你该带着绿苇走的。” 林知笑了笑,端的是高华如月:“白姑娘误会了。我同绿苇,不是那样的,我已经同她说过了。” “……绿苇是喜欢你的。”白饮露有点吃惊,她本以为是两情相悦的。 “她出门游历,遇到了我。想捉住我,没有如愿。不小心,跌落山谷,我救了她。”林知说起来极为简练,白饮露却知道,定是绿苇技不如人,被人嘲笑了。一气之下,乱了阵脚,这才失足跌了下去。 “既是这样,林公子该早早同她说清楚。”白饮露想了想,开口道。 “救了她之后,她不肯走,想把我认作朋友,后来被你们门主带回。昨日,是我同她第二次相见。”林知不生气,依然是笑着解释。 这般,白饮露倒是不好意思了:“是我莽撞了。” 林知忙道:“白姑娘客气了。” 白饮露这才想起正事来:“我们门主说,你是仙使历劫,本该有此一劫。我这般一拦,你又要再修行千年。” 林知似乎有些惊讶,想了想问白骨:“白姑娘,也要修仙吗?” 白饮露摇摇头:“高处不胜寒,红尘蛮好。” 林知便笑道:“白姑娘一介女流都这般想,我又怎会执着于仙道呢?白姑娘莫要愧疚,我也觉得这红尘不错。” 对着这迟早会归位的仙君,白饮露便不再说什么。笑了笑,便要离开。 林知道:“他日游历到百魔林,还望白姑娘暂做停留,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 白饮露本想推拒的,听得是百魔林,便微微颔首道:“多谢,他日少不得叨扰。” 晚间起了很大的风,门外的青藤哗哗作响。绿苇饮了酒,就着风声又沉沉地睡下了。 白饮露对着摇曳的半盏灯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窗户外传过来女孩子的声音:“大师姐……” 白饮露一愣,拢了拢衣袍,拖着鞋去开门。 “硃砂?”尾音还没落下去,硃砂已经扑到了她怀里:“大师姐,人家好想你啊……” 白饮露的惊讶清晰地写在脸上。硃砂看到,得意地沖她笑了笑。 尘缘未到,不得出山。这是她们师门的规矩。 “我带着任务的……”硃砂知道她的疑惑,忙开口解释。 不等白饮露说什么,她又带着哭腔道:“大师姐,你怎么还不回去,人家都想死你了……” 白饮露把她放开,忍不住笑道:“我可记得,我才出门两个月啊!你倒说说,哪里这么多的想念……” 硃砂这才站好,对着她抱怨起来:“你不知道二师兄多烦人!这也不让去,那也不让去,成日里把我拘在山里……” 白饮露点了点她的额头:“山里那么多小妖还不够你玩的?” 硃砂便又愤愤道:“还说呢!一个比一个听话,无趣得很!” 白饮露笑道:“不听话你就欺负人家……” 硃砂道:“才不是呢,我就是想逗他们玩玩……”顿了顿又道:“大师姐,你的事了结了吗?” 白饮露摇了摇头。 硃砂便又开始滔滔不绝:“哼,我就知道会这样。还是二师兄说得对,你呀,就是心肠太软。” 白饮露笑道:“他又懂我了。” 硃砂道:“可不是嘛!二师兄说,你呀,这叫‘乐不思蜀’。” 白饮露道:“赤松说的?他哪里听得这些话!” 硃砂顿时手舞足蹈起来:“对,就是他说的。他不让我出去,自己天天往山下跑。有一次,还领了一个美貌的姑娘上山,说要收为徒弟……幸好,师父说他们缘法不够,他才哭哭啼啼地送人家下山。” 白饮露想像那种场景,也忍不住笑起来。 硃砂道:“你还笑,自己的事还没了,还有心情笑!” 白饮露无奈:“我哭你就乐意了?” 硃砂往床上瞅了瞅,看到沉睡的绿苇,便向白饮露道:“是这个?” 白饮露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硃砂便要冲过去:“大师姐你也不必犹豫,趁现在她睡着了,正是好时候。你下不去手,我替你结果了就是。你等我先用笼子锁住,然后再去寻找那个负心的……” 白饮露忙拦住她:“莫要冲动……” 硃砂撇了撇嘴,道:“我就知道,你还是捨不得。” 白饮露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舍不捨得,我自己的因果,总要自己了结。” 硃砂便问道:“要等到何时?” 白饮露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心头涌起千万种情绪。 还不待她说什么,硃砂突然带着哭声道:“你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白饮露大吃一惊,眉目间的惊惧清晰可见:“什么来不及了?” 硃砂看了她片刻,咬牙道:“师父,师父的大限将至……” 白饮露一瞬间面色苍白:“这么快?” 硃砂重新扑到她怀里,声音断断续续:“师父最近一直在闭关……二师兄说……师父是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不知道该不该来找你……怕你也没有法子……又怕你有法子……怕你会遭天谴……二师兄说生死俱是定数……扭转不得……”
第19页 等到硃砂哭声渐止,白饮露寻了帕子替她擦净脸,在屋里踱步数圈,方开口道:“你先回去。我解了这因果……月末就回。” 硃砂怔了怔,疑惑道:“你不是捨不得吗?” 门外的风吹进来,裹着春夜的花香,一波波地吹到硃砂的颈间。她被寒意所激,下意识地望向门外。宝蓝的天幕上,有一轮清冷孤寂的残月。 回头去望白饮露,一样的清冷孤寂,声音也是清冽如冰:“捨不得,也得舍。” 硃砂眨了眨眼,一时间竟也分不清,何处是她,何处是月。 ☆、第十二章天音宫 天音宫上云雾缭绕。 新飞升的一对姐妹凤鸾和凤鸣,正在有条不紊地归置酒具。 满室酒香里,妹妹凤鸣忍不住好奇道:“姐姐,你说这里的酒,我们能尝一尝吗?” 凤鸾瞥了她一眼:“你作死呢!” 凤鸣撅嘴道:“人家不就说说嘛!” 凤鸾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眼焕然一新的半架酒具,感慨道:“你呀,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当初飞升为仙时,无处可去,掌管人事的仙君想把我们送到这里,你忘了宫主的反应了么?” 凤鸣神色便有点黯然:“宫主说,这里不缺人。可是明明,这里就只有绿苇姑姑一个人……” 凤鸾看她还不醒悟,耐住性子道:“你呀,可有仔细想过,宫主说不缺人,不过是不想有人再进来罢了。” 凤鸣不解道:“那是为何?” 凤鸾压低声音道:“还能为何?不过是,宫主受伤了而已。” 凤鸣便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隐约听知秋她们说过,这宫里原来还有个白姑姑……” 凤鸾截断她的话道:“没来由的话,不要乱说。” 凤鸣辩解道:“姐姐你也知道,知秋可是储云宫的掌事姑姑。当初储云宫宫主连棋仙君,那可是最爱到这里偷酒喝的,我们宫里有什么风吹糙动,可都瞒不过她们的。” 凤鸾微微愣了愣,片刻后才道:“我们是新来的,宫主又不在,还是少掺乎这些事情吧。” 凤鸣便撇嘴道:“姐姐你也太小心了些!” 凤鸾便嘆了口气:“老话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小心一点,总是没有错的。” 凤鸣不当回事,左右瞧了瞧,神神秘秘地开口道:“我听说,当初白姑姑偷喝喝了什么酒……” 凤鸾吓了一跳,瞪了她一眼:“这种没来由的话,莫要再传……” 凤鸣悻悻道:“整个宫里就我们两个,都无聊死了,还不让说说话么?再说,除了和你说说,我还能传给谁?” 凤鸾看她神色怏怏的,想着自己话说重了,便又细细劝她道:“你也别多想,总之我们初来乍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那些闲言碎语,你同我说说就罢了,莫要同她们多言,传到宫主的耳朵里,可不是伤他的心么!” 凤鸣听得这话,便又活跃成了一只清脆的百灵鸟:“那姐姐你说,好好的,那位姑姑为什么要偷喝宫里的酒呢?” 凤鸾正在拿素帕细细擦拭着手中的九龙杯,闻言随口道:“谁知道呢!” 凤鸣也不在意她的回答,继续自言自语:“嫦娥当初偷吃不死药,是为了飞升成仙。那位姑姑,她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她皱着眉,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惹得凤鸾笑着骂她:“你呀,酿酒时有这三分的兴头,可就不用我操心了。” 凤鸣也随手拿了一个玲珑杯,由于长久没有清理,上面落满了灰尘。她一边敷衍地擦拭,一边不满道:“姐姐你就会笑我!你且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酿出一种独一无二的酒来……对了,姐姐你知道那位姑姑偷喝的酒是哪一种么?” “谁知道呢……”凤鸾习惯性地应道,片刻后又谨慎地开口道:“我前几日查了册子,有三种酒已经被划掉,贴着标籤的玉壶里,也已经一滴不剩……” 凤鸣立即丢了杯子,跑过来问道:“哪三种?” 凤鸾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是‘红颜’、‘辞生’和‘厌欢’。你且记着,万万不可同别人说。” 凤鸣挽着她的胳膊,笑着撒娇道:“姐姐你还不信我么?” 凤鸾白了她一眼:“你口风要是那么紧,我还用这样嘱咐你?” 凤鸣讪讪地:“姐姐你就爱笑我!你就放心吧,这次绝对谁也不说的。”顿了顿又兴致勃勃地问道:“姐姐,你知道她偷喝的是哪一种么?” 凤鸾对这个妹妹简直无奈:“谁知道呢!……你瞧瞧你,才擦拭几个?”一边说一边去检查:“你自己看看,没一个干净的……都得重新清洗……” 凤鸣不理她的话,继续问道:“姐姐,宫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凤鸾道:“谁知道呢……总得了结了这桩尘缘……” 凤鸣便疑惑道:“宫主封了神识和记忆,要怎么寻到那位姑姑呢?” 凤鸾嘆息了一声:“谁知道呢……总有法子就是了。”顿了顿又道:“这是你该操心的么!赶紧的,同我一起归置这些酒具吧!” 凤鸣撅起嘴:“姐姐,你就会说这一句‘谁知道’么?” 凤鸾也不生气,只是看了一眼自家妹妹,正色道:“这里不同凡间,我们辛辛苦苦修炼成仙,可不是为了去打听别人的事。为着当初修炼的辛苦,你好歹也收收性子罢……” 声音渐渐低下去,终至不可闻了。 送走硃砂,看着犹在沉睡的绿苇,白饮露再无心安眠。 花香熏人,偶有鸟雀被风惊起,白饮露瞟一眼,继续倚在门口,静默地看那轮逐渐西沉的明月。 “你这般,是预备为谁风露立中宵?”白饮露转过身,看到一身清光笼罩的钟陵。 “门主倒是颇有雅兴。”从前的钟陵疏落萧散,断不会这样直白地来揭别人的痛处。白饮露一时没忍住,便刺了他一句。然而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 钟陵颇有些不痛快,却并没有表现出来:“有人闯入,我来看看绿苇,那丫头一向睡得沉。” 白饮露听他这样说,微微有点酸涩:“哦。” 钟陵不明所以,便走近她:“你不准备给我个解释么?” 从前的他,也不会这样……刨根问底。白饮露笑自己傻,当初是当初,都过了多少年,这早已经是另外一个人吧。而自己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她压下心里要溢出的苦楚,淡淡道:“是我的小师妹硃砂。我师父……她老人家快不行了。” 钟陵看她面上染了一层悲戚,声音便淡了些:“你这是要回去吗?”
第20页 白饮露点点头:“正是,本来想明日同门主说的。” 钟陵便大气地一挥手:“无妨,你自己选日子就好。替我,向你师父问声好……”话音未落,他也觉出自己的虚伪,便没有再说下去。 白饮露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钟陵觉得蛮无味的,便又开口道:“你师妹,似乎同你不一样。” 白饮露有点惊讶,抬头看了看他:“门主的意思是?” 钟陵摸了摸鼻子,这个话题,也没起好,只得硬着头皮道:“她倒是,活泼得紧。” 白饮露并没有反驳,只是依然淡淡道:“她是师门中年龄最小的,人又生得娇俏,行事略略伶俐。门主这样说,是说我无趣么?” 钟陵抬头看了看漂浮的流云,一时有些懊悔,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偏偏又说了这等惹人不快的话。 白饮露见他久不开口,缓了片刻道:“门主对绿苇,似乎颇为照顾?” 钟陵防备地瞅了她一眼,确定她没有别的意思,这才答道:“她一个人孤苦无依,蛮可怜的。” 白饮露点点头:“门主说的是。不过,这世间孤苦无依的人可是太多了吧,门主管的过来么?” 钟陵闻言愣了愣,向她道:“遇到了自然要管,遇不到,只得说没有缘法。” 白饮露似乎轻蔑地笑了笑,钟陵怀疑自己看错了,待要质问时,只听她道:“假如有一日,这些受你照应的人,危及到了你自身,门主待要如何?” 钟陵看了她一眼,似乎颇为吃惊,径直走到她面前,手已经扣在她的颈间:“你到底是谁?” 白饮露被勒得气息有点紊乱,却仍然直视他道:“于你,不过是一个过客。” 钟陵瞧着她的神情冷静无波,这才收手道:“对不住了,一时失态。” 白饮露拂了拂被他勒红的肌肤,也习惯性沉默着。 钟陵背对着她,那背影在清寒的月色下,显得格外萧凉。 曾经,她无数次地立在他看不到的角落,看漫天星辰下的这一袭雪衣。 过了这么久,她能触及到的,仍只是这样的一个背影。 “我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记忆里仿佛遇到了一个老人。他告诉我,我犯了大错,要在这里遭遇苦劫,直到我找到一个人才能解脱。那个人,是个女子。”钟陵声音异常地低,然而白饮露听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她整个人微微地发抖。 “起初,我以为是绿苇,后来,我又认识了很多美丽的女子。可是,她们都不是。”钟陵不看她,继续自言自语。 “你怀疑是我?”白骨咬紧牙关,声音飞出去都带着一股金石之烈。 “我也不知道。”钟陵的声音却是异常地飘忽:“我看尽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多少人哌哌坠地,多少人黄土埋身。生老病死,就这么在我的身边一直重复上演,而我,永远是这个模样。” 白饮露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想上前抱一抱他,她最见不得他孤苦无依。 可是钟陵转过了身:“我要是遇到她,一定要将她……” 白饮露笑了笑,终于收起所有的绮丽幻想。 “杀掉?” 钟陵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我所经受的这些苦楚,她一样也不能少。” 白饮露低下头嘆口气,的确,她一样也没少。 只多不少。 银河千丈,星辰熠熠生辉。白饮露眨了眨眼,笑道:“门主,您可有想过,万事有因才有果。” 钟陵许久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人,或者说,他从未遇到过这般冷静自持的人。 他结识的女子,都是春日繁花,明丽娇妍,除了绿苇裹着积雪冬眠,只她清冷如秋夜寒雨。 是以,他起了兴致道:“照你这般说,那便是安于天命,无欲无求了?” 白饮露摇头道:“天命,虚无缥缈,不值一说。凡人所求,不过是遵循本心罢了。” 钟陵想了想,又道:“那,你的本心呢?” 白饮露有片刻的凌乱,收拾好情绪道:“门主若是愿意听,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钟陵点头道:“长夜无聊,你但说无妨。” 白饮露复倚在门上,仿佛难以撑起那些繁杂驳芜的感情:“从前,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后来,我们一起喜欢上了一个男子……” 钟陵看她停下来,便道:“註定是苦局。” 白饮露笑了笑,仿佛是自嘲:“是么?这样的事,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的。谁料,我那朋友……她在我每日的饮食里,加入了一样东西。时间久了,我病得糊涂,也就做了错事,被赶了出来。” 钟陵道:“□□?” 白饮露摇摇头:“不是,她还念着旧情吧。”想了想又笑道:“你猜都猜不到,她加入的是什么。是酒。” 钟陵脑子里仿佛有一瞬间的清明,然而他努力去想时,却眨眼就不见了。 “每日加一点,时间久了,我上瘾了。她就告诉我,哪里藏着这种酒。”白饮露嘆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哪种酒?”钟陵疑惑道。 “是被禁的。”白饮露平静地答道。 “那后来呢?你那个朋友呢?”钟陵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 白饮露看了他一眼,温声道:“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却再也没有见过她。” 钟陵终于回过神来,问了句:“你打算怎么做,如果,你再见到她?” 白饮露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肯定不能原谅。所谓的一笑泯恩仇,我自知做不到。” 钟陵愣了愣,又想起什么来:“那,你们喜欢的那个男子呢?” 白饮露皱了皱眉,方答道:“……不知道。这么久了,兴许,也已经子孙满堂了吧。” 钟陵神色凝重,好半天才道:“这是说笑了。你还这么年轻,他哪里又有子孙满堂呢。” 白饮露笑了笑,没有否认。 夜慢慢尽了,白色的雾开始瀰漫,打湿了乌发,打湿了绿衫,也打湿了白饮露格外清醒的一双眼。 钟陵却是不自觉地染上了困意,今晚他听到的太过震撼,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故事。他总觉得,这同他有脱不掉的关系,甚至,白饮露的到来,便是某种事情的开端。 想到这里,他撑着疲倦向白饮露道:“你也回去歇会吧,哪天走……和绿苇说一声,我也就知道了。” 白饮露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漂泊之人孤寂太久,偶然寻个可以倾诉之人,难免聒噪,门主请莫要往心里去。” ☆、第十三章诚如你我 归期日近,白饮露仍然不能下定决心。 钟陵和绿苇是欠了她的,她最灰心时恨不得日日折磨他们。
第21页 可是,当初天音宫里的欢乐也并不是虚的。 也许,她曾经奢望过绿苇能诚心同她道歉,然后一切就此翻过。 然而,他们全都忘记了,她又如何去责怪呢? 恨是从不曾消散的,然而这恨意却不知道究竟该朝谁去发泄。就仿佛有人上一世欠了你的情,你这一世朝他讨要,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拳打在棉花上,倒是真正的胜之不武。 这一日,白饮露心事重重地折了一支桃花,被宿醉初醒的绿苇迎头撞上。 “这桃花开得蛮好……”绿苇伸手夺了过来,“怎么了?钟陵说你们师门来人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白饮露看她目光专注在桃花上,丝毫不把别人的事情当回事,便狠了狠心,向她道:“主要是我师父大限将至,有一桩事情我一直为难,想着你一向淡看世事,便想向你讨个主意。” 绿苇掐下一朵桃花,随手揉了揉,。眯着眼看她,道:“你说啊……” 白饮露笑道:“是这样的。听我师妹讲,我师父无意间忆起了她的前生,望到了前世负她的人。她因此很有心结,纵然功德圆满,却因着这桩心魔,一直不能得道登仙。我们做弟子的,自然是不想让她留有遗憾,只是负她之人却全无上世记忆,这样一来,倘若寻仇杀了她,便是罪孽,可是心魔不除,师父就会堕入轮回,用不能成仙。” 绿苇随手将桃花枝丢弃,拍了拍手,道:“这有何难?杀了她就是。” 白饮露微微愣住:“可是这人并不知缘故。” 绿苇道:“那又如何?因果自来如此,谁还能逃脱不成?” 白饮露点点头:“你说的很对。只是……倘若这人是你,你想知道其中缘故吗?” 绿苇摇了摇头:“不想。知不知道都是一死,难道我知道了忏悔一下,她就会饶了我?” 白饮露想了半晌,道:“这,总也有可能吧?” 绿苇笑道:“还是别,那样我就回生活在愧疚中,还不如一死。并且,让我为没记忆的事情道歉,你觉得那话能信么?反正我是不信。” 白饮露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的枝条也被折了。 绿苇又道:“多想无益,无用的慈悲,不是伤人,就是伤己。” 白饮露敛了敛衣裙,笑道:“你说的很是。我师妹说,师父曾经同她说起前世……你倘若不介意,听我讲讲如何?我虽是师门大师姐,却不曾经历过多世事,有了事总想寻个人说一说,讨个主意。” 绿苇道:“今日天好,难得我想出来走走,你就当给我解闷吧。” 白饮露隐去情绪,淡淡道:“正是这个理。……我师父上一世曾经飞升为仙,去了一个司酒的仙君那里。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女仙,性子极为跳脱。我师父呢,性子却异常稳重……” 绿苇抬头看了看天,随口道:“听你这么说,倒像你我。” 白饮露心口一震,随即笑道:“我倒是羡慕你这性子。” 绿苇道:“说不定啊,那女仙还羡慕你师父呢!” 白饮露顿了顿,才又慢慢说道:“……天长日久,我师父慢慢地对那位仙君有了情意。这个是瞒不住人的。很快,另一位女仙发现了,我师父求她不要说出去 ……” 绿苇不解,歪着头问道:“这种事,那位仙君一无所知吗?” 白饮露嘆了口气,道:“我师父没说,想来,是知道的吧?只是,或许他想装作不知道。” 绿苇道:“这就是选错了人。” 白饮露点头道:“后来我师父想明白了,不过却是这一世了。这件事之后,我师父再见了仙君就颇为害羞,也因此,同他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有什么事,都是拖那位女仙帮忙的。慢慢地,师父同这位女仙的感情越来越好。两人同吃同住,仿佛是亲姐妹一般。” 绿苇笑道:“想必后来就出事了吧?” 白饮露道:“的确如此。有一日,这位女仙带了一种酒过来,说是喝了它,便能得到仙君的青睐。因为这是仙君亲自酿的美酒,名唤‘长情’。师父虽然被情爱迷了眼睛,毕竟一直是清醒的。因此,只是浅浅尝了一口。却没想到,一旦开始,却是收不住了。一杯酒眨眼间功夫就被她喝完了。师父觉得奇怪,那位女仙却说,这是因为师父同这种酒有缘。师父无疑有他,此事便淡了。” “果真有‘长情’这种酒?”绿苇不相信。 白饮露道:“有的。只是从我师父之后,这种酒就绝迹了。我师父饮过这种酒后,此后每到月圆之时便想起这种酒。女仙告诉她,那酒就藏在仙君的酒窖里。师父被酒香所迷,一个人偷偷地去了酒窖。不过三月,这种酒便被她饮尽。这个时候,正好赶上仙君去天帝那里送酒。当他到酒窖的时候,才发现‘长情’已经空了……” “……”绿苇什么也没说。 “他很着急,把我师父同另一位女仙喊来,追问情况。据他说,这种酒是天帝特意叮嘱,承诺送给魔君的。此时三界平和,天帝也想同魔君套套交情。正巧此时魔君寻到了意中人,天帝便想送点特殊的东西。思索良久,他嘱咐这位司酒的仙君酿出一种特殊的美酒,相爱的两人一旦饮了此酒,便能够生死与共,生生世世不离不弃。魔君听说后大喜,带着心上人来到了司酒仙君这里。可巧,美酒很快酿了出来,被命名为‘长情’。本来应该魔君魔后一同饮下此酒的。偏偏魔君重情,怕这酒有什么忌讳伤了魔后,于是自己全部饮尽。还好,魔君饮完酒没有任何不适,便同天帝越好,三年后将此酒酿好送到魔界。本来约的日子是三个月,司酒仙君说是此酒难酿,便多给了些时日。那个时候,我师父她们还没有飞升……” 绿苇道:“这么一来,难道是你师父要同魔君生死与共?” 白饮露嘆息道:“若真如此,我师父也不会这般恨,顶多有些遗憾。司酒仙君说完,我师父当时都吓晕了。没办法,为了三界平和,仙君很快便同天帝讲了。天帝也无法,因为这种酒逆天意,只此两次,再也不可能酿出来。……” 绿苇道:“想来你师父受了很大磨难吧?” 白饮露笑道:“师父寒心的不是这个。天帝知道后,很快魔君也知道了。他带着魔后来了司酒仙君这里。得知酒被喝了,他很生气,直言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当,很可能会引起三界动乱。当问道是谁偷喝‘长情’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吭声。他们都被魔君的气势吓住了。魔君大怒,扬言不交出这个人,他就一把火烧了仙君的宫殿。师父看了眼昔日朝夕相处的人,默默地站了出来。原来,凡间话本里英雄救美都是瞎编的。师父没想让仙君替她担这罪责,只要他能站出来替她说句话,她拼着魂飞魄散也不惧的。可是,并没有。魔君不能容忍同一个小小的女仙同饮‘长情’,那样对不起他的心上人。所以结果只有两个,要么他死,要么我师父死。”
第22页 绿苇懒懒道:“笑话!堂堂魔君怎么可能为了一杯酒自戗?” 白饮露道:“正是如此。他来就是想让天帝给他一个交代。这个时候,我师父自知躲不过了,便情愿跳下诛仙台。魔君却道,这并不能补偿他的损失。我师父颤抖着声音问他,还要如何?魔君道,你喝了我们的酒,我要你生生世世不得入轮回。我师父被吓坏了,她还要和仙君在一起呢,怎么能不入轮回呢?于是她苦苦相求,希望魔君能给她一次机会,一次就行……” 绿苇道:“她要这机会做何用?” 白饮露眼睛微微湿润:“说来你想必会笑。我那个傻师父啊,她想要一个轮回重新修炼飞升,重新回到这位仙君身边……” 绿苇摇摇头:“当这是傻。” “的确是。”白饮露笑道,“我师父这时候已经知道了另一位女仙的心思,便同魔君道,我有一个好姐妹,愿意同我一起堕入恶鬼道……魔君听了,饶有兴趣地同意了。这位女仙双目圆睁,恨不得撕了我师父。我师父心想,即使永世不能轮回,也不能让这么恶毒的人留在仙君身边……” 绿苇道:“你师父倒是痴情。” 白饮露道:“痴情又有何用?痴情人遇到的往往最无情。你不能想像,当那位仙君厉声呵斥我师父的时候,她是怎样的万念俱灰心如死灰。仙君认为,师父罪有应得,就不应该再拖别人下水。这是天意,因果如此不能更改,还劝我师父好自为之。我师父当时已经哭出了血泪,听他这话顿时就笑了起来,向他道,是我瞎了眼,才对你起了情意。说完,就朝他沖了过去……” 绿苇眨了眨眼:“如何?” 白饮露笑道:“可惜,没有杀得了他,他护着另一位女仙闪开了。我师父再无生念,死前沖他们两个道,总有一日,我会回来……你们且等着……” 绿苇抬头望了望天:“这仇,是必定要报的了。” 白饮露道:“我师父唯一不解的是,那位女仙为何如此害她?早先我以为她也对仙君有意,后来发现并不是。” 绿苇想了想,慢悠悠地道:“或者……并没什么原因吧,兴许就是不愿意看有情人终成眷属呗。” 白饮露冷笑道:“损人不利己的事还当真有人做啊!” 绿苇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哪里有那么多原因呢!兴许,就是看不顺眼吧!” 白饮露大怒,骨杖立即横在绿苇脖子上,声音里夹杂着压不住的悲痛:“姐妹三载,我哪里对不住你,让你这般看我不顺眼?” 绿苇一愣,随即骂道:“发什么神经!快松手!” 白饮露声音里透出无限悲凉:“绿苇,你害了我就这么容易忘掉吗?” 绿苇这时才有了惧意:“小白,小白你……” 白饮露不理她,继续说道:“我还一直替你寻理由,安慰自己你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倒好,原来只是不愿意看到我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纠结了,杀了你也就是了……” 绿苇惊道:“你刚才讲的……” 白饮露冷笑道:“就是你我。知道你忘记了,特意讲给你听。” 绿苇呼吸渐渐微弱,却仍然喊道:“钟陵啊,钟陵呢?” 白饮露双目濛雾,低声道:“别急,慢慢来,谁也跑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