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流杯客》 第1页 山河流杯客 作者:多四 文案 黄杏早熟微雨时,温好一壶清酒。他若一侧首,便能看见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踏雨而来。 泉花镜月风尘旧,一饮愁。秦容顾,你呢? 秦容顾能想到的,大概就是把周涵芝和自己写在史书的同一页上。 一个帝王没称帝前做的蠢事黑历史要怎么办…… 温柔太子攻(帝王攻)x苦逼美人受(臣子受) 可能是狗血文,疑似替身梗,经常改错。 已完结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涵芝,秦容顾 ┃ 配角:郑琰 ┃ 其它: ( 附:本书籍仅供学习交流之用,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自行删除 小庭枝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屋中放着铜炭盆,很暖和。火焰青窑变釉海棠盆中的水仙花开得好,周涵芝拿着本书懒懒坐在花梨圈椅上,困意绕在眼前,指节微僵双目酸涩。 桌上放了几枚棋子,不知何时落在这,应该是秦容顾留下的,似是无心又像意有所指。他把书放下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随手拨了拨几枝探过来的洒金梅。隔着花枝有人踏雪而来,并未撑伞,仅披着领墨绿底白鹤腾云斗篷,姿容不俗。 秦容顾进了门随手解了斗篷走过来,“猜猜我为什么让你来。”他抱着胳膊一脸戏嚯。 “猜不中。”周涵芝转身,没什么动作。 秦容顾身上还带着寒气,手指微凉,捏住周涵芝的下巴轻笑了一声,“你长得真像一个人,昨天夜里开门吓到我了呢。” 周涵芝皱了皱眉扭头错开,秦容顾收了手也不恼。 “我知道你是谁,周涵芝对不对?”他绕到周涵芝身后低头在周涵芝耳边说:“涵芝,你应该知道自己是来我这里做什么的。你的生母是洗脚婢,你是洗脚婢的儿子。你生母连通房丫头都算不上却生了周尚书的长子,你是不是也有这个本事?” “太子可以试试。”周涵芝居然笑了笑。 “嗯。”秦容顾点点头,摸上了周涵芝的脸,周涵芝的眼角处有一小块疤。 “几年了?” “七年。”周涵芝退了一步看着秦容顾,眼里黑白分明。 “你倒是记得清楚。磕到桌角了?疼不疼,嗯?刚才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秦容顾抱住他。 周涵芝垂下手,疼不疼?疼又怎么样,不疼又如何? “疼。”他淡淡说了声,无路可退干脆把脸埋在了秦容顾的肩上,鼻尖尽是秦容顾身上清淡的香气。加了白檀心的香料沉静温和安抚人心,却不符秦容顾给他的感觉,看着无害却尖利恶毒。 秦容顾轻轻吻了吻他的眼角,“周涵芝啊——”他像是无奈般嘆了口气,“想好了?” “没。” “对了,往后叫我容顾就好。”秦容顾弯腰捡起掉到地上的棋子,站起身后吹灭了蜡烛,周涵芝一惊。 天未黑尽,屋中还微微亮,炭火发出暖红的光。 周涵芝偷偷往门口挪,秦容顾一把抓住他,他张嘴就咬。秦容顾掐着他的下巴,他下巴一酸松了口。 “我又不干别的,你怕什么?若是刚才我说错了什么,你也别忘了那种滋味,但以后我该是不会再这样了。我是看你困了想和你出去走走才吹了蜡烛的,还是……你想做点别的?” “……”周涵芝抬眼看着秦容顾,看不清他的神色。 “嗯?”秦容顾捏捏他的脸,语气里带着笑意,“怎么呆成这样?” 周涵芝没应声。 秦容顾挥手让照雨起开,亲手拿起刚才脱下的大氅给周涵芝穿上。 “外面冷,紫貂里子穿着暖和,你先穿上。”秦容顾弯下身在他耳边道:“时间还长。” 周涵芝手里一直握的那枚棋子掉到地上蹦了几下,一如他的心。 天完全黑下来,屋中有水仙的香气,金帐勾松开床幔孤独地垂在床边。浓黑的夜里很安静,周涵芝咬紧牙不想泄露一点声音。 “忍着有什么好处?”秦容顾在他耳边道,黑暗里声音低沉如惑人的鬼魅,“可是……周涵芝,你得记住今天。” 手顺着锁骨向下,秦容顾吻上他,舔尽他嘴里血腥气。 销金暖帐里有一丝带着哭腔的呻`吟,分不清是痛楚还是欢愉,勾着人的心,痒痒的。 谒金门 冬末雪融,杨柳抽绿,池面泛起涟漪,周涵芝有一搭没一搭的往池中扔着鱼食。 这样的日子如同白水,干净无味。池中鱼游得欢快,不知会不会在夜深人静时感嘆这池子困住了自己。 白日周涵芝做什么都很清静——太子府连侍妾都没有,人也不见几个。他曾问秦容顾,秦容顾笑着说怕他吃醋,不过这话怎么听都是敷衍。 “昨天晚上是我过分了。”秦容顾站在他身边语气认真。 “嗯。”周涵芝淡淡应了一声。 “我冤枉死了,难道你不舒服,是谁求我的?”秦容顾拿他没辙,“天暖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周涵芝终于转过身,秦容顾摸了摸他眼角的小疤。 “去哪?” “你得亲我一下我才能告诉你啊。” “……你多大?” “嗯——”秦容顾扫了他一眼,“那好,你笑一笑我就告诉你。” 周涵芝摇摇头,还是凑过去轻轻吻了他一下。 不过一月,周涵芝觉得秦容顾确实有好脾性,不知是他掩饰得太好还是本性如此,待人接物皆不见急怒。大雪休朝的日子出行不便,太子府中安安静静,秦容顾有时躺在他的腿上读书,有时执着他的手描一幅丹青刻一方印,那时耳畔的温言良语便比炭火更有暖意。 若是友人,两人应该亲密无间,教人羡慕。 最初周涵芝对秦容顾该是惧而恨。秦容顾折辱他、强迫他,他想好的平淡日子一点点碎在秦容顾手里。可他一边挣扎着一边陷进去,从屈辱变成顺从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天将将晚的时候秦容顾特意带着周涵芝拜访了弘文馆馆主。弘文馆有学生数十,皆选皇族贵戚及京官子弟,师事学士受经史书法。 秦容顾心细之处便在于此,他拿捏周涵芝拿捏的恰到好处,周涵芝只是需要一个自在的身份。 弘文馆里详正学士刘鬯最近被调去篇留精舍讲学,校书郎校理书册正好忙不过来,弘文馆馆主顺着秦容顾的意思给了周涵芝一个机会帮忙。 周涵芝第一日去弘文馆,秦容顾特意送他过来。秦容顾趁周涵芝不注意低头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周涵芝吓了一跳。 秦容顾摸着唇笑他,“你来的已经晚了,不会有别人。” 周涵芝心思一动,他拍拍秦容顾,秦容顾疑惑的看着他,他把冰凉的手放到了秦容顾脖子上。 秦容顾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笑了,“手这么凉,你什么时候能暖热?” 周涵芝收回手,“话不能这么说啊,我的心一直是热的。” 他眨了下眼望着秦容顾,实在没想到秦容顾早打点好了一切这样帮他。可秦容顾帮他,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为了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他是假的,秦容顾也假的喜欢他。 这种求而不得他何尝不知道,他想着他还小,再坐在父亲膝头,他想着母亲怀袖盈香,他想着自己还是那个周府的少爷。 “我进去了。” “我接你回去,你晚些出来。” “不用,浮烟来就好啊。” “他比不上我,我得亲自来。” 周涵芝点点头,看着秦容顾走远后整了整衣服敲门走了进去。弘文馆的院子很大,院中几株苍劲古槐下摆了桌子,馆主姜景行并未在讲学,只是和十几个学生在院里考究着几本前朝残卷,看他走进来呵呵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周羡言,吏部侍郎周含周大人的堂弟。陆老弟,你才高八斗,可文中英雄也难敌这么多书册。我看你一人守着这满屋的图籍,特给你寻了这个好帮手,你改日清闲了可莫忘我的功劳。” 校书郎陆克礼正在院子里晒书,半个院子都被摊开的书本占了去,他小心翼翼走过来对周涵芝温和笑笑,与他颔首致意,接着对姜景行道:“你有什么功劳,我若清闲,还不是要谢羡言嘛,你们说是不是?不过,掌典籍司书库怎么也不是清闲活,往后可要多多麻烦羡言了。” 二人拌嘴不是稀罕事,几个拿着笔的学生也笑了,姜景行扫了众人一眼。 “陆大人安好,我只怕自己愚笨,耽误了大人办事,是我日后多麻烦陆大人才是。”周涵芝看着一地的书仔细迈着步子绕了过去。 “羡言太客气啦,我不喜别人叫我先生、老师那一套,你叫我一声大人我也厚着脸皮应了。只是你往后是我的学生,我待你定与别人不同,严苛些是有的,吃苦也不可少。不过羡言大可放心,打人手心那种事只有姜大人才做呢。”陆克礼说着带他往文翰阁走。 文翰阁藏书三层,藏的千百本书多是孤本善本。卷棚歇山顶,墙亦是朱红的墙,瓦却是青碧色的琉璃瓦。陆克礼平日在窗下坐着,自己一人慢悠悠从故纸堆里刊正错漏,偶尔捧着谁都看不懂的兽甲津津有味地解字译文。 弘文馆与太子的崇文馆、朝中集贤殿、皇帝的宸翰阁等几个文馆皆有往来,但有官职的大人少得多,另外又要带学生。最近调走了详正学士,姜景行和另外几个大人忙着讲学考证残卷,只剩不愿带学生的陆克礼自己守着一堆书看得老眼昏花,一涂书弄得浑身都是雌黄味。 “一会羡言便先跟着我一同看看。羡言莫小看这些,做好也是难事。若是觉得厌烦了,也可以去院中一同核对考校些残卷。我这老眼,没那个兴致看那些残了缺了的东西。可和我一怪老头守在这儿,还真没几个学生待的住,确实无聊的紧。” “大人年纪哪里算得上一个老字,正当好年,稳重中和。”周涵芝抬头看着檐角道。 陆克礼忽然想到什么,接着说:“对了,羡言,你要是没事就跟着那些学生听姜大人讲学,他讲的杂却实用。我看书时烦那群年轻的在眼前晃荡,只带着你一个人。不过我也只说说文解解字,无真才实学也不会做人,羡言勉强一听。” “弘文馆各位学士或大人涵泳文字,我不能勉强听,自然要恭敬的听,实实在在学些什么,才不辜负来这里一趟。以后烦请陆大人照顾。”周涵芝说完笑了,陆克礼拈着鬍鬚也笑了。 周涵芝跨过门槛看着满室的书感嘆了一声,秦容顾这次的收买可真是戳到他心坎里了,他想着自己便是一辈子都待在这里也是不会烦的。 “来,涵芝写几个字给我看看。”陆克礼找了张纸拿镇纸压好招呼他,“看看加上你,我带过的三个学生哪个字最丑,哈哈哈哈哈哈。” 中午周涵芝晚了些走,巷道中空无一人。秦容顾并不避嫌,果然来接他回去,站在拐角的朱墙绿柳下,拿着件披风。 “我来接你,”他把披风递给周涵芝,“今日你便是来熟悉熟悉,左右没了其他的事,晌午睡醒我同你去安国寺,人人都说去那儿上香灵得很。我带你去,你要许什么愿。” “我啊……”周涵芝仿佛认真想了想,其实根本没过脑子,脑中一片茫然。 “你一直待我这么好?”他皱了下眉看着秦容顾,这句话说的半真半假。 “真的?” “假的呗。”周涵芝回神,面无表情地看着秦容顾。秦容顾浑不在意笑了笑,拽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秦容顾和他并肩而行,路上僻静无人。周涵芝抬眼看了看远处的红墙,暖化了的雪顺着琉璃瓦滴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雪快化了。容顾,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难得你求我。”秦容顾勾了勾嘴角,“说来听听。” “我以前住的院子里种了一株桃树,我……想去看看。” “你想以什么身份回去?”秦容顾淡淡地回了句话。 周涵芝垂下眼帘,什么身份? 太子的禁`脔,亦或是被赶出家的弃子——还不如三弟怀里的一条狗。 他离开尚书府那天,没有人说一句话。父亲就这么肯定自己会去,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嘱咐都不嘱咐。还是说,他太了解自己这个角落里落灰的长子,明白自己唯唯诺诺活了这么久掀不起波浪没胆量反抗。 “你既然求我,我怎么有不帮的道理。我帮你挪过来就是了。”秦容顾停下步子,侧头看着身边心不在焉的周涵芝问:“不过是棵桃树,尚书府的便比太子府的好了?太子府后院也有不少,都是你的。就连弘文馆都栽了,那帮老头整日栽花种糙的,院中有不少花花糙糙。你要是喜欢,春夏时靠着老树看书倒是不错。” “多谢。”周涵芝心不在焉回了他一句。 “涵芝,我要的可不是你一句谢谢。”秦容顾点了下周涵芝的嘴唇,“晚上的时候,你可得想好怎么报答我。” 周涵芝的脸瞬间红了,双颊发烫。“那还是不用了,当我没说过。” “话不能这么说,我不能言而无信。就这么说定了,不许改。”秦容顾说完促狭的笑了,眼睛眯成好看的弧度。
第2页 这样的秦容顾,他毫无招架之力。 美人靥 秦容顾同周涵芝去了安国寺。 安国寺里有一棵皂角树,长在一口出热水的井边。百年风雨,井里温热的水雾腾漫,整年都是枝叶繁盛。 传言里老皂角树下都住着土地神,虔诚祈愿可愿望成真。 树枝上繫着祈愿的红布绫,周涵芝随意挑捡着看。他看着看着不禁笑了,想起杂书里看过的故事,概括出来不过四句。尽是才子佳人相见欢,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魄书生中状元,奉旨成婚大团圆。人在世上浮沉,若真是事事如意如同书里,怕寺庙香火也没这么盛了。 一树的愿望,应是求而不得的多些。这棵树长了这么久,如今枝子被红绫条压垮低垂着,嘆息自己负担不起世人的心愿。 秦容顾叫了他一声,他从思绪里回神。 “写一条,我叫人给你牢牢的绑到最高处。”秦容顾递给他一根红绫条,缎子顺滑微凉。 “写什么?”周涵芝指尖摩挲着缎子,“没什么好写的。” “求都替你求来了。晌午谁说自己要我待他一直好?现在就忘了。” “我说了是假的。”周涵芝垂眸,半真半假也差不多算假的罢。 “我替你写,不如写……” “不,不用,我自己写,”周涵芝打断秦容顾,“我自己挂上去,你不要看。” “好,我定不看。”秦容顾一口答应。 周涵芝走过去拿起笔,想了半天又绕到了别处。秦容顾等了他半天见才他和一个小沙弥拿着红绫条回来。他本不想写什么,想的太多,不如都放着,倒是对每个愿望都公平。 小沙弥扶着周涵芝登上梯子把红绫条挂在高处。 “施主,你……”小沙弥瞥见了空着的布条。 “嘘——”周涵芝做了个手势,“我把我的愿望说给仙人听就好了,替我保密。” “嗯。”小沙弥一脸严肃地点头。 “走吧。”秦容顾走过来,“我确实没看,你不说我也不会看。带你再转转,莲池里有只百年老龟,看你和它有没有缘分见上一面。” “我看是没缘分的,天还冷。”周涵芝说,“倒是见了一表人才的容顾,说不定会出来呢。” “我只小时候见过一次。”秦容顾笑了,“难得你调笑我,我却很受用。” 周涵芝白了秦容顾一眼,风带着凉意吹过身后的皂角树,红绫条轻荡。 前朝起于习州,习州不少衰落世家依仗旧门第,嫁女于外姓时必多求聘财。皇帝听闻以有伤教化为由召了人刊正姓氏,弘文馆和集贤殿一同领了考据各姓谱牒之任,考真伪新撰《氏族志》。弘文馆人少,陆克礼很中意周涵芝,凡事亲力亲为亲自教授,去哪儿都领着,书必然也是没少看的。 秦容顾每日顺道来接周涵芝,周涵芝便每日都迟走两三刻等秦容顾。他话不多,弘文馆休沐日小聚皆辞谢不去。姜景行知道他身份尴尬,也不多叫他,平日对他颇为照顾。几个学生除了和他都在弘文馆私下交集甚少,周涵芝整日自个闷在文翰阁里,出来也是靠着弘文馆后面的一棵槐树看书。这样疏离的距离恰到好处,他很满意。 《氏族志》一事折腾到了天暖时,杏花含苞枝头,粉白的花偶尔开了一两朵,探出墙来。弘文馆树下新增的桌子撤了,姜景行笑吟吟地告诉周涵芝可以小歇四五天,其余几个学生也得了假。 秦容顾好不容易逮到周涵芝没事,周涵芝却说什么都不想出去转转。他看书看得脑仁都疼,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是放纵一回睡到日上三竿。秦容顾晌午回来时周涵芝迷迷糊糊才起,头脑昏沉浑身酸软穿着衣服,秦容顾撩开帘子进屋时周涵芝刚束好鞶带。 周涵芝刚刚梦见秦容顾一把推开他,身后就是安国寺的莲池,他跌进水里,一只巨大的乌龟把他拖到水底。眼前都是血,这些血又聚在一起凝成一根根红绫条绑住他,困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做噩梦了?”秦容顾自顾自脱了外衣摸摸他的额头,“没事,你的容顾在呢。” “……”周涵芝深吸了几口气,转身推开秦容顾。 大前日一早陆克礼叫了周涵芝同去文翰阁贴封条,秦容顾不知中了什么邪不让他走,最后说得好好的却一把锁把他锁在了屋子里。生气当然生气,现在身上红红紫紫还没消去,他摸了一下脖子,不知刺眼的吻痕还在不在。 周涵芝拍拍昏涨涨的脑袋,秦容顾已帮他束好了发。 “涵芝,全天下再没人让我亲手束过发了。” “得太子殊遇,我可是感激涕零。”周涵芝笑了笑,“下午我总得去弘文馆了。” “嗯。”秦容顾沉吟了一下点头,“这几日浮烟去接你。” “早该这样啦。” “我不接你你倒是很开心?”秦容顾挑眉看着他。 “哪里有。”周涵芝扯着自己的脸,“你看,我可是沉着脸呢。” “得了,你自己扯着脸不嫌疼?” 下午周涵芝总算去了弘文馆,陆克礼忙得焦头烂额,其中一本图籍急用,前一阵却刚好送去了麟趾馆修补。周涵芝应了这个差事自己出去了。 他走在复道上,春雨细细绵绵下了起来。雨丝斜斜落入一池碧水中,亦沾湿了池畔的桃花,一片薄绯甜如笑靥,又更似美人醉颊,雾气朦胧中显出春景尚幼。 有人拿着酒杯靠在一株桃树下,醉意醺醺眼神迷离。几瓣桃花飘进酒杯里,他举杯一饮而尽,花瓣沾到唇上,轻轻舔了下嘴唇。 “喂!”周涵芝提着心看楼下喝醉的那人。 那人站起来对他举杯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噗通”一声栽到了那池碧水里。 他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肤色白净,容长脸,弦月眉。瑞凤眼中二分醉三分笑,风流尽在眉梢。眼角微红,不笑也面胜桃花。 周涵芝急匆匆往回退下楼跑到池边,那人早就爬了上来。 “多谢提醒……在……下郑琰。”在水里泡过郑琰清醒多了,拧了拧湿淋淋的衣服。 “你……没事吧?” “虎行似病,鹰立似睡,我看起来醉着,其实心里跟明镜一样。”郑琰伸了个懒腰脚步不稳。 周涵芝看他的样子还是赶紧拉住了他,也不在意被弄湿了衣服。 “公子如何称呼?”郑琰把胳膊搭在他肩上,嘴唇不经意蹭过周涵芝的脸。 周涵芝瞬间红了脸,他皱了下眉一把推开郑琰,郑琰撞在桃树上,雨丝很轻,夹着落下的浅粉浓白花瓣笼住二人。 “周羡言。” 提灯人 二三月里杏花最早开,淡淡的粉,探出红墙映着绿柳。过一阵便有湛湛天,地上一层白。白的是梨花瓣,铺在地上如同碎琼。 郑琰懒懒靠在弘文馆院子里的杏树下,陆克礼正在院子里晒着书,顺便瞥了他一眼。 “郑校理回来了?几个月不见,你来了我们这也不说话了,当心别压着我的杏树。” “陆大人,您冤枉我,我打小便是个安静人。”郑琰说着伸手摺了枝半颓的杏花,“您就帮我叫一声羡言呗,我都等了半天了也不见他出来。” “羡言本就安静,又有事情要忙,哪像你闹腾的紧。怕是你回来,麟趾馆都要让你掀了。前一阵你把刘大人的无花果树砍了,亏得刘大人去了精舍讲学没抓住你。” “您还说呢,也不知是谁和我说无花果树需要砍几次才长得好。”郑琰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往屋里走,正好碰见周涵芝走出来。 “郑大人有事?”周涵芝擦着手上的墨迹问他。 “羡言昨日救了我,我特意过来找你。昨儿忘了说,不才在麟趾馆谋活,前一阵去贺州寻棉连纸,没成想贺州冬雨春雨连着下,如此久竟没和羡言见过面。我看你觉得面善得很,左右你我日后常见到,今儿晌午咱俩非得好好聊聊。” 周涵芝暗暗笑了一下,昨天郑琰和一只乌龟一样从池子里爬了出来,他只是扶了一把,万万算不得救了他的命。 “郑大人好相貌,我看郑大人也觉得面善。既然你我以后常见,也不在今天晌午这一会。” “羡言可是嫌弃我?”郑琰退了几步,“这可如何是好,”他拽过一旁的凳子坐了上去,“羡言不依我就不走了。” “……” 周涵芝看看陆克礼,陆克礼笑着捋捋鬍子道:“羡言莫气,一会麟趾馆定要派人把他叫回去的,就让他先在这坐着罢。” “那这样,”郑琰看周涵芝没一点和他一起走走的意思,站起来整整衣裳自顾自开口,“今日是我唐突了,我还有事……嗯,便先走了,过几日再来找羡言。” “郑大人好走。”周涵芝把他送出门,郑琰回头朝他笑了笑,把拿了半天的杏花枝子递了过去。 “麻烦羡言帮我还给陆大人,我等着这几朵花长出杏子来吃呢。” “嗯……一定。”周涵芝看着手里的杏花枝哭笑不得,郑琰时真时傻,他倒是没见过这样自在的人。 郑琰又顺手塞给周涵芝一枚盐渍梅子,“这是我从贺州带来的,只给过羡言,可这梅子不及羡言有趣。”说完迅速地捏了捏周涵芝的脸一眨眼,“我真的走了,你快回去吧。我这么大个人,又是常走动的地方,还能丢了不成。” 周涵芝低头看着那枚梅子,今日这是……被调戏了? 傍晚周涵芝陪陆克礼去集贤殿拿了几册书,两人往回走在复道上。他不经意偏头向下看了一眼,昨日郑琰就在池边的桃树底下喝酒,今日树下空着。 “羡言有事?啧,是我硬拖着你,天都黑了。你先走好了,我慢悠悠回去还得再锁了门。看了半天的书,你若没事就下去走走。”陆克礼笑吟吟地接过周涵芝怀里的书册大步走了,“莫跟着我,年轻人呢,去走走吧。” 周涵芝捏捏肩走下去,天半黑,风轻暖,天边隐隐挂了月亮。一人提灯自花下来,染了半肩残香,他亦往花下去,那人灯笼里的烛火明明灭灭。 “容顾。”周涵芝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你怎么来了?” “我自然是来接你回去的。”秦容顾低下头吹下落在他肩上的花瓣,“走吧。”他握住周涵芝的手。 秦容顾的手很暖,牵着呆愣愣的周涵芝穿花而过,慢悠悠地往回走。 早春的晚上天还微冷,有人等他很久,现在走在他身侧,他却一点也感不到寒意了。 御衣黄 秦容顾从身后握着周涵芝的手,案上铺了纸,浅碧浓绿画了一枝。 “怎么了?”周涵芝看着画问他。 “最近事情多。”秦容顾说完轻轻亲了亲周涵芝的耳垂,周涵芝偏了下头。 “你忙些也是应该的。” “对了,你前日说想出去逛逛,我食言了,腾不出时间。后日花朝,你要不和弘文馆的学生同去走走,吟吟诗赏赏花。不过,涵芝你千万别招惹了哪家多情小姐,否则我是要吃醋的。” 周涵芝摇头笑了笑,他和别人可是生疏的很。 “我哪里和他们熟,说起来也是和陆大人他们关系亲近些。要去也是跟麟趾馆的郑琰去,我料想陆大人怎么也不会专程去看花看美人。”他搁下笔。 “那你倒是专程去看美人了?”秦容顾笑笑,“你要是看美人看自己就行了,还跑去看别人干什么,再不济你就多看我两眼。” “……”周涵芝看着自己笑得开心的秦容顾摇摇头。 “对了,你要是和郑琰去也成,我知道他。上次崇文馆段大人找他修一幅自己宝贝的不行的画,他揭了画心的背纸就抽折条,段大人没见过这么敢下手的人,可是吓了不轻,不过手艺不错。” “这个我没见过,听着倒是有趣儿。” “你要是想就自己去麟趾馆看,他们那经常修画补书。这修画的时候要是一下没弄好,便是一人失慎众人失神了。你想做什么便去,我又不总管着你,嗯?” “哦。”周涵芝懒懒应了声,想了很久后终于问了他一句:“容顾,相文是谁?” 秦容顾打开乌漆描金攒盒拿牙籤扎了个蜜枣,“你不说我都要忘了,我小时候他跟在我身边。我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他便让我母后打死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真的记不清楚了一样。 周涵芝对着面前的海蓝底绣球芍药花鱼缸静了静,水里的倒影明明就是他。可是秦容顾看见的,大概是是别人?或许是求而不得、再不能得的少年人萌动的情窦。 “我长得像他?”周涵芝接过秦容顾递给他的蜜枣,吃起来绵而沁甜。 “他像你。”秦容顾轻笑,“我是要看你看一辈子的,不看他。” 说得真好听,周涵芝都要被他的痴情打动了。他撩撩水面,水纹荡开模糊了他的面容。 “是对着这脸看不烦还是对着我这个人?” “当然是这张脸——”秦容顾捏着周涵芝的脸,他摸了摸周涵芝眼角的疤痕。“才怪。你这个人才有趣儿。我一开始喜欢你的长相,现在还喜欢,却也顺带着喜欢你整个人了。若有可能,我放手,你往后定是逍遥的。” 周涵芝心里感觉奇异,如同饮了碗极苦药下去再吃糖,变成这种苦中带甜的滋味。你看看,冒名顶替就是冒名顶替,长得再像也只是个脸讨喜。
第3页 “那我只好求你早点烦我了,这样我好早点抽身。”他转头挑眉看着秦容顾。 “我这么好的人,你还是看好吧。” “嗯,看好,你今日便哪也别去了。” “左右我也不想去别处。”秦容顾笑着拍拍手,出其不意抽了周涵芝的发簪,轻轻把他压在画案上。 碟子里的黛色染了周涵芝一身,秦容顾顺手沾了硃砂点在了周涵芝的眉心,衬着肤色明艷的一点仿佛烙进了心上,也或许只是暂且留在了眼底。 谁说的清呢。 鬓云轻 秦容顾给周涵芝挂名在吏部侍郎周含府中,只说周含是周涵芝堂弟。周涵芝当然不能让郑琰去周含府上找自己,两人便约好时刻在王都西边的西安定门相见。 周涵芝牵着马站在城下,金骨杨柳尽依依,郑琰一手牵着马一手摇着扇子走过来,老远看见周涵芝,松了缰绳“啪”合上扇子快步走了过来。摺扇在他手指间一绕挑上周涵芝的下巴,周涵芝笑着踹了郑琰一脚。 “我特意赶早起来了,没成想你倒比我早。”郑琰笑了笑,暖暖的春朝日光洒了他一身。 周涵芝也笑笑,今日和友人一同打马看春风,想想都是开心事。 “去集山?”他翻身上马,郑琰怕他不稳扶了他一把。 “嗯,顺着湜水走,一会人就多了。一会你看花我看人,王都里美人美归美,可走起路来都是折腰步,笑起来都是龋齿笑,我不喜欢。”郑琰在马上摇摇头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看花不看人?”周涵芝扫了郑琰一眼调笑他道:“我今日跟你同行自然是看你啊。” “羡言,我本以为你安静得不行,整天闷在文翰阁里。结果你竟这样说,你这一说我这脸可是挂不住了。”郑琰摸摸自己的脸,“我一害羞以后也没人去天天陪你解闷了。要我说弘文馆那帮子老头有什么趣味,还是我最好,每日都找你。” 身下的马漫不经心地往前走,周涵芝听完郑琰的话击掌赞嘆:“妙啊,郑兄原来是每日好心去才找我,我以为你天天以烦我为乐,哈哈哈哈哈。” 郑琰侧过头哼了一声,“亏我想法子叫你出来,你还这样说我。羡言啊,我的心都被你一句话戳碎了,你一会得说几句中听的安抚安抚我。” “怪我,我不该说真话。”周涵芝看着郑琰特意皱成苦瓜脸没忍住笑出了声,把一小块包好的墨锭子扔了过去。 “送你的,你说想要,我恰好有。” “这是松烟老墨?”郑琰看了看后顺手放起来,“我见过这个,三骏墨还是我当时顺口起的名字。牛舌形,施金画了三匹骏马,笔法豪洒纵恣,笔力雄健毛发出肉。若真是你的就好了,这是段家那个小公子的,你倒是为我肯花银子。” 周涵芝侧过头错开郑琰的目光,他真不知道郑琰原来亲眼见过这块墨。 郑琰看着周涵芝泛红的耳尖但笑不语,抬手摘了一枝杏花。他吹了声口哨俯身把花枝送给一个身侧的小孩,小孩拿着花躲到娘亲怀里偷偷瞄着他。 “羡言这么在意我,我说一百个谢谢也还不清你的情意,不如我亲你一下好了。” 周涵芝慢慢扭过头,一只手撒开缰绳伸了过去,“你亲吧,哈哈哈哈哈。” “……”郑琰轻轻往他手上拍了一巴掌,“不亲!”说完他把一朵杏花衔在嘴中,闭紧了嘴不再说话。 “你送花便送,却是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周涵芝说着打马而去,春风温柔掠过脸侧。郑琰把叼在嘴边的花扔了后一拉缰绳追着他,路旁流水匆匆杏花浅,燕子飞融融。 周涵芝和郑琰把马拴到集山山下。山青水清,折得缃桃刚一朵,小鬟偷插鬓云轻,郑琰摇着摺扇看美人看得开心,周涵芝远远走在郑琰身后看他言笑晏晏,偶尔也偏头看看花。 他半靠在一株树下提着酒壶饮酒,醉意清发。郑琰把手里最后一枝海棠送出去,拿着一支步摇痴痴笑了半天,然后一把抢过周涵芝手里的酒壶往前跑了。 往山深处走,偏离大道,人声渐弱。周涵芝醉醺醺爬上树,抱着树枝戳戳树底下的郑琰。 “羡言,你莫摔着。”郑琰抬头看他,“你居然会爬树……我这次看人看走眼了。” “我爬树的功夫好得很。”周涵芝眯着眼躺在树上,袖子拂过落了一身花瓣。他伸手够了一枝拿在手里细细看,从尚书府移过去的桃树没能活过来,而如今一枝花开在他手里。他翘着嘴角闭上眼,拿宽大的袖子盖住脸。 “明明说出来一起游玩,你一闭眼我也困了,我也要睡一会。”郑琰打了个哈欠想爬上树,奈何试了几次皆没成功。两个人走了半上午,他也醉意醺然扒着水边的石头就随意睡了,咂咂嘴胡乱喊了几声小美人小娘子后便没了声息。 周涵芝觉得郑琰其人实在疏狂,可他身上带着似曾相识之感,二人初见时倒如故人重逢。 流水淙淙而过,一只画眉鸟立在枝头叫了几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周涵芝浅浅睡在树上,做梦都勾着嘴角。春意融融,他愿裁春风十里,风里皆有花的香气。 纸鸢忙 郑琰先醒过来,揉揉眼望着睡在树上的周涵芝。周涵芝的袖子垂下来,他扯住袖角晃了晃,“羡言,你醒着没?” “没。” “嗯。”郑琰松开手笑着后退几步,周涵芝从树上跳了下来。 “你还骗我没醒,”郑琰替他拍掉衣上的花叶,“回去?” “什么都没做呢,咱们便要回去了?” “我有主意,你和我先找个地方吃一顿。等再晚一点若是起了风,我带你放风筝。” “看来郑大人是教过不少人呢。”周涵芝眼里带着笑意看向郑琰,郑琰偏过头。 “没有,哪有这回事?你何曾听闻我风流成病了?我只是放浪形骸不加矫饰,陆大人他们却总是开我的玩笑。”他嘆着气往前熘达,“你可得信我。” “哦?” “……” 郑琰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买了一个元宝翅的沙燕纸鸢,地里小麦已经返青,有小儿在地里跑着,天上飞着几个龙头蜈蚣风筝和板子风筝。 风吹起周涵芝几缕碎发,“你说要风,一会功夫便来了风,郑兄好运气。” “东君偏怜周家子,这才舍我几缕春风。”郑琰说完就跑了,和地里跑着的孩子没两样,有浑然天成的天真烂漫,手里紧紧放放收着线,纸鸢飞起来。 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郑琰离周涵芝不算近,可周涵芝一眼就看到了那条拽着纸鸢的白线。 风筝飞起来也被线拽着,可把线剪断,风筝也就再不能飞起来。他似风筝,秦容顾便是线。 “羡言,我可没说错,风正好,你快过来!”郑琰喊他,周涵芝走了过去想要接过他手里的线轮子。 “哎哎哎,我的下巴抽筋了,羡言快帮我揉一揉,我腾不出手来!” 周涵芝带着怀疑瞥了郑琰一眼,伸手替他捏了捏下巴顺手又捏了捏他的脸,算是讨回来上一次郑琰捏他的份。 “大胆yin贼,你敢调戏本大人。”郑琰扔了手里的东西虚虚掐住周涵芝的脖子,“你调戏了我,就得嫁给我了!” 周涵芝推开他的手捂住眼不忍看,郑琰垂眸看见几个小孩正盯着他,皆是一脸惊奇,红绳绑着辫子的小女娃微微张着嘴眼睛眨也不眨。他尴尬的松开手捡起扔到地上的线轮子干笑了几声,收了纸鸢拉着周涵芝赶快跑走了。 路上行人已少,周涵芝和郑琰骑马而归。 郑琰骑在马上一脸愁容,“羡言……我这好名声,可是在今天丢尽了……” “郑大人敢说还怕丢了名声?”周涵芝一侧身子从他身上摸到根簪子,“郑大人艷福不浅,好名声皆在小姐心里呢。” “我原本以为你是文文静静的公子哥,可能是我那几天瞎了眼吧……”郑琰无力,抬着头望天。 逢节金吾不禁,两个人进了城天色已黑下来。街上挂满花灯,周涵芝买了两个糖人拿在手里,他递给了郑琰一个。 郑琰不嫌自己败家买了一堆花糕,今日出游和周涵芝约好也并未带着小厮,自己捧着一堆盒子没了手,周涵芝无奈帮他牵着马拴了起来。走着走着他来了兴致站在灯架下猜起了灯谜,周涵芝陪着他,两个人得的花灯都在周涵芝手里。 郑琰终于尽了兴,付了银子和周涵芝继续走,周涵芝提着一堆灯笼停下步子,蹲下身把花灯送分给了身侧的几个小孩。 “那个不能给!”郑琰喊,周涵芝带着询问看了他一眼。 “那个是你给我的,不能送给别人!” 周涵芝看看手里普通的花灯,换了一盏给一旁的小囡囡,小囡囡拿了灯亲了周涵芝一口跑了。 “你要是想找人亲你,可以叫我啊。”郑琰忽然凑过来,周涵芝戳了他一把。 郑琰忽然沖周涵芝一挑眉,周涵芝看过去,手里的东西差点掉到地上,一个女子在前面背对二人站着,身姿窈窕。周涵芝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妹妹,周府的嫡女。 周涵芝立刻低下头转身欲走。 “羡言,你不是害羞了罢?”郑琰把抱着的东西放到地上,一把打开摺扇,“我就是问你那个姑娘美不美。” “美,”周涵芝往边上走了几步,“自然是美的啊。” “我带你去看看?” “不用不用,你自己去吧。”周涵芝转身欲走,“你的马你记得去牵。” “别走啊,”郑琰拉住他,“羡言不要害羞嘛。” 周涵芝皱着眉挣了几下推开了郑琰。 “羡言。”是秦容顾的声音,郑琰抬头一看,太子正隔着人和灯走过来。 “羡言,你认识太子?”他小声的问。 “崇文馆和弘文馆经常往来,崇文馆是太子那边的,我当然认识啊。” 秦容顾走了过来,朝郑琰和周涵芝笑了笑,“郑大人好,今日可尽兴?我约了羡言,可他推脱了,我以为是去陪哪家的小姐,没想到是陪郑大人。” 郑琰也不拘束,合上扇子道:“秦公子不是也好兴致吗?天黑了还出府提灯夜游。” 周涵芝把手里的糖人递给秦容顾,秦容顾接过神色如常,“我与羡言走走可好?” “左右我与羡言没了旁的事,秦公子好走。” “后日见。”周涵芝对着郑琰微微颔首,郑琰朝他挥挥手。 秦容顾和周涵芝并肩走回玄德街,玄德街上人很少,秦容顾咬了一口糖人,“唉——,我竟觉得这糖人不及涵芝甜。” “吃多了甜的牙会疼。”周涵芝笑笑,“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郑琰不得拉着你去见你妹妹了?你进了城我便跟着呢,先谢我,然后再夸夸我呗。” 早送衣 早上下着细雨,周涵芝打着伞走到弘文馆门口。风一吹,探出墙的青杏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再过几日便可以吃了,这杏树还是光熙年间种下的,七八十年了,长得还是这么好。”姜景行看看天道,“羡言今日来得早,比我还先到。” “昨儿夜里听见下雨,没了倦意。”周涵芝也收了伞,和姜景行一同走进去。下雨天的早晨长长一睡最好,他哪里是没了倦意。秦容顾感风,晚上睡不好,他陪着秦容顾自然也没好好睡。 前日秦容顾拉着他乘上一叶扁舟泛舟清思湖,荷花零星开了,他顺手摘了一朵,秦容顾非要在他探身的时候挠他,结果他一转身失手把秦容顾推到了湖里。他是万分过意不去的,秦容顾倒没恼,只是被风一吹竟感风病了。 秦容顾不想麻烦他,让他去振花院住两天,只叫了照雨在一边服侍。周涵芝半夜又抱着被衾跑了过去,秦容顾无奈,笑着让他在自己身边睡下了。周涵芝留意着枕边人的动静,秦容顾偶尔咳一声,他便睡得不深,早早醒过来便也早些来了弘文馆。 陆克礼还未到,周涵芝打开文翰阁的门懒懒趴在桌上,天阴着,他也不点灯,坐在窗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周涵芝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披了件衣服,黑底烫金粉白樱花枝,是他的衣服。他揉揉额角,秦容顾坐在他对面,枕着自己的胳膊闭着眼睛,面前放着一册翻开的书。 文翰阁里没几个人,附近也没人影,他伸手扫了扫秦容顾的睫毛 ,秦容顾没睡着,缓缓睁开眼。 “今日好多了,我想你早上出来穿的少。天还下着雨,比前几日凉,便来给你送件衣服。我看你睡得香,自己看着书也困了。”秦容顾没睡着,睁开眼朝他一笑,“我还不用去吏部,过来走走。” 周涵芝摸了摸秦容顾的额头,果然不烫了,“你不好好休息下着雨还过来,若是困了就回去舒舒服服躺着歇一歇。” “羡言醒了?”陆克礼走过来,“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坐着便睡着了,不是不舒服罢?” 周涵芝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陆克礼看他如同自己的孩子,倒是真心心疼,递给他和秦容顾各一盏热茶,“太子要的书,等雨停了我定亲自送到崇文馆。” “麻烦陆大人了,”秦容顾吹吹冒着热气的茶饮了一口,“我今儿替您抓到了一个打瞌睡的学生呢。” “还不是殿下让我莫扰了羡言,这会又充恶人。”陆克礼把手中的单子给了周涵芝,“羡言快点醒醒魂,一会有的忙。”
第4页 周涵芝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我就去。” “我先走了,羡言慢慢忙。”秦容顾敲了敲自己的胳膊,走过周涵芝的时候捏了捏他的指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放心吧,衣服是让周含派人送来的。” “殿下好走。”周涵芝看着照雨和秦容顾走远了才返回来,陆克礼对着一架子书正怔怔发呆。 “陆大人这是怎么了?” “这套旧书为了防蠹虫当年染潢太过,凡潢纸灭白便是,不宜太深,深则年久色暗。如今我也没好办法,要不还是叫几个人一齐找了椒纸誊写一遍?” 周涵芝踮脚抽了一本,书里是山海经脉,间有雕版套印的几幅图。 “……这怕是不好誊写。” “算了算了,”陆克礼摆摆手,“刘知士最近可是清闲,本不该是咱们的事,一会都送到麟趾馆去,让他们想办法好了。反正这套要送到鹿里,也留不在咱们这。” “麟趾馆修不了,这书也没破损。”郑琰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随意拿起一本翻了翻,“反正这书也没几个人看,又还能看清,陆大人就收着呗。您不待见这些就放得里面点,省得碍着眼,左右过一阵这书就送走了。” 周涵芝不动声色把手里的书放了回去,抽出了书中的一页看似空白的纸。他看着郑琰。郑琰沖他一笑,神色如常。 那张纸,后来他倒真没看出什么门道。可若真是郑琰在纸上做的功夫,一般人都看不出来,郑琰的老师也不一定有这个本事。 黄杏肥 常言雨肥梅子,初夏几场雨,弘文馆和麟趾馆中的的杏也熟了,黄中带赤。几只鸟儿雀儿早就开始啄着分食,几个学生没事在院子里乘凉时就逗着鸟雀玩。 姜景行和麟趾馆刘知士商议着把杏子打了分一分,郑琰大清早就守在弘文馆门口,周涵芝还没踏进弘文馆的门就让他拉走了。 “羡言,去了麟趾馆带几张韧性好的纸,一会回来了咱们打杏子吃。”陆克礼站在门口笑吟吟的捋着鬍子。 “哎,陆大人,您等着吧,我一会给您拿一沓。”郑琰拉着周涵芝扭头喊了一声。 “羡言,你和我过去,一会我能多分两个,拿过来给你们这边。咱们这两个馆种的不是一种,你尝尝我这边的。” “你们那边的白杏闻着倒是香,”周涵芝走在他一边,“我们这边的黄杏吃着甜。” “你带回去给你哥哥嫂子也尝尝,看看王都这风水宝地里结出的杏子怎么样。”郑琰摸出一个杏扔给他,“喏,洗过了。” 装书郎和造笔郎拿着竿子站在门口,老远见郑琰带着人回来了,不禁笑着道:“咱们郑校理还真是找了帮手来,一会这是要把杏子全分走?” “哪里是这么回事,”郑琰挥挥袖子,“人多热闹,别小看羡言,人家可是会爬树的。” “感情你是去借了个宝贝。”董判士找了块布慢悠悠走过来,“人齐了咱们就赶紧开始,一会还有事情干。” 周涵芝走过去和拓书郎几人拽着布,看郑琰和造笔郎几个年轻能闹的打杏子,被日光滋润得正好的杏一个个落到布上。 董判士弯着老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杏,王修撰提着水桶一路小跑过来。 “我就说咱们这人不够,”王修撰气喘吁吁,“哪像弘文馆,二十多个年轻后生。” “咱们郑校理一个能顶十个呢!平日数他闹腾。”董判士笑着说了一句,惹得众人闹笑。 “郑校理若是有羡言一半的安静,我们也清静多了。你去贺州那一阵,我们每日便逗逗鸟,浇浇水,过得真是舒服。” “你们都嫌弃我,我回来还一堆事情做。”郑琰擦擦汗,“羡言他哪安静,他平日就来这拿拿送送,你们哪有我和他熟。是不是,羡言?” “哎哎哎,羡言,你可不能说是!”董判士赶紧道,“让他凉快凉快。上次郑大人剪我一绺白鬍子,这仇我可没忘。” 十几个人说笑着收把事办完,周涵芝带着董判士给的半兜杏和一沓白纸走回弘文馆。 平日弘文馆里皆是文事,没这么吵闹。二十几个学生得了机会,在院子里好一通闹,陆克礼看着自己前年新栽的杏树也被这么祸害,边喊着还要边帮忙。姜景行站在一边看得直笑,却被树上掉下来的杏砸了脑门。 晌午众人都拿纸包着一包杏回去,浮烟来接周涵芝,陆克礼把多出来的几包给了浮烟。 “羡言还在堂兄家里住,这么点可不够,得再带些。”浮烟看着陆大人盛情难却,偷笑着接了过来。 秦容顾回去一看,桌子上摆了一堆黄杏,“弘文馆收了这么多果子?”他拿起一个吃了,周涵芝眯着眼笑了笑。 “都让我带回去给周含周大人尝尝,我一会送过去。” “他这堂兄当的真清闲,”秦容顾坐下来,“涵芝这个堂弟吃喝住行皆不用他管,倒还白白赚些东西。” 他又拿了一个杏吃,“不行,下午我给周侍郎七八个让他尝个味道就好,省得别人问起弘文馆的杏什么味他不知道。吃着好吃,剩下的咱们留着。” “容顾,你什么时候这么厚脸皮了?”周涵芝撑着腮帮子看着他。 “我是勤俭持家。”秦容顾捏一捏他的鼻子,“我来给涵芝相面,你这眉,一清一秀一长过眼,是好命呢,我只好多操劳些。” “哦?”周涵芝抬头看着他。 “自然是真的。对了,后日休沐,我带你去清思湖。”秦容顾替周涵芝捏了捏肩。 “我这次可不敢再把你推下去了。” “你还敢?”秦容顾戏嚯地看着周涵芝,“我是好久没让你见过我的厉害了,嗯?” 秦容顾尾音一挑,周涵芝立刻红了脸,生硬地低下头拨拉着杏核,惹得秦容顾起了心思更是不依不饶。 夏时浓 郑琰丁忧得了假往元州去,周涵芝和刘知士几人送他出含光门,弘文馆没了人靠着树等他。 秦容顾和周涵芝又去了清思湖,这次不是小舟通幽处,换了画舫,照雨老神在在站着不敢走远,生怕秦容顾再掉进水里。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芳晨丽景,嬉游得时,湖上芙蕖恰开到盛。 周涵芝没顾上看,纱帐里秦容顾拨开他汗湿的发,周涵芝随意披了件衣服坐起来。 “你前一阵和郑琰来这看荷花,可是有跟我看的尽兴?”秦容顾打开摺扇替两人扇着,周涵芝瞪了他一眼不知说什么好,这有什么可比较的。 “菡萏清亭,可远观不可亵玩。”秦容顾促狭的看着他。 “……” 周涵芝不知说什么,反正秦容顾胡说的时候他怎么也说不过。郑琰和他来清思湖的时候,不过有几片荷叶小露尖角,一片碧波上看着形单影只。郑琰开玩笑说自己也孤苦伶仃没个亲友,刚说完没一个月祖母便去世了。 郑琰祖母去世,他虽不用去官,也有一段日子不在王都。郑琰说自己这一走董判士可是得了清静,董判士那时拍了拍他的肩,看得出对这个后生的疼爱。 秦容顾穿好衣服推开画舫的窗户,周涵芝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去外面走走?” “嗯,行。” 周涵芝看着重瓣洒锦一伸手便摘了一瓣,不知怎么想的撅着嘴把花瓣夹在了嘴唇和鼻子间。 秦容顾拿下花瓣,“知道你小。” “你老。”周涵芝又摘了一瓣,“这么老了还没娶妻子。” “我可是只比你大三岁啊涵芝。”秦容顾没使力气扭了他一把,“人人皆知我清心寡欲,太子府里除了丫鬟没了旁的女眷。我为母后守孝三年,马上就到了,到时候娶了你妹妹让你们见见?” 周涵芝手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手里的花瓣却攥烂了。 “跟你闹着玩呢,我不想娶妻谁还能逼着我?谁想娶谁娶,反正我不娶。”秦容顾掏出丝绢递过去,“我有涵芝就够了。” 周涵芝知道这是句假话,听着却觉得心满意足。 风微微的热,秦容顾撩开他散乱的发摸了摸他眼角的小疤,“热不热?” “我要是热也不能不穿衣服。”周涵芝拿过他的扇子打开扇了扇。 “你刚刚就没穿衣服。”秦容顾靠着船舷轻笑,“要是不想穿就再脱了。” “……” “对了,前日你看书时说嫌热,我让浮烟找了冰盘放到屋子里,天热了我也觉得燥。‘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昨儿又送来了金桃雪藕,并着沉李浮瓜一起吃,给你消消暑。” “听着倒是舒服。”周涵芝说着打了个小呵欠。 “明天你去弘文馆,我让浮烟给你们也送些冰盘,帐就记在周侍郎那。” “哈哈哈哈,我看周侍郎都要后悔多我这一个堂弟了,什么事都要烦着他,当朝太子连几个冰盘的钱也不肯出呢。” 秦容顾忽然上前走了一步,离周涵芝近得很,周涵芝没反应过来心中一惊就推了他一把,只听一声响,不知是什么掉进了水里。 照雨吓得看也不看就要往水中跳,秦容顾赶紧拽住他,“我在这呢,刚刚涵芝的簪子掉下去了。” 照雨定睛一看,周涵芝也好好站在一边,发端松松绑了根铜绿的绦子,只是不见了刚刚束发的玳瑁簪子。 “是我上次不好,推了容顾一把,照雨如今还怕着。”他笑笑,“以后容顾还是少和我登船罢。” “我原以为太子府里你最呆,最近才觉得照雨最呆。” 一片忠心的照雨看没了自己的事又退到了边上,谁让秦容顾把浮烟留在府中了,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想真是有点小忧愁。 明月轮 周涵芝中暑告了假在府中歇着,傍晚天色闷沉黄暗,他恹恹的懒得看书。 秦容顾让照雨打开水鉴楼楼上的窗户,紫铜熏炉里燃着瑞脑香,周涵芝独自一人清清静静待在楼上。秦容顾图凉快在水上的亭子里处理事务,照雨忙着赶蚊子,周涵芝从窗子里一望就能看见他们。 黑漆底的百宝嵌梅雀圆盒里装了松子和绿仁果,周涵芝剥了半天才剥了一碟松子,他拍拍手上的碎皮站了起来。 “周公子您还头晕,快歇着。”浮烟立在门口,“您剥了这么多是要拿下去?” “嗯,那就麻烦你拿下去了,给你家主子。” “您是我主子,我听您的。”浮烟挠挠脑袋捧着碟子一熘烟跑了,周涵芝搬了凳子坐在窗下,秦容顾在亭中沖他招了招手。 金蕊残荷绿莲叶,游鱼戏吻青青柳,沉沉的天忽然下了大雨,他看着亭子里的人,雨雾模糊了秦容顾的面容。 雨滴斜斜落到他的衣服上,天晚了再下一阵雨,即是清凉无暑。周涵芝揉了揉额角直接趴到了桌上,眼前熏炉里细细的烟一点一点变得模糊,这一日折腾了许久终于闭上眼睡了过去。 半夜里周涵芝晕晕乎乎醒了过来,床上只有他一人。他醒醒神撩开床帐,雨已经停了,半开的窗外虫鸣阵阵夜风徐徐。 暖阁里浮烟听见有动静便要出来,周涵芝跟他说了一声自己披上衣服走了出去。秦容顾正在灯下写些什么,照雨打了个呵欠继续站着。 “还不睡?”周涵芝让照雨先下去,自己守在边上。 “趁天凉快赶紧多办些事,”秦容顾捏了捏脖颈,“哎呀,我把你抱回来费了好大的力气,如果累了一定是刚才抱你抱的。” 周涵芝见他低头久了便替他捶捶肩颈,“要是这样,冬日里天冷更清醒,你是要彻夜不眠了。” “这本不是我的事,前一阵户部侍郎往甫州调查盐税大亏,年来盐课不入为私贩之害。这便要想法子,我那个好弟弟倒是痛快,说要杀个干净。办事哪有这样办的,严刑以杀百姓为暴虐,我和光禄大夫程杲程大人商议了一番,准备拟出法子来,后日上朝再议时提出来。” “我孤陋寡闻,只是觉得为国便是为了让百姓和乐。天下之大,黔首为重,无百姓不家国。” 风吹过,碧纱帘晃了晃,映出秦容顾和周涵芝交叠的影子。 “嗯。我这法子谁都想得出来,只怕没几个敢说出来。皇帝是我亲爹,他又不昏涨,我先私下说了便也不怕什么。”秦容顾搁笔,“涵芝,你要是累就别给我捏了,我叫照雨来,你替了他又没人替我。” “我睡了一会,又不困,你何必麻烦他。”周涵芝出去搬了凳子,单手撑着脑袋陪秦容顾聊天。 “依我看,出了这么大的事,撤职还在其次,改制为先。若要改,便自煮盐之地为制,查清私灶多寡,从原本私贩之家积委够后结本钱一齐收了。一来可撇去官家制盐时滥竽充数之工,二来可裁撤冗官。省下的银两用来收私家制的盐,给私贩些活路也是好事。最后再择廉吏良臣,哪用得上严刑以示威严。” 秦容顾说完嘆了口气站起身,“算了,涵芝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你若为皇帝,也莫要忘了今晚所思。”周涵芝和他踏出屋门,月光皎皎,洒在院子里皓白如霜。 “若有那日,我独坐在空荡荡的宝殿里,抬头一望窗外清辉,便不能忘了恤民之心,也不能忘了身边的你。” “好。”
第5页 后来真有那一日,秦容顾坐在空荡荡的宝殿里,身边的人还是照雨。可他抬头望月,没忘了天下,却患上相思。 龙眼核 郑琰从元州回了王都,几十日未见,他回来时却是消瘦了许多,言语也少了些。 郑母嘱咐他带了元州新摘的桂圆,周涵芝在城门口接他,郑琰给他不少让他带回去。 “羡言,我走了你可曾想我?”郑琰下了马和周涵芝并肩往回走。 “想了,我想你走了确实清静。” 郑琰看着他正欲开口,周涵芝接着道:“可我还是喜欢有你靠在槐树底下。” “这才差不多。我一路风尘,明日就去麟趾馆把龙眼分一分,不忙着去当劳力。你晚上陪我出去逛一逛罢,我一回来,觉得一切居然都生疏了。”郑琰低着头心不在焉的在道上走,周涵芝拉了他一把。 “以往有事时,离开王都一去几月,我回来也不觉得如何。”他接着说,“羡言,谢谢你来接我。” “你也该谢董大人,他今日有事,不然也要来看看你再揶揄你几句,平日里董大人没少念叨你。” “你和他们不一样。”郑琰嘆了口气,随即又换上了平日的轻松姿态,“不聊那些有的没的,我只伤心自己都这么大了,最近守孝也娶不了妻。” “……” 周涵芝安静了一会问他:“你可想好晚上要去哪?” “去清思湖好了,你回去和周大人说好,用了饭直接来湖边。” 周涵芝没理由推辞不去,空水鲜澄,清思湖和荷花,他可是忘不了。 秦容顾一直忙着甫州盐课的事,周涵芝和郑琰平日也没少来往,便只嘱咐了他几句晚上小心,顺便让浮烟跟着他而已。 天色转暗昏黑交接,清思湖上灯火点点,隔水传来丝竹琵琶和男男女女的交谈欢笑声。荷叶深处藏小舟,天无一点云,星斗张明错落水中,如珠走镜不可收拾。 红渠娘子抚着手中的红酸枝琵琶,郑琰没喝酒,面前的洒蓝釉盘里盛着他自己带来的桂圆,他也不说话,静静的一个一个吃着。 “你吃那么多当心上火。”周涵芝倒了杯茶,郑琰接过盖碗走到灯笼下举着看了看。 灰紫色的琉璃杯中盛了清透的茶水,他晃晃杯子,杯盏中的水映着烛火华光流转。郑琰一口饮尽茶水靠着船舷松了手,杯子落进水中。他明明未喝酒,却显得醉意醺然。 “红渠你去歇会,这没你的事了。”郑琰哼哼了几句,又坐下吃起了桂圆,“我这几日忧劳,气血衰弱,吃多了权当补一补。” “可你吃多了会流鼻血。” 郑琰一扫案几上的东西自己坐了上去,“羡言,我过了这几日就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见了父亲。” “一会早些回去,就算没事也早点歇息。你若是脾气不好,更少吃些上火的东西。” 郑琰摇摇头吹了灯,又拉着他走出去靠着船舷,隔了很久才道:“羡言,我不懂看星象,你看着天上有很多星子也别想别的。” “嗯。” “可能很久之前也有人在清思湖上这样抬着头看天,可我不知道他是谁。以后也有人看天,我更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我一会回去了要写一篇《仰天赋》,记下来今晚郑琰和周羡言在这里看星子。” 周涵芝未应声,别人皆当他是周羡言,可周侍郎并无堂弟,他本是周尚书的长子。 “很久之前有人和我说,这世上有两件事不能告诉别人,如今我才懂。喜欢的人和想做的事,万万不可说出来。”他扭头看了看周涵芝,无奈的笑了。 “给你的。” “嗯?”周含追接过郑琰递过来的东西,借着月光看的不太明了。那是块刻了焦明神鸟的赤琼玛瑙,冰丝的石青绦子垂下来。 “你收好,这是我送你的东西。你若是不喜欢,就扔到湖里算了。” “我还是收着吧,一代一代传下去,哪个不孝子孙败落了,还能当了它救命。”周涵芝开着玩笑,他总觉得郑琰今日话里有话,可郑琰若是想藏住什么,他确实猜不出来。 唯独那一句中,“郑琰和周羡言”六个字他记得清清楚楚,不是“我与你”,而是郑琰和周羡言。 冰豆浆 周涵芝和陆克礼往麟趾馆去,院子里的戎葵被晒得耷拉着花叶,郑琰不嫌热,正拿着根竹竿捅着树上的鸣蝉。 “陆大人、羡言,来了快进屋子里,外面多热。” “郑校理终于回来喽,董老弟也省了整日念叨你,你也进屋吧。” “哎,我就来。”郑琰把竹竿靠到墙角里。 热风偶尔一吹,日头毒辣,董判士正在窗下弯着腰磨墨,出了一脸汗。 “董老弟,歇一歇?” “行,唉——”董判士擦了擦汗坐到椅子上,“陆兄、羡言,你们自己坐。最近宫里拿来的《白猿献寿图》洗揭补全样样不能疏忽,这墨色褪了些。做这个讲究修旧如旧,若要补上还得在日头底下对上墨色。你们那些书,不急就再等等。偏殿里的隔扇又出了些问题,刘大人请了木匠修补,大热天的在那熬了鱼鳔胶,常玉他们在那边进进出出也不方便。” “董大人先喝碗绿豆汤消消暑,”郑琰提了壶走进来,“羡言也别笑话我们,这热天里,冰盘子摆上一会就化了,我们干脆带了绿豆汤,用冰镇了来喝。陆大人来一碗?” “不必了,你们倒是有法子。”陆克礼摇着白羽扇,“若是这样,我们就回了。这几日干什么都不趁手,大前日羡言忙起来还中了暑,咱们就是一辈子的劳碌命。” 郑琰揭下墙上贴着已经平展了的几张纸,“弘文馆那边要是凉快,我下午便去你们那干活,陆大人也别撵我。” “我不撵你,只怕在这边遭罪的几位大人不放你过去。”陆克礼笑着道,“弘文馆也不凉快,再过几日就让学生全歇了。羡言跟着我,是我私心不给他休息,可再过几天我也不忍心让他陪着我了。” “陆大人这样说我可是不高兴的,我多跟您学些东西。”周涵芝接了一句,陆克礼笑着捋了捋鬍子。 “行,那我们先回了。”陆克礼站起来,“董老弟忙着吧,别出来了。” 郑琰送周涵芝和陆克礼出门,自己忽然流了鼻血,他赶紧仰起头来。 “郑大人,你的桂圆味道鲜佳,可也别多吃。”周涵芝看着他道。 “……”郑琰仰着脑袋挥挥手,“陆大人慢走,你们也少吃些,恕我不远送了。” 陆克礼出了麟趾馆还要去别处,周涵芝自个回去,刚到弘文馆附近便看见了秦容顾走出来。 “我还以为碰不见你了,”秦容顾也看见了他,快步走过来,“也不撑上伞,都晒出汗了。” “我就出去一会,路上没多少功夫。容顾怎么来了?” “我觉着热,今日没事就偷了懒,过来给你送好东西,冰好的花生核桃豆浆,各位都分得了,一会进去你也喝一些。中午回去别自己走着了,让浮烟接你。” “你觉着热还过来,”周涵芝笑他,“我记着你说的了。” 秦容顾笑了笑,没继续说话便走了。 白瓷刻花石榴纹碗中盛了冰豆浆,未饮已觉凉意。周涵芝端起碗喝了一口,不自觉的勾起唇角。若秦容顾不是太子,或他确实是周侍郎的堂弟,这样的相处可算极妙了。 冬日的手炉,初春的桃花,细雨中的伞,热天里的冰豆浆。细细想来,他身边皆是秦容顾的照顾,无论事情大小,都一一用了心思。 蝉噪声声,周涵芝中午本不困,在树底下搬来了老榆圈椅眯着眼靠着。偶尔来一阵风,吹起几绺碎发,久了竟觉得整个人都昏昏然。 “涵芝,醒一醒,你一会该去弘文馆了。”秦容顾伸着懒腰走过来,“醒了有葡萄汁。” 周涵芝嗯了一声睁开眼,恍惚间拉住了秦容顾的衣袖,竟不想再松手。 夏日里白玉错金碗中冰凉的葡萄汁,再怎么比也比不上秦容顾。 “那你抱着我去好了,我起不来。”周涵芝揉了揉眼。 “当然可以,我欢喜得很,只怕你还没出太子府就后悔了。” 他听完一笑,自己站了起来,“有道理,我还是自己走着去罢。” 凉槐荫 白槐如雪风拂香,郑琰下午跑到了弘文馆来,抱着胳膊闭目靠在槐树下。 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粲然一笑,“我要以为羡言下午不来了。” “起晚了,”周涵芝道,“郑大人又靠着树,不说你没骨头,可这树上偶尔有会蜇人的虫子,还是别靠着了。” “你这么为我想,我当然要听。”郑琰挑眉,“从明日你不来弘文馆了?” “天热了,我也想歇一歇。郑校理别在外面戳着了,进来坐坐。”周涵芝走进文翰阁。陆克礼撑着额头拿了卷书也不见翻页,仔细一看竟是在打盹,他便又走了出去。 “我一会回去熬浆糊,过来和姜大人聊了几句顺便等着你。你要是不来了,我去周大人府上找你?” “啊……”周涵芝愣了,“要不……换我去找你好了,我来了去麟趾馆找你。” 郑琰握着摺扇点了点头,“也行。不过羡言,我看你这样是不想无事时和我出府转一转,莫不是在家中藏了美人。” “我闷在府中能生金子还不成?”周涵芝笑了笑。 “我走了,你也别送,天热多喝些淡茶水。”郑琰捡了一串槐花拎着晃悠了出去。 周涵芝悄悄拿过陆克礼手中的书,捏着自己的脸看了一会觉着无趣,便磨了墨接着抄上午誊了一半的书。抄到了一个“悯”字却想到了秦容顾,向来是秦容顾找他,他没见过秦容顾在吏部对着一堆人名考功司封时是何样子。 想来也是温温润润极少动气,每每严纠细考却免不了刻毒几句罢。上午回去还听见秦容顾念叨元州水患蠲租税的事,言语间他便笑笑,也不明说哪个大人贪墨渎职,上谏时可清清楚楚毫不心软,他若忙起来也不省心。 想着不免分心,周涵芝再一看,自己不知何时写了个秦字,一张纸作了废。 “哎呦我居然睡过去了。”陆克礼胳膊一晃睁开了眼,他拍了拍脑门,“让羡言笑话了,我也想明儿就不来喽——” “陆大人有才能多担待些,我们一帮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歇了也不妨事。”周涵芝起身倒了杯水给陆克礼。 “羡言净会哄我们这些老头子。罢了罢了,你好好歇一歇,掰着指头数数也没几天你就回来了。一会你叫人抬了箱子里的旧书出去晾晾,我这一睡没了准,得赶紧出去一趟。” “您先去,我写完这个立刻就去。” 周涵芝找了人把书搬出去晾着,自己随手捧了一本《说文》靠着槐树看,忽然又想起自己刚刚才说过郑琰不要靠着树,习惯久了便不自觉了,自己无奈笑了笑。 一阵风恰好吹过书,翻开的这页上写了焦明神鸟。这不是常见常听闻的鸟,周涵芝还是听郑琰讲过,他并不知这鸟长得是何样子,自然也不知道郑琰送他的赤琼玛瑙上刻的就是这个。 “鸟部字,东方发明,南方焦明……中央凤皇。”他弯下身合上了书,看一看也未放在心上,顺便学着郑琰捡起一串槐花闻了闻。 他在屋子里坐着时就可以闻见槐花的香气,难怪陆克礼抱着书一打盹也入梦黑甜。 重水华 秦容顾起得早,不过想来还是冬日更辛苦,天不亮时早早起了去朝殿外等着,照雨不能跟着他,为防走水宫中又不许提灯。夏日天热容易早起,他照样不愿意扰周涵芝好梦,除了休沐或逢节时周涵芝极少在醒了之后就见着他。 昨夜里整理书册折腾得久了,周涵芝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一看已是朗日高照。他穿好衣服就跑出屋子,浮烟正在摆桌子,也连忙跟了出去。 半月前陆克礼送了他几粒自家的碗莲种子,他仔细撬开莲子的硬壳,秦容顾找人搬了鱼缸放在院里把种子扔了进去,他后来没放在心上,秦容顾没事便替他照看照看。昨夜里蝉鸣歇了,秦容顾和他不愿回屋里坐在台阶上闲聊,忽然想到了那缸碗莲,过去一瞧半个巴掌大的莲叶铺着,从中抽出了几枝花苞来。 周涵芝急着去看花开了的样子,这是陆克礼自己的好宝贝,花色红深至紫,却极少能生出种子。 秦容顾居然站在院子里,穿了件浅三绿底蜡白边大袖衫,外罩了件清透的纱衣,一身清凉背对着他,对着青底紫藤月季花鱼缸不知在干什么。周涵芝悄悄走了过去,看见平日稳重的太子正入神的拿手指摁着碗莲的叶子,叶子不沾水又浮出来,他便再摁下去。 “涵芝千万别拍我,我已经看见你的影子了。”秦容顾转过身看了看他的气色,“终于起来了?” “……” “先去用了饭,我今日回来的早而已。” “今日没事?” “和几位大人一聊我觉得有大事,左右你闲着,傍晚人都歇着时,我带你去。” 周涵芝点点头对着一缸碗莲看了半天,用了饭便自己闷在屋中作画,花熏里燃着紫述香,秦容顾在一旁捧着卷史书漫不经心翻着。
第6页 “涵芝可知道曲应云曲将军?” “弘文馆的宣史列传中见过,我随不知其是第几位,却知其忠心。” “彼时国土之西的西北有狄伦人,过伯裂山有樗娘子国。我不知当时史官作何想给樗娘子国取了这个名字,一个蕞尔小国人却各个厉害,甚至胜于狄伦铁骑。淳风四十一年宣朝有分崩之险,又逢其作乱,曲将军出战灭了这一帮烧杀jian掠的蛮人,也殉国于其地。后逢圣德帝中兴,这才一稳江山。” “我若没记错,曲将军还是仁宁长公主的丈夫,长公主不舍夫婿,在曲将军殉国后自经而死了。” “是,书上写他临别时对长公主说:‘吾非不惧死,非不怜汝,国重而汝轻不可比。若辞不赴,后人每言吾多情怜美人,而吾亦有万世负国臭名,心愧于天下。时乏英雄,使吾一竖子成名矣。’他是英雄,后世也该得些尊重。” “为什么说起这个?”周涵芝放下笔看着他,“还是,一会的事情便与曲将军有关系。” “你倒是敢猜,还猜的挺对。近日不知哪个风流才子嫌自己命长,写书编排曲将军,说他是做了对不住仁宁长公主的事才去了樗娘子国。书中写的有模有样仿若亲历,不知正史的人看完怕是深信不疑。” “你要如何处置?” 秦容顾合上书摇了摇头,“我不知这事以我的身份该如何处置。我朝重史,史家笔下少有隐瞒,却还是难防居心叵测之人的胡诌臆断。” “日后为你记下言行,可要提到我的名字?”周涵芝笑笑,“这等秘辛是不会记下的罢。” “当然要写,我不知如何写,大概是我有友人周公子,才德兼备,齿编贝,唇激朱,交之甚密。” “……”周涵芝瞥了秦容顾一眼,秦容顾笑了半天,可他未曾胡说。 “不说那些,先说那个胆大包天的书生,这事不能饶他。世人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怀疑和混淆忠恶正邪,以恶意揣度名臣良将,哪还有得救?若无现今的禁令,一文人与我生了嫌隙,便写书说我面容丑陋目光短浅,再加上喜怒不辨荒yin无道,怕是我父皇读了都要叫我前去问问。若这书再写些自编的“秘史”和情情爱爱,无知之人图一个文字艷奇,我不要被臭骂死?” “写下的各朝史事可以说谎,可一代代全部凭着这个才知过去,弘文馆考究之后不少烧些荒诞不经的伪史乱谈。” “下午你和我去茶馆等那个人出来,你也不必和他说什么,只管脸上带着笑听他在人前胡说,让他什么都觉察不出来,明天就被姜大人递摺子端了这一帮子。” “姜大人也去?” “哪止姜大人,这等好戏不得多些人看着。我查不到他的书,那就多带点耳朵,要不有人咬我说我空口无凭呢。我不知妥不妥当,也怕越了职,可必须先把他抓起来才安定。今日不严罚他们,改日受编排的就是我与你,有稗官采诗知百姓真言,可我容不得狺狺犬吠于耳侧。” 测君心 秦容顾在宫中用了晚膳,陪皇帝在园囿中散步。石榴正红,凌霄花爬了半墙。 皇帝的母亲是宣朝第二位女帝,享国日久免不了在老了办下糊涂事,猜忌多疑赐死了自己的舅舅,不论真假扫清一切后坚决传位给了小儿子。皇帝年幼时看着自己的诸位哥哥和母亲猜忌,过得不安稳,有了自己的子嗣格外疼惜,将臣子上的有关自己家事的谏言都驳了回去。 从少时懵懂到如今君临天下,皇帝于政不敢有一丝懈怠,为人谦和素简,做事却不失帝王分寸。如今霁风朗月,朝中尚算清正,秦容顾渐渐揽事,他也放了心。 “容顾,你祖母过了五十岁时已是知天命之年,老了却爱动怒,朝中屡有大案。朕自年轻时便想了很久,色衰血弱知了天命,人就会守财难放,更何况守的是不尽河山。朕一点点看着你和容懋长大,后来把你定为太子也不因你是嫡长子,而是看你处事比容懋更和缓妥当。”皇帝停了步子,秦容顾站在他身后恭敬的听着。 “父皇所言,容顾不敢忘。” “不是和你说这些,而是朕怕对不住这江山社稷。这不是咱们祖宗的江山,是天下人的江山,朕要挑一个能担得起的人。朕想着一过五十岁,便要放手去逍逍遥遥去做太上皇。在朝中从不提及你的婚事,一是你母后的事,二是不想你听了一个皇帝的旨意不自在。朕是皇帝,也想做你的好父亲,虽自幼把你带在身边见惯人情,却也想为你遮风挡雨。你的事,朕就算无意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你是有分寸的孩子,不需要给无关的人什么说法。朕只告诉你一句,有些错犯了,一辈子也还不清,其中大忌就是人心人情。” 秦容顾垂着眸半天之后嗯了一声。 皇帝转身拍了拍他的肩,“朕的太子都这么高了,朕很高兴。早些回去吧,你的假朕亲自批了。” 孟秋过半,暑热退了几丝。大朵的玉兰向水再开,周涵芝在亭中帮秦容顾分着无关紧要的文书,一抬眼看见秦容顾走了过来。 “和你说个好事,”秦容顾走进亭子里,顺手从青白釉菱花盘中捏了一小撮周涵芝剥好的松子,“弘文馆近来不劳着你费心,明日咱们去向鹤宫小住几天。” “我没事情你也没了事?”周涵芝笑笑。 “我也是个人,你还会想歇一歇,我自然也懒得不得了喜欢歇着。再者你帮着我,我还怕什么?”说完他忽然凑过来浅浅一亲周涵芝。 几个月之前秦容顾凑过来周涵芝还会推开他,到如今也没了以前的羞怒,伸手拉住了秦容顾。 “让我想想,涵芝原来像榆木疙瘩不解风情,如今算是初识风月了?” “那我一把推开你?” “你若推我,我就扯住你,看你还有别的办法。”说罢他捏了捏周涵芝挥退了浮烟几人,周涵芝眼珠一转弯身跑了出去,秦容顾笑了几声追过去。 糙糙一算周涵芝来太子府已有半年,和秦容顾从生疏猜忌到调笑揶揄,他却没忘过自己从不属于这里。该是贪恋,不愿想离开那一天何时来,他又该是何表情。 秦容顾喜欢他像极了相文的一张脸,他喜欢秦容顾这个人。他以为自己深陷至此抽身已晚,又何曾料到前路险恶,离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哪会有话本里戏台上讲的裂心之痛。 向鹤晚 周含临时传信说陆克礼找周涵芝,周涵芝去了一趟弘文馆,回去时恰好碰到了郑琰。 郑琰得了热病,已有几日没去麟趾馆,看着神色恹恹不复以往的精神。 “终于又见着羡言了,咳咳,我以为病好了也见不到你一次。” 郑琰发烧烧得眼睛水汪汪的,周涵芝摸了摸他的额头,略微烫手。郑琰抓住周涵芝的手笑了笑,“又让你笑话了,你认识我的时候我一池子栽进了水里,今天无精打采也被你遇到。” 周涵芝抽回手一蹙眉看着他道:“为什么不叫人跟着?” “我厌烦有人跟在身后,只去麟趾馆办个要紧事,没事,你先走。看你不放心,一会我去了馆里叫王致牧送我回去。” “只有几步路,我把你送过去。”说罢周涵芝跟着郑琰往麟趾馆走。 “羡言。” “嗯?” “我上次见你带的是块古金流苏的鱼荷白玉佩,今日换了银线醉紫穗的碧玺佩,却独没见过我送你的那块。” 周涵芝没想到郑琰连这么细微的事都记着,想了想道:“我平日也没什么讲究,都是别人挑好了递给我。你送我的东西要好好藏着,就没有带在身上。” “可我送了不是让你把那个扔在盒子里的,明日带着,还要多带几日,要不我不高兴了。”说罢郑琰皱起了脸,周涵芝笑着答应了他。 下午秦容顾和周涵芝往向鹤宫去。向鹤宫建在爰山上,常年有温泉,冬日冷了皇帝偶尔搬过来小住几天,夏天和初秋避暑则去靠北有寒泉的拟湖行宫。秦容顾挑人少时带周涵芝过来,也只是图个清静。 到了山下天色已经转暗,佳树成荫,鹤翔于天。偶有几声蝉噪更显幽静,细听有水汩汩穿糙激石而过。秦容顾拽住往山上走的周涵芝,帮他把嫌热挽起的袖子落了下来。 “你看着这里好看,却不知蚊蚁有多厉害,把袖子落下来能少咬你手腕子几口。香囊里除了白芷、菖蒲、艾叶、薄荷和藿香那些常见的几样外还另加了香薷之类,别离身,要不我跟着你也驱不干净。” “哦。” “怎么就回我一个字?”秦容顾笑了笑。 “明明没干什么却觉得乏了。”周涵芝捏了捏鼻樑,“你和我走走正好清醒清醒。” “我让陈告先过来安排了,反正只有你我,就只让他收拾了享松院。这会他该备好了杏仁豆腐和新鲜的剥了皮的核桃,你先吃点小食,等再晚了……算了,我也不知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周涵芝听完笑了半天,秦容顾看着他无奈摇了摇头。 “今天天晚了些,明日咱们再转一转。向鹤宫景致不错,桓帝在林中捡了一根玉簪,后来封了净央夫人;灵帝过潋水屏见了水中的珍珠珰,便有了盈玮贵姬,最后死在了那个贵姬身边;我父皇在向鹤宫宫门前初遇我母后,后来……就不愿意来这了。” 周涵芝抬头看着宫门,向鹤宫黛瓦白墙,云纹的滴水檐,几株花木轻晃着探出不算高的墙。秦容顾站在他身侧拍着手里的沉香摺扇,看他久久无言便扭头对他浅浅一笑,周涵芝也笑了,只想一直记住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殿下和周公子要是累了就快点进去歇着吧。”照雨看着二人不说话提醒了一句,换得了秦容顾一个白眼。 “涵芝,那就走吧。”秦容顾拉着他往享松院走,不过两刻走到院中,院中只有西廊上点了缥色纱灯。 院子不小,一棵松树拔地而起高挺苍俊,树下落了一层松针,仰头可见一轮月挂在松梢。石桌上摆好了糕点,六花银碟里盛着杏仁豆腐,乌木底金箔雕月盘中是剥好的鲜核桃。 秦容顾坐到石凳上托着腮捡了个核桃仁吃,“看着这景色本来可以哄着涵芝喝几杯酒,可我不说陈告那个呆的也不给备下。照雨,你去找他一趟,谁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 周涵芝和他对着面坐下,从桌下提起一个竹盒。他沖秦容顾一眨眼,“这不是?” 秦容顾掀开盖子自己拿出执壶和酒杯来,面上不露喜怒,语气淡淡的道:“行了,滴酒未沾,涵芝斜我一眼我就醉了。” “那就正好收起来。”周涵芝按住他的手,秦容顾一挑眉拉起周涵芝的手亲了一口。 “殿下,我把陈告叫过来了。”照雨高高兴兴地跑进来,看见秦容顾微妙的脸色感觉不妙,一转身又跑了出去。 风入松 夜里下了小雨,早上起来山中云雾缭绕。秦容顾叫醒了周涵芝去清露亭里坐着,亭外是婆剎苇海,在雾中不见边际,苇叶摩挲作响,偶有一只丹顶鹤从亭边掠过。 秦容顾漫不经心画着亭外的景色,周涵芝拿了块冻石信手刻着花样。 “我说了这里有好景致,尝尝我大前年冬天埋的雪水,从享松院的松树上扫下来的。”秦容顾搁下笔把杯子递过去,周涵芝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走过来的时候我隔着雾先闻到了黄刺玫的香气,循着走过去看到花瓣还卷着,叶子上带着晨露。浮烟心细带了琉璃杯,自己蹲在花前抖了半天的露水。”周涵芝点着头道。 “浮烟和照雨从我十五岁时跟着我,浮烟还算机灵,照雨比他小,他也多照顾些。浮烟外出时甚少跟在我身边,所以把他派给你。这阵子只剩照雨了,才发现照雨有趣儿的紧。” “给,一枝小花送你。”周涵芝从袖子里拿出枝绣线ju给秦容顾,却因为在袖子中放着蔫巴巴的又想收回手,秦容顾笑着拿过来看了看夹到了照雨手中的书里。 “这样就没事了,干了之后也看不出来。”秦容顾站起身冲着周涵芝伸出手,“在亭子里坐够了,我拉你一把一起去走走。这次就咱们几个来,我也不愿意麻烦那些宫女侍卫,就不往爰山深处走了。” “嗯——那一会去哪?”周涵芝拉着秦容顾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怎么也得先用了饭,要是还困着就补一觉。”秦容顾想了想,“日昳去潋水屏,潋水屏上的水过白玉台而下,成了一道透明的薄屏。走在水屏中听外面的声音如同隔世,日光好的时候一照,水光全碎在地上。”秦容顾弯腰捡起了一根鹤毛,手却被苇叶划破渗出几粒血珠。他背起手来防着周涵芝看见,周涵芝却一把拉起了他的手。 “我不是瞎子,自然看见了。不过是一个小伤口,我……你还是……不用包起来了。”周涵芝替他擦了血珠收回手,看到伤口不大就安了心。 “要是划深一点,涵芝可是亲自给我包好?” “我不会包。”周涵芝干脆的回了他四个字。 隔着雾有大丛的丁香,茶条槭还未转红。秦容顾停了步子道:“我就算不往跟前走,也知道西边有一株杜鹃长成了树,冬天里看着倒是好看,可惜你我来早了。” 周涵芝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没成想惊起一只花丛里的猫,刺熘蹿出来吓得他退了一步。
第7页 “哈哈哈哈哈,和你开个玩笑。”秦容顾抿着唇道,“杜鹃树没在那边,我是看见那有一只猫,想吓吓你。” 周涵芝扭头面无表情看着秦容顾,忽然使劲捏了捏他的脸跑了。秦容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向来是他捏周涵芝,刚刚竟被周涵芝捏了脸。 日昳时雾气早已消散,秦容顾和周涵芝去了潋水屏。 周涵芝脱了清早穿的暗提花薄氅衣,换上浅碧玉石色的响云纱圆领袍,外罩了件雪色单纱衣。秦容顾看他一身清慡,忍不住想扥一扥他的衣服,却拽住了他的手。周涵芝手里勾着郑琰送的玛瑙佩,本来换了衣服准备放下,只是忽然想再给这块玛瑙佩透透气,觉得绦子凉凉的就一直拿在手里。 “涵芝可不是在哪捡了这么一个好东西罢?”秦容顾道,“我还说自己为何在这里什么都没捡着,原来是给了你?” “这个是我的,我早就有了。你要是觉得好,就先装着一会给我,省的我拿着。”说着周涵芝伸手接住从玉台上跌落的水屏,像托起了一层流着的冰。 秦容顾把玛瑙佩递给照雨,自己在水屏中湿了手朝着周涵芝弹了弹,周涵芝的睫毛沾上了水珠。 天色将晚时两个人在院中的老松下挖了坑,把浮烟收的露水和一小坛酒埋到了树根旁,如同埋好了一日的安乐。 乌云生 天微阴,风过糙分燕子低飞。鞦韆架上搁了册书,照雨和浮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秦容顾和周涵芝走远了。 石鲸被扔在及膝的糙中,日晒雨打石头变得粗糙。周涵芝弯腰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于是扯了扯秦容顾的袖子。 “我要是说了,涵芝,你可不要笑话它。”秦容顾说完拍了拍石鲸的脑袋。 “一定。”周涵芝看着他等他开口。 “这个石鲸本来在我二弟的碧液湖中放着,是当年没登基前住在那的愍帝的主意,寓意茫茫恒海神虚仙境尽在他府上。后来惠帝不喜欢,将这个石鲸搬出来扔到了这。” 周涵芝摸了摸石鲸的脑袋半开着玩笑道:“原来它命途多舛,本来在水中静静长水糙,后来却被扔在这风吹日晒。” “它在这还能看山清水秀,看来人眉远长。快下雨了,要不……不往前走了?算了,既然都走过来了,还是过去吧。”秦容顾笑了笑回头道,“照雨你跟着我们,让浮烟赶紧找人去拿伞来。” “紫藤还开着?”周涵芝抬头远远望见一片淡紫,秦容顾瞥了眼后“嗯”了一声。 “爰山的暖泉从那边出来,种了紫藤不知为何一年两开,冬夏各成一片紫雪,长不染白。” 秦容顾说完停了步子,看着周涵芝他前面翩翩走着,仿佛走着走着就会走进一卷长画中。 “周涵芝。” “嗯?”周涵芝一转头和他的目光对上。 秦容顾摇了摇头,“我和你一起走,等等我。”他走了几步拉住周涵芝的手。 紫藤下落了一层花和蕊,四望皆是盘虬的枝蔓和垂花。周涵芝伸手接住了一滴雨水,秦容顾忽然松开手一把推开了他。他踉跄几步未站稳,听见身后有兵刃的声音,回头便见秦容顾手中的沉香扇子被利刃拦腰砍断,照雨衣上带血握着一人的匕首,剩下的两个藤紫衣裳的人同时挑剑向着秦容顾的心口而去。 “秦容顾!” 周涵芝明明还未来得及想却已跑了过去,剑刃割破他的衣服留下道道刺目的红痕,秦容顾趁机后退几步只被割下几绺发丝。那三个人扫了周涵芝一眼不再管他,一心一意志在秦容顾,翻身腾跃而起时浮烟带着人沖了过来,暗处的照雨接过弓一箭she中其中一人,剩下两人见势不妙即刻自刎,热血溅到花上。 雨点砸下来,血水被沖淡。 秦容顾面色不惊,接过浮烟手中的伞走到周涵芝身边,“没事吧?” “没事。”周涵芝摇摇头神色疏离,“刚刚让浮烟去拿伞,只是去叫人而已?” “是,有人要害我,我很清楚。刚才……带你过来,抱歉。我只是想留下一个活口,好当人证,把你扯进其中却也没能活着捉他们。” “哦。”周涵芝低着头,拽下郑琰送的玛瑙佩收了起来,“下雨了,回去吧。” 秦容顾以为他还没缓过劲来,替他撑着伞走在他一侧,身子被淋湿了半边。周涵芝另拿了一把伞自己举着,“你自己好好打着伞,衣服湿了不舒服。” “嗯。” 周涵芝什么都不想去想,偏偏思绪如麻不依不饶缠住他。秦容顾一开始拉住他的手,可能是想……挡剑的罢。他不生气秦容顾瞒着他什么,太子知道的事他不知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秦容顾能护他周全,他为秦容顾挡一剑也没什么。如果秦容顾没算好,他死了如何?还有……拿匕首的刺客看见他的玛瑙佩后立刻停了手,他不明白。 胡乱想着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皱着眉对秦容顾道:“明日回太子府好了。” “听你的。”秦容顾道,“要是不舒服早些说,这件事先不声张,回了享松院包上伤口别碰水。” 大雨天不能沖干净人心,乌云遮住天,周涵芝轻轻嘆了声气。来向鹤宫,也是秦容顾早就算好的。 少年事 周涵芝胳膊上的伤好后便去了弘文馆,碰到了在树下乘凉闲聊的详正学士刘鬯。刘鬯已是一头梅发,但精神矍铄不显老态。 刘鬯看见他颔首一笑,“这是羡言吧,总是听克礼提起你。你姓周,倒是和我一杜姓故人的长得很像。”他让一个学生替周涵芝搬来了凳子接着道,“我甚是敬佩他,他少有器局,文思皆胜我,可惜比我先走一步,不能再互相讨教。” “想必刘大人与杜学士是知己。”周涵芝替刘鬯的杯中添上茶水。 “嗯,我与他兄弟相称。”刘鬯看着他的侧脸道,“你是周含的堂弟?我前年去贺州见了你家老太君,身子骨倒是硬朗。听闻今年春天闹了病,倒是还好?” “劳刘大人挂心了,太`祖母一切无恙。上次回去见太`祖母,太`祖母还说起您。” “那就好,我在这坐了一会耽误了你们不少功夫,景行快去忙,我走了。羡言是个好苗子,坐得住也稳重。明明差不多的年纪,比麟趾馆郑琰那只猴儿好多了。” “许久不见老师,还未进门就听见您问候学生,学生倍感荣幸。”郑琰跨过门槛走过来,“老师这么嫌弃我,我刚刚还好心亲手帮您修好了岁朝图轴。” “你啊……”刘鬯乐着拍了拍郑琰的肩,“我这么多学生,一数准数得着你。不在麟趾馆跑过来做什么?” “我来找找羡言学学怎么稳重嘛,老师您慢走,亦平可搀好你家先生。” “我还没老到不能走,不用扶着。你们该歇着就歇着,该忙一会就忙。”刘鬯摆摆手,自己拄着手杖慢悠悠走了。 “陆大人,左右你们不忙,你的羡言我有事借去用一会,隔一会亲自把他送回来。” “哎哎哎哎——” 陆克礼还没答应郑琰就把周涵芝推出了弘文馆的门。 “羡言,好几天不见你,怎么样?”郑琰叼着瓣花把双手抱在脑后慢慢往前走,“我……” 还不待他说完,周涵芝轻轻捏了一把他的腰,“去镜心池边上的含沧轩再说罢。这几天……我一言两语说不清楚。” 郑琰推开一扇门,拉着周涵芝走了进去。 “这没有人,明沙在外面守着,你想问我什么。”郑琰面上毫无玩笑之意,正经起来让周涵芝觉得分外陌生。 周涵芝把那块刻了焦明神鸟的赤琼玛瑙佩扔到了桌子上,玉花熏中点了沉光香,少有的香料燃着隐隐现出紫光。 “这块玉佩有特别之处,对不对?” 郑琰拿起玛瑙佩端详着并不说话,周涵芝盯着忽然笑了一声,“郑琰,我不傻。为何剑指别人皆取性命,到了我只伤到了胳膊。” “呵呵,涵芝啊。”郑琰低低笑了一声,“你不傻,为什么不知道我是谁?”他看向周涵芝的眼睛,目光犀利。 他终于不叫羡言了,一句涵芝挑明了郑琰什么都知道。周涵芝说不出一句话来,手紧紧攥着掌心留下了印子。 “涵芝,开祐九年春献帝去世,我来王都,你我初遇。那时我还叫秦谈玄,你还是周涵芝。”郑琰坐在凳子上仰头看着窗外的镜心池,“我开玩笑说说要娶你妹妹,你便一拳打到我的鼻子上,我还流了鼻血。我离开王都时和你说不要忘了我,你说等你大了一定要去鹿里找我,和我看鹿里的小咸池,在旻河畔放纸鸢,去元州摘龙眼和桔子。” 周涵芝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蹙着眉头嗓音干涩的道:“谈玄……?” “开祐十二年我听闻你去世,可桃树下你看过来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周涵芝了,你却没能认出我来。那时……我父母和离,我暗中已改姓郑回了元州。”郑琰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你想知道很多事,有关太子,有关我。我知道你不会说给别人,可我不想说,我只想告诉你你的身世。你这么傻,我不告诉你还有谁能告诉你?” “我……我并不想知道。”周涵芝摇了摇头,“我是周尚书的儿子,十九年来都是,这便够了。如果我一直不知道,或许是不好的事情。” 郑琰喝了一口水,隔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你的父亲是献帝时的度支郎中周葵阳,母亲是集贤殿大学士杜修明四十岁时才得的小女。你外祖至性贞悫,广涉书史尤善词令,成帝时一手建了弘文馆。如今的详正学士刘鬯和他相交甚密,陆克礼也向他请教过不少问题。”他看着周涵芝指了指凳子,周涵芝反而退了一步靠住身后的木柱。 “你外祖有学生无数,同成帝共历光熙之乱,深得成帝信任。成帝有言:‘修明乃朝之镜鉴,难再得,可谓国士无双’。现今如礼部尚书周缜、秘书丞等等也皆是他的门生。和正二十八年献帝的舅舅被指欲图谋反,献帝的舅舅上柱国于晋贤与你外祖私下交好,你父亲是于晋贤的外甥,一家因此受到牵连。可献帝一个女子能登上帝位,也要多谢了你外祖父,且献帝还是甄元公主时也是你外祖教授。你看史书中的杜修明时可曾想到这个才德皆高却冤死的人便是你外祖?” 周涵芝面无表情地看着郑琰,神色淡然并无惊异。 “你若已猜到这个,还不够。”郑琰惨澹地笑了笑,“你有一个大三岁的哥哥,秦容顾遇见过,叫相文。我知他和秦容顾之间清清白白,皇后这一辈子做过最后悔最心狠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打死了相文,她亲自抱过你的哥哥,你的哥哥眼角有一颗红痣。” 周涵芝还是静静靠着柱子,除了眼眶微红,面上惨白无血色。 “周缜为了救你母亲,纳她为妾,你并不是周缜的儿子。开祐十二年皇后打死相文后暗中再查此事,周缜二子并非亲子,至于是谁的要去问阮姨娘自己了。”郑琰嗤笑了一声,“于是周缜借你之手淹死了他,也顺理成章藏起了你。”说完他看向周涵芝,等周涵芝说些什么。 “是这样啊,”周涵芝眨了眨眼,睫毛沾上水珠,“多谢你告诉我,虽然……我不想知道。” 珠帘卷 郑琰站在窗前,微微仰着头。云水颇黎珠帘隔开的两个人皆不做声。 周涵芝顺着身后的柱子抱膝坐到了地上,屋中很静,呼吸可闻。他隔着花熏中裊裊逸出的烟看过去,郑琰的神色孤傲疏离。 “涵芝,如果你有一丝恨秦容顾,我希望你能帮帮我。”郑琰微不可闻的嘆了声气,“他的祖母、他的母亲和他,对你和你的家人不算宽和。” “呵……”周涵芝轻笑了一声,“献帝夜不能寐,起而痛哭,为杜学士立碑。读书时见杜学士一生白纸黑字写着,没有一丝诋毁。对这件事,你算我软弱罢,我并不想再提起。元后早已死了,我……就都把这些都算给秦容顾。” 周涵芝说完停了很久,郑琰扭头看向他,周涵芝一眨眼几滴泪顺着脸颊滑到了地上。含沧轩地上铺的是澄沙金砖,取白耳江最湍急处的净沙澄三年,一步步制作繁琐,寸寸比金,坚硬沁凉。 “所以,涵芝你会帮我,对不对?” 周涵芝忽然躺到了地上,郑琰赶快跑过去,却看见他睁着双眼,甚至眨了一眨。 “婚仇家私,毋混国谈。我恨不恨他和你的事没关系。”周涵芝抹了一把脸,“郑琰,地上很凉,你给我找被子来好不好。” 郑琰摇了摇头,伸出手想拉起他,周涵芝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似有千万言语,却一言不发。 “涵芝,我抱你起来,你别闹了。你躺在地上又凉又硬,想躺着换个地方。来,我抱你起来。” 周涵芝死死抠住隔扇,郑琰不敢用力拽他,无奈自己也躺到了地上。 “我不帮你。”周涵芝闭着眼睛道,“我不帮你……” “你喜欢秦容顾,所以甘愿当他的狗?”郑琰的话不留情面,生生撕开周涵芝的皮肉,周涵芝却恍若未闻。 “我躺在地上,是因为我有所求,正常人不会躺在地上。郑琰,你看见我躺在地上,咳,估计不想给我被子,而是想拉起我,因为躺在地上本就不对。你如今要我帮你,就是躺在地上要我给你被子。”
第8页 “你……” “我就是这样的废人,你不用怜悯我,不用骂我,我都清楚。”周涵芝说完站起来推门走了出去,看也不看还躺在地上的郑琰。 郑琰翻身而起跑了几步想拉住他,周涵芝振袖甩开他的手,留给他一个落寞的背影。 “我帮你,就是害你。秦谈玄,除了对我之外,为政时你觉得秦容顾哪里比不上你的父亲和哥哥?他利用我,你难道没和他抱着一样的心思吗……” “涵……”郑琰没说完,周涵芝已经快步转身下了楼,他自始至终没见周涵芝说话时的满面颓然。 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心送出去给别人践踏。 周涵芝在池边的桃树下闭目静了半天才敢回弘文馆,一进去就迎面碰上了陆克礼 “哟!涵芝的眼怎么肿了?不是跟郑琰打起来了吧!有事千万说出来,他敢欺负你,我第一个饶不过他。” “没有的事,我……只是摔到了地上,摔疼了。郑琰应该早就回去了,和他没关系。”周涵芝安抚陆克礼道,“陆大人为学生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唉……”陆克礼替他拍了拍背后的土,“你这还是仰面摔的?脑袋可疼?千万别摔出毛病,你哥哥来找我,我可就没法子喽——” 周涵芝“嗯”了一声,一上午勘正书文时都心不在焉,陆克礼一摸他额头发烫,赶忙要叫人送他回去歇着。周涵芝摆摆手,信誓旦旦保证自己能走回去,陆克礼却不放心,最后非要亲自送他。周含还未回来,陆克礼不便去他府上,一直把周涵芝送到了周含的府邸附近才作罢。 周涵芝看他走远扶着树长舒了一口气,休息了一会想要自己走回太子府,却眼前发昏直直摔了下去。 “周羡言!”他倒下前听见秦容顾喊了自己一声,模模糊糊看见了跑过来的秦容顾和周含。 若在去向鹤宫之前,他是真真切切的喜欢着秦容顾的,他求的很少,只觉得秦容顾若能记住一点他的好也就够了。可兜兜转转,秦容顾也不过物尽其用想利用他一把,甚至是性命的代价——就算最后反悔了,也终于是有过这样的心思。 苦瓜籽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周涵芝爬到了东渠桥桥边的树上看书,浮烟在树底下吃果子。秦容顾在屋子里没找见他,在园子里绕了半天看见浮烟才端着盘子走了过来。 “下来吗?”他仰头从葵瓣瓠盘中拿了个金铃子递给周涵芝,周涵芝朝秦容顾扔了几片叶子然后才接了。 “不想下去。这是月前给你种的,你说没吃过变黄了的苦瓜。我小时候没少吃,其实不稀罕这个。”他说着掰开瓜捏了几个红色的瓜籽放到了嘴里,瓜籽上一层红肉滑且微甜。 周尚书的府中好东西不算少,周涵芝住在角落里却吃不到,会爬树还是因为独居院中有桃树。夏天程伯帮着他搭了竹架再种几棵苦瓜,黄花开败长出青绿褶皱的瓜,一日日过去青白发绿的颜色转成桔金,掰开就有裹了红肉的籽。他也种过葡萄,不过没活;种了枣树,小小一棵刚长叶就死了。 他把剩下的一半金铃子给了秦容顾,秦容顾含了一颗籽。 “涵芝什么时候才想下来?”秦容顾吐了籽笑笑,“料弘文馆里那几位也没想到你竟歇在树上。” 周涵芝深吸了口气从树上跳下来,前几日摔倒磕伤了膝盖,跳到地上腿一软险些摔倒,秦容顾赶忙搀住他。 “我不想去弘文馆,只想歇着。” “不想去就不去,我又没要你去。” “容顾……”周涵芝蹲在水边看着池子,想了半天继续道,“如今只有一个鹿里侯,你觉得他如何。” “他不安分,我不想留着他。”秦容顾敲敲他的脑袋,“我皇祖母有三个儿子,大皇叔先她一步病死。她老了念旧,留下这个看着恭顺的皇叔。可我听鹿里侯说自己一生精忠报国,却寸步难行。没人刻意给他使绊子,我也是。自他之后,大概再无侯位,容懋会一直待在王都。怎么想起问这个?” “你知道,”周涵芝向水里投了枚石子,“不然不会带我去向鹤宫。去了向鹤宫,看到天欲雨也不会再往紫藤花底下走。玛瑙佩很好看吧,焦明神鸟住在南边,鹿里的小咸池边上。” “你既然知道,”秦容顾背着手站在周涵芝身后,阵阵微风吹过去,发丝掠过脸颊,“很抱歉,我最后也不忍心让你为我挡一剑。虽然知道你无性命之忧,还是……觉得愧疚。是我错了。” “嗯。”周涵芝站起身看着秦容顾,“刚才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 秦容顾环住周涵芝的腰,周涵芝轻轻抱住他道:“没什么好愧疚的,你我都不要记在心上了。” 周涵芝很清楚,秦容顾会觉得愧疚的,不只有这一件事。 “给你一样东西,当是赔你的桃树。你让我把它挪过来,我却把它挪死了。”秦容顾捂着他的眼把玉佩塞到了他的手中,“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母亲的东西要收好,玛瑙佩改日我替你扔了。” “……” “要不再给你个好机会,让你亲我好不好?” “才不用。”周涵芝笑了,“你想得倒好,怎么不让我推你一把?” “那你推吧,”秦容顾伸开胳膊,“浮烟照雨不用急着捞我。” 周涵芝果真推了他一把,却又一使劲拽住了他,踉跄几步把他抱在了怀里。 “哈哈哈哈哈,涵芝你这又是何必!”秦容顾站直身子笑他,周涵芝斜了他一眼过桥走了。 第二日清早秦容顾刚走,周涵芝就起了,去书房中折腾半天找出了一摞书。浮烟在院子里浇水,周涵芝没要他帮忙,自己拿着书慢悠悠走去了弘文馆。 走到弘文馆附近时碰见了郑琰,郑琰对他一笑抱过了他手中的书,顺便在他袖子里塞了什么东西。 “羡言今日气色不好,不舒服就再歇一歇,何必为了几本书还跑过来。”郑琰道,顺便喊了一声走过来的董判士。 “啧啧,今日你倒是来得早。”董判士看着他道,“羡言今儿来了?” “董判士早。我还是不舒服,先走了。”说罢不待董判士说什么匆匆折了回去。 “董大人……我一会再去……”郑琰说了几句跟上他。 周涵芝步幅徐徐,天很舒服,颜色澄亮瓦蓝,不似他的心境。 冉冉云 郑琰抱着书急匆匆跟在周涵芝身后拽住了他,周涵芝背对着郑琰站在巷口。 “羡言,我还未用早食,我和董判士说了。我想你也是……不如,一起。那天我不该那么说,对不起。” 周涵芝转身拽下他的手轻蔑一笑,郑琰心凉了半截,却又听周涵芝“嗯”了一声。 “我等你是因为你答应给我的东西还没讲给我怎么用,早食不必了,你自己去吃就好。” 郑琰抬眼看着他,周涵芝神色如常,“有什么不妥吗?” 郑琰单手抱书,手却微微颤抖着,“瓶中的药……三天,过时即醒,我尽力……帮你离开。” “你亲自试过?知道三天后还可以醒过来。”周涵芝语调讥讽,郑琰颓然摇了摇头。 “我……我哥哥给我的,你拿好。我一得信就去找你。” “你想好,你是要姓郑还是要姓秦。”周涵芝攥着袖中的瓷瓶头也不回的走了,郑琰想喊住他,却又不知再说些什么。 “他要娶你妹妹。”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周涵芝听了身形一怔。 “应该的啊。”周涵芝突然停了步子,回头轻轻地道,“多出来的从来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不过他只是想过,我很清楚这个的,我是他的枕边人啊……”他说着笑了。 郑琰忽觉不妙,走过去捏住他的肩问道:“涵芝,你这话什么意思?” “如果要你选,你是要我还是要你手里的东西?” 郑琰一滞不知如何回他,周涵芝拉着他的手放到了书上,“收好这些书,其中有你想要的,不是吗?你的好父亲、好哥哥,还有你的母亲、老师,想好了更喜欢谁就不要犹豫。阿琰,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要好好看、仔细看,不要错过一点。” 他私心更喜欢郑琰而不是秦谈玄这个名字,郑琰就该是疏狂不受拘束的人,自在洒脱不计较权力与声名。郑琰回鹿里后,三年托人捎给他七十九枚贝壳,他便在一本无名册的第七十九页写了一行字—— 此册皆为周杜撰,望君勿信。 周涵芝不信秦容顾会纵容他到如此地步。他见过的所有处事私簿哪会是真的,他既然能拿到、看到,那就是早给郑琰备好的,若郑琰有心思,若他有偏爱郑琰的心思,信了便是万劫不复一败涂地,还不如他胡编一本送过去。 如此想一想,秦容顾让自己知道那日的刺杀是他在利用自己、故意亲近周家小姐,也不过是一边逼走他一边试探他。若他恨秦容顾,吃亏的是郑琰;若他爱秦容顾,又只能自己忍着疼。 今日几本书,还清郑琰,倒也不欠秦容顾什么。 周涵芝捏紧手中的瓷瓶,信步走进太子府。几个不常见的小厮正在修剪枝叶,秦容顾还没回来。 他推开屋门,在书房的霁蓝釉画缸前呆呆站着。窗下的桌案上乱放着几枚印,他平日坐在那读书写字,偶有心思也描一幅不精緻丹青、刻一方不像样的小印。 秦容顾有时靠在他边上看书闲聊,有时一手撑在他自己的桌案上捏着鼻樑写字,有时……在他身后捉了他的手画花、画庭院,也画自己和周涵芝。多数时候画着画着就没了正形,紫檀的桌面很凉,尤其是冬日中碰到。 他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雪夜初遇时提灯站在门外的秦容顾,忘不了年幼时遇见的霸道心软的眯眯眼小胖子秦谈玄,忘不了喝酒醉进池中的风流人郑琰。这堂兄弟不愧是一家,都喜欢骗人,骗得他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身后有人走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秦容顾。 “周涵芝!”秦容顾捏住他的下巴,“让我猜猜郑琰给了你什么好处?”秦容顾凑在他而耳边说,“还是说你其实喜欢的是他,被他迷得失了魂连我的东西都敢乱动?” “假的,不是吗?你都知道,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火气呢,这不像平日的太子。”周涵芝后退了一步,“你要娶我妹妹,我祝你和她白头偕老。” “哈哈,你都知道了?可我后来再没这样想过!”秦容顾掐住周涵芝手腕的手使力,周涵芝脸色惨白疼得叫了一声。 “你放手!”他吃痛想推开秦容顾,又实在推不开。 “我为何要松手?是你该长长记性!” 只是试探,他已经没了力气,报仇不忍,袖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 殿前催 床帐中衣被散乱染上白浊,情`事歇。 “周涵芝,我是太子,将来这天下都是我的。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是我的,就算你死了变成鬼也得待在这里。”秦容顾躺在周涵芝身侧道,“上次刺客划伤你的胳膊,这次也算还请了。呵……我是该谢你心软下不去手,还是该恨你有心杀我?” 周涵芝听完拨开秦容顾搂在他腰上的胳膊,转身回抱住秦容顾,把头埋在他的颈窝中闭上了眼。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没有一点对不起你,一会去看看你的胳膊罢。但愿我不能见到你无能为力的时候……”周涵芝喃喃自语着睡了过去。 周涵芝这句话似是而非,秦容顾冷哼了一声。他是万人敬仰大权在握的天之骄子,区区几册书不过是计谋而已,他又岂会为此无能为力。唯一不虞只是未曾料到周涵芝真会把书给郑琰,心中妒火併怒火骤起,一时没了分寸。 可有些错犯了,一辈子都还不清,尤其是那个人也不想让他还清的时候。他仗着周涵芝的喜欢玩弄人心,本就是不对的。 周涵芝醒过来的时候头脑昏沉。一室寂静,天色微微暗,沉水香静静燃着。秦容顾替他处理好一切,连伤口都上了药。他继续闭上眼躺着,窗外一两只知了在树上偶尔叫一声,算算时日也不过是最后还能鸣叫的几日。 他慢慢坐起身,身上未着一物,裹着薄薄的被子下地找衣服。秦容顾把他的衣物都拿走了,他无奈苦笑倒了杯水,门都锁了,穿不穿衣服还不是一个样。水是温的,带着柠果的清香。饮一口,抚慰人心恰到好处,秦容顾记着周涵芝不爱饮茶。 周涵芝披着薄被穿过隔扇和屏风,勉强蹲下从霁蓝釉画缸里掏出几本书册,隔了半天才扶着多宝槅子站了起来,把书扔在了秦容顾的桌上。桌上紫霞色美人觚里插着的花半颓,他吹了一下,花瓣落到地上,无声无息。花开着的时候好看,败了掉到地上却徒给人增麻烦。 周涵芝出了一身虚汗又躺回去,打开床头的暗格拿出郑琰给他的瓷瓶,瓶子里的药闻着清淡悠长。他喝完撇撇嘴,喝起来味道不怎么样,苦得腹中翻江倒海。 他扯扯嘴角,心里有一丝快意。倘若秦容顾一念后悔,他就满足了,不过估计看不到。秦容顾这么不信自己,自己怎么好意思叫他失望? 他觉得很困,迷迷糊糊想起不久……也或许很久前的夜里,雪盖了大地,到处看着都很干净。他打开院子的门,门外站着一个紫衣金冠的公子,舒朗俊逸,白净的手提着灯笼。
第9页 “是在下冒昧了,久闻尚书府里骨红垂枝梅开了景色极妙,今日酒宴完闲逛时竟失了路,还敢向公子问一问路” 看起来真是的温润的人,如果人真的那么温柔就好了,如果那些温柔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就好了。 他恍惚听见开门的声音。 秦容顾走进来,他点上烛火,摸了摸周涵芝的额头又走到书房中。案上的书很显眼。他一怔然后翻开书页,一张字条夹在书里。 “苟不敢以一人之私乱天下。容顾遇涵芝,可谓深矣。” 秦容顾你对我,真算得上是刻毒了。 秦容顾久久没动作,忽然攥紧手中的字条走回去又掀开了床帐,看见周涵芝还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睡着。 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何滋味,只想叫醒周涵芝问个明白……书,不是给了郑琰吗?到头来还是周涵芝有心思,这次将他也糊弄了过去。那书和字条都在桌上冷着脸嘲笑他。 “涵芝。”秦容顾轻轻喊了声,再摸上周涵芝的手腕,脸上的笑僵住了。 “周涵芝!”他皱着眉喊,甚至挠了周涵芝的痒,周涵芝依旧没反应,他还是那副样子,安安静静盖着薄被,眼睫上隐约有水痕。 秦容顾想起昨夜自己说:“周涵芝,我是太子,将来这天下都是我的。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是我的。就算你死了变成鬼也得待在这里!” 周涵芝就这么急着告诉他自己死了也不会来找他,要离开这里。秦容顾茫然睁着眼,终于嘆息一声。 “照雨,”他道,“把郎中请来。” “殿下。”站在隔扇处的浮烟终于出了声,手里拿着一个瓷瓶,“瓶中的是碧黎树汁液,封喉之毒无药可解。” “滚出去!”秦容顾拂袖一扫拍上桌子,杯子摔下桌子碎裂在地上,壶中的柠果片也摔了出来。 真可笑,一杯温水怎么能安抚一颗心。 归去难 周涵芝躺在床上,面色如常。 秦容顾扶着额斜靠着门看着地上的树影,手指摩挲着门框。传言点燃犀角可见幽明道阁之物,可犀角幽幽的光照遍屋子,没有鬼,屋中还是那么安静。 他想起冬天里,一日自己半夜惊醒,周涵芝还来太子府不久,却在他睁眼之时递给他一杯温热的水。周涵芝披着单薄的衣服指尖微凉,他暖着周涵芝的手没由来的满足。又忘了哪日周涵芝早他睡下,他心思一动在周涵芝半睡半醒时喊了一声“相言”,周涵芝听完居然翻了身背对着他,他笑着揽住周涵芝的腰,后来再没在周涵芝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如今想来他几乎忘了相言的长相,他和相言仅止于情,多年一直记着不过是因为母后和他为此闹了隔阂。记不清相言,取而代之的是周涵芝的眉眼。涵芝的眼角有一块小小的疤,他轻轻亲上去时涵芝的眼角都会羞红,带上浅浅桃花色。 浮烟忽然跪在他面前,秦容顾皱眉看着他。 “有事?” “殿下……我……”浮烟说着伸出手,手中握着小瓷瓶,“这是郑琰给周公子的毒`药,确实是剧毒。可……我换了它,换成了曼陀罗。我自知有错,明早周公子就能醒过来,浮烟甘愿受罚。” “呵呵呵……”秦容顾把瓷瓶拿在手上看了看,“你们怎么都骗我?为何不干脆拿走那个小瓶子,却非要让我亲眼看看周涵芝有多讨厌我。浮烟,你一直跟着我,却也看不过我了罢……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不择手段,玩弄心术。为什么这样……我已经是太子了呢,过几年当了皇帝怕更是这样罢……你起来,我哪里好生你的气,要实在过意不去你就自己去领个轻罚。” 他心中提不起劲去责备浮烟,拔开塞子把瓶子扔在了鱼缸中,几条金鱼翻了身露出白肚子。 “郑琰的母亲早就和鹿里侯和离了回元州,他也不再姓秦。秦谈玄真的这么信他哥哥,还是……起了心思从没想着帮一帮涵芝呢。”他接过照雨端来的药碗,摆摆手自顾自走进了屋里,“你们歇着去吧。” 他小心的弯腰吻上周涵芝的眼角,然后扶起周涵芝认认真真地餵药。 第二日清早他帮周涵芝穿衣,周涵芝推开他,秦容顾一愣,手里的宫绦掉到了地上。 “……”周涵芝不知道说什么好,头昏脑涨睡了一觉又醒了,想想真是尴尬。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看着秦容顾,就一直盯着秦容顾眨眼也不眨。 “涵芝,你醒了?” “嗯。”周涵芝自己站起来,浑身发虚,秦容顾扶住他。 “吃什么?” 周涵芝摇摇头,嗓子干的厉害,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这可怎么办……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对你了。”他趴到桌子上,把头埋在臂弯里。 “这不简单,我喜欢你,你慢慢喜欢我就行了。” 你喜欢我?周涵芝心下哂笑,你是喜欢我的脸。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你该走了,我……歇几天。” “好,浮烟就在门外,照顾好自己。” “我想出去,不想在这了。” “去哪?”秦容顾漫不经心地弯起手指敲着桌子,语气温和。 “去别的地方,不在王都。” “不行。”秦容顾笑了笑,“我虽然愧疚,但是不能答应你。” “那你放我走,你就不愧疚了,你还会很高兴。”周涵芝随口说。 “我若不愧疚,却也不会不高兴了。”秦容顾站起身走了出去,顺便阖上了屋门。周涵芝喝完一杯水过去推门,屋门果然被锁上了。 他抱膝靠在门后和门外浮烟闲聊,知了自己醒过来的缘由,倒并不生浮烟的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死,所以不怨浮烟换了瓷瓶。在门后坐着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又想起把母亲的玉佩递给程伯换桃树时空空的院落。 小时候尚如此果断,大了却优柔寡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惜红衣 中秋前周缜的掌上明珠一夜暴毙,尚书大人白发又添。 周涵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朝南擦出一个缺口,好不容易找来几枝桔子梗放在圈里烧了。他这个妹妹是王夫人唯一女儿,王夫人是为数不多实心实意待他的人。 他怀念王夫人抱着他时身上淡淡的脂粉味,如同母亲的香气闻着很安心。程伯是王夫人的远房表亲,王夫人嘱咐程伯多关照他,她为周涵芝求情周涵芝才有幸得了位夫子日日来教他功课。后来王夫人有了自己的儿子,依旧想着周涵芝,私下里不时为他添一两件衣服。周涵芝也羡慕这个妹妹,她有一个温柔心肠的好母亲,父亲视若珍宝。 周淑离,淑离不yin,梗有其理。他的妹妹生于宝橘初黄时,嫩手破新橘,一室清香。幼妹迈着小步子递给他一瓣橘子,滋味酸甜,不大的他抱住走起来摇晃不稳的淑离,淑离亲了他一脸口水。这是他抱过的第一个小孩子。 后来他抱过阮姨娘的孩子,不知算福算祸。如今这个妹妹也没了,正好的年纪,天真烂漫待字闺中。 他穿了件暗金竖领衫,纸棕色束腰丝绦上缀了两枚月长石,深红对襟上金线绣着云气,深红发带束起乌黑的发。淑离说喜欢看他穿红色的衣裳,想看哥哥穿红衣娶了意中人,给她娶位贤淑温良的嫂子作伴。他垂手站在火前看着烟飘起,心思也跟烟一样轻飘飘。郑琰戏言说喜欢他的妹妹,秦容顾半假半真的要娶他的妹妹,他嘆了口气。 他想着捏住脸颊,浮烟赶紧过来问他可是给蚊虫叮了不舒服,他想了想挠了几下点点头,然后让浮烟去折几片景天的叶子来止痒,浮烟应着走了 秦容顾这时应该在宫中家宴上,中秋团圞。 “月亮嬷嬷,照你照我。一样的月亮,你很快活,我呀……”周涵芝笑着从八棱铜盘中拿起一个苏皮月饼,趁浮烟不在摔了盛着杨梅烧酒的天青斗笠碗。秦容顾把屋中的茶杯换成了水牛角的,薄透的杯盏好不容易摔碎后也不尖利。 他拿起一片碎瓷一狠心朝着脸划下去,秦容顾的璆琳乌木佩突然飞过来打落了他的手。 “要是我回来晚一步,你是不就要把整张脸划花了?”秦容顾皱着眉抓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擦掉周涵芝脸上的血迹,不深不浅的一道殷红斜在周涵芝右脸上。 “你不是喜欢这张脸吗?”周涵芝侧头看着他,眼神陌生疏离。 “划花自己的脸?你休想。”秦容顾恶狠狠地道,“照雨,你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把郎中找来?另外,见了浮烟告诉他自己去领二十板。” “跟浮烟没关系。”周涵芝挣开,他推了一把秦容顾,“你把谁关在这谁都不愿意!我自己犯贱忍不住喜欢你,你就这样对我?我不求你喜欢我,你不信我也罢,我又不求高官厚禄车马轻裘,你把我关在这干什么!你让我过得跟普通人一样行不行?” 秦容顾把碎瓷片踢到一起,垂眸道:“你喜欢我就行了。你听话,我明天就让你出去,浮烟陪你,去哪都行,晚上回来。” “秦容顾,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去了?你还知不知道一个仁字怎么写?” “我当然知道。”秦容顾看着他的眼低声道,“二人成仁,在我看便是于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于形待人如待己。” “那你是怎么做的!” “涵芝,我想你知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自小不喜欢这个字,不需要别人说的、行的仁。便如天下所有事,天地如风箱,动而有变化,人贵清静。我只管得着流民与乱纪之事,留得天道自然,风雨雷电、晴旱霜雪无常变幻。多管、多仁,只是徒添不公允。我不需要这个字,你说我不仁我也认。” 周涵芝被他一句话堵住有气没处发,使劲往石桌上一拍,整个手又疼又麻。他无奈笑了几声看也不看往屋中走,秦容顾拽住他的发带,他顺手解开发带进了屋,抽出画缸里几幅画想撕,却摇摇头停了手把捲轴扔了回去。做什么都没用,也没必要让自己这样难堪。 “涵芝,为什么总是想着离开?”秦容顾站在他身后,他捏住周涵芝的脸看了看,发丝粘在脸上,血已经不流了,他拢住周涵芝的发用发带束好。 “我又怎么会就喜欢你这一张脸?要是这样,天下相像的人何其多,我不必只挑你。”秦容顾道,“涵芝,你今天很好看。” “你瞎了眼看我,我自然哪天都好看!”周涵芝怀疑近来秦容顾已经听不懂他说话了,他和秦容顾说不通,也懒得再费口舌。秦容顾不肯放他走,他是人,哪里会喜欢被束缚着——就算是待在深闺高阁的人,又有几个甘愿就这样在院子里消磨一生?求得自在,实在重要。脱笼之鹄才可高飞,拘禁着的不过是笼里的玩物。 周涵芝不想再跟秦容顾说一句话。秦容顾却先开口,“你妹妹去世了。” “我知道,昨天夜里。”周涵芝应了一句。 他后来独居小院里,和淑离不甚亲近,但关心亲近之人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个妹妹天真可爱,她在周涵芝十三岁那一天托程伯送给周涵芝一个自己绣的荷包,虽然针脚不密,但看得出是用心绣的,绣了一株灵芝和一只年幼的鹿。 “我本来有意娶你妹妹。”秦容顾停了一下,“她这一死可是颇有深意。”他看着周涵芝的眼睛,“而且跟你有关系。” “我?”周涵芝嗤笑了一声,“我因爱生恨嫉妒自己的妹妹所以杀了她?秦容顾,你想的未免太多了,我被你关在这,太子府的大门都走不到。” “难道不是吗?”秦容顾玩味的笑了,“你和郑琰约好了,你给他东西他帮你除掉周淑离,可你比郑琰聪明,耍了他和我。” “你也疯了。”周涵芝哈哈笑起来,“你杀了我好了,你亲手杀我也是我的福分。” “我怎么捨得杀你,你得一直陪着我。你看,你连死都不能好好死,天都要你陪着我。”秦容顾从周涵芝身后抱住他,周涵芝抬肘从他怀里挣出来。 “那只是意外,我如果上吊,你又能怎么办?”他笑着问,语气不无威胁。 “我会看好你啊,涵芝,你连死也没机会了。” 周涵芝脸上的笑一下僵住了。 “公子,郎中来了,您可方便让他进去瞧瞧?”照雨看没了声音在门口轻轻喊了一声。 “这有什么好看的。”周涵芝嗤笑。 “让郎中快进来。”秦容顾松开手,替周涵芝整好衣服。“你的脸,你不疼只好我来疼。” 秋霜叶 郑琰走进太子府中,表情不甚友善,秦容顾跟在他身后。 “郑校理缘何这么生气?让我来猜一猜,莫非是为了哪家的美人。”秦容顾挑眉,郑琰扭头看着他,眼里带着怒意。 “我来问一问太子可有羡言的消息,他回贺州之后便断了音讯!”郑琰压着怒气开口。 “我和羡言不是很熟悉,他去了哪你不是最清楚吗?”秦容顾反问他,“魂归故里呢。” “太子这是什么意思?”郑琰盯着秦容顾,秦容顾抽出亭中的凳子坐了下来。 “郑校理有耐心,等了一个多月才来问消息。你不知道……”他看着郑琰幽幽地道,“你不知道太子府木假山旁的海棠树下埋了白骨吗?所以今年一旁的槭树也格外红呢。”
第10页 “哼,”郑琰不屑的瞥了秦容顾一眼,“我当然不知道,也不会信。周涵芝呢?” “谈玄,别和我这么见外。”秦容顾随手从紫檀嵌螺钿攒盒中挑了几粒没剥的松子出来,“我做事大多光明磊落,不屑和你弯弯绕绕。你想当郑琰就不要再做旁的事,你和你父亲不是一样的人,和他们分清楚,这会是你最好的机会,也会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只要撤了这最后一个鹿里侯,你的父亲和哥哥却想要我的命。” “秦容顾,你别和我说这些!周涵芝到底怎么了!” “给。”秦容顾一扫袖子把瓷瓶扔了过去,“你的好哥哥真是疼你,我劝你回去好好看看这瓶中是什么,不知道的话可以去问问,我保证这瓶中的东西是真的。你只要告诉我周淑离是怎么回事,就可以换周涵芝的消息。” “她死了!”郑琰一口咬定,“她闹了风寒,我托人在她的药中加了姑慈糙。我想帮涵芝,让他也快活一次。你不是想娶她吗,哈哈哈,我让你娶!你要记住自己这样对不起涵芝。” “你害死他妹妹就对得起了?再者你又比我好多少?”秦容顾一拍桌子,“你要是不愿意说就到此为止,就算我刚刚说的都是实话好了,恕我不送。” “你哪管得着我,你不说我自己查!”郑琰冷笑一声扭身走出亭子。秦容顾并不留他,照雨跟着郑琰把他送了出去。 秦容顾看郑琰走远打了个响指,抬头望着水鉴楼,周涵芝站在水鉴楼二楼的栏杆前望向他,看不清神色。亭中的交谈,他听得清清楚楚,郑琰模糊其词,淑离的死听来真和他脱不了干系。 “怎么样,涵芝这次可还满意?”秦容顾走上了楼拉起他的手,掰开他紧攥的手指。 “好……”周涵芝仰头看着他,眼中晦涩不明,“秦容顾,我只问你一句。” “你问。” 周涵芝语气平淡的道:“你和我讲曲将军之事,说清正不可污。和正二十九年杜学士的事你皇祖母认了错,甚至在夜里痛哭,可我为什么还是不能好好活着……我自认未曾犯过大错,我只问你,我死了以后要怎么写,写什么都好,哪怕是死了以后墓上刻的……对,还要求你,若我死了,还是简简单单埋了罢。” “杜学士杜修明?那是他该得的,大半生涵泳文章,两朝文臣一身正气,若论起来也算得上我皇祖母的帝师。可涵芝,他的事和你怎么比?你未有大错,你弟弟的事与你无关我也信,可我没有污衊诋毁你。”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周涵芝看着他冷冷地笑了笑,“相文是我哥哥啊,你把我母亲的玉佩还给了我,应龙纹晶白玉佩朝中几人有,秦容顾,你这时倒是傻了吗……成帝给过三个人应龙佩,其中一枚在杜学士手中,他给了小女儿,那是我母亲。” 秦容顾一瞬怔住了,不可置信地望着周涵芝,周涵芝抬手把玉佩放到了他手中,他却握住了周涵芝的手。 “我从未想过害你,在我看报仇不过是为了正名,你的祖母知道这个道理,对此我不想再说什么。可你除了身居高位,又有什么本事和理由把我留在这?你不觉得愧疚对不起我吗,你的祖母和母亲都对不起杜家……如果有一天我要报仇,想必是你老了于国再无功之时,我不愿意你一个太子因我蒙污。秦容顾,我对你仁至义尽。” “涵芝,我不想看不见你,这就够了。”秦容顾道,“你不要和我开玩笑,而我只会一直记得你……你是周缜的儿子。” “不,不不,”周涵芝摇头,“你不是还替我寻了新的身世吗,我还是周含的堂弟呢。这都是假的,你莫要自欺欺人。” 秦容顾靠着身后的柱子堵住耳朵闭上了眼睛,“涵芝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嗯,我也看不见了。” “我出去转一圈,你让浮烟跟着我就好。我会挑安静的地方,你不必太担心。”周涵芝说着往屋中走去。 “我陪你。”秦容顾一把握住周涵芝的手腕,“左右我无事,一会带你去安国寺看火晶柿子。虽然到了冬日落雪时看最好,一树火晶柿子映着雪地挂在枯枝上,有柿柿如意,但现在过去看也无妨。” “我不如意,”周涵芝笑了笑,“不看那个也无妨,既然你喜欢这样,后日你休沐再陪我去好了。” “嗯,”秦容顾揽住周涵芝,人明明在他怀中,也没了执拗尖锐的脾气,他却依旧觉得失落。 酌绿蚁 周涵芝胡思乱想着想到了上吊,却觉得吊死鬼太丑甚是嫌弃。春天里树上不经意垂下来一根丝,丝底扭动的尺蛾荡到身上,这么一想就觉得吊死实在不是好死法。 他随手剥了一碟松子然后递给浮烟,“给你家太子送去。”说完他搓搓手上的碎皮翻了一页书。书上写的什么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做做样子。 实在没有兴致,他把书合上站起身。人要是站着站着能站死就好了,世间死法不但千奇百怪还有千万种,周涵芝只想找一个容易又体面的。撞柱子太疼,说不定装完脑袋还稀烂,他摇摇头,这个死法更是不妥。 “公子可是麻烦了?不如出去转转。”浮烟匆匆回来,他挥退门口的小僮继续亲自守着周涵芝。 “明早我想骑马去一趟安国寺。”周涵芝一笑,“半月前秦容顾说和我去,却有事没抽出时间。” 这半月他走过王都街巷,姜景行赞不绝口的鳜鱼已尝过,淑离买胭脂的小摊已去过,陆克礼喜欢的金骏眉已喝过。看过清思湖上的星影和游鱼,摸过献帝为杜修明立的碑,听过街角说书人荒诞不经的故事,嗅过恒月园夜深时的白昙花香。剩下安国寺再没去过。 周缜曾把他背在肩上去安国寺上香,秦容顾在安国寺的皂角树下执过他的手,郑琰在安国寺的莲池边为他求了平安牌,他在皂角树上挂了一条红绫……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可想来命由己造,福由己求。心愿若要圆满,到头来大都还是要看自己靠不得别人的。 他在园子中信步走着,抬头看见已经开始泛红的柿树的叶子落下几片,忽然停了步子。不远处糙木葱茏,隐约可见木假山后一个脸生的小厮正在和秦容顾说什么,秦容顾不时点头,不自觉地揪着手旁的叶子扔到身后的水里。 周涵芝喊了秦容顾一声,秦容顾扭头看见他,便走了过去。周涵芝沖他摇头笑了笑,秦容顾不知是何意,一抬手接住了周涵芝扔过来的青柿子,接着几个青红不一的柿子沖他砸了过来,衣服也变得斑斑点点。 “哈哈哈哈……” “你这样就高兴了?”秦容顾哭笑不得看着他。 “嗯,”周涵芝点头,“秦容顾,你若没事明日去安国寺可好?” “当然好。”秦容顾皱眉看着自己的衣服,“好是好,明日要是见了安国寺的柿子,我得额外带一身衣裳。” “我有分寸的。”周涵芝忽然上前一步亲了亲秦容顾,秦容顾一怔,周涵芝已经却已经退开。 “涵芝?” “容顾。”周涵芝看着他,眼中神采奕奕,同什么都没发生过时一样。秦容顾也笑了,不顾自己的脏衣服抱住他。 “唉——,你总算好好搭理我几句了。” 周涵芝脸皮薄,很少缠着秦容顾,这次却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没有出声。 第二日一早周涵芝和秦容顾并着骑马往安国寺走,浮烟和照雨跟在二人身后,马走的很慢,不远处就是下马碑。 周涵芝忽然一勒马缰停了,秦容顾不知所以也停下来。 “怎么了?” “纱笠挡住视线了。”周涵芝一手摘了纱笠,“也该下马了,今天天很好。” 秦容顾听他说完翻身正欲下马,只见周涵芝忽然一鞭子抽到马腹上,身下的马嘶鸣一声往前奔去。 “周涵芝!”秦容顾想拉住他,可周涵芝的马已奔向下马碑,他也已经撒开了手中的缰绳,整个人被抛了出去然后重重摔到地上。 血染红衣裳,红的不只有血,还有安国寺的墙和树上的绫条。看来摔下马死也惨不忍睹,周涵芝只庆幸那匹马没回来踩他几脚。 红绫条、红绫条,高挂皂树梢,可怜世上无仙人,徒使愿者憔……还好,他的心愿隐秘。 秦容顾啊,你说我连死的机会也没有了,怎么会……你之于我是囚牢,我之于你是毒`药。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倒不如尽早分清楚。 除了心浑身都痛,眼前一片血红慢慢模糊变成黑色。 秦容顾冲过来不敢抱起周涵芝怕伤到他,却还是僵硬地蹲下身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迹。 “涵芝……你……你别吓我……”他忽觉得双目酸痛,该是红了眼眶,却终究没流出泪来。 浮烟跑过来,照雨扶起脑中一片空白的秦容顾,秦容顾一把推开照雨亲自抱起没了气息的周涵芝,麻木地回府、替周涵芝洗干净血迹换上衣服、找来太医…… 秦容顾是真的拿周涵芝没辙子了,周涵芝面色惨白,右脸上的疤还没癒合好左额又添一块淤青,两日仍未转醒。 吏部无事,秦容顾点个卯就回去。他特意摘了安国寺里周涵芝挂的那条红绫,一片干净刺目的红色,连半个墨星也没溅上去。 他和周涵芝开玩笑问周涵芝要许什么愿,当时周涵芝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说话却带着茫然。 “我啊……”他记得周涵芝说,“你一直待我这么好?” 说完自己又补了一句“假的呗”。 你怎么能没有心愿?秦容顾看着碟子里的几粒松子,他忽然对着窗户拿起绫条,绫条上用朱红的笔写过字,是帮周涵芝挂绫条的小沙弥告诉他的。 “涵芝容顾永为好。”秦容顾轻轻念出来,“涵芝你不曾对我好好说过……”他双目赤红举起酒杯。可那时就算说了大概也没有什么用罢。 醉落魄 郑琰在太子府外想尽办法翻墙,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来。他扭头看过去,来人眉骨清俊,鼻樑挺直,褒衣博带而形容昳丽,笑眯眯地看着一身狼狈的他,轻飘飘一跃跳过了高墙。 秦容顾握着红绫趴在在桌上不安稳地睡了过去,照雨睁大了眼看那人从外径直走过来,甚至忘了拦住。 “太子。”来人站在窗外敲了敲窗沿,秦容顾疲惫地睁开眼,看见说话的人忽然清醒了。 “太子让人告诉我的信我已知了,不过我为人放荡,耽误太子亲自去寻找。若我帮太子,你践祚我定要为国师。” 秦容顾捏捏脑门站了起来,“好。”他笑了笑,“折甘若有真本事,还是我的运气。烦请稍等,我去洗洗脸,一身狼狈让你见笑了。” 被唤作折甘的男子摇摇头,直勾勾望着他道:“如果你可以活百岁,我给你个机会让你分给他,你给他多少年。你好好想,我就在这里站着等你。” “我还剩七十九年……”秦容顾擦干手上的水迹久久无言。 “捨不得?”折甘左手支颐趴在窗柩上,眼睛一眨不眨等着他回答。 秦容顾沉吟着道:“不会捨不得,那就分给涵芝三十九年。” 折甘不解,“为何是三十九年?”他问。 “我比他多活一年,能给他风光大葬。如果他能活着,我比他先走他岂不是会伤心。”秦容顾自嘲一笑。 “你不觉得你想多了。”折甘也笑。 “他不喜欢我也好,我后悔了。他若再能醒我便放他走……无妨,等到他死了再偷偷把他埋到我身边。” “不过……”折甘挑眉,“若他醒来,愿意留在王都,你和他就能好好过完这些年。可他要走,我不知你还能活多久,或者十年,或者八年,或者还是四十年,但日日受锥心之痛。” 秦容顾毫不在意,“这江山辈有人才,我不必活太久,就依你说的罢。如果……如果你能让涵芝不记起我,就更好了……毕竟,我对不起他。这件事别告诉他。” “我自然不会说这件事。你把命分给他,他可以醒过来。可太子太为难我,我不会抹掉别人记忆的术法。”折甘转了转眼珠,“太子,一个人最难写的字是自己的名字。名字是最难的咒呢,一想到就有悲喜,牵情连念,苦恨皆在,或甜入心,或痛入骨。人既然有名字,所有记着的事就不能改的。” 他未尝不是,想到那个熟悉名字,或听到一个其中的字都会留心。如果可以,折甘愿意先试试这个术法,忘了那段本已封缄却再被记起的回忆。 “周涵芝……真是一想到就有悲喜……那就这样吧。”秦容顾若有所思缓缓点了点头,“可需要旁的什么东西?” “东西我差不多都有,只需太子的血余,和一株长了十年的南刘寄奴,我知麟趾馆校理官郑琰种了这样一株刘寄奴,是他老师给他种了让他养病的,不知他肯不肯给。太子说过若周涵芝要走便放他走,切勿食言。另,日后登临帝位,也切莫忘了我。” “好,我这就去。”秦容顾剪了一缕发递过去,匆匆准备换衣,折甘不紧不慢走进屋里把他直接撵了出去。
第11页 郑琰就守在太子府偏门口,意外看见秦容顾出来,想也不想一步冲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秦容顾推开他,郑琰拽着他两人踉跄退了几步。 “你把周涵芝怎么了!”郑琰拧着眉头瞪着秦容顾,“我听闻你在安国寺门口抱了人,怎么,你不敢见我?” “你凭什么知道?”秦容顾使巧劲推开了郑琰,可郑琰又死死抓住他,他不想在这时出差错,想了想道:“郑琰,你好歹也是个官员,我劝你不要动手。你把你院子种的刘寄奴给我,我告诉你。” “……好。”郑琰来不及心疼自己院中极难得的那株宝贝药糙,半信半疑应了他,“你等着,不要和我去,我拔了就过来。” “多谢。”秦容顾淡淡的道,把自己府上的牌子扔给了过去。郑琰是鹿里侯的儿子,不让他去自己府上也是考虑周全。 “不敢当!我只恨涵芝不愿意帮我。”郑琰瞥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程杲在太子府大门前找他,秦容顾虽然牵挂,却还是神色憔悴匆匆去了吏部。 夜半时才回府,秦容顾觉得身上如有千钧浑身疲累,迫不及待跑回屋中,折甘早就没了踪影。浮烟点了灯守在床前,郑琰一手端着茶水一手握着周涵芝的手。 “好了……你都看见了,走吧。照雨,送人……”秦容顾说话时气若游丝,面无血色唇泛青白。 郑琰听完就要骂他,却怕惊扰了周涵芝不敢开口,照雨出其不意打晕了搂住柱子怕被扔出去的郑琰,扶着他出去了。 “殿下……您,先休息一会罢,神色实在不好。”浮烟道。 “没事。”秦容顾摆摆手,“你去替我打一盆温水,我洗把脸。然后煮一碗粥,我怕涵芝一会醒了会饿。”他说完勾住周涵芝的手指,坐下来靠着床框,一眨不眨看着躺着的人熟悉的眉眼,脸上倒是不见一丝伤痕。两晚未好眠,秦容顾看着看着头脑昏沉之间睡了过去。 天微亮时周涵芝忽然咳嗽了起来,吐出几口血徐徐睁开眼,秦容顾惊醒赶紧看着他。 “哼,”周涵芝冷笑一声,动了动秦容顾握着的自己的手,“秦容顾,我……”他隔了半天艰难地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你?”然后扭过头不再理秦容顾,秦容顾的心一下坠到冰窟里。 “原来我是这么固执的人,害你成这样……”秦容顾嘆息着道,“你马上就可以摆脱我了。” 他站起来,缓了缓苦笑着走出去叫人来,走出屋门一时不察摔下了台阶,又站起来继续颓然往院外走,一身狼狈,心里是一片狼藉。 周涵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虚弱地靠着门看着他,“太子可需要帮忙。”说完嗤笑了一声。 “涵芝想看我无能为力,我就给你看。”秦容顾没有转身,轻轻说了一句,周涵芝听得清清楚楚。 “涵芝,你还在世上我就满足了。”他静静站在月门前,风吹起几缕凌乱的发。 “反正天下都是你的,我去哪都是你的。”周涵芝咳了一声继续嘲讽秦容顾。 “涵芝想去哪?” “咳咳咳……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可惜我不忠不孝,在外为弄臣在家为逆子,也不愿读书耕田。我便去陇州,领略北疆狄伦人的风采,看看苏金大漠的黄沙……娶一个热诚的北疆女子。” 或者……也顺便,替你看看江山边角。 恨到底是恨的,只是忍不住还念那一点点真心实意的好……所以,还是离去为妙。 秦容顾落寞地站在院中,一瞬失了言语。 “北疆的榷场繁华和祥,我可能留在那里不再回来了。愿你我再见时,只隔黄土。” “好。” 秦容顾答完一个好字再没了力气,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照雨端着一碗粥过来,看见扔了粥连忙扶住他。 “殿下,周公子哭了。” “嗯……”秦容顾忍不住捂上眼。 他以前说过差不多的话,说要娶一个温婉的女子,涵芝笑着祝他能和将来的妻子白头偕老。 他今日听了周涵芝这样说才觉得字字诛心,自己过去竟然如此残忍。他不明白二人何时到了如此地步。 皇帝不喜玩弄心术,在园囿散步时提醒过他,有些错犯了,一辈子也还不清,其中大忌就是人心人情。可他当时未曾放在心上,只有终于还不清时才突然醒悟过来。他很后悔,可也只能后悔。 西城别 安定门前柳叶飘零,秦容顾犹豫半晌还是折了一枝柳递给周涵芝,周涵芝接了柳条。 “我盼涵芝早日归。” “我倒是想说勿念。”周涵芝晃了晃手里的柳条,“秦容顾,多谢你。盛世莫回首,我于你不是一件好事。你不要挂念我,我……该走了。” “你我何须言谢,山水相隔,你既然不愿从这里带走什么,浮烟便只是送你过去。等你安顿好了,他就回来。” “容顾,烦请你替我……谢谢郑琰,拔了他养病的花糙救我的命,最后也没能当面和他道谢。郑琰帮淑离去贺州找她的意中人,既然她不愿意嫁给才德兼备的太子,太子就另寻一位佳人罢。” “我不会和他追究这个,”秦容顾淡淡地道,“是我的错,我便要认。好了,涵芝,走吧。我……看着你走,就不远送了。” “保重。”说完周涵芝和身旁等候的浮烟并几个守卫骑马而去,他从安定门离开西去,云淡天清朗,日光和风晴。 此去一别,大概是不回来了。 秦容顾登上城楼看着周涵芝消失在他视野中,始终抿着唇一言未发。 回府之后秦容顾便搬到了振花院住着,锁了往日住的庭荣院。他独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一钩月悬着,星稀夜明,竹影交叠扫在地上。他忽觉心中一痛,忍不住咳了一口血出来,可他还顾不上疼,只是欢喜折甘并没有骗他,自己确实把命分给了周涵芝,周涵芝还能活着。 照雨蹲在竹子旁看着看着秦容顾捂脸哭了,秦容顾放下手中的酒杯嘲笑照雨还是小孩子脾气,一站起来却因心头剧痛晕了过去。 以后不寄书信,不传音讯,希望周涵芝不要再记着他。周涵芝还能活很久,不论是喜欢他恨他还是忘了他,都与他无关了,他只默默记着有这样一个人就好。 这个人是他的心上人,放在心上,思及痛骨锥心。就这样罢,很好……很好。 途经宪习莘三州,半月风尘,周涵芝路上几乎不作久留直往北疆去,终于在站在了陇州南边的神鸡驿城墙下。神鸡驿北靠神鸡山,传言神鸡山上鸡鸣天下白,周涵芝初闻时还想捉几只鸡来看看。 他长舒一口气等兵士查完自己的身份,走进翁城过了门洞。浮烟看着他走进驿中,和他挥手作别后不作停留转身离去。 泥围青砖墙,入腊红花球团团开在路边木门前。一大丛有一人高的戎葵中钻着几个小孩,巴掌大的花一朵朵支着脑袋望着前方,藏在其中的孩子欢闹嬉笑声声入耳。 一个灰头土脸的狄伦小孩疾跑着撞上他,他被撞得退了几步后毫不在意被碰到,扶起那个孩子,顺带拍了拍小孩身上的土。那个孩子一眨不眨望着周涵芝,高鼻深目,浅金的发,一双眼合该是北疆最好的碧猫眼石。 “谢谢哥哥,我叫艾尼瓦尔!”艾尼瓦尔冲着周涵芝一乐,白白的牙露出来傻兮兮的。 “艾尼瓦尔!”突然有三四个差役喊着他的名字冲过来,艾尼瓦尔见势不妙转身就要跑。 “你……”周涵芝直起身挑眉看着艾尼瓦尔。 “他们的牢里没有肉吃!我要换一个地方的牢房!哥哥不要让他们抓住我,我挖了好久才跑出来!”说完艾尼瓦尔跟一阵风颳过一般没了。 “……”周涵芝无奈地摇摇头,拦住几个差役,打了个小哈欠拿出自己的文书。差役见了连忙不再找艾尔尼瓦,带着他往府衙去了。街上人不多,周涵芝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看见躲在暗处的艾尔尼瓦朝他挥了挥手。 年轻的驿丞乐呵呵的走出来迎他。 “麻烦大人了。”周涵芝把缰绳递给僕从和驿丞进了院子,青砖墙朴实无华,一进大门影壁上嵌了几块短短的石板。 “话不要这么说,我等涵芝多日,事情都已为你留好,只等你夜来看花了眼骂我刻薄惫懒不干事呢。”驿丞道,“热水帕子皆备好,快歇歇吧。” “怎么会有那么忙。”周涵芝笑了,不大的地方能有多少事。地方不大,心里安静。那幅砖嵌的画就在面前,“那是万字纹吧,”他对着驿丞指了指影壁。 “不错,砖嵌的万字花。万字不到头,福平万年久。”驿丞推了一把面前的树,高耸的树一动不动。“咱们这是个安宁的好地方,南往榷场生意不绝,北有腾古乌河水流不止,难得的生生不息之地呢。我欲修水利,倒是还得请涵芝多多帮扶。” “我才疏学浅哪敢当。”周涵芝伸伸懒腰,真是个安宁的好地方,不只安宁还自在。 “大人,小公子捉回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差役提着刚才跑过去的艾尼瓦尔走进来,艾尼瓦尔咬着差役的胳膊,差役皱着眉把他扒拉下来。 “……”周涵芝扶额。 “乖儿子,今日又乱跑?” “你不是我爹!”艾尼瓦尔翻了个白眼坐到地上突然大哭,“你是……老混蛋!臭不要脸的赵日新你和我长得都不一样还说自己是我爹!” “行了行了谁老了,我就是你爹!反了你了不许再喊!再闹腾就再关你一天。”驿丞皱着眉对周涵芝说了几句抱歉,拽起地上的小孩赶紧往另一边走了。 周涵芝不自觉笑出了声,刚才的差役捂着胳膊凑过来。 “大人是新来的,您看着先乐几天,过一阵艾尼瓦尔能烦死你。” “哦?” “唉——咱家赵大人捡了个活宝贝当儿子。” “哈哈哈哈感情是捡的。”周涵芝不得不对驿丞另眼相看,当了如此年轻的爹,想必其中有曲折的故事。 他初来这里便觉得高兴,院中的树很高,从北疆陇州看日头低而明,日光白晃晃。艾尔尼瓦大喊着跑过来躲在周涵芝身后,赵日新围着他转了几圈想逮住藏在他身后猴一样的小泼孩。 向鹤宫享松院的松树也很高,身边的人是秦容顾。周涵芝摇了摇头,但很快就会忘了那些罢,他想。 书信停 月来周涵芝和赵日新等人沿着神鸡山西行,日出则行日昏则归。神鸡驿南北两面俱系山,沿山一带,留为西塞出入经由之路,狄伦人也可沿山而来至榷场互通有无,本不开垦。 陇州游牧在山北,田立木及临近村镇引水灌田在山之东,并不相涉,赵日新一干人早有意向垦田,宽留出贸易往来行走通路,再设禁樵令。 周涵芝和赵日新趁天还算暖和照着舆图到处转了转,北疆天冷得快。他来不过一月,叶已落尽,走在路上皴荒的大山木叶凋落苍凉,枯枝横斜,抬头可见清灰的天上明日如铜镜,浑圆光滑照着大地。马蹄踏在地上扬起薄薄的干尘,路边长了很高的他叫不出名的白苇,顶上绽出白丝絮,风吹可以飞很远。 赵日新来了兴致,第二日摆脱了艾尔尼瓦那个小崽子后取了古琴跑过来盘膝而坐,抚弦而奏《段干木》。他指上有一层茧,八指按弦时可以听见指尖与琴弦韧韧的摩擦声。 “我弹错了一处,”赵日新抬头看了看周涵芝,周涵芝茫然望着前方坐在他身侧,几个差役早没兴趣不知去了哪儿,“心躁勿听琴。” “我……抱歉,是我走神了。”周涵芝眨了眨眼收回思绪,“我很少听人弹《段干木》。” 百日笛千日箫,十年二胡一生琴。 秦容顾觉得为君需文可安国,武可定邦,周涵芝以为他不屑弹琴赏花,可秦容顾的母亲弹得一手好琴,他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秦容顾十五岁时因相文和皇后置气,本来再不碰琴弦,后来手法生疏之后却给周涵芝弹过一次。他当时嘲笑秦容顾弹得难听,秦容顾并不生气,只说琴是好琴,自己的手不会弹而已。 周涵芝偶尔会梦到秦容顾,或温文笑着,或牵着他。只是醒来思及梦中,又觉得秦容顾利用他囚禁他实在过分,便抵了那份温柔。梦是好梦,只不过……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赵日新和他一样发着呆,两人静静坐着久久无言。隔了很久赵日新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冲着周涵芝伸出手,“走吧,我拉你起来,该回去了。” “嗯。”周涵芝把几根白丝絮放在他手中自己站了起来。天冷,他便披了件十样锦底的斗篷,尖尖的下巴隐在银狐毛领中。赵日新看着他忽然觉得身边的人也还不大,王都是繁华的地方,可周涵芝拿了太子亲自批的文书跑来了北疆鄙邑边陲。 “涵芝的老师是陆克礼陆大人?”赵日新问他。 周涵芝很意外,“陆大人很好,但我若说是他的学生太牵强了。更兄如何知道?”他以为赵日新不知道这些,也丝毫没觉得他师从陆克礼这种事还能被看出来。 “我是陆大人的学生,他讲得和别人不一样,从你看书时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本是王都人,祖父在于晋贤手下谋事,大案一发举家来了北疆。后来这件事平息,父亲做主又回了王都,我便有幸承陆大人的教导,只是……后来执意又回了这里。陆大人脾气古怪,待学生倒是和善。当时姜景行姜大人带着的学生,都整日挨戒尺呢。”赵日新慢悠悠走着,拨开眼前的枯枝,“我喜欢艾尔尼瓦的姐姐,她从小就和我定下了亲。我不薄情,却算负心人,后来我去王都,再回来时她已经被迫嫁为人妇,可夫君为人暴虐……后来,我替她看着艾尔尼瓦。在此兴学植树、开田置地,去去鄙俗暴行,大概也是我的修行了。”
第12页 “为何你自称是艾尔尼瓦的父亲?”周涵芝听到这哭笑不得,按理算艾尔尼瓦也该叫他哥哥。 “因为是他父亲临死前求我看着他的呗。”赵日新沖他挑眉,“有便宜干吗不占,我以后又不娶妻,还不许领个儿子了?你来这里,我不知为何,可我知道一般不会有人愿意来这个地方。” “我来这见你不行吗?”周涵芝朝赵日新翻了个白眼,“我就是想来,尤其想去神鸡山上捉一只鸡,看看没了鸡鸣天还亮不亮。” “行行行,我好心想替你开解,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嗯,我不愿意说。” “……我都和你说了。” “这个又不能交换,我不想听。”周涵芝沖赵日新呵呵一笑,赵日新差点拿抱着的琴砸他,“原来你和艾尔尼瓦一样,都惹我嫌弃。怪不得艾尔尼瓦大晚上还要去你屋中找你。唉——你们都还叫他艾尔尼瓦,他明明已经随我姓了。” “更兄,明明是你对艾尔尼瓦太凶了,倒要怪我?” “……” “对了,北疆没有寺庙?” “这里没有寺,但是有山神土地的小庙,”赵日新笑话他,“你这样问想知道什么?赎罪还是求平安,又或者求姻缘?” “我……赎罪?为何想到这个理由?你便这样看着,可觉得我有什么罪过。” “除了贪慾、嫉妒,还有一种罪过,人人都有。怯懦也是罪过,比如因怯懦而不敢行正义。如果有人在热依罕从夫家逃出来之后收留她一下也好,可无一人敢行正义,才有暴虐肆横。一城的人打不过一个恶人吗?我不信的……所以我回来,先跑到六井城中查了这个案子,后来才来了神鸡驿。” 怯懦也是罪过?周涵芝没听人这样说过。若这样说起,他藏了很多心事,因怯懦而不愿去细想。怯懦是对自己的罪过,不是对别人。 他和赵日新岔开这个事说说笑笑找全人便回去了。想着年前拟好文书递上去,等明年开春公文应该能批下来,天暖时修水利垦田地他便忙起来,也就会少想很多不必要的事,忘却大半不愿细想的事。 回去后他点上蜡烛准备烧了闲来描的万字纹,刚点燃却又收了手。不寄回王都,可以自己收着,也不必非要烧掉。北疆离王都很远,朝中文书半个多月来一趟,郑琰果真写了《仰天赋》给他寄了过来,前日还意外收到了淑离从贺州寄来的信,却从没有秦容顾寄来的消息。 可他想一想,总觉得秦容顾该寄来些什么。或者是因为……哪次梦里梦见秦容顾想要把命分给他,又觉好笑又觉莫名的难过,所以才想着如果能……收到一封他的书信。 凋红槭 夏柳秋酒冬大雪,已是五年期。 这年安国寺的皂角树一夜掉光了叶子,树上的红绫条压弯树枝。氤氲雾气里秦容顾弯下腰,把被遗弃的往事一片片捡起夹到信封里。 他常写信,却不曾寄出去一封,无事时拿来读一读就又放回笥箧中。纸上记的多是简短的闲事,或是 “弘文馆求植新树,有司将伐古槐,涵芝曾倚树读书,不允”,又或是“西望星辰,甚思卿”……有时还附了干花叶一类,如安国寺的皂角、弘文馆的丁子香花、太子府的银杏。 他已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搬出了太子府。离开那一晚他去庭荣院中拿走了画缸中的画轴,晚上的月亮很寂寞,他抬眼望着窗外。几年来心痛往往而剧,思念却依旧未断。 “若有那日,我独坐在空荡荡的宝殿里,抬头一望窗外清辉,便不能忘了恤民之心,也不能忘了身边的你。”他记得自己说。 他不能忘了周涵芝,可周涵芝已经不在他的身边。 考核各地官员时大计,秦容顾特意寻了北疆的来看。陇州知州评神鸡驿政绩卓异,“无亏空、无滥刑、无盗案、无钱粮拖欠,境内民生得所,地方日有起色”,守清、才长、政勤、年青皆数得上,周涵芝和原驿丞赵日新已加职调离神鸡驿。 临近年尾,朝中已经休假。他暗自笑笑自己,未听程杲等人的劝告去了北疆。北疆太远,他的时间不多,自从周涵芝离了王都又总有心痛之疾,这一趟只够他匆匆去匆匆回,可他还是头脑发热换上劲装骑上骏马出了安定门。 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这样的雪天里无人叩门。 周涵芝笼着袖子和赵日新、艾尼瓦尔并几个差役在屋里烤肉,木炭爆裂发出轻微声响,院子关着门,屋外大雪纷纷扬扬。 他端起酒杯小饮一口,艾尼瓦尔夺过酒杯,然后屁股一蹭挪过来递给他一块烤好的鹿肉。 “小没良心。”赵日新站起来笑艾尼瓦尔,艾尼瓦尔一口咬住他的手指,赵日新连忙叫着抽出手。 “艾尼瓦尔又口是心非。”周涵芝轻笑了一声,艾尼瓦尔念叨了几句白他一眼,气愤地扭头又去骚扰几个差役喝酒了。 “涵芝,你说的在北边增开榷场一事我想过了。”赵日新沉吟了半天,“嗯——你拟的章程还有不妥,我也改了。不过,虽是新年景我还是要煞个风景,这不是小事,孙知州今年致仕,这事情说不准,新知州说不定不乐意。依我看咱们还是接着栽树治风沙罢。” “也好,我只是有这个念头,先给你提一提。过两日我回去了就去找孙知州,和他商量商量。” “哎,”赵日新懒懒喊了他一声,“涵芝,你今年头等的大事可不是这个,是讨娘子。孙知州的孙女,多好的姑娘。” “如今的皇帝都没成亲,我急什么?”周涵芝笑笑,“我和她说过了,我不喜欢她的……没关系,孙知州告休之后打算着回莘州,她见不到我了。” “你为何不往别处调职?”赵日新看着他,“王都常有你的信,你有牵挂就回去。我生在这里,胸无大志,自然不想去别处。你比我年轻,做什么都有想法,也有往别处调职的机会,为什么非要守在这个边角?” “你干什么总问我这个,我说过,龙蟠幽薮,待时凤翔。”周涵芝又用这句搪塞赵日新,赵日新听完摇了摇头——他看得出来,周涵芝根本没有往别处调的意向。 周涵芝只想好好守着江山的边角,也算是……替当今的帝王看着河山边陲。 他看着窗外的雪,遥闻几声犬吠,忽然推开屋门走了出去。院子里很安静,可以听见他走在雪地上的声音,他走到院门口,手抚上门栓,却没再听到墙外有动静。 可他和秦容顾,只隔了面前的门。秦容顾就安静地背着手站在门外,不叩门亦无其他动作。纵使照雨替他撑着伞,深竹月的披风上还是落了一层雪,他知道周涵芝就在面前的院子里。 周涵芝站了半刻,自己也不知为何,终究没有打开门,他收了手往屋里走。 “有人吗?”赵日新看他久久不进屋子走出来问他,周涵芝摇了摇头。 艾尔尼瓦跑了出来,“有没有人看一看就好了,你俩这样站着猜有什么意思?”他说着一把打开了门,院外是白茫茫的雪地,的确没有人。 雪地上隐隐有两个人的足迹,离门大概一丈远,想必只是站在门前没有走过来。 “没有人,”艾尔尼瓦道,“但是……”他眼尖,跑出去弯下腰从雪中抽出一张纸来,又颠颠跑回来道:“有一张纸,嗯……西望星辰,甚思什么……不认识那个字。还有一片奇怪的红叶子!” 甚思卿,卿的古字写出来是二人对坐而食之态,示意地位相当。周涵芝记得清清楚楚,陆克礼讲这个字时秦容顾恰好在弘文馆,听完亦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秦容顾从不称谁为卿。 “那是槭树的叶子……”周涵芝觉得心被谁紧紧攥了一把,不自觉眼泪已顺着眼角滑下来,他就算没瞥见纸上的字迹也已经猜到了来人。 五年不曾忘?的确不曾忘。 “秦容顾!”他跑了出去,可茫茫的雪地里空无一人。周涵芝忍不住擦掉了脸上的泪,顺着脚印寻过去,却在路上断了痕迹。 秦容顾早已走远,未曾回首,也没能听见周涵芝冒雪喊他。 那封信不是秦容顾留下的,只是照雨偷拿了,趁秦容顾转身偷偷埋在了雪里。 秦容顾看见周涵芝心就不会痛了,可他隔着门望天,却觉得自己和周涵芝之间如有天裂,忍不住又觉得难受。 忆帝卿 春暖的时候,北疆下了第一场雨。周涵芝处理完案头堆积的事务后往王都寄了信,是烧了一半的那张万字纹。 周涵芝想了很久,承孙知州好意决定领了王都的职位,没了事务便打点好了一切告假往王都去。 艾尼瓦尔长得很快,十三四的年纪个子已隐隐有超过赵日新之意。他也沉下心来,偶尔坐在赵日新身边安静读书写字,只不过一手字如同狗爬。他听闻周涵芝应了京中官职一下愣住了,又变成那个胡闹的孩子抱着周涵芝的腰死不松手。 赵日新虽然总是与他提起,待他真正要走时却还是捨不得。 腾古乌河边桃花纷纷,周涵芝牵着马走过,远远的再和赵日新等人挥手作别。一片片油菜花黄得耀人眼目,花瓣碎在马蹄下留一路香气。 北疆春风最后一次吹起周涵芝的发,给送别的人留下他如刀的背影。五年前他狼狈而至,如同逃离牢狱般奔向这个地方,五年后他意气风发往王都而去,北疆的风沙把他磨砺成谦和却锋利的青年人。 “王都柳又绿,絮如飞雪,望归。”秦容顾提笔,依旧在写好之后把信笺扔到了笥箧中。他知自己少了一封信,一直以为是疏忽大意弄丢了。 安定门前柳絮轻飞,周涵芝风尘僕僕却直奔太子府,利落地翻身下马,把一直攥在手中的璆琳乌木佩递了过去。 “烦请浮烟去宫中告知,周涵芝请见。”他温和笑了笑,浮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红了眼眶。 “周……周公子,你……可是真的回来了?”他颤着音问,周涵芝点点头。 “我还有很多事没问清楚,不问清楚不会走。”他随着浮烟走进去打量着太子府,变化很小,只不过庭荣院的门关着。他以为是秦容顾当了皇帝不住在这才锁上的这个门,可浮烟告诉他不是。他走之前,很多事情浮烟都知道,可秦容顾日日陪在他身边不曾说过一字,他……不知道。 秦容顾才收到周涵芝寄来的信,未来得及拆封便被浮烟差来的人告知周涵芝在太子府。秦容顾太熟悉周涵芝这三个字,却很少再听别人说起这个名字,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接过乌木佩还是不能相信,脚步却一刻不停往太子府去。 玄德街前官宦人家车马川流,周涵芝就背对着他站在太子府门前,车马过去也依旧站在那。 “涵芝,别来无恙否……”秦容顾哑言,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几乎说不话来。周涵芝转过身,一眼望进秦容顾的心里,秦容顾依旧稳重,面容清减轮廓分明,多了帝王的威严,喜怒不形于色,眼中却有波澜。 他皱了皱眉大步走过去一把拽住秦容顾,不言其他开口便问道:“秦容顾,你去过北疆,为什么不扣门?还有,你如果不想再打扰我,又为何要去北疆?” “因为……”秦容顾轻轻笑了一声,紧紧攥住周涵芝的手,攥得他微微泛疼,“因为我的帝卿在北疆,我想他。”说完他抱住周涵芝,擦掉他眼角的水珠,“我的答案,涵芝满意吗?” “我还是喜欢你,”周涵芝认真地道,“年少先遇见容顾,便觉得后来再遇见的人都不及。你耽误了我一辈子,却没什么表示,我想了很久终于决定向你讨回来。” “我这一生,只求涵芝一人。”秦容顾从没觉得这么欢喜,周涵芝说喜欢他。 冯尚书和几位大人往自己府邸走着,路过太子府前看见有人长得像极了皇帝,好奇走了过来,便听见这一句。 秦容顾瞥见了他们,并不在意。冯尚书盯着他和周涵芝握着的手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涵芝未曾松开秦容顾的手。他忽然想起赵日新那句话,怯懦亦是罪过,如果他早一点问秦容顾,或许两人隔的不会有五年之久。如果他早一点问,不会等到今日才知秦容顾真的分给了他一半的命。秦容顾在某些事上,隐忍克制得可以。 “卿明辨而善容止,恭俭温仁,好坟籍而识鉴通远,实天降良辅翊贊朕恭,今世霁风朗月,亲贤臣而赏善为正理,愿卿常伴左右,幸无词费。”秦容顾逐字逐句的和周涵芝说完,对围着他的群臣一笑。 江山万里,涵芝在侧,世上万中无一的幸事。 归朝欢 雨淅淅沥沥下着,秦容顾悠闲地端着茶饮了一口,饮完瞥了一眼在座的几位大臣。 “还请陛下三思。”吏部尚书冯忠静惴惴不安地开口,一干坐在椅子上的大臣替他捏了把汗。 “为何三思?朕只是心血来cháo和诸位大人说私事,仅作闲谈。” “陛下,嫁娶大事不可……不可……”周缜看着无人开口硬着头皮站起身接着道,顶着秦容顾的目光也实在说不下去了。 “嫁娶?”秦容顾一皱眉,把手中的盖碗放到了桌案上。盖碗碰到桌案发出轻响,几位大人的心跟着一惊,“周大人,你倒是乐意朕娶得你女儿,如今朕却娶不得别人?同是你府中的,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涵芝,嗯?”说完他对着周缜笑了笑。
第13页 周缜讪讪不知如何作答。 “陛下,我朝并无帝王娶男子为妻。”冯忠静道,“嫁娶之事,自厉帝来朝臣本不该再干涉,可陛下是一国之君。帝王之明须如月,皎皎不可毁,享万人敬仰。” “冯大人一言有误,”秦容顾漫不经心敲着桌子,“是人就要犯错,月宫尚有蟾蜍可损皎皎清辉。朕不觉此事上自己有误,也未曾说要娶周涵芝,这都是你们自己想的啊。” 周缜看了一眼程杲,程杲向来懂秦容顾的心事,这时却老神在在地垂着眸并不向别处看。他再看掌着即位、册后等事的奉御刘显清,刘奉御居然扭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秦容懋摇了摇头,突然出声道:“啧啧啧,本王的皇兄未说要娶,各位大人多虑了。”他说着不怀好意一笑,“那皇兄是要把自己嫁出去?” 亏得秦容顾脾气好,没把案上的盖碗朝着出言无状的莽失弟弟砸过去,他语气淡淡地道:“容懋回去后静思三日不许出门,另停一月俸禄。冯大人,朕来考你,娶的古字如何写,源于何?”他把问题引开。 “娶同取,从耳从又,‘又’字古来与‘手’同义,征战割左耳记功。” “哦——冯大人果然学识渊博。”秦容顾故作恍然大悟之态,“如此看娶字不是好意思呢,本义显得不公允,所以朕不喜欢这个字,也未说过要娶谁。朕不喜欢的字很多,现今最厌恶这个。嗯——诸位放心,朕不娶。不过,朕更为说过要嫁。” 冯忠静松了一口气,皇帝不成亲是一回事,以后慢慢劝就好,可要娶周涵芝就是不能再胡闹的大事了。却听秦容顾接着道:“法与人异则可变,再者也没哪条祖宗规法说皇帝不能喜欢男子。朕只是想与涵芝成亲而已,嫁娶显得不公允,成亲才公允。多喜庆的事,众位大人不需这么紧张。对了,朕只是告诉各位大人一声,没有听各位大人的看法的意思。” “陛……”周缜惊觉被秦容顾摆了一道,秦容顾早已抛饵,只待着他说的那一个“娶”字自己上了钩,然后才好说出后面的话。 秦容顾打断他,“无需多言,朕心意已决,各位大人快回去罢,天不好便早些回府。” 周缜和冯忠静几人站在秦容顾面前不愿退下,程杲这时才还了魂拽着他们出去了。 秦容顾对着一室空桌椅无奈笑了笑,他怕是要被后人记个百十年,想来人生不过百,长生不死的是精怪,他不过只能活短短数十载,听不见后人的评述,死后不会再生气。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活着时该尽兴便要任性,无需多忧自扰。他与周涵芝成亲,周涵芝便为帝卿,不是后宫中的皇孋、别与普通的臣子,有身份有名字,与他写在史书的一页一篇上。 想着这些他换了衣裳往太子府而去,周涵芝自归王都后就住在庭荣院中。 院中的杏花谢了不久,青杏尚小,雨水滴滴打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水泡。书房桌子上的茄皮紫瓷瓶中插着秦容顾昨日顺手摺了放进去的丁子香,瓷瓶旁温着清酒,银温碗中的水微凉,周涵芝不知去了哪。 周涵芝在王都任着比部郎中,事情不算少,但官职不算高,且不需上朝。秦容顾大早上起来看不见周涵芝,只能自己处理完了事情跑过来找他。 天阴着,并无雷声,雨丝细而润泽。秦容顾让照雨换了温碗中的水,温好酒后听见有脚步声。他一侧首,便看见院中青墙上挂着雨的蔷蘼,和踏雨而来的周涵芝……还有走在周涵芝身侧和周涵芝说说笑笑的郑琰。 “照雨,你去把郑校理送回去罢,下雨了,我不放心他一个人走。”秦容顾隔着窗子对郑琰温文一笑,郑琰白了他一眼,不待照雨出来已和周涵芝告了别。 “给你的,”周涵芝走进屋把食盒放在桌上,“容顾嗓子不舒服,我怎么能听不出来。银耳山药之类润肺健脾,陆大人知道我手拙,我就厚着脸求陆夫人煮好了粥然后去拿了回来,自觉尝着味道还可以。” “嗯——”秦容顾点头,一本正经地道:“可那些都没涵芝亲我好得快,你回来之后甚少和我……十分亲近,我这假正经的清心寡欲久了,看见涵芝欲`火难耐才成了这样。” “……” 周涵芝看着秦容顾那一脸的严肃眼中带上了笑意,倒是没再犹豫便亲了上去。 杏梁燕 天黑的时候周涵芝送秦容顾回宫,春日夜风多温情,不忍冷人面。才子风流,佳人多情,尽提了灯笼走在甜水街的樱树下,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隔着花影望过去,披帛薄,冰肌骚,衬着花中挂的灯笼和层叠如云的大片粉白,或娇或媚浑然天成。 若是白天,甜水街上蜂蝶嬉绕于枝头,夜晚这里便是游人的街。周涵芝也提着灯笼和秦容顾并肩走在甜水街上,樱花开成一片薄粉,地上亦铺了一层花瓣。 “今日涵芝和我去宫中住?” “不想去。”周涵芝笑了,“但是容顾住在那,我就改了主意,哈哈哈哈。” “我早就让人整理了清吟殿,你今晚过去了咱们一起住那。想想我自己在干鹤宫里寂寞了这么久,真不知是如何忍过来的,我父皇也不容易。他现在不住在那倒是清闲了,连信都懒得给我写,什么都懒得再管,好生逍遥。” “嗯——”周涵芝点点头和秦容顾开玩笑道,“可是一想我什么都没带着,要不还是不去了。” “这无大碍,一会让人去取一趟不就好了。”秦容顾接过他手中的灯笼递给照雨,然后牵住了他的手,“好了,我抓着你也得把你拽过去。” “鸿胪寺卿找我看一份狄伦文的古书,我还差一章没看完,就放在了你以前的桌上,一会一併让人取了好了。想一想,我未曾料到自己还能识得外族文字,也未曾想过你我能这样走在街上自在言笑。” “我没想到你会回来,涵芝的坦荡我自愧不如。”秦容顾拂落周涵芝发上的樱花瓣,“我以为若有再见之时,不是我暗地里看着你,就是隔着黄土了。你回来,我眼中的花儿鸟儿才好看,我也才好意思走在这街上。” “北疆没有樱花。北疆的桃花若开了,从山顶俯视就是漫山的绯云,再抬头遥望远处的区悦山,山巅还要带着白雪。赵大人善抚琴,想一想在树下一个人弹琴醉得痴了,真好呢。” “没有我,涵芝自己看得也开心,唉——” “哈哈哈哈哈,我只听人讲过没去过的。山很高,休沐日我又懒得很。” 秦容顾悄悄地捏捏他的小指低声道:“以后我和你一起去看。”他说完忽然抱住周涵芝捂住了他的眼睛。周涵芝听见兵刃相交之声和秦容顾的闷哼,一惊想要推开秦容顾,便摸到了一手温热的血。 周涵芝刚拨开秦容顾捂住他双目的手就看到了秦容顾脸上溅的血,来不及反应直接把秦容顾扑到了地上躲开闪着毒光的匕首,秦容顾翻身而起出手如电打晕了扑来的刺客。 “秦容顾!”周涵芝喊了一声,情急之下傻乎乎地抬脚绊住了从暗处跑来的刺客,刺客见势一斜身子把匕首刺向了周涵芝。 周涵芝听见了利刃割开衣裳刺中皮肉的声音,秦容顾一把抱住了他。 “我没事的,”周涵芝扶着秦容顾勉强站起来,“我当然还不想死……自然有分寸,我喜欢你,所以不捨得让你再忧心。” “照雨,快回去!先往太子府去!”秦容顾不待周涵芝站稳抱起他便跑,“那个匕首上有毒,涵芝你等一等。” 周涵芝瞥见秦容顾颈侧衣上洇出的血摇了摇头,“我说我没事,只是疼而已,你放我下来!”他挣扎着跳到地上,伤口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我真的没事,容顾,你不必自责。” “涵芝……我……” “事发突然,这次你不知道。”周涵芝疼得几乎站不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却清楚地明白秦容顾的意思,他连忙扶住了新茶停了步子,“这次被你打晕一个,街上又有不少人看见了他们,不算坏事。你快看看自己颈上,不要再管我了。” 刚才秦容顾捂上他的眼怕他担忧,可周涵芝不想让秦容顾挡在自己之前。并不是因为秦容顾是君主他是臣子,只是因为秦容顾是他的秦容顾而已。 秦容顾听周涵芝说这才反应过来,皱着眉撕开了衣服,怕血迹黏住衣服和皮肉。 “说来这事还是我的过错,看来是我让容顾折腾来折腾去才给了他们机会。我就搬到宫里住好了,大不了再背个弄臣的名声,我自己清楚也不怕别人如何说。人言可畏,我连死都死过了,所以独不惧这个。” “谁敢说涵芝是弄臣?”秦容顾扭头牵动了伤口嘶了一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我做了什么,也看见你做了什么,我哪里和你过分亲近狎昵了。” “……” “我与涵芝,总有一日是名正言顺的。”秦容顾默默笑了,“涵芝静静等就好。” 周涵芝和秦容顾走进太子府后,一眼便看到了游魂般在回廊里走来走去的郑琰。秦容懋头发湿着,一个胳膊上缠了白纱渗出血迹,手上拿着截树枝不时一戳郑琰,终于被郑琰打了一巴掌。 “你们二人,今日谁都不能回去。”郑琰眼尖看见了周涵芝雪紫的衣角立刻跑了过来,他低声道:“秦容顾,你今晚一定不能回去。现在你就调人去把宫中的园囿围起来,我说真的!” “今日这是再无所顾忌了?”秦容顾轻轻摸着自己的脖颈道,“你父亲哪来的自信?他若是悄悄杀了我和容懋,只剩他一个秦姓国戚,帝位自然是他的。郑琰,不是我不信你,鹿里侯这么着急莫不是脑子出问题了?”他说着把匕首横在了郑琰的颈侧,眼中却带着笑意,“是你哥哥弒父了,对不对?” “你比我还清楚,难道刚刚和涵芝在甜水街上走也是计划好的?”郑琰带着恶意挑拨周涵芝,伸手捏住了颈上的匕首,“我到底姓什么,你应该早就清楚了,现在却要起疑对我动手?” “不,和你开个玩笑而已。”秦容顾收回匕首扔给了照雨,“你哥哥狼子野心还要怀疑我软弱,他以为我怕交战不敢动鹿里,自己暗地里却不少动作。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难道不是这个道理?我只是等日子找藉口,没想他们……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吧,古语弗爱弗利,亲子叛父。秦谈殊身为臣子,心怀不轨。不义不昵,厚必将崩。我等这天很久了。” 应长天 秦容顾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周涵芝还睡着,借着黯淡的光可见露出的肌肤上有点点红痕,锁骨一处尤其明显。他侧过身搂住周涵芝的腰点了点周涵芝的鼻尖,周涵芝拽着被子盖住了脑袋。 秦容顾自己乐了一会揽着周涵芝又闭上了眼,再醒过来时周涵芝已不再身边,床帐遮住日影,算一算也该不早了。 “皇兄,你起来没?”秦容懋在窗外喊他。 秦容顾应了一声,赶紧穿了衣裳洗漱完走了出来,看见秦容懋站在铜海边上一脸喜色。 “容懋可算回来了,看你这么高兴,秦谈殊交去刑部了?” “夜里回来我亲自押着他过去的,郑琰去看了他,毕竟人家关系比咱们亲近,我没拦着。”秦容懋说完幸灾乐祸地笑了笑,“程漱程大人也顺便从贺州回来了,我昨儿夜里碰见了她,她说今日要来找你。皇兄你小心她弹劾你,再让你写个罪己诏。” “我哪有错?涵芝的事只是和冯大人一说他就那个态度,武死战文死谏,我就怕哪天那帮子清流知道了非要在朝殿中撞柱子呢。程大人回来,她挑明了说不管这事,别人更没权说我的私事。”秦容顾扫了秦容懋一眼,秦容懋撇了撇嘴。 秦容顾接着道:“鹿里侯和元州知州暗中勾结,前一阵程大人被贬去贺州,朝里的肃正尹一直给她空着。她实则是自请,暗中去了元州查出明证,今日来述职而已。鹿里侯一倒,李瘦鸢还能跑到哪去?李瘦鸢那老头多大年纪了也不安定,几年前元州水患他便在灾银上做手脚,半月之前的刺客可就是他出的人,你胳膊上那一道得算到两个人的脑袋上,呵呵。” “皇兄向来心思缜密,少见你被谁抓住把柄,我倒是整天闹出笑话。”秦容懋搅着铜海里的水嘆了口气,整个人都闷闷不乐,“我也大了,还没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可怜我喜欢的人皆不喜欢我。从武英殿来的路上遇见了张纶之张大人,张大人还说我没规矩。”他无奈地挑眉看着秦容顾。 秦容顾拍了拍弟弟的肩,“容懋,我也很羡慕你。父皇乐意放纵你的本性,你有一颗我比之不及稚子心。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涵芝坦荡可以和我冰释前嫌,可我有时觉得愧疚。你还是孩子心性,自己一个人难道不自在?人贵清静。”他抬眼看着推开的窗子徐徐道,“你跑进宫来站在窗外喊我,不是没规矩,我很欢喜。你私下找我时只是兄弟,张大人的话一点也不用放在心上,不用理会他。” “皇兄,我不喜欢清静,我唯一敢承认的就是自己做不到慎独。我怕郑琰不高兴见着我,毕竟先前我误解了他……还抓了他的哥哥。”
第14页 “郑琰和你差不多通透,不会记得你那个的。就算记恨你,也不会有报复的心思。”秦容顾笑了,“若是不高兴,就出去走走。这半个月你辛苦了,鹿里侯的爪牙已经拔了干净,想去哪就放心去罢。” “给你,皇兄!”秦容懋一把扥下象牙令牌扔到了秦容顾手心里,对秦容顾扬眉一笑跑了,“我明日大早再来烦你!” 秦容顾望着他的身影摇头失笑,“照雨,涵芝呢?”他问。 “详正学士身体不适,想见一见挚友杜学士的外孙,周大人过去看刘学士了。周大人走之前还觉得不好意思,五年之前刘学士见他时,问周含周侍郎的太`祖母如何,周大人硬着头皮答了一切安好,这次回王都身份倒是揭了个彻底。” “不见人还没事,见了人尤其是熟人,不说他,我也觉得尴尬。”秦容顾说完抿着唇想了想,“他的身份我必须还给他。左右无事……走吧,我也过去一趟。” 秦容顾没提前说就去了刘府,和碰见的人比了噤声的手势,站在院中逗弄着笼里紫粉盘长方头的大红画眉,准备等一会刘鬯和周涵芝闲聊完了再去屋中探望。刘鬯虽老,心耳俱明,听着屋外安静了不少,由郑琰扶着走了出来。 郑琰见秦容顾从来不讲那一套,他才不管别人说什么,秦容顾都不介意,所以他也只是向秦容顾颔首致意。 秦容顾亦对他一点头,笑着扶住刘鬯免了刘鬯的礼,“天下至贵者身尔,刘大人身体可好一些了?那套虚礼朕向来不讲究,刘大人见了朕还行什么礼?灯芯糙垫子若是坐着清气舒服,朕便再差人送过来几个新制的。” “多谢陛下记挂老臣,劳烦亲自来。不是胡言,老臣咳咳咳……年纪大了,活了这么久也该知足。”刘鬯气色不好,却坚持着站在院子里和秦容顾说话,“昨夜梦见杜修明杜大人来找老臣下棋,笑谈之间神色慡然,老臣问及,杜兄言:‘城郭为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继而笑星正月明,天下将白。老臣深信文以载道,正气浩然,做人贵直,属文贵清,陛下诚能爱能利民,毋言其他已足矣。可陛下之史不可不正,鲰生之说不听也罢。” “多谢刘大人之言,朕其实心里都明了。”秦容顾看着满头梅发的清癯老者,一生中和持重,简单几句说给他也是说给周涵芝,“打扰刘大人这么久,大人早些休养罢。只是……为何这么久还不见涵芝?” 郑琰听完皱着眉头看向他,“涵芝早已经走了,我以为陛下是见了涵芝才来这里的。” 秦容顾忽觉不妙,隐隐有不祥之感。 乌鸢巷 周涵芝从刘鬯处出来后遇见了周缜,周缜觉得尴尬一直避着周涵芝,却在自家门前的街上碰了个正着。 周缜看着眼前的人久久无言,最后嘆息了一声,“涵芝……” “周大人。”周涵芝除了不再称周缜父亲并未介意其他,态度温和恭敬,“改日有周大人有空暇时,可否告知涵芝?二十四年前周大人的恩情,涵芝会一直记得。” “后日罢,我去找你。”周缜拍了拍周涵芝的肩,无可奈何一笑,“我问心有愧,不敢称恩,也对不起恩师。涵芝是好孩子,我却耽误了你太多。” “周大人为何这样想?”周涵芝笑着问他,“周大人予我名,予我开蒙与文德教化,再自责倒是叫我实在过意不去。” 想来幼时心思单纯,被周缜打了只觉得眼前一切都黑漆漆,只眼眶中打转的泪泛着明光。后来年岁渐长,他开始猜疑自己的身世,后来隐约猜到些什么把母亲的应龙佩给了程伯。 五年前听完郑琰所言得了证实,他只是没猜到自己有哥哥,竟与皇后和秦容顾还有一段仇怨。对于周缜,终究还是感激多过厌弃罢,毕竟周缜瞒住所有人一人暗中挡下了当年所有的事,那时周缜却还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主客员外郎。 “涵芝先去忙,我这便走了。”周缜与他笑笑,踌躇几步后终究没再说什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周涵芝本来没了事,要去宫中文成殿中的集贤殿拿几卷书,孰料被人截住了。他不喜身旁跟着人,从前在太子府中只有浮烟一人,倒照料了他的所有事,去了北疆后不管天冷天热事情也大多亲力亲为。他想着出宫不过一会,就只带了新茶一人和一个侍卫。 拦住他的是个老伯,花白的发梳得一丝不苟,衣着干净整齐,一副简朴的读书人模样,拎着几条鲜鱼正欲走进乌鸢巷中,却忽然从鱼腹中掏出了匕首来横在了周涵芝颈上,以他要挟着新茶和侍卫带着三人进了巷中一间破败的院落。 进了院子新茶锁住了门,那老人一刻也不松懈,泛着冷光的白刃贴在周涵芝颈上,染上一条细细的血红。周涵芝沖新茶安抚一笑示意他不必着急。 “小老儿有求于大人,”那老人道,手也颤抖着,眼泪大滴大滴掉出来,“实在没了法子才出此下策,大人听完,不劳您和侍卫出手,小老儿即刻自绝。” “老伯为何知道我是大人?我的身份并不尊贵,不过五品。”周涵芝冷静地道,摩挲着自己的指尖的茧子。 除却写字,在北疆春夏植树刨土时赵日新与他半日都弯着腰,为此腰间还落下了小毛病,赵日新比他大更照顾他,一行人日复日年复年在山下植起障沙绿屏,想一想那一身狼狈的样子也真是看不出哪尊贵,“老伯看到我的手,就该知我不是养尊处优的达官显贵,手中并无大权。” “不!”那老人急了,“我看见大人从皇宫那边出来,去了刘鬯学士府上,还有一个年纪长于你的人见了你专程问好。你的衣饰,不是寻常官吏能穿戴得起的。” “……”周涵芝皱了皱眉,他向来不挑衣料,粗布麻衣穿得,丝帛锦缎也穿得。今日穿得是五年前的一件缂丝直裰,随便挑的束带上嵌了福海蓝精石和一颗珍珠,腰上佩饰只一个秦容顾送的淡库金流苏倭角香囊。衣料犹记得是秦容顾说自己裁衣剩下的,浅藤紫缂丝,衣摆角上有几朵辛夷花和一只黄莺,他去北疆时并未带走,已略显旧了。 “老伯不是一般人,”周涵芝道,“认得刘鬯大人的府邸却不认得当朝周尚书,认得这个布料却不认得我。我的脖子有些疼,老伯若有所求不妨放开我,我保证新茶他们不会出去,我也会耐着性子听完老伯说话。老伯既然有所求,我性子烈,非要硬碰硬咱们二人都死了岂不是耽搁了心愿?我可能帮不到老伯,却愿意听你说一说,可好?” 那老人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周涵芝轻松挣开他转身看过去,老人扔了匕首哭着跪了下来。 “还请大人为小老儿做主!小老儿有冤,察院不行其权,上书知州而知州不闻,全家竟落得家破人亡只剩一人!小老儿不求大人重审我案,只求大人上书除佞臣、改新制!” 也是造化,这老人歪打正着却捉住了皇帝的枕边人,周涵芝连忙扶起他,除了疑惑实在猜不出其身份。 闲中好 周涵芝是带着一沓册子从乌鸢巷中出来的,那老人长跪在地上看着他走远,终于忍不住在他身后嚎啕大哭。他并未直接回宫,绕道去了礼部一趟,漫不经心去库房翻了翻科举名册。 反正找得再仔细那上面也不会有他的名字。 秦容顾到处找周涵芝没找见,程漱已在宫中等他,他忧心万分便误了些时辰。程漱是秦容顾姨母、程杲的姐姐,打小看着秦容顾长大。这次知道了秦容顾来晚的缘由,没见周涵芝已觉不喜。 她和秦容顾刚出三书殿,远远瞅见了周涵芝,不得不说周涵芝和相文的身形远远看去的确像,秀骨清像灵俊颀长,于是更觉得秦容顾这件事做得欠妥当。 周涵芝不疾不徐地朝着秦容顾走过来,看见程漱在就先向二人问了好,秦容顾见了人这才长舒一口气。 周涵芝作完揖谦敬地看向程漱,程漱五十多的年纪,端净清瘦,眼神凌厉,中衣胜雪,清慡简单地着了件银芦灰底的海波水涛纹圆领襕衫,玉带上仅一蜡白绦子颇黎佩和一块象牙令,银冠无华,束起的黑发间已夹杂了银丝。 程漱自然也看着周涵芝,她自哂也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刚刚就顾着看周涵芝的脸,竟忘了周涵芝好歹也是有才学有功绩的臣子,离开王都五年又名正言顺地回来任职,想必不是徒有其表,再想秦容顾也不是只看容貌的人。细细打量后觉得周涵芝温和有度,一身正气浩然无邪,她微有歉意朝周涵芝一笑,并未刁难多言便走了。 “看来程肃正很满意涵芝。”秦容顾就知道程漱得待见周涵芝,自己也乐得见到这个场面,“涵芝去了哪儿?倒是教我好找,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去牢里找秦谈殊聊天了。”他说着微微扯开周涵芝的衣领,看见周涵芝脖子上的血痕皱了眉头。 “我回来的路上碰见了周尚书,耽搁了功夫,聊着也忘了让新茶来报个信,是我的错。”周涵芝瞒住了遇见老人的事,老老实实和秦容顾认了错。 秦容顾哪是让他认错,只不过担心他,听他说完后若有所思,终于还是挑眉看着周涵芝,“可我碰见了周尚书,他和冯尚书一道喝茶品茗去了。你不喜欢喝茶,倒是和他们两个老头一起了?再说,我虽然不知道涵芝早上穿得哪件衣裳,却好奇你脖子上这一道是个什么情况,嗯?” “喝茶这个自然是……没有的,”周涵芝轻笑了一声,“到底瞒不过容顾,我遇见了件有趣儿的事而已。” “我不觉得有趣,”秦容顾说着轻轻摸了摸他颈上的血痕,“你回来不过一月,倒是整天带着伤,我放心不下。这是……匕首割出来的罢。涵芝,有事情你可以告诉我。” “容顾,我与你之间还有君臣一层身份,我并不惧你,但也不可僭越本职。闲言碎语可袭人骨髓,我不愿意随便说什么,无论有心无心,诋毁也好赞誉也罢,你听着到底要受些影响。”周涵芝和秦容顾并肩往园囿中走,“再说这伤,我若都不好好爱惜自己,怎么谈得上爱别人?你放心,我不会也不想自戕,更谈不上白白给人欺负的机会。” “你既然怕自己说了让我多心,我不问你,你想到了有时机便只管说就好。与涵芝相隔五年,倒是不亏。”秦容顾笑了,“单相思的人是周涵芝,别说五年,一辈子也得等。” “哦?我怎么听闻皇帝独爱会跳白纻舞的沈姓美人呢?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希,我哪里及得上……这么一想,我倒是吃醋了。” “哈哈哈哈哈没有的事,你少听他们胡说。”秦容顾出其不意侧过身亲了亲周涵芝的侧脸,“是照雨喜欢人家呢,还求浮烟替他写了情诗,无事时整日跑出宫去看,要不我身边又多了个简吟。” “照雨好眼光。”周涵芝忽然转身对着照雨笑了笑,秦容顾站在一边乐呵呵看着照雨的窘态,让他春心荡漾平日出去跑,倒是得尝尝害臊的滋味。 照雨羞得红到了脖子根,支支吾吾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顺手摺了一支扶桑花扭着脸递了过去,“周……周大人不过几年不见,花送大人求大人别再问,我……羞得紧。” 周涵芝拈着花抿唇不笑了,眼角却微微弯着,“这有什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照雨听完好奇地探过去,十分想知道这个秘密。 “我喜欢秦容顾啊,这个秘密,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呢,哈哈哈哈哈。”周涵芝看着照雨一脸的嫌弃绷不住又笑了。 “我不曾好好说过,这不算秘辛,人尽皆知,我喜欢涵芝。”秦容顾一本正经,淡淡地说了这样一句,说完他望着周涵芝的眼,这一眼仿佛看到了周涵芝的心底,“我与涵芝,定要写在史书的一页上。唯有如此,后人言及秦悯时,才有周涵芝相陪,才能不寂寞。” 习州令 轻诺必寡信,秦容顾甚少许什么诺。 周涵芝听完静静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勾着唇角笑了,“得皇帝如此一言,无论如何都已无憾。” “你应该叫我容顾,这只是我说给周涵芝的一句话,才不是说给比部郎中。”秦容顾忽然走了一步拽住周涵芝的衣袂,“所以,涵芝是不是该予我什么以作嘉奖?”说完他闭上了眼,睫毛弯弯,眉眼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周涵芝亲了亲秦容顾的下巴,秦容顾不甚满意地睁开了眼。周涵芝岔开这件事,沉吟着思索了半天道:“容顾,算我僭越,我向你问一事。” “何事?可以告诉你便不算你越职。”秦容顾盯着他,等着他说出个什么来。 “肃正台监察朝廷及各州,你如何看?” “国政譬如云晦,肃正台之设似忽有惊雷乍开。厉帝暴虐,丰瑞元年五州骚动,文帝设肃正台,辖察院,察除侯国外百官胥吏。我亦怕哪天肃正尹揪住了我的过错弹劾我,要我写个罪己诏名传万世呢……我皇祖母因于晋贤案写过罪己诏。各州冤案有减,朝中佞臣弗多,自设以来益处不必多言,有目共睹。若说真心话……”秦容顾在周涵芝耳边低声道,“自我当上皇帝,反而与程肃正愈发疏远了。最后这句真是只能悄悄说给你听,难道涵芝可是觉出了什么?原来我竟表露得这么明显?”
第15页 “容顾,你若信我,请撤我比部郎中一职。”周涵芝说得认真,“你只暗中动作,便是还有顾虑。肃正台掌监察,可谁监察肃正台?给我人手,一月为期,我会帮你一把。康帝开清议,你很聪明,利用人言可畏之处,可这不够。” 秦容顾短嘆一声,“没想到涵芝要搬开压在我心上的千钧之石。你若有法子,不妨一叙。” “我今日遇见了和正二十一年的探花郎任渡白,已去礼部查过科考册。任渡白倒真是冤枉,只要去习州考证,若真有其事,在王都翻案之后……书生清议,众人言论纷纷,如何怕朝中重阻?至今未觉容顾践祚后有过错,肃正台不能无缘弹劾你。” “涵芝,你想得太简单了——”秦容顾苦笑着摇摇头,“我动肃正台,便是刮许多人的骨肉,更何况其中不少大臣为国之肱骨。纵使事出有理,他们也不会这么痛快任我鱼肉。涵芝,我并不想你亲自做这件事成为众矢之的,这件事本来都选好了人,给段惜农做。可你若是想试一试,我会帮你,也会护好你。毕竟是我的涵芝想帮我呢,是不是?正好让我听听众大人如何想,权当投石问路。” 周涵芝莞尔一笑,道:“这是绝佳的机会。相隔三十七年,风光不再双鬓白,任渡白当初少年才气意气风发,光耀地回习州时未曾想到会成今日之态。他隐忍二十余年,冒死从习州偷出了察院几位大人的记帐私簿,帐目看着都触目惊心呢。私簿此时已在清吟殿的香樟木书橱中了。一查就是一个州,不算小事,程肃正失职了。” “哦?”秦容顾收了严肃的神色,拍了拍手中的玳瑁洒金摺扇,“怪不得你说今日遇见了有趣儿的事,此非天助我?我那句倒是没说错,涵芝果然是天降良辅,翊贊朕恭。”他低头在周涵芝耳后轻吻了一下,如蜻蜓点水,“我不会对涵芝设防,下午你我不出宫。我叫来段惜农几人,你也去,是时候该好好清点算帐了。” 周涵芝只庆幸,幸好任渡白遇到的是他,他也碰巧遇见了任渡白,两人可谓互利而合。任渡白遇到的若是别人,譬如程杲,程杲会还他一个公道,但也会压下一切不走露一点风声。 这件事是一个开始。 长祚二年孟夏深晦,天雨。云气四合,白昼为之晦暝,任渡白冒雨长跪于肃正台前伸冤,周涵芝为之撑伞。 周涵芝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撑着伞,笔直地站在大雨中,衣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一众学生在旁请愿。 弹正疏一言不发走出来扶起了任渡白,程漱着了缥色的衣裳同样站在雨中,尚不知何事相待。 “大人曾见韶舞否?”周涵芝笑吟吟地问她。 程漱面色冷峻,目无波澜,“并未。” “曩古之世,世风明畅,舞韶舞歌功德。如此想来,是时再闻韶舞,开明政,除昏臣。习州察院某士以为枯骨可诬,时隔二十五年,我来讨个公道更典对证。” 云晦雷发,阵阵紫电龙鸣骇人耳目。 “我司有误,此案可审,”程漱转过身走了,背依旧挺得很直,背影瘦削,“烦请诸君往公堂去,不才稍后便至。” “好。”周涵芝道。一切备好,只待程漱前去。 习州章图察院主管之子为人张扬跋扈,二十五年前轻薄任渡白独子刚过门的新妇,二人争执间任渡白独子被乱棍打死。察院主管为求自保,无中生有污衊任渡白贪墨且上书通告,又污衊任渡白猥亵新妇致其蒙羞自尽,后凭身份挟令习州知州撤其职抄其家。知州不清白,也确有过失,受贿在章图有膏土百亩,自然而然受了胁迫。小小胥吏,张狂如此,甚至扼住了知州的命脉。 昔日探花郎,今朝街头乞,这二十五年的污名与人命,压得任渡白夜不能寐,为者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偏吏。 肃正台掌权已久,不少人忘了初设时被打压的艰苦滋味,也忘了铮铮义骨与一腔热血。程漱刚正也不能做得面面俱到,她手握重权,秦容顾也忌惮三分。可周涵芝从来不是不敢说话的人,更何况他身后有如今的帝王。 大雨滴滴混着任渡白的辛酸热泪,冤情一洗得昭。 旧亭台 时过半月多,任渡白之案今日审完,朝臣屡有上书,程漱在朝堂上却并未多言什么。 天晴风和,周涵芝在公堂外站着望天,天色已微微暗了,中午是骄阳万丈的好天气。 任渡白在程漱转身之际喊了她一声。 “程肃正!” “任兄还有何言?”程漱停住步子望着他,面上看不出喜怒,“我既有失职,已自请撤职让贤。一干官员已经查处,原习州章图察院主管的命也赔给了你的儿子,任兄还有何不满?”她微微扬着下巴问。 “程肃正,我苟且偷生这么多年,既来王都,便不是只想要他的一条命,也不是要您失了官职。”任渡白道,“这么久只想亲自问您一句,若不遇清流循吏,您觉得还有多少人比我不如?” 不待程漱答他,任渡白忽然朗声大笑,接着道:“此之问,还请程肃正答给周涵芝周大人罢。我家破人亡,因取证为贼,纵使证了名声也留下污点,对不起世间正气。我任性一次,不想因偷盗老来再陷囹圄。今日心愿已了,足矣!”说完出人意料直直向着堂中的柱子撞了过去。 “任老伯!”周涵芝站在堂外,看到这一幕瞳仁一缩,他和程漱几人同时拼尽力气跑过去,只抓到了任渡白的衣袖。任渡白的额头与柱子相撞的声音,皆听得清清楚楚。 他眼睁睁地看着任渡白自尽,惊得一时失了言语。 程漱脸上还是淡淡的样子,她蹲下身把帕子盖在了任渡白的脸上,雪色帕子上绣得琼花瞬间被染成血红。 “请涵芝独自送我回去。”程漱轻轻地说了一句,“死后的凭弔哀悼,不论何时都不会晚。” “是……”周涵芝挥退了新茶,跟在程漱身后。 程漱并未回府,步幅不疾不徐地走到青枇杷巷前,“许久不来这里了。” “程肃正带我来这里,必有因果罢。”周涵芝看着粗壮的枇杷树下成帝为杜修明立的碑亭。 “这里安静而已。”程漱拿出铜钥打开了带着铜绿的锁,她推开沉重的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周涵芝走了进去。 “在我说完这句之前,暂且不要称我为程肃正。这里本该是你长大的地方。”程漱把铜钥交到他的手中,“你对容顾并无恶意,我替姐姐向你道歉。容顾十五岁时,我忘了是哪一日,我姐姐去看他,相文手中拿着刀正给容顾削果皮……削完之后收刀时刀尖恰好对着容顾,我姐姐撞见了这一幕。若不是你,容顾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为何自己的母亲忽然这么狠心。后来,我姐姐亦因此心中郁结……不足一年过了世。” “程大人,我并不想提起旧事,这么多人都告诉我我该是如何如何,告诉我我外祖如何如何。当年我家蒙难之时为何只有周缜周尚书暗中帮我?众人为何少提起我的父亲?因为我的父亲没有杜学士名声响亮,说出来不够让人痛惜——为什么总让我记着秦家欠我的。我的仇……我自己尚不知该找谁来报,更不需外人一再提醒。” “呵呵,涵芝好性子。”程漱看着面前的大片晃动的竹子,昏暗的苍穹上,下弦月明亮的一钩仿佛扯住了她的思绪。隔了很久她拍了拍手,笑着道:“你真是敢啊,容顾也真大胆。他的父亲尚不敢动我,如今他登基才两年,处理了鹿里侯就急着甩掉我这颗棋子了。肃正台没有我,他管不住的。” “此事不是针对程肃正,仔细算起来,若不是任渡白跪在肃正台前,这件事普普通通根本扯不上远在王都的程肃正。若无清流循吏,是百姓蒙冤。可国土之大也盛不下人心,没有那么多从一至终刚正不阿的人,无滥刑、无私罚、无党流只是笑话!既然肃正台与察院出了连大人都难察觉出的问题,容顾只是想挖了烂掉的地方。我强出头,又只是咽不下一口气而已。我自问不想一辈子被人忘了名姓,仅被当做秦容顾的枕边人。” “你不是宠佞,有野心。”程漱说着不拂尘土便坐在了亭中。 “我从北疆回来,就打定了有野心!我不甘心就这样犹豫一辈子,也不甘心默默无闻一辈子!我既然知道自己的心意,喜欢秦容顾便不是说说而已。”周涵芝眼神锋利决绝,“宠,龙之宀,尊也,我中意这个字,不中意后面这个字。” 他坐在一边,和程漱离得不远不近,换上平日温和的脸色接着道:“涵芝只中意两个身份,一个是陆克礼陆大人的弟子,一个是容顾所爱。程肃正以为我想大权在握,我有大权在握如何?屠尽负我者?我没这个兴趣。只不过,我在北疆五年间所见所闻容不得我再那么天真,我也愿意能为容顾做一次利刃。” “可这天下,永不会如你所料的太太平平。周涵芝,我今日与你来此,一为容顾的姨母,谢你风度;二为肃正台官尹,你日来在堂上的质问让我哑口无言,可肃正台是我的,只能由我自己清扫门户!我只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不是人人有如我一般的脾气容得你。我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在肃正台,不会就这样放掉它。” “程肃正是想提点我?多谢,可涵芝有反骨,不喜听人善言。”周涵芝振袖站起身,转身欲走。 忽闻远处有脚步声,他抬眼看见一队提着灯笼的人,秦容顾急匆匆地走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程漱咳了一声,“容顾。” “程肃正,天色晚了,还不回府歇息?”秦容顾并不叫程漱姨母,“还有,不如挑明,朕只是想告程肃正,朕不只是想要分您的权撤您的职。这事干系与您不大,您的错当然不至此,我也敬重您。您的上书朕无论如何也不会批的,您还年轻不是吗?朕准了您,日后再亲自去请您反而自打脸。另……姑母,容顾谢你宽容,留出真心待涵芝。可公私要分清楚,若有出言威胁涵芝而闻之朕耳者,定、不、轻、饶!” 秀碧霄 月明星稀,街上几乎已无行人,府邸门前的灯笼中光影长,明如豆,络纬鸣于井栏糙下。 “周涵芝,你胆子不小啊,自己一个人就敢跟着程肃正走了?我叫你时,也没见你这么乖就和我走。”秦容顾拉着周涵芝的手走在玄德街上,讽刺地道:“一个下午没见你的人,我以为又是哪个苦命人截住你了呢。” “程肃正为人正直,不屑暗中做什么。”周涵芝闷闷地说。 “你倒是比我懂她了?”秦容顾嗤笑了一声,“鹿里侯身边的细作尽是她安插的,我皇叔活着时一言一行她比我清楚得多。我皇叔老jian巨猾迟迟不出手,秦谈殊性子急,他弒父便是程漱派去的方承砚不断挑唆怂恿的!难不成还是我真的有这个耐性且胸有成竹?我在王都,和鹿里差了万八千里地,人手都被程漱给排挤出去了!她和鹿里侯无亲无故,自然不待见鹿里侯,待见我这个外甥多一些。她不动手,你却还碍着了别人的路,和她走时不设防,别人便不会下手杀你泄愤?!” 秦容顾想来都后怕,攥紧了周涵芝的手。周涵芝的手腕被他攥红了一块,也不挣扎,低着头看着地面,唉——左右秦容顾也派了人暗中跟着他,还是这么不放心。 秦容顾察觉自己的失态,刚想委婉道歉,却看见周涵芝撅着嘴小声说着什么。 他仔细一听,忍不住笑了,悄悄揽住了周涵芝的腰,抬袖子遮住两人的脸亲了亲他的额头。 “可满意了?明明想让你认个错,反而是我来赔不是。”秦容顾无奈地摇了摇头,刚刚周涵芝撅着嘴一直小声念叨“容顾太凶了……容顾太凶了……” “满意?”周涵芝耳尖还红着,色厉内荏白了秦容顾一眼甩开他了的手,抬着手腕给秦容顾看,“手腕都被你握红了——”说着他忽然扯了扯秦容顾的脸跑了。 秦容顾跑了几步,毫不费力便追上了他,一伸手拽下了他的绀紫绣鹤发带。 “你又拽我的发带……”周涵芝仰着脑袋道,伸出手找秦容顾要发带。 “谁教你系得不紧,不给——”秦容顾把手背在身后,弯腰在周涵芝耳畔道:“这几日没见涵芝用过那条灰绿底的白荷发带,那个和涵芝的肤色很配呢……”他尾音上挑,语调五分色气三分调戏,带着挑逗的意味,说完还轻轻吹了一口气。 “……”周涵芝的脸一霎红了,实在不知如何接秦容顾的话,那根绸子发带染上了……东西,他哪还好意思再用来束发。 “今日去太子府住。”秦容顾也不为难他,帮他绑好头发道,“明儿无事偷个闲,我请了舒如眠来太子府吹筚篥,他那个性子可是费了照雨不少功夫才请得动。隔几天再得闲,却该宴请群臣了。对涵芝的事,他们倒是还耐得住气。” “早晚都是要质问我的。”周涵芝苦着脸嘆息了一声,“我自认不及祸国殃民的妖臣,好容易搏了众大人的青眼,皆如此垂爱,都紧紧盯着我的言行,我不适应得紧。” “左右有我,涵芝有什么好怕?你是我的逆鳞,人婴鳞而我必怒。” “这可好了,”周涵芝对着秦容顾一笑,银白月光下双瞳剪水,“我倒是真成了昏君主的罪臣了。”
第16页 “涵芝这是提醒我不必再克制?今晚我便听你的不再克制了呢。而你我私下,并不应提及君臣之论,仅是佳偶。”秦容顾扫了照雨一眼,照雨转过身默默躲起来了。秦容顾扬眉把周涵芝推在了回廊的朱漆柱子上,唇凑过去,周涵芝没闭上眼反而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秦容顾的温度和沉稳有力的心跳。 “这是谁家的公子,竟不好好穿衣服——”秦容顾没吻到周涵芝就直起了身子,抽下了周涵芝的鞶带单手拿着,另一只手则撑在周涵芝脑侧。 周涵芝并不窘迫,眼珠一转道:“我在天地间,天地即是我心归处。如此则有地为舍,天为衣,月为梳,云彩落霞为霓裳,何有衣衫不整之说?”说着他从秦容顾手中拿回了鞶带,“但是我还是喜欢屋子里多一些。” “难怪程肃正也被你几句噎住了,你这答法可是没按着规矩来。”秦容顾失笑,“按你这么说,我可是在你的衣中了。你喜欢屋子里,但我不想回屋中,并无没别的意思,仅是想与你同去振花院屋前的台阶上坐一会。你离开王都时,我闲来就坐在院中,看见西边有星辰。那时觉得你我同在苍穹之下便是幸事。可如今不满足了,你在我身侧才是幸事……” 寒山苦 秦容顾睡醒走出屋时天已大亮,走过展叶散香屏风便见周涵芝在书房里,披着自己已旧的织金边莹白底银线团ju氅衣坐在圈椅中。 桌上放了檀香木百宝嵌鱼跃海波图盒,周涵芝手里拿着块封门青冻石正细细刻着。 秦容顾静静看着,恍惚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长长一梦,终于梦回。 “这都五年了,今儿才准备把它刻完?”他靠着隔扇道。 “刚刚记起还有这些东西,这几年学会了刻木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活。看来我和刻印是没什么缘分了,照样丑,难为你没事还拿出来印几下。”周涵芝放下冻石和刻刀站起身,捏了捏酸痛的腰,“容顾起得比我还晚。” “早膳备好了,请吧。”秦容顾伸了个懒腰走过来,替周涵芝轻轻地捏了捏腰,“有几日没吃过浮烟备的早食了,他倒记得给你买丰乐楼的琥珀核桃和桥头鹿家包子。还是四样菜,山药鳎目鱼、糟鸭舌、珍珠萝蔔丸子和青笋虾球,汤是三七老鸡汤,不喜欢。我看碗里盛的像赤小豆粳米粥,还是不喜欢。算了,为了涵芝的身体好,我还是吃这些好了。” “……” “我说得不对?你一会需都吃了,就算是为了日后的相处。药都不让你多喝了,饭食就讲究些。”秦容顾笑了,相处两个字念得尤其意味深长,“我从小就不喜欢吃赤小豆。你不在时,夜半总心疼不已,有几个月事情不多,我便告了假搬到安国寺修养。上妙法师夜夜与我讲经,早起偶尔也随他喝赤小豆粥,从那时起便都吃素了,直到你回来。仔细想一想,不论如何讲,涵芝都是我的半条命。” “是我任性了。”周涵芝低声道,他一直不愿意和秦容顾提起那三十九年的命,可越想埋在心底却越要时时扎着他。这种感觉不是愧疚,却比愧疚更让他难受。 “那是我的错,我的执念太深……不论对你还是对你哥哥。对你更甚,终于自尝了苦果。我……不懂放手的意义。”秦容顾浑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上妙法师给我讲过一种命命鸟,这鸟也叫耆婆耆婆迦,双头共命,金翅乌足。两头一身,一荣俱荣,一死皆死。争执中一鸟头服毒想毒杀对方,结果两个头皆被毒死。大概善恶也是这样罢,无纯善无纯恶,可我当时戾气太重蒙蔽了双目,失了神智……不提这些了,反正涵芝就在我身边。谁知道折甘不是骗我。” “嗯——”周涵芝默默应了一声,突然严肃地站了起来。 秦容顾看着周涵芝的神色弹了他个脑瓜崩,语气温和地道:“别不开心。是我心甘情愿的,左右我命长,我都不心疼。涵芝只要和我好好过完这么多年,一起白了头发,我便连死都不怕了。” “我一定好好的,和容顾一起。”周涵芝站起身吻上秦容顾,秦容顾笑着回手抱紧了他。 还未用完早膳简吟让人传来了消息,说三位谏议大夫领着一众大人大早就跪在了干鹤宫外,即使他说了皇帝不在也不散去。 秦容顾慢悠悠喝完了粥道:“照雨你先回去,让简吟给几位大人找好伞和软垫,若是渴了也要有好茶待着。千万不能怠慢,定得留住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我父皇默许的事,肃正尹也不管,倒是轮到他们管了起来?” “陛下这是不回去了?”照雨苦着脸问。 “我得和涵芝用完饭啊。”秦容顾一本正经的对照雨一眨眼,“还能不允许几位大人找地聊会儿天叙叙旧了?他们喜欢干鹤宫门前,既然有本事跪在那,多待一会我这个主人也没什么意见。” 照雨瞅了瞅周涵芝,周涵芝哭笑不得,默默吃完了秦容顾递来的蟹肉笋丁馒头。 “我吃好了。”他漱完口道,“可以回去了?” “别,我还没吃完。”秦容顾拉着他坐下,“喝完那个汤,特意给你炖了一个晚上。” “我又没病……倒是再喝那个就要中毒了。”周涵不习惯汤中回甘的药味,让人撤了自己的粉青釉炖盅。 “你呀你呀——”秦容顾道,“涵芝这么着急替我分忧,我不好意思再拂了你的好意。舒如眠怕是更不待见我了,他名声大性子也大,照雨好容易约了他,咱们两个却慡约走了。那……舒如眠来了,若是刁难,浮烟就陪着他走走,浮烟可是好脾性。” 照雨沖浮烟幸灾乐祸一笑,浮烟给了他一个大白眼,照雨也不恼,乐呵呵跟着人先回宫了。舒乐师肤如白玉面胜好女,眼盲心明,说话刻薄讽刺,哪里是一般人招架得了的了。 秦容顾和周涵芝走到干鹤宫前时看见了一个个脑袋,谏议大夫等十余人在门前跪着。 “陈大夫、张司业,你们十几位大人跪着做什么?休沐日不一起喝喝茶游游山,倒是难得都聚在了朕这里,快快请起吧。” “陛下!”不待众人开口,张纶之先饱含深情地喊了一声,“天地之大德曰生,下民生生不息,清政明和朗气干坤,陛下亦要考虑子嗣大计!” “朕还年轻,张大人急什么,嗯?”秦容顾轻摇着摺扇挑眉看向他,“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圣人方而不割,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可是朕为政有大失?譬如有酷刑滥罚不施仁义之行,尖利过分暴`政伤民,使诸大人大早就跪在这里上谏?” “陛下,圣人不yin!”张纶之并不怯懦接着道。 秦容顾不打算搭理他,侧头看了看周涵芝,“朕不算圣人,不过今日才知yin字可以用在自己身上,还请涵芝说说什么叫yin。” 周涵芝一字一句的说:“骄奢yin泆,yin为放纵不节制之意。yin人多惧,yin为邪乱之意。陛下清后宫、节膳食、轻徭税,何可谓yin?涵芝不知张大人何出此言。”说完他朝张纶之作了一揖,礼数挑不出一丝错来。 “陛下无错,错在微臣不得辅佐,错在身侧佞臣!周涵芝休得再言!”张纶之冲着周涵芝道,可惜跪着气势不足,“妖臣惑主,安敢在此饶舌?周涵芝至王都不足两月,便挑拨陛下与程肃正君臣之义、亲眷之情,甚至出言诋毁程杲程大人,居心何在?你衣饰逾矩,骄奢不合先度!陛下,臣不惧死,只怕陛下被小人蒙了眼啊!”说着他磕起了头,直磕得脑门青紫。 秦容顾最怕遇见张纶之这样自认正气凛然还要一身傲骨不肯服软的人。刚烈直白本是好事,尤其于朝政。上谏之臣不可斩,若是张纶之自己想不开以自尽为挟,他也是脑袋疼,更何况张纶之出言不逊,难听之极。 秦容顾用眼神示意周涵芝,让周涵芝说几句。周涵芝静了静一撩衣摆朝着众臣跪下道:“臣无德,承诸位大人关心。张大人,涵芝冬日凿冰扫雪,洗衣饮水不假他人之手,当不得奢字。夏日顶烈日植树,手流血磨茧,当不得奢字。秋日行风沙中至榷场核查,只匹马无车架,目不能睁曾坠马,当不得奢字。三年寒暑不辍,译文百篇,执笔而皮肤皴裂,当不得奢字!北疆政绩安有假?” 他笑了笑,看着张纶之接着道:“我在北疆,亲眼见察院主管之兄伤人,管教审查却换得诬陷,身陷囹圄半月之久,与虫鼠湿雨为伴。本无宠,何能恃宠而骄?不过以我所闻察院积弊已久,制不便不可改?既如此又何来挑拨之言?挑拨便是无中生有。涵芝字字恳切,绝无虚言,望大人收回骄奢二字!” 秦容顾见张纶之迟迟不言微有愠色,一把拉起了周涵芝,道:“张大人今日请来的人不够多,事情闹得不够大。臣子的本分是为民生作论谋计,如今日日看着朕的私事作何!张大人也职不在此,停职半月。你们一个个说为朕好,朕自己的事,若是因此过得不好不舒心,却与诸位大人没了丝毫关系。张纶之,尔不明史,朕不欲与尔言,愍帝、惠帝、厉帝皆无子。每人都羡慕厉帝,杀伐随心无拘束,朕不介意做一次厉帝诛言私事之谏臣。若是各位大人还不满意,朕愿自称寡人,寡人更合心意。若说涵芝无德,朕也本就是寡德之人!至于衣饰,朕今日的鞶带便是涵芝的,有不可?若是涵芝穿着不妥朕也不妥,勿针对涵芝一人。” 张纶之一直被堵得无话能说,哆哆嗦嗦端着茶杯饮了一口,忽然站起来,竟想不开把茶水朝周涵芝泼了过去,被秦容顾甩袖挡下了。 秦容顾刚刚只是不虞,如今是真动了气,一把摔了刚刚接住的杯子,又将手中的摺扇朝张纶之身侧摔了过去,玉骨扇子清脆一声摔得粉粹,“张纶之若早卒,墓上之树早已如盖,倒是老了没了顾忌吗!” 张纶之扫了一眼碎了的摺扇挺直嵴背道:“君之视臣如糙芥,则臣之视君如寇贼,望陛下听臣忠言!” “好,好、好!”秦容顾拍手笑了一声,“张纶之,朕来替尔一言心中所想!尔之言有违逆大错,可朕不听尔言便是不仁,罚尔即为残仁,是天地一独夫!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不听则易位!尔等若觉得涵芝如何不堪,朕便有多不堪,朕难道独惧尔?!念尔老,不欲多罚,先罢职!你们一位位大人便都看看,朕的确不仁,从张纶之往后不会再饶别人!” 秦容顾违逆的罪名压下来,张纶之听完直挺挺昏了过去。秦容顾冷哼了一声拉着看呆了的周涵芝拂袖而去,留下一干没反应过来的大臣面面相觑。 探道子 谏议大夫班益觉得天该是有些晒,额上出了一层汗,从没见过皇帝这么大的火气,不过还好有几分克制,他可万万不想替张纶之揽罪名。 秦容顾不快,众人慾言又止到头来还是无人敢言,事情是他挑的头,他只好站起来道:“陛下留步,臣等……臣等所求乃他事,并不知张司业与臣等前来后竟有……竟有这样一番言论。朝有法,臣等不欲涉陛下之私,也皆知周大人的学识为人。段侍中与臣等得联名上书,众谏求陛下改肃正台……不过一直未再见到段侍中,臣等担心段大人安危,才斗胆跪在干鹤宫门前,请陛下下令找一找……段大人。” 秦容顾停了步子,并不觉得惊异,却装成不知情问道:“段侍中无妻子,一人独居府中,日前遣人告了假,言身体不适害了热病须休养。如此想来倒是不妙,是朕的疏忽,还劳烦几位大人亲自来一趟。”说着解了刚给周涵芝繫到腕上的群青线白玉小狮子坠递给班益,“班大人可去要些人,然后去段侍中府上,这次定能进去。” “是。”班益犹豫着应了一声,没想到秦容顾是这么个冷淡的反应,不过总算得了回复,群臣也站了起来三三两两结伴低声交谈着走了。 “看来有人心思不浅。”周涵芝自然知道秦容顾缘何不着急,自然地握住他的手,“不知是谁要想法子捂住段大人的嘴。” “放心,段惜农精得很,哪会像他祖父一样被发现时已经淹死了。扣着他的是左弹正疏,估计段大人在左弹正疏的私邸都等急了,可我又不能亲自跑去把他救出来。”秦容顾和他边走边说,“段惜农想把弹正疏拖下水,可他做的太隐秘查不出问题,段惜农就跑到了他的私邸里准备赖他一笔。等段大人被找回来,换下的位置正好换上汪宗政。”说着忽然又想起张纶之,无名火瞬间冒了出来。 “张纶之偏喜欢和我对着来,朝中改制千方百计找我麻烦,我的私事还归他管上了!涵芝受了委屈,我能不管?” “张大人年纪不小,你和他置什么气,只当蚊子哼哼就好了。”周涵芝走进屋倒了两杯水,顺手递给了秦容顾一杯。 秦容顾接过杯子饮了一口,“往前翻一翻我秦室宗谱,愍帝连着下来几个都没子嗣,惠帝说过什么,女子入宫无生人乐,饮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她好歹当上了皇帝还这样说,我不过空置宫殿倒是犯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大过?我父皇还就娶了我母后一人呢,也不见他当时穷嚷嚷。这么多空闲宫殿还要我自己掏着银子清扫,我都不说什么,他却事多。” “没见容顾这么生气,我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周涵芝捏着自己的脸看着他。
第17页 秦容顾站在周涵芝身侧,放下了杯子,“涵芝,我是觉得委屈你。若他朝我泼水我顶多罢了他的职,断说不出那么恶毒的话来。是我的过失,谁都不可以怪你,当初我夺了你的意思逼着你喜欢我。皇帝有错,不能明说,所以古往今来这么多人喜欢清君侧三字,将君主的错推到别人身上。他们一句句人不可不思过,君主不是人、没有过失?我有错,只错在逼你,不错在喜欢你。” “容顾,你护着我我不委屈,我说不生气确实是不生气,暂且揭过此事罢。再说段大人,他果真没事?” “他找我要了五个人暗中护着自己,有事早就来报信了。”秦容顾坐下捏了捏鼻樑道,“我和他说干吗要跟那么多人,他说自己性命为重,万万不可疏忽。他祖父的命也不过七张牛皮。” “这事倒是真的?”周涵芝撑着腮帮子饶有兴致地问,随手从玳瑁嵌云纹象牙攒盒里拿了个甘栗扔过去,秦容顾伸手接了剥好,却又把果仁递给了他。 “段惜农要面子不让别人讲,段老侍中是成帝从平荒用七张牛皮换来的。成帝暗访平荒,路过冷绿沈野原有绿翠凭羊牧,一川青青糙深可及膝,段老侍郎稳稳躺在牛背上,自在得不得了,还念念有词背着阮朝国史,成帝觉得有趣儿。后来一问得知他家祖上是文帝时被流放到平荒的罪臣,成帝爱惜人才,讨价还价用七张牛皮从平戎人手里换回了个放牛郎,后来官拜侍中。” “我以前一直以为是说着玩的,”周涵芝吃了块银丝糖,“如今的段侍郎可是身价不菲。不过,容顾,才撤鹿里这么快便改肃正台,不会太快?” “蔓糙滋长尚难图谋,何况山河。涵芝,此事是我与冯尚书等十几位大人商议后的结果。改政譬如扫屋,扫之前面上尚过得去,一旦翻箱倒柜扔去冗杂之物必然一室凌乱,此时最易起疑心——怀疑洒扫可有错,为何屋子越收拾越乱。可一旦收拾完,屋宇整洁窗明几净,所有东西各得其所一一归置好,岂不方便?再说朝有科考,每年多少俊才,何愁没人。”说完戳了戳周涵芝含着糖鼓起来的腮帮子。 “唔……”周涵芝推开秦容顾的手,“听容顾讲道理,我却只想将你藏起来,只留给我一人。明日你忙着,我没事定不乱跑。” “你自己时小心些,从今起暗中再加三个人护着你。生人或不熟的人找你,你一定要推辞了。明日我事情该是不少,早上先去奉天门外听政,剩下一天估计都在文华殿。思及还当太子时提议改盐制,令法大前年推行下去,明儿我去看看户部尚书呈上来的册子。” 踏芳信 天景明澈,暖风醺醺,绿叶暴马子丛丛细白花团开得金玉乱溅,招引着狂蜂浪蝶。 周涵芝在窗下一页页翻对着和籴收支簿,听得耳边蜜蜂的嗡嗡声放下了书簿揉了揉额角。坐在对面的刘瞻芳也抬起了脑袋,搁了笔看着窗外打了个呵欠。 “员外郎还未回来?”周涵芝问了一句。 “没有。”新茶手里拢着只蝴蝶站在窗外回道。 “难为庾大人在外办事到处跑,几位主事已经回去了,瞻芳也先回吧。我留下人在这里等着。” “不妨事,你不是也忙了一下午,先走吧。我和恒旭顺路,正好留在这等他一起回去。”刘瞻芳笑着道,摆了摆手让周涵芝先走。 “麻烦瞻芳了。”周涵芝站起身捏了捏手腕,新茶欢喜地跟着准备回去。 周涵芝看着时间不早准备乘车回宫,刚拐过拐角便看见简吟和郑琰的贴身小厮明沙站在墙下,明沙看见他快步走了过来。 “周大人,昨儿我家大人提前从元州家祭回来了。我家大人嫌累,歇在了野良御苑,让我接您下午去那用个膳闲聊几句。您早先答应了我家大人,我和简吟说过了,大人千万不要慡约啊。” 周涵芝想了想,觉得郑琰约的这地方不大对劲。再一想,就算郑琰的母亲和鹿里侯和离,郑琰倒也还算是秦容顾的堂弟,依旧是皇亲,如此说来在御苑小住休息也无可厚非。 “容顾知道了?”他问简吟,简吟笑吟吟地点头。 “周大人放心,只不过陛下尚在文华殿和一众大人商议事务,让我在这里候着和您说一声安您的心。” “可是,”周涵芝想了想,他心中隐有疑惑,皱着眉道,“我……” “我还敢骗周大人吗,我家大人真的回来了,我还是带了信物来的。”明沙说着把一个琇莹老白玉蝙蝠佩递给了周涵芝,银坠上除了两根黛蓝底银边云纹绣带和几条织银细纱带外,还有三条珍珠流苏,中间各有一个红玛瑙环,冰透料子的玉髓琢成水滴缀在珍珠流苏底。郑琰若穿着色深而凉的衣裳,多是佩着他母亲给的这个蝙蝠佩,正巧离开王都那日衣上挂的就这个。 “好。”周涵芝把玉佩还了过去,“待我写下个信儿让新茶带过去就和你走。” “到了那里天也不早了,周大人还饿着,我不糊弄您的,来往的人都看见了我。您让简吟把信送回去,这样便不用急,也好让新茶跟着照顾您。马已备好,大人您就去吧。” “也有道理,那便走吧。”他笑了笑,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就算肃正台的人有本事,除程漱外谁也进不了御苑的门,更没人傻到明目张胆害他。至于简吟——倒是一直老成持重,做事未出过差错。 野良御苑在王都南郊,临上文飞鱼墟而建,御苑旁白流如舒一匹绢,分映青林。其中阁院修整,台楼房宇悉以海昌蓝琉璃为饰。宣朝传至如今皇室子息凋零,御苑便少有人来。行至附近乔木高耸茂盛,鸟啼声声如泣,凝神细听有人落寞地吹着银字笙。 快到的时候明沙的马忽然停了步子,他一皱眉头下马走到周涵芝身边,悄悄递过去了一包苏糖道:“这是我从元州买来的苏糖,周大人拿着,若是觉得还能入眼可以吃两块尝个鲜。”说完牵着马磨磨蹭蹭走在后面。 周涵芝道了谢接过苏糖,亦下了马牵着缰绳走着,走到御苑门前时看见大门半开着,照壁恰好遮住了他的身影,四个戍卫站在大门边,又远远瞧见郑琰正在门内,与一个女子立在夹竹桃下说笑。 夹竹桃繁盛,大朵大朵嫣粉的花毫不吝惜开在细叶间。女子身形纤弱,柔顺的发绾成垂挂髻,两侧各插着支白流苏的珍珠粉玉芙蓉簪,宝石璎珞下是酡颜底绣锦鲤梨花上襦,青白披帛鹅黄飘带,樱粉的重纱裙。花墙衬女儿,多两分娇羞一分清气。 周涵芝把马交给新茶,准备和明沙一起走过去。 “周大人,这大门时间长了,昨日掉了半个门扇,今早刚修好,咱们换一个门进去吧。” “也好。”周涵芝不在意地笑了笑,“门内的那个……姑娘是?” “哦,那是……那是我家大人的表妹,一併从元州来的。年纪不过十六七,性子活泼得很,甚是可爱,本想着一会给周大人介绍,却先被您瞅见了容貌。” “哈哈,无妨,若真是阿琰的表妹,隔得远我还没看清楚小姐,只凭着身形认出了阿琰。”周涵芝道,却觉得那个姑娘的身形也颇熟悉。可能女子年少皆是这般活泼可爱的情态,身形举止相仿也未尝不可。 他和明沙从野良御苑的西门进去,走到一个萧索的院落前明沙停了步子。 “周大人,我家大人说在这里闲谈更有意趣,已经在石桌上先备了糕点和薄酒,您先进去,我去叫大人。” 虽说郑琰不会害周涵芝,周涵芝心中忽觉不妙,暗中跟着的侍卫已被拦在了御苑之外,他转身欲走,思忖之后便撑着笑意道:“我还不累,不如与明沙你一起去找阿琰。” “那就请大人移步随我来。”明沙长嘆了一口气,突然发力把周涵芝推进了院子里,周涵芝早有准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明沙却手腕一扭疼得周涵芝使不上力,他狠狠搡了周涵芝一把迅速出去锁上了院门。 “中有贼人,不问而至,还请诸位侍卫好好看守!”他听见明沙道。 “好,多谢明沙了。你一会便和谈玄回去,这事千万不要告诉谈玄。”是女子的声音,却不是程漱。她拍了拍手,院外尽是兵甲往来的声音。 周涵芝立即转身爬上院中的槐树,躲在叶间看见离门口不远站着明沙,院落外十步一戍围得紧紧实实。 说话的女子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三十多的年岁,姿色淑令丰腴洁白,眉眼举止间华媚庄严,着了花青底白鹭鸢尾大袖衫,衣领上五色丝莲花柔丽,杏红大褶雪绢裙上缨络繁复。鸦发绾成朝云近香髻,蜻蜓翅膀梅花钿,插了支多宝点翠蝴蝶步摇,耳上带了两副珍珠珰。 看到女子的两副耳珰,周涵芝跳下树靠在门后道:“畴华大长帝姬这是要囚禁下官了?不知大长帝姬何时回了王都,下官多有得罪。” “本宫一开口,你便猜出了本宫的身份。不过——”门外的女子走过来,慢条斯理地道,“本宫并不惧你。这里从没来过别人,只有一个贼人。不必多费力气了,院中的东西只够吃半日,本宫倒是想看看三天之后告诉容顾时,容顾会如何选择。是答应本宫娶了淑婉的女孩子,还是和本宫执拗之下让你饿死在这儿。你这样的人不合伦常,带坏了容顾,也惹得本宫噁心!饿死,倒是个干净的死法。” 周涵芝听完在门后无奈地笑了笑,最近得罪的人好像有点多呢。 花相容 周涵芝打量了一圈四周,嘴角不由得悄悄勾了起来。秦素魄估计是把他当成了文弱的小书生,可他既然会爬树,顺着树翻墙出去便不是难事。 就当他胡闹一回,的确许久没做过爬树之类的事了。 他看了看今天穿的衣裳,两重薄纱衣,一重是干净的霜色,一重是青碧边的莹白色。老银褶裙,白底绣黛竹大袖衫外还有一层蝉翼绢衣,手腕不知何时沾上了一道墨痕,衬着略白的肤色,若是手中再执一卷书,确实看不出来是个能翻墙逃跑的人。 周涵芝装模作样拍了拍门喊了几声“放我出去”,拍得手麻之后转身去了屋前。 屋中摆设整齐,再粗略的打量也能看出是好好收拾过,与院中枯叶野糙的萧索之景相差甚远。海棠蛱蝶图挂在黄花梨五足内卷香几上,缠枝青花盆中的文竹长得葱茏青好,如碧云重叠攀着块砂积石,估计还是刚浇过水,土带着湿意。 想来秦素魄也是有意思,周涵芝估计着过了一日自己若还在这里,秦素魄定会差人送来饭食。她只是想着管一管秦容顾,又不是想杀人。 周涵芝走近隔扇,隔扇上嵌着绢画,绘着诸如龙潭秋瀑、双猫窥鱼、桃潭浴鸭、繁杏锦鸠之类的精緻小画,落款皆是一个颢字。秦素魄的招待实在厚重,这是愍帝喜欢的院子,隔扇上尽是愍帝墨宝。愍帝软弱当不起帝王,却风雅至极画得一手好画。少年皇帝遇国崩乱世,十六岁生辰之日向自己的皇后恭恭敬敬磕了头后,自刎在了帝陵,还没来得及有自己的年号。 如今江山盛世享万国来朝,周涵芝不像愍帝喜欢的男子有祸乱天下之心,秦容顾也不会是软弱无为任人蛊惑的帝王,大长帝姬的威示的确显得过分。 他想等着天色暗一点翻墙出去,百无聊赖吃了一块明沙给的苏糖。想必是明沙过意不去怕他饿死,特意给了他糖吃。 不知道秦容顾和自己的姑母见面时会是什么样,周涵芝支着脑袋想来想去也没结论,胡思乱想又怕自己一会翻不出这个院子,干脆捡了一把小石子躺到了双人合抱粗的鹿角叉槐树上,专心投着树上音色嘶哑一直乱叫的老鸹。 天微暗的时候院外有响动,一只蓝眸白猫熘进了院子,有小孩敲着门大哭,女孩子轻声细语哄着他。 周涵芝不敢等天黑透再出去,他的衣服在夜色中太显眼。看了看外面,趁这个机会借着枝叶掩映轻巧地摸到了屋檐的蓝琉璃瓦,支着耳朵听见那个孩子还在哭,微笑着一使劲爬上了院墙,躲在树荫里。 应该是没人想到他会翻墙,好险不险并无侍卫向上看。估计侍卫也不觉得他有什么逃跑的本事,只在那里木然站着。周涵芝正想着,手下的琉璃瓦忽然松动响了一声。他心道不好,一扭头目光正好和白毛猫的蓝眼睛对了个正着。长毛的猫歪头看着他,喵喵叫了几声发现他一直不出声,一甩尾巴迅速从琉璃瓦上跑了。 周涵芝长出了一口气,屏着气缓缓挪着步子,终于抱住了院外挨着墙的一株侧柏的枝子。柏树最少也在这里长了百年,受土地滋润,底下的树干粗壮盘虬状如捲云翻腾,周涵芝的绢衣被枝子挂开了口子,脸上也有细细的血痕。 手上一层冷汗,周涵芝向下爬了几步不小心弄出了声响,便一狠心跳下树直直向院落外西边的水潭沖了过去。 天已经很暗,有人在身后只有几步之差紧追上他,他跳到水中松开手,大袖衫慢慢浮了上去引住了追兵的目光。周涵芝水性差得很,跳到水里已是头脑发热,闭着气不辨方向惊慌中也不知游到了哪了,有鱼忽然从身边闪过吓得他一激灵,身后有双温暖的手一把拽住了他。 周涵芝一下没了力气,呛了水浮上水面大喘了几口气不住咳着。 “贼人休跑!”身后的人扼住他的脖子往池边上游,力气大的出奇,周涵芝差点被他掐死。 “咳咳咳咳咳……你……你要把我……咳咳咳……勒死了。”周涵芝道,他游得本来就未离池边多远,终于碰到了土地扒着池边走不动了。
第18页 “姐姐有鬼!”终于抱到了猫咪的小男孩看见狼狈的周涵芝,扔了怀里的猫吓得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周涵芝被他一声哭吓了一跳,发冠早不知道掉在了哪,他无奈地拢住散开的头发跟着侍卫往院子里走。 “周……周哥哥?侍卫大哥等一等!”一直哄着小孩的女孩子不经意间望见他的脸,提着牛角灯笼走了过来。 “小……小美人……”小男孩就着烛火看见周涵芝的脸目瞪口呆,“神仙哥哥从院子里把鲤奴还给了念颜,对不对?”说着跑过去,也不嫌周涵芝湿漉漉的衣服,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仰头看着他。 周涵芝顾不上抱着他的小孩子,看着面前的女孩,隔了很久嘆了一口气道:“阿缨……” 阿缨眼中泪光闪烁,就这么望着他,过了半天终于眨了眨眼,“你们都放手!”她使劲地推开侍卫,不顾眼泪顺着脸滑下来,“周哥哥,你怎么在这?” “姐姐……”小男孩念颜苦着脸看了看周涵芝又看了看阿缨,终于还是抱住了阿缨,踮着脚想为她擦一擦泪,但是个子矮够不到,只够到了下巴。阿缨擦了泪抱住念颜,念颜咯咯笑了几声,向对面的周涵芝伸出手。 “哥哥,抱~” “没想到能与阿缨在王都重逢,孙知州身体无恙?”周涵芝衣服湿着,只伸出一根手指塞到了念颜的手中,“小公子应该是畴华大长帝姬的儿子罢。” “我祖父……三个多月前刚回莘州……便去世了,所以跟着婶婶来了王都。”不提还好,阿缨独自一人在王都,好不容易他乡遇故人,却一下又被戳了伤心事,泪流不止,念颜忙用自己沾着水迹的袖子替她拭泪。 “抱歉,是我失言了。”周涵芝低下头,不忍心看阿缨一脸泪痕和哭得颤动的肩膀,“我……先走了。”说罢不顾阿缨乞求的眼光,只是拍了拍阿缨的肩和侍卫往院中走。 “哥哥!”念颜看他一走又撕心裂肺哭了起来,挣扎着从阿缨怀里跳到地上,步幅不稳却急匆匆跑到了周涵芝身前拦住他,“哥哥惹哭了姐姐,要道好多歉!哥哥不许走,你们这些抓着哥哥的坏人都起开!” “少爷……是夫人下的令。” “不管不管!你们把我也关进去!”念颜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气愤地皱着小眉毛命令挡在身前的人。 侍卫久久无言,念颜撅着嘴也一言不发,跑过去一手拽住阿缨的襦裙一手抓住周涵芝,小腿迈着大步子走进了院中,嘭一声好不容易关上了门。 他艰难爬到石桌上,站好了道:“好了,姐姐不要哭,让哥哥道歉。” 阿缨被念颜的举动逗笑了,走过去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哥哥没有错,是姐姐想祖父了。” “念颜只见过祖父两次,想见还可以再见吗?祖父有好多糖。” “不可以打扰祖父哦。”阿缨抱起了念颜。 周涵芝有些尴尬,不想让瘦弱的女孩子这样伤心,可他不喜欢阿缨。他看着阿缨从十一二的孩子长成聘婷的少女,就像看着淑离长大,毫无私心。 “阿缨……真的很抱歉。念颜的衣服湿了。你带着他出去换衣服吧,我在这里静一静。” 阿缨痴痴望着他,终于点了点头抱起了念颜,“念颜和姐姐走好不好?” “哥哥再见,念颜明天再来偷偷看你。母亲不会训我的。”念颜朝周涵芝眨了眨眼,趴在阿缨肩上向他挥着手。 “嗯。”周涵芝朝他笑着点了点头,看着阿缨的背影,恍惚间又想起了她和孙知州离开北疆回莘州那日。 桃花含苞,道边远望是一片粉色云雾,女孩子穿着浅蓝的上襦,缥色裙头上亲手用彩线绣了缠枝茶花,象牙白的绣花裙摆和丁香紫披帛在大风中飘荡,如同无端却缱绻的温柔愁绪。她看见周涵芝赶紧跑了过来,趁他不注意,大着胆子踮脚亲了他的脸颊。 “周哥哥记得想我,我以后是你最喜欢的妹妹啦!”她眉眼弯弯,像完成了最好的心愿,却一转身哭了起来。 这便是周涵芝的残忍,可他只能残忍,人心本来难对等。而也是那时他突然明白——他的心,原来一直就只能容得下一个秦容顾。 水龙吟 秦容顾从文华殿出来时心情甚佳,天早已黑透,压得很低,并无星月,显出几分闷沉压抑。几位大人笑呵呵闲聊着,结伴出宫归家了。 秦容顾略显疲倦,捏了捏肩颈往内宫走,“怎么涵芝今日没来接朕,还是来过,太晚又回去了?”他侧首问一直在殿外简吟,简吟摇了摇头。 “陛下,至今未见周大人。”简吟一脸担忧。 “新茶和三个侍卫也一个也没回来?”秦容顾不由皱起了眉头,“涵芝向来有分寸。或许他回去了,你不知道。”说完自己又笑了,还想着回去悄悄抱住安静睡着的周涵芝也好好睡一觉,不,与诸大人坐了太久,还是先喝一碗黄粟粥暖一暖最妙。 “对了,照雨,姑母传信说她这几日到王都,朕还是觉得让姑母住在御苑不妥,那里地偏人也不多。朕与姑母关系亲近,不用虚情假意特意去接,不过看天赶明儿她得在路上耽搁一日。一别三年,没了事朕再过去看她,带上涵芝。” “陛下,大长帝姬只回来小住一月,御苑安静反而适合修养。您忘了御苑前年刚刚修缮过,檐上缺的金箔也都贴上了。敷华碧院、棠花绛雪院尤其细细整理过,住着定不显萧索。陛下若是想寻了其他地方,向鹤宫并几个行宫需要出王都城门,如此一来,大长帝姬与您见面便多有不便宜之处。” “也是。”秦容顾想了想,“但是不能让姑母亲自来找朕,内宫三殿四宫里两宫成了储库……怎么也不好意思让姑母瞧见,要不她又要说朕了。姑母若再好意想给朕寻个人塞进来管着这些事,朕可是真没法子。可宫里,是再住不下别人的。” “陛下,张纶之大人还没走……”照雨看秦容顾心情还算好,替张纶之说了一句。 “管他作甚,”秦容顾听完冷笑了一声,“他愿意在长佑门外跪着就跪着,反正在宫里,朕不去看,百姓也看不见。朕不是给了他台阶下,让简吟去叫他了,偏他脾气倔不领情。看这天儿,半夜里要下场大雨——明早地上又cháo又湿,他那把老骨头明日若还来,接着跪几天也就没机会再跪着了。” 他说完走了不过七八步忽然太息了一声,“罢了罢了,还是好言劝几句让他回家去。”于是转了步子朝长佑门走过去。 “……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群臣莫谏必逢灾。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曷谓罢?国多私……”张纶之跪在长佑门外唱着《成相》,声音喑哑依旧不肯停歇,如同世间外物皆不在眼前,茫茫天地只剩他一人固守,忽然抬头,以为眼花远远看见了点点烛光,再定睛一看,的确看到了秦容顾的身影,悲怆地唤了一声“陛下”。 秦容顾走过去,冷着脸搀起了膝盖早已麻肿的张纶之。 “张大人,”他静了静才接着道,“你先听朕说。天晚了,该回去了,别让儿女担心。这是朕的宫里没女眷,又有政务,才这么晚还未落钥。张大人特意跪在这里,只为谏刺朕,不愿天下皆知朕私事,好意朕已心知。明日好好休养,朕在这件事上态度不端,给你赔个不是。可朕除了对你态度不端的确无他错,你勿再言他。今日是朕疏忽,明日朕会下令,不会再放你进宫。” “臣担不起,陛下诚能不计老臣失言,老臣已是感激涕零。可……”张纶之没了昨日的盛气凌人,却还是不依不饶,说着想要跪下,秦容顾一把拽住了他。 “剑珮声随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成帝这样说涵芝的祖父,朕今日把这话转赠涵芝——涵芝娈而不佞,朕与涵芝亲而不亵。朕与涵芝二人间,容不得任何污衊。算起来可说朕离经叛道,从不喜欢君君臣臣那一套陈词滥调,如今听政时可有谁还跪着?大人难道真愿意朕拿出那副威严压着你们?朕敛怒以真心相待,请勿复言。希望这是朕最后一次与张大人提及涵芝,朕虽有好性子,却不是没有本事。” “老臣谢过皇恩。”张纶之执意挺直嵴背向秦容顾作了一揖,“不妥之事的确不妥,望陛下再三思虑。” 秦容顾恨他固执,再不想和和气气的和他说话,“大人,朕撤了你的司业之职,不是不能再撤你的学士之位!你与朕相辩,定不能胜,何苦自讨难堪?方寸之木、百尺楼阁,孰高?张大人请不思直言。” “楼阁高胜方寸之木。”张纶之听完不待思索直言以回。 “方寸之木覆于百尺高楼之上,自然木高!大人如今比朕有气魄,就此事不加思索不依不饶,可大人与朕皆是同从地而起吗?朕自比楼阁,起于地,点点而高,大人临高空俯视高楼,自然是说什么都容易!朕体谅大人有儿女子孙,大人考虑过朕也是个人吗!七情六慾,朕便割捨了?涵芝误国?大人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实在没理由自己编的?好言至此已尽。望大人早些归府歇息,得长命百岁。” 张纶之哑口无言,他以为秦容顾再见自己时定有雷霆之怒,已决意效仿前人以死相谏,特意在外衣下又穿了丧衣,却没想着秦容顾亲自扶起了他,为他想了子嗣妻女,甚至还有几句好言。他脾气倔,又惹恼了秦容顾,自己却终于抵不过秦容顾几句话,秦容顾师从史太傅,能雄辩驳人言,张纶之觉得一腔激愤都泄了力气,皆变成针戳着他的心。他拄好手杖,由小厮缠着一步三嘆二摇头往前走了几步。 不为要挟皇帝,张纶之只觉得对不起心中的一个忠字,后世说秦容顾一个不字他都觉得是自己失责,信了一辈子的理皇帝一句也听不进去,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深感愧疚无颜面对后世,只想着以死成义,推开小厮瘸瘸拐拐朝着宫墙撞了去。 秦容顾怎么摸不透张纶之所想,张纶之的执拗的确令他钦佩,可惜那不肯屈的一身傲骨钻了牛角尖。他秦容顾活得好不好,不关天下事,不关别人的事。 义是什么,他幼时问母后,母后言行不妨他人就是义,他不贪不毒不害江山,天下人便也不能阻碍他。秦容顾扫了照雨一眼,照雨比张纶之行动更快,手刀一下将他打晕了。 秦容顾轻嘆了一声,“让张少监劝劝他父亲,带老人回莘州老家休养一阵罢,朕怕气死他。”说完转身不再看张纶之一眼。 “陛下,周大人没在清吟殿里!”简吟从黑暗里跑来喊道,“里里外外都没寻见周大人人影,新茶也没回来!” “怎么会……”秦容顾愣了一瞬道:“或许是郑琰回来了,涵芝在他那……郑琰传信说这几日到,想与涵芝闲话几句,涵芝还和朕说过。简吟,你去郑大人那里一趟,看看他回来没,别打搅了别人。” “是。”简吟应了就往外跑。 秦容顾明知道周涵芝若是在郑琰处定会与他说,而程漱是他的姨母也是肃正尹,于情于理都不会在这时对着他的枕边人动手。不过一个白天没见,就失了周涵芝的踪迹,秦容顾被张纶之闹得已很疲倦,沉默着一言不发砸上了宫墙,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 云里有惊雷暗鸣,低哑沉闷,瞬间雨下如泼。 秦容顾抹掉脸上的雨水,忽然转身问道:“桑中,今日简吟可是一直守在殿外?” “回陛下,简吟在日昳末离开过一趟。” “呵呵。”秦容顾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不知他去了哪,他是姑母三年前特意荐给朕的人。姑母与朕关系甚好,倒是——也不得不防了……照雨,现在就往野良御苑去。明日大雨放朝,告知众大人有辍朝假。姑母若未至,朕就在御苑亲自等她,若已至,朕要好好问问这欺君之罪该如何。” 给秦容顾打着伞自己被淋得湿透的照雨打了个喷嚏道:“是。还请陛下换下湿衣,我这就去为陛下备车马。” 下暴雨的夜晚道路难行。山间大水暴出,出谷沸涌,冲进上文飞鱼墟的老龙潭,水声激荡如巨龙怒啸。 马惊不敢行,野良御苑只大门下留了灯笼,其余灯火已歇,秦容顾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往御苑北门走去,侍卫皆以口衔枚,雨声遮掩下听不出一丝声响。等衣裳差不多湿了透彻,秦容顾终于走到门前,压着脾气扣了扣门环。 有侍卫出声询问,秦容顾背着手并不出声。 “在下乃朝中比部郎中周涵芝,深山夜游偏逢大雨,还请侍卫赏个方便。”照雨看着秦容顾的脸色道。 “我等无权,不可启门使大人避雨,只可向大人借一宿门下。”说着门却开了,有人执戟欲围住门外的人,却在看到门外阵仗后忽然全都跪了下来。 “不知雨夜陛下亲临,臣等有失,请陛下责罚!” “这御苑,到底是谁的?罚!”秦容顾只说了这一句,说罢拂袖走了进去,未惊动御苑中其余的任何一人。 念香衾 秦素魄早已歇下,却被雨雾雷声惊醒。念颜轻握着一缕她的头发,撅着嘴道:“母亲还不睡,明日不能早起啦。母亲明日晚些起好不好?念颜自己去找姐姐玩。”
第19页 “念颜乖,快点睡吧。母亲现在不困了,哄你睡着了再睡。”秦素魄温柔地拍着念颜的背。 “母亲想父亲了吗?” “是你想了哦。”她轻笑着亲了亲念颜香软软的圆脸蛋,“明天起得太晚,姐姐笑话你呢。” “哦——”念颜鼓着腮帮子闭上了眼,圆润的小手慢慢松了她的发,不过一会又睡了过去。秦素魄却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心事重重叫来侍女,想让人去为周涵芝送床被子,侍女一打开院门发现院外大雨里有盏盏灯笼,而除了雨声蛙鸣又没有其他声响。 “夫人——外面好像是来人了,在雨里点了灯笼!” “嗯。”秦素魄应了一声,不紧不慢绾好发换好衣裳,打着伞走了出去。 “姑母,吵醒你了,是容顾的不是。”秦容顾举着伞站在黑暗中,只能看见湿着的黛紫衣摆,看不清面上神色。 “许久不见容顾,容顾愈发挺拔了。不过……容顾半夜来这里做什么?我今日日暮才至,看天色不好未派人去通传,却让你半夜来跑一趟。唉——不过几年,容顾已经是皇帝了,我也从长帝姬成了大长帝姬,岁月催我。” “还记得容顾不懂事时同姑母姑父住过许久,才得见民间黎庶的老病疾苦,姑母是容顾的良师。”秦容顾抿着唇道,“相文之事,姑母开解容顾,那时容顾认为姑母比母后更懂自己,如今又为何这样做?” “我不知容顾是何意思。”秦素魄浅浅地笑了,“别在雨中站着了,冷。说话也听不清楚。莹珠去煮些姜汤端来罢。” “不,朕很快就走。姑母,朕是死心眼,周涵芝在哪?” “周涵芝?”秦素魄走过来,把一方干净的丝帕递给秦容顾,“擦一擦。我没听过周涵芝这个名字。这里只我和你侄子,还有我的侄女。可怜我的女儿早殇,她该和阿缨一样大,我很喜欢阿缨,你别扰了女儿家好梦。” “除承露台和姑母住的地方,朕已找遍了东边这几个阁院。姑母是想自己说,还是让朕一会替你说,嗯?”秦容顾负手站在秦素魄身前,垂眸看着她,水滴顺着发滴落。 秀艷过施粉,多媚生轻笑,秦素魄美得漫不经心,丰腴柔和使人觉不到一丝眼中的锋利。她并不惧秦容顾,伸出拢在袖中的手,从发上拔下麟凤牡丹绢花拈在手中整了整花瓣,“既然容顾怀疑是我,只愿不要让你我因此落下嫌隙。今年代州的牡丹开了,唯独深红近墨的麟凤墨牡丹开得不好,别人皆说这是难得的花。好看归好看,可它色深得的日光太多,承不起这么大的天恩,我便折了它。” “姑母不必再言,朕喜欢的就是男子,女子再美除了欣赏再无其他念头。这不是周涵芝的过错,他喜欢朕倒说不定是朕的过错。可朕喜欢男子,有何过错?朕食姑母之米粮用姑母之钱财?因朕不求姑母什么,姑母不要阻拦朕。容顾不怕入泥犁地狱,只怕活着不能长相守。” “容顾,我以为你明白。愍帝的事情你不清楚?他不过是个十六的孩子,只是不喜朝政,算不上昏庸,却有百年的骂名。” “朕不是愍帝,愍帝是孩子,而朕已经大了!为何非要比较,人不比不可活?朕为政,国一统而各州和定,难道也算是昏君?如今的天下,说难听些,只要朕不做出格的事,就算无所作为明儿死了也能得个好谥号!上妙和尚说生为蜘蛛须结网,人人不过是缀网劳蛛,吃下一善一恶皆织成因果网。朕自己种因便是想好了将得的果,盛世逢得优昙华一绽,朕亦不愧对天下!” “陛下,只有棠花绛雪院、敷华碧院和西边的几个院子没找过了,并无周大人踪迹。风露院门前……有守卫在。”照雨急匆匆跑了过来,说着将白玉小狮子暗中给了秦容顾,压低了声音道:“是从棠花绛雪院过时阿缨姑娘给的,周大人就在那。” “去风露院门前。姑母,容顾为你撑伞,请——” 秦素魄紧了紧身上披的藕荷底银鸾广袖披风,不惊不慌地走在秦容顾身侧,“容顾,衣服湿了,别感风。唉——” “多谢姑母提醒。”秦容顾应的平淡,听语气不明了是喜是怒。 秦容顾走到院门前敲了敲门,喊了几声“涵芝”,并无人答应,秦素魄不是狠毒心肠的人,而周涵芝若在其中却不出一声——他不由心生疑虑,攥紧了手指,手心被白玉小狮子硌出了印记。 “开门!”他对着侍卫道,“若无钥匙,直接撞开!姑母,一个空院子需要把院门从外锁上?需要这么多人守着?里面若有人,不从门出来,还能睡着睡着从里面飞出来不成?朕只知道愍帝沿着树从院子里爬出来过!” “不许!”秦素魄一挥衣袖道,“里面是熘进来的贼人,需要锁着好好看管。” “哼,本朝有法,即使是贼人也由不得姑母私自来关押,撞开!” “谁敢动?”秦素魄走过去挡在门前,“都不许动这个门!” “好!好!好!”秦容顾怒极反笑,拍着手道:“姑母不让朕从门进去,朕这便去翻墙。” “容顾,姑母不想你背后世骂名!你与周涵芝是苟合!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孔隙相窥,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姑母当年嫁给姑父时可也是这样想的?姑母说初见姑父时,觉得他洵美且都。朕觉得涵芝如野中蔓糙晨露、风骨清新——便是对了感觉,还管这些?父皇在小虞渊歌鱼丽钓大鱼,默许了这件事,姑母作何越过父皇来管朕?” “我为你好,见不得你放纵!”秦素魄攥紧了手指一字一字道。 秦容顾看着她后退了两步,“姑母,朕以为你会体谅朕,还想着带涵芝高高兴兴来见你。原来你和母后一样,都觉得朕是有病之人。若朕真有病,那病名定是周涵芝!他是朕的半条命,不见而心痛。容顾这一辈子,为国分去三一的命,穷天下之供养于朕一人,不敢不恭敬不用心,可是正因如此,朕就额外得了诸多束缚?可见姑母真心疼朕,朕喜欢涵芝便不会要子嗣,念颜同你姓秦,朕这次问得可够直白?!姑母不图帝位——难道朕就贪图那个位置吗?朕多羡慕容懋和谈玄!若言为朕好,不需要。” “你和周涵芝还是君臣,你让天下人如何想他?你有什么,别人会先算到周涵芝身上。”秦素魄皱着眉道,依旧挡在门前,“且门中并无回应,可见周涵芝不在。” “君,本为他人之尊称;臣,本为自己之谦称。姑母,君臣无多礼仪,朕不愿高谁一等,朕只是人,亦会犯错,你也体谅一下你的侄子!三省与朕同掌决策,肃正尹照样能弹劾皇帝。朝中大臣谁如今见了皇帝还要三叩九拜?朕处理政务何时没有顾忌?君臣之礼,用于公;卿卿之礼,用于私。涵芝不怕,倒是劳烦姑母费心替涵芝着想了。” 秦容顾说得不好听,秦素魄纵使深知秦容顾的脾气还是禁不住气得发起抖来,“侄子大了,姑母管不得了。我倒是在害你!” “这说不定,此事不劳姑母插手。”秦容顾不咸不淡回她了一句。 秦素魄一时不知如何回他,周围暂时得了安静。院中突然传来瓶子碎裂的声音,不久门后又有一声叩门轻响。 “母亲,抱——”阿缨抱着揉眼的念颜走过来,她道:“婶婶,念颜醒了,找不到你跑来找我。” “母亲认识周哥哥?”念颜皱着鼻子打了个小呵欠,“我以为母亲不认识周哥哥,还想着早上偷偷来找周哥哥玩。周哥哥衣服湿啦,念颜送了自己的衣服给哥哥,可是太小。下雨天冷,母亲是要给周哥哥送杯子和干衣服?”说完眨了眨眼睛,又看见了秦容顾,眼睛一亮道:“哥哥抱。” 秦容顾脱了挡雨的鹿皮里黛紫衫子,看身上干慡后抱住不见生的念颜,轻轻捏了捏念颜软软的小脸蛋问他:“里面那个哥哥姓周?衣服为什么会湿?” 说完对着阿缨翘了翘唇角以示谢意。 秦素魄这才看清秦容顾里面的衣裳,绾色交领中衣,暗红对领大袖衫,再一件暗绣了日月纹章的玄色衮冕——根本是湿着的,应该是来不及换下这一身上朝时才穿的衣裳,匆匆赶了过来。 她以为秦容顾不那么珍视周涵芝,得了消息太晚了便也不会来寻,原来只是因为政务耽搁。 “哥哥掉到那边的水里了。”念颜戳了戳秦容顾的脸,趴在他肩上眯上了眼,“开开门吧,母亲。有人来找哥哥,为什么还让哥哥自己在里面。” 秦素魄把披风递给穿得单薄的阿缨,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声从秦容顾怀里接过念颜,叫人开了门看也不看便走了。 周涵芝抱着膝盖蜷在门后,听见门开了抬起头,眼中的雾气也遮不住清澈的眼神。他额上不知是雨是汗,气息奄奄面色cháo红,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照雨提着灯笼走到屋前,屋下有一个摔碎的ju瓣纹长颈绀紫琉璃瓶,不知他费了多大力气才打碎发出了声响。 “容顾……”周涵芝声音嘶哑,说完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 秦容顾摸了摸周涵芝的额头,一把抱起他往屋里跑,心急如焚地喊道:“照雨你傻了!快去找附近的郎中来!” 画堂静 风露院屋中的内室不大,北墙仅以乌木为框,其间横八竖十二嵌了一寸方的清透翡翠,片片几近透明。 青碧素绡从屋顶垂下遮住翡翠格子,再是一层缁色天鹅绒和一层苍色杏花洒影妆花缎,严严实实隔了日光。 雕花床不设床架,不长不短里面正好贴着翡翠格子墙,外侧则装了瓜瓞连绵葫芦纹隔扇,软烟罗和相思灰帘子也皆放了下来。水玉蜻蜓帘押坠着帘子纹丝不动,窗外风雨疏狂,树影在帘上挥动如泼墨。 湖水绿釉博山炉中燃着须曼那华香,宁静安神的细烟裊裊卷腾,隔细烟望过一切都缥缈,恍惚间如有云舒云卷在寂室中。 风露院夏日夜里住着,消暑自然最好。大风大雨的天偶尔几滴雨点撞在翡翠片上,无虫鸣应和,倒衬得过分安静。 周涵芝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听着雨声还觉疲惫,不敢惊动身后折腾了一夜正揽着他假寐的人,悄悄从被子里伸出手拉开了素绡看了一眼,只见一层水雾和昏昏的天,不辨时刻。 秦容顾忽然轻笑了一声,紧了紧手臂在他身后道:“我原以为涵芝要等会再醒呢,不过睡了两个时辰,看来烧热退下去不少。夜里你说冷,我抱着你你可还冷?不抱着你,我反而睡不安稳。”说着伸手餵给了他一颗节骨茶薄荷糖。 周涵芝含了糖转过身,爱极了懒起时不带情欲的肌肤相亲,便往被子里蹭了蹭问道:“今日不用上朝?” “今日大雨自然不用去。要不诸大人都去了御门听政,还没到大殿前就得淋了湿透透的,赶明儿只剩下头昏脑涨擤鼻涕了。起来吃点东西?” “我不饿,就是穿了湿衣服又赶上大雨才这样。”他在被子里闷闷地道。 秦容顾闷哼了一声,抬腿压住了周涵芝的腿,“才起来,消停些,嗯?” “我……不是有意的……”周涵芝结结巴巴说完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尴尬得红了脸。 “你要是有意为之,那还了得?”秦容顾一脸无奈看着他,“这笔帐先记着,等哪天一起还了。”说着在被子里挑着地方捏了他一把,周涵芝没忍住“嗯”了一声,自己撅着嘴捲走被子挪到了边上。 秦容顾瞅了他几眼,看他不转身,自己撩开帘子起来穿上了衣服。周涵芝听着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回头看见秦容顾已穿好了中衣,浅交领牙白细花罗的直裰。秦容顾看见周涵芝转过头,沖他打了个响指,潇洒地披上了纸棕底祥云海波纹大袖衫。 “好不好看?”他从桌上的盘子里拿了个核桃走过去。 “少见你穿浅色的衣裳,嗯——我的容顾怎么样都好看。”周涵芝除了脑袋露在外面胳膊和脖颈都严严实实地躲在被子里,秦容顾直接掀起被子一角把核桃塞了进去,凉得周涵芝乜了他一眼。 “早上吃了糖嘴倒是甜。本来想给你剥一个核桃吃,谁想是以假乱真的瓷核桃。让你捲走了被子,那就送你这个了。”秦容顾弯下身捏了捏周涵芝的鼻子,把衣服递了过去,“好了,醒了就起来,我不看你穿衣服。” 周涵芝不伸手,秦容顾把衣服给他放到床上拉好了帘子,自己转过身站着。 “我不看你,反正又不是没见过,自己想也能想出来是什么样子啊。” 周涵芝穿好衣服,面无表情地从身后戳了戳秦容顾的腰,秦容顾一转身亲上他的额头。 “感觉……好些了?” “不用问的这么委婉,”周涵芝看着他的神色笑了,“翻墙是我自己做的傻事。大长帝姬——我虽不喜她骗了我过来,却还实在是恼火不起来的。任谁知道一向出色的容顾被我骗走了,都要嫉妒。” “你啊——”秦容顾嘆了一声,“初见悦慕而目色相授,与涵芝知了脾性后倒更好相与。不知你到底怪不怪她,可她没打招呼请你过来确是不对。我年幼性子也有些桀骜,倒是有几分小脾气,和母后置气后死活缠着新为人妇的姑母去了代州。代州经历清彦元年的水灾闹了饥荒,我父皇当政时其实早已富庶多了,却较别处还是饭食……朴素,我吃不下。姑母狠心饿了我两日,终于哭着给我端来一碗粳米粥,我还未接过,她却从地上捏了一撮土放进去。这样一碗是水患时求之不得的东西,我是真的饿极了,从此想着得要让人人得一个温饱。”
第20页 “我以为你天生不挑食,和我街边小摊吃什么从不见为难,”周涵芝端起霁蓝釉小杯饮了一口,“原来还有这样一番缘故。” “和你啊,那是和喜欢的人一起,哪还知饭食滋味,只知心上人的喜乐。”秦容顾单手撑着脸看着周涵芝,“秦室起于糙莽,武烈帝迁都后皇宫建的不气派,甚至比及他朝分外寒酸,不过是为了让子孙反省。姑母没有坏心,她不算不辨是非的人,我私心先替她开脱几句。” “我何时这么计较过,”周涵芝放下杯子接着道,“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会让你为难。大长帝姬长久不在王都,代州有青葡萄碧琉璃样的澄鲜好水,也不会少了出口滔滔多说话的人。他们这么能说,想必口才不错,不如执笔练一练纸上功夫,带着图抄上百八十遍《大荒山水注》。说起这个,我不得不佩服张纶之张大人,张大人六十多的人,同十余位大人从二十多正当年的年纪开始看,还没细细修订完一遍。书中涉及文史天地,文字富艷精工,抄几遍实在是奢侈的事。” “亏你想的出来这种罚人的法子,这书三百卷,断断续续几经人手写了百年,抄一遍估计有两年不出家门。”秦容顾微笑着道,“十年抄三遍,倒也够了,可还生气?” “你不让我喝药,我什么气都不生。”周涵芝坐在凳子上,左手支颐笑眯眯看着他。 秦容顾走到门口对着周涵芝伸出手指摇了摇,“没可能。”说完对着门外接着道,“照雨啊,记得一会把药端来,端药时顺便找念颜来这看着他周哥哥喝药,保准有意思。嗯……再拿几样蜜饯盛到攒盒里备着,给他们两个吃。让新茶喝了姜汤睡会,药喝完用不着他再守着炉子,我和你一起看着涵芝,也暂且麻烦不到他。” “哦……”周涵芝撇撇嘴趴到了桌上。 “又不是为我好,乖。”秦容顾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又不是小孩子。”周涵芝抬起头望着秦容顾,“你做什么摸我脑袋……” 饮马至 晡时压顶梨云终于消散,土带着润润的湿意,新枝一洗入目烟轻柔绿。雨打花残,夫人便深闭门不再细看。 念颜骑在梅花鹿的背上,搂着鹿的脖子来了风露院,也不进屋子,在碧纱窗前自得其乐吐着口水泡泡。念颜头发软长得也慢,秦素魄听人言小孩子剃几次发长得更好,便一狠心剃了他的发,只脑门处留了撮天毛儿。 念颜以前可是人人夸俊的小公子哥,在脑后绑个精緻的细发带,松松一系便自觉美得不得了,一觉睡醒却被母亲剪掉了小辫子,从睡醒就对秦素魄皱着鼻子,闹了小脾气一句话都不说。 阿缨见他没忍住问了一句,他委屈的抱着阿缨抹了半天泪,得了阿缨再三保证还和以前一样喜欢他才欢欢喜喜跑了出去,想再问问好看的哥哥还喜不喜欢他。 周涵芝和秦容顾在碧纱窗下下着五子棋,周涵芝夹着枚黑子思忖着,更衬得指如玉葱,惹得秦容顾心中痒痒的,总想一把握住。周涵芝放下棋子,两人都回过神来,秦容顾一扭头终于发院子里多了个人。 “念颜怎么自己来了,你缨姐姐呢?”秦容顾走出去抱起鹿背上的小傢伙。 “呜——”念颜一撇嘴哭了,挤出几滴眼泪,脸皱成一个嫩苦瓜,秦容顾吓得赶紧哄他。 “哥哥都不说念颜好看……” “念颜最好看了。”周涵芝笑着从屋中走出来,他还病着,便没有抱软软的小糰子,“我见念颜先说了你最好看,那念颜是不是要喜欢我多一些。” 念颜低头捣鼓了一会,小手倒是灵巧,摘下了阿缨给他戴上的双鲤金项圈,“母亲说我是骑鲤入她梦的小童子,我只让周哥哥摸一摸我的项圈。”说着他把项圈递给周涵芝,“涵芝哥哥不抱抱我吗?” 周涵芝摸了摸念颜的金项圈上的小小金葫芦坠看向秦容顾,秦容顾笑着却没言语,他便弯腰折了枝淡紫的二月兰给念颜拿着玩。 小傢伙会讨人喜欢,怕冷落了抱着他的秦容顾,戳着秦容顾的脸问他:“母亲说哥哥有白玉小狮子,是金翅大鹏鸟衔来的,是不是真的?” “唔,这个的真假我的确不知道。”秦容顾说的时候看着周涵芝,“这是我父皇打猎时得来的,那天忽有乌云蔽日,他拉弓向天而she,只听一声呼号裂地响彻云霄的长鸣,伸手便接住了一节指骨长的玉狮子,我恰好在那日出生,于是父皇把玉狮子送给了我,为我取名为悯,望我不忘良善守山河太平。而我把玉狮子转赠给了挚爱,望他安平。” “哦——”念颜拉长了声音点了点头,“涵芝哥哥伸手给我看一眼那个小狮子好不好?” “……”周涵芝尴尬的笑着背起了手,让心思单纯的念颜看出了门道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念颜自己站着好不好,我去找一趟你的母亲。”秦容顾把他放在石桌上,念颜大方的点了点头道:“哥哥去吧,我和涵芝哥哥一起餵我的鹿。” “嗯。”周涵芝也点了点头。 “总有一天让你跟着我叫声姑母。”秦容顾说完笑着走了。 夜沉如水虫鸣静,月钩初上紫薇花。 不知秦容顾和秦素魄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允了什么诺,秦素魄神色微倦,却还是亲自送他和周涵芝离开。 “容顾,你若想好了,我不再说什么。”秦素魄终究开口说了话,语气中透着无奈,“只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姑母,凡金银钱财可得的意趣,容顾已经尝遍了。唯独与涵芝相处,久不得倦,至死方休。” “如你执意至此,那你……好好待他。”她摆摆手,“我只愿你二人往后……琴音清好。至于究竟如何,是我这个姑母多事,我再不过问。你们走吧,我出门不送了,该回去哄念颜睡了。” “姑母早些休息。”秦容顾转身出了月门,握住站在门外等他的周涵芝的手,袖子遮住二人扣着的十指。他侧首一看,看见周涵芝翘着的唇角,不再多言已觉得满足。 “唉——早知道不把涵芝放在刑部了,你回来我就把你调到弘文馆,和陆大人一齐编写长祚辞海。”秦容顾嘆息了一句。 几年来从各处选了人才,他皆不重用,安排在了刑部下新分的比部,只是想着看看这些贤才能不能沉下心来韬光养晦,若是担得起重任时机一到即刻改比部为宪台,专去各州暗查私访督查察院。比如刘瞻芳,身份卑鄙而才华斐然,一举得了探花,却被他扔在比部抄帐簿抄了两年,备受旁人冷落白眼。没成想职位才有空缺,从北疆选人时知州把机会给了周涵芝。 “过几日你去了鹿里,也记得多想我……不去不行?偏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暗访,去了贺州之类的好地方休息休息也好。鹿里与朝廷隔绝多年,那里连察院也无……清算起来十分麻烦。罢了与鹿里侯有关的大官大吏,一堆小蝇虫扫不干净。” “我是你身边的人,为你分忧,你可以安心。”周涵芝掩袖咳了一声接着道,“容顾,我不敢恃宠而骄,愿意做你的手足,只想着日后容貌不复,也还有让你喜欢欣赏的骄傲之处。” “我的涵芝这么用心。”秦容顾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周涵芝有如此患得患失的心思。五年前决裂,他年少固执伤人颇深,后来周涵芝迈出一步,风尘僕僕冲进他的怀里说一句忘不了他,原来涵芝如此坦诚。 “涵芝。” “嗯?”周涵芝不明所以看向他。 “没事。”他笑了笑,落下了马车的帘子,“你从鹿里回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还要吊人胃口,等那么久,说不定你都要忘了。” “不,我一定不会忘。”秦容顾说得很认真。 长祚二年仲夏廿二,日明风细,天净如扫,老农着素衣于古柳下叫卖黄瓜。周涵芝并几人从安定门离去,走得很安静,毫无异样,秦容懋代哥哥送他离开。 周涵芝忽觉不舍,上次他长出安定门,是往西北去,这次出城改道而南,一别三月,更添思念。 “不妨瞻芳韬光养晦这么久,叫人觉得明珠暗投,这次可算得了重用?”周涵芝和同来的刘瞻芳开着玩笑,太阳刚升起来,天还是鸭蛋壳样的青色。 刘瞻芳瞥了他一眼道:“我只是在王都里抄了几年文书帐簿,你比我委屈得更多。别人都以为我殿试时得罪了如今的太上皇,可那日当今的陛下对我隐秘的点了头,我才安着心好好等了这么多年。你得罪了太子,还敢自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就不怕有去无回?” “你这是哪来的道理,明明是太子先得罪了我。我真以为自己要死在那的,不论如何讲都是。”周涵芝从马上跳下来擦了擦汗,不紧不慢走在土路上,“陇州冬日天黑的极早,亮的晚,人少就安静得吓人。我独自躺在土炕上,夜不敢寐又不敢醒着,一睡着总是梦见许多事情。但什么事都有释然的时候,不为难自己就没有捱不过去的苦。” 刘瞻芳也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点了点头,“不管那些了,左右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像不像落魄书生?”他说着往身上拍了点土。 “落魄的神态不够,看着穷是真的。又是水路又是旱路,折腾得我们娇贵的刘大人脸色菜黄。” “我哪娇贵。”刘瞻芳轻笑了一声,“我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幼年失怙,母亲独自拉扯我……为了为我做一件棉衣,冬日在地里捡别人摘过的棉壳抠棉花,被棉花枝划瞎了眼睛。我不抱怨天地,说我隐忍也好,后来却再见不得穷人的孩子受欺侮。” “抱歉,让你想起了伤心事……”周涵芝觉得过意不去。 “不,这些事……我必须记着。涵芝师承陆大人,喜欢文字没关系,我这一辈子却不喜欢文职,必须要做些什么。”说罢他抬起了头,路途漫漫,而亘古的日的明光笼遍了前路。 周涵芝也抬起头,心有浩然之气,看得前途是光明大道。 行路难 周涵芝和刘瞻芳从元州分道而行,刘瞻芳扮作投靠亲戚的落魄书生往村庄去,而他从乌伤城入鹿里,专挑不大不小的城镇暗核遗留的官吏。 灯火初上,巷口卖花姑娘布衣不掩模样俊俏,木钗青裙紫缬襦,音容婉妙。新茶小孩心性买了一枝茉莉,转身的时候便碰到了满脸横肉喝醉酒的恶霸地痞。 新茶想着英雄救美,大着胆子道:“丈夫们好本事,身材健壮是我不及。可……可我不怕你们!”言语间已透出了惧意,小身板哆哆嗦嗦。 为首的一人嗤笑一声,如拂开一张纸般推了新茶一个趔趄,龌蹉的笑着往卖花姑娘跟前踱过去,一副势在必得之态,甚至轻蔑的扫了围观的众人一眼。 周涵芝本来在茶馆中听人说书,讲的是乌伤城的风雨,正讲到城名由来——鹿里多鸦,鸦孝而反哺,人不及,来这里的第一任知县事称城中孝伤,以此名改了原本的无伤城提醒后人。 他匆匆走过一遍乌伤的大街小巷,看水道交错听橹声破水。民风本是淳朴的,火耕水耨,民食鱼稻,果蔬赢蛤食物常足,药铺中从不乏坐堂的大夫,可若大部分人皆神智愚笨不改奴性,体格便如何健壮,也或只是麻木的看客,或只是狱中的木人。如此一观,几百余年过去,乌伤依旧不可以改回无伤这个名字。 他听见新茶颤着音说的话走了出去,正好挡在姑娘身前。 “哟——小哥长得倒俊,却嫌命长。不妨借几个银子,哥几个也正好陪陪你。” 周涵芝不恼,只平静的说了一句话:“请你滚开。” “哎嗨,我还偏不了!你这是什么理,整条街都是哥儿几个的!女子自古是祸水,这小娘皮偏偏站在巷口卖花,不知又不要脸的勾引哪家汉子呢,咱们哥几个替民除害积功德而已,你看这街上可有人拦着?我和小哥推心置腹,兄弟们,来来来,扒了这废话小哥的衣服把他吊起来,让他和咱们坦诚相见,先试试咱们的厉害吶,嘿嘿嘿嘿。” 周涵芝打量了那几人一眼,默默走到了墙边上靠着,身后的姑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松手,眼泪湿透了自己的袖子。 原本世上的男人竟都可以做圣贤,只是女子的祸害才阻了路呢。周涵芝但笑不语,这话真是讽刺至极,一个圣贤,何曾拘束于男女老少。男子便有百能百好,女子便是祸水附庸?这是周涵芝听过的最荒唐的笑话,若是非要再送那几人一个字,定还是一个不屑至极的“滚”字。 那人刚一抬脚,就被周涵芝身边站着的其貌不扬的侍卫掀翻了出去,不过四个人几招解决了几个地痞流氓,可并不就如此收手,好好给了他们一顿皮肉教训。 周涵芝懒懒靠着墙看着趴在地上鼻青脸肿的一伙人,啪地合上扇子,眼珠一转道:“不管是谁让你们滚来的,遇见我必须空着手回去。不服的话,尽管去报官,我倒是想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好胆量。” 他说着蹲下身,皱着眉拿扇子挑起一人的脸看了看,“我知道你姓章。啧啧,好好的一张脸,做什么都好,非要为人走狗。其实若是挑对了主人,也是万万求不得的好事。为满腹臭脂烂肠的俗人做伥鬼,还是省一省罢。对了,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女子姣好善美,只可捧在手心,若是糟蹋了,便是天理不容的事情。而我,现在就是天理。”说完潇洒地站起身来。
第21页 “姑娘请安心,容貌是好处也是戳心的地方,但日后只会是你的好处。”周涵芝道,眼睫弯弯笑入心底,说完不顾围观之人走出了巷子。 回下榻处后周涵芝在楼下点了一盘花生和一盘芝麻小苏饼,身侧围了圈总角小儿说着童言稚语,孩子说话无心而单纯,言辞朴实不假,讲出的民生疾苦也带着诗酒天真的意味,一堆孩子吃完了豆子他便再点一盘,桌上的花生壳堆出了小尖。 乌伤城知县事郁匣跑了来,坐在角落里打量了周涵芝半天,只见他斜坐在长凳上,披了白边橙红底的衫子,肩处绣了赤金的鸾鸟。橙黄的衣裳挑人,周涵芝披着却让人莫名觉得亲和,与方才说话时的狂放并不相符。 “郁大人不一起吗?”周涵芝察觉他的目光问了一声,“干喝酒有什么乐趣?” 郁匣被他一句话吓了不轻,只好走过来道:“在下见公子气度不凡,心中私慾交往之。” “不敢不敢。”周涵芝对他敷衍的笑了笑,递给他两封信,“大人,只说一样罢。乌伤的书院庠校都很好,经费补给及时——学田膏土肥沃租银不少,公款生息利利相增,大人的养廉银和乡绅的资助相益,好极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难道是我识字太多,怎么乌伤好些人还是只会写上大人之类的字呢?” “这……这……这……”郁匣接过信封想了半天,左右他是这里最大的主子,一想又有了心气,便岔开了这个问题,“我只欲知晓公子名姓,这些问题不归我,你问别人罢!再者公子年纪轻轻却这么多事,怕是活不长!” “鄙姓胡,一派胡言的胡。大人的属下管教好了?”周涵芝笑眯眯的问他,说完站起身走了,留下郁匣站呆呆在桌前许久没反应过来。 第二日大清早周涵芝已在公衙署前,衣着朴素无华,从戒石坊下走过时看着戒石坊上刻的恪恭首牧四个字不屑的笑了笑。郁匣正在三堂中温经习字,衙役打量了周涵芝一眼,不允他往东花厅去通报拜访,怕打扰了郁匣。周涵芝便往二堂西的启事厅走了过去,果然有幕僚在其中,只是连抬眼看周涵芝都不看。 周涵芝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动作自如的放在了幕僚的桌上,又用书盖了上去,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幕僚面上不动声色,虽没抬眼看他,却知道他是个官场老手,实实在在高兴了。 “有劳先生了。”周涵芝和幕僚的目光相对,二人心照不宣,幕僚站起来转身出了屋子。 “请吧——”他叫周涵芝道。 郁匣昨夜看了周涵芝给他的信,第二封信中罗列着他的罪状,许多是他都忘了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夜里睡不安稳,大清早起了正在三堂内烦躁的看着书,忽然看见了周涵芝,赶忙挥退了幕僚和众人请周涵芝坐下。 “大人想好了?”周涵芝问,把玩着手里的水晶佩。一个小小的知县事,周涵芝的确不曾放在心上,甚至难入他的眼。温和心软只留给秦容顾和身边人,处公事需凭手段与良心,凌厉刻薄容不得仁和宽厚。 “昨日那个不是本官的人!本官为人清正!”郁匣一口咬定。 “哦。”隔了很久周涵芝淡淡应了一声,“信看了?”说着拿出一份秦容顾额外给他的假身份公文递过去,“这是我的身份。大人若是真的清白,我替大人选第二封信,反正身正不怕影歪,我在信中胡说些,大人也不怕朝中再派了别人来暗查。再者过半月肃正台设试后添了新人,在鹿里设好察院,大人也不怕他们细查。” “胡大人!”郁匣忽然大喊了一声,“啪”一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是下官无礼了!下官选第一封信,还请大人……千万‘实话实说’!” “呵……十万两,一丝也少不得。大人守着这,不愁没银子拿。”周涵芝漫不经心的说着,眼中仿佛根本没郁匣这个人,“大人若是愿意替我保守身份,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大人以往的事,自然是政绩平泰。大人才长年青,我美言几句加职上调,也不怕察院再查你,你也记得我的好。”说完对他一笑,“不过昨晚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城东章家的人!真的与下官无关……虽然下官的妻子是章家人。” “劝大人一句,你要好好整治乌伤的冤案与恶霸,最近给自己攒点名声。这种时候不能姑息养jian,就算是臂膀也要亲手狠心砍掉的,得罪他们怕什么,如今我才是大人的贵人。这个道理,对是不对?” “是,大人说得对。”郁匣深吸了一口气,周涵芝看着温和,字里行间给他的压迫让他喘不过气来。 “对了,郁大人。”周涵芝淡漠叫了他一声,郁匣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周涵芝心思不在,恍若世间再无事可入他的眼,可实实在在是唤了他一声。 “大人有话请讲,下官……定尽力而为。” “你的儿子是个好苗子,”周涵芝勾着唇角笑了笑,郁匣心中咯噔一声,血瞬间凉了,“令公子在书院‘亲昵’贫家子弟。唉……玩弄这个词本来是说给掌中宝玉的,如今蒙了尘,大人的好儿子喜欢玩弄别人,想必定是心智单纯竟玩出了人命,使我心中悲痛。大人懂得家贫的苦楚,拿了银子想息事宁人。大人,他的祖母穷,家中还有弟弟要活,无权无势无金银,自然可以收你钱财。我爱金玉也可以收你的钱财,可管不了百姓不喜欢你的钱财,只想看你的良心——” “下官这就去把这逆子叫来!大人放心,好一顿鞭笞、几个耳刮子都少不了这个忘八蛋的!” “大人难道那时未曾说过他?我不想看你打他一顿,可他又犯了这个毛病。”周涵芝微微摇了摇头,“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诮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而终无动于衷,丝毫不改,只好有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求索jian人。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严刑,非我心狠,按律以命偿命罢。大人还年轻,来得及再要一个儿子。” 郁匣愣了,直勾勾盯着周涵芝,周涵芝语气不重,面色不怒,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开玩笑。 “大人,不要说这是同侪间玩闹的事,你的儿子不大,性子倒恶劣。不对的你还要说成对的?我不吝惜仁不讲人情世故,仁义是国之大盗,所以只讲律法。既然敢做,就不要怕有今日了……人与糙兽之差仅在人之思,令公子不是傻子。诚然父亲不会杀儿子,我只会看见一个知县事杀死jian恶之人。” 郁匣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捏住了脖颈的肥鸭子,伸着脖子喘不上气来,小眼如今倒是睁得大,只怕下一刻反应过来会瘫倒在地。他还有些理智,思忖了许久朝周涵芝磕了一个头,“劳烦大人了。” “只有三日,我会亲自在公堂外看着你审案。”周涵芝抬手示意他站起来,“长祚二年的所有案件,大人一一查过,不要出一丝差错,与你有关就把这责……推给自己的爪牙罢。银子四日后送来时,劳烦大人扮成小给吏,放心地看过我的文书后一齐将文书发往王都。大人,我把你祖宗三代都摸清楚了,可以直接揭发你,但我爱金玉,也善为好人,嗯?” “一定。”郁匣应了,像不娴熟的手艺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一般动作僵硬,“下官恭送大人,送走大人便去议事厅翻看卷宗,逢五逢十开大审。” “送我不必了,免得起疑。”周涵芝道,“但是大人的幕僚——日子过得真是滋润呢。虽然他是大人的叔父,可是……再者,所有罪过也要找人背上。” 郁匣不再说什么,或许是失了说话的力气,弯着腰陪着周涵芝走出三堂的门。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他叫着衙役以欺上瞒下和贪墨等一串的罪名将幕僚抓了,腆着肚子下令时脸上倒显出一种奇异的凛然正气,将将盖住了眼中挥之不去的沉沉死气。 芦花笛 数点渔灯依古岸,月笼龙沙亮似雪,白鹭眠栖苇下,有笛声依约芦花里。 周涵芝坐在小舟头,从始至终未言一句,方承砚忽然收了笛子。 “大人不姓胡。”方承砚先开口道,声音醇厚沉稳,带着安定人心的柔和,教人生不出一丝嫌弃,“大人姓周,可对?我从前在王都时偶遇过大人,可那时我人微言轻,没有人会记得。” “多谢方知州派人暗中护卫,”周涵芝出神地凝望着水面,“可您这样让我为难。这次来,我即使知道也不想查到大人身上,我敬重大人。士贵君不贵,大人颇涉文史,少有膂力,本该是声名煊赫流芳后世的封疆大吏。大人不让着我,我不能得知大人的罪过。” “自我为鹿里宰辅,只知道这里从心开始溃烂已没法自救。我先前为人臣,仅算叛主使子弒父一条,已是不忠;我先前为人夫,为出人头地博取秦谈殊信任,使程肃正杀我发妻,已是不义。”方承砚苦笑着继续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卖主杀妻之人当不得重用,也不该再苟活。修齐治平本末倒置,我从自己身上将世人之恶看得太清楚了。我帮大人,把天下扫得干干净净罢。我是毒糙,担不起陛下的厚爱。狡兔已死,所以窝边毒糙也要拔去,不能有一丝怜悯。” “涵芝只奇怪,为何大人如此看重钱权……”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怎可忘?有金银,以后再有喜欢的人可以夺来,喜欢的东西可以随意买来。我有良宅数百,一日一日轮着住一年也住不完——除常住的宅第,其余的不过是多余的东西,我也想知道为何我却依旧觉得金银最重要。大概是,只有看见这些才觉得还有一丝慰藉,心里踏实。” “除了金银珠玉,大人不觉得有什么别的东西更使人安心?” “大人有至爱,可我那时不懂,直到如今的不惑之年也不想懂了,只当人心轻贱。你经历过生死不畏人言,不怕天下人阻碍,活得自在。可我心里有愧,不能由别人提起一点这件事。我甘心做程肃正的爪牙,也是因为权财,已失了道与德。” “我欣赏大人敢作敢当,却不想哪日由我亲自使大人往黄泉而去。大人看轻生死,不论正邪反正可得鹿里官吏信服,请不要推辞。关于贪墨这件事——大人未曾动过那些银两,我只管是大人替百姓掌管了几年。没人比大人更合适在这里为政。陛下和各位大人皆这样想,大人不要辜负才华。” “如果你们说的才华就是我当了一个好细作,我当然承认。我没有正气,身歪自弃甘于堕落,读书只为博科第登显要,只为扬眉吐气。若大人不欲放承砚走,则请赐一死,切莫再言其他。大人惜才,天下能人不可尽数。” “渔父樵夫不适合大人,才不能为我用,只望大人不要怪我。”周涵芝站起身,一步跨到了岸上转头接着道,“最多三月,世上不会有方承砚,鹿里不会有庸官恶吏。” “求仁得仁,闻此已心安。我是混帐人,大人回吧——” 周涵芝嘆息了一声,终于还是离去了。他劝不动一个求死的人,方承砚于世间没了依恋。 取富贵青蝇竞血,进功名白蚁争穴,四五年前方承砚想求得高官厚禄,如今求到了,红尘万丈也不过纸半张,也再没了希望。 一生黄粱梦,到头来便是列朝班、铸铜山,只不过为衣和饭,为一个腹内不飢身上暖。可他抛家弃子永失所爱,实在没了力气。 周涵芝把从各大人处诳来的脏银扔给了方承砚,罪状终于盖了自己的真名字,厚厚一沓子都寄回了王都。他有方承砚暗中相助,刘瞻芳几人比他核查得久,周涵芝怕惹了灾祸得报复,没了事就跑到了元州,等他们一同回去。 有裁撤必有补备,秦容顾早有了心。年年必亲自去文华殿看各大人批卷,前年春四月里保和殿廷对时,和冯忠静、程杲等人商议过,暗中定下了人选,准备将新人并几位年长有才干的官员一併调来鹿里,只是不知鹿里到底要裁撤多少又有多少空缺。 周涵芝得了清闲,也不亏待自己,听得郑琰在元州便先给他发了信。 郑氏为商家大族享誉元州,名留货殖列传。郑琰是郑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想去哪里便洒脱的去,自有母亲和一干姨母舅父在身后打点好一切。秦谈殊非郑母之子,郑母与鹿里侯和离后一直一个人,只秦谈玄这个儿子,尤其是老太君生前对郑琰算是有求必应,使得郑琰性子单纯却有几丝跋扈不羁。 月前郑琰和秦容懋不知为何打了一架,秦容懋先挑的事,秦容顾没法子,不便追究这事。郑琰也大度,自己甩袖子回了元州休养。听得周涵芝在元州,便把他接来和自己在无咎山中的私邸小住。 一枕小窗浓欲睡,门前帘幕捲起残花影。云去山更佳,山中翠色也要和着烟一起老。郑琰卧在窗下的榻上,手懒懒搭着窗框,周涵芝搬了小凳坐在院中墙下和他闲聊,郑琰不时扔给他一颗枣。 “我回来前听秦容顾在三书殿里感嘆了一句,你倒是想不想知道?”郑琰笑眯眯的问他。 “想。”周涵芝答得倒干脆,郑琰自讨了个没趣儿。 “‘独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涵芝,你倒是想不想他?”
第22页 “想是很想的。不过我更想知道你作何和二皇子打了起来。”周涵芝好奇,“阿琰虽然任性,倒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二皇子在元州找你,想向你赔不是,你也不见一见?” “秦容懋还有脸来。”郑琰翻了个白眼,“这事还得从三年前提起来。他性子不稳重,那时我皇叔让他去宸翰阁多看看书修养性子,他倒好,趁学士打盹给人家拆了发髻编了一脑袋小辫。偏他下手重,揪疼了学士的发,被好好训了一顿。可他却非要把这个帐算到我头上,说是我干了这事给他的影响——天地良心,我给老师编小辫这事是我初到王都求学十五六时干的,他多大,那年足足十九岁!” “容懋性子直慡,五年前初见我时还提剑找过我,说我要是敢不喜欢他哥哥定要我好看,被容顾撵了出去。” “你好性子,我也是别人惹不得的主。我和他说我是他堂兄,他敢辱骂兄长便是不对,他却不认这个,说我姓郑与他没丝毫关系。那次我便和他打了一架,写信时不好意思告诉你。他不记仇也不记疼,前几日好心替集贤殿学士找我要东西,我未回来,春酿让他去园子里转转——正巧园里长生亭中住着窝燕子,我觉得可爱一直没让人动,可他过去被燕子的……那什么不好说的东西砸了,非说我小人心肠记恨他报复他。” “只为这个?”周涵芝忍不住笑了笑。 “我都不好意思和你说!”郑琰带着怒意敲了敲窗框,“结果他躲到房樑上偷窥我洗澡。我来王都,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母亲就说我臂上天生有彤鹤纹,左右我表兄弟有几个,别人见我姓郑也没有彤鹤纹不至疑惑我的身份。秦容懋躲在房樑上,我刚脱完衣服,他突然跳下来说我是冒充的,我能不气?” “于是你连衣裳都没顾着穿就打了他?”周含挑了挑眉,没料到秦容懋居然是这种人。 “那是。结果他说看了我没穿衣服要……要让我也看看他才好扯平,真是好一个有病的人,我便又叫上人收拾了他一顿。” 周涵芝笑了半天,郑琰气得敲了敲他的脑袋。 “餵——” “我看是二皇子很欣赏你呢,你和他本来就是一种人,他比你顽劣也不至于对别人这样。”周涵芝笑得眯着眼睛道。 “我其实喜欢他真诚坦率,若谈得来会是个友人,可是心里还有气。”郑琰闷闷地道,“你有了秦容顾,以后被抛弃的我和他弟弟只好抱团取暖了。” “你也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周涵芝说得认真,郑琰忽然坐起来凑近他的侧脸,还未碰到周涵芝便被周涵芝推了一把,又若无其事的靠在了榻上。 “……” “我只是觉得你好看而已嘛。”郑琰无奈地笑了笑,“我对你要是有别的想法,在北疆的那五年里,你一定会最想我,而不是对秦容顾念念不忘。” 郑琰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对周涵芝的心思。 他也去过北疆,可周涵芝不会知道。 只是觉得小时候的周涵芝处处可爱,眼睛里是自己没有的天真烂漫,一直惦记了这么多年。捉蚯蚓送他的小美人,和如今的周涵芝,到底都不是他的。 “对一缕杨柳烟,看一弯梨花月,卧一枕海棠风……皆是美事。”郑琰闭着眼睛道,一句句说得洒脱无比,只是合着的双目间隐有水痕。 “只是很干净的喜欢啊。”他睁开眼笑了笑,一滴水珠顺着眼角滑进了鬓发中,可丝毫不觉得伤心。 摽有梅 虾青釉琮式瓶中插着玄墨和香山雏凤,ju瓣带着露水,金骨粉肉白底嫩、霜银绛紫暗底浓。 隔花与屏看过去,便是雍容挺拔的帝王,独立在丹凤门城楼上。 华服美仪容,等一个心上人。 仙人赌书泼茶,天便带上淡淡的茶色。昨夜秋雨零濛打黄叶,天地间水汽盈润,风温柔拂过面颊,反而留几分不舍。王都银杏已黄,无风亦时有落叶三五。寻常百姓的黛瓦,含光门前的灰砖,皇宫的红墙,黄叶借一阵秋风洋洋洒洒,抱帚人不忍扫去,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浅金,踏上去并没有声音。 长祚二年季秋初一,日和缓微阴,天凉而不冷,风烈而不寒。 周涵芝比刘瞻芳一行人提前回了王都,王都依旧安详繁华。 九月授衣假,秦容顾应该能亲自来接他,却始终没见到影子。他跟着照雨从丹凤门一步一步往宫中走,他这一去,回来后一切平静得近乎诡异。 过丹凤门,除了侍卫空无一人,周涵芝能听见耳畔的风和自己的脚步声。 直到行至御门听政处,周涵芝站在奉天门前,远远看见秦容顾独自站在太和殿的台子上,眼中便只有他,看着他不疾不徐下了台阶朝自己走来。 周涵芝迟疑着迈出步子跨过门槛,瞬间愣在了台子上,好不容易抬腿走下台阶。 “一别四月,帝卿安好。”程漱背嵴挺直站在空地上,十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站在她身侧,皆面色和缓的看着周涵芝,周涵芝一瞬间失了言语。 “程肃正……”他喉中一紧,几乎说不出话来。 “卿品行如镜,每被莹磨而日益皎明。至性贞悫,机鉴敏悟,不尚浮华博涉史传,数有匡正之辞,应得赏赐殊特,以示见重。”秦容顾走过来对他道,“帝卿无恙?此礼可善?朕不忘曾许之诺,望卿毋觉此礼过轻,山河相执手,可否?”说着递过去一枚玉牌。 周涵芝怔了一瞬才接过玉牌,其他人再说的什么一句都顾不得了,只记得秦容顾那一句“山河相执手,可否?” 从野良御苑回来的路上秦容顾说要给他一个好东西。这玉牌待他百年之后放在宗庙中,左昭右穆,他死了,名字还在秦容顾身侧。他不敢想这短短四月,秦容顾为了自己手中的玉牌费了多少心思,又如何说动一个个大臣。 秦容顾身侧名正言顺的位置,独一无二的位置,是他的至爱。周涵芝这个名字陪着往后宗庙里的秦悯,纵使时光模糊了当年的好年华,秦悯也不会寂寞了。 “费了多少心思?”趁诸位大人散去周涵芝问秦容顾。 大殿前空旷,秦容顾挑了挑眉,在周涵芝耳边道:“思量如欠债,你欠我一笔相思债,日日只还我一担愁,可三分的相思利息忘了还我。你说只去三个月,当我不识数?回来倒先问我。涵芝一别四月,说说我该怎么罚你,嗯?”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周涵芝递给秦容顾一个玉刻梅子的乌木小盒,“容顾今日很好看。不待我言,你做了这么多……”说完看左右无人笑着亲了亲秦容顾的嘴唇。 秦容顾一把抱住他,捨不得松开手,“涵芝,我不想你委屈。你从北疆回来亲口说喜欢我,我也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你我名正言顺,再容不得别人非议。帝王之怒,血流成河,伏尸百万,没人再敢轻贱我的心上人。至于册封之礼,孟冬过后,所有人都要羡慕我有涵芝在侧。” 周涵芝把脸埋在秦容顾肩上蹭了蹭,“我把自己赔给你,不要再找我还债了。” “这笔好买卖我求之不得,自然答应用相思债换一个心上人。盒中是什么?”秦容顾松手扭开盒子看了看,周涵芝赶紧遮住了他的眼。 “一会再看行不行?” “咝——触手软腻,温润生香。看来涵芝很想我,也很为我着想。”秦容顾戏嚯地笑了,收起盒子放到了袖中,“十五日的授衣假——向鹤宫有暖泉,是不错的地方,可好?” “不是清思湖就好。”周涵芝调笑他,“要不真怕我再失手把如今的皇帝推下水呢。” “看你瘦了不少,倒是长了胆子。”秦容顾和周涵芝往清吟殿走去,“确实偏你胆子大,天下只一个涵芝敢写……”说着说着二人走远了。 向鹤宫的槭树红叶似血,鸟啼空山和。百花开杀留金甲,冷香遍地,享松院松树下埋的酒香气醇厚。暖泉的水很热,肌肤染上桃花初开时羞涩的薄绯,秦容顾拽下周涵芝的发带,吻上他的眼角。 说来有趣,秦容顾前一阵叫人新嵌到享松院一扇难得的穿衣镜,周涵芝不过照了一次,以后再没人见过这扇镜子。 赵更番外:踏糙 绿水边,青山侧,二顷良田一区宅。 赵日新为热依罕翻案得罪了人,可怎么算都扳倒了恶人,没了官职倒也乐得自在,便拍拍身上的土一身轻的回了神鸡驿。得老秀才看重,在庠校教书挣些银子,不说薪酬单薄,总是聊胜于无。 热依罕有个弟弟艾尔尼瓦,跟着病歪歪的老父亲过日子,赵日新和热依罕是娃娃亲,虽然这本来的准老丈人最后食言把女儿嫁给了别人,赵日新还是硬不起心肠来,时常过来看看这对父子。 艾尔尼瓦的眸子如最好的绿猫眼石,浅金的发及肩,笑起来连天边的日头都要自愧不如,赵日新自然也爱极了小少年郎的慡朗姿态,向老秀才求了情把他扔到了庠校里跟着听课。可艾尔尼瓦终究不是安静的主,天天写了小信塞在庠校主管夫子桌上的小匣子里告状,不是嫌这一位夫子课多就是嫌那位夫子不换衣服,教他的老夫子一时生气,又把他扔给了赵日新,赵日新好脾气地教了这最小的学生。 艾尔尼瓦心思灵巧,资质聪颖,赵日新也宠着他,任何疑问一一好言解答。艾尔尼瓦对赵日新愈发崇拜,便如同小尾巴般跟着赵日新,再看不出来先前调皮捣蛋的模样。 这日清早赵日新没见艾尔尼瓦,牙库甫吸着鼻涕把艾尔尼瓦的小字条交给了赵日新,上面歪歪扭扭写了这样一行字——“夫子,我病死了,不可以去。艾尔尼瓦。” “病死了?”赵日新念出了声,没太明白这意思,若是死了定是写不了纸条的。他讲完三页《说文》还是不放心,布置了课业就往艾尔尼瓦家去了。 艾尔尼瓦果然在家,昨夜去河边挑水不慎滑到了河里受了凉,只不过一夜未见,发烧烧得双颊通红,父亲正咳嗽着为他熬药,已是分`身乏术。 赵日新扶起他餵他喝了些水,艾尔尼瓦睁开眼看见赵日新扁扁嘴哭了起来,“哥哥,我病死了……” “不会,只是普通的发烧,艾尔尼瓦想太多啦,没事的。”赵日新笑着劝他,艾尔尼瓦哭着摇摇头,扭头在他衣襟上蹭干了眼泪。 “热死了就是很热,病死了就是很严重,不是死了,我才不要死,呜——”说着还是吧嗒吧嗒掉着泪,赵日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又劝了几句,端来药看着艾尔尼瓦喝完睡下才敢拨开艾尔尼瓦攥着他衣袖的手。 艾尔尼瓦的父亲看着自家的破房子长嘆了一声,忽然跪在了地上,用买汗买提、伊不拉音之类尊称叫着赵日新,求赵日新日后照顾艾尔尼瓦,赵日新吓得赶紧扶起老人家。 过了不过一年,艾尔尼瓦又递了条子,条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夫子,父亲病死了,不可以去。艾尔尼瓦。”这回的死,的确是入土为安的那种死了。赵日新替艾尔尼瓦料理了他父亲的后事,恭恭敬敬在坟上磕了头,把艾尔尼瓦接来和自己住。 赵日新的父亲在王都为官,家中并不缺钱财,只是赵日新不羡功名利禄半张纸执意回了自小生长的北疆,与父亲的预期相差太远,父亲一气之下断了他的钱财。他的日子自己过已显得拮据,再加上一个艾尔尼瓦更觉艰苦。艾尔尼瓦半大不大的小伙子,赵日新怕吃穿亏待了他,咬咬牙花八十文买了几只小鸡养在院中,没事便搬了小凳子去山下的豆花潭边,同一堆老头坐着钓些小鱼小虾。 水中的虾最蠢,艾尔尼瓦挖几条蚯蚓给赵日新当鱼饵,半个手指长、长着夹子的虾闻到肉味就死死夹住诱饵再不松开,一会可以捉半瓷碗,偶尔也能钓起几条鲜滑无鳞的鳇鱼。赵日新打了鸡蛋裹着虾炸好,东西都进了艾尔尼瓦的五脏庙。 艾尔尼瓦喜欢听赵日新讲故事,北疆的夏天各家都要在天黑前吃完饭,省几文烛火钱。一堆孩子从庠校里出来,抱着凳子,背着fèng补过装着几本书的布包,都随着艾尔尼瓦回家,或大或小在院子里排一排,等赵日新讲几个荒诞不经的传说,再等炊烟阵起各自的娘亲来叫自己回去吃一顿简单用心的饭。 院中的树荫下坐着吹吹夏日的小风,赵日新点上青蒿火绳子驱赶蚊虫,为孩子们摇着白羽扇讲落满了桃花瓣的潭中的金牛、涛涛大河的水中龙梭,讲银汉之上心善的神仙、银河中迅速游过的闪银鱼和矗立万年的莹白石。 那时真是说不出的单纯。 后来赵日新再次为官,做了神鸡驿的驿丞,吃穿不再发愁。他对一个情字颇有执念,再不想娶妻。不知他哪根筋不对,心思一动让艾尔尼瓦改口叫自己一声父亲,想着老了总算有人送终,没想到艾尔尼瓦只愿意赵日新是自己的哥哥,不愿意他是比自己高一个辈分的父亲。也是到了年少最不服管教的年纪,竟日日与赵日新作起对来,赵日新一时生气把他关在了牢房中思过,没想到艾尔尼瓦骗过来差役拿了钥匙自己跑了出去,疯跑之时一头撞上了刚进城的周涵芝。 周涵芝总觉得这对父子之间有些奇怪。艾尔尼瓦从年少时就喜欢赵日新,这小心思打死他他也说不出口,他可以喜欢一个哥哥,却不能喜欢一个父亲,因此极为厌恶赵日新自称是他的父亲。
第23页 艾尔尼瓦十七岁那年,周涵芝离了北疆,赵日新多喝了几杯酒,他酒力极差,艾尔尼瓦看着赵日新染上绯色的脸没忍住亲了上去,没想到赵日新只是假寐,忽然睁开了眼。 艾尔尼瓦骑了马就往山深处跑了去,赵日新还没来得及惊异这一吻就追了过去,可这一追就失了艾尔尼瓦的踪迹。 那一吻,轻的不带任何情`欲,只是一个少年人长久的夙愿,对着他最喜欢的人,虔诚而干净。 赵日新倒不生气,忽觉很落寞,身侧的孩子已是为他撑伞的少年,藏了心思,已经懂得什么是喜欢。 他的七年都有艾尔尼瓦相伴,寒夜中艾尔尼瓦自觉为他暖床,明明比他还高却偏要搂着他一夜好眠,若他拒绝还要气上好几日不理人。夜中艾尔尼瓦几不可察而隐忍的抽泣、低声的喘息,大概皆是为了这个难堪又不可告人的秘密。赵日新竟不察这相伴慢慢变了滋味。 他不是怯懦的人,认准了心思,只想找来艾尔尼瓦好好问一问。 这一问,他等了两年。 再见艾尔尼瓦时是四月的好春日,青青的糙没过小腿一半,风是绵绵的风。雕翔在高天惊了羊群,青年人有膂力,一箭she下雕来,拇指上是赵日新送他的那枚金珀光素扳指。 那已是狄伦终于找回的小皇子了,被狄伦的王妃关了两年。没有养育之恩终于还是不亲近,也没坐上王位的野心,王妃嘆息着放了他。 “没出息啊,还是回来了。”赵日新看着他走过来,眨了眨眼。艾尔尼瓦长得高,赵日新仰头望着那不再柔和的脸,稜角皆是铮铮的男子气概。 “有出息两年前岂是亲一亲就满足的?”艾尔尼瓦朝他一笑。 “我和你差十三岁。”赵日新扬了扬眉毛,似是不甚在意的一问。 “我从不介意,我比你后走,你可以比我少伤心很多,多好。”艾尔尼瓦擦掉他眼角的泪,一把抱住了他,很使力的抱着,“羊群于野,良田数顷、黄牛二只。日新,我陪着你归去。” 秦颢番外:帝陵 秦颢性子软弱,所以常想着自己若是有一个哥哥就好了,往后皇帝给哥哥当,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若母后严厉,太子也是个不自在且可怜的位置。 秦颢想抚琴,母后摔了他的琴;他又想吹箫,母后折了他的萧;唯独画画——母后总不能打断他的手。孩子的天性,看来是被没生过孩子的皇后压抑得紧。若要他最喜欢的太傅说一句,孩子幼时不必看书,只管在园囿中疯玩就好,挖蚯蚓逮蝈蝈扎风筝才是孩子该做的事,若是非要撩起宫女的裙角看一看裙下风景……就再另当别论罢。 太傅是年轻俊朗的太傅,年少即有大成,翩翩潇洒稳重自持,若一醉而似玉山崩,自称是习州人,姓公孙名羡苦,字少微。公孙少微说归说,秦颢终究不是他的孩子,又有皇帝皇后两双眼看着,所以对太子该严厉是必然严厉的。得太傅好言与戒尺,秦颢背得帝王论,尤善诗赋,行文每每鱼龙曼衍,发想无端或如汪洋恣肆或如行云流水。 皇帝是好皇帝,也爱其子。朝代初立不过三十年,好皇帝总是要忙得厉害些,所以也只会对太子说一句“颢儿乖,听你母后的话,你母后总是为你好的。”皇帝不肯放松手中丝毫权力,事必躬亲,如此勤政必然累极,当然也没活太久。 皇后好妒,爱皇帝爱得实在深刻,容不得皇帝喜欢旁的人,有秦颢已忍到了极点。山陵崩,皇后想着自己要是再活着,等帝陵一但封上,她便不能和皇帝死而同穴,这么一想什么再不怕什么便坦然自缢了。 若说皇帝死,秦颢实实在在伤心了许久的,直到死也记得自己的父皇,当然还有那句听烦了的、时时回响在脑中的——“颢儿乖,听你母后的话,你母后总是为你好的。” 但母后薨逝后,他只伤心了月余,便再也记不清那个女人的长相了。或许是记着的,看见琴与箫时总能想起美妇人眼神凌厉,想起那双细白的手,指如春葱,却是他的噩梦。 若说美妇人是他的噩梦,公孙少微就是他一辈子都不愿醒的美梦。秦颢从不唤公孙少微一声老师或太傅,只是叫他哥哥,少微哥哥。 秦颢喜欢胡思乱想,不喜欢做皇帝,想把皇位送给自己的叔父平荒侯或者鹿里侯,可公孙少微想当帝师。秦颢自己想了想,他喜欢公孙少微,公孙少微有才德,又十分得先皇信任,有他治国总是无错的。再说秦颢自己不想当皇帝,万一平荒侯或是鹿里侯以为他有诈胡说,一登基再把他偷偷杀了,是很惨的事。 公孙少微给秦颢当了三年老师,秦颢单纯,什么都不必说他便可知秦颢的心事,凡事都依小皇帝,看他不喜欢待在宫里,大兴土木修了野良御苑。秦颢欢喜得不得了,搬去了野良御苑的风露院,一甩手再不理朝政。 秦颢若是干了什么荒yin无道天理不容的事也好办,可他只是在风露院中闷头作画。麟趾馆藏了一套王都十三景图轴,倒不是哪位画师的心血之作,是皇帝亲自画出的精妙景色。秦颢若是画师,必独得天下五分才气,丹崖玉树、苍山云壑、龙潭秋瀑,槐荫唤雏、蓼龟出水、双猫窥鱼……无论风物花鸟,画中春秋一一神韵特秀,远视春去花还在,近观人来鸟不惊。 秦颢唯一未听公孙少微的一件事,便是娶了比他大十岁的皇后宋婵。不是宋婵太美——谁都没秦颢眼中的少微哥哥美,只是秦颢听烦了大臣们的唠叨,嫁娶的大事对十五的孩子而言如同儿戏,宋婵待他如同姐姐一样好,又有才学。秦颢是单纯的孩子,只是觉得娶了宋婵一可以辅佐朝政,二可以说说心事,娶了也十分划得来。 宋婵是先后的外甥女,长得自然是不丑的。秦颢六七岁时常被陪母亲进宫的宋婵抱在怀里吃糕点,或躺在宋婵膝上数星星,宋婵长得温和亲切,人大度说话也温柔,所以他对宋婵还另有一种对母亲的嚮往。 他亲自为宋婵画过一幅画,画的是记忆里的年轻宋婵,十六七的好年纪,垂鬟分肖髻上斜插了一支颤丝蝴蝶步摇,珍珠流苏很长,水色坦领上襦,再一件绣了紫藤花的藕荷色坦领半臂,琉璃绀褶裙被风微微吹起,多宝禁步的玉坠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几声。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 秦颢并未为公孙少微画过画,因为喜欢,画出来总觉不及他眼中的、心底的、面前的人。宋婵住在宫里,秦颢住在御苑,其实见面不多,见了面秦颢也只是躺在宋婵膝上和她说一会孩子气的话,公孙少微却为此吃了醋,后来秦颢便不怎么回宫了。 那时使他放心的,从头至尾只有公孙少微一个;能和他肌肤相亲的,从头至尾只有公孙少微一个;得他全心全意爱慕的,从头到尾只有公孙少微一个。权倾天下,不皱眉便可给他,天下不及心中所爱。 秦颢作画腻了,公孙少微的确心细第一个察觉了,说他的颢儿只要一直高兴就好,便为他又修了绛台。秦颢于是搬到了绛台住着,拿了弹弓和珠玉宝石的弹丸从台上弹人,以观人躲避弹丸为乐。 父皇最看重的江山由他最看重的人看着,不会有错的。 直到洪顺二十六年季夏初六,平荒侯以帝王无道大兴土木重徭役、苛捐杂税厚伤民为由起兵造反,秦颢才知道他的江山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了。上天如青铜,下地如火坑,天地之间是吃人的熔炉。 他从王都往鹿里而逃,天旱灾作,路遇几州饿殍遍地,糙秃树无皮,人食土充飢,而有数百野狗食人饱腹。他在马车中喝着粥,问公孙少微为何百姓不像他一样喝一碗粥,而是就那样活活饿死。公孙少微笑得开心,说他的颢儿果然是最聪明的颢儿,因为百姓没有颢儿聪明想不到要喝粥。 出于性命的考虑,秦颢去了元州,元州之南即是鹿里,方便他与鹿里侯借兵。到了元州秦颢戏言说想吃橘子,公孙少微从来把他捧在心尖上,听完处理了政务便出去为他找橘子去了,夜里还未回来,秦颢很是忧心。 宋婵比他还忧心,终于忍不住叫出来秦颢给了他一耳光。秦颢是很敬重宋婵的,任宋婵把他拽到最后几位忠心的大臣面前跪了半晚。宋婵早该这样,也不至于今日。 公孙少微为何姓公孙?他本是前朝太子的孙子,阮朝不灭就该是公子王孙。宣朝灭了前朝吴室,公孙少微便以公孙为姓,从今往后只羡天下苦,自小就为复仇而活。他说自己是习州人,这的确算不上假话,阮朝起于习州。公孙少微知复国已难,求的只是灭了宣朝,不论后世谁再能当上皇帝——反正江山不再姓秦就好了,若是姓吴就再好不过。 公孙少微先是与边塞蛮荆樗娘子国相通,而后改名换姓取信平荒侯,再得皇帝宠信,得秦颢爱慕,最后祸乱天下。 他负世人,使天下崩,心中快意无限,还要多亏了一心喜欢着他的秦颢。 秦颢只是不喜欢当皇帝,脑子不笨。跪了半晚心中麻木不知滋味,回来后先是冷落了公孙少微几日,公孙少微自然不高兴了,把他按在床上好好修理了一通。公孙少微说秦颢还小,是捨不得在床笫间折腾他的,若以往公孙少微这样对他,他只觉出公孙少微对他的喜爱之深,欢喜也来不及。 “少微哥哥,”秦颢抹了抹眼泪,“你是喜欢我的罢。” “我这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是颢儿。”公孙少微亲了亲他的耳垂,“我今夜有些过分……今夜颢儿的脸怎么这么白?感觉没了血色,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没了血色……因为我本来就是要死的。”秦颢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听着像极了撒娇。 “别这样说,要死也是我先,自私些把永失所爱的悲痛留给颢儿。” 秦颢没有应他,隔了一会却又出了声,“一个人若是恨什么人,如果报了仇,是不是也不会再迁怒他人了?”他闷闷的问。 “怎么想起问这个,颢儿不用想人心的险恶,因为我护着你,你不会知道的。”公孙少微笑了,烛花却跳了几下熄灭了。 秦颢不看也描摹的出公孙少微的长相,公孙少微的笑更是印在了心底——公孙少微长得本就英气,仿佛将世间的所有风月都聚在了眉尖,面容清正不带一丝邪气,笑起来更是有慡朗倜傥的情态。 “你记得你说过的。”秦颢说完拿被子蒙住了脑袋,任公孙少微怎么扯都不松手,眼泪湿透了被衾。 孟秋廿三,公孙少微去了鹿里与鹿里侯相商出兵之事,不知带了几分真心。 夜半公孙少微还未回来,公孙少微不欲秦颢与宋婵相见,将宋婵的住处安排的远,但公孙少微并不限制他,秦颢是很自由的,给少微哥哥留了信跑去了宋婵处。 月已经不是圆的了,但是今夜没有月亮,夜凉河汉截天流,繁星鼎沸。 秦颢长得美而和善,被公孙少微哄得太好,眼睛也如孩子般澄澈。今夜着了正红色大袖披风,披风衣摆上绣着金蕊白芍药,白玉金项圈,乌发半束半散,只一条红底银鹤发带,除了华贵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 “姐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天下。”他说着哭了起来,带着绝望的悲痛。 宋婵听了心疼,赶紧替他擦了眼泪,“不,只要颢儿想,你想做个好皇帝永远不会晚的。” “嗯——”秦颢憋着泪转了转眼珠,“往后若有一人还记得颢儿的好,也不妨颢儿来这世上走一遭啦。”说完自己笑了。 “我记得颢儿的单纯。”宋婵也笑。 “姐姐,我该走了。”秦颢忽然想起来什么般,把包着玉玺和衣带诏的小包袱交给了宋婵,“姐姐,你等天明了再看,这里面有颢儿的小秘密,答应我。我……以后都讨厌太傅了,但求你还是宽容他一些……只是你不要杀了他伤了他……” “好,我今夜不看颢儿的小秘密,颢儿是大孩子了呢。再说你的少微哥哥,我哪是这么心狠的人?”宋婵说完立刻摇了摇头,“不,我是想杀了他,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敌不过吴少微的手段。你护着他,唉……” “对不起。”秦颢默默念了几遍,忽然跪了下来朝宋婵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姐姐,是我耽误你这一辈子了,你往后喜欢谁就和他在一起罢……江山呢,姓什么都一样,只要百姓过得好就好……可我连粥都不能让他们喝上,真是千古恶人。” “快起来!”宋婵扶起了秦颢,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明日是你的生辰,我去看你,给你带鸡子羹。” “我回去了,姐姐记得我的好啊——”秦颢忽然亲了亲宋婵的脸颊,甜甜的朝她一笑。 “一定。”宋婵看着他翻身上马朝他挥了挥手,“自己骑马路上慢些。” “嗯,我……是真的走了。”秦颢抬头望了一眼天,一朵云如破絮般散开,漏出几点星光,与他眼中强忍着的水光相映,他打马离去。 是离去,是归去,唯独不是回去。天将明时秦颢骑马到了浮山,劳力又一天开始为他修着百年后的长眠之处了。 秦颢掏出令牌来,人们呼啦啦跪下了一片。 “你们都走吧,我想自己看看我的帝陵。”秦颢说着走进了地宫,墓道尽头大门之上的朱雀鸟栩栩如生,仿佛要破壁而出带他扶摇直上。 “阿固,”秦颢转头对一直跟着自己的侍卫说,“你也出去,这是我以后长眠的地方,你不可以进去。等我出去了,记得提醒我和少微哥哥说一声我喜欢他。”
第24页 “嗯。”侍卫应了,没再往前走。 秦颢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中,他整了整衣袖,静静站了一会。他累极了,便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任泪水大滴大滴滴落也懒得擦掉。 终于歇够了,他又站起来。 他再也不会和公孙少微说一声喜欢了。 染血的匕首掉到地上,在黑暗中一闪寒光。这是秦颢第一次杀人,他很满意,因为自己杀了一个千古昏君。 衣带诏上写的清楚,皇位……就传给宋婵了。 他早死,帝陵一封上便没有宋婵的位置,宋婵不该是他的。 秦颢觉得自己没力气再想了,脖子很疼,不,不只是脖子,浑身都疼。最后他却又忽然想起了公孙少微,其实他是画了公孙少微的,这幅画才画没几日,在他的袖中,也染上了他殷红温热的血。他怕黑,想让公孙少微陪他。 一切都安静了,是很安静的长眠。 此后至宣朝覆灭,再无比秦颢年纪小的皇帝,也再无比他享国日短的皇帝。 几百年风云,地底的人再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黄昏风寒,撞击着大钟悲鸣,孤鸦立在华表上趾高气昂地张望,帝陵前的石像生被雨水雕琢打磨得面目全非,像极了……被后人怀着恶意揣测的愍帝。 生死明明只隔了一层黄土,善恶是非皆不能再被看清楚。愍帝,或许的确是个荒唐的皇帝罢,至于是否yin逸无道,后人哪还知道。 立在华表上的孤鸦叫着飞走了。 愍帝,的确是个荒唐的皇帝。 郑琰番外:思慕 红泥暖炉杯酒温,窗外雪纷纷。 临近年关,麟趾馆修缮了一年的书画,年前好忙几日把东西往各阁馆印社交了,终于皆落得一身轻闲,也同往年一般十几个人聚在一起聊上几句。聊完再回馆中贴了封条,一年就算到头了。 郑琰心不在焉的拿银夹翻了翻炉上烤着的肉,薛常玉唤了他几声看他没反应,董判士便用公筷从铜火锅里撷了涮好的嫩羊肉夹到了他的碟中。郑琰终于反应过来向董判士道了谢,却端起酒盅饮了一口。 “郑大人想什么呢?”王修撰笑了笑,“这满屋的热闹,唯独衬出郑大人的遗世独立,我等俗人享得宴酣之乐,郑大人却是要不食人间烟火了?” “少取笑我了,昨日没睡好,刚刚又贪杯多饮了些,闷得慌。”郑琰无精打采的道,眼中带着微微的醉意,颊上也显出极浅的胭脂色,“刚才我废话最多,逗得各位笑得开心,便先动筷独自吃了好些。香糟鸭翅、韭黄虾仁玲珑饺子之类的半碟子都被我吃了,现在轮到最好的,我却失了胃口,唉——权当是为董判士省一些罢,咱们董大人是最懂如何吃火锅。” “你又埋汰我。”董判士朗笑了几声,“看你是想着别的,不稀罕我们几个老头子,得,那就放你先走罢,一会我们几个去贴了封条。” “我是真的晕,那便再好不过,就等董大人这一句。”郑琰站起来披上斗篷便推门出去了,“诸位吃好,我先走了。” “看看年轻人的心思,老喽。”董判士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朝王修撰晃了晃,“来,王老弟,咱们吃着。一会行酒令,输了罚三杯。” 郑琰走过回廊才发觉未带伞,风吹雪斜斜落到了黑底银线绣萱糙的斗篷上,走到门口小二上前问他,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并未接过纸伞,天地一片清静,百无聊赖却觉得酒醒了不少,于是出了酒馆慢悠悠往西边的清静处走了。 天是铅色的天,废园坍亭,倾塌的柱子红漆剥落,露出棕裂的木头,散落的瓦片被雪覆住。骨里红枝斜木横开在坍亭旁,寂寞的等一位佳人,嫩手摺暗香。或等一位郎君,玉容胜雪鸦发滑,倾身细嗅梅花。 郑琰站在花前垂着手,风里依约有梅花的香气,他懒得动作就这么呆呆立着,看着眼前的花思绪也不知逸去了何处。 有人打着伞冒雪而来,骨里红要等的是这位嗅花的郎君。来人的双目上缚了白缎,银冠只将发拢在一起并不束起,乌发顺如马尾自在的垂在身后,身上的鸦青底鹤氅裘面上绣了只出于白浪翔于火云的蓝翅红翎毕方鸟,下巴隐在白狐狸毛领中。 废园之中人兽迹绝,寒蓬夕卷古树云平,郑琰只见过光脚布袍的和尚和着掌念着佛号经过,而如今的来人身后是雪身前是花,郑琰带着醉意看着他,只觉他是蜕解俗骨出于八荒的山鬼,实在是惊艷非常。 “可有人在?”来人扶着竹杖站在花前问了一声,声音沉稳,只四个字足以蛊惑人心。 郑琰起了逗弄的心思一直不做声,任凭睫上挂了雪珠,生怕一眨眼不见了面前的人,只是不知那人眼中是如何的风采。 来人手中的竹杖探了过去,郑琰挪了一步,那人便轻笑了一声。 “公子躲了这么久,可是要欺负不才眼盲?” “你……这样就能听出来我是男子?”郑琰掸了掸肩上的雪问他,“在下……”说着心思一转道,“在下修竹,只待公子折梅相问。” “不才舒如眠,未闻公子名姓,失敬了。”舒如眠勾着唇角道,郑琰简直移不开眼,只庆幸自己未报上真名姓。他与舒如眠从未谋面,神交……不,是相互嫌弃已久,倒是从未想过舒如眠的长相。 王都有酸甜词画,酸梅公子舒乐师,甜杏郎君郑校理。舒如眠善词工,能制曲,乐坊前一株酸梅树,便得名酸梅公子,想来也是贴切的。至于郑琰这甜杏之称,却与麟趾馆的杏树无关,提起反让他有两分尴尬。 郑琰修补书画的手艺承自郑母,但不及郑母。 若问郑母什么最多,非胭脂非钗环,而是各种纸。不论覆背补书的六吉棉连纸、赛连纸,刊印书册的美浓纸、桃花纸,还是制书皮的撒金纸、磁青纸之类,种类之全凡所应有无所不有。郑母在郑家一手管着美成印社,社中老少无人不赞嘆其手艺精妙——郑琰自知这手艺是一辈子无法超了郑母的,唯独作画还有几分可能,于是幼习工笔。郑母看儿子的兴致在此,特意把他扔到了王都拜刘鬯为师,郑琰可算是刘鬯于书画功夫上的关门弟子。 刘鬯未收郑琰之前要他作画一张,郑琰顺手画了一枝过墙青杏,墙上青杏墙下鹌鹑,年少不羁还给鹌鹑画了对白眼,阴差阳错竟对了刘鬯的喜好。 刘鬯问起鹌鹑为何白眼看青杏,郑母一下猜出了他的小心思便道:“我生琰儿时不知为其取何辱名,想吃甜杏便将他的辱名定成了甜杏。琰儿不服管教,看事心气高,还希望先生日后不吝心思多加教导。” 画是好画,如今仍收在刘鬯家里,只是甜杏这个的小名,却也传开了。董判士几人都知道他这个小名,只是郑琰觉得不好意思,提起来总让他想起幼稚的往事,炎炎夏日里连着带了一个月的郑福斋冰镇酸梅汤才堵住了他们的嘴。 其实若只是甜杏郎君之称,万万惹不得郑琰与舒如眠至有你无他的地步。 郑母不喜欢郑琰临摹别人的字,只说写字该有自己的风骨,郑琰便左手练得了仿字的好功夫,右手写字还是自己的字——不知谁和他提过一句,舒如眠说他右手的字“花枝敧斜终带软”,郑琰一听舒如眠暗骂自己写字女气,正好喝醉了,便想也不想说了句“他长得像女的,我只是写字软。”便因此二人结下了仇。 这处有郑琰,酒宴上舒如眠应了要来也不会去。那处有舒如眠,就算他吹箫引来了凤凰郑琰也不稀得去看一眼。郑琰后来一想,舒如眠眼盲,似乎是点评不了他这一手字的,却也拉不下脸来认错。 再者,酸甜词画酸甜词画,怎么就把舒如眠放在了前把他放在了后呢,所以这错是一定不能认的。 “原来是舒乐师,舒乐师有雅兴,雪日嗅梅香。”郑琰笑了笑,觉得胸中不太舒服,便拿出白玉小瓶倒了一丸药吞了。 “郑大人,不才不知你何时又改名修竹了呢。”舒如眠淡淡的说了一句,惊得郑琰差点被药丸卡住。 “你能看见?” “不,你吃的药盖过了梅香,我嗅到了而已,为仇敌就要知己知彼——我知道郑大人随身带着药丸,不过一猜却歪打正着了。哎呀呀,我看郑大人不如学学我,五色令人目盲,郑大人的眼睛有与没有一个样,看不出我,大概也是看不清是非的。”舒如眠刻毒了他一句。 舒如眠不说话,郑琰觉得这真是个人物,而舒如眠一开口却要气得郑琰想打人了,便反唇相讥道:“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想必于心于知也有聋盲,尚不及我等人。”说罢转身欲走,不料踩到了雪中的瓦片摔了一跤……好不尴尬。 “郑大人摔倒了?”舒如眠弯了下身子问他,“可用我帮忙?” “不必,舒乐师只管幸灾乐祸就好!”郑琰气愤的说了一句慢慢坐起来,又觉得脚腕生疼。舒如眠不管他嘴硬,伸出手摸索了几下,终于抓住了他的手,把自己的竹杖递到了他的手中。 “我这个人言语刻薄,郑大人不喜我,我便说不上欣赏郑大人。可我好歹比你大上几岁,冰天雪地也不闻旁人的呼吸,不忍幼辈在此独自受苦,所以帮一把郑大人这个弟弟。” 郑琰听完哭笑不得,舒如眠就这样直接把他认为弟弟了?虽说他的确比舒如眠小上几岁,却还是觉得白白给舒如眠占了便宜,因此倒不计较让舒如眠看了笑话后出手相助了——只觉得这算扯平了,他也理所应当接了舒如眠的竹杖。 舒如眠拉着郑琰的手把他拽了起来,舒如眠的手在雪中显出别样的温暖,郑琰被他握着手竟不觉得尴尬,反而有一丝丝的安心。 “不放手吗,郑贤弟?” “……”郑琰抽回手自己拄着竹杖站直了,“谢谢。”他不情不愿说了一句。 “你这性子倒是可爱,”舒如眠道,“别扭又有趣。” 郑琰对着舒如眠翻了个白眼,却听舒如眠接着道:“我猜你对我翻了一个白眼,对是不对?” “你是不是能看见的……”郑琰无奈的道,“还是我这人真性情,被你摸了准?” “我虽谈不上喜欢你,却没有不喜欢你。”舒如眠忽然侧首认真地对他道,音如醇酒,倒使他醺然。 “本来是我先挑的事,想必那时我年少,难免言语间惹了乐师,还劳烦乐师费心记了这么多年。舒乐师吹箫吹笛吹筚篥,弹琴弹筝弹琵琶,我只会画与补两样,往后自然是先酸后甜,我亦心甘情愿再不争辩。” “没有怪郑大人的意思,只是想说清楚。劳烦郑大人带路。”舒如眠说着扶住了郑琰的肩膀。 郑琰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容脸居然难得的红了,“那我往后可有幸一闻舒乐师的琴技?” 舒如眠笑了笑,“你若不介怀,自然可以。” 郑琰忽觉心中悸动,不知舒如眠抚琴吹箫是何风流姿态。人人皆好色,他往常以为好色与yin是截然不同的含义,比如有好女美无度,他只想得到为佳人为画,必不想佳人俟他于城隅与他有桑中之会,而一见舒如眠这套言论竟也失了真。 他有这想法倒是还来得及抽身,与舒如眠饮茶闲聊也无妨,偏自己作死特意去看了舒如眠弹琵琶。 王都无人不知不贊舒如眠于乐曲的造诣,将他视为天人,郑琰不少听人弹曲子,偏不信这个邪,本是带着看笑话的心思想去刻薄一番,杀杀舒如眠的威风,没曾想舒如眠真是恃才放旷——目不能视并不阻碍他的才气。 秦容顾一个皇帝都难请动舒如眠呢。 天已回暖,辱燕嫩柳浅糙。郑琰特意告了假跑到酸梅坊看舒如眠弹琵琶,悄不做声挥退了侍女,亲自为舒如眠纤长白净却有力的手指缠上了玳瑁指甲,舒如眠早察觉来人悄悄笑了,可郑琰没看出来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多好。 舒如眠抱着琵琶轻拂了几下,虚按绞弦后扫拂弹挑,手指弹拨按弦娴熟至极,仿佛琵琶天生与他不曾相离,郑琰一听不由从心底赞嘆——初闻是腾波触天高浪灌日,有吞吐百川写泄万壑之势,舒如眠指尖再一转,便是大水出谷投空,水沫如散珠喷雾,加以日光相耀,璀璨夺目不可正视。 郑琰听得忘乎所处,久久不能回神。 “郑大人给人缠指甲倒是熟练,不才弹的可还合心意?” 郑琰听他一叫自己的名字终于回神,“你……察觉了?自然好,极好极好,我已是心旌动摇。没想到啊……” 舒如眠对他的反应倒是满意,“献丑了。” “不,舒乐师果然不必谦虚。酸甜词画,到今日,我已是心服口服,以往是我狭隘了。”说着悄悄走到了舒如眠身后,忽然拽开了舒如眠的脑后的带子。舒如眠一把握住他的手,却还是被解开了缚着双目的带子。 舒如眠一手捞住了从发上滑落的绸子,没反应过来便睁开了眼,和郑琰一对视后生硬的别了开头。 郑琰看得目瞪口呆,只看一眼,那双美目不染纤尘,眸中皎然流光,舒如眠眼中的风景,总要胜过世上所有的春`色。 “你……能看见?” “……”舒如眠绑住了绸带,“我缚着双目自然就是看不见了,人世多污浊,我不欲再见。弹琴奏乐,只用一颗心已经够了。郑琰,你……的确过分了。”
第25页 “舒乐师千万不要生气,我不会说出去,我赔罪。可你……不想亲自看看我的样子吗?”郑琰很认真的说,说完怕舒如眠生气赶忙跑了。 第二日大早,舒如眠推开屋门,迈出门槛时忽觉有人戳了戳他的腿。 “舒乐师,我来赔罪,往后你的饭食,我皆包了。”郑琰说完可怜兮兮的望着舒如眠,想着反正舒如眠看不见,没想到舒如眠突然摘了绸带。 “唉……”舒如眠嘆了一声,对他伸出了手,“我不想看世间污浊,倒是想亲自看看你,和你的画。你若是喜欢我,就直说。” 郑琰听完连耳尖也忽的红了,借着他的力气站了起来,“我的确喜欢你,不知如眠之姣者,无目者也。如眠就算刻薄,也招人喜欢。” “哦?这么坦诚?” “酸甜词画,酸梅公子甜杏郎君,不可分开来讲,便是如此。”郑琰说的一脸正气。 舒如眠听完又笑了,笑着“嗯”了一声,郑琰看得挪不开眼。幸亏秦容顾是皇帝他不是,否则他得一个舒如眠,可是连江山都不要了。 神交已久,一见钟情,不过如此? ( 附:本书籍仅供学习交流之用,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自行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