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 第1页 书名:流萤 作者:大件事 文案 某日我见到两个孩童,他说,“前朝的‘小李杜’你可晓得?” 她摇摇头。 他一脸得意,揉揉她尚未梳髻的黑发,“杜牧就是小杜,他有一首《秋夕》做得最好…” 她软软道,“为什么这首最好?” 他皱了眉,“你先听我念来。” 她便乖乖地看着他,他于是双手负在身后便要吟诗。 我慌张跑过去捂住他的嘴,“莫念,莫念!” 她凶巴巴地抓住我,“老伯不许欺负淮哥哥!” 他挣脱了我,我的身子在初秋轻风中颤了一颤,我才惊觉吾已垂垂老矣,可我仍佝偻着背凑到他俩跟前,“这诗念不得。” 我想我是为了他们好,可他牵起她的手将她往后拉了拉,“我偏不信。”便扬长而去。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他放肆地念着,她也跟着他含混不清地念着,直到声音渐远,后终于消失在黑夜中。 我遥遥地望着他们前进的方向,那条路大概走过了许许多多同行的人,连我十七岁时,也曾大张旗鼓地经过,自然也曾见过千万的一往情深。 于是我终于转过了身,这命运啊,无论你信或不信,都是逃不过的。 何必强求?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郭郎儿,钱倧,封牟,沈桑 ┃ 配角:七娘子,念稚,道君,钱弘佐,沈桑,云寇,妍君,元支 ┃ 其它: ================== 第1章 无赖秀才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秋夕》杜牧唐)”我缓缓读完这一句,便听得一声布谷鸟叫,这鸟儿叫得凄凉,我却独爱这声音。 果然,我转过头就见到她提裙而来,上着杜鹃色的小褂,对襟用细线描着花鸟的形态,下裙为藕荷色,长长的裙摆闪动着粼粼的月光。她捻着裙摆,“好看吗?” 我一瞬间忘了所有才子佳人的词句,只怔怔道,“好看。” 她高兴地跳起来旋转一圈,肩上的布谷鸟受惊一般飞起,顺势落在了我的肩头。 “明日就是我的及笄礼了,我要穿这件新衣。”她言罢便要坐下。 我连忙站起身,“你坐我这里,勿弄脏了礼服。”夜间霜露重,除了我坐着的这一方石块,旁边的地方都染上了一层寒气。 她嘟起嘴,将手负在身后,“我才不坐呢。” 我呆了一瞬,将外衣脱下来铺在石头上,“这样,这样可好?” 她气急败坏般跺跺脚,“小秀才,你是真傻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七娘子,我该怎样做?” “怎样做?怎样做还要我来教你吗?”她气鼓鼓的样子看得我心似被猫儿挠过一般。 我仿佛突然开窍,轻轻靠近她,我的鼻息落在她的脖颈中,她白瓷般的肌肤泛起一抹绯红,“七娘子……”我闷声道,已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我感到怀中的人在颤抖,慌忙将她的脸捧起,便见她眼角渗出了泪光,“郭郎儿,我及笄之后便要议亲了,怎么办?” 我顿时怔忪,兴元府尹董家,世代为梁州一带的官员,董府上排行第七的小姐天生丽质,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人皆唤卿作七娘子,董七娘子自金钗之年起,便有无数的人上门提亲,却都被她的父亲以年岁尚幼为由拒绝了,但如今七娘子已到及笄之年,是该嫁作人妇的时候了。 “郭郎儿?”她见我不言语,又唤我一声,“你去考功名,若得了甲科进士便回来娶我可好?”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郭郎儿是本地有名的无赖秀才,本是孤儿一个,幼时被静安庙中的僧人收养,成了寺中的小弟子,又听了几句学堂的诗赋经义,五岁填词,七岁作诗,十岁时混在一群少年郎中参加考试,竟考上了个秀才。此事轰动一时,人人都道这个孤儿承了天命,将来定是鲜衣状元郎。 可不想这郭郎儿从少时“一考成名”之后,便再无建树。原先收养他的僧人圆寂了,他便也不再住在清冷的寺庙中,只整日里各处晃荡,嘻嘻哈哈地四处寻衅滋事,活脱脱一个市井小无赖,人们许是觉得当日那考上的“秀才”名号如今听来颇为讽刺,便以此揶揄,我于是得了个“无赖秀才”的诨名。 七娘子从未叫过我无赖,她只每次唤我小秀才,只今日这一次她唤了这个我自己都快忘却的名字,“郭郎儿。” “郭郎儿,我信你。”她又说道。 我的手却冒出冷汗,我自己都不信我自己,你如何能将这一生都押在我的身上?“七娘子……”我的手渐渐紧攥,“罢了。” 她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疑惑地望着我。 “我说……”我的话还未说完,布谷鸟便尖锐地叫起来,她惊得愈往我的怀里钻。我们俩都知道,将要来的是何人。 她的头埋在我的胸口,我也紧紧地环着她,抬头,就见兴元府尹董衡定定地望着我二人,那是她的父亲,一个绝对不会同意七娘子和我在一起的人。 “七儿!”他怒道。 怀中的人愈发紧张,却仍旧没有动弹,我俯在她耳边说道,“七娘子又吃了许多痴药罢?” 那是我们幼时常玩的游戏,夜晚月光很大,影子映在亭中,我们互相去踩对方的影子,谁的影子若被踩到了,便是输了,要受罚。 她总跑不过我,便反其道而行之,直直地冲着我来,钻入我的大氅中,将自己的影子匿在我的影子里面。那时我俩身形相差不多,她慌张躲过来时总会露出自己的一点影子在外面,我便不费吹灰之力地踩到了影子。那时我总取李商隐“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诗来取笑她,“七娘应悔偷痴药,圆月长天夜夜输。”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已能轻易地躲在我的怀中,岁月仿佛让她变小,变得易碎,而年已十七的我该当怎样才能保住落入尘世的嫦娥? 她听到我的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仍旧不敢抬起头。 我又道,“七娘子,我送你回家可好?” 她不动声色,我知道她是在害怕自己的父亲。“董大人,”我深吸一口气道,“烦请让道些许。” 董衡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还是让开了。 “七娘子,走。”我与七娘子相携而去。 我将七娘子送回了董府,又返回到亭中,董衡果真还在原地。见我到了,他说道,“我的女儿不会与你这样命数的人在一起。”
第2页 我的命数?我嗤笑一声,“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一脸蔑视,“果真是个孤儿,这样无知的话也敢说出。可是我的女儿不会这样,她是我们董家的依靠,不能被你毁了!” “若我可以保住七娘子一世平安,可以保你董家富贵呢?” “你如何证明你能?” “我会离开这里去往京城。”我道,“你若当七娘子是你的女儿,便该知道不要草草决定她的一生。” 董衡为人势力,从前不答应旁人的提亲,皆是因为那些人富贵不足。我若得了功名,才可能使董衡同意将七娘子交给我。 董衡听到这话仿佛很满意,“算你识相,等你真的高中了,再回来同七儿见面罢。” 我没有再说话,直接转身离开。 这座小亭,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七娘子,她的笑,她的泪,她的衣衫,她的气息全部都留在了这里,留在了今晚。 第2章 命数之说 董衡亲自为我打开了城门,开宝六年今上还在四处征战,城门自然不可以夜开,可董衡居然为我破例。 夜色还很深,我就已经走在了官道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我又听见布谷鸟叫,这是我第一次从这凄凉尖利的叫声中听到它声声诉说的话。 不能归去啊,我不敢对七娘子保证什么,但我会尽毕生所能护住她一世安康。 我足足赶了半月的路才到达都城汴梁——东京开封府。京城中与兴元府大为不同,处处繁华热闹,皇亲贵胄不知有几多。我依旧穿着从兴元府中出来时的衣服,经半月的跋山涉水,这衣服早已破烂不堪。 “公子,换身衣服罢。” 我转过身去,就见一穿着玄色长袍,看起来极为怪异的女子正望着我,手中捧着一件素衣。 我十分疑惑,这开封府中怎还有识得我的人?“这位姑娘,是在同我讲话?” 那女子重重点点头,“就是与你。” 我又细细打量她,便见她的腰间挂着一个八卦盘,我指着那物什,“姑娘也信命吗?” “若不信,我怎得能寻到你?” 我大笑几声,“姑娘,我乃富贵凶险命罢?” “公子若随了我,便能解了这凶险。” 我仍旧只是笑,“我如何信你?” 那女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物什举到我面前,“这个,你可认得?” 我凝神看去,这是一块小小的玉玦,上绘有腾蛇的图案,而那正中央赫然刻着两个大字“德昭”。 我虽未长在京中,但多与书生交游,自然知道这“德昭”是谁的名讳。今上次子德昭自幼聪慧,气能容人,颇受官家宠爱。干德二年出阁,官家认为其年幼(十三岁),便没有封王,只授了贵州防御使的虚职,仍住在京中,如今九年过去,算算这位皇子也已经22岁了,这女子掏出了二皇子的玉玦,究竟和他有什么关系? 看我神态,那女子便知我知晓这玉玦的贵重,又道,“二皇子身边正缺少一个书童,公子便去罢。” 我思量片刻,却摇摇头,看她的样子,二皇子之事不会有假,可我却不想过早的捲入皇廷之中。德昭身份之重,将来定会与皇位有所纠缠,这其中的争斗,远非现在的我可以想像。如今我只想好生念书,求了功名,悄悄地返回兴元府便足矣。 “二皇子的身份还不足以让你心动吗?京中若说一句二皇子的门人,可是无人敢阻拦的。” 我正要回答,便听得一阵马蹄声从远处愈近,想要抬眼看去,那女子却赶快将我拉起,随着人群退到路的侧边,远远的避让开来。 我十分不自在地将手抽走,又揶揄道,“姑娘不是说二皇子门下之人无须避让吗?怎么这会儿骇成这个样子?” 她恼羞成怒,“你知道那人是谁吗?宣徽南院使大将军曹彬!” 我亦感到震惊,今上四处征战,这曹彬几乎次次都跟着,他的地位自然极其重要。我抬头看去,就见他一身甲冑,器宇轩昂的从百姓中间行过。 “曹将军这是去哪?”我悄悄问她。 “圣上命江南国主李煜来京,李煜不从,圣上便派遣曹将军率军攻打金陵。” 我恍然大悟,如今天下几乎皆为宋地,只南唐一国势力较为强大,听闻南唐国主李煜极为昏聩,金陵被破只会是时间上的问题,难怪百姓争相称赞曹彬。 “曹将军功劳再大,却永远也不会姓赵。”她正色道,“德昭心性坚韧,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铁蹄声中,一名不过碧玉年华的女子自信从容地说出这番话,仿佛她可操控天下一般,我看着她,竟莫名地就相信了她的话,“姑娘,你看错我了,郭郎儿志不在此。”我却道。 “那你志在何处?” “求学而已。”我轻轻地说出这四个字,可却无人知道,这对我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郭郎儿,你真是傻。”她摇摇头,“求学一途的终点是什么?” 我一瞬间恍惚了,半月前,也有一个人说我傻,她该举行了盛大的及笄礼了罢,不知她是否还记得那个郭郎儿傻秀才。 “寒窗苦读,只为状元及第!”我坚定道。 “你得了状元,不授官吗?领了官职,不会想要官运亨通吗?到那时,你还会觉得德昭门人是无用的吗?” 我看着这位陌生的姑娘,目光却被拉到了遥远的山南西道,我若当真做了大官,七娘子会高兴的罢?思及此,我缓缓地点了点头,“我随你去。” 那姑娘叫做念稚,说是自小入了佛门,后自立门户,在这开封府中日日观天象,寻奇人,终于拜在了二皇子德昭的门下,如今又寻了我来,见我同意入德昭府,高兴地连声称好,“郭公子,快换上这身衣服随我入府。” 我疑惑地望着她。 她道,“你这一身破烂,旁人谁会多看你一眼?若非我这伯乐,再好的马可也无处驰骋!”复又嘟囔一句,“我带来的人,可不能叫人轻看。” 我无奈地望着她,原来这姑娘还是个以貌取人的主儿。 “郭公子,先随我去客栈洗去这一身风尘罢。” 我颔首,心想,名满天下的贤公子德昭,不知到底是怎样的模样? 我很快便梳洗完毕,推开门,便见念稚焦急地等在门外,“凡事欲速则不达,慢些,慢些。”我悠悠道。却看见她眼似铜铃般,看着我不说话。 “怎么了?”我问道。 “你你你!”念稚指着我,“你……真是个俊秀的小哥哥。”她突然改了音调。 “啊?”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无赖秀才虽然无赖,却也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哈哈。”她大笑几声,“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长身玉立,神明爽俊,笑则使人如沐春光,不笑令人趋之若鹜,这些词都不足以用来形容你,郭公子,你真好看。”
第3页 我连连摆手,“不必再说了。” “我夸了你这么多,你都不知道要回礼几句吗?” “啊?是这样吗?” “啊啊啊,你就会啊,走罢!”念稚转过头下楼梯,“小二,结帐!”便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掷了下去。 第3章 德昭门人 很快便到了德昭的府中,我欲从侧门进去,念稚却将我拉到正门处,“就从这里走。” 富贵人家的正门寻常时候都是不开的,只有极少数时会开正门迎客,我不在意这些虚礼,只想着方便即可,念稚却似乎不这么想。 “咚咚咚。”她重重地敲打朱红色的正门。 门很快便开了一条缝隙,“李伯,请速速回二皇子,我带了奇人前来。” 那管家却道,“念稚姑娘还不知道?二皇子已动身了,此刻怕已出了开封府了。” “啊!”念稚一拍脑门,“多日不回府,我竟忘了这事。方才若不去客栈兴许还赶得上,哎。” “怎么了?”我问道。 念稚皱着眉道,“无碍,二皇子给了我贴身的玉玦,他现下虽不在,我却还是能做主将你带入府中的。” 我点点头,便见念稚从开着的门缝中挤了进去,挥挥手道,“先随我进来。” 我分明看到李伯嘴角的抽搐…… 念稚给我安排了房间,我要求有足够多的藏书,她也满口答应,“郭公子,明日我就会请学士前来府中,你现在就好生准备罢,那先生教学,可一向严厉。” 我应下,她点点头便急匆匆地走了。 我大略翻阅了房间中的藏书,察觉到已经看不清字的时候,天已经到了戌时。我揉揉眼,推开门,便看到不知何时放在门外的食盒,打开看看,是一碗百味羹,一碟小白鱼和一壶温好的黄酒,菜都还冒着热气,我忙将食盒端进来,先抿一口黄酒,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想来那念稚姑娘也颇为细心,竟能算好我出门的时间,也不扰我,是真的给了我这样一个念书的好地方,我渐渐放下心来。 “郭公子?”门外传来声音。 我起身打开门,“念稚姑娘,有何事?” “我知道你急着念书,但我只需一刻功夫就好。” 我将她请进来,“念稚姑娘有事尽管说。” “郭公子,实不相瞒,二皇子此次离京,乃前往外地赴任。” 我十分惊讶,未封王的皇子虽多被授予地方官职,可未曾见过有人真的被派往外地的,今上这样对待二皇子,难道是不信任他了?可我又实在想不出德昭有什么德行有亏的地方,或者,是由于皇室中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刚要说出自己的猜测,看到念稚满面忧心的模样又将话吞了回去。念稚虽然一副奇奇怪怪的样子,可到底还不过十几岁,遇见事情便容易慌乱,此刻我若再说不好的猜想,必会更使她乱了阵脚。 思及此,我又细细思考,突然想到今日在街道上遇到的那万人景仰的曹将军。武臣的权利……科举愈发重要……覆灭的王朝的悲剧……将这些在脑海中拼凑,我便得出了一个猜想,“自古以来由于武臣有兵权,常常会危及皇权,对开国皇帝来说亦是如此,”我想到曾结交过的士兵们说的话,“如今像曹将军这样的武臣虽然依旧位高权重,但事实上将领们的权利早就比以往小了许多,今上大力提倡科举,遴选士子做官,想来便是要一步步削弱武臣的权利。在这样的特殊时刻将二皇子调离京中,或许,是要保护二皇子,使其不要受到朝堂之争的影响。” 念稚听到我的话顿时露出豁然开朗之态,“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二皇子这样受宠,怎会平白无故地被今上厌弃呢。”末了,她又自言自语,“我算出来的人,可不会有错。” 我暗自想,这位姑娘可对自己的眼光颇自信了点,却未曾说出来揶揄她,毕竟,我也是被她“相中”的人不是? “听闻山南西道一带民风向来粗犷,历代官员也都是当地大族,他这兴元府尹也不好当啊。”念稚又说道。 “什么?”我提高了声音,“二皇子要赴兴元府尹的任?” 念稚见我神色不对,忙点点头,“是的。” 我蓦地起身,兴元府……我刚刚离开的地方,而我此生最珍视的人的父亲正是兴元府尹董衡,不,现在当说是前兴元府尹了。若二皇子前去赴任,董衡该当如何,七娘子又该当如何? 我一心牵挂七娘子,抬腿便要走。 “郭郎儿,你干什么!” 我被这一声厉喝拉回现实,才发现念稚极为不解地看着我。 “念稚,我要出去一趟。” “去山南西道?” 念稚有的时候真是敏感得可怕,“嗯。”我点点头。 “你不是要参加科举吗,去往山西南道往返一次至少需要一月的时间,今年的乡贡可已经迫在眉睫了,你还去不去了?”她道。 我顿时觉得不忿,“我去不去考试跟你有何干?我回到山南西道便不回来了,乡贡你自己去考罢!” 我看到念稚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很快又被更多的浓愁覆盖住。我突然想到她初见我时有多么兴奋,她那样相信我,相信这样一个落魄秀才,可我才刚刚答应她,便要放弃。“对不起。”我轻声道。 “你若愿意在兴元府当一辈子的小秀才,便回去罢。”她留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我颓废地一屁股坐下,念稚的话仿佛锥刺一般,在兴元府里当个一辈子的无赖秀才,我与七娘子的缘分可能就只有幼时的时光了罢;但我此次若不回去,若不能知道她是否安好,我当……永远也无法静下心来念书,考功名。 可我考功名不就是为了七娘子吗?我突然站起身,就一眼,让我偷偷看一眼她如今怎样了,我便回来。 我冲出门外,想了想又到念稚的房门外,“念稚姑娘,一月之后我定会回来。” 我到了山南西道,梁州的灯火还如从前一般,只是偌大的兴元府却无半点烛光,我日夜兼程,又抄了小道,自是比二皇子的车架来得快。可是,七娘子如今又在何处呢? 我独自一人在夜晚的街市中不知何去何从,突然见一人骂骂咧咧而来,我细瞧去,那人原是这一带有名的媒婆孙婆,孙婆端的是能说会道,经她之口的亲事,没有一件不成的。 “孙婆。”我将她叫住。 孙婆看到我,行了个礼,“这位公子,有何事?” “孙婆,你不认得我了?”我道,“我是郭郎儿。” 孙婆揉揉眼睛,“郭……郭郎儿?小无赖?”她好像感到颇有不妥,又改口道,“郭秀才?” 我却没有生气,念稚还真是厉害,不过一身衣服便叫从前朝夕见到的人认不出我来了。“是我。”我道,“孙婆可知道七娘子去了何处?”
第4页 孙婆听到我提起七娘子,即刻忿忿道,“七娘子?我刚从她家出来。” 我见她语气不对,忙问道,“怎么了?七娘子出什么事了?”往日里因为七娘子身份高贵,像孙婆这样的人万万不敢以这种语气提起她的,现在怎么却? “别提了,她当她还是从前府尹家的小姐吗?哼!”孙婆道,“我刚刚去帮赵乡绅家的儿子提亲,七娘子竟然直接拒绝了我,她那个父亲还派人将我逐出了门,他们那对父女,总有一日要遭报应的!等新来的府尹到任了,看我不好好地告他一状!” 孙婆还没说完,我冷冷看着她,“孙婆,说话之前可要掂量掂量,若要再让我听见你这样说七娘子,休怪我欺负妇人!” 孙婆好像突然想起了原先我的种种事迹,立刻噤声不言。 “七娘子现在住在何处?”我问道。 “就在前面不远。”孙婆赶紧指指前方。 第4章 布谷鸟儿 我很快便到了孙婆指的地方,这是一处普通的小院,没有匾额,位置也偏僻,难怪孙婆敢这样说话,如此看来,董家是没落了。 我找了半天才从后院的围墙翻了进去,墙边有一棵大树,才是初秋,叶子便几乎全掉光了,只有一尺红绫孤零零地系在枯枝上。 院子很小,除了主房,便只有东侧的房间还亮着光,我悄悄走过去。到了窗边,便再也踏不动一步。 昏暗的烛光中,七娘子静静地坐着,她手中执笔,慢慢写下,“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墨汁凝在笔尖,久久没有挪动,“坐看牵牛织女星……”她轻声吟道。 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我怕我若唤一声,便此生也离不开她了,我看到我教她写字,我与她一起填词,那些画面分明才过去几月,可为什么就像是前世的印记一般? 七娘子突然站起身,她的头僵了一下,又坐回原地。布谷鸟从书架上扑腾下来,直直地向窗子飞来,我连忙隐在墙边。 当日那布谷鸟曾随我出城,我知道它颇通人性,便让它回到七娘子身边,看来它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好好地陪着七娘子。 “夜间天寒,别冻坏了。”我听到七娘子这样说道,明知道这话是对着鸟儿说的,我却仍觉得七娘子在看着我。 “父亲虽被免官,但我不见他有任何不安,想来是想好了出路,我们不会无处可去的。”我又听见七娘子说,“你就不要担心了,你看你比之前都瘦了。” 我暗想着二皇子来此赴任,应是担忧原先的官员联合起来使他不好管理,才随意寻了理由将董衡免官,可董家世代在此做官,二皇子不会真这么随意免除他的官职的,估计到任以后便会亲自给董衡新的官职,恰能收买人心。这样想着,我便放心了许多。 “郎儿。”我听见七娘子这样说,差点忍不住要冲出去,又突然想到她原是在叫那布谷鸟,便生生忍住了。 算来我二人养这布谷鸟也已有两年了,当日我带七娘子去山中玩耍,无意看到一只刚出生的鸟儿跌落在地,因为没有找到它的窝,也不见有大鸟来寻它,而七娘子也喜欢这鸟儿喜欢的紧,便将它带了回来。 这鸟儿很是招人喜欢,七娘子说,它就像我一样,便唤它做“郎儿”。 “像我什么?”我问她。 她眨眨眼,“不告诉你。” 我轻轻弹一下鸟儿的脑袋,“那我就叫你‘七儿’罢,你也像七娘子啊。” 她抢过鸟儿,“才不像我呢。” 可我二人终是争执无果,便各自按各自的叫着,也难为这鸟儿记住两个名字。 “郎儿,院中的树上有一尺红绫,你将它叼了来给我可好?”七娘子说道,却迟迟不见她打开窗放出鸟儿。 沉默了一刻,突然颳起大风,吹得窗呼呼作响,我忙又站在窗边,想为七娘子挡一挡这寒风。 “相见时难别亦难……(唐李商隐《无题》)”七娘子在我身后说道,“快走罢,天快明了。” 我不敢回头,只觉得室内的光一下子灼烧着我,“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布谷鸟的叫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狼狈地随布谷鸟逃离这地方,身后,烛光和目光都已熄灭。 布谷鸟围着大树飞了一圈又一圈,我看着随风飞舞的红绫,不知站了多久。 “七儿,回去罢。”我对着布谷鸟说道。 言罢便快步离去。 我在城门边侯了一会,城门便打开了,我正想出去,却被一个士兵拦下,“去去去,二皇子的车架要进来了,别挡道。” 我抬头看去,两列骑兵分作左右依次进来,进了城门便站定,其后一座华贵的马车缓缓而来,四周都是整齐的步兵,身上的甲冑随着有力的步伐发出铿锵声。 在城门处的百姓见到这样的景象,全然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只一个个跪下去,大声呼道,“恭迎二皇子!恭迎二皇子!” 我费力地挤出人群,只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入府。” 此后便有兵士大声嚷道,“二皇子入府,闲杂人等避退!” 小小的一个城门,因为二皇子的到来,我足足挤了一刻钟才走出去,一月间我已经是第二次踏上这条路了,第一次我未同七娘子告别,这一次也是一样。其实我知道,以董衡的心计,董家怎会如此轻易便没落?可我就是想寻到一个理由吧,一个可以让我回来再见一见七娘子的理由。 我仍旧不敢给她任何承诺,我如此懦弱,甚至不敢取下树上的红绫,告诉她我曾经来过。我怕,怕她等不到一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如果我终究无法保住她,那从一开始,我就不要自私地将她和我绑在一起。 我攥紧了拳头,手中,是小心翼翼撕下来的半缕红绫。 开宝六年八月。 “这是你的籍贯证明。”念稚将东西递给我,我本就是孤儿,念稚便帮我做了籍贯汴梁的证明,方便我就在开封府参加乡贡。 此时距我从山南西道回来不过一月,念稚虽然气我刚入府就离开,但见我又风尘僕僕的归来,并立刻开始苦读,便也没有再责怪我。我要求今年便参加乡贡,念稚一开始极力反对,“乡贡不比考秀才,而且这里可是开封府,优秀的人不知几多,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念书,安下心来好生苦读才是正事!”她道。 我却等不及,想要立刻就参加。 “乡贡年年都有,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你不懂。”我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要快点见到七娘子,多想要快些高中。 “好,我不懂。”念稚丢下这句话便走了。我以为她不会再帮我了,可是今日她便将证件交给了我。“好好考,我信你。”她看着我说道。
第5页 “嗯。”我重重答应。 第5章 酒楼闹事 乡贡一共考三场,每场三日,自初八起,我已整整在贡院中待了九日,第十日才被允许出贡院。 念稚在贡院外等我,见我出来却并未像其他人一样问我什么。 我勉强笑了笑,“念稚,还是你说得对,我就是考不上的。” 念稚却眉头紧蹙,“你只记得我说这句话了?我还说你再苦读一些时日,定可通过的,这话你却忘了?” 我抿嘴不言,幼时一举中秀才,以致我对自己太过自信,今日参加乡贡才知道原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的这点才思,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恍惚着走回二皇子府,到了自己的房中,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待我再醒来时,便见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床边的食盒半开着,依旧放着一碗百味羹,一碟小白鱼和一壶温好的黄酒。我起身绕过桌子,径直走出了府中。 “小二,再来酒!”我举起空碗嚷道。 一个闲汉(宋代酒楼中为酒客买东西、唤***取送钱物的人称为‘闲汉’)笑着走过来,“公子,我帮你去打酒罢。” 我眯着眼看一看他,将碗丢过去,“去罢。” 不一会,那闲汉便一手拿一大碗酒,一手提着酒桶来了,“公子,来。”他将酒碗递给我。 “多谢。”我晕乎乎道,却见他还挡在我的身前看着我,“你怎得还不走?” “公子忘了?你还未给我打酒钱呢。” “打酒钱?”我道,“我又没有让你打酒,是你自己要去的,这会怎得又来问我要钱?” 那闲汉显然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年竟然这般无赖,立刻抢过了我手中的酒碗,“你不给钱,便休想再喝这酒!”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不喝便不喝,我也正好喝够了。”说着便起身欲走。 “你!”他拉住我,怒目瞪着。 我这才看到他原来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长得还颇为俊秀,“怎么,你要同我回去?”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故意说道。 他的脸上顿时飞起红晕,“你!” “咦?你没有喝酒,怎么脸红了?”我哈哈大笑,又用力将那闲汉甩出去,他一时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松手,一个趔趄便要倒在地上。 就在此时,一人及时从他的身后将他扶住。“郭郎儿,你在干什么!” 我听到这声音,顿时清醒了几分,一看,果然是念稚。我见到她,竟有莫名的心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便转过头对着那闲汉,“这是给你的打酒钱,多余的去医馆看看手上的伤势罢,对不住了。” 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看到那闲汉的手腕被我抓出了深深的红印。 “走,回去。”念稚又对着我道。 我装作不屑地喝下一大碗酒,“不去。” “郭郎儿!”她咬着牙道,“我不想在这里让你难堪。” 我环视一圈,酒楼中的人不知何时都在注意这里的情况,人人都用戏嚯的眼光看着我。我蓦地站起身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看什么看!”我怒吼道。 酒楼中的人经我这一下,大多都转过了头,只有几个壮汉还望着我嘲笑,我抄起一把椅子便掷了出去,“滚!”我大吼道。 这一下,将念稚也吓到了,她走过来将我拉住,“随我回去。” 我听出她的声音中有细微的颤抖,可手中的力量却大得惊人,“不要管我。”我道。 她死死盯着我,“我不管你,任你再这样回山南西道吗?” 我的气势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全然没了,我该何去何从?这世上我所唯一惦念的,我却无力保住,这样的我,该何去何从? 我与念稚僵持着,谁也不肯相让,我知道了念稚此举是为我好,可是我无法面对她,我为当初接受她的邀约感到可笑,我哪里有让人另眼相看之处呢? 我突然感到脖颈处受到重击,随后便昏过去,只记得昏过去之前看到了那闲汉绯红的脸。 再次醒来时又是在二皇子府中的床上,“你醒啦?”念稚站在床边,像之前的那次争执从未发生过一样。她将我扶起来靠坐在床上,侧身一让,我便看到那个闲汉。想到之前对他说的那些无礼的话,我立刻感到羞愧。 “这是斑骓,他父母欠了那酒楼的钱,便将他放在酒楼中当闲汉抵债,我帮他还清了债,便将他领回来了。” 那闲汉此刻换上了合身的衣服,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上两岁,我想到昏过去之前看到他的脸,便问道,“是你制住我的?” 他点点头,小声说道,“我那时是想帮你,才会……” “为了帮我才把我打晕?”我反问道。 他的脸又立刻红了起来。 念稚见此便道,“郭郎儿,你真像个无赖。” 我耸耸肩,你是不知道我以前的诨名,但我没有说出来,见斑骓的脸已要涨成紫色,忙说道,“斑骓,我打趣你呢。那时对你无礼,对不住了。” 我正色道,“谢谢你们。” 念稚笑笑,“还算你懂些事理。” “那就烦你再将我的食盒添起来了。”我指指一旁的食盒,“这里面的东西都凉了。” 念稚应下,便欲离开,“念稚。”我说道,“这一次我要好好地读书,必不会草草去做,你尽管相信你的眼光罢。” 冬去春来,两年的时光很快过去。开宝八年八月初八一早,我和斑骓一同到达贡院门口。念稚特意让我穿着初见她时她拿着的那件白衣,“这衣服有灵气。”她这样说,却并没有和我一同来。 “斑骓,你回去罢,十日后再来即可。”我说道。 斑骓却迟迟不走,一直跟着我进了贡院里面。 我疑惑不已,“你不是考生,还不快快出去,当心考官来了判我们作弊。” 斑骓脸上微微泛起粉红,两年的时间,我们之间已非常熟稔,但他还是每次会脸红,即使他现在已经十七岁了也一样。“斑骓!”贡院中走出一人道,“还不快进去,考生都要入场了。” 我惊讶地看着斑骓,“这是怎么回事?” “念稚给我寻了个在贡院中打杂的差事,乡贡期间,我要一直待在这里。”他道。 我恍然大悟,念稚一向主意颇多,能给斑骓找一份贡院的差事自然不在话下。“斑骓,好好干。”我道。 两位考官从里面出来,接着便有士兵前来检查考生们的装束,我与斑骓便就此分开。 第6章 江南国主 十日之后。 我伸了个懒腰走出贡院,我望着西边,七娘子,等我,我很快很快了,这样想着,我觉得夕阳也愈发地好看。
第6页 “郭郎儿!”念稚远远地叫道。 我走过去,念稚今日格外兴奋,“明年二皇子到山南西道赴任便到第三年了,那时他肯定会回来的,你明年又参加殿试,真是开心啊。” “你怎得知道我一定能参加殿试?”我笑着道,心内却格外的轻松。 “我当然知道!到那时,看谁敢叫二皇子府上的人避让!” 念稚这话刚说完,路边便跑来两队兵士清理道路,不一会,大队人马便开来。我和念稚赶快退到一边,“这是谁竟然敢让念稚姑娘避让啊?”我揶揄道。 念稚不禁忿忿,“哼!我是要看看。” 我二人抬头望去,不禁苦笑,这一次要让我们避让的人,居然又是大将军曹彬,不过今日,他已身居枢密使的高位。 “曹将军攻下了南唐,还将江南国主李煜俘获了回来。”念稚在我耳边道,“听说曹将军率军包围金陵,迫得李煜率众投降。” “投降?”我道,“早听说江南国主昏聩不已,果真是个没有骨气之人。” “你知道什么?”念稚道,“李煜虽然当国君未必出色,但他的词作在当世可是无人能及。” 我不言语,这样的说法,要亲眼见过之后才可信。 那一晚我又到两年前去的那所酒楼,却只让小二温了一壶小酒,独自慢慢抿着。 “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酒楼座位吃紧,你可否与这位客官拼桌而座?”一小二对着我道。 我未曾抬眼,“可。” “好咧。”小二道,“客官,来,请入座。” 我瞟到一身白衣,却也不感兴趣,只继续饮着自己杯中的酒。 “这位公子,刚参加完乡贡罢?”对面那人突然说道。 我抬起头,就见对面那年过而立的男子看着我,他中等身材,头发梳得分外整齐,却掩不住许多白发。我点点头,“先生如何得知?”我不自觉的用了‘先生’这样文人的称呼。 他却不正面回答我,只道,“你定能取个好成绩。” 我拿起酒杯,“多谢。” 他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喝罢了,他道,“这酒真苦。” “先生想要甜一些的酒?”我问道。 “不。”他摇摇头,“苦好,苦好啊。”说着又喝下一杯。 不知不觉我二人已各喝下了好几壶酒,“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他缓缓吟道,深秋多起悲风,虽坐在室内,仍感受到浓浓的寒气,“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他又饮下一杯酒,那酒是最普通,在他口中却仿佛是陈年旧酿,“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我听着这词,恍然发现原来当世还有这样好的词句,还有这样一个人,吟着自己心里的话,却不知道已将旁人带进了他的心里。 他吟罢兀自笑笑,又给自己斟满酒,将要喝下时,我一把将他按住,“先生别喝了,这酒的苦你受不住的。” “没有什么受得住受不住。”他又道,“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我不知道他是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有如此痛苦的感悟的,可我看到这个已过而立的人,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痛苦,只有无尽的痛苦,可却不知究竟是为何。 我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喝醉了的人,“我送你回去罢。”我扶起他,“先生家住何处?” “我的家?”他醉眼朦胧地看着我,“我的家,在很远,很远……”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一队士兵从酒楼外走来,看到我们二人,立刻过来。 “违命侯,该回去了。”为首那一人走过来说道。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清明,“回去了,走罢。” “先生!”我忍不住唤道,我有感觉,他现在要回去的地方,根本不是他的家。 他转过头看着我,“回去罢。” 说罢便直起身随着那些士兵走出了酒楼。 我走在回府的路上,方才见到那人实在给了我很大的感触,他当是误落尘网的人罢,这样的人才是当世无人能及。 “郭郎儿。” 我抬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府门前,念稚打开了府门的一条缝,对着我道,“快进来。” 两年了,念稚还是一有机会就带我走正门,算来,我二人踏入这二皇子府正门的次数可比许多达官贵人还多。 我回到府中后,便立刻到自己的房内,今日听到那人吟出的词句,我的感触比这几年来加起来的都多,已迫不及待地要记下来了。 念稚又端来了食盒,只是这次的食盒中只有一碗醒酒汤,“快喝罢。”她很少给我端进来,通常只是默默地将食盒放在门外,这次却催我快些喝掉,“醒酒汤要快些喝,不然你又犯了酒疯。” 我却摇摇头,“心是清醒的,身体醉不醉又有何妨?”我想起酒楼中的那位先生,又突然想到念稚说的那江南国主李煜,“对了,你可知那国主李煜,如今怎样了?”我问道。 “刚被封做了违命侯,官家要这样讽刺他呢,想来也没有什么自由,左不过是被软禁在府中,不过还是有许多他的词作流传出来。”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位先生就是那投降了的江南国主,人的命数该有多奇怪啊,他若生而为任何一人,都当比生作国君幸福得多罢。 “你怎么了?”念稚问我。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的词当真是很好,你说的没错。” 念稚笑起来,“我算过的,当然不会说错。” 乡贡的结果在年末就出来了,我如同预期的那样,拔得头筹,中了解元。过了年,春天便是殿试了。开宝九年,我与全国各地来的学子一同,参加最高级别的考试——殿试。 大殿之上,宫中的内侍们将我们领进来之后,便皆站在一旁不说话。我们等了许久,却也不见任何一人前来,人群中已经响起了议论声。 我却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今上还在病中,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可是今上的病怎会严重到这样的地步,连殿试也无法主持了吗?想到这里,我立刻想到要快些回去让念稚通知二皇子速速回来,皇位之争恐怕已迫在眉睫了。 第7章 一日春风 时辰早已过了,官家却还未现身,人群中的议论声愈发大了。 “安静!”从殿内走出一人,我随着众人一齐看去,只见来人身材高大,身着甲冑,正是枢密使曹彬,那位以仁爱着称的将军。 “官家身体有不适,诏晋王主持殿试。”他朗声道。 晋王,乃今上的弟弟光义,当年陈桥兵变,拥立官家为帝的人当中就有他,晋王一直追随今上,又做了许多年的开封府尹,掌京城管理,颇得人心。
第7页 我正想着这位晋王与德昭之间的关系,就见殿中又走来一人,其与李煜差不多的年纪,看起来却完全不同,只觉他正当壮年意气风发,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天下的才子,他便是今上的弟弟,晋王。 众人一齐跪下行礼,因着今日晋王是代官家主持殿试,所以众人对他行的礼格外的重。 “殿试开始。”他朗声道。 我立刻专心应对殿试中的问题,亦无暇再顾及其他。 殿试结束,我刚出皇城,就看到斑骓在路旁等我。 “念稚说今日有事不能来了,便让我独自前来。” 之前念稚似乎永远没有自己的事,总是在为二皇子,为我奔波,只这一次居然有自己的事,我颇感不解,却又想到人都是这样的,何必要将一个人完完全全地看透呢?只是今日所见的情形要晚些才能告诉她了,不过应无大碍。 “走罢。”我便与斑骓并排而行。 不久便路过违命侯的宅邸,我想了想,还是去敲响了大门。 木门开出一道缝隙,“你是何人?”里间的人探出头来问道。 “我曾在酒楼中见过违命侯的,麻烦前去通传。”我道。 那人又进去了,一会便出来,“侯爷说祝贺公子,这是侯爷送给公子的小酒。”说着便递过一壶酒。 我知道李煜此言便是不仅这次不见,日后怕也不得相见了,便接过酒,“还请你务必告知侯爷,谢谢他。”虽然他只是无心,但他当日吟出的那几句词,却给了我莫大的灵感。 那人点点头,便要关门。 我也转身欲走,却听得后面传来人声,“慢着。” “曹将军。”我拱手行礼。 曹彬点点头,“你方才在殿试中表现很好。”又转向那府中的小厮,“告诉违命侯,曹彬前来拜会。” 我见此便告辞离开,走了几步,回头便看见曹彬被迎进了府中。 “那违命侯为何见他而不见你?”斑骓问道。“他不喜欢你吗?或是看不起你?” 我摇摇头,“他这是在保护我。”李煜的身份特殊,每一个与之来往的人都处于危险之中,很容易被人误会,我是还没有得到功名的士子,更容易受到影响,而威名赫赫的曹将军却根本不怕这危险,所以他见他而不见我。 斑骓依旧疑惑,却不再问了,“我们快些回去罢,念稚说不定已经回来了。” “斑骓,你天天见到念稚,这一刻不见就想她了?”我笑着看着他道。 “我没有。”斑骓的脸又立刻红了起来,“我才没有。” 放榜之日很快便到了,我洗漱毕便欲出门,刚到门口就见一人驰马飞奔而来,“恭喜状元郎!”那人手持黄卷,还未下马便高声说道。 “这位可是郭郎儿?”那人见我正走过去,立刻上前问道。 我颔首,“是的。” 他双手将黄卷递上,“恭喜状元郎,恭喜!” 我接过黄卷,“多谢,多谢。”又示意斑骓上前送上赏银,念稚走后这许久一直未曾归来,我和斑骓二人便要自己操持这些琐事了。 赏银刚送上,便又听得喧闹之声,我抬眼望去,大队人马已来到二皇子府门前。一内侍牵过一匹骏马,“状元郎,请上马。” 我即翻身上马,身侧的人皆开始撒各色的纸花,“状元郎来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唐孟郊《登科后》)”骑在马上,我想起这句诗,原来说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可春风春花都不如你,七娘子,我当可堂堂正正的回去见你了。 巡街整整持续了半日还没有结束,我第一次将整个开封府都看了个遍,这一日,所有人都知道今年科举出了位刚刚及冠的状元郎,这可是本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且还生的那样俊秀,风骨不凡。因得我行过靠近皇城的“富贵街”时,频频被拦下,各路官员相邀,甚至想要即刻与我定下婚约,所以当我巡完街时,天色都已暗了。 “郭公子。”曹彬远远而来。 我立刻还礼,对这位素有仁爱之名的将军,我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请快往皇城去罢,别误了时辰。”他道。 我一提马鞭,马儿立刻疾驰起来,与曹彬的马并列而行。 耳旁风声呼呼,却还是能听到各路人的赞美之辞,我略一侧身,堪堪躲过又一个姑娘抛下的绣球。 “京中的人都说‘桃李春红闹状元,频频出阁争郭郎’,这话真是不假,哈哈。”曹彬笑着说道。 “没想到曹大人也听这些市井之言。”我亦笑着回应。 “这可不是市井之言,如今京城之中最炙手可热的,可非你这位郭郎莫属了。” 我二人说着话,不一会便到了皇城下。 高墙之上站着一排人,我仰头望去,一时竟辨不出官家站在何处。我看向曹彬,希望从他那里看到些许提醒,却发现他的面色凝重,并无半分方才的轻松之态。 “参见晋王。”他取下佩剑放在一旁,半跪着道。 我感到颇为奇怪,当日殿试之时官家便未曾现身,今日这般喜庆的日子,竟仍旧也是由晋王来主持。 “参见晋王。”我也随着曹彬跪下行礼。 “郭郎儿,恭喜啊。”台上的晋王说道,“今日状元郎也乏了,便到这里罢。”说完便转身走了,曹彬也面色凝重地从我身边走过。 夜风吹过来,我才猛然意识到高墙之上已没有了人。 当晚宫中便传来消息,官家驾崩了。 第8章 牢狱之灾 我身为今年的甲科状元,本应由官家亲自授官,可此事一出,我这状元郎便无所适从了。百官公卿忙于此事,无人管我,我正好可抽身回山南西道。 “念稚。”我正出门,就撞见多日不见的念稚。 “郭郎儿,还好你在!”她惊喜道。 “怎么了?”我心里想着官家刚驾崩,此时正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便随念稚一同进屋,想着要回去见七娘子也不急在这一时。 到了我的房内,各种贺礼摆满了书桌,念稚见此说道,“你果真中了状元。” 我点点头,想了一刻,又道“二皇子可回来了?” 念稚颔首,“方才已进宫去了。” 可我却见念稚没有丝毫的放松之态,便等着她说下文。 “前月里我算出官家……先帝的性命就在这几日了,便去往山南西道迎德昭归京,可德昭却未做任何准备,今日匆匆归来,恐怕……”念稚道。 我知道,念稚的意思,德昭虽然赶回来了,但恐怕是得不到皇位了。 “郭郎儿,你说我是不是算错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三年前她拿着八卦盘同我讲话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当日的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算出来的“命”,如今,她也变了吗?
第8页 “不会的。”她又说道,“你不是考上了状元吗?我没有算错,对不对?” 我笑道,“对呀,你不会算错的,我的富贵命不都是因为你才能实现吗?”要是没有念稚的帮助,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高中状元的。只是世事真是难料,从前只信命的人如今开始怀疑,从前不信命的人现在却以命作为一切的缘由。 念稚喃喃道,“对啊,对。”又沉默下去。 院中的钟漏又响了几声,念稚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你是要回山南西道吗?”她看着我的包袱说道。 我点点头。 “还回来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 念稚欲言又止,她知道我是为了七娘子而来,她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快去罢,她该等急了。” 我却突然觉得不忍,念稚将一切都押在了德昭和我的身上,德昭没能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样去做,现在若连我也要离开,她便真是要一个人了。就算是为了还这几年给我食宿的恩情,我也不应在这个时候离开她。 “我等几日再走。”我说道。 念稚开心地笑了,“谢谢你。” 第二日我身着缟素前往皇宫,一路寂静,昨日的花瓣都被碾成了泥。 我站在百官的末尾,听不清前面的人说了什么,便看到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众人一齐高呼。 那个人,终究是他坐上了那个位子。 我回到府中,念稚在门口等着我。 “晋王登基了。”我轻声说。 念稚眼中仅存的一点光亮一下子熄灭了,她落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看着她的背影被厚厚的砖墙挡住,斑骓一直守在门外。 “砰砰砰!”大门发出巨大的响声。 “郭郎儿何在?罪民郭郎儿何在?”我听到门外传来这话,心里一惊。 李伯已打开了门。 一队士兵即刻进来,看到我,如猛虎般包围上来。 我对领头之人怒目而视,“大人这是何意?我可是新科的状元郎!” 那人拔出佩剑,“甚状元郎?你如今只是一介罪民罢了。” “你说我是罪民,总该有理由罢,我犯了何事?”我反问道。 “你犯的事?”他凶狠地看着我,“勾结违命侯李煜,意图谋反!” 我还没来得及辩解,便被士兵强行押住,带往廷狱。 我被带往廷狱,跟许多新来的犯人关押在一处。几日之后,我才摸清这些人的底细,原来所有这时被关进来的,无一不是与诸皇子侯爷有关系的人。而我,便是以二皇子德昭伴读的身份被抓进来的,至于那状元郎的名号,早已无人敢提。 牢中每天都会有人被单独带出去,他们都是不会回来的,有的出去了,有的却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今日,便轮到我被带出去了。 牢中单独的隔间里,我一个人已坐了许久,几日前我还是众人争相相邀的状元郎,今日便已沦落至此,这便是所谓的命数罢,无论你信或不信,终究都是躲不过的,我未曾想到,三年前一句玩笑“富贵凶险命”,如今竟一语成谶。终于一个狱卒前来,“郭郎儿,无罪释放。” 我感到奇怪,晕晕乎乎走出牢狱时,便看到曹彬站在门口。 “郭郎儿。”他叫我。 “曹大人?是你救了我?” “李煜说你为人很好,当日他便是不想连累你,却不想还是被人利用了,他很抱歉。”曹彬道。 我又想起那个满身是愁的男子,此生虽不能再相见,但曾亲眼见过一眼,便已经觉得足够了,“谢谢你。”我说道。 “别谢我,这一次多亏祁国公救你。” “祁国公?”我的记忆中,朝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是太子太师王溥,新帝即位,加封他为祁国公。” 王溥是前朝后周的旧臣,曾任丞相十年,虽历经改朝换代,但他仍被重用。可我在脑中搜罗许久,实在没有找到任何与他的交集,虽心内疑惑,但此刻才遭廷狱之灾,也无暇多思此事。 回到府中,只看到斑骓一人在院中。 “念稚呢?”我问道。 “她说有事出去了,还说你今日午时定会回来的,叫我告诉你,回来之后速速回山南西道,不必等她。” 我皱眉,“念稚近来总是不在,你一人在府中万要小心。” 斑骓半晌没说话,我转头看向他,就见他一直望着我,“怎么了?”我问道。 “念稚好像待你很好。”他一字一句说道。 “嗯?”我不解。却又看到他的脸开始红了起来,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道,“念稚待我好是因为我能帮助她,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可你二人这样亲密,关系也是不同常人了。” “若硬要说我与她的关系,那就是她是我的伯乐罢,这样的关系,你可放心?” 斑骓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却和缓了许多。 “好了,我要回山南西道了,后会有期。”我拱手道。 “后会有期?”斑骓反问道。“你不回来了吗?” 告别之时说后会有期的,常常是后会无期,我这一走,倒是真的后会无期了,我道,“可能吧,告辞!”便转身离开。 第9章 无望无悔 我的心从未有过的轻快,我考上了甲科状元,虽然没能授官,但我知道七娘子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我只要告诉她我有护住她一世的能力就好了。 三年前我十七,落魄的离开了山南西道,那时布谷鸟儿劝我“不如归去”,我没有听从;如今我已加冠,加冠那日,我用三年前的那半缕红绫束了发,今日又见一群陌生的布谷鸟,“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我终于归来了。 我到了魂牵梦绕的地方,那里却已经荒芜,曾停留过的那棵大树繁花压枝头,看不见当日的那尺红绫,院中却没有人。 我问了路过的行人,“董府的七娘子现下在何处?” “七娘子?自是住在兴元府尹府中了。” 我立刻赶到府尹处,“咚咚咚。” 门打开了,“你是何人?” “我叫郭郎儿,来寻你家七小姐的,你告诉她我的名姓,她就会知道了。” “七小姐?你开什么玩笑,我家大人还未大婚,哪里来的七小姐?” 我疑惑,“那七娘子呢?七娘子在何处?” “可是董七娘子?” “嗯。” “她是府上的侍妾,你是来找她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是侍妾?” “怎么还不信?难道她还能是二皇子妃吗?” 我后退几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七娘子她,是二皇子的侍妾了?我如发狂一般强行冲进府中,“七娘子,七娘子!”我拼命喊着,却听不到回音。
第9页 府中立刻来了小厮将我逐出去,我一直唤着七娘子,可是府尹的宅邸太大了,她听不到我的声音。 小厮们见我这样一副疯癫之态,便都看戏一般将我围住,又有几名大汉将我拖到墙角,拳脚相加。待他们打累了,又骂骂咧咧地离去。 我在牢中待了许久,身子本就虚弱至极,又加上半月日夜兼程的赶路,早已体力不支,现在又受到那样大的刺激,根本没有想到反抗,只一心求死,以致我被他们打得完全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时已经到了午夜,打更的人发现了我,还以为碰到了什么游魂野鬼,我却不愿解释。只拖着全是已干的和未干的血的身子慢慢向府尹的府中走去。 我曾想过,若我得了状元时七娘子已嫁作他人妇,那我便默默祝福她就好,只要她开心,我做什么都无悔。可真要到这时,我才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我只想七娘子为我一人哭,为我一人笑,为我一人梳妆,为我一人解下红绫…… 我悄悄从后门潜入府尹的府上,这条路,还是那时七娘子告诉我的,“你若想我了,就从这里来见我,我若想你了,就在这里系一尺红绫,你见到了就将它取下给我,你要是不取下,那我以后都不再想你了。”她这样对我说。 我踉跄着走过这段寂静的路,除了我的鲜血,这里没有一丝红色。 “不要争了罢,皇位有什么好,为什么争来争去呢?” “嗯,我听你的,我这次回来便再也不回京了,皇位既然已经有人坐上了,就让他好好坐着吧。” 月下两个人紧紧相依,轻轻地说着体己的话。 我定定地看着那两人,七娘子……原来你在这里,你在别人的心里了,难怪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原来你躲进了他的心里,叫我怎么能找到? 我的胸膛像是被挖出一个大洞,一双手生生将我的心掏出来,将我呵护了这么多年的人捧在他的掌中,让我看着我的心孤单地跳着,不知为谁跳着。 念稚说德昭是最贤德的皇子,可他却放弃了皇位的争夺,原来是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我一个无赖秀才,又怎及那样一个如谪仙般的人呢?他俩的感情一定很好罢,在远离各种斗争的地方相守,这不正是我一直想要给七娘子的吗?如今由别人给了她,我应当高兴啊,我不是曾那样坚决的走掉,又坚决的不让七娘子知道我曾回来过一次,不让她知道我偷偷拿走了她的红绫,拿走了她的相思吗?可我为何心痛的那样厉害,有人将我大半生的记忆从我的脑中抽走,痛。 我慢慢后退,想要离开,却听到鸟儿的声音,布谷鸟突然向我这里冲过来,我来不及躲闪,就看到院中的两人一齐转头看向狼狈的我。 布谷鸟叫的愈发悽厉,一声一声,它在我的头顶盘旋,我唤道,“七儿!” 它立刻平静了下来,落在我的肩头,在这里,唯一与我有关的,便只有这只鸟儿了。 “郎儿,回来。”一声清越的声音传来,布谷鸟随即飞走了。德昭伸出手接住布谷鸟,“郎儿,不得伤人。”他的声音很清澈,很凉,如同他的样貌一样,清冷的,让人不可靠近。 我望着鸟儿又飞回去,我当这鸟儿是我与七娘子旧日情分的唯一见证了,可连鸟儿都走了啊。 “这位公子是认错了鸟儿吧,这鸟儿唤作郎儿,并非你口中的‘七儿’,夜色深了,你要寻自己的鸟,得快些去了。”德昭望着我说道。 我点点头,“是的,我认错了,这不是七儿。”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 我转过身。 “公子身上受了伤,我命人给你包扎一下罢。” “不必。”我道,便离开了。 在小亭中。 我突然发现,没了七娘子,这偌大的兴元府,我却无处可去,随意走着便走到了这座小亭,昔年相约来这座小亭的,总有两个人,如今再也没了。 我坐在石凳上,静静坐了一夜。天明时我听到有人远远的唤我,“郭郎儿!” 我转过头,“念稚?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又成了这副模样?快随我去医馆。” 我执意不去,念稚也拗不过我。“你到这里来有何事?”我问道。 “二皇子又回到这里了,我一个人在东京又有什么好忙的呢?” 我沉默不语,德昭因为七娘子的劝说而放弃了皇位,此事念稚应当也知晓了罢。 “我真是不懂,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困于男女私情之中!” “世间最难以脱身的就是情了,陷了进去,就是一辈子的事。” “哎!”念稚长嘆一口气。 “念稚,你要记得,不要轻易用了深情,否则若留不住这情,生生世世都要受尽折磨了。”我看着念稚的样子,突然很是羡慕她,她一心只想验证自己算出的“命”,没有情思的烦忧,这样真是好。 念稚点点头,“那你是后悔用了情吗?” “不,我不后悔。” 第10章 词曲相和 两年后。 太平兴国三年,我去了南京应天府,远离了山南西道,也不轻易去东京。念稚留在兴元府,希望有朝一日德昭可以走出那一隅。斑骓随念稚在兴元府当地的贡院做了小官。我们三人曾有几年的缘分,如今也都散了,毕竟十几年的情分都不过尔尔,莫说几年了。 有一日,朝廷传来消息,打破了这样看似平静的生活。 违命侯李煜薨了。 我虽远离京都,却还记得那些年发生的种种事端,我一直敬重李煜,他生时我不能与他相见,薨了我必要去看他一眼。 我赶到开封府时,正是李煜下葬之时,我挤在人群中,听到有女子小声唱着,“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我知道,这词便是要了李煜性命的词,我惊讶的是,还有人敢将它唱出来。 我还未看清那女子的样貌,就见她冲出去,直冲到了棺材前,像疯了一般大声地唱出了这词,可还不及她唱完,就被拖走了。 因为这件事,人群中起了骚乱,很快便站出一人手持长剑,命众人不得喧闹。那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曹彬,他扫视一圈众人,我连忙躲避,却还是与他对视了一眼。 丧礼结束后,我便要回去,却有一士兵前来拦住我,“郭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我到了曹彬的府上。 “官家继位两年多,每次科举遴选的士子不过数十人,如今人才紧缺,郭公子可愿入朝?”曹彬问我。 我笑笑,“我以什么身份入仕呢?当日我还不及授官,便成了罪民。” “官家欲在今年设立恩科,到时自会赐你恩科进士的出身。” 我摇摇头,“恩科进士也罢,状元郎也罢,我都不想做了。” 曹彬问道,“为何?是因为武功郡王吗?”德昭在晋王光义继位之初便改任京兆尹,兼任侍中,只是他自请仍在山南西道任职,今上又封他了郡王,曹彬说的武功郡王便是德昭。
第10页 曹彬见我不言语又道,“官家已经决定将郡王调回,你留在开封府,恰能接应他,如何?” 我知道曹彬错会了我的意思,却不愿解释,“多谢将军的美意,我实在没有入仕之心。”说罢,便拱手告辞。 可我忘了,曹彬虽然素来仁爱,但他久居高位,又怎是寻常之人?他想做的事,即便我反抗,他也会让我去做。 我刚回到南京,便接到今上谕令,赐我为恩科进士,即刻前往东京开封府领职。我到了开封府,正遇到了一位故人。 “斑骓?你何时回开封府的?”我惊讶地问道。 “昨日刚到,今天来领贡院的职。你呢?”斑骓也很惊喜。 我苦笑一声,“斑骓,我们以后又要共事了,我也是前来领职的。” “领职?” “今上赐我为恩科进士。”我解释道。 斑骓恍然大悟,“念稚说的果然没错。” 这下轮到我不解了,“念稚说了什么?” “她算到今年德昭的命会有大变,果然,今上召了德昭回东京;又说你也定会被命数影响,回到开封府的,果然是这样。” 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念稚就是这样,只有有一丝机会便不会放过。 “所以念稚已经在城中买下了房屋,我们现在正好同去。”斑骓又道。 我便应下,且看看念稚究竟能顺应这命几分。 到了念稚准备的宅子中,侯了一刻,念稚便风风火火的来了,仍旧穿着几年前那身奇怪的玄色衣服,腰间挂着八卦盘。 “郭郎儿!”她见到我分外高兴。“命中讲了你我二人还会相见,原来果真如此!” 我见到她心情也轻松了几分,便与她玩笑几句。不一会念稚又道有事,便先行回去了。 “有一件事念稚叫我先不要告诉你,可……”斑骓望着念稚的背影,突然道。 “什么事?”我问道。 “德昭要娶妻了。” 我内心一振,嘴上虽然不说,可这两年来的每一日,我都在想着七娘子,那个已与我无缘的人,我希望她做了最对的选择,能够一生平安喜乐,可上天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圆满的结局? 斑骓见我不说话,又道,“他要娶的是祁国公家的小姐,应该是为了政治利益吧,他心里还是对七娘子有情的。” “七娘子呢?”我只关心这一点。 “留在山南西道。” 我起身便要走,却听得斑骓说道,“你最好不要去。” “为何?”我红了眼眶,若德昭不能给她幸福,我便一定要陪在她的身边。 “她不想见你的。”斑骓道,“不仅这次,还有以后。” 我默然,是吗?是啊,我与她的种种早就已经过去了,我还在原地,我还觉得我才是要守护她的人,可是她早被另一个人护在掌心了,我去不去又能如何呢? 我颓然坐下,心绪却不能平静,“她现在正是最需要人陪的时候,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去了,她才会失落,才会难过,你若不去,她便会好生生地待在山南西道,她的命运,不应当再有波澜了。” 可是为什么啊,我想要捧在心尖上都挽回不来的人,怎么要在别人那里承受这样的苦楚?“我要去找德昭。” “七娘子不怪他的。”斑骓说道,“若非七娘子劝说,德昭也不会这么快回来娶妻。” 我握起的拳头又无力地垂下,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七娘子做什么,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这些事情如同海水进入我的鼻喉,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只能任凭它们进入我的五脏六腑,腐蚀掉我空荡荡的心。 武功郡王娶妻,我虽只被授予了监丞之职,却因曾是德昭的伴读,而被特许随同德昭一同前去祁国公府接亲。 祁国公一门世代为官,是有底蕴的大家族,国公府正门也修得分外气派。我骑着马跟在德昭身侧,刚到府门,就见一众喜娘扶着一人出来。那新娘穿的鲜艷,虽带着盖头,走路却丝毫不受影响。 她走到德昭身边,转身拜别父母,我看到她掀起盖头,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又转身入轿时,盖头还未来得及放下,她的样貌便这样暴露在我的眼前。 念稚…… 我还未曾再看清楚一点,她便已进了轿中。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无法平静,在我身后轿中的竟是念稚,她原是祁国公家的小姐,怪不得她总是那样胆大又自信满满,世家出来的女子自是不同的。而她今日竟要嫁给德昭,嫁给七娘子的夫君,这一切的发生真是可笑。我该恨她吗?恨她抢去了七娘子的夫君?可他们三人之间的事情,我又如何得知呢,我不过是一个外人罢了,我在这里兀自可笑着。 我陪同德昭回到郡王府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念稚为我和斑骓买下的宅子。 “斑骓,你知道了?”我看到斑骓伏在院中的石桌上,地上满是酒壶。 斑骓抬头看着我,“当初在酒楼,我要是不曾凑过去为你打酒就好了,若是那样,我就不会与你发生争执,不会遇见念稚,就不会有今日的事情了。” 我坐下来看着他,“你果真这样想吗?” 他轻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不,即便知道今日,我还是想要遇见她,我是不是很可笑?” “可笑的难道只有你一人吗?”即便我一早就知道七娘子今生与我无缘,我也依旧会陷进去,我不也十分可笑吗?这世间的有情之人,不都是个个可笑吗? 斑骓很快就醉得不省人事,我将他扶回房中,再回到院中,就看到念稚静静地坐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我问道,“今日不是你大婚吗?” “我高兴来就来了,反正我这婚事也只是形式,为了更好地帮助德昭,为了验证我说的命数罢了。”念稚说道,可语气却不像从前。 “郭郎儿。”她喝下一杯酒,“我听了你的嘱咐,从来不敢用情,有情之人与无情之人原来这样好分辩。德昭病了,我告诉七娘子,为了让德昭的命途变好,需要我以祁国公之女的身份嫁给他,助他回到京城,因为命中注定的,德昭若永远留在山南西道,那他将一生不得安宁。七娘子即刻便答应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说话,念稚又说道,“因为她知道我此举并非为情。” 我道,“我们这一群人中,唯一和情没有牵扯的,便是你了。” 念稚打断我的话,“我也当我此生都不会与情纠缠了,可是郭郎儿,今日我在花轿前看到你骑在马上,我突然觉得我应该是要嫁入你家的,我将你当作了新郎,那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了几十年后的景象,子孙满堂,你看着我,嘲笑我又掉了一颗牙……” “你喝醉了,说胡话了,我送你回房。”我拿过她手中的酒壶,“别喝了。”
第11页 念稚挣开我,“我真的看到了那样的景象,真的。可是郭郎儿你知道吧?我要嫁的人是赵德昭,不是你啊……”她伏在桌上大声哭了起来。 “原来情是这样一种东西,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用最不合时宜的方式。”她一边哭着,一边说出这样的话,“一旦沾上了,就再也摆脱不了了,对吗?” 我艰难地点点头,我无法骗她,说情没那么厉害,可我分明困在情中这么多年,我又何曾摆脱过那千千结呢?“念稚,回房吧。”我站起身扶起她,转身就看见斑骓不知何时从房里出来了。他站在月色下,仿佛被月光凝住了一般。 我的脑中响起快要忘记的诗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太平兴国三年时,武功郡王德昭娶祁国公家小姐为妻,第二日,新娘却神秘失踪,无人知道她的去向,这成为京城中一大悬案。 我清晨醒来时,自己安安稳稳地躺在房中,斑骓也在隔壁房内,院中的酒壶却一夜之间没了踪影。我们都以为念稚回了郡王府,可却收到郡王妃失踪的消息,武功郡王和祁国公动用了一切可用的力量都没有找到她,更别说我们俩了。 “她可能去了山中罢,她不是曾在山中研习命理之说吗,在尘世中走了一遭,如今当又回到那片净土里去了。”我说。 斑骓站在我的身边,“两年前我曾怨恨过你,因为你,念稚总是很少注意到我,可现在我却感激你,因为你给了她生命中最大的快乐,爱一个人,很累,很痛,可是真正爱一个人,哪怕只得到了一丝丝的快乐,也足以抵过所有的遗憾。”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眼睛却望着西边的方向,我眼中的光亮,在这命途沉浮的一生中,全是从那里传来的。 “郡王被今上启用,命其跟随左右征战四方,此刻已经启程了。”斑骓又道,“这样一去虽然荣宠无上,可却再也不能回山南西道了。” “这就是念稚算的德昭的命吗?跟算的我的命一样,都是不准的。”我苦笑一声,“早告诉了她不要信命,可她总是不听。” “郭郎儿。”斑骓叫我,“你在我面前不必还隐藏着心思,想去山南西道就去吧,但不要打扰她,偷偷看一眼也好,不要像我一样,天大地大,何处去寻?” 一年后,德昭逝世,年仅28岁。 我因为本身才能出众,又有曹彬的提拔,在这一年中官职连升四级,京中的官员们又开始蠢蠢欲动,当年郭郎动天下的场面似乎又要重演。我却在这时自请前往山南西道任职,今上本不同意,因为祁国公的劝说才放我离京。 太平兴国四年,我回到山南西道,做了兴元府尹。我执意在当初那座小亭边建了新的府尹府,从前的府尹府已然荒废,却因为我的下令,无人敢动那里。因为那里还住着一个人,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人。 我悄悄去看过她几次,每看她一次,我都将束发的红绫撕多一条,我知道这样撕下去,总有一天,这红绫将再也无法握住,可是它永远不会消失,这就够了。 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走出山南西道时,手边拿着的只有两张纸,两首词曲,一首《七娘子》,一首《郭郎儿近拍》,我与她曾道好巧,我二人的名字竟正合了两个词牌名,便各自为对方填了词,约定日后相互唱和。 《七娘子》言:清香浮动到黄昏,向水边、疏影梅开尽。溪边畔,轻蕊,有如浅杏。一枝喜得东君信。风吹只怕霜侵损。更新来、插向多情鬓。寿阳妆鉴,雪肌玉莹。岭头别后微添粉。(宋无名氏) 《郭郎儿近拍》言:放银霞,甘雨滴成珠露。昭清风、气神同助。便致令、相守镇相随,更宝种三田,九转灵丹聚。碧虚前,遍生玉芝金树。绽瑶花、满空无数。烂熳开、琼蕊吐馨香。正馥郁当中,一点光明住。(元王哲) 这两首曲终究没能唱出来,若有夫唱,则妇必相随,可今生,我不是你的夫,我唱了,无人应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新的故事~ 吴越王之弟钱倧 那些消失的村落何处去了?那场漫天的初雪能否带回一个你? 钱倧·小叶村案 第11章 客栈命案 天福十一年,契丹的耶律德光南下伐晋已整整三岁,中原大地满是战火,我同夫人道君远离家乡江南,将赶赴天竺,却在蜀川被挡住了脚步。 蜀川中山峨险峻,“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如一线狭天,钉在峭壁之上。我与道君将马儿留在驿站,徒步进入蜀中,这些年的战乱使得中原大地莫不支离破碎,可蜀川却因天险阻隔堪堪得到了几分安稳。到了蜀中,嶙峋的石山横亘阡陌,其中人家衣食无忧,安然自得,正是一派世外桃源的和乐景象。 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家家都在田地里忙碌,我和道君寻了处客栈住下,收拾好一身尘土便欲外出看看这大异于江南的川蜀风景。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站在水边,道君捻着一根水草念道。当日明皇与贵妃情意深深,只是六军兵马仓皇逃出后,马嵬坡中已多了一名亡魂。“保不住江山,竟也保不住美人,这唐明皇既是可恨,又是可怜。” 我冷哼一声,“古今有多少的痴男怨女,却不见谁像他这般害苦了所有人,此等人,不提也罢。” 道君走过来抚上我紧皱的眉头,“放心罢,不会有谁像他一般的。”道君知晓我一直忧心哥哥的事,便这样安慰我,哥哥乃吴越国王钱弘佐,在这乱世中将自己锁在钱塘,为着吴越十万百姓蹉跎岁月。我自然知晓她的抚慰之意,可那时我却并不知道,将来会有那样的一天。 对面河畔传来扑簌的声音,转头望去,就见一名年轻的农妇正赶着几只鸭子到河里去。那鸭子很肥,全身白花花的,有一两只还伏在地上,将头和脚都藏了起来,便只见一大团软软的棉花生出了两脚,慌张地向水中走去。已到水面的便十分怡然,夕阳正洒出金色的光,渡在粼粼的水波上,水面的鸭子便现出淡淡的金色,在一片闪光中安然地飘着。 “两位贵人,我这鸭子可肥哩。” 道君笑道,“我们不买鸭子,只是看这鸭子甚是娇憨,忍不住多瞧瞧。” “贵人说话真是不一样,我看你们活像菩萨坐下的金童玉女,好看得很!姑娘身上的布料也是好,我看的出来,是今年新出的蜀锦哩。” 道君又忍不住笑,她眼睛弯成细细的月牙儿,在我的心上肆意晃着。她悄悄对我说,“我们要不便买几只她的鸭子罢。”我望着晃悠悠飘向下游的鸭子,颔首。道君便遥遥地喊着,“姑娘,你这鸭子多少钱,我们买几只罢。” 农妇许是没想到就这样便成了一笔“大生意”,高兴地愣住了一下,又急急道,“贵人真是大善人,贵人把不用的散碎银子赏给民妇就够了,我这就给您抓鸭子去。”
第12页 她急得甚至忘了拿赶鸭子的长竹竿。我看一看将要消失在视线中的鸭子,此刻天已变得灰濛濛了,只雪白的鸭子像几个小点,在快速聚起的乌云下一沉一浮,便道,“不必了。”道君疑惑地看着我,我指指变得低矮的天,“将下雨了。” “贵人不买鸭子了?”农妇刚从对面过来,听见我说不必,紧张地用围裙擦着手。 道君掏出钱放到她的手中,“这钱你先拿着,鸭子改日再给我们。天将下雨了,你快快赶着鸭子回家罢。” 农妇这才仰头看天,“呀!真是要下雨了。”慌慌张张地便往对岸去了。 “别忘了你的鸭子!”道君喊道。我拉起道君,“自己的东西她怎么会忘记,我们快些回去罢。” 豆大的雨点紧贴着脚步袭来,我和道君站在檐下喘着气,暗嘆幸好回来得急。“是他们吗?”客栈的堂中走过来几人,为首一个趾高气扬地指着我与道君说道。他旁边正站着午时刚见过的客栈掌柜,弓着腰道,“是是是。” 我向他们走过去,“生了何事?”我问道。那趾高气扬的大着声音,“命案!” “哪里的命案?犯罪现场在何处?”我又问道。那人正欲回答,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眼珠,“你是什么身份?岂容你在这里问东问西!” 我正欲反驳,道君拉拉我的衣袖,“不必与他计较。”我方才想起来此行越是低调越好,便只冷然看了那人一眼。这人许是村中的捕头一类,长年在这里积威,说话狂妄地紧,实则却没多大能力,亦没什么胆量,见我并非软弱之人,便讪讪地去了。又朝着客栈掌柜的吼道,“到底是不是他们?” 我二人今日才到此处,怎会与这命案有关?我心里想着,便听到掌柜的说道,“刘捕头,陈二死的地方确实是他俩的房间外啊。”陈二是这客栈的伙计,客房里添菜打扫一类的活计都是他在做,怎会莫名地死在我俩的房外?说罢,他又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是他们住房的凭证。” “人证物证俱在,给我押走!”刘捕头声色俱厉道。我不由得怒气高涨,刘捕头手下之人见此通通不敢上前,一时间大堂内寂静无声。 “阿弥陀佛。”我听到这样一句再熟悉不过的话,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身着描金丝僧袍的僧人走出人群。此人年纪约莫四十上下,模样十分端正,若未出家想来年轻时亦是俊秀的公子。“这是哪来的僧人?”道君在我耳边说道,她皱着眉头,似是十分不喜这位突来的僧人。 堂中余下诸人却不像我们,他们纷纷双手合十,恭敬地低下头向这位僧人行礼。“诸位可否听我一言?”僧人不紧不慢道。 “师父请讲。”那刘捕头忙说道。僧人望向我,道,“我看这二位施主远道而来,与本村人素无瓜葛,当不会是凶手。只是若无凭证证明,二位想必是要到衙门走一趟了。” 我见他还明几分事理,便也缓和了语气,“事发之时我与夫人皆不在客栈内,掌柜的是见过我们出门的。”可那掌柜的瞥了瞥刘捕头,又嚅嗫道,“我只见到他们出去,却不晓得有没有中途回来。”此处我二人人生地不熟,且这样的情形,分明就是针对我二人,掌柜的如此说一时间倒真是让我们百口莫辩。道君显然也发现了这里的人明显的排外心理,皱着眉看着渐渐向我二人围拢的人群。 “罢。”我挥手道,“我便同你们去一趟衙门。”我本不想多生事端,但却绝非怕事之人,衙门去便去。我将钱袋拿出来递给道君,“重新寻个地方住下,我出来后便去找你。”道君望着我点点头,“嗯。” 刘捕头又大着嗓门,“你二人都要去!”我愈发觉得聒噪,一步跨到他的对面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刀,“要么我跟你们走,要么你便跟我走!”我刀指他的咽喉,却没想到他虽惊得声音微微颤抖,却还是不肯认输,只梗着脖子怒目看着我。 久未言语的僧人将念珠放进袖中,正要开口,我刀锋一转,“请领路。”说罢将刀狠狠掷在地上。村里人家说得好了乃世外桃源,说得不好便是极度排外,外来之人休想在这里得到平等的庇护,且有这僧人显然地位不斐,我才有意做得无理,不至平白被他人欺了去。 说是衙门,其实不过一座小院,正堂坐北朝南,大门通透,一览无遗。僧人入了衙门却径直向左侧厢房走去,原是那村里的里正大人前日里外出了,至今还未归来。“大人还未归来,你便先到牢里待着罢。”僧人说道。 我颔首,左右来这衙门便是为着查探这桩“命案”,入狱也无妨。“刘捕头,带他去罢。”僧人吩咐完了,又温声对我表了歉意,便匆匆离开。 牢狱的房间不多,皆很破旧,却挤满了人,尽头处向右拐弯,才见到一间不甚拥挤的牢房,这里不大,却只待了一个人,便显得比外面宽敞了许多。刘捕头将牢门打开,循例吩咐了几句便走了。 “你犯了什么罪,竟受了这样重的刑?”这牢中的人从方才起便一直默默蹲在墙角,我进来时踢了他一脚也不见他有所反应。地上的干茅草却有斑斑血迹,想来是伤口作痛时,四处翻滚所致。我站到他面前,“这般受折磨,不如死了倒好。” “哼。”他冷哼一声,“区区小生,你才几岁?” “不想死?你犯的罪抵得过吗?” “年轻人,想套我的话,你还差着火候。” 我摸摸鼻子,这人言语间不似寻常农夫,我便想探探他的底细,不想被识破,我便不再掩饰,在他旁边坐下又多问几句。他仍是不说,却道,“听你的口音,并非蜀川人士,当是江南来的罢?” 我点点头,他却又沉默下去。这间牢房仿佛与世隔绝一般,静得只听得到茅草舒展的声音。不一会,便听得外间一阵喧闹,那人突地转过头悄声对我道,“帮我。”我还未来得及再问上几句,牢外便来了人。 第12章 鬼神天罚 我因牵扯到了客栈的命案而下狱,本与一颇为奇怪的老者在同一间牢房,正说话间,却听见有人来,所来之人也着捕头的服侍,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他急急地走过来开了门,指一指我,“你,换间牢房。”我站起来掸掸灰尘,想到方才那人祈求的目光,便随着这人离开了此处。 别处的牢房都拥挤很多,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这样一个小村庄里哪来的如此多的犯人。在牢中整整一日,他们的底细便也知道了大概。原来这其中绝大部分人皆是捲入了一起“鬼神案”中,此案至今未破,这些人便都关在牢中不得出去。 此村名为小叶村,这村子地势险要,正卡在入川的狭关上,是以方圆百里内没有其他村庄与之相邻,村中也少有生人前来。逾月前,村中衙门失窃,里正大怒,遣两位捕头率人阖村搜查,便是刘捕头和昨日里前来换牢房的张捕头。搜查持续了整整三日,那三日中人心惶惶,不得安生。就在第四日凌晨时分,村中突然生了一件怪事。
第13页 许多人家都在这日鸡鸣时分感到阴风入体,极为瘆人,便出门查看,不想自家护院的狗却皆丧命,耳内出血,双目突出,呲牙咧嘴,死状极为可怖。狗在民间一直是正义的象徵,几十只狗齐齐丧命,这事端的是使人不安。村民便求见一直住在衙门的法师亦山,即那位长相俊秀的僧人,希望亦山法师可解了这桩怪事。 亦山法师名望颇高,了解事情后便一语道破其中玄机。万物有因必有果,狗乃看家之兽,莫名死去,定是有人做了亏心事,种了恶因,这才有了这恶果。然恶因又该如何寻到呢?亦山法师当众做了三场法事,其时天地变色,风雨大作,天空中阴云密布,云中隐隐约约的,竟像是游龙真身。法事毕,天清气朗,艷阳高照。法师道,天上佛已知晓此事,不日便会降下“天罚”,罚过了,小叶村便可渡过此劫。无人知道那“天罚”究竟是何,就连亦山法师亦只道天机不可说。一天后,那“天罚”果然来了。 先前衙门失窃一案中,丢失的乃历代里正搜集的民间珍宝,诸如瓷瓶金器之类共三十二件,那一日,那三十二件珍宝,接连寻到了,就在村中的人家家中。村中每户人家都搜查过,不会出现遗漏的情况,可那珍宝,却确确实实的出现了。小叶村邻里之间关系一向融洽,此事生得莫名,那家中出现珍宝的便相约一同去衙门,毕竟法不责众,且这珍宝也确确实实并非他们所窃。 到了衙门,里正大人却不在,亦山法师见到此景大怒,此刻村中人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天罚”,这些人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曾做过亏心事,便吵嚷开来。亦山法师不急不躁,缓缓道出了几件事,桩桩件件皆是这些人往日里做过的不正当事件,于是这些人便皆被抓入牢中,一直关到今日。 “那珍宝真是‘天罚’降下来的?”我问道。我虽信佛,却从不信鬼神灵异之事,村中人一听此言,立刻现出恐惧的神色,“公子莫要不信!我等身上的‘天罚’是末等,若不敬佛,所罚的可是性命!”。这罚性命之说,也源于前几日,当时家中有珍宝的人家都来了衙门,除了一户柳姓人家,柳家就夫妻二人,丈夫乃村里最为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听闻其余人皆被关进了牢中,便拒不来衙门,可第二日,他便暴毙了,原因至今不明。 亦山法师为尸体超度时,只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经此事,村中人愈发尊敬法师,这牢中的人,也都想着有朝一日“天罚”过去,再好生回家过日子。“亦山法师灵啊。”一村民说道,“此番全凭法师,我等才可在此赎清自己的罪孽。”说着便双手合十,牢中人纷纷附和。 “钱公子,你是大国来的贵人,你的国家里,想必也有像亦山法师这般的人吧?”狱中人问道,他等虽不清楚我的底细,却因我生性大气,待我很是尊敬。我想想那亦山法师的风貌,仿佛除了面容俊俏外他也并无甚特别,我见过的僧人比他玄得不知几何,且就容貌来说,也有那比他生得更好的。 正想着,便见道君从长廊尽头走来,她一袭白衣,头戴白纱,她的眉眼一隐一现,我终于看清时,她已走到我的面前,竹简的气味渐渐萦绕鼻尖,若非隐隐的烟火香,她便真是从不曾下凡的仙子了。她身后是亦山法师,道君伸出手,亦山便从袖中取出一串钥匙送上,看起来,亦山对道君似乎有了几分恭敬的意味? 昨日我独自去衙门后,道君便回到河边去寻人——那名农妇,只有她可以证明我二人的行踪。雨还未停,道君正烦恼时正巧看到那农妇从街上走来,便急急叫住了她。道君口齿伶俐,又待人温和,就算是有求于人,也常常使对方欣然接受,那农妇听闻道君之言即刻便应下了道君所请,二人同去衙门。那时张捕头正当值,不许道君进入衙门,无可奈何之时,便先去了农妇的家,待到第二日再做打算。 言谈中道君知道了这农妇乃柳文氏,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柳文氏家中打扫得十分干净,后院内也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异味。回到家中,柳文氏所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在堂屋内点香拜祭。道君细细看了那供台,上右书“柳田”——想来是丈夫的名姓,左边却写着“亦山”二字。道君心下生疑,有意提起此事,方知柳文氏极为信仰法师亦山,为了让丈夫好生轮回,甚至在自家摆了供奉亦山的台子。道君自不评论他人的信仰,揣着疑惑辗转一夜。 第二日晨起,正巧碰上村中小集,道君提出想吃鸭蛋,便上集去买,柳文氏急急地擦了手,便也追上来与道君同去。“柳娘,你待人真好,你我二人从前并不相识,你却待我如此尽心力,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了。”道君说道。柳文氏又用围裙擦擦手,“姑娘说笑了,姑娘是贵人,奴能帮助姑娘是我的福分哩。”道君看着柳文氏被捏皱的围裙,心中已有了计较。 吃罢早饭,道君便又到了衙门,这次亦山法师恰在衙门内,见道君要强闯入内,便使出大法师惯有的手段——说教,来阻止道君。佛法精深,觉者得道时知一切佛法,修学佛法之人汲汲一生,却难以做到一切有知。亦山手中转起念珠,大千世界,因缘和合,皆被他捻了来,奈何他虽口吐莲花,道君却可一一应对,一刻钟下来,那亦山已冷汗涔涔,是了,讲经辩论之事,最耗人心力,亦山见此,俯首退步。 道君便入了这牢狱。 道君从那串钥匙中找到唯一崭新的一把,开了牢门。“法师,升堂。”道君沉声吩咐道,她在我面前一向小女儿情态,可我也未曾忘记,她是如何年少成名的,此刻我便不再言语。 亦山露出疑惑之色,道君朗声道,“这案子,我与夫君已破了。”亦山惊讶万分,只得在前引路,片刻便到了大堂内,刘、张二位捕头已佩刀站在门外。“二位捕头,请进来罢。”道君又道。张捕头性情较为内敛一些,闻言看看亦山,便进来了,那刘捕头性子火爆,却是不愿入内,道君便也不再要求。 待所有人都坐定,衙门外早已围了许多人,都想看看这命案究竟是怎么回事。道君走到大殿正中,我却径直走向刘捕头处,刘捕头将刀拔出,“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斜睨一眼那刀,“刘捕头,你这会还是好生将刀收着罢。”便不再言语,只听道君在堂中道出此案的始末。 道君先将柳文氏传了上来,为我二人作证,“事发之时我与夫君并不在客栈,没有作案的机会,至于动机……诸位都知道,我与夫君昨日才入蜀,和村中诸人皆无任何瓜葛。”亦山坐在往日里正应坐的地方,点点头,道君便温声让柳文氏下去坐了。 “夫君入狱后,我心急如焚,便前去事发点查看,当时我二人的房间被亦山法师遣来的人看守住,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房间在二楼,我便只有在楼下后院处转了转。”道君说到这里,从袖中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便捡到了这个。”亦山见到那钥匙,直起身道,“此乃衙门大牢的钥匙。”道君点点头,“不错,这钥匙,正是我夫君所在牢狱的那一把。”
第14页 刘捕头听到这里,眉头皱了起来,我见他并未现出恼怒的神色,便道,“你且继续往下听。”已不再过多注意他。 道君又道,“我拿了钥匙,夜间便潜入大牢,将夫君放了出来。”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又不小,私放犯人是大罪,可我第二日分明还好生生地待在牢中,若非道君说出,这些人是不会知道的。可众人的议论声愈发大了,我便走到道君身边,“夫人,我来说。” 第13章 僧人断案 我和夫人已暗中查明了客栈杀人一案,案审之时,“夜间客栈无人看守,我同夫人便可查看陈二的尸体。陈二尸体在门外,但房间中有挣扎的痕迹,一路从床边到门口,房间窗口处有脚印。”我说道这,顿了顿,“是官靴。”刘捕头的神色明显地凝了一下。“陈二的手中紧攥着一锭银子,那银子原本在床上的包袱中。陈二为人各位应当比我清楚,我只与他见过数面便知他手脚麻利,且又十分贪财。”堂下方才刚过来的客栈掌柜闻言点点头。 “陈二趁我二人不在之时潜入我房中,目的便是偷些贵重物品,不想却为这小利丢了性命。”我嘆口气,歇了歇又道,“陈二在床边偷银两时,窗口突然跳下一人,那人地位颇重,以致陈二一见到他,便慌忙逃出,却还是在门边被他钳住,先是被勒住脖子窒息,后又被房中矮凳重击头部,当场死亡。” “昨夜时间紧急,我们便未曾将证物拿来,诸位若有疑问,尽可去查看。”话说到这里,众人看向刘捕头的目光都起了变化,官靴……地位很高……以及当日刘捕头待我十分不逊,都一一验证着我说的话。我看着刘捕头愈发不好的神色,却道,“案犯并非刘捕头。” “本案最关键的证据乃那窗下出现的钥匙。”我转向堂中的张捕头,“据我所知,牢狱所有的钥匙,皆是张捕头在保管。”众目睽睽之下,张捕头面不改色,“你说的这一切都只是臆断罢了,若断案皆如此简单,那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当捕头了?” 我大笑,“张捕头,你今日交给亦山法师的那串钥匙,可有一把分外崭新。”张捕头依旧一脸坦然,“不过是把钥匙。”但他显然亦寻不出说辞来反驳我。 道君好听的声音又响起,“诸位父老,一方捕头当是百姓的保护神,若张捕头说不清楚此事,以后如何让人放心将小叶村的治安交给他?”柳文氏首先站起来,“昨日道君姑娘曾在我家歇脚,她真的是好人。”说着又捏住围裙,只望着台下的百姓。台下之人闻言皆十分认同,想来柳文氏的夫君曾也是村中说得上话的青年,虽已亡故,诸人却也习惯性地受柳氏人的影响。 张捕头却突地笑了,“你二人口口声声查案,却不知早已将自己的谎话都告知了众人。” “张捕头若欲申辩,便说罢。”我道。 “柳娘,我问你,昨夜你可有发现那道君姑娘曾离开过屋子。”柳文氏皱眉,“这……”“你并没有发现,是吧?”张捕头道,又向着亦山法师,“法师,请传唤昨夜与钱公子在同一间牢房中的人前来。”亦山立刻点点头。 即刻便有人带来了牢中的人,名为胡财,“胡财,昨夜你可知道这位钱公子的去向?”张捕头问道。 胡财一脸疑惑,“什么去向?昨夜钱公子一直与我们在同一间牢房,没有什么去向。”张捕头挥挥手,“知道了。”又道,“钱公子,道君姑娘,昨夜你二人应当一个在牢房,一个在柳娘的家中,我很好奇,你们是如何到客栈中做了恁许多事的?” “他自然不知晓我昨夜曾出去过。”我看向胡财,“因为昨晚,牢中诸人皆中了迷魂之药,睡得太沉了,根本察觉不到身边之事。” 张捕头立刻哈哈大笑,“钱公子,你这胡话,说的是越来越多了。” “张捕头不信?”我这样说着,却四顾看去,只见诸人皆露出怀疑的神色,“我对医术也有所涉猎,迷魂香的味道一闻便知,昨夜,我出了牢房时,正好发现走廊处便有那迷魂香的残迹,我便取了一些来。”我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将之展开呈给亦山,又道,“张捕头,你的袖口处,可有相同的味道。” 即刻便有狱卒两相对照,报告果是如此,张捕头仍是镇定道,“那还请钱公子说说,我下这迷魂香是为了什么?”我摇摇头,“这便要问张捕头您了。”又看向台上,“或者亦山法师,你可知晓?” “张合,你休要再狡辩!”亦山突然怒道,“杀人毁迹,且还欲毒害钱公子,来人,将罪犯关入大牢,择日处死!”却不见有人来办,本该缉拿张合的刘捕头还愣在原地,亦山大喊道,“刘丰!”刘捕头这才恍然惊觉,手中却还是没有动作。亦山只得站起来将板子扔下,“去!”话中却似有威胁的意味。 刘捕头这才去将张合压下去。 “犯人张合,为了钱公子的钱财前去客栈欲偷窃,正遇陈二,便将他杀死,后又使迷魂之香欲将钱公子灭口,现已伏案。”亦山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又道,“客栈杀人一案,结案。” 我与道君相视一眼,皆不再言语,亦山走下台来,“诸位父老,可回去了。”又向我二人俯身,“此事全赖二位才可解,贫僧谢过二位贵人。”见门外诸人皆三两散去了,又道,“还请二位在小叶村多留几日,压压惊,张合所偷的钱财,不日便会送到二位的住处。”又似突然想起来一般,道“客栈生了命案不宜再住,二位若不嫌弃,可先歇在衙门的偏房内。” 我颔首,“法师还要处理此案,我等自行去便可。”便与道君一同去了亦山安排的住处。 劳累了几日,一到房内,道君就瘫坐在床上,我走过去将她的鞋袜脱下来,轻轻揉着她的脚,“夫人辛苦了。”我一边按压着穴位一边道。道君将脚抽回去,“今日称你为夫君是为便宜行事,可不是……”。我也坐到榻上,“可不是什么?”道君将脚伸到我手边,“按脚!” “道君,待从天竺回来,我们便即刻完婚。”我仰倒在床上道。数月前我和道君从钱塘出发,当时便已由兄长赐婚,可天竺之行尚未完成,我二人便一直不可完婚。道君半倚在榻上,一边将头上的白纱取下来,露出光亮的头,我不禁想起初见她时,那时好生惊诧一名女子怎会剃了光头,如今才知道她这样出尘的女子,没有那千千烦恼丝却是好事。 道君见我盯着她的头看了许久,突然道,“我想……何时开始蓄发。”我望着她漆黑的眼睛,“为何?”她不言语。我坐起来将她的手拉起,“你知道我从未在意过的。”她摇摇头,“我自然知晓你不会在意这样的事,只是……如今我愈发地沾染世俗的事,便觉得我不再是从前了。”她说到这,又嘆一口气,“哎,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第15页 我二人都沉默下去,我们相识不过数月,更是在相识一月之时就定了婚,都觉彼此定会一生同行,可正是如此,才忽略了许多现实的问题。我们从初见时的一幕一幕皆在眼前浮现,仿佛遇见彼此后我们便是又一世了。 第14章 三月听经 我幼时常去佛院听经,那时天下纷争,吴越一带在我哥哥的治理下还算平安,钱氏一族自成吴越王以来,一直颇重佛缘,我哥哥尤是如此。 “七弟,明日灵隐寺中有大师前来讲经,你代我去封赏吧。”我的哥哥,即吴越王钱弘佐吩咐我道。 “是。”我应下。大王只比我大一岁,今年刚及十八,却已经继位四年了。西都很大,他却只能困在子城的宫殿中,我时常可怜他,也感谢他给了我作为他弟弟最大的自由。人生短短数十载,若不能得意尽欢,岂不辜负? 翌日。 我携了大王的诏书及宫内送来的许多贴身物什来到灵隐寺。春日里桃花还未散尽,有些花瓣飘飘洒洒,落在了寺内的大钟上,巳时一到,沉钟被敲响,那花瓣便都无奈落了下来。 寺中的小弟子们早就诵完了好几遍经,此时全都向大殿聚集过来,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殿上,我便看着下面此起彼伏的光头脑袋,想起僧人敲的木鱼,不禁笑出声来。 “安抚使?”身侧传来声音。我转头望去,又看到一个更圆更亮的光头,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那大光头面色一红道,“你笑什么?”我玩味地看着眼前的人,个子不高,穿着一身僧袍,眼眸中有怒气,却掩不住丝丝风情,这人…… 光头见我不说话,急的直用脚踢向我,“钱倧!”“你还知道我的名姓?”我感到奇怪,佛寺中小僧人当是不知世事才对。“大王邀我前来讲经,并安排他的弟弟东府安抚使钱倧前来代他主持。” “大王邀你讲经?”我惊讶,这人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上几分,况且还是个……莫不是骗我?“你如何会讲经?”我便问那光头。“我会的事情多了去了,难道还要一一给你解释不成?” 我凑近她几分,“你可不同,你是女子。”她身体一震,“你怎么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也多了去了,难道还要一一给你解释不成?”我用方才她的话揶揄道。 “咚——咚——”堂外传来钟声,僧人们起身,绕着大殿默行,末了,又盘腿坐下,嘴中喃喃。她这才转过身,疾步走出大殿,站在门口,抬了抬头,“时辰已过,今日不讲了。” 台下立刻响起不同的声音,我凝神将她的名字听了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唐元稹《离思》)。道君,好听。” “道君是我的法号,你应当叫我大师的。” “我偏要这样叫。”我说罢便将她肩头环住,提气便携她飞出了灵隐寺。 我在城西的湖边停下来,就看着她对着我笑,尘世间的无尽烦恼丝她全没有,无论青丝还是白发都随它去。她的眉眼真是好看,好似漫天的繁星与清风都坠进了她的眸子中,她一笑,那些光就闪烁起来。“你不怕我?”我问道。 她索性在河堤旁坐下,“我信你。” 我感到无比的畅快,遇见一人,不知为何就想与她独处,而她恰好就悠闲自在地坐在我的身边,这难道不是最值得高兴的事吗? 这一天我们在河边坐了很久很久,我觉得这是我生命中最快活的一天,流水与花都不重要,只要她笑了便足够。 她是汉人,却生在天竺长在天竺,她的记忆始于在寺庙中的生活,师父将她和其他弟子养在一起,十几年来从未有人对她的身份有过怀疑,只有我今日一眼便看出了她是女子。 “师父是当地有名的高僧,而我又自小便随他到各处讲经辩论,师父说不会有人会怀疑我的身份的,可谁曾想竟遇上了个你呢?”她假装无奈道,眸中却没有丝毫的不快。 “你已经修够了道,如今便要与君修渡了。”我道。 我想着从前的事,不觉嘴角带笑,“道君,谁说不可既修道又渡君了?”道君疑惑地望着我,我将她手中的白纱拿过来丢向地上,“在钱塘是为着不给哥哥带来麻烦,如今在蜀地了,还戴这劳什子作甚!” 白纱落地,仿佛前生因缘际会戛然而止,今生今世,便由此始了。道君也莞尔,“是佛非佛又如何?我便是要信这大道至上,便是要同你这吴越王室成亲,世人又能奈我何?”我哈哈大笑,“道君,昔日你同那些僧人辩论之时,是否也是这样?”道君曾是有名的少年高僧,敬她之人许多都是讲经会上败给她的,我虽未得幸亲眼见过,却也可以想像了。 傍晚的屋子内分外凉爽,我二人闲话许久不知不觉便到了晚间,外面传来几声虫鸣。道君下了床将烛火点亮,屋子内晕起昏黄的光,她的影子映在窗上,在我的眼中跑也跑不脱。我将床榻收拾整齐,道君又剪了剪烛光,便一同坐在灯下。“我们何时再启程”道君问道。 “待此番事了罢。”我道,客栈杀人一案虽然已破了,可此事还有许多蹊跷之处,我们既已牵扯进来了,便必要把此事摸清楚了再走。我任安抚使时,也常理刑狱之事,此事虽然错综复杂,前后牵连了包括鬼神案和牢中神秘男子等许多事,但我仍已理出了头绪,只有些部分还待证实罢了。 道君颔首,“柳娘的家中甚至还摆上了亦山的供台。”柳娘的丈夫即是前几日暴毙的那柳姓男子,因是“天罚”,柳娘便只能拜託这一切事件的掌控者——亦山来帮助自己早逝的丈夫。也正因柳娘对亦山的尊敬,才让她毫不犹豫地按照亦山的吩咐做事。“柳娘家中曾经养过鸭子,如今却早就没有了,家中鸭棚早打扫干净,也并没有鸭蛋的贮备了。那日见她时的那群鸭子,许是野生的恰好碰上了。”道君又道,“如此看来,从那时起柳娘便有意接近我二人了。” 可证明我二人清白的只有她一人,若按一开始,她本不必再出现,只是负责看住我二人在那段时间内不会回客栈便可。可不想张捕头并未窃得财宝,还杀害了恰好也前来偷东西的陈二,闹得此事人尽皆知,柳娘便再次出现并对道君热情相邀。可不想因为柳娘只是普通的农妇,不仅并未探得道君的底细,还将自己的目的都暴露了出来,甚至给了我们幕后主使人的线索。“柳娘只是按吩咐做事,在此事中,她估计一开始也什么都不知道,被愚昧利用了罢了。”我道。 道君点点头,“操控一切的只有亦山一人。”亦山在逾月前的“鬼神案”中便操控了衙门,此番便派了做事较为缜密的张捕头去偷窃,事情败露,便立刻放弃了张捕头。“他还懂得几句佛经,只是却这般轻视他人的性命。”道君望着窗边道,我亦假装不经意望向窗外,烛光映出了一点墙边的影子。
第16页 “张捕头待他尽心尽力,前面的‘鬼神案’中还助他给村中几十只狗下毒,如今只不过是被我二人发现,竟要惨遭灭口……”我缓缓说道,说完又拿起桌上的茶饮了几大口,许是话说得多了,今日总觉口干舌燥,茶水饮了许多却也不见缓解。道君亦发现了我的异常,为我斟满了面前的茶,担忧道,“你今日怎得这样异常?若是明日还不见好,便去寻个大夫来瞧瞧罢。” 烛火又渐暗,道君的眸子在烛光中愈发晶莹,比火光还要明亮许多,我盯着她的眼睛,道“嗯。” “‘鬼神案’中牵扯之人太多,受命于亦山的更是不少,那法师是有意寻个机会将知情人一一除掉罢。”我对道君使了使眼色,她立刻接到,“确实如此,柳娘的夫君似乎也曾是受命于亦山的,后来却因想私吞财物而被他除掉了,可怜柳娘还不知道,仍在帮助亦山做事。” 窗外的黑影似乎动了一下,过了半刻,我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便见外面空荡荡的,那人已走了。“该听的他都听到了。”我道,又回到桌边坐下。“明日上街去买些梨回来罢,天气暑热,梨正能清热解渴。” 道君点点头,又拉过我的手,将她凉凉的手指放在我腕上。我笑笑,“我自己已把过脉了,无碍。许是未曾来过蜀川,水土不服罢。”道君拧着眉头,“医者不自医,还是要看过才好。”又无奈地放下手,“可惜我医术不精。说起来白天在集上走了一遭,却未曾在这村中见过医者,这村子虽小,总会有些病痛,怎得连个药房都没有。” “许是你没看到,明日里好好的找找就是了。”我温声道,“不要担心,不过是口渴之症罢了。” 第15章 世俗之心 窗外又晃过人影,便听得脚步声传来,“咚咚咚。”我和道君相视一眼,人来了,便去开了门。 亦山仍穿着那件华丽的金丝僧袍,俯首道,“钱公子,道君……”他看到道君的头,虽然诧异了一下,却立刻恢复了平常的神情,“道君法师。” 道君颔首,我立刻明了,这亦山法师年已不惑,也修习了许多年的佛法,今日与道君辩论一场,自然知晓了道君比他得道更多,现在见到道君亦是光头,便可确认了道君的身份。给亦山让了座,我同道君皆不言语,静静地等待这位村中把持大权的法师开口。 “是我命张合前去偷盗的。”待了一会,亦山开口道。见我二人神色未变,又说道,“二位心思缜密,聪慧过人,定是早就猜到了罢。” “法师,你专程过来若只是为了此事,那便请回罢。”我道。 亦山苦笑一声,“我知道二位身份不同寻常,今日我将一切事端都告知二位,还望钱公子毋要使我难堪。”我一挑眉,“既如此,那你便都说说罢。”亦山便缓缓道来。 此事的根源还在于数月前的那起诡异的“鬼神案”。亦山本非小叶村人氏,而是云游的僧人,可这僧人却有世俗之心,总想着得富贵,投宿小叶村时,无意中发现小叶村的里正搜罗了大量的珍宝祭器,便起了歹心思。亦山云游之时曾听闻过许多蜀国皇帝孟昶的轶事,孟昶年少即位,即位之初励精图治,近年来却隐隐有耽于享乐的趋势,常命人搜罗珍宝,投其所好者,多仕途坦荡,最不济也得了富贵。 亦山便欲将小叶村的珍宝献给蜀皇帝,以求得富贵名誉,甚至想要得到官职。为此,一年前亦山便开始准备,他利用自己云游高僧的名号及不菲的钱财,先后将包括张捕头在内的许多衙门之人收为己用,逾月前打听到里正将要外出,便开始行动。先命张捕头等人悄悄将珍宝三十二件藏了起来,以此为名大肆搜查,堂而皇之进入村中人家屋中,趁机给看门的狗下药,使得所有的狗一夜之前全部死亡,且死状骇人,于是村中人心惶惶。亦山趁此言说“天罚”一事,又做了声势浩大的法事,使全村人皆对他深信不疑。 此时里正外出,亦山顺利拿出衙门库中的宝物,却不急着据为己有,而是悄悄放入了村中人家的家中,应了自己的“天罚”之说,使村中人更加信服自己,名正言顺的收回了莫名失踪的珍宝,还使得村中稍有话语权的人都下了狱,小叶村渐渐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此时我和道君突然出现,且一看便知身份不寻常,亦山头一日便见到了我俩,看我二人的包裹那样沉,便又差张捕头前来偷窃,后又发生陈二之事,才发生了客栈杀人案,这案子的始末与我和道君的推测并无异。 “村中人这样信服你,你还怕我二人知晓?”听完了亦山的说法,我问道。 “张合偷看了二位的文牒,钱公子乃钱塘人氏,据我所知钱塘吴越国王室,便是姓钱。”亦山道,“我还没有胆量在钱大人如此身份之人面前卖弄我那点弄权的心思。”顿了顿又说,“况我只以僧人的身份使村民信服,道君法师若是公布了身份,我还能有几个信徒呢?” “亦山法师过于自谦了,我二人不过过客,数日后便远行,到那时亦山法师仍是瞬间便可取代了里正的位置。”我轻轻叩击杯沿,“亦山法师现下想着只要稳住了我二人便可了罢。” 亦山皱眉看向我,“钱大人想要如何?” 我轻笑,“揭穿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不过是想知晓一些事罢了。”道君亦顺着我的话说,“我夫君在你处差点丢了性命,此事可要好生说道说道。” 亦山瞪大眼睛,“何以丢了性命?昨夜牢中所焚只是迷魂香而已,钱大人白日里已说明了。”我盯着他,他缓缓拿起杯盏中的茶一饮而尽,“我确实曾想过趁着你们被迷昏,将你们都……,可后来我发现你早已识破,便知我做不到,如今也不再作此想了。” “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你动辄便要几十条无辜百姓的性命,果真不怕因果报应吗?”道君忍不住怒道。亦山却也不恼,只道,“道君法师也休要说我,你自己……”亦山目光在我二人间转了几转,“出家之人怎可……”话未说完,我便打断了,“我们的事尚轮不到你来评说!” 亦山讪讪地闭上了嘴,我见他并无再开口的意思,便道,“你若说完了,便回去瞧瞧那几十名正当年的村民罢。”亦山站起身,“小僧先谢过二位。” 道君仍旧不忿,“我们可未曾答应过你什么,你若还有那样的心思,我二人定会管下此事。”我亦冷然,“人命关天,你好自思量。” 第二日一早,道君便拉了我前去街市找找药房一类的地方,她不戴了头纱,整个人显得活泼许多,像是刚从天上来的仙子,欣喜地去看人间万物。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脚步蹦蹦跳跳,她的裙摆扫起一点灰尘,她腰间的系带随风飘扬,她这样自在地行走在街上,整个世界都被她抛在脑后。
第17页 “歇歇罢。”我在一间小面馆外面的棚子边停下,“吃碗面再走。”她转过头,眉眼清晰地映上我的眼中,渐渐走近我,脸色却不怎么好,整条街都寻遍了,却就是不见一所医馆,“这村子到底是怎么了?”道君气恼道。我拂一拂椅子上的灰尘,把她拉过来坐下,“此处没有,别处也会有。” 她反手将我的手抓住,又号起了脉,“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就是号不出来呢?”一边还念叨着。“你号不出来便是没有事。”我无奈道,我一向身体健壮,又有从小习武的底子,从未生过大病,怎么却惹得她这样担忧了。道君一边研究着我的脉象,一边道,“这次我总觉得不好,总是……不好。”她气馁地放下我的手。 我从袖中掏出两枚光滑的鸭蛋,“瞧,你想吃的鸭蛋。”道君拿过那两枚硕大的鸭蛋,“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却是从何处淘来的这样的鸭蛋?” “姑娘。”道君疑惑地转过身,就见面馆的老闆哭丧着脸看着他,“姑娘手中的这两枚鸭蛋,是我的……”道君闻言立刻又将鸭蛋放回了我的手中,“是他拿的。” 我拿着鸭蛋,干笑几声,“我正想请掌柜的你给我二人的面中添两个鸭蛋呢。”便将鸭蛋递过去,方才站在那做面的露天灶台之时,见鸭蛋这样大,顺手便拿了起来,想着给道君瞧瞧,却忘了是“偷拿”了旁人的东西。那面馆老闆由悲转喜,“我这面唤作‘小面’,二位远道而来定是没吃过罢?这面可好吃咧。不过倒少有人往里面添鸭蛋的。”他将鸭蛋高高抛起又接住,“二位稍等,面马上就好。” “这店家倒是有趣。”道君悄声对我说道。我点点头,心中却愈发疑惑,小叶村不大,商贾却挺多,客栈、面馆、小摊一应俱全,这样多的商家是如何在少有外人来的村子里生存的?面摊上除我二人外也无其他的客人,我便与那店家搭话,“店家,你这面看起来就十分筋道,平日里生意定很好吧?” 那店家也十分热情,一边麻利地做着面,一边答道,“从前生意是不错,如今却是不行咯。”我又问道,“这是为何?”那店家答,“实话告诉公子,这一月来村里的生人只有公子一个,你说能有什么生意?”说话间面已好了,他将面端过来,一大一小,放在我二人面前。我和道君道了谢,这才发现原来这店家是个跛子,走路一瘸一拐。他将面放好后,索性坐在我们近旁的桌子边,放下袖子,似要好生说道说道。 “从前啊,小叶村可是远近闻名的赶集村,那时临近的好几个村子每逢初一、十五便来赶一次集,一次至少得花上两三天。那时村里多热闹,各类摊子摆满了这一条街。”他伸手指过去,仿佛要指到路的尽头都不够,“我的生意也好,还常有邻村的妇人远远的赶来向我讨要这‘小面’的做法。” 道君快要埋在碗中的头抬了起来,“那你给不给?” “给!当然给。”那人急道,看一看道君,又道,“姑娘要是想学,可要先给我两个鸭蛋才教你哩。”看来他还记挂着那鸭蛋之事。“可后来啊,来往的人渐渐少了,赶集的日子也一再变少,到如今,恐怕半年才有得一次,人数也少多了,哎。”他摇摇头,“昨日便是赶集的日子,可街上又有几个人呢?都是些熟面孔,遇上了便说会子话,集也赶不起来了。这一条长街啊,”他又将手臂伸向极远的地方,“这一条长街就剩我咯。” 第16章 长街繁华 我和道君顺着摊主所指那条长街看去,真是那样远的地方啊,也真是再找不到一家开门迎客了。“我先前还以为他们去了别处赶集,不来我们小叶村了,暗暗地怪了他们许久,还想着有日他们再回来,我定要讹他们几个面钱!”店家又道,“可后来才听里正大人说,他们的那些村子,竟是陆陆续续地没有人了。我也不懂其中到底是什么事,只听说是有的发了疫症,村中人死了大半,剩下的都携家带口地逃难去了,疫症就这样一个村子传一个,也就两年吧,那些村子都没人了。” “那时我们村中也受了很大影响呢,人人都怕得不得了,许多人都收拾好了家当,准备一同逃难。多亏了里正大人,他家家来安抚,还亲自带了几个医者去离的最近的村子查看。还好后来带回来的消息那疫症早就不能传播了,村里的人这才放下心来,只是都说这日子大不如前了。”他说完这话又嘆了一口气,“当时还好有里正大人,不过说来好久不见里正大人了,从前他每隔三五天还会来我这面摊坐坐,他说我这摊子的位置好,代表了我们小叶村的门面呢,你看,我每天都打扫得这样干净,说来都是因为里正大人这话。” 我看着这面摊,虽然日日打扫,却因终日无人来访,却还是有一层薄灰,只有时鸟儿落脚时,惊起一点尘土。我又挑起一大口面吃了,道“里正大人还曾带医者去邻村?” 店家点点头,“可今日了我们转了半日,却不见一家药房,那些医者都到何处去了?”店家眯起眼,“哦医者啊……他们都走了罢,不知何时走了,原来都已走光了啊。我记得三月里周大夫走了,还有吴大夫,海大夫也走了?”他又仿佛觉得可笑般,道“自然是走了,有了亦山法师,不论是鬼神急症皆能医好,他们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呢?”顿了顿他又喃喃道,“我该去看看海大夫的,他还曾医过我家大儿呢。” 原来村中医者全走了是因为那高明的亦山法师,我听着面摊店家喃喃自语,也生出一种悲戚之感,往日里的人都不在了,如今还剩的,是什么呢?剩下的,何必还剩下呢?冷清的面摊上散落的人都沉默着,盛夏里热烘烘的风吹过,却平白地使人心中凄冷。 “钱公子。”突听得有人唤我,抬起头,却是那曾趾高气扬的刘捕头,他将佩刀放在桌子上,直直地站着。“刘捕头,坐罢。”道君吃完了面道。 刘捕头这才意识到这小光头竟是昨日的“道君姑娘”,面露诧异,道君也不欲过多解释,只指指自己的头,“我这并非疾病。”我看向店家,他识趣地走开了,腿依旧一瘸一拐,他是个十分伶俐的人,先前看到道君的头竟也能忍住不问,只是可惜了这腿……可我又忽地想到塞翁失马之事,腿瘸了,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你的连襟哥哥如何了?”道君问道。 刘捕头立刻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还未说是谁,你急什么?”道君反问。 刘捕头板起脸,“姑娘把我当傻大个了?”我哈哈大笑,“刘捕头性子的确直来直往,却一点不傻,反而聪明得紧。”刘捕头的连襟哥哥,便是如今正在狱中的张捕头,道君在和柳娘的交谈中得知了此事,还知晓了他二人关系一向十分融洽,如今哥哥下狱,弟弟自然十分担忧。
第18页 “亦山法师真的要杀了我哥哥吗?”刘捕头问道。“我不知道。”我回答。“你们昨夜不是说亦山要灭口吗?”刘捕头情急之下问道。“哦?看来昨夜在窗外之人果真是你。”道君不紧不慢。 “姑娘口齿真伶俐。”刘捕头咬牙切齿道,“可惜却弄巧成拙。”道君抬眼,“你是说柳田的事?”刘捕头点点头,“柳田根本不曾听过亦山法师的什么吩咐,他那人是谁的话都不听的。” 道君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刘捕头见她面色如常,突然反应过来,“你是在炸我的话?”道君莞尔一笑,“无论我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都会来找我们的,不是吗?” 刘捕头似要掀桌而起了,却又生生忍住,看来不过一日,他的脾气已收敛了许多。我将他的肩按住,“你觉得我们卑鄙?”他的力量通过肩传到我的手上,我使力仍旧将他按住,“可我们会帮你。”他的肩松懈下来。道君又说道,“我们不会许你什么官位,不过也不会让你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就是了。” 我将手放下来,认真地看着他,他仍旧梗着脖子,“姑且信你们一次。”我哈哈一笑,“你的力气很大,是个好捕头的料子。”他泄下气来,神色颇为奇怪地看着我,“你……你是如何有这么大的力气的?”我又喝下一碗水,“天生神力吧。” 如我和道君所料,亦山费尽心力筹谋“鬼神案”之事,此前又指使刘、张二人逼走村中所有医者,目的绝不仅仅是求得官位这样简单,他一定还有许多事没有说出来。亦山初来小叶村时,用了许多方法使刘、张听命于他,也曾暗中试探过影响里正,可里正却丝毫不受他的影响,他便不在这上面多费心思,只尽心的提高自己在村民心中的分量,直到前月。 里正确实会时不时外出,多是到其他村庄去,与当地的里正交流心得,有时谈成一些利民的交易,可这次却并非外出。亦山虽然民望已经很高了,却始终有个里正压他一筹,他便在前月里偷偷绑了里正,就地藏入牢狱中,已经关了许多天。那日刘捕头随意将我领去的那间单人牢房,便是里正所在。刘捕头做事莽撞,未曾意识到让里正同我见面的后果,出来遇到张捕头时,张捕头知晓如此万万不可,这才赶快将我换了牢房。 “法师的事我也不知道更多了。”刘捕头发现我二人早已知道大部分事,歉疚道,“不过我哥哥性子沉稳,法师也会让他办更多的事,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得多。” 我颔首,“你不必愧疚,如今牢狱里守卫如何?” “今晨刚加了数十名护卫,里正不在,那些人都是听法师的。”我心想到这也正常,亦山肯定是会防着我二人的,便同道君商量先让刘捕头装作一切如常地回去,伺机制造一些事端分散牢中人注意力,明日夜间,再由我和刘捕头一同前去牢中。如此布置完,便让刘捕头速速回去了,我二人又在面摊上坐了片刻,要了几大碗水,便也离开。 日头渐大了,我和道君站在树荫下,“今日看来还得奔波了。”我道,我自己倒无妨,只是担忧道君受不住,“我先将你送回房间,再自己去罢。” 道君眼含秋波地望着我,“我要与你同去。”我受不了这目光,又有些担忧道君一人留在衙门内不甚安全,便连连点头,还是不忘嘱咐,“若受不了暑热了,我们便都不去了。” 一会便到了村外,土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人,暑气蒸的尘土都不愿意飞起。道君抬腿要走,我牵住她,“再等等。”说着便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道君不可置信地望向我,我点点头,“看。” 一匹马儿飞驰而来,浑身雪白,长鬃飞扬,“龙嵴贴连线,银蹄白踏烟。”(《马诗三十二首唐李贺),正是数日前带我二人入蜀的良驹。道君一跃而上,翻身上马,“钱倧,你是如何让这马儿过来的?”她兴奋地问我。我负手故作高深状,摇头晃脑道,“天机不可泄露也。” 这马对于我二人意义甚重,数月前正是它见证了我们执手。 第17章 以马为聘 那日我提前做了布置,将道君从佛寺中带出来时,恰是春花正盛,和风吹来,瓣瓣舒展,我们在草地上肆意走着,道君随着这风闭上眼,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眼下投射出小小的阴影。我将刚摘下的草叶放到嘴边,吹出响亮的哨音,她惊得睁开眼,疑惑地望着我。 她的眼睛那样的好看,喜也好看,嗔也好看,惊也好看,怒也好看,我忍不住靠近她,“闭眼。”我轻声说道,声音轻的有些嘶哑。 她头一次像小羊一样温顺,在我面前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低下头,冰凉的嘴唇轻轻触碰她的眼睛,只此一下,我便不敢动了,那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它在我的气息中微微颤动,我的气息在它的肌肤边混乱不堪。道君,此生如何,全是因你。 哒哒的马蹄传来,带起一阵不同于江南水乡的风,我与道君纠缠在一起的气息因此被吹散,“道君,看。”我将她的身子转过去。一匹白马已到了道君的面前,马儿很健壮,身体的弧度极为优美。道君眼里掩不住喜色,迫不及待地走过去。 “以马为聘,我钱倧愿与道君求得同心,一生不变,你……可愿意?”我说这话时没来由地紧张,心都要跳出来一般,我定定地盯着道君,等待着她的答覆。 “乞天作证,我道君愿同钱倧结得连理,永世不渝。” “你……”我看着她。 “我!”她也看着我,“我愿意!” “哈哈哈哈……”春日下,我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就连天上的鸟儿也惊得啼叫起来。 “钱倧,你傻了。”她眉眼含笑望着我。 “我就知道你愿意的。”我傻呵呵地望着她,“我就知道你一定愿意的!哈哈哈……” 她白玉般的脸染上一团红晕,我将她抱起,“夫人,咱们骑马去。” 驰骋草原的经历在我此前的人生中太少太少了,但我知道道君一定是爱骑马的,她从万里之外的地方跋山涉水而来,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是在马边入睡的。此刻她坐在我前面紧紧抓住马鞍,我能感受到她是那样那样的快乐。 马儿跑累了,我便下马,牵着白马,马上坐着我的妻,慢慢地向河边走去。“道君,你想念天竺吗?”我问道。 她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道君在天竺生活了许多年,那里是她的信仰升起的地方,对她的意义太过重大了。我自然知道佛家戒色,出家之人万万不可行婚事,可真正的情思来了,又岂是那戒律可约束的?昔日出世之人曾言,“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没有人能够解答这问题,但我与道君心中都已有了答案。 “我想回到天竺,拜别师父,回来再与你成亲。”道君说道。
第19页 “我陪你去。”我望着她。 “好。” 我如今回想起那时的事,还觉得那样开心,人世中再没有比我的妻更美的人了,我就是那样纯粹地觉得她好看,她在我面前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我眼中被细细描摹成院本画,一页一页地编纂入心中。 道君已打马又归来,她坐在马上向我伸出手,我就势也登上马,“你可知道怎样走了?”她问我。我从袖中拿出一卷灰布,“找找应该能寻到。”我皱眉看着上面歪曲的字迹,此应是标有周围数个村庄位置的图,只是灰布被揉成一团,又是情急之下所写,要辨认清楚还很费力。 听了今日面摊店家的话,我和道君都觉有必要去周围那些突然之间消失的村落去看看,当时若非里正一力支撑,是否小叶村也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道君夹紧马身,“走吧。”我立刻伏在她身后,风声霎时呼啸,我凑近她的耳边道,“若累了就让我来。” 道君扬起马鞭,“才不让你。”我不再言语,她驰马太快,说多了话怕使她分心。 行了许久,道君勒马停住,此处有壁垒,像是营寨,我和道君下马徒步走进去,壁垒斑驳,百步则有一关,只是却不见一名士兵。我和道君缓步走着,脚踩在砂石上簌簌作响,很快便到了营寨的最里面,“余里正来了?”里间传来声音。 “余里正可是小叶村里正?”我询着声音走过去,一边问道。便见一人走出来,看到我与道君后很是惊讶,“你们是余里正遣来的人?他怎得不亲自前来?”此人看起来二十有余,虽身着布衣,却身形端正,疾步如风,一看便知是参军之人。他细细打量我们几眼,又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我向他拱手,“余里正身陷牢狱,我等正是为此事而来。”他仍十分谨慎,“你们不是本地人,为何要为此事奔波?”道君上前一步,“我们也曾为亦山所害,听闻小叶村中人之言,特意来此地查一查当年之事。”我见他脸色稍有缓和,便又道,“余里正沉默寡言,却叫我帮他。” 他沉默了片刻,道,“罢,我看你们也不像歹人,若是我信错了就错了罢。”便转身向里面走去,“请随我来罢。” 山顶之上是一片较大的空地,有扎营的痕迹,却已不见了帐篷,只有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棍,和几处烧黑的土地,让人联想到曾经这里营帐连片,炊烟裊裊的景象,又增悲戚。那士兵绕过此处,将我们带到一处山洞,洞中有磨得光滑的石块,“寨中简陋,二位见谅。”他道。 我和道君在石块上坐下,那士兵便向我二人慢慢道来。 士兵唤作徐鄂,是这座关卡的小兵,隶属百户大人吴勇兵下。蜀川多山地,入蜀的地方又多有天险,是典型的易守难攻的地形,昔日孟知祥攻下蜀川后加强防御,入川口处高地皆常设营寨,以连成一线,互为依託,吴勇便是数年前来到此地的。 虽据险地,此处却少有战事,朝廷所拨钱款军费往往不足,是而士兵平日里练兵之余,也时常去身后的蜀中各村落中去採买些必需品,甚至有士兵开闢的荒地就在村民的土地旁,这一带军民关系一直良好。约莫两年前,西边的一处村中突发了疫症,村中居民死伤大半,却迟迟寻不到源头,恰逢一云游道人入蜀,那道人十分灵验,在绝望的村民的哀求下做了法事,试图找到原因。 村民愚昧,士兵却并不这样,虽然也十分担忧村民的生命,恐疫情再次扩散,士兵却不信那道人施的“法术”,为此还和道人当众起了冲突,可那道人居然真的寻到了破解之法,有效控制住了疫情。既如此,士兵便也放下心来,安心回营,可那道人却不肯轻易放过。 那日士兵循例操练后,却发现有人入侵关隘,立刻集结起来严阵以待,不想却见到一众村民由那道人率领着前来。他们始终沉默不语,只苦苦哀求众士兵,吴勇颇觉怪异,便抓了领头那道人。那道人面不改色,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上天的“指示”——疫症反覆发生,乃是兵家祸患,要这营寨撤离两百里开外才可。吴勇顿觉荒谬,向众人解释此事的荒唐,不想所有的村民皆似没听到一般,只一遍一遍地苦苦哀求。 无奈之下,吴勇便不再理会,率人重回山上。军中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遇上此事自然不忿,吵嚷着要杀了那妖言惑众的道人,吴勇万般安抚才将士兵的火气降下来,可山下,却比山上还要不平静。 军帐不肯撤走,村里的死人愈发地多了,且疫症开始蔓延向邻近的几个村子,愈来愈多的人来到营帐下,日夜地哭喊,甚至还有将亲人尸体摆在山下的。时值盛夏,尸体摆在一起,恶臭沖天,这一带人皆不得安宁。吴勇便趁夜下山抓了那作恶的道人,道人丝毫不惧,言说一切皆天意,若杀了他,这村民才会闹得更厉害,他们一日不走,道人便一日不会控制这疫情。当时会医治疫情的,只这道人一个,吴勇虽向国中的上级连发了数封消息,却都石沉大海。也是,这一带太偏远了,离繁荣的蜀中有好几百里地,再往外便出了蜀地,此处发生什么,又与他们何干?说不定,他们更希望此处的士兵就地解散了好,再不用季季向他们讨要军费。 此事似乎变得无解,吴勇也只得警告了一番后又放了那道士。与此同时,军中人心也逐渐不稳了,疫症影响的人愈来愈多,山下每天都会有死去的人,军中流言四起,皆言那道人说的对,士兵驻扎此处又无用,不如撤退了好。吴勇每日里心力交瘁,最终只得命所有士兵退向蜀中,一面又拜託道士务必救助病人。 私自撤离驻守地乃是死罪,吴勇率人到蜀中后,因此事受了军法,即刻斩首,余下兵士就地解散,不散发分文。士兵们譁然,却因没有吴勇,皆成散沙,被当地官员哄了出去。士兵中尚有家可回的,便皆由此事回家,早已家破人亡的又集合在一起,再度前往此处。 那时疫情已控制住,村民也不再闹,有的村子空了,剩下的村子都安安分分,将养生息。士兵却满腹怨忿,当日若非这些村民,吴勇大人怎会被斩首?自己又怎会沦为疲民无处可去?凶狠的士兵集结起来向仅存的村子进发。那夜喊杀声震天,无数手无寸铁的村民被打伤,甚至失去生命。可直到天明时分,士兵也未曾寻到那道士。天色大亮,暴怒的士兵才回过神来,看到自己造成的一地狼藉,心中忧惧、悔恨皆有之,这才四散逃了。 徐鄂说道此处,红了眼眶,“我们杀了村民固然有错,可若非那道士,这一切本永远不会发生!” 第18章 天灾人祸 听完了士兵徐鄂所说的事,我和道君心内复杂,原是多么融睦的军民,居然落得互为死敌的下场,那道人着实太过可恨。“你们可知道那道人究竟要得到什么?” 徐鄂摇摇头,“自那以后,道人再未出现过,我也因心中有愧,独自隐居在此处,只望若有外敌来犯,我可再尽一尽自己的责任,保护蜀地的百姓。”徐鄂擦擦眼角,“吴大人在时,曾说那道人的目的仿佛就是要使军民大战,使此处日益荒凉,却不知道他是怎样有如此的深仇大恨,要谋划这样的事情。”
第20页 我待他从往日的事情中慢慢走出来后,才又问道,“那余里正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余里正所辖的小叶村因在最边界,离此处甚远,当时疫情初发时,余里正便禁止人员进出小叶村,是而小叶村并未受疫情的感染,也免于捲入这场斗争中。当时所有人似乎都将小叶村遗忘了,全赖得余里正治理有方,才保住了一村百姓。”徐鄂道,“一切都平静下来后,余里正便亲自到各个村落探问情况,这期间与我相识,从我这里了解到当日所生之事,便多有疑惑。” 余里正言,那道人当初既搅得这里天翻地覆,此后定会再现身,到时定要让他伏法。“余里正常常援助那几个村落中幸存的村民,又和他们谈及当初之事,如今他们也都不再怨恨我等兵士,余里正曾让我回到村中去,这里已没有营帐了,我也再没有铠甲,可我……”徐鄂深深嘆了口气,“我回不去了。” “你若不回去,才是对不起他们。”道君皱眉道。徐鄂望着自己长满老茧的手,“那晚我杀了三个人,整整三个人都被我推开,被我用矛头击中……”他忍不住掩面哭泣。道君见此也不忍,“这世间从没有一人是不曾犯过错的,待寻到了那道人,你便回去吧?” 徐鄂定定地看着我二人,许久,点了点头。我等这才发现天已完全暗了,夜色四合,山洞外响起了阵阵蛙鸣。我和道君起身向洞外走去,徐鄂叫住我二人,“天色暗了,二位明日再走吧。”我点点头,徐鄂便从洞中取出火石,“山中无蜡烛,便只得烧柴照明了。” “我好久没有看过篝火了。”道君笑道,徐鄂听闻此言也笑笑,他面上的皱纹也少了许多。他也不过二十有余,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他本不该像个朽坏的老人一般,山洞中孤独度日,他应该还有无数的抱负要实现,这乱世中,他应该保家卫国,他应该栖居村落,他不应该终日听蛙鸣,看日落。 火堆很快便升起了,我擅长狩猎,拿了徐鄂的弓箭去山中打了几只野味,道君将它们都穿在木枝上架在火上烤着。徐鄂去打了水归来时,肉香味已融进了凉凉的夜色中。他吞了吞口水,“你们从江南来,竟也会狩猎这样的事?” 我长嘆一声,“吴越国也并不太平,哪里有安稳的地方呢?况且她,”我指一指道君,“她行过的地方可比你多得多。”徐鄂露出不相信的神态,我便也不再解释,兀自去看那肉烤的如何了。 我饱食了一顿,又喝下一大壶水,这才接过道君递来的帕子擦擦手,“你的口渴之症似乎好了许多。”道君说道。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那奇怪的口渴症似乎果真已恢复了,愈发觉得不过是前几日水土不服,如今已无碍了。 这夜星星很亮,在高山上甚至能见到清晰的银河,横亘在广袤的苍穹,散落出的星子时而短短划过天际,那一程,短又长。徐鄂用草木灰将火种拢住,“二位早些歇息罢。”我与道君明日还要赶回小叶村,便依言进了山洞歇息。 第二日,马儿仿佛也为着与我们重逢而分外欢喜,跑了大半日也不见有疲态,午后回到小叶村时,它食粗草料也分外香。道君拍拍马儿,“多食些,一会还用得到你呢。”我又检查了一遍马鞍,忍不住再多叮嘱道君几句,“万事皆要小心。”道君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我还得去再食一碗小面呢。”我这才回到衙门的房间内。 晚间与刘捕头约定的时辰快要到了,我独自去往牢房。刘捕头果真已侯在那里了,见我到了,忙迎上来,“我已搅扰得牢内只余数个侍卫了。”我点点头,“能不能救出张捕头和里正,就在此一举了。” 趁着夜色悄悄潜入牢中,果然只有两名狱卒昏昏欲睡,刘捕头上前闲话两句,我便趁机将那二人击昏倒,取了钥匙便同刘捕头一同入内。牢房内那许多的村民大多都熟睡,偶有一两个听得声响,抬眼看到是捕头,便只当是循例检视,皆未曾疑心。 刘捕头直接到了张捕头所在地,他二人应是白日里早通了气,我见此便独自前往里正所在的那间单人牢房。狱中湿冷,有水滴答下来发出声响,我突觉气氛不妙,转头看去,亦山举着蜡烛正跟在我的身后。 蜡烛烧得分外明亮,又一滴蜡油紧接着滴落,亦山将手中的蜡烛递给身旁人,“钱公子,深夜又来牢中却是为何?”他周围人皆窸窸窣窣拿出武器,“你自恃武功高强,恐也不怕我这小小衙门中人罢?” “你不敢叫里正同我相见。”我道,“余里正一心为小叶村人,你却要杀他?”言及此,我便看到刘捕头搀着张捕头已走出了牢房门,“张捕头,你来说说罢。”我向刘捕头使一眼色,刘捕头立即拿了钥匙打开了余下所有房门。亦山见牢中人皆被放了出来,本欲发号施令擒住我,如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张捕头被关在牢中却还未受刑罚,只有些脱力,此刻也朗声道,“各位父老,”张捕头一向不动神色,此刻如此正言,便更使人信服,牢中人皆盯着他。张捕头一口气讲完“鬼神案”及“客栈杀人案”的□□,“亦山欲将我等所有人都归于他的控制。”他道。 牢中响起议论声,却多是质疑之声,张捕头又道,“柳田……也是我杀的。当日柳田拒来衙门,亦山恐威严受损,便叫我除了他,胡财,”他看向其中一人,“你当知道柳田的腹部有一致命伤口。”胡财点点头,“那并非所谓‘天罚’,而是官刀所伤。” 亦山半晌未曾言语,只高深莫测地看着这一群人七嘴八舌起来,眼神颇为玩味,我以同样的眼神瞥向他,“亦山,还不辩驳?”亦山捻起手中念珠,突然念起经来,幽深的走廊内回荡起低低的念经声,着实森森可怖。 “砰。”众人向声源处望去,方才还声音最大的胡财,此刻直直地倒在地面。“天罚,天罚天罚……”亦山口中的呢喃化成了这二字的重复。诸人面面相觑,又惶恐地看向亦山,从一人开始,纷纷跪下向着亦山的方向磕头,“法师莫怪,法师莫怪……” 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久久回荡。不愧是法师,当真是善于把握人心,我这样想着,脚步已经迈开。亦山牢牢地盯着我,像是看出了我的打算一般,命手下人将我拦住,不得靠近村民。可那几名衙门的小狱卒又哪里拦得住我,几个招式便将他们都打趴下,我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刀,大喝一声“胡财!”便将刀口直指胡财的眉心。 方才还躺在地上呼吸微弱,面似青灰的胡财一下子弹了起来,连连退后数步躲避我的刀。我不欲伤他,很快将刀收了回来,嗤笑一声,“亦山法师这天罚好生奇特,倒还叫人行动敏捷了许多。” 在场稍有心思的皆明白了几分,原来胡财是装作受了天罚的样子,有意配合亦山故弄玄虚,这样看来,往日里那些神鬼之事,是否皆是亦山法师一手安排的呢?亦山见场中人面色变了几变,也不再念叨“天罚”,又道,“一切人事皆是天命,若有违背,天必杀之,诸位真是要逆天道而行吗?”
第21页 “亦山法师懂得的这样多,真不知是僧,还是道?”我如此问道。亦山听此言,面色顿时慌张起来,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的秘密突然被人拆穿,一时愣住。场中其余人皆不知我此言何意,一时间,牢中变得分外安静。 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吆喝,“面咯——小面嘞——”正是昨日里那位面摊的摊主,他先走进来,身后一个圆圆的光头也跟了进来,最后,是一身破衣的里正大人。 亦山一见到余里正便瞳孔放大,怒瞪向身边的一名狱卒,那狱卒还未说话,余里正便道,“衙门中尚有几名忠心于我的,你不必惊疑。”他声音有些微嘶哑,却是中气十足。 牢中人听得这声音才知原来这衣衫褴褛的老汉竟是里正大人,纷纷行礼。近日里所生的怪事太多了,先是遍及所有人的“鬼神案”,又是牵扯到捕头大人的“客栈杀人案”,此间连平日里灵验的亦山法师也似有隐情,众人心中早没了主意,此刻见里正大人归来,虽似十分狼狈,却丝毫不影响众人求助于他。 余里正还不宜多说话,道君便走到正中解释道,“余里正方才才被我等从牢中救出来。”面摊摊主点点头,“是。”道君又接着道,“逾月前里正大人根本没有出小叶村,而是一直被亦山囚禁在了牢房中!” 众人譁然,里正点点头,“怪我轻信了他人,这才搅扰得小叶村不得安宁。”又请道君继续,道君清清嗓子,将邻村几个村落被一道人拿捏,最终皆覆灭之事细细讲出来。语毕,牢中人皆震惊万分,从前的年份那几个村落时常有人来赶集,本以为是天灾导致了覆灭的悲剧,不想竟是人祸,那道人着实可恨! 里正稍稍俯首,“谢过道君姑娘。”又对着众人,道,“那个道人,就是亦山!” 第19章 燕云旧事 昨夜在牢中待了一整夜,将亦山抓捕起来时已近天明,那时才回到房内,是而我和道君今日直睡到了晌午才起身。刚梳洗毕,便见柳娘挎着篮子走进院中来,道君忙起身去迎,片刻后回来,手中多了那竹篮,里面满满的一筐鸭蛋。“我说要吃鸭蛋原是为了试探她,可她却一直记着呢。”道君拿起鸭蛋道,“这鸭蛋真大,早饭便用这罢。” 我站起身,欲随她一同去灶房,她将我按下,“你毋去了,昨日里我託了余里正请大夫过来,要给你好生看看。”我无奈笑道,“我那口渴之症不是已经好了么?”道君却无笑意,“你最近气色始终不好,口渴之症只是表象罢了,还是要大夫来看过才放心。”说罢,便独自去了灶房。 我一人在房内闲极无聊,便又想起亦山之事,我至今还不知亦山做这一切究竟是何目的,想来也只有余里正知晓了,否则,亦山也不会囚禁了里正。想到此处,我又思及入狱头一日所生之事。 那日头次见余里正,虽不知他的身份,却见他一身正气,当非寻常村民,在他向我求助时,便当即应了下来。他点点头,又转过身子,在那干茅草堆里细细摸索起来。我见此便注意着牢外的动静,防止有狱卒突然前来。一会,余里正便唤我过去,偷偷将一块破布塞给我,“这上面有我绘的地图,你可照此前去寻人,定会有人告知你详情。”我便将那布藏入袖中,后果真与道君一同寻到了士兵徐鄂。 那日与刘捕头在面摊上的谈话,我心知必会被亦山得知,便一方面与刘捕头做了约定,一方面又悄悄和摊主计划,使道君和摊主二人提前去了牢中将里正救了出来,这才使得亦山猝不及防,事情很快败露。 “钱公子。”我抬头看去,刘、张二人正站在门外,“明日我二人就要下狱了,今日特来谢过钱公子。”张捕头道。 我颔首,“你们只是一时被人利用,想来也不会受重罚。”刘、张二人先前在亦山的手下做了许多事,甚至还涉及了人命,这罪责自是逃不过的。 张捕头又深深鞠躬,“若非钱公子,我二人将深陷泥沼都不自知。”又道,“午后里正大人将会开堂审理亦山,他此时无法抽身,便吩咐我等来请公子过去。”我应下,这案子还有不明之处,我也想知道那根源处,究竟是何原因。 开堂。 我与道君同坐在里正的左侧,听此事的审判。亦山的罪过一一数清,他面不改色,既不否认又不承认,里正怒道,“数百条人命,数个村子的人,都因你而亡,你还没有丝毫悔改之意吗!” 亦山手中的念珠已被收去,此刻他只捻捻手,“那些人因我而死?你可有证据?”又嗤笑一声,“他们不过是死在自己的愚蠢之下罢了。” “那些村子里的证据都被你毁去了,可数日前你还在牢中下了迷药,意图杀害数十名无辜村民,只此一条,便可治你死罪!”余里正又道。却仍不见亦山有丝毫慌乱,“里正大人,你是聪明人,你自然知晓我根本不怕死,如今再说这些早没用处了。”说到这,又突然望向我,“况且,我那迷药根本不是为了杀那些村民。” “你真是不怕死的吗?”余里正反问道,“那为何你会卖女求生?” 亦山突地怒瞪向余里正,“我没有!” 我看着情绪将要失控的亦山,真相终于要出来了。 事情要从十年前说起,亦山乃燕云人氏,当今战乱频仍,燕云一带本是北方抗击外敌的屏障,却被那儿皇帝石敬瑭拱手让给了契丹人,不仅如此,此后更是连年捲入辽国耶律德光南下之战中,民生不安。亦山出身燕云一带的富贵人家,亦因此事家破人亡,阖家三十多口人只剩下了他和当时只有六岁的幼女,亦山便携此女四处逃难。 初时亦山在家中时曾念过许多佛经,这乱世中只佛寺还能保几分安宁,亦山便随了大流剃发做了个和尚,颠沛流离数年后在汴梁的一处佛寺中安定下来。可是一日皇宫中来人奉香时却碰巧见到了当时十二岁的小女,看亦山相貌不俗便可知晓他的女儿定也是十分娇俏可爱的。那宫中人一眼便相中了小女儿,欲将其带入宫中做个宫女,亦山自是不愿,可又说不清楚小女儿的来历——自然,当时已是一方高僧的亦山不能有这样一个女儿,最终也只得忍痛将小女儿送入宫中。 虽将女儿送入了宫中,亦山仍旧十分牵挂,四处托关系才打听到女儿的境况,女儿做了最低等级的宫女,每日里做各种苦事,且动辄便受到打骂。亦山心疼万分,可小女已经被皇帝得知,硬要留在宫中,自己又哪里斗得过?亦山便苦苦思索求官之法,这乱世中,最大的功劳便是军功了,可亦山未曾修习过兵法,自然不会练兵,苦思数月,才想到一个法子。 亦山眼光着实毒辣,一眼便看到了蜀川的重要意义。如今晋朝虽占据中原,实则却内里民生空虚,外部军力薄弱,辽国人每每来犯,总要倾国之力才可抵挡。此时若能取下蜀国作为后备粮仓,自然会大大减少前线的压力。虽作此想,可欲不费兵卒取得蜀川,又谈何容易?一国之君,举国之将都做不到的事,他亦山又如何做到?
第22页 可亦山居然真的有了计划,还将此计献给了皇帝,愿意不要一兵一卒,独自前往蜀川,若能得蜀川,不贪军功,不要官位,只愿父女团聚。皇帝很是赞赏,亦山的计划说不定真的可行,且还不费军队,便让他自己去做,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呢?便赦免了亦山欺君之罪,让亦山以道人的身份入蜀。 蜀国之所以能够避开中原的战乱,最重要的便是依赖于它的地形,入蜀的关隘无不易守难攻,将敌军牢牢地拦在入蜀的大门之外。亦山便由此入手,企图慢慢蚕食掉入蜀关卡的布军,使此处出现兵力虚空,便可一举拿下。 于是亦山下药,做法,使军民反目,军队撤出……皆是为了耗尽蜀川关隘的兵力。亦山的想法听来实在让人心动,可堂堂一国的关隘何其多,他亦山真能做到让每一处守军都消失吗?蜀国君主虽然近年来似乎耽于享乐,却也并非愚笨到极点之人,况一国之中总有为国为民的好官,这些人难道能任他胡作非为吗? 我万万没有想到亦山原来是揣了这样的心思,余里正说他卖女求生,可他做这一切全是为了自己的女儿,难怪此言使他如此愤怒。“你费尽心思,却得到了什么?你可知道入蜀有多少个小叶村一般的地方,有多少处军寨,你穷极一生都不可能将这些军、民都赶走。”余里正道。 亦山怒吼道,“我自然知道!我比你这小小的里正知道的不知多多少!” “可他又能如何呢?他不过一介庶民,对方可是一朝皇帝,他除了拼尽全力去做,还能如何呢?”道君接着他的话道。亦山看向道君,收起不可一世的神态,微微俯首“你是真正的佛中人。” 余里正掷下板子,“压下去罢。”那朱红的板子上,书着大大的“斩”字。 有狱卒前来押住亦山,他又说道,“里正大人,有一事你说对了,我还要求生,而且,我必会得生。”他此言虽是对里正说,却是直直地盯着我,直到狱卒强行将他带走了,还听得到他哈哈笑着,“那迷药根本不是为了杀害村民!” 第20章 雪满中庭 出了衙门,余里正特意赶来道谢,“此事全赖二位才可破案,余某定会上报朝廷。”我忙摆摆手,“我二人可非蜀川人士。”余里正拍拍脑袋,“我竟忘了此事。”又道,“二位身份尊贵,若有任何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里正过谦了,你早探得了事情的原委,只待最后一击了,我二人不过是助力。”余里正结交广泛,竟能查到亦山往年的种种事迹,着实十分厉害。 “若非钱公子相救,我此刻怕已经被亦山杀害了。”里正道。“方才亦山多次强调前几日的迷药并非为了杀害村民,钱公子,那迷药你是否也吸入过?” 我亦正疑心此事,为何亦山屡屡提及此事,难道真是冲着我来的?“我确实曾吸入少量迷药,可那药经夫人看过,确实是无毒的,不知亦山究竟存了什么心思。”道君亦点点头,“迷药无毒,中者至多会昏睡过去,只吸入少量迷药,对身体并无影响。” “这就奇怪了……”余里正沉吟半晌,“我已托人请了大夫,他医术极为高超,尤其善解毒之事,待大夫来了,定要好生瞧瞧。” 我颔首,“劳烦里正了。” 一番事罢,夏日也过去,傍晚时分天气渐凉爽,用罢饭,我便与道君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赏漫天星光。院子一侧有许多树木,高高低低地立着,其下一熘溪流缓缓淌着,道君踮起脚接近那里,手执纨扇。我这才发现低低的树叶间隐着几只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明明灭灭,照亮了这夜色。 道君小心地过去扑那萤火虫,裙袂带起一阵风,很淡的竹简香。“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我望着她,一边吟道。她抓不住那流萤,便又回来,紧靠着我坐下,“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也不知是谁的声音,总之听起来像是低语,像是誓言。 夜深了,道君枕在我肩上已睡着,我再看一眼漫天的星辰,眼前逐渐恍惚,那是星星在动?还是萤火虫成群结队地过来了?渐渐分不清,轰然倒地时,仿佛看到道君一脸惊慌,我已睁不开眼,强撑着道,“别慌。”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 我仿佛听到许多声音,见到许多画面。我遇上道君后的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都想和她在一起,我带她走遍了吴越所有的风景,西湖的桥,钱塘的潮,闽海商贾,风帆浪泊,烟涛杳霭……我至此才知道原来浪荡数十年,只为今日说一句,“我领你去瞧个地方。” 我和她远离家乡吴越,千里跋涉去往天竺,我和她一起走过的每一步啊,都似跨越了几生几世的缘起缘灭。若不曾遇见她,钱倧还是钱倧,是吴越王的弟弟,是钱塘的吟咏诗人,是朝廷的宗室大臣,独独不是她的夫,我怎敢想,没有我妻的一生,该是怎样的悲凉落寞。我同时又更加不敢想,没有我的她,该如何再讲经,再剃发,再还俗,再扑流萤,再眉眼带笑,掉落一地的星光。 我想到这里,终于睁开了眼睛,很沉很沉,很昏暗的屋子,便再看不清任何。但我知道她在,她的气息就萦绕在我身边,“道君。”我叫道。 我听到她的声音,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便兀自说着,“夫人,夫人,夫人……”我感到脸颊上掉落了很多冰凉的东西,顺着流入我的嘴中,“夫人……”我想叫她莫哭,可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新的字眼。她的气息在我耳边凝结,我终于听到她说,“夫君。”便又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她急匆匆推开门,将我扶起,餵我汤药,她唤不醒我,汤药顺着嘴边流下去,她含上满满一大口,渡入我嘴中。她为我擦洗身子,每刻都来探我的体温,我身体温暖,她的手却每次冰凉。她长久地伏在我身旁,有时轻轻吟着,“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她有时忍不住落泪,顺着她的眼角流入我发间,她慌乱起身用手绢擦去。她在门外发怒,“你不是说三五日便会醒来吗?已整整半月了,为何还是没有醒?”亦山又献上新制的药,“此毒我试过许多人,都是三五日便见好转,你……再试试这药罢。”她甩袖拂掉亦山递过来的药,余里正匆忙过来劝慰,亦山诚惶诚恐地走了。“云大夫已在试新药了,钱公子本有隐疾,因着这毒的触发才这般严重,只要找到医治根源的办法,便可治癒的。”余里正也小心翼翼,“道君姑娘,你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啊。”她低吼,“云大夫要何时才能找到办法!”余里正立刻道,“快了快了快了。”便赶快离去。 她推开门进来,蹲在房间一角掩面哭泣,片刻又起身去门外将掷在地上的药都捡了起来,掸尽灰尘,自己去熬煎好了拿回来。灶房里有好几个打碎的药罐,她时常发怒,连柳娘也不敢劝慰,只有余里正、亦山、云大夫几人可跟她说几句话。她躲在灶房内捶打着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想到那迷药是为了让我喝下大量房内的茶水,这才染上这毒,再当初怎么就未曾想过我身体有隐疾,从未寻医问药,才使得今日这般。
第23页 她默默收拾好行李,软下声音细细嘱託余里正等人好生照看我,“我师父医术高超,一定会有办法医治你的。”她理一理我的头发,“我总觉得银发很好看呢,像缀满了雪花一样,待雪满中庭的时候,我就回来了,等我。” 她骑上马,独自去了天竺。 春、夏、秋、冬。 夏、秋、冬。 秋、冬。 冬。 冬天到了罢,今冬的初雪下了。我的性命被各种不知名的药掉着终于撑到了冬天,我躺在这榻上,发肤都长在了上面,是三个月吧,整整一季我未曾醒过。风雪终于来了,云大夫开门来送药时,几片雪花跟着飘了进来,我转过头,“下雪了。” 云大夫惊得药碗都掉在了地上,“你,你醒了?!”大夫照顾了我数月,我却是第一次看到他,他鬚发皆白,此刻却嘴巴张大,一副不可置信之态,颇像个小孩。他几步走到床边,“钱公子,你果真醒了?”我艰难点点头,他立刻跳起来,丢下一句,“我去找里正。”便匆匆走了,真是看不出来岁数。 他忘记关门,空中雪花纷飞,庭下却还未开始积雪,余里正和亦山很快到了,都十分惊讶,亦山也颇懂医术,却也不知为何我突然间醒了,“这几月我们依着云大夫的吩咐,给你灌下了无数的补药,却只是吊住了一缕气息,你居然能自己醒过来,真是,真是。”余里正激动地不知道如何言语。 亦山也随着道,“你当初中的我的毒早已解净了,久未醒来是因为体内有多年的隐疾,就连云大夫也没有找到应对之法……”他话未说完,余里正便打断了,“留你一命全是为了钱公子,你毋要妄想推脱当初下毒的罪责!”亦山便抿嘴不言。 云大夫此刻已平静了下来,“钱公子才刚刚醒来,我们便不要再打扰他了。”便向余里正二人使一眼色,余里正见此便嘱咐几句就随着云大夫离开。 我虽醒来,却仍是没有恢复力气,便又闭上了眼,“回光返照?怎么可能!”是余里正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没有睁眼,昏迷时听觉似乎敏锐了许多,又听得余里正道,“那……可还能等到道君姑娘归来?”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地,那云大夫深深嘆了一口气。 又昏过去了不知多久,醒来时屋内很暗,亦没有烛火,从窗牖向外望去,外面却十分明亮。我艰难起身,披上一直放在床边的衣服,缓缓向门外走去。 病中未曾束冠,一起来才惊觉头发已长至腰际,几缕头发垂在手边,我拿起来细细看着,我不禁笑了,“夫人,这哪里是银发,分明是苍白的发丝。” 打开门,风雪立刻侵入了衣裳中,我一步一步向庭中走去,鞋子发出嚓嚓的声音,我回首望去,雪地里,一串脚印蜿蜒延伸到脚下,“雪,满中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启钱倧卷·下,同时以后更新时间改到每晚十二点~ 王庭之内,我在西都王权的浓雾之中,唯一能看清的,便只有你。 第21章 余姓小女 三月里,吴越国都城西都又下了好几场雨,哥哥下旨将我官升至丞相,这天我去了子城,去看望我那层叠宫殿中的王兄。 “你来看看胡进思新上的摺子。”哥哥半倚在榻上,命内侍将摺子递给我,“我这一病,竟日里便只能看到他一人的摺子了。”哥哥自嘲般笑笑,他本就生得俊美,丹凤眼斜睨,颇似像狐狸的猫儿,只那唇上毫无血色,偏叫人取了自己的血换他诚心一笑。 我拿过摺子,内容是极易料到的,国中各事繁琐,胡进思为王上分忧,已都做了决定,只来请几个御用印章,便下发各部去做了。“你刚做了丞相,万事都等着去做,我只跟你说一句,勿急勿躁。”哥哥抿了一口酽茶,他不知何时喜喝苦茶,每每枕边的茶水近乎黑色,衬得他手指愈发白的透明。 我只得点点头,将那摺子扔到案上。“你自小便是这样,喜怒太形于色,如今还有我为你挡几分,日后你坐了我这位子,便再无人帮你斡旋了。”他复又说道,“你不必同他人一般宽慰我,我在这围城中守了六年也够了,只恨我即位时不过舞勺之年,又曾听信了那帮谄媚之人,才使得如今这般大权旁落。我记得你小时候还常去胡进思府中,那时他辅政还公正,不想年岁这般大了,却毁了他几十年的清名。” 哥哥望向窗外,“中原上几番易主,如今还动荡不安,我吴越国幸得偏安小隅才保得住这样的安宁,若国中重臣起乱,后果……” 胡进思一党牵涉太多,哥哥虽欲除他,一时却也离不开他,只得抽丝剥茧的来,可我一直忧心,这样的法子真能对胡进思一党有用吗?数日前哥哥下旨丞相开府,可直至今日我那丞相府中办事之人仍寥寥,倒是大小官员前来贺喜的不断。 “这事愈说愈烦。”哥哥摇摇头,命那内侍出去了,唤我将他靠枕取走,缓缓躺下。“偏我身子一向不足,今春又添新乏,来势汹汹,便只得仰仗你了。”我就势坐在塌上,“若能得着人,我是要去天竺一趟的。”去岁里我突发急症,几欲死去,幸有天竺法师的药才捡回一条命来,为此数月昏迷,青丝皆成白发。今春归来,哥哥竟也突然地倒下,好在哥哥因一向多病,宫中良药时时备着,还不至于昏死过去,却也总是治标不治本,干耗着几番春秋。 “天竺你是无须再去了,光是为你这满头白发,我就不知收上了多少摺子。”话这样说,哥哥眼中却有艷羡之色,为我可以骑着白马去遥远的地方,那时,也当还为着什么。 又闲话着,窗边淋进了几滴雨,我忙去将窗关上,却捻起一瓣深红色桃花,我拿过去给哥哥看,子城无数的宫殿中,只有云霁宫中有这样颜色的桃花,哥哥眸中发亮,竟强撑着坐起走过来,窗外早没了人,他看着雨,看着西边,极力想从蜿蜒的道路看到什么,那是一抹身影,我曾在他的画中见过,曾在他诗中见过,也曾在他眼中次次见到,我佯装不知,他却不可能假装不知。 我悄悄离开,听得身后他仿佛极力装作在对人说,“你来了,我真高兴。” “宫中传话,王兄病重不便见我,不知圣体何时可安,哎。”我和大王的庶弟钱俶,数年前便去了大王封的属地的,为了我的婚事刚刚回京,因不得入宫,便径直来了丞相府中见我。 “总会好的。”我道,“便是我等也不得妄议此事。” 钱俶忙道,“七哥说得是。”又展颜,“七哥将要大婚了,我特从属地带了贺礼,请七哥瞧瞧。”便命侍从将门外两只赭色箱子抬了进来。“这东西可让我好找了一番。” “东西倒不急于看,我兄弟二人也好久没见,你来陪二哥好好说说话吧。”说着便走向里屋,将外面一众丞相府属官隔了出去。“我自开了府,日日在这丞相府中不得脱身,外面的那些属官,还不知有几人姓‘胡’。方才有意言语生疏,九弟莫怪。”
第24页 “我怎会怪你?我年岁小些,又不常来京,朝中的局势所知甚少,误了七哥的事,万望七哥不要怪罪。” “你与我不过错几个月份,今年也快十九了,明年就要加冠,可要多长几分心思了。”我兄弟数十个,经年来大多陆续没了,至今只余我和大哥同这九弟钱俶三人,我幼时虽与他不熟识,如今却愈发觉得他亲切,和他的关系也变得亲厚起来。我的婚礼,又为给哥哥沖沖喜,便欲好生操办,特意将远在属地的钱俶叫了回来。 “谢七哥教诲。”钱俶言语如此,体态也放松许多,又问道,“七哥的夫人听说就是钱塘人氏?” 我点点头,“她父亲乃钱塘一小吏,虽不是大富大贵,家室却还清白,况做我的夫人,这样的家室是再好不过了。”不似哥哥的宫中那位,永远只看到她一人,她的身后是什么,从没有看到,想到这,我心情又晦暗了几分,“你还年轻,对这世间的情爱,总得用心去看几分。” “七哥还未娶妻,怎就生了这样多感慨了?”钱俶揶揄道,“去岁春我回京述职时,大王还在席上说我必会比你先娶妻,却未曾料到,你居然这么快就成家了。” 我当初也全然想不到今日,从前我往来花丛,自诩无情无爱,又自诩多情多爱,总之是与现在的我完全不同,可若真要说出哪里不同,我也只得说这命运是逃不过的。思绪繁杂,愈发没了闲话的心思,便送走了钱俶,只等后日,便是婚期了。 夫人姓余,余宅地处钱塘城西,离富贵街上的丞相府颇有些距离,我骑着高头大马往城西去。马儿浑身雪白,同我的头发一样,都给这场盛大的婚礼添了几分奇异的色彩。哥哥亲调的迎亲队伍卯时便从宫中出发,装上了大王赐的奇珍异宝各式玩物不计其数,敲锣打鼓一路到丞相府,自此始,朝中亲贵官员陆续而来,今日因我的婚事特意散朝,京中有名姓的官员悉数到场,在丞相府中打点一番,我便转道至我的私宅,从此处出发继续骑马前去迎亲,一路上万人空巷,百姓争相跟在队伍之后,直跟了整整一路,大红的队伍绵延了半个钱塘城,似一条红缎带,从我的府中牵往那方小小的余姓女子的闺房。 她拜别父母,头上大大的盖头遮住了半个身子,露不出一丝芳容。将各式繁琐的礼仪都行了个遍,到夜半子时,我才一人往新房去,没有多余的人再等着行什么合欢的礼仪,只有我,和一门之隔的她。 她必定不会乖乖带着盖头在屋内候着,今日折腾了一天,此刻她当睡下了,我心里这样想着,轻轻推开门,果见塌上红色喜字的棉被拱起了一小块。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生怕惊扰了她,却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看见她翻身起来,灼灼地盯着我,“我怕等不到你回来,一回房便睡下了,正好此刻醒来。”她笑着说,因将要嫁娶,我和她已月余不曾相见,今日见她着嫁衣,却丝毫不觉得陌生,她的这副样子,我早已在脑中心中想像了无数遍,但真见到时,心仍跳得不知所措。 “钱倧。”她唤我,“夫君。” “道君。”我应道,“夫人。” 去年冬天,初雪下得分外大,蜀川村子里的那座小小的庭院内,中庭积满了雪。我听见云大夫悄声对人说我是回光返照了,心中庆幸,庆幸因这“回光返照”才使我及时醒来,在约定的这个日子,我哪怕离她近一步,也能少去许多今生的遗憾。雪满中庭之时,不是你回来,而是我去找你,没有马,但我有腿,我希望我倒下的时候,是朝着你的方向,我捨不得你。 可我竟如此幸运,我见到了她,看她从马上飞身而下,看她沖入我的怀中,她身上烟火的味道在这漫天雪花中升起了一簇火焰,在我心上燃烧,“道君,你回来了。” 服下了道君从天竺带回来的药,好生养了一个冬天,我才恢复过来,因道君已见过了她师父,又恐我在蜀川再生疾症,十五一过,便又启程回吴越,二月里便到了。 钱塘余家,祖上也是钱塘大户,没落后,前年,他家的长子余与投入我的门下,他年岁不大,却颇有城府,难得胸怀宽广。他性不喜张扬,我便嘱他暗中为我做事,只安排他父亲做了小官,使得行事便宜一些。道君的特徵太过明显,为省去许多麻烦,我便同哥哥商量着假託余氏小女的身份将道君娶进钱家,于是道君便提前去了余宅,今日我才将她接过来。 第22章 春夜喜烛 桌上烛泪堆成远山模样,我鼻尖还淌着她身上的烟火气,仿佛喜烛永远也不会燃尽。“我饿了。”她在我怀中软声道,眼睛还未睁开,嘴却动了几动。我便起身到灶房,熬了粥,又热了几个馒头,等粥的间隙,又去扒开窗子看屋内,道君正迎着窗净面,见到我惊了一惊,“你什么时候有了扒窗偷看的毛病?” “从那日在灵隐寺见到你时起。”我一本正经地回答,“那时你还用偷看么?”道君即刻反驳道。那时我日日携了她去各处游玩,白日里确实是不须得扒窗偷看她的。“你夜里不爱吹灯,任那床边的蜡烛夜半才燃尽。”我说道,“你身上的烟火气就是这样来的。” “你!”我那时便无时无刻不想看到她,夜间却不能扰她,便学会了扒窗的本领,每晚必得看她一眼才能回府自睡下。她縴手扬起,甩出几滴水珠,我忙避让,却发觉她已关上了窗,“既然那时看够了,如今就别再看了!”我怎会轻易放弃,即刻将刚折的桃花枝子从缝中探过去,“这花儿开得真好,你瞧瞧。” 闹了一气,她已完全清醒,在庭中伸伸懒腰,便去后院餵马。那马不仅脚力好,还颇通人性,道君十分喜爱,每次都要亲自去喂,我便只能在一旁看着。她有时爱和马说说话,声音很低,像个小孩,说着自己编的许多故事,我有时装作没听到,有时又装作得知了她的小秘密,总以此作势要挟她,却从未得逞过,全赖那马总是向着她,数次做出要攻击我的态势,惹得她又多喜爱它几分。 两刻钟后,我们便围在了灶房的矮桌上吃粥,道君呼呼吹着气,一边吃一边道,“这粥怎么这样快就煮好了?还有馒头,你做的?”我得意道,“昨日出发之前我便将米泡上了,今日再煮自然是快。”又见道君依旧盯着我,只得道,“那馒头是去余宅时命人从余老夫人处拿的……今日蒸一蒸便可吃了。”她哈哈大笑,我颇感难堪,却猛然发现,“你早已知道了?”“馒头好拿又易加热,我便吩咐了人给了你的侍从。”她拿着馒头,仿佛在等我夸奖。 “夫人待我真好。”我俯身去看她的眼睛,她却倏地起身,“你若真待我好,便将这些碗碟都洗好了罢。”她扬长而去,我抬起头,看到她嘴边小孩子般阴谋得逞的笑意。 新宅落成,我便不曾带来一个僕从,这座院内,只有我同道君两个,事事自得亲力亲为,我们也再不惧被人看到,不必忧心某日就有人站出来说,嫁给丞相的,是个光头的女和尚。她是女扮男装成名已久的少年高僧,我是大王嫡弟尚未及冠就做了丞相的当权大臣,可我们在一起时却是两个孩子,她的能言善辩全用在了让我多洗一副碗筷,我的谋划权策皆为给她折几支或美或不美的花枝。我们俩啊,总会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外面的波谲云诡,忘了也是斩尽荆棘满身是血才到了今日。
第25页 今日依礼本应去宫中谢恩,但哥哥尚在病中,便不再去了,依旧在宅中闲话。春来院中的草长得分外快,一夜雨下就冒出了无数个高高低低的尖,午后,我和道君在院中修剪草木,忽听得传来敲门声,道君忙进屋避了,我去开门,九弟钱俶正站在外面。他将身子往里探了一探,我一边挡住,一边问他有何事。 “我属地出了些事,即刻便要回去了,便来向七哥辞行。”钱俶道。我记得他的属地正分在了胡进思的老家,便问道,“可是胡家的事?” “七哥怎会知道?”他很惊讶,“胡氏宗族都在我的属地,往常他族中人做事恭谨,并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近来不知是怎得,频频闹事,地方上的官员已压不住了,这才急急请我回去。”钱俶压低声音,“七哥,那胡进思莫不是品性骄恣,目无王法之人?” 我摇摇头,“恰恰相反,胡进思待王兄,待我皆恭敬得狠,从挑不出错处,为人分外谨慎。”否则,又怎会迟迟无法找出治他罪的证据?“只是待别人,就不知如何了。”胡进思今年已八十九的高龄,朝中官员中就数他资历最老,他若想瞒住我和王兄一些事,那是再简单不过,忠厚长者,不过是谁都知道的假象罢了。 “那这次的事却是为何?”钱俶十分疑惑。“你先回属地好生安抚着,切记勿使胡氏生乱。”我嘱咐道,“其余的事你不必知晓,你只要知道如今王兄病重,你我定要齐心协力才能制住即将到来的波澜,现下快回属地去罢。”钱俶便听从了我的吩咐离开。 钱俶和我差不了几个月,却因长久远离政治中心而显得单纯得多,看着他这副样子,我没来由地不想让他捲入西都的争斗中。当初命钱俶回来时,我和哥哥确实有让钱俶回来,助我们对抗胡进思的想法,政治斗争会使人瞬间成长,身上流淌着钱氏的血液,钱俶一定会迅速崛起。胡进思使族中人生事,便是察觉出了我们的目的,想将钱俶困在属地中无法在京中助我。若是没见到钱俶之前,我定是不会放他走的,可现在我却改变了想法,西都,有我和哥哥就够了。 我转身回到院中,道君沏了茶端出来,放在院子石桌上,“你和他有一半像。”她道。 “兄弟之间,确实会很相像。” 她摇摇头,“还有一半不像。”我便疑惑了,她道,“你和大王与他同父,却异母,他母亲的那一半,怎晓得是什么样子的呢?” 五月。 哥哥的病癒发重了,道君也习过医术,已数次重新以灵隐寺僧人的身份进宫为哥哥诊治,却都没有效果。道君曾从天竺带回了治我的病的药,但她从不曾提起这药究竟是如何做的,我便也从不问,或是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秘法,或是世间再也寻不到的奇珍,总之再得不到一副相同的药去救我哥哥一命。 宫中太医几乎每日都会有新药送上,却都无甚效果。眼见哥哥眼中的光越来越弱,曾在他眼中见过的星辰,全都躲回了天上。我越常想起我俩小时,人人都道我和哥哥五官生得简直一模一样,却从未有人将我们认错过。哥哥的那双丹凤眼,卧着的是在九天之上的凤,见谁都不屑一顾,可任谁都无法因此怨恨他,他那样俊美的容貌,近乎于妖,又高贵似仙。我同是丹凤眼,却卧着正在涅盘的凤,眸中是火,张扬无惧,笑便笑,哭便哭,喜则谪仙,恶则妖魔。 哥哥从未对谁俯身,但除了一人,云霁宫主人峦清。两年前,中原晋朝为显天恩,亦是为了保住南方的安宁,赐了吴越王仪仗并各种赏赐若干,又特赐了数十名中原女子来吴越王宫,那峦清便是其中一个。我不知道他俩的故事从何而起,只知那时哥哥取“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这样好的寓意,亲自为云霁宫题字,后来见面总说清儿如何如何,可他的清儿却终日懒于应承他,让他看着无数桃枝环绕的云霁宫,却从未在那里见到一刻光明。 哥哥病重,峦清未曾来看望过,我曾瞒着哥哥差人到云霁宫去请,得到的却只是奉命的几句关照之语,她人也不来,那话不传也罢。我因此而颇为厌恶峦清,向道君抱怨了几句,却被道君极力反驳,“你哪里知道她的苦衷?”我这才知道原来一月来道君数次进宫,有意留心云霁宫,得了机会便见到了峦清。道君曾是名僧,自有使人信服的本事,几次便从峦清口中得知了他俩数年的纠葛。 峦清是中原晋朝赐给哥哥的,她在一众女子中相貌生得最好,道君初次见到她时便惊异于她的绝世容貌,更兼得气质出尘,惊才艷艷,与哥哥好生相配。峦清入宫不过数月,便与哥哥有了琴瑟之约,可这日,峦清却收到了千里之外来的信件。 峦清的父亲尚在晋都城内,这封信便是晋王宫中的人以父亲的性命相要挟,要求峦清听其命令的。听闻峦清颇受吴越王宠爱,晋宫中便送来了一种药,让峦清寻机会使哥哥服下。此药日服一次会使得人思维愈发呆滞,行动也变得迟缓,却不会伤人性命。峦清自然不忍让哥哥喝下这样的毒物,却又不能不遵从晋王宫的命令,毕竟父亲的性命还被他们一手拿捏。 无奈之下,峦清便与哥哥疏远,将自己锁在云霁宫中,使自己没有下药的机会,而同行的其他女子更是没有半分接近哥哥的机会,此事才被搁置下来。“大王喜她为她忍受相思之苦,她喜大王却要承受绝情之痛,她并不比大王轻松。”道君说道,“她同我说话时,未曾说过一次思念大王,可她句句都是长相思,长相忆。”道君嘆了一口气,“她将这些事都告诉我,也是为了排解心中的苦闷罢。时时受着晋宫中人的监视,她连偷偷见一眼大王都做不到。” 我忽地想起那日在哥哥寝殿窗上看到的深红色桃花,那一日,该是她想尽办法才鼓起勇气过来的吧,难怪哥哥那样开心,那样惆怅。“大王若是还因此怨恨她,才真是负了她二人的情分。”道君说道。 “不会的。”我道,“哥哥只是想念,却从未怨过她,□□日苦思,但没有一次强行与峦清相见,他应当是猜到了什么。”那两个玲珑剔透的人,曾将彼此的心都放在一起,又怎会错会了对方的意。哥哥性子高傲,若真觉峦清不喜他了,也不会放低身段至此。“当日两心见,为一刻爱的欢愉,生生忍受一辈子的苦痛纠葛,这值是不值?” 道君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们都已经知晓了答案,此生为情爱所困,无论上苍赐给我们的结局是好是坏,我们都不会后悔。 第23章 十年血药 在我和道君的安排下,峦清得以悄悄前来寝殿中看望哥哥几次,哥哥此时一天中醒来的时间寥寥,峦清到时,哥哥虽昏睡着,周身的气息却莫名地安定许多。只是这样的机会太少,一次峦清刚走,我见那晚风雨欲来,便留在哥哥的寝殿中照顾他。 哥哥面颊苍白,嘴唇却红得似要滴血,我以为是雨来之前天气闷热,体内热气郁结所致,便起身拿茶想给他润一润。从壶里倒出的茶,却不是往日的黑色,而有隐隐的红色,我知道哥哥只饮浓茶,这并非红茶,那红色是从哪里来的?看哥哥的唇色定是喝了这茶的缘故,心中一惊,忙着人将茶收起来存好,自己立刻朝云霁宫中去。
第26页 “你给王兄喝了什么?!”云霁宫中,我怒道。 峦清形容镇定,语气孤高,“什么都没有。”我挥手将桌上的茶具拂掉,瓷器破碎声刺耳,“什么都没有?”我更惊怒,峦清这神态,定是她做的无疑,承不承认已没有意义了,“来人,将她带入牢中,先留她一条命。”我道。又立刻着人搜查峦清的屋子,誓要查出她究竟在茶里下了什么。 云霁宫的宫人都伏在地上不敢妄动,生怕牵连到自己,中间却有一内侍不时抬头望向外面,似乎颇为急切。我命人将那人带过来,那人用尽全力挣扎,我的侍从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他压到我面前,我心中怀疑更重,普通的内侍怎有这样大的力气?“你是云霁宫中的人?”我问道。 “回丞相的话,奴才不是云霁宫里的人。”他眼珠一转,“奴才是大皇子宫里的。” “既是大皇子宫中的,深夜来云霁宫中做什么?”不等他回答,我便着人将他带走,命人彻查此事。大皇子是先王后的孩子,名钱昱,今年不过四五岁,怎会与云霁宫中峦清扯到一起?这其中必有蹊跷。 将云霁宫各处都搜了,却什么都没搜到,我正思索时,外面传话,道君法师到了。我将众人屏退,询问道君此刻来干什么。“茶水还有么,拿给我看看。”道君紧皱着眉头,“我或许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我忙命人拿了哥哥房中的茶水给道君,道君看了一看,“果然如此。” “这是血。”道君放下茶杯道。我蹙眉,“水中毫无腥味,不像是血。”道君嘆了口气,“这是用秘法处理过的,自然闻不到丝毫血腥味,便是亲口尝了,也是尝不出的。”她又道,“峦清曾向我打听当日是如何救你的,我本不想说,但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又想着这法子别人是做不出的,便告诉了她,谁知道她竟自己去试。” “我是女子,虽自小入了佛门,可师父说过,我是寄养在佛门下的,将来终有一日会叛离佛祖,为使佛祖不降罪于我,我从剃发的第一年起,便在年年生辰那日,取身上血一大碗封在坛内,放入佛殿中随祭品一同献给佛祖,直到我终于是破了戒律。去年我回天竺时,师父说早料到我命中人会有此一劫,便取了我十年来封存的血液,施以秘法,又用无数奇珍药材做了丸药,以血为药引,每日一副,整整十日,便是我十年的佛门生涯,才救回了你的性命。”道君一口气说完,又接着道,“此事我本永远不会对你说。” “我知道。”我道,当初的药来的有多不易,我猜也猜的到,却没有想到用的是道君十年的血,我虽万般心疼,却知道道君不愿再多提此事,便也不再说。道君便接着道,“这药的配比,一分都少不得,天下就此一份,还得是你的病,我的药才能见效。我本想着这样告诉了峦清,她便不会去做这傻事,却不知道她……哎。” “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生怕有人要害哥哥,才立刻来向峦清问罪。”我不禁赧愧。“那便快将她放了吧。”道君道。我却摇摇头,“此事她没有过错,可她却牵扯到了另一件事。”我便将方才那可疑的大皇子宫中人的事告诉了道君,“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人应当是胡进思的人。” “大将军胡进思?” 我点点头,“哥哥病重,危在旦夕,胡进思此时在昱儿身边活动,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哥哥尚清醒时就曾嘱託我,昱儿还小,恐他年幼继位又会重蹈哥哥当年的覆辙,所以一定要让我继位。胡进思当然不这样想,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我继承王位,而推举才四岁的皇子继位,这样才有利于他把控朝局。 “天家的事,太复杂了。”道君皱着眉头道。“我此刻若不争,我哥哥这蹉跎一生,便都白付了。”我对王位不曾渴望过,我年少时一直觉得有哥哥在便永远不需要我做什么,可现在我才发现,哥哥是那样无助,他从出生起就盘旋在天上,近二十年的光阴中,他何曾真正见到过他的臣民们。我们吴越钱氏,初时不过是贩私盐的亡命之徒,历经几世才到今天,这吴越的百姓,这山光水色,都是我们的责任,不能落入失德之人的手中。“待这江山稳固了,我们便择一城,餵马,赋诗,饮酒,折枝,可好?”我道。 道君点点头,“什么都好,怎样都好。” 翌日,昨夜内侍的审讯结果出来了,果然是胡进思的人。宫中王后已亡,哥哥未曾纳过别的妃嫔,便只有峦清一人算得上是哥哥的妃子。胡进思便欲和峦清联手,让峦清作昱儿的母亲,将来昱儿登基,太后听政,胡氏辅政,打得一手好算盘。此事关系重大,更与王位有所牵扯,我不得不谨慎对待,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我还不能将峦清放出来。 于是峦清并定为有弒君的嫌疑而公之于众,因其是王兄的妃子,我等不可对其施以刑法,便先将其关押着,待王兄醒来后再做处理。我暂时抛却了这些事,和道君一同到了大皇子钱昱在宫内的住处。昱儿刚满四岁,颇为活泼,我们到时,他正要往院子中间一棵大树上去爬,一众丫鬟么么吓得忙去制止,他小小年纪力气却不小,很快便挣脱了,丫鬟么么们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昱儿越爬越高,却不知怎样才好。 “让他去。”我走近道。丫鬟们立刻跪下退开了,我走到树下,见昱儿已爬上一个树杈坐了上去,正晃着腿朝下看,见是我十分惊喜,“师父,你来啦!”我正欲笑着点头,突觉不对,转过头方见道君正和昱儿打招呼,我这才发应过来,昱儿原来是见到“道君法师”了开心,却忘了我这个正经王叔了。 “小心!”我正想着,突听得道君一声大喝,便看见昱儿从树上正掉下来,我忙伸手接住,幸而昱儿年纪小,身量轻,慌乱之间还是稳稳地接住了,未叫他受伤。昱儿显然被吓到了,半天回不过神来,道君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他才摇摇脑袋,“师父,王叔,昱儿方才好怕。”我拍拍他的头,“昱儿不必怕,无论何时,王叔和你道君师父都保护着你呢。”道君也柔声道,“昱儿,你方才到树上去干嘛了?” 昱儿闻言宝贝似的伸出紧攥的小手,慢慢展开,“我采了最好看的一朵花。”可那本盛开的花儿经昱儿的小手一握,已经萎缩了,花瓣无力地贴在花蕊上,丝毫谈不上好看。昱儿见此,嘴角一撇便哭了出来,先前险些掉在地上他没哭,如今为一朵花儿却哭了起来,我便颇为不解,却听到他边哭边说,“父王最爱桃花了,昱儿想给父王最好看的桃花,可是,可是……”说着又大哭起来。 我失笑,这哪里是桃花,分明是新开的海棠,这个季节,桃花早败了。可又感动于他这份心思,“昱儿,我教你一个办法。”道君在一旁说道,“你将这花放在书中,过五日再取出来,这花会比现在好看得多呢。”昱儿显然十分相信道君的话,还没擦干眼泪便跑回了房中。
第27页 “跑慢些!”道君忙叮嘱道。“近来哥哥病中,我又忙着朝堂上的事,全靠你每次记挂着昱儿了。”看昱儿对道君如此依赖,便知道君这一月多来对昱儿有多好了,道君眨眨眼,“昱儿可也是我的侄儿。”那顽皮的样子,活脱的又一个昱儿了。 “你说,他以后会和哥哥一样吗?”和道君坐在海棠树下,望着窗子里昱儿跑来跑去的身影,我问道。 “一定不会。”道君的回答如此笃定,“为什么?”我不禁问道。“因为他有你这样的王叔。”道君答道,说完便起身,我亦站起身,“走罢,待一切都好了,再来看他。” 第24章 海棠院落 大王病重,朝中事务便由丞相和大将军共同操持。胡进思待我很是恭谨,每日晨昏各一次地将大将军府中批过的摺子送往我这里检阅,这看起来是向我服软,实际上却是给我下马威,各部的摺子都送到大将军府了,我这丞相府光有个名头罢了,同当日的哥哥又有什么不同? 时局如此,我不得不每日里各处奔走,将所有可以整合的力量都集合起来,幸而我一向为人公正,又绝非无能之辈,许多官员一接触到我便知道我是有实力对抗胡进思的,许多人便投入我的门下,这样一来,我的丞相府在短短几日内也可以和大将军府分庭抗礼了。 余与在我手下一直担当要职,六月初二这天他前来报告,“胡进思听了丞相府对峦妃的宣判,果真十分激动,这几日里便各处疏通,与峦妃的来往信件已达数十封,许多皆谈论的是大逆不道之事。”我点点头,果真如此耐不住性子了。余与又拿出一封信道,“峦妃的身世也已查清楚了,入晋宫前确实是一位名叫亦山的僧人一直带在身边的,只是那个亦山,如今不知去了何处。” “他现在应该在蜀国的监牢里吧。”我道,峦清,亦山,“峦”字拆开来不正是“亦山”二字吗,原来峦清就是亦山一心保护的女儿,而亦山便是峦清遥遥牵挂的父亲。这谜题解开,许多事情便好做许多,我将信揣入怀中,且等何时告知峦清。 当晚我便去了宫中,哥哥的寝殿我是可以自由出入的,本不抱希望,却正遇见哥哥醒来,见我来了,很是开心,“我仿佛睡着还能听到你的声音,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他清冷的声音在这夜中却那样使人温暖,我也终于可以无愧地对他说,“一切都布置好了。” 他轻轻笑了,“倧儿,你记得小时么,你最讨厌我唤你倧儿,你说我只比你大一岁,怎得就这样一副长辈的样子了?”他望着我,眼角漆黑的纹线仍上翘着,显出一副妖异的病中容颜,“我每唤你一次,你便生气一次,后来我便叫你七弟,可是今夜,我还想像从前一般叫你倧儿,听起来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父母俱在,你调皮啊,父王母后追着你叫,‘倧儿,小心。’,我也跟着一起叫,倧儿。” 我忍不住拭泪,近二十年的兄弟之情,一提起,便挡不住那瞬间袭来的滔滔岁月。“还说我呢,小时候做的调皮的事,一多半都是你领着我做的,最调皮的还是哥哥你。” 哥哥似小孩一般笑得得意,“你记得那年,我领你去宫中最大的一棵海棠树上折花,也是这样的季节吧——是了,海棠就是五六月里开的,我们甩开了所有的宫人,一前一后地爬上了树,你脚一滑,就摔了下来,我急坏了,想着一定要拉住你,却也摔了下来,宫人找到我们时,我俩可真狼狈。”他顿了一顿,“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去摘海棠吗?” “记得。”我道,“母后去世一年多,她生前最爱海棠。”我还没说完,哥哥就打断我,“我们光顾着母后,却想不到父王也突然暴毙。我身上摔破的地方还没来得及上药,就被带到这间大殿,换上朝服,坐在外面的王位上,呆呆的接受臣子的拜谒。我哪里知道什么是作大王,在我的眼里,父王就是大王,我怎么能是父王呢?”哥哥直直地望着床边耷下来的朝服,“我不知道那衣服代表了什么,却知道那件衣服下,就是我十三岁时流下的血和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胡进思,他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他是父王留下的官职最大的人,我只能相信他,任他操控住我根本不明白的一切。”哥哥道,“我即位之后自己下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围着那棵大海棠树建一座宫殿。胡进思不肯,所有人都劝我不要去做了,只有你一个人去了胡进思的府上,请他同意。”他转头望向我,“我至今还不知道你那时怎样能说服他的。” “我去了大将军府,在里面闯了好久才找到胡进思,便说了一句,‘胡师父的家中可以建这么多宅子,为什么哥哥建一座院子都不可以?’。”我说道,“当时只是小孩子的抱怨之语,如今才知道是戳到了胡进思心上的话,臣子僭越。” 哥哥嘴角扯了起来,“他也怕孩童的话。”继续说道,“我虽建成了那院子,却因胡进思不同意而一直无法住进去,那院子搁置了好些年,昱儿出生才给了昱儿住。” 说到这,我想起那日昱儿折下的海棠花,“昱儿几日前还爬上了树为你折海棠,明日就制成了书籤给你送过来。”我道,“说来昱儿和我们小时候做的事简直一模一样。” “是啊。”哥哥道,“我走了,你一定要好生照顾昱儿。”我后悔说了错话,一时又不知怎样安慰哥哥,“哥哥……”哥哥摆摆手,“扶我起来。”我忙过去。“天快亮了,取玉玺来,你代我上朝。” 阳光一步一步爬上台阶,我站在王座的右方,静静看着稀薄的日光艰难地进入这座大殿。那些臣子满面惊疑地过来了,很快便站满了大殿,独独最前方空着,胡进思还没有来,他因年岁已大,曾特许不必每日来朝,前去传话的内侍悄声回话,“大将军说自己身子不爽利,恐耽误了早朝的时辰,请丞相大人先行开始吧。”我纹丝不动,“等。” 日头渐渐大了,六月份的天气,太阳顷刻间便毒辣起来,照得大殿的台阶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我朝服内早已湿透,却仍站着一动未动,殿下的臣子更是大气不敢出,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位功臣堂中排名第二的开国功臣,将近正午,大将军终于来了。 他已经八十九岁了,虽然年轻时金戈铁马,使他身上有一种铁血的气质,却毕竟年岁太大,不免有些步履蹒跚。他走到自己的位置,朝我拱手,“丞相,开始吧。” “我如今是代大王上朝,大将军,请依礼行事。”我神色肃穆。胡进思愣了一愣,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行过大礼,怕是自己也记不清了,见我没有收回话的意思,便缓缓跪下行礼,末了起身。“来人,给大将军赐座。”我又道,到底他年岁已大,又曾是吴越国一等一的功臣,我也不欲在这种事上为难他。
第28页 “奉大王命,今日由我代大王上朝。”众人一齐行礼,礼罢,“诸位可有事上奏?”话刚完,便有一人执笏板上前,“臣启奏。”我点头,“罗大人请讲。” 罗大人要讲的事情,我自然早已经知道了,胡进思做大将军这么多年,军中贪污的军饷数量之大令人瞠目,从前未曾查过,近日来查了才知道他胡家竟然藏了那么多资产,罗大人讲完,立刻有胡党之人姓任的上前反驳,“罗大人空口无凭,怎能因此定大将军的罪!”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既如此,此事是罗大人提出的,就交由罗大人彻查,任大人协理,二位大人可有异议?”罗大人自然即刻领命,任大人却支支吾吾,“丞相大人,这……”胡进思不急不缓道,“既然丞相说了,任大人,还不领命快去。” 任大人果真很听胡进思的话,立刻离开,我看向胡进思,他毫不慌张,仿佛方才被弹劾的人不是他,仍旧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这边罗大人也已准备离开,又有一人出言道,“慢着。”是有名的嘴厉的言官傅大人,“罗大人若要查,请帮下官把这件事也一併查了罢。”傅大人道。 第25章 九天之凤 “何事?”我问道。“丞相大人一看便知。”傅大人从袖中拿出厚厚一叠书信,我命人取过来,粗粗看了一眼,便命内侍给诸大人们传阅。“大将军,这仿佛是你的笔记?”我问胡进思。那些信件,即是昨日里余与查获的胡进思与峦清的来往信件。胡进思刚刚看过,手中有些颤抖,声音却仍镇定,“这确实很像老夫的字。” “这么说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并非大将军写的了?”我道。傅大人立刻高声道,“丞相大人不可如此轻易评判!”胡进思手下言官不少,见傅大人态度强硬,纷纷出言攻讦。一时间,大殿上争吵之声不断。一团混乱中,一内侍悄悄走到胡进思身旁,说了句什么,便又走开了,我只装作未看到,将头扭开。 傅大人不愧是本朝以来数一数二的言官,不仅为人正直,从不畏强权,嘴上功夫更是了得,仅凭一己之力就将对面胡党数人说的哑口无言,当初将证据交给他果真没错。“大将军身为外臣,怎能私自与宫妃来往,且那峦妃还背着弒君的罪名。大王尚在病中,大将军却与后妃商量扶皇长子继位之事,大将军竟连这一刻都等不得了吗!” 胡进思忍不住起身,“傅大人,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何苦这般诋毁我?”傅大人最是不吃这一套,“大将军,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胡进思怒极,却无言以对。这罪名若是真扣下来,便是几代老臣也受不住。 我见时机已到,便即刻下令彻查此事,先令胡进思停职一月,正说着,便听得后殿传来声音,“慢着!”转头望去,却是方才与胡进思说话的内侍搀着峦清走出来,“你不是应该在狱中吗,怎会?”我口中如此说,眼却望着胡进思,果然,胡进思目露得意。 “将罪妃峦清押入大牢!”我怒吼,峦清丝毫不被我影响,“罪妃?丞相大人,你不过是代大王上了一次早朝,就真当自己有权利给我定罪了吗?”峦清虽生的柔美,骨子里却有和亦山一样的狠劲,在这种场合下丝毫不惧,“丞相大人,莫说你没有私心,你不过是想阻断我和大将军通信才将我乱扣了罪名,关押至狱。”峦清继续说道。 峦清缓步走到殿上,以胡进思为首,诸臣子纷纷下跪向峦妃娘娘行礼。我冷笑,将方才的信件拿出来,“即使我万般阻挠,峦妃娘娘不还是与大将军来往了这样多信件吗?”峦清毫不避讳,“大王病重,昱儿年幼,我孤儿寡母不得不早作打算。”我哈哈大笑,“峦妃娘娘真会为自己打算。”又转向胡进思,“大将军不愧是三朝老臣,钱某佩服。”事已至此,胡进思索性承认,“大王病重,老夫和峦妃娘娘有此打算无可厚非。” “好!”我大声道,“大将军承认了就好。”胡进思面色一变,“你这是何意?”我退后三步向峦清行礼,“多谢峦妃娘娘配合。”胡进思到底是聪明人,一下子便知道了,“你们故意设下这样的圈套?”我和峦清不言,事情已昭然若揭。 初时峦清阴差阳错下狱,我便趁势下了这样的圈套,要与胡进思抗衡,普通的弹劾必不奏效,非得是要最致命的罪名才可以,胡进思想立昱儿为大王的心思路人皆知,我便利用这一点,让他和峦清好生商量了一番。峦清诱使他亲口承认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再临阵倒戈,这罪名,他是怎么也洗刷不掉了。 此事已成定局,无论胡进思怎么争辩,都不可能再将昱儿扶上王位了,哥哥,终于,昱儿不用像你一样了。正欲散朝,又听见一阵脚步声,道君身着僧袍从内殿跑来,“大王,驾崩了。” 我眼前一暗,又强自打起精神,胡进思还在殿下,百官臣工都看着我,此刻才是真正争分夺秒的时候。胡进思已走上了前,道君将他拦住,“大将军,外臣不得擅入内殿。”胡进思毫不退让,“道君法师,天家的事可由不得你管。” 道君立刻命侍卫上前拦住,“我是先王去时身边唯一的人,先王还有遗命要颁布,跪下!”道君说着便取出一轴黄卷,“先王遗命,”我便率百官一齐跪下,“王弟钱倧即刻继位。”短短数字,大局落定。 殿上之人犹自惊骇,道君已走到峦清身边,“快去看看罢。”峦清却走上殿中央,“先王还有遗命。”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展开,便有哥哥贴身内侍上前查验笔迹印章,确认无误后,峦清大声宣读出来,“令峦妃携皇长子钱昱迁越州,无帝诏,不得归。”言罢,便急急往内殿奔去。 百官这才反应过来,皆嚎啕大哭,哭声响彻殿宇,我下了殿走到胡进思跟前,“大将军,一切都了了。”胡进思望着我,眼神有瞬间的茫然,而后退后三步,伏地跪下,“臣,叩见大王。”诸官员亦随其而跪,“臣叩见大王!” “王叔,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我抱着昱儿,他环着我的脖子贴在我耳边说道,“想我了我就派人把你接回来住几天好不好?”我柔声道。“可是。”昱儿将头埋进我的脖子,闷声哭着说道,“昱儿为什么一定要走?”我强忍住泪水,你一定要走,你若不走,胡进思就会像当初对待你父亲一样地对待你,这是你父亲最不愿看到的,也是我最不愿看到的,这里已经毁了一个本该在九天之上翱翔的凤,这里的每座殿宇,都有他撕扯下来的羽毛,昱儿,我不能让你也这样,你比你父亲当初还要小,你若留在这里,折断的绝不仅仅是羽毛了。 昱儿,你若怨我,待你成年后,你就回来,亲手打破西都的阴霾,将子城的宫殿庙宇都毁掉,重建一个你心中的大好河山,等你有能力时,就再也没有人将你绑在那个椅子上了。
第29页 一刻工夫,昱儿便哭累了睡了过去,道君过来将他抱走,我又传了余与进来,“大皇子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护他周全。”余与拔出佩剑,削下一截短发,“若负大王所託,余与形同此发。”我点点头,又问道,“峦太妃的棺木可做好了?能赶得上与王兄一同下葬么?”余与道,“现做恐怕是来不及了,只得从别处调了一副过来,明日便可到了。” 那日我回到内殿中时,峦清已伏在哥哥身上静静死去,哥哥的唇殷红,峦清却面色煞白,地上茶杯已空了,她最后一次餵他喝下自己的血,明知无用,却还是去做。道君上前为二人念了往生的经文,祈愿他们来世一开始就不要相爱,若还是爱上了,望年年岁岁可相见,再也不要像今生,待到死时才敢伏在他身上,待到死时,才敢拥她入怀中。 哥哥死时虚岁才二十,算不得寿终正寝,丧事匆忙便办了,我也不曾兴师动众为死去的先王做什么场面上的事情。中原发来了悼念的公函,赐封哥哥为忠逊王,我目无表情叩谢天恩。到七月,朝堂百官便都忘了前月的丧事,哥哥的死未曾改变子城分毫,那些臣民从不在乎在这间囚笼中的人是谁,我知道到我离开的那一天,也必定是一样。 我将摺子扔回桌上,不愿再看,自我行登基大典之后起,每日收上来的摺子,十之八九都是要求请回胡进思的,朝堂一多半的机构已经瘫痪,胡进思的力量还真是大,不过是将他拘在了自己府中,仍旧是好生供着,却还是不可以。我忍下胸中怒气,取笔来,终于是下令解了胡进思的拘禁,仍任大将军之职。 胡进思见我无法撼动他的地位,态度便轻慢起来,日日早朝时,他一人说得最多,尤其针对我新提拔的内衙指挥使何承训何大人,何大人本就不耻他胡氏跋扈,如此一来更加厌恶他,多次暗中建议我诛杀胡进思,我一来觉得时机未到,二来又确实有不忍之心,只想削了胡进思的权利便了,故而一直未曾应下。 下了早朝,回到内殿处理公文,道君已点上了薰香,在一旁研墨。“昱儿已到越州了,那里环境清幽,正适合磨磨他的性子,昱儿好学,听说这便开始识字了。”道君道。“早听说钱塘钱氏一门好诗词,原来竟是从小学成的。” “昱儿随他父王,生就有做诗的灵气,我却不同,在烟柳画桥中混迹了十几年,也没写出什么像样的句子来。” “作诗也不是凭空成的,你若到了越州住几日,怕也会流传出多少曲子呢。”我放下笔,嘆了一口气,“何时才能去越州?我如今要像哥哥一样担起子城的殿宇桥廊,也要做和哥哥当初一样的梦了。” 这些日子白日里批摺子公文,与胡进思称得上是斗智斗勇,戌时用罢晚饭才能得空在院子里转转。那座大海棠树的院子如今稍稍改了些许,命名为义和院,就做了道君法师的住处,她在里面设下了许多做法的物什,活脱脱的一名受宠的方士。道君已告诉我,朝中许多人都託了人要请她去府上做法,道君自然都推脱了,于是朝中流言又多了一条,大王面前的红人道君法师明里油盐不进,暗里怕不知与谁联络好了,就等着看谁将会从中受益了。 我和道君本来只是想掩藏她的身份,不想却惹出了朝中这许多的波澜,何承训大人昨日里已忍不住劝谏,大王信佛可以,却不能这样宠幸一名僧人,依他之言,应即刻将道君法师赶出宫去才好。我抚慰他,“你的性子也急,只是道君法师的事我自有思量,你便不用再上表了罢。”何承训文采极好,写得表文每每情深意切,感人肺腑,可有关道君的表文我读来却哭笑不得,只得特意嘱了他。 后宫中,我的王后余氏因病不可见人,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好生养病,不曾露面,便省去了许多麻烦事。也曾有人慾往宫中送些女子,却都被我以王后病重,无心此事为由回绝了,如此虽然朝堂之上波澜迭起,但好在内宫十分安宁。 第26章 何处是你 八月,中原早又易主,如今是后汉当国,汉朝对吴越新王的封赏这几天里就要到了,为表对汉朝的尊敬,我特意命七月里才被升为台州刺史的钱俶回京,代我出城百里前去迎接后汉的使臣。我吴越国和西南的南唐是东南一带最强的两个国家了,可我们的国力加起来都远不及中原之国,中原上易主频繁,我们这两国更是小心翼翼从中求全,为使本国国内安定,吴越历代国君都对中原国家极为恭谨,每有新的大王登基,必得派遣使臣前去报备,以此换来些有利于民生的封赏。 钱俶这次回来被我留在宫中好几日,闲暇时候与他说说话,也算是稍解我心中对逝去哥哥的怀念之情。“宫外我的私宅现下无人居住,你就先住在那里罢,驿馆总是不便。”我道,“索性过完年再回台州。”钱俶谢恩,我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好,今日也乏了,明日早朝时你再来,随京官一同上殿就是。” 不知不觉时令已入秋,午后虽仍潮热,傍晚却已十分凉爽。八月桂花开,道君捡了好些细碎的桂花收在屋里,一层花一层蜂蜜地放在罐中,做了些桂花蜜,又着人做了糯米小圆子,和醪糟一起煮好了,滴两勺桂花蜜,请我过去吃。她院中飘香,大海棠树下支起了木桌,放上两个矮凳,我俩便对向而坐,捧起各自的小碗,呼呼地吹着香甜的热气。 院子里点了两盏微灯,见月光那样大,我和道君便吹灭了烛火,就着月光乘凉。今儿是十六,昨日八月十五中秋节下,却因后宫无人,我又感念哥哥,中秋佳节便怏怏地过了。今日和道君月下乘凉,才有了几分快意。我挥退了侍从,将板凳挪过去,拉起道君,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到底在宫廷中不甚自在,整日里也忙了,却总觉得没做什么事情。”道君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可以和你一同出宫,纵是出去了什么都不做,也不会觉得虚度了光阴吧。” 我心下和她一样的想法,见夜已深了,便唤道君一同出了小院,又喝令门外候着的侍从不得跟着,便趁夜悄然出了宫。初秋的夜晚,蚊虫鸣声很大,单单在无人的街道上走着,就觉仿佛参加了一场华乐盛宴,道君猛地向墙角冲去,俯下身子拨弄了许久,却也没有找到一只鸣虫,“它们躲得可真快。”道君回过身等我,一边说道。 “我倒知道有一处地方你定能扑着虫,只是恐怕不是很方便。”我道。道君想了一下,立刻道,“你是说我们从前的宅子?”我点点头,为了迎娶道君特意所建的私宅,虽然占地很小,却很合我二人的意,院中墙边特意引了一熘溪水,又种上了许多矮木,就为夏日里能引来萤火虫。只是去岁我二人住进去,不到一年便生了许多意外的事,我们也未曾在那里扑过一次流萤。这次钱俶回来,我一想着这宅子怕是再也没机会进来住了,索性让他住几个月,倒也不打紧,二也是为向朝中诸官员表示我对钱俶的重视,可不想弄得今日我和道君无处可去了。 “不如我们悄悄地在墙上看看就走吧。”道君道,“夜深了,他们肯定已经睡下了,我们去看一眼,也不会被发现。”她这样想去看,我自然不会拒绝,私宅离皇宫离得很近,不一会便走到了。
第30页 我和道君没有走正门,而是直接绕到了墙外,就着潺潺的水声,竟听到院内有人在吟诗。“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唐韦庄《女冠子·昨夜夜半》)”我听出这是九弟钱俶的声音,却惊讶于不知何时他也有了这相思的心思。 道君捂嘴偷笑,“你还说九弟尚小,不懂得男欢女爱,却不晓得他何时已回梦相思了。”“明日我定要问问他这是梦到了谁家的女子。” 片刻又听得院内传来酒壶掷地之声,九弟仿佛喝醉了,兀自嚷道,“看山是你,看水是你,但一想到山山水水都在我眼前,便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了。”又听见他仿佛起身向房内走去,“看月也以为是你,遥遥地望,遥遥地不可及,又知道月上的嫦娥和吴刚两心相悦,好生地在广寒宫中相依,愈发觉得月就是你,可是。”传来开门关门之声,便只隐隐地听到,“可是月夜何止百年,我见你不过三两面,便又知道,月也不是你!” 侯了一会,院内已没有丝毫声音了,我和道君相视一眼,同嘆了一口气,看来钱俶一心牵挂的人早与他人两心同,无怪他如此悲戚,这样的事情,谁碰上了也是毫无办法的了。墙边虫鸣又想起,我和道君这才回过神来,“他醉成那个样子,一定不会发现什么,我们进去吧。”说完,我便搂着道君飞身进入了院中。 小院里酒气浓烈,我和道君只在墙边,丝毫不动院中一地摔碎的酒器。墙边的草丛中果然有许多流萤,明明暗暗,映入水中,映上天空,如月下凭空生出的一道门,通往不知名的幽境。不过看了一会,我和道君便相携而去,回去的路,不知怎地,总觉比来时长很多。 “大王,道君法师今晨出宫,他吩咐过若是傍晚还未归来,就请大王前去大将军府一趟。”傍晚,侍从前来报告。我心下一沉,立刻备了轿辇出宫,直奔大将军府。半月前胡进思就数次请道君到大将军府,我恐他会对道君不利,便一直让道君推脱了,没想到今日还是没能躲过。对外,道君法师是深受我宠幸,却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国师,胡进思是早已失宠,却势力遍布满朝的先王旧臣,这二人之间的关系自然势如水火,胡进思这样强硬的要求道君入府,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我急急赶到大将军府,胡进思远远地出府跪迎,我还未开口,胡进思就递上了一道表文,一边涕泗横流地说道,“大王听老臣一言罢!”我见他不知要说出些什么来,立刻命人关了大将军府的门,这才打开表文看去。“文穆王去时嘱咐我一定要好生辅佐钱氏,如今成宗驾崩不过一年,大王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胡进思道,文穆王即我的父王,成宗即哥哥忠献王。“大王对道君法师的宠幸,早已逾礼了!”他口中说的含蓄,表文里却写得明白。说王后余氏病重,我却从不去看望,却每每入夜去道君法师所在的庭院,整晚不归,道君法师身为外男,长居宫中已是于礼不合,竟还与我同屋而眠,怎当得起国师的名号!甚至还将我这满头银发的原因,也归结到宠方士身上。“大王,请立刻将道君逐出西都,不得再使他蛊惑大王!” 我将表文掷回去,“大将军,我且问你,道君法师何曾妨碍过朝政?我何曾给过他实权?不过是跟他多说了几句话,你大将军就这样急不可耐要将他从我身边除去,大将军,你的资望,不是让你用来做这些糊涂事的!”胡进思仍旧跪着,“大王若对他以法师之礼相待,老臣自然无话可说,可大王年少气盛,道君容貌生得俊秀,又年轻,自然会使些妖媚之术迷惑大王,大王万万不能误入歧途啊!” 这话我听得好笑,却仍要板着脸,心中却想胡进思若只是为这样的事找道君,倒真是我们想多了,怕就怕胡进思会以此事大做文章,搅得朝堂又不得安宁,“大将军,我就算真有你说的那癖好,可又碍着什么事了?”说完,也不待胡进思再争辩,便命人搜查大将军府,即刻将道君法师请回宫中。 末了,我搀起胡进思,“大将军,先王在时我和你就常有意见相左,可我知道你是三朝老臣,开国的将领,从不怀疑你对我吴越国的赤心,可若你三番挑唆些子虚乌有之事,可别怪我不念你旧臣的身份。”胡进思反手将我握住,“大王,老臣知道您一直嫌我碍事了,您要选年轻的官员替代我的位子,可老臣活了这么多年,也懂得了一个道理,没有人能永远照着画好的轨迹走,就算不是老臣,也会有其他人,其他人就不是老臣这样垂垂危矣的老人了。”我失笑,“大将军,作为臣子,你只需要知道一个道理就够了。”我将他的手甩开,“无论何时,都不要让君王怀疑自己。” 很快道君便一身完好地出来了,我命人打开大将军府,踩过胡进思的表文,“大将军,明日你不必上早朝,你若还要上表,后日也不必早朝,你一天不将这些东西抛去,就一天不必上朝。”说完,起驾回宫。 第27章 煌煌王军 经了胡进思一事,我更知道就算是深宫中,也满是胡进思的耳目,我这里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传到宫外的大将军府。自我即位以来,胡进思的力量已慢慢削弱了许多,可他遍及整个朝堂的关系网,一时半会还不能完全切断,我本见他近日来没有做什么危害民生的事,不想把事情做绝,可他掌权太久了,什么事都要过问的毛病是不会改过来的,既如此,我便只能继续瓦解胡氏的力量了。 又批下了几位大臣上的摺子,哥哥在位期间,胡氏掌权时的弊病我也摸索出了解决之法,如今只要一切按部就班地来,我吴越国定会有一番新的面貌,思及此,心情顿时轻松许多。大臣们走后,我便去了道君的院子里。道君不在院中,房门也紧闭,我独自一人走到窗边,正见道君坐在镜前蹙着眉。我轻敲窗牖,“夫人这是在顾影自怜?”我打趣道。 道君却并未接我的话,只继续蹙眉看着镜中。我便进了屋内,“怎么了,这般不高兴?”道君摸摸自己光亮的头,“在蜀川时没有蓄发是为了要见师父,如今师父也早见过,且今生怕也不会再见到了,宫中也着实太多耳目,我是不是该蓄发了?”“我也曾想过此事,可你如今还是灵隐寺的大师,日后还会有讲经辩论的时候,这样蓄了发,也是不便。” “灵隐寺的法师,还会有人替代我,可你的王后余氏,我却是不许人来替我的。”道君道,“且我那院中有一名小黄门唤作中儿的,今年不过十一二岁,刚入宫侍奉,但他慧根很好,我想我所悟的经文,若是都传给了他,我也没什么遗憾的了,道君法师也可就此销声匿迹。” “若是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我道,“只要你愿意去做的,就尽管去做,若你不愿的,也毋须勉强。”道君眼波温柔,“自然是我自己想做了才告诉你的。”言罢,便将那小黄门中儿唤了进来,我见他果真伶俐,与道君相处颇为融洽,便即刻下旨让他入了王后的宫中。我的王后,终于要病癒了。
第31页 次日,我便下了旨,将道君法师驱出了宫,胡进思听闻此事,急忙赶到了宫中,“大王圣明。”我负手而立,“我做此事可不是为你当日说的话。”胡进思却不以为意,只来请旨,“大王前日里曾说不知道如今的吴越水军还是否像当初先王在位时一样英武,臣想大王若是想看,臣请许臣大练水军,一月之后,请大王检阅。”我凝望着他许久,“你先下去罢,此事容后再议。” 水军乃我吴越国的国防根基所在,我曾有意检阅水军,却因种种考虑一直未曾施行,今日胡进思自己来请,定是怕我藉此削了他的兵权,想要掌握主动权。我既觉时势须得大练水军,又知胡进思虽主动揽下此事,也不见得一切就都能如他所愿,思量再三,还是同意了胡进思所请,检阅水军,就定在今年十一月中旬。 今年天气分外暖,已是冬月中旬,西都仍不觉严寒,城西的湖中,万余精锐水师乘数百战船已列好战阵,我率百官纵马而行,远远地便见西湖上茫茫一片,仿佛听到将士甲冑之声,又仿佛看到万千箭矢在江上齐发,我吴越国的土地,就在他们的守护之下安然冬眠。 “大王,王后,请上战船。”道君在我右后方,着华服,随我一同登上战船,她开始蓄发后,自己的发尚短,还不能挽髻,却可用特制的假发,挽起来也丝毫看不出异样。我二人登船后,便是文武百官,一同上了最中央的战船,站在这里视线更加广阔,远远眺望,仿佛已看到了吴越绵长的国界线。 “大王,请坐。”胡进思的声音将我从遥远的边境拉回来。我收回目光,就见战船上金光璀璨,船身贴上了金箔,桅杆上饰以珠宝翡翠,胡进思命人端来的座椅华美非常,甚至不输于子城王殿上的王座。我忍不住蹙眉,“大将军,这就是你为我吴越国准备的战船?”胡进思仍俯首立着,察觉到我语气中的不悦,立刻道,“大王所乘之船定要扬我国威,不能太过寒酸。”我不语。 很快阳光穿过云层,江面上浓雾消散,冬日里日光并不刺眼,江面上却一片金光,直晃得人睁不开眼。“这数百战船,竟都被装饰成这个样子。”道君在我耳边说道。我哈哈大笑,“大将军,在你眼中,我竟是这样子的国君?”胡进思立刻跪下,“臣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我反问他,“只是却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那二十株金笋的功劳?”二十株金笋,正是侍中李孺赟贿赂给胡进思的财宝,胡进思收了贿赂便上书为李孺赟请求回归福州,我禁不住他屡屡上书,也只得同意了,胡进思一直以为我不知道此事,今日突听得我说了出来,一时哑口无言。我继续道,“你将战船弄成这个样子,怕也不是为了讨好我,而是为了自己敛财罢?” 想到胡进思多年来做的种种错事,我气愤异常,即命人拆了战船上所有金银珠宝,“传令下去,所有金银,一应赏赐给诸将士,我钱倧分毫不留!”我道。胡进思立刻上前阻止,“大王,这些财产若分给了将士,可比往年的定例多出了一倍有余!”他搬出许多典故来,极力劝阻我。我听得更心生厌恶,“我的财产和士卒共有,不分界限!”丢下这句话,我便拂袖而去。 “这胡进思,越老竟这样不知检点!”我下了责罚胡进思的旨意,仍觉气愤难当,钱俶坐在下首,忙道“王兄勿生气了,胡进思这样做,反而使他自己陷入泥沼,如今就算王兄不处罚他,他也该知道自己的官运要没了。”钱俶留在西都,我便允他协理丞相府,加封了同参相府事,几乎每日都会入宫同我商议政事。 我点点头,“你倒看得真切,只有一样,将他逼急了,他或许会生乱,一定要防着他才好。”思及此,我取出宫内禁军的兵符,“余与走后,宫内禁军便无人统一指挥,一直由我亲自掌管着,我如今诸事繁杂,也实在是分不出心力,禁军便交给你来统领吧。”钱俶跪下接符,“谢大王,臣定当竭尽全力,不使宫中禁卫力量落入他人之手。”我让他起来,“你是我弟弟,我自然是信你的。” 到了十二月,西都未曾出事,先前被放回福州的李孺赟却反叛了,但他不过是有了几支兵马便做起了皇帝梦的人,我速派了鲍修让等人前去讨平,很快便平叛了。李孺赟一事,确实使人愤怒,内衙指挥使何承训,一向与胡进思交恶的,因此事这日又来侧殿见我。“大王,李孺赟当初就是被胡进思放回福州的,他现下反叛了,虽已伏诛,却不知道和胡进思牵连了多少,此刻,正是诛杀胡进思的好时机!” 我仍是思量,昨夜梦到小时候的许多事,我和哥哥年纪尚幼时,父王就指了胡进思做我二人的师父,虽只是挂名,可我们从小听到的,就是胡进思为我吴越国做出的巨大贡献。这些年来虽发生了这么多事,终是不至于到生死的地步,况胡进思究竟有没有反叛之心,我们现下还不得知。“先将诸事预备着,待那边确实有了不轨之心再行动。”我道,“我虽不喜他,却不能为了子虚乌有的事杀他。” “何大人,你先回去罢。”何承训走后,我又独自思量许久,何承训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可近来却愈发觉得此人不甚正直,便未曾给他过多重用,念及此,我又吩咐了一名贴身侍从跟着何承训,不知怎地,总觉得事情很有可能毁在这位何大人的手上。 “我方才见宫中禁卫布防有些变动,出什么事了?”道君刚到殿内,便问道。我不以为意,“我让钱俶统领禁军,许是他做的罢。”道君却正色道,“如今局势紧张,福州反叛刚平定,西都也不安宁,自己身边的兵士,定要找个可靠的人才好。”我揽过她,“不必如此紧张,钱俶的为人你也知道,又有才干又很忠心,不会有事的。” 道君坐正了身子,“你还记得从前我跟你说你和钱俶有一半很像吗?”我见道君如此正色,便亦好生颔首,“记得。”“当时我总觉得你们还有一半不相像,如今我数次见到他,愈发觉得来自他母亲的那一半血液,一定和你全然不同。”她与我对视,“你知道的,我一向对这些颇为敏感。现下你将禁军交给了他,以后还是要寻个机会收回来的。” 我点头,“过了年他便要回台州了,那时自然会收回来。”道君这才放心。“眼下到了年末了,这一年中也不顺遂,宫中的布置我便一切从简了。”道君道。这个年不知道还会闹出多少事情,我们自是没有心思庆祝节日了,一切从简才是最妥帖的布置。 第28章 江山无关 很快便是除夕,午后,我便宣了钱俶入宫。旨意刚下去,我的侍从便前来报告,何承训昨夜暗去了大将军府,三更天方回。他果然将我的准备都告诉了胡进思,我挥退侍从,如此也好,不用费心力去猜测究竟谁可信,谁不可信。 今夜除夕,我已下令宴饮群臣,尤其是诸位将领,但独将钱俶提前宣入宫中,又请了道君过来,三人在侧殿中摆了一桌午饭,“今夜的宫宴人太多,不便闲谈,便将你提前请了过来,与王后一起,算是家宴,便不必拘礼了。”席上,我举起一盏茶道,“晚间还有饮酒,此时便以茶代酒罢。”
第32页 钱俶果不拘礼,在席上分外活跃,口中的话仿佛怎么也说不完一样,“你今日是怎么了,怎有这么多话?”我终于打断他,“从前可不见你这样能说。”又趁势道,“看来是在家中没人同你说话,憋闷得慌了。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钟意的女子了?”那夜和道君曾见过钱俶的相思之态,我总想找机会同他说说,却一直未得空,今日终能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钱俶用力点点头,倒叫我不知怎样开口了。道君见此道,“七弟可和那女子相约好了?”钱俶摇摇头,不看道君,却说,“我相信终有一日,我能离她更近一些的。”我见他情绪低沉,便道,“九弟这样想最好,再触及不到的人,哪怕靠近一分一厘,都是好的。”“九弟也别太过执着,若是註定的不可能靠近,那便不要去走错误的路了,前路还有很多,莫为了贪一时之景,错过了往后的无限风光。”道君也劝道。 “王后说得对。”我举起杯盏,“来,再饮一杯,你去水心阁歇歇,晚间还有你要操持的地方呢。”一盏茶尽,家宴也草草散去。 傍晚内侍来报,发了帖子的将领官员陆续到了,都侯在天策堂,我便起身前往。今日的宫宴,来的大多是诸将领,我未曾传胡进思,年节下,都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夜宴之上觥筹交错,在外的在京中的将领们辛苦一整年,此刻便是最放松的时候了。主宾皆欢,正是兴起的时候,我刚举起酒盏,越过殿下酣饮的人,就见一老者精神抖擞地直奔向堂内。我心中一惊,那老者自然是年近九十还活跃在朝堂之上的胡进思,不过一瞬,他所率的亲兵便沖了进来,站满了天策堂。 胡进思会在除夕夜宴上起事我并不意外,这是早能料到的,我所惊怒的是钱俶居然没有拦住他,今日我特意将钱俶宣进宫中,又不许他饮酒,是将整个子城的防卫都交到了他的手中,可他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局势容不得我细想,胡进思亲卫的拔剑之声已逼近我的耳边,大殿上酣饮许久的将领根本抵挡不住胡进思带来的人,况臣子入天策堂中,是不允许带武器的。 我眼睁睁看着胡进思将诸将领一一控制住,再向我走来,“老奴没有罪,大王为什么要谋害我?”他扔下了剑,直视着我。 “这么些年,你早已当自己永远不会犯错,只要是你做的,都不是错,你又怎会觉得自己有罪?”我心中愤怒,“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要杀你的心思,可你大将军,却忍不住要来弒君!”我左右望去,光我近身侧就有数十人,我身怀武艺,固然可以打倒数名侍卫,可这满堂的刀剑,凭我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的,钱俶那边却仍没有动静。“大王,你在等同参相府事钱俶吗?”胡进思突然笑道,“他不会过来的,他此刻正率了禁军数百去正殿呢。” 我突觉天旋地转,今日钱俶的异常我早有所发现,可却不会也不敢往这个方向想,钱俶,我最信任的九弟,是他联合胡进思今夜宫变的。思及此,我猛地向殿外跑去,胡进思虽发动宫变,到底不敢众目睽睽之下弒君,我很快便跑出了天策堂。我要去义和院,去那棵大海棠树下,那棵树下有我的妻子在等我,今日我可能会失去一切,但我不能失去她,不能置她于危险的境地。 我飞奔入义和院内,海棠树正正地立在院中,我怔住,这里看起来和寻常别无二异,可却没了她的气息,道君,你去哪里了?我坐在海棠树下,拼命地想,我要怎样才能出去找到道君,要怎样才能护住我的妻。胡进思的人已将这座院子团团围住,这偌大的子城中,一瞬间便没了我的容身之地,一瞬间便找不到我的王后。 “王兄。”我转过头去,钱俶从屋内走出来,“我命人带走了王后。”我冲过去将他打倒在地,“道君在哪?!”他痛苦地皱着眉,语气依旧不愠不火,“我不会伤害她的。”他费力望着我,眼神诚恳,我终于放开了他,依旧站在海棠树下,“就这一件事,我相信你。” 他向我俯首,“王兄,对不起,今夜是我放胡进思入宫的。”我笑笑,“远不是今夜吧。”我看着他的一身戎装,“胡进思为人老道,怎么会那样莽撞地将道君扣留在他府中,还逼得我亲自前去胡府,说我和道君法师有短袖之好,这样的理由,从你口中说出来,他竟然也信了。”那次胡进思上的表文言辞恳切,我至今还记得,如今想来怕是也有我这弟弟帮忙润色,“你是何时知道道君法师就是王后的?”我问道。 “去年你刚娶亲时,我去你的私宅向你辞行,隐约看到院内的人影,那一眼,我就记下了。”我冷哼一声,“道君可从未多看你半眼。”虽知道钱俶不过一厢情愿,但想到他还觊觎我的妻子,心中自是不忿。钱俶点点头,“是的,她从未多看我半眼,若说她还认得我几分,那全是她夫君的弟弟这样的身份。”“如今,可还多了个叛臣的身份。”我揶揄道。 “我想靠近她哪怕是一分一厘,可我越想才越发现,我今生连多看她一眼都做不到,我不甘心,我住在她曾住过的宅院内,夜夜忍受着嗜心的折磨,终于,我想到了办法。”他道,“胡进思主动来找我,我便想试探试探你到底待她有几分心意,得知你待她那样的真心,我便知道,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了。” “那条路,就是废了我,你来做大王。”我道,“如今王座就在你面前了。”他嘴角浮起一层浅薄的笑意,“王座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他望向我,“可我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若做了大王,我虽不能让她多看我一眼,却能让旁人再也看不到她,这样子,也是好的。” “旁人就是我?”我看着他久久不点头,道,“你也知道,谁才是旁人。”我想了想又道,“有一夜我和道君曾回到旧宅,我们听到过你饮酒念诗。”他很惊讶,“所以你早就怀疑我了?”我摇摇头,“不,直到今日的午宴我还在想你到底瞧上了谁家的女子。或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我望向门外,胡进思已大步而来,“你好生照顾西都的黎明百姓,不管你惦念的人是否也同样地惦念你,不管你心中有多大的委屈,身为钱氏男儿,要永远记得身上的责任。”说完这话,胡进思已走到近前,他径直向钱俶行礼,“大王,请速去前殿行即位之礼。” 钱俶扶住他,“答应我一件事,才敢接受此命。”胡进思蹙眉,“何事?”“保全我的哥哥。”胡进思望向我,我与他对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在位不到一年,我和胡大将军就有了太多的争斗,他要杀我,所以他赢了,赢了却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坦荡,不如只当未曾有过这一段君臣的争斗。“大王突患风疾,下旨传位给王弟钱俶。”他大声说道,便和钱俶一道走出了院子,“封院!”
第33页 道君……会在哪里。 我想了很久,直到有人打开了院门,宣旨,大王要将我迁到越州,越州,是昱儿所在的地方。我随诸侍卫走出子城,再走过钱塘西边的湖,走到西都外,看城门缓缓关上,隔绝了王城中的一切目光。我身侧的一名侍卫悄声道,“王后已到城外。”我几乎不着痕迹地点头,心内却终于平静下来,我庆幸当初遣了最信任的侍卫薛温保护道君,庆幸他没有负我所託。 在离西都最近的一个驿馆中,我推开房门,她带着屋内暖暖的风扑入我的怀中,我紧紧搂住她,“道君,还好你没事。”她笑着看着我,眼眸却晶莹,“我们可以一同出宫,一同骑马去越州,还可以见到昱儿,我真高兴。”我点点头,“这江山再与我无关,我只有你便足够。” 去往越州分外得快,几日便到了,我吩咐薛温在昱儿的住处旁收拾出一座小院落,很快便和道君住了进去。薛温做事稳重,又心细,就是十分沉默寡言,连日来也不曾多说一句话,今日却特意来见我。“昨夜我接到了大王的命令。”他磨蹭许久,才说出口。我却并不意外,“你很有才干,做事稳重,如今钱俶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这里已然无事,你再待下去便是浪费了你的时间,钱俶能用你是好事,日后你便好生地侍奉新主子罢。” 他看着我,目露感激,我笑道,“你要相信你曾一心侍奉的君王绝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你是要担起吴越国的安危的人,不必拘泥于谁是大王。钱俶将会是一名好君王,他给了你什么命令?”他掏出信件,递给我,我没有接,“你直接说吧。” “胡进思很有可能会派人前来刺杀,要我一定要护住您的性命。”我点点头,胡进思啊,他终究是害怕我的,害怕我远在越州还会威胁到他一手扶植起来的新王,“着人带昱儿去城外。”我又吩咐道,胡进思既想取我性命,一定等不了多久,这几日只能委屈昱儿先住到城外,防止伤害到他。想了一下,我又收回命令,“罢了,我亲自去说吧。” 第29章 白梅尽红 道君正陪着昱儿坐在火炉边暖手,“师父怎么有头发了?”昱儿直直盯着道君道,他认识的道君还是他的法师师父。“昱儿都有头发,师父怎么不可以有?”道君笑着反问。昱儿眼珠一转,“昱儿知道,师父是女子了,女子自然要留发的,还要挽髻,可是,”昱儿摸摸道君刚到耳边的短发,“师父的头发这样短,怎么挽得起来呢?” 道君捏捏昱儿的鼻子,“你这小傢伙怎么这么聪明了?等到你长得这样高的时候,师父的头发就可以挽髻了。”道君拿手比划着名。“真的?”昱儿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比划,“这么高?那是不是要长好多好多年?”道君失笑,“不要好多年,一年就够了。”昱儿咧开嘴,“真好!那时就让昱儿来为师父挽髻吧!” “胡说!”我走上前去道,昱儿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见是我却又不敢发作,只委屈巴巴地看着我。道君嗔道,“你吓着孩子了。”我也同样委屈地望着道君,“昱儿为你挽髻了,我可怎么办?”道君扑哧一声笑了,昱儿见我二人这般情态,颇为疑惑,“王叔和师父怎么了?” 我将不知何时钻入道君怀中的昱儿抱过来,“昱儿,将来可不是你来挽髻。”昱儿懵懂点点头,我又道,“还有,”我指着道君,“她不是师父,往后要唤她婶娘,记住了吗?”昱儿仍旧迷糊,“哦……记住了。”道君将火往我和昱儿身边挪了挪,“昱儿想唤我什么就唤我什么。”昱儿却道,“我听王叔的,婶娘。”道君佯作生气,“寻常时候你那样听我的话,你王叔来了,便不听我的了?” 不想昱儿古灵精怪地却附在道君耳边小声道,“师父不生气,昱儿在王叔面前少不得要敷衍几句,可是昱儿心底里是听师父的,昱儿最喜欢的是师父。”我和道君听得昱儿这小大人似的话,皆笑了出来。昱儿又道,“不过昱儿还是想叫师父婶娘的。”道君便问,“为何?”昱儿道,“王叔和婶娘可以日日在一起,这样昱儿和婶娘说话时,还能顺便陪陪王叔,可师父和王叔就常有不在一起的时候,昱儿和师父在一起了,就会冷落王叔,王叔要生气的。” 道君又笑,我却笑不出来,道君便故意道,“叫你偷听我们婶侄说话。”我与道君分辩几句,这边昱儿又即刻来帮腔,三人顽笑好久,直到昱儿连打了两个哈欠才惊觉已至深夜。道君忙要起身,“昱儿该睡下了,明日婶娘再来看你。” 昱儿仍抓着道君的衣襟不放,我突然想起还有正事未说,便道,“昱儿,王叔交代你一件事,你听是不听?”昱儿瞧一眼道君,又望向我,“听。”“城外开了好些白梅,昱儿不是要学诗了吗,诗中咏梅的可多了,昱儿明日去城外,看几日梅花再回来可好?” 道君目露询问看向我,我点点头,道君便劝道,“昱儿若去了,可否为我折几支梅花?”昱儿这才用力点点头,又软软地说道,“王叔和婶娘可要记得接回我。”我和道君一同答应,当日送昱儿远离西都,已是心痛万分,这一次,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他。 夜很深我和道君才回到自己的房内,一进门,道君便凝着脸问道,“出了什么事了?”我一边将她的手拢住为她暖手,一边道,“胡进思要派人刺杀我,也就在这几日了。”她嘆了一口气,“果真如此。”我不曾劝道君此刻去别处避难,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不会离开,不是她明明有机会避开却不去,更不是我这般自私地置她于险地,而是我们二人都知道,不论发生什么,她(他)在身边就一切都好。 我和道君依旧在小院中寻常生活,胡进思要派人来,我们无论去哪都是避不过的,索性就在这院中等着,且待那一日谁输谁赢。虽知道安宁的日子无多,我和道君依旧不受影响,道君昨日里又从山中弄来了几株矮木,种在院子的墙边,我扛起锄头,在那里挖出一道细细的沟渠,待春暖雪化之时,这里便有了溪流与草木。 这日大雪从傍晚开始下,到了翌日晚间,庭院中已存起了厚厚的一层雪,“这怕是今冬的最后一场大雪了。”道君道。“是啊,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春天也要到了。”我说道,雪正下时外面并不冷,我和道君便披了大氅出门赏雪,虽是夜晚,庭院内却被白雪映得恍若白昼。我们并排站在檐下,看雪满中庭,一片皑皑,我突然看到侧边寒光一闪,立刻将道君护在怀中,“来了。” 小院中突地多出了十余名刺客,皆着黑衣,在一片白雪中分外扎眼。我大喊一声,“薛温!”隔壁院中的薛温携了人转眼间便到,不由分说,众人混战一处。薛温手中可用之人也并不多,加上我和道君才和那些刺客堪堪打成平手,刺客只一心取我性命,我们只得处处避让,很快便被包围起来。我仍牢牢护着道君,只要撑过今晚,胡进思纵有再大的权势,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我,今晚便是终局了。
第34页 正僵持间,忽又来了一拨人,为首那人直冲向我而来,临近我时,却突然转了方向,伸手欲劫走道君,我忙护住,匆忙间还是让他拉住了道君的衣袖,道君奋力挣脱,他却紧咬不放,我看到他的眼睛,“是你!”他一晃神,即刻便被道君挣脱,我将道君护在身后,极速向后退去,却忘了后面还有人。 我听到道君闷哼一声,转身看去,道君的手已渐渐离开我的衣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下倒去,我跪在道君身边,抬眼,只看见薛温扔掉满是鲜血的剑,“大王,对不起,对不起……”我无暇责怪他,只能抱起昏迷的道君,拼命向院外奔去,我要找大夫,求他救救我的夫人。 院中的刺客被薛温和后来的那批人合力全部斩杀,我踏过尸体走到院门处,薛温过来将我拦住,“剑上有毒,剧烈运动只会加快毒性蔓延,大王,还是趁这会时间和王后好生道个别吧。”我知道他没有骗我,道君口中流出来的血液已近乎黑色,她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钱倧,别走了,别走。” 我止住脚步,低头吻住她,想将她体内的所有血液和毒素都吸入我的身体里,想将她的整个生命都融入我的骨血里,很久很久,我的口中变得冰凉,我仍不愿离开她的唇,不敢看她,双眼已紧闭。我的眼泪流入我的口中,她的口中,将我最后一丝气力腐蚀,我带着她倒向雪地,雪还在下,我不敢想,那年雪满中庭之时,她救回了我的命,如今雪又满中庭,我却怎么也救不回她,生命若是轮回,为什么要让她的命来续我的命?道君,我恨遍了天下所有的人、事,为什么要让你死? 道君,我还为你折花枝,看你做衣裳,我还在那年的灵隐寺,笑你圆圆的光头,我还在那湖边,看你眼眸坠满了星子,却腾出了装下整个我的地方。我还在灯下和你一起写庚帖,我还骑着马去余家接你入我府,我还为你熬一碗稠稠的粥,加几粒你最爱的冰糖。我还在小叶村听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唤我作“夫君”,我还看着我满头的白发啊,等你踏雪归来。道君,道君,道君,道君,道君! 我只能在心里叫了无数遍你的名字,却叫不出声来,我的悲和痛早叫我无法开口,不敢开口。我早已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一声稚嫩的童音却刺破我的大脑,将我拉回这冰天雪地。“婶娘!”昱儿抱着一大捧白梅扑过来,他一直摔倒,又立刻站起来,接着跑过来,他甚至还没有梅花枝子高,他被摔成了一个雪球,却还捧着那开得正盛的梅花。 “婶娘!”他扑倒在道君怀中,哭声撕裂天地,尖细的童音仿佛能够刺穿这样浓重的黑夜,仿佛是一柄柄的利剑,深深扎入所有人的皮肉。我将他的头抬起来,手指放在他嘴边,“嘘,婶娘要睡了,不要打扰他。”我抱起道君,“昱儿跟着我,自己走。”他的眼泪哒哒地往地上掉,他转身捡起地上的白梅——那梅花,叫雪染成鲜红,便一手揪住我的衣袖,紧紧跟着我往房内走去。 我将道君放在屋内的床上,正不知怎样安顿昱儿,他便放下手中的梅花,费力坐上床,“王叔,我要在这里陪婶娘。”我点头,“你乖乖的,千万别出去,王叔一会就回来。” 第30章 朗目澄明 我走到院内,院中只剩两个人还站着,一个薛温,一个,果然就是钱俶。我对着钱俶说道,“是你。”他仿佛恼羞成怒般,大声吼道,“不是我!”我仍旧说,“是你。”他挥起手中的剑,“是他!”于是指向薛温,一剑刺过去,口中仍说着,“是他。”手中力道却分毫不减。 长剑刺穿了薛温的身体,他不可置信看着钱俶,“不是您让我……”话未说完,他便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般,不再说下去,又望向我,“大王,你曾说我是可以保卫吴越国的人,是你让我投奔他的。”我不愿去看他,只沉声说道,“所以为了得到新大王的信任,你接受了他让你杀掉王后的命令?当日是你将她从侍卫森严的深宫中救出来的,你便觉得今日杀了她也是你的权利了?”薛温重重跪下,“臣万万不敢!但恕臣觉得一名女子的命,换一个锦绣前程,是值得的。” “一名女子?对你来说是一名女子,对我来说,是比我所能拥有的一切都重要的我的妻子!”我看着深入他胸口的剑,“但你不会懂的,你没有机会懂了。”话音刚落,他便向前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我……后悔了。”钱俶喃喃道。 “你该感谢道君,曾特意嘱託我若有朝一日兄弟有隙,不要杀你。”钱俶眸中发亮,“她不忍让我死?”我嗤笑一声,“她担心我若不顾一切去杀你,受伤害的反而会是我。”我不屑地看向他,“况且我突然觉得,就这样留你好生地活在这世间,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凭什么,你可以先去下面看到她?”我又道,“不,我忘记了,你死后是不会和她去同一个地方的,你永远不配。” 他哈哈大笑,“七哥,原来你如此恨一个人是这个样子的,那胡进思还以为他是你的敌人,却不知道,你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他道,“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知道我此生都忘不掉她了,我为她去联合胡进思,窃来了我以前从没有想过的王位。我赢了你的那一天,我多么开心!不止如此,我还将你们二人永远地分开了,你被困在小院子里,随便哪个内侍都能欺你,你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丞相、大王,我想,她一定会对你失望的。” “我去云霁宫中找她,听说从前先王的峦太妃就是住在云霁宫中的,她和峦太妃私交甚好,住在那里一定会很舒心。我在院外就看到她了,可我居然没有认出她来,我看到她的眉眼,才知道那人就是她,我惊觉自己爱上的,原来并不是她,而是和你在一起的她。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日日的相思,难道全是假的?我恍惚了很久,薛温来劫人时,即刻就有人报告了,可我心思混乱,一转念便将她放走了。后来我知道了胡进思要派人杀你,你是我的哥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遭受危险?我立刻传信给薛温,让他一定保护好你。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你死。” “我是庶出,小时候很少能见到父王,也很少能出母亲的小院子,去看看外面的人。有一日我终于偷跑出去,便在花园内见到两个谪仙般的人,两个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给人的感觉却又全然不同的人。你们发现了我,问了我的身份,便叫我弟弟,你说,‘九弟只比我小几个月,怎得看起来这样瘦小?’第二日,母亲的宫中就添了许多份例,来传的宫人说是东宫太子特意嘱託的,我知道一定是你们俩了,我那时好羡慕你们兄弟俩,后来你告诉我,你也是我的弟弟,同先王一样,都是你的亲兄弟,我听到那话,开心了足足一月。” “我敬你们,爱你们,我知道我坐上了这个王位,全是因为利用了你对我的信任,可我却不后悔,爱而不得的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会奇怪的。我坐在王位上苦苦思索,我究竟爱不爱她,我到底爱的是谁,我得不出答案,却突然想到,若是她死了,那是不是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用整日想着她,却不知道怎样想她了。于是我下令给薛温,胡进思的人来时,全力保护你,并杀掉她。我下了命令,却寝食难安,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知道我一定要来这里,我用最快的速度做了布置,来到了这里。我庆幸自己正好遇到了胡进思的人,没有晚一步,也没有早一步,我想拉过她,我不知道还要不要杀她,可已经容不得我犹豫了,薛温已经动手……”
第35页 他望着我,“对不起。”我不会接受他的道歉,“去好好做你的吴越王吧,我,和道君,你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了。” 夏末又是初秋,自我迁往越州已二十余年,距昱儿接受宋朝的任命做白州刺史离开越州也已整整十年。我坐在小院中写下新作的诗,初秋时分,午后天气依旧很热,墨迹很快便干了。木门传来敲击声,我缓缓起身打开门,“王叔。”昱儿站在门外,还喘着气。他是个极明媚的人,和初秋爽朗的天气很是相称。我将他让进来,“昱儿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昱儿也坐在石凳上,他朝我眨眨眼,“偷跑来的。”他也是凤眼,与我和哥哥一样,不过他的凤眼,却那样澄明,而我的眼,在岁月流逝中,已生出了太多腐朽的锈迹。他拿起我新作的诗,“王叔又在作诗了。”他细细看去,“不愧是王叔,每一首都作得这样好,怎么我学了十几年,还不及王叔半分呢?怪不得连台州的一些清流雅士都要到越州来,就为同你吟吟诗。” “你再学几年,就会比我还要好了。”我说道。他却撇撇嘴,“王叔生就有作诗的天赋,我再好学也是赶不上你的。”他这一句话,瞬时将我带回了二十余年前,我想告诉他,有天赋的不是我,而是他和他父亲,他又有天赋又好学,将来定会比我好得多。这话,是他婶娘曾说过的,当初我说我没有作诗的天赋,他婶娘告诉我,若我也在越州这样清幽的地方待几年,也能做出好诗来,如今看来,他婶娘说的都是对的。 “王叔,你在想什么呢?”我摇摇头,你婶娘走时你还太小,怕是记不得了,还是不要跟你提起她了罢。他将那首诗捲起来,“朝中好多人问我要你的诗,我正好将这首拿给他们看。”他把长长的纸卷抱在怀中,一如当初将长长的梅枝抱在怀里。我点点头,“拿去吧。”他笑嘻嘻地一拍脑袋,“哎呀,我傍晚就要赶回白州,下次再来看您!”说着便跑出院门。 我大声说着,“下次不用再来啦。”他的脚步声渐远,“你说什么?我没听到,下次再说吧。”你已经长大了,再也不需要我的照顾了,这样一个破落的地方,也毋须再来了。我这样想着,却又想到他日后还是会来的,又摇摇头,进了房间。 午后入睡,一直昏昏沉沉直到晚间才醒来,我推开门时一阵凉风吹来,分外舒服。我走到院子的墙边,那里飞满了萤火虫,每年这个时候,这里就全是流萤,我站在漫天萤光中,念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我写了那么多的诗词,却终觉得前人这一首写得最好。可我曾与你坐看牵牛织女,曾对你说,待这江山稳固了,我们便择一城,餵马,赋诗,饮酒,折枝,如今江山稳固,你走了,于是我不过是择一城,然后孤独终老。 我感到腿脚发软,便站不住了,缓缓倒在地上,道君,我要来找你了。又一阵风吹来,传来院门被打开的声音,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王叔!”这音调,还像二十年前,还像他小时候一样。昱儿跑过来,俯下身子,见我眼睛还睁着,立刻要抱起我出去,我已动不了了,努力说着,“不用了,我就在这里,这里就很好。” 他像个孩子一样张大嘴哭着,“王叔,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却微微笑着,“我要去找你的婶娘了,她叫道君,你还曾叫她师父,你还记得吗?”他用力地点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记得我的婶娘,记得我的道君师父。我还记得那晚,我才六岁,可我突然无比想念婶娘,我觉得我一定要见到她。我逃开了所有侍卫,一个人跑回这座院子,就看到,就看到婶娘倒在血泊里。” “原来,原来是这样。”我奋力抬起手,摸摸他的头,原来你都知道,原来我们之间从那么早开始就互相有了感应,“你今晚也是突然无比想念我吗?虽然才刚刚离开,却突然地要立刻回来见到我。”他一直摇头,“不,不是的,不是的,你不会像婶娘一样的,王叔,你不能那样!”我道,“傻孩子,我要去见你婶娘了,我多高兴啊。” 我抬眼看头顶上的无数流萤,“昱儿,帮我捉几只萤火虫吧。”他在萤火虫群里跳了好多下,又蹲下来,小心翼翼扶起我的手,将手掌张开,好几只萤火虫在我的掌中飞着,我感到身体在蜷缩,在变小,我双手拢住它们,放在我的心上,道君,等了我这么久,你还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新的故事~ 两个小画师?(??? ) 第31章 萤火解字 “听说了吗?官家新封了一位修仪娘娘,就是从前的刘美人娘娘,从四品直接跳到了二品,后宫独一个的殊荣!皇后之下,可数她最大了。” 与我同在翰林图画院的沈桑将我挤到墙边说道。 我挪挪身子,“方才就知道了,这不,武大人让取了最好的细绢,明日便要去刘修仪的宫中为她作画。” 沈桑比我小三岁,今年刚及十四,也是自幼入的图画院,作为画学生培养至今已将近五年。 他平日里与我关系最好,却因我已经成了比学生大一阶的祗候,他却仍是画学生而常常感到委屈。 听说画院左部长武宗元大人又遣我做事,他将我推开, “祗候大人快去吧,别误了大人的正事。” 我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再过两年,这些活计保准都让你来干。” 他很信我的话,“我都干了,你干什么去?” 我又双手拢住画卷,“我自然是去画画了。” 他疑惑,我一边退后一边道,“武大人明年就将我提为艺学,我可不是要好生磨鍊画技了?到时候就叫你为我拿画卷。” 说完,不等他发怒,便撒开腿跑走了。 “整理衣服,随我入宫。” 武大人一向不多言,见我气喘吁吁地跑来,斜睨一眼我道。 他身旁站着刘修仪宫中遣来的小黄门,我忙见了礼,他便领着我二人往宫中去了。 本朝以来翰林图画院的编制总无定数,就连场地也常有变动,如今图画院设在皇宫的右掖门外,与后妃之所还有很长的距离,那门也不是我等随便可过去的。 今日便是我在画院九年以来头一回入内宫。 我一面想着上午画院的两名内侍勾当官嘱我的入宫礼仪,一面将眼睛四处放着,恨不能将见过之景即刻都作了画出来,待回去后都说与沈桑那小孩子听。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一所殿外。 那小黄门回过头,“武大人,容小的先去回禀修仪娘娘。” 我和武大人在门外候着,武大人便转过身来压低声音道。 “你最近可愈发不稳重了,方才四处望些什么?我可不许你像沈桑一样!” 我忙点点头。 武大人是我从小的师父,虽称呼他为大人,在我心中他却如同亲父。
第36页 我父母俱亡,养母为武大人府上家僕――三年前已故去了。 我幼时被武大人所见,看我颇有作画的灵性,便开始教我认字作画,从五岁起到现在,凡可教的武大人都已教给了我,余下的便全靠我自己。 九年前武大人将我带入他供职的画院做了学生,去年又被举为祗侯,我虽举目无亲,却因武大人,日子过得也顺风顺水了。 那黄门片刻便又走了出来,请武大人进去,我亦紧随其后。 刘修仪所居龙图阁,虽与官家寝殿福宁殿相隔不很近,却修得金碧辉煌,入内又有花枝木叶。 很是华美。 我随武大人走到正堂便跪下请安,里间华幔内传来清脆的声音,“武大人请起。” 我很是疑惑,听说刘修仪与官家同年,如今也当是半老徐娘的年纪了,此刻这音色却显然是刚及笄的少女。 又听下去,方知此乃修仪身侧宫人的声音。 “修仪娘娘刚刚册封,官家令做一幅美人图为修仪庆贺,听闻左部长大人画技精湛,便劳烦大人了。” 武大人连道惶恐,又听得里间道, “修仪近日身体欠佳,气色微恙,今日恐不能作了,还请大人改日再来。” 武大人立刻拱手请退,那华幔动了一动,一妙龄侍女便走了出来,手奉半开的木匣,透出里面几锭元宝, “劳武大人专程来一趟,这是修仪自己赏的,不算官家的赏。”武大人接下。 我二人便俯首告退。 又从来路回去,到了画院,武大人好歹请了领路的小黄门入内喝了一盏茶,让我悄悄地递给他一些银子,武大人又亲自送他出门。 “下次还得劳烦公公。” 那黄门年纪也不大,却很是老成,“好说好说。”便大步走了。 我想着这银子一来一回究竟为着什么,转念一想,武大人给小黄门的自然没有修仪赏得多,这样一算还是赚了。 正想着,突听得武大人又道,“又在想什么了?” 我回过神来,“在想修仪既然今日身子不适,无法出来见人,为何还要唤大人过去?叫人巴巴地白跑一趟。” 武大人瞪我一眼,“你懂什么?”我不由得驳道,“叫人作画的还不叫画师看看相貌,天下岂有这样的理儿?” 武大人连忙摆手,“你这嘴!罢了,今日你不是看了恁多景观急着给沈桑讲么,快去快去。” 我听此言便“奉命”去院内寻沈桑。 翰林院的画师尤爱画花鸟,受当日西蜀宫廷画家黄筌等人的影响,宋立图画院以来,一直重绘花鸟。 故而画院中名花野花装满了整个院子,其中又处处挂着供鸟儿歇脚的槓桿,院中花竞香鸟闻语,很是怡人。 我捲起了袖子走进花丛中,花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定是沈桑无疑。 我悄声走过去,到他身后猛地一叫,惊起一身黄鸟。 沈桑闭了眼转过身,几簇黄鹂擦着他的脸颊直飞上天,将他的头发都带了起来。 片刻后一切归于平静,他才缓缓睁开眼,也不恼,只半仰起头望着我道, “我说怎么这么多鸟儿都被惊起了,原来是牛叫的,怪不得,哞——哞——” 他捏起鼻子学牛叫,那声音果真又惊起阵阵鸟雀。 我气得跳起来便将他扑倒在地,一面挥起拳头,正作势要落下,沈桑便即时闭上了嘴。 我得意洋洋,“以后还学不学了?” 沈桑呆呆地望着我,“学什么?” 我又举起拳头,他便换上了一副委屈的神色,“哥哥是不是不许我叫你封牟牟?” 我板着脸,“自然不许。” “可我不叫你的名字又该叫你什么?” 我咬着牙,“你又装不知道!” 十七年来我唯一怨我养母的,便是她给我取的名字,封牟牟,这怎么听也不像是一个正经名字。 而我这些年来唯一怨我自己的,便是将这名字的来由告诉了沈桑。 很久以前的那日,我养母在田埂上看到了一头老黄牛,那黄牛适时地叫了几声。 于是就有了我的名字——封牟牟。 我识字后便将名字写作“牟”字,好歹与那十几年前的老黄牛划清了界限,可读音却再也改不过来了。 “叫我封牟!”这话我对沈桑说了不下百遍,可他却能次次装作从未听过的样子。 “哦,我记下了。” 我放开他,站起身拍拍土,便又听得“哞——”。 抬起头,那人仗着自己身量小,早已钻入了花丛中,只看得花枝起起伏伏,他便学着牛叫声愈跑愈远。 我不慌不忙,慢慢踱回院中的偏殿,唤来一名学生,沉声道。 “大人昨日里讲的《说文》,你们可都记下了?” 这学生都听话许多,恭敬应道,“记下了。” “吩咐下去,半刻钟后,所有学生来偏房,我要检查背文,若有未及时赶到的,傍晚便去我阁中领赏罢。” 说罢,睨了一眼那学生惶恐的神色,便大步离去。 我是武大人身边最得力的祗候,官位虽低,却足以吩咐这些学生了。 况我一向待他们颇为严苛,故而几位祗候中,他们最惧的便是我,若是赶上了要去我阁中“领赏”,那便更忧惧了,想到这我便忍不住要笑出来。 沈桑啊沈桑,今日就看你能不能赶回来了。 傍晚,我用罢了饭便好整以暇地坐在阁外,秋来黄昏后天气便转凉,此刻正是舒服的时候。 我便一面就着渐暗的日光点茶,一面想好要如何治治我的学生。 日光渐渐湮没在灰云之中,月亮不知何时已高高悬挂,我相约黄昏时分来的人,皓月当空之时他竟还未到。 我将茶水翻来覆去地倒着,未曾有一滴洒到桌上,却久未发觉,茶已凉透。 “祗候大人。”我听得门扉处一声轻叫,怒气不知怎地就散尽,却仍绷着脸。 “我让你此刻来的吗?” “哥哥。”那声音倏忽间竟已到了耳边。 我仍不转头,却见眼前飞来一只又一只萤火虫,很快变成一片流萤的星空,天上一轮圆月并无星辰,我眼前却漫天星光绚烂无比。 “哥哥再不起身看,萤火虫就都要飞走了。” 我站起来,顺手将俯在我身旁的他也提起来。 “我不起身也看得很好,倒是你,生得这样矮还担心别人瞧不到?” 不一会,萤火虫便皆四散飞去,院中一丝光亮都不剩。 “仓颉之初作书也,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说文》汉许慎) 第32章 碧玉少女 “你也没能看到那修仪究竟长什么样子?”沈桑忍不住问我。 我点点头,修仪不出来,我又有什么法子看得到?
第37页 “可惜了,还不知道修仪究竟生得怎样得好看呢。” 沈桑说着突然眸光一闪,“哦!我知道了。” 看着他狡黠地沖我眨了眨眼,我凑过去。 “宫中不是说修仪与官家同年么,官家年近不惑,修仪在这样的年纪,定是已色衰,才不想这容颜被画在纸上呢。” 他得出这结论十分得意,不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在我面前敢说了。 这话我本是听听而已,可第二日武大人取出一副陈年的画捲来,我才知道沈桑这小子对宫廷之事还挺灵光。 那幅画在图画院里压了总有二十年,用的是最为寻常的纸张,而非宫廷中一贯使的细绢,展开时页面早已泛黄。 可那画上之人却仍栩栩如生。 那是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衣着分外鲜艷,手持鼗鼓,正放在耳边摇着,少女样貌算不得倾国倾城,却满满的纯真,最是吸引人的目光。 “这画师的技艺可真好!”我忍不住惊嘆。 二十年的光阴并未让这幅画有丝毫的褪色,一经展开便仿佛听到少女手中鼗鼓跳跃的声音。 “这不会是修仪娘娘吧?” 宫中早有传言,刘修仪先时乃市井中有名的击鼗艺人,其时官家还未封王,便与刘修仪两心相悦,却因身份阻隔不得娶她入府,便将修仪偷偷养在别苑数十年。 数年前官家即位才将刘修仪接入宫中封作美人。 武大人点点头,“这画可不得外传。” 我自然知道,堂堂二品修仪,从前竟是击鼓艺人,这种事断断不能与外人说。 “修仪的意思,这是她年轻时候的容貌,如今虽过了些年头,却也相差不大,官家所要的美人图,便照着这幅图来。” “依你看,这画谁来做合适?”武大人突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自然是大人了。” 武大人是图画院的左部长,画技娴熟,成名已久,是官家最赏识的御用画师,在我想来,此事当然非武大人莫属。 不料武大人却摇摇头。 “如今图画院中大多数人同我一样,几乎只画花鸟,画人我确实是不擅长的。” 我又思索着,在图画院中,除了武大人,我实在是想不到还有谁能受此任。 也除了武大人,我还瞧不上谁能做出顶好的画来。 “你没想过你自己?” 武大人这一问着实把我问住了,对于作画,我从不谦逊,但也绝不自大,我自知我的画技已有些门道,却万不敢将自己摆在和武大人相当的位置上。 武大人笑了笑,“你若是想到自己了,便一定知道你是可以的。” 说罢,便将那画捲起来交到我手中。 “下月中秋节礼之前定要赶出来。” 我将笔缓缓放下,发出极轻的声音,趴在一旁睡着的沈桑一头竖起来,“成了?” 我点点头,“今日十几了?” 沈桑急着起身,一面含混不清地答,“十三了。” 宫廷画多用绢,我却採用了沈桑的建议用了并不常见的云母纸。 那纸涂了白云母的细粉,使其浮动着一层银白色的淡淡光辉,自成光华。 宣州诸葛氏所作无心散卓笔自唐以来,一直是天下名笔,武大人早早地就为我寻来了一支“诸葛笔”,经年来少有机会去用,此次特意用此笔,果真线条流畅,极易成色。 其笔性能柔润,正合了女子的婉婉风姿。 沈桑将桌上硃砂、石青、花青、藤黄等染料一一挪开,抬手将快与他同高的画卷拿起,一幅美人图便赫然而立。 画上之人早不复当年的青春韶光,却愈美得惊艷,看不出是何等年纪,却知她不是少女,亦非老妇。 想来月宫中的嫦娥便是这样的年纪。 她站在门前,正伸起手撩开门帘,那座门我当日曾见过,正是修仪宫中之门。 而她满心欢喜即将看到的人,自然不言而喻。 沈桑扬起脑袋,下巴堪堪过画纸,我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怎么你说要看,自己却看不到了?” 他垫了垫脚,那画又随着他高了几分,我终于忍不住从他手中接过画纸 。 “你何时能聪明一点,我便是祖上积了好大的德了。” 我越过举起的画纸看到他张大了嘴,“修仪娘娘原是长这个样子的。” “从来都只有画儿照着真人做的,哪有真人照着画儿长的?”我口中如此,心内却满满喜悦。 这画确实费了我许多心力,做成这个样子也不枉连日来的辛劳,且我知道,沈桑是一定不会在此事上着意恭维我的。 “你画成什么样儿,我偏就觉得天下人合该长成你笔下的样子。” 沈桑又说,“譬如墨鱼儿,他那颜色定是你笔墨染成的。” 我所居小院内有一池锦鲤,旁的倒不足为奇,仅有一只为墨蓝色,每每游动,仿佛要将满池子水染成一圈一圈的墨色。 沈桑数次想要将它捉起来好生看看,却从未成功,便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墨鱼搅动一池子水,目光盛出它晕开的墨蓝波纹。 总之池水终究没被染色,那墨鱼儿也终究没被洗去一身浮蓝。 十四日夜龙图阁中便遣了人来拿画,我正与沈桑拿着包裹,满面是泥地猫在图画院外,想趁无人时熘进去。 不想那宫人极为警觉,胆子也颇大,径直拿着宫灯走了过来,“谁人在那?” 我暗将包裹丢在身后,和沈桑走出去,宫灯燃地正亮,映着那女子面容分外清晰。 大概是碧玉年华,不着一点粉饰都觉灿然如玉。 她眼瞪得大大地看着我们,我正不知如何化解这局面,沈桑已展了展衣服,朗声道, “翰林图画院画学生沈桑见过姑娘,姐姐可是龙图宫中来的贵人?” 那女子只得接着他的话道,“正是。” 我忙道,“姑娘是来取修仪娘娘的美人图的罢?” 她点点头,我道,“武大人已在院内候着了,下官这便去请。” 沈桑悄悄拽住我衣袖,我们正欲离开,却被那人拦下, “你们是自己去请大人,还是着其他人去请?若是着旁人去,你二人便不必匆忙走了。” 她声音很冷,四目相对,她眸中也全是防备之色,仿佛下一秒便要叫了人来将我二人带走。 沈桑总比我机灵,她说话的功夫,沈桑便将藏于暗处的包裹拿了出来, “姐姐恕罪,我二人之所以如此形迹,全是因为这东西。” 说着便将包裹展开递到女子眼前。 包裹中是我和沈桑白日里寻来的红泥。 沈桑尤爱花鸟,不拘名花野花,只要好看的,他都爱不释手。 他小一点的时候成日里在图画院的花鸟园中摆弄,大些了便不满足于此,常拉着我去京城各处寻些没见过的花。
第38页 昨日里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京郊有一处荒田,竟全是红壤,他从未见过红色泥土,便央我领他去看。 “红壤并不罕见,再南一点,便处处是这种颜色的泥土。”我道。 “你知道我当然并不是因为它罕见才去的。”他无意识地嘟起嘴,“是因为我从未见过罢了。”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却早已软了一大片。 自然是应下了。 第33章 美人帘动 京郊不同于城中,要出去还得费些功夫,我打点好一切,午后便同沈桑出城。 那地方果真有大片的红壤,因不知种何种作物,还是荒着,鲜有人来。开封府四周多平原,这里却自然凹下去一片,沈桑站在红泥中央,他洗得煞白的衣衫在一片红色中飞扬。 也仿佛在我的心上种下了一朵洁白的花。 沈桑特意带了一些鹅溪绢,我便带上笔墨砚台,将这些一一取出来,沈桑便欲作画。 “可惜这里无花无鸟。”他口中说着可惜,我却听不出丝毫惋惜之意,这样好的美景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必。 将少许红壤混在赭石中,细细研磨便得出了颇似红壤的颜色,我又将带来的天青色颜料以水化开,依次摆在他手边。又退到较远的地方,拿出一小块鹅溪绢,仅以墨色勾出一个人影,让秋风钻进衣袖吹干墨迹。 将这帕子藏进心间。 沈桑做的画已颇像样子,红壤为地,天高云淡,简单而辽阔。 转眼间已是暮色四合,风大更添凉意,沈桑却执意要脱了外衫装一些红泥回去,“用这些泥去种图画院里的花,定会有许多好看的。” 我将他衣服拉起来,“下次我可不帮你了。”说着已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捧起红壤,一会便装好了。 那女子将宫灯凑过去,我用手在里面翻了翻,“这是京郊一处荒地的红土,因图画院的学生不得私自出城,这才偷偷拿回来。”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又道,“原来如此。”说着便又直视着前方,“我自己去找武大人罢。” 第二日便是中秋佳节,未到晚间,武大人派人来传话,让我速去大殿领赏。 我领了赏,又随宫人一同入宫内去给修仪娘娘磕头谢恩。 “原来你不是画学生?”行在途中,那姑娘目不斜视地问我。 我只得道,“我是祗候,昨夜另一人才是画学生。” 这修仪宫中来的人正是昨夜遇上的宫女,在宫廷作画,我对各类服饰仪制很是熟悉,看她服侍,当是修仪宫中一等的宫女,难怪性子比我所见过的宫人都傲气许多。 末了进入龙图阁,修仪娘娘正与一妙龄女子坐在榻上说话,见我到了很是惊讶,“武大人说你年岁小我还不信,竟果真是个未及冠的孩子。” 我忙跪下磕头,“翰林图画院祗候封牟见过娘娘,谢娘娘赏赐。” 修仪身侧那人掩嘴而笑,“到底年纪小,见到姐姐也不会说几句吉祥话。” 我一向对此类事情很是迟钝,倒是沈桑,若是他在这里,定能让人交口称赞。 好在修仪并未发怒,只道,“这倒是好事,定是成日里画画去了,怎还有心思逢迎他人?” “姐姐说的是,如今宫中正少这样直性子的人了。” 又听得修仪道,“你如今还是祗候?” 我点点头,“这可委屈你了,不过你年纪尚幼,也不宜过早称官,便先将你提作待诏罢。” “云寇。”修仪道,先前那宫女便走上前来,“是。” “你去向皇后请一道旨,提了他作待诏。” 云寇便应下,“封大人请随我来。” 又见过皇后,待要回图画院的时候,夜色已至,衣襟上也不知何时飘来了细细的雨丝。 “今儿这中秋可来得好。”云寇掸掸对襟上的水渍,说话依旧让人听不出语气。 方才在皇后的宫中正遇上官家亦在,中秋佳节宫中虽未大操办,帝后共赏月却是不能免的,此刻却落了雨。 潮潮的天气,月儿也不愿出来为伴侣洒下清辉了。 我不识得内宫的路,云寇引着我走了许久,我正惊于内宫之大,云寇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向前凑了凑,见她面色凝重,并不知生了何事,只得随之停下来。 她清了清嗓子,“你就在此地候着,我去去就回。”言罢便张望着离开。 我本不欲跟随,又想到若是发现了什么宫廷秘闻,便有的和沈桑说了,便悄悄跟上去。 只见得没几步迎面便来了两个宫人,云寇便上前说了几句什么,那宫人朝北面指指,云寇便转身回来。 我忙回到先前的地方,云寇面色未变,又领着我向北走去。 我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云寇依旧傲然地望着我,我朝已能隐隐看到的不远处皇后所居大庆殿指指。 “可算绕回来了。” 云寇立刻面色泛红,她久居宫内,竟迷了路,又加上她这样傲气的性子,更觉好笑。 “我可不稀得什么皇后的宫殿!”又看这夜无星无月,便趁着浓重的夜色加上一句,“大庆殿之大,却比不上一个龙图阁。” “大胆!”我心内一惊,忙转过头去,一与云寇所着服侍相差无几的宫女正对我们怒目而视。 不,应当说令她怒目的只有云寇一个。 云寇面色依旧波澜不惊,那宫女便愈发怒,“云寇,就依你这话,我就能抓了你!” “你真要抓我,我必阻拦不了,为何还要照你的意思向你伏低作饶?” 那宫女面色着实变了几变,正逢皇后宫中走来一队侍从,宫女便喝止住,“你们可有什么差事?” 侍从答,“方送了官家回福宁宫,已无事了。” 宫女便招招手,那神态颇似傲气的云寇,“过来,将这二人绑了。” “抓我就是了,扯上不相干的人作甚么?”云寇仿佛十分厌烦,“这位可是图画院的待诏,你有几分权利能绑了他?” 那宫女扑哧一声笑了,“云寇姐姐,你这是求我了?” 她斜睨一眼我,“你这样说,我偏要绑他,说不定就为你绑回了一个意中人了?” “元支!” 云寇话未说完,我便止住了,“这位姑娘果真要绑我那我便去,只是日后生出了事不要后悔才是。” 宫中有专门关押犯事的宫人的地方,若是寻常人便都随意关在一处,可我毕竟并非内侍黄门,虽被皇后宫中一等的宫女特意押来此处,旁人却也不敢太过放肆,便寻了单间将我和云寇关了进来。 “若不是我笑你迷路,你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我对云寇道。 “不怪你。”她说完这短短一句,便沉默着,眼帘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透过窗子看出去,到底是被关押的,见外面院子都觉晦暗许多,宫中人寅时便都起身,院中已忙碌了好一阵子,此刻当已到卯时。
第39页 沈桑该起身了。 沈桑好懒床,每每总到最后一刻才到我处点卯,他喜净,虽只用一刻钟时间,却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 图画院中曾有待诏私下里唤他“玉儿”,说是他长大后定是玉面小公子一个。那人眼睛里透出的东西不净,没几日便被我暗里寻了由头,请武大人将他放出画院。 沈桑的面容生得十分好,我所见过画中女子凝脂般的肌肤,也不及他。 他指如葱根,提起笔时那样地好看,有时指尖沾上了松烟墨,他便即刻去池中清洗。 就是那只墨鱼儿的池子,沈桑的手指伸进去,浓墨晕开,那鱼儿便摆尾游来,不一会墨迹便皆消失,倒真是鱼儿吸走了他漾开的水墨。 我眼神飘忽,突地见一只手搭在窗边,便忍不住紧盯着,这手没有沈桑的大,也不及他肤白,倒是不似沈桑的细长,反觉得有些软软地可爱。 这手突然扬起来,我慌张移开目光。 “你继续看吧,我们还不知要关到几时,发发呆便求时间快些吧。”云寇甩了甩手,又将手放回原处。 果真直等了一整天,也不见得有人来,沈桑当早就发现我不在了,一天未归也不知道他能到哪里去寻我。 正想着,便听得外间丧乐骤起,我走向窗边去看,便见已戴了白帽的小黄门四处来告。 年仅九岁的皇长子殁了。 皇长子是皇后的嫡子,官家子嗣不盛,就这一个皇子长至九岁,宫中且宝贝着,不想今日却也夭了。 “大皇子时而去龙图阁中玩玩,修仪善诗书,大皇子还曾央刘娘娘教他念书。” 云寇在我身后喃喃道,“修仪极爱他,巴不得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 她走到门边用力推了推门,“元支定要照顾着皇后娘娘,我们更出不去了。” 她不停地踢着门,与方才不急不躁的样子判若两人,照她之言,大皇子殁了,皇后需要元支,那修仪自然也需要云寇。 丧乐仍在奏,院中早没了人,我靠在窗边,一面继续想着沈桑,一面又想起那素未谋面的小皇子。 偌大的内宫中,官家之下,便是这位皇子身份最重了,从前也曾听说皇长子一向体弱,终日在皇后的宫中悉心养着,可他足够娇贵,却不够幸运,上天要收走一人的性命。 偏偏就收到了他头上。 第34章 斑驳日影 “小的可没为难待诏大人,若左部长怪罪,还请大人,请大人……”这是院外看守的内侍的声音,我抬眼向外望去。 便看着沈桑一袭白衣,带着秋风,划开本应凉薄的日光急急地朝我走来。 他衣袂翻飞,每一步扬起的白衫都仿佛要遮住我的眼,可是遮不住,怎么也遮不住我看向他的目光。 我喜欢他白衫肆无忌惮飘扬的样子,把那样一个干净的少年裹在梦一样的朦胧中,喜欢他的衣服仿佛随时要被风吹走,却因贪恋他的身体而在他肩上流连。 沈桑啊,我若不单单是喜欢你的衣服。 你会不会觉得奇怪? 沈桑推开门进来,拽住我衣袖,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 跟进来的内侍挤到他面前还哆哆嗦嗦说着,“大人千万不要让左部长大人怪罪我……” 云寇推推我,催我快些出去。 我反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沈桑,走吧。” 武大人狠狠地批评了我,我站在门内,听得院中躲了一群画学生在偷笑,平日里我待他们太过严苛,今日我出丑,他们可是寻到了乐子。 又说了一阵子,武大人终于放我走了,我几步到院中,果已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我到了学堂内,他们正三两整理书桌,仿佛无人注意到我进来。 我四下环视,沈桑却不在,便随意唤来一人,问他沈桑去了何处。 那学生也四下望望,“若是不在此处,当是还在西院。” 西院是学生们一同居住的地方。 我便起身去寻,身后便又是一阵偷笑,不过此次他们所笑之人并非我,而换成了沈桑。 沈桑年岁不大,却一来便成了画院学生的小头领,逃学偷花的事,全是沈桑领着干。今日那学生见我径直寻了沈桑,定是以为我认定了是沈桑带头笑话我的。 不过我却知道,沈桑此次并未来院中。 沈桑独自在屋内,未着外袍,只着轻裀,怔怔地望着手中白衫。有一缕碎发落在他眼角,和他粉白的肤色衬得鲜明,应是刚净完面,他下巴上还有水珠。 一会便滴落下去。 他未看到我进来,我只得咳了两声,他才抬起头,见我,轻声叫了一句,“哥哥。” 这二字无端地叫我愣了半晌,他久未言语,听得窗外鸟儿叫了几声才仿佛心思突然醒过来。 “哥哥将我的衣服弄得这样皱,可要如何赔给我?” 他站起来将衣服拿到我眼前,满面委屈地望着我。我知道我回来时将他的衣袖攥的很紧,却也没想到这雪白的衣衫上生出了繁复的褶皱,弯弯曲曲盘旋着。 怎么也舒展不开。 他手指软软划过衣服,我突然想到院中那条总爱绕他指尖游动的墨鱼,我接过衣裳,“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他随我到院中去,画院中最不乏的就是墨,兑了一大盆极黑的墨水,我又寻来许多细绳,就着衣服攥起的痕,足足扎了二十余个小团。 沈桑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支起头看着我,“待诏大人到底要做什么?” 我将衣裳扎起的地方浸入墨水中,“一会你便知道了。” 又反覆几次,再将细绳取下,衣裳展开,我折了一根细长的木枝将衣裳晾在栅栏上。 阳光透地正好,那白衣衫的一角,经墨色扎染,形成了自深到浅的花样,晕在薄薄的衣料上,分外好看。 沈桑抬起头望着,阳光也将他放入了那件衣裳中,他尚未长开的躯体随着日影弥高,那衣裳上的墨痕轻抚他手指,终成了他身上一抹暗影。 翌日我同沈桑出了外宫,将去坊市。修仪娘娘赏我的银两我都拿上,欲为沈桑购置一件新衣。 那经墨晕染的衣服虽好看,却不可久穿,况沈桑亦不知怎地,将那衣服叠入柜中,束之高阁。 便正合了我的意,同深桑单独出来半日。 东京开封府自然繁华,辰时起自卖早食的摊子打头,一直到巳时,街上便挤满了货摊,有门脸的店铺自然恃力些,总清扫打点好了一切才开门迎客,街边小摊却灵活许多,早早地便开始吆喝了起来。 及至午时,我同往常一样,行了一熘街,便捧了满怀的各色吃食、新奇玩意儿,到布坊门前时,堪堪将手中之物放上柜檯。 沈桑却不同,一把摺扇正是好生俊俏风流小公子。布坊中多是女子来瞧,莺莺燕燕一片好不热闹,沈桑摇着扇子踱进去。 便牵住了一多半千娇百媚的目光。 我也不管辛苦淘来的物什了,几步跨上去正挤在沈桑身旁,却又觉那另一半目光胶在我身上,颇不自在,便揽了沈桑,一同去里间雅室。
第40页 布坊掌柜的亲自过来招呼,“二位公子可是要为家中美眷置办衣裳?” 我指向沈桑,“是为给我兄弟量身衣裳,布料倒不需顶好,只是需得酉时前便来取。” 那掌柜的眉头皱了皱,不等他说话,沈桑便又摇起扇子。 “可不是我们非要如此,只是若回去晚了误了我家大人觐见官家,可担不起那罪责了。” 说着便眼神示意我,我拿出银两,沈桑拿起抛了几抛,“钱先给你,不够了取时再给。” 那掌柜的稳稳接过银子,“小的这就去准备。” 同沈桑正欲离开,突听得身后有人叫,“四公子?” 我狐疑转过身,就见一少女梳双髻正向沈桑作礼。 “端儿,你怎的在这里?”沈桑不待她回话,侧身贴近我道,“这是我家中的……” 我打断他,“既是碰上了家里人,正好说说话,我去对面酒楼等你。” 叫了一碗百味羹,我便坐在临窗的桌旁收捡买来的东西,手上动着,心思却动的更多。 沈桑家中大抵是京中富户,诗书人家,他未曾与我多提家中之事,我竟忘了原来只我孤身一人罢了。 倒是无论天下人都亲朋遍地于我也无碍,只沈桑一个若与他人亲密半分我都生受异样苦楚。可亲人又怎比我这样偶然相逢的路人? 我一为沈桑有人关心知他冷暖而高兴,一却又为怕他心中再腾不出地方装我而难过,心内万般宽慰而酸楚,便只能呆望窗外,任眼苦等。 “待诏大人?”我转眼,只看那宫女云寇唤我。 “云寇姑娘如何出宫了?”我便问一问。 “为修仪娘娘办事。”她便答一答。 两相无言,她突然拿出一个纸包,“你可曾听过格桑梅朵?” 我点点头,“听过却未曾见过。” “这便是格桑梅朵的种子。”她递给我,“我见图画院中尽是时花,想来这个你们也能用得上。” 我接过,“多谢云寇姑娘。沈桑尤其爱花,这花种了,他定是喜欢的。” “沈桑?” “便是那日晚的画学生。”我道。 “便是他将我救出去的。”云寇道。 那日沈桑裹着大片的日光而来,也便是那日我心中对沈桑别起一番心思。 “若是他喜欢却也正好,便算是我对他的谢礼了。”云寇又道,“天色晚了,再迟宫门便要落锁,待诏大人也快些回去罢。” 我点点头,她便很快离去。 第35章 琴月双砚 近酉时,酒楼中人愈发多了起来,杂役整理了桌椅候着晚间将要来的客人。 我只得起身,才见沈桑气喘吁吁地跑来,他已拿好了衣裳,看天色渐暗,我二人便匆匆回宫。 回到画院沈桑一面帮我整理,一面道,“我祖父沈伦,先帝时曾任宰相,说起来家中是大户,可我的父亲因某些缘由不得与祖父相认,前些年父母皆亡了我才进沈府。 如今是在我叔父名下。沈家人不多管我,亦不求我功名闻达,见我爱作画便任我入了图画院。” 他手指掸一掸一白瓷杯上的浮尘,“只有武大人知晓我的身份,因叔父嘱託,佯作不知,我自然也从未与人说。” “今日那丫头端儿是我最小的妹妹沈妍君的贴身丫头,妍君方十岁,最是顽皮的时候,又总爱与我闹,这才耽误了回去的时间。” 他将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好了,手耷拉在桌边,“我总怕你不爱听这些,便也不曾跟你说。” “从前只是我爱胡乱想,今日你说了我才知道无论你有多少亲朋,于我们之间都没有半分干系,是我别扭了许久,今日才解开这心结。” 听了沈桑的话我才猛然发觉从前我那些心思实在幼稚。 沈桑复拿起那白瓷杯,笑得分外开心。 我见此便觉不对,果然那人噌地起身将杯子拢在怀中,“待诏大人终于长大了,便将这玩意儿赏给小的吧?”他笑嘻嘻地看着我。 眸中尽是狡黠。 沈桑外出从不採买,可他房内的新奇玩意儿足摆满了书架,全是从我这里拿过去的,今儿也和从前一样,却不知为何我买的总有他喜欢的。 “我若赏你,你可拿什么来孝敬我?”我笑望着他。 “你若想要砚台,我这里刚好有一个。”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方端砚,递到我面前。 那是琴样的翡翠端砚,纹样雕地尤为精细,煞是好看,我接过砚台,他手中又拿出一个,“月样的我自己留着。” 话音刚落,便一手瓷杯,一手砚台地碎步出去了。任我在身后大喊也不转身。 那砚台分明本就是我的。 我曾赠他琴样,自留了月样,他将这砚台洗洗净了,掉了个个儿竟又送还给我。 我徒拿着那翡翠端砚,暗暗地想着下次可再不送他一对儿的东西了。 秋日渐深,沈桑寻了锄头在花鸟园内辟出一小块地方,将当日得的红壤悉数倒入,埋入院中枯枝落叶,待来年春它变得肥沃。 我给他看了云寇所赠的格桑梅朵的种子,他果真分外欣喜,直嚷着来年春天定要种上一大片。 这日武大人遣人来唤我,我去时便见上次见过的小黄门站在门外,果然,武大人便吩咐我去龙图阁中。 “小皇子夭了。”他道,“小皇子才两月大,刚认了修仪娘娘做干娘,便染病夭折。” 此时距大皇子夭折不过半月,竟又闻这样的噩耗,“修仪娘娘悲痛万分,唤你去为小皇子作幅画,聊解天人相隔之痛。” 武大人拿过一个匣子,“东西都帮你装上了,修仪娘娘吩咐就在她宫中做,你叫上沈桑同去。” 他压低声音,“若要叫你回话的,尽可以让沈桑去说。” 龙图阁中的宫室很多,修仪娘娘专门为小皇子设了往生堂,我作画的地方便就在这往生堂旁边。 我未曾见过小皇子,但小孩子大抵也都是一个模样,半日功夫便快做好了。将至夕食,突听得层层宫人的声音,“皇上驾到。” 我和沈桑也前往院中跪迎,低头听得修仪柔声道,“官家怎么这时才来?” 官家的声音很疲惫,“早朝罢便被寇准拉着说到这时,要用膳了才得空过来。” “寇相刚升了同平章事,有许多谏言要奏禀也是常理,只是不能误了官家用膳。” 修仪道,“妾已备好了全素宴,官家好生吃了再去想那些事罢。” “还是你贴心。”官家道, “北方来报,契丹似乎有南下的动静,寇准听了这事便忧心不得,可他如何不知,朕又死了一个儿子,朕比他忧心百倍!” 官家从我们身边走过,深嘆一口气。 “你不必劝我,我也知道他是父皇留下的最敢于直谏的臣子,我也信他,有时却是忍不住恼他。”
第41页 官家和修仪入了殿内,我这才和沈桑起了身,“宫中传言果真非虚。”回到画室中,沈桑小声道。 “什么传言?” “官家尤宠修仪。”沈桑见我疑惑,又道。 “你看官家说的话,尽是前朝政事,这种话是对皇后都不可说的,与修仪,却如同闲话家常。” 我心不在焉点点头,沈桑的爱好也颇奇怪,就爱与人说些琐碎闲话,听到谁有甚秘闻便忍不住去听,我有时想他就像那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 他倒很乐在其中。 沈桑又摸摸肚子,“官家来了,不知道那位姐姐还能不能顾得上我们。” 我听到他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撅着嘴看向我,“我饿了。” 我无奈地走向一旁拿出一个小包,“你走时非要拿的吃食,此刻却忘了?” 他立刻高兴起来,“我说怎么饿得这样快,原来是肚子想桂花糕了。”说着便拿起桂花糕塞进嘴里。 看他如此我便又到画案前,继续润色。 倏忽便又过了半个时辰,沈桑刚点亮宫灯,门便被推开,云寇匆匆而来,“封大人的画可做好了?” 我点点头,云寇又道,“官家要看画,封大人快些收拾着过去罢。”她凑近看看,“墨迹可干了?” “还未全干。” “那便不要卷了。”她欲只手拿起画卷,却拿不好,沈桑忙接过,平平展展地举起画,“沈桑也同去罢。”她便道。 云寇在沈桑一旁打上伞护住画,三人很快便去了内室觐见官家。 “做得好,做得好。”官家连道两声好,“我儿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我本以为他当我们的孩子会很平安的长大,可怎知他也随他大哥去了,难道朕,偏不该有儿子吗?” 官家万分悲痛,我同沈桑自然半分不敢出声。 “皇上前日里算的卦可还记得?”修仪道,“皇子是太上老君炼丹的道童,自然要服侍好了天君才能转世下来。” 官家闻此言即放松了许多,“这孩子和太上老君的缘分深,老君一时半会不放人也是情理之中。这个…” 他指向我,修仪忙道,“这是翰林图画院的待诏封牟。” 官家点点头,“你的画做得不错,改日做了太上老君炼丹图,过后冬至交到钦天监那边去,他们对上面可还有些法子。” 沈桑悄悄碰碰我,我忙磕头遵命。 官家便起身,“昨儿王钦若又在金陵发现了仙迹,特意运到东京来,我得去瞧瞧。” 官家要画,自然是画院头等的大事。 我和沈桑刚回到画院,福宁宫的两位内侍便领着钦天监的官员来了。 武大人不在,幸得有沈桑往来应对,内侍大人们的颜色又温和了几分,将近一个时辰,才把一切事宜嘱託完全。 送罢宫人,才见武大人急急赶来,他将我唤到内室,询问是否打点妥帖那些宫人。 我点点头,“全靠了沈桑。” 武大人便又嘱託,如今奉了圣谕来作画,自然与从前大不相同,我天性不善与人应对,被官家突然的任命推到台前,接人待物定要多留几分心思。 武大人对我是极好的,画院中其他官员听闻此事,都只来与我论些往日的情分,更有全然不认得的人专程来画院“拜访”我。 但武大人一心只担忧我。 而这短短几日,画室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以致我完全无法专心作画。 想来如此可笑,我本默默无名,就因为官家一句话,一下子就成了宫中炙手可热的人,不知是宫人们太闲,还是他们太忙,忙到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一个人身上。 放在御座之上。 沈桑捧着鱼缸,用脚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进来,“故意把门关着装作自己不在?” 他把鱼缸放上案几,一面问我。 我点点头,走过去看,鱼缸中正游着那尾墨鱼儿。我疑惑,院子里池塘那样大,好端端地怎么将鱼儿捞了出来? 第36章 相思成瘾 “你不知道,这几天来的人听说你最爱这鱼,总带了乱七八糟的吃食来餵。” 沈桑细长的手指伸到鱼缸中拨一拨鱼儿的肚子,“你瞧它肚子多大了。” 墨鱼总共只有一手长,肚子却凸得老高,显出几分诡异,这样下去确实不妙。 “所以我想先放在我屋子里养一养,等这风头过去了,再放回池子。” 这样自然是好,“怕你找不着,便先带过来给你看看。”沈桑又道。 他将手拿起来,就着我放在一旁的帕子擦了擦,他的手指在素白的帕子中竟分辨不出来,只觉得掩在白丝中的手,也如丝绸般轻易地就滑入人心里。 我突然想到从前我作画时沈桑总会趴在一旁,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我觉得他眼神空着,可却能随着我的笔一步不差地移动目光。 他也会看着看着就闭上眼睡过去,便压到了画纸,我好像总是没有叫醒他,总是提着笔,呆呆地等他醒过来。 于是那纸上,又多了好浓重的一滴墨点。 可作这幅画,沈桑却是头一次来画室。他走到画案前,惊讶地拿起大大的白纸,“你作的画儿呢?” 我于是才知道,从几时起,他没有来的时候,我什么都画不出来。 或许从那一日我看到他把秋风带了来,我的心思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荡漾,像是月牙儿荡在他眼稍,也像是鱼儿荡在他眉尾。 不明缘由地,我喜他叽叽喳喳的样子,在我古井无波的心上弹出大雅和民风,他是可以让我知道,十七岁的小画师,生活当如画一般灿烂艷丽。 沈桑盯着我看了看,见我不说话,便放下纸,又净一遍手,然后走到香案前取香。 我作画时爱点香,沈桑自然知道,他用小匙挑起暗红的香,手指抖一抖便悉数落入鼎中,瞬息化作千千绕指柔。 画室很小,那香气便氤氲在我和沈桑有些暧昧的衣角,仿佛这满室馨香,便是全部的天与地。 他见我仍盯着他,便又捧起鱼缸,“是我扰到你了?”说着便抬脚欲走。 我忙将他肩膀按住,他很瘦,一摸便摸到了白衣裳下,他突出的骨头。我终于知道当日他随风扬起的白衫是多么不舍,我隔着布料碰上他,便忍不住要将自己都嵌入他的身体里。 那些衣裳,是如何做到被风吹一吹便就此挪开的? 他身子僵了几分,愣愣地看着我。我想了想,他的衣裳似乎还不能叫他这般不知所措,如此看来,我还是比贴身的衣裳还要跟他亲密几分的。 这样想着,我好像突然有了勇气一般,脱口便道,“沈桑,我不愿你走。” 那墨鱼儿突然蹦了起来,水滴全溅到沈桑的手上,我忙着拿过鱼缸又放上桌,拿起帕子帮沈桑擦手。 沈桑的手一下子抽回去,“大人,”
第42页 我愣住,我大概前一刻才知道我是真的喜欢沈桑,大概也是这一刻才知道我是将我对沈桑的异于常人的情感,也当做了沈桑对我的。 我定了定神,直起身抬头,便看到沈桑眼睫毛投下的阴影,我故自笑了笑。 “我每一次作画都是不愿你离开的,可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若你觉得奇怪,日后我便不会再如此,你若从此不愿见我也好,我心有不轨,却假装寻常地与你在一起才是对你不好。” 我看着沈桑手紧攥着离开,我不想吓到他,可有的话就是止住了嘴巴,却也止不住从心里跑出来。 这样也好,他知道了我是怎样的人,便不会再见我,也就不会受我打扰了。 他走了。 我当然伤心,当然难过,我看着时不时蹦起来的墨鱼,又觉烦躁,便回到画案前,看那白纸空空,用力揉碎了纸,掷到地上。 大概喜欢一个人,也本以为那人纵不是同样喜欢自己,也该有几分不捨得我失魂落魄。 却不曾想到一切不过自作多情。 这颗心好端端地叫人偷了去,告诉他无碍,供他赏玩,他却无情送还了回来。 可这心啊,本就是我擅自放在他身上的。 独自想着,突见一人极端庄地走了进来,她声音冷冷地从高处飘来,“待诏大人的画做得如何了?” “未曾开始。”我听这不可一世的声音才晓得,此人定是那宫女云寇。 “成日被些琐事缠身不得作画实属正常,只是官家的画无论如何不能耽搁,修仪娘娘已命各宫人等不得扰你,今日便遣我来问问你还有什么难处?” 我摇摇头,她却突然凑近了我几分,我这才看到原来她也不尽是傲气的神色,或许因为声音常年浸在冷彻骨的冰水中,所以才觉得她那样冷傲。 譬如此刻,她的眼中就露出了许多担忧。 也因此我便知道,此刻自己定是很狼狈,否则如何连云寇这样的人都对我担忧起来。 “我没有什么难处,作画从来都是我信手拈来的,无论什么画都是这样。” 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也是一个如此自傲的人,对于作画,我的自信不比任何一位画家少,我不爱做什么神仙图。 可若是非叫我来画,我知道我还是能够画得比他们都好。 少了沈桑之后,我也想看看我还能画成什么样。 “那就好。”云寇这样说着,仍站在我身旁。 她那股子冷傲仿佛凝成了可以闻得到的气味,在小小的画室里,将方才沈桑点上的馨甜的薰香挤得无处可去,又被冻成尖利的碎片在她周身簌簌落下,伤害不到她,却将我划伤。 我将画纸清出去,取出细绢铺好,毛笔颜料一应物什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便起笔作画。 我大概知道官家要做的太上老君图,并非为了他炼的仙丹,而是为着老君身旁执扇的童子,整幅画足够仙气,足够华丽,那便是老君的炼丹宫了。 只是童子的样貌若单单照着官家的样子来,未免太过刻意,我随意忘了忘四处,再下笔,不经意间便将身旁唯一的云寇的相貌代入了几分。 这幅画一气呵成,放下笔时我才看到桌上将要燃尽的蜡烛,烛泪堆起了高高一层。 “多谢云寇姑娘。”我躬身作礼,凭云寇的身份,恐怕连武大人也无法叫她守在一旁这么久。 今日如此,或许是为了还当日沈桑顺道救她的恩情,或许是有修仪娘娘的吩咐,无论如何,我都该道一声谢。 “大人不怪我就足矣,怎敢当你的一声谢。” 我望向她,红烛的光映在她脸上,她的神色仿佛是有几分落寞,可我无心知道这究竟为何。 “这画做好了,姑娘便快些回去复命吧。”我道。 “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云寇道,“纵有修仪娘娘的吩咐,大人若说一句此刻不便,我便会回避。” “回避?” 她点点头,“或许,还会问你一句,你今日怎么了?”见我疑惑,她只得道, “你今日的神色很不好,若是不方便作画,告诉我一声就是了,可你什么都不说,只是闷头作了将近一整日的画,其实你知道,在这样的皇宫中,你信不了任何人。 可我要告诉你,你可以信我。” 她最后一句话甚至带上了命令的语气,我也算是对她有几分了解,却从未听她这样讲话。 八月中秋过后,云寇时而送来一些稀奇古怪的花的种子,她在修仪宫中,此类东西便很常有,对画院来说却很是珍贵。 她将种子给我时,仿佛这东西再也与她无关,甚或我也与她无关,她只是轻飘飘地做这些事,也不在意,也不强求。 可今日,她命令式地告诉我,我可以信她。 “我今日确实遇到了一些事情,可画这种画,”我指了指桌上光彩亮丽的画,此时若有人来看,定会觉得我这神态和云寇的不屑与高傲很是相似。 “这种画,根本不用分出我的心神。” 我很清楚从沈桑攥着手从我身前走开的那一刻起,我的所有心与神便全都跟着他去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何处,不知道他会干些什么,但我那颗早就放在他身上的心,仍牢牢地粘在他发肤之中。 相思大抵会成瘾,他爱我或者不爱,无损分毫我爱他。我便将躯壳放在这里,心也悄悄放在他那里,或许有一天会攀附不起他的灿烂韶华,但在那之前。 我要默默爱着。 第37章 龙阳安陵 云寇吹灭了蜡烛,“天快亮了,若,”她突然背对着我,“若是深宫之中有人为伴,大抵会好一些。” 我没有觉察出她的隐意,见她微微低着头欲走,便依礼向她作别。 而此刻,天终于大亮,带有些微粉色的霞光透过木头格子的窗洒进来,在我手边画上奇特的印记。 我向着日光进来的方向望去,园中有万种鲜花,花下是延绵无界的红壤,我脚下是与沈桑一同捧回来的土地,身周是与沈桑同种的花枝,耳旁是沈桑捏起鼻子的“哞哞”叫声。 心上,是同沈桑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哥哥。” 我的心猛地一颤,离开窗外的花园,我的目光回到屋内,沈桑手还扶在门框上,这样唤我。 他从屋内的阴影中走过来,却莫名地,带来了比阳光还要暖的温度,“龙阳……” 我没有等他的话说完,“沈桑,你看,我们一起拿回来的红土上,也生出了如此多的鲜花,也像其他百花一样,都是很美的。” 我想到,我生命中与沈桑的点滴,从来不是我一厢情愿的。 若是他无情,我怎会觉得那些岁月如此温暖明媚,若他真是无情,我怎会觉得他每一次唤我“哥哥”,都叫我心头颤慄。 “你看到的景色,与我看到的一样,对不对?” 沈桑看着我,“对!”
第43页 我是上苍最偏爱的那一个,人海之中,山水之间,偏我就找到了他,这世间万物或许每一个都孤苦地各自为伴,可我啊, 我有沈桑。 外面已是一片红霞,沈桑一身白衣成了这晨光中唯一一处雪白。 他听我说了很多,他来画院的五年,亦是我日趋成熟的五年,他来之前我知道了如何作画,他来之后我懂得了如何画人。 从前我也对花鸟爱不释手,见到沈桑才知道对自然万物之爱,只有沈桑那样白得没有一丝杂物的心境才配得。 而我之后渐渐发觉,对于画人,我总能找到最精妙的那一点,这是武大人都不曾教会我的。 那时沈桑才九岁,完全是小儿的样子,他一进画院就将画院的奇人异事,甚或一些宫廷秘闻都打听了个十成十,自然有关他的一些说法也叫我知道了许多。 沈桑初见我,并不像对其他人一样热情满满,而是问了我如何作画。 想来从他人的口中,沈桑知道的我便是整日闷头作画的那一类。 而我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也大概听得沈桑颇顽劣。 这倒不是画学生们的说法,而是我听他们悄悄密谋逃学一类的事情得出来的结论。 沈桑来之前画院里的风气颇严整,正是合武大人的心意。他来之后,图画院便有了些鸡犬不宁的意思,然而武大人并未多于指责沈桑。 于是直至今日,翰林图画院便一直轻松祥和起来。 我也是画学生,沈桑却向我行了礼,“封师兄,‘两个黄鹂鸣翠柳’是一雌一雄还是双雌或者双雄?” 这是杜甫的句子,因画面感极强,刚入画院的学生通常被吩咐为这首绝句配图。 黄鹂的羽色可分两种,一种为鲜艷并有光泽的亮黄色,为雄鸟;一种稍黯淡且黄中带绿,为雌鸟。 我因更爱前者,当初作“黄鹂图”的时候,便画了两只明黄的鸟儿,如此便是双雄了。 “世人见成对的鸟儿,大抵都会认为是一雄一雌吧。”我这样对沈桑说。 “世人?师兄见过多少人,就可以代表世人了?” 我还记得他那时的神态,这话叫旁人说来定是咄咄逼人的,但他说着,就是真的在问我一样。 我不知如何作答,他便笑嘻嘻地道,“我就偏不作师兄口中的世人。” 后来我看到沈桑的画,果然也是颇鲜亮的两只雄鸟在柳树旁盘旋。 沈桑纠集了一帮半大孩子去花园中捕鸟,无果。 我看着他汗涔涔的脸,决定帮他一把。 图画院里是有捕鸟专用的工具的,这些东西都放在由待诏大人管辖的仓库中,我告诉沈桑。 可沈桑早已知道,“听说待诏大人最喜师兄…”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便回想起他来图画院数月,不经意间他便常常闯入我的视线,不论是偷花归来还是提笔作画,他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与其他学生颇为不同,可今日却满面汗渍尘灰。 原来是故意装作一副可怜相。 我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天性中也有沈桑那种不安的成分,便与沈桑一起计议,没费多少力气,就将捕鸟的一应物什全偷拿了出来。 捕鸟的时候踩坏了花枝,又一日我去花园内,看到一丛胡枝子被细细的白线笼着,在初秋的风中轻轻摇曳。 很是好看。 捕完了鸟又去摸鱼。 沈桑不满足于图画院里养的肥硕的锦鲤,他探得了消息,宫里有座别苑,称作延福宫,是一片相对独立的宫区,为帝后游玩之所。 去延福宫不需要入宫门,又恰恰与翰林图画院有连接,兴许能偷摸进去一趟。 当初走的那条小径我现在早已记不得了,只记得三年后沈桑又寻摸到了入口,入口之小让我们面面相觑。 三年前的自己是怎样的瘦小才能钻进那样窄小又狭长的小道的? 我们钻入了延福宫,不同于曾在右掖门外看到的森严的层层宫殿,延福宫更像是一片天成的巨大花园,潺潺流水、溶溶月光和点点流萤是那样的好看。 没有帝后前来,夜晚的延福宫中几乎没有人走动,我和沈桑在初秋夜风中追逐打闹,十来岁的孩子就是冲着凉夜喊叫也兴奋异常。 于是钻入了一道小溪,掩在重重叠叠的树枝花香中的溪流温暖可人,自指缝间缓缓划过的温润水流,如玉般流畅柔和。 更有以为依然是夏日而肆无忌惮出来的漫天流萤,给流水渡上荧荧波光。 我和沈桑早已脱了鞋袜去踩水,这萤光便顺着溪水盈满脚踝,凸出的骨头上凝结了更多浅色光亮,甚至比月色还美三分。 沈桑不慎跌入水中,便正好在溅起的浅银色水光中扑流萤,他脚轻轻一绊,便将我也弄得湿了全身,自然浑不在意,孩子的天性便是做那些成人每每喝止的事情。 不论对错。 那时自然不会观天象算时辰,只记得累得倒在岸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再也没有扑流萤的力气,才想起是为着捉鱼来的。 好在月色尚明,目力好的仍能看到浅溪中磨得圆滑的石块。沈桑又捲起被夜风吹得半干的衣袖,踩入水中。 我好像是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醒来是听到沈桑得意的笑声,朦胧中看到他送到我眼前的,双手捧着的小鱼。 就是那尾墨鱼儿。 那鱼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墨蓝色,它在沈桑手中,是一种浅淡的灰色,这颜色不常出现在锦鲤一类的观赏鱼中,我们便以为是山溪中某类野鱼秧。 待它渐渐长大,才知道他原也是锦鲤,且还长成了那样奇特的颜色,竟比鱼池中金色红色的锦鲤还要吸引人目光。 故而沈桑总说那鱼是被我的墨汁染了色。 “明明是灰色的野鱼,在你窗外养了两年就化成了这副模样,原来经你的笔墨染的,就有了灵气。” 怕是旁人听来,沈桑这是恭维我,可我们彼此深知这不是,所谓灵气大概就是他看我的画,我见他的人。 没来由的喜欢。 “沈桑,你方才说龙阳……龙阳什么?” 我讲了好多事情,见他不言语,便问到。 “龙阳……龙阳君与安陵君都是好人吧?” 沈桑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红。 “自然是了,非但如此,他们还都很厉害,龙阳君不只是一流的剑客、谋略家,还……” 我话未说完,沈桑从袖中掏出了几页纸,我接过,便见扉页写着,“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 继续往后翻,也全是从史书中滕写的龙阳安陵君之事。 这二位,都是史上有名的好男风之人。 “昨晚你就是找这些东西去了?” 沈桑点点头。 我走到桌边叫沈桑帮我研磨,提笔写下,“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这是阮籍的《咏怀诗》,你看。” 我指给沈桑,见他看得认真,我俯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即便无人作诗咏怀,龙阳君也是个好人。”
第44页 “龙阳之好,也实在正常。” 第38章 北雁不归 天气转凉以后,许多花都渐次凋零,深秋的翰林图画园,竟有一种繁花落尽后的寂寥。 花木或许如此,对居于其中的人们来说,却恰恰是个欢腾的丰收时节。 官家对《老君图》的赏赐下来了。 因这画很是及时地在官家收到北方战报时送到他案头,使他连日来额头上的阴云散了大半,同在偏殿内谏议的大臣也因此凭白得了几分赏赐。 赏赐算不得多,却适时地温暖了因辽国大举进犯而有了些冰冷隔阂的君臣的心。 翰林图画院这个一向与政治撇的很清的地方,霎时间成了政治漩涡中一把温柔利剑。 那时我还懵懵懂懂,对这一类事没有什么敏锐的发现。 却只是知道因官家满意,我应诏成为掌画院的勾当官的副使,勾当官名为掌画院,其实却是不通画技的内侍,主要管画院与外界联繫,传达御命一类。 故而勾当官副使便是实际执掌画院了。 画院左部长武宗元武大人,从前只掌画院,如今给我腾出了画院,便兼管翰林院琴部、棋部等其他署部。官位虽未升,权利却大了许多。 而沈桑,也终于不是他口中可怜兮兮的画学生,成了祗候。 可北方的战事实实在在瞬时间便影响到了皇宫深处,辽国萧太后与小辽王亲率大军南下,直捣边北重镇。月余前兼管兵部的宰相寇准的谶语成了真。 辽国,终于大举进犯了。 官家早不似先前那般不把寇准的谏言放在心上,反而将这位英名赫赫的宰相的话翻来覆去地念叨,直到得出了我方远不敌大辽的结论。 以致惶惶不可终日。 宫中因此瀰漫着恐怖的氛围,画院勾当官黄开常出入内宫外廷,每每带来更加阴沉的消息,他胖胖的脸似乎旬日之间就快速瘪了下去。 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和沈桑却是明显的异类。 深秋枯叶遍地,图画院内秋风乍起,漫天黄叶便旋转出不同的样子来,这景象最适合映上画里。 我二人便总把作画的一应用具置于院中,常坐着整日来作画。 我升了副使,不再负责画学生们的基础教学,只需好生磨鍊自己的画技即可,沈桑作为祗候,不再被人驱使着做杂事,资历又不足以使他管理他人,所以我二人倒成了画院里最闲的。 甚或有时我卯时末去西院,直待到午时用罢了饭还不曾离开。 “嘿,封大人,到底在这里呢。” 勾当官黄开摆着胖胖的身子来了,他为人圆滑,官阶比我大却从不摆什么架子,我与他虽不曾深交,却也能和他说上几句。 “黄大人来西院有何事?”我朝旁边让一让,问道。 “宫中飘出来的声音你没听到?我看就只有你二人还如此镇定了。” 他接过沈桑递来的茶水,大大地喝了一口,“我这把身子,哪还能经得起那样的折腾!” “折腾?”我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黄开见我二人皆疑惑,眉上飞起了得意,“封大人,你果真不知道?” 沈桑已耐不住性子了,“黄大人,封大人可不吃你那一套。” 黄开哈哈大笑,好不容易瘪了几分的圆脸经这样的大笑,又浑圆了几分。 “沈桑啊,从前你可是好向我打听事,怎么这次这么大的事情你竟一点也不知?” 待这位黄大人终于卖够了关子,我们才知道宫中有流言传出,官家或许要决定迁都了。 辽国的进犯,着实让许多官员愣怔了好一阵子,但很快,朝中便陷入了一场空前热烈的讨论中。 迁都。 以参知政事王钦若为首的众多官员次第上书请求迁都,官家便在这群口若悬河的大臣的声音中,渐渐有了迁都的想法。 昨日夜间,官家在龙图阁中亲口问修仪,昇州民风如何。于是今日一早,官家或将听从王钦若的建议迁都昇州的消息便已传得沸沸扬扬。 黄开的忧心正来于此,他因家中有些关系,足使他保住目前的职位。 但若迁往昇州,路远跋涉,他平日走两步都要喘一喘,怕是受不住几百里的疲累。 提及此,他扶着桌子站起身,将堆在腰上的肥肉展了展,迈开了步子,“我还得,还得打听打听。” 又突然想起似的,重重拍了拍我的肩,“封大人,你年轻体壮,到时候还得靠你照顾!” 便终于摇摇晃晃地走了。 “□□时,金戈铁马定城池,纵横中原,太宗又收复北汉,如今一个辽国来犯,我们的官家就要携家带口地逃了么?” 沈桑望着我,眸中尽是不解。 “大概是受像王钦若那样的弄臣谗言影响吧。” 我想起曾在修仪的龙图阁中听过,官家提起王钦若时,是很信任的语气。 一时沉默。 我和沈桑自然不是怕迁都的颠簸,可我们生活了十几年的繁华之都,原来这般不堪一击,这才是叫我们相顾无言的缘由。 盛景之下掩藏的人心,是如此脆弱而又自甘堕落,一旦温暖的锦帐被掀开,他们就不约而同地霎时逃离,走向厚厚的泥土之下。 寻找另一个被所谓锦帐罩住的太平之地。 我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有迁都才能避免这一场祸患,可是□□时雄踞边关的赫赫铁骑,难道此刻都老去了吗? 我仿佛看到北地城下,一望无际的漫漫人影剑锋,却在官家的一道命令之下,如洪水般退去,蜗居在小小的城池之中,收敛他们的寒芒。 或许真的不会胜利,可至少要尝试一下。 我这样想着,唤起也在沉思中的沈桑,“你还记得王维的《使至塞上》么?”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他清冽的声音缓缓起调,在颈联处高亢起来,又在尾联沉寂下去。 “记得,去岁我刚刚为此做过画。” “我们或许可以为那道烽烟,添上保家卫国的人马。” 沈桑立刻听懂了我的意思,随我一道找出当日的画来,将之铺上长案,交给我一只笔。 “哥哥,这是我们头一次同作一幅画。” 是啊,我大宋王朝的边关,有数十万将士枕戈待旦,一个人如何做得完全? 我与沈桑,小画师而已,可泱泱大宋,怎能不战而退?这副《塞上烽烟图》,是深居宫中的人,对那遥远的边疆,深重的不舍。 皇上,你走了,留下的万千将士怎么办? 为尽快完成作画,我和沈桑两日两夜未曾合眼,那空旷的大漠,渐渐填满了无数士兵。 他们望向北方的滚滚狼烟,手握兵器,只等一声令下,便将热血都洒给身后的辽阔疆土,给这繁华无上的汴梁城,这累累殿宇的东京开封府。 云寇见到这画时张大了嘴,按下心头讶异,她不等我们说话,便第一次向我们行大礼,然后道,
第45页 “我一定会请修仪娘娘将这幅画呈御览。” 临走前,她告诉我们,因陈尧叟等人又向官家建议迁都到益州,朝中“主和派”起了内讧。 官家也在这两个地方之间莫衷一是,宰相寇准终于有机会独自向官家进言,此刻官家便正在垂拱殿与寇准议事。 这幅画,来的太及时了。 我和沈桑松了一口气,不是没有想过献上这幅画的后果,若照三日前的形势,官家一心南逃,我二人却献上这样意味深长的画,惹怒圣颜是十分有可能的。 我也暗自决定不叫沈桑涉及到这件事情中来,所有后果我一人承担。 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今日却听闻事有转机,自然心也放下了几分。 云寇一路小跑而去,不及片刻,便有宫人前来传唤,奉修仪娘娘之命,唤我和沈桑即刻前往垂拱殿。 有修仪娘娘赐的宫牌,我和沈桑一路畅通无阻到达宫城内,要过紫宸殿时,终于有人拦下,“内臣不可擅入前殿!” 那宫人将宫牌高高举起,“这是官家特赐修仪的宫牌,整座皇宫,持牌之人皆可去!” 便持宫牌而进,垂拱殿外,云寇拿着画卷侯立在外,见我们来了,忙道, “修仪娘娘命你等亲自献画,要记得,殿内是宰相寇准在议事,寇相主战,你们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她将宫人手中的宫牌塞到我手中,“若有不测,此物可保你一命。” 忙乱中她的指尖滑过我掌中,竟有明显地颤抖,“云寇,不必担心。” 道谢的话我已不必说出,但我是真心希望云寇不要为我二人如此担忧。 沈桑已接过了画卷,时间紧急,我们便立刻入内求见。 第39章 奉命看戏 “辽军来得太快了…” “皇上,正因为辽军来得快,所以他们的准备必不充分,粮草辎重跟不上,难以久战。若是我们给他们迎头一击,辽军即便不撤军,也再不敢贸然南下了!” 还未见到官家,就听到他二人近乎争论的对话,在高高的屋嵴下,寇相的声音似乎有一重又一重的回声。 “参见皇上。”殿内一个内侍都没有,我二人便径直走到官家面前行礼。 即便是与大臣有如此激烈的争论,官家看起来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大概天子颜色就应如此。 一旁的寇相虽稳稳站着,却一进来就感受到了他如烈火般的情绪。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隐隐对立着,直到两位小画师带着文墨气味进来,打断了这场暗流涌动的对峙。 “皇上,翰林图画园画师有画献上。”我开口时,沈桑便举起了画。 “拿上来看看吧。”官家似乎很欣慰此刻有人来破开殿中的气氛。 而寇准,在我与沈桑上前献画时就已忍不住开口。 “皇上若亲自前往边关督战,定会振奋军心,一举打败辽军!” 官家面色未变,只是打着哈哈,“寇相,来看看画。” 沈桑纤细的手指缓缓展开这画,万里烽烟从他的指尖燃烧起来。 他不为所动,任凭浩浩大军一点一点行进出来,在落日余晖下,在黄沙漫漫中,这群背对着城门的将士有无限悲壮。 官家的目光随着沈桑的手指移动,终于,一副长画展尽,我们却不知道,他心中的恐惧有没有被燃烧起来。 我和沈桑退下来,静候官家的目光又一次扫过这画。 寇准站在台下,并看不到所献之画,正要开口,沈桑恭敬对他行礼后直起身望向他。 “请寇相看画。” 官家并未阻止寇准走上去,在御案前,他们同时被震撼了。 寻常宰相禀事是不用下跪的,甚至以官家一贯处事,常常与大臣对坐而谈,此刻寇准却重重跪下,他身形高大,跪下时犹如一座小山,这座坚毅的山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 “皇上,边关数万将士的骨血,定会保住我大宋的安宁!” 寇准说完便掏出怀中一份奏摺。 “这是臣近日来调查的敌我两军对比,这种形势之下,若力战,我军能以很少的伤亡打退辽军;若迁都,则日后会有无数将士白白牺牲。” 他一字一顿念着奏摺上的兵力几何、粮草几多… 官家终于放下了他的恐惧。 先帝苦苦征战数年未曾打破辽军,甚至在与辽的最后一场大战中身瘦重伤以致最后失去性命,这一切使得官家对辽军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如今,寇准将事实摆在他面前,字字锥心,他终于接过了寇准的奏摺。 “准。” 又一次到了龙图阁。 仍旧是云寇领我和沈桑进去,这次修仪并未隐在厚厚的华幔之后,她端坐在正殿,面朝砖瓦之下的日光,她整个身子都被渡上一层浅浅的金光。 端庄的面容一如我当初作的美人图,是岁月浸染后的美丽。 “官家弃逃主战,有你们的一份功劳。”她微笑着说。 就在昨日我和沈桑逾礼献画后,官家终于听从了寇准的力争,改往日的南巡之策,转而主战。 宫中其实绝大多数人是想要南逃的,譬如黄开,口中说着路远奔波,实际上早已为南逃做了多方准备。 而像修仪这样有自己的主见,不同意南巡的却少之又少。 修仪又道,“官家口谕,升画师封牟为太庙斋郎,兼领图画院事,沈桑为承务郎,佐领图画院。” 我和沈桑仍跪着谢恩,修仪便道。 “快起来吧,云寇,拿凳子来。” 修仪很是赏识我和沈桑的行为,昨日只命我二人前去献画便是一种考验。 成了,我和沈桑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依附于龙图阁的新锐臣子。 我不反感修仪的这种举动,只是身为画师,对功名没有旁人那么大的渴望,不求不避而已。 修仪语气温和,“我求了官家许你们仍居于图画院内,日后若想在宫外置办家产也随着你们去。 不过你们年纪轻,现下要紧的是修身,怕是不必匆忙成家吧。” 我和沈桑同时重重点头,修仪很是欣慰,又嘱託了一些事宜,便命我们回画院了。 刚出右掖门,就见一圆滚滚的身影摇摇摆摆地侯着。 “封大人,还有沈大人,小的来迎二位大人回画院了。” 此人正是画院勾当官黄开。 我诧异不已,转头看沈桑,他也是一副惊讶的神色。 黄开此人虽远没有君子之风,我却也从未见过他此等情态,看他弓着身子站着,尽力使自己屈成一个整圆。 我仿佛看到了他出入内外廷时,是如何打探那些消息的,那副样子,竟叫人害怕。 直到回了画院,黄开还依旧是弓着身子,我虽屡次叫他起来,却还是拗不过他,三人便这样别扭地回了画院。 院中景色依旧,却站满了内宫侍卫,我和沈桑还来不及反应,黄开就激动起来。
第46页 “哦哟哟,想是官家又下诏书了,各位大人,快快歇歇。” 他走入那群侍卫中依次作礼,可宫卫似乎毫不领情,为首一人甚至颇为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向我处,拱手道。 “见过封大人,沈大人。” 我和沈桑即刻还了礼,便询问他所来何事。 “奉官家之命,翰林图画院勾当官黄开散播谣言,致使宫中人心惶惶,扰乱宫廷安宁,着我等捕之,杖毙。” 他话音刚落,两名侍卫便走了过去,一把便将已瘫软的黄开提了起来。 黄开没了平日里言语转圜之功,仍在止不住地往地上倒。 见他面如死灰,嘴唇犹在颤抖,只眼睛还能动几分,便紧盯着我和沈桑二人。 “黄开传了什么谣言竟要赐死?” 沈桑惊疑问道,官家仁厚,即位以来遵从黄老之术,从不滥刑,如此轻易便要处死一个勾当官,似乎是有些不合常理。 那侍卫面色未改,“妄议圣上,便是死罪!” 我突然明白,黄开妄议的,定是前几日官家欲迁都之事。 可此事后经证实,本就是官家那时的想法了…我正想着,就见侍卫将黄开押向门边。 侍卫又拱手,“官家特吩咐在图画院外行刑,二位大人,一起来看看吧。” 深秋的风不知何时已有了冬风的凛冽,吹得衣袍呼呼作响。 我和沈桑站在图画院的风口,听一声声的杖击,将面前的风都打乱。 黄开尖细的声音此刻才复活过来,宦官独有的嗓音在这肃杀的秋日里显得分外悽厉。 先前前来围观的宫人已有受不了而想要离开的,却被侍卫拦着不得离开,便只能虚着眼睛看这一幕。 我和沈桑就站在黄开身前,他的惨叫犹如万千细细的铁丝,缠进脑中,深入骨髓,而他逐渐涣散的目光如同慢慢涨大的水球,只待某一刻,便砰地炸开。 迸溅出混合的血与泪。 我们却不可掩耳,不能闭眼。 因为那侍卫分明在对面紧紧盯着我二人,一刻不曾挪开目光。 甚至在黄开的声音终于消失不见时,侍卫微微张了张嘴,仿佛还要让他再叫给我们听。 终于结束。 “二位大人,戏看完了,我等还要回去复命,告辞。” 他依旧拱手作礼,而后离开。 我和沈桑依旧站在风口,内宫外廷的风声在这里交汇,我们就处于这风口浪尖。 我们终于明白官家今日这场“戏”的用意,若不管好自己的嘴,将在这里被风搅成碎片的,就是我们。 官家在刘修仪宫中夸如今的图画院建的很好。 修仪娘娘却道,先时翰林图画院还未成章法,暂时建在右掖门外,实则对图画院的风气不利,如今要换个地方才好。 官家听了很是高兴,便询修仪何处适合。 修仪便建议迁至延福宫中,那里虽与外界的联繫不通达,却环境清幽,正适合画院的人修身养性。 如此翰林图画院就接到谕旨,即刻迁往延福宫中。 我将往日的画做了整理,依次搬到画院外的牛车上。 牛车的气味着实不好闻,宫人催得紧,急急地装满了几大车的物什,便催促着我们速速离开。 沈桑悄悄拉拉我的衣角,眉头微微皱着望向我。 我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便向宫人道,我还有些东西尚未收捡,请牛车先走,我随后赶上。便同沈桑又回了画院。 那牛车的脏臭,是沈桑最不喜的。 第40章 半分浅笑 我从小以为偌大的图画院,原来也就只有这几车东西而已,我愣愣地望着空空的画院。 “不知道这里以后会当作了什么地方。”沈桑道。 我摇摇头,图画院没什么特别的,比不得其他楼宇或恢宏或精緻。 只是多年来精心护着的花园,以后无专人照看,怕是会荒掉。 沈桑尤为不舍这花园,园中许多花还是他从各处搜罗来的,一些胡枝子全靠他常去修剪才不至于因为挡路被人铲去。今后要迁去延福宫,大概连来这里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同于右掖门外,延福宫是属于内宫的,包裹在层层宫墙之中,擅自与外界联繫难如登天。 如何再能回到这里? 好在冬风吹了吹,惊动了园内枯树,吱吱呀呀地掉下一地变得干脆的枝叶,终于给这寂静的花园一点奇异的乐声。 沈桑忽然跑向枯木深处,一些灰色的花枝映上他雪一般白的脸颊,“哞——哞——” 他捏起鼻子,夸张地叫着。 我自然没有忘记,他这是又嘲笑我与那老黄牛奇妙的缘分。 我跟着跑过去,许多枝桠脆地碰一碰就簌簌掉落在地,我顺着沈桑踩过的小径追过去,一把抓住他,又是轻易地将他按倒在地。 “你该叫我什么?” 他的力气似乎大了许多,挣扎间将我也绊倒,我才看到在枯枝败叶下,居然还隐藏着星星点点细碎的小花。 那是某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我曾在春日的田埂上看到过,可从未将它放在心上。 如今它却在各种名贵花枝的保护下,开得绚烂。 大概我们都会以为自己是名花或者野花,可无论是何种,其实都在卑微着,又同时在被保护着。 何必想得太多? 延福宫虽在内宫,寻常日子却连宫门都不开,曾一时名声大噪的翰林图画院,在官家的刻意冷落中,终于又渐渐被人遗忘。 我和沈桑正落得清静,幼时悄悄潜入的宫廷,如今成了唯一的栖身之所,大概也是命运使然。 那尾墨鱼儿,我和沈桑专程将他又放回了那条小溪中,只是它大概习惯了池子里安然的环境,一入活水便惊得四处乱溅,我和沈桑不得已又将他带回了池中。 “你这鱼儿,竟养得叼了。” 沈桑轻轻拨动那鱼,墨鱼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在他指尖绕来绕去,徐徐摆尾游着,就是不肯离去。 一副离不开他的样子。 他仍蹲在池子边,池边的泥土踩的多了,就变得松软湿润,他向前倾去,衣角便在土上面扫来扫去。 一会便黑了一圈。 他浑然不觉,手指还在水中逗弄那鱼,寒风骤起,他才缩回了手,“真冷。” 我将他手握住,果然凉得狠,我松开手,将宽大的袖子抖了抖,他便将手都钻入我的衣袖中。 蹭过我的脉搏,轻轻地放着。 “怎么我总是比你冷得多?” “大冬天还是一身煞白,自然引得寒气都来了。” 他看看自己的衣服,确实很白,像是冰雪的颜色,可是…… 他猛地站起身,一脸嫌弃地提起衣角,“脏了……” 我强忍住笑,咳了两声,道,“方才就想提醒你来的。” 他气鼓鼓看着我,“你故意的。”便嗖地蹲下来,在我眼前刮过一阵寒风。
第47页 我拉过他的衣角放到水中荡了几荡,还没搓洗,就觉脖颈处一阵寒凉袭来,抬头,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脖子。 还看着我嘿嘿地笑。 我便又扭过头去看漂在池水中的白衣衫,“哥哥,” 他在我耳后道,“为什么不回到屋子内再洗?” “你不是要逗鱼儿么?” 我理所当然道,心内对自己的体贴很是满意,沈桑到底年纪小,还不懂我这善解人意的温暖情怀,不过我不怪他。 “可是,”他顿了一顿,“鱼呢?” 我瞬间扫视了目之所及的整个水面,却没有看到一点鱼的影子,大概,寒风来的时候它便不知躲到哪个温暖的石头下了。 我竟未曾注意到。 沈桑向我面前的水面看去,伸手捞起了一根枯枝,“哥哥,”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这个不是鱼!” 沈桑觉得我因为整日作画坏了眼睛,便不许我成日对着画稿。 这日太阳终于露了脸,照得整个院子懒懒散散。沈桑在库房里捣鼓了很久,终于找到两个大大的藤条椅,又在上面铺上毛砧。 便唤我出来晒太阳。 仰面瘫坐在藤椅上,虽闭着眼,日光仍可透过眼皮渗进来,眼前便是一片绯红。 我想到沈桑四处疯跑完之后,脸上通常也是这种暖暖的绯红,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得沈桑在一旁嘟囔,“哥哥又在笑什么?” “笑今儿的天气好。”我闭着眼睛晃着腿,快活地不禁要哼上两曲儿。 “有近一个月没有太阳了吧?”我算算日子,“今日初几了?” “腊月初八。” 沈桑腾地站起来,惊得我也直起身。 “要吃腊八粥呢。”他眼巴巴地望着我。 画院中是有负责饮食的工匠的,可冬月一过,画院中人走了大半,都回家中过年去了,仅剩一些家中潦倒或者干脆没有家的人,谁还有心思煮腊八粥吃? 可沈桑分明馋得紧,往年此刻沈桑在自己家中,我也会在武大人府上,自然会过这腊八节。 今年却因为先前我们献画一事,虽然官家认同了我们的画,却叫我们看到了他曾经的怯懦,以致明里大赏我们,暗里却将我们变相拘了起来。 当此非常之时,我们怎敢如往常一般出去臣子家中,给自己传播谣言的机会? 我看着沈桑两手一摊,“明年再吃?” 他大概也想到了我们如今的境况,便点点头,又一屁股坐下,藤椅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搅扰得人烦躁。 “我好像闻到腊八粥的香味了。” 沈桑猛地嗅一嗅,却又呼出一大口气,使劲摆摆头,“不想了不想了,吃不到就不要想了。” 我看到他的样子,自己也觉得闻到了香咸的味道,且愈发浓了,盖过了无味的阳光气息,使劲涌入腹中。 沈桑狠狠地咽了咽口水,“哥哥…”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二位大人。” 转过身去,云寇正直直地走过来,手中稳稳地提着一个食盒。 我和沈桑对视一眼,那香气,并不是幻觉,而是那漆黑的食盒中散发出来的! “封大人,”她朝我屈身做了个礼,“修仪娘娘赐的腊八粥。” 沈桑一个箭步走到我前面,“云寇姐姐。” 他双手背在身后,也如云寇一般直直地站着,却活像是学堂里背《弟子规》的孩子。 “请姐姐姑娘入内一座。”他咧着嘴说道。 云寇礼仪极工整,仍将身子放得板正,随着沈桑进去了。 修仪宫中的腊八粥,似乎是要比武大人家中的好吃很多,我悄悄望大口大口哧熘着的沈桑。 或许是与他在一起,他吃得香,我也觉得是人间至味了。 我刚从沈桑那里挪回目光,忽然斜里伸过一只手,倏地将我的碗拿走,扭头一望,云寇板着脸。 “沈大人,这是修仪赐给封大人的。” 我又回过头去,那小子才坐回自己的地方,努力装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姑娘赎罪。”他微微颔首,眼眸低垂着,一看就是极听话的孩子。 便骗过了云寇。 云寇将碗还给我,仍站在一旁没有要走的意思。 “修仪娘娘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我将剩下的腊八粥用碟子扣住,一边问道。 她盯着那碗腊八粥——热气被木碟子笼住,生生憋回去,心思似乎在放空,口中仍说着。 “官家旬日前启程前往北部澶州城督战,刚至澶州,我军就在朔州大败辽人,数日前又传回战报,辽大将萧挞凛被杀,如今辽萧太后已派人至澶州城,以期签订合约。” 我和沈桑高兴万分,威威大宋赫赫铁军,本该如此! “年节将至,官家将一应事务交给了寇相,御驾很快便会启程回京了。” “寇相也前往北关了?” “自然。”她见我二人急切地想要知道此事细节,想了想又道。 “若非寇相强硬,一力主战,到澶州后又与辽使坚决周旋,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我与沈桑相视一笑,我们见到的寇相,就是这般铁骨铮铮。 “修仪娘娘传话,官家大胜归来之时,你二人可随百官前去拜谒。” “诺。” 沈桑朝我眨眨眼,在说,终于可以在年节时出城逛集市了。 人似乎都是不安分的,若被人强留在某处,那地方再好,也不愿待了。 云寇低头将瓷碗上的碟子拿开,只捧起我剩的那碗腊八粥,转身欲走。我颇觉奇怪,“云寇?” “修仪娘娘赐的还要拿回去?”沈桑也十分困惑地问道。 云寇转过身,看到沈桑,笑了笑,“这是我做的。” 似乎这是我们头一次见她笑,她嘴角生地很平,直直的一条细线放在脸上,看起来不开心,亦不难过,总之是浑不在意的一副样子。 此刻嘴角微微翘起来,那细线弯成极好看的弧度,笑得像冬天里早化的雪水。 凉凉的希望。 她没有看我,又将目光放回了天上,转过身去傲傲地走了。 她腰肢那样细,可又是那样有力地撑起了她盛满自傲的骨头。 过刚,则易折。 我追过去,“称赞寇相的话,若非修仪娘娘说的,我和沈桑会忘记。” 方才见她想了一想我就隐约觉得后面那句话是她自己加上去的,修仪应当是不准宫人做如此议论的,我们自然不想因自己连累到云寇。 “这有什么好怕的。” 云寇没有停下脚步,亦不多言,仍按着她一贯的步伐,很快便走了。 “这下好,本来是要将那半碗留给你的,谁知修仪娘娘竟会如此小气。”我回到屋内对沈桑道。
第48页 “你没听她说么,那是她做的。”沈桑语气有些不对,“我才不喝。”随即也起身走了。 第41章 格桑花开 十四岁到二十岁,大概是男子长得最快的几年,沈桑寻了京城中最好的木匠,请到图画院里来,指着我的画案道。 “现在看到了吗,谁说没有这么高的画案了,就照着这个高度,做个一模一样的。” 我放下正在洗的砚台,“要比这个矮这么多。” 我伸出两个指头比了大半搾的高度。 木匠仰起头看向我,“吼哟,还有这么高的人哟。”木匠寻常个子,却堪堪齐我下颌。 沈桑已跳了起来,“我不也是这么高的人,你没看到?” 木匠伸出两个手指也比了一搾,“差,差这么多。” “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对,就是差这么多。” 沈桑在一旁碎碎念,“等我加冠的时候,一定比你高。” 他也比了一大搾,“高这么多!” 我看着他心想,三年前我十七的时候确实没有现在的你高,但三年后的你却绝对不会比我高。 我走过去按住他的头,使劲揉了揉,嘴上不说话,心里却想着,这样不就可以了。 他张牙舞爪地逃了开,又跑回来殷殷叮嘱木匠,“一定要做的和这个一样高,知道了?” 我将他揽住推了出去,“别打扰人家。” 延福宫中的翰林图画院,最惹人眼的是大片的格桑梅朵,花深处能将我都遮住大半。 这花生命力强,仅三年就霸占了整座图画院,深秋里它许久不凋,早春来它又开得最胜,宫内宫外的人一提起翰林图画院,首先要说的便是这漫园的格桑梅朵。 沈桑画的格桑梅朵有厚厚一摞,纸画的、绢画的、水墨的、工笔的…连我都数不清究竟有多少。 可他还是孜孜不倦地画着,甚至我即将要到的冠礼,他也打算送上一副裱好的格桑梅朵。 我将他推出来,他便就势钻进了花丛中,又“哞——哞”地叫起来。 我早就对这并不十分生动的牛叫声习惯,任他跑来跑去,叫来叫去,发泄他过于充沛的精力。 “我明日就去武大人府上了。”我朝着他喊。 他一熘烟就跑回来了,“明日便去?” 我点点头,三日后便是我的冠礼了,我没有家室,一直住在翰林图画院中,武大人待我有如亲生子,在他的府上办我的加冠礼,是最合适的。 第二日我便到了武大人府上,许久不见,武大人问了我很多翰林图画院如今的事,不知不觉已谈了两个时辰了。 “自我升虞部员外郎,画院的事是愈发不清楚了。”武大人摇摇头道。 当初武大人做翰林图画院左部长多年,画院凝聚着他许多心血,他自然放不下。 “好在有你掌管画院,我也少了许多遗憾。还有沈桑那小子,竟也出乎我意料地长大了。” 如今画院的事务已由我和沈桑一力操持。 “说起来,你可知道沈桑的父亲?” 我点点头,武大人便道,“你二人自幼熟识,情谊甚笃,我想他一定是会告诉你的。” 他看着我,“你们都长大了啊。”他拍拍我的肩,“坐着都是这么高的个子了。” 我笑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武大人又道,“还是没有长大,还是不善言辞,你小时候也是不爱说话,可遇到你喜欢的东西时,却是忍不住立刻要说出来了。” “我一看你的眼睛就是有灵气的,手也生是画画的样子,可是若非你自己喜欢,我也不会带你走上这条路。” 武大人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宫廷作画,也是一条路啊。” 作画的许多工具,包括绢、纸、颜料、石墨等等,若非身在宫廷,靠自己是太难找得齐全了,若不是在翰林院,我想我一定无法做这么多画了。 “可是在宫廷,免不得就要有官场往来,谁说得清是好是坏。”这大概是许多宫廷画家的困境了。 “你要比我好很多,你这样很好。”武大人语气中带着落寞,他饮尽一盏茶。 “天色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两日后的冠礼,武府分外热闹,副宰相王钦若是最早来的官员,他将代行我父之职为我加冠。 修仪娘娘对我的看重人尽皆知,甚至因为我无父无母,便要为我张罗冠礼。诏我入龙图阁时,恰遇官家御驾。 “不如就让哪位大臣为封大人加冠。”修仪向官家请命道。 官家点点头,问道,“你可有谁想要的?” 朝中官员中我最钦佩的便是寇相寇准,可他去岁已辞去相位。 我和沈桑曾去寇相府中为他送行,见他一身灰布衣,独驾马车欲行。 “寇相。”我们上前道。 “我已不是宰相了。”他皱了皱眉,“你们是?” “澶渊之役时,我们曾向官家献了一幅画。” “是你们。”他恍然大悟,“澶渊之役,呵。”他冷笑一声。 这便是他辞去相位的原因,当初与辽军签订的合约是寇相全权负责的,盟约内容是我大宋年年向辽国献岁币,以求得和平。 官家为这合约带来了难得的和平高兴了一小阵子,并对寇相大加赞赏,可很快副相王钦若便来谏言,“陛下敬寇准,为其有社稷功耶?” “然。”官家道。 “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准有社稷功,何也?” 官家愕然,一时说不出话。 王钦若便道,“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 关于《春秋》里的城下之盟,我曾读过,但我们是胜方,怎会为城下之盟? 澶渊之盟中确实有献岁币的“屈辱”,自古签订这种合约的,都是史书钉上的无能之臣,甚或,弄臣奸臣。 可寇相怎会是这样的人? 我始终没有想通为什么明明我们大败了辽军,却签订了向他们献岁币的合约,但我知道的是,若按王钦若的来,现在恐怕连都城汴梁都没有了。 这样比较,他王钦若有何脸面视澶渊为耻? 可笑的是,朝中还真有一大波官员跟着王钦若的脚步攻击寇相,仅仅两年,满朝皆视澶渊为耻,寇相也不得不上了辞相位的表书。 官家没有挽留。 寇相挥起马鞭作势要驱赶我们,“为什么?” 我问他,我想知道为什么,签下了那样的合约,而受人把柄。 他摇摇头,猛地提起缰绳,马儿受惊,倏地飞奔起来,“澶渊之役已经过去了。” 这话说完,眼前已只剩茫茫黄尘。 寇相走后,我和沈桑萎靡了好一阵子,直到修仪娘娘召见。
第49页 她一眼看穿我们心中所想,她说,“寇相会回来的。” 我们相信。 “那可劳烦副相了。”修仪道。 我忙跪下谢恩。 “王卿古道心肠,乐于助人,不会觉得麻烦。”官家呵呵笑着。 我这才回过神来,官家指了王钦若为我加冠。 “劳烦王大人。”武大人在我一旁向王钦若作礼道。 “好说好说,武大人,还是你眼光毒啊哈哈。”王钦若转向我,“封大人,日后前程无量。” 待冠礼完成后,王钦若亲自带着我一一拜会前来祝贺的官员,旁人都道,我简直是他的门生了。 我向后退了一步,“小子怎敢当副相的门生。” 这场很是隆重的冠礼半日便落幕,我也要很快回到画院,武大人送我到门口,“修仪娘娘的排场果然不同。” 我点头,却又顿住,“武大人如何看王副相,修仪娘娘又是如何看?” “我如何看他,对他并没有任何妨碍,但是修仪娘娘是明理之人,她看副相,也看天。” 武大人指指暗沉沉的天,衣袖划过紫蒙蒙的雾气,没能丝毫惊动它的庄严。 我于是拜别虞部员外郎,仍回到层层宫闱里的延福宫。 “你没有告诉我是王钦若为你加冠。”果然,沈桑很是责怪我。 他将一副裱得十分精美的画扔到我面前的案上,我拿起那画,“我怕告诉你了你便不去了。” “可你没有告诉我,就让我白白跑一趟。”他气鼓鼓地看着我。 “专程去看你这个副相门生有多左右逢源么?你的冠礼,原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男子加冠,即可成家。沈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不偏不倚地戳到了我们的最痛处。 我们可以同屋而住,同案而书,甚至同塌而眠,可是我们如何,同家? 但我仍想要沈桑在我的冠礼上,看看我终于成人的样子,而不是看到那无关紧要的外人。 沈桑,你如何懂我? 沈桑愣了一下,随即猛地转身出去了。 我打开那副画,果然就是格桑梅朵,八瓣的,白中带着丝丝浅浅的粉色,花心处斑驳着几点朱红。 真好看。 第42章 天书神迹 我和沈桑奇怪地别扭起来,他不会以为我忘记了寇相,转而投向王钦若,他所在意的,大概只会是我那个独独缺了他的冠礼。 我同样在意。 于是他崭新的画案一直放在我这里,连着我刚为他洗净的砚台也在这里。 我画完了画,便呆呆地望着那琴月样的花纹,苦苦想着,他不做画了吗?不会的,那他在用什么? 哦,我曾在街上淘来了许多砚台都赠与他了,肯定够用,可他,大概还不愿用我的。那他还是不要作画吧,免得用了旁人的。 我生气。 这样没有他的日子,过着过着居然也到了下一年。 去岁深秋还开得肆无忌惮的格桑梅朵,如今也变成了枯黄的枝子,见不到花朵,更别提那难觅的八瓣花。 今年的格桑梅朵怎么还没有发新芽?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破败的院子,二月自然春寒,可这花怎也不争争气,居然就这样被风声压了下去。 “封大人,官家下令召集百官前往承天门。” 一小黄门过来传话,“请封大人快些去,勿误了时辰。” 我应下,走之前又吩咐道,“西院还有一位沈大人,也劳你去传圣谕了。” 承天门外各色官服围了一层又一层,我自然挤不进最里面,只听得周围人皆议论。 官家昨夜梦见神人,说上天会在承天门降天书。便召集文武百官共同前来,瞻仰天书。 人们议论纷纷,官家也不禁止,任由这些官员们任意说着风言风语。我没有加入,但沈桑应该会喜欢这样的氛围,他总觉得一些秘事奇闻很有意思。 我四下望去,竟果真和沈桑四目相对。 三个多月来,我和他只有公事上的往来,太庙斋郎和承务郎之间的交集原来是这样少,若没有私下的情分,我们就只见了那么两面。 第一次是年尾,我和他一同接受内侍对画院事务的核查。 那内侍年纪大了,说话颠颠倒倒,一会拿这,一会拿那,我和沈桑忙着吩咐画学生们一样样去做,在冗杂的事务间隙,我才偷偷看了他几眼。 想来不会被发觉。 第二次是开年时,我从武大人府上回来图画院,路过沈府。远远地便听到嬉笑声,便看到穿着大红棉袄的少女从里面跑了出来,手上犹拿着晶亮的冰糖葫芦——沈桑也爱吃的。 接着沈桑也跑了出来,抢过少女手中吃食,咬了大大一口,又还给她。沈桑急于躲避少女的愤怒,匆匆走了。 待我走进后,那少女大声喊着,“哥哥可要记得回来!” 想起来了,沈桑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妹妹。 今日在人头攒动中,我隔着许许多多峨冠,看到了同样沉默着的沈桑。 他眼眸依然纯净,含着潋滟水光,那似乎叫做桃花眼,二月桃花未开,便是他在料峭春寒中弄三两新枝,□□青叶。 我要告诉他,我想他了。不论冠礼是否有他,不论有没有结果,我都控制不住自己,我很想你。 噬入骨髓。 “恭喜皇上得此天书!”周围诸人陆续跪下,面向承天门,对中间的官家行礼,我和沈桑随着人流跪下去。 城门南面的鸱尾上真的挂着一条黄帛,宰相王旦恭谨地捧着“天书”,跟在官家身后,往紫宸殿走去。 众人鱼贯入殿,官家亲自接过天书,倏地展开。 “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这便是让满殿文武群臣疯狂的天书,天书之意明明白白,赵宋之兴,天命所归,恒(官家的名讳)守正器,不世之功。 官家兴奋之至,接受了一番臣子恭贺之词后,当即宣布改年号为大中祥符,今岁便是大中祥符元年。 诸人再度恭贺一番,满殿喜庆。 “天书降,普天同庆,诸卿休沐五日,以贺天书降凡。”官家又道。 除了年节,官员很少有连续休沐五天的,这次託了天书的福,在二月早春有了休息的时间。 我随着人流挤出紫宸殿,外面侍立的内侍宫女亦皆喜气洋洋,穿过他们,好容易回到画院,我便径去沈桑的西院寻他。 沈桑还没回来,我坐在他院内的藤条椅上,一摇一晃地等他。 “城外果真有红色的泥土么?” 听到少女清甜的声音,我忙起身过去,正在院门遇到沈桑。 “沈桑。”还没来得及想好要说什么,这二字就已从我口中滑出。 “哥哥。”沈桑的声音不大,画院内犹有学生们的各种吵嚷,我便只看得他嘴巴张了张。 心上,却听到他只对我一人叫的,哥哥。
第50页 “哥哥?”少女的声音大得多,她和沈桑离得近,自然听到了,“哥哥什么时候也有了哥哥?” 她跳到我面前,“哥哥真高啊,比哥哥还要高。” 沈桑抓住她鼓鼓的衣服,“妍君,不得无礼,这是封大人。” 沈妍君向后倒了倒,呲着牙大声道,“许你叫哥哥,怎么就不许我叫了。” 她气呼呼地看着沈桑,个子虽比他矮了很多,却有十分的气势。 “我只许他一人叫。” 她转过身仰起头看向我,大概我的神色太严厉吓到了她,她怕怕地道,“哦,封大人。” 沈桑噗地笑了出来,“小小姐终于有怕的人了。” 沈妍君瞪了他一眼,脚却不自觉地挪到了他身后,一会整个身子便就只剩头在沈桑的手臂旁探来探去。 我和沈桑中间便没有了任何阻挡。 “休沐时候我带妍君到城外游玩,你要同去么?”沈桑道。 我点点头,“你先照顾你妹妹,明日我来找你。”便先行离开。 我先前有很多只想跟他说的话,可听他叫我一声哥哥,我便一切都不必说了,一切他都知道了。 第二日晴好天气,日光仿佛一天之内变得温暖,照得城外护城河旁的柳树都发了新芽,软软地垂在日影里。 沈妍君在前面跳来跳去,“她少有能出来玩的时候,只最近几天可以了。”沈桑就近扯了一根柳条,拿在手上摇来摇去。 我和他离得很近,那柳条便时不时打在我的衣袍上,我拽住那柳条,“听你说过小妹天性顽皮,大概越大会越想跑出去了。” 他摇摇头,“三月,她便要入宫了。” 入宫……参知政事的小女入宫,自然是为充盈官家后宫的。 “她才十三岁。”我道。 “三月初一虚岁就十四了,入宫的时间定在三月初三。”沈桑语气中有落寞,亦是无奈。 沈桑在沈府的地位很是尴尬,他的父亲是祖父沈伦与某个早已寻不到踪迹的婢女私相生下的。 沈老夫人对此深以为耻,故始终不许桑父入府,直到桑父母俱亡,孤苦伶仃时,才被接回了沈府。 沈桑在画院,也尽量少地回府,但每年年节也必须回去。即便如此,沈府于他而言依旧陌生。 在那座大房子里,唯一使他感到开心的便是妹妹沈妍君了。 他常跟我说,妍君太闹了,不知道将来有谁能制住她,“原来是他。”他望向城内,宫墙的飞檐隐隐可见。 “他自然能制住她了。” 第43章 天气晴好 “我听端儿说,踏春时节许多女子都会戴上好看的柳条帽,哥哥,我怎么弄不出来帽子呢?” 妍君不知何时折下了一根细细的柳条,短短的小手犹在不停摆弄着,却丝毫看不出形状。 沈桑拿过那软得撑不起样子的柳条,“可真是难为你了,找到这么细的枝子。” 妍君立刻生起气来,将手伸到沈桑面前,“还给我。” 她的掌心红红的,仔细看去,原来是被柳条鞭出的印子。沈桑一手举起柳条,一手拿住她的手,“怎么又弄伤了。” 我这才看到妍君的手上不止这些红痕,还有一些旧伤的痕迹,好端端的手便被这些伤痕弄得很是怪异。 妍君一手被拿住,另一手在袖中寻摸了半天,终于拿出了一个纸包,“药我都带着呢。” 沈桑将柳条递给我,接过药,握住妍君的手腕,将她牵起来,“走,上药去。” 他扭头看向我,“这药要以水划开涂在伤处,你记得……” 他话未说完我就点了点头,去岁我们曾在一处小径里找到了一湾浅浅的活水,便可以去那里取水化药。 那地方不远,只是要准确无误地穿过杂草丛生的荒地,便阻隔了大部分人入内。我们进入时,果然只听到泉水叮咚作响。 那里是半壁青色的石块撑起的天然洞穴,一泓清泉汨汨而下,也叫石壁映成一种诡异的蓝青色。 妍君被这天然的奇幻景色惊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泉水近前,以手伸向那丝倾泻而下的泉水。 她的肤色像沈桑一样白,如早春寒雪,让那青绿的水硬生生转了弯,四处迸溅。 沈桑已蹲在浅湾旁化药,我随着他蹲下去,从地底溢出来的寒气顺着鼻息钻入身体里,我将沈桑的薄氅使劲向里面笼了笼,“别着了凉。“ 他掌心的药渐渐化了开,呈乳白色,在他手掌纹路中缓缓流动,一股奇特的香气逐渐蔓延开来,沈桑将妍君唤过来为她涂上药。 ”这药的效果是最好,香气能持续多久,药效便能持续多久。“他将余下的药洗了净,拍拍手。 我嗅了嗅,果然那穿厚厚红棉袍的少女周身都盈着那奇特的药香了,”她恐怕这辈子都要带着这香了。“沈桑道。 我站起身,将沈桑也拉起来,”这里太冷了,还是快些出去吧。“ 我环顾一圈这青色的幽境,”夏日再来才是个好去处。“ 出得那处,依旧站在柔和的日光中,我和沈桑踮了踮脚就扯下了最适合做帽子的柳枝,又盘坐在柳树边,沈桑手圈着,我将柳条一根根缠绕上去。 一会便做成了一顶小小的帽子。 妍君一直没闲着,在一旁蹦得气喘吁吁,总算是弄来了几支嫩地还带着黄的柳枝。 沈桑将黄绿的皮撕了下来,在帽子上系了一圈,他举起这帽子,还带着细细柳叶的枝子紧紧缠绕着,坠下如发丝般细软的外皮,阳光透过帽子洒下来,又给它渡上一层浅浅的金光,分外好看。 妍君蹭得奔了过来,规规矩矩站在沈桑面前,”哥哥你真厉害!“ ”哟,这会倒觉得我厉害了?“沈桑叫柳条帽在手中打着转儿,却丝毫没有要给妍君的意思。 我直起腰一把便拿过了帽子,很快地递到妍君手中,”快去吧。“ ”哥哥!“ 这一声,却是沈桑叫的。 我的手趁机放在他的肩头,”你妹妹是很可爱,可我却不愿她一直在我们身边了。“ 沈桑红扑扑的脸在春日里泛起了瓣瓣桃花,连着他眸子含着的水都带着甜味。他半倚在古柳树旁,树干硬硬的褶皱沟壑上也生出了嫩嫩的绿芽。 他时而看看天地,时而目光追着鸟儿去了,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被牢牢固定在我怀中。 却就是不看我。 我站起来拉起他,他的手还笼在凌乱的白衫中,我手滑过薄薄的布料,恰恰勾住他两个指尖。他指甲轻轻刮过,痒痒的,有一丝酥麻。 这日天气真好。 回到画院,他同我一起到了太庙斋郎的院中,他一季未来,院中的墨鱼儿都多爱了他几分,绕在他指尖游个不停。 我抓起了他的手,“随我进来。”
第51页 给他看我作的画,两个小人坐在石头台阶上,此外是用颜料渲染了一层又一层的灰色夜空,这二人在皓大的天地之间小得几乎辨不出来。 但他们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比这广袤的苍穹,要有趣得多。 人生在世,不就要做些有趣的事吗? 他退后半步,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将那两张拼在一起的画案推了开,“怎么不一样高?” “工匠做的,我哪知道。”我一手一个,按住了两个画案,“我都用着很好。” 他蛮横地将我推开,“我的还没用过,怎么就给你了?”然后对着我的鼻尖道,“你付钱了吗?” 我忍不住将他的头揉了揉,看着他梳得整齐的头发变得乱蓬蓬,才双手将较矮的画案搬起来,自顾往西院去了。 沈桑翘着腿坐在藤条椅上揺地吱吱呀呀,“哟,哥哥来啦,快快,将画案放进去罢。” 他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一盏茶,嘴上这样说着,身子却一点没动,只大大地喝了口茶。 我搬着画案,比他走得慢了许多,就给了他这样做作的机会。放好画案,还不见他进来,我几步跨出去,抢过他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却…… “沈桑,你放了什么?!” 他早已笑得直不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陶罐,上书“盐”。 我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些东西的,便看着他笑得脸通红,终于从藤椅上滚了下来。 傻。 妍君以先帝宰相沈伦之孙,淮南转运使沈继宗之女,将相后人的高贵身份入宫。 沈桑作为他的庶兄,三月初三一早便去当了导引官,晚间才回到画院。 “妍君初封才人,行册封礼时,有礼仪官紧急来报,说兖州父老吕良等千余人及诸道贡举之士八百余人请求官家封禅,其时已到承天门外了。” “我和妍君随官家来到承天门外,那里人山人海,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承天门有那么多人,比——” 他想了想,“比降天书时的人还要多得多,诸人跪请了许久,官家都不曾答应。” “不过却大赏了他们,民间之士看到妍君站在官家身侧,误以为妍君是国后,一时赞美奉承。官家见此即刻便升了妍君为四品美人,并在百姓群臣面前行了正式的册封礼。” “皇后娘娘病着,官家特诏了修仪娘娘主持妍君的册封,礼仪结束,妍君随官家回了福宁宫,修仪娘娘便唤我去龙图阁。” “现在,妍君和修仪是同样身份的了。”沈桑说到这,怔了半晌。 妍君才十四岁,刚刚入宫,目前自然与修仪娘娘没有什么冲突,可谁能知道日后呢? 沈桑随我,一直依附于修仪娘娘,但妍君是沈桑的妹妹,孰重? “我们也不过小画师而已,跟这些当无太大干系。”我道。 但往后几月,局势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四月份自大皇子死后缠绵病榻多年的皇后娘娘瓮了,朝中登时掀起了一场立后的议潮。 官员们几乎都谏议立沈美人为后,自妍君入宫,官家确实待她有异于其他妃嫔,但群臣上书,官家却沉默了。 年纪稍大的官员都知道,这是官家放不下刘修仪,官家与修仪的特殊情分,宫中无人比得上。 但修仪娘家势微,远不及沈家,位居二品修仪已让群臣不满,自然不可能任其为后。 官家深知其中矛盾,索性不谈此事,将后位虚空着了。 活人的事最是难做,对于已逝的郭皇后的丧事,却依礼做得十分到位。 延福宫中挂起了层层白缦,因这里是专为帝后二人建的游乐之所,在这里的丧事,比其他殿宇都纯粹许多。 至少,没有其他女子。 我作为官家常常钦定画人像的画师,自然要接下为故皇后画像的事。我活跃在宫廷中时,恰好是郭皇后刚刚丧子,悲痛至极,此后便常年缠绵病榻,于是我便只有幸见得她一面。 第44章 长路锦绣 那是中秋节下,头一次从龙图阁出来,为着画好了修仪娘娘的美人图,奉修仪之命,请皇后娘娘升我做待诏。 那日天气很潮,我记忆中头一次十五的月儿没有出来,我进入大庆殿。郭皇后正向官家说着九岁的大皇子做了顽皮事。 大皇子自幼体弱,顽皮些自然是好事。 皇后语气异常温柔,她眼神中流动着慈母的光辉,如同细细密密的冬日暖阳,轻轻地将你的眼角都染上淡黄色。 官家听得很开心,他那时也年近不惑了,却还像是初为人父般,小心翼翼地听着自家孩子的小小事情。 他们眼中都没有彼此。 请完了命便离开,那一次,还正好遇上了皇后贴身宫女——似乎是叫做元支,被她强关了整日,直到沈桑来救我。 于是我笔下的皇后便是温柔地过分,慈爱地过分。 “娘娘就是这样子的。” 我忙放下笔转过身,见一宫女愣愣地看着尚未完成的画。我常作人像,对人的相貌颇为敏感,往往见过一面的就不会忘记,这宫女,就是当日的元支。 她拿起画来,转身便欲走。 我忙止住她,“等等,还未画完。” 她嫌恶地看一眼我伸出的手,“我说画完了就是画完了。” 郭皇后的画像拿走后几日,延福宫的白帐就都撤下了,这御花园里又呈现出生机勃勃的初夏景象。 大概一国之母,就给了她半月的白雪皑皑。 “还记得那个元支么?”沈桑问我。 我点点头。 “她当日强行拿走了庄穆皇后的画像,后果然那画使官家不满,强令她拿回来让你继续做,她依旧不肯,只说皇后娘娘那样子就够了,不需添什么珠玉金饰。” 这本来也是好事,庄穆皇后生前简朴,死后亦不需铺张。 “她态度极其蛮横,且一副看不起任何人的样子,官家便怒了,听说将她罚作了粗使宫人,不得再入大庆殿。” 我想起那日她看我的嫌恶样子,不难猜出官家看她时有多生气。 她无故关押我的事,我和沈桑早已不放在心上,不过宫里似乎从没见过她这种性格的人,便叫沈桑忍不住多去打听几句了。 “我还听说她从未做过浆洗一类的事,目下境况很是不好。”沈桑又道。 “呵,又是一个背后说人闲话的。” 居然是元支,正双手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在沈桑身后,眼神从他身上飘了飘,又到了我身上。 “我上次竟未认出你来。”她这次的目光中没有了嫌恶,而是满满的探究,“封大人。” 元支对我的兴趣不知从何而起,沈桑问时,她只将眼放在沈桑头顶,从未回答。 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画院勾当官将她调来了图画院,虽然也是最粗使的丫头,却似乎很合她的心意。 沈桑站在檐下,那里有不知从哪爬上房顶的葡萄枝子,我将枝子扯下来,他便能不紧不慢地做手里的事——枝子上已经发了好些小小的葡萄,都还是青色,不及拇指盖大。
第52页 这季节小葡萄容易染上萎缩的病症,沈桑便要将那些坏掉了的都摘下来。 他将摘下来的小葡萄都攒在手中,一面道,“从没见你有过什么朋友,你是怎样到画院来的?” 正在打扫院子的元支抬了抬眼,“凭你也能知道?” 沈桑也不恼,他愿意与元支交往的,也就是她这样的性子,自然我们都能看出,元支并非对我们有敌意。 她比沈桑小不了多少,没几天就已跟沈桑混熟了,两人早不知交换了多少宫廷秘闻。 对自己,她却缄口不言。 我对此不置可否,唯一疑惑的就是她对我表现出的极大的探究之意,不过这对我也构不成什么影响,便由她去了。 等我把葡萄枝子重新放上屋顶,就又有宫人来报,“美人娘娘请二位大人过去。” 我正想着美人娘娘是谁,沈桑已开心应下,“是妍君。” 妍君入宫已月余,她是后妃,没有命令自然见不到,今日来见,她已换了装束。 大概颇受官家看重,她衣着异常华贵,衬着她小小圆圆的脸愈发精緻。 发髻也梳起来了,只额前掉下来一丝秀发还带着浅浅的黄,才知道她才十四的年纪。 她见到我们分外开心,一直与沈桑说着往日里如何外出去玩,说起宫外的种种,却并未开口问一句,“哥哥何时再带我出去玩?” 她懂事了,在偌大的宫殿中,薰香缭绕,我仔仔细细地去闻,却没能闻到一丝药香。 想来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她手上的伤痕都好了。 直到宫人来询问是否备饭,妍君才发觉已过去了半日,她将宫人都挥退,站起来走到沈桑身边,踮起脚将他的耳朵轻轻往下扯。 沈桑侧身躬着,听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沈桑的脸立刻变得通红。 她调皮地看着他,“哥哥要好好的。”然后又转向我,“哥哥的哥哥,你也要好好的。” 在回去的路上,沈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叫了几遍,他才红着脸转过身,傻呆呆地看着我。 “妍君同你说什么了?”我问道。 “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能说什么。”沈桑急着否认。 我立刻懂了,能让他脸红的,又是妍君还特意来叮嘱我的,不会有其他的事了。 我将手伸入他宽大的袖中拉住他,“爱人之间抱在一起,有那么让你脸红的吗?” 沈桑有的时候机灵地像个尘世中历经百年的老者,有的时候又扭捏地像个刚下地不久的孩子,便让我时而崇拜他,时而与他博弈,时而引领他。 但好在他的样子我都喜欢,喜欢他的我的样子,也那么讨人喜欢。 从二月天书下降开始,一些东西似乎就开始悄悄沸腾起来,到了六月炎夏,终于升至顶峰。官家下旨,十月将有事于泰山。 封禅。 舜、禹之后,真正封禅的帝王只有两个,秦始皇及汉武帝,而今,我们的君主将会是第三个了。 非贤能之主不可封禅,非大出之主不可封禅。官家继位以来,民富庶,国大体安宁,但经过王钦若等人的鼓吹,仿佛如今就是最美好的年岁。 除了一个,澶渊的城下之盟。 大概,官家是为了用这种方式洗刷一些耻辱。 可我为什么觉得有几分可笑? 那日宰相王旦率百官将校,州县官吏,蕃夷,僧道两万四千三百七十五人上表请求封禅,声势之浩大亘古未见。 我和沈桑挪到了队尾,在这样一群疯狂的人中,竟无所适从。 及至官家下了令,我们回到画院,似乎才回到了现世。 院中蝉鸣聒噪,沈桑拿了粘网来捕蝉,他翻墙上树的事情做得多了,却没想到被小小的蝉给为难住,在绿树荫中窜来窜去,也没能捕到一只。 那声音,仍嗞呀嗞呀地嵌在树缝里。 沈桑把网一扔,索性不管了,便回到屋内,昨夜刚画完的画还放在案头。沈桑瞥了一眼,“难怪叫我们都来画山水图,原来是为了去泰山。” 官家之前就下令这两月画院诸人皆画山水图以呈预览,算日子也到了完成的时间了。 元支恰巧进来,“官家要的画得送过去了。” 元支曾是庄穆皇后的大宫女,处事很是利落,如今几乎成了画院勾当官一类的女官了。 将画送过去,几日之后就传了官家口谕,十月封禅,命沈桑随行。 沈桑带的东西不多,元支不知用什么法子,将画具整理得齐齐整整,恰好装满一个箱子,又很便于携带。 因身居画院,不是什么正经官吏,沈桑可以穿着自己的常服,他一身白衣,背着木箱子,活脱脱一个赶考的书生。 秋风时而吹过他的衣袂与脸颊,他转过身,走向远处浩荡的人群,湮没在锦绣官服中。 第45章 定负长剑 沈桑走后,图画院里一下子就转凉,我在水上撒了一圈的鱼食,那墨鱼儿才不紧不慢地游过来,慢吞吞地吃上两口,又躲回暖和些的石头缝里去了。 除了日常作画,沈美人也偶尔诏我去说说话,官家不在,宫里空了大半。 后妃中以修仪娘娘为首的一众妃子都跟了去,妍君这新封的四品美人便成了后宫之首。 “他们都跟我说要处处防着刘修仪,谁晓得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妍君屏退了宫人,独对我说道。 她的眉毛画得很细,我记得上次见她,她眉毛和沈桑的仿佛一个模子出来的,平平的,没有什么锋芒,深灰色的眉不多不少,侧脸看着毛茸茸的,正面又十分清晰。 此刻她眉毛修得那样细,不知用了怎样好的笔描得精緻异常。她同我说话时微微挑眉,使她的美愈发艷丽。 “你可知道刘修仪是怎样的人?” “她很正直。”我想了想道。 妍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态,“你可以说她端庄聪慧,知书达理,可正直?” “从前澶渊之役,她曾力劝官家主战。” “后妃不是不可妄论政事的么?” 没等我说话,她又自言自语般,“官家很宠她的,难怪。” 澶渊之役时妍君太小,不会知道当时的混乱,“为什么不能说她正直?”我问道。 “父亲本要升官,被她不知用什么法子给压下来了。她那个哥哥,在前朝拼了命的与父亲作对,敌不过我沈氏,便偷传了消息到后宫来。” ”若不是此次修仪随官家到泰山,我还不知道我连相貌都没记住的人,背地里早寻了人时时监视我。” “是不是她们都欺负我年纪小?”妍君盯住我道。 她从前在沈府,自然是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吧。 像沈桑一样。 “沈桑是你的哥哥,我也一样。” 她一下子就笑了,嘴角咧着也是圆圆的弧形,那样子怎么看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们跟我说,你是刘修仪的人,谁知道会从我这给修仪带什么消息回去,又说哥哥和你走得近,我也要防着,我当然不会防哥哥……”
第53页 她说着吐吐舌头,“却不知道你了。” “那他们肯定告诉了你当初全靠修仪娘娘一路提携我们才走到今日。” “这恩,可以还吗?”她问道。 我点点头。 可是,怎么还,何时还? 又一日妍君诏我,仍旧是屏退了诸人独与我说话,看得出她很害怕,那种害怕藏在心里,即使身体满附铠甲,心中仍是恐惧这里的人事。 我站她坐,刚说了几句话,外间急慌慌有人来敲门,“何事?”妍君问道。 “小姐,公子出事了。”那声音带着哭腔,端儿被唤进来扑通跪在地上,“公子出事了。” 我登时慌了,哪一个沈家的公子?“是沈桑吗?”我忙问道。 妍君点点头,“哥哥怎么了? 泰山离汴梁很远,太远了。 我□□的马前腿软了下去,噗地跪在了地上,我踉跄着向前奔去,哪里,沈桑,你在哪里啊! ”公子触怒了官家,被处以 宫刑。“ 他已说不出话,阴暗的牢笼里,他如同一朵在黑夜中只开了一瞬的白色昙花,天子的汹涌怒火让他最绚丽的年华戛然而止。 他双目紧闭,愈发白的脸颊在我的掌中愈发小,他嘴唇是白的,身上那件终日的白衫却满是红色的脏污。 他睡了。 沈桑啊,你就这样睡着罢,等你醒了,一切也都好了,等你醒了。 他,和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大…大人,有人来了,他们来了。“郎中手里抓着药,哆哆嗦嗦地几乎要把药都抖在了地上。 我怒瞪一眼他,他登时一激灵,手脚不再发颤。 我仍旧靠在竹榻上轻拍着沈桑,你好好睡,一会我给你餵药。 木门轰地被撞开,一队侍卫挤进来,夸张地将整个屋子都占满,而后才确认这屋内确实只有我与沈桑二人。 我决然不会让沈桑落入他们之手。 “原来是封大人。”竟是当初在我和沈桑面前处死黄开的侍卫。 他看向我紧紧环住沈桑的手笑了笑,“封大人还是适合看戏的。”说着向我跟前凑过来,“修仪娘娘十分赏识大人,大人…” 我猛地将手边的剑指向他,他退了一退,见那剑的样式,转过头沉声道,“这是谁的剑?” 剑的制式是宫卫的,我将沈桑劫出来时抢了前来阻止的侍卫的剑。 一人从后面走出来,维维应了一声。 “出去!”侍卫将他喝了出去,又环顾四周,将人全清了出去,两手一展,便对我道, “我看您是修仪娘娘的人,不想,当然也不得为难你,这人,” 他指了指沈桑,“官家现在早忘了这人,你将他还给我,我们便皆大欢喜了。” “他是沈美人的哥哥,我是他哥哥。” 侍卫笑了一笑,“新封的沈美人…” 话未说完便抽出佩剑向我袭来,我举剑挡住,站起身将剑朝他噼去。 他被我逼退了数步,见我足以俯视他的身高,便立刻叫人进来。 他们一齐涌上来,每一个都用尽力气,想要瞬间就结果了我。 劫狱,哪怕不是开封府的牢狱,只是一间临时的看押所,都有充分的理由杀死我。 何况我并没有修仪娘娘的庇佑。 我没杀过人,这辈子举起剑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大概两年前我曾用一把剑去矿山掘石料。 很漂亮的青色,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壁上只附了巴掌大的一块,用斧头自然没有将它完完整整砍下来的巧力。 沈桑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把短剑,跑过来递给我。我见那剑上似乎还有锈迹,便将手放在刃上试试锋不锋利。 就割伤了手。 沈桑又气又笑,“你不能用石头试?” 我咧了咧嘴,“这不是看它生了锈,准噼不动石头么。” “那你用衣裳试。”他将他的衣裳扯住,噼下来一块,“这样不可以吗?”说着气沖沖地重重将我的手包扎起来。 “非得用手!”他一面碎碎念着,一面举起剑去掘石料。 我坐在他身后,看他左比比右比比,总算是将石料都噼了下来。转过身,将剑远远地掷了出去,划出一道亮光。 他捧着石块对蹲在地上的我道,“走罢。” 那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今大概要用这十几名侍卫的剑才能换来了。 “封大人,走吧。”侍卫将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又用眼神示意将还昏睡着的沈桑也带过来。 我拼命挣脱剑,扑在沈桑身上。 血瞬间滴滴答答流了沈桑满身,他永久煞白的衣衫混了我的和他的血,再也分不出来。 我将脖子上的伤口握住,五脏六腑中流出的血却怎么也捂不住,这血在我的体内冲撞,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它们对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 我设想了无数的可能,却没有一种可以帮助沈桑。 没有哪怕一点点力量,可以救下我深爱的人。 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身下,我却支不起可以保护他的屏障。我是如此无能,如果再多一把剑,我就可以多杀一个人,我要将他们都杀光。 然后,沈桑,我们就可以平安了。 沈桑,你睁一睁眼,看看我,我在呢,生、死,我都在呢。 “放了沈桑!”是妍君。 “美人可有圣谕?沈桑是官家亲自下令处以宫…” “我让你放了沈桑!“ “官家未曾说过行刑完毕如何处置,要放沈桑,需要圣谕!” “圣谕?”妍君冷笑一声。 “我祖父沈伦,□□时名列第四的开国功臣,官至宰相,先帝时以左僕射致仕,谥“恭惠”,我父亲沈继宗,如今淮南转运使,我沈氏满门忠烈,竟使唤不动一个小小的侍卫了?“ 她指向北面,“你去把刘娥叫来,让她去请官家,看看我这个沈美人能不能带走我哥哥?” 侍卫似乎这才知道沈家是多么煊赫的氏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再说话。 妍君的人恰在这时赶过来,不由分说制住了宫卫,又抬好了担架过来。 我将沈桑轻轻放上去,他的衣裳从血泊中分离出来,我想要攥住,却再也没有了力气,便晕了过去。 第46章 何以掩伤 元支不做画院的杂事,专一地照顾我的伤势,“还真佩服你。” 她将草药敷在我伤处,“中了那么多剑还能不死。” 沈桑没有死,我自然也不可以死。 宫城之中,官家和刘修仪一群人还没有回来。沈桑被妍君带到了她的殿内,总算是没有了性命之忧。 她留给我一张字条,“哥哥我照顾,你自保重,另,狱卒侍卫已打点好,勿忧。” 我才放下心来,若不是元支三日来寸步不离守着我,怕是我早就跑到妍君的殿中去了。
第54页 “沈桑没事了吧?”元支问道。 “你怎么知道沈桑出事?”我诧异了一下,又想到元支一向敏感聪慧,又与沈桑颇合得来,便点点头,“好些了。” “沈美人专程来叮嘱了好多次,不许你去她殿中。”她道,“你若实在想他得紧,我倒可以去打听打听。” “真的吗?”不待她回答我紧接着道,“多谢。” 我很想很想沈桑,因知道迫于种种形势,我不能叫旁人知道我的伤势,否则劫狱一事暴露,又添许多麻烦,便不敢出画院,更不必说去看望沈桑。 但想念,是缠绕四肢百骸的铁丝银线,怎能从骨肉中分离? 元支说沈桑在偏殿中住着,今日倒掉的药渣,药量减少了大半。又有妍君遣端儿来说的沈桑身体恢复得很快,想来是养好了很多。 只是偏殿内配了许多侍从,却从没有传出过一句吩咐,那里面明明住着沈桑,却终日悄无声息,没人知道他醒着的时候在做些什么。 包括妍君。 十日之后妍君才派了端儿唤我过去,我急急到了,见妍君紧抿着嘴,泪眼汪汪地望着我,“对不起。” 我心里一沉,忙追问她怎么了。 “他疯了。” 沈桑坐在窗边,认真地扣木头格子,阳光透进来,照在他缠了白布的手指上,“我怕他伤了自己的手,强给他包上的。”妍君在一旁道。 他拍了拍手,又揪起身上的衣服用力撕了起来,我跑过去拉起他,“天凉,别撕了。” 他仿佛没有重量,一下子就被我拉起来,我这才看到窝在他身周的衣服全是撕下来的,他的身上,只空空地挂着一件中衣,被我猛地拉起来,那衣服飘起来。 竟露出了他下身的伤疤。 我紧紧抱住他,“沈桑,你好好的,好不好?”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任由着我,不理会我。 我听到啜泣声,不是沈桑。 妍君的哭声越来越大,“哥哥,怎么办?“ 我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沈桑的后背,对他俩,又像是对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会没事的。” 我仍让沈桑待在我怀里,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天气这么凉,就算屋里烧了火也不能只穿中衣,知道了吗?” 我捧起他的脸,盯着他眼睛道。 我多希望他乖乖点头,或者调皮地转转眼睛,就不听我的话。 可他只是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我。 或是根本没有看我,没有将任何人事放进他亮晶晶的眸子里,就那样呆呆着。 “你…要不要画画?”我笑着道,“我把我的画案给你,在一旁给你研磨,好不好?” 他没有回应。 “对了,我下次将墨鱼儿带来,你养它,它那么娇气,肯定喜欢这里的暖和。” 我将他眼角缓缓流出的眼泪擦掉,“还有格桑梅朵,你最喜欢的,我都给你带来。” 可他还是没有表情啊,那眼泪只是刚好从他眼角流出的咸水,他好像不会笑,也不会哭。 “宫人们若要来照顾他,全被他打了出去,只要我俩来他才不会反抗。”妍君小声说道,“这样已经很好了,你不要怪他。” 我怎么会怪他啊!若说这世上最爱沈桑的人是谁,那必定不是妍君而是我,可我只恨自己这般无用! “小姐,官家来了。”端儿在门外唤道。 妍君抹了眼泪便要出去,我抱起沈桑将他放到床上,快步追上妍君,“我也去。” 盛大的封禅前前后后持续了整整一月,在泰山待了一旬的官家回到皇宫依旧是红光满面。 他笑呵呵地命妍君免礼,一面走入正殿内坐下,一面道,“是说要带你同去才好,这一月,辛苦沈娘子了。” “皇上,”妍君并未随他坐下,而是行大礼跪在官家面前,“若我同去了,我哥哥是不是就不会受刑?” 官家面色一变,“你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妾不知。” 官家似乎放松了下来,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入宫近一年,这月还掌后宫事务,可不再是沈家未出阁的小姐。沈桑忤逆朕,若是朕处置不当,偌大的沈家怎么会只有你一个人帮他?” “你用着家里的名号把他从牢里带了出来,别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不管,是额外宽宥他,也是包庇你,若是沈家有一丁点的动静,你,还有你们整个沈家。” 官家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往下说。 “妾一时情急才与侍卫道族谱,绝没有外戚乱政的意思。” 妍君进宫,从大处来讲,最要提防的不是后宫诸妃,而是最为敏感的外戚势大,这种话题往往稍有不慎便会牵连满门。 “知道就好,那沈桑,说是你哥哥,其实不过沈相从前在外面结下的野果子,庶兄都算不上,怕是沈氏族谱中都没有他的名字,跟你,也算不得多近的关系,以后,休要再提起他。” “他已经疯了。”妍君抬起头硬生生道。 “如何?你说给朕,是要干什么?”官家明显不悦。 “翰林图画院封牟参见皇上,恭祝皇上封禅事成,大兴赵宋!”我向前跪了跪,大声道。 我搜颳了肚内所有祝贺之词,去赞美这场显然荒唐的封禅,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又大大地作了一个礼。 官家很是受用,“封卿怎在此处?” “回皇上,美人命下官做祥瑞图,故来殿内询问具体做法。” “沈娘子有这心很好。”官家点了点头,“地上凉,快起来坐吧。” 妍君依言起身坐下。 “朕记得封卿更善做人物图,不如将诸卿也加进祥瑞图里去,让大家都看看我大宋盛世。”官家捋了捋鬍鬚,“沈娘子觉得如何?” 妍君只点点头,却也丝毫没有减了官家的兴致,“朕许你向在场官员问询那日的盛况,这画要好好地做!” “诺。” 宰相王旦。 我听说过他,寇相罢相后,便由他总领宰相事务,从前我一门心思画画,对朝堂之事实在知道的很少。 这位王相,我只知道他是有贤相的名号的。 前往泰山封禅一事没有宰相的支持绝不会进行地如此顺利,要做百官的祥瑞图,首先自然是要拜访王相。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努力迎合别人的别扭,却没有戳破,“还是多琢磨琢磨祥瑞吧。” 他说了这一句,便起身回到议政的地方,那里的官员都忙忙碌碌,似乎没有一刻停歇。 我想到澶渊之役时官家曾大为褒奖王大人,当时他留守开封,十日十夜未曾归家,昼夜不停地在官署中处理事务,一力稳定了开封府的局面。 不愧为贤相。 “封大人是翰林图画院来的?”我转过头,见一与我年纪相仿的士子打扮模样的人同我搭话。
第55页 我点点头,“下官封牟。”我以为他是某个宰相的属官。 “我可不是什么大官,你不必自称下官。”他忙摆摆手,指了指刚进去的王相。 “那是我父亲,不过我不想靠他的荫补做官,如今还在念书,打算过两年便参加科举。”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便将自己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我,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样接话。 “对了!”他突然一拍手,“我单名沖,王沖。” 他将我拉过去,“一直站在宰相府外面可不好,你是画院的官,来这里做什么?” 我便将官家的吩咐都告诉他,受他口快的影响,连带着将方才王相的答覆也告诉了他。 他哈哈大笑,又突然看了两眼不远处的宰相府,捂住嘴,像是要压低声音,其实却并没有一点作用地依旧大着嗓门道。 “你这可是正撞到钉子上了。” 他拉住我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封禅的事多荒唐你我都知道…”他突然上下打量了我,”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自然知道。” “我爹更是知道,可还是作为百官之首请求官家去做这荒唐事,天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你现在还要向他问封禅的事,可不是会碰钉子了。” “不过,“他突然嘿嘿笑道,”你要问封禅的事我可也知道,当时我就在场。“ 不待我说话,他便又道,“你要我告诉你,可得有条件。“ 又是我没来得及回答,他紧接着道,“条件很简单,你先答应我我便立刻告诉你。” 我这才插得上话,“我答应。” “爽快!”他拍拍我的肩,“走,酒楼说去。” 第47章 千丝落辉 我很少上酒楼,仅有的几次全是与沈桑一起,他爱吃,尤其爱将各式各样的吃食都尝一遍,却少见他有什么格外喜好的。 譬如眼前这一大桌子菜,若是沈桑,定然每个都要尝一尝。 不像眼前这位王兄,已将酱牛肉吃了两份了仍未意尽,旁的大部分却一口都没动过。 “我爹不许我们置办田产,说是省得以后争家产。可他没说不让吃美食,这人生在世啊,不能太委屈了自己,有钱咱就花不是。” 他将碗筷推到一边,专一地与我说话。 这一点又和沈桑不同,桑总爱边吃东西边说话,有时筷子还夹着东西,眼睛已放到窗子外去了,就会吃到我偷放的芥末,却没什么效果。 放得太少。 与其说是捨不得辣到他,毋宁说我不敢辣到他。因为他辣得严重了,双颊便绯红,这红若是放在别人脸上定然是又暗又脏兮兮的样子,可桑的脸很白。 便分外好看。 若有人见过桃树向阳那一面结的最大的果子,最好还有小小细细的青叶将它的梗裹住,那便一定要说,沈桑的脸就是晃在暮春春光下熟透了的蜜桃。 让人忍不住去咬一口。 “呵!你这么能吃辣!”我回过神,看到王沖惊讶的面目狰狞的样子。 我这才看到无意识中我吃下了整整一匙芥末,才反应过来咳嗽起来。 这一咳便咳个不停,喉咙里呛得分外难受。王沖走过来狠狠地拍打着我后背,我便用尽所有努力强迫自己暂停咳嗽。 “不,不用拍了!” 王沖猫着腰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我狐疑四下望去,却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再看看他大开大合的样子,大概是真的没什么事的。 这一会功夫,他便与我称兄道弟——他比我小一岁,原来是从前就听说过我和沈桑。 听说翰林图画院里有两位画师年轻又厉害,去年刚及冠的那位从前十七岁时便为修仪娘娘做了美人图。 那图之美,之灵,是本朝以来的所有画师所不能及的。 除了修仪娘娘,还有许多神、仙的画像,也是分外灵动,女子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男子神采英拔、气宇轩昂。 总之是画人像比人还像。 “封禅时官家还曾求子。”王沖又压低声音道。 自三年前接连两位皇子夭折,宫中诸妃嫔便皆再无所出,以致不得不从宗族中寻了两名孩子放在皇宫中教养,以防万一。 即便如此,官家仍热切地期望着得子。 朝中攻讦刘修仪也主要在这一点,修仪服侍官家最久,获宠最多,却无所出,着实是很大的错处。 我曾做过一副《老君炼丹图》,自然是为了或许会转世成为皇子的炼丹童子,封禅时官家将这幅画带在身边,叫王沖看了去。 “那人像做得太好了,和我看过的所有画像都不同,我才知道,宫中也不全传播虚言。” “你的笔究竟是如何使的?”他又凑过来,直愣愣地看向我的手。 “翰林院的画,做工尤其精緻,着色尤其浓酽,鸟雀之图栩栩如生,草木之景历历在目。人像却欲写实而不实,似虚描而难描,直到你的画。” “你画的人像太好了,便是…便是…”他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却也没有说出便是什么。 “便是人照着画儿长。”我接他的话道。 他一拍手,“对!就是这样。” 这是沈桑告诉我的,他趴在我的画案上睡着了,他举起我的画掂着脚看,他啊,是唯一一个,我的笔,画不出来的人。 他长在我心上了。 王沖颇有才识,出生世家的人,大概自幼就习惯了琴棋书画的意蕴悠长,和他谈起话来毫不费力,不知不觉就说到了日落西山。 他喝了酒,踉踉跄跄走到门口,店家便迎了上来。很有经验地叫了马车,将他送往城外。 去岁王相就将他送到了城外的一所草庐中,使他专心地念书。但我看他这样子,总归是念书行乐两不误了。 王沖所见,封禅那日,百官之中离官家最近的,并非王相,而是副相王钦若。此人虽与王沖同姓,却和宰相王家没有半分干系。 我对王钦若一向没有好感,先前寇准寇相就是被王钦若巧言攻击逼走的,他虽一度被贬谪,后却因大力推动了封禅这件“大功业”而升至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副相。 王副相手奉天书站在官家身后,观摩了这场神圣的万古功业之后,依旧随官家回到行宫。 直至封禅结束,启程回开封时,王钦若依旧是唯一一个每日被官家召入行宫的大臣。 沈桑的事,问不了官家,这个副相却很可能知道些什么。 有官家的口谕,我拜访副相之路便畅通无阻,在王府,家僕斟上一碗茶,请我稍待片刻。 我暗自摸了摸袖中的金锭,这是元支给我的。 沈桑终日不发一言,我无从得知,也不愿再叫他回想起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想方设法问询可能知道的人。 元支是我和沈桑为数不多的真心好友,她曾是庄穆皇后的贴身宫女,皇后死时,赐她一锭十分稀有的金器。
第56页 这金器虽只有拳头大小,却有着十分精美的形状,曾是皇后娘娘放在枕边的心爱之物。 皇后赐她此物,嘱她好声收着,若她日后无处可去,或以此物投奔别的妃嫔,或索性当了钱财,都可以。 她沦落为最粗使的丫鬟,却从未将它拿出来过。 “不捨得自然有几分,但靠这东西求来的地位,能保得住几时了?”她一向这般语气。 “我打探了那些侍卫,他们都不知道沈桑犯了什么错,这样看来,沈桑的错定然只有那些位高权重的人才知道了,你将这拿着,说不定会有用。” 去见宰相的时候我没有拿,来见副相,我便将这东西带来了。 王钦若形貌短小,故而他的椅子设得格外高,坐上去后,几乎与我等高了。 我向他一一询问封禅那日的情形,他说得分外仔细,一应细节面面俱到。 “画院中的人画画虽好,操持琐事却比不过我这家僕,祁睿。”他抬手缓过来一名家僕。 “你一会就跟着封大人回画院,可要好好做事。” 我忙起身道谢,掏出那金锭献上去作为回礼。 又道,“从前画院中倒有一人很是得力,封禅时还被官家钦点去做祥瑞图,只是不知为什么至今还未回来,或许是还在泰山作画?不知王大人可知晓?” 王钦若收下那金锭,一面问道,“画院去的画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 “官家钦点做祥瑞图,就一个,沈桑。” 王钦若脸色顿时变了,一脸质疑道,“你与沈桑交情很好?” 我连忙摇摇头,“不过同僚而已,王大人不知道就罢了。” 他依旧一脸审视,“沈桑被官家处了宫刑,还在泰山下关着。” 我心下一动,他果然知道,正要追问下去,却见他已起身欲离开,“你最好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被关。” 事情到这里就没有结果了,只有王钦若可能知道此事,可他讳莫如深,我便无从得知。 沈桑的头发披在背上,我轻轻地梳了几下,便十分顺滑,没有一处打结了。 从前他的头发总整整齐齐地束着,我便不知道,他的头发这样好,好到能满盈白月光。 千丝落辉。 只有这浓重的深夜里,我才能悄悄到妍君的宫中看看沈桑。他一定没有忘记我,每次我来时,他都立刻睁开了眼,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等我过去将他扶起来,为他穿上我带来的衣衫。 他身上的,在白天已经被他撕烂。 他不发一言,规规矩矩地坐在铜镜前,像个小孩子,生怕自己的顽皮使大人对他失望,便用尽全力地,在在意的人面前乖巧。 第48章 青云直上 这种情况下沈桑头一次见元支,也是发了疯的样子,还好我在他旁边将他安抚了下来。 元支的嘴很毒,现在却也不了,温温柔柔地跟他说话,他见我与元支也很要好,才渐渐不抗拒元支。 妍君的耐心却快要被磨没了,“凭什么我的哥哥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过?” 元支便道,“沈桑是戴罪之人,你劫了狱是多大的罪过?官家不追究你将他带回来,已经是他的法外开恩了。 从前皇后娘娘在时,都没有过这种待遇。” 妍君依旧气愤,“若不是哥哥在沈家没有正经公子的地位,他也不会这样对哥哥,说到底,不管是谁,都是欺软怕硬的。” 是啊,欺软怕硬。 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极也。 这一天,我升任了左谏议大夫。 虽三次推辞,官家依旧没有收回任命,我便勉力上任。 日落后我去了和王沖约定的酒楼,“我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王沖喝多了酒,话也比平时更多。 “仲和啊,”我道,仲和是他的表字,“我却越来越了解你了。”我也喝多了,拍着他的肩道。 他向来不遵从什么礼节,随手挥开了我,“还记得我头次见你那天么?你喝了几盏酒?两杯?三杯?” 他摇摇头,“记不清了。今天你喝了,一、二、三,算了算了,数不清,数不清多少杯了!” “你那天,很难过的。”他假装学我抹眼泪,“不是我这种难过,是流不出泪水的那种啊。” 他喝了酒口齿不清,我还是听到他一遍遍重复“难过”,我又灌下一杯酒,“我今天也在难过,每一天,那日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是难过着的。” 他趴在桌子上,“沈桑还没好吗?” 没有。 “我都听了大半年他的名字了,却一次都没有见过他,是不是得我去见他一面他才会好啊?” 我不说话,他咕嘟咕嘟又喝了酒,“从太庙斋郎,”他指向地上,又摇摇晃晃指到天上。 “到左谏议大夫,你用了多久?你说说,你用了多久?” “七个月零八天。” “你算得比我清,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就栽到了地上,我也不去扶他,让他自己又撑着坐起来,“比我爹当初升得快多了!难怪他成天对我说起你,是要把你当儿子看了。” 他眯起眼,“我爹要收你做门生,你来不来?” “不来不来,副相大人为我加过冠,还要收我为义子呢。”我哈哈大笑。 他推了我一把,“你小子倒是左右逢源,副相大人…王钦若,呸!”他狠狠啐了一口,“你知道京城的人都叫他什么么?” 不等我答,他便拌了个大大的鬼脸,“‘五鬼’之首。”他又过来捏起我的脸,“你认他做爹,就是小鬼了,你当不当?” 我将手中酒杯掷出去,“当!” 便和他厮打在一处。 元支的醒酒汤做得是越来越好了,喝下没多久,我就清醒了七八分,便叫她来给我研磨。 她非要等到第二日再让我写,我抢过磨,一面轻一下重一下地磨着,一面道,“知道谏议大夫是干什么的么?” 她一脸嫌弃地又拿过磨磨了起来,“不过是个寄禄官,能做什么?” “我就是要做这寄禄官,否则,”我指了指四周挂满的画,“否则谁来作画?” 我拿起笔蘸了蘸磨,“谏议大夫,就是专门说话的,我自然要好生谏言。” 言罢提笔便写,倏忽便写好了。元支凑过来看,“立后?” “庒穆皇后瓮后,后位一直虚空着,这可不合规矩。”我说着吹了吹墨迹,便将纸卷了起来,揣入怀中。 “要先拿给沈美人看?” 我摇摇头,“我告诉她就够了,这个是专门给另一个人看的。” 副相的府邸后院修得如同道观,走在其中甚至能闻到炼丹药特有的味道。认“仲父”的宴会结束后,我随王钦若进入府邸后院。
第57页 如同半年前的那次一样,我刚做完画,王钦若给我的家僕祁睿便报告给了王钦若,我就得捧着画来王钦若的府邸,经副相过目后,同他一起献给官家。 若很满意,便是副相的指导,若有不满意的,便是我做得不好。 这一切都无妨,我依旧每次恭敬地献画。这一次,还多了一份奏摺。 “立后…立后…”他一面踱步一面思忖着,“刘修仪的身份,绝对不能立后,沈家,大概会等不及了。” 我知道,王钦若跟沈氏很有些交往,要立后,他当然会支持沈美人。 近来官家屡屡让我为沈美人作画,这事传到宫外,不知多少人在嚮往着这位美人的绝色容貌。 就相貌来说,我所见的后宫诸妃嫔,没有一个比得上妍君的。 而且,她比刘修仪要年轻太多太多,难怪官家也如此爱她的容颜。 “你怎么只说立后,却没写立谁?”王钦若指了指摺子。 “立后人选,自然是要仲父率先提出来。” “嗯。”他点点头,“你说得对。” 王钦若见我住在图画院中出入有不变,便上了摺子,许我在宫外建宅子住,白日作画时才去图画院中,官家即刻便批了。 我没拿什么东西,只嘱元支将我和沈桑的东西都收捡好,莫让别人乱动,便带着元支一块出了宫门。 宫外的宅子是王钦若给的,他的田地不知道有多少了,给我一个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请王冲过来一聚,他却拒绝了。我无奈直接去城外寻他,不想刚出门,就见他的书童来了,递上一封信。 “父亲一向爱惜人才,对你却只有无可奈何的惋惜了。 不过我知道你志不在此,听闻你已上了请求立后的摺子,官家虽未答覆,却已经在官员中引发了许多讨论,连父亲也在斟酌跟进此事,想必你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我虽然还在念书,好歹家中有你所需要的势力,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那书童道,“公子决心好生读书,日后怕也会很少进城,若有事会写信给大人的。”便离开了。 有了王沖的帮助,宰相王家一定会捲入到这场立后的风波中的。 我久久立在门边,看向北处的层叠皇宫,不知道凭我,会让它有怎样的颤动。 前朝的摺子纷纷送上,所指向的却都是深宫里的那个后位。 王副相最近愈发烦躁了,他没想到同时有这么多人上书言说此事,仿佛这才意识到,后位并非他和官家密谈的私事,而是满朝皆关注的朝堂大事。 而官家的态度,也让许多人的决心减了又减。 虽然朝中有一多半的人都谏议立沈美人为后,可官家却无动于衷,反而数次讲出褒奖刘修仪的话来,这话自然被传了出来。 王钦若是最先听到的。 他开始后悔盲目地支持沈家,可同时又看不起刘家,于是整日为这件事烦忧,而无法处理公务。 我常去拜会我的“仲父”,顺理成章的,我可以代替他去做许多事情,在很多场合,我都代表了王副相。 他不守法度的事做得不少,但若非与他极亲密的人,是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的。 现在的我可以了。 王钦若在金陵发现古蹟,为此官家拨了大量钱财修缮,并建立道观供养仙人,为了给官家祈福保寿。 可王钦若并没有照着官家钦定的图纸做,而只草草建了一个小道观,余下的钱财小部分打点参与人员,剩下的全部装进了自己的府库。 除此之外,我拿着王沖的回信,“已妥。”他在金陵的友人可以保证,那座道观里祈福的对象并非官家。 而是王钦若。 第49章 为人所用 我将所有证据摆在王钦若面前,不顾他的大惊失色,道,“官家究竟为什么处罚沈桑?” 他很快接受了我们角色的转变,诚恳地道,“不知道。” “我调查的比你想像地要多得多,王大人。”我道,“沈桑知道了对你不利的事情,官家要保你,所以处罚了他。” 他点点头。 “可那件事,究竟是什么?” “你既然知道是对我不利的事,那我怎么会告诉你,还给你又一个把柄?” “我只想救出沈桑,别的我什么都不会管,要扳倒你只需要我手上的这一件事就够了,不是么?” “你容我想想。” “明日,王相的儿子便会将金陵的人带回来,我等你那个时候。” 图画院。 我点了许多蜡烛,映得整个画室如同巨大的灯笼,亮亮堂堂。有一株格桑梅朵被我移到了室内,就放在画案旁。 我又取了细绢铺好,准备作画。 整座小院只有我一人,夜色都只静悄悄地流淌,更听不到任何吵闹的声音。 我却仍觉得嘈杂,仿佛所有事物都要挤着藏到黑夜里面,这夜空已保不住那些虚伪的污秽了。 又画得不好。 我将绢揉成一团掷出去,怎么我总是画不好这小小的八瓣花。我看向手旁放着的沈桑赠我的《格桑梅朵图》,只想要画得和他相配一点,怎么就是做不好呢? 某次王冲到了画院,看到简直一望无际的格桑梅朵,惊住了半晌,临走时非要摘走一支。 还说,在蜀地,赠与格桑梅朵的意思就是“怜取眼前人”。 他故意做作地将刚折下来的花给我,被我一脸嫌弃地推开,便不曾再提此事。可我却记得了,格桑梅朵原来是怜取眼前人。 沈桑他,知道吗? 我将那画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烛光透过薄薄的细绢,在那画上竟映出一个人影。 我猛地拿开画,就见沈桑站在门口。 乖乖地看着我。 他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肩上,袖口和裤腿仍是被他撕成了一缕一缕,好在正是盛夏,不会因此着了凉。 我将他扶过来,数日没有去看他,他好像又瘦了很多。从前我就觉得他已不能再瘦了,可他还是在每天每天的继续瘦下去。 他盯着那副格桑梅朵,歪着头看了好一阵子,又转而看向我,仍是不说话。那曾盛满潋滟水光的眼睛,如今转一转,都显得格外费力。 我读懂了他的意思,又取了细绢平平展展地铺好。为他研磨,将硃砂捣碎,和水调色。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七个月零八天没有说话了,沈桑,你就像不认得我,又像还记得我,你是疯是傻,还是在怪我? 我想抱着你,却害怕,怕你在我怀中抑制不住地发抖,害怕回想起锥心刺骨的那一天,那么痛。 沈桑啊,我很快就要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了,我现在是左谏议大夫了,我有很多很多的办法,一定可以光明正大的将你带出来,带你走,到任何地方。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烛光将他近乎雪白的脸笼上橘色的暖光,将他凸出的骨头裹上圆圆的光晕,把他放在柔软里,没有任何伤害的世界里。
第58页 “封大人。”妍君在窗外唤我。 我见桑还在认真地作画,起身出去。 “还好哥哥是来了你这!他偷跑出来,吓死我了。”妍君朝里面望了望,“你不是搬出去住了么,怎么今晚还在?” 大概是天意吧,“很想他,又不敢贸然去你宫里,便在画院作画。” 妍君来了,我便正好将我的计划都说给她,“将朝局搅得这么乱了,总会成功的吧。” 我点点头,会的。 “其实我经常见到官家,直接去问官家,根本不用费这么多时间了。”她喃喃道,却又摇摇头。 “你们都不叫我问,我知道,我问了,他反而会更严厉地惩治我哥哥,还永远不会告诉我答案。” 她笑了笑,“这样的他和我,父亲他们是怎么认为,我会是她的妻的?” 我们都知道,上书立沈美人为后,只是为了将事情牵扯地足够大,去年妍君刚刚入宫我们就知道,她,和除了那一位的任何人,都是不可能被立为皇后的。 妍君领沈桑回去后,我看到画案上留下来的桑画的画。 原来乱涂而已。 清晨我还未去上朝,王沖便敲开了我府宅的门。“金陵有变,人被劫住,今天定是到不了京城了,日后也。”他摇了摇头。 我强自定了定心神,“怕什么,没有那人,还有很多证据。”便要出门。 王沖把我推回来,“你不要犯傻了!你知道我爹用什么理由才叫王钦若做不了宰相吗?” “他说,王钦若是南人,□□有言,南人不得为相。我爹位极人臣,明知王钦若奸佞之人,也只得用这种说辞。结果你不知道吗?他照样做了副相,等我爹致仕,甚至不用等,他就是下一个王相!” “王钦若在官家眼里是什么地位,你现在凭这几张纸,就想威胁他?你醒醒吧,封牟。” “王沖,你让开。”我推开他,迳自走了。 我听不清官家和王钦若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们在笑,我呈上去的“证据”就是最大的笑话。 一夜之间,王钦若就可以将一切掰向他那一面。 我最终被处以流刑,发往泰安,什么罪名不重要,结果就是,我失败了。 王钦若亲自监刑,他站在台阶上悄声对我说,“不用后悔你给了我一夜的时间,只要我能见官家一面,一切。” 他仰起头大声道,“一切都妥帖了!” “沈桑的事,要是官家愿意告诉你,我一定会告诉你的,我可是你的仲父。” 他冲着我笑,颈上的疣凸出得更明显,无比渗人。 “你知道泰安在哪么?在泰山脚下,这地方熟悉吧,你就在那里让沈桑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这里沈桑待过,墙上还有斑驳血迹。在这里的每一晚,我都做着噩梦,所有的梦都是血红色的,都是怎么也出不去的屏障。 都是沈桑。 带着锁拷走了一路,我的手脚早就被磨坏,在牢中只能瘫软着。狱卒来时,我只能扶着墙走到门口接过他递来的吃食。 这次我手伸出去,没接到任何东西。 他掏出了一把刀。 他将牢门打开,将我逼到墙角,他用那把刀将整座牢房染成血色,他做过一次这事情。 上一次是沈桑,这一次是我。 很痛,血在流,没有可包扎的东西,我便将衣服都撕成碎片堆在那里,想要止住汨汨流出的血。 我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时而看到沈桑坐在妍君的宫中,他的衣服都撕成碎片堆在身下,我将他拉起来时他还要看看那些破布。 时而看到沈桑就在我面前,还是撕着身上的衣服。 藏在草堆下的泥坑里。 我疯狂地扒开枯草,挖墙角的那块松土,沈桑,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一刻不停地撕衣服了。 我扯出泥土下的碎布,赫然用血写着,“澶渊之役内情,老兵。” 沈桑,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 在牢中分不清时间的流逝,只觉得有一天,我就这样被放了出来。 看到王沖扶起我,看到满身满地凝结的血,那样不敢相信,“王钦若怎么敢这样做!” 我稍稍恢复了些,见王沖还在我身旁忙忙碌碌,“王沖,你回去吧,我还要在这里待一阵子。” 他很是不解,“官家已经赦免你了,待你伤一好,我们就回京城,这里的环境太不好了。” “谢谢你救我出来…” 我话没说完,他打断我道,“我哪有什么本事,全靠宫里的人使官家直接传了赦免你的口谕。” “还是要谢谢你,你帮了我太多了。“我道。 从第一次见到王沖我就知道,他的身份一定会帮到我,我便有意接近他,和他有了很好的交情,明里还是暗里,利用他做了很多事。 “我一直在利用你。” 他笑了笑,“我知道。” 他很聪明,自然能看出来我的有意接近,知道我在利用他,但我对他的愧疚并不因为这个。 而是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 “我一定会帮你。”他一面拿煎好的药过来,一面道。 我将脸别过去,“王沖,你走吧。” “你也不叫我仲和了。” “嗯。” 第50章 塞上烽烟 泰安郡参加过澶渊之役的老兵并不难找,他年近不惑,伤了腿,只能瘫在家中。 但见他谈吐,便知他在军中定是有职位的,所以才知道澶渊之役,竟是那样结束的。 当初辽军进犯,以王钦若为首的许多官员主和,甚至为迁都何处起了争执,官家也颇有南逃的意思。 后来在宰相寇准的力争之下,官家才主战,并亲自前往澶渊城督战。 我军大获全胜,却与辽签订了极为屈辱的合约。此事后来全盘归咎于寇相,所有人,包括官家,都在责怪寇相统兵不力,签下了这般合约,辱我大宋。 为此,寇准辞相,隐居外地,而王钦若步步高升,至今日,已成为副相。 那场澶渊之役再无人提及。 可是所有将士都知道,当时我军打败敌军,士气正盛。 若依寇相的统领,一鼓作气深入辽军腹地,在辽军大将意外身亡,宫廷斗争内乱不断的情况下,即使不灭辽,最起码会打得辽军几十年内再也不敢来犯。 明明是我军有绝对优势,却选择退兵,并签订辽人制定的合约,导致一国蒙羞的,不是寇准,而是那穿着龙袍的大宋天子! 是王钦若,懦弱至极,使天子一战胜利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回京,并不许再战。 而在此之后,王钦若竟将责任都推到寇相身上,逼他辞位,这是何等奸佞小人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沈桑听闻此事的激动愤恨,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恰好官家传召他嘱咐做祥瑞图的事情,而王钦若也在场。
第59页 于是沈桑大骂王钦若,将刚刚得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并请官家取消封禅,下旨处罚这个奸邪小人。 可是他忘了,骂王钦若就是在骂官家。 天子一发怒,便将一个小小的画师处了宫刑,把他丢在泰山脚下,任他自生自灭。 我回到开封,仍住在延福宫里的翰林图画院中。 好几日,才得了机会去妍君的宫中,沈桑背对着坐在榻上不看我,似乎是为我一月没来看他而生气。 我强行将他转过来,“我很想你,知不知道?” 他便不生气了,眨巴着眼看着我,我将他紧紧抱住,在他耳旁道,“我给你看个东西,你看了,就会好的。” 我拿出那块鲜红的碎布,在他面前展开,“澶渊之役内情,老兵。” 他的眼睛慢慢有神,随后变得越来越愤怒,我立刻抓住他的手,“沈桑,看看我,是我。”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近一年的故事,我不知道要怎样跟他说,便只能告诉他,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们现在在妍君的宫里。 妍君很快过来了,看到沈桑恢复正常,立刻就哭出声来,却又开心得要笑。 沈桑便撇着嘴嫌弃道,“丑死了。” 妍君就用袖子擦擦眼泪,“才不丑呢!” 都还和以前一样。 我偷偷地将沈桑带回了画院,他不再发狂乱叫,在画院住着便没有问题。夜色渐深,初秋时,夜间是最舒服的,正好清凉。 画院的格桑梅朵还盛开着,大概已不是上次的那一茬,沈桑老是不肯相信那绢上乱涂的墨迹是他画的,将画绢又塞回我手中。 还生着气。 我将他从椅子上提起来,“快看。” 又是漫天流萤,点亮了这夜空下的花丛,淌成一片比夜空中的银汉还美的大河,还有在花枝中起起伏伏的沈桑,多好看的景象。 如果没有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哞——哞——”叫声的话。 我也钻入花丛去寻他,将他按在身下,两人便在花丛中翻滚打闹起来。 他无意间碰到我身下,瞬间坐起来盯着我。 我摸摸他的头,“我们一样。” 王钦若自然是知道了,他到了图画院中,“沈桑,沈美人,我怎么没想到,沈桑是沈美人的哥哥呢?” “不过这个哥哥沈家又不承认,有什么用?可是你,封大人,你可真厉害,朝中现在还为立后的事吵呢,我当时竟没看出来这是你的计。” “我,支持立沈美人。”他摇摇头。 “封大人,你还年轻,你比那沈桑大不了多少,我将你们放在泰山是对你们好,他回来了,疯了,你回来了,可不这么简单了。” 沈桑和妍君从内室出来,看着他一摇一晃的背影渐渐远了。 “你结识的那个王相的儿子,他挺有本事的,还能求官家将你赦免,要不要还找他帮忙?”妍君道。 “他求官家?可他不是说是宫内的人求的官家口谕么?”我疑惑。妍君也同样疑惑。 在一旁的元支斜了我一眼,“就不能不是他俩说的?”便将眼转过去放在天上,不再说话。 王钦若的报复来得很快,我们还没有任何应对之策,打击已经疾风骤雨般袭来。有人告诉官家,沈美人和左谏议大夫封牟。 私通。 大半年来频繁出入妍君的宫中,这很容易被查到,可官家知道,我一直在探望沈桑。这算不得致命的问题,此事,还发生在更早。 官家携刘修宜前往泰山行封禅大礼,沈美人被留在宫中掌后宫诸事,那时沈美人的宫内没有庶兄沈桑,皇城之中甚至没有官家。 我数次被召入妍君宫中,虽待得时间不长久,却总是屏退了所有人。 妍君宫里的宫女作证道,她话没说完,妍君突然道,“你记得你头一次服侍我时,我夸你什么么?” 那宫女摇摇头。 “我夸你手头准,问你从前是不是服侍过别的妃嫔,你紧张了,没说话,我便没有问了。” 宫女不知如何是好,仍旧只是跪在那里。 “现在我来问问你,你服侍过谁?” 妍君转向刘修仪,“修仪娘娘,我刚入宫时很害怕,封大人告诉我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才放下心来。” 刘修仪不说话,她身侧之人道,“沈美人是在辩解吗?辩解什么?” 妍君摇摇头,便不再说话。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妍君。 我很愧疚连累了她,可是想起她仿佛爱透一切,恨透一切的眼神,我又知道她根本不会觉得有什么连累。 她入宫前,我只见过她两次,可就那两次才是她,我往后见到她的那么多面,其实都不是她。 我想起她,仍是穿大红棉袄和她哥哥玩,仍是满手伤痕折柳条,是我们的妹妹。 官家念及我所做的那些画,特命我好生整理了交由武宗元大人后,再去见他。我到画院时,武大人已在整理了。 “大人,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把头埋得很低很低。 我感觉到他轻轻地抚摸了我的头,我抬起头,他满脸慈爱地看着我,“你做得很好,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他展开手上的画卷,正是从前刘修仪年轻时的那幅画像。 “这个其实是沈桑的父亲画的,他父亲叫做沈安,年轻时与我是很好的朋友,只是后来早逝……” “你不用告诉沈桑,我跟你说只是想告诉你,你和沈桑是一个故事,我和沈安,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他又拍拍我的头,“你长得真高,我的孩子。” 我的仲父,从来都不是什么王钦若,而是养我这么多年的武大人啊。 武大人走后,画院就剩下了常在的三个人,我,沈桑,元支。 沈桑叮嘱了元支许多事,让她定要改一改说话刻薄的毛病,可元支都懒得看他,敷衍都不愿意。 等我和沈桑唠叨完,元支才轻飘飘地道,“沈桑,你这是要和封牟一块去见官家了?” 沈桑点点头,半晌无话,元支嘆了口气,又道,“沈桑,你出去,我有事情跟封牟说。” 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小的时候住在开封城外一处姓李的人家里,我家里穷,出生就被父母丢到了城外。李家的人看到了我,就将我捡了回去,和他们的女儿一起养着,我二人从小便姐妹相称。 我姐姐自小就十分聪敏,但又和其他小孩子们截然不同,她总是一个人,好像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讨厌的东西,就这样从小到大。 后来我们被送往宫中做了粗使丫鬟,她冷冷清清不与人交流,我风风火火四处结识同伴。 有一次一位妃嫔来挑选丫鬟到自己宫里去,她一眼就看中了我姐姐,我姐姐看出我的渴望,硬要将我也一块带上,我们的新主子便答应了。
第60页 在那里姐姐依旧冷冷清清,却很快升为主子最贴心最信任的一等丫鬟,可我依旧无人问津。 我又难过又嫉妒,便学起了她的处事,不想刚学了不久,就被皇后娘娘看重,带到了大庆殿。 我也很快成为皇后身旁的一等宫女,可每每见到姐姐,我还是会有很深的自卑,于是故意每每挑衅她。她仍旧是不在意的样子,直到有一次,我同时关了她和另一名男子。 我开始密切关注她和那名男子,果然发现她待他的不同之处。 她精心挑选花种送给那男子,平日里也常常走神,腊八节那日,她特意做了腊八粥送过去,可她回来之后,却一直阴沉着。 我知道,定是那男子不喜欢她了。 她再未出现在过那男子的生活中。 可男子有难时,她却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不过,男子不知道。 她自然也不许我说,可是男子如今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我想我说了也没什么了。” 她一口气说道这里,然后,“我姐姐姓李,她叫做李云寇。” 是云寇。 “我在这个男子身边这么久,果真一次也没有听他提起过我姐姐,这男子是不是太薄情?他不知道有个人深爱他,他甚至都不记得曾经出现过那样一个人。 云寇姐姐太傻了,她真的消失地一点都不剩了。” 她又看向远处站着的沈桑,“可也不能说他薄情,他有那样深情的时候。” 她嘆了一口气,“云寇姐姐有孕了,皇子?公主?不知道。就是她有了孕,才求得官家赦免你的口谕,可你啊,以为是沈美人,以为是王沖。 却永远也不会想到是她。” “我是真的很佩服云寇姐姐的。”她道,“你不用为此说些什么,就当是个故事吧,我心里不说,太憋得慌了。” “要不是你和沈桑为人真的很好,我早替云寇姐姐教训你们了。”她大声喊了一声沈桑。 “谢谢你们,收留我在画院。” 这夜依旧有许多的萤火虫,那墨鱼儿也叫萤光照得有些微淡黄色,遥看去,那是他将吸入的墨汁都吐了出来,因而褪色了吧。 我和沈桑又看向房檐下的台阶,“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我们,也看了很多次了,如今要成为天上的两颗星子了。 到了福宁宫,正有内侍前来报告,沈美人自毁了容貌。 官家点点头,“太美了也不是好事。” 又转向我们,“跟你们一样,太有才了并非好事,你们的画儿可都收捡好了?可别漏了,这些画让其余画师们好生学学,没准还能学成几个。” “有一幅还没有。” “在哪里?还不快拿来?” “就在您身后。”官家愣怔之时,我和沈桑已从书架上抽出了最大的那幅画,沈桑白皙的手一点点将之展开。 那一年的,塞上烽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