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个人》 第1页 [悬疑惊悚] 《第十三个人(出书版)》作者:最推理杂志【完结】 出版社: 现代出版社 出版年: 2016-3-1 丛书: mo现代推理馆 简介: 不存在的幽灵恋人,令人窒息的缠绵情话,蔷薇之血x 痴迷成恨,7个凶杀现场,7个爱情败局。渣男、陷害、诡计、活尸…… 柔情满载又如何,甜言蜜语又如何。当一切成空,所谓爱情只是一场骗局。最深的爱是恨。最深的恨则是一份平静。 最推理,国内第一推理杂志。坚持以内容为王,将悬疑、科幻、武侠、谍战、惊悚、黑色等流行元素融入推理小说类型中。强调故事复杂性和多样性,力推原创。自2007年6月创刊以来,《最推理》已经出版118期(截自2014年9月),发表中短篇作品800余篇、长篇作品14部,合作作者百余位,涵盖两岸三地。 失语者 银时 01 我的导师 老吴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帮郭炜收拾去上海的行李,而这通电话让我顿时陷入了欣喜与忐忑交织的境地。 “怎么样?老吴怎么说?”郭炜探过头来问道。 我摇了摇头:“好歹召见我了,不过还生死未卜。” 我们谈论的是我的毕业论文。现实状况是,如果我的导师吴恋清拒绝给论文签字,我便无法参加接下来的答辩,硕士学位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郭炜拍了拍我的肩道:“别担心,怂人一生平安!”然后继续整理自己的行李。 我哭笑不得地望着他,没有呛声回击。郭炜是我同级不同系的男友,工科男,毕业设计和论文都早早过了导师那一关,对不久后的答辩也胸有成竹,眼下又要跟导师去上海接洽一个“大项目”。我似乎已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不由得压力倍增。 见我不做声,郭炜放下手上的衣物,坐到我旁边安慰道:“老吴对论文卡得严全校都闻名嘛!我看她平时挺喜欢你的,没事儿!” 我只能耸耸肩:“听天由命吧!” 下午第一节课开始的铃声刚响过,我便直奔老吴在学校南区的家。这时候我还不知道,死神已给老吴的生命装上了倒时器。 老吴开门时,依旧是一脸和蔼的笑,却丝毫没有消减我此时的焦急。她把我带到客厅,我与她再次面对面地坐在这里,这样的情景和一周前如出一辙。只是当时过来递交论文的我自信满满,此时的我却惶惶不安,以至于现在看这客厅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老吴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开始认真削了起来,只字不提论文。 我很想主动询问,可挣扎数秒后,问出口的却是:“李教授上课去了吗?”我果真是个怂人呢! 老吴愣了一下:“他出远门办事了。”她突然停下手中的水果刀,笑着说,“你的论文我仔细看了,可说起‘沉默的螺旋’,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传播系的学生论述它吗?”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谁知老吴话锋一转:“不过你这篇的几个点倒挺新鲜,你认为‘沉默的螺旋’在网络时代会被弱化?” “其实这个理论的不稳定性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啊。例如很多网络炒作事件,无非是主流意见被提及一定热度后,小众意见成为那万绿丛中的一点红,从而获得了发声的契机,并由弱势转为强势的一方。而原先的主流方渐渐沦为‘少数派’,当然也会开始寻找翻身的时机,如此循环往复,网络上的意见导向才总是飘忽不定。每个意见被孤立的人都能在电脑后发声,他们的这种欲望只会随着网络的发展愈加强烈,而不是甘愿被捲入‘螺旋’。”我一板一眼地解释着,以期博得多一点认同。 老吴慢吞吞地削着苹果,不置可否,好半天才笑着说:“虽然我个人并不贊同你的观点,但我认为你的论文还算达标。” 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下,我几乎要从沙发上蹦起来。 “你了解‘沉默者’吗?”老吴又冷不丁地问道。 “什么?” “试试让沉默者发声啊。”老吴的眼神有些飘忽,瞬间换了一副若有所思的面孔,甚至没留意到水果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看着老吴的血涌了出来,惊叫道:“吴老师,您的手!” 她这才反应过来,平静地放下苹果,把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了一下,起身走进了洗手间。 对伤口做过一番简单清理后,老吴从书房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我,微笑说:“论文我又复印了一份,给你开了个小灶,啰里八唆写了一堆批註,你可别嫌烦吶。” 当时受宠若惊的我,竟无措得连谢谢都忘了说。 约莫一刻钟后,我离开了老吴的家,也彻底失去了跟她道谢的机会。 第二天下午,当老吴的丈夫李正信回到家中时,老吴已经遇害。她就死在客厅的沙发上,死状惨烈。据说,老吴的面部被硫酸严重灼伤,左手被刺多刀,致命的一刀洞穿了腹腔。根据法医推定,她的死亡时间就在我离开后的三到五小时之内。 02 可疑的同学 由于老吴死前见过我一面,我自然也被警察询问了一番。我告诉他们,老吴被害时,我正在图书馆顶层翻查资料。图书馆顶层的监控录像证实了我的说法,因此我很快就摆脱了嫌疑。
第2页 而关于老吴的死,即使已经过去三天,我的悲痛和震惊也毫无缓解的迹象。 这一天异常炎热,虽然寝室的床上绝非避暑的好地方,我还是在上面赖到了下午1点多。室友们都不在寝室,我便吃了两块饼干,试图静下心来准备一周后的答辩。可当我拿出那摞被特别批註的论文时,脑子里又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据传老吴家的门窗均无损坏,凶手会是她认识的人吗? 老吴死得那么惨,凶手跟她有深仇大恨吧? 这可真让人费解啊!老吴虽在学术上是个苛刻的人,生活中的她却始终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跟所有人都相处融洽,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大个仇人呢? 等等,凶手也可能是自己开门进屋的吧?有钥匙的人……会是老李吗?似乎妻子被杀,丈夫总免不了被怀疑……不对,我记得老吴说过,老李那天出远门了,但也可能是……她以为他那天出远门了…… 突然传来的敲门声,光听这力度和节奏我也能辨出门外是谁。 刚一开门,郭炜就把一盒汤包举到我面前:“你丫又没吃饭吧?!” 我接过饭盒,把他让进了寝室。 “听说你们院的答辩时间定在下下周了,你准备得怎么样啦?”郭炜问道。 “没怎么准备,到时候见机行事呗,”我的思绪突然被拉回到郭炜敲门之前,“老吴的死,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郭炜瘪了瘪嘴:“我就知道你会一直纠结这个,说吧,你肯定是有了什么想法。” 我放下饭盒,认真把自己刚刚的猜想复述了一遍。 郭炜摇了摇头:“有槽点啊大姐!”他故作深沉地顿了一下,“除了认识的人,老吴也可能给很多人开门啊!比如伪装成快递、修理工、居委会大妈大叔的变态杀手,电影电视里不经常这么演么!老李就更不可能了,因为老吴出事那天,他人在上海,我全程见证,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到的上海,他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赶去机场。” “那不是你导师的项目么?他去干吗?” “老李是个老好人,他跟委託方的头头是旧识,愿意帮忙呗!” “好吧。”我放弃跟这件事死磕,继续没精打采地吃着汤包,这时,隔壁寝室的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打开门时,我看到隔壁的胡小叶被两个警察带走,她的两个室友则站在门口,目送她走出一段距离后,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她们。 “不清楚,好像跟老吴有关。” …… 胡小叶被带走后,寝室门外便再没安静过。楼里的女生都聚了过来,想要打探点儿小道消息。于是,不胜其烦的我和郭炜决定换个地方待着。 途经传播学院的教学楼时,我突然想起曾发生在里面的一幕。当时,胡小叶在四楼的阶梯教室外拦住了老吴,她们先是正常地交谈,几句过后便起了争执。不,也许不算争执!因为只有胡小叶变得很激动,老吴从头到尾都维持着惯常的温和。 我用力抓住郭炜的胳膊,让他停下脚步,“我想我知道胡小叶为何被带走了!”我有些兴奋地说道。 郭炜不解地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胡小叶其实去年就该拿学位了!可老吴当时没给她的论文签字,我听胡小叶寝室的人说过,老吴当时觉得她引用的比例过大,所以没让她通过!后来胡小叶申请了重新提交论文,就拖到了今年。可老吴还是不讲情面,这次……” “这次又没让她通过,”郭炜接过我的话,“眼看就要错过答辩,她急了,所以杀了老吴,然后申请换导师?” “寒窗苦读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水到渠成,却被卡在最后一道关口上,还一连两次!委屈和愤怒都会有的吧?”我嘆道。 然而,胡小叶很快就回了学校。 晚上10点左右,胡小叶被一辆黑色别克车送到了宿舍楼下,当时郭炜刚好把我送到离那儿不远的地方。 “这时候还能把车开进来啊?宿舍区大门不是晚上8点后就不让车进了么?”郭炜嘴里念着。 胡小叶站在车窗前,弓着身子,似乎在跟驾驶座上的人说些什么。当黑色别克车掉头开走时,我远远看到了胡小叶脸上的表情,她看上去十分紧张,在原地站了十几秒后,突然转身朝楼上狂奔。我拽了郭炜一把:“她不大对劲啊!” 我们没再挪动脚步,静静听着胡小叶凌乱的脚步声,以声控灯的明灭来判断她的大概方位。胡小叶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寝室。 我和郭炜正准备道别时,三楼过道上的灯再度亮起,我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胡小叶好像又走出了寝室。 她那么急跑回去,现在又急匆匆跑出来,这是什么情况?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郭炜把我拉到了背光处,低声说:“这一来一回的,应该是回寝室拿什么东西。” “估计是,”我说,“这么晚准备拿去哪儿呢?” “跟上去瞧瞧不就知道了!”郭炜恢复了嬉皮笑脸的常态,拍了拍胸膛道,“男人的直觉,她拿的东西可能跟老吴有关!”
第3页 正说着,胡小叶出现在宿舍楼下,手上多了两个黑色的塑胶袋。她左右看了看,快步朝宿舍区大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们悄悄跟在胡小叶身后,一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几乎横穿过整个校园后,胡小叶停在了几个垃圾桶前。她左顾右盼了一番,迅速把两个袋子扔进了不同的垃圾桶,然后飞奔着离开了这片垃圾区。 确定胡小叶不会再回来后,我和郭炜才从一辆臭烘烘的垃圾车后走了出来。 “她可真不嫌麻烦呢,大晚上跑这么远来扔垃圾。”郭炜调侃道。 “你快去把那两个袋子翻出来!”我捂着鼻子下命令。 郭炜虽一脸不情愿,还是嘟嘟囔囔走到了垃圾桶前,迅速把两个袋子掏了出来。 我们先撤离了恶臭区域,在一盏路灯下拆开了两个塑胶袋。一个袋子里装着一盒没有拆封的茯苓膏;另一袋里则是一只用过的注射器和小半瓶不明液体。 我不禁皱眉:“老吴常吃茯苓膏啊!她有失眠的毛病,茯苓宁神。” “这盒茯苓膏包装挺精美的,应该是高级货,会不会是胡小叶买来送给老吴的?”郭炜说道。 “嗯,”我盯着胡小叶扔掉的两包东西,“你说这瓶子里装的会是毒药吗?也许胡小叶打算用注射器把毒药注入茯苓膏,再送给老吴!” 郭炜点点头:“反正包装盒打开了可以重新封好,针孔这样的细节就更容易被忽略了……我赌十个煎饼果子,胡小叶绝对那么打算过!她刚刚不就是过来丢弃‘罪证’么!” “不过不到24小时就被放回来了,看起来她已经洗脱了嫌疑啊,”我喃喃道,“而且,她如果打算下毒的话,杀老吴的反倒不大可能是她了。” “没错,一个原本打算下毒的人,不可能突然转用那么暴力的手段。更何况凶手搞出那么大动静后,还能把自己留在现场的痕迹清理干净,心理素质可见一斑,就胡小叶刚刚那慌不择路的怂样,啧啧……不过你说,这胡小叶怎么今天才来处理这些呢?” “大概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牵扯到吧,等警察找上门才开始慌了呗。” 郭炜又拿起那瓶不明液体仔细看了看:“我在想,应该把这玩意儿拿去给化学系的哥们儿看看,总觉得能发现点什么呢!” 03 巧合 第二天中午,那辆黑色别克车又一次出现在宿舍楼下,胡小叶下楼前的两三分钟时间里,我也趁机看清了司机的模样。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中人之姿,打扮挺考究,虽一直坐在车里,却也能看出维持着不错的仪态。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女人有些面熟。 旁边的郭炜一直没做声,专心致志地刷着他的手机屏幕。只见他嘴角突然上扬,把手机递到了我面前。而屏幕上的照片,让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照片中的女人正是那辆别克车的司机,跟她合影的人,则是我们学校刚刚退休的老校长。 我一把抢过手机:“这照片你哪儿找的?” “学校官网,这是去年校庆时的照片,孙校长和他女儿。” “难怪她晚上8点后还能把车开到宿舍楼下呢!”我喃喃道,“胡小叶有这层关系,换导师应该不是问题啊!” “也许人家怕惹闲话,所以没动用这层关系呢?”郭炜耸耸肩说。 说话间,胡小叶已坐上那辆别克扬长而去。 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屁股,我感觉有些事正在脱离我的理解范围。“那现在这么高调,是因为孙校长刚退了休,所以百无禁忌么?”我茫然地说道。 两天后,校内论坛出现了一个关于老吴之死的帖子,也正是这帖子,把我们对凶案的猜测引入了另一个方向。 “帖子已经被删掉了!”郭炜有些气恼地说着,“帖子里说,十年前,咱们学校也发生过一起凶案,当时死的是个女学生,死法跟老吴一样,被人泼硫酸、刺左手,最后被刺穿腹部……哦,对了!还说老吴死的那天,正好是那女生的十年死忌!” “真的假的?这剧情也忒猎奇了吧!”我对太戏剧化的东西有些习惯性存疑。 “我的第一反应和你一样,认为可能是个博关注的杜撰帖。可我还是多了个心,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想看看十年前的那天,学校里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惨烈的命案。你猜我查到什么了?” “别卖关子!” “那天并没有女生遇害的报导,但在两天后,所有本地报纸都登载了一则寻人启事,失踪的是我们学校中文系一个大四女生。要登一个成年人的寻人启事,或是到警局报案,最起码会在其失踪24小时之后吧!所以可以推论,那女生失踪的准确日期很可能是6月17号,和老吴遇害的日期相同。而且,那个失踪的女生一直到现在也没找到。” 郭炜刚说完,我嗖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激动地说:“我也查到一些东西,跟你所说的似乎能联繫起来!” “我原本只想查一下胡小叶和老校长家有什么渊源,却让我发现了一些……怎么说呢……”我琢磨着更准确的措辞,“很诡异的巧合……查胡小叶和老校长的家庭信息确实费了点劲,但我很快也排除了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而当我查到胡小叶的一个亲戚时,终于找到了她和孙甜,也就是孙校长的女儿之间的交集。这个交集是一个叫卞洁的人,她是胡小叶的表嫂,也是孙甜本科时期的同学。但你知道最诡异的是什么吗?”
第4页 “快说!” “孙甜和卞洁的本科是在我们学校读的,1999年入学,中文系。这让我立刻想到了老吴!老吴和她们年纪相仿,我也记得,老吴本科时主修的也是中文,是后来被保送进传播学院读研的。” “难道她们……” “没错!”我抢着说,“她们是同学!还做了近四年的室友!而下面我要说的,才是那最诡异之处,”我顿了几秒,“就在她们大四那一年,也就是十年前,她们寝室一个叫杨欢的女生突然失踪了,并且一直没有找到。” “难道那个失踪的杨欢,就是那帖子里提到的十年前的受害者?她之所以没被找到,是因为早已不在人世?”郭炜思索着说。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在想,老吴的死,该不会跟杨欢的失踪有关系吧?” 郭炜正要开口,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迅速接通了电话,“哥们儿,有结果了么?”边说就边走到了窗户前。 大约五分钟后,郭炜又朝我走了回来,一脸释然地说道:“果然不出我们所料,胡小叶扔掉的是毒药。” “你那哥们儿怎么说?” “我们捡起来的那瓶液体,是溶解于氢氧化钠的三氧化二砷。” “说人话!” “真费劲,溶解于硷溶液的砒霜!” 04 手抄本 在我们学校的后校门外,有一个已经开了二三十年的小书店,里面除了有种类多得逆天的新旧图书和参考书,还有各届学生卖到这里的课堂笔记、论文复印本,以及关于学校的各种趣闻、怪谈的手抄本。 正是在这个小书店,我们找到了一本十年前的手抄本。本子讲述的是一个女鬼复仇的故事,情节很老套,而其中描写女鬼生前遇害的那一段,着实让人不寒而慄—— “那天晚上,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她在走回寝室的路上,突然被拖进了一片黑暗之中。她刚想呼救,却被一把带着腥味的泥土塞住了嘴巴。一阵噁心顿时袭来,她奋力挣开钳住自己双臂的手,跪在地上哇哇吐了起来。 一阵可怖的狞笑声伴着阵阵阴风,让她的心脏瞬间收紧。她正想起身逃走,撑着地面的左手却被突如其来的匕首钉在了地上。 她痛苦地尖叫起来,嘴巴却再次被一把泥土死死堵住。 她的双膝仍然跪在地上,手背的疼痛让她的头越垂越低,直到额头触到了地面,从侧面看,她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奇异的“ω”。 匕首被那个黑暗中的人拔了出来,匕首又被插回去,依旧在她宝贵的左手! 她是个小提琴手,她的左手是用来按弦的啊!嘴里残余的泥土依然挡不住她绝望的哀号,而这时,黑暗中的人一脚踢向她的腹部,她痛苦地仰翻在地面,嘴里泥土的残渣进入了她的喉咙,让她咳了两声。 一束黄光突然射到她的脸上,狞笑声再度响起。她奋力睁开眼,想看清那个人,可那人又调高了光的亮度,她什么都看不到……然后,她听到了“吱吱”的声音,并很快意识到,这声音是从她脸上传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火烧火燎般的剧痛。 啊—— 她捂着自己的脸,这张为无数人或赞嘆或艷羡的脸!她继续哀号着,翻滚着,最后又在地上形成了一个“ω”。 黑暗中的人突然蹲在了她的右侧,把匕首深深地插入她的腹腔…… 最后一丝气息断绝之前,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似乎又不止一张,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分裂,一切事物都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知道,她一定会回到这里的!她要让所有人不得安宁! “左手被刺,面部被毁,还有腹部……这‘女鬼’会是那帖子里说的女生吗?或者说,有可能是十年前失踪的杨欢吗?”我疑惑地说。 “那你觉得老吴是被‘鬼’杀掉的吗?”郭炜坏笑,“据说到目前为止,警察依然没找到任何凶手的痕迹哦。” 我露出鄙夷的表情:“你可别告诉我你信这个!” 郭炜“呵呵”笑了两声,从手抄本扉页抽出了借阅登记卡,递到我手里:“你看看我们之前的借阅记录。” “最近的一次,6月7号借走的,6月16号才还回去,”我愣了一下,“6月16号?也就是老吴遇害前一天,而借书人登记的名字,居然是——杨欢!” “这本子里,从头到尾可都没提过‘杨欢’这名字哦。”郭炜意味深长地说。 “那你怎么看?” “不好说,我只是感觉,冥冥中我们正被引向十年前的失踪案。” “又或许,消失了十年的杨欢,就像那手抄本里写的那样,以‘复仇女神’,不,‘女鬼’的姿态回来了呢!”我无力地调笑道。 05 来自校内的邮件 气温似乎又上升了一点儿,我整个人也打不起精神来,就连一只误打误撞飞到我书桌上的苍蝇,我也觉得它像是耷拉着头,漫不经心的样子,以至于我都懒得赶走它。我把手提电脑拿到了郭炜的小单间,上了一会儿网,发了半晌呆,又看起了那本陈旧的鬼故事——
第5页 “她回到了学校,而其他人已经看不见她了,她用两个血窟窿似的眼睛注视着所有人,对一切都充满了怨恨。 终于等到了晚上,她来到了那幢她曾无数次进出的楼前,楼里只有三楼的教室还亮着灯,悠扬的小提琴声回荡在空气中,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乐曲了——孟德尔颂,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她抬头望着那有乐音飘出的窗口,眼眶周围开始汩汩地渗出发黑的脓血,表情开始变得扭曲、狰狞,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咕噜声。她突然离开了地面,轻飘飘地上升,飘进了三楼的教室。 她走到那个拉琴的女生面前,琴声没有停下,女生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更不知道自己将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遭受怎样的恐惧和折磨。 她伸出自己干枯且残缺的左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女生按弦的手,琴音戛然而止……” “啊——”我尖叫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对突然拍我肩膀的郭炜嚷道,“作死啊!老娘正看到吓人的地方!” 郭炜委屈地指了指我的电脑:“你刚收到封新邮件。” 我这才看到电脑屏幕上“新邮件”的弹窗。我放下手抄本,点进了自己的邮箱。这是一封匿名邮件,其惊悚程度丝毫不亚于我刚刚读的鬼故事。 邮件只有短短一行字:真相就在十年前的6月17号。 而邮件的附件,是几张让我们跌破眼镜的照片——那是老吴被害现场的照片。我们能看到,老吴躺在沙发上,右侧的手和脚都吊在沙发外,隐约能看到她的左手已经血肉模糊。她腹部的衣料被血染红了大片,那里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致命伤。而最恐怖的是,她的整张脸就像炸开的爆米花,创面比我们想像的更大。实在不敢想像老吴当时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看完照片,我和郭炜都沉默了许久,心中五味杂陈。 我先开口道:“我们是不是该报警?” 郭炜没有回答,像在考虑什么。 我又自言自语着:“拍这些照片的会是谁呢?见过那个现场的,貌似只有警察、老李,还有就是……凶手。给我寄照片的显然不大可能是警察。而老李呢,虽然我无端怀疑过他,可现在回想起他那天伤心欲绝的样子,一个男人能哭成那样,我不觉得他有勇气对着老婆的遗容拍照。如此说来,最大可能就是,凶手拍了这些照片?” 郭炜这才开口道:“嗯,邮件应该是凶手寄出的,而他/她的目的,似乎想借老吴的死,让人重新关注十年前……”他想了几秒,“种种迹象表明,是十年前的那桩失踪案。凶手如果想揭露什么的话,大可以直接到各大论坛去爆料,而他/她却制造命案来引人注意。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而我最在意的是,他/她为何会把邮件寄给你?” “我是不是该报警?”我犹豫着说。 郭炜望着我许久,然后一副瞭然于胸的样子:“你其实不想报警吧?以你那‘死磕’的个性,应该更想自己去搞清楚吧?” 我嘿嘿笑着说:“其实我已经想过了,发邮件的人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想找人去调查十年前的案子么,他应该不会伤害我。” “那就让我做女侠的保镖吧!”郭炜眉飞色舞地说,“顺便,我也能把咱们调查的过程拍下来,这绝对是做成微电影的极佳题材哎!” “你上次拍了大半年那片子,点击率那么高,最后也就赚了几百块吧?还不嫌麻烦啊!”关于郭炜的“微电影”,我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郭炜大义凛然道:“重要的是看风景的心情。”又立刻言归正传,“咱们就从查出那厮的ip位址开始吧!” 郭炜坐到了我的电脑前,在我邮箱的界面捣鼓了半天,又用了些我不明白的软体,各种输入输出后,我看到屏幕中央跳出一个小窗口,里面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地名。 郭炜有些迷茫地说:“邮件是从校内发出的。” 06 归来的男友 杨欢是从学校失踪的,可我们却不能从学校查起。这么多年过去了,杨欢当年的同学早已分散到五湖四海,各自成家立业去了,他们没理由记住杨欢这个消失了十年的人。而对杨欢的家人而言,她一天不出现,他们便会把希望多延续一天。所以,即使过去了十年,当我们问起杨欢时,他们的情绪依然十分激动。 我们是循着当年的寻人启事找到杨欢父母家的,二老这十年来一直没换过房子,或许他们还希冀着杨欢会自己回到这里来。 杨欢的父亲是个很面善的老人,当得知我们的来意后,他立刻叫老伴去给我们泡了两杯茶。两位老人都尽力保持着礼貌周全,而我能从他们眼里看到那份热切。 “你是说,有人雇你们调查杨欢的下落?”这杨父已经是第二遍确认了。 我点了点头。 “难道是宗泽吗?”杨母对老伴说着,“除了宗泽,还会有谁关心咱们家欢欢啊!”她又转向我,问道,“姑娘,你们私家侦探是怎么收费的啊?” “啊?这……这是行业秘密啦!不过数目不算少。对了阿姨,您刚刚说的……宗泽?他是谁啊?你认为他就是我们的神秘僱主?”我试探着问道。
第6页 杨母微微颔首:“欢欢失踪前,宗泽是她的男朋友,其实他们恋爱的时间也不长,一年不到吧,没想到……”她有些哽咽,“没想到欢欢会突然失踪。我们更没想到的是,宗泽这十年来都在照顾我们。他是个优秀的孩子,凭本事去了美国,还坚持每月给我们汇钱过来,怎么拒绝都不行。说起来也真是惭愧,当时因为宗泽的家庭条件差,我们还极力反对过他俩谈恋爱呢。” “确实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我赞嘆道。 这时,郭炜问道:“叔叔阿姨,你们会经常见面吗?我是说,跟去了美国的那位。” “宗泽吗?不,杨欢失踪后就没再见过了,他也只是间或打个电话,问候我们几句,他已经在美国定居了,回国的机会也不多。”杨父回答。 …… 见过杨欢的父母后,我的负罪感十分强烈。老人们对我们很亲切,只因为我们又燃起了那本已平息的希望,可我们只想打探点情报,甚至还对他们编造了私家侦探的谎言。最可恶的是,我们其实相信,杨欢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并且死得很惨。 我不愿去想,假如我们找到了想要的真相,又该怎么跟老人们说呢? 郭炜风风火火地出现在我的寝室门口,刚一开门,他便问道:“现在是你一个人么?” “嗯,就我一个。” 他二话不说就朝寝室里走,边走还边说着:“快把门关好,爷有了重大发现!” “什么重大发现?” “我回去查了一下那位绝世好男人。” “谁?” “杨欢失踪前的男友,向宗泽。杨父不是说他一直在美国,所以才没有去看望他们么。可我发现,向宗泽两周前已经在国内了。” “你确定?” 郭炜坚定地点了点头:“很确定!我从学校的校友录中找到了向宗泽,得知他在大四那一年,被学校推荐到了csu(加州州立大学)。我……呃,用了点特殊手段,查询了一下csu近十年的中国留学生信息,发现向宗泽去年才在csu拿到博士学位。然后,我根据他的若干个人信息,找到了一个id为‘zz.xiang’的推特帐户,我把该帐户在推特上上传的几张照片,与我从校友录中找到的向宗泽的照片进行了对比,我很确定,这个推特就是向宗泽的。但是,该推特在两周前突然停止了更新。” “因为国内上不了推特?” “嗯,但我可不是因为这个就断定他回了国。我通过他去年的一条推特,发现他在x浪也有微博,id和推特上的一样,且基本和推特保持同步更新。6月13号那天,向宗泽发了一条只有四个字的微博:马不停蹄。配图是他在首都机场的照片。接下来的几天他也有断断续续更新,大前天发出的一张街景图则表明,他已经身在本市。” “明明已经到了这里,他为何不去看望杨家父母呢?那可是他孝敬了十年的人啊!” 郭炜冷哼了一声:“你们女人还真是天真啊!你真的相信,一个仅仅交往大半年、生死未卜的女友,会让一个男人十年如一日地关照她的双亲?” 我想了想:“确实挺不可思议的,不过他确实这么做了嘛!” “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样做的原因?反正我不相信这单纯是因为爱情!内疚倒是有可能。” “内疚?为什么内疚?你该不会怀疑,杨欢的失踪跟他有关,或者更甚,是他杀了杨欢吧?” “否则怎么解释,他隔空资助了两位老人十年,却不敢去面对他们。” 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那他这次回国的原因是什么?他有在推特或微博上提到吗?”我问。 郭炜摇了摇头。 “你觉得会跟杨欢,或者……老吴有关系吗?” 郭炜一脸惆怅道:“或许吧,但我相信杀老吴的不是他。因为老吴遇害那天,他的微博定位显示他当时还在北京。不管怎样,我们可以先调查一下向宗泽回国的原因。” 07 追悼会 为了配合警方调查,老吴的追悼会推迟了一周多才举行。 我们在追悼会上又看到了老李,他真的消瘦了不少,想必这些天来没少受煎熬。而我们意料之外的是,向宗泽也出现在了追悼会现场,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他和孙甜交情不浅。 追悼会是在学校的一个活动室举办的,我和郭炜到得很早,一直站在一个不怎么显眼的角落里。我们看到向宗泽和孙甜一起前来,之后一直没有停止交谈。 “这是什么情况?”郭炜看着那两个人,有些迷茫地说道。 “当年孙甜和杨欢是室友,认识室友的男朋友也正常吧。”我只能这样理解。 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女人加入了他们,四人围成一圈,表情各异地说着些什么。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周遭的人和事,以至于让我怀疑,他们根本就是借追悼会碰个头,开个小会什么的。 “孙甜、向宗泽,另外两个又是谁?”郭炜皱着眉说。 “一个是卞洁、一个是秦春。”我说道。 “谁?” “杨欢和老吴当年的室友啊,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当年那寝室一共有五个人,除了杨欢和老吴,还有孙甜、卞洁、秦春。我见过她们的学生证照片,虽然隔了十年,但凭轮廓,我还是能勉强认出那两位。”
第7页 “呵呵,你不是说这几个人都不在国内么?为了参加追悼会才齐刷刷回的国?”郭炜琢磨着,“也不对啊,起码向宗泽不是因为这个,他可是在老吴死前就回来了。” 简单商量过后,我们决定到四人组附近探探虚实。 我们刚走过去,卞洁和秦春便离开了会场,看来这两个人只是来走一下过场的。而孙甜和向宗泽的交谈还在继续。 哀乐的声音很大,四周还有各种交头接耳的声音,加上那两人又故意压低了音量,要听清他们的对话并不容易,我们只能听到些只言片语。 “我再也不想……最后一次……” “不会的……我不知道……” “我比你早两天收到,我一收到信就回来了!”说这句话时,向宗泽没有控制好音量。 难道这才是他们齐刷刷回国的原因? 一封信。谁写的信?什么样的信会把他们全数召唤回国?这封信会跟我们要调查的事有关吗? 我和郭炜都一言不发地退回刚刚的角落里,各自梳理着已经掌握的每一条线索。十几分钟后,向宗泽也退场了,只剩下孙甜留在这里。 我远远观察着孙甜的一举一动,她看上去有些无聊,目光呆滞地站在茶水桌旁,左手小指的指甲顶在拇指的指腹上,百无聊赖地来回摩擦着…… 这时,一个男人走到了孙甜跟前,他们表情严肃地攀谈起来。我认识那男人,他是孙甜的哥哥孙复明,我在学校行政楼也见过他好几次。听说他是从我们学校化工系毕业的,本科毕业没几年,孙校长就在学校给他谋了个职位,现在想必也连升好几级了吧。 我正出神时,郭炜拉了拉我的衣袖:“走吧,我真不能在这种场合待太久。” 就这样,我们俩带着满脑子疑问离开了老吴的追悼会。 08 正面交谈 郭炜把dv的镜头对准我:“拜託拜託!求您严肃点儿吧!我保证给你的脸打上超大号马赛克……喂喂,我要准备拍啦!” “为了找出导师被害的真相,你开始调查一桩十年前的失踪案,调查进行到现在,你认为成功的机率有多大呢?”郭炜站在镜头后问道。 “一半一半吧。” “接下来的行程是?” “跟向宗泽谈谈。” “cut!”郭炜收起dv,志得意满地说,“走吧,这就去会会向宗泽!” 向宗泽暂时住在学校后面的宾馆里,而我们约见的地点就在宾馆对面的小清吧。 “你在电话里说,有人要你们调查杨欢的失踪?”向宗泽一开口便直入主题。 “是的。”郭炜回答得也干脆。 “有进展么?” “当然。” 说到这里时,我注意到向宗泽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又调节到常态,笑道:“呵呵,都查到什么了啊?” “现在还不便透露,我们这次过来找您,也是想确认些情况。” “我劝你们还是放弃吧。”向宗泽把头转向了一边。 “为什么?!您不希望我们找到杨欢吗?” “放弃吧!你们只是在徒劳。”向宗泽几乎是苦口婆心。 “其实,您早就知道杨欢已经死了吧?”郭炜决定把对话变得更直接一点,“她十年前就死了,6月17号,被硫酸毁容,按琴弦的左手被刺得面目前非,腹部……” “够了!”向宗泽打断了郭炜,样子显得有些颓丧,“别说了!你们愿意查就查下去吧,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是准备拂袖而去。 “是你吗?”我探出些身子,大声问道,“杨欢是你杀的吗?” “你说什么?我杀了杨欢?!你们真是疯了!”向宗泽脸上写满了愤怒,“你们两个听好!我爱杨欢,我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可能伤害!我怎么会让她遭受那样的折磨?!” “杨欢果然死了,对吧?‘那样的折磨’又是什么意思?”郭炜逼问道。 向宗泽望向郭炜,眼中的怒意更甚:“原来你们根本没有查出什么来!你们只是来套我的话!太卑鄙了,实在是太卑鄙了!”话音刚落,他突然又沉静了下来,默默起身,走向了清吧的大门。 向宗泽离开后,我和郭炜大概保持了两分钟面面相觑的状态。 “你还在怀疑他吗?”我问道。 郭炜摇了摇头:“我愿意赌十个烧饼,杨欢不是他杀的。” “我同意,凶手的反应不可能是那样的,否则就是奥斯卡级别的演技了。” “现在,我们起码确认了几件事,这次对话也算有收穫吧!”郭炜自我安慰道。 “嗯,现在可以确认,杨欢已死;她被害的方式和老吴的一样;向宗泽不是凶手,请问,我漏掉什么了吗? 郭炜不急不缓地说着:“还可以确认,向宗泽知道杨欢被害的内情,却对此保持缄默,这大概也是他愧疚,以及不敢面对杨欢父母的原因吧。” …… 在和向宗泽进行了一次气氛糟透的对话之后,我们已经不奢望能从他嘴里打探到任何信息。然而世事难料,向宗泽竟主动打来了电话。他让我们明天下午2点去他的房间一趟,他还说,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他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第8页 可事情并没有朝我们计划的方向发展。就在我们赶到宾馆前,向宗泽已在自己的房间内中毒身亡。 09 两个凶手 我们赶到向宗泽下榻的宾馆时,两辆警车刚从宾馆门口开走,大厅里站满了不明真相的群众。我们一打听,得知是向宗泽的房间死了人,便决定立刻离开。这个当口,我们可不想招惹任何是非。 当我们走到门口时,郭炜又突然拉住我:“等等,我拍两个大厅和警车的镜头,到时候能剪到片子里去。” “你快点儿!”我往里望了一眼,此时大厅里的人不少,偷偷拍两个镜头应该没事。 郭炜很快搞定,他刚把dv收拾妥当,就看到一个保安在神神秘秘地招呼我们。 “你们是记者吧?专门搞调查的那种!”保安得意扬扬地看向郭炜,“我去年就看到过的,你和另一个男的一起,在后面那条街上做採访,对吧?” 这保安说的,应该是郭炜拍上一部微电影的情形吧?怎么会把一个拿dv的人当成记者呢!我有些无力吐槽。 而此时,我却听到郭炜开始胡诌:“对,我们是记者,你有什么线索要提供么?” “有倒是有,不过……”他狡黠地笑着,“得看你能给什么好处啊,嘿嘿。” 郭炜也不含糊:“那也得看看你的线索值几个钱。” 保安凑过来,小声说:“过道里的摄像头拍到了凶手,警察到之前,我把监控录像偷偷拷贝了一份。” “200块!”郭炜说,“反正凶手出现在监控录像里了,警察很快就能破案,这新闻也没什么好炒的点。” “再加点儿呗!”保安嬉皮笑脸道。 “150!”郭炜十分强势。 “行行行,就200。” “成交。” “有u盘吧?给个u盘,我给你们拷出来。” …… 下午3点刚过,本市公安就在x浪微博发布了一条信息: “本日上午,城南某宾馆发生投毒案,一男子中毒身亡。现场法医初步判定,毒物为砒霜。案件正在侦查阶段,欢迎广大群众提供线索(配图说明:图一为被害者;图二为凶手丢弃在现场的瓶子。)” 此条微博的两张配图,一张是脸部打码的死者照片,我们很容易便认出,那是向宗泽;另一张则是宾馆房间里的垃圾桶,里面躺着一个玻璃瓶。 “这瓶子跟胡小叶扔掉的那个一模一样啊!”我激动地叫道。 “镇定!”郭炜拍了拍我的肩,“还是先看看监控录像再说吧。” 我们把u盘插到了电脑上,开始播放宾馆的监控录像—— 上午7点14分,画面中出现了可疑的身影。这段时间,每天的平均气温超过30摄氏度,画面中的人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从有点模糊的画面上看,那人身高在一米七以内,穿着黑色的冲锋衣,黑色登山裤,黑色圆头皮鞋,还戴着一顶全黑的鸭舌帽。此人的衣裤很宽松,帽檐压得很低,通过录像,也很难分辨其性别。 黑衣人敲了敲向宗泽的房门,门开了,他/她走了进去。向宗泽伸出头来左右看了一下,在门把手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上午8点17分,黑衣人匆匆离开向宗泽的房间…… “会是谁呢?明显是向宗泽认识的人啊!”郭炜表情凝重地说道。 “认识的人?”我嘴里念叨着,脑子里有一个人名开始不停盘旋。我指着电脑屏幕,大声说道,“再倒回去看看!倒回凶手进房间前的那段!” 郭炜愣了一下,把录像快倒回去。 “等等!停!” 画面定格,这应该是凶手离摄像头最近的一张图像。我问郭炜:“能把头部放大么?” 郭炜噗一声笑出来:“大姐,您当咱们是csi呢!”他又立刻收起嬉笑,“也许能截图下来,放ps里‘局部放大’试试。” 遗憾的是,在ps里放大的头部,也没能让我们把凶手看得更清楚些,这个狡猾的傢伙遮挡得堪称完美。 我们沮丧地看着那张截图,一时毫无办法。而就在郭炜要关掉ps的瞬间,我叫住了他,“再等等!放大他/她的左手看看!” 郭炜一头雾水地照做了。 “放大一点……再大点……”我盯着屏幕,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些许,“是孙甜!”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求点破。”郭炜半信半疑。 “你看看那只左手,小指的指甲抵在拇指的指腹上。这是个习惯性动作,我在老吴的追悼会上看孙甜这么做过。而且,你仔细看看黑衣人的体态和步态,是不是跟孙甜很像?” “你这么一说,倒是真的挺像她。”郭炜若有所思道,“而且,毒药的来源问题似乎也好解释了。” “你给我解释一下!” “警察这次找到的瓶子跟胡小叶扔掉的瓶子一样;法医又根据向宗泽的尸体状况,判定其为砒霜中毒。把这两点结合在一起,可以基本确定,分别被胡小叶和孙甜扔掉的两个瓶子里,装着相同的玩意儿!”他想了一下,“砒霜并不好弄,并且容易引人怀疑,而三氧化二砷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就能找到。为了下毒方便,还专门用氢氧化钠溶液溶解三氧化二砷。你想想看,学传播的胡小叶可以做到这些么?”
第9页 “学中文的孙甜也很难做到吧?”我提出质疑。 “没错,可别忘了孙甜有个学化工的哥哥,而且据我所知,她哥目前还是学校实验室的主管。” “综合以上几点,可以基本确定,毒害向宗泽的人就是孙甜。不过有一点我还不太明白,向宗泽刚决定说出杨欢失踪的隐情,他就被杀了,这其中存在因果关系吗?如果存在,这时机是不是太凑巧了一点呢?向宗泽约我们下午见面,上午便丢了小命,难道孙甜能未卜先知?” 郭炜摇晃着右手食指:“no!no!no!不是她未卜先知,是向宗泽自己把行程告诉她的。” “什么意思?” “那保安听到现场的警察说,向宗泽的手机充电器还在床头的插座上,手机却没有找到,很可能被凶手带走了。而我认为,她之所以带走手机,是因为里面装着个窃听器。” “你编故事呢!”我嗤之以鼻。 “我是有理由的,”郭炜辩解道,“还记得向宗泽昨天的电话么?我们说到一半时,他那边突然传来很大的杂音,当时我还以为是我们这边开着扬声器的关系。现在回想一下,应该不是这样。记得干扰声之前,我们听到了‘嘟嘟’两声,那是个公寓式宾馆,一般房间都有设施齐全的厨房,那‘嘟嘟’声可能是向宗泽开微波炉的声音。而微波炉运行产生的电磁波一般不会让手机信号受到影响,但如果手机里装了窃听器,就另当别论了。”郭炜摊了摊手,“不然怎么解释那么凑巧的时机呢?我可不相信巧合。” “算你说得有点道理,”我思索着,“孙甜就那么怕向宗泽说出点什么来吗?还有,胡小叶的毒药应该也是孙甜给的,她这又是什么心态?孙甜为什么希望老吴死掉?莫非……和杀死向宗泽的原因相同?仔细想想,老吴确实也可能是当年那个失踪案的知情者啊!” “能如此惧怕知情者活着的人,除了凶手还能有谁!”郭炜嗤之以鼻。 “可案件已经过了十年,她为何还这么防着知情者?”我有些不解。 “她不是被一封匿名信召唤回国的么,也许正是那封信刺激了她的神经呢!”郭炜又冷哼一声,“为了让杨欢的案子重见天日,杀老吴的凶手把十年前的惨案重演了一遍,想必这也让孙甜坐立难安了好久吧!” “两个凶手,一个想要揭发,一个却拼命隐藏,我真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10 微博 离论文答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这些天忙着扮侦探,正经事反倒一点没碰过。我坐在书桌前,深呼吸了几口,才郑重其事地翻开了那本老吴批阅过的论文。 一翻开文件夹,老吴的红色字迹赫然眼前,密密麻麻,每页都是如此。她逐一圈出文中让她贊同和不贊同的语句,并详尽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这样的“小灶”,足以让我感激涕零。 老吴绝对是个好导师!我不禁嘆息一声,悲从中来。 而把老吴的批註一路读下来,我能强烈感觉到,老吴是个极悲观的人,她否定人有抗争的本能和需求,她也坚信,“弱势的声音会在强势一方的夹击下最终消亡”。 弱势的声音会在强势一方的夹击下最终消亡?杨欢的案子会长时间沉寂,难道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一想到这里,我感到有点头痛,便重重地合上了文件夹。就在文件夹合上的一剎那,从论文中掉出了两张a4大小的纸。是老吴无意中夹在文件里的吧? 我捡起来一看,纸上写满了钢笔字,明显是老吴的字迹。这纸上的文字好像没有什么实际含义,且生僻字占了较大比例,看上去像是某种经文。 我直直盯着满纸的不明文字,它们之间没有一个标点符号,但很均匀地分出了段落,每一段的字数相当平均。 想到这里,我开始数了起来:“1、2、3……138、139、140!” 每一段都是140个字,难道是微博! 我立刻打开微博,从纸上随便选择了一小段,输入了搜索栏。搜索结果很快便显示出来,页面上仅有一条微博,我都不需要筛选。 发这条微博的id是:唯恋清静。中间二字正是老吴的名字。 我点进该id的主页,博主所在城市是本市。 无须怀疑,我找到了老吴的微博! 我发现,老吴的微博是三年前申请的,前两年,她更新得并不算勤,只是偶尔发点生活感念、日常琐事。 大概是一年前,准确地说,从去年的7月3号开始,她几乎每天更新,但更新的内容大多让人不明就里。例如一排莫名其妙的数字、仅仅一个句号,甚至狗狗坟墓的照片。 而她开始发布那些经文似的文字,是从死前一周开始的。 我突然想到,凶手会看到老吴的微博吗?我立刻点开了老吴的“粉丝”页面。 她的粉丝极少,不足20个,其中还有十几个殭尸粉,而我一眼便认出了那个id——zz.xiang。 老吴和向宗泽是互相关注的,老吴和向宗泽又共同关注了一个人——孙甜。没错,那个微博帐号就叫孙甜。 可孙甜并没有关注老吴。 我并不觉得孙甜可以无视老吴。如果她可以,就不会为胡小叶提供毒药!而且我坚持认为,没什么脑子和主见的胡小叶会想到下毒,最大可能便是受了孙甜的教唆。
第10页 这时,郭炜给我送了一盒炒饭来。 我立刻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了郭炜,他想了想说:“你先吃饭!老吴的微博就交给我来刷吧!”然后不客气地坐到了我的电脑前。 大概十分钟后,郭炜招呼我过去。我看到一条孙甜在老吴微博下的留言:“快删掉!” 郭炜说:“这条微博之前,孙甜和老吴其实一直有互动的。也就是说,孙甜取消对老吴的关注,应该是在这条微博发出之后。” “这条微博这么严重?不就是一个音频么?” 郭炜点开了音频,小提琴的乐音响起。我和郭炜同时想到了手抄本里提到的乐曲,会是同一首吗? 我们立刻从网上搜出“孟德尔颂,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不出所料,正是老吴发出的那一首。 “她果然是做贼心虚!”我愤愤道。 11 死局 我和郭炜都坚信,孙甜就是当年杀害杨欢的凶手,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证明这一点。这一次,帮助我们的是杨欢的姐姐杨喜。 杨喜认识一个老刑警,正是通过他,我们从警局调出了杨欢失踪案的相关口供—— 孙甜的口供:“6月17日晚上,我从家里回宿舍,到寝室的时候大家都睡了,可我没带钥匙,是卞洁给我开的门。杨欢好像也睡了,她的小提琴没有收,就放在宿舍中间的书桌上。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没注意她在不在床上。洗漱完毕后,我就和卞洁、秦春一起去了食堂。我们本来约好上午一起去西边的狗市转转,结果刚到食堂就下起了大雨。我们在食堂躲了会儿雨,雨小一点儿就回寝室了,那时候杨欢不在寝室,之后我也一直没有见过她。” 秦春的口供:“我和卞洁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8点半钟,回来的时候杨欢正在寝室里练琴,吴恋清坐在床上看小说。我们拿了洗漱用品就去浴室洗澡了,再回寝室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9点半,吴恋清已经上了床,杨欢还在拉琴。卞洁有点意见,叫她别拉了,她好像有点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把琴放书桌上就上床睡觉了。我放好东西也上床睡下了。孙甜回寝室的时候大概是晚上10点过。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和孙甜、卞洁约好了要去狗市转转,孙甜家的杜高得了犬瘟热,她想去物色条新狗。我记得出寝室的时候我往杨欢床上望了一眼,那时候她就已经不在床上了。后来因为下雨,我们没去成狗市,一整天都待在寝室,杨欢没有回来过,我也没有再见过她。” 卞洁的口供:“我和秦春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应该是晚上8点多钟吧,我们又一起去了浴室。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杨欢还在拉琴。我觉得吵,跟她发生了点口角,吴恋清也劝了她几句,她才絮絮叨叨地放下了琴。孙甜是在晚上10点多回的宿舍,我记得她回宿舍后不久就熄了灯。我们早上起来的时候杨欢就不在床上了,谁都没听见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反正从这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吴恋清的口供:“杨欢失踪前一天,我上完下午第二节课就回寝室待着了,杨欢是晚上快8点时回的寝室。她好像和她男朋友向宗泽吵了一架,不太高兴的样子,嘴里也一直骂骂咧咧的。她带着情绪拉了很久的琴,我也不好阻止她,毕竟是还在气头上的人。没过多久,秦春和卞洁就回来了,她们收拾好洗浴用品又一起去了浴室。卞洁回来后和杨欢吵了起来,我劝了几句,大家就各自上床睡觉了。晚上10点多的时候,孙甜也回来了。第二天因为没课,我就多睡了会儿,起来的时候寝室里就只剩我一个人。我起床没多久,孙甜、秦春、卞洁也回来了,但杨欢没跟她们在一起。” “只有这些口供吗?”我有些失望地问道。 “存档的只有这些。”老刑警说。 说实话,看了这些口供,我们反倒惆怅起来。根据口供,孙甜根本没什么机会杀人嘛! 当年的6月17日晚上,应该是杨欢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最后时间点。而从第二天早上起床开始,往后数日,孙甜身边似乎总有人可以证明她没有杀人,这一点我们是从老刑警那里得到的信息。所以,如果是孙甜杀的人,她的作案时间最可能是那天晚上的10点多,也就是她回寝室时,到第二天早上众人起床的这段时间。那么,作案地点便只可能是宿舍楼内了,因为本科部的女生宿舍楼下都有个铁门,每晚的10点半就会关闭。 我们已知杨欢是怎么被虐杀的,那样的虐杀过程动静一定不会小。在安静的夜里,又在到处都是人的宿舍楼,孙甜怎么可能办到? 12 逆转 论文答辩的时间就在后天,现在的我只能在寝室恶补,查阅各种文献资料,翻找各种可以支撑论点的实例,可我的目光却屡屡移向书架上的文件夹。 那是留有老吴心血的论文,我竟会惧怕翻开它。而关于老吴的死,我又总觉得真相离得很近,却又抓不住它,那种伴着无力感的心痒难耐,真的让我快抓狂了。 我趴在桌上,用手臂挡住所有光线,只想让自己快点平静下来,努力三年,后天那关过了就算功德圆满了。 谁知这时来了个捣乱的傢伙。 “我想我抓住孙甜的小辫子了!”郭炜一来便兴奋地说道。
第11页 “放吧!” “你不觉得,杨欢失踪后,她们整个寝室,以及向宗泽的动向都很奇怪吗?” 我仔细回想:“呃,貌似除了老吴,其他人都在短时间内出国深造了!” “对啊!其实老吴能留校保研也有蹊跷啊,我查过奖学金记录,老吴从大一到大四都没有得过任何奖学金,怎么会突然就被保研了呢!” “孙校长!”我大声说道。 “除了孙校长推波助澜,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而孙校长会如此卖力,我能想到最合理的原因,便是他女儿孙甜有把柄在老吴的手上。” 我点头贊同。 “其他几个人也一样,除了孙甜,他们都是作为交换生去了国外的大学,推荐人毫无疑问也是孙校长。” “有孙甜把柄的人还挺多的。”我不屑道。 “我们都知道那‘把柄’是什么,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之前看到的口供恐怕没什么参考价值,孙甜的室友们收了孙甜家的好处,完全有可能做假证。” 不知为何,想到老吴可能也在助纣为虐的人当中,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郭炜眉头紧锁:“案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口供可不可信也没办法查证了。现在只有一个机会能扳倒孙甜。” 我马上心领神会:“你是说,尸体?” “对,我现在特别想见到一个人和一具尸。” 我不解:“尸是杨欢,人是谁?” “当然是杀老吴的凶手,他/她沉默了十年,现在想把陈年旧案翻出来,却又不愿露面。” “嗯,”我点头,“会是谁呢?跟杨欢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跟写信把孙甜、向宗泽们引回来的是同一人吗?而且,也许老吴只是他复仇的第一个目标,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其他人死掉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孙甜倒帮了他/她一个忙,”郭炜说,“不管怎样,希望能快点把这个沉默的知情者引出来。”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老吴的那句话:让沉默者发声啊。 13 寻访 还是通过杨喜,我们找到了当年跟杨欢关系最好的女生,她当时就住在杨欢她们隔壁的寝室。 我们眼前的是一个有些发福的家庭妇女,看到郭炜用dv拍她,她也不介意,只是说:“如果要公开,在我脸上打上马赛克。” 我问她:“能给我们说说杨欢是个怎样的女生么?” 她眼里闪过一丝悲伤:“她啊,什么都好,人长得漂亮,身材苗条,学业好,又是大学生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她最大的毛病就是心直口快,没什么心计,又招妒,所以在女生中人缘一直不怎么好。” “那孙甜呢?” 她脸上立刻露出嫌恶的表情:“孙甜这娘们儿圆滑得很,说话喜欢拐弯抹角,而且控制欲特别强。她是校长的女儿,不少人愿意巴结她,她们寝室的秦春和卞洁就是两个典型代表,这俩傻妞就跟她的贴身丫鬟似的!她们寝室的吴恋清又特别老实,不懂巴结人,只有被那三个欺压的命。杨欢当然不会巴结她,又不会像吴恋清那样任她们欺负,所以跟她的关系特别僵。其实我觉得,孙甜嫉妒杨欢嫉妒得要死!除了家世好,她什么都比不过杨欢,长得不如杨欢漂亮,成绩不如杨欢好,同样学小提琴,却只能给杨欢当背景。我觉得呀,孙甜早就想整杨欢了!”她突然停下来看看我,“哎呀,我是不是扯远了?” “没关系,您接着说。” “有一次,杨欢的手差点被孙甜烫着,幸好自己闪得快,要不然就该错过一场挺重要的演出了!孙甜倒是马上道歉了,可要说她不是故意的,谁信啊!还有一次,孙甜在学校遛她们家的大狗,结果杨欢从那里经过,那狗突然就冲过去了,孙甜马上拉住了狗,杨欢还是吓得够呛,我真不相信她不是故意的!孙甜这女人平时可会端着了,又会在人前装可怜装扮柔弱,私底下分明就是个毒妇!我早就怀疑她了,你们快把丫狐狸尾巴给揪出来!” 我和郭炜对视了一眼,又问:“你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杨欢是什么时候吗?” 她开始回忆:“那天,没记错的话应该是6月17号,我和杨欢一起去食堂吃了晚饭,刚吃完向宗泽就来接她了。他们俩走后,我一个人去了7教上自习,一直待到晚上快9点半才回寝室,经过杨欢她们寝室的时候,我听到她还在拉琴。” “为什么肯定是杨欢在拉琴?孙甜不是也学琴么? “那曲子是杨欢那段时间一直在练的,而且,那时候孙甜还没回寝室呢。” “你怎么知道她没回寝室?” “我记得她是晚上10点多回的寝室,都快熄灯了,大部分人也睡了,她在那啪啪啪地敲门,叫着她没带钥匙之类的。我们当时觉得特烦!没带钥匙你丫就回家睡得了,你们家不就在学校后面么!” “那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 “那第二天,你有没有发现她们寝室有什么异常?” “也没有。” “你再仔细想想。” “真没有,我记得我那天早上去找过杨欢,我们总是一起去吃早饭的,开门的是吴恋清,她说杨欢不在。当时好像就她一个人在寝室洗床单被套什么的,其他人也都不在,但我下楼时碰到了孙甜和她那两个跟班。晚上我也到她们寝室去过一次,杨欢还是不在。我觉得有些不正常,就往杨欢家里打了个电话,结果她也没回家,我们当时都挺担心的,她姐第二天就去报了警,警察又过了一天才立的案。”
第12页 “最后一个问题,杨欢有特别疯狂的追求者吗?” “追求者是挺多的,特别疯狂的就不知道了。 我们没有想到,从杨欢好友那里了解到的情况,非但没有推翻孙甜们的口供,反而证实了她们的话,这让我多少有点郁闷。 我问郭炜:“你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还是你先说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吧!” 我说:“根据那几个人的口供,那天是下大雨吧?而隔壁女生却撞见老吴在洗床单。下大雨还洗床单,这不合理吧。” “如果床单上沾了血,就不得不洗了吧?”郭炜耸耸肩。 “你觉得不对劲的又是什么?” “刚刚那位姐姐说,孙甜晚上10点多了还很大声地敲门。可孙甜是个很会做人的人啊!应该知道那样会被人讨厌吧!就像刚刚那位说的:‘没带钥匙就回家睡啊,她家明明就在学校后面。’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孙甜会那样,必然有什么很特殊,或是很迫切的原因。” “你有什么想法?”我问。 “确实有些猜测,不过现在看起来略大胆了一点,等我稍微查实一下再跟你说吧。” 14 将计就计 终于到了论文答辩的日子,奇怪的是,到了现场,我反而不紧张了。 在教室外候场时,胡小叶竟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沈析,准备得怎么样了?”她显得很热情,倒是让我有些不自在。 “一般,希望待会儿不会遇到难缠的问题。” “不会只是一般吧?”她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我看你跟男朋友成天都往外面跑,应该早就准备好了吧!” 胡小叶明显是在跟我套话,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呢?我想了想,立刻明白过来。 孙甜拿走了向宗泽的手机,那她一定也知道了我和郭炜正在查杨欢的事,势必得想法子掌握我们的动向。而她能调动的人中,还有谁比胡小叶更适合监视我呢? 既然胡小叶想从我嘴里套话,我便决定将计就计。 “呵呵,我只是不务正业罢了。” “那你务什么去了?” “这个嘛,挺邪乎的,现在还不方便说。”我故作神秘道。 “透露点呗,关于什么的?” 我直勾勾地盯着她,面无表情地说:“关于死人。” 胡小叶显然被吓得不轻,不再说什么。 “对了,吴老师的事,还有学校后面那宾馆死人的事儿,你怎么看啊?”我问她。 “没,没什么看法,我先去准备一下了,好像快到我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我。 我继续自说自话:“我们学校还挺邪门的,十年前也发生过那样的事儿呢!我是说和老吴一样,被杀,被泼硫酸,还有被下毒的!用的是砒霜啊!据说这次老吴的事儿,是有人寻仇呢,跟十年前失踪的女生有关。” “你听到什么了?”她明显警觉起来。 “我男朋友在拍个微电影,学校怪谈什么的,有人就来跟我们爆了些料,我听着挺靠谱的,自己也着手查了一下,也查到点儿内情。” “什么内情?” “呵呵,先卖个关子,到时候看我们的微电影吧!咦,好像快到我了呢!”我往里望了一眼,“我先过去看看啊!” 见我走开了,胡小叶马上去了楼道口,我看到她掏出手机跟谁打了个电话。 或许真是怂人一生平安,虽然没怎么准备,我的论文答辩却出奇顺利。而胡小叶那边也很配合地上了钩。 论文答辩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说自己是“老吴的同学,叫卞洁”,还邀我去校外的咖啡屋坐一坐。 挂断卞洁的电话后,我立刻给郭炜打了一通电话,接下来的行动,必须有他的配合。 15 隔座有耳 在老吴的追悼会上,我已经见过卞洁一次,可这样近距离地跟她面对面,才让我觉得这女人长得过分凶悍了。 卞洁笑容可掬地问我:“你喝什么?” “奶茶吧!” 她优雅地扬起手,唤来了服务员。 一点完单,卞洁就转过脸来对着我,笑意不减:“听说你在拍个微电影啊?现在的年轻人都挺爱玩这个啊!” “我男朋友在拍,我只是偶尔打打杂。” “呵呵,听说你们这片子,跟吴老师有关吧?” “对啊!”我故意夸张地说道,“其实吴老师被害,可能是有人寻仇呢!对了,你不是跟吴老师是大学同学么?那你也认识杨欢吧?” “嗯。”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据说那个寻仇的,就是杨欢当年的疯狂追求者啊!” “啊?” “话说那时候,杨欢和前几天死在宾馆的向宗泽是情侣,这你应该也知道吧?” “嗯。” 我开始编故事:“可向宗泽却噼了腿,跟吴老师好上了。最可恶的是,两个人还合谋杀了杨欢,埋了尸!” 卞洁一脸疑惑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杨欢死得可惨了!”我声情并茂地说着,“因为会拉小提琴,就被废了左手;因为长得漂亮,就被泼了硫酸,最后还被一刀捅死!”
第13页 看到卞洁的面部略微松弛了一点,我又突然问她,“这你也应该知道吧?” “嗯,是知道一点儿。” “你说,吴老师当时得有多恨杨欢啊!” “对啊,”她眼神有些放空,“女人的嫉妒心真的很可怕。” “你们那天到哪儿去了啊?” “什么?” “就是吴老师和向宗泽杀人那天啊!我听说向宗泽那天混进了女生寝室,你们难道都不在寝室吗?” “哦,我那天回家了,秦春和孙甜也是本市的,我们都回家了,可能是那天杀的人吧。” 我暗想,你当初的口供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就继续迎合我吧! “你们回寝室的时候,难道就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吗?血迹什么的?” “也许他们用漂白剂之类的清洗过了吧,没看到什么……对了,你们正在拍的这个片子,我劝你们别弄了,你也知道吴老师死得很惨的!搞不好你们讲杨欢的事儿,也会惹怒那个杀人犯啊!我是说,那个疯狂追求者。” “嗯,确实是这样,”我面带难色地捂住肚子,“不好意思啊,我肚子有点疼,得去上个厕所。” 我在厕所里足足待了二十分钟,而在这段时间里,卞洁果然迫不及待地给孙甜打了个电话。她不知道,我留在桌上的包里,装着一个考试作弊用的即时窃听器,而郭炜此时就坐在她背后的角落里,她跟孙甜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16 接近真相 跟卞洁在咖啡厅约谈过后,尤其是听完她跟孙甜的报备后,我和郭炜都很确定,我们正在接近真相。 而从卞洁的报备中,我们获得的宝贵信息便是——她们当年的寝室,就是杨欢遇害的地点。 “杨欢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遇害的?在寝室被虐杀,相邻寝室的人怎么会听不到?”我苦恼地挠着头,“隔壁的女生已经证实,杨欢6月17号晚上9点半左右还在拉小提琴,表示她那时还活着,而到了第二天早上,就没有人再见过她了,难道她是在半夜被害的?可半夜那么静,其他寝室的人怎么会听不到?” “也许她在还没那么安静的时候就已经被害了呢!”郭炜说道。 “可晚上9点半以后宿舍楼就慢慢安静下来了嘛。” “如果虐杀是在晚上9点半之前呢?” “隔壁女生不是听到过拉琴的声音么?而且,孙甜这个凶手不是晚上10点多才回去么?” “如果你说这两点都不成立呢?” “什么意思?” “首先,隔壁女生只是经过时听到了琴声,她只是通过过往经验,判断出‘杨欢还在拉琴’,可她并没有亲眼见到,对吧?门是关着的,她怎么知道那琴声不是从录音机,或者cd机中传出来的?或许,这琴声只是为了掩盖别的声音呢?” “比如杀人的声音?” “没错。” “孙甜回来的时间怎么解释呢?隔壁晚上10点多听到的拍门声和孙甜的叫声,总不能也是放的录音或cd吧?” “她为什么不能杀人后再出去,晚上10点多再回来呢?”郭炜望着我说,“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么?” “你说!” “我现在认为,并非孙甜一个人虐杀了杨欢,很可能寝室其他人也都是参与者。孙甜毫无疑问是主导者,因为她在寝室里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秦春和卞洁则是主要的帮凶,而比较胆小懦弱的老吴,可能只是个不敢做声的看客,当然,她也可能被迫参与了杀人,或是虐杀现场的清理。” “你脑子里已经有个完整的故事了吧?”我期待地望着郭炜,“快跟我讲讲!” “我一直觉得,调查神秘的事物时,得有点想像力,”郭炜得意地说着,“我之前也跟你说过,我有些大胆的猜测,直到偷听了卞洁跟孙甜的电话,我才对这些猜测有了点儿信心。 “结合寝室那几个人半真半假的口供,也许那天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傍晚,杨欢和隔壁女生吃过晚饭后,便被向宗泽接走了,可她和向宗泽又发生了争吵,便气沖沖地回了寝室,而那时候,寝室的其他人都在。 “然后,正如她们口供中提到的,杨欢和卞洁发生了冲突,而跟男友刚吵完架的杨欢情绪很糟,所以态度很沖,导致冲突升级,甚至发生了肢体接触。接着,孙甜和秦春作为卞洁的盟友,也加入到冲突中来。如隔壁女生所说,孙甜对杨欢嫉妒得要死,恨不能随时除掉她,便趁乱对杨欢动了刀子。再参照那个手抄本,我猜孙甜的第一刀就落在杨欢的左手背上,而这一刀,是在泄杨欢的提琴比自己拉得好之愤。至于卞洁和秦春,她们对杨欢多少也有点妒忌,所以在孙甜的鼓动和小提琴乐曲的掩护下,她们开始了对杨欢的虐杀。 “在虐杀的过程中,杨欢应该有不少血流到了地板上,所以必须有人出去弄些清洗地板的漂白剂。于是,快晚上9点时,秦春和卞洁假装去浴室洗澡——我之所以认为是假装,因为浴室晚上9点20就会关闭,而从寝室步行过去需要10~15分钟,快晚上9点才出发,洗澡的时间是不是太紧了一点?那么,她们那时候出门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当然是掩护孙甜离开寝室。
第14页 “全寝室,孙甜和卞洁的体型最接近。所以孙甜穿了卞洁的衣服,戴上卞洁的帽子,在秦春的掩护下,装成去洗澡的卞洁,离开了寝室。 “接着,孙甜找到了那时已在实验室工作的哥哥孙复明,向他求助,并问他要了漂白剂(卞洁提到过)和硫酸。晚上10点多的时候,孙甜来到了寝室门前,她故意大声敲门,喊叫,为的是让其他寝室的人以为她那时才回来。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一目了然,她们把硫酸倒在杨欢的脸上;收起了杨欢面目全非的尸体;连夜用漂白剂清洗了地板;换掉了沾上血迹的床单,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我问道,“向宗泽又是怎么卷进去的呢?” 郭炜自信满满道:“他应该是转移尸体时捲入的。” 17 寻尸 秦春已经在3天前返回了加拿大,孙甜和卞洁也快要离开这里,而杨欢尸骨的去向仍旧是个谜。 什么时候是转移尸体的最佳时间呢?这是我们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杨欢是6月17号晚上遇害的,她的尸体应该在寝室停留了一个通宵。因为晚上10点半以后,宿舍楼是出不去的,鑑于孙甜晚上10点多才取回漂白剂和硫酸,她们也不可能晚上10点半前就抬着尸体离开。 6月的气温很高,她们必须把尸体尽快转移出去。宿舍楼早上开门的时间是6点半,那时天刚微微亮,绝大多数学生都还在睡觉,应该是转移尸体的最佳时间。 根据各人的口供推断,那天早上,应该是孙甜、卞洁和秦春一起搬运的尸体。杨欢很瘦,完全可以塞在一个大行李箱里抬出去。可她会被抬去哪里呢? 我们已知,那天是早上8点左右开始下雨,而孙甜说她们在下雨后没多久就回了寝室,我估计她们回寝室的时间没超过8点半。在这几个时间点上,孙甜应该不会撒谎,别忘了她们回寝室时碰到过隔壁寝室的女生,如果撒谎,便很可能被揭穿。 那么,她们处理尸体的最大时间区间应该是早上6点半到8点半。两个小时时间,三个女生,提着一个近百斤的大箱子,她们根本不可能走太远。 难道是在校内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处理掉的?可是,这学校有人迹罕至的地方吗?仔细想想,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确保无人打扰,再隐蔽的地方也会有小情侣找过去温存一番。因此,尸体很可能不在校内。 而校外的话,我倒是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藏尸的地方。 我对郭炜说:“她们有没有可能先把尸体运到孙甜家呢?孙甜当时住在学校后面的老家属楼,那老楼每户都配了一个地下室吧?” “对!”郭炜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地下室又很阴凉,我想不出比那里更靠谱的地方了!不过,那也只是尸体暂时存放的地方,它的最终去向会是哪里呢?” 我又一次想起了口供,我记得秦春提到过,孙甜家当时有一只患了重病的杜高,而成年杜高的体重可达90斤,难道…… 我提出了一个很需要想像力的可能性:“如果孙甜家的人偷偷送走那只得病的杜高,再对外宣称狗狗死了。然后买一个大号的犬用棺木,把杨欢的尸体放进去,钉好。杨欢的体重和一只成年杜高犬应该差不多,并不会引起怀疑,最后,他们只需要堂而皇之地把她随棺木埋掉。” 郭炜欣喜地叫道:“bingo!你还记得老吴发过的一条微博吗?她写了一些因果循环的东西,配图就是一只狗的坟墓!” 18 归案 警察挖开了一只杜高犬的坟墓,却找到了一堆人类的白骨。那就是杨欢,她已经在那里十年了。 其实,在我们就十年前的命案举报孙甜之前,她已经因为毒害向宗泽锒铛入狱。而卞洁也在机场的登机口前被抓捕归案;只有秦春,暂时逃到了国外。 为了解开几个困扰我许久的谜团,我去监狱会了一次孙甜。 见到孙甜时,她并没有我想像中的萎靡,相反,她的脸色似乎还更红润了些。 “这样也许最好,十年来我第一次觉得平静了。”这是孙甜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默默地审视着眼前的杀人犯,这绝不是我想像中的孙甜。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孙甜一脸无所谓地笑着。 我也不再磨蹭,问道:“向宗泽怎么会发现你们杀了杨欢?” 她开始回忆:“那天早上,宿舍楼刚开门,我、秦春,还有卞洁抬着装了杨欢尸体的行李箱下了楼。而那时,向宗泽已经到我们楼下守着了,他是来等杨欢的,大概是为前一天晚上的争吵向她认错道歉吧。他突然上来跟我们打招呼,还问我们杨欢是否在寝室,秦春一下子慌了,我没来得及阻止她胡言乱语……呵呵,大概就是秦春的反常让向宗泽产生了怀疑吧。没想到他会偷偷跟着我们,在经过一个小花园时,抬箱子前端的卞洁又不慎摔了一跤,箱子被摔开,杨欢的尸体也滚了出来,被向宗泽逮个正着。”孙甜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那凤凰男当时哭得肝肠寸断,我本以为这下完了,没想到,他倒先提出了保持沉默的条件。” “吴老师呢?当年杀杨欢的时候,吴老师有没有参与?” “怎么才算参与?”她笑着问。
第15页 我答不上来。 “她没有伤害杨欢,只是缩在角落里发抖而已,”孙甜脸上的那份淡然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扬扬自得,“我逼她把硫酸倒在了杨欢的脸上,其实那时候,杨欢已经死了,哈哈哈哈哈……” 没错,这才是我想像中的孙甜,这才算个合格的杀人犯。 我不再多问,决定离开。 19 沉默的发声者 杨欢的案子解决了,可我们并没有得到关于老吴之死的真相。 郭炜把老吴遇害现场的照片彩打了出来,再把五张照片在书桌上一字排开,他来来回回地看着它们,这件事持续了近半个小时。 他叫我:“沈析,你过来!” 听他的语调,应该看出点端倪来了,“有发现么?我问道。 他指着那些照片:“你看看!” “嗯,这样排成一排,似乎能看出,所有照片都是从同一个角度拍摄的呢!不对,不仅是同一个角度!摄影器材根本就没动过,”我轻声说,“这应该是一段录像的截图。” 我看着那几张截图,回想老吴家客厅的摆设,“不对啊!从截图看,摄像器材应该放在面对沙发的右侧,在一个半人高的物体上,可记忆中,那张沙发右侧只有一个四层的原木书架,可对着沙发的,好像是书架的背面,上面还挂着一张现代油画呢。” “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从抽屉里翻出一沓照片,从中抽出了一张,那是我和老吴坐在她家沙发上的合影,照片明明白白显示,我的记忆并没错乱。 “这不科学啊!”郭炜念叨,“摄像的东东放在哪里啊?” “我好像想起什么来了!” “嗯?”郭炜满眼期待地望着我。 “那天去老吴家,我坐下后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大概看看没找到原因,我当时觉得可能是神经太紧绷造成的,现在想想,应该是因为那书架被翻了个面!” “你确定?” “很确定,当时我本来准备问论文结果,结果临阵怂了一下,刚好又看到书架上有本李教授的着作,脱口而出‘李教授上课去了啊’。而且,我之所以会一眼看到那本书,是因为书架的第三层上只有那一本书啊,”我有些疑惑,“第三层书架的高度,应该跟放摄像机的高度差不多,而第三层书架又刚好空着,就像特意为摄像机留出个位置似的。” “嗯,这是挺怪的……你来看看这边,也有怪现象啊!”郭炜指了指桌上的几张彩打图片,说,“你仔细看,老吴面部的伤很诡异啊!她整张脸都被烧伤,且创面的边缘十分齐整,这实在不像是把硫酸泼上去的,倒像直接被人把头按进了一个装硫酸盆儿里。” “这不太可能。凶手要把老吴的头往下按,自己势必也离硫酸很近,而老吴一定会死命挣扎,如果打翻硫酸,凶手很难保证不被硫酸溅到吧?” “难不成是老吴自己把脸埋在硫酸里的?!”郭炜有些沮丧地说着。 “也许真是这样呢。”我低语道。 见我颔首思考,郭炜知道我没有开玩笑:“没人能忍受那样的痛苦。” “如果她没有痛苦呢?” “什么依据?” “等我去找老李问清楚吧!” 老李似乎已经预料到我会找上门,他看到我时,只是自然而然地说了声:“来了?”就像早就约好的朋友一样。 “吴老师是从何时开始策划这一切的?”我一坐定便问道。 “一年前的那场车祸后。”老李始终保持着微笑。 “那场车祸让她失去了痛觉?” “是啊,那只是一场小车祸,她却不会痛了,”老李无奈地笑着,“痛觉神经明明分布在脑内和嵴髓,怎么就同时坏了呢?不过,你是何时知道她没有痛觉的?” “几个小时前。如果我不那么迟钝的话,应该在三周前便有所察觉的,当时她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却毫无反应。” 老李为我沏了一杯龙井,然后以他那特有的缓慢语调说:“喝杯茶。” “谢谢,”我喝了一小口茶,问道,“吴老师出事那天,您是故意去上海吧?为了制造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老李憨厚地点点头:“是,那是老吴的意思。” “第二天您回家后,清理了吴老师留下的现场吧?你快速收好了她放在书架上的摄像机;清洗了她装过硫酸的容器;藏好了掉在她旁边的刀,然后拨打了报警电话,对吧?” “是的。” “为了把我们引到杨欢的案子上来,是你发了那个《十年前女生惨死》的帖子?” “是我。” “您一直留意我和郭炜的调查进度,然后适时把那几张吴老师的照片发到了我邮箱里?” 老李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是的。” “藉手抄本,登记名为‘杨欢’的也是您?” 他笑了笑:“不是我,是老吴,她只是重温一下自己十年前的作品罢了。” 我继续问:“您怎么会同意吴老师这种以死翻案的做法?您明明很痛苦,怎么还可以配合做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
第16页 老李沉思了许久:“我没经历过知觉缺失,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它对我老婆的伤害是毁灭性的。老吴觉得生不如死,她每天活在对杨欢的内疚中,觉得她遭受的一切都是报应,她求我帮她解脱,求了很多次,我没办法拒绝。” “如果想让杨欢的案子重见天日,为何要用这么曲折,并且可能失败的办法?直接报案,再不济,到网上大发爆料帖不就好了?” “呵呵,”老李笑道,“第一,这样的方式会让凶手遭受更大的煎熬;第二,是老吴对我的私心,她担心直接举报孙甜等人的话,在孙校长的余威下,我刚刚得到的教授职称会起波折;第三,这就是老吴啊,她一辈子都在沉默,但最后,她希望以沉默的方式发一次声。” 我愣住了,有些莫名的伤感,近一分钟的沉默过后,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老吴说,你是能让沉默者发声的那种人啊。” 平静的人 王稼骏 最深的爱是恨。 最深的恨则是一份平静。 01 气象台8月8日8点30分发布颱风红色预警信息,预计12个小时内上海市部分地区风力最高可达十级,局部有大暴雨,请做好防颱风应急准备。 手机屏幕的光线有点刺眼,我删除了这条简讯。揉揉被眼屎黏住的眼角,我这才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过来。 妻子咂着嘴巴,在床上翻了个身,霸道地将整条被子卷在了身下,姿势很不优雅。 每天从这样的心情中起床,压抑种种不满和嫌恶,有一个很难让自己感受到爱与美的妻子,但仍要背负起家庭的重担,在满是虚伪笑容的职场中勉强餬口。 美好幸福的婚姻,在细碎杂事和拌嘴牢骚面前,碎了一地。 原以为我的人生就这样走向终点,直到她重新出现在我的世界中。 她叫韩雨程,是我高中时代的女友,在高中毕业时,由于我家境一般,她父母以早恋为由,极力反对她与我再见面。我和她不得不分道扬镳,去往各自的大学。大学期间我一直没有另寻他爱,心无旁念地投入到学业中,发愤图强。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自己的未来,不如说是不想让她的父母看不起自己。 毕业以后,我进入了一家外资企业,主要经营高尔夫运动器械以及相关的衍生产品。 和大多数应届毕业生一样,初来乍到的我先从基层的产品销售员做起。公司针对的客户群体90%是外国人,对于一名销售员来说,外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一点上,我优势明显。 大学主修的科目是德语,初、高中的时候,英语也一直是我的强项,只需了解高尔夫运动的专业词语,沟通起来完全没问题。我的日语水平也毫不逊色前两个语种,这要归功于韩雨程。在与她交往的三年中,陪她看了不计其数的日本漫画和电视剧,为了让她第一时间看到原版动漫,我自学日语,替她翻译日本动漫的字幕,久而久之,日语成为了我应用最多的一门语言。 很快,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机。 一家跨国公司计划在本地投资建造高尔夫球场,希望与我们公司达成长期战略合作关系。在讨论合同的细节上,对方与我们产生了非常大的分歧,双方各不让步,谈判陷入了僵局。 争论的重点在于对方希望出让球场的股份换取器材,我们公司从今后高尔夫球场的经营利润中分红。而我们公司觉得这个方案存在两个问题:一是成本回收周期太长,不利于公司资金周转。二是公司承担了高尔夫球场的盈亏风险,由于高尔夫球场开工在即,董事会很难在短时间内评估出结果签署合同。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10月10日,冥冥中似乎暗示着谈判会有十全十美的结果。合同进入最后签署的阶段,主管部门的经理带着我一同前往对方公司。因为对方两位接洽负责人分别是德国人和日本人,所以我这个精通四国语言的小喽啰,有了在大生意上露脸的机会。 路途中,经理可能吃了不净的食物,上吐下泻,被救护车急救送往医院。 这个项目合同的细节,除了经理,公司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临时也找不到替代者,只得由我单枪匹马面对谈判了。担架上的经理,原本满心的欣喜统统变成了绝望,倘若这笔生意因为他的原因泡汤,意味着他的经理位置甚至这份工作将一同化为泡影。 对我这个菜鸟不抱任何希望的他,仍尽责地叮嘱我:小杨,你要以公司利益为重,一旦有麻烦立刻打电话请示我。 我安慰他安心养病,也许只是急性肠胃炎,吃点药明天就好了。况且,没准今天合同达不成一致,我签不下来,那他以后还会有机会弥补。 于是,一个传奇诞生了。刚刚结束试用期的销售员,带着上亿元的合同,不可思议地谈下了这笔生意。 公司上级对我刮目相看,惊讶我提出的全新方案顾及了双方的利益,一下子打通了签约的阻碍。虽然这个功劳仍然记在经理的头上,但“杨成森”已是董事会上被提及最多的名字了。随着我在这个项目后期跟进上的作用越发重要,半年之后,我的职位和薪水都超过了经理。 在别人眼中,我的成功与才华无关,只是抓住了一个人人都能轻而易举把握的机会,费了一个小时的口舌而已。
第17页 可事实上,我几乎压上了我的人生,来博弈这次难能可贵的机会。 谈判的初期,我就刻意接近对方公司的两位负责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与他们建立友谊,取得信任。一个月后,我成功接近了那位日本人,并且套取了对方公司的谈判底线,从而制订出具有针对性的合同方案。谈判那天,我给了经理一支动过手脚的口香糖,我知道经理的肠胃不好,所以我就把口香糖的包装纸浸在了剩饭剩菜的馊水里,阴干后包裹上了口香糖。不出意料,他敏感的肠胃中了招。 八个月以后,命运同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和那位日本负责人结婚了。 我妻子的名字叫森刚亮太,比我年长五岁。她的身高体重与印象中的日本女人有着天壤之别,她175公分的身高,加上稍稍丰满的体态,往她身边一站,我顿感压力巨大。当她毫无顾忌大笑时,你就会看见她那排影响观瞻向外倾斜的牙齿。所以,她几乎天天都会精心化妆,修饰毫无美感的五官,但粉底已渐渐掩盖不住岁月蔓延的触角。除了睡觉,她从不卸妆,我也更习惯每天带妆的她,原因是妆前和妆后的反差实在恐怖。 那份合同方案成为了我婚姻的枷锁,谈不上受她威胁,但在结婚的事情上,我完全处于被动,并非真心实意。森刚亮太在我内心深处只是我事业的助推器,而非漫漫人生路的伴侣。 所有美好的记忆,只刻着一个人的名字。 半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和高中时的死党毛文杰闲聊时,得知韩雨程早已嫁为人妻,还没有孩子。她的丈夫是一位中美合资企业的副总裁,比她大了整整一轮。 我脑海中幻想出一个谢顶大肚腩的中年男人,就和我公司里的那位经理一样。以我对韩雨程的熟悉,这桩婚事一定是她父母以物质为基础替她做出的安排。 没想到短短几年后,我和她都各自组建了家庭,形同陌路,再无交集。 这个名字重又从毛文杰口中被提起,我心中泛起一股酸楚。突然,非常想要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奇毛文杰是如何知道她的情况,就算是老同学偶遇,提到结婚的事情也就罢了,但直觉告诉我,韩雨程会把让自己略感难堪的丈夫年龄告诉毛文杰,就有点奇怪了。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在我的循循善诱之下,毛文杰摸着自己的光头,以一种炫耀的口吻对我说:“哥们,你夜夜对着那个不爱的老婆,心里想的却是别人的老婆,就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充满了遗憾吗?你应该学学我,把遗憾留给别人。” 从毛文杰放荡的笑声中,我得知了他的怪癖。毛文杰对别人的妻子有种难以压抑的性冲动,一旦被他盯上的少妇,他不仅会彻底调查对方,耍弄种种手腕,也会刻意制造事端,威逼利诱对方就范。他自称得手的女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个数字可能是他在骗我,但有一件事情我确信他没有撒谎。 不言而喻,基于他这种癖好,韩雨程的情况一定也是他调查所知。只是提起韩雨程的时候,他眼中的淫光黯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不甘心,他惋惜地说:“她是我唯一没有找到弱点的女人。” 毛文杰居然打起了兄弟前女友的主意,虽然我没有资格责骂他,可心里总不是滋味。 我用力捏着手里的酒杯,问道:“你就不怕人家丈夫找你算帐吗?” “又不是我强迫她们,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毛文杰不屑道,“再说了,韩雨程心里也没她丈夫,我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有你的位置。” “真的吗?”我激动道。 “她说看到我,就仿佛回到了当年念书的时光,记起了和你一起看日剧动漫头挨着头的样子。她提到自己丈夫的时候,脸上完全找不到说起你时的幸福笑容。如果这个世界有人能诱惑她的话,就可能只有你了。” 毛文杰坚定地拍拍我肩膀。 “可是她已经结婚了!” “结婚怎么了?结婚可以离婚,就算不离婚,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又有什么错呢?” 毛文杰的一番话,如春风般撩拨着我平静的心。虽然我和韩雨程几年来再无瓜葛,但彼此都在对方的心中留下了最深的印记,那种可以焕发出全新生命的印记。 站在浴室镜子前,将洁白的泡沫连同胡茬儿一併刮去。我突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捏着剃鬚刀,朝床的方向看了一眼,锋利的剃鬚刀上泛起冷冷寒光。 我的杀意如同毛文杰的性慾一样,从黑暗的心底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用毛巾狠狠抹去唇角残留的泡沫,我对镜子里的自己重重点了点头。 打开家里的配电箱盖,轻轻往上推起其中的一片开关。 我的决心已定,就在今天下手。 02 私和夫君杨成森结婚两年零三个月。坦白说,被夫君刚追求那会儿,被幸福满满包裹的我,认定了他是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的男人。一个在异国工作多年,孤身漂泊的日本女人,青春不在,对于爱情也已不抱奢望,知足知止,只盼有个稳固的家。 夫君在工作上那份执着、死不放手的特质,让私以为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出嫁那天,母亲拉住私的手,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一遍又一遍问私:亮太呀,你真的决定了吗?进了别人家的门,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第18页 一直以为母亲指的是嫁了夫君改了姓,就变成了站在男人背后的无名氏。私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了男人的依靠,女人不就应该种花浇水,洗衣做饭,把家布置成让人嚮往的家园吗? 婚姻就像稀释剂,再浓的感情也无法抵御一天天的平淡。用完的卫生纸盒,未缴的电费单,洗衣筐里的脏袜子,永远是这样细琐的事情,慢慢吞噬生活中的期许和快乐。夫君钟爱安稳的日子,每月按时递交他的薪水,收看固定时段的连续剧。私时常兴高采烈地凑近夫君,索要一场深夜的电影,或是几天的远足旅行,都无一例外被一一弹回——我好累。这事以后再说吧。亮太不知道我很忙吗? 听腻了连夫君都难得创新的託词,私终于明白了母亲那句“自己就不是自己”的意思了。 不知不觉中,私已经变成了母亲的样子,每天提早一个小时起床,做饭熨衣,家务全包。当深夜疲累地爬上床,夫君已是鼾声雷动。束手无策的委屈,只有在关灯后默默流泪,曾有过独自逃离这个家的念头,可这就意味着当初私的选择是错误的。 不喜欢失败的感觉,哪怕心一点一点在胸膛里死去,也不会认输。 正是在私与夫君近似冷战的期间,夫君国中同学毛文杰的出现,让私的生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次认识他,是在私的婚礼上。 作为伴郎的他,仗义地替夫君喝了不少酒。但醉态百出的他却在私和夫君新婚床上睡了一晚,这样不识趣的男人私是绝对看不上眼的,和他比起来,夫君优秀多了。 往往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几年前的一个想法,几年后看来也许是荒唐可笑的。 差不多五六个月前,公司派遣私去洽谈一批用来制造高尔夫桿头的钛合金材料,供应商的负责人恰巧就是夫君的同学毛文杰。 因为他的发型很容易辨认,是个亮锃锃的脑袋,即便他长相大众化,私也立刻认出了他来。 “嫂子!”他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私。 私没有应答,只是礼节性地对他笑了笑,并不是中文水平不够,而是私当时忘记了他的名字。 见私没有回应,他又说道:“我是毛文杰,不知您还记得吗?当时杨成森结婚的时候我是伴郎呀!” “当然记得。”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私松了口气。心中对这笔业务也稍稍有了点把握。 “太巧了。前台告诉我来的是个日本女代表,但是没想到居然是我唯一认识的日本女性。” 毛文杰对私的到来表现得有些热情过了头。 业务会谈演变成了家常聊天,毛文杰畅谈着他和夫君幼年时的顽皮,像是忘了私来访的缘由,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预约时间已接近尾声。 “一谈起高兴的事,我就容易忘记时间。今天耽误了你的时间,不如改日由我回访吧!”他语气诚恳地说道。 “麻烦你了。稍后把公司地址留给你的前台。” “不用了。你们新婚的房子我还没去过呢。”毛文杰意味深长地朝我微笑着说。从他看见私开始,那种暧昧的态度和语气就令私很不舒服,开始以为是中国人对朋友妻子的熟络,但他有意无意的挑逗,好似别有用心。 所以对他提出的拜访,无论出于朋友还是工作伙伴,私都很排斥:“可是,夫君他不希望私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做。” “没事。那就改日再约吧。”毛文杰扫兴地垂下眼睑,他翻了翻桌子上的行程表说,“最近订购这批钛合金的厂商比较多,到下个月底,除了周末我好像没有办法腾出时间给你了。” 私把这句话视作威胁,略显失望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原以为只是笔採购的业务,供货商不胜枚举,不怕找不到。可转了一圈,发现毛文杰公司的钛合金材料与市场上所有同类产品都有巨大差别,他公司的材料不仅材质更轻,牢度更坚固,而且在成本上有着微弱的优势。然而正是这一点点优势,私公司的採购量足以将其变成数百万元的开支节约。 私的年度指标还相差一大截,倘若能与毛文杰公司签约,此笔节省下的成本也将纳入指标之内。一旦无法成功签下这批材料,很可能面临上级的重新评估,决定是否继续与私续约。 用中国话来说,真是命运戏人。与此同时,私的签证也即将到期。签证一直是由公司代为办理,若是失去这份工作,工作签证失效无法再续,那就必须亲自回国一趟重新办理了。 事情本身并没有问题,就算失去这份工作,夫君的收入养家也绰绰有余,签证稍加时日可以拿到。但正是和毛文杰的这次会面,让私产生了困扰。 从他口中得知了夫君从未提及的感情经历,让私心中不安起来。 夫君曾深爱着一个女子,只因女子家中父母反对才被迫分手。谁都会有这样的经历,他现在是私的夫君,私不在意他的过去。 可是,他和那个女子近期又有了联繫。 说来有些难以启齿,结婚至今,夫君和私的夫妻生活寥寥无几,每次夫君都在私洗澡时酣眠入睡,摇醒他也无济于事,满面疲态地对私说上一句,抱歉,我实在太累了。 这种冷淡让私不快,又无法直白地表达出来,开始担心夫君是否身体有恙,观察后发现夫君生理上是个正常的男人,只是工作压力过大。久而久之私也就适应了,那个夫君曾爱过的女人出现,打破了私心里这种微妙的平衡。不禁疑惑起来,夫君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也如此乏味木讷吗?
第19页 这种幻想令人如坐针毡,倘若办理签证需要离开夫君一阵子,还真对自己的夫妻感情没有信心呢。 私重新考虑了毛文杰的提议,与他通过电话后,他选定在双休日的星期六来家中拜访,并且主动提醒私准备合约文本。 他的行为让私为上次见面时的无礼感到惭愧,和夫君说起两日后老友来访,谁料夫君那天要去公司加班,没法招待老同学了。私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态度冷漠地说:以后别再把工作带回家里来做了。 星期六的清晨,夫君像是怕见到老同学一样,早早出了门,甚至比工作日起得还早。 突然意识到这次拜访,变成了与毛文杰的单独见面,心中又泛起点点不安。 午饭后,毛文杰准时到达,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日本七星,那是私最爱的花,夫君从来没有送过私,也许他从来也不关心私喜欢的花叫什么。 顿时觉得毛文杰亲切了很多,私为他端上茶水,找来花瓶将花插起来。 “成森今天不在家吧?”毛文杰突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私并没有提起丈夫的去向,而毛文杰如此肯定的语气,令人生疑。 “因为我知道他在哪里!”果然另有隐情。 “夫君交代过了,他今天在公司加班,晚饭后回来。”私答道。 毛文杰端起茶杯,吹了吹说:“你相信成森吗?” “什么意思?”私底气不足。 “还记得我上次和你提过的韩雨程吗?” 虽然不记得她的名字,但已清楚知道她在夫君心中所占据的位置。 毛文杰喝了口茶,说:“成森今天是和她去约会了。” 这种情况私曾经幻想过,今天真的发生了,所有的预案都被这句话所湮灭。很奇怪,从一张不信任的嘴中说出这句话,却让私内心坚定地相信了丈夫出轨。 “不可能。夫君不是这样的人。”女人本就口是心非,私嘴硬道。 “你看看这个。”毛文杰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摆到了私面前的茶几上。 私已经没办法控制双手的颤抖,拿起照片停顿了许久,才把目光移到了照片上。 照片很模糊,应该是偷拍的。地点也许是在公园里,在错综的背景中看到了一男一女并肩而坐,女人低着头,垂下的头发盖住了整张脸。男人则搭着女人的背,凑近她的脸正说着什么。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毋庸置疑,照片里的男人正是熟悉的夫君。 “为什么你会有这个?”突然发现毛文杰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都是为了你。” 毛文杰慢慢挪到了私的身边,私起身走开,被他一把拖住。 “放开你的手,否则……” “你能怎么样?连丈夫都背叛了你,你还有能依靠的人吗?”毛文杰用力一拉,把私拉了回去,低声问道,“你难道就不想报复你丈夫吗?”说完,他的左手放肆地搭上了私的肩膀上。 私的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转,任其摆布。 他是最亲爱的夫君啊!也许他并没有深爱着私,但他是私可以绝对信任和託付终身的男人。从未想过这样一个无害的男人会带来伤痛。 奇怪的是,私完全没有荡起激烈的情绪,心中一片宁静。 毛文杰整个人压了上来,粗鲁的喘气只对着私的脸,肥厚的嘴唇向私的嘴唇紧贴过来。 私推不开壮实的他,叫也叫不出声来,只得绷紧嘴,死死扣紧领口,勉强抵抗。 见硬的不行,毛文杰松开了手,从他的包里又拿出了两件东西。 正是这两件东西,使私完全缴械投降。 “现在就是你报复的最佳时机,也是你工作上的一个大机遇。”毛文杰同时向私摊开两只手掌。一只放着他公司的合同公章,另一只手掌里是一个保险套。 私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私绝不能失去夫君,不为报复,只为暂时不离开夫君,私也很需要签订这份採购合约。 不等毛文杰继续他的花言巧语,私闭起眼睛,用嘴狠狠地堵了上去。 只听见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压抑下的热情喷薄而出。他亲吻起私的耳垂,不时用灵活的舌头挑弄私。 身体瞬间就瘫软了,可能与夫君很少亲热,私竟然不知廉耻地迎合起毛文杰来,大口喘着气,毫不犹豫地解开了胸前的纽扣…… 合约到手,签证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为了把夫君留在身边,付出了肉体的代价,私和毛文杰无法分清是谁在利用谁。但对一个已经结婚的女人来说,此事无疑是一种屈辱,私不会让这巨大牺牲白白浪费的。 私暗中对夫君做了调查,发现手机通话记录里多次出现同一个手机号码,用家里电话打过去,果然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在夫君每月寄来的信用卡帐单上反映出,每个他谎称加班的日子,都是去了邻近省市的一处度假山庄。从一顿午饭的刷卡金额判断,应该是双人份的量。 毋庸置疑,毛文杰没有说假话,夫君真的出轨了。 直到听见重重的关门声,装睡的私才从床上爬起来。夫君对私日益冷漠的态度,是那个女人的缘故还是他已察觉出私与毛文杰的事情呢?
第20页 私提心弔胆,却又不得而知。 推开阳台的门,私光着脚走了进去,身子一下子被凉爽的风包围。头顶上的天空被灰黑色的云朵压得老低,若隐若现的雷电隐匿在云层的间隙中,暗藏杀机。 对面住户架设在屋顶上头的太阳能热水器,支架已经生锈,还真担心它是否经得住这次颱风的洗礼。 也许藉助这场颱风,是留住夫君的最好机会。 于是,私在阳台架起梯子,顶着风,摇摇欲坠地爬向屋顶。 03 天空雷电交加,狂风走石,街旁的梧桐被吹得摇头晃脑,像是舞厅里买醉的舞娘。 我茫然若失地走出医院,毛文杰昨晚在他工作的办公楼下被刺身亡,警察查到他最近的通话记录中有我家的号码,让我来医院做一个信息核实。凶手已经被逮捕,具体情况警察没有说,只知道起因是毛文杰勾引了别人的老婆。 为什么毛文杰会给我家里打了这么多电话?背后的缘由不必多说,我这样天生敏感的人是不会想不明白的。毛文杰死有余辜,凶手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但这件事并不是我心情糟糕的全部原因,刚才听到的一个消息,让我悲从中来。 协助警方找到杀害毛文杰凶手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左庶。对大部分人来说,他头脑过人,是不拘小节却注重细节的名侦探,在他身后有一个又一个奇案,除了令人拍案叫绝的推理,没有人知道案件外的左庶是怎样的,似乎他就是为案件而生的。迷失自我的感觉,我能够体会。 之所以有如此感悟,因为左庶是我的朋友,我们并非泛泛之交,是一辈子有一个就足够的友谊。 我了解他执着信念背后的残酷,这种残酷伴随着他不幸的命运,蔓延至今。 点起一根烟,我倚着栏杆扶手仰望着景泰市立医院蓝白色的大楼,心中思绪万千。刚才在走廊里无意听到了左庶和医生的对话,尽管他们声音都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肺癌”两个字。 “应该不会错,我又找过几个专家复诊过,确诊为肺癌晚期。”医生嘆息道。 “我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三个月。” 后面的话我已经没有办法听下去了,托人给左庶留了言,独自走出了医院,希望走到有阳光的地方,不至于让自己在消毒药水味的医院里绝望下去。 可惜,目无一切的颱风,占据了整座城市。 “成森!” 左庶一如既往的亲切,如果没有听到刚才那些话,我根本看不出他有任何异样,他就是这样一个能将心事藏得很深的人。 譬如,当年的那个她。 我掐了烟,和他打起招呼来:“我听警察说这案子又是你帮的忙,我正想很久没见到你了,就顺便问了句你在不在,没想到他们说你在体检,真巧了!” “是呀!前段时间眼睛不舒服,趁着在医院办案,索性做了个体检。”左庶轻松道。 “体检结果怎么样?”我尽量以一种随口问问的语气说道。 左庶看了我一眼,过了几秒才笑道:“检不检查都一样,关键这里没病就好了。”左庶戳戳自己的太阳穴。 “这么久没见面了,一起吃饭吧!” “今天刮颱风啊!你不回家陪你太太吗?”左庶问我。 “不用陪!都老夫老妻了。”正说着,妻子来了电话。让我回家帮忙把阳台上的盆栽搬到地上,借着与左庶相聚的託词,我让妻子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希望今晚的颱风能够带走一切让我不开心的事情,包括妻子的生命。 正像左庶不愿向我透露病情一样,我同样不愿在他面前展示我阴暗的一面。 我绕到他身后,推着他往我俩常去的那家饭馆走去。 无论于他于我,或许这将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聚餐了。 颱风将至,暴雨倾泻在马路上,迅速形成了一个个水洼。 从计程车下来到店里,短短的十几步路,衣服全都被浇透了。 原本要关门打烊的老闆,为我们两个熟客网开一面。店里食材不多,我们也不讲究,老闆亲自下厨弄了两个菜,我和左庶面对面吃了起来。 老闆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们聊着:“你们来得算巧,我这家店到月底就要转让了。” 难怪原本大雪天都会爆满的店铺,今天有点冷清。想来和左庶在这家店吃饭将近有十三年了,川菜是这家的特色,光顾过以后没有说不好吃的。 “怎么?生意不好吗?”听到伴随着自己成长的饭馆要关门,心里不是滋味。 “是啊!”老闆皱着眉说,“周围的居民楼都拆光了,没有客户自然没生意。” 左庶抿了口啤酒,感嘆道:“看来以后一起吃饭的根据地没了。” 言语间,透露着淡淡的伤怀。 “你找我吃饭,无论什么地方,还不是随叫随到。” 左庶举了举杯,一口饮尽。 “慢点。”我把啤酒瓶往自己这边挪了挪,问他,“你体检情况具体怎么样?说来听听,今后也好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 “别的没什么,医生说我后脑勺长了点东西,可能是个比较大的脂肪瘤吧?没什么大碍,放心吧!”
第21页 我心里胡乱推测着左庶的病情,也许这并不是什么脂肪瘤,是个恶性肿瘤,也就是癌细胞的聚集地。假如切除它,只会加速癌细胞的扩散,医生所说的三个月,是按保守治疗推算。但无论如何,病情发现得太晚,肺癌晚期几乎宣布了死亡。 左庶时常有眯眼睛的小动作,原以为是他的习惯,现在想来也许是被压迫到神经了。 “脂肪瘤这种东西,我身上多得是呢!”我抬起胳膊,向左庶展示着我腋下的脂肪瘤。 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要把这家破败的店铺噼个稀巴烂。我留意了一下时间,计划应该顺利实施了吧! “你赶时间?”一点点微小的动作,都逃不过左庶的眼睛。 “不知道这颱风什么时候走。”我自如地应答道。 “这场几十年不遇的颱风,不知今晚会不会有人死。”老闆搭着门框,担心地说道,他敞开的两片衣襟被风吹得索索作响。 我心头微颤,忙倒了杯酒掩饰自己的慌乱。 “你手机响了。”左庶突然对我说。 我一摸口袋,果不其然,手机上显示是家中的来电。 接起电话,居然不是妻子的声音。 一个略尖的男人声音,向我提了个奇怪的问题:“请问,您是哪位?” “您是哪位?”我生气地反问道。 “我是负责刑事案件的警官,我们接到报警,现在赶到了您家里。” “出什么事了吗?”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太太在家意外身亡,烦请您马上回来一趟吧!” 我撑着额头故作痛苦状,其实是用整只手掌挡住自己焦躁的表情。妻子意外身亡,这是我事先设计好的,但计划中我自己才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为什么警察会先赶到呢? 一定是出了状况,从左庶以往和我讲起的破案经过中,往往这种意外的变故是最致命的。 “出什么事?你脸色一下子变得好难看?”左庶关心道。 “我太太在家出意外了。”说出口的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赶紧回家吧!”左庶掏出钞票,拍在了桌子上,拉起我往狂风暴雨中冲去。 身后响起老闆的声音:“这种天气,在我们乡下,就是不太平的日子呀!” 左庶在大雨中替我拦着计程车,好像他年轻时那般不顾一切。多么希望这场大雨能沖刷掉他身上的癌细胞,抑或是这只是一次医生的误诊。 可我毕竟不是神,无法掌控他的命运。 和左庶肩并肩挤在计程车后座上,我只是静静望着车窗外狂乱的景象,享受这仅有的时光。 我居然忘记了自己今天的罪犯的身份,忘记了身旁的这位挚友是一名将破案视作生命的人。 这样的较量,这样的对决,不会有胜者。 我将眼泪连同额头的雨水,一把抹去。 04 推起配电箱里那片开关的时候,我的杀人计划就像齿轮一样,开始按部就班地运转起来了。 客厅里的窗户一直有渗水的问题,每到雨天,墙面上、地板上就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水来,物业也来查看修补过几次,渗水的现象仍然没有根除。就在这扇渗水的窗户下方,装着一个带电的插座。以防水流进电路中引起事故,我请物业将这个插座单独与配电箱连接,并装配了一个单独控制这个插座的开关,只有在使用它的时候,才会从配电箱里打开插座的开关。 出门前,我偷偷打开了客厅的窗户,当暴雨降临,雨水会被颱风从缝隙里吹进房间,流到客厅的地砖上,妻子发现这些水迹的时候,必定急忙去关窗,喜欢赤脚在家的她踩着水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从来没电的插座,已经通了电。 一旦触电,由于人体电阻较小,通过人体的电流会大于漏电保护器的上限。这时候,配电箱里的漏电保护器就开始发挥它的作用了,会发生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也就是俗称的“跳闸”。 计划中我才是首先而且是唯一到达现场的人,跳闸后的家里会完全断电,我回家时也就不存在任何触电的危险。 报警后,只要在警察赶来的这点时间里,轻轻地将那个开关再拨下来,所有的证据便消失无影了。 透过计程车朦胧的车窗,我看见家楼下一片灯光闪烁,热闹非凡。 小区门口积了很深的水,计程车不敢贸然往前,我和左庶只得蹚着水洼,一路涉水走到楼前。楼道大门被围上了醒目的黄色隔离带,我这才看清不仅出动了救护车和刑警,还停着一辆消防车。 隔离带里穿着雨衣的警察,问我们是不是这幢楼里的住户。 我在风中扯着嗓子,告诉他我是出事的那家男主人。那位警察在对讲机里请示了一番,撩起隔离带,放行通过。 “这位先生,您不能过去。”警察将手臂挡在了我和左庶之间。 “你就别管我了,赶快上去看看。”左庶用力在我背上拍了两下,“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楼下等你。” 我家住在六楼,是这幢的顶楼。妻子喜欢顶楼远眺的风景,买这房子的时候不惜每天让自己往返在一级级的台阶上,但这让我找回了坚韧的品质。
第22页 楼道里阵阵凉风,我能感受到体温随着贴着皮肤的阴冷衣服渐渐流逝。独自踏着冷寂的台阶,竟有些怀念起曾经和妻子抱着超市的购物袋,气喘吁吁地往上爬,彼此没有啰唆的交流,不管多累,走在前面的人,总会停顿脚步,等着对方后来居上。像旅途探险中的同伴,无论多么险峻的情形,都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耳畔犹如响起了妻子的叫唤声:夫君,等等我。全世界只有她称我为“夫君”。 但没有回头路可以选择。 走到家门口,混乱的场面超乎我的想像。从客厅窗户漏进来的水,一直蔓延到大门口,餐桌和椅子全都东倒西歪,食物、盆栽、碗碟的残片散落一地,凡是能被风吹动的东西,无一幸免。家里被支起了一个临时照明灯,六七个身影在房子里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 地砖上横卧着某样东西,在白布覆盖下隐约能看出它的人形,但看起来不像是妻子的尸体,体形反倒像是个少年。 我用手挡去眩晕的灯光,想走近看看,但被人叫住了。 “杨成森先生,您好!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复姓诸葛。”说话者长了一张圆圆胖胖的脸,虽说干的是刑警,却找不到一丝冷峻,倒像个和蔼的音乐老师。 “诸葛警官,我的妻子呢?” “在那儿!”诸葛警官指的正是那块白布下的物体。 “为什么会……”我不知该如何去形容,甚至不敢靠近它。 “请跟我来。” 诸葛警官领着我走到客厅的窗边,积水让我有点恐惧,我偷偷往配电箱的方向看了眼,打开的盖子里,我推起的那片开关居然没有被推下来。 “警官,你要小心。”我尽量踩在没有水的地方前进,走了几步就无法靠近积满水的窗户了。 “你家里已经处于断电状态,我们关闭了走廊外的总闸,不会有事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诸葛警官让开身子,露出这片乌黑的窗框,周围的墙壁也是狼藉不堪。 “杨先生,你妻子就是站在这里,被雷电击中的。” “雷电?怎么可能?” 窗外一记惊雷,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对面楼里的住户,看见一道闪电击中你家,还冒出了火花,就立刻报了警。我们赶到的时候,你太太已经去世了。抱歉!”诸葛警官微微向我鞠了一躬,“你家里弄成这个样子,是因为这扇窗户一直打开着,是我们抵达后才将它关起来的。” 就算窗户开着,在房子里也不应该遭雷击啊!不然造那些避雷针有什么用? 莫非是天意?不可能,绝不可能!左庶从不相信奇蹟,所谓的奇蹟只是很多巧合重叠的结果。 “一定有原因的。”我不相信这是个真正的意外。 “初步推论,有人破坏了你家屋顶上的避雷带,导致了这次雷击。” “避雷带?”第一次听见这个新鲜的名词。 “对面楼顶边缘,围的一圈铁片看见了吗?就是那个。”诸葛警官向我解释起来,“并不是所有的楼房都会安装避雷针,类似你家六层高的民居,加装避雷带来防止雷击闪电较为普遍。” “知道谁破坏避雷带的吗?” “目前还不清楚。但破坏处就在你家楼顶,我问过你的隔壁邻居,他们一家三口全天都在家,所以破坏者很可能是从你家阳台爬上去的。” 会是谁呢?在大颱风的日子,故意弄坏我们楼的避雷带。就算这人想杀死妻子,选择这种方法未免也太不靠谱了,能保证雷电就一定会击中我们家吗? 毛文杰已经死了,难道妻子还另有新欢? “有这样的妻子一定很幸福吧。”诸葛警官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诶?”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的妻子好像给你做了一顿丰盛的晚宴,这样恶劣的天气准备这些食材肯定要费了不少力气。” 回想起妻子曾给我打过电话,搬盆栽只是藉口,原来是烧了晚饭。 两位救护人员把妻子的尸体抬上担架,准备往外抬走时,被诸葛警官制止了。 “两位,麻烦稍等片刻,我想请死者的丈夫确认一下尸体身份。”诸葛警官扭头问我,“你没问题吧?这是必须履行的程序。” “我可以的。” 临掀开白布前,诸葛警官还好心提醒:“尸体损伤得很严重,你一定要做好准备。” 我调整一下自己的呼吸,低头看向了白布下那具焦黑的尸体。妻子的身躯差不多缩短了一半,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衣服,甚至布料的碎片都找不到。她全身看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肤,一旦凑近焦烂开裂的尸体就会闻到沖鼻的恶臭。我看见了尸体嘴里那颗修补过的磨牙。以前看过新闻,一个闪电释放的能量有时相当于一座小型核电站的输出功率。妻子几乎是一瞬间失去生命,她的尸体仍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势。她双手交错垂于身前,颔首低头,双脚微微分开与肩同宽,全身挺立在原地,她是在完成某个动作。 一瞬间,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情绪,它们像破冰船般划开冰封的心,眼泪夺眶而出。妻子没有死在我布置的计划中,以更为惨烈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毫无尊严地成为一堆焦炭,恐怖的样子连她的母亲一定也辨认不出。
第23页 “节哀!”诸葛警官盖起白布,示意两位救护人员离开。 “没错,是我妻子。” 泪水变本加厉地肆虐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曾想过会如此悲伤。不禁扪心自问:她真的有那么大的罪过,要承受如此巨大的折磨吗? “我想自首,是我杀了我太太。” 我高举双手,慢慢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身后一道闪电,定格了诸葛警官错愕的表情。 05 颱风引发的城市积水,使得所有救援车辆以及警车都无法离开。 于是在我的卧室里设立了临时侦讯部,诸葛警官亲自负责对我的讯问。 “不管你想做什么,我希望你都想清楚。”诸葛警官语重心长地告诫我。 “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可以请我的朋友上来,他一定能找到帮你定我罪的证据。”我肯定道。 “你是说左庶?” “你怎么知道?” “我和左庶是老交情了,他一听到你出事,就上楼来了,看来你们的交情也不浅啊。”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人了解左庶,那就只可能是我。左庶一定是在寻找为我脱罪的证据,哪怕这是他亲眼看到的事实,他不会也不愿去相信。 我的满满杀意,早已化为了深深懊悔。 为什么不愿去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呢? 五分钟以后,睡眼惺忪的左庶推门进来了。他表情轻松,仿佛已经知道了这是一场意外。 虽然我的计划并未真正实施,但我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可能是窗户下的那个插座短路,引来了闪电。”我只想揽下罪责,一了百了。 “你不用说了。”左庶制止了我,他转而向诸葛警官恳请道,“我想和我的朋友单独相处一会儿,十分钟以后,我会给出真正的答案。” 诸葛警官居然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左庶的请求,将我这个嫌疑犯安心交给了左庶。 卧室还弥留着清晨未散尽的睡意,熟悉的气味和体香,沁入心扉。 “是因为韩雨程吗?” “不是。” “那为了什么?” “她出轨了。” 这个简单的理由,让左庶缄默不语,他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伤痛,甚至不惜生命,但结局无法挽回。 “杀你妻子的人,是她自己。”左庶冷静地说道。 “但她这么做,是因为我。” 当我看见妻子尸体的姿势时,就知道妻子当时在做高尔夫挥桿的动作,那是我教她的动作。 烧好一桌我爱吃的饭菜,在我刻意打开的窗户前挥舞我赠送的高尔夫球桿,在颱风中静候丈夫的归来。以德报怨的壮丽,也许这才是生命中最伟大的时刻。 “因为屋顶隔离带被破坏,你妻子手中的高尔夫球桿化为了避雷针,引来闪电被击中。或许这道雷电再晚来几分钟,地上的水积得再高一点,你就成为凶手了。” 我们两个人平静地谈论着卧室外的事情,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很遥远的旧事。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拥抱。”左庶起身打开了门,诸葛警官提着证物袋走进来,看来他们也找到了那根高尔夫球桿。 那个未拨下的开关,已毫无意义。 “雨停了。”有人在门外喊了一嗓子。 所有的警方人员收拾行囊,鱼贯而出。 “有一件事,我想让你帮忙。”我搭着左庶的肩膀,踏进湿润清爽的阳台。 “是委託的话,请去我的事务所预约。”左庶玩笑道。 我犹豫片刻,还是对他说了: “还记得‘浅竹’吗?” 那里是左庶的伤心地,改变他一生的那件事情,正是发生在“浅竹”的。我不知道他还会去吗。 我加了一句:“不是为我,是为了韩雨程,她的丈夫死在了那里。事情有点蹊跷,我知道只有你才有办法解决它。 “对不起!我想退休了。”左庶伸了个懒腰。 左庶的拒绝让气氛变得有点尴尬,我们两人谁也不说话,漫无目的地向对面楼顶张望着。 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妻子的死是意外,那切断避雷带的是谁? 是妻子! 一种不祥的预感降临,在隆隆雷声掩盖下的另一种声音越来越响。声音从楼顶传来,我看见一个硕大的白色圆柱体,它从避雷带的缺口滚来,直冲向左庶站的位置。 是太阳能热水器。 “躲开!”我一把推开左庶,身子被撞飞出去,从六楼自由落体。 我终于明白,那根高尔夫球桿是妻子用来撬断避雷带,为太阳能热水器制造通道的。丰盛的晚餐是她的庆功宴,那时候我接到电话如果回来搬盆栽的话,应该会和现在的下场一模一样。 坠地前的几秒钟,有点漫长。我看见左庶从阳台探出来的脑袋,那头枯发在风中乱作一团。 脑后喧闹声越来越近,随着闷沉的坠地声,我结束了残酷短暂的现实。 瞳孔中,自己的守护星从夜空滑落,只有左庶那张悲痛的脸,定格在了画面的中央。 鹿皮靴 罗四 01
第24页 下城区永远是夜晚。 穿着鲜艷的人们潮水般涌到街上,在狭长的夜空下,像一只只游鱼,色彩斑斓奇形怪状,会移动会吐泡泡。 我照例坐在猫鱼餐馆发呆。 我叫金路,二十二岁,无业游民,下城区只有夜晚,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每天从早睡到晚,只吃一顿饭。“猫鱼”是家便宜的日料店,门口放着一座巨型粉红色招财猫,一整面墙画满了盘旋的金龙。我只吃得起最便宜的寿喜面,老闆娘加赠一碗味噌汤,她心情好的话,汤里还会有个蛋。 “金桑,你看着窗外在想什么呢?” 我收回目光。老闆娘是个日本女孩,名叫宫野明子,脸蛋很可爱,有点婴儿肥。头上梳着一丝不乱的日式高髻,身上穿的却是t恤短裤,这打扮跟猫鱼的装修是同一种脱线风格。 “明子,你为什么要在头发里插一根红筷子呢?”我眯着眼问。 “讨厌啦金桑,明明是珊瑚簪。”她摸着筷子嗔怪地说。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看向同一个方向。 门口站着一个红衣女郎,身形曼妙,容颜雕塑般完美无瑕。她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油腻小餐馆的人。女郎款款走来,步履牵动所有人的注视,远远地,她的眼光好像投在我身上,我有些自惭,低下头吃面。高跟鞋的响声越来越近,余光里兜起一片红,她在我对面坐下了。 我抬起头,女郎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看清了她的脸。她好像是混血儿,既有东方的秀润眉眼,又有西方的锐深轮廓,肌肤如雪,头发像乌鸦的翅膀那样黑。我呜咚一声咽下了含在口中的面汤。 “清酒。”她吩咐了明子,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一生甚少被女人青睐,不用说被一个大美女用花痴的眼神盯着。我醒悟过来,捧起面碗:“你是要这张桌子吗?我让给你。” 她的唇边泛起迷人的微笑:“金路,我是来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确定没见过她。 她轻轻摇头,甜美的声音似乎蕴含不可抗拒的力量:“这里太吵,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灯光打在她脸上,若明若暗,路过的人都会多看她两眼,也有人把好奇的眼光投向我。一个不修边幅的窝囊男子走在她身边,恐怕在人们眼中,连做跟班也不够格吧。 我们已经走了一条街,到了灯火暗淡的小巷,她才说话:“雷切尔·格林。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雷切尔。” “雷切尔……”我略微恍惚地重复。 她看着天空,轻声说:“你相信吗?一念之差,人就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迅速整合了几句格言,刚要开口,她突然转向我,“金路,我杀了一个人。” 她平静地说。 “什么?”我吓了一跳。 “在席林城堡,我用水果刀杀了一个女人,然后我跑了出来。这个地方我谁也不认识,我想……你能帮我。” 我向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她的表情,看不出开玩笑的意思。我知道席林城堡,全世界最贵的酒店之一,大富豪的销金地。这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又退了一步,预备开熘。 “小姐,认识你很高兴,不过我还有事……” “站住。”她说。 不知何时她手里握着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 我吓得举起手来:“不要开枪啊!有话好说。” 她犹豫片刻说:“带我去你住的地方。” 我只好带她回家。我住在十四街一座旧公寓的四楼,没有电梯。当我和雷切尔依偎着走进窄小的门厅,看门老头嘘了一声,笑道:“小子,你中了头奖!” 被衣服下的枪口抵着,我只得苦笑一声,轻声说:“其实,你这样美丽的女孩要跟我回家,不用拿枪逼我的。” “少废话。” 我的房间在过道尽头,跟一个卧铺包厢差不多大。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灯,一台捡来的挂壁电视,除此外别无他物。雷切尔走进来,放松了好多。她坐在床头,靠着墙,美丽的脸庞苍白疲惫。她摸到遥控器,立刻打开了电视。 “让开。”她冷冷地说,我只能站到门边。 她连续换了几个台,都是娱乐新闻,最后她停止动作,颓然低下头。 我心里竟然涌起一丝怜意:“雷切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说不清楚。”她的神情变得无助,“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我的记忆就开始消退,以前的好多事,我都想不起来。” “记得你家在哪儿吗?”我大着胆子坐在她身边。 雷切尔缓缓说:“我记忆的开始,是这双鹿皮靴。” 她轻轻抬起脚。 脚上是一双介于黑色与棕色之间的长筒靴,看上去柔软而有质感,贴合着她的小腿曲线,绕在筒根的细皮带上各镶一颗黄铜纽扣,扣面徽记是一只鹿,有磨损的痕迹。 “我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多年前的一个情景,我穷困潦倒,站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外看到了这双靴子,它漂亮极了,正是我喜欢的款式,可是我知道我买不起。我上了一辆巴士,我总是喜欢坐在上层,只是看窗外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看见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袋子,我好奇地打开看了看,险些叫了出来,纸包里正是刚才橱窗里的那双靴子!我抚摸着柔软的靴面,橙黄的铜扣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我想,这是上帝的礼物。”
第25页 “或者是别的乘客落下的。” “我没考虑那么多。说也奇怪,自从捡到这双靴子以后,我的好运就来了。我被一家经纪公司发掘拍了一个咖啡广告,引起了电视公司的注意,让我担当了一部剧集的女主角,口碑还算不错,之后片约不断,开始拍电影……” “等等,如果你是个明星,我怎么从来没看过也没听过你?” “你没看过《安迪·霍尔》吗?《刚果病人》?还有《稻田守护者》《千年孤独》?” 她是从哪家医院跑出来的? 她沮丧地垂下头,继续说:“我在圈内有一个死对头,她名叫伊莎贝拉·史东,是一个拉丁裔女明星,大家都叫她黑美人。从出道起,我们就看对方不顺眼,任何事都能斗得你死我活。当然,最后都是我赢。直到半年前,我的经纪人阿尼为我争取到一个大制作的试镜,男主角身兼制片人,对选角有决定权,于是,阿尼建议我和他约会。刚开始我也不屑这么做,可是阿尼说伊莎贝拉也想要这个角色,每当我有牴触他总是这么说,好吧确实有效,我好胜心起就答应去约会。想不到布拉德本人比上镜更帅,他既温柔又风趣,我们很快就发展成了情侣。自然,角色也归了我。三个月前,布拉德告诉我,电影资金出了问题档期要后延。这种事常有,我没有多想。可就在昨天,阿尼忽然打电话给我,说那部电影已经投拍了,女主角换成了伊莎贝拉,而且她和布拉德好上了。我立刻打电话给布拉德,他说和那个女人毫无关系,叫我别信传闻。” “这种话你也信?”我不知不觉被拉进她的故事里了。 “我想相信他。可是传闻很快变成了现实,剧组被拍到在席林城堡选景。我赶去那里,我知道大卫在那儿有一个长期套房。直到那时我还抱着希望,可是,开门的是伊莎贝拉。她看见我一点不吃惊,而是嘲讽地微笑,仿佛早就在等我。她说她是最后的胜利者,赢得了我的男友和事业……我们吵了起来,然后,不知怎么回事,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我手里居然握着一把水果刀……”她颤抖着抬起双手,眼眸里仿佛映出猩红的血色。 “然后呢?”我紧张地问。 “我跑了。”她低下头,“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快跑呀,能跑多远跑多远。于是我就一直跑,一路似乎还撞见了几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认出来。我进了电梯,因为慌乱,按了好几下才按到一层的灯,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突然崩溃,坐在地上痛哭,倒在血泊中的伊莎贝拉和冰冷的牢房交替闪回着。我哭到全身发木,才感到不对劲,电梯门始终没有开。我抬起头来,楼层灯没有显示数字,灯光惨白暗淡,几乎察觉不到的抖震以及轻微的嗡声让我知道电梯还在下行,似乎永无尽头。” “我按了紧急通话,颤抖着问,有人吗?没有回应,那头传来持续的嘶声。我的心被新的恐惧占据,大声呼叫,连电流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寂静。我不知道它要带我去哪儿,此时也只有听天由命。又过去很久,电梯灯终于亮了起来,不是数字,而是从上到下一串绿光闪过,厢顶似乎承受着什么重压,发出咔咔的响声,电梯门缓缓开启。外面是一片黑暗。” “我从没见过这样彻底的黑暗,它像是有形的,鬼魅般贴着我的脸,我向前走了几步,说不清脚下的是什么物质,冰凉滑腻,空气中充满了怪怪的金属味道——这里让我不舒服。席林城堡里怎么会有这种地方?更糟糕的是,我找不到电梯了,因为看不见。我伸手摸到了光滑的墙壁,壮着胆喊了几声:“有人吗?”声音像是投入了深深的峡谷,伴随着微弱的回音。” “我靠墙走了很久,奇怪的是,仍然没有习惯黑暗,不知道自己是在直行还是绕圈。你体会过这种恐怖的感觉吗?比刚才看见伊莎贝拉的尸体更甚,当我认为自己将永远困在这里,我无法控制地奔跑起来,一失去方向就摔倒了,这时我忽然看见远处划过一道闪电一样的光芒,绿光,从下至上不住闪烁。是电梯吗?我爬起来飞快跑过去,简直是扑上去拼命砸,门开了,我冲进去将每个楼层灯都按了一遍,电梯闭合,缓缓上行,在我的感觉里至少过了几年,一层的指示灯终于亮了。门再度开启的时候,席林城堡的饭店大堂展现在我眼前,灯光让我眼花缭乱,电梯外的人们惊诧地看着我。我什么也没说,扶好墨镜,匆匆离开了席林城堡。”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噩梦般的一天只不过是个开端。当时我第一个念头是回家,洗个澡,想想下面该怎么办。我回到在东河的公寓,却发现怎么都打不开房门。一个抱着购物袋的男人问:“小姐,需要帮忙吗?”我说:“打不开门。”他微笑着说:“那是当然,因为你认错了门。”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迎出来亲吻了他。我又看了看门牌号,没错,这是我的家,可是这间陌生的起居室到处堆着玩具,墙上挂着卡通画像,充满了我家里没有的生活气息。最后管理员上来,证明这对夫妇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我打阿尼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说我打错了。我去了他的办公室,那里变成了一家保险公司,没有人知道阿尼,也没人认识我。所有和我有关的人、事物都消失了,演员雷切尔·格林的一切一夕之间全被抹杀了。”
第26页 她说得太过匪夷所思了,我搔搔脑袋问道:“那你怎么会找上我,还知道我的名字?” “我……刚才在街上漫步,在那家日料店的窗口看到你。我觉得好像认识你,似乎从前我也曾在这样一条街上走过,看着你映在窗口的侧影。于是我进去了,你的名字就在我脑海里,脱口就说出来了。你对我……毫无印象?” 她目光近似乞求地看着我,我不忍斩断她的希望,忘了不久之前她还拿枪对着我,说出口的是:“你累了,先休息吧,明天我找几个朋友,为你想想办法。” 她睡在床上,呼吸均匀。我躺在地上,睁着眼发呆,窗外是没有星光的黑夜。明知虚幻,我却反反覆覆想着雷切尔描述的那个画面,有另一个世界在那幅画里,有另一个我在,她失却的记忆里,对她来说有着存在的意义,说不定还是恋人关系…… 早上我醒来,她还在睡,脸朝墙,发丝覆着粉红的耳朵,稚弱得像个孩子。那把枪落在地上,我捡起来拨弄了一下,打出一簇火苗,想到昨天居然被一个打火机吓到半死,不由失笑。 我蹑手蹑脚走出去,轻轻关上房门。不常在白天出门,看什么都不习惯,阳光不顺眼,街上的人也不顺眼,行色匆匆,和夜里的不是同一拨,和我不是同一拨。或者,我不属于任何一拨。我买了热咖啡、三明治、奶酪、苹果回家,房门虚掩,空无一人,她不在了。 麻烦走了,我心里却空荡荡的,日光透亮,灰尘、雨渍、墙裂无所遁形,我坐在床上,叮噹——一个小小的圆壳从我手心掉落到地板上,转了很多圈才停下来。这是一枚表面微有磨损的黄铜扣。我将铜扣捡起来,蹭了蹭上面的鹿头,将它放进口袋,起身出门了。 我信步走到“猫鱼”。这个点儿没客人,明子正在拖地,她有些诧异。 “金桑,从来没在白天看到过你呀。” 我两手插在口袋里,无所适从:“嗯……那我走了。” “等等呀金桑!”明子叫住我,“店里又出了新菜品,有没有兴趣试菜?” 她偶尔让我当这种白老鼠。她今天端上来的是醋拌茄子和盐烤鲑鱼,汤里的青菜切得碎碎的。 “好吃吧。”明子的笑容明媚可喜,我心头却浮起雷切尔的脸。 “昨天和你出去的女孩好漂亮呀。”她好像看穿了我。 “是啊。”我点点头。 “金桑为什么看起来心情不好?” “没有啊。” 明子轻轻嘆了口气:“沮丧的时候人人都会有,我也有啊。上个月,我攒了好久的钱才咬牙买了一双很贵的皮靴,还没穿一回呢,就丢在巴士上了。” 我心里一跳:“双层巴士的上层?” “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丢了的靴子是什么样的?” “罕见的鹿皮靴,我喜欢的镶铜扣复古款,还是再也买不到的限量版。想起来就心疼。”明子惋惜地说。 可是明子不记得当时是什么人坐在她身边了。她送我出门,“金桑晚上还来吃面吗?” “不,我要去老雷那里。” 黑人老雷是我在下城区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可是个妙人,年轻时什么都做过,打过越战,拉过皮条,卖过大麻,修过水管,五十岁以后做起了灵媒,其实他根本通不了灵,只是装神弄鬼,我也常常帮他拉拢生意。 在去雷那里之前,我先回了趟家。踏进家门,看门老头指着我,对后面说:“就是他。” 他身后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一个精悍结实,梳分头,一个高瘦阴郁,额头很窄。 “你就是金路?” “是我,你们是谁?” 梳分头的拿出证件晃了一下:“警察。昨晚是不是有个女人跟你回来过夜?” “是……” “是不是这个女人。”他拿出一张照片,白栅门前一个穿红风衣的女孩笑容甜美,正是雷切尔。 “是……她怎么了?” “她是橡树园精神病院的一个病人,几天前从医院逃走,这个女人有严重的精神分裂和攻击倾向,医院已经报警,我们要把她带回去。” 我张口结舌地说:“她昨晚是在我家待过,可是她已经走了。” “我知道,刚才我们已经打开过你的房门。她有没有说过什么话,说她会去哪儿?” “她走得很突然,什么也没跟我说。”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高个子说:“如果她回来找你,务必和我们联络。” 我点头,目送他们离去。 看门人揶揄地看我,满脸写着“难怪”。我感到呼吸不畅,不等晚上了,我马上就要去找雷,也许他会请我喝一杯。 老雷在约克大街租了一间半地下室,自从他开始当灵媒,就把屋子布置得花哨无比,虎皮地毯,厚厚的挂壁绒布,葫芦、乐器、骷髅头、蒲团,铜钵堆散满屋。雷躺在屋子中间的圆沙发上,两腿拖在地上,头歪向一边,手里还拿着一个空酒瓶。要不是听见他的鼾声我会以为他死了。
第27页 “嗨!”他惊醒过来,看到我咧开大嘴笑了,“好心肠的小金又来看老雷了,你又为他拉到新客户了?” “一小时一百美元,冤大头又不会从天而降。” “小金看来情绪不太好哟。老雷知道怎么治,快快,翻一翻你屁股下那堆破烂,看看还有没有治伤灵药。” 我在那堆葫芦、布垫和葱籽盆栽中间还真找到半瓶杜松子酒:“怎么是这个?” “你要大麻?老雷请不起。”他瞪了我一眼,微笑着摇摇头,“每次看到小金,就想起90年代我开旅馆时认识的那些房客。” “你开过旅馆?” “其实就是靠海公路一排废旧的养路工棚,政府没拆,我们几个就占下来开旅馆,八毛钱一天,来住的都是流浪汉、作家、逃犯之类的。” “……我哪里像他们?”我靠在垫子上,不自觉地又开始拨弄那粒铜扣。 “就是永远挂在脸上这副半死不活随时要死的表情啦。其实你应该感到庆幸,虽然你没爹没妈,至少住的地方还有公共盥洗室。二十年前我那些房客只能自己找地方解决,记得当时有个男人跟个姑娘同住,每天给她倒尿壶,哦,那姑娘可真迷人。小金,你真该看看老雷的旧相册。”老雷缅怀着往事。 我喝了一口酒,说:“我昨天带了一个姑娘回去。” “你打昏了她?”雷大感兴趣。 “反过来还差不多。”我喝着酒,话越来越多,“其实我早该知道,她是个神经病就是最合理的解释嘛。我居然还幻想她说的是真的,幻想她是从一个相似的世界跑出来的。” 说到这里,我看到雷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停下来问,“怎么了老雷?” “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事。”他说。 “什么?” “你那个姑娘说的事,我也遇到过。”雷认真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二十年了,在席林城堡。” “那种地方你怎么去得起?” “那时我发了一笔财,当然要找地方花。全世界最气派的赌场在席林城堡,你不知道吗?那天运气太好了,赢了三千块,喝得大醉,老雷一摇一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在电梯里乱按一气弄的,电梯门怎么都不开。后来总算开了,外面黑得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席林城堡的地牢,专门关押赢钱的客人。我就大喊大叫,也没人理我,这时我总算酒醒了,开始走来走去,唱歌,找乐子,啊啊啊欺负穷苦的黑人会下狱啊啊啊,后来,我看见一道绿色闪电噼过,牢门开了,我就进去了。” “绿光?你进电梯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不知不觉,我早就坐直了身子。 “我乘电梯到一楼,就离开席林城堡喽。我以为酒醒了,结果到了外面,才知道根本没醒嘛。我找不到我的公路小旅馆,找不到猎狗酒吧,找不到新新菜馆,那里供应全城最大块的香肠和土豆沙拉啊。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在熟悉的地方看到的尽是陌生人,没有人认识善良的老雷。” “那后来呢?”我攥紧了酒瓶。 “我觉得没意思,就回来啦。” “你是怎么回来的?” 雷看了看手錶,摇摇头说:“小金啊,老雷现在没时间跟你说了,马上有客人要过来,你不要妨碍老雷赚钱。” 我急道:“客人现在还没来啊。” 他站起身说:“我需要时间疏通灵气。” “胡说八道!” 老雷的神情忽然转为肃穆圣洁,他双手合十,轻轻一躬。我转头,看见一个胖胖的男人站在门口,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和口罩。 他的客人来了,我只好悻悻出门。老雷关门前说:“你晚上再来吧。” 可惜他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02 我坐在警局侦讯室里。 “你最后一次见到雷尼·帕克是什么时候?” “活的还是死的?” 一个警察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都要说。” “下午我从老雷那里出来,没有回家,也没地方去,就去对面的游戏厅打游戏了,后来天黑了,估计他的客人走了,就回去找他。” “那时是几点?” “晚上6点不到。我推门进去,就看到老雷背对着我躺在沙发上,他总是这个姿势,我不知道他死了,还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回答,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有血腥味,绕到沙发前面,才看见他的额头上有个洞。我……我吓坏了。” 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烛光下老雷双眼圆睁,神情惊恐,头上的血洞已经凝固。我大喊一声,向后跌倒坐在地上,右手碰倒了蜡烛,地毯立刻烧了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扑火,在沙发旁边的地上发现了一张下午离开时没见过的名片。 那个警察接过我递去的名片,念道:“班杰明·希尔博士,海湾公司能源部首席顾问。科学家?” “我下午离开时撞见一个矮胖男人,那人戴墨镜和口罩,看不见脸,会不会就是这个人?” “科学家找灵媒?稀奇。我们会调查。先说你吧。你今天已经去找过他一次,第二次为什么又去?”
第28页 “我心情不好找他喝酒,没喝够他就赶我出来,说有客人,我还想喝的话晚上再去找他。” “你去游戏厅,有谁可以做证?” “看门的狄克。” 回到家已是深夜,我躺在床上止不住地颤抖,老雷的惨状不断在我眼前重现。这么快活,无忧无虑的老雷怎么就死了,谁干的? 法医鑑定结果出来了,证实雷的死亡时间在下午2点到5点之间,那时我正在游戏厅,得以排除嫌疑。我去警局问案子的进展,那天讯问我的探员比利告诉我,他查过名片上的傢伙班杰明·希尔,他否认见过雷。那一整天他都在开会,海湾公司的内部项目会议,有四十多个科学家为他做证。 警方后来清点证物,让我去认有没有可疑物品,照我看,老雷那些堆积如山的破烂,引魂灯假舍利子香精油,样样都很可疑。不过,他们拿来的东西里没有老雷引以为豪的相册,我告诉了比利,他说不能排除熟人作案。 那天晚上我和狄克在猎狗酒吧碰了一次面,他说我这条线索未必有用,因为那天约莫3点的样子,他坐在游戏厅门口看见一个女人进了雷的店。 “什么样的女人?” “金发碧眼,涂了一脸厚厚的粉,豹纹紧身衣,身材绝对火辣,一看就是干那个的。老雷还真是有精力。” “那女人待了多久?” “后来鲍尔叫我进店,我就没再留意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警察了,让他们查呗。” 我和狄克没再说话,彼此心知肚明这案子多半会不了了之。雷一生招摇撞骗,得罪的人太多,哪一个都有可能一枪把他崩了。下城区每天都在发生犯罪事件,贫民窟里死掉一个老骗子,像一滴水落进水槽,水花都蹦不起来。 雷的葬礼在两天后举行。老天没有配合下雨,艷阳高照,空气中翻动着滚滚气浪,牧师的祷词也念得无精打采。参加告别式的只有我、狄克和宫野明子。明子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曲线柔美,她微微低头,露出雪白晶莹的颈项,背影说不出的清冷忧郁。 我们过的是爬虫的日子。我讨厌走在阳光下,遇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眼神都在透露这样的讯息:你不同你不同你不同。我自己也认定,我不同。我是一只渴望旷野的虫子,渴望长出翅膀。站在雷的墓前,我忽然想到,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失败和死亡都没有什么不同。 一辆白色超长林肯车缓缓停在墓园门口。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下了车,朝这里走来。 “是大卫!”狄克猛地肘击我。我定神看去,男子一袭黑衣,金发如同黄金闪烁,俊美的面孔好似希腊雕塑。这张脸每天在电视上出现,迷倒无数少女。他正是现在最红的主持人,综艺界的天王大卫·李。令大卫暴红的是他的真人秀《美梦成真》,几年来始终占据收视率第一位。那个节目的宗旨是帮人实现梦想,他们从排山倒海的邮件中挑选对象。我看过六岁小女孩赌赢了太平洋上的一座小岛,教会家庭的女孩成功地和她的女朋友举行婚礼,了无生趣的中年男人成功竞选上非洲蛮荒部落的酋长,“我的人生有了新意义!”我还记得草原上那个脸上涂得如同鬼怪的白人拍肚子的表情。 “他怎么会来这儿?”狄克小声说。我看了看周围,没有别的葬礼。大卫·李已经走了过来,他一声不响走到雷的墓前放下一束百合,然后走过来站在我们身边。 葬礼结束后大卫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留下来和我们说话。“你们是帕克先生的朋友?” “老雷和我们,呃,帕克先生和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是狄克,他叫金路,这位是宫野小姐。” 大卫和我握手,明子矜持地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店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微微躬身行礼,随后独自走出墓园。 我觉得今天的明子有点不对劲。狄克还在与大卫·李攀谈。“李先生,你怎么会认识老雷?” “帕克先生是个很有名的灵媒,我的同事给我介绍了他,我们通过一次电话,很愉快。原本约定这周四见面。没想到他居然遭遇不幸。” “李先生,你也需要找灵媒?”我感到奇怪。 大卫蓝色的眼睛转向我,“有一些答案,希望帕克先生能给我。”他彬彬有礼地说:“那我就先走了。以后你们若有事,可以来找我。” 他上了车,白色林肯车开走了。“他要什么答案呢?”我喃喃自语。 大卫·李现在风光,但他的悲惨身世无人不知。他是个弃儿,被一对慈善家夫妇收养,大卫九岁那年的一个深夜,两个男人进屋洗劫,杀死了这对夫妇。大卫躲在二楼的柜子里幸免于难。后来凶手被抓到,其中一个是他家的园丁。大卫成名后,生母试图联繫他,但大卫始终不屑一顾,他在访问中表示,他只有一个母亲,现在在天国。 “说不定想知道他爸妈在哪儿给他埋了罐金子吧。”狄克说。 晚上我又来到“猫鱼”。今晚店里没有人,灯光半明半暗,明子穿着白天那件黑色连衣裙,一个人坐着看电视。 ……有关海湾公司被收购一事,引起了广泛关注。海湾公司目前是全球第六大能源公司,它所开发的海上石油与天然气储量占全国总量的63.3%……
第29页 “明子?” 她仍然专注地看新闻,蓝色光影打在她沉静的脸上,眼睛微肿,像是哭泣过。我感到奇怪,老雷和她按说没这个交情。她不说话,我只好同她一起看电视。一个女记者追在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身后,把麦克拼命递过去。 “格雷先生,可以谈谈这次收购吗?” “只是普通的公司併购,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 “你我都知道这决不是普通的公司併购,海湾公司地位特殊,那个神秘的买主路易先生至今不肯透露身份,事关国家安全,你休想以商业机密矇混过去。” “我不是救世主,是生意人,有合适的价格自然会出手,至于国家安全,那是政府的工作。而且我可以保证,路易先生决不是你们担心的恐怖分子……” “他是不是注资让你们开发新的核能反应堆?” “无可奉告。” “明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这种新闻感兴趣。 明子站了起来,走到柜檯边:“我想喝柠檬水了,金桑也要吧。” “我不渴。”明子的动作稍滞,然后继续。我看着她用小刀切柠檬,放了两片在水杯中,打开盐罐,在杯沿抹了一圈细盐。 “好怀念北海道的日子,整天就只有我和绘里沙两个,我上学也带着她。”她轻轻地说,像是自言自语。 “明子,你今天怪怪的。” 她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金桑,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可是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如果……以后你感到受到伤害,请不要怪我。”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伤害到我?”她今天太奇怪了。 “我不可能伤害到你?这样说可有点伤人啊。” “拜託别开玩笑了,明子。”她明澈的眼睛看着我,拿着杯子回到座位上。 “金桑,那天你在雷店里碰到的那个客人,我可能也见到他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我紧张起来,坐到她对面。明子细白的手指蘸了盐,抹在唇上、舌尖,轻轻抿了一口柠檬水。这是她的习惯。 “就是雷出事那天,午睡后我去市场买鱼,回来在街角撞到一个胖子,这么热的天,他穿得严严实实,还戴墨镜口罩,我还挺奇怪的。我撞到他以后鱼都跳了出来,我顾着去捡,有几个虾还往他怀里跳,他叫了起来,那叫声……很奇怪。” “还有呢?”我望着她,吓了一跳。明子的脸色突然变得雪白,额角青筋隐现,她慢慢从椅子上软倒,倒在地板上。我喊起来,扶起她将她抱在怀里,她的嘴角沁出鲜血。 “金桑,我……我要死了吗?”她恳求地望着我。 我用空着的左手打电话叫救护车:“不会的明子!” 她的手按住了。 “怎……怎么会这样……我不明白。”她呼吸渐轻,瞳仁散乱,“……路……路易,是路易。” 救护车停在门口,护士沖了进来,将明子抬上了担架。踩碎了一地的杯子残片和盐粒。我的目光落在柜檯的那个盐罐上。 从那天起,明子陷入了昏迷。 03 日前收购海湾公司的神秘人又有了新动向,他斥巨资买下了席林城堡,全世界最贵的酒店。过去几天他展现了对能源业、电子业、重工业的兴趣,现在又打算进军娱乐业了吗?这位始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大富豪,他被人称作路易先生,除此之外我们竟然查不到一点线索,莫非他是近似基度山伯爵的一类人物? 路易先生……明子说的那个名字。 手机响起,我关掉电视。 “你好,是金先生吗?这里是洛城医院。” “是不是明子的病情有好转了?” “我是要通知您,宫野小姐刚刚停止了呼吸……金路先生?你还在吗?” “我……我在。” “你拿来化验的那瓶细盐,证实掺了氢化物。相关证据我们已经移交警方。” “金路先生?你还在吗?” 我在。不在这儿能在哪儿。在这狭小骯脏的安乐窝里,在几天内失去了两个朋友。在这里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我下楼走到街角的咖啡店,打算买一些吃的,然后到医院去。不知道有没有人认领明子。店里生意很好,女店员好像是新来的,黑发低垂,弯着腰忙来忙去。 “我要一杯黑咖啡,再要一个,呃,两个馅饼。”我数着钱包里的硬币。她抬起头来:“六块钱谢谢。” “雷切尔!” “啊!”她看到我也大吃一惊,脸色变了。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两秒钟,她忽然扔下帽子,从后门跑了出去。我愣了一下,随即追出去。一前一后跑在后巷,她把围裙甩过来扔我脸上,我拨开围裙,又险些被她踢翻的垃圾箱绊倒。 “别跑!” “别跟着我!”她忽然站住了,一步步向后退。 两个黑衣男人出现在巷口,正是那天去公寓找我的两个警察。 “格林小姐,探险结束了。”梳分头的男人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
第30页 “不!”她转身向我跑来。 “拦住她!金先生,她是精神病人!” “不,不要!”她拉住我的衣袖,躲在我身后。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高个子原先插在夹克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握着一把手枪,面无表情地说:“小子,把她交给我们然后走开,当作什么也没看到。” “好的!有话好说!”我慢慢将她推到我身前,忽然脚下使劲,把地上的垃圾筒踢飞过去。 “妈的!臭小子!”两人怒骂起来。 趁着捲纸鸡骨头满天飞的当口,我拉起她的手向后逃窜,回到咖啡店,从前门跑出去,后面传来一片惊呼和一两声枪响。 我们跑过十四街与十三街的交界,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这里是被城市抛弃的角落,一排排旧仓库和荒废已久的厂房,路口的信号灯一半是坏的。砰!砰!枪声来自后面疾驰过来的那辆绿色别克,我看见车窗里黑衣男人的脸。 “这边走!”我拉着她的手向左跑进狭窄的仓库区小道。 一、二、三。我知道这一排第三个旧仓库专门堆放假名牌家具,看门的科迪总是喝得酩酊大醉记不得锁门,一定得开开呀。我祷告着,伸手去推,小门开了。我和雷切尔走进去,手拉着手,站在巨大纵深的阴影里。 铁门被一脚踢开,分头和高个子端着枪走进仓库,他们看到一排排摞起的巨大货柜,没有封箱,沙发、浴缸、桌子、餐具、钟、电视柜吊在各自的箱子里,从地面一直摞到屋顶,好像一幅后现代主义画像。 “你搜左边这排,我搜右边。”分头说。 高个子男人走到沙发区,以为自己在逛家具城,这里的沙发虽然都是仿造的,颜色比宜家只多不少,红色、紫色、蓝色、黑色,从下到上,最顶层的一张沙发上,坐着一个穿侍应服的长腿女郎。高个子没反应过来这是模型还是真人,女郎已经站起,鹿一样飞跃空中,攀住高高的吊钩。一旁的小型吊车突然动了起来,推动货柜,五颜六色的沙发玩具一样地从半空掉落下来,高个子呆立片刻后,连滚带爬地向外逃去。 那一边的分头男拦在路口,开枪射击,我把雷切尔拉进车里,缩着头操纵,吊车向他碾去,子弹都射在钢制底盘上,火花四溅,分头男见势不妙,滚到一边。吊车一直冲到墙边,我们跳下来,跑出大门,我回身用链条锁锁上了门。 那辆绿色别克车停在路口,雷切尔去拉车门,“太好了,没锁!” 她坐上驾驶座,我从另一边上车,身后传来重重的砸门声。雷切尔发动汽车,飞驰着离开。 她一直开到城西的加油站附近才停下,然后开始翻拣车上的东西。 “雷切尔,你究竟是什么人?”自从那个夜晚她出现在“猫鱼”,我的生活就不再平静。“那两个人说他们是警察,说你是从橡树园精神病院跑出来的,是真的吗?” “你看他们像警察吗?”她找到一把枪、几个不同名字的护照,照片上都是那两个男人。 “不像。所以你也不是精神病人咯?” 她停止了动作,轻轻摇头。“我现在,无法回答你。” “雷切尔……” “我告诉过你,我丢失了成为演员之前的所有记忆。而演员雷切尔也被证明不存在。我现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这两天还一直被那两个傢伙追杀。” 我觉得她记忆错乱的可能性很大,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作为她记忆起点的鹿皮靴,其实是上个月明子遗落在巴士上的。可是刚刚那两个傢伙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她? 雷切尔沉吟片刻:“手机给我。” 我递给她,她接过去拨了号:“你好,我要报警,我怀疑我买了赃车,卖车给我的傢伙越想越可疑。我把车牌号报给你吧,帮我查查是不是偷来的。嗯……87×××××……没人报警丢车吗?好,谢谢。”雷切尔挂掉电话,“查到了,这辆车属于海湾公司。” 又是海湾公司。我想起那张名片,还有神秘的路易先生。 雷切尔去加油站旁的便利店买吃的和矿泉水。当我觉得她去了太长时间,就看见她走出店门,换了t恤牛仔裤,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看上去清新美丽。我想她已经把咖啡店的工作服扔在洗手间了。 雷切尔上车,系好安全带,说:“抱歉时间长了,我在店里上网,看到海湾公司的新闻,他们今天下午和那个路易先生在席林城堡正式签订收购合同,之后还有酒会。” “好,那我们就去那里把一切搞清楚。”我一拍大腿。 雷切尔犹豫地看着我:“金路,我确实打算去那儿。我的噩梦是从席林城堡开始的,回到那儿说不定有希望解开这个结。可我没打算让你跟着我冒险,这本来与你无关。” “雷是我的朋友,明子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我看着鲜红的夕阳,又加了一句,“就算你想起来真是从橡树园逃出来的,我还是拿你当朋友,不去我才会后悔。” 04 席林城堡位于距港口一英里的海鸥岛,据说是中世纪某个王公的宅邸,原本一砖一石也不能动,后来被一场海啸震塌了大半,被人贱价买下,修复扩充成为今天的席林城堡大酒店。客户群体是皇室成员、阿拉伯酋长、影视明星和暴发户,也不歧视中产,那句着名的广告语是:“你一生总得来一次吧。”
第31页 一座长桥将海鸥岛与主港连接起来。现在在桥头排队的豪车至少有几十辆。海湾集团今天包下了整个酒店,制服笔挺的保安们彬彬有礼地检查电子请柬。 我们下了车观察情形。 一辆白色林肯车停在我们车后,车窗摇下,露出一个男子似曾相识的俊朗面孔。 “挪一下车好吗?堵路口了。”他目光一凝,“你是金路吧?” “你好,李先生。” 雷切尔坐在副驾驶位上,对大卫·李说:“谢谢你肯带我们进去,李先生。” 大卫缓慢前行,转脸面向雷切尔,微笑着说:“能载上你这样的美女是我的荣幸,真希望这段路再长一些。” 我坐在后排,睨眼看着他俩。 安检口,大卫摇下车窗,递上一张卡片。保安打量着雷切尔和我:“这两位是?” “助理。”大卫简洁地说。 他挥手放我们过去了。 林肯车驶上长桥,两边是碧蓝的大海,雷切尔的秀发被海风吹拂,遮蔽视线。 “你们是环保人士?”大卫问,“环保?” “这次收购已经引起环保组织抗议了,反辐射什么的。” “我对那个没有兴趣。”雷切尔说。 一晃神,我仿佛看见老雷额头的焦洞、明子杯沿的盐粒。为什么会这么巧,大卫·李的车刚好在我们后面? 我们接近长桥的尽头,前方的白色城堡雄伟矗立,东面的港口分布着许多独立别墅,西面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山下有一片青色的大湖。大卫将方向盘拨向左边。 “你这是往哪儿开?”雷切尔问。 “山坡下的停车场。那里很隐蔽,没有监控。”他说着,打开置物箱,将卡片扔了进去。在纸盒、文件夹、手机中间,我看到一颗圆形的黄铜扣。 我认得它,是雷切尔靴子上的铜扣,那一夜丢在了我家,我捡起来带去了雷的店里,坐在雷的沙发上还拨弄过它,那天下午以后就再没找到过。为什么会在大卫·李的车上? 我脑子嗡了一下,猛地扑向前排去勒大卫的脖子。 “干什么!”两人同时惊叫。 “你撒谎!那天你去过雷的店里!你对他做了什么?”车身失控,猛地转了一个圈。 “操!”大卫双手拽我的手臂,雷切尔去抢方向盘,车头撞向护栏,轰的一声,栏杆掉了下去,林肯车停顿了一秒,缓缓下滑,无遮无拦地沖向大海。 冰冷的海水涌进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推车门,纹丝不动。好在天窗开着,我弹动双腿从天窗钻了出去,又把雷切尔拉出来。车还在下沉,离我们越来越远,大卫没有出来。我心里一沉,又潜下去,看见他正和安全带缠绕,砸按钮的动作渐渐无力,我从缝隙挤过去,弄了几下,搭扣终于弹出来了,他游上去了,我跟在后面,头却撞到了车顶,找不到天窗,到处是昏暗的海流。 繁星闪耀,巨大的落地玻璃如同电影般映出夜幕下的港湾,听着潮声,我坐在床上用一条大毛巾拼命擦头发。 “你救了我的命,我不该骂你猪头的,不过想到本来就是你害的,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你猪头啊!”大卫半敞着白色浴衣大大咧咧地靠在床头,手臂放在膝上。 “你还没有解释为什么那枚铜扣会在你车里。”我说。 他沉默了半分钟,说:“我承认,那天我确实去过帕克的店里,不过他的死和我无关。下午3点钟我走时他还好好的,走时还撞见一个金发女人。没向警方报备是不想惹上麻烦。” “我离开时碰到的那个人是你?身材不对,那人是个胖子。” “我不想被人认出,在衣服里塞了棉花。” 雷切尔从浴室出来,抱肩靠梳妆檯站着。她转向大卫:“你最好说清楚,为什么去找雷,发生了什么事?” “帕克是灵媒,我以为他能让我见到过世的亲人。”大卫低着头说。 “哼,少来。看你的样子怎么也不像迷信的人,你怎么不说找他召唤神龙?” 他抬起头,蓝色的眼睛冷冽如冰:“看我的样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我曾经在一整面墙上贴满恶灵退散的符纸你见过吗?房间的混凝土墙必须有两英尺厚,非如此我不能入住,就是这样也无法入睡,因为我觉得锁没有用。你觉得这样特傻是不是?我猜你没有躲在鞋柜里报过警吧,胃紧紧压着腿像在练瑜伽,每晚做梦都透不过气来,好像还睡在那个鞋柜里,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毁掉自己的生活……” 我手足无措:“对……对不起。” 雷切尔在他身前坐下,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柔声说:“大卫,已经过去很久了。” 大卫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一笑,也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 “或许……”她犹豫着说,“你不该回避,把事情都说出来,或许更有帮助。” 大卫点头:“我不是去找雷了吗?” 我忍不住开口:“可是雷能给你提供什么帮助呢?他是个……” “骗子,对吧?”大卫说,“我后来也察觉了,他只是在表演温情。他完全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答案。”
第32页 “什么答案?” “只有我死去父母才知道的,凶手的信息。”他的眼神霎时变得锐利。 “那两个人不是早就抓到了吗?”我不解。 “没错,我后来知道是我家的园丁鲍伯,在酒吧结识了一个刚出狱的男人,叫吉姆·格拉什。他们喝了酒,商定一起做这事。得手后两人发生内讧,鲍伯被吉姆杀了,吉姆后来死在监狱里。没人知道的是,当时在场的还有第三个人。” “什么?”雷切尔的声音有些发颤。 “当时我躲在二楼,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沙哑怪异。他说话不多,可他才是主谋,是他指挥其他两个开枪杀人。可是吉姆的供词说就是他和鲍伯两个人干的。时间长了,我自己都怀疑是错觉。直到一个星期前在电视台,新闻部的丽莎正在电话里和海湾公司的人扯皮,我端着咖啡从她身后走过,她按的是免提,在那个电话的背景音里,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很轻,‘好,就这样。’那个声音让我毛骨悚然,说什么也不能忘记。” “你肯定就是那第三个人?” “那个声音我记了二十年,绝不会错。丽莎打去的是公关部,人来人往,无法确定是谁。我查过他们公司四十到六十岁这个年龄阶段的员工,基本都升上了高层。一定会来参加今天这个酒会。” “原来你也要查海湾公司的人!那我们目标一致,你可以把我们带进酒会吗?”我有点兴奋。 “难度有点大。”大卫摇头,“海湾此次活动全程封闭,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路易不想暴露身份,他们甚至连一家媒体都没有邀请。” “那他怎么会让你上岛?”雷切尔问。 他耸耸肩:“我能上岛不是因为我接到了请柬,而是因为我在席林城堡有一个长期包房,他们无法拒绝。” 这时门被敲响了,大卫披好袍子出去开门,我听见很轻的耳语,不一会儿,他笑吟吟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三套侍者服。 我们穿过一大片枞树林,来到岛上那座唯一的中世纪古堡,大门上刻了许多古怪的雕兽,大半残破。海湾公司的庆祝酒会就在这里的枫树大厅举行。我们三个穿了侍应服,很容易就混了进来。华丽的大厅里衣香鬓影,男男女女身着高贵的晚礼服翩翩起舞,远远看去就像棍子搂着陀螺在旋转。 大卫·李轻声说:“没办法,都是科学家。” 他装备了黑色假发,黑框眼镜,光彩尽掩。不一会儿已托着盘子在人群里穿梭来去,优雅询问,低首倾听。雷切尔作为今晚最美的女性,吸引了许多科学家在身边打转。 叮噹——一位穿黑色正装的男士站在二楼的平台上轻轻敲击酒杯,大家都停止了动作,仰头看他。我在电视上看过他,是那位接受电视访问的格雷先生。 “抱歉,打断诸位的美妙的时刻。今晚对我有特别意义,相信大家都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作为海湾的董事长站在此地,从今往后,我的身份将转为执行总裁。现在,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一位特别的客人,不,他不再是客人,而是海湾的新主人,路易先生。” 阴影处缓步走出一个黑衣人,风帽遮住了他的头发,他的脸浸在帽檐的暗影里。 “路易先生,让我们看看你的脸!”下面的人喊道。 黑衣人伸出双手微微下压,声音渐止:“诸位,我当然会展现自己的面目,当我相信你们的心与灵魂与我站在一起时。” 他的声音不高,嘶哑中透着古怪的韧劲。我转头看大卫,他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路易先生。 “心与灵魂?这里又不是教会!”旁边有人窃窃私语。 “我知道各位怀疑我入主海湾的资格。”路易先生的声音提高了,“不过我要告诉大家,二十年前,我就已经是个出色的量子物理学家了。” “量子物理?您不是应该坐在书房搞研究吗?我们海湾做的可是实际的事!”一个捲发男人高声说。 “您夸大了理论和应用的鸿沟。事实上,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量子态核能反应堆的研发。” “量子态?痴人说梦!”全场沸腾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茫然左顾右盼,大卫和雷切尔全神贯注地听黑衣人说话,神色紧张,好像他们读的书都比我多。 路易先生的声音有些颤抖:“先生们,你们在这里嘲笑我的时候,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几万次原子核能衰变试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成功了,新的反应堆实现了两重量子的叠加态,也就是说,它贯通了两重空间。” 全场陷入死寂一样的沉默,又是那个捲发男开口了:“路易先生,如果我没听错,您说的是,您发现了平行空间?不可能,没有人能证明平行空间的存在。” 我拉住大卫的衣袖,低声问:“什么意思?” 大卫低头解释道:“量子理论认为一个事件可能产生不同后果,每一个后果都有可能形成一个宇宙,那些宇宙就是我们的平行空间。” “怎么可能!”我终于听懂了。可能是我声音太大了,众人都转头看我,黑衣人居高临下,阴影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第33页 “如果可能呢?”他轻轻挥手,落地尖拱窗的所有厚帷窗帘同时放下,屋顶的水晶吊灯也关上了,大厅一片黑暗。与此同时,大厅中心有一点蓝光亮起,延伸出一条线,再扩展成无数线条,线条纠缠、舞蹈,最后形成了一个蓝色球体,很像我们的地球。球体前竖起一道镜子般的光立面,剎那出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地球。两个地球的轴心处,贯穿着一条白色的光线。 “当然,这只是个模型,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这个通道就在席林城堡内部。哲学转化为科学,理论应用于实际。海湾一直做的是什么?能源!与其压榨我们星球最后那点可怜的石油,不如向新的空间攫取无穷的能源!荣耀,财富,这就是我给海湾许诺的未来!”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的脑子一片纷乱,转头去看雷切尔,光波中她的脸美得惊人,也苍白得惊人。大厅的侧门打开一条缝,带进来一点光亮,两个脸上带有伤痕的黑衣男人悄悄走进来,我一眼认出他们正是之前追杀我和雷切尔的分头男与高个子,不由一惊,分头男同时也看见我了,指着我大声喊着冲过来。 “快走!”我把托盘拍向他的脸,一片惊呼中,我们三个拨开人群跑向另一边的大门,那两扇门忽然打开,更多荷枪实弹的黑衣人走了进来。我们步步后退,被他们围在了中间。 “看来我们有客人了啊。”路易先生手放在栏杆上,阴沉沉地说。 我们被带到枫树大厅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路易先生翘腿坐在我们对面,还是遮着大半张脸,他一直盯着雷切尔看。 “你是怎么过来的?”他终于说话了。 问题没头没尾,我却立刻就懂了。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雷切尔颤声说。 路易先生说:“我封了你过来的那个电梯,上下无数次,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大卫讥讽道:“这位先生能创造出贯穿平行空间的通道,却好像还不能掌控啊。” 路易先生没有生气,平静地说:“你说对了,这个反应堆有我无法克服的设计缺陷:无法定位。当然,这点我不会对外面那些人说。二十年前一个醉鬼的闯入帮我找到了海鸥岛,我用了二十年时间积攒财富终于买下了这里,离成功只剩最后一步,却因为格林小姐就要毁于一旦。”路易先生站起来,来回踱步。 “格林小姐初到这里只是引发了一定程度的空间紊乱,就在几天前,状况变得极其严重,整个反应堆处于坍塌状态,这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只好一一排除导致不稳定的因素,我派人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酒鬼,又四处寻找格林小姐……” “是你派人杀了雷!你还害了明子!”我愤怒地站起来,被后面的黑衣人按倒。 路易先生恍若未闻,继续说:“最后我得出了结论,会引起这种后果,只有一个原因。你们听过那个着名的假设吗?一颗球落入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却撞上了自己。” 他转身对着雷切尔:“格林小姐,你是不是在这个空间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没有啊。”雷切尔摇头。 门开了,格雷从外面进来:“大家都在等你,路易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路易先生好像没看见他,摇了摇头,说:“我再也没有时间了,我的毕生心血随时会毁灭,格林小姐,你是一切麻烦的根源,除了解决你,我别无选择。” 我听见枪上保险的声音。 “不!”我扑了过去挡在雷切尔身前。一声巨响,钻心般疼痛,血从胸口大片洇出。雷切尔的脸,她的声音从好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痛得透不过气来,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雷切尔听我说,我……我从前看过一部卡通,《十二国记》,里面有个炮灰配角,杉本优香,她明知道麒麟带他们去的那个地方很危险,却硬要留在那里。因为,她想成为被选中的那个人……雷切尔,我感谢你选中了我,把我从无聊到死的日子里救出来……” “金路……你这个傻瓜……”她咬着下唇,眼圈红了。 我听见格雷的声音。 “上帝!这是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在这里杀人的……” 我好像被人挟着,在幽深的网格里,在漆黑的回廊中穿梭。疼痛感消失了,取代的是失重感,从很高的地方被人向黑洞洞的悬崖抛落,我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眼前出现了一道绿光。 05 “先生,你没事吧?”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穿着雪白工作服的杂役。我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坐在电梯间的地上,低头看看胸口,没有伤口。我站起来,迷迷瞪瞪地走了出去。 高高的圆形穹顶让我晕头转向,瀰漫在空气里的香味让我呼吸不畅,软到陷进脚踝的地毯让我站不住。穿着雅致的男女在我身旁川流而过,服务台后的工作人员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这里是一间酒店大堂。昨夜的舞会,黑衣人,路易先生,枪击,恍若一梦。我的目光被大堂尽头咖啡厅墙上的一幅画报吸引,梦游一般朝那头走去。这是一张电影海报,名叫《有人弄乱曳尾花》,占据海报四分之三的是一个女人绝美的面庞,雷切尔的脸。
第34页 我拉住一个经过的红制服青年,指着海报问:“请问,她是什么人?” 他的瞳孔立即张大:“大明星雷切尔·格林啊,她可是我们饭店的常客。你连她都不知道?”他狐疑地打量我皱皱的t恤、破洞牛仔裤、快要脱底的球鞋。“请问,您从哪里来,有何贵干?” “我……” “金路!”我即刻转向那个声音。雷切尔站在立柱下,穿着棉布短衫和白色长裙,纤腰裸露。 “格,格林小姐!”红制服很激动,“运气太好了!我第一天上班就遇见了您!您,有何吩咐?” 雷切尔轻轻摇头,我看出了她的改变,她的眼里多了沉静与掌控力,不复初见的楚楚无依。 “我是来找朋友的,金路,我们该走了。” 我跟着她走出大门,走下宽阔的台阶,忍不住开口:“雷切尔,我搞不明白……” “嘘——”一辆黑色甲壳虫车从城堡另一头驶过来,停在我们面前。 “要搭车吗?”车窗里伸出大卫的头,笑容灿烂。 雷切尔拉我坐上后排,才看见开车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妇女,肤色微黑,笑容爽朗:“嗨,帅小伙。” “夫人,你好。”大卫回过头,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他说,“金路,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妈妈。” “什么?”我的头差点撞到车顶。 “海拉·施特。原谅我在开车不能跟你握手喔。” 我脑子简直成了一摊糨糊。 海拉驶上长桥,一路说着:“两年前,我儿子大卫就是在这个旅馆去世的,可怜的孩子患有哮喘。” 大卫咳了一声,对我说:“你中枪后,格雷进来大喊大叫抗议,他们把你抬了出去,我们也趁乱跑出去,看着那些人把你扔进了电梯井。” “每年这个时候,不管多忙,我也会来这里住一天,总觉得大卫还没走,我会在席林城堡的某个地方遇见他。” 大卫说:“雷切尔忽然大叫一声:‘绿光!’她也纵身跳下了电梯井,我去抓住她的脚,却被她带了下来,就到了这里。我找不到你们,在走廊里乱走……” “当我看到我的大卫的那一瞬间,我想,上帝终于听见了我的祈求!” 大卫摊开双手:“所以我想,我们是来到雷切尔的世界了。” 海拉看着他,微笑道:“不管你从哪个世界来,都是我最亲爱的儿子。” 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 我记得娱乐新闻报导过大卫生母的八卦,她靠救济生活,屡次联络大卫不被理睬,扬言要告他。大卫则讥讽说不会给她钱请律师的。 甲壳虫驶离港口,洛城还是洛城,向大海倾斜的红屋檐,飞过巷口的鸽子,阳台上的花盆,穿热裤的妙龄女郎,在我眼里却充满了新鲜感。不同的是,远处的电子大屏幕上闪现着雷切尔的影像,那好像是一只口红广告。 尽管在车里,雷切尔还是戴上墨镜:“在街上我可是很容易就会被人认出来的。” 她的电话响起来:“哦,是阿尼!我想死你了!哦不,我现在太累,不能立刻接工作……” 因为雷切尔不肯下车,所以海拉出去买汉堡回来给我们填肚子。 大卫说:“我妈妈,她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两岁时我被丢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她甚至等不到进城再扔下我。”他看着窗外的海拉,“可这个女人自己一个人带大孩子,还完成了哈佛的学业。他儿子则是牛津大学最年轻的教授。想不到,我在这里过的是这种生活。” 我想起第一次看见雷切尔,她对我说的话:一念之差,人就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 雷切尔说:“我只想赶快回家,把这几天当作一场噩梦。” 大卫喊道:“那我和金路呢?我们怎么回去?” 雷切尔无所谓地说:“我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可怕的路易先生了。你们也可以留在这里,你有妈妈了,金路可以跟着我做助理。” 我心里一动,这——好像也不错,回去干什么,没人在等我。 大卫却生气了:“你说得可真轻松。” 海拉打开车门进来了,把食物和饮料分给我们。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是不是还喜欢吃牛肉,所以都买了一些。”海拉亲热地摸了摸大卫的脸。 “谢谢……”大卫看上去很难堪,却没有躲开。 我出来丢残余食物的垃圾,带着期盼想着,雷切尔是电影明星,大卫是教授,而且已经死了,我在这里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金路!”一个不认识的壮汉走过来,凶神恶煞地喊着。 我正把装残余食物的袋子丢进垃圾箱:“你是哪一位?” 他举起拳头:“你不认得你的房东了?穷鬼,再拖欠房租就等着挨揍吧!” 以后的事我就不想说了,海拉如何拿二十美元打发了他,大卫如何捧腹大笑,雷切尔如何检索记忆最终想起我似乎是个中餐馆送外卖的。 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不同的人生,金路却永远是金路。
第35页 雷切尔把我们一行人带到她在东区的家,这是一套两层楼的公寓,向东看得见洛城公园的湖泊,向西俯瞰海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气派的房子。没过几分钟,门铃响了,雷切尔去应门,站在外面的是两个警察。 “格林小姐,今早在席林城堡发生了一宗伤人案,请你跟我们回警局。” 雷切尔的脸顿时发白,我的心往下一沉,想起第一次见面雷切尔对我说的话,她杀了一个女人。而我完全忘了这件事,恐怕雷切尔也忘了。 “是伤人不是杀人对不对?”我急切地问,“对方是伊莎贝拉·史东吗?”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正是史东小姐提出的指控,格林小姐,我们这就走吧。” 雷切尔依然不安,却放松了许多。她穿上刚脱下的外衣,跟在他们后面,回头看着我,又恢复了开始的畏怯。 “我可以陪她去吗。” 警察不置可否:“可以。” “那我也去。”大卫说。 “施特太太,很抱歉,我本该招待您的。”雷切尔坐在警车里,多少恢复了镇定。 海拉说:“没关系,格林小姐,希望你没事。”她担心地看着大卫,“亲爱的,完事以后就回家,好吗?” 大卫犹豫了一下,说道:“好的,妈妈。” 海拉笑了。车门关上,她的身影消失在后面。 警车里非常宽敞,铁栏前有两个警察,还有两个坐我们对面。开过了两个街区,他们始终一言不发,气氛有些诡异。 坐在副驾驶位的警察回过头来,摘下帽子,朝我们森然一笑。 “好久不见,路易先生正等着你们。”他是分头男。 我们三个惊呆了。路易,他也追过来了。 大卫突然扑过去和他们扭打,雷切尔和我也扑了上去,四人在车厢里滚成一团,车门忽然打开了,外侧的我滚到了路面。那辆引起骚动的车没有停留,绝尘而去。 “不!”我追了几步,站在街心,孑然一身。 06 我发现自己站在十四街,手肘擦伤,一瘸一拐。不知不觉走到以前“猫鱼”所在的地方。现在这里开了一个书店。我在里面转了一圈,好像还是能闻到寿喜面与腌青鱼的味道。店里只有两三个人在书架前看书。柜檯后,一个黑头发的女孩向我微笑致意:“你好,欢迎。” 我愣愣地看着她:“明子!” 女孩黑发素衣,明眸皓齿,分明是宫野明子。她的神色愕然:“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金路,你不认得我了吗?” “金路?”她一脸迷惘。 我忽然体会到雷切尔对我说这句话时的心情。 我在街上漫步,在那店的窗口看到你。我觉得好像认识你,从前我也曾在这样一条街走过,看着你映在窗口的侧影,你的名字就在我脑海里。 那个情景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对我毫无印象?” 女孩摇头:“抱歉……不过,你是否认识我姐姐?” “你姐姐?” “宫野明子是我的双胞胎姐姐,我是宫野绘里沙。姐姐失踪多年了。”女孩探询地看着我。 “你受伤了……”绘里沙说,“请让我给你包扎吧。” 绘里沙为我涂消炎药水。虽然乍看一模一样,但是仔细观察,她和明子还是有点差别,明子有些婴儿肥,绘里沙是尖下巴。我感到突然但并不意外,这就是这个世界明子的命运。 绘里沙领我去了她姐姐的房间。阳光透过拉窗照进来,六叠的和室收拾得一尘不染,一摞明星杂志整整齐齐地摆在角落。“我没有动过她的房间,她的书我也一本没丢。可是,姐姐……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我跪下去翻看那些杂志,杂志里夹着许多美容医院的广告。其中一张照片明显是电脑合成的面部图。图中少女的脸上被画了许多圈和分割线,眼睛、鼻子都标註了数字,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出了,那是雷切尔的脸。 “明子,做过整容?”我的声音在发抖。 “姐姐总是对自己的脸不满意。她从整容医院出院那天,还约我去一起去买靴子,可是,我没接到她的电话。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回家。” 我记忆的开始,是这双鹿皮靴。 一颗球落入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却撞上了自己。 猫鱼餐馆,明子站在雷切尔身旁,雷切尔说:“清酒。” 各种画面在我脑海里交错,双层巴士上,女孩抱着靴子,看着窗外的夜色。她的脸一会儿是雷切尔,一会儿变幻成明子。那场碰撞后,雷切尔失去了过往,明子失去了将来。 外间的电话铃突然响起。绘里沙一路小跑过去接了:“你好……”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一脸困惑,“金路?有电话找你。” 我去柜檯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喑哑低沉:“你现在明白一切了?” “我明白了。雷切尔就是明子,你现在想怎么样?” 路易先生说:“真聪明啊。你应该也能猜到我要修复通道,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的朋友,格林小姐和李先生都在这里,你回席林城堡来,或许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
第36页 “你不要伤害他们!” “我可以放你和大卫·李先生回去,也可以让格林小姐留在她的世界。我保证你们的安全。” “我怎么能相信你?”我想起海拉,她还在等失而复得的儿子回去。 “你有选择吗?” “好。我会到你这里来。”我放下电话。 绘里沙急切地说:“怎么回事?跟我姐姐有关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反应过来:“绝对不行,太危险了。” “不,我要去。”她堵着门,直视着我。 这女孩还真倔。看出我寸步不让的决心后,她终于改口,“至少让我送你,送你到那附近。” 绘里沙的黄色送货小车一直开到港口的长桥,前方是警卫看守的卡哨,她仍然没有减速的意思。 “你就停在这里,我该下了。” 绘里沙忽然一踩油门,撞断栏杆,径直冲了过去,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女孩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气性。 小车停在城堡正门前。两个黑衣人站在门口迎接,正是分头男与高个子。 “这边请。”他们抬手示意。 “和这女孩无关,让她回去。”我说。 分头男面无表情地说:“路易先生请你和这位小姐一起进去。” 该死,还要搭上一个女孩。 大堂里没有人。他引我们上了二楼,来到一座长长的走廊前,长廊没有窗,尽头是两扇黑木大门。 “他在里面等你。”黑衣人离去了。 我一步步走向那扇门,越来越近,马上就要看到路易先生的真面目了,我的心跳加快了。 站在黑色大门前,绘里沙忽然停了下来:“金桑,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如果你感到受到伤害,请不要怪我。” 我怔怔地看着绘里沙,在她脸上找到了明子的眼睛:“这不可能,明子……” 大门向两边打开,那一瞬间我闭上了眼睛。雪亮的灯光,模糊的面孔,潮水一样的呼喊,闪动的镜头像轰炸机。 “欢迎你,金路!”我睁开眼,大卫站在我面前,一身白色正装,发若黄金,海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雷切尔坐在一侧,红唇欲滴,长睫掩眸,捲发挽在一边,银色的晚礼服拖曳如水流。绘里沙,或者说明子面无表情地从我身后走过,坐在雷切尔旁边的椅子上。无数双好奇又兴奋的眼睛看着我,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成为焦点。 “这是,电视节目?”我迟疑地问。 “先请坐。”大卫与我握手。 我木然地走到一张高脚凳前坐下。舞台变暗了,只有一束光打在一袭白衣的大卫身上,宛如邪恶的绝美精灵。 他没看镜头,演话剧般低头自语道:“一人有一个梦想。梦想是玫瑰的眼泪,是月光下的小夜曲,是无法饮下的黄金,许多段梦想交织在一起,我们等来的是传奇,还是欺骗呢?”他的神情骤然一变,如春风拂面,“欢迎来到大型真人秀《美梦成真》!” 台下爆出海浪一样的欢呼。 “哦!大卫!” 大卫站在舞台一角,露出君王的优雅微笑:“我现在可以说,这是‘美梦成真’开播以来做得最辛苦、最艰难的一期。以往我们只有一位主角,这次,我们有三位。甚至我本人也不知不觉卷了进来。”他抬起头,“路易,你得给我加资。” 灯光照向演播厅高处,浮现出黑衣人路易先生的身影,他拽下风帽,露出一张平庸的中年人面孔。 “别想了大卫,制片人也很辛苦,你甚至不给我露脸的机会。”大卫笑了起来。 “这期的节目叫作:平行空间之梦。请看大屏幕,这是一切的起源。” 三封邮件在大屏幕上依次展现。 “我希望成为闪耀的明星,过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 “每天来我店里吃寿喜面的那个男孩好可爱,如果能做他女朋友就好了。” “我希望能够成为被选中的那个人。” 希望被选中,这真是我写的吗?是也不奇怪,失眠、醉酒、无聊,都可以成为缘由。随随便便写了一句话,随随便便就寄给了一个当红的电视节目,然后就忘了这件事。 我好像在看一部电影,不过主角是我。大屏幕变幻着各种画面,我在“猫鱼”吃面,被雷切尔带走,小街上的对峙,房间里的对话,陋巷里的追逐,仓库里的打斗,古堡里的舞会,色调完美,剪辑天衣无缝。我想他们把摄像头装在了各种地方,车里、电线桿、窗台,还有,雷切尔的衣服上。车子沖入大海的时候,全场观众惊声呼叫。还有悲伤时刻,猫鱼餐馆,男孩抱着女孩流泪,古堡暗室,他被另一个女孩抱着流泪,还有那段深情独白—— “我感谢你选中了我,把我从无聊到死的日子里救出来……” 台下观众有人真入了戏,轻微啜泣偶发,也有人忍俊不禁。 大卫搂住我的肩笑道:“我们换上的侍应服里都有血袋,打出来的是橡皮子弹,想不到你真吓昏过去了。”
第37页 “我不明白,明子是怎么一回事?” “洛城医院那个电话是我们打的。” “哦。” 有些镜头是我没看到过的。 客房门口,大卫从工作人员手中拿过侍应服,作了个ok的手势,对镜头眨了眨眼。 电视台,制片人对着免提电话说:“你想明白了吗?” 电话里传出我的声音:“我明白了,雷切尔就是明子。” 这头的人们全体笑趴,无声捶地。 大街上,雷切尔的巨幅广告正被吊上去。工作人员给路人发传单和照片,“看到这个姑娘要大声惊呼,大明星雷切尔·格林!懂了吗?” 大妈们掩口大笑,连连点头:“太好玩了。” 十四街,我熟悉的建筑物被隔上一层简易挡板,“猫鱼”在一天内改装成书店。看来制作单位还真下了血本。 台下观众的反应异常激烈:“太刺激了,比动作片还劲爆。” “想不到真有傻瓜会相信平行空间这种事啊。” ……真有傻瓜……会相信平行空间啊。我低着头,脸皮发烫,一小时前走向黑色大门的勇气被消耗一空,连夺门而出都做不到,又变回了胆怯的爬虫。 分头男和高个子从左右上台,笑容可掬,姿态谦和,一定要和我握手。我看着他们脸上的伤痕,心想,这可是真的。 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混血黑美人,她的样子不太高兴。大卫走过来,轻拢她的香肩:“这位是伊莎贝拉·史东小姐,在这场秀里原本有个重要位置,却因为一些突发事件失去了机会。伊莎贝拉,希望以后我能补偿你。”他吻了她的手,深深看着她闪耀的眼睛。雷切尔冷漠地注视他们,眼光即将与我交会的剎那,她闪开了。 “刚收到数据,‘平行空间之梦’已经成为有史以来收视率最高的节目。格林小姐,你即将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宫野小姐,你的梦虽然还没有成为现实。不过——”他眨了眨眼,“那个傻瓜心里不见得没你喔。” 雷切尔修饰过的眸光那么虚无,我找她的眼睛,却扑了个空。明子始终微微低首,谁也不看。 “不过,如果没有一个人,没有他纯净的心和坦荡的性格,这一切都不可能成就。” 大卫转向我,“金路,你确实成为了那个被选中的人。”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金路,你可能会怪我骗了你,但我真的懂你。” 一片安静,都在等我开口。我勉强笑了笑:“就是说你们都是在演戏,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咯。” “在海里你救了我的命是真的。那时你突然扑上来,我把握不住,当时我以为真的要死了。” “好吧。”我耸耸肩,“至少没有人真的死掉。老雷呢?我就知道这种戏码他怎么可能错过,他今天也来了吧?” 大卫咬着下唇,拍拍我的肩,同情地说:“对不起,帕克先生的去世不是演戏。由于这个突发状况,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警方让我们继续拍摄下去。” 我的拳头攥紧又松开,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上场的是海拉·施特。她的微笑掩盖不住忐忑,大卫站在台角一言不发。 “这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咳,我在戒酒协会说得可比现在好。”她干笑一声,“这几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向大卫看去,他低下头。 “我想,这才是我想拥有的人生,可惜我错过了机会。说不准,那个比较好的我真的存在于哪个空间吧。”她停顿了。 “现在,节目结束了,我想……我也该走了。我的腰已经想念仓库街的板床了。” 大卫咳了一声:“或许,你可以不搬。你的床可以搬来我家,或者买张新的。” 海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谢谢你……儿子。” 观众席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然后掌声雷动,许多人都哭了。 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07 人人都来骗傻瓜,那个傻瓜叫金路。我一夜成名了。 接受“美梦成真”节目组的酬金是一个极其挣扎的决定。那之后我就没有出过门,吃饭喝水都叫外卖,捡没人的时候去盥洗室。电视台滚动重播那期节目,我看着自己一次次躺在雷切尔怀里表白:“……我看过《十二国记》……谢谢你选中了我……” 明子来看过我几次,我不想开门,她就隔着门说话。 “金桑,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一开始,我只是好玩才答应做那个节目。雷死后,我已经觉得不好玩了,也担心玩笑开得太大。那天你来店里,我差点对你说出实情。可是那时你说,我不可能伤害到你。那句话让我生气了,于是我决定继续演下去。” 我抡起拳头狠狠捶向大腿。女人啊。 “其实我有提醒过你。绘里沙……是我小时候给洋娃娃起的名字啊,有一次聊天跟你说起过。我以为你听到这个名字会想到什么……” 我怎么会记得! “好几次我都想退出,可是之前和电视台签了合同,我赔不起违约金。金桑……其实那晚在‘猫鱼’,我看到格林小姐的时候就知道没希望了,没想到她那么美。我看见了你看她的眼神……”
第38页 我打开门,她已经走了,地上放着一个青布包裹的食盒,整整齐齐地装着腌青鱼和烤鸡腿。 我宅在家已经十几天了。第十二天晚上,电视新闻播报了一起杀人事件,案发地点在香草大街一幢民宅,死者的名字是伊莎贝拉·史东,那个黑美人。她被一把水果刀刺入心脏,失血过多而死。 现场和雷切尔在真人秀开头里描述的那个场景高度重合,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可是警方无法请雷切尔回去问话,因为找不到她。这个女孩在电视台登记的住址是假的,连名字也是假的。节目组宣称,那天录制完毕,她就销声匿迹了。 门被敲响了。 “谁?” “外卖!”我打开门,拿钱包。送外卖的人从我身边走过,却站住了,估计被这个垃圾堆吓到了。 “放地上就行了。”我说,数好钱交给他,那人却没接,而是关上了门,摘下帽子,一头秀发披泻下来,露出秀美的面庞。 “雷切尔!”我先是惊喜,然后疑惑。 “新闻是怎么回事?”她打开矿泉水,坐在床上,喝了一口,长吁一口气,才说:“我没有杀伊莎贝拉,我是被陷害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雷切尔·道奇,二十年前大卫·李家园丁鲍伯·道奇的女儿。” 雷切尔摘下贴身项鍊,打开坠盒递给我。里面是一张旧照片,还是小女孩的雷切尔站在一对年轻男女中间,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我用了假名字登记,混进那个节目是为了接近大卫·李。我想知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警方说我爸爸用李家的钥匙开了门,可是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的钥匙几天前就丢了,还没有来得及配。可是小孩子的话没人信,我爸爸是个好人,你不知道他有多善良,他绝不可能去抢劫杀人。” “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 “被骗了。他在酒吧认识了吉姆·格拉什,后者说要找工作,爸爸带他找李牧师家见工。” “深夜见工?” 雷切尔怔住,然后说:“这个我也觉得奇怪。或许爸爸也没和妈妈说实话。不知道格拉什用了什么理由让他带他们过去。” “不管当年真相如何,那个凶手格拉什也死了,也算了结……” “不!”她打断我,“我爸爸一天没有洗清罪名,这事就没有了结。而且我知道,格拉什还有一个共犯。我记得那夜他接到电话,说:你们俩在路口等我。不知道为什么,杀人犯却变成了格拉什和我爸。” 我想起那天在席林城堡的客房里大卫也说过,当年的杀人现场还有第三个人。 雷切尔说:“这期真人秀全程录像,只有一个地方没装摄像头,就是那间客房。因为大卫在那儿说的话不想让别人听见。” 我疑惑道:“可是他说……” 雷切尔冷笑:“凶手在海湾公司当然是胡说,他之所以要扰乱我们,因为他知道那第三个人是谁。” “谁?” 雷切尔绿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我:“他杀了那个人,还参加了那个人的葬礼。” 老雷?不。我站起来,来回走动:“不可能。” 雷切尔也站起来,声音提高了一点:“二十年前我爸爸最常去的地方是骑士酒吧,格拉什就是在那儿找上了他。我调查过,当年雷尼·帕克也是那里的常客。” “那又怎样?”我忽然想起那天老雷说过的话,“二十年前,我发了一笔财……”到底人们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大卫说他离开店里,老雷还是好好的,他还遇上了老雷的下一个客人,或者老雷是她的客人,狄克也看到过那个妓女。” “那个女人就是我。我戴了假发。”雷切尔抓住我的肩膀。 “啊?”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目瞪口呆。 “你的老雷也参加了真人秀,我发现大卫对他很关注,才想到调查他。那天我去他的店里想问清真相,却看见了他的尸体。要不是你认出了那枚铜扣,大卫就有坚实的不在场证明。给他做证的正是伊莎贝拉·史东。” “伊莎贝拉?你是说因为她知道内情,所以大卫杀了她?” “我想不到其他解释。” 我靠着墙冥思苦想,忽然想到一件事,老雷给我看过一张二十年前的照片,他学卓别林走路,侧脸对着镜头嬉笑。因为滑稽,我拿手机拍下来了。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照片。我在手机里找到它,发上了推特与脸书。 “你干什么?”雷切尔问。 我飞快输入:我是雷,想要寻找二十年前的老朋友,我们当年的照片你们还留着吗? “老雷的相册被凶手拿走了,我想其中一定有凶手不愿让别人看到的东西。” “所以就这样大海捞针?” “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办法。” 雷那张照片收到了一百多个回应,全国各地都有,相识还真是遍天下。雷切尔待在我家,我不敢再叫外卖,吃的一律出去买。
第39页 我终于收到一个新回复。 “这是工棚旅馆的雷啊,记得你最搞笑了。还记得我吗,我是史丹利,现在已经是一个畅销书作家,住在西海岸。” 下面有一张照片,背景是一个长长的旧木棚,五六个男人站在棚前合影,雷站在中间,表情一贯的搞怪。 我回复道:“谢谢,如果还有别的照片一併发给我好吗?” 雷切尔拿过手机细看,她指向左边那个把手搭在雷肩膀上的年轻男人,说:“这就是吉姆·格拉什。” 08 我拨通了大卫的手机。他的声音有些阴郁,听说我要去看他,他没有反对。 “我下午在席林城堡,你过来吧。” 于是,我们又一次踏上了海鸥岛的长桥。阴云密布,劲风席捲海面,翻起的巨浪打到了桥上。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开门的是海拉。她看见我们有些意外,然后展开热情的笑容:“格林小姐,还有小金路,快进来。” 她端上了水果,又去沖咖啡:“幸好你们在下雨前赶来,不然大桥一定会封。可是大卫还在路上呢。” “雷切尔,我看了新闻,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坐在我们对面,小心地问。 “一场误会,去警局说清楚就没事了。我只是想先找大卫谈谈。” “那就好。”海拉点点头,有些担忧地问:“跟大卫……有关系吗?” 雷切尔接过她手中的咖啡,问道:“海拉,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和大卫之间还好吗?” 海拉笑了,环视着这间瞰海的环形客厅:“刚开始是有点尴尬,这两天就好多了。大卫说要在城里买幢房子,和我一起搬过去。这孩子,这么多年来就只敢住旅馆,真可怜,真高兴我还有机会可以补偿他。” 我和雷切尔同时低下头喝咖啡,被苦到了。 “哦,忘了拿方糖。”海拉跑进厨房。 “嘀——”我从裤袋里拿出手机,是一个通知推送提示。那个史丹利又发来一张照片,仍然是旧合影。我的视线忽然变虚了,差点拿不住手机,努力集中精神,才看清照片上那三个人的面孔,一瞬间心跳几乎停止。 强烈的头晕目眩。雷切尔手里的杯子掉在地毯上,我最后看见的是海拉晃动的身躯和她手中的绳索。 彻骨的寒冷让我恢复了意识,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办不到。双臂在后面被牢牢绑住,雷切尔被绑在另一根木桩上。天空漆黑如墨,大海咆哮着掀起巨浪,浪花把我们全身上下都浇湿了,这里是一座藏在山谷背后的小码头。头顶的山崖上,那座透出橘黄色亮光的玻璃房仿佛飘在半空中。 海拉打着一把黑伞,面带微笑,在我看来接近狰狞。 “这是录音笔吧。”她端详着手里的东西。雷切尔咬着下唇,看着海拉的动作。 “女士,抱歉搜了你的身。”她将录音笔扔进了大海,“不过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的大卫。” “你担心的是大卫还是你自己?”我直视着她。 海拉冷冷地看着我。 “海拉,你就是那第三个人。你才是杀害大卫养父母的真凶。” 史丹利发来的第二张照片仍然是合影,不同的是,在吉姆·格拉什身边多了一个穿波点裙的女人,长得还算漂亮,肤色微黑,留海遮住额角,很亲热地拐着吉姆的肩膀。 “你那时还很年轻,但仍然看得出是你。你很害怕让人知道你和格拉什之间的关系吧,一旦曝光,人们就很容易将你和李氏夫妇的血案联繫在一起。” 她皱眉看着我的手机,然后抬手,将它也抛进了海里:“现在还有证据吗?” 我暗暗摇头,这位女士还真是不了解网际网路。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卫。”海拉说。 “为了大卫?” “李家那两个狗娘养的根本不是什么好货,他们在外做慈善博取名声,暗地里却一直虐待大卫,不让他上学,把他像狗一样整天关在屋里。大卫写信给我,我才知道这件事。” “你从来没有放弃过儿子,是吗?”我问。 “当然。我抛下他是希望他能过更好的日子,不管他在哪里,我是他妈妈,这一点不会改变。我一直教大卫明白这一点。” 一个大浪打过来,海拉踩上湿滑的岩石,差点摔了一跤,她站稳后,接着说:“接到大卫的信,我就找了当时的男朋友吉姆,打算过去给他们一点教训。”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们?为什么要利用我爸爸!”雷切尔突然喊道。 海拉侧头看着她,说:“原来你就是鲍伯的女儿。你爸爸是个好心人,我告诉他我是他主人家孩子的生母,我害怕贸然找上门去会被那对有钱的夫妇拒之门外甚至赶走,这样我会心碎,我求他带我去看一眼孩子,悄悄地,就看一眼。装可怜我最在行。鲍伯也清楚那两个傢伙的为人,他知道他们会干出这种事来。他只是考虑了一番,就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原以为要和他睡一觉才能达到目的呢。” “魔鬼……”雷切尔咬牙切齿地说。 “妈妈,船准备好了。”大卫从木栈道下走上来。他穿着白色连帽衫,湿湿的发丝贴着额头,温驯得像一只羔羊。
第40页 “你们要坐船逃走?”我傻傻地问。 海拉爆发出一阵轻蔑的大笑:“大卫啊,你的朋友还真是傻得可爱。” “我爸爸被你们灭口,你的情人扛下了所有事,没人知道真正的主谋是你。”雷切尔说,“大卫费这么多心思做这期真人秀,他的真正目的就是接你回家吧。大卫太有名了,你们母子为避人耳目,假装不和了二十年,需要一个契机在公众眼皮底下重归于好。” 她轻轻一笑。 “海拉,你太爱出风头,却没算到雷尼·帕克也作为演员加入了这场真人秀。从前他知道你是吉姆·格拉什的女友,现在又知道了你是大卫的妈妈,难保不联想到二十年前的凶案。所以你必须杀了他。谁动的手?你还是大卫?” “我干的。”海拉说,“我装扮成了男人的模样,进门就给了他一枪,雷到死都没认出我来。” 我机灵了一下:“你杀死雷后在街上撞到了明子,肯定露出了破绽,你怕明子认得你,所以给她下毒。其实她那天忙着捡鱼,根本没有注意到你!” “我只想确保万无一失。可是大卫不想事态扩大,瞒着我把药换成了轻剂量,才让那个女孩死里逃生。她那天的昏迷倒不是演戏骗你。” “那伊莎贝拉……”雷切尔问。 “也是我杀的,她猜到了实情,想要挟胁大卫,我可不能让她得逞。” 雷切尔倒吸一口凉气,望着大卫说:“你妈是个疯婆子。” 大卫轻声嘆息:“可是我只有一个母亲。” 雨点打下来了。我抬起头,问道:“那晚开门的,是你吧,大卫。” “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二十年前那个夜里,去给你妈妈开门,放他们进来的,是你吧?” 帽檐盖住了大卫的额头,黑影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弧形优美的下巴。他没有说话。 “别和他们废话了,儿子。现在就动手宰了他们,我们一起把尸体抬到船上去。”海拉把一柄刀递给大卫,自己走上栈台戴手套。 大卫缓缓向她走过去,凝立片刻,慢慢伸出一只手,轻轻推向海拉的后背。海拉刚喊出声来,整个人就像个大口袋一样掉进了漆黑的漩涡,那惊怒的吼声随即被淹没了。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怎么能不像你?”他喃喃说着,唇角勾起伤感的笑容。 他拿着刀回身向我们走过来,弯腰割断了我们的绳子。 “那天我一直求她带我走,可她把我留在了那个地方,留在了那个噩梦里……”大卫眯着眼眺望遥远的海面。一丝丝电光在乌云里穿行,大海像怪兽一样咆哮翻滚。水沫扑溅在他脸上。 “大卫……” 他一个人走上栈道,我跟着他走了几步,看着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跨进那艘疯狂摇晃的小帆船,放掉了缆绳。 “大卫!” 他回头微笑地看着我:“金路,我对你说过,我一直想毁掉我的生活。这是真的,从以前到现在,没有改变。” 小船驶向大海,亮彻的闪电撕开厚厚的黑云,巨大的雷声在耳边轰鸣,暴风雨来了。 09 我从警察局走出来,阳光耀眼,抬头看到湛蓝的天空,头一次觉得没那么难受。 “金路!” “金桑!” 两个女人同时叫住了我。 路的左边,站着雷切尔,路的右边,是明子。 我站在路中央,一时不知往哪里去。 谜中之谜 凛 01 今日晨6点 城市边缘的一座山顶上,有一颗“红宝石”在闪闪发光,“火!”看见的人都醒悟着喊道,仓皇地拿起电话报警。 火势被控制住,没有向山下的城市蔓延。寂静来得比噪音更可怕。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房梁坍塌的一刻,那是火焰最后的张狂。 劲风把云层堆积成涌动的漩涡,压盖过来。天上开始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轰!”在巨雷鸣响的一刻,房梁倒塌,火势减弱,数缕蛇升黑烟如房屋的魂魄,遁入天空。几处微弱的小火凌乱铺散,但已不足为势。灭火队员们刚松了一口气,便大雨倾盆。 02 与此同时 窗外暴雨如瀑,刑侦科办公室像一个煮沸了的大锅,人员忙碌,电话铃响不断。警员白欣长嘆一声,利索果断地接起一部就要被打爆的淡绿色电话。她面前并排放着数部不同颜色的话机,淡绿色的是内部专线。 “刑侦科。”白欣说道,一听对方问话,脸色突变。她瞟了一眼嘈杂的办公室,然后对着话筒答道,“是,局长,是,高科长的手机可能没电了。” “手机没电!刑侦科的科长手机不通,那是失职!”话筒虽然贴紧了白欣通红发烧的耳朵,但局长的吼叫还是像一只被困的野豹,冲撞突围出来。整个办公室肃然安静。所有的人侧耳倾听。“搞什么?尽快解决。不能让新闻界炒作!给我找到高毅,让他马上来我办公室!”局长吼毕,“啪”一声挂断,白欣触电一样,耳朵上的话筒向半空一跃。 她不用去找科长高毅。她知道高毅在哪里。白欣拨通高毅的手机电话,一响就通。高毅的手机,只是暂时专门对局长大人的号码设置了壁垒,对于其他警员,是畅通无阻的。白欣迅速向高毅汇报了局长的愤怒。“情况怎么样了?”她担心地问。
第41页 “他还骑在墙上。”高毅回答,伸手探进雨衣,去衣兜里摸烟。 “办公室就要被记者的电话炸平了。”白欣焦急地说。 “我记得你特别崇拜《红岩》里的江姐?” “嗯。”白欣明知对方看不见,但还是点了一下头,她不明白高科长为什么在这个火烧火燎的紧急时刻提这个茬儿。 “那么对记者,你要学习江姐,打死也不能说。就这样。”高毅说完,挂断电话,抬头,目光穿过雨帘,向面前的楼顶望去。 白欣舒了一口气。从高科长的口气判断,事情并不像电视新闻里宣传的那样严重。她转向办公室里特设的电视屏幕,看见十二层楼顶露台上,一个年轻人身穿警服,骑跨在暴雨中的露台围墙上,全身湿透,表情忧郁悲伤,姿势欲跳未跳。厚实的云层在他身后拢成灰色幕景布。一名记者身穿雨衣,手持话筒,在雨水中顽强地睁大眼睛,刻意夸张现场气氛,神色紧张地说:“这位身穿警服的男子,已经在深秋的寒雨中坐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尚未知道他企图自杀的原因,估计是迫于工作压力。” 这个男子就是干警孙立,高毅手下的兵。一床充气垫在楼下铺开,准备接住任何时候都会往下跳的孙立,雨水噼噼啪啪地坠落撞死在上面。 高毅刚才是故意用轻松的口吻和白欣通话的。主帅不能先慌了阵脚。他稳住白欣,就稳住了办公室,也稳住了不停向办公室刺探消息的新闻界。其实,他心里,对于小孙的跳楼,也没底。小孙一向开朗,而且身为刑侦科警员,虽然刚刚毕业参加工作不久,但也经过一些风浪,见识过不少黑暗,怎么会走“跳楼”这招棋?高毅想不通。 高毅嘆了口气,终于摸出了一支烟。烟是湿的,雨水已经冲破了雨衣,占领了他的衣裳。高毅把烟一揉,扔在地上,发现一名记者正向他这边看过来,急忙戴上雨帽遮住面孔。帽兜里积聚的雨水立刻倒入脖颈,刺骨的冰凉顺着后嵴樑滑下。他咬住牙齿,打了一个寒战,侧过身,在被记者发现之前,绕过人群,来到大楼后门,向门口值班的警员出示了工作证,低头钻进大楼内腹,乘电梯来到事发露台。 小孙骑在矮墙上,嘴唇被冻得发乌,怅然神伤。旁边站着几名警员,看见高毅,小声说:“他就是不开口。我们该从哪儿劝起也不知道。” “从工作入手了吗?”高毅问。 警员点头,然后又摇头说:“没用。” 高毅想了一下,忽然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他回忆起最近半年来,小孙经常接到神秘电话,时常鬼鬼祟祟地躲在办公室外面接听。高毅看见露台上有一把塑料靠背椅,就拖过来,放到距离小孙数米远的地方,也不管凳子表面湿不湿,一屁股坐上去,还翘起了二郎腿。 小孙看见自己的顶头上司摆出了打持久战的架势,就把头扭向一边,做出不理的姿态。在两人僵持对峙了几分钟之后,高毅又接了一个电话。他听完电话,看着满城雨雾,只说了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故意拖长尾音。小孙一听,转过脸来,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懂什么是爱情?” “一点点吧。”高毅想起了自己的女友法医吕鸿。他们的爱情也是一路荆棘密布,险象环生,磕磕碰碰的。 “我们是彻底完了。”小孙说道。 “为了爱情,跳楼是值得的,警察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我理解。”高毅换了一下腿,他的两条裤管像两根排水管,雨水簌簌地流。他接着说,“不过,你要跳就利索点。下面的充气垫已经快变成游泳池了。你别以为这是运动会玩花样跳水。” “呵呵。”小孙冷笑两声,口气绝望冷酷。 “还有,等你跳完,我还要赶到孤立崖。崖顶刚刚发生火灾。”高毅故意淡然地抛出诱饵。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打战,仿佛雪地里卡了壳的机枪。是啊,此刻装出淡定的表情,实在太难了,坐在冷雨中全身湿透地和部下谈心,再滚烫的热情也不能阻止身体猛打哆嗦。 “哦?”小孙果然上钩。孤立崖的山顶上只有一间木屋,主人是一个叫宋几的时装设计师。他涉及昨天发生的一场凶案。为了训练小孙独立推理办案的能力,那个案件就是由高毅指导,小孙操作。他昨天晚间才调查过宋几,怎么今天凌晨就发生了火灾? 高毅耸耸肩:“你快跳。把你了结了,我才好回去重新组织人调查。” 小孙仰头对着落雨翻了几下白眼,查案的诱惑舔着他的自尊。他终于脸一红,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先把这个案子结了,再回来跳楼也不迟。”一边说,一边从矮墙上走下来。 “也好。我让他们趁此机会重新洗洗充气垫,或者给你专门张罗个新的,现在用的这一个,也不知道接过多少个跳楼自杀的人了。” 两人说罢下楼。高毅解除了对局长的手机壁垒。一群新闻记者忽然发现楼顶“风光”不再,惊讶地张着嘴,涣然神失。 办公室里的白欣,两眼终于可以离开电视屏幕,伸长手臂,活动活动绷紧的双肩。 03 晨6点半 远远地,高毅和小孙就可以看见崖顶的狼藉。雨停了。数名救火队员正准备收工。刚才在车里的时候,汽车音响自动开启,播放一盘斯琴格日勒的专辑,这位外形疯野的女蒙古歌手正唱道:“草原上,一群羊碰到了另一群羊。”当高毅看见那些救火队员时,却想起了这样的句子:山顶上,一群落汤鸡遇上了另一群落汤鸡。他笑了笑,问救火队长为什么不赴全力。原来,所有的队员虽然被雨淋湿,可鼻孔却过于干净,衣冠整齐,没有一丝救火迹象。
第42页 “来的时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火势很猛,人根本进不去,只能从外围着手。后来又下起了雨。” “你来的时候,那辆悍马就停在那里了吗?”小孙迫不及待地问,精神抖擞,完全忘了刚才还在高楼上为情所困。 “是的。我们的人也正在搜寻车子的主人。”队长点头,体验到一丝破案推理的甜头。 小孙踱步到悍马面前,来回审视了一圈。这辆车的确是宋几的坐骑。大雨已经冲掉了不少痕迹。他看完车,又像一只夜间出没觅食的野狐狸,戴上手套,饶有兴味地去翻路边的黑色垃圾桶。垃圾桶距离火区较远,没有被大火掳掠。小孙把头探进垃圾桶,撅着屁股,一边掏,一边“呀?咦?”地发声。救火队队长对此破案手段嘆为观止,喃喃自语:“还有这样破案的?!” “睹物思人。”高毅说完,向湿漉漉的火灾现场走去。 现在,趁小孙刨垃圾的间隙,让我们来谈谈时装设计师宋几。 宋几,年仅二十八,外表风华正茂,炫酷。通常设计师都要比模特矮半截,但宋几除外。他只要往t形台上一站,便是一个现成的男模,被称为时装界最英俊帅气的设计师。 就在昨天下午,在他的一场个人时装秀结束后,一名叫罗芸的女模特毙命更衣室,脖颈上有一圈扎紧的丝巾。当时屋内混乱,演出前后人员进出繁多,现场採集的指纹零乱多样。而致罗芸于死地的那条丝巾上,却没有任何指纹。凶手有备而来。 案情背景:据八卦杂志传闻,宋几和罗芸正处在“拍拖”的崩溃边缘。宋几曾经当众扬言要杀了罗芸。也有其他八卦宣称罗芸是在和宋几的助手林郁兴“拍拖”。两边八卦记者甚至为此摆出阵容,派出嗅觉功能强大的狗仔队,挖掘新闻,结果是越说越乱。在时装界,模特和设计师之间的绯闻多过他们设计的霓裳。 让我们再回到火灾现场。废墟中忽然出现一阵慌乱,几个救火队员抬出一具人体,外形烧焦了,看不出男女,分辨不出五官。“发现一具尸体!”其中一个队员高声喊道。 忽然,尸体的手指动了一下。 “活着,还活着!”另一名工作人员尖叫起来。 叫声引起了小孙的注意。他从垃圾桶里抬起头来,鼻尖上一点污迹,手里提着一袋子黑黢黢的垃圾,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惊是喜还是忧。 侥幸存活的“尸体”立刻被送往医院抢救。其他警员对火灾现场进行严密细緻的调查搜索取证。高毅弓腰绕房两周半,在一蓬矮灌木下发现一个十分厚实的塑胶袋,袋口扎得极紧。高毅戴上了手套,提起来仔细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堆榴槤壳。榴槤壳的外表长满了三角形的硬刺,很容易刺破普通的塑胶袋。而这种包装袋,是专门设计用来装榴槤的。高毅把塑胶袋递给小孙,小孙如获至宝,脸上的兴奋不亚于接到了奖金。 尽管“活尸”有可能会在昏迷中醒来,并且告知事件经过,但我们这个故事,还和所有的推理事件一样,在其昏迷的时候也不能中断调查。 再说,谁能肯定火灾当事人就了解全局真相? 再说,还有“当局者迷”这句古话垫底。 再者说,命案也不只发生了这一个。罗芸的死如何交代? 04 上午8点 回到警局时,高毅和小孙身上的衣裤已经进入半干状态,不但没有更换的必要,还出现了专业浆洗后的漂白和硬直效果。高毅硬着头皮去见局长。小孙呢,瞟一眼久违了的笔直裤缝,亲昵地抱着垃圾,急匆匆赶往技术科。 这些垃圾可真成了小孙的宝,他认定里面大有文章。宋几的小屋独处山顶,也就是说,他是唯一的垃圾制造者。垃圾站一个星期才上山清理一次。垃圾是主人生活内容的另一种标籤。 技术科的老罗郑重接管了垃圾,然后面露难色:“现在忙,任务紧,你这个,可要排队。” “我急着要吶。能不能插个队?你看电视里的《案发现场》,人家那叫快……” “那是电视,是对实际情况的夸大。一集电视按检验程序播放,你还不要看到儿孙满堂?”老罗很不满。由于美国电视剧《案发现场》在警局的病毒性蔓延,大家都误以为老罗可以把活干得更快,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向着急的警员解释了。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小孙嘿嘿笑着,试图用“色”贿赂,但想起自己刚刚失恋,再想起今早在房顶的惨状,不禁暗自神伤。老罗也是大龄青年,一直独身。 听小孙这么说,老罗摇摇头,“你不也是泥菩萨过河吗?这样吧,看在我们同病相怜,是‘同情兄’的份上,我给你悄悄插个队。” “谢啦,指纹,只要你想得到的,一个不落。” 在其他警员查定“活尸”身份之前,小孙动用一切手段,像寻找自己失恋的情人一样找寻宋几。他不相信宋几就是那具活尸。昨天罗芸被杀后,小孙在调查所有演出人员的时候见过宋几。宋几矢口否认他和罗芸之间的恋情。小孙问他是否说过要杀死罗芸的话。宋几毫不避讳地承认了。他说罗芸在好几场演出中,都没有准确地传达出他的时装理念,所以他在一气之下,才说出了这些话。
第43页 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和线索,宋几在回答完小孙的问题后就离开了。 一圈电话下来,小孙发现宋几今天还没有回公司,经常联繫的朋友都说没有见过他。打他的手机,当然是关机状态。 也许是着急的缘故,小孙觉得喉咙发干,不停地喝水。白欣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或者休息一天。他执拗地摇头:“一起凶杀,一场大火,一具活尸,都和宋几有关。谁知道下面还会发生什么,我要和时间拼命。”他说着,两只干红的眼睛似要喷出火来。白欣摇摇头,放下一盘歌碟,沉默着走开了,她想,小孙是在和自己搏一场。 小孙看了一眼碟片上的名字,“fever(发烧)”,眼睛像长期缺电的探照灯突然充电,刷地一亮。他把歌碟放进录像机,办公室里响起一个女人的歌声,伴随着有节奏的弹指: never know how much i love you never know how more i care when you put your arms around me i get the fever that is so hard to bear you gave me fever when you kiss me fever when you hold me tight fever in the morning fever all through the night what a lovely way to burn 这是一首经典情歌,歌词大意是:你从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多么在乎你;当你拥紧我时,当你吻我时,我就发烧了。烧过清晨,烧透了夜晚,这样的燃烧,多么可爱。 小孙记下歌词,两眼微微泛湿,同事们相互悄悄传递着同情的眼神。其中一个叫刘翔的走过来,满腔怜悯地拍拍小孙的肩膀:“算了,想开些,哪里没有盛开的花朵?” 小孙点点头,逐渐听出刘翔是在安慰自己的失恋,就很要面子地更正对方:“这是女模特罗芸被杀那晚,她登上t形台时播放的歌曲。根据当场的音像师说,这不是原来设计好的音乐,有人调了包。” “哦!”刘翔夹着嗓子应了一声,面对失恋的男人,最好还是还他以安静。男人,是在失落时需要找个洞穴独处的动物。刘翔从自己的午饭袋里拿出一个面包,轻轻地放在小孙的面前,然后又像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翻出一包感冒药,放到了小孙的桌上。 小孙会意,感激地笑了笑。他转向窗户,从玻璃的反光里,看见自己满脸通红。他发烧了。不仅是因为爱恋,还有早上的一场冷雨。 嚼着面包,小孙再一次播放了那场时装秀的录像,当罗芸上台时,音乐忽然变成这首英文情歌,罗芸猫步错乱,像小猫踩在了线团上,她的表情也很慌乱。 “有什么新发现?”身后传来科长高毅的声音。 “这首歌可能和罗芸的谋杀有关。”小孙说着,心思还在罗芸的死上,顺手抓起药片,像嚼面包一样嚼动。高毅看见,嘴里泛起一丝苦涩。小孙没有看见高毅撇嘴,接着说,“特别是这最后一句歌词:‘这样的燃烧,多么可爱。’是否暗示今天的火灾?” “现场找到一个手机,外壳烧损,但技术科的人还是查出了电话卡的卡号,调查结果显示,是宋几本人的,还有一枚戒指。”高毅说着,把一个装着戒指的小证物袋放在小孙桌上。戒指有一个独特的图案,像两条缠绕的细蛇。 “这是宋几的戒指!”小孙脱口而出。他在对宋几问话时注意过这枚戒指,“在哪里发现的?” “戴在从火灾中那个侥幸存活的人手上。” 小孙盯着戒指,不说话。 “还有吶,”高毅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又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有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戒指,“这一只,是在废墟中找到的。” “情侣戒?那说明当时不止一个人在场。” “那手机怎么解释?那个活尸是不是宋几?”高毅又试探性地问,他要故意考考这个新手。 “很难说。我们需要调查通话记录。看最后一个电话打给谁?谁最后一个给他打电话?” “嗯,答得不错。还有一个问题。”高毅眯起眼睛,脸上写满深沉。 “什么?”小孙箭在弦上,随时恭候上司的提问。 “感冒药片苦不苦?” “呵呵,呵呵。你要不要也来两片?”小孙这才意识到满嘴的苦味。 “我还好。你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小心病情加重。”高毅笑着说。 “是,科长。”小孙接着用严肃好学的表情反问高毅,“科长,我也有一个问题要向您请教。” “问吧。” “你刚才去了局长办公室,他怎么说?” 高毅也学着小孙的口气,“呵呵”一笑:“我运气好。他出去开会了。开长会,去三天。” “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小孙扼腕长嘆。 05 当天下午3点 站在莫兰心理咨询室的门口,小孙先深深吸口气,然后才抬手敲门。一个身穿淡蓝色套装的高个儿女孩打开了门,只看了一眼小孙,就肯定地说:“警官先生,莫女士正在办公室里等您。” 为了来这里,小孙专门换下了半干的警服,精心穿了一身西服。没想到,自己的伪装立刻就被眼前的这个小女子揭穿。他不服气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预约过的警察?”
第44页 小女子掩嘴一笑:“我有看早间新闻的习惯。” 小孙血液上蹿,他确信此时自己的脸,看起来绝对像猴子屁股上多长了一个鼻子罢了。 “请进。”小女子竭力忍住笑,把小孙让进里间。 咨询室摆设淡雅安怡,落地窗前一个身材修长、身穿乳白色职业套装的女子转过身来:“你好,孙警官。我们时间不多,请你开门见山。” 这肯定就是心理咨询师莫兰了。 “我还以为我们这座城市里没有心理咨询这门行业呢?”小孙说的是真的。在此之前,他确实没有听说过。 莫兰听出对方没有调侃的意味,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是的。我们还只针对少数一部分人工作。” 小孙明白,只针对“富裕”的少数一部分人:“你的意思是包括着名时装设计师宋几?”关于那个火灾现场找到的手机,小孙顺藤摸瓜,查出了通话记录。自始至终所有电话,只打给一个人:莫兰。而且,只有打出的记录,没有打进。 莫兰浅浅一笑,两腮浮出好看的酒窝。小孙的心疼痛地抽动了一下。刚和他分手的女友也有两个酒窝。莫兰真不愧是心理咨询师,已经在小孙故作镇定的面具下察觉了他的内心。她也看了早间新闻,对这个痴心警察的过激行为倒有几分同情和敬重,于是认真地回答:“我们客户的资料是保密的。” “也许我们要谈论的,并不是你的客户。” “那好,我们就点到为止。” “好。请问,您和宋几是什么关系?” “朋友。” “朋友?朋友是一种需要相互交往的关系。为什么只有他给你打电话,你却从未主动打给他?” “我不需要。” “他是你的客户之一吧?而且还是一位不愿意见面的客户。”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打给你的所有电话都是有规律的,每周三的晚上,8点到9点一刻。如果是朋友,不会那样守时吧?”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和宋几之间的关系,那我就再说一遍,客户资料是保密的。”莫兰的口气僵硬起来。 小孙不说话,先出示一张局里批示的公文,内容是请莫兰协助调查,然后问:“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咨询?” 莫兰读罢公文,沉思了一会儿,很无奈地说:“他说他是一个害羞的人。面对面,很多话都说不出口。” “那么,你们主要谈些什么?” 莫兰挑了一下眉毛:“花,诗歌和音乐。他感情细腻丰富,同时又把自己的情感埋藏得很深。” 小孙点点头:“他有没有提到过一首叫《fever》的英文歌。” 莫兰摇摇头:“他很少谈及流行歌曲,音乐也大多涉猎歌剧。” “哦。除此之外,他谈及自己的生活吗?请你好好想一想。” “他从来不谈自己的生活,没有说过家庭、爱人、童年,只谈花、诗歌和音乐。” 说到这里,莫兰的秘书,穿淡蓝色套装的小女子叩门而入:“莫女士,您的下一个客户到了。” 莫兰点头:“孙警官,很抱歉,今天就只能和您谈到这儿了。” 小孙会意,谢过莫兰,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碰到了莫兰的下一名客户,一个外表庄重的女子,正规规矩矩地抱着坤包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小孙向她微微一笑,对方也回以笑容,随后站起身来,从容整理裙裾,穿一双平底鞋,裊娜地走向站在门口微笑的莫兰。 小孙还未走到电梯口,就又被那个秘书截住,她满脸羞红,双手呈过来一张名片:“我叫宁水儿。如果有什么需要,请打我们咨询室的电话。”说完,把名片往小孙的手里一塞,扭身就跑。小孙看见名片上还有她私人的手机号码,号码是用淡紫色的原子笔手写的。含义不言自明。小孙又一次满脸发烧。昨夜才被抛弃,今天下午就又遇红颜。他把名片装进口袋,摇头三嘆:唉,生活。 06 当晚技术科 小孙把技术科的老罗堵在办公室门口,一脸坏笑:“说走就走?我要的结果呢?” 老罗一撇嘴:“早过了下班时间了。你饶了我吧。明天给你,行不行?” “你说话不算数。”小孙不干,“说好让我插队的。” “插了呀,插到明天。否则,你还要再等三天。” “再等,垃圾就臭了。” 老罗看熬不过小孙,只好返回办公室,写了一个清单,交给小孙:“去,只要你把这些东西买来,我现在就给你干。”小孙接过纸条一看,喜上眉梢。纸条上写:两份炒饭,多加肉,要精瘦肉,忌肥腻,多加两个煎蛋(最好是新鲜鸭蛋煎制)。两份奶茶,少糖。 然后,老罗在小孙傻眼的情况下,独自吞咽了两份炒饭,喝下两杯奶茶,开始工作。小孙飢肠辘辘,咽着口水,平心静气地等待。 老罗在垃圾里发现一些化妆品纸盒和四个液体灭蚊器的包装盒。这些盒子都被雨水浇透,查不出线索。榴槤壳就像刺猬,老罗被扎伤两次,也没有找出结果。 “你满意了吧?这榴槤壳上全是我的dna。”老罗一边说着,一边脱下手套,作出下班回家状。
第45页 小孙跳起来,搬把椅子坐到门边,堵住老罗的去路:“我们应该再想想办法。” 老罗很无奈,双手抱胸,很不满地盯住小孙。他想,失恋的人思想总是很容易走极端的。现在,小孙就是一只失恋的雄刺猬,最好不要惹他。 双方僵持五分钟后,小孙发出诡异的笑声:“查查榴槤壳的内部。”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榴槤壳的内部上发现了指纹。好事成双,医院那边也传来消息,虽然伤者的指纹已被烧损,但是在抢救过程中,医生们发现“活尸”的身体里含有一种叫做“spirit 4”的液体。 “‘spirit 4’?是不是蒙汗药?”小孙问着,听见自己的肚子因为飢饿而轰鸣不已,“我还以为这种液体只在武侠小说里存在。” “让你的肚子安静点。这种液体,并不玄虚。只要受害人吸入鼻孔,就会很快陷入昏睡,直到注入解药才会醒来。《格林童话》里被困在塔楼里沉睡多年的公主,恐怕也是吸入了这种药。你想来点么?我看你有点失眠。” “谢了。我现在需要食物。” 07 当晚半夜十二点 是的,小孙确实失眠。 在孤立崖顶,黑暗的触鬚从四面八方抚摸着小孙,风声在耳边呜咽。它们都是火灾的见证者,可遗憾的是它们不会说话。年轻的警官小孙高烧未退,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火灾现场。他还不想返回自己的住处。那里到处都是女友留下的痕迹,浴室里有她的发香,客厅里有她的声音,地板上似乎还能看见她洗完澡后留下的湿漉漉的脚印。真没想到,一个人离开后,会给空荡荡的房间留下那么多难以忍受的东西。小孙无奈地对自己笑笑,那些东西,叫做回忆。 这里虽然是冰冷的案发现场,却更让他感到平静。 在他贴近胸口的口袋里,有一张蓝色的信笺,被雨水淋湿后,又被他的体温暖干。那是女友留下的分手信。不用看,他也能背诵出所有内容。此时,他根本感觉不到高烧带来的头疼,只觉得胸口放信的地方,隐隐作痛,仿佛有一颗细针,有意无意地扎一下,再扎一下。于是,他把右手放到胸口上,闭上眼睛,试图想像火灾当时发生的情景,以此转移或沖淡对女友的思恋。 熊熊大火,一个生灵困在其中。还有那一大堆杂乱无序的线索。火中的“活尸”会不会就是宋几本人?如果不是,“活尸”究竟是谁?宋几又在哪里?为什么即使自己的房子被烧,也不现身?他在躲藏什么?是不是在躲藏罗芸的死?还有“spirit 4”? 为什么?为什么? 小孙註定今夜无眠。 08 次日凌晨2点 莫兰心理咨询室里一片漆黑。借着窗外城市的灯光,可以勉强辨别出家具的外形。一个影子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在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临时买的小型手电筒。电筒的细光像独眼幽灵的眼睛,扫过办公桌,停留在文件柜上。文件柜也上了锁,但是对于黑影来说,要打开易如反掌,而且不留痕迹。 半分钟后,黑影的指头在排列整齐的文件夹上滑过,仿佛乐手抚过古筝琴弦。很快,黑影找到了目标,抽出来打开,取出随身携带的照相机,像一个专业间谍,咔嚓,又咔嚓。 事毕,如同影片倒放,黑影退出房间。 黑影行色匆匆离开大楼,在街道拐角处,口袋里一片手机铃声,把黑影自个儿也吓了一跳。他匆忙掏出手机,手上还带着塑胶手套。 “孙立吗?还记得我吗?”手机里传来一个女孩脆生生的声音,但是很陌生。 小孙四处张望了一下,并不回答,急步前行。手机里的女孩还在说话,语气里有醉意,在她的声音里,还隐约有喧闹声,像是在酒吧。 “嘿,跳楼的警官,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小孙用耳朵夹住手机,取下手套,扔进附近的垃圾桶。 “哈哈!说知心话。”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知道你醉了。” “我没醉。我要你来接我。” “我不认识你。” “我是宁水儿。你忘了吗?我现在在茴香酒吧等你,你不来,我就不走!”宁水儿不等小孙回答,率先挂上电话。小孙打回去,关机。他很无奈地摸摸后脑勺,又摸摸怀里的相机,在十字路口犹豫一会儿之后,终于向茴香酒吧的方向走去。 女人。年轻的警官孙立,越来越不能了解这种可爱、固执、情绪变化多端的生物。 小孙把烂醉如泥的宁水儿扛出酒吧。临出门前,酒保唱了个诺,啧啧赞嘆:“你女朋友,酒量不大,酒胆大。一个人在这儿喝酒,也不怕被坏人劫财又劫色。” 宁水儿不但酒胆大,密度也大,小孙喘着粗气扛着她,不知道去哪里好。犹豫再三,还是把宁水儿扛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把宁水儿安置到床上后,自己睡到了沙发上。小孙收入有限,就只租得起一室一卫一厨的小户型。宁水儿睡的床实际上就在沙发背后。被子让给了她,小孙只有毛毯。他躺在沙发上,感到很冷,就像只虾米一样蜷缩起身体,拿出相机,仔细地看他刚才偷拍的资料。 莫兰没有完全如实相告。在宋几的档案里,有这样的纪录:宋几对自己的性别认识极度模糊。他曾经有一个恋人:赵文燕。
第46页 案情忽然闪出眉目。小孙及时捕捉住了。 09 次日 小孙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地睡着,却被一个关于火的噩梦惊醒。他很响亮地排气后,才猛地想起来屋里还有别人。糗透了。小孙从沙发上红着脸直起身来,看见床上空荡荡的,宁水儿早已不见踪影。 枕头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不好意思。欠你一次。宁水儿。 屋里很安静。只有闹铃的滴答声。纸条上有淡淡的香水味。 找到赵文燕并不难。就像昨天晚上开锁进入莫兰心理咨询室一样。小孙有技术、有手段。 赵文燕在一家企划公司工作,妆化得稍微有点浓。她是在公司下面的咖啡厅里和小孙见面的,讲话的声音和煦柔软,像春风。当小孙提起宋几时,赵文燕忽然推倒了面前的咖啡,春风改为愤怒的龙捲风,压低声音说:“别跟我提他!” “为什么?是他伤害了你吗?” 赵文燕半天不出声,眼泪在眼窝里打转,“何止伤害?!他简直是心理有毛病!” “此话怎讲?!”小孙问。 “哼,你永远也想不到,一个身高一米八六的男人,居然在家里偷扮成女人。如果不是被我无意间撞上,我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 “这就是你们分手的原因?!” “你愿意和一个有异装癖的男人一起生活吗?” “当然不愿意。即使他没有异装癖,我也不愿意。我还是倾向于女性。”小孙说完,赵文燕不由一笑,情绪在瞬间风平浪静。小孙接着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 “去年。我和他一直没再有来往。听说他现在有个男朋友,哈,男朋友。” “你知道这个男友的名字吗?” “听说是他的助理,叫什么我可不知道。” 小孙谢过赵文燕,发现案子又转回来了。小孙立刻去设计公司找宋几的助理,林郁兴。可是,据公司的人说,林郁兴在昨天时装秀开始前,请了三天假,要后天才回公司上班。小孙打林郁兴的联繫电话,关机。他赶到林郁兴的住处,大门紧锁。 忽然间,小孙觉得满手都是线索,却又茫然一片。 10 次日下午 干警小孙犹犹豫豫地敲响了科长高毅办公室的门。 汇报完工作进展之后,小孙的脸像模糊的电视屏幕,虽然闪着雪花,却没有信号。 高毅点燃了香菸,“医院那边有消息吗?” “医生说伤者还未甦醒。” “老罗那里呢?在榴槤壳内部发现的指纹有结果了吗?” “暂时还没有。” “哦,那就是说,案件陷入了僵局?” 小孙点点头,心想,和我的爱情一样。 高毅看着疲倦的小孙,脸上微微一笑,拿起办公桌上的便签纸,撕下四页,分别写上几个字,摺叠好,故弄玄虚地分别装进四个信封,用胶水封口,然后在信封上标上顺序,神秘地交给小孙三个,自己留下第四个,然后说:“去吧,按照序号拆封。上面怎么写,你就怎么做。没有找到答案之前,不能拆开下一个信封。” 第一封信 信中两个字:榴槤。 是的,这是一个问题。榴槤是一种味道独特的水果,人们对他的态度就像对待臭豆腐,爱吃的人说它香喷喷,不爱吃的人闻一下都受不了。 那么,袋子里的榴槤,是谁吃的?小孙打通宋几以前的女友赵文燕的电话,得知宋几并不爱吃榴槤。 如果宋几不爱吃,还有谁爱吃? 此时,他有点冲动要打开下一个信封,却忍住了。高毅有交代:没有找到答案之前,不能拆开下一个信封。不能不遵守规则。这是小孙的原则。 小孙拿着信封,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在他调查罗芸之死的时候,对其公司外联部的经理特别有印象。她大概四十多岁,对公司每一个人,从设计师到模特,都了如指掌。据她自诩:只有了解每个人的特点,才能做好每一场时装秀。还好,外联部经理的电话一打就通。对方对小孙的问题很惊讶,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记得有一次公司举办晚会,故意用榴槤出节目开玩笑,当时全公司上下,只有一个女模特爱吃。” “谁?” “唐维加。” “你有她的联繫方式吗?” “有。我这就给你。她刚刚离开公司,回家了。” 小孙记下了唐维加的地址和电话,发现地址有些眼熟。他核对了资料,发现唐维加和宋几在城里的地址同属一个小区。 好了,找到爱吃榴槤的人,那下一封信呢? 第二封信 信中一个字:瓜。 小孙马不停蹄,顺藤摸瓜,来到一座大楼前。宋几住a座16楼,唐维加住b座15楼。a座和b座紧紧相连。小孙的心头升起一丝疑惑。 按下门铃,一个身材细高的女孩子开了门,看见小孙,先是一怔,然后露出一个微笑:“请问你找谁?” “请问,你是唐维加吗?”小孙也一怔,这个女人的面孔好生眼熟。对了,是昨天在莫兰心理咨询室门外碰到的女病人。 “对。我姓孙,公安局的。昨天,我们好像在心理咨询室门外见过一次。”
第47页 “我可见过你两次。” “两次?” “你是个新闻名人。” 小孙明白唐维加是指自己要跳楼的新闻,就先自嘲地说:“对,对,我就是那个跳楼的警官。呵呵。” “为什么跳楼?”唐维加不解地问,“我还以为你们警察都是钢铁之躯呢?” “说来话长了,我们先不提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可以进来说吗?” “当然。”唐维加把小孙请进客厅。客厅装修以黑白两色为主,墙壁上挂着唐维加的多幅照片,大大小小,看来和所有的模特一样,她很自恋。 “都是工作照,挂着玩的。请问,你有什么问题?” “你喜欢吃榴槤吗?” 唐维加正举着玻璃杯喝果汁,听到这个问题,嘴里的果汁喷了出来,挥手遮掩的时候,不小心把杯子砸碎在地上。她急忙起身,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进厨房去找抹布。等她回来,小孙已经用纸巾把桌面收拾干净了,碎玻璃也被扔进了茶几附近的垃圾桶。唐维加感激地微微一笑说:“你动作真快。是的,我很喜欢吃榴槤。很多人觉得那种水果味道很怪。” “最近吃过榴槤吗?” “没有。” “我们这里不产榴槤,如果想吃,应该到哪里去买?” “这个嘛,全市只有一个地方,soho商城的水果超市。那里可以买到最好的榴槤,不过价格也很高。” “谢谢。那我就告辞了。”小孙起身,表情很满意。 “就这些?” “对,就这些。再见。” 小孙出了门,装作很坦然地走进电梯。电梯里,他的手激动地抚摸着外衣口袋,里面有一块小小的玻璃片。也就在刚才,当唐维加右手抬起玻璃水杯的时候,小孙发现她的右手无名指戴戒指的地方有一圈细细的白痕。 还是两份盒饭,两杯奶茶,小孙再次成功贿赂了正在加班的老罗,把玻璃片上的指纹和榴槤壳内部的指纹进行核对,结果吻合。 看到这个结果,小孙激动地打开第三个信封,里面写着:审。 11 次日晚9点 唐维加在被捕前,特别要求化妆。“女人出门不化妆,等于没穿衣服。”她说。 小孙点点头:“那好,给你五分钟时间‘穿衣服’。” 唐维加款款走进洗漱间,顺手要关门,小孙用脚尖挡住,“唐小姐,请开着门。” “我要上厕所。”唐维加开始无理取闹。小孙非常懊悔没有让任何一位女警官同行。他只好点点头,“还是不能关门,请留条缝隙。” “有病。”唐维加一扭身,留一条小门缝,里面传出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声。 一分钟过去了,水声不断,小孙忽然警觉,但还是提前礼貌地敲敲房门。无人应答。小孙喊一声“糟糕”,推门而入,只见洗漱间窗户打开,窗外是“z”字形的消防楼梯。小孙爬出去向下一看,没有唐维加的影子。下楼不可能有那么快! 反其道行之。小孙向上爬,其他警员尾随其后,于是,终于在顶楼的露台上,小孙发现了唐维加。她披着一条白色披肩,站在露台的边缘,风把披肩鼓成即将翱翔的翅膀。 “唐维加,你过来,有什么事慢慢说。”这一幕仿佛是小孙昨天跳楼的重演。 “慢慢说?有什么好说的。”唐维加背对小孙,在她面前,整座城市像一片展开的柔软地毯。 “我昨天和你一样,也是站在生死选择的边缘。你想知道我昨天为什么跳楼吗?”唐维加既不动也不说话。这是一个好兆头,说明她在听。小孙继续说:“因为爱情。前天晚上,我最爱的女人离我而去。” 小孙说得伤感真诚,唐维加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她低低地说:“她为什么抛弃你?” “不知道。”小孙苦笑了一下,“她在留给我的信中说我是个好人,但是我们无缘。也许是我工作的关系,能给她的时间太少了。” “哼,”唐维加传出一声压抑的笑,“好清纯的爱恋,好简单的分手。” “我知道,你们的分手要比我们复杂得多。”小孙趁机插入话题。 “我们?哈哈,你说谁呢?” “既然都是为情所困,就让我们坦诚相言。你和你的恋人刚刚分手。” “何以见得?” “以右手的无名指。那是戴定情戒指的地方。你的戒指呢?” “在表演的时候,丢了。” “丢了?还是移情别恋,另赠他人?” “你?你知道什么是爱情?” “一点点吧。”小孙忽然感觉自己的口气有几分像科长高毅,“就像你说的,也许我的爱情很简单,但是无论简单还是复杂,结果都是一样的令人心伤。” “你不了解我,因此你也没有资格评价我的爱情。” “这个世上,没有谁百分之百了解谁。但是,我了解你的苦衷。你同时爱着两个人,爱恋之深,不能自拔。” “同时爱两个人?你是说我对爱情不忠诚、不专一?”
第48页 “你误会了。你虽然同时爱着两个人,但这不是你的错。唐维加对林郁兴忠诚,宋几也对罗芸忠诚。”唐维加听到这里,腾地转过身来。小孙趁热打铁,“唐小姐,也许我应该叫你宋几。”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 “也就是刚才。这些‘z’字形的消防楼梯,把小区的‘a’座楼和‘b’座楼连在了一起。你同时买下了两套房子,在‘a’座,你是设计师宋几;在‘b’座,你是模特唐维加。” “我为什么这么做?累不累?”唐维加反唇相讥。 “累。不过,你是心累。因为你分不清你到底应该是女孩唐维加,还是男孩宋几。这个难题,已经困扰了你很多年。每一天清晨醒来,当你面对镜子梳妆的时候,你都茫然。我了解你的苦衷。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深深地爱上了两个人。” 唐维加听到这里,泪如泉涌,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小孙跨出一个箭步,抱住了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唐维加。 12 半个小时后 按照工作程序,小孙请唐维加回到警局,做必要的记录。 “我害了他们,可是,我没有杀人。”唐维加边哭边说。他脸上原来化的妆,已被泪水沖花。他断断续续地说,“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人的躯壳里,挤进了两个灵魂。他们有时相处融洽,有时又相互残杀。可是,我却不是以唐维加的身份和林郁兴相爱的。我是以宋几的身份。” “你们?两个男人?”小孙有点不相信,但他想起一句话:爱无疆界。爱情是待发的种子,只要碰到合适的土壤、适量的水分,就算是在岩石下、悬崖边、沙漠中,也会发芽。 “是的。同性间也能产生爱情。我和林郁兴各戴一只一模一样的定情戒指。图案是两条相互缠绕的蛇。” “后来,郁兴发现在我的生活中,还藏匿有另一个身份:唐维加。” “那么,他的反应是什么?” “他劝我和心理医生谈一谈。” “于是你就找到了莫兰?” “对。一开始,我很不情愿,就以电话的形式和她谈话。后来,我发现她是一名非常专业的心理医师,就想到了我的另一个灵魂,唐维加。于是,我再以唐维加的身份,面对面接受莫兰的治疗。” “因此,电话里的宋几,永远只谈诗歌;而面对面的唐维加,才敢谈生活。” “是的。后来,我又遇上了罗芸。我忽然觉得,我应该断绝和郁兴的关系,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于是,我提出和他分手。他一开始是哀求我,后来变为威胁。他说要杀了罗芸。展示会上,罗芸表演的曲子被临时改变,就是一个信号。但是,我没想到他动手那么快。 当晚,我接到郁兴的电话。他说在孤立崖的小屋等我,有话跟我说。我开车赶到那里。他专门买了榴槤。” “对了。宋几不爱吃榴槤,而唐维加爱吃。可你们是同一个人,怎么会在饮食习惯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喜好?” “这是我刻意培养的强迫症。你不知道,两个灵魂把我折磨得多么痛苦。因此,我决定,无论我是做宋几还是唐维加,我都要做得纯粹。所以,我刻意培养自己拥有不同的性格喜好。” “所以,林郁兴故意买来榴槤,试探你是想成为爱他的宋几,还是做不爱他的唐维加?” “是的,我吃掉了榴槤。虽然我已经决定做回宋几,但是因为罗芸的死,我要惩罚林郁兴。我要让他得不到宋几。” “他相信了吗?” “何止相信。他像一头野兽一样发怒了。他一把抓起桌上装有榴槤壳的袋子,抛出窗外。我和他争执起来。他打了我,然后把我捆起来。他拿出准备好的汽油,开始往屋子里泼洒,他说要和我同归于尽。我大叫起来,他就一拳将我打晕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一个人躺在小屋的外面。小屋,已经是一片火海。随后,我听到了救火队的警笛,我很害怕,就偷偷从小路逃下了山。也是看了新闻,我才得知当时郁兴还留在小屋里。” “他命大,抢救及时,还活着。”小孙说。 宋几泪光闪闪的眼睛忽然一亮,“是吗,我可以见见他吗?” 在医院的监护室里,宋几站在隔离窗外,两眼注视着全身插满管子的烧伤者。“郁兴。”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伤者很弱,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呼吸机液体冲击气泡的起伏喘息。 “他还会有恢复的希望吗?”宋几问站在一旁的小孙。 “医生说抢救及时,只要好好休息,恢复起来没问题。” “我可以留下来陪他一会儿吗?” 小孙点头,默默退出病房,把空间和时间留给两个恋人。门外站着高毅。小孙和他默默对视一秒。 13 二十分钟后 宋几一直默默地坐在林郁兴的床前。高度烧伤的林郁兴,皮肤焦烂,全身缠着白色绷带插满输液管,完全变了模样。宋几两眼直愣愣的,好像无法从这个残酷的现实中恢复一般,嘴里不停地重复:“榴槤,留恋。榴槤,留恋。” 又过了几分钟,宋几站起来,打开了监护室的门,门外的走廊空空荡荡。他返回身,重新在林郁兴的床前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拔掉了林郁兴鼻孔上的氧气管,卡住了他的脖子。林郁兴挣扎了几下,再也不动了。宋几刚想把手挪开,床上的“尸体”再一次复活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突然坐起来,“宋先生,露出马脚了吧。”
第49页 监护室门大开,小孙和高毅缓缓走进来。假扮“尸体”的警员从枕头下拿出一副凉冰冰、亮晃晃的手铐,铐住了宋几的双手。 “干得不错,小孙。”高毅说。 “这一切,都不应该发生。”小孙嘆了口气。 “是啊,因为他们都不懂得放手。”高毅说着,眼睛故意看向窗外。下面住院部的院子里人来人往,居然有几分像热闹的街市。在这座城市,需要治疗的人还不少。难道,他们,都只是身体上有伤吗? 小孙若有所悟,稍顿片刻,“科长,你怎么知道榴槤是突破口。” “就像你在十字路口迷路,排除你不能走的方向后,剩下的,就是你的必经之路。” 小孙点头说道:“排除法,去掉所有中断的线索后,剩下的,再不起眼,再荒诞不经,也会成为出口。”他说完忽然想起一件事,“科长,你还保留了一个信封,里面写了什么?” “是到了交给你的时候了。”高毅拿出信封,递给小孙。小孙打开,里面只有四个字:回家睡觉。 14 当晚 高毅和女友吕鸿并肩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看一部非常火爆的枪战片,枪炮声震耳欲聋,他们两人半张着嘴巴,各打各的鼾……数枚手榴弹甩过之后,这对疲倦的恋人才被炸醒。吕鸿活动活动脑袋,把高毅摇醒,“唉。我说,下次我们还是看爱情片吧。” 高毅揉揉眼睛,伸个懒腰,“下次你买外卖的时候,换个菜。” “你不是说喜欢吃红烧肉吗?” “并不是天天吃。”高毅说完,亲了吕鸿一下。 “你们是怎么发现宋几撒谎的?”吕鸿不解地问。 “首先,他那么大的个子,比他矮很多的林郁兴怎么可能打得过他?我们在林郁兴的身体里面发现了一种化学液体的残留物,那种液体被吸入后,会使人昏昏欲睡。” “是不是叫‘spirit 4’?” “对!这在宋几的交代中还没有得到解释。我和小孙也只是猜测宋几在撒谎,但林郁兴又不能说话,我们只好用计试试他。没想到,这傢伙做贼心虚。” “他最后怎么交代的?” “他的确是双重人格。但是对于他的爱情故事,他从头到尾都在撒谎。他爱上了林郁兴,但是他后来发现了林郁兴移情别恋,爱上了罗芸。时装秀之前,他假称退出这场荒唐的三角恋,成全林郁兴和罗芸。那两个人信以为真,听了都很高兴。然后宋几假装有一套重要的演出时装忘记在孤立崖了,就让林郁兴返回去拿,然后他代替林郁兴向公司请了三天假。据宋几自己交代,他提前买了几个液体灭蚊器,倒掉里面的灭蚊液体,替换成‘spirit 4’,并且插上电源点燃。当林郁兴毫无防备地赶到小屋时,门窗关闭的小屋里充满了‘spirit 4’,林郁兴进去不久,就晕倒了。 “然后,宋几在演出后找机会勒死了罗芸。在我们对他进行了盘问后,他赶回了孤立崖。” “他赶到孤立崖,是要烧死林郁兴?”吕鸿接话。 “不。他当时决意和林郁兴同归于尽,所以才不计后果地勒死罗芸。但当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宋几害怕了,就逃了出来。” “你们可真聪明,设下这样的圈套。” “大部分是小孙的功劳。我们不可能等待林郁兴醒来。据医生说,他严重烧伤,生还的希望几乎是零。” “可是,那袋榴槤壳呢?我总觉得有点蹊跷,很不合逻辑。” “为什么?” “你想啊,人在愤怒的时候把一袋榴槤壳扔出窗口,情有可原。但是,怎么会理智地先扎紧塑胶袋,然后再扔呢?” 听到吕鸿这么问,高毅笑了,“对,这榴槤壳,就是本案的关键。宋几弄醒昏睡的林郁兴后,告诉对方,他刚刚杀死了罗芸,林郁兴已经没有后路。他要林郁兴回到他的身边来。林郁兴再一次拒绝了他。宋几绝望了,他扔掉定情戒指,发疯一样吞食了榴槤。那个时候的宋几,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大叫,好,我不做宋几了,我做唐维加,我成全你!林郁兴感觉到危险在迫近,又说不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spirit 4’的作用下,林郁兴双脚麻木,只有手还能动,他就找了一个藉口,故作愤怒扔掉榴槤壳,同时悄悄扎紧了塑胶袋口,留下了证据。” 吕鸿点头,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问:“如果我提出和你分手,你会像小孙一样去跳楼吗?”根本不给高毅喘息考虑的机会。 男女关系中,女人提出的这类问题,被高毅称作无逻辑无理性的“连环陷阱”。比如我们熟知的“你爱我吗?”导致→“爱我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爱我到永远吗?”最后陷入→“如果我和你妈妈同时落水……”无穷无尽。再小心翼翼的男人,也会踩雷。 因此,高毅决定以虚避实,连连点头,避免语言交锋。其实高毅心里想:如果你离开了我,我不会去跳楼,但我会永远记住你。 吕鸿笑了一下,直接拆穿,“我喜欢你的谎言。”
第50页 高毅一惊,刚想说“知我者莫如你”,但又害怕这会导致开启另一个连环陷阱,就决定闭口不言。沉默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们都明白,身怀不了情并勇敢地面对生活,活下去,比殉情更难。 “睡吧。明天依然会很忙。”吕鸿接受了高毅的沉默。 明天。明天局长开会回来,高毅还有另一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过,应付局长的质问要比应付情人的追问容易得多。 与此同时,小孙在失恋后第一次能够呼呼大睡。他的手机在黑暗中闪烁着蓝光,屏幕上出现来电显示。我们预知,当小孙第二天精神饱满地醒来之后,他会看到这样一条简讯:因为欠你,请你吃饭。是否赏光?宁水儿。 至于小孙将会怎样回复,那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前一夜,在女友和他分手的时候,他问过她:“你还爱我吗?”对方用沉默作为回答,最终离开了他。 在女友和小孙分手的同时,在本城的孤立崖上,宋几也向刚刚从昏迷中甦醒的林郁兴发出了同样的问题:“你还爱我吗?”对方也用沉默作为了回答。 爱情,对于我们这些由猿猴转化而来的哺乳动物来说,永远是谜。 如何在爱情中生存,更是谜中之谜。 沙哑情信 谢十三 01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the second 插nce】 墨尔本的雨季刚刚过去,下城区日常的空气也变得有些骚动起来。路边停靠着一排排的计程车,印度司机们靠在车门上用别人听不懂的英文小声聊着天,顺道打量着路过的漂亮姑娘。 萨拉对此深恶痛绝,又毫无办法——她的呢子大衣太短了,完全无法把线条优美的小腿遮住。她必须这样每天穿着短短的制服裙,穿过骯脏的街道去搭公车,然后在喧闹的酒吧街里消磨掉整个夏天。 司机们的口哨声在身后响起,她不安地撩着头发,试图将提包往手肘内部靠一点,脚步尽量放轻,急匆匆地穿过小巷,一边出神地想:要是那个男人还在的话,一切一定要好上许多。最起码,她准能得到一个安安稳稳可以穿长裙的工作。 这个时候,她忽然瞧见了前面巷口那个奇怪的垃圾袋。 它很大,比普通日用的垃圾袋要大上许多,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垃圾桶,只零零散散堆放了几只纸箱,所以摆在那里显得特别突兀。 她心不在焉地走过去,想要绕开,但鞋跟太高了,她走得又有点急,所以不小心在垃圾袋的边缘部位踩了一脚。 然后这姑娘再也没能往前多走一步。 脚下软绵绵的。 她想,她刚才踩到的,好像是一个人的手指。 02 2003 爱丁堡 【for the time is at hand】 克拉克本来特别不喜欢那个叫做迪兰的男孩儿,他觉得他世故、矫情,脸上常年带着虚假的笑容,装作和每个人的关系都非常要好。 可不见得真是这么回事儿——克拉克的母亲是社区唱诗班的义工,从修女那里听说,迪兰的父亲是个牧师,将出轨的母亲打死之后就吞弹自杀了,迪兰六岁就和弟弟分开,独自被寄养到了姑妈家。 这么个傢伙,在和你说说笑笑的时候,那双漂亮得不得了的蓝眼睛总好像蒙了薄薄的一层雾,那雾气的后面,也不知道是嘲讽呢,还是蔑视? 不论如何,总之那是当时的克拉克相当讨厌的一种东西。 话虽这么说,那件事之前,两个小傢伙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接触机会。 转折点是打架高手克拉克不慎落了单,被马赛区的一帮吉普赛小混混堵在了学校后门。抱着一叠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出门的迪兰看见了他,从书包里抽出一根棒球棍,将对方砸了个头破血流。 两个半大小孩和一帮小混混厮打了半个小时,收穫是乱糟糟的头发、撕破的校服、浑身上下的乌青块,外加一个小小的zippo。 那个年头小孩子偷偷抽菸的不少,不过这么银光闪闪的打火机还算得上是个稀罕货。 为了表示友好,一向不记仇的克拉克大方地把战利品让了出来。 满面虚伪笑容的好学生迪兰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放进口袋里,轻声哼哼着说:“等玩儿厌了就给你玩。” 克拉克靠在墙上,踢了他一脚,说:“得了吧,要是玩到死都没厌怎么办?” “那就死了以后再给你,”年轻的男孩儿真诚地回答,“留着吶,当我的遗物。” 03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the time rebuke thee】 萨拉很惊恐。 垃圾袋里是个很年轻的男人,高大,英俊,昏迷不醒,流血不止,还有微弱的呼吸。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把上班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花了很大的力气把男人弄上计程车,送到街区另一边的小诊所里面,并且垫付了医药费。 男人受的伤不重,右腿有一点点跛,是旧伤。 他醒过来的时候,萨拉正抱着自己的手提包,坐在窗口发呆。 意识到男人睁开了那双蔚蓝色的、极其迷人的眼睛之后,她赶紧站了起来,有些侷促地说:“嗨,先生,这么问也许不那么礼貌,但是他们需要在入院记录里上写您的名字,您方便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第51页 男人仔仔细细瞧了面前的小个子女人一会儿,从她浓密的黑发、小巧的嘴唇,到抱着手提包的、略微苍白的双手,以及双手握着的一个小小的装饰用挂饰。 那是一个精美却陈旧的小枪套,皮质的,上面刻了个花体的大写字母:d。 他那英俊的五官,从面无表情,到绽放笑容,前后不过用了一秒钟:“迪兰,迪兰达尔。” 04 2003 爱丁堡 【they have gone in the way of cain】 克拉克和迪兰成了好哥们。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那些公子哥儿们都愿意和迪兰交朋友,因为他英俊、聪明、幽默,会打扮自己,并且还很会说话。 但是如果再加上一个杂货店里走出来的、莽撞爱打架的坏小子呢? 感觉简直糟透了。 说到感觉,克拉克本人的感觉可能更糟糕。 自从和迪兰成为“一起打过一次架的兄弟”以后,迪兰到哪里都喜欢拉上他,并且持续地絮絮叨叨。 “克拉克,这种颜色的皮夹克可一点儿都不适合你,像个老头子,嘿,你真该听听我的,庞斯大街后面有家裁缝店,价格很公道,三百块足够做一件很体面的西装了,我觉得你该去试试。” “你闭嘴,我要穿着西装去打工吗?” 迪兰摆弄着袖子上的银袖扣,装作遗憾地说:“啊,我忘记说了吗?科尔周末邀请大家去‘蓝色梦幻’开派对,我已经替你sign up了。” 棕色头发的男孩闻言震惊地抬起头来,咆哮着:“你问都没有问过我!” 迪兰眨了眨眼。 对于一个男孩来说,他的睫毛显然有些过长了,但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他神秘地笑了一笑,说:“放轻松,克拉克,我们去那儿是有活儿干的,你难道就不想赚点零花钱吗?” 在几个同行的少年开始浑身发热,并且异常兴奋之后,克拉克才搞明白迪兰装在鞋子里又偷偷拿出来的那些冰蓝色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他把迪兰拉到角落里,摁倒在墙上,恶狠狠地说:“这就是你说的活儿吗?” 迪兰不慌不忙地握住了伙伴的手,小声说:“这玩意儿劲道不大,没什么危害,何况,有我们盯着呢,真出了什么事情,还可以赶紧送医院嘛。” 克拉克冷笑:“送医院?不是应该先顾着自己逃跑吗?” 迪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瞧,伙计,你看,我就知道你适合干这个,想想丽娅,还有你的妈妈,你们有多久没吃过新鲜的牛肉了?” 克拉克知道自己应该发火的,但想到家里的小妹妹和独自一个人辛苦经营着杂货店的母亲,他又觉得浑身的火都被浇灭了。 “怎么干?”他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迪兰松开他的手,笑着揽过他的肩膀,说:“按时间算,你帮我卖一个小时一百,怎么样?这可比你那些傻乎乎的兼职快递什么的要轻松多啦。” 克拉克沉默了。 “我是为了母亲和妹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那么你呢?据我所知,你并不缺钱。” 迪兰笑了一笑,他的笑容在黑暗之中显得有些模糊,但目光是明亮的,就好像黑夜中的星星一样:“大概是因为我也有很重要的人存在吧。” 克拉克想要追问,但迪兰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人群中去了。 05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what i do thou knowest not now】 两天后,整个街区都知道后酒吧街的萨拉捡了个英俊得要命的男人回来,浅金色的头发,蓝色眼睛,不论什么时候,脸上都带着迷人的微笑,除了腿有点跛之外,简直就是女人心目中完美的对象。 迪兰被发现的时候身上除了一个垃圾袋、一套衣服和一只手机之外什么都没有,萨拉安排他住进了隔壁汉克先生的房子里——汉克先生是个年纪挺大的新移民,从最北部的赛摩萨特来,那房子的年龄大概比汉克先生的老舅妈还要老一些,家具也破旧,再加上周围治安不好,一直都没有租出去过。 萨拉用很合算的价格就搞定了老汉克,说服他让小伙子一直住到找到新的住处为止。 然后萨拉很快发现,她的这种操心显得有些多余——迪兰的适应能力与他的长相一样出色,出院的那天下午,他迅速在萨拉工作的酒吧里找到了一份侍应生的工作,并且从老闆那里争取到了不错的薪资。 然后,他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萨拉的护花使者,每天接送她上下班。 萨拉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接送开始的第三天,迪兰和几个黑人打了起来,起因是有个黑人朝着萨拉吹了口哨,并且喊了一句:“嘿,小妞,一个钟头多少钱?” 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迪兰好像一颗陈年的闷弹,被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烧着了火星。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一拳就把比他高了半个头的黑人打了个踉跄。 剩下的几个黑人骂骂咧咧地围了上去。 萨拉在旁边吓得脸色发白,当看到其中一个人掏出一把枪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了起来,拔腿就跑,一直跑到附近的小巷子里才停下来,不停地喘息。 她想要哭,但却哭不出来,只能紧紧抓住手提包上的那个挂饰:那是一个非常陈旧的空枪套,上头用花体字母刻了一个小小的“d”。
第52页 她双手手指紧紧绞着枪套,好像那就是她的十字架,是救赎她的神一样。 尽管,她的神早已不在了。 06 2003 爱丁堡 【mercy unto you, and peace, and love, be multiplied.】 这一年圣诞节,丽娅得到了一只盼望已久的泰迪熊公仔,妈妈的礼物则是一条真丝长裙。 克拉克坐在火炉边看着她们,他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脸上正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 祝祷完毕之后,他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衣着光鲜的迪兰。 他坐在一辆黑色的、崭新的跑车上,正微笑着向这边招手。 “妈妈,圣诞节快乐,”克拉克回头说,“抱歉,我得出去一下。” 他从温暖的家里跑出来,搓搓冰凉的手,快速地跳上车,伸手拍了拍车前灯,兴奋地问:“哪里搞来的?” 迪兰熟练地发动车子:“盖斯先生给我的酬劳,这车归我开上三天呢!对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克拉克来了兴趣,说:“哈哈,你认识的人里还有我不认识的吗?” 迪兰沉默不语。一路上克拉克用尽了各种办法想要撬开他的嘴,但迪兰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话:“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朝郊外开,一直开出很久,公路旁边有一栋小小的房子。 迪兰把车子停在路边,熄火的时候很小心,油门轻轻地放开,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人。 两个人下了车,偷偷绕过院子,走到房子的后门外面。 屋子里亮着灯,一家三口正围着桌子吃烤饼,电视放得很大声,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坐在当中的那个男孩笑得很灿烂。 克拉克看了看那男孩的脸,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迪兰,不可置信地说:“啊……这该不会是……” 迪兰连眼角都是笑意:“是啊,是我的弟弟。你妈妈跟你提过我家里的事情吧?我父母死了以后,姑妈只肯收留一个孩子,所以弟弟就被送去了孤儿院……那会儿我可没办法说不,幸好现在,我已经找到收养他的家了。” 两个大男孩一起上去敲了敲门,女主人站起了身,给他们开门。 屋子里面的小男孩一眼就瞧见了门后面的迪兰,一阵风一样地沖了出来,紧紧抱住了他。 “嘿,伙计,”小男孩儿抱怨说,“你怎么才来?我们都把烤饼吃完啦。” 克拉克听见迪兰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回答:“抱歉,我去给你准备圣诞礼物了——你现在想要看一看吗?” 小傢伙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有着浅金色的头发,与迪兰一模一样的蓝眼睛。 迪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小礼品袋,男孩儿兴奋地拆开了。 一把小小的仿真枪躺在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配着一个牛皮做的小枪套。 小男孩对此爱不释手,天真地说:“这可是件独一无二的宝贝!我要请手工课的艾瑞老师帮我在枪套上绣上我名字的缩写!这样就不会和别人的搞错啦。” 迪兰在旁边呵呵呵地傻笑。 克拉克觉得自己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尴尬地陪着笑了两声。 小男孩儿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陌生的少年,跑到他身边好奇地问:“迪兰,我从没见过你的朋友,这是你的朋友吗?” 迪兰笑了,拍了拍好哥们的肩膀,说:“是的,这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可以叫他克拉克。” 男孩儿捶了一下克拉克的胸口,眨了眨眼睛,小声说:“我猜他一定很难相处吧?” 克拉克正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男孩儿笑了,朝他伸出手来,爽朗地说:“开玩笑的!你好,我叫瑞恩,初次见面,克拉克。” 07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萨拉没有等来枪声。 小巷子里还能听见外面嘈杂的叫骂声、踢打声,她的手抖得厉害,不敢睁眼,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感觉到外面渐渐安静了,有人慢慢走近,在她的面前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萨拉,”有人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宝贝儿,别怕。” 萨拉没法儿不害怕,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又变成了当年在大街上乞讨为生的那个小女孩,顶着寒风露着肩膀,那样的孤苦无依。 她睁开眼睛,瞧见了迪兰蔚蓝色的眼睛。 他也受了点伤,所幸并不大严重,只是衣服被撕破了几个口子,他的手里还握着个黑黑的、长方形的东西。 “别担心,瞧,我把弹夹卸了,没弹夹他们可没法开火,对吧?” 女孩儿呜咽了一会儿,一把抱住了蹲在她面前的高大男人。 迪兰环抱着怀里女孩娇小的身躯,低声问:“我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太寻常,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萨拉哭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吸了吸鼻子,说:“抱歉,大概是瞧见枪,让我想起了从前的男朋友……总之是些不大好的事情啦。”她想了想,又补充说,“其实在这种地方长大,那些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以后别为这个打架了好么?” 迪兰温柔地点头,目光在那个精美的枪套上停留了很久,忽而问:“你说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你的那个男朋友哪里去了?”
第53页 萨拉被问得怔住了。 她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回答,那声音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那么遥远,又那么模糊。 “他叫瑞恩,瑞恩纳特,不过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了——他已经死了。” 08 2003 爱丁堡 【in secret we met, in silence i grieve】 瑞恩的养父母是一对非常通情达理的夫妻,他们同意瑞恩每两周和迪兰出去玩一次。 克拉克觉得,在瑞恩面前,迪兰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 这种生物大概叫做:满脑子只有弟弟的笨蛋哥哥。 从来和娱乐设施绝缘的迪兰,破天荒地同意和弟弟去游乐园,临行还拖上了同样被妹妹缠得没有办法的克拉克。 于是两个哥哥带着弟弟妹妹,开始了游乐园一日游。 瑞恩是个开朗的男孩,同迪兰不同,他是真正的开朗,并且无忧无虑。 他一眼就瞧见了游乐园正中的摩天轮,兴奋地对迪兰大喊:“这简直是太棒了!我们得去坐坐,看这个,这玩意儿有四百英尺那么高!快比帝国大厦还要高啦!” 游乐场里的设施都很新,像摩天轮这样老掉牙的东西,已经很少有人感兴趣了,他们甚至没有排队就坐了上去。 50个吊车位,三三两两的乘客。 克拉克和妹妹坐在一起,瑞恩和迪兰坐上了另一个。 耳边都是风声,听不清说话声。 克拉克看着前面吊车里的俩兄弟,一样的金色头发,一样耀眼的笑容,觉得有些恍惚。 好像这一瞬间,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很远很远,快要够不到了。 09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pale grew thy cheek and cold, colder thy kiss】 为了给萨拉压惊,迪兰提出了个建议。 “你最近太紧张了,”他说,“附近有个游乐园,我们该去玩一次,放松一下。” 他们坐上了摩天轮。 轮盘慢慢转动,夏天的风格外暖和,吹得人熏然欲醉。 迪兰瞧着她从不离身的d字枪套,问:“为什么里面是空的呢?” 萨拉低头看看手里的枪套,撇了撇嘴:“我也想知道呢。” 迪兰“哦”了一声:“我觉得有点可惜,它看上去相当漂亮——找不到了?是掉了吗?” “嗯,”萨拉轻轻地说,“拿了三百万跑了。” 他意识到她是在说人不是说枪:“你提起过他,那个叫瑞恩的,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萨拉想了想,回答说:“这么一想,他是个很难用几句话形容清楚的人呢——我是在七年前认识他的,那是二〇零六年,还是二〇零七年?他那会儿还很年轻,刚刚来澳大利亚,我们合作干过几票。他的身体状况好像一直不太好,但是枪法很准,脑筋灵活,胆子也大,所以很多人都愿意找他合伙干大生意。对了,说起来他那会儿在警察眼里还是个大人物呢!有个专案组,某个警察千里迢迢从英国追到了澳大利亚,为的就是要亲手抓住他,厉害吧?”她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起来,瞧着迪兰,“你害怕了吗?我有个做银行劫匪的前男友,而且我自己也是个女强盗,虽然已经很多年没干了。” 迪兰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回答:“萨拉,我不在乎你的过去。” 萨拉笑了,也眨了眨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两个人哈哈大笑,然后默契地互相拥抱。 迪兰把脑袋靠在萨拉的头顶,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银行抢那三百万?” “这个嘛,他说过到手以后就会告诉我原因。”她回答,“但是到最后,他都没有讲。” “最后?” “嗯,”萨拉提起枪套,轻轻敲了敲他的头,“在抢到了三百万后,他把我推下了车,一个人逃走了。” 迪兰直直地看着她。 “哈,其实具体的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她指指自己的头部,“摔下来的时候情况有点糟糕,很长一段时间内说不出话来,但我的确有印象是他推我,”想了想,她又说,“他笑着,一手抓着那三百万,一手将我推下车——这事儿出了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敢干了,甚至看到有人打架都会觉得受不了,想要躲开。” 迪兰没有说话。 他抓住她在敲她头的手,斟酌了半天:“别难过了,说不定他还是很喜欢你的。” “……这个不是重点吧……” “怎么样做你才能不难过呢?” “你什么都不必要做啦……” “我会替他给你三百万的。” 摩天轮不知道转到第几圈,离地四百英尺的高空,她彻底被一个算不上太熟悉的男人吓坏,几乎落荒而逃。 窗户外面,北风呼呼地吹,没有人再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 其实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喜欢摩天轮? 所有人都离你这样远的时候,只有我离你最近。 四百英尺。 是我今生唯一能接近你的高度。
第54页 10 2004 爱丁堡 【the dew of the morning sunk chill on my brow】 迪兰受了枪伤。 克拉克把他背到私人诊所里面,在旁边一直等着,看医生做完手术,整理工具,退出房间。 不知道第几支烟抽完,克拉克站了起来,说:“听着,迪兰,我们不能再继续了。” 迪兰没有说话。 克拉克忍不住吼道:“瞧瞧你的腿!听见医生说的话了吗?会有很多后遗症!以后一下雨,你这条腿就连走路都走不好。这么下去迟早得把命也送掉。” 迪兰笑了笑,说:“你已经赚了足够的钱了,克拉克,你可以选择退出,我没逼你非得和我一起干。你有妹妹,希望干正行,这我理解。” 克拉克咬着牙,说:“那你呢?准备就这样一直到死吗?” 迪兰轻声说:“不,你不会明白的。” 克拉克直直地瞧着他,良久,才从牙缝里面挤出了几个字:“随你便吧,我退出。” 11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hear thy name spoken, and share in its shame.】 从摩天轮回来的时候淋了雨,萨拉感冒了,当天没有去上班,而是请了假在家里休息。 迪兰没法再请假,临走的时候却不太放心,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那个手机,留给了萨拉,嘱咐她有事情就用手机打酒吧的电话,他可以很快赶回来。 萨拉抱着手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音乐,觉得有些无聊,就翻了翻迪兰的手机通讯录。 除了酒吧老闆和老汉克,没有任何联繫人。 但他的语音备忘录却是满的。 她有点好奇,这么个连基本社交都没有的傢伙,还有什么值得备忘的呢? 她打开那个文件夹。 里头一个一个录音文件整齐排列,全部都是城市的名字:费城、多伦多、达卡、耶路撒冷,最后一条标註的时间是七年前,在新加坡……她放大音量,打开其中的一条,一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录音里什么都没有。 她竖着耳朵仔细分辨了许久,才听见那好像背景音一样的,淅淅沥沥的下雨声。 她一条一条地点下去,各种各样的雨声。听着听着,她觉得好似从那雨声里分辨出了什么不同的东西:轻柔的、滂沱的、欢快的、忧伤的。 好像它们也会说话一样呢。 这可真神奇,她躺在柔软的床上,慢慢地睡着了。 迪兰下班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他买了宵夜回来,但萨拉已经睡得很熟了。 他轻轻地退出房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菸来。 走廊里老汉克正坐在那里抽菸,瞧见他也出来,顺手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打火机,丢了过来。 迪兰单手接住,点着了烟。 老汉克在那头深深吸了一口,忽然抬起了头:“嘿,你叫迪兰……迪兰——戴恩?” 迪兰微笑着纠正:“迪兰达尔。” 老汉克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说:“萨拉是个挺好的姑娘,心地很善良,你得对她好一点。” 迪兰说:“我明白。” 老汉克嘆了口气,说:“她以前……哎,总之有些不大好的遭遇——不过现在挺好,你来了以后,她几乎没哭过。” 迪兰笑了笑。 他把玩着老汉克的那个打火机。银色的zippo,表面已经磨损了,但是款式非常古朴漂亮。 “我觉得你好像特别关照她。”他说,“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老汉克笑了笑:“大概是因为她和我女儿的年纪差不多吧,我的女儿现在一个人在赛摩萨特念书,看到萨拉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我的女儿,所以也就想多照顾她一些。” 迪兰点了点头,真诚地说:“谢谢你。” 12 2004 爱丁堡 【they name thee before me, a knell to mine ear】 那次吵架之后很久,克拉克和迪兰才恢复联繫。 起因是瑞恩跑到了克拉克家里敲门。 克拉克打开门,看到门口的半大小子,狠狠吃了一惊。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赶紧抓住瑞恩的肩膀,低声训斥,“你哥哥呢?你养父母知道你跑出来吗?” 瑞恩拍了拍他的手掌,轻声笑了:“嗨,克拉克,放轻松,你该冷静点。” 这语气该死地像极了他的哥哥。 克拉克觉得脑子都快要炸开来了。 瑞恩嘆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俩吵架了,也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事儿,其实你们可以不必瞒着我的,瞧,我已经长得够大了,你们明白的我都能明白。” 克拉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明白个屁。” 瑞恩笑着说:“我明白的可不止是个屁,我还明白你是迪兰最好的朋友,他不能失去你,他受不了。” 他说得很真诚,克拉克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红。 瑞恩牵起了他的手,轻声说:“走,我们一起去买点番茄,让迪兰给我们做番茄汤——他最近又受了伤,该补补血。喝完了番茄汤,你们就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克拉克想反驳,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男孩的表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55页 13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thy vows are all broken, and light is thy fame】 11月,澳洲南部的雨季来了。 迪兰撑着伞,萨拉挽着她的胳膊,两个人在雨下慢慢地走回家。 “你的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刚刚受伤的时候似乎没有好好地治疗,现在还会觉得难受吗?” 迪兰温和地回答:“小时候有很多不大好的榜样,故意模仿别人,还觉得这些伤口很酷,受了伤也不去治疗,现在挺后悔的,每次下雨的时候都会觉得有点不舒服。” 萨拉转过头来,眼神晶亮晶亮的:“你去过很多地方……你好像很喜欢下雨?” 迪兰摸了摸她的头发:“为什么这么说呢?” 萨拉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那天我看了你的手机,里面录了好多雨声,我觉得真好听——我猜你一定特别喜欢下雨。” 迪兰想了一想,才说:“本来是想告诉一个人我在哪儿……啊,算了,其实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录过了。” 萨拉轻声道:“你有很想念的人吗?” 迪兰笑了,轻轻回答:“有的。” 萨拉瞧了他一会儿,嘆了口气,说:“你可真奇怪,一般很想一个人的话,有很多方法呀,可以随身带一张照片,但我看你好像也没有什么照片?” 迪兰说:“我不需要照片,也可以很好地怀念他。” 萨拉饶有兴趣地问:“怎么怀念呀?在脑子里空想吗?” 迪兰笑了。 “当然不是,”他轻轻擦去萨拉肩膀上的水珠,温柔地回答,“我有更好的办法。” 14 2004 爱丁堡 【those smiles unto the moodiest mind】 克拉克和迪兰很快和好了。 迪兰听了克拉克的劝告,开始重拾丢下已久的学业,预备去考考大学,找找别的出路。 瑞恩觉得自己居功至伟,吵着要两个人带他去吃大餐。 吃饱喝足,回城的时候,他们路过一家叫做ragnarok的手工首饰店,阳光十分的温暖,门面显得十分光鲜可爱。 小活宝瑞恩紧紧盯住橱窗里的一枚戒指,大大的立体切割钻体,有些炫目,但色泽沉稳,颜色鲜亮。 见多识广的迪兰瞥了一眼,温和地解释:“the pumpkin diamond,世界上最大的橙色宝石,你的眼光不错,虽然只是仿制品。” 瑞恩依旧直直站定。 “哎,你不会是真的想要吧?”克拉克在旁边鄙视地说,“这种东西要来有什么用?” “不,”瑞思坚持,“我可以把他送给最重要的人。” 克拉克嘲笑地说:“你以后就会发现这种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不,我就是喜欢,要送就送这个。” 好哥哥迪兰停了下来,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轻声问:“你真的那么想要?” 瑞恩倔强地点了点头。 “好吧,等你找到了想送的人,我替你把它弄回来,”迪兰看了他半晌,柔声补充说,“我保证。” 瑞恩欢呼,一阵风一样跑到了两人前面,又仿佛想起了什么,重新跑回克拉克面前,十分好奇地问:“你觉得这些漂亮的东西没有用?” 克拉克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那你会送重要的人什么东西?” 克拉克想了想,说:“送东西什么的好麻烦,我的话,大概就是尽力保证他往正确的方向走,少折腾自己吧。” 瑞恩显然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回过头来,目光闪闪地问另一个人:“迪兰你呢?” “我么?”迪兰在心里回忆那颗南瓜钻的璀璨光芒,“我大概会给他三百万。” 15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dark and bright meet, in her aspect and her eyes】 萨拉和迪兰去电影院约会,回来的时候迪兰用从同事那里借来的摩托车载着萨拉在下城区兜了会儿风。 迪兰的车技不错,回家的时候一个漂亮的甩尾,把车停在楼下破旧的小院子里。 这一幕恰巧被老汉克看见了,他走过来特意叮嘱两人:“下雨天骑车不要骑这么快,太危险了。” 这句话反反覆覆大概说了有几十遍。迪兰和萨拉手牵着手,赶紧逃进了公寓。 迪兰问:“他怎么了?” 萨拉笑着说:“哦,你来得还不够久,没听过那个打火机的故事吗?” 迪兰问:“什么打火机?” 萨拉回答:“就是银色的那个,他一直放在上衣口袋里面,时不时要拿出来炫耀一下的。” 迪兰记起来了。 萨拉接着说:“这个故事我听了都快有几十遍……据说是几年前,也是一个雨天吧,他那会儿还住在北部的塞莫萨特呢,去超市回来的时候,经过一座人行天桥,有个年轻的巡警骑着机车撞破天桥的栏杆沖了下去,摔落到地上翻滚了十几米,当场就死了。那会儿旁边没有人,他就跑过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好拿——结果就捡到了这个zippo,那个死掉的倒霉傢伙死之前紧紧地把它握在手里,老汉克抠了半天才抠出来呢。”
第56页 迪兰听得出了神。 萨拉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然后他逢人就说下雨天千万不要骑车,容易死掉。” 迪兰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头发,说:“放心吧,我会活得比他们都要久。” 16 2005 爱丁堡 【tis time the heart should be unmoved】 好景不长。 六个月之后,ib考场上,迪兰接到了一个电话。 瑞恩和养父母在去机场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夫妻俩当场死亡,瑞恩被养母死死地抱在怀里,只有些轻微的擦伤。 他再也顾不得考试,从考场里冲出来,赶到医院。 克拉克赶到的时候,两兄弟靠在一起,紧紧握着对方的手,睡着了。 从那以后,克拉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迪兰,只知道他放弃了考试,开始找工作。 瑞恩的养父母都出生在很普通的家庭,没有什么积蓄,也没有什么亲戚,这么一来,他连自己的生活都没办法照料,更别说学费了。 克拉克几次试图帮忙,都被迪兰断然拒绝了。 “你还有妈妈和妹妹需要照顾,啊,对了,还有杂货店,”迪兰说,“而我只有一个弟弟,放心吧,我能把事情办好。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了,我会来联繫你的。” 克拉克觉得自己真蠢。 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就是“我们还是不要联繫了”,可是他当时却没有听懂,还傻乎乎地等着对方的电话。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等到。 等到他意识到问题的时候,迪兰已经从姑妈家搬走了,连瑞恩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懊悔不已,但对此没有任何的办法。 他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每天走过同一片街区,同样的商店,看相同的几只猫打架,下班的时候就和同事去喝几杯,晚上回去吃妹妹做的热腾腾的饭菜。 而迪兰这个人,好像已经慢慢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直至某一日,那几年分销给他们毒品卖的盖斯先生死了,克拉克看到了追缉逃犯的新闻,在监控录像里又一次见到了阔别多日的好友。 他还是那样的英俊,衬衫上面都是血。对着镜头,好像还笑了一下,踉跄地走出了镜头。 他明白,他的老朋友,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又走回了那条崎岖之道。 17 2014 墨尔本 【the hope, the fear, the jealous care】 萨拉百无聊赖,竟然破格研究起男人的背影。 迪兰背对她躺着,肩膀略微有一点窄,背嵴还算宽阔,嵴椎痕迹很深,腰十分的细,马马虎虎盖着毯子,手摊在一边。 外头老汉克在走廊上抽着烟,浓郁的菸草味道飘到房间里面,带点暖意。 旧街区被遮蔽在周围的高楼大厦下,月光始终不甚清晰,靠几盏装帧精緻灯光却昏黄的路灯维持,那暧昧的颜色照进卧室里,可以清楚看见柔软的塌陷下去的两个人影。 她看看迪兰的背影,他的肩头好像颤动了一下。 她的手在他手边不到五公分,等要伸出手去的时候,却犹豫了,背过身去,用被子裹紧自己。 其实她很想跟他说,谢谢你。 18 2006 爱丁堡 【those smiles unto the moodiest mind】 迪兰不见了。 他带着从毒枭盖斯那里抢来的钱,从这个他长大的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瑞恩是个坚强的孩子,他没有倒下,而是每天坚持去上学。 他的帐户里,每个月都会存进一笔钱,几经辗转,根本无法查到来源。数目不大,但够生活与学费的支出。 克拉克有时候会去看看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总是不能像以前一样亲近,也许是因为迪兰不在了。 这一年暑假的时候,克拉克发现瑞恩偷偷跟人家飙车、学枪,打架还受了伤。他大发雷霆,将瑞恩揍了一顿。 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克拉克收到了一条匿名短消息。 “我拿走了那个枪套,告诉瑞恩,别来找我。” 他没有回覆。 然后又收到了第二条。 “你也不要来。” 他还是没有回覆。 第三条简讯接着来了。 “戒菸吧,克拉克。” 他将这几条信息反反覆覆读了好几遍,一条一条地删除。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会把迪兰找回来,让他好好地活下去。 不管用什么方法。 时间过得飞快。 这一年的圣诞节,瑞恩失踪了,第二年春天,克拉克也离开了英国。 19 2014 墨尔本 【the sword, the banner and the filed】 听到新闻的时候,萨拉居然很平静,好像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迪兰从一所银行里抢走了一大笔钱。同七年前一样,被打劫的monwealth bank,上次在塞莫萨特,这次在最南面的墨尔本。 上次是前男友,这次是现男友。 新闻里反覆播报着:“罪犯仅一名,已逃逸。” 暴雨肆虐,第三天的晚上,已经过了午夜,有人敲窗。 萨拉打开窗,一个脏兮兮的小孩爬在台阶上,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个地址,已经模糊,所幸还能辨认。
第57页 萨拉问,谁叫你来的? 小孩擦擦鼻涕说,有个叔叔要请你吃糖。 萨拉拿着纸条怔了半晌。 那是附近一个废弃的工业区。 萨拉去见迪兰的那个晚上,迪兰坐在钢筋脚手架下,向萨拉伸出了双手。 他的右手紧紧抓住一个麻袋,居然没有湿掉。 青年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滴着水,然而他伸出手,怀抱十分温暖可靠,他想要给她看麻袋,还有麻袋里的三百万债券,手却被她死死按住。 萨拉完全顾不上别的,她搂着抢劫犯,咬着嘴唇不停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还算镇定,问:“冷吗?” 女人摇头,手不肯放松。 他被抓紧的手微微颤抖,却依旧笑了,手指插进她浓密的黑发,竭力将她抱紧。 “我拿到了三百万,那个人许诺了你而没有办到的事情,我已经办到了。”他微微扬起脸,脸颊贴在女人的额头上,“你愿意忘记那个叫瑞恩的混蛋,和我走吗?” 萨拉抓着他的手,只有不停点头。 20 2014 墨尔本 【the life-blood track its parentke】 有句俗话说,童话难以长久,绚烂归于平淡。 第二天他们便迅速定好了机票,收拾完行李,早饭是迪兰亲手做的番茄汤。 迪兰坐在桌子这一头,看那边的女人用勺子舀起番茄汤,吃一口,被烫着,然后皱起了眉头。 那眉间的微小的褶皱,代表着丰富的感情,他曾经坐在桌子的那一头,同样被烫着,同样孩子气地皱眉,现在却只能看着,然后羡慕个要死。 21 2014 墨尔本 【why live?】 凌晨的时候,他们偷偷熘出了这个街区。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除了老汉克。 老人显然知道了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珍藏已久的那个打火机,放在了迪兰的手里。 “一路顺风。”这大概就是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去机场的路上,萨拉有些兴奋,不停地在提问。 “纽约很大吗?” “你没去过?” “没有,”她语速很快,声音愉悦,“以前只待过萨默塞特,这个岛的最北边。” 迪兰想起来,2012年的萨默塞特发生了一起银行抢劫案,被劫的同样monwealth bank。 罪犯杳无音信,消息轰动全球。 他当时在新加坡一家废旧的宾馆,脚伤正痛,不经意间看到了新闻。 萨拉正等着答案,他连忙回答:“那里十分漂亮,物慾横流。” 她笑了。 他也一起笑了。 开往机场的路上,风沙渐渐大起来,前面有一辆车迎面过来,迪兰想要避开,那车却横冲直撞,迪兰皱眉,狠狠打转向,最后惊险避开。 对方车子停在一边,所幸双方都没有出事。 对方车主下了车,慌忙解释:“抱歉,赶飞机——” 迪兰奇怪:“飞机场不是在反方向么?” 车主是个年轻人,早已满头大汗,口气立刻变成了埋怨:“tumarine机场忽然全线封锁,赶不及只好想办法去维多利亚州转机,这年头,治安混乱啊。” 迪兰和萨拉同时惊到。 “封锁?”半晌,开车的男人微笑挑眉,“为什么?” “听说是铺网抓捕银行劫匪,煞有其事,好像很有把握呢。” “那很好呀,”驾驶座上的迪兰端正坐姿,笑道,“政府办事有力,我们也能省心很多。” 那车主笑笑:“哪里,你们也快回头吧,今天是飞不了的。” 迪兰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底下萨拉抓紧了他的手。 对方车子走远。 “怎么办?” 她忍了很久,脸色已经发青。 他伸手过来,理好她耳边的乱发。 “不要紧,”他柔声安慰,“我们掉头去码头。” “他们一定也会检查船只。” “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死,也一定不会让你坐牢。” 她看着他,情绪奇蹟般地平缓下来。 最后,才低声说,好的。 三百万债券装在旅行箱里,就躺在他们脚边,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 他掉头,车子反方向开始行驶,他的车速很快,但却极稳。 萨拉看得出他仍旧镇定,打开音响,开始放歌。 她听了几句,顿感烦躁,伸手关掉。 他微微摇头,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他们沉默了半天。最后迪兰在烟尘里面慢慢笑了,忽然侧过头:“萨拉,我有点头痛,能不能给我拿点药?” 她怔了一怔,想起来淋了几天的雨,他似乎有点发烧,连忙弯下身去前面的置物箱找。 就在这时,他的右手绕过她的背嵴,轻巧地推开了一边的车门。 风倒灌而入,她被推下去前感觉到对方往她口袋里塞入了什么东西。 车子绝尘而去。 22 沙哑情信 【from sarah with love】 2014年5月3号,墨尔本。 喀斯特医院,澳大利亚最大的罪犯康复治疗中心。
第58页 上了年纪的男人终于脱下厚厚的夹克衫换上久违的制服,脸色苍白。 门口单拨守卫看到他肩上的勋章,肃然起敬。 他拿出证件,表情冷漠而语气平淡。 “汉克李维斯,”他转过头望着里面的人,低声说,“国际社安一组。” 国际社会安全科,和黑帮打交道的一线。 顿时周围人都矮了一截。这个部门里的傢伙们是出了名的不要命。 老汉克步履沉稳地走进去。 不少人看清他的方向。 左转第三间房间,红色房门,写着大大的字母“pgat”。 pay great attention to。 他推开门进去,在观察窗前止步。 床上的女人黑发浓密,眼睑紧闭。 他笔直站着看了她一会儿,转身离去。 他出来的时候已经傍晚,刚开出街区,档案局就来了电话。 “餵?” “你好,我是负责三零四案的杰森,关于你上次要的资料……” 他不耐烦地打断对方:“批准了吗?” “两案已被证实关联,所有资料可以对你解锁。” “好,”他皱眉,低头,快速地说,“我立刻来。” 车子上他翻出一盘磁带。 本应上缴,但他私自留了一份。 两年前,塞莫萨特,合作多年的搭档就死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很棒的英国小伙子,年轻,有干劲。 那天行动结束之后,大家都很兴奋。 他要去陪女儿过生日,而搭档的精神很好,说要去巡视一下。 那时候他们的职位已经很高,多年都没有骑摩托做过夜间巡逻,没想到这一去,他就出了意外。 3个小时后他赶到天桥下,那人已经血流满面,神志不清,没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救护车上他醒来过一次。 汉克哑着声音问,你怎么回事? 搭档回答,我拿右手点菸,不小心从天桥上摔下来了。 说完他挣扎着去摸口袋。 汉克拦住他的手问,你找什么? 搭档喘着气,用口型说,打火机。 他慌了,找遍了他全身的口袋都没有找到,反而沾了一手的血。 半天,才反映过来,皱眉说,你是不是糊涂了,哪里来的打火机,你从来不抽菸。 搭档笑了,说,是啊,我不抽菸的。 他安静地躺着,不再说话,一开始睁着眼睛微笑,慢慢地就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汉克给他盖上了白布条,回到天桥下。 他从搭档摔下来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银光闪闪的打火机。 再然后,他就向上级申请了深入调查本案。 接着,他搬到了墨尔本。 汉克加大了油门。 23:10的时候,他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在资料室。 他接过档案袋,被告知可以在视听室里待30分钟。 他走进屋子,坐下,戴上了耳机,拿起第一份资料。 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那盘磁带拿了出来,放进去,然后按下播放键。 声音响起,杂声依旧很大,监听带的弊端。 那只打火机里一直装有追踪器和窃听器。 那天早上他在房间里预先把电池换好,然后轻轻放到了迪兰的手里。 迪兰他们走了之后,他一直在自己的房间监听迪兰的动向,同时给上头传简讯。 2点02分,有简讯回来,说一切已经准备好,预备收网。 然后,迪兰他们撞车。 再然后,萨拉的声音就消失了。 追踪器的信号忽然原地不动,窃听器里,迪兰年轻的声音清晰响起。 “汉克,是你么?” 当时他一定离窃听器很近。 “我想了好久才发现问题出在哪儿,他们是怎么知道要封锁机场的呢?除非他们知道我们准确的路线,整个街区里就你是看着我们走的,是吧?警官。” 过了一会儿,迪兰又笑道,“猜猜我在哪里?” 两人无法对话,只有青年的声音低声笑着述说。 汉克想像得出迪兰此刻的姿势,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握着那个打火机,贴住脸。 风沙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想那一定是在郊外,但追踪器显然已被拆掉。 “不如我们来换个问题,猜猜那三百万在哪里?” 他当时曾经跳起来去打那人的手机,这边铃声在响,监听带里却没有。 那人的手机也不在车上,想要用定位系统是行不通了的。 他顿时觉得沮丧万分。 那边的青年笑声愉悦,故意压低了声音:“看在你租给我房子的份儿上,我还是告诉你吧,三百万就在我身边。还有,萨拉在耶利公路南段,我的手机在她身上,记得去接她,找不到就打我的电话,最好是政府免费提供治疗——她可是好市民,既不在案发现场,也没有和现行犯、赃款在一起,她只是躺在路边而已,最多违反文明条例吧?对不对,警察先生?” 风声依旧很响。 而那人依然故我,声音懒散,仿佛就要睡去。 “你们的范围已经缩小,我不可能逃走,但是你们已经用了3天,还能不能再花3天时间,来找到我?汉克,我觉得你应该很了解我,我怎么可能去坐牢?”
第59页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风声里面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们商量一下吧,”窃听器那头的人语音听不出情绪,浸满雾气湿气,仿佛虚浮不定,却又稜角分明地在笑,“我告诉你,哪里可以找到我。” 接着他吐出一个词语。 汉克猛然醒悟。 带子戛然而止,一切走到了尽头。 迪兰在那头轻碰嘴唇,笑意阑珊,他说的那个词是:“南极海。” 他带着那三百万,义无反顾地沖入了大海里。 视听室里安静了很久。 过了二十分钟,老汉克终于平静下来,提起笔,在档案上开始写: 获罪人:瑞恩纳特,国籍英国,在澳大利亚曾用化名:迪兰达尔。 现行银行劫匪,涉案金额:三百万。 洋流期驾车沖入南极海,社会影响过大,一切资料不对公众宣布。 写完之后,他慢慢抽出了刚才领来的那捲老带子,那是两年前的记录了,上面的标籤上写着:2012年3月4日,编号525+,电话监控。 标籤上的字虽然是用水笔写的,但颜色已经很淡,下面字迹潦草地签了一个名字:克拉克。 克拉克希尔,他死去的搭档。 他沉默了片刻,把带子换入。 带子的开头一片嘈杂,有巨大的车门关合的声音。 雨声淅沥,听起来却十分怪异,仿佛遥远万分。 接着一个优雅好听的男声轻声说了句。 “餵?” 话尾轻轻上挑。 沉默半晌,终于有人回答。 “是我。” 那声音年轻而温润,汉克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听过。 那是他搭档克拉克的声音。 他手指颤抖,而带子继续转动。 “餵?” “是我。” 那头的人笑了:“啊,你好。” “……你在哪里?” “目前逃窜中。” “……你还真敢承认。” “这是事实。现在负责抓我的人是你吗?” “抱歉。” “啊,你真无情。” 克拉克的声音稳如泰山:“是你没挑好地方。” “我怎么知道你跑去当了警察呢?嘿,说实话,你不会是为了抓到我才去当警察的吧?” 没有回答。 雨声依旧环绕,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过了半天,罪犯才忽然嘆了口气。 “抱歉,我不会被你抓住的,我不想坐牢。” “谁逼你去抢劫的?” “话不能这么说的,”罪犯笑笑,“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克拉克几乎是在怒吼:“但你明明还有别的办法!” 带子里出现了几分钟的沉默。 良久,罪犯才轻声说:“不,我没有。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了,我得赶紧把要拿的东西拿到手,然后交给他。” 克拉克好像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过了很久,才说:“你那里是什么声音?好吵。” “哈哈,是雨声。” “……今天好像没有下雨。” “不用套我的话,我这里也没下雨。” “那这声音哪里来的?” “有人发给我的,我还有很多这样的录音。” 两个人也许年轻时曾经默契,但现在是典型的话不投机。 又过了半晌,克拉克强调:“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我明白。”同样年轻的罪犯笑道,“就像我也绝对不会去坐牢——我知道我们讲电话的工夫你已经基本锁定了我的位置,你部署得很周密,这次我逃不掉的,我发现是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我有办法可以让我不坐牢,同时让你完成任务。” “迪兰,你少异想天开。” “我很认真,你以后就会知道。”迪兰的声音稍稍一顿,微笑说,“我要挂了。” “餵——” 罪犯打断了他。 “啊,对了,我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件东西,”他仍旧笑着说,“如果你找到了我,它就归你。留着吶,那是我给你的遗物。” 结尾是尖利的一声呼唤:“不,迪兰——” 带子到这里,嘟的一声,一片空白,应该是有一方先挂了电话。 汉克整整一分钟没有动,接着翻开档案的资料,双手冰冷。 获罪人一栏里写着,迪兰达尔,在澳大利亚曾用化名:瑞恩纳特,现行银行劫匪。涉案金额:三百万。 下面敲着红章,证明死亡。 备註里写着:洋流期驾车沖入北大西洋,社会影响过大,一切资料不对公众宣布。 他拿着这薄薄的一张纸,忽然哑口无言。 笔迹仍旧属于死去的搭档。 他想起来抢劫犯迪兰那辆黑色的轿车被打捞起来的时候,克拉克就站在一旁,微红着眼眶一个个对他们说辛苦了。 罪犯死了并不久,身体还没有肿胀,也没有变形,只是显得有些苍白,看上去仍旧如生前一样英俊。 克拉克仔细检查了尸体,将衣服抚平,好像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什么东西,然后紧紧攥在手里。
第60页 那时他以为搭档只是觉得累了。 原来并不是。 他当时也许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写完了这份报告,然后去巡夜。 也许他是真的苦闷,于是他说他想点一支烟,结果从天桥上摔了下来,临死前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只打火机。 录音带里,嘈杂声已经停止。 汉克以为带子已经完结,要取出来的时候,沉寂了很久的声音却又响起。 依旧是迪兰的声音,优雅低沉。 “餵?能否接通斯诺先生。” “我就是。” “抱歉,”罪犯笑着说,“我是瑞恩,我们上次有交谈过。” “是的,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啊,我想,预定的钻石得取消了。” “瑞恩先生,如果是价钱的问题——” “不是价钱的问题,”罪犯说,“只是行程上出了点小问题。” “嗯?” “我可能没有办法再过去。”他笑,“不过那么好的钻石,一定会有人来买的。” “您真的不考虑了?它的收藏价值我想您一定明白。” “不了,谢谢,”他说,“我想小孩子长大了,喜欢什么也一定希望自己买吧。” “抱歉,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多年没有去海滨度假,看到海会有点兴奋。”他语声模糊,开始有点答非所问。 “那么,再见了。” 整卷带子至此完全结束。 汉克想,真是讽刺。 七年前,迪兰把车头笔直向北,以为可以离瑞恩所在的位置近一点。七年后,瑞恩却把车子开进了南极海。 傍晚的时候,汉克走出来还带子,看着文员把那个资料夹放回去。 紧紧贴着的一本资料上,写着瑞恩纳特的名字。 迪兰达尔,瑞恩纳特。 紧挨着下面签名的地方,则写着克拉克希尔。 隔着一个文件袋,三个名字并排列在那里。 也许他们这辈子最接近的时候,就是现在。 2014,墨尔本。 过了两个星期,萨拉终于睁开眼。 她睡过去的时候是春天,醒来,却已经是初夏。 汉克远远站在外面,做了一个手势,意思应该是,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微笑,想要坐起身来。 汉克和医生打了个招呼,推门进去,坐在病床旁边。 “我想你还不知道,你从前的那个男朋友,瑞恩,他的本名叫做迪兰达尔,而你现在所见到的迪兰,其实是迪兰被人收养的弟弟,本名是瑞恩纳特。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们遇见你的时候,用的正是对方的名字。” 萨拉闭上眼睛,大概在努力回忆那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想是因为他们都很明白有生之年很难再见了吧——每个人思念别人的方法都不同,每天能听到身边的人叫着那个名字,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不是吗?” 已经上了年纪的警察笑了:“我的老搭档克拉克和他们曾经是朋友,这也是我为什么执意盯着你的原因,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已经死了……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恨他们,啊,对了,还有我。” 萨拉慧黠地笑了笑:“为什么要恨呢?起码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呀。” 老汉克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我一直挺纳闷,”他说,“迪兰或许是因为自己时日无多,想要给弟弟留下点钱才铤而走险的,那么瑞恩又是为了什么呢?” 萨拉回想起那时“迪兰”看着自己d字枪套时候的表情。 他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枪套,又听到了自己的故事,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她几乎可以想像出那平静的深蓝色眼睛里深藏着的所有暗涌。 她想告诉他,那三百万并不是要给她的,而是给瑞恩自己的。 但是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老汉克还在等她的答案。 她嘆了口气,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的确,有些事情,我们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再知道。 就像珠宝业日趋发达,市价一日三涨,有人永远不会知道二〇〇四年,pumpkin diamond净价三百万,因而也不会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 就像有人为了另一个人,放弃了自己的事业,离开了母亲和妹妹,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死在异国他乡,但到最后,也没能让那人知道。 就像有人听多了雨声,只觉得惬意、好听,却始终不明含义。 人生有时候,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汉克走的时候,留了个小袋子给萨拉。 她打开来看,里面是她坠车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和一些随身物品。 她百无聊赖地翻动,看到熟悉的d字枪套,停住。 里面居然不再是空的,多了一把小小的仿真枪。 旁边还有那人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起被塞到枪套里,皮革柔软,手机居然没有摔坏。 她开机,一切完好,里面没有任何简讯。 她犹豫一下,打开录音记录。
第61页 录音标籤整齐排列。 她低头,按下了播放键。 雨声慢慢响起,有时候很轻,有时候落地稍重,有时候清晰,有时候略有杂音,有时候夹杂着浅浅的呼吸声。 她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 2012年,萨墨赛特,她记忆的空白段里,真正的迪兰带她兜遍全城,都无法找到逃亡的路口。 最后,他把腰间的枪套给她带上,推她下车,一个人顶下所有的罪名,驶入了大海中。 而七年后,迪兰的弟弟瑞恩,用同样的方法保护了她。 2014年,萨拉在疗养院的最后一天,听着雨声入睡。 因为太过用力,所以声音沙哑。 今天下雨,你听到了吗? 天空之城 程可 01 “最后,这青山会记住我们的温暖,东风会在春天的时候送到我们的思念。希望松本翔太君,在那个我们未知的地方,能够开心地活着。”穿着黑色大衣的牧师念完这一段,合上了手里几乎没有用到的《圣经》,他吸着冻得通红的鼻子,缩着身子跑向停在山路边的小型休旅车。 “谢谢大家今天来,现在请大家跟着车子下山,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朝大家招了招手,大声喊着,声音在时而吹起的强风里变得有些恍惚。 人群熙熙攘攘,散得更开,他们各自朝自己的车走去,原本肃静的气氛变得热闹起来。 那男生说完,自己也踏着雪快步走下了山坡。他走到一个穿着深灰色大衣的女人面前,缓缓开了口,语气柔软:“您不下去用午餐吗?” 对方抬起头,那是一张意外年轻的面容。微翘的丹凤眼下是小巧的鼻子,柔亮的黑发直到腰际。她几次张嘴准备回应,却又像没考虑好一样缩回了声音。 “您怎么了?”男生稍稍低头,仔细观察她。 “其实我是想去松本君的家里看看。我知道这是个很无理的要求,但是我实在很想去看一看。”她一口气说完,语气急促,然后深深弯下了腰。 “哎?”男生挠了挠头,然后笑得有些无奈,“可是怎么办,我要先去店里一趟,然后才回家。除了我,大家都要在下面的餐馆用餐。” “店?” “啊,是翔太哥留下的音像店,他去世之后,就由我接手了。” “我和你一起去,”女生听到“翔太”两个字,原本黯淡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立刻接上了话,“请带我一起去,我可以帮忙整理。” 车子在颠簸的山路上前行,因为没有打开音乐,此刻就连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松本的弟弟吗?”女生看着他正在开车的侧面,觉得他们长得并不像。松本翔太比面前这位男生更瘦一些,她还记得他稜角分明的脸,却带着少许阴柔之气,女生手撑着车窗回想起来。 “对,我是他弟弟松本赖,”男生稍稍点头,然后礼貌式地回问,“那要怎么称呼您呢?您是哥哥之前的同学吧。” 雪又开始下了。时间迈入十二月下旬以来,札幌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密集的雪花聚集在一起,像是一个柔软的巨大怪兽一样,吞噬了五色繁杂的人间。 松本赖伸手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一个红绿灯过后,地势逐渐变缓,进入了城市。坐在他身旁的女生,隔着雾蒙蒙的车窗望了好一会儿风景,此时才回应了他的提问:“我姓温,叫温一柔,不是你哥哥的同学。”她故意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很慢,怕松本赖听不清。 赖模仿着她的音调重复了一遍,然后惊奇地说:“你不是日本人吗?” “嗯,”女生见车子停了下来,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家看起来有些陈旧的音像店,“我是中国人,前阵子才从北京过来的。”她边说边下了车。 店里的灯光很昏暗,有时想要看清碟片上的字,还要靠近仔细辨认。货架整齐密集地排列着,反倒很像是一家图书馆。赖煮好了茶,和温一柔并排坐着,他们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沉浸在松本翔太曾经存在过的空间里。 一杯茶喝完,赖开始整理进货单,温一柔靠着店内的沙发休息,暖气烘得她差点睡着。等她再清醒时,眼前的赖正在鼓捣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是松本君的吧,”温一柔直起身子盯着黑漆漆的屏幕,她意识到这么说有歧义,于是又补上一句,“我是说,这该是你哥哥的吧。”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啊,我都没听哥哥说过,有个中国的朋友。”赖依旧埋头敲着键盘,之后又反过身去,重新插紧了电源插头,屏幕顺利亮了起来。 “这是哥哥的遗物,拖到现在才来处理,”他又噼里啪啦地来回敲着键盘,嘴里一直小声念叨着步骤,最后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貌似连网络都还可以用。” 温一柔微微弯腰凑近,眼睛盯着屏幕。上面显示出“是否恢复之前非正常关闭页面”的信息,一旁的赖想也没想就顺手按下了“是”。绿色的等待条被填满后,跳出的是搜索页面,而那个松本翔太去世前曾经键入的关键词是: ——“东京 北京 机票。”
第62页 松本赖感到身边的女生在发抖,他转过脸去。发现对方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长长的黑发从指缝间漏出来,她声音发紧,好像拼命忍住快要爆发的情绪:“我以为他从没想过去找我,我以为他都忘记了。” 赖收回了目光,他看见温一柔的眼泪,顺着手腕滴落下来。 02 两年前。春。 成田机场总是那样忙碌。温一柔坐在冰冷的休息椅上,低头看着自己面前不断变换的步伐。高跟鞋、皮鞋、球鞋。丝袜女郎细长的腿、滑板少年穿着的嘻哈裤、小孩子好似带着笑容的欢快脚步。它们都掌握着各自的节奏,融入这嘈杂的气氛里。温一柔突然觉得,这偌大的机场就像一颗寂寞的星球,她拖着行李到出口处拦了计程车,春天明烈的阳光令她眯起眼。 距离上次来日本,过去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而那次小学的记忆,已经碎得不成影像,依稀只有几个画面。温一柔找到那家青年旅社,是在一个美术学院的后面,门牌隐藏在高大的铁树下,神似凤尾的碧绿树叶,遮挡了大部分阳光,映得地上满是斑驳。 房间里很干净,还摆着吉他和手工制作的笔记本,时光好像都慢了一拍。温一柔归置好行李,煮了一壶热水,倒进保温杯里沖泡花茶。等到一切都忙完,太阳已经重重地沉了下去,那橙黄的光芒好像吸收了所有喧嚣和重量,压在地平线上。温一柔出了旅店,到街道转角的便利商店去买晚餐。 塑胶袋里装着便当和杯面,还有咖喱饭等一些方便食品,实在有些沉。她预备留两个星期,需要採购的东西不算少。天色已经暗到没有丝毫蓝色了,温一柔辨认着眼前的路,不料脚下却是一小截台阶,她一脚踩空重心不稳,死死抓住了前面的人。 “实在抱歉,我不小心踩空了。”她先弯腰道歉,然后低头收拾落在地上的东西,声音很是窘迫。 对方不说话,温一柔蹲在地上,好像都感到有种不满的气息朝自己逼过来。但是只一会儿,他也蹲下身帮忙收拾起来。温一柔观察起面前的人,棒球帽下是一张清秀的脸,大概和自己的年龄也差不多。他手指修长,很快把东西都理进了袋子里,之后迅速站起身,压低了帽檐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温一柔没有站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声音在喉咙口微微发颤,“你是may的主唱阿弘吗?” 声音传到前面那人的耳朵里,他顿住了脚步:“你认错了。” may是温一柔当初学日文时最先接触的乐队。她实在很喜欢他们的歌,喜欢他们创作的一字一句,喜欢他们演奏时流汗的样子。每每从梦里惊醒,主唱阿弘的声音还在温一柔的耳里流转,她就觉得好安心,黑暗中整个人被干净的音乐填充起来,好像能够就这么慢慢飘浮起来,离开这颗寂寞的星球。 温一柔确信自己没认错,但她知道的那支may乐队,是与歌迷像朋友般相处的。他们从不怕被认出来,他们会礼貌地感谢,温一柔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她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头又埋得更低了些。就在此时,她发现了自己红蓝格子的布包,被拉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的包,”她慌慌张张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进去翻找起来,“骗人的吧,怎么可能?!” 温一柔意识到自己遭到了小偷,她把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嘴里不断重复着“怎么可能”,手上翻找的动作越发夸张起来:“钱包、我的护照,怎么办!” “你还真是衰。”前面的人回过头来,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别在这里哭哭啼啼了,现在就算你去报警也找不回来,还是赶快回家为妙。”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温一柔把东西一样一样装回去,她咬紧牙关,声音恨恨的,“什么自己的歌迷由自己保护,果然都是艺人说着玩玩的。”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主唱,而且……”他语气冷漠,却在对上温一柔发红眼眶的那刻,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不下去了。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门开了。松本翔太先进去,在门边的鞋柜里找了看起来合适的拖鞋放在地上,他接过温一柔手里的塑胶袋,把需要冷藏的食物放进冰箱里。 “真麻烦,我为什么一定要帮哥哥揽这种麻烦事。”翔太拿出一罐冰啤酒,拉开拉环。他将啤酒倒在装了冰块的玻璃杯里,接着咕嘟咕嘟地灌进肚子里。 “不过我都不知道阿弘有个双胞胎弟弟,真是好奇妙的缘分。”温一柔站在门口,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我可没我哥那种好脾气,”翔太又喝了几口啤酒,捏扁手边空了的易拉罐,“先说好,明天你找到你爸以后,就立刻从这里离开。” “好,我知道了。”温一柔还是站在门口,她在来的路上,知道了眼前这个叫松本翔太的男生,只是自己喜欢的主唱的双胞胎弟弟。温一柔把自己是中日混血,因为妈妈在北京的医院里病得很严重,希望找父亲回去的来由说了一遍,翔太答应在温一柔找到父亲前暂时收留她,还带她先去办理了旅店的退住手续。 “阿温你缩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啊。”翔太催促她赶快进来,自己则打开柜子,翻找新的被褥。他点了根烟,温一柔却觉得这烟的味道不呛人,有淡淡的草香。
第63页 “为什么叫我阿温?” “因为后两个字太难读,”翔太不耐烦地解释着,把抽出的枕头放在打开的木格窗子上拍了拍灰尘,“等下煮咖喱吃,吃完就快点休息。” “《天空之城》啊。”温一柔没接话,她站在翔太的床前,床头贴着一幅巨大的海报,那是宫崎骏红极一时的动画《天空之城》,“我也好想去那里看看。” “不存在的,那种地方。”翔太拿了咖喱和洋葱走进厨房,他挽起袖子,语气不温不火。 温一柔坐在床上,依然盯着那幅图,她轻轻哼着:“总会有那么一天,找到属于我的那座城。” 刀声一顿,翔太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洋葱熏得他差点流下泪来:“那是哥哥的歌。” “是啊,我比较喜欢他们的老歌,这首正好叫《天空之城》。”温一柔伸着脖子,朝厨房喊去。 有规律的刀声重又响起,翔太没有接话。汤汁在锅里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此刻也显得有些寂寞。 03 “都是你,地址记得这么模糊,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翔太用报纸当扇子,使劲扇动面前的空气。从早晨9点坐山手线到代代木,下车后就一直走到现在,接近傍晚6点,他又累又热,耐住性子不爆发却也快要憋到极限。 “抱歉啊,”温一柔把包里的汽水递给他,想了想又帮他拧开盖子,“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久,就是这幢了。” 眼前是一幢三层的组合公寓,外墙的白色油漆大概才重新粉刷过,亮得刺眼。温一柔的父亲住在二楼靠里面那间。 楼道间很干净,每家门口都整齐地摆了一些盆栽,淡紫色的小花被深绿的叶子衬得更明显,花蕊是明快的亮黄色。温一柔蹲在那里看了一小会儿,站起来按响了门铃。 很长时间都没人应门,就在翔太准备放弃等待的时候,里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打开了,站在屋内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她穿着华贵的和服,和这小小的屋子看起来有些不搭调,她的脸上已经布有不少细纹,但看起来依然美丽。 “不好意思,快请进。”她招呼翔太他们进屋,自己去厨房倒了茶,“因为晚上有茶道课,所以穿和服浪费了些时间。” “给,要不要来些羊羹?”她放下茶和刚切的苹果,又准备站起来去厨房,温一柔慌忙伸手拉住她,“不用麻烦了,我们是来找岩井桑夏先生的。” “啊,你看我,”那位妇人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露出一脸抱歉的神情,“都忘了问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了,是我先生的学生吗?” 听到“我先生”三个字的时候,翔太猛地瞪大眼睛,但一旁的温一柔却很镇定。她礼貌地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其实我……” “其实我们的确是来找岩井老师的,”翔太也不管温一柔怎么想,没等她讲完就接过话头,“我们又写了几幅字,想请老师帮忙看看。”翔太看着这屋内贴的都是字画,落笔处写的都是岩井桑夏,于是暗自推测他是个美术老师。 “那很不巧啊,他今天有研讨会,会很迟回来。明天大概也不确定,你们倒是可以后天来。”她这么说着,从左手边拿过一张便签纸和原子笔,然后停顿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有问题可以打来家里。现在老了,连号码都记不清楚了。”说完这位夫人落寞地笑了笑。 电视里不断传出嘈杂的声音,节目主持人互相调侃着。屋内的对话却没有继续,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下来,可能是没有开灯的原因,眼睛被内外对比强烈的光线刺激,瞳孔里沉淀下无数明烈的色块。 “那我们先告辞了,”最后还是翔太先开口,他拉着呆坐在一旁的温一柔,在玄关处穿好了鞋子,“后天我们会来的。”他对岩井桑夏的太太这么说着,又点了点头,帮她关上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嘭的关门声吱吱啦啦地亮了起来,小黑虫从四周聚集过来,墙壁里渗出一种古老的气息,湿漉漉的味道像刚下过雨。 晚餐选在了不远处的铁板店,温一柔要了和翔太一样的牛肉蔬菜煎饼,他们还要了二十个煎饺、金枪鱼沙拉和一些鸡肉串。这顿翔太请客,他点了大杯的冰啤酒,和温一柔面对面坐着。 “你刚才为什么打断我?”翔太才喝了一口啤酒,温一柔就急急问出口,能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 翔太擦掉嘴边的啤酒泡沫,他盯着温一柔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回话,声音难得的轻柔:“阿温,刚才那个女人是你爸现在的夫人。” “我知道,”温一柔咬着吸管,她在还剩半杯的橙汁里吹着泡泡,“妈妈也知道。她叫高岛芳子,是我小学的时候我爸娶的。” “那位高岛芳子,知道你的存在吗?”翔太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煎饺,在面前的碟子里倒了些醋和美奶滋。 温一柔依然咬着吸管,她久久没答话。服务生端了盘子来,上面各装了两份新鲜的牛肉蔬菜煎饼,温一柔用筷子把它分成小小的块状,塞了一些到嘴里:“芳子阿姨不知道,我才出生,爸爸就因为家里的压力回日本了。我从小只见过爸爸两次,一次是我五岁,爸爸因为工作来了中国,那次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还有一次是小学快结束,妈妈带我去日本找他,那次爸爸带着我们玩了整整一周。之后按妈妈的说法就是,‘几乎都联繫不到他了。’
第64页 “那就是了,”翔太放下筷子,他喝光了玻璃杯里的啤酒,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今天你爸不在,你要就这么说出你是他的女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可是芳子阿姨看起来很亲切,也很有素养的样子。”温一柔不甘心地辩解,她希望可以尽快说明情况,带父亲回北京看看病重的母亲。 翔太干笑了一声,脸上嘲讽的表情不知是在针对谁。他嚼着原本美味无比的金枪鱼,此刻只觉得一阵苦涩:“这个世界上,信任的存在不过是让人受骗罢了。” 温一柔因为他的这句话打了个寒战,她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他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悲伤。那种心酸却又淡漠的语气,让温一柔瞬间觉得他是个经历过巨大痛苦的人。她在想,松本翔太,像是一个永远拆不开的秘密,茕茕独立在这颗孤单的星球上。 04 第三天一早,翔太和温一柔9点刚过就到了岩井桑夏位于代代木的公寓。但是楼下却因为围堵了太多警车而无法通行,整栋公寓都用黄色的禁止通行的横幅围了起来,居民都被疏散下来。翔太挤到人群中去,试图从那里获取一些相关的信息。 “听说是女人一回来就发现尸体了,死在客厅里。”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的女人,和身旁另外两个穿着时髦的人激烈地讨论着,“他丈夫好像是个老师,家里条件也还不错。” “真是晦气死了,楼下死了人真不吉利,”原本只是站在一边听的女人也加入进来,她用蓝色的手帕捂住嘴巴,好像随时都能吐出来一样,“凶手一天不抓到,我们还怎么安心住下去啊。” “请问,你们说的被杀的老师,是住在二楼的岩井老师吗?”翔太感到站在自己身后的温一柔正在发抖,他伸出手悄悄将她的手握紧。 “是啊,”那个染着红头发的女人一挑下巴,对着右边的警车,“那就是那家的夫人。” 翔太眯着眼睛看过去,果然是昨天傍晚见过面的高岛芳子,她依然穿着华丽繁复的和服,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编织包,脸上毫无表情,像是一个麻木的人偶。她跨着小碎步,上了警方的车。 现场很混乱,大量警察进进出出,市民也从四周聚集过来看热闹。就连电视台的转播车、摄影机也全都混杂在人群里,噪杂的声音不断震动着人的耳膜。温一柔觉得腿一软,差点没站稳摔下去,这时翔太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俯身在温一柔的耳边轻声说:“镇定下来,我要先弄清楚状况,你在这里待着,警方要是撤走了马上打电话给我。” 翔太这么嘱咐完,立刻转身往车站的方向飞奔过去。 这天没有太阳,是个连风都没有的阴天。头顶铅灰色的云层越来越厚,温一柔依稀辨认出那是积雨云,她想大概即将到来一场暴雨。整座城市已经被湿气笼罩,每样东西上都黏着黏黏的气息,温一柔低头看表,却发现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清,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却揉下热热的泪水来。她不知道是由于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父亲的死讯,还是此刻她只能束手无策地面对这些变数,甚至不过因为今天这压抑的空气,才会令她掉下泪来。 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警方的勘查还在忙乱地继续着,但是松本翔太再没有出现。温一柔从人群里逃出去,她疯狂地往外跑,身子撞到了还在往里涌动的人群,也只能慌乱地抱歉。 这时有人喊着:“请大家不要围观,请往外散一点。”跟着温一柔的步伐朝这里走来,他加快速度终于抓住她,压低声音说一句,“等在这里。” 温一柔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她从对方的脚向上看去——黑皮鞋、深咖啡色的西裤、白衬衫黑领带,是个警察。他戴着无框眼镜,对温一柔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这才让她把所有的惊讶都吞进肚子里,硬憋着没有叫出声。 这个穿着制服的人,是松本翔太。 翔太走到公寓下的左边入口处,他对门口的警员点点头,然后拿出手里的证件说:“我是涩谷总局的山梨翔一。” 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翔太直接跨过黄色的封条进入了现场。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案发的那间公寓外。翔太并没有进到屋内,也没上前和其他警员攀谈,而是静静地待在一旁观察了好一阵子,最后他走到两个年轻警员旁边和他们讨论起来。 “死亡时间是昨天什么时候?”他拿出笔记本,埋下头准备记录。再抬头又看见两个年轻警员有些困惑的眼神,于是笑了一下解释道,“我是涉谷总局的,来交换消息。” “哦哦,”对方立刻会意地笑了笑,还礼貌地弯腰点了头,接着其中一人清了清嗓子认真地开始介绍:“根据现在初步推测,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上午。昨天一天岩井太太都不在家,她回女儿家看外孙子去了。” “附近有目击者注意到有人来家里吗?”翔太推了一下眼镜,语气清冷严肃,让人有种嵴背发凉的感觉。 “暂时还没有,不过已经有嫌疑人了。” 翔太停下笔,“哦”了一声,他没有想到嫌疑人会出现得如此之快。翔太先一步跨进屋内,边走边听着身后警员的解释,手上的笔迅速记录着要点。但是就在他听到嫌疑人姓名的时候,笔又突然顿住,深深地划进纸里去了。
第65页 “嫌疑人叫小林芳贵?” “是的,”另外两位警员看着脸色突然一暗的翔太,有些莫名其妙地接上话,“有什么问题吗?” “啊,好像有些耳熟。”翔太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立刻在脸上堆起笑容,故作轻松地解释着想要敷衍过去。他戴上白色的乳胶手套,拿起柜子上的东西细细检查起来。 “耳熟?那说不定还是有前科的呢。”对方也没太放在心上,如此打趣道,见翔太不回话,又补充了一句,“一刀捅进心脏毙命,不过从刀法来看可能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好麻烦啊,”翔太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地上画出尸体的那圈白线,蹲下观察起来,“谁知道他是真的左撇子,还是为了嫁祸给左撇子呢。” 原本一起进来的两个警员又被叫出去,翔太独自在屋子里检查起来。他翻起了放在桌上的电话簿,却在看见最后一页的那串数字时紧紧地皱起眉思考起来,接着他放下电话簿又在屋子里找起别的东西来,最后终于在茶几旁找到了温一柔前天曾经拿到过的东西。那是一小叠便签纸,翔太把便签纸翻过来,眉头稍微舒缓了一些。他重又打开电话薄核对了一遍,用笔记本记录下了那串数字。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势在十分钟内逐渐转大,最后终于演变成滂沱大雨。雨水狠狠砸在地上,大雨的声音覆盖了之前一切的嘈杂。一股淡淡的清香从外面溢进来,翔太换了鞋子,下楼去找一直等在那里的温一柔。 05 桌上摊着各类资料,翔太伸了个懒腰,歪头看了下书架上的闹钟,已经快要凌晨2点了。对面那栋楼,已经没有还亮着灯的住户了。春夜里独有的温暖带着花香涌进房间里,翔太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肺里阴郁的气息,有些不舍地关上了窗。 他关上檯灯,绕过睡在地上的温一柔,直接跨到沙发上睡下。家里有一小间睡房,这是温一柔留宿的第四个晚上,他依然把床让给她,但是温一柔好像很过意不去,执意要打地铺。翔太也没过多阻止,如果垫了足够的被褥,其实睡起来也不会很难受。他本就习惯睡沙发,有时工作太累,回家倒在沙发上直接就能睡着。不过这次,他因为担心刚失去父亲的温一柔,所以才选择留在客厅睡。 温一柔翻了个身,她裹了裹被子,布料摩擦的声音传进翔太耳里。他听见温一柔不平均的鼻息,于是开口轻声问:“还不睡吗?” “我睡不着。”温一柔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她睁开眼看着睡在沙发上的松本翔太,忍不住发问。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快点睡吧。”翔太不再说话,闭起眼准备入眠,他转过身背对着温一柔,谁知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问题。 “松本君,你说你不是警察,但是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明天会告诉你。” “为什么现在不能说?”温一柔干脆坐了起来,她伸手顺了一下长长的头发,接着又问,“明明和你没有关系,那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阿温,你昨天吃饭的时候问我,我是做什么的对吧?”翔太依然背对着她,考虑良久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温一柔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有些发慌,她站起来朝沙发走过去:“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欺诈师。” 温一柔的脚步顿在那里,对话没有再继续,空气流动的节奏仿佛都慢了两拍,房里安静得好像没有人醒着。 “我是欺诈师,”翔太重复了一遍,他微微嘆了口气,沙哑的声音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今天早晨,我在现场外面观察了好一段时间。那里的警察并不是彼此都认识的,而是分成了两派,我觉得这个现象很奇怪。不过后来注意他们的对话终于想通了,那个地方的位置比较特殊,旁边有代代木分局和涩谷区总局,两个区的警察都有来调查取证。” 温一柔重新迈开脚步,她走到沙发前停下来,蹲在背对着她的翔太身边:“所以你装成警察。” “没错,我之前工作,就是进行欺诈的时候,有做过警官证。这种时候他们根本不会仔细检查,只要摸清哪个入口安排的是哪里的警察,然后自己装成另一边警局的人员就可以了。” “而我为什么要帮你调查,”翔太回过身来,看着温一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发现,那个嫌疑人是我的仇人,他也是个欺诈师。”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温一柔看着翔太有些痛苦的面容,她盯着对方潮湿明亮的眼睛看去,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我不怕你,我觉得松本君你,好像并不喜欢欺诈。” “别傻了。”翔太突然笑起来,他咧开嘴笑得很开怀,温一柔却好像听出其中的某种无奈。 “你不会骗好人,不然也不会帮我。” “我之前说过吧,这个世界上,信任的存在不过是让人受骗罢了,”翔太闭起了眼睛,他双手交叉,把头枕在上面,“而受骗的结果,必然就是受伤了。” 温一柔的手依然抓着沙发的一角,她抿着嘴不再说话,而是回过头去望向里屋。她看着《天空之城》的海报,白云里掩藏着的是那座植物茂盛生长的城,宁静的土地上,是那对勇敢的小孩子。
第66页 “果然不存在吗?”温一柔说得很无力,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干涸在眼眶里,好似被这一夜明亮的月光晒干了。 06 温一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客厅传来摆放玻璃盘子的声音。她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头很痛,鼻子好像塞住了一样。翔太听见动静,停下手里的动作进来看她,他靠在门框上懒懒地开口:“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就靠在沙发旁睡着了,好像有些受凉发热。” “我没事。”温一柔套了人字拖,披着厚厚的睡衣外套。 “你就多睡一会儿吧。”翔太依然靠在门框上,他看着温一柔眯着眼睛刷牙,觉得有些好笑,“身体不舒服吧。” 温一柔吐掉牙膏沫子,擦了嘴巴,然后取下干毛巾浸了浸水:“可是今天还要一起去找那个嫌疑人不是吗?” “我可以一个人去。”翔太伸了个懒腰,身体离开门框,朝厨房走去。 “可是你明明烤了两人份的面包。”温一柔指了指餐桌上摆好的玻璃盘子,两个盘子上各放了三片面包。 翔太撇了撇嘴,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往热好的平底锅里打了四个鸡蛋,又放了几片培根进去。 吃早餐的时候,翔太简单说明了今天的行程:早晨先去赛马场看赛马,藉机接近嫌疑人小林芳贵,想办法问出他前天的行踪,观察他是否可疑。如果下午剩下的时间多,再去一趟高岛芳子的女儿家问问情况,毕竟也不能排除岩井桑夏的后妻是凶手的可能。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赛马场不可?”温一柔把培根和鸡蛋夹进面包里,用力咬了一口,食物塞得满嘴都是。 翔太伸手帮她抹掉嘴边的面包屑,虽然带着一脸嫌弃的表情,动作却是温温柔柔:“因为昨天听到他们打电话和小林约时间做调查,小林说只能下午,因为上午他有重要的比赛要看。然后他们又讨论说,小林现在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就是前天上午在大坂有一场赛马,他自己开车去看的。” “感觉这个人挺嚣张的,”温一柔嘴里的食物还没吃完,咀嚼令声音变得模糊,“不过警方竟然为了看赛马这种原因,推迟调查的时间,真是想不通。” “好像小林芳贵挺有势力的,除了欺诈师这个身份,还开了一家很赚钱的菸草公司。”翔太收掉面前吃完的空盘子,关掉了灶台上的火,把煮好的麦片牛奶分别倒进两只碗里。分好后,他还细心地用纸巾擦掉锅边留下的痕迹,“所以警察好像也不敢轻举妄动,大概要先探一探他的情况。” “但就算你装成赛马爱好者接近他,他也不一定会和你说到前天的行踪啊。”温一柔几口吃掉了麦片牛奶,她把空碗全都收拾进水池,挽起袖子开始洗碗。 “当然不能直接问,”翔太靠在椅子上闭起眼睛,微微皱眉思考起来,“要旁敲侧击,但是他很机敏,我要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就糟糕了。他现在防人应该防得更紧,毕竟警察也抓着他不放。” 车子行驶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到达市郊的赛马场。翔太穿着粉色的衬衫,搭配了纯白的西裤,脚上是看上去很昂贵的皮鞋。他在走之前还帮温一柔选了一身裙子,外面套了精緻的钩针外套。 “这么穿感觉好奇怪。”温一柔有些不习惯地摆了摆肩,她一脸困惑地走在翔太身后,手里拎着白色的小皮包。 翔太回过头看她,他脸上戴着咖啡色的太阳镜,眉头深深地纠结在一起,“你以为看赛马都是大家混在一起看吗,和演唱会一样也分看台区和摇滚区。” “是什么意思?” “赛马场的观看席位是有严格区分的,顶上还有贵宾观看区。像小林那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会和大家混在一起看吗?” “那肯定在贵宾观看区。”没等翔太说完,温一柔就接过话头,她明白过来,咧开嘴笑了笑。 翔太转过身继续朝前走,他抽出手里的票核对入口,眼睛四处张望:“我们要去贵宾区,不好好变装怎么行。”他指了指前面的四号入口,拉着温一柔快步赶过去,脚步却又在半途中顿住。 “怎么了?”温一柔抬头看他,翔太的侧脸看起来十分生硬,他紧紧咬着自己的牙齿,一言不发。温一柔只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士,微微凸起的啤酒肚压在皮夹克下,头发梳得服贴发亮。 听到温一柔担忧的声音,翔太脸部的线条缓和了一些,他调整了情绪,但身上散发出的浓浓怒气却是挡也挡不住。他重新带着温一柔朝入口走去,只轻声丢下几个字:“那个人就是小林芳贵。” 贵宾区装潢得很华丽,就像一个欧式的小咖啡馆,里面有一个中心吧檯,面向跑道的则是和跑道同样长度的落地窗。翔太带着温一柔进去的时候,第一轮比赛已经结束了,他从包里抽出两条黄红相间的手帕方巾,分别夹入两人胸前的口袋里。 “不知道龙崎跑得怎么样啊?”翔太跑到小林芳贵的旁边,手里拿着刚点的威士忌,满脸期盼地盯着外面的跑道,“都是你磨磨蹭蹭,不然也不会迟到了。”他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温一柔,又伸手看了看手錶。
第67页 “龙崎赢了。”小林依然盯着窗外,他拿起桌上剥好的橘子,放了一片在嘴里嚼了起来。大概味道太酸,他整个脸都皱在一起,皮肤挤出很多褶子。 “啊,太好了,我还担心他受到前天比赛的影响呢。”翔太笑着舒了一口气,他看着小林侧脸,回过头时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除了两年前的总年赛,龙崎还没有间隔这么短时间跑过呢。” 这次小林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先在翔太和温一柔的脸上扫了一圈,继而停在了他们胸口的手帕上。小林胸口也别着相同颜色的手帕,他绷着的脸总算稍微缓和了一些:“你们也是龙崎的铁桿粉丝啊?这傢伙近几年一直跑得很辛苦。” “是啊,”翔太举手又要了一杯威士忌,现在场内场外多的是监视小林的便衣警员,他为了进一步取得小林的信任,接着说着赛马的话题,“它的左腿其实还没好完全,去年在澳洲比赛的时候,又摔了一次。”这次他说完却皱起了眉头。 温一柔喝着杯子里的苏打果汁,她听翔太解释说,最近的赛马会都喜欢在胸口别上颜色特殊的手帕,来表示自己所支持的马匹。而小林芳贵喜欢的马,是一匹纯种阿拉伯马,它是近两年很被看好的赛马,与骑手的配合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但就是身上有太多伤病,最近的成绩并不是特别突出。这匹深咖啡色的马叫做龙崎,而它的粉丝都选择红黄相间的手帕来代表它,因为它的骑手常穿着红黄相间的比赛服。 “去年澳洲的那场比赛,中途的大雨下得真是突然啊。”小林接过翔太手上的威士忌,稍稍抬手表示礼貌,然后轻轻取下插在玻璃杯口的樱桃含入嘴里,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翔太看着赛场上第二组正在准备的赛马,迅速在脑海里回想昨晚看的资料。其实他刚刚说出澳洲的那刻就有些后悔了,今天他太心急,不断提到以前的比赛,想要显示自己是龙崎的忠实观众。但眼下明明有正在进行的比赛,这么做一定会引起小林的怀疑,他走错了一步棋,现在必须小心挽救。稍不小心就会被小林这个高超的欺诈师,发现自己也同是欺诈师的身份,那个时候别说是调查案件,就连安全脱逃都很困难。 “我记得那次的比赛好像没有下雨吧,”翔太左手拿着的赛事介绍单里,夹着他昨天回家后开始整理的资料,他并没有翻开看,而是回忆着昨晚背诵的那些比赛资料的位置。印象里比赛受天气影响比较大的几次总结,应该是在资料的中后方,而那几次的比赛都是在亚洲,“澳洲那次可是晴空万里哦,就和今天一样。”他试着把话题拉回现在的比赛上。 “那是我记错了。”小林点头笑了笑,他看见翔太的杯子也空了,又伸手跟服务生要了两杯柠檬酒,“今天你没看见,它跑得和前天一样好,最近状态回来了。” “前天老爸公司有事,我也没去大坂看。”翔太说得很惋惜,他用望远镜观察着跑道,这组比赛不算精彩,几匹马的差距拉得很开。 “前天那场我也有去,大坂最近交通堵得很,”小林收回目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怎么看你是年轻有为啊,好久没能在赛马上认识朋友了。” 翔太双手接过名片,又赶紧从皮包里拿出自己的名片递上去,上面印着“土方文化制作公司 小原凉太 经理”,他装出一种无奈的语气说:“也就是帮我家那个老顽固管管。” 小林芳贵会意地挑挑眉,把名片收进口袋里,接着又说:“最近的媒体总说龙崎不行,前天大坂比赛之前,我在家吃晚餐的时候,还看见体育节目里报导它的旧伤复发呢,简直就是胡扯。” “是啊是啊。”翔太笑眯眯地在一旁附和,他低头看了看手錶,已经接近中午11点。于是找了个藉口结束和小林芳贵的谈话,带着温一柔先离开了。 07 最近天气开始降温,夜晚的风丝毫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冷嗖嗖地好像要把人重新拽回冬天一样。翔太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厚的绒线外套穿上,继续站在厨房边等煮面的水烧开,他把玻璃窗又关小了些。 “高岛芳子怎么样了?”锅里的水咕嘟嘟地煮开了,热气蜿蜒升腾。翔太用牙咬开方便面的袋子,动作中间问正蹲在一旁发呆的温一柔。 上午从赛马场回来后,翔太和温一柔兵分两路。翔太伪装成警察去高岛芳子的女儿家做了调查,起初她们对警察的二度造访表示很不快,在翔太解释了自己是涩谷总局的警官,必须和代代木警局分开调查之后,高岛家人也就没再抱怨,很配合地回答了翔太的问题。在翔太看来,高岛芳子并没有太大问题,就是精神上受了很大的打击。不过还是有些小地方,让他很在意。 温一柔则在翔太的要求下,和第一天去拜访高岛芳子一样,伪装成岩井桑夏的学生。她买了花还有一些水果,去看望自己过世的“老师”,以及他的夫人。 “喂,到底怎么样了?”见温一柔不答话,翔太提高了声音再次发问,他知道她才去过自己去世的父亲家,心情一定很低落。但是现在必须振作起来,伤痛是人成长必经的溃烂,想要被治癒,首先自己要正视那种疼痛。
第68页 “啊,”温一柔这才回过神来,她原本涣散的双眼渐渐变得明晰起来,“芳子阿姨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只是失了神一样坐在那里。” 温一柔感到自己的腿因为长时间地挤压已经麻痹了,她换了个姿势靠在那里,揉了揉自己的腿,然后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现在还是有很多警察在那里进出,反覆搜查。” “搜查最多也只到这个星期了。”翔太用筷子夹起面观察了一下,然后又把它们放回锅里继续煮。他切了一些鱼板,又拿了青海带一起丢进锅里,最后盖起了盖子。 “不过今天早晨,我们去找小林到底有什么意义?也没发现什么啊。”温一柔这么说,丧气地低下头去。她把脸埋在两腿之间,白炽灯的光从两边漏进来。 翔太看着打不起精神的温一柔,嘆了口气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并不是去和他对话就立刻能发现什么的,一来他今天说的话,我们可以慢慢找出其中的破绽,二来现在他对我们还算抱有希望,只要还有见面的机会,说不定就可以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温一柔抬起头,她的眼底有疑惑:“抱有希望?” “现在小林觉得我是伸手就能拿钱来花的富二代,你看早晨在贵宾区的那些人中,还没有我们这么年轻的。”翔太笑得很自信,他先起身关掉了灶台上的火,重新又蹲在温一柔的身边,“对他来说,我的存在绝对有价值,不论是在帮助他的生意上,还是帮他解决棘手的问题。和我搞好关系,对他一定有帮助。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会主动给我名片吗?因为他自己也明白他现在的处境并不乐观,所以能够用的救命稻草都要抓住。” “可是你是骗他的啊,公司什么的。”温一柔看着翔太乌黑的瞳仁里透出的坚定,突然觉得尽管他是个以欺骗别人为生的人,却也可以叫人能够信任。 “那个公司的确存在哦,不过他们的势力可就在小林之上太多了。小林还不会傻到直接去找社长帮忙,更何况他们的总公司在美国。”翔太站起身,拿出两只碗把面装好,又从冰箱里拿出冷冻的牛肉。他两手端满了碗盘,抬抬下巴示意温一柔回客厅吃饭,“不过社长的儿子喜欢赌马,是真事就是了,因为他是我的大学同学。” “你就不怕被拆穿吗?” 翔太收起了笑容,脸上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他把餐具排好,只轻声说一句:“来吃吧。” 月色从窗户的缝隙间熘进来,木质的桌角被染得泛着银白的光,薄薄的云层在电线桿上缓慢地迁徙。温一柔望着这幅景色,微微有些出神。 08 时间总是走得很轻盈,让人捕捉不到它的痕迹。也就是转眼的工夫,距离岩井桑夏的死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了,警方在昨天才正式从岩井位于代代木的公寓里撤出来。这一周,就连岩井的夫人高岛芳子也没能住在公寓里,她只有白天可以待在那里协助调查,晚上则要住在警方安排的旅店里。 “听说现在警方已经有些束手无策了。”翔太翻着面前的杂志,喝了一口刚煮好的咖啡,苦涩的味道令他的思路更加清晰。 温一柔把银质小壶里的牛奶往咖啡里倒,她听着翔太这么说,脸上的表情比进咖啡馆之前更丧气了些:“那肯定啊,毕竟已经找不到嫌疑人了。” “虽然总觉得小林芳贵有问题,”翔太把目光从杂志上移开,盯着摆放咖啡豆的货架发呆,“但是走到这个地步,他是肯定没有问题了。” 今天一早,原本对案发那天行踪交代得很模糊的小林芳贵,突然想起了自己那天曾经在赛马场碰到过两位生意上的伙伴。而经过警方的核实,他那两个生意上的伙伴确实去过大坂赛马场,并且看完了整场比赛。他们所坐的那个区域,设置的摄像头正好就在他们上方,所以当小林从前排上来与他们问好时,三人的身影都被收录在了录像里。 “可是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过了一周才想起来?”温一柔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一般人在被怀疑后,无论如何都会拼命想出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可是小林芳贵竟然在接受了几次询问调查之后,才勉勉强强想起了这件事,他当真不在乎自己被当做嫌疑犯吗?温一柔整个人缩在凳子上,喝着热乎乎的奶咖,长久的思考让她感到有些头痛。 温一柔想不通的事,翔太也没能想通。虽然他看起来淡定自若,但是面对现在这个局面,焦虑其实早已占满内心。一方面事情像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墙壁,找不到通往光明的出口。另一方面,温一柔的签证这个周末就会到期,难道就让她这么带着父亲的死讯回去吗? 翔太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他觉得自己管得有些多了,于是命令自己放松下来。他伸了个懒腰,轻轻舒了口气:“说起来,阿温,你在北京念书?还是工作了?”翔太转移着话题,今天尽量不去考虑案件的事情。 “我吗?”温一柔一下没反应过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后边用小勺搅动杯里的咖啡边回答,“我是念艺校的,学京剧。” “京剧?” “你大概不知道吧,是中国有名的艺术表现形式。”温一柔埋头在自己的包内翻找起来,然后拿出一个相片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那是温一柔去年表演的时候朋友帮她拍下的。她的脸上化着厚厚的彩妆,青白的戏袍上绣着绿黄色的小花,水袖搭在手腕上,“表演的时候要穿成这样。”
第69页 “好像有点恐怖。”翔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温一柔收起了照片,她说得认真:“你可以听听看,一字一句里包含了很多东西。” “我才不要,”翔太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把空杯子递给了彼此已经很熟悉的老闆,又笑嘻嘻地继续说道,“再说你不是喜欢我哥那种摇滚乐队的吗?” “这次还带了女朋友来?”开口的是老闆,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整个人都被一种优雅的文艺气质围绕。老闆的头上绑着黑色的头巾,染得泛棕的头发有些微卷,脸上还有没刮掉的青色胡茬儿。 “她只是借住在我家的房客。”翔太收起了笑容,重新翻动面前的杂志,却好像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老闆也不理翔太,和温一柔聊起天来。他夹了几块巧克力曲奇放进她的盘子里,看着温一柔的目光柔和,言语轻缓,“还没怎么见他这么开怀地笑,以前总给人一种想把自己武装起来的感觉。” “森田,你话很多。”翔太不抬头,依然盯着杂志,开口打断还想继续聊天的老闆。 “老闆,这个可以换台吗?”坐在不远处的客人朝这里喊来,他穿着标准的西装,左手边还放着一个公文包,应该是一个上班族。他指着墙上悬挂着的小型电视,又补上一句,“可以换到棒球转播吗?” 森田点点头,本来已经拿起了吧檯上的遥控器,但是听到“棒球转播”的时候,又转过头去抱歉地笑了笑:“最近电视台在做频道的调整,这个片区所有有关体育的频道都收不到呢,真是很抱歉啊。” “啊,没事没事。”那人憨厚地笑了笑,他伸手挠了挠短短的头发,然后语速极快地说,“其实我家也住在这附近,家里也收不到体育频道。今天提前下班了,就想来咖啡馆碰碰运气。” “真是抱歉啊。”森田再次微微弯腰跟他道歉,放下了手中的遥控器。电视里正在放欧洲的老电影,有些黑白影像已经失真了,画面被拉成奇怪的形状,上面覆盖着不断跳动的小黑点。 “那我要一杯经典黑咖啡好了。”方才那位身材微胖的上班族这么说着,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又从包里拿出收音机开始捣鼓起来。 森田回到柜檯,翔太和温一柔各自在看着杂志。正午的阳光从玻璃门外映进来,森田边煮咖啡边和他们抱怨了一下刚才的事。 “你说这个片区,有关体育的频道都收不到是什么意思?”翔太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就是电视台搞什么频道调整,整个代代木貌似只有四丁目才能收到体育有关的频道。”森田把磨过的咖啡粉先拍打松散,倒掉后再用清水沖洗上瓶,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无奈地看着翔太,“虽然是少了些来看球赛、赛马的顾客,店里总算是清净了一些,但是销售量也下降了不少。不过我听旁边店家说,下个星期就开始恢复了。” “你刚才说看赛马?” 森田不明白翔太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重新开始手上的动作:“是啊,常常有人……” “我是问,这里连赛马有关的新闻都看不到吗?”翔太唰地站了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又刺耳的声音,他双手大力地拍在吧檯上。 “看不到,最近都看不到。”森田有点被他吓到,愣得只得慢慢吐出几个字。 翔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炸开了,就连面前的景象都扭曲旋转起来。小林芳贵说谎了,他此刻清楚地意识到小林对自己说谎了,但是这个谎言有可能让现在的一切都被推翻。咖啡馆里明明很安静,却有类似赛马场上的那种嘈杂声音,钻进翔太耳朵里。他觉得头晕目眩,只得低下头去冷静一会儿,此刻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冷冷的温度渗进皮肤里,他觉得好多了。 翔太微微转过脸,对上了温一柔担忧的双眼,他轻声说:“我没事,不过现在我们要走了,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查。” “能先听我说吗?”温一柔覆在翔太额头上的手没有拿开,她的眉眼间透露出浅浅的哀伤,但是这哀伤下却是没办法动摇的坚定,“是有关芳子阿姨的事。” 翔太站着没有说话,整个空间恢复了最初的平静,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肆意地舞动。他望着温一柔,最后微微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椅子上。 09 松本翔太喝着面前的红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朝面前的妇人说了声抱歉,然后侧过身子接起了电话。 “小林说还有一个小时过来,你掌握好时间。”电话那头传来温一柔的声音,她正在帝都大饭店外面的酒吧里。翔太约了小林芳贵一起在帝都大饭店用晚餐,他要温一柔先在酒吧里等着,如果小林提早来了,要立刻通知他。 “我知道了,”翔太尽量压低声音,他有些不耐烦地加快了语速,“没什么重要的事别打来,我在和高岛小姐说重要的事。”他这么暗示完温一柔,立刻挂断了电话。 “抱歉。”翔太回过身子,把合上的手机放在桌子上,又道了一次歉。
第70页 翔太在下午4点刚过来到高岛芳子家里。芳子还记得他,是自己过世先生的学生,于是立刻请翔太进屋。他们寒暄了一会儿,就到了现在4点过半,翔太在说话期间并没有安分地跪坐在桌子前,而是在屋子里走动着到处观望,最后坐回桌前时,红茶已经凉了,他却不在意地喝了起来。 “您之前一周都没能回来住,还习惯吗?”翔太看着桌对面的高岛芳子,她穿着浅灰色的简易和服,头发盘得很整齐,“我看厨房里都积灰了,您要好好吃饭,回家这两天都没有做饭吃吗?” “啊、啊……我会的。”芳子听见翔太这么说,立刻点点头应下来,她微微抖动的肩膀落在翔太眼里。 “我还是不绕弯子,直接说了吧。”翔太皱了一下眉,收回了目光,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其实是您杀死了岩井桑夏老师对吧?” 近一米之隔,桌子那边的芳子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辩解。她等着翔太继续说下去,双眼空洞地看向地面。 “还记得之前和我一起来的女生吗?她后来单独来看过您一次,”翔太回想起那天在咖啡馆,温一柔小心翼翼和他说出自己想法的样子,“她一直觉得您是个亲切的人,所以不断帮您找藉口,可是有些事一旦发现就不能忽略了。 “她对我说,你明明是个很有修养的人,为什么在自己先生去世后,也不换黑色的和服呢?就算没有,也可以换上暗色系的衣服啊。不过你一直穿着一件颜色鲜艷的和服,应该说这一周内你都没有换下过。”翔太站起来,他走到厨房里,屋里的空气太沉闷,他推开了一点窗,“然后我突然想到了,我们第一次来您家的时候,您说晚上有茶道课,所以换上了和服。可是隔了一天的上午,我和警察在你家里调查取证的时候,却看见了流理台上煮了一半的汤,灶台上还有溢出来的汤汁,都已经干掉结块了。 “我在想那个时候,您会不会是由于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才要换上和服的呢?而且之后你又迫不得已穿了它一周。”翔太指着电饭锅旁边的两只碗,伸头对依然坐在矮木桌旁的芳子说,“虽然汤现在已经收拾掉了,可是这里还有两个叠放的碗。台子上没有多余的东西,像你这么爱整洁的人,应该不会把餐具随便放才对,那么这两只碗,大概就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天,你事先准备好用来盛饭的吧。”翔太说完回到了内屋,他重又坐了下来。 “不过那日你准备出门,也清楚地知道岩井老师不会回来用餐,那么碗是用来给谁用的呢?” “因为有血,”坐在对面的芳子终于开口打断了准备继续推理下去的翔太。她的嗓子柔柔的,很动听,细小的声音像清风一样钻入翔太的耳里,“我是逼不得已才换上和服的。因为血溅到了白色的围裙上,我用和服遮住它。” “我方才看了一下,厨房挂围裙的地方还是空的。您还没收拾吗?”翔太嘆了口气,轻声问。 “带血的衣服现在还在衣柜里,夹在和服里面。后来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一直没有办法处理衣服。”芳子的声音和楼下汽车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更加轻细了,翔太费力捕捉,才能听得清楚。 “说到案发时间,警方到现在可都还蒙在鼓里,”翔太咧开嘴露出一个大笑,然后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大家都把案发日搞错了,其实拼了命调查的都是案发第二天你们的行踪,事实上那天之前,岩井桑夏就已经被杀死了。” “可是岩井太太,就算再怎么没机会,其实案发当晚,你有大把的时间收拾衣服。毕竟连案发时间都能巧妙地骗过警察,为什么衣服却迟迟不收拾,甚至穿了一周呢?”翔太刚说完,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来说了两句,然后站起来,走到玄关处开始穿鞋,“这个等会儿再说,您能先跟我去个地方吗?” 背后响起高岛芳子冷静的声音:“是警察局吗?” 翔太绑好了左脚的鞋带,然后转头对芳子微微一笑:“我们不去那里。” 10 松本翔太和高岛芳子到达帝都大饭店的时候,温一柔和小林芳贵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但是似乎小林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丝毫没有抱怨。不过当他看见站在翔太身边的女人是高岛芳子的时候,脸色突然大变。 “小原先生,可以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请高岛女士来吗?”小林强忍着怒气,靠在椅子上,语气还算友好。 “小林先生,我并不是什么富二代小原凉太。”翔太轻轻推了推自己面前的高岛芳子,示意她先坐下来。紧接着翔太也坐了下来,“如果不是用这种身份约你来这种高档饭店,你根本就不会出现吧。” 温一柔已经提前点好了菜,服务生先端来了餐前汤,对话暂时被打断。外面下起雨来,雨水汇聚在透明的落地窗上,城市迷幻的光芒都模糊起来。都说春雨滋润一切有希望的事物,让它们更加丰盈地成长,但是此刻手脚冰冷坐在这里的翔太,却觉得有一种悲凉的感觉在他的心脏扎营驻兵,就连最后一丝温暖都丢弃了。 “你当时对我说过的吧,”翔太再次开口,他眼神冰冷地盯着小林芳贵,“那天在赛马场,你和我说前一晚在家吃晚餐的时候,看见体育节目里胡乱报导龙崎的伤势。”
第71页 “那又怎样?”小林翘起二郎腿,他双手一伸毫不在意地回问过去。 “确实那天有体育频道报导了这个消息,不过很可惜,小林先生你家所在的三丁目是收不到那个频道的。”翔太见小林不回话,于是继续说,“看来你好一阵子都没有看电视了,由于电视台进行频道整改,整个代代木只有四丁目那个区域可以收到体育节目。” “就算是我说了谎,那又能说明什么?” “那时你的确看到了这个体育节目,或者用听到了更为准确。”翔太稍一偏头看了一下坐在身旁的高岛芳子,“那个时候你正藏在她家,所以恰巧听见了电视里播出的节目。高岛小姐的家在代代木的四丁目,那里是可以收到体育频道的。” 小林突然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由于大量抽菸而发黑的牙齿,他说话时脸上还满是笑意:“是这个女人和你乱扯的吗?真是搞笑。” “我听见了,”翔太不理会依旧笑着的小林,他收紧喉咙,压低了声音,脸上的表情很严肃,“那时你藏在柜子里,所以才没看见我们的脸吧。那时候去高岛小姐家拜访的,就是我和你身边的女生。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警方会搞错了案发时间。一来,大概是高岛小姐错报了时间,迷惑了警方的调查。二来,大概是你在尸体上动了什么手脚,让法医在做尸检的时候出错了吧。毕竟你年轻的时候,念的是医科大学啊,小林先生。”翔太左手握拳,右手覆盖在上面,撑着下巴。他低下头,看不出是怎样的心情,“难怪在警方调查不在场证明的时候,要先故意模糊不说清楚,也是为了让警方弄错案发时间。” “小林先生……”高岛芳子在这时突然开了口,她皱着眉头,声音有些发抖,“不能再这样了。”说完芳子抬起手,覆盖住自己的额头,那晚的一幕幕像是沉在药水里的相片,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 案发的那天晚上,高岛芳子正在家准备晚餐,岩井桑夏却突然告诉她这晚有事,不能留在家里吃饭了。最近岩井总说工作上的事情很忙,甚至还在闲聊时告诉芳子他工作的细节,像是一遍一遍重新将电脑里的资料分类这种事。本来两人只是轻微的争吵,但是芳子的忍耐到了极限,她说出了自己知道的真相,岩井一直以为芳子什么都不知道,彻底的震惊之后就是愤怒,他气芳子什么都不问。 高岛芳子见岩井不但不解释,反倒是更加用力地投入到争吵之中,一时涌起浓烈的恨意,用厨房的剪刀刺死了他。 由于事出突然,逐渐冷静下来的芳子开始后悔,她看着丈夫慢慢失去温度的尸体,脑子里混沌得像是起了雾。就在高岛芳子摇摇晃晃地开门准备去警局自首的时候,她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小林芳贵。 “不要去自首,这种事情掩盖就好了。”小林抽完一根烟,看着岩井的尸体,语气毫不慌乱。 芳子独自一人站在里面的房间里,她几乎不能连贯地吐字:“可……可是,我不能……我。” “喂,”小林看见芳子还在动摇,走上前去压住她的肩膀,芳子的身子狠狠地撞在了墙上,“你们家亏欠我的东西可还没有还清。” 高岛芳子挣扎着还想辩解,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那个时候等在门外的,正是松本翔太和温一柔。 小林借着这个机会催促芳子赶快整理现场,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瞥见了衣柜里的和服,于是叫她先穿上和服,一来可以解释开门迟了的原因,二来吸上血的围裙也可以暂时被遮盖。在芳子犹犹豫豫套上和服的时候,小林简单处理了厨房,自己抱着岩井的尸体躲进了衣柜里。 等到翔太他们离开,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小林一脸疲倦地对芳子说:“尸体留给我处理,你现在去上茶道课,毕竟刚才说了还是照做比较好。” 这次芳子没有再做出任何反抗,而是去了离家不远的茶道教室。约莫一个半小时后,课程终于结束了,芳子在走回家的途中接到了小林的电话,他说尸体和现场已经处理好了,让芳子暂时不要回去,最好是找要好的朋友住上一晚,并且明天也要与对方待在一起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高岛芳子在这附近并没有什么朋友,她所能想到的地方就是自己女儿的家。于是芳子连夜乘车赶到了位于大坂的女儿家,她在车站凑合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以想念孙子为由早早敲开了女儿家的大门。可是慌乱之间,芳子忘记了还穿在身上带血的围裙,等到她想起来,已经在女儿家度过了大半天的光景。芳子本想找时间处理掉,可是她觉得就这么随便找个地方丢弃实在太危险,如果是在某地烧毁又怕途中被人发现。 后来,芳子意识到,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回到东京去后,警察一定会在家里反覆进行搜查,就算她在那里找机会处理也是不安全的。不如就一直穿在身上,等到搜查告一个段落后,再处理也不迟。现在是春天,连续几天都穿和服也不会很奇怪。 于是高岛芳子就这么按照原定计划,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谁知最后竟然就是和服,把她拉到了残忍的现实面前。 “高岛小姐家里其实有个秘密,她家的电话簿、便签纸,一切能写的本子上都记录了相同的数字,”翔太拿出自己的记事本,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签字笔写下了一串数字,“我本来不知道这是什么,直到我弄清高岛小姐为什么要杀害岩井桑夏,才差不多猜到。
第72页 “高岛小姐本来是东京有名企业家的女儿,但是和岩井桑夏结婚后,他们家几代的产业突然一落千丈,最后不得不申请破产。接着岩井向小林芳贵你借了大笔的钱去还债,他们一家不断被你利用,我猜你应该还逼着高岛小姐做了很多龌龊的事情吧。不过就在最近,高岛小姐意外发现了,自己深爱的丈夫其实是个欺诈师。没错,岩井桑夏其实是个结婚欺诈师,他和小林你联手,从高岛家的家业中获取巨大利润,然后再装作和高岛努力生活,”翔太的语速极快,句子之间丝毫不停顿,让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转向一旁已经红了眼眶的高岛芳子,“不过高岛小姐,你应该没有想到。岩井桑夏在这个过程中爱上了你,他和小林先生的关系每况愈下,争执也越来越多。后来岩井意识到,小林想要除掉他,所以他留下这串数字,希望就算自己死了,你也可以藉此逃脱小林的魔爪。岩井之所以一直和你提到工作,大概也就是想以此不断暗示你,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可惜结局岩井大概是怎么也料想不到,他自己最后竟然会死在你手里,之所以能够轻易被一个人杀死,也就是对她毫无防备吧。 “这串数字是岩井工作资料的密码,他一直在帮小林做往中国走私菸草的勾当,我已经看过了,里面都是走私的证据。”温一柔看见翔太对她使了个眼色,于是从包里翻出一叠厚厚的资料,那是他们昨天事先列印出来,翔太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闭上眼轻声说,“小林先生,你怎么会如此信任我的。像你这么出色的欺诈师,应该早些发现我也是个欺诈师啊,去你的公司调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现在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三天内,我没在报纸上看见你和高岛小姐自首的消息,这份资料我会自己交给警察。”翔太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闭上眼睛,眉目间都是疲惫。 小林芳贵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整个人冲撞到桌子,上面摆着的水都洒到了精緻的绣花桌布上。他走到一边,将坐在椅子上的翔太用力扯起来,小林的双手死死地抓住翔太的衬衫衣领,接着他低声耳语起来。 翔太被放开的时候,整个人一瞬间失去了重心,差点直直地向后倒下去。温一柔从没见过他这副失了魂的表情,就连身体都微微颤抖着。翔太双手扶着桌子,努力放平声音:“小林先生,我希望你去自首,和警方坦白是你帮助高岛处理尸体,是你阻止了原本可能会去自首的她。如果你这么做了,这份走私的资料,我不会交给警方。” 小林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他毫不在意地拿起桌上的炸鱿鱼圈吃,然后又随意地拿纸巾擦了擦手:“那么我先告辞了,我会依照约定去自首的。”他临走前又回过头,低声对翔太说,“我可以无条件相信你,你明白的。” 离开帝都饭店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9点。雨没有停,但却有转小的趋势,昏暗的路灯下细密的雨丝变得更加清晰起来。翔太和温一柔并肩站着,高岛芳子则站在他们身后,高岛在得知了自己的丈夫曾经为了她着想,特意留下了密码这个真相之后,就一直止不住地流眼泪。 “那我们先走了,”温一柔发现这里很难打到车,于是准备和翔太先走一段看看情况,她担忧地看着高岛,然后鼓励她道,“你要坚强些,活下去。” 高岛捂着眼睛点点头,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抬头问翔太:“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要说怀疑,就是阿温跟我说了你的行为之后,”翔太望着天空,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不过第一次到你家,我就觉得你有些奇怪。一般人不会那么冲动,什么都不问就把人请进家里。而且我记得你帮我们切苹果的时候用的是左手,后来我们也没说要号码,你给我们号码的时候是用右手写的字。我看你愣了一会儿,写得很别扭。” 高岛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原来是那个时候。” 她往前走了几步,雨点落入她的白色外套里,整个人好像都变得透明起来,“和他起了争执,也是一念之下杀了他,我很后悔,想要马上去自首。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小林来了,他不但威胁我不要去自首,还叫我想办法掩藏这件事。你们来的时候,我很想你们发现家里的异样,因为我真的不想再和小林有任何交集。不过自己冷静下来,越想越害怕,内心也就认定想要掩盖我是杀人犯这件事,所以才故意用右手写字给你们,怕尸体发现后,警方公布杀人犯是个左撇子,你们会怀疑到我。” “已经没事了,全都结束了。” 温一柔这么对高岛芳子说着,推着翔太也走进这朦朦胧胧的春雨里。她朝这位看起来苍老了很多的中年女人挥了挥手,用力挥了挥手,最后也没说出自己的身份。 11 “阿温,也许你母亲,也是受到了结婚欺诈。”翔太躺在沙发上,考虑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知道。”被子里传来女生细小的声音。 “都不会恨他吗?” “虽然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温一柔的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声音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翔太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其实妈妈曾经和我说过一些,我外公在北京是个挺有权势的人,爸爸依仗他,路一直走得很顺。不过后来外公去世,我们家也就变得很平凡了。虽然现在记不起来了,但是之前上小学的时候,我有来过日本。爸爸带着我玩的模样,我还是可以回想出来,虽然只是一个剪影啦。不过我觉得他那时不讨厌我们。”
第73页 温一柔故意用了一个“啦”作为语气词,她很少这么说,翔太觉得有些心酸。最后她还是没有回答,是否会恨岩井桑夏。 “哎,那是什么?”温一柔用手机照着沙发底下,今天她还是铺了被子睡在翔太旁边,刚才用手机看时间的时候,她瞥到沙发底下,有个东西被灯光照得反射出亮光。 “是什么?”翔太低下头来,刘海遮住了部分眼睛,黑暗里他看见温一柔伸出细长的胳膊,在沙发下摸索着。而当那个金属边框的相框进入翔太眼底的时候,他心中的某个角落轰地崩塌了。 已经来不及了,翔太这么想着,轻声开了口,那微弱的哭腔像针一样扎进温一柔的耳里:“拜託,别问我。” 相片上是年少时的松本翔太,大概只有小学的模样。而站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双胞胎哥哥,以及只有不到三十岁,年轻英俊的小林芳贵。小林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那是翔太的弟弟松本赖。 12 时间流转到三年后的现在,温一柔和松本翔太的弟弟待在音像店的角落里。她说完这个故事,时间仿佛都苍老了一些,它固执地卡在某一格不想前进。 “后来你哥去机场送我,我什么都没问,但是他却对我说,他会把那份走私的资料交给警察。”温一柔依然盯着电脑上搜索栏上的“东京 北京 机票”,她用力看着它们,好像要把这六个字直接揉进心脏里去,“我问你哥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因为这次换他骗人。” “最后他朝我挥挥手,我还是忍不住跟他说,希望他能写信给我。”温一柔终于收回了目光,她靠在沙发上,静静地让身体被这宁静的空气包裹起来,“那时候,你哥明明点了头,可是我一直都没等到他的信。今年我来找他,却发现东京那里的家搬空了。于是我去了你哥常去的咖啡馆,才知道他已经去世。这次我也是跟着那位老闆,到这里来参加葬礼的。” “他不是不写给你,他是没办法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旁响起来,温一柔转头看去。那人戴着墨镜,嘴里叼着没有抽完的烟,那是一张和松本翔太一模一样的脸,may真正的主唱阿弘。 他灭了手里的烟,摘下墨镜,站到一排货架前开始翻cd:“翔太得的是肌无力症,到后来他根本没办法写字了。” 温一柔盯着他看,心里却没有当初撞见松本翔太时,那种激动心慌的感觉。这明明才是她最喜欢的乐队主唱,这明明才是在每个孤单夜晚陪伴她的声音,温一柔淡淡地笑了笑,开口对他说:“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你们的歌。一直被你们鼓励着。” “哦,是吗?”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温一柔,然后问,“最喜欢哪首?” 温一柔没料到会被这么问,喜欢的歌太多,一下却想不出答案,最后松本翔太床头那幅海报又冲进她的脑海,于是她说:“《天空之城》。” 阿弘咧开嘴朝她笑了笑,他几步走过来,坐在了松本赖和她身旁边,语气欢快地说:“那么一直以来鼓励着你的人,并不是我哦。”说完他又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好像包含了明烈的阳光,真实又虚幻。 阿弘又点起一根烟,亮着的红色菸头上冒出浅白色的烟雾,他却不抽,只是望得出神。许久,他开口对温一柔说出了那件事。 13 我叫松本翔太,二十三岁。 一年前,我还是may乐队的主唱,原本我梦想着,可以在世界各地开演唱会。我想穿着简单的t恤和夹脚拖鞋,不要任何舞台效果,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唱那些深夜写出的字句。原本我以为,可以一直看见那些为我摇动的蓝色萤光棒,一直鼓励一些人。 我不知道肌无力症是多么严重的病症,主治医生说并没有很多人会因为患病而死掉,最有可能的可能,只是不能行走、不能说话、不能自由地生活。 但是如果不能行走,不能大声地唱,不能感动地擦掉泪水,我真的算是活着吗? 我不希望团员的梦想就此终结,我不希望may就此消失,所以哥哥答应了我任性的要求,他成为了那个may的主唱阿弘。从此以后,他的声音和创作,代替了我,在每个深夜黎明钻进你们的耳朵里。 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还是小学时的事情,那天并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父亲的生日。就是那么平常的日子,我们没去游乐园,也没去看可爱的动物,只是在家里照了一张合照。他第一次这样温柔地抱着弟弟,对我和哥哥微笑。大概是那时,我就预感到父亲要离开,所以照片里笑得并不开心。后来从妈妈与别人的对话里,我隐约知道父亲欠下了赌债,再后来做了欺诈师。 我生病之后,妈妈的情况越来越差。她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每日只会在门口念叨爸爸的名字,扒着门框盼着他回家。我痛恨我父亲,我发誓要当一个欺诈师,骗走他的笑容,骗走他骗母亲的那些感情,我希望他会经历很大的失败。 我并没有料到会遇见温一柔,这个从中国跌跌撞撞跑来的女孩儿,吵吵嚷嚷说要找她的爸爸。她说喜欢听may的歌,我心头一颤,但是转念又想,她喜欢的应该是我哥。当她哼起我很久没唱过的《天空之城》时,我突然很想找个人抱着大哭一场。但我只是佯装镇定,否定了自己心里的那座城。
第74页 做欺诈师总是要人领着,带我走上这条路的老头,给了我很多消息。他知道我想做欺诈师的原因,所以也告诉了我很多父亲的消息,他说父亲现在用“小林芳贵”的名字活着,跟我说了他高超的欺诈本领。当我听见杀掉岩井桑夏的嫌疑人是小林芳贵时,我知道机会来了,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个战斗之中去。 我并没有想置他于死地。 每天的调查结束之后,我都暗暗祈祷凶手最好不要是他。我只希望他能失败,他能痛苦地流泪。但是我,也希望他回家。 在帝都大饭店里,他拉住我的衣角。他说他第一眼就认出我是他的儿子,他只是陪我玩玩,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到底有什么能耐。他说他没想到我能把他逼得这么死,一条后路都没有留给他,他说他想回家。 有那么一瞬,我想要丢下温一柔,丢下高岛芳子,丢下这所有的一切离开。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荒唐,我对他说,只要他去自首,我不会把走私的资料交给警察。 我知道如果我把资料交掉,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再回头了,他也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可是我却那么做了。 温一柔看见相片之后,什么都没有问我。在机场我对她说,我会把走私的资料交给警察,我轻松地告诉她,只是这次换我来骗小林芳贵而已。 阿温,我怎么可能留他下来。就算我多么想要他回来,就算我内心充斥着强烈的他是我父亲的感觉,我也不可能留他下来。因为,是他逼死了你的爸爸,虽然你什么都不说,但你眼底的悲伤就像巨大的湖,那么深。 阿温,我唯一后悔的,是没能为你唱一首歌。 14 “要回去了吗?”松本赖跟在温一柔身后,他看温一柔有些恍惚,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于是伸手扶她。 “我没事,”温一柔对他笑笑,然后转身往货架那里走,“我想看看这些唱片。” 天蓝色的粗体字标着“may”,这整个一排货架都是may的唱片。温一柔念着侧面的字,手指从上面一顿一顿地划过去。最下面一排标註着“收藏非卖”,温一柔蹲下去,她的影子砸在地上,是一团小小的墨色。 “那个是,”松本赖在一旁咬了一下嘴唇,再开口声音有些哀伤,“翔太哥留下的遗物。” 手指停在了深蓝色的封面,她拿起面前的唱片,打开了塑料盖子,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个婴儿。当温一柔看见“天空之城”四个字的时候,咬紧牙关也没能忍住,眼泪从发烧般暖热的眼眶里流下来,它们跳跃到歌词本空白处用水笔歪歪扭扭写下的字上,黑色的痕迹慢慢晕开,也像在流泪一般。 ——阿温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依然相信,天空之城的存在。 等你想要逃离这颗寂寞的星球时,就听这张唱片,来天空之城找我吧。 右边的唱片被翔太换成了京剧选段,温一柔紧紧捏着它,轻声说:“混蛋,你不是说不要听的吗?”她久久地蹲在那里,动弹不得。 窗外的雪下得疯狂,那些骯脏的颜色重新被纯洁的白色覆盖,温一柔依旧蹲在那里,她唱得轻缓,却感觉撕开了心肺。 她唱道。 ——六月雪 未开言思往事心中惆怅。 锁麟囊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离枝 苏七 01 李震在路上走。 凌晨3点半,他的不良嗜好在作祟,于是他趁四下无人翻墙爬进一所女子高中。他戴帽子,穿黑色衣服,打扮得像个蟊贼,身手也敏捷得像个蟊贼。他来到一号教学楼前,仰头看天,今夜风疾,却吹不开厚重的乌云。 无月。 空气闷,重。仿佛神明制成的一席薄衾,趁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擅自覆盖整片天地。 李震嗅嗅鼻子,他的嗅觉一向灵敏,空气中好似有股铁锈味,又仿佛是梅雨季。 李震猫着腰走进教学楼,他穿过无光的走廊,在黑暗中摸索。 啪嗒,啪嗒,啪嗒,仿佛是脚步声,又像秒针移动的声音一样在李震耳边响起。李震看手錶,手錶带夜视功能。凌晨3点40分,精密的机械告诉他。 啪嗒,啪嗒,啪嗒。这是李震自己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李震抬头看,还有一个脚步声,他追了上去,顾不上躲开背后投来的手电筒光和保安的吼叫声:“站住!谁?” 啪嗒啪嗒啪嗒,保安的脚步声加入了慌乱的噪音中,紧接着,是一声“嘭”的巨响。 所有脚步声都停下了,李震往外看,透过楼道上的玻璃窗往外看。天边飘着雨,云散开了些,月亮的昏暗光芒将室外照得黄黄灰灰。还是暗,却已经足够照亮那个坠落在一号教学楼前的人。 仿佛是女孩子,头发很长很黑。穿裙子,白色短袜,鞋子飞了出去,袜底被洗得发黄了,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她的裙摆掀起,露出白色的内裤,仿佛是棉质的。地上有血迹,暗暗的、黑黑的,头发一样不停地往外延伸。 真是奇怪了,死者总是最容易是女性。 李震跑下楼,两个保安也跑了出来,他们抓住李震,用手电筒照亮他的脸。 “又是你?!”老一点的保安大呼,年轻一点的保安嘆气,眼神在女孩子仿佛棉质的内裤上乱晃。
第75页 “死了。”李震说,“动都不动了。” 女孩的身体开始流出黄的、黑的污渍。她变得很臭。 李震后来知道了女孩的名字:邝伶俐。 她是女校学生,十七岁,在教学楼顶留下一封遗书,脱下鞋子压住遗书,坠楼身亡。她的内裤发黄发黑是因为肛门松脱,所有秽物都被排出了体内。据说人死之前都会这样,不管死前多香多美,最后都会变臭。 邝伶俐被定性为跳楼自杀,她在遗书中写道,自己在学校受同班同学欺负,实在受不了了,忍不下去了,觉得生无可恋,只好寻死以求解脱。 邝伶俐父母大闹,媒体也跟着狂轰滥炸,学校大门紧闭,谢绝访客,半夜加强人手巡逻,防火防盗防记者。 李震再没能成功翻墙进去过女校,他爸埋汰他说,他命带不祥,去哪儿哪儿就出人命案,只有警局能镇得住他。李震想想,觉得挺有道理,向上头提交了申请,好好反思了下三个月前处理一起案件时,把一个目击者老师给揍住院的事,他很快复职,被调去一个清闲的部门。 他又是闲不住的人,上班一有空就去翻无头悬案,还把卷宗带回家看,上厕所看,吃饭看,看电视的时候也看。他爸李天明也是当警察的,又埋汰他:“李神探有能耐了,又要破什么大案子?” 李震啃着苹果不说话,从前他和父亲关系不好,近年来才有所缓和,李天明和他说话时,他总爱理不理。 “有个案子,想找你跟进下。”李天明语气软了些许,看着李震说。李震瞅瞅他,还是不吭气,李天明道:“想让你去见个人。” “谁?”李震警觉了起来。 “唐光晓。” 唐光晓是个罪犯,与一起邪教案件有关,他还是个心理医生,混血儿,高高瘦瘦,他杀过人,许多人,却从不认为杀人是恶行,他能分辨一切客观的事物,比如黑是黑、红是红,只是无法分辨善与恶、对与错,他有情感缺失的毛病。根据精神医师对他下的诊断书,他被定义为反社会人格,外加精神分裂。这些诊断帮助他逃过了死刑,李震却从不认为他有病,他只是不知道感情为何物,就像他能感觉到痛,但是并不明白痛是什么。他知晓,却不知情。 唐光晓现被关押在精神诊疗所,三年前是李震亲手逮捕的他。李天明突然提出来让李震去见他,李震直截了当地回绝了:“不去。” 他不想再见到唐光晓,这个男人是恶魔,因为无法分辨善恶,而变成了更为纯粹的恶。 “事先联繫过了,本来唐光晓是不能有任何人去探视的,不过这案子牵扯挺大,他说只有你去才见。”李天明说道。 “什么案子?” “前几天抓了个自称是新神转世的人,骗了好多钱,审讯的时候他说梦到一个神仙给他託梦才干的,还说记得那个神长什么样,给我们做了个拼图,就是唐光晓的长相。” “一听就是胡扯,你们想找姓唐的了解什么?我看那个被抓的,八成是看了报纸上关于姓唐的报导讹你们的,三年前那案子影响多大啊。” “不管是真是假,有这么条线索我们就得去查,去弄清楚!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去问问骗钱的和他什么关系,这是那个骗子的照片,你拿上给他看看。”李天明拿了张照片出来给李震,李震没拿,李天明把照片放到了茶几上,父子俩对坐无言。 第二天早上,李天明发现茶几上的照片不在了,诊疗所负责人给他打来电话,问他们队里是不是有个叫李震的,他来申请探访唐光晓。 李震进诊疗所时还在吃煎饼果子,加了两个蛋,一路走一路吃,馋得在路上散步的病人都直勾勾地看他。李震吃完,抹抹油光光的嘴,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医师往诊疗所的住院部走。唐光晓这类危险人物通通被关在住院部的思明楼,两层的矮楼,建筑上还有不知是谁写下的题字:思明思明,以思明净。 思明楼还有层地下室,唐光晓就住在地下室的最后一间。要见到他必须经过重重关卡,有检查随身物品的,也有探测金属反应的,路还难认,七拐八拐,上上下下,跟拍电影似的。李震在入口处看到的那张导览地图、记下的路和出口,到等见到唐光晓时,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唐光晓在玻璃后面下围棋,自己和自己下,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玻璃外面半米开外树着铁栏,李震还没来得及看清唐光晓的脸,盯着棋盘的唐光晓就先认出了他,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热络地和李震打招呼:“是你啊,阿震。” 李震看看自己的鞋,唐光晓支起脸颊笑:“是啊,我记得你的鞋,和三年前我们最后见面时一样啊,黑色皮鞋,还是脏兮兮的。” 李震摸出照片秀给唐光晓看。 “认识吗?”他问。 唐光晓站了起来,手里玩着黑色的棋子,走近了,又走远了,来来回回好几次,最终站在玻璃前,双手背在身后说:“不认识。” “哦。”李震收好照片转身要走,唐光晓喊住他:“这个人是谁?” 李震不告诉他,还是往外走,唐光晓又喊:“邝伶俐不是自杀!” 李震停下脚步,在原地转过身看唐光晓:“你想说什么?”
第76页 “我看了报纸。”唐光晓穿一身条纹病服,皮肤白得病态,眼睛黑得发亮,一脸的神经质。他在精神病院关了三年倒有些像精神有问题的人了。 “有遗书。”李震说。 “有遗书就是自杀?你是第一天当侦探吗?啊,不对,我忘了,你现在是警察了……”唐光晓抿嘴笑,把棋子从一根手指转到另一根手指上:“抓了我,立了大功,终于当上了警察,子承父业啦。” “神经病。”李震不客气地骂他,唐光晓哈哈笑:“邝伶俐託梦给我了,她说那天有人把她推下了楼,她是被别人害死的。” “你转职当神棍?哦对了,忘记你以前就是神棍,你妈还被人叫做魔女,你还玩过大变活人、死而复生的把戏。不过是些快速替换人的小把戏。连小学生都不稀罕玩。”李震戳唐光晓痛处,唐光晓无动于衷,他微笑,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话语能刺痛他。 “邝伶俐不是自杀。”唐光晓坚持说。 “既然你说她託梦给你,那她告诉你杀她的人是谁了吗?” “她说那个人站在她背后,她看不清楚。” “那她告诉你,她为什么要半夜跑去学校天台了吗?” “她没有告诉我,她很伤心,哭得很厉害,我怎么忍心对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如此咄咄逼人呢?”唐光晓满面笑容,和善得让人难以相信他曾经是个杀人如麻的罪犯。李震看着他,再度转身,唐光晓忽然报出了一个名字:“安辰华。” “什么?” “照片里的人的名字。” 李震继续往前走,没有追问也没有折返回去。即便背对着唐光晓,他也能想像此时此刻唐光晓脸上展露的狡黠微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他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邪魔。 李震从诊疗所出来联繫上李天明后,被李天明噼头盖脸训了一顿。 “他都说出名字了你不问问其他的事?他们到底认不认识?怎么认识的?怎么三年了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人!” 李震把手机挪远了,等了会儿又凑到耳边说:“报告李队长,我想跟进邝伶俐的案子。” “你他妈给我回去问出安辰华的背景!” “我想跟进邝伶俐的案子。”李震还是坚持,李天明气不打一处来:“你现在什么意思?和我谈条件是吧?好,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李震挂断电话,还真等在了诊疗所的大门口,李天明开着局里的车半个小时后赶到,李震这会儿已经和门卫抽上烟聊上天了。他远远看到李天明的车,掐了香菸,小跑过去。李天明把车在路边停下,摇下车窗,对李震打个响指:“上车!” “去哪儿?” “邝伶俐的学校!”李天明吃了火药似的,说话都带着火气,李震抓抓耳朵,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又问他:“那个安辰华骗了多少钱?怎么骗的?” 李天明丢给他两份卷宗:“上面是邝伶俐的,下面是安辰华的。” “李队长你这样不犯法吧?” “闭嘴!” 李震耸耸肩,他先看了眼安辰华的案子,这个骗子专找老年人下手,打着买符咒保平安的幌子,一骗就是好几十万,诈骗累计金额高达上千万。他也有点小聪明,根据审讯记录,他坦诚自己从三年前就开始诈骗了,流窜在五个相距甚远的城市,有六张不同的身份证,每每都是通过乔装打扮进行诈骗。这次被抓纯属意外,警方在宾馆临检,抓他是卖淫嫖娼,结果在他包里翻出好多黄蜡蜡的符咒、假发、眼镜、假鬍子甚至还有女人的高跟鞋和化妆品,安辰华也是个胆小的主儿,以前没被抓的时候无法无天,现在见了警察,一经审问,立马就坦白了。 他还想装精神病,嚷嚷着唐光晓给他託梦,后来给他派了个精神科医生去做鑑定,鑑定完,医生说他一点毛病都没有,健健康康,连高血压高血脂都没有。 李天明怀疑他是三年前唐光晓案件的同伙,李震摇摇头,说:“肯定不是,太怂了,唐光晓看不上,我看这个人就是想装神经病脱罪的。” “怎么?你对唐光晓很了解?” “要不然?三年前谁抓的他?” 李天明嗤之以鼻,李震翻开了邝伶俐的卷宗。 她的卷宗很薄,有遗书,也有被欺负的事实,似乎没什么好怀疑的。邝伶俐的尸检报告里也有提及她身体多处有淤青和割伤,根据邝伶俐父母的证词,去年夏天的时候还好好的,身上看不到什么疤什么伤的,今年三月天气开始热的时候,他们还奇怪自家女儿怎么还老穿着长袖长裤。不过也就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没敢问,怕打扰女儿学习的心情。邝伶俐今年高三了,高考在即,她脾气不怎么好,有些小姐脾气,家里条件太好,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平时父母在家和她说话都不敢大声。 “难道是因为脾气不好,在学校里得罪了人?”李震嘀咕着,继续翻看邝伶俐的同班同学们的证词。 “这个案子有个很大的问题。”李天明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突然说道。 “什么问题?没有人承认欺负过她?” “不是,是几乎所有人都承认了。”
第77页 李震怔了下,哗啦啦地翻了好几页,确实在口供记录上,邝伶俐的同班同学里有二十个人承认了参与欺负邝伶俐的事实,另有十人表示不知情,与邝伶俐不熟悉,再有十人表示知情,但是并没参与。 “群体犯罪?会被起诉吗?” “不就在闹这个嘛,她的父母还组织了人去学校静坐示威。”李天明指了下前方,李震放低手里的卷宗,循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还真有一大帮人举着牌子、拉着横幅坐在学校大门口。 “那学校方面是什么意思?”李震伸长脖子想看清横幅上印的标语,李天明道:“当然不想闹大,他们可是重点中学,群体犯罪的事传出去了以后还怎么招生?” “录口供的时候就这么简单承认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没个撒谎的?” “一个承认了另外一个也跟着承认,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挺奇怪的。”李天明停下车,叫上李震一块儿走向学校传达室,传达室里两个保安见到李震,不让他进去,说是要保护学校里老师的安全。李天明皱起眉:“那案子都过去了,我们领导也审查过他的检讨书了,我这次带他过来也是想给林老师道个歉。” 李震跟着卖乖:“是是,我好好反省过了,动手是我不对。” 他话里带刺,李天明立马给了他一下,揪着他衣领把他拖进了学校。那些来静坐的看传达室边上的小门开了,一窝蜂拥了上来,其中一个带头的女人嘴里喊着:“还我女儿!还我女儿!你们这些人渣畜生!” 李震回头看了眼她,想起刚才卷宗上看到的邝伶俐父母的照片,他问道:“这是她妈?” “是啊,怎么了?” “挺年轻的啊。” 李天明瞪了他一眼,两人直接去了邝伶俐的班级,她班级在二号教学楼,就在一号教学楼斜后方,这会儿正在上语文课,他们的班主任就是语文老师,他看到李天明从走廊上经过,放下手中的书,吩咐学生自习,就走了出来。 “吕老师好。”李天明客气地和语文老师握手,“带了个同事过来了解情况。” “不是说已经结案了吗?” “是,不过因为邝家父母还想起诉,我们就被派来了解情况了。”李天明这话不假,吕老师也表示理解,点头道:“我明白,出了这种事情如果我是父母我也……不过还是希望两位不要影响孩子们学习的心情……” 李天明手里拿着份名单,指了个名字给吕老师:“麻烦吕老师先叫这位同学出来一下吧。” “好,你们先去我办公室等等。”吕老师说着,把两人带到了他在楼下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仅有三张桌子,如今都空着。李震大喇喇地在靠近门的书桌边坐下,这是另外一个语文老师的办公桌,上面放着好些没批改的作文。李震随手翻看,还被李天明冲过来打手喝止:“别乱动别人东西!” 李震缩回了手,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抽菸。 不一会儿第一个学生就进来了。 李震懒得记这些女孩儿的名字,他拿英文字母给她们编号,这女孩儿在他的记事本上的编号是这样:少女a。 少女a齐耳短发,穿白色上衣灰色裙子,白色袜子,黑色皮鞋,裙子长到膝盖,上衣胸口有学校名字和校徽,模样乖巧。李震熄灭香菸,还在窗口拍了拍衣服才走到少女a对面坐下。李天明把问话的权力完全转交给他,李震便问道:“你和邝伶俐认识多久?” 少女a听到邝伶俐的名字反应很大,脖子往后缩,嗫嚅着说:“一直都是同班……” “分班之后也同班?” “是……” “关系怎么样?” 少女a低着头玩手指:“我当时脑子很乱,我真的很对不起伶俐……”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关系怎么样?” 少女a头低得更低了:“以前还不错。” “不错是指?能睡在一张床上吗?” 少女a惊讶地抬起头,李天明摇头嘆气,走了出去。 “能还是不能?” “不能……吧……”少女a犹豫着说,“伶俐其实不太容易和别人亲近,她不喜欢别人碰她,有点洁癖。” “谁先开始的?”李震切入主题,少女a又玩起手指:“我不知道,我是被莉莉带过去的。冬天的时候,她那天问我放学后有没有事,我和莉莉都是走读生,家住得也近,平时会一起回家,她说想带我去一个地方。我就跟着去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去了一号楼的美术教室。” “在哪一层?” “第五层。” “接着呢?” “我进门看到了好多其他人,夏芳啊陈雪啊她们都在,然后我就看到了伶俐,她被绑在椅子上,还在发抖……” “谁绑的?”李震问道。 “我不知道……她浑身湿透了,好像很冷。其他人看到我,就问我要不要一起玩。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们给了我一支画笔,画笔上面是黑色的颜料。我就问莉莉,这是要干什么?莉莉推我,说她们在做上色练习……其他人也推我,把我推到了伶俐面前……”少女a狠狠摇头,“我不想做的啊,我不知道为什么。伶俐看着我,也不说话,要是她求我或者可怜一点,我大概不会……我不知道……警官,我真的不知道……莉莉说没事的,很好玩的,你试试啊。”
第78页 少女a思维混乱,说话颠三倒四的。 “你试了吗?”李震询问道。 少女a用力点头,声音很小:“我试了。” “觉得好玩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少女a哭了。 李震问她:“你哭什么?你内疚吗?” “我会去坐牢吗?警察先生我会去坐牢吗?我只是用颜料涂了下别人的脸啊,平时美术课自己都会不小心涂到自己的啊,我还要考试,高考……下个星期还有摸底测试……” “谢谢你的合作,”李震打断他,少女a的泪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可以麻烦你把那个莉莉叫过来吗?” 少女a黯然离开,李震在等待的间隙,把之前的这些女孩子的口供都找了出来,他正在研究其中一个叫何莉莉的女生的证词时,这个莉莉就进来了。 “您好。”何莉莉的头发有点自然卷,绑了个马尾,进来时特别有礼貌地朝李震欠了欠身。 “坐。”李震还在看上次何莉莉的口供记录。 “谢谢。” 何莉莉也穿着校服,和少女a一样的款式,不过她的身体已经发育开了,人高腿长,脸蛋又标緻,非常漂亮。 “我想了解一下美术教室的事。”李震的眼神落到了何莉莉身上,说道。 “您请问。”何莉莉颔首。 “是谁带你去美术教室的?” “第一次吗?”何莉莉平静地反问。李震点头,她道,“是陈雪,她是我同桌。” “什么时候?” “去年八月,放暑假的时候。” “你们暑假回学校了?” “她是住校生,提前回来了。那天我来学校找她,她很神秘地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何莉莉还是心平气和的,她昂着脖子,似乎这些回忆一点都不会影响到她的高雅和美丽。 “然后呢?”李震打了个手势,“我能点根烟吗?” “可以,请不用介意。” 李震点菸,把香菸夹在了手指里,他接着问:“然后陈雪就带你去了美术教室,是吧?” “是的,因为陈雪是美术部的部长,她有美术教室的钥匙。我记得那天天很热,陈雪打开美术教室的门,屋里很热很热,很闷,我看到有个人坐在桌子下面,走近了才看到那个人是邝伶俐。她嘴巴被胶带封住了,身上没穿衣服,像……” “像什么?”李震截住了何莉莉有所游移的目光。 “像条狗一样。” 李震抽了口烟:“你们打她了吗?” “没有,我和陈雪给她洗澡,为她修指甲,我们陪她玩啊。” “你觉得自己这样做对吗?” “我做的什么事?”何莉莉上半身向前倾,不解地询问道。李震摆摆手,“请你叫陈雪过来。” 陈雪的表现就不如何莉莉镇定,她很紧张,尤其是在与李震四目相接的时候。 “你怕我?”李震问她。陈雪摇头:“不是。” “那你紧张什么?还是你在怕自己做过的事?” 陈雪皱眉:“我还是未成年人……” “你知道我揍过你们林老师吗?” “教高二的林老师?知道,因为他班里的女生和他……”陈雪有些脸红,李震说:“你确实该庆幸自己是未成年,还是个女的,要不然你现在就躺在医院里了,和那个什么莉莉住隔壁床了。” “你威胁我?恐吓我?我可以告你的!”陈雪握紧拳头说。 “哦,法律意识还挺强啊。”李震轻描淡写地说。 “说说美术教室的事吧。” “能请你把烟灭了吗?”陈雪咳嗽起来,李震不搭理她。陈雪捂着鼻子说,“我是美术部部长。” “是你先开始的吗?你把邝伶俐带到了美术教室?” “不是我。一开始是在天台,一号楼的天台,后来夏芳说怕她跳楼,就改去了美术教室。” “那夏芳是……”李震想了想,找到了个确切的形容词,“她是发起人吗?” “不知道。我和夏芳都住校,一个宿舍。有天在宿舍打扫卫生的时候,在可可的床底下打扫出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体育课请病假,天台见。我们一时好奇,就偷偷摸摸跟着去了……” “在天台看到了什么?” 陈雪斜眼瞥李震手上的香菸:“看到可可她们几个围着什么,可可在抽菸。” “抽菸?”李震垂下了手。 “嗯,可可那群人都挺有钱的,说句不好听的,来学校里都是来混的。” “怎么,你还看不上她们?” “是。”陈雪斩钉截铁。 “你和你看不上的人做了一样的事,对此你是什么看法?” “我没有拿菸头烫邝伶俐!”陈雪大吼。李震问她:“你之前和邝伶俐关系怎么样?” “分班后才一个班的。她成绩很好,平时没怎么说过话,她对人爱理不理的,就和瑶瑶关系不错,两人同出同进的。不过瑶瑶家境不好,上学还是靠的补助金,谁知道邝伶俐是打什么主意。”
第79页 “你什么意思?” “不是挺多的吗?那种人。就是想从比不上自己的人身上找成就感、优越感,邝家家境不是很好吗,瑶瑶家穷啊,邝伶俐对瑶瑶示好,不就是想要个唯命是从的小跟班吗?”陈雪说得头头是道,李震有些烦她,说:“找可可过来吧。” 可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危险分子,李震从她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她把学校制服的裙子改得很短,将将遮住屁股。 “和邝伶俐认识多久了?”李震开门见山。可可不屑地跷起二郎腿:“都过去一个星期了还来问这个,警察是有多闲?” “你和邝伶俐认识多久?” “我之前不是录过口供了嘛,不会自己找啊?” 她气焰嚣张,极度不合作。李震看着她,死死看着她,他生了对豹眼,不动声色看人时特别凶,没几个人敢和他对视。可可毕竟还是高中女生,被他瞪了会儿就败下阵来了,扭头说:“初中同学。” “我看记录说瑶瑶和你们也是初中同学?” “哦,那个白痴。是啊,她以前家里也挺有钱的,后来她爸破产了,她妈死了,家里没钱了拿补助金读的书啊。” “你叫她白痴?她读书不错啊,我看成绩比你好多了。”李震翻翻手上的资料,“还考过年级第一。” “成绩好有什么用?情商有问题,大哥你知道情商吗?她情商估计是负的,白痴兮兮的,上了高中,还屁颠颠跟在姓邝的后面。” “怎么?她和邝伶俐闹过矛盾?”这点倒没看之前的口供上有提,李震好奇了起来。 “闹没闹过矛盾我不知道,又不是一个班的,我哪知道那么多。不过是初中的事情了,高中俩人怎么黏一块儿去了我是不知道。” “所以瑶瑶知道你们对邝伶俐……”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她还说要去报警,被我们教训了一顿就老实了。” 李震有些坐不住了,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之后才能继续问可可:“谁先起的头?” “不知道,我有天上天台去抽菸,就看到姓邝的坐在地上,双手被反绑着,嘴上贴着胶带,身上被香菸烫了好几个痕迹。她看着我,我走过去,她特别怕,我手上正好有烟……”可可回忆着,“警察大哥,我们学生压力也很大的。” 下课铃声响了,可可站起来,问李震:“警察大哥,需要给你叫下一个人进来吗?” 李震低着头:“叫瑶瑶吧。” 可可走了出去,李天明推门进来,问李震:“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 李震揉着眉心,他说觉得有些冷。 瑶瑶大约过了五分钟才进来,她戴眼镜,斯斯文文的,脸有点婴儿肥,个子不高,眼神畏缩又谨慎。她坐下时把双手压在了大腿下面,李震第一个问题就问她:“为什么不报警?” 瑶瑶双眼一红,落下泪来。 “我报警了啊,我说我好朋友被人欺负了,没人理我。我还去找伶俐的爸爸妈妈,但是伶俐不让我说,她要面子,不肯让我告诉其他人。我还找老师了,老师说会找她们谈话,结果呢?也没有下文了,我就知道早晚要出事!早晚的事!” 瑶瑶失控地捂住脸大哭。李震措手不及,找半天没找到纸巾,只好上前拍拍她,安慰道:“你也尽力了……” “我没有尽力!我没有!我被可可她们喊出去一次之后就不敢再说话了,我根本就没有尽力,我对不起她,如果我能再坚强一点勇敢一点……” 瑶瑶泣不成声,李震也问不下去了,他找李天明进来把瑶瑶送走。李震之后找了少女b、c、d、e、f询问,其中少女f表示对邝伶俐被欺负的事情毫不知情,知道她跳楼是因为被欺负之后还很震惊。 最后被质询的是班主任吕老师,吕老师年纪也不小了,带过好几届学生,还是头一次在他班上出这样的事。上头给他的压力也不小,回答问题时比那些学生小心多了,非常注重措辞。 “是,确实有学生找我反映过情况。我当时就去找邝伶俐谈了,还联繫了她的家长,希望他们能注意孩子平时有没有什么异样,不过邝伶俐看上去很好,也不承认被欺负的事情,我也没办法啊……” “那你找班里其他学生问情况了吗,当时?” “找了啊,不过现在的学生……老师也说不得重话,她们不承认,我真的是无计可施,只好平时多留心一下,不过高三学业又紧张,我也不想因为这些事影响学生考试的心情。” 吕老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李震听完,拍拍屁股就走了。 他去了趟一号楼的美术教室,门锁着。据经过的老师说,这间美术教室荒废很久了,美术部因为部员少,早就名存实亡,加上五楼本来没有其他学生教室,不是多媒体室就是储藏室,很少有人来。 李天明请来保安给他们开门,美术教室里有股怪味,窗户都被封死了,门一打开,灰尘飞扬,李震掩着口鼻进去。李天明在外面等他,李震看到地上的一些脚印,问他:“是上次你们调查留下的?” “是。”
第80页 李震拉开窗帘,撕开封住窗户的灰色胶带,把脑袋探到外面大口呼吸。 “为什么要跳楼?” “你说什么?”李天明在门外问道。 “我说,为什么要跳楼!按照瑶瑶的说法,邝伶俐那么爱面子,连被欺负的事都不肯承认,怎么就留下遗书跳楼了?” “人死后还在意什么名誉!大概是受不了了吧!” “不用为父母着想吗?这样父母不是也会很没面子吗?”李震靠在窗边打量整间美术教室,石膏像和画架上早就落满了灰尘,他掀开那些被布料遮住的画架,都是些静物写生的图。这些画布上唯有一张图画的是人,一名少女,没有脸孔,脸上灰灰的,穿着和学校女生同款的校服,她的裙摆被吹起,手里抱着一捧向日葵。 画中的少女是谁? 为什么她没有脸? 李震不禁自问起来,他在画布上没有找到任何署名和落款。 李震向外眺望,下课了,不少学生结伴往食堂的方向走,她们挽着手,做着女生之间才会有的亲密动作。 那又是为什么,唐光晓会觉得邝伶俐不是自杀?第六感?託梦? 胡说八道。 只有可能是因为唐光晓想吸引他的注意,天知道他被关了三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李震在一号楼的天台找到了些菸头,被扔在很隐蔽的角落,他还在李天明的指引下找到了放置遗书的地方。 “就是这儿,皮鞋压着遗书。”李天明拿出现场照片比划,李震弯腰脱下自己的鞋子,在李天明手指的地方放下自己的鞋子,慢慢走到天台边缘。 风很大,也很冷。 李震打了个哆嗦,他向下望。血迹早就被清理干净,大约是心理因素作祟,李震总觉得他还能隐约看出一团深色的血迹,它仿佛一条金鱼,在灰扑扑的路面上转着圈,在所有人的脚下游动着。 李震问李天明:“你知道离枝的故事吗?” “离什么?” “大概是在日本昭和时代吧,还是江户时代,我也搞不清楚了。一个女孩子,十七八岁,正是最好的年纪,突然从瀑布上纵身跃下,她留下一封遗书感嘆时光终会老去,索性在自己最美好的年纪离开枝头,留住青春,留住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天明抱怨,把李震拉回来,“邝伶俐的案子也让你跟进了,安辰华的事你也赶紧给我跟进!” 李震说:“那你过会儿送我过去吧。” 李天明答应下来,两人走出学校,静坐示威的人还在。李震冲过去问邝伶俐的妈妈:“请问,你女儿的袜子会穿得很旧还不扔掉吗?” 邝母骂他神经病,推开了他。李震被李天明拉开,这时他终于看清了横幅上的标语:无良学校,欺凌发指,还我女儿! 李家父子俩在路上找了家面馆,一人点了一碗牛肉面,对着吃。李震说起自己最近在研究的一个悬案,名字挺有喜剧范儿,叫“剪刀魔杀人事件”。 “这个案子,凶手主要攻击对象,是带着小孩儿在公园闲逛的年轻夫妻。”李震说明道,李天明对这个案子有些印象,三年前的案子了,当时锁定了一个无业游民作为嫌疑犯,后来因为他的不在场证据充分,就给放了。 “这个案子怎么了,你有什么头绪?” 李震放下筷子说:“前前后后一共发生了六起案件对吧?” “2006年春节的时候一起,爸妈带小孩儿去公园看烟花,母亲带着小孩儿走开,父亲就被袭击了。先是被石头砸了,砸晕之后手被人用剪刀扎伤了,因为加害人从背后攻击的,他也没能看清长相,况且后来也晕了,更是搞不明白状况。” “接着是三月、四月,月中的时候各有一起这样的案件,都只是受伤,没有人遇害。我看了当时的记录,也只是当作普通的恶意伤人,还发了个公告,提醒大家晚上小心人身安全。四月底的时候才闹大了,一个母亲被扎死在公园公厕边上,她晚上带小孩儿出来散步。小孩儿也大了,十四岁的女孩子,去上厕所,她母亲等着,结果出来找不到妈妈了。后来在公厕背后找到了母亲的尸体,她妈妈的颈部有个大洞,失血过多死的。我认为当时加害人应该是捂住了她的嘴,勒住她,另一只手再这样……” “你想说什么?”李天明嚼着牛肉,制止了李震演示犯罪过程的动作,问道。 “有人遇害后,凶手有所收敛,到了六月才继续犯案。这次被害人是一对夫妻,孩子还在婴儿车里,有人听到孩子哭闹才在公园的草丛里发现了尸体。最后一起案件发生在八月,月末时分,这次被害人是名男性,单身父亲,死在公园的男厕所里。案发在白天,他被害时他的孩子在外面和几个大孩子一起玩。” 李天明掰着手指数了数:“嗯,对,六起。” “是,只有这么六起,八月之后就再也没发生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没发生过一样的案件。” “你想说什么?不用拐弯抹角。” “根据最后那起案件看,凶手可以基本确定是男性,对吧?” “是。” “那么再看倒数第二起案子。一对夫妻两个人,两人脑后都没有遭受重击的迹象,致命伤还是因为颈动脉受伤,失血过多。”李震边说边摸着自己的脖子东张西望,他忽然起身,对李天明道,“你等一下……”
第81页 只见李震走到一桌带着小孩儿来吃面的年轻夫妻边上,他微笑,和他们搭讪,小夫妻俩都有些发愣,眼神都不怎么友善。 李震问他们要了张纸巾后又回来坐下:“你看我这样一个人,去和他们搭话,那个女的马上护住了自己的包,男的把小孩儿抱得更紧……”李震用纸巾抹嘴,“人都容易对看上去比自己弱势的人放松警惕,比如看到老人家的时候,看到小孩子的时候……我觉得凶手在三年前是个高中生,看上去很温和,容易亲近,或许有些瘦,但其实他的身体已经成长得很有力量了,也有了独立判断的能力。八月之后都没有犯案,是因为他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去读书了,离开了这座城市。” 李家父子吃好面条从餐馆里走出来时,外面下起了绵绵细雨。李震戴上兜帽,拉起外套拉链,怕冷地缩起了肩膀和脖子。李天明把他在诊疗所门口放下,李震拿着邝伶俐和安辰华的卷宗下车,雨势渐急,李震一路小跑进了思明楼。 带路的医师换了人,不过依旧是身材结实,面目凶狠。这个时间,唐光晓正好在吃药,李震和他的主治医生打了个照面,主治医生已是白发斑斑,容貌慈祥,看着唐光晓吃完药,还和他闲聊了几句,问问他最近睡眠质量如何。 “多梦,经常有人託梦给我哭诉冤情。”唐光晓瞅着李震说。 “你以为你是包拯?”李震回了句,主治医生回头看到他,笑了笑:“不打扰二位了,你们慢慢聊。” 主治医生步履矫健,直到他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李震才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说邝伶俐不是自杀?”他吊起眉毛警告唐光晓,“别他妈再和我扯什么託梦。” “外面在下雨?” 李震拍拍肩头的雨滴,点了下头。唐光晓在自己的床边坐下,腰杆挺直了,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姿乖得像个在课堂上的模范生。他的头发是亚麻色的,还带着点卷,乳白色的灯光打下来,将他鼻子上的雀斑照得异常清晰。 他让李震想起了何莉莉,那个倨傲的、眼含轻蔑地说着别人像条狗的女高中生。 “我的直觉啊。”唐光晓说。 “如果你愿意协助破案,或者我可以去和院长谈谈……” “哈哈哈,你现在是在贿赂我吗?用什么?美味的晚餐,一顿肉,一顿鱼?干净的床单,还是厚实一点的被子?天热时吹冷风的空调,天冷时吹热风的暖气?”唐光晓站起来,一步步往前逼近,“一条不会在每天早上4点就狂吠的疯狗?一盏不会开二十四小时的灯?一根不带电的电棍?”他面目愈见狰狞,英俊五官扭曲变形,他一拳结实地捶在玻璃上,“还是彻彻底底的自由?” 他的高声诘问引来两名看守,他们手里拿着电棍用力敲了下铁栏杆。唐光晓垂下了手,狠绝的眼神也有所收敛,他退了回去,又坐回到床上。这次坐姿不像个模范生了,他双腿晃荡着,落在地上的影子被他牵动,仿佛提线木偶。 “你可以选择沉默,什么都不说,这都是你的自由。”李震神态如常,并未被唐光晓刚才的表现吓到。 “我的自由?我还有吗?”唐光晓张开双手,“还是你管这四乘三乘二的盒子叫自由。” “不过,”唐光晓停下了晃动的腿,“如果你有求于我,我可以帮帮你。” 李震嫌恶地移开视线:“安辰华和你什么关系?” “你好贪心啊李警官,一次就想吞下两桩案件?”唐光晓笑得像只狐狸。 “那就说说安辰华吧。” “他今年得三十多了吧?个子不高,油嘴滑舌的,中学就辍学了。”唐光晓一边说一边从枕头底下摸出张报纸,“李警官你还想知道什么?我从报导里给你仔细找找啊。” 李震眉心一跳,冲过去抓着铁栏,把铁栏摇得吱嘎响,他咬牙切齿低喝:“唐光晓!” “放轻松,放轻松,深呼吸,那我们说说伶俐啊。”唐光晓做了个放平呼吸的动作。李震不想和他耗下去了,低声道:“你最好真的有有价值的话要说!” “我认识邝伶俐的父亲,这个姓太少见了,我很有印象。他曾经是我们教会的成员,但是一个月后就退出了,他这个人很有趣,一次聚会时他把自己的女儿带了过来,我在报纸上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见过这个女孩子。她那个时候才上高中?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来问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人这一生该如何获得解脱?” “解脱?” “是的,她说她痛苦,因为感受到了别人的痛苦,她做了逼不得已才做的事,伤害到了别人。她很难过,但难过的同时,她的自尊心又将她紧紧束缚,致使她无法彻底面对自己的难过。我觉得她有很严重的抑郁倾向,便开导了下她。” “你和她说了什么?” “我说,她痛苦的根源其实是别人的痛苦,如果别人的痛苦根本不存在,那么自身的痛苦再多再重,也无法困扰到她,反而会进化为一个完人的最佳修行。她的灵魂将会在承受痛苦的过程中得到升华。”
第82页 李震哑然,他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事情更为费解。他一声不响地走了,唐光晓在他身后问他:“明天你还会再来吗,李警官?”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回廊上引起回音,不知怎么,尖锐又刺耳,听得李震一阵阵的头疼。 02 李震在一个小时后到家,李天明和他妹妹李美玲已经在家了,李美玲在做晚饭,听到开门声,从厨房里走出来对李震说:“哥去洗手吧,可以吃饭了。” “我怎么觉得之前才吃过午饭,已经要吃晚饭了?”李震和李美玲亲近,走过去和这个妹妹说话。 “你今天和爸一起查案去了?”李美玲问道。 “怎么了?” “听说是女高中生跳楼那个案子啊?” “哎,别提了。”李震摇头嘆气,撩起衣袖说,“我来炒吧,你去歇着。” 李美玲把锅铲交给他,说:“我看网上讨论得很激烈啊,还有学校学生去网上爆料。” “爆什么料?” “说那个女高中的爸妈要把学校告上法庭啊?” “是吗?” “告那些学生好像有点难度,证据又不多,况且也不是什么严重的情节,而且,法不责众啊……” “你们中学的时候没有这种小团体吧?”李震问道,“女生是不是比较容易搞小团体?” “我们班是没有,不过那时候听说隔壁班好像有。大概高中的时候吧,隔壁班一个胖胖的女生被同学孤立,人大概都有点从众心理,如果大家都在做一件事,只有自己不做,就觉得挺奇怪?” “怎么能这么说,”李震表示不同意,“说什么从众心理,不过就是害怕罢了,害怕自己不跟着骂两句翻几个白眼,自己有一天就会变成那个遭人冷眼的倒霉蛋。” 在初中时与瑶瑶交好又反目的邝伶俐,可能多多少少怀有这样的心理吧。 带着水珠的青菜被李震扔进油锅里,噼里啪啦地响,李美玲再说什么,李震也听不到了。 他向李天明要到了邝家的地址,吃过晚饭一个人打车去了。 邝家住在市中心的繁华地带,一处闹中取静的别墅区。李震按了好一会儿门铃才有人来给他开门。屋里的灯光暖洋洋的,邝伶俐的母亲穿一身黑衣,阴郁地望着李震。 “有什么事吗?”她似乎没认出来面前的人,就是白天那个抓着她问,她女儿袜子旧不旧的神经病。 “我姓李,是调查您女儿案件的警察,我们队长派我来跟进情况的。”李震客气地说。邝母没有要放他进屋的意思,堵在门口说:“了解什么情况?” “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您。”李震掏出笔记本,哗啦啦翻到记录少女a陈述的那一页。 “您觉得这些孩子怎么会愿意承认欺凌事件存在的?换句话说,如果她们谁都不说,守口如瓶,抵赖否认,反正死无对证。可是她们一个个都承认了,还都面临被起诉的风险,我觉得以她们的年纪和法律意识,应该懂得什么都不说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吧。” 邝母咬了咬嘴唇:“她们怎么想我怎么知道?还不都是小孩子,看见伶俐跳楼都怕了呗!” 李震草草写下一笔,道:“也有可能……” “还有什么事吗?” “您女儿中学时有被人欺负过的经历吗?” “说了多少次了,没有!伶俐也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我和她爸都不是!我们家伶俐的脾气怎么可能被欺负了还不说?肯定是学校老师施加了压力!瑶瑶当时还报警了,警察不也不愿意管吗?你这么多问题问我,我还想问问你们,为什么有人报警你们不去管,非得等出了人命案才管?本来伶俐都要出国留学了,我们家伶俐的大好前途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邝母越说越激动,指着李震的鼻子哭着骂。李震最见不得女人哭,尤其还是个刚刚失去了女儿的母亲,他一时语塞,说不上话了。 “你把我女儿还回来!还回来!”邝母还要伸手打李震,李震握着她手腕劝:“冷静点,伶俐妈妈你冷静点。” “阿姨怎么了?” 李震和邝母正僵持着,瑶瑶从屋里跑了出来,她看到李震,把哭成了泪人的邝母拉开,扶进屋里,对李震道:“警官您换双鞋进来说话吧。” 她脱下校服后,眉眼都变得成熟了。李震走进去关上门,站在玄关的鞋柜边看她,瑶瑶给邝母拿纸巾,轻抚她后背,邝母情绪稳定后她才过来招呼李震。 “警官您进来坐啊。” “邝伶俐的爸爸呢?” “和律师出去吃饭了。”瑶瑶给李震拿了双脱鞋,李震摆手:“我就不进去了,问你个事吧。你家住在附近?” “不是。我以前是住校生,周末偶尔过来借宿,阿姨现在心情不好,我平时受了她很多照顾,就想留下来陪陪他们。”瑶瑶的声音温柔,听上去暖暖的,李震和她在院子里说话,他问她:“是谁第一个人和警方坦白的?” “坦白什么?”瑶瑶扶了扶眼镜,问道。 “就是第一个和我们承认确实有在欺负邝伶俐的人。”
第83页 “我也不知道……我被带出去问话的时候,那两个警察叔叔直接就问我知不知情,参与了没有……”瑶瑶扯了下李震的衣袖,“我可以替你去学校问问…… “要是对你们的调查取证有帮助的话,我可以去问。”她说第二遍的时候,语气和眼神都坚定了许多,李震谢过她,拒绝了。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警官您觉得伶俐是自杀吗?”瑶瑶怯生生地看李震。 “你觉得是他杀?” “我不知道……”瑶瑶死命摇头,“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没了,我觉得挺难受的,心里空空的。我不懂为什么死的是伶俐,为什么是她……警官大哥,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可以欺负一个人,我想不明白啊!她们怎么能这样,就好像根本……根本不当一回事儿一样。” “可是伶俐还为她们辩护,说她们就像孙叔叔田阿姨一样,有时候有些事她们自己都没法控制,怎么可能呢,胡说八道!” 瑶瑶瞪着眼睛跺脚,李震拍拍她,说:“你别想太多,孙叔叔田阿姨都是谁?” “我以前的爸妈。”瑶瑶解释说,“应该说是养父母,我亲生爸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过你现在住在婶婶家,所以说,你们已经解除领养关系了?” 瑶瑶点头,“孙叔叔喝了酒之后脾气不太好,有时候会打人,老师知道了后就带我去做鑑定,闹到后来就解除了领养关系……” 瑶瑶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她让李震想到一颗在风中飘扬的种子,被风吹到哪里就只好落在哪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踪。 “你进去吧,别太累了最近,我先走了。” 李震别过瑶瑶后,并没直接回家,他在街上乱逛。 在便利店买了两瓶啤酒后,他跑去不远处的街心公园喝。这个时候还有人在跳广场舞,节奏感十足的音乐响彻夜空。李震拉开易拉罐环,散步的、遛狗的、谈恋爱的一个个从他眼前走过,不远处还有孩子在玩闹,借着路灯的光追追赶赶。有个老人家在李震边上坐下,他手里拿着长长的菸嘴在抽菸。李震闲着无聊,和老人家搭话,问他:“您听说过用剪刀杀人的事情吗?” 老人家眯起了眼睛,他耳背,让李震再说一遍。李震凑到他耳边大声地喊话,一瞬间天地间仿佛都没了声音,只剩下他自己清凉的声线在发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那个用剪刀杀人的故事?” 老人家侧着脸上下打量李震,“你问这个干啥?” “好像有一起案件就是在这个公园发生的!”李震扯开嗓门嚷着,老人家嘬了口烟,思量片刻,道:“是,是有这么回事……” “就在那儿,那个女厕所那儿……当时啊……”老人颤巍巍地指向一排李树后头,砸吧砸吧嘴,“当时啊,挺热的,几月来着?四月吧,李花还没谢呢。一个女的带着小孩儿,女孩儿。原本呢就住这附近一片吧,后来搬走了……” 李震笑笑,沖老人比拇指:“您知道得真清楚!” 老人晃晃脑袋,接着说:“可不记得清楚嘛!事情闹太大了,那女的死得太惨!也不知道什么深仇大恨,那脖子被捅得哟,都是血窟窿。那个小女孩儿哦,还是她发现的尸体,你说自己亲妈……也不知道这小孩儿现在怎么样了,新闻说啊,她浑身都是血,哭着喊着要妈妈。” “她浑身都是血啊?” “是啊!可不是嘛!看到自己妈躺地上不得上去摸摸、喊喊吗?”老人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李震摇晃着啤酒罐,老人家说,现在那间公厕晚上很少有人敢靠近,有人在那里撞过鬼。 “撞鬼?” “不就是七月中旬的时候,我们小区那个老刘出来遛狗,你说也不挑个别的时候,偏偏是鬼门关开门那天。他尿急就去上厕所,狗拴在外头,他一进去那狗就狂叫,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刘一出来,就看到李树下面站着个人,穿裙子,是个女的!” 李震摇头:“封建迷信可要不得啊大爷,说不定就是个路人呢。” “那女的死的时候就穿裙子!”老人似乎不太高兴李震反驳他,板起脸孔,“她手里还拿着剪刀呢!路人没事谁手里拿着剪刀在外面乱晃??” 李震只好附和:“对对对,您说得对。” 他喝完了两罐啤酒,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去那间闹鬼的厕所解个手。 跳广场舞的人已经散了,迎面吹来的凉风里带着些公厕的臭味,李震打了个喷嚏,钻进男厕方便。洗了个手出来,特意绕去了女厕后面。他记得那张现场照片,女人的尸体就是在靠墙的地方被发现的。她躺倒在地上,穿一条白色裙子,被血染红大半,一只手靠在身侧,另外一只手僵硬地捂着自己的脖子,死不瞑目。 晚上李震做了个噩梦,他梦到一个小女孩一直在哭,浑身是血。小女孩哭着哭着变成了邝伶俐的模样。她的脸黑黑的,脑袋还在流血,那些血几乎淹没了她的脚背,邝伶俐哭着哭着,又变成了那个因为去不法诊所堕胎,失血过多死去的女高中生,她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哭,双腿间流下血来。
第84页 可是她们的哭声李震都听不到,他只能听到一个人的声音,瑶瑶的声音。她在追问:“我不懂,为什么是她,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为什么她们可以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我不懂,为什么是她,我不懂。” 李震醒了过来,出了一身冷汗。他看眼时间,时针才刚刚走过3点。他带上毛巾,决定去外面跑步。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难以理解。家境优越,中学时还与欺凌之人为伍的邝伶俐,难倒真的会因为唐光晓的一席话幡然醒悟,自告奋勇成为被人欺凌的对象?可是按照可可的说法,她在天台上看到邝伶俐的时候,她的眼神分明是害怕的。 是谁,制造了第一起欺凌。 又是谁,任由欺凌发展蔓延。 暴力的种子仿佛生命力旺盛的浮萍,于无声中迅速壮大吞没整片荷塘。花苞早早枯萎,错过了最好的时节,便再开不出花。 凌晨的街道冷清异常,李震跑了半个小时,才见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看着他,他双手都插在口袋里。他看上去比李震瘦,个子也矮李震半个头,他从街那头走过来,越来越近。他的耳朵里塞着耳机,音乐很大声,从他的耳机里面传出来。 很吵的音乐。 李震盯着他的口袋看,他口袋里有什么?一把刀,一个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会是第二个剪刀魔,专在午夜狩猎路人,还是他会成为第二个邝伶俐,被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路人狠揍一顿发泄情绪? 李震靠在路灯边上,他心跳得很快。年轻男子的步伐加快了,他似乎抓紧了口袋里的东西。 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李震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他几乎能听到自己不正常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年轻男子低下了头,他忽然不敢看李震了。 是刀,是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李震不停问自己,他的手都在发抖,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压弯他腰的不是什么疲劳和乏累,而是这浓重冰冷的夜。他双手都被压得发凉,感染了夜的温度,眼都不敢眨一下。 年轻男子终于与他只有一步之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吞口水?因为害怕还是想鼓足勇气? 到底是不是刀? 李震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大气都不敢喘,耳朵里嗡嗡地响,天旋地转。而那名年轻男子只是轻轻走过他身边,肩膀都没擦到他的肩膀。 李震闭上了眼睛,长长送出一口气。他回头再看那个年轻男子,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mp3。 年轻男子走远了,远得成为了天边的一个黑点。 不是刀也不是手机,更不是什么都没有。 李震瘫坐到了地上,他笑起来,嘲笑自己,笑声格外凄凉。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诊疗所报到,他当着唐光晓的面吃完了一个煎饼果子,喝完一杯豆浆,再吃了个大肉包子。他不说话,就坐着看资料,他还带了个电脑过来,偶尔在电脑上打打字,画点东西。唐光晓也是憋得住的人,他看书,和自己下围棋,就当李震是空气。 地下室里没有信号,中午午饭时间李震一回到地面上,就收到了李天明发来的简讯。安辰华的案子结案了,警方认定他不是唐光晓的党羽。他早上去了邝伶俐的初中,了解到了一些事,让李震赶紧给他回个电话。李震在食堂外面抽菸,他给李天明打去电话,李天明问他在哪儿,怎么电话打不通。 “在诊疗所唐光晓这儿。” “案子结了就不用去找他了。” “我知道,不过这里清静。”李震说,“我还在查那个剪刀魔的事情,邝伶俐的初中怎么了?” “你猜怎么着?初中的时候这个小姑娘还是个欺负人的!”李天明嗓门有些大,李震冷冷道:“欺负的是一个叫瑶瑶的女孩子吧?” “你小子都知道了?不对啊,他们说我是头一个来的警察啊。” “那天一个女孩子告诉我了,我没和你们说吗?”李震深吸一口香菸。 加害人与被害人的身份最终落到了一个人身上,邝伶俐就像一个巨大的极端,所有复杂的情感在她身体里寄居,终于有一天它们爆炸分裂,将她炸得四分五裂。 “她们以前关系有多好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说说。” “初一到初二的时候关系很好很好,老师都说她们像连体婴似的,初三的时候瑶瑶家里出了事情之后就崩了。” 李震听到这儿,打断李天明道:“我给剪刀魔划了个区,能帮我查查2006年的时候,那地方哪些人是正在高考的年纪吗?” “你不回局里自己查?” “我还有些事想问姓唐的。”李震挠挠眉心,午饭也没心思吃了,直接回到地下室。唐光晓正在喝稀饭,他吃得不多,加上失眠严重,黑眼圈很厉害,人好像更瘦了。 “我问你。”李震叼着烟整理桌上的资料,多看唐光晓一眼会折寿三年似的低着头。 “你问啊。” “你是不是还觉得邝伶俐不是自杀?” “她想寻求的不单是肉体上的解脱,是灵魂上的,你明白吗?承受痛苦本身也是一种解脱,是一种修行……”
第85页 “你少拿糊弄外人的东西来糊弄我,别神神叨叨的,好好说话!”李震啪地合上笔记本电脑,高声道。 “她不会选择自杀,起码我知道她很爱她的父母。人的话,为了这些感情应该愿意活下来吧?而且你看,她已经高三了,没多久就要高考。高考结束之后,班里的学生去同一所大学的又会有几个?已经忍受了那么久,并不差这么点时间吧?她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自杀,多奇怪啊。” 李震瞧了瞧把玩着围棋棋子的唐光晓。唐光晓的眼睛是绿色的,翠绿翠绿的,像猫,又似鬼。 “邝伶俐有个朋友叫瑶瑶。”李震抿了下干裂的嘴唇,说道。 “她们初中时关系很好,后来瑶瑶家里发生了变故,一下子从云间跌到地上,邝伶俐和她的关系也变差了,还和其他人一起欺负过她。” “再到高中,她们读一所高中,关系又好了起来。这个时候换成邝伶俐被欺负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起源是谁。” 唐光晓竖起一根手指:“我有一个问题。” “你问。” “她们高中关系又变好,是发生在邝伶俐被欺负前还是欺负后。” “有什么问题吗?” “人都是喜欢为自己制造优越感的动物。”唐光晓说道。 “你的意思是,如果在邝伶俐被欺负后她们的关系修复了,瑶瑶是故意接近她?为了获得优越感。” 李震猛然想到陈雪的话。多可笑,她怀疑邝伶俐接近瑶瑶是为了自身的成就感,虚荣与骄傲,而唐光晓却怀疑瑶瑶故意接近邝伶俐,为了获得某种身份对换的优越感。 “或者按照你们的说法是重塑友谊啊,李警官刚才也说了吧,她们从前是亲密的朋友。”唐光晓又说。 “我不知道,可能是发生在之前,我想想。”李震摸着下巴思索,唐光晓说:“如果是之前,那也是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 “哪里有趣?” 唐光晓卖起了关子,神秘地说:“人都是渴求爱的动物吧,渴求爱又有什么错?” 李震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了自己的包里,唐光晓问他:“你要走了?” “我们是不是又需要再过三年才能见到?”说完他兀自笑了,“哈哈也不一定,或许很快就能再见面了啊。” 李震临走前叮嘱看守多加提防,唐光晓,他最近可能会有越狱的举动。 03 高考来了。 到最后,邝家父母也没能成功起诉那些参与欺凌事件的人。 高考放榜那天,李震又去了这所女子高中。又是一个深夜,又是一个凌晨3点半。他利索地翻墙进去,他在一号教学楼下的公告栏里看到了瑶瑶的名字,她改姓了,现在姓邝。她以本校高考第一名的成绩被某某名牌大学录取,她将去外地读书。 剪刀魔的嫌疑人还没确定,范围已经缩小了不少,但因为案件久远,排查起来很有难度。李震还在忙这个案子。他走上了去往二楼的楼梯,啪嗒,啪嗒,啪嗒,他手錶的秒针听上去依旧像有人在走路。 那天晚上,多出来的那个脚步声,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凶手。李震时常这样想,但是他没有证据,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来证明邝伶俐是被人推下楼的。 今天的月亮很圆,月光充沛,李震不用再摸黑找路,他躲开了两个巡逻的保安,来到了五楼。 他想进去美术教室看一看,可门锁上了,李震转了转门把手,只得放弃。 他弯腰凑在玻璃窗前往里张望,那副没有脸的少女画像还在,不知是哪个好事者还是原作者忽然想起来画的是谁,少女有了脸,李震能模糊地看到她的眼睛、鼻樑和嘴唇。普通的少女长相,不像任何人。他没有上去天台,默默离开了。 后来,他搭车去了号称闹鬼的公园公厕,又买了两罐啤酒,边走边喝,喝到直打酒嗝,李震跑去上厕所。他洗手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那人见到他一个愣眼,低下头往厕所里走,李震多看了他几眼,本来站在小便池前要解手的男人,不知怎么慌了神,拔腿就跑。李震赶紧追了上去,大喊:“不要跑!站住!警察!” 男的跑得更快,棒球帽都掉到了地上。 “再跑我就开枪了!” 男子闻言,扭头去看,一不留神撞到了树上,重重跌倒在地。李震扑上去压住他,就给他上了手铐。他打完电话联繫上同僚,揪着年轻男人问:“你跑什么?” 年轻男子不说话,李震去翻他口袋,挖出了他的钱包,一看他年纪,二十出头,还是个大学生。李震心里一咯噔,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质问:“你来故地重游的是不是?三年前那个剪刀杀人魔是不是你!” 年轻男子脸色惨白,闻讯赶来的其他民警把他带走,直接拿了他的指纹,和三年前第一起伤人案件现场留下的凶器上的指纹进行比对,指纹完全吻合。年轻男子只得认罪伏法。 李震亲自审他,花了一天一夜才审完。原来年轻男子是孤儿,从小生活在寄养家庭,很小的时候就遭受家庭暴力,所以对带着小孩儿的年轻夫妻怀有很强烈的恨意。他希望时光能倒流,他希望他那时候能杀死虐待自己的养父。
第86页 可关于公园女厕那起案件,他却怎么都不肯承认,还说:“我这次回来就是看到网上有个帖子,把这个案子也归在我犯的事儿里面了。警察大哥,真不是我干的,我发誓,你说我都被抓了,我现在说谎有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是你干的?就是这个案子你才开始杀人的!”李震用力拍桌子,男子还是坚持:“真的不是我干的,我是看了这个案子开始出人命,胆子才大了起来,还想着按照这个杀人的套路来,把罪名推给别人……” “你的意思是,你是模仿犯?”李震气得牙痒痒,男子一个劲点头:“真的,我是模仿犯!我是!我真没想过杀人!” “那你也只能怪别人模仿你拿剪刀行凶杀人,把罪名推在你身上了。”李震幽幽地说,合上卷宗走了出去。他多长了个心眼,把女厕案件又拿出来温习,被害人特质,所用凶器都完全符合剪刀魔的特质,这傢伙还想抵赖,李震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 他回进审讯室,把一堆资料拍在桌上,冲着男子吼道:“好,我现在就把那个被害人的女儿找过来,让她来认认。说不定她当时看到过你,一个剪影也好,我这就找她过来!” 男子百口莫辩。 李震找人联繫三年前被害人的女儿,他坐在走廊上一边抖腿一边抽菸,等了约莫半个小时还不见人。同事过来告诉他,找人有些难度,这个女孩儿死了妈以后就被人领养了,不过几年前已经和领养人脱离关系,现在好像又换了养父母,改了好几次姓。 李震停下了抖腿的动作。他眼前猛地闪过那个失眠的夜晚,他在路上跑步,灯光昏暗,一个年轻男子朝他走过来,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握着的不知是刀是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那么那个女孩儿呢? 那个极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儿呢? 她手里握着的是剪刀,是向日葵还是…… 一无所有。 李震抽菸,一根接着一根。女孩儿又过了半个小时才赶到公安局。她换下了校服,头发留得有些长了,眼镜也拿掉了,婴儿肥看上去也似乎消退了几分。 她看到李震,还笑着朝他挥手,脚步轻快地走过来。 “警官大哥好!”她朝李震深深鞠了个躬。 “怎么这么高兴?” “我今天拿到签证了,去美国的签证。九月份的时候去那里读书!我也有机会去外面看看啦!”她高兴地说。 李震说:“找你来,是想找你帮忙认个人,是你妈妈的……” “嗯,我知道了!在电话里有个警察姐姐就和我说过了,那我现在跟你走?” 李震点头,扔掉了菸头:“是,你跟我走。” 他领着瑶瑶去认人,形形色色的人站在玻璃里面,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 “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那天的事情了……”瑶瑶看了看李震,说道。 “没事,只是走个程序而已,我看你之前口供记录……”李震佯装翻看卷宗,“说是看到过瘦高的、黑衣服年轻男人。啊不对,这个是别人的,你的在这儿,哦,也没提啊。没事,你随便看看吧,我们也就走个程序。” 李震笑了下,对瑶瑶说,“没事的,本来就没什么认对和认错。” 瑶瑶似乎是鼓起了勇气,她左左右右看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指着站在左起第二个的瘦高男子说:“就是他。” 李震重重嘆气,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手扶着后腰不吭声。瑶瑶小心地看他,唯唯诺诺地问:“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李震一张脸哭笑不得。 “警官大哥,怎么了……我……我做错什么了?”瑶瑶无辜地挤出两滴眼泪,李震摇头,他想起唐光晓的话了。 人都是渴求爱的动物吧,渴求爱又有什么错。 或许吧。 瑶瑶觉得不对劲,拽着李震的衣袖哭了:“我承认我耍小聪明,听到你刚才的话,所以我就指了那个男的,我也是想帮你们啊……” 李震坐下,好声好气地和她说:“你当年的口供里说,你看到过疑似凶手的人,有点胖,穿蓝色衣服,你还追着他跑了一段,最后没追上。我不觉得那是可以轻易忘记的事情。” 瑶瑶明显一怔:“啊这个啊,我刚才也说我不太记得了啊。” “试想一下,最亲近的人被杀,杀人凶手自己还看到了,这种场景是会忘记的吗?不可能吧,换做是我,永生永世都会记得。我妈妈就是死于这样一场意外,我没有在案发现场,但是后来开庭我见到那个犯人了,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他的样子,我随时都能把他画出来。” 李震握紧了拳头,瑶瑶想走,被他大声喝止:“邝伶俐是不是你推下楼的?” “伶俐是自杀啊……” “把她带到天台上的人是你,对不对?她屈服是因为觉得她有愧于你,她也有自己的痛苦煎熬,她就用默默承认的方式来化解这些痛苦。 “她跳楼那天你在哪里?” 瑶瑶镇定地说:“我在学校啊,我住宿啊,当然是在宿舍睡觉啊。”
第87页 “有人能证明吗?” “睡觉要怎么证明?” “你问了吗那个问题。” “什么?” “你说可以替我去学校问,是谁第一个站出来承认欺凌存在的。”李震的眼神锐利,瑶瑶不敢看他了,别过头贴在墙壁上说:“问了,好像是可可。” “不要骗我,我自己也可以一个个再去核实,为免串供,当时的口供是好几个警官分批一起录的。我看了,你和可可、陈雪她们都是一批的,我也仔细想了想,你上次和我玩了个文字游戏。你说,那两个警察直接问你知不知情,参与了没有,这其实是个很普通的问题吧,并没有提到有谁先承认了什么,对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真的在怀疑我?我为什么要对伶俐做这种事情?我和她从初中就是好朋友了!” 李震话锋一转:“你想去留学吗?学费很贵吧?如果家境还像以前一样的话,根本不用为学费发愁吧,觉得不平衡吗?自己从豪宅区搬了出来,别人还一直住在那里面。她有的,曾经你也有,你是不是还想再度拥有?” “你凭什么妄自揣测别人?” “我没有在揣测你,只是觉得疑惑。”李震松开了手,望着自己的掌心,“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母亲痛下杀手,我也不懂啊。” “这位警官,你再大放厥词,我马上联繫律师告你诽谤,你信不信?”瑶瑶冷下脸,李震哈哈笑:“告我诽谤?那我真要试试看了,如果我现在打电话,和你现在的父母说我的怀疑,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你……”瑶瑶的所有表情都垮了,她颤抖起来。 李震说:“我以前觉得你是颗种子,漂泊不定。我现在觉得你不是,你是有魔法的植物,到哪儿都能生根发芽,慢慢潜入,慢慢渗透。你很厉害。对了,你知道邝伶俐是个有洁癖的人吗?袜底都发黄了的袜子她还会穿吗?那双袜子不是她的,对吗?” 瑶瑶抓紧了自己的裙摆。 “你手上的割伤到底是怎么来的?那天在学校你给我看的割伤。你可以什么都不说,直接走掉。没关系,我相信你有足够坚强的内心去克服很多阴影。但是你要记得,沾过血的手永远洗不干净,脏了的心也永远白不回来。你忽视它、逃避它,污点只会存在更久。” 瑶瑶不为所动,她走了,带走了那个夜晚发生的所有故事。 李震趁学校暑假正大光明地去了女子高校,他和那儿的保安已经混熟了,保安还给了他美术教室的钥匙。 女孩持花的画作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李震越看越觉得少女的五官碍眼,格格不入。他找到橡皮,把女孩的脸擦了个干干净净,恢复成他最初见到她的模样。 他还把散落在地上的画统统归类放好,画架也都摆正。阳光毒辣,他把窗帘拉上,环视一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打扫成果。他没有立即离开,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在堆在角落的桌边停下。他弯腰看了看桌子下面,又转身看了看整齐的画架。他蹲下了,试着把自己塞进长桌下面的空当里。他蜷缩起长腿,勉强在桌下躺好。 李震的头顶就是木质的桌板,上面有些涂鸦,红红绿绿的,画的不知是什么。桌角还落着些油彩,大概是哪个粗心的学生打翻了颜料。油彩的颜色很深,李震忍不住伸手摸了下,他手上因为整理教室出了点汗,摸了会儿手指都脏了,李震皱起眉抱怨自己多手多脚。他伸手在木板上擦,想擦掉那些脏兮兮的油彩,那些奇怪的涂鸦被他蹭得越发扭曲离奇,原本的颜色混入了脏油彩的颜色,看上去更怪了。李震忽然一咬嘴唇,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他脑袋撞到了模板上,晕乎乎地掏出手机给李天明打电话:“爸,带鑑证科的人来,我有发现!” 他爸问他什么案子,他说:“邝伶俐的案子!” 鑑证科的人风风火火地赶到,李震指着桌子下面,让他们去找血液样本,鑑证科来的一男一女还开他玩笑,说他玩什么不好还玩躲猫猫,躲桌子下面去。 “我说你们找到了吗?”李震催着他们赶紧干活,李天明说他查这个案子查出了神经病,都几个月过去了还没走出来。 “我就是想不明白!唐光晓那样的人我就不指望明白了,这个案子我觉得我还是能弄明白的。”李震说。 忙活大半天,还真让他们找到了血液样本。一份混在涂鸦颜料里,一份在非常隐蔽的桌角下面,桌角的位置被移动过了,恰好压住了这一小点。回去一化验后发现,涂鸦颜料里的血样与邝伶俐不吻合,而桌角下的血样与之吻合。 李震一拿到报告就风一样沖了出去。他第一时间赶到邝家,瑶瑶来给他开的门,他给她戴上手铐就要带走他,邝家父母拦了下来,李震道:“这个人可能是杀你们女儿的真凶!” 邝母吓傻了,邝父跟着李震一起去了公安局。一通折腾,涂鸦颜料里的血样竟与瑶瑶的完全吻合。李震拿着化验报告一言不发,他坐在瑶瑶对面,瑶瑶也闭紧嘴巴,两人似乎都在等谁先开口,而先开口的那个人似乎是输定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震拿起笔在纸上画画,他画了张角度奇怪的画。画完之后他给瑶瑶看,瑶瑶问他,轻轻地:“这是什么?”
第88页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其实就像在笑。因为光影作用吧,这个女孩子好像在笑。”李震说,“你以前没有发现吗?” 李震的话换来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夜晚,多云,无月。 少女l和少女y躺在桌下说话,在只属于她们的隐秘空间里聊天。少女y说:“你想考哪所大学?” 少女l说:“国外的学校吧,已经在办各种手续了。” “要出国啊?真好啊,我以前也想出国呢……” “你可以试试奖学金啊。” “我还是算了吧,有了奖学金还是需要生活费之类的吧,我就老实点吧。”少女y无奈地说,“不过我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里好闷。” 少女l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 少女l说:“我觉得很可怕,你原谅我吧,从前我做过的事……” 少女y说:“要不然我们报警吧?” 少女l说:“我现在反而很轻松。” “轻松?” “我以前总觉得很难受。初中的时候就跟着大家一起欺负你孤立你,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现在,倒是一点都不难受了。” 少女y忽然掏出了一把美工刀,她割自己的手臂,少女l慌忙阻止,血弄得到处都是,沾到了少女l的白袜子上。 “你想干吗?不要命了?”少女l质问道。 “我想感受一下你的感觉。” 少女l不说话了,少女y又说:“可是我刚才发现,我特别讨厌那种感觉。原来我真的很讨厌被孤立,讨厌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是我,到底是谁在主宰我的命运?为什么我曾经最好的朋友也要这样对我。你知道吗,我那时候很想死,我爸破产是我的错吗?我的生活变成这样是我的错吗?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什么都没做啊。” 少女y哭了。 “你冷静点啊,先止血吧。” 少女y说:“我想做点什么,这次我真的不会什么都不做了,我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啊。”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有我想要的很多东西,真的。”少女y告诉少女l,她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少女l也跟着爬了出来。少女y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看着黑漆漆的头发,看着她的校服,她的袜子,她的手。那双握紧过她,又将她推开,又来握住她的手。 “我觉得她居心叵测。”少女y对李震说。 “然后我告诉她,如果想赎罪的话,想缓解我曾经的痛苦的话,我有个办法。” 少女y在少女l依旧低着头的时候,抓起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狠狠地往地上砸。 少女l晕了过去,少女y带着她登上天台。她拿出准备好的遗书,最后检查了一遍。她脱下少女l的鞋压住遗书。她又检查了下少女l的衣服,她发现她的袜子上溅到了些血迹,不知道是谁的,少女y决定脱下她的袜子,给她换上自己的。一切准备就绪,她把少女l拖到了天台边缘。少女y和她说了句话,告诉了她一个秘密:是我干的。从背后砸晕你,把你带到天台上,用菸头烫你的身体。我恨,你知道吗?我恨你,也恨我自己的命。 少女y推下了少女l,她在这个时候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少女l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对她说:我都知道啊。 白衣的少女砸到了地上,白衣的少女回到美术教室清理血迹。 白衣的少女最终死去了。 04 李震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则新闻。有个患有精神疾病的罪犯,从关押他的诊疗所逃走了,据说因为身材瘦削,被人藏在送餐的餐车里偷运出去了。病人姓唐。 李震放下报纸,正是放学时间。有两个女孩子,撑着红色的雨伞,穿白色制服,她们从街对面走过来。她们手拉着手,有说有笑。 雨很大。亲密无间的女孩子,也逐渐被雨幕和人群吞没了。 倘若青春真能永驻,友谊地久天长,离枝又有何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