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偶像》 第1页 《鲤·偶像》主编:张悦然【完结】 【内容简介】 80年代人,是伴随着偶像成长起来的一代,从崔健到五月天,从四大天王到陈奕迅,从王小波到村上春树,从赖宁到韩寒,在成长过程中,在懵懂无知的时代,偶像带给我们的不仅是感动,更激励着青春前进的步伐,让我们为之付出无悔的热情与爱,用狂热打破一切准则。 长大了我们才发现,偶像被神话的过程中,已经脱离自身而独立存在,他的言行举止均被赋予意义,他在公众面前摆出某种言说姿态,却丧失掉清晰的轮廓。伴随着逼不得已的成熟过程,偶像逐渐被我们抛在脑后,曾经因为拥护同一个偶像而组成的小团体土崩瓦解,当偶像沦为一个标籤时,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与青春的逝去。 我们曾经追随着偶像而试图建立或者反抗什么,偶像就像集合的哨声,把很多人聚拢到一起,迈着整齐的步伐朝某个方向前进。但最后我们颓然地发现,原本代表自由和反抗的偶像是一个易碎的肥皂泡,而作为拥护者的我们在摇旗吶喊的同时不知不觉被驯化,活在偶像的虚幻光芒之下,迷失自我。现如今,偶像不再是一种信仰,而变成一种职业。 【 第1节:卷首语(1) 第一部分 卷首语 文:张悦然 小学时去郊外春游,在水边的祠堂里看到一尊李清照的铜像。霉绿的脸和身体,长袍及地,衣摆上布满皱褶,看上去像裸露的树根。据说她曾在此地生活,于是新造了这样一座故居。祠堂很小,但还是显得空旷。她站在一道屏风前面,午后虽有阳光she进来,却照不到她的脸上。她太高了。 我走近了看着她。眉头微蹙,嘴角紧紧地抿着,神情中显露出哀愁。人们喜欢她的哀愁,因为其中有他们想要的意义--一种牵繫着国家命运,民族存亡的哀愁,正如后面屏风上那首《声声慢》所要表达的一样。可是这哀愁是铜铸的,如同戴在脸上的面具,若是摘下来,人们就不认识她了。塑像就是把一个人锁进简陋的壳子里,一种粗暴的纪念方式。 偶像其实也是人们所塑的雕像。虽然有些时候,偶像本人也会参与制作过程,但偶像终归是脱离本人而独立存在的。为了获得广泛的拥戴,雕像必须摒弃本人身上的细节,只保留大致的轮廓,用以言明某种态度,呈现某种姿态,对于大众来说,它必须是一目了然的。时间久了,雕像的轮廓就会变形,甚至被篡改得完全两样,又或是被打倒了,再重新立起来。雕像塑得再坚稳,它的命运依然飘摇。蒙受抄家,掘坟,拉下庙堂砸得粉碎等灾难之时,孔子能否想到四十多年后自己能够以巨人之躯屹立于都城正中央呢?他能否想到,被捣毁的孔子店,可以到世界上80多个国家去开分店,自己的肖像会变得像永远微笑的肯德基大叔山德士上校一样有名呢?他或许想不到,他也根本不必去想,这些早就和他无关。好在是无关了。 那次春游回来,老师让每个人写一篇游记。我没有写那些压抑的感受,而是乖巧地接受了雕像的暗示,从它的哀愁里看出了国家忧患,民族气节,并深深动容,钦佩不已。老师在评语里写道:很有真情实感。 类似的作文还写过很多,鲁迅,毛主席,孔子,赖宁,张海迪,每次都写得很有感情,但他们不是我的偶像。我的偶像是谁呢?在主编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努力回忆,却还是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我发现自己不需要偶像。或许是那些作文透支了寄托在偶像身上的感情,--其中的感情,可能真的是真的。 第2节:卷首语(2) 我无法把感情交託给一个偶像,是因为不想归入由拥护者组成的集体。在早年的记忆里,偶像就像集合的哨声,把很多人聚拢到一起,编排成队列,迈着整齐的步伐朝某个方向前进。有的偶像原本还是自由和反抗精神的化身,然而最终却使拥护他的人失去自由,放弃反抗。也许不是放弃反抗,而是自动驯顺,他们被催眠,陷入梦游的状态。梦游并不痛苦,痛苦的是忽然当头一棒,梦碎了,人从里面掉出来。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大梦的残骸还没有清理干净,有可能就是它们,损害了人们对偶像的感情。 写到末尾,我忽然想起我的偶像是谁。我的父亲。以前每次被人问到,你的偶像是谁,我总是回答,我的父亲。这个答案令人失望,他们不认识我的父亲,无法知道这个偶像究竟是什么样。他喜欢吃甜食,下围棋,唱罗大佑的《恋曲1990》的样子很迷人。所有这些,都只有我知道,他是我一个人的偶像。我知道很多人都这样回答,说偶像是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偶像,对他的感情只放在心里,很安全,永远都不会被人cháo冲散。 第二部分:第3节:谁是你的偶像 态度: 1.谁是你的偶像文:鲤编辑部 这几日与朋友聊起赖宁,他说起自己前妻的故事。前妻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生人,与我们一样,小时候都读过学校发的《赖宁日记》,那本书没有做成英雄主义色彩浓重的红色,却是黯淡的封面,一张黑白的少年肖像。我们聊到这儿,又从网络上找到了赖宁的照片,青涩,没有笑容,看起来多少有些忧伤。朋友说:"当时前妻在念小学,有天她看着书的封面上的照片,拿起来轻轻吻了一下。" "什么时候说起了这个?" "成年后,很多年以后了,但是说起赖宁,她记得那个吻。" 不知道为何在写这段引文时想起这些。日后若要说起偶像,大部分文艺青年会说出一堆改变过时代的名字来,但若放在此刻盘点,却不免觉得陌生。有意思的问题是,如果现在滚石乐队和理察·克莱德曼同时来中国,文化版的记者们会选择去採访谁,当然是滚石。大部分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青春期是被有精神价值的事物所改变的,同时试图忘却廉价、潦糙的东西。 我们都记得小时候坐公交车时,那幅挂在音乐书店门口,巨幅的麦可·杰克逊海报,是《真棒》(bad)刚刚发行的时候。当时,偶像的意义在于全世界都听他一个人的声音。而时代更迭,"偶像死了"不再是一句诗歌,而是过往的偶像真的都纷纷去世,所以变胖变颓这些也就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 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过偶像。不仅是那些改变过我们的想法、带给我们感动、让我们学会成长的人,更是在盲目无知的年代里,我们为之付出热情和爱的人。为他们哭过,为他们难眠过,为他们心跳到不行过。因为衡量的标准已经丧失,所以或许可以试试,爱。周慧敏复出时依然没有老,颇多感慨,可是当时的青葱少年都在看着《老男孩》掉眼泪。 本期《鲤·偶像》没有着眼于大时代。我们问了很多人,你的偶像是谁,每个人都会想很久,唯有从记忆里挖到些许偶像的痕迹。到底是因为随着麦可·杰克逊的去世,偶像的时代暂时终结,还是人的成长就是一个抛弃偶像的过程,没有定论。 感谢我们的作者,他们或多或少用各自的心灵和文字见证刚刚过去的时代,都是片段,也是符合我们心目中阐述这个主题的方式。 第4节:当梦醒来时(1) 2当梦醒来时文:鲤编辑部 "民族魂"三个字,覆盖在鲁迅的棺木上,鲁迅就此永远成为了他所不愿成为的那尊偶像。六十多年之后,王朔在那篇引起剧烈争议的《我看鲁迅》里说:"各界人士对他的颂扬,有时到了妨碍我们自由呼吸的地步。"鲁迅重临世上,只怕也有同感。 偶像的作用非常明确:聚集一些人,反对另一些人。无论重点在聚集或反对,总把天下裁为两截。倘若不是手握实权如毛主席,一个人很难承受得起这天下二分之一的重量--嚮往做偶像的人或许很多,而真做成了的,却可能并不心甘情愿。鲁迅遗嘱说"收敛,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大约就是怕有此一劫:人虽死了,金身却立在那里,不但自己被曲解,还成为他人的枪棒,在后世闹出沸沸扬扬一大片事情来。 三月,正是学雷锋的月份。作为昔日全国人民的偶像,今天招来的争议也越来越多:关于他的皮箱和手錶,关于他捐款的资金从哪里来,甚至他日记和身世的真实性……而维护雷锋者的重点却也不在雷锋本人,而在"雷锋精神"于世风日下的当今,仍有积极的意义。但当雷锋渐渐不再是雷锋,正如鲁迅不再是教科书上比比皆是的那个鲁迅,聚集于他们名下与反对他们的人,在笔战与嘴战中,为了维护与反对便越来越激动,而在激动中又难免有一丝茫然:我们在向何处去,或者我们要回归到何处?是谁引导着我们? 与他们不同,有一些偶像的命运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安稳。与喇叭裤、蛤蟆镜和手提录音机同为腐朽堕落的资产阶级情调标志的邓丽君,如今歌声也登上了神舟七号飞往月球。《一无所有》的崔健今天也在玩hip-hop和电子音乐,按某网站的统计,听过《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人有一万一千多,而听过他2005年的新专辑《给你一点颜色》的只有1900多,差了五六倍。尽管他当年真正打动过的、激奋过的,守在收音机或录音机前大声合唱而不是揣着cd机戴着耳机小声哼哼的那些人,大约都不会到网上去投票--其中包括我们许多人的父辈。无论如何,他还活着,在做自己的事,无论他现在的兴趣是音乐、是推广真唱运动,还是拍电影。 飞上天的不是邓丽君,颓下去的也不是崔健,只是他们的标籤,众人塑出的金身,时代造出的偶像。时代从不缺少偶像,不管是哪个时代,但今天的偶像似乎更"职业":昔日的叛逆王朔今天在研究佛经;今天的叛逆韩寒除了赛车与写博客之外,还有拍广告的闲暇;陈丹青在漫谈民国人物;艾未未用一亿葵瓜子象徵中国人。在广告里,韩寒说"我和你一样"--韩寒也许可以和"你"一样,但"你"却不可能和韩寒一样。当一个人成为偶像,开始自觉不自觉地站在群羊之首的位置,以自己的方向为众人的方向,以自己的意见领袖众人的意见,就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之梦,如今天的韩寒、陈丹青、艾未未们一样。 第5节:当梦醒来时(2) 梦没有高下之分,因为它总会醒来。重要的是,梦醒来的时候,"你"在哪里。美国的上世纪60年代,马丁·路德·金的梦将权利带给了美国有色人种,"嬉皮士"一代的梦将左翼思cháo与东方文化带给了世界,而我们又要从、又能从今天的偶像身上获得什么,让梦醒得不那么仓促、茫然,在醒来的时候有个更好的方向可走?
第2页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尽管自己也难逃成为偶像的命运,七十多年前,鲁迅如此回答了这个问题。 第6节:他把你的童年带走了(1) 3 他把你的童年带走了 文/殳俏 已经忘记了我的第一盒mj的磁带来自何方,很可能是家族中某位朝气蓬勃的叔叔或阿姨顺手送给我的一份敷衍了事的生日礼物之类的。没有封面,没有歌词,纯属自录产品。但有趣的是,那张充作磁带封面的纸上,用铅笔淡淡描出一只眼睛,线条复杂,看着深邃无比。 这真是有趣的事情,在我被磁带中的音乐震撼,瞬间对mj(那时候还得叫麦可·杰克逊)产生景仰和爱恋之心的时候,对其外貌的想像仅就是那一只铅笔的眼睛。那是我九岁的时光,小女孩常常可以因为这么一只画技并不高超的眼睛而坠入神思恍惚,想像那个能时而激昂,时而柔美的声音到底长得什么样。磁带得好好保护,因为已经被卷过好几次,我得每天自己给自己限制次数地聆听,至少在得到一盒新的mj磁带之前,我要节制自己对他的爱。 那一年春节的时候,终于有两位亲戚不约而同地送了我两盒一模一样的mj磁带作为礼物,想必他们都听说了那个因为某次卷带卷得太厉害,而导致我边哭边自己动手重新粘贴带子的故事吧。"哟,送重样了。"当他们同时拿出礼物的时候这样惊呼道,有一位就坚持要去商店退换一下,换个其他歌星的专辑什么的。但我一再说明没关系,喜滋滋把两盒一模一样的磁带纳入囊中,因为这样我就不怕卷带了。 现在我知道了,上一盒磁带是名叫《墙外》(off the wall)的专辑,这一盒则叫做《颤慄》(thriller)。小学四年级的孩子要记住这两个英文词太不容易,但mj燃起了我好好学习英文的决心。学校里刚开始的abc完全不能满足我尽早听懂mj歌中内容的要求,但我爸爸铁血的每周两课新概念英语却颇让我享受到一点胜利的甜头。现在我可以听出他呼唤我的若干单词了,但我现在学到的东西仍然远远不够。"让我学得更难点儿吧。"这是我发自肺腑的愿望,如果那时候你遇到我,问我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我一定会回答你:"我要学好英文,我要去美国。"但"去美国"更深层次的含义是"我要去美国,看看有没有机会见到mi插el"。 可我仍然不知道mi插el长什么样,因为《颤慄》的封面又只是眼睛。但这次好些,不是会被磨得模糊不清的铅笔画,而是清晰的印刷品,并且有两只。我只能赞嘆,就算未见全貌,我只与这一双眼睛也能神交。因为这是一双又大、又黑亮、又深邃的眼睛,加上前额的一小簇垂下的捲发,我离他仿佛又更近了一步。 我父母从没反对过我迷恋mj,这说来也奇怪。在我最初疯狂听着《墙外》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是个弹了四五年钢琴的孩子,他们也曾经多次灌输我"流行音乐不上檯面"之类的观念。但对于mj,他们持比较支持的态度,因为显然mj的音乐与那些当时流行的幽怨小调式的港台流行歌曲完全不在一个水准上,又因为,他们看到了我那被顺势带出的疯狂学英文的劲头,每天晚上都揣着那印着两只眼睛的磁带封面上床,对着"他"喃喃自语一段英文表达爱意道了晚安才能心满意足沉沉睡去。所以我父母非但不反对,有时候还会给我捎带些来自《环球时报》和《海外风云》上的mj的消息:"麦可·杰克逊现任女友是波姬·小丝。""麦可·杰克逊在加州圣塔芭芭拉建造了如同《小飞侠》中一模一样的梦幻庄园,邀请孩子们前去游玩。"这些零零碎碎的剪报消息是多么令人羡慕嫉妒恨啊,要成为mi插el的女朋友或是嫁给他,那真是太遥不可及了,但如果我在美国,也许我也能受邀去他的庄园玩吧,我觉得自己能跟他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 第7节:他把你的童年带走了(2) 从九岁到十一岁,我在不知道mj长什么样子的情况下度过,但这一点儿都不耽误我对他的爱。我读了《小飞侠》又读了《长腿叔叔》,我能理解最纯真、最持久的爱,也能理解有时候你可以完全和一个人不见面,就能彻底地爱上他。听着mj的音乐,时常在《音像世界》之类的杂志上找点关于他的消息做成剪报,我有点寂寞。因为身边没有别的像我一样爱他的人,1991年的夏天,每个小孩都在迷圣斗士星矢。如果我忍不住又对某个同学滔滔不绝mj有多神奇,他就会反问我:"他有黄金圣斗士帅吗?"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终于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我的mj长什么样了。那是《真棒》(bad)的音乐录影带,听到音乐响起,我尖叫着一路奔跑到电视机前,怔怔地看傻了。那是最风华正茂的mi插el,最富激情的mi插el,有着一双跟磁带封面上一模一样黑眼睛的mi插el,长发飞扬,全身披挂着金属饰件。他比我想像中更美,更诱人。mv(那时候还叫做mtv)短短几分钟就播完了,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即打电话给我最要好的女同学,对她说:"刚才我看到mi插el了,他真的真的比黄金圣斗士还帅。" 时至今日,当我站在mj的梦幻庄园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门上"once upon a time"(很久很久以前)的字样和枯萎的花环的时候,我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第一次看到他在我家那个十四英寸电视机中歌唱和舞蹈的激动之心。但那已经是mj去世的三个月之后,我和另一位少年时崇拜他的朋友从洛杉矶开车三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那个在我的童年时期只在剪报上出现的、遥远的"梦幻庄园"。并且我也了解到,梦幻庄园并不在圣塔芭芭拉,它离圣塔芭芭拉仍有很长一段距离。整个庄园其实坐落在一个荒僻的山谷中,从庄园的大铁门朝里看,完全窥不见任何主居所和游乐场的影子,它们应该在更深的远处。你只能看见铁门口摆放的一束束歌迷放置的鲜花,有的已经枯萎,有的则还很新鲜。以及庄园门口那株巨大的老树,干枯的枝桠上停着几只乌鸦,在加州灼热阳光的照she下,看着令人神思恍惚。"once upon a time",那个九岁的小女孩喜欢上一个人,她发誓要来美国见他,但当那一天终于来到时,他却已经不在了。 第8节:他把你的童年带走了(3) 回程的时候去了圣塔芭芭拉吃饭,骄人的阳光下,细白的沙滩,金色皮肤的帅哥靓女,小时候的我曾经无数次憧憬这样的加州,这样的美国。我的所有关于美国的知识都来自mj,我的所有美国梦都随着mj展开。在洛杉矶生活的朋友会很惊讶我对洛杉矶的熟悉程度,这只是因为我为了mj,从小就把一张洛杉矶的地图背得烂熟。我去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这曾是我初中时信誓旦旦要考上的大学,因为这样就能离mj近些,再近些。我去了帕萨迪纳的玫瑰碗球场,这曾是我作为一个好学生逃课的理由,因为超级盃决赛在这里举行,mj担任表演嘉宾,为了这场表演,我不惜撒谎请假在家看电视。我还去了格莱美博物馆,对面便是举行mj追思会的斯台普斯中心。在博物馆四层的mj特别展上,我扒着玻璃,想离那些mj曾经穿过的衣服更近些,有句话忽然从脑子中钻出来:"他把你的童年带走了。"这让我不禁悲从中来。哀悼mj,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单纯执拗的童年? 《小飞侠》里,温蒂长大了,彼得·潘晚上来找她,可她却失去了飞行的能力。他和原来一模一样,温蒂看到他连辱牙都没有换。他是一个小男孩,而她早已长大了。她在火旁边一动不动,缩成一团,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有一种负疚感。因为她是个大女人了。"我不能去了,"她很抱歉地说,"我已经忘记了怎样飞。我来把灯开大,这样你就能自己看到了。"在彼得的一生中,这几乎是唯一一次,我知道他害怕了。"不要把灯开大!"他叫道。她用她的双手抚摸这可怜男孩的头发,她不是一个为他感到心碎的女孩了,她是一个长大了的女人,微笑地看待这一切。不过这是流泪的微笑。 现在轮到温蒂的女儿简和彼得一起去飞行了,等简长大了,彼得又来找简的女儿玛格丽特。只要孩子们天真活泼,无忧无虑,这事情就会一直继续下去,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第9节:王朔这样的作家,王朔这样的父亲(1) 4王朔这样的作家,王朔这样的父亲文:小饭 1 在韩寒被时髦谈论的今天,老一辈的读者常常感嘆:当年王朔也有这么红过。 但那是仿佛我所不曾经历的上世纪80年代末,据说王朔的书好比家庭读物,几乎到了人手一册的地步。那些年人们都习惯了京味的叙述,男欢女爱由于某种特定的时代背景,产生了格外浪漫的情节。王朔小说中那些主人公都有消耗不完的青春,而且比上一代人更加珍爱生命。对"珍爱生命"这四个字,我的看法无非是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谈恋爱上。对,那些浪漫青年对现如今被高估的成功学价值观不屑一顾,一头扎进火热的生命中。 那就是传说中的上世纪80年代,理想和爱情高于一切的黄金年代。 多年后,世界早已大不相同。人们期待王朔会有某种改变,并以各种诱惑放在沉寂中的老王面前。而王朔像是偶然地发出这样的感嘆:"什么成功不成功,不就挣点钱,被傻逼们知道吗?"这话就好似一股解毒剂,功效非凡。但根据考证,这话也不是老王为了抵消他人的蔑视而作的某种反抗。这是他对自己的女儿说的。那时候他不光要实践自己的命运法则,作为一个父亲,还"需要"为自己的女儿指明一条道路。 非常反传统而又令人"一见清新"。王朔这样的父亲,1.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成功";2.他也不像大多数无能的家长那样,要求自己的女儿为自己做出什么样的报答。 "我希望她快快乐乐过完一生,我不要她成功。我最恨这词儿了……我为什么要我女儿养我,我不要她养,因为她给我带来的快乐是无论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读到这些,我以为或许能有所触动,但做父母的不用焦虑也无需自责,看着如今的蜗居,以及与之共舞的房产高cháo;看着私家车横行,又与之共舞的地铁奇景,并没有多少人能明白和认同这样的观点:比"成功"更重要的是,活出印记,活出美妙回忆。
第3页 2 在那些被翻烂的小说中,《空中小姐》、《浮出海面》、《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顽主》、《千万别把我当人》、《橡皮人》、《玩的就是心跳》……王朔塑造了一代人的精神追求,或许,是呈现了诸如此类的生命体验而已。我不能明白的是,当年看这些小说的人去哪儿了。 第10节:王朔这样的作家,王朔这样的父亲(2) 王朔疯狂写作疯狂发表的十年后我读上了高中,才临近世纪末。商品社会逐渐成型,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开始搞影视剧,而另一些作家则早已因为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而走向了更广阔的受众。王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当时他停滞写作好些年头。 那一年王小波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名字大红大紫。他用自己的猝死唤来一次智性写作的狂欢。我一个高中女同学因为在阅读课上全文朗诵《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而令语文老师言语无措,当时大部分热爱文学的朋友也从习惯性地涉猎外国经典名着改为研读王小波。那时恰逢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期,再也没有比有性描写的小说更能吸引人的。很大程度上,王小波的一系列小说成为了我们当时紧迫需要的性教育读本。尽管仍然语焉不详,甚至轻描淡写,我们所能获得的信息着实有限,但好歹这渠道畅通,老师们也不完全反对。 我记得在学校边上的那家书店当时生意很好,反正每次去都能碰见不少同学,自己班的也有,隔壁班的更多。除了少部分没啥情趣的好学生挑选着更复杂更深奥的课外练习,很多人都跟我一样,找和王小波的小说有相同趣味的书。我敢说当时的王小波热,让莫言苏童也多少沾了点儿光。 谁都是一年四季年年成长,忽然有一天,放在书店门口的那排热销书里再一次有了王朔的名字。再上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况我错过了,但那次没错过。那本白色的书,名为《无知者无畏》的小册子迅速成为了同学们热捧的对象,谁读完都要吹一会儿牛,模仿王朔的口吻评论一些时事新闻或者老师校长。而那一系列的《我看xx》,以及其中的论调,更得到了标新立异的高中生的欢心。标准例句就是--"这些年来,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可说是四大俗。那时我看人是有个尺子的,谁读琼瑶金庸谁就叫没品位,一概看不起。"这是王朔点名批评的港台文化热,而句子到了我们这里演绎出来的版本就成了:"我这个人也是相当势利的,看人有个很严格的尺子,谁没上重点高中谁就是孬种,一概看不起。将来谁考不上北大清华也一样。三校生在我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第11节:王朔这样的作家,王朔这样的父亲(3) 特别的反讽,句型类似,但目的和效果却截然不同。这是我们中国常常发生的事情。 就这样,身边的朋友都变坏了。至少嘴皮子滑了不少。这是表面现象,实际上除却语言上相互攻击,背地里大家却各自努力、用功着。 我们那一届高三,考上北大清华的几乎是我们学校之前加起来的总和。我说这个的意思也不是北大清华那一年真的有多大规模的扩招。我只是相信王朔的这本书在我们那个小镇上,一定是卖得比其他地方更好。它所达到的效果,既神奇,也意外。 3 上了大学我迅速地认识了几位姑娘。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在认识之初我都会问你爱看什么书爱听什么音乐。这是我臆想中的天堂,所有人除了看书就是听音乐,却没料到电脑游戏就像是病毒一般火速袭来,消灭了很多我的可能世界里的同道。 当然大部分的姑娘在电脑游戏的世界里保存完好。 我认识的第一个姑娘喜欢看春上春树,爱听老鹰乐队。而第二位姑娘和第一位姑娘在音乐和文学上的品味互相之间不认同,她喜欢的是王朔和黑豹唐朝。基于这样的分歧,虽然她们也互相认识,但我总觉得要是这两个在一起大家说话一定都得特别小心。有一个晚上,我送走了第一位姑娘,然后和第二位姑娘在茶坊聊天到深夜,还不过瘾,何况宿舍已经关门,索性就去唱了通宵的歌。 间隙我问这位崇拜王朔的姑娘王小波如何,姑娘答:太形而上。 她喜欢肉紧馅儿饱,喜欢王朔讲的那些故事,以及故事里透出的狠劲。 轻功和大刀着实不是一种武学。 因为王小波死了,而王朔还活着。我不知道是否这个很明显的原因造成了很多人的误解。高中的尾巴我疯狂阅读这两位,我还试图去分析为何有这样两种糟糕的结果。 王小波死了,而王朔活得没了踪影。 事实上我和姑娘们在谈论王朔的那几年,他的确沉浸在极端的世俗生活里。在2007年接受採访的时候,王朔追忆过去那几年他在干什么。他承认自己曾因为心理疾病而吸过毒,还在採访中坦白自己曾经嫖过娼。 第12节:王朔这样的作家,王朔这样的父亲(4) 4 谁也没想到香港回归十周年的时候王朔复出了。他和声名鹊起的新晋书商路金波牵起了手。媒体宣称王朔那本神作《我的千岁寒》卖了365万的天价版税。 看似波涛再起,但谁也读不懂这个复出的天王级人物了,过去他的那些死忠表现出了一副完全茫然的表情。看接受媒体採访时的他还有点儿当年的意思,只是书里的王朔没有了那股狠劲,而且没有了命运跌宕的主人公附身,他不再把生活里的爱和浪漫写进书里。 非常接近的一个例子,就是2008年夏天的那场"树生长的声音",当魔岩三杰再度聚首时候,窦唯出场,很多对黑豹时代的窦唯崇拜之极的年轻人问:他在唱什么? 时代变了就像是床垫换了,你要是不想改变你就得换一个姿势,不然你如何舒服? 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只是为了卖书,更是出于读者和媒体相当饥渴的需要,王朔频频露脸,时不时带着调侃去问候若干不良记者。在朋友的拉拢下,他甚至还和比他年轻整整两轮还多一个月的韩寒在电视上吃了一顿饭。 这就像是交一个接力棒。事后我想。 老王朔跑了二十几年了,韩寒却轻巧地驾着赛车而来。王朔用一种无言调侃着自己,韩寒以羞涩来庆幸这个时代为他而造。 饭桌上有人对他俩说:你们红在不同的时代。红的模样,像是孪生。 5 时间又过去了几年,王朔的消息变得越来越少。不再沉迷于创作小说的王朔,对故事的新奇产生了些许绝望。但很快他又出手两本小书,一本叫《致女儿书》,一本叫《和我们的女儿谈话》。我以为他真正在公开场合开始做起一名父亲,着述多年的感慨,了却某种心愿。 有这样一段话让我觉得美好之极,他对女儿说: 你是从画上下来的,我们都是,我们为人之前都是在画中。永恒是一幅无涯的壁画,我们是其中的一抹颜色。 这之后也要回到画中,所以不要怕死,那就像把降落的镜头倒放。向天上飞去是不疼的,因为你不会撞在一个结实的平面上,是一个没有落点和终点的过程,不结束。是溶在里面,像黄油抹在一片烤热的面包上。到你想找自己,已经渗透开来,在灿烂之中。 第13节:王朔这样的作家,王朔这样的父亲(5) 还有另一种王朔我也要跟大家分享,我依稀记得在上个世纪末,就是那本导致我们高中那一届应届毕业生疯狂进步的《无知者无畏》,差点收录一篇名为《我看鲁迅》的文章,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终究没能收入其中。后来文章的删节版发表在《收穫》上。在那篇文章里,王朔这样写道: 我的那个研究鲁迅的朋友对我说:鲁迅是相信进化论的,即未来比现在好,青年人比老年人好。他还讲,他的使命就是扛住正往下落的闸门,让年轻人能逃出一个算一个……到临死,他还是对未来抱有信心,一次看到苏联红场阅兵的纪录片,对许广平和在场的萧红说:这个场面我是看不到了,也许你们能看到,海婴能看到。 这位朋友再三对我说:他其实是很热情的,很热情的。 这两段话就是那篇文章的结尾,跟上面讲给女儿听的话不同,这多少有些二传手的意思,但其中的意思,我能感受到点儿。多年来我总是会忽然想起,然后又重读这篇文章。每读一遍都感慨一番,真是好文章。小说之外的王朔依然出众。 最后就是去年王朔作为编剧,加盟了冯小刚的《非诚勿扰2》,我在电影院里看到了一支弓箭,就要she到悬崖那块石头上。 一个多变的作家未必不是好作家,何况评价一个作家好坏,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地随便而不用负责。而作为一个并不愿意常常被感动的年轻人,我常常被王朔感动。 作家王朔,和父亲王朔。 第14节:寻人启事文(1) 第三部分:小说 1寻人启事文:滕肖澜 本来还好好的天气,一转眼的功夫,便下起雨来。还是那种瓢泼大雨,兜头兜脑地往人身上砸,只一会儿,浑身便湿个精透,连个反应的余地也不给。 半桶糨糊成了一桶。好不容易列印的那叠纸,全毁了。五角一张,总共是一百张,五十块钱就这样被雨水沖走了。胡小兵火起,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骂了句:"龟儿子!" 老天爷像是故意跟他开玩笑。正郁闷着呢,突然又开晴了。太阳一点点地探出头来,没心没肺的。似是要考验他的耐性,把他濒临崩溃的神经扯到最紧,扯橡皮筋似的,再一拉,弹回去,看他会怎样。胡小兵坐在街沿上一动不动,发呆。墙上已经贴的那些传单,被雨水无情地沖成几坨碎纸屑。斑斑驳驳的,很难看。那个长着三瓣嘴的门卫从里面冲出来,凶他:"喂喂,我已经打110了,再不走你自己吃苦头!" 胡小兵先是不动,继而站起来,走了。门卫在他身后兀自喋喋不休:"人都不晓得去哪儿了,搞不好去非洲了也不一定。你这样有个屁用--" 回到阿三那里,又列印了一百份。阿三劝他,下次行动之前,要先看天气预报:"最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大冬天还老是下雨。门槛精一点,否则自己吃亏--" "我已经吃亏吃到现在了。"胡小兵说。 阿三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在上海滩混,总归要吃点亏交点学费的。没啥。" 晚饭是在阿三那里吃的。阿三女人在小饭馆做服务员,把客人吃剩下的东西打包,自家就不用开伙仓了,省钱又省力。开几瓶啤酒,两人边吃边聊。又下雨了。吃了多久,雨便下了多久,滴滴答答,时紧时慢,像是佐餐的音乐,很闷很苦的那种。
第4页 水煮鱼片应该趁新鲜热辣时吃。打包回来再加热,鱼肉便散了厚了,木笃笃的像猪肉。倒是两道凉菜还不错,金针肚丝和拌海蜇,慡慡脆脆的,最适合下酒。胡小兵吃到一半,又去翻那些寻人启事。 "其实该把龟儿子的照片印上去的,效果会更好。"他说。 "哪来的照片?"阿三问。 胡小兵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开心网--龟儿子的头像不是在那儿?" 阿三呵呵笑起来,拿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脑筋倒动得快。" 照片像素很低,应该是拿手机拍的,放大了就有些模糊。又印了一百张。用原先那些传单的背面印的,阿三给他打了个折扣,只收墨粉钱,每张一角。胡小兵觉得他小气,加起来也就十块钱,他请他吃的那些饭都远远不止这个数,大钱不计较,倒计较这些小钱。胡小兵想归想,心里还是佩服阿三的。做生意是该这样,清清楚楚、一板一眼的。当初赵鬍子说合伙做木材生意,说得花好稻好的,他想也没想,一股脑儿把家当全投了进去。阿三才不会,任赵鬍子说破了天,也就投了五千块。现在生意亏了,钱没了,人熘了,他胡小兵输个一败涂地,人家阿三照样稳稳做着小生意。五千块也是钱,但一点也不伤筋动骨,老底还在呢。不服不行。 第15节:寻人启事文(2) 赵鬍子的头像印在寻人启事的左上角。"寻人启事"这个法子,胡小兵还是跟电视剧里学的。找到人,就给五千块奖金。贴在赵鬍子家附近,人来人往的,机率再小也总有希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赵鬍子跟她女人离了婚,明摆着是让女人撇清。但老婆孩子摆在那里,沾皮带肉的,胡小兵不信他能躲一辈子不回来。门卫都报过几回警了。警察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胡小兵不在乎,又没犯法,总不见得把他抓了去。真要抓去了也好,里面管吃管住,也省得开销。胡小兵是豁出去了。那些钱是一分一厘攒下的,砌砖头、扛沙包、做苦力,颳风下雨没日没夜地干,带血带泪的钱,是肉里分。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女人也没寻着。在上海混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个光杆子。真不如死了算了。 挑了个晴天,继续贴。门卫远远朝他做手势,示意已经报警了。他不理会。一手刷糨糊,一手贴传单,动作是越来越利索了。说到底什么都是熟能生巧。厚厚一叠纸转眼便贴了大半。 旁边凑过来一只手--"啪"的一下,在他的传单边,又多了一张"寻狗启事"。胡小兵一愣,看见偌大一个狗头在那里,有些愕突的神情。是彩打,效果完全不一样了,很逼真,顿时把他的"寻人启事"比了下去--人不如狗。手的主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短裙下是一双长靴,妆化得很浓,刘海厚厚地遮住了眼睛,半张脸都没了。 两人对视一下。女孩看到他的传单,笑笑,上唇微微鼓出来。他瞥到狗头下面的金额,有些吃惊了。停了停,怪不好意思的。拿着剩下的传单,走向马路对面。 女孩很快跟了上来。"警察会管吗?"她问。 "会。"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大不了撕了,反正还可以再贴。"她边说边贴,动作明显有些生疏。刚贴的那张被风一吹,摇摇欲坠。他见了,在角上补些糨糊,按牢了。 "谢谢,"她朝他笑,"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英雄所见略同。" "你是狗,我是人。"他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忙解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16节:寻人启事文(3) "我晓得你是什么意思。没关系。"女孩指着传单上的头像,问他:"仇人?" "嗯。算吧。" "赵鬍子是真名?" "不是,谁晓得他龟儿子真名叫什么!"胡小兵没好气地回答。 女孩笑起来:"四川人?" 他点头。 "卷了你的钱,跑了?"她指指传单上的头像,又问。 "你怎么晓得?" "看你的样子就晓得了,咬牙切齿的,"女孩笑道,"肯定是跟钱有关。" "那你呢,狗卷了你的钱跑了?"他觉得她说得太轻松,有些不悦。故意惹她。 "不是钱,是心。傻妹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女孩说到这里嘆了口气,露出悲伤的神情,"没有它我活不了。" 胡小兵嘿了一声:"是母狗?" "嗯,一出生就带着,到现在两岁了,从来没分开过,连睡觉也一起--傻妹是我的心肝宝贝,比我老爸老妈还亲。" "怎么丢的?" "不晓得。一觉睡醒就没了,像变戏法一样。" 女孩有些懊丧地跺了跺脚。在墙上刷了糨糊,"啪"的一下,重重地把一张纸粘上去。狗头与赵鬍子的头并列着,一张彩色一张黑白,一张大些一张小些。胡小兵忽然觉得自己挺吃亏。 "你这样贴在我的旁边,别人就光注意你的,不会注意我的了。"他提出抗议。 女孩愣了一下。"怎么会!本来你的小传单根本没人注意,我这张一贴,看的人多了,顺便也就会注意到你的--这是连带效应你懂不懂?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胡小兵心里哼了一声。 "寻狗启事"最后一行的悬赏金额,用大一倍的黑体字打出来,异常醒目,后面还跟着三个感嘆号。女孩没有留手机,而是留了个qq号。落款是"傻妹的姐姐"。 "其实--"胡小兵停了停,有些促狭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你的傻妹早就被人抓走,红烧烧清炖炖,成了--"他瞥见女孩有些愤怒的眼神,耸了耸肩,做出开玩笑的样子,"我也是猜测,你晓得,它不过是一条狗,又不会自己跑到公安局--要是碰到天桥下那些饭都吃不饱的人,这个,你自己想吧。天气冷,狗肉煲最补了--" 第17节:寻人启事文(4) 女孩拿着一叠传单,恨恨地离开,临走还朝他白了一眼。胡小兵吹着口哨,心情似乎有所改善。女孩的背影窈窕多姿,短裙下的双腿笔直。雨又滴滴答答地下起来,落在头顶柔柔软软的,像羽毛,很轻。胡小兵拿脚打着拍子,嗒嗒嗒--把口哨吹得像一支交响乐。 依旧是到阿三那里吃饭。在附近超市买了瓶零拷的黄酒,老是过去吃现成的,怪不好意思的。酒再便宜,总归也是份心意。阿三是不会说什么,可还有他女人呢,女人心眼小些。零拷的黄酒便宜归便宜,味道还是过得去的。两人对些下酒菜,再热上一斤黄酒,可以聊上几小时。 从超市走出来,脚碰到旁边一个什么东西,软软的,起初还当是一团塑胶袋,再一看,是只半大不小的沙皮狗,身上穿件黄澄澄的狗背心。胡小兵已走了过去,又折回来。脑子里电光火石闪一下,陡的想起墙壁上那个彩打的狗头。 "傻妹!"他试着叫了声。 沙皮狗呜的一声,朝他看。停顿几秒,又叫了几声。 胡小兵想,龟儿子的,这么巧!一时倒有些诧异了,世界原来真的这么小。傻妹在角落里瞪着他,脸皮耷拉成一层一层,像个八十多岁的老头。胡小兵凑近了,发现自己在狗的瞳孔里,有些怪异的神情。一人一狗对视了半天。胡小兵没有迟疑,径直上前抱起它。 他把傻妹带到阿三家,又出来,到老地方撕下一张"寻狗启事",随即找到一家网吧,上了qq。傻妹的姐姐在线。 "我找到傻妹了。"他打字很慢,半天才一行。 "真的?!" "奖金怎么给我?"他继续缓慢地打着字。 "一手交狗,一手交钱。" "行,那你说个地方。" 依然约在那个小区门口。女孩原本说晚上就交易,他说第二天早上。想让女孩再急上一晚,吊吊她胃口。胡小兵其实也挺迫切的,那笔奖金比他落在赵鬍子手里的钱还多。龟儿子的,一条破狗也这么值钱,比人还贵。 胡小兵哼着小调回到阿三家,进门便闻到一股香味。 第18节:寻人启事文(5) "龟儿子的,什么东西这么香?"他笑着问。 阿三女人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菜勺。"三七开,回来啦?"胡小兵是三七分的发型,她一直叫他"三七开"。 "狗肉煲,天冷补一补--"她有些外突的门牙,说话微微漏风,常年锁着眉头,即使笑,眉间也是一个深深的"川"字。 胡小兵跟着笑,问阿三去哪儿了。阿三女人说:"家里没酱油了,买去了。"胡小兵哦了一声,又问要不要帮忙。阿三女人说:"你们男人哪懂得厨房的事,坐着吧,待会儿陪我们阿三多喝两杯。"胡小兵应了,在沙发坐下。忽地想起什么,飞快地站起来,奔去阳台。 "狗呢?"阳台上空空如也,他几乎是有些惊惶地问。 "锅上炖着的不是?"阿三女人说。 胡小兵呆住了。一股冷气从脚底直逼上来,直冲到头顶,背上都发毛了。他兀自回不过神来,脑子里一阵发胀,都听到嗡嗡的声音了。 阿三开门进来,把酱油交给女人,瞥见他的神情,觉得好笑:"怎么了,撞鬼了?" 胡小兵踉踉跄跄地冲到厨房,掀开锅盖--满满一锅肉块,锅里噗噗冒着泡,香气扑鼻。他直瞪瞪地看着,整个人僵得像冰。阿三女人倒了些酱油下去,拿勺捣了两捣,又盖上锅盖。阿三说胡小兵,愣着干吗,出来呀,厨房不是男人待的地方。 胡小兵给他说得都快哭出来了。 "大哥--"半晌,他带着哭腔,"这种狗你也宰得下手?" "是你嫂子宰的。饭店里干的,还怕这个?"阿三嘿的一声。 胡小兵都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这顿饭吃得像死囚饭。阿三也彻底懵了,"不早说--"他女人在一旁傻乎乎地道:"这锅肉给她送回去,狗头还在呢,不怕她不认帐,死狗也是狗,奖金给打个对摺总成吧。"阿三在他女人身上拍了一记:"滚你的,少胡说。" 胡小兵想着第二天的碰头,要给女孩打电话,又犹豫了。终究是没有打。一晚上都没睡着。第二天起床,眼圈都是黑的,像被人打了一拳。坐着抽了会儿烟。连着抽了十来根。烟雾裊裊,把脸都遮没了,像戴了层面纱。一边抽,一边思考,满地都是菸蒂。
第5页 第19节:寻人启事文(6) 烟抽完了。他出门买烟,见小卖部门口都贴了同样的寻狗启事--硕大的狗头瞪着他。他不敢看,想到自家阳台上吊着的那个狗头,心里都有些发毛了。买完烟,他飞快地走了。 约好是十点钟,还剩一个半小时。拿塑胶袋包了狗头,真有些想按阿三女人的意思,死狗也是狗,多少换点钱--想想罢了,真要这么做了,只怕会被那小女人打耳光。想着寻狗启事上那笔奖金,连肠子也悔青了。不该牵着狗去阿三家。阿三在上海待得再久,骨子里还是个农民,把人家好好一条沙皮狗当农村的糙狗哩,讲出去只怕要笑死一大片。胡小兵想着想着,也觉得有些好笑,随即又难过起来。自己天生就该是个穷光蛋,一丁点发横财的命也没有。 他想,干脆回家睡觉算了。被子兜头一蒙,睡到昏天黑地,什么也记不清为止。最好把赵鬍子那档子事也忘了,只当那钱还好好存在银行呢。赵鬍子说话时两撇鬍子也跟着动,胡小兵刚认识他时,觉得他长得像小时候看的美术片里的长鬍子仙人,一点儿也不像坏人。他很大方,请客吃的都是大餐,不像阿三,都是老婆打包回来的东西。初时胡小兵对他印象挺好,觉得这哥儿们够义气。他提出合资时,胡小兵几乎没怎么考虑就把钱给了他--两万块钱放进信封里,手有些抖抖的,"大哥,钱不多,可也是一分一厘攒下来的--"赵鬍子一把拿过,"放心放心,钱交到我手里,比交到人民银行还稳妥。"他跟着笑,笑得蠢蠢的。那一阵尽做发财的梦了。老娘打来电话,问他过年回不回家。他说回的,问父亲的老咳嗽好些没,要不要他买些虫糙带回去,又说买了妹妹最喜欢吃的费列罗巧克力。"家里该用就用,千万别省,钱不是问题--"老娘说他口气像个暴发户,钱还没挣来呢,口气倒大了。电话里,他扳着手指算给老娘听,木材进价是多少,卖出是多少,好几个下家等着货呢,这生意怎么算都不亏,"你们就等着过个好年吧。" 胡小兵掏出皮夹,里面还剩三张一百的和几张零票--他目前的所有财产。自己看着都想笑。比天桥下那些拾垃圾的人好不到哪里去。龟儿子的赵鬍子,不得好死的王八蛋崽子--胡小兵骂着骂着,便觉得鼻子痒痒的,也不晓得是天气干燥还是怎的,反正就是不舒服。与此同时,那"寻狗启事"上粗体字的悬赏奖金,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在他眼前定格,微微晃着,他都有些头晕了。 第20节:寻人启事文(7) 十点整。胡小兵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地点--手里抱着一只沙皮狗,身上黄澄澄的狗背心异常醒目。老远便看见傻妹的姐姐--女孩站在那里,戴一顶雪白的绒线帽,靴子也是白色的。 "是你?"见到胡小兵,她有些讶异。随即瞥到他怀里的狗,激动起来,"傻妹--"伸手便要去抱。胡小兵一让,她扑个空。 "怎么回事?"她朝胡小兵看。 "一手交钱,一手交狗。"胡小兵缓缓地道。 女孩停顿一下,撇了撇嘴,"你不让我看清楚,我怎么给你钱?" "你的狗,现在就在你面前,你还要怎么看清楚?" "隔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我又不是千里眼。" "这条狗背心是你给它穿上的吧?狗你不认识,狗背心总归认识吧?" "你让我抱一下,我确认后,肯定给你钱。" 胡小兵坚决地摇头,"不行--你也晓得,我吃过亏的,不敢随随便便相信人。还是那句话,一手交钱,一手交狗。" "咦,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先让我抱一下--"女孩有些急了,又要去抱沙皮狗。 "那算了,"胡小兵抱着狗转身就走,"我也不要你的钱了,就当没这回事,拉倒。" 他走出几步,听到女孩在身后叫:"好吧好吧,钱在这里。" 一手交钱,一手交狗。女孩从包里掏出三叠人民币给他。他去接,她手一缩。 "我的傻妹。"她提醒他。 穿着黄澄澄狗背心的沙皮狗,被女孩抱在怀里了。"傻妹、傻妹--"女孩像在叫自己的小孩。胡小兵逃也似的走了。狗是阿三向一个熟人买的,五百块。毛色是染的,阿三让宠物店老闆给它打了针安定,让它乖一点,免得穿帮。 "它怎么没精打采的?"他听到女孩在身后发出疑问,不禁心跳加快,大步往前走去。 "它--好像--哎,你等等,先别走--"女孩大声叫道。 胡小兵脚下不停,快得像一条鱼,瞬间便熘走了。女孩的叫骂声回荡在街道上空,越来越尖利,身后像追着一把飞刀,颈间都感到寒意了。隔了好远,那声音才渐渐淡去。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胡小兵连着跑了几条街,没命地跑。半天才停下来,大口喘着气,手触到内袋里那叠钞票,带着体温。手心都是汗,紧紧捏着钞票的一角,很快便湿了。几个路人经过,见他气喘吁吁地站着不动,都好奇地指指点点。胡小兵脑子一片空白,心都快跳出胸腔了。 第21节:寻人启事文(8) 阿三安慰他:"怕啥,她贴寻狗启事本来就不合法,就算去报案,公安局也不会睬她。" 胡小兵觉得,现在问题的关键好像不是怕她去报案--那倒还在其次了,而是感觉非常别扭,别扭得一塌糊涂。三叠钞票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像三块白胖的糕点。阿三女人啧啧说,买几十条狗都够了--"三七开,那丫头是钱多了没地方用,你帮她用掉一点也好。" 这时手机响了。胡小兵接起来,还未放到耳边,便听到女孩激动的咆哮声:"把钱还我,你这个骗子--" 胡小兵手一抖,差点把电话摔了。 "你信不信我去公安局告你?"女孩恶狠狠的。 胡小兵忙不迭地挂了手机。 阿三在一旁问:"是她?"胡小兵点头。阿三老婆说:"怪了,她怎么有你手机号码?"胡小兵苦着脸说:"肯定是从那些寻人启事上看的。"阿三老婆叫起来"那你还不快点去把那东西纸撕了?" "现在再撕有个屁用?"阿三说,"来不及了--换个手机号,快点。" 胡小兵第二天便去换了手机号码,顺便把钱存了。三万块整。拿到存摺的那一瞬间,心里稍稍安定了些,钱是定惊茶、回魂汤,有了它就踏实多了。回去时经过赵鬍子那个小区,见墙上的"寻人启事"后面被人用红笔添上了"这人自己也是个骗子,活该!大家不要相信他!"--有些触目惊心,应该是那女孩的手笔。胡小兵慌慌张张地走开了。 阿三劝人很有一套:"谁有谁没有,老天爷都算好了,你被赵鬍子骗掉的钱,现在兜个圈不是又回来了?所以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本来就是你的钱,只不过换个方式回来而已。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胡小兵表示异议:"这是那个小姑娘的钱,不是我原先被赵鬍子骗走的那笔。" "老天爷统筹安排,逐个分配,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道理你都不懂?"阿三完全一副经济学家的口吻。 "可是,"胡小兵还在不识趣,"我被骗走两万,现在回来了三万--这个,多了一万。" 第22节:寻人启事文(9) "利息!"阿三斩钉截铁地下了定义,"是利息!" 胡小兵完全心安理得了。他在小饭馆订了个位,请阿三夫妻吃饭,点了一桌子的小菜,还有两瓶嘉善黄酒。阿三女人啃着鸭头,笑嘻嘻地说:"三七开,我总算也吃到你请的饭了--"胡小兵给她说得挺难为情,"嫂子,平常多亏你关照,来,我敬你一杯--" 酒过三巡,阿三问他:"那寻人启事,还列印不?" 胡小兵想了想,"钱不是都回来了--" "那又不是你的钱。"阿三嘿的一声。 "你不是说,老天爷统筹安排,逐个分配吗。" 阿三朝他看,半晌,点了点头,说:"好,随便你。就是便宜了赵鬍子那小子。" 又喝了一阵,胡小兵忽道:"其实--想想这龟儿子也不容易,成天躲在外面,有家不能回,老婆孩子也见不着面,跟狗似的。" "别提狗,"阿三提醒他,"再说了,有时候人还不如狗呢。你要是把自己弄丢了,你爸妈出得起三万找你吗?" 胡小兵咧嘴笑了笑,抿下一口酒,"那倒也是。" "所以啊,活该他妈的小女人丢狗,谁让她有钱!"阿三大着舌头咕哝。 "就是!"胡小兵醉醺醺地附和。 第二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硕大的狗头--先是一惊,随即想到昨晚喝多了,趴在阳台上睡了一夜。傻妹的头已有些变色,脸皮耷拉得更严重,完全下垂了,乍一看很有些怖人。胡小兵用报纸把它包起来,走下楼,扔进垃圾桶。 "扑通!"很沉闷的声音。 胡小兵在垃圾桶旁站了一会儿,像是默哀。 中午时看见好几家商场门口都挂上了春联灯笼。年一天天近了。这才想起换手机的事还没跟家里说,便打了个电话回去。是妹妹接的,问他几时回家。他说还没想好。妹妹说,临近过年火车票紧张,要提前买。他说知道。电话里传来老头子的咳嗽声。他问,爸还咳得厉害?妹妹说,前阵子还行,这两天冷了,又咳了。 胡小兵去中药店,想买些虫糙。一看价格牌,又缩了回去。早听说虫糙贵,但没想到会这么贵,比黄金还贵。装模作样看了会儿,讪讪地退出来,犹豫了一下又进去了,买了些西洋参,也是润肺去火的。又去超市买了费列罗巧克力,那种一条三粒的,买了两条。 第23节:寻人启事文(10) 从超市出来,往旁边一瞥,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只见墙上贴着一张纸: "寻人启事……男,三十五岁左右,身高一米七出头。此人卑鄙无耻、欺凌妇女、骗人钱财,如有知其下落者,重赏五万元。" 文字旁边还配有一幅素描--虽然画得不是很像,但胡小兵还是一下子便猜出这人就是自己。三七开的发型,大鼻子,朝外突出的嘴唇--好几个人驻足在看,有说有笑,似是觉得滑稽。胡小兵忙低下头,快步走了过去。一路上看见不少同样的寻人启事,趁人不注意,他撕下一张放进怀里。素描放得很大,占了整张纸的三分之一,悬赏金额照例又是用粗体字列印--龟儿子的死女人,居然来真的了。
第6页 阿三女人对着那张素描笑得半死,"三七开,你成名人了,还有人给你画像耶!" 胡小兵去理发店剪了个平头。发型师说他的头型其实不适合剪平头,"只有那种很饱满的头型剪平头才好看,你这样尖尖的橄榄头,剪平头很怪。"胡小兵没吭声,那人又推荐他染发,"平头染一点点黄绿色,很时尚。"胡小兵先是不语,忽地火起,"妈的龟儿子的,老子已经够倒霉了,你还让老子把头染成绿油油的,啥意思啊?" 回去的路上,觉得许多人都盯着他看,也不晓得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那丫头出了五万悬赏,原来他还这么值钱--到了阿三家,听她女人和阿三说笑:"把三七开交出去,顶我好几年的工钱--"阿三嘿的一声。胡小兵想,他找赵鬍子出五千,这丫头现在出五万,奖金也他妈的通货膨胀了。 阿三劝他最近老实点。"没事少出去,等风头过了再说。" 他买了几包饼干和两大瓶水,天天窝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冬眠似的。连着下了几天雨,又放晴了。眼看着没几天就要过年了。想出去买火车票,却总是懒得动。好像也不光是害怕,还有些别的原因。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人也是空落落的。手机开着。阿三找过他两次。还有老娘。依然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含糊答着,自己也不晓得说了什么。说到后来,竟有些委屈了。没来由的,心酸得很,连带着鼻子也酸了。 第24节:寻人启事文(11) 饼干和水吃完了,出去採购了一圈。超市门口的寻人启事还在。像是撕掉又重贴的。他给自己找了顶帽子,把围巾遮住半个脸,做贼似的。周围是越来越有过年的气氛了。窗玻璃上到处都是倒过来的大红"福"字,红红火火的模样。站在人堆里,他感觉自己像块冷冰冰的木头疙瘩,格格不入的。太阳再耀眼再暖和,仿佛也照不到他。 旁边有人盯着他。狐疑的,又去看墙上的头像,"咦--"胡小兵没等他反应过来,快步走了。回到家,一包饼干风捲残云地下肚,再哗哗倒下去一瓶水,胃顿时疼得难受。趴手趴脚地坐在椅子上,像个傻子那样一动不动。 过年终于还是没有回四川。这阵子过得浑浑沌沌的,等回过神来去买火车票,早卖空了。阿三夫妇回老家过年去了。他们一走,就更冷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除夕晚上买了半只电烤鸡,一瓶黄酒。看春节联欢晚会,屏幕里金碧辉煌、花团锦簇,明星们一个个笑得没心没肺。电烤鸡外皮烤焦了,里面却还未全熟,老闆应该是急着收摊回家吃年夜饭,失水准了。胡小兵拆了包鱼皮花生下酒,吃得啧啧有声。 远处已零零落落有些鞭炮声了。还未到十二点,已是迫不及待了。一会儿又安静了。这么看着好像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各家过各家的年,冷暖自知,谁也不管别人的闲事。 吃得一手油,去拿纸巾,才发现纸巾用完了。顺手拿过旁边一张纸,一看,原来是当初找赵鬍子的寻人启事。赵鬍子咧嘴笑,两撇鬍子不知羞耻地向上扬着。胡小兵正手反手,把一手油统统揩在他脸上。 "个龟儿子的--"胡小兵骂。 午夜十二点整。鞭炮以惊人的气势响彻整个城市,炸开窝似的。夜空被染得通亮,像夕阳落下的那刻,红霞密布天边,似是穿上了一件绚烂无比的衣裳。胡小兵把头蒙在被窝里,然而声音却像长了翅膀,直往他耳里钻。辗转片刻,索性不睡了,穿上衣服,到阳台上抽了根烟。 一个长长的流弹似的鞭炮朝他飞来,夹着火光。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火光在半空中化作灰烬。"龟儿子的,"他骂道,"放鞭炮还是杀人啊。" 第25节:寻人启事文(12) 他预备出去转转。戴上围巾遮住大半个脸--一半是御寒,一半也是免得麻烦。新年新事弄点晦气就不好了。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平头,围巾把眉毛鼻子嘴巴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微微泛黄的眼珠,眼角往下耷拉着--倒有些像"傻妹"了。 胡小兵想到"傻妹",不禁嘆了口气。 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路上人不多,多半是出来放鞭炮的。大的小的,裹件棉衣,嘴上叼根烟,手里拎串长长的鞭炮,或是圆圆方方的一桶焰花,威风凛凛的模样。胡小兵在角落里看了会儿。其实焰花鞭炮这东西,自己买并不实惠,人家放了还不是一样看,又何必自己费钱? 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小区门口,觉得有些熟悉,再一看,竟是赵鬍子家那个小区。门卫室灯亮着,门卫披着厚厚的军大衣,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个三瓣嘴曾经报过好几次警阻止胡小兵贴寻人启事,白天凶神恶煞的--晚上睡着时原来是这样的,嘴半张着,眼睛并不全闭,而是留了条fèng,似是睡梦中也要履行门卫的职责。胡小兵朝他看了会儿,嘿的一声。 正要走开,才跨出一步,忽地一人迎面过来,两人撞个满怀。 "对不起哦--"那人道歉。 胡小兵听到他的声音,全身一震,再一看--那人穿一件羽绒服,戴着帽子,两撇鬍子颤啊颤的--路灯下看得真切,不正是赵鬍子吗! 赵鬍子转身便走。他应该没有认出胡小兵,夜这么黑,胡小兵又是全副武装,标志性的三七开也成了平头--他没有停留,径直往自家那幢楼快步走去。 胡小兵在原地愣了几秒,兀自有些回不过神来,很快,心便提到嗓子眼了--除夕,这小子终于熬不住了,回来看老婆孩子了。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好人坏人都一样,到了除夕肯定熬不住。年,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到时候,自然就箍紧了,箍得人喘不过气来,一点法子也没有。等过了年就松了。再过一年,到了时候又会箍紧,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的。 第26节:寻人启事文(13) 赵鬍子进了单元门。胡小兵跟在后面,脑子像被冷空气冻僵了,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办,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上了楼。几分钟后,他家黑糊糊的屋子,开了灯,亮了。 胡小兵站在一棵树下,朝上看。似是能听到他女人的惊叫声,还有小孩的欢呼声。 他扳着手指头,这一家三口该有半年多没碰面了吧。他女人倒是时常见到,拎着篮子去买菜,在小区门口碰到他贴寻人启事,也只是看一眼便立即走开。这女人瘦削的脸,长相有些阴鸷,挺有城府的模样,不像阿三女人,什么都放在脸上。胡小兵和赵鬍子关系不错的时候,也去过他家吃饭,这女人待客并不十分热情,总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熬得住丈夫长长久久地不在家,换了阿三女人,老早翻天了。 一会儿,赵鬍子和他女人走到阳台上。胡小兵头一缩,生怕被他看见。只见夫妻俩拿出一串鞭炮,挂在丫叉上,点燃了伸出去--很快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儿子大约是也想出来看热闹,被赵鬍子斥了回去:"小心鞭炮炸到你脸上!"胡小兵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女人笑,她挽着男人的臂弯,头歪着,很恩爱的模样。 "再恩爱你龟儿子也是个骗子!"胡小兵恨恨地骂了声。 胡小兵想冲上去,却犹豫了一下,没动。也许是阳台上小孩的笑声制止了他这么做。 他想了一会儿,决定让这龟儿子再舒服一夜。大过年的,人家夫妻好不容易见个面,这么冲上去有点损阴德--胡小兵很为自己感到骄傲,即便是冤家对头,该遵守的原则还是得遵守,人嘛。但过了除夕,无论如何不会再对他客气。 想到这里,他走过去在楼梯口坐下。这是龟儿子离开的必经之路,逃不了。他给自己点上支烟,打起精神,免得睡着。 周围一点点安静下来,放鞭炮的人想必也陆续回去睡觉了。他有些困,打了个呵欠。再走出来,往上看,赵鬍子家的灯灭了,应该是睡觉了。他倒是舒服,大过年的一家团聚,有老婆儿子抱。 都说欠债的比追债的潇洒,真是一点不错。 胡小兵忽地想起"傻妹的姐姐"--那女孩也不晓得怎么样了。都怪阿三和他女人,否则是多么两全其美的事啊,她拿回狗,他拿到钱,欢欢喜喜过个年。不是有句老话叫"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嘛,原来还真的是这样。有钱的也好,没钱的也罢,都是不如意的事情多。 他又重新坐下,这时手机响了。 老娘的声音还是那样沙沙哑哑。问他年夜饭吃什么。他胡诌道,跟两个朋友去馆子撮了一顿。大鱼大肉,美美的。老娘说,你寄回来的洋参和巧克力都收到了。你爸吃了洋参,这几天咳嗽好多了。他笑说,哪有那么灵,又不是仙丹。老娘叮嘱他注意身体,又问他明年过年回不回来--今年这年还没过完呢,已惦记着明年过年了。他心里忽地有些难受起来,说,回来的,明年一定早点买火车票。 挂掉电话,眼皮一点点重了,迷迷糊糊的,有点冷,又有点倦。 很快,竟真的睡着了。 第27节:死的诞生(1) 2. 死的诞生 文:钱佳楠 在那个时候,人只会老,不会死。但似乎没有太多的麻烦,老人需要的东西很有限。我的太爷爷、曾爷爷从来都只要看一看桌上的小菜就饱了。据说他们已经不用吃东西了,只须闻闻味道而已。有时为一解太爷爷的酒瘾,我爸爸就把黄酒洒在桌子上或地板上,浓浓的酒香与黄酒的醇红色一起流淌出来。我的曾爷爷边嗅边咽口水,嘴唇泯出"啧啧"的声音。曾爷爷也参加进来,连连说"好酒!""好酒!"还央求爸爸再来一点。 "不行,爷爷,再喝你会醉的。" "这点酒哪会醉啊?再来点,再来点。" 于是爸爸又盛了两碗放在桌子上,太爷爷和曾爷爷围着桌子绕了几个圈,然后用手抚着干瘪的肚子,表示满意。 "意思意思够了,别宠坏他们。"曾奶奶来劝,还让爸爸和我一人一碗把酒给干了,"又不是没醉过,别让别人说你老不羞。" 确实,有一回曾爷爷"喝"了太多白酒,竞自个儿跑到大街上,看见漂亮姑娘就乐呵呵地迎上去,又搂又抱,说着下流的话。不过后果没有太严重,他不过被警察捡回来;街上的姑娘们也不那么害怕,因为看得出曾爷爷是"阴人"。我也不知道具体到哪个岁数人就会成为"阴人",反正曾爷爷、曾奶奶、太爷爷、太奶奶、曾太爷爷、曾太奶奶……都是,过不久,大约爷爷、奶奶也会成为"阴人"。他们已经露出了端倪,他们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跑厕所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他们的身体正变得越来越透明。前几年,身体只不过像架风铃似的晃晃荡荡,手掌、脚掌像系在线上似的,关节还时常"咯嗒咯嗒"。今年,他们大约已经是两个衣架了,搭着空空如也的衣服,况且爷爷的抚摸已经愈发感受不到,"阴人"就是这样--他们碰你、摸你甚至打你你都没有感觉,所以那些姑娘也不会太过计较。加之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也就见怪不怪了。那天,曾奶奶也表现得尤为宽容,她拎着一团泥似的曾爷爷回房休息时连气都不嘆(平时她总爱嘆气),自言自语地说:"早就不年轻了,想开点,算了吧。"只是那一夜曾爷爷的呼噜堪比雷鸣,震得窗框"咯吱咯吱"的,害得我整夜的梦断断续续,所以我记得,也是这个原因,我也不希望曾爷爷再醉了。
第7页 第28节:死的诞生(2) 除了曾爷爷、曾奶奶、太爷爷、太奶奶,我们家还住着很多"阴人",有我曾爷爷的爷爷、奶奶,曾爷爷的曾爷爷、曾奶奶,等等等等。不过他们有时会出去"旅游",不常待在家里,听说他们因为太轻的缘故,所以走着走着就会被一阵风吹到天上去,从下面看起来就像一件件衣服连着裤子在空中飞。有一天我听见老祖爷爷(记不清辈分的长辈我都那么称呼)与太爷爷聊天上的事。 "也没有什么,到处都是白色的云和蓝色的天,最多就是趴在那里往下看。怪就怪在每个人低头看的时候只能看见自己家,看见自己的家里发生什么,或自己家的小辈在干什么。"老祖爷爷说。 "哦?只能看见自己家?" "是啊,所以我们在天上也没别的事干,就各人蹲着俯看着各自的家。" 既然"阴人"只会越来越多,你一定认为我家住房很紧张吧?老实说,是有一点。我家起码住了三四十个"阴人",不过他们好像并不感到拥挤,他们住在同一个小房间里,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他们不是像摊好的蛋饼那样一张一张叠起来,一直顶到天花板,他们可以重叠在一起。爷爷要测试自己是不是已经加入"阴人"行列的那天就走进小房间,战战兢兢地攀上那张床,床上我的长辈们,也是爷爷的长辈们都鼓励爷爷不用紧张,他们鼓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群蚊子苍蝇在房樑上打转,反而增添了爷爷的厌恶。爷爷半天才打消顾虑,顺势躺下,刚躺下就蓦地站起来,说:"哟,好像有一把骨头搁在我的背下面,太不舒服了。"当他完全反应过来,他摸摸自己亮光光的脑袋"嘿嘿"地笑了,"我还没阴!我还没阴!" "开心不了太久的,迟早你也和我们一样。"曾爷爷冷不丁地刺他一句。 为了庆祝没"阴",爷爷第二天一早亲自跑到菜市场买菜,他买了一只童子鸡,拎了条河鲫鱼,又切了几块排骨回来,准备一家人大吃一顿。 晚上,我妈给爷爷盛了一碗河鲫鱼汤,勺了几块清蒸的童子鸡,再加两块红烧排骨。爷爷先是仔细地瞅了瞅鱼汤,赞嘆道:"炖得真白啊!"再反覆闻了闻鱼汤,又感嘆说:"鲜啊,鲜得眉毛也可以落下来!"接着他端起碗准备喝,可第一滴汤沾到他嘴唇时他便放下了碗。那一晚,爷爷没吃任何菜;那夜里,爷爷告别了奶奶,独自一个推开小房间的门,规规矩矩地躺到那张床上。没过两个月,奶奶也去陪他了。 第29节:死的诞生(3) 我仍然可以天天见到爷爷、奶奶,和他们打招呼,但总有一些不一样。比如原来我雨天忘带伞,回家不用脱鞋进门,只要喊一声"爷爷",他自然会将伞递到门口塞到我怀里。现在不行了,自从睡到小房间以后,他们再不能拿任何东西。他们说没有力气了,提不动,一把伞都觉得沉,只能偶尔拿两张纸,一个本子是极限,别的都吃力。奶奶也不能再为我打毛衣了。他们还是能陪我说说话,但总觉得我们之间隔了层什么,不过我说不清楚。 以前每年春天,爷爷被刚转暖的阳光一晒,伸一个懒腰,我就知道他要讲他小时候跟他爸爸去乡下玩的事了。虽然我听了很多遍,可还是觉得有意思。爷爷炫耀他不是用竿子钓鱼,而是捲起裤腿儿下河捞鱼:"阳春三月,河水还冻得很!不过你爷爷我不怕,每次都弄得浑身湿透回家,下面是河水,上面是汗水,中段嘛,是河水还是汗水就分不清喽!……活蹦乱跳的鱼啊,你明明捧在手上,它还可以甩着尾巴从你掌心里熘掉,溅你一鼻子水。可这么难抓的鱼我一个下午就能摸上五六条来!""最多一次三条。"曾爷爷冷冷地纠正道。"三条就三条,三条你们能摸到吗?回家够烧一顿美美的鱼汤了!而且每条都像这张台子那么大!""半张台子至少能铺五条。"爷爷白了白老泼他冷水的曾爷爷,又说:"不管怎样,什么时候一定要带你去乡下玩玩。"爷爷拍拍我的大腿,兴奋得喷我一脸唾沫。那时,曾爷爷起身什么也没说就回房了,与如今的爷爷相仿--又是一年开春的时候,我问爷爷:"什么时候带我到乡下去?我长大了,能摸鱼!" 如今的爷爷眨着菸灰色的眼眸,说:"叫你爸带你去。"然后就回房了。我隐约听见爷爷在询问曾爷爷他还能不能去乡下走走,曾爷爷的回答好像是走着走着,轻,飘走,天上之类的。再接下来就没有声音了,只有时钟"滴答滴答"地走。 一天半夜,风雨交加,我妈妈将家里所有的门窗都锁上,可风似乎还能把手指伸到fèng隙里来摇撼门窗。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雨仿佛就打在我头顶的那块天花板上,随时可能塌下来。这样的狂风暴雨在六月里频繁得很,可这一夜,风竟然能钻到我的床底下搅动我。 第30节:死的诞生(4) 越是难眠,听力就越警觉,我隔着几个房间还听见有人在敲大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懵懂地起身要去开门,直到手触到冰冷的门把手,才翻然醒悟--是风雨在敲门。于是我又拖着木屐"啪嗒啪嗒"往回跑。 "开门--开门--" 风雨呼出奇怪的人声,我听着,愣在那里,又鬼使神差地要去开门,仿佛是我熟悉的什么人等在门外的风雨中。 "那么晚了,你出来做什么?"我的木屐声早已吵醒了母亲。 我指了指门,半晌说不出话。 "是风雨。" "可是,好像有人在外面,声音很像爷爷!" "回去睡吧,没有人,一觉醒了就好。" 第二天清晨,我半睡半醒间听见母亲与爷爷的声音。 "爸,你在门外待了一夜?" --落雨了,我从天上沉下来。 --我敲过门了,可你们没开。 --不过我不冷,也不大湿。雨只是让我有了点重量,不至于再被颳走。 爷爷只字未提天上的见闻,他走到厕所(他许久没进厕所了),将外衣脱下来,用手拧外衣的袖子,渗不出水。于是他索性打开水龙头,水哗啦啦的声音使他颤抖,他随水沖刷在他的外衣上,好像湿的是他自己。 母亲递了套干衣裤给爷爷,爷爷不收,由母亲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爷爷执意要拿起被水浸透的外衣,可他总夹了一只袖管又落掉,眼见捉到了衣领又滑掉 。然后他发狠地捏起拳头去打水,打不着,"阴人"的拳头是透明的,水恬静如故,连敷衍的波纹都懒得泛起。 我目睹过爷爷的几次反常。一次他脱光了衣服、裤子,露出竖琴一样的骨头四肢张开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我第一次路过时甚至没发现,蛮以为地板久没有打扫,第二次走过时才听见从地板上升起的爷爷的吩咐:"踩我!踩我!" "爷爷,你怎么了?会感冒的!" "不会了,感冒倒好了!"爷爷说,"来,踩我,踩我试试看!" 我拗不过他,提起右脚勉力地点在他的右手腕上,其实右脚底下什么都没有。 第31节:死的诞生(5) "踩重点!像个男人!" 我使劲地蹬上几脚,只听见我的鞋子与木地板之间单调的和声。 还有一次,我是听说,爷爷奔到马路上要车子撞他,被车夫骂他"老不死"。 "我是老不死,怎么样?你有本事就把我撞死!" "神经病!"车夫自认倒霉,把车开走了。 听说爷爷还试过火烧 ,刀砍,投河,服毒……不过都不见效。这一系列折腾曾爷爷、太爷爷、老祖爷爷们都看在眼里,任凭着他,末了只说: "得了吧,这些别人早试过了。" 看到我,他们又对我说: "由他吧,他会习惯的。" 果然,爷爷终于习惯了。他不再做什么歇斯底里的事了,只是越来越注重小辈们对他的称呼,特别是我自己的儿子懂事以后,还总把他与更年长的老祖爷爷们搞混,爷爷就生气,沖我发火。 曾爷爷、太爷爷、老祖爷爷们也常劝他熄火:"小辈们哪搞得清啊?我们有那么多?况且老了都一个样。" "不行,他们一定要分清我们,他们一定要记住我们!" 这件事证明谁也劝不住他,爷爷向来是顽固的。不过有了爷爷的顽固,自然就有爸爸的孝顺。爸爸想出一个法子,他fèng了许多布制的臂环,把每个老祖爷爷、老祖奶奶所拥有的直系后辈都写在上面。戴了这个臂环,辈分就不乱了。有的老祖爷爷、老祖奶奶甚至需要两个臂环,都密密麻麻地布满黑点。 有了这个,曾爷爷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乐趣,碰到我儿子见了他便抓头皮,曾爷爷自豪地为他查臂环。 "哟,我们来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夏文固。" "文固啊,文固在这里,你看,那么,我就是你的太爷爷!" "太爷爷!"我儿子早已涨红了小脸,敷衍地叫一声,赶忙和小伙伴玩水去了。 老祖爷爷、老祖奶奶之间也仰赖这个臂环相互认识,像认名片一样。我的爷爷发火的频率减了,现在他每天见人就得作揖打招呼,每每打完招呼,他半是低声谩骂"他妈的",半却一展久违的笑颜。 第32节:死的诞生(6) 臂环的发明瘟疫似的传染全城,有些家的老头出门见人就抬起套了个大铜环的手臂,颤巍巍的,却一定要逼别人瞧: "是我家曾孙帮我刻的!" 才被瞧了三秒,他的手抵不住,便倏地垂下去,呼哧地喘着气。 这下,铁环、铜环、银环、金环……捲起一阵时尚--这些臂环的口碑都不错: "有了这个,再也不怕走到半路就被刮到天上去。" "是啊,不用傻呆呆地在天上盼下雨。" 我们家的布环也被扔进了火坑。由于经济拮据的缘故,老祖爷爷、老祖奶奶分别戴上了铁环。戴的方式是有讲究的,原本是个缺口的环,用火烧红了才套到他们手上,冷了铁环会自动封口,死死地扣住他们的手臂。因为以往松松垮跨的臂环很容易被甩出来,走在马路上就好像是套环游戏,说不定踩到一个,或头上飞来一个。有不少人被砸开过头,幸好,在那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说过,人只会老,不会死。 不过这样的新风尚维持不了多久,正如带副作用的新药总会随时间的推移露出马脚。
第8页 曾奶奶的右手和一位老祖爷爷的左手几乎是同一时间脱落的。"哐当"一声,谁也没有在意,不过以为臂环松落了而已,不料这次连同铁环一起掉在地上的是整个手臂,像一截老朽的树枝。他们起先也没放在心上,一是不痛不痒,二是他们约略觉得新鲜,或者他们还讨论过、总结出他们的手臂会像壁虎的尾巴一样断了再长出来。 "说不定还能长出条有血有肉的新手臂呢!" 他们谋划着名,盘算着,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新手臂的诞生。 那两天,曾奶奶摆张凳子坐在大门口,无论谁问候她,无论问候她什么,她都一律回复同一句话: "快长出来了。痒痒的,我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太爷爷,连同另外好几个老祖爷爷、老祖奶奶的手臂也脱了,他们也搬来凳子跟曾奶奶坐在一起。 "真是,痒得我不行了,呵呵!" "嗯,好像以前被蚊子叮了一样。" 第33节:死的诞生(7) 直至我家门口排了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这条手臂还是没能生出来,爷爷(他一个半月前加入)第一个跳出来宣布: "别等了,长不出来的,我们的手臂没了!" 老祖爷爷、老祖奶奶起初谁也没搭理他,最多投他几个白眼。后来爷爷的话逐渐产生了效力,凳子一天比一天少,更多的老祖爷爷、老祖奶奶到张三李四那儿窜门,打探别人家的消息去了。 "你知道吗?周家的老祖爷爷,头掉了!" "因为他把环套在头上?" "对啊,他先是看手被弄掉了,就求小辈把环套在他头上看看。没到两个月,头就掉了。就刚掉下来的那一会儿有些骇人,听人讲就像只没杀干净的鸡,单一个身体在院子里打着圈子转,还能喊不痛不痛。接着他好像自己知道了似的,找了个木盒爬进去,跟小辈说:我累了,我想睡了。" "后来呢?" "过几天小辈们去看他,说是敲了很久木盒子不见反应,他们也不敢打开盒子看,就把盒子连他一起埋掉了。" 我家的第一个主动请缨的人自然是爷爷,他先为自己选了个木盒子躺进去,才叫爸爸将铁环锁在他的头上,然后要爸爸将盒盖盖上,叮嘱我们过两个月揭开盖子看一看他到底怎样。 过了两个月,爸爸先带我和妈妈在木盒子外面跪了许久,还带了些鱼汤,清蒸童子鸡,红烧排骨盛给他,再浇了些爷爷珍爱的女儿红在木盒周围的土地上,不见动静,爸爸这才哆嗦着手移开盒盖,盒子内部只剩一个铁环了,爷爷不见了。盒盖的内侧还留下一行娟秀的字,是爷爷的字迹: "终于要结束了,我很高兴。" 爸爸和我合力用铁铲挖了个坑,将木盒子埋下去。我们在上头竖了块石碑,将爷爷自己写的那行字和铁环上原本刻的家谱都抄在石碑上。 这年冬至,我们带来一些酒菜,装盘放在这块土地上。爷爷并没有再出现,石碑旁已经长出小小的柏树,挥动着爷爷的手臂。 后一年,我们要来拜祭的人已经不止爷爷一个,老祖爷爷、老祖奶奶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木盒、土地和石碑。曾爷爷躺下的时候还对文固扯了个鬼脸: "别忘记太爷爷爱喝酒啊!" "我会记得,太爷爷!" "乖--" 渐渐的,家里的"阴人"都走了,原来的小房间被改成一座祖堂,立着所有老祖爷爷、老祖奶奶的牌位,我爸爸点着两个柱子一般粗的蜡烛,说是这样长辈们就能随时看见家里的情况,而且随时能回家。我每次走进祖堂,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所说的天上的事情。 --每个人低头看的时候只能看见自己家,看见自己的家里发生什么或自己家的小辈在干什么。 在那个时候,人只会老,不会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