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天》 第1页 欢喜天 作者:十四郎 1.小人物 文案 你说,真正的快乐,和虚假的,有什么不同? 非言情,非武侠,非玄幻,非传奇。四不像的故事,尽管bs我吧==内容标籤: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狐七,花九千,鬼八,苏寻秀 ┃ 配角:猫三,鹰六,魏重天 ┃ 其它: 【 狐七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天刚蒙蒙亮,屋子里漆黑抹火的,她很小心很小心地跨过歪在地上的彩陶大花瓶,轻点的脚步就像一只在雪地里面漫步的狐狸。 啊,她看到了!昨天被她丢在小厅椅子上那个杏黄色的小纸袋!她心爱的肉包子!狐七蒙着黑布的脸上顿时放出光来,两只大眼睛露出陶醉的神情。亲爱的包子,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她急急跳过胡乱摊在地上的字画,一把抓住了小纸袋——“稀里哗啦”,她的包袱撞到了后面的书柜!原本上面就放的乱七八糟的书纷纷掉了下来,狐七大急,急急把包子往腋下一夹,使出老闆亲自教她的一招“千手万爪接栗子”,七手八脚地接住往下掉的书。 嘿嘿,谁还敢说她功夫不好?狐七得意地笑着,满手满头都是书,嘴里还叼着一本四国食谱。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肯定不会惊动老闆!狐七小心弯腰把书放在乱七八糟的地上,背后的大包袱在书案上不小心蹭了一下,就听“光当”一声,案上的铜烛台很响亮地摔了下去。 狐七惊得跳了起来,谁知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刺啦一滑,她抬手本能一抓,抓住了墙上挂的据说是老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东良狂人的真迹——桌球,光当……屋子摔成了一团。 屋子外面忽然亮起了灯火,然后一个冰冷张狂的声音叫了起来,“是哪个兔崽子敢来老娘的书局偷东西?!这里面随便一件东西只要坏了,你就得给老娘干一辈子的活来还!” “砰”的一声,小厅的门被人很狂妄地踹开,屋子里登时灯火通明,门口飞快进来三个人,当中一人披着火红的长袍,漆黑的长发散在背后,纤细白嫩的手指间还夹了一根细长的紫金菸嘴,她漆黑的凤眼匆匆扫了一遍遍地狼藉的小厅,然后目光停在一个巨大包裹上。 “狐七……”花九千慢慢从漂亮的红唇里面念出这个名字。狐七还躺在地上,她的大包裹压在肚子上,一时起不了身,只好满身狼狈地对心目中最完美的老闆大大微笑,她周围堆满了书,一只手还抓着半截被撕破的真迹,另一只手宝贝地把自己的肉包子举高。 “老闆,好……好……好久不见,您越发英姿飒慡美丽动人风华绝代倾国倾城了!狐七绝对不敢撒谎!”她睁眼说瞎话,睫毛都不抖一下。 花九千身边一个黑衣的少年噗哧一下笑了出来,用一种懒洋洋的语调说道:“狐七,你就编吧,今儿又撕了五百两银子,你是还到老也还不完了。”他漂亮的眼睛瞥向屋角的彩陶花瓶,勾起嘴角,又笑道:“还好,一千两还没砸了。” 狐七急忙推开包袱,把包子夹在腋下,急道:“猫三你胡说!”她刚起来,却见挂在墙上的半截真迹随之落了下来,正巧砸在花瓶上,它懒懒地晃了一下肥胖的身体,很合作地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的呻吟。 “啊!老闆……这……和我绝对没有关系!”狐七立即撇清关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面满是你不可以冤枉我的光芒。 花九千用手指敲了敲烟杆,把烟锅里的灰敲了出来,另一边的青衣少年立即为她添上新的烟膏,取了火摺子小心点上。她深深吸了一口,喷了出来,洁白如玉的脸庞隐了一半在暗蓝烟雾后面,看不真切。狐七只觉她目光灼灼,不由吞了口口水,脚下微微一动,打算先走人再说。 “狐七。”好温柔的声音,然后她的后领子被人毫不客气地提了起来,狐七眼前一花,双脚再站定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老闆提到了门外前庭。 不好!老闆生气了!狐七冷汗都挤了出来,她苦着脸回头,就见花九千用手指慢慢敲着烟杆,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的面相本就生得妩媚妖娆,偏偏又极喜欢穿火红的衣裙,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一团盛开的火焰,可现在这团火焰却是冰冷的。狐七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喃喃道:“我……我知道啦,我马上去拿搓衣扳……” 又要跪搓衣扳了……狐七肚子里大叫倒霉,可是一摸到腋下的肉包子,她又觉得半途折回来很值得,这可是南崎迷霞镇大运斋七天才卖一次的肉包子,别处买不到的! “先别急着罚跪。”花九千慢悠悠地开口了,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妩媚,也一样的嚣张,“给老娘解释一下,你出去不到两天就回来是什么道理?” 她漂亮的凤眼在狐七腋下扫了一下,狐七急忙把宝贝肉包子往里面塞塞,抬头对她傻笑,依然睁眼说瞎话,“我……老闆,我发现忘记带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了,所以回来取,不想惊动了您老人家,真是不好意思……” 花九千柳眉一折,冷道:“哦,老娘派给你的任务竟然还没有肉包子重要?” 狐七急道:“老闆,这不是普通的肉包子!这是……” “闭嘴。”冷冷一句,狐七立即乖乖闭嘴,花九千又道:“临走前老娘和你说了什么,你说来听听。” 狐七憋起嘴,嗫嚅道:“老闆说……三个月前……西镜通宝书局发行的江湖宝典碧空剑诀一夜之间被人买光……正好咱们九千书局最近穷的慌……” “嗯?”花九千柳眉一挑,狐七急忙道:“哦,不!是咱们九千书局最近没什么进帐,所以老闆让狐七我特地去西镜一趟,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这次不等花九千的眉毛挑起来,狐七自己就改口了,“哦不!是……是和他们坐下来喝茶,好好谈谈未来的发展方向……如果要再版碧空剑诀,看看两家书局能不能合作。” 花九千点了点头,又喷出一口烟,“老娘为什么要你去?” “因为我从来没出去历练过江湖,没有猫三和鹰六经验丰富。我……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是时候为老闆效命了,所以……”狐七结结巴巴地说着,越说越觉得自己会被狠狠责罚。她偷偷抬眼看向老闆,她的目光立即跟上来,吓得狐七急忙低头垂目,作出恭敬的木头人样。 花九千点了点头,纤细的手指微微一转,菸斗打了个圈落去了另一只手上,她折了折手腕,轻道:“鹰六,算盘给我。” 青衣的少年立即递上一个小小的算盘,花九千飞快地拨着珠子,一面道:“东良狂人的真迹五百两,彩陶花瓶一千两,加上你之前砸烂的玛瑙碗,踩坏的玉兰花苗,扯断的珍珠帘子,打翻的五珍羹……狐七,你现在一共欠帐三千五百二十八两银子。看起来,老娘这里最晚出去的人一定是你了。” 狐七欲哭无泪,苦着脸喃喃道:“能一直为老闆工作,是狐七的福气……” 花九千很好心地笑了笑,“没关系,别担心,你跟了老娘也有五年,利息方面给你个便宜,算你个整头,四千两银子,如何?只要你以后不再毛手毛脚,四千两银子很快就还完了。” 狐七没精打采地点头,“是,老闆……” 花九千招了招手,“鹰六,猫三,你们给她换个包袱,盘缠给紫色的,当作惩罚。” 狐七含着眼泪看着坏心眼的猫三笑吟吟地把自己心爱的大包裹打开,一件件往外面丢东西,他一面丢一面还惊嘆,“不会吧!你连茶杯都要带?……哇,十五岁的丫头还穿这种颜色的肚兜?” “死猫三!关你什么事!”狐七终于发怒了,用力跺脚,脸上松垮垮的黑布被她动得掉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俏丽的瓜子脸,五官精緻,尤其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灵秀之极。此刻小美人脸上满是嗔怒,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可怕,只因她满面的稚气还未脱,就是生气也带着十分的可爱。 鹰六走到她面前,这个木头人一年到头也说不到三句话,狐七见他伸出手来,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解了腰间的红色大荷包颤巍巍地交上去。 “鹰六……”她可怜兮兮地叫着他的名字,两眼水汪汪地瞪着他。鹰六向来心肠软,被她那眼光看得浑身不舒服,只好别过头去,收回了红色大荷包,换成紫色最小号的荷包。狐七轻轻摇了摇小荷包,里面几个可怜的铜板叮噹响,她此刻的心情就像荷包一样萧条。
第2页 没一会,猫三提着一个小小小小的包裹走了过来,“喏,收拾好了,轻装才好上阵,你又不是搬家,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他脸上总是挂着坏心眼的笑容,好像见谁都要欺负一下才开心。狐七一把抢过包袱,对他俊美的脸狠狠翻了个白眼,她摸着缩水至少十倍的包袱,心疼得话也不想说了。 花九千吸了一口烟,淡道:“都准备好了么?该带的都带了吧?” 猫三点了点头,“必需的物品一样不缺,我只是丢了一堆没必要的东西。” “狐七,”花九千唤了她一声,还没说完,狐七就垂头丧气地往洗衣房走去,一面道:“我知道的,跪搓衣扳么,我马上去拿。” 她才走两步,领子又被人提了起来,鼻前闻到一阵熟悉的烟味和清香。花九千一把扯下她脖子上的黑布,上下打量她一番,才笑道:“你不是做贼,戴什么黑布?给老娘大大方方地出去!” 狐七刚要点头,忽见花九千拔下耳边常戴的一根珍珠簪子,替她扶了扶发髻,把簪子插上去,她柔声道:“小狐七,外面不比书局,仪容是非常重要的,还有以后别老这么孩子气,几个肉包子而已,回来还是可以吃个够的。就是因为你老这样毛手毛脚,老娘才不放心你。” 狐七鼻子一酸,低头轻轻叫了一声,“老闆……”她就知道老闆对她最好,绝对不会凶她的。老闆老闆,你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人! 花九千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好啦,天刚好亮了,赶紧出发吧!有任何事情别忘了写信。” 狐七正在感动中,一个劲抹眼泪点头,却听花九千又道:“这搓衣扳么,记帐上,等你回来一併跪了。放心,老娘不会忘记的。” 狐七反应不过来地张大嘴,她还想说什么,却早已被花九千推出了门,三个人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对她挥手,猫三难得诚恳地叫道:“小狐七,两个时辰的搓衣扳还等着你吶!早点回来哦!” 狐七含泪启程,迎着火红的朝阳,走向她探险江湖的第一步。她走了两步,摸了摸胸口,还好,肉包子还在。她取了一个放在嘴边大大咬了一口,虽然冷了,但大运斋的包子就是好吃! 狐七终于感到了一点欢喜,把所有烦心的事情丢到脑袋后面,她大口吃包子,大步往前走,碧空剑诀的再版,我来了! 2.小包子 出了迷霞镇,便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与其他三国不同,南崎是四国之中气候环境最恶劣的,国境之中有三分之一尽是荒原沙漠,加上形势不稳,南崎皇朝争权夺势的斗争异常激烈,大小战乱不断,因此南崎的百姓近两年纷纷离开自己的家乡,逃往邻近的北陀或者西镜。 此时已是夕阳西落,晚霞如火,方圆百里的一切景物都被映得通红。这里是一片废弃的战场,瀰漫着死亡与腐烂的气息,残破的战旗倒插在泥土里,无数战死的士兵曝尸野外,生了锈的武器遍地都是,在火红的夕阳映照下,发出异样的色泽。 与所有南崎的百姓一样,狐七从小就看惯了这些残酷的战争后遗景象,经过这片战场的时候,她眼睛也没眨一下,走得累了,干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歇,再取出自己心爱的肉包子,毫不在意地吃了起来。 老闆说过,其他三国的人往往觉得南崎人在某些方面冷静得可怕,例如他们发现死了人会惊惶大叫,可是南崎人只会当作没看到一般走过去;当朝廷要求今年多增一成的税收时,他们就会大呼贪官太多,满腹怨气,可是南崎人会合掌庆幸朝廷英明,只增收一成而已。 狐七一点也不明白,其他三国的人为什么那样喜欢大惊小怪,在她看来,能够每天安分地待在书局里面,不会再半夜被慌乱的马蹄声喊叫声惊醒;做肉包子的大运斋能每天开门,不怕战败的官兵过来抢劫,那就是很幸福的生活了。 她说的时候,老闆就会用她的烟杆子敲她的脑袋,轻轻地敲,然后幽幽地说,生活在安稳中的人,怎么能了解流离失所之人的痛苦,所以他们这些在战乱中坚强生活的人,也不需要去费劲理解不同世界之人的理念。 老闆的话永远是这么高深,所以狐七永远似懂非懂。老闆说南崎人生活的很痛苦,可是狐七却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不但不痛苦,她简直快活的没心没肺。 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慢慢啃完剩下的半个包子,狐七摸摸胸口,只剩一个包子了,她要省一点吃,不然赶路的时候就没盼头了。吞下嘴里的美味佳肴,狐七抹抹嘴巴,正要站起来继续赶路,忽见前面有个纤细的人影在尸体堆里面奋力翻着什么,插在地上的破烂战旗都被他踩断了,看上去那是一个小孩子,他吃力地拖出一个尸体,然后在那个死去士兵的身上努力摸索着,从头到脚都不放过。 “发死人财可是会遭殃的。”狐七走过去轻轻说着,那个满身污渍的小孩吓了一跳,猴子一样跳起来猛地回头瞪她,他脸上也满是污泥,脏兮兮地,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面目如何,但一双眼睛却是晶晶亮亮,异常有神,闪烁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早熟沉稳气息。 那小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一见到狐七身上漂亮的衣服料子和脚上精緻的小靴子,他露出鄙夷的神情,哼了一声,脆生生地说道:“关你什么事?有钱人家的小姐还要和咱们逃亡之人讲道理么?” 他熟练地扯下尸体腰间的荷包,垫了垫,从里面倒出两枚铜板,他“切”了一声:“也是个穷鬼!上战场送命的怎么都是穷鬼!”他把铜板小心塞进袖子里,转身再去拖下一具尸体,不料狐七突然拉住他的衣襟,叫道:“喂!别拖啦!喂!” 那小鬼怒了,回手一把打下狐七的胳膊,叫道:“别碍事!小心老子揍你哦!”谁知狐七感动地拉住他的袖子,凑过去瞪着他,笑眯眯地说道:“你刚才说我是什么?能再说一遍么?” 小鬼莫明其妙地看着她欢喜的笑颜,不由自主地说道:“有……有钱人家的小姐……” “对!你怎么看出来的?我真的有有钱人的气质么?可是老闆总说我是死丫头,猫三也老是笑我土!喂,你说我真的像有钱人家的小姐吗?你看过有钱人?”狐七滔滔不绝,对这个小鬼的第一印象极好,直觉他一定是个好人,因为他夸自己了诶! 小鬼只觉一团乱麻扑面而来,他甩开狐七的手,怜悯地看着她,原来有钱人家的小姐脑子不对劲。唉,人无完人啊!他老气横秋地嘆了一声,随口说道:“你见哪个逃亡人穿的像你这样好看?再说了,这里是废弃的战场,是禁路,你若不是逃亡的人,干嘛走这里!” 狐七一时兴起,干脆跟着他去翻尸体,把人家头上的铁簪子都拔下来,然后扯下荷包丢给他,一面问道:“我穿的真的很好看么?喂,你说话啊!啊,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我叫狐七!你呢?” 那小鬼被她缠得无法,偏偏她动作又快,转眼扯了好几个荷包给自己,他也不好意思再装模作样,只好故作正经地说道:“我叫小包子,贫苦人家,不像你们有钱人,还有名有姓……你叫什么?狐七?好怪的名字!”他忽然反应了过来,回头不相信地瞪着狐七。 狐七嘿嘿笑了起来,小包子只觉她笑得诡异,不由吞了口口水,她忽然一把捧起他的脸,上下左右使劲看了看,认真地说道:“果然有点像包子,难怪叫这个名字!我最喜欢包子了!咱们算不算有缘千里来相会呀?”她乱用成语,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小包子涨红了脸,慌乱地推开狐七,原来她不只脑子有毛病,还是个女色狼!他转身就跑,狐七急忙追上去,叫道:“你跑什么啊?” 小包子见她在死人堆里行动自如,身形移动异常快速,不由更加骇然,他大叫了起来:“你不要追上来!谁……谁和你有缘!老子玉树临风,才不屑你这个疯子!” 狐七撅起嘴,有些恼,“我才不是疯子!都说了我是狐七!你不要跑了!好没有礼貌!” 小包子才不理她,一纵身跃过三个摔在一起的尸体,跑向后面一片低矮的树丛。他一个筋斗滚到树丛里面,飞快地抓起无数落叶盖住自己,然后躺地上装死,希望这个女疯子不要发现自己。 谁知狐七轻轻地走了过来,脚步声停在他身边,小包子不由屏住了呼吸,紧紧闭上眼睛。脸上忽然一轻,原来是狐七揭开了盖在他脸上的那些树叶,小包子鼻子前忽然闻到一阵极好闻的香味,他从出生到现在快要十五年,从来没闻过这种香味,当下不由愣住,怔怔地张开了眼睛。 他几乎是立即看到狐七那张雪白的瓜子脸,漆黑的大眼睛正瞪圆了看自己,一见他睁开了眼睛,她不由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月牙。小包子在茫然和惊骇中突然觉得有些慌乱,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却不痛,只是有些痒痒的,这种极陌生的感觉令他浑身的血液都在逆转,脸颊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一向伶牙俐齿的他此刻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3页 “喂,别闹啦,天都黑了,你有地方可以去么?要不我把你送回家?”狐七轻轻问着,她一开口,那种幽幽的香味就更浓。小包子觉得自己的脸现在一定比晚霞还红,他有些慌乱地坐了起来,咳了一声,赶紧故作正经地说道:“我才不要你送!一个男人怎么能让女人护送……” 话还没说完,他的肚子里忽然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唧声,狐七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忽而红忽而白的脸色,这孩子是饿了吧!她从怀里取出最后一个肉包子,小心递上去,轻道:“喏,吃吧!这是最好吃的肉包子哦。” 小包子推开她的手,急道:“我才不要!拿走!谁说我饿了!” 狐七不防他一推,肉包子扑通一下掉在了地上,沾了好多灰尘,她心疼的叫了起来,“啊!最后一个了!”最后一个大运斋的肉包子!居然被她弄脏了!狐七心疼的眼泪都要出来,急忙伸手去捞,谁知小包子快她一步,抢先捞起来,在他看不出颜色的脏衣服上擦了两下,然后用力咬了一口。 “叫什么!一看就是娇贵的大小姐!脏了就不能吃了么?”小包子狠狠地说着,抬头白了她一眼,见狐七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包子,他不由放慢了速度,小小地一点一点吃,好教那已经冰凉的美味在口中多停留一会。 狐七笑了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却被他反感地躲开,她笑道:“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吧!顺便也让我借宿一个晚上。” 小包子塞下最后一口肉包子,拍了拍手,咕哝道:“没有家……都说了我是逃亡之人,家人早在战乱里面失散啦!我现在跟着一群逃亡去西镜的大人们一起行动,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一起去吧!他们在前面搭棚子休息呢。” 去西镜的?狐七眼睛登时亮了,真是踏破什么鞋无什么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我也是要去西镜的!本来还担心不认识路呢,这下好啦!”狐七拍手笑着,小包子早就站了起来,走了两步,这才故作帅气地回头斜睨她,不可一世地说道:“那还等什么?跟老子走吧!老子吃了你一顿包子,就负责把你送到西镜!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 狐七噗哧一下笑了出来,跑过去不顾他激烈反对用力揉了揉他一头乱发,叫道:“明明是包子小鬼还给我装神气!小鬼小鬼……对啦,我以后就叫你鬼八!我是狐七,你比我小,就叫鬼八!哈哈,老闆一定开心死了,我这样能干,在外面替她又招了一个好手下!” 有了新名字的鬼八怎么也推不开她,他又瘦又小,比她矮了一个头也不只,只好被她蹂躏,一面叫道:“什么手下!老子才不做任何人的手下!” 狐七拍了拍他的肩膀,充满景仰地说道:“老闆不同哦!老闆是个大美人,而且对我们超级好。你没家可回,一个小孩子在外面逛总是不好,不如跟我先去西镜办事,然后咱们一起回来,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鬼八只是摇头,任她说破了喉咙也不答应,两个人一边吵一边往树丛深处走去,没走一会,忽见前面有火光,还有许多人在说话,狐七探头一看,就见许多南崎的难民在一块平坦的沙地上扎了棚子,烧火的烧火,做饭的做饭,聊天的聊天,虽然个个都满面风尘衣衫褴褛,倒也热闹非凡。 那些人见鬼八回来了,都笑道:“你这个小鬼,又去发死人财了?怎么,今天还捡了一个小丫头回来?你小情人?” 鬼八涨红了脸,立即要反驳,谁知狐七早就自来熟地跑过去坐下来笑道:“不是不是!我新认了鬼八做我弟弟!对啦,他以后就叫鬼八。还有,我听说大家都是去西镜的,我可以一起走么?我也想去西镜,可是怕走错路!” 众人本来见她衣着漂亮,都有点戒备,但听她说话又是一派天真,再看又是个韶龄少女,面上稚气还未脱,不由都放下了戒备,早有人点头笑道:“好哇,大家一路同行,多个人多个照应。你一个小姑娘单身前往西镜,也够危险的。前面马上就到桓王的地盘啦,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呢!” “桓王……?”狐七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这个名字好熟!她好像听人说过。 “你不会连咱们南崎的朝廷情况都不清楚吧。”鬼八坐到她身边,接过其他难民递给自己的两个红薯,从袖子里取了生锈的小刀一点一点削皮,一面又道:“自从老皇帝死了之后,他两个儿子——就是惠王和桓王——他们仗着老皇帝临死的时候没来的及宣读遗诏,纷纷宣布自己是新君,结果整个朝廷现在就分成了两边,一边是惠王的人马,一边是桓王的人马。桓王比惠王早一步占据了皇城,现在南崎五分之三的土地都在他手上。不过自从惠王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了一个大将军之后,桓王的军队就不行啦,一直吃败仗,大家都说天下迟早会是惠王的,因为那个一直打胜仗的将军据说是请来的天人,是神仙!他有个外号叫天威将军……” 他说了半天,狐七一点反应都没有,抬头一看,她早就打着呵欠快睡着了。鬼八额头青筋乱蹦,不由冷道:“和你这个笨蛋说这些也是白说!反正你也是一脑子浆糊的大小姐而已!” 狐七揉了揉眼睛,喃喃道:“知道这些东西就不是一脑子浆糊了?我才懒得管天下是谁的,反正只要别再战乱就好……我们马上要到桓王的地盘了,所以会危险?这是为什么?” 鬼八把先削好皮的红薯递给狐七,说道:“生的虽然不如熟的好吃,不过逃亡的时候也别讲究那么多啦——咱们现在是在惠王土地的边缘,前面一片山都是桓王的地盘,但过了山又是惠王的地盘。也就是说,这片山头就像孤立出来的倒刺,惠王肯定是要拿下的。但桓王一定不会轻易让他得逞,因为这片龙尾山地势险要,用兵家的说法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以咱们今天要趁夜赶路,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天知道惠王什么时候派兵讨伐,我可不想莫明其妙死在战场上!” 他说了半天,抬头见狐七怔怔看着自己,他不由脸一红,急道:“你看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么?!” 狐七摇头嘆道:“你讲起这些东西的时候,和猫三的神情好像!他也最喜欢和鹰六聊这些东西……” 才出来两天而已,她就开始怀念九千书局了。唉唉,老闆,猫三,鹰六……狐七好想你们啊!就算回去还剩两个时辰的搓衣扳要跪,她也不在乎了,真想赶紧飞回去! 3.遇战乱 当月亮升到最高的那棵树梢上时,逃亡的难民们开始行动了。别看他们一个个面有菜色,没啥精神,动作却是极快,两三下就拆了帐篷灭了火堆,一群人排成一长条队伍,无声无息地在荒原中唯一的一片树林里穿梭。 狐七和鬼八走在最后面,鬼八还在没好气地给她解释南崎的情势,说完了又低声道:“你到底是不是南崎人?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是你这样白痴的么?” 狐七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惹得鬼八差点跳起来,他甩开她的手,厉声道:“你再随便碰老子的脑袋,就真的要揍你了!男人的脑袋是给你这个死女人拍的吗?!” 狐七才不怕,笑吟吟地看着他,轻声道:“喂,为什么我们都要这样压低声音说话?保存体力么?” 鬼八还没来的及说话,就见前面一个老者回头说道:“小姑娘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呀,咱们现在走的是禁路,不是官道。走官道当然随你放声说笑,但官道上全是士兵,不许南崎子民投奔他国,咱们为了逃难,只好来走禁路啦!何况顺着这条山路走,很快就要到桓王的地盘了,惊动了他们,咱们全都活不成。” 狐七连连点头,“原来如此,难怪老闆总说南崎的朝廷如狼似虎,会吃人的。今儿我才明白不是吃人,是要杀人呢!” 老者轻道:“是啊,这是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呢。狗急了还会跳墙,我们是人,难道由着这些虎狼把自己吃了不成?小姑娘,我看你年纪轻轻,面相也好,应该是个贵族小姐吧,怎么也要逃难?” “哦,我不是逃难,我是去西镜有任务呢!”狐七骄傲地昂起脑袋,她可是马上要闯荡江湖的女侠! “任务?你有什么任务?”鬼八疑惑地瞪着她,世道果然变了,白痴都能出任务了! 狐七刚要解释,忽听老前面有人尖声大叫了起来,“不好!快跑!桓王的军队下山了!”她愣了一下,还没来的及反应过来,手腕忽然被鬼八抓住,别看他人小个子小,经验明显丰富许多,拉着她掉脸就往回跑,后面那些难民也纷纷跟着cháo水一般涌回来,个个惊惶失措。
第4页 两个人在人cháo之中被沖得跌跌撞撞,狐七叫道:“等等呀!咱们要往什么地方跑!鬼八?”鬼八回头厉声道:“给我闭嘴!笨蛋!你是想死么?!教那些官兵发觉了,咱们都得死!”狐七皱起眉头,急道:“可是……我听老闆说过,兵家很忌讳在夜晚出兵作战啊!会不会……是看错了?” 鬼八腾出一只手指向天空,“好好看看!今天是满月!够亮堂了!你没听过夜袭一说么?” 话音刚落,就听前方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啸声,整个地面都随之振荡,除此之外,还有一阵阵沉闷的擂鼓声与号角声,加上马蹄踏地,简直如同有千军万马在后面追赶一般。渐渐地,那种呼啸声变成了规律的吼声,仿佛是千万个人在低声呼唤着什么名字。鬼八脸色一白,急道:“真倒霉!上面是桓王的人,下面竟然来了惠王的兵马!” 狐七急忙回头,仔细观察了四周的地势,他们现在是在一个山坡上,这也是一整片荒原唯一的一条有树林的山坡,往上走应该是桓王的龙尾山,而往下跑则会跑到没有丝毫藏身之处的荒原!他们竟然是被卡在两军将要交战的中间!而左手边是山崖,崖下面只有湍急的河水。右手边是不规则的石壁和树林,难民们纷纷往右边的树林里面躲去。 鬼八忽然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喂!你会武功吧?” 狐七想不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急忙点头,“学了一点,可是……” “那就别废话!咱们走这里!”鬼八扯住她的袖子,掉脸朝山崖那里跑去。狐七急道:“那里是死路!没地方可躲的!” “别说话!看到那里凸出来的松树么?跳上去!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狐七忽然停住,死死瞪着鬼八,半晌她才道:“那……其他人呢?” 鬼八狠狠地回瞪,他的目光看上去竟然冷酷之极,声音更是冷酷,“我们这样的难民,谁都只有把自己照顾好,没空管别人的!” 狐七不说话了,只是瞪着他。山下的火光渐渐蔓延上来,人声鼎沸,所有人嘴里都叫着一个模糊的名字,听起来威武庄严。忽听后面传来“嗖嗖”的破空之声,鬼八倒抽一口气,只觉眼前一花,无数箭矢擦着他的头脸衣服she了过去,山下的惠王军马整齐的呼喊声顿时有些乱套,听起来似乎有人中箭了,可是很快他们又恢复了那庄严的呼声。 “赶快下去!”鬼八厉喝一声,拦腰抱住狐七,他个子生得矮小,只得拖着她来到崖边,纵身一跳。他一点武功也不会,刚跳下去就觉得血往头顶沖,手脚都没了着落。他正在心里大叫倒霉,腰上忽然一紧,狐七一把提起了他的腰带,整个人在空中轻轻一扭,抬手轻松地抓住了那棵长在崖边的松树。 她两脚在崖上点了一下,立即纵身而起,两人稳稳噹噹地坐到了巨大的枝干上,动也不动。鬼八心跳得厉害,这一切对他来说简直和做梦一样,背后触感软软的,他本能地想躲开,却动不了,手脚都开始不听使唤。山风呼啸,他只觉遍体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原来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湿了,被夜风一吹才惊觉。 “我……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狐七在后面低声说着。鬼八心中一动,他动了动僵硬酸痛的脖子,回头看她,狐七好像做错事的小孩,无措地搓着手,两只眼瞪得圆圆的,茫然地看着自己。“老闆说,我们习武之人,遇到任何事情,只顾着自己死活的人是最下等的……我……可是我……”她喃喃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 鬼八哼了一声,冷道:“不关你的事,你是高尚善良的大小姐!我才是最下等的人,我只想着自己的死活!是我拉着你逃生的,你要是后悔,就把我推下去吧!然后你上去成全你的侠义,我绝不阻拦!只要你有本事能让两军停止交战!” 狐七瘪着嘴,不说话了。鬼八也不理她,只顾着往身上蹭手心里的冷汗。山崖上面传来那些难民哭喊的声音,似乎是被桓王的军队发现了,惨呼声,哭叫声,刀剑碰撞声,交杂在一起,在这个素静的夜里听起来分外悚然。过了一会,好几个尸体被人抛下了山崖,鲜血珠子滴在他们身上脸上,都是滚烫的。狐七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烫出洞来,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只觉一切都不太真实。 鬼八肩上忽然一软,狐七抓住了他的肩膀。 “我……我至少救了一个人,我也不算太坏,对不对,鬼八?”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异。 鬼八张嘴就想讽刺她,可是她的手却在微微发抖。他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啊,你至少救了我。你不是只顾着自己的坏人……坏人是我。” 他抬起头,努力往上看,就见火光乱窜,惠王军队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口中呼喊的话语也越来越清晰,他眯起眼睛,仔细听去——“天威荡荡,斩妖除魔!”他张大了嘴巴,有些不敢相信地低叫了起来! “天啊,来的竟然是天威将军?!这种小地方竟然轮到他亲自出马?”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惊讶,本来还在难过的狐七吸了吸鼻子,说道:“天威将军?是不是惠王的手下?就是你说的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鬼八连连点头,“就是他!来的既然是他的军队,那么此仗必胜!桓王的人马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他努力仰着脖子,可是却看不清上面的景象,不由嘆道:“可惜!这么近的距离却看不清楚!” 狐七忽然站了起来,轻轻巧巧地顺着枝干往前走,纤细的腰肢和脚步令她看上去像一只真正的小狐狸。鬼八怔怔地看着她走到了另一根凸起的树干上,然后对他招手,“过来,这里能看到上面的景象。” 他沉默地望了望下面漆黑湍急的河水,从这里摔下去,只怕一块石头也会摔碎了吧。他摇头,喃喃道:“你当人人都像你会武功啊?我才不要摔成肉饼。” 狐七撅嘴道:“你多大了?刚才不是还夸口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么?这么点距离都不敢过来?果然还是小毛孩子!” 鬼八这人最容不得别人激他,更何况还是这个白痴大小姐,当下他就站了起来,急道:“老子十五岁了!才不是毛孩子!这就过来给你看看!” 他摇摇晃晃,横了心几步跑过去,脚下忽然一滑,他猛然一惊,胳膊却被人紧紧抓住了。狐七笑道:“我才不信你十五岁了呢!你看上去根本只有十一二,哼哼,还想装大人?”她扶住他,两人坐了下来,果然山崖上的景象一清二楚。 鬼八没说话,狐七贴着他的身体坐着,她身上软软的,香香的,令他从心底觉得烦躁不安,很想离开,身体却偏偏又不甘愿离开,一时间心猿意马,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去。狐七还在絮絮叨叨,“我两个月前才过了十五岁的生辰哦,十五岁的人是像我这样的,才不是你这样的毛头小鬼……” 鬼八白了她一眼,不屑地说道:“十五岁的人倘若都和你一样白痴,大家都别活了!看人不是看外貌身材,而是看为人处事,你空有成熟的外表,其实连我这个小鬼头都不如。” 狐七恼了,正要捶捶他的脑袋好教这个小鬼不要再嚣张下去,他却叫道:“啊!他来了!”他指着上面,神情激动,却见山崖上火光点点,戎装的士兵们神情肃穆,纷纷朝两边让开,当中一匹巨大的黑马缓缓行来。对面桓王的军队也停了下来,与天威将军的队伍相比,桓王的将士显得慌乱而且胆怯,不过是勉强维持章法而已。 周围一切喧嚣好像都突然停止,在那个披着银色披风的高大男子策马过来的时候。狐七被这样一种气氛感染,屏住呼吸定定地望着这个叫做天威将军的人。他穿着厚实的盔甲,头盔上一点红缨如血,身腰如同松柏一样挺直傲然。狐七第一次见到这种人,她从小到大也见过许多人,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内敛却又锐利,深沉却又豪放。 火光闪烁,他的脸渐渐清晰,他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面容极其普通,甚至有点粗陋,而右脸上一道狭长狰狞的紫色伤疤又为他增添了无数恶气。狐七再也想不到他是一个如此凶神恶煞的人物,如果不是他目光中那一片清朗浩然,简直就是她小时候做恶梦里面标准的山贼头子形象。 他忽然展开双臂,由于他身材比常人高大许多,胳膊也十分长,那样一挥手,当真豪情万丈,惠王的士兵们都纵情高呼起来,“天威荡荡!斩妖除魔!天威荡荡!天下归一!”呼喊声直震天际,狐七的心口也是一阵狂跳,口干舌燥。
第5页 老闆说过,天底下就有这样一种人,你本能地愿意去追随他,信赖他,服从他。有人天生就是王者,傲视天下。狐七终于相信这样的人是存在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鬼八会用那种语气说天威将军。他丑陋无比,却雄伟无比,哪怕不说话,也令所有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他,忘记他的丑陋。 天威将军轻轻拍了拍手,士兵们顿时噤声。他目光朗朗,定定地看着桓王的将士们,半晌,才朗声道:“奉王上旨意,前来征讨龙尾山桓贼余孽,想活命的赶紧离开!本将不杀逃命之人!” 桓王的将士那里没有声音,人人都在退缩,却没有散开。天威将军张开嘴,正要说话,忽听前面一个人厉声道:“魏重天!你不要太狂妄!桓王土地,岂能容你这个鼠辈放肆!”话音一落,却见桓王的队伍忽然散开,当中一人策马疾驰而来,却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大汉,手里端着大刀,煞是英武。 鬼八“啊”了一声,低道:“是桓王的奔雷将军!可惜!他今天要死在魏重天手上了!” “为什么要死?”狐七有些反应不过来地问着。 “笨!”鬼八对她简直不屑一顾,“两军交战,狭路相逢,又互不相让,怎么可能不拼个你死我活?他要是不死,死的人就是魏重天!奔雷虽然也算一员大将,但和魏重天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狐七默然,这和屠杀不同,据说这叫做交战,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死也死得光荣,杀人也杀得光荣。 魏重天挑起眉毛,微微一笑,那笑是傲然的,可看上去却狰狞无比。他说道:“既然如此,这一战是难免了。奔雷,你我各自为不同的王上效命,我向来是佩服你的。想不到你我这么快就要在龙尾山决出胜负。我实在不愿与你为难……” “废话少说!”奔雷打断他,手里的大刀一挥,冷道:“惠王是怎么样的德行,你比我清楚。自己不行就用下三滥的蛊惑方法去控制手下。魏重天,你会为这种人效命,让我失望极了!” 下三滥的蛊惑方法?狐七耳朵尖,乍一听这话不由愣住,是说下蛊么?她没理解错吧? 魏重天微微皱眉,忽然一个人影策马走去他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我自有分寸!你下去!”那人顿了顿,行礼退下。魏重天忽然摘下头盔,狐七倒抽一口气,这个天威将军,他竟然是光头?!而且他的光头也不是光滑的,上面坑坑洼洼,不知有多少伤疤斑点,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见他摘下头盔,都开始挥动手里的兵器,擂鼓的士兵早就将战鼓擂得震天响,战旗猎猎飞舞。魏重天一把抛下头盔,吸气,然后厉声喝道:“上——!” 身后的士兵不等他喊完,早就cháo水一般地涌了上去,一时间喊杀声鼎沸,刀光剑影乱闪。狐七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打仗,那些人其实打得一点章法也没有,都是乱砍乱刺罢了,但在战场上,也不需要任何武功,谁胆子大,谁动作快,谁运气好,谁就能活。鬼八紧紧握住狐七的手,他自己可能都没发觉,狐七也没发觉,因为她的手也紧紧握住他的。两人人都仰头望着上面真实的战场,心口乱震。 两军打杀在一起,时不时就有人从崖上掉下来摔进河水里,狐七和鬼八两人一声也不敢出,稍稍往里面缩了一点,生怕掉下来的人砸中自己。 没过一会,战鼓忽然擂得更急,如同雨点急扫大地,号角也响了起来,狐七不明所以地望去,却见魏重天双腿一夹,黑马剧烈地嘶鸣起来,撒蹄向前狂奔,他抽出腰间的大刀,快若闪电地沖向桓王的队伍中,势如破竹,所到之处万夫莫当。 他沖向了奔雷! 4.河水急 龙腾虎跃。不知道为什么,狐七竟然在那一瞬间想起这个词。战场上的打法,果然和武功不一样,要粗糙很多,却也豪放很多。魏重天的动作,就连她这个初懂武术皮毛的小丫头看来都是破绽百出,可是却威猛无比。 两把大刀,横噼,竖砍,火花四she,仿佛要将自己主人的满身精力都爆发出来一般。这是一种野蛮直接的干架方法,粗鄙却又唯美。狐七几乎看呆了,手心忽然被人一掐,鬼八凑到她耳边轻道:“你懂武功,看看谁会稳赢?” 她摇了摇头,“他们用的不是武功……我也不知道。” “没用的笨蛋。”鬼八果然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狐七急了,“你这小鬼!信不信我马上把你丢下去?!”她作势要推,鬼八到底不会武功,心虚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等了一会,却不见狐七动作,却听到她轻笑了一声,声音娇嫩。鬼八不由一阵心慌意乱,急忙推开她,谁知手掌忽然触到一片软绵绵的东西,他猛然一怔。 “你在摸什么?!臭小孩!”狐七这次真的急了,狠狠拍掉他的爪子。月光下看来,她面上通红,如同上好的玉石染着红晕。鬼八本来就慌乱,当下更不敢多看,急忙缩手,把脸别了过去,冷道:“什么也没摸,谁要摸你!你也太臭美了吧。”他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在发抖,然而面上再冷静,手心里却火辣辣地,那柔软的触感简直比火烧过的还要灼热。 狐七狐疑地瞪着他,鬼八故意不看她,集中精神看魏重天与奔雷对战,一面叫道:“啊,他们下马了!奔雷不简单,竟然能和魏重天拆那么多招!”那叫声怎么听来都有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狐七抬头望过去,就见奔雷已经被魏重天逼到了崖边,两人正在扭打。 “魏重天我x你老母!”奔雷打得兴起,粗言鄙语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叛徒!为了一点名利就背叛我们!老子今天要打死你这个败类!”他手里的大刀没命地挥舞着,身上的盔甲沾满了血迹,大声嘶吼,状若疯癫。 魏重天微微皱起眉头,眼神凌厉,他手中的刀身一转,反噼向奔雷的下肢,却被他一架,奔雷大笑了起来,吼道:“原来你也不过就这些本事!魏重天!”谁知他话音刚落,魏重天一脚踢了上去,竟然将他的刀身踢得弹了起来,奔雷手腕大震,急忙要握紧刀柄,却见眼前寒光一闪,魏重天出刀了! 那是快如闪电的一招!他的动作完美,流利,不带一丝凝滞,仿佛他的刀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手腕一折,便是惊人电光。“叮”地一声,奔雷手里的刀被生生砍断,鲜血从他肩膀上喷了出来,他面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好像这一切都不真实。 魏重天收刀,抬手在他肩上一推,冷道:“废话也说够了,下去吧!” 奔雷被他推得倒退数步,一脚踩空,眼看就要坠崖!狐七倒抽一口气,差点叫出来,谁知奔雷手臂忽然暴长,一把抓住魏重天的衣襟,厉声道:“要下去一起下!”魏重天不防他会垂死挣扎,脚下不由一滑,两人直直摔下了山崖! 崖上传来阵阵惊呼声,可是最惊惶的人却是躲在松树上的狐七和鬼八,因为那两人是直直往树上摔了过来!鬼八整个人都僵住了,怔怔地看着飞速下跌的两个人,胳膊上忽然一紧,却是被狐七抓住了,然后他整个人被带着向前跌了几步,还没站稳,忽觉浑身一震,松树剧烈振荡了起来,“啪”地一声巨响,枝干断了。 鬼八倒抽一口凉气,脚下忽然一空,登时头晕目眩地摔了下去。在昏迷前,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真倒霉,竟然死在这里!飞来横祸……扑通扑通,四个人连同粉碎的枝干纷纷落入湍急的河水里,黑暗里浪花一卷,顿时不知所踪。 ×××× 鬼八是在一片古怪的香味中醒来的,他只觉浑身都冰冷,而且背后一阵阵刺痛。他微微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可是眼前却只有一片绿荧荧的光,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轻轻动了一下脑袋,由于是面朝下躺在地上,这个姿势让他有些不舒服。可脑袋还没转过去,背后的刺痛就让他浑身发颤。 是不是伤到骨头了?鬼八浑身发冷地想着,他见过摔伤嵴梁骨的人,从此就半身瘫痪,和废人没两样,他是宁可死去,也不要变成那样的残废。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身旁传来一阵阵古怪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一个人在努力吞着什么,然后再喷出来,跟着便是低低的吟诵声,那声音娇嫩清脆,居然是狐七的。这个白痴女人在搞什么鬼?念经超度么? 鬼八强忍住背嵴的剧痛,缓缓转头,可是眼前绿色的萤光非但不减,反而更多了。他赫然瞪大眼睛,就见狐七用一种极古怪的姿势跪坐在浑身是血的魏重天身旁,她双目紧闭,一指扣一指,拈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困难手势,而绿色的萤光就是从她指尖和胸口迸发出来的。她脚旁放着两个很小的竹筒,盖子打开,现在正从里面冒出一缕缕蛇一般的浅碧色烟雾,扭曲盘转,看上去就像活的一样。
第6页 他是南崎人,自然知道狐七在做什么,可是打破脑袋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白痴无比的女人居然会这种高深的蛊术!南崎人喜欢秘术,大多都是略通皮毛,偶尔趋吉避邪罢了,但也有十分精通此道的人,这种人在南崎被称为蛊师,举凡诅咒,避邪,报复,暗杀,医疗等等,他们都十分擅长。因此南崎人对蛊师都有一种又敬又怕的感觉,就连朝廷命官也不敢轻易得罪蛊师,这是一种高贵而且神秘的行当,常人不可靠近的。 鬼八几乎看呆了,难道这个成天笑嘻嘻,满脑子浆糊的丫头竟然是蛊师?她此刻闭目下蛊的神情是那样庄严,举手投足之间萤光闪烁,神圣不可亵渎。竹筒中的碧绿烟雾旋转着上升,半点也没有散开,一直升到她耳际的高度,她忽然将左边的竹筒抄了起来,仰头将竹筒里面的物事喝下,原来他方才听见的吞咽声就是她吞蛊的声音。 吞下蛊之后,她换了个姿势,食指忽然点出,戳在魏重天身上。鬼八清楚地看到,魏重天胸口上有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伤口,而此刻伤口上的血仿佛活的一般,在皮肉上不断翻滚,却没有一滴溅在地上,而伤口周围的翻卷皮肉在缓缓蠕动着,一寸一寸慢慢癒合。鬼八也是第一次见到蛊师行治疗之术,不由看得怔住。 狐七忽然张开嘴,碧绿的烟雾顺着她的口角和鼻孔缓缓溢出,变成了一团绿色的萤光。她双手张开,轻轻巧巧地“捧”住了那团萤光。是的,她的确是捧住的,就好像那团光是可以触摸的物事一般。她指尖的萤光与手心的萤光混在一起,看起来分外鲜艷,然后她把那团萤光嵌入魏重天的胸口,口唇微动,低声念着什么,原本俳徊在伤口之上的血终于一点一点渗透进皮肤里。 不知过了多久,满眼的绿色萤光终于消失,鬼八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这才发觉原来他们身在一个空旷的山洞里,洞外风声呼啸,流水潺潺,洞内却干燥温暖。他闭了闭眼睛,正要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趴着,却听狐七走了过来,他立即装出昏睡的模样,动也不动。 “嘻嘻……”狐七忽然轻声笑了起来,鬼八觉得一根柔软温暖的手指在自己脸上轻轻一划,痒痒的,那种痒甚至一直钻进心里,害他想动一动或者叫一叫,总之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狼狈地趴着就好。 “你装睡,我早知道你醒啦,快睁眼睛。这种时候你还要玩,真是小孩子!”狐七轻声说着,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鬼八皱着眉头狠狠睁眼瞪她,她却无所谓地笑了起来,说道:“鬼八,原来你长得这样好看,像个小姑娘。先前你满脸是泥,都没看出来。” 鬼八登时怒了,他最讨厌别人说自己长得像姑娘,就是因为这张脸到处惹事,害他不但被有钱的老女人为难,还有许多喜好男风的男子缠上来,所以他才用泥涂了满脸。谁想掉进河里,河水把脸上的泥沖个干净,倒教这个女人看到了真容。他冷道:“这话你要是再敢说第二遍,老子一定跳起来扇你耳光子!” 狐七根本不怕他的恶言恶语,一边替他撕开背上的衣裳,查看伤口,一边说道:“夸你好看为什么要生气?再说了,你还是孩子呢,长大之后一定更好看。不过,你再漂亮,也没老闆漂亮,老闆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鬼八的怒气还没褪,酸气又上来了,他重重哼了一声,却没说话。老闆老闆,成天都是老闆!她那个老闆就那么好?简直和她的神似的。 狐七碰了碰他背上一块红肿的伤疤,他浑身一抽,但没叫出来,可是冷汗却立即渗了出来,拳头死死地攥着。狐七柔声道:“很痛吧?可能伤到了骨头,不过没关系,小伤而已,我马上帮你治。” 鬼八脸色惨白,顿了半天才低声道:“你……是蛊师?” 狐七摇了摇头,“我哪里有那个资质,老闆才是真正的蛊师,我和猫三鹰六都是蛊人,身体里面种了不同的蛊。” 鬼八这才想到她方才吞蛊的模样,蛊师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蛊虫,原来她竟然是蛊人。狐七又道:“我身上种的蛊叫做笑笑虫,名字是老闆取的,就是可以融合其他的蛊,令秘术对我们没有任何伤害作用。而且我可以吞吃治疗蛊虫,让它们迅速癒合伤口。所以,你这点伤,其实没什么的。” 鬼八只觉她的手顺着他的背缓缓滑动,那种感觉十分异样,甚至令他忘了疼痛。他缓了一口气,道:“那样……已经很厉害了,至少可以保证在这个乱世中生存下去。” 狐七笑道:“这算什么,你不知道猫三和鹰六身上的蛊呢!猫三的蛊叫做天天笑,倘若有人要对他下蛊伤害,不但没用,下蛊的人反而会中猫三身上的蛊,然后会一直笑,永远也停不下来啦。老闆说喜欢用蛊术害人的人最坏,成天算计别人,干脆让他们含笑而终,多有意思!鹰六身上的蛊叫做反转镜,对他下蛊的人蛊术立即会反弹。所以说,老闆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她说到老闆两眼就放光,就差没叉手大叫老闆老闆我爱你了。鬼八听她说的神乎其神,到底是小孩子心态,还想听她多说一些,可是又不喜欢她嘴里老挂着老闆,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当作没听见。狐七说了半天,见唯一的听众兴趣缺缺,只得悻然闭嘴。 还是和刚才一样,狐七吞下治疗蛊,然后替鬼八疗伤。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暖暖的,好像被日光直she,奇异的是疼痛感竟然渐渐消失。鬼八试着动了动肩膀,果然一点也不疼了,狐七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好啦!你现在随便怎么动都不会再痛啦!” 鬼八瞪了她一眼,轻道:“不许拍我脑袋!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动动胳膊动动腿,只觉浑身都舒泰,筋骨全部归位顺畅,南崎秘术,果然厉害。 他走去洞口,望了望外面,却见洞外是一块河水冲出来的浅滩,上面依稀还有拖动的痕迹,他心中一动,不由问道:“是你……把我们几个拖进来的?” 狐七往火堆里加了一点枯树枝叶子,点头道:“河水太急,我只有两只手,抓住了你和魏重天,奔雷我没能抓到,不过抓住也没用啦,他早就死了。你的背在坠落的时候磕中树枝,魏重天的胸口被碎石戳穿,差点就要死了。幸好临走的时候猫三给我放了治疗蛊,不然你们俩肯定一个死一个伤。” 鬼八倚在洞壁上,回头看躺在地上依然昏迷的魏重天,他的一头乱发被水冲过之后终于顺滑了一些,披散在背后胸前,月光打在上面,仿佛乌鸦的羽毛一般,黑的发蓝。狐七不经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有些发怔。他真的很好看,比猫三都好看,原来一个少年人可以这样美丽,先前说他像女孩子,可他的神态表情却没有半点脂粉气。要怎样说呢?狐七肚子里的词彙向来贫乏,可是鬼八的美丽却让她觉得与别人都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是那种有点懒洋洋的,世故的,却又有些冷漠的感觉。他根本还是一个孩子,身材矮小瘦弱,可是此刻任何一个人看到他,都不会再觉得他只是个孩子,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东西,让人不由自主想盯着看。 她看了半天,鬼八忽然回头瞪她,依然是那种傲慢无礼的语气,说道:“你看什么?好讨厌的眼神!” 狐七撅起嘴,这个小孩,难道不会好好说话么?她伸手入怀,在里面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两个水淋淋的馒头,放到火上稍稍烤了一下,笑道:“鬼八,你饿了吗?来吃点东西吧。” 他却摇了摇头,“如果一直吃得很饱,以后飢饿的时候滋味会非常难受。没有挨过饿的人是不能体会那种感觉的。” 狐七奇道:“为什么以后还会挨饿?你跟着我了呀,我一定把你餵得饱饱的!快过来!” 鬼八只是摇头,脸上却微微一红,低声道:“谁要跟着你?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狐七把馒头上的水全部烤干,用手指戳了戳,然后扬手抛了过去,笑道:“接住!和我客气什么!” 鬼八眼见一颗馒头扔过来,只得抬手接了,又听狐七说道:“难怪你那样瘦弱,原来一直都是饿肚子啊!以后要多吃点肉,你还小呢,身体最重要。” 他干脆蹲在洞口,轻轻咬了一口焦脆的馒头,舌尖尝到了苦味,可是心头却尝到甜味。他垂下浓密的睫毛,嘴唇在滚烫的馒头皮上蹭了一下,终于还是喃喃道:“我……不小了。和你一样大,十五岁。” 话音刚落狐七就跳到了面前,捧住他的脑袋左看右看上下看,鬼八被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冷道:“你到底看什么?!好噁心的眼神!” 狐七怜悯地看着他,轻道:“原来如此,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时常挨饿吧?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曲了……还有,死人财不要去发,是折福折寿的事情。我一定把你照顾好。”
第7页 鬼八涨红了脸,用力推开她,他有些慌乱,急道:“你先照顾好自己吧!一脑子浆糊还想照顾别人?” 狐七这次却不生气了,看着他只是笑。鬼八很想骂两声,又想扑上去抱住她好好哭一会,还想找个地方躲着,再也不见她。可是最后他只能低头默默啃馒头,由着她用手指当梳子替自己把头发束起来。 魏重天忽然发出低沉的呻吟声,两人急忙回头,却见他缓缓从地上坐了起来,披在身上的衣服滑下,露出他强壮赤裸的上身,原本胸口那块致命的伤已经消失,可月光那样明亮,他满身纵横交错的旧疤,看上去触目惊心,令人胆寒。 他有些茫然地四处看了看,忽然目光如电,一下子就攫住了蹲在洞口的两人,他甚至一个字也没说,可是狐七和鬼八心头都是一震,被他锐利的眼神看得有些紧张。真是奇怪,这个人分明那样丑陋,可为什么一看到他就不敢放肆呢? 半晌,魏重天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有力。他问:“奔雷在什么地方?你们是谁?” 5.亥时约 狐七呆了一下,急忙站起来要回答,谁知鬼八忽然狠狠掐了她一把,她大叫一声,急忙捂住自己可怜的胳膊,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鬼八没事人似的,先走过去,装出一付天真的模样,热心地说道:“大叔,你总算醒啦,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我们在河里把你捞起来的时候,你和一个被噼成两半的大将缠在一起,那人早死啦!奔雷是说他么?” 魏重天盯着鬼八看了一会,饶是鬼八再鬼灵精,也被他的眼神看得背后冷汗直起。不愧是天威将军!眼神果然锐利之极!鬼八维持着脸上天真的笑容,然后故作自然地装作被他看的有些害怕,往后缩了一下。 魏重天终于放柔了眼光,低声道:“是你们救了本将……谢谢!” 狐七走过来笑道:“是啊!你当时差点就死了呢!你胸口撞在……” “你胸口撞在石头上,有些红肿,想必是有了淤血。我们看你一动不动,就怕你死了!好在我姐姐用土法子摘了药糙剁碎了涂上去,不然你还会再昏睡下去呢!” 鬼八抢了狐七的话头,摆明了就是不给她说话。她有些恼怒,这孩子又骗人!什么药糙剁碎!她是用蛊术治好伤口的! “那个……”她刚张开嘴,却见鬼八回头瞪着自己,他第一次用这种严厉森然的目光看她,狐七心中猛然一惊,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那个……大叔你饿了吗?我这里还有两个冷馒头,你拿去吃吧!” 她从怀里掏出剩余的两个水淋淋的馒头,很大方地递上去。魏重天目光温暖地看着他们俩,微微一笑,那一瞬间,他们俩都觉得有些心虚。这个人丑归丑,笑起来却无比纯善温暖,他们却骗了他,于是两人都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魏重天接过馒头,丝毫犹豫都没有,大口把湿淋淋的馒头吞了下去。他人大嘴也大,一口一个,瞬间就吃了两个,香甜无比,好像那两个馒头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一般。狐七见他吃得欢喜,忍不住开心起来,蹲到他身边,又从袖子里掏出几个点心递上去。 “我这里还有点心,不要客气,一起吃了吧!”她向来大方,不知道小气为何物,有了好东西就喜欢大家分享。 魏重天也不客气,接过来一口两个,全吞了下去。鬼八早用大树叶从河里取了水送上,他也痛快地喝干净,最后抹了抹嘴巴,飞快起身,对他们一揖到底,朗声道:“魏重天感谢两位小朋友的救命之恩!粉身碎骨也难报此恩!” 狐七连连摆手,“不!没什么的!大家互相帮助嘛!大叔快起来!” 魏重天转身去取被脱下放在一旁的盔甲,在里面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把金灿灿的物事。他转身双手递上,轻道:“受人滴水之恩,本将难以涌泉相报,唯有送上俗物,万望两位小朋友不要推辞!” 两人见他手中满满一把金叶子,璀璨夺目,不由都呆住。须知这一片金叶子就可以让普通农家过上一年的好日子!而此刻他手里起码有几十片这样的金叶子!狐七绝不是小气之辈,鬼八也不是没有见识的小鬼,可是突然这样大一笔财富降临眼前,两个人都不知该怎么反应。 狐七有些慌乱地摇手,“不……这些太……” 魏重天见他们盯着金叶子看呆了,心下不由微笑,只当他们是普通的农家少年,第一次看到金子难免慌张。他拉过狐七的手,不由分说把金叶子全塞进她手里袖子里,一面道:“请不要推辞!这是本将一点心意!万难报答两位的救命之恩!” 狐七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鬼八,她现在已经把鬼八当作军师了,完全信赖,什么事都想问问他。他微微点了点头,狐七只得把金叶子收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重天神态自然地坐了回去,披上外衣,笑道:“这个地方我认识的,叫做黄金滩,传说河水沖刷浅滩,会留下许多金块,所以叫做黄金滩。这里离龙尾山不远,我的部下应该会在两个时辰内找到这里,两位小朋友不用慌张。” 狐七也拉着鬼八坐了下来,问道:“大叔,你是将军吧?” 魏重天面上露出自豪傲然的神情,朗声道:“不错,本将是惠王座下的天威将军,魏重天。啊,还没请教两位小朋友的名讳?” 狐七点头道:“我叫狐七,这位叫鬼八,是我弟弟!” 魏重天笑了起来,“好古怪的名字,据我所知黄金滩附近没有居民,你们俩从哪里来?” 这回鬼八开口了,轻道:“我们……我们是……”他露出为难又害怕的神情,一付不知如何说是好的神情。 魏重天何等聪明,立即看出他们的为难之处,他慨然一嘆,说道:“南崎多战乱,民不聊生,王上却关闭官道,不许百姓逃生……你们是打算去什么地方?” 鬼八轻道:“我们是打算去西镜,暂时避过战乱,等形势稳定了再回来。我和姐姐两个人跟父母失散啦……不知道何时能再遇到。” 魏重天嘆了一声,怜悯地看着他俩,柔声道:“至死不忘故乡,哪怕南崎多战乱,南崎人却是四国之中最眷恋故土的,连小孩子也一样……你们不用怕,我不会责怪你们。现在情势危急,南崎的确不是安稳之处,不如先去西镜避避风头。”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锦囊,从里面倒出好几个拇指大小的令牌,取了一个递给狐七,说道:“拿着这个令符,顺着惠王的官道走,没有人会阻拦你们。走官道快一些,也没有那么多是非。不出三年,本将一定取下南崎江山,到时候,一定要回来!” 狐七捏住那枚令符,重重点了点头。一定会回来的!她心想,而且很快!只要和通宝书局的人“切磋切磋”,老闆的任务完成之后就回来啦!天底下哪儿也没南崎好,哪儿也没九千书局好。 三人又在山洞里闲聊了好一会,魏重天虽然面目狰狞可怕,言谈却甚是雅致,举手投足间豪气万千,是个真正的伟男子。狐七甚至渐渐有些喜欢这个温和的大叔,不复先前的拘谨,放心和他聊了起来,只是对之前用蛊术救人一事只字不提。 晨曦微露的时候,洞外传来了一阵阵喧譁声,似乎是许多人在叫嚷着什么。魏重天起身抖了抖盔甲,挂在肩上,回头对狐七鬼八二人微微一笑,说道:“我的部下来了,就此告辞。狐七,鬼八,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在西镜好好生活下去!战乱结束之后,我们一定还能再见!” 狐七急忙跳起来,追到洞口,就见魏重天大步走向那些出来寻找自己的士兵,大声叫道:“我在这里!不用找了,策马回营!” 狐七怔怔地看着他翻身上马,一群人踏水而行,很快就消失在路尽头。她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对这个人又是尊敬又是崇拜,但和对老闆的感觉又不同。魏重天让她不由自主兴起仰视的心态,好像一位敬重的长辈,老闆却让她觉得十分亲近,如同家人。 “人早就走远了,你还看什么?当心眼珠子看掉下来!”鬼八的声音听起来酸熘熘地,而且冷冰冰地。秋日清晨本来就微寒,狐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袖子却忽然被人拉住,是鬼八。他把她拉进山洞,一起坐在火堆前取暖。 “鬼八……”狐七怔了半晌,才低低叫他的名字,“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实话呢?”虽然并不指望魏重天感恩戴德,可是这样做明明是欺骗,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鬼八拨了拨火堆,冷道:“你果然不长脑子,先前奔雷和魏重天的对话你没听见么?惠王是个用蛊术控制人的君王,而且我早就听过他派人四处搜集蛊师为自己效命,如果不听从,便教其他蛊师惩罚。你不是去西镜有任务么?万一被他知道你会蛊术,还是蛊人,什么地方也别想去了,你又一付天真的脾气,被人整死了还不明不白。”
第8页 狐七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凉,手指僵硬地想挣扎开,可是略动了动,还是反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 “谢谢你,鬼八。我出来才几天而已,可是和你在一起,真的觉得自己好笨,什么都不知道。幸好遇到你了。” 狐七说的十分诚恳,鬼八却哼了一声,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下来,还不忘损她:“你的确是笨了点,不过看在你心肠好的份上,我就多陪你一些时候。我鬼八可是从不欠人恩德的男子汉。” 狐七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晃着他的手,笑道:“喂,鬼八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哦!等我办完了任务,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老闆见了你一定十分欢喜的!这样咱们就不会再分开啦!大家热热闹闹,多好!” 鬼八未置可否,只是从她袖子里把那些金叶子全部取出来,然后分了一小半到狐七的荷包里,剩下一大半,一半放进自己的荷包,另一半塞怀里。他说道:“这些东西千万不要随便露出来,待会去官道,找一家钱庄换两张金叶子,让他们多给一点碎银子。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在南崎露富!你这人太迷糊,东西放你那里我实在不放心。” 狐七听他这样一说,干脆把自己的荷包交到他手上,笑道:“那正好,你替我保管吧!这下有了钱,你可不许再饿肚子啦!以后每顿都一定要吃肉!我要把你养胖一点,这样才好回去见老闆啊!” 鬼八瞪了她一眼,不客气地抢过荷包,喃喃道:“就是被我把钱全骗走了也是你活该!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他虽然口中这样没好气地骂着,嘴角却忍不住露出些微的笑意,眼神温柔。 ×××× 花九千懒洋洋地靠在软椅上,手里捏着紫金的烟杆,一整个下午的大好时光就被她浪费在吞云吐雾上了。 日落西山,她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起来,于是干脆放声大叫:“猫三!晚饭到底什么时候才好?老娘快饿扁了!” 她把脚翘在案上,整个人软成了一团泥,现在任谁进了九千书局都会吓一跳,因为她的毫无形象。花九千在迷霞镇也算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她开的九千书局从来揽不到任何生意,居然还能迟迟不倒闭,坚持了许多年,加上她行为举止夸张,喜欢穿红衣服,成天打扮的妖妖挑挑,一个年轻女子这般浪荡,自然流言四起。而且书局中也没个当家的男人,平常两男两女嘻嘻哈哈,都不是正经人物,偏偏长得还都很好看,如此一来,自然招惹了许多好事之人。 南崎本身就不是什么安宁的地方,加上战乱,人人苟且偷生,什么事也都能做的出来。九千书局在六年前开张起,就纷扰不断,经常有许多无赖地痞找麻烦,打着收地皮费的名头,来调戏一番美女老闆。外人只道这个花九千手段厉害,地痞们都是凶神恶煞地进去,笑眯眯地出来,好像失了魂一般。因此花九千渐渐有了一个称号——“九千魔女”,谁也不敢贸然去招惹她,也因此,没人敢和九千书局谈生意,在迷霞镇,九千书局就等于虎穴,千万不能进去的。 门被人推开,猫三一只手里拿着两叠纸,另一只手拿着锅铲,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屋子里满是烟雾,猫三被呛得直咳嗽,只得把锅铲夹在胳膊下面,捏住鼻子,一面说道:“老闆你三天前才说要戒菸的,这次又要放弃了么?” 花九千面不改色,手指在烟杆上弹了弹,说道:“老娘说戒就戒,不是戒了三天么?” 是是,老闆永远有理!猫三在肚子里翻了个白眼。他举起手里的白纸,轻道:“两个消息,一好一坏,老闆要先听哪个?” 花九千却先没搭腔,只是抬头看了他一会。猫三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只得干笑两声,“老闆?”他问着,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花九千喷出一口烟,淡道:“看你的神情挺平静,狐七一定没问题了吧?昨天你那脸色简直和锅底似的。” 猫三脸皮子微微一烧,他到底jian猾一些,傻笑着矇混过去,只道:“同僚之宜,我怎么能不关心。鹰六那小子看到狐七摔下悬崖也不去拉一把,巴巴地让鸽子发了急信回来,根本是吓人么!” 花九千晃了晃烟杆,歪着脑袋懒洋洋说道:“今天鹰六发了什么信?念一下。” 猫三立即低头念道:“狐七没事,身边跟着一个精明少年,今日辰时往官道行去。我继续护送。鹰六。”他弹了弹信纸,喃喃道:“这个鹰六,写信也要这么简单!什么精明少年?也不说清楚!狐七那么笨,被人骗了怎么办?”他极为不满,絮絮叨叨了半天,天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生气。 花九千啧啧两声,妩媚的眼睛挑起来,斜斜睨着他,“吃醋了?还是怪老娘派了鹰六去护送没派你?” 猫三顿时哑然,张口结舌,半晌才嗫嚅道:“老闆说的什么话……” 花九千摆了摆手,“狐七那丫头福气大着呢,老娘根本不担心。这是好消息?坏消息是什么?” 猫三扬了扬另一张纸,“老闆你还是自己看看吧,又有不张眼睛的偷子看上咱们书局了。” 花九千接过纸,随意抖了抖,低头一看,却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十月十三晚亥时,小爷将大驾光临,不必开门迎接。」她笑了一声,懒懒道:“这人连个帖子都写的这么平白,看起来倒是个实在人,有意思。” 猫三低声道:“老闆!你看看署名!” 花九千又瞥了一眼,“苏寻秀?”诶,这个名字好耳熟,在什么地方听过?她有些为难地挠了挠脑门子,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老闆你应该知道东良鹤公子吧?”猫三一提醒,她立即拍手叫了起来,“啊!想起来了!鹤公子手下的四大天王之一么!听说四大天王都是俊美好色的年轻人呢。” “自从鹤公子半年前被泉豪杰灭了之后,朝鹤宫四大天王都不知所踪。唯独这个苏寻秀,不但不收敛,反而更加嚣张,一路从东良偷到北陀,现在竟然来到了南崎!老闆,他是其他三国榜上有名的大盗!而且偷东西之前都会毫不忌讳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从来没失过手!老闆,这次是不是该小心些?” 花九千忽然坐直了身体,纤细的手指弹了弹那张帖子,微微笑道:“四大天王……老娘很想见见他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样来如影去如风,俊美无俦呢。” “老闆!”猫三难得正色起来,“此人危险之极!不可以掉以轻心!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他家老闆这种见色心喜的德行,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花九千根本没听进耳朵里去,她兴沖沖地从软椅上跳了起来,转身奔向内室,一面道:“猫三!老娘上次新买的那件烟红罗裙好不好看?穿它去见美人不会太失礼吧?哦……你快去做饭!老娘换好了衣服就要吃到嘴!” “老闆!”猫三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飞一般兴奋地窜进去,就是天降横财她也没这样迅速过。 他家的老闆,估计是没救了。 6.美人乱 传说中的大盗苏寻秀现在正躺在一个美人的怀里,旁边的另一个美人用手剥了荔枝送到他嘴边。美人縴手如玉,映着莹白的果肉分外好看。可惜这只手现在却在微微发抖,荔枝也跟着抖起来,一不小心掉在了苏寻秀脖子上,顺着赤裸的胸口滚了下去。 “啊!”美人惶恐地低叫一声,半垂着眼睛不敢看他的脸,她的声音也抖得很厉害,“官……官人……莫怪……奴家……奴家一时失手……” 苏寻秀微微眯起眼睛,这个动作令他满脸纵横交错的疤痕也跟着扭曲,看上去分外狰狞可怕。他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脸色惨白的美人,她被看得浑身和筛糠似的,几乎要哭出来。苏寻秀忽然嘆了一口气,在身后美人的怀里蹭了两下,轻道:“胆子这么小,小爷的脸当真如此可怕?” 身后的美人掩嘴笑了起来,柔声道:“苏大官人别和小丫头计较,她才来了没两个月,还不懂服侍人呢。”她两只手轻抚着苏寻秀一头乌发,一面细声对那个梨花带雨的小美人说道:“你呀,不知好歹的丫头。男人怎么能看脸呢?真正的汉子,哪里有皮相好的?小白脸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还不赶快给官人陪不是?” 小美人哽咽着要跪下去赔礼,苏寻秀忽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小爷不爱看你这可怜样。” 身后的美人笑道:“你还不下去?别让官人生气。”说罢,她抬手轻柔地抚摸着苏寻秀脸上的疤痕,柔声道:“官人,痛么?”
第9页 苏寻秀自己剥了荔枝丢嘴巴里,发了好一会呆,才喃喃道:“这里不痛,心里痛。”他摸着胸口,很有些无奈的模样。 美人轻道:“心痛,是因为忘不了。官人是个逍遥自在的人,很快就不痛了。” 苏寻秀捏了捏她的手,动动脖子,把脸贴在她柔软半裸的胸脯上,好半天才嘆道:“唉,这样快活的时候,谈什么痛不痛……”他忽然支起身体,回头瞪着巧笑倩兮的美人,低声道:“你对我说几句话,凶狠一点。” 美人很配合地摆出恶巴巴的模样,学着他教的话,说道:“总有一天,我……我要……阉割……阉割了你!”还没说完,她自己撑不住大笑起来,“官人好有趣,这是什么混帐话?” 苏寻秀摇了摇头,喃喃道:“是啊,真是混帐话……小爷怎么就是忘不掉呢?”他反手抱起美人,将她柔软的身体压去墙上,贴着她的额头轻道:“你说的不够味……不是这样的感觉,要惩罚……” 欢场女子,自然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她柔顺地打开身体,由着他发泄心里的郁闷。床头的嫣红帐子猛烈摇晃起来,扑通一下,放在床上的盒子滚到了地上,红艷艷的荔枝撒了一地,但没人去理会,这种时候,谁还会管荔枝呢! 他本是不想来南崎的,毕竟这里是鹤公子的家乡,令他心惊胆战的秘术也十分盛行,可是东良让他心生反感,北陀是个穷地方,偷不到什么好东西,西镜富人最多,却是他的伤心地,他再也不想踏上那片土地,于是只好来这个战乱动荡的南崎。 或许在他的心里,也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来到这个什么也无法预测的国度,发生一些什么事。哪怕他明白那个人根本不会知道,可就是赌气一般地想发泄,大约只有不安定的环境,才能让他沸腾的心稍微平静一点。 他放弃了採花贼的身份,只因觉得没意思,採花採花,却再也采不到他想要的那朵花,不如从此放弃,转行做盗贼。至少那些珠宝钱财不会弃他如蔽履,还能卖个好价钱让自己衣食无忧自由自在。从东良一路嚣张行窃,到北陀,然后再辗转来到南崎,他仗着一身好轻功,从来没失过手。 南崎这里虽然大多地方都贫瘠动荡,但也有略微平静富有的小镇,例如他现在身处的迷霞镇,自从来到了南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比较奢华的ji院,白天也观察过了,富有的人家还是比较多的,例如被他看中的九千书局。听说老闆是个漂亮的女人,书局开了六年,什么生意也没谈成居然没倒闭,可见主人一定家财万贯,不拿书局当正经生意。他一早递了帖子,不但要去劫财,顺便看看那里的色值不值得劫。 身下的美人发出似痛楚似欢愉的呻吟,连声道:“官人……奴家已经不行了……”她紧紧攀住他的身体,如同一只柔弱的菟丝花,在狂风暴雨中摇晃着身子,纤细的腰肢几乎要被他折断。苏寻秀忽然有些情动,捏住她光滑的下巴,低头想去吻她,可是她身上脂粉的味道却令他闭上了眼睛,偏过脑袋,张口咬住她的耳朵。 云收雨散,美人满面餍足,有些疲倦地依偎在他怀里,伸手柔柔地抚摸他的胸膛,一面腻声道:“官人真是厉害……在咱们这里多住几天吧,别急着走嘛。最近南崎战乱,都没人来咱们这里了,姐妹们都好无聊。” 苏寻秀闭着眼,轻声道:“那要看这里好不好……”他推开美人的手,睁眼微微一笑,又道:“今天晚上如果能做一票大生意,小爷便多留几天。” ×××× 午夜亥时差一刻,花九千换上了她的新裙子,头发花了百般心思,打扮的神仙下凡也没她美。她还不满足,左摸摸右弄弄,一面回头问猫三,“这样好看么?喂!会不会太艷了把他吓到?” 猫三无奈地闭上眼睛,轻道:“老闆,那人是个色鬼,你这样打扮,分明是找事。” 花九千瞪圆了眼睛,“老娘还怕他不成?他敢不找事!他若是来了就走,老娘就把他脑袋揪下来当风铃!” 猫三终于哑然。他突然开始同情苏寻秀,因为他太清楚自家老闆的德行了,最后很可能演变成她扑上去的景象,当初他和鹰六也是被老闆这样“扑”回来的,鹰六有段时间简直对老闆恨之入骨,打也打不过她,下毒也没用,她是个厉害的蛊师。可是,相处之后,就会明白,再也没有比老闆更好的人了。外人不了解没关系,只要他们知道老闆是怎样的,就够了。 眼看亥时快到了,花九千把猫三推进内室,低声道:“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你也别出来!那人功夫一定高于你我,不可硬拼!你乖乖待在这里,老娘独自对付。” 猫三还想急着说话,却被她用力推进去关上了门。花九千理了理头发,整整裙子,款款走到桌边,推开窗,月照中庭,亥时马上就要到了。忽然,前门那里传来衣袂拂动之声,她目光微微一动,张口吹熄蜡烛,慢慢坐在了椅子上,安静等待客人的到来。 大门上三把锁,左边树下放了陷阱,右边回廊上也有陷阱……苏寻秀一面在心里盘算着书局中的布置,一面轻手轻脚地跳上树,朝唯一的大屋望过去。九千书局从外面看那样大,谁想进来之后只有一间极大的屋子,旁边就是一个回廊,回廊通向一片小小的池塘,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难道书局那么多人都住在这间大屋子里么? 苏寻秀见大屋子墙上一连许多扇窗户,倒有些不敢放肆了。他静静蹲在树上,一个一个望过去,没有一扇窗户里面是有灯火的。啊,原来早有准备!他微微勾起嘴角,被激起了好胜心,他就不信偷不到财,劫不到色! 他轻轻跳下树,按照他的经验,通常来说第三扇窗户里面,不是帐房就是书房,到了第五扇窗户之后才会是卧房。所以他飞快朝第三扇窗户奔去,先用手指戳个洞,往里面看了一下,黑灯瞎火,半个人影也无。他推开窗户,转转眼珠,先丢了一块石头进去,然后飞快闪身。 等了半晌,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样子可以确定没人。他轻巧地越过窗棂,翻身进屋,还不忘顺手关上窗户。 屋子里一点灯火也没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苏寻秀凭着刚进来时候的印象,往角落的大柜子走了去。伸手摸一下,触手的物事似乎是个老青铜鼎,他心中一喜,急忙取了火摺子点燃,却见柜子上放满了各种古董,他甚至在角落里发现了两百年前南崎皇朝官窑烧制的琉璃八彩花瓶!而且还是一对!单就这一个花瓶,放到外面就足以卖个上百两黄金! 他急忙从怀里取了大布袋,小心翼翼地把花瓶放进去,然后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怎么这样乱!好值钱的物事都被糟蹋了!真是暴殄天物。”原来柜子上的东西都是乱七八糟的,他随手一摸,摸到了一把黄金匕首,上面竟然满是灰尘! “这家的主人不是疯子就是没眼光的白痴。竟然这样堆放宝贝!”苏寻秀喃喃说着,“宝贝宝贝,马上就不会再让你们明珠蒙尘。小爷理会得你们的价值,保证让你们大放异彩。” 谁知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一个妩媚的声音轻道:“哦,是这样么?看起来老娘该感谢你才对。” 苏寻秀猛然一惊,手里的布袋差点掉到地上,他却不往后看,并起五指,闪电一般向那人戳去,只盼出其不意将她击倒,自己好夺路而逃。谁知那女子不避反上,苏寻秀手腕上忽然一软,似是被人握住了,然后一个柔软的身体靠了上来,一股淡淡的烟味登时充斥鼻端。 “深夜来访,难免招待不周,美人莫怪。” 那女子柔声说着,那话语怎么听都有三分不正经的味道,再加三分戏嚯,四分兴奋。 苏寻秀心头乱跳,惊骇的同时也觉得匪夷所思,她叫他……美人?他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把他原本想猎艷的心思全搞没了。他胳膊一抬,想逼开这女子,谁知她腰身一转,轻飘飘地让过去,他眼前一花,那女子居然出手如电,直抓向他蒙面的黑布!她口中还轻笑道:“蒙什么脸?美人蒙面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苏寻秀更是惊惶,这女子果然不简单!是故意耍弄他么?!他突然有些恼怒,格开她的手,双足一点,一脚踏上桌子,立即就要从窗户翻身而出。今晚晦气!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开为上! 谁知他前脚刚跳到窗外,那女子后脚就如同影子一样贴了上来,他只觉后背被人轻轻摸了一把,登时起了一身反感的鸡皮疙瘩,她还在笑,“这么急就走,莫非苏大美人当真嫌弃招待不周?” 苏寻秀也不答话,将手里的布袋猛然往后一抛,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谁知刚跑了几步,腰上忽然一紧,竟然被她的袖子给缠住了,她笑道:“怎么?老娘乖乖等你大驾光临,你却说走就走?真当九千书局是任你揉捏的地方呢?至少把脸露出来再走!”
第10页 苏寻秀第一次对女人产生了避之不及的想法,粗粗交手几招,便已看出她身手不凡。他不想和女人动手,当下撕烂袖子,谁知她也在这时收了回去,只听“刺啦”一声,火红的碎绸布飞了起来,纷纷扬扬,仿佛大蝴蝶一般。他的脸忽然被人捧住,面上一凉,蒙面的黑布飞快被揭开。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妖娆女子,耳朵里忽然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她的脸贴得极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他见过无数妩媚妖娆的女子,却从没有一个如她这般深刻自然。她的双眉斜飞,浓密的睫毛几乎要戳到他眼睛上,夜色那样深沉,她的红唇却比任何火焰都要炽烈,令人有发抖的冲动。月光如银,倒映在她深邃如梦的眼睛里,他竟然在那一瞬间觉得有些眩目,不忍多看。 她简直像山里的妖魅,水里的精灵,火里的谪仙,而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或许她还不够美,灵秀不足妖媚有余,可是却让人完全移不开目光。 火红的袖子缓缓落到地上,苏寻秀如梦初醒,倒抽一口气,她的一截胳膊赤裸地暴露了出来!月光那样明亮,她的肌肤看起来简直是玉做的,纤细清秀,骨肉均婷。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狂烈心跳的声音,那或许是惊讶,或许是震撼,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逃走!不然就迟了! 至于迟了什么,他更不清楚。他微微一动,谁知那女子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柔媚,好像一片羽毛,擦刮着耳朵和心底,令他一阵苏麻。 “你的眼睛,真是美丽。” 她定定看着他的脸,仿佛压根没看到他脸上那些纵横的伤疤。她的目光穿透了一切狰狞,笔直准确地看到他最真实的一面。 苏寻秀鼻前嗅到一股非兰非麝的香味,他心头狂跳,在心脏快要爆裂的最后一刻,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她,头也不回地,慌乱地转身就逃。 花九千也不去追,只是抚住自己赤裸的胳膊,笑得有些诡异。她定定看着他黑色修长的身影,很好,他跳上树了,很好,翻过围墙了。她垂下眼睛,开始在心里默默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时间刚好。七步倒的蛊,下得极妙。 门口很准时地响起“扑通”声,像是一个人狠狠扑倒在地。花九千笑吟吟地,提着烟红罗裙款款走出去。门口躺着一个人,动也不动,漆黑的长发散在地上,那个背影精壮又修长,诱人之极。 他昏过去了。 花九千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盯着他看了良久,终于伸手轻轻在他脸上抚摸着,手上的触感很可怕,凹凸不平而且粗糙刺手。但,没关系,这些都没有任何问题,他果然是个美人,出乎她期待的美丽。 她花九千,岂有放任美人逃跑的道理? 7.魔王困 猫三先时还能听到老闆说话调笑的声音,但忽然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他连叫了好几声老闆都没人回答,只当出了什么意外,急得在内室团团转,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爬出去相助。 就在他差点要把满头头发扯下来的时候,内室的门霍啦一下被人拉开,花九千手里提着昏迷过去的苏寻秀,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老闆!”猫三大叫,飞快冲过去,却见她袖子断裂开,一条胳膊露在外面。他不由一阵惊骇,急忙脱下身上的外衣披上她肩头,口中轻道:“老闆,你没事么?这yin贼……”其实他都不用问,一定是苏寻秀这yin贼非礼未遂,被老闆收拾了过来! 花九千把苏寻秀随意往床上一扔,笑道:“未免太小瞧你家老闆,九千书局要是那样容易被人欺负,我们早就流浪街头啦!”她摸了摸赤裸的胳膊,把猫三的大外套穿了起来,一面又道:“喏,美人请过来了。不许欺负他,省得人家觉得我们不懂怜香惜玉。” 猫三弯腰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喃喃道:“他脸上……是怎么弄的?不是说四大天王都是俊美的年轻人么?” 花九千在墙角的大柜子里面翻啊翻,不时发出乒桌球乓的声响,她道:“你们都是只看皮相的傢伙,哪里能看到他的好看之处!在老娘看来,他绝对是个一流的美人!”她终于翻出几个古怪的小罈子,胡乱丢在本来已经乱七八糟的桌子上。 九千书局的乱是很有名的,宝贝废物都放在一块,随手一捞,很可能同时捞起几张废纸和一幅价值千金的名家字画。反正花九千懒,猫三嫌麻烦,鹰六装作看不见,狐七很习惯,因此九千书局就这样一直乱下来,从没有人说要收拾,因为一收拾,或许就再也找不到习惯的东西了。 花九千取了一个小碗,倒了点红色粉末进去。猫三不由瞪圆了眼睛,轻道:“老闆,这不是芳糙精么?你要做什么?”芳糙精是烈性毒药,见血封喉,老闆平时很少会拿出来,难道她竟然打算把苏寻秀毒死?! 花九千白了他一眼,那个白眼也是妩媚的,说道:“可见你平时十分不用功,各种毒药的功效,老娘早已说过。回头好好翻书去。” 猫三不再说话,他十分确定自家老闆绝对没说过,她的记性向来古怪,时好时不好,还霸道的很,不许人反嘴。眼见她把几个小罈子里的物事倒进小碗里,有红有白有绿,用水浇了,搅成糊状,他渐渐有些明白老闆的意图。 “老闆,你是要替他把脸上的疤去掉?”猫三有些不认同,“这人是yin贼,以前不知用色相骗了多少女子!你治好他的脸,他非但不会感激,反而会变本加厉使坏的!” 花九千也不理他,迳自从怀里取了钥匙打开柜子右下方的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盆景,奇怪的是它被锁在柜子里,从来不见天日,竟依然青翠鲜艷。绿叶子顶上开着一朵巴掌大的红花,红得似血,分外显眼。 一看到这盆花,两人的神情都变得严肃。猫三立即打开窗户,用袖子牢牢盖住鼻子。花九千手腕一翻,掌心中忽然多了一撮黑色粉末,在花心上轻轻撒下,那朵盛开的红花忽然缓缓动了起来,花瓣一片一片收缩蠕动,竟像活的一般。慢慢地,这朵原本绽放的花竟然闭合成了花蕾,一股甜蜜之极的香气瀰漫开来,中人慾醉。猫三的呼吸声渐渐加重,脸色青白,看上去十分痛苦。 “猫三,你出去。”花九千淡淡说着,“轮回花对你身体里的蛊有反应。” 猫三摇了摇头,还没来的及反对,后背忽然一紧,整个人被花九千丢出了门,鼻子上一凉,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贴上了小小药膏。门一下关上,她轻道:“不要逞强,快离开。三日内不可吃热的东西。” 他情知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那个yin贼看起来似乎是中了老闆的招,一时半会醒不来。在门外站了好久,猫三终于还是蹲了下来,喃喃道:“我就在门口等着,老闆,你别赶我了,反正你不出来我不离开。” 花九千轻笑一声,手指在轮回花瓣上一搓,也不知她如何动作的,掌心立即多了一撮金色的粉末。她立即把轮回花放回抽屉,然而那股甜蜜的香气,却始终不散。轮回花的香气可以令人如痴如狂,产生各种奇妙幻觉,是南崎秘术中经常用到的引子,但很少有人知道,加了焚心糙灰烬的轮回花,会分泌出最佳的伤药。 碗里的药膏已经调制好,是一种淡淡的粉红色,而轮回花的金色粉末一倒进去,立即开始变色,轻轻一搅,仿佛有什么东西迸出,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碗里的药膏如同新雪一样洁白,带着极甜蜜的香气。 花九千坐在床边,低头静静看着苏寻秀,半晌,她伸手揭开他的眼罩,手指沿着血红扭曲的伤疤缓缓游走。这双美丽明亮的眼睛,瞎了一只是多么的可惜!她知道四天王的名号有多响,也明白他一定是个俊秀男子,可她却没想到他有一只那么美丽的眼睛。它是跳动的火焰,鲜活而且热情,充满了对生命的好奇和喜爱,或许有点懒洋洋甚至灰暗,却依然让她感慨。 “老娘也不是文绉绉的人,说不出道理。”她顺着他脸上的伤疤滑下来,“总之一句话,老娘看上你了,偏不让你自暴自弃,你认命就好。” ×××× 苏寻秀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那个红衣服的女妖一直在后面追着自己,他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跨过无数悬崖,甚至跳进海里,也躲不开她的追赶。她就一个劲在后面叫他美人美人,然后伸出狼爪来非礼自己。 他出了一身冷汗,忽然十分愧疚,原来被人非礼是如此可怕的感觉!他终于体会到那些被采的花朵美人的感受了!怎么逃也无法摆脱她的阴魂不散,她就那样死缠了上来,比牛皮糖还结实。 是,她是很美,那般妖娆的面容,换了以前,他一定早早扑上去满心欢喜。但当被扑的角色颠倒过来之后,他突然发觉这感觉一点都不好。她打量自己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像放在案上的猪肉,几斤几两,新鲜不新鲜,多少钱一斤……太太太太——损伤他的男性自尊了!向来都是他苏寻秀挑人,哪里轮到女人来挑自己!
第11页 于是他拼命跑,使劲跑,在梦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那个女妖忽然纵身一跳,将他压倒在地。她的手如同冰冷的触角,在他脸上来回俳徊。苏寻秀大惊失色,偏偏叫不出声音,眼前一花,她妖媚的眉眼凑了上来,鼻尖抵鼻尖,她眼中仿佛有花盛开,是一种让他心惊胆战的美丽。 他要赶快逃……快点逃走……不然就迟了!他心跳如擂,口干舌燥,手脚无力,渐渐无法呼吸。 她用手指拂拭他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从耳朵到鼻樑,一寸也不放过。一股极甜蜜的香气蔓延开来,他很想用力嘶吼,结束这荒谬的一切。告诉她!告诉她!如果再不放手,他就要……就要……!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翻身想压下去,忽然神魂震荡,一下子清醒过来。脸上不知被涂了什么东西,又冷又粘,难受极了。他伸手要去擦,忽听那个女妖在耳边轻道:“别动,否则你一辈子都是花脸了。” 这个声音,这种香味混合的烟味!苏寻秀浑身大震,头也不敢抬,起身就想干老本行——逃跑!刚起了一半,那个红衣女妖又道:“别费力气了,你离不开书局的。从此都是老娘的人了,开心么?” 什么?!苏寻秀再也顾不得落荒而逃,掉脸骇然地瞪着她。花九千悠闲自在地半躺在他身边,身上披着不伦不类的男人袍子,还支了一只手撑住脑袋,对他不怀好意的笑。 “安心,老娘一辈子都对你好,外面那些花啊糙啊,你就狠狠心忘了吧。我花九千不会负你,美人。” 苏寻秀哭笑不得,怀疑自己还在恶梦中挣扎。这女子的流氓气质,积年的老色狼也比不得,这些无聊话她说得流利之极,也不觉得脸红,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又觉得很合适,带着某种调侃的味道,倒让他渐渐平静下来。 他顿了顿,才道:“这里还是九千书局?你是……花九千?” 花九千点了点头,懒洋洋地玩弄着自己的头发,轻道:“如果你想打什么鬼主意,劝你趁早放弃。你无法无天惯了,老娘也不限制你,爱怎么折腾随便你,不过只限书局里面。你之前做了那么多坏事,老娘好心点,也不和你计较,以后只要你听话,老娘不会为难你。” 苏寻秀怔了半晌,忽然问道:“你怎么把我弄进来的?是早就有抓我的打算么?这是一个圈套?” 花九千“切”了一声,终于慢吞吞坐了起来,“老娘才没那么多心思特地下什么圈套。要怪,就怪你自己命好,自己撞上来。老娘早说过了,美人绝无放走的道理。你乖乖跟着我吧,苏寻秀……这名字太绕口,以后你就叫苏五。怎么样?老娘够礼遇了吧?一来就让你做了五号,比鹰六还高呢。” 苏寻秀忽然暴跳起来,闪电一般沖向窗户,霍啦一下撞出去,把门口的猫三吓了一跳,连声叫着:“老闆!他跑了!要追么?” 花九千淡道:“无妨,让他跑,很快他就会明白绝对跑不出去。” 猫三还是不放心,追了上去,就见苏寻秀身形如飞,在黑暗里闪了一下就消失,心下也不由骇然,这个yin贼的轻功好厉害!他刚追到门口,就听“扑通”一声,苏寻秀栽倒了!他昏倒在离门口七步远的地方,一寸也没差。猫三忍不住想笑,果真是七步倒!老闆还是用这个老招数!当初他吃足了七步倒的苦头啊! 花九千走了出来,弯腰把再次昏迷过去的苏寻秀扶起来,道:“笑什么?他以后就是老娘的人了,谁也不许欺负他。” 猫三只得笑着答应了下来。 苏寻秀再次醒过来,然后第三次沖向门口,这样来来回回,在连续昏倒五次之后,天都亮了。他终于认命,明白自己不知中了这个妖女的什么招数,始终无法离开这个书局七步之外。所以,第五次醒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变乖了,瞪圆了眼睛躺在床上和花九千玩对眼游戏。 “不逃了?老娘还以为你要和那个笨蛋鹰六一样,逃上个二十几次呢。”花九千陪他折腾了一夜,倒也不累,只是懒懒地半躺在软椅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苏寻秀转了转眼珠子,虽然他此刻面上涂满了药膏,但露出的那只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精怪之气,他干脆学着花九千的模样,撑着脑袋歪过来看她,轻声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蛊?” 花九千“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说道:“七步倒,放心,没有任何伤害,只是让你无法离开书局出去做坏事而已。老娘是不是很仁慈?不用太感激。” 苏寻秀长长嘆了一口气,“又是蛊……小爷这辈子和它大概是结缘了。”他倒没有伤心,只是用手指碰了碰脸上冰凉的药膏,皱眉道:“这是什么?” “让你脸上的疤消失的药,虽然有疤你也是个美人,但为了不吓倒其他人,还是给你治一下比较好。不要动它,三天之后再用温水洗掉,保证你又是一个光熘熘的大美人。” 她那种类似调戏的语气又让苏寻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由自主搓了搓胳膊,苦笑道:“拜託……不要这样叫我……好吧,我承认之前我是个无赖,小无赖现在撞到你这个大无赖的墙上,稍微仁慈一些吧。” 花九千耸了耸肩膀,“随便,那叫你苏五好了。” 苏寻秀忽然正了神色,冷道:“不要这个名字,想让小爷乖乖跟着你,就别折没了我。小爷有名有姓,苏寻秀。” 花九千倒愣了一下,想不到他会这样说。她定定看着他,虽然苏寻秀此刻满面药膏的样子很好笑,而且他的正经有大半是装出来的,但美人就是美人,怎样都令人心动。她微微一笑,柔声道:“随你喜欢。” 苏寻秀懒洋洋地躺回去,伸了个懒腰,他现在是完全不在乎了,反正人都被捉了,逃也逃不走,不如识点时务,及时享乐。他这个人很好满足的,只要——“喂,我饿了,快给我送点吃的过来。老闆娘陪我喝酒。” 花九千挑起眉毛,喝!他居然开始反击了。她于是回头叫,“猫三,厨房里还有什么?” 猫三很配合地说道:“只有一点剩菜了,不过酒还是有的。” 花九千没说话,回头笑眯眯地看着苏寻秀,他很拽的摇了摇头,“给小爷吃剩饭?这就是九千书局的待客之道?今天真是长了见识啊!” 花九千笑道:“伶牙俐齿的,老娘还就喜欢你这样。但有一点你搞错了……”她忽然走到床边,一把提起他的领口,轻声道:“小子,凭你,还不算老娘的客人。要么就吃剩饭,要么就给我乖乖闭嘴,不然小心老娘炮制些法子来治你。” 苏寻秀急忙露出讨好的笑容,抓住她的手一顿摸,连声道:“老闆说的什么话!剩饭我也不计较!能吃到九千书局的剩饭,是我的荣耀啊!” 花九千笑了起来,很温柔地替他拨开粘在额头上的碎发,低声道:“你是不懂怎么与人相处,还是不愿放开心胸?这样能让你轻松?” 苏寻秀没有说话,一把甩开她的手,冷道:“小爷累了,要休息。你要么陪睡,要么就给我立刻走。不然小心小爷霸王硬上弓!”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光看背影也知道他满心的不甘,气鼓鼓的,想必以前从来没人这样对待过他。这人简直就像是被卸了八只手脚的魔王,没了戾气,只有一肚子怨气。花九千越看越心喜,不由在软椅上坐了下来,笑道:“好啊,你睡,老娘看。” 苏寻秀猛然回头,急道:“你是不是女人?!不!你是不是人?!我真的要霸王硬上弓了哦!” 花九千张开双手,柔媚入骨,“好啊,你来,随时欢迎。” 苏寻秀终于无奈,长嘆一声躺回去,用被子把头脸全部遮住,只恨地上没有洞好让自己钻进去,再也不用出来。女人,女人!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他再也不要与任何女人打交道! 8.青丝结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困难的事情,例如想让苏寻秀说两句实话;还有许多很容易的事情,例如受制于人的苏寻秀,让他听话,他就能比小狗还听话,虽然他心里恨的牙痒痒,面子上还是笑得如花。 三天之后,花九千把这个魔王的习性摸了个透。他是个软硬都不吃的傢伙,你越压,他越要跳起来给你看,你若是软下来,他也跟着软绵绵,比猪油还腻。最近想让他生气都困难许多,他大爷完全採取无视态度,吩咐的事情跑前跑后,就是充聋子哑巴,从没这么乖巧过。 花九千有时候想,这个人的心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天大的祸事他都可以挑挑眉毛掉脸就跑,完全不管别人死活只求自己快活,难道世上没有可以让他稍稍用点心的人么?这个问题显然无解,她归结为美人尚未敞开心扉,很是遗憾。
第12页 自从苏寻秀来了之后,做饭打扫院子洗衣服等等重活全部落到了他头上,猫三每天乐得悠闲,在屋子里和他养的小猫黛黛玩得不亦乐乎。黛黛是一只浑身漆黑的猫,有两只金黄色的大眼睛,狐七最怕它,因为它见到狐七就要抓咬。据说那是因为它是母猫,护主心切。 不过现在它显然有背叛主人的倾向。花九千懒洋洋地瘫在窗边的软椅上,做她的老本行——吞云吐雾。院子里面一个人蹲在地上种药糙,修长结实的背影,漆黑的长发,忙碌的精緻的手指,显然这幅场景不单在花九千看来很诱惑,连黛黛也很明白其之美丽。这只小母猫发春的季节似乎弄错了,在深秋对苏寻秀一见钟情,缠着他不放。 “喵喵!”黛黛在苏寻秀屁股后面乱蹭,发出热情的邀请,可惜美人没空理它,挥挥手,抖了它满身泥,“去去!找那个妖女!小爷忙着干活呢!”苏寻秀没好气地说着,一面用小铲子挖土,泄愤似的把药糙种子乱塞进去。 这个书局果然古怪,人家都是初春种植,金秋收割,花魔女偏偏来个反的,说不定是故意欺负他。苏寻秀在肚子里嘀咕着,随手又撒下一把灰色小种子,最后再使个坏心眼,把种子上那层毛皮搓了,教她来年什么也收割不到!他恶意地笑着,虽然这种报复手法很无聊,不过无所谓,他苏寻秀本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黛黛高傲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它发出愤怒的抗议,“喵!”然后爪子很小人地一抓,苏寻秀大叫一声,捂着被抓的手背跳了起来。“你这只死猫!小心我把你剥皮做汤喝!”他威胁,可惜隔着一层面具,他的怒目没能让黛黛接收到。它跳了好远,很不屑地歪着脑袋对他眨眼睛。 “黛黛!你跑哪里去了?”猫三在回廊后面叫了起来,这人最近简直闲得过分,每天坐等吃喝,他的脸皮显然与城墙类似。这下找猫找了过来,黛黛一听他的声音,立即充满受伤表情地扑上去,反正苏美人不理它,还有猫三这个主人呢! 猫三一把接住黛黛,摸了摸,抬头见苏寻秀发绿的脸色透过面具都能看清,他露出欠扁的笑容,悠然道:“药糙种完了?待会还有两桶衣服,记住洗干净点,老闆很讲究的。” 苏寻秀干笑两声,蹲回去继续泄愤地挖坑,只恨不得用这把破烂铲子把整个书局都给挖了。猫三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慢悠悠地回房逗黛黛了,现在每天欺负苏大美人成了他人生一大乐事,反正老闆也不介意,干嘛不稍稍荼毒一下呢? “秀秀!”花魔女隔着窗户对他招手,高声叫着这个让他想死去的小名。苏寻秀狠狠丢下铲子,转身快步走过去,乖巧地垂着脑袋等候进一步的荼毒。花九千盯着他脸上那个白色的面具看了半天,才道:“老娘渴了,去端杯茶过来,要微凉的。” 苏寻秀一声不吭往水房走去。喝茶?!喝小爷的口水吧!他恶意地想着,很想往茶水里吐一口唾沫,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妖女是用毒用蛊的秘术大家,比之前的鹤公子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动什么小动作只怕她一清二楚,为了避免她再侮辱自己,还是安分点比较好。 花魔女的饮食习惯很奇怪,她几乎从来不吃热的东西,饭菜茶水都要求是微凉的,眼下也是十一月的深秋了,她竟然也不觉得冷。难道蛊师或多或少都有这些怪癖么?以前鹤公子也是,他几乎从不吃任何红肉,朝鹤宫的饮食永远是清淡无味的。 “请喝茶。”茶端来了,苏寻秀淡淡说了一句,放下茶杯正要走,袖子却被那魔女抓住了。他心中一惊,本能地想甩开,可是心下却也忍不住苦笑,他竟然对这个女人忌惮到如此地步? “怕什么?老娘又不会吃人。”花九千懒洋洋地说着,将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一会,忽然把自己的手绢放进旁边装满清水的脸盆里浸了一下,替他把手上的泥细细擦了个干净。他的手指很精緻,修长有力,却不让人觉得粗鲁,每一片指甲都好像一件美丽的工艺品。 苏寻秀动也不动,由着她擦手。窗户是半掩的,深秋冰冷的风灌进来,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大袍子,被风一吹便时胀时缩,偶尔便会勾勒出一身纤细窈窕的曲线。苏寻秀只盯着她后脖子上几根柔软发丝看,她的肤色异常白腻,头发却极黑,相互映衬很是显眼。然而这种雪白的肌肤,却让他想到了一个令自己很不慡的人,心情越发郁闷,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手背上忽然一阵刺痛,他微微一动,心神被拉了回来。原来花九千在擦拭方才那只死猫抓出来的几道血痕,冰冷的水沾在伤口上,发出刺麻的痛楚。花九千低垂的睫毛浓密如同小扇子,然而此刻小扇子却扇了起来,隐藏在下面的让他心惊胆战的双眸扬起向他扫来,清澈妖娆。苏寻秀猛然一阵恐惧,他不知道在怕什么,或许是她无处不在的妖娆,更或许是她唇边极难得的一抹温柔笑容。 他狠狠把手抽了回来,掉脸就走。他在这个女人面前,好像永远只有逃跑的份。花九千扯住他的袖子,轻道:“急什么?还没弄好呢!”他有些粗暴地再甩,低道:“不用了!放手!” 花九千干脆地放手,他得了命似的,急急往门口走,忽听她在后面慢慢说道:“黛黛身上下了蛊,爪子上是有毒的。你当真不要医治?晚上浑身发疼可别来求老娘哦。” 苏寻秀那一瞬间真有掐死她的冲动,他僵在门口,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终于还是飞快地走回来,毫不客气地把手送到她眼前。花九千笑吟吟地,却不动了,只是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看。 苏寻秀强忍怒气,冷道:“看什么?” 话音刚落,她忽然站了起来,抬手飞快揭开他的面具。他只觉脸上一凉,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谁知触手的肌肤却是光滑柔软的,苏寻秀猛然一呆,只觉捂在脸上的手被一双柔软的手按住。花九千妖娆的容颜凑近,低声道:“效果真是不错,原来你是这付模样……” 她盯着他干净的脸,去掉了那些狰狞的伤疤,他看上去足足年轻了十岁,桃花眼虽然瞎了一只,但依然熠熠生辉勾人魂魄。她抓住苏寻秀的手,让他自己抚摸光滑的脸,一面轻道:“你看看,伤疤去掉了,先用手摸摸。要镜子么?” 苏寻秀心头乱跳,偏偏却不敢动,不忍动,闭上眼,她的手拂过他的额头鼻樑嘴唇,麻麻的,他竟不知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手里忽然被人塞了一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却是三天前她强迫自己戴在脸上的那个面具,面具里面看上去很有点吓人,一层厚厚的白色物质,上面整齐的一个人脸型,而原本爬满他脸上的伤疤,丝毫不差地贴在白色的物事上,密密麻麻,很是触目惊心。 她的秘术,令自己害怕又佩服。这个女人,让他感觉极遥远,远到他不敢去触碰。她那样偶尔的戏弄,只让他无奈恼火。 花九千取了黑色的眼罩,替他戴上,左看右看,半天才道:“这样才好,要做老娘的人,面子上可不能差了。” 苏寻秀啼笑皆非,她却已经从柜子里拿了绿色药膏涂在他手背的伤口上,凉凉的感觉,刺痛立即就消失了。苏寻秀低声道:“你……真的连一只猫也不放过?它身上下了什么蛊?” 花九千狡黠一笑,“你真的相信一只猫身上会下蛊?那是骗你的。” 他脸色一变,抽手就走。他真的是受够了!花九千又在后面叫,“你掉东西了!不要了么?”苏寻秀打定了主意,以后无论这个妖女说什么,他都绝对不会再相信了!她一定是魔鬼投胎转世的! 谁知花九千忽然轻道:“哎呀,竟然是一撮头发……美人,原来你早已有心上人了?” 苏寻秀大惊,匆匆一摸袖袋,果然里面的锦囊不见了!他飞快转身,却见花九千手里转着那一撮头发,头发的颜色很古怪,半红半黑。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往下陷,一种极致的酸痛攫住了他的心。心上人那三个字,比钉子还尖锐。他曾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真的这样以为。 “还我。”他低声说着,却不像以前那样着急,只是慢慢伸出手,一直伸到她面前,面无表情。 花九千低头看了半晌,这把细细的青丝,被人小心地打了个结,小心地放在锦囊最底下。青丝结。她忽然有一种终于抓住此人真心的感觉,他就像这个花花绿绿的锦囊,外面看上去华丽精緻,里面却打了百结,柔软不可触摸。 她很快把青丝放回锦囊,轻轻放到他手上。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第一次用认真的语气这样说。 听惯了她称自己为老娘,乍一听她说“我”,苏寻秀觉得好陌生。他的心跳一会快一会慢,喉咙里一会酸一会苦,眨了好几下眼睛,那只瞎了的眼睛前面,从此永远是黑暗。但这种黑暗却又让他觉得甜蜜,这证明了那个人存在过,他曾经确确实实地,紧密地拥抱过她,吻过她。
第13页 他攥紧拳头,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花九千吸了一口气,软软坐回去。他是在伤心么?每个人都有一段过往,有幸福的,有伤心的,可是最后被人深深记在心里的,却永远是苦涩。为什么人总是活在过去呢?这个问题依然无解,或许永远也无解。 她静静看着窗外被风吹拂的枯叶子,想起了一些画面。这样的似水流年,过得好快。这一年的冬天,与那一年的冬天,相隔七个年头。一切都在变,但有些事情,却不会变,例如她的红衣,再例如织辉糙苦涩刺鼻的味道。 还有半个月,半个月……花九千渐渐敛起面上的笑容,怔怔坐了好久。从窗户灌进来的风很刺骨,她忽然觉得冷,于是起身关窗,再也无话。 ×××× 从黄金滩顺着支流一直向西走,穿过一个小土山,前面就是官道。不出所料,那里驻扎着惠王的兵马,狐七和鬼八还没靠近,就被一群拿着明晃晃刀枪的士兵团团围住了。 好在魏重天的令符十分有效,狐七刚拿出来,那群人便纷纷退开,空出一条宽敞大道让他们过去。这两人摔下悬崖掉落河里,早已弄得一身泥泞,看上去狼狈之极,但狐七雪白可爱,鬼八俊美秀气,都是极好的皮相,周围的士兵眼睛都看直了。尤其是鬼八身材瘦弱,面容秀美,头发也没束,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那些士兵虽然纷纷让道,却在私底下窃窃耳语。 狐七牵着鬼八的手埋头往前走,忽觉他的手指僵硬,不由回头望去,就见鬼八脸色铁青,眼睛里满是怒意。她轻轻问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么?” 鬼八摇了摇头,低声道:“快走!赶紧离开这里!” 狐七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很快就离开了这个驻扎营。前面拐个弯就是官道,狐七还是第一次走南崎的官道,兴奋的急忙往前跑去,就见一条宽阔大路直通天边,风吹云动,周围是苍茫荒原,辽阔无垠。官道上半个人也没有,狐七往前跑了几步,一边笑一边叫:“天啊!老闆回去一定会夸奖我!我可是书局里面第一个正大光明走上官道的人!猫三鹰六他们每次都只能偷偷摸摸从官道走呢!” 她叫了几声,却没见鬼八出言讽刺或者附和,不由奇怪地回头,谁知他竟然蹲在地上抓起泥土往脸上涂!狐七急忙奔过去,“鬼八!别这样啦!咱们上官道了,从此就可以堂堂正正赶路!你别往脸上涂东西啦!你那么漂亮,把脸遮住多可惜!”她抓住鬼八的胳膊,用力把他拽起来。 鬼八甩开她,冷道:“你什么也不明白!滚远一点!再说老子漂亮,老子就用刀子把脸划花!” 狐七虽然知道鬼八脾气不太好,总是说很难听的话,但他却是第一次这样愤怒,即使脸上涂了厚厚一层泥,也能看出他发白的脸色。她不由紧紧抓住鬼八挣扎的双手,轻道:“鬼八,以前一定有许多人欺负你嫉妒你吧?” 他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说话。狐七怔怔看着他雪白的耳际,忽然想起他刚才过驻扎营时候难看的脸色,于是轻轻说道:“鬼八,我以后一定会保护你,再也不会有人来欺负你的。” 鬼八猛然回头,狐七吓了一跳,他的眼神十分可怕,阴森隐忍。他看了她良久,才低声道:“什么保护?我只是感激你的一顿饭,答应把你送到西镜而已!你不要搞错了!到西镜之后,咱们就分道扬镳,你不要再来缠着我,我也不会再找你!这些好听话,在我听来只有无聊而已!” 狐七终于生气了,她抿起唇,坚决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是很认真的!绝对不是说着玩!就是到了西镜我也不许你离开!你要是敢逃跑,我就一直追一直追!我绝对不是开玩笑!” 鬼八狠狠地瞪着她,半晌,他的眼神却渐渐柔和了下来,转过脸去,淡道:“这个世道很乱,不适合你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你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可怜人很多,你哪里全部都能保护呢!不要说这些没边际的话。” 狐七急道:“就算我不能全部都保护,可是至少我可以保护你!老闆说过,我们的力量很薄弱,没有办法帮助每个人,但有缘遇上的人,却一定要帮助的!这是做人的道理!不管怎么说,我不让你走!我一辈子都会保护你的!你是我狐七的弟弟!” 鬼八甩开她的手,冷道:“谁是你这个笨蛋的弟弟!少往脸上贴金了!居然还敢说什么一辈子,你也不害臊!” 狐七笑了,不顾他的反抗再把他的手抓过来摇啊摇,柔声道:“不管,你是鬼八,就是我弟弟!来,我教你一个不会再被人欺负的法子。” 她很神秘地勾了勾手指,鬼八到底还是孩子,不由凑过去。狐七贴在他耳朵上,叽叽咕咕说了一会,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好像窥见了一片新天地。 “老闆说过,人都是很浅薄的,只看第一眼的印象。如果你第一眼让人看了就觉得是个没背景没势力的可怜虫,那么人人都会骑到你头上。现在咱们有钱了,可以去买最好看最贵的衣服,让人家一看就觉得咱们理直气壮,那么再也不会有人敢来欺负咱们啦!你说对不对?” 鬼八忍不住想点头,他看了看狐七,最后终于吐出几个字,“看不出来,你脑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不只是浆糊。” 狐七撅嘴轻轻捶了他一拳,“你就会讽刺我!谁说我是一脑子浆糊?你自己不也没想到么!” 鬼八终于勾起嘴角,即使满脸涂了泥,那个笑容还是美丽的让狐七看呆了。他的脸微微一红,抓起她的手就往前跑,一面叫道:“你还发什么呆?!快点去钱庄换了银子,咱们要买最好看的衣服呢!” 狐七急忙大声答应,两个人在宽敞的官道上奔跑起来。 9.晶莹心 暮色四合,黄昏时分,晚霞早早褪了下去,天边泛出大片大片的深黑,风也开始变向,呜呜地喧嚣,带着一股湿润的泥土气,看起来似乎是要变天了。 神缨客栈的小二打点了精神,站在门口吆喝着过往行人投宿自家店。南崎最近情势不稳,听说龙尾山被惠王拿下来了,天威将军锐不可当,人们都在私下说着南崎迟早会是惠王的天下。由于战乱而萧条了很久的神缨客栈,最近也终于陆陆续续来了人。大家都是瞅着西边是惠王的地盘,稳当一些,所以纷纷过来避乱。 不一会,豆大的冰雹就当头砸了下来,噼噼啪啪乱响,小二顺利地拉进来好几个旅人。街头行人神色匆匆,个个狼狈。街角那里忽然走来两个人,一身的雪白悠闲,倒让人注目。那是一对年纪极轻的少年男女,衣着华贵,脚上的靴子纤尘不染。有人瞥到了那矮个少年的容貌,不由都怔在当场。 少女的个子高一点,手里举着一把有名的针云坊油伞,边上画着两只彩色鲜艷的大蝴蝶,冰雹打在上面的声音似乎都特别清脆。满街的人都是半湿半干,越发显得这对少年人如玉一般晶莹玲珑。 要在南崎看到这般整齐体面的人,当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这种人非富即贵,常人招惹不起的。当下行人纷纷驻足相让,竟没人敢伸直了脖子大胆看上一回。神缨客栈小二伸出的手也顿觉尴尬,急忙缩了回来,大气也不敢出。 谁知这二人迎着客栈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屋檐下,少女收了伞,小二几乎看直了眼睛。她身边那个瘦弱的少年,实在美丽之极,倘若不是将长发束起做男子状,加上他面色冷漠眼神硬朗,当真要把他当作一个秀雅女子。似是被小二看得不慡,那少年微微皱眉,漆黑的眼珠粗粗瞥过去,如玉琢的面上有丝不耐烦的神色。 小二急忙垂手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招呼,“两位客倌是要用饭还是投宿?” 那少女倒是个慡朗的性子,孩子气地甩了甩伞上的水滴,笑道:“要上等的客房……一间。” 少年面上忽然一红,便似玉石匀染一般,艷丽夺目,可惜了他的好容貌,一开口却十分沖人,“两间!谁要和你挤一张床!” 那少女撅嘴道:“咱们是姐弟,怕什么?我说一间就是一间!”她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进了客栈,小二急忙引上二楼上等客房,掌柜的亲自送茶送手巾,殷勤无比。 这二人自然是狐七和鬼八了,原来他们在钱庄里用两片金叶子足足换了一百多两银子,当下整理仪容去买了许多新衣服。正如狐七所说,人要衣装,在南崎,无论是人是狗,只要穿得气派,便没人敢公然欺负。这一路走来,倒比以前顺利许多,驻营的官兵也遇了一些,再也不敢放肆,只当是谁家的公子小姐出来,有的甚至连令符也不看直接放行。 “二位客倌要热水么?还是想先用晚饭?”掌柜的磨蹭半天也不走,难得捞到贵客,他比平时简直要殷勤百倍。
第14页 狐七看了一眼鬼八,他也不说话,似乎还在生闷气。她笑了笑,说道:“打热水进来吧,我们想洗个澡。”这一路风尘僕僕,换了衣服也没来的及仔细整理,如果脱下身上那些华丽的衣裳,就会发觉他们胳膊和腿上还有残留的泥泞,摔下悬崖之后,他们压根就没怎么清理过。 鬼八涨红了脸,动动嘴唇是想反驳,最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沉默。这个丫头,不但一脑子浆糊,而且似乎也没有任何男女之防,还是说,她一点也不觉得他是个男子?真觉得他是个弟弟,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掌柜的连声答应着,急忙吩咐小二下去打热水,他却搓着手站在门口不肯走,只是笑。狐七瞪圆了眼睛,她到底没经验,不明白这人要做什么。鬼八却从袖子里取了一锭一两重的碎银子,随手递上去,一面道:“多烧点热水,天气冷。待会把晚饭送上来,我们就不下去了。” 掌柜喜得连连点头,又问了要吃什么,狐七顺口报了几个菜,全是精緻的肉菜,这下掌柜的更加确定他们必然身份不凡,喜滋滋地答应着下楼去了。 狐七推开窗户,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冰雹越下越大,眼看有下雪的趋势,她嘆道:“要是下雪可就麻烦了,赶路一定不方便。” 鬼八摊开包袱,把新买的衣服一件一件摊在床上,说道:“没关系,明天去买毡靴,那个结实,适合在雪地上走,还防滑。”他取出荷包,数了数里面的银子和金叶子,又道:“明天再去换一点银子,出了神缨镇,就没有大钱庄了,须得存点钱在身上。” 狐七刚想夸他想得细緻周到,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原来热水送上来了。尽管鬼八十分不情愿,两人还是分别洗了澡换上了新衣服,饭菜送上来的时候,两人顶着湿淋淋的头发去端。 饭菜很精緻,狐七饿了,狼吞虎咽,鬼八却吃得极慢,十分秀气。狐七吃完一碗饭之后,他才吃了小半碗。狐七皱眉道:“你怎么吃那样少?多吃点!你想一直这么瘦么?”她夹了许多肉堆去他碗里,堆成了小山。 鬼八面色不变,照样小口小口秀气地吃着,狐七盯着他看,忽然觉得有些怪异。怎么说呢,人吃饭的时候,样子总不会太好看的,但鬼八不同,他吃饭的时候也很漂亮,每一个动作都很精緻,精緻的就像在浇花,写字,画画,总之就不像吃饭! 老闆曾说过,上流之人不但言行举止优雅,就连许多小细节都是完美无可挑剔的。她曾经怎么也想像不出来一个人吃饭或者打喷嚏的时候还能优雅到什么地方去,以前在书局,吃饭就是打仗,四双筷子满天飞地抢菜,根本毫无形象可言。可是……原来人也可以这样吃饭!她怔怔地看着鬼八小小地夹起一撮米放进嘴巴里,连牙齿都不露,慢慢地咀嚼。这样精緻的行为,让人惊艷,却也觉得很累。 “鬼八……”她突然唤了一声,有些犹豫地,似乎是想问什么。 鬼八抬头淡淡地看她,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地,脸蛋红扑扑好像苹果,狐七是很美丽的,但显然她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当她定定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当她微笑的时候,都有一种清新的感觉,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她这种美丽比高山上的晶莹雪还要清澈洁白。 “你是想问我以前的事情么?”他轻轻说着,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狐七很想点头,可是她最后却摇了摇头,“不,我不问。你要是想说,一定会告诉我的。我问了你才说,那就是我不对了。” 他轻轻喝了一口汤,才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曾被贵人包养了一年多,自然学了点东西。那一年虽然没什么自由,不过那人待我倒是不错,吃好穿好,挺快活的。” 那你现在不快活么?狐七张口就想问,还是没问出来。被贵人包养,这是怎么样的情况,她也不清楚,但隐约也明白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鬼八看人的时候很冷,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冷漠,谁也不信,谁也别靠近,这种眼神让她很难过,他这样年纪的少年,本该是天真热情的。 “我以前连筷子也不会用的,吃饭都是用手抓,觉得痛快。不过就算是一条狗,每次在它想用舌头舔盘子的时候,都有人在后面用鞭子抽,不出三个月,它也一定明白该什么时候伸舌头了。而学会这种无聊的礼仪之后,就很难改变,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手抓饭吃了。可惜,以前吃饭是很快活的事情,现在却总觉得不过瘾。” 他说的很平淡,甚至像在说别人的事情。狐七忍不住抿起嘴唇,心里发酸。她忽然丢了筷子,徒手抓起一坨米饭塞嘴巴里,模糊不清地说道:“有什么难的?很简单!这样吃果然快活!”她又抓了肉片,弄得满手油腻腻的。 鬼八有些发怔,看了她一会,忽然大笑起来。他也丢了筷子,不过不是抓饭,而是抓了手巾替她擦手擦脸,“你根本就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的。”他低声说着,忽然又笑道:“现在我却什么也不担心了,钱是我的,路是我自己的,饭也是我自己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 狐七急忙过去用力抱住他的肩膀,很认真地说道:“你……你一定要一直这样快活下去!鬼八,你真的快活哦?你不是骗我?你会不会觉得我也和那个什么贵人一样……” 他用力去推狐七,面上通红,喃喃道:“快放开!孤男寡女抱成一团,成何体统?!我就是讨厌你这种呆气!” 狐七才不放手,抱着他一顿蹭,才坚决地说道:“以后我一定把你照顾好!你就是我狐七的亲弟弟,谁也不能来欺负你!就算老闆……也不行!” 鬼八面上红晕渐渐褪去,他低声道:“谁是你弟弟!我才不是你弟弟!” 狐七只当他耍孩子气,也没在意,她松手坐到床上,拍了拍被子,笑道:“今晚咱们一起睡!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同睡了,以前和老闆一起睡的时候她就爱抢我被子!鬼八你可不能抢我被子!” 鬼八脸色一白,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她,“你……你和你老闆一起睡……?”他总听她说老闆老闆的,心里一直不慡,但只当她是小女孩的崇拜,没怎么在乎。但一起睡这个事情完全不同!在他心目中,狐七嘴里的老闆是三十多岁的男子,她和老闆一起睡……鬼八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一时无法接受。 狐七全无察觉,笑道:“是啊!老闆身上软软的,香香的,我可喜欢抱着她睡了!虽然她每次都嫌热把我推开!对了,鬼八我还没说过,咱们老闆是个大美人哦!才二十多岁,但样样精通!迷霞镇好多人都暗中叫她九千魔女呢!” 鬼八长长出了一口气,揉揉额角,发觉自己被她的粗糙神经搞得头疼。原来老闆是个女的!他失笑道:“狐七,魔女这个称呼应该和称赞无关吧?”她到底是什么脑袋?概念完全不清啊。 “那代表老闆厉害啊!”狐七瞪圆了眼睛,理直气壮,显然九千书局的人都觉得魔女一词等于称赞。 鬼八无话可说,只能摇头。狐七笑眯眯地对他伸手,“好啦!吃饱了,喝足了,睡觉吧!鬼八鬼八快过来!今天我总算可以抱着人睡觉啦!” 鬼八咬了咬嘴唇,红着脸站起来,“我不习惯和人睡,我睡地上就好。”说着他要去抱被子,狐七哪里能让他得逞,一把搂住他纤瘦的腰身,将他掀翻在床上。 鬼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被子当头罩下,他甚至来不及反抗就被裹了个严实。狐七把他往床里面推了推,然后吹了蜡烛飞快跳上床。 “狐七!我不要睡里面!我不喜欢睡里面!”鬼八严重抗议,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抓她的衣服。可是她一转身,他就后悔了。同行同吃那都没什么,可是同床而睡却完全不同,床也不大,两人靠得很近,她一转脸,呼吸就喷到他脸上。那种让他神魂颠倒的幽香袭来,他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手足无措。 “你年纪小,当然要睡里面。”狐七还和他讲道理。鬼八忽然缩手,推开被子就要下床,他害怕这样的接近,好像整个身体和心都不是自己的了。狐七急忙抱住他,叫道:“不许下床!好嘛,你睡外面就是了!” 鬼八被她缠的实在无法,只好浑身僵硬地躺在床边,一条腿还放在床下,以便随时撤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撑不住,迷迷糊糊地要睡着,身后的那个丫头忽然说了一句什么梦话,然后他背后一软,她紧紧抱住了他。 这一惊让他再无睡意,猛然睁开眼,只觉身后一片温暖柔软,她的手放在他胸前,动也不动。他怔了好久好久,只觉她的呼吸喷在背后,苏苏麻麻,他忍不住动了一下喉头,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开始蠢蠢欲动。他不敢动,只好定定看着她的手。狐七的手很白,纤细小巧,指甲如同花朵一样可爱。是的,她全身都很可爱,再也没有比她更可爱的人。
第15页 鬼八闭上眼睛,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慢慢抬手,握住了她的五指。狐七立即反握回来,她不知做着什么梦,抓的那样紧,甚至让他觉得疼。他却觉得这种疼痛都带着舒畅。狐七整个人贴上来,如同八爪鱼一样抱着他,鬼八怀疑她把自己当成了被子。 他一点也不讨厌这样的感觉,甚至有点喜悦。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样的情况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这一夜,是他十五年以来,最幸福的一夜。 这一场雪足足下了三天,神缨镇附近多山,因此踏雪赶路的狐七鬼八二人吃了不少苦头。山间小路本来就狭窄,许多沟鸿被雪盖住看不出来,在上面摔跤已经是平常事了,倘若不是鬼八事先准备了好几双毡靴,他们还不知要摔成什么样子。 山中的雪景自然是极美的,如同砌玉堆银,淡装素裹,而遥远的天边如同淡淡的墨彩勾勒出一抹颜色,层迭峥嵘,却是连绵的山峦。山中寂静无声,只有踏雪的声响。此情此景,只让人觉得心中空明清净,天极高极远,又仿佛随时可以触摸。风声泠泠,偶尔落雪的细微动静,玲珑可爱。 狐七很开心,她满身都是雪,头发上也湿漉漉地,融化的雪水滴下来,冰凉凉。不知是冻的还是赶路的缘故,她的脸红扑扑的,异常鲜艷,一面回头对鬼八笑道:“鬼八鬼八!你看这里的风景!是不是很好看?原来南崎也有这样好的风光!我常听人家说南崎是穷山恶水,现在才明白他们根本是没有看过好风光!” 鬼八不会武功,没她那种好体力四处看,事实上,在山中赶了三日的路,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了。勉强跨过一个雪沟,他没好气地说道:“风景是给闲人看的!我可没那么多花俏心思去看什么景物!” 狐七摇了摇手指,笑道:“老闆说过风景只是死的东西,关键还是看人心。你若是用心去欣赏,才能体会到其美妙之处!倘若总是其其艾艾,怨天尤人,再好的景色也不过是土坡子罢了!” “所以说你是闲人,我是俗人……”鬼八正说着,脚下忽然一滑,一条腿卡在雪窟窿里,半边身子扑倒在雪上,登时爬不起来了。 “喂!你没事吧?”狐七急忙过去拽他,一边替他把衣服上的雪掸掉。鬼八摇了摇头,勉强撑着站了起来,刚走两步,脸色便是惨白。“是不是伤到脚踝了?”狐七问着,不由分说把他按倒坐在地上,“让我看看!”她不顾阻拦扯下鬼八脚上的毡靴,把裤脚一卷,却见他雪白的脚踝上肿了好大一个包,青紫青紫的,分外吓人。 “我没事!还能走!快赶路吧,趁天黑之前下山!”鬼八推开她,穿好鞋子就要起身。狐七忽然蹲到了他面前,双手微微摇摆,“来,上来,我背你。”鬼八涨红了脸,急道:“你说什么呢?我可是男……” “你是我弟弟,难道我不可以背你么?”狐七打断他的话,抓起他的胳膊轻轻一托,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扑去,只觉身前一软,她轻轻巧巧地把自己背了起来,放开步子往前走。山路雪地十分崎岖,狐七走得也不甚稳当,鬼八在她背上随着动作轻轻颠簸,再也没说话。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咱们说到什么地方啦?”狐七走了一会,又开始叽叽喳喳,可惜这次再也没人理她了,她的声音在空山里面寂静地回旋,惊落大片白雪。 “鬼八,你怎么不说话?很痛吗?” “鬼八?你睡着了?” “……不要急,咱们很快就能下山啦,你再忍忍,到了山下找个好心人家,我再替你治疗。现在太冷,不方便用蛊。” “……你该不会真的睡着了吧?” 还是没人理她,狐七终于乖乖闭嘴,把他往上託了一下,让他趴得更舒服一点。鬼八闭上眼睛,小心地,有些害怕似的,把脸贴在她浓密柔软的头发上,好像一只迷路的小猫,终于找到一种可以安心的温柔,用爪子轻轻试探。 她的背纤细柔软,心跳贴着他的胸膛,互相呼应着。他们是如此贴近,心脏也可以更加靠近一些。他渐渐收紧胳膊,只想再靠近一些,最好揉在一起,嵌进去,从此再也不用分开。鼻子前充斥着她身上特有的味道,他在这样一个时刻,竟然有想流泪的冲动,于是咬紧嘴唇,死死地,就是不发出一点声音。 “鬼八……我快喘不过气了……”狐七可怜兮兮地在前面抱怨,他的胳膊死死勒住她的脖子,力气大的吓人。 还是没人理她。 可怜的小狐七只好一肚子怨气外加一脑子疑惑艰难地在雪地里蹒跚前行,始终也想不明白既然他没睡觉为什么不陪自己说话。这个问题,或许也是永远无解的。 10.坠仙乡 下了山,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想像中的镇子没有出现。狐七背着鬼八走了好一会,渐渐也有些累了。周围全是高耸入天的大树,白茫茫地,似乎没有尽头一般。 鬼八的手渐渐松开,呼吸声却开始粗重,喷在她脖子上滚烫的。狐七微微一惊,急忙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他贴着她的脖子摇头,狐七只觉他脸上的肌肤贴在脖子上也是滚烫的,不由急道:“鬼八!你一定是发烧了!” 她找了一块大石头把鬼八放上去,他有些萎靡,满脸通红,嘴唇却煞白,额头上布满了汗水。狐七急忙用手绢包了雪去替他擦汗,他摇了摇头,勉强推开她的手,轻声道:“我没事!流浪之人哪里会这样娇贵!你不要再背我了,我可以走。”他嘴巴很硬,可惜两腿发软,压根就站不起来。 狐七干脆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紧紧抱着他,他似乎在瑟瑟发抖,牙关得得敲着。狐七几乎要急得掉泪,想用治疗蛊,偏偏天气太冷,蛊虫不肯出来。她在荷包里翻了半天,只找到一丸定神补气的药,当下顾不得许多,咬碎了塞进他嘴巴里。 “你撑一下,我马上去找可以露宿的地方!”她把他抱起来,转身就跑,没头苍蝇似的在林子里乱转。她再也不觉得累和冷,跑得飞快,雪地里遗留下长长一串脚印。 天很快就黑了,狐七抱着鬼八不知跑了多久,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面山坡上有微弱的灯光闪烁。有人!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奔过去,绕过好几棵松树,就见几栋木屋建在山坡上,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火光,稍微靠近一点,就能闻到饭菜的香气。 她顾不得许多,冲过去就敲门,一面叫道:“请开门!” 没一会,门被打开,一个年约四旬的村妇满面狐疑地看着他们俩,狐七急道:“大婶,我们是赶路的行人,我弟弟身体虚弱,半途发烧没办法再走了。能不能让我们投宿一个晚上?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那村妇先没说话,一双眼睛只是上下打量着他们,忽见裹着鬼八的那件披风上滚着名贵的貂毛边,而狐七虽然满身狼狈,衣服半湿,却也能看出是绝好的料子。她立即堆满了笑容,匆匆拉开门,热情地笑道:“姑娘说的什么话!快进来!冻坏了吧?山里人家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先进来喝点热汤吧!” 她殷勤地把狐七两人领进门,转身就扯着嗓子叫道:“老武!有客人来投宿!快把饭菜热一热!” 狐七满心感激地抱着鬼八走进去,就见屋子里面放着一张半旧的桌子,两个小孩正坐在桌旁吃饭,而墙角放着不知是什么神的神龛,小香炉上插满了香。那两个孩子见到陌生人,竟然也不怯生,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和那个村妇一样,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狐七身后的包袱上,来回俳徊。 狐七心神俱乱,鬼八高烧迷糊,竟然都没注意到他们的眼光。那村妇摆了摆手,呼喝着那两个孩子:“去!到别处玩!客人生病了,不许吵闹!”两个孩子立即乖乖地下桌跑了出去,狐七甚是愧疚,正要说抱歉,那妇人早已笑吟吟地把内室的帘子拉了起来。 “姑娘,快把他放床上用被子捂着!发烧的人可不能再受凉!”妇人拍了拍床上的被子,招手让狐七赶紧过来。 狐七刚替鬼八把被子掖好,就听外面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是谁?怎么把生病的人放进来……?”他的话没说完,狐七耳力好,就听见那妇人低声说了什么,然后两人叽叽咕咕地走远了。 狐七没多想,只是用手绢替鬼八擦汗。他勉强睁开眼睛,轻声道:“我……没事。只是你要小心,山里人……特别是南崎的……不会这样热情毫无防备……你……” 他说了几个字就开始喘息,狐七急忙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别管那样多啦,安心睡觉!有我在呢。”
第16页 鬼八嘀咕了一句,“就是有你在……我才害怕……” 狐七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子,飞快取出腰上的竹筒,正要吞蛊替他治疗,忽听那村妇在门口笑道:“姑娘,喝点热汤水吧!一直赶路可冻坏了吧!” 狐七急忙把竹筒收回去,起身笑道:“谢谢大婶!”她接过青瓷大碗,里面盛着满满的肉汤,还冒着热气。她把鬼八扶起来,正要喂,他却摇了摇头,轻道:“不想吃……闻着好腥……想吐。” 那村妇有些尴尬地笑了,急道:“对了,我竟然忘记发烧的人不能吃这些油腻的东西,这汤姑娘你喝了吧!我再去做点清淡的菜汤!”她揭了帘子就走,狐七都来不及拒绝。她看了看鬼八,他脸色通红,但精神似乎比之前要好些,他半眯着眼睛,定定看着她,也不说话。 他的眼神那样专注,大约是由于发烧,还带着一种朦胧的勾引之意。狐七被他看的有些手足无措,正要说话,却听他低声道:“你……能不吃就别吃。我总觉着这家人热情的古怪……怕不是什么好人……” 狐七却摇了摇头,“不要这样随意揣测别人的好意,就算世界上一大半都是坏人,至少还有一小半好人的。”她用勺子搅了搅肉汤,喝了一口,抿抿唇,忽然又道:“就算有毒,也毒不死我,你忘了?我是蛊人,一般的毒药根本没用的。” 她舔了舔嘴唇,把碗里的肉汤一股脑喝了个干净,最后咋咋嘴,眼珠子忽然一转,慢慢沉下脸来。鬼八静静看着她,半晌才轻道:“怎么?真的有毒?”狐七闷闷地点了点头,用勺子颳了刮碗底,低声说:“是迷药,下了好多……我都吃到渣滓了。” 鬼八忍不住想笑,他抓住狐七的手,轻轻摇着,因为这个丫头看上去有点伤心,这是她第一次经历别人的欺骗吧!他问:“你打算怎么办?继续留着等他们来抢,还是马上离开?”狐七摇头,放下碗,替他掖着被子,轻道:“你待着别动,生病的人不能颠簸。眼下我不好用蛊,怕他们突然打扰。我去和他们谈谈。” 鬼八终于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咳嗽,狐七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听他笑道:“你……你果然是个笨蛋!怎么谈?谈什么?你见过兔子和狼谈话的么?人家现在正等着你昏倒呢!你要是这样完好无损地出去,只怕更激怒他们,到时候,咱们再要走就走不掉啦!” “可是……!”狐七轻叫了起来,可是好不甘心啊!而且鬼八还在生病,怎么能再出去受冻呢? 鬼八推开被子坐了起来,“不要犹豫,快点离开这里!山里人家有迷药,就证明他们是老干这行当的,只怕还有同伙!你我都不是高手,再不走就迟了!” 狐七无法,只得将鬼八用大披风裹好,一把抱起。正要开窗逃走,就听那妇人往这里走了过来,一面还高声叫道:“姑娘!菜汤快好了,你是要咸一点的还是淡些的?” 狐七没说话,只是轻轻抱着鬼八从窗口跳了出去,然后缩在墙角不动。那妇人试探性地叫了几声,见没人回答,于是放开了喉咙叫:“老武!人放倒啦!快进来看看这两只肥羊!”那男子答应了一声,两人兴沖沖地往内室走来。 狐七不敢再听,只觉心里难受之极。鬼八挣扎着从披风里伸出手抱住她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别难过,像你说的,世上还是有好人的。为坏人难过,太不值得。快走吧。” 她点了点头,紧紧抱住他,跨过面前的雪坑,飞快往树林里跑去。没跑几步,就听屋子里传来那妇人愤怒的叫声,然后那男子吼道:“他们中了迷药,逃不远,我先去追!你叫上小虎他们,顺着脚印跟上来!” 狐七浑身一颤,急急往前奔去。绕过一排白杨,忽见那妇人的两个孩子在前面玩耍,他们一见狐七跑了出来,立即尖声叫道:“爹爹!阿娘!两只肥羊跑出来了!” 狐七又惊又怒,实在想不到纯真无邪的孩子也跟着大人做这种勾当。她空出一只手,从袖子里铿地一下取出防身用的匕首,寒光乍现,映着雪色分外刺目。她作出凶恶的模样,故意朝那两个孩子扑过去,他们登时吓哭了,掉脸就跑。狐七赶紧朝相反的方向奔跑,可恨地上深深的积雪,她怎样也跑不快,而且雪地上什么脚印都留了下来,方才出来的急忙,毡靴都留在了那屋子里,这会脚趾已经冻的没有感觉了。 匆匆跑了几步,后面忽然出现火光,几个男子在后面大声嚷嚷着什么,却是追上来了。狐七大急,再也顾不得看路,没命地往前跑。忽然脚底一滑,她下意识地把鬼八紧紧抱在胸前,只盼地上的雪可以缓解一下摔倒的疼痛,谁知这一摔竟然没有止境,脚下的雪纷纷坠落,她也跟着如同小石子一样没任何办法地往下滚。难道她竟然踩到了悬崖边上?狐七慌乱地想着,然而接下来她再也想不到任何东西,因为她的脑袋重重撞在石头上,昏迷前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抱紧鬼八,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狐七做了一个怪梦,夏天来了,可是书局里的人都还穿着厚厚的皮袄,她热得出了一身汗,可是老闆和鬼八都死死按住她,不给她脱衣服。猫三在旁边裹着厚厚的棉被笑她,鹰六带着皮帽子喝汤。她又热又闷,使劲挣扎,一面叫道:“热死了!快放开我!脱衣服脱衣服!” 她就这样叫着脱衣服,然后猛地坐了起来,一阵水声扑腾,狐七骇然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大水潭里,身后的瀑布玲珑可爱,而水潭里的水,竟然是温热的!她浑身都湿透了,很显然皮袄湿透之后的感觉非常糟糕,又重又紧。她有些茫然地四处打量,怀疑自己还留在梦里面没出来。如果她没记错,自己应该是从雪山上摔下来的,可是眼前的景色却是绿意盎然,水潭的水碧绿清澈,上面竟然还飘着许多五彩的花瓣,花瓣是从水潭边的树上飘落的,那上面开了各种颜色的大花朵,她从未见过这种树,不由看得呆住。 水潭前面是落英缤纷的花树林,和风吹过,那些五彩的花瓣如雨一般洒落,带来阵阵甜蜜香气。树林中有一条黑色小石子铺出来的路,半点积雪也没有。 狐七还在发呆,忽听身边一阵水声,然后鬼八轻轻说道:“这里是……?”她急忙回头,就见鬼八和她一样浑身湿淋淋地坐在水潭里,他额头上一道细细的红痕滑下,是受伤了。 狐七一把抓住鬼八的肩膀,急道:“鬼八!你痛吗?伤口痛不痛?” 鬼八只道她为自己担心,摇了摇头,谁知狐七大叫了起来,“果然不痛!我果然在做梦!天啊!南崎怎么可能有这种地方!” 他哭笑不得,干脆用力掐了她一把,不等她大叫就笑道:“痛吗?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做梦?” 狐七捂住被掐的胳膊,终于如梦初醒。她从水里站了起来,身上的皮袄吸足了水,重得要死。潭水是热的,而且有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得冷,这么一会功夫,狐七已经热得慌。她脱下皮袄,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子,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我们竟然到了仙境?” 鬼八忙着把喝足了水的荷包放在岸上,好在里面银票不多,都是金叶子和碎银子,他一面把湿透的银票摊在石头上晾干,一面道:“世上哪里有仙境!这里地势低,地气热,所以潭水是热的,花树也能四季常开。看花树排的有条有理,这里一定有人住,咱们还是要小心些。” 他刚说完,狐七就蹲在了他身前,捧着他的脑袋左右看了看,点头道:“还好,只是擦伤。你现在还觉得难过么?脚痛吗?还想咳嗽么?” 鬼八摇了摇头,“脚是痛的,可是……好像没发烧了。大概是这里比较温暖的缘故吧。我说过自己没那么娇贵!你偏偏喜欢大惊小怪!” 狐七取出蛊虫替他治疗额头和脚踝上的伤,然后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道:“还是有点低烧啊。我没带药过来……咱们先在这里歇一会,你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走。” 鬼八摇了摇头,“这里不知是什么陌生地方,只怕还有危险,不能松懈……” 他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狐七拉着躺了下来,水花乱溅。狐七把自己湿淋淋的皮袄摺叠起来放在岸上,扶着鬼八把脑袋枕上去,轻道:“有我在,不用怕。你安心睡觉,我把包袱里的衣服晾干,等你醒了换上干衣服,咱们才好离开。” 鬼八扭不过她,只得乖乖听话,半躺在水潭里,枕着她的皮袄。他眯起眼睛,静静看着狐七把包袱里的衣服挂在树上晾干,半晌,他忽然轻道:“狐七,你说的对。景色美不美,果然是看人心。现在我觉得这里真的是漂亮极了。”
第17页 狐七嘿嘿一笑,回头看他,他却已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香甜,他竟然一个梦也没做,醒来之后只觉遍体舒泰,温暖之极。这时天色已然大亮,身后的瀑布叮叮咚咚响着,狐七却已经不在水潭里了。他有些心慌,急忙坐起来,一转头,却见狐七穿着一身黑衣,连发带也换成了黑色的。 她背对着他,面朝东恭恭敬敬地跪着,背挺得笔直,手里拈着三根拇指粗细的黑色香。鬼八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古怪的香,它燃烧的时候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青烟裊裊上升盘旋,经久不散。 狐七待那三支香烧到一半的时候,轻轻将它们插在土里,然后她俯首叩头,恭恭敬敬地连叩三次,最后一次起来的时候,拍了拍手,轻道:“恶邪退散,祥瑞永随。” 鬼八从来没见过这种古怪的类似仪式的东西,她做起来是那样严肃认真,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神秘色彩。那是他只听说过,却从未接触过的陌生领域。鬼八张开嘴正要问,狐七却已经转身。 她面上没有一丝平时嘻笑的神色,反倒十分严肃深沉。鬼八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却听她说道:“鬼八,从今天开始,咱们要戒荤腥七日。” “怎么……?”鬼八不明所以。 狐七轻道:“我只顾着赶路,差点把这个重要的日子给忘了。今天开始,是老闆的特殊时期,每年这个时候,咱们都要替她烧织辉糙作成的蛊香。明年你正式成了老闆的人,也要记住。” 11.织辉糙 她说的很认真,每个字鬼八都明白,但放在一起他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织辉糙是什么?特殊时期又是什么? 但他还没来的及问,狐七的脸色忽然一沉,倏地闪身将他护在身后,紧紧盯着那片花树林,低声道:“好像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却听几个女子的嘻笑声传来,花树林里影影绰绰,走出几个服饰古老,长发蜿蜒的年轻女子,双方打了个照面,都愣住了。狐七和鬼八的眼珠子顺着她们漆黑柔顺的长发滑下来,滑滑滑,一直滑到她们异常宽大的袖子上,再滑滑滑,滑到颀长的裙摆和古老的花纹上,最后,再滑回她们耳边式样古朴的玉簪子上。 “鬼八……”狐七忽然小小拉了他一下,茫然地问道:“捏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竟然看到五十多年前的衣服样式……她们是人是鬼?” 鬼八抬手,却不是掐她,而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才用同样茫然的声音轻道:“我……不知道。我们都在做梦……?” 那几个女子年纪都不大,每人手里都端着一个小木盆,里面放着梳子皂荚等洗漱用物,看起来是打算来这温泉沐浴的。见狐七和鬼八两人满面疑惑,一付云里雾里的模样,其中一个黄衣女子终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柔声道:“是外面不小心进来的旅人吧?不用怕,这里是安明村,我们是人,不是鬼。” 说到不是鬼的时候,几个女孩子都掩口笑了起来,甜美可人,还有几个年纪偏小的,见到鬼八俊俏的容貌,都盯住不放,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嘆和惊艷。 鬼八被她们看得浑身不舒服,他最不耐烦的就是别人总盯着自己的脸看,于是干脆别过脑袋,冷道:“安明村?我从来没听过南崎有这样一个村子!” 那几个女子也不恼,看起来一派和顺柔雅,那个黄衣女子笑道:“这说来话就长啦,我们可没本事说明,只有让村长爷爷来给你们解释。不用担心,其实每年都会有像你们这样不小心闯进安明村的人,村里的人都很好客,你们从此一定会快活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鬼八只觉她话里有什么不对劲,但偏偏一时怎么也想不出怎么个不对劲,当下那女子挥了挥手,轻道:“这里是村里女子沐浴用的温泉,男子……不是很方便待在这里。两位可否先出来?待见过村长,你们什么疑问都会消除啦。” 鬼八只好从水潭里站起来上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那边黄衣女子早就回头吩咐:“婉念,秋如,咱们带两位客人去找村长吧。他们刚来这里,只怕分不清方向。” 狐七和鬼八两人都是满腹狐疑,但对方看不出敌意,不但没有敌意,反而很是亲切热情,几个女孩子围上来莺莺燕燕,笑吟吟地把他们往小路上带。她们似乎特别喜欢鬼八,几个小丫头一边一个,缠住鬼八不住地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之类的问题。相比较而言,狐七那里清冷多了,只有那黄衣女子挽着她的手,没一会,忽然抬头问她:“你们是夫妻吗?” 狐七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呛死,她涨红了脸(被呛的),急急地正要解释,后面的鬼八早就换了话题:“你刚才说从此在这里快活生活……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能出这个村子么?” 那黄衣女子只是笑,柔声道:“安明村很好的,你们一定会喜欢这里。” 见她回避这个问题,鬼八心中疑团更大,只得抿着唇不再提问。 穿过那片五彩缤纷的花树林,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宽阔却又精緻的土地,绿糙盈然,如同上好的地毯,而绿糙地上错落有致地建着许多木屋瓦房,每一栋都是那样整洁质朴。再往前望去,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碧绿农田,和风吹过,农田便如同绿色的波浪,此起彼伏。好几条小小的河流将各个人家分散开,此时有许多小孩子在河里玩水,还有洗衣的村妇,还有许多坐在一起下棋谈天的老人。此情此景,安宁祥和,简直比梦还要美好。让从小饱经战乱的狐七和鬼八看直了眼睛,直怀疑自己还没从梦境里脱身。 这一路走来,许多人都和善地上来打招呼,见到鬼八两人也不惊讶,反倒欢喜地上来说话,到真是像那女子所说的,安明村的人真是十分好客热情。但,依然有点什么不对劲。狐七悄悄拉了拉鬼八的袖子,轻道:“鬼八……你发现了么?” 他慢慢点头:“啊……这里几乎没有男人……不,年轻的男人实在太少。”他回头打量一番,能见到的人几乎都是女子,年轻女子尤其多,最奇怪的是,她们都做妇人打扮。经过好几个屋子,都是七八个女子甚至更多围着一个男子,看起来是她们的丈夫。虽然说男子三妻四妾没什么了不起,但寻常农家人多是一夫一妻,只因家境不富裕,养不起许多妻子。方才他甚至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身后跟着十几个女子,都做妇人打扮,竟然都是他的妻子! 南崎多战乱,男子只要满了十三岁便要强制性地参军,因此在任何一个村子里看到女多男少也不是什么希奇事。但这个安明村女多男少也太离谱了些,就连玩耍的孩童里面,也只有一两个男孩子,其他都是扎双髻的小姑娘。 鬼八正疑惑,那黄衣女子却已经停在一栋青瓦大屋前,这屋子明显比其他屋子要高许多,墙上干干净净,大门上的把手是黄澄澄的铜,很是气派。那女子轻轻叩了几下门,没一会,里面就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谁?”声音颇为年轻。 那黄衣女子脸上笑容越发甜蜜,柔声道:“是我,今天又来了两个旅人,所以带来让村长看看,安排一下住宿的事情。” 门开了,一个青衣男子站在门口,他身量很高,面容很是普通,但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他看了看狐七和鬼八,眉头微微一皱,但口气不算太坏,淡道:“进来吧,村长刚刚才用过早饭。” 说完他却去揽住黄衣女子的腰,另一手又搂住旁边一个绿衣女子的肩膀,神态颇为亲密,看起来这两人是他的妻子。狐七和鬼八觉得有点尴尬,因为他们几个完全不顾忌地说着悄悄话,这边问怎么今天有空出来,那边问相公身体好些了没,那那边又问饭吃过没有,絮絮叨叨一大堆,狐七听得都快睡着了。 好容易他们终于说完,那男子敲了敲内室的门,沉声道:“村长,今天又来了两个旅人。请您出来安排一下以后的问题。” 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哦,我马上出来。维可你别忘了给客人上茶。” 原来那男子叫做维可,他答应了一声,便带着自己的两个娇妻去水房倒茶了。狐七二人坐在正厅的藤椅子上,也不敢大声说话,只等那村长出来。没一会内室的门开了,白鬍子的村长爷爷走了出来。他面上的神情倒是十分慈祥,见了狐七和鬼八不由笑了起来,连声道:“原来是两个小孩子!欢迎欢迎!” 鬼八不等他说完,立即问道:“我只有一个问题,我们还能出去么?是不是所有不小心来到你们村子的人,都只能被迫留下来不许出去?” 村长愣了一下,似是想不到这个男孩子会问出这种问题。他浓密的白色眉毛微微一动,鬍鬚也展了开来,勾出一抹有点古怪的笑容,轻道:“也不尽然……真要出去,还是可以的。”
第18页 鬼八见他也给自己打马虎眼,不由有些恼怒,张口正要问个仔细,忽听门口传来一阵喧嚣,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哭声,倒让人吓了一跳。 “村长!”黄衣女子有些惊惶地叫着跑了进来,“您快来看看!王先生的腿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村长立即快步走出去,狐七他们也忙着跟上,却见门口拥挤着许多人,几个女子跪在地上殷殷哭泣,其中一个女子还在喃喃自语:“你从来也没下过田,都和你说了锄头不容易使,你非要用……眼下伤得这么重,怎么办?怎么办?” 她还在哭泣,众人见村长出来了,纷纷让开。原来地上半躺着一个灰衣男子,看上去文弱清秀,他的裤腿捲起来半截,脚背上皮肉翻起大块,鲜血淋漓,伤得确实不轻。村长皱眉看了半天,才嘆道:“王先生,田里那些粗重活交给女人便是了!哪里有男人下田的道理!伤成这样,沈大夫又上山採药去了,一天两天根本回不来……这可怎么办?” 那位王先生脸色惨白,俨然是个书生模样,他倒也硬气,一声不吭,只是笑道:“女子都是娇弱之体,怎么能下田做那些活?那些该让男人做才是。我原来住的地方都是如此……” 他话还没说完,村长就打断了:“不管怎么说,先包扎起来!维可,你去拿点干净布条!” 维可还在发愣,听他这样吩咐,立即奔进了屋子。趁着村长和王先生的妻子们絮絮叨叨抱怨,狐七忍不住拉了拉鬼八的袖子,低声道:“鬼八,这里的感觉好怪异……我,好像不是很喜欢……” 鬼八回头,就见她脸上露出隐忍的神色,他勾起嘴角,轻声道:“是有些不对劲。不过这里女子多,变成这样也没办法。不用担心,咱们一定能出去,不是还要去西镜完成你的任务么?” 狐七点了点头,忽然走上去朗声道:“别这样包扎,不上药直接包扎没有用的。不如让我来吧。” 众目睽睽之下,她蹲下来握住王先生的脚踝,从腰间取下了竹筒。用蛊来治疗这种伤口,自然是弹指小事,村里的人再也没想到这两个孩子竟然会如此绝技,禁不住都是欢天喜地,一个个都上来拉着他们俩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狐七和鬼八忙着应付热情的村民,却没注意到,那个叫做维可的男子,眼神怪异地盯着他们俩看,始终也没移开过视线。 ×××× “花魔女!你的茶!” 伴随这声暴吼,门也被人狠狠踹开,苏寻秀手里端着一个盘子,很拽地走进来,“砰”地一下把茶杯掼在桌子上,大半的茶水倒溅了出来。 花九千懒懒地靠在软椅上,今天她手里倒没捏着宝贝紫金烟杆。她看了看地上的茶水,再抬头看看苏寻秀,他很可恶地对她露出满口白牙,笑得猖狂而且嚣张,满脸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欠扁气质。 在九千书局混了半个月,他渐渐摸清花魔女的脾气,反正只要他按照吩咐做事,她就找不到理由来整自己。换句话说,除了吩咐做事以外,她所有的话都可以当作放屁,完全是为了逗弄他玩的。反正他中了七步倒的蛊,也出不去,又看这个女人不顺眼,不如嚣张点,省得自己老处在下风。毕恭毕敬那一套他就是学不来,反正他听话也是受罪,不听话也是受罪,干脆就放开了耍,烂泥就不让它糊上墙。 “这是第三次了,你是端茶还是来泼水的?” 花九千懒洋洋地说着,她的声音永远是这样妩媚,然而今天听起来却有一种异常的疲惫感。 苏寻秀二话没说,抄起茶杯掉脸就走,一面道:“那我再去给你换!” 谁知她居然良心发现,很好心地在后面说道:“不用了,拿来,我喝。” 苏寻秀不可思议地转身看她,今天她怎么这么好说话?前两天还和他斗嘴呢!花九千敲了敲桌面,淡道:“茶呢?快端上来,想把老娘渴死么?” “砰”又是一声,本来就只剩一半的茶水又溅出来许多,苏寻秀昂起脑袋,鼻孔朝天地看着她。花九千没说话,只是端起来默默喝了一口,忽然皱起眉头,喃喃道:“怎么没有加织辉糙……?” 她说了一半就卡住了,顿了一会才道:“嗯,这茶不简单啊,我看看……你加了三滴醋,五滴陈年老白干,外加三颗花椒四颗辣椒籽。味道果然不凡。” 苏寻秀嘿了一声,恶作剧被戳破尴尬的同时,却也不得不佩服她,自己加的那些料,她一样不少地报了出来,甚至连加了多少都能尝出来。他定定看着花九千,不知她接下来要怎样和自己折腾。说实话,他甚至有些期待她出招,要找到一个能毫不顾忌与自己斗恶作剧的人,实在很困难。 可她却没有说话,只是摩挲着杯沿,静静靠在软椅上,蜷起双腿,像一只高贵的猫。花九千的美丽是灵动的,火焰一般耀目,颇具侵略性,寻常男子只会被她吓住,压根不敢靠近。但他苏寻秀不同,美人就是用来欣赏的,不看白不看,反正这个女人他绝对吃不到嘴里,她浑身都是刺,他没那么大的喉咙咽下去,看看也不碍事。 所以,他现在很清楚她到底长了多少眼睛多少耳朵。嗯,她的额头很饱满,而且光滑,如同上好的瓷器。下面的眉毛微微翘起,很像她的脾气,高傲不服输。她有一双好眼睛,几乎让人不敢逼视,只因太妖娆明亮。但从侧面看,却多了一种宁静的气质,那两排浓密的眼睫毛几乎像小扇子,撩人的很。顺着玉一般的鼻樑下来,就是如火的红唇,她似乎从来不上胭脂水粉,但唇色却红润鲜艷,天然美丽。 嗯嗯,一句话,这女人,如果不是人,就必然是狐狸精投胎,要不就是魔鬼转世的。总之从什么方面来看,她都不像人。 他正恣意欣赏美人,忽听她有些倦倦地说道:“秀秀,这些天也辛苦你了。以后几天你就不要再干活了,休息休息。让猫三来伺候就可以。” 他愣住,好像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休息休息——?什么意思? 花九千忽然抬头看他,微微一笑,“怎么?看老娘看呆了?话也不会说?” 苏寻秀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不知道是该嘲笑她一通还是问问他休息休息是什么意思。花九千用手指揉了揉下巴,腻声道:“看的那样入神,不会是爱上老娘了吧?嗯嗯,这可怎么办?老娘还欠了许多感情债呢……好伤脑筋……” “你就慢慢做梦去吧!”苏寻秀终于忍不住爆发,掉脸就走,顺便再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女人绝对是个疯子!而且是超级自恋的疯子! 走到他住的客房,忽然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他被呛得几乎要咳嗽,急忙推门出去,对面就是猫三的房间,里面浓烟滚滚,猫三正蹲在一个小火炉前面轻轻扇着扇子。火炉上面一个药钵,里面正煮着什么,刺鼻的味道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你是要把人给熏死么?”苏寻秀靠在门上,慢吞吞地问着。 猫三吓了一跳,急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还有衣服要洗么?” 苏寻秀有些疑惑地皱眉,来这里半个月,他也知道书局里面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人,猫三更是个出类拔萃的,他怎么可能没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看他面上惊讶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那就是说他方才一直心神不宁,以致于根本没听见任何动静。 他耸了耸肩膀:“早做完了。我问你,这是在熬什么?药?” 猫三顿了半晌,终于低声道:“是织辉糙,应该算……药吧。” 织辉糙?好像有听过,似乎是比较危险的东西。苏寻秀更加疑惑,问:“它治什么?看你这小心的模样,难道是壮阳的?”他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满脸的不屑。 猫三瞪了他一眼,收起扇子,从火炉边站了起来。他说道:“跟你说了也不懂!织辉糙是非常珍稀的药糙,只有南崎能种出来。它可以止痛,安神……不过,很容易上瘾,而且会让人产生一定的幻觉,所以普通人都不敢採摘。” 苏寻秀挑了挑眉毛,他似乎隐瞒了什么没说。看他神情那样严肃,事情是和花魔女有关么?她今天也是有点蔫蔫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又耸了耸肩膀,见鬼,怎么回事和他又没关系,他管这些做什么?就算花魔女明天发颠病死了也和他没关系。 他转身要走,猫三忽然又道:“你……最近也做了不少事,明天开始休息休息吧。老闆就让我来服侍,暂时没你的事了。” 又是休息休息?这是怎么了?玩阴谋?苏寻秀忍不住回头要问个清楚,他最烦这种故弄玄虚,太无聊了。可是一回头,才突然发觉猫三身上的衣服很不一般……不,是非常不一般!因为那是全黑的,甚至发带也是全黑的——是丧服。
第19页 ×××× 周四有重要的事情无法更新,周五恢复一日一更。 12.疑云乱 苏寻秀很聪明地什么都没问,因为他知道就是问了,他们也绝对不会告诉自己。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迳自回自己的房间。 看起来,花魔女有很大的秘密。她是有什么重要的人死了么?看她平时笑眯眯满不在乎的模样,原来也是有喜怒哀乐的。其实他也知道这是废话,只要是人,都会有或伤心,或快乐的事情。 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慡。大约是由于总是捉摸不透她,他不喜欢被人居高临下看的感觉。想到她或许有什么神秘的过去,他就不舒服,心里好像多了一个大疙瘩,哽在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这种不慡一直持续到了晚饭时分。九千书局虽然平时冷冷清清,但晚饭时却一定是最热闹的,花九千最喜欢许多人一起吃饭,边吃边谈。但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苏寻秀第五十七次望向窗外,外面黑漆漆地,早已过了酉时,猫三说过今天晚饭由他来做,怎么还没做好?花九千平时叫得最响,今天却没了声音。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再也坐不住,干脆推门往厨房走。 经过花九千的房间,他下意识往窗口看了一眼,里面黑灯瞎火,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好奇怪,今天都怎么了?苏寻秀一肚子疑惑。厨房在最后面,一路走过来,走廊上瀰漫着浓厚的织辉糙气味,刺鼻之极,他被熏得几乎要吐出来,刚抬手要掩住鼻子,忽听窗外一阵翅膀的扑腾声,然后一个人吹着短短的口哨,似乎在召唤什么。 他急忙推窗,却见猫三一手拿着锅铲,另一手高高举起,一只白腿的小鹰停在上面,翅膀还在缓缓摇摆。那是专门训练来送信的鹰,以前在朝鹤宫,鹤公子也训练了许多来送信。这个书局到底有什么破秘密?神神秘秘,实在不慡! 苏寻秀从窗口跳了出去,叫道:“喂!你在看什么吶?晚饭……” 他的话忽然卡住,因为猫三脸色铁青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神是狂乱无措的。苏寻秀来了也有半个月,猫三始终是笑眯眯的有点小jian小坏的模样,从未对什么事情上过心,如今乍一看他这种表情,他不由愣住。 “狐七……狐七她……”猫三此时心神大乱,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但是谁也不要紧了,他喃喃道:“狐七失踪了!” “狐七?”苏寻秀皱起眉头,这个名字如此怪异,必然是九千书局的人。猫三开始原地转圈子,他一急就会扯头发,一边扯一边失魂落魄地叫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鹰六是怎么做的护送?!” 苏寻秀见他心神不宁,想必从他这里也问不到什么东西。猫三手上还拿着那张信纸,他干脆大步走过去,一把抢过来,道:“什么失踪?让我看看!” 却见那信纸上的字龙飞凤舞,想必写字之人也必然是在极度惊惶的情况下写就的。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南崎大雪山,狐七不知所踪,寻数遍未果。鹰六。」这人写得也太简洁了吧!这不是成心让人担忧么? 苏寻秀把信纸一揉,转身就走,一面道:“还能怎么办?去告诉花魔女!是她的手下出事了吧?她还想优哉地待着么?” 猫三急忙去拦他,急道:“不要去!老闆她……” 他话还没说完,天上又传来鹰啼之声,鹰六又送了一封信过来!他向来是个稳重寡言的人,这次连着送两封信,可见事态必然严重之极。猫三失魂落魄的连信都取不下来了,苏寻秀实在看不过去,抢着扯下信纸,展开念道:“事情有点蹊跷,我继续留下来寻找。但生还希望极低。鹰六。” 猫三脸色惨白,怔了半晌,忽然轻道:“我去!我去找她!我一定会找到她!”他直接把手里的铲子给扔了,转身就跑,恨不得背上插翅膀直接飞到大雪山。忽然他又猛然停住,喃喃道:“不行!现在不能走!不能留下老闆一个人……”他只急得转成了陀螺,差点把满头头发扯光。 苏寻秀不耐烦地皱眉道:“不过是失踪而已!你急什么?只要她会武,两三天之内都死不掉!”他捏着两张纸,从窗口跳了进去,猫三见势不对,赶紧追上去,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做什么?!” 苏寻秀挥了挥手:“找花魔女!这事只有告诉她了吧?还是你想急死?” “不行!现在不能打扰老闆!”猫三死死扯住他的袖子,一急就使出了小擒拿手,三指并起拂向他的脉门。苏寻秀哈哈一笑,等的就是这个!他今天非要看看花魔女有什么秘密!他手腕一转,轻轻巧巧避过了猫三的手指,然后中指一弹,猫三半条胳膊登时麻了,终于还是迟了一步。苏寻秀用脚毫不客气地踹着花九千的房门,一面高声叫道:“花魔女!你手下的人快死啦!你还要窝在屋子里面生蛋么?花魔女?你不会烂在里面了吧?” “你给我住手!”猫三勃然大怒,抬脚去勾他,谁知苏寻秀反应奇快,将身体一纵,足尖弓起在他小腿上轻轻一点。猫三毕竟心神紊乱,身手不比平时利索,当下被他点住穴道,登时动弹不得。他又急又怒,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yin贼!果然没有半点良心!” 苏寻秀摇了摇手指,笑道:“良心?你见过掉进陷阱的猎物会讲良心么?你给我的帽子好重!” 他话音刚落,只听吱呀一声,花九千的房门开了。苏寻秀本能地背上一寒,退了两步,这才回头看去。 花九千站在门口,她脸色比纸还要苍白,连平时红润的嘴唇都是青白的。她穿着一袭雪白的袍子,头发散了下来披在背后。这付模样与她平时红衣妖艷的风姿大异。苏寻秀在怔住的同时,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轻轻一推,她那纤细的只剩一把之握的腰身就会断开。 她双目如星,璀璨却寒冷,看他一眼,他的心里就是一动,全身所有的寒毛都开始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别的。只听她低声道:“信呢?给我看看。”声音疲惫无力。 她称“我”。苏寻秀倒有些无措了,不知她到底在弄什么玄虚,而她现在这番柔弱模样,自己竟然说不出狠话,作不了恶作剧。只得把信交出。 花九千接过信纸,上下匆匆一扫,才沉声道:“猫三,去准备马车,两个时辰后出发。” “老闆!”猫三叫了起来。她却摇了摇手,轻道:“不用管我,快去准备!”她的袖子轻轻拂过猫三的肩膀,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他的穴道一下子就解开了。他恨恨看了苏寻秀一眼,转身就走。 “你也不要愣着,去收拾东西。”花九千淡淡说完,转身就往里面走,正要关门,却被苏寻秀一手卡住了。“你在玩什么把戏?欲擒故纵?故弄玄虚?”他低声问着,有些恼怒有些不甘,死死地盯着她苍白的脸,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 她抬头淡淡看着他。苏寻秀从未见过她这种眼神,那是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空空的眼神。她的目光好像穿过他,看进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快点下去,不要废话。”她推了他一把,然而却没有平时的半点气力,他连动也没动。 “我偏不走。”苏寻秀近乎无赖地说着,甚至干脆抄了一把凳子坐在门口,长腿一伸,挡住了大门。哼哼,他算彻底了解了,这魔女今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好像没有半点平时的厉害,说不准是个可以逃走的好时机,他绝对不会放过! 花九千看了他半晌,终于没有说话转身走向床边,她披了一件黑色外套——又是黑色的!苏寻秀皱眉正要相问,忽然觉得这个屋子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到底有什么不对的?花九千的房间他是第一次进来,和帐房一样,乱七八糟。 他的目光从乱糟糟的柜子扫下来,书案,椅子,床……等等!床!他忽然吸了一口气,瞪圆了眼睛。尽管床上的青纱帐朦朦胧胧,他还是能看到白色床单上大滩大滩的血红,那绝不是绣花,也绝不是上火的鼻血,那简直就像刚杀了人一样的鲜血。 “你……”苏寻秀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目光一低,发觉地上有一条血红的线,从门口延伸到花九千的脚底,在她脚底变成红色的一片,还在渐渐增多。那样浓稠的血,几乎立即刺伤了他的眼睛。花九千仿佛什么都没发觉,背对着他静静整理自己的头发。 苏寻秀整个人好像被针扎了似的,暴跳起来,飞快冲过去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你小产了!不要动!快去叫大夫!”他都不知道自己叫了什么东西,只顾着把她放在床上,床单上那样触目惊心的血液更是让他惶恐,心头乱跳。
第20页 花九千忽然抓住了他乱挥的手,他猛然一惊,低头看她。她脸色更加苍白,简直如同死人一样,映着她漆黑的双眼,分外深邃,如同一个漆黑的梦。 “不是小产,不要慌。快点出去!”她低声说着,声音已经开始微微颤抖。苏寻秀真怕她马上就要死掉,他无意识地挥手,抓住她细瘦的手腕,只觉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背后出了大片的冷汗。忽然,他的手指感到了她手腕上脉门的急促跳动,那种脉动的速度,简直不是活人能有的,但虽然跳的快,却的确不是小产预兆。她并没有怀孕,那为什么会流那么多的血? 屋子里血腥味浓重,夹杂着她常抽的烟的味道,她头发上淡淡的香味,还有织辉糙刺鼻的味道……织辉糙!他忽然想起猫三说过,织辉糙可以止痛,安神。他果然是骗他!还有那黑色的丧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去叫猫三!”他急急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谁知袖子忽然被人死死扯住,花九千用尽所有的力气抓住他,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苏寻秀从未见过她露出过真正生气的模样,她此刻的眼神是如此阴森可怕,瞳仁里甚至隐约泛出红色的光,他不知那是血的倒映还是什么别的,只觉她的一双眼妖异可怖。 “给我出去!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花九千冷冷说着,将他用力一推。 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苏寻秀只是晃了一下胳膊,可是她的眼神是那样可怕,以致于他觉得寒渗渗地,不由自主就转身离开……不,是逃开。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她面前狼狈逃走,头也不敢回。 13.万峰会 准备东西,有什么好准备的?他已经决定了,立即离开!此生都坚决不再踏入南崎半步!花魔女给他下了七步倒的蛊,让他无法离开书局七步,但现在她既然要走,必然会解开七步倒的蛊,然后给他下一个新的蛊。 时机只有那一瞬间!是自由还是沦陷,就在剎那。 猫三很快就准备好了马车。马车从外面看来十分简单,黑色的车壁,简单的小门。倘若不是苏寻秀绕到后面试图寻找最佳的逃离时机,也不会发觉在车壁的最底端,雕刻着一朵纯金色的六瓣花。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花,花瓣很大,形状狭长,仿佛加大了两倍的人的眼睛。在每一片花瓣上,都点缀着一颗黑色珍珠,熠熠生辉,乍一看真的像眼睛。苏寻秀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上去。 指尖刚刚触到珍珠,猫三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冷冷响起:“你在做什么?包袱收拾好了么?” 苏寻秀一惊,急忙缩手,他神色自如地回头,笑道:“我本来就没什么包袱可收拾,出门带包袱的都是穷鬼,我只要带了银子,去哪里都不会饿着冻着。” 猫三哼了一声,他因为苏寻秀点了自己穴道的事情对他越发没有好感,于是冷道:“这一路你小心点,如果再敢像刚才那样冒犯老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第二次!” 苏寻秀哈哈一笑,转身就走,走过猫三身边的时候,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你呀,还真多情。到底喜欢哪一个?” “你……!”猫三陡然变色,苏寻秀却早已笑嘻嘻地回屋子收拾他所谓的包袱了。 一直回到屋子里,苏寻秀才摊开手掌,手心里滴熘熘转着一颗精緻的黑色珍珠。他小心拈起,对着月光仔细看。黑珍珠在月光下散发出迷人柔和的光泽,居然是货真价实的宝贝!他吸了一口气,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有些凹凸不平,似乎刻了什么。 他点了火摺子,仔细转着珍珠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万……峰……会。” 这是什么帮派?听也没听过。苏寻秀心头起疑,他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四天王当年快意武林,四处游荡的时候,不知见识过多少武林门派,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万峰会。这个门派出手如此阔绰,区区一辆马车上面都要点缀价值不菲的黑珍珠,可见必然不是小门小户,刚才虽然只有一瞬间,他还是看到了,雕刻在车壁上的花朵是纯金的,精緻而且繁琐,没有一定的工艺根本无法做出来。万峰会就算不是武林大派,也必然是个有渊源的门派,何以他闻所未闻? 再转念一想,南崎流行秘术,王公贵族都在一个劲收买懂蛊之人,以花魔女那般身手,想权倾朝野也不是非常困难的事,一个极普通的蛊师下一次蛊都要收取十两黄金,更遑论花魔女那般花样品种繁多。她为什么要缩在一个破烂书局里面?迷霞镇她的名声也算十分响亮了,就算她想闲云野鹤,书局也不可能如此安生,南崎的那些贵人,对蛊师向来是得不到就要毁掉以免日后麻烦的类型。 是什么理由,能够让她安然待在九千书局六年之久? 苏寻秀理不清乱麻似的思路,干脆灭了火摺子,把黑珍珠塞进袖袋里。正要推门出去,却听猫三在外面说道:“老闆,还是让我先去吧!你……你先留在书局里面,过了七日如果还有蹊跷,再去不迟。” 花九千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样疲倦,他甚至怀疑她下一刻就会昏过去,她说:“我不要紧,雪山那里多古怪,你们几个经验不足,只怕应付不来。” 苏寻秀推开门,就见花九千罩着一袭黑色狐裘,静静站在马车前。甚少见她穿这种深沉单调的颜色,在他印象里,花九千就等于火焰,可如今这团火焰却失去了明亮的颜色,变得萧条清冷。他不由立即想到方才她脚下大滩大滩的猩红鲜血,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女人从头到脚,从睫毛到手指头都是迷,他简直没有一点可以下手窥探的头绪。 花九千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灼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不知为什么,面对她如此明亮的眼神,他却觉得异常轻松。还好,她虽然面色虚弱,好在精神上还是一团火。 花九千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才慢吞吞地说道:“你的包袱呢?就这样赤手空拳出门?” 苏寻秀耸了耸肩膀,笑道:“有你这个金主在,我还要什么包袱?你总不会让我没衣服穿没饭吃吧?” 他的嬉皮笑脸只换来她一个冷眼,花九千回头吩咐猫三:“你在前面赶车,相信你知道怎么做。秀秀,你和我上车。” 苏寻秀苦着脸走过去,低声道:“打个商量,能不能不要这样叫我?听起来好噁心!” 花九千头也不回,说道:“那好,就叫你小苏子。” “不,还是算了吧……” 猫三已经跳上了马背,花九千打开车门,提着狐裘想上去,可是连跨两次都没成功。她额头上满是冷汗,能看出来她在竭力忍耐着什么,脸色煞白。苏寻秀忽然从后面一把将她抱起,轻松跳上马车。她的头发柔软馥郁,擦过鼻前,有点痒,更多的却是说不出来的幽香。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失神。 花九千抬头,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俏皮笑容,轻道:“不错啊,秀秀,我真要把你当好男人了。” “废话,小爷本来就是绝世好男人。”苏寻秀不想和她说话,关上车门就靠在窗边发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点着手指道:“喂,马上都要出书局了,那该死的蛊你还不给我解开?” 花九千软绵绵地靠在软垫上,只是微笑,却不说话。苏寻秀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做高深莫测,只知道自己被她笑得很不慡,只听猫三在外面马鞭一甩,马车缓缓向大门行去。他黑了脸,急道:“喂!你是不是想我变成一滩烂泥和你们去雪山?花魔女!喂!我可真要生气了!花魔女……!” 马车轻轻巧巧出了门,绕过街角,苏寻秀怔怔看着花九千,他居然没事?七步倒什么时候解开的?他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倘若我下蛊都能被人看见,那还有什么意义?”花九千慢条斯理地说着。 苏寻秀第一个念头是破窗而逃,第二个念头却是不敢,怕她去了七步倒不知给自己下了什么新蛊,自己好歹是个轻功绝顶武功高强的男人,却被她老鼠似的玩弄在手掌心,实在不甘,却也毫无抵抗之力。 就这样两个念头一转,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失去了立即逃离的机会。因为马车刚刚出拐角,就被迫停了下来。苏寻秀微微一愣,却听猫三冷道:“有要事需要暂离数日,别阻拦!待事情一解决,必然立即回来!” 他和谁说话?外面有人么?为什么他半点动静也没听到?苏寻秀立即要揭开窗帘往外看,花九千忽然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不关你的事,不要动!否则危险!”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一个听不出男女的声音干巴巴地说道:“九姑娘当初答应了什么?如今三大夫死了,便要抛弃前约么?”
第21页 花九千的眉头皱了起来,却没说话。外面的猫三早就接口:“不要总是拿三大夫来压老闆,我们遵守约定,在书局安分了六年!何尝毁过信誉?这次确实有要事,快让开!” 那人却干笑两声,又道:“万峰会的规矩九姑娘没忘吧?说过的话,许过的誓言,可不像普通人说说就过了。就算九姑娘现在万人之上,也不可坏了三百年的老规矩。九姑娘当年的誓言,还要老身今天重复一遍么?” 猫三勃然大怒,他忽然从怀里取出一面五彩斑斓的牌子,上面居然刻着一条金色的大蜈蚣,蜈蚣盘卷如同山峦,身后是血红的太阳。对面那灰衣人一见这牌子,登时垂下头半跪在路边,朗声道:“属下放肆!见牌如见人,但属下还是不能放九姑娘过去!” 猫三森然道:“你是想当着天龙牌前犯上?” 那人头也不抬,只是说:“属下不敢!但属下决不能让九姑娘离开书局半步!” 猫三还要叱责,忽听花九千在车内轻道:“猫三,你闭嘴。” 窗帘忽然拉开,一只雪白的手从窗内伸了出来。月色妖异,她纤细的手腕乍一看如同用冰雪堆砌而出的,五指纤纤,每一根都柔软精緻。然而此刻这美丽的手指上却盘旋着一条血红的小蛇!它围着她的手腕转圈,细长的尾巴捲住她的手指,倒三角的小头高高昂起,一双眼如同银屑点缀而成,分外鲜艷美丽。此刻小蛇丝丝吐着蛇信,声音异常刺耳。 “你既然用规矩来压我,我便用规矩还给你。你说说,上三峰的人,在什么情况下可以违背自己的誓言?” 那人本来见了小蛇就有些失色,再听她这样说,不由面如死灰,叩首至地,再也不敢说话。 花九千朗声道:“以我血祭朝香蛇!违背誓言之报,以我身承受!术官,你还不取玉匣子过来?!” 那人只得从怀里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玉匣子,恭恭敬敬打开捧到她手腕下。花九千忽然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小小的朝香蛇猛然窜起,张开口,细若针尖的牙齿立即没入她的拇指中。殷红的血珠子汩汩冒出来,滴入玉匣子里,居然瀰漫起一股细细的白烟。此刻再看玉匣子,里面的血已经凝结成球状,其色如墨,在里面滴熘熘打转。 花九千手腕一转,也不知用了手法,朝香蛇立即消失了。那人合上玉匣子,垂头退到路边,沉声道:“请九姑娘过!属下不敢阻拦!” 花九千笑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最近不是大富大贵了么?利用南崎情势不稳,你们发了好大的财啊。我的血只怕一直是会里面人最想要的东西吧?这会倒和我玩起客气!不用多说,我这一去多则一年,少则两个月,必然回来。书局就拜託你们帮我好生看守,如果少了一样东西,我要你整条胳膊陪葬。” 那人只连声道:“属下不敢!九姑娘走好!” 猫三挥起鞭子,马车飞快在无人的大道上飞驰,不一会便消失在街角,再没了踪影。 苏寻秀一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花九千,好像她已经从狐狸恶魔突然蜕变成了神仙妖怪,这一路他不知道盯着她看了多少次,死活也没找到她身上有什么地方能放下一条随时会咬人的毒蛇。 虽然早知道蛊师的世界是十分奇妙的,可实际看到,却依然震撼。他越发确定,鹤公子的秘术与这个女人的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她用蛊用毒简直和玩泥巴似的,倘若不是从小就练习,谁也不可能如此熟练。还有那个什么万峰会,神神秘秘古古怪怪,只怕这个女人与他们有不小的渊源,说不定是个专门研究秘术的门派?那他没听过也是正常……正在胡思乱想,对面花九千的身体忽然一动,然后软软瘫在垫子上,她的脸色已经比死人还要难看了。她有些颤抖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袋子,倒出两颗碧绿的药丸,一把丢进嘴里,硬生生吞下去,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苏寻秀凑过去,见她一动不动,不由轻道:“花魔女?你是要死了么?” 她闭着眼睛,声音柔倦:“啊,要死了。你想怎么样?” 苏寻秀转了转眼珠子,瞥了一眼窗外,马车已经驶出迷霞镇,外面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他搔了搔下巴,淡道:“哦,没什么,问清楚,我好替你办丧,狠狠哭一场。” 她还是没有睁眼睛,却微微勾起了嘴角,笑得俏皮却又疲倦:“那真是谢谢你了,秀秀,难道你真的是个好男人?” 苏寻秀啧啧两声,正要大大夸奖自己一番,忽然脸色一变,低头捂住腹部再也不说话了。花九千一惊,急道:“你怎么了?快把手给我!”难道万峰会的人偷偷下毒?! 苏寻秀只是摇头,半晌抬起头来,额头上满是冷汗,脸色煞白,喃喃道:“我死了我死了!肚子好痛!好像要拉肚子了!啊!晚上不该吃肉的时候喝冷茶!” 花九千好气又好笑,推了他一把,一面还是不放心地问:“真的是要拉肚子?没有别的地方痛?” 苏寻秀捂着肚子只是叫:“你这没人性的女人!这会还要怀疑我!快!告诉我马桶在哪里?” 花九千笑道:“车上哪里有马桶!算了,你下去解决吧!” 苏寻秀急得只是跺脚:“那快点停车啊!快点快点!我要死了!” 花九千叫道:“猫三,停一下!” 马车很快停下,苏寻秀跳下马车,还不忘回头问一句:“你没再下七步倒吧?我可不想拉肚子的时候突然昏过去!” 花九千疲惫地摇了摇手:“快去吧,哪里有那么多罗唆的话!” 苏寻秀终于狂奔进树丛里,没了踪影。没过一会,猫三忽然轻道:“老闆,这人狡猾的很,只怕早已跑了。要追么?” 花九千微微一笑:“他早就等着这一刻呢,我岂能不顺着美人的意思陪他玩玩?不用追,他很快就会明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猫三皱起眉头,半晌又道:“老闆,我不相信这人,留他在身边总觉得是个祸害!” 花九千在软垫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只要是人,就无法去相信。善恶不过是一个念头,可是作出来的事情却无法挽回。不留他,他就去祸害别人。留他,至少我有法子可以制他。这人是个魔王,一定要有个法子可以治,不然他就无法无天了。” 猫三不再说话,轻轻挥了挥鞭子,马车继续往前面的凌月镇驶去。 苏寻秀在荒原里狂奔,从出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由是这样可贵幸福。啊啊,天空原来这样蓝,枯黄的糙也无比可爱!天知道他是多么想念窑子里那些莺莺燕燕香喷喷的姑娘!这半个月里他简直比圣人还节制,差点就被逼疯了。 他这辈子都不要再踏上南崎这片可怕的土地!这辈子都不要再和蛊术扯上半点关系!他跳过一块大石头,长发随着跳跃,丝丝缕缕划过脸颊,那样冰凉苏麻的感觉,让他硬如铁石的心头终于也有些发软。 花魔女……念起这个名字,又是恨又是咬牙,只恨不得可以将她的狐狸皮剥下来。可是,偏偏捨不得。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是个大美人,而他向来怜香惜玉,所以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这个解释太合理了,所以他立即开始心安理得,撒开双腿,如同一只欢乐的羚羊,狂奔再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也快黑了,当第一缕月光洒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忽然发觉身体有些不对劲。等等!他明明是往前跑的啊!可是他的双腿为什么不受控制了?他怎么整个人在往后倒退?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急忙停脚,谁知双脚一点也不听使唤,好像完全成了脱离身体的一部分,固执非凡地往后奔。他在惊惶中,才忽然想到,自己中了花魔女的计!她是解除了七步倒的蛊,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给他下了一个新蛊! 眼看自己不停地往后倒退,这滋味实在不好受,他只得转个身,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原路跑回去。 他的自由!他的姑娘!他的吃喝玩乐!他的珠宝!苏寻秀在心里狂吼,最后憋不住厉声叫了起来:“花魔女!小爷总不会放过你!” 如果现在有人看到他,一定会觉得惊骇莫名,因为他一面愤怒地吼叫,一面上身死命往后仰,可是他的双腿却在飞快地往前跑,简直和邪灵上身一样诡异。 嗷嗷嗷,荒原夜是如此凄凉,远方的狼嚎与他的吼声混在一起,听起来竟然让人觉得十分可怜。 当苏寻秀被迫跑回来的时候,花九千正舒服地半躺在客房的软凳上磨自己的指甲。“砰”地一下,门被人踹开,她笑眯眯地抬眼,正对上门口那个气喘吁吁,几乎要虚脱的可怜傢伙。他脸色铁青,几乎要喘死,双眼里满是怒气怨气。
第22页 他往前走了几步,终于撑不住倒在地毯上,翻了个身,无奈地看着她。 花九千慢条斯理地放下袖子,笑得十分甜蜜,半晌才道:“欢迎回来,秀秀。看起来,你的拉肚子已经痊癒了。” 苏寻秀长嘆一声,捂住脸,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也都不想说了。 14.不知足 在安明村待到第三天的时候,狐七终于忍不住了。不是村民不热情,相反,因为狐七用蛊术治好了王先生的脚,村民们对她和鬼八简直热情到了极点,从吃饭到住宿再到穿衣,几乎是无微不至,村长甚至特地空出自家的后院两间瓦房给他们住。 南崎的人对会秘术的人都怀有尊敬的心态,即使安明村与世隔绝却也不例外。但狐七却总是觉得不快活,这个村子给她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她和鬼八说了,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们问过村民要怎么出去,因为他们有重要的任务要做,可是没人回答,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避开这个话题不谈。久而久之,两人越发觉得诡异,眼看着是他们打算把两人留一辈子了。 这天早上,住在村长隔壁的孙大娘提了早饭过来敲门,狐七一开门就被她喜滋滋地轻轻推进去。 “小狐七,过来,大娘有话要问问你。”孙大娘神神秘秘地,先放下了篮子,左右看看,又故作自然地轻声问道:“鬼八呢?不在家么?” 狐七向来不擅长应付这样的村妇老太太,当下只得老实地回答:“鬼八还在睡觉呢,您找他有事?我去叫他!” 她还没转身就被孙大娘急急拉住袖子,她一面笑一面低声道:“让他睡吧!大娘问问你就行啦!鬼八今年大概也有十四五了吧?唉,你们都是伶俐的好孩子,大伙可喜欢你们呢!特别是鬼八,难得看到这样俊俏又勤快的男孩子!” 狐七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很认真地回答:“嗯,鬼八是很好很好的。” 孙大娘笑得满脸皱纹开了花,连声道:“是啊是啊!昨天我还看到他帮李家媳妇除糙呢!唉,哪里见过这样能干的男子!这些粗活,原都该是女人做的。李家媳妇昨天到我那里,一口声说鬼八好。小狐七,你真是有福气呀!” 狐七越发满头雾水,这话明明是夸奖,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听着却不觉得开心,她说道:“下田种植这些粗活,原本就该是男人来做么。这都是鬼八应该做的呀,我们在这里总不能白吃白喝……” 她的话还没说完,孙大娘就打断了:“你说的什么话!小狐七,这些傻话和大娘说说罢了,千万别在大伙面前说。大家喜欢你们还来不及呢!什么白吃白喝!” 狐七莫明其妙点了点头,她饿了,只等着孙大娘说完就可以吃她带来的豆沙包子,她一直盯着桌子上的篮子看,眼睛都快看直了。可是孙大娘显然没发觉,她甚至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又开始滔滔不绝:“小狐七,大娘今天是来说喜事了。我知道你们外面人规矩多,你可能不愿意,不过好男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当真忍心鬼八老了只有你一个人服侍他照顾他?你下田干活的时候,不怕他一个人在家闷着慌?他那样的人品,可不憋屈了他?” 狐七眨了眨眼睛,终于迟疑地说道:“大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孙大娘抿了抿唇,笑道:“说亲事来啦!你还记得你们刚来那天,带你们进村子的那个红衣服小姑娘么?” 狐七想了想,印象里依稀是有个红衣服的小姑娘,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一二岁,但眉梢眼角甚是风流漂亮。她好像特别喜欢鬼八,最近总是有事没事跑来找他,可惜鬼八脾气坏,都不理人家。她点头道:“我记得的,她是不是叫……婉念?” 孙大娘拍手:“就是她啦!她可是咱们村里数一数二的小美人!从十一岁开始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人家父母疼女儿,捨不得那么早嫁出去。不过呢,女大不中留呀,人家父母就是看上了鬼八好人品,又是个体贴的性子,所以千拜託万嘱咐地让我来给你说说。” “……哦。”狐七擦了擦嘴巴,只盯着篮子看,恨不得把它看穿了,用眼光把豆沙包子吃进肚里。 孙大娘见她没有什么不悦的反应,不由更加欢喜,抓住她的手柔声道:“小狐七,大娘早知道你是个好脾气的,婉念真是个有福的人,遇上你这样的正妻。你放心,你是最大的,将来鬼八不管娶多少个妾,谁也不敢和你争。” 狐七突然哽住,满嘴的口水被她呛了回去,她剧烈咳嗽起来,一面不可思议地瞪着孙大娘:“大娘……咳咳!你……你说什么?!什么正妻?鬼八那么小,娶什么妾啊?咳咳……再说……我们根本没打算在这里长住……” 孙大娘只当没听见,拍着她的背喜滋滋地说道:“你别害羞啦,你们俩的事情,大家早都公认的!鬼八那小子将来要是敢负你,大娘第一个用锅子砸他替你出气!” “咳咳!不是!我们……”狐七急得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固执的老太太扭转过来。 孙大娘压根把她的反抗当作空气,笑道:“那就这样说定咯!我马上去婉念家,告诉他们这个喜事!” “诶?等……等等!”狐七急忙伸手去抓那个兴奋过头的老太太,一抓没抓中,忽听身后传来鬼八冷冷的声音:“我不要,我从来没有在这里娶妻纳妾的打算。” 鬼八来了!狐七一边咳嗽一边回头,他好像是刚刚起床,头发都没束,披散在身后,纤瘦的肩膀上披着一件黑绸袍子,越发显得肤色雪白,秀雅娇慵。 孙大娘有些尴尬地笑了,轻道:“这可真是孩子话了,哪里有不娶妻一说?总要有人来照顾你的起居吧?” 鬼八走到狐七身边,抬手替她拍着背顺气,他看也不看孙大娘,很不客气地说道:“总之我不要,您请回吧!” 孙大娘见他这样冷漠固执,只得悻悻离开,大约是不服气,她又走回来把装了豆沙包子的篮子提起来,重重一哼,翻了两人一白眼,掉脸就走。 啊,豆沙包子!狐七欲哭无泪地看着送上门的白胖包子飞走,她连皮都没碰到呢!鬼八敲了敲她的脑门子,冷道:“真没用,几个包子就把我给卖了!你是想在这里被困一辈子么?” 狐七摸着瘪进去的肚皮,嘆着气起身替鬼八束头发,一面道:“怎么办?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会放我们走。对了鬼八,你昨天绕着村子走了一圈,有发现出去的路么?” 鬼八微微仰起脖子,方便狐七抓起他浓密的长发,垂着眼睛说道:“没有,四面都是山,东边有湖,可是太大,根本没办法横渡。他们倒真的是找了一个好地方,要是躲在这里,只怕再过几百年也不会被人发现。” 狐七嘆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就算她心急如焚要赶去西镜,现在却也没办法了,对方要是什么坏蛋也罢了,她可以毫不客气地对付,可偏偏是质朴善良的村民,她能怎么办? 鬼八道:“不过你先别急,我猜必然是有路可以出去的,只是他们不愿意说罢了。你没注意到么?这里女子多的出奇,男子却没有多少。被他们留下来的那些人,我这些天看了看,都是外面误闯进来的男子,我想这大约是和安明村的风水有关,出生的孩子多为女婴。所以他们不愿意放外来的男子离开,我们只要仔细找,总有一天能找到出去的路。” 狐七点了点头,恍然道:“我说怎么孙大娘突然跑来提亲!鬼八,你也是外来的男子啊,他们很想留你呢!对了,就是给那个红衣服的小姑娘提亲哦,这两天一直跑来找你玩的那个。” 鬼八闭上眼睛,轻道:“哪个?这两天跑来找我玩的女人太多了,我不记得。” 狐七顿时哑然,长得好看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连吐气都带着高傲。她摩挲着鬼八浓密柔软的长发,用丝带一圈一圈束起来,道:“你还是个小孩子呢,被人喜欢是很值得高兴的,这表示别人认同了你的某个方面,你不要再用这种口气说话啦,听起来感觉很不好。” 鬼八推开她的手,站起来冷冷看着她,半晌才道:“认同我什么方面?这两天我一个字也没和她们说,你觉得她们认同的是什么?长相?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以貌取人,倘若我是个丑八怪,还会有人追上来么?” 狐七见他生气了,急忙拉住他的手:“你不要这样说啊!至少我从来没有以貌取人!就算你是个丑八怪,也还是我弟弟鬼八!” 鬼八嘴唇动了动,别过脸去,良久,他才低声道:“这我自然知道……会对一个满脸是泥的丑八怪小鬼好的笨蛋,也只有你了。”
第23页 狐七笑吟吟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叫了起来:“鬼八!你长高了诶!”她比了比两个人的身高,鬼八以前的脑袋抵着她的下巴,现在却已经到她耳际了,整个人好像也长开了一圈,以前那种弱不禁风一碰就碎的感觉消失了,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真正的十三四岁的少年,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鬼八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废话,最近日子安稳吃得好睡得好,自然会长高!我也十五岁了好不好?”他反手拉了一下狐七耳边的小辫子,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他实在是极少露出这种俏皮又狡黠的笑容,看上去真的是赏心悦目之极,狐七忍不住看得发起呆来,被扯的头发好像也不痛了。 鬼八轻道:“很快我会长得比你还高,就轮到我来揉你的头发了。”他眯起眼睛,把她的小辫子轻轻一抛,在她脸上弹了一下,笑着转身去开门。狐七愣了半天,终于回神,急忙追上去,笑道:“你去什么地方?我也去!” 她抢着拉开门,忽然愣住,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们,一只手还伸出来,似乎是正打算敲门。狐七瞪圆了眼睛,轻道:“维可大哥?你这么早就来了呀!” 维可笑了笑,神色有些古怪地瞥了他们一眼,这才说道:“黄莺做了一些点心,送来给你们尝尝。你们还没吃早饭吧?” 狐七正好肚子饿得发慌,急忙把他迎了进来,揭开篮子上的布,里面整齐放着三四个小碟子,里面是各色米粉的小点心。她欢呼一声,急忙塞了两个进嘴里。鬼八摇了摇头,迳自取杯子倒茶,然后坐在维可对面。 维可一直神色古怪地盯着狐七看,时不时还偷偷瞥一眼鬼八,看起来好像是想说什么。狐七吃得正欢,压根就没注意。鬼八喝了一口茶,忽然轻道:“你是想说,还是想问?痛快点吧。” 维可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半晌才低声道:“你们……是不是想离开村子?” 两人闻言都停下了动作,直直瞪着他,维可又道:“我……可以带你们出去,但我有一个条件。” 狐七吞下点心,急道:“你说你说!” 维可淡道:“我也想离开村子,请你们带我一起走。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我只听人说过,但从来没见识过。所以,我带你们离开村子之后,你们须得照顾提点我。” 狐七正要满口答应下来,鬼八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和我们说这些?之前不是也有许多外面的人进安明村么?为什么不去求他们?” 维可顿了一会,才道:“因为他们都没有你们厉害。”他停了一下,又道:“你们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我不会看错的,狐七会秘术,鬼八你脑子聪明,我早听人说过,在外面会秘术的人都是大富大贵之人。我……我不想再窝在安明村过没追求的生活!我也想像他们说的那样住高高的楼!我问过王大哥,他说外面的世界比这里好玩百倍,有钱人家的地砖都是金子做的!有钱人家的妻妾都是绝世美女!他们根本不用种田,而且出门都不走路,而是坐高大的马车!我……我……” 他越说越激动,脸都涨红了,急道:“我受够了安明村这种温吞水的日子!每天都看着那些老面孔,每天都是同样的山水!我有自己的追求!我不明白村长为什么不给我们出去!其实每年都有人跑出去,再也不回来!而外面来的人都说外面比这里好上千万倍!我没有什么地方比人差,为什么我要留在这个破地方?!” 狐七愣住,她完全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反驳,虽然她明知道他说的都是错误的。她吞下点心,喃喃道:“维可大哥……外面……没有你想的那样好,成天兵荒马乱的。你一定会失望的……而且有钱人家也不是……” “我不会失望!连看都没看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会失望?!”维可大声打断她的话,他烦躁地挥着手,轻叫着:“安明村地气不正,根本生不出男婴!所以我们只能每年等着外面来男人,留住他们!我父亲也是从外面来的!可是他在我母亲怀孕五个月的时候离开了村子再没回来过!如果不是外面那样好,他为什么会抛妻弃子?!我……我不想像其他人那样娶几个女人,然后这样莫明其妙过一辈子!外面什么都有!为什么我要留下来?!” 狐七看了看鬼八,他正摩挲着下巴,过了一会,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外面有无数人想过你们这样的生活呢。再说,你的妻子就是在外面,也算美人了,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知足么?” 维可猛然站起来,神情激动:“知足?!不!我一点也不觉得!我生活的没有一点快乐,怎么可能知足?再美丽的女人,你天天看,也没有了新鲜感!这村子才多大,每天都是那些熟面孔,我都要发疯了!” 鬼八吸了一口气,忽然说道:“好,我答应你。你带我们出去,我们在外面会照顾你,但,最多十天,以后要怎么做,靠你自己。” 维可听他答应了,不由狂喜,颤声道:“好……说定了!今夜子时,你们收拾好东西,咱们东边小瀑布那里见!” 鬼八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定了。”他的眼底却并没有笑意。 维可走了之后,狐七再也没心思吃点心,她嘆了一口气,轻轻说道:“他出去之后,一定会失望极了。这个村子,应该是外面的男人最梦想的地方了吧。每天不用干活,妻妾什么都照顾好,而且这里的女子都好漂亮……”明明是这样好的日子,为什么他还不满足呢? 鬼八淡淡说道:“因为不了解,加上道听途说,把那些怀念家乡之人添油加醋的话当作真理。这也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至于他追求的是真实还是幻影,那就不好说了。” 狐七眨了眨眼睛,她还是不能明白。人们总是喜欢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把那些未知的物事想像成天堂,而忽略身边那些美好的单纯的人。这是叫做不知足,还是叫做天真?她忍不住想起了书局,想起老闆猫三鹰六。在书局的时候,她每天都盼望可以出来,可是真正出来了,心里最怀念记挂的地方,却始终是书局。 这种遗憾,大约只有让维可自己真正体会,他才会明白。 ×××× 晕,明天我又有事情了,无法更新。==年底考试期,实在没办法,大家多多谅解啊。 后天继续更新,争取十二月底完结这个文! 15.三年说 维可似乎是最心急的,子时整,当狐七和鬼八收拾好东西,避开众人的注目赶到小瀑布前的时候,他早已等在那里。 狐七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后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满面焦急之色,不由问道:“维可大哥,只有你一个人么……?黄莺姐姐她们呢?你、你不带她们一起走?”她早听说维可的两个妻子里面有一人已经怀了身孕,更听说热情的孙大娘还替他张罗了另一门亲事,过半个月就要娶人家过门的。她原想着维可必然要带着家眷一起,谁知道他竟独自前往。 维可摇头,淡淡说道:“我从来也没想到要带任何人一起出去,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人任何东西,我都不想再接触,他们只让我感到厌烦。” 难道你连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也感到厌烦么?狐七很想这样问他。她从小就是孤儿,对父母有一种近乎憧憬的感情,老闆也说过,父母之爱,是世上最无私最真诚的。维可那冰冷却又狂热的眼神让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可她却说不出话来。 鬼八越过她走向维可,顺手拍了拍她的背,一面轻道:“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们无话可说,以后不要后悔便好。好了,时候不早,出路到底在什么地方?” 维可指向身后的湖面,道:“就在这里,我们要潜下去,下面有通道可以到外面。可是以前有太多的人都想从这里出去,通道就被村长用水糙藤条什么的塞住了。不过我带了柴刀,咱们可以把那些阻碍的东西都砍断。” 狐七二人再也想不到出口会在湖里,听他这样说都忍不住望过去。安明村三面皆山,只有东边这片是大湖。湖水的支流聚集在前面的坡子那里,落下就成了小瀑布。维可从腰上解下柴刀,他真是准备充分,足足带了四把,人手一把,还有一把备用。 鬼八不通水性,一下水就动不了,只得在岸上等着。狐七和维可两人下去,很快就找到了被水糙树枝藤条等杂物堵塞住的通道。于是一顿乱砍,水底顿时混浊起来,狐七仗着自己有内力,在水底憋了好久也没问题。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阻塞物终于全部被砍完,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洞,里面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见。
第24页 狐七是练武之人,维可从小就在湖里玩,要穿过这个洞不是什么难事,但麻烦的是鬼八。他没有任何内力,甚至根本不会游泳,维可说从洞里出去到外面,足足要有小半刻不能换气,常人根本憋不了小半刻的气。 狐七无奈地看着鬼八,他脸色显然不太好看,在湖边搓了好久的手,忽然站起来,发狠道:“有什么难的!下去就下去!”他把袖子一卷,眼睛一闭,扑通一声跳了下去。可惜旱鸭子落水只有扑腾的份,狐七急忙游过去,把他的袖子牢牢和自己的腰带扎在一起,托着他的背,轻道:“不要紧,跟着我走。很快就到啦!” 维可心急,自顾自先吸一口气,潜了下去。狐七拍着鬼八的背,柔声道:“慢点慢点,来先试着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饶是鬼八在岸上再威风,下了水却也没有任何形象可言了。他恨不得化作八爪鱼紧紧缠住狐七,一抓住她就死也不放手了。显然他自己也觉得丢脸,奈何面子问题敌不过身体本能,只得低声道:“快点吧快点吧……别担心我了!” 狐七紧紧揽住他的腰身,猛然下沉,鬼八手忙脚乱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一黑,整个人被她带进湖里,耳朵里顿时开始胀痛,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狐七在水里灵活的如同一条鱼,很快就追上前面的维可。他回头做了个手势,狐七点了点头,他立即钻进洞里,她提着鬼八的后背心,飞快跟上去。这个湖底的洞曲曲折折,没有一点光,用手去摸洞壁,光滑柔软,上面长了许多青苔。 游了没一会,眼前渐渐有了一点亮光,依稀能看到前面的维可,他在打手势,意思是快到了。狐七心头一喜,揽紧了鬼八,谁知触手软绵绵地,他动也不动,她大吃一惊,急忙捧住他的脸。原来鬼八早已把气吐了出来,眼下已经快昏过去了。狐七只急得想大叫,无奈在水里叫不出来,只得用力去摇他。 鬼八被她摇了几下,手指微微一动,鼻子里又冒出一串小水泡,便闭上眼睛再没了动静。狐七惊惶之下,顾不得许多,捧住他的脸对着唇替他渡气过去。他似乎动了一下,然后双手紧紧抱住了她。狐七不敢再耽搁,加快划动,很快就出了洞。 “霍啦”一声,狐七只觉浑身一冷,眼前豁然开朗。她大口喘着气,先把鬼八扶了上来。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脸色却绯红,胸口急促起伏着。狐七以为他昏过去了,急忙轻轻拍着他的脸,连声叫道:“鬼八!鬼八你没事吧?” 鬼八眼睛没有睁开,他只是疲倦地摇了摇头,靠在她肩膀上,低声道:“没事,不要再拍了,好痛。” 狐七松懈下来,笑嘆道:“你吓死我了!看来下次再也不能让你下水,你真的一点都不擅长水性诶!” “罗唆!”鬼八轻轻推了她一下,别过头去。 他们三个人浮在水面上,岸上白雪皑皑,天上还在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可湖水却是温热的,因此他们也没觉得多冷。会下雪,就证明他们出了温暖的安明村。狐七刚把背上用防水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袱放在岸上,就听维可激动地大叫了起来:“啊!这些白白的就是雪?!天啊!我竟然看到了传说中的雪!王大哥果然不是说谎!外面真的什么都有!” 他一边叫一边用手去拍岸上的雪,把它们抛起来,他在湖水里哈哈大笑,也不管浑身都湿透了,状若疯癫。鬼八懒得理他,他四处打量一番,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山洞,于是轻道:“咱们还是得赶快上去,先把衣服烘干了再说。” 好在狐七临行之前用油纸油布一层层把包袱裹起来,里面一点也没湿。三人一人披了一件大氅,拾了许多树枝,往山洞走去。山洞不大,但里面居然早已铺好了茅糙,甚至还搭了一个简单的火架子,看起来以前这里有人住过。 一直到点好火堆,换好干燥厚实的冬衣,两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维可自从上岸之后便难掩兴奋之色,一个人在那里不知道喃喃自语什么,两人和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鬼八见他已经鬼迷心窍,于是干脆不理他,只把架子上烘烤的衣服翻了一下。狐七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递上来两个包子,笑道:“你刚才受惊了,先吃点东西吧。” 鬼八回头,不防狐七刚好把包子推到他眼前,她的手指擦过自己的嘴唇,凉凉的,麻麻的。他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涨红脸,急忙伸手一把抢过包子,泄愤似的背过去,看也不看她一眼。狐七莫明其妙,见他耳根子都是通红的,不由奇道:“鬼八,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鬼八额头上一凉,她又摸了上来,他赶紧去推,急道:“你乱摸什么?!懂不懂什么叫矜持?!”他刚吼完,脸就被她捧住硬是扭了过来,狐七瞪圆了眼睛看着他通红的脸,轻轻说道:“你怎么又生气了?鬼八,最近你老是生气,是不喜欢和我在一起么?” 他猛然哽住,顿了半天才道:“怎么会!你笨也就罢了,怎么还喜欢乱想?!” 狐七被他沖得一头雾水,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又得罪这个别扭的小鬼了。鬼八推开她的手,低声道:“你不要老是摸我碰我,我又不是猫狗。我不喜欢这样。” 狐七有些伤心了,她委曲地看着鬼八,很想伸手去摸摸他,或者揉揉他的头发。可是他说不喜欢……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习惯的举动会让人不喜欢,因为在书局从来没有人这样抱怨过。无奈,她只好缩回去,轻轻“哦”了一声。 她不会是想哭吧?鬼八头痛地揉着额角,最后决定还是不去理她。狐七就像一只天真的小狗,喜欢谁就立即表现出来,摇着尾巴没有半点心计地上去亲热示好。就是被人拒绝了,也只会伤心地耷拉下尾巴缩到角落去难过,可是一旦别人再次示好,她又会开心地摇尾巴上去。 所以,对待她这样黏糊的个性,绝对不能心软!鬼八转身自顾自吃包子。山洞里安静无比,只有火堆噼噼啪啪的声音,还有维可偶尔诡异的笑声和喃喃自语声。鬼八唇上不小心沾了一点豆沙,他轻轻一舔,忽然想起在湖里她嘴唇贴上来的那股触感,不由心头乱跳,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无论他怎么告诉自己,对狐七来说那只是单纯的渡气,他也无法平静下来。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能体会亲密的快感,过去那些日子,仿佛最黑暗的地狱,一直拖住他,爬不上来。他是极端厌恶肢体接触的,可是,狐七不同。原来,唇可以那样柔软,原来,心可以跳那样快,原来,亲密一点可以这样快乐。 是的,快乐,他的心在那一瞬间几乎是飞上了九重天,无法自持。这种感觉让他恐惧,所以不由自主要躲开。鬼八小小咬一口包子,他要躲开惊惶失措的感觉,所以,不要回头看她,不要再碰她,最好不要再和她说话……“鬼八……”那只可怜的小狗又在后面呜呜叫了,“你真的讨厌我了?你不想再和我说话了?你不想再看我了么?” 鬼八一口包子没吞下去哽在喉咙里。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酸酸的,涩涩的。衣角被人小心牵起一点点摇了摇,那感觉,仿佛受伤的小动物用爪子轻轻触碰,温软讨好。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脑门子一跳一跳的疼。 终于,还是放弃挣扎。 他回头,狐七咬着嘴唇,眼巴巴地看着他。鬼八看了她一会,最后抓起她的手,嘆道:“你……想摸就摸吧。可是,在人前还是收敛一些比较好……” 话还没说完,狐七就扑上来欢乐地摇尾巴,鬼八气极败坏地叫道:“所以我说了!在人前你给我收敛!这里还有人呢!” 两人一齐回头,就见维可早已半躺了下来,眼睛直直瞪着火堆,他眼里满是奇异的神采,不知在想什么。狐七看他一会笑一会皱眉,不由低声道:“维可大哥可能在后悔吧。抛弃了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 鬼八摇了摇头,说:“现在就算他后悔也迟了,何况我看他不像后悔的样子。这个人有点怪异,他的心太高,一旦发现外面和他想像中不一样,只怕会作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咱们到了市集之后就马上和他分开,不能再同路。” 狐七没有说话,这一趟出来,她见了好多好多人,经历了好多好多事情,可是没有一件事情是开心的,不是背叛便是杀戮,更或者是伤心。难道真的像老闆说的那样,人人都活得很辛苦,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么? 她将鬼八的脑袋抱在怀里,不顾他恼怒的反抗,贴着他的头顶轻道:“鬼八,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值得我像维可大哥这样抛弃你们去追求。我只要大家每天都能见面,可以吃到大运斋的肉包子……这样的生活就很好。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第25页 鬼八终于懒得挣扎,他力气暂时还没她的大,只好乖乖靠在她肩膀上,半晌才道:“……嗯,你是很天真,而且很笨。” “哦……”狐七又受伤了,鬼八最近怎么总是打击她? “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你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 “真的?”狐七的眼睛登时亮了,变脸之快匪夷所思。鬼八用力推开她,没好气地说道:“是啊!世上只有笨蛋是最幸福的,所以你是最幸福的人!” 他翻身躺在糙堆上,闭上眼睛装睡,再也不理她,谁知狐七这次却不气了,她笑眯眯地躺在他身边,亲热地抱住他肩膀,把脸贴在他冰凉柔软的头发上,轻轻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宁愿做笨蛋。” 鬼八再也懒得推她,因为推开了她还会再缠上来。他半睁着眼睛,静静看着洞外呼啸的风雪,身后却暖暖的,她的呼吸喷在脖子上,双手抱枕头似的抱他好紧。过了一会,他忽然低声道:“狐七,我……” 没人理他,狐七鼻息渐沉,已经睡着了。他怔了好久好久,终于还是勾了一下嘴角。每天在一起,每天都要见面,真的不会分开了么?他握住她的手,心中的疑问变成了肯定。笨蛋是幸福的,和笨蛋在一起的人也会幸福,至少,他现在,离幸福很近。 ×××× 当花九千换上红色大袍子的时候,苏寻秀就知道这个魔女复活了。她萎靡了整整七天,七天里,只穿黑色和白色的衣服,苍白着脸色,眼神阴沉。 鹤公子曾经说过,秘术越是高深,其本身的反噬越是强劲,因此大凡厉害的蛊师,总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命门。难道说,花魔女的命门就是每年十一月的这场大出血么? 他不知道,因为感觉像她这样的女人,总不会轻易就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人人皆知。现在想起来,她的所有情绪自己都完全不了解,她会为了什么而真正笑出来?会为了什么而难过甚至愤怒? 她不像鹤公子,她不戴面具,可其实她脸上的面具比任何人都要花哨复杂,连一点点真正的轮廓都摸不到看不透。 “秀秀,想什么呢?一个字也不说,想把老娘闷死么?” 烟杆子轻轻敲上他脑门,苏寻秀无奈抬头,有气无力地瞪着对面神气活现的红衣魔女。她左手捻着漂亮的兰花指,小指高高翘起,食指和拇指秀气地捏着烟杆,烟锅里青烟裊裊上升。她笑得让他很想闭眼逃跑。魔女,此人绝对是魔女! “你要听什么?”他低声问着,不小心吸进一口烟,登时呛得咳嗽。他真是受够了!她一整天烟杆就没离过手,一直在抽,车厢里瀰漫着浓厚的烟雾,一股古怪的味道。 “哦,很呛么?把帘子拉开好了。”花九千霍啦一下拉开车帘,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吹散浓厚的烟雾,两人的头发也随风舞动。她敲了敲烟锅,把里面的灰倒在外面,然后打开软垫旁的一个小盒子,里面厚厚一层,全是黑色的烟膏。 苏寻秀忍不住说道:“女人不要抽那样多的烟!臭死了!” 花九千并不在意,她用竹勺子挖了烟膏填在烟锅里,一面笑道:“老娘抽菸总是有道理的,这东西虽然是毒,但到了老娘这里,就成了良药。” 她点燃烟膏,它立即发出一种暗绿色的光芒,然后浓浓的青烟升起,苏寻秀闻到一股刺鼻的熟悉味道,但被风一吹,它立即散开。他心头忽然一动,不自觉地就说道:“……织辉糙?” “哦,你也学了不少东西么。”花九千喷出一口烟,眼睛眯了起来,隔着烟雾,她笑得好像一只狐狸,“猫三一定没说过织辉糙有什么用,你想知道么?” 苏寻秀吞了一口口水,很想点头,但他还是很倔强地别过脑袋,哼了一声:“我干嘛要知道?你们那点破事,小爷根本没兴趣听!少自大了!” 花九千敲着烟杆,压根不理会他的作态,轻轻说道:“织辉糙,还有一个别名,叫做莫愁,其实就是一种会让常人上瘾无法自拔的毒。不过它会让人沉溺在虚幻里面无法自拔,所以其他三国都严禁种植,只有南崎的条件适合种。一根织辉糙的黑市价是五两八钱,而制成的织辉糙药膏,一般要卖上百两黄金。所以,秀秀,这可不是垃圾,这是货真价实的上千两黄金。” 上千两!苏寻秀也忍不住动容。他发现了,这个女人身上越是破烂不起眼的东西越是值钱!她到底有多少身家? 花九千迎风理着胸前的辫子,又道:“可是织辉糙对我来说,它的毒性没有任何意义。可以说,我离不开它,它是我的命根子,离了,我就要死。”她回头微微一笑,没有半点伤感,全然一派悠闲。 会死……苏寻秀怔住,有些不能消化这个事实。花九千拉上窗帘之前把烟锅里的新灰倒掉,又加了新的烟膏,慢条斯理地说道:“所以,秀秀,你就忍耐吧。最多也只有三年,三年之后,你就自由了。” “三年?”他只能和笨蛋一样重复她的话。 花九千弹了弹他的额头,满不在乎地说道:“三年,老娘最多也只能活三年了。” 轰隆隆,天上好像突然有雷噼下,苏寻秀完全痴傻,再也说不出话来。 16.九姑娘 马车行了十天左右,终于到达了大雪山。雪山是南崎最高最长的连绵山脉,由于山中积雪经年不化而得名。 马车停在山脚下一个小村子里。还没下车,花九千就裹紧了身上的火红狐裘,缩着肩膀说道:“好冷!不愧是雪山!” 她跳下马车,火红的身影,立即吸引了所有看热闹村人的目光。事实上,马车驶进来的时候,就引来了许多村人驻足观望,毕竟这个封闭的偏僻小村庄极少才会有外人进来,这次来的人还是几个俊美华贵的年轻人,更是让纯朴的村民好奇心大起,有的人甚至丢下农活跑过来看热闹。 “老闆,我看过了,这里地势比较平坦,没有什么树,随时可以放狼烟。鹰六应该很快就能看到。”猫三低声说着。 花九千点了点头,裹紧身上的狐裘,回头笑道:“秀秀,你能言善辩,去替咱们求一间屋子投宿吧。” 苏寻秀嘟哝两句,很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过去了。这两天他一直心神不宁,大约是因为听花九千说她活不过三年,他的心头竟然有一点惆怅。明知道这个魔女就喜欢说似真似假的鬼话来戏弄自己,他却依然忍不住多想。 三年!看她的模样,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再过三年也依然是芳华正茂的黄金时期,她却要在最顶峰最美丽的时候死去。为什么?他一直想问她原因,但出于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他问不出口。 村人见这个面戴眼罩,身材修长的俊美年轻人走过来,都开始躁动。苏寻秀停在一个发呆的老太太面前,低声道:“老婆婆,我们是过路的旅人,能让我们在您家投宿几个晚上么?当然,钱我们一定会给的。” 他满心以为她必然连连点头,毕竟对这些贫苦的山里人来说,投宿给钱等于天外横财。谁知那老太使劲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连连摇手。苏寻秀愣住,却听旁边几个胆子大一点的男子说道:“外来的客人要投宿,只能去找张老五啦!他家有许多房子,养了好多狗腿子,咱们要是抢了他的生意,以后会遭报复的!” 苏寻秀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偏僻的山村居然也搞这一套!他耐着性子问道:“那张老五住在什么地方?” 一个男子说道:“前些天来了好多人,cháo水似的,听说是什么大人物来雪山打猎。都被接到张老五家住去了!你们往东走,他家院子外面是红色的墙,很快就能找到的。” 苏寻秀正要接口,忽听花九千在身后笑道:“原来如此,张老五还做这生意呢!多少年了还没改,上次来的时候他也忙着抢客人。” 村人听她这样说,都问道:“姑娘以前来过这里?” 她微微一笑,那笑有些怀念,有些怪异,轻轻说道:“是啊,很久很久以前了……不过这里什么都没变。”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再不说话,只是抱着胳膊靠在马车前,静静望着高耸入云的雪山。从下面看,它像雪白的,通往天界的柱子,那样巍峨庄严。苏寻秀蹲在旁边,也是一言不发。好奇怪,从她说了那句话之后,他就发现自己找不到话说了,以前就是没事也要嚷嚷两句的人,竟然这样安静。 猫三在地上挖了一个坑,点燃狼烟。里面似乎加了什么东西,升上高高天空里的烟雾竟然是暗红色的,它们半点也没散,笔直地往上攀升。这种情况让村民们又开始大惊小怪,苏寻秀听得不耐烦起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冷道:“花魔女,我有事问你。”他最终还是没忍住,一直藏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第26页 花九千抚摸着袖子上柔软的皮毛,却不看他,只是轻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如别问。” “为什么?”苏寻秀猛然抬头瞪她,她面上没有表情,但他不是瞎子,很清楚地从她眼睛里看到了拒绝两个字。 花九千笑了笑,道:“因为我不想说。” 这是什么破理由?!苏寻秀恼了,狠狠用脚踢散面前的雪,好像一个要不到糖而撒泼的孩子。花九千笑得更加甜蜜,轻道:“秀秀,你还差的远呢……还远呢。”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苏寻秀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再次陷入惆怅茫然的思绪里。她的背影纤细如同一朵花,花瓣刚刚绽放,甜美的香气还未醉人便要枯萎折断。他几乎不敢想像这抹如火的影子凋谢的剎那,只有三年!他慢慢靠在马车上,长长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团团笼罩住他,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摸不透。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热闹的村民也散了大半。西边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踏雪之声,似乎是有什么人往这里狂奔过来。苏寻秀急忙站起来,却见一个黑衣的男子急急奔出,猫三飞快迎了上去,两人似乎说了什么,然后那人就半跪在花九千脚边,头也不抬。 “鹰六,你起来,事情和你没关系。”花九千淡淡说着。 鹰六只是跪在地上不肯抬头,沉声道:“是我的失误!竟然跟丢了狐七。请老闆责罚我!” 话音刚落,他的胳膊就被人轻轻扶住,整个人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花九千定定看着他苍白的脸,柔声道:“和你没关系,雪山里面所有事情都不可预料。你不需要自责,再说,我已经大概猜到狐七去了什么地方,她绝对不会有事,你们都放心。” “老闆……”鹰六嗫嚅着,惭愧地低头。 花九千拍了拍他的肩膀,揽着他往马车那里走去,一面道:“不用急,一急就办不好事情了。咱们先去找个地方投宿,明天早点起来再说。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把狐七跟丢的?” 鹰六想了想,才道:“他们是在半山腰遇到了打劫的山里人,我怕狐七背着一个少年跑不快,就先收拾了后面追赶的强盗。等我回头想再找的时候,就找不到了。这几天我找遍了半山腰,还是没发现任何踪影。不过山腰那里有一个悬崖,所以……我猜他们可能是坠崖了。” 猫三听他这样说,在后面忍了又忍,最后终于忍不住低声道:“鹰六!你……为什么不下去看看!” 鹰六抿起唇,面上满是自责的神色,轻道:“我试过……但下了一半才发现那个山谷深不可测。我怕下面有什么意外情况,这样连个给老闆送信的人都没了……是我的错!” 花九千瞪了一眼猫三,道:“你也不许给我慌!冷静点!鹰六做得很好,没有错。” 猫三只得闭嘴,乖乖跳上马背,把马车往东边驶去。花九千上了马车就没再说话,她一直撑着下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苏寻秀趁机把鹰六从头打量到脚,和猫三那种带点痞气的俊美不同,这个鹰六看上去有点木衲衲地,乍一看就是个老实人。但他只要抬眼,两人目光相撞的时候,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眼神警惕而且精明,不轻易露出任何友好的感情,是个警戒心非常强的人,而且固执无比。苏寻秀知道他也在打量自己,他撇了撇嘴角,忽然对他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鹰六动也不动,冷冷别过眼光,再也不看他。 喔,原来是个闷骚的冰块!苏寻秀揉了揉额角,想起了玉带。他和这种人似乎天生八字不合,两看两相厌,不如不看。花魔女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手下?闷也闷死了。 马车没走一刻,穿过一个积雪的小树林,眼前忽地豁然开朗。正如那些村民所说,前面是个极大的庄园,外面围着一圈暗红色的围墙,看上去甚是气派。在这偏僻的雪山里居然有这种富贵庄园,倒也实在希奇。 猫三牵着缰绳,沿着围墙边上走,里面似乎有丝竹之声,但风声一大,便什么也听不清了。他正在纳闷,忽听前面传来一声大吼:“前面的马车停下来!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敢乱闯!” 他勒住马,就见两个青衣家丁气势汹汹地奔过来,毫不客气地抬手就要把猫三拉下马匹。他见多了这种狗仗人势的下人,倒也不恼,只是嘻嘻一笑,身子在马背上灵活地一转,轻轻巧巧避开家丁的捉拿,然后纵身一跳,稳稳地落在两人面前。 那两人还没来的及反应,手心里忽然一凉,低头一看,却是一人一锭三两重的银子。猫三笑道:“两位大哥,我们是过路的旅人,听说这里可以投宿,还烦请通报主人一声。”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尤其在南崎,有钱什么都好办。那两个家丁见他出手这样大方,不由都笑了起来,立即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连声道:“当然当然!老弟等等,我们马上去通报!” 其中一人兴沖沖地跑了进去,猫三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番这气派的庄园,笑贊道:“真是个好地方啊!主人又是个大方热情的,多行善举,日后必然大有福气!” 那家丁脸上早已笑开了花,连声道:“不敢不敢!老弟过贊了!老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看你这身气派,是作生意的吧?” 猫三顺着他的话说道:“大哥真是好眼力!不过我不是做生意的,我家老闆才是商人。我们从迷霞镇一路过来,是要去西镜做点药糙生意。”说到这里,他眯了眯眼睛,一付“你应该都明白”的模样。 那人果然心领神会地笑着点头。在南崎,所谓的做药糙生意,说白了就是贩卖毒药糙药膏。这是明令禁止的行当,但由于暴利,还是有许多人挺艰走险,不过真能作出点名堂的,大多还是有些背景的贵人。那人更是不敢怠慢了,热情地和猫三絮絮叨叨说了好多。 没一会,进去通报的人就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紫衣管家,迎着马车进了庄园。庄园内的富贵奢华自然不必言表,这气派,只怕皇城的富贵之家也不过如此。猫三眼睛尖,见树后假山后隐约站着穿盔甲的士兵,他心中有些惊讶,不由道:“先前听村里的人说主人这里新来了许多客人,我们会不会打扰了主人的雅兴?” 紫衣的管家早已听门人说过这些人非富即贵,当下不敢怠慢,笑道:“小哥说的什么话!来者皆客!只是先来的那个客人脾气不大好,不太喜欢别人打扰,小哥还须得谨慎。” 猫三连声道:“这个自然!” 马车又拐了个弯,前面是一座玲珑小桥,对面是个精緻美丽的院落,紫衣管家笑道:“还请马车上的客人先下来了,前面就是客房,小桥只怕过不了马车。” 猫三闻言转身敲了敲车门,低声道:“老闆,下车吧。” 车门立即开了,紫衣管家不由瞪圆了眼睛,惊艷地看着一身火红的花九千。忽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惊艷变成了骇然,指着她支吾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花九千对他微微一笑,淡道:“陈管家,事隔八年,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 陈管家忽然叫道:“原来……原来是你!九姑娘!你怎么……啊!老朽招待不周,马上去通报老爷!你……你先进去……”他看起来似乎是想上来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又害怕地缩了回去,但他那种兴奋的神情却绝对不是装的。 花九千笑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很快就走了。你家太爷最近身体还好吧?” 陈管家连声道:“托九姑娘的福气!他老人家精神矍铄,健步如飞呢!” 他热情地把众人往院落里带,然而虽然兴奋,却还是掩不住他的一丝恐惧之色。他始终离她五步之远,不敢靠近,好像在忌讳着什么。 “九姑娘,好久不见,你真是……变了许多!”陈管家盯着她看,回忆里那个白衣红裙的小姑娘似乎鲜活了起来,她变了太多,面容,神态,服饰……可是,唯一不变的却是那双晶亮妖娆的眼睛,那双眼曾让庄内上下为之震撼。 “三大夫还好么?对了,八姑娘怎么不见?唉,从八年前你们离开后,大家都念着你们呢!当年你们真是……”陈管家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见花九千脸上没了笑容,他立即乖觉地住口,不敢再说。 “三大夫死了,八姑娘……我也不清楚。”花九千淡淡说着,跟着陈管家进了院子,院子里种了许多不畏寒的松柏,雪压枝头,景色倒是极好。 “死了!”陈管家几乎要跳起来,连声可惜着,却也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让小厮去沏茶,自己陪着众人坐在正厅闲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低声道:“九姑娘,你知道庄子里来的客人是谁么?老朽在这里先提醒你一下,最好不要随便在庄子里走动……那人……嗯,是个大贵人。”
第27页 花九千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道:“我理会得,先前进来的时候看到那样多的官兵就明白了。是惠王吧?来雪山打猎了。” 陈管家嘆了一声:“眼下南崎情势严峻,他竟然还有心思打猎……大概是仗着有天威将军,国土无忧吧。不过老朽却不是那个意思……九姑娘,惠王现在重金聘蛊师,搜罗了许多人才在身边,你若是不想为惠王效命,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你是……比较好。惠王是个极度自负的人,不能容得别人拒绝……你若不从,只怕会惹一些麻烦……谨慎谨慎。” “我知道的,谢谢你,陈管家。”花九千对他笑着,然而眼底却没有一点笑意。 “这次惠王拿下了龙尾山,南崎靠西的大片土地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心情大好出来打猎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未免过了。他带了手下几员大将,天威将军也被他强行带来了。听说为了这事,将军和惠王闹得非常不愉快……惠王最近脾气也不大好。九姑娘,不要怪老朽罗唆,小心小心!” 这个热心的老爷子连连提醒着她,他始终念着八年前万峰会派来的三人,九姑娘,八姑娘,三大夫,是他们解开了太爷身上致命的蛊虫。当年八姑娘九姑娘还只是未及笈的小丫头,尤其是九姑娘,玉人儿似的,用起蛊来却毫不含糊,庄里那些年轻男子都对她又爱又怕,只敢远远看她一眼就好。她那一身白衣红裙,清丽的模样,到今天还鲜活在目。 说话间,茶已经奉上,陈管家又陪他们说了一会闲话,吩咐小厮好生服侍,这才恋恋不捨地走了。 苏寻秀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喝茶默默看她。是他太敏感了么?总觉得花魔女有点不对劲,虽然和平时一样笑得很可恶,然而那笑容却有点怪异,很假,好像她脸上那层隐形的面具突然凸现了出来,假的让他想剥了它。 花九千忽然拍手说道:“老娘想起来了!”她突然这样一下子,吓了所有人一跳,纷纷瞪着她。她又道:“以前听人说过,雪山里面有个很神秘的村子,只能进不许出!听说是在某个悬崖下面,以前也有人想试着进去,却很少有人能出来。估计狐七是掉进那个村子里去啦!” 她脸上忽然有了神采,回头吩咐坐立不安的猫三:“看你急的,估计你也坐不住。你去找些麻绳回来,要那种很粗的!越长越好!” 猫三几乎是立即跳起来跑了出去,花九千笑着回头对鹰六说道:“鹰六,你身上有带粗钉子吧?”他点了点头,花九千又道:“那就好,咱们明天下悬崖看个究竟!”她捲起袖子,笑得狂妄:“老娘才不管它是什么神秘的村子,想要留老娘的人,也得看看它有没有那个本事!” 苏寻秀还是没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17.魏重天 八年前,她来过这个庄园。 那时候,张老五的庄园还没这样大,围墙也不是这样嚣张的暗红色。她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客房院子角落里,那一棵歪歪扭扭的兰花。三大夫总是带着八姑娘去给张老太爷看身体里的蛊虫,她觉得无聊,就会用手去撕兰花,然后三大夫回来就会无奈地说教她。 「小九啊,你成天都无聊,干嘛不和我们一起去看蛊虫?」「你看看,好好的兰花给你撕成这样。要是让大先生知道你这样,回去又要骂你了。」「你什么时候能和小八一样乖觉些?」 她是她,八姑娘是八姑娘,会里的人干嘛老把她们放一起比较?很显然他们不明白八姑娘也讨厌两人被放在一起比较。为了这个事,她都不和自己说话了,以前还挺亲热的,最近她都开始不正眼看人了。 九姑娘天分高,八姑娘性子好。会里的人都这样说,大先生收了九个弟子,最宠的就是最小的两个。这些人,大概不知道受宠爱越多,被要求也越多,以前八姑娘总是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而她就会呆呆坐在窗前看星星,想像从未见过的父母。 她从来也没哭过,也不明白什么叫做悲伤,三大夫说她没心没肺还没开窍。三大夫是个好人,虽然他老是责备她,却总是一边骂一边真心替她着想。后来她独力替张老太爷解开了蛊虫,回院子的时候,三大夫就摸着她的脑袋,轻轻柔柔地,说:「小九,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太聪明了。」她一直都没明白三大夫到底是夸奖还是惋惜。后来,魏氏一族的人来了;再后来,三大夫死了;最后的最后,他没看到,她生平第一次的流泪。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告诉三大夫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悲伤,在还未能理解幸福的涵义之时。 花九千沉浸在往事中,有些无法自拔。天边的晚霞早已褪下去,风拂在脸上冰冰凉,没有八年前的初夏淡淡的兰花香。 她在回廊里没有目的地漫步,等绕过一个拐角的时候,才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上次来时住的那个院子。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角落,想看看那里会不会有一株记忆中的兰花,或许她还想看到当年那个沉默不开窍的小丫头,低头认真地撕花,白衣的三大夫在后面笑着责备。 她什么也没看到,一切都被茫茫白雪掩盖了,世事都被藏在虚幻的表皮里。她吸了一口气,转身想走,忽听后面传来一阵舞剑的声响。那声音如同龙吟凤啸,清朗潇洒,足见剑是好剑,人是好身手。 衣袂拂动,那人似乎是将剑一甩,狠狠钉在树上。这一钉带着愤懑赌气,花九千心中一动,忍不住往回走了几步,定定望过去——魏重天在舞剑。 惠王已经让他失望了无数次,他不知道这次之后会不会还有下一次。惠王仰仗他天威将军的声势,所以对他宠爱重用。他是个珍惜人才的人,只可惜他不会善用人才。东边苍瑕城情势不稳,桓王的人马蠢蠢欲动,只待找个时机就要反攻,吞併这个东边最重要的关卡,惠王竟然在这种时候要出来打猎。 他能说什么?君臣君臣,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默然顺服。朝臣都羡慕他受宠,惠王打猎都要强行邀他同往,说了无数次,他怎么婉拒沉默都没用。 他可以为惠王打下南崎这片天下,他可以给惠王想要的江山。但他想要的,惠王能给么? 他腰身猛转,手里的剑如同银龙一般呼啸而出,硬生生钉在院子里粗壮的松树里,震下大团大团的落雪。雪落在头上脸上冰凉凉,他吐出一口气,耳边仿佛响起族人的话。 「重天,你命中带煞,不可以留在族里。爹也不想这样,但是没办法,你还有两个弟弟,你二娘三娘她们身体都不好……」「重天,你去参军吧,说不定可以建立奇功。只是,别说你是魏家的孩子。爹老了,禁不起折腾,你是胜是败,爹都没有福气承受。」「现在你既然成了天威将军,就证明惠王对你青眼有加!你怎么可以放弃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重天!魏氏一族的重振就靠你了!爹果然没有看走眼,你是咱们家的福星!」啊啊,至亲之间说话,为什么还要玩虚伪?他不明白,他命中带煞,他认命乖乖离开;要他参军,他乖乖跑去打仗;要他顺服惠王,他也没有半句怨言。 到如今,他只想问他们一句:魏重天,对你们来说是什么?算什么? 煞星成了福星,原来人的谎言这样不堪一击,什么都是说出来的,言语伤人最甚。或许他什么也不说,也是心里憋着最炽烈的火焰:他总是要作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让曾经的白眼狼刮目相看。 他要的,应该就是这个。 魏重天有些疲惫地抹了抹光头,头上身上的伤疤,是他的荣耀,所以他从来都拒绝太医治疗。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靠自己闯出一切。 他转身,忽然看到回廊上站着一个红衣女子,不由怔住。他的目光从她火红的衣裙一直扫到她妖娆明亮的眼睛,忽然慌乱起来,有些不敢相信,有些惊喜,更多的是骇然。 “……大嫂!” 魏重天上前一步,轻轻地,不可思议地叫了出来。 花九千定定看着他,她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空空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掉落,眼前不由自主掠过许多许多她几乎已经忘记的画面。那种画面血淋淋阴森森,牵扯着她的五脏六腑,然后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剧痛攫住了她,小腹立即开始抽搐,她痛得要弯下腰去。 她几乎以为自己又要流血,于是有些慌乱地在腰间摸索,急急抓起紫金的烟杆,笨拙地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织辉糙苦涩的味道。那味道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平息一切浪cháo,剧痛慢慢消失,她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原来……”她微微笑了起来,轻道:“原来你就是天威将军,重天。我真没想到。” 魏重天急忙走了过来,有些笨拙地说道:“大嫂!你当年怎么突然就走了?大哥他……”他没说下去,他家大哥是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了。“我娘她……”他也没说下去,他娘是怎么样,他也很清楚。所以,没必要说假话。
第28页 花九千捏着烟杆,眼神有些虚幻,轻轻说道:“都好久的事情啦,说起来有什么意思?重天,恭喜你,终于名声鹊起,魏家那些老头子终于满意了吧?” 魏重天抿起唇,似乎是想笑,可惜有点苦涩,笑得很失败。他搓了搓手,良久才低声道:“大嫂,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我娘和大哥他们……唉,我替他们向你赔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万峰会那里……我也赔过不是了。” 花九千挑起眉头,笑得讽刺:“你赔什么不是?我从来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既然没有恨,又何须赔礼道歉。不关你的事。” 魏重天低下头,他坑坑洼洼的光头上湿漉漉地,是刚才落下来的雪化了,冒出白色的雾气。他似乎有点忌讳她,说话前都要想上三四遍,好久才又道:“你……不会再回去了么?” 花九千点了点头:“我本来也不该留在那里,那只是会里给魏家的一个人情罢了。” 魏重天也只好跟着点头,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他忽然拍了拍手,嘆道:“唉,何必站在这里说话,大嫂,咱们进屋去说。不知你会不会给我这个面子?” 花九千欣然点头:“好啊,正好我也想知道天威将军的事情。你怎么会投靠惠王的。” 魏重天立即恭敬地领她进小厅,好在他向来是个简朴的人,身边只有一个贴心小僕服侍,上了茶之后,他吩咐不许让任何人进来,然后遣走了小僕,端茶喝了一口,才道:“大嫂,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来雪山。” 花九千也抿了一口茶,淡然道:“我理会得,不过那也没什么。惠王要是有本事招揽到上三峰的人,也算他本事了。” 魏重天沉声道:“大嫂不要轻视这事,惠王身边的蛊师里面有没有万峰会的我不清楚,可那些蛊师里面有个十分厉害的女子,我曾听惠王手下的一个蛊师说他穷其一生也达不到那女子的厉害程度。惠王现在正是广招人才之时,如果被他知道你是……上三峰的人,他一定会强留!你如不愿,他必然会炮制法子来惩罚你!他身边那个女子十分厉害!大嫂千万谨慎!” 花九千揉了揉额角,轻笑道:“怎么每个人都喜欢让我谨慎?你的好意我明白,谢谢你。可是我这次来,却不是为了惠王,而是出来寻找我的手下。我不想与任何势力扯上关系,你们无需为我操心。” 魏重天嘆了一声:“惠王他……用这种法子强行搜罗了许多人,没人敢不服。” 花九千摩挲着杯子,微微一笑:“既然他是这种人,你为什么要替他效命?” 魏重天沉默了一会,他的神情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快乐,只是一片莫名坚持的茫然,他低声道:“我……有想要的东西,惠王他是个珍惜人才的人。” “你想要什么?名?利?高官厚禄?”花九千问的甚至有些好笑。 魏重天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我想要这些。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魏家,也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再看不起我。” 花九千原本只是说笑,听他这样说不由敛起了笑容。 “重天,你是认真的?” 魏重天点头道:“大嫂,你不用劝我,我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我比谁都明白。” 花九千看了他许久,终于说道:“你当真明白?你拿下了江山,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听过功高震主么?” 魏重天挺了挺嵴背,好让自己看上去信心十足,他朗声道:“我相信惠王不是这样的人!我也相信自己绝对不会被人猜忌!江山是我们一同吃苦才打下的!名利是我该得的!是他该给我的!” 花九千默然。他选择的是什么道路!重天,你脑子发热了么?她还想劝,但见魏重天坚定的眼神,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人有的时候认定了一条路便不愿回头,或许他在心底也明知道那是错误的,但却始终要执着地走下去,试图把结局改变。 她低头默默喝了一口茶,轻道:“你以后不要后悔便好。” 魏重天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了花九千一些近况,两人正闲聊,忽听门外那个小僕高声叫道:“将军!惠王来了!” 魏重天大惊,急道:“大嫂!你还是赶快躲起来!不要让惠王看到你!”他心知花九千是个极厉害的蛊师,只道常人也能一眼看出,倘若惠王要留这个人,他真的毫无办法! 花九千却轻松笑道:“你怕什么?他又不认得我。” 魏重天还想说话,门已经被打开了,惠王朗朗而笑的声音传进来:“重天,怎么不用晚膳?一个人在做什么呢?” 说着他就走了进来,一见魏重天对面坐着一个红衣的妖娆女子,他不由一愣,忽然笑了起来:“原来躲在这里有佳人陪伴!倒是我鲁莽了,那我先告辞。” 他转身就走,倒也潇洒。魏重天急忙叫道:“王上!这是臣下的……一位故友!请勿误会!” 惠王听他这样说,便回过头来,这边花九千早就盈盈下拜:“民女花九千参见惠王。”她形容风流妖娆,惠王早就心神俱醉,连声笑道:“快请起快请起!你叫花……?” 花九千淡然一笑:“民女花九千。” 惠王身子一歪,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直直盯着她妖娆的面容,话也说得好似醉了:“九千……好名字啊……你多大了?” 他伸手要握花九千的手,她眼神一动,微微让了过去,站起来说道:“民女还有事,先告退了。” 她转身就走,火红的衣角扫过惠王的脚面,他中了蛊似的猛然伸手去抓她袖子,口中急道:“别急着走!陪本王说说话,你想要什么?” 魏重天见花九千的脸色变得阴森,只怕她那阴狠的脾气发作要对惠王不利,急忙道:“王上!花姑娘早已许配了人家!” 惠王显然没听清,喃喃道:“什么?……重天你说什么?”他抓住花九千的袖子,手指一点一点下滑,最后握住她的手,只觉柔若无骨,光滑细腻,心神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忍不住摩挲着,面上只是笑,也不说话。 “王上!” 魏重天叫了一声,话音刚落,却见花九千两指并起,在惠王的手背上轻轻一点,惠王好像被针扎了似的,忽然丢开她的手,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花九千嫣然一笑,轻道:“民女告退。”她飞快地走出门口,红色的衣裙好像一片晚霞,诱人之极,残留下氤氲的幽香。 惠王怔怔看着门口,轻道:“她……世上居然有如此人物……” 魏重天心头突突乱跳,也不敢说穿,只得盯着惠王的手背看,那上面多了一个极小的黑点,他也不知花九千下了什么蛊,但想来她还不至于做什么大手脚,她向来是个知分寸的人。想到这里,他长嘆一声。 很快,他就知道那蛊到底是什么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惠王见了花九千的容颜之后,便要张老五在庄里面四处寻找,谁知花九千回去之后竟然立即离开了庄园,自然是找不到的。于是失望的惠王只好选了一个容貌身段不错的婢女侍寝。 那蛊,就这样发作了。 花九千坐在马车里,笑得十分开心,好像遇到了什么好事似的。鹰六是个闷葫芦,只当没看见,苏寻秀被她笑的浑身发毛,终于忍不住道:“你笑什么东西?好噁心!” 花九千却没生气,只是笑道:“笑那个色鬼惠王,他现在一定打喷嚏打的头昏脑胀。” 原来她恼怒惠王的急色,给他下了一个恶作剧似的蛊虫,只要他一亲近女子,便会忍不住打喷嚏。想到那个色鬼使劲打喷嚏的样子,她笑得更欢了,好像之前的那些怅然,也跟着消失。 18.天堂村 这是一片光秃秃的悬崖,没有糙,没有树,只有嶙峋的石头。抬头看,上面是厚厚的白雪,往下看,下面是漆黑深邃根本看不到底的深渊。 苏寻秀手里的麻绳磨擦着石头,发出吱呀的声响,令人牙酸。他双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刚要喘一口气,肩上忽然一重,却是花魔女的脚踩了上来。 “哟,秀秀你是不是不行了啊?你休息一会吧,让老娘走第一个。”花九千手里抓着麻绳,火红的身影晃啊晃,低头对他很嚣张地笑,那笑容好像在告诉他:原来你体力这样差,真是想不到啊! “罗唆!小爷什么时候要休息了?!”苏寻秀用手狠狠拨开她的脚,抓着麻绳又往下滑了几丈。这混帐的悬崖,混帐的麻绳,混帐的天气,混帐的花魔女!一切都混帐之极!他干嘛要把大好时光花费在这种破地方?现在想来,最大的混帐是他自己,明明知道她是个魔女,根本不需要多加照顾,她不折磨人已经算好的了。可下悬崖的时候,他还是一言不发地抓着绳子第一个垫底沖了下去。
第29页 什么怜香惜玉,似乎这些柔软的词语都不适合用在花魔女身上,她压根就不是人,他一定是没睡醒才作出这种无聊举动。苏寻秀双手微微一松,整个人顺着麻绳簌簌往下滑,远远地把上面三个人抛开。山谷底下的阴风吹上来,他的长发也扬起,眼前有些模糊。 她只能活三年,活五年,甚至活三天,这些本来都不干他的事。她是九姑娘也好十大爷也好,也不干他的事。可他就是这样莫明其妙开始注意,注意她的所有细节,然后他就知道,昨天她不开心,因为她那一刻的眼神是那样深邃,仿佛安静却混乱的海底。 为什么呢?这些本来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倒霉的人应该是他,被困的人也是他。他想,或许事情要糟,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耳朵,眼睛,甚至鼻子,都抢先对她作出了反应,本能地开始追逐着与她有关的一切。他真的要被魔女缠住了。 一股风忽然猛地从下面吹了上来,带着甜甜的香味,暖洋洋地。苏寻秀在崖上攀了半天,双手和脸颊早已冻得没有了知觉,乍被风一吹,浑身都开始发痒。下面似乎有隐约的水声传来,他也懒得和上面的人说,双足在崖上一点,飞快滑了下去。 忽然,他猛地停住了,不是因为看到了谷底,而是因为——麻绳到头了!他此时已经热到全身是汗,于是不耐烦地抬头吼叫:“花魔女!这什么破烂麻绳!都到头了!” 她在顶上面,看上去就像一个小红点,但是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却极清晰:“你等着别动,老娘马上下来!”话音刚落,她就猛然下沉,苏寻秀眼睁睁看着那个红点越来越大,衣袂飞扬,她简直像一个着红霞的精魅,从天而降在他眼前。 “真的到头了。没办法,直接跳下去吧。这里这样热,想必快到谷底了。”花九千在上面朗声说着,额头上的一颗汗珠不小心落在他脸上,温热的,他心里一痒,忽然烦躁起来,只想不要再和她待在一起,再这样下去,他就要疯了。 “先在这里等会,等猫三鹰六他们下来了再商量。”她空出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抬头往上看,那两人还在顶上面,如同两个小黑点,要下来估计还要花些时候。 苏寻秀哼了一声:“要跳就跳,哪里还要商量!你不跳我先跳了!” 他猛然松开手,整个人猛然下沉,仿佛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瞬间就沉到了黑暗的谷底。松手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了极致的畅快,好像逃离了一直以来的某种压力似的。他下意识地稍稍蜷起身体,只待落地之时见机行事,可以让自己少受一点伤。 “扑通”一声巨响,他坠入了温暖的潭水里,这个变故他也没想到,在水底划了几下,他刚要浮上来,就听连续的三声扑通,花九千他们几个竟然也跟着跳了下来!水花溅了一脸,他抹了一下,张口正要嘲笑几句,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等等,这里是……?他有些怔怔地打量着周围五彩缤纷的花树,打量着潭水上飘浮的一层花瓣,打量着……两个坐在潭边光着身体的年轻女子。苏寻秀完全愣住,三个人,三双眼,呆若木鸡地对视了好久好久,终于,那两个女子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大声尖叫,一面飞快地抓过身后的衣服挡在身前。那慌张惊恐的模样,让苏寻秀怀疑自己是怪兽一只,会吃人的。 “你……你们是……?”那两个女子战战兢兢地问着,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几乎要哭出来。苏寻秀这时终于反应过来,yin贼的本性终于露出,他贼忒兮兮地上下打量着那两个女子露出的肩膀和小腿,目光如针,让她们吓得脸都绿了。 喔,两个人姿色都是中上,福气!他抹了抹脸,陪笑道:“别怕别怕,我可不是什么坏人……”话还没说完,后领子就被人一提,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脑袋上被人重重一敲。 “说什么废话呢!”花九千不客气地把他甩到一旁,回头问那两个吓傻的女子:“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时猫三鹰六他们也从水里浮了上来,那两个女子乍一见这么多年轻男子,不由涨红了脸。年纪较大的那个渐渐收敛了恐惧的神色,看起来倒有些兴奋,她轻道:“这里是安明村……你们,是外面来的旅人么?” 苏寻秀不死心地凑上去,连声笑道:“不错不错,我们是外来的旅人。两位姑娘贵姓啊?我姓苏,名寻秀……” 他还是没能说完,花九千抽出腰上的烟杆,在他脑袋上狠狠刷了两下,他疼的脸都青了,蹲在水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花九千在湿漉漉的衣服上擦了擦烟杆,这才道:“我问一下,前几天是不是也有外来的人进这个村子?” 那两人摇头,轻道:“我们不清楚,这事要去问村长……” “村长在什么地方?” “你们沿着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出了林子,往左边拐,再走一会就能看到一个青瓦大屋,上面爬满了藤子,那就是村长家啦。” 那两人说完,见蹲在水里的苏寻秀就是不死心地盯着她们俩的小腿看,不由脸色一阵晕红。苏寻秀虽然一只眼戴着眼罩,却依然能看出是个俊美的男子,村里甚少见到这种人品的男子,加上他后面那两个没说话的年轻人,也是极出色的容貌,这两人不由芳心乱跳。 苏寻秀正努力用目光非礼人家,后背忽然又被人一提,却是花九千,她提着他上岸,冷道:“给老娘收敛一些!要是敢出什么差错,你就哭吧!”她丢下苏寻秀,脱掉身上厚重cháo湿的狐裘,随手拧干裙摆。 “老闆,现在怎么办?”猫三鹰六两人也跟着上了岸,他二人到底比苏寻秀脸皮薄了许多,老闆在面前,压根不敢回头看,虽然猫三很想偷看一下。 “去找村长,问问他狐七有没有来过。”花九千解下头发,随意甩了甩,然后一把提起蠢蠢欲动的苏寻秀,朗声道:“快走吧!猫三,替咱们向两位姑娘赔个不是!” 猫三只好难得腼腆地回头微微作揖,然后逃也似的赶上老闆。 其实出了林子,花九千就发觉村子里有点不对了,所遇到的基本都是女子,男子,特别是年轻男子,几乎没有。路边的女子一见来了三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都聚在那里低声说笑,指指点点。猫三鹰六两个人被指的浑身发毛,只有苏寻秀万分享受,左看看右看看。 “嗯,老娘大约明白了一点。”花九千忽然低声说道,“村子是这种模样,原来这里的水有问题。”她跨过一条小溪,用鼻子嗅了嗅,喃喃道:“果然,河底有蓝矿,难怪很难生出男婴。” “老闆,怎么说?”猫三见她嘀嘀咕咕,不由十分好奇。 花九千笑道:“不是说这个村子这个村子只给进不给出么?一般外出的旅人多为男子吧,这个村子的水有问题,河底有丰富的蓝矿,喝了这里的水,会破坏身体构造,生不出男婴。所以村民要留下外来的男子,否则不出二十年,这个村子就没后代啦。” 众人恍然大悟,鹰六更是蹲下来抄了一手水,放在鼻前一闻了闻,水里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果然是蓝矿。难怪这里能长出五彩缤纷的花树,蓝矿是微毒的,但对人体没有很大的伤害。 “老闆,这种情况能改善么?”猫三喝了一口河水,咋咋嘴,露出滑稽的模样。 花九千一边往前走一边笑:“老娘不是早就给你们说过了么?这会还要问?可见你们平时都不用功的。” 猫三无奈地望向鹰六,他也是一脸茫然,显然这次老闆又记错了,她压根就没说过蓝矿的事情。 花九千又道:“最好的方法是在水里加红矿,不过这附近只怕找不到红矿,只好用麻烦的办法了。种一点天罗糙,长出来的糙籽泡在水里七天之后蓝矿的毒就没了。” 说话间,众人已到村长屋子门口,花九千敲了敲门,就听里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然后门被人猛然拉开,一个黄衣女子急急叫道:“相公!是你么?!”她一见门口站着好几个陌生人,不由怔住。 花九千淡道:“请问这里是村长家么?外来的旅人有事找他。” 黄衣女子点了点头,勉强笑道:“快请进来。” 她转身就走,一面用袖子悄悄拭泪,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花九千的眼睛。她方才叫相公,莫非村子里有人离开了么? 众人跟着她进了屋子,就见正厅里面坐着一个绿衣女子,腹部微微隆起,显然已有了数月身孕,可是她面上全然没有孕妇应有的喜悦,反倒是愁云密布,两只眼睛红肿的和桃子似的。一见有人来,她勉强笑着站起来,柔声道:“外来的客人,请进里屋,村长正等着呢。”
第30页 花九千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黄衣女子早已打开了里屋的门,笑道:“请进。我马上去端茶。” 花九千若有所思地进了里屋,却见椅子上坐着一个白鬍子老头,他面上也是愁云密布,雪白的眉毛锁在一起,看上去还有点怒气。一见他们进来了,村长立即站起来笑道:“欢迎外来的客人,快请坐。” 众人坐下喝茶,闲聊了几句,花九千忽然问道:“村长,我想问您,前几天有没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来村子里?她大约这么高……”她比了比身高,“眼睛很大,耳边有几条小辫子,带点北边的口音。” 村长眉毛猛然一跳,抬头死死盯着她,良久才道:“那两个小鬼,是你们的熟人?” 众人一听他这样说,不由都激动起来,花九千急道:“是的!他们现在还在村子里么?” 村长顿了顿,才道:“走啦!不但走了,还骗走了维可!老夫早知道外面的人忘恩负义,却没想到两个小鬼也是如此!枉费我们待他们如此好!当真是狼心狗肺!”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被呛住,剧烈咳嗽起来。鹰六急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却被他用力甩开,厉声道:“不用你们假好心!你们和那两个小鬼是一伙的,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安明村不欢迎你们这样的人!快滚!” 他发起脾气要去推鹰六,花九千陪笑道:“老人家先别气,不是说安明村只给进不给出么?您让我们滚到什么地方去?何况,我的弟子我了解,狐七不是那种人,其中必然有误会,您先冷静一下。” 村长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颤声道:“对!那死丫头就叫狐七!孙嫂子好心给她男人介绍姑娘,却被他们赶了出来!都是一帮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走便走!为什么还要教唆村里人一起走?!维可二媳妇都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你让他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过日子?!” 他说了啥,猫三都没听清,只听到“她男人”三个字,脸都绿了。他急急张口想问个清楚,可是看村长正在盛怒之中,只怕问了他也说不清,只得硬生生忍住,心头满不是滋味。 花九千柔声道:“老人家不要生气,狐七只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她能懂什么?您不要迁怒在她身上。兴许是那个叫做维可的男子自己说要走呢?” 她刚说完,门口就传来那个绿衣女子的哭声,一边哭一边道:“相公他……村长,我一直都没敢说……相公其实总在我面前说想去外面看看……他说他想知道外面的有钱人过怎么样的生活。我……我一直当他是说胡话,谁想他……竟然真的走了!” 村长登时呆住,鬍鬚一个劲颤抖,他喃喃道:“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女子颤声道:“我总想着相公是不会捨得的……他总喜欢看我的肚子说以后的孩子如何如何……可是这事我想与狐七姑娘和鬼八小弟绝对没关系……您不要错怪了好人。他们还都是小孩子……” 村长颓然坐在椅子上,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花九千见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自己也不好多留,只得轻道:“老人家,正好我要去找我的弟子,不如你们把维可的容貌特徵给我说一遍,出去之后说不定我能找到他,然后把他送回来。” 村长却摇了摇头,嘆道:“出去的人,没有回来的道理。他既然当初能抛妻弃子离开,自然也决不会回来。罢了,我也老糊涂,身边的人也没能看透……”他忍不住老泪纵横,伤心之极。 花九千又道:“老人家,我们是来寻人的,既然知道他们安然无恙,我也安心了。我们这就要离开村子,请您放心,我们决不会向任何人提到安明村。” 村长没有说话。花九千顿了顿,又道:“为了报答,不如我告诉你们如何生出男婴吧。” 村长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她,花九千微微一笑,柔声道:“我给你们一些种子,种在庭院前面。等长出糙籽了,取下四粒泡在水缸的水里面,泡个七天。以后你们无论是吃饭还是喝茶,都要用泡过糙籽的水。如果可以坚持,我想不出五年,村子里的男婴一定会增多。” 说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锦囊,放在村长手上,轻道:“记住,无论过多久,这个法子都不能忘了,否则安明村真的会绝后。” 村长还想说什么,她却挥了挥手:“我们走吧,赶紧上去!” 猫三鹰六急忙答应着,三人翩然而出。一直走到门口,花九千才道:“秀秀呢?” 她环视一圈,却见苏寻秀早就一个人跑到前面的树下,和几个放鹅少女眉目传情了。 这个村子,是男人的天堂!苏寻秀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这里的女子比外面的都要漂亮,而且性情特别温和,虽然害羞,却不敢忤逆他的要求。最近他吃了不少女人亏,都快没信心了,忽然遇到这么一群仙子般温婉的女性,不由心花怒放。 当下他抓住一个少女的手不放,一边摩挲一边说着耳语,正要上去在那少女害羞低垂的脸上偷个香,后领子突然又被人提住了。 “你又在这里乱发情?”花九千毫不客气地提着他的领子,往前一甩,一面吩咐:“猫三鹰六架住他!咱们马上出村子!” 苏寻秀被两人架着,形象全无,不由气极败坏地叫道:“花魔女,你也不问问小爷的意愿?要是我想留在这里呢?” “哦?”花九千转头看他,正色道:“秀秀你真的想留在这里?” 苏寻秀本来很想赌气说个是,可是见花九千的神色,好像他说了是,她就会立即很乐意地把他甩在这里,然后拍拍手掉脸离开,好像丢掉一袋沉重的垃圾。 他吞了一口口水,别过脸去,半晌才嘟哝道:“……我……只是说说而已。” 花九千忽然笑了起来,用力弹了一下手指:“走吧!咱们去外面找狐七,然后四处游玩去!” 她哼着莫名的小曲,似乎突然心情极好,火红的身影看上去就像翩跹起舞的蝴蝶。虽然她的开心很有些莫明其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苏寻秀也忍不住跟着开心起来。 他懒洋洋地挂在猫三鹰六身上,由他们拖着自己,然后回头望了一眼树下如云的白鹅,还有比云朵更美丽的放鹅姑娘。 这里的确是男人的天堂,但或许,不是他苏寻秀的天堂。 19.白眼狼 花九千他们到处寻找狐七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早就穿过树林,到附近的镇子上了。鬼八遵守诺言,将什么都不会的维可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怎样投宿客栈,怎样节省用银子都仔细地教给他。 外面的世界对于维可来说,是完全陌生而且新奇的,一开始他如同初生的婴儿那样认真学习所有的事情,甚至在大街上见到稍微大一点的马车经过都会驻足看许久。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眼神却渐渐变了。 连狐七都发觉他的这种变化,他不会再对那些绫罗华丽的衣服惊嘆,也不会再幻想有钱人家的地板是黄金做的。他常常会在夜里一个人坐在客栈的走廊上长吁短嘆,或者无缘无故掐着自己的胳膊喃喃自语。他的眼睛变得如同餵不饱的小狼,嫉恨贪婪又自卑地默默盯着所有经过身边的人。他见得越多,就越沉默。 他已经完全不和狐七鬼八说话了,经常大半夜跑出去,天明才回来。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有四天,在他们来到镇子上第九天晚上的时候,鬼八终于敲开了狐七的房门。 鬼八进来的时候,狐七正在吃饭,满嘴的油。一见是他来了,狐七立即热情地拨了一大碗饭,再加上小山一样高的肉,端到他面前,然后很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吃。” 鬼八哭笑不得,他把手里的墨蓝小包袱放在桌子上,倒也不抗拒,乖乖坐下来陪她一起吃饭,然后不告诉她自己其实在楼下已经吃了两碗牛肉面。 “鬼八你有什么事么?维可大哥呢?最近我都没看到他,你们住一起,你要多照顾他一点哦。”狐七没什么自觉地说着,又夹了一筷子茄子放在他碗里。 鬼八没说话,他最近吃饭比以前快了好多,没两下就把碗里的饭菜吃个精光。而且他也总是觉得饿,即使吃饱了,过几个时辰又饿了。他能感觉自己正在成长,晚上洗澡的时候,手指可以清晰感觉到身体变结实,在不知不觉中,他就要长得和狐七一样高了。狐七说过,她一定会把他养得好好的,虽然话语天真无比,但竟然一语成真。 他用手巾抹了抹嘴角,这才轻道:“我已经有两天没看到维可了。” 狐七愣住,塞饭入口的动作僵在那里。鬼八把先前放在桌子上的小包袱拿过来,打开,里面全是一叠一叠排放整齐的金叶子,大约有二十几片,五片一摞用丝线捆起来。到底是上等黄金,在灯光下散发的光辉几乎晕人眼,狐七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清楚他把金叶子带过来要做什么。
第31页 鬼八纤细的手指缓缓拨动着那些金叶子,一面道:“咱们一路从黄金滩过来,吃好穿好住好,全靠天威将军的金叶子。这些天,每一笔帐我都算过,咱们俩用了四片金叶子。这里是早上我清点的剩余,一共有二十六片。而天威将军当初给了我们三十一片金叶子。” “嗯……?”狐七还是没反应过来,她看了看那些闪耀的金叶子,又道:“……你的意思是……少了十一片?会不会在路上不小心掉了?还是你收在了其他地方?” 鬼八没理她,继续说下去:“咱们都是走的官道,没遇上劫匪盗贼,住的也都是大客栈,没有黑店来骗人钱财。包袱我一直贴身放在心口,就是之前坠崖两次都没出差错。我是今天早上突然发现少钱的。” 狐七终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她吞下嘴里的饭粒,喃喃道:“你不会……以为是维可大哥做的吧?” 鬼八微微闭上眼,轻道:“这些天我们都待在客栈里面没出去,我也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会把包袱取下来放在枕头下面。今天早上我梳洗之前数过一遍,发现少了一片,我以为是途中不小心掉了,也没在意。梳洗期间,维可回来过一次,很急地又出去了。我再数的时候,数目就不对了。” 狐七还是觉得不敢相信,她急道:“会不会是小二做的?我……我觉得维可大哥应该不会这样吧!他连银子怎么算清楚都不会呢!何况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鬼八摇了摇手:“你先别急。”他从袖子里掏出两个小玩意,滴熘熘丢在桌子上,发出玲珑的声响,转个不停。狐七瞪圆了眼睛,轻道:“骰子?”她拈起一粒骰子,它在烛光下散发出迷人的色泽,手感温润光滑,上面的大小么点竟然都是用高级檀香硃砂做的!狐七从小在九千书局长大,见识了无数宝贝,因此小小年纪竟也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是真正的值钱货。 “这是……象牙做的。”她摸了两下立即就判断此为顶级货,然后疑惑地望着鬼八。他点了点头:“是维可早上匆忙离开的时候,从他怀里掉出来的。两个骰子就要值半片金叶子的价值了吧。” 狐七不说话了。她低头静静看着手里的骰子,忽然觉得疲倦。伤心,却不是因为少了钱,只是因为这一路出来,她所见所闻的事情最后都会以失望而收尾。老闆和鬼八说的不错,她太容易相信人,在她眼里,所有人都有良善的一面。但其实人就和她手里的骰子一样,有完全不同的面孔,突然就会改变,令她措手不及。 一个人想变好一点都不容易,但想变坏却太容易了。从安明村出来快要十天而已,她亲眼看着一个拥有纯朴渴望眼神的人变得堕落,仿佛永远餵不饱的饕餮。世上是不是所有事情都是这样让人失望难过?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温情和背叛,情感和冷漠。维可到底想要什么,她想像不出来。其实她早该知道,连妻子都可以抛弃的人,又怎会对他们陌路人上心呢? 她攥紧骰子,半晌,才轻轻说道:“等维可大哥回来吧……十天的约定期也快到了。咱们该为他饯行,希望他一个人能过得快乐。”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深刻的悲哀,以及无力感。她几乎要对这一切绝望,老闆他们说的没错,外面一点也不好玩,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会让你伤心茫然,倘若没有一颗坚强的心,便会被泪水淹没。 鬼八走到她身后,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失望个什么劲?倘若每个无关紧要的人都能让你这样难过,日子可就没法过啦。你想对人好,也要看那个人值不值得,更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你当自己是神仙,想拯救天下苍生么?” 狐七忍不住往后仰一点,轻轻靠在他身上,终于忍不住露出平常的天真笑容,笑道:“还好,我至少还找到了你呀!鬼八鬼八,我知道你对我最好,和老闆一样……不,或许比她还好哦。我真不敢想像你要是也离开,我会怎么难过……” 她皱起眉头,努力想像他离开的那个背影。他漆黑的长发会柔顺地披在背上,藏青色的衣角随风拂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她的心忽然一痛,然后一种深刻的茫然攫住了她。不敢想像他离开的一刻,她现在都已经觉得难过,好像都无法呼吸,喉咙里满满的都是苦涩。 “你的脑袋除了胡思乱想之外,和浆糊有什么区别?”鬼八用力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把她周围悲伤的泡泡敲个粉碎,他没好气地把她推开,又道:“有空说这些无聊话,不如想想维可回来之后怎么和他说!以他现在的情形,估计会很难缠,就怕不肯走。” 狐七嘻嘻一笑,偏要扑上去抱他个满怀,笑道:“这些浪费脑子的事情就给你想么!反正我是浆糊,想不出好法子!”她扑上去之后,鬼八没有像以前那样不停踉跄,却只是微微晃了一下,然后抬手扶住她。 狐七忽然惊奇地瞪圆了眼睛,叫道:“鬼八!你又长高了!不公平!为什么我没长高?!” 她抓着鬼八的肩膀,上下打量,这个小鬼竟然已经可以平视她的眼睛了!以前那个清秀瘦弱如同小姑娘的孩子去什么地方了?她忍不住酸熘熘地,撅起嘴不甘心地瞪着他。鬼八把这只八爪鱼从身上扯下来,别过脸去不看她,一面说道:“这也要计较,你果然很闲。” 他又抓了抓她耳边的小辫子,声音听起来有一种隐约的笑意:“这样就难过,以后要仰视我的时候,还不哭死?你真是个小丫头。” 他的笑声如春风,狐七忍不住想把他的脸别正,看看他现在是怎么样的表情。她很少见到鬼八笑,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偏偏那样美丽,好像所有的乌云都在瞬间被拨开那种清朗。 鬼八抓住她的手,正要不耐烦地再说她两句,忽听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走到鬼八那间客房门口的时候忽然放轻了脚步,似乎蹑手蹑脚在做什么。两人对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狐七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悄悄拉开一条门fèng,两人趴在那里仔细一看,却见穿着紫貂皮披风的维可也学他们趴门fèng上看,不过他看的是鬼八的屋子。 “他什么时候多了那样一件披风?一定很贵吧。”狐七悄悄说着。 鬼八抿了抿唇,没说话。 维可似乎是看清了屋里没人,登时狂喜地推门走进去。狐七二人也跟着推门出去,两人躲在门口往里看,维可正弯腰使劲翻着鬼八的床铺,连枕头都不放过,就差没用刀噼开来看看了。鬼八的床铺被他翻得一团乱,看起来他好像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找了半天没找到,嘴里便忍不住开始骂骂咧咧。 “我说,你找的是这个么?”鬼八忽然懒洋洋开口了,维可吃了一惊,几乎是跳起来回头的。鬼八靠在门上,手里晃着那个蓝色的小包袱,冷冷看着他。 维可的脸一阵红一阵绿,半晌也说不出话来。鬼八慢慢走进去,上下打量一番他那一身光鲜行头,有些讥诮地笑道:“维可大哥,人说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你却厉害得多,一天不见便让我们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这身衣服可花了你不少钱吧?” 维可嘴唇动了动,忽然急切地小声地说道:“不……不关你的事!”他搓了搓手,忽然又变得理直气壮,厉声道:“你今天还没给我钱!我快饿死了,你要违背自己的诺言么?快给我钱!” 狐七见他这样蛮横,不由心中有气,上前一步正要指责他,鬼八却伸手拦住她。他勾起一抹笑容,说道:“钱?我以为今天早上你已经拿走不少了,还要么?” 维可恨道:“你胡说!我根本没拿钱!你这小鬼,不要血口喷人!” 鬼八从袖子里掏出象牙骰子,轻轻抛到他脚边,笑道:“好吧,你没拿,倒是我拿了你两个值钱的骰子,还给你。赌场好玩么?” 维可气极败坏,脸色忽然变得古怪,直直盯着鬼八,好似要将他剥皮拆骨一般。他的拳头渐渐捏紧,额头上青筋也暴了出来。狐七见他神情诡异,不由把鬼八挡在身后,急道:“维可大哥!你是怎么了?你若是缺钱,可以问鬼八要啊,为什么要偷?赌场……那就是火坑!你……你怎么可以把钱挥霍在那种地方!” 维可猛然挥手,厉声道:“关你x事!老子现在就缺钱!你要是不给我钱,就是违背了誓言!对得起你的良心么?!” 鬼八冷笑一声,忽然打开包袱,取出五片一摞的金叶子,用力抛到他身上,然后说道:“喏,钱。顺便再说一句,这是两天的份,明天十天的期限就到了,该怎么办,你自己应该清楚!我们遵守了诺言,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第32页 维可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一摞金叶子,面上狂喜的神色还没褪去便换成了惊恐。他急道:“这怎么行?!你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把我丢下?当初……” “当初说了是十天,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怎么?我算错了么?”鬼八冷冷打断他的话,又道:“明天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不要再来缠着我们,我们也不会再给你任何照顾。能不能闯出你的天地,就看你自己了。” 维可状若疯癫地挥手,厉声道:“怎么可以这样!当初不是这样说的!你们明明是说一直照顾我!啊,我知道了,是怪我拿你们的钱!你们明明那么有钱,为什么不给我花一点?!狐七不是蛊师么?随便下个蛊就可以有十两黄金!你们这么有钱,怎么这样吝啬?!你们两个小鬼还是不是人?” 鬼八终于冷下脸,沉声道:“我们的钱是我们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要给你花?随你怎么说吧,总之明天我们就会离开这里,你要缠上来也无妨,但你记住,就算你饿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任何愧疚!明白了么?” 他抓起狐七的胳膊,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维可怔怔站在那里,觉得整个人都在往下陷。他忽然捏了捏手里的一摞金叶子,眼神狂热起来。不要紧,只要今天晚上他能大赚一笔,他就再也不用看两个小鬼的脸色了!只要能赢一把大的,他也可以有自己的马车,自己的豪宅,如云的美女! 他匆匆忙忙出了客栈,往街角的赌场奔去。等着吧,他一定能赢回来! 一直回到房里,鬼八还是忍不住震怒,抬手把小包袱砸在床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狐七只道他还在为维可的态度生气,不由轻道:“鬼八,不要气啦。就像你说的,不值得么。” 鬼八摇了摇头,揉着额角说道:“我不该最后赌气给他那么多钱!好浪费!” 狐七忍不住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原来你是心疼钱!好小气的鬼八!反正都给出去了,那本来也不是咱们的钱。” 鬼八倔道:“我才不管,从我荷包里掏出来的就是我的钱。算了,不管这些,咱们还是快点收拾收拾,马上就离开!” 狐七奇道:“这么急!不是说明天才走么?” 鬼八摇了摇头:“这个客栈不能留了,维可输了钱一定还会来缠着不放。咱们换个客栈投宿,不能待在这里了。” 狐七乖乖“哦”了一声,转身去收拾包袱。半天,鬼八忽然又在后面说道:“狐七,以后咱们投宿客栈……还是像这次一样要两间房吧。” 狐七瞪圆了眼睛回头看他,正要撅嘴拒绝,却见他正色道:“我不想再和你睡一张床。” 狐七登时委曲极了,眼泪汪汪地蹭过去,连声只是问:“为什么为什么?鬼八你不喜欢我?你真的不喜欢我?” 鬼八头痛地揉着额角,和她在一起,自己的头总会发疼,她的脑子构造简直是非常人能想像的。他忽然抓住她耳边的小辫子,扯了扯,轻道:“不,我很喜欢你。就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我才不想和你睡一起。你的浆糊脑子能明白么?” 果然,她用力摇头,巴住他就是不放。鬼八轻轻敲着她饱满的脑门子,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也不需要明白。听话,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这话对狐七简直比圣旨还可怕,鬼八不喜欢她?!她抓住他蹭了半天,鬼八只是坚决地摇头,他神色柔和,通常这种神情禁不住狐七缠两下就松懈了,但这次不同,他怎样都不同意。狐七终于还是颓然放弃,垂头丧气地转回去继续收拾包袱。 袖子忽然一紧,鬼八抓住她,狐七刚要茫然回头,手心忽然一热,却是被他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被吻的手心登时开始发热发麻,狐七更加茫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鬼八眨了眨眼睛,忽然满脸晕红,轻轻放开她的手腕,低声道:“……快收拾包袱吧!什么也不许问!” 狐七一头雾水继续收拾包袱,可是,被吻手心的异样感觉始终残留,明明是浅浅的,淡淡的,却仿佛在心口刻了什么似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可是心却一直在猛跳。 或许她是生病了,狐七默默想着,改天要吃点药去。 20.女蛊师 南崎的皇城原本是北边的弥珥城,自从老皇帝死后,两个皇子争皇座之后,皇城就分成了两个。北边的弥珥被桓王夺走,被人称为大皇城,而西边的月皎城则被惠王拿下立为皇都,人称小皇城。 虽然南崎多战乱,但小皇城却依然繁荣安宁,街上行人与其他战乱区全然不同,都是笑语晏晏,满面悠闲之色。在南崎有个说法,大皇城中尽贵族,小皇城里遍富豪。当年两个皇子分家,拥护桓王为帝的都是朝中老臣,三品以上的贵族,而惠王则牢牢抓住了三品以下的官员,得到了许多富豪的相助。 能在南崎小皇城居住的,大多是富贵之人,此处景致与别处大异,富贵景象甚至不输西镜。妇人多着时新娇媚的衣服式样,男子也是一派风流,街道两旁的漂亮店铺比比皆是,彩色的旗子猎猎飞舞,似乎连风中的气味都异常香甜。 衙门前的告示栏里新贴了一张巨大的告示,许多人都围在那里指指点点,大声嚷嚷着什么,这样的举动引来更多的人,一时间衙门前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连旁边卖满头的小贩也禁不住伸长了脖子往那里瞄,想知道朝廷又玩什么新花样。 刚好第一笼馒头蒸好了,小贩匆匆揭开盖子,大团大团的白雾往上升。他先时也没注意,只顾着往衙门那里看,忽然觉得有一点不对劲,他急忙回头,却见馒头铺前弓腰站着一个人,隔着雾气看不清他,只觉衣衫褴褛。那人伸手在拿馒头,可是太烫,他拿了几下都没拿起来,白胖胖的馒头上倒是留下好几个黑色指印。 小贩登时火了,厉声叫道:“哪里来的兔崽子!敢吃你家老子的白食!”他抡起手旁的擀面杖就打,那人掉脸就跑,最后还是给他得手了一个馒头,急急捏在手里搓了两下,死命就往嘴里塞,硬是给他塞了半个下去。 小贩追上去狠狠抽了他几下,那人如同老鼠一样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引得那群围在衙门前看告示的行人纷纷叫起来。小贩作势还要抽他,那人似乎是急了,连滚带爬往前跑,最后不小心摔了下去,脑袋撞在告示栏的柱子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众人还在惊呼,衙门那里早已有人出来呵斥:“吵什么?!衙门前面是给你们吵闹的地方么?!都散了散了!” 众人只好退了几步,忽听那人尖叫一声,一手死死抓住告示栏的柱子,另一手打算把那张巨大的告示撕下来。衙门的人哪里容得这个乞丐放肆,纷纷冲上去撕扯他,一面叫道:“好贼汉!皇上的谕旨也敢撕!想死么?!” 那人死活都不放手,硬是把告示撕下来攥在手里举高,然后嘶声叫道:“我认识蛊师!我知道有厉害的蛊师!我愿意报效朝廷!我誓死效忠!”原来那是一张重金聘天下蛊师的告示,惠王御笔亲题,所以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捕快们听他这样说,倒也真放手了,这时衙门里出来一个青衣男子,年约三旬,他打量了一番那人,皱眉道:“就你这样的,认识什么蛊师?青天白日的来诳人,真当南崎没王法了么?” 那人只是叫:“我认识的!我发誓我认识!那丫头只用手摸了一下,伤口就全好了!我绝对不敢说谎!” 青衣人见他说得诚惶诚恐,再想想一个乞丐就是天给了胆子也决不敢欺骗朝廷,当下不由放柔了面色,说道:“你若真认识厉害的蛊师,我便饶了你。你叫什么?” 那人匍匐在地上,嘶声道:“小人维可!小人绝对不敢撒谎!” 青衣人点了点头,说道:“那好,你跟我进来。” 维可心头突突乱跳,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反正他也已经豁出一切了,当下毫不犹豫大着胆子跟那人进了衙门。 原来,那一夜他输光了所有的钱财,连身上那件貂皮披风和象牙骰子都被人搜罗走了,最后打手们像丢破布似的把只穿着单衣的他丢在寒冬清晨的街头。冻得瑟瑟发抖的他,飞快赶回客栈,想问鬼八再要钱的时候,小二告诉他,狐七鬼八两人晚上就退房离开了。那一刻,他有一种被人逼进绝境的感觉,对那两个小鬼更是恨之入骨,觉得是他们把自己害成这样的。 他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没有,大冬天的也只剩一件单衣。客栈的小二看他可怜,就送了他一件旧棉袄,又给了他几个铜板做路费,叫他早点回家乡。可他们哪里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家乡可回了!都是那两个小鬼,把他骗出来,却撒手不管!如果他还留在安明村,哪里会受这种苦!黄莺和绿情一定会把他照顾的好好的!他连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都没看到呢!
第33页 他越这样想就越恨,狐七鬼八在他心中成了魔鬼,他恨不得生噬其肉。他辗转漂泊了一个多月,只想着可以找一份工养活自己,可他总改不了赌性,赚一点钱便要挥霍一空,没有老闆愿意雇用他。他过上了乞讨的生活,来到小皇城的时候,饿到几乎要晕过去,所以才当众偷人家的馒头。 现在,他的霉运会不会结束了?维可战战兢兢跟在那人身后走,进了内堂,那人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下人带他去沐浴更衣。维可在外面飘荡了一个多月,对人情也比初时了解了许多,知道不能得罪贵人,以及什么时候可以说话什么时候乖乖沉默。 当下他乖觉地跟着下人走,痛快地洗了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次澡,然后换上崭新的衣服,忐忑不安地去参见那人。他早听下人叫那人沈大人,所以也跟着这样叫他,恭敬地跪拜。 沈大人淡淡喝了一口茶,轻道:“不用这样多礼,倘若上面的人觉得你提供的消息可贵,流水的银子多的是打赏!”他手指点了点小案,忽然又问道:“吃饭了没?” 维可很想摇头,可是肚子发出的飢饿声却让沈大人莞尔,他朗声道:“来人,上饭!” 小衙门里面也没什么好菜,肉倒是很丰富,维可又想维持形象又忍不住大吃大喝,忙乱不已。沈大人坐在一旁,只是低头喝茶,过了一会,忽然又道:“你说你认识蛊师,是真的么?你给我详细说说情况。” 维可急忙说道:“小人绝对不敢撒谎!小人是……北边的一个村子里的人,有天村子里来了两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男的什么都不会,但女孩子却是极厉害的蛊师!村子里有个人伤了脚,她摸了两下就好了!后来小的在家乡觉得没什么前途,便央求他们带我出来见见世面,那女孩子偶尔会替人用蛊疗伤,下一次蛊就要十两黄金……” “他们人呢?现在在什么地方?”沈大人打断他的话,直切重点。 维可低声道:“小人……他们抛下小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不过我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我听那个女孩子说过,他们要去西镜!做什么任务的。” 沈大人沉吟了一会,似乎在考虑这个人的话值不值得相信,值不值得带他入宫。万一上面那位脾气古怪的不喜欢,未免得不偿失。 维可见他沉吟不语,只当他不信,不由急急从脖子上掏出一个小小的挂坠递上去,一面道:“您若不信可以看看这个!这是那小姑娘送给我的,据说是什么可以祛病祈福的!” 沈大人接过挂坠,却笑着瞥了他一眼,淡道:“祈福?你这样的还叫福气么?这福祈得可真妙。” 维可登时涨红脸,什么也不敢说了。 沈大人本来只是随意看看,谁知那挂坠却是用一块黑色琥珀制成,上面刻着精緻的文字,对着阳光一看,那些文字竟然闪烁着幽幽绿光。他也算有些见识的人,自然明白这个祈福的道具蛊是高级货,可见维可说得不假。他心头暗喜,把琥珀还给他,一面笑道:“我姑且相信你。快点吃,吃完了便要进宫见大贵人。是福是祸,就看你运气了。” ×××× 维可在狼狈流浪的时候,以为自己会这样萧条地死去。他再也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自己梦想中富丽堂皇的地方。 是的,他进了皇宫,惠王的宫殿。在马车上的时候,他的心就要跳出胸口似的,怎么抑制都没用。他也见过不少华丽的房子,本来以为皇宫也不过是更大一点的房子罢了,可是等到了皇宫,车门拉开的时候,他还是震惊了。原来,大这个词可以无极限。马车停在一片空旷的前庭,远远望去有一栋五彩的宫殿矗立,这样的对比,令马车看上去无比渺小,人也更如同尘埃一般。 “下车吧,机灵点。”沈大人低声说着,维可急忙下去,一踏在白色整洁的大块地砖上时,他两条腿都开始打颤,忍不住把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两下,擦掉汗水。 沈大人说话也不敢大声了,两人跟着几个青衣小太监往后面走。维可虽然低着头,两只眼睛还是在乱瞄,那朱红色的墙,那金黄色的琉璃瓦,还有盘龙的柱子,白玉一般的栏杆,遥远的望不到尽头的庭院……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要停了。 可是,当他进入一个宫殿之后,才发现之前看得那些都只是外在,宫殿的里面,是令人眼花缭乱几乎要窒息的奢华。惠王是个喜欢享受的人,宫内所有地方都要美仑美奂,哪怕他很少去的偏殿也要精緻无比。 维可被眼前大片大片浅碧色的纱帐弄花了眼,暖暖的带着幽香的风拂在脸上,他几乎要醉了。小心沿着水晶地板往前走,两旁是白玉做的大水池,里面养了许多红色黄色紫色的大鲤鱼。绿色的孔雀石的柱子上点缀着拳头大小的明珠,角落的青铜鼎烟雾裊裊上升。 偌大的殿堂,半点声音也无,维可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如同打雷。他吞了一口口水,跟着沈大人穿过这个正殿继续往后走。殿后有两个门,门口守着太监,沈大人跟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回头道:“你跟几位公公进去,我不能陪你了。总之你小心说话。” 事到临头,维可也只有点头,跟着那两个小太监进了一间阴暗的屋子。这间屋子很大,可是也四处挂着浅碧色的纱帐,可惜没有光,屋子里瀰漫这一股似甜非甜,似涩非涩的味道,很不好闻,他几乎忍不住要打喷嚏。 拨开纱帐往前走了几步,两个太监忽然跪了下来,脆声道:“姑娘,人带来了。” 维可战战兢兢地跟着下跪,脑门子贴在冰冷的地板上,动也不敢动。没过一会,就听前面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姑娘说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两个太监很快就退了下去。维可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不知道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贵人,似乎连说话都听不见的。正在胡思乱想,却听那个脆生生的女声又道:“姑娘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祖籍是哪儿。” 维可知道普通人面对蛊师的时候最好不要撒谎,他再也不敢隐瞒,说道:“小人维可,今年二十四,祖籍是安明村。” 帐子里的小丫头又道:“安明村?是那个只给进不给出的村子么?” 维可急忙答了个是。 小丫头又道:“姑娘问你,你说的蛊师长什么样,多大了,在什么地方遇到的,叫什么名字。” 维可当下把对沈大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当他说到“狐七”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听见帐子里传出什么东西破碎的细微声响,他登时停下来不敢再说。 过了一会,那小丫头才道:“姑娘问你要那个祈福的道具蛊,你放在前面的台阶上就好。” 维可乖乖把那个琥珀放在台阶上,没一会,只听帐子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帐子被一只手轻轻拨开,那只手拿起琥珀,摩挲良久。维可粗粗瞥了一眼,只觉那只手柔软纤细,应该是个年轻女子的手。他心头乱跳,忍不住匍匐下去。 良久,那只手把琥珀放回去,然后那个小丫头说道:“姑娘说,你给的消息十分可贵,赏你三万两白银,皇城府邸一座。你可以下去,到内务府领赏了。” 维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急吞了一口唾沫,正要答谢,忽听门外一个男子大声叫道:“安心!你在做什么?快来帮朕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说完便是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不等那小丫头说话,门就被人不太客气地推开了,一个服侍华贵的男子走了进来。旁边两个小宫女搀扶着他,只听他的喷嚏声一路从门口传到这里,甚是响亮。 维可只道是什么贵人,也不好动,只得继续跪在地上。那男子一直走过来,看了一眼维可,便揉着鼻子说道:“原来你还在选人,先不管这些,替朕看看!都打了半个多月的喷嚏了!”他说话声有点沙哑,想来是打喷嚏打的。 帐子被一只手揭开,还是那只柔软纤细的手,在惠王的手背上轻轻一抹,然后那个小丫头说道:“回王上,姑娘说您是中了蛊,不过不碍事,她马上就能解开。” 惠王奇道:“中蛊?朕也没去奇怪的地方啊!从雪山回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了!谁有胆子给朕下蛊!” 没人说话,那只手在惠王手背上轻轻一拍,只见他手背上立即跳起一个小黑点。那手如同闪电一样快,一把抓住那黑点,在手里一搓,就成了黑色的粉末。那人搓了一会,就听那小丫头忽然说道:“王上,姑娘问您在雪山遇到了什么人,有没有遇到年轻女子之类的。” 惠王几乎是立即就想起花九千那张妖娆绝艷的容颜,他挠了挠下巴,笑道:“倒是有的,那女子……朕从来没见过那般人物!怎么,是她下的么?”
第34页 那小丫头又道:“王上,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您知道么?” 惠王想了一会,才道:“是姓花吧……叫什么千……?啊,花九千。” 那只手忽然颤了一下,黑色的粉末从指fèng里流了下来。过了一会,那小丫头才道:“王上,姑娘说今天有人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消息,如果顺利,您将得到两个甚至以上厉害的蛊师。您说的那个姑娘,也会是其中之一。” 惠王喜形于色,连声道:“真的?!朕就知道她必然不是简单人物!安心,她有你厉害么?朕很想得到她!” 小丫头说道:“姑娘说……她暂时还不知道。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她什么也不能肯定。” 惠王压根就没注意她说了什么,他兴奋地叫道:“朕一定要得到她!重天呢?!马上派重天顺着线索去追那蛊师!朕恨不得马上见到她!”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一直走到门口,才道:“那个跪地上的人!你提供如此宝贵的消息,朕大赏你!在安心姑娘赏赐之上,在给你安排一个宫内的职务做做!啊,你就帮着安心姑娘做事吧!安心你随便给他安排一个职务!” 他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找魏重天去了。维可趴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竟然如此好运,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就听帐子里小丫头说道:“维可,姑娘说安排你做身边的佩刀侍卫,即日上任。你可以下去了,到内务府去吧。” 维可答应了一声,刚抬起头来,忽然身后吹进一股冷风,将前面的帐子吹开。他倏地瞪大了眼睛,那重重纱帐后面,露出一张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的容颜,微微发黄的长发顺着额头两边整齐地滑下来。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但,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原来她不只是哑巴,还是个瞎子。 维可不敢再看,低头弓身退出去,这时方觉背后冷汗涔涔,竟是被那女子身上深不可测的气势吓出来的。 ××××× 本周开始每天都有考试,所以暂停更新一个星期。 下周一恢复更新。^_^ 21.过年喜 虽然维可的事情让鬼八生了好久的闷气,但毕竟这两人还是孩子习性,在市集上逛了几圈便把所有不快的事情丢到脑袋后面了。原来他们并没有立即离开镇子,而是换了一家客栈,留了数日。 狐七到底不放心维可,过了两天就去各大赌坊探口风,得知维可输光了所有的家当,被人赶了出去,从此再也不见,不由有些愧疚难过,可是再想如果留他在身边,总有一天自己和鬼八也会被他输成穷光蛋。维可只当他们是供白饭的金主,全无半点尊敬,他们要劝也劝不动,让他留下来只会更加放纵,那就失去起初带他出来见世面的目的了。 后来又从原来客栈小二的嘴里得知他送给维可几件旧棉袄和一点钱,让他回家乡了。狐七终于稍稍安心,只盼他能尽快回安明村,这一次出来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头,想必以后会专心对待黄莺和绿情,倒也是一桩好事。 于是在鬼八不断的催促之下,两人冒着大雪再次启程。此时已近二月,南崎正是天寒地冻最甚之时,更何况官道上没有遮掩,风一旦吹起来便扑头盖面,卷着空中的地上的冰雪一个劲砸上来,两人往往赶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路,浑身上下就如同雪人一般。狐七还好,毕竟练过武,只是苦了鬼八,每每咬牙死撑,冻得脸都青了偏偏又爱逞强。他从小穷困潦倒,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最近一段时间跟着狐七吃好睡好才勉强补回来一些,但哪里扛得住成日介赶路受冻,终于在半途再次病倒,高烧无法走路,纵然他万般不愿,还是第二次被狐七背起来唠唠叨叨着往前面市集赶去。 一直到了镇子上面要了客栈上房,狐七才发现自己随身带着的治疗蛊已经用光。她不是蛊师,只是身体里面中了蛊的蛊人,失去治疗蛊她对任何疾病都束手无策,眼看鬼八连着高烧两天,意识已然模糊,狐七只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好心的小二提醒她可以到城西药局请大夫,她才骤然想起世上还有大夫一说。 狐七吩咐小二好生照顾鬼八,自己急急出门请大夫。一路冒着风雪走来,却见城中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灯笼,门上贴着金字墨字的对联,街上好些不畏严寒的顽童嘻笑着点爆竹,噼噼啪啪,火花四she,好不热闹。狐七闻了一路的饭菜香和爆竹烟味,终于想起再过两天便是大年三十了,难怪平时那样萧条的南崎小镇也显出一点喜气来。 南崎的朝廷纵然千万个不好,但每到过大年的时候,却一定不会有任何动静,惠王和桓王好像约好了似的,相互都要过安生年,饱受战乱灾害的南崎子民至少在过年这十几天里可以难得享受一下团聚的喜悦安宁。因此南崎子民都无比珍惜这十几天的安静,就算最穷苦的人家在过年期间也要准备一点肉菜,用边角料的红纸请先生写了春联贴门上,稍微有钱的人家就会准备许多爆竹烟花,年三十晚上一起放。 百姓要过年,大夫当然也不例外,狐七花了许多口舌也请不动药局里面留守的大夫,心急如焚的她终于难得露出凶相,亮出袖子里的匕首驾到吓呆的老大夫脖子上,学着平时鬼八的恶声恶气,喝道:“少废话!你走不走?!”这些人当真如鬼八说的那样,不凶一点便上不了台面! 花白头发的老大夫吓得脸都绿了,他哪里想得到这天真的小丫头会突然发怒,只得乖乖穿好衣服,提着药箱去看病人。狐七用匕首抵在他背后,正要开门出去,忽听内屋帘子被人一揭,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软软叫了起来:“爷爷,奶奶要我来问你雪里蕻是配肉好还是配毛豆好。” 狐七吃了一惊,急忙把匕首收起来,回头一看,却见一个三四岁扎童子头的小男孩靠在门边天真地望着他们,全然没发现自己的爷爷正被一个坏蛋用匕首相逼。老大夫脸更绿了,只是颤声叫道:“都……都好!小天你快进去!不要乱跑!” 那孩子只是笑吟吟地,狐七被他友好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坏蛋。她悄悄把匕首收回去,低声道:“对……对不起……我太急了。”说完转身就走,谁知老大夫却拉住她袖子,嘆道:“我衣服都穿好了,难道不出门么?救人如救火,咱们快走吧!我还要赶回来吃饭呢。” 他不由分说,竟然拉着呆呆的狐七往外赶,一面又大声道:“大过年的,年轻人怎么不回家过年?天寒地冻的,还在外面游荡!怎么可能不生病!” 狐七嗫嚅了几句,并不知道怎样接口。她怔怔看着老大夫花白的头发,心头忽然想起鬼八说的话,他说南崎鲜少有热心人,大家都被战争搞得麻木了,可是尽管如此,世上总还是好人多,毕竟做坏蛋也是需要天分的。她咬住嘴唇,全身因为紧张而沉淀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都活了过来,她的手指似乎都开始莫名地发抖,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感嘆。 鬼八只是感染了风寒,加上发高烧有点脱水,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他身体底子不太好,所以伤寒迟迟不走。老大夫细细看了看他的舌苔,又拨开眼皮观察一会,才道:“没事,我开一帖药,每天饭前按时喝,三四天就应该痊癒了。” 他打开药箱,正要取纸笔写药方,却见药箱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食盒,打开一看却是新做好的雪里蕻炒毛豆,也不知老伴什么时候放进来的。他微微一笑,把食盒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又道:“看你们两个娃娃孤零零的,客栈里的饭菜终究比不上家里的,雪里蕻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拿去尝尝。” 狐七只是点头,她在这个大夫面前总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羞愧的慌,一开始的理直气壮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大夫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回去了。小二抓了药回来,狐七在屋子里慢慢熬着,桌子上那盒雪里蕻发出清甜的香气,混合着药汁的苦涩,氤氤氲氲,让人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好像回到书局一样。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狐七不敢点灯,怕惊动了沉睡的鬼八。暗沉沉的屋子里,一点幽蓝火光跳跃,是熬药用的火盆。密实的青涩的药味从药钵里蔓延出来,雪里蕻已经完全凉了。狐七小心起身,忽听外面惊天动地地一阵爆炸声,然后阴沉的窗外骤然亮若白昼,万点火光如雨点纷至沓来,缓缓坠落,然后是众人的欢呼声,跟着噼噼啪啪的小炮仗开始热闹,明明是吵闹之极的,却喜气洋洋,过年的意义,对南崎人有多么重要,其他三国的人一定一辈子也无法理解。 爆竹声好像要把人的耳朵给炸聋,狐七的心都跟着响声一起一落,渐渐地,似乎魂魄和身体都分开,自己可以清楚感觉到身体微微地发颤,心却一直往上升,升,升……就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是那般满目疮痍,所以喜悦和幸福看起来单纯无比,绽放在战场上方的烟花,比任何美景都要炫目,楼下的欢笑声,比任何仙乐都要动听。
第35页 “你在想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鬼八虚弱的声音,狐七微微一惊,急忙跑过去,扑上去就连声问:“鬼八你醒了?觉得怎么样?还难受么?想喝水么?想吃饭么?还冷么?……”她唧唧哌哌问了好长一串,气都不喘一下。 鬼八闭上眼睛,虚弱地揉了揉越发疼痛的额角,嘆道:“我什么也不想,只求你闭嘴。” 她立即乖乖听话,咬住唇一点声音也不发,鬼八往她那里看过去,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个劲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他忽然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我很快就好了,别担心。今天是什么日子?外面怎么那样吵?”他柔声问着,大拇指摩挲着她的眉毛,爱惜地。 狐七闭上眼,好像一只被爱抚的小狗,整个人都趴在他被子上,轻轻说道:“还有两天就大年三十啦,鬼八,你以前过过年么?” 鬼八勾起嘴角:“在南崎,谁能真正过一个安详的年?我从来没过过,你呢?” 狐七怀念地低声说道:“以前过年的时候,老闆就会亲自写春联贴在书局门口,鹰六会把书局里外上下都收拾整齐,虽然第二天我们又会弄乱,不过他从来也不抱怨……猫三会做一桌子好菜,他做的雪里蕻炒毛豆最好吃了……” 鬼八忽然感到手掌里一片湿润,他用拇指去摩挲,盖上她的眼皮,把那些水滴全部擦掉,一面柔声道:“原来过年这样开心,这次咱们可要好好庆祝一下。狐七,这应该是开心的事情。” 狐七紧紧闭着眼睛,低声道:“当然……今年也有雪里蕻可以吃……”她忽然紧紧抓住鬼八的手腕,轻声说道:“鬼八,我们出来之后遇到那么多事情,我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坏蛋,但今天我才知道自己也是坏蛋……在其他人眼里,什么事情都只为自己打算的我,一定是让他们失望的坏人。” “嗯,然后呢?”鬼八静静听着,然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因为我们都会为自己打算,所以在别人眼里都是坏人,因为我们没办法完全为了别人贡献一切……鬼八,是不是这样?我……我是不是终于明白了一点道理?” 鬼八抓着她的小辫子摇了摇,柔声道:“嗯,你终于不再是浆糊脑袋了。然后呢?” 狐七用力抹着脸,大声道:“没有然后了!鬼八,我真的很喜欢南崎!不管是人还是山还是水!其他地方再好,我都不想去!我一辈子都想留在这里!” 鬼八轻道:“那很好啊,我也不走,一辈子留在南崎。” 狐七激动极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神激荡,或许是因为过年气氛甜蜜又伤感,整个人也变得比平时感性许多。她用力抱紧鬼八的脖子,在他胸口蹭啊蹭,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上面,一面模糊不清地说道:“鬼八我真的好喜欢你!鬼八鬼八!”她一个劲叫着他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真正永远在一起一样。 鬼八病的浑身无力,只好由她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他忽然嗅了嗅,喃喃道:“你在煮什么东西?味道好怪。” 狐七这才想起火盆上还熬着药,当下惊得跳起来,好在是小火煨着,没烧糊。她淠出药汁,餵鬼八喝了,然后替他盖上被子,安抚着他又睡着了。过了一会,楼下放鞭炮的声音渐渐少了,狐七趴在被子上,终于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狐七总觉得有人在拉她耳边的小辫子,然后脸上痒痒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茫然睁开眼睛,璀璨的日光透过窗纸,映得一室明亮。雪停了,今天原来是晴天。她伸个懒腰,正要换个方向继续睡,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什么时候跑到床上的?狐七急忙坐起来,发现自己的靴子和外衣都整齐地放在床下,难道她半夜自己爬上鬼八床上的? 身边传来轻微的笑声,狐七赶紧低头,却见鬼八躺在旁边笑,他脸上高烧的红晕已经褪去,双目也清亮了许多。狐七顾不得许多,急忙对他摸手摸脚,一面道:“你已经好了么?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 鬼八由着她乱摸,悠然道:“当然好了,不然怎么抱你上床睡?” 狐七奇道:“是你抱我上来的?我还以为是自己爬上来的呢!” 鬼八慢慢坐起来,毕竟高烧那么长时间,手脚还是发虚,他裹紧被子靠在床上,轻道:“晚上那么冷,不盖被子睡觉会生病的。我可不想自己的病还没好就要来照顾你。”他刚说完,肚子里就发出响亮的声音,狐七怔住,他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我两天没吃东西了,想把我饿死么?” 狐七赶紧跳下床,飞快穿好衣服,急道:“鬼八,咱们在这里过完年再走吧!过年要吃点好的,你想吃什么?我去让老闆做!”忽然她又想到桌子上那盒雪里蕻毛豆,于是笑道:“正好你生病不能吃油腻的东西,我让老闆把雪里蕻热一热,做点粥好不好?” 鬼八随意点了点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看狐七要出去,急忙又道:“狐七!过年我想吃肉!越多越好!” “哦!没问题!”狐七大声答应着,飞快跑下了楼。 鬼八怔怔坐在床上,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的力气太小了,狐七永远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花了多少功夫才将她抱上床。明明两个人已经差不多身高了,她可以轻易把自己背着抱着,他却吃力无比。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黯然,太遥远了,他和她的差距,一个男人连喜欢的女人都无法保护将她抱满怀,反倒需要她不时的照顾,这算什么?天知道他是多么希望一夜之间长成大人,这种渴望是私密的,无法说出口的,他谁也不敢说,不能说,似乎光是有这种想法便是玷污了白云一般的狐七。 仿佛对应着狐七,世上一切都会显得骯脏不堪入目,连他自己都是,不敢抱,不敢亲近,觉得这样做了就是亵渎,用自己骯脏的欲望去玷污她。但越是不敢越是想要,他每夜都祈求神让他一夜成人,在她面前扬眉吐气任意说笑。这种痛苦,不亚于他曾经遭受的一切,然而就是因为它的底味如此甜蜜,他才心甘情愿承受。 她,会不会一辈子都不明白? 鬼八在楼上胡思乱想的时候,狐七早已端着食盒交给了小二,吩咐他做粥,稠一点的,小二满口答应着,正要转身进厨房,忽听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吵嚷声,一个人大声说道:“老闆!人还没找到!哪里有心思过年啊!” 狐七乍一听这声音,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心脏剧烈收缩,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推开小二,飞快往门口奔跑。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妖娆妩媚,那语调似乎有意无意地去勾引谁一般,悠然说道:“猫三你越来越像老太了,小狐七现在自然是在路上,担心什么?难得在外地过年,怎么能不热闹一点?秀秀,你说对不对?你一定也很少过年吧?” 一旁似乎有个人哼了一声,不屑极了。狐七当下再无疑惑,浑身上下数万个毛孔都快活地张开,喉咙里几乎是本能地发出欢呼,挥舞双手冲出去,大叫道:“老闆老闆!猫三!鹰六!你们也来了!” 门口数人都愣住,花九千有些讶异地张开红唇,眼看一团快活的狐七扑进自己怀里,蹭啊蹭啊蹭啊……蹭……×××× 台湾地震,搞得我这里根本上不了国内网站……==好容易给我刷上来了,宣布一下恢复一日一更,如果哪天突然不更了,就证明我刷不上来了……不过不要紧,下次更的时候会把缺失的分量补回来,例如更新3-4章之类的。^_^22.鬼八辞 狐七抱着花九千正蹭得开心,后领子忽然被人一把提起,苏寻秀皱着眉头瞪着手里的小丫头,冷道:“这丫头是谁?乱抱什么呢?你家大人在什么地方?” 狐七被他提在手里,无辜地眨着眼睛,看看他,再看看老闆,见花九千笑得妩媚,她不由急道:“老闆!狐七好想你!”她挣扎着去抱花九千,两手乱挥。苏寻秀就是不给她碰她, 干脆利落地摔到一旁,拍手道:“哪里来的小野猫,去去!躲远点!” 狐七撅起嘴,恼怒又不明所以地瞪着眼前这个笑得不怀好意的傢伙,看了半天确定自己完全不认识他,再见花九千对他的粗鲁举动一点都不生气,反倒笑吟吟地甚是开心,她心里登时泛起酸熘熘的味道,那感觉就好像自己心爱的某件事物被人抢走一般。她急道:“你才是谁?!你才躲远点!” 说完她扑上去用力抱住花九千的脖子,整个人如同猴子一般巴在她身上,一面挑衅地瞪着苏寻秀。他眉头一跳,天生的喜爱女人的性情不知怎么的就是无法在这丫头身上发挥,忍不住想用力捏住她圆圆的脸,把她从花魔女身上扯下来。
第36页 花九千拍了拍狐七的背,笑道:“总算看到你了,老娘算是放心啦。猫三?”她回头去找那个方才叫得最响的人,他却早作出一付不在乎的样子站在鹰六身边,明明耳朵都憋红了,偏要哼一声,坏坏地说道:“狐七总也长不大!什么时候不让人操心就万事大吉了!这么大冷的天,还害我们出来寻了许久,真是小丫头!” 狐七果然撅起嘴巴,都可以挂油瓶了。花九千在肚子里暗嘆一声,猫三向来聪明伶俐,偏偏他的聪明在狐七面前就变成了拙劣,她造再多的机会都会被他糟蹋了。她干脆把狐七从身上用力扯下来,往后面一丢,猫三手忙脚乱地接了温香软玉满怀,心神一荡,却听花九千在前面淡道:“猫三,你给她说说这些天的事情。老娘乏了,秀秀,鹰六,咱们进客栈歇歇再说。” 说完她不容苏寻秀反驳,抓住他的袖子强行拽进客栈,鹰六摸了摸狐七的脑袋,对她温柔一笑,乖乖跟在花九千身后进去了。狐七不明所以,一手勾着猫三的脖子,另一手去抓花九千,口中还在轻叫:“老闆……?” 苏寻秀回头白了她一眼,故意把手搭上花九千的肩头,她居然也不拒绝,两人神态亲密地找了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被花九千妖娆容貌惊呆的小二满脸痴迷地送上茶水,赖在不远处捨不得走。 苏寻秀喝了一口茶,手还放在花九千肩上,忽听她说道:“你也气够她了,还不住手?老娘可不喜欢别人欺负我的小狐七。” 他故作自然地笑着,把手放了下来,又道:“原来她就是狐七?根本还是小孩子么!没意思。” 花九千慢慢拈起盘子里的花生,轻道:“有意思也好没意思也好,老娘给你一个忠告,你招惹什么女人也罢了,狐七却绝对不容你招惹。否则你别后悔,别说老娘没提醒过你。” 苏寻秀冷笑起来:“一个小丫头而已,小爷才看不上眼!” 狐七被猫三抱着,竖起耳朵使劲听也听不到老闆和那个死男人说什么,她不由大急,抓住猫三的袖子用力摇,一面急道:“他是谁?他是谁?!他凭什么和老闆那么亲密?!讨厌!” 猫三无奈之极,佳人在怀,多么诗情画意的相逢,为什么他半点欢欣都感受不到?他拍了拍狐七的脑袋,轻道:“狐七,你……好久没见,就没什么话想和我说么?” 狐七瞪圆了眼睛,好像这时才想起眼前还有一个猫三,她急忙张开双手紧紧抱住猫三的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她满头柔软的发拂过他脸颊,痒痒的,猫三终于感到一点喜悦,忍不住抱紧她,低声道:“……想我了么?” 狐七点头,闷闷说道:“想死了,每天都梦到老闆和你们。” 这不是重点吧?猫三肚子里长嘆一声,要指望小狐七解风情,那真是比登天梯还要困难百倍的事情。他拍拍她,正要说点温柔的话语,倾吐一下自己的相思之意,忽听狐七气呼呼地说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不行!他竟然敢把手放在老闆身上?!让我过去!” 她一把推开猫三感性的怀抱,如同旋风一般冲过去,硬是挤进花九千和苏寻秀中间。这个举动引得苏寻秀对她猛翻白眼,花九千则同情地望过来,这边猫三早已脸色惨绿地闭上了眼睛。 花九千再次认定猫三是个没用的东西,她摇了摇头,摸着狐七的脸蛋,笑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书局的人都出来找你?” 狐七点了点头,花九千于是把自己派鹰六一路暗中护送,然后他们在大雪山忽然失踪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他们到了安明村的时候,她又道:“听村长说你们带了一个村人从村子里熘了出来,那人现在还跟着你们么?最好马上把他遣走,这人留着是个麻烦!饕餮是永远餵不饱的,还记得老娘以前给你说的故事么?” 狐七点了点头:“老闆,出来之后,我才发现你说的什么都是对的。维可大哥……唉,鬼八早就生气把他赶走啦。他真的是怎样也不满足呢……我不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老闆,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你说,这一路过来,我遇到好多事情。” 花九千拍拍她的脸蛋,小小安慰一下失意的手下,忽然又道:“什么鬼八?你身边那个少年么?怎么用了书局里的名字?” 一提到鬼八,狐七眼睛都亮了起来,拉着她的袖子唧唧哌哌打开了话匣子,一会说他聪明一会说他好看,一会又说他心地善良,一会再夸他处事圆滑老成,总之鬼八从她嘴里出来就是一朵花,没有一丝缺点。 花九千却越听越心惊,忍不住细细打量这个稚嫩的丫头,她提起那人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幸福笑意,她何曾在这丫头脸上看到如此春意!这个徵兆,只怕对猫三来说糟糕之极,小丫头明显已经动情,虽然她依旧懵懂,但迟早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心意,却不知那个鬼八到底是怎样人物? 她太了解狐七了,她天真无比,一旦喜欢上了,就会缠住不放。两个少年人相互扶持一路走来,感情深厚也是正常,可是,猫三怎么办?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猫三面无表情坐在角落喝茶,然而眼睛里尽是冷意,似乎与一切都疏离了开来。 花九千在心中暗嘆一声,两个都是自己心爱的手下,如同自己的弟妹一般,他们是青梅竹马,猫三对狐七的心思她哪里有不知道的,心里早就认定了他们是一对,谁知中途突然插进来一个鬼八……她沉吟半晌,忽然笑道:“小狐七,鬼八是怎样的人你也不知道吧?他把自己之前的事情说给你听了么?你知道他的本名么?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么?” 狐七被她问住了,显然她从来也没想过这些问题,鬼八就是鬼八,他以前是怎么样的人,很重要么?她顿了半天,才嗫嚅道:“我……我不知道,可是这些也不重要吧……” “怎么不重要?”花九千打断她的话,难得正色道:“你太天真了,南崎这样的乱世,怎么可以随便相信人?要是被人骗了怎么办?好在他只是个少年人,万一是圆滑老练的男子那又如何?只怕你要被他连皮带骨吞下去……” “鬼八不是这样的人!”狐七忽然叫了起来,脸色铁青,这样一声厉声叫嚷,连花九千都怔住了。狐七从来没有露出这么气愤难过的神情,她急急地,笨拙地为鬼八辩解:“他对我很好很好!什么……什么都为我着想!他说了要陪我去西镜,然后回来!我们说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的!老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 一辈子!?猫三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剧烈咳嗽着,眼泪都咳得流下来。狐七还在气愤伤心,猛然站起来,急道:“就算……就算老闆你们不喜欢他,我也喜欢他!我不要和他分开!我们说好的!” 她吼得眼泪都要出来,鼻子也红了,看上去好像一只委曲的小狗。花九千沉默地看了她半晌,她知道狐七喜欢鬼八,却没想到原来情根早已深种至此,她自己难道一点都没察觉么? “啊,好吧,既然这样,不如让他来见见老娘?想把老娘的人拐走,至少让老娘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吧?”花九千拍手笑着,柔声安抚着激动的狐七:“还是说,小狐七你捨不得让老娘看他?” 狐七终于破涕为笑,抓住她的袖子摇啊摇,软软地说道:“可是鬼八这些天染了风寒,还在床上休息呢!只能麻烦老闆你上去看他啦。” 花九千点了点头,摸着她的脑袋,两人起身上楼,走到楼梯口,她回头对鹰六使了个眼色,要他看着猫三,谁知猫三忽然站起来,大声道:“我也去看看他!也算书局来了新人么,怎么能不看看!” 花九千无奈,只得同意,一行人怀着不同的心思上楼,大约只有苏寻秀是最轻松的,完全抱着看戏的心态,讨厌的猫三失恋,倒让他心情大好,就差没在嘴里哼小曲了。 狐七倒是很快活,蹦跳着上了楼,推开门就欢呼:“鬼八!看看我带谁来了?” 屋内发出轻微衣袂拂动的声音,花九千慢慢踱步进去,眼前忽然一亮,却见床上半躺着一个白衣少年,漆黑长发披在肩头,面容清婉俊美之极,他乍见那么多人进来,竟然丝毫不惊惶,双目犹若寒星,飞快在众人面上一扫,很快就定定停在自己身上,显然一下子就看出自己是领头之人。 极品!花九千在心底暗贊一声,狐七果然是个好福气的,路上竟然能给她遇到这么个人物!看他的模样,大约有十四五了吧?年纪上倒和狐七很配,只是那双眼实在太过冷漠防备,他是以前遭遇过什么事情么?感觉谁都不相信的模样。 猫三从鼻子里面轻轻哼了一声,颇为不屑的样子,鬼八淡淡瞥了他一眼,却没说话,那一瞬间,花九千真有狠狠抽猫三一顿的冲动,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下实在丢人现眼之极,不由更是对鬼八的镇定感到些微的佩服。
第37页 狐七显然丝毫没感觉到气氛的暗涌诡异,她笑吟吟地扑到床边,先摸了摸他的额头手腕,笑道:“好在没发烧啦!鬼八,老闆出来找我了哦!你看你看!她是不是很好看很厉害很威风?我没说错吧?”她得意洋洋,比夸自己还要开心。 鬼八目光转到狐七身上,立即变得柔和温暖,仿佛所有的冰雪都在瞬间被春风吹化,花九千暗暗称奇,却见他轻轻把狐七的手推开,低声道:“既然是你老闆,更应该好好拜见才是。”他从床头揽起外套,飞快披上,然后神情自若地下床对众人作揖行礼,口中敬道:“早闻九千书局花老闆盛名,小子初见,衣冠不整,实在惶恐,还乞见谅。” 见他谈吐清雅,花九千更是惊奇,她笑了笑,轻道:“不打紧,你身体要紧,不要再着凉了,小心点。” 这番话本是正常的客套,但在鬼八耳朵里听起来却全变了味道,似乎是隐约讥讽他身体娇弱,禁不起颠簸。他脸色未变,耳朵却红了,当下什么也没说。 花九千何等精明的人,这一转念间,早已将他那些心思猜了个透,再看他对狐七的亲近喜悦又痛苦的模样,不由更是想笑。她咳了一声,朗声道:“你们几个小鬼,都给老娘先出去!狐七,别瞪,就是说你吶!鹰六,你把猫三和狐七带出去!秀秀,你也给老娘出去。” 狐七不明所以,她捨不得走,自己也不知道紧张个什么劲,只是磨磨蹭蹭。花九千推了她一把,笑道:“老娘有话要单独对鬼八说,你们几个留下来只会碍事,先出去。一会再进来,日后有的你亲近的!” 狐七不敢忤逆老闆,只好和兀自不服气脸黑的和锅底似的猫三一起被鹰六带出去。门被关上了,花九千慢条斯理地转身,抽出椅子坐上去,回头也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鬼八。他倒也当真好耐性,被人盯着都面不改色,只是坐回了床上,慢慢抱紧被子。 花九千看了他良久,终于开口,低声地,却很严肃地说道:“你这样不行,狐七没办法交给你。” 鬼八脸色一白,半天都没说话,好久才轻道:“我明白的,我什么武功也不会,无法自保,更保护不了她。” 花九千点了点头:“狐七的性子,你也明白,就算她不找事,事情也会找上她。你一天无法保护她,老娘就一天不能把人给你。” 鬼八的手指死死抓着被子,他自己似乎都没发觉,自己的手指在一个劲发抖。他顿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明白的,送她到西镜之后,我立即就会离开,绝不留恋!” 花九千却摇头:“你没明白。我只问你一句,你喜欢她,对么?” 鬼八白玉一般的脸颊终于开始泛红,嗫嚅了半天,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花九千等了半天,终于不耐烦,跳起来一把捧住他的脸,直接问到他鼻子上,瞪着他的眼睛又问一遍:“你喜不喜欢她?给老娘说实话!” 鬼八吓了一跳,实在想不到这个妖娆的女人说动手就动手,难怪狐七那么喜欢和人亲近,原来都是和她学的!由于被吓到,他倒很快说出实话:“当然喜欢!”说完了又后悔,墨玉一样的狭长眼睛眯了起来,又是羞又是尴尬。 花九千哈哈大笑,勾起他的下巴在他脸上用力揪了两把,趁他变色发作之前,又正色道:“有你这样一句话,老娘倒也放心不少。狐七喜欢你,老娘第一次看到她为了旁人和书局里的人发脾气,你不可以让她失望伤心,明白么?” 鬼八默然,什么也没说。他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掌,他没有能力保护她,甚至无法抱起她,这样无用的他,怎么背负沉重的喜爱?狐七的喜爱让他无比幸福,却又无比痛苦,有时候他甚至会恨为什么要和这样一个人相遇,何不让他从此就放纵沉沦下去? 他正想得出神,脑袋上忽被人拍了拍,花九千有些疼爱地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虽然你我今天第一次见面,但你既然叫了鬼八这个名字,从此就是九千书局的人,老娘一定会罩着你。现在老娘暂时无法允许你和狐七再亲近下去,你明白老娘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到底想说什么?到底是来拆散他们,还是撮合? 花九千忽然说道:“你听过南崎双阳镇的罗太真么?” 鬼八一愣,想了一会才犹豫道:“好像有过耳闻……听说是一位异人,星相八卦九宫无一不精。” 花九千从怀里掏出一张粉红小笺,用指甲在上面划了几道古怪的痕迹,然后摺叠整齐交到他手里,笑道:“带着这张拜帖,去找他。能不能做他的弟子,就看你的运气了。……对了,你多大?” 鬼八实在想不到她竟然会让自己拜那个异人为师,当下只是顺着她的问话答:“还有一个月就满十五了。” 花九千呵呵一笑,摸着他的脑袋轻道:“老娘允许你十六岁之后回来找她,鬼八,你要快点长大,长成真正的男子汉,那样,老娘才能放心把狐七交给你。不过你可别回来太迟了,不然狐七可就要被人抢走咯!” 她笑得调皮可爱,还有一点点的坏。鬼八怔怔看着她,混沌莫名的前途忽然被利刃噼开,他一身的茫然飘零,终于在这一刻找到前进的起点。他紧紧捏着手心里的粉红小笺,只觉心跳的厉害。 良久良久,他才轻道:“好的,我今天就启程去双阳镇。可是,之前我想再见狐七一面。” 花九千弹了一下手指,朗声道:“门口那几个偷听的小鬼!都滚进来吧!” 门立即被人打开,狐七和猫三两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门口什么都没听到,进来见鬼八神色如常,她不由稍稍安心。 “鬼八!老闆!你们说了什么呀?”狐七快活地问着,没心眼地往鬼八身上靠过去。他握住她的手,只是笑,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狐七,我今天要走了。”他在狐七笑得最开心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 那一瞬间,他好像清楚听到她脸上笑容破碎的清脆响声,眼怔怔看着她脸色变得苍白,露出只有初懂情的女孩子才会拥有的痛苦眼神。 23.醉朦胧 狐七的眼神让鬼八以为她马上会哭出来,又或者是扑上来大叫大嚷不给他走。她第一次这样看人,那种目光几乎令他张口说出反悔的话。可他还是沉默了,静静地,微笑地看着她。 狐七忽然垂下眼睛,一颗闪亮的水珠飞快坠落,无声无息地染进棉布衣服里。没有人看见,除了他。她猛地抹了抹脸,轻轻说道:“老闆,我不能去西镜出任务了。我要和鬼八一起走。”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花九千蹙起眉头,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荒唐!狐七,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 “我不要他离开!”狐七飞快打断她的话,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她怔怔看着花九千,眼泪从脸上滑下来。她自己似乎都被吓住,呆了半天才颓然道:“老闆……你为什么不喜欢鬼八?为什么要赶他走?” 花九千嘆了一口气,揉揉额角,疲惫地说道:“小狐七,要和你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太困难了。让鬼八和你说吧。但你记住,鬼八不是你的东西,他是个人,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前途,难道你希望他以后什么也不做只是陪着你?你知道他想要什么吗?真的知道么?” 狐七被问住,然而心里隐隐的埋怨却让她还忍不住想回嘴,还没说出来,花九千已经摆了摆手,扯住一旁看戏看得正入迷的苏寻秀,转身就走,一面道:“鬼八,你和她说。老娘这个恶人得胜,要下去喝庆功酒。秀秀!你陪着!” 苏寻秀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冷不防被她拉得踉跄出门,兀自不甘心地轻叫:“为什么总是小爷陪着?!好差事从来没小爷的份!”他一边叫,一边还伸长了脖子往屋子里瞅,只想知道这齣戏文究竟结局如何。 “闭嘴!跟上!” 冷冷的两句话,苏寻秀万般无奈,只得摸摸下巴乖乖转身。不是他乖巧,这叫做识时务,明白么?花魔女是能随便忤逆的吗?除非他还想再一次徒步跑个几十里路。苏寻秀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被虐待上瘾了,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开端。 另一边,鹰六早就乖觉地强拽着愤愤不平的猫三下楼,兄弟那么多年,他自然知道猫三此刻的难过,当下买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两人一声不吭地喝闷酒去了。 屋子里恢复安静,或者说——死寂。没人说话,狐七用力擦着眼泪,好像赌气似的,明明在哭,还要作出一付我根本没哭是你看错的样子,那看上去真是可怜又可爱之极。鬼八显然也这样觉得,所以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别哭啦,不是要过一个开心的大年么?再哭下去,各路神仙可就要划船了。”
第38页 狐七吸了吸鼻子,虽然还是很难过,却忍不住好奇抬头问他:“……划船?为什么?” 鬼八微微一笑,她鼻头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说话带着浓厚的鼻音,这样的狐七虽然第一次见,但一如他的想像,她就是哭起来,也有着十分的狐七味——天真又不羁,莽撞又纤细。 “笨,你的眼泪发成大水,让那些神仙怎么走官道?人家只好划船了。今年咱们要是没福气,可都是你的错。”鬼八捏了捏她的脸,忽地又搓了搓,把她的眼泪用手指抹掉,“狐七,不要怪老闆,相反,我还要感激她。是她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一定要珍惜。” 狐七不解地看他,他看上去并没有多少伤心,眼睛里反倒闪烁着酬躇满志的光芒。老闆说她不知道鬼八想要什么,或许真的说对了,她从来也没想过鬼八除了吃饭长身体之外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换句话说,她可能根本都不了解鬼八,一点点都不了解。想到这一层,她又忍不住伤心,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鬼八怎样也擦不干了。 “唉,狐七……”他长嘆一声,甩了甩她耳边的小辫子,“我还会回来的,你不要哭的好像我马上就要死了一样好不好?” 狐七抽着鼻子,急道:“谁说我哭了!我没哭!你才不会死!”她狠狠揉着眼睛,半张脸都给她揉红了。 鬼八忽然抓住她的手,正色道:“我一定会回来的,狐七。我有一个今生非得到不可的物事,可是现在我太弱了,没有资格得到她。但我不想放弃!你明白么?那是我最想要的!豁了命出去也没有关系!” 他的手骤然收紧,狐七的手腕甚至被他捏得开始发痛,她心中似明白非明白,一层迷雾笼罩,她依稀窥见了什么,却忽地又看不清。她忍不住瞪圆了眼睛看他。鬼八第一次这样正经地,甚至可以说是严肃地看着自己。那藏在他漆黑眼睛最深处的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只觉得热烈而且灼人,她的心脏都忍不住被感染,开始急促地颤抖起来。 好久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你是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走呢?你……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啊……一定要走么?” 鬼八闭上眼睛,微微摇头:“狐七,这事天底下除了我自己,谁也帮不了我。我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我保证,很快就会回来,等我回来之后,咱们就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狐七被动地点头,依旧迷茫地问道:“那……你要走多久?十天够不够?” 鬼八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下巴:“你当是玩家家酒呢,十天?多则两三年,少则一年,我必然回来。那时候,你可别不理我。” “不会的不会的!”狐七激动地拉住他的袖子,“我永远都不会不理你!你是我弟弟啊!哪里有姐姐不理弟弟的!”顿了顿,她又苦着脸轻道:“两三年……那之后我都老啦!一定会难看极了……” 鬼八终于忍不住喷笑,狠狠甩了甩她的小辫子:“什么老了!你才多大!让你家老闆听到,一定要气死的!” 狐七懵懂地点头,鬼八看了她许久,终于轻轻抚着她的脸,柔声道:“狐七,我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别伤心啦。对了,这一路过来你帮了我好多,现在我要给你奖励。来,把眼睛闭上,绝对不可以睁开啊。” 她乖乖闭眼等了半天也不见任何动静,刚要开口问,左边脸颊上忽然一热,她吓了一跳,急忙瞪圆了眼睛,却见鬼八秀长的睫毛几乎要擦在自己眼皮上,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痒痒的。她“啊”了一声,本能地往后退。鬼八一把抓住她耳边的小辫子,飞快在她脸颊上印下一吻。 狐七呆住,不明所以,但脸却慢慢开始发烫。她捂住滚烫的两颊,嘴唇蠕动,这次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被他嘴唇碰过的地方又麻又热,好像有羽毛片在刮。这感觉实在新鲜又让人觉得心跳,狐七怔怔地看着鬼八勾起的嘴角,一时恍惚,竟觉是在做梦。 “……给你留下一点记念,省得你最后忘了我。”他虽然是这样笑着说的,但狐七很清楚地看到他红艷艷的耳朵。鬼八害羞或者生气的时候,最先红的不是脸,却是耳朵。不知怎么的,看到他害羞,狐七自己却开始放松了。她用力点了点头,两人孩子气地勾起手指,相互约定绝对不能忘记对方,总有一天要重逢。 他们在楼上又哭又笑的时候,花九千正在楼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七年的梨花白,放在瓷杯子里沉淀出浓郁的香,闻一下都要醉了,她却完全当水来解渴,没一会桌子上就堆满了空酒瓶,一旁的苏寻秀只有目瞪口呆沉默的份。 见她仰头又喝干一杯,抬手去拿新的酒壶,苏寻秀再也忍不住说道:“一个女人,又是烟又是酒,难看死了!你又不是她娘,管她爱谁谁?就算亲生父母,也不能强扭孩子去喜欢其他人吧?” 花九千摇了摇手指,轻笑道:“秀秀,你错了。老娘不是生气,而是开心。”她从袖子里取出烟筒,刚要拿火摺子,一直躲在旁边偷看美人的小二早就乖觉地送上火,被她笑着瞥了一眼,他腿都要软,魂飞天外地飘回柜檯去了。 花九千深深吸一口织辉糙的烟,鼻子里嘴巴里喷出淡青色的烟雾,她的眼睛在雾气后面闪闪发光,笑得弯弯的。 “狐七这孩子,老娘也算看着她长大。”她拨弄着烟杆,白玉般的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红晕,比平时多了一种亲切柔和,“她那种天真的脾气,让我们都很担心。这次派她出去,也是为了让她长点见识,避免以后被人欺负。老娘能罩她一时,总不能罩她一辈子。她总要长大嫁人。” 她顿了顿,又道:“先前都想着让猫三来照顾她,他们也算青梅竹马,猫三又那么喜欢她。在老娘看来,狐七压根就分不清喜欢不喜欢,所以我也没担心过他们的事。不过么……事实看来,我错了。” 狐七不是分不清喜欢不喜欢,她只是一直没喜欢过,而她这样的人,一旦动了感情,便是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真正喜欢一个人或许不会很困难,可是要找到一个同样真正喜欢自己的人,却无比困难。两情相悦,从来都是接近神话传说那样稀少的。 “老娘只盼着书局里的人幸福,狐七的幸福就是她想要的东西和人。就是上天入地,老娘也要帮她到底。”她闭目,灌下最后一口梨花白,最后的最后,酒里却是带着苦涩的味道。眼前隐约浮现出一些画面,她有些恍惚。上天入地都要帮她到底,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书局里的人都快活了,你呢?不要告诉我什么你的幸福就是他们都幸福,这种鬼话小爷一个字都不相信。”苏寻秀一时口快,把心里的想法问了出来,问完又觉得自己无聊,管她死活呢?他咬住舌头,后悔极了,感觉是自己暴露了什么秘密在花魔女面前似的。 花九千默然,她慢慢支着下巴,懒洋洋地半趴到桌子上,好像在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半晌,她才小声地,用一种类似耳语的声音说道:“我……我的幸福……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为什么?!怎么会?!苏寻秀差点跳起来,伸手就去抓她的肩膀,不知道是想用力把这个不对劲的花魔女摇醒,还是抱她一下。花九千忽然转了一圈烟杆,手里的杯子“砰”地一声用力掼在桌子上。她猛然起身,说道:“猫三那小子在什么地方?老娘差点忘了他还在伤心呢!走,秀秀!咱们去找他喝酒!” 还要喝?!苏寻秀骇然瞪着桌子上那堆酒壶,她还是不是人?!花九千早就抓住他的袖子,大约还是喝多了,她半个人都有些软,贴上来,踉跄不稳。他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腰身,嘴里喃喃道:“小爷可不喜欢女酒鬼……喂,你没事么?还是赶快上去休息吧!刚才是谁说要过年的?是想大家都醉醺醺地倒成一团么?” “没……没事!”她揉着发烫的额角,梨花白的后劲冲上来,她从脸到脖子都泛起粉红色,双眼滟滟欲滴,似笑非笑。苏寻秀吸了一口气,差点要本能地捏一把,好在及时剎住色狼本能。非礼花魔女?除非他长了豹子胆。 花九千好像完全不知道他转了九百转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往他身上靠,嘴里笑道:“猫三呢?三……三是个好数字啊……这个名字老娘喜欢!三……三……三大夫……”她忽地喃喃起来,苏寻秀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低头去看她,却见她满面的茫然之色,无措之极,好像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第39页 她醉的够呛!苏寻秀在心里暗骂一声,一把抄起她的两条胳膊,将她往楼上拖。她完全没了气力,软绵绵地,闭着眼睛死死靠着他,忽然轻轻说道:“秀秀,你现在还想走么?”这句话居然问得十分清楚。 “废话!你说呢?!”苏寻秀没好气地踹开房门,不客气地把她整个人当作麻袋丢上床,“你以为小爷喜欢待在你们那个破烂书局里面么?!你要是解开我的蛊,我绝对掉脸就走!”说完还把被子狠狠罩在她头上,坏心眼地想着干脆闷死她得了。 花九千动了动,抬手扯下被子,她还是闭着眼睛,嘴角却勾了起来。她轻道:“你说谎,我知道的。” 苏寻秀真的跳了起来,又恼又怒,急道:“放屁!听你胡扯!醉鬼就睡觉去!少在这里磕牙!” “你要是说绝对不会走,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走……你看,秀秀……咱们真像,就喜欢说谎,让人家来猜我们的真正意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不走的话,真是……太好了。” 就算苏寻秀这般老辣的货色,这会都有点脸红心跳,多少年没红过的厚脸皮竟然蠢蠢欲动。他憋了半天,才结巴道:“你……在……胡说呢!安静点!睡觉!” 没人回答,他低头一看,花魔女早就打起深沉香甜的呼噜了。 “……这个臭女人……!” 24.好男人 鬼八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没有做最后的告别,深夜一个人悄悄离开。第二天早上狐七如常去他房里叫他吃早饭的时候,才发觉他已经不在了。 大家都以为狐七会再痛哭一场,猫三甚至特地换上新衣服等待小狐七扑进自己怀里寻求安慰,反正随他们怎么说,他是不想放弃的,男未娶女未嫁,大家都是公平竞争么!可惜他再次失望一把,狐七非但没哭,反倒笑眯眯地给自己带了油条豆浆,看上去倒比平时还精神。 趁着鹰六埋头狠吃油条,猫三抬头去看她,想从狐七雪白粉嫩的脸上找到一点伤心的痕迹,那样他就可以趁虚而入…哦不,是公平竞争!谁知从鼻子到眼睛都看一遍,就差没把她眼皮子翻过来看了,他也没找到一点狐七哭过的痕迹。猫三不甘心地咳了一声,正要说点感性的话,忽听狐七叫了一声:“猫三!你换新衣服了!好漂亮!”她扑上来左摸右揉,羡慕地叫道:“是神织坊的做工!天啊!真是好看极了!” 她发现了?猫三一时被夸得头昏,飘飘然地笑道:“怎么样?我也算玉树临风一个美男子吧?” 狐七连连点头,几句猫三你最帅,猫三你越来越英俊的话吹得他差点翘尾巴飞上天,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狐七早就吃完了早饭端着盘子出门了。猫三赶紧追上去,叫道:“狐七,等等!你……你还在伤心么?要是……要是难过的话……我……我随时可以陪你……”说着说着他的脸皮子开始红了。奇怪,他和任何人说话,说什么鬼话都不会动色,为什么独独对狐七毫无办法?每次只要被她单纯的眼睛一看,他就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狐七回头看他,大约是从他眼睛里读出了关心,她粲然一笑:“谢谢你,猫三。我知道你们对我最好啦!”她转着手里的盘子,又道:“我一点都不伤心了,老闆说得对,鬼八有他想要的东西,要是真关心他的话,就该让他自己去追求。他不是我的宠物……不管怎么说,我们都约定了两年后见面,到时候再也不分开!猫三,你别担心我,这次出来,我也懂得了许多东西哦!我是不是比以前聪明了好多?” 她笑吟吟地问着,可惜猫三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两年之后重逢再也不分开的消息强烈震撼了他,他的脸色又开始惨绿,觉得穿着一身新衣服的自己像个大傻瓜。狐七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也不觉得奇怪,反正猫三向来都是个怪人。她哼着小曲子迳自下楼找老闆玩,留下伤心欲绝的猫三,回屋子找鹰六大吐苦水,倒霉的鹰六又陪他喝了一上午的闷酒。 花九千昨天喝多了,早上起来的时候自觉失态,干脆不叫苏寻秀来了,一个人在楼下喝茶吃点心,见狐七笑眯眯地跑过来,她不由笑道:“怎样了?还生老闆的气么?” 狐七用力摇头,抓住她的袖子轻轻摇,低声道:“老闆,都是狐七不好,不该对你发脾气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太笨了,那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花九千慢条斯理地点头:“的确,你是够笨的,让我们操了不少心。” 狐七撅起嘴巴,她自己说自己笨可以,老闆一说她笨她就委曲。花九千笑着捏了捏她粉嫩的脸,说道:“不过现在有了个鬼八,烫手山芋交给他,我们真是轻松不少。” 两人说了好一会闲话,狐七忽然说道:“老闆,你们是出来找我的吧?现在找到了,我也没事,你……身体不太好,不方便颠簸,还是赶紧回书局吧。我今天就赶路到绿云渡口,很快就到西镜啦!” 花九千敲着手指,嘆道:“之前一路都有鹰六暗中护送,老娘倒也不担心,何况你旁边还有一个老人精鬼八。以后可没人陪着你了,真的没问题么?” “绝对没问题!老闆,我也长了许多见识,别老把我当小孩子嘛!”狐七酬躇满志。鬼八走了之后,她想了很多,以前她总是毫无防备,让别人为自己担心,以后再也不会有鬼八在旁边提醒自己要提防什么什么了,什么都靠自己。这样想来虽然伤感,但她却宁愿这样,她从未像如今这般盼望自己成长,最好快点长大成人,快点见到鬼八让他刮目相看。 花九千见她信心百倍,不由舒了一口气,她还一直担心狐七一蹶不振,想不到这丫头挺坚强的。她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吧。老娘暂时还不回书局,好些年没出来游玩了,想透一透气。我先让鹰六回去,你路上有什么突发情况,千万要传信回去,知道么?” 狐七流水价地点头,花九千又嘱咐了她几句,便陪着她上去收拾了包袱送她出门。狐七要去找猫三他们告别的时候,被她拦了下来,她说:“不用这样正式了,反正很快就回来。猫三这两天心情不好,你就别去烦他了。” 谁说他心情不好?早上还和她有说有笑的呢!狐七刚要反驳,花九千拍了拍她的脑袋,嘆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明白。不过也好,省得烦恼。快走吧,不然天黑了还找不到驿站,大冷天的露宿么?” 一直把狐七送出门,她才松了一口气。一切都顺利,狐七平安,鬼八有了出路,虽然猫三伤心,但以他的性子,不会难过很久。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太顺了,倒让她隐约开始不安,她的直觉向来很准,这次的不安藏得如此隐晦,她也毫无办法。是不是让鹰六继续护送狐七比较好呢?可是书局那里也需要人照应,猫三魂不守舍的根本不能办事,苏寻秀是被她束缚住的魔王,压根不能用。如果她自己回去,狐七再出什么事情,她只怕赶不及,但一帮子人浩浩荡荡去西镜也太显眼了,只怕会招惹是非,这样也失去了磨练狐七的意义……她想得出神,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两全的法子驱走不安。苏寻秀下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花九千坐在角落里端着茶杯,露出从未有过的呆气。他暗自好笑,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嚷嚷道:“喂,人也找到了,咱们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花九千微微一惊,抬头见是他,老练如她,想起昨天喝醉的事情也有点尴尬。她敲了敲手里的杯子,却不答他,只是轻道:“昨天……麻烦你了。” 她甚至做好了被这坏心的魔王嘲笑一通的打算,谁知他竟然失手打翻了茶壶,热茶泼了一身,看起来竟然比她还尴尬。他一面急急拍着胸前的水珠,一面低吼道:“说什么废话呢!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你说不说?” 花九千有点吃惊,还有点好笑,方才的一点尴尬也没了。她转了转眼珠子,靠到椅背上,慢条斯理地看着他笑,苏寻秀被她笑得浑身发毛,当下涨红了脸,用力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走:“毛病!不说就算!” “秀秀!”她在后面故意叫这个可恶的小名,“原来你真是个好男人,老娘之前可看走了眼。” 苏寻秀捂住耳朵,逃也似的飞奔上楼,万般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去招惹她。他忍着肚子饿,干脆躲在房里不出来。他现在越来越没办法和花魔女针锋相对了,不知道是她变厉害了还是自己嘴巴变笨了,反正如今他好像有点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事情是越来越糟糕了,他想不出对策,只能往下陷,由着她身上千万条降魔符咒罩下来,一圈圈困住他,越久就越挣脱不出去。
第40页 最后还是一身酒气的鹰六来找他,说上路了,还塞给他两个包子,据说是花魔女良心发现,知道他没吃饭,特地送过来的。苏寻秀赌气把包子丢了,就是不吃。出门看到醉成一团泥的猫三,整个是被鹰六架上车的,他嘴里还说着胡话,一会哭一会笑,像个疯子。见他这种狼狈模样,苏寻秀的心情居然很可恶地好了起来,反正他看到人家倒霉伤心,自己就会开心无比,天生的脾气,改不了。 心情变好了,肚子就更开始叫唤,他买了许多包子,靠在车壁上一口一个吃得香甜。猫三在旁边闹了半天,终于也睡着,花九千嫌他身上一股酒臭,直接踢到角落里。马车行了许久,倒也没什么事,苏寻秀在车里晃啊晃,肚子又吃得饱饱的,忍不住就开始打呵欠,眼皮子一个劲往下掉,正晕乎的时候,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譁,马车猛地停了下来,他差点一头撞到对面的车壁上,不由捂着额头想骂几句,忽听花九千低声问鹰六:“什么事?” 鹰六轻道:“是官兵,许多人,咱们得让道。” 官兵?花九千有些吃惊,今天还是大年初二,南崎朝廷向来都不会在大年期间动兵马,这次怎么例外了? 她把窗帘揭开一点,往外看去,却见对面街角那里行来数十个着红衣的官兵,是皇宫里的人,御林军才会穿红色。为首的那人骑着黑色骏马,着暗金色长袍,上面纵横绣了南崎名花姜玺花,那是皇宫内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绣的花纹,看起来这人是个不大不小的皇宫内官。花九千上下打量那人一番,却见他左盼右顾,神气无比,态度嚣张,就好像八辈子没这样威风过一样。这人年纪倒不大,二十五上下,也难怪他这样傲慢,年纪轻轻能做五品官员,确实应该骄傲一些。 她刚要放下帘子,忽听那人朗声道:“奉惠王旨意,前来通缉要犯!你们这些贱民都给我看仔细咯!要是有谁知情不报,休怪本官无情!”说完他刻意撩了撩袖子,露出腰间配戴的一枚镀金华美匕首。原来是皇宫内的佩刀四品侍卫!难怪耀武扬威! 花九千听他口音古怪,官话说得不是很好,因极少能听到这种口音,偏偏她觉得有点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就见那人取出一沓白纸,吩咐手下的士兵贴到各个告示栏上,然后他举起手里剩下的一张告示,上面画着两个人,惟妙惟肖,花九千乍一见画上的人,大吃一惊,竟然是鬼八和狐七!他们怎么成要犯了?! 那人指着画上的两人朗声道:“这两人是惠王御笔亲批的要犯!任何人一看到立即报官,不得延误!尤其是这丫头!”他用力点了点狐七的画像,再把告示递给旁边的手下,让他贴在墙上。然后又说了许多废话,大多是如果不照办怎么怎么惩罚之类的,周围的行人都敢怒不敢言,隐忍着等他离开了,才有人低声咒骂:“狗腿子!借了两根鸡毛真当自己成了凤凰么!” 花九千放下帘子,心神不定地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想起来这人的口音是哪里的了,难怪她觉得熟悉又陌生,竟然是安明村的!这人十有八九是狐七嘴里的那个维可!被鬼八撇下之后不知怎么的突然发达起来,就开始含恨报复……姑且不说他是不是小人,现在的情况只怕糟糕之极,惠王强行招揽蛊师,想必这次是借着要犯的名义来强捉狐七!如果她不从,只怕会受罪!但狐七不是蛊师!如果让惠王身边的蛊师发现她是个珍贵的蛊人,事情只会更糟! 鹰六在外面低声道:“老闆,怎么办?狐七成要犯了!鬼八那里只怕也危险!要不咱们追上狐七一起走?” 花九千摇头:“别!这人只是个佩刀侍卫,惠王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后面一定还有人在策划!要弄清后面的人是谁才好动手,否则只会打糙惊蛇!你和猫三都是蛊人,虽然身手比狐七好,但绝对无法和众多官兵争执!要是被他们捉走,更完蛋!让我想想!” 一直沉默的苏寻秀忽然开口说道:“有什么好想的?你那破烂书局也没什么秘密,就让它空着罢了。鹰六去护送鬼八,咱们追上狐七,暗中观察。鬼八什么都不会,惠王要了也没用,狐七才是重点。你这个老闆怎么能不亲自上阵保护?” 花九千沉吟半晌,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点头:“也好……鹰六,你立即往双阳镇那里赶,务必保护鬼八!” 他答了一个是,立即没了声音。花九千无奈看着烂醉如泥的猫三,暗骂一声,干脆站起来,开了小门要出去。苏寻秀奇道:“你做什么?” “驾车!难道指望马匹自己跑么?”花九千没好气地说着,刚说完袖子就被他拉住了。苏寻秀笑道:“你出去驾车?去之前先换一身朴素点的衣服好不好?再用点泥把你那张脸弄花,不然咱们到天黑都出不了这镇子啦!” 花九千不耐烦地正要瞪他,她现在心情很不好,如果他再招惹下去,她会无法控制怒气了!苏寻秀指了指自己,露出满口白牙:“一个大活人在这里,没看到么?我来驾车。” 花九千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他竟然在这时愿意帮自己。苏寻秀不等她答话,早就闪身出门,身法轻巧之极,一下子就坐到驾车位子上,煞有其事地拿起马鞭,轻轻一挥,停了半天的马车又开始稳稳地跑动。 花九千慢慢坐回去,靠在车壁上,良久,她才轻道:“秀秀……你……” “别叫这个噁心的名字!”苏寻秀在前面没好气地说着,“别想多了,小爷只是看不惯你们南崎的烂朝廷罢了!偏要和它作一下对,根本不是想帮你!” 她终于笑了起来,软绵绵地靠在车壁上,好像这样就能和他背对背坐着一般。 “……嗯,我也觉得你不会帮忙,你别把马车往反方向驾驶咱们就该谢天谢地了。” “放屁!”苏寻秀笑骂一句,虽然他刚才很想这样恶作剧一下,但想起花魔女会心急如焚,他却又不忍心了。 苏寻秀,你果然是个好男人。他在心底沾沾自喜,把自己夸了十遍八遍。然而自己再怎么夸,也抵不上她轻飘飘的一句:“现在老娘越发确定你是个好男人了。” 这句话,没有以前的讽刺意味。为了这一句,他的嘴巴一整天都没合拢过,酸熘熘地,像个傻瓜。 25.火烧林 当清晨的阳光洒在大殿前铜鹤身上的时候,惠王刚刚结束了早朝。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好,大臣们谁也不敢说话。惠王的脾气向来古怪,好的时候随便说什么他都是一笑了之,一旦不好,说什么都是错,宫里不知多少太监宫女死在他阴晴不定的性格上了。 眼下事情都已经说完,他却没有散朝的意思,众人见他目光阴冷,只是在殿角的天威将军身上转,心中都明白必然是两人有了什么龃龉。 天威将军是惠王最宠爱的臣子,两人虽然是一君一臣,平时却相处得如同亲生兄弟一般。惠王虽然有一个哥哥,但两人从小就争宠夺利,没有半份亲情,相比较而言,倒是天威将军和他亲近些。加上天威将军是惠王亲自选出来的人才,他是个自负的人,自己选出来的人才必定比其他人要好上千万倍,因此更是加倍地宠信。天威将军没让他失望,连接从桓王那里夺走了大半的国土,惠王更是欣喜,对他也是刮目相看。 惠王从前就算发再大的脾气,也从来没对天威将军红过脸,如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众人见惠王不说话,不由都偷偷给魏重天施眼色,要他缓和一下气氛,生怕惠王的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魏重天终于上前一步,垂首道:“王上!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微臣洗耳恭听。” 惠王目光动了动,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退朝!重天,你留下!朕有事问你。” 众大臣都松了一口气,纷纷退下。偌大的殿堂,只留下魏重天一个人,日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印在青石地板上,动也不动一下。 良久良久,惠王才道:“为什么不按照朕的吩咐去做?你也开始想忤逆朕了么?” 这话问得如此严重,魏重天重重跪下去,俯首在地,沉声道:“臣有罪!请王上责罚!” 惠王深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你居然还知道说自己有罪!说说!你有什么罪?” 魏重天道:“臣没有尽责辅佐王上!只知道逃避王上关于搜罗蛊师的命令!现在臣知罪了,就算一死,臣也要说!王上!蛊术毕竟不是长久之道!把此事看得过重就颠倒主次了!眼下最主要的是桓王在苍瑕城的兵力!等王上统一南崎之后,再把蛊术发扬光大也未尝不可!这些是臣一直想说的话,如果王上觉得冒犯,请赐臣一死!” 惠王大怒,厉声道:“你一直死啊死的,是在威胁朕么?!”
第41页 “臣不敢!” 惠王见他那样大的个子,完全跪趴在地上,自己到底对他除了君臣之外还有一些兄弟情分,心中也忍不住酸楚,当下压抑住怒气,低声道:“重天,你当真以为朕分不清主次么?在你看来,朕是不负责任任意玩耍,但在朕看来,此事却十分重要。秘术在南崎向来是十分珍贵的,一个蛊师更是千金难买,你以为桓王会不知道么?为什么朕要花费许多钱财招揽蛊师,你好好想想!” 魏重天闭上眼睛,顿了一会才道:“王上……是怕桓王把蛊师们都收买走?” “不错!不是朕怕!而是事实已经如此!南崎蛊师最多的地方是信月,点霜,昆央三镇,桓王早已先朕一步收买走大半的人才!你好好想想,如果让他得逞,用蛊术来对付朕的人,朕还有胜算么?国土的事情咱们可以缓一缓,因为朕相信你!可是蛊术的事情,你一窍不通,让朕能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被桓王蛊惑走么?!” 魏重天重重叩首,朗声道:“臣明白王上的苦心!臣知罪!可是……臣是一介武将,只知道打仗领兵,王上要搜罗蛊师,自然有许多人才可用,为什么一定要臣去?” 惠王挥了挥手:“这宫中,朕只相信你一个人!你也听安心说过了,这次的蛊师与平常的不同,能力只怕和安心姑娘伯仲之间,朕怎么能随便叫人去捉拿?何况安心说了,那人不能直接对付,要用其他的法子引她上钩,所以朕才把重任託付在你身上!你要辜负朕的信任么?” 魏重天向来不擅长雄辩,哪里说的过巧舌如簧的惠王,他心里只是不愿,觉得这事不对,却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更何况,前几天惠王把要捉拿的两个人画像给他看过了,他实在没想到,竟然会是……“重天,朕只要你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烂摊子扔给他决定,魏重天只觉乱麻扑面,想了很多很多。答应,他的前途可以保障,魏家的人也会继续以他为荣,那是他这么多年一直追求的目标,可是,那两人,却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他太清楚不够出色的蛊师在宫内的悲惨遭遇了,他们俩,还只是孩子啊!如果拒绝,惠王一怒之下,自己很可能性命不保,轻一点的话,说不定从此两人之间有了间隙,对他的前途实在是大影响……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闭上眼睛,轻轻吸一口气,低声道:“臣……愿意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如今,也只剩这八字真言了。 惠王大喜,从王座上站起来一直走到他身边,亲手扶起魏重天,拍着他的肩头笑道:“你终于想通了!重天!那你即刻启程吧!下面有人说在西边的碧波山看到那小丫头的踪迹,你千万要捉到她!朕有重赏!” 魏重天突然觉得无比疲惫,话也不想说了,只是随便答应几声,便退了下去。 ×××× 狐七已经在碧波山里面俳徊了四五天,在第五十六次绕回那片湖泊前的时候,终于确定自己完全迷路。 先前在山脚下的镇子里面听人说碧波山是天然的迷宫,岔路极多,如果没有熟悉的人带路,很难走过去。但在狐七看来,那只是两座连在一起的山脉而已,只要直线往前走就可以了,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谁知真正走了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狐七筋疲力尽,干脆一屁股坐在湖边。湖面上结着厚厚一层冰。她又饿又渴,用匕首噼下几块冰含在嘴里,肚子里却更是饿得如同火烧一般。她的干粮昨天就吃完了,现在又是冬天,山里出来活动的动物极少,她边走边捉雪兔,却一只也没捉到,眼下又急又饿,忍不住想起鬼八,嘴巴一扁,就想哭。 “啊啊,狐七不许哭!”她用力拍着自己的脸,“坚强点!否则以后鬼八一定会笑你!老闆也会笑你!” 她噼了好几块冰,硬生生吞下去,让肚子里稍微有点东西,然后朝没有脚印的那一边走去。没走一会,绕进一片林子里。狐七眼睛尖,老远就看到石头旁蹲着两只雪兔。她再也不敢莽撞冲上去,悄悄从袖子里取出匕首,往前走几步。兔子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什么声响,她不等它们逃走,手里的匕首早已抛出去。 “唰”地一声,一只雪兔被匕首钉在地上,扑腾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狐七欢呼一声,赶紧奔过去,正要剥皮点火,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的号角之声,她对这个并不陌生,是战争的号角,前面难道是战场? 狐七知道一旦这里成为战场,便不可以久留,因为随时会有逃兵经过,他们都是最穷凶极恶的,什么恶事也都能做的出来。她把兔子拴在腰上,打算找个安全的地方再享受自己的美食,谁知号角之声竟然越来越近,山坡上不时有雪堆被震下来,看起来是往自己这里转移了!她甚至听到千万铁蹄踏雪的沉重声响,她急忙往前飞奔,眼看逃不过去,只得将身体一纵,跳上一棵高树,躲在积雪后面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看。 没一会,就见大队大队的士兵从林子对面飞奔而来,他们遍体是血,手里的旗子也是残破不堪,看上去狼狈无比。狐七见旗子上画着惠王的标志,心下也不由暗惊,惠王在碧波山要吃败仗了么?怎么没派天威将军来呢?碧波山也算险要之地,一直以来都是惠王的地盘,这次如果被桓王拿下,只怕西边的领土会倍受威胁。 狐七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林子外面传来一阵阵震天的呼声,然后是一团团浓烟席捲而来,她大吃一惊,就见浓烟火光后面,桓王的金枝鸟旗帜飘来飘去,惠王的残兵败将被困在浓烟中出不了林子。她登时明白过来,桓王的人是想放火烧林子,把他们困死在这里! 一阵风吹过,狐七的眼睛被浓烟迷住,剧痛无比,她用力擦掉眼泪,左右乱看,想找个出路,无奈火势越来越大,天气严寒干燥,加上他们在外面大约是堆了什么枯枝树叶点燃,烟十分大,被风一吹,火势如山倒。狐七再也不敢留在树上,纵身跳下,混乱之中,也没人注意她,众人乱成一团,叫嚷着奔跑着,想找到可以逃跑的路。其实他们都明白出去也是被桓王的士兵刺死,但也好过待在这里被火慢慢烧死,至少他们能给自己一个痛快。 狐七在人群里被撞得七荤八素,不由自主随着人群往外面跑。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亲身经历战场,还是逃命的战场,饶是她有功夫,这时候也派不上半点用场。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片被捲入旋涡里的小树叶,全身都被挤压冲撞,这种感觉不但让身体无比痛苦,因为对战争的惊恐,更是让她的心脏都开始战慄,全身的血液好似沸腾,又好似冰冷冻结,只想狂吼一声或者痛哭流涕。 正在慌乱,忽听林子外面传来一阵阵叫嚷声,刀刃相接的声响。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跟着众人往前乱沖。没跑几步,却见前面的一排树被飞快砍倒,燃烧的树枝枯叶乱飞在空中,火点炽热,众人都吓得往后退。 刷刷几声,又是大片的树木被砍倒,狐七身边甚至有人开始无意识地尖叫,抓着手里的兵器红了眼睛要上去拼命。狐七只觉全身热血如沸,忍不住也握住袖子里的匕首,豁出命去。 忽然一个洪亮威严的声音厉声吼道:“还有人活着吗?!快回答本将!” 狐七一愣,这个声音,好熟!她急忙回头,身边早有人认出这是天威将军魏重天的声音,当下如同抓住救星一样,嚎哭着答应,纷纷往前奔跑。狐七被人推着挤着往前跑,眼前的树又被人砍倒大片,无数面惠王的紫色星糙旗帜刷刷扬起,那一瞬间,她几乎要随着身旁的人一起痛哭。那感觉,就好像在绝望中忽然抓住光明一般,原来,天威将军在大军里竟然如此深受信任。 “你们没事吧?”魏重天高声问着,一面指挥手下砍倒那些燃烧的枯树,一面策马踏着焦枝往前走。众人再也走不动,纷纷匍匐在他马前痛哭失声,魏重天急道:“桓王大军来袭,为什么不传信我们?!如果不是本将刚好经过这里,你们早就成了被烧死的冤魂!” 有人痛哭道:“将军……!桓王是今晨突然来袭,我们都来不及做任何准备!执勤的人没有一点消息!后来才知道他们早就被桓王收买了!黄将军他……他被敌军大将斩下头颅悬挂在马前……!” 魏重天听得怒火中烧,几乎要把眼眶瞪裂。他翻身下马,抽出腰上佩刀,厉声道:“桓贼的人马在何处?!”他竟是要追上去报仇。 众人七嘴八舌说不清楚桓王的人马往哪里跑了,正在混乱,忽听当中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子声音高声说道:“我知道他们往哪里跑了!将军你还在半山腰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你们的踪影,事先往北边撤退了!他们人多,将军还是不要追吧!”
第42页 众人都想不到军中居然有年轻女子,急忙看过来,却见一个脸被烟燻黑的小个子少女俏生生立在旁边,腰上还挂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她见魏重天盯着自己看,不由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牙,虽然脸上黑漆漆地,却甚是可爱。 魏重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临行前,他心中存了一丝侥幸,只盼她早已离开南崎,这样自己也不用为难了,人不在南崎,惠王再怎么霸道,也不敢去冒犯西镜朝廷。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她真的在碧波山! 狐七认出魏重天,早就亲热地跳上去和他打招呼,大叔长大叔短,很是亲密。魏重天沉默良久,终于疲惫地挥了挥手,轻道:“先……组队回营!……来人!把这个私自混入军中的女子抓起来!不得让她逃跑!” 狐七当场愣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好像不能理解他到底吩咐了什么。一直到她的双手被人缚住,她才突然挣扎起来,叫道:“大叔!?你不认得我了么?是我啊!狐七!你为什么要抓我?” 魏重天转身不去看她,冷道:“本将不认得你!平民私自混入军中是大罪!带回营地再行处罚!” 狐七遭此惊变,本来就有点心神不宁,被他这样一句冷言,说得几乎要哭出来。她双手被牢牢缚住,挣脱不开,只是赌气地咬唇,不让自己流眼泪。 虽然众人都觉得天威将军未免太计较,她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平常战场上不小心闯入一两个平民,大家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何况这次情况特殊,可是谁也不敢忤逆天神一般的魏重天,当下只得把狐七捆个结实,拴在魏重天的马前,一行残兵败将缓缓往山顶营地行去。 26.安心上 由于桓王的人马是突袭碧波山,因此山顶驻扎的营地虽然遍地狼藉,却没有被人强夺去。营地里混乱的情状自然不必细表,光是满地的尸首鲜血就让狐七看得双腿发软。受惊的惠王人马还没有平静下来,见到这付惨状更是伤心欲绝。好在魏重天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收拾营地打理尸体,没一会乱七八糟的帐篷就被清理掉,尸体被堆在营地后方空地,待夜晚一起焚烧。众人在满地碎片和鲜血的地上重新搭建帐篷,先请魏重天进去休息。 狐七自从被带进帐篷里之后就垂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看魏重天。他先脱了身上沉重的盔甲,吩咐手下的人小心擦洗鲜血挂在太阳下面晒干,然后转头看她。狐七紧紧咬着嘴唇,被缚的双手又麻又痛,难受极了,她动不了,只能下意识地扭曲手指。发觉魏重天在看自己,她别过脸,不想和他说话。 “……我,是不得已的。”良久,魏重天才低声说了这样一句。 狐七猛然回头,死死瞪着他,眼睛里满是水花,马上就要掉出来。她沉沉说道:“我不是故意混进来的!我不是jian细!大叔,我以为你会讲理!” 魏重天闭上眼,疲惫地靠在间陋的柜子上。半晌,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不得已的,狐七,抱歉。” “什么是不得已!”狐七吼了起来,眼泪飞快落下,她用力扭着手指:“你不会问清楚么?为什么要捆住我?我犯了什么错么?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抓我?你不是说不认识我吗?!这会没人了你又来和我套近乎干什么?!” 魏重天被她指责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才轻道:“狐七,我没有任何想伤害你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放了我?干嘛要捆我?我犯了什么错要被捆住?!”狐七打断他的话,问得直接,对他绕开话题的道歉根本不感兴趣。 “我不能放你走。”魏重天低声说着,“这是惠王的吩咐。狐七,我是做臣子的,王上的命令比我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你该明白,我无法忤逆!只有委曲你了!” 狐七惊疑地瞪着他,这关惠王什么事?她从来也没见过惠王,怎么突然来抓她? 魏重天还在说:“你对我有恩情,我从来也没忘过。但忠义之间,我无法两全!你还小,或许不懂得这些……不过,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助你!你生我的气也好,恨我也好,都没有关系。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害你,一点都没有。” 狐七咬住嘴唇,顿了一会,忽然说道:“我……明白的。”她眨了眨眼睛,眼泪很快打湿了脸颊。她看上去有些疲倦,轻声道:“大叔,我都明白了。你不需要和我道歉,道歉也只是让你自己心安罢了。你说了那样多的无奈,只是为你自己开脱,让自己觉得自己没有错……你们……你们总说我小,什么也不懂……可是……这次我总没有说错吧?” 她的话简直和雷电一样,把他心底最隐晦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实一下子暴露出来,那一瞬间,他简直惊惶失措,只能怔怔看着她,找不到任何语言。 狐七又道:“我对大叔你也没什么恩情……不值得你一直挂在嘴上。你若当真感激,我现在便不会在这里……所以……求求你,别说了。” 她哭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却好像没有止境一样。看穿一个人的内心想法,或许是一种成长,然而她却见到了自己不愿意见到的丑恶,那叫做自私。可怕的,正大光明的,披着美丽外衣的自私。 魏重天被她哭得心烦意乱,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待下去。他挥了挥手,有些慌乱的说道:“……无论你怎么说,我也是不愿伤害你的。抱歉……我不得已。——来人!”他忽然放高声音,把守候在门外的手下叫进来,“这女子是jian细,隔日我要将她押入皇城!你们好生看守,不得让她出帐一步!” 说完他本想走,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狐七,她垂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使劲往下掉。他又道:“替她松绑,换成生铁手脚铐。这是要犯,不得怠慢,好生伺候着。” 手下连声答应,早就取来生铁的铐子,拖着长长的铁链,沉重无比,一端锁在帐篷里的支撑柱子上,她只能在帐篷里走动,无法靠近门口。众人原想要用铁铐铐住的要犯必然厉害无比,谁知狐七被铐住之后动也不动,缩在角落里垂着脑袋。士兵中也有成家做了父亲的,见她这般可怜的模样,也忍不住心疼,可是逗她说话她也不说,给她送吃的她也不吃,实在教人无奈。 碧波山营地驻守的将领姓黄,就是被砍了脑袋挂在敌方大将马前的那人。惠王的人马群龙失首,乱成一团,所以才会被对方趁虚而入,加上军中有人早已被桓王收买,阵前倒戈。这次若不是魏重天刚好带了五百手下经过这里,只怕碧波山的两千人马要被灭个精光。 魏重天重整军队,分了二十人的两个小队上下山侦查敌方情况,一面派信使送急报回皇城,另一方面重挖战壕,在各个关卡设下大小机关无数。据说桓王那里派来的人约有三千余人,听闻魏重天来了之后纷纷撤退。碧波山素来有天然迷宫之称,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他们到底匿身何处,而且对方一定带着熟悉附近地形的老人,所以才能出其不意地进攻撤退。想到这一层,魏重天又派人下山去附近村子重金请来识路的人,连着两夜让他们画一份详细的碧波山地图。 又过了两天,没有任何情况发生,在魏重天以为桓王的人马已经回去的时候,半山腰传来急报,侦查情况的二十人小队遭到突袭,死伤大半。待他派人再去追的时候,对方却又消失了。如此这般突袭了几次,让驻守在碧波山的惠王军队上下人人暴怒,只恨不得把他们剥皮拆骨煮熟了来吃。魏重天细细分析了对方出没的时间,地段,对照地图,才发觉半山腰那里有一块凹进去的空地,四周为茂密树林,加上地势险要,通常巡逻之人偷懒一点便不会过去了,桓王的人马,十有八九是留在那里伺机行动。 当夜他正打算整合军队前去剿灭时,忽地收到惠王御笔信。信上说送来一千人马助他剿灭桓贼,这时早有人报山下行来大队人马不知是敌是友。魏重天急忙起身去迎,心下也忍不住疑惑,惠王信上竟然对狐七一事只字不提,这实在与他平时的性格不符。 这一千人马是让当朝祥瑞将军殷武安之子殷惠带来的。殷武安是一员老将,立下战功无数,魏重天向来与他交好,待殷惠也如同兄弟一般。两人相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殷惠听说马上要去讨伐桓王人马,兴奋无比,自动请命为大前锋。两人正在商讨剿灭事宜,忽听帐外有人说道:“将军!大事不好!” 魏重天急忙唤进,一见来人是专门看押狐七的,心中不由一惊,急道:“怎么?!莫非让她跑了?” 那人说道:“不是。其实……她已经病了两天,高烧始终不退,军中医者开了许多药也不见效……都说如果再烧下去人不是死了就是成白痴……”
第43页 魏重天大惊,再也顾不得和一头雾水的殷惠解释,立即往狐七的帐篷赶去。一揭开帘子,就见狐七床边地上泼了许多药水,一个小兵正在收拾瓷碗的碎片,另一边两个士兵正按住狐七的手脚,军医端着瓷碗硬往她嘴里灌药。狐七虽然高烧不退,到底是习武的,一顿死命挣扎,那几个人哪里制得住她,军医被她一推,光当一声瓷碗又砸碎了。狐七早已烧得神志不清,脸色如血,双眼紧闭,嘴里却一个劲地叫着不许碰她。 一旁的老军医只是急得嘆气:“你这丫头!生病了不喝药就是找死!谁要害你?!这是治病的药!”他一面转头吩咐那些士兵再去熬药,忽见魏重天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众人都吓了一跳,急忙跪下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之前没人告诉我?!”魏重天飞快走到狐七面前,不顾她的挣扎,一手盖上她滚烫的额头,脸色更加难看,“烧成这样!你们怎么连一个生病的孩子都照顾不好?!” 众人都不敢说话,老军医颤巍巍地说道:“将军……您也看到了……这姑娘力气好大,两个人都制不住她……只要一靠近她就发疯。我们又不敢用强的,只怕伤到她。从昨天到现在,她都砸烂十几碗药啦!” 说话时,狐七还在使劲推魏重天,在他手上脸上用力抓挠。魏重天用力按住她,吼道:“药呢?!给我拿来!” 下面的人早就吓得连滚带爬奔出去熬药了,殷惠站在一边莫明其妙,见魏重天脸色难看,他也不敢问,只好讪讪地看着。忽然,他的袖子被人轻轻一拉,殷惠一回头,却见自己一个亲兵凑上来轻声道:“公子,有人在门外求见。” “找我?”殷惠有些疑惑,那亲兵又轻道:“是……王上派着随您过来的那人。” “哦!”他恍然大悟,急忙揭开帘子出去。此时一轮明月当空,夜风习习,寒冷彻骨,殷惠一眼就看到帐前站着一人。那人身量不高,却从头到脚都盖着黑色斗篷,连根手指头都没露出来。夜色深沉,这人看上去就好像融进黑暗中一般,甚是神秘。 这人是惠王亲自要求他带着来碧波山的,是什么来历背景他完全不清楚,他不敢得罪,一路上都是恭恭敬敬地。当下他上前行礼,低声问道:“您找我有何事?” 那人却不动,身后忽然闪出一个矮个子的红衣小丫头,面容娟秀。她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面上表情却甚是老练,一开口就脆生生地说道:“姑娘说,请殷小公子和天威将军放心去剿灭桓贼,那小姑娘交给她就好。” 殷惠为难道:“这……我不敢擅自决定,要让将军来定夺……听说那女孩子是要犯,只怕……不太方便。” 那黑衣人忽然动了一下,殷惠只觉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突然开出两朵雪白的花。那人露出了一双手,映着漆黑的衣服,白的简直不真实。手指纤细修长,手腕轻轻转动,好像是在跳舞,优美无比。殷惠怔怔看着那双手慢慢地舞动,手指或曲张或伸展,每一个动作都如诗如画。他甚至在那小丫头开口说话的时候才想到原来这是手语,这人竟然是哑巴! “姑娘说,天威将军一定会答应的,因为姑娘就是为了那要犯而来。天威将军的任务已经完成,以后就交给姑娘了。” “哦……哦……姑娘……”殷惠结结巴巴地说着,忽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人原来是女的。他退了一步,说道:“不如姑娘进去和天威将军说,我……自然会相助。” 那姑娘却摇了摇头,身边的小丫头立即说道:“姑娘不想见天威将军,他身上带煞,会让姑娘不舒服。只有请殷小公子相助了!” 殷惠也不是第一次听人说魏重天命中带煞了,之前他都当作怪力乱神的笑谈,这次却不知怎么的,有点相信。是因为这个“姑娘”如此神秘?还是因为她是惠王直接派来的?他只好点了点头,迳自进去。 魏重天还在对手下发脾气,一面用浸湿的帕子替狐七擦额头上的汗。殷惠走过去轻道:“将军,王上派了人过来,说这小姑娘的事情交给他们。咱们就别管了吧……眼下桓贼的事情最重要。” 魏重天一失手,差点把手里的帕子丢在地上。人已经来了么?好快!他真的要亲手把这个如同花蕾一般的小姑娘送进虎穴了么?他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狐七血红的脸,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殷惠见他半天没反应,不由轻道:“将军……?怎么样?” 魏重天低低“哦”了一声,放下帕子,慢慢起身,点头道:“那咱们走吧,事情交给王上的人就好。”说完他直直往门外走去,殷惠跟上,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小姑娘……到底犯了什么罪?竟然连将军您都出动了……王上还特地派人来接……这……” 魏重天缓缓摇头,他什么也不想说。揭开帘子,远远看到那个黑色的身影,他心头一动,竟然是她?!难怪!连安心都出来,难道狐七当真这样厉害么?安心是惠王手下最厉害的蛊师,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能与她匹敌,加上她又是个女子,惠王对她更是非同一般的宠爱。宫中招揽蛊师,她极少亲自插手,平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这事她亲自出马,一定不简单。 魏重天明白事情肯定不会如他想的那样简单,狐七绝对不是那么厉害的人,不值得安心亲自出手。那么,他们到底为了谁?他想不通,这些事情向来不是他擅长的,只能转身离开,去帐篷里商讨接下来讨伐桓贼的事宜。 安心在外面站了许久,动也不动,任由冰凉的夜风拂动自己漆黑的衣角。身边的小丫头终于忍不住说道:“姑娘……进去么?” 她点了点头,无声无息地走进狐七的帐篷里。狐七早已烧得神志不清,在床上翻来覆去,满嘴胡话。安心静静走到她身边,斗篷动了一下,她的手从里面伸出来,似乎是想摸一摸狐七的脸。旁边的小丫头忽然急道:“姑娘小心!”话音刚落,就见狐七的手挥起,毫不客气地朝安心手背上抓了过来。 安心手腕一转,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手指在她脉门上一搭,上下摩挲一番。她的手指是那样冰冷,狐七即使在半昏迷中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安心揉着她的脉门,狐七渐渐安静下来,停止了翻来覆去。 安心放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竹筒,正要打开,忽听狐七低低说了一句什么,身边的小丫头轻道:“姑娘……她哭了。” 安心顿了一下,把竹筒收回去,抬手慢慢摸索着狐七的脸。手指触到她长长的睫毛,然后便是湿润的眼泪。安心在她脸上轻轻抚了很久,就听狐七喃喃念着老闆,鬼八的名字,没一会就鼻息渐沉,终于睡着了。 小丫头轻轻说道:“姑娘,她睡着了。现在带走么?” 安心没动,手指忽地一转,不知五指间何时多了一朵雪白的小花。她把花放在狐七鼻前,狐七睡得更香了,面上的高烧红晕也退了许多。安心收回花朵,正要转身,狐七忽然抓住她的袖子,整个人凑上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迷糊地喃喃地说道:“老闆……别走……” 安心被她缠住,斗篷差点扯下来。旁边的小丫头吓了一跳,急忙要推狐七,安心却摇手阻止。她摸了摸狐七的脑袋,正要取下遮住头脸的斗篷,忽然停住,警觉地抬头,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 “姑娘?”小丫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谁知她忽然站起来,往门口那里走去。小丫头赶紧跟上,叫道:“姑娘?怎么了?不把她带走么?” 话音刚落,同一个瞬间,帐篷的帘子哗啦一下被揭开,小丫头只看到一团红云飞快地冲进来,猛然停在安心面前,竟然是一个火红衣裙漆黑长发的妖娆女子。 27.黄泉花 花九千其实也没有想到会在狐七的帐篷里遇到人。她一路追着狐七的脚步赶来,在碧波山脚下听人说狐七一早单独上山了,而碧波山又是天然迷宫,加上最近桓王突袭,情势很不好。 她原盼着在山里找到迷路的狐七,让她不要再去西镜,谁知魏重天又在这个时候领兵上山,她为避免麻烦,便暂时按兵不动。后来在山里寻了数日未果,遇到一个樵夫,才知道狐七被魏重天抓走了。她又惊又怒,想不到魏重天竟会选择为难一个孩子,于是立即追到山顶营地,本打算强行抢夺,但见营地里戎装戒备十分森严,只得暂时忍耐。 好容易魏重天离开营地领兵前往半山腰讨伐桓王的人马,她立即闯入帐篷,谁想里面竟然有人。当下花九千倒退数步,袖子一展,立即放出迷药,只想速战速决,再也顾不得什么蛊术不可对普通人使用的禁忌了。
第44页 那小姑娘高叫一声:“姑娘小心!” 话音刚落,却见花九千袖子里喷出的浅蓝色烟雾飞快将安心罩住,那小姑娘脸色登时煞白,哆嗦着嘴唇,一根手指指着花九千,似乎还想叫嚷什么。 花九千冷道:“给老娘闭嘴!死丫头!” 她身形一晃,早已绕到床边,一手伸出眼看就要把狐七整个人提起来。谁知那小丫头居然不怕死地又叫了起来:“快来人吶!有贼人来强夺要犯了!” 花九千大怒,忽听窗外传来“卒”地一声,寒光乍闪,一根纤细的银针透窗而入,直刺向那小丫头。是猫三!花九千心中一宽,指尖触到狐七的领口,正要将她一提而起,谁知身后风声忽动,她立即回头,却见方才被自己迷药放倒的黑衣人微微一动,那根银针被她轻轻巧巧夹在指间。 花九千心中一动,双手在床沿一撑,右足就势踢出,足尖直点那人胸口要穴。安心手腕微转,五指擦过她脚底,一把握住她的足踝。花九千腰身用力一扭,左足跟上,在她面门之上虚晃一招。这一下可说是突然之极,若是寻常人想必也避不开。安心却如同熟门熟路一般,飞快甩开她的脚踝,微微转一个圈,右足跟着踢上,正中花九千的脚心。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僵在那里。花九千仿佛见到什么妖魔鬼怪一般,死死瞪着安心隐藏在斗篷后面的脸。半晌,她忽然低声道:“这一招同心式……你居然还没忘……小八……” 原来,花九千见她捻银针的动作眼熟,下意识就使出了这一招同心式。这是当年她和八姑娘拜在大师父门下学艺的时候,两人一起想出的招数。要说攻击力几乎没有,只是动作迅速潇洒很是漂亮,当年两个小丫头是觉得好玩才天天练习,最后练到配合得天衣无fèng。此刻两人的双足抵在一起,足心相贴,所以取名同心式。 这样的场景,让花九千恍然以为回到了少女时期。她眼怔怔看着安心,目光中又是惊讶又是骇然,还夹杂了一点喜悦,一点防备。等了半日,却不见安心说话,花九千忽然放下左足,一手抓向安心的面门,说道:“好好的遮什么脸!让我看看你!” 安心却迅速后退,让过她的手。花九千急道:“小八!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也是为惠王做事的人?!你要来抓狐七?!你难道不知道她是……!” 话未说完,却见安心缓缓解开斗篷。花九千骇然抽了一口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紧闭的双眸。她只觉不真实,好像眼前这个苍白清秀的女子不是真人,与她记忆里的八姑娘简直是天壤之别。小八的脸上应该是永远挂着温柔笑容的,总是笑吟吟地看着胡闹的自己,等大师父责罚的时候就会和她一起请罪,两个人一起饿肚子,在冷风里面互相说笑话,两个人一起笑得前俯后仰,把飢饿的感觉远远抛到脑后。 即使后来她们闹翻了,小八也从来不曾拥有过这种冰冷的神情。她现在看上去简直像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人偶,没有一点表情,眉头和嘴角一点波动都无。 花九千突然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几乎要跳起来,猛然用手指向安心,骇然地,低声地说道:“你……你的眼睛和嘴巴……难道……是大师父……?” 安心没有说话,她身边的小丫头忽然面露狰狞之色,厉声道:“姑娘!你在发什么呆?!难道由着这个叛徒诬衊你的师尊么?!” 安心缓缓点了点头,双手忽然抬起,宽大的袖子遮住面容,手指翘起,拈了一个古怪的式。花九千乍见她搭这个式,面上神情登时变得凝重。她后退一步,十指跟着交缠在一起,也拈了一个古怪的式。她死死看着遮住面容的安心,沉声道:“你果然……成了惠王的走狗!要抓狐七也是你的意思吧?!” 安心手指一弹,半空中陡然发出古怪的声响,依稀像是有人在乱弹琵琶。花九千脸色巨变,似乎是被那种声音激得心神震荡。她抚住心口,袖子一甩,重新稳住身体。她紧紧盯着安心,轻声道:“你是想在这个时候和我分出胜负?……也罢,七年前,你我没得到的结果,今日来解决也不错!” 安心缓缓放下袖子,她面上的神情也开始凝重。须知真正的蛊师相斗根本没有什么打斗,都是互相放出蛊虫,谁厉害立时可分出高下,在这里,打斗根本派不上用场,纯粹是技术的比拼。 这两人明明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分明能让人感到剑拔弩张的气势。渐渐地,安心苍白的脸上出了细细一层汗,她咬了咬唇,露出一点孩子气的样子。她身边的小丫头一脸担心地看着她,生怕她落败。花九千目中渐渐露出奇异的色彩,乍一看竟仿佛五彩斑斓,烟波浩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红唇微微撅起,好像是随便吐气,安心的脸色却突然惨白,身边的小丫头失声叫起来! “老闆!”窗外同时响起猫三的叫嚷声,跟着窗户被人一脚踹开,猫三在外面叫道:“要我帮忙么?” 花九千面色微微一绿,急道:“不要进来!给老娘滚!” 猫三急忙要关窗户,然而还是迟了。安心忽然双手一扬,猫三只来的及看到一股绿色的东西往自己脸上砸来,鼻前猛然一香。他心知不好,自己绝对不是这女子的对手,当下狠命往后仰,几乎往后翻了几十个跟头,然而停下来之后还是一阵头昏眼花,手脚隐约有点无力。花九千曾在他身体里面种下天天笑的蛊,普通的蛊师只要想对他下恶意的蛊,天天笑都会反弹回去,施术者反倒中了天天笑,使劲的笑,若没解药便一直笑到死。他仗着身体里的奇异蛊虫,对其他蛊师从来都不在乎,谁知这次却吃了瘪。那女子的蛊好像与其他人的都不同。他猛喘几口气,用力摇头,试图把脑子里面眩晕的感觉甩走,然而没用。 猫三捂住口鼻,眯着眼睛往屋子里面看,想看看这人到底长什么样。谁知却看到一个年轻女子,与老闆差不多大,脸色却极苍白,双眼紧紧闭着,面容清秀有余艷丽不足,说白了就是平淡,看一眼便会忘记的类型。但她身材瘦弱,气质独特,倒让人有一种单薄如纸的柔弱味道。虽然猫三很明白人不可貌相,越是厉害的蛊师反而越是不起眼,还是忍不住小小吃惊了一下。原来她竟然这样年轻!而且似乎和老闆有什么渊源? 花九千见安心攻击猫三,不由大急,一个箭步上前便要阻止。安心反手就是一掌,好像她身后也有眼睛似的。花九千注意力都在猫三身上,待反应过来,她的掌风早已噼到。“砰”地一下,花九千捂住自己的小腹,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安心知道她的要害在这里!她真的要杀自己? 她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绞了一下,好容易疼痛过去要缓一口气,跟着又是一下。七年前八姑娘温柔的笑脸还在眼前,最后一次手牵手去后山的林子里散步,她低声说起自己的家事,自己无言的安慰。然而,所有的事情突然都变了,天翻地覆。为了什么呢? 花九千急退,从袖子里撒下一包迷香,转身就要逃。烟雾中,安心好像也退了一步,双手捏成了拳头,紧紧地。那个小丫头忽然尖声叫道:“姑娘!不能让她逃!她是叛徒!” 花九千连愤怒都想不到了。她骇然地回瞪那小丫头,她正极愤恨地反瞪着自己。她原以为这只是八姑娘身边随便服侍的丫鬟,但……她看起来似乎什么都知道! 她是谁?她是谁?花九千在极度的痛楚和茫然中拼命想着,大腿内侧忽然一热,有什么东西汩汩滑下,她脸色越发苍白。看起来那一掌是触动了一直被封印的伤口,她的裙子很快被染湿。 安心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似乎不想动,小丫头气极败坏地吼了起来:“你到底动不动?!不明白我的话么?!杀了她!” 话音一落,安心身形便是急动,花九千勉强避开她的掌风,心中却突然一宽。她没用蛊术了!如果单比拳脚,她目前还不会输。她单手格开安心的胳膊,五指变爪,狠狠朝她脸上抓去,势必要把她逼开。 安心竟然不动!花九千也愣住了,眼看着自己的五指抓过她苍白的左颊,她脸上登时多了四道血痕,鲜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花九千怔怔看着安心没有表情的脸,下一个瞬间,她忽然咬了咬唇。这是八姑娘以前的习惯性动作,虽然她平时很稳重温和,但也有孩子气的时候,每次咬嘴唇自己就会笑她,说她一世大人,难得小人。 当下她愣在那里,有点茫然。一直到鼻子前面嗅到一股似甜非甜,似呛非呛的香味时,她的心才猛然一落,从梦境回到现实。 安心手指间多了一朵金色的花,从花瓣到花蕊都是纯粹的金色,乍一看就像用黄金打造出来的一般。但它却是柔软的,金色单薄的花瓣随着夜风缓缓拂动,一股股香甜的微呛的味道就是从它的花瓣中散发出来的。她在缓缓转动这朵花,由于花瓣上有细细的黑色纹路,她越转越快,便渐渐形成一付古怪的图案,好像人的眼睛,眼睛还在一眨一眨,似悲似喜。
第45页 花九千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古怪。她是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朵花,但对它却一点都不陌生。对一个蛊师来说,能成功炼一朵黄泉花出来,需要多少精力多少材料,是常人无法想像的。 是的,它不是真正的花,而是炼出来的蛊。在南崎,它的恐怖程度不亚于碧空剑诀在江湖上的地位。之所以叫做黄泉花,是因为见到它的人必死无疑,送人进黄泉的花。 安心小指微微一翘,黄泉花轻轻巧巧弹跳起来,在空中打个圈,再缓缓落下来。花九千急急用手捂住口鼻,然而还是迟了一步。花蕊里洒落无数金色细微的花粉,全部落在她左手上。她居然惊呼了一声,好像见了鬼一样跳起来,连翻数个跟头,一直退到窗边。 左手突然变得麻木,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左手从此报废,从沾上花粉的那一瞬开始,慢慢开始腐烂。然后会蔓延上来,一直烂到心脏,人会痛苦无比地死去。 “你……终于炼成了么……?你的眼睛……和声音……你……”如果这时苏寻秀看到花九千,一定会得意大笑。因为不可一世的花魔女终于也知道什么叫恐惧了,她发抖的模样会让他笑翻过去。 安心手腕一翻,黄泉花忽然消失,一道寒光从她的袖子里she出。花九千心神大乱,根本躲不过去,硬生生接下这一匕首,肋间被深深刺穿。她闷哼一声,反手噼烂窗户,正要一跃而出,安心却追了上来,一掌狠狠击中她背心。 花九千再也撑不住,“哇”地一声喷出鲜血。她神色涣然,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却不意对上苏寻秀震惊的双眸。相信她的表情一定不会比他好到那里去,两人都是一付见鬼的呆样。他半蹲在窗口,似乎是想偷偷往里面看的,结果花九千突然噼烂窗户,然后就喷血,他袖子上被染红一大片,是她刚才吐出来的血。 他呆呆看着袖子上的血,这时他的表情才叫见鬼,就好像突然看到肥猪飞天,或者猫三的鼻孔里突然开出一朵花似的,完全不能理解。 “快走!”花九千先回神,不顾一切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往外推。苏寻秀头皮一阵剧痛,终于回神大叫:“别!快!松手松手!痛死小爷了!” 花九千恨不得大脚踹上他的脸,把这人踹到天边去,省得自己在快昏过去的时候还要操心他。她松开头发,改推他的脸:“快给我滚!滚远一点!” 话还没说完,安心又是一掌噼上来,花九千反脚架住,就听苏寻秀在外面大叫:“乖乖!这女人是谁?!闭着眼睛还能打人!” 花九千又怒又想笑,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安心袖子一挥,对准了苏寻秀的脸,她急忙抓住他的头发,一把按下去,一股绿色烟雾从他头顶喷出,散在夜风中。苏寻秀叫得和杀猪似的,花九千低声道:“不许叫!快走!别回头!”说完聚集最后一口真气,提起他的后领子,一把就要抛出去。 谁知他却中途出招,反手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拽。花九千只觉整个人和腾云驾雾一般,一下子从窗户里飞出去,被他用力扛在肩膀上。她吃惊极了,好像想不到他会突然这样做。苏寻秀笑道:“要走一起走!你扯我两次头发,这笔帐咱们可要好好算算!” 要说这时候不感动,是不可能的。花九千抿紧嘴唇,竟然说不出话来。她抓紧他后背的衣服,好半天才轻道:“你……小心!她非常厉害……” “怕什么?小爷又不和她斗蛊!”苏寻秀瞪圆了眼睛,见安心攀上窗户要追出来,他反手一抛,只听“卒卒”数声,安心急忙跳回去,就见几柄极细的暗器小刀整齐一排钉在窗棱上,上面蓝幽幽地,似乎是涂了毒药。 “小心!蛊师是不怕毒的!”花九千出言提醒,却换来他的不耐烦:“给小爷闭嘴!消停些不行么?” 安心果然压根不在意,右足在窗棱上一点,整个人纵身而起,如同一只展翅而起的仙鹤,袖子一卷,眼看是又要放蛊了。苏寻秀忽然恶意地嘿嘿笑起来,学着她袖子一卷,原先钉在窗棱上的小刀竟然又飞了起来!安心虽然也会武功,但到底拳脚功夫远远不及苏寻秀纯熟精炼,动作也不如他快,这一下没能躲开,只听“刺啦”几声,她的外袍竟然被那些飞舞的小暗器扯个粉碎! 安心陡然变色,猛地落地,抬手本能地捂住胸口。她眼盲,虽然能通过气知道各人的方位,但却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失态到什么地步,当下动也不敢动,苍白的脸上终于也泛起一点红晕,不知是羞还是怒。 苏寻秀得意地吹一个口哨,大笑道:“好风景啊好风景!想不到竹竿似的女蛊师也很有料!这下大饱眼福,多谢多谢招待!” 他扛着花九千,和躲在暗处的猫三飞快离去。安心听脚步声远去,料得是追不上了,这才放下手,缓缓在身上摸着。原来她只是外衣被扯碎几块,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夸张。她也不知是发怒还是好笑,一时竟愣在那里。 小丫头走出来,半晌才说道:“让她跑了……不过也没办法,她有帮手。姑娘,还是快点带人离开吧!别磨蹭了。只要有这丫头在手上,不怕她不来!” 安心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只是微微抬首,闭着眼睛缓缓把左手放在面前,握了握。那小丫头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笑道:“她中了黄泉花的蛊啦!左手立即报废!姑娘做得真好!师尊一定会夸奖你……” 安心放下手,一阵风猛然吹过,身后小丫头说的话,好像也被风声吞没了。也好,这样,她就不会听到泪水落在衣服上的声音。风最好再吹大一点,猛一点,快点把她满面纵横的泪水吹干。然后,她就会告诉自己,她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不。 28.大欢喜 那一段时间一直阴雨,天气阴沉沉地,让她原本就阴郁的心情更加糟糕。最后一天终于变晴朗,然而所有的一切却是从那天开始的。 八姑娘藕色的裙裾擦刮着路上的积雪,被染湿成一块一块的。她已经很久都没来找自己了,今日天晴,她终于来了,脸上没有平时的笑容。一进门,她熟门熟路地坐到自己床边。她眼睛有点红,好像刚刚哭过。 「我要炼黄泉花,已经决定了,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八姑娘的声音淡淡地,她向来都是这样淡然的语气,但里面却含着不容扭转的固执,让人不敢轻视。她没说话,只是艰难地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桌上残冷的茶水。 八姑娘接过杯子,刚刚喝一口,眼泪就流了出来。她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流满脸颊,落在杯子里面玲珑清脆。半晌,她忽然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紧紧紧紧地,还在微微颤抖。然后她又道:「小九,你看,我们都没什么后退的路了。以后该怎么办?我们……还何必……都没意义了。」她还是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来,小腹里一阵阵的剧痛还在,侵蚀她的身体,让她几欲疯狂。 八姑娘似乎也不想听她说什么,她用力擦去眼泪,飞快起身,坚决地说道:「我就想告诉你,我从来也没真正讨厌过你……还有,以后我要走自己的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反正我也已经失去一切了……你我日后如有敌对之日,不要怪我心狠手辣!当然,你也一样!告辞……你,保重!」可是她没等到八姑娘走,自己却先离开了。三大夫的尸体还挂在大门那里暴晒,被雪水浸泡的早已肿大不成人形。她这样一个胆小鬼,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午夜梦回,会见到三大夫花白的鬍鬚头发,他满面皱纹的慈爱笑容,还在殷殷地对她说什么。她什么都听不见,醒来时就是满身冷汗。 他曾说她没心没肺,既不晓得什么叫难过,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幸福。他再也不知道,她最先了解的强烈感情,它竟然叫做痛苦。他也没有说过,痛苦原来让人生不如死,她很久很久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肚子里那个与她无缘的孩子难过,还是为了三大夫的惨死而茫然。 她还没来的及体会幸福是什么。 这一生,就要这样过了吗? 花九千骤然醒来,清晨的凉风正从微敞的窗口倾泻而入。早春的花瓣被风带进屋子,窗前一地落红。她忽然觉得极度的茫然,不晓得身在何处,是梦非梦? 左手忽然又开始刺痛,她一惊,低头看去,就见左手上紧紧缠着白布,一直缠到小臂上。回忆如同流水一般涌进脑海,她微微揭起白布,就见左手的皮肤变成了黑色的,摸上去没有一点感觉。她知道的,被黄泉花粉沾上的一切生命都不可能再存活,只是想不到,这样快。她原以为自己还能活三年。 花九千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绝不是悲伤,或许是疑惑,更或者是感慨。有一句话,她始终没机会告诉八姑娘,她原以为她知道的。她微微撑起身体,想坐起来,然而肋间一阵闷闷的疼痛,被八姑娘刺伤的地方还没痊癒,胸口也有点窒闷,应该是她那一掌打成的内伤。
第46页 她在床上长嘆一声,太狼狈了,七年之前的交手没分胜负,七年之后她却惨败。八姑娘会不会在后面偷偷笑她?哦,不管了,她要笑就笑吧,最好把大牙笑掉。反正从以前开始,她在八姑娘面前也没啥面子可言。 门忽然开了,花九千怔怔望过去,却见猫三苦着脸,光着上身慢腾腾“走”进来。不,其实他是用膝盖在走,每走一步就说一句“老闆我对不起你”。花九千眼睛瞪得老圆,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指着他的上身,笑得直哎哟,触动伤口疼得她咬牙切齿,但又忍不住想笑。 原来猫三身上用红色的颜料写满了“都是我的错,我死不足惜”,“请老闆责罚”之类的废话,看上去红通通一片,甚是吓人。更夸张的是,他脸上也写了这些话。见花九千笑得几乎岔气,猫三苦着脸说道:“老闆,都是猫三的错,让你受这么重的伤。你要打要骂,小的绝对不敢反抗……” 他说着就蹭上去,跪在床边做忏悔状,可深沉了。花九千用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笑道:“说什么废话呢?谁教你这样做的?好噁心!” 猫三神情扭曲,虽然不甘,但还是悔道:“是……苏寻秀说的……老闆,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会长跪不起。若不是我让你分神了,那女子绝对不是你的对手!” 花九千笑骂:“就知道是秀秀的鬼主意!他从来也没做过好事!”说着她推了一把猫三,“给老娘站起来!我可不待见你这模样!是男人就给我争气点,老娘又没死!” 猫三见她要坐起来,急忙上去搀扶,一面轻声道:“老闆,你的左手……” 花九千点了点头:“嗯,没任何感觉了。不过不要紧,我自有办法让它暂时停止腐蚀身体。唉,说什么她不是我对手呢!就算你不出来,到后来,我还是要落下风的。七年不见,她成长了太多,超乎我的意料……现在这样,也是情理之中。” “老闆!”猫三急急说着,似乎是想安慰她,花九千却摆了摆手,说道:“不要再说废话了。我问你,我睡了多久?什么时候回书局的?” 猫三挠着脑袋,道:“已经回来……快半个月了。老闆你一直昏睡不醒,苏寻秀说你是受了内伤,身体在自我调整,什么时候调整好了就会醒过来……我每天都更换鎏金鼎里面的织辉糙香,老闆现在觉得好些了么?” 花九千用手轻轻按了一下小腹,已经不痛了。忽然发觉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她不由奇道:“谁帮我换衣服?谁允许的?” 猫三涨红了脸,急道:“不!是我从外面请来了老婆婆!开始几天你……一直流血,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去请了稳婆回来……这些天多亏她照顾你。” 花九千没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抚摸小腹,心里有些酸楚。七年了,伤口一直也无法痊癒,二夫人也说过,她总有一天会死在这个伤口上,所以根本不需要对她做什么处罚,这是万峰会对将死之人的仁慈。 其实,当时最疼的不是肚子里的伤口,而是八姑娘的那一掌。她毫不犹豫攻击自己的命门,这让她又震惊又伤心。同门十几年,她们虽然在最后一年相争,但其实谁也没当真,还是赌气的成分居多。她用术强行把腹中胎儿取出之后,八姑娘衣不解带地照顾她,那不单是抚平她身体上的伤痛,更是安抚她当时狂躁茫然的心。 再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真的会痛下杀手。果真如她说的那样,有朝一日再见,休怪她心狠手辣。花九千苦笑起来,又嘆一声。 门口突然传来苏寻秀嚣张的声音:“终于回魂了?小爷还当你翘辫子了呢!既然醒过来了,干嘛学人家长吁短嘆?猫三已经洗刷干净送到你面前啦!快动手屠宰吧!” 说着他就钻了进来,看上去气色不错,笑吟吟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是看热闹的恶意。花九千正要如常取笑他一番,忽见鹰六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盘子。她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鹰六?你怎么在书局!不是让你沿途保护鬼八么?” 鹰六说话还是那样简洁,一面把盘子放在她面前的小案上,一面道:“人已经送到双阳镇,一切平安。”说完他捧起盘子里的一碗粥,依然很简单地说了一句:“喝粥吧,不烫了。” 花九千乖乖张嘴,由他餵自己。要知道能让鹰六亲手服侍自己,那可是千年难得的福气。对猫三可以用硬的,对秀秀可以磕牙笑闹,对鹰六她却没啥办法。他太正经了,正经到在他面前她会觉得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很无聊。 她一面享受美男餵自己吃饭,一面又道:“罗太真同意收他入门了么?” 鹰六微微蹙起眉头,好半天才说道:“我……也不知道。罗老先生看到鬼八之后和他说了许多莫明其妙的话,然后两人一起进门,我就回来了。” “哦?说了什么?”花九千很有兴趣,那个怪人罗太真总是很有意思的。 “罗老先生第一眼看到鬼八,就说何方何踪,何人何事。我正想怎么回答,鬼八就回答无方无踪,此人此事。然后罗老先生就笑起来,又说,此事不通。鬼八回他一句,不通则通。然后他们就一起笑着进门了。” 现在说起这事,鹰六还是一脸茫然。花九千笑道:“罗太真越来越怪了!当真书读多了变得痴呆!和小孩子也玩这套把戏。好啦,既然他肯收留鬼八,那就错不了!他的事,总算可以稍微放心了。” 鹰六餵完最后一口粥,正色道:“不能放心,黄泉花怎么办?” 这话一出,猫三连连点头,三个人,六只眼,直直盯着她有点苍白的脸。花九千笑了笑,耸肩道:“不怎么办,黄泉花没解药。就这样吧!” “胡说!”鹰六终于有些动怒了,“去找那女人!她能炼出来,必然就有解药!” 花九千嘆了一口气,靠回床上,半晌才道:“知道我为什么当时要逃么?因为我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她的对手了。如果我被抓住,你们一个都逃不掉。一个狐七被她带走也罢了,如果你们俩还被人带走,就彻底完了。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不可以轻举妄动,明白么?” “难道等死?”鹰六问得尖锐。 花九千摇头:“不,我不会等死,而是想万全的对策。虽然只剩三年不到的命,我可也珍惜的很,不想那么早死呢。” 鹰六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花九千摆了摆手,说道:“总之我有办法,你们不用操心。好了,鹰六猫三,你们俩先出去。秀秀你留下,我有事要你帮忙。” 猫三还想说什么,被鹰六强行架起拖了出去。门砰地一下关上,苏寻秀慢慢踱到她床边,低头与她对望,两人谁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花九千终于长长舒一口气,微笑道:“以后叫你好男人秀秀如何?” 苏寻秀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掉脸就走。花九千急忙笑叫:“诶诶!别走!好啦,不取笑你了!回来,咱们说点正经的。” 苏寻秀干咳一声,转回来,毫不客气地坐上她的床,张口就问:“告诉我,只能活三年是什么意思?” 花九千笑着垂下眼睛,过了一会,轻道:“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秀秀,别急。” “总有一天是哪天?!是等你死的那天再说?!那还有什么意义?”苏寻秀的火气突然上来了,大吼起来。 花九千笑吟吟地看着他,没有一点生气的神情。她柔声道:“你是在关心我么?是想救我,对不对?”她故意这样问,因为她知道按照苏寻秀那种别扭的脾气,他肯定恼羞成怒,然后这话题就可以中止了。 果然,他的脸又涨红了,看起来是有冲动站起来就走,然而他却压了下去,咬牙道:“……不错,小爷侠义心肠,就是想救你!怎么着?不慡?!” 花九千喷笑,笑得一个劲在抖,埋在枕头里好久都出不来,笑得眼泪都要流下来。她揉着眼睛,笑道:“好……好!我成全你的侠义心肠,好了么?” 苏寻秀却不笑,只是瞪着她,半晌又催:“快说,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渐渐停下笑声,用手抚上小腹,轻声道:“因为……我身体里有一个永远都无法癒合的伤口。总有一天,我会失血过多而死。” 苏寻秀骤然想起十一月的时候,在她身上发生的种种异像,最后残留在眼前的,是她当时身下触目惊心的血液。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失声道:“那织辉糙是……?”
第47页 花九千点头:“不错,是被我用作蛊虫了。伤口没有永远无法癒合的,那是因为一种蛊术,我解不开,只能用织辉糙暂时压抑住。但每年到了十一月,织辉糙也会失去作用,我就会一直流血。” 苏寻秀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轻道:“那……是谁下的蛊?把他抓回来强逼他给你解开!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他!” 他突然激动起来,几乎想就这样冲出去把罪魁祸首抓回来千刀万剐。花九千微微一笑,低声道:“你找不到的,因为……他已经死了。死后连尸体都没有,因为被暴晒,又放在雪水里浸泡,待要下葬的时候已经烂成一块块,被人烧了。” 苏寻秀只觉浑身寒渗渗地,什么人能想出这种阴毒法子!良久,他才道:“为什么……是十一月?除了织辉糙,就没别的法子抑制么?” 花九千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好久好久,她才用一种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因为……七年前的十一月初九,是我生产的日子。” 苏寻秀觉得天上好像有雷噼下来,他被噼得面目全非,找不到自己的表情,他的脸好像不受控制了,嘴巴和鼻子也是,呼吸也屏在那里,搞得胸口一阵闷痛。 生产。生产?生产! 她曾嫁过人么?她曾怀过孩子么?苏寻秀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是怜惜,还是嫉妒,更或者是狂怒。一切都乱套,她用手把自己世界里的风云搅乱,抗拒无效,逃跑无效,忽略无效。就连他现在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都无效。 半天,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却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现在多大?” 花九千瞪了他一眼:“女人的年龄是秘密!好没礼貌的小子!”见他要急,她又笑了,轻道:“七年前,我十六岁。” 十六岁!和她一样大!苏寻秀只觉一股凉气在身体里面窜来窜去。接下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正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有些咬牙切齿地,生怕她插嘴似的,厉声道:“我,苏寻秀!今年二十五岁整!没关系,小爷比你大两岁呢!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那些事压根不算什么!小爷的遭遇比你凄凉百倍……不!千倍!明白了么?你明白了么?!” 花九千莫明其妙,但见他难得一本正经,只好跟着点点头。苏寻秀舒了一口气,放开她的手,又道:“我对你那个什么万峰会一点兴趣都没有,但你如要解开身上的蛊术,需要帮忙的话,但说无妨。” 花九千勾起嘴角,却不看他,只是轻道:“你……真是个好男人呢,这次绝对不是说谎……” 话音刚落,她的上身就被激动的苏寻秀揉进怀里。他自己都被吓到,急忙地想松手,但最后不知怎么的,还是紧紧抱住了她,一面哀叫:“啊啊!小爷要死了要死了!完蛋!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花九千本来还想配合地感动一下,这下却撑不住笑了出来,笑声比先前明朗了许多。苏寻秀放开她,狠狠瞪她,说道:“笑什么!你这个魔女,告诉你,小爷绝对不许你只活三年!明白么?祸害就该遗千年!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她笑道:“好啊,咱们两个祸害,就留下来祸害别人千年吧。如何?” 苏寻秀拍拍胸脯,义正严词:“小爷侠义心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不入地狱,谁入?就这样说定了!不能放你这个祸害害别人!” 花九千笑得差点打滚,她揉着脸上的眼泪,笑道:“我……好多年都没这样笑过了……好啦,秀秀!别说这些无聊的话了,叫你留下来,是要你帮一个忙。鹰六猫三他们都是蛊人,没办法做。只有你了。” 苏寻秀还想说点胡话化解自己的尴尬,却听她说道:“你拿着钥匙,把柜子右下角的抽屉打开。里面有一盆花,注意别碰它,最好用布把口鼻遮住,它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 苏寻秀一面听话地过去开抽屉,一面问道:“这有什么用?花怎么放抽屉里?只怕早就死啦!” 说完,他已经把那盆巴掌大小的花从抽屉里取了出来。这盆花虽然一直放在抽屉里,竟依然鲜艷欲滴,花精翠绿,花瓣鲜红如血,一片片怒放,甚是艷丽。苏寻秀口鼻被掩住,所以没闻到那股甜蜜醉人的香气。 他把花端过去,花九千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手指在花瓣上轻轻摩挲一下,就见方才还是怒放的花朵忽然缓缓闭合,竟然合成了一朵花苞!苏寻秀被这奇景惊呆了,话也忘了说。 “这叫做轮回花,之前替你把脸上疤痕去掉的药里面,有它做引子。”花九千轻轻说着,“它是黄泉花的前身。炼黄泉花一共有五个步骤,分别是修罗花,火道花,大欢喜糙,轮回花,黄泉花。修炼黄泉花需要术者身上的器官,我捨不得,所以没炼下去。但有轮回花就够了,至少可以压制黄泉花的力量,让腐蚀变得缓慢。给我争取一点时间。” 对于苏寻秀来说,这是完全陌生的,神秘的世界,虽然他之前也接触过鹤公子的蛊术,但这是完全不同的,简直好像另一个领域一般。 花九千在合拢的花苞上轻轻一弹,立即有一些白色粉末落在她掌心里。她解开左手的白布,右手在上面轻轻一拍,白色粉末竟然立即消失!她又道:“轮回花葯性很强,除了能让普通人产生幻觉之外,倒也没什么毒性。最可怕的是黄泉花,然而也有人说大欢喜糙最可怕。” 苏寻秀不解地看着她,等她解释。却听她说道:“黄泉花只是让人死亡而已。对人来说,死了一了百了,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大欢喜糙不同,听它的名字就会明白,它会让人陷入大欢喜的境地。” 大欢喜,从此没有忧愁痛苦,永远生活在自己制造出的幻境里。旁人看来惊骇莫名,他自欢喜无知,一直活下去,醒不过来,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在梦中加官进爵,荣华富贵,江山美人,尽归自己。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 “你以前的主子,你和我说过他炼成一种叫做从此笑的蛊,吸了就变成白痴,永远忘却痛苦。我想,他定是用了大欢喜糙做引子。但他对蛊术不甚精通,没完全炼好,所以才会变成白痴。事实上,大欢喜糙是不会让人变呆的,只会让人欢喜再欢喜,在幻觉里面一直活下去。比起死来,这才是最可怕的,到了临死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做了一场美梦,什么都是空的……这是最最残酷的惩罚。” 说完,她忽然一笑,轻轻说道:“也可能,人们都是活在大欢喜糙的作用下也不一定。一直做着各种美梦,幡然醒悟的时候死亡就来了。” 29.听箫声 四月春和日丽。 宽敞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花树,暖风吹过的时候,不单捲起缤纷落英,纷纷扬扬如雪,风中更是带着各种或甜或清的香气。高楼上有敞开的回廊,光滑干净的木地板有一层层的落花,平常侍女们都会很勤快地打扫干净,但今年惠王没来这个别院休憩,因此贪春色好时光的侍女们也偷懒起来。 狐七一个人坐在地板上,隔着雕花栏杆望着下面院子里的花树。她披着珍贵的白色丝绸袍子,长长的头发也不梳成鬟髻,就那样随便散在背后,光润丰泽,似乎还长长了不少。 风吹起她宽大的袖子,花瓣一直钻进袖筒里,她随手挠了几下,哼着小曲去抓放在脚边的新鲜樱花饼。这是刚才好心的侍女姐姐们用早上新摘的樱花作成的美食,特地送给她一篮子,其中一个胖胖的姐姐还偷偷塞给她一壶新酿米酒,甜甜的,好喝的很。 本来几个姐姐是想陪她在这里聊天的,但据说目前自己的身份是被软禁的囚犯,不得与外界有任何接触,所以她们只好忍痛摸着她的脑袋离开。不过那也没什么,她身边还有一个大话精,虽然她很少愿意和自己玩。 对了,听说这里是惠王在南崎东方偷偷建的一座别院,以前每年春天他都会来这里赏花休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没来。不过也好,这里都是女孩子,所以她不梳头不穿外衣也不要紧,自在的很。而且别院风景很漂亮,尽管她不能出这栋楼,但好在每层都有敞开的回廊,每个角度的风景她都能清楚看到。不是有说从高处看风景更一览无余么!侍女姐姐们也对她很好,经常做好吃的送过来,有好看的料子也会拿过来做衣服给她,她现在都被宠得胖了好多,雪白的脸圆了起来,以前纤瘦的下巴终于润和一些。 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脚上,十根圆润的脚指甲看上去如同半透明的一般,映着脚趾上的血色,分外玲珑可爱。狐七动了动脚趾,懒洋洋伸直双腿,干脆躺在地上,让饱饱的肚子暂时歇歇。
第48页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回廊尽头飙过来,狐七闭上眼睛,不用看都知道是那个说话鼻孔朝天的大话精小丫头。她翻个身,用袖子遮住脸,装作睡着的样子。 “装什么东西!你根本没睡!快起来!” 小丫头冲到她面前,跺脚大叫。 切,被发现了!每次都这样,没意思!狐七放下手,慢吞吞地抬头从下往上看那个小丫头。她好像特别喜欢桃红色,身上从来没别的颜色,今天也不例外。狐七的脸正对着她桃红百褶裙的裙边,清楚看到她裙子里面湖绿绣鸳鸯的花鞋。往上看,看到小丫头雪白圆滚滚的漂亮脸蛋,虽然她一直都是气鼓鼓的样子,不过狐七还是觉得她很漂亮神气。今天小丫头没有扎双丫角,大约因为前几天被她打击得心灰意冷了,她说丫角让她看上去好像白痴,小丫头气坏了,今天果然换了个鬟髻,耳边的小辫子一直垂到胸前,上面挂着长长的桃红色琉璃串。 “嗯……”狐七上下打量她一番,小丫头被她看得脸色一红一白,然而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难道今天的头发还很怪异么?!” 狐七打个呵欠,轻道:“今天不错啦,看上去不像白痴了,就是老了好多。” 小丫头登时大怒,颤抖地指着她鼻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狐七嘻嘻笑了出来,坐直身子拉拉她辫子上的琉璃串,俏皮地说道:“骗你的!其实很好看,可比以前好看多啦!” 小丫头兀自不甘心地瞪着她,实在不知道该拿狐七怎么办,火气也发不出来。半晌,她才跺跺脚,鼻孔朝天地说道:“你旁边的是什么?谁允许那些婢女私自给你送吃的东西?不要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 “很好吃哦,是樱花饼,来!尝一个!”狐七压根没听她说话,开心地举起小篮子,大方地送上香甜美味的饼。 “我……我才不要!”小丫头别过脑袋,突然发现话题又被她无意识转开,不由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多少次了!她被软禁这里也有两个多月,非但没有憔悴失神,反倒比以前胖了,而且活得有滋有味,让她气个半死,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最关键的是,无论她怎么教唆姑娘对付狐七,她也不听了,而且别院的下人们被警告了多少次,却还是对狐七一样好,个个都喜欢她,老是偷偷给她送吃的送好看的衣服。 小丫头觉得一筹莫展,低头见狐七满脸幸福地吃樱花饼,嘴角挂着笑意,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总是想说点残酷的话让她哭起来才好。 “喂,你还笑得出来?告诉你,你家老闆只怕早就死啦!中了我们姑娘的黄泉花,现在就是不死也只剩一口气了!黄泉花!你知道吧!你别指望她会来救你了,死心吧!”她恶毒地说着,一面盯着狐七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表情的变化。 狐七愣了一下,慢慢放下手里的樱花饼,半天,才小心翼翼问道:“那个……黄泉花是什么东西?你可以先解释一下么?我从来没听过诶。” “你!”小丫头气极败坏,脸都绿了,“不可理喻!你的脑子是浆糊做的吗?!你现在是被软禁!软禁诶!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哦!搞清楚没有?你家老闆也要死了!你就没感觉么?!还笑什么笑!” 狐七却笑了笑,坚定地,虔诚地轻声道:“不,老闆不会有事,我知道的。她是天下最强的人,我相信她绝对不会有事。只要她一切平安,我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没什么啊!风景又好,吃的也好,侍女姐姐们又热情,我干嘛要伤心?你好奇怪哦。” 小丫头只觉脑门子一跳一跳的疼,感觉所有的常理到狐七面前都没有任何出路,和她说话简直比受刑罚还可怕,迟早有一天被气死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她狠狠咬牙,转身就走:“随便你!去死吧!” 狐七在后面奇道:“你怎么又走了?来找我是什么事?不陪我吃饼了么?” 小丫头干脆捂住耳朵,落荒而逃。狐七对她的背影悄悄吐舌头做个鬼脸。想让她伤心难过?她偏不!她才不要在这些人面前露出一点懦弱的样子,不然不但老闆和鬼八会看不起她,她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他们不就是想看自己绝望的模样么?她偏要开心,偏要过得舒心,才不让坏蛋得逞! 她放下樱花饼,再也吃不下一点。唉唉,老闆,你不会有事的,对吧?狐七相信你!还有鬼八,他也一定不会有事,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那就不要紧啦!她也会好好的,再见的时候,再尽情释放泪水欢笑吧。 狐七成日在别院就是无所事事,过幸福平淡的米虫生活,坚决贯彻吃了睡睡了吃的原则。今天天气又这样暖洋洋的,她的磕睡虫很快上身,打个呵欠,真的要睡着。 恍惚中,她好像回到书局,鹰六如常趴在树上看书,猫三逗着小猫黛黛,老闆从水房找出搓衣扳,笑眯眯地对她说:「小狐七,你出门前还差的两个时辰跪搓衣扳,现在该还回来了吧?」她急忙胡乱抵赖,见赖不过去,干脆掉脸就跑。 跑啊跑,不知怎地跑到一片缤纷花林中。忽然有幽幽箫声响起,清越婉转,曲调温暖却悲伤。她在迷花中四处寻找吹箫人,左一堆落英,右一团绣球,终于在落花深处看到一个白衣少年。他背对着自己,漆黑的长发半披在背上,背影纤细却挺拔。她那样眼怔怔地看着,只觉满心欢喜甜美,无法说出口。 少年缓缓转身,他手里拿着箫,放在嘴边轻轻吹奏,一面对她微笑。箫声吞吐呜咽,忽尔又变得悠扬绵长。狐七心旷神怡,忍不住上前一步要捉住他的衣袖,叫一声他的名字。忽然整个人一震,她猛然睁眼,落花已然将她的身体铺盖了大半。 原来是梦。 狐七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里空空的,很想哭一场。然而箫声还在耳边,温柔的调子,甜甜蜜蜜,温温暖暖,可是狐七的眼泪却几乎要掉下来。这个人,吹得多么悲伤,充满了怀念的味道,一次一次希望,最后终于变做绝望。 狐七拔腿就跑,心里突然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冲动,不得不去见见吹箫的人。她自己甚至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一定要见见! 她迎风上下楼寻找,丝绸的袍子被风吹得涨起来,虽然是春天了,可还是有点凉飕飕地。乱花飞舞,在她袖子里窜来窜去,胳膊不时发痒。她在拐角停下,忍不住挠挠,箫声就在眼前了。 狐七趴在墙上,缓缓探头进去。拐角这里是一间大屋子,里面阴森森地,成日都没有光亮。她什么地方都可以乱闯,只有这里不敢进去,她怕鬼。不过,此刻屋子里却开了一扇窗,日光倾泻进来,一个人坐在窗边轻轻吹箫。 狐七瞪圆了眼睛,如同着魔一般死死盯着她。她身形单薄如纸,微微发黄的长发顺着额角滑下来,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狐七心中咯噔一声,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她看上去十分面善,然而她却不记得长得像谁。 下一刻,狐七就知道她的身份了。虽然大家都说她是被安心姑娘带进来的,但来了两个月,她却一次都没见到过她。狐七自己是对安心有一种排斥敌意,不想去见,安心也是极少出来的,因此这竟然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狐七转身就想离开,箫声这时停了下来。安心缓缓回头,双眸虽然紧紧闭着,却依然精准无比地对准了她的位置。狐七惊得浑身都僵住,动也不敢动,不知这个女魔头要怎么折磨自己。 半晌,安心放下手上的箫,缓缓对狐七招了招手,似是叫她过去。狐七如同突然被人解开定身法一般,猛然跳起来,转身就没命地跑。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直跑到胸口几乎要炸裂开,才猛然停住,扶着墙大口喘气。 她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太紧张。原来她就是安心!用黄泉花伤害老闆的坏蛋!她很想彻底厌恶她,然而那甜美又悲伤的箫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原来坏蛋也有伤心的事情么? 狐七半躺在地上,抚着胸口。回想安心的容貌,奇怪,她只看了一眼,竟然从眉毛到嘴巴长什么样都记下来了。总觉得她面善,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偏偏自己怎样都想不起来。 该跑的人不该是她,为什么她要落荒而逃?她应该上去大声质问安心为什么要伤害老闆,质问她为什么要做朝廷鹰犬!想到这里,狐七忽然又有了勇气。她猛然站起来,对!她要回去问问她!要大声说出自己的厌恶!不能做落跑的胆小鬼! 狐七壮着胆子往回走,没一会又来到那大屋子门口。悄悄往里面看一眼,安心还坐在窗边,好像在发呆。她不停给自己打气,终于捏着拳头冲进去,然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消失了。她怔怔看着安心,什么都想不起来。
第49页 安心回头,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她又对她招了招手。狐七乖乖走过去,见安心要碰自己,她急忙往后猛然一跳,终于想起自己要说的话。她大声道:“别碰我!你……你就是安心!为……为什么要……伤害老闆!而且……还……还为朝廷做坏事……!你……你是坏人!” 这番话如果不是结结巴巴地,倒也气势十足。安心愣了一下,伸出的手慢慢放下。她没说话,事实上也说不了。狐七不知道她是哑巴,不由急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心虚么?!帮着朝廷捉拿平民百姓你就不会愧疚吗?我和老闆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关住我?为什么要伤害她?!” 安心还是沉默。过了一会,她缓缓转首向窗外,再也不动了。狐七怔怔在后面看着她,她宽大的衣裙被风吹得缓缓拂动,纤瘦的轮廓时隐时现。那一瞬间,狐七竟不知是怜或恨。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一直不说话,是没底气么?你……应该是个非常厉害的蛊师,为什么要把本事用在争权夺利上面?你……学蛊就是为了……权利么?” 安心身体微微一震,依然没回头。忽听门口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姑娘?!” 狐七急忙回头,却见那个一身桃红的小丫头旋风一般冲进来,指着她的鼻子叫道:“我还没有来质问你们,为什么有一身本领却不愿报效朝廷呢!面对乱世只会逃避隐居,没有开拓时代的勇气!我鄙视你和你老闆这样的懦夫!” 狐七被她说得瞠目结舌,好半天才结巴道:“那个……你……你们给坏人做事……这样不对……” “那你说谁是好人!你告诉我!谁才能让南崎停止战争?!我们贡献力量,为什么不能得到权力?!我们在为安稳情势整夜不睡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在做什么?!在抱怨朝廷无力!现在还好意思来指责我们是坏人?!是!你是好人!那就缩着你的尾巴乖乖闭嘴!不要再说废话!” 小丫头吼得整张脸都红了,狐七怔怔看着她,良久才道:“可是……这样,就可以给你们横行霸道,擅自伤人做藉口了么?” “完美的事情只有神才能做的出来!你又要安稳又要不伤人不死人,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你什么也不懂!为什么我们要搜罗蛊师,为什么要被那样多的人骂还在继续?!你如果不懂,就给我闭嘴!” 小丫头指着她,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眼睛里。狐七禁不住退了一步,听她又道:“姑娘不能说话,也是懒得计较你!但我不会由你诬衊!你这黄毛丫头,事都不懂居然还敢指责我们为朝廷做事?今天在被抓被伤的人如果不是你们,你还会跳出来么?说穿了你们就是自私!” 狐七再也说不出话来,虽然明知道她说的不对,完全不对,但她却找不到话反驳。小丫头还想说什么,安心却挥了挥手,意在阻止。 “姑娘!”小丫头不依地叫了,安心轻轻摇头,摆手让她离开。小丫头只得不甘不愿离开,临走还不忘狠狠瞪着狐七,恨不得用目光把她戳几个洞。 狐七见安心又对自己招手,这次她终于走上去,被她握住了双手。半晌,她才低声道:“你说……我真的错了么?我不知道对南崎来说,怎样才好。想要停止战争,只有让新帝即位统一全国……那,谁才是能做新帝的好人呢?你……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么?” 安心摇头,摊开她的手心,轻轻写了几个字:我不知道,在南崎,一切都是乱。局势如是,人亦如是。 狐七咬了咬嘴唇,哽咽道:“好嘛……可我还是讨厌你……你……为什么要伤害老闆?” 安心无声嘆息,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权力。 顿了顿,她又写:只有前进,决不后悔。 狐七脸色一变,立即就要甩开她的手。安心却握住她的手腕,飞快写了几句话:我曾有一个小妹子,如果她还活着,当和你一般大了。 写完她轻轻摸了摸狐七的脑袋,嘆息着放开她。 一直回到自己的屋子,狐七也没能回神。错的人到底是谁?对的人又是谁?因为他们伤害自己,所以他们是坏人。但如果惠王统一了南崎,停止战乱,他难道就是好人了么?反过来,如果桓王成为新帝,好人就是他?还是说,逃避的人,九千书局那些人是坏人?难道魏重天也不是坏人?甚至维可也不是? 她第一次觉得,世上的事情,无法用对错来说。人亦如是。这个世界,超乎她想像的复杂。 30.小丫头 六月十八,对狐七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狐七被软禁在惠王别院已经有近四个月了,花九千一直没来,连影子都没有。狐七不急,小丫头却快急死。当初安心和惠王说好了,先捉狐七,放长线钓大鱼,等花九千上钩。现在线是放得够长了,还搞得天威将军一肚子不愉快,鱼却迟迟不上钩。难道她真死在黄泉花的蛊上了? 但花九千当年和安心是大师父门下最得意的弟子,以她的本事,应该没那么容易死。小丫头深深反省,上次她是太心急了,一见到花九千就红了眼,把计划全丢到脑后,结果打糙惊蛇。花九千向来狡猾,必然察觉了什么,所以才迟迟不出来。 为了这事,她被上三峰的人骂得狗血淋头,二夫人怪她不该动手太急,无端招惹花九千,结果让她跑了。大师父痛斥她办事不利索,没脑子,和她那个愚蠢又满腹妇人之仁的老子一样。她憋了一肚子火气,又不敢当面发泄,只得回来变本加厉地报复在狐七身上。 上三峰的人到底打什么鬼算盘?当年贡献了九姑娘去讨好桓王旗下赫赫有名的魏姓世家,最后魏姓世家败落,就把九姑娘要回来,变脸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可惜他们算错了花九千这个人,强压之下,非但没让她屈服,反倒让她跑了。小丫头的老子三大夫还为此白白赔了一条命,最后连全尸都没能保下来。 后来见魏家出了个魏重天,转投惠王麾下,风声水起,他们又老着脸去讨好人家,玩起老一套——送美人。可惜魏重天是个木头人,对美人半点兴趣都无,他们没办法,只好使出杀手锏,让八姑娘安心跑来辅佐惠王,地位在魏重天之上,用以牵制这个人。 他们的野心到底大到什么地步?要名要权,有个八姑娘已经够了,可依然不足,眼下又陆续派了许多蛊师混进宫中,成帮结派。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二夫人当年信誓旦旦地说放过花九千,因为她中了三大夫的独门蛊,活不了几年,这事大师父也是默认的。眼下十年都没到,他们就开始反悔,生怕花九千和他们作对,毕竟她曾是魏重天的嫂子,两人没啥交情,但亲情还是有的。安心又是个摸不透的人。万峰会辛苦培养出的两个拔尖蛊师,却没办法把她们吃准,左右放不下心,要来牵制她们。 小丫头很想嘲笑一通,但其实这事也顺了她的心意。她老子当年死的那样惨,都是为了保花九千这贱人。焚尸之日,她始终没出现,后来人家说花九千老早就走了,连看都没看一眼三大夫。 想到这里,小丫头几乎要把银牙咬碎。三大夫对她这个亲生女儿都不甚关心,却对花九千疼爱有加,最后还为她赔命。他这么些行为,最后算什么?算什么?!全部被那贱人践踏在脚底!他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的女儿三十多了还一付十一二岁小丫头的模样!当年二夫人就说炼成一种蛊,要在她身上试试,三大夫都没问一声就同意了。最后试蛊失败,她从此停在十一岁那年,再也长不大。 谁也不知道她多恨这一切,她的时间,永远地停在原地,之后活的那么些年,如梦,一点都不真实。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遭遇了如此残忍的事情,眼睁睁看着喜欢的男子娶妻,眼睁睁看着同龄少女长大成人成家,享受相恋的幸福。她却是永远的孩子。三大夫面对她绝望的泪水,永远只有嘆息,轻轻说她没福气,这是命。 这真是命么?她该恨谁?是恨这个在不惑之年爱上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少女的父亲,还是恨胡乱试蛊的二夫人?她的世界已经完全乱套了,永远重复在一个圈子里,只能羡慕地看着别人的时间流动,她要恨谁? 远远的,狐七拖着老长的袖子和裙摆摇摇晃晃从回廊尽头走过来,一见她坐在栏杆上吹风,狐七瞪圆了眼睛,奔过来说道:“你这个小丫头!知不知道这样坐着很危险?这里是三楼!快下来!” 小丫头忽然觉得烦躁,使劲推开要扶她下来的狐七,冷道:“滚开!别碰我!看到你这黄毛丫头就讨厌!”
第50页 狐七一个踉跄,好容易站稳身体,她却不恼,只是笑道:“还叫我黄毛丫头,你才是小丫头呢!明明还是小孩子,老喜欢作出大人的样子,和鬼八一样!”说着拉了拉小丫头耳边的琉璃串,眼睛都笑弯了。 小丫头见她那付天真模样,不知怎么的,忽然没火气了。她长长舒一口气,低声道:“我可比你大许多,今年已经三十二岁啦。” “你骗人!”狐七立即发出嘘声,一付“我才不相信,你说谎说谎!”的样子。小丫头额上青筋崩出来,沉声喝道:“我骗你这死丫头做什么!?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是浆糊脑袋么!” 狐七耸耸肩膀:“你真的很像鬼八啊!连说的话都一样!” 小丫头实在懒得问她鬼八是谁,她不想和这丫头纠缠,省得脑门子又疼。她转过头去,轻轻嘆道:“你啊,什么都不懂,还是个孩子呢。” 她再也不理狐七,由着她在后面说了一堆废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过了一会,忽听她笑道:“你说的要是真的,那多有意思啊!一直都是孩子,太好了。” 小丫头猛然回头,正要斥责她说话不分轻重,却见她又笑:“一直都做孩子,不用长大,就没有烦恼的事情了。人长大以后,遇到的都是不开心的事情,逃都逃不过去。我可真不想长大。” 小丫头长嘆一声:“你果然……是个浆糊脑袋。人总是要长大的,谁的心能永远天真无邪呢。” 狐七还想再和她辨,忽听后面传来脚步声,两人一齐回头,却见几个侍女急急往这里走来。狐七一见是经常给自己送吃的侍女姐姐们,立即快乐地打招呼:“小花姐姐,小红姐姐,小翠姐姐!你们好哇!” 侍女们亲热地沖她一笑,然后纷纷给小丫头行礼:“启禀姑娘,别院中新招的十名宫女在一楼正殿等候,请姑娘去说话。” 小丫头“嗯”了一声,跳下栏杆,没走几步,忽然回头看看狐七,说道:“你……要是没事,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狐七喜出望外地点头,急忙追上去,亲热地拉住她的袖子。小丫头不耐烦地甩开她的爪子,冷道:“待会你要是乱说话,就不给吃晚饭!还要打你一顿板子!” 狐七才不理她的威胁,笑吟吟地跟着她们往一楼走。守门的侍女见小丫头她们来了,急忙拉开大门,狐七探头进去望,她还是第一次来一楼正殿,里面十分宽敞,奢华自是不必细表。殿中一排站着十余个年轻女子,都换上了白色绸衫,恭恭敬敬地垂首。 小丫头先走过去,顺着第一个人一直走到最后一个。她个子矮,所以那些宫女即使垂头,她也能看清每个人的容貌。一圈看下来,似乎甚是满意,点了点头,后面早有侍女端了椅子上来。小丫头慢慢坐上去,清清喉咙,说道:“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惠王别院的宫女了。这里的规矩,自有女官们教诲,我就不多说。提醒你们一句,不该去的地方就别去,不该问的话也别问,安静点做事才是正经。” 那些女子齐声说个“是”。小丫头满意地点头,又道:“现在把头抬起来,报一遍名字。方女官,你誊写一下。”后面的女官赶紧取出纸笔,把名册铺在案上。 当下十个宫女一起抬头,从第一个开始报自己的名字。那女子还没说完,忽听小丫头身后传来一声怪叫!小丫头脸色登时一绿,恶狠狠回头瞪着罪魁祸首狐七,厉声道:“你又要做什么?!” 狐七却一个劲指着第四个女子,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只是怪叫。好半天她才吐出一句比较清楚的话:“……黄……黄莺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第四位的女子面容秀婉,但现在也是一付惊骇的模样,死死瞪着狐七,正是维可的妻子黄莺!她瞪着狐七看了半天,忽然举起手指向她,然后就沖了上来!女官们赶紧拦住她,却听她凄声叫道:“狐七!我家相公在什么地方?!你们把他骗到了什么地方?!” 狐七乍见熟人的开心早已被她的厉声斥责问得消失无踪,见黄莺死死瞪着自己,眼眶几乎要裂开,神情可怕之极,她不由退了一步,喃喃道:“我……我不知道……他早走了啊……” 黄莺只是叫:“把他还给我!还给我!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为什么要哄得他离乡背井?!安明村待你们不薄!为什么?!快把他还给我们!” 狐七又急又怕又委屈,一时竟解释不清。正在慌乱之时,忽听小丫头喝道:“在大殿上喧闹成何体统?!拖下去!掌嘴二十!” 眼看黄莺要被女官们拖走,狐七急道:“等等!别这样!”她抓住小丫头的袖子,又道:“我以后再也不偷吃零食,也不乱穿衣服,而且也会好好梳头洗脸!所以,你别惩罚她啦!好不好?好不好?” 她抓着小丫头一顿摇,众人听她这样说,早已忍俊不禁,方才肃杀的气氛倒柔和了不少。小丫头连声道:“荒唐荒唐!你再闹下去,也要掌嘴!”但她实在禁不住狐七摇来摇去,加上她如同小狗一般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了狠话,只好挥挥手,无奈道:“暂且放开她。” 狐七大喜,抱住小丫头,在她圆嘟嘟的脸上吧嗒一声狠狠亲一口,笑道:“你果然是个好孩子!”说完也不管小丫头古怪难堪的脸色,飞快往黄莺那里走去。 “黄莺姐姐……”她低低叫了一声。 黄莺却“哼”了一下,转过头冷道:“这个姐姐我不敢当!狐七姑娘收回去吧!”她方才被女官们撕扯,头发衣衫凌乱,甚是狼狈,受了不少惊吓,故此还是收敛了一些,再也不敢放肆叫嚷。 狐七知道她在生气,只好说道:“维可大哥他……是自己要出来的。后来……”她把维可的事情粗略说了一遍,却没提他偷钱惹得鬼八发怒的事情。说到他十天之后就离开,黄莺忍不住泪流满面,连声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他……什么都不会……让他怎样过活?” 狐七没说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告诉她,她的夫君是条白眼狼?还是告诉她,维可压根就没想过她们,完全地抛弃了她们?这些事情都太残酷了,黄莺肯定不会相信,还不如不说。 “黄莺姐姐,你是出来寻找维可大哥的吧?你别急,先在这里住下吧。总能……找到的。”狐七说的好像自己俨然是这里的主人似的,脸不红心不跳。 黄莺一个劲掩面哭泣,也不答她的话。狐七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正手足无措时,忽听小丫头说道:“维可……?是安明村的那个年轻男子么?” 狐七和黄莺一齐回头看她,黄莺急道:“正是他!……姑娘您知道他么?” 小丫头却不答,只是“哼”了一下,似乎颇为不屑,半天才又道:“自然知道,他现在是姑娘身边的佩刀四品侍卫,做官了。” 这话一出,不但黄莺喜极而泣,连狐七也跟着高兴起来,笑道:“真的?维可大哥做官了?太好了!那我以后就不用担心啦!” 小丫头瞪了她一眼,冷道:“他能做官,还要多亏你呢,狐七。如果不是他死皮赖脸地揭下皇榜,供出你们是蛊师,只怕早已饿死街头了吧。哼哼,这人……抛妻弃子是为不忠,出卖恩人是为不义,贪财阴险是为不礼,野心奇大是为隐祸。危险的很吶!” “维可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黄莺情急之下叫了出来,“姑娘!您一定是有误会了!他一直都是个沉默孝顺的好男子!” 小丫头懒得和她罗唆,弹弹手指,懒洋洋说道:“哦,他是怎样的人,我自有定论,轮不到你来指点。时辰也不早了,都散了吧,各自回房。狐七,今儿你没晚饭吃,加上你在正殿胡闹,罚你两天不许出门。” 女官们纷纷退出大殿,小丫头也慢慢走出去。忽听狐七在后面叫道:“等等!你……你刚才说是维可大哥出卖我们……这,是真的么?” 小丫头不耐烦地说道:“你烦不烦?难道还要我重说一遍么?不然你以为他什么都不会,凭什么做官?!” 狐七沉默了。原来是他,原来是他……她忍不住想起鬼八的话,他说他是个祸根,迟早有一天会招来麻烦,这话竟然是真的。就算他们小心避开,也躲不过去。 人的心,到底可以深奥到什么地步呢?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得那样快。简直就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第51页 ×××× 六月十八,对魏重天来说,也是个特殊的日子。 五月中旬,桓王发兵占领苍瑕城,惠王得知之后震怒,立即派魏重天领兵两万讨伐桓贼。经过半个多月的攻城拉锯战,六月初,苍瑕城顺利攻下,从此南崎从西到北,连着东边部分领土,近三分之二的土地,尽归惠王所有。 惠王大喜,速招魏重天回朝,在小皇城为他举办一场奢华庆功宴。皇城上下歌舞昇平,举城欢庆。庆功宴一直办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桓王麾下着名的三虎将之一范雪英领兵五千投靠惠王,可谓喜上加喜。 桓王在苍瑕城遭到重创,于是集中所有兵力护住剩下的领土,暂时还未有侵略意图,南崎终于得到一段时间的安宁。过度兴奋的惠王突然想到自己在东边还有个美丽的别院,那里有一片大湖,正好可以赏荷。他不顾魏重天的反对,强行邀他和朝中几员大将文官,带着新归顺的范雪英,于六月十五出发,前往别院。 途中,魏重天好几次都忍不住想问惠王狐七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却忍不住要吞下去。他问不出口,怕惠王多心。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了三天,晚上在皇家驿站休息的时候,惠王喝醉酒无意说的一句话,却如同惊雷一般,让魏重天久久回不了神。 惠王是个很喜欢享受的人,甚至到了奢侈糜烂的程度。不但对衣食住要求极高,更重要的是,他好色。南崎人都知道,惠王几乎不可一日没女人。他有一位皇后,八位贵妃,剩下的是数也数不清的嫔妃,在宫中,只要是有点姿色的女子,他都不放过,宫女都不例外。 本来这也没什么,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后面没有一堆女人?更何况惠王今年刚刚三十九,正值壮年,好色为人之本性。但他总是不满足,甚至在外面看到好看点的女子,都要强带回来,不管人家是否嫁人,吃喝干净之后甩手再走人。两年前,因为这个,他逼死了曹太尉的千金,惹得曹太尉含泪辞官,他又怕人家起反心,半途派人杀了了事。 从此,朝中大臣谁也不敢把自家女眷带出来,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君王又看上谁,自己倒霉。不过,那以后,惠王似乎自己也知道过分了,收敛了许多。但惠王爱色的名号,却传遍了南崎上下。 因此,当惠王喊魏重天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他们丝毫没诧异他身边围着两个美女。惠王喝得兴起,忍不住捏了捏身边美人白嫩的脸蛋,说些胡话。 范雪英也是个色中饿鬼,从进来后,两只眼睛就没离开过美人身上。惠王笑道:“范爱卿,这两个女子姿色可还不错吧?” 他这样不经意的一问,却让范雪英出了一身冷汗,发觉自己过于放肆,当下赶紧低头惶恐道:“臣不敢!王上的家眷,微臣不敢仰望!” 惠王哈哈大笑:“什么家眷!你也不许臣啊臣的说!今日没有君臣!来!抬起头!你若喜欢她们,就送给你如何?” 范雪英还要推辞,惠王不由分说把美人塞给他,后面早就换上另两个美人,跪在旁边服侍他。众人见他随行带了那么多女子,不由都骇然。魏重天更是低头喝闷酒,话也不说。 酒过三巡,惠王面红耳热,捏着美人的肩膀嘆道:“唉,真正的倾国佳人,朕始终无缘得到啊!” 范雪英陪笑道:“王上英伟不凡,天下女子能蒙圣眷乃是天大的福气!何发此言呢?” 惠王摇了摇头,嘆:“半年前,在雪山见到的那女子,才是真正的天人……喔,重天,就是你那位故友!你死活都不肯说她是谁,害朕花了好些心思去找她!” 魏重天心中一惊,急道:“王上!您……” “安心还说,那女子是厉害之极的蛊师。朕就说了,她决不会是平凡女子!平凡女子哪里有那一身的气度!”惠王打断他的话,又道:“安心说要放长线钓大鱼,先捉她的手下,不愁她不上钩。唉……谁知到现在还没见到她的影子,朕真是心头发闷啊!” 他长声喟嘆,魏重天却越听越心惊。 惠王嘆道:“若能得到她,一亲芳泽,朕这个龙座暂时放弃两三年也不打紧!啊哈哈!哈哈!” 众人见他开始说疯话,知他必然醉了,于是悄悄给他身边的太监做手势,扶他去后面休息。魏重天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终于还是急道:“王上!您……说的手下,难道是那小丫头?” 惠王醉眼朦胧地对他笑,口齿不清:“对……对……就是她……重天,你说奇不奇怪……人都捉到了,她为什么不来呢?你说说啊……” 魏重天再也听不到他说什么醉话,他耳朵里好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嗡嗡叫。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他竟亲手把自己的嫂子往火坑里推?!难怪惠王非要他去抓狐七,难怪抓到之后就立即派安心来接人! 他一时呆住,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到了。前途,道义,绞成一股铁丝,戳得他脑门子剧痛。他已经背叛了恩人,以后,还要背叛亲人么? 不知道。他不知道。 31.惠王笑 空闲了一年多的别院,终于开始热闹起来,因为惠王要来了。侍女姐姐们忙着打扫庭院,收拾各个房间,再也没时间陪狐七磕牙。本来就很无聊的狐七越发开始无所事事,每天就是从楼上逛到楼下,再爬回去。 虽然黄莺也做了侍女,但她始终避着狐七,不想和她有任何接触。因此尽管狐七很怀念她做的米粉糕点,却也只有吞口水忍耐了。 整个别院里现在最闲的就只有三个人:狐七,小丫头,安心。狐七有点忌讳安心,所以不去找她玩。只是辛苦了小丫头,每天被狐七缠住不放,摆什么冷脸都甩不开她。她现在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压根不怕小丫头,因为每次她说不给自己吃饭,打板子什么的,都从来没兑现过。对小丫头来说,狐七简直就像一个嗅觉灵敏的动物,一旦发觉对方没恶意,立即放开手脚扑上去调戏,从此再也甩不开。 因为惠王要来,搞得别院里的侍女姐姐们如临大敌。人还没来呢,她们就开始小心翼翼,每天把别院打扫三遍,就怕哪里落灰了遭到责罚。连膳事房的姐姐们都忙得不可开交,挖空心思想别致的菜色。 狐七终于尝到孤单的滋味,闷得发慌的她,又跑去找小丫头玩。其实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搞清小丫头的身份,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她好像很尊贵的样子,别院里面除了安心就是她最大,而且有自己单独的大屋子,不像别的丫鬟要服侍主子,所以住在外间。 与往常不同,一向清净的回廊现在人来人往,狐七要掂着脚侧过身子走,才不会碍事。好容易走到小丫头的屋子,她毫不客气地推门进去,大叫:“我好无聊啊!大家都在忙!小丫头,你在做什么呢?” 刚喊完,她回头一看,却愣住了。小丫头正站在梳妆檯前,而她身前居然坐着安心!看起来她是在替安心盘头发。狐七一向忌讳安心,见她在这里,本能地就想退出去。小丫头白了她一眼,哼道:“没大没小!连门都不会敲么?……你要去哪里?既然进来了就过来坐下!别乱窜!” 狐七只好乖乖坐在绣花凳子上,呆呆看着小丫头灵巧地替安心盘发髻。她把头发卷了一道又一道,挽成花的形状,再仔细挑选珠花,慢慢插上去。这一切做得专注又细心。狐七难得见到这样正经华丽的发髻,不由奇道:“怎么今天大家都在打扮?刚才小花小红姐姐也是,脸上涂了好多水粉哦!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小丫头把安心剩下的头发用梳子沾着水慢慢梳理,一面道:“今天惠王要来,听说酉时左右就会到了。你难道想蓬头垢面地见王上?”说完她极不屑地瞥一眼狐七乱七八糟的打扮,从鼻孔哼出气来。 狐七一听惠王要来,本能地有点反感。她虽然没见过惠王,但安心会伤老闆,都是他指示的,在她心里,惠王就是躲在幕后的老坏蛋。想到老坏蛋要来这里,虽然据说这个别院是他家的,狐七还是不慡。她早就把别院当作自家后院了。 她一时无话,就上下打量小丫头。她今天也打扮过了,特地挑了最鲜艷的桃红色,配上桃红色的琉璃串,桃红色的胭脂,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颗新鲜大桃子。狐七正在脑子里想像吃桃子的情景,忽听小丫头说道:“你也过来,把头发梳梳!你现在简直人不人鬼不鬼。” 狐七“哦”了一声,乖乖坐过去。小丫头抓起梳子就狠命梳,狐七头皮被拉得剧痛,忍不住叫哎哟,急道:“不能这样拉!头发会扯光的!”小丫头在后面恶意地笑,狐七终于知道她是故意的,忍不住撅嘴要抱怨。 安心忽然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示意她把梳子给自己。小丫头奇道:“姑娘?你是要……?”她点了点头,接过梳子,灵巧轻柔地梳起狐七柔软丰泽的长发。
第52页 虽然她眼盲,但一双手甚是灵活,两三下就替狐七盘好一个鬟髻,然后摸索着梳妆檯,似乎是想挑几个步摇。狐七早呆了,想到她上次在自己手上写的那些话,说她以前有个小妹子的事情,她心里忍不住一软,抓起一根嵌玉石的步摇塞进她手里,低声道:“我……我喜欢这个!” 安心在铜镜里对她微笑,狐七只觉她的面容似乎被什么东西笼罩住,微微发白,温柔无比。这个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讨厌她了。她或许是个温柔的人,可坏人怎么会有温柔的呢?狐七被迷惑,一下午都盯着安心温柔的笑容看。她虽然很少在别人面前动容,但在自己面前似乎一点都不吝啬笑容,仿佛整个美丽的初夏都绽放在她脸上。 惠王来的时候,鸡飞狗跳。大约是没想到他会带那么一大帮子人来,别院里的人都有点手足无措。人手不够,只得把新招来的十个侍女用上,至于她们礼仪尚未学习完全的事情,已经顾不得了。好在惠王心情极好,一切都不计较,反倒和别院总管开起了玩笑,让众人都松一口气。 狐七一直被小丫头压在最后面,被一群宫女挡住,看不清楚惠王。小丫头和安心似乎不想她被惠王看到,小丫头更是不时警告她:“别抬头!惠王是你能看的么?!注意你的礼仪!这可是皇家!” 远远看到安心上前给惠王行礼,小丫头捏了一把她的手,低声道:“你待在这里!千万别出去!不要让惠王看到你!明白了么?不然后悔了别哭!” 狐七虽然懵懂,但也隐约感觉到她话语里的沉重。她默默点头,小丫头终于放开她,小步走到安心身边,跪下来。 惠王笑道:“安心,你半年都不在宫中,那些蛊师都开始胡闹。这次就和朕回去吧?” 安心飞快打着手语,旁边的小丫头脆声道:“回王上,姑娘说她最近在研究一种新蛊,刚得出一点头绪,眼下如果要放弃实在可惜。只有辜负王上的好意了。” 范雪英是第一次见到安心,之前早听闻惠王手下有一个极厉害的女蛊师,如今见到她却甚是失望,原来她容貌不甚美。他本是无聊地转头过去看美貌宫女,但听安心竟敢当众拒绝惠王的邀请,不由觉得惊讶。 谁知惠王一点都不恼,连连点头:“好好!安心你就留下来研究新蛊!这个别院就是你的啦!朕不急,只要你方便就好。” 这般纵容的态度,更让范雪英惊奇。只怕群臣之中,敢拒绝惠王的,也只有她和魏重天了。当下范雪英对安心刮目相看,不由多瞅了她几眼,越看越觉得其实这女子别有一番风味,一时竟然看呆了。 惠王又和安心随便说了几句,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那个小丫头呢?如果朕没记错,她应该被你带到别院了吧?今天怎么没看到她?” 安心脸色微微一变,毫不犹豫地打起手语,小丫头恭敬地说道:“回王上,姑娘说那小丫头中了她的蛊,现在动弹不得,一身狼狈不方便出来见王上。” 狐七听到这里,大是惊奇。她们为什么要撒谎?难道惠王会吃人么? 惠王却笑道:“不打紧!把她带出来,让朕看看!朕也有一点话想问她。” 安心和小丫头极是无奈,一时竟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惠王好色,人尽皆知,如果狐七让他看上,一辈子就毁了。安心对狐七有一种莫名好感,自然不愿意这事情发生。小丫头虽然表面上讨厌狐七,但实际上还是将她当作妹妹女儿一般疼爱,谁也不想看到花一般的小姑娘毁在惠王手上。 惠王等了一会不见回答,不由奇道:“怎么?不能让朕见么?” 安心赶紧摇头,正在极力想藉口,忽听大殿前面传来一声尖叫,跟着便是清脆的碎裂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地上摔碎了。众人急忙望过去,就见一个宫女哭哭啼啼地抓住坐在席末的戎装男子,一个劲摇晃他,嘴里还在哭喊着什么。那男子满面尴尬惊骇,愣在那里,情状不堪。 早有侍卫去拉扯那女子,她却使劲撕扯那男子的衣服,凄声叫道:“相公!你为什么不认我?是我啊!我是黄莺!相公!” 闹得一塌糊涂。惠王终于沉下脸,厉声道:“大殿上吵什么?!” 不一会下面跑来一个侍卫,满头大汗地急道:“启禀王上,下面一个宫女拉住一个佩刀四品侍卫大人的衣服,硬说是她夫君!我们……怎么也拉不开!” “还有这种事?!”惠王皱眉,“都带上来!” 又过一会,一群侍卫捉着黄莺,迎着一个戎装四品侍卫走上来。狐七见那人是维可,心中一惊,差点脱口叫出来。她急忙捂住嘴,瞪圆了眼睛看过去。 维可满面尴尬地跪下来,喃喃道:“启……启禀王上……” 话还没说完,惠王就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谁让你说话了?闭嘴!” 维可吓得几乎咬到舌头,一下子没了声音。惠王看了看头发凌乱的黄莺,她虽然满身狼狈,满脸泪痕,却依然秀婉动人。他眼睛几乎要看直,轻声道:“……放开她……你来说说,到底是什么事?” 群臣见他几乎要失魂的模样,不由暗自摇头。 黄莺扑倒在地,哭道:“回王上,小女子和此人都是安明村的人,两年前成亲,日子虽不敢说称心如意,倒也平安顺利。去年冬天夫君忽然离家出走,抛下我和妹妹两人,妹妹那时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我们到处找不到他,妹妹眼看临盆,生了一个孩子。小女子不想孩子没有父亲,于是出来寻找他。谁想……谁想他竟然做了朝廷命官!小女子一时情急,上去相认,他却……却说不认识我……”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哭泣,泪如泉涌。群臣中,心肠稍微软一点的,都忍不住摇头,刚烈者都怒目瞪向维可,在心中痛斥他忘本,没良心。 然而谁都不如惠王反应激烈,他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指着脸色惨白的维可,厉声道:“来……来人!给朕把这个狼心狗肺的傢伙拖出去斩了!斩成万万段!” 早有人答应着,上来拖维可,他吓得浑身发软,动也不能动了。黄莺没想到他说斩就斩,急忙哭求:“王上别啊!小女子只求夫君回心转意,请王上成全!” 惠王瞪她,道:“这种忘恩负义之人,你还记挂他做什么?” “他纵有万般不好,总是小女子的夫君……家中还有孩子等他回去……求王上成全!”黄莺叩首至地,苦苦哀求。 惠王见她趴在地上,长发委地,腰身纤细,声音婉转,半边身子都要融化了。他本来也没当真,见她这样苦求,不由柔声道:“那好,就依你。放开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待会要她来房内伺候。 维可被人甩在地上,狼狈之极。惠王板起脸,厉声喝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维可喘了半天,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抬头偷偷观察惠王的神色,见他一双眼在黄莺身上打转,他立即会意。当下朗声道:“臣知罪!只是有些话,臣不得不辩解!” 惠王哼了一声:“你说!” “臣确实与这女子有夫妻情分,但在臣离家之时,早已写下休书一封!只因这女子放荡言行,不守妇道!臣实在受不了她与其他男人眉来眼去,纠缠不休,所以才愤然离家!只想着搏个功名出来!臣实在没想到臣做官之后,她还会寻出来。如此女子,臣就算断了脑袋也决不会再要!臣决不敢说谎,请王上明鑑!” 他每说一句,黄莺就抖一下,最后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是怔怔看着他冷漠的脸,不敢相信这些话真的是从自己相公嘴里说出来的。 维可不去看她,只是把头垂在地上,又道:“请王上明鑑!” 惠王瞪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笑了一声,慢慢地,越笑越大声,指着他跌坐回去。他一边笑一边道:“放荡言行……不守妇道……哈哈!啊哈哈!这样不是很好么?这样好的老婆你却不要!” 群臣见他说出这种话来,不由悚然变色,黄莺更是面如死灰,浑身发抖。 维可沉声道:“臣早已下定决心休掉这个女子!求王上成全!” 惠王大笑,连连点头:“好!朕成全你!一定成全!来人!”他大喝一声,“把这女子押下去!送到朕的卧房里,朕要连夜审问!看看她是怎么个不守妇道!啊哈哈!” 魏重天再也忍不住,站起来厉声叫道:“王上!怎可相信一面之辞?!这女子千里寻夫,毅力已经值得钦佩!又怎会放荡言行不守妇道?!”
第53页 惠王懒得理他,只挥了挥手,吩咐:“快,把她押下去!” 左右上来架起浑身瘫软的黄莺,往门口走去。群臣见魏重天劝阻无效,谁还敢说话反对,都只好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早有人在肚子里把维可骂了千万遍,深以为耻。 惠王心满意足,端起酒杯笑道:“来!喝酒!都发什么愣?乐师奏乐!倒酒!” 话音刚落,却听一个娇嫩嫩的声音从殿角那里叫了起来:“他是说谎!都在胡说!我可以作证!黄莺姐姐才不是那样的人!” 众人都是一愣,安心和小丫头都是脸色惨白,她还是出来了!千叮咛万嘱咐都没用!惠王还是看到她了! 惠王先是一愣,定睛看过去,就见一个肤色如雪,瓜子脸蛋的小丫头瞪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恨恨看着自己。她露出的这种表情可以说是大冒犯了,然而不知怎么的,偏偏又可爱之极,带着一种悍然的天真霸道。 他一时竟忘记想说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她。觉得眼熟,但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狐七早就跳到维可旁边,急道:“我以前去过安明村,黄莺姐姐可好了!才不是他说的什么放荡言行!而且……而且是维可大哥自己求我们带他离开的!他根本没有写什么休书!那个……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可以听他胡说!” 她才说完,惠王身后的太监就尖声喝道:“放肆!竟敢这样和王上说话!掌嘴!” 狐七被他一吼,吓得退了一步,左右看看,发现维可是跪在地上的,她赶紧也学着跪下来,结结巴巴说道:“那个……请……请王上明鑑。” 话还没说完,却见惠王把手里的酒杯狠狠甩在方才斥责狐七的太监脸上,他痛得闷哼一声,血流披面,只能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惠王指着他,怒容满面,厉声道:“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当着朕的面前教训别人?!” 群臣见惠王忽然发怒,纷纷离席跪在地上,一时间大殿之内安静无比,人人自危,连呼吸声都压到最小。 狐七怔怔看着惠王往自己这里走过来,她不解地扬起眉毛,定定盯着他。大约由于他身上没有危险气息,她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好奇地打量这个传说中喜怒无常的惠王。 惠王一直走到她面前,忽然蹲下来,和她面对面。然后,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狐七本能地回答:“我叫狐七……”忽然想想不对,急忙改口:“小……小女子……” 惠王摇手:“别搞那一套,朕不喜欢。就称我,没什么不好。”他看着狐七直笑,面上神色竟然温柔之极,又道:“原来你就是狐七,嗯,安心骗朕呢。你不是好好的么。就这么不想让朕看到你么?” 安心脸色更是惨白,狐七歉然地望过去,轻声道:“安心……姑娘也是为了我好,怕我得罪王上。” “什么得罪!”惠王一把把她拉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你多大了?” “十五岁。” 惠王有点惊讶:“这样小!”他又仔细看了看狐七,点头道:“难怪。” 狐七见他面色和蔼,语调柔和,不由把最后一点敬畏的心也去了。她抓住惠王的袖子,急道:“听我说!维可大哥说的都不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绝不是说谎!黄莺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 惠王“嗯”了一声,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心不在焉地问道:“照你说,朕该怎么处理呢?” 怎么处理?狐七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当然是让他们夫妻团圆啊!维可大哥一个人在外面孤零零的,没人照顾,黄莺姐姐又跑了那么远的路来找他……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维可大哥不肯和她相认,可他们一直都是夫妻啊!夫妻难道不该在一起么?” 惠王连连点头,笑道:“对啊对啊。朕怎么没想到。”他回头叫道:“放开那女子,送他们夫妻团圆!他们也不必回皇城了,朕赐别院中一个院落给他们,有机会再把他的孩子接过来,一家团圆!” 群臣见他终于想明白,不由纷纷松了一口气,扬声道:“王上圣明!万民有福!” 狐七大喜,抓住他的袖子一顿摇,差点要跳起来,叫道:“你真是个好人!啊,不对!一定是个好皇帝!大大的好皇帝!” 惠王哈哈大笑,忽然出手一把捏住狐七滑腻的下巴,笑道:“朕既然是好皇帝,那你愿不愿意服侍朕啊?” 狐七见他眼神忽然变了,如同看到猎物的豹子。她不由缩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安心大急,急忙站起来要阻止,身边的小丫头早就乖觉地大叫起来:“王上!姑娘有话说!” 惠王这次却只是笑,没理安心。他看了狐七半晌,终于长声大笑,转身往门口走去,一面道:“是玩笑罢了!玩笑!好啦,酒足饭饱,大家都散了吧!”他随手捞过站门口的一个和狐七差不多大的小宫女,不顾她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拖着往卧房走去。 狐七茫然地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这个人捉摸不透,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他想什么,说什么,好像完全看不透。安心和小丫头飞快走到她身边,小丫头戳着她的额头就破口大骂:“你这个没脑子的笨蛋!不是让你别出来么?!这下怎么办?!” 狐七茫然极了,轻道:“什么怎么办?出什么事了吗?” 小丫头大怒,正要狠狠敲醒她的浆糊脑袋,却被安心拉住了。她对小丫头摇了摇头,然后拉过狐七的手,在上面缓缓写道:小心惠王,一切要求,能拒绝的就拒绝,不能拒绝的,只好顺其自然。 狐七好像醒悟了一些什么,转着眼珠子苦思。安心又写道:其实你现在这样最好,用最自然的样子对待他。 狐七懵懂地点头。小丫头还不甘心,轻叫:“姑娘!惠王可是……!”安心又摇头,飞快打个手语,小丫头骇然地闭嘴,再也不说话了。 一直到后来,小丫头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佩服安心,她虽然没眼睛,但竟然比常人看得更透。 那天,她打的手语是:惠王可能动情了。 32.大欢喜(二) 惠王动情会是什么样子呢?小丫头想像不出来,她只求他别有朝一日把狐七压在下面就是万幸。然而她又想错了,惠王非但没把狐七压下面,相反,他在她面前慈爱平和得简直像另一个人。 只要天晴,惠王就会带着狐七去大湖里泛舟。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不用说狐七有多么没大没小,光是看惠王笑得比湖水还温柔的样子,就足以让随行的人眼珠子掉下来。 他成天都和她耗在一起,可以说话,可以大笑,但就是不碰她,连根小指头都不沾。但他会一直看着她,一双眼睛几乎没从她脸上离开过,好像她随便一扬眉一眯眼都是珍稀的美景。他捨不得移开。 这种目光让小丫头心惊胆战,连迟钝的狐七都会觉得奇怪,有时候会偷偷问小丫头惠王到底在想什么,她却回答不出来。要说什么呢?告诉狐七,她把色中饿鬼的惠王迷得神魂颠倒?告诉她,她现在已经成了群臣眼中的红颜祸水?还是告诉她,为了她,惠王已经一再推迟回皇城的行程?一个夏天都过去了,秋天很快就要来,他已经荒废了两个月的朝政。 惠王爱美人,但他博爱,只要是美丽的女子他都喜欢。换句话说,他其实是谁也不爱。即使当年倾国倾城的荣贵妃,也不过让他贪恋了一个月不到而已。可是,两个月了。惠王看狐七的眼神越来越痴迷,成天好像一个喝醉的人,看什么都是朦胧而且美好的。他珍惜她的一切,那般的小心翼翼,带着生怕破坏的惶恐。近不惑之年的男人,成日和孩子似的,陪她赏花,陪她吃偷来的零食,陪她说些无聊之极的废话。 群臣开始惊恐,其中最无奈的是魏重天。他觉得自己永远是作茧自缚的笨蛋,无论是在皇城还是在其他城市,他向来不擅长动脑子的事情。一直以为只要顺着惠王的野心,夺下南崎,建立新王朝,这些都不难,都是他擅长的。然而,一旦事情涉及打仗以外,他就只有束手无策。 他已经做了一回恶人,或许一辈子都抹煞不了这个错误,他不想再错下去。他渴望辽阔的战场,响亮的号角,战士们闪烁寒光的利器,还有每日清晨洒在帐篷上的点点阳光,天空是薄得透明的淡蓝。他渴望翱翔,挣脱恼人的计谋。可,惠王不放过他。 简直像是故意的,硬生生把他推进计谋的旋涡,用他特有的无辜茫然表情,逼他犯错,亲手把自己绑起来。常常想到这里,他就会出一身冷汗。他会不会是刻意的?为他清白的过去硬是添上墨点,不让他脱身事外……想到最害怕的时候,他就会本能地否决这个想法,告诉自己,惠王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们这么多年过下来了,如同兄弟一般,会有人对自己的兄弟下手么?他不信。
第54页 晚膳的时候,惠王又和狐七胡天胡地乱侃,当狐七说自己是为了去西镜找通宝书局的人做生意的时候,惠王二话不说就派人立即去西镜找人。当时狐七还在纳闷,然而三天后,她却在小厅里见到了三个被捆得结结实实,满脸恐惧的狼狈男子。 惠王得意地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然后就关门离开。狐七莫明其妙,待来人被解开绳子,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之后,她才知道这几个人竟然是通宝书局的老闆!她完全呆住,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坐在左边的年纪稍长的男子见狐七始终不说话,不由惶恐地低声说道:“姑娘……如有什么吩咐,小人……一定照办!只求……姑娘放过,放过小人一家……” 狐七看了他半晌,不由怔怔问道:“你们……是被强行抓来的么?” 那几人谁敢说个是字,纷纷低头,神情难堪,早有人近乎哀求地说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小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狐七突然觉得自己几乎坐不下去,一股近乎羞耻的狂cháo要把她吞没,然而羞耻里面还包含了愤怒,伤心,瞭然等等感情。她涨红了脸,几乎要滴出血来,嘴唇动了好几下,终于还是飞快从椅子上跳起来,急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她如同一团火,冲出门,惠王还站在回廊上看花,回头见她急急跑来,还笑道:“怎么?这么快就谈完生意了么?” 谁知狐七怒道:“谁要你多事了?!怎么能随便就把人抓回来?就算你是南崎的皇帝也不行!他们又不是南崎人!你怎么可以借着我的名义做这种坏事?” 惠王大约是想不到她会发怒,怔怔地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狐七还在叫:“快送回去!送回去!我要去赔罪!” 他突然有些冒火气,冷道:“你让送就送?你以为朕是什么人?!” 狐七急道:“我说了,你是谁都不行!一来他们不是南崎人!二来你这叫霸道横行!三来我没求你多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自己去做!不然就没意义了!” 惠王见自己一片好心被她踏在脚底,一时下不了台,不由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都开始发抖。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也没被人这样无礼的斥责过,当下暴戾的性子一闪而过,真想让人把她叉下去乱棒打死。 可见狐七瞪着自己,大眼睛里好像还有水光,愤恨而且失望。这样的眼神让他心头好像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了一下,痛得几乎无法喘气。很多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这种眼神。她们真像,从笑容到生气,都是一模一样。那人最后也是这样看着自己……不,还要更甚,她是近乎绝望地看着自己,他以为她会哭,可是那泪水始终只在她眼眶里打转,打转……一直转。他恨不得用手把它们掏出来。最后她死了,那颗眼泪终于掉下来,和她脸上的血混在一起,冰冷的。 他一直到现在都不敢做梦,因为经常梦到她躺在血泊里,漆黑的眼睛绝望地看着自己。那么深的忧伤。那种神情让他几乎要发狂,肚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张口欲呕。那时候他太小了,还不知道世上有些东西一定要珍惜,不然它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乍见狐七,他恍然如梦,或许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用来补偿和忏悔的。 然而,她毕竟不是她,再像,也不是。 惠王喟然长嘆,忽然十分疲惫,挥了挥手,吩咐身后的侍卫:“送他们回去吧,好生安抚。……通知群臣,明早返回皇城。” 他转身就走,狐七还有些疑惑,想追上去,他却没回头,轻道:“朕乏了,想一个人静静。你下去吧。” 他是想到什么伤心的事情了么?狐七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他刚才的神情,好像孩子一般茫然。为什么成人以后,都会有悲伤的事情呢?到底是他们忘不掉,还是根本就选择让自己不许忘记? 她觉得很闷,胸口也闷,脑子也闷。难道人长大以后,快乐的事情便不再重要了么?他们记得的,永远是伤心。 狐七回去给通宝书局的人赔礼道歉时,他们脸上的表情才叫滑稽,不亚于看到母猪爬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终于确定惠王要把他们送回去,才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狐七到底找他们来什么事,她支吾了半天,终于还是把想合作出版发行碧空剑诀的事情说了。他们满口答应,连声说好。纵然狐七再天真,也知道可信度接近零,他们还是被情势所迫。她忍不住想嘆气,看起来,这个任务,难于上青天,她有生之年只怕是无法完成了。老闆,狐七有愧,没脸见你了……第二天,启程回皇城。一夜过去之后,惠王好像完全恢复正常了。他依旧和狐七说说笑笑,然而以前的那种亲昵却不见了。临走的时候,他拍着狐七的脑袋笑说以后只怕没机会再见了,相互多保重。不知道为什么,狐七忽然觉得有点伤感,无论别人怎样说他,他对自己实在是很不错的。看起来,坏人这个词,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是,惠王如此,安心如此,小丫头也是如此。 惠王走后,别院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唯一不同的是,后院多了一个男子——维可。他被惠王留在这里,说是给他们夫妻团聚,实际上却类似放逐。他一肚子怨气不甘自然不必多说,幸好他对安心还是心存恐惧的,不敢过于放肆,否则只怕整个别院都要被他抱怨塌了。而黄莺大约由于遭遇惠王一幕,已经死了心,成日只是坐着发呆,对维可也不闻不问,眼看着要成疯子了。维可也不管她,事实上,他只怕还是有点恨她耽误自己前途的。 如果不是狐七经常来看黄莺,替她梳洗送吃的,或许不出几日别院就要发现尸体了。虽然之前鬼八和小丫头都说维可不好,狐七还一直没当真,但看到黄莺这种样子,她终于也冷了心,有点隐隐恨他没良心。真是不懂,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成这样,如果当初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小丫头和安心在无事的时候,也会陪狐七来看看黄莺。小丫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到黄莺痴痴呆呆的样子,不由皱眉道:“她已经不行了,一个人如果没有活下去的愿望,你再怎么照顾也没用的。放弃吧!” 狐七哪里愿意,急道:“怎么可以这样!她还活着啊!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一个人在我面前死掉?” 小丫头瞪她:“你看她这样子!死掉还痛快点!我又不是没听过安明村,那里是很久以前的南崎人,为了躲避战乱而建立的村庄。多少年都与世隔绝,习俗什么的都一派古风!女子都是信奉夫君为天,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现在她的天塌了,你让她还怎么活?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狐七还想和她吵,安心却拍了拍她,施施然走到黄莺身边,在她眼前挥了挥手。黄莺却好像什么都看到一般,只是瞪着前方不知名的地方,眼神空洞。安心并起两指,在她头顶轻轻一戳,黄莺猛然一震,然而眼神依旧空洞无神,只是泪水慢慢涌上来,很快打湿衣襟。 安心转身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办法,她或许一辈子都只有这样了。如果没人细心照顾,只怕很快就会死掉。 狐七急得几乎要跟着黄莺一起哭,她使劲摇着黄莺的胳膊,轻轻叫道:“黄莺姐姐!你别这样啦!维可……维可他那样坏的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去死啊!自己的命自己最宝贝,你怎么能这样糟蹋!” 黄莺什么都没听见,始终维持一个姿势,空洞单调地流泪。狐七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想转身就跑,又想紧紧将她抱住。 安心悄悄摇头,慢慢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鲜红的小瓶子。小丫头眼睛尖,一见那瓶子,忍不住叫了起来:“姑娘!你是要用那个……?”安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而狐七还是听见了,抹着眼泪回头不解地看着安心手里的瓶子,就见上面写着“大欢喜”三字。 她心中微微一动,依稀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这名字,这时却死活想不起来。眼看安心要把瓶子打开放到黄莺鼻子底下,她急忙跳起来,叫道:“别这样!不要对普通人用蛊!” 她要去抢瓶子,不料小丫头上来一把扯住她,在她耳边厉声道:“安静点!你是想让这女子憔悴而死,还是想她多快活几年?!这是姑娘的仁慈!你少捣蛋!” “多……快活几年?”狐七怔住,那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又道:“她现在已经失魂落魄了,再怎么照顾也没心思活下去,而且无时无刻都在痛苦!与其让她这样痛苦地死,不如让她快乐一段时间!还是你想看她这样慢慢憔悴而死?”
第55页 狐七急道:“可是……那不是真正的啊!那是假的!到最后她还是……” “快乐还分真假么?给她一点幻想,有什么不好?又没有害人!”小丫头牢牢制住她的双手,不给她乱动。 安心已经拔开瓶盖,里面缓缓飘出一股鲜红如血的雾气,一点一点钻进黄莺的鼻子里。随着烟雾飘出来,瓶子也渐渐变做透明的。原来它不是红色的,只因为里面装了大欢喜蛊虫才其色如血。 狐七眼怔怔看着所有蛊虫被黄莺吸入身体,她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也跟着出窍,竟不由自主开始发抖,不知她接下来会怎么样。难道虚假的快乐,真的能让她满足吗? 黄莺动了一下,好像刚刚睡醒一般,睡眼朦胧地看着眼前一切。安心摸了摸她的额头,左手轻轻打个响指,她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双目炯炯有神,哪里还有半点颓废模样!她看了看狐七,再看看小丫头,最后望向安心。 黄莺忽然笑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狐七怔怔看着她站起来,手脚利索地绾绾头发,然后娇声道:“哎呀!看看我,最近都懒得不成样子了,睡到这会才起来!绿情妹妹你别笑我啊!”她转身拍拍安心,好像刚才的话是对她说的一样。 狐七背后忽然出了一片冷汗,寒毛根根竖起,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攫住了她。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又痛又麻,沉默地看着黄莺笑吟吟地走过来,对小丫头称秋如,叫自己婉念,要她们留下来吃饭。然后她哼着小曲往门口走,狐七急忙追上去,却见她进了厨房,麻利地干活。 她跑进去,黄莺回头见到她,不由笑道:“好馋嘴的小丫头!每次我做饭你都要来偷食!这次可不能让你得逞啦!相公马上要回来了,今儿有他最喜欢的螃蟹呢!”说着她从空荡荡的锅里做捞出什么东西的样子,然而她的手上实实在在是什么也没有的。 狐七再也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黄莺姐姐……” 她忽然抬头,面上露出甜蜜幸福的神情,急忙丢下锅铲,用裙摆擦擦手,她跑出去了!她在叫:“相公!你回来啦!累不累?再等会就能吃饭啦!你猜猜,今儿咱们吃什么?”她的神情灵动温婉,傻子都能看出她的情意和快乐,然而,她对面却只有空荡荡的庭院,她挽着的胳膊里只有冷冷的风。 狐七觉得脸上冰冷地,眼前一片模糊,耳边还听到黄莺在柔声笑:“……不对……猜错啦……是螃蟹哦!你最喜欢螃蟹了,不是么?” 她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涌动,那是一种好像被撕裂的痛楚。眼前的景象诡异又令人发寒,狐七却只觉得一种极深沉的悲伤,这种感觉令她感到疲惫。黄莺是快乐的,不对么?真正的快乐,和虚假的,有什么不同?对黄莺来说,或许没有。可在旁人看来,却只觉可笑荒谬。 这就是大欢喜?她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了么?狐七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沙,眼看就要被风吹化。肩上忽然被人一扶,她怔怔回头,见到安心。她有点担忧地看着自己,狐七突然发疯一般使劲推开她,尖声叫道:“别碰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都是假的!假的!黄莺姐姐这样……多可怜?!” 安心退了两步,她没有生气,只是长嘆一声,做了几个手势,转身就走。狐七颓然站在原地,她动不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动。 “姑娘说……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她现在很幸福。”小丫头在后面低声说着。狐七嘶声道:“那是什么幸福?!根本是假的!我们都知道……” “可她不知道,那样就够了。”小丫头打断她的话,“无论是真是假,至少她现在很快乐,而且可以快活几十年。你说,真实的快活一生和虚假的快乐一生,有什么不同呢?人生本来就和做梦一样,梦醒了,生命也结束了。只是你我看她是在梦中,在其他人看来,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做梦!……你还太小了,这个道理对你来说还是太难懂了吧……你自己好好想想。” 狐七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空的院子里,耳边听到黄莺一个人孤零零的笑声,那是心满意足的笑声。那一瞬间,她只觉凄凉,竟不知该恨谁怨谁。 33.鬼八上 狐七从此再也不敢去后院看黄莺,那里已经成了她的恶梦。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周围只要安静一点,便会不由自主听到黄莺心满意足的孤零零的笑声,明明是十分欢喜的笑声,狐七却总是会出一身冷汗。 她想,这次她真的快受不了了,无论这事是对是错,是真是假,那种感觉实在很糟糕。于是,在连续三天没睡觉的情况下,狐七又病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几乎一下子就把她击倒,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多月也不见好,狐七瘦得让小丫头都觉得害怕。由于她的病兆十分奇怪,连安心都不敢擅自用蛊治疗,后来请了御医来看,他说其实只是普通的风寒发烧,然而病兆迟迟不走,却是因为病人心神紊乱,以至身体竟然连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狐七的心病是什么?是黄莺?还是长久以来的担心惶恐并发?安心不确定,然而大欢喜一旦放出去,断没有收回来的可能,除非黄莺老死病死,不然一生都活在幻境里。她只能另闢一块幽静院落,派了三四个宫女专门服侍黄莺,希望狐七能因此放心,不要多想。 这边狐七的病情还没稳定,那边小丫头却收到了万峰会的信。那是她老早以前就问过大师父的问题,结果他们一直到现在才答覆。 大约三个月前,小丫头见花九千迟迟不来救狐七,便想到“敌不进,我进”的策略,想让万峰会派人去九千书局抓人。以万峰会的能力,现在要想端了九千书局,并不是什么难事。她一直不明白既然二夫人大师父他们现在不想放过花九千,为什么之前却允许她在眼皮子下悠然过了七年?难道他们和花九千之间还有过什么协议不成? 谁知道这信送出去之后,便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小丫头是个急性子,连着发了好几封信去催,甚至自己回万峰会总堂试图问个清楚,结果之后的信一直也没人回复,上三峰那几个人知道她要来,甚至特地避开。逃避的态度如此明显,让小丫头又急又恼,差点要放话干脆自己去九千书局找花九千算老帐。 结果,大师父终于还是回信了,在她几乎发了近十封信之后。他的信很简洁,小丫头很快就明白了上三峰那些狐狸们的顾忌。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不敢动花九千?不是不敢,却是不能。当年三大夫在花九千身上下独门蛊,令她伤口永生无法癒合,小丫头一直以为这是三大夫对花九千因爱成恨,谁知他竟然还是为了保她! 万峰会对叛徒向来不会手软,大师父又是个性烈如火的人。花九千一个字也不留就要走,他们怎么能容,当即吵吵嚷嚷要用会规处置,每人放一个蛊在叛徒身上,足让她痛苦九十九日放能死去。三大夫先发制人,在花九千身上下蛊,随后立即自裁,以玉匣子盛血做式,要求上三峰的人发誓放了花九千,从此再也不许找她麻烦。 大师父怎么肯答应,结果三大夫说自己在花九千身上下的蛊令她也无法活过十年,只因那蛊除了自己无人能解。蛊师只是人,没有人在流光身体里的血之后还能活着,他用自己上三峰的身份,保叛徒花九千十年的命。万峰会的人当着三大夫的面发过重誓,只要花九千不出九千书局,他们绝不能对她出手,甚至可保她安然度过最后十年的生命。(这也是九千书局七年中一笔生意也没作成却始终不倒闭的原因,后面有万峰会替她撑着一切开销。)须知道蛊师之间最重视的是誓言,谁要是违背誓言,会遭万蛊噬心,纵然如大师父那样的蛊师亦不敢当作儿戏。三大夫濒死时又要花九千发誓从此再也不出九千书局,逼得她说出誓言方才安然而逝。从此,万峰会和花九千两边各守誓言,平安无事地度过七个年头。 一直以来南崎的情况都是扑朔迷离,惠王桓王互不相让。谁知风云诡变,当中横空而出一个魏重天,却是当年被万峰会抛弃的魏姓世家之人,也是花九千的小叔子。当年在魏姓世家,谁都对一身古古怪怪神神秘秘的花九千没有好感,只有魏重天和她关系不错,待她如真正的亲人,这在当时亦成了魏家公婆驱逐花九千的理由之一。 上三峰的人早早就开始担心花九千会为以前的事情含恨报复,加上当时花九千甚至不惜用上会中最神圣的玉匣子盛血之式,从九千书局里面逃了出来。这件事让万峰会深为惶恐,听得花九千和魏重天在雪山有会面,上三峰的人只怕她说些什么影响魏重天,一直暗藏杀机的大师父终于忍不住有所行动。
第56页 于是才有了惠王御笔亲题皇榜,广告天下重金聘蛊师的行为。虽然之前亦有过,但规模这样大还是第一次。花九千如果在外面不用蛊术,谁也不知道她是蛊师,这张榜就是再贴十年也捞不到她这个人。然而天下巧合何其之多!偏偏有一个维可,供出狐七的下落,万峰会的人顺藤摸瓜,终于在碧波山等到了花九千。 小丫头每每想到这里便忍不住饮恨嗟嘆,那时要不是她太冲动,花九千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了!最后还是让她跑了,又窝回那该死的九千书局。只要她不出来,万峰会的人就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眼下她唯一的办法竟然只有等,等!就算等得火上头,肚子也要气炸,还是得等下去。 狐七又病得这样厉害。小丫头在担心的同时,也隐约想过,如果狐七不小心病死,他们就失去了唯一可以要挟花九千的棋子。她绝对不能死!然而每次看到狐七苍白的脸,原本圆嘟嘟的脸颊早已经凹进去,眼底是深深的黑色,小丫头真有一种感觉,她会慢慢死去。 狐七虽然被软禁,却从来也没露出求饶无助的神色,她好像是一只自由的小兽,无论怎样的地方都可怡然自得,用天真的态度对待所有事情,在她身上看不到善恶,完全一片纯然。然而,现在小丫头终于感到自己是在强行囚禁一头美丽的兽,剥夺她的自由,把她锁在笼子里,看着她一点点憔悴死去。 可是,能怎么办?能怎么办?这世上何其多的无奈,同情又值几个钱?愧疚值几个钱?小丫头甚至想到当年三大夫拿来对自己说的话:这就是命。没办法,谁让她没福气,偏偏是花九千的手下呢?这话曾让她深恶痛绝,然而如今她自己也不得不这样说。可笑,也唯有喟嘆。 这是一个无比糟糕的秋天,狐七的病时好时坏,十二月来临的时候,她的病有了一点起色,可以下床走动,也有力气说话了,然而整个人却瘦得没了形,以往的神采也消失。虽然勉强说笑,却再也没有以前的神气。 十二月下旬,快过新年的时候,惠王差人送来许多新衣新器皿,其中光是给狐七的衣服玩意就有四大箱。宫女们本来就喜欢凑热闹,加上见狐七最近几个月憔悴失神,都想趁这个机会让她开心一下,于是干脆把箱子抬到她房间里,一群人叽叽喳喳又笑又闹,从箱子里把衣服掏出来一件件给狐七换着穿。 小丫头来的时候,狐七正被人塞在一团雪白裘皮里,从头到脚都毛茸茸地,当中露出一点脸蛋,漆黑的眼睛瞪得老圆,乍一看倒像一只小老鼠。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这样贵气的衣服,怎么到你身上却成了丑角?快过来让我看看!” 狐七拉扯着身上沉重的裘皮,急道:“好重!我都没办法走路啦!” 小丫头凑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又笑了一通,这才吩咐左右把那件华贵的裘皮脱下,自己在箱子里翻一会,找出一件紫黑色的貂皮小袄,掐肩修腰,在狐七身上比了比,才道:“还是这件好,也只有你这种年纪适合穿了。” 狐七乖乖试穿,刚要去铜镜前面照照,头上忽然一重,却是被人轻轻扣上一顶小毛皮帽子。她赶紧扶住快掉下来的帽子,回头去看是谁,却见身边众人纷纷半跪行礼,齐声道:“见过安心姑娘!” 来人正是安心,她也收到许多衣物,因里面有几顶帽子摸上去轻软暖和,便想着给狐七送过来。狐七转身正对上她笑吟吟的脸,她在做手势,要自己去镜子前照照。狐七心里也不知对她是什么感觉,又想亲近又有点恨她冷血,可每次想做点什么绝情的事情让她不要再来找自己,又做不出来。她心底偶尔竟会隐约盼望她来看自己,盼望和她亲近一点,更盼望那美丽如初夏的笑容可以永远不谢。 她怔了一会,还是乖乖回头看镜子。那是一顶和小袄同样颜色的毛皮帽子,边上绣了一些花,两根绒球坠下来,挂在脸旁,看上去甚是俏皮可爱。由于生病,加上心事过多,她显得十分清瘦,下巴也变尖了。然而这样却更显得双眼如同深幽的川水,漆黑而且迷惘。被软禁一年,她也长大了一岁,看上去稚气大减,虽然瘦,倒多了一种少女特有的亭亭玉立的味道。 小丫头凑过去,站在凳子上替她整整衣领扶扶帽子,左右看半天,才笑嘆道:“小女孩终于长大啦,个子高了,人也比先前好看些。人说女大十八变,果然是真的。”说完,她虽然还在笑,然而眼底却是极羡慕的。人生的乐趣便是不停的变,周围的风景,自身都是。然而她却一辈子也尝不到这样的新奇,如今亲眼看到狐七一年之中的成长,不由满心感嘆。 狐七不知道她的心思,还在孩子气地拉帽子,无论心情如何低落,爱美的心还是有的。她努力把帽子掀高一点,露出小半个饱满的额头,然而额前的头发却刺出来,怎样也不好看。正把头发使劲塞进帽子里,却听小丫头说道:“王上说咱们别院太冷清了,他不喜欢。这次他命人从民间挑选了二十个年轻宫女送来,都是擅长雅乐舞蹈的伶人,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这话她虽然是问安心,事实上却是说给狐七听的,见她竖着耳朵偷听,她不由又笑道:“听说里面有几个女子弹得一手好琵琶,长得也是天香国色。今儿过年总算热闹些了,不如今天就让她们演习一番?” 安心早就听出她的话外音,虽然她从不插手内宫的事情,这次竟然也破例点头。狐七见她们说走就走,不由很想商量着一起去,然而却放不下面子恳求,为了黄莺的事情,她和这两人冷战了好几个月呢。 她还在犹豫着,却见安心回头,含笑对她招手,小丫头跟着笑道:“喂,小狐七,你到底跟不跟上来?不来看,可别后悔哦!” “哦!我去我去!我要看!”狐七再也顾不得冷战,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后面的宫女急忙取了大氅给她披上,笑吟吟地看她跟着安心她们出去。狐七到底还是狐七,本性始终改不掉,这样真好。 二十个新来的伶人得知主子要见自己,纷纷打扮整齐,垂首站在大殿等候。安心眼盲,什么也看不到,小丫头便先让女官登记名字,自己在那里打量各个伶人的相貌。 下面挑选的人大约不知道这些女子是送来别院的,只当惠王又要美女,于是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从容貌到仪态都无懈可击。其中有两三个甚至不输当年荣贵妃的容光,端的是千娇百媚,秀雅绝伦,看得人眼睛也要花了。尤其站在边上那身高突出的修长女子,纤腰长腿,肤光胜雪,加上一袭简单的布衣,在花团锦簇的绸缎衣服里看起来却是清极雅极,不沾半点媚态,倒像一株沾露的青竹。 小丫头不由自主看了她好一会,隐约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偏偏想不起来。那女子似乎发现有人在看自己,不由微微低头,双手玩弄起垂在胸前的青丝。只这一个动作,小丫头又觉得不是印象中人的样子,陌生之极,便转头去看其他人了。 记名之后便是演习,众人早已看出安心虽然一句话不说,而且闭着眼睛,却必然是殿中身份最贵之人,于是加倍努力地弹奏。一时间琵琶铮铮如弹珠溅玉,古琴淙淙如行云流水,竹萧幽幽似深闺低语,却是近两个月宫中乐师新谱的曲子《瑞雪》。小丫头和安心都听得慢慢点头,面上露出赞赏的微笑。 狐七在音律方面一窍不通,只觉叮叮咚咚甚是好听,她也不知道曲子叫瑞雪,但听其音调转折,意境甚是清奇,一时间竟有一种屋内炉火明灭幽然,屋外苍茫大雪飞扬的感觉。正听到得意处,却见旁边一个红衣女子飘然上场,环配叮噹,水袖如云,轻轻舞蹈起来。 佳人纤腰楚楚,风回雪舞,扬袖折腰之间,流畅婉转。嫣红的衣裙缓缓转开,腰间明黄流苏亦跟着旋转,渐渐地越转越快,如同一朵盛开的花。跳得一会,便慢启朱唇,幽幽唱了起来。 然而她跳了什么,唱了什么,狐七却再也没注意。原来这女子是坐在殿角吹萧的,如今她上场舞蹈,原先坐在她身后的那人便露了出来。狐七只是无意往那里看了一眼,却如遭雷亟,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布衣的女子,她抱着琵琶在慢慢弹奏。由于脑袋微垂,漆黑的长发便将脸遮了一半,露出一截苏白的脖子。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付极美丽的侧影,但对狐七来说,却是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身影。她曾看了无数遍,这一年里梦了无数遍的人。如今乍一看,她一时竟觉身在梦中,茫然不知何年何月。 那女子似乎感觉到有人看自己,便微微侧头过来,狭长的凤目冷电一般扫过狐七的脸,便停住不动。见狐七呆若木鸡的模样,她忍不住勾起嘴角,对她眨了眨眼。 狐七几乎要跳起来!然而人没跳起来,手里装满热茶的茶杯却“光当”一声摔在地上,立即碎了,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裙子。狐七被一烫,终于回神,“哎呀”轻轻叫了出来。
第57页 乐声立止,众人都有些惶恐地看着她。小丫头急忙奔过来,口中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烫着哪里了?”谁知安心比她还快,一个箭步走上来,手已经放在狐七湿了一大块的裙子上,沿着她的膝盖上下摸索一番,然后松懈下来摇了摇头,意思说她没受伤。小丫头也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骂道:“看个歌舞你也能心不在焉!好好的茶杯怎么会滚下来?!幸好冬天衣服多,没烫着!要是夏天该怎么办?” 狐七胡乱点头答应,却急着看向那人。她站在一群女子后面,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目光温暖如同最美好的春风,关切并且热烈地看着自己。狐七的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她赶紧吸鼻子,连连摇头说不要紧,然而那话到底是对谁说,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丫头见她眼睛红红的,以为很疼,正要再骂她几句,却见她怔怔看着前面,面上神色不知是喜是悲。她跟着看过去,却看到方才那女子。剎那间,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她突然想起来了!难怪觉得眼熟!当时维可供出狐七的身份,说她身边还有一个少年男子随行,惠王命画师依照他的叙述画像,一连画了几十幅,维可才说像。她看过那画像!那人不是女子!他是鬼八!他竟然装女人混进宫里?! 小丫头张口就要叫人把他拿下,谁知安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缓缓摇头。小丫头急道:“姑娘!他是……!”他是花九千那里的人!是jian细!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安心悄悄指了指狐七。小丫头狠狠咬了一下舌头,把差点要说出来的话硬生生吞回去。 是的,狐七!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怔怔看着那人。两颗大泪珠在她眼睛里使劲打转,她咬紧牙关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那种辛苦的样子,让小丫头心头忽然一软。她已经多久没看到狐七动情的样子了?她渐渐萎靡,好像缺水的花,如今突然遇到甘霖,饱饱地吸了水份,多出来的也捨不得丢掉,含在眼眶里使劲眨,要把它眨回去。 她简直是用尽所有气力在忍耐,以致于手指都在微微发抖,裙摆被她揪成一团,她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小丫头见到她这种神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这样下去,狐七会死。」安心飞快打着手语,「她若死了,要挟九姑娘的人质便没有了。所以决不能让她死。是时候让人来陪着她了。」“可是!”小丫头还是要说,那人是花九千派来的,哪里有让jian细混进来还装作没事的道理?难道当真让花九千骑到头上?她一定是吃准了眼下的情况,所以这时候派人来!简直jian诈狡猾之极!只要狐七一天在她们手上,她就一天处于被动位置。然而现在却全换过来了!明目张胆派个人过来,简直像在说:你们给我把狐七照顾好!如果缺胳膊少腿,老娘绝对不收货认帐!更可恨的是,她们竟果然不能拿他怎么样!除非想让狐七也跟着死! 想到这里,小丫头气得差点把牙咬碎。安心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在安慰。她狠狠甩头,低声道:“姑娘!从以前我们就被她压在下面!难道如今依然这样么?!”她瞪上去,谁知半晌,安心竟然笑了。 那是怎样的笑容!傲然的,激昂的,愤怒的,哀切的,兴奋的。然后,她挥了挥手,转身就走。她用手语在说:「由着他去吧!我若让他从这里挖走什么秘密,我便不叫安心!」小丫头怔怔看着她走出大殿,心中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师父会选择让自己跟随她,而不是反过来。 她回头,狐七还在痴痴看着那人,旁边的伶人女官都有点慌乱,见她含泪,只当她被烫得厉害,纷纷上来安抚。小丫头回了回神,挥手道:“今日就到此,你们都很好,值得嘉赏。我想挑几个人来做贴身丫鬟。” 她随手点了几个人,最后,看了鬼八一眼。他只是淡淡看着自己,目光中既无紧张亦无惶恐,仿佛早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小丫头暗暗咬牙,却也只得点了点他,随即说道:“你们俩,去服侍狐七姑娘。你们俩,去服侍安心姑娘,你们俩跟我走。其他人都散了吧!” 一声令下,众人都散去,很快大殿就空了,只剩下突然回神,涨红了脸使劲擦眼泪的狐七。还有微微含笑,正朝她走过来的鬼八。 他走过来一把揽住她,把这个消瘦的,脸色苍白的可怜小兽紧紧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说道:“狐七,咱们先回房,让我把身上该死的女子装束换了再说。” ×××× 除了咳嗽,病都好了== 恢复更新…… 34.相见欢 狐七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还有一水缸的眼泪想发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成木头人了,只能呆呆地带着鬼八回屋子,呆呆地看着他拆下满头珠翠,洗去胭脂水粉,然后,再呆呆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坐床上,对自己猛皱眉头。 “你过来。”鬼八没啥好气地招手,用一种在看委屈宠物的无奈表情。狐七颠颠走过去,不料他照着自己的额头就用力一弹。狐七“哎呀”一叫,疼的眼泪都出来了,捂住红红的额头,迷茫又委屈地瞪着他。 “你是笨蛋么?”鬼八一顿痛骂,“这么容易就给人捉了去!你的脑袋纯粹是摆设吧?一点用都没有!我才走没多久就出事!之前和你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是不是?!害我拜师学了一半就急沖沖跑过来,你不能让我稍稍省点心?你不能让你家老闆少为你担惊受怕?!” 狐七被他没头没脑吼一顿,吓得连连后退,却又听他厉声道:“不许退!过来!”狐七登时委屈得一塌糊涂,肚子里酸气直冒,脑门子嗡地一下,“哇”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鬼八先是冷脸瞪她。这丫头一天到晚出状况,半点自保能力都没有还好惹事,这次须得狠狠教训一番,让她记住。谁知狐七一哭就不可收拾,开始还是带点委屈性质,最后却哭得蹲了下去,没了声音,只见肩膀不停地抽搐。鬼八终于不忍心,轻轻叫了一声:“别哭了,过来吧。” 狐七没搭话,没动。鬼八有点急了,走过去扶住她肩膀,谁知她却晃了一下几乎要摔倒,整个人差点砸到他腿上。鬼八吓了一跳,一把抄起她的胳膊,低头道:“你怎么了?狐七?”她如同一个柔软的小动物,无力地靠在他胳膊上,脸上泪水纵横,鼻子通红,脸颊却白得吓人,一面还在惶恐地说着:“我……我不是不想过去……我起不来了……动不了……鬼八!我……眼前好多星星……什么都看不到了……!我会不会死?鬼八?”她问得小心翼翼,声音都在抖。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凌空抱起,走了几步,然后被轻轻抱进怀抱里坐下来。后脖子那里被人轻轻抚摸,鼻子里面还有一股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淡淡麝香味道。狐七终于反应过来这人真的是鬼八,不是幻觉,当下毫不客气勾住他的脖子继续哭,一面把鼻涕眼泪擦在他衣服上。 “你受了不少委屈吧?”他低声问着,按摩她颈后穴位的手慢慢往前,抚上她的脸,用手指把眼泪抹掉。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几乎不敢相认。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竟然变了那样多。印象中那个笑吟吟满面蠢真的丫头不见了,她竟然没有笑容,瘦得可怕,看谁都是迷惘而且惊惶的。他的狐七,怎么会变成这样? “没……大家都很好,我也很好……”狐七哽咽着说,揉揉眼睛,睫毛上湿漉漉地,忽闪忽闪,好像小刷子。 鬼八的心神小小恍惚一下,忍住想捏她脸的冲动,道:“嗯,那个小丫头对你挺在乎的,安心好像也很关心你……既然大家都不错,你怎么还要哭?发生什么事了?……狐七,别躲,看着我,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狐七沉默很久,终于还是把黄莺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到她中大欢喜的时候,她面上一下子多了一种恐惧的神色,抓紧他的袖子喃喃道:“真是很可怕……鬼八,她周围明明没有人,是空的!可她一直在笑,在说话……我怎么叫她都没用!鬼八你见过人白日做梦吗?就是那样的!他们都说她一辈子都恢复不了了!你说我要怎么帮她?鬼八?” 鬼八拍拍她的后背,安抚安抚这个受惊的丫头,看起来这事确实给她不小的打击。 “她现在很幸福,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你又不是她,怎么能体会她的快乐?何况你觉得她可怜,她在梦中或许还要觉得你可怜呢。狐七,人想逃避痛苦是很正常的,她无法承受现实,所以宁愿活在虚假里面。虽然这样的行为我不贊同,但我对她的选择亦无话可说。你也不要太消沉了,老闆猫三鹰六他们都很担心你呢。”
第58页 狐七点点头,吸着鼻子,过一会忽然抬头看他,小声地,有点委屈地问道:“那……你呢?你不担心我么,鬼八?” 鬼八顿了顿,终于还是捏住她的脸,嘆道:“我若不担心,怎么会学艺学了一半就跑过来找你?师父一定会骂死我。” “啊!”狐七叫了一声,赶紧推他,“那你快回去吧!不要让你师父骂你!”虽然她很想问他师父是谁,这一年学了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来……她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问他,这会却问不出口。 鬼八摇摇头:“我既然已经出来,不把事情办完就不回去。其实,是你老闆发信给我的,她中了黄泉花的蛊,不好出来找你,猫三鹰六他们要照顾她,所以我才来。你老闆和万峰会的事情,师父也大致和我说了一些,情况很复杂,现在不可轻举妄动。所以,你也要乖一点,明白么?” 狐七怔怔点头,一时无话,只好瞪着他看。鬼八忽然微微一笑,捧住她的脸轻道:“你真是变了好多,见了我也没扑上来,我真是担心极了。” 狐七一听这话,立即用力扑上去,但因为她本来就坐在鬼八怀里,这一扑让两人重心不稳,往后栽倒在床上。狐七的下巴狠狠磕上他肩膀,痛得大叫一声,谁知他却张手紧紧抱住她。真的是紧紧地,因为狐七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可她却宁愿他再抱紧一点,心脏停止了也没关系。 耳边听到他在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一路赶来担心的几乎睡不着。只要你没事……学艺什么的,我都可以不在乎了……”狐七闭上眼睛,心跳忽然变得极快,全身的血液都开始不受控制往脸上窜,心里痒痒的,他的话比任何米酒都要醇厚甜蜜,她有一种要醉的感觉。 他的吐息忽然丝丝撩动她耳边的头发,狐七一痒,忍不住要躲,脸颊上却一热,他的嘴唇吻上来,顺着耳朵边际轻轻吻过来,最后贴在她眼皮子上,吻得热烈却细腻。狐七觉得自己变成一团雪,马上要化成春水,浑身都没了气力。她却不甘示弱,一把捧过他的脸,“吧嗒”两声狠狠亲在他脸颊两旁,一边赌咒似的恶狠狠说道:“我想死你了!鬼八!” 鬼八哭笑不得,甩甩她耳边的小辫子,轻道:“起来吧,咱们还有好多话可以说呢。” 他坐直身体,理理头发。由于之前他穿的是女装,所以即使脱了外衣,里面也是宽袖长裙,看上去倒如同一个妩媚女子。狐七两眼放光地看着他走到梳妆檯前梳头整衣,怎么说呢,她就是觉得鬼八变了,至于变了哪些地方,她却说不出来。好像比以前好看,似乎整个人都长开了。十六岁的青春年少,是把全世界的活力和美丽都霸占去的。 狐七呆呆看着他,忽然大叫一声:“鬼八你长高了!啊!竟然比我都高了!”她好像才发觉这个事实,从床上跳下去和他比身高,发现他比自己高小半个头,她干脆如同猴子一般挂在他身上耍赖不下来,不服气极了。一年之前还是一个小鬼头呢,现在居然长成了大人! 鬼八甩不掉这只大猴子,只好由她挂在身上。他一手扶住狐七,一手抓着梳子梳头,轻道:“每天都跟着师父上山下山採药修行,风雨无阻,能不长高么?” “你跟着师父学什么呀?难吗?师父凶吗?吃的东西好不好?”狐七问了一堆问题,鬼八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师父的学问博大精深,我只学到一点皮毛。他教我看星相,识五行,认八卦九宫,还教了我一点医术。这些东西都十分玄妙,不下苦功夫研究,是没办法学好的。我苦苦钻研了一年,也只能说触到一点门槛,尚未能窥其堂奥。师父待我很好,原本他没有收弟子的打算,但见了我觉得投缘,才收留我。他的教诲恩德,我一辈子都不敢忘。至于吃的东西……”他忽然笑了,回手捏捏狐七的脸,又道:“改天我抓野山鸡做给你吃,你一定喜欢。山上多是野味,师父有几亩小田,种些蔬菜瓜果,倒也十分丰富。我的日子可比你的快活多啦。” 狐七皱起鼻子,奇道:“没教你武功么?还是你师父不会武功呀?” 鬼八摇头:“我资质不好,无法学武。何况师父说,南崎这样的乱世,是无法发扬武学精神的,许多学武之人都陷入恃强凌弱的境地。他说,用武力迫人服从是最下等的行为,有才之人靠学识才德服人。他希望我可以继承他的衣钵,做个不为富贵低头,不为武力强迫的人。” 狐七禁不住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鬼八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人又闲聊了好一会,鬼八重新盘了一个简单的女子发髻,套上外衣,拍拍她脑袋,说道:“估计一会有人来,你先乖乖在里面待着,别插嘴别冲动。” 狐七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道:“你……你来这里,会不会有危险?老闆为什么会让你来?” 鬼八轻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和你老闆自然有一番计较,说了你也不明白。来,乖乖听话,去里面待着,别出来。”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在外面敲门,鬼八急忙把狐七推进去,走过去开门,不出所料,门口站着面如冰霜的小丫头。花九千说过,安心也罢了,她自有她作为蛊师的傲骨,只怕对他们的小动作压根不在乎,需要警惕的是这个小丫头。她对花九千似乎有一种到骨子里的恨意,不知是个什么人物,他混到别院的事情,她肯定不会罢休。 小丫头冷冷看着鬼八,也不说话。鬼八见这架势,也干脆不让她进来,就靠在门上好整以暇地和她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小丫头终于忍不住恨恨说道:“你……不要太得意!安心不计较,不代表我可以放过你!” 鬼八淡道:“大人说的什么话,我资质浅薄,听不太明白。我只是来服侍狐七姑娘的,不值得大人花什么心思。” 小丫头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我?在你身上花心思?你配么?我只要把你是男子的身份说出去,只怕你的脑袋立即就要掉地。我只问你一句,花九千派你来做什么?” 鬼八耸耸肩膀,嘆道:“是啊,来做什么呢?我也不清楚……我以为放我进来的是大人你,我脑袋掉了,对大人你也没啥好处吧?” 他还没说完,脖子上突然一凉,一柄细小的匕首抵在他喉头。鬼八不动,垂下眼静静看着那柄匕首。小丫头厉声道:“你竟敢有恃无恐?!我便是在这里杀了你,也没什么!和花九千有协议的是上三峰那帮老傢伙,可不是我!大不了我杀个精光!你未免把我想得太仁慈了!” 鬼八刚要说话,却听后面狐七惊呼一声。两人脸色都是一变,急忙回头,却见狐七站在门帘前面,指着小丫头,脸色苍白,好半天才结结巴巴说道:“你……你别伤害他啊!” 小丫头冷笑,抑制不住怒气,想说点难听的话刺激她一下,一时竟也说不出来,想到安心说如果伤害了鬼八,狐七肯定不死即疯,握刀的手便再也刺不下去。半晌,她才万般不甘地收起匕首,转身要走。 鬼八忽然说道:“等等,我有话说。” 小丫头停了一下,没回头,鬼八正色道:“万峰会的野心,我也知道了,无非是想夺得天下,找个适当的机会控制惠王罢了。这事我纵然不贊同,却也没能力管。我不知道你和花九千有什么私怨,但为了一己之私让南崎百姓陷入水深火热,未免过分!你到底是不是全无良心之人,只有你自己知道。私人恩怨就该私下解决,还是说,你连单独找花九千说清楚的勇气都没有?” 小丫头狠狠回头,目中如同要喷出火来一般。她该狠狠反驳回去,或者干脆一刀把这少年杀了,最好把狐七也杀了,这样毫无顾忌冲到九千书局找花九千算帐。应该是这样的!可她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或许她心底也是有一部分贊同的。 她不敢去找花九千,不是怕她,而是怕一切说清楚之后,知道真相,她就找不到可以恨的人了。活着,永远以一个孩子的姿态,她完全靠恨意才支撑下来。如果某一天突然发现世上没有自己可以恨的人,没有可以报复的人,她一定活不下去。 她宁愿相信一切都是花九千的错,是的,都是她的错,她让三大夫爱上她,她让三大夫对自己漠不关心,以致于二夫人可以得空在自己身上试蛊。难道不全是她的错吗?她的恨,难道有错吗? 小丫头走了。狐七胆战心惊地跑过来,上看下看,确定鬼八并没受伤,这才松一口气。鬼八笑道:“叫你别出来的,差点就可以套出她的真心话了。” 狐七奇道:“什么真心话?” “她的身份,以及那些私怨。”鬼八好像有点厌倦这个话题了,他抓住狐七的小辫子,轻轻拉回屋子,又道:“全天下就你最不听话,该打!快进来,我给你看好玩的东西。”
第59页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黑皮信,递给她:“这是你老闆给你的信,看看吧。” 狐七赶紧拆开,却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小狐七,你这个笨蛋,白白被人抓走,害老娘担心死了。现在有鬼八陪着你,是不是稍微开心点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着老娘去救你!到时候要是敢哭哭啼啼,老娘就加罚你跪四个时辰的搓衣板!说到做到!老娘将于……来救你。」狐七见有几个关键字体模糊不清,不由急得赶紧用手去搓,哪知一搓之下,信纸却突然开始冒烟,然后火光一闪,狐七吓得丢了信纸,眼怔怔看着它莫明其妙被火烧成灰,半天才回神:“她把蛊放在信纸上!” 鬼八点头,用脚把火团踩烂,然后一扬手,挂了一件物事在她脖子上,说道:“挂着,别摘下来。老闆来的时候,就靠这个啦。” 狐七见那是一件绿荧荧的祈福蛊道具,忍不住鼻子一酸。啊,老闆老闆!狐七好想你!这次就是跪四个时辰的搓衣板也没关系了!不过,能不能打个商量?两个半时辰好不好? 狐七在别院里面和想像中的花九千讨价还价的时候,花九千正半躺在床上抽菸,放在桌上的信纸忽然烧了起来,一旁的猫三急忙说道:“老闆!看来鬼八已经到了别院!狐七看到信啦!” 花九千点了点头,轻道:“鬼八那孩子机灵多了,这次多亏他了呢。” 猫三懒得听她夸奖情敌,一听就头大,于是抢着说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动身?我都等的快发霉了!”就因为老闆说不能急,结果一拖就是一年。他急死了也没用,最后鹰六说老闆自有她的想法,后来才明白这一年时间是老闆专门留给安心和小丫头的,让她们和狐七“培养感情”。 虽然猫三不明白干嘛要狐七和她们培养感情,但老闆做事自有分寸,他也不好多问。前两天,老闆又给鬼八发信,把狐七的情况说了一遍,那小子哪里还坐得住,火烧屁股似的从双阳镇赶过来。刚好那时惠王广招伶人,他便冒充名单上一个女子混进了别院。本来大家都以为此去必然风险极大,安心是个极精明敏感的人,一定会发现破绽,谁知老闆竟故意让鬼八露出破绽,最好让安心第一时间发觉他是男子,而且是她派过去的。 猫三虽然很讨厌鬼八,但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就立即毙命,他也忍不住为鬼八捏了一把汗。结果,事情却顺利发展,安心果然留下了鬼八。或许做蛊师的人都有一种傲骨,对这些小动作不屑一顾,信奉一对一战斗的真谛,无论如何,鬼八成功见到了狐七。接下来,就该轮到九千书局的人上场了。 花九千喷出一口烟,两只眼睛在烟雾后面闪闪发光,她笑道:“急什么?去年过年没尽兴,今年,咱们可得玩把大的!不能输给她们呀。”说罢,回头看看没形象地趴在椅子上的苏寻秀,又道:“你说对不对,秀秀?” 苏寻秀没答话,众人仔细看过去,他竟然趴着睡着了,睡相香甜。 猫三骂一句:“猪!” 花九千眯起眼睛,笑嘆:“别怪他,这一次多亏他了。那样辛苦,让他好好睡一会吧。” 她低头看手里的图纸,两张构造图,竟然是极详细的惠王别院地图,不光每层楼的房间位置一一指出,甚至连暗道后院暗门都用硃砂标出来。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宫里偷构造图出来,除了这位神偷大盗,还有谁能胜任呢? 猫三出去找鹰六说话了,花九千静静看着苏寻秀香甜的睡颜,终于忍不住露出一点温柔的神色,右手提着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做个好梦吧,神偷英雄好男人秀秀。 35.火之道 大年三十前一晚开始下大雪,纷纷扬扬就没停过,到了第二天,院子里已经白茫茫一团一片,一直没到脚脖子。然而看那阴沉沉的天,似乎雪一时还不会停,中午的时候又开始颳大风,卷着拳头大小的雪块冰雹,砸在窗户上砰砰响。 然而尽管天气如此恶劣,却丝毫也没能减少别院中过年的热闹气氛。膳事房的宫女们跑出跑进,东边殿角供奉的神龛前早已放满各色瓜果菜餚,西边每个厢房里也都准备好了年夜饭,院子里人来人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雪地里满是脚印,然而没过一会又会被新雪覆上。 狐七这里也早早被送了饭,但她却没时间吃。原来小丫头说过年要热闹一点,所以酉时在大殿办筵席。可惜了膳事房的年夜饭,光光在那里放凉。 狐七的眼睛一会就忍不住要在上面熘一圈,很是捨不得那些绿莹莹香喷喷的糕点。她从早上就开始饿肚子不吃饭,等着晚上年夜饭大吃一顿,谁知突然要办筵席,害她现在饿得肚子直叫。 “别动。”身后鬼八再一次没好气地轻斥,然后她的头皮一紧,头顶一撮头发被他用力揪起来,扭几下,麻利地盘成发髻。狐七深知她现在要是叫痛,待会鬼八肯定会变着法子让她头皮更痛,当下只得颤巍巍地忍耐,眼睁睁看着脸皮子都绷紧,眼角被头皮拉得斜掉上去。 头顶过了是打理下面的碎头发,狐七被他扯断几根头发,终于痛得忍不住,轻声道:“鬼八……轻点……我头发没做错事,别惩罚它……” 真小气!她只不过是觉得鬼八妆成女子很好看,所以央着其他宫女姐姐给她几块好看的料子,想多做两套女子裙装送给他穿么!结果鬼八的脸当场就绿了,然后连着三天没给她好脸色。 从以前她就发现了,鬼八对这种事情特别敏感。他简直是厌恶别人说他秀气好看,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脸上涂满泥巴。后来赶路的时候,也尽量买一些颜色深沉,式样简陋的衣服来穿。一个少年人,经常打扮的如同老头子。可她也不能劝,这事是他的禁忌,甚至不可以轻佻随意地夸他美貌,否则立即翻脸。 狐七小心翼翼从铜镜里面观察鬼八的脸色,见他淡淡的,不笑也不皱眉,她再吞一口口水,小声道:“鬼八……我知道错啦,你别和我生气了好不好?和我说说话嘛!别不理我!我知道你是男的,觉得穿女装是侮辱了你……可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觉得好看……” 鬼八替她簪上一朵珠花,再理理下面的小辫子,这才淡道:“我没有生气。没认识你以前,我经常穿女装,比你想像中还要好看华丽千倍的我都穿过。不过狐七,如果不是为了你,就算把我脑袋割了,我也再不会穿的。你明白么?” 狐七不甚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之前经常穿女装?她懵懵懂懂,然而竟然隐隐不太敢问。鬼八从来不说以前的事情,她问起就会巧妙地转移话题。说实话狐七对这一点是挺不满的,她以为亲密的人之间不该有秘密。但老闆曾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些宁可忘记的秘密,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口,尤其面对亲近之人更是无法诉说。两人相处,不是为了对方的过往,而是为了现在和以后,所以追究过去的行为有时候很愚蠢。 因此尽管狐七心里有个小疙瘩,她还是大方地选择不问。她见鬼八神色有点柔倦,不由握住他的手,轻轻说道:“鬼八,过年啦。开心点。今年咱们还能一起过年,真好。” 鬼八点了点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他曾活在黑暗里,每天穿着最华丽昂贵的女装,被人当成奇珍异品赞嘆不已。南崎这样的地方,生活在最低层的人是比蝼蚁还低贱可怜的,倘若底层之人还长了一付好容貌,那便更加可怜。他不是人,而是一件好看的摆设,或者乖巧的宠物。被宠爱的方式是他作为一个孩子永远也想不到的,他天天生活在地狱里。 啊,他曾以为一生都要这样过了,不顾一切逃出来,不是为了活命或者自由,而是想死得更快一点。可,现在他终于摆脱了乌云,如今面对以前的事情,恍然如梦。或许,终有一天,他可以笑对曾经,把一切都说出来,和心爱的人一起分担那些绝望伤痛,抚慰他痊癒却依然隐痛的心。 脸上忽然一暖,原来狐七正把手抚在上面,她担忧地瞪着自己,轻道:“你是不是病了?还是心情不好?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笑了,忽然童心大起,抓着她耳边两条小辫子,甩啊甩,笑道:“对你这个笨蛋,谁也不会生很久的气。你饿了吧?肚子叫的震天响,丢人死了。下去之前,悄悄吃点东西吧。” 狐七就等他这句话,当下欢呼一声,冲到案边,抓起垂涎很久的红豆糕塞了满嘴,大嚼特嚼。鬼八早就配合地端了一杯茶水送过去,狐七一口喝干,一边模糊不清地说道:“你怎么不吃?……啊!鬼八,我还想问你呢,你什么时候可以把发髻盘这么好啊!难道你师父连这些也教你?”
第60页 鬼八的脸皮子居然很诡异地红了红,向来坦然的神态也显得忸怩,好像还有点害羞。狐七大奇,他这种神情是什么意思?鬼八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点什么,最后怕狐七缠着不放,干脆板脸说道:“快点吃!别废话!马上时辰就要到了!” 狐七赶紧把嘴里的红豆糕吞下去,抹抹嘴巴就开门。鬼八神色诡异地跟在后面。为什么会把发髻盘这样好呢?他总不能告诉她,他是特地学的吧。因为他很早很早以前,在懂事之后,就有一个梦想,总有一日可以为心爱的女子绾发画眉。这当然只是一个很小,甚至有点女人气的梦想,尽管如此,他也一度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再也无法实现。 他在后面看着狐七头上华美的发髻,心底还是有点自豪的。他虽然不是学武的料子,却有一双巧手。今天狐七的发髻好像弄太紧了,她一定很痛,下次弄松点吧。 其实这次的筵席没啥意思,安心席间好像一直在沉吟着什么,看不出半点喜气,小丫头因为鬼八的事情也是淡淡的,对谁都没好气,狐七见她俩都没劲,也不敢大声说笑。众人见她们三个都不说话,也都不敢放肆,一顿年夜饭,竟然吃得半点声音都无,侍女斟酒添菜都是屏住呼吸的,生怕搞什么差错。 狐七纵然胃口再好,在这种气氛下也味同嚼蜡,一块肉在碗里面戳了半天,也不想往嘴巴里送。啊,她好想回屋子!和鬼八两个人裹着被子点了炉火,盘腿坐在床上吃桔子都比在这里吃熊掌鱼翅快活。 鬼八见旁边的小丫头眼光扫到狐七这里,忍不住在后面轻轻推她一下,要她别露出百无聊赖的神色。狐七赶紧坐直,笑吟吟地把肉塞进嘴巴,装出十分美味的样子。 忽听小丫头拍拍手,叫道:“上糕点!告诉外面的人,可以放焰火了!过年热闹热闹。” 狐七一听有焰火,眼睛登时亮起来。侍女们端上各色糕点,狐七心情大好,一连挑了好几块自己喜欢的,正要塞进嘴里,却见大殿西角的窗子被人打开,露出外面的雪景,此时风已经渐渐小了,雪却越下越大。 狐七本能地裹紧衣服,只怕冷风雪灌进殿内,谁知窗户虽然打开,殿内却半丝风也没有,连金脚灯架上的烛火都没晃一下。她正纳闷,鬼八忽然贴着她耳朵轻道:“窗户前面放了透明的屏风,那是一整块透明水晶打磨的。” 狐七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窗前真的有水晶屏风吗?惠王竟然奢华到这种地步!须知道即使在西镜那种富贵之地,也极少有人用得起整幅的水晶屏风。老闆说过,西镜王宫里才有两幅,西镜的皇帝甚至觉得此物太奢侈,不敢擅用。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南崎始终不如西镜,倘若君王面对庶民的悲苦没有一点动容,甚至把自己的享乐建立在他们的贫困交加上,那么无论多么富饶的土地也终究会干涸,多么稳固的朝政也会崩溃。 “砰”地一声,窗前突然窜起一道白光,斜斜地往前掠过去。还没爆开,紧接着后面又是数道白光,然后一下子膨胀开来,变成五颜六色的火焰花朵。白雪好像都被染成了许多颜色,无数个金色小光点呼啸飞舞,一波又一波,令人眼花缭乱。 殿上的气氛终于松懈一点,美丽的焰火让众人感到了过年的喜悦,笑声渐闻,连安心也撑着下巴露出一点笑容。 红的紫的黄的绿的……各色焰火在空中绽放。狐七从来没见过如此盛大的放焰火活动,忍不住拍手欢笑,雪白的脸一会被镀上浅浅的紫,一会染上娇艷的红,她回头一个劲拉鬼八,嚷嚷着让他看。 在鬼八眼里,她的眼睛比任何焰火都要明亮美丽,趁着众人都往外看,他突然按住她的肩膀,想悄悄吻她一下。 东边殿角的窗户突然被风吹开,呼啸的寒风夹杂着冰雹雪团灌进来,烛火全部熄灭,殿内陷入一片黑暗中。众人纷纷惊叫,抢着去关窗。狐七正要回头问鬼八冷不冷,孰料一回头唇上却一暖,他的嘴唇柔柔贴上来。 狐七的心脏猛然一停,跟着又是一松,一时竟有手足无措的感觉。殿内黑漆漆乱闹闹,没人在意这两个少年男女的甜蜜。殿外放焰火的人还懵懂不知,一枚天女散花华丽散开,狐七在那一闪而逝的亮光中慌乱地瞥到鬼八的睫毛,它们在微微颤抖,极度的甜蜜,极致的慌乱羞涩。 很久很久以后,狐七都没能忘记这一次的惊鸿一瞥。她全身的情慾,所有的灵窍,都在这一个瞬间被开启。好像迷雾一下子被吹散,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鬼八紧紧握着她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是汗。狐七突然伸手抱住他,两人热烈地吻在一起,在烛火被重新点燃之前,谁也不想分开。 然而,烛火总有重新点燃的时候,所有人都没发现他们俩的脸通红,谁也不敢看对方一眼,所以更不可能有人知道,他们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手指相互交缠在一起,放在案下,说着说不出口的情话。 焰火接近尾声的时候,小丫头又拍了拍手,高叫:“奏乐!舞蹈!” 话音刚落,琵琶便流水般地响起来,紧接着是皮鼓,摇铃,古琴,竹笛,诸般音色cháo水似的一层一层加上来,越加越高,却丝毫不乱,玲珑有致,一时间整个大殿似乎都要被这欢快又激烈的曲调所震撼。安心换了个姿势,好像终于被打动,凝神去听。 琵琶终于从高处砸下来,置地有声,带着诱惑的危险的味道,似乎有什么物事在悄然接近一般。然后两排白衣伶人从柱子后面鱼贯而出,白绸乱舞,极尽缠绵妖娆之能事。待得曲调降了下来,便齐声开口唱歌,一个个舞有天魔之态,曲有裂天之音。 这种精彩的舞蹈,就是在皇城正宗皇宫都很少能见到,不只小丫头看得入神,连眼盲的安心都凝神仔细听。 伶人手里的白绸忽然抛上天空,如同无数条白龙同时升天,同时两旁的宫女从花篮中奋力挥洒花瓣,红红白白,如雪片一般,煞是好看。小丫头动了动,看上去是想拍手叫好,然而安心却先动了! 她手腕一翻,指尖一搓,将原本在手里把玩的黑色珍珠飞快弹出。只听“卒”地一声,珍珠直直朝站在第二排的一个白衣伶人脸上砸去。众人均没想到如此变故,眼看那女子就要被砸得头破血流,谁知她腰身忽然一扭,手中白绸一卷,竟然轻轻巧巧地接住了珍珠,跟着便是轻轻一笑,笑声苏软,妩媚入骨。 狐七乍一听这声音,简直像晴天突然噼下一个巨雷,她整个人都剧烈振荡了一下,跟着是本能地跳起来,指着那女子啊啊大叫,却是激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丫头反应更快,拍案而起,红色的裙角微微一闪,如同一道疾she的红光,朝那女子冲去。她个子小,动作更是灵活,手腕一折,从袖子里抓出匕首,反手就she了出去!匕首she出她更是不退,双足一点,五指如抓,朝那女子脸上抓来。 那女子竟然不动,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她身后忽然窜出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一人扬手抓住匕首,一人拦在小丫头前面,眼看小丫头就要一头撞进他怀里!谁知她竟中途变招,右足在地上一点,斜斜地掠过那人,手臂暴长,还是朝那女子抓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柱子后面突然又冒出一个人,出手如电,一把抓住小丫头的两只手腕,毫不客气地把她凌空提起,然后没好气地说道:“这小孩是哪家的?好凶!” 小丫头想不到在这当口会被人制住,当下死命挣扎,也不知在那人身上踹了多少下,那人却不痛不痒。她无论用多少力气都挣扎不开,心里也忍不住惊骇,这人的力气好大,动作好快,想来自己竟与他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她此刻如同一只小猴子,被人抓着手腕凌空提着,当着大殿内这么多人的面,她恨不得找个地fèng钻进去,一时羞愤交加,恨恨叫道:“放开我!你这yin贼!快放手!” 那人却只是笑,很可恶地说道:“偏不放,小爷看上你这棵嫩糙了,你又待如何?” 这一连串的事故,说起来长,其实都是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以致于殿内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看着。半晌,才有人突然回神,发现小丫头被一个陌生男子制住了,纷纷大叫起来,叫救命的叫救命,逃跑的逃跑,只有极少的几个忠心之人护在安心前面,然而也是面如土色。 狐七终于清楚地叫了出来:“老闆!猫三!鹰六!你们来了!”喊着她就飞快跑过去,身后鬼八急叫一声:“别动!”然而还是迟了,安心袖子里突然放出一串白绸,把她从头到脚缠个结实,然后猛然一提,狐七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眼看就要再次被她擒住。 花九千哪里容她第二次在自己眼前把狐七抓走,她本来就是扮做伶人趁殿内烛火被吹熄之时混进来的,伶人的衣服袖子极长,当下她也一抛而出,簌簌数声,也把狐七裹了个结实,使劲往回拉。可怜的狐七被裹得如同一只大蚕茧,吊在空中动弹不得,身上的丝绸越裹越紧,她痛苦地叫道:“别拉别拉!会死人的!”
第61页 话还没说完,鹰六一跃而起,手中寒光乍闪,将白绸刺啦一下划破,狐七身上捆着一团白绸掉下来,被他抢个正着。 “鹰六!”狐七激动地大叫,很想抱住他,然而手脚却动不了,只好用力眨眼表示自己的喜悦。鹰六低头对她微微一笑,把她放在花九千身边,鬼八早已趁乱跑了过来,替她解开身上的白绸。狐七挣扎着跳起来,用力扑向花九千,抱着她又笑又哭,嘴里只是嚷嚷着老闆老闆,鼻涕眼泪抹了她一身。 花九千单手环住她,轻轻拍拍,笑道:“好啦,都不是孩子了!哭什么?老娘不是来了么?就你最不听话,回去可要跪四个时辰的搓衣板。” 狐七正在兴头上,不要说四个时辰,就是十个时辰她也不计较了,当下连连点头。忽然见她左手上缠着满满的白布,动也不动,不由惊道:“老闆!你的左手怎么了?!”她抓起她的左手,然而每一根手指都如同木头一样僵硬,怎么也扳不动,狐七大惊之下眼泪涌得更凶了。 “没事,小伤而已。”花九千收回左手,却听一旁的小丫头森然道:“她是中了黄泉花的蛊!整条左边胳膊都废啦!等蛊毒进入她的心脏,就是神仙也救不活!死定啦!” 她还没说完,脑袋就被苏寻秀不客气地敲一下,他用一种教训小朋友的口气斥责道:“一个小女娃说话怎么这样恶毒!是想小爷亲自给你洗嘴吗?” 小丫头脸都绿了,天知道他说的“亲自洗嘴”是什么东西,她宁可死了也不要受这种侮辱!当下只好愤然闭嘴,这个威胁倒比什么“杀了你”有效果多了。 狐七早就心神大乱,抱着花九千只是叫怎么办,花九千拍拍她,忽然动了动左边胳膊,很可恶地对小丫头说道:“你看,老娘的左胳膊可灵活的很!黄泉花只怕没炼好吧?”说完还对小丫头眨眨眼睛。这种气死人的悠闲神态,她肯定是和苏寻秀学的,所谓近墨者黑,她跟苏寻秀待了那么久,把他那种惫懒欠扁的神态学个十足。 小丫头果然大怒,然而心里也是疑惑的。中了黄泉花的人绝对不可能活过一年,花九千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难道真如她说的,安心的黄泉花没炼好么? 她抬头望向安心,她依旧是那付面无表情的样子,既不生气也不疑惑,慢慢收起袖子里断裂的白绸,缓缓走下来。 猫三鹰六知道她的厉害,都忍不住后退,花九千却往前走了一步,看她一会,轻轻叫一声:“小八。” 安心猛然沉下脸,袖子一扬,苏寻秀大叫一声:“小心!她要放蛊了!”果然话音刚落,她袖子里就喷出两股碧绿烟雾。花九千把狐七他们推到身后,袖子飞快挥了两下,也不见她怎么动作,那股绿色烟雾竟然从两边散了开来,半点也没沾到她身上。 花九千道:“小八!我有话要和你说!你是被大师父骗了!你是在被利用!明白吗?” 安心如同不闻,她连放三四种蛊,都被花九千卸去,不由动了真怒。她面色本来就较常人苍白阴沉,再沉下脸来,更是可怖。她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做了一个极古怪可怕的动作。她竟然并起两指,缓缓插入右眼里! 这个动作让花九千都愣了一下,却见她从空荡的眼眶里取出一朵指尖大小的火红鲜花,手指微微一搓,花九千只觉一道火光朝自己面上扑来,炽热无比。惊骇之中,她急忙后退,一面叫道:“你竟然把火道花藏在眼睛里!?”好像这事是不可思议的一般。 原来火道花是极烈的蛊,若是放在外面,很快就会化成烈火焚烧殆尽。它是炼黄泉花的第二道形态,由于它极难保存,所以很多蛊师失败在这个关口上。花九千再也想不到,安心的眼睛竟然是为了存放火道花而失去的。 火道花,顾名思义,取火之道,性极烈,可以化作烈火。此火与平常的火还不一样,无论什么东西,沾上立即焚烧,不烧干净是不会熄灭的,用水也没办法浇熄,人称这是黄泉之火。 花九千退了好几步,心里很清楚安心的厉害,而且也不是很愿在这里与她斗太久。眼看安心要用火道花攻上来,她转转眼珠,飞快从袖子里掏出一串爆竹,用力抛向安心。 安心耳朵里听到风声,早就要躲,谁知她手里有火道花,炽热无比,爆竹还没砸到她身上就炸了开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噼噼啪啪,纵然冷静如安心,也被吓了一跳,几乎是跳着躲避。好容易爆竹炸完了,她再回头,大殿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花九千他们竟然逃了。 36.天之崖 “老闆,后面没人追上来。”鹰六到后面绕了一圈,回来报告情况。 花九千点了点头:“小八的个性是绝对不会尾随上来的。但说不准我们在前面突然就会遇到她。别院的暗道暗门,她一定比咱们清楚。” 说完,她转头去看被苏寻秀提在手上的小丫头,她死死抿着唇不说话,脸色黑的可以和墨媲美。见花九千看自己,她更是低低哼了一声,别过脑袋,作出一付深恶痛绝的模样。花九千笑道:“咱们以前见过么?你对我好像很有成见,说说什么缘故?” 小丫头猛然转头瞪她,半晌,才森然道:“你竟然不记得我了么?” 花九千支着额头苦苦思索半天,还是摇头:“万峰会里面很少有你这样的小孩子,就是有,也不给随便出来。你到底是谁?” 小丫头冷冷笑起来,竟然不说话了。众人听她笑声里带有一种受伤似的凄凉味道,不由都有些悚然。沉默半晌,花九千终于嘆了一口气:“算了,还是先离开别院吧。省得夜长梦多。鬼八,你知道这些机关怎么弄,拜託了。” 鬼八点点头。原来他们一直逃到后院,被一块巨大的假山挡住去路,再无别的出口。当日苏寻秀在皇城王宫潜伏一个月,偷得别院地图,由于太过复杂,谁也记不住。唯有鬼八跟着罗太真学习了一段时间的机关术,也是花了五天时间才把地图背了个透彻。 别院有两道暗门,一个在地下密室,找起来非常麻烦,一个在后院假山中。两道门最终都是通往秘道的,至于秘道通向什么地方,地图上竟然没标明,只有一个红色的往东的小箭头,后面就是大海。无论如何,从秘道走总可以离开惠王别院,里面的路多岔道而且十分繁琐,就算安心追上来,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他们。 鬼八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木头小锤子,趴在假山上这里捶捶那里敲敲,有时候还俯身上去听声音。过了一会,忽然起身喜道:“行啦,就是这个!”说罢用脚奋力一踹,就听“桌球”一阵碎裂声,假山下面竟然给他踹碎一大块。原来这里竟有一方极小的用木板封住的洞口,上面不知涂了什么东西,看上去和石头一模一样。 众人都凑过去,只见鬼八戴上麂皮手套,探手进那个小洞,使劲一推,旁边的小水池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水面顿时翻滚起来,如同沸腾的一般,慢慢地捲成两个大旋涡,一池子的水夹杂破碎的冰块全沉了下去,不知引向何处。池底的淤泥露出来,中央处有一道小门,眼见就是地图上标的暗门了。 猫三喜得一个劲拍鬼八的肩膀,连声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回去请你喝酒!”在他心里,一直把鬼八当作没用的小白脸,用美色把狐七勾引走,所以对他存了三分鄙视,眼下见他不慌不乱地找到出口,不由刮目相看,觉得这小子还是有点本事的,故此对狐七一事也稍稍看开了些。 鬼八只来的及微微一笑,还没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沙哑刺耳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众人都唬了一跳,鹰六下意识地要从袖子里抛出暗器,谁知那人突然指着鬼八瞪圆了眼睛,口中含混地叫着什么。漫天的雪花挂在他凌乱的头发鬍鬚上,乍一看以为是个年逾花甲的老者,但仔细再看,才发觉这人十分年轻,三十都不到。 狐七眼睛尖,早就失声叫了起来:“维可大哥!” 原来这个院子与维可被软禁的连在一起,他听到声响,想出来看个究竟,不料却看到心头最恨的两人,之前所受的所有屈辱愤恨一下爆发出来。他几乎要把眼眶瞪裂,冲上去就要把鬼八撕碎生吃。 鹰六哪里容他近身,顺手解下背后的披风,就势抛出,打在维可腿上。他一个踉跄,狠狠扑倒在雪地里,兀自还不服,手指纠结扭曲地,要从地上爬起来抓鬼八,口中呵呵乱叫,甚是可怕。 花九千扶住鬼八的肩膀,轻道:“快走吧!别理会他。”鬼八淡淡瞥了一眼维可,冷笑一声,再也没说话,只是拉开池中小门,众人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维可在雪地上扑腾半天,终于爬了起来,拼命追上去,一面嘶声大叫:“快来人啊!要犯逃跑啦!快来人!”
第62页 他趴在洞口前,见下面阴森森地,阴风号哭肆卷,也不知其深若何。他也不敢贸然跟着跳下去,只得扯开了喉咙死命喊叫。没喊一会,忽听前面传来一阵欢畅的笑声,他浑身都僵住,怔怔望过去,却见黄莺手里跨着一个篮子,身后跟着两个宫女,笑语晏晏地朝这里走过来。 维可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自己的妻子了,此刻见她容光焕发,笑颜甜蜜,只当她得宠过得好日子,不由厉声吼道:“黄莺!你不认得我了吗?!”他连叫好几声,黄莺都如同没听到一般,笔直地从他身边走过,脸上挂着最甜美的笑容。倒是她身边的两个宫女朝他看了一眼,脸色无奈又同情,似乎早就习惯黄莺这种样子了。 维可大急,追上去想抓她的手腕,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黄莺终于停下来,低头看他。维可抓住她的裙角,急道:“黄莺!是我!你夫君!这些天你跑什么地方去了?”黄莺怜悯地看了他好久,忽然转头问道:“夫君,这乞丐好可怜,大冷天的还出来乞讨,不如分他几个馒头吧?” 维可不知她说什么疯话,不耐烦地吼道:“我在这里!你夫君是我!你和什么人说话?!装什么疯!” 黄莺如同没听到,只是从手里挎的篮子里取出两颗馒头,慢慢放在他眼前,然后对他温柔一笑,轻道:“天气这样冷,快回家乡去吧。男子汉大丈夫,不求建立奇功伟业,至少也该让妻儿老小生活温饱。” 维可整个人呆住,眼怔怔地看着她转身离开,眼怔怔地看着她对身边空荡荡的风声说话谈笑,那孤零零的欢喜的笑声一直刺到他心的最深处,疼出一身冷汗。她明明就在眼前,他却觉得两个人隔了整个天涯,不在同一个世界。 她疯了吗?她是故意的吗?维可突然暴怒起来,用力拍飞手边的馒头,大口喘气。想放开了喉咙骂一通,却不知该骂什么,风雪灌进口中,整条脖子都冷冰冰地,剧痛无比。他几乎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去。众叛亲离,背井离乡,凄凉无比地死去。 他的手边忽然多了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站在旁边。维可大吃一惊,急忙抬头,却见到安心苍白冷漠的容颜,此刻她的出现,实在是比肆虐的风雪更加冷酷。维可硬生生打个寒颤,忍不住往后缩。 安心动也不动,只是静静低头,无论他怎么躲,她的脸孔总能立即抓住他的方位。维可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惧,她看上去像是一个最可怕的恶梦,令人从千万个毛孔里感到战慄。他终于颤抖着指向干涸的水池,哽咽道:“他……他们从池底的小门……跳,跳……跳下去了……” 安心不等他说完,转身就往水池走去,毫不犹豫地跳进秘道。维可怔了良久,终于回神,连跑带爬地追上去。他不想待在这个可怕的后院!他不想听到黄莺心满意足的笑声!惠王这里不行的话,他就逃出去,逃到桓王那里!只要他知道狐七的下落,把他们供出去,荣华富贵还会等着他的! 他闭上眼睛,把心一横,纵身跳进秘道。 这个时候,花九千一行人已经跑到了秘道中段。暗道里虽然cháo湿闷人,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臭味,但却比外面暖和许多。狐七跑了一会,便浑身是汗,干脆脱了小皮袄挂手上,抬头见花九千四处张望,不由奇道;“老闆你在看什么呀?” 花九千伸手摸了摸阴凉cháo湿的墙壁,再用指甲刮刮上面的青苔,这才慢慢摇头,轻道:“不……没什么,大约是我想多了。”天下间地下暗道应当都是这种墙壁,都是这种颜色,因为长期不通风见光,所以呈一种暗青色,尽管眼熟,但应该不是她想的那样。 小丫头在后面阴阴地笑了起来,还没笑完,脑袋又被苏寻秀不客气地敲一下,冷道:“笑什么?装鬼啊?!” 小丫头恼羞成怒,阴森森地说道:“你最好不要有朝一日落到我手上!不然一定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苏寻秀很配合地说道:“是啊,我好怕噢。可惜你现在是在我手上,这可怎么办?”说着他还捏了一把小丫头水嫩的脸蛋,喔,手感还不错,到底是个小丫头。 小丫头羞恼得几乎想这样死去,她厉声道:“花九千!我被你捉住也是无话可说!但你不该让yin贼来侮辱我!你身为蛊师,难道连一点廉耻之心也没有吗?!” 花九千回头看她一眼,只觉黑暗里,小丫头的眼睛闪闪发亮,是因为愤怒。她心头忽然一动:奇怪!好像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怎么想不起来了呢?她顿了顿,才道:“你叫什么名字?说了,我就让他放了你。” 小丫头咬紧嘴唇,半晌才冷道:“我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叫我小丫头,很久很久以前就这样叫。叫到现在。” 花九千脑中如同电光火石一般,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猛然回头,指向小丫头,神色竟然激动之极,好半天才急道:“你!竟然是你!你怎么会……?!” 这些话已经代表了一切。小丫头脸色惨白,然而又不愿在她面前示弱,于是轻道:“我一直跟着二夫人在天之崖修炼,很少回总堂。会里认识我的人也极少。” 花九千这时才真真正正上下仔细打量她一番,过一会,道:“这是……天外飞仙?二夫人在你身上试蛊了?!” 小丫头乍一听天外飞仙四个字,脸色更加苍白。她咬紧嘴唇,再也不说半个字。花九千看了她半晌,终于嘆息着转身,轻道:“三大夫他……是我最尊敬的前辈……” “你胡说!”小丫头暴吼起来,小小的身体在苏寻秀手上死命挣扎,无论他怎么警告都没用了,“你这个贱人!一直用谎言迷惑他!迷得他甚至为你送了命!你现在说什么尊敬!他死的时候连尸体都不全了!那时候你在什么地方?!他用自己的命换你自由!可你竟然还说谎!你从来就没在乎过他!从来就没有!” 花九千沉声道:“不!我说的是实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无法干涉。但三大夫的恩情,花九千永生不忘!” 小丫头又哭又笑,嘶声道:“什么恩情!你还在说谎!省省吧!你敢说他的心思,你一点都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做什么下流事都喜欢用个冠冕堂皇的藉口!你利用他的那些龌龊心思!利用完就踢到一边!你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花九千脸色一白,厉声道:“我从来都是把三大夫当作恩师的!不错,我知道他的心思!那又如何?!三大夫是天下间最正直的正人君子!他从不做苟且下流之事!你身为他的女儿,竟然连自己的父亲都不了解!太让人失望了!” “哈哈!正人君子!哈哈哈!”小丫头停止挣扎,笑得越发厉害,忽地森然道:“那是你不知道他背地里做了多少苟且事。是啊,你是他梦中心中仰慕的女神!在你面前他怎能不做个君子!你知道会里人背地里叫他什么吗?你知道那些事情是他花了多少精力压下去的吗?什么正人君子!全是狗屁!这世界就是一团狗屁!” 花九千默然地看着她,过了一会,轻道:“既然如此,你还是爱自己父亲的,不然不会这样恨我在他死了之后不去看他。对不对?” 小丫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戳中身体一样尖叫起来:“放屁!胡说!我才不在乎这些!放屁!全是放屁!” 花九千不去理会她的吼叫,低声道:“我是个胆小鬼,他为了救我而死,我就没勇气去看他一下。花九千欠三大夫的太多了,多到我没有勇气面对他的尸体。因为我永远也没机会还这份恩情……我生平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他。” 小丫头还在嘶叫:“我死也不信!所有的事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我恨你!恨死你们!”她的声音本来就是尖利的童音,加上卯足了劲吼,声音在暗道里回荡,极其刺耳。苏寻秀再也忍耐不住,干脆捂住她的嘴,把烫手山芋丢给鹰六。 回头看看花九千,她脸色虽然苍白,却十分坚决,丝毫不为小丫头的哭叫所动。苏寻秀很想上去肉麻几句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陪着她沉默。良久,她才轻道:“算了,继续走吧。” 苏寻秀急忙追上去,趁大家还没赶上来,小小揽了一下她的肩膀,动动嘴唇,想说点什么。黑暗里,只觉她握住自己的手,一片柔软温暖。他心中一动,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花九千低声道:“谢谢你,秀秀。” 他打个哈哈,故作坦然地大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我辈美德!有什么好谢的!你……你……”他再也编不出什么大话,花九千微微一笑,握紧他的手。他终于回神,小心翼翼握紧手里五根纤细的手指,再也没放开。
第63页 又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到了一个大堂中,角落里还堆着早已腐烂的桌椅,墙壁上凹凸不平,似乎刻了什么东西。花九千“咦”了一声,心下疑惑更甚,左右看看,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苏寻秀低声问着,她摇了摇头,飞快往左边走去,不出所料,那里有一块大石挡住去路。与青苔斑驳的墙壁不同,大石上十分干燥,摸上去连灰尘都没有多少,可见这个机关经常被人使用整修。 她沉吟半晌,终于轻轻按住右手边一块发黑的砖头,刚往里推了一点,就听一阵轰隆隆的响声,眼前的大石头缓缓退回墙壁中,露出一条狭窄却十分干净的小路。小路并不长,出口只有几步远,从这里甚至可以看到外面飞扬的雪花,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吹起她的长发。 “是出口啊!”猫三在后面兴奋大叫,“咱们出来了!”狐七和鹰六也被感染这种兴奋,都跟着笑起来。鬼八见花九千神情肃穆,走过去轻轻问道:“有什么不对么?你认得这里?” 她突然苦笑起来,没说话,只是示意众人都出来,然后在外面的墙壁上再按一下,大石轰然合上。众人这时才发觉石壁外面刻了三个大字。狐七一个一个念出来:“天……之……崖。这是什么地方啊?” “是……”花九千不知道该怎么说,忽听身后的小丫头低声道:“是万峰会的地盘,二夫人的后院。” 众人都是大惊,花九千没说话,慢慢往外走去,风一下子砸上来,她脖子上沉重的狐皮围巾都被气流扯直。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将所有风景都覆盖,但熟悉的风景她是不会忘记的。 这里是天之崖,她小时候来过无数次,很清楚地知道,从这里往左走,上一个坡子,就是一个巨大的平台。无论是天晴天阴,平台上都是云雾缭绕,景色十分别致缥缈,所以二夫人取名“天之崖”,有天涯海角的意思。 没想到啊,转了半天,她还是在万峰会的地盘上绕圈子。她记得很清楚,以前那个暗道是不通的,惠王别院是三年前才建成,难道万峰会的人那时候就已经潜入朝野了?把别院建在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不,她想她是明白的,很早就明白万峰会想要什么。想到这里,花九千忽然加快脚步,往左边的山坡奔去,众人急忙追上。踏雪夜奔,路旁是白压压一望无际的积雪森林,除了脚下踩雪的吱呀声,耳边呼啸的风声,天地间好像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跑了大约有大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一道险壁直插如天,其高不知若何,壁下是一块巨大的平台,一糙一木都没有,只在靠近险壁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木头搭的屋子。而此刻,屋子里居然是有灯光的。 花九千的呼吸几乎要停止,她死死盯着窗户上那一点橘黄摇晃的烛火,好像马上会从里面冲出来什么可怕的怪物一般。众人见她紧张,不由也跟着警惕起来,围成一个圈子,四处张望。 没过一会,木屋的门忽然吱呀一响,猫三最神经质,差点吓得跳起来,赶紧转头望过去。却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款款走出来。 彼时雪下的极大,那人手上似乎还撑着一把伞。风卷在上面,那薄薄的油皮伞竟然半点摇晃都没有。再仔细一点看,会发现那伞竟然是用铁枝做的架子。此刻伞柄被一只雪白柔软的手握住,宽大的黑色袖子随风拂动,竟有一种飘然欲仙的味道。 苏寻秀很大声地吞口水,眼睛死死盯着那人不放,从脸一直熘到她饱满丰满的胸口,再熘到高束的纤腰上。是美人!他在肚子里大叫。那是一个穿着黑色绸衣的丽人,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的模样,脑后斜斜挽一个髻,修眉凤眼,眼下一点硃砂痣,甚是妩媚娇慵。她双目如水,静静看着眼前众人,没有一点波澜。 天之崖的风雪这样大,她竟然只穿一件单薄的绸衫,被风吹得膨胀起来,越发显得娇弱不堪一碰。 众人都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到这样一个美丽女子,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淡淡瞥了一眼花九千,慢启朱唇,轻道:“好久不见了,九丫头。” 花九千顿了一会,才低道:“是你,二夫人。看起来大师父也来了吧。” 二夫人轻道:“那是自然,他在屋子里等你。要不要去见,就看你的意思。” 37.大师父 要不要去见,看她的意思?花九千有点嘲讽地笑了,说:“就算我说不见,大师父当真肯放我离开?好久不见,二夫人说话真是越来越客气了呢。” 二夫人没搭话。她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妙目慢转,定在脸色苍白的小丫头身上,半晌,才幽幽说道:“原来你被人抓住了。唉,你这孩子,就爱逞强好胜,我和你大师父说的话,对你永远如同耳旁风。怎么办?我到底救你不救?” 她微微蹙起眉头,好生为难。小丫头死死咬住嘴唇,出血了犹不自知,过了一会,低声道:“不敢劳烦二夫人,这次的事都是我太冲动而造成的。我甘愿受罚。” “罢了。”二夫人忽然收伞,随手甩了甩上面的冰珠子。这时靠得近了,众人才发觉那柄伞是乌铁打造的,被她轻轻甩几下,竟然发出呜呜的声音,想来沉重无比。她这么一个娇怯怯的女子,竟然毫不费力地提着沉重的铁伞,如同绣花品茶一样悠然,不由让人骇然。 “虽然你没天分,好歹算我的弟子。你这就过来吧。放心,我在这里,他们不会再为难你了。” 二夫人柔声说着,站在原处对小丫头缓缓招手。小丫头不由自主从鹰六身上滑了下来,她还没反应过来,抬头看去,就见鹰六怔怔地望着二夫人的眼睛,面上竟然有陶醉的神色。 二夫人轻道:“你还不过来?是要等我过去接你么?” 小丫头点点头,急忙往前跑,没跑几步后领子忽然一紧,又被人抓住了。她轻叫一声,只听苏寻秀在后面笑道:“往哪里跑?以为没大人管着你么?”她最恨的就是苏寻秀,眼下又被他抓在手里,她怎么锤打扭捏都没用。 苏寻秀抓着她的后领子,提麻袋似的甩啊甩,一面对二夫人笑道:“你说要人就要人?好歹也该有些银票来换吧?鹰六吃你那套,我可未必。” 二夫人更加放柔了声音,腻声道:“这样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快,把她放下,别闹啦。”她的声音轻轻软软,听起来一点威胁都没有,倒像在撒娇轻嗔。苏寻秀只觉她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自己竟不由自主有点陶醉,整个人都软绵绵地,只盼她对自己笑一笑或者说两句柔情的话。鼻前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更是心驰神摇,双手一下子放开小丫头。 二夫人的笑容更加甜蜜,轻道:“对啦,这样才乖。你也过来,让我看看你。很多年没见你这般俊朗的年轻人啦。” 苏寻秀怔怔地往前走两步,眼前忽然白影一闪,花九千的袖子“啪”地一下甩在他脸上,火辣辣地。他大叫一声,如梦初醒,捂着脸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听花九千冷道:“恭喜你啊,二夫人。终于练成了天外飞仙。” 二夫人也不恼,只是笑道:“原来这年轻人是你的心上人,难怪九丫头和我着恼。罢了,人你也不还,大师父你也不见。九丫头,你真的想死吗?” 花九千没说话,苏寻秀仍觉半边脸火辣辣地,心中却有点晕乎乎,只为了二夫人那句“意中人”。是这样么?真的是这样么?他正在一个人欢喜,忽听花九千声音如同蚊吶,说道:“不要看她的脸!她说话的时候不要吸气!那是天外飞仙蛊,专门用来迷惑人的。” 苏寻秀只当她生气,于是低声转移话题:“她就是二夫人?看上去好年轻,是不是很厉害?” 花九千摇头:“不,她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 苏寻秀脸色大变,原来是个老太婆!他心里登时如同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想到自己刚才中了蛊对她神魂颠倒,更是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耳边听二夫人还在柔声细语:“八丫头就是心肠软,两次都没抓到你,总让你逃了。害你大师父这么大冷天还要出来对付你这个孽徒。你们两个人,真是伤脑筋呢。” 他忍不住大叫:“老太婆就少说两句吧!要打要杀,痛快点!这么冷的天气还要看你装年轻,隔年的冷饭都要呕出来了!” 众人听他竟然这样说,不由又惊又想笑。二夫人脸色陡变,森然看着他,冷道:“你有胆再说一遍?” 苏寻秀笑道:“再说一百遍也没问题,可是我看到你那张老脸,就啥也说不出来啦!大过年的,又是大半夜,能不能让人消停些?有事说事,没事就快滚吧!”
第64页 他还没说完,就觉一股厉风擦脸而过,耳边听得花九千大叫:“不要吸气!快捂住口鼻!”他心念陡转,一把扯下一块衣襟,兜住口鼻。额前忽然一痛,原来二夫人的铁伞已然砸了上来,光是带起的劲风就几乎要把皮肤擦破。 苏寻秀不知二夫人功力如何,不敢硬接,双足在雪地上一点,飘然后退数步。他的拳脚功夫或许不算最好的,但以前在朝鹤宫,要论轻身功夫,除了鹤公子就数他最厉害。在雪地上这般急退,竟然没有半点凝滞,轻巧之极。二夫人一招击空,待要再转,他已经跳到她身后,掌中藏着银色小暗器,卒地一下,将她半边青丝割断。 二夫人何尝受过如此侮辱,不由勃然大怒,只是铁伞虽然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到底是沉重之物,用起来不甚灵巧,等她回招的时候,苏寻秀早就窜得老远,对她挤眉弄眼,极尽嘲讽之能事。她手腕忽地一转,竟然从伞柄里抽出一柄纤细修长的小剑,黑色的裙角微微打个卷,寒光乍闪,如同闪电一般刺向他。 苏寻秀知道她轻身功夫不及自己,当下竟卖弄起来,故意等剑刺向胸前,然后纵身一跃,向后翻去。那剑斜斜擦过衣襟,到底还是挑断了几根盘扣,他背后的披风掉下来,被他抄起就势一甩,正中二夫人的右脸,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耳光。 二夫人被这一击打得猛然停下。苏寻秀落地之后还要再戏耍一番,忽听花九千惊叫起来:“快躲!别站着!”他的脚刚沾地,正要一跃而起,听她一喊便犹豫了一下。只这一下犹豫,却救了他一条小命。花九千刚喊完,他身后就陡然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小贼果然放肆!取你狗命!” 苏寻秀竟未听见这人什么时候到自己身边的,只觉一股大力朝自己后背要害袭来。他心中大骇,好在身体反应迅速,左足在地上一点,右足就势在地上一勾,朝那人踢起积雪。他也不知雪块砸中那人何处,只觉后背要害受力猛然减轻,然而肩膀上还是被人抓了一把,剧痛无比。 他顾不得疼痛,连纵数下,如同在雪上滑行一般,窜了足有五六丈远,这才回头,却见一个黑衣老者站在不远处,一手扶住二夫人,一手缓缓抹去脸上的积雪。他长袍束冠,鬚发花白,然而鼻钩唇薄,双目熠熠如同寒星,面相甚是阴沉严厉。苏寻秀被他冷电一般的目光扫了一下,背后竟然有点发麻,肩上的伤口越发疼痛起来。 他不敢低头看伤,只好用手摸一把,湿漉漉地全是血,想必被他抓伤了皮肉,但所幸未伤筋骨。那老者冷道:“好轻功!莫非是东良朝鹤宫的人?” 按说寻常人吃个暗亏,知道自己不如人,也就不敢放肆了。但苏寻秀性子里偏偏带有一种蛮横死绞的味道,人家越软,他也越软,人家要是来硬的,他也不怕,照样笑嘻嘻,当下竟然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老者面色一沉,森然道:“不如何,只是想知道老夫所杀之人到底是何身份罢了!”他推开二夫人,袖子一展,竟是要出招的意思。花九千突然厉声叫道:“大师父!你费尽心思把我引到这里,是要我来看你如何大开杀戒吗?!” 她往前走了几步,挥退想要跟上来的鹰六猫三,昂然与他对望。大师父转头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道:“你来这里,就该知道必然丧命。你还敢来,我还是有些佩服的。当年我到底没看走眼。” 花九千冷笑一声:“你要杀我,随便派个人就可以了,何必亲自跑一趟!花九千好大的面子,死亦无憾了!” 大师父没说话,花九千又道:“是了,我怎么忘了,当年你们都向三大夫发过重誓!难怪费尽心思让我自己跑出来!也罢,三大夫的誓言对你们来说也是狗屁不如!反正我也活不过三年,当年我有胆子离开,今天我就有胆子承受任何后果!你不是要杀我吗?来啊!快来!我若退一步,就不叫花九千!”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大雪乱卷,狂风呼啸,她的白色裙摆被扯得猎猎作响,面上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红晕如霞。然而她竟一点畏惧也没有,这样的神情令她看上去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大师父一时默然,不知是该遂了心愿一掌把她噼死,还是该说点什么。 二夫人捂着脸轻道:“九丫头,有话好好说。大师父好歹以前是你师父,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怎么可以这样和他说话?大家有什么矛盾,摊开了讲,干嘛闹到针锋相对的地步?” 她一边说一边朝大师父施眼色,要他套话,待问清楚了再杀不迟。 花九千不等大师父开口,就冷笑道:“有什么好谈的?那些都是花言巧语的东西罢了!不错,我曾经投师万峰会,但我不是万峰会的狗!大师父的恩情,在七年前我就报过了!难道我还欠你们什么吗?!” 大师父吸了一口气,道:“万峰会的戒律你还记得吧?不听师长之命如何说?擅自离开万峰会又怎么说?不错,我们都对三大夫发了誓,给你十年自由。但是你自己破坏协议在先!誓言固然重要,但规矩更重要!你还有什么理直气壮的!?” 花九千淡淡一笑:“不错,我是不听师长之命,我是擅自离开万峰会。但我问你,是谁逼得我这样做?你把我送给魏姓世家,我去了。魏姓世家没落,你要我回来,我也回了!我自问没有半点对不起万峰会!但你是怎么对我的?!” 二夫人抢着说道:“九丫头,我们知道你在魏家受了许多委屈。你大师父当时也是心疼你的遭遇,才急急把你接回来的。他当时也没想到你有了身孕。我们都只道你恨透了魏家的人,所以对那孩子必然也不甚喜爱,我们只是想替你出一口气啊!” 花九千脸色猛然一白,仿佛被利刃刺中身体一般。在这样的风雪之夜,被人把旧伤疤狠狠揭开,那种疼痛是无法形容的。半晌,她才悽然道:“什么恨……既然从来没有爱,又哪里来的恨。可是孩子没有错!天下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吗?!我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把我的孩子拿去炼蛊?!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凭什么逼迫我?!她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你们没有任何权力!” 她捂住小腹,仿佛那时的疼痛又回来了。她的眼泪无法抑制地,疯狂地从眼眶里往外面奔跑。她的孩子,才六个月,却已经有手有脚了。她几乎不敢回想自己硬生生把孩子取出来的时候,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疼痛。 嫁到魏家的时候,她是完全懵懂的,不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她照样每天炼蛊,每天让毒虫爬满身上每个隐蔽的地方。为了这个,魏家的人十分忌讳她,她的所谓的夫君——虽然她现在连他的脸都不记得了——一面贪恋她的年少美色,一面对她深恶痛绝。她的所谓的公婆,每天找一堆藉口来和她吵,想把她赶出去。可她那时候真是懵懂,居然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悲伤。她从小就是这样,别人说别人的,她做她的,压根不理会,她甚至都不知道别人都不喜欢自己,每天只是沉浸在蛊的世界。 因为害怕她的蛊术,魏家人倒不敢真正欺负她,不过占点嘴上的便宜罢了。而且魏重天那时候尚未成名,和她关系很好,把她当作自己真正的大嫂。这也成了他们来说的理由。 然而无论怎样,她在魏家过得还是很快活的。然后万峰会派人把她接走,她不明白为什么三大夫会怜悯地看着自己。三大夫说她没心没肺,因为她谁也不放心上,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她很快就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了,一开始就面对着残酷。她有了身孕。那一刻,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惊喜和幸福。每个母亲都是这样的,虽然孩子来的突然,但心里对自己的孩子,总有一种本能的灵魂上的热爱。 在她翘首盼望孩子出世的时候,大师父却来找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强硬地表示这孩子不能要,生下来之后就要带走炼蛊。彼时刚好二夫人在炼天外飞仙,需要童婴之血。她的孩子,竟然被他们当作炼蛊的材料!他凭什么来要求她?她真的不明白,甚至觉得好笑,她是万峰会的人,不代表孩子就是万峰会的,难道他们把她当作万峰会的狗吗? 理所当然,她强硬地拒绝了。大师父勃然大怒,把她关起来,扬言孩子是炼定了,除非她有胆子死。她哭了三个月,最后终于下决心,把孩子打掉。她不会忘记那个日子,永远也不会,那是十一月初九。 她的孩子,註定与世间无缘。她自私地扼杀了她的生存。这样一个阴冷的,黑暗的,被人压迫的世界,又何必要来呢?与其生下来就被当作炼蛊的材料,不如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在母亲手上,那是她唯一能给的慈爱。啊啊,她的孩子,已经有手有脚了,小产的时候甚至还动了动。如果她能活着,一定是个美丽活泼的女孩子。可惜,可惜她永远也听不到她笑,听不到她哭,听不到她叫妈妈。她的灵魂被她自己生生挖走一块,到底有多痛,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65页 她一生的眼泪都在那一天里流干了。大师父闻讯赶来的时候,她已经狠心把孩子烧成了灰,用她刚刚炼出来的火道花。大师父雷霆震怒,当场就要杀了她,是八姑娘不顾一切跪在地上求情,才留了她一条命。 伤还没好的时候,她就想离开。万峰会几乎派出上三峰所有的精英来拦截她,后来三大夫出来了,给她下了蛊,也给了她自由。 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却好像昨天刚刚发生过。她腹中的疼痛依旧,她的血还在流,她的孩子却永远没了,就好像从来没存在于这个世上一般。她刚刚知道什么叫幸福,还未能体会真切,接踵而来的就是彻骨的痛苦。 花九千紧紧捂住小腹,冷冷地,决然地说道:“你们想杀我,没问题。但想让我乖乖束手就擒,趁早别做梦。那些花言巧语,也别再说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你们的野心。想做皇帝?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气度本领!好了!废话就说到这里!你们到底上不上?!” 她吼完,身体不由自主晃了一下,身后传来狐七惊惶的尖叫:“老闆!流血了!” 是的,她的伤口又发作了。最近只要她情绪稍微激动一会都会触动它,这也意味着,三大夫的蛊效力越来越大。随着伤口流血的次数增多,她总有一天会死去。其实她一点都不想死,真的不想。她还没有体会过幸福,她还没有确定秀秀的心思,那个顽童一般自私又任性的男人!她更没有告诉所有她爱的,爱她的人,她十分十分依恋他们。如果没有他们陪伴自己度过这七年,她不会笑得那样明朗畅快。 这个世界虽然阴冷又黑暗,可总有那么一些温暖可爱的地方让她留恋。例如温暖的午后,撒满日光的小院落,猫三逗着黛黛,鹰六打扫房间,狐七苦苦背诵秘术要诀,秀秀的加料茶水和他闪躲却明亮的眼睛。 花九千颓然放下手,白裙子已经被血染红大半。风吹在身上,很冷。不过一会就不冷了。她袖子一甩,昂然等待大师父出手,决不退缩。 大师父哼了一声,森然道:“你自己找死!”他双掌微微一搓,掌心陡然变成暗金色的,如同焦铜一般。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功夫,将蛊和武术结合在一起,掌心里餵了黄泉花粉,拍下去必死无疑。 蛊师里面会武术的不是非常多,但只要会的,一般都可算高手。大师父更是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足下一点,无声无息地纵身而上。众人见他行动飞速,以致于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极浅的脚印,都不由暗暗骇然,这人的功力,真不知高深若何。 花九千袖子一展,正要放蛊,孰料眼前忽然晃过两个身影,一左一右,分别架住大师父的胳膊,硬是把他的沖势挡了下来。她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却见安心和苏寻秀一人一边,一个抓胳膊一个抓腰带,大师父被他们牢牢盘住,动弹不得。 “八丫头!你也想死?!”大师父厉声吼着,用力一甩,却不料那两人抓得极紧,他没能甩开。 安心蹙眉急切,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苏寻秀对猫三他们挤眉弄眼,要他们赶快把花九千带走。谁知大师父被人一拦,更加愤怒。苏寻秀只觉双手一震,竟然抓不住他的腰带,不由自主脱手而出,对面的安心也被震得退了好几步,大师父挥掌就往花九千心口拍去,一面厉声道:“先解决这个再来对付另一个叛徒!” 花九千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待要躲,却躲不开,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掌拍到胸前。说时迟那时快,她的腰身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硬生生往后面拖去,安心和苏寻秀两人纵身而上,再次抓住大师父的袖子。只听“刺啦”一声,他的袖子竟然硬生生被扯烂!苏寻秀只觉心跳都要停止,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一百零八遍。 “砰”地一声闷响,一个娇小的人影倒飞出去,摔在雪里,稍稍动了两下,便晕死过去。众人都愣住,花九千最先回神,急忙推开抱住自己的鹰六,飞快跑过去。 “狐七!小狐七?!”花九千抱起晕死过去的狐七,轻轻摇了两下,谁知不摇还好,一摇狐七突然张口,哇地一声喷出好大一口紫血,脸色登时开始发青,偏过头去动也不能动了。饶是花九千再冷静,这时也有天崩地裂的感觉。 原来安心和苏寻秀扯烂了大师父的袖子,令他不自觉改变了出掌的方向。刚好狐七赶了上来,想也不想纵身挡在花九千前面,那石破天惊的一掌,正中她胸口。狐七本来武功就弱,哪里经得起,当场就晕死过去。 花九千手脚都开始发软,脑子里一片混乱,竟然忘了该怎么处理。身边突然扑通一声,却是鬼八跪了下来。他的脸色比狐七好不到哪里,然而却勉力自持,颤巍巍地伸手查看她的瞳孔脉搏。 “……心脉没有受损……还有呼吸……”鬼八颤声说着,从花九千手上抱过狐七,伸手解开她胸口的扣子,不料却掉下一堆木头碎片,滚出两三个小点心。他捡起来一看,却是一个小食盒,原来狐七有带一些点心在身上的习惯,她自己只怕也想不到,贪嘴的坏习惯有天却救了自己一命。大师父那一掌打在食盒上,所以没当场震碎她的心脉,然而内脏受损却是必然的。 鬼八勉强凝神,把她上衣解开一点。却见她雪白的胸脯上有碗口大小的一块乌紫,更可怕的是,那层乌紫正在缓缓往外蔓延。黄泉花的蛊毒!鬼八急忙从袖子里取出针袋,在她胸口要穴上扎了一圈银针,护住心脉。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手抖得几乎无法停住,然而终于还是成功了,那块乌紫暂时停止了扩散。 花九千突然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袋子,倒出一点白色粉末,轻轻拍进她胸口,一面对鬼八解释:“这是轮回花粉,至少可保三个时辰之内蛊毒不攻心。” 她勉强回头,却见安心和苏寻秀正和大师父斗在一起,猫三鹰六两个人对付二夫人。她深深吸一口气,正要上去帮忙,忽见身后一个影子,她猛然回头,就见小丫头脸色苍白地瞪着自己。 花九千心中一震,随即低声道:“鬼八,你把狐七带远一点。她就交给你了。” 38.四先生 小丫头直直地瞪着花九千,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她往前走了一步。花九千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她纠缠,于是沉声道:“你是想为你父亲报仇吗?” 小丫头却不答,只是一步步朝她走过来。花九千退了几步,眼看就要退到平台边缘,下面是幽深不见底的峡谷。这个峡谷叫做“海之渊”,因为山下是茫茫大海而得名,人要是摔下去,断没有生还的可能。 她往另一个方向退去,见小丫头神色怪异,她不由皱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说个痛快的!我现在有急事,没时间和你罗唆!” 小丫头脸色更白,喃喃道:“没时间……又是没时间……你们对我永远都是没时间。三大夫永远没时间照顾我,二夫人永远没时间教导我……现在你也没时间。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不是人吗?!我没感觉吗?!” 她冲上来,一把抓住花九千的领口,嘶声道:“我不是木头!你们凭什么以为我没感觉?!啊!是你!一切都是你的错!你怎么不死?!怎么不死?!” 她发疯一样推搡着花九千,要把她推下深渊。花九千勉强制住她疯狂的动作,厉声吼道:“你闹够了没有?!清醒点好不好?!你还要迁怒到什么时候?!”小丫头如同不闻,还在奋力推着她,花九千一时恼怒,扬手清脆地给了她一巴掌。 小丫头呆住,好像是被那巴掌打傻了。花九千指着她的鼻尖,厉声道:“不是我给你下的蛊!我也没有抢走你任何东西!你这么喜欢自怜自艾,拜託请滚远一点!我没有理由承受你的埋怨!” 小丫头被她骂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连后退,眼怔怔地看着她转身就走。她忽然尖叫一声,用力抱住脑袋,蹲下去再也不起来了。花九千到底不忍,转回去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忽听身后猫三大吼一声:“老闆小心!” 她听得脑后风动,便将腰身一扭,长长的袖子试探性地展开,只见寒光一闪,却是二夫人手里的剑,一下就把她的袖子斩断了。鹰六趁机抬脚一踢,将她的剑踢飞出去。 二夫人本来身手就不是一流的,与猫三鹰六两人缠斗许久已经渐露疲态。她一生潜心研究天外飞仙,五十岁那年终于成功。要说魇术,万峰会里无人可与她匹敌,但这术却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只要对方不看她的脸,不听她说话,在她说话的时候屏住呼吸,那她就无可奈何。因为之前鹰六被她迷惑了一下,所以特别注意这点,她的天外飞仙没法用,只得被迫和他们打斗。
第66页 当下手里的剑被鹰六踢走,她不由惊怒交加,虚晃一招就想先撤。谁知花九千动作快她一步,足下一点挡在她身前。二夫人只觉眼前一花,脸上却结结实实吃了她一个耳光。花九千的力道其实并不大,但侮辱性不言而喻,二夫人都被她打懵了。她今天也够惨,先是被苏寻秀用披风刷了一下子,现在又被花九千打一耳光,脸上火辣辣地,不知是疼还是怒。 花九千打完就狡猾地退了几步,笑吟吟地看着二夫人铁青的脸,也不说话。 猫三鹰六急忙护在她身前,却见二夫人摸了摸被打的脸颊,森然道:“九丫头,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你以为你们今天可以全身而退?” 花九千还在笑,然而笑到后来,却变得阴狠。她摸着自己的脸颊,轻道:“二夫人,七年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曾做过么?我就那样乖乖等死?乖乖等你们找上门?” 二夫人没说话,但见她缓缓抚摸脸颊,自己也忍不住跟着抚摸自己的脸颊,一摸之下却大吃一惊,被她打过的那边脸颊其热如火,但她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她突然有点惊恐,不住地在脸上搓着,希望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花九千幽幽说道:“你为了炼天外飞仙,为了保持你的容貌,不知道害了多少刚出生的孩子,不知让多少母亲日夜哭泣。你根本没有做人的资格。可我偏不让你死。你怕老,我就让你老;你想迷惑人,我就不让你迷惑。就算为了那些死在你手上的孩子,你也该受些报应了。” 二夫人惊恐地大叫起来,她左脸上的灼热渐渐转移到右脸了!手触到皮肤,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轻微地跳动。最恐怖的恶梦也不过如此了,她捂住两边的脸颊,使劲搓揉,一面尖叫:“镜子!我要镜子!你对我做了什么?!” 花九千只是从鼻孔里哼出气来,如同她开始的姿态,转身就走,一面轻道:“你以后最好不要照镜子,出门戴着面纱吧。这是我好心的忠告。” 二夫人已经能摸到鼻子旁的皮肤皱褶了,她放声大叫,疯子一样飞奔回屋子。猫三鹰六都骇然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老闆在她脸上下了什么古怪东西,她的脸简直是一下子就变了,原本紧绷光滑的皮肤起了摺子,看上去可怖之极。 没过一会,小屋子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然后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屋子里的烛火一下子熄灭了,接着就没了半点声息。猫三和鹰六相顾骇然,怔了半晌急忙追上老闆。猫三抢着问道:“老闆,你没事了吧?还在……流血了吗?” 花九千摇头:“老娘可没那么脆弱!你们俩别愣着,去照顾狐七。” 猫三不等她说完,早就屁颠颠跑过去了,鹰六沉默良久,才道:“那是什么?” 花九千勾起嘴角:“焚心糙灰加上单枝莲心的蛊,破了天外飞仙的幻相。那才是她真正的五十六岁的容貌。” 鹰六点点头,回头望一眼还在和大师父缠斗的苏寻秀和安心,又道:“小心,那人很厉害,打不过就逃。” 花九千摆摆手:“老娘理会得。” 大师父被两个人缠住,说不吃力是不可能的。安心如今已经是一个与自己不相上下的蛊师,他时刻都要提防她的蛊,而苏寻秀则是典型的狡猾之辈,仗着自己轻功好,总是打几掌就飘走,趁他不注意再回来打几个冷拳,他抓不到他。 斗了半日,大师父焦躁起来,手腕陡然一翻,对准苏寻秀的脸,袖子一甩。苏寻秀知道他要放蛊,当下屏住呼吸,蒙住头脸疾步后退。大师父也不去追,反手又是一噼,正中身后安心的腹部。她脸色剧变,急忙捂住受伤的部位,急纵数步,终于还是熬不住,张口吐出一小滩血。 大师父森然道:“你果然要反!我早知你和花九千是一路的!从你几次三番放了她我就明白了!算我瞎了眼!竟然收了两只畜牲入门!你想和我斗?好啊!你上!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能伤得了我!” 安心咳了几声,颓然摇头,急切地打着手语,似乎在解释什么。大师父厉声道:“你这没用的东西!谁看得懂你在说什么鸟语!受死!”他抬脚就往她心口踹,安心听得风声,急忙翻身躲过,大师父踢起积雪,趁她分辨不清各种声响的时候,无声无息地在她肩膀上狠狠拍下。安心浑身一震,出手如电,一把按住伤口。她沉沉喘着气,然而面上竟然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 大师父又踢起一团雪,厉声道:“你就和你那妹子一样,做炼蛊的材料吧!” 安心陡然听他提到自己的妹子,不由心神大乱,更是分不清他的方位,后背心又中了他一掌。她再也受不住,身子一软,扑倒在雪地里,不料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提着她的衣襟用力一扯,花九千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小八你从头到尾都被他骗了!你妹子早就不在他手上了!你不需要再怕他的!” 她浑身都一颤,花九千又道:“你难道还没感觉到吗?为什么我要让狐七在这里待一年?!你一点都没觉得她才是你亲妹子吗?!” 安心脸色惨白,用力推开花九千。不!她不相信!当年她亲眼看到自己才满五岁的小妹子被大师父软禁在禁室里!只有大师父有钥匙!狐七虽然很像自己的小妹子,但她怎么可能是! 她脸色一变,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用手指着花九千,急切地用手语说道:「你想骗我黄泉花的解药,对不对?!」花九千皱眉将她一推,厉声道:“你清醒点!难道眼睛瞎了心也跟着瞎了吗?!你对狐七当真一点感觉也没有?!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自己去看看!你小妹子有什么特徵,你总不会也忘了吧!” 安心乍听她这样说,心中如同被雷噼了一般,浑身都开始颤抖。大师父的掌风又噼到,花九千把她猛然一推,高叫:“你自己去分辨!相信你自己的心!” 安心懵懵懂懂,觉得浑身都轻飘飘地。她慢慢朝狐七那里走去。鹰六一见到她,立即警惕地站起来,见她弯腰要碰狐七,他立即要放出暗器。猫三忽然拉了他一把,摇摇头:“是老闆让她来的,别动。” 安心的手颤抖着在狐七脸上摩挲半天,然后慢慢往下,顺着脖子,往右边肩膀那里摸。她的小妹子,在右边肩膀后面有一颗小痣,她记得很清楚。而此刻,她的手竟然有点不敢往后面摸,如果她不是……如果她是……她觉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最后一咬牙,手指按在她印象中的那个位置——有一颗痣! 她浑身都僵住了,整个人好像被放在无数旋涡里,不停被撕扯撞击。心里有无数种滋味,甜蜜的,欢欣的,激烈的,仿徨的,愤怒的,耻辱的……令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猫三怔怔看着她,心里还是有点忌惮这个女人突然出手,然而,她的睫毛忽然剧烈颤抖,然后,一颗,两颗……汩汩的泪水从她紧闭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张开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沙哑刺耳的呻吟。 她俯身紧紧抱住狐七,喉咙里发出短促的,伤痛的叫声,仿佛是在呼唤她的小名,泪水打湿了狐七的脸。猫三心中突然有点不忍,柔声安慰道:“你……别哭啦。总算能亲人团聚,该是高兴的事情才对……只是……狐七她……”说到伤心的地方,他也忍不住喟嘆。 安心很快就收声,她飞快用手插入另一个眼眶里,轻轻掏出一朵金色小花。猫三差点要跳起来,那不是黄泉花吗?!她难道伤心得失心疯了?!正在惊疑,却见她把黄泉花放在狐七胸前,指甲在花精上轻轻一掐,立即滴下几滴浅黄色的汁水。她整个手掌抚在狐七胸口上,轻轻一转,汁水渗进乌紫的皮肤里。接下来的情景如同奇蹟,那块乌紫竟然开始蠕动,一点一点缩小,过了半盏茶的时候,她胸前的乌紫就消失无踪了,只剩下被掌击的青肿。 安心把花放回眼眶里,接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颗药丸,撬开狐七的牙齿,把药丸放进去。猫三轻道:“她……黄泉花的蛊毒解开了,是不是?她方才吃的是?” 安心随意做了个手势,甚少有人懂手语,她也不指望猫三能看懂,谁知他竟然点了点头:“原来是护心丸,她内伤严重吗?” 安心摇摇头:「没关系,等我一会,马上回来再替她治疗。」她拍拍裙摆,慢慢站起来,面无表情转向大师父那里。猫三见她神色阴冷,心中不由一凛,急道:“你……你刚受了伤!先治好再去吧!那老头太厉害了!” 安心摇了摇头,慢慢走了过去。彼时花九千和苏寻秀正配合默契,刚刚好和大师父打个平手,略略处于下风。苏寻秀的口鼻又掩上了布条,只因怕他下蛊。三人连拆几十招,他们始终无法伤大师父的身。苏寻秀打得厌烦起来,忍不住叫道:“这老头简直是妖怪!到底有多厉害啊!”
第67页 花九千将他轻轻一推,偏身让过大师父的手掌,他立即配合地一脚踹上去,谁知大师父背后好像有眼睛似的,抬脚架住他的脚踝,苏寻秀纵身跳起,一面还在埋怨:“你不会修炼了八只眼睛吧?!” “小心!”花九千低叫,见大师父袖子一扬,眼见是又要放蛊了。她疾步上前,试图阻拦,谁知他另一手忽然变抓,狠狠朝她脸上抓来。这下要是给他抓中,不只破相,只怕还不知被他种下什么可怕的蛊。她急急避让,却还是被他抓住一撮头发,用力一扯,头皮一阵剧痛,竟是被他生生扯下一绺长发。 花九千痛得闷哼一声,苏寻秀见状正要上前相助,忽听脑后一阵风声,一道白色身影如同仙鹤一般掠过他头顶。他心中一惊,急忙定睛望去,却见安心裙袂飞扬,尚未落地便是一击,大师父似乎对她十分忌讳,竟不敢硬接,当下退了几步,厉声喝道:“你果然是个叛徒!找死!” 安心如同不闻,双手忽然一拍,袖子一扬,整个人如同舞蹈一般旋转起来,衣袖所挥之处风声泠泠。她的动作极优美,一转一击都仿佛在轻盈地跳舞,渐渐地越转越快,苏寻秀眼睛几乎要看花,忽听花九千在后面笑道:“原来是这招!小八,我来帮你!” 她左足在雪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仿佛一只灵巧的燕子,滋熘熘滑到大师父身后,双手若有若无地滑过他的后背,一触即回,跟着便转了开去。这两人动作都十分轻巧,一触即退,乍一看如同两只白色的蝴蝶翩跹起舞,映着暴风雪,倒别有一番雅丽景致。 当年两人拜在大师父门下,武艺和蛊术都是跟他所学。但大师父脾气暴燥且没耐性,往往教一套拳法第二天就要看到她们会练,否则就会发怒。她们几乎天天被骂,饿着肚子大半夜的在院子里研究拳法套路。幸好有个三大夫,看她们两个小女孩可怜,不但经常带饭菜,还亲自指点武功。虽然名义上她们是大师父的徒弟,但武功上面,三大夫竟然成了真正的师父。到最后,她们的武功虽然是大师父一派的刚猛套路,但实战时却十分轻盈飘逸,完全继承了三大夫的风格。 彼时大师父与这两人斗得数招,心里也忍不住惊骇。她们的出手招式自己明明十分熟悉,但偏偏又有那么一点不同,眼看她们白衣翻转,姿势潇洒又清雅,他一时竟觉得自己面前是站了两个三大夫。 万峰会里面,他和三大夫最不对付。他野心勃勃,雄心壮志,立志要把万峰会发展成为南崎第一大派,上至朝野,下至平民,都以能习得秘术为荣。三大夫却讲究养性修身,对权力一事不太在意。一直以来他们俩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上三峰也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他对三大夫可以说又恨又怕,最后为了花九千一事,他终于得到机会可以整死三大夫,他却自裁了。 如今眼看自己亲手教出的两个徒弟,半分也不像自己,浑身上下倒满是三大夫的味道,不由又嫉又恼,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阴毒的念头,下手再也没有半分留情。花九千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她知道大师父内力惊人,不敢与他身体接触,只是若即若离地围着他打转,与安心两个人把他困在圈子里,慢慢收紧。 安心忽然拍了两下手,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人突然同时转身,扯碎袖子飞速打成结,一前一后,猛然朝大师父腰上套去。他早知其意,鼻子里冷冷一哼,出手如电,竟然一把抓住两人手里的绳结,用力一扯,安心和花九千两人如同毫无气力一般被他扯得向前跌飞。 苏寻秀大惊失色,只急得抓耳挠腮,一个劲在叫:“别过去别过去!快稳住下盘!”还没喊完,就见那两人足下同时一点,腾空而起,腰身微微一扭,手下猛转,竟然把绳结牢牢捆在大师父手腕上!花九千将绳子打个死结,用力抛向安心,自己腰身又是一扭,踢向大师父的面门。 大师父双手被制,只得连连后退,待要挣脱开来,却来不及。安心猛然拉紧绳结,他的两条胳膊被迫缚在身后,后背一震,却是她一脚踹了上来。大师父勃然大怒,张口正欲叱责,忽见花九千腰身一扭,他前胸又是一震,被她一脚踢中。一直到这时,大师父方醒悟自己中了两人的圈套,想要发功震退她们,无奈前后要害都被她们抵住,不能妄动,只要她们一发劲,自己必死无疑。他一世狂傲自负,今天却被自己的两个徒弟施诡计制服,不由怒极,厉声吼道:“死贱人!有胆就杀了我!” 花九千和安心都恨极了他,不等他说完便足上加劲,只听“咯崩”一声闷响,他的肋骨断了数根,口角登时迸出鲜血。他也硬气之极,死活都不叫一声,只是怒视花九千,恨不得用目光把她砍成万万段。 花九千足跟又是一绞,大师父脸色巨变,张口喷出一口血来,喘息如同鸡鸣,眼见是肋骨刺进肺里了,倘若肋骨刺到心脏里,纵然他再有十倍神功,却也必死无疑。安心足下正要吐劲,忽听旁边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小八小九,住手吧。不要作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毕竟是你们的师父。” 众人都是大惊,急忙回头,却见平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袍男子,他身量不高,头上还戴着一个斗笠,长袍被风雪拂动,发出轻微的声响,腰上的黄金丝绦也被拂起。花九千乍一见那黄金丝绦,心中忍不住一动,再见他身后隐然站着一个身材巨大的人,冰天雪地,那人竟然只穿了一件白色褂子,两条精壮赤裸的胳膊露在外面,每条胳膊上都纹了两条黑色的纹身。 这时,她要是再认不出这人是谁,就是装模作样了。花九千把脚收了回来,略带警惕地看着那青袍男子,半晌才道:“是你,四先生。如此深夜,你来天之崖做什么?” 安心一听四先生四个字,急忙走到花九千身边,后面的大师父颓然摔在地上,微微抖了两下,便晕死过去。 四先生嘆了一口气:“大师父纵横半生,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最后伤在自己弟子手上。我知道他做了许多对不起你们的事情,但能否看我的薄面,不要杀他?” 花九千心中惊疑不定,一时没说话。 万峰会有无数人,但能被称为上三峰的,全是精英蛊师。而上三峰更有九人统帅领导,那九人是精英中的精英。当年她和安心因为被大师父看上,资质非凡,所以十三岁时才被人称为八姑娘九姑娘,正式成为上三峰顶尖人物其中两个。 从大师父到九姑娘,这九个人的称号并不是依据实力高低来排的,而是每个人入选的时候从一到九自己选一个数字。如果当真要按资历来派,这个神秘的四先生应该排在第一位。据说他入会比大师父还早了许多年,一直十分低调沉默,平时甚至极少在万峰会总堂出现。但由于他资历极老,大师父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只能由着他云游四海,悠闲自在。 花九千和安心对这位四先生压根就没什么印象,小时候在总堂见过他不超过三次。唯一的认知就是他腰上终年繫着黄金丝绦,身后跟着他养的殭尸蛊。是的,他身后站的不是人,而是死人,一个死了起码有一百年的人。万峰会里,只有四先生懂得如何用殭尸做蛊,他生平不收弟子,所以至今也无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操纵殭尸的。 这样一个神秘人物,从来不理会会中事务的人,为什么今夜出现在这里?花九千突然感到惊骇,如果他是向着大师父那里的,那么事情只怕要糟。她和安心可以对付大师父,好歹他是个活人,有血有肉,但一个殭尸要怎么和它打?刺它不痛,踹它不痒,下蛊也没用。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多往殭尸那里看了几眼。 四先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道:“不,佩佩不会对付没有恶意的人。多少年它都陪着我,习惯了。倒没想到你们会在意,不如我让它退个几里路,咱们和和气气说一会话,好不好?” 说罢他轻轻挥挥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下蛊,身后那个巨大的殭尸居然转身就走。只是天气寒冷,死人骨头肌肉僵硬,它走起来的姿势很有点滑稽,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但花九千却笑不出来。眼前这个四先生,她看不透。是的,看不透。无论多么厉害的人,你都可以从他言行气质中看出他的厉害程度,这是人的本能直觉,从而判断危险程度。可她却看不透四先生。或者与其说看不透,倒不如说他分明是敞开了胸怀,随她观察,她却没那个眼力本事。 他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她完全猜不到。所以才可怕,十分可怕。 安心走到她身边,她面上也带着隐隐的恐惧。盲人的感觉向来灵敏,连安心都觉得害怕,那么这个四先生一定不是简单人物。大师父难道从来没想过提防这个人吗? 四先生扶着斗笠,轻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今天没时间一一回答,就捡几个重要的来说说吧。关于你们大师父的野心。小八小九,你们俩是聪明人,大师父想做什么,你们很清楚了。”
第68页 她们俩还是没说话,四先生又道:“如今宫中有许多蛊师,都是万峰会的人。小八又是惠王身边最宠信的红人。看起来前途很光明。不过,世上的聪明人可不少,比你们聪明,比大师父聪明的人多的是。须知道,真正聪明的人,是明白大智若愚这个道理的。” 花九千见他说了半天都是在绕圈子,不由低声道:“四先生到底想说什么?请直说吧。” 四先生轻声一笑,道:“我来,只是告诉小八,如果想活命,以后就不要回王宫了。这算是我们同会一场的情谊,我事先提醒一下。” 安心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恍然大悟,花九千轻道:“难道你……和惠王……?” 四先生压低斗笠,手指在上面轻轻点着,过一会才道:“你们都很聪明,但还不明白争权夺利的可怕。想真正除掉一个人,用强权去压强权是不可取的,惠王是个很懂得权术之道的人。你们自己回想一下他做的所有事情,或许会明白。” 他说完,顿了一下,又道:“我没时间多说了。大师父就交给我。放心,我对你们的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不然也不会把安心放回来。今后你们就自由了,万峰会再无一人回来为难你们。这是我的保证。” 他缓缓走过来,花九千急道:“等等!是你去找惠王的吗?你们……早就知道了一切?” 四先生轻道:“是惠王来找我的。他如果真是那样昏庸,就算手下有魏重天那样的名将,也不可能把桓王打个落花流水。桓王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不喜魏姓世家?你身后那位年轻人怎么那样容易就在皇宫里潜伏一个月?惠王好好的为什么要在别院待那样久?这些如果你们还不明白,我亦无话可说。” 花九千只觉似懂非懂,喃喃道:“那么说……他是故意顺着……大师父的步子走下去……?就是为了……为了等我们互相残杀……?你们好收渔翁之利?” 原来,从雪山那次见面就开始……不,从她嫁到魏姓世家就开始了!惠王原来一直暗中盯着万峰会?!那样一个昏庸的,色迷迷的昏君?!花九千终于明白为什么四先生会说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她茫然地看着安心,她面上也是同样茫然的神色,两人都不敢相信这一切。他们白白斗了一场!白白浪费那样多的心思!所有事都是四先生和惠王在后面期待的! 四先生走到大师父身边,正要弯腰把他扶起来,忽然停住了动作,抬头往小屋子那里望去,笑道:“哎呀,我竟然忘了她。小八小九,给你们看一件好玩的事情。” 39.大欢喜(三) 四先生把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个尖锐的哨声。没一会,只见一团黑影急速从平台后面窜了上来,竟然是他养的殭尸!它的动作虽然僵硬,却快速无比,猛然冲到四先生身边,一下子定住,头顶肩头积了许多雪花。死人身体冷,雪花也不化,看上去诡异之极。 四先生指了指小屋子,在殭尸身上轻轻一拍,它转身就走。 没一会,只听屋子里传出一声尖叫,是二夫人的声音。她一边哭一边叫,好像还在骂着什么。花九千只见那殭尸手里提着死命挣扎的二夫人,朝这里走过来。二夫人两只手被它抓住,只剩两条腿使劲踢,踹,蹬,嘴里还在嘶声痛骂。她脸上戴了一个纱帽,把脸遮住,看起来是正打算逃走,被抓回来的。 殭尸走到四先生面前停了下来,二夫人一见他,不由颤声道:“你……你……怎么是你……” 四先生笑道:“好久不见,二夫人似乎变了许多。”说罢突然伸手,一把扯下她的纱帽。二夫人放声尖叫,极力想捂住脸,无奈双手被殭尸佩佩抓住,分毫都无法动弹。 四先生微微抬起一点斗笠,上下打量她一番,淡道:“果然老了许多。你的天外飞仙似乎被人散了幻相呢。” 二夫人涨红了脸,似乎每一条皱纹都在愤怒地跳动,然而还是勉强低声道:“四先生,我与你素来没有恩怨,你何必欺人太甚!” 四先生摇头笑道:“我与你自然无甚恩怨,但三大夫的事情,咱们可得说说。我问问你,好好的干嘛在他女儿身上试蛊?会里那么多的蛊人,够你用的,干嘛非挑她?当年是你非要把他女儿收为弟子,末了却什么也不教她。这些事,我倒想听听你的道理。” 二夫人脸色一白,咬紧唇别过脸去,什么都没说。四先生又道:“上三峰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竟然能让你这样的人进来。叫你一声二夫人,是尊重大师父的妻子身份。三大夫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这样阴毒地对他!” “你今儿是为了三大夫来讨伐我的么?!”二夫人厉声打断他的话,她面上泛着一种奇异的红,又道:“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如何?!可惜他没死在我手里!不然我要他活活受罪几十年!” 四先生沉声道:“三大夫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死后却连全尸也没存下来,到如今还要被你这种利口jian妇平白诬衊。万峰会中我最敬他,今日便来为他讨个公道了。你不肯说也罢,不如我来说,你见三大夫人品出众,鳏夫独女,便想勾引他。嘿嘿,上三峰里被你勾引去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可怜大师父一直蒙在鼓里,为你做了多少回恶人!你花了无数心思,可惜三大夫始终不上钩,你就把他女儿强行要来作为弟子,希望他多注意你一点。可惜你还是打错了算盘!见他始终不在意你,你这恶毒的女人就在他女儿身上试蛊作为报复!我没说错吧?后来知道他爱上小九,把她敬若天人,你不敢动小九,就私下捏造各种谣言,让会里人人以为三大夫是个狼心狗肺的伪君子!三大夫心胸宽大,不与你计较,我却不能容你这种下流jian妇!” 他拍了拍殭尸佩佩,森然道:“卸她两条胳膊!卸完还有两条腿!” 二夫人惊天动地地叫了起来,没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来。她语无伦次地痛骂,忽而又痛哭求饶,状若疯癫。花九千虽然不齿她的行为,却也不忍看她马上就要断手断脚的惨相,不由转头闭眼。 不料旁边突然冲出一个小小身影,没命地扑向二夫人怀里,尖叫道:“原来是你!原来都是你做的!你这贱人!我杀了你!”竟然是小丫头。她撕扯着二夫人的衣服,在她脸上身上抓挠啃咬。二夫人脸上剧痛,被抓的血痕满满,这下是真的毁容了,再练一百年天外飞仙也没用。 她又惊又怒又痛,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晕了过去。小丫头疯狂地摇晃着她,含糊地叫着什么,然而再也没人听得懂了。 四先生嘆了一声,缓缓扶住她的肩膀,轻道:“事已至此,再哭再痛也没用了,你是三大夫的女儿,勇敢活下去吧。若是无处可去,不妨和我走,以后我来照顾你。” 小丫头猛然推开他的手,厉声道:“你现在做什么好人?!既然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不去阻止?!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你不要碰我!” 她转身就往平台边缘跑去,竟然是想纵身跳崖。安心动作更快,闪电一般窜到她身后,一把拦住她的腰身,往回一勾。小丫头满脸是泪,挣扎了一会,忽地笑了起来,没笑一会又开始哭,口中喃喃自语,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安心在她头顶轻轻按了一下,她却动也不动,只是一会哭一会笑,眼看是快疯了。安心连弹几下百汇穴,她都没反应。安心实在无法,只得摇摇头,毕竟与她相处有一段时间了,感情谈不上深厚,却也不是全无。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血红的小瓶子,正要打开,却听花九千说道:“小八!这东西不可以随便用!只要活着,她总有一天能想通的!你这样做,等于是断了她的后路!” 安心摇头,单手连做几个手势:「她已经疯了,我这样做,也是她的心愿。以前她和我提过这事,她不想一辈子痛苦。我尊重她的意愿,以后我来照顾她的生活。」花九千见小丫头那种模样,一时也找不到话反驳安心。她哪怕再迟两三年,等到十四五的时候再被试蛊,也好过永远做一个孩子。明明渴望感情,渴望疼爱,却永远得不到,只能做一个别人眼里的怪物。确实太残酷了。 安心打开瓶盖,轻轻一晃,血红的烟雾缓缓窜出来,一点一点钻进小丫头的鼻子里。小丫头的眼皮子微微动了一下,似醒非醒,安心摸摸她的额头。轻轻打个响指,她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脸上泪痕还在,可双目中再也没有任何痛苦的神采,只有一派天真。 她抬头,怔怔看着安心,忽然低低叫了一声:“妈妈……”然后紧紧抱住她,再也不松手了。安心摸着她的后脑勺,发觉她睡着了,于是把她轻轻抱起来,转身走回去。猫三见她那般纤瘦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看起来甚是吃力,不由好心过去帮她,谁知刚把小丫头抱过来,她却软软地靠在自己怀里,迷糊地叫了一声:“爹爹……今天晚上吃木耳好不好?”
第69页 猫三涨红了脸,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好。啊,他才十九岁,就要被人叫爹爹了?!他尴尬地看向安心,她却微微一笑,示意他点头答应,他只好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好好……好啊。没问题!” 四先生压低斗笠,说道:“事情就这样吧,我耽误了这样久,不得不走了。以后只怕再也没有相见之日。各自保重!” 他转身,在殭尸佩佩身上再拍一下,低声道:“把两个人带着,咱们走吧。” 说罢,转身踏雪而去,花九千突然想起了什么,追上去急道:“最后一个问题!魏重天他……惠王会……?”她没有问得清楚,但相信四先生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四先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朗声笑道:“无论最后如何,都是魏将军自己选择的,对不对?惠王会如何,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又怎么能猜到天子的心意呢?” 言下之意,竟是说他前途莫测了?花九千心中万般感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看四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面,她怔了良久,这才回头,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一遍,所有人都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点什么。 说什么呢?这样辛苦地斗了一场,伤心过,疼痛过,快乐过,欢笑过。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永远的回忆。可是,日子还会继续下去,在阳光灿烂的小院落里,大家一同欢喜。 花九千深深吸一口气,挥挥手,笑道:“都看着老娘做什么?快起来!回家啦!” 大家一起回家。 ×××× 狐七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堆人头,一个个都眨巴着眼睛瞪着她看,吓了她好大一跳,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花九千赶紧扶住她,笑道:“才醒过来就不能让人放心!快坐好,现在胸口还疼吗?” 狐七这才发觉自己床边站了一圈人,鬼八猫三鹰六小丫头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像等她说点什么。她摸了摸胸口,四周看看,发觉自己是躺在书局的床上,不由奇道:“诶?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个老坏蛋呢?老闆没事吗?” 猫三抢着说道:“早就回来啦!就你这个懒猪睡到现在!” 狐七呆呆地看着坐在床边神态亲密的安心,再看看坐在床尾含笑的鬼八,抬头看着老闆欣喜的笑容,很认真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花九千嘆道:“要给你解释清楚一切太困难了,改天让鬼八详细讲给你听吧。你现在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狐七摸摸肚子,苦着脸用力点头:“有的有的!好难受!” 安心急忙给她搭脉,花九千急道:“哪里难受?说出来。” 狐七嘆道:“我好饿啊,想吃大运斋的肉包子!” 众人都是一呆,跟着纷纷大笑。狐七到底还是狐七,只要她嚷嚷着要吃东西,那就绝对不会有事了。狐七被他们笑得莫明其妙,撅嘴很是不满。鬼八悄悄捏捏她的手,轻道:“待会就去买包子给你吃。不过之前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做好准备了吗?” 狐七见他说得那样郑重,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慢慢点头。鬼八说道:“你多了一个姐姐了,开心吗?” 狐七一呆,显然没反应过来,花九千拍拍安心,笑道:“安心是你亲姐姐,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你是她亲妹子。当年我离开万峰会的时候,想着他们一定会拿什么要挟小八,打听了半天才知道你被大师父抓了软禁在密室里。我把门砸坏了,打倒好几个守卫才把你这丫头救出来。结果你还在睡觉,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饿了要吃东西,你这谗性子是天生的!” 狐七对以前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以前她也问过老闆,她老骗她说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但,原来安心竟然是她姐姐么?狐七忍不住仔细打量安心,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把她看清楚,只觉她淡眉薄唇,面容清淡,和自己没有太相像的地方,但两人的鼻子却是一模一样,越看越像。狐七忍不住摸上安心的鼻子,喃喃道:“真……真的吗?是我姐姐……?” 安心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神色幸福之极。花九千又道:“小八有个小妹子,我早就知道了。你们的父母在战乱中丧生,她带着你颠簸流离,快要饿死的时候,被大师父救了下来。本来大师父是想培养你们两个的,但那时候你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加上小八性子固执,大师父怕她以后不听话,便想出拿你做人质的点子。其实这在万峰会是很常见的,很多人都是因为有重要的亲人被扣,不得不为万峰会做事。” 狐七忍不住想到自己对她那种隐隐约约的好感,虽然以前明知道她是坏蛋,自己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甚至盼望她会和自己多亲近一些。如今她终于明白这些感情是因为什么。啊,她竟然是她姐姐!多么不真实!她不敢相信,可是心头明明是喜悦之极的,只想抱抱她,亲亲她,腻住她好好撒娇再也不离开。 而她的身体也遵从了心愿,一把扑进安心怀里,亲亲热热叫一声:“姐姐!我饿了,我要吃大运斋的肉包子!” 安心激动之极,急忙点头,站起来就要出去给她买包子,被花九千笑着拦住:“别理这丫头!待会就吃饭了!她现在是大姑娘了,你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宠着她。” 安心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后面的小丫头也开始喊:“妈妈!爹爹!我想吃烤鸭!”猫三尴尬之极,这两天被这丫头叫了不知道多少声爹爹,到最后他真有种感觉,自己是她爹,安心是她娘。 他拍着小丫头,柔声道:“乖,马上就吃饭啦!明天爹爹买烤鸭给你好不好?” 说完抬头见鹰六捉狭地看着自己,他脸一红,狠狠瞪回去。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实在无法狠心抛弃一个成天抓着自己衣角叫爹爹的小姑娘,他也知道这丫头其实比自己大了许多,而且中了大欢喜,无论遭遇什么都感觉不到痛苦,只有幸福。更因为如此,他格外怜悯她。 安心走过来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对他微微一笑,猫三的脸又红了。怪了,他干嘛要脸红?搞得好像是他心虚一样。耳边又听小丫头开心地叫安心妈妈,他脸红得更厉害,几乎不敢抬头看她,只怕她笑自己。 他这些小心思当然没人知道,由于狐七嚷嚷着饿,他们终于开饭。这是第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吃晚饭,热闹无比。晚饭后,狐七和鬼八两个小傢伙躲到房间里说悄悄话了,鹰六照例洗碗,苏寻秀按照老规矩跑到库房整理书局里的宝贝了,猫三本来是想和安心带着小丫头和黛黛“一家四口”去散步的。黛黛这傢伙以前一天到晚欺负狐七,但见了安心却成了献媚鬼,大约是发觉这不是个好惹的主,一天到晚缠着她撒娇,把他这个正经主人丢在旁边不管。 但安心似乎有话要和花九千说,猫三只好带着一人一猫出去散步消食,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有什么事就说吧,你我还需要顾虑什么?”花九千给安心倒了一杯茶,低声说着,“黄泉花蛊你也给我解开了,不过左手不能动那是因为拖得时间太长,和你的能力没关系,你不需要总记挂这事。” 安心早早就替她解开了黄泉花的蛊毒,但由于拖了一年的时间,她的左手还是没能完全恢复,无法灵活运用。安心总对这事感到抱歉,但无论用什么法子,花九千的左手也无法恢复成以前那样,这是一件憾事。 如今听花九千这样,安心却摇了摇头,手指有些犹豫地动了起来:「不是这个,而是三大夫的蛊。当年,三大夫死后,他的屋子被人清空,我偷偷去翻过他的东西。我想我知道你中的蛊是什么。」饶是花九千再镇定,乍一见她这样说,还是一失手打翻了茶杯,茶叶淌了一桌子。她却不动,只是定定看着安心,然后,低声道:“真的?还能解开么?” 安心摇摇头:「他有一本簿子,上面写的都是他生平研究出的新蛊。我在夹页里面找到一张纸片,上面写的应该是你中的蛊。他还没有取名字,但我看症状,和你中的一样,都是令伤口无法癒合,最后流血过多而死。」花九千紧紧握住手,手心里竟然在冒汗。无论她平时装的多么风清云淡,但每次想到自己只有不到两年的寿命,心总会痛。是的,她还不想死,好容易大家终于聚在一起,可以平稳幸福地生活下去,她捨不得这样的日子,她还想知道幸福的味道。她有很多的心愿未了,很多事情想做,不想离开这些她爱的人。 安心继续“说”道:「小九,这个蛊是没有解药的。」一瞬间,花九千的心沉到了最深渊,尽管她竭力自持,但脸色还是一点点白了。安心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似乎是在安慰,然后手指继续动作:「可是我看到纸片后面写了一句话,说这蛊尚未完成,所以十年是一个关卡,很可能到了第十年,这蛊的效力会突然消失。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你不要放弃希望!」花九千苦笑一声。过了半晌,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笑道:“罢了,尽管只有十年,却是我最幸福的十年。不管最后是死是活,我都没什么遗憾。至少我还有两年时间享受享受清闲,老天爷也够仁慈了。”
第70页 安心紧紧握住她的手,睫毛在微微颤抖。花九千摇头:“不,我说的是真话。我在乎的那些人,都幸福了,我也放心了。当然,我是很想活下去的,但当这种想法成为负担的时候,我也只有抛弃它。至少,我会让自己走的毫不伤心后悔。” 每个人都有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她的不过是提前一些罢了。虽然她到如今仍然没尝过幸福的甘甜,但她爱的那些人都幸福,对她已经是莫大的欣慰。花九千一向是个坦然的人,活着的时候要大胆欢笑,死的时候也要坦然无惧。 门外突然传来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安心急忙开门,却见苏寻秀手里捧着一堆宝贝古董,呆呆站在门口,顶上的象牙菸嘴掉下来了他好像也没觉得。他只是像个傻子一样看着花九千,脸色比象牙菸嘴还白。 40.大欢喜(终) 安心本来还想和花九千多说一会,但见来人是苏寻秀,便悄悄走开了。她虽然眼盲,感觉却比常人要敏锐许多,从一次见面就知道,花九千和他之间有一种暗cháo涌动。虽然他们从来不说,但互相心里一定是明白什么的。 花九千随手用抹布把桌子上的茶叶渣滓擦掉,然后对呆站在门口的苏寻秀招招手,笑道:“站那里做什么,秀秀?进来吧,库房收拾的如何了?又挖出什么宝贝?” 由于书局太乱,宝贝垃圾都堆在一起,苏寻秀终于看不下去,嚷嚷着要把宝贝整理好放在库房。猫三鹰六懒得理他,基本上,他们都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了,所以随他折腾书局。这两天他已经整出许多值钱的古董,每天对着那些宝贝,倒也其乐无穷。 见花九千若无其事地唤他,苏寻秀嘴唇动了动,点点头,倒也毫不犹豫走了进来,把手里那些宝贝古董一股脑丢在桌子上,哗啦一下。花九千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在里面挑挑拣拣,摆弄了半天,终于从最底下抽出一幅发黄的捲轴,小心翼翼地打开。 “东良狂人的真迹,他生平最喜欢画美人,最厌恶画山水。但我却始终觉得,他的山水画比美人要好看得多。”苏寻秀轻轻抚摸着毛糙的画纸,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话。 这是东良狂人画的一幅山水图,他生平只画过三幅山水,皆是云游四海的时候,见景触情,兴笔画成。花九千凑上去打量一番,点头道:“嗯,他的字画可谓一绝。这幅画是他在北陀太玄山,登上白首峰的时候画成的。下面还有他的题字呢。” 但见满纸苍翠雄伟,云海缥缈,云海深处似乎还隐约有奇峰凸现,真真假假,如梦如幻。只看着他的画,便如同自己已经登上了阧峭的白首峰,满目深黄浅碧,天地浩然,朗朗干坤,心旷神怡之极。下面两行狂糙,是他的题诗,然而已经模糊不清,看不真切,甚是可惜。 苏寻秀“嗯”了一声,低声道:“看风景和住在里面是不同的感觉。我很早很早以前,就一直想老了以后一定要找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和我的几十个老婆过神仙生活。她们给我做饭做衣,我可以上山砍柴猎虎杀熊,决不让她们冷着饿着。每天晚上她们就猜拳,选两个人来陪我,替我捶腿捏腰,烧好洗脚水。然后会问我第二天想吃什么,我会回答,我喜欢吃你们。” 花九千听得一头雾水,又是几十个老婆,又是烧洗脚水的,他的梦想还真不小!不过尽管这样,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哦”了一声,撑着下巴等他继续说自己伟大的梦想。 苏寻秀却停了一会,似乎在想什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过了一会,他又道:“我会很宠其中一两个,然后她们就开始天天争风吃醋,闹翻了天。女人就是这样麻烦。” 花九千挥挥手,打断他的话,嘆道:“秀秀,你到底想说什么?和我抱怨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苏寻秀没理她,继续说下去:“所以,老婆绝对不能多,其实一个就很好。我对她一人专心,她也只对我好。我会带着她住在湖边,冬天湖水结冰的时候,一起坐在冰上钓鱼。晚上就吃鱼汤,她会怪我只吃鱼肚子,而且鱼刺吐得满地都是。她会骂我懒,会为一点小事跳脚。可是,她却是全天下最爱我的女人。” 花九千没说话,只是轻轻取了一个杯子,重新倒一杯茶。茶水在抖,不甚平稳,洒一点在桌子上。她努力捏紧杯子,让手指不要抖得那样厉害,然后一口喝干微凉的茶水,连茶叶都嚼下去,她却似乎毫无知觉。 苏寻秀还在说:“这是我最想过的日子,虽然我现在还没老,还想着娶一堆老婆。但,哪怕只有两年,一年,一天……能实现这个梦想,我都会毫不犹豫,实现这个梦想。” 花九千怔怔地望着桌面,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忽然,她动了一下,把杯子放下来,轻笑道:“真是一个好梦想,听起来很幸福。” 苏寻秀慢慢捲起画轴,随手丢在桌子上,然后挑眉问她,很有点不耐烦地:“如何?想好了吗?” 花九千失笑,故意逗他:“可我捨不得许多小美人,也捨不得那些滚烫的洗脚水。” 苏寻秀脸皮子红也不红,从鼻孔里哼出来一口气:“什么美人比得上小爷我?你这个没眼光的女人!” 花九千笑得差点又把杯子打翻,苏寻秀把手伸到她面前,用眼神示意她赶快识相点。花九千终于把手放上去,紧紧握住,低声道:“那就多指教了,苏大爷。” 苏寻秀哼哼两声,轻轻一拉,把这个魔女先降伏再说。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就好像抱住了一切美好的闪烁的东西,她曾经下的那些圈套符咒,全部消失。她被自己伏住,又或许是自己被她伏住。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懵懂了好久好久,此刻终于艰难地摸索到一点点幸福的轮廓。一个时辰就是一轮回,没有后悔。 良久良久,他的已经快化成浆糊的脑袋才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推开她,板着脸说道:“快把那该死的七步倒八步倒给我全部解开!不然……哼哼!” 花九千但笑不语,过了一会,才慢吞吞说道:“你自己偷偷熘出去过好几次,以为我不知道么?既然早知道没了蛊,现在的兴师问罪算什么?” 苏寻秀很狡猾地干脆不说话,在她脸上狠狠捏一把,趁她要呼痛的时候,干脆使劲用嘴巴封住。啊啊,一个女人太聪明了不是好事,他暗暗想着,改天一定要她改改这毛病。 鬼八在书局里留了几天,便告辞回双阳镇,只因罗太真一纸书信寄了过来,只有一句话:「此时不回,更待何时?」师父在催他回去,纵然再捨不得狐七,他也只好收拾行装,回去完成他的修行。 临行前,他似乎想起什么,特意告诫花九千:“只怕南崎不是久待之地,书局里有太多惠王顾忌的人,现在不动你们,是给四先生面子。一旦天下尽归他手,就是斩除眼中钉的时候。不如尽早撤退。” 师父曾夜观天相,说西方有星大如斗,冉冉似火,将旁边一颗血红小星的光芒盖下去。据说那是龙气之相,只怕五年之内真命天子会出现,但由于霸气过重,恐怕会犯血光之灾。如今的情况看来,指的一定是惠王。 安心那么久没回王宫,他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见四先生在天之崖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可怕的是之前他们竟无一人看出端倪,此人的城府之深,令人骇然。 花九千点了点头,轻道:“他要统一南崎,至少还要三四年的时间吧,到时等你学成,一起离开。不然狐七可不愿意。”她微微笑了起来。 鬼八也忍不住嘴角一丝笑意,过了一会,又道:“老闆的事情,狐七都告诉我了,关于你身体里的蛊,我也知道了。我师父曾说过,蛊师炼蛊的时候,往往喜欢按照故乡的习惯。你不如去三大夫的故乡去看看,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穫。” 花九千欣喜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鬼八,你很好。我为狐七开心。谢谢你,我会去试试的。你也保重,好好照顾师父,尽早学成回来。这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家。”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鬼八突然说道:“老闆,以后不要和天威将军再有任何接触。师父说他命中带煞,骨肉疏离,功高犯主,以后只怕没有好下场。你们当时去雪山找狐七,恐怕惠王也早一步知道了,所以他才特地去那里打猎,为的就是见你一面,确定你是蛊师,确定你和他的关系。他对自己身边的人都这样怀疑,做他的臣子一定很辛苦,天威将军看起来又是个固执的人,这两人以后一定会有冲突,惠王又是心机深沉的人,以后只怕是诛他九族的罪。你务必注意。” 花九千长嘆一声:“他沉迷此道,我也没办法。算了,不说这事,你走吧,我让鹰六一路护送,你可以放心赶路。”
第71页 鬼八走后没几天,花九千和苏寻秀也踏上了旅程。三大夫的故乡在北陀太玄山下,真不知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註定。北陀虽然秘术不盛行,但太玄山下却有许多野生的药糙毒虫可以用来炼蛊,只是当地人并不知道,由着它们疯长,在花九千看来,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二人在三大夫的故乡逗留了近一年,把每一种药糙毒虫都细细研究一遍,加上临行前,安心把当年三大夫配蛊的方子默写出来教给他们,最后找到了炼制那蛊的几种重要材料。无奈药糙种类过于繁杂,花九千研究了许久也没找到解决方法,她不由更加佩服三大夫在蛊术上的造化。 由于研究不出解药,花九千干脆放弃这个心思,和苏寻秀两人在太玄山脚下租了一间民居,过起半隐居的生活,实现苏寻秀所谓的“梦想”。花九千用蛊提村民治疗伤病,苏寻秀打猎砍柴,过得倒也清闲。这两人干脆对三大夫的蛊只字不提,在外人看来郎才女貌,可谓绝配。只是不知关上门,到底是谁烧洗脚水,这也是一件玄妙的事情,两人的说法莫衷一是,争辩不休,索性不提。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地过去,山中岁月静好,不知外界何年何月,花九千偶尔和书局通通信,现在九千书局交给了安心主持,她是个精细的人,比花九千的大手大脚好了不知多少,因此虽然到目前为止仍然没谈成一笔生意,但靠库房的那些古董,也够他们温饱一辈子了。 一日,又收到书局的信,苏寻秀正在忙着修漏雨的屋顶,忽听花九千在下面高声唤他秀秀。这个可恶的小名她已经很久没叫过了,如今乍一听,他不由一愣,锤子差点砸手上。 “说了不叫这个名字的。”苏寻秀干脆躺了下来,无奈地说着,一面揉着红通通的手指,还是被砸了一下。 花九千在下面扬扬信纸,笑道:“咱们该回书局了,大喜事。” “什么事?”他懒洋洋地,冬日的太阳实在很温暖,害他有点想睡觉。 “猫三终于要成家了。”花九千弹着信纸,笑道:“想不到这小子居然会和小八好上!之前一个字不和我说,突然来这么个消息!” 苏寻秀懒懒翻身,打个哈欠:“他们成亲就成亲呗,为这个特地跑一趟,累也累死了。话说回来,咱们来这里也有两年……不,快三年了吧……惠王怎么还没称皇帝?南崎到底拿下没有?不如让他们一起过来……” 突然,他停住了,猛然从房顶上坐起来,由于动作过猛,重心登时不稳,差点一头倒栽下来。他急忙抓住一片瓦,急急瞪着花九千,好像想说什么,却一下子说不出来。 花九千瞪着他:“干嘛?看什么?” 苏寻秀愣愣吐出两个字:“三年。” 花九千蹙眉:“有三年了吗……?”突然她也倒抽一口气,猛然捂住肚子。苏寻秀飞快从屋顶上跳下来,一把拉住她,急道:“怎么?!难道开始不舒服了?!” 花九千浑身发抖,用力摇了摇头,怔怔说道:“三年了……三年了……没有事……蛊没有发作……”她抚住小腹,只觉不可思议。真的如安心说的那样,三大夫的蛊是未完成的,十年过去,效力竟然消失了。 山中的岁月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缓慢,以致于她忘了算时间,原来已经过了三年吗?她原以为自己只有两年的性命了,可是,她还活着,她没有死。更可笑的是,她竟然把这事丢在了脑袋后面,如果不是苏寻秀提起,只怕再过两年她也想不起来。 苏寻秀长长吐出一口气,兀自还不放心:“真的没事?不痛吗?今年十一月没流血吧?” 花九千怔怔摇头,她甚至不知道十一月是什么时候,自从住到这里之后她就没算过日子。可是仔细想想,她确实有很久没流血了,小腹里也不会再有隐约的疼痛。她本来以为是日子安稳,原来竟是蛊消失了! 啊,她还活着!以后,一直都能活下去,活到白发苍苍,变成老婆婆。花九千满心感慨,纵然坚强如她,这时也忍不住泪盈于眶。苏寻秀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一面马后炮地说道:“我早就知道那蛊会消失!事关小爷我一辈子的幸福,我怎么能马虎呢?” 花九千又想大笑,又想狠狠大哭一场。好久好久,她才握住他的手,勉强笑道:“看起来……你一辈子也找不到几十个老婆了。那些花啊糙啊,狠狠心,忘了吧。……老娘我……一辈子都对你好……” 苏寻秀这时忽然听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那些话,笑也不是恼也不是,然而鼻子里面又酸酸的,心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浑身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发颤。 半晌,他才正色道:“要我不找几十个老婆,那简单。只要以后每天都是你来烧洗脚水,叫我苏大爷给我做饭洗衣捶背捏脚暖床……”他顿了顿,低声道:“再生几个孩子,小爷就勉强勉强收心,将就着和你过啦!” 花九千终于大笑起来,回身抱住他,两人紧紧相拥,很久很久都没有分开。 ×××× 花九千身体里的蛊自然消失,书局又传来猫三要和安心成亲的消息,当下两人再不犹豫,收拾了行囊,快马加鞭赶回迷霞镇。 回到书局,自然是一番欢天喜地。近三年不见,狐七长高了许多,面上稚气大减,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亭亭玉立的少女,猫三大约是恨不得自己老十岁,居然留起了鬍子,时不时摸摸,看上去倒是挺有气派,可惜他压根忘了安心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只有安心和鹰六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眼看三年过去,花九千一点事也没有,身体里的蛊已经消失,不由又是一番庆祝。 一连三日,书局都是欢声笑语连绵不绝。花九千为猫三办了一个小小的喜宴,静悄悄地,安心就这样嫁给了他,这下,他们终于成了真正的“一家四口”。欢喜之情暂且不表,婚后过得两月,鬼八突然从双阳镇来信。狐七和鬼八这两个小傢伙,几乎是每个月要寄好几封信,虽然两地思情,倒也别有一番甜蜜。 这次的信却有点不同。原来罗太真夜观天相,发觉帝星将周围所有星子的亮度都遮盖下去,故而得出三月内,惠王将统一南崎的消息。彼时鬼八的修行也接近尾声,信中说明一月之内就会回到九千书局。 狐七对南崎的情况一点都不关心,只知道鬼八要回来,开心的天天在院子里算日子。花九千他们却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南崎,前往辽阔的北陀太玄山。 一日,花九千他们在市集上逛,打算买点夏衣带过去的时候,忽听街角那里传来一阵喧譁,似乎是有个人在扯直了喉咙嚷嚷什么,声音沙哑悽厉,行人们纷纷避让。 狐七听这人的声音有点熟悉,不由回头望去,却见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乞丐,披头散发,疯疯癫癫,手上举着一张破烂的纸,嘴里使劲叫着:“我认识蛊师!我愿意报效朝廷!我会把他们全供出来!”一面叫着一面踉跄着往前沖,不小心摔在地上,登时满头是血,他犹自不觉,还在挥着纸片叫嚷。 花九千轻声道:“这人不会是……那个叫什么维可的吧?” 狐七默默点头:“嗯,应该是。他还不死心呢……听说他从惠王那里逃出去,跑到了桓王那里,又一次把我们供出去。桓王居然也相信他了,派了好几次人来书局里抓咱们呢。” “哦,还有这种事?”花九千的眉头挑起来。 安心打着手语:「信里没说这事。桓王派人过来的时候,我本来想出去的,但没等我出去,早就有万峰会的人把人打退了,一连好几次都是这样。我猜大概是四先生吩咐的。这人变成这种样子,大概因为桓王要不到人,只当是在戏弄他,就把他赶了出来。」花九千见他已经疯疯癫癫,还不放弃他的富贵梦,嘴里使劲叫着认识蛊师,心头不由一阵厌恶,转身就想走。狐七突然轻道:“老闆……他,好可怜,不如用大欢喜……” 花九千摇头:“狐七,这种人不值得同情。他不配用大欢喜。” 狐七见他一路嚷嚷着越跑越远,心里不由有些难过。如果他和黄莺还留在安明村,该有多好?一家人热热闹闹,抱着新生女儿,虽然不甚富裕,却也喜乐安泰。维可为什么要死命追求遥不可及的东西呢?尽管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然而世上有些道理,她还是不懂的,或许永远也不会懂。 维可这件事,让花九千他们更加警惕,如今九千书局再也不是隐蔽安乐之地,惠王盯着,万峰会盯着,桓王也曾虎视眈眈,须得尽早离去。 鬼八回来的时候,书局里没有预想中的鸡飞狗跳,反倒静悄悄地。如今十八岁的他,已经长成大人,再也不是那个别扭阴沉的小鬼了。猫三开门的时候,甚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身斯文气息的少年男子是那个臭小鬼。
第72页 大约是由于赶路,他看上去风尘僕僕,青色的长衫上泥点斑驳,头上还戴了一顶防沙方巾,背后背着一个小箱子,看上去像一个赶考的才子。见猫三看着他发愣,鬼八笑道:“还不让我进去?猫三,三年不见,你越发老了。” 猫三的下巴咯噔一声合上,回头没好气地叫道:“人都去什么地方了?!臭小子回来了!” 话刚喊完,大屋子里就狂奔而出一个人影,却是狐七。她甚至急得不想跑,双足在地上一点,轻飘飘地掠了出来,白色的裙摆一卷,轻盈优美,像一只蝴蝶。可惜这只蝴蝶还没扑到鬼八身上,就惊惶地飘了回去,一直缩到花九千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瞪圆了看他。 鬼八哭笑不得,却依然恭恭敬敬对花九千行礼:“老闆,我回来了。” 花九千看直了眼睛,直到旁边的安心拍了拍肩膀,她才猛然咳了几声,嗯道:“啊……回来了!回来就好!狐七!你不是成天念叨他么?这会躲后面干什么?给我大大方方上去!”她一把揪出身后的狐七,往前推去。 狐七被他们硬推着往前走了几步,脸上神色又是惊惶又是羞涩,急道:“老闆!等等!他……他变了好多!我……我不敢上去……” 他真的是鬼八吗?这样一个玉树临风,清贵秀雅的男子,虽然满面风尘,依然掩盖不了俊美的容颜。当然她知道鬼八很好看,可是以前那种好看和现在的有点不同。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团火,刺痛她的眼睛和身体,三年前那个纤瘦少年与如今这个昂藏男子的身影合併在一起,让她开始慌乱。 “怕什么!上去!”花九千才懒得顾及她那些小心思,毫不客气地把她推上去,一面拍拍手,转身就走:“烫手山芋从今就给你啦!不用客气!” 忽啦一下,院子里的人撤得精光,狐七觉得浑身都在抖,却又不愿转身离开,只好低头使劲玩衣角,眼看衣服都快被她揉烂了。忽然,耳边的小辫子被人抓起来甩两下,鬼八含笑道:“你这笨蛋,怎么还是老样子。我还以为你会变成大美人呢。” 狐七撅起嘴,急道:“什么啊!你以为你……”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她几乎要醉了,愣了半天才反手抱住他。啊啊,这是鬼八,真的是他。他的味道,他的头发,他的衣服。狐七在他身上蹭了半天,好像一只狗,闻够了,确定是主人,才欢喜摇尾巴。 鬼八轻道:“这下可不怕了吧?我原以为你会扑上来,谁知道你竟然会躲,真是没面子。” 狐七干脆用力扑上去,这次他再也没被扑倒,稳稳抱住她,把她抱了起来。两人互相看了好一会,终于笑了。狐七张开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脑袋,再也不想放手了。 ×××× 一切都如罗太真所料,四月,魏重天攻破大皇城,活捉桓王,终于终结了南崎两朝执政的状况。五月,惠王大赦天下,改国号为琼,称琼元帝,编年史琼历元年。至此,战乱纷争的南崎终于迎来和平时代,然而被战争弄得麻木的南崎人民,却再也没有欣喜之意,在他们心里,总有一天这个王朝也会倒,新一轮的战争还要开始。南崎就在不断的战乱中,永远地存在下去。 琼历五年,权倾天下的威王魏重天,被元帝以作乱犯上的名义革职送入大牢,同一年,元帝大肆清除旧臣,当年从桓王那里降服的异党首当其冲,纷纷被诛九族,一时间杀头杀的血流成河,人人惊恐。 而同一时间,北陀太玄山脚下却是一片安详宁和。又到十一月初九,这个日子对花九千来说,永远是难忘的。不光是她第一个孩子的忌日,也是三大夫的忌日。 当年三大夫死后,万峰会把不成样的尸首焚烧,最后还是稍稍仁慈地把骨灰给了小丫头,她托人埋在太玄山脚下。当花九千他们第一次见到三大夫的坟墓时,这个清风明月一般的万峰会精英人物,坟上竟然长满了野糙,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枯树老鸦,黄昏日落,此情此景甚是凄凉。 花九千立即请了匠工重新修葺坟墓,替他立了一块青石墓碑,犹豫了很久,也不知该在上面刻什么碑文。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化作几个简单的碑文,最后只好刻上“三大夫之墓”五字,别无他物。 从此以后,每年十一月初九,他们都会去探望三大夫。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路上天真的小丫头只知道嚷嚷着吃包子,一个劲管猫三叫爹,脸上一点悲伤的情绪都看不到。这样也好,她永远也不晓得自己是去拜见亲生父亲,在她心里,最幸福的时候,竟然是很小很小,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 三大夫的坟前有一排白桦树,马车不好过去,众人便步行。花九千老远就看到三大夫坟前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心中不由一动,快步走上去。 那人穿着青色长袍,黄金丝绦一直坠在脚面,尽管天晴,头上还是戴了一顶斗笠。他听到花九千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静静望着三大夫的墓碑。 花九千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四先生,又是你。这次是只来探望三大夫,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告之?” 四先生扶了扶斗笠,轻声一笑,道:“来探望故人,顺便再送个故人给你。” 花九千心中疑惑,然而也隐约猜到他说的是谁,轻道:“南崎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重天的事……我也知道了。四先生你为什么没有留在惠王身边?我一直都没听过你的消息。” 四先生笑道:“我的事情,暂且不说罢了。我来,是送人的。” 说罢他吹了一声口哨,只听旁边的小树丛里忽然奔出一人,花九千心中一惊,却原来是殭尸佩佩,他手里还提着一人,满身血污,憔悴不堪,脑袋低垂着,似乎在喃喃自语。花九千惊道:“重天!他没死吗?” 魏重天听到有人叫自己,立即仰起头来,双目放光,朗声道:“在下魏重天,人称天威将军!幸会幸会!” 花九千骇然抽气,退了两步,再看他的神色,虽然憔悴,双目却是炯炯有神,纵然狼狈也不能掩盖满身的英武骠悍之气。这种神情,就好像他还在做天威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振臂高呼便有万人倾倒。 她突然觉得心酸,不忍再看,只得转过头去,轻声道:“你……给他中了大欢喜?” 四先生压低斗笠,道:“惠王一直忌讳他功高震主,去年围场打猎的时候,他猎了一匹豹子,惠王却只猎了一只小鹰。回朝之后,惠王就私下派人捏造证据,说他企图谋反,打入大牢。我去看他的时候,已经被拷问的不成人形了。见了我,他什么也没说,只反覆说当日应该听你的话,伴君如伴虎,他太自信。我见他精神恍惚,眼见要不行了,又捨不得这样一个英才,所以才中了大欢喜,偷偷把他带出来。” 花九千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方道:“既然惠王是这样的人,四先生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待在他身后呢?你难道不怕有朝一日……” 四先生长声大笑,一面摇头,一面转身就走,朗声道:“我之天下,我之帝位,我亦何惧?!” 花九千听他这样说,心中忽然一动,在看他腰上的黄金丝绦缓缓飞舞。一直到今天,她才看清那丝绦上究竟结了什么花样。那是一条龙,一条张牙舞爪,盘云上天的龙。微风拂起他的衣角,他的衣服里子,绣满了龙。 花九千终于恍然大悟,急道:“你……!一直以来你的目的就是这个?!难道惠王已经被你操纵了?!” 四先生只是笑,又道:“小九,你和小八都是难得的人才,要不要回南崎为我效力?” 花九千没说话,四先生似乎也知道她不会回答,只是笑着翩然而去。殭尸佩佩早已把魏重天放在地上,转身僵硬地追了上去。 他做了皇帝,他竟然做了真正的,幕后的皇帝!原来,这就是四先生的野心!他爱惜人才,却又怕管不住魏重天,便借惠王之手除了他,然后在惠王把下一个目标转移在自己身上之前先动手了!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风声泠泠,他的笑声越来越细微,终于再也听不见,花九千怔怔站在原地,耳边突然又传来魏重天欢喜慡朗的笑声,她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久久不能回神。 (全文完) 番外:鹰六的春天 鹰六最近十分忙。 一来狐七新嫁给鬼八,小夫妻俩成天不是游山玩水就是游手好闲,过他们俩的甜蜜小日子,什么事都入不了他们的眼,根本想不到帮忙收拾书局。 二来老闆和苏寻秀两人动不动玩失踪,以前苏寻秀还会帮忙整理库房,打理那些古董宝贝,现在库房只怕灰也积了几寸,他却再也不瞧一眼。到现在为止,鹰六也不知道他们俩到底失踪去什么地方,常常好几天都不回来,自然更不会打理书局。
第73页 三来安心有了身孕,眼看临盆,猫三好像得了焦躁症似的,成天唠叨他的儿子,看上去比安心还恐惧,根本不能指望他来做事,他不帮倒忙就很不错了。前几天鹰六实在腾不出手,让他做了一次晚饭,结果饭是生的,菜是甜的,吃得狐七差点没哭出来。 四来,书局里的闲人有两个,外加闲猫黛黛一只。但大的如魏重天,成天只知道见人就问好,抱拳叙旧,小的如小丫头,成天睡眼朦胧,追着猫三叫爹爹,能指望他们做事么? 好在鹰六被操劳惯了,比最忠实的狗还忠心,认准一个主人就誓死追随,脏活苦活干起来热火朝天,眉头都不皱一下,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很卑鄙地把活全交给他做。 没办法,谁让他是书局里唯一的“独人”呢? 独人这词还是狐七创造出来的,书局里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人,只有鹰六成天冷冷淡淡孤孤单单,所以叫他独人,充满了同情意味的外号。 自从六年前跟着老闆离开南崎,来到北陀太玄山脚下,大家的生活都还安乐。原本九千书局里的宝贝都带了过来,变卖一些还是能赚许多钱的。老闆雄心壮志不改,力排众议,硬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盖了一座新书局,还是叫九千书局,甚至连书局里的构造都和以前那个一模一样。 虽然鹰六觉得没什么意思,书局从来也没拉到过生意,做的根本是赔本生意,但到底九千书局有许多温暖欢乐的回忆,谁也捨不得忘记,如今虽然离开家乡,但亲人都在身边,加上书局还是建成以前的样子,日子平稳安泰,真有一种大家庭的味道。 而现在,鹰六正充分享受着大家庭的“温暖”。 早上狐七心不在焉地丢过来几件脏衣服,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没空洗,让鹰六帮忙,他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提水,使劲洗衣服,洗到一半,老闆和苏寻秀终于回来了,没说两句话,噼头盖脸就丢下两袋脏衣服,老闆脸不红心不跳,拍着鹰六的肩膀嘆道:“哎呀,辛苦你了鹰六。这两天没回来,书局被你打理的井井有条啊!来,这里两袋衣服,有空洗洗,咱们都要做干净的人,是不?” 鹰六犹豫了一下,想把自己马上要去买菜的计划告诉她,花九千却早跑得不见人影了,苏寻秀见势不好,赶紧推说头疼脑热,脸色苍白地回屋休息。 鹰六只好再提水,使劲再使劲,争取正午之前把堆积的衣服洗完。 好容易洗完了一半,猫三神经兮兮地跑过来,手里抓了几十块料子,非要他说说哪块料子好看,要给他儿子做衣服。 鹰六和猫三的感情向来不错,朋友相问,哪里有不认真回答的道理,当下陪他研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选定一块暗金绣花的料子。 “这块不错。”鹰六抽出料子,猫三急忙点头:“是吧是吧!我也一直觉得这块不错!诶,你看看这个!上面的万字花纹很细緻吧?这也不错!……那块也很好!对不对?不知道我儿子皮肤是黑还是白,还是这块藏青的好了,神气!……不对不对!藏青太老气了……还是这块好!” 他又罗唆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自说自话选定一块红色料子,转身喜滋滋地跑了。鹰六茫然地看着照到中庭的太阳,终于确定自己浪费了一个上午。 等他拼命再拼命,把所有衣服洗完的时候,正午早过了,小丫头缠住他说肚子饿了,鹰六只好一边背着哇哇大叫的小丫头,一边努力晾衣服。 转身走到拐角,好不容易把小丫头劝走,魏重天满脸惊喜地从前面走了过来,拉住他的手一顿猛说,从久仰久仰,到不忍离别,鹰六闷头听了又一个时辰。 等鹰六终于挎上篮子,出门买菜的时候,日头已经西落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好长,斜斜铺在小石子路上,看起来更加形单影只。 前面几里路有一个小镇子,经常有农人挑了新鲜的蔬菜瓜果肉类来卖,但今天他去的太迟,农人们早散了,只留下小猫三两只,筐子里也只有几片发黄的菜叶。 鹰六怔怔站在那里,绞尽脑汁想今天晚上到底该吃什么,忽听斜前方有人大叫:“快走啊!王员外又派人来收租啦!” 跟着便是一通乒桌球乓,农人们挑着担子就跑,呼啦一下撤个精光,鹰六手里拿着一块小牛肉,还没付钱,早被屠夫抢回来,掉脸就跑。 今天的晚饭……鹰六茫然站在原地,突然发觉一个残酷的事实,今天晚上很可能大家都要饿肚子了。 他怔了好久,正要颓然转身回去,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少女惊叫的声音,然后她急急叫了起来:“我……我前天已经交过租了!真的!” 鹰六回头,就见十几个穿着黄衣服的男子,凶神恶煞地围住一个娇小的少女,看起来她好像是没来的及跑走,担子只挑了一半在肩膀上。对面那伙人笑道:“前天是前天的租钱!今天是今天的租钱!可不一样!你当咱们不会算帐吶?快!给钱!否则以后别想在这里做生意!” 说罢,其中一人抬脚一踢,将那少女肩上的胆子踹飞,她又是轻轻一叫,筐子里的白萝蔔滚了一地,还有几把野花。 “上次交的时候是说一年的租钱啊,王员外是镇子上的大富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那少女小声地说着,明明恐惧得声音都在抖,却依然坚持着说完。 鹰六听那些人嚷嚷着什么好大胆,什么王员外,心下好生不耐烦,再见他们是要对这个女孩子动手的样子,干脆上去一把提起一个最高壮的家丁,轻轻一下就丢飞出去,那人哪里禁得起他这样一摔,一头撞在墙上,哼也不哼一声就晕死过去。 众人乍见鹰六的身手,都唬得不敢作声,眼怔怔看着他弯腰,把白萝蔔一颗颗放回筐子里。那少女倒也机灵,东西一装完,一把抓住鹰六的手,转身就跑。 鹰六莫明其妙被人拉着跑了一段,一直跑到一截山路前,那少女似乎是确定没人追上来,这才气喘吁吁地回头,笑吟吟地看着他,由于拼命奔跑,她脸上红扑扑地。 “真是多谢您啦。”她柔声说着,声音清脆柔软,带着农家姑娘特有的慡朗。 鹰六摇了摇头,淡道:“没什么。我走了。” 说着他转身就走,那少女见他手上提着一个空空的篮子,显然是没买成菜,不由追上去急道:“如果不介意,您可以去我家,家里还有一些新鲜菜,我便宜些卖给您。我家就在坡子上面,可不远。” 她抓住鹰六的篮子,很是热心。鹰六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看日色,终于还是点点头,转身跟她上坡子。 少女笑颜若花,干脆接过他的篮子,挎在胳膊上,刚才她的担子被人踢断,故此装菜的筐子是被鹰六提在手上的。她走两步,忽然笑道:“我这可不是第一次看见您啦。您每天都来镇子上买菜,今天迟了,所以好的都被人拣走了。我本来是想给您留点的,不过见您没来,我以为您今天不买菜呢。” 她说话不是很快,但十分欢快,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鹰六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她看上大约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洗的发白的灰色布衣,乌黑油亮的头发随意挽个髻,上面包着浅紫色的防沙方巾,脸庞娇小,下巴圆润,肤色洁白,容色不算上等,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便弯成月牙儿,倒别有一番甜净巧媚,是个典型的北陀农家少女。 见鹰六打量自己,她不羞不恼,大方地笑道:“我叫翠翠,您呢?” “鹰六。”又是冷淡的两个字。 翠翠丝毫不生气,路上只是和他说些耕种收割,神态自然。 没说一会,就见前面坡子上出现一个小小的村庄,零落地排列着十几栋木屋。暮色四合,炊烟裊裊,十分宁静祥和。 “到啦!”翠翠快步走到一栋有些破烂的木屋前,轻轻拉开门前栅栏。门上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鹰六跟她走进屋子,就见里面土墙泥地,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十分干净,足见主人的细心。屋子中间一道墙,上面开个洞,半挂着布帘子,隐约可见里面的竹床竹椅。 鹰六见她生活如此清贫,却全无半点愁态,心中不由有点佩服。 翠翠请他坐在外厅的竹椅子上,自己到里屋端茶。外厅布置简陋自然不必说,只是墙角的柜子上放了一个歪七扭八的陶罐子,里面居然插着一把娇嫩野花,可见主人必然经常採花放进去,为这清贫的屋子增添一种生气。 只是有点不对,鹰六很快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什么。 翠翠端茶出来,盘子里还有几块小面点。鹰六问道:“你一个人住?双亲呢?”见她是少女打扮,肯定没嫁人,哪里有未出嫁的少女独身居住的道理。
第74页 翠翠笑了笑,却没说话,陪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来笑道:“后面有几筐新鲜菜,我拿过来您随意选。” 鹰六向来不愿迫人,见她不回答,也只好点头。 没过一会,她就奋力提着几个筐子进来,青菜,萝蔔,菠菜等等都有,且十分新鲜,她蹲下来把菜一棵棵摊开,一面抱歉地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会养猪牛,所以没有肉。您如果急,我就去问问隔壁张大叔,他家或许会有新鲜的肉。” 鹰六摇摇头:“不,没关系,这些就很好。” 他挑了几颗青菜,正要付钱,就听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翠翠,大娘听说你今儿在镇子上又遇到王员外要租钱了!你没事吧?” 说着门一开,一个年约七旬的老妇人慢慢走了进来,一见鹰六,她愣了一下。翠翠急忙跳起来,奔过去扶住她,柔声道:“我没事!大娘您快坐。昨天刚下了雨,外面泥好滑,您怎么说跑就跑出来了!” 老妇人眼睛盯着鹰六,又是好奇又是欣喜,嘴里却道:“听说你在镇子里受委屈,大娘怎么能不过来看看!你没事就好!都说了大娘大叔会照顾你,你非要自己下去卖菜!以后可别去了吧,外面乱糟糟的,多危险!你一个小姑娘……唉,这位官人,翠翠以后就多靠你老照顾啦!她……” 翠翠涨红了脸,急忙打断她的话:“大娘您说什么呢!他是客人,今天多亏了他出手相助。他没买成菜,所以我才带他过来看看。您别瞎说!没得玷污人家大爷的名声。” 老妇人却呵呵笑起来,只当她害羞,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又嘱咐她晚上一定要来家里吃饭,这才颤巍巍地走了。 翠翠送了好远回来,脸上还是红扑扑地,小声和他道歉:“不好意思,大娘年纪大了。您别介意。” 鹰六摇头,正说要走,忽听门外有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翠翠!今天在镇子上没事吧?大叔来看你了!” 翠翠赶紧跑出去,两人在外面絮絮叨叨说了一会,满是关怀之词,那男子又叫她晚上来吃饭。没过一会,又来一个妇人,送来许多吃的,安慰了一番。这么会功夫,陆陆续续来了三四个热心人,都是纯朴的村民,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大家都是村里的亲人,难免罗唆些,您别见怪。”翠翠回来的时候,脸色终于不红了。 鹰六取出钱,放在桌子上,问道:“王员外是谁?” 翠翠嘆了一口气:“是镇子上的富人,总说镇子是他家的土地,咱们要卖菜,就要交租钱。三天两头的来闹,今天我跑得慢,被抓住罢了。其实也没什么,下次我跑快点就没事啦。” 鹰六没说话,只是开门走了出去。 翠翠在后面笑道:“大爷您明天还买菜么?我多带点新鲜的过去。” 鹰六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淡道:“村民对你都不错,气氛很好。” 翠翠轻声道:“大家都是我的亲人,只要我过得幸福,他们也快乐。所以,我一定要多为他们做点事情,不拖累他们。只要他们能开心,我也会开心的。” 鹰六心中微微一动,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不善言辞,转身走了。 回到书局的时候,鹰六已经做好被众人扑上抱怨的心理准备了。 谁知书局里面灯火通明,花九千一见鹰六回来,立即笑嘻嘻地上去,拍着他的肩膀嘆道:“鹰六,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总让你做这做那,我们都好过意不去!来来,我们特地买了包子小吃,就等你回来呢!快!一起吃吧!” 说罢把他使劲按在凳子上,殷勤地把包子牛肉羹端到他面前。 鹰六莫明其妙,他手里还提着菜篮,正要放下,狐七早就讨好地过去一把抢过,笑道:“我来我来!总是让鹰六忙,我也该做事啦!” 鬼八忙着取勺子,苏寻秀抢着擦桌子,猫三屁颠颠地上来给他捶背。 鹰六被这架势搞得一头雾水,终于茫然开口:“你们……在干什么?” 猫三小声道:“你……没生气吧?这么迟才回来,我们都以为你恼了……” 狐七也撅嘴道:“我不该让你洗衣服的,鹰六,你最好了,别生气好不好?以后我一定帮忙做事,再不偷懒啦!” 花九千嘆道:“这么点小事,鹰六何必放在心上?男人肚量要大才行!快快!别生气了!明天我和秀秀出去买菜!” 众人都讨好又可怜地看着他,好像他才是大魔头。 良久良久,鹰六突然笑了。 因为大家都是自己的亲人,所以自己牺牲点也没什么,只要他们快乐,也就是自己最大的快乐了。 他想到翠翠说的话,突然觉得满心感慨。 “不,明天还是我去吧。我知道什么菜好。” 他淡淡说着,抓起包子,一口咬下半个,忽然觉得一向不爱吃的肉包子味道倒也不错。想到翠翠坦然明朗的笑容,好像那些繁琐的家务也变得没什么。 她独自生活都可以那么快乐,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她学学呢? 第二天再去,果然翠翠准备了许多新鲜蔬菜,老远望到鹰六过来,她热情地挥手。 “大爷您每天买这么多菜回去,家里人一定很多吧?” 翠翠见他篮子里装得满满的,不由有些吃惊。 鹰六道:“嗯,人很多。”过了一会,突然又道:“我不叫大爷,也不要喊您。” 翠翠又笑弯了眼睛,脆生生地答应:“那好,鹰六!家里人多,一定很热闹吧?真好。” 鹰六想起书局那帮惫懒却可爱的傢伙,嘴角不由自主勾起一个温柔的笑,点头轻道:“是很热闹。就是都喜欢偷懒。” 翠翠笑道:“因为喜欢你,所以才偷懒呀。能让别人放心把繁事都交给自己,应该是很快活的,证明他们把你当作真正的亲人,所以才肆无忌惮。” 鹰六听她谈吐有致,不像一般的农家姑娘,不由问道:“你读过书?” 她的笑容忽然变得透明,慡朗的颜色消失,变成了带点怀念的忧郁,轻道:“啊,只学过一点点。小时候娘教过一点,不过现在都忘啦。” “你的双亲……” 她点头:“在我十岁的时候,爹爹上山打猎跌进山沟,娘去找他,再也没回来。”她的笑容淡淡的,忽而又变得灿烂:“不过村里大家都十分照顾我,比父母还要疼爱我。所以,我从来没觉得孤单。” 她拍拍菜筐,笑道:“我家还有几亩田,因为觉得我已经是大人了,可以养活自己,不想再给大家添麻烦。所以终点菜出来卖。鹰六,以后可要多从我这里买菜呀。” 鹰六不由自主点点头。 于是,他们成了好朋友。 鹰六从此每天起得更早,书局里的杂务一做完,就飞也似的跑去镇子上买菜,好像这是最重要的任务一般。买菜对鹰六来说,成了一种快乐的事情。 翠翠是个慡朗的少女,什么都可以说,从来也没见她生过气。从她家种了什么菜,到村子里的人叫什么名字什么性格,再到太玄山上有什么秘密的好玩的地方,她什么都可以说。 鹰六是最好的听众,一天都可以不说话,专门听她说。 镇子上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一个面色阴冷的年轻男子坐在糙垛上,仔细地听对面的农家少女说话。从白天说到黄昏,也不知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可以说。 到了最后,鹰六成了翠翠唯一的老顾客,因为她只顾着和鹰六说话,都忘了要作生意。 鹰六是个迟钝的人,他显然不知道自己每天都想着去见翠翠是一种爱慕心情,翠翠说他们是好朋友,他就真觉得是好朋友。 因为是好朋友,所以每天她的菜就包在自己身上,全搬回去。 因为是好朋友,所以一定要仔细听她讲话,哪怕是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翠翠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还是很正经地回答一个字:“说。” 因为是好朋友,所以每天一定要送她回家,省得路上遇到危险。 因为是好朋友,所以她请自己吃饭,一定要给面子。 因为是好朋友…… 然后,书局的人发现,鹰六变了。每天一大早抢着出门,早饭都不见踪影,晚上很晚才回来,书局里的人饿得丁当响他也不知道。 终于,花九千在飢饿中爆发了,书局里的人特地开了一个秘密会议,严肃讨论鹰六最近的态度问题,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被狐狸精迷上了! 书局里的人都是行动派,说做就做,第二天趁鹰六出门的时候,一伙人悄悄跟在后面,都想亲眼见识见识能把鹰六迷倒的狐狸精到底长什么样。
第75页 远远地,就见鹰六和一个穿布衣的农家少女亲亲热热地坐在糙垛上,然后——开始聊天。 辰时过去了,巳时过去了……未时过去了。苏寻秀摸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嘆道:“回去吧,什么狐狸精!我看是大话精!有什么好看的!” 花九千把手指放在唇上:“嘘,别说话!关键时候到了!” 一阵风忽然吹过,翠翠头上的方巾突然掉了下来,凌乱的长发立即扎进眼睛里。 书局众人瞪圆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鹰六伸手,居然无比温柔地替她理好长发,两人相视一笑,互相间仿佛有暗cháo涌动。 “果然有戏!”花九千低声说着,“鹰六看上那姑娘了!” 狐七还处在震惊中,那个鹰六!那个冷冰冰,石头也比他温柔三分的鹰六!他居然会主动替女子绾发! “思慕佳人,难怪难怪。”鬼八为鹰六最近的失常下了最好的结论。 眼见鹰六和翠翠相谈甚欢,众人正打算冲上去吓吓他们,忽见街角走来一群人,凶神恶煞地,卖菜的农人见势不好,纷纷抄起菜筐就逃。 翠翠也急忙收拾东西,鹰六却拉住她:“不忙,我来。” 翠翠急道:“那是王员外的打手!和上次那些家丁不一样!你千万不要涉险!他们很厉害的!” 鹰六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把她拉到身后。 那群人一见到鹰六,立即有人附在领头那人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人点点头,上下打量鹰六一番,笑道:“就是你?你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鹰六见这人身材矮小,面相委琐,然而双目炯炯有神,便知他一定是个练家子,与后面那些绣花枕头的家丁完全不一样。见他这样问,鹰六倒也老实回答:“这里是北陀太玄山,北陀皇帝的地盘。” 他这个回答当真是真心真意的,太玄山确实是皇帝的地盘,北陀整个国家都是皇帝的地盘。然而那群人却当他油嘴滑舌,登时暴燥起来。 狐七见那些人骂得凶,不由悄声道:“老闆,咱们要不要上去帮忙啊?” 花九千正看得入神,忙道:“千万不要!不然怎么上演英雄救美?!” 快!鹰六!赶快动手!救下那个少女,她一定芳心暗喜,从此非君不嫁!这样一出活生生的美戏,她花九千怎么能错过! 那些人骂了半天,见鹰六不说话,只当他怕了,更加嚣张起来,甚至有人上前试图推搡。鹰六正要将他们都摔出去,谁知身后翠翠忽然厉声道:“你们闹够了没有?!” 她一把推开鹰六,挡在他面前,毫不畏惧地瞪着那些打手,说道:“王员外明明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从我们这些贫穷农人身上压榨暴利?!仗着自己有钱就横行霸道,难道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积善吗?!你们这些人,家乡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是农人?!为了一点钱就出卖自己的拳头,怎么不想想如果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呢?!我们都受够啦!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来骚扰!不然,我也要不客气了!” 说着,她一把抄起手边的扁担,狠狠往水缸上砸去。她的力气倒也挺大,光当一声,居然把水缸砸了个大缺口。 后面那些没来的及逃走的农人纷纷叫好,一个个抄着扁担围上来,群情激动。 苏寻秀吹个口哨,笑道:“好厉害的小娘!这下倒成美人救英雄了!” 花九千连连嘆气:“这算什么!鹰六这小子太迟钝!” 领头那人忽然冷笑一声,出手如电,一把抓住翠翠的胳膊。他手劲奇大,翠翠痛得叫了起来,手里的扁担一下子掉落,被他踩在脚底,只听“咯吱”数声,厚实的扁担竟然被他单脚生生踩碎,断成碎片。 众农人见他这样厉害,不由都怯了,慢慢往后退。 那人嘴唇动动,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下一刻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鹰六手中暗藏银光,当头一挥,那人陡然惨叫起来,右边的耳朵被他生生割断,谁也没看清鹰六到底是怎么出手的。 翠翠也被吓呆了,就见那人捂着伤口,鲜血从指fèng里汩汩流出,甚是可怕。 鹰六森然道:“不服气的上,不然都滚。” 众人见他这种身手,终于知道遇上了高人,须知道乡野小地方,乡绅的打手们虽然横行霸道,却很少真正动刀子伤人见血,眼前这人割人耳朵手法利索之极,眉头也不皱一下,必然是个老手,只怕还杀过人。 这下谁还敢说话,赶紧架起那个据说很厉害的练家子——他还在干嚎——一个个面如土色地飞奔回去,头也不敢回。 农人们见鹰六这样可怕,也都不敢上来说点亲热话,纷纷无声地逃走。鹰六也不在意,只是回头轻轻抓起翠翠的胳膊,摞起衣袖,就见她胳膊上青肿好大一块,是被那人抓的。 他眉头一皱,冷道:“我该再要他一只眼睛。” 翠翠看了他好一会,终于颤声道:“不……我……我没事……你,你……”她抖得话也说不下去了。 鹰六淡道:“你也怕了?” 翠翠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稍稍平静下来,慢慢摇头:“不是……那种人,应该受些教训……我是第一次看到……人被砍耳朵。” 鹰六勾起嘴角,是一个淡淡的笑容,他轻声道:“以后多砍几次给你看看。” 翠翠急忙摇手:“不、不要!一次就够啦!不然咱们就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了!”忽然,她“嘶”地一声,捂住手掌。原来她刚才用扁担砸水缸,到底还是震破了皮,手心里斑斑点点,全是血珠子。 鹰六鬼使神差似的,抓起她的手,轻道:“怎么这样不小心?”然后,就把她的手掌放在唇边,万般柔情。 翠翠整个人都僵住了,怔怔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哈哈!你这死小子!最后总算有点男人样!”花九千长声大笑,终于从糙垛子后面跳出来,过去一个劲夸奖。 这下轮到鹰六吓傻了,眼看狐七鬼八猫三苏寻秀他们一熘烟从糙垛子后面走出来,面上都挂着诡异的笑容,好像在说:你完了,你完了……他终于喃喃道:“老闆……?你们怎么来了?” 花九千才不理他,一个劲笑道:“好啊好啊!美人救英雄,英雄救美人!鹰六你终于也长成人了,老娘真是欣慰!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翠翠涨红了脸,赶紧推开鹰六,低声道:“我……我叫翠翠……” 狐七早就亲热地上来和她套近乎,拉着她唧唧哌哌不知道说些啥。 猫三拍拍鹰六,对他翘起大拇指:“你很好!兄弟!” 鬼八但笑不语。其实苏寻秀很想上去和狐七一样跟翠翠套近乎,但老婆大人在前,他不敢放肆,只好摸着下巴装出深沉的样子望天。 花九千笑道:“我说你怎么最近魂不守舍呢!这下可好,书局里又要多一个人啦!” 鹰六奇道:“多一个人?为什么?” 花九千瞪他一眼:“你还问为什么?人家姑娘你摸也摸了,亲了亲了,头发也绾了,你还问为什么?我还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把人家娶回来呢!” 翠翠一听她这样说,登时羞得脖子都红了,饶是她平时再慡朗,遇到这种事总是会害羞的,然而心里到底是欢喜的。 谁知鹰六却一口回绝:“我和翠翠是好朋友,从来也未想过要娶她。老闆不要乱说,她会不高兴的。” 翠翠的心猛然一沉,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花九千同情地看着她,急道:“什么好朋友!哪里有好朋友天天腻在一起的?!你的脑子是石头做的吗?!” 鹰六只是摇头,使劲摇,生怕翠翠生气。既然她说了是好朋友,那一定就是,他怎么能有别的心思?那才是罪过的! 花九千只急得想狠狠揍他一顿,翠翠忽然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我……我还有事,先告辞。” 她掉脸就走,虽然很想勉强维持礼仪,却再也顾不得了,菜筐子也不要,空着手狂奔,恨不得马上就被风吹化了才好。 “啊……把佳人气走了。”苏寻秀幸灾乐祸地叫了起来,小腿上登时被花九千狠狠一击,痛得他脸都绿了。 “你这个笨蛋!”花九千指着鹰六的鼻尖,破口大骂:“什么好朋友?!我怎么有你这种石头手下?!你若不喜欢她,干什么搞那么多怪?!干什么亲她的手?!猫三和你也是好朋友,你想亲他手吗?!” 说着她硬是把猫三的爪子抓过来,吓得他惨叫:“老闆!我有老婆孩子了!救命啊!”
第76页 鹰六还是一脸冷淡:“那是不同的。反正我们只是好朋友。” 啊,这人没救了!花九千忍住抓狂的冲动,干脆转身就走,一面冷笑道:“咱们回家!让他自己做好朋友去吧!哼哼!好朋友!” 做好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鹰六想不明白,然而第二天再去买菜,翠翠没来,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一直过了半个月,她都再也没出现。 鹰六只觉心中好像被耙子挖空一块似的,失落落地,肚子里阵阵发冷,不知难受些什么。 他终于开始真正的魂不守舍,大家的衣服被他洗成了碎片,早饭直接把生米端上来犹不自知。小丫头来找他玩的时候,带了一块紫水晶,他当成馒头,差点塞嘴里,要不是猫三恰好路过,只怕书局就要出人命了。 终于,在他洗碎猫三给儿子准备的第三十一块布料时,猫三终于忍不住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把鹰六约在院子里,进行秘密会谈。 “你当真不喜欢翠翠?”猫三开门见山,直接问到重点。 鹰六还是老一套:“我们是好朋友……” “去他x的好朋友!”猫三爆一句粗口,他现在做爹了,自然气势要不同。他拍着鹰六的肩膀,嘆道:“你看到她的时候,会十分欢喜,见不到她的时候,会时常想着她对不对?” 鹰六点点头,确实如此。 猫三继续进攻:“如果她开心,你也跟着开心。如果她难过,你甚至比她难过好几倍。没人的时候,你会反覆回味和她一起的事情,想着想着就入神,连正事也忘了做,对不对?” 鹰六继续点头,果然如此。 猫三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来说说吧,她给你的感觉是什么?” 感觉吗? 鹰六忍不住想到她面上明朗甜美的笑容,她长长的睫毛,笑成月牙的眼睛。她说话的时候,鼻子会习惯性地皱一皱,发愣的时候,喜欢咬嘴唇。想事情的时候,会轻轻啃小指指甲。她叫他鹰六的时候,喜欢拖长尾音,绵绵地。他对这种声音简直没有任何抵抗力,心头怦然而动。 半晌,他终于犹豫着说道:“感觉是……好像春天那样吧……” 温柔,甜美,舒畅的春天。 猫三吐出一口气,狠狠拍着他的后背:“既然是春天,你为什么要放弃呢?你明明已经这样喜欢她了,为什么非咬着好朋友三个字不放?” 鹰六喃喃道:“但她说……” “你管她说什么!女人都是一个样!”猫三终于开始经验谈,“她对你有意思,又不好意思明说,所以用个好朋友来代替!你会对真正的好朋友动手动脚么?你会想亲狐七吗?你会想抱老闆么?” 鹰六赶紧摇头,怎么会!他想都没想过!他终于有点开窍,心头砰砰乱跳。难道,真像猫三说的那样?他……喜欢她? 猫三见这块石头终于给自己说动,不由把他一推,叫道:“还愣着做什么?!这些天和丢了魂一样!想见她就赶快去!等人家姑娘冷了心,你再哭也来不及啦!快去!” 鹰六被动地被他推着往前走两步,又有点不敢,猫三再接再厉,使劲把他推出大门,笑道:“快去找她!把刚才的话全部告诉她!她一定会开心死的!快去快去!我们都在等你的好消息!” 鹰六终于迈动脚步,渐渐加快,狂奔。 啊啊,原来如此!他喜欢她! 见到她之后,他一定会告诉她,请原谅他这样一颗石头脑袋。虽然他迟钝又木衲,可这样的自己她还是温柔地对待。 就算是千年的冰山,也有融化在春风里的时候。 翠翠,你就是我的春天。 猫三满意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后拍拍手,笑道:“老闆,你们别躲啦。” 众人纷纷从屋子里出来,安心含笑走到他身边,对他摇摇头,似是夸奖似是好笑。猫三拍着自己的胸脯,笑道:“这种事情,还是要我出场才能搞定!” 众人笑了他一通,终于还是欣喜地平静下来。 花九千嘆道:“这下,终于都放心了。再没什么遗憾。” 她回头望望众人,他们都看着自己,好像还在等她说点什么。她哈哈一笑,拍手道:“看什么?都回房吧!明天早点起来,今后都轮着做家务了!” 众人“切”一声,纷纷散开。谁都知道,叫的最响的人,才是真正属于从来不做家务的懒人。 明月当空,夜风习习,至于鹰六有没有得到佳人的谅解……这还用说吗? (番外完) ××××× 全部完成了。(烂俗狗血番外――) 至于鬼八,我本就没打算写他的故事,毕竟这是一个欢喜基调的文,而且还是男女之情为主的。 以前有读者问过我,鬼八是不是做过小倌?我回答是。 如果确切点来说,他是被达官贵人包养的男宠,人形玩具。写他的遭遇,一定是阴风血雨,凄凉无比,我不想破坏这么美好的基调,所以放弃描写。 鬼八的故事,和耽美其实没有关系,古时候喜好男风的那些人,也不单纯是看上对方是男人,更多是看上皮相,他是个美人,出身低贱,因此更可以放开手脚去玩。 无论如何,他到底还是得到幸福了,文中很多人也都得到了幸福,不管是真是假。 大家都大欢喜,就是我想写的故事。 接下来,我想理理思路,很多文想写,却时间有限。《神之真谛》一文,我还在查找资料,很可能接下来写它,也很可能写个现代文,也可能写个架空奇幻。 不管怎么说,让我先理理思路,看哪个文写起来最快。 《神之真谛》必定是最后完结的,写完它,我很可能不再写文了,因此需要谨慎对待。 就说到这里吧,大家看文开心就好。^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