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娼》 第1页 《道娼》作者:游人左/姜姜姜姜姜【cp完结+番外】 简介 有男馆名涟漪阁。 阁中有位奇葩男娼。 此人黑发齐腰,爱穿白袍,袖宽两尺一二寸,袖长及地,手中常挽一拂尘,白色马鬃尾所制,口中常唱,‘无上天尊’。 有大康朝一王爷。 这位王爷出手阔绰财大气粗,但性情诡异,极难琢磨。此人独好娈童!府中豢养的娈童近一二十个。那些个进了府的男娼,十有**呆不长,理由也没人敢追究。 古有云,事出必有因,无风不起浪。 大千世界,万丈生灵,自有其背后讳莫如深的秘密。 标籤:宫廷斗争 虐恋 架空 相爱相杀 he 引 话说大康朝有条最最繁华的商街,繁华之处与众不同,以青楼闻名天下。 放眼望去,妓院男馆百家争鸣,不计其数。声色犬马,昼夜荒淫,正可谓风花竞入长春院,灯烛交辉不夜城。 坐落其中的一家男馆名曰潋滟阁。不怪这名取得俗气,因这长街妓海娼浪的,再新颖的词条也是百花中的一枝,新来商街的恩客眼花缭乱,说不出哪家比哪家好,一切全靠缘分,自然还有口碑。 为何单提一家,因这潋滟阁里有位奇葩男娼。 此人黑发齐腰,爱穿白袍,袖宽两尺一二寸,袖长及地,手中常挽一拂尘,白色马鬃尾所制,口中常唱,‘无上天尊’。 这副扮相,乍一看,可不就是道士!直可谓惊瞎世人双眼。 老鸨愿收他,主要看上此人相貌身形,至于道不道士的,不论真假,总之也是个噱头,这年景除了正经商贾,谁都知道肉色行当生财最快。 话分两头讲,为何一代大康朝男娼蔚然成风?要知道自古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史翰不彰。 一切自当归功于朝中一位身份尊贵权势滔天的王爷。 此人独好娈童!府中豢养的娈童近一二十个。 这位王爷虽出手阔绰财大气粗,但性情诡异,极难琢磨。那些个进了府的男娼,十有八九呆不长,理由也没人敢追究。 即便如此,男馆的老鸨们仍绞尽脑汁了巴结他。 古有云,事出必有因,无风不起浪。 大千世界,万丈生灵,自有其背后讳莫如深的秘密。 第1章 天欲晚,华灯初上。 赭门金匾,微芒闪烁。 私阁内,香菸裊裊如坠云雾。 宽敞的软榻上靠躺一人,衣襟全敞,半挂在两肩,双眉如剑飞鬓,明眸细长深邃,眼里噙笑,看着伏在胸口和胯间的少年,似乎还落下几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两名少年起伏着身子,卖力吞吐,嗓音里不时发出呻吟声,听着竟比躺着的那位爷还享受。 香阁离书房,仅一门之隔,是为办差消遣两不误。 今儿个他早已处理完所有公事,可仍闻听隔壁来来回回足音跫然。 终于房门开合的声音令他厌了,眉梢轻挑沖门外侍卫道, “连齐,进来。” 连齐忙转脚,步入香阁,这副色香玉暖的场面司空见惯,回话的声音可谓冷淡,“主子。” 跪伏软榻边的少年亦毫无避讳,依然动作不止。 “跑进跑出的不嫌吵,还有公文吗?” 连齐拱手回道,“不是公文。是…各大名院的拜贴。” “什么拜贴?” “主子忘了,今儿是白眉盛会。” 一年一度的白眉盛会,乃娼妓们的节日,左不过歌舞笙箫庆贺之,最为要紧的是推出新人,以卖高价。 天下谁人不知怀敬王渊澄专好男色,京城里的男娼院隔三差五就往王府送娈童,故而他没必要参与所谓的盛会。所以书案垒高一沓的拜贴他动都没动,然而每年此时,那些个院主楼主阁主还是乐此不彼地往他这送。 连齐伫立一旁,等着吩咐。 渊澄半阖眼思忖了一会儿, “更衣,”他腿一扫坐起身,问,“都谁送的拜贴?” 连齐取来玄青紫边的澜衫,边道,“梧桐院,蓝艺楼,涟漪阁,还有潇湘馆……” 渊澄抬了把手,照连齐这么念下去,怎么也得一炷香,“罢了,且说哪家来得最勤?” “涟漪阁,”连齐脱口而出,方才送进去的就是这家,“已经是第五张了。小的记得去年也送了好几次。” 渊澄抬高下巴拢衣领,衣裳轻微摆动,流云百福图案栩栩如生,“就它吧,艾豭之事,能玩出什么花样。” 连齐左右忙碌的手顿了一下,好奇地抬了一眼,一旁两个小倌也不明所以得望着他。 渊澄扫看三人,继而自嘲般发笑,“就是公猪的意思。你两也收拾收拾,一同去吧。” 小倌闻言喜不自胜,扭身跑出香阁。 未入商街已闻锣鼓震天。 烟火熠熠,流彩曜空,迎来送往,空前繁盛,此间亦可反映出大康朝当下多么民生富足。 涟漪阁虽然每年都送拜贴,但是荣得怀敬王驾临还是首次,老鸨子的烈焰红唇都快开到耳朵根了,连忙将人请入预留的绝好雅间,素纱幔帐围隔,可纳十余人。 戏台上一出接一出得演。无论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曲高和寡不足为虑,俗不可耐也不足为过,总之老鸨煞费苦心准备的戏码,赢得了满堂喝彩。
第2页 可不知看台那位尊爷,似乎有了不耐烦之意,索性解了衣裳,又行起欢愉之事来,照旧是躺着让随行的小倌伺候。 青楼是卖肉色的地方,谁色相好谁得宠,千古不变的道理。可白眉盛会,一年才举行一次,一视同仁的规矩不可破,同样是做娼妓的,一展身姿的机会不能不给。 故此到后半段,就是那些小有名气或名不见经传的小倌们上台,自当也是卯足了劲的,表演的才艺也不算多寒碜。 可涟漪阁有位小倌人,出了奇的寒碜,轮到他却也不得不上。 身为红尘中人,即便身无长技,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总会吧,充当笑料啥的,也能博个利扬个名。 戏台子清空,红帷幔拉开,此君被来自身后一双炯炯有神铜锣似的大眼给瞪得险些气绝,只好硬着头皮上场。 台下宾客满座,乌泱泱人头攒动,见他打帷幔后出来,立刻爆起掌声。 这等场面,此君并非第一次面对,只见他,拂尘掠眼而过,撩一手白袍裙裾,迈开八字步,稍稍清了个嗓开口了。 “诸位恩深似海的官人,在下文无隅,这厢有礼。” “好!”话音刚落,便有人叫好。 好个屁,跟个傻子似的,帷幔后牛眼主人暗自唾弃。 文无隅接着道, “既是与君同庆的盛会,在下就献丑,为诸位诵一段《道德经》……” “啥?《道德经》?”一个喝得酩酊的粗汉呛出声,大着舌头说,“别看你…穿得白花花的像个道、道士,真当、当自己是个道、道士啦?俺不听《道、道德经》,俺要…” 此汉被另一汉给拽坐入座,许是觉得丢脸。 而又有声音响起,比那粗汉清醒,翠衣广袖,看着像个文人,“我若没记错,去年文小倌诵了整篇道德经。” 文无隅坦然道,“正是。” “貌似前年也背了?” “正是。” “大前年也是?” “是,这位恩客好记性。” 翠衣客官怒了,一拍桌案,吼道,“年年都背道德经,拿我等当猴耍呢?!” “就是就是!”台下立即附和。 文无隅玉面星目无一变色,云淡风轻解释道,“此言差矣,在下前年诵道德经,以琴瑟和之,去年以箫笙和之…” “那今年呢?打算用何种乐器?” 文无隅迟疑了下,转身掀开帷幔拉扯出一个满脸苦大仇深的小厮,“今年有伴舞。” 全场张口呆目,一片寂静。 小厮的脸空白了一瞬,立马眼鼻口挤成一团无声得怒骂此君,“伴舞?伴你个大头鬼!我不干!” 却突然高阁之上传出一阵癫狂的笑声,简直要笑断气,众人循声望去,但见素纱幔帐后,有个人影窸窣起身,幔帐一角被掀开,露出半边有些衣衫不整的身。 “怀敬王?”台下小声嘟囔。个个互相对眼之后准备俯身叩拜。 但闻渊澄笑道,“同是寻乐,诸位不必拘礼,本王出一千两,让他诵一遍,可有异议?” “听凭王爷做主……” 而台上两位光站着,盯着高阁,魂如出窍。 渊澄这时走出幔帐,雪亮的眼似笑非笑,嘴角似乎带了点讥诮的意味,“诵吧,本王绝不赖帐。” 第2章 怀敬王乃是前朝宰相之子,在宰相全力支持下钟氏改朝换代坐了天下,那一场鲜为人知的兵变,身消命陨的高官不计其数,宰相大人虽逃过一劫,但最后还是没能幸免。留下幼子渊澄,由钟氏皇帝一手带大,十分之宠爱,赐爵封王不在话下,更官至大理寺卿,掌管全国流刑以上重案。如此手握生杀大权的怀敬王,是人是鬼都得退避三舍,保不齐一句话,就算是平民,亦能给押入天牢经历一场。 既然高阁之上的怀敬王发话,众人岂敢有异,屏气敛声各安其座。 且看戏台上二人。 文无隅气定神闲,打躬作揖唱到“无上天尊”,准备开诵。 一旁小厮扯了扯他衣袖,万般不情愿地问,声音似蚊虫嗡嗡响,“真的要舞吗?我他娘的不会跳舞,能不能…我下台去…” 文无隅侧了侧身,小声道,“不要紧,只当空中作画,随便画个一三五,四处窜一窜也便行了。”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阔前一步,声沉气稳开始诵道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甭管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大惑不解,光听其声抑扬顿挫倒悦耳得很。 只那伴舞四仰八叉上蹿下跳,活脱一野兔子,生演了场何为狡兔三窟。 一刻钟后,此君终于诵完道经,不闻有人喊停,他停顿片刻深喘口气,诵起德经来,“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 不过几句,楼上客轻咳了一声,台上君立马收声,正襟危立。 声音飘飘然传出,“你若能倒背,再加一千两。”
第3页 满座譁然,打起萎靡的精神,准备看笑话。 文无隅不紧不慢,总之举手投足就是一副天崩地陷也熟视无睹之状,“谢王爷恩赏。 争不而为,道之人圣,害不而利,道之天……” 要说此前尚可听出一二分意思,现在倒着背,在场鱼龙混杂的看官们可谓七窍通了六窍,剩一窍不通。 道德经被奉为道教经典,但读研之人历来有之。其意高深玄妙,能彻底参透的,恐怕已是世外高人,哪会到此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何况科举考帖经墨义,策论诗赋,四书五经之类,但凡凡心未泯求功谋利之人,谁会去深究。 过了那么半盏茶的功夫,渊澄自己个儿受不住了,幔帐一掀,朝戏台勾手,“行了。” 于是乎可把躲在侧台嘘声嘆气的老鸨子给乐坏了,连忙招呼文无隅下台,引他去往高阁。忙活半宿,这位尊爷总算看上一个,单单赏钱就有两千两,若是卖出去,银票不得雪花似的往她怀里飘。 一主一仆跟在老鸨身后。 “手都快挥断了,这回主子可得多赏点。”文无隅贴身小厮文曲,手足腰身酸爽得厉害,一路走着扭来扭去。 文无隅皮笑肉不笑得回道,“何曾亏待过你。” “我就说,平日里多学学琴棋书画,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你偏不,从没见过你这么固执的人。” “哼,你倒挑起吾不是了。”文无隅轻哼道。 文曲撇嘴,不屑地朝他背后飞白眼,走了一段,他又道,“一会儿见到那位爷,你别多话。” “为何?”文无隅闲闲信步头也没回问道。 “你那点子臭墨文采,还是慢慢用吧,大凡有钱人都喜欢高冷的,你越不说话越不理睬他,反而能勾起他的兴趣,怜惜你。没听说过猪鼻子插两根葱还能装大象呢,你装模作样一番,保准今儿能卖个好价钱。” 文无隅停了下脚,“你怎肯定那位爷会将吾买去?” 文曲摇头晃脑,笑得贼兮兮,“不买他花两千两听你念经?!” 文无隅眼皮子打上翻,想了想似乎有道理,“那一会儿你来说?” 文曲迭迭点头,“交给我吧。” 素纱幔帐启开,拂过肌肤如流水般细滑,两人随老鸨跪地叩头。 “王爷,人带来了。”老鸨满脸堆笑,挤得脸上厚厚的一层粉,似乎脱落了星点。 文无隅抬眼一瞧,那尊爷仰面靠在软榻背上,看不见眼睛是睁是闭,左右两个花枝招展穿着艷丽且暴露的男童,软若无骨得依偎在他胸前,手指在他胸口大腿上打圈。 低嗯一声,渊澄挺直腰身坐起,眼底幽深透着绝靡之色,“免礼。” 主僕二人默默对上一眼,怀敬王风流成性果然名不虚传。 小倌儿口衔紫葡凑到渊澄嘴边。渊澄张口吃进,手指从他细腻的小脸挑过,在旁人看来恩爱得紧。 无所谓非礼勿视,文无隅面不改色,空无而专注得望着前方。 渊澄睨他一眼,竟捡了个紫葡萄开始剥皮,“你就只会道德经?老鸨是怎么调教的。” 老鸨鞠躬踧蜡欲言又止,也把文曲难住了,挠头想了又想,他跟文无隅的年数不少,却着实不知此君还会什么。 文无隅双手合拳往前一送,“回王爷,吾还会阴符经,南华经,黄庭经,三字经,千字文……” 渊澄目光倏寒,打断他,“这么说你确实是个道士?” 原来王爷好奇他的身份,还没开口,一旁文曲抢答道,“回王爷,确实是,只不过半路出家,道行不深。” 老鸨忙不迭点头肯定,“老奴见过他打坐,这小厮,规矩忒多,什么不沾荤腥,戊不什么朝什么…” “戊不朝真。”文无隅适时补充道。 “那你堕入红尘,莫非渡劫来了?”渊澄玩味十足,眉眼飞笑,把去皮的紫葡萄扔进口中。 文曲又插不上嘴,只听那厢文无隅八百正经作答,“差不离,师父说吾心性不定,将吾赶下山历练。” 渊澄抿笑,“你这历练之法倒很独到。敢问尊师道号,仙居何处?” “蜀地娄瀛山白云观,家师道号居静。” 娄瀛山之耸阔,群山鲜及,据闻山顶有个白云观,云波浩渺如神仙福地,但若去找,怕是三五个月也难寻到具体所在。 渊澄默了片刻,又道,“你呢?” “吾道号无隅。” 闻言渊澄蹙起眉,“文是俗姓?” 一边文曲瞅准机会,连忙跳起脚插话,“回禀王爷,我家主子说过,他是个孤儿,自小被他师父收养,后来才修道,这文姓啊,是他下山时候,路过一野坟,见那墓碑上刻母亲文氏良德之墓,所以才姓文。” 真够随意的, 渊澄直盯着这粗枝大叶的小厮,未开口,此厮又眉飞色舞道,“小的叫文曲。” “也是随孤坟姓?” “不是不是,小的随主子姓,主子捡了小的改的名,我们还有个人,叫武曲,也是主子改的。” 文曲武曲,北斗星君,有趣,渊澄往后靠上软榻,拥左右入怀,眯眼打量站得跟棵松似的假道士,
第4页 半晌才听他说道,“你身上的道袍不合规矩吧,穿得这般洁白,自以为和这些个妖艷货色不一样?” 第3章 尊口既开,又问了许多话,想来是有兴趣的,旁观的两位暗暗笃信。 听闻王爷发问,正主也没个回话,两人按捺不住,老鸨先抢话头, “回王爷,老奴也觉得文相公衣着过于朴素,这要细心打扮打扮,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您说是不。” 渊澄连个眼神也不给,光顾和左右调情,两只纤纤玉手已探入他的里衣,澜衫要退不退地垮搭在身上。 文曲拿脚尖踹文无隅脚跟,暗示他说话,听不到一个闷屁,只得跳出来说道,“王爷,我家主子曾提过,不拘小节。不管这道袍是什么颜色什么款式,重要的是,方便脱…也方便穿…”话音渐渐被吞,文曲有点羞耻地退回原位。 渊澄于是看向文无隅,此君这时才缓缓道,“世人皆爱钱财,却不见得人人都能坐拥金山。”也不见得人人都想要金山。 “言下之意,你没钱?穷困潦倒穿不起华服?” 文无隅薄唇微挑忽然笑了笑,“方便也是其中缘由之一。” 渊澄耐心磨完,示意左右退开,整起衣裳,“年方几何?”此君和他身边两个小鸟依人的男童比,可谓人高马大。 所谓道不言寿,修道之人重生恶死,忌讳询问年纪,文无隅有心闭口不言,怎奈身后魔爪掐得他的腰肉生疼,啊得一声叫出口。 渊澄打斜眼觑他,文无隅只得照实回道, “在下二十有五。” 此言一出,阁内七人齐齐看向他。 连文曲都目瞪口呆,“主子,你、你二十五啦?” “这、这、”老鸨只剩这字在口。 渊澄施施然站起,留两个男童整衣系带,“比本王还大三岁,比这两大了近一轮,人老菊残不中用。” 那文曲瞪大的眼未能及时合上,转投渊澄,实诚实得张口出声,“王爷二十二?看着和我家主子差不多…” 文无隅忍不住侧过头去掩嘴偷笑,简直乐不可支。 渊澄一记冷眼扫去,文曲忙噤声,缩在一旁。 老鸨会错了眼色,公鸭嗓子叫唤开,“你这奴才,怎么说话的,王爷面若冠玉英姿飒爽,你家主子一大把年纪能和小倌人比,瞧人家的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 “掐出水?掐一个我看看!” 文曲不甘示弱,他在涟漪阁,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和老鸨素日里拌嘴只赢不输。 老鸨气急,叉腰一步冲到文曲面前,指着他鼻子,“你说掐就掐,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你们主僕两个,不对,三个,在这儿混吃混喝,想老娘给你们送终吗!” 这话太过污人清听,文曲肯定不能忍,一跺脚腰杆笔挺,直眉阔嘴, “呔,你个老鸨子,良心餵了狗啦,自打我家主子进阁,没少给你赚钱,摸着你的五脏六腑,问问自己,没我家主子,你得少多少恩客!怎么也得两成吧?我家主子年纪大点咋滴,你就急着把他扫地出门了?臭不要脸!这条街,说到底就是卖皮相的,管甚年纪大小,我家主子长得有比这两毛头小子差?谁要敢说差谁就是睁眼瞎,这么两个小东西,我一脚能踹飞五个!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娘娘唧唧!” 文无隅往旁边挪了几小脚,一副吾听不见听不见的样子,可胸口却憋着笑,一抖一抖的,脸都憋红润不少。 渊澄拉下脸眉深锁,身旁两个男童眼睛水汪汪得委屈极了。 连齐见状不对,走了两步欲拉架。 老鸨子经遭一顿数落,自然不服输,三寸金莲踮起脚尖,气势腾腾上升,话刚到嘴边,唾沫星子噼头盖脸地砸向她, “我家主子是不景气了咋滴,由着你埋汰?白花花的银子进了口袋,你就是关公的铡刀不认人了!从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老娘们!卸磨杀驴,狼心狗肺,鸡同鸭讲,狗屁不通……” 文曲骂着骂着一时词穷,抡起平日里学的成语,个个不离畜生。 “连齐,”渊澄被吵得太阳穴咚咚直跳,音量自动高八分,“谁再叨叨个没完,把他舌头绞下来餵狗!” 阁楼立马鸦雀无声,文曲识相得闭了嘴退到文无隅身后,老鸨子怒气难消也只得忿忿忍下。 渊澄阖眼靠上软榻,两个小童贴心得绕到后头,为他按摩捶背。 过了半柱香,老鸨大着胆子,涕泪横流地跪倒, “王爷,不是老奴没良心,文相公卖相是一等一的,可就是死心眼,不听调教,老奴只想给他争个好出路,这年纪也大了,干不了几年了呀……” 好出路,说的比唱的好听,谁不知道怀敬王喜新厌旧换男宠比翻书还快。可再想想,貌似还真有那份心,倘若被王爷打发出府,银子赚了自由也有了,稳赢啊。 文曲投去一个白眼,默不作声。 消停半晌,渊澄终于又发话,瞅着眼下的境况,不把人买下,反倒是他亏心似的, “除了背死书,还会什么?” 不赖他非得究根问底,实在此君一不软二不香,姿色是有,却也非举世无双。 文无隅正冥思苦想,身后又一脚踹他,一回头,就见文曲龇牙咧嘴,“快说!快说!”
第5页 文无隅嘆了口气,捋捋拂尘,“回禀王爷,会一点道场,王爷府上若有红白喜事,吾可为王爷供斋醮神,稍以求福免灾。” 渊澄掀眼看了下他,“本王不信这些。” 隔了一会,又道,“倒也算长处。” 无影脚踢得勤快,文无隅屏气将脚一抬迅速跺下,不偏不倚正中文曲脚尖,文曲不敢嚎啕出声,拼命忍着,模样可算是解气,他这才对软榻上的尊爷道,“吾还会一点测字。” “测字?”渊澄哼笑,假道士变作了神棍,他挥挥手,“取笔墨。” 不消片刻,连齐捧着不知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人送来的纸笔,放到几案。 渊澄走到几案旁,示意文无隅近前来。 毫笔吞墨,一挥而就。 末了他回头看文无隅,极为有礼地抬手作请姿。 文无隅延颈一瞧,好个龙飞凤舞的容字,遂道, “请问王爷问姻缘还是仕途?” 渊澄负手而立,他倒想看看假道士是不是真神棍,“且讲就是。” 尾随而来的文曲暗暗捏了把汗,盼着就好和他斗嘴的无用主子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文无隅悠然转身,踱步几脚,俯仰两回,终于面向渊澄,侃侃道出, “容字,上穴中人下口。王爷若问仕途,自然鹏程万里无可限量,不过道经第九篇有言,持而盈之,不知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恕在下冒言,穴,亦同人之居所,安身之处,人字去头,立口之上,是为勿视,勿闻,勿听,勿言,万千功名终归尘土,王爷后半生若是归隐山林,必当后报无穷。” 渊澄细细听着,只觉得玄乎其玄,言下貌似有功高震主鸟尽弓藏之意,见他停下,渊澄抬了抬下巴,“接着讲。” 文无隅于是脸不红心不跳继续说道, “若问姻缘,穴,乃人之根本,亦可称心穴,如此便好理解,王爷心中有个无法言说出口之人,若想喜得良缘,须得无所顾忌敞开心扉。同上,穴称之为人之居所的话,或许此人正在王爷府中。” 渊澄忽然面若冰霜,眼中竟生杀气,他捉住文无隅的手腕,似笑非笑慢慢凑近他的眼前。 文无隅深切感受到无形的压力,令他嵴背发冷,握在腕上的手力气越来越重。 文曲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的了…我家、主子说的不对,还请王爷、恕罪,恕罪…” 渊澄没搭理他,盯紧了文无隅,“据说修道之人讲究清静无为,追求长生不死,不知文公子修道,可有成仙之法?” 手上脉门越发紧迫,文无隅呼吸变得急促,“回王爷,在下皈奉道法不久,方入修道之行,修的是精气神,王爷所说成仙之法,讲究鍊气,辟谷,内丹修炼诸如此类,在下尚不能知…”说完两眼频频翻白。 渊澄却未就此放过,冷哼着加重力道,“修身养命?那你这么做不怕仙人怪罪?又是谁教的你做娼?” 文无隅额头直冒冷汗,嘴唇发白,这等时候居然还笑得出,“自然是祖师爷所教,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 满口扯谎!渊澄眼见着他话没说完两眼一闭,及时收了手,没让他摔到自己身上,而是头磕几案砰地一声倒地昏死。 文曲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探他鼻息,幸好幸好,没死! 转而怒目圆睁,拿眼神大胆且放肆地狠剐渊澄。 渊澄扫灰一般拍拍手掌,看了眼四脚朝地之人,拂袖而去。 第4章 文无隅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他活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是自家房间没错。 一个背影哼着小曲儿忙前忙后,桌上地下堆着几个大包袱。 他单手撑床面,颤颤巍巍坐起,额头一阵针刺般的疼,他抬手摸到一层粗布,低头一看,左手打着绷带,挂在脖颈上。 “文曲。” 文曲扭身过来,笑靥如花迎上,“主子醒了啊。” 文无隅看了看胸前自己的左手,没等发问,文曲叉上腰对着他一顿数落, “你也太没用了,跌一跤都能把手跌断,放心吧,没残废,养个半月就好了,唉,又花了不少银子,你交给我保管的钱快花完了,把私房钱掏出来吧,别这么小气,我又不会给你乱花。” 文无隅仿佛没听见这番言论,问起其他来,“昨儿赏钱老鸨给了么?” 文曲摸出怀中银票,气呼呼甩他手中,“喏,一千两,给你!” 看着文无隅将银票收起藏进枕头底下,他气愤不平地嘟囔,“小气吧啦的,没良心,亏得我费了九牛二虎把你背回来,忒重了,死猪一样沉!” 文无隅左耳进右耳出,检查起自己的伤势,“家用的另外给,而且吾就要进王府伺候,吃香喝辣都有你的份。” 文曲怪问道,“你怎么知道人家王爷买了你去?” 文无隅瞥了眼一坨一坨的细软,他是断手又不瞎,脑子别提多清楚。 文曲吐了口气,又开始翻箱倒柜,“我说,你至于看人家王爷看得晕倒嘛?没见过猪跑还吃过猪肉不成。”
第6页 想起昨夜,文无隅又觉得嵴背发麻,掐他脉门的手要是晚松那么一瞬,他恐怕就气绝身亡了,“你懂个青菜篮子。” 沉吟片刻,他犹豫道,“吾还是不去王府了吧。” 文曲诧异回望他,“为啥?” “看王爷面相,心狠手辣,不好伺候,吾怕有去无回,小命难保。” 文曲一阵风似的冲到他面前,“可快拉到吧,别装了,你经常跑隔壁私会于相公,向他打听王爷的事,难道不是爱慕已久嘛!” 文无隅表情好比咽下一只苍蝇还难受,“呸,吾会爱慕他,你眼睛浆糊了!” “以为我不知道,那于相公是王府里出来又回到这的,呆了不到一月!” “那你定也看见他神志不清郁郁寡欢啦,必是受了不小打击,也许王府闹鬼,吓得不轻。”说着他故意猛打哆嗦,做出一副惊恐状。 文曲半信半疑,忽灵光一闪,张开盆大的嘴指着他笑,“骗谁呢!就算有鬼,你不是道士嘛?捉鬼去啊!” 文无隅嗤之以鼻,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以为道士专门捉鬼降妖?叫你平日别看野书,你偏看,迟早脑子锈透。” 咬文嚼字的功夫文曲论不过,屎尿屁的脏字,也是和他家主子学的,捡不到理的时候他惯于转移话题。 此刻拿手指狂掂一个纯金打造的鸟笼,里头三只麻雀惊得四壁乱扑,万般嫌弃地问,“这玩意儿带嘛?” 文无隅拿眼扫去,“吾警告你,玩死它们吾叫武曲把你连它们一块儿炖了吃。” 文曲得意洋洋,把手一松,鸟笼啪一声掉桌上,左右晃了几下,好险没坠地,“你又不吃荤!我去看看武曲打点好没有。” 然后屁颠颠小跑出门。 文无隅想到什么,忙叫住他,“等下,等下,可有人来接我们?” “啊?没听说额,咋的,你还想人家王爷八抬大轿迎你进门?”文曲立在门口。 “不是你说的,要抬高自己,别人才会怜惜?” “是哦…”文曲才忆起自己的高冷理论,想了半天问,“这可怎么办?” 文无隅思量问题时总爱眼睛打上,类似翻白眼这般,好似向天上的神仙寻助。 文曲看了半晌白眼,最终等到吩咐,曰,明日再看。 入夜,怀敬王王府。 渊澄屏退左右,在花园中闲步。 这处小花园座落于他私人内宅,除了连齐和几个心腹,其他人等不敢出入,更无人打理,花草长得极为茂盛且凌乱。 北斗星忽明忽暗的时候,连齐飞身上屋顶,踩下房檐一处凸起,只见凌乱的花丛渐渐有序散开,露出一块窄小的空地。 渊澄踏脚三下,空地赫然出现一方铜门,接着铜门无声无息地缩进地面,露出一条往下的石阶。 烛火昏黄摇曳,渊澄只身进入地道。 他刚站直身,便迎来个熊抱,一名少年钻进他怀里,脸贴紧他胸口, “渊澄,我好想你……” 渊澄笑容宠溺得,轻抚怀中少年,“昨儿不是见过吗…” “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少年略带鼻音委屈地诉说。 渊澄轻轻勾起少年下巴,印上嘴唇温柔一吻,“再等等。” 少年肤色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白,骨骼清瘦,面容姣好,眉眼处透露着稚气未脱的纯真,“这话即便每年一次,你也说过十几次了,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你说可以。” 渊澄无声地嘆息。 少年渐渐攥拳,紧紧看着他,“是不是,你贪恋外头美色,怕我出去给你添麻烦?” 少年说罢霍然离身,手撑着书橱橱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出声。 烛火打照,他的脸庞一明一暗,阴影重重,衬得他越发让人心疼。 “明秀,”渊澄慢慢走近,搂住他双肩将人转过身,低下头细细吻干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二十年来你很是辛苦,可我们稍有不慎便功亏一篑,只怕到时落得和爹娘一般下场。我已同你讲明,那些莺莺燕燕之事只为掩人耳目。” 明秀微微抽泣着,低沉抚慰的声音让他极安心,神情已见开朗,“我知道不可以冲动,只是每日待在暗不见光的密室,我怕有一天你把我忘了……” 渊澄目光温柔如水,不再说话,伏低身咬住他的耳垂慢慢吸吮,手轻易解开了他的衣裳。 明秀全身心酥麻,呼出的气息灼人,伏在他颈间随波逐流。 渊澄曲膝把人横抱,送去温软的床榻。欺身压上,手指探进底裤,用唇齿咬开一口一口咬开衣扣,穷极柔情地亲吻着这副异常白皙的身体。 细碎的呻吟填满了空气,明秀情不自已往他怀里缩,双腿逐渐打开,缠住了他腰身。 渊澄时快时缓地挑逗套弄他那涨大的玉器,随着一声甜腻满足的喉音,明秀攀上了顶峰,瘫软在他胸前。 渊澄抬起他的臀部,沾满欲液的手指探进温润的小穴,稍稍扩张,将昂热的分身整个没入。贴着他腹间半软的玉器再次挺立。 墙头跳跃的烛火好似光芒四射,渊澄在这光芒里,会心一笑。
第7页 翌日。 渊澄临上朝之前,恍然想起前日一万两银票买的老金贵,煞有介事地询问连齐, “假道士文公子进府了没有?” 连齐恭敬回道,“还没。” 渊澄面朝东山冉冉升起的旭日,摩挲着下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派人传个话,下朝之后若未见人,告诉他,要想八人大轿去抬,断手不够,还得断腿。” 第5章 文无隅在床榻躺足了一天一夜,没有恩客点牌,乐得清闲自在。 老鸨子把他卖身契连同卖身钱一併送来。八千两,可算天价了。不过五五分帐到最后,老鸨子硬是又吞了一千两,到他囊中就只剩三千两。 朝夕之间进帐四千的文大倌人,很是大方得赏了文曲五百两。 他饮食忌荤腥,一日三餐蔬菜瓜果用不了几个钱,随他的两个小厮文曲武曲与他不同,尤其是文曲,饿死鬼投胎无肉不欢,单单吃穿用度来说五百两绰绰有余。 一大清早,文无隅便被文曲破锣嗓门给吼醒,说王府派人来请了。 有人来请是好事,他不明白文曲一脸惊恐莫名所为何故。 来者提着根腿粗的木棍,往地上一杵,沖他亮嗓,“王爷有令,下朝未见人,打折腿抬进王府。” 文无隅这下明白那张大盆脸为何惊慌,忙问,“王爷几时下朝?” “辰时三刻。” 得到回答,他转头问文曲,“现在几时?” 文曲苦瓜脸愁得紧,“等你洗漱完,就到三刻。” “唉,”文无隅坐在床榻,长长吁了口气,拿完好的手搓把脸,不慌也不忙,“抓紧时间叫上武曲,脸就不洗了。” 然后慢悠悠下床取外袍,对着铜镜五指捋睡乱的头发。 出了涟漪阁,碍于时间紧迫,文无隅预备叫辆马车。 侍卫却说有车驾随行。 省下车马费是件好事,可坐在车上的三人,却高兴不起。 原本应该是英俊的高头大马,现下是一只鼻套铜环的老水牛。厢车不是翘顶绸帘的,老水牛配不上拉豪车,因此省了,简化成天为顶草为席的二轮车。 牛车颠得欢快,乡下人进城,招摇过市风光无限好,过路行人皆侧目施以笑礼。 车上叠放的细软里夹着主僕三人,文无隅不惊不躁,干脆盘腿静坐如入无人之境。文曲却不行,一颗头垂地老低,就差揣进裤裆里。另一位便是武曲,从头至脚裹得严实,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空无一物,仿佛得了他家主子真传。 到了王府,下了牛车,拖了行李,端着木棍的侍卫,赶鸭子似的催三人进府。 渊澄换下朝服,正在大堂歇息饮茶。 微风徐徐,沁人心脾。 忽然他眉头一皱,不知打哪飘来一股子药草味,越来越浓重,如置身药桶。 下人报说文公子到了。 渊澄走到门口,就见最前的文无隅照旧一身白袍,步履闲闲,拂尘和衣裾齐飞,颇有些神仙下凡的意境,如果他身后不是跟着一青一灰两个人形挂物架的话。 渊澄噗嗤一声笑了下,转回堂内。 不一会,三个人进入大堂,迎面先跪地叩首。 渊澄徐步到三人面前,他发现药草味来自那个装扮奇异好似见不得人的小厮身上。 渊澄手指点点武曲,“他怎么回事?” 秉承某厮高冷逻辑,某君没打算回话。 “回王爷,他就是武曲呀,小的前儿说过。”文曲好似忘记曾几何时自己用以下犯上的犀利眼神,怒视过这位尊爷。 渊澄斜了眼文无隅,又看向武曲,上下打量,“本王问的是他为何这副扮相?” 文曲恍然大悟,夸张得噢了声,“他呀,他有病,而且不会说话,包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敷着药呢!” “什么病?” “是……” 文曲收到一记冷眼,话到嘴边只得咽下。 渊澄转睨文无隅,语气戏嚯,“文公子坐了趟牛车,颠哑巴了?” 文无隅虽没说出幼稚二字,但轻飘的眼神从渊澄身上扫过,多少含着那么点意思,“回禀王爷,是烧伤,武曲全身上下无一完肤,因此得日日敷药。” 渊澄坐回太师椅,端茶小抿一口,“王府不收来历不明之人。” 三人皆愣住。 文曲眨巴几下眼,很是天真地说道,“王爷这就不要我们啦。”他连口王府的热茶都没喝到呢。 “这儿多的是人伺候。” 三人听明白了,文曲第一个难以从命,嗓门不自觉提亮,“那不行,我们三个相依为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大义凛然的词彙,自然不是文曲自个儿想出的,他家主子有先见之明,昨儿特意讨论过王爷可能会因为武曲的形象而不接纳他。 渊澄被大嗓门刺得太阳穴突然抽了一下,脸色兀地发沉。 文曲立马怂了,忙解释起自己的身世,“小的吧,是山里的,家里有爹有娘有一亩地,两间瓦房,十几头猪,本来日子过得挺好,谁知有一天,山突然塌了,地裂开好大一条缝,把我们家猪全吞了,房子也成了一堆石头,我爹娘都死了,我夹在一条大地缝里活了三天,又饿又渴,谁知山又烧起来了,大火没把我烤焦,把猪给烤熟了,我靠着一头熟透的猪,又活了十几天,这时总算下雨了,天跟漏了似的,雨忒大,我被冲出地缝就昏了,醒来就看见我家主子啦。”
第8页 文曲脑子缺根弦似的,又是愁眉苦脸又是手舞足蹈,一番大白话把悲催身世交代清楚。 渊澄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嘆气,“你的身世挺惨,可你的声音确实不招人待见,前日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文曲一脸茫然,他脑子里仍是当初发生天灾时的画面,压根插不进前日的记忆。 文无隅好心提醒道,“绞下舌头餵狗。” “这话对你一直奏效。”渊澄加上一句。 文曲赶紧上齿咬下唇,紧紧闭上嘴,眼睛看地。 清净一阵子,渊澄指了指武曲,“他。” 文无隅只好开尊口,徐徐道来,“吾的身世,难以考证,王爷若想知详细,须得找家师一问。文曲是四年前黔川捡的。五年前吾云游途径淮地,此地山林茂盛,天气干燥,时常起火,武曲的屋舍恰在林中,吾便是在废墟里捡的他,他命硬,烧得一塌糊涂也没死成。吾访遍名医,求得一副烧伤药。此方用的尽是名贵药材,一副药十两银子,一日换一次,五年下来花了一万八千多银子不止,外加衣食住行,估摸着得翻个倍,那便是……” 此君说着说着竟然扯到银子算起帐来!! 堂中数人,望着他的眼神渐渐发直。 “打住,”渊澄及时制止,亦觉好笑,“听你的意思,拖家带口的养活你们主僕三人不容易,卖身娼门也是形势所迫咯。” “王爷总结的是。”文无隅予以肯定。 文曲一脸苦哈哈,感动得几乎落泪,另一边武曲,眼睛晶亮似乎泛起水光。 渊澄于是挥手,“行了,连齐,带他们入住西厢,一道把规矩讲清楚。” 三人转身,走出几步,又闻听渊澄话音,“等等,你既带了人伺候,不用另派了吧?” 文无隅回道,“不麻烦王爷,武曲厨艺不错,而且吾吃惯他做的饭食。” “正好,西厢有小厨房,随意用。” 一个病痨一个话痨,他受不了大嗓门,更不愿闻药味,生怕这两个闲着无事可干瞎熘达,把王府搞得乌烟瘴气。 到门口,文无隅停住脚,“你两先去收拾。” 连齐不知该走该留,见渊澄眼神默许,便领人退下。 “莫不是迫不及待,现在就想伺候一回?” 渊澄往后一仰靠进椅子里,话音拉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走来。 第6章 文无隅面无窘色,在大堂中央站定, “吾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先谈妥价钱为好。” 渊澄眉心深蹙,此君怕是掉进钱眼里了,胆子也肥,跟他的男宠们,没一个敢和他提要求的。任谁花大把银子买回个难啃的骨头都会不高兴。 他板下脸冷着声道,“讲来听听。” 文无隅却没了声,踌躇不知从何说起,他不确定王爷是否知道他的规矩,若是开门见山直接告知,玩他应该怎么个玩法,又显得掉价。 渊澄才想起先前连齐提过几句嘴,立时明白此君犹豫什么, “险些忘了,文公子的癖好与众不同,没两把斧怎么能独揽涟漪阁两成生意。” 是了,此君嗜虐。 专玩床笫花样。 嗜虐的缘故无从考究,许是另闢蹊径,标新立异。 这么一讲王爷便是了解他侍奉哪类恩客,文无隅不再拘谨,回报一笑说道, “吾首要原则,不能累及性命。滴蜡之类无伤无血的,一回一百两。用鞭或其他,不见血二百两,见血翻倍。” 渊澄托腮打斜了眼看他,“可以理解为只要不弄死你,怎么玩都成。” 文无隅略有迟疑地点头。 渊澄施施然走来。一阵风吹过,捲起衣袖飘扬。 他抚上文无隅的脸庞,指尖轻摩。 下一刻陡然掐住他的喉咙,同前次一般,没有反抗,只是嗓子里发出嘶嘶的残音。 “你果真不怕我!或许你见过活着从我府里出去的,一定没见过死的。” 被打发走的娈童没一个精神正常。他可不认为自己的声誉在京城这个地方有多圣明。无人敢说三道四才是真。 一个人的表现异乎从容,必是怀着某种目的刻意接近他。 这么些年死在他手里的人也不少。 文无隅几乎喘不上气,眼球往外暴突,终于丢下拂尘攀住渊澄手臂,象徵性得挠了几爪, 破漏的嗓音发出求救声,“王…爷…高…抬…贵…手…” 渊澄冷笑,非但不松手,反而咬住他的嘴唇,将他抵上墙壁,按着他的头,看似疯狂求欢的吻,实则让他两个出气孔也出不得气。 文无隅一只手拼了命地挥扯推打,脸涨成酱色。 原来逼急了也会反抗。 渊澄抽身,手往旁边一撇,文无隅重心不稳狠狠摔到门槛旁,他贪婪地吸气,止不住撕心裂肺般咳嗽,全无停下的迹象。 忽然他爬起来,冲出门外,手撑一棵老树上弯着腰一阵干呕,吐出几口苦水。 回转的连齐不明情况,立在不远处观望。 渊澄斜斜倚靠门框,微微抿笑,“文公子还有什么要求?” 这位文公子背靠老树上气难接下气,沖他摇了摇手。
第9页 “那好,要用银子问帐房取,多少都无妨,非要客气的话,吃亏的是你。” 文无隅说不出话,默默跟着连齐回西厢。 渊澄望着远去的人影,慢慢眯起眼。 相比一味地折磨人,他更喜欢和别有用心的人玩,尤其那位特别能忍且沉得住气的道娼。 天子脚下皇城之中,大到三公小到衙役,身负一官半职之人多如牛毛。 有那么一类心理扭曲的人,他们上青楼,不爱浓情蜜意花前月下,偏好在床笫间舞枪弄棒,以发泄为乐,以娼妓痛苦为满足。许多身体上并无隐疾,因在官场受气无从释放,又不能拿妻妾下人撒气,恐怕传出去贻笑大方,只好花点钱去作践那些卑不足道的娼妓。 文无隅侍奉的便是这类人。 比如有位大理寺少卿,喜欢玩飞龙在天,拿两根粗绳系床帏,离床半人高,中间空半臂距离,衣裳也不必脱光,留一身里衣,前襟敞开,让文无隅仰面躺上去,并且规定落地不付钱,然后用大红烛往他身上滴蜡油,每受一下,人就不自觉颤一下,于是就在粗绳上轻晃,落下的衣摆像白云飘啊飘,加上文相公嗷叫两声,这位少卿大人便开心得像个孩子。 文无隅想着,手掌捂住发热发疼的脖颈。 早听闻怀敬王性情乖张多变,若非手段极致,何以被打发出王府的男童个个见了鬼似的神情恍惚,绝口不敢提及经历。 比起那些人,这位尊爷有过之无不及,把人往死里弄,又十分拿捏的好,给你留口活气。 “文公子记下了吗?”连齐瞟了眼认真盯地的某君。 文无隅抬起头,茫然得很明显。 连齐于是又说一次,“第一,未经王爷传唤不得私自找他,第二,王府有守卫的地方未得允许不得擅入,第三出入王府要报备,第四不得寻衅滋事,第五需要生活物资去羊角楼找许管家。” 到西厢一间独院门口,老远就听得到文曲的嗓门,连齐便作揖告退,想来也是不待见文曲的音量。 “主子,你看这院子,比我家门前的那座山还大!”见他回来,文曲忙表达自己三里人进城的眼光。 文无隅不睬他,主要因为嗓子疼。 文曲瞄他脸色,觉得好像白了些,“主子,王爷没什么特别的怪癖吧?” “没有。”文无隅吱了声,破音得厉害。 文曲乐笑了,磊落得嘲讽道,“哟,嗓子都喊哑啦,快喝口水!” 他先行跑进屋,在文无隅踏进门口时接下拂尘递上杯子,看着他边走边喝完,凑到他身边,用自以为很轻的音量问,“王爷打赏你多少钱?” 文无隅气得要打跌,哑口片刻决定不解释不计较,毕竟上樑不正下樑歪,他那么爱钱,手下青出于蓝胜于蓝,勉强算得上件好事。 “文雀的口粮,在哪?”桌上纯金鸟笼里的三只鸟看起来早饿了。 文曲脚底抹油跑得快极,一眨眼把一袋米粕放到桌上,仍不放弃问,“多少嘛?” 文无隅捏了一把撒进笼子里的一个小木槽,然后转正脸,一字不差地转述道,“王爷说,要用银子问帐房取,多少都无妨,非要客气的话,吃亏的是你。满意否?” 文曲吶吶问,“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他不会怪罪你把王府的库银搬空。” “喔。”文曲天真无邪得可爱,“王爷真大方!” “打现在起,三天别和吾讲话,疼。”文无隅指指喉咙,扭头去端详麻雀进食。 第7章 这夜,幽深无风,星辰高悬。 突然一声短促惨厉的尖叫划破宁静的夜空。 文无隅猝然惊坐起,那惨叫却仿佛幻听,周围笼罩着夤夜该有的阒寂。 翌日,嗓子紧涩的文无隅说话不作数,悄悄问文曲,昨夜是否听见异样的声响。 文曲淡淡回说王府的床褥又香又软,他一觉睡到大天亮,别提有多舒畅。 第二日,文无隅又被惊醒,叫声延续了有一会儿,听起来比上一次悽惨。 于是又问文曲同样的问题。得到了一个免费的白眼,还被说成疑神疑鬼。 事实证明,睡得跟死猪一样沉并不全是坏事,不然怕鬼的文曲恐怕下半夜将睁眼度过。 第三日,文无隅抱了衾被挤到文曲屋里,以五百两打赌,王府闹鬼。文曲鼻孔朝天表示不信。夜里两人喝掉五大壶提神茶,跑了二三十趟茅房,终于寅时一过,那惨绝的悲啼,飘飘忽忽像极了鬼嚎。 把正在打瞌睡的文曲,吓得一激灵,直接一屁股坐地上,鬼嚎声不绝如缕,他拔腿就往床上窜,躲进棉被瑟瑟发抖。 文无隅破喉咙笑得要癫过去,好说歹说,最后只得操着把沙哑的嗓音念道德经哄他入睡。 好了伤疤忘了疼,世人通病。 一觉过后文曲又恢复天不怕地不怕精神,在文无隅的唆使利诱下,闲来无事的主僕二人决定走访友邻。 王府里面正主只有一个,男宠却有十几个,同一屋檐下,受不受宠另说,彼此之间情敌这个身份暧昧不清。 故此主僕两个自报家门过后,连寒暄都省了,扎扎实实吃一路闭门羹。 不过苍天有眼,没让他们空手而回,其中有个好心的小倌多客套了几句。大致消息是王爷又换新宠了,那日到过涟漪阁的一个小倌,因为在王爷面前伺候不小心打翻茶水,烫到王爷,不知被怎么处置,好端端一个芳华少年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人心照不宣,好像王府里压根没这号人存在过。
第10页 想起连夜的鬼嚎,可把文曲吓得不轻。所谓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徒有其表,实质上纸老虎一只,回去路上,小腿都在打颤。 哆哆嗦嗦向文无隅提请求,“主子…我…我想养一只青牛。” “养青牛作甚?”文无隅破天荒地头一回没跟上他的思想。 文曲又说,“…你不是讲过老子驯服大青牛的故事…” 文无隅欣慰此厮还记得,“是了。” “…大青牛,一定沾了老子的仙气,养在家里,镇宅辟邪保平安,我们必须养一只。” 文无隅扶额,“你不如供一尊太上老君神像。” “我不管,我要大青牛,它是个活的。” 文曲坚持己见。 要青牛这事,由于兹事体大,下午便传到渊澄耳朵里。 见过要金银要锦缎的,最不济也有要只猫啊狗来消遣的,神他娘的要青牛!满大街敲锣打鼓去找也找不出一个像他两这般出人意料的奇葩。 楼阁里薰香邈邈,倦意袭人。 渊澄侧卧软榻假寐,衣裳稍稍凌乱不整,像方经过一番云雨般慵懒颓靡。 两个小倌跪在一旁给他捶背揉腿,每个动作都极度小心谨慎,生怕哪里重了轻了惹这位爷不快。 府里刚没了个人,不定哪天轮到他们头上。 说到底这荣耀倾天的王府,就像布满荆刺的黄金屋,王府外的人想进来,王府里的人却想出去。 主僕二人杵在那约摸一炷香,听见一声稀碎呓语,随后屏风被撤下。 渊澄打着哈欠坐起,扫了眼两人,“谁要在王府养牛?” 文曲连忙颤巍巍得举了下手,“是小的。” 渊澄投去个果然是你的眼神,“说个理由。” 文曲支支吾吾开不了口,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说王府闹鬼,这方面知道轻重还算长了点心。 一旁文无隅接过话,声音微沙,“回禀王爷,这几天他总梦见爹娘向他哭诉,心疼天灾死掉的十几头猪,他孝心大发,原是想要头猪来养,吾觉得不妥,因此建议他养牛。” 文曲忙点头附和,声细如蚊,“是是…没想到这事会惊动王爷…不养也没关系的。” 这厮显然比几天前胆子小许多,渊澄挑眉,嘴角弯起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欠身向前欲调侃他,却披散在背后的头发被捶肩的小倌无意勾住,他冷嘶一声,立时脸拉得三尺长,呵斥道, “混帐东西!” 两个小倌连滚带爬跪倒他面前,“王爷恕罪……” 文曲似乎也受到惊吓,身子绷得笔直。 却在下一刻,只见王爷一脚踹翻其中一个,回身抽出镂壁上挂的宝剑。 一道寒芒乍现。 咚咚两声,血淋淋的人头和跌出的小倌同时落在二人脚边,鲜血横溅,扑两人一身,白袍如换新装,红梅点点木棉连枝。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 文曲瞠目,脸上滴滴殷红,“啊…” 他尖叫一声,慌忙躲到文无隅身后,脸埋在他衣袍拼命摩擦。 削去头的尸体颈部,暗红的血液汩汩流淌,晕染开来,如蛆蠕动往文无隅脚下蜿蜒。 “连齐,丢出府。”渊澄气不喘心不跳,把剑随手一掷,湛亮的剑身铮然入鞘。 下人鱼贯进来,拖走泥样瘫软的小倌,洒水抹地,没多久的功夫,暖阁恢复如初,较方才更洁净许多。 渊澄施然落座,神情一如平常。 “青牛还养吗?” 文曲打出娘胎还是第一次亲临此等血腥场面,现下高座传来的声音就像幽冥地府的勾魂使者,他死死闭着眼,全身不由自主颤抖,舌头也打结了,好不容易蹦出几个字眼, “不…养…了。” 相比他主子倒是镇定得很,眼睛低垂,白皙的脸上不着情绪。 闻言渊澄发笑,“那不成,百善孝为先,回头问管家取。” “不过清明将至,提醒你一句,便是再有孝心,千万不可在王府焚香烧纸。”渊澄又接了句。 “谨遵王爷教诲。”文无隅作揖回话。 但他背后的文曲嘤嘤嗡嗡吱不出个声。 渊澄盯着他好一会儿,最后他发下话, “这样,清明前一天,文公子准备准备,咱们踏青去。” 说完他挥了挥手。 文无隅压低声音,提醒文曲,“走了。” 文曲头也不敢抬弯腰鞠了个大礼急急慌慌先走一步。 文无隅步子迈得方正,却在跨出门槛时不知怎么腿软了一下,膝盖快着地的一刻他及时稳住了,丢脸的一幕没发生,但还是把渊澄给逗笑了,清朗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良久。 第8章 “主子,京兆尹大人求见。”连齐禀报。 “何事?”渊澄兀地敛笑,眉心生出几分不悦。 “说是王爷诞辰将至,特先奉礼。” 渊澄冷哼一声,“更衣。” 这位京兆尹刘申,曾是前朝御史大夫府里一名不起眼的管家,七年前,他告发早已辞官归隐的文大人暗中谋逆,当年还是渊澄奉皇命将文府抄家。
第11页 刘申因告发有功而得以升迁,短短几年间官至京兆尹。 可见其熘须奉承的本事有一套。 刘申屈膝弯腰习惯了站不直,好似天生一副奴颜媚骨。 一旁满满两箱金条,金光烁耀。 身后几个水灵灵的束发少年屏声息气。 渊澄很是配合地挨个欣赏一遍,满面色气,“刘大人真是贴心,知本王刚刚才打发了两个便赶来添缺。” 刘申谄笑,腰身压得更低,奴颜相表露无遗,“为博王爷一笑罢了,蒙得王爷欢喜,是他们也是下官的荣幸。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王爷笑纳。” 渊澄淡淡笑道,“本王诞辰尚有一月,刘大人有心了。酒宴那天,还请大人赏光贲临。” “王爷言重,下官一定准时赴宴。” 渊澄笑意更显深,“皇上屡屡赞赏刘大人治辖有功,劳心劳力,可见对大人极为器重,还请刘大人在皇上面前也替本王多多美言几句。” 刘申‘惶恐’得一颗脑袋都要掉地上,“王爷,王爷太抬举下官了!” “刘大人过谦啦,你我同朝为官,理当互信互助。” “是…王爷说的是…那下官先行告退…” “连齐,替本王好好送送刘大人。” 刘申垂头而入俯首而出,连个正眼也不敢瞧他。 渊澄冷脸斜睨堂下,一丝愁容掠眉。 自从他好男色的消息传扬海内,这六七年来,进出王府的娈童,一半来自官场同僚一半来自市野娼门,拿绳栓一块儿能绕京城一周,恐怕就此下去,四海八荒的束发少年都将被糟蹋干净。 可他亦有不得不为的缘故。 这厢两人回到院里,文曲火急火燎栓死门,后背抵在门上直喘粗气,豆大的汗珠哗哗流湿脸颊。 “主子…我们跑吧…你说的没错,王爷心狠手辣…怪不得王府闹鬼,冤死的人太多了…” “一分钱也没捞到,你确定要走?” “命都没了要钱有啥用…” 文无隅郑重想了想,“有道理。”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我去叫武曲……”文曲悲喜交加,抡了把脸抽出门闩。 “慢着,”文无隅一把拽住他,“只怕我们出不得王府大门就被削去脑袋,你想想,没王爷同意,我们走得成吗?” “你说怎么办?”文曲五官拧结一团,声音带着哭腔。 文无隅露出慈祥的微笑,软声细语安慰他,“别怕,往后你别跟吾去见王爷,只在小厨房帮武曲配菜。离他远远的,挑不了你的错。” 文曲眨了眨眼觉得对,转念又问,“那你咋办,万一王爷一个不高兴把你给砍了。” 文无隅无谓地耸耸肩,“吾不犯错。” 文曲大嗓门亮开,“主子,你没看见刚才那小倌,只是扯着他头发,就被砍了。他要想杀你,放个屁也是错啊!” 文无隅拿拂尘扫他脸,施施然往厢房走,“庸人自扰,王爷若想杀我们,方才你要在王府养青牛这个理由就足够我们死一百回了,况且王爷约吾清明踏青,可见目前我们没有性命之忧。” 说着他停转脚步,望着杵门口的文曲,半真半假地笑道,“哪天吾若真被砍了头去,你揣上吾的私房钱带上武曲远走高飞逍遥快活,岂不美哉!” 主子的命和富贵逍遥孰轻孰重,文曲迟迟未掂量出,不过眼下逃离王府好比天方夜谭,只得暂且按下不提。 清明时节,天色阴阴沉沉。 王爷出行,照常理后头必须簇拥一堆侍卫家丁。但这次却未劳师动众,府门口连个送行的都没有。 只有两人两骑。 一个霞姿月韵,一个道骨仙风,长发闲闲裊裊,颇有些相伴走天涯的意味。 天际灰云翻滚,明显今日将飘雨。 文无隅偷觑一眼,发现王爷胯下黑风马除配备的马鞍,居然空无一物——二人谁都没带伞。 所幸走出十余里,天还是阴的,雨迟迟落不下来。 越走越偏僻,入眼草木葱葱郁郁,荒芜人迹。 文无隅开始有些心慌,他不知那位爷所谓的踏青上哪踏。莫不是寻个阴森的山涧林间,神不知鬼不觉地砍了他曝尸荒野。 这时一路沉默的渊澄要笑不笑地瞥了他一眼,“文公子修道几年了?” 文无隅一愣,“回王爷,约摸十年。” “该是十岁左右开始的吧?” 文无隅迟疑想了下,点头道,“吾道行浮浅,一直未曾用心。” “入世容易出世难,你远离喧嚣尚且心性不定,如今身在红尘,岂非更难定心,尊师的想法倒挺有意思。” “家师常居山巅小筑,一年也下不了宫观一回,吾是众师兄弟中最无定性的一个,滥竽充数许多年,大抵不适合修道。” 渊澄瞅他一眼,意味不明,“你能将道德经倒背如流,可见没少费心。我记得其中有一句,大方无隅,你的名字便是取自于此吧。” “王爷好记性,便是取自无隅二字。” 渊澄凝望远处,风乍起乍落,草木飘摇,
第12页 “路还长,不如文公子给讲讲何为道,单说道德经也行。” 王爷兴致昂然,且十分善解人意,他不讲点什么,真就显得混世假道一个,自降身份,他略微思索之后,坦然开口, “道德经乃旷古之作,微言大义一语万端,论述修身治国之道,包涵广博,吾肤见谫识,不懂国政,且赘述吾之浅悟,还望王爷莫见笑。 私以为,道,虚无缥缈切实存在,道隐而无名。 道生万物,而弗有,德育万物,而弗恃。世事无绝对,祸兮福所倚,月满则亏物极则反,万物变化惟道是从。 是故吾以为道之所在,乃顺应自然,不强求不干预,利而不害,援而不争,去奢求简,存朴求真,补缺辅亏,修厚德,成海纳百川之大容。 天地之所以亘古永存,是以其不自生故能长久。尊道贵德,身虽死而神不灭,圣人也。 修道之人好清静无为,少私寡慾,唯求长生久视,天人合一。吾亦为此上下求索。” 一席话讲完,文无隅咽了咽口水, 一旁渊澄悠悠说道, “听你这么说,道存乎万物,居微见大,以其不自私而不灭。其实大道至简,道理人人都懂。我算明白,你就是个假道士,做不成圣人,光少私寡慾这点,你就做不到。” “王爷说的在理。尘世纷乱,大道宽广,而众人却好捷径走邪路不守常道,吾身在俗世,亦不能做到高洁无争。老子也说了,其言易知易行,天下却莫能知莫能行。” 渊澄迎风笑起,“所以你并不为自己是个出家人却恋财纵慾而感到惭愧不安。” 文无隅低头笑了笑,算是默认。 渊澄凝视着他,一时间明眸里风云变幻阴晴难测, “天色不早了,跟紧。” 说罢他扬鞭打马,闪电般飞窜出。 文无隅又愣了愣,抬眼只见一个背影,绮罗风中狂舞。 第9章 此一方残垣断壁,杂草乱生的荒凉地,死人墓意外地齐整,错落有致。 墓碑千奇百状,像是路边随手捡的石块,往坟头潦草一扔。临近的墓碑并无刻字,稍远的亦只有寥寥几笔。 墓碑经风雨侵蚀,渍迹斑驳。漆描的碑文模糊不清,幽绿的青苔下隐约能辨认出几个字眼。 天雨欲来的阴沉,森森肃杀之气笼罩墓地。 文无隅呆站一旁,难发一言,只觉周遭压抑得气息沉重。 渊澄走到最近一桩坟前,坟头石块看起来还很新, “这底下埋的前晌那厮,他曾试图在我的膳食中做手脚。” “王爷仁慈。” 确实,还给要杀自己的人收尸敛葬。 渊澄低哼一声,“仁慈?我十五岁开始杀人,死在我手里的人,这片墓地远远不够埋。” 文无隅默了一会儿,问道,“王爷与他们,有血海深仇?” 渊澄嘴角一弯,放眼环视,“大部分无冤无仇。” 文无隅奇怪问道,“那为何…” 渊澄伸手勾住他的肩,把人往墓地深处带,“改朝换代,得有人当刽子手。我便是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屠刀。” 他抬起手,食指朝文无隅喉间轻轻划一道。 微凉的指尖像剑刃。 “抄家,下狱,问斩,世上想杀我的人和我杀的人,一样多。” 文无隅不偏不躲,奉上一个善意的浅笑,“原来王爷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无上天尊…” 听得后四个念字,渊澄笑出声, “我这种人,死后必是堕入无间地狱。谈不上苦不苦衷,反倒是乐趣。” “可知我为何买你?” 走了几步,没等文无隅回答,他接道,“因为你身上看不到杀气。” 文无隅低头扫了眼自己,忽觉耳边一热, “或许你怀有其他目的。” 他一顿,茫然回看, 渊澄却改看地上一尊墓,抬抬下巴,“这儿。前朝御史大夫文大人,一门上下三十余口。” 一块尺长的大理石墓碑歪歪斜斜埋在土里,坟包也只有方寸之地小小一个凸起,像是随意铲了把黄土象徵性地埋了一下。墓碑的两个顶角破损严重,碑上全无字迹漆痕。 渊澄走去另一边,语气玩笑十足,“姓氏百家,你姓什么不好,偏挑个文。” 文无隅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跟着说道,“娄瀛山下的确有座文姓孤坟,王爷若有怀疑,差人前去一看便知。王爷觉得文姓不好,吾改也成。” 渊澄无声一笑,将裙裾后撩,坐下草地,看着无字碑,“天底下姓文的不止一家,若真有漏,想杀我的人也不在乎多一个。” 沉默一会儿,他又道,“文大人有个幼子,小我两三岁,我好像见过一次,听说不到四岁就夭折了。” “两家是旧交?”文无隅小心翼翼发问,王爷看起来需要有人陪他回忆。 渊澄嘴角浮现一抹讥嘲,“王府还是宰相府的时候,两家交情甚笃啊。” 文无隅哑然,王爷的脸上,半分看不出交情甚笃的表情,倒像怀着些许恨意。 渊澄没再讲话的意思,微垂眼睑,不知盯着哪里出神。
第13页 文无隅也只好陪站,瞅瞅这望望那儿,他数了下,能看见的石碑约摸有五十个,加上没埋在此地的,席地而做的这位爷担得起杀人如麻四字了。 天色越发暗沉。 文无隅忽觉脸上一凉,抬手擦了下,看看头顶,“王爷,下雨了。” 渊澄愣了一瞬,爬起身来,扫了扫衣裾,“哦,你带伞了吗?” 文无隅直想翻眼,敢情这一路王爷未曾发现他的马身上亦是空荡荡的。 “没带?”渊澄不可思议地问,似乎在他看来文无隅应该把出行物用整齐备。 文无隅摇头。 渊澄于是摆了他一眼,提步往外走,“高估你了,年纪一把居然不懂伺候人。” 文无隅接道,“吾只不过比王爷大三岁。” “所以才尊称你一声文公子。” 文无隅默嘆,“谢王爷。下次出行吾定把锅碗瓢盆一应带全。” 渊澄回头瞟一眼,喜怒难辨,“你倒是很会顶嘴。” 文无隅收声不再搭话。 可王爷腿比他长一截,跨越丛生的杂草比他轻松,没一会两人便拉开一段距离。 走出墓地后渊澄头也没回个,旋上马背低斥一声,黑风马撒开蹄子就跑。 文无隅心里一急,没留神脚下,被乱草绊了一跤,再爬起来已看不见王爷人影。 谁会知道能将道德经倒背如流的文公子竟然是个路痴。 起先他指望老马识途能跟上王爷,这马还算不负所望,驮他奔出了墓地。 到一个三岔路口,马犯了愁,垂低脖子四处嗅,小喘着吐白气。 任凭文无隅如何蹬踹马腹,胯下马驹愣是打死也不走。 无奈之下只好使出惯用的一招点路大法,他腾出一只手,指着三条岔路,口中默念杜牧的清明。 “……牧童遥指杏花村。”正好对准中间羊肠小道!文无隅嘴一咧,笑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拉紧缰绳义无反顾地奔上小路。 瞎猫碰上死耗子,真被他蒙对了。 可天气正应了诗的头句,雨不大,细细密密得飘,无声润物,亦湿润了他的头发衣裳,臂弯里飘逸的拂尘拧成一股。 前路却还很长。 文无隅索性不再拼命赶路,反正回到王府也囫囵湿透。 雨淅淅沥沥地落,穿蓑衣的百姓匆忙赶路,未带雨具的行人奔走避雨,属打马雨中行的文无隅最闲。 他眼帘半阖,微微露着笑意。 雨幕接天连地,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此人走出了一副众人皆醒我独醉的神韵。 “文卿?” 听到一声唤,文无隅扭头张望。 “这儿!”路旁一家茅屋茶馆,有个人沖他挥手。 文无隅仔细一瞧,认出那人来,是许久未见的大理寺少卿徐靖云,好玩飞龙在天的一位恩客,没想到会在野外碰见。 “进来避避雨。” 文无隅原想都湿透了还避个甚雨,却那徐靖云冒雨跑出来顾自将马牵走。 这位少卿大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为人如何文无隅不甚了解,但在床笫间尤为奔放。 此刻抡着袖管替他上上下下地擦干雨水。 这让他很是觉得意外,但也不好拒绝。 落座之后,徐靖云斟了杯热乎的茶水放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脸上挂着几分羞赧。 文无隅不以为意,喝了口热茶,问道,“徐大人怎么在这?” 徐靖云赧笑道,“办差路过,许久不见,你一个人到这荒郊野外来作甚?” 有时候嫖客与娼妓之间,一来二回地生出点情愫也是人之常情所在,不较是何种情愫,毕竟两人曾经脱光了衣裳赤坦坦地相对过。 但显而易见这位徐大人一厢情愿地抱有这种情愫,他的文卿则不然。 并非给个眼神就能懂的那种,说是泛泛之交都为过了。 “啊,”文无隅大口灌下半杯热茶,长长嗤气,对此殷勤视如不见,神态不亲也不远,“吾踏青来着,谁知这雨说下就下。” “多喝点热水,暖暖身。”徐靖云热情不减,欠身给他斟满杯。 与这位文倌人相处久了,他便了解此人对谁都不刻意奉承,也不矫揉造作,正因为自然,才好相处,有时候兴致好他便会说几句。 “好些日子没去找你,明儿给我留个时间。”徐靖云声音压得很低,说完眼神还闪闪躲躲不好意思瞧他。 闻言文无隅诧异道,“徐大人不知?吾已经被王爷买去。” 徐靖云懵住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进了王府?” 文无隅点点头,“嗯。” 徐靖云软下腰板,愁眉锁眼,喃喃自语着,“那地方,轻易去不得,尤其是你们…” 第10章 这厢渊澄策马半道,遇上赶来接驾的连齐。 他钻进马车才发现,那只白色的身影不知何时跟丢了。 他恶狠狠嘆一口气,吩咐连齐往回找人。 跑出好长一段路,马车停下,听见连齐说道,“主子,文公子在那。” 渊澄推开车窗一看,那全身都在滴水的文公子正安逸地饮茶,对坐有一人,竟是徐少卿。
第14页 “蠢货。”渊澄低骂一声,钻出马车。 文无隅也不管对面徐大人自顾自得愁眉苦脸,杯盏不辍一杯接一杯。 忽然眼前一暗,他一抬头,险些笑出声。 衣裳半潮的王爷脸拉得驴长,额头贴着一撮碎发,像条蚯蚓,样子是他未曾见过的狼狈。 脸色倒是常见的不善。 “王爷…”徐靖云连忙起身作揖。 渊澄抬手免礼,紧接提脚把文无隅踹到长凳另一端,撩裾落座。 文无隅挨了不痛不痒的一脚,很是自然得‘伺候’起来,取了个空杯,给王爷斟茶。 “巧了,徐大人怎么在这?” 闻言徐靖云飞速瞄了眼文无隅,“回王爷,据报鬼踪赫平章曾在附近出现,下官特来查访。” 榜上有名的通缉犯,江湖杀手,武功了得行踪诡秘,且擅长易容,副业——偷盗。 半年前在京城,无声无息地把京兆府翻了个底朝天,若非及时发现,恐怕银库要被搬精光。由于银子沉甸甸太重,最后只盗走了几百两官银。银子虽少,罪却不小,加之此人恶行累累,于是荣登通缉榜文首位。 渊澄听罢,抿口茶,又喝不惯给吐了出来,杯子往桌面一敲,看似要发火,却见他扫了身旁一眼,看向对面,“两位是旧相识?” 徐靖云瞿然,窘色敷面,紧张得不知如何作答。 渊澄等了一会,斜眼睨文无隅, 只见他讪讪一笑道,“徐大人曾是吾的一位恩客。” 气氛一时无比尴尬。 此君为娼三年,还能指望他多冰清玉洁。 眼见着王爷两眉之间生出一道竖纹,倏地又平复。 他哂笑一声,站了起,对徐靖云说道,“这可好了,我正愁怎么和文公子玩,徐大人有空不妨过府一叙,指教几招。” 徐靖云忙跟着站起,垂头看地瑟瑟不敢言。 “府上有事不好逗留太久,徐大人可有空走一趟?” “下官…下官公务在身…” “啊切,”文无隅一个喷嚏打得震天响,长凳在他屁股下抖了三抖。 渊澄淡淡掠去一眼,转向徐靖云很遗憾地说道,“大理寺上下若都像徐大人这般兢业,也就没有如此多的悬案了。” 说完他转睨文无隅,语气却温柔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还要叙旧的话,晚些回府也无妨。” 文无隅果断摇头。 渊澄一笑,这回是真真的温柔,朝他伸出一只手。 文无隅还有点眼力劲,忙走出两步牵住。 却下一刻他半边脸不自觉抽动一下。 看上去两个人心无旁骛手牵得紧紧恩爱万分,实际上长袖遮掩下某君的五根指骨嘎吱脆响,几乎要被碾碎。 走到门外,渊澄一个用力甩手,文无隅直接腾空而起一骨碌滚进了马车。 马车驰骋青石道,毛毛细雨绵柔倾洒。 文无隅几近残废的手终于恢复知觉,发热发胀不再发抖。 他踌躇半晌,偷瞄一眼阖眸背靠车厢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王爷,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多谢王爷特地回来接吾。” 今时与往日不同,他是个有主的娼,再不会讨好人,硬着头皮也得扯几句。 渊澄淡淡应道,“你脸大。” 文无隅闷着笑,“王爷,吾脸不大,吾迷路了。” 这路迷得好没道理,搁谁谁信吶? 听得一声冷哼,渊澄掀开眼皮,此人莫非拿他当傻子,“不是眷恋旧恩私会情人?” 文无隅急忙否认,表达准确的自我认知,“吾现在是王爷的人,不敢行逾越之轨。吾一向不认路,遇上徐大人实属巧合。” 渊澄默默接受了这一番说词,不再刁难。讲到徐大人他兴致来了,稍稍挺直腰板,问道, “你在涟漪阁,除徐靖云外,还接待过哪些人?说有官职的。” 文无隅眼珠子转了转, “吾在涟漪阁接待的都是同一喜好之人,他们并不自报姓名,那徐大人自己说漏嘴,后来也就不避讳了。” 渊澄不满意这个回答,接着又问, “三公九卿,富贾商客,市井小民,你看不出?” “这个当然看得出,他们气质不同,有钱和没钱不同,有钱又和有权的不同,有钱有权的又当别论,光顾吾的恩客,大多都是官,据吾观察,有的官职还不小呢。” 文无隅情绪有些雀跃,把阅人三年的经验絮絮道出。 他原就少得可怜的惧畏之意荡然无存,也不知倚仗从何而来的直觉,感觉王爷虽嘴硬手段硬杀人不眨眼,但仍保有那么点可察可见的恻隐之心,身心尚未完全腐坏。 这厢渊澄静静听他讲完,眼角眉梢挂着些许悦然。尽管一通话只有最后一句稍有些用处。 他忽然发现这个半真半假的道士比府里的那些小倌顺眼多了。此人进府的目的有待考证,至少比一味惧怕和奉承来得有趣,原来年长些也有好处,原来不怕死竟也可爱极。 “过来。”渊澄拍拍软垫,示意他坐到身边来。 文无隅听话地欠身站起,猫着腰走几步乖乖坐下。
第15页 渊澄侧身凑近,把他半遮脸的湿发捞过肩,然后摁住他的后脑,把人带向自己。 两瓣嘴唇触感冰凉,口水甘甜如清泉,渊澄不由得加深了吻。 可此君居然只是张着嘴反应全无。 渊澄恼了,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往后一扯,拉开距离,他没好气地问,“你舌头嘴巴不会动?” 文无隅脸色微微发红,“王爷,吾不怎么会这个,而且口水又不好吃。” 见王爷陡然变色,他急忙话锋一转,“吾是说那些恩客,王爷的口水还是挺好吃的,有点甜。” 渊澄的面色并未好转。 文无隅低低陪笑,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主动把脸凑过去,沿着唇瓣细细地一口一口地啄。 渊澄这才重新张嘴,将他的嘴唇包裹住。 感觉的出此人吻技拙劣,青涩且毫无章法,一来二回间,应该是动情的时刻,竟被文无隅有样学样给带跑偏去,演变成你追我躲你退我进的口齿嬉戏。 “主子,快到王府了。”连齐渐渐慢下马速提醒道。 闻言渊澄伸手一巴掌盖上文无隅的脸别去一边。 “过几天你就进阁伺候吧。” 文无隅不见多高兴,眼如弯月却光一张皮在笑,“那这次王爷能否打赏点?” 渊澄挑眉拿眼斜他,“这也算?” “吾都快半月没进帐了。”语气有点委屈。 “不是让你自己去取?” “吾不敢。” 渊澄起身钻出马车,文无隅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现在敢了吧?”渊澄边走边呼浊气。 “王爷赏多少?” “你要多少?一千,一万?” “一千还是一万吶?”文无隅两眼冒金光。 “你看着办。” “那就一千吧,多了吾心有不安。” 渊澄兀地收脚,盯着文无隅,体会他话中的不安程度。 文无隅却是皮厚,嫣然一笑,“不知王爷清明祭祖是否斋戒,武曲做的斋菜极好,王爷若需要或可来尝一尝。” 渊澄蹙眉,又盯了会儿他,拂袖而去。 刚起一点好感的苗条,就此掐灭。 第11章 清风徐徐,树影摇动。 九曲十八弯的王府内一派安静祥和。 书房墨香盈袖,暗赭色书案堆放满满各地呈上的刑案公文。 下朝之后渊澄手中的毫笔就没放下过。 许久,他左右拧发酸的脖颈,椎骨咯咯响了几声。 末了他抬了一眼,开口道,“派去蜀地的人回来了吗?” 门口只有连齐守候。 听见问话,他走近几步回道,“还没有,娄瀛山山高地险,白云观不好找,不过之前传书回来,山脚外五十里确实有座姓文的荒坟。另外黔川和淮地四五年前曾发生过地动山火,具体哪几户人家还未查明。” 渊澄眼神空了瞬,若有所思,“这么看来他没什么可疑的地方,把人叫回来吧,不用查了。” “是。还有件事,最近徐靖云频繁出入皇宫,那日我们走后没多久他也回城了。” 渊澄搁下毫笔,愁云压眉心。他猜得不错,徐靖云的出现并非偶然。 门外有人来报,“禀王爷,刑部尚书曲大人来访” 渊澄倏然一笑,把文书收成一沓递给连齐,吩咐他送去大理寺。 这时一声轻灵的口哨,来人墨玉发冠,一身云戏苍松银线滚边的雾灰澜衫,手握一把摺扇摇得欢快,眼角两道笑纹微褶,背光而立,沉稳内敛又不失风流之韵。 “曲大人。”连齐拱手施礼。 曲同音点了个头,迈进门槛先下腰作揖,“参见王爷。”而后又指指身后温润纤瘦的美少年, “美人如玉,还请王爷笑纳。” 渊澄眉梢一挑,摆手示意连齐将人领走安置。 随后走过去掩上房门,忽然一个转身捉住曲同音手腕将他抵门上,“别人就罢,怎么你每回来也往我这儿送人。” 曲同音却不恼,瞅了眼被按在头顶的手,笑盈盈道,“大江南北谁人不知你怀敬王好男色,我也是入乡随俗嘛。而且我好心给你送礼来,你这是对待兄长的态度么?” 渊澄也不理会什么态度问题,张口衔住他的嘴唇,灵巧探入那温润的唇齿间。 身下人一如既往地未拒绝,也十分之享受。 情慾就像猛兽来袭。 关键时刻曲同音强行抽离开,喘着粗气笑不成声,“行了啊…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渊澄同样气喘,松开手眼睛仍盯着他不放,“真不明白,你为何就是不肯从我一次?” 曲同音揉揉手腕,坐到一旁客座,“我要是和那些美人一般大,兴许就迷上你了。再说怎么不是你从了我呢?” 渊澄嘿嘿笑两声,“哥,你都三十了。” 曲同音掀眼瞥他,“你还有脸叫我哥。” 渊澄抿着笑不作声,斟了茶落座。 “明秀近来如何?”润了嗓曲同音正经道。 “读书习武,不曾落下。” “有空多陪陪他,快二十年了,他恐怕连日头什么样子都不记得,换作一般人,早就疯癫了。”
第16页 “是了。你是不是也该问问我好不好?” 曲同音哼笑一声,“你好不好不都摆着吗。” 渊澄仰面长嘆,千分悲凉道,“世上怕是无人对我上心吶。” “上心就管用啦?天底下不乏策驽砺钝之人,又有几个得偿所愿的。只盼我等不负辛苦,玉汝于成吧。” 渊澄拢眉,“这话未免太扫兴。” 曲同音哗啦碾开摺扇,靠进了对着他扇风,“成王败寇漫相呼,直笔何人纵董狐。” 渊澄默然,眸中流光一时喑哑。 曲同音又道,“你这些年越发独断专行,我知你担心牵连我们,老爷子说了,相信你自有筹谋。我今日来也是老爷子有吩咐,现下外间传言你倚仗权势妄杀无辜,应当有所收敛了。” 渊澄嘆道,“非我妄为。我若不收他们,皇上必得起疑,若不杀,混在其中的眼线迟早会发现明秀的踪迹,我只有做个混世纨绔,他才放心。” “你该想个法子。”曲同音愁色深重,偏生这其中他越少插手越安全。 渊澄见他如此,反而笑了,“会的。不过有件事需得你帮忙抬一手。” “何事?” “前些日子我出了趟城,没想到他开始在大理寺安插眼线。” “谁?” “徐靖云。” “大理寺少卿?他就是个榆木,皇上居然派他监视你。” “此人虽勤耿,但绝非榆木,你不知道吧,他还是涟漪阁常客。”渊澄一脸贼笑。 曲同音讶异不已,明眸闪亮着兴味,“成,他就交给我吧。” 这时连齐不合时宜地叩门,“主子,文公子说请主子过去用午膳。” 渊澄忽地暗下脸来。 一旁曲同音好奇道,笑容意味不明,“文公子?我若没记错,尊贵的王爷对男宠可没有这样的称呼。” “就是个做张做势的道娼罢了。” “道娼?” “假道士真娼妓。” “喔,挺有意思,不如我也一道去瞧瞧这位文公子是何方神圣。”曲同音站起,一副饶有兴趣模样,手中摺扇摇曳风流。 “确定要去?这会儿你在王府已经待了超过半个时辰。”渊澄好心提醒道。 往常这位尚书大人难得一两个月来一次,每回待不过两刻钟。 曲同音遗憾地收扇,“那下次吧,我再逗留下去怕是要遭人起疑。” 行至门口,他又停下,“渊澄,你关在我刑部大牢的那些个要犯六七年了吧?打算何时处决?” 渊澄勾了下嘴,一股子吊儿郎当,“皇粮都吃六七年了,不在乎多一年半载,帮我养着,自然有用处。” 曲同音耸耸肩,施然离去。 幸亏刑部大牢死囚犯多,根本无人问津,即说有用,便养着就是。 目送一眼曲同音,渊澄怏怏不乐往西厢去。 早有提过往他膳食中下毒的前例,这位文公子还真不懂避讳,不止嘴上说说,居然铁着头来请了。 一进院门,便闻到空气中一股怪味,似有似无地飘着。 直到听见哞地一声牛叫,他才恍然想起,这家院子里养着青牛! 来都来了,况且那只清风灌袖白袍纯然的身影已经朝他飘来,那笑脸看着还十分地干净善良,他只好咽下这口气。 “王爷。” 走到他面前文无隅睁着一双亮堂的瑞凤眼打躬。 与那日讨要赏钱的眼神简直神似。 渊澄甚至怀疑自己在他眼里是否就是一张张银票。 渊澄嗯了声,兴致不高。 一进门就听见稀碎的叽喳声,循声看去,窗台上一只金光灿灿的鸟笼,里头三只随处可见的麻雀。 他忍不住戏嚯道,“你还真是富贵逼人啊!” 文无隅知他瞧见自己的宝贝鸟和笼,保持一贯的谦逊道,“王爷见笑了,王爷才是腰缠万贯,用文曲的话说,拔根汗毛都比我们的腰粗。” 一旁努力做隐形人的文曲莫名被自家主子提及,觉得被出卖了,瞪圆了眼剐他,碍于不怒自威的王爷在,敢怒不敢言。 第12章 同样扎眼的还有个文曲,一身光鲜亮丽的衣裳杵在檀木圆桌旁。 和桌上盛在银质菜碟里五颜六色的菜餚交相辉映,好一幅花红叶绿的美景。 渊澄实在欣赏不来,于是挑背对文曲的位置落座。 文曲没点眼色,光站着不伺候,他家主子不拘泥主僕规矩,因此他不懂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主子,牛还没吃,我餵牛去咯?” 敢情牛比较重要。 渊澄眉心一抽,暗暗嘆气,转念一想岂不拿自己和青牛相提并论,气嘆得更深了, “你就这么怕我?” 文曲头摇成一柄拨浪鼓,“没有没有,我怕伺候不好王爷。” 文无隅接道,“文曲,给王爷报报菜名。”赖他不辨菽麦,留下文曲只为这一个目的。 文曲一听拿手的来了,忙走前一步挨个指银碟开始报菜,“青龙卧雪,双娇争春,翠柳啼红,游龙戏凤,披星戴月,大浪淘沙……没了。”
第17页 打仔细瞧吧,也就是些青瓜蘑菇芥蓝茼蒿之类的蔬菜。 文无隅笑着递上银筷,“王爷尝尝。” 渊澄耐着性子把一桌子素菜尝遍,老实讲味道确实不错,比后厨掌勺师傅高一筹,刀功亦是上乘,精雕细琢具备顶高的观赏度。 前次因为称不上吻的吻而被讨赏之缘故,他现在看文无隅的笑脸,有些不自在,毫无情趣可言,一个字,俗。 渊澄搁下银筷接过文无隅一早举着的方巾擦了擦手,点评道,“武曲有点做菜的功夫。” 文曲缩在后面瞪了眼文无隅。 文无隅意会,忙就道,“武曲的功夫里没少文曲的功劳,他行动不便,这些菜餚都是文曲整备的,看这刀功摆盘,精美如画,可知他并非一无是处。” 文曲得意的表情僵住,“你夸我还是骂我吶!” 渊澄被这一嗓子吼得耳鸣不止,躲身拿手赶他,“站门口去。” 文曲偷偷翻白眼悻悻领命。 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渊澄揉揉眉心,问,“说吧,无利不起早的文公子这次又想要多少?” 文无隅没个羞臊样,爽快道,“吾不要打赏,只院里的这两个,整日清闲,吾想不如王爷把他们二人收去王府后厨,一来他们菜做得好,二来,也能领份工钱。” 渊澄眉梢上挑,盯文无隅虚怀若谷又不失诚挚的表情, 话语耐人寻味,“我总觉得文公子身残志坚,独有一种四两拨千斤之气韵。” 门口文曲好学,新得了个词条,重复嘟囔,“四两拨千斤…” 文无隅坦定,先看了眼文曲,为他作解释,“与这意思差不远的还有句叫,扮猪吃老虎。” 继而道,“王爷太过抬举了。四两拨千斤,千斤力在后,吾没那个能耐。吾入世这些年,多的不敢狂语,秉持道之本,吾深谙一理,做人要居于深谷,方能仰望山巅,知天地之阔。故此王爷的一点点恩泽,对吾等那也是天恩浩荡。” 马屁拍得啪啪响,渊澄支额淡笑,不怎么领情,“道德经有句极为在理,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 文无隅轻嘆道,“王爷又曲解在下。后一句,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吾身无长物,只有向王爷求赏的份。” 这时文曲插了句嘴,“叨叨叨的,你们在说啥?” 渊澄侧目,笑着,“你主子在教我们如何做人,你听懂了吗?” 文曲想了想,说道,“我就听懂啥站在谷底才能看到山顶,猪吃老虎…照这个意思,是不是挖个坑进去,才知道地有多厚?你不怕把自己给埋咯。” 渊澄被逗笑,“哎,要不赏你家文曲一把古琴,让他闲暇时去对青牛弹,修心养性。” 文无隅颔首,“好极,那琴弦必须是金的。” 文曲保持最后一点倔强不屑地哼气,“对牛弹琴?我疯了不成。不过要是赏把纯金的琴给我,我勉强接受。” 渊澄闷声笑,捏起空碗敲了敲桌子,“表现得好,可以考虑。” 这般明显的暗示,文曲再看不懂就是真傻了,只见他喜笑颜开,颠着碎步跑去盛饭。 等王爷酒足饭饱,要离席而去时,文无隅有恃无恐,追问道, “方才说的,王爷准么?” 渊澄很是满意这场素食宴,大手一挥应下,“准了,明儿开始,你进阁伺候,连齐会传你。” 王爷第二次发话,可就不是说说而已。 翌日。 果然见连齐来传话。 斜阳夕照,暖光游弋。 香炉照旧裊裊升烟。 文无隅刚一踏入门槛,身后的门便呼地一声关牢,他原本不作多想,因阁内突然暗下,不由得心里一紧。 此阁内他亲眼见证过人头是如何落地的。 环顾左右不见皮鞭之类的玩物,只有落地烛台上红烛青烟冉冉。 “王爷?”文无隅弱声弱气地轻唤。 “进来。” 屏风后传出慵懒的声音。文无隅绕过,隔着一层薄纱帐,一个人影仰卧软榻,探身进去,就见王爷身着宽大的缎袍,闭着眼手臂盖在额上。 隔了一会没见动静,渊澄睁开了眼,“等什么,开始吧?” 文无隅茫然道,“就这样做?” “你想怎样?” “没有道具。” 渊澄气笑,撑软榻坐起,“今天没心思打你,改日把大理寺天牢里七十二般刑具搬回府,随便怎么玩都成。” 言罢他后仰躺下,墨瞳一紧缩,不容置否道,“现在,用嘴。” 文无隅尴尬了,开口气虚,“吾不会。” 渊澄一愣,“你说什么?” “吾不会用嘴。” 做娼的不会吹箫,好新鲜。渊澄竟一时无语。 “不要紧,上下之用异曲同工,文公子聪慧过人,一点就通,跪这儿。”最后渊澄一把扯开袍子,将他按倒榻前的软垫。 文无隅自知逃不了,心一横动手解系带,有备无患地说了句,“要是弄疼王爷,王爷千万别恼。”
第18页 渊澄一脸厉害色,不言而喻。 “吾明白了,王爷怕是嫌脏。” 说罢张嘴啃过去。 渊澄猝不及防,倒嘶冷气,弹坐起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后扯,一手捏他下颚迫使他张大口,“再敢咬到磕到,小心你一口牙齿,我保证你,下辈子只能吃豆腐过活。” 文无隅乖乖点头,尽量控制上下齿的张合,尽量模仿到位。 小半个时辰过后,在王爷逼不得已亲自操控他的脑袋下,终于伴随一股腥味盈溢圆满成功。 渊澄当时就捂住他的嘴往他胸口捶了一拳,逼他咽下去。 最后很是贴心得抹去他脸上的一道白,没见他表现反常,比如呕吐这种情况,颇觉意外,于是贊道, “不错。明早下朝之后你就过来。” 文无隅抿着嘴奉上绝美的笑容,点点头。 “可以走了。”渊澄低笑着整束衣袍。 文无隅无视那张恶意得逞的脸,憋着满腹汹涌,从容离去。 第13章 这天下朝出宫路上,渊澄被徐靖云叫住。 说抓到个疑似赫平章的嫌犯,请他过去大理寺看看。 此事要大理寺少卿亲自出马,原因很简单。京兆府治理整个京城,是皇城不大不小的门面,皇帝过问了几句,于是抓捕行动便提升到一个重要层面。 但只是个疑似嫌犯而已,完全无需大理寺卿去亲审。 徐靖云这么做,无他,为圆清明前夕偶遇的谎。 通缉犯半年无踪无迹,却在短短几天内忽然落网,想想都令人发笑,渊澄不忍戳破他,吩咐轿辇往大理寺去。 刑房昏暗阴晦,随处可见形形色色的刑具,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隔间里还未用刑的嫌犯毫发无损地被铁链锁在十字架上。 炭炉里一把烙铁烧了很久,半截手柄和烙铁头埋在通红的炭堆中,仿佛融化了一般。 “王爷请看。”徐靖云递去一张面皮。 渊澄只瞧着用手摸一下,做工粗糙手感像树脂,虽润滑但会拉手,这种皮贴脸上不仅不透气,还得再修饰,是最低等的易容术。 “在哪抓到他的?”渊澄走近了打量那人,衣裳破旧,脸上肤色与脖颈及手部相近,偏古铜色,一看便知不是经常带那种面具。 “回王爷,就在京兆府附近。” “喂,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赫平章。”嫌犯见二人走来忙焦急道。 “你说你只是路过,据我所知你在京兆府周围游荡了不止两天。” 嫌犯反而笑起来,“就凭这个,即便我有意学赫平章盗官银,不是还没下手吗?这也算犯罪啊?那世上有杀人打劫念头的都该抓。大人难道没有过一点点恶念?也趁早把自己抓起来吧。” “狡辩!你最好老实交代,别逼我们动刑。”徐靖云厉声道。 渊澄心中生疑,看样子这嫌犯非是徐靖云随便抓来糊弄他的,遂问道,“你为何要效仿赫平章?” 嫌犯嬉笑道,“这位大人没听清吗?我说的是即便,没说要效仿啊。我们江湖中人最忌讳和官府打交道,小到县衙大到刑部,更别说大理寺,我们躲都来不及。” 渊澄审视着他,倏地灵光一现,忧心道,“既然你已经进到大理寺,不说出点什么,恐怕这天牢你再出不去了。” 嫌犯却觉得此人说笑,“大人,我一身清白,不至于下半辈子坐穿牢底吧?你们办案的,不讲证据吗?” “说不说吧?”渊澄声色平静得挑了挑烙铁。 炭堆冒出一团火星子,热气蒸腾扑面。 嫌犯立马心虚了,连忙道,“我说我说,有人出钱让我戴那张噁心的面具在京兆府门前晃悠,一天一百两。” “是谁?”徐靖云追问道。 嫌犯脑门开始冒汗,气焰一泄千丈,“这个真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我正睡着,屋顶砸下个包裹,我打开一瞧,里头一张纸一张面具和三百两银子。” “字条呢?”渊澄问。 “在我裤裆里……” 一名侍卫径直走过去,咻一下干脆利落得扒下他的裤子,一个纸团掉了出来。嫌犯惊恐之余连忙夹紧光熘熘的腿。 侍卫将纸摊开,向二人展示。 渊澄看罢,嘴畔闪过一丝诡笑,转脸对徐靖云道,“看来他说的有七分真,人就不必留在大理寺,徐少卿辛苦一趟,提交刑部请曲大人帮忙查实幕后之人。” 嫌犯苦着脸看着走远的大人,怨忿道,“我已经交代了,为什么要换去刑部,不是应该放了我吗!” 徐靖云提脚踹去,“方才我问你为何不说?” 嫌犯支吾道,“我、我怕那位大人动真格,他看上去比大人你凶狠得多…” 徐靖云一听,脚抬起又放下,不管怎样,这个嫌犯也算帮到他一点小忙。可王爷发话,赫平章盗窃官银一案只能继续追查。 这边渊澄回到王府,下人禀告文公子在香阁门口待了有段时间。 人是自己叫来的,他没忘这茬,询问过东西是否准备齐全,便往香阁去。 春末的太阳,暖而不燥,舒服极了,文无隅晒得惬意。 却不知大树底下多了个水缸和几案是作甚用。
第19页 远远看见王爷一身孔雀绣为主四爪蟒盘边的官服,踏着日光款款而来。 他稍微立直身子,但没挪脚迎接。 渊澄在树下站定,朝他招手。 然后端起几案上的青瓷碗,放他眼下, “可见过这玩意儿?” 碗里装着满满半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黄色东西,圆熘熘的像豆子也像珠子。 文无隅摇头,“不曾见过,是金子做的?” 他掐手捉一个,发现还挺坚实捏不动。 渊澄把着他手腕,探进水缸,“你再捏捏看。” 文无隅又捏了下,惊道,“软了!” 渊澄展笑,把东西从他手里抖落水缸底,“这叫英砂,多用于装饰水池,颜色多样,为了你我专门挑了金色,这东西唯一神奇而无用的地方,便是遇水而长,碗里这些浸泡一个时辰,大约能长到两个大小。” 他捡起几案上另一样东西,类似麦秆,但不同寻常,上端一段粗,得张大嘴才能吞进,却薄软如纸,下段是麦秆般细长,口小到只能容纳一颗英砂通过。 渊澄递给他,表情玩味,“拿这个,把这些英砂一个个吸上来。” 言罢他手一翻,将青瓷碗底朝天倒干净,英砂悉数沉浸水底。 文无隅捏着麦秆,彻底哑口。 一阵微风吹来,那薄细的麦秆像垂柳一般随风飘扬。 “完成了有赏,当然时间很多,你可以先琢磨琢磨。”渊澄最后说了句。 文无隅独自站了会,一旁有个小厮看着,他想偷奸耍滑也不成。 只得把麦秆插进水缸,弯下腰咬住,猛吸一口,英砂没上来,倒是喝进一大口水。 多试几次后他摸出技巧,嘴巴一定要张大,牙齿不能碰到麦秆,找准目标,一鼓作气。 如此反覆,顺利地完成小半碗。 可英砂吸水胀大之后就没那么容易吸上来。 经过一番奋战,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颗,他拖着湿哒哒的衣袖前去复命。 换下官服的王爷穿着似曾相识的宽袍,对着一桌文书下笔如飞。 “王爷…”文无隅发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渊澄抬头呵呵笑了两声,“这么快?怎么样,学会了吗?” 文无隅打了个饱嗝点头,他有心回话,却无能为力,一肚子水不说,下半边脸酸胀到麻木,两腮及下颚实在很难开合说话,由于需要时不时地憋气,连带着脑仁也有些抽疼。 渊澄瞥见他点头,于是搁笔挪开文书,身子往后靠上椅背,“过来,我得验收一下才能给你打赏,不然明天你还得继续练。” 文无隅忙摆手,现在要他干那活简直要命,他努力一字一字地让口齿清晰,“吾保证已经学会,可否过几日…” 说到后面一嘴的口水溢出,稠滑一柱滴落在胸前的衣裳上。 渊澄哈哈大笑起,半捂面不忍直视他。 文无隅拿袖子擦嘴,看着座上王爷乐不可支,也跟着笑了几嗓子。 渊澄走下座,双手捧上他的脸颊揉两圈,很是温柔地问,“难受?说不出话?” 文无隅又是点头。 忽地脸肉一紧,两边脸颊被王爷左右拉扯开,松了又紧, “回去像这样多捏一捏,才好的快。” 渊澄松懈手劲,一股笑意实难平息,“你喜欢王府吗?” “嗯…”文无隅吭声应话。 “即便命不保夕,也喜欢?” 文无隅眼神也不躲下,头点得坚定。 渊澄笑笑,拍拍他的脸,转身走书案, “那你就安心住下,哪天我要想杀你了,提前知会你。” 他看向书橱,“琴你拿去。” 文无隅顺着眼神走到书橱边,掀开织锦布,一把纯金打造的七弦琴,熠光流转。 第14章 刑部府。 衙役通禀,徐少卿奉王爷之命押解嫌犯到此。 大理寺与刑部,职权不同,属于协作而非隶属关系。按官阶曲同音是刑部尚书,不必亲自迎接大理寺少卿,只因对方是以王爷之名而来。 他与在府的几位侍郎行至大堂迎接。 “曲大人,这是有关证物,王爷请大人协助捉拿要犯。”徐靖云施礼,由下属呈上字据。 曲同音只远远瞧一眼, “好说,徐少卿里边请。” 却突然大堂外一阵喧譁,那嫌犯趁双方交接时,竟轻而易举地挣脱手镣。 衙役们举起杀威棒将他围住。 “我说了我不是赫平章,你们官府不分青红皂白私自扣押良民,还有没有王法,那所谓的证据拿走就是了,我可不蹲大牢!” 嫌犯控诉完毕,一个扫堂腿,衙役溃散倒地。 徐靖云是有武功在身的,急忙飞奔而出。嫌犯这时捡了一根杀威棒掷向他,徐靖云侧闪身躲过,可杀威棒却不偏不倚正好敲在曲同音额头。 “哎呦…”尚书大人立马倒地不起,口中直呼痛。 徐靖云心下一惊,忙回头看一眼。犯人是他押解来的,眼下还未交接完毕,跑了事大,打死朝廷命官事更大, 他再回看时,只剩满地抱头痛呼的衙役,嫌犯早不见人影。
第20页 “曲大人没事吧?”徐靖云只得扭头掺在侍郎中间扶把手。 曲同音手捂额头,眼冒金星站不稳,歪靠在徐靖云身上。 文曲得了把金琴,高兴得脸上开牡丹,连走路都格外有姿势,文无隅担心他一不留神会飞上天。 高兴劲维持几天文曲可算有所收敛,走路也不飘了,只到睡觉时搂着金琴当被盖,夜夜做天上掉金子他在地上捡的美梦。 主子受苦受难,作为僕人的文曲装不出痛断肝肠的苦样子,便把他在后厨的喜乐见闻说给文无隅听,希望博君一笑。 “主子,后厨掌勺师傅是个两百斤的大胖子,你说他怎么能长那么胖,肯定没少偷吃油水。” “那个烧火师傅又聋又哑,满头的白发,王府这么富贵,咋不请个年轻正常的呢?” “我还发现,整个后厨,属我刀功最好,我还和他们比过赛,个个对我佩服得乌龟趴地。” “哎,原来啊,别的小倌吃饭都是后厨送去的,就咱们这有小厨房,嘻嘻,我和武曲来回跑的麻烦,所以吧,你吃的也是后厨拿的,反正是武曲做的没差。” “主子,我还听说,这段时间王爷只找过你伺候,其他的小倌没事就聚在一起偷乐,巴不得王爷不传他们,唉,王爷也挺可怜,好吃好喝的养着他们,却落不了好,表面上多风光,其实吧,人人都怕他,在他面前只能装小兔子。” 此厮就这样被一把金琴蒙蔽了双眼,将曾经溅一脸人血的惨烈事实抛到九霄云外。 文无隅深深嘆气,听他眉飞色舞得叨叨完,忧心忡忡,“吾必须劝你一句,知道的越少越好,你的八卦心思最好收起来。” “呀,你嘴不酸啦。”文曲先是惊讶他主子沉寂几天终于开口,接着不乐意起来,收碗筷跟砸似的哐哐响,“我是看你没精打采的样子给你解闷来着,又没和别人说,要这样,那以后我不跟你说话了。” 文无隅哑然失笑,于是哄道,“吾错怪你了,你的好意吾感激不尽。” 文曲噘嘴,一丝不苟地收拾桌子。 文无隅只好转移话题,“那把金琴预备如何处置?” 文曲一听金琴二字,立马护犊情深激昂道,“那是我的!你别想私吞。” 文无隅掀眼翻白目,“是你的没错。吾就想问你打算一辈子抱着坨死重的金子睡觉,不怕鬼压床啊。” 文曲一想似乎有道理,确实很重,好几晚他都因为喘不上气而吓醒,“你说怎么办?” “换成银票,随身携带方便,存钱庄也行。” 文曲眨眨眼,“我弄不来。” 文无隅站起来,挽上拂尘捋一把,“吾帮你。咱们自进到王府就没出去过,顺带逛逛长街。” 文曲怀抱垒高的空碗,放也不是走也不是,“现在就去?那这些怎么办?” 文无隅徐徐踏出,“先不管,赶紧揣上你的琴,拿布藏好别漏出来。” 说走就走,主僕二人出行低调,一路问道,至王府侧门,却被侍卫拦在门口。 ——无令不得外出。 二人懵了,若没记错连齐叮嘱的是出府报备,意思难道不是说一声就行? 文无隅拿腔捏调得赖在侧门不走,要侍卫自己去问王爷请令。 事实则是怕王爷看见他两把还没捂热乎的赏赐拿去卖钱,落不着好脸色。 守门的侍卫是个实诚人,只报文公子携小厮欲出府游玩一个时辰,公务繁忙的王爷随口准了。 一把纯金的七弦琴,中看不中用之物,自然不是按照正常规格打造,尺寸小许多,但实乃世间罕见,再富贵的人家谁会无聊到铸这么个无用又占地的玩意。 金铺掌柜眼珠子险些瞪脱眶,当即命人好茶伺候。 文无隅十分之有灵性,他找的京城最大的金铺,寻常小铺子怕是一时拿不出好几万两银票。 金琴上过秤,双方谈了价,最终以五万两成交。 文曲一下得五万两银钱,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紧紧捂着胸口扮西施,生怕被风颳跑。走路上疑神疑鬼的,常言道不怕贼偷怕贼惦记,他被五万两塞满的心最后还是崩溃了,自己留一张,剩下四张全赠给了他家主子。 出息!文无隅暗忖,碍于满大街的外人,没好说出口。 两个人又跑几家钱庄,文曲不明白他家主子为何不把私房钱存一处,对此文无隅的解释极美———为防不时之需,特意给三人各存一份。 他把文曲的一万两存进京城最大的钱庄,此钱庄名号遍布各地,百年难倒,除比厚实的银票更便于携带和收藏的存票外还有信物,便是存票丢了,捡去的人无法单凭存票取钱,只要信物在,钱照样是你的。 一切事宜完善,文曲从脚后跟到头发梢都洋溢着我是有钱人的气质。 他又过河拆桥问文无隅要赠予的银钱,趾高气昂地吩咐道, “主子,刚刚那四万两当作是我存你那的。” 文无隅被僕人骑头上也不恼,掏出存票摊掌心,“那你拿回去吧,省的吾用掉。” 文曲忙把他的手合上,紧张兮兮地四顾,“别,财不外露不知道啊?用就用了,反正你有钱赔,我花光了自己的再问你取,总可以吧。”
第21页 文无隅贼笑起,将存票放回怀中,“行,吾勉为其难做你的钱庄罢。” “话说,咱们吃穿住都是王府的,武曲的药也是王府药房免费抓的,哪里还要你花什么钱。” 文无隅没回答,他一眼看中道旁摊铺木架上垂挂着的拂尘形状的玉制腰坠,此刻已扒开人流来到货架旁,猫下腰细细观赏。 哪怕文曲这种不识货之人也看得出,那玉坠压根不上档次。 “主子,你买这干啥?”文曲妥妥地不屑,认为他眼光不佳。 “王爷生辰快到了。” “哈?这东西值得了几个钱?人王爷铁定瞧不上。” “你懂个软蛋,黄金有价玉无价礼轻情意重。”文无隅回呛道。 文曲不服气,斜眉歪嘴地直哼哼。 一会儿听他主子喊道,“店家,多少钱?” 店家从隔壁银器摊子窜过来,热情道,“公子真有眼光,我这儿最好最贵的就是这拂尘坠,一两银子!” 文曲入住王府后眼睛渐渐往脑门上长,看不起满街的俗物,加之奔波各个钱庄耗费不少时间,他便催促文无隅打道回府。 好巧不巧未出长街,迎面碰上老主顾徐靖云。 自城外一别,徐靖云没想到还能再见,欣喜万分,把公事推至一边,请文无隅进茶馆饮茶。 盛情难却,文无隅便没推辞。 长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徐大人问完近况抒发几句暧昧之词后,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没话说了。 文无隅为了不冷场,咸吃萝蔔淡操心地问了一句公家事,“徐大人可抓到赫平章了?” 提起这事徐靖云一脸苦恼。曲大人的伤势并无大碍,可嫌犯跑了,于是曲大人阅过案卷之后,怀疑赫平章不止买通一个无名小贼混淆行踪,建议两家轮流监视京兆府,必定有所收穫。 今日正是轮到他留守。 徐靖云简单地提了几句案情。 文无隅突发奇想,反向思及另一个问题,“赫平章若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厉害,他为何只挑京兆府,而且只盗走几百两银子。徐大人何不查一查京兆尹,许是其中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闻言徐靖云更显为难了,“你有所不知,京兆尹刘大人深得皇上信任,没有皇上的旨意,我等怎敢去调查他。” 文无隅好奇道,“照你这么说,刘大人来头不小。” “不清楚有何来头,无人知晓他出仕以前的事迹,倒是听闻他曾是前朝某位高官府中的管家,如今是真是假无从查证。” 站门口的文曲按捺不住催他,“主子,时辰快到了,万一王爷怪罪下来,可不得了。” 文无隅只好起身告辞。 徐靖云眼里闪烁希冀的光芒,边相送边局促不安道,“我住在西街,你…若得空,没有要紧事做,可到徐府找我,没别的意思,就只是说说话,行么?” 文无隅充满善意地回笑,轻微点了下头。 第15章 番外一 大齐末年,皇帝积劳成疾,命不将久。 膝下唯有两个皇子,一个年方十岁,另一个不及满月。 偏生太尉钟武手握举国兵权,结党营私。 内外交困之际,皇帝秘密召集数位至忠至诚的臣子,立血书为诏,意在太尉钟武篡权夺位之日,无惧生死群起反抗,保大齐江山不落贼子之手。 血诏暗中流传,忠贯日月之士纷纷立字为证。 次年,皇帝驾崩, 年方十一的幼子齐明苏继位。 太尉钟武益发嚣张跋扈,独揽朝政。 外间传言,太尉欲效仿曹操挟天子令百官,然大齐一家为尊,非三国鼎立之时。 新君第二年,七星皎灿与日争辉,天象大凶。 太尉钟武伙同一众党羽,牵掣机要大臣,联名上书——‘新君年幼,德不配位,恐士卒百官不能相辅’,进谏幼君承尧舜禹之仁德禅位贤能。 抵死不从者当庭斩杀。 齐后不堪丧国之辱,母子三人于宫中引火自焚而亡。 太尉钟武成功篡位,改国号大康。 大康二年。 正值中秋。 御史大夫文大人携家眷拜访宰相府,两家共聚佳节。 文家长女五岁,幼子尚在襁褓。 宰相大人渊尚徽夫妻唯育一子,却府中另有一个同般年岁的孩童。 原来当年齐后暗中将幼子送出宫闱,此孩童便是逃出生天大齐先帝仅存的血脉。 宰相府闭门谢客,围墙内其乐融融。 却接到侍卫密禀,皇上漏夜出宫,即将到府。 渊尚徽当机立断,命文大人从后门出府,又令管家将皇子送去曲侍郎府中。 这位曲侍郎凤泊鸾漂之时曾受过他的提携,绝对忠诚可靠,正因如此,当年血诏立志,他留有一手,并未让其在血诏上署名。 原宰相府内有一奇巧的地下密室,但恐怕被搜查出,断送皇子性命,故而不敢冒险将他藏于家中。 当夜,宰相府燃灯至天明。 数日后,夫妻二人遇刺而亡。 皇帝下令举国通缉捉拿反贼,并收养其遗子渊澄。 此后前朝重臣相继辞官归隐。 十二载春秋。
第22页 闲居江南的文大人,晚年罹难。 无意中被家丁刘申盗取当年血诏。 皇帝终于向羽翼渐丰的养子渊澄道出‘真相’。 改朝换代不是谋朝纂位,而是应天受命。 血诏便成了反书,内容早已销残,只有模稜两可的字眼和完整的的逆贼署名。 其父因受制于奸人誓死不与之沆瀣一气,而惨遭杀害。 逆贼主谋,便是前御史大夫文鑫。 一把大火将文家一门三十余口焚为灰烬。 江山未复,血诏却已成祸根。 无一幸免。 天道好轮回。 年近花甲的大康皇帝,长子生性淫乱,酒色之徒。次子是个不学无术昏聩无能之辈。 三子德才兼优,是袭承皇位的上佳人选,却自小体弱多病,药不离口。 江水东流复又还。 昔日光景今日重现。 大康皇帝亲封的怀敬王,与当年的他,何其相似。 第16章 王府里亭榭楼阁错落有致,堂皇轩峻。假山流水九曲回肠,草木蓊蔚洇润。 此番美景少有人欣赏得到,住王府一角的小倌们,不敢四处乱逛,原因不消说。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如今就有个更与众不同的人,此人便是文无隅文公子。 王爷有言让他安心住下,言外之意便是把王府当作自己家。反正朝夕之间有命丧黄泉的危险,此境此地,若连王府长什么样都不知,岂不枉来一遭。 再过两天便是王爷生辰,他原想把寿礼奉上,但擅自去找王爷可是坏规矩的。连日来不见连齐召唤,他闲着发闷,便欲往后厨寻他家两个小厮唠嗑。 走着走着,他不出意料地迷了路,只好放弃原计划,然往回走时,曲径幽水道道相似,从一个轩台到另一个水榭,羊肠小道走数十回,愣是没出去。兜兜转转最后,他便成了贾岛寻隐者——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迷路早成习惯,既来之则安之,他不着急,把每一条能走的路都走一遍,感受林间仙气触摸古树老皮,闲庭漫步者,不亦乐乎。 此一大胆行为须臾便传到渊澄耳中。 直至来人描述文公子的行进方向有如鬼打墙,他才命人将其领来香阁。 暇逸游琼林,花叶尤蔽芾,落红缠青丝,悄声莫与知。 文公子周身透发一股凉气,垂瀑般的黑发间勾缀许许妃色,明明还是一身素雅白袍,渊澄忽然感觉此君竟有几分清丽脱俗的姿韵,他勾动下手指, “来。” 腻歪在他身上的小倌忙往旁边挪。 文无隅打进门便瞧见,软榻之上又是左拥右抱,暗暗赞嘆王爷龙虎精神。 他走过去挨着坐下,一不留意手中拂尘顶到王爷的胸口, “抱歉!” 渊澄没在意,却下一刻无声别开眼空嘆,只见文无隅屁股未着榻又站起,把拂尘握柄插进颈后领口。 朽木不可雕,渊澄举手抽出拂尘掷一边,“不带会死不成。” 文无隅目送拂尘落榻头,摇首回道,“不会,不会。” 渊澄长臂一伸揽住他肩,“又迷路了?” “是呀,王府太大,弯弯绕绕的,吾原是寻文武曲来着。”文无隅讪笑回道。 “景色如何?” “泼墨山水,豪景磅礴,大气恢宏,此番美景令人忘乎所以,吾更找不着路了。” 许是在王府呆的久,此君一改秉性学会了奉承,专捡好听的说,还配合一脸陶醉。 渊澄受用,低笑着。 言罢文无隅往腰间摸索一阵,双手奉上拂尘坠,“后日王爷生辰,吾略备薄礼,恭祝王爷洪福齐天,爵禄赫咺,万寿无疆!” 渊澄朗笑,提同心结一端放眼下瞧,打趣道,“让你破费了,几个铜板买的?” “铜板?那得一牛车。”文无隅心实,舌头不带卷一下。 “噢?” “一百两。”文无隅果敢 报数,一两变一百,胆大不怕撑死。 “是吗?”渊澄实难相信,又盯玉坠观摩一遍。 文无隅也凑眼打量,“吾不敢欺瞒王爷,若是假货,必是店家欺客。” 渊澄看他一眼,把玉坠别进腰带,“难得的是你这番心意,我收下了。”他顿了顿,“前几日出府,就是去买寿礼?” 文无隅回道,“是了,吾闻连齐曾嘱咐出入王府需得报备,没曾想会惊扰王爷。” 说话间头顶一片花瓣飘落他肩头,渊澄朝花瓣吹了口气,身子稍稍后仰捡掺在他发间的落红,笑吟吟道,“往后尽管走动,无人再敢拦你。” 闻言文无隅宠辱不惊,“谢王爷。” 可把两旁孤立的小倌羡煞了眼,满目幽怨地偷觑他。 一会儿,渊澄把花瓣悉数挑拣放掌心,丝缕清甜的馨香绕鼻,他心里忽然有些悸动,日月盈仄几度寒暑,竟记不得原来自家府中水木清华百卉含英。 “你们退下。” 渊澄吹落花瓣,扭身将文无隅揽入怀,抬起他的下巴吻住微凉的嘴唇。 小倌互相对望一眼,含怨而去。 兴许那日训练有效,这回此君未跑偏,生涩却投入地迎合了深长的一吻。
第23页 渊澄将他压在身下,气息轻喘,俯在他肩膀耳语,“可知我待你与别人有何不同?” 文无隅也是喘息,反问道,“有何不同?” 渊澄无声笑起,不予回答,却道,“现在若坦白,既往不咎,告诉我,你隐瞒了什么?” 文无隅一怔,愧疚道,“那枚玉坠,其实是一两银子买的。” 渊澄胸口抖笑,不再说话,含住他的耳垂,齿咬舌舔,一路吻向嘴唇,手开始不安分游走解衣。 文无隅一颗心狂跳不止,脸色飞红,甚至身子都在发颤。 分明亦是情动不可自制。 渊澄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此刻某人该有的反应却依然乖乖服帖地软在那儿。 他眼神兀地一寒,眉头蹙起,“莫不是你有隐疾?” 文无隅表情一片空茫,“什么隐疾!” 渊澄直起身指指他胯间,文无隅抬长脖子一瞧,惊呼出声,“啊,吾不举!” 他又喃喃自语,“不可能啊,以前还好好的。” 渊澄看紧了他,一丝挫败感油然而生。他可不曾这般‘伺候’一个娼妓。 文无隅思来想去,似乎明白根源所在,“许是心里落下了阴影,吾第一次碰上个蛮横强要的粗汉,体臭难闻,满身褥疮。自那以后吾就改了门路。” 解释完他满怀感激道,“王爷真是好人,不像那些个愚夫莽汉,只图自身快活。” 渊澄却不领这份感激,“言下之意你需要玩花样刺激才能有反应?” 文无隅肯定地点头,“吾去帮王爷唤别的小倌。” 他踩下地把还未褪完的衣裤穿上,渊澄欺近一把将他拽倒,扯下裤头,捞过拂尘揪出一股细丝,把他胯间软趴之器,绕根部几圈拉紧打上结。 “王爷…”文无隅惊恐万分,他的东西只是特定情况下不举,王爷这是要废了他啊。 渊澄浮现一抹邪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下次若还这般,准备进宫当太监吧。” 紧接一阵狂风骤雨,风月消魂不可言说。 只闻香阁里低吟浅呼反覆流转,声音分不清是痛楚还是愉悦。 因那不举之物,并非掐皮肉这种儿戏能觉醒,约摸触碰到敏感之处才起一点稀微的反应,却是霜打的茄子般萎靡,兼枝头吐露几滴霜化的清水,敷衍至极实难令人满意。 事后,此君双腿打鼓也不忘讨赏。 万般保证下回一定给予应有的反应,王爷才肯出一笔大赏赐。 大寿之日,王府张灯结彩,丝竹磬钟引商刻羽。 特地请了京城最负盛名的戏班子,时下梨园看戏是仅次于上青楼的一样消遣。 晨曦初照便陆续迎客来。 来的竟是楚棺秦楼之户倡条冶叶之人,简曰娼妓。 只能说怀敬王不拘一格百无禁忌的作风,已然到令人发指的境界。 不过这其中自然别有用意。 若要停止杀戮,首当杜绝外间的赠予。 今日寿宴毕,人手附送一娼妓。 朝中好男色的不止他一人,具体哪些京官不难查证,甚至他手里有一份专好玩文无隅那类娼妓之人的名册。如此,便能将府中现有的小倌一併送出。 然后登高一呼,说他怀敬王浪荡多年被一个道娼收了心,不再寻花问柳。 此计绝对能成,试问谁敢拒绝当朝唯一仅有的王爷如此豪爽的馈赠。 可直到开宴也不见那个重中之重的文公子。 人声鼎沸,觥筹起伏,高堂之上的寿星似乎心不在焉,身旁的位子一直空着。 通传三四趟,早已出院门的人迟迟未到。 渊澄心生躁意,不由地怒火中烧,给他的权利倒让他有恃无恐了,若再用迷路的幌子,非拧断他脖子不可。 这厢早早到场的文公子好奇心作祟,居然熘进戏台帷幕后看热闹。 浓墨重笔的粉妆,纷繁华丽的戏服,刀枪棍棒斧钺钩叉,无一不让他流连。 脚步错叠忙中有序中,忽然掺杂进抽泣和怒骂声。 文无隅循声找去,一处隔间里围着一群人,妆容不全。 他伸长脖子往里探。 原来躺椅里脸色苍白那位小生,因为吃坏东西上吐下泻,连站都站不稳,更没法上台演戏了。梨园教头一个半百老翁对小生的僕人一顿臭骂之后,只剩唉声嘆气。 “如何是好啊,唉,梨园上下只你会这齣兰陵王,天亡我也……完了,全完了……” 有气无力的声音道,“老师傅,我实在上不了台,换一出演应该无大碍…” 老者垂泪哀嘆,“你以为还在咱们园儿里,这是王府啊,曲目都是王爷定的,要被王爷知道,发起怒来,咱们五十号人吃不了兜着走啊…全完了…” 老者一哭,一群人跟着哭作一团。 文无隅此刻陷入无限的挣扎中,当真天下之大无巧不成书,偏偏他曾有段时间偷熘下山,在山下小镇的戏班打混过,偏偏这齣兰陵王入阵曲不仅祥熟于心,更上台比划过。 第17章 【《北齐书》卷十一 列传第三、文襄六王,记——兰陵武王长恭,一名孝瓘,文襄第四子也,累迁并州刺史。突厥入晋阳,长恭尽力击之。芒山之败,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之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
第24页 ———以上忽略,以下虚构——— 此乐曲浑厚悲壮高亢激越,舞士吟唱和之,主舞者佩戴鬼面,着大红蹙金虎绣罗衣,身披凤羽大氅,舞姿讲究遒劲有力,刚柔相济,以展现兰陵王指麾击刺之英姿,单凭几招花拳绣腿不成,必得有深厚的功底在身。 而文无隅自然不是旷世奇才。 最让他踌躇不定的是,若被王爷觉察,后果不堪想像。 演绎得好,或不好,皆是罪。 眼见着一屋子泪人哭花了妆容,文无隅恻隐之心泛滥,一咬牙壮士断腕般迈出感天动地的一步。 那老翁,病急乱投医,居然一口同意了。 整个后台涕泪横流,就差给他跪下谢恩。 帷幕敞,福禄寿三星贺喜。 宫商角徵羽,恍若天籁坠凡尘。 浓情蜜意西厢记,满园春色牡丹亭,尽抒无边风月。 王爷果真是天下风流第一人。 宾客如云,推杯换盏遥相贺,好不热闹! 酒宴过半,渊澄渐渐连敷衍的笑都难做到,他唤连齐集合一队侍卫,打算亲自动手把人翻出来。 这时台上报幕,兰陵王入阵曲。 与绵绵情爱格调迥异的一出,音律一起,满座立时敛声。 只见兰陵王着獠牙鬼面羽氅飞扬,举麾一指,身后舞士簇拥而出,气势昂扬有如万马千军。 遏行云,斩浪涛,出若蛟龙腾飞,收若晚霞归栖。 但事实上只得七分之韵,瑕疵层出,不过众人给面,不时便鼓掌称好。 渊澄注视着台上,攒眉蹙额,眸光渐凌厉。他竟能从主舞者的身段和鬼面下的颚线认出文无隅来,这点连他自己亦感意外。且那吟唱的声音是文公子无疑。 一旁连齐收到吩咐,俄而便不见人影。 曲罢谢幕,‘兰陵王’却未摘下鬼面,随舞者撤离戏台。 “慢着。” 正堂之上王爷发话,掌声渐停,众宾客纷纷噤声,不知王爷有何指示。 文无隅心里一震,果然还是瞒不过王爷的眼睛,却不敢当众抗命。 渊澄轻轻一跃,踏上半丈高的戏台,一身华服簪星曳月,腰间一枚摇摆的拂尘坠更显廉价。 他伸手将鬼面摘下。 “王爷。”文无隅赧然一笑,“拙技献丑了,恭祝王爷寿与天齐…” 渊澄冷哼一声,压低嗓音道,“这是拙技,测字道场你怎么有胆拿出来说?” “想给王爷一个惊喜。” 渊澄眼神一冷,“你早料定能进到王府。” 文无隅一时愣住,言多必失,这话没错。 “我给过你机会坦白,应该还记得吧?” 文无隅点头,老实交代道,“吾只会这齣曲子,是幼年时私自下山偷学到的一点皮毛,难登大雅之堂,因演这齣戏的小生突染急症无法上场,吾才代替他,不想被王爷慧眼识破。” 不过这番解释没用,王爷摆明不想与他纠结此事。 “既然你擅长演戏,接下来有劳你陪我演一出苦情戏吧。”渊澄目似剑光掠视一眼,搂住他的肩,转身走向戏台中央。 席上众人集体注目。 “多谢诸位赏光,”渊澄抱拳一送,又将文无隅搂紧,含情脉脉地看他,“也藉此机会宣布,这位文无隅文公子,自他进府以来,深得我心,”他低头笑了笑,“本王甚爱之。以后诸位不必往王府送人了,免得惹他生气,日子不好过。” 满座偷声细气窃语,风流惯的王爷居然也会有收心的一天,幸亏自己方才有捧场,可王爷怎么看上个残花败柳。 二人并肩而立霞明玉映,夭桃秾李,宛如一对新人。 文无隅相当配合,娇羞得低着头。 但闻王爷话锋一转,勾抬起文公子的脸,“可他风尘出身,在座的各位亦有不少面熟的,这点很是让人头疼。他这一身污浊要如何洗净?” 有人心里直打鼓,有人好奇等待后话。 连齐走到戏台前,双手递上牛革软鞭,鞭身每间隔一指嵌入铁锐角。 渊澄端详一眼,软鞭往身旁甩出,长鞭掠地震起厚厚灰尘, “依我看,只有浴血重生这一个法子。我先示范,再由诸位大人依次上台来,这之后,是旧相识的,往日恩情一笔勾销,就当重新认识他。以后无论他到哪都代表王府,出入行走还请诸位以礼相待。” 倚门卖笑的,风月场上意气扬扬,离开青楼,屁都不是。 文无隅波澜不惊,把他抬举到这个份上,受点罪也是应该的。 渊澄朝台下扫视一圈,“诸位看好,谁下手轻了,便是看不起他,驳本王的面子。” 随即扬手挥鞭,软鞭像条长蛇飞窜上空,倏忽捲风急转直下。 全场倒抽冷气。 文无隅只觉得眼前一抹黑影闪过,登时前胸衣襟破裂开一道,鲜血细腻流出,很快融进衣裳,他身子猛地一震,连退几步竟站稳了。 渊澄作出个悲伤的表情,走到他身边,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住他,俯在他耳边用气声说道,“撑住了。” “遵命。”文无隅轻声回道,胸口说不上疼,火辣辣地灼热感盖过痛感。
第25页 皮开肉绽的一幕直把台下客看傻了眼,没想到王爷下手如此之重,可见当真介怀文公子娼妓的身份,更加介怀曾与他交欢过的人,可是用鲜血换清白来堵悠悠之口,多少让人不解,即便不这么做,也没人敢乱嚼舌根,总而言之,王爷许是认真了。 渊澄立戏台一角,盯着文无隅,他发现自己又将对此人另眼相看,那一鞭子下去,几人能像他一般,脸上不见一丝恐慌和痛楚。 连齐开始依次送大人登台。头一位簌簌发抖,闭上眼使命地挥出软鞭,可文官力气有限,织线紧密的罗衣依然完好,再挥一鞭还是如此,王爷摇摇头不认可,于是作了让步把他外裳褪下只着里衣。 接下来一段时间鞭鞭到肉,血印斑驳交错,里衣渐渐吃血染成鲜艷的红,人也站不住坐到地上。 幸亏这帮大人心底有点数,打人没打脸,他一张脸惨白地很明显。 这让还未轮序到的徐靖云心疼得难以自持,椅子磨了许久终于壮起胆,这时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曲大人?” 曲同音小声低沉道,“你若阻止便是激怒王爷。” 徐靖云不明。 曲同音解释道,“王爷要的是今后谁都不敢拿文公子的身份做文章,你一去,意味着你对文公子余情未了,王爷的人你也敢觊觎?” 徐靖云讪讪,“曲大人怎知……” 曲同音笑了笑,“别忘了你去的是青楼,放眼看看哪位大人的表情像你这样把心疼挂脸上。” 徐靖云低头不语。 曲同音眼里一道灵光闪烁,“徐大人下不了手,不如我替你试试,反正我与王爷素来没什么交情,不过徐大人记得欠我一份人情。” 说罢曲同音便往席外走去。 ‘执行鞭刑’的大人还剩小半,文公子支撑着地坐着,额头大汗淋漓。日光炽烈披洒,他被血浸透彻底的身子触目惊心。 “王爷。”曲同音走至台前恭敬施礼。 渊澄鬓角冒出细密的汗,冷眼看向台下,“曲大人。” 曲同音面向文无隅,对他同样施以王爷之礼,而后道,“下官以为到此足矣,文公子不负王爷用心。十恶不赦的罪徒尚不能忍受,何况文公子并无过错。” 渊澄瞟一眼文无隅,“那曲大人也以为在座的诸位与你抱有同样的想法?” 曲同音扭头扫望,座上众人相互看眼色,头要点不点得轻晃。 这时徐靖云站起,绷着脸抱拳道,“下官认同曲大人之见。” 没一会儿那些手还未沾血的大人陆续点头称是。 逐渐全场都跟着附和。 却不见王爷神色缓和,仍是紧攒眉,“曲大人又敢保证,不会有人拿文公子的身份中伤他?” 曲同音略犹豫片刻,那厢徐靖云起了个音忙要扛下责任,他紧接道,“下官敢保证,若有谣言出,下官一力承担。” 渊澄默立了会儿,长呼一口气,边走边脱外衣,披上文无隅肩膀,将他打横抱起, “那便依了曲大人。诸位今天也都累了,就散了吧。” 言罢打人群中间走过,腥腻的气味一路散发,令人胆颤。 “没死吧?”渊澄低头看一眼,语气没有一丝倦怠。 “谢王爷抬举。吾撑得住,还能自己走。”文无隅惨笑道。 渊澄嗤笑一声,“没几步路了。” 文无隅扭过头看,对前路全无印象,“这是去哪?” “一会儿就知道了。” 来的地方不是西厢也不是香阁,是座落阴晦林间的一处屋舍。 屋里吊挂着各色刑具,俨然是个刑房。 渊澄半弯下腰把人丢地上,转身坐进狐皮椅。 一个魁梧的八尺壮汉出现,一把提起文无隅拿铁链栓木架上。 文无隅还是笑,“王爷不够尽兴吗?” “你不是需要刺激才会兴奋,来这儿替你治一治不举之症。”渊澄也有心玩笑, 接着未等他谢恩又道,“世上怕死的人很多,不怕死的只有一种,因目的未达成而苟活,你是哪一种就不用说了。” 文无隅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淡淡说道,“吾不明白王爷指的什么。” 渊澄觉得有些无奈,自己手上没有真凭实据,此人嘴硬不认也拿他没办法, “你没武功做不成刺客。若想毒死我,不会明目张胆把文武曲送去厨房。”渊澄踱步至他身边,盯着他静默一会儿,手指划他胸口血肉模糊的鞭痕,“所以,你受谁人指使混进王府,目的何在?” 文无隅声音有些发颤,“吾当真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渊澄彻底无话,临走前对捧着个大水桶回来的壮汉吩咐,“好好伺候文公子。” 伺候方式挺独到,用盐水将整个人淋透。 浑身的伤口碰上盐水,能把人生生痛昏。等水干,破碎的衣裳便嵌在肉里,再将碎布快速拔出,再淋盐水。 如此周而复始,受刑的人完全可以换层新皮。 第18章 这天也是齐明秀生辰。 平时隔个三两日渊澄便会趁夜去看他,却不多作逗留,极少能在那过夜。但每年这时渊澄将在密室陪度过他一天一夜。
第26页 前些时候渊澄告诉他生辰过后,他便自由了,再不用躲在地底与青灯孤影为伴。他为此兴奋不已,朝思暮想的人是他的,大齐江山也终将光复,二十载的隐忍负重不足为道。 地面传来轻踏的足音,渊澄如约而至。 “明秀。”渊澄少见的愧色,事情不如预期的顺利。 齐明秀一听语气便知这事又黄了,一瞬间情绪跌落谷底。 他坐回床榻,低着头绞手指。 渊澄将他手裹掌心,倦色萦眉,“剩下五人声称无处可去,甘愿留在王府为仆。” 齐明秀抬头看他,“那五个人是钟氏派的?” 渊澄颔首,这次齐明秀没委屈哭闹让他有些意外,“对,也不算坏事,省的我费心去找。” 齐明秀短嘆一声,缩进他怀里,“都过去二十三年了,不急这一时。” 渊澄甚感欣慰,他的明秀总算长大了。 齐明秀又仰头,一双桃花眼清澈透亮,“那个道娼怎么样?” “还在拷问,此人嘴硬皮厚,估摸着问不出什么来。”渊澄啄了口怀中人淡粉的双唇。 齐明秀娇嗔道,“真想看看那假道什么模样,便宜他了。” 渊澄抿着笑,倒下床榻翻身压上,“凡夫俗子,不及明秀半分。” 齐明秀咯咯笑起,双手攀上他脖颈,媚眼如丝,“他哪儿都不及我。” 说这厢王爷生辰文曲武曲二人忙得脚不沾地。 终于菜品上完,又不用给主子送膳,两人便窝在后厨耳房打盹。 不到一个时辰,便听闻宴席撤散。一打听方知,他家主子挨了一顿鞭子摇身变成人上人。 文曲狂喜过后才开始忧心主子的安危,他连忙跑回厢房,却不见一个人影。又跑去宴会场,只看见一群收拾场地的下人。 他提着胆向侍卫询问,得知他家主子被王爷抱走这才放下心。 可到夜里,没有主子坐镇,青牛也驱不散他疑神疑鬼的心情,于是三更半夜摸进了武曲屋里。 两人凑合过了三夜,仍不闻主子丁点儿消息。 文曲急了,仗着自己刀功了得的地位抢走给王爷送膳的差事,要去问一问正主把人弄哪了。 一入香阁,文曲先跪为敬,颤声道, “王爷。” 渊澄打斜眼一瞧,居然是这厮,胆子时肥时瘦,真乃奇人一个,“后厨没人啦?怎么敢劳动你的大驾。” 文曲幽怨不敢怨,以致说话声音阴阳怪气的,“王爷~我家主子在哪呀?” 渊澄噗嗤一声,险些被茶水呛到,他清咳下嗓子正色道,“死了。” “啊?!”文曲不由自主地亮嗓,简简单单两个字听不懂,“王爷您说啥?” “我说你主子死了,失血过多而死。”渊澄半真不假又说次。 文曲连声呢喃,“死了?死了?”重复五句之后他反应过来了,一脸悲愤和不信,“怎么可能?药这么多,王爷怎么让他死了?” 说着眼泪夺眶而出,他又很坚强地抹掉,好似哭非他自愿,勇敢地提出要求,“尸体呢,给我看看,他死不和我们道别,我不相信…” 渊澄憋着笑,看眼连齐,“带他去。” 连齐愁眉,听命领走文曲。 绕道香阁有一座流水环绕的清雅小筑。 文曲看见主子两眼紧闭,脸色惨白地瘆人,身上盖着被子一动不动。 他连唤两声主子,不见半点动静,终于颤悠悠地走过去扑倒床前,嚎啕大哭,“主子,你别死啊,你死了我和武曲咋办啊?” 发自肺腑的痛哭真可谓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他两只手无助地乱抓一通,忽然好像床上的人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文曲一呆,哭声止住,吸吸鼻子,转头六神无主地问连齐,“他刚才动了,是不是没死啊?” 连齐扭头没搭理他。 文曲扁着嘴,伸出一根手指,放文无隅鼻下探气息,只见他耷拉的嘴裂开,激动得冒鼻涕泡,沖连齐喊,“他还有气呢,他还有救,快请大夫啊!” 连齐看着别处仿若不闻,可把文曲急坏了,踉踉跄跄跑到他面前,表情悲惨得吼道,“我主子没死,你赶紧叫大夫,求你了!” 连齐手掌撸脸,嫌弃得白他一眼,“本来没死,你嗓门再大些,或许会被你吵死。” 文曲眨眨眼明白过来,满脸是泪笑起来,“原来没死啊,王爷干嘛骗我。”说着他转身向床榻走。 连齐叫住文曲,“哎,他需要静养,自有大夫照顾他,你在这没用,走吧。” 文曲停下脚步一想,自己确实没有贴身伺候人的经验,还是王府派人照顾更好,于是深深看主子一眼,跟随连齐离开小筑。 被一顿盐水‘伺候’,文无隅不是习武之人,尽力扛了两天,只能昏死过去。 壮汉据实回禀,说此人的嘴像被熔铁焊死了撬不开,一开始哼哼唧唧却不喊痛,到后来跟个死人一样眼也不眨了,再折磨下去估计得交代在那。 渊澄也便作罢,真把人弄死,更问不出什么。 文无隅孤身养伤半月,一步未出小筑。 多日没见文武曲,深觉想念。想归想,但不能因为这种小事招惹王爷。
第27页 无比清净的日子,好眠好觉风景好,静坐静思耳根静,半点不觉无聊。 也正因如此,他身上的伤恢复得极快,厚厚的痂壳像穿了层老树皮。 小筑楼上有个翘角凉亭,文无隅正倚靠亭槛出神。 “独自莫凭栏,文公子伤刚好些,不宜忧思过度。”渊澄拾阶而上,来到凉亭。 文无隅不忘施礼,淡笑回道,“谢王爷关怀。” 抬眼便看见那枚拂尘坠仍挂在王爷玉带上。 他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王爷还带着这玉坠。” 渊澄低头看了眼,“你的意思是应该丢了它?” 文无隅别开眼环视周围景致,“吾多嘴,王爷之物全凭王爷处置。” 渊澄默然片刻,将手搭他肩膀把人转过脸,解开他胸口的衣裳,摩挲着暗黑皲裂的痂层,“癒合得很好,不挑食的话会好得更快。” 文无隅站定不动,纠正道,“吾不是挑食,是忌荤腥。” 渊澄拢紧他的领口,手在他锁骨滑过,“不较是什么,我可不想干一棵树。” 文无隅不由轻笑,“他们都走了?” “有几人不肯走。” “不肯走的便是想寻机加害王爷吧?” 渊澄投去赞赏的目光,“他们若都像你这般聪明,我怕是不知落个什么样的死法。” 文无隅挠头,腼腆一笑,“王爷过奖,吾记得踏青那日王爷曾讲过杀人的缘故。” 渊澄眺望天际,残云寥寥,天空湛蓝得不像话, “王府上下除了我,你一人独大,我以为你会更嚣张,你却更显收敛,被打怕了?” 文无隅认真思考了下,不觉得自己有改变,“吾和从前一般,虽不嚣张,但也不曾收敛什么。说到打,还得感谢王爷不杀之恩。” 渊澄看牢他,正经道,“我向来不食言,再加一句,也不再会往死里折磨你,所以整个京城你尽可横着走。” 文无隅听完,用尽全身力气猛点头,表示深深领会王爷的意思。 渊澄甚是满意,在他要把脖子点断之前,捧住他的头赏赐一个深吻。 第19章 王爷公务繁忙,没办法整日和文公子厮混,反过来想,待一起太久,难免有一天相看两相厌,因此大病初癒的文公子便提议搬回西厢。 主僕重逢,闲不下来。 应王爷要求,文无隅开始练习如何让自己的气焰更嚣张。 关于这个,文曲比他天分高,担起师父一职,有模有样地为他指点迷津。 先是走姿,步子外八,鼻孔要朝天,双手交握身后,穿金戴银少不了,最好铸一条大金鍊挂脖子上。 文无隅不同意戴金鍊子,换了个低调点的方式,吩咐工坊铸一把一指厚两指粗的空心金手柄,套在拂尘木柄外。 然后说话口气,不拿正眼看人,一定要有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势。 最后是用钱,这个文无隅在行,五个字总结——花钱如粪土。 练习这么两天,检验成果的唯一方式便是实践。 文曲有主子撑腰,往帐房一气儿支了十万两银票毫不手软。 主僕一前一后从王府正门走,侍卫头也不敢抬,弯腰垂眼恭送二人出府。 王府的豪华马车不缓不慢地行驰京城大街,过路行人退避三舍。 文曲心情似春花怒放,高居枝头笑傲百花。他左瞧瞧右摸摸,感慨屁股下的坐垫都比他盖的被子松软金贵。 折腾半晌总算消停,可他只知拿钱却不知此行的目的地,“主子,咱们去哪?” 文无隅故作高深道,“十万两,你说买什么最实用?” 文曲脑汁绞尽,五官变了形状,“咱们在王府不缺吃不缺穿,要啥有啥,上回那把金琴压得我够呛,金子打的东西只能看不能用…嗯…我觉得还是存钱庄最好。” 文无隅无奈地拿拂尘扫他脸,“你不能往长远想?” 文曲挠挠鼻子,脑子不够用很是辛苦,“长远想什么?棺材?墓地?寿衣?” 文无隅翻眼,后悔卖掉金琴,真该让他日日对牛弹,“罢了,吾告诉你买宅子最实用。” “为啥?”文曲仍跟不上他的想法。 文无隅被他有限的短见气着,“不为啥,总之最实用就是了。” 权力可不是白给的,此前一场戏,王爷得成所愿。这场戏自然也是别有用意。 他得为自己和两个小厮留条后路。 财大气也粗,两人不费半点周折便买下京城郊边一处僻静的宅院,中规中矩,足够三人加一两只青牛住。 主子身价飙涨文曲也跟着沾光,后厨变成他来去自由的地方,工钱照拿。于是几近午膳时间,两人不急着回府,上了京城一家最高档次之一的酒楼,这家酒楼临江而建,因此名字很俗,叫望江楼。 望江楼以浙菜出名,生意十分红火,来往多数是京官。 他两去得早,客未满,小二向他们推荐一间风景最好当然包房钱也是最贵的一处。 此间包房窗外是清澈的寄语江,远山缥缈,江水如烟,江岸杨柳依依。 借用古人豪墨,晴时‘孤帆远影碧空尽’,雨时‘绝胜烟柳满皇都’,春来‘两个黄鹂鸣翠柳’,严冬‘窗含西岭千秋雪’。贵得不是没有道理。
第28页 文无隅一贯的吃素,文曲食肉型人才,一餐无肉如忍飢万年,西湖醋鱼东坡肉龙井虾仁赛蟹羹,专捡有名的荤菜。 席间文无隅暗自伤怀,将来失去王府这个靠山,口味被养刁的文曲,那一万两老底哪够他吃。 为此一个大胆的想法破壳而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买下望江楼。 这想法深得文曲支持,两人交头接耳好一番窃窃私语。 而后文曲一拍桌子吼道,“小二!” “来嘞~”一声清昶的吆喝,店小二哈着腰来到包房,热情问道,“客官有何吩咐?” 文曲颐指气使,下巴高傲抬起,“把你们掌柜叫来。” 店小二笑得热情如火,复问一句,“找我们掌柜何事啊?” 文曲两条眉毛一拧,又是拍桌,“叫你叫就叫,哪那么多废话。” “好,好,您稍等。”店小二脸一僵,忙下楼喊人。 没一会儿身宽体胖的大掌柜出现,腰太粗弯不下,就在那前摇后晃,“两位找我有什么事吗?” 文曲回头看一眼侧着脸望窗外的主子,“这家店我们买下了,多少银子你说个数。” 店掌柜以为他信口开河,“客官,您别开玩笑。” 文曲掏出一把银票拍桌上,“谁和你开玩笑,说个数,多少我们都买得起。” 店掌柜看看他又看看巍然不动的文无隅,心知那才是正主,他挪了一脚,对文无隅道,“公子,我们一帮外乡人就靠这家酒楼营生,要不您去别家看看。” 文无隅转过头来,凉凉道,“你不是店老闆,做不了主吧?” 掌柜愣了愣,笑得心虚,“小的是老闆。” 文曲截下话头,按商定的计划行事介绍主子身份,“甭管你是不是,知道我主子是谁吗?他可是怀敬王府里的文公子!一句话,卖不卖吧!” 掌柜撇了下嘴。文公子的鼎鼎大名,全京城只有小街小巷的清贫户不知道,纵使后台千尺厚,也不过是个娼妓。 文曲瞧见他撇那张香肠嘴,气上心头来,叉腰逼近掌柜,“怎么的,看不起我家主子!小心我告诉王爷,叫你吃不了拖着走!” 掌柜赔着笑连连后退,“小的没那意思,求两位看在一帮乡亲谋生不易的份上,放过这家店吧。” 文曲想不到这掌柜竟然不怕怀敬王的名号,汗毛都要气炸,“你好样的,要不要我把王爷请来,你们幕后老闆是谁,叫他出来。” “文曲。”文无隅许是觉得文曲嚣张过分,示意他坐会儿消消气。 然后看向掌柜,“要不这样,连同你们一起买下,如此一来你们还在这店做活。” 掌柜笑意委婉,仍是摇头拒绝。 可知他们碰上个混江湖的老油条,典型的不见棺材不落泪。 好言好语软硬兼施,僵持近一个时辰,那掌柜的嘴也让铁焊死,半分不肯松。 午膳时分,来客不乏当官的,被告知楼上怀敬王王府的文公子正和掌柜相持不下,为官之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选择了楼下雅座。 这望江楼的老闆乃京兆尹刘大人,时常光顾的老客人心照不宣,但明知发生何事却坐视不理似乎也不妥,两头不好得罪怎么办,便有‘好心人’悄悄去给王府报信了。 逆反心理人人皆有。偏要买偏不卖,越不卖越要买。买方的问题渐渐关乎颜面大事,卖方许是一仆不侍二主节操忠贞。 店小二战战兢兢跑上楼,通知王爷驾到。 这下好了,文曲摆出一副洋洋得意倨傲无比的姿态,准备告一场大状。 谁料王爷刚露个头,那掌柜扑通一声跪倒,眼泪说来就来,痛哭流涕直喊冤,“王爷,您要为小的做主啊!” 这一幕简直让文无隅笑抽,恶人先告状被他演绎得活灵活现。 渊澄兴味盎然,拥文无隅落座。 文曲也是惊得瞪圆了眼,不甘示弱道,“你这掌柜怎么不讲理,我们又不是强买强卖。” 掌柜流泪说道,“满大街酒楼,您为何偏选我们这家小店。” “你又不是老闆,我家主子说了原来老闆给你多少工钱,我们也给多少,你的那些乡亲一样留下做活,没区别啊。” “小的是老闆。”掌柜坚持自己的说法。 文曲气得跺脚,一屁股重重坐椅子上,咬牙切齿得猛呼气,“这人怎么比我还无赖。” 渊澄听了这么一会儿,心里明白个大概,于是问掌柜,“你真是老闆?” 掌柜点头。 “刘大人把望江楼卖给你了?”渊澄笑道。掌柜不过仗着他鲜少出府又见文无隅主僕面生,才一口咬定说词。 那刘申官居四品,平日里收受贿赂靠望江楼洗黑钱,此事少有人知。掌柜未得令当然不敢出售望江楼。 文无隅恍然道,“原来刘大人才是老闆。” 掌柜缩着脖子无话可辩。文曲一脸鄙夷,果然王爷出马,一句顶他百句。 渊澄转目看文无隅,“望江楼还要吗?” “要。”不要岂不白白辜负文曲喷一个多时辰口水。 渊澄起身把人十指交扣牵走,挥袖发话,“以后望江楼归文公子名下,告诉刘大人多少钱自己去王府取。”
第29页 文曲不会骑马,回去路上只能与主子王爷同乘一辆马车。 本来不觉得尴尬。 可当他把脸从车窗外收回来,发现王爷两只手少了一只,另一只藏在他家主子衣裳里四处乱摸,两个人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摆明了故意的。 文曲的脸腾地一张脸充血红到脖子根,虽然养伤期间两人没打过照面,可…… “我说,用得着这么急嘛,好歹注意一下影响。” 闻言二人相视一笑,渊澄将脸埋进文无隅颈间细嗅,不时拿舌尖挑逗。 文无隅觉得痒,欲拒还迎地躲来躲去。 文曲恨不能戳瞎自己,连忙背过身去闭紧双眼。 只听见互换口水的羞耻声,窸窸窣窣的一阵响。 不多久车内静下来,闻得王爷口气有些无奈,“看来真得给你找个大夫。” 文曲反应极快,好奇道,“主子还有啥病?” “不关你事。”文无隅看起来不愿多说。 渊澄起了坏心思,调笑道,“你主子不举。” 文曲似懂非懂,天真可爱道,“这、没啥关系吧?反正他在下。”说着他脑子一转想到什么不得了的事,嘴巴张得拳头大,“难道、难道王爷在下……” 文无隅乐得直拍椅面,果然是自家人。 渊澄脸一沉,转看窗外。确实没有非治不可的理由,他又何必在意人家自己都不在意的事。 文无隅懂得察言观色,立马板起脸正儿八经道,“你胡说什么,王爷,吾回头打听打听京城哪家医馆专治男子隐疾的,一定尽快医好。” 王爷还是爱答不理,文无隅又说道,“王爷下午可忙?” “不忙。”回话声音冷嗖嗖。 “那咱们去趟京兆府,和刘大人打声招呼,免得被说成欺人太甚,坏王爷名声。顺便找找医馆,如何?” 文无隅大胆提议。 王爷出来一趟不容易,这一月闷在府里,又没有小倌伺候,急火攻心之时不宜操之过急。 说完他又向文曲使眼色。 文曲便附和道,“对呀对呀,当官的心眼都小,他要是记仇,给咱们使绊,望江楼不是白买了。” 静默流转又流转。 最终渊澄叩两声车窗,吩咐连齐,“去京兆府。” 第20章 徐靖云很是愁恼。 轮班监视京兆府已经有段时间,却连半个毛贼也没再见到。 皇帝要他留意怀敬王在府外的举动,就这么一句话,没有理由。 他百思不解。 怀敬王除了上朝、大理寺基本不见他离府闲逛,难得有次出了趟城,他不敢跟得太近,后来再去荒郊野外,并无任何不同寻常的发现。 可撒下的慌,总归要圆严实。 眼下刑部府也牵扯进来,抓捕赫平章的执念比他还深,真是剪不断理更乱。 他一步步脚踏实地晋升至大理寺少卿,官场黑暗见得不少,耻与为伍的他连个能交心的人都没有。讲起来身为大理寺卿的王爷秉公办事以功论赏,没埋汰他勤恳兢业,算是他的伯乐,也仅此而已无多深交。 说闲不闲,他便想起文无隅说的话不无道理。刘申来历神秘,或许背后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与这位曲大人相交多时,看得出他为人亲和行事坦荡,王爷生辰那日更冒险替他解围,他隐隐觉得此人可信。 曲同音闲闲品茶,目睹徐靖云眉头皱起又舒展,兼落几声轻不可闻的嘆息,心里暗暗发笑,这位徐大人的城府还真是浅显易见。 今日徐靖云轮值,一盏茶过还待在刑部府。 曲同音清咳一声打破沉默,“徐大人有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徐靖云回过神来,下意识道,“没、没有。” 曲同音把杯盖一放,起身扫扫衣裳,明显不悦,“也罢,徐大人请自便,我回府了。” 徐靖云忙跟着站起,他欠曲大人一份人情,人家没一次拿这说事,他倒芥蒂分明,有点良心的都说不过去, “曲大人留步,我…确实有些疑惑难解。” 曲同音掀他一眼,“肯说了?” 徐靖云诺诺连声,将他请入座,曲同音却径直走到客座,两人隔着茶几相对。 “曲大人可知京兆尹刘大人的来历?” “问这个干什么?” 徐靖云沉吟会儿,才道,“那赫平章是江湖中人,为区区几百两官银而得罪官府,得不偿失。我觉得背后另有隐情。” 曲同音略思索,问道,“对呀,说不通嘛,你是怎么想到的?” 徐靖云眼神躲闪了下,“这些日子京兆府风平浪静,或许我们应该换个方向去查。” 曲同音频频点头,“有道理,你认为刘大人有问题?” “我不确定,曲大人知他背景吗?” 曲同音一阵沉默,隔一会儿听他道, “我略知一二,不过你得告诉我,为何想到查他背景,按理说,刘大人有问题也该是查他为官作风有无渎职行为。” 徐靖云愣了住,想前想后,才含糊道,“我曾与人提及此事,直到现在赫平章一案仍无进展,因此才想到他随意说起的几句话。”
第30页 曲同音试探道,“那人莫非是文公子?” 徐靖云一瞬诧异,躲开眼不答。 曲同音瞭然,不再逼问,“刘大人原是前朝御史大人府中的管家,大概七年前,江南文府一夜之间被大火夷为平地,只有他毫发无损。其余的,我也不清楚。” 徐靖云听完惊愕不已,刘大人背后竟牵扯一桩灭门惨案。七年前他还是大理寺一名小卒,如此大案居然被瞒得一丝不漏。 “这事是朝中禁忌,你知道就罢,千万不可外传,要杀头的。”曲同音见他呆愣,又补说一句。 徐靖云慎重点头,“会不会文家还有幸存者?” “不能吧,若真有,该找刘大人问个究竟,你怀疑赫平章?” “不无可能,如果他是文家亲信或幸存者,闯入京兆府质问过刘大人,这之后再无迹可寻,那么整件事就说得通了。” 曲同音点头,“若真如此,这案子不可再查下去。” “一切只是猜测,有人幸存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看来得去江南证实一下。” “徐大人要去?” “我不能离开京城…”徐靖云意识到自己失口,忙又道,“京兆府那边还得看着,我差人去一趟吧。” 曲同音笑了笑,“徐大人三思,若被皇上得知,只怕你引火上身。依我之见,最好是别去。” 徐靖云陷入苦思,权衡再三无果,“那怎么办,就此结案?” 曲同音眸中一抹狡黠闪现,提议道,“不如以查案为名,再提问一次刘大人,看他与那赫平章到底有无接触。” 徐靖云欣然贊同。 两人一道去往京兆府探刘大人口风。 行至半路,忽然有个布衣凑到两人马前,抱手就向徐靖云行礼,“大人。” 此人乃徐靖云不便时派去留意王府的心腹。 这心腹和他一般耿直不曲,因王爷难得一见出府游玩,便急着回禀。 徐靖云忙使眼色,可惜心腹盯他半天看不懂。 曲同音却是心有七窍,踢了下马腹回避,怪声怪气道,“我先走一步。” 徐靖云愧疚感较之前愈发浓厚,脖子一梗叫住他,“曲大人,”又回头没好气地对那心腹道,“什么事,快说。” 心腹摸摸头,“王爷去了趟望江楼,现在往京兆府方向去。” “知道了。”徐靖云不耐烦得挥退他。 曲同音不怕把话说破,接着就问,“你竟然监视王爷?为何?” 徐靖云底气不足,小声道,“皇上吩咐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敢问,只能听吩咐办事。” 曲同音暗暗贼笑,知他说的实话,“你自己当心些。” 像徐靖云这样的人,独来独往不懂交友之道,只要抓住他的小辫子再卖点人情给他,他能把你当朋友供着。 这厢一行四人,到京兆府附近便下了马车。 未进府便听见一阵马蹄声。 “王爷,文公子。” 徐靖云偷觑一眼文无隅便站到曲同音身后,微垂眼睑目不斜视。 这么一来暗藏四周的衙役纷纷现身,集体跪地施礼。 渊澄揶揄道,“大理寺和刑部闲得无事可做都来保护京兆府了?” 曲同音忙回话,“王爷命下官协助赫平章一案,下官不敢怠慢,只有京兆府这条线索可循,因此派人日夜监看。” 渊澄扫一眼排排站的便装衙役,“守株待兔一个多月,可有收穫?” 曲同音嗫嚅着说不出,一旁徐靖云上前道,“回王爷,下官怀疑刘大人与赫平章相识已久,故来询问。” 闻言渊澄瞳孔一缩。 曲同音回身示意众衙役退下,而后道,“只是猜测,并无凭据。” 渊澄沉着声道,“讲来听听。” 徐靖云抢道,“下官查知刘大人和文家灭门惨案有关,赫平章或许是文家幸存者。” 渊澄挑眉走近徐靖云,“谁告诉你有什么灭门惨案?” 徐靖云被一股子压力逼得后退,“下官自己……” “回王爷,是下官多嘴。”曲同音帮他解围。 渊澄收了步子扫去一眼,眉眼弯如月,笑道,“恐怕你们白忙活一场,文家绝无人生还。” “王爷为何如此肯定?” 徐靖云发问,曲同音同样一脸疑问。 “因为灭了文家满门的正是我。” 渊澄说着转身笑看文无隅,朝他招手, 文无隅笑脸迎上, “奇怪,怎么不见刘大人出来接驾?” 文曲插嘴道,“官架子真大,我就说嘛,当官的心眼小。” 渊澄睨他,“我也是?” “当然不是,王爷大人大量,哪有什么心眼。”文曲忙拍马屁。 “你说我缺心眼?” 文曲词穷,一下愣在原地。 文无隅飞去一记白眼,“闭上你的狗嘴。” 渊澄爽朗笑起,拥着文无隅往京兆府大门走去。 这边两人面面相觑。三十余口人的性命,被王爷一句话轻描淡写得带过,转眼又和男宠逗趣,他的心得有多狠。
第31页 方至京兆府门口,一群侍卫狼狈逃窜,身上扎满七星镖。 顿时呼喊声四起。 “有刺客!” 周围衙役闻声而动。 紧接着又是一阵飞镖雨从府内飞刺出。 渊澄一挥衣袖,几枚七星镖坠地,紧接一个闪身,将文无隅带至墙后。 文曲却被扎中腿,趴在地上嗷嗷叫。 随后赶来的连齐眼疾手快把文曲拖到门柱后。 七星镖又飞一阵。 一个未能及时躲避的侍卫挂在门槛上挣扎,渊澄探身,一把将他拽过来,揪着他的衣领,厉声问, “刺客几人?” “两、两个…他们劫持刘大人,命我等不准出声,另一人已经往后门……” “你躲好。”渊澄丢开侍卫,撂下三个字,倏然不见人影。 连齐紧忙驱步跟上。 飞镖雨忽停。 徐靖云率众沖入府内。 满地刺猬轻声呻吟,唯独文曲哀嚎不止, “主子,主子,我要死了…快救我…” 文无隅拍他一掌,“别叫唤了,镖上没毒,你死不了。” 要死的话,第一个死的肯定不是他。 曲同音较为和气,查看下他的伤口,安慰道,“不要紧,没刺中要害。” 文曲还是可怜兮兮,“可很痛啊,会不会是慢性毒,赶紧帮我拔了吧。” 话音刚落,断断续续的嗯哼声此起彼伏,文无隅放眼一瞧,乐了。 那些个躺地上的侍卫,纷纷自己动手拔除身上的七星镖。 曲同音也是发笑,“别乱来,要害地方拔了镖,若不能及时止血,可能真会丢命。” 文曲立刻改变主意,“那我还是忍着吧,赶紧帮我叫大夫。” 文无隅忽然半蹲下,鬼叫一声。 文曲吓得一激灵,再看时,只见文无隅乐呵呵地把一枚带血的七星镖丢地上,并且嗤啦一声撕下衣裳一根白布条,往他小腿缠。 刺客轻功了得,渊澄追了一段便命连齐继续追。 听得一声尖叫,他疾走出府门,看见文曲正跳着脚拳头嚯嚯乱舞, “再吓我,让你没饭吃!” 文无隅左躲右闪,余光瞥见王爷走来,忙站直了,“王爷,刺客跑了?” 渊澄没回他,“曲大人,剩下交给你了。” 曲同音作揖领命。 然后听他问文曲,“你能走吗,不行让你主子背着。” “能走,能走,用不着背…” 渊澄暗笑,款款迈步。 文无隅昂首挺胸跟在后头,文曲拖着伤腿一瘸一拐。 天边残阳西沉,霞光万道,赫赤辉光披洒,大地如换红装。 第21章 曲水小筑风月旖旎。 凉风疏,竹林吟,缱绻两情何处寻,云雨枝头春未了。 阑夜廖阒,暖衾藏美玉,美玉却有瑕,新痕遍布交织如画。 渊澄睡意浅浅,支额端视身旁睡脸,气息匀长,偶尔抿吧嘴,像是入了梦,呓语呢喃,他凑耳过去,只听到不成字的碎音。 他顾自一笑,两指捏文无隅鼻翼,一会儿人扭动几下,以为要醒过来,却见他抬起手抓抓脸,翻个身往自己胸前蠕动,很快又睡沉。 渊澄轻吐一口气,不再闹他,合上眼入眠。 大康沿用大齐的早朝规矩,隔日一朝。不过皇帝近年龙体欠安,也有时三五日一朝。 京兆尹被擒,消息封锁地严密,当夜便已向赐告告病,称突染恶疾。 一大早,渊澄一如既往在书房批阅卷宗。 日上三竿也不见文公子的身影,想是昨夜操劳过度。 “王爷,王爷你在哪?可否来接一下?”声音从小筑传出。 明明有下人在旁,文公子偏要倚在门棂上对天空一遍遍吶喊。 声如洪钟可与他家小厮相较。 渊澄嘴畔弯弯,门口替换连齐的侍卫就要去接人。 “文公子指定了要我,你去也是白跑。”渊澄搁下笔,走出桌案。难得文公子耍回性子,而且耍得很是招人喜欢。 所以文公子是被王爷捧在怀里,走过月牙桥,弯曲的幽静小路,沐浴着耀眼阳光,一路春风满面得来到书房。 这么多年没见过王爷如此宠爱过一个小倌。 文无隅坐在椅子扶手上,虚靠着王爷,干着研磨的差事。 渊澄批卷也不避讳他,时不时两人还讨论几句。 说阳伍县一流氓,入室行窃,见寡妇赤身裸体便起色心,强行云雨。 仅如此的话这案子无需呈递刑部,但那流氓不仅强姦,还过度纵慾生生把那妇人弄死了。流氓屡次上诉,说妇人裸身引诱在先,他罪不至死。 刑部仍定处绞刑。 “杀人者死。”渊澄大笔一挥,‘阅,允’。 文无隅有话说,“若妇人当真色诱在先,自愿与他交媾,却不料意外身亡,过失杀人也从死刑?” 渊澄哼笑两声,翻下一卷,“错莫大于贪得无厌,罪莫大于慾壑难填。” 文无隅摸摸鼻尖捂笑,“王爷是说那流氓和妇人若懂得适时止损,不至于双双殒命。” 渊澄伸手,环住他腰身把人抱腿上,“止损二字可谓大妙。那流氓是有多饥渴,好好一个虎狼之年的寡妇,香消玉殒魂归太虚,可惜了。”
第32页 地方有点窄,文无隅不得不翘起二郎腿,给王爷充足的空间, “吾倒是替流氓可惜,天下杀人者无数,属他最倒霉。” 换个人说这话,绝必脑袋搬家。 可渊澄当众立志独宠一人,又是自己授意他尽管放肆。 “别说还真是,谁叫他倒霉。他若像我这样,纵是刑不上大夫,可刑罚就是不敢管。”渊澄闻言眉头跳了跳,腰杆施力往上顶几下,下巴抵他肩头,语声慵懒。 文无隅身子随着上下抖,屁股下有个东西半软不硬,他笑道,“吾还以为王爷要发火了。” 渊澄隔着他握笔在卷宗上题字,“你大可不必试探我的底线,我杀人是事实,你说的也是事实。” 文无隅坐得不舒坦,不自觉得扭身子。 渊澄丢下毫笔,手别他脸两人对视,“发火当然也会,拿你这儿泄火,一次不成就两次。”另一手伸到两人贴合之处隔着衣裳摩挲某君后庭花。 文无隅失笑,“王爷,天才刚亮呢。” 渊澄站起,扫开笔墨,一把将他抱坐桌上,随之文无隅的底裤便滑落搭在脚踝,白袍下两条光熘的细腿晃来晃去。 渊澄手撑桌案,环着他笑眼迷离,“谁发火还分白天黑夜。” 主子夜不归宿,文曲鞠躬尽瘁,敬业到拖着伤残病躯在后厨忙碌。 一夜不见主子如隔三秋,送膳的差事他也要干。 领一桿子伙计浩浩荡荡直闯香阁。 不过香阁没人,他便询问书房门口的侍卫,忽然就听见一阵羞耻声,他和侍卫两人面面相看,那侍卫的脸早憋成辣酱色,文曲心底嫌弃的火苗熊熊燃烧,“我的妈呀,大白天的,成什么体统!” “你们先靠边站。”他瘸着腿指使双手捧食案的伙计往墙角站齐,自己则一屁股坐香阁门槛上唉声嘆气。 第二天,昨日的画面几乎重现,有侍卫慌里慌张来报,说城外百里处的断山崖发现了刘大人,人还活着,连齐的意思希望他亲自去一趟。 活着也许比尸体横陈的情况更为棘手。 渊澄当即整装起行,顺带捎上了无所事事的文公子。 断崖底是个深潭,山风有些料峭。 一条崎岖的小路通往崖壁三丈下一个山洞。 刘大人一身是血,发丝凌乱,已受一番折磨,昏迷不醒,但气息仍生机勃勃。 从七星镖只伤人而不取命便看得出,刺客的目的显然不是致他死地。 山洞通亮,偶有山风灌入。 “王爷。” 渊澄疾步走近察看刘大人,“伤势如何?” 曲同音略懂医术,回道,“性命无碍,但是受惊不小,半个时辰前醒来一次。” 徐靖云看向洞口,看见有人进来,竟是文无隅,他眼神一时收不回。 文无隅对他笑了笑。 曲同音拽了下他衣袖。 可是渊澄已经扫眼过来,见此情状眸光倏冷,睨徐靖云,“他说什么了?” 徐靖云慌忙垂头,“刘大人声称不认识赫平章,刺客也不是他。还有,刺客逼问刘大人有关文家灭门一事的内情。” “刘大人怎么说?” 曲同音接道,“只提到血诏两字便又昏迷。” 渊澄转看徐靖云,差遣道,“去找水泼醒他。” 山洞虽够高但不够宽,又容纳两人便显拥挤。 文无隅原杵路中央探头看趟地上的刘大人,听王爷说话以为是吩咐他,转身就要走。 “不是叫你。”渊澄冷冷喝道。 文无隅一顿急忙回转,正巧和突然站住的徐靖云咫尺距离面对面。 徐靖云的脸唰一下红透, 文无隅神色无恙,侧身让道,渊澄不悦地抬手,一把将他拽个趔趄。 文无隅重心不稳跌靠他身上, 渊澄又将人推到身前,狠狠斜他一眼, 文无隅浅浅一笑,耸耸肩靠紧他胸前。 这一幕落在曲同音眼里,他悄摸悄背过脸去偷笑。 却闻王爷说话,声音微闷,“曲大人,之前送到刑部的嫌犯,他的身份可有细查?” 曲同音正色道,“那人刚到刑部就被他逃脱,笔迹无可参照,且是左手字,所以,嗯,结果就是由刑部和徐大人轮流监看京兆府。”曲同音左手摩挲衣缝,右手却一动不动,这是告诉他起初那事是他干的。 渊澄意会,“看来守株待兔并非全无收穫,至少知道有人一直伺机潜入京兆府,抓这个刘申。”言罢他拿脚尖踹了踹躺地上死猪一样的刘大人。 一阵疾风颳过,火油嗤嗤作响,四壁人影如遭恫吓,疯狂颤动。 文无隅目光定定,微垂的眸中暗波汹涌。 如斯寂谧。 “王爷,血诏之事……”曲同音疑虑满腹。 渊澄看着刘申目光如炬,“黄昏之前,自见分晓。” 第22章 凉水泼脸,刘大人惊坐起,猛咳,拿袖子擦眼,缓缓抬起头,看见半明半暗的一张冷脸,是怀敬王,他慌忙伏地, “王爷…” “这个时候刘大人就不必多礼了。” 刘申惶惶应喏,伛偻着腰欲站起身却双脚无力又跌坐地上,狼狈模样不复往日神采,老态毕现,干枯的手指发抖得厉害。
第33页 徐靖云上前扶他靠岩壁坐稳。 渊澄眸光沉静,开口问话,“事已至此,废话不多说,你绝非无故被擒,血诏之事到底有什么隐情?” 刘申耷拉着头沉默,恐惧爬满全身。 渊澄等了会儿,又说道,“你以为此刻缄口不言,皇上会放过你?为今之计你只有和盘托出,我才能设法保你。”他顿了顿,“你若不肯说,我不介意再拷问你一次,就是你这副身子骨吃不吃得消是个问题。” 显然刘申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仍心存侥幸以为王爷不过是在诈他。 这时曲同音撩衣下蹲,注视着他,“刘大人,你被挟持的这段时间,经不住折磨向刺客招供了血诏之事,难道你忘记前次清醒时你已经说漏嘴,我和徐大人还有连齐,听得一清二楚。” 刘申陡然惊觉,目光在几人身上流转,最后绝望地垂下眼, “是…是皇上。” 再仰起脸时眼中一片灰茫,“皇上命下官盗取血诏,告发文大人谋反。其实文大人隐居江南后一直谨慎小心,与朝中官员也断绝了来往。诬陷文大人买凶刺杀宰相,也是皇上命下官所为。” 曲同音和徐靖云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渊澄,文大人一门无辜被杀,助纣为虐之人近在眼前。 渊澄面不改色,“他如何知道血诏在文大人手中?” 刘申惨澹笑道,“听说是宫中一个痴呆老人总念叨前朝,传到了皇上那儿,就被逼问出不知真假的血诏一事,谁知竟是真的。”说完他长长哀嘆一口气,浮现出些许良心未泯的懊悔之色。 “还记得完整的诏文吗?”渊澄仍旧一脸冷漠。 “下官偷出血诏之后便交给接应的人,未曾看过一眼,”刘申颓跪地上,哀求道,“下官不敢有所欺瞒,求王爷救下官一命!” 渊澄揉揉眉心,思量对策。 徐靖云忽然出声,“刘大人真的不认识赫平章?” 刘申摇摇头。 徐靖云疑惑,看向曲同音,“难道赫平章单纯只是行窃?那刺客也不是文家的人,为何挟持刘大人?” 曲同音对此人刮目相看,调侃道,“徐大人果真尽忠职守,听闻如此震惊之事居然不震惊,仍关心案子。” 徐靖云顿觉无措,表情发窘,“我…我是想,和文家有关的话,定是沖王爷去的,皇宫戒备重重,相对而言王府比较容易混进去。” 曲同音一愣,拍拍他肩膀,笑道,“错怪你了。” 渊澄扫去一眼,“现在在场各位都是一条船上的,谁泄露半句,我们都得死,刘大人这事推给赫平章,案子继续查。” 末了他又看紧刘申,厉色道,“都交代完了?” 刘申惶恐地缩起手脚,连连摇头,而后突然呆滞一下,“还有…皇上似乎怀疑前朝皇子还活着,送给王爷的小倌里有几个是受命进王府的。” 渊澄斜瞥一眼曲同音,曲同音随即冷笑一声,“这又是从何而来的讹传,看来王爷还得当心莫须有的罪名。” 刘申忙辩解,“下官亲耳所闻,岂敢妄言加害王爷!” 渊澄狠狠吐出一口浊气,感觉那张可怜的脸更加让他厌恶,他扯了下文无隅衣袖,一言不发得往洞口走去。 日暮途远,飞鸟归巢。 旷野荒草丛丛,马蹄缓缓踏行。 好长一段时间,只有耳旁簇簇风声 “无隅。” 文无隅呆了呆,王爷竟不唤他文公子了。 “无隅在。”文无隅回了下头,只见挨坐身后的王爷目视前方,双眸如深潭,因为暗含太多反而空洞无物。 “你说,为了自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错了吗?” 文无隅低低跟道,“自保没有错。皇上借王爷之手杀文大人也是为了自保,只不过史书是胜者的赞歌,而非弱者的冤屈,成王败寇漫相呼,直笔何人纵董狐,就看最终谁能把错变成对。” 渊澄一时心潮汹涌。 当年在血诏上署名的人,何尝不是自保。太尉一手遮天,即便生死度外,高呼杀贼,下场不外乎一个死字。 包括文大人,包括他的父亲。 就算那时未曾听信歪曲的事实,凭皇帝一句话,他能做的依然只有唯命是从。 不止为自己,更为大齐江山的复辟,为潜身缩首二十载的前朝遗孤。 错就错在,他不该一怒之下将文家灭门。 许是王爷默不作声显得有些无助,文无隅又开口安慰道, “天地初开之时,何来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是非善恶都是人性的演变,若一开始,是为非,非为是,那么王爷讲的明知故犯就是理所当然了。” 渊澄闻言呵呵发笑,“难为你颠倒黑白来安慰我。” 文无隅笑道,“世上最难测是人心,王爷自保何错之有。” 渊澄深深呼吸,凉气入心让他觉得舒畅。 好一会儿才听他悠悠说道, “我杀了很多不该死的人,当然不怕有人找我报仇,王府不安全,未免连累你,我想最好是放你走。”他低下头看了眼,虽然看不见文无隅的表情, “可我又捨不得。”
第34页 文无隅扭脖子回头, 渊澄蓦地轻笑,“然而我又担心你也是其中一个想杀我的。” 文无隅一脸的忠诚,“王爷,吾断不会伤王爷分毫,更加不会谋王爷性命,王爷大恩铭感于心。” 这个角度他的脖子扭曲又要稍稍仰头,看着很累,渊澄伸手将他脑袋掰正, “我对你有什么大恩,你可真够假的。” “钱啊,算一算吾自到王府,可花了不少钱。” “是吗,那你说的,当真?” “当真。” 第23章 先有官银被盗,再有京兆尹被掳,官家颜面扫一地,赫平章无视国法屡次与朝廷作对,皇帝大怒,下令彻查并责令一月内抓捕归案。 大理寺。 三台通宵达旦商议对策。直到第三天才各回其府。 徐靖云负责从江湖着手,调查赫平章行迹,领命便退。 渊澄正准备回府,却被曲同音叫住。两夜未眠,二人脸上倦色浓重。 曲同音一再深思,才说道,“渊澄,文家真是被你……” “不仅文家,血诏上署名之人都是我所杀。” 曲同音怔怔,“多少人?” 渊澄想了想说道,“记不清了,俱是前朝高官,家丁僕人侍卫,多不胜数。” 曲同音眉心生愠,恼道,“为何不跟我们商量?你可权衡过其中利害?” 渊澄淡然一笑,“我除了听他的话别无选择。你和老爷子知道的越少越好,若不然怕是和他们一般下场。” “可此事一旦东窗事发,所有罪责都将归咎于你!” “反过来看,这也能让他有所忌惮。” 渊澄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通宵两夜,眼底熬出了红血丝。 曲同音默然一会儿,低低轻嘆,“当年之事老爷子知道的不多,原来血诏上……那可都是拥护前朝的忠臣,将来复兴大齐……唉,不智啊。” 渊澄扯了下嘴角,“这些事就别和老爷子提了,让他安享晚年吧。皇上已是日薄西山,三个皇子难成大器,如法炮制也好,以其之道还施其身也罢,我们只要待时而动即可” 曲同音拧眉欲言又止,反覆看他几眼最终无话。 连齐匆匆走进内堂来,“王爷,府里出了点事。” 渊澄心里一紧,忙问,“什么事?” 连齐回道,“文公子和那五人掐架,下人们不敢拦。” 渊澄和曲同音相视一眼,忽地都嗤笑开, “可真有趣儿,那位文公子如此不羁,到底是何来头?” 渊澄拂袖,笑意难掩,“管他什么来头,回见。” 打王爷生辰那日,文公子翻身成了人上人,养伤期间不见任何颐指气使的徵兆,伤好之后也无甚变化,只是花了点‘小钱’。 王爷不在的这两天,文公子晨起便出府,打点新购置的酒楼,大大整改了一番,菜价下调得更接近平民,改的酒楼名也越发俗气,叫点翠楼,美其名曰与文武曲的幽兰气质珠联璧合。 许是忙两天累坏了,蹬鼻子上脸的本性也便露出来,当夜召唤齐一意要留在王府的五个小倌,训骂,把人骂得狗血淋头。自然那些粗鄙之言皆出自小厮文曲之口。 第二日仍不放过,一大早又唤五人伺候。 俗话说得好,人急烧香,狗急蓦墙,何况大家都是青楼出身,何分贵贱。 因此二对五,七个人便扭打成一团。 渊澄回到府。 斗殴结束的七人跪成一排,蓬头散发,衣衫褴褛,脸上遍布指甲痕,各种色度的血印可谓惨极美哉。 相较之下,主僕二人没吃亏,伤势差距不大,胳膊腿脚尚完好。这未免有些奇怪,‘行凶’手法纯粹是泼妇打架,难道五人当中没一个是混进王府刺杀他的哪家仇人。要么刻意隐藏武功,要么便是皇帝安插进来的人仅仅只是监视他,身怀武功更易暴露。 宠爱等于无底线的护短,反正有这么个胆敢欺上的理由,渊澄脸一黑发狠话,将五人通通杖责五十,丢出王府听天由命。 五十杖下去,不当场毙命也离死不远。 哪料挽着金拂尘的文公子,伤疤还在淌血便忘了疼,开口向王爷求情。 最后王爷准了他的提议,将五人打发往点翠楼干扫地洗碗的粗活。 三日不见,却文无隅五颜六色的惨样迎接,让渊澄不快。 于是沐浴泡澡的时候,某君险些被淹死在澡盆底。 快活之后渊澄更乏了,靠在木桶上昏昏欲睡。 文无隅则裹着湿哒哒一层衣裳跪在地上替他捏肩捶背。 温水冒淡雾,渊澄闭着眼享受极,许久忽然问道, “你故意寻他们麻烦,又为何求情?” 文无隅一顿,继续使劲按摩,“吾想的是赶出府便了,没必要见血,而且,无法确定哪个是真正想谋害王爷的。” 渊澄莞尔,“你觉得我手上沾染太多无辜的鲜血?” “天地之大德曰生,吾认为能不杀则不杀。” 渊澄扭头看他一眼,模样实在不忍直视又回过头去,把锦帕复吃水拧干盖脸上,“早想问你,你这个吾字不能改掉?”
第35页 文无隅眨了眨眼,应道,“吾、我说惯了,王爷吩咐,尽量改。” “你们白云观都用吾自称?” “不全是,师父如此,吾学师父的。” “噢…你这两天做了什么?” “重整望江楼,原先的菜价简直天价,京官虽遍地,却也不如百姓多。所以降了价,如此客源更广。有件事禀告王爷,买望江楼那天,我、和文曲还买了个宅子。” “嗯…打算自立门户…” 王爷的声音听着像梦话,吐字还够清晰。 “不是,文曲和武曲总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为他两买的,王爷不怪吧?” 渊澄没搭话。 “王爷?” 文无隅轻唤两声,掀开锦帕,见王爷睫毛微颤,呼吸平稳,已然入了睡。 为防热气退散,他爬起身找块干布掩盖住澡盆,露出渊澄一个头。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于是吩咐下边兑好热水,自己在一旁守着,每隔两刻钟换一次水。 然而这般尽忠为善的行为非但没得好处,反而被按床头好好‘折磨’了一番。 原因便是,王爷泡在澡盆里足足一下午,身上肌肤发白起皱,他若再不醒来极有可能脱水而死。 第24章 徐靖云终于查到一些事情,准确来说,是听到七分真三分假的风声。 最近半年里有人于江湖买凶。受僱者多为三流武功但擅长轻功的无名小卒,可多方奔走也未能查问出半句有关买凶人的身份。 这是买凶人的高明之处,武艺高强的杀手树大招风,单挑善于逃生之道的虾兵,一来省钱,二来乱拳能打死老师傅。万一计划失败一闹而散,躲藏于偌大的江湖之中,官府要想抓捕,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同样也没能查出具体人数和计划。 这个消息不尽然无用,也无甚大用,渊澄命徐靖云继续追查,人数多少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目的。 血诏上署名的前朝官员并非都像文家被他一把大火烧尽,毕竟一夜之间满门皆灭势必引起朝廷官府的注意,从而带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现下他不得不开始排查这当中谁人有能力买凶。 地下密室。 生辰过后渊澄已有些日子未曾来看他。这种情况是少有的。 烛火像一粒黄豆,了无生气得燃烟,密室四周暗影叠叠,盯看得久了令人心慌。 齐明秀嘆息,桌上膳食一筷未动, “哑婆,渊澄…近来很忙吗?” 暗处走出一老妇,后背高高隆起一个小丘,驼得厉害,她抬起手比划两下。 “他在忙什么?” 老妇摇了摇头。 齐明秀握紧十指,面露愠色,“他是不是迷恋上那只娼了?” 老妇边摇头跟着打手势,意思是王爷近日时常出府。 齐明秀默然,拿起银筷挑碗里的白饭,怏怏不乐,一会儿才道,“你帮我带个话,问问他什么时候能来看我。” 老妇听命消失在黑暗中。 冷清。死寂。 墙角蜘蛛织网,忽地落到半空,豆火嗤得一声摇摆,一缕焦味的青烟倏然消散,蜘蛛沿着蛛丝飞快地往上爬,蛛网轻摆,盘在网中央的蜘蛛纹丝不动。 王府书房。 徐靖云回禀,劫持京兆尹的那两名刺客,也是收人钱财办事。 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他们与幕后之人互通消息的途径。 案牍劳形,渊澄无心听这些毫无实质用处的消息,三两句体恤之词将他打发了。 枯燥的差事日复一日着实烦闷,那文公子前些日子还主动来陪着,碾碾墨捶捶背,时时调笑几句倒不乏味,可这几天不知上哪儿浪去了。 “主子。”连齐轻叩房门。 渊澄看一上午案卷眼睛发酸,停笔舒展筋骨, “去把无隅叫来。” 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个鬚发皆白的老人,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和叔。” 渊澄走出桌案,请老人入座。 老人竟也是个哑巴,颤颤巍巍打手势。 渊澄低眉,回道,“告诉明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很是诡谲,在未妥当之前我不能去看他。你和哑婆也要谨慎一些。” 老人眼神关切,又打一通手势。 “不确定是否沖明秀来的,就怕万一。” 老人原是宰相府的管家,渊澄十三岁回府后,便是从他口中得知府中旧事。 自那后管家自饮哑药退居后厨打杂,暗中和哑婆照料齐明秀的起居。 渊澄沉吟一阵,“和叔,正好有件事问你,我爹手里有没有血诏?” 老人回忆起当年,宰相罹难前夕,只曾万分郑重叮嘱他,唯皇子一事切不可掉以轻心,钟氏夜访宰相府便是有此怀疑。 血诏之事只字未提。 若只一份,就是当今皇上手里残缺不全的那张。他虽质问过血诏内容,但那些前朝官员当他是钟氏爪牙,抵死不认血诏的存在。 老人告退,渊澄思索片刻,重回桌案批阅卷宗。 “主子,还要叫文公子吗?”连齐站在门口问道。 渊澄嗯了声,却瞥见连齐犹豫着没走,“怎么?有事说。”
第36页 连齐便道,“文公子把京城聚贤赌庄赢了个精光,两天前又以王爷之名勒令全城的男风馆停业,并且遣散了所有小倌。京城里都在说……” “说什么?” “说王爷宠爱无道,纵容文公子欺行霸市,扰乱民生。” 赢光赌庄,又用赢来的钱遣散全城男倌,这笔别出心裁的帐,怎么算也亏不到自己头上,反正自有人替他善后。 渊澄支额浅笑,满心的郁闷一扫而空。 连齐却忧心忡忡,又道,“主子,咱们王府一直低调行事,文公子这些作为怕是不妥。” 渊澄将卷宗归整,“没什么不妥的,他要不这么做,如何让明秀名正言顺地进府。” 说罢他低嘆一声,感觉心里空了一下。 连齐幡然大悟。 下人来禀,说府门外一堆老鸨子呼天啼哭,要向王爷讨个说法。 渊澄吩咐连齐前去处理,事实既在,文公子脸上可遛马绝不能驳他面子,因而给老鸨们指了条明路,把原先的男风馆改成妓院,生财之道大路条条。 西厢别院。 文无隅干了一番大事,毫不沾沾自喜,照常过得踏实,提着金笼子闲逛于王府园林。 逛一圈回房,他乏了,正趴在桌上小憩。 忽然听闻开门声,他呆了一下才抬起脖颈。若是文曲回来,大老远就该嚷嚷开。 “王爷。” 人已经到跟前,掂着个精緻的小锦盒。 “送你的。” 渊澄放到他手里,落座,眯着眼笑。 文无隅好奇得打开锦盒,一个皎洁如明月的圆珠子,刚好够手掌装下, “这是什么?” 渊澄嘆一记,手指弹他脑门,“以为你博闻强识金玉珠宝无一不通,不曾想连夜明珠都没见过。” 文无隅睁大眼又仔细瞧了瞧,不屑道,“就是个珠子罢了,没瞧出哪里稀罕。” 渊澄哀其不幸嘆道,“不识货就不识货,它可比你金贵,这么个小东西价值连城。” 文无隅依然看不出价值在哪,一脸疑惑,还有点嫌弃。 渊澄于是拽住他的手往寝室里走,掀开衾被将他蒙在里头, “看没看见?” 此时衾被里一片通明,被面上绣纹的针脚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文无隅一双眼发直,盯看夜明珠,仿佛浩瀚星河归于掌中,光华流转,如临云阶月地瑶池仙境。 说话也结巴了,“看、看见,王爷,好神奇,王爷也进来看看。” 渊澄收到邀请,便朝那高高撅起的屁股扑去。 文无隅哎呦叫出声,从衾被里挣脱出来,夜明珠放眼前一看,惊叫道,“呀,又成平平无奇的珠子了。” 渊澄看不惯他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捞衾被一角盖住他脑袋直想把他闷死。 文无隅死死牢握夜明珠,拼命挣扎。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气喘如牛。 “这可是……番邦进贡的宝贝,我向皇上讨的……” “多谢…王爷。” “赏你干的好事,老鸨都找上门了。” “王爷觉得可好?” “好极,不过你怎么会想到去闹青楼?” “我思来想去,王府里的侍卫都是些木头疙瘩,没意思。现下京城里没了男娼馆,哪里还会有人再爬上王爷的床。” 渊澄一翻身把他压在身下,目光狐疑,“听说你赢了个赌庄?当真赌技了得啊!” 文无隅讪讪,“我在骰子里做了手脚,只玩骰子赌大小。” 渊澄失笑,“那你这几天在玩什么,也不来给我暖床?” 文无隅于是禀告,“大夫嘱咐说近期得禁慾。” 渊澄不明,“为何?” “吾去看过大夫,给开了食疗的方子治不举之症。额……竟是些鞭……” 文公子也有难以启齿的时候,渊澄贼笑着追问道,“什么鞭?” 文无隅别过脸看床头,“诸如牛鞭、马鞭、牛鞭、虎鞭、蛇鞭……” 渊澄哈哈大笑,“蛇也有鞭?” 文无隅眨眨眼接道,“是哦,蛇鞭是哪个部位,可能记错了。吾已经吃了三天,王爷知道,吾是不沾荤的。” 贴得这般近,渊澄想去咬他,“辛苦你,不过可别碰上个庸医,先试试疗效……”说着一口咬住他嘴唇。 文无隅扭捏几下便迎合上。矜持二字玄乎其玄,离他忽远忽近若有若无。 庸医不庸,鞭疗之法效果显着,短短三天,文公子在床上的表现简直天壤之别。 第25章 这年头穷人家吃不上肉没办法,一味地素食身子终归没有荤素搭配来得健壮。 主子打破戒律开始吃荤是件好事,可到底哪个庸医开的食疗方子,导致他每天都要切一桶子…乌乌的柱状玩意儿,一边切一边两腿发抖,总感觉裤裆凉嗖嗖的。 接连几天文曲终于崩溃,撂下菜刀不干了。 快到午膳时候,文公子美滋滋得从书房回家。 因为各方面表现不错,王爷待他不比从前,真真剔除隔阂亲密无间。
第37页 文曲脸色不佳,见主子眼笑眉飞,走路走得翩翩然,他久积的怨气破膛而出,隔老远就没好气得喊, “慢点儿,当心踢着自己脑子!” 文无隅拂尘甩他一脸,“我哪里得罪你了。” 文曲咬牙,嘴巴扁成一线啧啧两声,“瞧瞧,居然口条都改了,过得滋润吶。” 文无隅不睬他,八步赶蝉得直奔饭桌。文曲不依不饶,大跨步窜他前面, “你真看过大夫?大夫真给你开吃啥补啥的方子?” 主子出门向来有他寸步不离跟着,哪里去过什么医馆。 文无隅摇头摆脑,怼道,“你管呢。” 然后掀桌子上盘盖,发现今天菜系不对,他看向文曲要解释。 文曲学他晃脖子,意气扬扬,“你猜我管不管得着。” 文无隅放眼桌上盆盆罐罐,不由得拢眉。 文曲见状越发放肆,“我寻思着既然是吃啥补啥,看,千年王八万年龟,铁定能让你活一万一千年。” 文无隅指菜盘,“这又是什么?” “蜗牛,扇贝,螺蛳,蛤蜊,牡蛎,蛏子,凑数的。” 文无隅深深呼吸,决定和他讲道理,“你要不愿摆弄那些东西,交给别个不就好。” 文曲直哼哼,眼珠子翻上天,“这么羞耻噁心的东西谁愿意碰,洗也我洗的!” 文无隅继续讲道理,“吃啥补啥是有依据的,牛鞭壮阳,不然你吃吃看。” 文曲反正不信那个邪,“那你要拉不出屎还得去吃屎吗?” 文无隅仰天长嘆,缓了缓神努力忘记吃屎二字,接着捡筷子用膳,“罢了,明天午后吾自己去弄。” 文曲连忙接茬,“你说的,反悔是王八!” 文公子铁定不能当王八,说话铁定算话,第二天下午便去到后厨早早开始准备自己的晚膳食材,因上午要去陪着王爷。 话说那些个鞭吧,确实有点下不了手,无论色泽形状,但凡没瞎的都不愿看一眼。 其实他完全可以命令别人来干这活,可一物降一物,偏有个自家人不给面,在旁监督,一丈之内严禁生人靠近。 文无隅乐在其中,想想最后入自己肚子的东西,怎么也得好好洗洗。因此一下午光耗在水池旁,翻来覆去得洗了一次又一次。 一直到暮色笼四野仍窝在一角忙碌。 文曲没他闲,厨房开火做晚膳时便该干嘛干嘛去了。 终于后厨忙停,下人们散得差不多,文无隅才提着个桶缓缓走进厨房。 灶台烧火的老人在添柴烧水,文武曲也没走,外加五六个洗碗工,凑一块儿能给他做顿吃的。 “好了。”文无隅将木桶提上长桌。 文曲叼着根竹籤,沖灶台整理厨具的武曲咧嘴一笑,“反正天也晚了,咱们不急,主子,你自己切嘛。” 武曲虽只露了双眼,看不见表情,但眼里分明笑得幸灾乐祸。 文无隅耸肩,表示无所谓,随后从木桶里抓一把,啪嗒摔砧板,抽出把菜刀挥过头顶,哐,那黑黢黢的东西被斩成两段。 在场的汉子皆虎躯一震,妇人羞臊得掩面。 文无隅无暇分心,接着又是一刀下去,可他的刀功不及文曲一根手指,妥妥得砍偏,一小块滑熘熘的黑肉应声飈飞,撞进下人群落在洗碗槽里。 下人们避之唯恐不及,慌忙退散开。 文无隅面不改色,施施然走去捡肉,口中念道,“无上天尊,明明是好东西,你们怕个甚!” 说完手起刀落,这次不怪他功力不够,手指长的一截肉仍然弃砧板而去,咚一声准确无误地掉进水汽蒸腾的大锅中。 水星子四溅,给灶台后的老人吓一跳。 文无隅大惊,连忙放下菜刀跑去道歉,“对不起,伤着你了。” 老人摆摆手,指了下锅子,幸好温水还没烧开。 一旁文曲打心底嫌弃主子,“我的老天爷,知道你不会下厨,没想到连菜也不会切。” 武曲善良,对文曲打起手势,意思让他别为难主子。 老人却在这时站出来,说他来帮忙切那东西。 文武曲二人在厨房混这么久,人缘真算不错,武曲则和老人一样不会说话,平时不免比划着名聊聊琐事。 文无隅欣然接受,表示完感谢,便在厨房里闲逛。 逛到隔壁间,看见一个驼背老妇从后门进来往橱柜里端菜,后门外竟还有侍卫站岗。 皓月当空,星辰万里。 文无隅无处可去,便转回到厨房。 那边主菜和配菜陆续齐备,另一个灶台后洗碗工临时负责烧火。 文无隅许是良心发现,不忍一群人陪他耗着,主动担起烧火一职。 他一个劲往灶口加柴,厨房里的人各忙各事,谁都没留意到,此人塞满木柴之后居然跑去翻盐油酱醋的瓷罐。 忽然轰一声响,文无隅不小心打翻一只大油罐子,油流进通红的铁锅,一下子烧起来,火焰呲呲上窜。 “妈呀,火太旺啦!”文曲急忙叫出声。 文无隅离灶台最近,被油火吓一大跳,听文曲一叫,立时方才大乱,想也不想就把木柴往外抽。 火星子溅到地上的油,瞬间火蛇蔓延开,文无隅随手丢下那烧着的木柴急着就往外跑,可灶台旁便是草屑柴堆。
第38页 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霎时间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快救火!” 几个人乱作一团,手慌脚忙地奔走取水。 此时整个灶台被火吞噬。 武曲呆愣住,眼里惊恐万状,仿佛看见当年将他烧得体无完肤的那场大火。 “武曲,快走开!”文无隅端着盆水往灶台泼去。 武曲下意识要拦却已拦不住。 火油遇上水,轰隆一声,彻底炸响良夜。 第26章 火势汹汹,王府一角人声嘈杂。 “王爷,厨房起火了!” 下人匆忙来报。 渊澄一惊,忙披衣开门,“怎么回事?” “文公子、文公子他在厨房帮忙,结果不小心……” “路上细说。”渊澄急急往厨房院子赶去。 看那罪魁祸首文公子,灰头土脸得站在院子外空地,双手拧湿哒哒的衣裾。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略紧张又尴尬得笑了笑,“王爷。” “晚点找你算帐,回房去。” 渊澄甩给他一句,领连齐消失在忙乱的人群中。 厨房是个独立的屋,火势渐弱,牵连不着其他院子。 可这儿有条极狭且隐秘的小道通向地下密室。齐明秀接回王府后一直由府中不起眼的哑婆和叔二人照料,后厨一带是王府最冷清的地方,这条小道极为隐蔽,若不刻意去寻找其中关窍,很难为人发现。 失火之事当真纯属偶然?渊澄脑中一个危急念头一闪而过,为安全起见,他一向不住内宅私寝,王府中和地下密室最有紧要关系的便是这处,由不得他不这么想。 渊澄避开众人,沿草径摸索到密室入口。 密室暗门启开,油灯昏黄,他走进暗道,下了石阶,拐角看见哑婆昏倒在地,密道机关已启动,羽箭刺落一地,石墙位置发生变换。 “明秀!”渊澄急唤道。 “渊澄?”密室深处传来齐明秀发颤的声音。 渊澄正往里走,忽然看见墙缝露出一截绸布,他抽出打开一看,立时怔住,竟是完整的血诏! “渊澄!”齐明秀扑进他怀里。 渊澄见他无恙,悬着心放下一半,他问道,“有人闯进来了是吗?” 齐明秀眼泛水光,“嗯…那人一见我便往外跑,我追不上。” “看见那人长相吗?” “面容看不清,不过穿的是侍卫服。” 渊澄眼神一僵,顾不上安慰人,连忙叫齐明秀离开密室到地面寝屋躲避。 “封锁府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召集府中所有侍卫。” 渊澄对一旁连齐吩咐下。 不一会儿,空地聚集侍卫。 渊澄粗略扫视一圈,夜色肃杀,听他厉声下令,“立刻找出谁不在列。” 侍卫们左右互看,有人出声,“王爷,柳晖不在。” 连齐低声解释,“柳晖负责把守厨房。” 倏然云开,月下渊澄眸光骤狠。 这厢狼狈而回的主僕,武曲似乎还未从大火中缓过神,文曲也不埋汰主子了,三人默默走着。 武曲忽然顿住,眼中流火呼之欲出,沖文无隅恨恨比划。 “你记起什么了?”文曲发问。 文无隅嘴角微微扯,步子迈得更快了,“不用多言,我都已经知道,咱们还在王府,还得做该做的。” “你们在说什么呢?”文曲不明就里。 一直回到厢房文曲也没得到半个字眼回答。 文无隅刚取出干净衣袍,便听见院门开合声,一个侍卫打扮之人急急忙慌得闯进他房里,将门栓死。 “你…”文无隅不禁讶异出声。 那侍卫抬手往脸上摸一下,撕下一张面皮,脸色苍白额上跑汗,“那地方只有一个少年,没有你说的老夫妇,而且机关重重,我差点出不来。” 文无隅不可置信得喃喃,“没有,怎么会没有?” 来人连灌两杯茶,急喘吁吁,“我不知道你要找谁,这半年我潜在王府,够尽心了,绝对值你十万两,但是现在,王府已经戒备,我怕是出不去。” 文无隅看他一眼,“那你怎么办?” 来人笑得恶狠狠,不知打哪摸出一柄短刀,“本来你出钱我做事,咱们互不相欠,可没想到这么快被发现,只有借你的命用一用,你若死不成钱我照拿,若死了,我就拿一半吧。” 说罢刀刃比上文无隅的脖颈。 此时院外阵阵足音,文无隅感到挫败,无心旁顾,由得赫平章挟持,这也是唯一的办法,此人若被抓到,他也将前功尽弃。 “文公子,我等奉王爷之命搜拿刺客。”侍卫连连叩门。 突然一把红木椅破门而出,门板顷刻间四分五裂,侍卫散开两边,横刀对峙。 “都让开,否则伤了文公子,可不好向你们王爷交代。” 说着刀刃往文无隅脖颈贴近,划出一道血印。 侍卫们既不敢上前也不敢让路,见刺客真的下手,只能往后退开。 文曲干在旁边急躁跺脚嚷嚷,“主子,主子,你你是谁啊,我主子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干嘛抓他!要抓你抓我!”
第39页 那刺客步步警惕,闻言斜一眼文曲,刀刃往上顶了下,文无隅被迫后仰起脑袋,文曲只好闭嘴不敢嚷了。 出了厢房,刺客抓住文无隅手腕往王府侧门跑。 半道又遇侍卫,前后左右将二人重重围住。 渊澄现身,冷冷看着刺客,连齐附耳过去,“是赫平章。” 渊澄攒眉,呆了一瞬无声发笑,万万没想到,通缉大半年的赫平章,居然就藏在自己府里。 好本事! 文无隅猛眨眼皮,做不出惊恐失状的模样,只是小心翼翼得狂吞咽口水。肌肤擦刀刃,又划出细细的血痕。 赫平章有人质在手无惊无畏,“谁敢轻举妄动,我倒不介意拉个垫背的。” 王爷不开口,没人敢松懈,刀柄紧握。 时间流走,月半圆,乍隐乍现。 渊澄面无表情,直直盯着二人,他在权衡这位文公子,足不足以让他铤而走险,放走窥探绝密之人。 赫平章似乎也明白,他一只手抓文无隅肩头一转一提,生生将他手臂震断。 文无隅痛哼几声便咬牙忍住,额头鬓角拼命出汗。 侍卫们依然不为所动,等待王爷令下。 文曲却是忍不下,望着王爷祈求他大发慈悲救救主子,可王爷俨然未收到他的祈求,目光定定波澜不惊。 求人不如求己,文曲失望至极,一狠心一咬牙,“我跟你拼了!” 武曲只抓到个衣角,眼睁睁见文曲离弦之箭一般沖向赫平章。 “蠢货,别过来!”文无隅惊吼。 赫平章收钱办事,彼此没什么人情可谈,把他逼急了杀人根本不在话下。 岂知赫平章才是善心大发,只是一脚抬起将文曲踹飞,摔出丈远外。 而下刻,他手掌聚气,猝然打出,登时文无隅口中鲜血喷溅,这一掌将他后背三根肋骨折断。 此刻渊澄脸上有了一丝动容,眼神倏黯,“让他走。” 侍卫垂刀,小步退后开。架势却戒备,时刻准备一拥而上。 文无隅昏昏欲倒,神智渐渐涣散,脚步已是半拖状态,无力配合赫平章后撤。 如此下去反成累赘。 快至侧门时,赫平章在他耳边轻语一句,“得罪了。” 文无隅恍恍惚惚听不清,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似乎浮在空中。 上弦月格外灿亮,竟然慢慢地晕化成王爷的脸。 第27章 这回文公子可算真从生死关走了一趟,抢救三天三夜才捡回一条小命。 又过几日神智清醒,全身骨头散架似的疼,连呼吸也得悠着来。 床边坐着个武曲,见他醒来先是惊喜,迟疑一会儿就恢复的记忆又愁又恨得比划。 文无隅有气无力,抬不起手只能拿手指简单回应一句。 武曲无声嘆了口气便不再多言。 门外文曲进来,端着大补汤,清昶的声音证明他挨那一脚啥事也没有,“武曲,大夫不是说这几天能醒吗,主子醒了没?” 走到床榻边,他立马喜上眉梢嗓音更脆,“呀,醒了,快吃点东西,刚炖的骨头汤!” 文无隅确实感觉饿得心慌,在两个小厮笨手笨脚地伺候下把一大碗骨头汤喝进肚里。 之后又昏昏沉沉得入了睡。 又过几日,文公子既不见好也不见坏,就是闭着眼直挺挺躺趴床上。 明明吃饭的时候精神头看着极好,文曲大嘴巴子闲得忍不住,站在床边念起经来,“主子,主子,主子……”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嗯。”文无隅终于吭声。 他猜得不错,主子果然装睡,文曲蹲下下巴垫床榻,眨眼,“醒着干嘛不说话?” 文无隅睁开条眼缝扫看他又阖上。 “你是不是不高兴?不高兴王爷没来看看你?” 文曲自以为是地揣测主子心思,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猜对了,“王爷就是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小气鬼!主子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那种人没啥好的!” 他一开始就以为自家主子‘心仪’王爷已久,若不然为何在涟漪阁时向王府出来的小倌打听王爷的事。在他看来,主子忍辱负重终于得偿所愿,独承恩宠,却那王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想说什么?”文无隅依旧阖着眼。 文曲欲言又止,忖度片刻道,“没什么。” 静静半晌,主子竟然不追问,文曲不满,又着急念道,“主子,主子……” 文公子的好脾性许就是被此厮磨出来的,他抬了抬眼皮以示回应。 “你知道王爷为什么没来看你?”文曲满心怨忿地自问自答,“因为他看上别人了!你说气不气人,不就烧了个厨房吗,破砖烂瓦值几个钱,他居然把你打入冷宫!之前比这还大的事他都护着,一点小事而已,当你是那啥,怎么说来着,呼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主子,你得快点好起来,要不那小白脸该得意上天了!” 文无隅问道,“什么小白脸?” 文曲跳起来一蹦三尺高,脚底板跺地啪啪响,“你是没看见,那小白脸长得比女人还白,比你的袍子还白!” 文无隅自然得加问一句,“哪里来的?”
第40页 “你昏迷的那几天,听说野外捡的,说他恍若天人看杀卫玠,王爷一眼就对上了。我见过他一面,跟个鹌鹑似的,高傲得不行!” 文曲手舞足蹈叫嚣着愤慨和不屑, “还以为王爷真的收心了!原来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喜新厌旧!” 文无隅微微抿嘴,“你不是男人?” 文曲稍一愣,“我是啊,可我不像他。” 文无隅脸上笑意明显,“若换你是他,指不定比他更风流荒唐。” 文曲看不明白,“主子,你不生气?” “不生气,”转而文无隅问起别的,“这些日有给文雀餵食么?” 文曲怏怏点头,他还是心中不平,可头一回觉得对主子无计可施。 血诏背面是封遗书,当年钟氏咄咄相逼,宰相大人无奈之下自饮鸩毒而亡。 赫平章逃脱数日,京城上下却无半点王府走水之外的传言。 这让事情越发扑朔迷离。 渊澄原疑心文无隅,可他险些命丧赫平章之手,又将他排除了这份嫌疑。 批阅卷宗日复一日枯燥。 文官权力再大也是枉然,手上没有兵权,能动用的兵卒寥寥可数,掀不起大风大浪。这便是钟氏高明之处。 高座上渊澄蹙额,丢下毫笔离座。 虽然让齐明秀顺理成章进住王府的计划未如预期进行,但一场大火使计划提前,有惊无险,多少也得感谢文公子。 又闻熟悉的膻味,渊澄不禁转目,望向老远角落那只青牛,食指堵鼻加快脚步。 房中文武曲对坐圆桌百无聊赖,一看见王爷,武曲起身便走,文曲则不然,慢吞吞站起拿话酸他, “哟,王爷呀,真是贵人多忘事,主子都长蘑菇了您才想起来。” 渊澄嘴角一勾,像文曲这般坦率真性情的人实在难得,叫人喜忧参半。 里屋传来两声咳嗽。 渊澄便不与他拌嘴,径直走进。 文公子气色尚佳,但一双眼黯淡,无精打采。 “王爷万福。”虽不便施礼,语气绝对诚挚有礼。 渊澄坐下床榻,略忧,“是药不行还是你身子不行,一个月了还不见好。” 文无隅淡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吾断三根胸骨,要不了三百天也要两百天吧。” 没死已是不易。 “明天让大夫再瞧瞧。文曲说你长蘑菇,莫不是一月都没下床?下来走走吧。” 言罢便掀被子。 文无隅不动如山,显然不情愿,没有半分要起的意思,“王爷,吾只想睡觉。” 渊澄俯下腰拽住他脚腕把人拖出大床。 文无隅两脚蹬地,脸贴床褥乌龟似的往床内挪。 初次见识此人的惰性,直把渊澄气笑, “我动手的话,弄疼你可别怪。” 文无隅瘫软如泥,“王爷高抬贵手,吾实在不想动。” 渊澄眉心一跳,欺身趴床上,圈住他的腰将人提起。 这时传来文曲说话声,“哎,你谁呀?有没规矩,怎么随便进别人房间!” 里屋二人一齐扭头。 一个娇小少年悄然而至,玉面铁青,桃眼流火,紧握双拳有些发抖。 齐明秀。 渊澄一瞬目怔,把文无隅轻轻放下床榻。忽然人未脱手他被撞趔趄,紧接齐明秀扒开他的怀抱,揪着文无隅的衣领狠狠甩进床内。 事发过程眨眼之间,渊澄甚至不及反应,就见文无隅脑袋撞墙重重摔床榻上。 “明秀!”渊澄及时喝止一脚踏上床气势吃人的齐明秀。 齐明秀怔怔回看。 那厢文曲急慌慌跟来,看见这一幕大发雷霆,挥舞双拳要为主子出气,“欺人太甚了你!” 可惜拳头未打到人,胸口正中一掌,飞出门帘外。 文无隅头昏脑涨,双眼发晕,趴在床上动弹不得。 渊澄箭步上前钳制住齐明秀,一言不发拽着他离开西厢。 “你说你忙公文我才不来扰你,没想到你居然骗我,偷偷去看那个贱人!” 书房里,齐明秀泪眼朦胧。 渊澄默然。 “为什么还不赶他走!捨不得吗?你说!” 渊澄呼出口恶气,目光冰寒,“我告诉过你,留下他对我们有利无害。” 齐明秀噙着泪冷笑,“有什么好处?哼,一个假道士,没武功没名气,你倒是说说看好处在哪?” 渊澄走到书案落座,提笔下字,慢声轻语道,“现在府里没有皇帝的眼线,迟早他会再派人过来,木秀于林的道理你不是不懂。” 齐明秀呆望,渐渐平静下来,落寞地痴看地面。 余晖调新色,疏影昏黄。 这十几年岁,愿无相倦时。 第28章 番外篇二 江南好春光,绿水碧天,风弄柳影。 文大人夫妇携子女泛舟游湖。 四岁幼子正是好玩之时,大人怀抱待不住,与九岁姐姐在船舱中嬉闹。 画舫船随波浅荡。 船上满客三两一座,半大孩童不相熟亦能玩到一处。 咕咚。 一声惊叫打破春日惬意,“不好,有人落水了!”
第41页 那顽皮小童竟攀爬上半丈高的窗门,小手抓不稳窗框,身子一斜,咕咚扎进湖中。 “爹娘,弟弟,弟弟,掉水里了……”小女娃没看住弟弟眼见他落水,立刻大哭起来。 游客忙聚拢窗台甲板,可光靠手臂够不着在求生的小手,甲板上的船夫纵身钻进湖中。 小手扑腾不多久便逐渐沉下水面,不会水的文大人情急之下跨上窗台就要跳。 这时一个白影忽如从天降,弹指功夫捉住那双小手稳稳站在甲板。 众人呆目。 文家夫妇忙不迭谢恩。 初生之犊不知后怕的孩子,心是真的大,文家小少爷吐出几口湖水又鲜活乱蹦。 白衣人原来是娄瀛山白云观的隐世道人,四海云游,遇见这一家乃机缘巧合,更被他看出那小娃娃顽劣有余命途多舛,于是心生恻隐,掐指为他卜了一卦。 文大人夫妇历经人世沧桑,心知这位尨眉皓发却一身仙风道骨的老者必是世间高人,又见他多看了几眼小儿,其间之意颇耐人寻味,遂拜手稽首恳请道人指点迷津。 天命所至,奈何,道人虚嘆,将卦象道出。 这文家小少爷命盘过硬,克人克己,又五行盛火,不宜居南方,恐生大祸自身不保且殃及近亲。 化解之法说来简单却也残酷。便是远离红尘出家入道,敛其锋芒修身养性,如此方能保一世无虞。 呜呼哀哉! 文家么儿失足落水,百药难医,不幸幼年早逝,白发送黑发,无不痛心者。 就这般,懵懂的娃娃,不论如何地撒泼打滚哭天抢地,也撼动不了泰山崩而色不变麋鹿兴而目不瞬的师父。 然而冥冥之中却有定数。 不知是那隐世高人恐怕道破天机,还是撒诈欺罔诳时惑众,文家三十余人终究没能逃过权术的荼毒。 这一年一个浑身烧伤生命垂危的小少年长途跋涉苦苦寻到白云观。 如此强韧的意志实属罕见,怎奈见到自家小少爷时却不省人事。而再次醒来嗓子已哑,也全然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从何而来,然他倒也是个聪明之人,早先将所见所闻全数记在纸上。 ——文家夫妇并未命丧大火,而是被人掳走不知所踪。 这一年文公子游历至京城。 此时此地,竟然男风大行其道。 天不绝人。 长居山巅与世隔离,文公子孺子可教,饮水曲肱这些年,业已养成平和怡然的心性。 为了混进王府,不急不躁,一等就是五年。 怀敬,怀敬。 铭记恩情,常怀敬畏。 封号尽诉帝王意。 十六岁的怀敬王本性毕露,恃宠而骄。私下作风放诞不羁,德行浅薄路人皆知。 道法自然,佛意禅心,论世事无常,谁家之言堪以慰。 第29章 夏日里养病最难受。 长蘑菇是不能,再躺下去非得长疮不可。 因而文无隅的伤一日之间出奇得痊癒了。 可因那次脑袋生猛撞墙,文曲担心留下后遗症,不允许主子到处乱走。 其实文无隅也没想去哪,大病一场精神似乎受影响,整日萎靡不振,经常对着金鸟笼出神。 厨房新建,文武曲对王爷心生芥蒂,不再为王府效劳,主僕三个在磅礴的王府里自成一家。 “主子,要不咱们离开这儿,咱们有房子有点翠楼,干嘛在这耗着。” 午后时光闲置,外面日头毒辣,屋里放着大冰块,凉气徐徐,两小厮剥核桃仁,桌上一只果盘半满。 文无隅闲闲捡一颗丢嘴里,注目面前雀鸟,“你敢去说,咱就走。” 文曲胆子缩了下,有些事他真不敢,“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说比我说管用。” 文无隅不作声,一下一下嚼动嘴。 由始至终何谈恩情。 爹娘下落不明。王府少些自由,可借王爷之名办起事要容易的多。 忽然文武曲利索站起身,文无隅跟着抬眼,见齐明秀执剑在侧傲傲然踏进院门,烈日下那张脸白得简直病态。 “你又来干什么?王爷不在这!” 来人看着娇小,手劲厉害得很,非比一般小倌,这次竟带着剑,文曲颇有些惧怕此人,嗓门却是不服输。 齐明秀站定,手指一弹剑身出鞘三寸。 文曲冷不丁抖一抖,“你…你别太过分,打狗还得看主人,你才进府几天,就算我主子不得宠,也轮不着你欺负!” 齐明秀直直盯看文无隅,“我有话和他说,你敢拦,剑可不长眼。” 文无隅垂眼,吃核桃发话,“你两退下。” 老实讲,他对这个人挺感兴趣。 敢在王府这般嚣张的小倌,到底哪来的脱缰野马。 文曲心里发憷,“主子,他,他武功可厉害!” 文无隅当然领教过,“下去吧。” 二人别无他法,担心主子安危不敢回房,双双站在大院门口留意动静。 “请坐。”文无隅也不起身,这儿他是主人,来客无礼他犯不着客气。 齐明秀将宝剑拍桌上,眼底阴鸷之色毫无掩饰。 真正的利器往往悄无声息最致命。 文无隅淡淡掠一眼。
第42页 人说情不知所起,难道恨也可以不知何来。他很莫名。 “吾不曾得罪你吧?” 齐明秀冷道,“你知道王爷以前是如何对待娼妓的?” “不是杀之便是弃之。” “他从不碰那些人。” 文无隅疑惑,“王爷和你说的?你才进府多久,怎么知道王爷以前如何。” 齐明秀话音起高,“不用你管!我还知道他唯独碰了你!” 文无隅更觉奇怪,而且好笑,“但凡正常男子,美人卧膝哪能坐怀不乱。你这个高帽扣得不合情理。” 齐明秀握拳震桌,“我只警告你一次,最好安分守己,再敢逾越半步我一定取你性命!” 文无隅瞥去一眼,若有所思,“冒昧问一下,你早与王爷相识,且时日不短?” 连王爷都让七分,若非其中缘深,世间安得几人这般,胆气盖寰宇。何况,此人身怀绝强武功,这可有悖王爷谨慎作风。 齐明秀闻言,神情一阵恍惚,继而恼羞成怒。 “吾不与你争,也无意与你争,”文无隅暗暗一笑,在他发怒前忙出声,“你若劝得王爷放吾等离府,在此先行谢过。” 齐明秀冷哼一声,扫拿起宝剑,“早晚的事,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万人骑的娼罢了,拿什么和我争。” 言闭转身离去。 此人猖狂就猖狂吧,偏如此尖酸刻薄,文无隅忍不住叫住他, “此言差矣,争与不争与身份无关。天地不仁,万物皆刍狗,人活一世修德为重。纵是娼妓也有骨有血也生而是人。且不说你出身娼门与否,从侍奉王爷这件事来讲,你和吾没什么不同,何苦相轻呢!” 齐明秀眸光骤凛,“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下作!我和他一命同脉,你算什么东西,欺世盗名之徒!” 突然铮地一声,一束剑光破空。 文无隅的心陡然下沉。 但见雪亮的长剑横穿金笼栅栏,笼子飞出,重重摔地变了形状,剑身将三只鸟雀齐齐刺穿。 可怜的鸟雀扑腾几下翅膀便咽了气。 那厢渊澄审讯徐靖云抓获的嫌疑犯,中途连齐来禀,齐明秀又去西厢,且是带着宝剑去的。 他匆忙赶回府。 所幸未出大事,只是文无隅闲养的爱鸟遭了秧。 齐明秀见渊澄到来,面露万分委屈,反观受欺负的文公子,呼吸起伏强烈,为无辜爱鸟的惨死而悲愤。 蝉鸣吟噪,气氛逾静。 “连齐,带他回房,禁足。”最后渊澄面无表情下令。 “你!”齐明秀咋舌,难以相信渊澄居然惩罚他。 怎奈渊澄容色僵滞,看样子无可能收回成命。 屋里剩三人。 文曲察言观色一番首先开口,声音飘虚,“这叫什么事儿,这样下去,横死的就是我们三个。” 他惋惜地嘆气,去捡地上金笼子。 渊澄听而不闻看向呆站的文无隅,“吓着了?” 与人头落地的场面相比,死几只鸟而已。 文无隅笑,动身落座,“没有,只是可惜豢养许久的文雀。” 文曲接话道,“可不,四五年了,还是主子下山时带的。” 山中飞雀极为普遍。 “养芙蓉鸟吧,明天问管家取。”渊澄道。 文无隅拒绝,“敝帚虽微亦自珍,不养也罢。” 说着眼睛冒精光,“不过王爷是该赔偿,一只一万两,吾认为十分合理,王爷说呢?” 渊澄勾唇轻笑,答应下来,能用钱财解决的事求之不得。 一旁文曲支吾,“王爷…” 文无隅立马投去一个眼神让他闭嘴。 此厮不用脱裤子主子便知他要放的什么屁。 “让他说。”渊澄将二人的表现收进眼底。 文曲生怕说出口后王爷不悦,嘴角耷拉眉毛下八,先作憋屈模样, “王爷不如…让我们出府吧,反正、反正那美人不可方物,主子就算去投胎转世也比不上。” 果然王爷一下子拉长脸,紧看文无隅, “你想走?” 文无隅刚要否认。 “不可以。” 王爷掷地三字不容置喙。 文无隅无谓地耸肩,本来他也没想走。 不知是谁与谁生分,接下来一阵时间都默不作声。 文曲干站一会儿觉得无趣,顾自走开。 “明秀跟你说了什么?” 文无隅认真剥核桃,听得这一句微顿,回道,“说王爷公务繁忙,无事勿扰。” 渊澄又是没话。 确实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忙于赫平章一案。最重要一点,他似乎总辨不明文无隅话中真假。 起先是不在意,如今便是想追究,却不知从何究起。 第30章 宝剑穿雀鸟,一串,和金笼子一块儿摆桌上。 文无隅着实心疼,死的太无辜。 文曲巴望王爷远去的背影摸进房,嘴里嘟囔,“不是才来么…” 主子对着鸟笼眼里空空喜怒不明,剑槽里粘了小片半干的血迹, “怎么处理?扔了吗?”
第43页 文无隅耍笑道,“扔了多浪费,烤了吃吧。” “啥?”文曲将信将疑,“这么小只,除毛去内脏,不够塞牙缝的,再说你下得去嘴?” 文无隅接道,“那就寻块风水宝地埋了,记得上柱清香凭弔一下。” 听口气这才是正解,豢养多年的宝贝拿来吃太有违人道。 文曲撸袖管,两只手捉住剑柄架起金笼子出门去找风水宝地。 王府失火之事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自然也传到皇帝耳中。 厨房重建后立即调遣宫中御厨供王府任用。 当中缘故再明显不过。 赫平章大闹王府,虽隐瞒得一丝不漏,但牵扯甚大,渊澄不得不亲自着手此案。 故因此对齐明秀有所冷落,可他同样未曾瞧一眼命悬一线的文公子,为的就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所愿,齐明秀越发爱使小性子。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有些小打小闹也好,但若失了分寸便是错大。 “王爷怎么独自在这喝闷茶?”曲同音施施然而来,揭开紫砂壶盖,一股苦涩扑鼻,他忙躲开脸,“这么浓的苦丁茶,我可记得你最不喜苦味,大理寺办公的地方不比王府,热得紧,亏你喝得下。” 渊澄一脸菜色,眼皮也不抬下,专注案上卷册。 自讨没趣还是要讨,谁叫他是哥。曲同音摸摸鼻樑,接着说道,“赫平章当时没把那事往外传,应该不会多嘴了,你别太烦恼。” 渊澄还是不理睬他。 曲同音何人哪,说他心较比干多一窍绝不夸大,立时明白王爷愁闷之处,“明秀还是个缺乏历练的孩子…” “孩子…” 果不其然踩中要点。 渊澄登时眉眼轻挑,开口没好气,“他和我一般大。” 曲同音笑道,“和你一般大没错,可从心智上来讲,他就是个初生的娃娃,难免幼稚些,你犯浑的时候不是没有。” 渊澄冷冰冰回道,“枉他读二十书,半点不懂权衡利弊,今时不同往日,他的一言一行必须慎之又慎,否则将来如何能大事。” “要我说还是你的不对,当初不该…” 不该随心所欲。 拿一句年少气盛来推卸责任,非大丈夫所为。 说到这曲同音停下,自斟一杯茶水小啜一口, “任重道远啊,将来大事得成,你我都知道他会是什么身份。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依赖你,说你自食其果不冤枉。我都替你担心将来怎么做才妥当。” 渊澄眉心深蹙,低垂的眼里迷雾深重。 曲同音深看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你对他若是真意倒无妨,重要是我知你无心留恋权位,到那时你可甘愿放弃自由日日相伴君王枕榻?”千金难换逍遥身,风流荒唐负谁人。 渊澄凝眸望去,倏忽脸上晴空万里,笑意展露,“你想得可够长远,眼前之事无从解决何谈将来。” 曲同音嘆息摇头,“迟早有这一天,你只是不愿去思量。 其实眼前之事也简单,你把文公子送给我,明秀便安心了,没理由再跟你闹。” 渊澄疑问,“为何送给你?”要文无隅离开王府,送去哪儿都行。 “你难道不曾怀疑过他的来历,而且他知道的事不少。你留他在府里是有混淆视听的效用,可解决方法也很多啊。” 渊澄倒茶,沉吟不语。 “怎么样?”曲同音追问。 “徐靖云…”渊澄话音停顿得刻意,“知道的也不少,两个都丢给你,我担心你分身乏术。” 曲同音对上他的眼神,心底无虚坦荡荡,“尽管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拿下他,不瞒你,我挺喜欢他的。倒是你,怕是捨不得文公子吧?” 渊澄别他一眼,沉声道,“胡说。” “是与否你心里清楚,我必须提醒你,明秀涉世未深,性子急躁,除了悉心开导之外,文公子的存在对他来说,无疑是根心头刺。从前他看不见你身边的莺莺燕燕,如今极有可能把怨气全数施加在文公子身上。” 渊澄久久无言,一壶茶,喝得五味杂陈。 这厢没了玩物打发时间的文公子,终于耐不住寂寞,决定出府游玩。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一天不难预料。 他自知背后无人撑腰,不敢胡来,特意前去禀报。 物相似,却是旧人换新人。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文公子垂眼低眉伫立书房外恭顺之至。 听罢连齐禀告,王爷远远得看了他一眼,别无二话,当下就允准了。 文公子孤身一人在烈日下游荡。一张脸 晒得黑红黑红,如此走下去明天必得黑成煤球王。 所以他找到个歇脚的地方。 此地乃西街街尾,徐靖云徐大人的宅府便在这儿。 下人回他,徐大人午膳过后便又去大理寺办差,因他满面通红汗流浃背,表情沮丧起来,分外楚楚可怜,而下人有如活佛在世菩萨心肠,驾马车亲自送他去找徐大人。 一见面,徐靖云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地把人请入府。
第44页 “王府失火,你没伤着吧?” 文无隅笑容可掬,摇头。 “那…听说王爷纳了新欢,你…怎么样?” 文无隅还是摇头,捧着壶凉茶牛饮。 “生辰那日他不是说…”说深得我心。 “王爷反覆无常才正常,何况王府失火全因吾在厨房乱来,受些惩罚应当的。” 徐靖云吞口水不知该问什么好,手心摊膝盖上猛搓裤腿。 那边文无隅喝爽快,开始发问,“徐大人还是这般勤业,大热天的很辛苦吧?” “不辛苦,赫平章行踪飘忽至今没有下落,不过小贼抓了不少,王爷有令得加紧审讯。” “嗯…”文无隅眼珠子转一圈,新奇之色写脸上,“不知道堂堂大理寺如何审讯犯人。还真有些好奇。” “你想看吗?我领你去。”徐靖云立刻站起。 “吾一个平民百姓,参观大理寺天牢怕是不妥……”文无隅说着也站起身。 “不要紧,看看而已。” 徐靖云伸手摆出请姿引路。文无隅便不做多想,跟从去。 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大牢里关着五六个犯人,衣衫尽碎,呻吟不止。 徐靖云一路给他指形形色色的刑具,讲解这个他在行,口齿无比利索。 文无隅跑马观花走了一圈,绕到深处看见一扇厚固的大铁门。 “另一边是什么地方,为何要隔扇门?”文无隅曲指叩叩铁门。 “那边才是大理寺天牢,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 “噢,也不见人把守,那些重犯不用给餐食么?饿死不打紧?” 徐靖云笑了笑,拉动墙壁一根粗绳,里头传出一阵铃铛响, “饿死怎么成,万一朝廷要人我们交不出来,株连之罪没得跑。” 铁门上开了个小口,探出一张脸来,“是徐大人吶。” “开门。” 一声沉重的吱呀声,文无隅瞧了一眼,这扇半人高的小铁门足有两尺厚。 第31章 “主子,”连齐入书房禀告。 “何事?” 渊澄将阅过的卷宗递给一旁齐明秀,齐明秀认真复阅的模样与剑拔弩张之时判若两人。 这种状态持续有段时间。 就当齐明秀是个涉世尚浅的少年吧,那便将官场所学所知,利弊要害悉数教授予他。 其实齐明秀并非懵懂无知,甚至对于政事有其独到见解。 可见儿女情长误事误人。 “属下查到我们的钱庄前些时候有大量银票进出。” 渊澄笔尖一顿,“钱庄进出帐不是很正常么?”王府私下里经营着京城七家大小不一的钱庄,此事鲜有人知。 “可五个钱庄中有三个是文公子的户名。” 渊澄挑眉,放下毫笔,“接着说。” 文无隅进府以来,确实积攒不少银子,存入钱庄情理之中,但出帐是为何。 “文公子的户头频繁支出银票,数目均是一千两,且每次都不是同一个人。最大的两次是五万。属下查过,最近一次五万两的支出是在……”连齐眼见主子渐渐黑脸,暗暗替文公子捏把汗,“在他伤势初愈那段时间。” 渊澄眼睑微垂,瞳仁骤缩,不自觉攥紧手指。 赫平章潜在王府至少有三个月,也许更久。府中巡卫一向缜密从未出现差池,赫平章按兵不动三个月,一定是时机不容许他犯险,偏偏一次行动便暴露,他一定没想到密道布满机关。而那个恰当的时机正是文无隅的‘无心’之失。 原本险些丧命的事实足以洗脱他的嫌疑。 眼下看来,还是自己大意了。 “这么说文无隅不简单,接近你怕是别有用心,这人不能留。”齐明秀目露凶光。 渊澄心平气静,吩咐连齐,“去把京城所有钱庄都查一遍,无论大小一个不准漏。” “还有,派几个武功好的再去趟娄瀛山,务必找到白云观。”默一会儿他又说一句。 “杀了他一了百了,还有什么可查的。他一定是别有用心,现在说不定已经知道我的身份……”齐明秀心虚道。 “他再能耐也不可能神通到连你的身份都能查出来。除非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渊澄直视着他,目光冰冷令人不寒而慄。 齐明秀怛然不安,“我那时气愤之下口不择言,如果他是沖我来的,我想,他肯定起疑了。” 闻言渊澄的神色益发骇人,看向连齐,“他今天出去了吗?” 连齐应道,“是,还是有跟徐大人碰面。” 渊澄抬眼望远,千般思绪萦绕。 古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清风徐来树影婆娑,稀疏枯叶飞旋。 冷落清秋,不觉而至。 曲同音忙里偷闲,一身私服低调出行。 徐靖云和文公子全不避嫌得往来已不止一两次,他装聋作哑到现在算够忍耐克己了。 想不到徐榆木是个痴情种,练就一身金钟罩铁布衫,什么欲擒故纵慾拒还迎的情场手段对他而言,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一棵树上吊死之事他绝对做得出来。
第45页 人不难找,大理寺府临近街道上一个无名茶室。 “哟,徐大人,办差时间跑出来喝茶,难得一见吶。”曲同音假装路过,假装不经意看了眼道旁,又不经意碰见了徐靖云。 他不请自入,说着笑着挨徐靖云落座。 “曲大人。”徐靖云赧赧施礼。 “请坐,请坐。”曲同音扇子敲手心,看向文无隅,“文公子也在,久违了。” 文无隅浅浅答个礼。 “两位聊什么呢?” 徐靖云显得侷促,“没什么,都是些琐事。” 曲同音掠眼二人道,“琐事也能聊得这般高兴,两位真是意气相投。” 徐靖云的模样愈发无地自容。 文无隅保持着似笑非笑的和善颜色,做个合时的旁观者。 曲同音哗啦错开摺扇,四下环顾,口中道,“秋高气爽,光在这喝茶有甚趣味,相请不如偶遇,咱们秋游去如何?” 徐靖云面露难色。 虽然文无隅时常来找他,但每次两个人只待四五盏茶的功夫便散了,耽误不了多久。 王爷对案子督促地紧,昨天又抓到几个毛贼没审,哪来时间去秋游。 文无隅这时说道,“抱歉,本不该驳了曲大人的好兴致,无奈在下出府立下一个时辰的时限,若要去,必须先回府请示王爷。” 曲同音转看徐靖云,“徐大人呢?” “属下不敢耽误太久……” 曲同音只好惋惜嘆一声,“那是都去不成了。” 文无隅于是提裾离桌,躬身作揖,“时辰快到了,在下先行告退。” 曲同音收扇,跟着绕出长凳,“左右我也闲着,我送送文公子。徐大人离大理寺近,自家地方不用送了吧?” 徐靖云点几下头默默目送两人。 桂花盛放时节,香远益清。 长街行人如流。 “那不是文相公吗?散了咱们娼院,王爷不是照样寻花问柳。” “白费心思说的就是他,你们涟漪阁养了只白眼狼呢!” 道旁绸缎庄门口,两个花枝招展的妇人掩面窃笑,对着人流中的白色身影指指点点无所顾忌。 文无隅置若罔闻,这种状况屡见不鲜,听的多了去。 他倒真愿意去体味一下什么叫过街老鼠,可惜这干人只会逞一时口舌之快。 曲同音瞥看他一眼,“世间像文公子这般不在乎旁人眼光的人不多。着实令人佩服。” “曲大人过奖,他们说的事实,在下百口莫辩。” “想来文公子在王府不好过吧。” “好过得很,衣食无忧,金银无度,曲大人怎么会这么想。” “也是,听说文公子曾到访大理寺天牢,当真很有闲情逸緻。”曲同音看定他,话里藏音。 文无隅倏地笑逐颜开,“实在是因为太闲了。不知曲大人可愿领在下参观参观刑部大牢呢?” 言语中不露一丝怯,曲同音倍感意外,但见文公子紧接着又开口,眸光闪动含意深长,“在下除了人闲,有一处也很闲,若是曲大人一时半会答应不下,改日在下过府拜访,或者您挑个地方。” 曲同音霎时笑意泯然,“莫非文公子也是用这个法子得访大理寺?” 文无隅仰面嘆一记,“徐大人当在下是朋友,在下亦是。朋友之间打发时光当然没那么多顾忌,想到哪便哪,除了床上。” 他迎风一笑,嗅嗅风中桂香, “虽然吾与徐大人有过雨露恩情,那都是过去的事,曲大人不必介怀,他吧木讷寡言,也是性情中人。曲大人有意于他,您若不挑明他绝对不敢开口,您对他好他都记着。” 曲同音无语,目光发怔,似有所思。 文无隅心如明镜,今次无论他作何解释,这位曲大人怕是早已对他存疑。 逢场作戏戏人生,就看谁演得逼真。 第32章 悠悠斜阳,照白衣归人。 回到王府文无隅如常径直往西厢方向去。 早候着的连齐打礼拦下他,“文公子,王爷有请。” 文无隅驻足片刻,放眼看天际,今儿可稀奇,敢情这太阳西升东落了。 连齐万年不变的表情,今天起了丝许变化,隐隐透露着复杂的神色,文无隅偷觑他一眼,吸一口长气,拂尘甩过肩,别进衣领里背在后背。 连齐目光被吸引,眼神怪异地看了眼行为滑稽的文公子。 文无隅沖他笑笑,提了把衣裾弹一下,迈开八字步,虽无戏服加身,此君背插一桿拂尘却仿佛背着一面靠旗,昂首挺胸豪气干云,架势十足似要准备唱一出大戏。 无需连齐禀告,文无隅迈进门槛便折腰鞠大躬,“王爷万福。” “免礼。” 王爷有一点特别好,就是不曾在礼数上为难过他。 文无隅站直腰,四处瞅一圈,那白面美人不在书房。 “近来可好?”王爷发问。 文无隅忙微垂脑袋回答,“托王爷的福,好极。” 不一会儿眼前一暗,王爷立他面前,声音自他头顶闷下,“想来也是,一旦文公子好极,做起事来百无禁忌,连大理寺天牢都不放在眼里。”
第46页 文无隅稍稍后缩一下身子,正要开口,便听王爷又说道,“徐大人的势不好仗,稍不留神他也是自身难保,我看你还是少与他来往的好。” “王爷不喜欢,小的再不离开西厢半步。” 文无隅姿态卑谦,依旧微垂眼眸看地。 渊澄凝眸,“我不喜欢的事情很多,你件件都依?” 文无隅点头。 沉吟片刻,渊澄后退一步,手指抬正他的脸,“我最不喜欢别人撒谎。坦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或者说,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可以保证,绝不为难你。”顿一会他又接了句。 闻言文无隅从容回道,“王爷的话总让人听不明白,小的记得这话王爷说过多次,可小的当真不懂王爷所指。” 渊澄脸色变得阴沉,屡次迂缓相问,也不知是在给谁机会。 他早该想透,哪怕铁打的实锤摆在面前,此君亦有抵死不认的本事,足叫他万分佩服的耐性。 渊澄斜睨他,语气少了耐心,“你是不是以为我真不会杀你?” 文无隅无辜得眨巴两下眼,“小的一无谋害王爷之心,二无谋害王爷之举,素来安常守分,王爷没有理由杀小的吧。” “我杀人不犯法,更不需要理由。” “那王爷手痒想杀人,就杀吧。”文无隅眼一闭脖子一伸,摆出慷慨赴死之状。 渊澄一时间被这副模样激怒,抬手掐上他的脖颈。 文无隅大概没想到王爷动起真格来,错愕得瞪直了眼,嗓子里频频发出挣扎的嘶声。 过没一会儿,渊澄将他撇开一边,冷厉着声,吩咐屋外连齐,“带走。” 文无隅接连三两个趔趄,眼见即将一头栽倒,应声而入的连齐,不慌不忙地捉住他一条手臂,不容他缓神便将他拽出书房。 此地一别,不过三五月。 文无隅被高头大马的粗汉剥褪了道袍鞋袜,着一层单薄里衣蹲刑房角落。 壮汉正在摆弄一个铁架子。一根腕粗两尺长八尺来高的微弧形铁棍架在最顶上,两端两坨铁块看去像是个小漏斗。铁架底一块半寸厚的大铁板,铁板下似乎是个凹槽。 文无隅紧盯着这新鲜玩意儿,想来想去还是没能看懂此物何用。 壮汉去而复返,竟徒手捧一个烧得火红的炭炉。只见他一脚轻松踹开铁板,将炭炉翻个底朝天,然后重新踹合铁板,在上面倒了层油。 一股带着热度的乌烟扑面。 这下文无隅明白了大半,此刑是要将他生煎了。 壮汉一把提起他两只手臂。 文无隅双脚腾空,就这样被迫挂上铁槓。脚尖垂直正好能够着铁板,可是够得着还不如够不着,铁板已经开始可见地冒起了油泡。因此他只试探一下,便微曲双膝,用臂力支撑整个身子。 此刑具还缺一个配备,壮汉临去前好歹为他凑齐活了,一只滚圆滚圆的铁球,让他踩脚底用以分摊双臂的重任。 每过多久,王爷来了。 此时文无隅大汗直流,大半个铁球沾了层油,在他脚下簌簌,他整个人轻轻地发抖,巴在铁槓上的十指骨节暴突,活像一双骷髅爪。 见到王爷,他咧嘴奉上个礼貌的微笑。 汗水滴在发红的铁板,和着热油溅射开。 他嘴唇泛白不由自主地打颤,却还努力地一启一合尽量吐字清晰,“王爷看小的不顺眼,莫不如打发了去省心。平白无故挨一顿罚,小的便是铜皮铁骨也受不住。” 渊澄冷笑看他,“是不是平白无故你最清楚。巧舌如簧我不如你。” 文无隅笑得无力,“王爷怪小的私下寻访旧恩客也无可厚非,可小的绝没有做出格的事,不至于…再说,王爷独宠新欢,小的虽愚钝,却也识时务,左不过偶尔出府闲逛,前次只是碰巧逛了下天牢,未曾逗留……” 王爷这时走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拽得他后仰,他脚下一抖,铁球咕噜滚老远去,他不得不抬高双脚,两条手臂酸痛,颤抖得越发厉害。 他咬死牙关,眼角竟呛出水光来。 渊澄凑近他耳旁,“你可能不知道,城中大大小小的钱庄不少是属于王府的。还用我提醒,你在京城有几个户头吗?” 文无隅还是要笑,但是因为鬓发扯着头皮眼角吊得老高,笑得十分难看,不过王爷是看不见的, “果真是旧人不如新,没想王爷也是个小气的人,您查小的户头,难不成打算要回赏钱,您这么做未免就……不厚道了…” 渊澄登时气血上涌,他本想留一线机会不将钱庄之事搓破,可事情败露此人居然还敢狡辩。 他一怒之下转身几步摘下挂在墙壁的四爪环钩,扬过头顶挥下。 尖锐的铁钩扎进文无隅的手背,立马箍紧。 文无隅猛地一震,不禁绷直脚尖,剧烈疼痛下他仍牢牢抓握铁槓。 空气中隐约一股肉被烤焦的恶浊气味。 嘴里还有一股血腥味,文无隅直犯呕,胸口起伏厉害,他全身几乎痉挛,却像僵硬了一半整个身子固定住。 突然下身一凉,腰间扶上一只手,猝然一记猛力将他贯穿。 他若想分心,倒是可以比较一下这三者到底哪种更痛。
第47页 可惜文无隅再能忍也只是个凡人,他的脸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泪。 “赫平章是否受僱于你?” 扶住他腰身的双手,毫不怜惜地摇动,并且极为吝啬,一丝力气也不外借。 文无隅闷哼着摇一下头,何不放手试试,也许剐下几根手指却能免去生炸的罪。 身后喘息声,他百忙之中的五官五脏亦能感受到。灼热,温烫,甚为讽刺。 “你有意接近我…是不是?是不是?” 渊澄频繁顶入最深处,似乎如此就能将他的真心话逼出口。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一阵嘤嘤的啜泣声。身经千百鞭皮开肉绽不皱眉的文公子,可算哭了,哭得很是低调很是倔强。 “只要……一句实话……”低回的声音里无限凄迷。 热气冉冉腾升,令人作呕的气味,可怕极。 最终渊澄在这幽冥边缘体味了一把极致的高潮。 无计可施的挫败感让他沮丧。 文无隅似乎停止了抽泣,身子僵硬得像具尸体,立在刑具中间。 渊澄生拔出铁环钩,他原已伸出救命的援助之手,可却看见文无隅只是急剧抖一抖,手指像长进铁槓里严丝合缝。最为可怖的是,他缓缓得抬起双脚,一层皮肉粘在通红的铁板上,被油煎得滋滋响。 渊澄如遭一记闷雷,愠意再次蠢动。 他绕到侧面,看了眼文无隅。 双目游离,嘴唇被他咬破,血肉模糊,手臂血痕斑斑,两处鲜血汇聚胸膛,殷红夺目。 “了不起。”他夸赞道。 然后抬手往铁架一端摸了下,启动了另一个小机关。 淡蓝色的火焰冷冷燃烧,沿着弧形的铁槓慢慢游向中间。 文无隅又只是一惊,眼皮不曾动一动。 “我想你不肯实说的原因,要么对我有深仇大恨,如此隐忍只等有朝一日亲手杀了我,要么你认定说出口我必不会放过你。若是前者,我陪你玩,直到你血仇得报的那一天。若是后者,你大可信任我,无论你做过什么,概不计较。” 说到这渊澄稍停顿,瞥了眼文无隅的手,那一团淡蓝的火焰已燃成湛蓝色。 此火名为流颜,不烧皮肉,只灼白骨。 “你肯说吗?前者还是后者?” 渊澄眸中两束幽幽蓝火跳跃,他静静地等待下文,心里却未抱一丝期冀,或许这是他唯一了解文无隅的地方。 “王爷,”文无隅气若游丝得开口,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说罢嘎达一声,指关节错位,他的双手终于支撑到极限。 渊澄在这时抬脚踹出,一阵撞击声,铁槽横飞撞上墙壁,通红的炭火四处弹跳。 文无隅脸朝下趴在地上,石板温热暖和,他困难得挪动四肢,翻个身仰面躺平, “谢王爷开恩。” 那嘴边若有似无的一抹弧度,分明是胜者的嘲笑,倨傲无比。 渊澄扫看他一眼,情绪没有一点波动,弯下腰将文无隅横抱起。 第33章 恶搞番外,与正文无关。 洁净的走廊,护士台。 忽然玲珑曼妙的粉衣小护士扎堆一处,眼睛不住地偷瞄两个走向廊道尽头的男人。 “他们又来了!” “奇怪,明明徐主任是妇科医师……” “徐主任性格古怪,没想到朋友也很另类,光看脸真是一点看不出来……果然人无完人。” “谁告诉你他们是朋友?” “小吴呀,她有次听见他们吵起来了,不是朋友,徐主任敢这样?” 一声刻意得很明显的清咳,小护士们忙噤声, “曲教授。” “嗯…”曲同音轻点下头,双手插在大褂口袋,目不斜视走过去。 不远处又如麻雀叽喳,窃窃私语, “看吧,他们肯定是熟人,每回教授都要来一趟。” “知道他们来干啥么?” “能干啥,到医院来不是看病难道走亲……” “看…病,妇…科……” “……” 曲同音叩三声门不请自入。 徐靖云抬头对上一眼,满脸写着无奈和忧愁。 为什么这大半年此二人一个月一次乐此不彼地往医院跑,理由说来耸人听闻,两个字:荒唐。 不知渊澄着了什么魔,居然要和文无隅孕育爱情的结晶,而且屡教不改。 男人生子公鸡下蛋,可能吗? “拿去化验科。”徐靖云把一管血递给渊澄。 “在这等我。”渊澄说了句便走。 门一合上,曲同音就道,“他还不死心?” 一直默默划手机的文无隅头也不抬回道,“你到底有没有跟他说清楚,我又不是雌雄同体,我踏马和他一样是男人。” 这话听不出丝毫生气的意思。 曲同音暗笑,“我说了,也给他详细剖析了你的生殖系统,确实只有一副,肚子里没有子宫。他听是听见了,可听不进去我有什么办法。” 文无隅还是眼睛盯手机屏。 隔一会儿,曲同音又道,“我们说服不了他,你还不能吗?就这样由着他胡闹?”
第48页 文无隅终于抬眼看他,拿手指了指自己太阳穴,“他怕是变成了个傻子,上次打击或许太重,留下了后遗症。” 曲同音飘了眼埋头写病历的徐靖云, “这就是你不和他据理力争的理由,你觉得是你害得他。” 文无隅不作声。 “要我看他不傻,不然你这游手好闲的谁养活你。” “不傻那他怎么了,要不给他拍个片,看看哪根筋搭错了。” “也许,”这是徐靖云忽然停笔,一脸高深。 “什么?”二人齐齐看向他异口同声。 “也许他受高人指点,打通了任督二脉?” 免费两个白眼杀到,徐靖云只好闭嘴,继续提笔。 诊室三人,各做各的,就等渊澄取化验单回来,再安慰安慰他的失望,便都散去。 走廊里渊澄脚下生风,一把推开诊室门,脸上生动演绎什么叫美梦成真。 他把化验单一掌拍徐靖云面前,“怎么说?” 徐靖云明明有准备仍是从椅子上弹了下,然后才慌忙捡单子,这一看,越来越张大的下巴迟迟难以合上。 “我看看。”曲同音见他呆傻,便抽走单子。 文无隅意识到气氛不对,抬头瞅瞅这个瞅瞅那个。 渊澄眼睛里星光闪闪,沖他笑道,“你有了。” 文无隅眨巴两下眼,僵硬的眼神转向曲同音和徐靖云。 两人一致天方夜谭的表情,对他点头。 文无隅不禁站起身,手机啪坠地上, “再说一次?” “你要当爸爸了。师父说的没错,心诚则灵!” 渊澄含笑看定他。 但见文无隅呆怔中继生怒火,抬脚把挡路的手机踹飞墙上,一步跨近渊澄面前,龇牙瞋目, “你师父谁?带我去找他,男人能生孩子,见鬼了差不多,我踏马非打死他不可!生孩子,你逗我呢?陪你疯就罢了,居然来真的,你告诉我,踏马的是谁?肯定给我下蛊了!!” 廊下阵阵谩骂久久未歇,偶有摔椅砸桌的粗鲁声。 心诚则灵。 第34章 冬风如刃,万物蛰伏,霜雪满大地。 怀敬王府一片宁静。 香阁书房,暖烟氤氲,却无半个人影,连门口及院落里都不见侍卫把守。 因为文公子身子不痛快,王爷移居西厢已有月余。 别不信世上不如意之事会接二连三连三接四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要相信人不会一直霉运盖头。 文公子便是很好的例子。 赏一巴掌再给个糖,王爷与文公子之间似乎就是这种愿打愿挨的关系,叫外人看不懂。 奇怪的是,新晋男宠明秀公子不计前嫌也一道搬去西厢入住。 三人行,一派和睦。 西厢随处可见的炉鼎,把整个院子烘烤得温暖如春。 因而文公子的身子恢复得极顺利。 不到半月便已经能下床走路。 ‘情敌’朝夕相处,不知会是谁看谁膈应,反正文无隅不膈应,礼数之上,不卑不亢。 许是碍于王爷在场,除了不时收到几个不善的眼神之外,并无出格行为。王爷不在时,大家井水是井水河水是河水,互不相犯。 文无隅感到奇怪的是,这位曾经拔剑警告过他,怒在心头冲口而出的明秀公子,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居然能容忍王爷与他的亲密行为,虽不到同榻共枕的亲密,但王爷待他一如往昔,事事安排周到,全然不避讳此人。 可见能如此转变心性者,绝非凡夫。 “你又输了。”渊澄落下手中白子,眉梢一挑,戏笑道。 文无隅摇头嘆息,把黑子扔棋笥,“吾不是王爷对手,连日来没赢过一局,着实丢人,不玩了。” “棋艺有待长进是真,不过看不出你真是个不学无术的,琴棋书画无一你会。”渊澄坦诚嘲笑道。 文无隅一听,气嘆得更凶,挪动身子要下榻,“王爷总结的是。不如换明秀公子与王爷对弈,好让吾观摩一番,长长棋艺。” 渊澄看向一旁,问道,“明秀可要来?” 齐明秀点头,从椅子上站起。 渊澄下榻走到双脚着地的文无隅面前,弯腰将人抱起换个方向又放回榻上,“伤没好全别下地。” 齐明秀暗暗剐他一眼,盘腿坐到棋盘边。 文无隅举着一双裹着纱布的手,由得王爷把衾被将他双腿盖严实。之细心足以羡煞旁人,那目光无需辨别从谁而来。 棋子收回棋笥,黑白分明。 屋里鸦雀无声,棋子落盘,仿若两军对峙,剑拔弩张。 文无隅作为一个合格的旁观者,不言不语,不时蹙眉深思,身子跟着轻微得前倾后仰,看起来十分之用心。 不知不觉后仰的幅度偏大,他忽地一惊,这才发现王爷的一只腿正曲膝护在他背后。 他扫了眼专注于博弈的二人,一样的气定神闲,或可说棋逢对手,乐在其中。 忽来人禀报,大理寺少卿徐大人求见。 渊澄于是收子,“胜负还未分,无隅来接着下。” 文无隅的阵地便换了位。对手不屑一顾的眼神,已然琢磨着如何捉弄他。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
第49页 这厢顶风冒雪而来的徐靖云,在书房里候了一炷香时间不见王爷,方转念想到王爷可能在文无隅处,心里有那么点不是滋味。默默嘆气之余,便走近暖炉烤火。 不料王爷没一会儿就到书房。 徐靖云慌忙下跪行礼,更显侷促。 渊澄向来不爱为难无冤无仇之人,何况这段时间徐靖云确实辛苦,相关的嫌犯俱是由他一手审讯。 渊澄抬了抬手免礼,走到炉鼎旁边,示意徐靖云近前回话。 “王爷,犯人招供了。” “怎么说?” “他们和僱主未曾蒙面,只用一种名为竹雀的信鸟传递消息。” 渊澄讶异,“竹雀是什么鸟?你肯定他们不认得僱主?” “应该是,买凶者为防身份败露,大都会留一手,亡命之徒非比心腹,能不见面就不见。竹雀这种鸟,和寻常林间鸟雀相似,不好分辨。但是要训练成信鸟,须得豢养两年以上。属下在犯人藏身地搜到一只,可惜……已经死了。” 门口随行侍从将一个简陋的竹鸟笼呈递上。 “就是这个。”徐靖云把鸟笼提高。 渊澄凑近细看,眉心紧蹙,目光渐显凌厉。 “王爷见过?”徐靖云疑问道。 渊澄嘴角撇起一抹深意的笑,“不曾。” 不曾见过的怕是徐靖云,否则他大约不会把竹雀送来,不定丢哪个阴沟暗角毁尸灭迹。 这可不就是文无隅豢养在金笼子里的宝贝么! 棋盘局势呈一边倒的趋势,白子一方徒作困兽斗。 齐明秀戏嚯得看着文无隅捏一棋子无从下手。 可表情却无半点苦恼。 猫耍老鼠无穷乐,殊不知老鼠却已将生死度外,苟活一刻是一刻。 “一手好棋,被你玩得稀烂,真行!” 身后传来王爷嗤笑声,转眼文无隅手中的白子被捡去,落下棋盘格,自断后路的一步烂棋,彻底敲定胜负。 “吾自愧弗如,往后不敢再现眼了。”文无隅讪讪接了句。 渊澄侧身坐榻上,慢条斯理地收拾棋子,“人的心思若只专注用在一个地方,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你的心思,想必从来不在诗书礼乐琴棋书画这些俗事上。” 文无隅注目棋盘,面露愧色,“吾散漫惯了,这辈子没什么追求。” 渊澄瞥了他一眼。 听文无隅又道,“再说,即便诗书满腹,富贵无尽,到头来还不是一把火的事。山高海阔,天下太平,不好好享受当下,费那精神做什么。” 渊澄笑而不语。 齐明秀冷眼看他,“这么说的话,我感觉你这种人活着没什么意思,你是打算在王府混吃混喝等死了。” 闻言渊澄两道眉抬了一抬,仍不吭声。 文无隅回道,“世间万物各行其道,死乃必然,说到底都是在等死。” “可你活着没意义。”齐明秀呛话。 “呃…”文无隅想了想,道,“世上之人想活得有意义,无非纠结自己的死是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吾只愿作后者,孑然而来孑然而去,不留世上一粒尘。” 齐明秀鄙夷道,“你真伟大!” 渊澄无声笑着,收走棋盘最后一颗棋子,“下月便是元宵,也正临皇上大寿,我估摸着庆典将提早,直到元宵节后,必定热闹至极。游城还是泛舟,你们选。” “可否都选?”两人意外得想到了一块儿去。 渊澄左右瞧了眼,“那就先游城,再泛舟。” 第35章 今儿是庆典头一日。 一大清早,西厢院里便开始热闹起来。 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伺候屋里三个主更衣洗漱。 文曲操一把大锣嗓门挥斥方遒。 文公子司空见惯,但西厢虽说他们是主,真正的主人也在这,得顾及别人的感受。 于是便把文曲派去帮武曲换药,以免耽误行程。 文曲扭捏踌躇了会儿,才推开柴房的木门。 西厢主房加偏房本就不多,王爷要入住,他们只得腾出屋子搬去牛栏旁的小柴房。 房门忽然大开,文曲愣在门口,光着膀子的武曲也愣了住。 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文曲慌忙移开目光,盯着地板找蚂蚁,“那个……主子让我帮你换药。” 武曲裸着上身边走边打手势,“我不去。” 文曲呆呆看他走近,“为啥不去?” 武曲合上房门,舞手语,“你这么热心做什么。” 说完自顾往身上贴药膏。 文曲眉梢嘴角耷拉下来,一脸苦大愁深。王爷妥妥的恶人,三番两次虐待主子,他们两有骨气,打王爷住进西厢就没拿正眼待过,躲在屋里闭门不出,爱谁谁伺候。可自家主子偏爱犯贱,王爷说一他做一,折磨得不成人形,仍拿笑脸迎人。 “那我也不去了。” 文曲甩袖,坚定同仇敌忾的立场。 他走到武曲身后,帮忙剥背上够不着的药渣。 这事放以前再自然不过,可今日文曲很是不自然。 渐渐地呼吸变得短促,手指莫名开始颤抖。
第50页 褪下一层黑乎乎的药渣,新生的肌肤粉嫩光洁,蝴蝶骨,嵴背,腰身…… “我、我还是去吧。” 急急慌慌一句话,文曲飞一般地逃离柴房。 昨夜,前夜,总归好几个夜,两个人住一起之后,文曲老做不可描述的春梦。 更甚者,今早起他发现自己躺在武曲怀里,那不可描述的地方正抵着武曲的大腿。 让他如此崩溃的是春梦的主角正是武曲。 “你有事?” 文无隅反覆观察后,终于问了一句。 很显然繁华鼎沸的长街勾不起文曲的兴趣,小眼神除了发呆,分明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无助极了。 此言一出,加大豪华马车上的另两人齐刷刷扫眼过来,文曲黑眼珠子一翻,嘟囔道,“没,有也不给他们听。” 好像谁爱听似的,齐明秀冷淡转目,放眼窗外。 渊澄暗笑,阖眼假寐。 文无隅便道,“那…回去再说?”语气虽询问,注意力却已转移到前路串成帘的大红灯笼。这厮,心里有事绝对憋不住。 文曲见状,两条眉毛拧成波浪在脸上荡漾。 “主子…”一刻钟后,文曲嗡声开口。 文无隅扭头看着他。 “我可能……武曲……” “什么,说清楚些。”文无隅竖起耳朵听。 文曲面色发红搔首弄耳半天,一下不注意嗓门没压住, “我可能喜欢上武曲了!” 文无隅愣住一瞬,喜道,“这是好事,有什么可害臊的。” 渊澄乍然睁眼,随后道句,“恭喜。” 齐明秀自然事不关己,懒得插嘴。 文无隅又接着说,“你不嫌弃他,浑身的药味,还毁了容。” 文曲闷闷道,“嫌弃啥啊,他喜不喜欢我还不知道呢。” 文无隅却脸上乐开花,“这你放心,有人喜欢他不错了,城外那房子就当贺礼了,你两搬过去住,还能一道打理点翠楼,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王爷说是么?” 渊澄冷不丁被询问意见,扬了扬眉毛,回道,“那是,你主子可是好主子,都给你们谋划好了下半辈子,我双手贊成。” 文曲很茫然,“好是好,可是不是太快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吧?” “这个八字,吾保准替你搞定!”文无隅拍拍胸脯,成竹在内。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为文曲爱慕武曲一事,文无隅不急。 一边教育文曲耐住性子,一边旁敲侧击得开导武曲。 几日云雾里下来,武曲总算领悟到他家主子真意,难怪文曲总避着他,死活要赖在主子厢房打地铺。 蹲在牛栏里玩干草的文曲,时刻留意那边动静。 突然眼前一片黑影压来,他惊得一屁股坐草垛上,抬头一看立马舌头打结,“咋…咋了?” “跟我进来。”武曲打了个手势扭头便走。 大冷天的,文曲嵴背狂跑汗,湿哒哒的手掌猛搓裤腿,十足小媳妇模样, “主子、跟你说啥…” “明知故问。”武曲一双眼睛雪亮。 晃得文曲心急如焚,“这么说你同意?” “我考虑一下。”武曲既没拒绝也没同意。 在文曲想来就是拒绝的意思,立时失望透顶,“强扭的瓜不甜,你不愿意算了,别为难自己。” 武曲摇头暗嘆,“我没说不愿意,思量思量总可以吧?” 文曲一看,有戏,又立马咧嘴笑,“好好,你思量,思量,我、餵牛去!” “等等,”武曲拉住他,“你回来睡吧,和主子同屋不像话。” “行,听你的,回屋睡,嘿嘿…” 文曲喜出望外,跟打了鸡血似的连连点头,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下,险些人仰马翻。 人逢喜事精神爽。都同床共枕了,思不思量没多大所谓。 人一精神,当然闲不住,文曲便又活络开。 他和武曲下半生能否幸福快乐全靠点翠楼盈利多少。有钱可以为所欲为。 这天文曲哼着不着调的音律,走路带风地从点翠楼回来。 门口侍卫交给他一封信函。 他左看右看认出几个字:师弟无隅亲启。 跟主子多年,没听主子提起什么师兄师弟。 好奇心使他一路飞奔,隔一个大院便嚷道,“主子,有你的信!” 正屋里三主,埋头斗蛐蛐,被他一嚷,桌上三只肥蟋蟀丢兵卸甲各奔东西。 文无隅看完书信内容,随手呈递给了王爷, “吾师兄,上元节那日整好路过此地,约吾去城隍庙斋醮进香。” 渊澄送还信函,发问,“你的那些同门师兄弟,这么久没见你提过他们。” 文无隅解释道,“吾下山时日已久,和脱离师门没两样,吾这位师兄,早在十年前便下山云游,是个散人,吾与他性子颇像,偶有书信往来却也不多。” “既然难得一见,请他进府来好好款待。” “这…” 王爷一番好意,文无隅却犹豫着,
第51页 “怕是不大方便,吾现在的身份……” 渊澄摆他一眼,“不便让你师兄知道?” 文无隅略显羞愧地垂下头,“好歹算半个出家人嘛…” 此君还有脸提出家人三个字。 渊澄冥思片晌,方道,“你早去早回,也替我祈个福,祈求来年万事顺意。” 说罢又惋惜地一阵摇头, “今年元宵不同往年,皇上命工匠耗时两个月雕刻的万里江山冰画,还有番邦进贡的九龙腾云烟花,都将在寄语江畔展示,你怕是无福得见了。” 那两样玩意,光听名字便知趣味十足,文无隅瞳孔逐渐放大,“王爷泛舟能不能改日?” “不改,就定在元宵。”言罢渊澄才恍然,转身敲文无隅一记爆栗,“你傻了,泛舟可改日,圣意能改吗?” 言毕他摩挲着下巴施然提步, “而且据我所知,那冰画现世便开始融化,寓意不好,因此其中又暗藏关窍,很是令人期待啊。” 第36章 “主子,要我陪你去吗?” 烟花爆竹声此起彼伏,身处王府内院仍依稀可闻。 “不用,你若想凑热闹,跟在王爷身前伺候。”文无隅洗漱完毕,准备出发。 王爷方起,下人正围在他身边端茶递水, “这就走?”渊澄随口问了句。辰时不到,天色还未大亮,文公子穿戴齐整,看样子是来告辞的。 “是,”文无隅拱手作揖,“吉时误不得,早些去好和高士们打声招呼,未免显得唐突。” “成,回得早去江边找我们。”渊澄眼半眯,双臂横伸,让下人伺候更衣。 文无隅喏声应下,徐徐后退,今日的言行格外一本正经。 城隍庙。 青烟裊燃,早早地人潮人海。 其实文无隅压根不确定他的那位师兄谢晚成到底来不来城隍庙碰头。 但此人十数年云游四海是真,行踪不定极少来往亦是真。文无隅常常怀疑他不过是借云游之名逍遥山水间。因他实则比自己更无心向道。 庙前高坛,法衣老道领一众星冠道士诵唱经文。 文无隅身着一袭不伦不类的白袍,只远远站在人群边缘观望。 约摸半个时辰后,祈福法会告落,善男信女们陆续进庙奉香。 文无隅左右等不到谢晚成,便随人流而行。 三礼三叩奉上清香,他从怀中取了张千两银票塞入功德箱,多少也算是把王爷的祈愿带到。 刚出庙门,一个布衣小童,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蹦跳到文无隅身边,往他怀里丢了张纸条。 是谢晚成亲笔写下的碰面地点。 文无隅无奈地撕碎字条,往寄语江走去。 沿江边走了许久,行人愈少,愈冷清,方见一只乌篷小舟停靠水中。 而上游处的半月形湖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游览船只。岸上人头攒动,乌泱泱一片。 “无隅!” 乌篷船里走出个人,银灰澜衫,额前一缕长发轻飘,剑眉浓黑,一双睡凤眼忧郁迷离,腰间系一个酒葫芦,手中抓着个酒罈。 文无隅定睛看去,不禁露齿笑起,时隔多年未见,这位师兄竟游历出了一身豪情侠义。 谢晚成笑看岸上人,仰首灌一口酒,忽地手腕发力,酒罈子朝文无隅径直飞去。 文无隅有惊无险地接了住,这时瞥见人影欺近,一回头便被堵住了嘴唇,带着凉意的烈酒从对方口中度来。 寥寥几个行人发出几声惊呼,纷纷绕跑走开。 却见肆无忌惮拥吻的两人,眨眼间飘到空中,稳稳噹噹地落在乌篷船上。 爱玩的性子依然没变,文无隅轻推了一把,蹙眉佯怒,“师兄,莫忘师父教诲,处世当慎行。” 谢晚成皱了下眉,笑言道,“慎什么行,你又不是不知,我从小就喜欢你。” 文无隅走进船中落座,暖炉上温着一壶酒,他自斟一杯,边说道,“所以你这回又要吾跟你去浪迹天涯?” “你肯吗?”谢晚成半真半假地问,他早不指望文无隅会和他走,只是话说到这仍想问一句。 文无隅笑而不答。 谢晚成不再追问,默了片刻,他故作轻松地开口,“我听说,你住在王府?” 文无隅抬眼看他,心里已有数,“师兄是今天才到京城?” 两人相顾,瞭然一笑。 “你爹娘可有下落了?” “还没有。” “你既猜到我早几日便已到京城,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这事师兄若插手,只怕更加节外生枝。” 谢晚成一时无语,他有心相帮,却也担心扰乱文无隅既定的计划。京城发生的事这几日他亦有所耳闻。 许是被谢晚成大侠的气韵感染,文无隅破天荒地多饮了几杯。 静默一些时间,谢晚成思量了许多,他不能作壁上观,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少。” 听得这一句,文无隅诧异万分,继而笑道,“不妨说来听听。” 谢晚成两只掂酒杯,轻晃,目光炯然,“这不难猜,把你进王府之后发生的事串联起来,可不就显而易见了吗?我想,你爹娘不在王府,更不可能在大理寺天牢。”
第52页 “怎么说?”文无隅来了兴致,一口干尽杯中酒。 “那位王爷连自家府中都不敢藏人,大理寺人多眼杂,他做不到一手遮天,毕竟只是个外姓王,故此也不敢藏在大理寺。我猜你应是求证过,对吧。” 文无隅低笑道,“对,还有呢?” 谢晚成眉梢跳了跳,露出个看吧我多懂你的笑容, “据说那个王爷经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他也有惧怕的事情,到底在惧怕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看,他和刑部尚书的关系,倒不像外间传言的不睦,至少朝官之中王爷和他来往的算多了。”片刻的停顿,谢晚成俯身挨近文无隅,放低了声音,“很有可能,你爹娘在刑部大牢。” 一席话让文无隅不住地点头。自他下山,寥寥无多的书信中,他从未提及半字有关爹娘之事,他不得不赞嘆, “师兄果然不同常人,短短几日便已知颇多。” 谢晚成举杯,笑道,“所以让我帮你是正确的,你还担心什么。” 文无隅虚晃酒杯不与他相碰,“罢了,稍有差池万劫不复,王爷的手段远非你能想像。” 谢晚成无谓道,“怕什么,我一定替你杀了他。” 文无隅抿笑。 “怎么?”谢晚成倏地收敛笑意,“你不会未曾想过杀了他吧?” “没想过。”文无隅有些微醺,双手后撑躺下甲板,“杀了他,姐姐也不可能死而复生,爹娘身陷囹圄,救得回最好,救不了…罪魁祸首不当是他。” 过会儿又听文无隅半眯着眼说道,“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谢晚成不由地冷哼,“你反倒同情他,真叫人佩服。” 文无隅看他一眼,平静得垂下眼睑,“师父曾说,万物皆有灵。我等是修道之人,相信天道轮回。举头三尺有神明,掘地三尺有魂灵。何须将你我清白之手染上人血。” 乌篷船轻轻摇晃。 爆竹声铺天盖地,惊动湖心一江游船,水波晕化,涟漪万千。 江岸枯枝偷偷发了绿芽。 第37章 湖岸,冰画现世,山川河海栩栩如生。 一声爆响刺破天际,九道火光窜天,在绵绵浮云中绽放。 湖光山色,水天相接,龙腾苍穹啸九霄。 场面嘆为观止,无以复加。 可惜文公子无缘得见。 寄语江畔吵翻了天,那只乌篷船中的二人仍旧泰然安于内。 是同门师兄,还是情之所钟,渊澄无心再辨。 迄今为止,文无隅对他撒下的慌,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 何为真,何为假,处心积虑的不止文公子一人。 渊澄只是有些不甘。不甘心被一个无名小卒玩弄于股掌。偏偏手握证据,却不忍将他一刀毙命,以致于他益发明目张胆。 可渊澄明白,自己的确不想杀他。 或许文无隅真人不露相,身怀绝技能窥伺人心。 听得众人倒气惊嘆,渊澄抬头,见环湖冰雕乍然融化,水声淅沥,如瀑雾一般流淌。 金丝银线勾勒出别样的画作,一幅锦绣江山图跃然眼前。 这厢文无隅和师兄久别重逢,不免多贪了几杯,听他讲天南地北的奇闻轶事,不知不觉入了睡。 醒来已是五更天,天际微亮,露深霜重。 文无隅摇醒沉睡的谢晚成,道过别匆匆赶回王府。 府内悄寂无声。 文无隅摸回西厢,进门看见自己卧房烛火通明,两边厢房无灯,房门紧闭。 莫不是都在等他?文无隅心里狐疑。 走至房门口,他伸长脖子往里探,只有文曲一人,拖着额头打瞌睡,脑袋一抖一抖地随时要磕桌上。 文无隅安心步入房中,拍拍文曲肩膀。 文曲居然没被吓到,睁着迷糊的双眼,说话吐字不清,“主子,你回来了。” “不睡觉守这儿作甚?” 文曲揉揉眼睛,样子清醒了些,“等你啊。” 文无隅失笑,这厮何时对自家主子这般上心过,“多谢多谢,你可以回去了。” 文曲忽然面色变得凝重,如梦方醒道,“我想起来了,我等你是想告诉你,你和你那个师兄,亲嘴,我们、王爷全看见了!” 他焦虑地两只脚无处安放,不停地跺地,简直要把地板跺穿,“你怎么能干这种事,王爷一回来就呆在书房,怕是一宿都没睡!” 这回文无隅笑不出来了。 拿贼拿赃捉姦捉双,和徐靖云见面,他一直谨守礼仪未曾逾矩,因此心中坦荡。这次虽然只是亲了下嘴,且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别的啥也没干,他也无可心虚。可隔着人山人海怎么偏叫王爷给瞧见了。 “老实讲,你有没有和你师兄那啥,那啥的?”文曲掩饰不住地为主子担心,眉毛鼻子快拧成一块儿。 文无隅轻嘆,“没有。”说完他把拂尘放桌上往门口走。 文曲急忙问,“你干啥去?” “给王爷赔罪。”文无隅轻描淡写回一句。 “我和你一起。” 文无隅脚下一顿,转身道,“你这张嘴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别火上浇油不错了。”
第53页 文曲怔住,主子语气有些重,貌似极不耐烦。 文无隅说罢施施然而去。左右逃不过一顿打,王爷的手段不外乎如此,难道不觉得腻味么。 书房烛火摇曳,空气中瀰漫着丝丝蜡炬燃烧的气味。 无人把守。 天色将明未明,阴郁沉重。 “王爷。”文无隅躬身。 渊澄空对书案一宿,眼睛酸涩,他抬手揉山根,边道,“法会举行得如何?” 文无隅低着头,他早瞥见书房一角架着的一个木驴, “师兄误时未到,吾替王爷进奉一千两香火钱便去江边和师兄会面,多聊了几句,这才晚归,并非有意欺瞒王爷。” 渊澄冷眼扫去,“只是聊天?” “只聊天。”文无隅浅浅赔笑。 “我不信。” 王爷口中三字掷地有声,文无隅愣了片刻只好眨眼问,“王爷要如何才信?” 渊澄皮笑肉不笑,指指木驴,“除非你自己骑上去。” 文无隅犯难了。 这玩意儿非比一般木驴,背上一根朝天木棍足有一尺长,周身遍布倒刺。坐上去死不死事小,下半辈子肯定生不如死。 “王爷,这是惩处犯下私通重罪的妇人所用。” 渊澄冷哼一声,“正适合你。” 文无隅鲜见得沉下脸来,话却回得平心静气,“王爷既已认定,又何必相问,处刑手段多不胜数,是鞭是火都无妨。只这一样,恕难从命。” 一向面对酷刑逆来顺受的文公子,竟学会抗命不尊。 渊澄面色铁青。 刑荆棘木驴之罚的后果他当然知道。倘若文公子毫不迟疑地奉命,或可饶过。 可现下,拒不从命的理由,绝对值得细细推敲。 “我一定要你行此罚呢?”渊澄目不转睛,斜睨着他。 文无隅掀眼看向王爷,漫不经心的一笑叫人如坠云雾,“那么王爷为何一定要行此罚?王爷处世谨慎常怀戒心,这无可厚非。吾虽不懂武功,却也知当初在涟漪阁,王爷无故掐在下的脉门,便是试探。你的疑心从未消除,为何不任吾自去?” 渊澄霍然抚掌大笑,笑中无限倘恍, “问得好!你敢不敢对天发誓,说你文无隅自进王府,所言句句真心绝无虚假!” 文无隅当真举手指天,侃然正色道,“吾,白云观居静山人座下弟子文无隅,对天起誓,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害人之心!” “放屁!” 啪地一声,渊澄挥手扫下文无隅高举的手臂。 文无隅一下子脚步趔趄,踉跄着坐倒在木驴旁,他一瞬失神,反手撑地又利落站直。 因一夜未眠,渊澄眼里爬满血丝,动气之后越发血红,“做戏你最拿手!避重就轻发的什么破誓!” 他一步步欺近文无隅,像蛰伏已久的猛兽,獠牙利爪蓄势待发, “目的达成就想全身而退?休想!今天你要不躺着出这道门,我有千百个法子,让你求着受刑!” 文无隅垂下眼,默默半刻,无声发笑,心中悲觉悽怆, “辩解无益,王爷随便臆想,不必动怒,伤了身子可不好,吾听命就是。” 说罢他开始褪衣裳。 踏上短阶,跨上木驴。 铁刺光泽铮亮,想来尚未有人用过。 他曲膝下蹲,干涩的魄门触碰棍尖,他不禁迟疑顿住一下,看了眼王爷。 渊澄忽地锁眉,大步向前。 文无隅一震,顿觉嵴背发凉。 他的肩膀被王爷按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压,顷刻间后庭撕裂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不到片刻,又被生生拔起,毫不留情地甩到地上。 一提一摔间,天旋地转,文无隅死咬嘴唇,屏住气息。太痛,似肠子被活活扯了出来。他不敢睁眼。 这时屋外来人禀告,曲大人急事求见。 刚禀完,曲同音便火急火燎得闯进门来。 乍一眼,大惊失色。 “你、你简直……” 渊澄冷声道,“何事?” 曲同音愤然拂袖,一阵顿足捶胸, “今日早朝,皇上突然昏厥,百官都乱了阵脚,皇后哭哭啼啼,皇子又没个能担事的,你赶紧进宫一趟。” 渊澄闻言,扫了眼缩成一团的文无隅,抽身离去。 剩曲同音一个能动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焦急地原地打转几圈后,沖门口侍卫发号施令, “愣着干什么,快请大夫!还有,唤文公子贴身小厮来,把人看好了,出了差池王爷拿你是问!” 吩咐完,曲同音嘆了又嘆,稍稍查看了下文公子的伤势,并觉性命无忧,左思右想还是宫中大事要紧,也便不管王爷家事,急匆匆离府。 第38章 深宫内院,众人战战兢兢屏气敛息。 五六个老太医跪在龙榻前轮流把脉,个个把出一脑门的汗,最后聚头讨论一番,得出了结论——皇帝操劳过度,突发中风。 渊澄默立人群最后。 三皇子咳得撕心裂肺,二皇子外八的一条腿倒抖得像他中风一般,大皇子低垂着头,看似悲伤不能自持,贼眼却往左右宫女身上乱飘。
第54页 这一天比他料想的来得早,意味着一场生死较量才真正开始。 国不可一日无君,三公九卿就地推举大皇子暂理朝政。 这大皇子却非十足酒囊饭袋,故作谦虚地一辞再辞。但是皇帝亲口下诏之前,下臣们岂敢自作主张。不较贤德才学,只论长幼之序,非大皇子莫属。 已近正午,天高云淡。 冬末的风仍刺骨的寒,高墙内,残风卷霜,尤为冷寂。 曲同音见四下无人,王爷又一副臭脸,便开了话头, “方才大皇子百般推辞时,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和你一样奉承他?”渊澄淡淡回道。 曲同音笑了笑,摸摸鼻头,转言其他, “这帮人真是有趣,皇上刚昏厥那会儿,个个惊慌失措,说到权力交接都生龙活虎起来,你看大皇子,惺惺作态也是有一套的。” “皇上自以为老而益壮,从不提立嗣之事。他一倒,群龙无首国本未定,这些人能不自乱方寸。” “我就想问,是你提议让大皇子暂理朝政,为何不多恭维几句?” “我提议是因为只能如此,他做戏是他的事。” 渊澄顾自大步如风,眼神冷漠,摆明闲人勿近不想多言。 曲同音却不识趣,紧步跟着张口又要说。 “你有完没完?”渊澄提早一句压下。 然,曲同音眉心一抽,兀自接道,“没完。” 他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其中掺杂着忧思,他不得不抓紧多几句嘴。 “文公子无意害你是真,另有目的也是真,但没必要如此糟践他。适可而止吧,我怕有天后悔的是你。” 渊澄迎风冷笑,“他自己作贱,受点惩罚不应该吗?满口扯谎,宿夜不归,这点惩罚算轻的。” “宿夜不归?此话怎讲?”曲同音不解,没记错的话文公子出游回府都是规规矩矩谨守时限。 渊澄深吸一口冷气,默然片刻本不愿再提,却还是将缘由道出。 曲同音听完忍不住嘲嚯道,“你怎肯定人家师兄弟不是故人重逢秉烛夜谈,而是非得发生点什么!” 渊澄瞪眼。 曲同音掩口发笑,“对,是亲嘴了。你和我不也亲过嘴,不也没越雷池么?” 渊澄愣了一瞬,一时词穷憋不出话来,于是埋头竞走。 曲同音暗暗笑得不能自已, “这个文公子,十句话有九句半是假的,你那时怎么就放他去了呢?” “自然另有用意,谁想居然是会情人。”渊澄不满地嘟囔。 很长一段时间未从王爷口中得知有关文公子之事的进展,敏锐如曲同音,一下抓住重点,细声问道, “什么用意?” 渊澄默不作声。 “你查出他的身份了?”曲同音再次发问。 这本是他和文无隅之间的较量,无需他人出谋划策。 半晌,渊澄才开口, “不完全确定,可能是文家后人。” 曲同音凝眉,“你不是说……” “文家小儿子幼年失足溺水,但是溺水时间极短,救他之人是过路的云游客,一个身健体康顽劣不训的四岁小娃,因为喝了几口湖水而到夜里突发恶症不治而亡,这个死因太过蹊跷。” “可文家如何未卜先知,提早将小儿子送走呢?” “你别忘了血诏在他手里。还有那个云游客。” 曲同音反覆忖度,仍觉得不可思议,一连串的推测模稜两可,似是而非,又似非而是, “暂且假设他真是文家小少爷,那他确实胆识过人,明知你忌讳文姓,他却不改,堂而皇之地接近你。” 这话让渊澄眸光骤然凌厉,“论心机,你我或都自愧不如,若非姓文,我不一定会注意到他。” 曲同音呆了一会,心中陡然生畏, 他下意识地认同了渊澄的推测, “为何他迟迟未对你下手,还是察觉你识破他的身份而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渊澄悄嘆一记,顿了一下,“他得先救他的爹娘。” 这句话仿佛给了曲同音当头一棒,将他震懵住,“你、你说什么?文大人……” “文大人没死,”渊澄不知为何,笑得十分惨然,“还有血诏上的几个,并未被我杀绝。” 曲同音彻底惊呆,两眼发直望着渊澄,“他们、现在何处?” 宫门口车辇静候多时。 “刑部大牢。” 渊澄丢下四个字,头也不回踏上车驾。 车轮声渐远。 一阵寒风拂面,曲同音情不自禁地直哆嗦。 他终于缓过心绪,狠狠闭眼扇了自己一耳光。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他恍然发现,今日竟未曾见,一向寸步不离王爷的连齐。 第39章 冷夜无垠,江舟烛火摇曳,星星点点。 谢晚成离舟上岸,沿江悠悠慢步。 夜路愈黑,人声悄寂。 他稍顿了下脚步,眼睛往后一瞥,无声勾起嘴角,忽地运气提步,树影疾退,冷风呼驰。 身后十丈外尾随之人紧追不捨。
第55页 倏然他定身立住,四野荒草丛生。 他转过身来,一脸散漫,遥遥喊道, “喂,出来吧。” 声音在旷野中回响着堙没。 一个人影朝他徐徐走近。 隐约可见来人一脸肃穆,表情刻板冷硬,似乎毫不为自己被发现而懊恼戒备。 此人不吃不喝监视他足一日,初来乍到京城,昔日亦不曾与人结怨,稍有嫌隙的仇家不至于跟踪到这等地步,此人身份不消说,除了显赫的王府还能是谁。 谢晚成自认武功还行,从方才的轻功判断,来人不比他差。 谢晚成双手抱胸,浅笑道,“我说,你家王爷要查我底细,怎么不派个武功好点的。” 来人仿若不闻,隔着穿梭的夜风,注视他。 谢晚成将他上下打量个遍,看衣着不似个低微侍从,周身一股凛然正气。 他低低一笑,又道,“回去,叫你家王爷自己来找我。” 来人依旧不动。 谢晚成挑眉,啧了声负手背后,转身之间冷冷送去一句,“别再跟着我。” 走出几步路,他蓦地站住,显然对方视他的话如耳旁风,被发现了跟踪行径便光明正大起来,这让他极为不爽。 谢晚成猝然转身,迎风噼出一掌。来者瞬间抽身闪避,反应之快令他心中陡生趣味。 荒凉野地,就见两个人影倏隐倏现难捨难分。 直至天际微明。 交手一宿的人影总算疲累,不知何时过招方式变成拳脚往来。 枯草间两人四肢交缠,相互擒拿对方的要害,脸上鼻青脸肿皆挂了彩。 较劲的结果无非痛楚的惊呼,一人一声此起彼伏,直将路过上空的飞鸟吓得急扑羽翼。 最终谢晚成感觉就此下去落得两败俱伤谁也不好看,遂喘着大气提议,“我、数到三,一起、撒手…” “好…”英雄所见略同,对方同样气息雷喘。 “三、二、一!” 腾一下,双方抽身的同时立马挺身站起。 互看一眼,俱不觉发笑。 谢晚成长舒一气,瘫坐地上,贊道,“足下身手不凡…” “彼此…” 交手一夜,来者虽不善,却无恶意,否则二人此刻不仅是体力耗损如此简单。 谢晚成毫不防备地躺倒,侧眼看向一旁,“在下谢晚成,幸会。” “连齐。” 天已破晓,层层浮云之上,天空蔚蓝。 “你家王爷武功比你如何?”谢晚成缓息之间问道。 连齐罕见勾了下嘴唇,“以镒称铢,无可比拟。” 谢晚成又深看他一眼,未知是否有夸大之嫌,敬重之意却不言而喻, “这么说我可能非他的对手?”谢晚成自顾腹疑,继而看着连齐,“无隅没少受他毒手吧?” 连齐怔了一瞬,垂眼看地,不善掩饰的他反应足以说明。 谢晚成轻哼一声,撑地站起,扫了扫衣裳,“来日方长,就此别过。告诉你家王爷善待无隅,否则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他加倍偿还。” 文无隅伤在后庭,一个对人体极其重要的部位,必须好生修养。 故此只能进些清淡的流食。 换了谁整日饿着肚子都得萎靡。 几天下来,文无隅像只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无精打采。 渊澄进门便看见桌上一碗热腾的清粥,一点浮油也没。 身后脚步声忽停,文曲一张吃了苍蝇屎一样的脸,杵门口,懒得行礼懒得看他一看。 渊澄于是漠然开口,“已经七天,光吃这个哪顶用。” 文曲朝地板翻白眼,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忿忿回道,“又不是不给他吃,也得他能吃才行,反正饿不死,总比拉血拉死的好。” 渊澄静静站了会儿,端起粥碗绕过屏风走进内房。 文无隅已垫着锦枕靠坐床头,干裂的嘴唇起了层死皮,他虚虚得点头施礼,“王爷。” 渊澄坐下床榻,拿银勺舀一口粥,文无隅伸出双手,“吾自己来。” 他伤的又不是手,哪敢劳烦王爷。 王爷却没打算交给他,就着银勺递他嘴边。 文无隅只好张口。 两人再无出一言,不消多会儿,一碗粥见底,王爷放下粥碗,又近前服侍他躺下。 文无隅乖乖领受,阖眼养神。 忽闻一阵窸窣,随之肩头一股凉意,文无隅睁眼瞧见王爷掀开衾被一角,他便往床内挪了挪。 呼吸声平稳,近在耳旁。 如此温和的气氛,似乎适合说点什么。 于是文无隅便开口了,语气平缓徐徐道来,“师父常言潜心修道贵在自身,对吾等弟子少加管束,师兄十三岁便下山云游至今,其间书信二三只报平安。他的确另怀情愫,不过吾未曾有过那份心思,也未想过逾越禁忌。” 渊澄盯看床顶眸光空茫,“你视断袖为禁忌?” “于道而言,存在即为合理。然世人眼中,人伦纲常乃德行之则。” “我是问你。” 文无隅沉默一会, “吾先为人后修道,如今已没脸称自己是修道之人。”
第56页 普罗大众凡人之一。 渊澄无声发笑,“你在我身边这久,早就触犯禁忌。” “是吧,”文无隅附和,“万物之灵总归无法三言两语能归结,人们憎恶作奸犯科,却仍大有人在。时下虽男风盛行,未尝见谁家娶个男子作妻。风花雪月耍玩就罢,谁要当真悖逆而行,必受千夫所指。” 他扭头望王爷侧脸,笑容可掬,“王爷好男风是形势所迫吧,君臣心有嫌隙,王爷情非得已只能选择背道而驰来自保。” 渊澄看进那双笑眼,犹一汪深潭,波涛暗涌,他不动声色道, “相处日久,有所改变也是情理之中。” 文无隅的眼神不可扑捉地暗了一暗,笑道,“王爷所言有理,好比文曲养的那只青牛,此刻若杀之取肉,他势必和你拼命。” 渊澄翻身侧躺,伸指摩挲文无隅唇线,“你的意思是?” 文无隅缄默片刻,方道,“吾一番自白,是为表明正身,吾与师兄只是至亲好友绝无其他。望王爷下回出手,不问因由无妨,但请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第40章 草叶新绿,初春的气息渐浓郁。 明秀公子的脸却似千年不化的冰雪。 和文曲迎面碰上。 文曲一来恨屋及乌二来对齐明秀惊人的武力心有余悸,他提嗓沖房内吼了一声,自觉退避三舍。 说来连文曲也觉奇怪。 原以为这位明秀公子,像壶烈酒,烧心灼喉。而今却似山巅的千层积雪,远观静美实则危如累卵,有随时崩塌之险。 齐明秀并未绕进屏风后的内房,只靠近几步,冷冷淡淡说了句,“曲大人来访。” 闻听房内窸窣声,便见渊澄走出屏风,“书房。”齐明秀满面嗔色,拂袖转身顾自先行。 这厢曲同音无所适从,焦躁地一顿搓手。 见二人到来,他急着便迎上去,“皇上醒了!” 渊澄摆去一眼,看不得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上苍庇佑,皇帝早两日就已清醒,只是无力上朝,一应政务仍由大皇子暂理。 不知他慌什么。 “然后呢?”渊澄闷头一句,可见情绪不高。 曲同音却管不了这许多,碎步跟他身前急道,“徐靖云失踪了!据说昨夜凌晨突然被传走!” 这句让渊澄不由得攒眉,看来皇帝急不可耐了。 “快想个法子救他!”关心则乱,曲同音先入为主地认定徐靖云处境堪忧命悬一线。 “怎么救?”渊澄反问。 曲同音一怔,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令他胸中怒意蹭蹭直上,话音不觉高八分, “我要知道还来问你作甚?” 渊澄陡然发笑,眼里却精光凌厉,“他被谁传走?关在何处?可有人逼供,可有受刑?” 曲同音被连续的发问整懵住,吶吶半晌说不出个字来,但显然怒意已消褪。 渊澄这才不疾不徐道,“行了,我以为你猜得不错,他在皇帝手上。” 曲同音只得嘆口老气,自嘲一笑,“你拿个主意,我听你的。” 渊澄蹙额沉思,手指轻叩桌面。 好一段时间的静默,听他开口道, “皇上无非怀疑徐靖云倒戈,依他的性子,你认为他会供出所知吗?” 曲同音摇头,坚定道,“不会。” 徐靖云不是愚忠之人,虽耿直,但明是非,即便两方孰善孰恶难以评论,情义使然,他势必有所偏向。 “你既如此肯定,”渊澄停顿一下,悄然嘆一气,“法子倒也简单,你设法查出他关押何处,给他递个消息,指证我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城外有片荒坟,他知道的。” 闻言曲同音愁云压眉,一阵摇头,“不至于到这地步,这不行,另寻法子。” 渊澄朗声笑起,“捨己救人?我没你想得那般伟大。” 曲同音无奈斜他一眼,“到底何意?你说清楚些。” 渊澄于是正色道,“我倒不倒台是迟早的事,扎在心头的刺无论痛否,终归要在闭眼之前拔除。你不必担心,我顶多革职待查,下狱凌迟此类的,他得一步一步来,因此一时半会我还死不了,趁这时间也好作其他安排。” “什么安排?”曲同音问道。 “暂无头绪,不过你要有个心里准备。” 见曲同音欲又开口,渊澄催促道,“你再耽搁下去,徐大人怕是回天乏术。” 曲同音疲于计较此人总和他卖关子,甩袖而去,边疾走边喘恶气。 “对了,”渊澄倚靠桌沿,脸上挂着一半捉弄一半正经的笑意,“记得提醒他,只可说怀疑,别傻乎乎地直接指证我,要懂迂回。” 曲同音恨不能一口恶气憋死自己,红面赤耳汹汹而去。 渊澄坏心得逞,乐不可支,捧腹捶桌闷着笑。 “你还有什么安排?”齐明秀好不善解人意,泼他一脑门冷水。 渊澄果断敛笑,一转脸神色沉重, “齐后留给你的紫凤佩可有好好保管?” 那是娘亲唯一的遗物,轻慢不得,齐明秀摸出怀中玉佩。
第57页 渊澄拿手中端详,如此精雕细琢的手艺,普天之下无出其右,然,青鸾佩除外。 他将紫凤佩交回,踱步落座,“有件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何事?”齐明秀疑问。 渊澄暗暗苦笑, “我曾和你讲过,紫凤与青鸾本是一对玉佩。” “记得。” 渊澄轻嘆一记,“此前我已经查明青鸾佩在谁人手中?” 齐明秀不自觉迈前一步,等他后话。 “齐后同父异母的幼弟,你的舅舅,齐玦,现如今他官至江南道总兵。” 渊澄说这话时,愁色愈浓,因接下来又将是一番争执。 枉他一世苦心孤诣、挥刀饮血无忌冤魂,纵是万樽杯酒入肝肠,却有千般愁绪如鲠在喉,难舒亦难言。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齐明秀袖中手指握拳,他似乎有所预感,渊澄做事从来不是心血来潮。 “先皇用心良苦早有筹谋,齐玦比你我大不了几岁,出生起便养在外,这些年也在打探你的消息,兴复大齐少不得兵权。” 齐明秀只望着他,眼里满是讥诮。 渊澄选择无视,不容置否道,“你收拾一下,明日启程去江南道。一旦圣旨下来,出行恐多不便。” “你不一起?”齐明秀问道。 “现在起兵等于自寻死路,你懂的。” “那他呢?” “自有去处。” “也会走?” 齐明秀步步逼问,拳头攥得死紧。 渊澄默不作答。 齐明秀瞋目,抬手一拳震桌案,“他有没有去处你心里没数?扪心自问你会让他走吗?!你说他是文家后人,你对他有愧没错吧?” 渊澄后靠,凝眸,直面那张气急败坏的脸,“我只要对得起爹娘对得起大齐江山,何谈愧不愧。别忘了我们为何而活?优柔寡断者难成大事。” 齐明秀嘴角微勾一抹阴鸷乍现,“别拿江山压我!优柔寡断的难道不是你?你以为你左右都不靠近就做到滴水不漏了?你以为我不闻不问是真的听信了你自欺欺人的鬼话?谁比谁天真,你第二谁人敢认第一,我只看你如何自圆其说,如何背信弃义,现在我相信你早就把从前忘得一干二净!” 渊澄眼眸低垂,眉宇间愁丝紧绕。 最终他轻言细语道,“我不曾忘记从前,对他无心更无愧。” 齐明秀露出那么一丝欣喜,转瞬间消匿,“那你还留着他作甚?” 渊澄昂首展眉,惯有的表情,悲喜不明, “文大人没死,这笔帐算清楚才好。” 齐明秀揣度话中真假,忽然龇目欲裂,暴戾之气横生,他完全不信此番推脱之词, “你意思和他之间私仇未了,我早说过杀了他一了百当,何必大费周章?!” 万万没想到齐明秀未知的一面竟这般可怖,不经意流露的偏执,周身布满戾气,如同张着獠牙利爪的猛兽,挥手间便能将猎物撕碎! 渊澄一剎震惊,剑眉紧攒,声色俱厉地斥喝道, “杀戮止戈,但绝非强国的唯一手段!你千万别用错心思!” 齐明秀愕然,惊退数步,十指紧攥大口喘息,他的肩膀开始簌簌颤动,什么文大人没死,什么新帐旧仇,纯属託词一派胡言!还反过来教训他人! 齐明秀怒意难遏,极力克制自己,最后声音仍掩饰不住地发颤,他说道, “你真该死!” 渊澄眼看他拂衣而去。最后四个字竟让他嵴背发凉。 他抬手揉眼穴,却瞥见个瘸拐的人影出现在门外。 定眼一看文无隅略显侷促地扶着门框,一副想笑不笑的尴尬表情。 第41章 “你在门外偷听?”渊澄手覆额,两指揉着太阳穴,不着情绪地问一句。 文无隅跨过门槛,一步一瘸频频扭动脖颈,干笑着回话,“岂敢,门口有侍卫呢,王爷不信…喊他问一问?” 渊澄不语,本也没想追究。 “方才碰见明秀公子,他的神情甚是可怕,吾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文无隅又是干笑。 话音未落就见王爷指缝中一道锐光穿刺过来,他知趣地闭嘴。 没一会儿又张了张口,说出句听来无比贴心的话,“王爷头疼?” 人也没闲着立马提步绕到王爷背后,两只手抚上王爷额侧揉转起来,不轻不重力度刚好。 渊澄于是松手,阖眼养神,“要说什么说吧。” 无事献殷勤绝非文公子作风,方才同榻而卧时还毕恭毕敬。若非有求于人,文公子何曾放低过姿态。 知他者莫若王爷,文无隅虽笑得不自然,可一贯厚颜的他直截了当便开口了, “文曲想近日搬去新房子。” 渊澄弯了下唇角,“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王爷知道,这厮想一出是一出,他不敢跟王爷提,硬是将吾拖下床替他来求王爷。” 渊澄的笑意扩大,一双眼似月钩, “文曲才真是大智若愚的高人,眼见着王府即将大难临头,他跑路的时机不早也不晚!” 文无隅不解道,“大难临头?王爷此话怎讲?”
第58页 “徐靖云落皇上手里了。”渊澄凉凉回了句。 文无隅的动作顿住一下,又闻王爷戏道,“你不是会卜卦么?给他卜一卦,他能化险为夷,王府也无恙。” “王爷说笑了。古有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坐以待毙非君子所为,相术之说,不过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渊澄闻言,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沉静片刻才含笑道,“也对,只是我还惦记着你在涟漪阁给我测过字。” 言罢抬手挥了下,站起身,一副玩味表情等他作答。 文无隅忸怩不语,嘴半张着,两眼不知盯王爷身上哪里。 “别装哑巴。”渊澄佯装催促,难得文公子也有词穷的时候。 只听文无隅唉一声长嘆,表情可谓悲怆,“王爷明知是胡诌八扯的,何必再提呢?那时老鸨的话您也听见了,吾是进退两难,索性让王爷买去,还能赚个卖身钱。” 渊澄轻笑一声迈步。他自然不满意这番话,可文公子就算摔得灰头土脸,爬起来照样风姿依旧,早就见怪不怪。 文无隅小碎步紧跟,“王爷…准了文曲吗?” “劳动你拖着病躯来求,不准岂不驳了你的面子,跟他说他现在就能走。” 渊澄忽然停下脚步,看住文无隅,语气变得万分正经, “但是你得留下。” “吾没打算走。”文无隅话回得几乎没犹豫,不过还有后半句—誓死与王爷共患难哽在嗓子眼里。这个时候是该拍马屁感谢王爷,可转念一想,刻意奉承实在有违他的本心。刚挨得一顿折磨还痛着,这话说出来太过虚情假意。 渊澄见他似乎欲言又止干眨眼,于是适时沉默静等后话。 文无隅只好舔了舔嘴唇接着说道, “刘大人被掳之时,王爷不是有言,同在一条船上,一损俱损。吾虽帮不上忙,自当与王爷还有二位大人同舟共济。” 渊澄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失望,施然掉转身又坐书案后。 他恍惚想起那一日,想起文无隅口中的是为非、非为是。 那些把是非颠倒的宽解之言,可是出自堂下这位背负深仇大恨的文公子之口。 “你有这份觉悟我很欣慰。在这我也给你道个歉。” 文无隅望定王爷不明所以。 “为着你进王府以来所受的一切苦难吧。” 渊澄讲这话时的眼神有些飘忽,道歉的口气不算敷衍,却不见得多诚恳, 但是文无隅闻言却已然咧开嘴表示接受, “王爷言重了。” 渊澄掠去一眼,抽了卷宗摊桌案,“退下吧,少走动多休息。” “王爷不回去?”文无隅多了句嘴,方才明明已走到门口。 渊澄盯着卷宗,“文曲怕是不敢当着我的面收拾家当,他既想走,让他趁早,晚了可不是我说了算。”主要眼下不宜和齐明秀再起争执。 风雨欲来偏感处,蚁先移穴鹤移巢。 他亦是人血肉身,亦得筹谋出路。 况且已能笃定除了信鸟,文无隅再无其他途径与外联繫,没必要继续住西厢。 堂堂王府,浑水摸鱼的机会绝无再有第二次。 文无隅用别扭的走姿回到西厢时,正看见文曲半个后脑勺,身子贴墙紧抱门框,活像受惊的小兽。 院里传来阵阵掀桌坠凳的嘈杂声。 瞧这点出息,文无隅轻拍了下他肩膀,把文曲吓得一哆嗦, “哎呦,主子…你吓死我了。” “你能不能长点出息?” 文无隅说着欲往院内去,文曲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怯生生道,“明秀公子发疯了,咱们等会儿进去。” 文无隅斜他,“王爷准了,你屋里值钱的东西不少,被他一併摔了可别叫冤。” 文曲吞口水,“那…也没命重要…” “嗯…”文无隅点头认可,话却一转,“不过王爷说要你现在就走。” “哈?”文曲睁大了眼,吃惊道,“王爷这么说了?我只不过叫你跟王爷提一下,他不高兴啦?” 文无隅不说话,打斜眼看他,眼神里意思是那位主都在拆家了难道王爷的心情还能是高兴的? 可惜文曲脑子转不过弯,一副天真貌等主子下文。 文无隅兀自摇头,“只说你收不收拾吧?” “收啊,可也太急了,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武曲昨天才提起,他肯定也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文曲很是为自家主子操心。 殊不知他家主子急需有个藉词进出王府,适才拿他有惊无险地做了回挡箭牌。 当然,他亦好奇曲大人来访所为何事,只是磨磨蹭蹭去得晚了些罢。 不由不嘆世上巧合之事委实耐人寻味。 文无隅想了想,笑言,“你有这个精神,往后一日三餐有劳你不辞辛苦送王府来,吾也好拿王府的银子打赏你的孝心,一举两得起不美哉!” 文曲听罢,不满地撅起嘴,“来回一个时辰,黄花菜都凉了。我还不如在点翠楼数钱来的快活!” 这时摔打声停止,院里一片悄静。
第59页 文曲伸长脖子往里瞧。 目光所及之处,遍地狼藉。家私瓷器尸体横陈支离破碎,连栽种的花卉也未能幸免。 文曲呆呆回看,文无隅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道轻手轻脚地偷摸熘回自己屋。 第42章 当日傍晚,文武曲肩扛手提全副身家,悄悄打王府后门离开,赶着青牛板车浩浩荡荡前往城郊新宅。 翌日,齐明秀被光明正大地从王府正门轰走。随行小厮演技逼真,哭天抢地指桑骂槐好半晌,才义愤填膺而去。 王府一气儿走了三个主,王爷这几日又焚膏继晷格外勤恳,西厢只剩文公子一人居住,独对一院子残花败枝让他不得不兴嘆‘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遍地不开门’。 突然没了文曲这个话痨,他一时无法适应。 新来的小厮妥妥的胆子针尖大,一问三摇头,再问他能哭给你看,因此文无隅无事不敢聊闲。 可跟在身边五年有余的文武曲,远住城郊过上没羞没臊的好日子,这难免让他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失落感,所以清闲自在惯了的人终于也有心猿意马的时候。 左右闲着,伤口带来的不便已不足以成为他整日赖床的理由,于是再次勉为其难开尊口,吩咐小厮领他去王府花园逛一遭。 小厮二话不说忙走前引路。 不料方踏出院门,便看见把守书房的侍卫快步而来。 新组合的主僕二人默契地等在原地。 侍卫只好大走几步,抱了个拳,“宫里来人宣旨,王爷传文公子一道听宣。” 文无隅点头,心知兹事体大不敢拖延,立马脚底生风跟了去。 远远就见太阳底下一队侍卫肃立,长戈铁甲寒光熠熠。 打前头站着个暗绿色缎面官服的侍者,一脸褶皱,看着他直晃脑袋。 文无隅赶紧小跑几步,近前才发现一干人埋着头大气不敢出,唯有王爷晏然自若。 宦官也是官,手中握着天子圣意。 一群人齐刷刷跪地俯低。 旨意言简意赅,正如渊澄料想的那般。 有人揭发昔日怀敬王倚权枉法、残杀无辜,暂免他大理寺卿一职,禁足王府以待后察。 三两句宣完,渊澄双手举过头顶领旨。 那老太监老于世故,趁这档子压低腰凑近他,细声禀话,“揭发王爷的是大理寺少卿徐大人,王爷可得当着心!” 渊澄莞尔,低声道,“多谢赵公公提点。” 老太监经年累月地俯首为奴,腰背已驼成自然,他回身朝侍卫摆了摆手,蹒跚着步子踽踽而去。 候命的侍卫齐步散开,分别把守住进出王府的各个府门。 旨意表述明确——禁足王府,不是书房卧房也不是柴房,王爷在自家府里仍享受自由。 其实这和渊澄平时无差多少,不同的是从此起他是待罪之身。 文无隅显得很是愁肠百转,面对一席饕餮盛宴食不甘味,面前白饭快被他搅成白粥。 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渊澄眉头一皱,伸手过去拿银筷敲了敲他的瓷碗, “你愁什么。” 文无隅神思被拉回,忙低头扒进几粒米,一边斜眼偷觑,他才发现王爷一如常态,甚至整个人悠哉无比。 “王爷不愁吗?”他开始正常进食。 “愁又如何?”渊澄面不改色。 文无隅语塞。 王府现在由羽林卫把守,大大小小的出口都有拦截,深院高墙,府里的人插翅难飞。 何况就算飞出府去,那坟堆底下掩埋着枯骨腐肉是不争的事实。 渊澄只当他颦眉蹙额的样子是为自己出不了府,无法联繫那些收了钱还未办事的江湖人,遂不再理会他。 没想文无隅猝然拍案而起,紧紧盯着他,眼眸里光华灵动, 渊澄轻微一震,情不自禁挺直身, 听他道, “那些荒坟已是死无对证,可林屋里的刑具万一被搜出来,王爷可就口莫辩了!” 渊澄想了下,点头,“有道理,你意如何?” 文无隅复落座,边道,“咱们趁夜挖个洞埋了。” 渊澄又是点头,嘴角微微勾起,“好,听你的,今晚就行动。”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圣旨尚未在渊澄手里捂热,坊间的传言已经沸沸扬扬。 从街头到巷尾,有的说王爷被软禁,有的说王爷被下狱,更甚者四处宣扬王爷被就地斩首。 一时间城民鼓譟而起。 郊外破漏茶寮。 谢晚成呷茶赏景,不过周遭尽是野草,他赏的是对坐连齐的惴惴不安。 那日交手之后,连齐当真没再跟踪他,可隔日又悄然出现。 城外偏僻地有处小村落,不曾想隐藏于穷阎漏屋都能被他找到。 “哎,”谢晚成轻踹他一脚,“你家王爷都就地问斩了,你不回去看看?” 连齐看他一眼没说话,仍在自我挣扎中。 王爷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他不信讹传。 可把谢晚成看得发笑,提议道,“要不我做回好心人,陪你去王府走一趟,要是王爷果真命丧黄泉,你也用不着再跟着我了。” 连齐又看他一眼,却稳坐如山。
第60页 谢晚成这时站起,弹弹发皱的衣裳,两道眉挑了挑,“走啊!” 连齐于是也便起身,二人一前一后徒步入城。 王府门口隔老远藏着几个鬼鬼祟祟的好奇百姓。 倒是有大胆的。 大胆到站在正门口和手握长戈的羽林卫理论。 连齐定睛一看,正是文曲那厮。 “我就进去看一眼,就一眼,你这人脑子怎么转不过弯呢!” “求求你让我进去看看,反正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任他如何地撒泼打滚,交叉的长戈还是一丝不苟地坚守阵地。 这番闹腾劲终于惊动大人物。 “吵什么?!”来人银盔的头顶有束红缨,面色黝黑,一吼起来声震八方。 连角落的百姓都吓得落荒而逃,更别说迎面遭斥的文曲,险些左脚踩右脚摔个人仰马翻。 幸亏武曲及时扶住他。 “我…想进去……”文曲气虚,声音弱地还不如只蚊子。 “你想进就进?!”此人瞪起眼来,眼白几乎占据整只眼睛。 文曲从未见过如此凶神恶煞之人,可一想到主子生死未卜,他也只好拼了命地让自己发出声音问上一问, “那…王…爷…真…死…了吗?” 那头领不止一副好嗓子,居然出奇地讲理,难为他侧了下脸把头盔甲里的耳朵朝文曲方向,仔细听辨他的话声, 见他说完后半个身子苟在另一人身后惊恐万状的没出息样,那头领语调未改回道, “谁跟你说王爷死了!你们这些市井小民,别整日的听风是雨!王爷只是禁足,禁足可懂?!” 文曲忙不迭学小鸡逐米一顿点头,“我懂,我懂!” “懂就赶紧走!小心刀枪无眼!”头领亮了亮腰间佩剑。 “是…” 文曲连声道是,吓得不敢站直,缩手缩脚地紧忙拉着武曲跑路。 第43章 怀敬王府较昔日宰相府阔达,特意拓建后府,将紧挨旧宅的一片小山林改建成府内园林。 这片林子不够大却也不小,蹊跷在于地形,放眼望去一式一样的古树鳞次,甚至分枝也几近无差,不可不嘆天公造物之鬼斧神工。 入夜的古树林愈显神秘幽深。 往常府内每隔一炷香便有侍卫巡夜。 今夜要做大事,渊澄提早下令巡夜由一炷香延长至半个时辰。 “灭火。” 一声低语,火摺子扑灭,一臂之外不见人影。 远处小片火光悠悠跳跃,楼阁小筑倏隐倏现,一队巡夜侍卫路过。 “王爷,王爷…” 弱气弱声的呼唤。 渊澄拢眉,刑房距此不过五十步远,也能被文无隅整出么蛾子。 让他挖坑,偏要自告奋勇去拖刑具。 巡夜队尚未走远。 “原地等会儿。”渊澄吁气回他。 “…快滑下去了…”文无隅颤着声呼救。 林屋后是个落叶堆积的斜坡,方才火光毫无预兆地熄灭,突然他感觉双眼浑如瞎了般,一紧张脚下陡然踩空,此刻他一只手扒着随时碎裂的老树皮,另一只手上的铁锤无情地拖他往下滑。 多大点事,即便滚下斜坡也伤不着半根汗毛。 “可以了。”渊澄低道一声,提步往声音方向去。 火摺子打亮。 渊澄接过铁锤,在老树皮断裂的一刻及时拽住了文无隅衣领,一把将他提起摁树上,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摇头。 毁尸灭迹是文无隅提议的,一到正经干活就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无甚用! 文无隅回头瞅了眼,讪讪一笑,解释道, “吾只是担心翻下去的声音过大惊动侍卫。” 壮汉弓着背站在三尺深的泥坑里埋头刨土。 渊澄递去一把铁铲,眼神不善地睨他, 文无隅默默接住。 土坑到七尺深时,渊澄喊了停。 三人陆续往林屋运刑具。刑具事先已拆卸下,现下不过一堆废铁,方便提拿。 唯一有形的是一条棘鞭。 渊澄握手里随意挥了一把。一旁抱着块厚铁板的文无隅冷不丁气息一紧,他认得这鞭子,曾在戏台上鞭挞过他。 渊澄抿起嘴角,笑外之意弃之可惜,他朝文无隅扬了扬手, “要不要再玩次?” 壮汉一个抵十,两肩脖颈负重累累,凡能挂的都挂身上,手和胳臂还揣许多,兼顾举火摺子照明,如此大能之才实属罕见,他没留意到王爷正把玩棘鞭,顾自打前头走。 屋里渐暗,文无隅退到门口,笑得敷衍极了, “王爷素来不好这口,咱们还是抓紧些吧。” “谁说的,”渊澄收起鞭子,俯身捡根铁棍,“以前不得空,懒得费事罢了。” 文无隅发出几声模糊音附和,心知不可继续这个话题,万一王爷当真寻思起来,玩的花样怕是非比常人。 正当刑具入坑准备掩土时,渊澄忽然嘘了声。 巡夜侍卫方过去,难不成又来一队?文无隅往向远处楼阁,迟迟不见火光。 “把火灭掉,蹲在里面别动,屏住气。”渊澄急急吩咐壮汉。
第61页 文无隅慌忙回头,下一刻突然感到脚下踩空,耳畔一阵风呼过,倏地又站稳住,他惊道,“王爷…” “闭气。” “怎…” “叫你闭气!”渊澄略躁地沉声道,一把将他的脸按胸前。 文无隅不知自己此时正站在临空丈半高的古树枝杆上。他心跳的厉害,可口鼻被捂得死紧,一气难出,渐渐脑子开始发胀,晕乎乎地天旋地转。 半柱香左右,他竟出现幻听,脚步踏落叶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可闻。 “王府就是王府,连围墙都比别人家的高一丈。”一人低声调侃了句。 “闭嘴,带你进来已经犯了大忌。”又一人回斥道,声音近许多。 忽地,林间恢复死寂。 黑暗中壮汉突然站直,一把铁锤横扫而出。 文无隅猝不及防又是一下踩空,幸亏终于能喘息,他跌坐在地一通乱爬,试图找寻倚靠之地。 壮汉凭蛮力与闯入者周旋,不到一招对方莫名停手, “连艺?我是连齐!” “连齐?”壮汉跟了句,听声音像是连齐,擦亮火摺子一看,果真是他。 再一看,另个不速之客被王爷扼住喉咙,一只手被擒住捺在背后。 “师兄…”文无隅眼睛不再瞎,大口喘着气,背靠古树挪起身。 “无隅…”谢晚成笑得悽惨,身后那位王爷若再力重一分,他的手臂立马脱臼。半招就被擒,着实丢人。 没等文无隅求情,渊澄冷着脸松手推开他。 “主子。”连齐脸色发青,忙跪下将头埋低,“属下有罪,请主子责罚。” 文无隅杵在原地。生怕自己一个不对,王爷反手取了师兄性命去。 渊澄自认是个讲理之人,不知道一个个在怕什么。 要说连齐的罪,当然情有可原,他既担心王府,又怕跟丢谢晚成无法交代,权衡再三只得出此下策。 谢晚成游历江湖多年,自当也是聪明人,前次他疏于防范,若放虎归山无异于石沉大海,要想再寻他踪迹,可非易事。 一同夜探王府是谢晚成的主意,相对来讲他其实更想见文无隅。 气氛僵了一会,渊澄边拽走文无隅边道, “连齐跟我来。” 连齐于是起身跟上。 没人理的谢晚成只得等在那,欣赏五大三粗填坑埋土。 书房中。 渊澄取出一沓宣纸递给连齐, “交给何掌柜,让他半个月内原样打造出来。” “遵命。”连齐接了宣纸便塞进怀中。 文无隅抬了一眼复又盯地,只看见几张纸,连上面是图是字都分不清。 “还有,给刘大人提个醒,叫他管好自己的嘴。” “是。” “谢什么的不用再跟了,若是在外头闲得无聊,那便随你。文曲那你去说声,他主子好的很。” 渊澄说着端起桌上凉透的茶送到文无隅面前。 文无隅适当地回个灿烂的笑脸, “对,祝他财源滚滚,大吉大利。” 然后举杯一口闷尽,茶水下肚透心凉,正好解渴。 渊澄笑眼半眯,“记下了就去吧,帮连艺埋好土再走。” 连齐应下,一转眼便没了踪影。 他若是提前几个时辰回来,王爷早撂担子不干了。 “忙了半宿,你累不累?”渊澄把人揽在身侧,往书房后的小筑走去。 “还真有点累。” “一会儿我给你捏捏肩?” “那怎么敢劳烦王爷。” “不要紧,你好数一数你统共搬了几件东西。” “……不多,也不是很少…” 文无隅有一句答一句,总感觉王爷笑里藏刀。 他倒是掂量出来了,师兄的武功和连齐相比,孰高孰低尚待分辨,至少相差无多,否则以师兄的脾气,不可能和颜悦色地任人挟持。可与王爷比起来,实足小巫见大巫。 眼下人在王府,他不敢多一句废话惹恼王爷。 第44章 荒坟堆竟启出五十来具尸体,一时间京城譁然。 此地潮湿,大部分皆化成白骨,较新的身首异处的一具也已面目全非难辨容貌。 那一日,恶臭熏天,久久不散,在场之人无不掩鼻作呕。 自那后徐靖云仿佛被尸气裹身好几日都是一副惨无人色模样。 曲同音倒不担心他被一堆尸骸吓着,估摸着是没想到王爷当真目无法纪草菅人命。 “可查到什么?”曲同音问。 皇帝命徐靖云搜集佐证,他今日又出去趟,此刻面色更显凝重。 “商街没了南风馆,以前在王府侍奉过的小倌也全都不知去向。”徐靖云长嘆一声,“眼下找到个,已经带去问供画押了,他说亲眼目睹王爷取人首级,根据时间推测,就是那具还未完全腐烂的尸身。” 曲同音明白他的担忧。 王爷救他一命,皇帝要他追查,他左右两难。若王爷无法定罪,他更得背负诬告的罪名。 “皇上把这案子交三司会审,意在查个确证凿据,你不必太过自责,该怎么查怎么查,查不到也别勉强。”
第62页 曲同音没能给出个实用的意见。他其实也参不透渊澄的心思,置之死地而后生?怕只怕作茧自缚。 徐靖云闻言神色似有转缓, “御史台那边一直在催何时提审王爷,你意如何?” 曲同音眸光一闪,与其在此瞻前顾后,不如问问当事人,“那便提审吧,省得你我劳神苦思反倒会错王爷的意思。” 侍卫来禀的时候,渊澄正在水榭与文公子两相依偎。 王府春花正盛,二位谈笑风生。 显然此事来的不合时宜,有如花下晒裈简直大煞风景。 可待罪之身岂有权力拒人门外,未上木枷镣铐将他游街示众已是殊荣。 府外仍有好事民众躲躲藏藏,王爷前脚刚踏出府门,四周立马作鸟兽散,纷纷奔走相告。 可笑!可笑! 大理寺正堂,三司齐坐高台。 公堂设哪里不好,偏在大理寺。此中用意,委实令人捧腹。 渊澄站定,暗自发笑。 “来人,赐座。”御史大人和颜善目,仍尊重他怀敬王的身份。 渊澄嘴角带笑,看样子接下来将会配合这次审讯。 坐姿是身为王爷该有的,只较平常稍挺直了腰背,随意又不失敬意。 御史大人没用惯惊堂木,直白一句, “王爷可认罪?” 渊澄差点笑出声, “敢问御史大人,本王所犯何罪?” 御史大人一下懵神,往左右看了眼。 曲同音于是开口, “渎职枉法草菅人命之罪,城外那五十具尸骨便是证据。” 渊澄露出个讶异的表情,继而望定徐靖云, “听说是徐大人指认本王滥杀无辜,请问徐大人可是亲眼所见?再者,既是徐大人的指证,他作为证人,立于高堂之上恐怕不合规矩。” 御史大人忙接道,“此案未定之前,皇上特命徐大人暂领大理寺卿一职。” 渊澄极长的哦了声,“那么徐大人可曾亲眼目睹本王杀人掩尸?” 徐靖云僵着脸不知如何作答,他哪里看见王爷刨坑埋尸。 曲同音见状只得替他解围,“王爷何须亲自动手,不过王爷可否解释一下为何多次出现在埋尸之地?” 闻言渊澄眉头一紧,挪了挪身子,“说来三位大人可能不信,本王踏青去了,谁知竟是块坟地。”紧接话锋一转,“可最近一次已是去岁清明,何来多次之说?” “王爷近三年每年都去过一次,过路百姓可证明,白纸黑字也已画押。”堂案上重纸累札,御史大人用手指点了几下。 渊澄垂下眼,忽然郁郁起来,“本王无话可说。”谁叫他每年清明都去那地方为自己的辉煌杀人史感慨一番。 御史大人喜上眉梢,“王爷是认罪了。” 渊澄抬眼,狡黠一笑, “认什么罪,若是路经坟地便有罪的话,诸位大人又得麻烦了,那地方虽人迹罕至,却不见得再无人去过。” 御史大人顿口无言,明知王爷狡辩又拿他无可奈何,情急之下执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传人证张怀!” 一纤弱少年怯生生上堂。 渊澄淡淡掠去一眼,印象全无。 “张怀,本官问你,你在供词上画押指证的嫌犯此刻可在堂上!” 少年畏缩一团,眼里尽是恐惧不安,他飞快地瞥了眼渊澄,“是、是怀敬王。” “王爷可还认得此人?”曲同音发问。 “不认得。” “他指证王爷一年前于王府香阁内一剑斩杀他的同乡崔明和,且身首异处,与王爷踏青之地的其中一具尸体相吻合。” 渊澄侧首看向少年,还是没印象,但能将事情描述得这般详细,想来是那日在场没错。 渊澄噙笑,看着少年的目光可谓温柔, “你见过那具尸体?确认是你同乡无疑?” 少年乍然抬起头,王爷的眼神里仿佛藏着无数细针,这瞬间悉数扎进他的心里,他猛地一震,开始颤抖起来。 这一问,也让高台上三位面面相觑。 渊澄这时起身,漫不经心地整理衣袖, “这案子看来疑点颇多,没有真凭实据,本王一概不认。” 他整罢衣袖,欠了个身,扫高台一眼,饱含善意道, “本王府中的侍卫家丁,尽可押去审问,我绝无二话。诸位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 “大理寺刚把王爷请走了。” “请走?没戴木枷!” “没有,我看那几个官差,对王爷半分不敢冒犯。” “那当然了,没定罪之前,还得尊称一声王爷。” “这一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大理寺没点证据哪敢轻易提审王爷啊!” “再去看看,走走走~” 当下京城,王府的动向成了各色人等的谈资。不论是胆小怕事的,还是明哲保身的,都不必以身犯险,因为总有那么几个好奇心重于生死之人躲藏在王府周围,其他人只消在家中坐着等,街头传到巷尾,总会传到他们耳中。 这番对话连齐听得真切,心里跟着有些焦急起来。
第63页 跑神那么一会儿,他再一看,谢晚成早没了人影。 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这厢王爷走后,躺榻上以书盖脸的文公子一骨碌爬起便往古树林奔去。 靠着模糊的印象,他终于找到林屋位置。 那谢晚成已经等得望眼欲穿,噼头一句没好气, “你爬来的不成!” 文无隅气喘如牛,冷他一眼决定不计较。 “要我做什么,你快说。”谢晚成心急,外头还有个满世界找他的连齐。这种敏感时刻,但凡动下脑子,就能想到他无故失踪必定趁机潜入王府。 “不需要。你找机会脱身,别待在京城。” 文无隅说话间气息仍未定。 “什么?”谢晚成冷下脸,“我冒这么大险进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话。” “师兄,吾不愿你冒险。” 谢晚成蹲了下,后干脆席地而坐, “我不管,你不说我就不走了。” 第45章 王爷随时回府,连齐随时来寻。 内外皆是间不容发。 偏谢晚成赖着不走。反正他豁得出去,是生是死全由你文无隅决定。 长风无依,拂一身清冷。 这王府里的风,让他几度迷茫。 “师兄,”文无隅眼帘下垂,心中已有定夺,“你执意如此,那便有劳了。” 他打开拂尘手柄一端,倒出个指甲大小的竹片,上头刻着一只振翅竹雀, “城隍庙外的祈愿坛,正南方向往上数第三块石砖,把这个放里面。” 谢晚成接了过,拿手里细看,听文无隅接着说道, “原先收买的几人轻功尚可,若是行动那天不幸遇上王爷,只怕功败垂成。这是赫平章的信凭,你之后去找城郊找有三个烟囱的四合院,武曲知道去哪给他银子,四合院里有处密室,你且先在那藏身。” 谢晚成收起信凭,“何时行动?” 文无隅摇头,“不知这次王爷又作的哪出戏,他把自己陷入眼下这般境地想是另有原因,此中真意尚揣摩不透,行动那日最好王爷不在京城胜算更大些。” 谢晚成却疑惑不解,“怎么说,他现在禁足期间,正好出其不意,即便得知消息他也分身乏术。” 文无隅迎风笑了笑,谢晚成所知甚少,到底不了解王爷,“你有所不知,王府里还有个身份可疑的明秀公子,事发之前无故被赶出王府,这倒无需顾虑许多,只王爷的武功你是领教过的,要出王府可不轻而易举吗,加之有连齐在外时刻留意着,行动之事不可不慎。” 文无隅停了下,一瞬而逝的笑意尤为苦涩, “他应该已经猜到吾是谁。” 谢晚成眼底一沉,“那你岂不……” “莫管这些,你且稍安勿躁,再不走咱们都得大祸临头了。”文无隅故作轻松地打断他,没等谢晚成说话顾自往原路小跑,朝天扬了扬手当作道别。 谢晚成刚一落地,便听见一阵脚步声,连忙回身抓住绳索作势往上爬。 幸亏他早有准备,爬到一半飞身上墙,只留下三两个极浅的脚印。 凭二人功力,实难一跃登顶,前次因谁也抹不开脸用飞钩爬墙,颇费了一番功夫。 故而连齐见他卡在半墙高上下不得时,常年冰封的表情居然有了几分取笑之意。 “需要帮忙吗?”连齐远远说了句。 谢晚成似乎受到惊吓,手劲一松懈直落落滑下,跌坐墙根呼呼大喘,假笑着回道, “多谢,不必了。” 连齐看几眼墙上脚印,抓起绳索,谢晚成这时开口,“要不你试试?” 连齐瞥他一眼,手腕发力将飞钩收回,冷声道,“若有下回,你我就去城外真刀真枪分个高下,生死不计。” 说罢提步离开。 谢晚成兀自坐墙脚好一会儿,仿佛为没能爬进王府而唏嘘不已。 文无隅路过花圃,随手摺了两支碗大的白玉牡丹。 回到水榭发现王爷还未归,复又摸回花圃将牡丹混入花丛。 忽然书册被拿开,一阵刺眼的光,文无隅眯着眼一看,“王爷回来了。” 渊澄挨他身侧阖眼躺下。 文无隅又问句,“他们没为难王爷吧?” 这话问得没水准,怀敬王还是那个皇帝亲封的怀敬王,没了官职还有尊贵的头衔在,谁敢当面给王爷脸色看,虽是待罪之身,左右不过例行公事问些案情,怎么也到不了为难他的地步。 “你这是在关心我?”渊澄侧目,那神采哪像刚受过气。 文无隅垂眼低笑,“王爷说是就是吧。” “我说是哪管用,”渊澄移开视线,一时有些落寞,“你不是次次都不认么。” 文无隅眼波起澜,片霎又平息,“不明白王爷说什么。” 渊澄没抓着这句不放,转言其他,“先给你提个醒,大理寺那儿有可能传你问话,不过依我想,御史大人不至于这般愚蠢。” 文无隅信誓旦旦接道,“吾决计闭口不言。” 渊澄噙笑,手一撑忽地坐起,口中吟道,“春若有情春更苦,暗里韶光度。”
第64页 然后长臂一伸发出邀请,“莫不如文公子随本王一道去那花下风流一回?” 不就是野合么,文公子当然没拒绝,也没理由拒绝。 齐明秀一动不动盯着墙上挂画,画卷业已泛黄,边角有些破损,但画中相偎之人依然眉目清晰,威仪棣棣。 却非一幅肖像画,无法看真切容貌。可齐明秀依旧恋恋其中。 “这画你看了两个时辰,坐下喝杯茶。” 齐玦一身戎装入堂,将佩剑卸下斟了两杯茶。 齐明秀遗憾道,“可惜,我还是想像不到父皇母后的真容。” “我也不曾见过,”齐玦道,“听过世的刘婶说,我和姐姐长得有几分相像之处。” 齐明秀看着银盔下那张英气十足的脸,摇头失笑,“我不信母后长你这样。” 齐玦见他如此认真地打量自己的脸,当即笑出声,“那便多照照镜子,我不像,你总归有几分吧。” 齐明秀心不在焉,抿了口茶,“你说会不会有画像遗留下来?” “钟氏登位之后,下令烧毁所有齐皇的手书和画像,私藏者以谋逆罪论处,民间怕是没有人敢私藏。” 齐明秀眸中寒光一闪,袖子双手不觉握拳。 齐玦知他愤恨,于是正色道,“你放心,总有天会让他血债血偿。” “渊澄可有消息来?” “没有,你不必过分担忧,他自有办法脱身。” “你信他?”齐明秀话中带着恼意。 “为何不信,就凭他能把你藏在王府这久,你就该信他。” 齐玦语气忽然变重,他与那位王爷虽未蒙面,却同样日日如履薄冰。 见齐明秀怔忡闷声委屈他又心软不忍,抓起佩剑,故作挑衅,“听王爷说,你武功不俗,咱们甥舅过两招?” 他先行一步走到门口,却见齐明秀仍未起身,“莫非怕输给舅舅?” 齐明秀这才站起,“我怕舅舅你输得太难看!” “你总算肯叫舅舅了!”齐玦贼贼一笑,想这十多日来,齐明秀的脾性够犟,始终称他为‘你’。 齐明秀不满地小声嘟囔,“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齐玦一字不落听耳中,眼里噙笑却假装厉色,“说什么?就算大你一天,你也得叫我一声舅父。” 齐明秀扑闪着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声,“是,舅父。” 第46章 一审的结果全然不尽御史大人之意,或可说皇帝之意。 未想大康朝豪取百年大齐不过二十余载,便要把这天下当作钟氏一族的天下,冀望代代相承百世不朽。 人人皆知,怀敬王在皇帝膝下长大,束发之年身无寸功就被封为王,后又位及大理寺卿。 旁人只道圣恩独眷,又岂知他授意怀敬王暗杀多少异心之人。 如今自知风烛残年行将就木,却治国理政斡旋百官多年下来,早没了当年意气风发独断独行的气势,决策之时总要思量个万全,既想无损钟氏皇族颜面又想保后世无忧。 投鼠忌器,皇帝所忌惮的竟是由自己一手造成。 唯一幸甚怀敬王无得兵权在握,只盼他罪名落实将其法办。 苦恼的御史大人把王爷临走前的那句绝无二话反覆掂量,当真起了将府内之人全数押来审问的心思。 曲同音和徐靖云暗暗生笑。 “御史大人可想过,王爷为何无所畏忌敢撂下这话?” 御史大人先是一愣,思忖片刻无果,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曲同音接着道,“大人请想,王爷十三岁自立门户,府中哪个侍卫家丁不是跟了他小十年的?就算有新人入府,杀人掩尸这等事,可不都得由心腹经手。问的出来的必是废话,问不出来的即便八十一般刑具过遍也是无用。” 御史大人听着,连连点头,忽而油亮的眼皮翻了起,“不是还有个文公子吗?他进府不久,王爷曾当众打得他皮开肉绽,他必定心怀怨忿。” 曲同音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和徐靖云对上一眼,问道,“大人那日也在场?” 御史摇头,“听张大人提起过。” 曲同音笑了,“这张大人闲聊也不把事情说全乎,文公子那一顿打不定少不了张大人一份。” “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您回头再去问问张大人,总之那文公子是王爷的心头爱,下官可不敢招惹。” 曲同音懒得赘述,只想断了御史大人的念头。上回提审过后他倒是能揣测出几分王爷的意思——拖延时间。 听他这一说,御史大人的心绪又如一团乱麻,唉声嘆气地坐进太师椅。 曲同音见状,心底暗自偷乐。他可不愁案子进展过缓。 皇帝欲除怀敬王,年老而思沉,以为莫须有三字难服众口,偏要定个凿凿之罪以儆效尤。 既然要定罪,那就得讲究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不可少。 除非皇帝另有旨意。 不过也有件事令他忧心,此案是由徐靖云而起,若是一直止步不前,皇帝势必随时起疑。 便只能作出鞠躬尽瘁之状。
第65页 曲同音走过去端起茶盏奉到御史面前,好心为他排忧,“大人勿恼,下官有个提议。” “快快讲来!”御史忙接了茶盏又放回几案,巴巴望着他。 曲同音不禁落下一声低笑,娓娓道来,“大人深居简出,有些事可能不屑一闻,自传出那怀敬王好男色起,许多同僚都往他府上送过娈童或是清倌,这七八年间下来可不少,现如今王爷只与文公子结好,大人想,那些被遣散的男宠怕是比横死的多上不知几番,只消费些时日找到他们,大人还怕问不出个二三罪吗?” 御史大人双眼渐渐放光,曲同音说到这顿了下,旋即讪笑着接道,“不怕大人笑话,下官也曾送过小童,可现下已不知去向,不过他的身世下官有所了解,为了营生大抵不会离开京城。想必同僚们和下官一样,来路不明的童子也不敢往王府送,因此下官认为,先从同僚当中着手,当然此事要暗中进行的好。” “曲大人说得有理,此事便交由本官去做。”御史大人急着揽下这活,老脸可见得泛了红,似乎那曲大人一双灿亮的眼能把人心看透,因为他也曾做过这等趋炎附势之事。 曲同音憋回笑脸,拱手道,“御史大人辛苦,那下官和徐大人便负责找寻一事。” 等御史大人走后,一旁沉默不语的徐靖云忧忡忡道,“你送去的人真的还在京城?” 曲同音浅笑着,伸指往他眉间抹一道,平去那皱痕,“就在点翠楼。” 要说近期这全天下最闲之人,非深居王府的怀敬王莫属。 和文公子花下风流还不够,竟突发奇想在王府后花园造了个温泉池。 用竹子引流,延绵近一里,为着池水温而不烫,厨房整日烟火不断,并差人专门轮流负责温水供应,御厨当伙夫,也就只有他敢。 文公子自然也跟着享福。 可渊澄看不惯他身上交织的疤痕,为此勒令他下水,亵裤可不穿,但必须着衬衣。 因此文无隅每回泡温泉,都是下身赤条上身湿衣,十分不爽快。 渊澄倒爽快得很。看着他胸前若隐若现的两个小点,那慾念半分控制不住,小腹说烧就烧起来。 无形中的诱惑最为致命,这话一点没错。 苦了文公子,成了个面团,任人搓扁揉圆。 每回完事,池水必下一半,谁知是入了某人肚,还是无声润了物。 花园小道烛火通明。 文无隅在温泉池里上下来回浮沉了那么十数回,终于得以好好喘息。 他趴在温泉池边,湿透的长发服帖地落在后背,露出一张水润的脸,明眸灵光流闪,唇粉齿白肤如凝脂,拿什么词形容也抵不过可口二字。 渊澄站在岸上,忍不住蹲下身捧起他两颊一顿猛啃,又覆上嘴唇取了个深长的吻。 然后在暧昧不清的气氛里,他开始一件件穿起衣裳。 烟雾冉冉,文无隅脸色酡红,独自泡了会儿才发觉,往常两三回王爷仍意犹未尽,今日怎么一次就偃旗息鼓,他扭过头问道,“王爷不泡了?” 渊澄捡起外裳,一抖之后掀过头顶扬起一阵清风,边系锦带边沖文无隅勾起嘴角,“我要出去趟,你来不来?” “去哪?” 问话间文无隅站了起,池水到他大腿根部,不着遮掩地爬上岸。两人厮混日久,已然不知羞臊二字如何写。 “去了不就知道。” 话虽这么讲,可王爷丝毫没有停下等他的意思。 文无隅也干脆,直接脱了湿衣光着身子套白袍。 渊澄瞥见他这般一股子笑意生生憋在心口,实在有些辛苦。 越走路越黑,念着文公子是个十足路痴,他特地停下脚步把人牵住。 到围墙边,四周已经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渊澄附身过去,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句,“你先等会儿,我出去给你搬个梯子来。” 文无隅一听这带笑的口气立时预感不好,连忙伸手去抓,却只触到一丝绸滑,随之入耳一道宛如飞鸟振翅的声音,周边仿佛突然间陷入无边的黑暗。 王爷有时当真喜欢捉弄人,分明没打算带他一同夜游。 第47章 长夜寥寂。 偶有微风吹过,引得道旁两排垂挂屋檐的红灯笼阵阵摇曳。 两声轻长的叩门。 板门从里面打开一道,“主子…”应门的一惊,忙又卸下几道将来人请入内堂。 不一会儿一个鬚发半白的老翁神色略显紧张地出迎,不到王爷面前便要下跪谢罪。 渊澄摆了下手及时拦住,“不较这些虚礼。”本也是他来得突然。 老翁于是垂手恭敬地站一旁,又听王爷道, “我让连齐吩咐的事可做好了?” “都已备好。” 老翁回应着,方才那小厮从内房出来,手里端一方墨黑绸布遮盖的木案。 掀开绸布,便见五枚大小不等的官印,各色各质的玉石雕刻而成,印纽不一,为狮象鼠蟾类。 渊澄取一枚狮纽印,白玉底座盖过手掌大,他略看一眼,翻到背面谛视上头印刻的篆体阳文。 好半晌他欣然道,“何叔的手艺丝毫不减当年,多谢!”
第66页 前朝的官印,前朝印玺的铸造官,年过半百数十经年,仍能将当年的手艺复刻得别无二致,可见这一句谢词乃由衷之言。 “王爷言重了。”老翁盈笑,沟壑一般的深纹恰是历经沧桑后独有的豁达。 渊澄这么看着会儿,倏然感觉自己也心如止水, “恐怕这往后京城不得安宁,何叔还是及早南下,到那吴越地莳花弄草颐养天年,就不必挂念许多了。” 老翁微垂眼睑,笑意渐渐淡去。静默了有一段,才如释重负般笑道,“老朽全听王爷做主。” 渊澄略点了个头,老翁躬身退下。 小厮奉上热茶后立一旁伺候。 渊澄小呷几口,忽而抬眼看向小厮,“连齐没住这?” 小厮回道,“住这,但今早起就没见他。” 渊澄浓长的眉微皱了下,这时后院响起一阵脚步声,转眼连齐便到了内堂,看见他时当下气息一紧,忙跪地参礼。 渊澄见只他一人,立刻猜到几分,“找谢晚成去了?” 连齐埋着的头又低下一些,“是。” “什么时候跑的?” “昨夜,属下一时大意,被他用了迷魂香。”连齐的声音里带着丝许惶恐。 渊澄默然,眉心渐渐深拢起,他虽有言让连齐不必再跟谢晚成,但这空隙间此人耍招逃跑,大有深究的必要, “你最近一直和他在一起?半步没离开过?” 连齐心知主子指的是上回夜访王府之后,可那次谢晚成伺机而逃,无法确定他是否进去过王府。 见连齐迟疑,渊澄勃然变色,斥道, “这个问题需要你想过才能回答吗?!” 连齐微微一震,忙道, “主子被提审那日,他不见了一刻钟。” “这么说他进去过?”渊澄站起,盯紧了连齐。 连齐居然不自禁地后缩下身子,“属下不确定,找到他时他正攀在飞钩绳上。” 渊澄愤而甩袖,背过身急喘两口怒气,霍然转身手指连齐, “你做事越发混帐了!给你一刻钟去试试到底能不能进府!只怕整个王府都能被翻过天来!” 连齐已经双手覆地,额头贴手背不敢作声。一旁小厮第一次见王爷发火,不关他事竟也跟着扑通跪地,慌乱的眼神无处可去只得闭紧了双眼。 渊澄一口怒气在心头辗转半晌,又给平息下去,瞥了眼小厮,语气已不见厉害色, “取氅衣来。” 小厮得令急忙爬起,跑进一间内房,几个眨眼便带出件黑色连帽的氅衣,小心翼翼得给王爷披上。 “不用再找他了,从现在起给我盯紧刑部大牢。走吧。” 渊澄戴上衣帽,往门外走去。宽大的氅衣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一丝不漏。 刑部大牢,一派肃杀之气。 见不远处忽然出现两人,其中一人扮得严实,那黑袍之下幽深无底,融在漆黑的夜色中让人隐隐得感觉嵴背发凉,差役顿时警惕心起,提枪上前喝停来者, “站住,什么人?” 连齐自腰间摸出一块金牌,差役凑脸一看,竟是禁军令牌,忙退一步抱拳,“原来是大人到访,失礼,大人请。” 禁军乃皇帝亲卫,漏夜前来必是奉了皇命,差役客套一句便不再多问,退至一旁让行。 大牢深处有间独立牢房,关押的尽是重犯,但又非处以极刑的一类,只在这牢狱之中不人不鬼地活到老死为止。 牢房分隔五间,几乎每间都有两人。 渊澄掀起帽檐露出脸来。 牢中众犯这时如同看见食物的饿极野兽,个个面目狰狞,挥舞着双臂,奋力往牢柱挣扎,只恨不能将他撕碎啃噬,却有口不能言只嗓子里漏出声声哀嚎,拴住手脚的铁索固定在墙壁,因不停地拖拉而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 渊澄作揖,含笑一句,“诸位大人有礼。” 牢里的犯人越发失了智,抓起脚边的干草拼了命地掷向他,却只是轻飘飘地落地,连牢柱也未碰及。 渊澄视若无睹,在此起彼伏的哀嚎中朗声道, “晚辈此次前来,想请诸位大人帮个小忙写份讨罪奏疏,罪者便是致使你们落到今日境地的始作俑者窃国之贼——当今圣上前朝太尉钟武。交换条件便是,诸位大人不日即可重获自由。” 听得这番话,牢房安静下来,然而没过一会,那呜咽声又起了,激愤之色不下之前,渊澄蹙眉细听,恍惚能辨出那么几个字来,佞子…家门不幸…认贼作父… 他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诸位权衡一些时日再答覆不迟。” 然后走到一监牢前立住,对牢中二人道,“文大人,你家小子如今就在我府上做客,难道二老不想见见他吗?” 蓬乱的头发下两双眼睛惊恐得瞪着他,似是不信他所言, “文公子自那娄瀛山白云观来,爱穿白袍,四岁上山修道,在我府里待了已有一年。” 渊澄淡淡得又接了句。 只见旁边妇人两滴浊泪夺眶而出,喉咙发出嘶嘶声,竟双眼一闭生生昏了过去。 五更时分,天色灰濛。 渊澄一跃而起,踏几步墙壁,空中一个翻转稳稳落地。
第67页 本以为文无隅会自个儿摸回睡房,却一眼便瞧见个白色身影,偎靠古树旁,身子蜷缩成一团。 渊澄止不住笑出声,缓步过去对着他耳旁吹起,“醒醒,我给你搬梯子来了。” 没想人睡得这般沉,轻颤的眼睑迟迟不见睁眼的迹象。 他伸手一模,额头烫得厉害,脸也是如此,当即把人横抱起。 走得快了倒把文无隅给颠醒过来,眼皮艰难得睁了几下总算全开,涣散的眼神竟也认得出面前之人,嗓子里挤出两个粗涩的字音,“王爷…” 虽说文无隅可能只是找不着路才露宿林间,然苦苦等他回府的这个念头也是无法完全压下,听得这句王爷,渊澄心头一热,话说出口却是一声骂, “你可真够蠢的!” 文无隅煞白的脸浮现出个苦笑,有气无力还是接了句嘴,“梯子在哪呢?” 渊澄略低头一看,文无隅话刚说完头便歪在他胸前,再怎么颠也没醒过。 第48章 春意盎然,花香洋溢十里,万物正值蓬勃时。 碧瓦朱檐的王府却门庭冷落人声萧疏。 文公子未染风寒前,二人无事亦能折腾点事出来。 而现下,文公子卧病,王爷整日守在他屋里,弄张长榻摆院子中,晒晒日头看看闲书,一併懒了下来。 文无隅浑浑噩噩时梦时醒地过了两日,第三日已是大好。 像根棍子杵在那当门神的小厮还是一脸寡淡,可一问话,立马惊翻天。 不过询问时辰,他便一阵哆嗦,扑通要把地板跪出两窟窿,“未时三刻…” 文无隅吸吸鼻子,鼻腔里有点痒,顺便打了声喷嚏,同时感嘆大千世界奇人层出,只有想不到没有遇不上。这厮怎么生了颗蝉翼一般的薄皮心。 文无隅披了件衣裳下地,院里暖光明媚,天公美意辜负不得。 一出门他笑了。 王爷四仰八叉躺软榻上,毫无形象可言。书册只盖到半脸,未遮到的一边眉眼皱得凶,人却是没醒。 什么事能把王爷累成这般。 文无隅没去扶书,挑空处坐下,用身子给王爷挡光。 春困夏乏秋盹冬眠,一年四季里,人总能生出点不痛快来。 于是就这么坐着的文无隅渐渐眼皮打架,身子却左颤右抖倔强地不肯倒。 渊澄最终因日光太过灼躁而不得不转醒,乌七八糟不着边际的梦搞得他脑子发沉。 睁眼看见文无隅,也不管人是醒是睡,打个挺圈住文无隅的腰肢又一个翻转将他压身下,脸埋在他颈窝直哼哼。 文无隅打盹打得欢,猛地吓一激灵,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王爷整个人重重压他身上,力气是半分没省,以致他呼吸万分艰难,急促且短粗,后背曾受过伤的三根肋骨尤其有种隐隐欲断的感觉。 “王、爷、”声音听着即将断气。 渊澄脑中昏胀得紧,好做歹做箍住他的脖子手肘撑在软榻,为他减了点负担。 文无隅呼吸顺畅许多,暗忖王爷居然有起床气。 “那个容字…”渊澄齿音含糊不清。 “王爷说什么?” 渊澄挪了下,漏出半边脸来,话音带着浓浓倦意,“你那时的容字之言,是否有所预见?” 一通混沌的梦,他只记得这齣。 讲真的,换个字照样能依葫芦画瓢胡诌出一样的说法。 可王爷怎么这会儿又问起了,文无隅愣住片刻,只能正正经经回道, “吾也不过是肉眼凡胎,如何能未卜先知。只是深明一理,‘人间虚幻,子能毕辞荣宠,清心寡欲,当享万寿。自古高贤,急流勇退,直须闻早’。良言古训,道正理真,不失为处世警句,王爷身在高位,已是享尽世人遥不可及的荣宠,归隐山林自逍遥,无忧亦无祸,自然后福无穷。心高者就另当别论了。” 渊澄两道眉不悦得抽了抽,虽然文无隅回答得无比认真,可他算是白问了一句。后段解姻缘的更是废话,除了最后致使他起疑且决意将人买下的关键一语。 这么一想,倒是他给梦搅糊涂了,竟质疑自己的判断,一时以为这假道士当真有神乎其神的本事。思及此他越发感觉躁闷。 只听哎呦一声,文无隅从榻上滚落,摔得结实一跤,立时手掌阵阵发麻,他却不恼,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灰尘,王爷翻脸无情也不是第一回。 眼看王爷俨然反而受气一般,眸子里怒火汹汹欲迸发,文无隅忙展颜露笑,“王爷有什么吩咐。”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赶紧找把遮阳伞来!” “王爷嫌热,为何不进屋?” 这话没毛病。 渊澄忽地语塞。 怨不得他气沖斗牛,谁叫好不容易睡着却没个清梦,他泄愤似的抬脚一记狠踹,却是虚晃一招丝毫不差擦着文无隅的衣裳而过, “枉我不眠不休伺候你两天,你还敢挑理!” 文无隅咋舌,舔舔干燥的嘴唇最后道,“好吧,吾去找就是。” 油纸伞不够大,顾头不顾脚,顾了头脚却顾不着腰。 捣鼓半晌只好拉无胆小厮一起,各拽两边衣角给王爷撑起一片荫凉。 犹记曾时饶是九死一生也不见王爷半分眷注,怎的风寒小症劳他大动干戈亲身照料?
第68页 任劳任怨的文无隅绞尽脑汁一下午,得出个自以为靠谱的结论——王爷闲得慌。 若非如此,为何烧尽文家却留二老性命,又为何囚禁八载秘而不宣,还有那位不速之客明秀公子,来得离奇去得古怪。 话说这厢摆脱连齐的谢晚成,成天躲在文武曲房中的暗阁,独酌无亲了无生趣,偏还要忍受那不可描述的声响,着实考验他的耐力。 闺房之事遭人偷听文曲自然也是气不打一处,行房时心里像横了根铁杵,怎么着都膈得不行。 等来等去不见连齐来访,文曲操着大嗓门将人赶去住客房。 谢晚成求之不得,听那把破锣嗓呻吟,还不如听猪叫唤。 没错,这是谢晚成的原话! 可把文曲气得头顶冒烟炸了肺,勒令武曲一道扫他出门! 谢晚成只得做回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为防再次身陷囹圄,起初他只在京城外落脚,晃荡几日,安身之地便往京城开始缩近。 这天他扮成个蓬头垢面的落魄乞丐,掂一破碗,手拄打狗棒,上挂一只脏透的酒葫芦,打算去城里走一遭。 当他偎在酒楼外墙脚,瞥见对楼楼阁里站窗口的连齐时,恍然明白自己数日的谨慎纯属杞人忧天。 取与舍之间,显而易见他已被那位王爷捨弃。 不论外间如何风云变幻,最终必然奔刑部牢狱而去,只要把握关键,以一持万,孰能奈他何。 谢晚成不轻不重得嘆口气,忽闻叮一声,一枚铜板孤零零躺破碗底。 他抬起头要致谢,目光和楼上的连齐对个正着,连忙顺手朝路人掂破碗,哀声连连,“大爷大婶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这随机应变的本事堪称一绝。 待他再次看向对楼窗台,连齐已不见人影。 他紧跟着捞起打狗棒折身混进人群。 疾走一会儿,他缓下脚步,回头望一眼,暗暗松了口气,想是自己多心。 可一回头他蓦地惊退三步,连齐赫然出现在面前,那张脸愠怒明显。 他生扯出个僵硬的笑脸,把破碗伸出去,声音有些飘虚,“大爷,行行好~” 连齐一把夺下破碗,“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谢晚成自知暴露,却有恃无恐,又恢复昔日神采,“怎么的,要打架我奉陪,就怕你没这个时间。” 连齐直直瞪他半晌,最终垂了眼把破碗朝他怀里丢去,一言不发得走了。 谢晚成站在原地好一会,不知作何感想,索性把‘家当’丢路旁,抱着脏葫芦拐进了一家小酒馆。 第49章 御史大人做事雷厉风行,从朝官口中收集来的供状垒成厚厚一沓,摆在刑部尚书办公桌案上,足够查上个一年半载。 曲同音明里愁眉锁眼,暗里乐不可支。只苦了徐靖云,三天两头出公差。 此案拖拖拉拉月余毫无进展,棘手程度可见一斑。 却这日,徐靖云马不停蹄地打邻城回京,前脚刚到刑部府,还未来得及与曲同音说上一句话,一队铁甲禁军像是算准了时辰直直闯入,威风凛凛地傲立正堂。 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二人皆懵住。 为首的竟是禁军统领肖何,他一手压腰间佩剑,神色冷漠,连虚与委蛇的礼数也不屑一词,“皇上有令,传两位大人进宫面圣。” 禁军齐齐往两旁后退三步。 这等架势非比寻常传见朝官,曲同音心知不妙,但眼下已无回旋之力,只得随禁军入宫。 为官多年还是首次在皇帝寝宫面圣,曲同音一路走得屏声静气,入殿即跪。 皇帝称免礼,他便规规矩矩起立,这时才余光瞥见一旁早站着个御史大人。 “曲大人,方才朕已询问过御史大夫,看来怀敬王一案甚是棘手。”皇帝老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回皇上,因尸身腐坏无从辨认,人证无法指认,故此一时难以定案。”曲同音回道。 皇帝咳了一声,老太监忙端痰盂近前伺候。 曲同音稍抬头瞄了一眼,只见床榻上的人影动作迟缓僵滞,想是中风遗留症状,龙体尚未恢复利索。 一阵清嗓过后,皇帝似乎气息舒畅许多。 “如此说来,怀敬王含冤受屈也不无可能。” 曲同音心里咯噔一下,悄悄看一眼徐靖云。 徐靖云倒能听出话外音,迟疑片刻还是不问自答陈述一句,“微臣断不敢诬陷王爷。” 曲同音暗暗松口气。 又听皇帝幽幽道,“朕近来静心思愆,这几年里多松懒懈怠,大理寺与刑部二司联手拿一个江湖盗贼束手无策,可谓见所未见。” 皇帝说完这句,就剩一阵子粗重的喘息。 “微臣无能。”两人跪地齐声请罪。 “是朕钟漏并歇昏聩无能,懵然不知朝中有人结党营私沆瀣一气。” 语声虽平常,却让殿内三人战兢。 那御史大夫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十指紧抓袖口忐忑不安。 香炉忽然爆了声响,直把他吓得抖了三抖。 随之一声长嘆,又闻皇帝发话,“罢了,此案你等协助即可,无需再管。” 三人喏喏。
第69页 出宫的路已无来时那般轻松,两人缄默无言,顶着灰败的脸色,走得步步沉重。 皇帝另派人选接手此案,定是对他们起了疑心。消除疑心并不难,难的是怀敬王该如何跳出火坑,只怕是此后凶多吉少。 一出宫门,禁军统领肖何便迎上前来。 依旧未施礼,皮笑肉不笑地沖二人道,“皇上命下官全权负责怀敬王一案,还请二位大人全力配合。” 言罢对左右使了个眼色。 左右禁军提枪,白晃晃的枪头抵在他们背后。 曲同音冷声道,“本官自当配合,可肖统领此举倒像是羁押本官。” 肖何微微躬身抱了下拳,盛气凌人之状诚然令人齿冷,“下官也是奉命办事,曲大人见谅。” 奉谁人之命不言自明。 曲同音的脸色立时又白了一层,悬着的心一路跌进谷底。 春末的风,席捲万物,混浊的气息里似乎掺杂了丝许血腥味。 这风飘入王府,却是墨香馥郁。 西厢院。 文无隅立定的站姿维持了一个时辰,双眼半睁,身子略微摇摆,整个人显得很是疲累,似乎风再大点能把他吹飞去。 无奈他得识抬举,必须一动不动,因为王爷纡尊降贵,正亲自碾墨执笔为他作画。 画像基本完成,只是渊澄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妥,来回修饰数十次还不罢休。 “眼睛睁大点!” 突然一声叱喝,文无隅忙掀起眼皮瞪圆了眼。 丈远外王爷对着画架啃笔桿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踌躇不决的模样,真真罕见。 “差不多就行了吧,站不住了。” 文无隅口干舌燥,终于抒发出心中不满。谁知王爷是否借作画为名行体罚之实。 渊澄斜他一眼,居然不计较,沖他招了招手。 文无隅拖着步子磨了会儿地,两条腿才算利索,走近一看,差点惊掉下巴。 三尺素缣上俨然一副写意与工笔相融合的完美之作,水墨分五色,却似有千般变化,或清或浅或浓或重,虚实相间的景色如梦如真,白袍君子衣带翩跹仿若仙家下凡破画欲出。 文无隅凑近了盯着画中人,乍一看和他三分相像,细看之下,似乎更多了几分,可反覆看几眼,这根本不是他,只因那股子莫名的仙气委实让人尴尬, “王爷画的是谁?”文无隅侧过脸,小心得看着渊澄。 渊澄拧眉,伸手将他拽一趔趄,“你瞎了不成!” 文无隅暗暗吞口气,王爷画工了得妙笔生花没错,可他站了整一个时辰,出来的竟是这么一幅不知画中人为谁的画,还没处说理,谁说不气人呢。 “真不像?”渊澄斜眼睨他,竟开始怀疑起自己。 文无隅慎重点了下头。 渊澄于是别过头,沖房门口无胆小厮摆手,“你,过来。” 小厮牙关打颤,一路小跑过来坚持住没腿软。 “看这画中是谁?” 小厮极快得看一眼又垂挂着脑袋,“文、文公子。” 渊澄啧一声忍住没去抬他下巴,“看仔细些,像是不像?” 小厮吓得狂抖腿,眉毛鼻子挤一块儿去盯看画作,“像……就是、就是文公子!” 渊澄得意了,眯眼觑他,“怕是你瞎才是,我也认为像极。” 文无隅歇了这么会儿,心情已平静,点头附和,“看久了是真像,王爷不仅棋艺高超,画技也属当世一流。” 渊澄心知他敷衍,却不再强求认同,转身走去一旁掬水洗手。 文无隅便捡了榻上擦手巾,摆手里准备呈递。 院外这时倏忽闪进个人影。 第50章 连齐匆忙走近,瞥一眼画架,又看了眼文无隅,要知道王爷执笔,除了批公文没见过他作画。 “主子,”连齐作揖。 “说。”渊澄接了擦手巾落座,示意小厮将画收走。 文无隅还是站那,王爷不避讳他,他没必要装谦谦君子。 “两个时辰前曲大人和徐大人进了趟宫,出宫以后被肖何羁押在大理寺。”连齐回禀。 渊澄闻言略攒眉。 原本打算寻个适当时机认罪,只认一条人命,至多敕夺王号,然而事情发展到这已然出乎他的意料,皇帝此举非同小可。 正思忖着,院外有人慌忙来报, “启禀王爷,禁军直闯我府,属下…” 话未落,肖何领一队禁军出现在院门口,招呼也没打不请自入,礼数倒是比之前周到,起码折了下腰,“见过王爷。”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渊澄不由地暗暗冷笑,他起身道,“肖统领有何贵干?” 文无隅眼珠子转了转,感嘆王爷果然是能忍之人。 肖何亮出黄帝亲赐金牌, “下官奉皇命查办王爷一案,如有得罪之处万望见谅。” 渊澄淡淡瞥去一眼,“大人言重,想怎么查你请便。” 肖何降下声调命令左右,“来人,把文公子带走。” 文无隅遽然一惊,祸从天降竟落到他头上。 只听那统领追了句解释,“御史大人等不敢轻动王爷的人,故而案子迟迟未决,皇命难违,下官迫不得已只能请文公子走一趟。”
第70页 说话间两个禁军卫兵已经架住他的胳膊。 文无隅气息不乱分毫,见王爷一脸云淡风轻他便知自己当真要往那大理寺刑房历练一遭了。 肖何目光紧锁,企图从细微处捕捉王爷哪怕一丝动容。 渊澄嘴角微勾,眼眸深处坦荡清明,直视肖何那张失望的脸, “我身边的人,肖统领尽可逐一审讯。” “那下官先谢过王爷,告辞。”肖何生硬一笑,飒然转身领一干禁军侍卫堂皇而去。 渊澄远望的目光闪过一抹阴鸷,倏然间变黯,他伫立良久,天际的浮云印照在他眼底,随风翻涌变幻无形。 连齐轻唤一声,“主子。” 渊澄垂眸,点头示意他进屋。 取出笔墨写下片语,他把信交给连齐,“明天你去趟江南道。” 连齐收进信件,他又接道, “你先退下,入夜随我再去次刑部大牢。” 守门口的小厮很自觉地也跟着退到门外。 渊澄环顾房内一周,开始翻箱倒柜。 衣橱里除了白袍还是白袍,书案摆着几本闲书,笔墨纸砚几乎没怎么用过,抽屉里散着几张银票和碎银。 他打开最后一处不起眼的抽屉,里面一把金笼子的遗骸和一个锦盒,盒里是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渊澄有点泄气,爬上床榻一通翻找之后,终于是彻底死心。 这位文家少爷,没有一件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夤夜。 禁军接管大理寺的消息一早传开,差役再次见到二人连例行询问都省下,直接立杖放行。 联名讨罪的用意何须明说。 当年立誓共保大齐江山,偷生于世数十载,这一天晚了整整二十五年。 可七载的囚禁与耻辱,让掩藏心底的罪业蒙上了一层摒弃不去的怨恨。 他们不似前次那般义愤填膺,俱都席地静坐,披散的头发沾满尘垢,只一双双含恨的眼怒视着来人。 渊澄居然还笑得出来,“想必诸位心中已有决断。” 连齐会意,依序分发纸笔。 没一会儿文大人抖着手中白纸,呜咽其声。 渊澄朝他看去,敛笑走近, “文大人无非怀疑我诓骗二位。且听我所言是否属实吧,当年文大人一家泛舟游湖,小公子不慎落水,为一道人所救,后又瞒天过海让道人携小公子隐居娄瀛山修行,其中缘故就不消我多言了。” 文家夫妇眼里的哀伤之色证明他猜得不错。 到此他眼帘微垂落下一声嘆息,“只是文大人想见也见不到他了,今天禁军强闯我府将他带走,现下极有可能在大理寺天牢受刑。” 二人听得这番话,情急之下意欲往外沖,挣得镣铐一串清响, 渊澄接着说道,“这份讨罪奏疏至关重要,不仅能救他性命,你们也可重获自由,写与不写,已非恨与不恨如此简单。” 文家夫妇沉静下来,另一监牢里发出咿呀声,渊澄走过去,看了眼纸上几字,摇头笑道, “诸位大人可能不知,如今怀敬王三个字只不过徒有虚名,我亦是朝不保夕,无法承诺什么。事已至此唯有孤注一掷,要么玉石俱焚,咱们到了地府再算帐。” 一室静默。 须臾闻得碾墨声。 大理寺。 牢房内烛火昏黄。 徐靖云一双手几乎要把牢柱抓出印子来。 曲同音低垂着眼,手指在袖中微微轻颤。 鞭打声一记紧接一记。 被捆绑在刑架上的文无隅,衣裳尽碎,旧伤痕早已被新鞭痕悉数替代,血水沿着双腿流淌,将脚下的木架染得殷红,石板上大片血洼,倒映着烛光,竟独有一种艷绝的色彩。 接连两个时辰的鞭打,他到底是一声没吭, “文公子真是非同常人!少见,少见!” 肖何不禁啧啧赞嘆,身上的银甲暗哑无光,表情愈发显得阴狠。 文无隅头歪在胸前,气息虽弱却不曾昏过去。湿漉的碎发贴着脸颊,还在不住得冒冷汗,至于鞭打,忍得久了反倒没什么知觉了。 “肖统领,”牢中的徐靖云终于不顾曲同音的暗示而开口,声音略带嘶哑,“办案难道不是先问供词吗?他与你无冤无仇,何必如此拷打。” 肖何扭过身,嗤笑,“办案手法各有不同,徐大人就是太过墨守成规,才惹得龙心不悦。一个人只要到意志最消沉的时候,即便你不问,他也会一一招供。” 说罢手一挥,暴喝道,“给我继续打!” 徐靖云攥紧了拳,手背青筋凸起,“够了!你看不出来他已经撑不住了吗!” “是吗?”肖何十足戏嚯,抬手制止起身观察文无隅,后扭头,“那试试?” 说罢,伸指抬起他的脸。 文无隅合着的双眼这时缓缓睁开。 肖何倏地僵滞住,那眼神里分明空无一物,却更似无声的讥诮。 他狠狠别开手,齿缝中挤出的声音,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招还是不招?!” 第51章 夜,幽阒。 “招…”文无隅艰难得抬起头,维持这个姿势十分费力,气息起伏得厉害。
第71页 听得招字肖何眼里的凶光才淡去,坐回桌案提笔录写供词。 “大人要小的…招什么?” 文无隅这句绝对是字面意思,绝对不含一丝一毫的不敬和亵渎。 肖何却霎然间怒意上涌,目光倏地一寒,手指发力啪地折断了毫笔。 “小的不知从何说起。”文无隅一字一顿适时补充。 此人怎么看也不到撑不住的地步,肖何一脸愠色瞪他,把断笔狠狠掷地,又取一支,“从你进王府开始。” “哦,”文无隅尾音拖长,终于是显露出受刑后精神颓靡之状,“约摸去岁这时进的王府。” 他停下喘息。 “接着说。”肖何冷眼看去,之前看不见他的脸,但人是醒着的没错,现在这副垂死模样很难让他相信此人并非惺惺作态。 “王爷以前为人如何、是否草菅人命…小的无从得知,府里的相公在王爷生辰那日俱被遣散,这一年未曾见他取谁人性命…” 说到这文无隅上气难接下气,遍身痛楚霎时间全数钻心噬骨,汗水自发际汩汩流淌,满是水渍的脸惨无人色。 “京兆尹刘大人被挟一事,把你知道的据实招来。”肖何不饶,语气强硬。 牢中二人惊怔。旧事重提的背后,不止是定罪这般单纯。 皇帝怀疑他们包庇怀敬王串通一气,这才挑王爷的‘软肋’下手。 肖何问罢静等了一会儿,眼见着那‘软肋’眼皮颤动几下,头一沉彻底没了声。 施刑侍卫上前,粗鲁地扒开他眼睑,探了探脉搏,回道,“大人,人已昏厥,脉象虚浮,再打下去恐怕他真的不行了。” 肖何冷嘲道,“就算被活活打死,也不开口求饶,还真是把硬骨头,看来我的法子对他不管用。” 他遗憾地起身,“夜深了,两位大人好生休息。”然后又瞟一眼文无隅,“把人看好别死了,明天接着审。” 说罢扬长而去。 大理寺监牢的牢墙格外冰冷些,石墙上划痕交错,是行刑后的犯人扛不住痛楚生生用指甲剐出来的,还稀微残留着洗不净的血迹。 牢墙无窗,不见天日。 “你越是表现得不忍,越是害了他。”曲同音靠坐墙脚,声音轻缓。 油灯渐渐燃尽,豆大的火点摇摇欲灭。 “我…”徐靖云低垂着脸。 “肖何就是拿他作要挟,我猜不用多久王爷也会来这刑房,文公子的命攥在皇上手里,不是几句敷衍之词能了事的,一旦开口,就不是他一人的生死问题。” “我知道了。”徐靖云低低回应一句。这个道理他起初也略能领会一二,经曲同音点拨,其中利害昭然若揭。 皇宫内殿。 病来如山,皇帝的身体经历一次中风,百病接踵而至,凭它是千年参药万年丹,也再不见昔日容光。 “朕心里一直有个念头,当年那老宫人疯疯癫癫,却非全是胡言…” “皇上怀疑,前朝皇子确实没有死?” 皇帝喘气的空挡,肖何小心得接过话。 “现在回想起来,渊澄这小子自立之后,倒是不见和朕疏远,那时他不过十三岁,倘真如此,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城府,朕也…不得不佩服他。” “…皇上是否以为…文公子极可能就是当年逃出生天的齐皇后人…” “咳咳…你如今是朕身边唯一可用之人,这些只有交给你去查了。” “微臣也怀疑…”肖何忽地收声。 “说…” “文无隅进府不过几月,王爷便以钟情为由遣散身边所有男宠。微臣以为王爷这么做是为隐藏他的真实身份也完全说得通。” 皇帝沉吟一会,说道,“是了,曲同音略过他的缘由恐怕也不简单。你审了他一宿,有问出什么吗?” “皇上恕罪,微臣重刑拷问也未能使他招供出有用之词,”肖何隔着屏风将脸埋低,“此人若非真无辜,便是深知三缄其口才有机会免于一死。” “嗯……那就见识一下怀敬王是如何的倾心所向吧。” “餵!” 这声招呼有如河东狮吼,把点翠楼里的客人吓得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筷子,纷纷看向靠窗的客桌。 谢晚成随意地掏两下耳朵,眉头许久未舒,文无隅被打入大理寺监牢,他也着急,没表现出来吧,点翠楼楼主文老闆便以为他是多么冷血无情。 “你还吃什么饭吶,还不快去打听打听我家主子怎么样了!”文曲叉腰,唾沫星子淹死人。 “你怎么不去?”谢晚成没好气地回怼。 文曲急得挥拳,“我手无杀猪之力,人家看见我不带放个屁的!” “我就能杀猪,就能让人家放屁了?”谢晚成夹颗花生送进嘴里。 “你!”文曲吃瘪,牙根咯咯响,“你好歹是他师兄,一个师父一个观出来的,没点能耐吗!” 谢晚成嘆气,想了想又夹一筷子青菜,“你把武曲叫来,我有话问他。” 见文曲大嘴张开,他紧接道,“问完我就去。”
第72页 文曲话在舌间吞了回去,气汹汹得跑下楼。 一会儿上来个打扮怪异的厨子。 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二楼的客人听不见声音看不懂手语,便只好继续用餐。 百万富翁江湖杀手赫平章,藏身地居然是个破屋断墙连乞丐也不住的荒庙。 算算日子,赫平章今天将会在这个破庙里落脚。 谢晚成挑了个角落坐等。 等到抬头只见星辰满天时,庙外传来脚步声。 谢晚成也不隐藏,在那人踏进破庙时扬声道,“赫老兄,”接着擦亮火摺子,来人果然一手好易容,相貌丑陋得不忍直视,“在下谢晚成,文无隅的师兄。” 赫平章听他自报家门,迈开步子走到草垛旁大喇喇往下一躺,“有何贵干?” 谢晚成浅笑,走近前说道,“无隅有点麻烦。” “听说了。”赫平章语气淡极,显然对此事漠不关心。 “我想请老兄帮个忙。”谢晚成对他的态度不加计较,有求于人腰杆不能太直。 赫平章扫他一眼,轻哼,“你若想劫牢我劝你趁早打住,只怕人救不出反倒害他死得更快。” 谢晚成一愣,随即问,“无隅的事你都知道?” “不知,拿人钱财于人消灾,没什么好问的,而且他只付我一次行动的钱,肯定不是为了今天救他自己。” “你知道他想救谁?” “一对老夫妇。” “那你要如何才肯帮忙劫牢?” “简单,给钱就是,不过我可不保证一定成功,无论救不救得成都得收钱。” 谢晚成重重嘆气,他哪里不知劫牢绝非明智之举。 赫平章皱巴的脸皮居然露出丝许善意,“如今能救他的只有那位王爷。” 谢晚成闻言不禁冷哼,王爷已知文无隅身份,眼下自身难保,何谈救人,何必救他。 “我得走了。”忽然赫平章迅速站起吹灭火摺子,匆忙丢下一句便没了人影。 谢晚成呆愣住一会儿,听见外头有人贼声贼气得呼唤,“平兄,平兄,你在吗?” 来着是谁他没兴趣打照面,一个飞身跃过矮墙,绕到破庙后悄然离去。 第52章 晨露沾湿青衫,薄雾氤氲半遮,天尽处红霞似绮河如带。 日将出。 谢晚成驻足遥望,嘆息,这一夜不知文无隅是否安好。 忽闻一阵马蹄声,渐近。 谢晚成退至道旁,冤家路窄,来者竟是连齐。 见是他,连齐放缓马速停在丈外。 “上哪去?” 谢晚成踱近,这紧要关头不留守京城反而奔走他方,令人好奇。 “你打哪来?”连齐端坐马背淡淡回问。 “我孤家寡人一个,露宿野外是常事,你家王爷大难临头,你何故出城?” “不消你问。”连齐牵动缰绳踢了下马镫。 谢晚成横眉,大跨一步拽住马辔, “因为你家王爷,无隅此刻生死未卜,你给我说句实话,他预备怎么救无隅?还是根本不打算救?” “王爷自有筹谋。” 连齐说罢双脚踹马腹,无奈谢晚成抓得紧,马象徵性抬了几步仍在原地。 连齐有些不悦,却还是耐着性子, “你不妨再翻一次墙自己去问王爷,我不过是听命行事,不该问的绝不问。” 两人对峙了会儿,谢晚成松手后退,连齐打马,如箭离弦。 一阵疾风呼啸。 谢晚成目送连齐策马消失在旷野,丝丝缕缕的凉风,抚发丝,卷衣角,隐约带了点苦涩的味道。 怀敬王一案平静月余后竟惊动皇城禁军,府外好热闹的民众倾情演绎了‘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全跑没了影,连只麻雀都不敢歇脚。 文无隅被禁军羁押已经一天一夜,渊澄还是懒在西厢院,还是没事儿人一样。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却无法游目骋怀娱乐愉心,午后,肖何又领禁军直闯王府,“烦请王爷随下官走一趟。” 渊澄并不意外,一贯的倜傥,挂着浅淡笑意起身扫扫衣袂,伸手一请走进禁军队列。 肖何阴沉下脸,这位怀敬王官场之中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论谁也无分亲疏远近,骨里是个冷傲之人,但私下如何百无禁忌如何性烈如火不是没有耳闻。 然现下那位所谓最宠的文公子被禁军不留情面得羁押在狱,竟不见半分脾气,当真那位文公子就只是个玩物而已还是故作镇定,稍后即见分晓。 如此作想紧随队列后的肖何,觑了眼渊澄背影,闪过一瞬冷笑。 老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从文公子这肉身仿佛刀山上涮过几番的惨样可见,他的主人已难成气候,没人惧怕是否会有兴师问罪的一天。 渊澄的眼神扫了一下文无隅,垂眼的瞬间倏现一丝戾气,此番折磨可与他在自己手里所受相较,肖何身处禁军首领多年,手段也非寻常。 歇了几个时辰又是一顿拷打,文无隅此刻仍有气儿,缓缓抬眼皮,王爷一脸寡淡,似乎还笑了笑,于是也勾动嘴皮回应。 肖何来回扫看二人,以为文无隅嘴唇微微翕动欲张口,等了一会,见他只是无声挂拉下头,才对渊澄道,
第73页 “王爷没什么要说的?” 渊澄严正道,“肖大人的刑讯手段,就连大理寺和刑部都得甘拜下风。”他走近几步,伸出手指摩挲文无隅胸口鞭痕周围的勉强称得上完好的皮肤,如同欣赏一件古玩, “每道伤口深浅一辙,既让人痛不欲生又不会因流血过多伤及性命。” 肖何从那平和又不失郑重的口气中听出几分淡讽,可王爷的神情分明正经得无以加复,他琢磨不透,便单刀直入道, “朝野皆知王爷去岁生辰遣散府中所有小倌,将这位文公子收为专房独宠,足见王爷喜爱之深,可想而知,他对王爷必然颇为了解,”肖何说着扫了眼惨兮兮的文无隅,“按照常理即便是琐事也能敷衍几句,可他半句也不肯说。” 半句也不肯说?明明招了该招的,文无隅这时又费力得抬了下眼皮,可要张口十足辛苦事,只好半阖眼作罢。 渊澄极淡地掠去一眼。 肖何不管王爷是否信他所言,接着怜惜地看了看文无隅,语气戏嚯却故作忧伤之色,“三千佳丽不敌文公子一人,到头来仍是弃之如敝履,可怜文公子拳拳深情错付了。”他转目望向渊澄,“难道王爷明修栈道骗过了所有人?” 这肖何可非莽夫一个,竟能从中想到这一层。文无隅暗暗贊了句。 忽闻王爷轻促的噗嗤一声,笑了, “肖统领袖藏干坤,只做个禁军统领未免屈才了,你方才的臆想若编排成文,必定买者如潮,名扬四海指日可待。” 赤裸裸的讽刺,就是半死不活的文公子也两肩微微颤动了几下以示笑意,肖何脸色遽变,飒然转身,手一抬,侍卫怀捧一木匣走近文无隅面前。 “看来文公子不过是文公子,那么无论如何施刑,王爷也决计不会皱一下眉吧?” 肖何笑脸僵冷,揭开木匣,两排银针冷光幽幽,长短粗细不一,最细有如毫毛,最长则七寸余。 文无隅悄摸摸瞥了眼,已能料想这一匣子银针用法,顿时感到一阵恶寒。 侍卫扭动机关,刑架缓缓翻转,文无隅仰面躺在刑架,酸痛的脖颈得到支撑倒让他舒坦许多。 渊澄看着银针的表情不乏玩味,“没想到肖统领对针穴之道亦有造诣。” 肖何闻言怔了一瞬,怒极反笑,愠恼一散而空,此二人非等闲,一个全心全意受刑,一个装傻充愣到底。想他磨砺以须数年如一终于得君器重,万不可功亏一篑,既然王爷要与他论刑罚手段,便好好展示一番。 “皮毛之术王爷别见笑,谈不上造诣,尽往人身体上扎就行了,总能扎到痛处。” 肖何挑出一根细针,朝侍卫点头,侍卫立马上前一把剥下文无隅的鞋袜并将破不成形的裤腿袖管三两下捲起一小截。 肖何抓住文无隅的手,力道足够让悽惨的文公子不得动弹,实际上他便是想抽回手也没那个力气,只不知一会儿能否惨叫出声来。 “都说十指连心,”肖何将针尖慢慢逼近他的尾指,“那便先试试扎心吧。” 文无隅开始不自觉地发抖,倒不是害怕,而是因为脱水与飢饿。 渊澄凝眸望去,尽管看不清那张脸,他却晓得迄今世间无人能让这位铁了心的文公子真正畏惧。 第53章 细若发丝的银针贴和着指甲缝隙,针尖倏地没入指尖,文无隅的心瞬间收紧,身子随之一息颤慄。 肖何轻慢地抬了一眼,要把这折磨扩到极致,在扎进他指尖后缓缓旋转银针,指甲上的纹路逐渐显现出一条笔直的细微的血线,却似毒蛇一般,直抵钻心之处。 这种痛好比骨头里的痒,无法触及,且又持续不断,让人只得无止境地忍受。文无隅牙关紧闭,另一攥拳的手,手背暴起道道青筋,身体绷得僵直。 肖何知他能忍,银针扎进一寸左右又取一根,继续用同样的手法。 与此同时收到暗示的侍卫双双上前,将文无隅的四肢牢牢压在刑架上开始施针刑。 渊澄站在五步外,依然云淡风轻事不关己模样。 忽地他蹙起眉,空气里有股极淡的松香气味,那些银针居然浸泡过松香水! 他再看向文无隅,眼神里略带了些忧虑, 松香水若使用过量,会让人频临死亡之前毫无痛楚知觉,简直死得很轻松且愉快,可肖何在未达成目的之前绝不可能让他如此轻易死去。 果不其然,文无隅神情开始有些恍惚,手脚轻微抽搐,却无法彻底昏厥,痛感不断袭来,他忍不住呻吟,细细碎碎的声音,听起来无助地令人生怜。 忽然他的头猛地偏向一边,痛苦地扭动身子,一阵绞心的干呕过后,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胸口剧烈得起伏着。 他在反抗,似乎是不受控制,出于求生欲望本能地反抗着,可四肢被束缚在刑架上,他的挣扎徒劳无功。 待到指尖脚尖扎满银针,他的挣扎越发显得无力,眼角的湿润流湿了两鬓。 银针的光芒,刺亮了渊澄的双眸,他垂下头无声笑起。 深藏的狰狞和阴鸷非正得意的肖何能窥探,他欣赏着文公子一捧热血如何在他手中变得冰冷惨澹,他摇摇头啧一声,迳自自嘲道, “王爷还笑得出来,证明下官真是班门弄斧,让王爷失望了。”
第74页 渊澄不冷不热回道,“肖大人过谦。” 肖何朝侧前方牢房望了望,亮声道,“今天两位大人怎么如此安静?” 悄寂,牢中徐靖云和曲同音盘坐墙角草堆,早已面白如纸。 肖何不打算拖延下去,转头便挑了一根长的银针。他隐隐感觉王爷的镇定实则伪装,似乎在等什么,可又实难琢磨透,当下只能再逼他一把,相信王爷闻得出这些银针浸泡过松香水,后果如何不消他来言明, “人体三十六死穴,唯有膻中穴下官未曾试过,这一针下去,但愿文公子无恙。” 说着便扯开文无隅的薄衫,面前的人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一动未动,他俯身手指在他胸口按戳几下,银针缓缓下放。 渊澄岂不知肖何之意不在文无隅而在他,然而这一剎那他还是不由地敛息紧盯肖何的一举一动,袖中两手也不觉轻攥。 或许文公子时乖运蹇,逃不过此劫,他若早知如此,是否会后悔离开云林深处来此一遭。 针尖刺进皮肉,文无隅全无知觉,眼底死气沉沉,一眨不眨地望着上空。 这时侍卫匆匆来禀, “大人,皇上急令,命大人与王爷火速进宫!” 肖何诧异回头,愣了一会将银针拔出。 渊澄松了口气,尚未伤及要害,就看文无隅还能挨多久了。 “王爷请。”肖何满腹狐疑全往脸上摆着。 渊澄瞥他一眼,无声的讥诮,收起长袖阔步而去。 第54章 彼时一场毒燎虐焰,几乎烧毁的幽长深巷,早在新朝之初就已重修,不见一点破败的痕迹。 渊澄每回走这条道,都难免心中有些惊悸,昔日耳闻此地曾活活烧死上百宫人,惨叫声足足一整夜未停。虽说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少,可也不曾有过这般惨绝的死法。 忽闻一声高亢的鹰唳,渊澄稍抬了头看了眼,就只见高墙外环绕的高楼。 想这历朝历代的宫殿楼宇,无不巍峨气派,以彰显王权的至高无上。可这份光彩之下玄晖照耀不及的幽暗角落,总有层出不穷未为人知的秘密,悄然随历史消逝殆尽,呈现给世人的终究是一派海晏河清万象澄澈。 “海晏河清…” 渊澄暗自鄙笑,这四字,可能让逝者安息? 迟暮之年的皇帝半靠龙榻,双目流火,大喘着粗气,像老迈的猛兽被夺走了猎物,眼看着敌手叫嚣却心余力拙。 老太监吓得打哆嗦,双膝跪地捡拾皇帝方才震怒掀翻的奏疏。 殿外小太监嘤声禀报,“皇上,怀敬王肖大人候见。” “传!”皇帝盛怒之下反而病见好了,这一声直吼得小太监缩没了脖子。 老太监收好奏疏连忙退至一旁,皇帝见二人入殿不待受礼便指着玉案,怒不可遏, “渊澄,你做的好大事,胆敢忤逆朕,那些个乱臣贼子现在何处,交出他们朕或可饶恕你!” 肖何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幕错愕地定在原地。 渊澄不慌不乱,还是恭顺地俯腰拜礼,未等他开口,老太监先行打圆场, “皇上息怒,当心您的身子……” “有你何事,给朕滚出去!”皇帝怒火中烧,明显失去了理智。 老太监只得咽了声退出寝殿。 渊澄垂首抱拳,“微臣不敢造次,忤逆皇上。” 换作无辜常人,被皇帝呵斥,按常理先请罪再问原委,可渊澄的表现,似乎已知皇帝缘何发怒,这似非而是的回话把皇帝气得咬牙,又颤颤巍巍地指奏疏, “你不敢,那这些又是从何而来?” 渊澄走到龙榻前的玉案,拿起奏疏翻看,眉头渐渐锁紧, “御史大夫文鑫,礼部尚书崔明皓,大学士李光启…” 他依次念出署名,转看皇帝,“微臣奉命剿除前朝逆党,绝无纰漏,想必是有心之人从中作梗,假冒其名伪造的讨罪疏…” 听得这番话肖何大为震惊,他心知皇帝对在他膝下长大的怀敬王另眼相待,但数年下来君臣离心也是有的,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诸多前朝重臣去向不明,定然不是巧合而已,怀敬王乃前朝宰相遗孤,身份敏感,皇帝欲除之并非情理之外的事。而若怀敬王之言属实,现如今皇帝的所作所为,无异于狡兔死,走狗烹。他甚至怀疑前朝皇子仍活在人世许也只是个幌子罢了。 “字迹或可伪造,印玺可伪造不得!”皇帝紧接道。 渊澄面色凝重,声线却明显提高了些,“皇上忘了,凡有名望的前朝官吏,重则满门皆灭,轻则流放三千里,即便是铸造坊的何大人,也被皇上外放京城客死异乡了。” 皇帝一阵咳嗽,不过很快缓过气息,他靠回锦枕朝肖何抬了下手,似乎才意识到殿中还有人, “你去殿外候着,没有朕允许谁也不得入殿。” 肖何此刻暗暗捏了把冷汗,静声屏气转身,关上寝殿大门,立于丈外留候。 第55章 香炉冉冉生烟,安神香清馨沁脾。 皇帝的怒意也似平息许多,低沉了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大康开朝可谓兵不血刃一举成功,皇帝自认为当初做下的暗昧之事十之八九已沉石大海,另外一二明正典刑的皆有忤逆之证,无从落人口实。
第75页 渊澄轻笑了声,语气不乏谦诚, “欲人勿知,莫若勿为。如此简单的道理皇上不会不明白。” 皇帝冷哼,握拳震榻,眼里愤恨交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异心的?朕待你不薄!” 渊澄伸出一手,看了看自己掌心,回道,“微臣这双手沾满了鲜血,不负皇上厚爱。” 皇帝又被激怒,横眉瞪眼怒斥道,“朕所做的一切皆是顺天应命,为这天下,而你为了什么?你背叛朕,私藏逆党图谋不轨,简直罪大恶极!” 渊澄抬眼,直视不讳,神情多了几分冷漠决绝, “敢问皇上,诛杀归隐朝臣,流放无辜官吏又徐图杀之是顺天应命?逼死渊尚徽也是为了天下?” 皇帝窒息一般怔惊住, “你…渊尚徽是遭逆党行刺…” 他只以为渊澄藏匿野心步步为营,欲谋图大康江山,可他疏忽了文鑫没死,这便说明渊澄早就已经知道血诏的真相!可仍然下意识地否认此事。 渊澄嗤笑一声打断他,“请问皇上血诏被烧毁的部分何人提名?” 皇帝蜷曲的手指因中风过后总不由自主地发颤,此刻颤动地益发厉害,“血诏已毁,朕如何知道…” 渊澄从怀中取出一方明黄绸布,再次打断他,“微臣这儿有完好的,皇上请过目。” 说罢掷出黄布,黄布上字字鲜红,泣血椎心。 皇帝被渊尚徽三个字刺红了眼,猛一挥手将黄布甩掷地上,狂躁得挥舞双臂, “逆贼,竖子!其心当诛!当诛!” 渊澄俯身捡起血诏,摊放在皇帝瘫痪的双腿上,而后转身翻一本本奏疏, “这上面写的桩桩件件皆是皇上窃国屠臣的罪证,碍于时间紧迫,微臣无法让他们悉数列表,不过足矣,现下恐怕满朝文武甚至市井百姓,都知道皇上是如何取天下安天下的了。” “你、你蓄谋已久啊,果然,果然,他们都还活着…” 皇帝不知何时一双眼变得通红,口齿也不利索了,他恶狠狠地瞪着膝腿上的血诏,仿佛要将‘故人’们撕碎嚼烂吞进肚里去。 渊澄曲膝蹲下龙榻旁,环视一周大殿然后看着皇帝轻声曼语道,“齐皇在位时住的可也是这座寝宫?不知多少天子在这儿生在这儿死?对了,皇上午夜梦回时可曾听见齐后和幼帝向你哭诉,说这寝宫本该属于他们的,皇上还认得出么,大火烧死的人,鬼魂应是焦尸模样,漆黑的,有股腐肉味儿。” 皇帝喘不匀气,似乎有所想到,恐惧令他呼吸也发抖,肢体僵硬起来。 渊澄忽一拍额头,恍然道,“差点忘了,还有烧死的宫人,大多随齐后和幼帝葬身火海,那一定曾在这伺候过,冤死的鬼都认路啊。” 皇帝这时断断续续一下接一下哼笑,吃力地吐字,“朕敢取而代之,便不怕汝等报复,活着朕尚不惧,何况死人,死无全尸…” 渊澄颔首微笑,“对,皇上是天子,何惧鬼神。” 皇帝歪斜着头,面颊抽搐,嘴角溢出了口水,发声显得十分困难,却还是执拗地忿忿道,“敢为天下之大不韪,方能成就大业,朕无愧!试问天下间独揽大权者,谁甘做人下之臣…朕不例外,你也不会例外……朕只恨,当初没狠下心一把摔死你…” 渊澄凑得很近才听清皇帝的一席话,他站直身子,长出一口气, “若论史书记载,亘古以来谋朝纂位者二三,忠臣良将占七八,微臣只当做那七八当中的一个。” 皇帝生硬地扭动脖颈抬起头来,欲言又止,渊澄知他心疑想说什么,便微微倾身,说道,“正如皇上所忧,齐皇世子尚在人世,用不了不久,国本将重归正统。” “谁……”皇帝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嘶声。 渊澄抿笑道,“自然不是那位蠢死的文公子。” 皇帝二次中风的迹象已再明显不过,可现下想传唤侍卫捉拿叛贼为时已晚,嗓音挤在喉间,像破漏的橐籥,扑腾一阵嘶哑的风。 渊澄淡然站定,漠视着皇帝徒劳挣扎。 这便是他想要的结果。 至此只差最后一击,怕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他走近龙榻,将皇帝扶回躺好,盖上衾被, “皇上坐享二十数年太平,算是微臣报答你的养育之恩。仅此。” 他脸上倏然闪现一抹狞笑,伏低头对皇帝耳语一句。 而后理了理衣裳,施施然走出寝殿。 皇帝瞋目裂眦,斜视渊澄背影,眼角居然溢出血来。 肖何一脸复杂,目送王爷走远,才壮起胆靠近大门,他往殿内投去一眼,却不敢擅自踏入。 皇帝笔挺躺于龙榻,目光发直,干裂的嘴唇微微轻抖,衾被下的肢体,竟一丝动静也不见。 良久,传出老太监的惊呼声, “来人吶,快传太医!” 肖何匆匆偷觑一眼皇帝,悬着心被浇了一盆冰水彻底凉透。 皇帝再度中风,回天乏术。 渊澄出宫直奔大理寺。 留守的侍卫见王爷去而复回,虽讶异却不敢多问。 乍一眼恍如断气的文无隅到底是没死,渊澄探过鼻息后便去解镣铐。
第76页 侍卫犹犹豫豫地阻拦,“王爷、这恐怕不妥,没有肖统领的命令…” 渊澄只顾动手,“你去请命,若是肖统领说不放,再来本王府里拿人就是。牢里二位,也一併放了。” 侍卫相互对眼色,最终还是将牢门打开。 徐靖云是见过大场面的,可看见不成人样的文无隅,险些当场背过气,曲同音干脆扭头干呕了一阵。 “他、可有大碍…”曲同音心有余悸。 渊澄答非所问,“你回府好生休息,此事就到此为止了,往后见机行事。” 曲同音心里明白个大概,便不再多话。二人伫立大理寺府门前,楞楞看着渊澄旋身上马飞也似的眨眼功夫跑没了影。 「橐籥,就是,扇火的风箱,,?(ü)? 」 第56章 王爷一回来,王府又热闹了。 原因在文无隅身上。 这位悲催的遭池鱼之殃的文公子,捡回了半条命。 王爷方踏进府门就急忙忙喊医官,接着下人们一哄而上又一闹而散,烧水煮粥煎药忙得是热火朝天。 专侍王府的老郎中在王爷热切的注视下把脉把得一脑门汗。 所幸文公子命是真的硬。 “如何?” 老郎中的手刚抬离文无隅的脉,便听身后王爷很是及时地问话,他忙伛偻着转身, “回王爷,文公子的皮外伤并无大碍,只需按时服药不日便可痊癒,只是…”老郎中说到这停顿一下,思索着只是后面怎么说才恰当。 “直说无妨。”渊澄开口打消他的顾虑。 老郎中又将头俯低了些,“文公子自身体魄强健,但是落下的内伤一直未曾痊可,表象看上去无碍,多次累积下来,只怕这次需得好生调养才好。” 渊澄攒眉,问道,“何时落下的内伤?” “额…王爷生辰那时…便落下些轻微的内损,后又为武力所伤,五脏真气大泄……” 渊澄摆手打断,不愿听老郎中提醒他文无隅在王府挨过多少次打。 府中就这么一个老中医,每回文无隅病了痛了都由他经手,他最清楚文无隅的伤势利害。 “你只说要怎么养?养多久?” “至少半年,早午晚按时服药,不可劳累不可受凉,头一月必须卧床,一月后方能适当走动。眼下最要紧的是松香毒,此毒虽未侵入内脏,但还需及时祛除方妥。老朽已备下解药。” 老郎中端起几案上药盅,盅口横着一支银质滴管,里头乌黑黑的药液冒着热气,“文公子尚在昏迷当中,只能拿滴管餵食。” 不到筷子一半粗的滴管,瓢大的药盅,渊澄看着眼口紧闭毫无清醒之兆的文无隅,抬起手接过,默默坐到床榻上。 他吸上一管药液,送去文无隅嘴边。这时有下人进屋,捧着个一样大的药盅。 渊澄瞥了眼立马皱眉,“都得现在就餵下?” 老郎中不带犹豫地回道,“最好是趁早。” 渊澄呼出浊气一口,将滴管戳进文无隅嘴里。不料人是彻底昏死的,一管药在他闭合的双唇间熘达,全漏锦枕上了。 渊澄忙扯一把衾被胡乱往他脸上抹两下,转念一想这么下去得折腾到何年何月,于是放下药盅,另一手两指捏他下颌,迫使他张嘴,紧接迅速往药盅吸药液,挤进他口中。 许是餵得太快,许是太苦,又或是药液带有刺激性刺痛了文无隅干裂的嘴唇,总之他闷哼几声缓缓睁开了眼。 渊澄愣了住,拿滴管的手正好举在他眼前。 下一刻文无隅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打开渊澄的手,用力之大宛若一个健康人。 他蜷缩手脚窝在床头,眼里满是惶恐不安,“滚开!” 渊澄第一反应不是动怒,而是眨眨眼,捞过药盅捧手里,“喝药。” “不…”文无隅浑身发抖,脸埋在臂弯,活像受惊的小兽。 渊澄放下药盅,挪进床内欲将人扯出,可还未触碰到文无隅,他好似早有预警突地抬起脸来,又是惊恐万状,一骨碌爬了开,“别过来!” 渊澄这下明白问题所在,手里银色的管子,怕是文无隅给银针扎怕了。 他把滴管一扔,再度靠近,果然,文无隅不再恐慌,他耐着性子把人塞进衾被。 可文无隅迷濛的双眼要闭不闭,就这么强撑着。 “取汤匙来。”渊澄吩咐道。 不一会下人递上汤匙。 不得不嘆文无隅的警惕性,如此艰难困苦的状况,居然看见了那银质汤匙,噌地瞪圆了眼,又支撑起上身要逃开。 渊澄见势不妙紧忙拿了汤匙扬手一挥,“扔了扔了,别怕,躺好。” 这人一时半会是见不得银质物件了。 老郎中悄悄晃头,未得令仍恭顺地立在房中‘看戏’。 药必须趁热疗效才好,老郎中也犯愁,正欲叨句嘴,令他傻眼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王爷端起药盅饮进一大口,就着圆鼓鼓的腮帮子贴上文公子的嘴。 唇齿喉咙间发出不明不白的声响,老中医掩面,无声无息地退出厢房。 「我…我踏马感动得都想哭了…」
第77页 第57章 说那位文公子,不知倒了什么血霉,自打进王府,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又是王爷鞭抽,又是禁军施刑的,这不,软柿子被捏爆,变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了,拖着残躯把王府闹得快翻了天。 喝药是首件大事,每日三回,回回都是鸡犬不宁鸡飞狗跳,药盅砸了不下二三十个。 屋里棍状物件,凡是形似或神似针的形状,那是见也不能见,悉数扔去当废柴烧,银色或会反光的东西,更是文公子的死穴,万一被他瞧见,就似踩着猫尾巴,可是要跳起来挠人的。 文公子发疯,王爷首当其冲深受其害。 偏偏王爷千年难得一见的好性子,不论文公子是拆床脚还是撕帐幔,总是有无限的耐心,只专注一件事,哄骗他喝药。 后来下人们明白文公子为何发疯了,看他那千疮百孔的手指和脚趾,便知是被针扎过,而且扎得不轻,心底烙下阴影了。再加上有一剂是解毒药,便想文公子怕是中了什么失心疯之类的毒了。 三五天下来,文公子的卧室等同于重新布置了一番,落地床,麻布被,桌椅也一併没了脚,实心的,虽然整体布置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但多看几次,竟也独有一种别致的雅韵。 苦药当饭吃,总得有所见效。 第七日一大早,小厮把早膳和汤药一同送去文无隅房中,推开门便惊得呆住。 偌大的落地床上,文公子和王爷二人四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 按照这几天的惯例,文公子绝没有这般善良的时候,此刻恐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小厮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怕文公子扑上去和王爷掐架,自己躲闪不及又得重做两份早膳。 但见文公子朱唇轻启,说道,“王爷早。” 谢天谢地文公子的疯病可算药到病除了。 渊澄听得这一句问安明显迟钝了一会,才清咳了声说,“早。” 文无隅放眼四周,不解道,“屋子…怎么变样了,这是在哪?” 渊澄疑道,“你不记得了?” 文无隅蹙起眉思量,却记忆全无。 这厢渊澄掀开衾被下床,边道,“不记得就罢,这是你的卧房,重新布置了,若不喜欢再换回来。” 文无隅又瞧了几眼,笑道,“挺好,换来换去的麻烦。” “嗯,先用膳,再把药喝了,多卧床休息,你的伤得好生养些时日。”渊澄套上外裳,落座。 小厮将另一张小方桌移到床榻边,摆上早膳和药盅。 这方桌也奇特,由几块木板拼接而成,漆面磨砂,暗哑无光,但摸上去十分柔和。 见此情形文无隅只以为自己半身不遂了,特意掀起被角看了下,双腿尚全,而且也能动弹,于是手撑床榻欲起身下地。 这时传来王爷的声音,依旧是命令的口气,“别动了,就这样吃吧。” 文无隅自然地接道,“又不是坐月子,还下不得地了么。” 一只脚刚伸到床沿,王爷沉闷的声音便灌进耳中,“你听我一次会死?” 文无隅抬脸一看,王爷面带愠色,似乎真急了,他暗嘆一气,把脚收了回去。 一顿早膳吃得二人都闷不吭声。 “我在书房,有事差人叫我。” 末了,渊澄抛下一句话。 一旁收拾碗筷的小厮心里狐疑,文公子的疯病痊癒了,反而王爷不知又生的哪门子气。 文无隅嘟囔道,“谁招惹他了?” 小厮瞧了一眼,巧得和文无隅正对, “你么?”他随口道句。 “小的不敢。”小厮连忙撇清干系。 “那会是谁,管他呢。”文无隅喝完药嘴里苦得紧,推开药盅往后一躺。 八成是你,小厮敢想却不便说。 文无隅躺了会儿,伤势哪能好的那么快,老是感觉到身子某处隐隐作痛。 小厮还在收拾餐具,鑑于有段时间的失忆,他决定不耻下问,翻个身侧躺,眼神粘着小厮,“你是新来的?” 小厮停下手认真回道,“小的在王府五年了。” 文无隅哦了声,朝门口看了眼,皆是不熟的面孔,“原先那人呢?” “公子是问负责伺候你的小明吗?他呀,被王爷打发去餵马啦!” 文无隅疑惑道,“为何?” 小厮叠起空碗开始抹桌子,边眉飞色舞地回话,“公子回来那天,他给吓得腿都软了,打翻了公子擦身的热水,险些烫到你,结果挨王爷好一通斥,就去餵马了。” 文无隅听罢一时语塞,但看这小厮的神情并无半点幸灾乐祸,暗暗感嘆此厮机灵是机灵,只是没心没肺。 “那这屋子怎么回事?”他又问。 小厮定定看着他,“公子真不记得了?” 文无隅摇头。 小厮做贼似的往外瞄一眼,靠近两步小声道,“小的要说了,公子可别气恼了把小的卖了。” 文无隅被逗地嘿嘿直笑,一不留神胸口突突扯痛,他憋住笑,忍痛弱下声道,“保证不卖你,你说。” 小厮这才亮了声,“王爷带你回来之后,你就跟中了邪似的,见不得床脚桌脚这些看上去像针一样的东西,还有银器,筷子汤匙这种一律见不得,看见了就发疯,也不顾你身上的伤,那真是六亲不认人畜不分,尤其是王爷,寸步不离地照料你,第一个挨打的就是他,也只有他挨你的打。所以啊,这屋子的摆设就成现在看到的这样啦。”
第78页 文无隅笑不出了,他不怎信自己会做出如此羞煞人的举动,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信,顿时感觉面上无光,于是把脸别开,一双眼不知看哪里好。 小厮一瞧,新鲜了,文公子居然会害臊,转念又不好意思起来,宽慰道, “其实这也不怪公子,你那是中了毒,一时糊涂。” 文无隅尴尬地咳了声,“这些天辛苦你们了。” 小厮脱口就道,“我们才不辛苦,最受罪的是王爷,除了他,谁也靠近不了你。餵药吃饭啊,都是王爷干的,从没见过王爷这么哄人,跟哄小孩似的,不管公子你怎么闹,也不带说一句重话。” 听这一通文无隅苍白的脸渐渐红润,越发听不下去,正欲打断,小厮自己停了,可紧接说话声又噼头盖脸砸来, “就像俺们小时候好不容易买颗糖,却捨不得吃,藏在怀里又怕化了”小厮连连点头对自我肯定,“没错,应该是这种心情。” 文无隅不知作何反应,一个劲儿地眨眼,眼看小厮嘴巴张开,他急忙先一步打断,“好了好了,吾都知道了。” 他直起身忍着脚底的刺痛,大步走到橱柜旁接连打开几个抽屉,最后抓出一把金棍子,是之前废弃金鸟笼的栅栏。 文公子不宜走动,小厮牢记在心却来不及阻止,没一会儿功夫面前一片金光好不晃眼。 “打赏你的,拿着。”文无隅脚疼,一把揣进他怀里便沖回床榻。 “公子,这怎么使得…” 小厮无功受禄,局促不安地捧着小金棍追到文无隅跟前。 文无隅将自己藏进被里,“你不是说吾见不得这类东西么,你若不要,回头吾送给别人去。” 小厮原地纠结了会儿,才放进袖口,压弯腰道谢,“多谢公子打赏。” 第58章 渊澄和文无隅二人在王府蹉跎岁月的时候,朝廷上下已乱成一团麻。 皇帝再无清醒的可能,太医冒着生命危险宣布,剩下唯一能做的,只有准备后事。 列写皇帝数项罪名的讨罪奏疏业已传遍,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却无人站出来收拾残局。 曲同音这几日躲在自家府上落得清闲,他当然希望事态演变得愈烈愈好。皇帝又当临崩之时,更没谁有那份闲心去关注怀敬王渎职案,待新皇继位,此案也便不了了之了吧? 可他没曾想到大皇子会找上门来。 客套话一箩筐之后,曲同音算是看明白大皇子亲自登门所为何事。 原来他找遍了御书房及皇帝寝宫,也不见立嗣诏书。 如此,依照长幼尊卑理所当然由大皇子继任皇位,可他却担心无诏继位,遭群臣非议。纯属杞人之忧! 无事不登三宝殿,拐弯抹角一番后,曲同音直接打开天窗亮了话,“大皇子意欲如何?下官必当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他可不以为自己有那份威望一语定干坤。 大皇子扭捏好会儿,才把话说开,“父皇最后一面见的是怀敬王,不知可否有口谕传给他?” 曲同音怔住片刻,回道, “下官近来也未曾见过怀敬王,要不下官去探一探王爷的口风?” 大皇子的眼神像看傻子似的,却不开口。 曲同音脑子里划过一道灵光,恍然大悟,大皇子需要有人证明皇帝属意立他为太子罢了,至于口谕这事,无关紧要, “下官明白了,这就去趟王府。” 去时路上,曲同音连连捶胸嘆气,大皇子的思路确不错,事实上却适得其反,试想怀敬王若得皇帝口谕,为何不早早站出来以固国本,事后再提这一出,反而惹人生疑。 王府大门口,禁军已撤,王府守门侍卫认得他,朝他施了个礼。 “劳你给王爷通报一声。”曲同音站在大门外等候,此时此刻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侍卫回道,“不巧了,方才二皇子差人请走了王爷。” 曲同音愣住,忽地匆忙坐回马车,命马夫赶往大皇子府。 渊澄向来和三个皇子无甚交情,皇子府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来。 景致如何他没心情观赏,管家领路,他跟着,七弯八拐之后停在走廊中间。 “渊澄来了。”二皇子亲自迎接,脸上开花灿烂无比。 稀奇,真稀奇,打小不曾照过几面的人,竟这般亲昵地称呼他,渊澄照规矩躬身行礼。 二皇子一把抓住他的手领进书房,态度极其谄媚。 渊澄不动声色,“二皇子传我有何贵干?” “没什么大事,想你了找你聊聊。” 下人奉茶上来。 “喝茶,喝茶。”二皇子极尽谄媚之态,亲自端了茶递到他面前。 渊澄规规矩矩谢过,小啜一口,便置于座旁几案。 二皇子接着又开口了,“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孤僻,不爱和人来往,咱们自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疏远了实在是不应该。” 孤僻?平生第一次有人这般形容他。 渊澄暗笑,附和道,“二皇子说的在理。” “这往后啊,你我两家多多走动,感情才不会淡。”二皇子依旧自说自话。 渊澄认同其言的表现是不住地点头,忽快忽慢衔接地很顺畅。
第79页 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会,门口乌泱泱进来一群男子,个个肤白胜雪,眸若清泉,仿佛刚从画中被人扣出来,因为他们把不高兴的情绪表现得极为明显。 渊澄被这‘万艷同悲’的一幕着实给惊着,用被逼为娼四字形容这群美人再贴切不过。 二皇子立马上前称道,“可都是各地出了名的美人,你瞧瞧,还过得去吧?” 第59章 世间好男色之人没点分量无以至人尽皆知的程度,所以当朝怀敬王好男色可谓家喻户晓。 故此还带动了整个大康朝当下男风的盛行。 这点渊澄也没想到。他原是盼以此为由,落个荒淫无度的名声。 如他所愿,他的名声确实不大好,只是一向我行我素,旁人又忌惮其身份,不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罢了,谁会愚蠢到把脖颈洗干净了主动往刀刃上抹。 可世人也非一味毫无底线攀附权贵之流,强权底下有勇夫,堂上这一熘美人便是勇中之勇,满脸苦大愁深,浑身上下一千万个不乐意。 太平世道强抢民男,此事本就天怒人怨,又被责令竭尽所能去讨好那位‘名声在外’的怀敬王,这干人等更是一腔愤恨无处安放。 二皇子见他们绷着脸,渊澄也不见喜色,自己脸上挂不住,紧招摇着双手企图带动气氛,“都臭着个脸作什么,来,笑一笑。” 还真有人笑了,勉强扯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二皇子倍觉难堪,又不好当场发作,便死马当活马转头对渊澄道, “怎么样,姿色不俗吧,全数送给你!” 二皇子平白无故请他过府,又以美人相赠,真真应了那句老话,无事献殷勤。 收下是不可能的了,身边有个文公子尚未收拾服帖,哪里有空给自己再添麻烦。 “敬谢二皇子美意,”渊澄抱了下拳,“不过我看有些人家中尚有妻儿老小,一家子全指望着他,我若强行将他们养在身边,实在有违人道。” “是吗?”听这一说二皇子回头瞅两眼,他倒不信家有妻儿也能从脸上看出来,在他眼里个个都是少年郎。 这时有美人站出一步,头垂得老低,“小的…上有八十高堂,下有半岁小儿…” “小的也有…” 二皇子懵了住。 渊澄紧接道,“不如让他们各自去,也算好事一桩。话说回来二皇子传我所为何事?” 二皇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赠美人属正事之外,渊澄显然对这群美人兴致缺缺,若因此发生龃龉未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便手一挥示意他们退下, “好好好,听你的,都走吧。” 美人们逃也似地争相跑去门外。 渊澄哑然失笑,这二皇子有趣得紧,投人所好却不懂门道。 二皇子听见笑声便以为他心情不错,又套近将人牵去座椅,心底一边措词, “说到正事吧,也不算多大事,我就是想问问,父皇再度中风之前,可有旨意传给你?” 渊澄此刻已有所悟,这二皇子莫非是想争储?他默然,决定静观其变。 二皇子也不傻,瞪着炯炯大眼忙又接道,“当时寝殿中只有你,你的话是最可信的。” “二皇子以为单凭我一人之言足以让百官信服?”渊澄反问道。 二皇子斜眉歪眼地瞧他,笃定地连连拍他的手臂,“那是肯定的,怎么说你也算得上是父皇的养子,这些年父皇对你的恩宠百官们都看在眼里,哪里敢质疑你。” 渊澄低笑道,“可皇上并无一纸半语传于我。” 二皇子脸色突变,收回奉承的双手,正襟危坐,压低了声音道,“我的意思,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但恕我不敢苟同。” “你!”二皇子疾言厉色,即将恼羞成怒。 渊澄沉缓道,“前朝乃至近百年,皆推崇立储以长不以贤,若敢为人先,必得有过人之处。争储夺位可非儿戏,奉劝二皇子三思而行。” “你是说我比不上皇兄,无贤又无德?”话外之意二皇子倒听得真切,这下果断起火,冷冷道,“渊澄,我不是非靠你不可。现在这个天大的机会放在你面前,你不要,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再问你一次,行是不行?” 渊澄摇头嗟嘆,好心提醒道,“二皇子执意如此,终将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连个清闲王爷也当不成。” 二皇子握拳猛一震桌面,“我落个什么下场另说,但你只怕现在就当不成王爷了!” 渊澄抬眸望去。 二皇子沖门外高声暴喝,“来人,拿下怀敬王!” 侍卫蜂涌而入,纷纷亮刀。 这一出来得莫名。 那厢二皇子奸诈一笑,“弒君之罪,诛九族,凌迟重辟!” 第60章 带刀闯入的侍卫中有个人分外眼熟——肖何,欲笑不笑的表情正是意味深长处。 渊澄暗自轻嘆,嘆自己不得人心到如此地步,素日无仇无怨的肖大统领,煽风点火将弒君之罪往他头上扣,岂非居心叵测置他死地? 不消说肖何在二皇子意欲争储上扮演什么角色,或许仅仅是推波助澜,又或是始作俑者也不一定,二皇子不学无术耳根子又软,被人三言两语策反也不意外。总而言之,文公子的窦娥冤他原打算稍稍为难便罢,比如砍只手剁只脚,但至此这仇算是彻底结下了。
第80页 渊澄脸上似结了层寒霜,冰冷肃森,他望定了肖何,“肖大人,莫不是你煽动二皇子争储?此事得成你官高极品,若不成便是自寻死路。” 肖何收刀入鞘,周身一股傲慢,“王爷太看得起下官了,二皇子深明大义,岂能被他人左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二皇子如何坐不得天下,下官寻求庇护安身立命又何错之有。识时务者为俊杰,还请王爷再三斟酌。” 肖何此人功利心极重,自认为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而眼看功名未成皇帝生死一线,恐怕失去靠山遭王爷报复,便将兔死狗烹之前例抛却脑后,与二皇子一拍即合,这才上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是了,皇兄,酒色之徒,他能做皇帝,我如何做不得?”二皇子一副胜券在握模样。 此时忽然门外一阵喧譁,一个高亮的声音随风飘入堂中,话中满满嘲意, “二弟好志气,只可惜,我做不做得皇帝你说了不算,而你想坐龙椅,得看我许不许!” 这厢曲同音得知渊澄为几乎可称是素昧平生的二皇子请走,心觉有异,赶紧去搬救兵。若是多疑,也无伤大雅,随便扯个藉口也就罢。 方到二皇子府门口便看见禁军的身影,一路强闯巧得正听见二皇子的一番高论。 气氛一时紧张至极,双方刀剑相持。 二皇子一下慌了神,却还是挺直嵴梁骨,硬气道,“皇兄带甲士闯我府,是想动刀兵吗!父皇危在旦夕,你就要屠杀手足了?” 大皇子虽说淫乱好色,却比其弟睿智,闻言平静地睨视他,“二弟,你这是无理狡三分吶。” 曲同音一瞧,肖何果然在这,低眉顺眼,一脸的衰相。 二皇子做贼心虚,回不上半句嘴,徒剩剧烈起伏的喘气声,他反覆觑肖何,指望他敢站出来。 大皇子不欲多费口舌,他看向渊澄,说道,“既然怀敬王在,我正好有一事请教。” 渊澄抬了眼,等话。 “那日你与父皇同在寝宫,可有谈及国本之事?” 在场四双眼睛直直盯着他,尤其二皇子,眼中仍流露出一丝希望,却霍然警醒,手激动地一个劲乱指, “怀敬王说的话,完全、不可信,他,他有弒君之嫌!他故意激怒父皇,才使得父皇现在人事不知!” “荒唐,”大皇子嗤笑出声,“二弟,渊澄是父皇的养子,杀父弒君,这比天大的罪,你也敢胡诌,不怕天下人耻笑!” “我没胡说,我有人证明当天父皇一切安好,怀敬王出来他就中风,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不是他谋害父皇还有谁?”二皇子一个大跨步冲到肖何面前,“肖统领,那天你也在场,你来说!” 肖何面如白墙,众人目光集结在他身上,直把他看得冒冷汗,却也自知大势已去,便心一横抱了拳回道, “当时皇上因前朝逆党的奏疏大发雷霆,下官等也被皇上遣出大殿,不曾听闻任何不敬之言。” “你!!”二皇子气血翻腾,一掌怒扇肖何,“好你个见风使舵的狗奴才!” 肖何白脸上赫然五个指印,退缩一步再不敢出声。 大皇子鄙夷之色明显,语气极淡,“二弟别动怒,你我同宗手足,何苦相残叫天下人看了笑话。” “叫他们笑话好了,”二皇子哼哧一声,仍是不屑,“父皇根本没有什么口谕旨意要立你为太子!我如何不能争?!” 渊澄这时开了口,事已至此只差他出声一锤定音, “我朝几乎沿袭前朝遗制,唯有工户礼稍有改动,长幼嫡庶,刑法律令都未曾变革。” 突然冒出这么一段不应景的话,听得众人集体摸不着头脑,曲同音最先反应过来,试着解读道, “王爷言下之意是,皇上从未想过改变立嗣之法。” 渊澄点头,“既是公认以长为尊,皇上又何须特意立诏,毋庸置疑,在皇上心里,由长皇子承继皇位再合适不过。” 第61章 “既是公认以长为尊,皇上又何须特意立诏,毋庸置疑,在皇上心里,由长皇子承继皇位再合适不过。” 二皇子默立堂中,垂着头,一张脸憋得酱紫。 渊澄此话,让他十足像个跳樑小丑,一出争储大戏显得可笑又可悲。 这厢大皇子长袖一挥发下话,“那便都散去吧,这事就当没发生。” 侍卫收刀入鞘退散开。 正当这时,走在最末的肖何忽然感觉身侧一空,“小心!” 二皇子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有如天赋异禀,转瞬间拔出肖何的佩剑,速度之快连肖何也反应不及。 渊澄听得一句小心,霍地回头,见寒光直逼而来,紧忙将曲同音推开,却由不得他躲闪,剑刃直直砍在他右臂。 二皇子当真是个纨绔,使剑也不得要领,这一剑用尽全力横空噼斩也没能将渊澄的手臂砍断,而随即便被肖何一掌震飞丈外。 跌落茶座残肢中的二皇子不显颓丧,反倒恍如梦醒一般,睁着一双惶惑的眼。 渊澄臂上的剑伤,鲜血汩汩,立马侵湿衣裳,一只手掌迅速染红,殷红的血滴拼命往下落。 大皇子骇然色变,追进几步怒指,“二弟,你不仁别怪我不义!长兄如父,我今天就替父皇惩治你这个大逆之子,来人,将二皇子打入宗人府,无父皇诏令不得探视!”
第81页 二皇子生平第一次伤人,怕是没见过何为血流如注,盯着不远处一滩血呆若泥塑,就连侍卫将他架走也不带丝毫反抗。 渊澄对此漠不关心,他单手撕下一截衣摆,慢条斯理地包扎伤口,一旁曲同音插不上手,只能拿眼神援助,默默看着他给伤口卷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血止住了不曾。 “伤势如何?赶紧随我进宫医治。”大皇子转头询问,此刻的凝重的脸色绝非虚情假意,莫究二皇子意欲刺杀谁,他已然认定渊澄替他挡下一剑。 渊澄将布条打结繫紧,“小伤,我回府再处理一下,不妨事。” 血是不见流了,大皇子听他这么说,精神看上去也无异样,也便不再多言,打头先行离去。 屋里剩一队禁军,王爷没动身,肖何也不敢动。 过了会,渊澄左右整整衣裳,算是把自己打理干净,才迈开步子。 “帝王家的狗可不好当啊!汪~” 七尺宽的走廊,不窄,怀敬王一句沉缓如呓语的戏言,周遭听得一清二楚。 肖何自然而然对号入座,可他自往悬崖边熘达一圈,险些万劫不复,即便怀敬王朝他脸上泼粪也得甘之如饴。 曲同音闻听这句,悄嘆一记,这话何尝不是他说给自己的。 忽地渊澄顿住脚,徐步绕过曲同音,停在肖何面前,笑中玩味,声线压得极底, “知道你为何功败垂成吗?” 肖何一张铁青的脸埋低,声音自他头顶传来,微弱,却字字如针尖,刺进他心里, “因为你没有孤注一掷的胆气。” 方才堂上,凭他手里的禁军卫队,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全部擒杀,岂不大事可期矣。 渊澄言罢负手而立,又盯了会儿噤若寒蝉的肖何,最后觉得实在无趣得紧,才拂袖而去。 出了皇子府,肖何有如大赦一般匆匆抱拳道退。 “你不会不知,现在送他人情总比给自己树敌的好,你是否有其他用意?”待那肖何走远,曲同音禁不住发表见解。 渊澄噙笑,抬手挡刺眼的日光,脚底略微有点发虚,“肖何志大,岂肯屈居四品之位,你进了回牢门还没看出来吗?” “我又不瞎,可他此次遭挫,又没了靠山,还能作什么。” 渊澄哼笑一声,“只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吧,反正我没打算放过他。” 说着平坦的地面脚下踩了空,连连几个踉跄,勉强站稳住。 曲同音急忙伸手却没捞着,所幸人没摔个狗啃泥,可还是把他逗得笑不停,“你怎么回事…地上没石子儿也没陡坡…你还能给绊着…” 渊澄抹一把额前的冷汗,阵阵晕眩袭上头,“快扶我一把,头晕…” 曲同音忙止了笑,上前搀住他,“怕是失血过多,还是及早回府吧。” 渊澄来时乘坐的皇子府的车驾,只能由曲同音送一程。 阖眼歇了好一会,晕眩感消减,可是手臂的痛感却是一阵接一阵,让他不由地紧蹙眉头。 看样子痛得不轻,曲同音又幸灾乐祸开,“你也有吃痛的时候!” 渊澄掀他一眼,无话,紧捂伤口。 曲同音却不饶,大有替某人扬眉吐气的兴头,“我倒是尤其敬佩你家那位文公子,你这点伤跟他比起来,可差远呢。” 渊澄虚汗直流,还是不睬他。 曲同音偷笑,又道,“话说回来,文公子养了这些天,恢复得如何?” 提到文无隅,渊澄的眉头又深蹙几分。 “怎么?不好?”曲同音问。 渊澄话出口没好气,“好的很,能摔能打,现在还能顶嘴。” 曲同音听完简直乐不可支,将车窗拍得啪啪响, “一物降一物,这话一点没错!说文公子是世外高人半分不为过,只看他受这般多的罪还留在你身边便知了,你呀,怕是敌不过他,我真替你担心!” 渊澄被吵得不安生,索性睁了眼看窗外,一时间思绪万千绕。 曲同音自讨没趣一番也静下来。 车轮碾过青石路,马蹄哒哒脖铃声清脆。 隔好半晌,曲同音问道,“要不我去和他谈谈,解开他的心结也便好了。” “他不会承认的。”渊澄目光仍放窗外,却一路景物皆不入眼。 “你跟他摊牌了?” “何止一回,他只信自己。” “那你打算……” “我有办法让他自认不讳。” “你的法子不是打吧?” 渊澄转目望向曲同音,眸光倏黯,又看去窗外,“不打。” 第62章 文无隅打发了小厮后,被苦得倒胃的中药折磨得一阵阵噁心。 躺床榻上翻来覆去老半晌,也不见那机灵的小厮拿些甜点蜜饯来,金钱叫人盲眼,果真如此。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睡去。 可睡得正舒坦,耳边嗡嗡地响,像怎么也赶不走的苍蝇,终于给他整不耐烦睁了眼,正看见一大坨肉色东西向他压来。 他一惊,急忙挪开脸,再看,原来是小时候吃不上糖的那厮,慈眉善目不厌其烦地在呼唤,
第82页 “公子,起来用膳啦,公子,公子,用膳啦~” “什么时辰了?”文无隅连打哈欠问了句。 “你已经睡了两个时辰,该用午膳了。”小厮见他醒来,开始搬小桌摆膳食。 文无隅仍有点犯迷糊,摇摇晃晃地挪到床沿,一股熟悉又沖鼻的中药味瞬间让他没了食慾,头扭去一边捂了半天口鼻,抵在肚子里不上不下的噁心劲终于消停。 “公子怕苦啊?”小厮因受这位主恩惠不小,屋里没旁人在,便大着胆子开了腔。 表现得已经够明显,文无隅却摇头。 这一年多来没少喝药,只是这回格外难以下嘴。 “府里难得有人生病,小的到现在都没喝过中药,不过这味道,光闻着就不大好受哦?” 文无隅精神头还落在睡梦中,一副颓唐模样呆愣愣地抬起脸,说,“你想尝尝?” 小厮急忙摇手,“不是不是,小的的意思是,公子要不要喝完药吃点蜜饯压一压,小的这就去拿?” 文无隅垂下脸点个头,执起筷子捡菜,犯呕归犯呕,他向来不自虐。 小厮动作也快,不一会儿便转回,手里捧着一大盘蜜饯糖。 文无隅吃个半饱就开始嚼糖,嚼颗糖喝一大口药。 左右闲着,两人又唠起嗑来。 “你几岁进的王府?” “十岁,要不是王爷心善捡回小的,小的不定早就饿死街头了。” “如此说来他算是好人了。” “那当然,王爷从不苛待下人。” “你没见过他杀人?手起刀落一剑要人脑袋?” “啊…有这事…有也必定是那人得罪王爷在先。” “你倒忠心。” “王爷人好,下人们忠心是应该的。说起来公子你是在王府呆的最久的,王爷从前只睡香阁或是书房,自打你来了以后,很多习惯都变了。” “王爷大抵是发觉了床大的好处,舒坦。” 喝干药盅,果盘也见底,文无隅打了个饱嗝,终于精神抖擞,庭院春光正好,他踩进鞋里,准备去屋外走走。 小厮忙制止道,“王爷有交代,公子一个月内不可下地。” 文无隅还是站起,“你不说他哪里会知道。” “可王爷随时回府,万一被瞧见小的可罪大了。”小厮亦步亦趋地跟他身后。 “他不在府里岂不更好,你去把风。”文无隅停在房门口。 这时院外一阵脚步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功夫人便到院门口,隔老远都能感受到王爷一瞬间充满杀气的眼神。 “我怎么交代的?你聋的不是?!” 小厮浑身一激灵,扑通跪地,“小的……” “起开。” 文无隅还没来得及认罪,便感觉一阵狂风扑面而来,紧接身子一轻,胸口被挤得发堵。 渊澄提熘一下把人夹在臂弯,大步走到床沿,将他扔进床内。 文无隅整个结结实实陷进棉被,方才隐约闻到王爷身上有股血腥味,待他爬起来看时,屋里围了好些人。 果不其然,王爷完好无缺得出门却负伤而归,莫不是遭人行刺? 他磨下床来,悄悄走近。 渊澄坐于桌前,嘴唇略发白,额头拼命跑汗。 老郎中驼着背,小心翼翼地剪开他的袖子,露出的伤口像被撕烂的嘴,血肉模糊。布条嵌进伤口,血渍微干,已然和血肉黏在一块儿。 渊澄痛得七荤八素,余光瞥见个熟悉的人影,扭过头正欲发作,却手臂传来一阵撕心般的痛,一口气又给生生咽下肚。 老中医轻轻扯动下布条便不再动手,屏声息气地回禀道,“王爷,伤口需得细细清理方能缝合。” 与此同时文无隅莫名出声,“王爷受伤了?” 明知故问做得太过刻意,渊澄深吸一口气,瞪他,话却是对老中医说的,“你还等什么?” 这头老郎中又道,“老朽建议使用麻沸散。” 这句渊澄听的不够清楚,他正呵斥文公子,“你滚回床上去,别站在这!”言罢随口一句,“不用。” 老郎中迟迟没反应,这厢文无隅惊嘆,“痛得这般厉害,王爷居然不用麻沸散,委实意志惊人。” 渊澄怔住一瞬,回想自己都说了什么。 文无隅无辜的表情绝对不像装的, “王爷千万别逞强,想那三国关公刮骨疗伤,因为忍痛而气血上脸,以至于面色永远都是一片通红,虽是勇猛过人,但、吾等凡夫俗子没必要拿性命开玩笑。” 老郎中也以为王爷执拗不肯使用麻沸散怕折了英雄气,也跟着附和,“正是,正是。” 渊澄严重怀疑此人故意让他下不来台,伤口痛得他脸抽筋,舒了口气要应允,那边文无隅又开腔, “王爷犹豫不得,快快决定吧,这位老先生妙手回春堪比华佗在世,定能医好王爷,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啊,莫要等错失良机再哀嘆悔不该杀那华佗哟!” 一番话直把老郎中唬的一愣一愣,腿脚不好也自然而然地跪地进谏,“文公子说得在理,耽误不得啊!”
第83页 这是哪跟哪,把野史闲书拿来瞎扯打诨,安的什么心。渊澄从未觉得这人如此聒噪好磨嘴皮子,斜眼瞪过去,那人还很真挚地望着你。 最后他咬牙,拦腰劫走文无隅再次丢进床内,而后直挺挺躺下,“去准备。” 老郎中得令,忙不迭吩咐一干下人。 第63章 一张大床两个病患,浓浓的药味笼罩西厢,整日的不见散。 人总能适应周遭的环境。不过一天光景,文无隅已经能拿药当水喝,顶多最后放颗糖在嘴里。 主要因为空气里各种草药味,实在太混杂,很是考验嗅觉,他闻不出哪一种是最难闻最让人犯呕的,所以最后嗅觉压力过大便失灵了。 这早,文无隅坐床沿用膳,清粥小菜吃得有味儿极,旁边伺候的小厮频频为他添粥。 忽然小厮递碗的手停在半空,惊讶地望着他身后。 文无隅随即回头,立马喜笑颜开, “王爷醒啦!” 其实渊澄醒来已过半刻钟,就想看看这两人什么时候能注意到他。 “饿吧?来吃早饭。”文无隅往旁边挪,空出个位置。 这张小方桌的妙用之处在于一人不嫌大两人不会小。 渊澄单手撑床面坐起,抹把脸,“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今儿是王爷昏睡后的第三天。”文无隅未等渊澄问,一併报上详情。 这详细又善解人意的回覆没能疏散渊澄心里的不满,却也寻不到理由发作,他怏怏挪去床边,同时小厮眼疾手快取空碗添满粥,啪嗒摆他面前, 忽然间气氛静止了般,三双眼睛都盯着那碗粥。 王爷伤在右臂,怕是没法自主进膳。 小厮显得很是为难,餵王爷吃饭这事,他着实做不来。 求助的目光投向文无隅。 文无隅抬眼,王爷正也看向他,四目相对。 也许王爷没那意思,他却不能不自告奋勇,“王爷行动不便,为报答王爷此前的悉心照料,就由小的来伺候吧。” 说着右手捡起渊澄碗里的勺子,舀一勺清粥递他嘴边。 此情此景颇为尴尬,渊澄还是硬着头皮张口吃进。 谁知那厮居然左右手都使得,另一只手同时给自己也餵了口。 你一口我一口,共话桑麻? 如此反覆几回,渊澄终于受不了,沉声说道,“好好伺候行不行?” 文无隅恍然想起王爷有起床气,千万惹不得,于是连声喏喏,面对面端起王爷的粥碗,正经八百地地履行义务。 这一幕良人相倾美如画,不禁令人潸然泪下。 小厮深感自己多余,悄悄退开。 只不时地关注一眼。 餵完粥,文公子一应揽下餵药的活,裹着纱布的双手捧药盅倒出一碗黑乎乎的药,也欲拿勺子餵。 王爷似乎不大高兴,摆一眼文公子,单手端起苦药,一气儿灌下肚。 若是如此,粥也可以直接喝,何必多餵一举。许是,那般喝粥,狼吞虎咽的,不雅。 不过王爷在昏睡的那段时间,莫较文公子如何地粗手粗脚,总归流食和药都是他不辞辛苦一勺一勺塞的,只是王爷不知道而已。 过没多久,他见二人离桌双双横躺,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停当,守在屋外听候。 时下春将尽。 一件单衣躺衾被上不冷也不热,屋里一片寂静。 文无隅眼半睁,似昏昏欲睡,忽闻王爷说话声,“你不问问我为何受伤?” 文无隅打开眼帘,侧头问,“王爷为何受伤?” 渊澄眉心微蹙,也转过脸来,看了他好一会,才挪开眼无声地嘆一记, “你可知现在朝野上下流言四起?” “都说什么?” “许多前朝官吏遭当今皇上迫害,客死他乡,而今魂魄还阳,向万民申冤,揭露皇帝窃国篡齐屠戮忠良数宗大罪。” “便是那些人死而复生行刺王爷?” 渊澄轻笑,“若人死能还阳,这世道岂不鬼魅横行。” “那便是活人所为,可王爷不都、赶尽杀绝了么?” “赶是赶尽了,活口还留有几个,李大学士,崔尚书,御史文大人之流,现如今就关在刑部大牢。” 渊澄言罢扫了一眼文无隅,不出所料,文公子仰面朝天,表情无惊也无喜。 只听他淡淡道,“王爷将如此绝密道于一个外人,不怕哪天东窗事发,吾受不住严刑供出王爷么?想出那般折磨法子的傢伙,绝非人也。” 渊澄默然,颇觉无奈,次次皆如此。 倒不是他摸不透这人的心思,恰恰是太明白他煞费苦心想做什么,反而同病相怜,这与他十多年隐忍不发何其相似。不同的是,他有可信之人,能信之人。 文无隅却无论如何不肯将信任交付于他。 “主子。”这时屋外有人叩声,是连齐。 渊澄翻了身,唤人进来。 一去小半月的连齐见主子负伤,露出一丝诧异。 “办妥了?” 连齐叩首。 “还有事回吗?” 连齐目光瞟了眼文无隅,再次埋头,欲退。 渊澄却下床踱到桌前落座饮茶,“说就是。”
第84页 连齐又跪牢,不再犹豫,“属下去了趟白云观。” 躺床榻上的文无隅看了过去。 第64章 湖水映蓝天,湛湛如明镜。 风轻,无云。 绿草蔓蔓,延绵天际。 齐明秀假寐多时,心思挂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数月离别,连齐送来的密信,没有只言片语是给他的。 似乎已能想见,无论国复与否,渊澄终将弃他而去。 两千多个日夜,抵不过短短一年。可笑! 耳边传来脚步声,他翻身侧躺,把脸埋进臂弯,不愿见来人。 齐玦顾自低笑着坐他身边。最近齐明秀很是喜欢来这地方,离江南道府不远,草绿湖蓝十分之清净。 齐玦远望,一眼便能让人心旷神怡的世外桃源,却驱不散齐明秀心底的阴霾。他早就该看出来齐明秀和远在京城的那位王爷之间,不止是相依为伴的兄弟之情。 相比初到之时,齐明秀的改变显而易见,不再爱耍小脾气,性子也变得内敛许多。 “怎么,不高兴?”静默一段,齐玦开口说道。 “没有。”齐明秀轻声回道。 齐玦也不就此多问,转而道其他,“王爷的吩咐基本办妥,剩下就等京城来信,皇帝命不将久,新君继位事情就好办了。” “他要十队善隐兵士,一队十人,训练也得要一段时日。而且人多口杂,怕只怕时候未到先走漏了风声。” “我做了七年总兵,不曾懈怠一天,聚集百来忠诚之兵不难,虽算不上全是心腹,也断不会叛变。” 齐明秀看他一眼,翻身坐起。 离了王府他才明白全心信赖一人,其实无知又可笑,世上人心最是难测易变。 “既如此我信舅舅你,也信你手下的兵士。” 齐玦试探道,“就是不信王爷?” 齐明秀低眉一笑,“自然也信他,不然这十几年鼎鱼幕燕旦夕之危他图什么。只不过,”他语声稍顿,眸中无限悲凉,“他已弃我,昔日不复,谁能奈何。” 齐玦深深看他一眼,“若为天下长治久安,非明君不可,明君者,慎终犹始。王爷这么做,情理之中。因一己私慾而使人诟病,数年守困可不要白费了。” 齐明秀微垂眼睑若有所思,隔了一会儿,才道,“他要为这倒好,可他却是和一个来路不明的伪道士纠缠不清。” 那所谓的伪道士齐玦有所耳闻,去往京城的探子回报,此人牵扯王爷渎职一案被禁军严刑逼供,据说形状极惨。从表面上看,此人默默无闻,也未有搅动风云的能力,然个中隐情无从得知。 可是说回来,王爷阅人无数,应该不可能耽于美色无法自拔,独独把那人留在身边,必定有他的考量。 “或许王爷就是因他来路不明,才留下他以待查证。如果他另有身份,受命于钟氏,对我们大为不利。” 齐明秀含笑不语,这种理由,渊澄讲过,讲多次,难免就成了敷衍之词。 要是这世上有谁是闲得发霉而死,非文老闆和谢白吃莫属。 “喂,我说,你蹭吃蹭喝够了没,好歹做点事当做饭钱啊。” 酒楼满座无虚,文老闆财大气粗,毫不给他家主子的师兄留面子,声音半分不客气。 “你这店缺小二还是帮厨?” “都缺。” “那好,我呀字不错,帮你写张招工启事。” 谢晚成已练就一身厚皮,惭愧又不能当银子,该吃吃,该喝喝。 “你去食屎吧!”文曲怒吼,抢了他筷子震桌上,碟盘里的花生米集体飞空,又悉数落进盘中,一颗也没掉队。 谢晚成不嫌弃,伸手捡回筷子,嘴上也不忘埋汰文曲,“注意点场合,满口脏话,一堂的雅兴都被你糟蹋了。” 然而在座的早已见怪不怪,懒得浪费精神瞧他两一眼。 换作往常,文曲的嗓门必定节节攀升,可今天出奇地大方,活活忍下了这口气,一脚踩上长凳坐了下, “主子不是回王府了么,你去打听打听,他还活着没?” 谢晚成不愿意,“你怎么不去?好歹你在王府待过,你想见无隅,王爷不会不让的。” 文曲扭捏了会儿,闷闷道,“我暂时、不想见王爷。” 谢晚成翻他一眼,好像人家想见他似的,却道,“为了你家主子,见见也无妨,他能吃了你不成?” 文曲一顿眨眼,托起腮帮子,明显犹豫了,谢晚成连忙扛大锤趁热打铁,“你带上武曲一起,这么一来,理由更充分,王爷知你们一片孝心,肯定许你进府探视,不看僧面看佛面,无隅受罪都因为他不是。” 文曲缓缓投去个眼神,熘圆的眼珠来回转,“真的?” “当然!”谢晚成坚定地与他对视,笃定无比地点了下头。 “属下擅自行动,还请主子恕罪。” 连齐很灵性地又追了一句。 可他的灵性总是用得不在点上。 话说出口,再多解释,不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么。 渊澄其实把这茬忘了。会送信的奇麻雀,已经是铁证。文无隅的师父师兄弟,一家人,能问出什么来。
第85页 这下怕是文无隅防备之心更甚,可即便回避了他,此人依旧是不为所动。左右拿他没法,渊澄也便生出破罐破摔的心情来,他呷了茶,扫了眼不加掩饰直望着连齐的文无隅, “怎么说?神仙福地白云观被你找到了?” 连齐略显苦脸,他习惯于将大小事宜一一回禀,谨慎让他不敢擅作主张遗漏掉自认为无用的消息,而那些无用的消息在主子看来或许大有用处。 娄瀛山山高林深地势峻峭,白云观楼宇以墨绿为主,二者相互掩映,此前派去的人能寻到白云观,说费尽千辛不为过。 观内众道,自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一派怪人,整日念经打坐,视来客为无物。 连齐等人在楼外徘徊数日,才有个道士前来接见。 然而接见也非接见,只是带来居静道人的几句话,和一捧香烛纸钱。 “那小道带话说,让我等下山之后代为祭拜山脚下的文姓孤坟。” “还有呢?” “还说,若是遇见来自白云观的云游道士,转告他们,玩够了就回山上去,承继修道大业。” 文无隅渐渐眯起眼来,听得最后一句,干脆笑没了眼,仰倒床上乐不可言。 渊澄也跟着笑弯眼,“你师父预备让你继承衣钵?那姓谢的呢?” 文无隅断断续续道,“下山前师父有言,哪个迟归哪个接他老人家的圆座?吾和师兄约定,二十年内不回观。” 连齐禀罢,杵一旁无所适从,总感觉这一趟娄瀛之行,讨了满怀的尴尬。 渊澄挥手示意他告退,赤脚踩上床榻盘腿而坐,“你师父是个有趣的老头吧?有机会给我引见一下。” 文无隅也把两腿收合盘坐,“王爷想出家?” “定要出家才能得见尊师?” “那倒不是,吾以为王爷拜入师尊门下,修炼三年五载,宗师之位非你莫属。如此吾也好归,若不然,得二十年之后才能给王爷引见,一旦回去,便再也出不得了。” 渊澄煞有介事地频频点头,“为你的自由着想,不见也罢。” 留候的小厮叩门,“王爷,该换药了。” 文无隅很自然地欠身,看架势似要揽下这差事。 王爷没说不许,小厮便自觉退下。 而后就是一段羞于人闻的对话。 “你到底会不会,轻一点…” “这样呢?不痛了吧?” “还是痛,再轻一点,慢一点…” “已经够轻了……” “嘶~” “对不住,对不住,一下没控制住力气……” “照你这么下去,我得痛死…” “那长痛不如短痛,王爷忍一忍…一会儿上药时该不会痛了,可好?” “……来吧。” 第65章 这天,一辆普普通通的四轮马车停在距离王府还有百丈远的空地。 好一会才下来三个人,其中两人手肘上挂着四个大得夸张的食盒,以至于走路姿势活像只鸭子。 蹒跚至正门,文曲瞪了眼谢晚成,意思让他按约定行事。 约定其实很简单,便是由谢晚成叫门。 谢晚成这次没抵赖,收到眼神就抱了拳踏前几步,“小哥,麻烦通报一声,文公子的两位家僕求见文公子。” 王府侍卫探头看向墙根被食盒压得气喘吁吁的二人,文曲皮笑了下回应,侍卫自然认得他,道了声稍等,便往府里去。 没多久只见连齐孤身出来,扫三人一眼,“进去吧。” “走走走…” 得到准许,文曲扛上食盒催促谢晚成入府,谢晚成却退让一旁,“我就不去了。” “为啥?”文曲问,都到门口了来个不去是几个意思。 “我,”谢晚成拧眉,故作忧郁,“暂时不想见他。” 不想见谁,文曲没问,这话耳熟他前几天才讲过,于是朝谢晚成狠狠翻白眼,领着武曲进门,轻车熟路往西厢去。 连齐并未尾随,依然站门口,两人左看右看终于是对上眼, “你真要在这等?” “方才不是说了。” “你不想见文公子?”连齐又问,惯有的面目表情。 谢晚成够起个意味不明的笑,“我其实只是顺道看看你。” 连齐老脸一僵,眼神忽地冷下几分。 谢晚成见状噗嗤笑出声,“你这人老是那么正经,实话跟你说,我是不想见你家王爷,看吧,手下都没好脸色,更莫说他,我何必自讨没趣。” 连齐别他一眼,正欲转身,谢晚成又接着道,“左右你也没事,咱们随便聊聊?” “聊什么?”连齐冷冷淡淡问一句。 谢晚成没觉出自己此刻也是自讨没趣,抬手指那头马车,“这么一里一外站着被人瞧见多不好,烈日炎炎的,去车上歇会。” 两旁侍卫成功被这逻辑吸引了目光,双双看着他。 连齐犹豫片刻,当真迈开脚步。 “许久不见你之前去了哪里?才回的吧?” 车厢里没茶水没零嘴,两人就这么干坐着。
第86页 阳光灿烂,车前两匹马驹交颈嘶喃。 “去了白云观。”连齐回道。 谢晚成怔了住,复问,“可曾见到我师父?” “不曾,不过你师父有话转告。” 谢晚成竖起耳朵甚是认真等他后话。 “要你速回白云观继承大业。”连齐说罢直直看着他。 谢晚成眉心渐蹙,神情颇为凝重,“他老人家不行了?” 连齐眉头不由自主跳了下,“带话的道童没说。” 出乎意料的老实,谢晚成暗笑,“你不了解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着呢,再活五百年不在话下,他总想骗我们回那闷死人的地方,自己好逍遥。这话你有告诉无隅吧?他肯定也不当真。” 连齐闷声,微微点了点头。 “我跟他讲好了,二十年之后再做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妥协。”谢晚成自顾自话。 连齐听得这句彻底没了声,此刻已证实文无隅所言无虚,他便不知聊什么为好。 谢晚成却是话痨,把山道之险观邸之妙道众之非同常人一应问个遍。 所谓的闲聊,全由谢晚成这把桨划动连齐这只船,絮絮叨叨也不觉尴尬。 文曲走到西厢院门外,做贼似的先冒了个头探情况,院子里和从前一样,花草盆栽井然有序。 就房门口有一人候立,很是敏锐得看向他。 在那道陌生目光的注视下,文曲踏进门槛,弱弱唤了句,“主子,我和武曲来看你了。” 屋里二人刚又换一轮新药,渊澄因为疼痛额头冒出细汗,面色不是尚佳,一转头看见文武曲负重累累站门口,模样甚为滑稽,立时展眉解颐,见他们放下食盒要跪,便挥了把手,“免了,我看看都什么好东西。” 王爷面善,文曲也便如释重负,拎了食盒挨个打开,“也没啥新鲜玩意儿,我想来想去不知道带什么,就把店里卖得最好的几样拿来,你们尝尝。” 文无隅延颈一瞧,险些跌下床,好傢伙,烤鸡烤鸭烤鱼烤猪蹄,俱是荤食,幸亏另两盒有几样素菜和小甜点。 渊澄扶额,“这些我府里不都有。” 文曲垮下脸,略委屈,“我刚才说了不知道带什么。” 文无隅捡盘甜点,往嘴里塞,边贊道,“好吃,这个王府没有,王爷尝尝?” 说着递出瓷盘。 渊澄看了眼红红绿绿的圆糰子,兴趣不大。 文无隅却站了起,捻一颗凑他嘴边,渊澄好歹是张了口。 主僕三人表情如出一辙,直勾勾巴望王爷道句好。 “还成。”渊澄品罢,主动捡了一颗。 明明表情动作俱到位,显然很是合口味,偏吝啬得没句赞美之词。 文无隅微不可见地摇下头,俯身又去挑了盘糕点。 渊澄坐下床榻,顺手拿走他手中的瓷盘,吃得心安理得。 文曲打进门就瞧见偌大一张矮得出奇的红木床,直觉告诉他不该问的别问,于是撩起衣裾席地而坐。 他如今的扮相俨然是个有钱人,只是举手投足仍欠矜持。 渊澄觑他一眼,眼角噙笑,“文老闆,生意可好?” 文曲手撕大鸡腿,武曲一只自己一只,无所顾忌地开始啃咬,“可好,每天饭点楼上楼下都能坐满,有时还排长队呢。” 文无隅冁然,深感吾家有儿初长成,长歪长裂不要紧,重要的是终于不必靠他谋生。 渊澄似见不得文曲安逸,话锋一转,“生意这般红火,我的那份几时给我?” 文曲一大块肉含在嘴里愣住,“哈?什么那份?” “分红,怎么也得五成。”渊澄比出五根手指。 文曲讶异地望文无隅,“主子,有这事吗?” 文无隅同款讶异望渊澄,“有这事?” “有,”渊澄拿圆团塞他嘴,“点翠楼怎么来的你没数?” 文无隅囫囵吞进接道,“白来的,刘大人怎敢问王爷要钱。” “那也是看我的面子,这你不能否认,只要五成分红已是贱卖,你们想空手套白狼?” 话到这份上,破财事小,王爷面子事大,文曲两道眉毛塌拉成八字,“那…王爷能不能缓几天,最近有点周转不开……” 这厮睁眼说瞎话的功力大为长进,渊澄自是乐不可言,憋着笑意又道, “点翠楼还是小了,你就没想过扩展财源?” 文曲虽然爱财但生意经根本念不来,怯声弱气老实巴交回道,“我从没想过。” 渊澄瞟了眼气定神闲猛吃点心的文无隅,忽然兴致缺缺,原想玩笑文曲,可奈何这家主子护犊,一点也不配合。 却文无隅这时说道,“王爷可饶了文曲吧,他呀人头猪脑哪想得了这多,你行行好给指点指点,拿五成分红抵一条发财道,只赚不赔,是吧,文曲?” 文曲忙不迭点头,“是啊是啊,王爷有什么高招?” 渊澄别他一眼,微抬了下巴摆起架子来,“我这条发财路光五成可不够。” 文曲又摸不着头了,睁大眼一顿眨,“王爷还想要多少?我家主子天天陪您吃陪您睡,都成三陪啦,等于是卖给您了,自家人别计较那么多嘛。”
第87页 既是卖,还敢称自家人,这逻辑不得不服。 文无隅一口恶气堵胸口,果然青出于蓝,为了钱自家主子也可拿来抵帐。 看文无隅受气,渊澄乐得笑声成串,而后款款道来, “点翠楼在城南,你往城北开家分店,待生意步入正轨,再进驻城东,如此四面八方遍地开花,不出十年,京城首富便是你文老爷!” 首富这个字眼,顿时让文曲双眼冒金光,激动地直拍大腿,“好主意啊!我怎么没想到!改天我把那五成数出来,亲自送王爷手里!” 这二人传授生意经时,文无隅默默把几盘点心一扫而空,对于王爷的生财之道不予置评,纸上谈兵谁都会。 “不着急,你留作周转。预祝你财运亨通,文老闆。”渊澄郑重其辞,有模有样地抱拳恭祝。 “谢王爷指点,小的赚了钱一定不忘王爷大恩!”文曲紧随其后牢牢抱拳。 文无隅哑然,捧着鼓鼓的肚皮各看一眼,两人这么对坐着互相作揖,颇像结拜异姓兄弟,搞笑。 正此严肃之时,连齐匆匆叩门,紧而回禀, “主子,丧仪官宣丧,皇上驾崩…” 一室的悄寂。 好半晌才出个疑惑的声音,“驾崩…是死了?” 渊澄沉沉嘆一记,“是的,皇上驾崩,你的发财大计必须暂缓了。” “为、为啥?”文曲莫名舌头打结。 “国丧期间,万民素衣简食,禁宴请礼乐。”文无隅解释道。 文曲咬唇,耷拉着头似有些愤懑。 这厮无知者无畏,胆大包天,敢露出这副表情,文无隅捡一颗小果子半分不留情掷他脸上,“富贵在天,取财有道,你作的什么模样,不要脑袋了?” 文曲抓抓脸,讷讷应声,“知道了,我躲家里不出来可以吧。” 也知连齐特意来禀,可见事关王爷,自觉收拾一地狼藉,“那我和武曲告辞了,过些时间再来看你。” 第66章 那厢扯七扯八摇了半晌船桨的谢晚成目送连齐匆忙离开,没多久便看见文武曲两人大摇大摆地走出王府。 到底是心肺不全,一国之君皇帝驾崩,俨然不影响文曲的心情。 回到点翠楼他便四处张望,看别家店铺挂起白布换上素服也忙活开。 谢晚成得闲,和武曲两人悄悄躲二楼角落私语。 一来谢晚成不大懂手语,二来防着文曲突然上楼,武曲拿指尖沾水在桌面写下一行字。 王爷下月生辰,主子意在那日行动,由他拖住王爷。 谢晚成两眼发亮,他等这天等得够久了,却见武曲又落字。 皇帝驾崩意味着新君继位,自古新皇登基不免大赦天下以恩泽百姓之名笼络人心,文无隅在最后关头要他们暂且静观其变,若出意外再依计划行事。 江风翻飞,桌上水字渐隐,半分不留痕迹。 现下京城民间不乏谣传,说钟氏皇帝诡诈窃取齐氏天下,只是当朝掌权者自顾不暇,无人站出来制止谣言。 谣言并非空穴来风,却尚未疯传,可见定有人在背后策划,不消想此人是谁。谢晚成不明白的是其更深一层的目的。 他闲云野鹤浪荡江湖半辈子,不问世事不爱权御,又岂知,康代齐而立遗留下来的祸患不久又将是一场无声的政变。 国丧大礼持续三日,寺观鸣钟不绝,百官素衣缟冠,京城遍插白旗,香菸沉凝遮天蔽日。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四海同庆之时,朝臣们多怀顾望,绝口不提讨罪诏书,尤其经由御史台审察亲自将此呈递先皇的御史大夫,被好奇之人询问究竟,一味地装聋作哑,企图矇混过去,关乎先皇声誉荣辱,远非怀敬王渎职这般简单,心虚之处在于当年事亦有所耳闻,是真是假全凭人论,何况时过境迁物换人移,真相又得几人知,他作为两朝老臣自然拎得清。 可没几日闲,便有不速之客踏月到访,禁军统领肖何,向他秘密询问详情。 御史台官吏众多,谣传的开始寻根究底就是御史台。 人老智昏的御史大夫被肖何几句东窗事发祸及满门的危言恫吓,登时把罪诏的来龙去脉交代个底朝天。最后达成共识,由肖何先行试探新皇的口风。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肖何要争的这口气源于后怕,一步踏错,功败垂成,他再没有回头的余地,怀敬王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即是大赦天下,也便半字不究肖何的罪过,毕竟未成事实。 可大皇子原本就是酒色之辈,胸无大志,继位以后勤政了几日,私下里开始网罗各地美人充纳后宫,打发了专伺御书房的老太监,批阅奏摺时身边也得由美人端茶递水。 肖何听半晌嘤声笑语,踌躇一段,终于下定主意,“微臣肖何求见皇上。” 皇帝也没胆子大到淫乐不择时地,左不过觉着无趣弄几个美人在御书房调剂心情,听得禀告立时静了声,唤道,“准进。” 皇帝等了会儿见他光跪不出声,微微有些恼意,冷他一眼道,“有事说。” 肖何忖度着措词,“事关、先皇,先皇在世时曾有密令传于微臣。” 皇帝心里愈发不满,他作为先帝的亲生皇子,有什么密令遗令还得从一个下臣口中得知,不满归不满,仍摆手屏退左右,
第88页 “为何现在才禀?” “先皇曾令微臣调查怀敬王渎职一案,可先皇去得突然,案情尚未查清只能不了了之。” 皇帝轻笑道,“你的意思是继续追查?肖何,别以为朕不知你做的好事,未以谋逆罪惩处你,是因为你和二弟没能得逞。怀敬王与你,你觉得朕会看重谁?” 肖何急忙双手伏地重重磕头,“皇上明鑑,可微臣仍旧认为怀敬王有意激怒先皇,皇上有所不知,此前先皇命在下调查的不止是怀敬王渎职之事,其中另有隐情。” 皇帝冷眼蔑视,“什么隐情,父皇已逝,你怎么说都成。” 肖何心急道,“皇上若不信,可召怀敬王府上的御厨一问。先皇早就疑心怀敬王图谋不轨,一直都有派人暗中留意王府,且先皇极度怀疑前朝皇子尚在人世。” 皇帝惊愕,问道,“先皇为何将如此重要的机密告诉你,朕为何只字未闻?” “事情还未调查确凿,不宜惊动,所以微臣才将整件事联繫在一起,怀敬王藏匿前朝皇子,图谋光复大齐,在行迹败露前先行下手,先皇想必也没料到怀敬王胆敢弒君,一切来得措手不及,皇上才对此事一无所知,而这也是怀敬王最想看到的。” 皇帝愁眉凝重,几乎要被说服,再三思量还是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当日在二弟府中怀敬王救过朕,替朕挡了一剑,朕不信渊澄会造反,依你所说,他谋划这些不止一两年,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孩童,你那时候有这般深的城府?” 肖何哑口,他那时可能在某个荒地玩泥巴,转而又道,“只怕万一,请皇上细想,微臣的推论哪一件不是合情合理,若不然如何解释先皇病体康复当中又再度猝然中风,逆党的奏疏或许是其中一个原因,可奏疏是如何传到御史台的,背后肯定有人作为,退一步来说,先不论奏疏真假,那么谁会这么做,目的又何在?假如是怀敬王,皇上不觉得一切顺理成章吗?” 肖何急于求得认同,把问题一股脑抛出,皇帝听得犯糊涂,深深皱着眉盯看他。 肖何小声接道,“如今朝野上下都在传奏疏的内容,皇上不妨召见几位。若任由谣言传开,于国不利,于皇上不利。” “皇上如纠结怀敬王替您挡下一剑,反过来想,也许二皇子本就冲着怀敬王去的呢?”肖何察言观色一番,又追了句。 皇帝左思右想没琢磨出个所以来,最后见肖何如临大敌般正容亢色,为谨慎起见便发下话,“此事有待查证,你先把所谓的眼线召回来,待朕问清楚再言其他。” 新君虽无治国大才,却不轻易听信一面之词,肖何苦口婆心一大通阴谋论,算是失策了,不过到底引起了皇帝重视,也不算白费。 第67章 服完国丧,渊澄很闲。 新君继位他的案子没人提没人管,也没给他恢复职位,似乎就这么被遗忘了。 按理说也算救驾有功,赏点什么不过分。可是非但没赏,反而把先皇赐给他的御厨给召了回去。 理由是,太后娘娘因为先皇仙逝伤心过度而致食欲不振,那几个御厨原先是伺候太后饮食的,最了解太后的口味。 渊澄当然没理由让太后凤体不安,吩咐管家好生送走。 文无隅握着支宝石缀顶的毛笔在宣纸上乱涂乱画,有意无意地埋怨了句, “人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有势就能颠倒黑白亦能覆水再收。” 这话不大像出自文公子之口,渊澄盯着他看了足足半柱香时间,这才凑他跟前去,夺下宝笔,指头抬起他的脸来,“你是在替我抱不平?” 文无隅一脸认真,“正是啊。王爷白流了这么多血,皇上已经忘记王爷救驾这回事,最可恶的是那肖何,连谋反罪都能逃,王爷怎么能对他如此客气。” 渊澄弯下腰贴近,笑眼半眯,低声道,“我是装的,其实早就恨得牙痒,总有一天我把他剥干净了绑柱子上,由你亲自折磨他。” 温热的气息扑得文无隅往后缩了下,脸莫名一阵发烫,他将笔取了回来,继续涂画,闷声道,“吾见不得打打杀杀的事,还是由王爷处置的好。” 渊澄挑眉,跟了句,“那你觉得剥皮抽筋和五马分尸哪个比较好?” 文无隅下笔不停,随口一说,“王爷喜欢的话,先剥皮再分尸,最后油煎。” 渊澄盯着宣纸上鬼画符似的墨迹,总结的一句别有意味,“你说见不得打杀,杀心却是不浅吶。” 文无隅不以为意,“拜他所赐,吾这一身的伤还疼着呢。” 说到在他身上用刑,渊澄自然而然想起自己曾经的作为,话到嘴边又按捺下,注意力集中到某人拙劣不堪的画技上,“冒昧问一下,文公子鬼斧神工般的作画手法是承了哪位大师的真传?” “自创的!”文无隅虽然对于作画一窍不通也毫无自知之明,品画单纯靠感官,可是自己动起手来画得贼认真起劲。 “这是?”渊澄憋住笑,指指画上一块豪放的黑块,黑块上下部分旁边还延伸出四笔细线。 文无隅听得这一问简直不可置信,夸张得睁圆了眼,“这是王爷你啊!”
第89页 渊澄惊呆了下巴,结舌无语。 文无隅此刻恍然,想他如此用心作画,敢情王爷方才不是夸他,登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丧气地掷开笔。 渊澄大呼一声,“啊,我只是不确定画上是我本人,怪不得眼熟,”他又仔细看画,眉头时而蹙时而展,开始瞎猜,“书房外的轩辕柏,对吧?” 文无隅看一眼渊澄手指之处默不作声。 左右文公子眼神不在画上,渊澄虚晃一指,又说瞎话,“你这个官服上的孔雀尤为传神。” 这下文无隅有了反应,虽然没什么好气,神色倒舒缓许多,“当真?” 被他猜对了,渊澄忙趁水和泥,“可不是,暖春闲庭,渊某缓缓归,正见文公子你,轩辕树下皎兮盼兮。” 前半句说对了画意,后半句文无隅很是嫌弃,“呸,谁盼兮,吾那时昏昏欲睡,困得不行。” 渊澄掩嘴偷笑,往后论是没羞没臊的训练之法,不提也罢,随即又道,“你对作画还挺认真。” 文无隅落下最后一笔,收工,拿起宣纸空中抖两抖,递渊澄面前, “认真就对了,拙计不堪品论,吾身无长物,权当提前恭贺王爷寿诞,您将就将就。” 渊澄怔怔,伸出双手接过,心里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难得,难得,我一定好生收藏,还有那只拂尘坠。” 文无隅淡淡一笑,继而有些发愁,“今年正值国丧,王府不能设宴了吧,去年来的戏班子据说很是出名,可惜吾却错过了。” 渊澄捲起画纸,悠悠道,“那出兰陵王,若不吹毛求疵,也足够惊艷的,看来你挺喜欢看戏。顶风作案可是找死,我打听打听戏班子在哪搭台,我们出城去看。” 他随手牵住文无隅,把人带往床榻,坐了一个时辰该躺躺,一月期限还未到。 文无隅听王爷这么说,忽一下就乐开,自觉躺平了,掩饰不住的高兴。 渊澄背过身,神色倏然暗了暗,他把画卷放进抽屉,转身之间陪上笑靥。 “回皇上,先皇将我等遣去王府,交代小的们留意王爷,其他的小的们就不知了。” 御书房跪一熘厨子,身上有股油烟味,把皇帝熏得直皱眉,“可有发现什么?” 为首的御厨回道,“王爷很少出府,王府里也没发生什么可疑的事。小的听说是文公子烧了王府厨房,王爷冷落了他一段时间,有次出游又领回个公子,这位新来的公子看着柔柔弱弱,似乎有些拳脚功夫,许是看不惯文公子,找过他几次麻烦,后来就相安无事了,再有一天,他打碎了王爷极爱的一只青花瓷,被扫地出府了。” 说的尽是风花雪月之事,重点没一句,八卦倒知道得一清二楚。怀敬王早年风流名声家喻户晓,这点子喜新厌旧的韵事,见怪不怪。 皇帝没听出一句有用的来,耐不住油烟味挥手示意他们告退。 肖何却在这时站出来,“皇上,容微臣再问几句。”得到皇帝首肯,他问道,“这段时间王爷和文公子同吃同住?” 厨子们集体点头。 “很是亲密?” 又是挨个点头。 “这就奇了,先前微臣奉命刑问文公子,王爷根本不顾他的死活,莫非王爷是装的?据臣所知,没有哪个男宠能伺候王爷超过半年。” 肖何紧追不放,连皇帝都看不下去,狠瞥了他一眼,“这等事身为男人再明白不过,你怎么就不懂呢?兴许他活好,体贴又不粘人,这样的伴儿,不是非要不可,有当然最好。” 肖何面如土色,仍不死心,“恳请皇上给微臣一些时间,微臣定能找到有力的证据。再者怀敬王渎职人证物证皆在,皇上也不过问了?” 皇帝陡然沉下脸,正言厉色,道,“你在朕面前搬弄是非朕过问了吗?怀敬王和你什么仇什么怨,非置他死地不可?” “微臣失言…”肖何急忙跪地谢罪,激怒皇帝对他没好处。 皇帝略显烦意,半阖眼,双手在额侧打圈。 殿内御厨连同肖何都识相地告退。 皇帝权衡再三,决定亲自问一问怀敬王到底是否存有不轨之心。不论彼此之间的交情,至少父皇于他恩同再造,臣下之子封王拜爵,历史上屈指可数,此等荣宠无以复加,怀敬王就该如他封号一般,常怀敬畏之心。 第68章 渊澄番外 年幼的渊澄,也曾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只是韶华易逝,一切颠覆在他十三岁那年。 那年他骗过了随伺的嬷嬷,仗着高出同龄人许多的身形,假扮成侍卫混出了宫闱。 沿繁华的长街一路闲晃,鬼使神差地就逛到旧时的宰相府。 宰相府光景不复,门庭寥落,周遭一片凄冷景象,积尘厚重的匾额上渊府二字依稀可见。 渊澄自是知道此处便是皇帝口中他的旧宅,可没料居然落魄至此。 渊澄推开一条门缝侧身走进,一个鬚发半白的老翁正在清扫庭院。 眼前冒然出现生人,还是个半大孩子,老翁怔怔,好一会儿才问出话,声音干哑, “阁下是……” 府里还有人打点,渊澄显然也感到意外,盯了又盯老翁,“我、叫渊澄,这可能是我家?”
第90页 老翁顿时有些激动,浑浊的双眼微微闪光,“你爹叫什么名字?” “渊尚徽。”渊澄如实回道。 老翁听得这个名字,更是颤抖得不能自己,连忙跪地叩首,“老奴拜见少主子…” 渊澄上前搀扶,“老先生请起,我以为这里已成荒宅,你怎么还守在这儿?” “老奴姓和,是府里的管家,老爷过世后少主子进了宫,这宅子也就荒下了,老奴总想着少主子有一天能回来……”老翁拿粗糙的手掌悄拭泪。 “巧了,我也想着回来呢。烦请和叔领我四处看看。”渊澄挪开眼神环视四周。皇宫高墙深院,繁文缛节太多,冷清束缚,离宫的想法始终在他心里。 “好,好!”和叔应答着步子迈得稳健,“这边是主屋。” 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丝毫不像常年无人居住。 渊澄在屋里走走停停,隐隐一股幽幽的檀香,他走到帘后内屋,此处设有祭台,堂上挂着两幅画像,他看着画像有一会,悄嘆了声。 和叔燃起三炷香递给他,口中喃喃,“老爷夫人,少主子回来了……” 渊澄对画三拜,跪地叩头。不孝者莫若他。 “和叔,说说爹娘的事吧,他们怎么过世的?”渊澄仍跪着,心情已没有来时的雀跃,更多的是不解,每每谈及爹娘皇帝总是轻描淡写,不隐瞒他的出身,也不对此多言。 和叔静默好一会,才开口,“老爷和夫人一向身体康健…” 渊澄立时疑问道,“不是因病而逝?” “他们是中毒身亡,老爷临终再三叮嘱好生照看小主人,不过,皇上说老爷是两朝功臣,要将你带入宫里抚养,老奴只能听从圣意。” 渊澄第一次听闻双亲的死因,惶惑不已,稚气未脱的脸一时阴沉下来, “知道谁下的毒手?” 和叔垂首摇头。 渊澄望着画像久久沉默。 临走前和叔才又问了句,“皇上待少主子好吗?” 渊澄想了想答道,“还成吧,大抵朝事太忙,皇上对皇子们也少有过问。”他顿了会,笑道,“和叔担心皇上不许我回府来?” 和叔讪笑一下默认。 “皇上会许的,我总不能一直待在宫里。” 和叔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那…少主子千万不可提起老爷和夫人的死因,只等回府以后再从长计议。” 和叔的谨小慎微,守着一座荒宅十余年,不仅仅只是等他归来吧? 渊澄盯看他好一会,应下,“好,我知道了。” 皇帝收养渊澄的初衷,其实只为博个仁义之名,掩世人口舌罢了。 渊澄提起回府之事,又动之以孝礼,皇帝二话不说便答应下。赏金赐银之外更着人前去修缮府邸。 可和叔坚决不肯翻新后府的一座旧屋,问其原因又缄口不言,渊澄只好依了他。 待到工事完毕,渊澄把他叫进房内,如此怪异的行为决绝的态度实在令人费解。 “和叔,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今天一併说了吧。”渊澄不自觉摆出一副横眉冷眼模样。 和叔忡忡,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渊澄看在眼里,又道一句狠话,“现在不说,往后也别说给我听,那间屋子,我明天另找人翻修。” 和叔踌躇半晌终于扑通跪他面前,哽咽道,“不是老奴不肯说,实在是……主子你年纪尚小,不该知道这些事情……” 渊澄哼笑一声,“那你何必告诉我爹和娘遭人陷害?这么多年来你就是在等这一天不是吗?” 和叔依然默跪。 渊澄也不急,安坐着等他开口。 好一段时间后听得一声长嘆,和叔不再纠结,抬起头看着渊澄, “主子可还记得你三岁以前,府里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 渊澄回想了下,说道,“没什么印象。” “老奴不敢欺骗主子,你如果能想起来就知道老奴说的是实话。那个孩子,现如今住在那间屋子地下的暗室。” 渊澄诧异,“他是谁?什么来历?该不会是我弟弟或者哥哥吧?” “不,他是前朝遗孤。” 渊澄眉心一抽,“难道爹和娘因为藏匿他而遭的毒手?” 和叔迟疑了下,“老爷和夫人到底遭谁暗害老奴真的无从得知,只知当年大康亡齐之时,皇宫发生一场大火,他被嬷嬷侥幸带出了宫。后两年中秋夜,皇帝突然到访,老爷吩咐将他送去曲侍郎府里,七年前才又回到这,再没从暗室出来过。” “爹娘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渊澄眉头蹙得深重。 “中秋过后没几天。” 渊澄听到这一时间心绪翻涌,“如此说来和皇上脱不了干系,却又为何留下我!” 和叔愁眉不展,“老奴不敢妄下定论,老爷走得很平静,似乎早有所料。” 渊澄沉吟片刻,长长吁气,“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他。” 是非因果扑朔迷离,确实需得从长计议。眼下他力所能及的,或许就只有承接‘父业’,保住前朝遗孤。
第91页 月缺,风高。 地上开启的密道口,深幽黑暗,令人悚然。 烛光微弱,阴影摇曳,渊澄险些踩空,惊出一阵燥汗,这儿哪是人能住的地方,换作他可能得疯癫。 “公子,哑婆子…是我…”和叔小声轻唤。 “和叔。”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回应,随后便见暗室深处亮起豆点烛火,慢慢朝他们靠近。 来人走到一定距离站了住,警惕得看着他。渊澄打量一眼,此人清瘦得不像话,居然比他矮上好一大截。他身后一个老妇人,鞠个大礼后悄然退下。 和叔回过头,声音压得更低,“主子,他就是,齐明秀。” 渊澄拿走他手中的白烛,“我叫渊澄,你叫什么名字?” “齐明秀。我记得你,你从宫里回来了。”齐明秀不动,语气生冷不近人情。 渊澄只好干笑,“你记性真好。” 走近了才看清齐明秀,与其说清瘦,不如说干枯,眼窝深陷颧骨高凸,脸上几乎没一两肉。 “坐吧。”齐明秀指指铺了一层薄布的床板。 角落里有个小摇篮,被铺又厚又新。 渊澄又是干笑,很是自然得落坐,“我会慢慢给你添置东西,你再忍耐几天。” “无所谓,我都习惯了。”齐明秀说着停顿下,认真盯着他,“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张爹和娘的画像。” “这…”渊澄为难了,“你父皇母后的…” 齐明秀打断他,“我是说你的,我的我哪里记得。” 渊澄连连点头笑道,“当然可以,明天我就取下来放你房里。” 齐明秀没了话。 渊澄自顾接着说,“将来我想办法带你出去。” “真的?”齐明秀这时无神的双眼倏然变得灿亮,仰头直直看他。 “真的,一定!”渊澄低笑着回道。 齐明秀抿了下嘴,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 第69章 这天刑部府,曲同音忙完公务坐在大堂饮茶,顺便等一个人。 这人便是暂代大理寺卿的徐靖云,勤业,非常的勤,每天这个点都亲自来刑部交接公文。 上回不幸蹲了次自家大牢之后,徐靖云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一头扎进批不完的公事里。 曲同音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没别的,是为眼睁睁目睹文公子遭人荼毒却无能为力,深觉自己是个废材罢了。 可他忘记一点,人家倚仗的不是大理寺卿这顶官帽,而是王爷这个公卿大臣都得敬三分的身份,偶尔可把石头当金子使,换作旁人,看禁军买不买帐。 给跟鸡毛当令箭…曲同音醋意泛滥便在心里狠狠鄙夷。 念罢他又嗟嘆自责,不该这般评徐靖云,道是在其位谋其政,他做得一点没错。 日过三竿,徐靖云准时出现。 见着人曲同音又耐不住嫉妒心作祟,撇开眼假装没瞧见。 徐靖云腹疑,碍于在场另有同僚在议事,看他一眼便去取侍郎桌上的公文。 转回之时曲同音还是没个正眼,他终于硬着头皮迎上前,声音轻得跟做贼似,“你不回府?”往日这时两人都会同行一段。 闲得喝茶能忙什么,曲同音瞟他,音调不轻不重,反正两丈外的人听不清,“下官在此恭候徐大人尊驾,岂敢擅离职守。” 徐靖云立时噎住话头,木讷地站那不知该接什么。 “那、我先走了。”最后憋出一句道别。 “不送!”曲同音噌得上火。 没来由的发情绪让徐靖云不知所措,匆匆回看一眼仓皇而去。 刚出府门没走几步,身后一声低喝,“你给我站住!” 徐靖云听话地原地站住,低垂眼睑无序地眨动,活似受了天大的屈。 曲同音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生生忍下跳脚的冲动,压着嗓音斥道,“大理寺离了你不转了?天下大赦你大理寺天牢反倒人满为患?” “都是刑部收来的。”徐靖云展示一下怀中厚厚一沓文书,显得很是无辜。 曲同音立马气短。 “我做不惯这些,你帮我想个法子,请皇上另派人选,或叫王爷重领大理寺。” 这人说到底就是个憨货,不善言辞而已,心里没什么小九九,只不过自己先入为主胡思臆想,总以为他放不下文公子。 曲同音倏然间心绪大好,眉梢轻挑欲笑不笑,“会习惯的,你当大理寺卿谁都能做。要我想办法,只会让你坐稳这个位置。” 几句言语之间的大起大落,把徐靖云刺激得直发愣,冻住一般,半天缓不过神来。 “走了!”曲同音拿手肘顶了下他胳膊,“我今天心情好,陪你一道把活干完,再请你吃饭。” 徐靖云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方才经历了什么,隔半臂距离近看身旁人侧颜,忽然心头一热,无缘无故脸烧得慌。 曲同音察觉有怪,再转眼,见徐靖云颇为慌张地错开眼神,脸上居然稀微染了一层红晕,可谓铁树开花百年罕见。 他大笑,口中吟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而后凑近他耳边轻语,“下一句是?”
第92页 徐靖云一张脸着火似的,羞地无地自容,身子绷得笔挺,支吾道,“我读书少……” 曲同音乐疯癫了,抚掌狂笑。 这一带少有百姓走动,过路小吏都隔得远远的假装很忙。 徐靖云却见不得他大庭观众之下如此放浪无形,暂时又开不了口说什么,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果然曲同音止了笑追上来,“等、等我…” “你别笑了…” “好好好,不笑。晚点去我府上吧,省的喝多了找不着路回家,顺便给你补一补下一句词是什么。” 徐靖云忽地站定,看着这厢要笑不笑憋得辛苦的曲同音,嘴角僵硬得直犯抽抽。 这时曲同音忽然恢复正经模样,徐靖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见三个宦官迈着碎步朝他们走来。 “曲大人,皇上有请。” “曲卿,你和怀敬王交情如何?”皇帝第一问。 “公事公办,交情甚浅。”曲同音如是回答。 “你觉得他为人如何?”皇帝第二问。 “公事上严谨缜密雷厉风行,至于私事,微臣知之甚少不敢乱言。”曲同音稍微忖度后作答。 “依你看来,怀敬王有可能谋夺朕的江山吗?” 皇帝毫不避忌的一问把曲同音问懵住。 在皇帝关注的目光下沉思一会儿,才说道,“微臣以为,朝代更迭一为君主暴戾恣睢致使天下大乱,乱世则出英雄。二为庸君无能怠政失察,臣下拥权自重取而代之。三为大道使然,盛而衰,衰而亡,亡而新。我朝开元二十余载,君亲民和,黼蔀黻纪之初始,与一三不符。皇上察察为明,怀敬王无兵权在手,说白了不过是挂着王爷这个虚衔罢了,因此微臣私以为怀敬王并无篡朝的能力。” “朕与你同感,”皇帝不住地点头,“可是…” 皇帝没再往下说。 曲同音适时接了句,“皇上还有什么顾虑?” 到此他明白为何皇帝对他如此坦诚,这得益于皇帝还是皇子时,他曾经献过几句美言,换言之无心插柳柳成荫拍对了马屁。先皇许是因为武将出身,自以为意气风发不减当年,一手把握朝政,未曾予皇子们扬名立身的机会,三位皇子一直默默无闻,朝臣们大抵和先皇想法一样,还没到攀附未来储君的时候。后面大皇子能轻松顺利得登上王位,他功不可没,被视作心腹言之成理。 话既已出,皇帝抛开顾虑直言道,“其实先皇在世时对怀敬王多有防范,朕虽不明缘由,却不得不上心。原本朕打算亲自问问他,但是一想,倘若他有那个心也断不会坦白,若是无辜,岂不是朕多疑,有伤君臣之情啊。” “皇上说的极是。”曲同音眼珠子一转,又道,“微臣有一事不明,先皇既然告诉您提防怀敬王,却为何没说缘由?” “先皇二度中风之后直到驾崩也未曾清醒,朕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皇帝无意之中朝大殿外投去一眼。 曲同音自当心里有数了,“那皇上意欲如何?” 皇帝拢眉短嘆,“朕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曲同音这下摊上大事了,皇帝或实则大智若愚还是他多虑?眼下摆明这个坏人要他来做。 正当他游移不定时,皇帝用商量的语气问道,“朕听说,怀敬王渎职罪证据确凿,这个由头你看如何?” 曲同音咋舌,心中狂汗,“皇上高明,革去怀敬王大理寺卿之职,就留他个虚衔罢。” 皇帝一拍桌盖棺定论,“就这么办,爱卿稍候片刻,朕拟道圣旨,有劳你跑一趟。” 曲同音灵光一闪,“大理寺卿是否令着人选?” “现在是谁?”皇帝下笔如有神。 上朝这些日子连臣下都没记住,古往今来绝无仅有吧?曲同音暗暗失笑,口中应道,“先皇亲命由徐少卿暂领。” “那就将他提正。” “皇上不如把任命书也拟了,微臣正好顺道一併宣读。”曲同音侃然,正襟危跪,把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表现到了极致。 皇帝一口答应,火速拟好两道圣旨交给曲同音,俨然这位爱卿便是当朝君侧的股肱之臣。 革职倒无要紧,渊澄郁闷得不明显。直到发现曲同音携带着另一份圣旨,旨意居然是提拔徐靖云! “卖友求色,你真干的出!”渊澄仰面长嘆,忿忿不能平。 “要不是我,你恐怕此刻拖家带口的就要另谋生路了!小人长戚戚啊!防着点。”曲同音对嘆道。 “怎么?肖何搞的鬼?” “还会有谁?” 渊澄轻哼一声,“也罢,反正我现在自由了,找个月黑风高杀人夜了结他轻而易举。” 曲同音无意和他讨论杀人法,错过身对半倚床头的文无隅轻抱了下拳, “文公子别来无恙否?” 文无隅坐直了回礼,“甚好甚好,曲大人春风满面想来万事遂愿,可喜可贺!” 曲同音笑得像朵盛放花,“看文公子面色红润光彩照人,便知王爷没少疼爱。” 这耀武扬威得太过没事找事,渊澄大喇喇坐文无隅身边,长臂一伸将人揉进怀里,“他自是不缺疼爱,你可就不一定了。”
第93页 曲同音摇一摇手中圣旨,洋洋自得,“我现在就去疼爱我的人,叨扰,告辞!”言罢扬长而去。 文无隅缩着脖子仰头问,“那事就算了了?” 渊澄拿指腹轻缓地一下下摩挲他的脸颊,这个角度看,文公子甚是乖巧,很顺他眼,“从现在起在这王府里,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你想不想…宰了肖何。” 文无隅觉得痒,手掌抹一把脸,咕噜坐起,为王爷操心,“临近生辰杀人怕是不吉利,这事往后稍一稍为好。” 渊澄煞有其事得思量一会,颔首认同,“你说的是,那就…先放他一马?” 文无隅随之审慎点头。 渊澄仰面躺倒,两指揉捏鼻樑,长长舒一口气,像是压抑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 “索性咱们提早几日出游,我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第70章 音云番外(接上) 曲同音色心色胆都有,奈何他挖空心思几乎将华夏三千年有的没的情诗诵个遍,徐靖云就是不为所动,莫不是这人又反悔? 眼看日暮黄昏,桌上的案卷换了一批又一批,曲同音不得不怀疑自己自作多情会错了意,喜事与斜阳算是一道黄透了。 徐靖云其实不置可否,只左右打太极就是不应答关键点。 他非情窦未开的小少年,曲同音弦外之音不说自明。一来他觍不下脸大白天行乐,二来对自己那点不同常人的癖好心虚,万一露了怯没脸再见曲同音,三来担心被人非议,他自认没有王爷那份把断袖断得光明正大的魄力。最重要的是第四点,这一去不发生什么是不可能的,可曲府高堂在上,即便蒙住头不要脸他也不敢造次。 另外倒有个折中的法子,便是去自家府上,可转念他又汗颜了,御下无方家门不幸,隔天府里的家丁铁定将他与男子同宿的事往外传。 徐靖云就这么在诗词当中度过无比纠结的一整日。 曲同音心中坚定的英雄气终于荡然无存,好似暴晒一整日极度缺水的花朵,蔫头耷脑的,颓然然闷不吭声地往府外走。 徐靖云仍未思量个万全出来,见他要走,心里一着急便叫住,“等等…” 吊着他当猴耍好玩? 曲同音漠然转身,冷冷看着他,到底没忍心把那句气话说出口。 “令尊大人、这个时辰睡下了吧?”徐靖云赧赧,接着问道。 曲同音稍一愣,双眸登时晶亮,眉飞色舞地冲到他面前,“搞半天是为这个!我爹绝对是史上最开明的爹,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 徐靖云愈发色赧,“你还没回答我…” “这可说不准,”曲同音如实道,“他老人家作息时间全凭心情。再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的担心未免多余了。” 徐靖云无言以对,微垂着眼游移不决。 话讲到这,徐靖云已无法回避,曲同音趁机把话挑明,无比的正色,道, “我不愿诓你,我爹也正如我所说,从不过问我的私事。我的心意自不必多言,你若对我存有那份心,其他的事都无关紧要,若没有,就当你我今日未曾见过,往后一切如旧。” 徐靖云的一副心肠虽然通而不畅却笔直到底,哪比得过曲同音弯弯绕绕的心思,面对这番不是即非的抉择,一张脸苦得彻底。 曲同音失望得嘆一记,不再发一言,转身便走。 “我有…” 声音略轻,但足够听得仔细。 银月似钩,清辉披撒。 曲同音嘴畔微动,得逞的笑意不宜示人,只朝身后伸出一手勾了勾手指。 没一会儿,他如愿以偿地触碰到了该有的温热。 今夜的月色格外撩人。 连曲老也无心睡眠,沐浴着银辉赏花弄草。 尚在老远徐靖云便要作揖,被曲同音拦了下,一把抓住他的手,生怕他爹看不见似的,将紧握的手摆在胸前,脆生生唤道,“爹,您可真有雅兴,大半夜的赏花。” 如此明目张胆,用意已经不必明说了。 曲老身子微躬漫不经心瞥二人一眼,继续摆弄花瓣,“和你比,我这点爱好怎一个俗字了得。” 徐靖云心里慌乱,等曲老背过身去急忙暗暗使力挣脱出手来。 曲同音只好松了劲,“这位是大理寺卿徐靖云徐大人。” “下官见过曲大人。” 曲老只摆了下手,“我早已不是什么大人,你太多礼啦,来了就当是自己家,随意的好。” 徐靖云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 曲同音觑他一眼,暗自偷笑,“我们就不打扰您的雅兴了,您早些安寝。” 刚走几步,曲老将他喊住,“明天你抽个空,把这盆锦绒送去赵公公府上。” 曲同音道声好,等了一等见他爹再无后话便领了人往厢房去。 酒是好酒,百年佳酿,曲同音高兴,人一旦心情好容易忘乎所以,稍不留神喝了个半醉。 殊不知徐靖云酒量比他高一筹。 食色性也,花前月下,又有美酒助兴,那些事自然水到渠成。 不知不觉二人谁也没有半分扭捏,大大方方往内房折腾。 曲同音自以为海量,比力气他一介书生铁定不是习武之人的对手,走共酒这一出为的是避免到关键时刻分上下之位,妥妥地把人吃干净。
第94页 可慢慢地发现事情远非他所愿的那般,显然此刻的徐靖云,张弓欲发的架势,绝对真把式。 衣裳已经褪去大半,曲同音睁着迷濛的眼打起精神,半撑床推了把徐靖云拉开一臂距离,“那个……” 徐靖云两眼雪亮,直盯着他,眼神反覆在他的脸和锁骨之间流连,声音微涩,“怎么…” 曲同音被这热切的眼神看得心里一颤,完了,他居然一瞬间感到自己默默地做出了妥协,犹豫着问出声,“再喝、一杯吧…” 可是徐靖云这时却意外地灵光,立马直起身子摆出非礼勿视的姿态,“你、反悔了。”说着局促不安地摸床下榻。 “我不是这意思。”曲同音连忙伸手拽他,煮熟的鸭子能让飞了么,只不过眼下自己比较像砧板上的肉,拗不过心里有个声音一直不停地在环绕——依他一回罢了。 徐靖云转过脸,刚才不安地一阵乱扒床后手里多出几条绸带,他怪异地看向曲同音。 看不出绸带的用途,胡扯几句也便敷衍了事,偏偏曲同音色迷心窍,两颊绯红,语出惊人,“我喜欢绑着来。” 当初渊澄将徐靖云打发给他,他早摸清了徐靖云的底细,涟漪阁文公子另闢蹊径的“待客之道”绝无仅有,私底下名声在外,对于徐大人的奇怪癖好,只要花点心思,没有打听不出来的事。 徐靖云老脸羞得通红,诧异地迅速投去一眼。 他去涟漪阁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常言道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点私隐藏不住也属正常,可他没想曲同音竟也有独特的怪癖。 “你、什么时候备下的…” “我对这一天朝思暮想!” 曲同音拖长尾音潇洒地仰倒床榻,半眯眼勾勾看着他。 第71章 初夏风微燥。 万物依旧,沐雨饮露,草萋木秀。 四季悄悄交替,人来人去,生死几回,目及一切却恍如丝毫未变。 王府书房前的轩辕柏下,文公子一如既往的一袭白袍,双眼不知望着何处出神。 王爷无官一身轻,尤其最近闲下来,王府里清静得有些令人发慌——无趣的慌。 一上午,渊澄将旧公文以及官印等整理递交之后,懒卧软榻打盹。 醒来不见文无隅,走到门口,方见枝叶葳蕤如盖的古树下,那只夏风撕扯的白影仿佛被点了穴,木头一般傻站着。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便不知木头在那立了多久。 “想什么呢?”渊澄微微含笑,理所应当问了句。 少见文无隅独处时候出神模样,光看背影便能感到此人心事重重。 文无隅却也未被忽然而来的声音惊着,回过头也理所当然回了句,“王爷醒了。” 渊澄报以一笑。 文无隅转眼上下瞧一眼粗糙的古树,“吾正想,这树得上百年了吧,不知值多少钱。” 渊澄拧眉,瞥一眼古树,“你穷到打一棵树的主意?” 文无隅讪笑道,“那倒没有,跟着王爷哪能穷到卖树的地步。想来这棵树满载王爷儿时的记忆,即便再穷也不能卖。” 渊澄伸手拍拍老树皮,“我在皇宫长大,跟它没什么交情。真到揭不开锅的时候,还管那许多。”说着皱起眉来,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你真缺钱?” 文无隅摇头,“胡乱想想罢了,王爷别当真。” “也是,如今点翠楼生意红火,每天成堆的银子进你的户头,用不了多久你该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金佛了。”渊澄漫不经心打趣。 “王爷言重…”文无隅陪着笑,自觉闭口不再言语。他没忘记京城之中的钱庄,有不少属于王府,不愉快的事,自然不提为妙。 渊澄见他无话,斜看他一眼,嘴角闪现一抹意味明显的邪笑,又道, “不过一码归一码,虽说你现今不缺钱,毕竟跟着我,我不能亏待你,周纪银庄就划你名下吧。” 文无隅笑脸僵住一瞬,周纪银庄有他最隐秘的一个户头, “那便多谢王爷赏赐。” 渊澄却是似乎未见他异常表情一般,手臂闲闲伸展将人揽臂弯往书房走去, “九瑄戏园在丘临镇,明天就启程,你看如何?” 文无隅已经换上一副感激中略带谄媚的表情,连声附和道,“全听王爷安排。” 渊澄嗯了声,把人带到榻前坐下,斟杯茶递去,看定了他,“有件事我想还是提前说于你知的好。” 文无隅小啜一口茶,仰起脸,不自觉神色亦变得严肃几分。 “此行先得绕往江南一遭,接明秀。” 文无隅诧异极,不明就里只剩眨眼。 渊澄继而轻嘆道,“他无父无母,身世可怜,这几个月吃了不少苦头,长了教训也便不敢再任性妄为。” 文无隅轻轻点头,吶吶道,“行啊。”转而像是才明白王爷所言,别开脸闷头饮茶,似有不悦。 渊澄挨着他坐下,对旅程心驰神往,欣然道,“早闻江南风光无限好,顺道也游一游西湖,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至今尚未离开过京城,最远也只到城郊。”
第95页 “王爷,”文无隅这时转过脸来,稍显侷促,“不如吾暂留王府,待你接到明秀公子再去丘临镇吧,王爷知道,往日吾与明秀公子嫌隙颇深,冒然相见,怕是又生不快。” 一段沉默。 文无隅试图从王爷脸上看出点什么。 渊澄始终笑意浅显,一会儿才开口,语气很是讨好,“若你同去,我便许你一心愿。” 文无隅不假思索,道,“吾心中无所愿。明秀公子许久未见王爷,若有他人在场,定然不快,王爷又如何尽兴。” 渊澄听罢不知作何感想,只得一句,“你倒大方。” “王爷不以为吾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便好。如此,吾在王府等王爷修书回来,再启程去丘临镇与王爷汇合。”文无隅扯了下嘴角强颜欢笑。 渊澄凝眸,这副表情,多么识大体顾大局,简直是委曲求全善解人意的最佳表现,可他至今无法辨清这张脸背后的虚情真意,最终话到嘴边还是决意咽下。 翌日清早,怀敬王出游大张旗鼓,带走府中一半僕役。 这下王府算彻底清净了个透。 剩文公子一个,独自在房中转来转去,形单影只孤苦伶仃,连近身伺候的小厮都不免产生怜悯之心,端了茶水点心预备劝慰几句。 叩门进去才发觉文公子在打包行囊,床上一张四方锦布,堆叠几件白衣,旁边一把拂尘,人站在桌案前,手里攥一颗乌漆墨黑的圆珠子。 “公子,请用茶。” “好。”文无隅把夜明珠装回锦盒,又放进抽屉,思来想去不准备要这东西。 小厮看看包裹,发出疑问,“王爷会回来接公子吗?” 文无隅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对问话随口应道,“不会。” “那公子你收拾东西做什么?”小厮好奇心很重。 文无隅盯着寥寥几件衣物看了会儿,又把衣裳放回衣橱,这才神清气爽地坐下饮茶。 一旁小厮益发摸不着头脑,眼神怪异注视着心情变换突然的文公子。 “过几日自会前去与王爷汇合,”文无隅使了个眼,“用不着拘礼,一起坐。” 小厮真就捧着托盘坐了下,小眼睁得熘圆,“多麻烦,而且公子一个人上路恐怕不安全,为啥要分开走?” “唉,”文无隅长嘆,“王爷先行一步,是为接明秀公子,多个人,岂非大煞风景。” 小厮吃了一惊,两道眉拧巴起来,“明秀公子不是被王爷赶出府了么,怎么王爷又…” “谁知道呢。”文无隅苦脸哀嘆。 周遭气氛清冷,嘆气声愈显悲凉,小厮被感染,苦哈哈模样陪着一起嘆,纵使心中多有不平,却也不敢数落王爷,气便嘆得更深。 文无隅哑然失笑,曲指叩叩托盘把人叫回神,“难得王爷不在府里,你也好偷偷闲,吾去点翠楼住几日,你不必跟着。” 小厮忧心道,“没人随行万一公子遇上坏人可怎么办?” “你多虑了,青天白日的,谁不要命了敢在天子脚下犯案。” “可是王爷交代,好生照顾公子,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小的们人头不保啊。” 文无隅直想翻眼,怪只怪王爷临行前捉了这厮语重心长地‘威吓’了一番,看来博取同情是白费。 见他愁容不展,小厮忙又道,“公子不喜欢人跟着,小的送公子过去再回府,这样一来小的也好安心。” 这小厮其实比文曲聪慧十倍,文无隅轻飘飘吐了口气,终于笑脸相看。 小厮却感觉文公子笑得无比心酸,暗自将文公子身似浮萍命不由己的悲惨境遇脑补了个全。 第72章 午后马车停在点翠楼门口。 饭点已过这会儿子稀稀拉拉几桌客人,文曲守着柜檯数银子数到手软,耳力还格外灵敏,听见车轮声,伸出个脑袋往门口瞟。 看见一片白色衣角就莫名地开始兴奋,银子也不数了,两眼发直望着门口。 文无隅踏进门槛,未及寻找文曲的身影,便听见大响锣嘭地炸开。 “稀客,贵客,主子!” 打扮的很爆发的文曲连蹦带跳窜到他面前,飞眉咧嘴比见到银子还夸张。 直把文无隅连小厮嫌弃地齐齐连退两步。 文曲兴奋劲过得快,形色有所收敛,微微哈着腰左右扭动,“来也不通知一声,人家一点准备也没有。” “说人话,哪里学的阴阳怪气。”娘们似的口气可把文无隅噁心到了,他不禁要怀疑点翠楼被这厮经营成了娼楼。 文曲毫无自知,撇嘴表示委屈,“哪有阴阳怪气,好久没见你不能说点好听的夸夸我。” 文无隅懒得搭理他,转头对小厮道,“你回去吧。” 小厮点头应声,却没急着走,很是负责地对文老闆说,“这几天公子就託付你照顾了。” 文曲不明情由,只觉得此人面熟,却记不起名字,傻乎乎点着头说,“好,包在我身上!” 小厮得了应承回身钻进车帘。 文无隅径直往二楼去,文曲紧跟一旁,八卦之魂这时才雄起,两瓣嘴几乎要贴他脸上,“你和王爷吵架,跑回娘家来啦?”
第96页 和他解释无异于自找麻烦,文无隅一掌盖上那张肥润不少的大脸盘推开三尺远,“师兄人呢?” “后厨打下手呢,快告诉我,是不是吵架了?” “喊他上楼。” “你先告诉我嘛。” 文曲死缠不放,却见主子突然顿住脚步,眼神倏然间凌厉,如有万箭齐射,他的五脏六腑轰一声集体沉了一沉,唇舌也不利索了,期期艾艾道,“晚点、再说也行,我去、去叫他…” 说着急忙跑下楼梯奔向后厨。 巧的是徐靖云居然也在点翠楼,一个人站桌前,似乎等着他露脸。 文无隅亦觉意外,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徐靖云。 “方才听掌柜的叫主子,我想着该是你,果不其然。”徐靖云一见到他就先开了口。 文无隅拱手作揖,道声有礼便施然落座,随后问道,“徐大人常来点翠楼?” 徐靖云回道,“闲暇时候会来,虽然与掌柜的不相熟,左右也认识。” 文无隅哦了声,环视四周,二楼最后一桌客人也差不多将散去,遂问,“你等人?” 徐靖云愣了愣,“我等曲大人,原本约定在此用午膳,他还未到。” 文无隅又哦了声便无后话。 徐靖云见他心不在焉,于是小心翼翼发问,“听闻王爷下江南游玩,为何你还留在京城…” 文无隅暗暗嗟嘆,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老实人也不例外,他随口敷衍道,“王爷有事先行,吾不便同去。” 轮到徐靖云不知说什么好,闷了声饮茶。 文无隅脑中忽地跳过一个闪念,“你一上午都没见过曲大人?” 徐靖云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如实回道,“只今早见过。”言罢隐约红了脸。 文无隅不禁掩嘴轻笑,感嘆这位位居大理寺卿的徐大人,正如他料想的那般藏不住心思。 从前来往,左不过徐靖云心里那一点不便为人知的癖好,算不上大事,也无关品性,然而除此之外再无更亲密深入的交流。 他并非不知徐靖云曾对他另有心意,可凭空生出的这份情委实令人不解。 再者,儿女私情从来不在他的计划中。 刚展露的一丝笑意,须臾又失了踪迹,徐靖云始终看不懂此人,但直觉文公子今日不同往常,他踌躇半刻又张了口,“你有心事?” 文无隅只能暗嘆天不遂人愿,偏生紧要关头还得应酬琐事,转念又想欲速则不达,事已至此不在乎一时三刻,便换了心态脸上施笑,“徐大人和曲大人相处久了也学会察言观色了,不过你实在是多心了。” 徐靖云脸皮忒薄,闻得此言挨不住耳根烧得铁红。 这时楼道口奔出个人来,乌黑的粗布围裙,袖管堆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道道灰痕,头上顶个破布帽,乍一眼以为是个屠夫。 “师兄,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文无隅摆去一眼,有些不待见,便是个打杂洗碗的,也不至于像他这般邋遢。 “拜你家文老闆所赐,从未见过像他那么市侩的人,明明是个男人却长了妇人的舌,天天唠叨我白吃白住,硬是把最脏的活派给我,还不发工钱!你好歹是幕后老闆,必须好好教训那小子!”谢晚成忿忿,终于找到个评理的人。 正说着话,楼道传来脚步声,“哟,今天可真热闹!” 来者正是曲同音,鬓角微湿,额头一层细汗,可见赶路匆忙。 文无隅拽了下谢晚成一同作揖,“曲大人有礼。” 曲同音摆摆手,一屁股坐下长椅,“在外面就无需计较这些官场虚礼了,文公子是没拿我当朋友啊。” “吾等小民,不敢高攀。”文无隅依然文质彬彬。 “文公子未免自谦啦。”曲同音说着便端起对面的杯盏,一口闷干茶水。 徐靖云又理所当然地双眼不敢看人。 另二人对此视若无睹。 曲同音解了渴把杯盏一推,又道,“相请不如偶遇,两位有空,不如坐下喝一杯如何?” 谢晚成挑眉,弹弹围裙,“我还得去洗碗,恕难奉陪,否则文老闆又得剋扣小民的口粮。” 文无隅抱歉道,“在下此来是为盘算点翠楼的帐目,就不打搅二位了。” 正欲抽身离开,又听曲同音说客套话,“王爷远游,文公子若不嫌弃,去我府里住几日吧,也好方便照应。” “曲大人有心,不过王爷虽不在府中,一应事宜皆已安排妥当。谢过了。” 周旋无益,文无隅言罢转身即走。 徐靖云目送一眼,没有多余的目光,斟满茶送曲同音面前,“什么大案要你亲自访查?午膳时间都过了。” 曲同音望着空荡的楼道,顾而言他,“你对文公子了解多少?觉得他为人如何?” 二人已非寻常关系,这点徐靖云拿捏得清楚,容易犯羞是他无法自控的,但过往之事俱成过往。听此一问,他略思索了会儿,回道, “我对他不甚了解,他卖身娼楼,背后自是有苦衷罢,我没问过,即便问了大抵他也不会说。为人方面,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第97页 曲同音扬起一抹悠长的笑意,“文公子城府之深我恐怕你望尘莫及。” 徐靖云听出话中暗含玄机,“何出此言?” “你日后便知,现在先点菜吧,我可饿疯了。”曲同音岔开话题,高呼小二拿菜牌。 徐靖云好就好在不是个刨根问底之人,箇中疑问也就不了了之了。 却那厢道刷碗和盘帐的两人,避进个置物房,栓牢了房门。 日光透过小窗栅栏,投下几道明朗的光线,灰尘在光线里飘摇乱舞。 屋内半暗。 谢晚成刻意压低声线,轻问,“什么时候动手?” “今晚。”文无隅回道。 “这么急?” “机不可失。” 文无隅说完背过身,眼眸微垂,眉宇间愀戚萦绕,“师兄,此行恐怕凶多吉少。” 谢晚成决心坚定,拍拍胸脯夸下豪言,“只要你夙愿得成,量它是刀山火海我照闯不误!” 第73章 此番豪言壮语未能使文无隅安下心来,真正要面对这一天的时候,他却无法像往常一样镇静。 “这段日子我着人暗中监视刑部大牢,皇帝大赦之后,刑部释放的犯人我一一确认过,伯父伯母仍在牢中,我肯定他们没被转移,你大可放心。” “师兄,”文无隅转过身看着他,眼神犹豫,“你还是不要亲身犯险,带文曲二人暂回娄瀛山。” 临阵变卦不像文无隅的行事风格,这般犹疑踌躇更让他觉得其中有所隐瞒,看来凶多吉少那句话,不单是说说而已。 谢晚成如此想着,却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在惜我的性命,难道那些杀手在你眼里死不足惜?是不是可以说,你也会做损人利己的不义之举,虽然为人不齿,我倒挺欣慰的!” 文无隅不为所动,忧色盘踞眉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他们自己选的,既开出高价,该当有赔上性命的准备。你不同,没必要趟这浑水。” 谢晚成笑嘻嘻道,“你莫不是怕万一失手我会拖累你?大不了你也给我一笔佣金,只当我也是卖命的。” “师兄不必言语相激。” “那你如实回答我,到底在忧心什么?你不说,叫我如何放心走。” “说了你肯走?” 文无隅眸光霍地凌锐,谢晚成连忙收敛了笑正色以对,话出口却是,“还是你懂我,反正我不会走的。” 文无隅摇头嘆一记,一山更比一山高,谢晚成比他还赖得厉害。 谢晚成见他脸色缓和几分,便知他拿自己没法,索性抱了手靠墙,耐心等候文无隅权衡出个结果来。 “之所以说此行凶多吉少,是因为这其中极有可能暗布陷阱。”文无隅思量再三,最终将疑虑道出,“怕是这次行动有去无回。” 谢晚成不解道,“怎么说?” “王爷向来谨慎,一开始就不相信吾是来自娄瀛山师承白云观,今次出游或只是障眼法,目的是引吾等自投罗网。” “你肯定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来历?” “不敢肯定。” “你,还是他?” 文无隅迟顿了一下,“我。” 谢晚成挠挠脸颊,做出个百思不得解的表情, “这么说的话你不觉得很矛盾吗?他若肯定你是文家后人,接近他必是找他寻仇,为何还留你在身边,这一年多来他陪你演戏的目的又何在,早早将你揭穿省去多少麻烦,何苦玩什么欲擒故纵。只有一点解释,那就是他动了情,” 谢晚成口气斩钉截铁,可这句说完连自己都不信,指节摁得咔咔作响,“倘若真如此,他更该将功抵过让你们一家团聚了…不懂…” 文无隅一直垂首默立,他又何尝不想知道,王爷葫芦里到底哪一味才是真药。 好一会儿他恍然,不由地冷笑,“王爷心思精绝,那么容易被猜透,他如何在皇权重压之下泰然高卧,有件事一直没机会告诉你,当年宰相渊尚徽之死,和钟氏皇帝脱不了干系,王爷恐怕早就参透。” 谢晚成惊愕,空张着一张嘴说不出话来——认贼作父为虎作伥,隐而不发十多余年,此等定力他自认远不能及。 文无隅见他神思远飘,又道,“无关之事就别多想了,总之做最坏的打算不会错,一旦发现异常,立即撤散。” 谢晚成正色道,“若是不幸被你言中,要想再次劫狱可就难了,你有后续计划吗?” 文无隅躲开目光,垂眼看地,“只有摊牌一条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抵死不认终究不是万能的。 谢晚成忽地一下闪到他面前,“你这个人就是想得太多,太过,要我说与其瞻前顾后,不如殊死一搏!再者,他现在不过顶着王爷的虚衔,能动用的侍卫有限,我就不信他无所顾忌,动静闹大了对他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文无隅闻言灵光一闪,终于长舒一口气。谢晚成说对了要点——藏匿逆党,罪比通敌!王爷当然有所忌惮! “师兄言之有理!” “我这就去放信号,让他们天黑进城。”
第98页 谢晚成急着要走,却被叫了住, “还有一事,吾若料之不错,那么曲大人今早便是同王爷见面,来回大约两个时辰,王爷欲使请君入瓮这招,不会让他加强戒防,且也一定出了城,你们至多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谢晚成拿眼翻他,“说来说去又绕回来了,你的疑心也很重啊!姑且算你想的都对,可也势在必行了不是吗,凭我和赫平章,半个时辰都嫌多,你宽心吧。” 房门启而复合,明暗分两边。 浮云悠悠然蔽日,天际风起,贯四海十方。 幽灵兰蹁跹起舞,如同鬼魅猖獗于白昼。 棚亭下,一人躺卧在藤编摇椅里,以书盖脸,足尖一下一下轻点地面。 一个人影悄然靠近,有心捉弄摇椅里的人,他蹑手蹑脚地绕到摇椅背后,俯下身,朝那人耳边大叫了一声。 谁知那人不带抖一下,毫无反应,他立马换了个丧气模样,坐到旁边藤椅上,抬手一把掀翻了书册。 露出的那张脸不是怀敬王渊澄还能是谁,一双雪亮的眸子空空荡荡,不知盯着哪里只几不可闻地落了一声,“幼稚。” 这话说的正是‘童心未泯没心没肺’的曲同音。 “我爹出府去了?” 曲同音路过大堂内院,没见摆花弄草的身影,随口一问。 不过没人回应他。 他又四处看了看,自家府中这个花房他一年也来不了一次,曲老明令禁止他人擅入,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分明一句话就能消弭事端,偏要横生枝节,自找不快。” 曲同音随手拨弄着幽灵兰白洁的花瓣,不十分理解这一出大无裨益的暗度陈仓之计。 “我愿意,也得有人配合才行。”摇椅懒懒散散摆动。 曲同音支手倚栏,半眯眼斜看他,语调拖得长长,抑扬顿挫,顾自含糊不清地低吟道,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未逢人间伤心处,不知处处伤心人……”一边还摇头晃脑。 渊澄听得不清不楚,漠然瞥去一眼,“想唱就唱大声点。” “唉,”曲同音这一嘆嘆得响遏行云,刻意到不行,“我说,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闻言渊澄冷了眼,不悦道,“你到底偏帮谁?该不是通风报信了吧?” 曲同音腾地站了起,“我帮谁这还用问,只不过仔细想想,文公子也可怜,他纵然有错,错不在屈身救父,谩辞连篇实属情非得已,对此而耿耿于怀就是你不对了。” 渊澄冷哼一声,止停了摇椅,“你这话有失偏颇。平心而论,他的所作所为确实无可厚非,我气的是这一年来他始终不肯坦诚,机会不是没给,可人家傲骨铮铮不稀罕,这就怨不得我了。” 说罢重重蹬了下地,藤椅大幅摇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是的,许以万事皆遂其愿,便是最后的机会。 可笑他当时居然还残存一丝希望,希望文公子念在患难与共一年久的份上能以赤忱相待。 曲同音见他有些他动气,讪讪捏鼻尖,退后着坐回藤椅,静默了一段,他又开口讲理,“生气归生气,你待他也没好到哪里,他在你府里的时间有一半在养伤,除去欺瞒身份,倒不曾萌生害你之心,单凭这点也值得你放他一马。” “我亦不曾想过要他性命。”冷冷的一句。 隔了会儿,渊澄又跟了句, “他一心想凭一己之力营救他的父母,总得让他试试。不将他锐气煞尽,他岂肯诚服。” 只怕臣服之日,亦是离心之时。一旁的曲同音极轻地嘆一声。 天边游云绵绵,无声无息地变幻形状。 风缓,拂动树叶,簌簌作响。 良久,曲同音垂眸,“你笃定他会中计?” “他拿不准我是否已参破他的身份,但一定有所行动,”渊澄双眼微阖,语气平淡,“七年了,他还想等多久,诚如你我。” 渊澄说这一句时徐徐睁开眼看着曲同音,目光澹定,幽邃的眼底似沉寂的寒潭,青鸦悲鸣虎啸猿啼也惊不起一息的波澜。 「曲同音唱的那段,前两句来自唐.李益的《写情》,中两句来自刘希夷的《白头吟》,最后两句,我瞎掰的。」 第74章 倏忽一个人影闪进花房,曲同音打了个激灵,定睛细瞧,是平民扮相的连齐,十分之淳朴,丢进人群绝对认不出。 “主子,谢晚成单骑出城,在五里溪岸放了信号。”连齐垂手回禀。 这一招请君入瓮,眼下看来已经计成一半,渊澄不语,微微浮起一抹讥嘲。 连齐没抬头继续禀报,“文曲和武曲回了趟城郊新宅,正往西去。文公子暂时留在点翠楼中。” 渊澄一一听着。 连齐顿了一瞬,迅速看一眼主子,“属下发现,肖何乔装改扮成小贩,暗中跟踪文公子,现下在点翠楼附近徘徊。” 闻言渊澄眸光倏地一紧,看向连齐,语气平淡却饱含冷冽,“悄悄地,拿下他。” 连齐领命,倏忽没了踪影。 曲同音深深看一眼渊澄,忽然间能体会到他此时的心情,倘若徐靖云如此这般再而三地漠视他的用心,他亦无法做到心平气和。
第99页 若追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大抵谁也不曾欠谁。 “你还不走?” 日头渐渐西斜,曲同音发着呆,明明自家府上,却别人下了逐客令,他昂头,掀一眼渊澄,起身拍拍衣裾,“还有交代没有?” 渊澄只摇了摇头。刑部大牢的衙役将在交班时换成自己人,其余的无需再布防,动静闹大才真是节外生枝。 曲同音摆摆袖,抽身离开小花房。此前和徐靖云分道而行,藉口有重要案卷落在书房,现下回刑部府,以防万一碰见徐靖云,他顺路去书房取了册案卷。 今夜非良夜,却是与他无关。 点翠楼照常开门迎客。 楼下大堂唯有一客在坐,衣衫破旧,头发蓬乱,脸上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铜色,面前一壶茶半个时辰还未喝完。 却也没人催促,店小二坐在角落打盹。 如此明目张胆的监视,要如何把人悄无声息地拿下,连齐一筹莫展。 正此时,见文公子挎着拂尘打楼内出来,不知是毫无戒心还是把握十足,根本不担心是否被人跟踪监视,径直往城门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农夫扮相的肖何跟了出来,不忘挑起门口一担柴。 连齐一应三人,悄悄尾随。 到了城门口,只见文公子走向一个马贩子,二话不说交了银子买了马,牵出城外后,立刻跨上马背,随着一声低喝,马儿撒蹄飞驰。 眼见肖何扔下柴火,匆忙走向马贩子,连齐抓准时机疾步跟上,三人围住肖何,锋利的匕首抵在肖何腰间。 肖何猝不及防,惊惶地扫视一眼陌生的三人,将欲还手,却腰间突然刺痛,耳边传来不容抗拒的命令,“跟我们走。” 肖何束手就擒,行至僻静无人处, 为人鱼肉的肖何却强撑气势,厉声道,“你们何人?好大的胆子,可知我…” 未等他报上不可侵犯的身份,连齐抬手狠狠一记掌噼将他打昏。 文无隅策马出城,一路飞奔,日暮将近之时抵达破庙。 谢晚成与赫平章正相对无言,另外还有一人喋喋不休,“平兄,你这次接的什么买卖,带兄弟一起发财啊,僱主是谁,透露一下嘛,你不方便说,由我来说,多个人多个照应,我这一身的本事正愁找不到用武之地,可别小瞧了我……” “僱主来了。”见文无隅现身破庙,赫平章不耐烦道。 文无隅进门便道,“可以,有命回来再付佣金。” 那人愣了片刻,立即喜出望外迎上前,“好啊好啊,财神爷出多少价钱?” “你要多少合适?”文无隅反问。 那人犹豫着报出个数,“五万?” “成交。”文无隅接道。 许是没曾想到僱主如此爽快,那人兴奋得呼吸疾喘,仿佛已经看到金灿灿的银两装得钵满盆满,两眼直冒金光,口中嚷嚷着,“我祁天终于发财啦!” 本想吓唬此人,却此人要钱不要命的程度令人刮目,文无隅便不作多想,盘腿坐两人旁边。 赫平章淡淡开口道,“文公子,这回该是最后一次交易了吧?” “但愿是吧。” 赫平章眉心一抽,拔下嘴里的枯草,“你还是没把握?” “今晚成功与否只能看你们。” “总之今夜过后我就离开京城,这一天天的在京城打转,好生无趣。”说着人往后一仰,躺草堆上。恢复本来面貌的赫平章可谓仪表堂堂,只是眉目间的英锐之气不够正义凛然,时不时透露出一种无情。 末了他又追加一句, “不过你放心,今晚的行动我一定尽全力,死活给你个交代就是。” 文无隅无声笑了笑,他不担心赫平章等人中途落跑,混迹江湖之人,多视信义为立身之本。 “其他人何时到?” “城门关闭之前能到齐,那附近已有人先行埋伏。” 文无隅默了会儿,“你可看见王爷的车驾出城?” 这时悄悄走近的祁天抢了话去,“有有有,还看见个穿得很靓丽的男人骑马出城,好久才回来。” 赫平章杀去一记冷眼,祁天立马赔笑着退到他身后去,弱声弱气地小声说着,“我、我和平兄都看见了。” 赫平章眼神不善瞪祁天,口中道, “车里是否王爷真身不得而知,刑部尚书确实他本人。” 一段时间破庙里鸦雀无声,就听见祁天屁股长疮似的,坐在干草堆上挪来挪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是把赫平章惹怒了,回身高高扬起一只拳就要揍过去,祁天反应飞快,立马一个后仰,傻傻看着停在脑门上三寸的拳头,笑得很是逞强。 赫平章起身狠狠拍扫衣裳,“要没别的吩咐,我就出发了。” 谢晚成也站了起,对文无隅道,“你在这等消息。” “有劳了。”文无隅躬身作揖。纵然满腹狐疑无解,却也知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候,顾虑再多也枉然。 祁天一熘烟跑没了影,一会儿牵了三匹马出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请,请!” “多谢。”谢晚成觑了眼满脸写着嫌弃的赫平章心里暗笑。
第100页 赫平章毫不领情,拽了马缰绳一跃而上,夹了下马腹先跑一步。 谢晚成忍不住问得了白眼仍然热切的祁天,“这位兄台,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却不自知?” “我可不敢得罪他,我还想奉他为师,可他死活不肯。” “所以你就一直缠着他?” 显然这个缠字不贴切,祁天不爽,“你怎么能这么说,拜师当然要表现我的诚意。” 怨不得赫平章没好脸色给他,独来独往惯了的人,突然有天后面老跟着个甩不掉的尾巴,换谁都得嫌弃。 谢晚成恍然想起第一次到这破庙,那鬼鬼祟祟吓跑了赫平章的声音就是此人祁天,这二人孽缘不浅啊。 眼看赫平章即将消失在视野,谢晚成低喝一声,打马追去。 “兄台,兄台,等等,没人告诉我计划,我该做什么?” 风在耳边怒号,谢晚成回喊,“你跟着赫平章,听他号令。” 残阳如血,逐蹄风。 第75章 子夜将尽,天穹如墨,寥寥疏星点缀。 薄雾渐渐笼盖京城,凉风徐徐。 打更人带着倦意穿街走巷,更声像条游蛇时起时伏。 灯笼摇曳微光,有黑影一闪而过,急速而有序。 几声短暂的闷哼,被寂静淹没。 刑部府大牢。 十来人的衙差巡卫队,在大牢门口止步。 左右守门衙役刚要例行询问,巡卫队为首的二人迅速抄起手掌将其噼昏。 大牢内,七八个衙役目不旁斜,恪守其位。 牢中犯人睡得极沉,鼾声四起。 谢晚成与赫平章相视一眼,往大牢内部走去。 两旁排排铁牢柱坚不可破。 通过丈远一条狭道,更深处关押的是重犯,老死狱中不得释,天下大赦也救不了的十恶之徒。 夜不算深,却出奇的寂静,犯人的睡相不像睡相,没有一句呓语也没有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人,像是被下了迷药,睡得死沉死沉。 然而精神过度紧绷的假巡卫队未能察觉异样。 缓步走过窄道,烛火昏暗,尽头几乎漆黑一片,谢晚成直直盯着前方,心里有些发毛,仿佛有什么危险东西将从黑暗之中窜出来。 一旁赫平章轻推了下他,眼神一掠,示意他抓紧找人。 此地有数个衙役看守,仍对他们不闻不问。 谢晚成走到一间牢前,就着微弱的烛火往牢中张望。 这时突然一阵紧促的脚步声,接着窄道两扇厚门吱呀一声合紧。 一行人怔怔,只见黑暗中一个人影朝他们走来。 昏黄的光线渐渐描摹出那张脸来——竟是怀敬王渊澄,目光森冷阴鸷,那似有似无的笑意诡谲之极! 霎时间火把燃亮,四壁通明。 倘若谢晚成来得及将牢犯依次观察个遍,他会发现这处地方的犯人由粗铁链锁住手脚,蓬头散发,难以辨清容貌,不出声问根本找不出文家二老。然而即便他高声询问,也不会有人回应。 那厢对于突如其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回乡之旅,文曲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抗拒的。无奈主子一冷脸,他就不敢吭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卷了大把银票和武曲双双把家还。 没有一个可信服的理由,简直莫名其妙,神经大条的文曲心里存了个疑问。 两人没急着赶路,天黑之前找了家客馆落脚。 喝足吃饱后,文曲逮机会逼武曲说真相。 他摆出个很夸张的恶狠表情,直瞪着武曲。 武曲视而不见,满屋子拾掇一遍,准备去洗漱。 文曲瞪得自己怒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拽回来摁床上,横眉竖眼,口气前所未见的强硬,“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武曲也不反抗,满眼写着无辜,可文曲不识字,越发瞪得狠,咬牙切齿唾沫横飞,“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是不是?”说完还自我鼓气重重哼了一声。 虽然文曲近来养膘不少,可还是被武曲一个挺身轻而易举地反压。 突然的急转,文曲愣了住,瞬间气焰全无。 武曲见他安静下来,腾出手欲比划,叩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这姿势文曲不得不想入非非,脸色泛红,磕磕巴巴道,“有、有人敲门。” 武曲比了个噤声手势,不过对方没有停下的意思,也不出声,就是一下一下地叩着门板。 过了一阵,茫然不知自己在逃亡的文曲终于耐不住,气汹汹起身,他非把那敲门的人骂个狗血淋头不可。 哗啦门开。 “连齐?!”文曲吃了一惊。 连齐收回停在空中的手,不失恭敬道,“文公子命我接两位回王府。” 荒野破庙。 伸手不见五指,一个多时辰过去,仍不见人归,文无隅开始有些心焦。 启明星高悬,风静,夜阑。 文无隅独坐一宿,脸色苍白,眼下熬出两道浅浅的乌青。 天不成全,孰能奈何。 他拾起拂尘,走出破庙。 远处传来马蹄声。 来人一身血腥气,手臂还在往外淌血,趴在马背上奄奄一息。 “文公子…我等尽力了…”说完只剩喘息的气。
第101页 文无隅点了下头,道句保重便跨上马背,迳自奔向京城。 晨曦初上,京城独有一派恢宏祥和的景象。 城门早早开启,新的一天并无不同,人来人去,渐渐喧闹开。 文无隅下马,步行进城门。 有人迎上前,神色惶惶,是随侍的小厮,对他施礼道,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王爷…” 小厮停顿住,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声音担心道,“王爷命小的来接文公子,他还说点翠楼找不到你就到城门口等,公子你这一夜去了哪?” 文无隅不语,放开缰绳踏上一旁的马车。 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作何筹算,只好听了一路的车轮声。 小厮引他往王府深苑走去,那处地方很是僻静,杀人弃尸神不知鬼不觉。 王府府邸大亭台楼阁也多,远离正屋的地方平时根本不会去,装饰摆设十分之素简,下人们三五天才清扫一次。 文无隅不曾到过这片地方,除了有一回迷路时远远地见过高低不同的几座楼阁。 他无心观赏周围景致,随小厮弯弯绕绕,终于在一间屋前停下。 小厮愁容满面,手往院门一指,跟着便原路返回。 文无隅迟疑了下,深吸一口气,迈进门槛。 院里十数个穿着布衣手握佩剑的王府侍卫,看起来经历过一番拼杀,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沾染了血迹。 文无隅走了几步,看见两个熟悉背影,双手被缚在身后,两旁各有一人看押。 大概是察觉有人进院,武曲先回了头,眼中闪过一抹惊慌。文曲也扭脖子回头,见是主子,立马开始挣扎,可嘴巴被绑了布条,只能发出一阵呜呜声。 响了一会儿,文曲认命一般放弃挣扎,两人直直看着文无隅从他们中间走过。 尚在门口,屋里一股热气涌出。 文无隅提衣裾,进门的一刻他如释重负。 屋内极宽敞,宽敞到放了两个火炉鼎三个刑架,还有一排各色刑具,仍够西厢卧房那么空。 刑架上三人,谢晚成赫平章和毛遂自荐的祁天,挂耷着头,发髻散乱浑身是血,衣裳无一处完好,看样子没少受非人的折磨,目测还活着。 渊澄一袭蜀绣青竹素衣,背手而立。 昨夜的较量,谁胜谁负自不消说,可他也未能占尽便宜,衣裳下的腰间和手臂都负了伤,不过想到文公子面对无可收拾的败局时该如何的颓丧,他便不觉得伤口疼。 已然听见缓缓的脚步声,渊澄没立刻转身。 “王爷。” 文无隅的语声略带疲惫,除此之外听不出任何低落的情绪。 渊澄冷笑,回身却莞尔,朝刑架方向抬了抬下巴,踱步走过去,“你回来的正好,看看这是谁?朝廷榜上有名的通缉犯,终于落网了。” 文无隅抬脚跟了去,三人气息稳定,他停在谢晚成面前,拨开他散乱的头发,拿手轻拍汗湿的脸,“师兄,师兄?” 这两声真把谢晚成叫醒,艰难地睁开眼皮,嘴唇微微翕动着。 也就几下眨眼的时间,谢晚成像是梦中惊醒一般突然精神起来,挣得铁链哗哗响,“无隅,你别管我,快走!” 刑架晃动得厉害,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渊澄打了个制止的手势,另一手扯着文无隅的衣袖退到丈外,“你头顶的可不是好东西,最好冷静一点。” 文无隅这才看见刑架上方高高悬挂着一个盆钵,底部有一条细绳垂下,固定在刑架一角,随着刑架晃动,细绳绷直了又松。 “有一种酷刑叫作灌铅,不知你听过没有,”渊澄不紧不慢地说着,时而看一眼文无隅,“顾名思义,将烧熔的铅水灌进人的喉咙,单是热度就足以致死,有趣的是铅水入腹即凝结成块,它会拖曳人的内脏下坠,直到钻出体外。据古书记载,有位人偶师为求制造出的人偶逼真,在活人头顶开一小孔,注入大量熔铅,如此便可留下完好的人皮。你说,妙不妙?” 渊澄目光紧锁,慢慢欺近文无隅,但见他额头发根渗出一层细汗,却不知是屋里闷热而发汗,还是因为惧怕。 第76章 方才一阵癫狂的谢晚成耗去不少气力,慢慢地萎靡下来,眼皮极缓地眨动着,最终还是不支,阖上了双眼。 炉鼎上的铁器皿冒着轻烟,偶尔发出像水烧开的咕噜声。 文无隅面无惧色,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冒冷汗,许是不远处那两只烧得火红的炉鼎散发的热气给熏的。 “王爷喜欢,在下愿为王爷效劳。” “哦?是拿你的,还是你愿意不辞辛苦亲自取他们的皮囊?”渊澄忽觉伤口一下针扎般刺疼,不由地皱起眉。 “取在下的。”文无隅又次用在下自称。 渊澄猛地后甩衣袖,冷眼看牢了他,“你承认了?我以为文公子深谙成王败寇之道,无所不用其极,却原来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而是在乎别人的生死。” “在下非圣人,只不愿累及无辜。一人做事一人当,王爷何必折磨他们。” 文无隅抬眸,目光灼灼。 朝夕之间反目为仇,眼前的文公子非昔日比德于玉温润而泽的文公子,他是一把藏在剑鞘的利剑,寒芒微烁引隐而不发。
第102页 渊澄此刻不知是喜是悲,他亲手揭穿这久未开刃的利剑,一睹真容之后,他倒想看一看,文公子利剑出鞘当剑指何方。 “这要怪你,敢作敢为的豪举来得太晚。你有情有义,他们也不输,我生气啊,只能拿他们解气。” “敢问王爷解气了吗?” “远远不够,”渊澄霍然转身,迈开大步,坐到屋里唯一的太师椅上,“听着,我问你答,但有一句不实,你就准备给他们满地捡肠子吧。” “悉听尊意。”文无隅垂首。 “你的目的?”渊澄发问。 “身为人子,父母危难而不救,是为不孝。” “不找我寻仇?” “在下早有言,绝无谋害王爷之心。” 渊澄哼笑一声,不可置信,“我害你文家家破人亡,难道你不怀恨在心?” “冤冤相报何时了,王爷受制于人,也是身不由己,非要说恨,在下只恨昏君无德。” 这份超乎常人的觉悟和理解,着实难得。正如其言,迄今为止渊澄确确实实未曾发现任何对他不利的举动。想来文公子的孝心远远胜于复仇之心。 然而他却故意为难道,“你气度不凡,可我不信如何是好?” 文无隅抬头看去,表情明显愣了会,因为王爷的语气太像调侃。 沉默片刻,他缓声道,“在下四岁那年不慎落水,幸得师父相救,为报救命之恩遂随师父上山修行。王爷将文家一把大火烧尽,却有一人幸免,便是武曲。在下卖身娼门,攀入王府,私雇杀手,一心只为营救双亲,从未想过谋害王爷性命。杀了王爷,在下的父母也逃不了。因此除了隐藏身份和目的,再无欺瞒。” 渊澄闻言,对此无话,沉吟片刻又问,“刘申那事是你做的?” “是。” 渊澄很满意,感嘆道,“你早点坦白,何至于今天。” 文无隅投去诧异的目光,“王爷会放了在下的父母?” “会啊,为什么不会。”那副表情生生逗笑了渊澄。 所谓一笑泯恩仇,文无隅恍惚,也跟着勾笑。 这时谢晚成转醒。 文无隅听见几声呻吟,回头看了一眼,愁眉。 谢晚成的情况不大妙,根据他的经验,伤重之时意志薄弱,若不及时医治,恐怕邪气入侵,难以根治。再看另两人,全无清醒的迹象。 他再次拱手,将腰折低以示诚恳,“王爷大人大量,放他三人就医吧。” 渊澄却顾而言他,“之后你有何打算?” 文无隅怔住,感觉屋里愈发闷热,有些难以喘息, “等王爷的消息,安顿好二老之后,回白云观向师父请罪。” 可不知这话哪里惹恼了王爷,但见王爷神色忽变,又冷了脸,盯着他的眼神仿佛是吃人的猛兽。 “放了他们三个可以,不过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马上放人。” 文无隅静等后话。 “拿你的自由来换。”渊澄抛出条件。 “可以。” 文无隅一口答应,爽快得让渊澄起疑, “我又怎知是不是你的权宜之计?” 文无隅抿嘴,往刑具架扫一眼,看中一副镣铐,他走过去,将镣铐一端扣进脚腕,另一端扣在刑具架,然后拖着长长的铁链往回走了几步, “只需三餐不误,吾可在这儿过一辈子。” 谢晚成历经一夜拷打,习武之躯也扛不住,此刻体热灼烫,意识已经混乱。 见文无隅被锁,又未听全二人对话,只以为王爷又将使手段,他已然忘记头顶的毒物,拼尽气力想要挣脱束缚,口中嘶吼着, “你这恶毒的小人,来呀,杀了我,和无隅无关,放他走,有什么手段尽管沖我来!” 文无隅傻眼,那根至关紧要的细绳几乎要将盆钵的底塞扯松,他失声喊道,“师兄!” 谢晚成急红了眼,哪里听得见,话冲出口语无伦次不管不顾, “皇帝杀了你爹,你杀了皇帝,你以为你藏得滴水不漏,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谋反!你囚禁无隅的爹娘,为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刑部尚书,对,曲同音,是同谋,你敢动无隅,我一定告发你!” 语毕谢晚成急喘不止。 文无隅呆懵住,脸色霎白。 渊澄渐渐蹙紧眉心,若非等到现在,也许听不到这番发自肺腑的威胁。 他侧目,看向文无隅,“我忘了,如今这条船上不止我们,还得加几人,人多难免出差池,反正留着他们对我没好处。” 说着摆了下手。 守在炉鼎旁的侍卫会意,走向临近的谢晚成。 有那么一瞬间,渊澄眼中凶光毕现。 文无隅心猛地一抽,王爷杀意已决。 败了就是败了,大势所迫,我命由人,该折腰时即折腰。 偏偏谢晚成伤重失智,犯了大忌。 “王爷!”情急之下文无隅高声。 渊澄不为所动。 侍卫径直向前,手压在剑柄,脚步没有一丝犹豫。 王爷仍旧一言不发,漠然伫立。 很快侍卫停下脚步,将起手。
第103页 命悬一息时刻文无隅无暇他想,双手猛地横拉佛尘,随即奋力一掷,只听一声细微的清响,佛尘一分为二,像条受惊的蛇飞窜而出。尾端的白色鬃毛有如活了一般,将盆钵整个缠绕。 一条极细的长锁链,泛着银光。 锁链卷携着装满铅水的盆钵迅速回缩。 渊澄神情一僵,大惊,急忙扑向文无隅。 同时守在门内一直默默无声的连齐驱身疾奔。 盆钵翻转,铅水飞泻。 渊澄护住文无隅,同时甩开衣袖,企图挡住恐怖的熔铅。 好在铅水放置了一段时间,已成半凝结状态。 地面哧哧得响,腾起一阵灰尘。 渊澄只觉得手臂和肩膀一股灼烫,他迅速脱去外衣,有些慌乱,双手和眼睛将文无隅上下扫了个全,所幸只有肩上沾了几滴铅水。 文无隅却推他一把,拖着铁链跑开。 渊澄愣神,眼看着他往刑架前站定,誓要护谢晚成周全的架势。 而谢晚成就在刚刚已经被连齐一掌噼昏。 谁也意想不到文公子居然留有一手。为了一个谢晚成,他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渊澄彻底寒了脸。 文无隅挡在谢晚成身前,这才察觉一只眼睛不舒服,似乎铅水溅射进了眼里,他卷一截衣袖捂住半边脸。 两旁几步外连齐和侍卫都盯着他,文无隅周身防备,顾不上越来越疼的眼睛,果断开口,“王爷执意要杀他?” 渊澄没回答,目光冰冷,已是默认无可回转的余地。 文无隅倒抽一口气,眼睛痛得厉害,语气却是万分坚决,“既如此,王爷别怪在下把事做绝。” 文公子果然出剑了,渊澄脸上寒意更深一层,“你试试。” “与明秀公子有关,王爷确定无需屏退左右?” 渊澄不由拧眉,许是应了做贼心虚的道理,神色有一丝松动。 没等他发话,两旁二人居然此地无银主动退避到屋外。 文无隅无声冷笑,浑然不知右眼开始流血泪,衣袖浮现出隐隐的血色。 “明秀并非王爷路上偶遇,而是那间密室被发现,无处可藏身。” 渊澄不予反驳,“继续猜。” 这次是一场心理博弈,文无隅把握十足,代价,也很清楚。若非万不得已,他何必扯进家国之争。 “王爷一定要在下说白吗?” “你不说,我如何衡量你们五个人的命值不值钱。” 文无隅笑得纯良,“无论在下知道王爷多少秘密,你也不打算放过吾等,王爷所图谋的大事,必得保证万无一失,吾等从此以后只能做阶下囚。” 渊澄斜眼一笑,就说文公子觉悟高,这等心智用来谋划劫狱实在大材小用, “不错,你还有必要和我讨价吗?” “有,”文无隅缓缓道,“血诏,前朝遗孤,复国大计,这些不是最紧要的。王爷还有一件连曲大人和齐明秀都不知道的秘事。” 渊澄忽然兴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可看见他衣袖上一片殷红晕开,脸色立马沉下, “文公子不仅智慧过人,故弄玄虚的本事也是一流。” “过奖,王爷听完就知在下是否故弄玄虚。”文无隅呼吸变得厚重,深喘一口气,接道,“其实王爷才是逃出宫闱的皇子。” 言罢他的身子忽地后倾,踉跄几步靠住了昏迷不醒的谢晚成,很快的,他又站直,手指几乎要碾着衣袖扣进了肉里,因为疼,浑身颤抖不止。 渊澄嘴角僵硬,勉强扯了个弧度,“你的眼睛再不处理,怕是要废了。” 文无隅的脸色好比纸白,他定了定神,挺直腰身,继续道, “王爷不认无妨,还记得刘申吗,当年中秋之夜,他也在场,不过在府外赏月,正巧被他看见宰相府后门出来一个妇人,怀抱一小孩匆匆绕到府后往漆黑的地方去。少有人知留在府里的才是真正的皇子。宰相大人可谓大义大伟。钟氏汹汹而来,他生怕钟氏发现,断送齐皇唯一的血脉,于是移花接木用自己的儿子换了皇子,看似险招,事实证明,宰相大人心思卓绝,说他居功至伟彪炳古今也不为过!” 文无隅仿佛打了鸡血,浑身犯抽依然站得稳如泰山,汗水迷了眼也无动于衷。 渊澄凝视着求生欲望如此强大的文公子,一时间百感交集,他清咳一声,松松嗓,道,“你这番话毫无破绽,连我都要信了。可你说的头头是道,又如何,你们何去何从是生是死都由我决定。” 大片衣袖吃透鲜血,地上红梅点点,交相映衬,鲜艷极了。 文无隅越发精神抖擞,大概血流的太多,反而激发了殊死一搏的斗志,“不尽然,王爷可以杀了吾等小民,却阻止不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若是在下命长,倒想看看王爷计成之后,这个秘密又将掀起怎样的风浪,又或者王爷和宰相大人一样伟绝,将皇位拱手相送,而齐明秀知道自己潜身缩首二十载,竟是替他人受过,他还要不要这个皇位。” 第77章 文无隅其实脚下已摇摇欲坠,却整个人紧绷着不肯松懈。 这份超人的毅力,渊澄实感震惊,然而再僵持下去,恐怕文无隅性命堪忧。
第104页 沉吟片刻他道,“行,我答应不杀他们。” 文无隅眼神透露着诧异,怀疑的目光牢牢锁住他。 “你若不信,我也无能为力,你自己权衡。”渊澄又追了句,这已经是他的立场下能做出的最大让步,难道因为对方阴谋未得逞,他便要大度雅量不计前嫌? 文无隅呆了会儿,终于不支,手脚一软瘫坐地上,地上一洼鲜血,触到白袍,疯了一般往上攀延。 他呼吸难接,左边眼睑不自主地颤动,滴滴血如泪泣下,淌过半面血路,没进衣领,嘴角隐约浮现一丝诡异的笑。 渊澄径直走去将他提起横抱,边高声吩咐屋外的连齐请府医,随后从侧门离开。 躺在床榻上的文无隅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灵魂出了窍,轻飘飘地浮在半空。 渊澄见他眼神渐渐迷离涣散,心下一惊,欺身过去猛掐他的人中。 文无隅啊地一声,那一只满是血丝的眼睛立马瞪开。 “听着,你要是死了,谢晚成也别想活。”渊澄铁着脸。 “不死…不能死…”文无隅含糊念道,可眼皮不由自主地想合上。 府医不见来的踪影,渊澄瞥一眼门外,又凝视文无隅,“我平生最恨受人威胁,而你,故弄玄虚也未可知,我有的是法子查实。” 此言一出果然文无隅眸子瞬间精光闪烁,嗔目,未出口的话自然是想怒斥王爷出尔反尔。 渊澄嘴角微微一动,“我无从得知你是早有预谋的退路,还是破釜沉舟的一计,也不想去查实你把所谓的秘密交于谁人之手。那你可知为何答应你?你若猜对,我现在就让文曲和武曲好手好脚地回点翠楼。” 拿人致命要害当用在最紧要关头,可一不可二,而自身弱点被抓足,也便只能受人摆布。 文无隅当真思索起来,眼睛有力地眨动,没多会儿,他干涩的嗓音低低说道, “区区几条人命断不能与复国大计相比,吾之言确实与否王爷认与不认都无关紧要,谣传终是流言罢了,妇孺皆知也不过是世人茶余饭后的论资,关键在于流言入了谁人耳。” 谁拿流言当了真又或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自古手握权御者,最忌民心不安。 文无隅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渊澄一时无言,不禁失笑,笑自己看低了这个朝夕相对的人。 屋外府医姗姗而来,一看床榻上不成人形的文公子,自知事大,不敢有片刻耽搁,忙不迭跪到床沿探文公子的脉息。 有的人天生命硬,鬼门关去了数回阎王爷就是不收。 文无隅神志清醒已是七日后。 他眨动着眼睛,发现视线缺了一半,左眼毫无知觉。 琢磨了会儿,他明白自己瞎了一只眼,对此也不作多想,耳边传来流水清音,树叶沙沙声。 此地应该不是王府,王府里没有水声,树声远而深重。 “醒了。” 声音万分熟悉,他扭动脖颈侧眼一看,王爷正躺在门口摇椅里目不旁斜,一手执书一手打扇,半分没有上前扶一把的意思。 文无隅撑着床榻坐起,摸了摸左眼上的纱布,不疼不痒,彻底报废。 “大夫都说治不好,你那只眼没用了。”渊澄目视书册。 若救治及时,也许还能保住,不过日后仍将会失明。可事实是耽误过久,铅毒让他左眼球完全坏死,幸亏尚未侵入心脉,否则神仙难医。 “这是什么地方?” 文无隅半拖半挪下了床,踩进鞋里缓缓移到桌前,桌上一杯凉茶不知什么时候倒的,他一口饮尽,又倒一杯。 “丘临镇。”渊澄终于抬了眼,回头看他。 文无隅似有若无地哦了声坐下凳子。 渊澄见他无话,起身走到矮柜旁,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函,摆到他面前, “谢晚成已经大好,他的亲笔信,你看看。” 文无隅抽出信纸细阅。内容不多,报了众人平安以及等他回京。 阅罢他折好复放回,整个过程平静无比。 渊澄眉心一动,“我既然答应了便不会食言,他的字迹做不了假,连齐在我身边,他一行武功不赖,我手底下的人奈何不了他们。” 话外之意绝非威胁之下言不由衷。 文无隅看着桌前,面无表情低低道, “王爷何必解释。” 他还能不信吗,不信又如何。 渊澄一下哑口,默立片刻抽身出了门去。 第78章 文无隅打从下山,一门心思只想如何解救父母。如今满盘皆输,他一下子脑子空了,茫然不知接下去还有什么是他力所能及的。 他本以为自己正如所想的那般,理解王爷的不得已,旨在把人救出牢笼便了,可到底高估了自己。 理解总是建立在愿景得成之上,便是说只要结局是好的,过程如何的困难艰辛也都可以一笔勾销。 然而事实,是他所有的心思,全都化为泡影,盼望已久的那一刻,遥遥无期限,而且是王爷亲自布设的陷阱。 要像以往那般笑对,实在是难为他了。 现下王爷就在不远处,他甚至连余光也不想看见那张脸,只能侧卧面向墙壁假寐。
第105页 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方才暴雨倾盆,一盏茶的功夫又阳光普照。 文无隅觉得闷热,扭了一下身子。 “眼睛疼吗?” 声音很近,不知王爷什么时候站在床前的,文无隅还是面对着床内,微微摇了摇头。 “九瑄梨园今晚开演,你该出去走走。” 这些日子渊澄很是自觉,三餐时间才出现在这屋,其余时候包括就寝也都隔壁屋里。即便这样,文无隅还是冷着他。 就如此刻,问出的话像掉进了海,惊不起一丝风浪。 渊澄蹙额,有些动气,“今时不同往日了,这才是你的真容吧?” “王爷也说今非昔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声音比冰雪冷。 “很好,”闻听这句渊澄哼笑,反而气消了,“可你总会有求到我的地方,殷勤还是有用的。” 文无隅明显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脸,那只乌黑的眼罩下仿佛能透出眼神来,死水一般,“吾自落地起,从未求过任何人。” 渊澄闻言一愣,眼波倏然黯淡,微垂着头顾自走向门口,“世事难料,你不求人,当是我求你也行。” 末尾一句轻得像自语,连他也未必知道自己说的什么。 他这半生一言一行慎之又慎,但有行差踏错一步,先辈心血将葬送他手,成败决定生死。 可是短短几日间他恍若悟到,输赢之外,还有一种无法名状的情绪,像钝刀,不经意间就磨得你浑身奇疼无比。 或许那种情绪叫做后悔,可他又该何从悔之。 雨后鸟雀格外叫的欢,文无隅听不真切,一只独眼空望着床顶。 良久,他才开口,“王爷若许在下见一见二老,想去哪,在下奉陪便是。” 渊澄半倚门框正出神,闻此言忽而低笑,细细回想,文公子什么时候做过吃力不得好的事,“见面是应当的,但你真喜欢看戏吗?” “王爷又是真去接明秀公子吗?”文无隅反问了一句。 答案不言而喻。 一阵窸窣,文无隅下了床。 一身薄薄的寝衣,披散着头发,黑色的眼罩绳穿过前额、眉毛,系在发后。 阴郁、孤冷,完全没有昔日仙风道骨的模样。 渊澄目光跟随,看着他走到屋外假山前。 珊瑚石堆砌的假山,设计巧妙,一束流水自山顶盘绕,潺潺而下。偶有凋零的花叶随风飘落,将假山曲水点缀得益发生动。 文无隅不知何来的玩心,将手掌拦住流水去路,积水涨高浸湿了他的衣袖,才猛地放开手,一洼清水乱溅,无辜错了道。 “王爷,吾有几个疑问,还望王爷不吝赐教。”文无隅没转身,语气淡淡,好似不关心王爷是否会予以解惑。 渊澄有一瞬间的迟疑,却还是回道,“你说。” 文无隅这才转身,眼中含笑,笑中又有那么点讥诮,“当日王爷为何要吾之自由换取师兄三人性命?” 渊澄沉默了会儿,“除此之外,你有其他东西吗可换吗?” 文无隅勾唇,立刻又接道,“那铅水确实毒,不过沾染一星半点,便毁了一只眼睛。王爷该是知道它的厉害,却为何以身犯险,替在下挡那毒物?” 渊澄呆怔住,抿了下嘴。 不等他回答,文无隅继续又道,“正如王爷所说,有千般法子查证在下所言虚实,王爷最恨别人威胁,只要王爷略施手段,掌握重要秘密的那人,也无所遁形。其实任吾等自生自灭,才是最保万无一失的,王爷为何妇人之仁救在下性命?” 分明有万全之策,偏选择布满隐患的一条道,其中缘由,细细琢磨,着实耐人寻味。 渊澄只觉得文无隅的笑脸万分刺眼,那是在嘲笑他,不是笑他的妇人之仁,而是……羞于启齿可笑至极的情愫! 他定在门口竟怎么也挪不开脚,眼看着文无隅步步走近前来,故作愁状,轻佻了下眉,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王爷许是未能及时想到这些,对吧?” 言罢抬脚进了门去。 这一刻,渊澄直想一掌噼死他! 他周身内力不知不觉聚于掌心,手指有些发颤。 最终他长长吐纳一口气,将手掌微微握拢。 第79章 话说徐靖云提领大理寺之后,可谓尽心尽责,王爷在位时悬而未决的案子一个也没落下,其中属赫平章一案最是棘手。 可奇怪的是,随着王爷离职,赫平章从此再无踪迹,就连江湖上也都打探不到他的消息。 若是赫平章金盆洗手,大概只能变成悬案了。 少年皇帝做的清闲,每日早朝下朝,听听奏表,也不过问刑案的进展,甚至民生大计。 为君的安坐龙椅,为臣的明哲保身,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皆大欢喜。 徐靖云隐隐有种言语不清的不安,可也仅此而已,毕竟朝堂之上君臣和睦,没什么不妥的。 然而近日,风闻有一干人夜袭刑部大牢,曲同音却无只言片语和他说道这事。他不好听风就是雨,特意拿这事去问曲同音。 他如今已经成了曲府的常客,每隔三两日便夜宿一回。他能感觉出来一家之尊曲老,俨然把他当成了…儿婿?饭桌之上全无客套,交谈也不避讳,就像…一家子。
第106页 徐靖云暗暗庆幸。 晚膳过后,二人正在花亭纳凉,随心随意聊着琐事。 忽闻一声清咳,曲老背着手摇摇摆摆地走过来。 两人不约而同起身。 “爹。” “曲…”徐靖云嘴巴微张也要行礼。 曲老又咳一声,摇手,对他笑,“曲什么,你也叫爹得了。” 两人四目相对,曲同音噗嗤笑出声,徐靖云尴尬得脸都要烧起来,内心犹疑了那么一下下,还是乖乖地低唤了一声爹。 曲老满意得不住点头,指指座椅示意二人落坐。 显然曲老是带着事来的,没一会儿就说到正题上, “前儿个有人夜闯刑部大牢,这事,可解决妥当了?” 曲同音没立刻答话,一旁徐靖云竖着耳朵默默关注。 曲老接着又道,“听赵公公说,肖何肖统领无故失踪有些日子了,底下人没了主心骨都乱了套,皇上国事繁忙,你们一个掌管刑部一个提领大理寺,难不成要礼部户部的大人去找肖统领?” 两人相视一眼,皆同时低下头,无言以对。 “人可以慢慢找,”曲老爷子表情略显严肃,“皇宫的戒防不能乱。” “是,儿明日便奏请皇上先择卢克接领禁军,他做左护卫也有好些年头了,想必担得起这重任。”曲同音这么会儿已经有了主意。 曲老爷子思忖片刻,点头表示贊同,再唠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家常便离了去留二人独处。 “真有这事,你怎么没和我说。”各自沉默一段,徐靖云先开口问道。 “几个小毛贼,毫无计划毫无章法的劫狱,并没什么损失,不提也罢,以后加强戒严就是了。”曲同音说的云淡风轻。 转而他认真地看着徐靖云,墨黑的瞳仁闪现一抹狡黠,“你说,把这事推到肖何身上如何?” 徐靖云先是诧异,这个做法有违他刚正不阿的品性,可转念一想,那肖何谈不上奸佞,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倒是做的淋漓尽致,于是心一横,“我觉得…可行,但是应该不会害他性命吧?” “顶多举国通缉,仕途是毁了,至于性命,就看他是否足够聪明了。谁知道他做什么去了,无缘无故失踪,也很可疑不是么,而且,他害惨了文公子,咱们也算假公济私一回,替文公子报仇雪恨吶。” 这理由徐靖云不得不服。 次日早朝,曲同音便把这事给办了。 果然龙颜大怒,通缉榜文转眼就像雪花一般飘往各地。 事情顺利心情自然好,自然值得庆祝一番。 午后空闲,二人不辞远途,乘车去往点翠楼小坐。 炎夏虽热,但楼阁窗外,寄语江岸杨柳依依,江水泊舟金光粼粼,景色倒也别致,足以赏心悦目。 马车停驻。 徐靖云却在楼外止步,眼神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曲同音顺着他望了一眼,乌泱泱人头攒动,没一张熟悉的面孔。 “见着熟人了?”顶着大太阳他忍不住发问,但也没着急走。 “许是认错了。”徐靖云顾自摇头。 曲同音随口问道,“谁呀?” “还记得我曾经交给你们刑部一个嫌犯吗,交结时被他逃了那个。”徐靖云回答得认真。 曲同音一愣,“你记性倒好,我早忘记他什么模样。” “赫平章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若真是他,找他问问兴许能有突破。” “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他一个市井混混,赫平章什么人,怎会认识他。” 曲同音被晒得睁不开眼,眉头深蹙,两只手一起也挡不住光线。 “你说的是。”徐靖云见他这样难受,忙自动认同了他的观点,只把人拉了往阴影地方走。 这厢曲同音心里暗暗得意,转移徐靖云的注意力实在太容易。 “两位请好。” 这冷漠的招呼声还不如没有,声音的主人便是点翠楼文老闆,一副生人勿近见而远之的表情。 “老规矩,一壶铁观音。”曲同音只当没看见,径直往楼上去。 “楼下空得很,干嘛非去楼上,就坐这儿吧,风景也好的。”文曲跑出柜檯,急切得晃手招人过去。 曲同音奇怪了,老闆今日的表现很可疑,楼上必定有什么见不得人。 这么想着他也不管文曲在那头跳脚,三步并作两步噌噌上了楼梯。 果不其然,原本一览无余的二楼,居然用屏风隔开了间茶座。屏风上两个朦胧的人影正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曲同音忽然大悟,莫非…… 他绕过去,脸探进屏风后一看,立马呆怔住。 正是渊澄和文公子二人。 文公子一身素简绸衣,长发披散,青灰色发带随意撩了两侧鬓发束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垂下,稀微半遮脸庞。 他惊骇的是,不知何故文公子显然毁伤了左眼,独眸中那一道目光淡淡瞥他一眼,竟让他后背生生起了一阵凉意。 同样震在原地的还有徐靖云,眼也不眨地看着文无隅,嘴唇翕动却是半字难出口。 “不是我没拦,是他们自己闯上来的…”
第107页 终于有人打破这莫名的尴尬,追上楼的文曲弱声弱气地解释道。 渊澄抬了下巴,意思他可以退下。 “许久不见。” 文无隅不清楚此二人缘何这般看他,出于礼节他先行道了句问候。 第80章 一行就三人,天明之时低调进了城。 看样子王爷并不打算回住王府。 今次踏入京城倒不至于恍若隔世那般苍凉,不过是再次见文曲颇让他嫌弃,那厮支吾半天蹦不出一个屁。 许是被他瞎了只眼的模样吓的,也或是打心底惧怕王爷尊容。 于文曲而言,生死这件事完全在他所能思索之外,尽管曾历经天灾命悬一线,尽管曾目睹人头落地鲜血飞溅,他只是心里知道怕,知道有多远避多远,仅此。这样的人,不让他好好活着岂不是作孽。 所以踏进点翠楼起,文无隅仿佛看不见这厮,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刻意营造的冷漠,到底让文曲伤了心,收到王爷示意,毫不犹豫便跑了。 “坐。” 曲同音和徐靖云惊愕的模样,让渊澄口气颇为不善。 二人识相,立刻变了脸,轻手轻脚走进屏风后落坐。 而后是一束束茶壶出水的声音,沉默此间流转。 相去无多日,有人兀自逍遥,有人面目已非。 楼外长街嘈杂,楼里还算清静。忽然猇声狺语大作,两商贩嚷架,言语之恶毒,当真污人清听。 没多久总算有人劝架,声音渐渐模糊,楼阁里这才重回清静。 而这四人一个比一个有定力,连喝茶也没发出丁点声响。 等到茶壶见底,再倒不出一滴水,曲同音终于抬头,打算喊小二添茶。 话尚在肚里,那边渊澄开了口,问的温婉,“你可要去看看文曲?” 另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文无隅,只见他依旧微垂着眼,淡淡道,“不用。” 却又抬起脸来,目光穿过屏风落在不知哪个角落,“吾去窗口站会儿。” 说着便起身,刚走出屏风,他回过头看了下,“王爷不差连齐跟着?” 渊澄闻言,脸色忽变,呼吸也重了,低沉沉唤了声连齐。 紧接连齐从角落圆柱后现身,跟着文无隅走向最远的一扇大窗户。 曲同音筹措着寻个什么藉口支开徐靖云,而徐靖云正犯难自己该不该回避,为何要回避。 “朝中可有大事发生?” 渊澄擒起杯盏,俄而啪一声又按桌上。 杯子里哪有茶水,毫无疑问他是为此而生的气。 曲同音摸摸鼻子掩饰嘴角略微勾起的弧度,心里很有分寸,自然不敢明着笑出来,“肖何失踪算不算大事?” 渊澄狠狠斜他一眼,“算不得。他在我手里。” 曲同音一愣,和同样讶异的徐靖云下意识地互看一眼,“还是…活的么?” “活的。”渊澄双手抱胸,瞥眼屏风,只能看见两个虚影。 “今日早朝皇上下令举国通缉肖何,王爷打算如何处置他?”徐靖云难得接话。他当然想不到肖何被抓的真正原因。 渊澄哼笑一声,“你们说他该不该死?” 二人相觑,默契地点头。 渊澄笑意渐展,“回头了结他。” 小顿之后他又对曲同音道,“今夜我要去一趟刑部大牢,当值的衙役换上自己人吧。明早我将启程下江南了,有事传书给你。” 曲同音会意,默默应下。 徐靖云茫然不解此二人说的什么暗语,却不好当场发问,曲同音看出他满心疑惑,只能咧开嘴,充满善意得沖他一笑。 这厢伫立窗口看风景的文无隅,忽而回身走前几步,向连齐招手。 连齐不明,却还是听命上前,五步之外他停住。 但文无隅未停,一把抓住他衣领,身子压近,对他耳边低语,“你会不会水?”旋即松开手,浅笑,款款走回窗前。 连齐惊呆,自动后退两步。 还没等他回神,文无隅已经双手撑窗沿,没有一瞬的迟疑,纵身跳下窗台。 五丈之下便是寄语江,水宽半里,深浅未知。 屏风轰然翻倒,三人追出只看见连齐纵身一跃的背影。 文曲打楼下上来,巧地正见两人先后跳下窗台,手里提着的茶壶,哗啦摔碎一地,凶猛地扑向窗口,呼天抢地, “救命啊!主子、主子跳河自尽了,王爷,你快下去救他!” 渊澄一把将他拽开,施力起跃的一刻他顿住了,缓缓松开手,定定望着平静的江水,眼底却暗潮汹涌。 不一会儿水面浮出人来。 渡船摇摆,船桨荡起阵阵水波。 涟漪碎金光。 谁说文公子跳江自尽,他还尚未见到日夜苦盼的爹娘,轻易死不得。 那文曲还在跳脚要捨身救主,幸亏曲同音拽得紧,他愤恨,偷偷拿眼瞪渊澄。 “王爷也不会水。”曲同音适当解释道。 文曲气愤难平只能忍,扫开曲同音双手跑下楼去。 文无隅会水,小时候失足那次让他长了教训。 他憋住气,一直下沉,沉到看见潜下来的连齐,才灌了几口江水。
第108页 连齐一只手臂圈住他颈肩,另一手划水往渡船游,心悸同时也松了口气。 文无隅揭开眼罩,将色白而浊的眼睛曝露在眩目的阳光下。 “连齐,吾只问一句,望你直言。”他悠悠看天,全不似溺水状。 连齐回过头,看见那只盲眼,慌忙移开视线,却不回应。 “吾师兄,谢晚成,果真安好?” 连齐游水的手停滞一下,片刻后他道,“书信是他亲笔。” “吾认得他的字迹。” 连齐默了一会,“无人威胁他,也无人监视他,他是自由的,王爷未曾欺骗你。” 文无隅放眼望向远处。 水上楼台,人影虚朦,摇摇曳曳。 他的眸光也随之黯淡。 江风迷人眼。 箇中滋味千百般,他无暇体会,热心的船夫们已近身旁,合力将二人拖拽上船。 第81章 谢晚成去了哪? 在京城某间屋舍,正与赫平章双双把伤养,可怜祁天拖着病躯三伏天出门抓药,回屋还得伺候二人。 他全未想到文无隅这么快回京,更不知他隔日又将离去。 此乃后话。 夜幕将临。 连齐带来府役的消息,和叔病势严重,恐怕撑不住几日,希望再见渊澄一面。 他一生忠诚效命。渊澄少时回府,曾多次助他化险为夷,为防钟氏皇帝起疑拿他刑讯,又不惜自毁双耳,十几年独来独往,俨然已变成真正的哑巴。 齐明秀藏在王府数十年未有任何闪失,和叔功不可没。 如今寿将尽,渊澄伤怀,当下便携文无隅赶回王府。 留他在小筑,自己前去和叔寝屋。 连齐未得命跟出一段。 “你,”渊澄迟疑了下,还是道,“你去看着他。” 其实连齐心中不安,才跟了出来。 四下无人,他单膝跪地,将头埋低,“主子恕罪,文公子他、他假意落水,是……” 渊澄扬手打断他,“不用告诉我,回吧。” 言罢匆匆而去。 连齐沮丧不已,又跪了会才起身。 病榻之上和叔形容枯藁,双目深陷,空洞呆滞的眼在看见渊澄的一刻,陡然放光,艰难地挣扎着上身欲施主僕之礼。 渊澄急忙阔步走到床榻前,扶他靠坐床头。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不论贫富穷达,概不能逃。 “和叔,宽心养病,别多想。”渊澄眉眼含笑安慰道,屏退了左右。 和叔回笑,笑得苦楚,双手合併微微弓腰作揖,垂拉的眼角稀微泛泪光,“老奴行将就木,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主子你。”他比划着名,嗓子里发出破漏的嘶嘶声。 渊澄按住他双手,“和叔言重了,没什么对不起的,你为我们家劳心劳力,我谢你还来不及。” 和叔益发笑得苦涩,不知不觉浊泪横流,挣脱出双手,执意要说未尽之言, “有件事老奴万万不能带进棺材,否则九泉之下无颜面对老爷,老爷和夫人,必定怪罪老奴,拔舌剖心也不足以谢罪…” “没人会怪责你,形势既成定局,换作谁也无能为力。” 和叔惊诧地睁大了眼,干枯的手不停地颤抖,零零碎碎地比划道,“你,早已,知晓…” 渊澄点了点头。 和叔一颤一颤地继续手语,“那年中秋,皇帝走后,便有侍卫禁军潜伏在周围,直到…老爷夫人过世…可没想到他竟要少爷入宫抚养…我只有将错就错…” 渊澄苦笑,“我当了二十余年渊澄,已经做不回齐明秀,也不愿做齐明秀,若非你们,我早不该是这世上的人。明秀…那将是他应得的。” 不幸被文无隅言中,当年钟氏皇帝突然到访,渊大人只能兵行险招,将皇子留在身边。钟氏大概到死也没想到,齐皇后人竟是由他亲手抚养成人。不过,临死之前渊澄告诉了他,就是那最致命的一击,让他彻底断了气,死不瞑目。 和叔眼泪已经干涸,靠在锦枕上气息奄奄,却还用残存的气力问,“你何时得知…” 渊澄将他双手安放身侧,制止他继续耗费力气,口中回答道,“你领我初次进密室时,我就觉得摇床和那一方团锦被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曾经在哪见过。说来好笑,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才是住那暗室里的小孩。后来我得知何鸿源在大齐之时便是铸玺官,是他证实了我的猜想。可笑,满朝达官显宦,唯有他尚还记得我父母年轻时的模样。府里唯一一张挂在祠堂的画像,是渊大人和夫人最不相像的一张吧?” 和叔眼神渐渐迷濛,脸上挂着一丝笑,渊澄看着他慢慢阖上双眼,独自说着,“其实进门之前我还是不敢确信,我宁可永远也不知道,现在……” 他轻轻抽回手,起身,遥望无尽夜空, “我真后悔当初自以为是。” 若非一早谙晓真相,今时今日又将是别样光景。 弦月高悬。 留人不住,银辉满地,寂寂夜。 这厢文无隅凭栏望月。 月色溶溶,却将繁绿的枝叶徒添了几分怅惘。
第109页 “文公子,王爷在后府门。”连齐远远地回禀。 文无隅快走几步,问了句,“和叔病况如何?” “属下不知,大概时日无多了。”连齐跟在他身后,回话没有犹豫。 文无隅默默无声。 一会儿便看见王爷倚墙而立,半身明晰半身晦。 见他到来,未曾抬眼,接过侍从手中的夜行斗篷错门而出。 刑部和大理寺的牢房构造大体相似。 不同的是此地没有随处可见冰冷森森的刑具绞架,多了些许人气,尽管都是狗苟蝇营之众。 漏夜而来的陌生人引起了一干未眠牢犯的骚动,纷纷聚到牢柱前打量二人。 不过两人藏在宽大的斗篷下一丝不露,又有衙役持刀威吓,牢犯们不敢造次,悄默声目送二人走入牢房深处。 狭道窄门吱呀启合。 渊澄摘下斗篷,站在门前,环视一圈说道,“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文无隅离家至今十八年余,对高堂父母的印象已然模糊不清,更加那五六人俱着劳服蓬头乱发,即便露出些微面容也都满脸泥垢难以辨认。 他踌躇,眼神发直,迟迟迈不开脚,不觉中眼眶有些温热。父母如此惨状,他恐怕一辈子难安。 牢中数人自然认得渊澄,也都不屑迎合,缩靠在墙角冷眼看着牢房外二人。 “文大人,你家公子来了。”渊澄说了一句。 此话一落,听得一阵窸窣声。 文家夫妇爬到柱栏前,惶恐地向外探望,不多会儿却不停地摇头后退,口中呜咽着,似在极力否认。 文无隅紧步走去,声音哑涩,“爹,娘……” 他跪倒柱栏外,手指着自己,急促又重复说着,“文若,文若…” 渊澄眼神倏然暗了暗,扫了眼一旁衙役,“打开牢门。” 衙役得命,从一长串钥匙中找出一把,将牢门打开。 可文家夫妇却目光闪躲,战战兢兢地一直往后退缩,极度惧怕他靠近。 文无隅愈加心酸,眼眶红了一圈,他强撑笑意,伸出左手,尾指侧边一道隐约可见伤痕,淡淡延至手腕处, “这是,小时候爬树,摔下来被树枝划的伤,爹还为此罚孩儿关了一天黑屋,是娘亲在屋外陪了孩儿一整天。” 文夫人眼泪夺眶而出,她捂脸背过身去,肩膀颤动不止。文大人也躲开了脸面向墙壁,偷偷擦拭眼泪。 牢房里静谧一片,哀泣声断断续续。 文无隅定了定神,“爹娘是怕王爷将儿也关在这牢中吗?”他向前靠近一步,“孩儿此行只为和二老相见,必然在外平平安安等候爹和娘回家。” 文家夫妇依旧相互倚靠着缩在墙角。 那厢渊澄走过来,“文公子自到我府助益非浅,我还需他帮衬,二位尽可放心相认。” 文大人红着眼不可置信地回看渊澄,文夫人缓缓抬头,极快地瞥他一眼,再也抑制不住,一下将文无隅抱住,伏在他肩头抽泣,文大人见状也只能妥协,不自禁上前握紧文无隅的手。 渊澄转身欲走,却被叫住。 “王爷,”文无隅一早发现这处所谓的牢犯出奇的安静,爹娘连哭声也细碎喑哑,至此一字未言,他蹙眉,问道,“王爷莫非将二老毒哑了?” 渊澄回身,“只是饮了哑药,有方可解。” 有方可解,只不过时日未到。文无隅无话,缓沉了声安慰怀中母亲。 那芳年罹难的姐姐,也无需再提起,总归是冤有头债有主。 第82章 次日,晨光微熹,三人乘驾马车,一路向南。 这段路程十分乏味。 景色也不宜人,日头暴晒,风也闷热得让人厌恶。 连齐赶一天马车,路上未歇一刻,马车又是极其寻常的样式,没个遮阳的顶檐,一天下来,他的肤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一圈,只是抵达丘临镇时天色已晚,看不出来。 方歇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传来阵阵错叠的脚步声。 这个时辰客馆里为数不多的旅客也都就寝歇下,被这一阵闹腾,客房悉数亮起烛灯,一时间埋怨声四起。 隐约听见店老闆哈欠连连责问某人,“大半夜搞什么,还让不让睡觉…” “对不住,底下人许是中了暑气,突然闹病,您多担待。” 这是连齐在回话,气矮三分,就是王爷面前也未见他如此。 “暑气?我看福气才是,中个暑,整恁大动静…” 所幸方才聚众斗殴似的脚步声已停歇,店老闆再嘟囔几句便离去。 文无隅不觉好笑,嘴角略微抽动一下。 渊澄带过一眼,正要起身,听见走廊上连齐疾步而来。 屋里特别的亮堂,连齐一踏进门,便愣在原地。 桌前二人茶盏半举定在胸前,两道目光见鬼似的望着他。 “你中暑了?脸这般黑。”好一会渊澄才问话。 “是肖何,企图逃走,不过已经被制服。”中暑该是脸色发白才是,连齐摸了摸脸,只感觉脸上皮肤有点糙手。 渊澄眼波一寒,“以后三天给他一餐,别饿死就成。” 连齐领命告退。
第110页 王爷杀伐决断弹指间取人性命文无隅是亲眼所见。 肖何这事上,却不似王爷平日作风,文无隅想的是王爷恐怕是要让肖何死有所值,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 其实这次他想的不尽然全对。 肖何的命,如何利用确实是个问题。 若钟氏还在,肖何尚有几分斤两。钟氏已经归天,留着他的确无甚大用,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又有点可惜。 渊澄索性就这么带着罢,不定哪天派上用场。 曲水潺流孜孜不倦,夜凉,微风偶尔窜进门,卷杂花草泥土的味道。 奇怪两人坐一天疲劳马车,现下还没睡觉的意思。 渊澄寻思着文无隅许是开不了口赶他回房,便饮进最后一口茶准备自觉退避。 却文无隅又替他斟满杯,“王爷为何对肖何擒而不杀,早前不是一直想他怎么个死法才妥当么。” 渊澄眼睛倏然一亮,有些热切,“你说他该怎么死?” 话语毕他晃开眼神望门外,意识到自己分明是在讨好文无隅,这份心思让他自我鄙弃。 文无隅抿笑,半认真道,“莫不如现在就去结果他,活罪的滋味不好受。” 渊澄听了这话当真起身,“也好,可嘆他心比天高却时运不济,够倒霉的,要他死在这月夜下,下场不算坏。” 文无隅也便拂袖站起,他就想试试王爷到底是真愿意杀了肖何,还是在他面前故作姿态。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昏暗的长廊。 绕几个弯到客馆最僻远的一处厢房,想是周围一片五六间屋子都包圆了,中途暗不见光,唯有末间亮着灯火。 一进门便看见几个人和衣而眠,躺得四零八落。 开门的见是王爷,忙捏声捏气喊,“主子来了,快起来!” 周围几人梦中惊醒,忙慌慌站成一熘,齐齐跪礼。 渊澄顾着后头文无隅,稍微点点下巴,便引他走向屋内隔间。 这隔间很简便,只一块掌宽那么厚的木板搁墙角,腾出一个茅厕大小的空间。 莫管是原有的还是后装的,文无隅瞧见肖何被指头粗的粗绳捆成个人粽,摆在一张只够坐一个人的高脚靠背椅上。 刚刚还企图逃走的人,现下脑袋跟鸡啄米似的,看是困得不行,可又睡不稳,因为一旦睡沉,非坠下椅子不可。绑成晒干的咸鱼一样,可想而知摔下来得多疼。 这个折磨人的法子,也不知是王爷的玩心,还是底下人的坏主意。 有人撤走封口和遮眼的布条,猛拍肖何的脸,“喂,醒醒,醒醒!” 肖何一阵哆嗦,吊开眼皮,那个叫慌,眼珠跟弹珠掉地似的在眼眶里乱蹦。 总算看清来者何人时,眼珠子简直要瞪脱眶,抓狂道,“果然是你!怀敬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这肖何虽说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可到底不曾受过精神肉体上的摧残,被囚禁这么些日子,已经有点要疯的迹象。 对于这种人,文无隅哭笑不得,说恨他吧,他也可怜,不恨他吧,白白让他折磨让人气堵。 “别急,这就送你去做鬼。” 渊澄眉梢一挑,底下人立马呈递上佩刀。 刀光晃得肖何闭了下眼,他已然感受到锋刃低吼的杀意,干脆不做不休,对着文无隅阴森森地笑,“文公子你瞎了一只眼更看不清他是什么人了吧,宁死也要为保守秘密你不后悔吗?我把话撂这儿,你的下场只有更惨,想想那成堆的白骨,你也将会是其中之一!我劝你回头是岸,皇上,皇上才是天子,他一定会诛杀你们这群谋逆之徒!” 文无隅听了此番话不痛不痒,噙起一丝淡笑,“可是吾今日打京城来,看见一路上贴满了缉拿肖统领的榜文,末一句是,就地正法。” 不管瞎没瞎眼,他的所做所为不只为保全王爷,肖何意欲挑拨,却完全不得要领,活像跳樑小丑。 肖何闻言,仿若雷噼,半晌缓不过神,嘴嘴唇翕动喃喃自语,“皇上…不可能,皇上定是被谗言蛊惑…你们…你们陷害我…” 渊澄耐性磨尽,拢眉扫一眼锃亮的刀身,“死到临头还这么聒噪,肖何,你一个前途无量的禁军统领,怎就偏作那长舌妇,好搬弄是非,记住来世别投错胎。” 文无隅瞥一眼王爷手中的长刀,心下犹疑该不该拦住他。 这时渊澄将他往后轻推一把,“走远些,别溅你一身血。” 说着就要扬刀噼下。 “文公子救我,你是出家人…”肖何眼见死之将至,口不择言就只想起曾见的那一袭白花花的道袍。 文无隅一怔,不及多想伸手揪住渊澄的衣袖,渊澄疑惑回头,那厢近旁的侍从利落抽刀,口中说着杀他脏了王爷的手。 言语间手起刀落一气呵成。可见这段日子底下侍从因为带着肖何这个累赘没少受罪。 刀身嗡鸣激荡一室,须臾隐没无声。 那肖何轰然倒地,身子一阵抽搐,脖颈处鲜血汩汩,迅速侵红地面。 渊澄无话,手指摆一段,示意他们收拾残局。 而后搭上文无隅的肩膀将他扭过身,人死事了,默哀也多余。 文无隅本就没甚愧责之心,想当日被王爷一剑削下的人头咕噜滚到他脚边的时候,他虽心拧得紧,可也没眨一下眼。
第111页 何况肖何险些要他性命,心里就更不觉得愧悔。便把临睡前见血的那么点不舒服搁置一边。 两人原路返回。 疏星寥落,浮云随风游散,一轮明月冒出脸来,孤单单悬挂夜空。 夜很静,暧昧不清。 渊澄心头哽着话,却也有胆怯的一天,犹犹豫豫说不出口。 终于在快到寝屋的一段暗路上停住了脚步。 文无隅惯性迈出两步不由地也驻足,奇怪回头看了看他。 下一刻便反应过来,王爷的房间到了,便要转身自己走。 渊澄这时开了口,眉眼微垂藏在月色里,声音柔缓,“其实你不必试探我。” 文无隅莞尔,大方承认,“王爷如何看出?” “性情所致,你却非嗜杀之人。” 说是买凶,计划之初到现在,那些亡命之徒杀过几个人?定是僱主特意嘱咐过。 如此回想,原始见终。 文无隅嘆一记,“王爷果真是心细如尘。” 银白月光将文无隅的身影拖曳拉长,攀过他的肩膀,地上两人的身形轮廓交叠在一起。 面前此人,明眸印月,清亮无比。 非是月色醉了他,而是为那一贯从容自如的人着了迷。 渊澄忽然将前尘后事揉成一团,丢弃千里之外——想通了! 尔虞我诈、苦心孤诣、富贵皇权,到最后谁人得好?阎王爷。世人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争到最后,伤的是自己。何苦呢? “我心繫于你,也望你之于我相同。” 文无隅恍惚间失了神,这句话飘然而落,深沉的,又因羞赧而低哑,好似淌着月光而来,撞进他心里的一刻却如山呼海啸一般。 他几日前还以此暗嘲王爷,现下反倒没了主意。 文无隅脑子发蒙,想不出如何应答,只一味地垂眸磨唇。 渊澄等了半刻没回音,眼睛就开始活络起来,见他非一副冷漠讥诮的模样,心知他暗自思量如何是好,便大步向前抓住他手往屋里带, “我只是告诉你一声,是与不是都得是。” 一语惊醒发蒙人,文无隅回了神拿眼斜他,挣脱手来冷嗖嗖往桌前一坐, “王爷非但心细如尘,而且死性不改。” 渊澄才不管,也不怒,起手开始宽衣解带。 文无隅越发呆眼,冷哼一声,“非但死性不改,而且禀性难移。” 这话可把渊澄激笑,呵呵往床榻一倒,“莫管死性秉性是为何?总之只对你就成。” 文无隅又哼一声,羞火轻易点不着,“在下不如王爷心宽,没有王爷这般好心情。” 渊澄眯着笑,将衾被裹得严实,“我也不是非做那事不可,你往哪里想是你的问题。” 文无隅一口茶含在嘴里咽不下,最后扭身背对床榻,猛地往喉咙里吞,由于太大口,直把嗓子撑涨得一阵生疼。 第83章 文无隅独坐许久,喝空了一壶茶。 床榻那边传来略沉的呼吸声。 等他解手回来,呼吸声越重了些,看样子王爷今儿真累着了。 他站在床边,盯了会儿渊澄的睡容。 这张睡沉的脸生的和旁人一样,又不是瞪着眼睡觉,又不见多出什么狰狞颜色,怎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呢。 甘做鹰犬催杀良臣是事实,杀伐无情尸骨成山也是事实。 但有一天谁做了他的谋计里的绊脚石,岂知他能手下留情。 此时的另眼相待,便能料定来日不会剑锋指喉? 文无隅心里没底,而且这位人尊似乎忘记惨死在他手下的长姐。 九瑄戏园在丘临镇落脚搭台,今天是最后一天。 渊澄问他,“戏还看吗?” 文无隅昨儿睡得迟,今儿又不得不早起,此刻哈欠连天,没得那心情,便道,“吾不爱看戏。” “是吗?”渊澄干笑一声,此君倒惯会谩辞的,谎话张口就来,“此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文无隅听出点奚落之意,五十步笑百步他自然不能忍气吞声,斜眼过去,就道,“王爷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渊澄闻言,展眉露笑,另起别话,“既如此你准备准备,一会儿启程罢。” 文无隅疑惑,“去哪?” 渊澄未答,遥遥一笑出门吩连齐等人。 这回却不知是良心大发体贴连齐,还是图自个儿舒适,已换乘富贵人家的车驾。 车内置放三五盅冰块,赶车的连齐跟着享福,身旁一边各摆一只。 凉意习习,文无隅嫌冷,揣了件薄褂盖手脚。 马车走的商路,轻微的颠簸要将他哄睡过去。 渊澄无声噙笑,长臂一伸环住他,把自己的肩膀奉献出来当枕头。 文无隅多有不适应,欲坐直,手臂传来一道力愈搂紧了他,徐缓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我少时离宫回府,是因对钟氏心存疑影,感知危险是人之本能,但他明指暗示我父母死于文大人之手,我也未全然信了他,因此才将几位大人暗中羁押,他们对我恨之入骨不肯直言个中实情,我又不能冒险只得用威吓要挟一招。” 文无隅刚起的睡意全跑不见,听罢声色未变,“王爷道完前情后因,还是没说到底要去哪。”
第112页 但知此番话有九分真,那一分假便是关于王爷的身世。他推测的二人互换身份一事并非空穴来风无迹可寻。然此事现下不值得搬出来理论。 渊澄面露愧色,讪讪一笑,“我自知行为卑劣,待到功成后,自当负荆请罪。想是你会觉得我虚伪,这些暂时不提也罢。” 文无隅假嗔,轻哼一声作回应。手臂上传来一片的暖度,那是渊澄的手掌,时不时隔着衣裳布料轻抚揉捏,这种小动作说不出的暧昧,直让文无隅缩短了脖子埋低了脸,一低头更嗅到渊澄衣裳上残留的皂角香,他越发感觉无措,转念自我安慰,只当那是衾被的味道罢。 离京城愈远,渊澄愈觉舒心,他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远游,身旁又有佳人为伴,整个人都轻松惬意,时而透过窗纸瞥窗外,时而看冰块融化,浑然不察文无隅伏在他肩头略有细微的侷促。 他不加思索随心由口顾自絮叨起来, “朝廷的兵权都由钟氏一族掌手,回想起来,那老贼时刻提防着我呢,赐我个异姓王安在大理寺卿之位,远离政权中心,专司刑狱,便是挥断毫墨也无法定夺他钟氏权党的生死,更有各路刑司法台相互牵制监察,非我自怨自艾,夹缝求存可知我这些年辛苦。” 文无隅两肩簌簌竟笑出了声,“王爷这是诉苦还是说笑呢。” 渊澄侧过头看他,怡颜悦色,顺手把他垂遮眼睛的一缕头发撩到肩后, “我跟你讲明白话呢,你装糊涂还没装够么。” 文无隅调整了下坐姿,脸颊无意间在他肩头噌了噌,像似撒娇一般。 渊澄心情更见愉悦,顾自又说道,“只等将明秀归正皇室,我便可功成身退。” 文无隅回得有气无力,“王爷手上无一兵一卒,单靠一家府丁如何抗衡朝廷?” 渊澄捻指弹他脑门,佯怒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文无隅其实精神尚好,就是眼皮不支,吃了一记闷栗,打着哈欠灵光一闪,“乱中取胜,王爷是要用齐皇血诏和前朝遗臣惑乱朝野。” “算对得起你的心思。”渊澄满意极,出手如挠痒还是为他揉一把额头。 文无隅闷闷道,“可京城戒备森严,皇上一旦下令彻查,岂不是……” 渊澄拦下话,“这你放心,我势必保全他们,胜则同生,败则同死。” 少顿之后他又道,“你不是问我此行去往何处么。” 文无隅猫似的嗯了声。 “江南道总兵齐玦,是齐皇内弟,这计划里尤为紧要之人,此行便是去与他合谋后策。” 文无隅的吭声又弱了些,可精神魂实实在在听着呢。 渊澄没细看他,眼神在化水的冰块里变得清明,嘴角噙着不知深意的笑,“钟氏处心积虑窃取的江山,却将毁在自己手里,当今皇上,朝下百官,慵懒懈怠居安而不思危,恰似冥冥之中玄之又玄的妙门。天道总有轮回,多行不义必当后报,你说是也不是?” 文无隅真心想赞美那玄之又玄之妙论,却身子一软,直挺挺滑倒在渊澄膝上。 引得渊澄眉心一阵抽,仔细一瞧,竟是睡过去了,便把衣裳将他拢裹住,侧首支额,落目在那轻颤的睫毛上。 又见他眉宇之间拧着一道小小突起的皱痕,于是伸出手指戳了戳,谁知那小东西十分执拗,立马又皱起,他便又拿指腹摁了下,一来二回竟较上劲了,乐此不彼不在话下。 第84章 夜寝昼行,半月余,方至潭州境界,江南道总兵府在潭州辰县地区,相去仍有五十余里。 文无隅真担心再多个半天全身骨头就要散架。 反观王爷,到底是习武之人,身子骨硬朗,丝毫不减落拓风范,那厢连齐曳停马车刚一句潭州已达,王爷便立刻伏腰推车门,明明可以轻轻地踏下马车,他偏纵身一跃,激得马车一顿晃。 罢了还攥拳捶车门,“无隅,下车!” 声音之雀跃直直冲耳。 文无隅双手抬高伸懒腰,听得嵴背肩骨咯咯脆响,好不舒坦,这才闲闲挪出车厢,先坐下车杆,后双脚踩地,可金贵着自个儿的身子。 城门上方,石匾上沉雕‘潭州’两个红底大字。 文无隅打眼一看,立时心下不大乐意,埋怨道,“尚未进城关呢,早早下车岂不是要走段长路。” 渊澄揽住他肩膀,迈开步子,笑盈盈道,“你都快瘫在车里了,走一走舒筋活血。” 文无隅没法笑脸对付,垂眼颓丧无精打采。 渊澄觑他一眼,绕一步到他身后,边走边为他捏肩,一路沿着嵴柱上下捶按。 文无隅的身子便随之抖动,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 见那城门两旁立着持枪侍卫,兀地想起一事,脚下顿住,回头指指自己的眼睛,“吾这副形象,怕是城门侍卫误以为是哪里来的汪洋大盗呢,拿吾等盘问可不无端惹出什么事来。” 渊澄听得一愣,“你也未免太过谨慎,要我说,你这样倒越发好看了。”说着指腹顺眼罩边缘在他眼下画了个勾,挑眉一笑,“若有长你这般的汪洋大盗,给我拉一船来。” 文无隅省的和他打趣,挥一把扫开他的手,怏怏不乐地抬步。
第113页 说到底还是多少介怀自己盲了一只眼。 事实证明他确实多思,二人赤手空拳连个值得搜查的行囊都没有,难不成城门侍卫见个相貌有瑕疵的便要盘训,还让不让人脸上长疤五官不正了。 顺顺噹噹过了城关,文无隅不知疑的什么鬼,总觉得因为戴着眼罩路人要多看他两眼。 毕竟,独眼之人并不多见。 方不过百步,听得有人唤渊澄名字。 定睛一瞧,道旁驿站有人沖他们招手。 唤声间人已经小跑过来。 正是那齐明秀。身边还有个陌生人。 文无隅却只盯着那人,身着武服,两袖束带,身姿巍然挺立,尤为精神。齐明秀跑得无状,他笑意浅浅,仍是不紧不慢,步履稳健。 看仔细后,文无隅暗自乐得冒泡,大抵因为先入为主,此人眉宇轮廓竟隐约能捕捉到几分王爷影子。舅甥关系,可不有相似之处么。只是年纪相仿这点,他却未可想到。 “你总算来了!”齐明秀笑脸像朵花般绽放,别提多兴奋,抱住渊澄的手臂不住地摆晃,就差扑他身上去。 文无隅默立一旁不露声色,偷摸扫看渊澄,又觑视齐珏。 齐玦似乎有所察觉,瞟了他一眼,边抱手作揖,压低声音道礼,“王爷车马劳顿,辛苦!” “凌将军,久违。”渊澄稍合了下手,不着痕迹地脱开齐明秀的拉扯。 这一带人人皆知江南道总兵乃凌将军,凌玦。渊澄自然周缜。 这厢齐明秀注意力放到文无隅身上,拿眼睨他,笑讽道,“咿,文公子,年初一别,怎生变了模样?图新鲜吗?” 就知道齐明秀会拿盲眼一事笑话他! 文无隅扯弯嘴角,把眼罩一掀,说,“那便叫明秀公子你瞧个新鲜吧。” 齐明秀和齐玦,皆是神情一滞, 但见那只眼珠浑然充盈着雾霭般白茫,已全是个毫无生气的死物嵌在眼眶里。 齐明秀撇开眼,顿时咽了声。 齐玦心料此人便是齐明秀郁结所在,单看长相,三庭五眼也算出众,却不至于惊艷冠绝,倒因为黑发披垂,稍微低头便半遮住脸,给人一种疏离冷淡的感觉。 此下大方展示那只残眼,似笑非笑的表情玩味十足,愈显阴傲。 再看先找茬的齐明秀,努嘴窃笑一声,不咸不淡一句,“活该…” 齐玦顿觉尴尬,又是初次见面,他更一时择不出什么词来表示惋惜之意。 渊澄稍侧了身,伸手将他抬着眼罩的手拿开,又将眼罩翻下整了整位置,半开玩笑道,“要不换个真丝金绣的吧?” 这话是护着齐明秀,自以为聪明转移他的注意力呢,文无隅斜眼过去,倏忽嘴畔一勾,“好主意,就绣一只眼睛,能以假乱真才好。” 言罢也不管渊澄甚么表情,自顾抬开脚步,赏观街边摊位上小玩意。 渊澄面上抿着笑,心下早已冷了脸,看眼文无隅的后背,转问齐玦,“你们特意过来迎我的?” 齐明秀寻着空隙便走到渊澄身边,挨得极紧,生怕文无隅回头占去位置。 另一边齐玦隔三步远并走,回说道,“王爷信上虽只言大致何日抵达,我估摸着今日该到,明秀又急于见到你,便来碰碰运气。鸿运楼已设下酒宴,给王爷接风洗尘。” 渊澄微侧头,眼神从文无隅身上淡淡掠过,“你我私下还是以名字相称吧。我不便住总兵府,潭州你熟,我听你安排。” 齐玦一顿之后点头应好。 齐明秀接了话去,“不如就住原上屋吧,离总兵府近,平日也没人来往。” 见渊澄讶然,齐玦解释道,“总兵府十里外的平江原有处独屋,只有牧羊老翁独居,膝下唯一女,已远嫁多年,上月老翁过世,我便从她女儿手里买下了那屋,重加修缮一遍。明秀平日无事爱去那儿寻猎,偶尔也会就地过一夜。只不过王爷要住些日子,怕是怠慢了…” 此行哪得余闲游山玩水,只要安全、行事方便也就行了,渊澄正要开口应承,齐明秀跃前一步边看着他边后退走,“渊澄才不会在意这些,自己人有什么怠慢不怠慢的。” 渊澄微微颔首。 忽见前头文无隅许是被新奇玩物吸引,正站定了探眼瞧,再几步齐明秀即将撞上他。 渊澄忙伸手拉齐明秀,这一拉却不知是力道过大还是怎的,齐明秀竟是一趔趄撞进他怀里。 文无隅恰好鬼使神差地回头,瞧见了这一幕。 第85章 文无隅正看见摊架上摆着的手串,色纯白而富有光泽,周圈晕彩质地细腻,他欲前倾细看,余光瞥见人影压来,便侧头瞧了眼,见是另三人,目光也不作停留,拾起手串问卖家,“老闆,这个多少价钱?” 小贩立马舞手蹈足殷勤猛夸,“公子好眼光,这手串可是选自上上好的砗磲贝,您看这颜色这质地,搁哪都是鹤立鸡群!您仔细瞧瞧…它还能辟邪定惊,延年益寿哩!” 文无隅一听还有辟邪定惊的好处,顺口便道,“那可有缘了,吾最近被小鬼缠上,正需要辟邪保身。” “可不嘛,缘分吶!”小贩急忙附和。 三人已在摊前站定,齐明秀一脸鄙夷望别处。
第114页 文无隅将手串戴上,意犹未尽赏玩几轮才看向渊澄,“爷,付钱吧。” “多少?”渊澄问。 “五两纹银。”小贩谄笑,比出一只手掌。 渊澄微见侷促,转目张望身后,眉心一抽眼神锁在齐玦身上,他一向不带钱出门,票子银子都在连齐手里,可四下哪见连齐人影。 齐玦神会,当即从腰间摸出几颗碎银递给小贩。 小贩连连哈腰点头双手接过,人走远还在喊谢。 文无隅得了辟邪宝贝,双手交握背后走得神清气爽,砗磲手串衬得他半截手腕的肤色越发皙白,边还有意无意地拨弄串珠,串珠碰撞的声音在喧闹的集市里几不可闻,却在齐明秀脑中有如凯歌高奏,直恨得牙根痒。 洗尘宴也徒剩郁郁寡欢。 直到入住原上屋。 整个屋子皆是木头搭建,和王府的香阁差不多大,又分中间厅堂,相对的两间寝室尤显小。其中稍大些的是齐明秀曾住的一间。说大也大不了哪里,一张双人床便占了大半。而另一间更小的可怜,只一张单人床,多两个人挤屋里,转个身就脚踩脚。 齐明秀一路记着恨,逮着机会抢先一步指分房间,“你住那。” 文无隅径直推门一瞧,说寒碜确实有点,可人在屋檐下,岂有不低头之理,便捺下二话。 渊澄也凑过去,只一眼登时拧眉看向齐玦,要回绝这番好意另择住处,齐明秀全心留意着这边,立马拖住渊澄胳膊往另一房间去,“这儿不仅僻静方便议事,风景也好,不远处还有片湖呢。” 渊澄仍是皱眉蹙眼,显然未被说服,那厢齐玦很是窘迫,暗自后悔先前顺了齐明秀的提议,想王爷不比他和明秀,虽然处境艰难履冰临渊,可素日饮食起居都由底下人伺候,养尊处优惯了,这等简陋的屋舍想必见也未曾见过,更勿说住在这儿。 于是走近前去,另提一意,“二十里外有处云来客栈,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临时歇脚,你看要不往那儿去吧。” 齐明秀垂手耍脾气,“太远了!” 齐玦笑道,“快马也不过一刻钟。” 文无隅却是既来之则安之,已自顾坐堂中八仙桌旁捶腿,眼也不抬慢悠悠道,“又非久住,折腾那许多还不如换床新的衾被来。” 齐明秀哧了一声斜嘴笑他,“大热天的要什么衾被,光床板才凉快呢。” 文无隅本无心与他争辩,可见他一再不依不饶,便拿话怼回他,“总得拿方草蓆吧,明秀公子如此刻薄岂是待客之道?” 齐明秀睁圆了眼瞪他,那眼神能吃人,好似下一瞬便要对他施加拳脚。 文无隅不屑地撇开眼,量他也不敢现在就扑上来揍他。心中更觉得可笑,千方百计想将王爷留住于此,他推波助澜一把,那糊涂人居然如此好赖不分,将来做得一国之君么。 一旁渊澄渐渐拉下脸,起初由着齐明秀胡闹本想着让他一时是一时,可眼见是要变本加厉,终于是恼了,狠狠闭下眼粗声一嘆,迈一步将二人隔开,“就住这儿吧。” 齐明秀立马如春风拂柳招展开,“一会儿我回去叫冯伯来,这屋后有间小厨房…” “不必麻烦,”渊澄打断他,走到门口望见连齐赶着马车姗姗来迟,“余下的事让连齐去做就好。” 齐明秀只能咽声吞气,不敢多言。齐玦就只剩默默嘆息。 可怜连齐被侍卫拦下搜查马车询问数番,耽搁些许时间,兜兜转转才找到此地。 未及一刻歇息,又领了主子吩咐马不停蹄赶车进城。 残旧的八仙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渊澄心里兜着此行最为重要的事,眼下得闲,无暇再顾脏不脏体不体面这些琐碎,唤了二人同坐,直截了当问道, “我要的善隐之士可已妥当?” 此言一出三人皆怔,两道警惕的目光投向文无隅,在坐唯他是个外人。 文无隅心里清明,便要起身回避。 渊澄按住他将离桌的手,对二人道,“无妨,他是前御史文大人之子。” 见二人更疑异,渊澄又接道,“此事容后,总之他与我等同道就是。” 齐明秀于是抿嘴不语,齐玦便回,“统共一百人,训练有素,只等王爷下令。” 渊澄点头,“这十队人和我一起回京。下月九月初九重阳节,照例皇帝前往岱山祭祖,百官随行,届时这一百人分批进城,稍后你带连齐与他们见一见,连齐会安排他们的落脚之处,后续行动也将由连齐传我命令。” 齐明秀好奇问道,“ 一百个人能做什么用?” “起事前牵制京城各处守卫,意在扰乱城中戒防秩序,制造兵临城下的假象。”渊澄成竹在胸,“你则随我一道进殿,早朝之时便是宫变之日。” 齐玦和齐明秀相视一眼,“王爷与明秀只身进宫,宫中甲士林立,怕到时候皇帝一声令下,拿住你二人该当如何?” 渊澄笑道,“你远驻江南道,许多事我不便知会你,现下一併告诉你罢,钟氏当政时,刑部侍郎曲阳关,就是现任刑部尚书曲同音的父亲,和现今临近京城的一干州府总兵私交甚厚,当年都是为求自保请降调职,曲老爷子更是早早辞去官位,但数年来也不曾闲着,一旦事起,只要他一封书信,即便走漏风声,朝廷急诏传到他们手中定会被拦下。”
第115页 渊澄说到这顿了一下,见齐玦一脸的不解,便知他疑惑什么,遂道, “这是防患之策。取我当取,不费一兵一卒才是上上之计。倘若群起而攻,边防驻军席捲而至,我等身陷重围,拼死血战亦无必胜的把握。百万雄兵固然好,但铁蹄之下必踏血,江山未定,四海先乱,贻害无穷。” 文无隅这时不禁抬头深看他一眼。王爷明着手中不得半分兵权,其实早将取胜之道摸索得透透彻彻。 千军万马虽好,时局不对反而适得其反。 思及此文无隅眸光兀地黯淡几分。 第86章 「某天无聊的对话,如下: 无隅:王爷没兵没马,怎么造反? 渊澄:没有就没有,没有也会有没有的办法。 无隅:神马办法? 渊澄:骗。 无隅:……肿么骗,骗谁? 渊澄:谁有兵骗谁。天下骗术唯快不破。」 —————— 渊澄看眼文无隅,见他黯去的眸光,内心一息波动,此间事宜非他刻意隐瞒不与他言,从前是不能说,后来以为不必要牵扯他。现下见不得齐玦明秀二人避讳他又将他强留下,不定此君心里作何感想,一时之间颇是自责,在情字面前,他做的决断总是错漏百出。 齐玦沉吟片刻,旋即展笑,“我曾百思不解王爷如何筹谋,当年钟氏独揽军权,因此而逼宫得逞,而我们只我手下区区三万兵马。方才听你一席话,我略能领会一二,无兵有无兵之计,如此反倒避免干戈为患。但我…还是不明白禁军该当如何牵制?” 齐玦说罢忧伏眉间,为二人安危担着心。 齐明秀也正有此疑问。 文无隅却是瞭然,想起肖何他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那肖何恐怕已经被人抬着尸首去官府领赏了。 却被齐明秀觑见,又不知吃的哪门子味,诮笑道,“好像你知道似的。” 文无隅淡淡扫他一眼,垂下眼帘专心拨弄指甲。 渊澄正色起来,冷一眼齐明秀,才缓声道,“此事说来无心插柳,我就长话简说罢,原来计划是由禁军左护卫卢克分化禁军内部,待那日相互抗衡,卢克是曲大人旧日门生,绝对可信。不久前禁军首领肖何落在了我手里,想必现下已是卢克提领禁军。” “原来如此,”齐玦瞭然一笑,看了看齐明秀,又看渊澄,动容道,“我这些年在潭州,能做的很少,京中之事皆由王爷操劳,实在有愧。” 渊澄淡淡笑道,“你我各有职责,功成之后的事可全託付你了。” 齐玦一瞬惊诧,忽而紧张道,“王爷此话怎讲?” 齐明秀一下连呼吸也紧促。 渊澄宽慰道,“稍安勿躁,我在京中虽不至树敌,却也未与百官交善,他日若由我出面行事,只怕多生怨恨来。” 齐玦舒了口气,“如此,我自当不遗余力。” 齐明秀藏在桌下微攥的手也放松开,他无数次因想到渊澄是否会弃他而去陷入无尽的焦虑。 又听齐玦问道,“在那之前我该做什么?” “你领一干善察士卒,潜伏在皇城各个出口,防止有人趁乱报传边关。” 说到这渊澄话头一转,肃然问齐明秀,“你可知你坐上皇位后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齐明秀微怔,见三人皆注目于他,吞了口口水,面色倏忽变得凝重,稍稍思索他道,“手握兵权的钟氏家族。” “对,”渊澄两道长眉欣然舒展,若是齐明秀开口便说剷除逆臣,改朝换代,他只怕要吐血而亡, “你记住,殿前百官暗怀二心朝野传言甚嚣尘上此中混乱都可徐图良策,唯有那半国之兵必须先制臣,外患一定内忧也便不成问题。” “该怎么做?”齐明秀目光鲜少的诚挚。 渊澄沉眉,语气不甚笃定,“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兵行险着,要点在于一个快字。” 文无隅袖手旁观坐一边,脑子却没闲着,他饶有兴致地将前尘往事粗略过一遍,听渊澄如此说道,灵光一现,掀起眼睑看一眼,他猜测,那‘快’字当中,应当还藏着个‘骗’字,于是指甲也不拨了,漫不经心地竖耳听着。 渊澄少顿一息,接道,“此计太监总管赵公公能帮上大忙,由他亲携圣旨前往边关,传召钟彻人等回京述职,于回京路上埋伏,就地掩杀。因此这件事,在钟启俞退位的同时刻不容缓。” 言罢一室肃穆,无论,如何万无一失的计划,铤而走险的奇招,到真正施行的时候,变生不测也犹未可知。 这厢文无隅施施然站起,轻弹衣裾,边走向门口,宛然事不关己,却是心中亦有所悬牵,万一事败,父母的性命也将陪送。单只为此,他由衷希望这一行人一举成功。 此时传来一阵车轮声,连齐驾着马车复回,屋里的气氛一时缓和下来。 文无隅打开马车门先行瞧了瞧,瞬间傻眼,车厢挤得满满,茶具餐具一应俱全,他看一眼要动手搬东西的连齐,低问一声,“你会做饭?” 连齐手一顿,轻声回道,“会一点,将就将就。” 文无隅无声笑了笑,不再二话,伸手去拿起茶案上忒大的紫砂壶,却发现沉甸甸的,掀开一瞧,里面盛满了已经凉透的茶水,不禁又看一眼连齐,暗暗赞嘆此人还挺细心。
第116页 见二人忙碌,齐玦不好干站着,便加入搬运行列。齐明秀也自觉,跟着帮忙去了。 剩渊澄一个,干站着杵门边。 他其实得唤齐玦一声舅舅,可他知道不可能,因此王爷架子还是得摆,阶位之别还是得分。 待到整束得差不多,渊澄才挪了脚,亲自给四人斟茶递水。 屋外日斜,余晖灿灿,热气随之渐渐消散。 文无隅流一身汗,手中托茶盏,倚靠门框放眼远望。 门外四匹马交颈厮磨,满目落日金光,四野草虫嗡鸣,他竟恍惚间生出些如此也好的错觉。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多少人心之嚮往,然也只是嚮往罢了。 一声清咳将他唤回神,听见王爷道,“连齐,你随凌将军走一趟,照我之前吩咐你的安排下。” 连齐喏喏应声。 齐玦便提声告辞,同时拉齐明秀起身。 文无隅回头看了眼,正见齐明秀浑身不情愿,他淡淡掠开目光。 齐明秀扭捏了会儿,才怏怏迈步,骑马跑出老远还频频回望。 文无隅暗暗失笑,齐明秀针对他只因一个情字,无可厚非,要说罪魁祸首,可不正是身旁这位王爷。 “晚上你就住大的那间。” 总算清净,渊澄踌躇半晌挑出个话头。 “那王爷呢?”文无隅勾唇,露出一抹薄笑。 “我也住那边。” 文无隅哼哧笑出声,抬脚走出门去,“王爷不怕明秀公子动刀,吾可惜命怕得很吶。” 渊澄拢眉,缓步随后,“我会同他讲清楚。” “讲什么?”文无隅稍停一步,玩味得看他,“讲王爷你始乱终弃,拿江山做弥补?” 渊澄一口气堵在喉咙,斜眼别他,今时的文公子,话里带刺话外藏音,不容易对付。 信步好一会儿,他才长吁一气,怨道,“你若是早早坦言进王府的目的,许多事我也不会瞒你,也不至于今日情境。” 文无隅闻言一愣,这话倒是怪起他来了,于是敛笑板脸道,“你此刻所想,不代表曾时也这般作想,又岂知吾直言相告之后,吾等三人不是被点了天灯或是下了大狱?王爷对自己的手段如此不自知么?” 渊澄又是胸口一闷,气生得不甚明显,只语气颇为忿忿,“你就不能对我好点,非要气我才高兴,半个月都没见你好脸色!” 文无隅两道墨浓的长眉突地一抽,凑脸向他,旋即舒展开,与右眼一同弯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像这样么?” 渊澄神色一凝,掀他一眼撇开,无声嘆气。 文无隅见状这回是真笑起来,陶然负了手放背后,迎着斜阳款款而行。 渊澄越发觉得无奈,见他果真不在意自己曾经隐而不言,心里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便欲将身份如实承认,算作‘将功赎罪’,转念又想此君嘴里必是又没什么好话待他,实属自讨苦吃,遂按下不提,转而言他,“你这是去哪里?”一眼望去野旷草绿,离木屋越来越远。 文无隅道,“不是说有湖吗?看看去。” 渊澄环顾一眼,蹙眉道,“怕是有些路,骑马找吧?” 文无隅没停脚的意思,“吾以为不远,走走何妨,王爷嫌麻烦的话,请便。” 渊澄枉作好心,只得敛声默默随行。 走出大约三里,一声鸟鸣划破静谧,尖锐又突兀,这一声仿佛狼烟信号,紧接四下鸣声荡荡悠悠。 五十丈外白鹭振翅,一阵清风惊掠野草。 文无隅停住脚步凝望,不远处草丛窸窣起伏,倏忽一只白影腾空而起,眨眼间便只见半空中一群白鹭从容鼓动蓑羽,慢慢并列成行,朝着天际渐去渐远。 直至空中只剩一串白点,两人才收回目光。 齐明秀口中的湖泊,就在一片矮草后。 文无隅忽而坏笑道,“王爷可知那是什么鸟?” 渊澄挑眉复朝天际望一眼,“我只知草长平湖白鹭飞,风日晴和人意好。你要说白鹭分多种,确实难住我了。” 说罢歪头瞧着他,文无隅嘴角微勾,兴致好的时候,眼睛格外明澈,直把渊澄看得心里痒痒,听他道,“原来王爷不是不辨菽麦,是爱胡乱断章凑句。” 说着二人已至湖边。 夜幕下的湖水如墨蓝,涟漪浮漾,偶有鱼群跃出水面嬉戏。 渊澄撩衣坐下草地,顺手拽住文无隅。 文无隅干脆躺倒,枕着一只手臂,眼睛半眯。暮风轻抚,夹杂着丝丝凉意。 渊澄侧过身,支手撑额,另一只手悄悄牵住文无隅,指腹轻摩。 文无隅起先没在意,渐渐地,那只手开始往他脸上来,颌线、嘴唇、鼻尖、残了的眼睛,他乍然睁开眼,眸光一闪,撑地坐直身,附上个邪气的笑,“听说王爷不会水!” 渊澄怔一瞬,立马意会。 文无隅已经提脚往湖水跑,没出几步却被横腰拦截,一霎间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一片灰压压的天空。 一静一动之间气息也不稳了,面前一双眼铮亮,如狼似虎,他一顿一顿道,“此情此景、难道不是该、诗兴大发,而非、兽性大发么…” 渊澄弯眼笑,伏地头对他耳语。
第117页 任是郎心如铁,坚不可摧,晚霞可证明,一抹不由自主的赧红从他耳根慢慢爬上双颊。 註: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来自王维的诗句。 草长平湖白鹭飞…来自宋、徐元杰。 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 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箫鼓几船归。 第87章 渊澄和文无隅在湖边厮混的时候,齐玦等三人正当与百人分队秘密安排具体事宜。 齐玦治下有方领军严谨张驰有度,深得旗下兵士推崇。 二人对外宣称是叔侄关系,而齐明秀自到江南道半载,入乡随俗适应得极快,平日里勤加练武之外,和底下士兵常有切磋,一来毫不吝啬习武心得,二来确实技高数筹,因此士兵们对他也心怀敬意另眼相看。 单从这点来看,齐玦万分之满意,可渊澄的到来,却让齐明秀宛如变了脾性,浮躁、任性,对此齐玦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 “明秀怎么心不在焉的?莫不是思春啦!” 百人席地而坐围成一圈,连齐该交代的业已交代清楚,将散场时有人出声打趣,引起众人一阵窃笑。 军营生活…就是如此,耍嘴皮过过瘾罢了,齐明秀习以为常,微微眯眼沖那人道,“敢拿我玩笑,事情要是办砸,小心我把你们一个个摁地上打!” “哪能啊,保证万无一失,您平时的教训,我们可都记着呢!” 都是一群不怕死的,这时候还有心情玩笑,齐玦挥手打住,下令就地解散。 弹指之间周遭重归悄静,好似自始自尾只那三人。 连齐不由地深看一眼齐玦。 齐玦对上目光,沖他颌首一笑,转头看见齐明秀已经走出校场,对他身旁护卫吩咐着什么。 他移步过去,看眼二人,问,“何事?” 齐明秀话未说完,便对他道,“我让小轩备点酒菜,一会儿我们给渊澄送过去。” 齐玦想了想,点头允可。 漆黑无垠的夜空,月如钩,遥遥高悬。 木屋里齐玦三人已等候多时。 模糊人影从夜色中缓缓而来,轮廓渐渐清晰,正是渊澄和文无隅二人。 久立门口的齐明秀脸色剎白,心绪翻腾,垂于身侧的双手不觉攥紧了拳。 齐玦迎上前,见此二人并无异样,只那文公子一抹唇色嫣红如血,额前伏贴的碎发是半干模样,似乎明白了齐明秀怒而不发的原因。 齐玦拍拍他紧绷的手臂,笑问,“王爷去了哪,叫我们好等。” 渊澄已察觉齐明秀神色愤然,却当视若无睹,弯眉笑道,“明秀提起的湖泊,找了许久没找到。” 齐玦信以为真,指了指方向,“往西三里便是平湖。” 渊澄顺着他手指方向看了眼,点头假装才知道,又问,“事情都安排下了吧?” “都已妥当。”齐玦应道。 渊澄看见一桌菜餚,眼睛顿时发亮,湖边折腾半晌,又走了些路,肚子早已咕咕叫。 占了上座,三人各捡一边,连齐没位置很是尴尬,不过没等他挪脚离开,渊澄沖他勾手,示意他一同落座。 居下座的文无隅反应快,忙往一边移了移,让连齐挨着齐明秀那边,尽可能远离随时可能爆发的怨气。 菜系菜色无需多言,就是那一坛坛酒,委实多得可以,七只一熘摆齐明秀身后的茶案上。 五人神色各异。 渊澄却是个没心肺的模样,给一人塞一坛,口中说着无需客气拘谨的客套话,便先自闷一杯。 这一顿饭的郁郁程度恐怕比中午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人微醺气氛也随之舒缓,渊澄闲闲开口,问齐玦,“明秀在你这,读书练武可曾懈怠偷懒?” 齐玦回说不曾,看眼齐明秀他又道,“全赖王爷谆教,明秀才不至于荒废时光。”话说到这像是欲言又止,想言谢,又以为谢字不足以,而且未免生分。 渊澄微垂眼,含笑道,“武功是我教的,学问嘛,有请过先生,后来便让他自己琢磨了,我呀,一直是个不爱读书写字的。” 文无隅淡淡扫一眼在坐四人,兀自专注进食。听口气,怕是喝高兴了,都没留意到齐明秀借酒消愁喝空了一坛酒,他自然假装没看见,只想早早远离是非之地。 又听齐玦朗朗笑开,英雄略同地沉了声悄悄道,“不瞒你,我从小看见书就头疼!” 渊澄笑不拢嘴,和齐玦举杯相碰。 “不过我好学武,看明秀的身手,想必王爷的武功不同凡响,有机会切磋几招。” “甚好甚好!” 说着两人一饮而尽。 “明秀刚来那会儿,我领他去校场操练,底下有几个副手跟了我好些年,素爱斗勇好胜,见营地来了新人,就想分个高下,当时明秀一张脸别提多难看,也不搭理他们。那些个副手没遇过他这般傲的,尽拿言语相激,三日五日的下来,他终于忍不住了。一对一,一打二,一战三,将他们打得连连叫服,这后来,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啊,他们和明秀的关系都快赶上我了!” 齐玦絮絮说着,言语间满是对齐明秀的赞赏之意。 使得渊澄也庆幸不已,两人看齐明秀的眼神闪闪发光。
第118页 文无隅懒得听二人唠嗑,放下碗筷准备离场。 却见齐明秀翻起衣袖,将一只银质手钏摘下,放进一旁盛满酒的瓷碗,叮一声翠响,手钏沉入碗底,银光水光交融,幽幽泛着寒意。 这手钏造型平平,通体光滑,没有半笔赘刻,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首尾衔接处有一朵指尖大小扁型的雕花。 文无隅瞧了眼,那朵雕花像是同心结。 “你们爱谈旧事,不妨我也讲一个吧。”齐明秀双颊染红晕,眼神些微虚浮,盯着手钏食指浸入碗中拨弄着酒水轻轻打转。 座上四人投去目光,不待他人出声,齐明秀自顾接着说道,语气像自嘲,夹带着难掩的酸楚,“这东西一眼看去稀松平常,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中间这枚同心结,出自宝器雕刻大师之手,吹影镂尘精巧绝伦。”他将手钏取出,揪着衣袖开始擦拭,眼神专注,动作极缓,“十年来我片刻不离戴着它,最近却发现,当初比月光更银灿的光泽越来越暗,我想尽办法却好像无济于事。送我的人跟我说,同心是不离,不移,不弃,换作你们,捨得丢么?” 齐明秀挑眉一笑,斜睨渊澄。 话中之人不言而喻。 第88章 怨念久积,因此‘报应’接踵。 文无隅本是秉着看戏的心情,可见齐明秀如此深情又伤情,怜悯之余更加心绪纷杂。 他微垂着头,瞥了一眼渊澄,除了面颊浅浅酡红,神色分毫未改。 “周易有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渊澄觑眼文无隅,又看向齐明秀,眼神不闪不躲。 “你胡扯!”齐明秀闻言瞋目而起,猛一拳震拍桌面。 突如其来的一下让文无隅也不由地身子一抖,他眼神怪异地看向渊澄,如此大言不惭且面不改色者,无出其右。 “你再说一次,你当初说的同心,是指什么!” 齐明秀甚怒之下脸色涨红,嘴唇颤巍,血红的双眼泛起浅浅水光,声音哽塞轻颤。 渊澄依然端坐,长嘆一记,扫了一眼齐玦。 却齐明秀嘶吼着声追道,“不知廉耻的人,还怕难堪吗!” “明秀!” 一声沉而重的低斥喝止了齐明秀,齐玦凛然注视着他,起身之间却神情缓柔下来,声音捏得不轻不重,“你醉了,早些回去吧。” 齐明秀被这一吼惊怔住,眼泪夺眶而出,愈发显得委屈,可又心中气愤难平,他踉跄后退,被身后的长椅拌了下,一个趔趄压倒了茶案,仅剩的一坛酒滚落,打翻在地,他发抖的手指着齐玦, “你…你是我舅舅,居然帮他…” 齐玦声音徐缓,“我记得,可现在是你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齐明秀闻听此言忽而大笑,眼泪却止不住侵湿了脸庞,笑罢表情已经失控,瞪大的双眼,似乎要滴出血来,他牙咬切齿道,“我的身份,将来的皇帝?你们口口声声…口口声声…可有谁尊重我的意愿?你,你只是个下贱的娼妓,凭什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凭什么跟我争,你们一个一个都护着他,凭什么?凭什么我是皇帝,却比不过他……” 他怒指文无隅,下一刻猛扑前几步,将八仙桌掀翻在地。 文无隅连忙后退开,靠墙站得老远。 满地的碎瓷剩菜,狼藉一片。渊澄和齐玦面面相觑两无言。 那厢齐明秀瘫坐在地,双手捂脸,断断续续呜咽着,口中喃喃不止。 一室静默。 好一会儿,齐玦走到他身旁,蹲下身扶着他的肩膀,轻声细语道,“明秀,走了,回去歇息。” 齐明秀受惊一般猛地昂头,脸颊依然湿漉,“我不走,我不走…”他立马踉跄着站起,跌跌撞撞跑进渊澄该住的房间。 齐玦只好垂手站起,看向渊澄,却是无言开口。 渊澄扯了下嘴角,抹一把有些发热的脸,短嘆一声,“你先回吧,等他清醒我再和他谈谈。” 齐玦也无声嘆一息,“其实明秀很少沾酒。” 他伸手作请,渊澄便提步往外走。 “他之前不是这样的,今日该是喝多了。” 渊澄默不作声。 齐玦继续措辞道,“个中情由不知者不言,王爷护他这些年想必是最了解他的人,只能劳王爷开解他了。” 见渊澄点头,齐玦抱手道辞便抽身上马。 文无隅早已悄悄退回房间。 连齐拿一根木棍手脚并用清扫厅堂。 渊澄凝眸远望,伫立良久。 静寂之中只有碎瓷片发出尖锐的磨人的声音。 待连齐打扫完毕,他才挥手示意连齐歇下,随即便去推文无隅的房门。 房门未开,他又使劲推一把,依然纹丝不动。 他独自空站了会儿,才转身端了烛台走进对面房间。 齐明秀脸埋在衾被,依稀可见肩膀仍在轻颤。 渊澄将烛台放在橱柜上,不关门,也不出声,就站在烛台旁,看着床榻出神若有所思。 许是这份静默太过难熬,最终齐明秀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水肿,五分委屈四分无助,还有一分惶惧,他双唇抿紧又将欲哭。
第119页 渊澄这时抬脚,走近几步停下,不急不缓地问,“明秀,我送你同心镯之时,你我多大?” “十三…”齐明秀双腿蜷缩,手放在膝盖,似乎酒气散去,席间的暴戾之气也一併消失。 “你我发生床笫之事是几岁?” “十六…” “最初我说的同心镯的寓意,是从匠人口中得知,与你我相互扶持,复国决心正相合,因此我才将它送于你。” 齐明秀眉头深蹙恼怒上头,猛地直起身来,要张口驳斥。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渊澄抬手制止他,眉间凛然威肃,“之所以先讲清楚这点,是因为我希望你明白,不论何时何地,也不论将来如何,唯一值得你关心的只有天下大计,你所承受的苦难,是为齐氏一族的荣耀兴盛。治国安邦,厘奸剔弊,容不得你一丝懈怠,更不允许你意气用事。你必须时刻牢记大齐是如何灭亡,你父皇母后我们的爹娘是为何而死,还有即将到来的流血牺牲又是为了什么,你的一举一动关乎我们所有人的生死,和这些相比,私情远不足道,更不足以让你为此分神忧心。” 齐明秀怔怔相望,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像要捶进骨子里。他低低呢喃着,往昔无数无尽凄冷的黑暗爬上心头,令他浑身发憷,他揪紧衣裾,气息短而促, “不…”不知不觉又泪满眶,他近乎乞求一般凝望渊澄,“都重要…爹娘重要…你也重要,渊澄,你不可以…不可以…” 渊澄一时于心不忍,坐下床沿,手搭上他肩头安抚,“我并非否认你我的过去,当时之言也是真切。但试想将来,你是一国之君,我是朝下之臣,若还似从前那般无所顾忌,百官如何看待,天下人又将如何议论。手足之情确真,我系大齐之心也不会变,这才是不离不弃。” 齐明秀埋低了脸,鼻音浓重,“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因为他…” “有没有他,你我终将是君和臣。” “可是有他不同,他使你甘心捨弃我们多年的情意,你才这般义正辞严。若非因为他,你能如此决然毫无留恋?” 齐明秀含泪的目光,紧锁他眉宇之间,仿佛将他看透般,“家国为重是真,见异思迁亦真!” 渊澄直视不讳,听罢此言释然一笑,“你能明白家国为重,我很高兴。” 齐明秀窸窣下床,在他面前站定,烛光摇曳的眼底氤氲朦胧,倔强又傲气,“你高兴,可你不能不许我伤心。” 齐明秀俯看着眼前这张和悦全无半分愧色的脸,像有万千细针扎进心里,他觉得疼,渐渐攥紧拳,一吸气将手高高扬起,狠厉挥下,仿佛挥泄了他这一年来的日夜牵心,也将他过去十年的欢喜一併断绝,否则如何顷刻间赫然印下艷红如血的五道指印。 一掌之力使得渊澄身子斜倾了下,脸也歪侧一边,口中立时泛起一股腥味,他舔舔嘴唇,手指一抹,果然见血,还挺多,赤赤一束,争先恐后地流向掌心。 再转回头,已然不见齐明秀。 他拿衣袖擦了下嘴角,便不再擦,将口中丝丝溢出的血液悉数吞进肚里。 烛火昏黄,他坐在床榻上久久未动。 齐明秀回了总兵府。 齐玦竟未歇下,听见动静便走出房,见是明秀,显然吃了一惊。 齐明秀猛灌几杯凉茶,重重坐下,用力揉搓干涩的眼睛。 齐玦默默立一旁审视他,踌躇该怎么开口。 齐明秀气息渐渐平顺,脸上仍有愠色,瞥一眼齐玦,“想说什么就说。” 齐玦见他双眼红肿,心下不忍,却听他语气强硬,便将心一横,“今晚席间你不该如此无礼。” 齐明秀冷哼道,“你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就把错怪我身上,不觉得有失偏颇吗。” “你今日的种种表现,何需明说,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齐玦话说得有点狠。 齐明秀脸色一沉,瞪眼看他,目光忽变凌厉,“那又如何?是他负我,难道要我笑着恭喜他们?” 齐玦嘴角微勾,那抹无意中的一笑像极了渊澄,齐明秀冷冷别开眼。 “没有人要你恭喜他们。王爷这么多年为你为大齐江山耗费的苦心,已足以让你放宽心胸。” “你和他素未蒙面,今天第一次见,想法却意外相似,总以为江山这两个字,可以弥补一切错误。”齐明秀言语间不禁哼笑,“剑没刺在你们身上,你们当然不知道疼。” 齐玦低嘆一气,坐下椅子,斟杯茶放他面前,“我若问心无愧,即便是再疼也不会怪责他人。” 齐明秀只是低垂着眉眼不说话。 齐玦自顾自又道,宛如长者一般语重心长,“你想想,王爷完全可以只做一邦之臣,安享一生荣华,何必为你的安危日日悬心,何必冒险筹谋大齐的复兴。你要知道,再如何名正言顺,事实上我们将要做的,与钟氏窃国篡位并无区别,有朝一日定会为后世诟病,王爷必是首当其冲。你以为真正的历史是史官笔墨文过饰非,一朝臣民缄辞杜口所能掩盖的吗? 你是大齐唯一的皇族血脉,命已天定,有些东西你不得不放弃,何不把目光放长远一些,相比一己私情,还有很多比这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做。你明白吗?”
第120页 齐明秀这时缓缓抬眼,恍若有悟,他定定看着齐玦,眼中的光芒终于不复,“我明白…” 轻声一句说罢,他拖着脚步,缓缓走向寝屋,将房门合上。 第89章 明秀番外 齐明秀曾经在曲府住过五六个年头,也一样是终日不见天的黑屋。 记事起,就有人将他的真实身份和不可示人的原因告诉他,因而即便年纪小,齐明秀从来不吵也不闹。 直到和叔跟他说,救他的人来了,他才发现希望是世上最绝美的东西。 齐明秀记事以前的记忆只有几个画面,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孩童,一个温柔慈爱的妇人,他也唤那妇人叫做娘亲。 而以后的每一天齐明秀都记得清清楚楚,蜘蛛吐丝几时织成网,虫蚁囤积粮食的洞穴,蚊蝇出没藏身的角落,过去十年他与这些微末且仅有的乐趣为伴。 这一天,齐明秀期盼已久的人终于来看他。和他想像中的不一样,那人比他高大,笑容格外刺眼。 明明和叔已经告诉他自己的名字,那人却还要问,“我叫渊澄,你叫什么名字?” 齐明秀语气有点冒酸,还是报上姓名,“我记得你,你从宫里回来了。” “你记性真好。” 分明觉得尴尬,那人却依旧笑眼弯弯,委实讨厌。 说罢还一直打量他,齐明秀耐着性子,指指床榻,“坐。”自己也坐到一块光秃秃的床板上。 渊澄又是没话找话,说给他添置东西,他哪里还稀得这些,早就习惯,便想要张父母的画像,渊澄答应得挺爽快。 齐明秀也便无话。 一会儿,听见渊澄道,“将来我想办法带你出去。”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真的?” “真的,一定!” 这一刻,齐明秀竟觉得那张无灾无难的笑脸却不那么讨厌了,不知不觉也跟着笑起来。 至此后,每隔一两日,便会见到渊澄。 一开始只生硬的问答,后来,渊澄提议教他学武。 齐明秀很兴奋,一口应下。 可是学武并不容易,一段时间下来,旧伤未愈又添新的淤青。 齐明秀几度想放弃,可又开不了口。 这天,渊澄来到密室,两只手交握藏在衣袖里,神神秘秘地沖他笑,“这几个月你辛苦啦,所以,要送你个东西作奖励,把手伸出来。” 齐明秀很好奇,乖乖送出双手,倏忽手腕一暖,是只银光熠熠的手钏,他从未见过这般耀眼的银器,还能感受到丝丝暖温从手钏上传来,想必是被一路捂着。 只是手钏偏大了些,吊在手腕上显得有些空荡。 “大了点,没办法,只有这一个,不过你现在长得快,过两年就合适了。” 渊澄抓住他的袖子往床边去,“过来,我再给你揉揉淤青。” 齐明秀半拖着步子,犹豫不前。 渊澄回看奇怪道,“怎么了?” 齐明秀将手抬起晃了晃,难为情得说,“这个…谢谢…” 渊澄朗笑道,“你要再说谢,我可不给你带好玩意了。” 齐明秀低头赧笑,随即将上衣脱去。 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渊澄眉头蹙起,边把药酒倒掌心,边道,“你自己练习时,一定要注意力度,慢慢来,光靠蛮力不行,要摸索巧劲。” 齐明秀嗯了声,忽然倒吸一口气,疼得眉毛拧成一团。 渊澄忙松了些力,“疼就喊出来,不疼你这些伤好不了。” 齐明秀微微点头,把注意力转移到手钏上,“这个,为什么这么亮?是银的吗?” 渊澄回道,“许是银质非同寻常,我没问,我看上的是中间的同心结,雕刻师傅已经九十九岁高龄,这同心结他花了五年时间才刻好。你知道它的寓意吗?” 齐明秀摇了摇头。 那厢渊澄学老者的口气,晃着头说道,“同心是为,不离,不移,不弃。” 齐明秀好似看不够,小心翼翼地抚摸同心结,渐渐淡粉的双唇抿成一线,银光映入他的眼里,像夜空安静的星辰,却又那般光华灵动。 时间一晃而过。 齐明秀十六,却才有六岁孩子的开朗,也有着悄然而生的倔强任性。 这都是潜移默化间渊澄养出来惯出来宠出来的。 因此当齐明秀四日未曾见到渊澄,他已经水米未进两日。 这年的渊澄,早已把抄家问斩、暗杀焚戮做的得心应手,府中男宠来来往往多不胜数。 “和叔说你两天没吃饭?为何?” 渊澄从密道下来,满面笑容没心没肺。对于外头发生的事,他只讲一半,留的那一半,与杀戮有关。 齐明秀见他来,随即翻进床榻,背对他,冷冷道,“反正我死了你也不会知道。” “这是什么话。我刚回府就来看你,水都没喝一口。”渊澄眉梢一跳,撩起衣摆坐床边。 齐明秀往里挪了挪,怨气很重,冷嘲热讽道,“你做了王爷,是该给钟氏卖命,府里又这么多男宠等着你,分身乏术吧?还管我做甚。” 渊澄扶额,看眼缩成一团的背影,默嘆一记,俯身过去一把将他拉出床内,正色道,“你指的这些我跟你讲过,还拿出来说可就是胡闹了。”
第121页 齐明秀低着头不语,一味地咬唇。 渊澄攒眉,抬手划过他唇边,柔声道,“别咬出血,我答应你以后若不能来提早和你报备行不行?” 齐明秀扬起脸,经年不见阳光的肤色异常的白皙,凝脂一般剔透,嘴唇被他咬得鲜红,双眼扑闪满是幽怨,活现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渊澄暗暗失笑,别过头去扶膝轻嘆,“那你要如何才好?” “你看着我。” 渊澄于是转回目光。 “我比你那些男宠长得丑吗?”齐明秀凝视着他。 渊澄心里一震,犹疑片刻,他道,“自然是你好看,我都没正眼看过他们。” 齐明秀闻言嘴畔浅浅勾起,眸光闪了闪,一抹红晕爬上双颊,微仰着脸,盯住他,“那若是有了我,你可不可以不和那些人纠缠?” 渊澄一时无话,只顾吞咽口水,他从没肖想过齐明秀,可此刻齐明秀话说得如此直白,拿一副俊俏可爱的模样巴巴望着他,他实在很难把持住不见色起意, “可你得知道,那些人是带着目的进府,免不了要和他们逢场作戏。”思忖一会儿他没立马答应。 齐明秀黯然垂首,想了想,把心意退让一步,“不要假戏真做总可以吧?” 渊澄听得这委屈求全的一句,心陡然揪紧,下一刻他将人拥入怀中,轻抚着他的后背,“以后按时吃饭,别亏待自己。” 齐明秀脸埋在他胸口,嗓音软糯地应了声。 第90章 过去的一天,像场大戏。 文无隅睡了一夜硬床,腰杆子疼,早早起床搬把椅子坐门外,感受清晨难得的凉爽,边自个儿捶腰。 草上初露渐晞。 阳光即将游进屋子,文无隅才挪脚。 一起身看见王爷耷着张脸从房间出来。 文无隅极快地掠一眼,将椅子搬回桌前,按捺着幸灾乐祸的心情,问候道,“王爷早。” 随即假装才发现他脸上的淤痕,诧异地睁大眼,“哟,王爷挂彩啦,谁下手这般狠!”话完还唯恐天下不乱似的配合着摇头连声啧啧。 渊澄冷眼斜他,“给我找点冰块来。” “现在冰敷恐怕没法消肿,再者这地方上哪找冰块,”文无隅走到门口抱手倚墙,望着大片绿草地,“晨露倒还算凉,可是王爷起的太晚。” 渊澄脸上指印已变浅,嘴角肿起一块,里头紧贴牙齿的地方应是破了口子,隐隐作痛,他倒吸一口凉气,立门口另一边,不满道,“你不能说点好听的。” 文无隅侧目浅笑,“莫非王爷觉得委屈?” 渊澄哑口,自觉敛声。 这屋子能遮风挡雨已是大用,隔音是不可能的。 文无隅自是将昨夜的对话只字不漏尽收耳中。 “王爷是最不该委屈的,那一耳光您当受该受,还是轻的呢。”沉默一段,文无隅哪壶不开提哪壶。 渊澄兀自默声不应。听文无隅的语气,他现下显然两头不是人,自然避其锋芒为妙。 那厢文无隅却趁热打铁似的,闲闲开口又道,“王爷得亏不是权臣,也可惜没生在乱世。” 渊澄看他一眼,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却也不问。 “如此擅长拿捏人心,是幸,还是不幸呢。” 看似漫不经心,可言语之中别有深意,莫测难懂,渊澄只好接过话头,“你未免过分解读,我不如你想的工于心计。” 文无隅撇了下嘴,满不在意。 昨晚齐明秀众目之下咄咄逼人,到底是谁怕谁难堪。 被冠以不知廉耻的名头,还能巍然端坐面不改色,谁知不是笃定齐玦始终避忌上下之别,必会出面安抚戾气当头的齐明秀。 而齐明秀少经历练心智不熟,也就只有借酒发泄这一招可使。酒醒之后,依然是那个爱深情切的痴心人,面对沉稳持重的王爷,或许从未赢过。 沉吟片刻,文无隅面朝如茵绿地,款款然开口, “明秀公子相思成疾,王爷却避重就轻,深知他心性未定容易折服,将重责大任悉数强压于他,如此一来,他在家国与私情之间的权衡此长彼消,王爷弃约背信的理由名正言顺。” 渊澄闻此言眉头愈加蹙紧,他凝眸回望,眼神之冷亦同心冷,“我在你眼里如此攻于算计,才是大不幸。” 言罢拂袖出了门去。 齐明秀一时气极之言无需计较,当时的情形如若他多说一句极可能一发不可收。他了解齐明秀,也知他并非倔强难训冥顽不灵之人。大义在先,只是因为他知道,如若一开口就绝情绝意,齐明秀定然情绪激愤而再度失控,那之后无论他说什么,也是空费口舌。 而非他避重就轻,为一己之私煞费苦心地寻找託词。让涉世未深的齐明秀能真正开悟何为重何为轻,才是非同小可迫在眉睫。 然而文无隅枉自揣测,言词之淡漠,实在令他寒心。 渊澄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走出一大段路,回头已看不见屋舍。 虽然阳光照在身上渐渐灼热,可此刻心还寒着,不愿见文无隅,便又往前去。 果真这片草原方圆十里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遮阳的地方都没有,热得他浑身跑汗。
第122页 远处一辆马车驶来。 赶车的正是连齐,天刚亮就去城里买早膳。 见主子自一人在野外晃悠,连齐很是吃惊。 没等他停稳,渊澄一个阔步跃上马车。 连齐侧头偷觑一眼,主子神色极差,此刻最好闭嘴,便连问候也省了,拽下马缰继续回程。 没一会儿听主子闷闷不乐的声音,“慢点。” 连齐领命,于是两匹马以慢步的速度龟速前进。 接着听他问,“有什么法子可以消肿?” 连齐想了一下,有些自责,他把去暑用的冰块给忘了,“属下送主子回去再去城里取些冰块…” “罢了。”声音实在很忧郁。 连齐忙又道,“煮熟的鸡蛋可以。” “那你买了吗?” “买了。” 之后一路默默无声。 回到屋舍却文无隅文公子不知去向。 屋前屋后寻个遍仍不见人,连齐试探地问道,“属下去找找文公子?” 渊澄大手一挥免了,坐在家徒四壁的厅堂里翘腿打扇,“煮鸡蛋去。”眼睛却一直望着屋外。 连齐只好退下,转到屋后逼仄的小厨房生火烧水。 话说文公子一大早惹得王爷不快忿然离家出走,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兴奋。 难得一个人自由自在,他也出了门去,头顶骄阳脚踩绿茵,施施而行。 目的地便是那万绿丛中一片蓝的平湖。 四顾无人,文无隅开始宽衣解带,脱得只剩里衣底裤,他纵身一跳扑进了湛蓝的湖水中。 炎炎夏日,没有冰块就只有水讨喜了。 深潜浅游一人戏水不亦乐乎。 正是酣畅时,突然瞥见湖边有个人影,文无隅连忙冒出水面,定睛一看,竟是齐明秀。 湖岸齐明秀双手抱在胸前,冷眼看着他,阴森一笑,“水里有毒蛇。” 文无隅蓦地浑身一震,似乎有活物熘进了里衣,轻轻地一下一下嘬着他的皮肤。 那齐明秀见他呆愣,阴笑得越发明显。 文无隅一身寒毛齐齐叫嚣,急忙将手伸到水下,揪着衣裳一顿猛扯,几只手指大小的青鱼从里衣下一闹而散。 他浮在湖中央,有些进退两难。荒郊野外天时地利,齐明秀若想杀人灭口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可湖里真有毒蛇还是齐明秀故意诈他? 左右寻思了会儿,文无隅划开水波往湖岸游。 齐明秀就在一堆衣裳旁边等着。 “吾正想和明秀公子谈一谈。” 文无隅从水中上来,湿透的里衣紧紧贴着身子,将他的身形勾勒得一览无余。齐明秀很是嫌恶得翻眼撇开脸。 文无隅暗暗笑了声,接着居然把上衣给脱了,大喇喇往草地上一坐,慢条斯理地将上衣摊开晒太阳。 齐明秀回过头,瞬间暴怒,一脚踹他胸口欺身扼住他的咽喉,手劲逐渐加重,恶狠狠道,“你是真不怕死!” 文无隅双手并用死命把住齐明秀的手腕,尽可能让自己有说话的机会,可齐明秀虽未下死手,但到底练武出身,他拼尽全力才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字眼,“…有办法…让、王爷…回心转意…” 齐明秀听得半清不楚,手劲却松了些,“你说什么?” 文无隅脸色憋得通红,拼命拍打齐明秀的手臂,嗓子眼挤出破漏嘶哑的声音,“放…” 作者有话说 提一句,前面那些所谓的造反的筹谋,太过理想化,望勿细究。 第91章 齐明秀松开手,居高临下满腹狐疑得盯紧他,这才发现文无隅身上伤痕交错触目惊心,像一张织乱的蛛网。 文无隅双手捂着脖颈大口喘息,咽喉生疼生疼,血管在皮肤下突突地跳。这齐明秀和王爷真是同道中人,喜欢人掐脖子。 不及他气息平顺,齐明秀抬脚便踹向他小腿,一脸轻蔑,“你这伤是谁打的?” 明知故问文无隅不能不答,坐起身深喘一气,他怨忿道,“当然是王爷所赐。” 齐明秀越发鄙夷他,嗤笑一声,冷着脸道,“你刚才说什么,不想死的话你最好老实一点。” 其实文无隅无法完全笃定齐明秀是否真会要了他性命,犹记得当初将笼中鸟雀穿成串的一剑,尽可直接杀了他,那时候齐明秀的恨意不亚于今时,但肯定的是眼下一顿折磨绝对少不了,情急之中只能出此下策。 又上岸之后脱掉里衣,让他看见自己一身的伤痕,或多或少能博取一星半点同情,从而心平气和相待。现在看来,这法子没能奏效,只是让他更加鄙薄,不过至少使他的妒忌心稍稍淡了些,也算是异途同归。 “明秀公子九五之尊,在下不敢造次。”文无隅也有见风使舵的本事,“不妨坐下细说如何?” 齐明秀不屑地抬了抬下巴,掀飞衣裾坐在他干净的衣裳上,继而转头看着他,目光锐利好似豺狼。 文无隅清咳几声松松嗓,才道,“在下以为王爷所言有理,家国是当为重。” 此言一出齐明秀立马目露凶光。 “但是,”文无隅连忙接道,“方法得当,鱼和熊掌或可兼得。”
第123页 齐明秀这才神色见缓,疑惑道,“怎么说?” 文无隅沉吟片刻,“这个法子可能委屈了你和王爷,八个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将来是一国之君,无可避免要为皇家开枝散叶,且也不能拒绝。私底下,只要瞒住朝官世人的耳目,你依然可以和王爷花好月圆啊。” 齐明秀听罢,还是面色凝重,眼底又生怒火,“你说的这些我会不知?可他一心向你,你才是祸端!” 文无隅讪然一笑,忙接道,“关于这点在下也有法子。” 齐明秀冷声道,“什么?” “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个条件。”见他勃然变色,文无隅镇定道,“这个条件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且是显声扬名的好事。” “说来听听。”齐明秀生硬道。 “他日功成后昭告天下,恩赐在下的父母归隐故里颐养天年,你亲自指派下属护送,不可假手王爷。” “好。”齐明秀毫不犹豫应下,盯着他等后话。 文无隅心里仍犹疑,可也只能赌一把,又道,“在那之后,再下一道圣旨,将在下流放边疆。在下保证只要出了城此生再不踏入京城百里之内。” 齐明秀不可思议地打量他一会儿,将疑惑道出,“你是文大人之子,流放你,世人如何评说,渊澄又岂肯。” 文无隅粲然一笑,“流放在下的圣旨不必公之于众,只传王府即可,你是皇帝,当立威时则立威,至于罪名随便安个就成。” 齐明秀听罢沉思不语。 文无隅坐一旁耐心等着。 从下山已好些年头,丑行恶事见得不少,世态炎凉也好,人心不古也罢,皆非他力所能及。他是好清净之人,虽说解救计划多生变故,但重回白云观抑或游历山川本就是之后的打算。何况齐明秀和王爷的关系理不清楚,且这其中的漩涡将越来越大,若不想办法脱身,恐怕后半辈子不得安生。 “倘若渊澄执意抗旨呢?”沉默一段齐明秀问道。 “吾自当竭尽全力说服王爷,再者地远路遥,天高海阔,你也不必担心他找到在下。” 两人相视间,齐明秀忽而轻笑,欣然道,“这么说来,你连后路都想好了。” 文无隅微顿,问,“此话何意?总不会是想知道在下的逃走路径吧?” 齐明秀恍然正色,“我若下旨杀你,你也对策,不是么。” “那是自然。”文无隅直言不讳,“在下既能说服王爷遵旨,也能让王爷抗旨,只不过君臣相背于国不利。你新继位,三年五载之内少不得倚重王爷。” 齐明秀哼笑一声,已然认同这个交易,却忍不住又问,“你当真对渊澄无意?你们之间只是他枉自多情?” 文无隅目光沉滞一瞬,旋即展眉施笑,扭身捞起半干的里衣,空中抖了两抖,“文家一门三十余口无辜惨死,长姐丧生大火,父母八载牢狱,还有这一身的疤痕,都是王爷所为。慈乌尚懂反哺,在下若还腆着脸往上贴,岂非牲畜不如。” 齐明秀审视他,对这番话将信将疑,好一会儿他站起身,神色颇为微妙,“我姑且信你,你要是跟我玩花样,出尔反尔,就算渊澄袒护你,迟早有一天会落我手上。” 文无隅淡然一笑,反身目视他,“在下斗胆回敬一句,明秀公子倘若暗中使诈,非但情深终归梦,江山亦倾覆。” 话说得轻描淡写,齐明秀眸光一闪倏然凌厉,“口出狂言…” 文无隅这厢抱拳弯腰,行了个大礼,万分诚挚,“恕不能远送。” 齐明秀哼一声,握了握拳甩袖而去。 文无隅目送他走远,长舒一口气,把半干的里衣穿上。又坐了会儿,才整衣束带,往回路走去。 这边连齐把煮熟的鸡蛋去壳,拿一块布包裹住,打结,拎着一撮布头走到渊澄身旁,递上,“主子。” 渊澄瞥了眼,脸一仰,意思很明显。 连齐只好握紧布结,将隔着一层薄布的白煮蛋往他脸上去,顺口提醒道,“可能有点烫…” 话音未落,渊澄浑身一激灵差点跳脚,眉毛眼睛拧到一块儿,“太烫了!” 连齐后退一步,举着双手不知所措,解释说,“就是、要烫些才有用。” 渊澄本来胸中堵着一口恶气上不来下不去,这一下更焦躁了,他把椅子往墙边重重一放,人也坐下,后脑抵墙,壮士断腕般昂头闭眼,“来吧。” 连齐提着鸡蛋仿佛提着胆,这种给主子祛瘀活血的差事,不怪他没做过,实在是追溯到他进府起,从没见过主子一点磕碰。 “您忍一忍?”连齐探问道。 渊澄点了下头。 于是连齐又拿鸡蛋凑近,就快贴上渊澄的脸时,这主儿睁开眼,从他手中抢走鸡蛋,“我自己来。” 连齐如释重负,急忙抬脚走人,“那属下去找文公子。” 渊澄没说不许,独自靠着墙,手中鸡蛋一点一点试探,每碰一下眉头就皱一下,克服自我的路程颇为艰难。 连齐刚到门口,便见文公子神色平常,已走进小院。 看见他,文无隅点头有礼笑了笑。
第124页 走进屋他简直要乐开怀,“王爷自个儿疗伤吶!” 渊澄冷扫了眼他,没搭茬,可对自己迟迟下不了狠手。 文无隅立一旁饶有兴致,见此情形哭笑不得,“鸡蛋冷了可就没效果。” 说着开始把袖管撸上手臂。 渊澄呆愣的一刻手里一轻,鸡蛋已被文无隅抢去,紧接额头被粗鲁地按住,抵在墙壁。那颗滚烫的鸡蛋就贴上了嘴角,下手没一点留情,似要把他往死里烫。 渊澄连连直呼,“疼疼疼…” 文无隅却没停下的意思,使了劲地在他红肿的嘴角滚鸡蛋,“忍忍就过去了。” 那可是刚熟刚剥壳的新鲜鸡蛋,有多烫只有试过的人才知道。 从辣手无情的举动中可见,文无隅大概没试过。 又疼又烫让人心颤,渊澄眼泪要出来,一颗脑袋左右扭动从文无隅手里挣脱,迎面扎进文无隅胸前,双手搂住那把细腰发泄一般箍得死紧,语气隐隐有些埋怨又怒不敢发,“你轻一点,轻一点行不行!” 文无隅举着双手很无奈,翻天一个白眼,“行行行,把脸抬起来。” 渊澄于是抬头,手却还扶他的腰两侧。 文无隅嫌高度不够,猛地往他下巴掂一拳,一手圈住他脖子,将渊澄的脑袋兜在胸前卡死,另一只手握着鸡蛋在伤患处打圈。 渊澄起先全身绷得像根木头,却也不挣扎,渐渐地没感觉疼痛难忍,便放松下来,眼睑半阖也不知是看哪里。 文无隅不见得手劲轻了多少,只还那般揉圈,忽而嘴角斜勾,冷笑一声,絮絮道,“想出用盐水洗泡伤口给人剥皮的得有多恶毒,又是诡火,又是鞭刺,手段之凶残叫人闻风丧胆,谁知竟连这点小疼都受不了,这等自私自利的人想必世间仅有。” 渊澄眉心一抽,默默闭上了眼,光辉事迹不提也罢,何况受害者不计前嫌宽宏大量,他身为施暴者还有什么可说的。 门口傻眼半晌的连齐已悄悄消失,又回到小厨房着手准备午膳,暗忖这地方应是待不了两天,连他都嫌烦琐,主子势必更加。 第92章 齐玦照常前去军校场操练兵卒。远远看见齐明秀和十队队长之一张喧一番交谈后分道。 他本不做多想,但看张喧郑重其事模样和平素大不一样,便心生疑惑,高声叫住了齐明秀。 齐明秀回头等在原地。 齐玦留意到他情绪稳定,全不见颓丧模样,心底自是喜悦。想他和王爷相处十来年,即便那份情意不在,兄弟之情总不是说捨弃就捨弃的。再者眼下正是不成功便为寇的要紧时刻,相信他能暂且放下私心,着眼于大局。 齐明秀目前的表现,就他看来,确如他所愿。 “你和张喧说什么呢?”齐玦走近,笑问。 齐明秀微微一笑,“我让他吩咐下去,做好准备。离九月初九还有大半个月,但若不是日夜兼程赶路,需得十五日左右才能到京城。我想渊澄许这两日该启程了。” 这番话合情合理,齐玦不疑有他,转而脸上多了几分惆怅,“我和你自小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但你比我好,有王爷护你,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不该因此而生芥蒂。” “我想了一夜,舅舅和渊澄用心良苦,是我太过偏执,往后一定改正。”齐明秀回得诚恳,又道,“在王府那时因为文无隅我和渊澄争吵过多次,其实我心里早有预感,只是不愿意承认。事已至此,我何必作践自己。” 齐玦侧眼,拍拍他的肩膀,心疼的同时亦觉欣慰。 却不见齐明秀微垂的眼眸深处,游荡着阴冷的暗流。 这厢潦草对付过午膳后,厨艺堪忧的连齐被主子一顿嫌弃,只好奉命又进城打点晚膳,这回是他在幼年被渊澄捡回王府后第二次真切体会到民以食为天这五字真言。 木屋里二人相对而坐。中间一张由木板和两把长椅搭起的桌子,因为不够高,不知打哪搜寻来的两只一尺见方小的可怜的交杌,坐姿不雅另说,还十分的难受。 尽管如此,二人仍心无旁骛,专注桌板上一堆错叠的小棍子。 此乃文无隅提议的名为挑棍的游戏。 这游戏没啥技术可言,纯粹打发时间。 具体拿数十枝小木棍握成一把,放桌上然后撒开手,接着另一方开始用木棍挑捡局内的木棍,同时不可触动其他的,否则便重掷,如此交换,直到桌上木棍全部拿完,最后谁斩获的筹码多谁便是赢家。 单单找这三十来枝合手的木棍就花了小半个时辰。 所以赌注很大,事关今晚能否同房。 一开始还算和谐,进入后半程时,气氛难免有些剑拔弩张,一堆交缠的竹籤仿佛临阵列队的千军万马,两人眼神如出一辙的能迸出刀光来,生怕一不留神对方触动了木棍而矇混过关。 渊澄对着一枝四面楚歌的木棍已经消磨一盏茶的功夫。 文无隅许是一只眼容易疲累,终于扭了扭脖子放松精神,坐直腰舒展僵硬的筋骨, “王爷…” 忽然而来一声称唤,渊澄抬了一眼以示回应,手中挑棍稳如泰山。 文无隅问,“咱们何时启程回京?重阳快到了,路上还需费些时日。皇帝前往泰山祭祖,王爷不用随行?”
第125页 渊澄头也不抬回道,“我一无官职在身,二未与百官结善,跟去岂非讨嫌。不过是要提早回京,后天吧,这地方没法呆。” 文无隅见他手里还捏着挑棍一动不动,大概是卡在那进退不得,于是一边窃笑,一边慢慢踱步,“确实没法呆,竟比京城还热,吾给王爷扇扇风。” 文无隅说着压下腰贴近,手中蒲扇一阵猛摇,直将渊澄扇得眯了眼,不出意外挑动了旁的木棍。 “该你了。” 明知文无隅有意为之,渊澄却不恼,顺走蒲扇,打扇打出一副丧气样,又将剩余十来枝木棍掷散。 文无隅便猫下腰去,打眼一瞧,他不禁笑开,余下的十来枝木棍交叠累高,能成功取出的不超过三支。 他哼唧一声,干脆一支不取,“放弃。”说着将木棍收回,离桌板一拳距离散下,摆明了放水。 渊澄看一眼,立马喜上眉梢,凑到桌前。这回他定能一举拿下。 文无隅眉目含笑垂手身侧。 起先提议玩挑棍游戏不过为了打发时间,相持这久,耗费不少精神,新鲜劲过了人就跟着松懈下来。且所谓的赌注,其实只有王爷较真,他本身并没有多抗拒。 似是打那夜月下告白起,王爷就开始很是较真。若将在那之前做个比方,两人就是各持一桿长矛,互相虚晃试探互相避其锋芒,结果很明显,他输了。而现下,他手中还是长矛,王爷却举着盾,只是防而不攻,有时还会因为他的攻击而伤神,比如离家出走。又会因他的示好而独自偷乐。 或许正应齐明秀所说的,‘有恃无恐’。 可他不愿意往更深处去思量,即便他未曾想过要王爷以命相抵文家含冤而死的亡魂,可被囚禁天牢的父母,又能否放下这八载的冤屈耻辱,从那一把大火开始,这份仇就结下了,即使无力与之为敌,也断无可能与之为友。 圣人训,以德报怨。世人若皆从,何来浑世的污浊与骯脏。 “我赢了!”渊澄炫耀手中筹码,目光迥然,“你认不认?” “愿赌服输,”文无隅将手中木棍放下,走去斟茶两杯,自取一杯,“朝迁市变在即,难得王爷如此闲情逸緻,吾若不认,岂非败了王爷的兴。” 渊澄端起一杯茶,斜眼看他,“你不愿意,也不勉强。” 文无隅低眉一笑,未言可否,转足贴墙而坐,“成败在此一举,王爷似乎已经胜券在握了?” 渊澄听他一说,悦色有所收敛,端起茶壶走起去往他手中空杯倒水,“我知道你挂心你父母的安危。” 文无隅定定看着他。 渊澄将茶壶放下,才又道,“你放心吧,若有万一,我必拼尽全力保文大人周全。” 文无隅浅浅一笑,“有王爷这话没什么可担心的。只不过满朝文武之中,心向大齐的所剩寥寥,王爷当朝逼宫,只怕不易。” 钟武篡位,改国号康。昔年大齐朝的三公九卿,非死即隐,仕宦官吏也几乎革旧换新。但说到底,大康不过二十年,朝中百官无一例外不是大齐生人。 渊澄低眉沉吟,道, “天下熙攘皆为利,钟氏弄权窃国的罪行一旦大白天下,必然人心混乱。朝臣们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这时候只需要高举正义之名,再不济施加一点威胁利诱,他们便会偏向你拥护你,即便有少数持中不言作壁上观的也无妨,大势所趋,他们迟早跪服。” 文无隅轻笑一声,对王爷的真知灼见已经嘆无可嘆了,转而道,“那王爷为何不自己做皇帝?” 渊澄神色一滞,微沉了脸,默一会儿才短嘆一气,说道,“我做不了皇帝。” 文无隅不禁深看他一眼,似乎不信他竟就如此承认了。 未等相问,渊澄又道,“人人皆知我是大康钟氏文皇亲封的怀敬王,我若称帝,势必和钟武窃国同罪,人所不齿遗臭万年。” 文无隅道,“可王爷才是真正的遗皇子,把江山拱手他人,大齐宗祖泉下有知恐怕不安吧。” 渊澄哼笑一声,“前人田地后人取,荣枯兴亡罄墨笔。商替夏立,周代商而分,英雄非只出吾辈,吾辈之后复有之。帝王者,岂不知天道如此。为名,青史淡墨一笔书,平白让后世评论,我不稀罕。为利,富在知足,我不贪。既尽己之力,我无愧于心。苍生万民自会有先天下之忧的能人异士为其操劳,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也不见得山河永固。” 文无隅听罢,默然无语,不知该夸王爷深明大义还是该说他自私。 “你呢?”隔了会儿,渊澄有些迟疑得问道,“你有何打算?” 文无隅动作稍一滞,旋即展笑,“安顿好父母之后,自然听王爷安排。” 渊澄眸光倏然晶亮,望着他的侧脸笑道,“你若不愿住王府,和文曲他们同住也行,不出三年,待稳定时局,我便请辞。” 文无隅没搭话,笑着看去一眼,又低下头,似点头默许一般。 方才一番话王爷明说了没有君临天下之志,那么他手握的秘密必要之时尚堪一用,如此,他至少无后顾之忧。 只是王爷全然未觉,自己设想的将来和他的所念所想已是背道而驰。
第126页 文无隅无声暗嘆,复又看了眼渊澄,一时间百感萦怀难以名状。 第93章 翌日齐玦明秀二人再次到访,渊澄又将皇城外的要责细细嘱咐一遍。 从京城到岱山来回三日,齐玦引一干士卒便衣装扮潜匿邻县,待皇帝祭祖回京之后,分兵埋伏官道上各个来往边塞的驿站,继围守城门防止消息走漏的第二重保障。 齐明秀则一同回京。 一辆马车半月的路程,人手一书,万分和睦。该是敌对的二人相安无事,半字不言半字不语,眼里都没对方这么个人。夹在中间的渊澄,倒不是左右为难,只怕说了一句,无端讨来不快,因而识相得沉默了一路,勉强也算得清闲。 皇帝御驾出行,仪仗车队浩浩荡荡,旌旗猎猎威风凛凛。 渊澄三人不早不晚,恰在尘土飞扬中缓行进入城关。 王爷离府游玩月余方回,府中上下事宜皆由掌管王府财务的许管家操持。 得知主子归来,许管家便把府内外近况简要报述,又说和叔因病过世,是曲大人帮忙打理的后事,将随驾前留下的一封信递交于他。 信上称,他此前飞鸽传书交託之事已打点妥当,邻城总兵也有密信互通过消息。但有一事可算棘手,禁军现左护卫原是屈居卢克之下的右护卫,肖何落马卢克上任,其心不服,暗中纠集了一帮禁军处处和卢克作对。 渊澄阅罢,一时拿不出有效的解决办法,但那情形原也在意料之中,且时间紧迫,此刻若对禁军内部动手,才将是乱生不测。故而对此未予多思,只心底有个准备罢。 歇不到半个时辰,连齐领了差事出府。 渊澄至西厢,知会齐明秀自己要出去次,齐明秀应好,他又去文无隅屋里。 文无隅见他到来,忙不迭上前,“王爷,吾有一请可否与王爷商量?” 渊澄稍一愣,又听文无隅略显犹豫地说道,“…在下母亲,一个老妇人,该是不在王爷计划之中,能不能,先迎回…” 渊澄思虑片刻,道,“可以,但要等夜里,白天人多眼杂,就今晚吧。” 文无隅欣喜万分,忙鞠了个大躬,“多谢王爷!”随即抬脸露齿仍弓着背,十足一副谄媚相,“那反正在这帮不上王爷什么忙,不如准了在下回点翠楼去,也好为母亲置备些物用。” 渊澄笑脸一沉,眸光转肃睨视他,却文无隅细眼弯眉笑得越发逢迎,竟勾住他衣袖一角发讪撒娇,身子左右轻晃扭捏作态,“一来母亲恐住不惯王府,二来王府也人多,万一生出什么岔子可就坏事了。吾就在点翠楼,哪也不去,随传随到。” 渊澄扫他一眼,无奈轻吐一气,就知道文公子无利不殷勤,但一想文夫人累年下来必然怀忿在心,住王府其实不妥,便道,“依你,等我回来送你过去。” 文无隅松了手连声道谢,一路奔波倦色难掩,却把笑容拉扯得灿烂无比。 渊澄被眼前笑靥晃得扶额苦笑,长臂一勾把人带入怀里低头吻上他的嘴唇,掠夺一番后,泄愤似的狠咬他下唇。 文无隅冷嘶一声,那边渊澄拉开距离,笑盈盈说等他回来便提步离去。 咬得不重也不轻,留下三两个牙印。 文无隅目送渊澄走出西厢,转去收拾包袱,翻来翻去只装了几件衣裳,什么金笼明珠宝玉一样没拿。 收拾停当后他便坐堂中饮茶,忽然门口光线一暗,他转眼看去,齐明秀负手而立,神色寡淡,背光之下整个人显得阴沉沉的。 文无隅露齿一笑,起身相迎,“明秀公子请进。” 齐明秀迈进门,周身一股冷气,越过他径直落坐。 文无隅因为方才王爷的咬吻心底有点发虚,但想齐明秀又没蹲墙角偷听,两屋隔得远,也不至于有穿墙的眼力,且半月路程他都自觉回避未与王爷同寝同住,估摸着现下这副深仇大恨的冰冷模样,不过是记念着陈年旧帐,这么想着便松了口气。 他沏上一杯茶,双手递奉恭敬有加,齐明秀依旧冷若凝霜不苟言笑,却没为难他,一手接过杯盏,小呷了一口,看住他,“你这就开始行动了?” 文无隅愣了一瞬,原来非是眼力穿墙,而是耳力顺风,随即报以笑脸,道,“在下时刻牢记约定之事。” 齐明秀嘴边挂着一抹无害的微笑,目光落在人身上却是轻佻,“若我把你的计划和盘托出,你猜渊澄还会不会对你好?” 文无隅容色如常,低眉一笑,再抬眼时眸中多了几分凌厉之色,“明秀公子,这天底下之事要想两全其美万无一失必须得是顺势而为因时而动,王爷倾心在下是为一势,在下虽愚钝却非任人摆布的傻子,是为另一势,目下乃至功业得遂皆非天时,你想光凭几句离间之词不出分毫之力就让在下无声无息得消失匿迹,便是背逆时势,焉能如愿?” 齐明秀听得这一席话登时露出嘲弄之色,冷哼道,“你未免小人之心了吧。” 文无隅此刻吝于善颜,正了色肃穆道,“在下就是小人之心,可所说的不正是你的君子之腹?此前约定时,你道出在下的退路,知道来硬的不行,便想另闢途径使心思。你并非不知他日你继位之后按约定行事才最稳妥,可你急不可耐,寻思试探,当真一刻也容不了在下?”
第127页 齐明秀被说中心事,脸上揣起不可一世的傲慢,侧脸一边不作声。他确听见二人在房中私语,一时心塞闷堵,忍不住吃味,便又来半真半假地试探他。虽然他心下早做好决定,但若有其他办法让渊澄对文无隅死心,他的那个决定,绝非上策。却不料想文无隅拿他的话当真了,也或许是气恼他善变多思。总多少是窥视到他的侥幸心理,他不得不承认,这人眼光挺毒。 文无隅摸不准齐明秀方才之言是真是假,但若真演上那一出,齐明秀将他在湖边赤身模样身上鞭痕道出,照王爷的脾性不会全然相信,但也信七分,那么他的计划将付诸东流,决计落不着好。 “在下斗胆劝你一句,忍一时风平浪静。”文无隅见他不语,淡淡说了句,语气难琢难磨。 言外之意显然,他若从中生变,他文无隅也不怕鱼死网破。齐明秀冷眼扫去,“我早该知你不是个善茬。” 文无隅也不遮掩,直白道,“赔本买卖想必你也不会做,这个评价与君共勉。只是来日赏罚功过一道圣旨的事,你何必急于一时。” 齐明秀神情松缓下来,自怜自悲道,“你若换做我,就能理解了。” 文无隅见他忽然转变语气,心生疑惑,没轻易信了他,收敛了锐气,缓声道,“设身处地想想,确能理解,可你的用心不敢苟同。说到你方才问的问题,其实完全可以想见,王爷为人虽不够多疑,但你的话他会信三分,如此一来他觉得在下怀有二心,从此以后限制在下的自由,终日困于府中。然而在下不会坐以待毙,迟早能再取得王爷信任,而你,若要再得到王爷倾心,无异于妄想。” 齐明秀一直看着他,眼里倏忽闪过一丝厉色,乍然间却又笑意满盈,眉宇之间全无厉害之色,柔婉姿态活脱画中美人下凡,连文无隅也不禁多看几眼,听他轻声细语道,“文公子之智,我甘拜下风。你话虽不善却是另一种方式的宽解,倒是我私心过重,不识好人心。也罢,反正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我再不会自作主张了。” 齐明秀言罢,款款起身,双手微微合抱,做了个寻常告辞之礼。 “如此甚好。”文无隅也站起,回礼之时压低了腰背。 「求一个耽美文,太监和大臣的,忘记名字了,以前只看了开头,好像一个有权势的太监,抄一个大臣的家,那个大臣是有妻妾的。请知道的朋友告诉我下啊。感谢。」 第94章 这厢渊澄去了国史院。 国史院乃典藏国家文书史籍之地,史官更是不可或缺的要臣,专门负责记录君主言行国政得失编撰史实。 所谓“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史官者,须不畏强权、秉笔直书、彰善贬恶,方遗后世引以为镜,惩前毖后,强国安邦。 秽行昭一朝,恶名彰千载。为人君主都希望贤明垂青史,功德盖古今,没有哪个帝王愿意自己的过失丑迹载入史册流传于世,即使史官的职行不得任何人干预是自古沿袭的规矩,然历代帝王仍不乏以权压直屠刀相胁而企图文过饰非掩恶扬长者。 钟氏大康文皇也不例外。 大康建朝之初,康文皇曾私下召见史官王玉,诱之重利威以性命,软硬兼施,欲迫使王玉改笔。 然王家自大齐以来世代皆被遴选为史官,素秉承先人大史刚正不阿之气节,遵效‘不虚美、不隐恶’,文直事核,针砭时弊,百官崇之。 康文皇利害不得,便起杀心。史官王玉暴毙而亡,有关大康如何取代大齐立国,罪行杀戮等也都由后任史官奉命斟酌修饰大称其长。 念及王家数代功劳,王玉之子被安了个五品文职的闲差。而王家高洁世代为史,王玉又死得蹊跷,其子便疏远了朝廷,当真做了个闲散的小官,远远居于百官之后朝殿之末,不谏言不参政,只仍抛不下祖训,暗里私撰史册。 这种史书,流传后世也只能称之野史,更无法揭示于金殿之上为证。 而渊澄要的,也非是史书所载朝代变迁的真相。 曲同音安排得稳当,渊澄方到国史院,便有旁侍来引。 眼下岱山祭祖史官随行,有品阶的官员也都同去,整个国史院十分清静肃穆,一路畅通无阻。 旁侍领他到书库便悄退守门。 深幽的库邸,红漆木架古色古香,书卷陈列井然。 曾时仿刻印玺的图纸便是从这儿临摹去的,这次时间紧迫也无心流连,他立马开始着手翻找所需。 每个书架都贴有标註,找起来并不费力。 钟武本只是忌惮后世非议,才私令继任史官篡改美化其窃国行径及政业功绩,历朝以来的礼仪制度古训史料等仍保留未动。 渊澄将择选出来的文书资料归拢到一起,嘱咐旁侍几句便空手离开。 连齐已在外等候。 “先回府。”渊澄上马车前说了一句。 车厢内厚厚一沓宣纸,黑字红印,油墨味馥郁扑鼻。渊澄取出一张,粗略过一眼,十分满意。 “主子。”将至王府,连齐远远看见齐明秀走出府门来。 渊澄应了一声,等了会没听连齐回话,掀开窗幔一看,已见王府白墙,马车渐渐慢下,齐明秀出现在眼前,额头一层细汗。
第128页 “你在这做什么?”渊澄边问边跃下车。 车幔掀起一角,齐明秀看见里头一堆有字的宣纸,“有事想和你商量。” “进去说。”渊澄向连齐摆手示意,连齐拽了下马缰就要驾车走。 却被齐明秀箭步阻下,“连齐去哪?” 渊澄奇怪得看他一眼,把车幔掀开,道,“这些是仿写文大人等字迹的罪状,我让连齐分发给隐卫队。” “我也去吧。”齐明秀忙道,“我想要个人,随我们一起进殿,万一那日发生动乱,也好贴身周顾你我安危。只安插一个人混入禁军应该不会惹人注目。” “你想说的是这事?” 齐明秀恳挚点头。 渊澄想了想,他所言并非无理取闹,且也不无裨益,遂应肯下,转头吩咐连齐谨慎行事便由得二人自去。 梧桐树上蝉鸣如浪,整个西厢院显得益发静谧。 四下唯有寥寥几个僕从伫守。 僕从连声唤礼,却不见文无隅殷勤来迎。 走进屋子一看,那厮居然躺在大床中央呼呼大睡。 渊澄觉得好气又好笑,走过去敛衣坐下床沿,看看那张详静的睡脸,又垂了眉眼低思。 年少时候他奉密令挟带私恨和疑窦焚杀文家满门,又陆续帮钟武暗中剷除许多异心之臣,荣蒙皇恩得了个惹人艷羡的王爷头衔。自此后他和钟武之间隔着为人齿冷的恶行丑事,彼此提防心照不宣,已不再可能是单纯的养父子关系。所以他不问政不弄权,将自己伪装成荒淫无度又恃宠无恐的浪荡王爷。 这么些年他似乎也入了戏,任如何容色倾城的女人也提不起半分兴致。无数男色如云过眼,能留下的只有这假道士。 这假道士容貌算不得出众,才学也只是哗宠,献媚的手段可谓拙劣,可怎么的倒叫他不知不觉上了心。与其说是那份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不如说这人和他本质上是如此相像,一样的动心忍性,一样的隐而待发,一样的假愚充愣。 可人心之复杂,他尚不能瞭然自己,堪能识清文无隅?安知这张睡颜下,隐藏了什么样的深沉心思,又是否也有心于他? 因为感愧,自然开不了那个口问上一问,似乎他愿意就这么呆在自己身旁就是好的。 思及此渊澄不免自嘲一笑,神色竟有些悲怆。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想他欢场叱咤,阅尽美色,居然栽在自己手里。 料想明秀他日登顶,若旧情难泯,少不得的周旋尚能应付,但若当真狠下手,又当如何顾护。 十数年的相处,他能感知齐明秀其实胸有沟壑,可造可塑之才,不过是涉世不深为情蒙蔽。倘真明秀是个任性极端之人,他岂会如此放心,竭汲深之力扶助他上位,这其中的考量,非只是对文无隅所说的‘做不了’这个独一的理由而已。 渊澄空坐塌前,目光无焦,凝滞许久。 “王爷,王爷…” 连唤几声,渊澄才回过神,转头一瞧,文无隅正笑容可掬地看着他,精神之抖擞可见醒来多时。 “咱们走?”文无隅下床来,掂起薄瘦的包袱背上肩。 渊澄打量了眼轻简的包袱,没对此发问,勾了他的手往外去,叮嘱道,“这几日你就在屋里待着别出街,点翠楼也暂时闭门歇业吧。” 文无隅听着,侧了一眼问道,“何时起事?” “御驾该是后日午后抵京,当夜便会有所行动,不过早朝才是见真章之时。无论如何,城中必然先乱,各府府兵衙役人数不在少,届时市井街巷兵马奔走,见疑便抓,分不得无辜与否。” 文无隅感到掌心有些湿潮,才发现王爷居然发冷汗,神色虽安宁,眼中却殷忧,想起方才他醒来一炷香的时间王爷仍深陷沉思不觉,一时心念牵动,他紧了紧手指轻握了下交握的手,“还有哪里不妥的么?” 手上传来一股暖力,渊澄回看过去,见他面端忧色实实是为他担虑,不禁冁然,眼里朦郁一扫而空,将掌中之手拢紧,道,“难得你如此坦诚的关心,我筹划多年,成败只在此一举,这辈子无可能再做这般大事,难免有些紧张,也正因如此,才能全力一搏。”说到这眉心微蹙,少时即舒展开来,语调降沉几分,“细细一想,我并非全为此事心绪不宁,可是又说不出为的什么。” 文无隅气息一沉,手也松了劲,倍感方才自己的举动有失本心,便看他两道墨浓的眉轻挑了一下,语气也变得淡而无谓,“那是王爷疑心生暗鬼多思自扰了。” 渊澄觑他一眼,只当他因为无意识的主动亲昵而犯了羞,兀自噙笑不语。 车驾候在府外。二人上了马车,比肩而坐。 窗外渐闻人声,一贯的祥和。 渊澄欠身,将两边帘幔掀下,阻隔了文无隅一直望外的视线,继而满目精光闪动,不时偏过脸来看他。 文无隅先也不在意,端坐了一会儿方觉有异,瞥见时不时投来的目光里,夹杂着欲起又止的淫色,顿时对自己不经意间心软示好的一握懊悔不已。 他兜起双臂在胸前,闭目,诮笑一声道,“大事当前,王爷应该心无旁骛才是。” 殊不知此话一出,才真正将渊澄的色心勾搭起,长袖振空就揽住他肩头,手掌攀上他的脸颊往这边一撇。
第129页 文无隅根本不及言辞拒绝。 鄙言夷语未能出口,悉数作腹中绕。 异常凶猛,怕是憋屈多时。 衣裳凌乱已得不像话,文无隅才得了空隙拉开距离,急红着脸试图制止事态发展,“就快到了,王爷真是不怕羞么,快停手罢…” 渊澄气息粗浮,对驾车僕役吩咐一句,又扑过去上下其手,文无隅死揪着最后的防线,不轻易相从,却是防不胜防,那人又欺压近身来。 僕役回应一声,车速明显降慢下来。 “你爹娘怕是八年十载不能原谅我,你孝顺不错,也心疼心疼我…” 渊澄手在他衣裳下拉扯,下巴抵他颈侧,温热的鼻息绵绵游走,声音竟撒娇一般,噎噎续续,“我自愿、用任何方式,赎罪…可你不要冷了我……” 文无隅啼笑皆非,又找不出理由拉下脸,唯恐一家子尚未平安团聚之前徒生枝节,只能既来则安且顺从他,放弃了较劲。 日昃,天风剪云,浮光掠影,驰掣人间大地。 满厢春色旖旎,在熙攘长街仿若无人招摇而过。 点翠楼门外。 文曲盯着马车上下来的二人好半晌,满面复杂神色,“你们、逃难来了?” 文无隅回头看眼渊澄,又扫了眼自己的衣裳,却也不够狼狈到逃难的地步,只是事后收拾得不大妥帖整齐,便满不在意地拿手捋几下头发,拢了拢衣领袖口。 谢晚成伤势已痊癒,闻声出来,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文无隅侧了身目光越过文曲朝他笑了笑。 谢晚成早听文曲义愤填膺地讲过他家主子的遭遇,可真实看见文无隅残了一只眼的模样,立马愠色满面,眼神不善地盯着渊澄。 渊澄视若无睹,站在文无隅身侧,道,“我把你家主子送回来了,好生照顾着,少一根头发,拿你是问。”未等文曲回话,他转头对文无隅低语,“今晚子时初刻,等我叩门,先走了。” 说罢回身踏上马车,身后文曲喋喋不休,点头哈腰,“王爷慢走,我一定好生伺候主子,王爷走好…” 马车跑出视线,文无隅才认真瞪了眼衣冠楚楚的文曲,搞得文曲很是莫名,期期艾艾怨声道,“我哪里得罪你了…” 文无隅复又瞥他一眼,摇头不语。却也怪不着文曲抛弃昔日‘理直气壮’,染上些‘低声下气’的恶习,作为酒楼大老闆,迎来送往的,免不了迎合奉承,习惯既成自然。 武曲亦从后厨出来,隔久未见,立刻就红了眼眶。想他打小在文府长大,文大人夫妇待他有如亲生,一门上下惨遭屠害,文夫人将他藏于院中栽种荷花的水缸中,匆匆叮嘱他切莫出来,而后不惜己命引开了杀手,他才得以逃生。那场大火刻骨铭心,文夫人临走前绝望惊惶的相视,一句仓促的嘱咐,更是他永生难忘。 失忆了这么些年,而今却仍是智拙力短,无法助益帮衬主子,眼睁睁看着他独自支撑受苦受难,这些无益之言,他从未与人说起,可心中自是一番愧责辗转难息。 文无隅知他的心性纯良,不善言辞,于是软言细语地安慰他。 一来二去,文曲头一遭看见武曲这般心伤模样,噘着嘴眼看着也要掉金豆子。 独坐一旁的谢晚成不禁哑然失笑,叩几声桌面,调侃道,“没想到文老闆也是性情中人,我还以为掉钱眼里的人,眼中只有白花花的银子呢。” “你!”文曲一下就被转移注意,眼泪立马收干,“你这个人,真是讨厌!主子…”说着他一蹬脚小跑到文无隅身边。 文无隅劝说了几句,武曲的心绪见恢复,听得二人吵嚷扭脸一瞧,文曲眼角泛红,只是气急了无话以对,把脸也给憋红了,便知道这厮难得触景伤情,谢晚成为缓和气氛才出言调侃。 “好了,饿了一天,弄点吃的去,”文无隅拍了拍武曲手臂,又面对文曲,“也渴了,劳文老闆大驾,捎壶新茶来。” 两小厮听见主子吩咐,便无二话各自忙去。 谢晚成看他踱步而来,那只黑色的眼罩仿佛尖刺一般扎进他心里,他垂了头紧绷着脸,平静的语气掺含无限的内疚,“是我行事不察,连累你。” 回头想那日,诸多异常他却全然未曾留意。王爷的手段确实独有一种狠道,连他和赫平章在短短一夜就都经受不住折磨而致神志不清,当时的言辞和情景,只有些模糊的印象。也记不得口不择言的那些话是他仅所能知的猜测,不过那猜测,却也对了七八。 文无隅嘴唇抿笑,执起桌上空杯放彼此面前等待新茶上来,口中道,“刚刚是谁取笑文曲来着。你把责任自个儿揽去,主使之人可不要愧死。” 谢晚成苦笑道,“到底救人不成,反害你伤了眼睛。” “谁跟你说是你害的?”文无隅语气淡淡,手抚过眼罩,“不过是事情暴露赌了一把,惨胜也是胜。都已过去,不提了。” 文无隅将那日之事简要一句带过,所谓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赌博,是为让谢晚成无需自责而已,哪里有胜利之说,眼下仍全在他人掌控之中。 谢晚成虽没那么轻易放下自责,但听文无隅这么一说,想是危急之际随机应变的又一计策,心中多少有些宽慰,便问道,“那后面,我们该怎么办?”
第130页 “等。”文无隅笑眼相望,转目又看向窗外,目光落在江中遥远处孤零零的渔船上,“这几日京中有变,吾等且坐观后事如何罢。” 谢晚成随之望向远处。 江面水波动荡,不知黑沉沉的深水之下是否波涛翻涌。 文曲这时提新沏的茶上来。谢晚成便未急着追问,又拿话刺激文曲,让他自动退避,才问之详情。 左右无人,文无隅长话短说,把月余间的经历见闻和即将到来的变故道于他知。 谢晚成得知王爷一行乃前朝忠臣欲将夺国,一时间惊震不已,惊的是竟与他的猜想吻合几分,震撼的是此事到现在都未曾曝露半点端倪,朝野上下皆一派风平浪静。 交代完毕后,文无隅没忘记最重要的事,动员起点翠楼老闆伙计以及闲杂人士,将后房从里到外清扫整顿,用作暂时居住。只待父亲也无恙而归,再挪去城郊宅子。 第95章 精骑开路,百官车辇随行,皇帝銮驾居中列前簇后拥。车轮碾地,马蹄踏尘,响声嘈杂轰然,淹没人声。 曲同音耐不住路程枯燥,中途差人把徐靖云喊来同乘一车。 其实行程乏味是次要,主要是剑磨十年出鞘在即,他担心事发之时徐靖云迷惑于立场所在,做出些引祸上身的举动,抑或胜负已分之后因他的隐瞒而两相隔阂,徐靖云算得上忠耿,至少没有谋逆之心,来日与他势不两立也不是绝无可能,于是踌躇一再又再三,决定对徐靖云表诉真肠。 人在身旁坐了有半盏茶,曲同音还是磨磨蹭蹭离题万里。 徐靖云虽是耿直,却非粗心莽夫,渐渐留意到曲同音的神情与平常有异,说话的间隙屡次欲言又止,隐隐可见忡忡之色。 他不免想起这段日子,曲同音的举动颇为反常。在府邸时几次有意无意得避开他密会什么人,左右就几句话的时间,可想必是要紧之事拖延不得,否则既然要避忌他,完全可以白日里两人不在一处时约见。若论公事犯不着躲着,但若私事…… 他无心窥伺曲同音的私隐,那些小事只当视而不见更不加过问半句。 眼下曲同音把他唤来,估摸着是想作些解释,又踟蹰担心他会为此闹气。 徐靖云思察半晌,暗暗有了主意。 曲同音已经把天气风景阵仗等等都闲扯了个遍,可到底心里藏着事,没话了有一会儿,正沉默着满脑子寻思怎么步入正题,听得身旁徐靖云干咳了一声,便转过头去。 徐靖云迎面而去的眼神不觉躲闪了一下,他开口说道,“咱们相识日浅,虽说人各有私,过去之事本不必再提,可我以为,有些事不坦白相告,我心里始终有道坎。” 曲同音听言愣了住,眨眨眼木然道,“何事?” 徐靖云摆正坐姿微垂下眼,“其实我以前去过涟漪阁…” “这我知道。”曲同音顺口接了句,徐靖云便顺势看他一眼,表示话犹未完。 “你继续。”曲同音自觉软下声音。 徐靖云于是接着说,“有段日子王爷格外肃戾,大理寺上下皆惶惶不安,我也不例外。后来王爷倒是正常了,大家却仍心悸,行事丝毫不敢懈怠,整日战战兢兢。隔了许久,终于才定下心来。有次我听见几个同僚私相窃语,本以为是议论王爷,细听之下才知他们说的是秦楼楚馆。你知道,我这人素来没什么朋友。”说到这他短嘆一气,“出于好奇,也…是心中忧闷难解,便也去了。” 曲同音稍等片刻,见他没再说下去的意思,才开口搭话,“这个,我大致也能猜到。” 徐靖云又长长呼出一口气,忆起往昔,一时略感怅惘,“我第一次进涟漪阁,着实吓了一跳,老鸨许是见我三问无言,便胡乱会意,将我遣到了文公子处。文公子此人甚好相与,大概都看得出我是初来此地,忐忑拘谨,他便一人自说自话。再后面,烈酒几杯下肚,也就放得开些。不过…我始终未曾越界。” 曲同音静静听罢,忍不住相问,“那你…是后悔未曾越界?” 徐靖云两道剑眉拧紧,狭长了眼睛冷视过去,曲同音急忙改口,“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后悔,你只是简单地陈述实情。” 徐靖云极淡地笑了笑,又道,“那你不怪我今日才与你坦言这些吧?” 曲同音一挥衣袖,大大方方道,“哪能呢,你和文公子的事,我早有所闻,也算知之详尽,你倒忘了,去岁王爷生辰,是谁救你一劫。” 徐靖云脸上挂着浅笑,徐徐道,“从旁人口中得知,总和亲口言出是不同的。” 曲同音心里有鬼,这话在他听来便感觉弦外有音,眉心也皱了道褶子,微滞的目光变得疑惑不安起来。 徐靖云撇过头深看着他,“我方才说的这事,你说你知,我从前不问你从何而知,以后也不会问。但有句话想告诉你,我既与你交心,便不管世事沉浮,只莫相负就好。” 曲同音凝眸回望,心尖顿感酸疼阵阵,不禁握住徐靖云的手,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多聪慧的一个人,竟被他薄看了。 论官阶职位,大理寺少卿远不及刑部尚书,犯不着屈身谦下亲近维护,这其间细思便知不同寻常。若说王爷寿宴之时是顺水人情,那而后又何至这般越走越近。
第131页 事出有因是真,深情也实实轻易枉顾不得罢。 “我也有事要和你坦言。”曲同音清明了心神,语声前所未有的温驯,“但你保证无论听到什么不准生气,生闷气也不行。” “我刚说的你就忘了。”徐靖云将他的手反握于掌心,往后一靠坐姿松懒几分,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 曲同音飞眉笑看他,也后靠车厢壁上,“先说我如何知道你到过涟漪阁且知之不少。你出身大理寺,素来谨言慎行,上青楼自也是小心着去,不过即便有同僚认出你,却也不是什么新奇罕见的事,不必要四处宣扬。我之所以知道得详细,全托王爷手眼通达。你大概没留意到,王爷寿诞宴会上,到场的诸官之中,十之八九都是欢场常客,不然那成片的莺莺燕燕如何送的出去。” 徐靖云当真权作聆听,半分未起异色,口中淡淡问道,“王爷何苦费这心思。” 听此问曲同音坐直身正色起来,面敷凝肃,“这便是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生死悠关之事。” 徐靖云投去一眼,见他又复此前神态,深觉兹事体大,不自觉地敛容屏气,挺起了腰身。 “当日断山崖下刘申的招认,最末一句,你还记得么?” 徐靖云回想片刻,蹙眉迟疑,“遗皇子?” 曲同音闭目轻点了下头。 徐靖云眉蹙更深,恍如魂出窍般呆神,没一会儿突然警醒,急忙忙侧身半开车窗,向外头四下扫望。 一阵灰尘扑入车厢,丈远之外铁骑护卫盔甲车轮声铮铮入耳,完全能将二人的低语覆没。 徐靖云紧闭车窗,仿佛已料见生死攸关的场面,四目微垂脸色刷白,忽而抬眼,不可置信得盯着曲同音。 曲同音又次点头肯定。 徐靖云像是一口吊着的闷气突然舒泄,他将身子后倾抵靠车厢壁,沉默了好些时间,慢慢地,才面色有所好转,嘴边一丝不明的笑意时有时无。不知是因百般不解得以拨云见日而豁然,还是既惊骇又兴奋于即将亲历的天下之大不韪。 曲同音话到即止,但见他表情难捉难摸,恐他反悔先前之言,耐心等到他平复如常,才问了句,“你怕了?” 第96章 徐靖云反问自己,答案是肯定的,他没有道理不怕。入仕至今他行事无不循规蹈矩寡言慎微,谋逆这等事,他一丝闪念也不敢有过。 然而箭在弦上已成定局,何况即使早知此事,他亦无法也不能叫曲同音改变主意。怕字,放在今时今日,只将当作胆气来使了。 “想来你和王爷的谋划不是一日两日,”徐靖云平缓得说道,神色透露着坚定,“先皇命我监视王爷,原因就在此了,没有真凭实据,但有一点疑虑便要先行绸缪。” 曲同音回道,“你说的是,自古帝王,哪个疑心不重。但他疑心得对,只不过绸缪已晚。”说着他偷瞥一眼徐靖云,慢慢将手覆上他手背,“那你……生没生气?” 徐靖云眉眼上抬微笑道,“我没理由生气,你早与我说明,指不定我稍一不慎露出什么端倪来,反而坏事。” 曲同音终于放下心,长舒一口老气,整个人都松散了,慢条斯理得讲述道,“遗皇子曾在我府待过几年,此后都在王府,一直由渊澄照料。早些年渊澄身边男宠不断,有朝官投其所好的,也不乏受命监察王府的,有无辜枉死的,也有斩除耳目的,说不得已吧,却实也沾染了无辜之人的血。我最初接近你只因你跟踪渊澄,幸亏你不是先皇的心腹,可把你拉下水实非我所料及。刘申被挟之事,不是我们做的。” “查到是谁么?”徐靖云惊问道,他仍记挂着做少卿时悬而未决的难题。 “文公子。”曲同音波澜不动,“他的真正身份,是文大人家的独子。” 徐靖云大吃一惊,差点咬到舌,“居然、是、是他!”说罢手扶额头轻嘆,内心五味杂陈,没成想到头来,傻得团团转的只有他一个人。 曲同音无声窃笑,继而又道,“我也是后来才知,文大人夫妇尚在,文公子自是为救父母而来,我猜他最初以为他父母藏在王府之中,入府之后发现原来不在,便转向了你,藉机查访大理寺天牢,但其实文大人很早就被渊澄混在刑部牢房。” 怪不得曲同音之前说过文公子颇有城府,他只当是闲话而已未加思量,如今回想起来,竟止不住背后发凉,可转念一想,又觉惭愧,“那他为何不找我帮忙,至少我能帮他确认文大人是否在你刑部。” 曲同音撇嘴轻哼,“他若想求助朝中之人,以他在涟漪阁多年的经营,有的是比你职权更大的官。我想,他是不愿牵扯过多,越是枝节繁复越易出错。” 徐靖云沉吟一段,思之无果便将文无隅之事就此作罢,转而问道,“事已至今,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曲同音正容道,“我刚才所言,越是枝节繁复越易出错,也是我至今才与你言道的原因。我只有一个要求,御驾回銮后的早朝之上,不论朝臣之间如何激辩,皇帝如何雷霆大怒,你务必持中不言明哲保身。” “这么说来,就这几天内的事了?”徐靖云仔细端详他,见他颔首,垂低了脸郁郁不乐,此前无从助益已是自愧,要他临阵龟缩怎么做得出来,“你叫我明哲保身是为我好,可我若不能与你共济,是为不义。我没法答应你。”
第132页 曲同音哈哈一笑,摇头晃脑说,“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该不会没听说过吧?” 徐靖云的神情霎时冷霭满布,嘴唇抿成一线盯紧他。 曲同音和他对视须臾,急忙献媚讨好,挨近他身旁,“玩笑话,别当真啊!我当然是另有原因的!” 徐靖云还是板着脸,看样子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罢休不得,曲同音只好收敛笑意,微微侧身语气郑重,“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帝王者临顶天下,高处孤寒,没有一个心无猜忌的,塔尖之上荆棘丛生啊,塔下若有一丝风吹草动,恩威赏罚,只在塔顶之人的一念间。” 徐靖云表情略微松动,口张几次,总算将疑惑说出口,“你意思,你认识的遗皇子,也是这样的人?” 曲同音舒眉轻笑,“非也。我当然相信明秀,就是那位遗皇子,与众不同精明善良,治国御臣循道有方。我的意思是未雨绸缪啊,防患未然总非坏事。这疑心病是古今能君智主的通病,轻则已,要是太重就是我等的飞来横祸。人心难测,更何况君心,伴君如伴虎啊。若换作你我,也不外乎如此。身在权御中心,诸事不由己,人就会变的。我希望你我后半辈子独安一隅恪尽职守就罢了,多余的名利,我吃不下,你嘛,”曲同音故意挑飞眉眼扫看他几轮,“非我看轻你,你不适合与他们斡旋。” 徐靖云听见后一句,收回了眼神空空看地,似有些不服气,曲同音嗤一声笑出来,拍拍他肩膀,“我只问你,你可知你手下的张少卿,自从你升任他受提拔之后,如何短短几个月,从一个家中唯一陈旧老屋变成坐拥京城三处豪宅的大门户?” 徐靖云听得咋舌,眼睛都发直了。 “你不知道的何止这一件,”曲同音语调忽变,冷冽,而又隐隐愤懑,“京官玩忽职守徇私舞弊等等,已成风气。钟氏先皇权欲薰心,任由钟氏一脉拥权自重,暗地里卖官鬻爵,勾结富贾垄断官商,抬哄物价扰乱民生。这些事,不知道的就像你,还以为世道太平,知道的,好比张少卿,抓准了时机闷声发财,也有像我这种,知之当不知的,乐作壁上观,看他二十余年就已蝼蚁筑穴的大康如何千秋万代。” 徐靖云见惯吊儿郎当的曲同音,一时间被那凛然之态震慑住,呆呆注视着他。 曲同音不过是桩桩件件腌臜之事涌上心边,气不打一处来,才难免声调过重了些。 “我听你的就是。”良久徐靖云才发声,再不作多想。 曲同音等的就是这句,立马情绪大好,竟不羁举止撩起襟裾一抬腿跨坐到徐靖云膝上,还圈住他的脖颈,目光似水温柔。 徐靖云羞得无地自容,双手几度欲将他推起。 “权欲这东西,但凡沾染半分,便入泥潭一般再难自拔,我最爱你一身清白如莲。”曲同音款款道。 打从王府救急那日起,他就觉得此人可信,日渐情深以后,愈加全然信服。且不说平日里曲同音总没个正经,目下言及机要大事也庄重不了几刻,他深知二人长久的筹划必定谋无遗策,便心下放宽开来,手上的劲儿也松了,挪挪移移得扶在他腰侧。 第97章 文无隅鼓动点翠楼上下清理旧舍购置新用足足忙碌了好几个时辰。 文曲听是迎接主子的母亲,老夫人,别提多兴奋,一改后天养成的惰习,恨不得能飞檐走壁,一下午就只见点翠楼里里外外哪哪都有他,一会儿嫌弃伙计买的花瓶不够鲜艷亲自去了趟专挑他满意的,又觉屋里摆设别扭反反覆覆重置,反正走到哪都能插上一句嘴,那一股操心劲好像即将迎回的是他老娘似的。 对此文无隅表示喜闻乐见,由得文曲捣弄,自己则把握分寸便好。毕竟是临时居住的地方不必过于讲究,看得过眼就行了。 如此忙活半天,夜色悄然降临。点翠楼饭点时间照常营业,迎来送往皆是财。尚未到宵禁,从点翠楼路过的人依旧络绎不绝,长街临江夜风舒爽,夏日里这一小段时间最是宜人,多有百姓客商携游街景纳凉消食。 时辰尚早,他和谢晚成二人占住了临街的一张座。这般市野独有的喧闹,谢晚成算是司空见惯,文无隅却许久未曾体会,夜风扑面而来,泥土的味道也格外喜人,他倚靠窗台,遥望长街延绵的灯火,夜空星辰如坠,天星地火交相辉映,他的独眸尽收这片光芒。 楼上食客渐散。 谢晚成不愿坏他雅兴,静静坐一旁陪着。 待到文无隅转回原位,楼上空无一人时,他才轻声相问,“你当真全信了他?” 文无隅微怔,神情黯了黯,平添了几分无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只能如此了。” 谢晚成沉默无话,他现在有力无处使,便是让他来谋划,也拿不出什么行之必成的良策。劫狱一招已经使过,买通再多的死士,和官府抗衡,只怕结果还是好不到哪里去。 就算朝廷之中有门有路可以不用强抢劫杀这等费力的主意,但他一向不问官家事,此次来京不足半年,凭他一个无名小卒云游散人的身份,根本不够能耐去攀附。 “民不与官斗,这道理三岁小孩也懂,可我却才明白得真切。当年下山,我就该直奔京城,挤破头也要往最大的官位去爬。”谢晚成愤懑不平。
第133页 “师兄现在开始发奋也不迟啊,大器晚成嘛。”文无隅调侃道,“只怕你做了大官又后悔,觉得还是闲云野鹤来得快意。” 谢晚成苦笑,没继续往下说。他不过深觉自己无能为他排忧有感而发罢了,位极人臣谈何容易,何况他也没那份功利心。 见他埋头垂眼情绪低沉,文无隅温和一笑,“你就别多想了,他们耗费这么些年的心力,倘若功败垂成,下场唯有一个死字。因此,改天换日必成,父亲母亲也必得自由。鸟尽弓藏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且不说父亲母亲以及另外几位老臣年事已高,虽然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但绝不到功高盖主的地步。” 谢晚成抬起脸来看着他,“那个齐明秀可靠么?” 文无隅跟他提过和齐明秀的约定,但是谢晚成未尝见过,不了解其品行心性,思来想去总还有些担忧。 “可不可靠都只能可靠了。自由已非难事,但若想摆脱纷扰,齐明秀无疑是唯一的选择。”文无隅语气淡淡,目光聚到谢晚成苦大愁深的表情,微微拢眉道,“师兄在京城呆的久了也沾染了得瞻前顾后多思乱想的恶习,可见京城这地方遍地权贵人却难将养,咱们应该越早离开的好。” 谢晚成何尝不知自己疑神疑鬼,可劫狱失败这件事,即便文无隅不怪他,他还是过不了自责这关。但也知文无隅其实比自己更担忧,于是,收拾起苦脸,自嘲道,“是了,都把我变成个婆婆妈妈的人了。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以后再也不来这鬼地方。” 文无隅眯眼笑道,“师兄,你先走一步不行么?” 这才是文无隅想说的,他这个师弟,自小就不喜于牵累他人,若非执意介入之时情况紧急,文无隅铁定把他撇得远远的。 谢晚成含笑,微抬下巴瞥他一眼看向窗外,“不行,要走一起走,大不了我不向你问这问那打扰你的神思。” 文无隅挑了挑眉,便就此作罢,他也知这位师兄绝非轻易劝得动的。 点翠楼关门打烊,大门外高高悬挂着一面旗幡,上书八个字——老闆大喜谢客三日。 文曲宣称做事不能虎头蛇尾,兴致昂扬得选择留下作陪,恭候老夫人大驾,文无隅自是不好驳他的美意,还夸了他几句。 四人围坐一张八仙桌,桌上摆了一壶茶一坛酒一个果盘。 街上空无一人,离子时初刻尚有小半个时辰。 信誓旦旦要以最热情的面貌迎接老夫人的文曲,此刻一手撑着脑袋,瞌睡打出鼾声来,嘴唇间竟还衔着颗瓜子。 谢晚成和武曲倒没看出疲态,文无隅则可谓精神抖擞,面前的果壳堆成了座小山。 谢晚成看见文曲模样甚是滑稽,忍不住发笑,手指夹了颗黄豆,作势要弹文曲脸上。 “你别…”文无隅及时出言拦住。 “叫他自己掌嘴,我吓吓他。”谢晚成说着却未立刻出手。 “他胆子小,不禁吓的,而且很记仇。”文无隅斜一眼文曲,勾起一抹阴恻的笑。他轻手轻脚得靠近文曲,将瓜子往他两个鼻孔里塞。 谢晚成也没闲着,走到柜檯前取来毛笔,开始在他脸上描花。 而武曲,一边是恶趣横生的主子,一边是自己的枕边人,左右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埋起了脸假装睡意浓重。 这时叩门声突兀响起,谢晚成手下一滑,文曲脸上八字鬍的一撇直接划拉到了下巴,额头赫然一个十分周正的王字。 文无隅忙起身去开门。 椅子挪动的声音把文曲给惊地猛一哆嗦,迷糊的双眼看见谢晚成提着支笔杵他面前也反应不过来所为何故,但心里记挂着要紧事,见主子往大门走,便跟着离开桌子。 谢晚成看他居然完全没反应,呆了片刻,收起笔墨放一旁,也迎上前去。 酒楼门开,果然是王爷,文无隅一阵欣喜,眼神往他身后寻去。 连齐扶着一个身披漆黑斗篷的人走前几步,渊澄边退开边低声道,“文夫人,到了。” 文夫人闻言摘下斗篷帽子,望向文无隅,神色惊惶,眼角有泪痕未干,斗篷下瘦弱不支的身子轻微颤抖着。 “母亲…”文无隅鼻头一酸,轻唤了声扶住了文夫人。 文夫人眼含泪光不住地点头,双唇微动却发不出一点嗓音来。 “无隅。”见他就此转身渊澄叫住了他。 众人回望去,渊澄又低低道,“有话跟你说。” 谢晚成和文曲双双近前搀扶文夫人。文夫人忽见那满脸墨迹的文曲,惊讶地看了他好几眼,没一会竟露出一丝淡极的笑意。文曲自是毫不察觉自己有何不妥,傻乎乎得满脸灿笑。 可当看见武曲之时,文夫人那点笑意倏然无踪,面容愁结,似乎想起这孩子是谁来却不敢肯定。 经过这几年不间断的药理,武曲的烧伤已基本恢复,绷带也已拆除。初次进王府文无隅的表述未免有些夸大,倒不算极严重,不至于面目全非五官狰狞,脸上虽然留了些斑块疤痕,但熟知他的人尚能从眉目间辨认出他来。 武曲感觉到夫人眼神中的犹疑不决,下意识便比划起手语,文夫人神情茫然,显然不懂他讲什么,一旁文曲见状,急忙赶着翻译道,“他说他是文羽堂。”说完才陡然拉升音调,瞪大了眼好大吃惊,“啥!文羽堂?你不是叫武曲?”
第134页 谢晚成狠狠剐了他眼,“别一惊一乍的,小声点。” 文夫人和武曲二人目光相接,俱是悲喜交加不能言,徒剩无声的感伤,文曲只好识趣闭嘴。 第98章 这边文无隅走回门口走出门外,往一旁阴影处挪了几脚,避开屋里众人的视线。 “多谢王爷。”文无隅躬身作揖,表情分外诚挚。 渊澄出手去拦,却人已经笔挺站直,含笑看着他,不消言心情很是悦然。他收回手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这是解药,一会儿服用一颗,五个时辰后再服一次,明日便可复原了。” 文无隅双手接住,口中连连道着谢。 这番不同以往的恭敬和殷殷谢意让渊澄恍惚,空站着做不出回应说不出话来。算来算去本是他亏欠的,却被以德报怨,多少让他颇觉惭愧。 文无隅稍待了会儿没见王爷再说什么,杵在他面前也没要走的意思,便先开口道,“家父之事,还劳王爷多费心了。” 渊澄嘴畔弯了下,笑得生硬,“你好好在这等着吧。” 文无隅浅笑,施然抱拳,“那就预祝王爷马到功成旗开得胜!” 渊澄轻嗯了声,顺势握住他的手,因一门之隔,长辈在场,心中歉疚拘谨不敢放肆,只是将他的手握紧,指腹摩挲着手背。 文无隅眼见王爷满心不舍全写脸上,吞吞口水心一横,缓缓靠入他怀中,把头伏在他肩上。 换作平常,文无隅绝无可能做出这种举动。但目下情形,王爷显然急需一些亲昵的行为安慰一下思心,毕竟往后再无法随心所欲。那种心情,文无隅可能体会得不真切,却是清楚得明白这点。 从前做下的种种如今就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座高山,而这心意相通的感觉确实让渊澄飘荡的心神安稳下来。 两人相拥无言。好一会儿才听文无隅先讲话,“夜已深,王爷该回府歇息了。” 渊澄这才松开怀抱,神色平和道,“好,你进去吧。” 文无隅迟钝了一下,抬脚转身,走至门口时缓了步子,最终还是未曾回头,径直走入屋去。 大门吱呀合上,渊澄转目,遥望一眼夜空,深深吸气,倍觉通骨舒畅,随意挥了下手,示意暗处的连齐打道回府。 皇驾回銮的当天傍晚,整个京城可谓万人空巷,主街道旁百姓摩肩接踵,争先恐后地想要瞻仰皇帝尊容。 街边的商铺可遭了殃,门板都险被挤破,店铺里里外外全是人。 皇帝出巡那日也不见这般轰动,因那日百姓们未可得知具体时辰,而今天,皇驾几时启程行至何地,都有随风传来的消息。 如此空前盛况这般的受拥戴,车辇里的皇帝十足受宠若惊,主动掀开车幔,朝四下里跪地齐呼万岁的百姓雍容地挥着手。 好是一派君民和洽的盛景。 而地处临街的点翠楼以及整条街道都不见人烟。 一家之主吩咐不准外出,一家子人只能在点翠楼里干听声响。 后来实在扛不住好奇心,文曲便捎带上武曲跑上了二楼,身虽不由己但目光是自由的,那一股子凑热闹的劲头,直将把文曲的脖子给拉三尺长。 文无隅没那个闲工夫去管文曲想自由飞翔的心。文夫人已按时服下解药,可迟迟不见好,仍无法发出正常人的音调。 文无隅琢磨着请大夫,顺便诊察母亲的身体状况。从表面上看文夫人身处牢狱七八年,并未有明显的病症,除了脸色暗淡形容消瘦之外无甚异样。但文无隅不放心。 只是文夫人长久地待在昏暗的地牢里,突然换了个地方十分不适应,睡不安稳,总是梦中惊醒,文无隅就住在隔壁,听见母亲惊呼便立刻转醒,几番来回看护之后索性抱了被子在文夫人房中打地铺。 由于夜里少眠多梦,文夫人白日精神很是不济,午膳过后的小憩,文无隅也半步不离地候在床前,要唤文曲去请大夫又被文夫人拦了下来,意思是她身体无恙。 外头吵嚷不止,文夫人好不容易呼吸平缓入了睡,他打算让谢晚成出去一趟,可刚起身走两步,文夫人就睁开了眼睛。 “文若,若儿…” 声音干涩嘶哑,唤的是他的本名。 “母亲!”文无隅激动万分。 见文夫人要坐起,他忙搀扶一把,取了个锦枕放到床头,让她靠得舒服些。 文夫人再次开口,一字一字生涩道,“若儿…你…受苦了…” 文无隅两排皓齿齐齐外露,笑得冒傻气,“母亲,以后没人会再受苦,过了这两日父亲也回来了,咱们安安稳稳过日子。” 想是记挂着从前遭受的种种,夜不能寐,自然是能不提及过去就不提的好。 可家破人亡久禁囹圄岂是不提便能忘却的,这些年没有一日不在梦中重现。 文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容色渐渐蔼然,像是已挥散沉甸甸的往事,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却有一事不能不提,“你走的那年才四岁,母亲甚至未曾相送,始终是亏欠你太多。”说到这文夫人停了下来,低垂着双眼,而后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喃喃,“所幸把你送走,若不然…” 文无隅装作未闻后一句话,语气轻松接道,“小时候甚是顽劣,母亲一定很头疼吧,记得在白云观的前两三年里,还是死性不改,也没少惹师父生气。有一回说要将儿逐出师门,可最后没捨得。”说着耸耸肩膀笑得很是鸡贼。
第135页 文夫人闻言悦然发笑,“看来道长很是疼爱你。” 文无隅连连点头肯定,接着话匣大开,徐徐念起在白云观中的趣事,引得文夫人频频笑出声,一时间所有的不堪回首恍若不曾发生。 第99章 銮驾回京,人潮夹道,呼声震天,良久不衰。 相比之下怀敬王府就显得门庭萧瑟了。 康文皇驾薨,新君登位分封王侯,大康朝再不是只有一个异姓王,钟氏皇亲贵胄俱得以晋爵加封。 身无靠山,新君疏离,在最辉煌荣耀之时怀敬王却耽溺美色,缺乏经营少结善缘,曾经显赫一时的王府走向落没实在是因果有道。 在外人看来如此,然怀敬王本尊从未以此为意。 这原本就是大齐的天下。 寅时初,银勾灿灿,更漏声声催启明。 似是晚风隔了夜,遥遥缓缓而来,竟有些丝丝寒意。 楼阁廊下,渊澄不知站了多久,天空似穹庐般笼罩万物,漆黑的天际,渐见微明。 楼阁旁树影重重,枝叶摇摆窸窣作响。夜风乍然狂涌,撩扯着衣袖,拂乱了青丝。 “主子,时辰到了…”连齐悄然出现在他背后。 渊澄闻言未动,又默立片刻,双袖临风振了振,抖落满身凉意,随即阔步走进阁中。 不一会儿,王府数众侍从,黑衣短刀,各从侧门分道而出。 启明星绰绰从云来。 破晓前的沉寂,渐渐被打破。 以粥点面食营生的小摊贩早早地起床准备食材张罗生意,来自天南地北的过往商客动身回乡或赶往另一座城…… 形形色色为生活奔波的人们,今日并无不同,天色方蒙蒙亮,大街上便有行人走动,或挑一家面店粥摊填肚,或匆匆赶去城门口,只等城门开启,又是忙碌的一天。 忽然街边响起一阵骚动,有人渐渐围拢一处,由于天色尚早视线不明,识字的便凑近告示栏,脸几乎要贴上满栏的榜文,一字一字得念出声, “告天下万民书:昔大齐太尉钟武,权轧朝野,凌逼幼帝,弒君窃国,戕害忠良,其心之歹其行之悖,德不配位罔民蔽天,苍生可诛!今奉齐皇遗诏伐罪钟氏……” 白纸黑字,落笔遒劲,钟武及其氏族的罪行昭昭纸上,大不敬之罪三,谋逆之罪五,不义之罪十,不道之罪十三,欺民之罪数十,条条款款如数家珍,把那些略略识字的生生念得口干舌燥。 围观的百姓先是轻声议论,到天色渐渐白亮邻舍四坊陆续鸡鸣而起,喧嚷声就如滔天巨浪般,沸腾开来。 这震惊天下的消息传到京城治下的各府衙,带刀衙役倾巢而出,意欲将几乎贴满各处告示栏的榜文全部销毁。 可每过一地,不出一炷香,那些本已撕毁的榜文又如数出现。故此衙役们的目标又添一个,抓捕散播谣言的罪犯。原该开启的城门也因此而紧闭,等着出城的百姓出不得城,吵嚷成一片。 而兵与贼的追逐,愈演愈烈。张贴告示的贼神出鬼没,最后似乎是玩上瘾了,直接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飞檐走壁,讨罪的告示雪花般撒向人群。百姓们人手一张,搞得京兵又要追贼又要搜毁告示,疲于应付。 反观京城的大门面京兆府,府内外泰然如故,即使漫天的榜文铺满府门口,仍然未动一兵一卒。 可府尹大人刘申,却在府邸内坐立不安面如纸白。是了,终于东窗事发了。而他无从选择,怀敬王已经亲自给他下了令,他将成为今日朝变中的一步棋,并且只能捨命依附。 潜伏在京城外的齐玦,确是没想到今日居然封城了。想进城的百姓络绎不绝,却都在城门徘徊之后悻悻离开。 晨光熹微,在满城兵荒马乱中,徐徐绽放,炽热刺目。 长街蹄声阵阵如雷奔,急促的脚步从街头涌向巷口,围堵、厮杀,冲撞、争执,咆哮、喊冤,朗朗明日下沸反盈天。 一张张申述冤屈的状纸,像秋末的落叶扫之不尽,有着赤诚的疯狂。 这圣都京城,历经多少次王朝变迁,这一回也无例外,巍然漠视,包罗所有的兴衰荣辱,兀自峥嵘兀自凄婉。 朝议金殿,一派肃静。 天光大亮的时候,皇帝才被这突来的变故从温柔乡里惊醒过来,匆忙宣百官上殿早朝。 龙座下一个个身着华贵官服的大臣畏首畏尾,缩在自个儿的位置上大气不敢出,谁也不想当出头鸟。 皇帝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尚未清楚,满朝众卿没一个站出来给他解释。他竟也不知这事该是哪位臣工的职责。 挨个从他们脸上扫过去,倒被他瞧出几个神情可疑的。 “你,你是京兆府府尹,你来给朕解释解释。”皇帝指尖一点,找出个冤大头来。 府尹刘申大人颤悠悠出列,扑通跪大理石地面上,“回禀、皇上,下官、下官也是今晨得知此事,当时就命府中衙役守军前去查看,想必闹不出多大动静。” 皇帝冷嗤一声,“都传到朕耳朵里了,动静还不够大?你从实说,现下情形如何?” 刘申御前欺君,本就心虚的他,身板折得更低了,额头不住地跑汗,他根本就躲在府邸没派出一个兵卒,哪里知道真实情况,但他也不傻,早朝路上有所眼见,“回皇上,恐怕、恐怕此事来势凶猛…可到底那伙人从何而来,下官无能,尚不能知…”
第136页 皇帝狠狠睨视他一眼,转问一旁赵公公,“人回来了么?” 赵公公从身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张折成四方很有厚度的宣纸,摊开来放御案上,压着嗓音低声回道,“这就是城里四处张贴的告示,小凳子随地捡的一张,回说城中大乱,官兵根本抓不住那些散布告示的贼人。” 皇帝仔细盯着面前的白纸黑字。 桩桩件件直指先帝谋朝篡位,贪婪无道。可这些都是他闻所未闻的。先帝在位时,不曾亲近众皇子,更勿论让他们接触朝堂政事,皇子们庸碌,却也不全在自身。先帝撒手人寰一去了之,留下的皇子一个个治国御下毫无主张,连兄弟阋墙都像儿戏。 可到底是父子,一损俱损,损的是整个王朝的颜面。 皇帝阅毕,极力掩饰心中的不安,干笑几声,将宣纸揉成一团,“满纸胡言。”随即吩咐道,“叫卢克来。” 禁军首领卢克带剑入殿,听皇帝下令,“即刻派骁骑队,挨家挨户搜,务必搜干净,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厥词,一个字也不能留。” 当朝乃至前朝,在京城治防制度上存在一个大隐患。除去各府守军,禁军是护卫皇宫的最大兵力,禁军当中又分宫内的御林军和宫外的骁骑队。二者由禁军首领一人统御,都只负责皇宫的安全。而因为有邻近州城的驻军,并未设立负责京城边防的卫军。 这也是渊澄自信区区一百人就能将京城掀翻天的重要原因。 当然卢克自是领了皇命前去下令,但下的是什么令,就由他说的算了。 这边刘申一脑门汗,正稍稍抬起头拿袖子拂拭,冷不丁地动作一僵,侧前方不远,怀敬王回眸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直将刘申浑身的躁热吓成冷汗,当即连磕三个头,视死如归般挺直上身,郑重抱拳,声道铿锵,“皇上,下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此言一出,朝臣们立马投去复杂的眼神。 皇帝瞥他一眼,目光扫向群臣,纷纷避而垂首,他蓦地心底腾升一股怒意,臣下无能累死君王,“讲!” 刘申深喘一口气,“早在先帝病逝前夕,下官就曾有所耳闻,说前朝枉死先帝手中的几位公卿怨念难平,死而复生,并且上陈奏疏申冤。此事,曾在百官之中流传,甚至传到民众耳中,但后来因先帝崩逝举国同哀,这种传闻未可造成后果。如今回想起来,细思极恐。” 皇帝听着这番话,隐约捕捉到了一丝确有此事的记忆。只是当时没想到先帝会突然驾崩,他仍沉溺在风花雪月里不问朝堂。 这时有朝臣发出几声压抑的干咳,大抵是抗不住内心澎湃的思绪,生怕祸水泼到自己头上。 “怎么细思极恐?”皇帝此刻亦心绪不宁。 刘申抬起头往左右官员当中乱扫一眼,迅速落在畏缩在人后的御史大夫身上,“皇上,当初的传言是从御史台传出的。” 御史大人半勾的腰板一震,猛地回头怒视刘申,正想说句子虚乌有,刘申抢白道,“皇上,此事诸位大人皆知,欺君之罪下官不敢当。” 渊澄平静如水,听到这不禁发笑,这刘申,关键时刻还真装的出大义凛然的样子。 欺君之罪何止他不敢当。 果然就有人极小声得附和“是”,一声接着一声,那御史大人自知再隐瞒不得,张皇跪地,“回皇上,微臣冤枉!每日各州各府上呈的奏章多不胜数,文吏慌忙来报时微臣也是方寸大乱,第一时间便向先帝回禀,等醒过神来,消息已经传出去,经手的人不少,微臣、微臣……唉……” 皇帝狭长了眼,定定看着御史大人,凭他少经历练的那点微末城府,哪里看得明白,只能一味地顺着话问,“这么说,先帝大丧恰好平息了此事,你就不去追查了?” 御史大夫怔然,埋首回道,“微臣想查却也无从查起,文吏交代说,并未看见来人容貌,文书在他公案上他就往上呈,且也不知放了多久。”他停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两眼直放光,“对了,肖何,肖何曾经漏夜来访,拿微臣全家性命相要挟,要微臣交代奏疏事件的隐情。微臣不得已,便告知其确有奏疏一事,但,其中隐情臣也无从得知啊……”说着御史大人不禁涕泪横流,“事关先帝声誉,老臣日日提心弔胆,所幸此事未起风波,老臣想着不了了之当是最好的,谁料……” “你快住口吧。”皇帝烦躁地打断。推诿责任左右逢源是这帮老臣最擅长的事。说到肖何,是有大逆不道的先例,又屡屡进谄非要治罪怀敬王,这些尚可归咎于他的功利心。但后面拿了具尸首归案,袭劫刑部大牢一事的目的何在却已经不得而知。如若前后串连起来,或许是肖何居心不良,意图谋反。但这老傢伙的话,能不能信是个问题。 皇帝冥思一段,忽而抬眼,望向在列臣工,“曲卿,你怎么看?” 第100章 皇帝的眼神倏忽闪过一丝惊讶,怀敬王竟也来参朝了,立在与刑部尚书曲同音相隔不远的地方。算起来自他继位以后,怀敬王参朝次数半只手就数得出来,革职之后报说游玩江南去了,至此数月未见,今日突发动乱,朝廷危机之时,怀敬王的到来让他感到些许欣慰。
第137页 这厢曲同音出列,恭敬道,“回皇上,知府衙门以及六部都已派遣府兵镇压恶民。现下恐怕追究不出所以然,以微臣之见,先静观其变,再议后策。” 皇帝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好像真没人能提出什么切实可行的主意,他不免有些埋怨朝下这帮无用臣子,恼恨地盯着御案上的纸团。 思来想去他又想到他的父皇。从小便与他们疏远,甚少过问。他们几个兄弟,老二不学无术,老三倒是学艺精进,可惜是个病痨。他呢,沉湎酒色,流连花丛。可是子不教父之过,不能怪他,谁叫他的父皇,揽权、专政,不给他机会。难道那独揽大权的毛病是做太尉时落下的? 金銮殿上高高在坐的皇帝,脑子里跑马灯似的,数落着每个人的不是。蓦地一张熟悉的脸闪回,他转目望向垂手而立恭顺有加的怀敬王。 无需多么费力地回想,比他小几岁的渊澄,束发之年得蒙父皇亲封为王,可谓是无上殊荣。这其中另有原因也未可知。父皇待几个亲生皇子尚如此疏远,何况是养子,没曾听闻年幼时他的父皇对渊澄比他们亲近。继而又想到在他迷失酒色的时候,渊澄不仅封王,而且提领大理寺掌一朝刑狱。 两相对较之间,皇帝收回目光,有些不敢直视。倘若非得要找原因,那么只有当之无愧这一个理由。试问如果同样是酒囊饭袋,他的父皇为何厚此薄彼? 虽说怀敬王私下放浪不拘,声誉不佳,但能被父皇看中,必是有其当之无愧所在。又何妨问上一问。 “咳…”皇帝掩嘴清咳一声,再度看向渊澄,因为曾存疑怀敬王有不轨之心,他的语声听起来尤其诚挚,“怀敬王,你有何提议?” 这一问没把渊澄惊着,倒把队列中躬着背垂头耷脸的刘申吓得一激灵。 “皇上…”渊澄抱拳作揖,放眼环视周围,神情显得很是为难。 “但说无妨。” 皇帝自是知晓渊澄在满朝文武之中不得人望,未免有人拿什么刁难怪异的眼色看他,皇帝冷冷扫望一圈殿下诸臣。 渊澄于是迈出风姿绰约的一步,走到大殿中央,看样子是要高谈阔论一番。 全场视线紧锁在他身上,和看刘申的眼神不同,多是好事或观望的目光。要知道怀敬王特立独行的一个天大好处,就是无论他们之间作什么龌龊暴利的勾当,都和怀敬王挨不着,因此不担心他的一言一语会有揭发他们的可能。 “方才曲大人之言,臣有异议。” “哦?”皇帝以为找到救星,登时满面笑容巴巴看着他。 “当真追究不出所以然吗?”渊澄两道剑眉一动,目光如箭一般刺在刘申身上。 众人顺着他的眼神巡望,暗暗猜测他到底将矛头指向了谁。 渊澄转身,不急不慢地走到刘申五步外的距离停下,“刘申刘大人。” 该来的总会来,刘申双腿打颤,声音有些发飘,“怀敬王…何意?” 皇帝略急切地追问,“渊澄,你的意思莫非刘申是主使之人?” 此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叫刘申惶恐得膝盖都软了,直接跪倒,“皇、皇、上,下官、怎么敢…” “刘大人当然不敢。”渊澄这时回身,沖皇帝遥遥一拜,“皇上,这事究其根本,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有人打着前朝的幌子欲行谋逆之实,二是所谓的罪状,确确实实是真。朝代更替,总有不二之臣,隐忍偷生,为的是有朝一日替枉死的冤魂讨还公道。” 皇帝沉眉思索,听这话的意思,像是后者。可倘真如此,渊澄再讲下去,岂不是将捅出天大的秘密。 正要出言制止,这边渊澄话风一转,“若是其一,皇上不必过分忧虑。若是其二,皇上更无需担心。京城之内上至禁军下至诸位大人府中的兵丁,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当真到了情况危急的时刻,各州守军半日之内就可抵达,京城断断无忧。” 渊澄所讲的,皇帝心里知道,这便是他为何还能心平气和地静观其变,同样也是满朝文武装哑避祸的原因。 “那朕就听你的罢…”皇帝干扯出个笑容。 “可是皇上不想知道罪状的真假,也不想追究辱及先帝的大逆之言出自谁手吗?”渊澄陡然提声,低沉冷酷的声音在巍峨大殿中荡起一阵回音。 皇帝怔了一下,再看渊澄的表情,惯有的那般不着情绪,谈不上和善也没有不敬之色。 却是殿前文武百官,开始交颈窃语。 似乎他就此放任不管,非但丢尽先帝的颜面,还得落个不孝不义的口实。 “渊澄,事关重大,光凭猜测恐怕不够。”皇帝沉默了一小会儿。 “欺君之罪,臣也担当不起。”渊澄垂眸应道,“臣姑且替皇上捋一捋真相到底如何。” 皇帝神色沉重几分,他忽然意识到请君容易送君难,自己居然不知不觉让人牵着鼻子走。这怀敬王年少得志,果然不是虚有其名。 大殿之上衣冠楚楚的人臣们,自知与谋叛之事毫无瓜葛心中坦荡因此底气十分之足,纷纷凝神静气,端端作那壁上观。 但见怀敬王从容开口,手指了下御案,“皇上,可否借它一用。”
第138页 皇帝瞧一眼纸团,抬了抬下巴,示意身边太监将纸团送过去。 渊澄摊开,用力振了几下,把纸团抚平个大概,随后举到在胸前,向百官展示,“这纸上的内容诸位大人都了解,在此先不论。本王想请大家看看这上面的题名和官印,或许有人看不清楚。”渊澄勾了下嘴畔,皮笑肉不笑,“大人们就别藏着掖着了,手里有的都拿出来吧,和这张一模一样的告示满大街都是,皇上岂会因这等小事怪罪诸位。” 这话说的轻巧,万一事后皇帝翻脸,谁都有可能受迁怒。一殿公卿此刻像被人扼住了命脉,一丝一毫不敢动。而皇帝内心纠结万分,他既不想见他的臣工们真私藏了这种东西,又想看看在他面前这帮人是怎么样的虚与委蛇。 终于在一小段沉闷的相持中,大殿里响起纸张抖动的声音。寻声看去,竟是那大理寺卿徐靖云,他镇定自如地将摺叠的宣纸摊放开来。 曲同音眸色一凝,没想到徐靖云会抢在他前面拿出这浇满火油一点即燃的东西,便忙也从袖口掏出来,把摊纸的动静搞得老大声。 更为百官瞠目的是,那扑簌簌跪在地上的刘申,出人意料得也拿出那张纸来。 有这么三个出头鸟挡在前面,其余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相互试探观望之后,悠悠摸向袖口。 渊澄无声笑了笑,面向脸色不大好看的皇帝,语出惊煞人,“皇上,臣相信身上藏有这张告示的大人和此桩叛乱断无干系。” 此言一出又有人忙不迭掏袖口。 剩下真没私藏的小半人中,爆出一声呵斥,“怀敬王如此轻易论断,危言耸听了吧!你分明是在挑拨离间,乱泼脏水!” 百官列首,身着妆花烫金蟒纹服的安陵王,疾言厉色,眦目怒视着渊澄。 这安陵王乃康文皇一母同胞的兄弟钟烩,平素好收集古玩,曾时也在沙场历练过几仗,但因为头上压着个武学精到未逢敌手的兄长,没能闯出什么名堂,后来天下太平,再无战事,他也就跟着荒废了,顶着个不大不小的三品武官。直到新君继位才得封王爵,此后古玩营档做得是越发痴迷。连带着膝下三个侯爵儿子,除了调风弄月敛财攀比,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钟氏一脉,朝中无能人,朝外却有几个大将之材,但远在千里的风沙之地驻守边关。 这声暴喝,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心神一震。 渊澄扭身正对,不露形色。手中无物的一帮人,眼神像要吃了他似的。 “玩笑话,安陵王别动怒啊!”对视片刻渊澄忽地绽开笑脸。 “你!”安陵王一口气憋了回去。 皇帝的目光谨慎得流转,似要在二人之中决出孰真孰假,但闻渊澄一句玩笑话,不由地眉头一皱,从中调停道,“皇叔稍安勿躁,渊澄,你有什么话直截了当得说。” 渊澄乖顺地鞠一躬,“是。” 那头安陵王不善得斜眼瞪着渊澄,别的不清楚,怀敬王得罪人的本事倒是一顶一的,他那事不关己的心思,终于找到了聚焦点。 “言归正传,”渊澄敛笑正色,“这上面的题名,文鑫、李光启、崔明皓、刘维、白赭,都是前朝公卿三品以上,每个人字迹都不同,可是时过境迁,凭字迹按图索骥恐怕很难。值得注意的是这几枚官印。试想若有人图谋不轨伪造这份罪状,单单只有署名的话,岂不是更省事,何必大费周章加上官印,搞得这般冠冕堂皇。” 堂上窃语不断。正如怀敬王所言,一份藉口一面幌子而已,何须如此郑重其事。真假难辨的字迹更能混淆视听,檄文所署的几位前臣早已不在人世,身份敏感是其一,十数年过去,曾经的手笔奏章等还否找得到实难查证,即便是存放重要章折的官坊,那都是由文吏抄记的。 但印玺制度属于朝代传袭的文化,是真是伪可不一定查不出来。 “这么说来,可以从印玺找到突破?”殿上皇帝发问。 “正是。提到这几位前臣,有个人可能有话要说。”渊澄再次踱步,到刘申面前半蹲下,“刘大人难道不觉得其中一个名字和玺印很是眼熟吗?” 第101章 如今朝堂之上的公卿大臣,亲身经历朝廷换代的,屈指可数。 二十年前齐覆康立,多数人还不知道在哪个部下名不见经传。他们所知的,同时也是呈现在世人眼中的事实是令人嘆惋哀戚的无私美德——禅让、天灾。 上了岁数的,比如安陵王、御史大夫等,或多或少都知道些未为人知的秘密。形势所趋下,大浪淘沙,爬梳剔抉,真相渐渐面目全非。而这些窥见事实血迹斑斑一角的人,就是那淘尽繁沙的一滴水。 现下,渊澄这一问问的是刘申,可仿佛要将作答的是他们,安陵王皇族一脉自是不惧,但那五旬老翁御史大人的异样表现尤为明显,神情甚是惶然,双手握拳,半白的山羊鬍不住地颤动。 刘申望着面前的黑字红印,嗫嚅着发不出声。 渊澄眸光一凌,将手振了振,“刘大人!” 刘申自知逃不过去,绝望地闭了闭眼,颤颤巍巍抬起手,指着纸上一枚玺印,“下官…认得。” “谁?” “文鑫…”
第139页 渊澄得到回答,于是站起身,又抛出一句话,“其实大人们当中也有认得这几位前臣的,只是都比不上刘大人熟悉。”他目光扫到刘申身上,“你自己说,还是本王替你说?” 这时安陵王看不下眼那副装腔作势指东指西的腔调,沖皇帝作揖之后,他转过身直面不远的二人,“怀敬王,你把朝殿当成你审案的公堂了吗?皇上在上,百官在此,容不得你放肆。” 渊澄眼神淡淡掠过他,看向殿上皇帝,“那好,只要皇上发话,臣就不操这份心了。” 安陵王又吃一记闷亏,忿然甩袖转身。 皇帝可被吊足了胃口,他哪里看得见事情的背后满是阴阴寒光的剑刃,只眼前呼之欲出的罪魁祸首让他心切。 “说说说,刘申,你快从实招来!”皇帝有些不耐烦。 渊澄面无表情,同样等着刘申开口。 刘申脸色煞白,一副惊吓过度模样。他不同,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即将变天的人之一,他的每一句话,都会是引发雷霆的信号。 “下官…下官和文鑫大人,是、旧识…”终于他干巴巴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声音。 “刘大人和文大人不仅是旧识,应该还是主僕吧?”忽然队列之末有人问了一句。 又是哪个不怕死的语出惊人,众人目光齐齐望去,竟是前史官王玉之子王宁为。 “王大人知道?”渊澄颇觉意外,这位王大人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正宣十五年,也就是八年前,文大人一门三十余口一夜间丧生大火,一个归隐多年的前朝臣子,如此惨剧传到京城也没人会重视。”王大人说着看向刘申,语气颇有些讥讽之意,“而刘大人,就是在当年突然之间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路高升,直至屈居四品京兆府尹,这其中的辛酸历程,恐怕只有刘大人自己清楚。倒是有传闻说文大人一家惨死,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到底真相如何,恐怕也只有刘大人能说个一二,毕竟那场大火烧得文家人尸骨无存,唯有刘大人一人幸免于难。” “莫非幕后之人是他……”诸官之中有老眼昏花的,净睁着眼说瞎话。 皇帝听得殿中私语纷纷,眉梢一动,“刘申,王卿所言可真?” “皇上…下官…下官……”刘申哽咽地话不成声。 “皇上,”渊澄瞟他一眼,“臣有证据,可让刘大人自认不讳。” 皇帝诧异地眨眼。 “来朝之前,臣命人去了趟国史院,想必收穫不小。”渊澄追了句解释。 “在殿外就传吧。”皇帝下令,他心里纵是有千般疑问,也只想着这事能在今日了断最好。怀敬王料事在先,考量周到,委实替他省了心。 捧着厚厚一叠书册进殿的正是连齐和齐明秀。 渊澄从上抽取两册,翻开几页,连同被皇帝揉皱的告示,一併呈上,“请皇上过目,此二册是前朝和本朝的官印刻样。” 皇帝立马正襟,目光在三者之间徘徊。 钟氏篡立新朝,将官印制度大改特改,印钮不同是其一,印文则是和前朝的小篆体完全不同的九叠篆,文字笔画摺叠堆曲,并且线框扁圆没有稜角。 这一目了然的区别,不够使皇帝震惊,为他脸色陡变的是,告示上的玺印和史册所载一模一样。 他挨个看下来,搭在书册上的手都有些发颤。 前朝的官印,怎么可能还保留至今!更何况这些人早已辞隐命归九泉! “不可能…”皇帝注视着御案,喃喃自语。 这边渊澄没闲着,把二人带来的书册悉数分发出去。 本纪、列传、年事表、章制书…这些国史院难得一览的藏册,此刻在众人手中辗转递阅。 王宁为手里一册人物传记,他越往后翻看,越是不屑,最后看到两朝功臣史官王玉篇,居然当堂嗤笑出声。谁说父亲中风不治?分明郁郁而终!他身为其子,竟还不如别人清楚? 安陵王两手空空,朝殿里像市集一般哄乱不成体统,皇帝的神色似也不大对劲,他隐约感觉事情不妙,可到底哪里不妙却想不透彻,“怀敬王,你当这儿是你的王府吗,未免太放肆了。就算是前朝的官印,被仿造也不无可能。” 皇帝闻言立马昂起头,“对,定是有心之人所为。” 渊澄于是把目光投向人群外,大殿的一边,手捧纸笔的史官,“这个有心之人,执掌国史院的千大人怕是逃不掉了。” “皇上…微臣不敢…”千大人捧着纸笔当即吓跪。 安陵王冷嗤一声,似乎拿捏到了重点,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是非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不可,实在居心可疑,他抢先一步道, “怀敬王信口雌黄的本事堪为一绝,国史院向来门禁森严,可即便如此总有防不住小人的时候,你无令擅入,理当治罪才是。” 渊澄短嘆一气,扶额道,“事急从权,皇上要处置,臣自当领受。不过那罪状上盖的确确实实乃前朝官印,皇上还辨认不出来吗?” 好一个事急从权,好一句犯上之言,安陵王正欲驳斥,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难道有人私藏前朝印玺,按理说都销毁了才是……”断断续续有人跟着附和。总之那告示上非本朝玺印,怀敬王将国史院的藏书搬出来当证据,皇帝的神色又如是微妙,无疑告诉他们,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前朝官印。
第140页 “要说文过饰非篡改史实大有可能,也大有必要。但是一般而言,不会有哪个皇帝心虚到连前朝的礼仪规章都改动。”王宁为嗓音高亮,脸上毫无惧色。 闻听如此大逆之言,本就五内躁动的皇帝勃然变色,猛地拍案而起,“王宁为你大胆,先帝岂容你妄议,来人,赶出殿去!” 立马有禁军侍卫入殿,左右架住他。 王宁为奋力甩开桎梏,步伐侃侃走向殿外,仰首一声长笑,愤懑而凄迷,“君非君,臣非臣,枉然!” 皇帝见状愈发恼怒,正要狠下杀令,渊澄向前一步道,“皇上,臣还有人证,只要人证出来,幕后之人必将无从遁形。” 皇帝怒意在胸口冲撞,听渊澄这一说,生生克制下来,此刻才腾升出帝王的肃杀之气,振起龙袍前裾沉沉往龙椅一坐,目光冷峻地注视正前方,“叫上来!” 却看金殿外,卢克领着五人从偏殿匆忙出来。王宁为正下玉阶,一路打量着那五人,等他们走近,他忽然叫住卢克,“大人。” 卢克竟也停下,凌厉的目光从银盔下瞥他一眼就又抬脚,王宁为忙追一步,说话语速极快,“大人,你通融一下,让我在这神武广场呆一会儿,下朝之前一定走。” 卢克盯着他,沉吟片刻,“大人想留下可以,万一出什么意外,可没人顾得了你。” 说罢眼神掠过王宁为左右侍卫,继续领五人往朝殿去。 王宁为没想到卢克真准了他,欣喜之余,又思忖起卢克的话外之意。不是皇上怪罪他抗命滞留,而是出什么意外,会有什么意外?越是想得深,越觉得那朝殿不像往常,极其的神秘,吸引着他不顾性命地往前靠。 五个人头发已近花白,看模样六旬有余,寻常装扮,垂着脸,肩膀微微缩起,有点怪的是五个人腿脚都不大好,脚步有些拖沓。 未及皇帝开口询问,跪在地上很久的刘申,突然间崩溃了一般瘫坐地上。 其中一位老翁,站定之后,微抬的目光看见刘申的一刻,就像平静的海面骤起滔天巨浪,满布皱纹的脸变得狰狞万分,情绪激愤到失去理智一般,毫不顾忌殿前失仪,全身的力气聚拢在指着刘申的手上,剧烈地抖动,一步步向前,痛心切齿,“你…你这个、贱奴!” “大人…”刘申涕泪横下,禁不住地扑地痛呼,他拖着跪麻的下肢,双手抓地,朝那老翁爬去。前朝御史大夫文鑫,对他有一饭之恩的主人,如今活生生站在他面前,此时此刻要是冤魂来索命远比让他遭受千夫所指来得更痛快。 满殿譁然,质疑声夹杂着惊愕,一时间喧嚣如潮,连安陵王也目瞪口呆无所反应。 皇帝大惊失色,说话都有些结巴,“什、什么…渊澄,你所谓的人证、是…” 渊澄冷眼瞧着刘申,听皇帝发问,他几步跨到刘申旁边,一脚踹开他刚刚触及文大人靴子的手,厉声道,“刘申,皇上问你话,收起你的嘴脸,好好回答。” 刘申急忙反身跪正,悽怆的泪水怎么也收不干,开了闸似的往下流,“皇上,诸位大人,是先帝,先帝下的令,要下官诬陷文大人谋反,暗中派人诛杀文大人满门。下官对天起誓,但有半句不实……” “无稽之谈!”皇帝心头一震,腾地从龙座上站起。 这时的安陵王才幡然醒悟。 怀敬王以查证真凶为名,把皇帝和满朝大臣置于股掌之上步步引诱,为的不止是抖出先帝的恶行而已,恐怕后面还有更大的阴谋,若不就此遏止,后果…… 思及此他踏步出列,撑眉瞪眼,有一股子帝君皇叔的赫赫威严,敕令道,“刘申,你胆大包天,竟敢在此惑乱视听欺君犯上,来人,拖出去就地正法,怀敬王,你怂恿刘申诬衊先帝,拿几个老头充数,这齣戏该唱完了吧?一併拿下!” 大殿内鸦雀无声,没人敢出言求情。静得仿佛能听见汗水滋出肌肤的声音。 好是一会儿,该上殿拿人的禁军却不见人影。 皇帝瞠目,声如洪钟大喝道,“来人!” 大殿外真真切切仍有禁军把守,却一个个仿若未闻一动未动。 皇帝难以置信,略显无措地看向安陵王,同样是一脸震惊。 突然远处传来嘭地一声,似火炮诈响的声音,余声未息又是一声,在天空中激荡开来。 平静的寄语江,因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微微泛起涟漪。 点翠楼楼上,临江一面的窗户,几人正沿江远眺。只看得见一里开外的江边浓烟滚滚,火光沖天。 “那是什么地方?”文无隅眉头微蹙。 文曲挠挠腮,回道,“好像是酒坊。那块地方比较偏,多是酿酒坊染布坊,咱家的酒都是从那进的。奇怪,怎么爆炸了?” 谢晚成看着文无隅若有所思,文无隅转头迎上他的目光, “这就是所谓的欲成大事必有所牺牲吗?” 文无隅默然,耳边又是一声炸响,江面皱起波澜轻轻荡漾。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本人觉得这齣逼宫有点啰嗦,因为行动方法前面已经大致说完了。可是转念一想,这和文公子救亲一样是重点,不写这个写什么呢!所以,要是逻辑啥的有问题,当局者迷,看官们将就将就吧~感谢
第141页 第102章 “皇上,疾雷奔,今日可能将雨。”终于在可怖的阒静中,渊澄朗声。 大殿外,神武广场皓曜奕奕,何似落雨之兆。 皇帝气息微喘,直望着堂下明目张胆扯谎的怀敬王,依旧是那副温厚模样,也无丝毫逾越之举,但那眼神却前所未见的盛气凌人,让他不由地心颤。 就连大殿门口那长相格外俊秀的侍从,都敢不避不讳地盯着他,眼神隐隐透露出一股阴鸷之气。 “你、”皇帝深吸一口气,平复丝丝打颤的声音,“你处心积虑误导朕和百官,到底要做什么!” 皇帝总算也认识到怀敬王动机可疑,却到底少经历练,行事欠决绝,他如此质问,岂非给怀敬王继续搅乱事端的机会。 殿侧安陵王心神一动,急忙出声,“皇上,怀敬王当朝作乱,分明图谋不轨,该当立即打入死牢。” “对,卢克何在!邰莒,韩琪!”皇帝即刻反应过来,又次喊禁军拿人,可适才殿外侍卫虽在却不为所动,他已然心神大乱,此刻一味地只想到禁军统领和左右护卫。 任是皇帝心如悬旌安陵王芒刺在背,该出现的人影始终未曾出现,仿佛除了朝殿之中,再没有活人。 如此情势,若有人再看不明猜不出,怕实在愚昧之极。在禁军已被怀敬王全权掌控这个铁一般的事实面前,百官们纵有千思万绪,也都噤若寒蝉俯首帖耳,不敢有所外露。 “皇上,安陵王,不必着急。臣是个讲理的人,做事也不喜半途而废。”渊澄浅浅作揖,环视一圈,又道,“诸位大人也别一副刀架在脖子上的样子,事已至此,冤不冤、该不该,讲清楚了才知道。” 他走到五名老者面前,深鞠一躬,“晚生叩罪,这一天来得虽晚,总不辜负前辈们一片赤胆忠心。” 皇帝怔怔立在御案前,安陵王不知不觉已站至阶前,半张不张地阔开两只手摆出个类似护驾之态,目光警惕地注视着渊澄的一举一动。 “反了…都反了…”皇帝喃喃低语,满目怆然,高居庙堂之上的这些公卿人臣,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为他为朝廷指斥怀敬王一句。 安陵王听见皇帝低语,回头一望,皇帝哀戚的神情让他满腔愤意立刻冲破胸膛,“你们、你们都大康的臣子,承的是皇上的君威,眼看奸人作乱却不发一言,还有没有半点人臣之心!” 群臣漠然,都不曾有人抬头看一眼。 安陵王扫望一圈,直气得振袖跺地。 可这番慷慨之词,却字字句句敲在渊澄心头,他淡望一眼四周,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委实有点骇人。 此情此景,恰似彼时彼刻,同样是这座金殿,年方十二的齐明苏,面对钟氏的凌逼、朝臣的苟且,当是怎样的心境。 五名老者大抵忆起昔年有所感受,干裂的嘴唇轻微翕动,眼神中充满哀恸之色。 “王爷,到底冤从何来所冤何人,若无真凭实据,恐怕我等不敢信服,您今日犯上之罪可就坐定了。”这时曲同音站了出来。 渊澄眉梢一挑,闻声看去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方黄布,递到文鑫大人手中。 众人翘望,不知怀敬王又拿出什么来。皇帝叔侄更是目光死锁。 文鑫大人翻开黄布,登时全身簌簌发颤,“这、这是,先皇亲笔血诏……”他忽地转身面向殿外跪倒,“皇上,老臣罪该万死啊…” 从旁的四位,只看了一眼黄布,便有如万箭攒心,都朝殿外而跪,声似泣血,“臣等…有负重託…罪该万死…” 这边曲同音却不像往常持重,见此情状冒然出言,“你们怕是跪错方向了。” 文鑫大人听言,扶膝站起,正色横目,声音略还有些嘶哑,却语声凛然气贯长虹,“老朽不跪窃国贼子!” 玉阶上的皇帝,竟被他眼中嫉恶之色惊退一步,众人更是不由地绷紧身子。曲同音则点到即止,默默站回原地。 听文鑫大人诉道, “当年太尉钟武挟幼帝、摄国政,跋扈万方,可野心不足,以亲族性命相要,逼迫我等拥立他为新君。他暗中剷除异己,凡疑有二心之人,不问忠奸一律格杀。”文鑫大人擎起紧握手中的血诏,向百官振臂,“这份齐皇亲笔的血诏就是铁铮铮的罪证!” 推聋作哑明哲保身的大臣们,陆续遥相对视互换眼神,心中已有所动摇。 “文大人保重,接下来就由晚生代劳吧。” 渊澄轻声,双手接走了文鑫大人手中的血诏,转而他望向了史官,“王玉王大人驾鹤西游,一直是千大人掌笔撰书,烦请念一念你手中的那册内史第三页。” 那千大人被点到名,忙是将内史翻至第三页,“大齐灵杰二年,帝幼,力拙于政,遂效尧舜禹禅让之德,传位于太尉钟武。武仁,三辞不下,恭受之,新立大康,取康年民富之义。帝钟武,御下谦恭,仁德爱人……”千大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把书册一合,愧不敢自视。 “一派胡言……”五位老者面面相觑,摇头嗟嘆。 “王大人辞官后…是先帝授意重撰,下官不得不从…”千大人掩面而语,竟是不打自招了。
第142页 这下议论声四起,纷纷指责千大人枉为史官,对钟武的无道行径却还是不敢大声喧嚷,只相互间用嫌恶的表情对嘆。 “都是你们一面之词…史册所载若假,你们自说自话就可当真吗?”皇帝大叫,心中还存有侥幸,“你说,你说父皇迫害他们,可都活生生站在这,分明是你撺掇……” “皇上,”渊澄脸色一沉,眸光冷若凝霜看定了皇帝,“时至今日,臣还尊称你一声皇上,是因为你不像他那般狠辣,你尚有仁义之心,能辨是非。同在这深宫长大,你父皇对你们几位皇子如何,大可不必我来赘述。他把天下视为己有,独掌权柄,何曾为你筹谋过半分。诸多事实皆是他累累罪行的确证,你却不敢承认,拼力维护,是要代他受过,去面对世人的口诛笔伐吗?” 皇帝怔怔,被这番话锥了心刺了骨。前半生的纵情享乐早将他的家国之心摧毁殆尽,他的雄心壮志也已丢在温柔乡里消失无踪。此刻所能想到的,唯有往昔种种的冷落疏离。加盖玺印的檄文,受难者的亲身指证,无一不是凿凿之词,传袭到他手中的天下如是千疮百孔,却要毫无过错的他父债子偿吗? 安陵王毕竟知命之年饱经沧桑,可没这么轻易动摇,他狠嗟一口,看一眼皇帝,目光坚定无比,试图激励见颓的皇帝,“皇上,别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过是为掩饰他的不臣之心。这些所谓的前齐之臣,当真为先皇迫害,如何死而复生,皇上所言不错,决计是怀敬王有意撺掇!” 皇帝果真被这番话鼓舞,眼中凄迷倏然收敛。 渊澄盯着他失望摇头,“你就这么没有主见吗?既如此,”他走向金殿前方,面对百官,“我只能坦白了。文大人他们并非死而复生,当年奉命剿杀他们的就是我。只不过没有赶尽杀绝。” 一众人倒吸冷气,纷纷抬起头来,但看他浑无异色,将灭门惨案说得轻描淡写,好不叫他们心底的大鼓捶得更猛,面色生生又惨几分。 “罪孽啊…”五位老臣一时之间悲愤交加。死者不能复生,八载苦楚已付逝水,冤情大白却又如何。 “或许有人不信,以为我捏造杜撰,”渊澄回头看眼叔侄二人,“无妨,你们爱信则信。” 皇帝和安陵王震惊瞠目,不及他们驳斥,渊澄却似十分耐性耗尽七八,大阔步走到御史大夫面前,提起他官服衣领把他带到金殿中央。 御史大夫方踉跄站稳,眼前倏而一暗,一张明黄绸布,满满黑涩的字,那是血迹干了的颜色,恍惚还能闻到一丝血腥味。这是适才那张血诏,左下方有一枚朱红玺印,底下数个题名,加有血指印。 旁人或都糊里糊涂尚未醒悟,御史大夫却再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刚才怀敬王的坦言,无疑是在告诉他,此前无故出现在御史台又为他亲手呈递先帝的奏疏,也是出自怀敬王手。今日这一出,蓄谋已久! 御史大夫盯着血诏,忽然一下老迈了五岁,嵴背又伛偻几分。 “前齐的玉玺,是否伪造,就请位列三台的御史大人代为辨认。”声音冷冷盖下,血诏被摊放在他手中。 话毕,原本站在殿侧锦屏前的赵公公,促步走至渊澄身旁,将应该收藏于宫内禁阁的历代玉玺密档交给他。 在众目惊诧之中赵公公缓缓退回了原位。 “赵秦,你竟敢…”皇帝大惊失色,何曾想连伺候两代君王的老太监居然也被收买。 却闻到,“皇上,老奴在大齐司药膳房监工之职,先帝火烧养心殿时,老奴方送完药膳,侥幸得存贱命,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幼帝年少罹难,老奴惶恐数十载,只盼有朝一日亲口道出,能为幼帝和太后还有百数无辜宫人沉冤昭雪尽一份所能。” “放屁…”这下连安陵王也慌了,口不择言骂道。 “御史大人,”渊澄忽地拔高声调,“可瞧出真假了?” “是、是真的……”御史大人支吾道。 “大声点!” “是真的,千真万确是齐皇所用玉玺!”御史大人一把哭腔认命般吼出声。 渊澄满意地点头,游目全场,“诸位大人可还有异议?” 毫不意外地满朝大臣俱都顾盼观望,无一敢为人先,说一句认同之语。 渊澄却不失望,敛收目光,看了眼齐明秀,把御史大夫往外引走几步。 齐明秀收到暗示,拿出怀中两枚玉佩,提着挂绳举在身前,玉佩相互交碰,发出清灵的声响,一声一声地撞在众臣紧绷的心弦上。 “御史大人顺便也认认这两枚玉佩。”渊澄站定。 御史大人步子缓缓拖着,一边翻看密档,一页又一页,终于他抬头盯着两枚玉佩,口中囔囔,“青鸾…紫凤…” 百官盯着半空轻摇的两枚玉佩,温润、通透,鸾凤环缠翩翩如生,隐隐地似有紫气萦绕。 青鸾、紫凤,见者少,却天下皆有耳闻。传说大齐初立之年,天降祥瑞,祥瑞之物恰巧落在皇宫神武广场,烙下个大坑。而大坑里,却是一枚只有四寸见方的紫青宝玉。后来大齐先祖皇帝广布告示,招揽各地能工巧匠,耗时十年余,将紫青宝玉一分为二,并雕刻出青鸾和紫凤两枚举世无双的玉佩。
第143页 自出现祥瑞之兆,大齐近五十年里风调雨顺,天平地安。 如今仍能看得出神武广场中央的一处石砖颜色较其他的新一些。 而大齐末年皇宫生大火,据说青鸾和紫凤也都焚毁。 可现下,二者正在一个少年手中,而这少年神色冷峻,透出一股睥睨一切的傲气。 想当初齐皇和幼帝在世,就曾日日佩戴青鸾,五位前齐老臣自是认出此物,凹陷的双目激动得闪着光芒。 “是、二皇子……”忽然殿上赵公公冒出一句不着头脑的话,戚戚悲悲的,竟流下泪来。 渊澄语气不急不缓,隐约有些悲凉,“你们说老天是不是长眼了,养心殿那把大火,没把前大齐烧绝,当年尚在襁褓的二皇子,现在就站在诸位面前,手中便是独一无二的信物。” 一殿静默寂声。 那厢安陵王遍布褶皱绷到极致的脸忽地释放开,仰天大笑。 这群见风使舵的官,不全然懦弱得让人恨,而才是最懂为官之道,没有十拿九稳的风向,他们哪肯轻易转舵, “怀敬王,你谋朝篡位的伎俩未免过分草率,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随便伪造个玺印撺掇几个人,就能成事了?可笑,实在可笑,本王奉劝你趁早收手,否则消息传到边疆,即便你扶一个傀儡登上龙椅,只怕也做不了一刻。”他说着,回头一眼,看的是皇帝。 这话是说给皇帝听的,皇帝也听懂了,边疆五十万驻军,就是最有力的后盾。 到此怀敬王的目的昭然在目,揭露钟武的恶行是引子铺垫,扶立新君才是他真正目的。 噤声不语的公卿们也算全然领悟,彼此心照不宣。然而纵使铁证如山,观望仍是他们的上上之策。五十万大军,足以扭转干坤,此刻倒戈,来日下场决计不善。 渊澄听罢,拢眉蹙额,有点无计可施。他早该想到,对这帮人讲道理,纯属白费口舌。 这边曲同音心知当是分明立场的时候了,正收袖欲言,却大殿外跑进个人来。 竟是王宁为,他的举止和肃穆的朝殿格格不入,浑身上下都那么活络,瞅眼齐明秀手中玉佩,抢走密档,两相端详几次,仿佛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表情凌乱地甚是夸张,他大步走到安陵王面前,举着密档记载青鸾紫凤的一页,以下犯上的姿态却看着十分的恭敬, “安陵王素好古玩几十年,可想而知研究颇深,文献实物俱在,且那质地雕工,明眼人都知道就是货真价实的青鸾紫凤。而这两件稀世珍宝,不在如今的皇宫里,只有在齐皇后嗣手中。” 他说完霍地转身面朝百官,“这些证据,若是伪造,你们倒有没有本事伪造一个?诸位大人可不仅心知肚明吧,却当有眼无珠视之不见,非是心盲眼盲,而是早已失去为官的品格为人的气节!” 素来憎恶官场括囊守禄作风不良的王宁为,在大殿外墙脚听得义愤填膺,凭着一股正气跳出来伸张正义。或许在他心里,这个官场甚至这个朝代,都需要革旧鼎新。 只可惜,一个五品小官的话,剑首一吷罢了,能听进去的人寥寥无几。 “臣相信怀敬王所言,拜见二皇子。”曲同音回首和徐靖云相视一眼,迈出队列,双双跪在齐明秀十步外,伏地叩首,以示臣服。 继而加上王宁为及五位老臣,陆续可见四五个官员出列拜礼。 皇帝眼见形势不对,心下慌乱一团,焦急地小声唤安陵王,“皇叔,如何是好……” “皇上且安,”安陵王轻声回应一句,转而看向远处跪地的朝臣,轻蔑笑道,“你们这些认错主子的,当心脑袋!二臣可不是好做的。” 忽然殿外传来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老朽叩迎大齐新君。” 俄而就见前任礼部尚书曲阳关迈进金殿,精神矍铄,步伐稳健,朝齐明秀屈膝叩拜。 曾经收容自己的人,齐明秀自尚认得,忙搀他起身,“老先生请起,诸位也请起,今日之恩,我定当铭记不忘。” 安陵王一看,连辞官数年的曲阳关都来相助,心底再是不屑,也开始有些惴惴不安,面上却还要强作镇定,冷冷哼道,“你们这帮佞贼,处心积虑这一天很多年了吧,是忠是奸,二十年前的事凭你们妄下雌黄,但是今天,你们才是乱臣贼子,沆瀣一气,图谋大康的天下,居然还敢自诩道义,以为矇骗得了天下人吗!” 曲阳关闻言倏不见和善之色,一身忠骨凌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是与非自有公论。齐皇后嗣,幸得天眷,天不亡我大齐。” 他说罢停顿下,望一眼,朝臣们几乎都是一副麻木不仁模样,心寒犹临冷冬。朝至现在,已去两个时辰,若能说服也早事了。 他看向渊澄,渊澄也正好看向他,表情不耐烦得十分显着。 曲老犹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不到万不得已,动武绝非良策。 可渊澄忍耐克制将到极限,浑身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恼得他几乎马上要急火攻心。 曲老还是苦口婆心试图劝服,“诸位大人如若不信老朽之言,大可去府邸一看究竟。齐后偷将二皇子秘密送出宫闱,由宰相渊大人周顾,未出三年,钟氏文皇逼死渊大人夫妇,遗皇子便由老朽藏于府中密室。”
第144页 “微臣可作证。”曲同音见老爹把隐秘之事和盘道出,也管不得什么权衡利弊,当即跟言。 皇帝惊恐地望向微垂着脸的曲同音,脑中一片混沌。他恍然有悟,原来这心腹之臣不是今天才倒戈,而是早早就算计于他! 听闻曲家父子又揭露一件钟武的罪恶行径,便有人窃窃私议,开始断断续续往殿门口一行人靠拢。 安陵王见势不妙,急忙大声呵斥,额上青筋暴起,“刘毕,袁德,黄中,你、你,还有你,都是皇亲国戚,也要和这些乱成贼子为伍吗?”安陵王情急之中无暇斥责曲同音阳奉阴违。 钟氏一脉的远亲背着皇亲国戚的名誉,重压之下不得不表明立场。如此一来,暗地里和他私相授受的官员此刻也做出了抉择。 安陵王一句话收得十数人,得意不已。 金殿百数朝臣站成三波,中间的一大部分,决心把壁上观作到底。 至此渊澄的耐心算是彻底耗空。 他挂着一张冰寒三尺的脸,在大殿中扬声,“看来再多的谠言嘉论在你们面前都是废话。既然这样,道理这两个字先放一边,就当我今日,就是来逼宫的。” 话音未落,听到盔甲铮响,卢克进到大殿。 渊澄没回头,双目如箭,冷视前方,“围住奉天殿,今天要分不出谁蒙冤谁该死,一个也别想走。” 卢克顿首,朝神武广场一挥手,立时金革之声齐作,眨眼功夫手抵佩刀的禁军把金殿四面包围。 自从皇帝屡唤禁军无果,禁军被控制的事实已是心照不宣。可谁也不曾想,怀敬王竟然真敢动用禁军。这可是确凿无疑的逼宫,悠悠众口他敢拿多少朝臣的性命来堵,将来史书上的一笔决然逃不掉。 显然皇帝叔侄一众对此也是始料未及。 慌乱之态千人一面,持中观望的官员开始自危,悉数往大殿门口靠拢。 “怀敬王,你这么做必遭后世唾骂,你所谓的道义,不过是句空辞!没人真心信服!”安陵王有些慌神,退到那十来人身后,紧挨着皇帝。 皇帝连呼吸也打颤,眼底的惶惧似又多悔意,弱声弱气他道,“渊澄,大逆不道的事,你是不会做的,你想要什么,我们好好说。” 渊澄轻啧了声,满脸嘲弄毫不掩饰。 正中他齿冷的那一点,这帮人,典型的不见棺材不落泪。远水救不了近火,命悬一线时,指望那五十万大军,还不如伏低求和。他早该这么做。 “我要的很简单,一纸禅位书,一张罪己诏。该是谁的江山还给谁,谁沉冤就给谁昭雪。”渊澄淡淡说着,忽而天边又传来一声闷长的爆炸声,他莞尔,“今日无雨,彼非雷声,而是……” 这时有禁军急奔入殿,禀报导,“王爷,十万兵马陆续抵达,现在城外五里集结,先锋队投掷天雷炮已近破城,请王爷令,是否进城?” 渊澄浓眉一跳,含笑摆了下手,“先侯着。” 他再看对面惊慌失措的一行,笑意愈发无忌,“五州兵马,已经到了,却不是来救驾的。” 皇帝一个趔趄跌坐阶前,脸色无比惨澹。周围护驾的‘忠臣’们一应面无人色。他们心里一直有盘算,京城生变的消息必然很快传到邻近州城,且很快即有兵马来援。可现在唯一一条最有可能的生路被堵死,真真是走上了绝路。 这时大殿外隐隐约约传来刀剑厮杀声,神武广场逐渐出现大队禁军,敌我不分短兵相向。 “王爷,是左护卫邰莒,之前我已将他调离,许是探听到了什么风声…”卢克小声回禀。 “他有多少人?”渊澄眉心微蹙。 “三成左右。但是我们有部分人分守在皇宫要口,一时无法调全。恐防事变,速战速决为好。” 说话间,一方见落下风,卢克划了个手势,围在金殿的禁军拔刀冲进战局。 邰莒千余禁军全数聚结,厮杀至此仍有七八百。而把守神武广场及奉天殿的禁军却不过三百来人,待卢克一派禁军闻声赶来神武广场时,邰莒一派已从两面侧门破入奉天殿,将皇帝等人护在阵内。 却因齐明秀和渊澄仍滞留殿中,那些归顺的朝臣们,都不敢往殿外躲避,只能分开两边挤缩在一起。 奉天殿再度被团团围住。 两方对峙。 “皇上,微臣护驾来迟。”邰莒跪叩。 皇帝受惊不小,死咬牙关嘴唇抿得发白,吞吞吐吐半个字也说不出。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大场面,唯那一次领了数十府兵前去他二弟府中要人,血是见过,带血的刀也见过,可哪曾见过数百人浑身银甲被鲜血染红,哒哒往下滴血的场景。 安陵王不负沙场征战过,血腥味似乎让他找到了本性,此前颓色一扫而空,抢过禁军手中一把血刀,横在身侧,再度变得底气十足,“邰莒,你从何处来?可知宫外情形。” 邰莒低眉顺眼回道,“微臣正是从宫外而回,卢克今日要我这个禁军左护卫调守到最偏远的南岭园,我就知道其中必然有鬼。听闻城中突发变故,我趁机出宫查看,只有一帮跳樑小丑在城里乱窜,城外也并无异动。” “爆炸声是怎么回事?”安陵王发问。
第145页 “想是江边几家酒坊发生大火而引起。” 安陵王转身,搂住皇帝肩膀,放声大笑,“皇上,你听见了,什么十万大军,什么炮火破城,全是怀敬王偷奸耍诈!” 皇帝神情恍惚,不见好转,短短两个时辰的险象环生,对他的冲击委着实难以快速平复。 渊澄转头望一眼殿外渐渐增多的禁军,他没什么可惧的,“就当我使诈骗你们,可凭这几个人,你们逃得出皇宫吗?” 安陵王举刀,随即一排刀刃拉开阵仗齐刷刷对准渊澄。是战是和不消明言。 身为钟氏族人,二臣,不一定比丧国的下场好。天潢贵胄还是阶下囚,何费思量。只要逃得出宫,即便剩他一人,这天下还将是钟氏的天下,安陵王心心念念的,依旧是他万人之上的身份。 铺谋设计徐徐诱导,这一上午渊澄未曾有过一瞬分神,渐入尾声的时刻,他忽然想起文无隅来,一闪而过的念想却让他没来由地心头一跳,像一把钝剑扎向心房,不疼,卡在心里出不去进不得。 他晃晃头,提起精神吩咐道,“先送诸位大人到安全地方隐蔽。” 这么一句让在场官员如蒙大赦,立刻作鸟兽散,焦急忙慌往大殿门口奔走。 奉天殿的金门再是磅礴,也不够容纳七八十人并排而出,一堆人左拥右挤不成体统,时而还听到有人跌倒呼喊。 渊澄立在殿中,左右是避开他的人流,不料这群人如此贪生怕死,当即想起老迈体弱的文鑫大人。 原本在他身后的文大人此时反被挤到人群末。 渊澄恶嘆一记,正要上前,一旁齐明秀大喊小心。他忙一扭头,只见寒光一闪,一枚袖箭直冲他胸口刺来。 渊澄一个侧身躲过,噌一声,三寸长的箭身竟完全钉入丈外的镶金石柱。 人群渐散,文鑫大人却滞留在原地,另一侧有三人已然中箭倒地。 渊澄心底一沉,忙推开残余人流,想扶不敢扶,双手无措地彷徨着,“文大人…” 文鑫大人双眼一眨不眨,眼底未曾印出他的模样就变得空洞无焦,被眼睑轻轻覆盖,身子往前倾倒。 渊澄连忙张手,他年轻力气够大,却扶不住一个老人,一起跌坐地上。这一瞬间好像一记闷雷他耳边炸开,震得他耳目皆盲。 一瞬愣神之后,他清醒过来,嵴背一阵恶寒袭遍全身,他伸手放到文大人鼻下。只是手指感觉到的是一刻胜一刻的僵冷。 他不敢信,又搭上文大人脉搏。等了好一会,指腹下的触感和他此刻的表情一样一片空白。 他眨眨眼,看向齐明秀,似是求助般。 齐明秀走近前半跪下,也用手指探脉息,最后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渊澄终于死心,直直看着文鑫大人胸口露出的一截血红的箭头。 禁军扇状列队,将他环在中间。 “王爷…”卢克轻声,等他下令。 渊澄抬眼,连齐、明秀、卢克,甚至大殿角落的皇帝,所有人看着他。他心底被这些目光穿破了一个洞,漆黑无底的洞眼,一刻不停地凝视着他。 第103章 隔了好一阵没听到爆炸声。 谢晚成索性无事,只身去酒坊一探究竟,倒不是他心系苍生,不过想瞧瞧覆巢之下是否尸横遍野。令他意外的是,这一带大大小小十数家酒坊布坊,炸得一塌糊涂,浓烟滚天,满地焦黑的残垣断瓦,却只有寥寥几个受了点轻伤的百姓。他不禁再度衡量起那位王爷的手腕和心思。 文曲、武曲,还在二楼,临街的一面窗户不敢全开,两人猫在墙根,推开一条窗户缝看热闹。 被困在皇宫里的人不知外头情形,难免担惊受怕。 满街官兵抓人搜家,文曲当然是知道状况的,却不害怕。常言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他家主子有先见之明,前两天就提醒他闭门锁户,而且王爷的身份总可以拿来狐假虎威一下。有这么两个人撑着天,他才不怕官兵来搜他的酒楼。 虽然文夫人没表现出什么异样神色,可文无隅看得出来她悬心父亲的安危。 细细想想,他自己也有些不安。 总以为每走的一步不是精打细算而是没有更好的路可选。回想起来不尽然如此,如果那次计划未曾施行,他把事情原委全盘告诉王爷,然后再求求他,一次不行就两次,就算要拿自由和性命来换,他也绝无二话,指不定父亲母亲早就远离是非安居江南。 纵是知道王爷并不是全然可信,但这种念头不是没有过,只是他不许自己冒险把父母安危交由别人决定。 事实上,利弊关系千缠万绕,终究浮沉皆由人。 “若儿。”文夫人见他捧着茶盏呆呆得出神,轻柔唤了一声。 房里点着灯,房外光线亮堂,尤显得烛火昏黄,半明半暗的。 “母亲。”文无隅立即回神,两边嘴角吊高,笑得毫无瑕疵。 文夫人夫妻二人患难与共朝夕不离大半辈子,她可怜枉死的女儿,挂心丈夫,自也心疼儿子。 “都说生死有命。我和你父亲在牢里寻死几回,老天却是不收。”文夫人含笑,这句话说的云淡风轻。 文无隅哪里听不出母亲是在宽慰他,可他听了那话沉重得笑不出来,也接不出话,垂着眼睑看手中茶碗里凉透的龙井,水面倒映烛火的光晕,他轻轻一动,那光晕就慌乱地颤。
第146页 文夫人继续心平气和地说着,“这些年来,你父亲每天都在愧悔自责。那一年太尉临朝摄政,他顾虑太多,错失了良机,以致于太尉一党渗透朝廷,逼宫弒君。我们寻死不仅是怕牵累到你,也是不甘受辱。可几次都没成,也就作罢了。你父亲愿意这么苟且偷生地活着,是心底存了希望,希望看到他没做成的事,有一天有人能实现。即便不是恢复大齐江山,能亲眼见着他自毙覆灭也算聊以安慰,不至于九泉之下无颜见齐皇。我总是笑他痴人说梦,没脸没皮地活久了,习惯了才是真的。没想到啊,他的梦倒成真了。” 文夫人温婉一笑,容色祥和,像不曾走过刀光血影,不曾深牢披锁戴枷,只是个和儿子拉家常的寻常妇人。 文无隅眼睫微抬,语气听得出埋怨,“父亲无须自责,和他一样身系重任的朝廷大员不在少。” 文夫人笑而不语,呷了口凉透的茶。 有些事是不能寻根究底的。寻不到源头,也究不出原罪。只在人心。 “母亲…你恨王爷吗?”文无隅犹豫着还是问了。问出口他就悔得想咬舌,为什么要问这种答案本该显而易见的问题。 文夫人动作滞了一下,缓缓放下茶盏,才微微笑道,“说恨吧,他也有不得已,说不恨,又未免违心。” 这个回答模稜两可,听得文无隅心头一绞,她不是不恨,她是怕,怕那位高权重的王爷,怕他为父母寻仇反丢了自己的命。 文无隅一瞬间觉得无比心酸。不明事理的人至少敢言愤恨,太过深明大义,註定忍悲含屈。 大义面前,私恨重要吗? “母亲只是想告诉你,万一你父亲没能回来,他也死而无憾了。”文夫人带着笑颜,说完的剎那,却回避了他的眼神。 文无隅心下一沉,脱口道,“不会的。王爷答应过,必定顾全父亲。” “改朝换代没有不流血的,母亲只是说万一。”文夫人依旧心平静气。 文无隅耷下脸来。 一念起关山,千里顾丘窟,他心底那一点似有若无的恨意,经了母亲口中的万一,像一束荒草旷野中燃起的火苗,有愈烈的趋势。 蓦地平息许久的爆炸声,再一次冲进耳膜。 文无隅终于坐不住了,腾地站起,往房外走,“母亲,想必该了事了,孩儿去宫门口接回父亲。” “不成,外面乱,还是在家等好。”文夫人急忙叫住。 文无隅顿步回首,笑道,“母亲放心,师兄会武,有他一同去,不妨事。”说着打开房门,跨出门槛,转身轻轻合上,走出一段,他才加快步子,跑上二楼。 文曲见他上楼,大嗓门就嚷开,“缺啥,楼下喊一声不就行了。” 文无隅没理他,推开一点窗,把能看到的地方扫视个遍。 “我看没事啦,好久没大动静,就几个官兵,稀稀拉拉的瞎晃悠。”文曲凑近他不问自话。 “刚刚那声爆炸你没听到?”文无隅不大信,还朝外探看。 文曲一熘烟跑到对面,指着窗外,一副心肺不全的样子,“看吶,酒坊全要烧光啦!人都去那救火了吧。” 文无隅像没听见,把窗户又推开些,街道上还残留些告示,风一吹飘一段,也没人捡,有几个子胆大事急的百姓贼头贼脑得在街上跑。他探出脑袋,从街头看到街尾,确实像动乱已平的样子。 便沖两小厮低声吩咐,“文曲去牵马车,武曲下楼陪着母亲。” 文曲一听主子要领他上街,有点不情愿,“没是没事了,可也不用这么着急出去啊。” “接老爷,你去不去吧?”文无隅翻了一眼,自顾下楼。 文曲愣一瞬,立马跟上,“去啊去啊,大老爷回来,怎么能不接呢。”说着扭头沖武曲咧嘴笑。 他自打知道武曲原来也姓文,还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文羽堂,又听他讲了过去的故事,更是把待武曲亲厚的文家夫妇视作亲爹亲妈。 武曲回奉了个宠极了的笑,打手势叫他看路。 文曲愈发飘飘然,口型说了句在家等我,就跳着跑下楼去。 马车在街上奔可算显眼,若是把官兵引来确是件麻烦事,不过文无隅有应对之策,只要搬出怀敬王的名号,得不到十分敬,勉强也有三分礼,问题不大。 然而一路畅通无阻。 反倒车轮声吸引了许多百姓商户打开了门走上街来,以为雨过天晴。 这文曲除了刀功,其他的才能都是半吊子,平地赶个马车也能被他赶得东颠西倒。 文无隅就在车厢里左歪右扭地沉思。关于王爷如何发动政变,事态如何发展,他做了几百几千种猜想,可不管局势怎样,他想不出半点父亲平白遭难的理由,除非政变失败。 故此远远等在出入朝的正干门外时,文无隅还挺觉轻松,暗暗自责之前在母亲面前失态实属不该。 渐渐地,正干门的右偏门有人策马疾驰。 飞蹄电掣,从他身边一闪而过。灰尘扑了二人一脸。文曲掩鼻捂嘴,躲车厢去了。 文无隅目送到人影消失才收回视线。银盔银甲,是禁军,去的城门方向。 约摸一刻钟过后,又有两人打马回奔,速度快到来不及认清人脸。但看衣装,其中一个似是江南道之行见过的齐玦,他不肯定。
第147页 直到一队成百的禁军从左右宫门浩浩荡荡出来,他才确定是齐玦,坐马上到还有曾经见过一回的赵公公。 这两人在一起,该是大势已成,急赴边关。 刻不容缓之时,文无隅无心拦路,退无可退还是往马车靠紧。 齐玦看见了他,快到他面前时明显降了马速。 文无隅心念一动,正张口欲言,那齐玦却只是看了看他又立刻扬鞭呵马,让人好不疑惑。 一下午马蹄声来来回回没停过,似不把青砖踏破不罢休。 文曲躲车厢里也吃一嘴泥,更别说一直在外等的文无隅,眼睫上都淡淡着了一层浅黄。 文曲良心发现孝心大发,终于挪动尊步劝他往车厢里坐,劝不动便上下其手给他拍灰,总算把主子恢复成清爽人。 可那脸色,却不比铺了层灰好看。 “主子,也不急这一会儿,你坐一坐吶。我去给你弄吃的喝的。”文曲瞧出主子不高兴,撒软了声儿讨好。 “别回点翠楼。”文无隅接了句。 “好勒,腿酸吧,你坐着等好嘛?”文曲笑得无比乖巧,揪他一截袖角,小小地扯了几下。 文无隅轻嘆一记,这才坐上车沿。他有点沉不住气,只当是王爷恐防放出朝臣疏于掌控变生事端,遣个人报他一声总非难事,这么干等,由不得人不乱想。 文曲觅食的空档,偏门那头又有一队禁军,十来人,领头的是连齐。 这下文无隅不管不顾,快步走前,喊了一声,“连齐。” 连齐放缓马速,眼里闪过一抹侷促,握着缰绳点头施礼,“文公子。” “王爷可说什么?宫里情形如何?”文无隅盯紧了他,想从他的身上看出些什么。 连齐毕竟跟着渊澄十几年,见惯风雨,即便一时大意心绪外放三分,也能收回两分半,他一丝不苟的神情做得毫无破绽,不温不火地回道,“宫中已定,王爷尚有要事亟待措置。属下急令出城,先行告辞。”说罢,又一点头礼,半分不失仪。 明知他急等消息,却不给只言片语,委实让人生气。文无隅看着连齐远去,焦躁感愈发浓烈,竟罕见的发火了,狠踹一脚马车轱辘,车厢轻震了下,那马却不给面,长颈低垂顾自满地乱嗅。 这厢谢晚成正从酒坊村回到城里。街上没贼也没兵,有的是求知慾旺盛的老百姓,三三两两,屋檐下墙角边,或站或蹲,若即若离地悄悄交流,随时准备撒丫子跑。 听得一阵蹄声,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久未谋面的连齐,当时心下一阵喜,他高高举起手,摆晃着打招呼。 越近,谢晚成才发现人家压根没看见他或是装作没看见,总之目不斜视没打算逗留片刻。 这么想着,他估算着距离,暗暗运气,待两丈远时,他足尖发力腾空而起,空中翻个身。 连齐恍地一惊,及时拽直马缰,只觉后背一热,谢晚成已稳稳噹噹坐在马鞍上。 此二人论武功,不相上下;论脸皮,决计有一人甘拜下风。但论脾气,脸皮薄的必然比脸皮厚的凶,岂容得别人在他身上放肆。 但见连齐两道眉一拧,手撑前鞍桥,身子一斜,长腿横扫就往放肆之人的脸上招呼。 “是…”谢晚成“是我”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完,为避这一脚,只得扭身翻下马背。 连齐气不喘脸不红,就是眼神有点厉害,像要剐了他。 “你这人…”谢晚成嘆了声,“唉,谁叫你装着没看见我。” “我没工夫跟你玩,告辞。”说着转眼看向前方。 “等等,就问一句,宫里没事吧?”谢晚成忙叫住。 连齐迟疑一下,想起什么来,看着他道,“没事。你叫文公子回去等吧,王爷不定什么时候忙完。” “无隅?他在哪?” “正干门。”回完这一句,连齐便打马而去。 斜阳西移,晚霞依依,天近暮。 正干门外,主僕二人一站一坐,巴巴望着赭红的宫墙。 忽地文无隅不声不响地抬脚往正干门走。 “哎,你干嘛去?”文曲连忙跳下车,亦步亦趋地跟着。 文无隅不答。 离宫门越来越近,两旁排排站着十来个长枪侧立的禁卫兵,明晃晃的枪头朝着天,却扎得文曲发慌,“主、主子,你不是要闯宫吧?可不敢啊!王爷不在,谁认得你,谁敢放你进去?” “无隅。”这时后头有人喊。 文无隅回头一眼,继续迈步向前。文曲一看来人,着急地喊,“谢晚成,你走快点,快点儿啊!” 谢晚成还真听话,忙就小跑跟上二人。他侧眼瞅了瞅文无隅,脸无好色眼无善意,便知他决定要做的事谁也没法拦,自己也只能捨命陪君子。 文无隅径直往正干门去。 皇家禁苑,岂允许平头百姓擅入,三丈外便被五名禁卫迎面格沮,长枪侧斜指着三人,“站住。” 谢晚成出行未曾带剑,此刻双手后背暗暗攥拳。 文无隅双手胸前一抱,浅浅弯了下腰,“烦劳通报怀敬王,就说文无隅想见他。” 一旁两人面面相觑,这么有礼有节的样子,不像会做傻事,便都松了口气。
第148页 怀敬王的面子是不小,可这三个人极其面生,怎么看也不像官,何况也没有宫外头的人想进宫就去通报宫里头的规矩,禁卫兵们互相递眼神,有点为难,其中一个许是领头,态度还算客气,“哥儿几个不是传话的。再说,只有宫里召见,没有随便请见的。” 三个人都有点愣。 生闷气把脑子也搞懵了,一时间不会转弯,竟把皇宫当王府了。 这没见过世面的表现,直让文无隅和谢晚成难堪得撇开了眼。 倒是文曲大大咧咧无知无觉,人家客气他也客气,嗓门压得恰好,“大哥,以前没有,现在可以有嘛,帮我们通报一下没关系的,王爷不会怪你们。这位啊,王爷府上的文公子,王爷喜欢着呢,你肯跑一趟,指不定有赏哩!” 禁卫兵们又互看,看了好几个来回,终于答应下来,“那好吧,你们等着,走远一点等。” “好好好…”文曲唯唯连声,头一摆眼一晃,示意二人回头走。 谢晚成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行啊文曲,我再也不埋汰你了。谁敢埋汰你我跟谁急。” 文曲嘴巴撅得老高,一脸骄傲,余光瞥见主子还是闷闷不乐,他便不敢骄傲了,拉下脸狂对谢晚成挤眉弄眼。 谢晚成神会,温言安慰道,“之前来的路上碰见连齐,让我叫你回去等,可能他真不得空,你别着急。” 文无隅低低嗯了声,情绪不高。他倒也不知自己是着急还是生气了。 奉天殿。血水洗地。 比二十年前过之数百倍。不同的是,这一天死的官少,四个,其余都是邰莒一派的反抗者。 日西,红霞如火。东方一弯朦胧的银勾高悬。 渊澄在殿外的廊道站了许久,恍惚昨夜重现,只是这天还亮着。 后来他站不住,便坐到了殿前金铸的高槛上。 来来往往收殓的侍卫、清扫的宫人,都绕开他往殿侧的阁门走。 朝臣们在神武广场席地而坐,很是狼狈,很不体面。但是有曲老在,都没那么战战兢兢,小声地议论着。 渊澄不想知道他们说什么,他该做的,都已做好。 “打算什么时候放他们回府?” 曲同音走近他,沉默良久才问这么一句。 御案上的圣旨,一卷叠一卷,垒成个小丘,基本上他能想到的,都教坐在地上的皇帝拟写好了。齐明秀正在御案前看阅,很是安静,也没去打搅过渊澄。 “过了子时吧。”渊澄回道。 “你呢?”曲同音又问。 渊澄默了声。 静了一段,才听他沉沉的轻地像呓语的话音,“我没脸见他。” 隔一会儿,声音又低了些,尤似哽咽难言,“我不敢见他。” 曲同音呆怔住,以为是幻听,他完全没想到渊澄竟然也会哭。 “想问你个事。”曲同音挨着他坐下,转走话题,“当年养心殿的火,是钟武放的吗?”曲同音扭头看着他侧脸,借着朦胧的亮,才发现他眼里看不见一点水光。 渊澄唇线弯了些弧度,似笑,非笑,语气总归是冰冷的,“是与不是有何区别?” 曲同音喉间一梗,继而笑嘆道,“问得好,我回答不了。” 倘若那把大火,是钟武所为,那么他的确该死。倘若不是他,而是齐后引火自焚,何尝不是钟武所迫,这笔帐又何妨算到他头上。 “所以文大人之死非你所为,也是因你而逝。你以为文公子必定怪你。” “不应该吗?” 曲同音又嘆气,这个问还是没法回答,“不如我先替你向他解释,你再去见他。” “不必了。”渊澄摇头,始终垂着脸看地。 “可你总归是要见他的,拖不是办法。天就要黑了,他该着急了。” “半个时辰前,他叫人来禀,说要见我。” 渊澄将头抬起,目光落在长廊尽头,文大人的尸身正在那处,周遭燃起了灯,那一处,却漆黑一片。 忽地他惨然一笑,站起身来振袖弹裾,“再不见他,他非得闯进宫来。” 曲同音跟着站起,“我也去吧。” “不用,这里的事,暂时託付给你了。”说着喊了卢克近前吩咐几句。 过了有一会儿,一辆辒辌车停在神武广场。 渊澄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文大人的尸身安置妥当。 广场上的朝臣悉数站起来,无声注视着廊道那头。这一刻,可能是大康以来未曾有过的齐心,也是各怀心事的默哀。 每离正干门近一步,便有如一把满是豁口的钝刃在他身上磨一刀,让人连灵魂都为之战慄。 渊澄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才从那金槛上站起来。他能接受文无隅的任何反应,失控、责骂、甚至提剑取他性命。 可看见暗处走近的人影那一刻,他真想转身逃跑。 “有人出来了。” “好像是王爷,真是小气啊,灯都不舍的多点几个,黑黢黢的。” 这两人说着话,文无隅已经先一步走过去。是有点暗,他只能分辨走在最前头的是王爷,听着还有车轮声。 远远的文无隅就兴奋地喊了声,“王爷!”
第149页 渊澄的脚步滞停了一瞬,开始缓下来。 文无隅先是微微笑着的,看得出来高兴劲,没几步,他看清了后面的辒辌车,两眼一呆,整个人就像被点了死穴,表情、身子一瞬间统统僵住。 血漆般的宫墙内灯火阑珊,今日格外冷清。 夜色如稠墨,轻风三掠无处依。 似乎被风迷住了眼睛,文无隅的眼睫微微颤了下,目光从辒辌车落在渊澄身上,眼神复杂,似是不解、迷惑、询问,就是没有怒意。 渊澄迎着这样的目光,已是心尖狂颤,却喉间如梗尖刺,又疼又涩。他躲开眼,不舍的,又看住他,终是开不了口。 该说什么,说他食言了,再道一声谢罪? “王爷,王爷,我家大老爷在哪呢?”跟上来的文曲,唤得十分亲切。 谢晚成也看见了辒辌车,脸色立马变了,一把抓住小跑的文曲,狠瞪了一眼。 文曲一个急剎,莫名其妙地回看他,转头总算也瞅见了渊澄身后那辆隐在昏暗中与众不同的马车,装点饰物都很豪华的样子。 他甩开谢晚成的手,往前边走几步,好奇地问,“咦,好新鲜,这什么马车,从来没见过……” “你闭嘴。”谢晚成眼闪剑光,盯着渊澄。 文曲顿住,不明所以,有点委屈,“那…” “那是丧车。” “丧、丧车是什么……” “装死人的!”谢晚成几乎是低吼出来,眼色又寒三分。 文曲呆了,垂下手很是迷惘地看着渊澄。 文无隅似乎得到了答案,终于有所反应,扭头看了一眼,提步走开。 这一眼简直让谢晚成心都要滴血。大厦倾颓尚曾煊赫,可他所有的苦心和坚持,在拨云见日的一刻,成了一场虚妄的梦。而他的眼里无悲无凄,无怒也无恨,他接受了,他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接受了! 在谢晚成眼里,这和懦弱没什么分别,可偏偏这两个字怎么也和文无隅搭不上,指不了他半句不是。 谢晚成怒气噌地上头,猛地沖向那罪魁祸首,握死的拳头呼出一阵风。 渊澄紧随着文无隅的目光倏忽一转,曲肘挥挡那愤怒的拳风。 劲足的力道,撞得二人手臂皆是一阵麻。 谢晚成越发气汹,折身去夺近旁禁军的佩刀,几下拳掌之间,只听利刃出鞘铮地一声,刀身闪动着寒光,直逼渊澄而去。 两边禁军见状纷纷抽刀。 文无隅打开车门,车厢深处一片幽黒,看不清,但能感觉到,里面躺着一个人。似是希望这其实是有人故意作怪而已,他等了会儿才把车门合上,门板带出一缕轻微的风,把他曾有的热忱都吹散了,冰冰凉凉地一声,“师兄,走了。” 谢晚成疾行的脚步因这一声骤停,怒瞪着渊澄,不甘愿地忍下满腔杀意,狠狠将刀掷地。 文曲干脆直接避开他,绕去辒辌车的另一边,屏声敛气地走在文无隅身边。 渊澄看着辒辌车从面前缓缓而过,渐渐模糊,清亮的车轮声连成串,钻进了他心里,搅得千疮百孔,又荡上了天空。 文无隅的身影,一直被挡着,一直看不见,最后连辒辌车也完全消失,他的心口忽然就翻腾起来,不自觉地跟了两步,将要冲破胸膛的话,涌上喉间,却戛然而止。只留下了余温,烧灼了双眼。 他错大了,失控、责骂,甚至是半分难以自抑的情绪,都没有。 渊澄闭了闭双眼,手掌从眼睛上抹过,他忽然意识到,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着文无隅。 第104章 这天下朝夕之间换了姓氏,人所未闻。 但那雪片一般飘向各地的圣旨,无疑告诉人们一切已成定局。 朝里朝外或反抗,或质疑,或暗中别谋,也都有人治。 百姓高兴的,唯有利于民生之事。比方物价的回降,贪官污吏的惩处。 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老百姓无异议,那流言蜚语只作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成不了诛心的利器。 京城的天,说变没变,说没变却也变了。 忙碌于生计的百姓,自不知朝堂之内的血雨腥风,也不会在意寄语江畔那家日进斗金的点翠楼还开不开张。 京城远郊有座宅子,丧幡已悬多日。不闻哭声,也无什么人来弔唁,全不像治丧的人家。 这天是文大人头七,明天是下葬的日子。 第二日的时候,曲同音和徐靖云陪着曲老来过一次,寒暄几句略坐一会便回了。本身不相熟,没什么可叙的。 渊澄也去了,因着死者为大,谢晚成没发难,许了他进堂叩拜。 人是见着了,可一直默默地焚烧纸钱,未曾看他一眼,文夫人也只是对他答了个礼,未同他言语半句。 他没作逗留,叩完礼便辞去。 今日一早,徐靖云和曲同音又次前来弔唁。 文无隅请了他们落坐奉茶。 聊了几句丧仪之事后,文无隅不避讳地直言,“徐大人,借一步说话。” 曲同音虽尴尬,却没理由不许,道了句在外等便真出了门去。 文无隅把人领到后院,后院有个凉亭,桌椅茶具齐备。 一双熬红的眼依旧看得徐靖云不敢直视过久,视线在他眼鼻之间徘徊,“有什么难处要帮忙吗?”
第150页 文无隅察觉了这点,半垂下眼帘,“不是,想问问你那日到底发生什么?” 徐靖云眨巴眼睛,事情错综复杂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从父亲遭刺之前的关要说起吧。”文无隅跟了句。 徐靖云略思索,便把曲老爷子到后发生的事絮絮道来。 文无隅听着,倒不觉事态发展哪里不对。 袖箭是防身兵器,也是暗器,普通袖箭瞬间弹射的力道,足以致死二十步内之人。 当时两方相距甚远,那袖箭却能一箭穿透后背,可见比普通袖箭威力更大。 令他疑惑的是,皇宫重地也可随身暗藏这种兵器吗,精装改良过或者出现意外的机率极小,但若有人心存不轨,岂非极度危险。一国之君身边,安全必然得保证万无一失才是。 他思索着问道,“两方拼杀时,可有人发暗器?” 徐靖云愣了愣,脸上露出窘态,“我、未曾留意。”当时群臣皆退出朝殿避难,只闻得厮杀惨叫声,如是叫人心惊肉跳,百官个个面惨如纸,他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禁军源源不断沖入神武广场,双方兵力悬殊,邰莒一方困兽之斗,完全无需朝廷命官涉险。他没想过挺身而出,即便想了,曲同音必也不准。 “你怀疑什么?”文无隅如此相问,想必不是无缘无故。 “禁军可允许携带暗器?” “这…”徐靖云又难肯定回答,越发显窘,脸都有些微微涨红。 他这人,素来耿直,忠于本分,大理寺和禁军扯不上瓜葛,不知其中详细也属正常。 文无隅知道,语气便轻缓下来,带着点求人的意味,“你可否帮个忙查问一下?” 徐靖云忙应承下来,“当然可以,我回去就查。” 文无隅笑了笑,手指扣在石桌上不自觉得来回磨,犹疑着,“这事,暗中来的好,若是曲大人问起,”他看住徐靖云,徐靖云也看着他,心里的矛盾立时写在眼里。片刻后他又一笑,颇是无奈,善解人意的无奈,“告诉他也无妨。” 文无隅无法确定当中是否另有关窍,他已经不信任那位王爷,想瞒着,可曲同音若知晓,等于渊澄也知晓,那此事将会如何,掩盖?从中阻碍?或者更深入调查? 徐靖云头点得迟缓。 以前和文无隅也算得上亲近二字,但对他的事却一无所知。 徐靖云是耿直,不是脑子不会拐弯,自是多少体会到文无隅是个心事绝不外露顾虑很多的人。如今迫不得已,向他开口,居然还顾及到他的处境,不想叫他为难,他心里也不知该作什么滋味。 果然一个人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的曲同音,心里有头驴拉磨似的踌躇半天,都回到城中主道了,还是开了口问,“文公子跟你说什么了?” 徐靖云答得毫不犹豫,“他想了解文大人遇难经过。” “没别的了?”曲同音其实没多八卦,他就是惦记文、渊二人的孽缘,总想给渊澄搭个桥,奈何找不到机会,早知文无隅会把徐靖云叫走询问,应该知会他为渊澄美言几句。 “有。”徐靖云回得更干脆,然后也不顾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牵住曲同音的手,眼神是再诚恳不能,“可我暂时不能和你说,待事情有了结果,我再一五一十告诉你,行吗?” 曲同音一愣,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手牵手,可不羞臊人,忙把手往回抽,可徐靖云握得紧,已经有人怪异得看他们,他还是不放,曲同音只好答应下,“行,我不强迫你,先撒手。” 徐靖云闻言,那笑里满满都是宠,手愈发牵得紧,藏在宽袖里,就这么继续走。 曲同音心虚地回头一眼,随行两个牵马小厮看天看地看四方,反正看不见他两似的,再见周遭路人也未刻意留意这边,便暗暗嘆了一口气,由着徐靖云牵着。 那厢渊澄忙得昏天暗地也没忘今天是文大人头七。 远远便看见街头信步的二人。越近,便瞧见他们挨得极紧,那衣袖下不用说也知道两个人做什么。 他别提多心酸眼红,脚下使劲一蹬马腹,飞快得从二人旁边过去。 这两人看清前路来的是王爷,松开手准备问候,却眼前只有一阵风捲起的尘土。 灵堂里,瀰漫着香烛燃烧的气味,让人压抑。 谢晚成此时在院外站着,站了有一阵子,他实在看不下去母子二人不言不语地只顾焚烧纸钱,都不曾哭过,这种不正常的平静,让人心疼,也很可怕。 马蹄声中掺着脚步声。谢晚成循望去,小道旁有一片斑竹,竹叶嘶嘶地摇。 一会儿拐弯处出现两个人影。是渊澄和连齐,一前一后。 谢晚成登时怒火中烧,迅速跑进屋里,提出一把剑,剑鞘半路丢下,锃亮的剑身横指前方,眸子里杀气腾腾。 院外,连齐先一步挡在主子面前。 “你让开!”谢晚成低吼。他今天就算拼死也要为堂中那含冤受屈的母子报仇。 连齐自不会退半步。 渊澄目似寒潭,早见不惯谢晚成以师兄弟的关系巴巴地跟着文无隅,“我来弔丧,与你何干?” 谢晚成冷哼,把剑往前送几分,几近抵住连齐胸口,“我是你,早当以死谢罪。何敢厚颜苟活。”
第151页 渊澄不屑地撇开眼,从连齐身后走出,迳自往前迈步,“如何谢罪,也是我和之间的事。” 谢晚成剑锋一偏,“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算得什么!” 渊澄不语了,沉默片刻,抬脚往一旁绕开。 谢晚成立马提步,剑光一闪,破空疾刺。 渊澄定身,人后倾,剑刃堪堪从他鼻上一寸划过。 一个闪避有余,一个穷击不舍。 连齐愁眉,万一主子真动起气来,怕是非折了谢晚成志气,叫他难堪不可。论武功谢晚成远远不敌。 十数招后,渊澄当真不耐烦,边闪避边道,“连齐,剑给我。” 连齐闻言呆了又呆,握着剑柄要拔不拔。主子是真气恼了,否则断可徒手制服。用剑,意味着不再保留,要他死得心服口服。 这时,宅院里传来救命的声音,“师兄,住手。” 渊澄蓦地立住,朝那厢望去。 谢晚成却仿若未闻,也不较什么趁人之危小人君子,倾注杀怒的剑锋,半分不动摇,目标只有那致命的喉颈。 连齐见主子呆立,即将剑锋迫喉,他手中的剑连同剑鞘脱手掷飞,大喊,“谢晚成!” 谢晚成略一迟疑的瞬间,剑身被击偏,剑尖擦过渊澄喉颈的皮肤,留下一条细长的红印。 “别叫母亲担心。”文无隅走近,低声,柔柔地含了点责怪,“回后房歇息去吧。” 谢晚成不动,泣血一般眼底浮红,面前这个人分明哀极痛极,为何要忍耐克制。 长嘆一记文无隅抓住他的手往宅院牵,苍白的脸上勾起一丝诡谲的笑意,声线压得极低,“杀人脏手,不如诛心。” 谢晚成诧异得看住他。 文无隅言罢,拍拍他的手背,摆了个眼神示意他回屋。 风戏竹林,声声缱绻。 连齐已不见身影,林荫下二人相对而立。 渊澄目光不定,适才那两相执手的一幕在他眼里隐隐地凄楚着。 “王爷百忙之中前来弔唁,感激不尽。” 文无隅恭恭敬敬施礼,将两人推到了天各一方,可望不可及的遥远。 渊澄呼吸一滞,方才剑锋之下处变不惊的从容浑然消失,唯唯诺诺的,他说, “要骂要打都随你,何必…”何必言不由心。 文无隅嘴角弯起,竟还能笑,打断道, “王爷此话抬举了。” “你不要这样…”委实罕见,多么威风堂堂的一个人,竟也会央求别人。 文无隅像被这怯怯的语气惹得不快,立马沉下脸声寒三分,“王爷频频来访,想必是担心身世的秘密外泄。” 渊澄眸光一动,正要回说不是,文无隅自顾道,“在下虽无报国大志,但眼下时局不安海内肆患,天下兴亡,苦的是百姓,吾亦是万民之一,不想受苦。王爷尽可放心。” 渊澄苦笑,大着胆子望进他眼里,“我在丘临说的是真心话。你不原谅我是该的,你想去江南定居,或者远游,什么都依你,只是…你不要拒我千里。” 他恐怕文无隅自管自地牵扯别的话题,一股脑将心里话道出。 可文无隅像听了什么怪诞不经的故事,开始遏制不住地发笑,狂悖、放肆、压在喉咙里的森人笑声,叫人发憷。 渊澄呆住,那恍若陌生无比轻傲的模样,像把他踩进了泥里。 终于文无隅不笑了,眸色却凌厉逼人,在他脸上肆意,“王爷对一个万人可骑的娼妓动心,不觉得荒唐?” “不荒唐,”尽管那眼神如锥子般,渊澄还是贪婪地领受,急着表明心意,“只要你对我也有这份心…” “那就更荒唐了。”文无隅猛地甩袖转身。 渊澄噎住,垂下眼,尽是凄楚不能,心底却还坚持着他对自己有心,不过碍于仇恨纠葛不肯坦白而已。 各自静默一段,气氛有所缓和。 文无隅望着幽幽竹林深处,语气如是平静, “王爷的心意,总是与众不同。要说原谅与否,很容易。” 他转回身,活像渡恶的菩萨,神情诚挚且善良,字字清晰, “我原谅你了。” 渊澄喜出望外,眼睛倏忽一亮。 却下一句,仿佛藏着无数血淋淋的刀子,要将他凌迟。 “仅此,你还指望什么?” 第105章 指望什么? 指望人间有白首,同穴寄来生,指望轻衣快马啸千山,庭前白茶话生平。 酒入肠千百转,凉夜衾冷,月残影孤。 这王府,分明国之樑柱该当户限为穿,却朱门紧闭连个司夜的侍卫都没有。 冷冷清清的,像被黑夜吞噬殆尽。 府中内阁,从傍晚起,进出过几回送酒的侍从,里面的人已经好几个时辰未曾露面。 连齐一直守在门外,不敢轻易叩门。 他凝神静听,阁内不时有酒罈磕到桌子的声音,等了会儿里头悄无声息,他小心地推开了条门缝,就见人仰卧榻上,对着坛口直接往口中灌酒,怕是衣裳也吃了不少酒,榻边还有数个空罈子翻倒在地。 连齐将门带上,心里合计一会儿,便出了府门去。
第152页 “喝不少啊,该醉了吧。”漏液而来的是曲同音,扒门缝往里瞅。 正说着,人忽地坐起,歪歪斜斜地捞几案上酒罈子。 两人面面相觑,这么下去真要应了桑落酒经月不醒的美谈,美谈是美,可喝出病来得不偿失。 曲同音轻嘆,低声吩咐连齐,“叫下头煮碗醒酒汤。” 而后推门。满阁扑鼻的酒香,可靠近荼毒美酒之人,香得太过不免臭气熏天,曲同音捂了下鼻子,大咳两声提醒榻上软趴趴飘飘然的人有客到。 渊澄眼半眯,瞥他,不像醉生梦死的样子,至少没认错人,“你来做什么。” “怕你喝死。”曲同音伸手去拿他怀中的酒罈。 “别动。”渊澄护犊情深,啪一下打开他的手。 曲同音忙是收回,捂着手背拿眼翻他,“我有正经事跟你说,和文公子有关,你听不听?” “爱说不说。”渊澄不为所动,怏怏道,眸子里灿亮,却是迷濛状态,直愣愣看着房梁。 曲同音没想到他去了趟文宅遭受的打击如此之大,转眼之间就变得漠不关心,倘真如此倒非坏事,可怎么看,那冷漠之下都是一蹶不振。 “我不得不说你几句,”曲同音把酒罈推一边,直接坐几案上,端起一副大哥的姿态,爱深责切,“你对文公子真有心,就不该自暴自弃。到底是我们失策连累文大人,他父亲尸骨未寒,却要指望他好言好语相待吗?耐心一点,别逼他。” 渊澄这下有了反应,喝酒的反应,罈子一歪,又灌进一大口,灌得凶,一半淌进了衣领,气息起伏不定,眼里终于不再涣散,直勾勾望远,忿忿又委屈。 “你听没听见?”曲同音见他不吭声,拔高了音量。 “听见了!”渊澄似有不耐烦地回呛,深深吸气,他喃喃道,“我怎么敢逼他,也不指望了,指望什么……” 曲同音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只能顺着自己的话继续道,“总之借酒浇愁不是办法……” “是他自己说的,成王败寇,”渊澄神思飘摇,顾自絮絮低语,声音微涩,“我杀了这么多人,他也说没错。” 说着蓦地坐起,踢翻了脚边的空罈子,酒罈滚下了绒毯掉地板上沉闷的一声。 他盯着曲同音,满满不甘,隐隐责怪,“甚至他的父母,他也没说过半句恨,结果,什么善解人意,全是谎话!我有什么错,我不杀,死的就是我!他也能谋我杀我,何必拿冠冕堂皇的话骗我!” 曲同音怔怔,大抵揣摸到他所指,暗嘆一气,缓缓道,“他来京城进王府自是笃定文大人夫妇还活着,惹怒你不是明智之举。他当时说的也不全然假话,真假参半吧,可是宽容也有限度,如今文大人死了,他若还能理解,那真是铁石心肠了。而你,去体谅他的心情,又有什么难的。” 渊澄唇畔微微抽颤,也不知听进这番话与否,颓然埋低头, “他就是在我面前作态,对我…半分心思也没有……” “他找徐靖云了解过文大人遇害情形,应该知道不能全然怪在你身上,容他缓缓心神,会好的。” 曲同音一时语快,浑不知上午二人相见已然斩恩断义。 “是吗…怪不得…”渊澄语声恻然,肩膀微微一抖,像笑了声。 “怎么?”曲同音这才觉得不对,挪近他面前,将手拍了拍他肩。 “总归是我自作多情。你回吧。” 渊澄抬脸,漠然起身,脚步不稳地绕过他身旁,取了几案上酒壶,摇摆着斟满酒杯。 “别喝了……” 曲同音见他拿酒壶,正要拦,下一刻渊澄举杯,浅盏方碰到嘴唇突然被掷翻,人猛地往前,跌撞到窗户旁,对着痰盂一阵狂呕。 吐出来的全是苦水。 曾经的两相缱绻,曲意迎奉罢了。 怪不得,轻而易举地说原谅。 不恨,自然也就无爱,自然能绝情断意,自然不会在意说出口的话犹是万箭穿心。 死活不相干。 他彻头彻尾是个孤家寡人,作的一番自以为是的深情。 平静了有一会儿,饮下醒酒汤,渊澄还是靠坐墙脚,眼神空洞,魂如出窍。 曲同音心知问不出他到底为何这般,便另起话头,“明秀,悟性高,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放手让他自理政事。” 渊澄不语。 “到时你得空,和我爹叙叙吧,他总问起你。” “齐玦传书回来,你知道吧,钟鸣钟鼎已经伏诛了,不过要稳定军心还得多费时日,最好我们这边再行举措。” 渊澄依旧空睁着眼,听而不闻。 “明秀让我明天传旨百官,给文大人送葬。” 渊澄这时看向了他,语气不着情绪,“我说了不必。” “还有封赏旨意,要封文大人为护国一等公,还有文夫人。” “虚荣罢了,他不需要。” 曲同音一笑,意味深长,“话是如此,皇上却不能不赏,否则活着的人岂不寒心。” 渊澄垂首,沉吟片刻,“送葬就算了,封赏旨意你带给他,别宣读,免得惹他恼。”
第153页 “嗯。”曲同音应着,忽而眼眶一热,转脸往别处,清咳一声道,“你对他好,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渊澄眉眼之间一片灰败,浅浅浮起的笑意却释然一般,“他有文曲,有谢晚成,有师父,什么都不缺,我哪有什么好、值得眷恋,酒尽宴散。” “渊澄…” “我有你和老爷子,也不缺什么。” 渊澄一手扶墙站起,搭住他的肩往门口推。 “你还有连齐…”曲同音插了句。 “是,你快回吧,别叫人等急了。”渊澄打开门。 曲同音跨出门槛,停下来回看他,那厢却装作不耐烦地赶手催人走,只好转身融进夜色。 门旁连齐,刚想请擅作主张之罪,渊澄又是一摆手,顾自关了门去。 窗棂上,烛火勾映,虚影茕茕。 曾时的意气张扬,今已尽淡无痕。 作者有话说 觉得渊澄可怜的话,就想一想他是怎么欺负文无隅的平衡一下~ 第106章 封赏的圣旨,文无隅没曾打开看一眼,于墓前付之一炬。 功名利禄,活着无福消受,死后抵不过清香三柱。 文大人入土为安。 却未过半月,文夫人忽然病倒。请遍全城的郎中,说是虚劳成疾,脾亏日久,病邪已侵五内,悉心调养也恐难痊癒。 自文家突遭变故,身陷牢狱的文夫人便患上不寐之症,日夜多思郁结于心,加之牢中阴潮,饭食简陋,经年累月下来,虚损沉积。又逢文大人去世,多年自抑终成病势如山。 接踵而来的打击,让文无隅心力交瘁,半月下来清瘦不少。可母子二人一路心性,再疲累也不与人言,惯是自己扛着。 另三人被他打发去张罗点翠楼的生意,白日里就由他寸步不离得侍奉病榻前,夜里不时也要探望两三回。 如此一来,纵是江南风水好,可文夫人病体实不宜舟车劳顿,只能先在京城将养。 这天徐靖云孤身拜访文宅。 还是在后院叙谈,可眼前之人却比月前憔悴甚多,面色暗淡,连是握着壶柄的手,宛然穿了层皮的白骨,枯藁森人,徐靖云心惊,未等他坐定便道,“文大人已去,文夫人尚在,你必得节哀保重才是。” “谢了。”文无隅浅笑,把将茶盏放他面前。 徐靖云抬手接了一下,左右顾望,“文夫人不在府里?”前两次来都有见到,即便可能打扰,仁孝礼仪,高堂在上,该有的礼还是必须的。 “母亲不宜见风,就免了吧。”文无隅婉言,“你此来,可是查到什么眉目了?” “文夫人病了?” 徐靖云本是无心问了句,问完忽而有所想到,表情认真眼神执拗地,两眼直看着他,似非要得到真实回答才罢。 其实文夫人生病一事没什么好隐瞒,何况徐靖云是友,好意相问,他没必要胡言搪塞,便如实道,“是病了,大夫瞧过,不大好,需得小心将养。” 徐靖云听得心里一惊,严肃道,“多找几个大夫看看,城里有些无良医者,打着神医的旗号干的都是坑蒙拐骗的事。” “好…”文无隅应着,不再多言,端盏呷了口茶。 徐靖云不安,转念又道,“还是请宫里的御医来瞧瞧吧。” 文无隅愣了瞬,有些哭笑不得,徐靖云这人,一旦好意被接受,可真能操心,“御医岂是随便出宫给百姓看诊的,再者也不见得一定比民间大夫医术高明。” “那也没坏处不是,你若许,我叫同音帮忙去请…”徐靖云脸上一燥,吞了声。 文无隅莞尔,“你不嫌受累,曲大人也愿意的话,就多谢了。” “嗯…”徐靖云闷头喝了口茶,才接道,“之前你说的事,我查到了。袖箭这等暗器禁军一向明令禁止私带。” 文无隅听得这句心底一沉,但又听他道, “不过卢克取代肖何提领禁军后,禁军内部便分成两派,一派就是邰莒。二人从前也是龃龉不断,卢克上位之后双方明争暗斗更是变本加厉,表面上虽不至于各自为政,但暗地里邰莒独行其是,屡犯军规。那日朝殿上,我曾听他说他本是在僻远宫苑当值,后擅自离岗,才察觉宫中有变赶来护驾。听邰莒一派幸存的交代,袖箭是他们闯宫之前临时分发的,且不是人人都有,邰莒下的令是伺机射杀王爷。” 如此看来,文大人实属池鱼之殃无辜枉死了。 徐靖云微不可闻地嘆了声,见文无隅低眉沉思,他措辞着问道,“你、是不是怀疑有人蓄意暗害文大人?” 这个‘有人’,是谁,实在不好宣之于口,纵观整个朝廷,谁会想要置一个隐退多年的老臣于死地。 非要阴谋论的话,单从能力与客观事实相结合来看,徐靖云能想到的,大抵只有一人,可那人没理由更没必要这么做。 文无隅笑了笑,微微摇头。纵然伤心至此,他倒也不得不承认,完全想不出为何王爷要他父亲死。 “这事麻烦你了,只不过求个心安,就这样吧。”文无隅默了会儿,否认了他的问话。 徐靖云听他如是说,也便不再追问。
第154页 天色尽暗,曲同音才从宫中回府。 两人一如往常在书房打发就寝前的时间。 曲同音惊奇得发现,那半靠书柜的人,半天没翻一页书。 “我说…”曲同音出声喊人回魂。 “你先别说,”徐靖云魂回得也快,接了话就滔滔不绝,“我想了想,还是得你出面,我怕是请不动那些御医。我今天去了趟城郊,文夫人病势不轻,我自作主张,想请你出面请几个御医过去瞧瞧。” 曲同音呆头鹅一般望着他走近前,张口却是偏题的话,“你去见文公子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徐靖云眨眼,他一整日在御前劳顿,自己哪得为这事特意进宫告于他。 曲同音板着脸,声吊高,“你说啊!” “我、我没法跟你说啊。”徐靖云呆呆讷讷道,很是无辜模样。 “怎么叫没法说,嘴长你脸上,谁捂你嘴了?”曲同音气势涨高,不依不饶。 徐靖云没见过他这般胡搅蛮缠的样子,明显没缓过来,光眨眼瞧着他。 曲同音也没要收的意思,站起身背对他抱手靠桌案,一张俊俏的脸十足冷淡,“那好,换个,之前他叫你做什么,现在能说了么?要是还不能……” “能。” 徐靖云脱口就道,而后在时不时的冷眼一瞥下,将原委悉数道出。 只是曲同音听罢,神色反而结了一层霜,冷漠的眼神将他上上下下得打量,“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人家文公子呢?人家现在自由了,你有机会了?” 徐靖云舌头打结,“你、你说的什么话,我岂能有那心思。” “没有?瞧瞧你的样子,心都要跳出来了吧!” 曲同音拿手指猛戳他胸口,然后端着一张吓死人的脸拂袖而去。 出了府门,他恨不能仰天大笑。这么大个人在他面前受惊无措的模样,活像刚出生的小兽,可怜极了,甚得他心。 这路去的怀敬王王府。 一进门,他的心情就好不了了。 这一月来,人像被夺了魂魄似的,看着就没精神气。 渊澄对他的夜访全不在意,顾自埋脸专注批写书文。 烛火照得满堂通亮,让人目眩。 曲同音坐一旁客座,茶喝一盏,书案前的人没抬一眼。 “我说…呸…说什么说…”曲同音一想起方才之事就想笑,便自打一巴掌提神醒脑,正色起来看向前方。 殊不知这一举动被渊澄看个正着,眼神跟看傻子似。 曲同音清咳着站起,“文夫人病了,请御医过去看看吧。” 渊澄搁下笔,眉心蹙起,“什么病,凶不凶?” “不知,徐靖云今天去了趟,我看他挺着急,该是不轻。” 渊澄思量片刻,“这几天,你私下把太医院的全都叫过去走一趟,用什么药也都从宫里拿。” “好。” “他们之前在刑部大牢,可有过病痛急症?” 曲同音微怔,这问题让他些不爽快,“你没曾告诉我他们的身份,我又如何得知。关在重犯区,一般而言三餐正常,无例外情况也不会加刑拷打,便是没苛待,也绝对算不上厚待,你不是不知,大牢可不是山水之乡,牢饭也不是饕餮盛宴,说句难听的……” “行了。”渊澄打断他,手指摁揉鼻樑,覆水难收,能怎么办。 曲同音自也知他烦心,语气便舒缓下来,“这些天你没去看过他?” 渊澄还是低着脸,摇了下头。 “你再不去,要被人撬墙角了。”曲同音半真半假悻悻道。 渊澄不解地抬眼。 曲同音拿杯盖敲杯口,酸声酸气,“徐靖云,想横刀夺爱,你怕不怕吧?” 渊澄唇角斜勾,蔫坏地一笑,“他们要能走一起,哪能轮得到你。”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曲同音呆了下,朝他递白眼,“有你这么损着安慰人的吗?他是美玉,我差不了不成。” 渊澄笑笑,不再与他辩,敛容提笔疾书。 烛火嗤嗤,连连爆灯花。 曲同音坐着不走,渊澄也不赶,两人就这么听着灯花爆声,各有所思,各不妨碍。 约摸一盏茶时间,连齐禀告,徐靖云在王府外徘徊了有一阵子,问他又推说不必通报。 曲同音意外,窃喜不已,没曾想这榆木疙瘩居然也能开窍。 随即便立马告辞,面上不露声色。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也得有仁仁之心,不能把鞭炮在别人家门口放。 曲同音前脚跨出王府大门,那厢暗处的徐靖云便露出脸来,惴惴不安地迎上前,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曲同音一张脸拉得三尺长,可坐上马车,就开始安耐不住了, “有屁快放,没有就各回各家。” 徐靖云哪消受得起这般疾言厉色,讪讪地真开口了,“我保证再也不私自去见文公子。” “是吗,”伸手只见人影的车厢里,曲同音仍旧拿眼斜他,“拦得住你的人,拦得住你想人家的心吗?” 徐靖云无奈至极,委屈巴巴,“那你要我怎么做才肯信?”
第155页 “怎么样我都不信。” 徐靖云不吭声了。 黑洞洞的车厢,只闻得呼吸声此起彼伏。 这段沉默直到曲同音将要憋不住时,身旁之人扣了扣车厢,失落地喊了两个字,“停车。” “你敢!”曲同音心里一急,不知这话吼的是谁,只是车速突然一下加快不少。 “你今天敢下去,以后就别来见我了。” 徐靖云听得这句,嘆了口又深又长的气,而后扭身,准确无误地捧住了曲同音的脸,对着那张磨人的嘴就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这下换曲同音措手不及,终于是破了功,连笑带骂字不成句地嗔怪, “你…流氓…无赖…呜…回家…回家再…” 第107章 这几天文宅来客络绎不绝。 俨然达官贵族的府邸,来的都是太医院德高望重的名医,连年近七旬的前任太医令也被一路轿辇抬过来看诊。 这架势委实有点吓人。 说法其实和城中大夫大同小异,只是用药上多些罕见名贵的药材。 因此大抵半个太医院都光临了一次文宅,文无隅终于叫停。 病况既已确认无疑,也就不必搞得这般声势浩大。而且日日把脉、探针,文夫人没少受折腾。 曲同音第一天时领了御医过来,中间几日有小厮带路。 这天他来是受人之託,请老御医亲自出山问诊。结果无出不同。既然文无隅说不必再请御医过来,他也便同意了。 “这几天有劳曲大人了。”文无隅诚心道谢。 “不妨,我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话里另有所指。 文无隅那点浅浅的笑意没减半分,不打算问那到底是谁的花。 曲同音前晌打翻的醋罈微微还泛酸,于是硬着头皮接道,“我今天来是受王爷嘱託,也让张老给你瞧瞧脉,你不为自己,也为得文夫人保重身子不是。” 文无隅默了片刻,点头答应。 老御医认认真真探脉,边道,“文公子是否夜里少眠易醒?” “是。” “胃口如何?” “尚可。” 老御医闭着眼,不时地轻晃着头,又把了会儿脉,最后道,“文公子的脉象较常人虚滑,不过无大碍,只是你要切忌过分忧思,少食寒凉之物,最要紧手脚不可受凉,你手部及脚部的穴位各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若为风寒入侵,调治不当,极有可能落下病根。至于少眠,老夫这就开一副药方。” 曲同音坐一边旁听,这番话不免让他想起曾时在大理寺天牢所见的那场惨绝的针刑,受刑的正是眼前这位仿佛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的文公子。 文无隅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回看一眼,那怜悯的眼神,让他不禁轻笑出声,“曲大人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曲同音移开视线。 这边老御医把药方交给他,嘱咐几句之后,说道,“文夫人的病…” 文无隅诧异蹙眉,以为老御医习惯于官场周旋,而凡事都有所保留,急忙问,“有什么不妥?老先生直言无妨。” 老御医蔼然,忙接道,“文夫人只要照方服药,自会有所好转。老夫以为药理是其一,心绪的疏解也尤为重要,许多病症,其实病在心,老夫冒昧,想来文大人夫妇这些年漂泊异乡,备尝艰辛,但二人相依相伴,从未离弃,而今文大人骤然辞世,虽说有子为伴,可于她而言,仍是莫大的打击。必得好生开解。终日卧床也非好事,车马劳顿于病体不利,适当的走动并无妨碍,” “多谢…”文无隅认真听着。这些话,来来回回这么些医官郎中,没一个往这边说的。 这厢曲同音笑问道,“张老如何得知只有文大人夫妇二人相伴?” 老御医笑得和婉,“王爷爱护文公子,老夫略有耳闻吶。” 曲同音恍然,他倒把这茬忘了。怀敬王生辰那日,又是赏赐又是鞭打,动静可不小。 送走老御医,曲同音没立刻离去。 文无隅自然不能赶客,陪坐着等他未尽之言,神色却比方才凝重许多。 曲同音心知为渊澄讲好话和自取其辱没什么两样,这不,还没提,人家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先拉下了脸。 “其实吧,你也知道渊澄很是自责,”曲同音壮士断腕般开口,“就是过不去自己那道坎,我能理解。” 文无隅定定看着他,“曲大人是否误会?” “嗯?”曲同音愣住。 文无隅发笑,“难道曲大人以为在下煞费苦心是为了和王爷谈情说爱两情缱绻?” 曲同音听明白了,眼神黯淡下去,“人非草木。” “话是没错,但看对谁。”文无隅淡淡接道。 曲同音苦笑,这便想起那日渊澄醉酒失态所为何故,“这么说,你跟他直言了?” 文无隅默认,擎起茶壶为他斟茶,总是不忘待客之道。 曲同音满带质疑的眼神,打量他,“你绝非薄情寡义之人,朝夕相对肌肤相亲你也毫不动心?” 文无隅不着情绪地与他对视,答案不言而喻。
第156页 曲同音反而笑起,“那徐靖云对你有什么用处,让你另眼相待。” “徐大人心性纯良,做朋友还是不错的。” “那你也可试着把渊澄当朋友,你既然能接受他的好意,证明你们尚有余地不是吗?”曲同音话接得极快。 文无隅一愣,原来是在这给他下套,话虽咄咄逼人,但看眼神却不失诚挚,他盈盈一笑,“你们两真是意气相投,尤其爱替别人操心。” “方才张太医的话你也听到了。”文无隅敛容正色,“敢问,文大人夫妇漂泊的异乡是在刑部大牢吗?” 曲同音哑然失言。新君继位后,对那五位前朝老臣现身朝堂的解释,是侥幸生还亡命他乡幸得寻回,旨意如此,但渊澄未置可否。 文无隅继续道,声色见冷,“为大局重,怀敬王甘做鹰爪迫害忠臣之事,天知地知,不可为天下人知。计较,便是不顾大局,不计较,你说,冤是不冤。” “难不成你要他死?”曲同音闻言,神情三分惨澹七分凝重,他才算意识到,那二人之间不止爱不爱恨与否这般简单。 文无隅不作答,一抹讥诮挂唇边,“会不会怀敬王为此而起杀心,毕竟留着他们,随时有被揭发的可能。” 曲同音气息乍涌,愤然道,“你、你知不知道,你这话要说给他听,那是在剐他的心!” “只作假设,并未定论,你何苦动气。”文无隅眉头一皱。事实上,他确实刚刚才有的这个想法。 曲同音深呼吸,平复情绪。 隔了段沉默,他悲悲凉凉地摇头,苦笑,“我只知文公子城府过人,原来如此之深,我自认了解渊澄,没有十分也有七分,就凭你方才这话,论心思,他不及你一半,你够绝情的,无论如何你至少在他身边待过一年两载,他是什么样的人,多多少少也该有所感受,你如何狠得下心这般揣测他,他在你面前悔恨无极的样子,你当真视如不见?那样子像装的吗?” 说着顾自哼声一笑,“不对,你一定以为他是装的。” 文无隅垂眼听着,被如是指责他依旧波澜不惊,十足要应证那绝情狠心。 最后曲同音长长嘆气,理智尚存,“罢了,我言尽于此,就不自讨没趣了。文夫人所需药材,每天会有人给你送来。告辞。” 文无隅跟着起身,送到门口,又目送至他钻进车厢,才转去看顾文夫人。 曲同音别提有多气难平,也不进宫了,直接奔王府。 傍晚渊澄回府,听侍从报说曲大人候等两个时辰,以为文无隅那边状况不好。 却不料曲同音没见急色,闲闲地饮茶翻书,怡然自得。 见了他偏是装模作样地不出声。 渊澄拿眼冷他,“你在这虚度一下午,就是为了喝我府里的茶?” 曲同音又呷口,才放下茶盏,书一合,郑重其事,“大哥的话,你听不听?” 渊澄应道,“看是什么话,中不中听。” 曲同音气笑,“我呸,哥能害你不成。” “你倒是说啊。”渊澄最不爱看他摆出一副大哥模样,往往这种时候,说的话十有八九都不中听,在他看来也没什么至理箴言。 曲同音哼他一声,不情不愿地开口,汇报此前文宅之行,说着说着,便说到要紧处,没错,他将那句剐心之言复述了一回。 渊澄如数听进耳中,神色铁定没好。 最后曲同音语重心长地劝,“听哥一句,尽了责就罢了,好聚好散,由他去吧。” 岂料渊澄的看法同样让他震惊, “他那般揣测也没错,所谋不同,所想自也不同。” “你、你居然替他说话…”曲同音结巴。 渊澄自嘲一笑,“他把我尽往阴谋诡计上想,也不是第一回了。”江南道之行,不就气得他白白在烈日下暴晒。 曲同音忽地拍桌,“我想起来一件事,徐靖云告诉我,文公子不解禁军为何藏带暗器,着他做了番调查。我当时居然没想到,他早就怀疑文大人遇害是你所为。” “这事你怎么没和我说?”渊澄皱眉。 “我…我也是前几天才得知具体…当时在气头上,给忘了。”曲同音讪讪然笑了笑。 其实邰莒与卢克不和一事早已知晓,邰莒善妒、急功近利,这点该是学承肖何。他不怕死地跳出来护驾,从表面上看,并无不合情理之处。 渊澄沉眉,思虑片晌,道,“当中始末,还是有细查的必要。” “袖箭这点是有蹊跷,可邰莒已经死了,活着的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从何查起?” 渊澄摇头,查到查不到,总归不亏心便是了。 第108章 文夫人病体见好,可心里的病,却非千年人参天山雪莲能医得好的。 人死不能复生,这道理浅显,人人都懂,没有谁愿意怀揣一颗阴霾灰暗的心活着。可有时候越是劝自己看开些,越管不住地偏要去想。 文无隅何尝不知母亲在他面前不过是强颜欢笑,极力配合他的提议,想表现得已然痊癒已然放下也是为使他宽心罢了。 多少回夜深之时,那低声压抑的抽泣,让他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房外不敢推门。
第157页 这一切谢晚成看在眼里,干着急,左思右想建议他带上文夫人回白云观。 文无隅稍加思虑,觉得可行。 娄瀛山山高路陡,外人上山自是如此,但其实有条平坦的直通之路。白云观世外仙境清修圣地不消多言,难得的是师尊居静道人,与文家颇有渊源。年过百岁的老人鹤发童颜,道行之深不可测,如何的看淡尘世,如何的超凡脱俗他们深有体会,文夫人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来开解。 敲定主意后,谢晚成隔日便先行一步回白云观,一来报知师父,二来稍作打点。 文无隅则开始置备药材。药方上有几味药并不好找,几经周折,预计的行程便耽搁下来。 最近几天,文无隅总感觉院外有人,走出去一看,又只见竹林摇曳。 这一带地处偏僻,周围并无人家,不可能是过路人。 就在他以为自己疑神疑鬼时,文宅来了个不速之客。 面生,武夫装扮。 来人利落抱拳,看样子训练有素,闷头道,“我家主人请文公子移步叙谈。” 说完笔挺挺立在那。 这副身姿举止倒是眼熟,很像宫里的禁军,也像官家的府兵。 “你家主人是谁?”文无隅其实猜到几分。 那人目光瞟了下,四下无人还是不报其名,只硬声道,“主人为平湖之约而来。” 文无隅眸光一暗,果然是齐明秀,“在哪?” “不远。”来人随即侧身,待他迈出一步,才先行前头领路。 往城中方向的主道约摸走一炷香有条岔路,沿羊肠小路进去,没多会儿便看见一处残破不堪的凉亭内,有个人背对而立,锦衣玉带,身侧一束明黄色的扇穗轻轻摆动。 听见脚步声齐明转过身,哗地一声收起摺扇,将手交握后背,冷漠着一张脸,看他走近。 侍卫早早就停步,守在不远处。 今非昔比,短短几月,齐明秀俨然变了个样,眉宇间生出几分帝王相来,实有些不怒自威的凛然正气。 走进凉亭前,文无隅深深吐气。 正打弯膝盖要跪大礼,齐明秀冷硬道,“免了吧,心不甘情不愿,有什么好跪的。” 文无隅便当真站直,又退旁几步。 “你要的已经给你,为何还在京城?”齐明秀斜眼看他。 “家母缠绵病榻,不宜远行。不过已有打算,过些时日便走。” 文无隅垂着眼帘,微微弓背,一副低人一等的姿态,确实该如此,谁敢跟一国之君争高下,何况他早已将倚仗丢弃,无恃有恐,必得识时务。 “託辞!你根本没想走!不就是仗着渊澄以为我不敢动你!”齐明秀厉声厉色。 文无隅把脸抬起,直视不讳,心平气也和,“御医来看过,你不信问一问便知。”他倒想把齐明秀当皇帝看,可齐明秀没把他当平民,讲起话来还似从前那么的含酸捏醋,又如是‘平易近人’,这是打心底视他为对手,够抬举他的。 齐明秀闻言,困顿一瞬,怒从心头起,猛地一震衣袖,“他、他居然擅作主张!” 文无隅懵了一下。 齐明秀若知此事,又岂会不知文夫人病况不宜劳顿,想他也不至这般蛮不讲理。 可话已出口,他要是揪着这事不放,怕又生出什么变数来。 文无隅忙接道,“在下确实有意离开京城,只因药方上有几味药材,城中极为稀缺,需得多等上半月。” 齐明秀看向他,将信将疑。 文无隅把脸垂低,“那几味药宫里很多。” 齐明秀瞧着他,讥笑,“想得倒挺美。” 文无隅垂头不语,齐明秀目光刀子似的打量他,仍有犹疑,“这么说你真的打算走了?” “真的。” “没告诉渊澄?” “除了你,谁也不知。” 齐明秀沉默一会儿,眼底寒意腾升,“抬起头来,看着我。” 文无隅于是抬头照办,面前之人白洁无暇的脸上,双眼透亮,眼中的光芒却冷鸷骇人,听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你若再食言,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陆续几天,早起的文武曲总能在宅门口发现一只药箱,里头正是稀缺的那几味药材。 都是分批送来的,一波一波,而且专挑夜深人静的时候。自不必说想瞒过谁人。 最后一回药箱里放了张字条,说够他半年用度,余下自理。 不得不嘆齐明秀为了让他离开,颇费了一番心思。 但奇怪的是,文无隅还是感觉有人窥视这座宅院。 他以为是齐明秀派人暗中监视。 而这天,和文夫人散步回来时,他隐约看见了那竹林边一闪而过的人影。 回到屋里之后,他便在大堂站着,定要看清藏头露尾之人是谁。 结果,看见半片衣裳他就知道是谁干这偷偷摸摸的行径。 待他走到竹林那边,人已经无踪无影。 好巧不巧傍晚下了场雨,渐渐入秋的夜,经这一场雨不免有些沧凉。 文夫人因此染上了风寒。 如此一来行程又将延后。这倒无甚要紧,让他气恼的是,那偷摸窥视之人孜孜不倦,原先隔日一回,这些天日日都来。
第158页 能干出这种事的,天底下除了渊澄没别人了。 他自觉已经够克己,只是听曲同音说文公子不仅精神憔悴,更加单薄不少,虽然御医诊过脉,人无大碍,可他非想亲眼看一看。 纵是多情总被无情伤,反正他认栽。 只不过这一看就跟中了邪似的天天想来,见不着人,光瞧瞧影子看看院子,也够心满意足。 他隐隐觉得已然被发现行踪,然而甘冒自取其辱的危险,这天他还是来了。 和往常一样大老远便下马步行。 风浣竹林,悠然中丝丝躁动,一如他的心情。 拐过前面的弯口,便可见清雅小院。他一般在弯道口驻足,而后借这片茂盛竹林的掩护,偷得一星半点的自愉。 正当快到那被他折断过一根枝丫的斑竹前时,弯口的另一边,露出小半侧影,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长身而立,衣裳和发丝微微被风吹扬,在空中小心翼翼地撕扯着。 渊澄呆怔片刻,落跑的念头转瞬之间化作一声暗嘆,认命地往前走去。 被逮个正着不是没理由。每回都是这个时间前后,差不过半个时辰。 “别站在风口。”渊澄先开口,想必他等了有一段时间。 文无隅真听了这话,往他来路走。 一段要命的沉默后,还是渊澄先讲话, “你瘦了很多。” “赖谁呢。”文无隅眼底无波,望别处, “赖我。”渊澄无限唏嘘。 文无隅看他一眼,撇开,“以后别来了。” 渊澄整个人灰败下去,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要走了吗?”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萦绕了很久。 文无隅眸光闪了闪,以为囤买药材之事做得如此隐秘还是被发现了,索性直言,“迟早要走的,王爷不是知道么。” “什么时候?” “未定。” “你临走之前我偶尔来一次也不行吗?我只在这,保证不出现在你面前。” “不行。”文无隅回绝得果断。 渊澄表情更丧了,眉目之间充盈央求之色。 文无隅冷漠侧身,避开他, “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渊澄无望透顶,反生出破罐破摔的心情,非要挨这一刀,“我愿意犯贱,你尽情骂吧。”莫论什么卑鄙无耻下作这类字眼,骂了才痛快。 文无隅忽地回身,眼中怒意火明灭不定,这种无休无形的纠缠让他厌烦至极,心口的话便冲上了喉间,冷若寒霜,“你低声下气的样子叫人噁心!” 四目相对,渊澄在那眼里看见了,这是句真心话,发自内心的看不上他,从来也不曾! 这一刀远比他想像的疼,他勉力勾起个笑容,奇苦无比。 文无隅见他笑,血气就翻涌不止,“不妨告诉你,即便父亲没死,吾亦会想尽办法离开这里,利用任何可用之人,包括当今皇上,江南道之行就曾与他立下约定,你大可去问他。你以为这个想法是到今天这步境地才有的吗?吾自到京城,无时无刻不在谋划!便是路痴也是假装,你偏就信了!可笑不可笑!” 渊澄如遭雷击,竟一时缓不过神来。 “你自以为情深如许,自以为尽在掌控,可从始至终你都只不过自以为是罢了。这正是你的可悲之处。” 文无隅语如滚雷,轰然炸响之后断然抽身离去。 渊澄定在原地,脑子里反反覆覆是文无隅一番自白。 他仍记得,倒背经书的文公子,侃侃论道的文无隅,那酷刑之下不惊不燥的从容,惹人又气又恼又不忍的痴傻。 方才言语刻薄之人,不是他熟识于心的那个人。 这个人,叫文若,他不认识的文若,是真实的,浑身利刺有血有肉的凡人。 第109章 谢晚成从娄瀛山回到京城已是半月后。 文夫人风寒痊癒,药材也差不多齐备,文无隅便定了下启程日期。 出发前一日午后,谢晚成进了趟城。他前思后想犹豫几天才决定和连齐道一声别。 此一去,未知是否还会来京城,左右相识一场,告个辞也算有始有终。 谢晚成猜到人可能不在,果不其然黄昏时分才见连齐驾车回府。 他自是知道马车内是谁,却不管,磊落坦荡地迎上前。 连齐一下警惕起来,这次谢晚成若要动武,他可不会再袖手旁观。 渊澄推门下车,瞧见了他,立在车前。 “我来找你。”谢晚成只望着连齐。 渊澄淡淡瞥过眼,没作声,转身往府里去。 这是默许了。 连齐跳下马车,把缰绳交给侍从,“何事?” “换个地方说。”谢晚成一刻也不想在这王府多待,说着便抬脚走。 连齐迟疑了一下,尾随而去。 “我要走了。”周遭寥寥行人,谢晚成徐步,直截了当道。 “哦。”连齐一步后跟着,语气平淡无味。 “他是他,你是你,相识一场,理应跟你说一声。” “嗯。” “上回我要是真把他杀了,你会怎样?” 连齐木然看向他,语气淡而坚定,“那便只能为敌了。”
第159页 谢晚成无声笑了笑。当时情形看似生死一瞬,但那一瞬之间,必死之局也变幻莫测,武力悬殊之下,他得手的机会并不大。 过一会儿谢晚成侧眼看他,另起话头, “真遗憾没和你好好切磋一回。” 初识之时曾交过手,不过到后面都累了,变成纯粹拼拳脚蛮力,没能分出个胜负高下。 连齐投去一眼,声色仍旧平淡,“输赢对你来说很重要?” “倒不是输赢的问题,和不相上下的人过招才有意思。一招定输赢哪有乐趣可言。”谢晚成接道。 也许他想说的是棋逢对手,山水遇知音,对手尚能论得上,知音未免有些牵强。 连齐雷打不变的脸,微微松动,有点想笑的意思。 谢晚成捕捉到了他脸上的一丝异样,“我说的不对?” “不分生死输赢的过招,是徒耗力气。你指的乐趣,我不懂。”连齐旋即恢复如常。 谢晚成长出一口气,嘆得刻意,“你不懂是因为你被束缚在一方天地里,不知世间还有高山流水,落日孤烟。” 连齐眉梢一挑,神色稍显不悦,这话里分明有种笑他胸无点墨是个粗鄙武夫的意味。 谢晚成忙解释,“书里的描述仅止于想像,和你亲眼所见亲身体会不同。” 连齐沉默了会儿,平缓地说道,“我不觉得束缚,你所谓的乐趣,也不值得捨弃恩情去体会。” 谢晚成干涩地一笑,“恩情为重无可厚非。你跟着他该不少年数,就不为自己想想。何况他的武功远在你我之上,犯不着你寸步不离地保护。” 连齐终于露出个笑容,明显的笑,领了他这番善意。 谢晚成见着,不由地眼睛发亮,他真以为这个人不会笑。 “王爷武功虽好,可他心软。前次不就险些死在你剑下。”连齐笑过之后微见愧色。 谢晚成闻言,目光暗了暗,“我承认,不是因为无隅,我恐怕不止死一回了。但你说他心软,我不敢苟同。枉死在他手里的人还少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连齐接道,“这就够了。他可以杀无赦,至少这样不会有危险。” 谢晚成怔住,这种不分对错无视罪否的绝对立己之论,未免过于骇人听闻。他难以置信此话居然出自连齐之口,难道为了报恩护主,连良知都可摒弃? “心软一次,就会有无数次。换作以前,你和赫平章三个,是不可能活着离开王府的。人的心性一旦转变,福祸变数就不一定了。” 谢晚成一时无言。倘若那位王爷一开始就杀了无隅,那么后来的种种也将不会发生。纵然杀人如麻树敌于天下,可天下人又能将他如何?他依然泰然高卧于尸山血海之上。 连齐见他沉默,学他的话问道, “我说的不对?” 谢晚成耸耸肩轻笑一声, “以你的立场来讲,大概没错吧。但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我虽然讨厌他,可不是叫你背弃他,只望你多少也为自己做点打算。” 连齐嘴角微微勾动,没对那一问作答。等了会儿他问道,“你走,文公子也走吗?” 谢晚成犹疑,想了想,回道,“他留在京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你为你家王爷着想,不妨也换位试想一下,他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连齐倒不像是为自家主子打探情报,很快地又问,“你这一去,不会再来京城了吧?” 谢晚成愣了愣,倒是他多想了,随即笑出一口白牙,眼神轻浮地扫他几眼, “那可不好说,若是有人念着我想着我,我还是会来见他的。” 连齐立马绷起脸,正视前方。 谢晚成呵呵直笑,羞人之言不收回反而变本加厉, “我是说真的。我在这京城就你这么个朋友,当然你愿意的话,你要不想见我,我还回来做什么。” 见连齐目光发直看着前头,似乎没听进去,他用手肘推了推他,“想是不想?” 连齐回过神,眨着眼茫然问,“想什么?” 谢晚成撇撇嘴,讨了个没趣,失意地顾自往前走。 连齐大跨一步跟上,忽然一只手臂展开揽住他肩膀。 谢晚成倍觉意外,心头一阵悸动,扭过头看他,却见连齐垂着脸,低声说道, “你此去若是游山玩水,自不必回这京城。若是回娄瀛山,想必长久的你也待不住。” 连齐说到这却停下,还是没抬脸,手臂箍得有些紧,这副样子和举动别说少见,根本不像他,似乎是在躲什么人,谢晚成便没心情高兴了,环顾一眼四周,稀稀拉拉几个百姓,街道另一边倒是有一个看身形步姿是习武之人,匆匆走过,拐进另一街口。 而连齐也立时松了手,退旁两步。 这前后差异也太明显了,谢晚成想不发现都难,受挫一般沉了声问,“那人你认识?” 连齐没立刻回答,眉间思绪盘绕,一会儿,才道,“按理说他应该和凌将军在边境整军,不知为何会在京城。” 关于这个凌将军谢晚成有听文无隅提过,但听连齐话中牵扯朝廷之事,他无心关心这些,也不便再问什么。 走出一段,眼看日头西沉,时候不早,谢晚成一脸幽怨地告辞,“我该回了。”
第160页 连齐摸出一块青铜腰牌,递给他,“若以后你到王府找我,拿这枚腰牌,会有人告诉我的。” 谢晚成喜色上眉,握着还留有余温的腰牌端详,倒没哪里特别,只是上面刻有连齐的名字,“这是你的私物,给了我你怎么进出王府?” 连齐表情纹丝不动,“我再做一个就是。现在王府里人少,都是熟脸,用不到。” 谢晚成嘴角僵了僵,收起腰牌,万分无语地沖他挥挥手,连句后会有期都不想说,迎着落日余晖而去。 渊澄照例在埋头书房。他终日往返于皇宫府邸,除了政事,一概漠不关心。日子过得了无生趣。往日神采不复,只因物换人非,云烟过眼终成昔。 今次见到谢晚成,他隐约预感文无隅怕是要离开京城了,欲待连齐回府一问,转念一想又作罢了。 却连齐一回到王府便往内阁去,主动叩门请入。 “主子。” 渊澄抬了眼默许。 连齐便跨进门,稍一躬身说道,“文公子许这两日将起行。” 渊澄笔尖一滞,怅然轻嘆又落笔,果然啊… 连齐没等到吩咐,便提起另一件事, “属下方才回来路上,碰见了张喧。” 渊澄眉间微动,笔下未停,“张喧是谁?” “凌将军手下,随我们一起回京的。” 渊澄抬了一下眼,思索道,“他不是该在边关么?” “是。”连齐回道,“潜入禁军暗中掩护的也是他。” 这事是齐明秀提议的,由连齐带去,因此他记得此人。 渊澄闻言将笔搁置,正经颜色看着他,“往清楚了说。” 连齐有些举棋不定,“当日…在朝殿外,似乎没曾见他…” 渊澄拢眉,身子微微前倾,语声见沉,“你确不确定?神武广场上也没他?” 连齐将头埋低几分。 朝殿门外的禁军一目了然,但玉阶之下离得稍远,后来包围朝殿时连齐只粗略扫了一眼,未曾细认,没有十足的把握肯定回答。 渊澄往后靠上椅背,眼波阴晴不明,缕缕忧思盘踞眉间,片晌听他道,“邰莒那一帮人查的如何?” “说辞未变,只不过有几个说是伤势感染过重,不治身亡了。” 渊澄听罢愁色愈浓,吩咐下,“你拿他的画像给他们辨认,务必尽快问出结果。” 连齐领命,退出书房便又出府去。 渊澄独自思忖久久,连指尖都有些轻微颤动。 那一百众人是齐玦军中精锐,擅长隐藏之外武功也属上乘。而擅长隐匿的士卒,往往其貌不扬,若不刻意留心,实难记住,有些或许怀有易容之术。 他当然希望文大人之死纯属无辜受牵连,可今次连齐的话,不得不让他往深处作想。若是齐明秀暗中所为,理由不外乎争风,目的也可想而知。而那个理由,才真真让他心寒。 翌日。 天朗气清,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一辆宽敞的双辕马车停在文宅院中,行装药材一应妥当。 只剩道别。 文曲不舍之情全挤在脸上,眼里水光闪闪,扭曲的五官写满哀切,左挎文无隅右挎文夫人,娇嗔地撒娇,“主子,老夫人,我…我捨不得你们…” 文夫人精神不错,笑晏晏替他揩眼角的泪花。 文无隅却已耐不住性子,这傢伙磨叽了得有两刻钟,一个劲撒娇, “行了啊,要不一起走?” 文曲努嘴,“我走了酒楼怎么办…” 酒楼重要,自由也重要,白云观山高地偏,非闷死他不可。走与不走的‘抉择’早八百年就‘商讨’过。 文无隅气极了,笑中咬牙,“点翠楼可是咱仅有的财源,你责任不小,知道么?” “我知道啊!”文曲天真且庄重得回道。 “你若真这般难捨,点翠楼就别要了,低价卖了吧。日子过得辛苦一些不要紧。” “这…” 文无隅趁他犹豫,忙牵了文夫人往马车上去。 文曲终于妥协了,吸吸鼻子,凑马车前,“那你们记得回来看我啊。” 谢晚成赶紧跟着跳上马车,“会的,我一定回来看你。”说着向武曲抛去一眼。 这边武曲上前,拖着文曲后退。 谢晚成一振马缰,马儿嘶鸣着扬尘而去。 “我真的捨不得……”望着没影儿的马车,文曲几乎泣不成声。 这话绝对真心。想他跟了文无隅少说也有五年,救命恩人衣食父母,感情不能有假。只不过,金钱的诱惑实在也不小。 武曲盈盈笑着,牵住他的手上了另一辆马车,行去点翠楼开张营业。 不久,轻尘飞扬的竹林小道,一个人影缓缓独行。 饶是草木葱葱、鸟语幽幽,惬意自在之境,那背影却难掩落寞。 「完结啦!」 第110章 人去楼空。 这处屋子孤零零坐落在林间,被满目绿意围绕。 屋门紧闭,篱笆小院里有个木搭的小棚,一张石桌两把石凳,周遭摆放着常绿盆栽,简单而不失清雅。
第161页 渊澄走进小院,坐到落了一层灰的石凳上游目四周。虽来过多次,但像这般在安静的院子里赏望周边景致是第一回。 他恍惚记起这宅子是文无隅送给文曲当贺礼的,看似调笑,何尝不是他的计划之一。 谁人天生无情,文无隅处在履冰临渊之境费尽心思步步设计,却也未将身边之人的后路遗漏。只是他看得到的只有文无隅的从容不惊异于常人的忍耐,因那满盘的计划里从不曾有和他讲人情真意的一项,从始至终都是陌路。 鸟鸣高枝,声声迭起,将这静谧添了几分生动。 此刻若有薄酒一盅,小酌微醺于竹林,效仿文人风雅一回,倒也还不错。 可惜他独身而来。无人给他供酒。 如此想着便罢,他站起身扫扫衣裾打算回府。 这时紧闭的屋门咔一声,缓缓打开来。 渊澄不由地屏住呼吸,文无隅一去不过十来日,莫非… 却见门里显露出一张脸。 竟是文曲,啊地一声尖叫,差点当场吓跪,膝盖微微软塌双手攀扶着门板,鼻音厚重地喃喃,“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渊澄摇头失笑,朝文曲走去。 文曲将门大开,被这一吓脸上倦色彻底消失,心有余悸怨又不敢,扭头往正堂去,掺和着鼻音语气听不出来是善是恶, “王爷来得也太突然了,荒郊野外会吓死人的。” 渊澄大大方方迈进屋,笑问道,“这都快正午了,你不是刚起吧?” 文曲好赖给他斟了杯茶,“您没听出来嘛,人家风寒啦!头昏眼花,睡到现在过分嘛?” 渊澄真答了这话,“不过分,时节交替,注意增减衣物。” 文曲表情古怪地盯看他一会儿,倒还有分寸得移了开,忸怩着挪到八仙桌边角,“王爷这么说话,怪人吓人的。” 渊澄见他如此不自在,无奈嘆一记,脸上微露苦楚之色。 文曲瞅着他愈发不知所措,“王爷…你这样更吓人…” 却也不赖文曲这般,谁叫他积威甚久,光斩人头颅就够叫人每每想起不寒而慄了,于是越加放软语气,温和道,“其实你不用怕我,你想想,我有为难过你吗?” 文曲鼻子塞得严重,吐字浆糊似的,声音也轻,“没有是没有……” 渊澄费力听着,“你大胆说,说出一件,赔你一千两。” 文曲不由地张大嘴,好一顿眨眼,愣是想不到,可脑子转得极快,说道,“你欺负我家主子算不算?”说着狠狠吸了吸根本吸不动的鼻子。 渊澄哭笑不能,把面前凉茶一口饮尽,“这笔帐要能用银子算清,我求之不得。” 文曲只知大老爷之死害得主子伤心难过,而尸首又是王爷送回的,自然主子是怪罪到了王爷身上,更深层的地方他没办法想到。听渊澄如是感嘆,便搭话,“我家主子也爱钱。不过我看大老爷去世,你给他再多钱也不会原谅你的了。他肯定很伤心,要不然能走吗,亏得他没进王府之前就偷偷爱慕你,还到处打听你。结果我们家大老爷你都护不住,怪谁呢。” 渊澄听得那句爱慕,眼中乍现光芒,倏忽又消隐而去,只落得唇边一抹自嘲的笑意,“怪我,都是我的错。”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今天不去点翠楼了?” “不去了,有武曲看着。”文曲少见他这般示弱样子,本身他的心里防备就是看心情,这会儿很轻易地全卸下了防备,坐到了桌边。 两人拉起了家常。 “生意好么?” “还行吧。时好时坏,以前很多当官的来吃饭,现在比较少。” “会好的,眼下正在整顿官风,许多人心里有鬼,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 “是嘛,可是本来是经常来的,突然变了,可不就告诉别人他心里有鬼嘛。有点傻喔。” “你说的是。过了这阵子,我就天天去你点翠楼。这样一来,那些当官的肯定也去。” “好呀好呀,那可说好了。” “一言为定。”渊澄浅笑着,提茶壶给他倒上,瞅着文曲一脸天真无害的样子,竟心生羡慕起来,踅摸着又道,“你家主子可有给你来信,这么些天了,到地方了吗?” 文曲眼底空茫茫,眼皮眨了又眨,“没有额,娄瀛山那么远,怎么写信呀。可是我想,一年一次总会有的吧。没有也没办法。” 一杯茶下去之后,文曲忽地看住他,那眼神惯是一眼便能看穿,赤诚的审视和愤懑,“你就是为了打听这事吧?哼,我就知道你会那么好心?” 渊澄被揭穿也不尴尬,坦白道,“我是不是好心你且看我去不去点翠楼便是。你家主子在京城就你一个熟人,除了你,我还能跟谁打听。” 文曲直哼哼,想了想,无话可辩,于是拿眼瞥他,“就算这样,你还是不怀好意。” 渊澄无奈地笑了笑,他向来耐性极好,现如今只剩这点了,更何况面对直来直去的文曲,耍心眼简直罪过,“我有意拉拢你没错,我的好心你可以不接受,你家主子的消息你也可以不说,我能拿你如何?你若接受却又不告诉我,我一样莫可奈何,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第162页 文曲捧着杯盏,不时地打眼角斜他一眼,似乎在心里无限挣扎反覆忖度,迟迟放不出话来。 渊澄瞅着时辰该回府了,便起身离桌,“我还有些事亟待处置,你的风寒,可需要我着人来瞧瞧?” 文曲揉一把发痒的鼻子,扁着嘴,不大领情,“我还请得起大夫。” “那上好的药材,你要不要呢,宫里的。” 一听是宫里的药,文曲病恹恹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因着方才语出不逊,面子上一时拉不下来,声音扭捏断断续续,“王爷…非要、给我、请大夫,我、也拦不住…” “行,你歇着吧。”渊澄得了话,大手一挥便辞去。暗里自是乐不可支,这文曲一如既往地总能把人逗笑。 第111章 这日齐玦从边境回京述职。 江南道总兵凌玦这号人物在南方一带算得上家喻户晓。他本身为人处世低调谦顺,恪尽职守,因此也仅于中规中矩的声名。 而这点名声对于西北方边境蛮荒之地的驻军而言不屑一闻。 顺利伏杀钟鸣钟鼎之后,他奉旨接管边陲最大的驻军阵地,足足三十万士卒。 稍有轻心大意,连同相去百里几个隘口驻扎的二十万守军,五十万人马顷刻间便能把山河踏碎。 如此兵行险着生死一线的计策由他来实施,这其中的信任程度可谓无以加复,他对那位胆识超群的王爷更是感佩交加心折拜服。 然齐玦确也是腹有良谋之人,从不显山露水是他多年磨鍊已成自然的秉性。否则单凭空纸画饼的信任,焉能震慑住野蛮强悍的边陲兵。 这点渊澄未尝不知。 然而他又岂知,十五年后,自己亲手扶持上位的皇帝却做得个傀儡之主,他这位不能相认的舅舅,终成囊括天下大权把持朝纲统筹社稷的摄政王。 此乃后话之后话。 月余时间圣旨与恩威相辅并施,边陲可算大定,为这场奇绝的政变消弭了忧患。过程何其惊心动魄不消多言。 齐玦带着一身无形的荡荡功勋回京。贵为皇帝的齐明秀自是想给他拜爵封侯,不过齐玦以为自己身无实功,时下局势若于他大加封赏,反落人口舌,无端暗遭编排,待他日实至名归之时再行嘉赏才好堵悠悠众口。于是此事便暂先按下不提。 关于齐玦真实身份,齐明秀也苦思许久,早先便和渊澄曲同音商议过,一时寻不到恰当的理由契机,也只能暂且作罢。 齐明秀苦闷着脸表示愧意时,齐玦一笑了之,反而宽慰他,即便有此皇族荣耀,身无寸功仍是天下皆知的事实,于治军并无实际助益。 诸多事宜只得静等时机以待后策。 让齐玦感到意外的同样是短短数月齐明秀的变化。曾经的心浮气躁已然在他身上不见踪影,沉稳不少,言辞举止间颇具大家风范。对此齐玦自然欣慰万分。 提到文大人之死的后续详情,齐玦没想到那位文公子会绝裾而去。关于三人之间的纠葛,身为局外人的齐玦也只能暗嘆一句天意难测。 舅甥二人重聚,在御书房交谈甚欢。宫中已设下洗尘晚宴,就等渊澄和曲同音及一干朝臣入宫。 却说这厢渊澄从城郊文宅回府,预备午后进宫参加晚宴。 偏生连齐查探数日这天终于得果。 那张喧被绳索捆缚,昂着头跪在亮堂的书房中,做足一副有恃无恐的姿态。 一旁连齐禀告事情经过。 张喧其人的画像,幸存的十余名禁军均称未曾相识亦不曾面熟。巧合的是,隔日便有一人命丧家中,尸体原先的伤口崩裂,表面上看是失血过多而死,但连齐查验过发现,颈骨断裂才是致死原因。 而接连数日,又有人死于同样的手段。 既是奉命暗查,连齐自信自己的行动绝无暴露半点蛛丝马迹,由此这张喧再度故技重施时,恰被潜藏多时的连齐逮个正着。 听罢这些实情,张喧面不改色。 而渊澄的心此刻已沉入谷底,神色冷峻如铁。此等杀人灭口的行径如今看来实属欲盖弥彰自露马脚。但他若未曾追查文大人之死,恐怕真相便如石入大海,沉冤万古了。 “谁人指使你?” 渊澄语声阴森,纵然知他不会轻易供认,却还是止不住想拿个确凿。 “无人指使。”张喧目色无惧,直视他,态度如是坚挺。 渊澄眸中戾气顿生,心中却怒其不争,“你别忘了你是军人,凌将军和你的袍泽远赴边陲出生入死,你却苟藏京城做出这等自贱身份的事!” 张喧垂头,眼神微变,神情有了一丝动容。 渊澄见状厉色有所收敛,缓了缓,才又道,“我相信你定然拒绝过,是否受他威胁?” 张喧抬起脸,看他一眼迅速垂下,不言是否。 渊澄尽量遏制腾升的怒意,不死心得又开口,“你以为事到如今还瞒得住吗?当日是你亲手射杀文大人。反间计使得不错,脱身的本事也足够厉害,可用来杀一个有功之臣六旬老人,未免辜负你这一身本该建功立业的好本事!” 张喧将脸又埋低几分,肩膀起伏不定,看样子已有悔意,却还是咬死不松口。 渊澄忽地站起,绕出桌案,立在他跟前。张喧只觉一阵风呼面而来,眼前一片阴影,压得他心弦紧绷,不由地被缚后背的双手握起了拳。
第163页 “明秀许了你什么?富贵?功名?” 张喧听得明秀二字,蓦地昂首,已将渊澄的前话抛之脑后,那神情如磐石生根般决然,“不是他!” 渊澄眸光一凛,叱道,“不是他还有谁!” “总归…不是他。”张喧直骇得逃一般避开视线,不住地摇头。 渊澄突然眼前一道灵光炸开,幡然得悟,一瞬间竟气息急促起来,来回踱步,手指朝那颗耷垂的脑袋,指了又指,气得一时哑口失言。 平复片晌,那惊世骇俗的念头让他嘴边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犹似无法置信又不得不信,口吻却无限嘲弄, “他不会许你做他的床笫宠臣吧?” 张喧闻言间脸色顿时煞白,这话如同给了他当头一棒,连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渊澄倏忽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语中怀悲也彻骨的冷, “我真是小看了他…” 张喧听得这笑声如是刺耳扎心,惨白的脸霎时窜红,倏而又死人般铁青。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已然晚矣。 “连齐,押他进宫。” 最后渊澄振翻袍袖,眉目间一股不详的煞气凝结,毅然错步而去。 御书房,雕栏玉砌。 叙谈间有公公禀圣,道怀敬王觐见。 言请时人已至殿门,入门即伏腰,金光洗濯不去的一身衰飒气息。 齐玦起身拜礼,只以为他隐隐散发的颓败之感因情挫而起。 “凌将军连月辛苦。”渊澄回礼。 “皇上一直在夸谢王爷朝暮不怠,殚精竭虑,实乃大齐之幸。” 齐玦是由衷之言,可还是难免落了客套,渊澄笑领,不想再接什么恭维之词。 “你来的正好,方才舅舅也提起军饷之事,晚宴尚早,不妨咱们现在就具体事项商榷商榷吧。”齐明秀绕出龙案走到二人身旁。 渊澄无声干笑,看他一眼却道,“凌将军一路奔波倦乏,军饷之事不急一时,皇上还是请凌将军去后殿歇息的好,精神不佳如何应酬晚宴。” 一席话让齐玦尴尬。他此刻别提有多生龙活虎,路程虽辛劳,可对他来说不足为道。分明婉言遣他暂离御书房。正欲主动请退,齐明秀嫣然一笑, “我看舅舅精神很好,不日他又将赴边陲,相聚时短,该当珍惜才是。”说着特意看齐玦一眼,寻求认同。 如今的齐明秀已非昔日遇事冲动的小少年。权力给他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扶植自己的势力,而当前仅限于御前伺候的侍卫太监,方便他做些不想为人知的事。 对渊澄和曲同音协理朝政他还未动过什么打压的念头。国事为重这点在他心里仍不可动摇。 然而羽翼渐丰的苍鹰总归想脱离庇护翱翔天际。 彼此悄然而生的嫌隙,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曾留意。 齐玦迎上齐明秀的眼神,复又看向渊澄,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渊澄冷淡一笑,语出诛心,“皇上登基不过两月,这就学会掣肘权臣了,可喜可贺。” 二人神色皆是一滞。 齐玦连忙俯首,“王爷误会…” 齐明秀脸色泛红,略微侷促得垂了垂眼睑,“你说什么呢,我怎么能是这个意思。”实话来讲,他心里不过有一点点盘算,这两人皆是至亲不可弃,但到底和齐玦有血缘之亲,两方倚靠不若三方鼎立来的稳当,他高居其中更能安枕无忧。就是这点小小的萌生不久的心思,却被渊澄轻易识破。如何不叫他惶然。 “既如此,臣就不讳言了。”渊澄扫二人一眼,他纵想放低姿态,心底那股难平之气闷得他躁动难耐,“不知皇上如何看待文大人之死?” 齐玦奇怪,事过两月,王爷何故重提。 齐明秀心情恢复平常,“文大人死得可惜,大齐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没。” 打得一副好官腔。事不到临头,谁会不打自招,便是铁证如山,也有矢口否认的,人之常情避害趋利。 渊澄继续问道,“那么文大人遇害,和皇上断无干系吧?” 齐玦闻言心下大惊,不由地睁目看向齐明秀。他隐隐不安,无故兴师问罪绝非王爷的作风,怕是个中另有情由。 齐明秀淡定自若,微微笑着,毫不怪罪这等冒犯君上的言论,“因为文无隅,你对文大人之死存疑情有可原。可当时文武百官亲眼所见文大人死于叛军箭下,你问得好没道理。” 齐玦这时谨慎插言,“王爷可是听见什么误传?” 渊澄已经脸色沉黯得不像样,迂回徐图这种计策都不屑用之,转头质问齐玦,“凌将军带来的部下,可都随你去了边陲?” 齐玦一愣,迅速回想,是少了几个,此前报说可能与官兵周旋时遭遇不幸,可当日形势紧迫,无暇细问,此次回京本也是要查问实情再择安抚事宜。 他瞥眼依旧泰然自若的齐明秀,如实答道,“有几个,但未查明原因…” 渊澄立马接一句,“我给你找到一个。” 说着折返出了殿门,没一会儿捆缚结实的张喧被他拎进殿,狠狠甩去一边,狼狈地在地上滚翻几回,勉强稳住后,弓背垂首跪在三人面前。
第164页 齐明秀此刻仍声色不动,只袖中双手不由攥紧。 “抬起头来。”渊澄冷叱。 张喧将脸抬起几分,显是不敢直面。 却这么几分面容已叫齐玦辨清,惊道,“张喧?”再看他形同罪犯一般被缚,却是哑口无声。 齐玦大惑不解,索求答案似的反覆看渊澄,但见他目光似铁枪般锋锐,像能把人穿透,只对齐明秀道,“皇上是不是要说不认得这厮?” 齐明秀齿间蔑笑,“我不认得他有何奇怪。” “不奇怪,”渊澄对道,这才面向齐玦,言语不乏狠厉,“看来不用刑是不会招了,凌将军,你这个下属,竟敢刺杀朝廷功臣,我替你教训他的资格还是有的吧?” 言罢不待齐玦回话迳自走出大殿,听得一声利刃出鞘,他再度疾步入殿,身侧一把长剑寒芒锃亮,令人毛骨悚然。 “王爷…”齐玦唤得一声,却又噤语,不知说什么是好。 齐明秀侧身而立,俨然事不关己,对渊澄胆敢御前耍威也不置一词。 这等斩钉截铁的姿态叫齐玦看来恰恰是无可抵赖的招认,心念至此他已无能出言维护。 渊澄提剑,凌空一舞,先挑断了张喧身上的绳索,紧接一脚踹他胸口。 张喧双手自由,撑着地板半躺的姿势,仰视面前凶神恶煞般的人,眼中尽是惶恐,慌张失措得看着他逼近而一点一点往后退着。 渊澄挥出一剑,从他肩头划到腹部,堪堪擦破皮肉,破了一道的衣裳下顿时渗出鲜血,很快被衣裳吃进。 渊澄盯着浑无军人气度的张喧,手中剑花未停,全部避开要害,似是要将他一身赤血彻底放空, “凌将军,为军者当横戈跃马不避斧钺,错否?” 齐玦目不转睛望着那胸前一片赤红的张喧,没有不忍没有愤怒,回字铿锵,“不错!” 渊澄将张喧当作玩物似的,退一寸他跟一寸,非逼到他开口招认才罢休,若不然便要他亲眼看着自己一腔热血流淌干净。 “你这位得力干将,把他一身的好本事用在暗杀行刺这等龌龊勾当,该不该杀?” “该杀!” 齐明秀微微偏过头瞥了一眼,绒毯之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腥红血迹,那张喧死咬牙关一点点往后挪,他闭了闭眼,视若未睹。 空气中瀰漫着丝丝血腥味,叫人犯呕。 直至退到御书房内门的高槛边,再退便得爬过高高的门槛,张喧终于不再挪动,等待致命的一剑让他解脱。 渊澄禁不住发笑,换个角度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骨气与忠诚。 剑提半空指着张喧胸口,他道,“凌将军却不知他心高,这厮还觊幸做君王枕畔的宠妾!” 声音幽幽砸下,却如疾雷掠空。 齐玦瞳仁骤缩,惊诧地回望。 齐明秀仓皇地背过身。 这些话摆明说给齐明秀听的。最后一句,辱的是张喧,也是往他心里深深扎一刀。 齐玦难掩失望,迈开脚步走到二人面前,取走渊澄手中的长剑,抵在他喉间, “王爷所言确与不确?” 那神态真真狠辣决绝,仿佛他但有半句不实抑或缄默不言,这一剑必将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喉咙。 张喧恐惧到了极点,嗓音透出着浓浓绝望,“是…” “够了!”齐明秀霍然转身,抑制不住满腔激愤大喝道,“他不配吗?你自己不也如此,凭什么别人在你眼里就是不堪!” 齐玦弃了剑,侧过身低着头,不知作何所思。 渊澄目的达到,心头百感交集,翻江倒海,又是苦涩又是愤慨,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悲凉。 他正视齐明秀,把他看进眼底,却那眸子里空无一人,“你若真心待他,他就配。可你是吗?你只不过在利用他,害他永劫不复。” 齐明秀冷嗤一声,睨视他,唇边勾起一抹揶揄的笑意,“那又如何,你何时慈悲过?” 渊澄轻笑,“心怀慈悲必为之所累,这也是我能扶你坐上这龙椅的原因。但你记住,盲目杀戮只会自取灭亡。” 齐明秀双唇轻颤,白皙的面庞褪去了原有的光华,变得深潭般死寂, “你永远都是错不自知,自以为是,你何曾审视过自己,我为何要杀文鑫,难道不是你的错?你在这跟我讲什么大道大义!” 此时应邀而来的曲同音和徐靖云,方跨入大殿,闻得些许话语,又见三人各站一边,地上还瘫着个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人,满鼻的血腥气。事态之严峻远超想像,双双自觉地敛声屏气静待原地。 往昔画面在渊澄脑中极速回闪,竟有些失神。自以为是这个评语,是他第二回听到。或许,他所做的一切,当真是一场梦,梦里的人与现实之中截然不同,他所了解的每个人都是他自以为是的臆测。 渊澄一时间茫然若失,像海中迷了方向的孤舟,伶仃飘摇。 好半晌,他终于击退幻象,收敛了心神,拾起一贯的果敢坚毅,迎着齐明秀警惕又惶惑的目光,在他面前踏定, “我讲的所谓大道,听与不听在你。我今天只想告诉你,三年,三年之后,我不再管你。” 说罢当即转身,目光未曾看一眼殿内其他人。
第165页 尘埃在金光之中漫无目的地飘舞,乍然因风而鲜活起来,顷刻间又重归舒缓。 天际万丈金光被悠悠浮云遮蔽。 天,渐渐阴暗,将夜。 作者有话说 其实齐明秀黑化并不是没有预兆,我也有埋伏笔,但是因为没大幅度地去写,所以看起来不明显。总言而之,若是觉得性格转变得突然,那都是我的错。 第112章 洗尘宴过后,齐玦又将奔赴边陲。 因商议军饷事宜,期间几位机要人物碰过几次面。与军饷无关之事概无人提,没人多一句题外话,几乎是不欢而散。 齐明秀素来性傲倔强,要他主动低头认错绝无可能,何况为一己私慾而杀害无辜功臣也非一句道歉可弥补。 临行前一日齐玦孤身前去拜访怀敬王王府。 渊澄自知他为何而来,文大人遇害已是覆水难收,对此未加多词,只道必会尽心竭力协君辅政,但对三年之期依然态度坚决。 言辞间不难听出这位王爷心意已决,齐玦也无可奈何,点到为止便作罢。他虽有国舅这么个心照不宣的身份,但错在齐明秀公私不分,一念之差而酿祸,终究是理亏。 对齐明秀,他也好言好语相劝过,好在他的话齐明秀尚能听进几分,也在他面前认了错,称再不会意气用事。 如此,齐玦才稍感宽慰,边防军政拖延不得,隔日也便辞行了。 此后殿上君堂下臣,敬肃有加,和睦不足。 怀敬王何等身份,说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然而朝上朝下怀敬王对皇帝不像此前亲近总有意无意得疏远,已经是有目共睹,暗地里议论声纷纭。 加之整肃官风当口,朝臣之中不乏营私舞弊贪墨腐化之人,一时之间心里有鬼没鬼的都不免人人自危。 朝廷里暗潮涌动。这绝非新君初立该有迹象。 曲同音按捺几日,这天终于漏夜前去王府。 君臣猜忌古而有之,并非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可大齐新立短短数月,若渊澄行事一再这般不顾念旧情,那这一天恐怕要提早得过分了。 曲同音罕见的盱衡厉色。旁敲侧击试图点醒他切勿一意孤行犯了人臣大忌。 偏渊澄充耳不闻满不在意,彻底将他激怒。 “你如此不听劝,我也有句话告诫你。”曲同音神情比夜色还沉重,凝视着他。 二人相对同坐客座,渊澄偏头迎住他的目光,漫不经心道,“愿闻其详。” “你若继续独行其是,无异于自掘坟墓。”曲同音唇齿轻启,声色俱厉,仿佛已预见最糟糕的局面。 渊澄别开视线,无声一笑,还是不以为意,“我只不过立了个三年之期,却未因私废公,勤勤恳恳尽责本分,如何就自掘坟墓了,非要讨好他才成?” 曲同音接道,“你是不必讨好他,但他是君,你是臣,满朝文武都看着你们,你瞧瞧你自己,人前人后摆的什么脸色,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对皇帝不满吗?” “我既然说三年,这三年时间,我自会做我该做的,其他都是多余的。” “那三年之后呢?”曲同音颦眉,“照这样下去,你别想三年之后全身而退。” 渊澄抬眉,正视他,“我这么做,正是为了断的干脆。若还似从前那般对他事事包容迁就,他只会更依赖,不让我走。” 曲同音嗤笑,“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糊涂至极。你做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懂迂回?你想走没问题,可不必言明,既言明,也有很多法子自保无恙,你却要把自己往悬崖边推,你的谋略都去哪了?” 渊澄沉默,不语。 曲同音见他不讲话神情却未动摇分毫,眸中凝重之色愈深几分,嘆一记,他继续道,“君子不立危墙。为了一个文无隅,你可真是盲了心智。你之于他,和明秀之于你又有何不同,你怎么就只想到自己,明秀与你十几年,能轻易放得下吗?他敢冒大不韪谋杀文大人,来日也能杀文无隅,这点你不可能没想到。试问你就这样子三年之后一走了之,他心里可能平衡?到时候,你拿什么保护文无隅,怕是你连自身都难保。明秀偏执是他二十多年与世隔绝的环境所致,最是容易因爱而生恨,但这不是没法可救,他需要有人引导开解,这个人只能是你。” 渊澄缓缓仰头,脸上拨散不开的愁雾在昏黄的烛火中越发浓重, “我在这京城多呆一刻,就越对不起他。” 这个‘他’自是指文无隅。 曲同音顿生不忍,眸底浮现一丝柔软,却一念间消隐不见,心底筑起铜墙一般,冷硬而又带着嘲意, “枉自痴心!他何曾领你的情!他若恨你报复你,倒还算得对你有情在先。可他就这么走了,对你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吗?你别忘了他是修道之人,即便在这世俗里浸洗过,十几年的修行还在骨子里,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拿得起放得下,更看得开!偏你还这般固执己念,好不叫人笑话!” 这番话再通透不能。心向明月,怎奈,月照沟渠。 他早就认了,他们之间的羁绊唯有他的一己之念,无论念念不忘抑或坦然释怀,都只与他一人相关。 “可我放下,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好半晌渊澄终于开口,声音像被抽尽了力气般虚软。
第166页 别后两宽,千山万水,生死不相逢。 可他渡不了自己。 渊澄一张脸埋低,两肩微垂,整个人显得那么单薄。 曲同音将手搭在他肩头,语声温和,“你还有大齐,这么多年的苦心,你怎忍弃之不顾。” 自己入的局,想抽身,绝不是一句要走就能走的干净。千缠万绕的顾虑,处处需要周全,世上事,拿起容易,放下难。 隔了好一会,渊澄才仰起头,眉宇间的儿女情长已悉数抹净,取而代之的是恬淡虚无,“你意思他会杀我?” 曲同音沉默片刻,反覆斟酌才道,“事情往最坏处打算总是好的。你若一直逆着他,在朝臣面前使他难堪,只会发展到最糟糕的局面。人心难测,不仅仅是一句感慨,世上匪夷所思的事还少吗,我们何以认定他永远不会变,更何况,权利声名欲望,哪一样不是世人为之拼得头破血流也不肯罢手的。自然,我们都希望他是个贤明的君主,也为此尽己所能去帮他。人性都是自私的,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自保,绝对不会有错。” 渊澄笑了笑,若他真扶了个断送自己的人,该是咎由自取还是天下第一大冤,这些还犹未可知。但他知道一点,若是齐明秀当真偏执至甚,要摆正一个相当于被囚禁二十多年之人的扭曲心理,非一朝一夕能得成,为此或许耗费的心力要用尽平生,或许反而泥足深陷无药可救,最终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可是我光想想就觉得很累。”渊澄笑靥灿烂,端起一副生死度外的超然,站起身微低头看着曲同音,眸光闪烁,“这十几年为了自保,我做了太多,是错是对我都分辨不清楚了。人各有命,谁不委屈。往后余生我只想为自己快活顺心。” 曲同音怔了怔,气得发笑,想起一番苦口婆心白费恼得不行,可‘谁不委屈’四个字又让他百般感触窜上心头,最后那个笑容说不出的难看,竟把眼角逼得一阵酸,生生气出泪来,终于是无法再同他言语半字,背了身阔步而去。 第113章 其实齐明秀内心是复杂不安的。 从记事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国破家亡的落魄皇子,之所以没有沦为阶下囚,还能命活着,是曲渊两家全力护着他,他们为共同的目标各自经营着隐忍着,而代价便是他将活得不见天日,直到胜利的那一天。 他是天生贵胄,这是最直观也是苦苦支撑他不倒下的信念。 他的傲他的不肯低头,恰似稚嫩的树苗,每一天在烛火里黑暗中疯狂生长,一日比一日根深蒂固。 而有人就长到了这盘根错节当中,成了最难以斩断的一枝。 他恨文无隅,恨渊澄,所以设计杀了文大人。 相比让文无隅远走高飞,只有渊澄那颗见异思迁的心彻底死了,才能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就像从前一样。 他以为如此,并且满心期待。 可是他错了,他连人也留不住! 曾经只属于他的人,把心给了别人,就算被拒绝践踏,依然要全心全意追随。 他恍然大悟,近乎癫狂。他和渊澄不愧曾经那么情孚意合,一样的自轻自贱却都死不回头! 如今他已是万乘之尊,可以把黑夜变得如白天一般明亮。没道理挨过无数个漆黑昼夜的人,却在青天白日里不堪一击。 他能忍。 等到这天下全在他一人掌控,那个时候,还有谁是他留不住的。 大齐初复改为一日一朝,但凡不是病得下不来床都得按时按点上朝。 这是皇帝的提议。 目标何其远大,要将大齐王朝推向空前盛世。这个口号可谓振奋人心。 澄清吏治的结果是将一些个过分腐败的官员大张旗鼓地下狱抄家,杀一儆百从来都是最划算最有效的计策。 天下永远不缺能人,而是真正的有识之士难逢弊绝风清的天下。 落马、上位,降职、晋升,革旧鼎新改弦易辙,朝廷上下一派如火如荼的新气象。大齐是否能成就盛世尚待后观,但这场吐故纳新的风潮已是空前繁盛。 有人雄心万丈,有人志气高昂,有人踌躇满志,有人跃跃欲试。 可有个人,偏偏和这前景蒸蒸的朝野显得格格不入,总是独来独往,风轻云淡。 或许他已位极人臣故而无欲无求。 与这位王爷共事已久的朝官都知道此人向来如此,说他仗势轻人,他也不曾表露过什么轻蔑之色,说他自傲,你若主动攀谈,倒也平易近人。只是那一场政变,无疑形成了一种隐隐的威慑,让他们由衷地对此人更加敬而远之,不敢招惹。 新任的官员对他的事迹多少有耳闻,于是也跟风避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皇帝对这位王爷并不如他们想像中的宠信倚重。 官场不会因为日益澄清而有人丢弃察言观色的本领。 所以没人闲的刻意去琢磨他,更别说奉承巴结。 相安无事即是大幸。 而因此产生的唯一后果唯与文曲相关。自从渊澄再度踏进点翠楼成了常客,当年日进斗金的景象一去不复返。 虽远不至于关门大吉,可是文曲生气啊! 气他白顶了个威威大齐硕果仅存的王爷头衔,整日的就待在酒楼,居然没一个官来拍他的马屁! 若非看在饭钱之外的打赏够丰厚,文曲早把他凉一边去了。
第167页 而渊澄为何恋上点翠楼?左不过因为文武曲跟了文无隅不少年数,纵然文曲那张长着一对铜铃眼的大盆脸和他家主子扯不出半点相似之处,却怎么都能从他身上看见文无隅以前是怎么过来的。 这或许是自欺的幻想,但渊澄乐此不彼。 他数着日子在熬。 却说一年后。 渊澄忙于土地制度的改良事宜,连续几日未去点翠楼。 连齐每月总有那么一天要跟他告假,为着何事渊澄未曾过问,只要差他办事的时候见得着人便好。 隔了一个月今日连齐又请示。渊澄自是想也没想便准了。 不料才半个时辰,连齐风风火火赶回府,门都没叩就奔进书房。 当即渊澄整个人都呆了,握着笔楞楞看着他。这么冒失的连齐他生平第一次见。 “文公子…”连齐气喘如牛,面红耳赤,可想这一路有多迫切。 “在哪?”渊澄听得这三字,心头一跳,忙将笔搁下大步走到他面前。 连齐深喘两口气,稍事平复, “可能在点翠楼,文夫人…”他停了一下,“病逝了。” 渊澄那尚有余音的心弦啪地一声断了,脑中嗡嗡作响,震得他直发懵。 才一年光景,文夫人也辞世…那文无隅… 他不敢往下想,急忙跑出书房,一直跑到府外。 自从离宫开府,他还没在自家府邸这般失了稳重。直把守门的侍卫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时辰未到午膳,点翠楼唯一一个小二正拉一把长凳坐门口嗑瓜子儿。 远处一匹骏马疾驰而来,瞅着没要停下的意思,就像沖他来的,慌忙跳脚躲,却同时那马一声长嘶,两只前蹄凌空高抬,随即嗒嗒两声落地,差那么几寸便要踩碎他的脚趾。 “文曲在吗?”马背上渊澄双目炯炯,连叱带喝地问。 这一幕许是小二这辈子最凶险的一刻,他心惊肉跳,颤悠悠后挪,“在…二楼” “可有别人?”渊澄语气有所低缓。 “别人…王爷是说大老闆吗?”小二离了一丈远,惊魂未定地直拍胸脯,拍着拍着发现王爷还在马上盯着他,连忙接道,“也在,也在二楼,您请…” 渊澄这才翻下马背。小二自觉碎步上前牵住缰绳,立在这高头大马旁还心有余悸缓不过神来。 上了半道楼梯,隐约听见说话声,渊澄忽然放缓脚步,很慢,慢得让人误会他有意偷听。 可是楼梯就这么几阶,不回头不停留总会走完。 面朝楼道口坐的文曲先发现了他。 不一会儿对面一袭青衣的文无隅顺着文曲眼神转过头来,脸上尚挂着浅浅的笑,看见他的瞬间,神情微微一滞,笑意却并未消隐,反而垂下眼回正脸时,显见加深了几分。 渊澄忽地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一年不见,身形面容和在他身边时一样。可心思,却更加难以捉摸。比如见了他之后的笑,是什么意思? 或许从文无隅坏了一只眼开始,他就再也猜不透这个人。 不及有人先开口,便听见一阵上楼的脚步声。 渊澄回头看了眼。 谢晚成被连齐中途放鸽子,才回到点翠楼,走到一半见是他,转身下了楼去。 “王爷好几天没来啦。”这时文曲招呼道,腾挪出个空位。 渊澄站在楼梯口没抬脚,看着文无隅的背影一动不动。 “唉呀,算了算了,你们聊。”文曲识趣地走人。这一年来,王爷对自家主子何等痴心,他深有体会,否则能把点翠楼当自己家似的么。 第114章 江畔杨柳成荫,无风自依依。 飞鸟疾掠,扶摇直上,鸣声悠扬如笛。 水面惊起一阵涟漪,息息归复平静。 窗外的景致一如往常。 杯盏斟温茶,清香淡溢,须臾消散。 蓝衫望青衣,心潮无声,顾自流转。 “王爷莫非要请?” 文无隅又次回头,独眸清澈明亮,语气平和,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 渊澄这才迈开脚步,他却不是要请,是等允许。 依稀那句‘你低声下气的样子叫人噁心’犹在耳旁。短短几步路,落坐之前渊澄已将忧惧不安的心绪收敛,脸上浮起些许笑意,他却不知自己的笑看着还是十分勉强。 面前是一杯文无隅方才斟的茶,他执起杯盏,像是渴极了一口便饮尽。 文无隅眼帘微垂,不着情绪地又给空盏倒满七分。 “文夫人…”渊澄从他眉目之间轻快地掠过一眼,又移开改看桌面。 “家母的身后事已办妥。” 两日前文无隅带着文夫人的骨灰回京,安葬在文大人墓旁。文夫人心病至此,药理无医,便是居静道人也没能帮她开解透悟。 一小段沉默,渊澄终于强装不了,神情着了一层忧郁之色。他该说什么,问好不好?可人正神清气爽地坐在他对面。问之后的打算,他实在难以启齿。 倒是文无隅那淡极的笑容又现,“生死有道,母亲一心追随父亲,二老长伴地下,却也是一种欣慰。王爷何必还耿耿于怀呢。” 渊澄倏而抬眼看向他,那眼底平静如水,如是明澈剔透,丝毫不闪躲,就这么注视着他,他顿觉自惭形秽,眼神躲又不捨得飘忽不定。
第168页 这一刻他心中豁然,自己为何会对这个人有如此执念。打从一开始那份超然世外便是他心驰神往的,他罪孽深重,从前不自知,却冥冥之中已然在寻求救赎。 或许他不值得,这辈子都该活在愧疚当中。可求而不得是魔障,得而渴望更深才真的致命。 曲同音说的不错,文无隅比他们都放得下看得开。 “我是不是该拜你师尊为师,才能有你这般境界?”渊澄心中百感,苦涩一笑。 文无隅低头露笑,望向窗外, “道存万物,何需指引。你看那杨柳,风来则动,无风则静。久之,风来也静,无风自飘。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何必纠结它立于风中却为何静若止水。” 渊澄也朝窗外望去,听这一番话,心底越发酸楚, “俗尘不值得留恋,是这意思吗?” 文无隅收回视线,静默片刻,才道, “王爷天资聪颖,不是不明白。俗尘自有值得处,否则生而为人意义何在。四季分明,草木枯荣,聚散有时,不外乎道法自然。偏要摘镜中花捞水中月,便是贪婪妄执,逆道而行。强求,而不得。” “可我不强求,你不也还是要走。” 渊澄戚然出声。劝慰之词都是老生常谈,可他就是俗人一个,明白,但做不到。 这所谓的不强求不代表不贪心,贪便是逆道,终究不得。这一问分明是无理纠缠,文无隅却不见恼色,付之一笑,垂眸抿茶。 渊澄无端生出一股恶意,眼神炙热略带挑衅,仿佛拾起了他失而复得的狠戾之气,语声轻飘却满含威胁, “你该知道,人求而不得,必然行事偏激。你的师父师兄,文曲武曲,你都可以不顾?” 他怀揣着一丝侥幸期待着,期待文无隅妥协,跟他说愿意献出自由。 然而文无隅闻言间眸光倏地一寒,须臾又如常,眼含笑意,望着他。 那眼神仿佛能将他看透。渊澄心底卒然收紧,听他温声道, “王爷不是狠辣之人,或许以前是,但现在绝对不是。” 渊澄心鼓猛捶,语气强硬地逼问, “可我就是呢?” 文无隅脸上的笑意忽然绽放,轻笑出声来, “那王爷便顺心而为吧。人世苦短,及时行乐也没错的。” 渊澄颓然垂下眼睑,将才千军阵前能吞山河的气势就这样无声溃灭了。 他真不甘心,于是问, “你甘心这么多年的辛苦都白费吗?何不报仇?你的父母,长姐,你们文家上下都死在我手里。” 文无隅听着,眸色黯了黯, “还是那句话,生死有道。我们文家能留下我一个,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语声真诚,浑不似虚言,他的修为当真融进了骨血里,短短一年,便将数年磨难全然看淡。这样的人,把他拖进情与爱的纠缠,真是脏了他。 渊澄长长嘆息,连最后的不甘都归于沉寂。 却文无隅莞尔开口,“我倒有一问想请教王爷。” 渊澄木然仰首。 “倘若王爷那时对钟武诬陷之言半分不疑,还会留住二老性命吗?” 渊澄发怔。 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他事先已知钟武座下的江山是窃取而得。 若说他并未离宫开府确有可能将文家斩尽杀绝。但他为何年纪尚小便执意离宫,这其中的原由来自外界与自身,此间复杂言语难清。 因果种种环环相接,一定要寻根究底,怕是要追溯到天地初开,为何会有人,为何会有尊卑之分,为何会人心不古。 如此想着渊澄呵呵笑出了声。 这就是道。有天地,然后万物生。存在即合理,接而受之,受之求索,索则生异,存异亦是合理。万物生而循道。 你若懂得身在道中,便懂得顺其自然。你若明白悟彻,身虽在道中,心已然超脱。万物皆尔,世事洞明。 渊澄抑制不住地一直在笑。 他能把这‘道’看透吗?有舍才有得,舍了这个人,他会得到什么?看淡俗尘纷扰超脱世外的眼界和心胸?可是他要这份寥廓做什么?他只想要这个人。偏生这人已经高高站在云间对他挥别,竟还劝他放下。 渊澄笑着笑着,垂低头,埋在胸前,两肩随着轻笑而抖动,渐渐那笑声变得断断续续,倏忽停止。 他眼角湿润,一股温热源源上涌,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改日再来看你。” 他闷声道一句,立即起身快步走下楼去。 一步未停,依然稳健,恰胜似落荒而逃。 渊澄一夜未眠,思绪纷杂似一团漆黑的迷雾,重重累织的蛛网,日照不透,拨弄不散。 到最后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份痴心凭空而来无依无据。 是否他的眼界心胸侷促,无法将目光投放于众生万物之间,只拘泥于眼前儿女情长,目之所及狭隘一方,而他功成退隐的私念由来已久,且又期望为过往累累罪孽赎罪,文无隅则像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出现得恰逢时机,才至于他抓住就不肯放。 回想这一年,起初也思心甚切,夜不能寐。而渐渐按部就班上下朝,埋首繁多复杂的政务,让这种心情趋于平静。
第169页 比于相见不欢,似乎保留着一份念想,和他亲近的人亲近,反而更自在。 可昨日听闻文无隅回京,那一刻无可比拟的悸动却为不假。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有过一瞬的迟疑退却,当时的心切之中不无一丝胆怯存在。 也许他潜意识里,怕见到文无隅?怕一厢之情再三遭到否定?所以他其实也以为相见不如怀念? 隔日下朝,渊澄回到王府门口,却未下马车。 良久,连齐才收到吩咐前去点翠楼。 踏入酒楼之前,渊澄再度犹豫了,驻足望着门楣上牌匾好一会儿,才起步进去。 他在度量自己是期待更甚,还是恐怯更多,结果,他意外地有点希望文无隅不在此地。因为揣摸不透,面对他,自己总是心虚踌躇。 可到底,他还是想见他一眼,不言半语即走,便不会有尴尬。 踏上楼梯,方至半道,便听得楼上传来两个人的吵嚷声。 是谢晚成和文曲。 文曲显然已经气急败坏,大嗓门一点没克制,“你怎么能让他走呢!你是怎么看人的!” 谢晚成不甘示弱,音量也拔得高,“我要知道,他还能不辞而别么?我根本就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 渊澄心底一沉。没想到文无隅如此迫不及待,不辞而别,怕是记着他昨日半真半假的威胁。 文曲没吭声,一会儿,他又吼,“那你怎么做人家师兄的!他走都不和你说!” 谢晚成气笑,“你,你这就无理了啊!我也能说你还是他心腹,他怎么没和你告别呢!” “心什么腹!他昨晚跟我说累,叫我早上别去叫他!” “他也这么跟我说,我才没去吵他起床!” “那他什么时候走的嘛?”文曲声调弱了几分,着急又无计可施。 “也许昨晚趁我们睡着就走了。” “你是不是知道他去哪里了?”文曲有些起疑。 “你动脑子想想,他若告诉我,为何不告诉你,留字条不是多此一举吗?” “那他会不会回白云观了?” “你…说你什么好,他要回白云观用得着留这字?” “上面说什么…”文曲更气短了。 谢晚成气道,“你自己看!” “我…不识字…” 又过一会儿,才听谢晚成语气不善得开口, “天地辽阔,神往已久。莫问去路,莫问归期。” “什么意思…”文曲已经完全没脾气。 “意思就是天地那么大,他早就想去看看,别问他去哪里,也别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渊澄听到这,转步下楼。 他长舒一口气,唇角依稀似笑非笑。 隐约还听得见说话声,“他又不会洗衣做饭,还是个路痴,被人打劫怎么办吶?你快去找找吧!” “东南西北,往哪个方向找…” 渊澄蓦地脚下一顿,耳边似乎一记惊雷轰响,震得他恍惚。 文无隅分明说连路痴也是装假…… 一会儿那抹笑意倏然晕化开,蔓延到眼角,满目苍凉。 真真假假,他早就分不清了。 他继续迈开脚步,落拓坚决。每一步都似乎在与前尘过往告别,却又每一步都那么心灰意冷。 他自认有能力在官场上游刃有度风生水起,权衡利弊,拿捏分寸,定夺进退,混一个青史留名不难。 可在情字上他输得一败涂地,辨不清孰真孰假。 这何尝不是天意。 老天助他重振大齐,这本该耗费毕生未必可成之事,只用不到十年时间。 有得必然有失。无人苛责他的罪过已是老天厚待。 天意如此,也正应证他一夜所想,眼界之狭画地成牢,若继续执迷不悟,他将再看不见朗朗青天,一生郁郁寡欢。 怯懦、纠缠不休,确非他一贯处事方式。他为情迷失,变得诚惶诚恐患得患失,他不该如此。 他此刻才庆幸文无隅决绝而去,于他,是心中大石落地,再不必朝思暮想,愧难自拔。 第115章 「註:前一章新加了一段。」 时光不等闲。 朝暮寒暑几回,长亭渔舟迎别。往来客纷繁,城还是那座城,江还是寄语江。城中商铺林立更较往昔繁华几重,江面上筑起了一道阔长的拱桥。 曾经名噪一时的点翠楼,变成了声色犬马的欢场。 而今距怀敬王被幽禁府邸已去两年。 却闻到江南杭城最是兴盛的街道上,新开了一家叫仙客居的酒楼,短短一年便已名声远播。 据说酒楼老闆是个大嗓门,为人……勉强可算厚道,就是一张嘴,得理不饶人,不得礼更蛮缠。还说掌厨的大神是个哑巴,面有瑕疵,厨艺极佳,让人尝过一回便难忘。 杭城郊外有座山叫仙灵山,山不高,山脚有一面美人湖,湖也不大,湖周围是一大片良田。零零落落有四五户农家依山而居,春耕秋收,自给自足。 一天山里来了个独眼的年轻人。 不到三个月,山脚一处阳光充足的绿茵地新起了一座木屋。离地近半丈高,廊道十分之宽阔,置小圆桌一张。屋中朝南为寝房,大厅另一边角落支一面书架,薄绒毯垫地,放着一张藤椅,一方书案。
第170页 山间农户人家纯朴善良,见新居已有人入住,结伴上门恭贺乔迁之喜。 独眼的主人家除了长相俊郎格外讨人喜之外,比他们想像中还好客。就是回的礼叫人惊讶,是一柄不大不小的拂尘,道是扫除灰尘之用。 这天来了两个意外之客。斯文有礼,远远站在木屋庭院外。 “文公子可在家?” 齐明秀仰头看着王府朱门之上纤尘不染的金扁。 一旁太监先行叩了门。 不一会,门从里面打开,久未转动的户枢发出一下一下艰涩的声音。 开门的禁军一见来人,立马退旁跪地叩礼。 太监满脸堆笑凑到齐明秀跟前,口型唤了句皇上。齐明秀这才收回目光迈进门去。 王府的景致一如从前,毫无萧条之状。 说是幽禁,但府里留有几个伺候的僕从,只是和怀敬王一样,都没了自由。一应用物由看守王府的禁军提供。 两年前,临近三年之期,京城突然一夜之间传言四起。 说怀敬王才是真正齐皇遗孤,而当今皇帝实则宰相之子。 宰相渊尚徽如何鱼目混珠移花接木为保齐皇血脉算尽心思,诸多细节简直像他们亲眼所见。 这等厥词,分明唯恐天下不乱。 最着急的当是曲同音。三年期限在即,流言必然不是渊澄所为,也定非齐明秀指使,便是二人各自为谋的权宜之计,这种自伤八百的手段,实在愚蠢。 曲同音自告奋勇,全权揽下查明真相的重任。他将曾经在宰相府伺候过的老僕一一找回查问。 结果自然验证传言为虚,这场暗潮才算平息下来。 却另一场风波悄然而至。怀敬王草菅人命一案再度被人揭发。当年经手此案的人不少,包括挖掘城外荒地枯骨的衙役纷纷冒出来作证。 朝野内外舆论甚嚣。皇帝只好幽禁怀敬王,以待详查。 此案一再推延至今,未有决断。 渊澄着一件单衣,头发未扎发髻,拢在后背拿一根绸带随意系住。 他立在窗前,正透过窗棂缝隙欣赏屋外芭蕉蔷薇间蜂飞蝶舞,隐约还能看见水上小筑的亭栏。 齐明秀推门而入。 渊澄听见声音回头,屋外阳光正盛,轩辕柏绿得刺眼。 幽禁期间衣食供应不缺,渊澄除了仪容懒散些,精神十分不错,长久未经日晒,肤色较白许多,细看之下丰神俊朗中添了些微荏弱之色。 “案子如何?还是没进展?”这话每回齐明秀来,渊澄都问一次。 然这次齐明秀不是照例摇头, “事是你做的,若彻查到底你罪责难逃。只能一直压着。” 齐明秀终于不再拿那帮老臣难搞案子棘手当藉口,渊澄笑了笑,“为难你了,你意如何?今天来是已经到压不住的时候了吗?” 屋外禁军入门奉上新茶。 渊澄各斟一杯,顾自擎杯呷了一口。 默了一会儿,齐明秀面露忧色,轻声道,“快两年了,该另想办法才好。” 渊澄淡笑回道,“你想到什么办法?” 齐明秀展颜,满脸是自信的神采,“你听我的保证万无一失。 第一步你先认罪,依律当斩首…” 渊澄眉心一动。 “但我会以怀敬王功在社稷,不可辱及尊严为名,特准行刑时黄布覆面。” “你是说以假乱真,用死囚代我斩首?”渊澄接道。 “对。” “然后呢?” “然后你就在宫里等一段时间。” “等多久?” “用不了多久,朝廷内外很快会淡忘此事。” 渊澄忽地噗嗤笑出声,嘴角弯起一抹玩味,“进得宫,我还出的去吗?” 齐明秀颦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渊澄语气淡极,“明秀,帝王心术你领悟得不错,可不该用在我身上,不值得。” 齐明秀暗暗攥拳,“值不值得我自己说了才算。” 渊澄捞过几案上一个小酒罈,起身下榻,走到对面铺了一方绒毯的墙边,那儿光照时间最长,此刻仍有余晖艰难透进窗棂,撒下几道昏黄的微光,温柔地伏在他胸前。 望着窗棂方向,好像有些记忆被时间消磨太久,他的神情有着欲想却想不起的迷茫, “三年之期……我早已放弃这个念头,所以一直没提。” 齐明秀眸光倏地一亮。 “贤臣易得明主难求,你没让我们失望,企图乱国的传言,本可要我性命,但你未曾听信应对自如,我很高兴。” 齐明秀脸上浮起喜色。渊澄饮一口酒,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复望向光线来源, “我一向没什么抱负,还你亲政之后,只想过个清闲自在。怪我,没和你说明白,才致于你用幽禁这一招想把我留在你身边。” 齐明秀神色一僵,忙出口否认,“我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渊澄又灌一口酒,往日的犀锐之气不见半分,周身一派随波逐流的淡泊。 这在齐明秀眼里,正是无声的反抗。 前三年他隐忍不发,告诫自己漠视渊澄的一步步疏离,退至行乎君臣之礼止于旧友之情他也黯然随之。
第171页 谣传不足为真,但给了他灵光一现,于是旧案重提,为的就是让渊澄无法离开。 今天这个万全之策便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步,把人彻底拴在自己身边,这辈子也逃不出皇宫。 他的大计只剩一步,却被渊澄早看破,也许只是试探,他不能承认。 他的计划不能因为那句真假难辨的坦白就此放弃。 “那便按我说的做吧,”齐明秀语气不容置否,说着已往门口走去,“明天我会让大理寺提审你。” 渊澄出声叫住他,“明秀,你真的对从前如此难以释怀吗?” 齐明秀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反问道,“你呢?” 明灭不定的光线里,渊澄咧嘴一笑,摊摊手满不在意的样子,“你看我,像还放不下吗?” “都已放下?”齐明秀加重语气。 渊澄点头,“都已放下。” “你撒谎。”齐明秀不觉走近几步,冷睨他,“姓文的你能放得下?你若当真放下,这些年为何一副失意消沉模样,这是你所谓的清闲自在?我可真半分看不出!” 渊澄低低笑道,“你心境如此,自然看我也如此。” “是吗?”齐明秀冷笑一声,环视屋中,快步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道德经,掷他脚边,“那这是什么?” 渊澄欠身拾起,满不在意地放一旁,“经书而已。” 齐明秀转头,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一一丢出去,“这么多经书,你也想修道是吧?” 渊澄神色未变分毫,挂着笑意,“就算是,也和旁人无关。” 齐明秀狠狠瞥开眼,走到书架侧边,从缝隙处拿出一把画架,掀开盖在上面的绸布,在他面前将画架摔地上,声色俱厉,“那这个呢?” 渊澄凑眼一瞧。 三尺缣帛上一幅水墨画,景是西厢景,人是谁? 绿意深处。 听见有人来访,文无隅走出木屋来。 一身素简灰衣,连眼罩也是同色系,可见活得多用心。 看见来者何人,文无隅委实大吃一惊。 却是曲同音和连齐,发丝微乱,风尘僕僕,面色一致的凝重。 第116章 这幅画是什么时候塞在书架与墙壁的缝隙里的。 渊澄微蹙眉,很费力地回想。 他依稀记起,这画很久以前被管家放到私阁。文无隅走的头一年,他拿画睹物思人过几回,第二次走后,他便把画收进了那缝隙里,自此之后再也没拿出来过。 齐明秀又是如何知道的。 渊澄沉吟片刻,倏忽浮起一丝微妙的笑意。 想是江南道回京当日,齐明秀到过他的书房和私阁,见过这画,也看见了曲同音留的信函,便利用卢邰二人不和,铤而走险设计刺杀文大人。这个心思恐怕早就有了,即便不曾看见那封信函,张喧收到的命令也会是不惜代价伺机暗杀。 事情已成过去,无须再提。 渊澄暗嘆一记,弯腰扶画架,却画架随即被狠力踢开,滑开好远一段距离。他直起身,一脸愠怒的齐明秀,死盯着他。 他摇头笑了笑,不再去拾,散漫地靠住墙,提酒自饮。 齐明秀被这种漠视激怒,猛地挥手将酒罈打翻,双目流火,走前一步字字愤恨, “你以为没人能找到他吗?不照我说的做,掘地三尺我也会把他找出来,还有他身边的人,你自己掂量清楚!” 渊澄拿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酒水,一双眼微垂,空洞无物,语气却见疲乏,“明秀,放过自己吧。你想幽禁我多久都可以。” 齐明秀闻言一阵气涌,胸口起伏不定。 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声色犀利不顾情面呵斥他的渊澄,是个没有半分意气的软弱之人,只会委曲求全,只想相安苟且! 齐明秀这才看明白,自己的任之随之反而让他筑起斩断前尘的高墙,原来不论自己是执意还是放任,这个人都没有一刻回心转意。他这五年的忍耐包容,全空费了。 可他无法接受,无法坦然。 但若逼迫太紧,他不知道渊澄会怎么样,他从来没逼过他。 “我再给你三个月时间。”齐明秀定神,语气平缓下来,“你想想我们以前,我一向都听你的话,这些年没曾强求你什么。十几年情意,不能说放就放,不相干的人你都有恻隐之心,为什么对我这么绝情呢。” 渊澄抬眸看住他,嘴角抿紧,微微有些动容,一会儿,眼中尽显柔光,他低低道,“我再想想。” 齐明秀舒然噙笑,缓缓靠进他怀中,却只是轻轻一抱,随即便松开。 却是几日后。 看守王府的禁军匆忙进宫禀报。 怀敬王打碎酒罈割脉自尽。幸亏发现得及时,救回一命。 齐明秀震怒之下下令将私阁内的家具全部清空,命禁军一眼不离地时刻监视。 碍于人尚在昏迷中,齐明秀没好发作。 隔日他唤来曲同音,告知此事和计划,有意无意地抱怨了几句。 曲同音向来圆滑不外露,自然听明白皇帝的意思,便再三请命准他这几日去王府看顾,另一方面也是加以劝解。 皇帝经这几年历练,聆听朝政、裁决定断审慎果决游刃有余,俨然有一种不怒自威之势。
第172页 看守王府的这队禁军其实是皇帝秘密私设的虎贲军分队。 齐明秀确实未曾逼迫过渊澄,只不过有意将他隔绝罢了。 渊澄被幽禁之后,曲同音和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则当年怀敬王渎职案是曲同音督办,这种敏感期间频繁来往招人非议。二则皇帝严令禁止探视,一手把握京城兵权,虎贲军只听皇帝圣意行事。 若无至关紧要必须掩人耳目的大事,实在犯不着走暗道私下会面。 渊澄昏迷了两日,方转醒,便挨了实实一耳光。 曲同音恨铁不成钢地咬牙怒瞪。 渊澄苍白的脸遭一记半分没省力的耳光,竟是一点红印都不出,他捂着脸,有气无力地反瞪曲同音,“下手太重了,疼…” “你敢自尽,还怕疼?!”曲同音说着又扬手。 渊澄虚弱地抬了下手臂,没力气躲,便闭上眼挨揍。 曲同音到底没忍得打,松了力气,转去守在门口的侍卫,掏出几张银票,“大人行个方便…” 侍卫忙惶恐推却,“小的不敢当曲大人这般称呼…” 曲同音将银票往他手里塞,“一点茶钱,也是多谢你们救命之恩吶。” 来这几日,曲同音已经和这支虎贲军分队的领头几个混得三分熟,加之银票数目不小,那侍卫迟疑片晌便收下银票,出了私阁去。 关上门曲同音气汹汹杀到床榻边,一顿怒视最终还是泄了气,坐他身旁,哀怨地嘆气。 渊澄楞楞地沖他笑。 曲同音拿白眼撇他,“有什么想不开,非用寻死来解决。” “我不寻死,你如何进的来。” “你可以叫连齐告诉我,我跟皇上请示不就行了。” 渊澄呵呵笑两声,“连齐…谁知他在哪厮混。” 曲同音默了会儿,“说正事吧,想干什么?” “正事倒没有,交代遗言算不算…” 曲同音立马冷脸睨他。 渊澄惨然一笑,严肃道,“真的。” 曲同音一怔,低斥道,“说的什么混帐话!” 虽然甚少见面,不过曲同音隐约有感觉,渊澄越来越往淡泊无争的路上去,其中一个原因必然和文无隅有关。只万万没想到,这人当真心灰念绝至此? “这么多年,你没提他半个字,我以为你看开了。可就算忘不了,也不至于寻死啊,他还活着呢,何况你死了,唯独他不会有半分伤心。” 渊澄闻言依然一派风轻云淡,“我说与他无关,你们就是不信。” 曲同音打量他,问道,“那是为什么?”说完他往门口瞟了眼,压低了声线,“我们当初可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皇上是越发像皇上了。你想走,咱们可以从长计议,你不是这么容易轻生的人。” 渊澄双眼出神,呆呆望着房梁,“你觉得这地方困得住我吗?逃出去又如何?另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曲同音眨眼,没明白他的意思,不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也不想为己谋自由,那是为何? “你到底被什么困住了?” 渊澄扭头看着他,神情一片空茫,“你信不信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曲同音浑身一沉,这人怕是中了什么邪气,“我只信我命由己。” 渊澄嘴角扬起,“我曾经也这么认为。什么荒诞的流言我都未放心上,明秀将我幽禁在这府里,我也由他,这都是天意,唯有顺其自然。可就是这样,有一天我突然就想到了死,并非因为愧疚,也不觉什么难挡之痛定要死来解脱。而且想到死,我居然不怕,还十分地期待。” 说罢他的双眸竟绽放出奇特的神采。 曲同音难以置信得睁大了眼,心里莫名恐慌,呼吸发紧,声音都有些颤, “我不该…我不该劝你留下,我想办法送你走,你不要再乱想了。” 渊澄将手搭上他的手背,触感冰凉,曲同音只觉这股凉意瞬间袭遍全身,令他止不住心里狂打颤。 “我刚说交代遗言呢。” 阁内半明半暗,渊澄面色惨白,气息游丝,像鬼魅般骇人,曲同音当下惊得站了起, “我不想听,你这是自欺欺人,不是真的想死,你、你只是不知为何而活……” 说着他卒然哑声,仿若悟到,不正是因为心无挂念,而才无可留恋么! 当初一心劝他放下,而今却成了另一个魔障。 曲同音搜肠刮肚,脑子转的飞快,可迟迟开不了口。要他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能为什么?为名为利?为官为爵?为青史流芳? 曲同音脑中最后闪现的只有一句话。 这个人,不知该怎么救。 “皇上没威胁你吗?”曲同音稳住心神,重新坐下床榻,“文公子的命,你不管了?找不到文公子,他师父师兄弟可都有处可寻。” 曲同音勉强一笑,看住渊澄,鼻子泛起一股酸意。他们都在逼他,逼他放下,又逼他拿起。 渊澄移开视线,浮云一般轻淡的眼底,有了一丝波动。 曲同音霎时反应过来,刚才的话无疑更加重他一死百了的念头,忙改口道,“你至少等我周顾好他们的安全。万一皇上迁怒下来,会连累更多无辜。”
第173页 “死后之事,哪管得了这许多…生死由命…” 曲同音急道,“那我呢?老爷子呢?我来之前,在皇上面前立誓劝服你同意他的计策。你要死了,我得落个什么罪名。” “他不会……” “他会!”曲同音低吼了一声,声音压得更低,“我不是危言耸听,这两年你不在朝堂,我可是亲眼看着他杀伐决断毫不犹疑。” 渊澄因为失血过多此刻只觉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曲同音见他眼睑半阖,已是疲累不堪,便凑近他耳旁轻声,“你再等等,等我把一切安排妥当,一定不拦你…” 渊澄也不知是否听见,彻底合上了眼。 曲同音静静注视他好一会儿。离开前又塞给侍卫好几百两银票,望他们多费心时刻留意怀敬王的情况。 这厢三人围坐在圆桌旁,桌上一壶三盏。 “曲大人没曾想过,传言若是真的呢。”文无隅深看一眼连齐。 曲同音一愣,目光在二人脸上流转。从渊澄缘何被幽禁,到他一心求死,大致情况已说明。 文无隅重新提起开头一句带过的传言,让他摸不着头绪。所指传言,自非渊澄滥杀之罪。 “王爷未曾明言,连齐也该有所察觉吧?”文无隅还是看着他。 连齐垂下眼,默默咽了口口水。 “连齐,事到如今你还瞒着什么,文公子这话何意?”曲同音这才觉事态暗藏严峻。 连齐默不作声。 文无隅也不逼问,转而道,“这话对他来说许是大逆之言,可以理解。曲大人无非要我去劝王爷放弃寻死的念头。不过依我之见,劝解还是其次,你只要告诉他,你已经知道传言属实,他才该是君临天下的人。” 曲同音深深蹙眉,面色如铁凝重,“我不懂。” 文无隅轻嘆一气,“这事也非无从查起,时间却是不等人。王爷亲口承认我亲耳所闻,曲大人还不能相信吗?” 曲同音呼吸变得沉重,看着连齐的神情,他不信也得信。 沉吟一段,曲同音才又问,目光灼灼,“文公子所言属实的话,很难让人不起疑心。” 文无隅迎上他的眼神,听他道,“传言是否你所为?” 文无轻笑一声,“我说不是你又不信。你就当是吧。” 曲同音无话,陷入沉思之中。 大齐立国才五年,难道要换新主? 国家易主绝非一面正义之旗即可,兵权、政权,人心、时机,需要太多筹谋计算。而渊澄又是否愿意。 “这个法子行不通。”好一会儿曲同音定下结论。 “曲大人不敢再做二臣?”文无隅直言不讳。 曲同音勾唇一笑,道,“文公子可知我们为了大齐复辟精心策划了多久,施行又多久,这当中有多少次是冒着被揭发的危险,钟武贪权无道滥用亲私,现今又是怎样一个朝廷。” 文无隅偏开眼不接话。 “若是渊澄有意,此事仍需细细琢磨。”曲同音转念道,“当务之急是他已经轻生过一次,我怕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他自幼习武,要了结性命,那几个禁军根本看不住。” 文无隅眉眼低垂,“你且把事实告诉他,其他不用多言,他自会有所权衡。再不然,从了皇帝也不是什么难事。” 曲同音看了眼连齐,同样苦涩的表情,“这么说,无论如何你是不肯进京的了?” 文无隅淡淡一笑,“我不会再去京城,能离开不易,曲大人何苦把人往火坑里推。” 曲同音抿紧唇,将心一横,“人生在世,无关者可以漠不关心,可从你进王府开始,这一切就和你脱不了干系。藕断丝连,雁过留声,你一走了之,影响却是无穷的,你不能否认,他们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全因你而起。” 文无隅抬眸一瞥,脸色沉下来。又别开眼冷冷看别处,仿佛在中间隔起了一道高墙。 曲同音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渊澄轻生也是受你影响,你是修道修心,道教讲究无为,顺应自然。他跟你学道,却误入了歧途。你也有错。” 文无隅不由地发笑,仍不搭话。 曲同音有些难堪,生扯了个笑容。他何尝不知自己是在强行把责任追加到文无隅身上。 沉默如刃,刀刀刺人不见血。连是连齐也愁云压顶,暗自凄楚。 气氛僵持许久。 曲同音最终放弃了他处事的圆滑,挫败,失落,眼中满满央求之色,替一个远在京城困在牢笼难以自救的人央求,“他曾百般折磨过你,正因如此,他对你的情意恰成了愧责的鸿沟。他真的把你放下了吗,他只是把你藏在心里,连他自己都不敢去面对的地方。你不用原谅他对你犯下的种种,我也不求你救他,我只求你看在他也是个可怜之人的份上见他一面,至少他死而无憾。” 文无隅迎风望远,眼波明灭不定,却不知作何所思,抑或一句都不曾入耳。远远得将二人抛在身后。 “文公子,”好是一段忐忑得不到回音,连齐终于开口,“我断断续续找了你两年多,是想告诉你,文大人之死并非意外。”
第174页 曲同音浑身一震,“连齐,你胡说什么!” 文无隅将目光收回,满心狐疑看着二人。 连齐却不管曲同音的喝止,破釜沉舟一般,道,“文大人是皇上暗中派人刺杀。” 曲同音脸色刷白,张口欲挽回连齐失言,却连齐话锋转对他,面无表情斩钉截铁,言道,“曲大人,我不管皇上是否一个好君主,我只要主子无恙。” 连齐心知这话将导致不可预估的后果。文公子得知真相会如何,不顾一切复仇?不论怎样,他家主子都不可能置身事外漠然观望。 京城,风雨之都,何时平静过。 文无隅反覆端详二人,连齐是否说谎不难分辨,难的是曲同音是否作戏。 好半晌,他抿嘴一笑,话对连齐, “江山易主对你们而言都难比登天,我只是一个百姓,你们未免期望过大了。” 他望一眼天边红霞归岫,“时辰不早了,我就不留二位了,请便。” 言罢施施然走回屋中合上了门。 次日,二人又来山脚木屋。 文无隅只在廊道桌上奉了茶,任是二人如何诉求心切也不管,自顾闭门看书。 连着三日,文无隅最后干脆拒而不见。 直到第五日,连齐熬不住去叩门,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回到京城四处打探,也未有他半点消息。一如过去的几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17章 两个月后。 皇帝当朝决议由大理寺负责审理怀敬王一案,并且私下暗示徐靖云赶在秋分之前定案。 离秋分尚有一月。大理寺甚至不用出动人力搜取人证物证,皇帝早已准备齐全。如此审案,用不了十天便可尘埃落定。 曲同音确实已经尽力,在皇帝面前一再以渊澄心魔难消为由拖延时日,可皇帝多精明,一面认同他的託辞,一面三月期限一到,便去询问或说告知渊澄,计划开始了。 渊澄对此全无异议。自从伤势痊癒,他再没提过交代遗嘱,俨然对齐明秀的计策妥协。 曲同音却知,这人是随时有可能了断自己。而他又不能将那个秘密宣之于口,以渊澄的状态,即便拿此事摊牌,也一样无济于事。 他敢赌上后半生的安逸赌上曲家一门荣誉复入谋取天下之路,可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的人又想不想君临天下呢。 为今之计只有在皇帝的计策中动手脚。 倘若出现意外,他希望自己的死,能激发渊澄的求生意志。就当他们数年谋划全盘皆输,下场无外乎身死命陨。 这些他不能和旁人道,独自如是慷慨激昂地作想,并且同连齐小心翼翼地进行着脱身之计。 这个时候曲同音收到家僕来报,说有位文姓公子请他相见。 地点在曾时的点翠楼如今红透京城的娼院春风楼。 白日上青楼,简直招摇。曲同音来不及顾虑这些,当即赶去赴约。 方至门口便有小厮来引。 楼里很是安静,满鼻的胭脂香味,夹杂着某些糙汉的呼噜声。 偶有打手装扮的武夫侧目,但未有阻拦询问之意,就由他这样大摇大摆地在楼道穿梭。 七弯八拐来到顶楼最角落一间厢房。 小厮叩门即退。 房门打开,文无隅一身绫罗绸缎,光鲜亮丽,益发的风姿绰约。 曲同音没见过穿得如此华丽的文公子,傻愣愣一笑。 如此盛名扬京城的青楼他这般畅通无阻走来难免疑惑,好奇心是人的本能,曲同音理所当然得问了一句, “春风楼莫非是文公子名下之物?” 文无隅闻言独眸笑成一轮新月,“曲大人的想法总是如此独特。风月场,有钱能使鬼推磨是再合适不过的。” “哦。”曲同音撇了撇嘴,往床榻瞟了一眼,被铺干净整齐一丝不苟,“你今日方到京城?” “有几日了。”文无隅欠身沏茶,也不多言。 曲同音没好再问,看着他给自己斟茶,发现那宽袖下不经意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雾白的手串。 文无隅坐定,道,“不知曲大人还否要我去见王爷?” “要、要…”曲同音茶方入口听他问话忙吞下回答。 “如此,我有三个条件。”文无隅继续道。 “请讲。”曲同音于是正襟危坐。 “第一,要在白天去。第二,必须不被皇帝得知,至少在我离开京城之前。第三,保证我见王爷时四周无人看守。” 曲同音想了想,道,“若是白天时间会很急迫,买通虎贲军也得费一番功夫,你计划何时去见王爷?” “今明两天,做不到就罢了。”文无隅闲闲道。 曲同音默了片刻,一咬牙应下,“明天午后,你看可以么?” “那便申时初,我在王府一里外的茶坊等。” 翌日午后。 距离约定的时辰尚有一段闲暇,文无隅叫了辆马车,提前出行。 目的地安定侯府。 一年前齐玦回京,得此安定侯之封。一则治军有功,二则西陲前些年屡有邻近外族小规模犯境,齐玦不仅次次击退,更将小邦之国如数收服。 虽不至居功至伟,但以此皇帝完成他多年想晋封齐玦的心愿,特昭他留京修养。
第175页 这一年来西陲一切稳定,齐玦便迟迟未赴边关。主要原因还是怀敬王被幽禁一事。 皇帝决意如此,齐玦有心劝谏但无力改变,只得静观事态发展再择援手。 不速之客的到访委实让齐玦倍感意外。 他和这位文公子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在江南道那时没曾说过一句话。 充其量就是见过几次的陌生人,面熟而已。 一见面,两人都尴尬。 文无隅倒很快适应,字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侯府不愧是大将军府邸,庄重肃穆,恍惚可以想见千军列阵之赫赫军威。 齐玦觉得好笑,开口阻止这种客套话的继续,“文公子专程来访不会是为了夸我一番吧。” 文无隅笑容可掬,“在下所言也是实情啊。” 齐玦笑道,“那便多谢文公子夸赞。你我大可不必如此客气,有话不妨直言。你是为王爷之事而来吧?” 文无隅深看他一眼,欣然道,“将军是个爽快之人。不过我主要是为将军而来。” 文无隅称他将军,而非侯爷,过多是尊敬他沙场善谋悍勇,侯爷却是个名利场的称呼。 齐玦或多或少有些会意,这一年朝堂内外无不称他为侯爷。 但说为他而来,未免让人迷惑,“此话怎讲?” 文无隅沉默片刻才开口,意味不明地笑,“不知将军如何看待功高盖主?” 齐玦一愣,审视他,文无隅不避,坦荡相迎。 沉默相顾间各自心思百转。 齐玦先移开视线,低笑道,“这个词用在我身上不合适。倒是文公子怕是有离间之嫌。”言间敛了笑又看他一眼。 文无隅反而神色益发轻松,“功高盖主在于功,将军此时不及,来日未可知。但你手里有权,且是动辄倾覆天下的兵权。权重堪比功高。” “你不是不知,皇上与我是至亲,天底下再无我族人。”齐玦神情郑重,坚信不移。 如若‘相依为命’都能沦为相残,恐怕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寒心之事。 “阋墙之祸寻常大家亦有之,何况帝王家。王爷落入今日境地还不足以成为前车之鑑吗?” 文公子离间之心如是坚定,齐玦不觉皱了下眉,些微有点恼意, “王爷与皇上另有隐情,该当别论。” “将军又岂知这当中的隐情不是拢权的借词?”文无隅见他语气厉害,心下也不慌,面上挂着薄薄笑意,口吻平淡地像是在话家常。 齐玦忽地发笑,看住了他,目不转睛,“文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文无隅无意地拨弄手腕上的砗磲手串,神色平静,目光望着大堂外,眸底一片惊涛骇浪, “我只是想告诉将军,人心之易变,比千般阵型还难以参透,而人心之险恶,远比疆场厮杀更惨烈。将军若无防人之心,迟早必为自己所害。” 那眼神暗藏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齐玦不由地心中惊震,便是文公子存心离间,话却不失为箴言,他已然有所体会人心之复杂难猜。 好是一会儿齐玦才回道, “但愿没有你一语成谶的一天。” “将军若是知道我接下来要讲的秘密,就不会说但愿了。” 文无隅一脸高深莫测,齐玦不禁心神紧绷,疑惑相望,听他声线压得低极,缓缓道, “王爷才是齐明秀,将军的亲外甥。” 齐玦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一双眼微瞪,不可置信、游移、惊惧,好半晌似乎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猛地挺直身子,张口结舌,“你、你胡说!” 文无隅笑笑,毫无畏惧之态,“一面之词,将军不信是理所当然。但我绝非空口胡说,不如我给将军指条路,长远的,将军可以从我父亲那一代幸存的老臣查起,要经历先齐皇在世时期的老臣。近的,你寻机试探试探曲大人,再近的,将军不妨直接去问王爷。” 齐玦怔忡无言,心绪混乱如麻。这个突如其来的秘密对他来说,过分骇听,便是三条路摆在他面前,也很难快速做出决断。 文无隅顾自又道,“来日方长,将军慎思。曲大人不容易松口,要问还得摸准他的心思。至于王爷,”说到这他站起身来,“我眼下就得去见他,将军若同行恐怕不妥,入夜再去也不迟。” 齐玦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那眉眼之间流露的踌躇之色,和王爷苦思之时实在太像了,文无隅笑道,“将军平时照镜子吗?” 齐玦茫然。 “将军多照照镜子,到底是血缘至亲,比较看看王爷和皇上,谁才与你相像。告辞。” 文无隅躬身拜别,施施然离去。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提到齐玦摄政吗?这里就是原因了。(意思就是后续不会再写他和齐明秀啦,我觉得可以写成另一个故事) 第118章 「修改」「完结」 文无隅换上禁军服饰随曲同音进王府。 这种伪装不过是走个过场。重要的是投出去的大把银票,为今日可能长不过半个时辰的相见,曲同音无疑下了血本。 到了私阁门口,领头的一个手势,周围虎贲军纷纷撤走。
第176页 曲同音本想留下,怎奈文公子单单一个眼神他就全数读懂,只好也走得远远的。 渊澄还是没个整齐装束,模样懒散,盘腿坐床榻上,端着一册书,双眼无神,根本就是在发呆。倒也听见屋外一阵脚步声,却是无心理会谁来谁走。 门口倏忽出现一个人影。 他随意一瞥,那眼神仿佛活了过来,瞬间光芒万丈。 却须臾间黯淡,频频眨眼,渐渐眼底腾升惊惧之色,忙翻身下榻,赤着脚大步如飞,压着嗓音急道, “谁叫你来的?曲同音吗?快离开这…” 说话间双手举放不定,无措地碰了下银色铠甲做了个推的姿势。 一别四年余,再次见面他却来不及将人看清楚,唯一想到的就只有这个人不能出现在这里。 文无隅不知作何感想,呆站了会儿,嘴角斜勾出个差强人意的笑, “王爷别来无恙。” 渊澄立在原地,仍有点懵,眼睫半垂微微颤动, “我很好。你呢?” “我也不错。”文无隅脸上带笑,把臂弯里的小酒罈递给他。 渊澄一瞬诧异将其接住,却见文无隅开始脱身上的盔甲,不禁眉头深蹙起, “你不该来京城,曲同音的话怎么能信。” 文无隅将盔甲脱下置一旁,身上鲜衣华裳,站姿笔挺,精神抖擞地笑看他,仿佛在应证自己那句过得也不错,腕间的砗磲手串若隐若现。 他看向渊澄薄衣下的手,“王爷试图自尽不假吧。” 渊澄自是瞧见那手串,垂眼看了看自己衣袖,手缩了一缩, “不假,不过不是因为你。” 文无隅转身关住门,顾望一周, “我知道。怎么连张桌子都没有…坐这儿吧。” 挑的地方正是阳光浅游处。两人相隔尺许对坐。 “王爷选择自尽,想必已把这人世看得通透。” 文无隅启开坛塞,先饮一口,递出去。 渊澄接过,也灌一口酒。他对文无隅的到来全无准备,难以揣测时过经年他来此何为,便自觉默声听他说。 毫不觉察自己那份寡淡已悄然消褪。 “可王爷不觉得这个死法太过憋屈,有失身份。”文无隅继续又道。 “那你以为怎么个死法体面呢?”渊澄问了一句。 “比如,被仇家暗杀、毒杀。” 文无隅说这话时正经无比,真像为他死得其所出谋划策。 渊澄哑然失笑,“有何不同?” “王爷这种自尽,一非捨身取义,二非扶危济难,纯粹是懦夫行径。”文无隅如是解释,“而若死于仇家之手,一则因果有道,二则勉强能博一个大义之名。” 渊澄有些啼笑皆非,“死也要想这么多,你还真是你。” 文无隅唇边勾起一抹讥嘲,“王爷不也还是王爷,江山拱手,至死也要保那错的人。” 渊澄被他的笑刺到,愣怔片刻,凝视他,“这话何意?” “家父究竟死于谁人之手,王爷打算把真相带进坟墓里去吗?” 文无隅气息微涌,眸光带着怒恨盯着他。 将才相谈如是闲趣的气氛瞬间变成对峙之势。 渊澄默默垂下眼帘,眉目平和,看不出什么波澜,他好像有点明白文无隅此来的目的,一会儿他低低道, “我是为你好,你拿什么和他斗。” 文无隅冷嗤道,“为我好,这话王爷说出来不觉得好笑吗?是真为我好,还是惧怕夺回的江山再陷动荡,枉费辛苦?你彻头彻尾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谈什么深情。” 渊澄抬起脸,淡定如昨,“我是不配,也早已悔悟。而你所谓的逆道而行强为不得,又是否出自真心?如今看来非也。你不过是个伪道者,假借其名欺人罢了。” 文无隅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 “我修的是心德,不是遁入虚无、屏弃七情六慾。” 渊澄嗤笑一声,心中五味翻杂, “最惯诡辩是你,什么都由你说,什么都是你对。” 说着提起酒罈子一顿豪饮,似是被欺骗了这久才察觉,举止间透露着愠意。 文无隅冷眼以待,渊澄饮罢深喘一口气,神情倏变凌冽,寒了声发问, “你想怎么样?” 言辞的争锋相对,好像把各自丑陋的面目揭露无余,赤坦坦摆在两人面前,万分惹人嫌恶。 气氛至此犹似剑拔弩张,目光如冷箭毫不吝惜地刺向对方。二人心中恶气横生,昔日情意纤毫无存。 文无隅气势咄咄,“王爷还寻死否?” “死不死与你何干?”渊澄对道,不是气话,而是拒之千里的冷淡。 文无隅无声笑起,“干系很大。我身后跟着无数亡魂厉鬼正看着你,你闻不到那已经腐臭的怨气吗。” 什么自尽是懦夫行径,寻思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就是为名正言顺地杀他步步铺垫。渊澄这些年混沌的脑子这一刻无比的灵光透彻,打斜眼睨他, “你干脆说,要取我性命就行了!” “是,冤枉你了不成?”文无隅字字铿锵。
第177页 “不冤。因你而死的人也不少,你愧不愧呢?”渊澄冷声反问。 “谁人因我而死?王爷气糊涂了吧,说话如此不着边际。” “我不生气,这辈子没这么冷静过。闯牢劫狱那些江湖中人,他们的命不是命?” 渊澄郑重其色,严肃又认真。 文无隅噗嗤一声,笑不可支,眼角竟逼出泪来,断断续续说着, “你、好不天真…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们收了我的钱,就有赴死的准备。谁会干赔本的买卖,他们都是闯荡江湖专做杀手行当的亡命之徒,比任何人都计较得失。” 笑声停息之后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奚落。 渊澄狠狠撇开眼,膝上双手轻轻攥拳。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苦楚不堪言。 这个人冷血倨傲的一面又现,一股刻薄劲还是那么的恶劣可恨! 一时间满室悄静。缕缕阳光无声游走,被酒罈隔断了一片,余晖偷偷把温柔藏进了酒里。阴晦之气各据一边,兀自沉沉。 好是一会儿相看两相厌的气氛。 渊澄死灰复燃一般的心绪经历短暂的跌宕起伏之后,宛如烈火燃尽奄奄息灭,再抬脸,神色既成无风无澜的平静, “我们做个交易吧。” 文无隅一副洗耳恭听模样,直视不讳。 “我死不足惜,但你若无万全把握,切忌轻举妄动。” “王爷果真大义,气度之非凡举世无双。” 这是在拿反话嘲讽他,渊澄听进耳却不放心上,淡淡道, “人活着总该有所求,而我所求得遂,已是无憾。天下永远不会是一家之天下,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明白。你若迫不及待不惜舍己之命也要为父报仇,我也无从拦你。将死之言,听不听在你。” 文无隅微微垂首,眼帘半掩,神情不露心绪,过了会他摸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放至酒罈边。 渊澄却还有一番闲情逸緻,将瓷瓶拿到眼前细细打量,瓶身釉色纯白剔透,内嵌花纹乱中有序,看不出什么具体,更似一种图腾,着色是别具一格的蓝灰色,这种特意做得如此独到的小物件绝非中原产物,所盛之毒也恐非凡品。 可见他这几年所去之处遥远,可能跑到了外域。 “不介绍一下?”渊澄一丝诧异,这小瓶子握在掌心居然不生温。 “此毒名为封情痴缠,和砒霜鹤顶红之类无甚区别。” “风情痴缠…”渊澄轻声复念,不觉一笑,“明明是毒药,偏取个烂俗的名字。” 文无隅也笑了笑,“因为制这毒的也是烂俗之人。” 渊澄凝眸看去,话将脱口又咽下,化作一息轻嘆,抬手开盖。 文无隅出声打断,“此毒入喉将有半个时辰穿肠之痛,五内如焚。” 渊澄手下一顿,复看一眼瓷瓶, “倒是应了名中缠字。” 言罢一把将瓶盖撩开,却忽然被掠了走。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剧毒。” 文无隅说着手中瓷瓶稍稍倾斜,瓶口一滴浓墨般的毒液坠地,立即冒出一束白烟,须臾消散,地板上烙下一枚浅浅的红印。 渊澄看着这一幕,眉也不皱,将毒药拿回,“我不曾怀疑过你的决心。” “王爷没有遗言要交代吗?” 渊澄静了片晌,抬眸相望,“没有遗言。倒是有个不情之请,只怕你不准…” “什么?”文无隅疑道。 渊澄唇边闪过一抹讪笑。 他这一生,年少气盛时放纵慾望,始乱终弃时推脱卸责,情难自控时自欺欺人,求而不得时哀怨怯懦,他总以为事事洞察,却一直都是高估了自己……到今天面对死亡他只觉得解脱,并且迫切,心中无限快意,这些无一不是自私自利的表现,证明他这一生是失败的一生,丑陋不堪! 而在这生命末尾,他依然自私透顶,战战兢兢地怀揣着不该有的乞望,还装得道貌岸然深情款款。 “我能抱一抱你吗?”他支撑着站起,伸出一只手,眉目柔善,摆出的却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姿势。 文无隅薄唇抿成一线,稍愣片刻,还是递出手去。 渊澄缓缓将他拥入怀。 相互看不见表情神态,但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一下,再一下,出奇地慢,不知是否都克制着什么。 文无隅双手垂下,只是站着。 “皇上对王爷全心全意,真有这么难以接受吗?” 耳旁一声幽嘆,声音轻而淡漠, “我不知道,没办法回答你。能给的,该给的,都已经给他了。只当我腻了,谁都有薄情寡义的时候。” 文无隅不觉莞尔,空望着地上所剩无几的暖光。它也将落跑而去。 一会儿耳边语声悠悠,“所有错都在我,你听我的,离开京城有多远走多远。也算相识一场,我是真心希望你余生潇洒惬意,不为俗尘纷扰所困,有人穷极一生也不能,你何以轻易捨弃。” 文无隅没吭声。 传达的似是倔犟到底永不回头。 渊澄仿佛已经尽人事听天命,也不对此再言什么。 背后窸窣一动,转而文无隅听到一声笑,拥着他的手臂紧了紧,
第178页 “我好像更喜欢率性奸诈又尖酸刻薄的文若,不过…文无隅和文公子,也很…” 话似未完他忽然被推开。 渊澄脚步混乱得后退,腹痛如绞,五内像燃起了熊熊烈火,烧得他恨不能剖开胸膛,喉间一股腥味汹涌。 这毒将才入口,发作得很快。 文无隅下意识得跟了一步,却顿住原地,看着他整个人不支地瘫倒,深埋着脸蜷缩成一团。他可能死死咬着牙,坚决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呼,也不挣扎,就这么全身紧绷缩在地上。 不到半盏茶,渊澄已经全身淌汗如雨,汗水渗透衣裳,地上浅浅一层水渍。忽然他咳出声,却是一口鲜血吐出,一束赤红泼地四溅。 连带着脑中也灼烧得厉害,全身痛楚犹奔雷之势将他吞噬殆尽,天昏地暗,耳目如盲。 文无隅这时迈动脚步,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憋住一股劲,将人抱起,走到门口轻轻放下,又试图让他靠坐起,几次失败便放弃。他往回走,捡起酒罈,将剩下的三两酒撒在本该绿意满盈而却被木板牢牢封死的窗下。 渊澄被那一抱似乎意识到文无隅还未离开,惊醒了些神智,他微微睁开了眼,可是眼前一片迷糊,隐约有个人影远远站着。倏而那人影前有火苗闪动,摇晃着坠地,迅速升腾起一片火光。 他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残存的一丝意识撑着他艰难翻过身,艰难得抬起手,却实在力气不支,只是触碰到门板便直直滑落。这么几次痛疼似乎加剧,喉咙像被死死扼住,发不一点出声音。他喘不上气,而越喘息,胸口就如遭锤击,疼得他几近晕厥。 人影与火光相融,满目炙热。 渊澄睁着眼,一眨不眨,唇齿间鲜血如流,似乎濒临死亡状态,只是一只手贴着门槛,五指叩动,斖斖不倦。 而门外空无一人。 王府外出现数十个持刀黑衣人。 来势汹汹似要硬闯王府。 短兵相接时府内的虎贲军闻声而至,双方混战不休。 曲同音脚力不比武士,姗姗来迟,看热闹都赶不上热乎的。战斗未酣,黑衣人已节节败退,活着的几个落荒而逃,死了的横七竖八躺府外。 那厢谢晚成和连齐二人在一里外茶坊对坐无言,半个时辰,连齐旁若无人般自顾自,甚至没看他一眼。 这二人君子之交毫无可喜进展。 渊澄被幽禁的这两年,连齐四处打探不到文无隅的下落,曾多次恳请谢晚成告知一二。谢晚成其实也算无辜,他就这一年才得知文无隅的动向,而且最后于心不忍也还是告诉了他。可连齐真生了气,再不和他来往。 黑衣人四下逃窜,巧被二人看见,不约而同赶去王府一探究竟。 白日里黑衣行凶,明目张胆不说,实在荒谬。 正当一行人如坠云雾般摸不着头绪时,有人看见了王府深处腾腾升起的浓烟。 待他们赶到内阁,火势凶猛沖天。 滚滚热浪扑面,残瓦断裂坠落,屋檐下大火熊熊飞窜,房门缝隙可见屋内火光汹涌,但未蔓延至此。 连齐冲过去将门踹开,一阵火星窜掠。 门口躺着的正是不省人事的渊澄。 随之而来的谢晚成忙合力将他抬出屋。 却四望之下未见文无隅身影,心中惊觉大事不妙,忙往屋中搜视,隐约像是有人倒在火势中。 他顶着热浪走近,门口这时大火已蔓延开来,一堵火墙阻拦了视线,越发看不清屋内情形。 欲更近察看,却被人拽回,连齐厉声吼他, “你不要命了?!” “无隅在哪?”谢晚成趔趄一步站稳,看向曲同音。 曲同音动弹不能,双眼呆滞,瞳仁一片光火跳耀,嗫嚅着发不出声。 他如何知道文无隅在哪?他也希望门开之时隐隐瞥见的不是人而是烧断的房梁。 他回答不了。 虎贲军分成几队,绕屋子巡视,沿小路搜查,最终没发现一点入侵的蛛丝马迹,活人不可能这么不翼而飞。 唯一的解释——文无隅就在屋里。 “救火!”谢晚成横眉瞠目,沖身后一行人失声大呵。脑子里那在火中焚烧的人形挥之不去,他不敢相信文无隅会为一个杀父仇人牺牲自己,这没道理,怎么算都不值得,便是修炼至高心无旁物,也该是抛却一切烦恼不问世事,就像他们的师父。 整座房子被大火倾吞,火星迸射,炙浪一波胜一波向四周扩散。 谢晚成脑中一片空白,就算此刻天降暴雨扑灭这场大火,就算文无隅真的在里面,这座屋子也断无活物幸存。绝望之中他忽然想起那片古树林,那是王府唯一设防薄弱的地方,也是能够暗中进出王府的最佳路径。思及此他急忙往后府跑去。 终于房梁全部烧断,楼阁轰然倒塌,大火仍在燃烧,势将这片屋舍夷为平地。 渊澄清醒过来,眼前人影重重。片刻迷茫过后他猛然坐起。 御医尚在诊脉,惊得一下子坐倒在地,忙爬起身颤颤巍巍又去搭脉,“王爷切勿轻动…” 渊澄哪听见这话,掀开衾被一脚将他踹开,眼前止不住一阵晕眩,他站起来脚底虚浮落空,险些一头栽倒。 连齐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第179页 一旁齐明秀神色冰冷,没等他开口,渊澄猛力推开连齐,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他越走越急,待到看见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才缓下脚步,神情若痴,目光发直。 禁军正在收拾残局。 烧尽的木头仍冒着呛人的青烟。 谢晚成形容狼狈双手污黑,呆呆站在废墟中。 这…是一具尸体,烧焦了的尸体,干枯萎缩,浑如一把木炭,只还能辨出有一张人的脸,面部眼眶凹陷眼珠外突,右眼珠浑浊,嘴型奇大颌骨外露,十足让人一眼就要昏厥的骇人场面,谢晚成却定定看了很久。 禁军将尸首抬到空地。 谢晚成仍蹲在原处,细心地捡着什么。 渊澄一步步走近,盯着尸体狠看,他腿脚发软,不禁跪倒,视线却没离,一寸一寸地在尸体上搜寻。 他不是先入为主地在确认这是否是文无隅,而是在这具全然不成人形的焦尸中找寻哪怕丝毫证据,证明这不是他。 他看着还很冷静,一点也不慌乱无措。 这个人心机那么深,一定是假死脱身之计,他能买通赫平章悄无声息地潜在王府半年,能买这么多死士为他卖命,这点小计策实施起来简直太容易了。 谢晚成从废墟中走出来,脸色灰败两眼空空无光,双拳紧紧握着。 渊澄像才发觉谢晚成的存在,木然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很快注意到了他握拳的手。 他迅速站起,横冲直撞,奔他手中之物而去。 谢晚成只用了三分力,便将他挥开。 渊澄再度扑过去抢,失去理智一般,毫无章法,一味地用蛮力。 谢晚成几度甩脱不了,登时急火攻心,奋力将他推开,手中之物狠狠朝他掷去。 渊澄跌坐在地,一把沾着炭灰的珠子打在他身上,四处散落。 谢晚成冷冷瞪着他,怒声叱道,“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渊澄急急捡起一枚,将它擦拭干净,放在掌心,看了又看,如是陌生又如是熟悉,他迟迟没有反应。 不远处曲同音终于敢走近几步,俯身捡起一颗,脸色再是惨澹不能,口中喃喃着,“是他…” 一旁皇帝问道,“你确定吗?” 曲同音乍然转头,皇帝一脸冷峻之色,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满目疑问待他肯定回答。 “这手串是他的…” 齐明秀岂认不得这砗磲手串。 却突然渊澄冲到曲同音面前,扬手一记掌掴,眼中水光闪动,语气恶狠, “是你害死了他!” 曲同音抬正脸,脸上依稀五个指印,喉间泛起一阵酸疼。 渊澄揪住他的衣领,目光凶狠,语无伦次,“你为什么要带他来,你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这个骗子,你害死他…”说着泪水夺眶而出,他却浑然不知,喋喋不休地斥骂着骗子。 曲同音毫不觉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人已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只是发怔,喉间越发紧涩,酸意涌上鼻,眼眶也一点点发热,。 他从未如此失策,从未被渊澄扇过耳光,从来都是他疾言厉色地训斥。 这回终于轮到他,以后也不会再有。 他想不通文无隅为什么选择死,那样一个表面随和骨里冷傲的人,真的深藏着一份可以为渊澄去死的情意吗? 天尽头最后一丝余晖悄然落幕。 「正文完」 「番外待续」 第119章 正文后续 渊澄毫无清醒的徵兆,似乎要这么沉睡下去。 满京城的医官郎中都诊断不出到底是何原因。 有一天一个游方郎中揭了求医的皇榜。 来到王府把了好几天脉才诊出病因。 说此人三个月后自会清醒过来。 病因是中了一种名为‘封情痴缠’的毒。此毒世间唯一,本是三千里外彝疆的一个巫师所制,一星半点入喉,即刻变成痴儿呆子。 那彝疆巫师生性乖戾孤僻,毫无缘故将这毒用在一名无辜少年郎身上,因此被族人驱逐出境,传说因为自命不凡傲慢无礼,耻于劳作又不屑施捨,导致生活落魄潦倒,最后惨死街头。 所以此毒无药可解。 三个月后渊澄果然醒来。 形如无魂之人,整日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甚至对他拳打脚踢,刀架在他眼前,也全无动静,五官闭塞如同木偶。 齐明秀这才明白,什么叫玉石俱焚。 文无隅失去多年祈盼的亲情,便要他失去毕生寄託。 用死换他一辈子孤寂。 毫无疑问他赢了。做皇帝就是坐享权力和孤独,他得不到两心无间,可渊澄还是他的,就算痴了傻了疯了,这个人也还是渊澄。 时光荏苒,一晃两年。 渊澄似乎渐渐有了意识。 有天大早,连齐发觉人不在府里。询问后方知,侍卫见是王爷,以为他病癒,不加阻拦便任由他出府去。 大雪天整整找了一日,天色全黑,才在城郊一处废弃的茶寮找到。人已经冻得脸色青白。 这一天他竟学会了自己穿衣,走出了二十余里路。 可问他何故出走,依然泥塑木雕一般全无反应。 隔几日,天蒙蒙亮,又见其人衣装齐整出现在府门口,侍卫得了教训,拦住他唤来连齐。
第180页 劝说无用,人就是一股劲要往府外去。连齐只好给他披上大氅跟着。 雪厚路滑,他眼里好像没这些,摔了爬起,落得满身雪泥,毫无方向却又像有目标。最后在城郊荒野停下,再也不走了。 此后连齐入寝前便把他的房门锁住,醒后再打开。 而人好似就等着门开的一刻。 连齐觉得他是在找什么,而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才有了这种漫无目的出走。 如此往复数月,季节回暖。 某天连齐拿出一方缣帛,问他还记得画中人否。 渊澄终于眼神有了焦点,牢牢盯着画。没一会他忽然痛号一声,发疯似的抱着头直往墙壁上撞,手中死死抓着缣帛。 连齐大惊,忙加阻拦。却没想到他力气奇大,又或是实在痛苦难熬,拼了命地就是要撞头。 连齐没办法只好点了他的睡穴,而后惊恐地发现,他两边太阳穴青筋暴起得厉害,委实骇人。 连齐心知是这画惹了祸,欲将画收走。可人在睡中也攥死了拳。 原本每隔三两天便出走一次,经上回见过画之后,停歇了一月。 没曾想一日他举着画,居然沖侍卫笑了笑。侍卫相顾茫然,又请连齐。 而这回情况大不相同。 他不再盲目地乱走,而是见人就把画举面前,似乎在问可曾见过画上之人。 连齐惊呆。连他也忍不住怀疑主子是否病已慢慢痊癒。可那郎中分明说无药可救。 却道是无风起浪平地惊雷。 一国之君非正主的流言再次传得沸沸扬扬,而且添油加醋地,把王爷疯魔之事和权力之争牵扯上,津津乐道。 而随之渊澄满城找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齐明秀耳中。齐明秀国事之余倒也时常探望渊澄,有时候还会待上半日。可他虽然为赢得这个人欢喜,可面对一个完全木头一样没有任何情绪表情的人,再是欢喜也没用,心灰意冷在所难免。渐渐去王府的次数便少了。 曲同音百思不解,到底是谁连一个痴呆之人都不放过。 有些传言一次不然,二次却难免再生疑窦,让人怀疑是否确有其事。 这时齐玦趁夜找到了他。 屏退左右之后,齐玦直接说破来意。 这些年齐玦常驻边疆,二人原也少有来往,曲同音一时间竟把他皇亲国戚身份给忘了,乍闻之下惶然否认。几次转念他自嘲糊涂。 齐玦自记得有人提醒要从曲同音嘴里套话必得摸准他的心思,他已经踌躇两年,私下也偷偷查访过。这次传言再起,而皇帝这些年益发沉稳捉摸不透,恐后续情势难以预测,他不能再等下去。 于是再度郑重追问,曲同音这才道出实情。 造化弄人,各自心中无限怆然。 叙几句感慨之言后,二人秉烛夜话,好生一番合计。 朝堂,有忠臣便有奸臣,不忠不奸的必有见风使舵的一技之长。 曲同音卸下辅政之职后在朝中行事越发低调内敛。 而齐玦常年远在边疆。 这便助长了谄媚君上的风气。 齐明秀对这类人的心思了如指掌,无关紧要的便任之,利弊相伏的自慎之。 此次传言,就被一些急于献媚的人夸大其词地转述,好好表现了一番食禄忠君的忧国真情。 齐明秀虽笃定传言不过是空穴来风。可被这些人殿前私下反覆吹风,不免也对传言狐疑,便密令派遣虎贲军暗地里查探。 而渊澄似乎病情见好,记起了不该记得的人,着实让他心中愤愤。 择日便召他进宫。 渊澄不出走不找人的时候,就是个人偶。指引他往哪去便往哪。 但是这两年来见得最多的是连齐,无形中认住了他。旁人好似领不走,僵持许久传召的太监只好请连齐一道进宫。 连齐早前收到曲同音提醒,若皇帝来访或召见,必得想方设法通知他。 走到府门他以加衣为由返回,着人前去曲府报信。 渊澄进到御书房,半分好奇心也没有,老样子整个人刻板地立着。 连齐暗暗祈祷主子别在这时候犯病。 岂料怕什么来什么。 渊澄这么呆站了会儿,没有预兆地就摸出了怀里的缣帛,走向一旁候着的太监,太监奇怪地抬头,急忙又把脸低下去。 渊澄便把画摊掌心,凑他眼前。太监拼命低头,他就跟着往人眼下塞。这份执着劲直把太监逼得惶惶下跪。 齐明秀见状怒气噌噌上头,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走缣帛,抓成一团恨恨地握着。 渊澄眨巴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见画被揉得不成形状,伸手过去要拿回。 “你别再装模作样了!”齐明秀打开他的手,冷冷瞥他。 渊澄心智全无,哪懂看人脸色,固执得又伸出手去。 齐明秀瞪着他看,企图从他脸上发现什么作戏的端倪,可是一点异样的痕迹都没有,偏那张脸看着还那么的天真无邪,他不禁越发气堵,挥开他的手疾步走到殿外。 不一会儿提了把长剑进来。 渊澄跟着他走了几步,见他回来又要去拿那画。 齐明秀挥剑,抵在他胸口。 渊澄根本不识得剑为何物,顶着锋利的剑尖还要迈脚。 “皇上息怒…”连齐一颗心吊到嗓子眼,慌忙跪地磕头,“主子的病…”
第181页 齐明秀冷声打断,“还没好是吗?那他怎么还记得这个人!” 渊澄无惧无畏,往前继续走,剑刺进了的胸口,他微微皱了眉低头看了眼,只又抬起脚。 齐明秀愣了下,不觉后退一步。 “主子不是记得…”连齐说着咽了声,反覆措辞不知怎么说才好。 渊澄胸口衣裳渗出血迹,却还直望着他手中的缣帛,步子完全没要停的意思。齐明秀心里仍不忍,连连后退,终于恼恨成怒,抽出剑,把缣帛丢地上。 渊澄这时反应迅速极了,立马蹲下去捡。 齐明秀本欲毁掉缣帛,见这一幕简直要气疯,挥开的剑不管不顾地刺去,不出意外地扎进了渊澄手背。 齐明秀怒极,拔剑指着他,“你…你如此不知悔改,不如死了算了!” 渊澄一声痛呼,却还不忘捡回画塞进怀中,这才捂住伤口,求助一般地看着连齐。 “皇上…主子真的不记得任何人,拿这画是觉得有趣,他收藏了很多不起眼的东西,不时会拿出来赏玩,不是玩,他也不懂什么是玩,他就只是好奇…”连齐频频磕头,想了半晌终于给出了解释。 剑尖寒光幽幽,执剑之人一腔愤怨隐隐欲发。 渊澄只将手捂着,指缝溢出鲜血他仿若无知无觉,一双清澈的眸子不着情绪地望着齐明秀。 就像一座青山一池碧水,论是你如何对它怒不可遏抑或泣述衷肠,它也不会给你任何反馈。 齐明秀怒恨堵胸口,气息变得急促,剑身微微可见地轻颤。他以为自己赢了。可到底赢了什么,一副无魂之躯,一个连自己都日渐离弃的人? 与其像牵线木偶一般活着,确不如死了的好。那个对他百般爱护为他深谋远猷的渊澄早就不在了。 齐明秀眼神忽然发狠,将剑送出几分。 朝野传言甚嚣。真相重要吗?再次平息是否还会有下次?不若挥出这一剑,一了则百了。 皇帝杀意已起,只怕等不到曲同音来救,连齐心急如焚,忙跪到渊澄身旁,“皇上三思…” “再多嘴,连你一起杀!”剑身指住连齐。 “皇上三思…”连齐只得这一句。他若提起二人往日情意,恐怕皇帝非但不会顾念,反而越激愤。此刻也算如愿拖延了时间,皇帝迁怒到他身上,主子就还有机会得救。 齐明秀目光闪了闪,若杀渊澄,这个连齐自然也不能留。渊澄幽禁期间,他可一直未在王府,谁知文无隅的再次出现是否他从中作为。 正这时,门外禀报,曲大人求见。 齐明秀须臾诧异,不禁暗暗冷哼。偏巧不巧这个时候觐见,怕也是掐着时机而来。 随即传人入殿。 曲同音踏进门槛一眼看见渊澄傻乎乎愣着,手上鲜血直流。 他忙低头跪拜。 “曲爱卿何事而来?” 皇帝手中提着剑立在御案前,剑尖染血,曲同音心底一沉,声色如常回道,“微臣有彻底平息传言的万全之策,特来回禀。” “讲来听听。”齐明秀不冷不热道。 “皇上,京城从来都是风言风语不断,他们图的不过是一时新鲜,不加理会才是攻破之道。王爷的痴病已是回天乏术,不如任他自去。待风波平息,微臣放出消息称王爷病势加重,再过三五月,便称王爷病疾而逝。如此此等乱人清听的谣言将不复再起。” 齐明秀耐心听完,拖剑走近,“让他走和朕现在杀了他有何区别?” 曲同音明白皇帝让他见到这一幕是把杀意亮给他看,二也藉此试探他的忠诚, 但他却不带犹豫地回道,眼中诚挚,“皇上,王爷其人性情禀性确实乏善可陈,但他忠君之心可鑑,杀他容易,掩盖世人耳目也容易,可皇上置自己于何地?” 良心可能安? 齐明秀盯看他一会儿,卒然一笑,“曲爱卿比朕更早想到会有今天。” 曲同音闻言一身寒毛炸开,他和齐玦一心只想如何周护渊澄性命,却忽略了恰到及时的出现反而证明他们早有预料皇帝会对渊澄起杀心。 沉默片刻他不动声色道,“微臣只愿尽绵薄之力替皇上分忧。王爷确有不道之错,但他始终不曾抛却手足之情。恳请皇上念在他多年劳苦,顺其自去吧。” 齐明秀寒了脸,看着渊澄,毫无动摇之色,“于理,他不该杀,于情,他就是该死,你只为他找理由,可曾替朕叫屈,你看他,忘了所有人,忘了他自己,偏偏死了两年的人他还记得。” 皇帝早些年在群臣多番进谏之下立后纳妃,曲同音以为他心中那份情逐渐随之消减,没想到还是这般难以释怀。 “皇上许是误会。世上不会有这种忘记所有唯记一人的毒。” 齐明秀冷哼一声,“这才是他该死之处。” 奉送毕生温柔将其刻进了骨血,何须终为时间消磨的记忆来承载。 如是可恨,如是叫人嫉妒! 齐明秀日渐淡下的执念,再次如火燃烧。 曲同音沉吟片刻,暗暗咬牙,只能赌一把。他站起,低问连齐,“画在哪?” 连齐看了眼渊澄胸前,曲同音大跨一步,迅速从他怀中将画取出,用力撕扯,不一会儿一方缣帛四分五裂。
第182页 渊澄迟眉钝眼,没作反应。三人都注视着他。 殿中一片静默。寒鸦飞掠,啼鸣惊空。 渊澄缓缓伸出了手,作出讨回的动作。也许他不知画上是谁,但这东西是他的,他藏了许久看了许久,有了一种护犊的意识。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齐明秀勃然变色,手中一紧,提剑破空刺出。 二人大骇,连齐忙将渊澄拽倒,曲同音闭了眼拦在前头,势要替死。 齐明秀自幼习武,登基之后虽有疏忽,但底子仍然扎实。 只见剑身空中一晃,曲同音就被震偏倒地,剑锋急转直下,连齐以身护主。齐明秀本就有取主僕二人性命的心思,如此正好一剑解决。 剑头当即刺进连齐后背。他再度提气,压剑。 殿外遽然飞进一物,击中剑身,强力的一阵震动,竟将齐明秀的手震开剑柄,长剑也随之弹飞,和一枚普普通通的腰牌一同掉到尺许外。 来人正是齐玦,入殿即跪,“微臣未经通报擅自觐见,请皇上恕罪。” 齐明秀怒火烧顶,但理智尚存,立刻联想到他的来意和曲同音一样,他冷哼道,“舅舅来得好生巧啊!” 齐玦闷头回道,“皇上万乘之尊,这等事该由微臣动手。” 齐明秀一愣,眉眼舒展开来。齐玦的支持,无疑让他更能坚定自己的决心。 却齐玦仰头,眼神犀锐,“皇上当真要杀王爷?” 齐明秀闻言霎时脸色一沉,他似乎想错了,自己的亲舅舅并不支持。 齐玦神色凝重庄肃,目光也变得锋利如刃。他不知此前事态演变的前因,后果却摆在眼前,他若晚来一步,这三人今日必死无疑,震惊之余他更觉得心寒。 “敢问皇上是否相信谣言所传?”齐玦无所避忌地直视他,继续问道。 齐明秀心头微震,齐玦仿佛厉斥他的眼神和渊澄不同,多了一种杀伐果断的凛冽,久经疆场统治万军的肃杀之气。 “朕、不大信…”齐明秀十足的底气泄去三分,“可这种传言不是第一次,免不了有人信以为真,以此大做文章,到时可不止是谣传而已了。” 齐玦没接话,看向一旁,面如纸白的连齐,木讷地拼凑缣帛的渊澄,还有跪在渊澄前面将他挡得严实的曲同音。流着血散了发,各自狼狈,不忍直睹,“连齐伤势不轻,皇上让他们跪安吧。” 曲同音讶然看他一眼。 “不行。”齐明秀断然拒绝,不容置否。 齐玦冷峻的脸上微微一笑,“皇上可想过,杀了王爷,天下人如何说道,你不怕落个兔死狗烹的骂名?” 齐明秀哼笑道,“曲爱卿已经为朕想好了计策。他们只会以为怀敬王病逝,谁会关心真相。” “皇上又能肯定今日在这御书房中的是非不被外传?”齐玦目光偏了偏,窗纸映上映着禁军的身影。 齐明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自信满满,“朕身边的人一向懂得管紧自己的嘴。” “皇上对外人尚且深信不疑,王爷一心辅佐却遭皇上质疑,是否我和曲大人有朝一日也将被皇上遗弃?”齐玦接道。 “舅舅这是什么话?”齐明秀极为不悦。 “朝中不乏捕风捉影者,今日恰恰证明谣言亦可杀人。” 齐明秀不语。他今次之举虽私心居多,但在别人眼里,无异于听信谗言。 齐玦又道,“皇上不妨细想,若谣言是真,王爷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扶持你坐上一国之君的宝座?或许是感激于宰相大人捨命相护,也或许是觉得亏欠你太多,无论何种原因,他绝对不曾有过取而代之的想法,否则何必多此一举,何况他已然成痴,皇上完全无需担心历史再现。谣言终是谣言,皇上若轻信,不止抹杀王爷一片忠心,也让天下忠诚之士寒心。天下无不透风之墙,皇上真要为一个无稽之谈而冒险吗?” 曲同音这时接道,“皇上,王爷余生形同游魂一般活着何尝不是他的报应。可在我等旁人看来,他为大齐竭心尽力,如今痴人一个,实在不该以死收场。退一步来说,他一生短短二十余年光阴,只属于皇上不是吗?” 二人齐齐望着皇帝。 齐明秀默然,凝思良久。 神情渐渐柔软,眉间悽怆,恻然望着渊澄,喃喃道, “他要我亲政,我听他的,要我立后,我也听他的。我容忍他这么多年,他根本视如不见,现在成了个傻子,更好了,说什么他也不懂。如果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的,那到底是谁人的错?我倒是真想看看若他当皇帝,怎么做取捨,那个贱人还会不会让他念念不忘。” 渊澄依旧拼凑着残画,常人不废须臾便能复原,他却摸索不出章法。 齐玦、曲同音二人相视无言。 “无外乎殊途同归罢了。” 萧瑟春风吹入殿。寒鸦数点,飞去琼楼外。 许多年后,曲同音问齐玦,那时为何要让他先走。按计划该是一同劝谏,再将渊澄送离京城。 齐玦笑言道,当时一幕着实让他震惊不已,本欲道出真相,以边陲五十万军相胁,来个破釜沉舟。 曲同音惊了惊,贊他胆气凌云。 却是想不到,一念既起,迟早将至。
第183页 闻说山长水阔,有人锲而不捨得寻找着什么。 逢人便傻笑,手中一张血迹斑斑破破烂烂的水墨画。 画中之人,如天上仙坠凡尘,数尽劫难,眉目已褪色,白袍已泛黄。 「想看哪对夫夫的番外呢? emmm~不想看啊?我们心有灵犀啊,正好我也不想写了。」 (疯狂打脸~)「~如果大家没有提议,我还是会把设想好的码出来的。」 「对了,不知道有米有朋友看过,有一篇十万字不到的文,不过是be的。想看的话我贴……之前贴过,但是没什么人看被我删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番外按照惯例会比较傻x比较欢脱,我不知道会不会偏离人设,哈哈 第120章 番外 万事不休 这些年连齐跟着渊澄,踏过山岳江河,走遍街巷城镇,没有目的,没有归期。 渊澄前两年处于痴钝状态,来兴致的时候比较少,且又在王府,好掌控好照顾。离开京城有三年,渐渐变成个傻子,沖人就傻笑,会说一两个清楚的字,比如‘不’、‘饿’等,除此外经常发出模糊的声音呀呀自语,兴致起伏总是捉摸不定,甚至出人意料得在半夜出走,必须一刻不离看着。 初次发病的时候,着实急坏了连齐,整整一天一夜,找到时人该是饿极了,蓬头垢脸得站在一家包子铺门口,两眼发光盯着热乎乎的包子,几次伸手拿,几次被店老闆嘘声赶,最后老闆不耐烦倒给了一个,可一个包子哪够填饱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他立人家门口还想要,店老闆终于发飙,伙同几个街坊拿扫帚对他一顿猛揍。 挨完揍他还十分委屈,还苦丧着脸瞅白花花热腾腾的包子。 曾经高高在上的堂堂王爷,沦落至此好不叫人唏嘘。 后来连齐长了教训,有备无患在他怀里塞了些银票,并且反覆告诉他那几张纸能换吃的。 也不知他听进去记住了不曾。 只是他睡时,连齐不敢睡沉,他睡醒后,连齐又得跟着。 总不能拿绳子拴住,而且他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技能,逼急了怎么也能自己解开。 这么往复熬了几个月,连齐便是铁打铜铸的也抗不住。 终于一次睡沉过去,连齐突然惊醒已是午后,果不其然不见人影,客馆老闆称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连齐懊恼极,赶忙收拾行装找人。 好在这么几年连齐摸到他大概出走的路径,荒郊野外没路的地方不会去,饭点时间知道饿,遇见新奇玩意偶尔会驻足。 这回没费多久,日暮时分,在去邻近小镇路上茶寮找到了他,正趴在破桌上打鼾。一旁还有个谢晚成。 谢晚成每隔三两个月出现一次。他倒也想陪着连齐,怎奈文无隅葬身火海渊澄变痴呆之后,连齐益发冷淡,对他全不理睬。谢晚成每回自讨没趣都恨恨发誓再不去见他。 算起来相识已有十载。谢晚成从前那一套玩世不恭没办法用在连齐身上,他可以故作轻松地亲亲文无隅,儿时玩伴文无隅不会较真。可要轻薄了连齐,挨打他倒不怕,就怕这人一根筋再不理他。事实证明连齐很是容易对某些事过分执拗,惹急了老死不相往来也极有可能。谢晚成有时也庆幸自己多少次克制住了强上的念头。 许是谢他这次及时的出现,连齐没赶他,三人在一处小客馆落脚。 小桌上豆点灯火黄光微弱。 二人对坐许久。 谢晚成道,“我看着他就行,你去睡吧。” 连齐淡淡看他一眼,想拒绝这番好意,默了片刻还是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一张简陋的临时搭就的木板床躺下,翻身背对他。 谢晚成无声嘆息,托着腮帮注视那背影。 许是那视线过分灼热,连齐迟迟入睡不得。 良夜静得能听见呼吸,烛火哧哧燃烧的声音格外让人心浮气躁。 “这么多年了你图什么?” 好是一段静谧,连齐侧躺着一动未动,只这么问道。 谢晚成愣了愣,又轻嘆一记,“我当你是朋友,来看看你罢了。你要是见着我烦……” 连齐打断道,“只是朋友?” 他却也非半分不懂谢晚成的心思,虽自小进王府,跟着渊澄鞍前马后,素来没有可称朋友的伙伴,可光凭两只眼看渊澄和文无隅,多少也能领会到儿女情长这种事。 只是此间世事辗转,他家主子如今这副模样,他岂能不恨,然而恨又不能,他一向对文无隅敬重有余,而今人已经死了,就算活着,他却也不知该怨谁,谢晚成无辜么,也无辜,所以他也不怨他,可朋友之间因为各自立场不同你欺我瞒,难免芥蒂丛生,以致于见到这个人,他总是迷惑于该怎么对待。 谢晚成闻言又是一愣,自嘲一笑,“你都知道了还问。” 连齐没回话。 谢晚成嘴角的笑意越发酸涩。 他有断袖之好,别人不一定,即便连齐跟着在他家主子对此习以为常,可谁说他一定耳濡目染了呢。这也是他这久未曾表明心意的重要原因。而看连齐分明早有所感受,他懊悔丢了自己那套玩世不恭的脾性。 人活一世,能有几个十年? 好一会儿,谢晚成起身走向连齐,站在床榻边,明明灭灭的烛火中,他的神情异常坚定,“我就是喜欢你,你呢?”
第184页 连齐还是没出声。 “你无意也罢,反正都这么多年了,我能等。”谢晚成讪讪耸肩,云淡风轻地给自己立了个誓。 连齐眼神迷离望着眼前墙壁,“我不能扔下主子,你没必要受这份累。” 谢晚成心头一喜,“我愿意呢?” 连齐却接道,“你告诉我,文公子是否还活着?” 谢晚成怔住,不觉抿了抿嘴。 他们之间註定无法纯粹只谈彼此间的情意。连齐护主之心已成他命中唯一,而谢晚成,牵涉其中自也难逃。 犹似有此方能有彼的交易。 “我们不能只谈自己吗?”谢晚成有些埋怨。 这种顾左右言他的回答,难免有点此地无银的意味。 连齐肩膀抖了抖,似是笑了声,“你以为可能吗?我为主子没错,你为文公子也没错。” “你为什么认为无隅还在人世?” “文公子对王爷如何,你是一路看过来的。他会为王爷舍了自己性命吗?” 谢晚成默立片刻,坐到床边,低低道,“我知道他不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他若对王爷无情无意,不会管他的死活。” 连齐掀动衾被坐了起,“若真如你所说,他的情意太过凉薄,远远不及你和文曲,说是相识一场也过分。他让主子毫无尊严地活着,还不如杀了他。” 谢晚成侧过身,看着他,昏暗中那张冷酷的脸满是哀愁,隐约有点乞求之色。 连齐微微低头一笑,眸中无数悲感交加,“求你件事,若是文公子尚在人间,你替我向他讨一剂比‘封情痴缠’更烈的痴毒,如此,主子就不必再遭人冷眼。” 谢晚成垂下眼,心中感慨良多。连齐从来没求过人吧?至少没曾求过他。 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那厢渊澄踢开衾被翻了个身,半边身子吊在床榻外,却还酣睡正欢。 连齐欲下床帮他盖好衾被。 谢晚成按住他肩膀,走过去轻手将他翻正身,把被角掖好。 床头一方糊在宣纸上拼凑得参差不齐的画绢。 谢晚成看了一眼,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知道封情痴缠这种毒。初到京城和文无隅碰面那会儿,他将早年游历四方的趣闻趣事讲给文无隅听时,就曾提到过。 此毒确实一星半点即刻要人成痴。但并非无药可救,剂量少,一年后将自行痊癒。但看他这般,五年了,心窍尚不得明显的恢复,想必剂量过大,是否损伤了根本也未可知。 翌日。天朗气清。 “我会将你的话带到。” 谢晚成丢下这句,没敢看连齐一眼,便策马疾去。 第121章 番外 山河故人 大齐朝万里国疆之内一个丁点大的小镇。 民风淳朴,路不拾遗。 热闹的集市,赶场的百姓络绎不绝。 混杂在道旁摊贩中有个人衣着倒寻常,就是相貌有点不同,右眼是残的。 没错,就是文无隅本人。 贩卖的东西…一言难尽。 “常拂吾身,一日三省,扫尽尘埃,祥气长留…” 文无隅坐下一把矮小的马扎,膝盖都要顶到下巴,夹在摊贩中麻木不仁地唱卖着。 面前一堆麻料竹竿制成极为敷衍的拂尘。 过路百姓偶有侧目,但没人驻足片刻。只卖两文钱一把,生意还是十分惨澹。 不过这门生意受众本来就小,经常是年过五六旬的老妇人比较青睐。 却没落魄到生活拮据的地步,只是家用确实得计划着来,潜心修行也得吃饭,没有三餐两餐总要,再怎么样凭手艺过活,不丢人,于是甘之如饴有一年了。 道是五年前他几乎把仙客居掏空,去了京城后,时隔两年突然出现在文曲面前。 文曲早前被谢晚成告知他家主子死于一场大火,哭天抢地险些背过气去。 好不容易坚强起来重振仙客居,日子平淡无奇也就这么过。 谁知主子死而复生,差点把他吓死。好赖是救命之恩大过天,这辈子跑不掉,文曲认命了,没舍狠揍他一顿,倒是涕泪横流地好生慰劳了一番。 岂料第二日文无隅揣了把票子又跑路了。 走之前千叮万嘱不可将他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谢晚成。 万万没想到,文曲要靠得住,公猪都能生崽,转头就跟谢晚成唠嗑说漏了嘴。 以致于两年后文无隅再度回仙客居拿票子,险些被谢晚成堵个正着。只能匆忙揣了几锭银子走人。 这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白云观也不是不能回,只是混成如今这般世俗,没脸见师父。 晃神的功夫摊前一片黑影。 文无隅抬头一看,不甚意外,平淡叫了声,“师兄。” 谢晚成白眼瞪他,丢下个银元宝,“我全买了。” “好,那就收摊。”文无隅起身打包收拾。 谢晚成生怕他突然不见似的盯着他不放,语气是真狠,“你再跑,信不信我把你腿打断。” “信,走了。”文无隅很快拾掇完毕,一个大包袱甩过肩,还不忘提上那张小的可怜的马扎。 他还活着这事,谢晚成知道了,代表有人很可能也知道了。东躲西藏已经没意义。
第185页 谢晚成只是找人找得辛苦一时气愤,气话甩出去后,自然平静下来。能怪文无隅瞒着他搞一出假死的戏码么,前次不就是他泄露了行踪,这次也不例外。 住所是一处靠河的茅草屋,能遮风挡雨,冻不死热不坏。摆设什么的就随意了,很是简陋。 “那个毒怎么回事?” 文无隅喝尽一杯白水解渴,才开口,“哪个?” 谢晚成嘆一口粗气,他来只有一个目的,把人劝回去,“五年了,他还是痴痴颠颠的。不是会自愈么?你给他用了多少?” “一整瓶。”文无隅不痛不痒回道。 谢晚成大吃一惊,“那得几年?!” 文无隅眉梢一跳,斜眼瞧他,“师兄关心这个作甚?要我杀他的可是你。”说罢压着声儿长笑,十足揶揄,“言道是情关难过。师兄,啧,情路坎坷,哀哉~” 谢晚成轻吁一口气,反讽道,“说的好像你不是。不然他都傻了,你还躲什么。话说你给他的毒,是不是封情痴缠?” “是啊,”文无隅道,嘴角一撇,“只不过我叫张大仙加了些别的。还有我并非是躲,是观其后效。这毒五年后也会开始自愈,和原来的封情痴缠不同,自愈后将尽忘前尘。” 谢晚成拿眼翻他,“我看你是被骗了,他根本一点恢复的迹象都没有,反倒是成了个傻子,一个对某人念念不忘的傻子。” 文无隅蹙眉,“不可能。” 谢晚成哼道,“可不可能你跟我回去见见不就一切明了了。” 文无隅侧了侧身,不说话,表示抗拒。 谢晚成低笑道,“你这么四处漂泊何时是头。他傻十年你躲十年?说起来你和他纠缠不清倒也有十年了,你打算耗一辈子不成。你没曾看见,一个三十好几的男人,整天在街上游荡,那副痴颠模样,旁人见了退避三舍,你想想他受多少冷眼。” 这话意思倒成他的错了,文无隅淡淡瞥一眼,“当真此一时彼一时,师兄为了连齐,已经是第二次出卖亲师弟了。” 谢晚成也不羞愧,腆着脸笑,“你去见他一面又何妨?他若认不出你,你正好不必再躲。” “他若认得呢?”文无隅回过眼接道。 谢晚成迎住他的目光,感慨道,“他若认得,证明他对你情深如此,连老天都不忍拆散你们。” “放屁。”文无隅不觉提亮声儿,撇开眼看别处。 谢晚成呵呵笑成一串,“千算万算不如天算,你当真对他无感,又有何可惧的?” 文无隅不咸不淡地说道,“我怕麻烦。” 好歹文无隅听进了谢晚成的劝解,百般考量后到底是去了。 这日浓雾似雨,片晌湿衫袖,稠密如缎,盈满天地间。 直到日上三竿,仍迷雾笼罩,五十步外不见人影。 文无隅在一棵老树下等了一刻钟,头发上沾了一层小小的水珠。 隐隐约约一前两后三个人走来。 依稀看得清面容时,都停住了脚步。 渊澄呆了呆,又走前几步,顿住,望着他。 似笑非笑,不痴不颠。 只一眼,文无隅便想走人。 那人眼中的光芒如是熟悉,恍惚高阁之上遥遥相望的一眼,绕过十年光阴,剔去恩怨情仇,兜兜转转又如初。 第122章 番外 折柳赠君 这些日子,文无隅很是怨念深重。 说起他的师兄谢晚成,他很鄙夷。 这谢晚成前半辈子对他还不错,两次‘卖友求色’不算的话,颇有‘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崑崙’的豪迈义气。 但是以后的半辈子他是彻底看透了,此人色令智昏,完全丧失了人性。 自是把这渊傻子领回仙灵山山脚的屋舍后,谢晚成和连齐双双不辞而别,潇洒快活去了。 那两人一致认定,这傻子还记得他,必然唯他是从,加上杭城还有文曲武曲,照看一个‘失心疯’不成问题。 说起这个渊傻子,他很是怒不能发。 初见的乍一眼,他以为这傢伙装疯卖傻,殊不知是真的傻。可说全不记得他也不尽然,反正在他面前总是模样乖巧,眼神里似乎有种欲说还休的意味。 文无隅毅然否定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渊傻子此刻正在美人湖那边,和秋收的农夫玩得不亦乐乎! 文无隅越想越是生气。凭什么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最后烂摊子全丢给了他。整天面对这么一个深仇大恨的仇家,偏不能打不能骂,和一个傻子计较实在有失风度。 老天不是不公,是将他一脚踹下悬崖彻底遗弃了他! 这么过了一段日子。 渊傻子进步神速,会讲的字多了不少。当然功劳和文无隅断无半纹钱干系。 每每瞅着这人安静的样子,除了面相愈加成熟硬朗外和从前无差,他就来气,便随手打发走了。 如此一来二回,渊澄就和半里外山腰处一户姜姓人家‘好’上了。 姜家父母健全,小儿姜青目测年方…不过十八。长得可爱水灵,尚未成亲。 若是小孩子心性契合容易玩到一起也罢,可十八岁的年纪,再说是个孩子未免心大地过头,他十八岁已经在青楼好些年谋划着名如何混进王府了。
第186页 这么一对比,文无隅越发鄙夷那傻子。三十有三的老男人,而且傻成六亲不认,初心却仍未变,还坚持着断袖之癖,专爱和如花似玉的美少年厮混。 道是这天。 仙客居的小伙计给二人送来了晚膳。 小伙计前脚刚走,渊澄便踩着点回家来了。 文无隅简直要气疯。这厮唯独吃饭最是热情。 两个人对着一张小矮桌就餐。 渊澄今天略略异常,跟有人抢似的拼命扒饭。 文无隅停筷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一大口饭塞嘴里未及咀嚼咽下去,人就迫不及待地离桌往门口小跑。 一贯是晚膳过后他会待在家里看一本小儿书,不识字,光看插画,能乐半天。然后躺书房地铺睡觉。 “干什么去?”文无隅举着筷子定定瞅着他。 渊澄张了张嘴巴,险些喷饭,紧忙闭嘴使劲咀嚼几口,咕噜咽下,磕磕巴巴回道,“姜青病了、他、爹娘、走亲戚,我…收谷子,帮…看着、他。” 文无隅淡淡收回目光,漫不经心捡一筷子青菜,“你跟他过好了,别回来了。” 渊澄两眼茫然,呆呆望他,似乎不明白这话意思,又似乎不知该如何回话。 文无隅眼也不抬,摆了摆筷子,“去吧。” 渊澄这才木然转身,走出门前脚步有点犹豫,出了门后一顿奔跑。 文无隅吃饱喝足,稍加收拾,又等了等,天色见暗,人还未归,他心一横,把大门拴死了。 秋分过后,夜露重。 文无隅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不用想也知门外是谁。 他听而不闻,阖眼继续睡。还真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辰他忽然惊醒过来,在床上发蒙好一会儿,没听见叩门声。 他掀被起身,凉意袭人,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打开门就见那傻子弓着背坐在廊道台阶前。 渊澄回过头,鬓发微湿,连是眼睫都着了层薄薄的夜露,他眨巴着眼,扭过身子,看着他,却似不得允许不敢起来。 文无隅一声不吭地转身回房。他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翌日清晨,渊澄死性不改又出了门去。 然而破天荒的居然没回家用午膳。 文无隅起先没在意。 直到晚膳时间,仍未见人。 此前怨归怨,不满归不满,没曾真放心上,但这回文无隅真气恼了。 不闻不问倒让那厮长了脾气。 他憋着一肚子火找到姜家。 姜青端着饭碗,一脸纯真,跟他说,“澄子今天没来我家呀。” 文无隅愣了好半晌,莫非昨夜把脑子冻坏又发病了?又或是赌气离家出走? 这么一想,文无隅气沖斗牛。开始风风火火地四处找人。 幸亏人没走远,幸亏天光未老。 文无隅在一条小溪边找到了他。 躺在一棵柳树下,一动不动。 走近了才发现,这厮拿细长的柳条拴着一只天牛在玩。 阴影盖头,渊澄一惊,手忙脚乱爬起来,低垂着脑袋,委屈巴巴的眼神不时偷觑他。 文无隅气息短促,努力平复怒意。他是真想抬脚踹他。 却不知从何而来一串咕噜声。 文无隅四下张望,又听见这奇怪的声音,再是一打量,才发觉是这厮的肚子在叫。 文无隅哭笑不能,朝他小腿踹了一脚,“你可真是个大傻子!” 渊澄察言观色的本领不知何时学到的,见他笑,也咧开嘴来,把吊着天牛的柳条递给他。 文无隅拿眼掀他,不情不愿地接过。瞅了几眼被拦腰绑住苦苦挣扎的天牛,甩过柳枝扛肩头,自顾转身迈步。 渊澄忙是跟上,那天牛随着轻晃的柳枝在他胸前慌乱地摇。盯着看了会儿,他忽然揪住柳枝,一把撸走天牛扔飞出去,然后抓着柳枝末端,一脸心满意足,不知在傻乐什么。 那天牛在草间几个打滚,艰难翻身,终于展开鞘翅震起薄翼,迎风盘旋着飞上了半空。 第123章 番外 什么毛病 文曲见到渊傻子时,好奇心可谓爆满,足足绕着他走了三圈,上上下下地打量,最后凭藉细心的观察和眼神的交流得出一个他自己千万分满意的答案——王爷真的傻了! 素来王爷没刁难过他,态度也算亲和,可身份摆在那儿,文曲内心始终有所忌惮。 这下人傻了属他最是喜不自胜。 试探了那么几次,文曲终于放心,开始肆无忌惮地使唤他。这种恶趣味不知跟谁学的,又或是欺软怕硬本身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谁天天对着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孩子’不烦,于是文无隅隔三两日便把渊澄领去仙客居,自己偷偷闲。 说是偷闲倒也不是丢下人就回家,他常常是坐二楼靠窗的位置上,发发呆喝喝茶看看人来人往。 谢连二人还算有良心,不时会来探望探望。 文无隅到底开不了那个口叫连齐自己带渊傻子,莫说他们中间夹着个傻渊澄膈应,傻渊澄跟着他们也可怜啊。 多方考量他只好一人入‘地狱’。 “傻子哎,那边客人走啦,快点收拾掉。” “傻子哎,来,把抹布洗了。”
第187页 “傻子哎,倒垃圾去。” 每当渊澄在仙客居,待遇就是一口一个傻子和满场跑不完的活。 渊澄自己肯定没意见,叫他往东就往东,无辜的是连齐也得跟着忙活,心里不满却不敢言。 谢晚成敢言,劝他善良,文曲却不听,使唤一个曾经威风堂堂的王爷让他内心塞满了成就和满足感。 文无隅远在二楼角落,客多时整座楼无比的喧闹,待到人少时他倒也隐约听到文曲傻子傻子的叫不停。 这天文曲还是理所当然地使唤渊澄满场飞。 临近午后,客人也都走光,他就坐在柜檯里头,嗑瓜子打嘴炮,乐此不彼。 文无隅从二楼下来,周身萦绕着一圈沉沉的阴气。 文曲无知无觉,仍叫得欢快。 “傻…”又一声傻子刚出口一半。 文无隅一掌震他面前,啪地一声直把文曲含嘴里的瓜子仁吓得生吞进肚,瞪目呆口地望着文无隅半天没吱声。 文无隅话也不说,扒开抽屉把里的百两银票全数收走,一张不留。 然后口气不善地沖举着抹布发愣的渊澄道一声“走了”。 文曲扁着嘴心有余悸地目送凶神恶煞般的主子把酒楼的临时工领走。 那边谢晚成施施然从后厨门口走出来,解下油渍斑斑的围裙,幸灾乐祸地瞅着文曲。 “干嘛这么看我!”文曲仿佛活了过来,朝他狠飞白眼。 “你完蛋了,无隅生气了。”谢晚成别有意味地频频摇头。 “他能生什么气…”文曲撇嘴,嘟囔道。 谢晚成看了眼连齐,示意他可以收工了,然后转看文曲,语气沉重,“我跟你说,这半年多,你家主子天天对着王爷,都没叫过他一声傻子,你倒好,开口闭口傻子,埋汰谁呢?” “那…我也不是今天才叫,都叫好几回了,主子怎么今天才生气。” “他在忍啊,谁料你这么不知收敛。”谢晚成要笑不笑。 “他确实是傻了嘛…”文曲委屈巴巴。 谢晚成嘆气,这厮不着调的时候是真叫人头大,“他是傻了,你也傻么?对人起码的尊重懂不懂?何况你口中的傻子,是你家主子的男人,你这不是在打他的脸么。要我们都管武曲哑巴哑巴的叫,你气不气?我早劝你嘴里积点德,你偏不信。” 文曲沉默了会儿,真诚地求助道,“那怎么办?” 谢晚成故作深沉,没立刻接话,一段后才勉为其难开口,“我看他不一定会再来了。你想请罪,尽快给他多送点票子。以后见了渊澄客气点。” 文曲点头如捣蒜,当即认可了这主意。趁着午后小憩时间,取了把票子巴巴地给他家主子送去。 第124章 番外 食色性也 霜降后,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 木屋大厅宽敞,总能从哪个犄角旮旯漏风进来。 唯一的一间寝室还算严实,总之文无隅没感觉吹到莫名而来的寒风。 屋外天地同雪色,茫茫无际。 两个人一只炭炉肯定不行,一时又没法涉雪上街。 文无隅好是一番挣扎,才叫渊澄进屋共睡一张床榻。 第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伙计送来一只新炭炉。到了就寝时间,渊澄很是自觉地睡上了不属于他的床。 文无隅干眨几下眼,没作多想,将两只炭炉都放寝室。 炭火烧得旺,到后半夜,文无隅就给生生热醒了。 颈窝处一片温潮,胸口两腿也都被压得酸疼。 文无隅身上一股子燥热,难受得不行,他从来没觉得渊澄睡相差,难道脑子混帐了,连习性也变了么? 文无隅胡乱一想,正欲把人推开,忽地全身僵住。 那贴着腿侧硬邦邦的不时还颤一下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片刻后他浑身的燥热一下爆炸,立刻冒出一层细汗。 文无隅猛地掀开棉被挺身坐起,再是一看,这傢伙丝毫不为所扰,好生睡得香。 他手脚并用,一把将人掀开两尺远。不出意外,此人烂泥似的,半分动静都没有。 文无隅前一夜睡得不好,导致他次日看渊澄的眼神充满怨气,这当中还带着审视的目光。 他在想,一个人变傻了,是否还懂得欲望这回事? 于是到了第三天夜里,屋里亮着灯,文无隅迟迟没睡,靠在床头有一眼没一眼地看书。 他再度怀疑此人就是装傻。消失许久的念头像雨后春笋,一发不可收拾。 他不时觑一眼渊澄,看着他眼皮打架,呼吸渐重,没多久便会了周公。 文无隅寻思着要不要去质问张大仙是否给了他一剂假毒。 正不经意瞥了眼渊澄打算吹灭油灯,突然看见他脸庞两边两道鼻血蜿蜒而下。 文无隅心头一惊,猛力推醒他,疾言厉色叱道,“你什么毛病!” 渊澄两眼朦胧,恍若梦深未醒,撑坐起,口齿不清喃喃,“怎么了…” “鼻子,脸上!”文无隅瞪着他没好气,拿手指了指。 渊澄抹了把脸,手上染红,讷讷道,“鼻血…” 文无隅下床躲开,嫌弃不已,“躺地上去。”
第188页 说罢往门外走。 渊澄乖乖爬出被窝,真躺下地板,姿势略显别扭。 文无隅端着盆冷水进来,见他两腿蜷缩侧一边,上身却绷得笔直,禁不住又暗骂他什么毛病。 拿帕子过冷水,清理一番,血已经止住。 文无隅将冷帕敷他鼻上,看着他这副别扭样好生奇怪,便踹了两脚。 渊澄两腿被迫伸直了些,忙是又蜷缩起来。 一伸一缩之间,小腹下微微隆起的地方一览无余。 文无隅瞬间火冒三丈,手中擦拭过血迹的帕子往他脸上呼,“你给我睡地上!以后不准上床!” 渊澄被帕子突然砸中,蹭到了眼,不由自主地直冒眼泪,用手一顿揉,不觉眼底一片通红。 文无隅将大厅的被铺抱进寝室,见这一幕,又气得把被铺砸他身上,恨恨道,“还敢哭,没叫你睡雪地不错了!” 渊澄嗡声道,“我没哭…” 文无隅斜眼瞪过去,“还敢顶嘴?” 渊澄立马噤声,半阖着眼,很是憋屈。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不是么。 文无隅不再理他,顾自钻进被窝,暗暗决定开春后去找一趟张大仙。 第125章 番外 长路漫漫 春暖大地。木屋外枯黄的草叶悄悄冒出了嫩芽。 经两次同床后,文无隅发现,渊澄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可耻的羞涩感。 许多情况下倒和往常无甚差别,讷讷的,愣愣的,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可有时候不经意间目光相触,那厮就欲盖弥彰地慌忙四顾。 文无隅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益发笃定,这人要么已经恢复心窍,要么就是在慢慢康复开始有了以前的意识。 无论哪种,他敢断定自己绝对被张大仙坑了。 这位张大仙何许人也? 他乃是彝疆百年前权威显赫的巫师家族后代子孙,原名叫巫溪。 四代单传到他时,巫氏一门的声誉家业已经被他不学无术的爷爷和父亲接力败坏干净,后遇债主追杀迫害,满门上下只剩他一个侥幸存活。 十来岁家破人亡,为彝疆一户张姓大家收养,开始并未更名改姓。 那张姓大老爷收留巫溪的那一年老来得子,竟以为是这小儿由于出自巫族因此命里自带祥气,对他更是百般的溺爱。 而接下来的十几年真奇了,张家老爷连年得子,到他寿终正寝时,家中已有七个儿子,最小的尚在襁褓。 张老爷病逝,张家家业几经争夺,落到了他同父异母最年轻的兄弟手上。说是年轻其实也近五旬了。 新任的一家之主起初对张老爷遗孀遗子们还都挺好,并未露出贪婪丑陋的嘴脸。 但眼见着张家大儿子日渐崭露头角,不免有了危机感,生怕家产落入他人之手。加之还有个二十五六岁的养子,心里就更急了。 却真可道是人算不如天算,有一天张家养子巫溪,把张家十六岁不到的长子张阙给毒傻了。 于是乎,张小老爷一鼓作气撺掇族人,连打带骂地把两人都哄撵出了彝疆。 这巫溪自小娇生惯养,二十五还未娶亲,十足是个流连花丛片叶不沾的风流纨绔,唯一学艺精湛的是他巫氏家传的一种旁门祖技——毒术。 遭受如此非人待遇,巫溪一为解恨二为报恩,临去前悄无声息地给张小老爷下了一种三年暴毙的慢性毒。 不过巫溪此人不算坏到无可救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作孽的事他心里有分寸,不会看谁不顺眼就把人毒死,顶多捉弄个一年两载的半身不遂再莫名其妙痊癒。 可巫溪从来也是蜜罐里长大,不知人间疾苦,出了彝疆,又带着张阙,无以谋生,经常性露宿街头。后来开始卖毒药,被人打的半死。每到一处都免不了挨一顿打。 自己受气也罢,张阙总跟着被牵连,他当然气不过了,便给那些‘恶人’下毒。 对他施加过拳脚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久而久之此人臭名远扬,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人见人打。 文无隅偶遇巫溪时,这两人已经一年多没吃饱过肚子,双双躺在一处破庙里奄奄一息。 得知事情原委后,为防巫溪二人将来又沦落到潦倒无望几欲饮鸩止饿的地步,文无隅给他们寻了一处屋子落脚,还附带指点了他贩卖毒药该是怎么个销路。 自此后巫溪改名张大仙。 磕磕碰碰险象环生两三载,终于在江湖黑道上打拼出一条血路来。 会制毒的怎么可能不会治毒?反正张大仙会。 所以此人好些年在黑白两路混得风生水起。 常言道夜路走多了迟早遇鬼。终于有一回张大仙的老巢被端了。 所幸两个人的命是捡回来了,自此以后他金盆洗手,潜心医药只干治毒救人的行当。 文无隅问他要毒时,他尚未被人追杀。 因此这次为找张大仙,文无隅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千里迢迢走到国界西边,却打听到他居然在杭城安了家! 弯弯绕绕耗时大半年,文无隅领着渊澄又回到了杭城。 张大仙和张阙二人住在杭城最是人口密集的一块,深宅大院,七弯八拐的弄堂把文无隅气的够呛。 一进院门,一个眉目美艷神态纯真的少年满口糊字儿地嚷嚷,很显然记得他。
第189页 此人便是张阙。 不一会儿正门处冒出个一个鬍子拉碴身形修长的男人,乍一眼颓废不堪,细看下一双丹凤眼上卧着两道浓黑的眉,十足英气。却眉目流转间尽是风流柔情。 他手里抓着一把草,定眼一瞧,可乐坏了,笑眼弯成两条缝,笑声可谓豪放, “恩人,我的大恩人,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吶!” 说着话呢他就张开双臂一路跑去,把文无隅抱个满怀。 一旁渊澄眉心微不可见地抽了一下。 张大仙早就瞧见他,立马松开手,兴趣移到了渊澄身上,满目笑意,斜着眼打量他,“这位小哥,你相好吧,嗯…不错!” 文无隅拿眼撇他,不言是否,正色道,“我是来找你算帐的。” “怎么?”张大仙收敛了笑,立马正经起来。 文无隅看眼渊澄,“你那个毒,没效用。” 张大仙也瞅眼渊澄,“他这不是还傻着么?六年有余了吧?快了。” 文无隅哼道,“是快了,快把过去都记起来了。” 张大仙嬉皮笑脸回道,“我张大仙可是金字招牌,不能犯这种错误。除非…” “除非什么?” 张大仙把草药递给张阙,往屋里走去,“除非他会武功。” 文无隅一愣,一股怒意直涌上心头,他瞥向一旁药铡,恨不得撩起铡刀砍了他。 张大仙发觉人没跟上,回头一看,忙是转身陪笑,“恩人别动刀啊,玩笑话而已,来,进屋说。” 文无隅铁着脸跟去。 张大仙斟了茶,双手递奉,文无隅冷冷淡淡道声多谢。 “其实…”张大仙瞅着他,目光有些闪躲,“我刚刚说的是真的。” 文无隅啪嗒盖住茶盏,脸色愈发难看了,“你再说一遍。” 张大仙挠头,讪讪笑道,“先别生气,你没说他会不会武功啊,而且你要的那么急,我一时半会儿哪能研究出不被内力深厚之人克制的忘情药,毒理这种东西,相生相剋,很是微妙。” 文无隅已经无语至极,沉默好半晌还是无话。 张大仙埋头喝茶,见他神色略微好转,才小心地开口,“那现在怎么办呢?是我继续研制这种毒,还是治好他算了?” 文无隅瞥一眼背对着呆站门口的渊澄,低声道,“你告诉我,他是否早就已经记起从前来了?” 张大仙想了想,小声回道,“不一定,我得把过脉才知道。” 说罢沖门口喊,“小哥,你过来。” 渊澄回了下头,见张大仙向他招手,便走进大堂来。 张大仙搭着脉,凝思蹙眉,一脸高深莫测,好一会儿,才得一句,“脉象上看,还远远不到自愈的时候。” 文无隅垂着眼,不知何想。 “治好他么?说实话,封情痴缠这种毒,就没有你这么用的,我都是一个月用一滴。我可没跟你保证,这毒绝对没有后遗症。” 文无隅又是无言,情绪有些低落,最后淡淡道,“那你治好他吧。” 张大仙堆着笑连连应好,随即招呼渊澄进药方,并且悄悄将门拴上。 药房深处,一张桌上满是乱七八糟的器皿。 桌旁一坐一立,两人瞪着眼对视。 最后张大仙败下阵来,“说吧?” 渊澄形色如常,没出声。 张大仙哼笑,威胁道,“你要不说,我马上出去告诉无隅,你早痊癒了,看他打不死你。” 渊澄这时眼底闪过一抹戾气,“你想知道什么?” “我就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我若告诉你,你能保守秘密吗?” 张大仙嘿嘿直笑,“你猜呢?” 渊澄嘴畔一弯,“我不猜。” 张大仙摇头笑嘆道,“你能这么快痊癒,内力一定很深,武功自然也不会差。这可是我花了十年时间探索,又用五年时间完善的绝品,一滴都不敢多用。像你这种情况,很是值得研究。”他和毒药打了半辈子交道,确实是好奇喝下整整一瓶封情痴缠能这般快自愈。 渊澄看着他身后小桌上十数个熟悉的药瓶笑而不语。 “说吧,我保证不会透露半句,纯粹我个人好奇,不然刚才就告诉他了。” 渊澄却指了指他身后,“那个,卖不卖?” 张大仙回头一眼,看向他,目光犀锐,嘴边一抹诡异的笑,“你这个人,很坏心啊,怎么的,想给无隅用?那你可想多了,他是我和阙儿的救命恩人,打死我我也不可能去害他。” 渊澄低笑道,“你倒挺重情义的。不过我可能想用在你身上。” 张大仙一愣,挠挠眉头,“你俩怎么一样难搞,防备心太重了。” 渊澄沉吟须臾,说道,“若他知道你瞒他,你我都逃不了。其实我记起从前的事也没多久,大概半年前开始吧。” “之前呢?什么感觉?” “前几年的事已经没记忆,后来好像魂体分离一般,深睡时会梦到一些画面,醒了之后只觉得更糊涂,若要仔细想,便会头疼厉害。”
第190页 “哦…”张大仙反覆摩挲着下巴,一会儿他起身道,“行吧,有空再来给我试药啊。” 渊澄扫他一眼,转身要走。 “等等…”张大仙叫住他,从药柜里翻出两只药瓶,塞他手里,“十全大补丸,免得他疑心。” 渊澄立住,狐疑地看他。 张大仙贼笑道,“你放心吧,真不是毒药。要不是天还早,我吃给你看。” 渊澄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药,一头黑线无言以对。 张大仙自顾阔步向前,幽幽道,“不过我觉得无隅既然有所察觉,可能不会轻易罢休。你小心点,记得要慢慢来。” 文无隅正在院子里看张阙铡药。 见二人出来只对张大仙道,“你不觉得张阙很无辜么?也该适可而止了。” 张大仙笑盈盈趴张阙背上搂住他,“那不行,他铁定离我而去。”说罢冲着那种雪白的脸狠狠亲一口,“阙儿,哥哥对你好不好?” 张阙羞赧一笑,口齿清晰起来,“哥哥好。” 文无隅又是惊又是一阵恶寒,告辞也不说了,利落走人。 身后还传来张大仙热情似火的声音, “记得有空常来看我啊!” 第126章 番外 大方无隅 天蔚蓝,薄云如丝绢,清风微拂,云影萧萧游绿茵。 仙灵山脚,森森绿意一望无际。 稻叶青翠,草木葱郁,目之所及盎然生机。 垄间阡陌纵横,逶迤小径上,两个人影款款穿行。 远远的,田间地头有人高声沖二人问好。 文无隅也敞开嗓门回安。 湖光山色人声荡漾,尤显得此方天地恬阔幽静。 两人一路无话。 “你去那坐着。” 回到木屋,文无隅脸色不善地指了指大堂另一边,他走得浑身冒汗,进里屋脱去累赘的外衣。 不一会,他一身月白的衬袍,鞋也没穿,赤着脚走向书房。 渊澄原本占着藤椅,见他过来,便起身盘坐到一旁绒毯上。 他微垂着脸看地,心鼓却擂得震天响,据他观察,接下来面对的问题可能不好解决。看文无隅的架势,分明有种要逼供的阵仗。 渊澄自认为满世界跑的那半年,行为习惯,甚至一个眼神,都是天衣无缝的。 “转过来。”文无隅摆正藤椅,坐下,不拘小节地抬起一脚踩椅面上,坐姿可谓豪迈。 渊澄听见命令,只能挪转过来正面相对,还是垂着眼。 “抬头。”文无隅声音不轻不重,神色平静,语气却俨然山雨欲来风满楼。 渊澄将脸扬起,不露声色地看着他。 文无隅一手随意搭在膝上,一手抓藤椅扶手,腰背微弓身子略前倾。眸光明锐如鹰,直逼他眼底,让人不寒而慄。 渊澄一颗心噌噌直上,吊在了半空。 他冷硬道,“听好,我只问一次,你,是不是已经记起来了?” 渊澄眨一下眼,脑中闪过一瞬迟疑,却完全未加思索,即刻坦白道,“是。” 文无隅许是未曾想到他就这么承认了,微微愣了下,两道眉立马蹙起,架在藤椅的脚随之狠狠踹向渊澄胸口。 这一脚来的措手不及,且力气不小,渊澄重心不稳地往后倒,忙是将手撑地。 却突然身上一沉,文无隅竟向他扑来。 膝盖重重顶他肚子上,一记挥拳打在他脸颊嘴角。 渊澄始料未及,肚子那一下直让他呼吸不过来,脸上挨一拳,口中立刻泛起血腥味。 然而不及他缓口气,文无隅好像多年积怨全数迸发,挥拳如雨,尽往他脸上招呼。 打架文无隅不熟,又没什么货真价实的拳脚功夫,面对一个会武的人,他想,打脸该是最痛的。 渊澄两眼冒金星,鼻腔酸疼,呛得要掉泪,他当然明白,此刻胆敢反击一下,这以后就没得翻身了。他只能象徵性地左右扭动,尽量用两只手去挡那毫无章法的乱拳。 “别打了…我都认了,你还打…”渊澄护着脸,左躲右闪,又不敢真躲害他拳头打到地板。 “不认也得打…”文无隅摁住他一只手腕,气喘如牛挥拳不止。 “别打脸啊…” 文无隅比想像中力气大,渊澄终于小心艰难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起来。 “疼吗…” “疼…” 文无隅被掀了个趔趄马上又压住他后背,随手操起书案上掉落的竹简,往他脑袋猛砸,“打架…没有不疼的…” “你这是施暴…”渊澄声音闷糊不清。 文无隅哼了声,喘着气,“…你就是欠收拾…” 渊澄双手抱着后脑勺,竹简打得手指生疼生疼,实在是忍不住,便一咬牙,腰腹施力一个挺身,在文无隅侧倒在地未及起身时迅速扑上去,却没整个人压住他,而是膝盖跪两边,钳制住他的手腕摁在毯子上。 形势陡转,文无隅却似真急红了眼,六亲不认,在腿脚还灵活能动的空挡,当即曲膝往他命根子顶了一下。 这一下虽不是全力一击,那也够渊澄受的,他不由地痛呼出声,翻倒一旁,手就往下边捂,蜷缩起双腿,痛得咬住了唇。
第191页 文无隅手中竹简已经断了线,掉了几支竹片,和他头顶的发髻一般半散不散,眼睛冒火,盯着鼻血横流五官扭曲的渊澄,不住地喘气。 渊澄眯着眼,一张脸五颜六色,满是无言的痛苦。 见文无隅扬起书简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施暴,他哀嚎着央道,“我错了,别打了…” 文无隅手顿在半空,看见他袖口漏出个小瓷瓶,走前一步捡起,端详一眼,斜睨他,“这是什么?” 毫无疑问张大仙隐瞒了实情,那这瓶子里的自然不是解药了。 渊澄恹恹道,“他说是补药,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文无隅默了会儿,笑得奸险,“既是补药,那你就吃吧。”说着从瓶口里倒出两颗紫红色的丸丹,阴恻恻地凑近他。 渊澄出了一身大汗,腹下的疼痛感消退,嘴角眼皮泛红,有肿起的迹象。他深呼吸,坐起,三两下把外衣脱掉,接过丸丹,慎重道,“丑话说在前头,无论什么后果,你要负责。” 文无隅笑晏晏点头。 “行。”渊澄挑眉,将丸丹扔进嘴里。 文无隅看着他咽下,这才满意地要站起。 “文若。”渊澄突然用本名叫住他。 文无隅诧异转回,渊澄忽地将他扑倒,捏住两颊,堵住了他的嘴,灵活地舌头不消片刻便把其中一颗丸丹渡进他口中。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文无隅被迫吞下丸丹,怒目睁圆是又要暴怒,那厢渊澄已经爬起,飞也似的跑进了寝室,拴上门。 文无隅奋起直追,却是晚了几步,只能狂拍门板。 “我数三下,不开门,我要你死的难看!” 渊澄背抵门,笑不可支,“要死一起死,你没冷静之前,绝对不开门。” 文无隅听了这话,怒气更汹,抬起脚就是踹门,不想盛怒之下忘记没穿鞋,又失了准度,只听嘎一声,脚趾崴了,疼得他龇牙咧嘴直跳脚。 好是一会儿,木屋里总算安静,林中鸟吱吱喳喳叫得欢快极。 文无隅仰面躺地,呆呆出神,两脚垂放台阶下,脚指头发烫,隐隐作痛。 天蓝云白。 曾几何时,恰如今朝。 十年一晃而过。 谁又能知,当年他若坦白相告,是否会有不同结局。 就像今次渊澄若装傻到底,他又是否还有耐心陪着一个两顾无言的人。 “文若?”渊澄走出门来,鼻青脸肿的,模样滑稽。 “不准叫这个名字,噁心人。”文无隅语气平淡。 “无隅?” …… 渊澄咧嘴一笑,走到文无隅身旁,“你热吗?” “有点。”他已经觉得身上一股没来由地的躁动,有欲烈的趋势。 “进屋吧。”渊澄俯身,把人横抱起。 这一接触更不得了了,就连小腹也忽然腾升起一种难耐的滋味,文无隅眉头一皱,问,“那到底是什么药?” 渊澄憋着笑,认真回道,“张大仙确实说是补药,不过我现在怀疑,那是春药。” 文无隅浑身一僵,掀眼看他,最终还是泄了气。 那副尊容已经够惨的了。 还计较什么呢? 第127章 番外 月华清 终 「作者的废话: 1友情提示,车开不起来,没有肉肉,连肉渣也没有。关于h,实在无能为力…… 2不足之处请多担待,感谢诸位的支持陪伴和耐心等候,无以言表! 3关于新坑。因为前面几篇文(这篇对我来说字数最多了)都不长,除了主角以外的角色没有铺开来写,我本身耐心不好,写着就想快点完结,开坑之前也都没有列过大纲之类的。[孤魂]我发现,开篇序章涉及到的人物较多,我的想法有两个,一个往长了写,那应该要列一列大纲,再一个是修改已有的序章,照旧只关注主要人物,篇幅不会很长。还没确定下来。 4如果开更,需要告知一下大家,还是会是偏向清水文(而且经常拖更),之前各个文中的h基本硬着头皮写的,很蹩脚,一点都不香,本人自己没眼看第二遍。 5关于笔名,有的地方能改来改去,cp和jj好像不能,df可以,我又喜欢改名字,所以大家认文好啦。 6嗯……凌晨三点半,想不到该说啥了。那么,在此先预祝大家新年快乐猪年大吉!健康长寿大富大贵!」 ——————————————————————————— 皓月悬秋空,澄如镜,月华清。 杭城万人空巷,长街沸反盈天。 道中一辆巨大的花车缓缓移动,鼓乐仪仗前后簇拥,花车上一个美貌倾城的歌姬翩翩作舞,披帛纱衣轻软如烟,飘飘乎若嫦娥下凡。 道旁各种杂耍百戏,吆喝声不绝于耳,引人驻足。 今儿是中秋节,杭城一年之中少有的几次盛会之一,热闹程度不消赘述。 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盛况空前的场面中,有那么一行人略显与众不同,值得一提。 前两人,文无隅看着精气神不足,恹恹的,面色偏白,兴致索然,似乎憋着一股难受劲。
第192页 以人潮拥挤防止走散为由,一旁渊澄大庭广众之下揽住了他的肩膀,手中摺扇轻摇,为他扇着风。 二人身后不远,谢晚成和连齐,同款姿势双手抱在胸前。连齐看不出兴致好否,只是漠然游目周遭热闹。谢晚成则见着什么新鲜玩意儿总要贴近和他耳语。 再后,文曲大大方方挎着武曲手臂,这两人倒是志趣相投,夫唱夫随。一个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一个笑容可掬地点头回应。 相隔一片乌泱泱的人潮,曲同音和徐靖云,宽袖下互相牵着手,人声鼎沸中旁若无人地闲聊着。 二人后相去甚远,张阙被各种玩物吸引,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后边张大仙不停地付帐追人。 街道拐弯口,易容乔装后的赫平章,巧与二人擦肩而过,诧异地回头看了看,正好碰到渊澄冷眼瞥视他的目光,心下一惊低头避开。 一个脸色青白下巴长着一颗大黑痦子的半百老翁,有着和年纪不相匹配的灵活,厚厚一堵人墙气不喘心不跳地轻松穿过。 一会儿他便跟上了赫平章,回头茫顾一眼,问道,“师父,你刚刚看谁呢?” “老熟人。” “老熟人?” “老主顾。” “啊?” 赫平章被他蠢到,忽然停下脚步,恨恨撇他一眼,哀其不幸,“祁天啊祁天,你的记性都丢床上了?麻烦你以后别整天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多用点心在正事上行不行?!” 祁天那张青白的面皮似乎泛起点红晕,“师父说话也太不含蓄了,而且明明是你欲求不满…” “你再说!”赫平章瞪眼,抬起拳头威吓。 祁天缩了下脖子,握住他的拳,嬉皮笑脸道,“不敢了,饶我一命。” 赫平章抽回手,嫌弃似的甩了甩,顾自往前去。 祁天小跑两步,跟他身侧,“刚刚那人,是文公子?” “闭嘴!”赫平章扭头低声喝止。 祁天愣了下,四顾一眼。两个抱着手的男人从他身边走过,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场。 等那二人走远,祁天小声道,“师父错怪我,文公子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咱们满坟地地掘棺材找死尸我可记忆犹新吶!” 赫平章觑他一眼,没搭理他。 找尸体的经历何止记忆犹新,想起来就忍不住作呕。 若非文无隅抓住他的把柄,一定要他去挖坟,随便杀个作奸犯科的恶人顶替就行了。 说到把柄,他就气不能平。 论二人交情,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僱佣关系自然上不了秤。 文无隅算是他杀手生涯当中最大的金主,看在钱的份上,他打破不犯官府的原则,偷京兆府银库,潜伏刺探怀敬王府,袭劫刑部大牢。这每一件都是砍头的罪。 念在文无隅救过他一命,也可怜他精心谋划一败涂地,加上个人私怨,报复怀敬王非人的折磨,他才暗地里把那可能致使天下大乱的秘密宣扬出去。 怎奈此人非但不领情,还拿作要挟,要他帮忙上演一出火烧王府金蝉脱壳的戏码。 眼前是热浪翻腾的沖天大火,脚下是四处搜查踪迹的禁军,他们就藏身于近在咫尺的水上小筑,怎一个刺激了得! 计划成功本该至此便罢,却城外临别时文无隅又塞给他两千两银票,他时常怀疑此人是否有个造银票的副业。要做的事很简单,于两年后且安定侯在京,再次散布那个秘密,他至今未曾想明白此举目的何在。 忽然远处一声闷雷,无数银蛇蜿蜒着窜上夜空,绽放,绚烂多姿的花火,将天幕点缀地五彩斑斓,一时间可叫霁月失色。 西子湖畔烟花会,距此尚远,路上行人纷纷驻足遥望。 却有人急着往前去,撞得赫平章一个趔趄。 “老伯,抱歉哈!”文曲脚步不停,匆匆弯了下腰。 紧跟其后的武曲回身手举额侧也对他表示歉意。 赫平章干燥的脸皮扯出个和善的笑。 祁天见他看了武曲好几眼,便问道,“你又认得他们?” 赫平章摆他一眼,“算是吧。” 祁天撇了下嘴,酸道,“你怎么谁都认识…” 赫平章嗤道,“你能不能不要草木皆兵。” 祁天怏怏不语。 人潮逐渐开始涌动。 赫平章转身,回走了几步,欲随大流看烟花去,却见祁天立着不动,“走啊。” “不走。” “不是你要来么?” “我不想看烟花了。”祁天闷头道。 赫平章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 这时槑头槑脑的张阙因为闪躲前面的人,一头撞到祁天胸前,抬起脸傻呵呵沖他笑。 张大仙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把手里一串糖葫芦塞给祁天,“大爷,给你,赔罪…”说着便牵起张阙走了。 这回祁天倒多看了二人一眼,结结巴巴的说,“那、不、不是,张大仙吗?” 赫平章早认出此人,却讶异道,“你没认错?听说他被仇家追杀,生死不明。” “肯定是他。”祁天自信道,“他带走的那个男孩子长得漂亮,我印象很深。”
第193页 赫平章意味深长得瞅他一眼,迈开步子往回走。 祁天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并肩而行,歪头看他,“师父…我错了。” 赫平章声色如常,“你没说错,我也觉得那孩子长得好看极了。” 祁天哑然。 又挤一段,变得越发拥堵。 祁天忽然拽住前头夹在人群里的赫平章,眼神朝对面瞟了瞟。 赫平章停住,顺着他的视线一瞧,不远处曲同音和徐靖云闲闲站在街道最里边等待人潮疏通。 “你不会认识吧?”赫平章笑盈盈看他。今儿一趟中秋之游倒像‘寻访故人’来了。 “我见过他们,十多年前了。”祁天回道。 赫平章奇怪道,“十多年前的事你还记得,记性很好嘛。” 祁天讪讪一笑,“师父就别挖苦人了,我本来记性不差啊,之前没看仔细罢了。” 赫平章笑道,“见过的人多了,能让你记住肯定是有缘故咯?” “是啊,”祁天回瞥一眼二人,“那个姓曲的大人,曾经叫我假扮你。” “他亲自找的你?为什么?”赫平章疑问道。 “为什么不知道。但不是他找的我,是他手下,有一天在街上被我认出来了。那时候害得我进了趟大理寺,还被扒了裤子。” 赫平章乐了,憋着笑,“没缺胳膊少腿算你运气好。” “三百两银子哪够我卖命啊。说好了让我到刑部之后寻机逃跑,而且保证我不被通缉。” 赫平章望着远方灯火阑珊处,无声笑了笑。 世事玄妙,不可言。 “师父,我们回去吧?” 西子湖畔。 湖中荷灯星星点点,水中央一面缀满烟花的圆形玉盘,银色火花硕然绽放。 水中一轮倒影,皓皓比月。 湖岸满满是燃放荷灯的善男信女。 文曲正挤在人群中送出属于自己的荷灯,口中念念有词,“希望我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武曲手里捧着一盏荷灯,谢晚成和连齐各举着两只。三人侯在一旁。 文曲放完便接过武曲的荷灯,毫不知羞地念道,“希望武曲和我白头偕老。” 随后又接走连齐手中的荷灯。由于此地过于拥挤,他一人包揽了许愿的重责, “希望主子健康长寿,长命百岁。” “希望王爷…额,老渊,也长命百岁吧。” “谢晚成…他也希望自己长命百岁。” “希望连齐也长命百岁。” “你们都长命百岁吧,我一个人负责大富大贵好啦!老天爷,你可一定要听见啊!!” 一棵桂树下。人声稀少。灯火半明。 “你说文曲会许什么愿?” “他除了大富大贵长命百岁,怕是别无所求了。” 二人相视一笑。 月华如练,清晖闲。秋风未寒,良夜耽。 ——————终—————— 「大家,有缘的话,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