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饴[年上]》 第1页 《甘之如饴》作者:大爷嘎意 文案 唐秋是不喜欢自己二哥唐淮的。 那个笑容虚假的哥哥,让他只想踩着对方往上走。 可他走到高处之后,将他拉下来的,正是那个哥哥。 卸下温和面具的唐淮,极其可恨。 “我可以把你从唐门少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同样也可以把你再送上去。这一切,但看你怎么做。” 这其实是一个弟弟自以为翅膀硬了到处乱飞结果被黑化鬼畜哥哥抓回家教训的血泪故事。 内容标籤:江湖恩怨 天之骄子 不伦之恋 竞技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秋,唐淮 ┃ 配角:沈千扬,唐云笙,唐梦 ┃ 其它:兄弟,年上 第一章 蜀都灵秀。 道两旁艷色芙蓉一路开了去。 ‘四十里为锦绣’这样的赞誉,半点不假。 “你是唐家的孩子,从今天起,就改名叫唐秋吧。” 见多了唐家堡外的花红柳绿宴浮桥,乍然见到乌漆铜钉透了森寒气的唐家堡大门,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孩怯了场,在门前站了大半晌,就是不肯进去。 领他来的人是个中年男子,面相极俊,飞眉凤目,气韵不凡,一身素雅霜色单袍,硬生生让他穿出股与众不同的风流气度。 只是,这人眉目生得虽好,性子却是极差。 见小孩愣在门前不敢进去,他也不相劝,竟是伸手提了小孩的领子,直接提进门去。 “唐家的骨血,怎么能这么没用!” 言语中已带苛责。 领子突然被攥住,小孩脸被勒得通红,连带着双眼也浮了雾气,再听这人言语,更不敢乱动,只得细声辩道,“我没有……你放我下来自己走。” 颈后一松,双脚已落了地。 那抹素净霜色先从旁过去。 “记住,要叫父亲。” 小孩子揉揉脖子,不敢磨蹭,赶紧跟上去。 一路随那人去到祠堂。 乌沉厚重的木门一推开,偌大的祠堂,分两排坐了不少人,一眼扫去,尽是些生疏面孔。 小孩子不自觉又缩了下。 但这次却没迟疑,抬脚跟了进去。 “唐云笙,这就是你儿子吗?” 堂上正中坐着的一个干瘦老者率先发了话。 带小孩进来那人点了点头,简短应了句:“正是。” 那干瘦老者眯起眼,细细打量那孩子。 七八岁的年纪,较同龄的孩子,身形稍嫌单薄。在众人的打量下,小孩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他身上惟一还显活络的,便是那双灵透的眼,怯生生看着众人,间或眨两下,跟受惊的小鹿似的。 那长老与堂上其余人对视一眼,交换个眼色,再转回头来,对着唐云笙摇了摇头道,“这孩子模样倒还精明,可性子太弱了些。不过他即然是你唐云笙的儿子,也总不至于太差,以后多调教调教便是。现在先让他过来见见祖先吧。” 唐云笙脸上一点阴霾色彩过,但转瞬即逝,面上再无异样痕迹。他伸手将小孩拉过来,指了祠堂森森灵位下一个黄色蒲团,沉声道:“唐秋,跪下给列祖列宗磕头。” 小孩依言跪下,几个重重的响头磕下去,额头生生的疼,心里却尽是忐忑。 他不过是个才八岁的孩子。 无父无母,自小跟着个师塾里的老先生过日子,平日所见所结交的,也都是寻常的市井人家。老先生无儿无女,便拿他当亲孙子一般看待,祖孙二人日子过得清贫,却也安适。 可前些日子里,老先生得了重病,卧床数日不起,他正愁得没办法,家里却突然来了个贵气男子。素白锦袍墨色皂靴,眉眼好看得不似尘世人,他往屋里一站,衬着低矮的门泛黄的窗格纸,给人的唯一感觉,就是格格不入。 来这人,恰恰是唐云笙。 唐云笙两副药医好老先生后,便告诉唐秋他们,说自己是唐秋的父亲,眼下来要带儿子回去。 老先生虽不捨得,可看唐云笙也不似会说假话的人。且他又将唐秋生辰八字说得清楚,甚至连唐秋肩上一处胎记的颜色形状,他也说得丝毫不差。 由不得唐秋他们不相信。 人家父子相认,老先生再不好阻拦,也不愿意唐秋跟着自己受苦,便咬咬牙任唐云笙带了唐秋离开。 唐秋自小没有爹娘,突然多出个爹来,说实话,小孩子心里还是挺开心的。可等他同唐云笙一路回唐门,相处的日子久了,小孩心里最初那股高兴劲反倒渐渐消减了。 这个爹……对他,未免太冷淡了些。那态度,根本说不上喜欢,一点不像亲生爹娘对儿子该有的态度。可要说讨厌,那就更没有理由了。要是讨厌,何必把他领回家? 全然摸不着头脑。 只能装着满心疑问跟唐云笙回家。 好歹……家里应当还有个娘。 唐秋磕完头,祠堂上一众人也没有别的言语,为首那老者挥挥手,唐云笙会意,便将唐秋带了出去。 出了祠堂,气氛不再那么沉闷。 唐秋看着前面那抹霜白越离越远,终忍不住低唤了声,“父亲。” 唐云笙停住脚,回过头来,淡淡瞥一眼唐秋,看见他那怯弱模样便皱了下眉。 “又有什么事?” 小孩将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问出口,“我娘呢?” 唐云笙面色微动,再度转过身去,冷冷道:“你没有娘,只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现在我带你去见他们。” 唐秋被他冷淡的态度一刺,不敢再问,低头看了看脚尖,胡乱蹬着地。等他抬眼起来再看,唐云笙已经走得快不见影了,心里一慌,忙一阵小跑跟了上去。 这个父亲,还有这个家…… 太奇怪了。 唐家堡占地百顷,府邸屋墙高耸,出了祠堂再往唐云笙所住的地方走,竟走了小半个时辰。 这点路程,对唐云笙来说并不算什么。可对唐秋这个才八岁的孩子来说,就显得太远了些。尤其是在他已赶了大半日路的情况下。 但唐云笙根本没有顾及。 等走到的时候,唐秋一张小脸已累得通红,额头上鼻尖上满满是汗,两条腿更跟灌了铅似的,抬都抬不起来。 见唐云笙回来,府中的老管家先一步迎出来,见到唐秋时愣了愣,继而问道:“这就是小公子?” 唐云笙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边淡淡丢下句话,“是,你带他去见公子小姐吧。”说完话,转身便已不见。 老管家搓搓手,看着唐秋汗淋淋的样子,笑得极和善,“小公子,我先带你去洗洗,换身衣服再去见公子和小姐,可好?” 自入唐家堡以来,这个老管家是对唐秋态度最和善的一个,唐秋终是小孩子,这会只觉鼻子一酸,连连点了几下头,细声道:“好,谢谢你。” 老管家听到谢字愣了下,之后益发笑得亲切,“哪敢……小公子跟我来吧。” 六月里正值芙蓉花季,蜀都处处可见艷红粉白。 但这些艷丽,只止于唐家堡大门之外。 入了唐家堡,四周花木虽多,可大多都是唐秋所不认识的。莫说叫出名字来,平日里,他就连见都见得少。 等到了唐云笙府上,唐秋能叫出名来的花木就更少了。 老管家一路领着他去内院,过浮桥的时候,桥两侧不知名的绯色花朵开迷了眼,唐秋伸手想去碰,却被老管家先一步拉住手。 “小公子,府里的花糙可不能随意乱动。大多都是大小姐种的,随意碰了……” “她会不高兴对吧?” 唐秋悻悻收回手,看着那些绯色花朵,脸上闪过些失落情绪。 老管家将这孩子的神态看入眼,心有不忍,便笑了安慰他道:“不是,只是唐门里人人擅毒,这些花木大多带了毒性,我是怕小公子你胡乱碰了中毒。” “哦。”唐秋低低应了声,心里却是不全信的。“我知道了,麻烦你带我去见哥哥姐姐吧。” “是是是,咱们这就去……” 老管家话说了一半,却突然被打算来。 “平伯,这就是父亲领回来的人?!” 女声娇俏,唐秋不禁抬眼去看,只见浮桥一端站了个红衣少女,足登鹿皮小靴腰围锦带,说话的时候下巴微微抬起,艷丽的眉眼衬着身后大片大片的绯色花朵,带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傲慢。但这种傲慢在这个少女身上并不显突兀,相反……她的骄傲,像是与生俱来的,与她整个人融为一体。 听她唤唐云笙父亲,唐秋心中猜测,这红衣少女恐怕就是他的姐姐。 但有唐云笙的冷淡在前,唐秋一时间也不敢同这少女亲近,只怯生生看了她几眼,‘姐姐’两个字在嘴边打了几个转,却始终不敢叫出口。 最后却是那少女看了他一阵,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与他平视。待看尽唐秋清透眼底的胆怯之后,她展颜一笑,拉起唐秋的手,将一粒碧色糖果放在唐秋手心。 “我是唐梦,你应当叫我一声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碧色糖果在唐秋雪白的手心中躺着,显得晶莹剔透,很是可人。 唐秋心里一暖,张口甜丝丝唤了句,“姐姐,父亲说我叫唐秋。” 唐梦站起身来,拍拍他的头,笑道:“糖果就算见面礼,姐姐请你吃的。”复又对那老管家道:“父亲还要让他去见唐淮吧?你不用去唐淮房里了,他现在正在天源阁,你带唐秋过去吧。” 老管家赶紧点头称是,带了唐秋,转了方向去天源阁。 唐秋将糖果含在嘴中,一丝甜从舌尖蔓延开来。 小孩子心里稍稍安稳了些。 这个姐姐……其实很不错。 只是,唐秋这个感觉很快就被颠覆来。 在他见到他二哥唐淮的时候。 唐秋见到唐淮的时候,唐淮正在天源阁看书。 说是看书,可又没有看书的样子。 廊外是盈盈碧波,十三四岁的少年横坐在回廊栏杆上,随意翻着书。待看见老管家领了唐秋过来,转脸向他们略略一笑,清俊的眉目,全然是他父亲唐云笙的影子。 只是比起唐云笙看起来好亲近了许多。 唐秋牵动唇角,想要回对方一个笑,却觉腹中猛一阵绞痛,顿时脸一白腿脚一软,人转瞬已倒在地上,抱着腿蜷成一团。 唐淮像极唐云笙的风流凤眼一转,自栏杆上跳下来,俯身探了下唐秋脉象,又翻开他眼皮看了下,这才向一旁着了急的老管家问道:“平伯,你们见过唐梦了吧?又是她动的手脚……一点不安分!” 老管家想起唐梦给唐秋那粒糖果,心里咯噔了下。但又想,唐梦这个大小姐平日里个性虽乖张,但也不该给才见面的弟弟下毒才是。可嘴上倒还不敢隐瞒,如实回话。 “大小姐是给了小公子一颗糖果。” 唐秋躺着地上,听着老管家和唐淮的对话,只觉腹中绞痛越来越剧烈,地下冰冷,地气将他一张小脸也浸来,心里更是茫然。
第2页 那个姐姐…… 那么好看的笑容,那么亲切的话语,一时间全都扭曲了。 嘴里残余的一点甜意霎时变作苦涩。 恍惚中,人猛被抱了起来,对方怀抱中的温暖,让他忍不住想靠近些。但忆及唐云笙的冷淡与唐梦笑容后心狠,纵然是才八岁的孩子,想要远离伤害的本能也让他对那温暖的真实感到怀疑。 腹中的疼痛越发难以忍受,似有火从胃里灼过,一遍又一遍。衣裳已被汗水打湿来,迷迷糊糊间,唐秋感觉自己被人抱着放到床上。嘴里被餵了什么东西,苦味一路从舌尖到嗓子眼,手指尖更是一疼,像被什么东西扎破来。 唐淮用针将唐秋十个指头全扎破,挨个挤血放了毒,待小孩指尖的血色由暗黑转鲜红,才住了手。 老管家一直在旁边站着,见唐淮脸色转和,方才出声问道:“二公子,小公子怎么样了?” 唐淮看着床上闭紧眼蜷成一团的小孩,精緻的五官和自己有几分相仿,却又更秀丽些,此时眉头不禁皱紧来,惨白的小脸上满是汗,眼睛紧闭着,睫毛微微颤抖,竟如怯弱的小兽一般惹人怜。 不由伸了手去,轻轻拂过唐秋额头,嘴角浮了点笑,与老管家说话,视线却未离唐秋身上。 “没事了,吃过药缓一缓就好。” 老管家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想了想,又道:“那这事……要不要告诉老爷?” “你自己看着办。这有我看着,你就先回去吧。” 不再理会老管家,唐淮看了下床上仍一脸痛苦的小孩,轻轻笑了笑,在对方颈后昏睡穴上按了下。 “既然这么痛苦,那先睡一觉好了。大概,明天还有不少事情等着你。” 第二章 唐秋再醒来的时候,恰好是子夜时分,四周没有一点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好在腹内的疼痛已经消减了,身上也是清清慡慡的,昏睡前出的一身粘汗莫名失了踪迹。 唐秋摸索着想要起身,手一动,却碰到身边有个温热的物体,指尖也似被针扎了下,钻心的疼。 不由小小抽了口凉气。 “醒了吗?” 黑暗里突然有人出声,吓了唐秋一跳。 再看身边那团朦胧的黑影动了起来。 却是唐淮起了身。 他取了火摺子打亮,将屋中油灯点燃来,再望着唐秋笑笑,一点晕黄灯火映照下,酷似唐云笙的清俊面目显得异常温柔。 “感觉怎么样?” 唐秋愣愣看着他,十指指尖隐隐作疼。略大的眼里闪过些亮光,复又转淡,怯生生低下头。 “你……你怎么在这里?” 唐淮将他反应看入眼,不由挑了挑眉,嘴角笑容却深了些,更将唐秋手拉近看了看,“手指还疼?没关系,我给你上点药就好。” 指尖给细心涂了药膏,原本就不剧烈的疼意在一片清凉中消了下去。 唐秋坐在床边,两只脚无意识地晃荡着,低垂着头不敢看唐淮,可时不时又忍不住抬眼看看这个哥哥。 心里想和他亲近,但还是有些忐忑。 白日里在浮桥上,那片绯色花朵中唐梦的笑颜艷丽无比,放在手心的糖果颜色更是漂亮。但随之而来的疼痛,让小傢伙心里生了防备。 这个家,一点都不如想像中的好。 这里的人,全都生了一张漂亮的脸,可却不能随便相信。 唐秋这些动作,自以为不明显,可落在唐淮眼中,却是一幅好玩的画面。 眼神纯澈的孩子,偷偷抬眼窥看一下外界,却又怕被发现,小小露了个头又飞快地缩回去。 那戒备又好奇的模样,让人看着心里忍不住放柔。 也觉异常有趣。 这样的孩子,这般怯弱单纯的性情,在唐门里尤其少见。 唐淮看着看着,心里升起个念头,不觉笑弯了眼。等唐秋再一度抬眼悄悄看他时,一把将小孩抱起,“怎么,你很怕我?” 偷窥被抓个正着,唐秋脸瞬间涨红了来,精巧的五官全蒙上层粉色。嘴张了张,结结巴巴辩解道:“没……没有……”越说,头却埋得越低,一颗小脑袋快埋到怀里,满满全是挫败。 唐淮将胆怯的小孩抱进怀里,用下巴蹭蹭小孩的头,朗声笑了来,“我是你二哥,为什么要怕我?难道是因为唐梦作弄你,连带着也怕起我来了?” 唐淮的怀抱着实温暖,再听他提起唐梦,唐秋鼻子略略一酸,数日来的委屈找了出口,大颗大颗的眼泪滴下来。 落到唐淮手上,烫得唐淮一怔。 辩毒用药使暗器这些工夫他样样精通,甚至同人耍心机使手段也半点不含糊,可哄孩子哄到哭这种事,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 不觉把唐秋往怀里带深了些,柔声劝道:“唐梦本就是那个霸道性子,遇见人总要作弄一番。她对你没有坏心思,以后熟悉了,你也就明白了。” 怀里的孩子没有说话,低低的啜泣声却一直不停。唐淮觉得自己衣襟都快给眼泪水泡透来,温柔劝慰的话又说了一大堆,那耷拉着的小脑袋才终于点了点。 “我知道了。” 他点头那个幅度,让唐淮忍不住怀疑,如果不是自己眼力好,根本没办法察觉。 不由失笑,这么个胆怯的孩子,居然是他弟弟。 血脉根源这些东西,原来也定不了什么。 揉揉小孩的头,将小孩重新抱上床,“你昨天也累坏了,再睡一会吧。明天父亲一定还有许多事情找你,到时候在父亲面前可别哭鼻子,会惹他不高兴的。” 说完便吹了灯,将小孩搂在怀里睡觉。 感觉到小孩暖暖小小的身子偎在怀里,唐淮略略一笑。 经唐梦这番作弄,小傢伙已经对他们有了戒心,短时间想要养亲了,还真不容易。 可是……就是这样带点别扭劲又可爱的小东西,养在身边,才显得真正有趣不是? 唐淮的估计倒也没错。 当第二日唐秋双目红肿站在书房里,唐云笙淡淡扫了他一眼,看他那明显哭过的样子,眉头就是一皱,面上似蒙了千年寒霜,极俊的面容浮了冷意,也显得有些慑人。 抚弄着桌上镇纸的手指修长秀美,唐云笙动作优雅,心里却隐隐有怒气。 唐秋的个性太过懦弱,一点不像他儿子。 倒像足了 那个不争气的女人,让他一看就来气。 可再不喜欢也没办法…… 现在他还需要这个儿子。 将手背在身后,唐云笙从台阶上走下来,缓缓走到唐秋身边,狭长的凤眼里全无温情。唐秋给那眼神一刺,心下更觉惶惶。但想起来之前唐淮对他说的话,又不敢表现出怕惧来,只好强撑着。 ――父亲最见不得人胆怯哭鼻子,你可别在他面前做出副惊慌失措样惹他生气。 唐淮是笑眯眯点着他鼻头和他交代这话的。 当时心里并不觉有多畏惧,但当他真正站在唐云笙面前,被那冷冰冰的眼神一扫,唐秋顿时觉得手足无措,但还是硬着头皮叫了声。 “父亲……您叫我来有什么事?” 唐云笙轻哼了声,视线在唐秋身上巡视一番,见这孩子的反应多少比昨日长进些,脸色才稍和了点。 “我今天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些事。你现在入了唐门,一言一行都应当与过去不同。我唐门一脉在武林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门派,各派都需卖我们几分面子。唐门子弟,毒药暗器均是手上绝学,寻常一个唐门弟子,走出去也不可丢了唐门的脸。” 唐秋听着唐云笙说话,父亲话里的意思他听得明白,但却不知道父亲说这话的目的何在,只好用心听下去。 再听唐云笙说道:“你是我唐云笙的儿子,更不能比别人弱。只是你流落在外多年,现在才开始习武辨毒,根基已比同龄的孩子差了许多。因此,我决定亲自教导你。从今日起,你每日上半日随我习武,下半日随我学习医药毒物。晚上再有时间,就让你哥哥教你读书写字。” 唐云笙顾自说着话,唐秋听了,心里益发忐忑不安。只要一想到,他要和唐云笙整日整日呆在一块,他就隐隐有些怕。 对于这个父亲,他一开始是喜欢想要亲近的,但相处一段时间后,唐云笙的冷淡态度,让小孩心里的敬畏远远压过了喜欢。 远远看着的时候很艷羡,可走得近了,却打从心里怕惧。 还要同他学用毒制毒……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唐梦的笑颜,和那颗碧色糖果放在手里晶莹剔透的模样,唐秋就觉得心里阵阵发慌,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他抬起头,望着唐云笙道:“父亲,我可不可以不学毒药?我不喜欢……” 下面的话声音益发低了去,因为唐秋看见,唐云笙的脸色瞬间转沉。 不想这孩子还敢忤逆他的意思,唐云笙冷着脸厉色问道:“你说什么?” 唐秋给他喝得缩了下,却见唐云笙眼更冷,拂袖叱了声,“没用的东西!” “父亲,可我真的不想学……” 唐秋试着再辩解,但唐云笙已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你是唐家的人,怎么能不懂用毒制毒!不用说了,就照我的话做。明日一早,我让人带你去练功房。记住,你是我唐云笙的儿子,别丢我的脸!” 唐秋所有的抗议全被忽视,面前唐云笙发怒的脸孔更显可怕。唐秋紧紧咬着嘴唇,眼睁得大大的,丝毫不敢眨眼,生怕眼一眨,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好半晌,唐秋才低声应道,“明白了,父亲。” “既然明白了,就去思过房领罚。今晚在里面给我好好反省反省!你也多少有点身为唐家人的自觉!” 唐云笙一眼也不想再看他,打开书房门唤了个下人进来,交代了两句便走了。那下人则进房来,向唐秋一低头,道:“小公子,请随我去思过房。” 唐秋将嘴唇咬得死死的,看着那抹霜白身影渐渐淡去,生怕泄露一点哭音。 身为唐家人的自觉……他一点没有。 而且,他也不觉得做唐家人有什么好。 思过房,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唐秋被人领着一路过去,越往里走,四周光线益发阴暗。小小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渐渐淡得看不见。 回廊两旁杂树枝条长得好过了头,张牙舞爪地挡了大半光线,生生将夏日明媚遮蔽在外,而营造出种阴森感。 唐秋心里其实是怕惧的。 但连日的种种遭遇,让他在怕惧之余,又多多少少生出点倔强来。 因此,即使脸色在这种阴森的环境中益发白了去,后背也是一阵阵发寒,甚至能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但小孩难得硬气地咬紧了唇,一声不吭跟着那人往回廊深处走。 “小公子,这里就是思过房了。” 在前面带路的下人终于停下来,伸手推开紧密的房门,cháo湿发霉的味道在一瞬间扑涌上来。
第3页 “小的明天一早再来领您出去,现在就委屈你了。” 恭敬的态度,卑微的语,但唐秋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是被尊重。机械地抬脚迈进屋,满是灰尘的房间,只有简简单单几张桌椅,墙上满墙的字幅,细细辨了去,全都是唐家家训。 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似永无止境。 随着身后关门声响,屋里光线一下子暗下来,那下人已锁了门离开。唐秋在屋角找了张椅子,也不管上面的灰尘,便爬了上去。 四周没了人,屋子里静得可怕,空气中还有股霉味,旧日里从街坊邻居嘴里听来的鬼怪故事不合时宜地自脑子里钻出来。唐秋将脚也收到凳子上,抱着腿,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可四周的静默却在凭空的想像中生出许多诡异的声音来。一点点伸着看不见的手,扯着他的衣裳,像要把他扯进看不见的深渊里。 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子开始发抖。 一点湿意透过布料染凉膝盖。 今日唐云笙的态度让唐秋彻底失望了,唐梦对他下毒的事情,唐云笙这做父亲的只字不提。甚至于,没有问过半句,他在这里过得怎样。 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姐姐…… 小孩子寒心之余,也开始对今后的日子生出迷惘来。当日在市井里,同爷爷在一块,日子虽清贫,可爷爷待他极好。如今到了唐门,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但这里所有的人对他,却没有一点点温情味。 除了…… 昨日夜里唐淮替他上药时洒满柔光的侧脸突然浮现在眼前,面相酷似父亲的少年抱着他朗声大笑的模样,才离了不久,便让唐秋不可抑制地想念起来。 “我是你二哥,为什么要怕我?” 他其实不是怕唐淮,只是……怕再一次失望而已 膝头的湿意加重来,唐秋小声啜泣着,却猛听有嗒嗒声响起。他反射性地抬起头,警戒地看向四周,屋中空空如也,并未多出想像中十指尖尖拖着猩红长舌的鬼怪出没。 心里稍一松,再要埋下头去,却听窗格上又是几声嗒嗒声响。 还有少年清朗的音色透进来。 “秋秋,我在这。” 心里突突跳了几下,小孩向窗边看去,略暗的光线中,唐淮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但却无比亲切。 几乎是猛从凳子上跳下来,唐秋急急忙忙跑到窗边,垫脚扒了窗沿看出去。 第三章 几乎是猛从凳子上跳下来,唐秋急急忙忙跑到窗边,垫脚扒了窗沿看出去。可真望见唐淮带笑的眼底后,小孩愣了下,又一下子缩回身子。 “秋秋,怎么了?” 看见小傢伙跌跌撞撞跑过来,纯澈的眼中满是惊喜,唐淮觉得心里软了下。但等对方跑得近来看见自己,却见小傢伙眼里的光芒闪了下,满是泪痕的小脸上,那种急切偶过来的渴望淡了些,反添了些犹豫忐忑在里面。 知晓这孩子不会太容易和自己亲近,唐淮温和笑了来,柔声道:“秋秋,怎么哭成这样?二哥在这呢,别怕。” 唐秋再度垫脚扒在窗沿上,眨眨眼看着对方,眼底瞬间浮了层雾气。 “二哥。” 第一次唤出来的称呼,声调有些低,却带了极重的依恋。 唐淮将扒在窗沿上的小手拉住,柔声问道:“是不是惹父亲生气了?” 只见小傢伙的脑袋立马耷拉下去,连应声也是有气无力的,“嗯。” 唐淮笑了笑,安慰小傢伙道:“其实二哥也被关在这里过。父亲脾气不好,我和唐梦做错了事,责骂惩罚一样少不了。但过后也就好了,秋秋别担心。” 手被人握住,暖意从指尖渡过来,唐秋觉得,屋子里的阴暗可怖渐渐消减,就连空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cháo湿霉味也淡了来。他不觉朝唐淮笑了笑,眼弯弯如月牙,只是……眼角尚余了点水光,脸上也满是泪痕,这样的笑容看在别人眼里,可怜倒比欢欣多得多。 低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唐淮松开唐秋的手,打开带来的食盒,将饭菜从窗中递进去。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今晚我在这陪你,有人陪着,总不会怕。” “嗯……” 唐秋踮起脚,将从窗口递过来的碗筷接住,捧了碗,看着窗外唐淮的脸,再度笑了下。 唐淮在思过房外陪了唐秋一整晚。 但怕被人发现,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唐秋是被唐云笙派来的人叫醒的。 昨日领他来那下人将他带出思过房,别的什么也没问,直接领他去练功房。 去到练功房,唐云笙已经等在那里了,着一袭霜色单袍,素净的颜色益发衬出他容颜的俊美。唐云笙整个人沐浴在曦光里,似渡了浅浅一层金,只是,清冷的眉眼依旧显得凉薄。看见唐秋来,他并未问半句好坏,而是责问道:“想了一夜,你可想清楚了?” 唐秋低头,昨夜唐淮陪着他给他说了一晚的故事,他根本没功夫去想自己错在哪,而且,他也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错,但唐秋也不敢忤逆唐云笙,只得闷声道:“我知道错了。” 唐云笙将手负在背后,转过身,“既然知道错了,那便随我来。你根基比别人差太多,不多花点功夫是不行的。唐家人讲求的是眼明手快,今日你先随我练练基本的眼力手法。” 唐秋今早还未用过早饭,此刻腹中空空正难受得紧,却没胆量说出来,只好亦步亦趋跟过去。 “是,父亲。” 唐秋上午习武,练眼力手法,学一些基本的内功心法。下午则是跟着唐云笙学医药辨毒物。他在这些方面没有一点功底,无论是习武还是认药物记药性,全都得从头学起。而唐云笙生性严苛,稍有不如意便是责骂,一整天下来,唐秋不只学得头昏脑胀,一张小脸更因烦恼苦成一团。 好不容易等一天的任务完成,唐秋吃过饭回到房间,唐淮却已铺好纸墨笔砚等着他了。 唐秋看见哥哥,苦了一天的小脸霎时舒展来。可待过去看见桌上的笔墨纸砚后,他眉头再度皱起。跑过去伸手扯了扯唐淮衣角,仰着脸问唐淮道,“二哥,我今晚能不能不学了?” 唐淮笑笑,伸手将小傢伙抱到膝盖上,点点他鼻头,“秋秋想偷懒?让父亲知道了可要受罚。” 唐秋想了想,眼一眨,绽出个大大的笑容,“二哥不说,父亲就不会知道。”说着,他还怕唐淮不答应,更扯着唐淮袖子摇啊摇,“二哥,我今天累了一天了……” 唐秋眼睛很大,瞳仁颜色却极深,顾盼间似一池碧水微动,极具灵性。同唐淮撒娇时又带了点小孩独有的顽皮任性,并不惹人生厌,相反让人觉得可爱。 怀里小傢伙的身子软软的,唐淮看着唐秋的笑容,伸手揉揉弟弟的头。 经过昨晚的事,这孩子和他亲近了不少,在自己面前也不再是之前怯生生怕惧生疏的模样,相反肯同他亲热撒娇了。 这小东西不怕他,倒是不小的进步。 只是,要教他念书写字的这事是唐云笙吩咐下来的,小傢伙再累,也总得学点敷衍一二才行。 唐淮想了想,微微一笑,微挑的眼尾淌了柔光,“既然秋秋累了,那今晚少学一会,只要你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和二哥的名字就好了。” 怀里的小孩听见这话,眼神瞬间亮了来,黑曜石般的眼瞳里甚至闪过点黠意,“二哥你说话要算数。” 见惯了唐秋的乖巧温顺样,偶尔看到这孩子活泼灵动的一面,唐淮嘴角笑意加深来,“我说话自然算数。” 小孩双眼晶亮,笑着将面前的纸抹平,抓了桌上羊毫笔,蘸足了墨,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来。不多时,唐秋唐淮四个字便静静排在纸上。 笔触虽稚嫩,但几个字却写得有模有样。 写完后,小傢伙搁了笔,转回头双手揪了唐淮衣襟,眼巴巴看着唐淮,“二哥……” 不知道唐秋竟会写字,唐淮愣了下,反应过来后不觉失笑。 他倒让这小傢伙摆了一道。 不过看他样子也真累了,父亲的严苛自己比谁都清楚,今晚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这小孩先休息好了。 “好吧,今晚让你早点休息。” 唐淮起身将唐秋抱上床,又唤了婢女送热水进来,替小孩擦了脸和手,甚至脱了鞋子亲自给小孩洗过脚,才让唐秋上床睡觉。 几经折腾,唐秋在唐门的生活渐渐步上正轨。原先他不习惯的一切,在无可奈何中,也慢慢习惯来。 无论是每日繁重枯燥的练功辨药,还是唐云笙的冷漠严酷,都不若当初难以忍受。 而且唐秋个性虽弱,但于习武及医毒暗器上却颇有天赋。 唐云笙亲自教导他,时间久了,对这个原本不喜欢的孩子也慢慢改了点态度。纵然还是苛责多于关切,但比起一开始来,多多少少加了点在意在里面。 不管怎样,这孩子身上流的终究是他的骨血,还是有可取之处。 也不枉自己将他找回来。 但对于唐秋而言,他学这些东西多是因为对唐云笙的怕惧,相比起这些,每晚同唐淮读书习字的时光更令他期盼。 那个哥哥,总会抱着他,握了他的手写字,笑眯眯同他说话,笑容温暖而亲切。 若要说,就像夏日里自浓密枝叶间透下来的细碎阳光。 温暖,却不灼伤人。 至于唐梦,那个骄傲艷丽的姐姐,唐秋除了初进唐门那日见过她外,再没见过对方。偶尔会想起唐淮对他说的话,这个姐姐只是个性霸道些,对他并没有坏心思……心里不是太相信,可对于唐淮的话,他又不想去怀疑,连带着,也有些怀念起唐梦来。 唐秋再见唐梦,是在中秋前几日。 当晚唐淮依旧陪着唐秋读书,读了小半个时辰,唐秋白日里练功太累了,听唐淮念着书,不知不觉竟打起瞌睡来。 唐淮见小傢伙头一啄一啄极是可爱,也不忍唤醒他,可又想着该给他点小教训。瞧着唐秋粉嫩嫩的小脸,他心念一动,竟持笔蘸足了墨,在唐秋脸上左右各画了三根鬍鬚,想想又在鼻尖上轻点了下。 完了搁笔细细看了小孩一阵,唐淮不由哈哈笑出声来。 唐秋本觉得脸上一凉,睡意已去了大半,再听唐淮笑声,猛地惊醒,身子一歪,险些从凳子上栽下去。唐淮也给吓到了,忙伸手扶住小孩身子。 “小心些。” 但看到那张精緻小脸上的墨迹,忍不住再度笑出声来。 唐秋睡得迷迷糊糊的,给他这一笑,更是摸不着头脑,睁大眼不解询问,“二哥,你笑什么?” 那迷糊样,黑乎乎的鼻头,还有粉嫩小脸上的鬍鬚,就像只睡迷了眼的小猫咪,愣乎乎看着捉弄他的人。 还满心信任。 唐淮好不容易止住笑,起身取了面镜子竖到唐秋面前。 唐秋愣愣往镜子里一看,继而僵住,转脸再看向唐淮时,已是嘟起嘴瞪圆眼,气呼呼喊了声:“二哥!”
第4页 小傢伙是想生气,只可惜他那样子跟被逗炸毛的小猫伸伸爪子示威一样没有威慑力,倒惹得唐淮笑意更甚。 “秋秋,你这样子,跟玉竹前几天抱的那只小猫极了,哈哈……” 玉竹是负责照顾唐秋的丫鬟。前几天她在外面抱了只小猫过来给唐秋玩,唐秋虽喜欢,可又怕唐云笙知道责骂,只敢偷偷抱了下,便让玉竹送走了。 眼下听唐淮提起,言语中他倒成了那小猫,唐秋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呼呼跳下凳子去,“二哥取笑我,不理你,我睡觉去了。” 唐淮看着小傢伙蹬蹬蹬跑远的身影,笑得更厉害。 “秋秋,可要记得洗脸。” “哼!” 那小小身影益发跑得远。 唐淮微挑的凤眼晕了笑意,这个弟弟,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 养在身边养熟了,也越发觉得可爱。 正想着,却听旁边有人娇声道:“我这才出去多久啊,一回来,有人连样子心肠都变了。” 唐淮稍皱眉,眼底笑意消去,转回身,便让门口一团火红颜色炫花了眼。 门口的少女一身红衣,面容妍丽,说话时习惯抬高的尖尖下颌,生生让她话语中生出中傲慢气。 这少女正是唐梦。 唐淮瞥了眼内室,没听见屋内有动静,想是小傢伙生气躲起来了,这才转身出屋,顺手关了门,将自己与唐梦一併隔在外面。 “你才回来?这次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唐家的子女,偶尔会被派出去执行些任务。唐梦失踪这两个月,自然是给唐云笙派出去做事了。 唐梦笑笑,“这才想起来关心我这个姐姐?” 唐淮冷冷瞥她一眼,全不似刚才哄唐秋时的温柔,反倒像足了唐云笙看人时的冷漠。 唐梦见他这模样,丝毫不恼。 “这样子,才像我认识的唐淮。刚刚那温柔样,真吓了我一跳。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和那孩子这么亲了?” 唐淮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上次为什么给秋秋下毒?你有没想过,他那么小个孩子,万一不是我救得及时……” 唐梦打断唐淮的话,艷丽的眉眼浮了点冷意,说话的口吻却是不以为然。 “我新炼的毒,想让你解解毒试试……” “那是咱们弟弟。” “呵呵……我有没有听错?”唐梦捂嘴轻笑,道:“唐淮,你才是我弟弟!你什么个性我不清楚?对我这个相处了十多年的姐姐都没那么亲过,这会倒装起好人来了?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领那孩子回来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你太不好管教,他想多培养一个接班人制衡你罢了。那孩子对你的地位有威胁,你还对他那么好?骗谁呀!” 唐淮眼中色彩稍浓。 唐云笙接唐秋回来的心思,虽未明说,但唐梦的猜测也不假。 只是……唐淮想起屋里那个孩子。同自己相似的五官,时常浮着的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神情。或怯生生的,或渴望或喜悦,甚至于小小的恼怒,全都生动无比。 而那日自己在思过房陪着他事,他小心翼翼地拉着自己的手,不想放也不敢放的样子,更是可爱得紧。 唐门里的人,自小毒药机关学得多了,心机手段也比别人多,更善于将所有的情绪皆掩藏在皮下。 这样一个孩子,很新鲜,也很有趣。 思量间,只听唐梦又道:“唐淮你可别犯傻,在这个地方,别的什么都是虚的!你别看堡里那帮老头子整日架子端得高高的,好似多不可一世。可唐家真正当家做主,还是父亲,也只有父亲的宠爱看重和自己的能耐,才是实实在在的。” 心里突生出些烦躁,唐淮抬起眼,映上唐梦那双写满探究的杏核眼,唇角微微勾起,沉声道:“姐姐,难道你觉得,那孩子能对我构成什么威胁吗?你未免太低看我。” 唐梦的眼神与唐淮交接,深深看进对方眼底,只见那眼中除了笃定再无异样色彩,这才道:“那样最好。父亲有事让我来叫你,你早些过去吧。” 唐梦说完话,转身先走了,鹿皮小靴踩在地上,轻得没有一点声响。 唐淮则伸手揉揉眉心,想将心里一点纷乱揉出去。 “不过是个给我解闷的小东西,再亲近,又能影响我什么!” 唐淮一句话说得极寒,四周的温度几乎因此冻结来。 如水月色也透着寒意。 唐秋靠在门背后,慢慢地坐了下去。 地上冰凉。 却不及外面他二哥一句话寒心沁骨。 第四章 不过是个给我解闷的小东西…… 听得房门外的人渐渐走远了,唐秋紧捂住嘴的手才松开来。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已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心头被针刺似的,一阵阵发疼,疼得人都有些发懵。 他年纪虽小,可也还听得出别人语气中的好坏。这些日子在唐门以来所遇所学,也让他懂了许多之前不明白的东西。二哥刚才说话那口吻,其中的轻鄙与不屑一顾,恰似冬日里夹雪寒风,冻得他通体寒凉。隐隐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唐秋抬手抹了抹眼泪,脸上湿漉漉的,就着灯火一看,手上一片乌黑。 竟是脸上方才点的墨被眼泪浸花来。 片刻之前,唐淮同他说话的温柔笑颜还在眼前。可眨眼过后,记忆里种种景象明明清晰无比,却凭添了种虚幻。正如那日唐梦放在他手心那颗晶莹剔透的碧色糖果,当时一点甜意从舌尖下去,可苦涩委屈却是从心里渗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陪他着对他百般好的二哥,原来……也跟唐梦是一样的。 好看的面容,温暖的笑意之下,包裹的,是和父亲一样的冷漠,和唐梦一样的虚假。 唐秋在地上坐了许久,直坐得整个身子都冻僵来。 忽听外面有人叩门。 “小公子,我打水来给你洗脸。” 是玉竹的声音。 唐秋想要站起身,却觉得手脚发麻,颤颤爬起来,小胳膊小腿无力,一个不稳又跌了下去。外面的玉竹等了一阵,见屋内灯亮着,可始终没人应声,只当唐秋还在同唐淮闹别扭,便又劝解道:“小公子,二公子特意叫我打水过来给你洗脸呢,他说你可能还在赌气,让我好好和你说话……可你和二公子生气也不能不理玉竹呀!快给玉竹开门吧!小公子?” 唐秋觉得脑袋里嗡嗡嗡的,玉竹聒噪的声音显得尤其刺耳。但他低头看手上,这一手一脸的墨汁也确实要洗洗,便扒着房门再次站起身,小声说道:“玉竹,你进来吧。” 终于等到了唐秋回应,玉竹笑着推门,“小公子还和二公子生气呢?二公子也是宠你才和你开玩笑……” 玉竹后面的话陡然打住。 她推开门,只见门前小小的身影落在灯火暗影里,并不是她想像中那副气呼呼赌气的模样。 相反,乖巧安静得有些诡异。 唐秋鼻尖上点了墨迹,脸颊画了鬍鬚,明明是一幅可爱样,但玉竹看着他,却觉得丁点笑不出来。 只因为,小孩子眼眶红红的,低垂了眉眼,这些日子被唐淮惯出来的活泼灵动一瞬间全消了去,那低眉顺眼静悄悄的模样,跟刚来时一个样,委委屈屈的,看得人心里能掐出水来。 忙将铜盆放在一旁,玉竹蹲下身去,看着小孩柔声问道:“小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让二公子看见了得多心疼啊!” 玉竹不提唐淮还好,一提,唐秋眼眶里瞬间盈了泪水,眼一眨,大颗大颗的泪珠就砸了下来。把玉竹搞得是手忙脚乱,忙拿衣袖去给唐秋擦眼泪。 “别哭别哭,我这就去叫二公子,小公子你有什么委屈,都让二公子给你做主去。” 玉竹越擦,唐秋脸上墨迹越发抹得花,精緻的眉眼全给糊了去,可小孩眼泪还是止不住。 玉竹没办法,起身打算去找唐淮,可她才一动,衣角就给人拽住来。回过身去,却见双小手死死拽着她衣服。 唐秋仰脸看着她,“不准去!”眼睛还是红红的,可说话时口气中的坚决却是从未有过。 伺候唐秋几个月,玉竹从未看过这孩子这般强硬的态度,一时也了下。平日里唐秋虽和她亲近,年龄也小,可他们之间到底是公子和丫鬟的身份差别,唐秋的话,她还是得听的。 “玉竹,先帮我把脸擦干净。” 唐秋忍住鼻腔里的酸意,小孩子心里隐约有点坚持,不管怎样,他这副模样,都不要被唐淮看见。 “嗯。” 玉竹再度蹲下身,从铜盆里拧了帕子,细心替唐秋擦去脸上的墨迹。 小孩子的肤色本就白,墨色擦去后,精雕玉琢的五官在淡黄的灯火中显得剔透无比,却益发衬出眼眶和鼻头红得可怜。 替唐秋将脸洗干净,玉竹忍不住又问了句,“小公子,你真不让我去叫二公子?” 唐秋坚定地点点头,“不许去!玉竹你先下去吧,我要睡觉了。” 童音稚嫩,但那双漂亮眼瞳里的清冷光芒却是玉竹从未见过的,她隐约觉得这孩子和往日有些不同,但究竟哪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玉竹端起铜盆起身,“那玉竹下去了,小公子有事尽管叫我。”说完便关了门退出身去。 却未见,唐秋在她关门出去之后,便再度坐到地上,呆呆看着紧闭的房门,眼神空洞洞的。 去叫二哥? 去叫他,他也不会来吧。 刚才还听唐梦说是父亲有事唤他。 比起父亲的事情来,对自己这个给他取乐解闷的小玩意,他哪花得了这么多心思。 唐秋突然想起自小陪他长大的爷爷,和那间低屋灰瓦的破陋小院。 那些东西,虽然比不过这唐门里的精緻漂亮,但却是真真实实的,没有一点虚假。无论是爷爷的关怀,还是街坊邻居的笑容,全都是出自真心。 比这里强多了! 中秋前几夜,月已半盈,清冷月色透了窗格映照下来,铺了一地清辉。 唐秋房间的门翕开一条fèng子,一个小小的脑袋自门fèng里探了个头,唐秋左右瞧了瞧,没看见人,便偷偷熘了出来。 他身后还背着个小包裹。 玉竹走之后,唐秋想了许久,他觉得,唐家堡这个地方,一点不适合他。比起这里的锦衣玉食,唐云笙的严苛冷漠,唐淮的虚假关怀,他更愿意回到爷爷身边去。 从蜀都到并州八百里路,就算一路乞讨,他也要回去。 虽然动了离开的心思,可思及父亲的冷酷,唐秋并不敢直接同唐云笙说要离开。他只敢趁夜里收了点东西,想偷偷熘出府去。 也算唐秋运气好,他从自己房间一路熘到府邸后门,都没有遇见家中下人。 他小心地打开后门,偷偷熘出府。 关上门之后,小孩又站在外面看了这府邸一阵,只觉暗夜里屋檐飞宇犹如狰狞怪物,似要吞咬人一样。他心里怕得紧,不敢再留,急急忙忙便跑开了去。
第5页 只是,这夜里种种再可怖,也比不过唐淮用那般轻鄙低看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可怕。 那个自他入唐门以来,惟一肯给他关怀呵护的哥哥,褪下笑容之后,竟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令他怕惧。 解闷的小东西。 他自以为是的兄弟情谊,原来不过是这样。 在唐淮眼里,他起玉竹那日抱过来让他玩的小猫,或许更不如。 偏偏,他却喜欢那哥哥喜欢得不得了,一想起那暖暖的笑容,便想要腻在唐淮怀里同他撒娇。 所以,当最后一点温暖被打碎,他就再呆不下去。 唐家堡的各处,唐淮曾领着唐秋走过几次。 他多少有些印象,便凭着记忆往唐家堡大门走去。 一路上都四周只闻静默,除了一点朦朦胧胧月光照亮道路,唐秋一路走来,竟未看到半个人影。 小傢伙伤心之余,又多少生出点庆幸来,可他到底还是怕惧,只将几根浸了迷药的银针压在手里,紧紧攥着。 但是唐秋尚不知道,夜里唐家堡内这种安静的原因。 唐门一派最讲究家族隐秘,唐家堡内居住的都是唐门中人,外人想要入内,先得过了唐家堡外重重机关障碍,而且还要保证自己不被四周潜伏的毒物所伤。 十里机关毒瘴气,并非那么容易闯的。 所以唐家堡内的防护警戒并不严。 但唐家堡大门却仍有人守卫,任何人想擅闯,都非易事。而想要像唐秋这样要趁夜离开的,没有唐云笙或派中长老的信物,同样不可能。 小孩一路警惕,待到唐家堡大门前,看着紧闭的大门,他心里一喜,急急要过去。但还没等他触到那乌漆铜钉的厚重大门,旁里夜色中突然闪出来两道人影。 “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想做什么?” 唐秋给那两道黑影唬得一愣,蓦地里亮起的火光更照出他眼底惶惶。 可想要离开的心思却坚定不已。 看着凑过来的两个人和伸近来抓他的手,就在对方手快触及他肩头的时候,小孩几乎是反射性地将手里的银针往对方手心里按。 手法虽笨拙,但速度反应却是奇怪。 来抓他那人没料这孩子会出手,稍迟疑了下,收手的动作便慢了些,顿时觉手心一麻,竟是被唐秋手里银针刺到。 但他另一只手同时也将唐秋抓住来。 手心里的麻痹感让那人心生不悦,揪着唐秋手的力道也大了来,厉声责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孩子?” 唐秋肩头快给捏碎来,却咬紧牙关不吭声。 他不想被送回唐云笙身边。 那人又问,“说话!” 可他再三逼问,唐秋还是不出声,正恼怒中,却听个苍老的声音入耳。 “这是在做什么?” 抓住唐秋那两人循声看过去,赶紧低头一欠身,恭敬道:“奚长老。” 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庞在火光里渐渐清晰起来。 这人,唐秋是认得的。 正是他初进唐门那日,在祠堂里见过的精瘦老者。也是他发话,说他性子太弱,要唐云笙多加管教的。 那老者视线在唐秋面上晃过,略略笑了来,“这不是唐云笙家小儿子吗,怎么?这是要私出唐家堡?” 抓住唐秋那两人吃了一惊,“这是掌门家的小公子?” 那老者笑容益深,奈何脸上皱纹太多,一笑起来脸上褶子堆在一起,在火光里吓人得紧。唐秋倒不如刚进门时懦弱,后背虽寒,却任那老者盯着他。 老者看了他一阵,终笑道:“不错不错,不愧是唐云笙的儿子,刚刚使针的手法虽笨拙了些,可对才学了几个月的你来说,也算是难得。”他对唐秋说罢话,又转身同那两人道:“你们先把这孩子送去我那,再派人给唐云笙知会一声,让他等会过来领人。” 第五章 唐淮等在唐云笙的书房内。 刚才唐梦说的一番话,隐隐搅得他心里有点乱。无缘由的心烦,甚至有点莫名恼怒的感觉……这种感觉极少见,至少,在当年母亲带了唐秋离开之后,就再未有过。 抬手揉着眉心,刚揉了两下,动作却僵了来。 他头疼心烦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揉眉心。这本没有什么,但是,今晚这是第几次了? 身后门吱呀一声响,听脚步声,唐淮就知道是唐云笙进房来。赶紧收了手,脸上淡淡带点笑,眼里却是一片沉静,完全看不出喜怒。 “你来了。” “是,父亲。” 唐淮微笑着应了声,态度语调很恭敬,但微挑的眼尾晕着的一点光亮,却说明事实不是那么回事。 唐云笙看了这儿子一眼,写尽风流意的凤眼里闪过些难解的颜色。 唐淮这个儿子,是他所得意的。聪明机警有心计有手段,也知道收敛锋芒,才这般年纪就将门中最难的漫天花雨使得极好,配毒制毒也独有天赋。 只是,这个太能干的儿子也有个麻烦,相对于他的聪明,这个孩子,太不服自己的管教。每每对着自己的恭敬态度之后,那种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的敷衍,让他打从心里感到不安。 这个孩子,太不好掌控。 即使他需要培育一个接班人,但他也不允许对方来挑战自己的威信。 不着痕迹地将所有情绪掩饰住,唐云笙对儿子道:“我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你去做。” “请问父亲,是什么事情要吩咐?” 唐云笙坐回桌案前,手指拂过桌上镇纸,“我要你去并州走一趟。” “并州?” 唐淮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无缘由地就想起他那个像小动物般眼睛晶亮的弟弟。他若没记错,唐秋到唐门之前,一直是在并州生活的。 “是的,我要你去并州,替我处理一个人。” “什么人?” 唐云笙提了笔架上毛笔,蘸墨在白纸上慢慢写了几个字,也不等墨迹干透,就将纸递与唐淮。唐淮打开来一看,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名字,甚至是与唐家利益丝毫不沾边的身份。不过是个师塾里的先生,又不是武林中人,也不该与唐门中人结仇才是…… 压抑不住心中疑惑,唐淮难得地问起父亲要他做这事的原因。 “父亲,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要我亲自去解决他?” 唐淮手不自觉握紧,隐约觉得,这件事,或许和唐秋有点关系。但再想起唐梦的话,他又对自己这种过度的在意恼怒起来。 自己对那个孩子……或许是关心过了头。 “他是收养唐秋的人。唐秋既然已入了唐门,那过往的一切,就该彻底斩断,再无干系。” 唐淮心蓦地沉了下来,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片刻之后就缓和来。 毕竟,这是唐云笙会做的事。 他的父亲,从不允许自己手下的事情有丝毫变数。 带唐秋回唐门,也是这样。 似看出唐淮的反常,唐云笙对儿子道:“怎么,你有问题吗?” 唐淮抬了眼直视父亲,回了对方个极自信的笑容,“怎么会。” 唐云笙略嫌凉薄的眼里稍有了点笑意,“既然没问题,那你取了我的令牌趁夜下山吧。早去早回,别让你弟弟起疑心。” 唐淮一低头,“是。” 唐云笙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出了书房门,唐淮在廊上站了阵,待夜里湿冷的风吹过,掀了他衣角乱舞,他才发现,自己手里写着唐秋爷爷姓名地址的纸张早已揉成团,纸上墨迹也花了来。不由想起刚才自己在唐秋脸上作弄画的几笔…… 他走的时候有叫玉竹打水去给小傢伙洗脸,也不知道洗干净了没有。 心里想着事情,唐淮却将已揉成团的纸团塞入袖中,提步往府外走。 从蜀都往并州,一来一回,再快也要十日吧。 离开这段日子,那小傢伙应该会想他吧!那般性情的小东西,还是挺容易养亲的。 唐淮却不知道,在他走后不久,奚长老派来的人便来给唐云笙传信了。 “掌门,您家小公子今晚想私自出唐家堡,被我们拦下来了。奚长老请您过去他那里领人。” 听了来人的传信,唐云笙脸色霎时冷了来,他猛地站起身,嘴角冷冷勾了个笑。 竟敢私自出唐家堡,好得很,好得很! 他倒低看了唐秋这个儿子,只以为这孩子个性懦弱尚需磨砺,却没想,他还敢给自己演这么一出。 传信那人见了唐云笙脸上表情,只觉心里一寒,更感如芒在背,不敢在此处久留,便道:“掌门,弟子话已带到,不便打扰,暂请退下。” 唐云笙冷冷扫他一眼,摆摆手道:“下去吧,代我告诉奚长老一声,我那不长进劣子便让奚长老代为管教一晚,我明日再去领他回来责罚。” 传信那人得了赦令,哪还愿意在唐云笙冰冷的视线下逗留,赶紧应了声‘是’,便急急退了出去。 心里却忍不住抱怨。 这两年有关掌门和奚长老不和的流言他听得太多,现在却夹在两个人中间当传声筒,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传信那人退出去之后,唐云笙握了花梨木桌案一角,重重一压,再抬手,桌案一角竟已留了个印子,而唐云笙清俊的面容上更似浮了层寒霜。 私逃! 在这点上,唐秋倒和他那个没眼色的娘一样……还真是遗传下来的劣性。 自己不过瞧着他在医毒暗器上真有些天赋,才对他态度稍和缓些,这不识相的逆子马上就不知好歹了,还妄想私出唐门。 这次要不给这忤逆子点教训,他当真不知道唐门里的规矩。 第二日一早,唐云笙去到奚长老家中领人时,唐秋正在人家家里用早饭。满脸皱纹的精瘦老者笑着看唐秋喝粥,那笑容,慈祥得如同爱惜孙辈的爷爷一样。 唐云笙看见这般情景,多少有些吃惊。 毕竟,他将唐秋留在奚长老这里,也是想借着奚长老的手先教训教训这不懂事的逆子一番。可没想来到这,看到的却是这副景象。 奚长老并非仁慈和善的人,对违背家训想要擅自离开唐家堡的唐秋,他没有可能不责罚才是。怎会…… 唐秋接触到父亲针似的目光,喝到嘴里的粥顿觉难以下咽。 换做平日,他被唐云笙这般眼神看着,只怕再如何强忍着不落泪,也会惧怕得全身发寒打颤。可经了昨日的事,小孩子心里对这个父亲,对唐淮唐梦,乃至整个唐门上下全都失望到了极点,又起了离开的心思,所以对唐云笙的怕惧也有些不在乎。更因这种不在乎,胆敢与唐云笙对视起来。 而此时,奚长老也注意到了唐云笙,起身朝对方颔首一笑,开口便道:“唐云笙,你这儿子还真是不错!” 奚长老的话并不似嘲讽,唐云笙心里犯疑,脸上却是一派平静色彩,向奚长老清声道:“逆子愚钝,竟敢违背唐家家训,私出唐家堡,还请长老按家规处置。”
第6页 奚长老闻言一笑,眼角的皱纹几乎堆在一起,眼中的精光内敛而不外露,“按照家规,私出唐门者,应当开祠堂,当众杖责五十以示惩戒。你儿子年龄还小,身子骨也弱,这般处罚,怕是受不住吧?” 唐云笙不屑哼了声,重重一拂袖,“唐门数百年规矩,岂能因这么个忤逆子就坏了来。他既然有胆私出唐家堡,就得有胆承受惩罚。” 唐云笙的态度,作为一个掌门来说,或许无可厚非。但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实在太过冷酷。唐秋静静坐在桌边,听他这个父亲口中吐出的残酷言语,只觉全身发寒,小手小脚全都被那些话语冻得冰凉。 这个家,哪里有半点值得他留下? 却也因为失望到了极限,小傢伙非但不怕惧不哭泣,骨子倒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固执劲,竟敢抬了脸看着他眉目凉薄的父亲,一字一顿道:“父亲,我要是领了责罚,你是不是就能让我离开唐家?” 未曾想自己这懦弱软性的儿子还有这么硬气敢忤逆他的一天,再见旁边奚长老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唐云笙心里翻了点血气,唇边笑容也益发冷了来。 “你既然入了唐门,拜过唐家先祖,那便生是唐门的人,死是唐门的鬼。你若受得了五十杖刑,我还可以留你这忤逆子一条性命,若你受不住,便当你生错了时候。至于离开唐家的事,休要再提半句。” 唐秋听着父亲的话,身子止不住发抖,却不完全是因为怕惧,更多的是因为心寒。他虽才八岁,自小又没有父母,可也是见过人家家里的父子天伦的。试问,有哪一家哪一个父亲,有他的父亲心狠无情? 小傢伙失望到了极限,竟搁了手中粥碗,跪地朝唐云笙重重磕了个响头,“唐秋愿领责罚。” 唐云笙心里怒气瞬间涌了起来。 这个逆子,他原本留着他还有用,刚才说要责罚他也不过在奚长老面前充充样子。唐秋的责罚必不可少,但五十杖责若没有功夫护体,就算换个青年也不一定受得住,何况是八岁的稚童。他不过是想试试看,奚长老到底是什么立场而已。 谁知道,平日里怯弱得跟小兽似的儿子突然转了性,这个性里的硬气正是自己想要他有的,只是,这种硬气,却不是可以拿来针对他的。 唐云笙转身向奚长老道:“烦请奚长老开祠堂。” 这孩子的天赋与突来的硬气他还捨不得,但是,他要给他点适当的教训。 让他明白,在唐门里,自己这个父亲,才是绝对的。 第六章 唐云笙要求开祠堂的话一出口,跪在地上的唐秋背嵴瞬间挺得更直,他脸色煞白,眼睛定定看着他父亲,眼神中早失了刚进唐门时那种小鹿般的纯澈怯弱,反带了种少有的倔强,直愣愣似刺在人身上。 唐云笙在他这种眼神中,面色愈显阴沉,凤眼里寒光掠过,将儿子的倔强情态刻入心中。 “咳咳咳……” 奚长老的咳嗽声适时插进来,打断父子间的眼神交汇,老爷子笑眯眯看着唐云笙,颇像只jian诈有图谋的老狐狸,就连口吻也比之前熟络。 “我说云笙,你难道就不关心,昨晚我将这孩子留在这做了什么?” 唐云笙心念陡然一动,奚长老对唐秋的客套一定是有原因的,但这原因是什么? 心中好奇,唐云笙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只同奚长老客套道:“奚长老您肯代我管教这忤逆子,我再荣幸不过,还有什么需要关心的。” 奚长老不置可否地笑笑,“昨晚我带这孩子回来,试着传了他唐门最难学的天罗地网、漫天花雨两式暗器手法。这两招,我都使了两次。但是,这孩子却领悟了三成。” 唐云笙眼神稍凝,转眼看了看唐秋,下颌微微抬起,面上隐约有种骄傲神态。 天罗地网和漫天花雨都是唐门中极难学成的暗器手法,同样,它的威力也是与难学程度是相对应的。这两招若使出来,对手便如面对众多暗器织成的密网,轻身功夫再高武艺再精,也难以全身而退。唐云笙当年学这两招时比唐秋岁数大,武艺根基也好得多,仍用了不少时间才学成。而唐秋只看了两次,就能领悟三成精髓,已是极难得。 比起唐淮来,这个儿子,也不算差。 因奚长老的话,唐云笙心底另有一番计较,但脸上却未表现出来,只有眉稍稍挑高,清声问道:“那么,奚长老您的意思是?” 奚长老双目炯炯,伸手捋了捋额下花白鬍鬚,缓缓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要保这个孩子。唐门虽重规矩,但也重人才。这孩子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不能因五十杖责随随便便就折了去。他想擅离唐门的罪责当然不能就此翻过,但是,可以酌情减轻。” 唐云笙淡淡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唐秋小脸上此刻正浮着的一点冷笑,竟是像足了自己。他不觉抬高了音调,“既然奚长老肯出面保这忤逆子,那我就饶他一次,将五十杖责改为二十杖责。这样,他总受得住!” 唐云笙做出让步,奚长老也不再反对,点点头道:“也好,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 唐云笙唇角微勾。 这个儿子,他一定是要留的。 但是,留之前,他得让这孩子了解,有些倔强,在不适当的地方,就不应该拥有。人在低处的时候,想要往上爬,想要把握住自己渴望的东西,就得先学会委屈自己。 今天,他得给这儿子提点一些必须的东西。 用一种他最不容易忘记的方式。 “唐秋,奚长老这次肯保你,是你的福气,快给奚长老磕头道谢。” 唐秋静静听着,剔透的眼中没有一点情绪波动,既不争辩也不求饶,乖巧温顺得过了头。唐云笙话才落音,他便伏下身朝奚长老叩了三叩,额头磕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闷闷的撞击声,一声沉过一声。 “多谢奚长老。” 额头碰得生疼,唐秋觉得自己手脚一点点僵了来,全身的血液都似冻成了冰渣子,一点点扎在身体里,不仅心寒,就连骨头fèng子里也冷得发疼。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冷酷无情的父亲,还有这么可笑悲哀的家? 他的父亲居然要求自己的儿子去感谢别人,感谢别人在他那冷酷无情的父亲面前为他求情,保他一条性命。 这种事情,未免太过可笑,也太令人心寒。 心口似开了个大洞,有风穿堂而过,空得都能听见声响。 等唐秋磕完头,唐云笙视线再度转向奚长老,“那么,现在可否请奚长老开祠堂执行家法?” 老爷子捋着鬍子,“好。”说完转身先走了出去。 唐云笙朝唐秋冷冷道:“起来,随我去祠堂。” 唐秋一声不吭自地上爬起来,跟在唐云笙身后。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双腿已经开始打颤。 原来,他还是怕的,纵然心里已经难受得受不住,像被人揪住心捂住口鼻,胸口闷得无法呼吸,连声痛都喊不出来……可是,仍旧会怕。 但他却不想退缩也不想求饶。 不就是二十杖责吗? 反正也出不了唐家堡大门,在这个地方,什么都是骗人的,挨个打又有什么? 小傢伙冷着脸机械地往前走,但他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的神态,从眼睛到唇角,一路下去,全是如唐云笙一般的凉薄。 那种凉薄,出现在那张尚显稚嫩的小脸上,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但却又诡异地让人觉得,在此时此刻,再没有任何一种表情,比它更适合出现在那张酷似唐云笙的脸上。 再漫长的痛苦也会过去。 正如再幸福的假象也终究会被戳破一样。 二十杖刑,唐秋并没有熬多久。 就算因为太多的刺激逼得小傢伙一瞬间有了骨气骄傲,但是他那身子骨,还是经不住这二十杖刑。 唐云笙冷着脸在一旁监刑。 行杖的人并不会因唐秋还是个孩子就心慈手软。下去的每一杖,力道不会减半分,位置也不会偏半寸。一杖一杖重重落在唐秋身上,打得跪在地上身形单薄的孩子一次次往前俯,又一次次咬牙直起身。 但人的体力耐力终是有限,才八岁的孩子,再咬牙发了狠,也还是撑不了多久。不过才十杖,唐秋就已经受不住晕了过去,汗水糊了小脸,头发黏在两腮后颈,背后血迹已然透了衣裳,斑斑迹迹显出狰狞面貌。 见小孩晕倒,行杖的人有片刻迟疑,不觉转眼去看一旁监刑的掌门。 唐云笙面上未有丝毫动容,冷声道:“家规不可没,继续行杖。” 木杖隔了衣裳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再度响起。 一、二、三、四、五……足足数到十才停了下来。 小傢伙早瘫在地上失了意识,若不是那胸膛还有小小的起伏,几乎会让人以为他已经没了气息。 唐云笙眼中映出儿子身影,沉寂的眼底并无一丝情感波动,冷静得让人心生惧意。 唐秋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并不在祠堂里,也不在自己房中。 这个地方,有些熟悉。 他才进唐家堡没多久,就被唐云笙关在这里过。 思过房。 此刻天色已晚,四周光线极暗,唐秋面朝下趴在被褥上,背上被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那被褥似久未有人睡过,贴得近了,鼻尖便充斥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唐秋想起身看看四周,但才一动就牵动背上伤口,小小的身子重重跌回被褥中,疼痛蔓延,小傢伙眼里霎时激起泪花。 祠堂里所有的记忆涌回脑海,唐秋脱力地将脸深埋入被褥中,刺鼻的霉味都在满心的空茫中淡了去。 唐云笙的冷酷严苛,像是刻铸在记忆中的烙印,再消不去。但比之唐云笙的冷酷严苛,更让唐秋感到无所适从的,是他还得继续留在这个家里,继续面对唐淮。面对那个他一心喜欢,却又无法欺骗自己任自己继续喜欢下去的二哥。 四周阴暗森冷,唐秋背上的伤疼得厉害,但心里的怕惧,却没有第一次被唐云笙关在思过堂时强烈。 那时候有唐淮陪着他,他以为自己可以依附那个笑容温暖的二哥。 可事实并非如此。眼下自己被父亲责罚,祠堂里二十杖责,现在又被关在这个莫名的地方,唐淮却没来看过他一眼。 也对,养个小宠物而已,偶尔兴致上来开心了便赏点甜头,但却不会无时无刻把他捧在手心。正如旧时他在家里养的小动物,喜爱的时候可以整天蹲在旁边餵水餵食,但几日的兴头过去,便渐渐失了耐性,任其自身自灭。 唐秋年龄虽小,可还是有记性的。这唐家堡中的人,一次次的欺骗冷落,已磨掉了他所有的信赖依仗。 不过也好,没有人可以依仗信赖,他便要自己站起来。 没有什么。 可是鼻子还是酸酸的,眼泪不觉落在被褥上,惹了一片的湿意。 正想着,突觉屋里光线明亮了些,身后门被人推开来。慢慢走到唐秋面前的人,一身霜色单袍,飞眉凤目,淡淡睨人的眼刻着难以抹去的凉薄。
第7页 “醒了?” 连问话一样的简单无情,没有丝毫的关怀担忧。 这就是他的父亲。 唐秋抬眼看着对方,眼眸晶亮如墨玉,却不开口答话。 唐云笙冷冷笑了道:“你既已拜过唐家先祖,就趁早绝了背出唐门的心思。昨晚的事,只要再有一次,就别怪我不念父子亲情。” 小傢伙闻言,不觉嘴角轻弯,好似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 他这个冷酷无情的父亲居然对他说父子亲……他们之间,哪有这样的东西? 心里空落,但经过今日的事,唐秋已然明白,在他面前,甚至在整个唐门中,唐云笙这个父亲拥有绝对的威严。既然他不许自己离开唐家,那他便没有办法离开。除非,他有足够的能耐打破这种威严。 “我不会再想离开。”小孩子仰着头,纵然背后伤口疼得刻骨,但他却紧咬了牙关不愿喊疼。“我只想问问父亲,我当真是你儿子,是唐门的人?” 唐云笙闻言脸色稍沉,凤眼里浮起冷冽寒霜,盯着唐秋黑色眼瞳,许久,待看见那孩子眼中终有一点匍匐水汽之后,他才道:“当然!做我唐云笙的儿子,是你的荣幸。但是,你也要有让我承认的资格,别丢了我的脸。” 唐秋没有说话。 觉得身侧被褥猛地陷了下去,人被一双手抬高了些,身上衣裳被褪去,然后再度趴回被褥中。背后伤口上有手缓缓抚过,带起一阵清凉,将灼辣的疼意压住了些。 唐云笙竟在给他上药。 “只要你有让我承认的资格,那么,我今日的一切,总有一天会是你的。唐门家主的位置,也会是你的。” 唐秋将脸深陷在被褥里,觉得脸下一片湿冷。那晚唐梦与唐淮在他屋外说的话,他至今还记得。 “在这个地方,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父亲的宠爱看重和自己的能耐,才是实实在在的。” 第七章 三年复三年,唐家堡外花红柳绿换了一遭又一遭,光景年年新。但唐家堡内糙木事物,却还如当年模样。 就连唐秋初进唐家堡那日,在浮桥上所见的绯色花朵,此刻也依旧漫漫开了去。大片大片的艷绯在微风中轻荡,让人无端端忆起唐梦的艷丽容颜。 唐秋伸手摘了朵花入手,轻轻一掐,粉色汁液便染了手。这花唤作解语,花开三蒂,色彩艷丽香气浓郁,一有风过,远远数里也能闻见。 但汁液却有毒。 一如他那美丽骄傲的姐姐,生一副杏眼桃腮的好相貌,身上却满满是尖刺,招惹不得。 淡淡笑了下,将手中残花丢弃,唐秋迳自过了浮桥,回自己房间。 在唐家堡六年的时光,当初的唐秋早不复存在。无论是单薄瘦小的身形,还是软弱乖顺的性情,那些不该存在于这个地方的东西,全都在岁月的打磨下消了去。 身量已抽高来,旧日里清澈剔透的眼早失了怯弱水光,粉嫩的脸颊消了下去,眉眼依旧清秀,却开始有了少年的俊朗英气。清俊的面貌,淡淡含笑的眼,举手抬足间,世家子弟该有的礼节风范,唐秋一样不少。 唐门里年纪相仿的姑娘,看见他也会微微红了脸。 玉树修竹,当是形容他此刻模样。 只是,在这些表象之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种模样。 他有的,只是和唐云笙一样日渐冷硬的心肠,还有……和唐淮一样的虚伪。 而且还不到位。 一路从浮桥走回自己院中,和软的风夹了夏日暖意絮絮而来,唐秋指上沾惹的解语花汁液已被风吹干。 他早不惧怕解语花这点毒性,正如他不再惧怕这唐门里众多的人一样。 因为,他也已经融入这唐家堡中。 无论是当初那些他不喜欢的毒药暗器,还是他不擅长的勾心斗角,在唐门六年时光,他都已习惯,并且游刃有余。 这唐家堡中,唯一还会让他觉得惧怕得,只是唐云笙。 而会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他的二哥唐淮。 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做出温和无害的模样,可以将世家子弟该有的礼节学得无懈可击,但是,一旦在唐淮面前,这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fèng隙。 纵使望着唐淮笑得再无所谓,他心里,仍旧觉得有尖刺梗着。 那种叫做讨厌排斥的情绪,比面对任何人时都要显得强烈。 这个哥哥,他一点不想要与之亲近。 偏偏,唐淮待他,还是如他刚入唐门时一般,教他读书写字,有什么好东西会留给他,甚至唐云笙责罚他,唐淮也会在一旁为他求情,将温柔兄长的表象装得极好。 可这所有的一切,唐淮做得越多,唐秋看着就越觉得讽刺。 他的二哥,还是当他和从前一样,只会傻傻地全然地依赖他。 但是,怎么可能? 在亲耳听对方说出那样的话之后,有谁还能够继续全心地信赖依仗对方。 他不是傻子! 当初让他觉得温暖的,是那些他所以为的兄弟亲情,而不是……唐淮那种把他当做解闷的小玩意所付出的虚情假意。 唐秋想得入神,淡色的唇不觉挑起,弯起的弧度带着的凉薄味道,像足了唐云笙。 “秋秋,在想什么?” 带了笑意的温柔嗓音在身后突然响起,将唐秋自沉思中唤醒。略垂了眼,将眼底一点讥诮色彩掩去,唐秋转过身,微微一笑唤道:“二哥。” 他视线平平过去,恰好落在那人胸前。只见素白的襟口绣了浅色的花纹,式样简单却不失雅致,一如唐淮这人。 唐淮比唐秋长五岁,身量却足足高了唐秋一个多头,他站到唐秋面前,伸手揉揉弟弟头,“秋秋,父亲说明天要带你出门,对不对?” 感觉到落在头上的力道,和唐淮掌心的热度,唐秋手不有自主握紧了来,复又松开。面对所有人的虚情假意,他都可以温和以待,可只有唐淮……这些亲昵的动作一旦由这个人做来,他就打心底抗拒厌恶。 但却不能表现出来。 就算唐淮有察觉,他也不能先一步撕破脸。在唐门这个地方,谁先沉不住气,谁先露出破绽,就註定是输家。 兄弟情感……那些虚假的东西他都已不再在意,他要的,是父亲的认同,还有唐门家主的位置。只有实实在在的权利,才是可以由自己掌控的。 唐云笙这些年对他越来越看重,之前的时候,唐云笙有事外出都是带唐梦唐淮同行,此次却是带他一起。自己自然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不能让父亲看轻。 心里千般计量,唐秋却勉强自己笑得坦然,迎了唐淮关切的目光,答道:“嗯,父亲说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处理,刚好带我出门历练一番。而且此次我们要路过并州,我可以顺便去看看爷爷。毕竟有六年未见,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唐淮眸中一点惊色掠过。 唐云笙带唐秋出门不奇怪,只是,他怎么会允许唐秋去并州看他‘爷爷’吗? 唐淮想起那年唐云笙的吩咐,还有当时那张被他揉成团的纸。他比谁都清楚,唐秋当年住过的小院,早已是一堆焦土,而他的爷爷,更寻不着。 一面暗暗思忖唐云笙的意图,唐淮一面道:“秋秋你离开并州这么久,老人家一定很想你,这次回去看看也好。” 唐秋笑笑,没有说什么。 唐淮自袖中掏了个小皮囊出来,摊开一看,五把小刀并排放着,刀身小巧刀口雪亮,即便未拿在手上,唐秋也能看出那是好东西。 再听唐淮说道:“秋秋,这是你第一次出门,我总要送你点东西不是?这套飞刀是我从鬼工叶离那得来的,你若喜欢,我便送给你。” 鬼工叶离是江湖上有名的工匠,他手下的兵刃无一不是上品,唐秋也听过他的名号,更知晓叶离这人性情古怪,一般只为看得顺眼的人打造兵器,他不喜欢的人,就算捧了金银珠宝过去,照样求不到合意的兵器。 看来,唐淮是在叶离看得顺眼的人范围内。 不去管唐淮令人心恼的温暖笑容,唐秋伸手自皮囊中取了把小刀,刀身轻薄,刃口迎光显出锐意,唐秋手指在刀刃上试探着一抹。 “秋秋,不可以!” 唐淮的喝止才出口,唐秋已觉手指上一线寒意滑过,片刻后,红色的温热液体自指上伤口渗出来。 这刀太利。 指上伤口很细,又不深,唐秋并不在意,只抬眼对唐淮一笑,窗前洒了夏日细碎金光,将他五官衬得益见精緻。 “二哥送我的,果然是好刀。” “你真是……” 伸手握了唐秋被割伤的手指,唐淮语气中即有责备,又似无奈心疼。唐秋眼神不自觉飘向窗外,唐淮那种口气,让他觉得胸口窒闷。他这个哥哥,还是同以前一样的虚假。明明没有什么兄弟真情,却非要做出这副关切心疼的样子。 徒惹人心烦。 “没什么,一个小伤口而已。” 转眼回来,说着话,唐秋想要抽回手,却抽不动,下一刻,手指已被唐淮吮住,唐秋稍怔。指尖传来的湿热感觉让人无端端烦躁。 “二哥。” 唐秋语气中稍有些不自在,更见急切地想要把手抽回来,脸上也有些异样色彩。 唐淮见他如此,笑笑放了手,唐秋指上伤口已未流血。唐淮却转身在房中找了药来,替他上过药将伤口包扎好。 唐淮有些懊恼,道:“早知道会割伤你手,我就不带这套飞刀过来了。” 唐秋摇摇头,“是我鲁莽,哪能怪二哥。” 视线却落在一旁的伤药上。 心里的烦躁又重了些。 房间里明明有药,唐淮何必做出那般动作替他止血。这种亲昵,温柔和软得过了头,可心里又清楚那是假象,极度的反差,益发让人厌恨。 唐秋努力压制住心中的烦躁,将手边的小刀收回皮囊,笑容灿烂若屋外金阳。 “我先多谢二哥的礼物,明日要和父亲下山,行装还未打点,全交给玉竹做我又放心。我先去看看,二哥你……” 唐秋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唐淮哪能听不出来,微微上翘的眼尾依旧带着笑,“秋秋有事忙,我就先回去了,指上的伤口这两日别沾水。”唐淮看着唐秋略红的脸色,笑着又嘱咐了他几句,交代了些要他随父亲出门需注意的事,这才起身离开。 待唐淮走远,唐秋看着手边的皮囊,轻皱了下眉,将皮囊扔在桌上,又伸手扯了指上包扎的布条,一併扔下。 心里却满满是气恼纷乱。 只要有一日,他对着唐淮仍旧不能心平气和,那他便永远没办法超越这个哥哥。唐门的一切,也不能掌握在他手中。 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坐着想了好一阵,窗外几声雀鸣,檐下枝条重重一颤,唐秋猛地回过神来,看着外面急急略过的雀影,弯唇笑了笑。 先不管唐淮的事了。
第8页 这次下山,该去看看爷爷才是,唐门里种种情谊是假,但当初爷爷待他的好,却是实实在在的。 但也要唐云笙同意才好。 第八章 马蹄声声疾,唐秋跟在唐云笙后面,只见路两旁浅白艷红的芙蓉急速向后掠,扯了长长一线斑驳色。 此刻两人已过并州地界,即刻就可入金陵。 唐秋回头往他来的方向望了眼。 路过并州时,他提出想停脚歇半天,好藉机去看看爷爷,但唐云笙却说时间太急,叫他继续赶路,还说唐秋若想,尽管留在并州,他自己一个人去金陵。 唐云笙说着话时语气冷得可以,唐秋自然不敢同他辩驳,只待帮唐云笙将事情处理好后,自己再独自去并州一趟。 只要事情做得完美,唐云笙在小事上,并不会苛责他。 淡淡香气中,唐云笙的身影离得远了些,唐秋一紧马缰绳,赶紧跟上去。 父亲的看重,不管是怎样的看重,他都需要。 至少,在羽翼未丰之前,唐云笙的命令,他依然是要绝对服从的。 金陵地处江南,风光秀丽。但这种秀丽与蜀都的锦绣又有差异,江南是如小家碧玉的温婉怡人,而蜀都却是别具一格的奇秀。 武林中最具声望的无垢山庄便在金陵。 无垢山庄是武林的规矩,它代表着武林的公正侠义。它站的地方,就是多年来血雨腥风明争暗斗不断的江湖唯一让人心安的地方。江湖中但有难以论断之事,多会请无垢山庄出面处理,凡是无垢山庄插手的事,必定力求公平合理,绝不偏颇任何人。 有人说,它是江湖的法度规矩,管不尽江湖事,却尽力护江湖和平。 也因此,武林各派皆以无垢山庄为尊。嵩山少林,峨眉武当,青城崆峒,这些响噹噹的门派,全都要卖无垢山庄三分颜面。 唐门与无垢山庄素来交好,但此次唐云笙到金陵,却未曾往无垢山庄拜会,反倒领了唐秋一路往金陵城内最深最偏僻的巷子去。 唐秋不知自己被领着在那些幽静小巷里穿行了多久,最后,唐云笙终于在一进院落前停了下来。 那院子不小,但门前匾额破败,上面鎏金字体脱落,斑斑驳驳一副残败模样,门前台阶上更生了厚厚的青苔,一看就久未有人出入。 唐秋心中疑惑不已,唐云笙为何带他来这个地方。 “父亲,这里是?” 唐云笙抬手示意唐秋别多问,只道:“呆会你就知道了。” 唐云笙这么说了,唐秋自然不再多话,他走上前扣了门。笃笃几声叩门声在小巷里显得有些沉闷。 唐秋叩门之后就退到一旁等候,不多时,只听吱呀一声响,陈旧的木门被打开来。出现在门前的是一张苍老的脸,花白头发的清瘦老者,看起来和奚长老差不多年纪,眼角纹路极深,视线却极利,面上无笑,转眼看人的模样,有种令人心悸的森严气度。 他看了唐秋一眼,视线很快掠过,落到唐秋身后的唐云笙身上,眼神一凝,开口道:“唐掌门,您的大驾还真是难请动。” 这老者语调中暗含讽意,唐云笙在唐门中地位极尊,平日里谁敢同他这样说话? 唐秋本来怕父亲动怒,但看唐云笙面色却如常,只冷冷道:“不敢,在沈教主和严老爷子你面前,唐云笙可不敢端架子。” 那老爷子轻哼了声,不置可否,视线扫了扫唐秋,“这少年人是谁?” “犬子唐秋。” 唐秋随之颔首朝那老爷子一笑,态度不卑不亢,“唐秋见过老爷子。” 严老爷子眉头皱了起来,责问唐云笙:“你带他来做什么?”口气很是不满。 唐云笙淡淡道:“比起这个,还是让我先去见过沈教主比较重要吧!严老爷子,你说是不是?” 唐云笙说话时,微微仰着头,狭长的凤眼中全是清冷光芒,唇角挂着一点淡淡的嘲意,但却仍将礼数顾得周到。 唐秋了解自己的父亲。 院中这个人,身份一定不简单。 而父亲,并不喜欢这个人,可迫于某种原因,又必须得来见对方。 沈教主……江湖中但有的成名人物,又需要父亲以这种隐蔽的方式来见的,会是谁? 难道! 心里猛然想起个名字,唐秋心中一颤。 赤峰教教主沈千扬。 那个几年前在江湖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又在风头正炽时被无垢山庄领武林各派联手逐出中原的沈千扬,会是他吗? 可赤峰教是中原正派所不耻的邪教,父亲怎么会和他们有交集? 心中情绪激荡,但唐秋表面上却未显露出来。在唐门六年的时光,早已将他的定性磨出来。此刻他虽好奇,但仍只垂手静静立在一旁,等唐云笙与那清瘦老者交谈。 唐云笙与那清瘦老者又说了一阵后,终于,老爷子开了口,“进去吧。”说罢转身入院。 唐云笙与唐秋随即跟进去。 六月里花木当盛,这院落中却是一派荒芜景致。院子打扫得很干净,却没有生气,空荡荡地,惹得人视线无落处。 唐秋想到自己有可能见到的那个人,心底竟是隐隐的兴奋。 沈千扬是中原武林的一个噩梦,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也是一个绝对的强者。 赤峰教数年前由北疆流入中原,之后短短半年时间,它就接连吞併了中原数十个门派。而沈千扬为人狠绝手段毒辣,但凡被他吞併的门派,不管对方是否归降,一概不留活口。只是,他最后终因手段太残酷,惹无垢山庄领武林各派围剿。赤峰教毁于一场大火,而沈千扬则不知所踪。 但唐秋的激动无关少年仰慕英雄,只是因为,假若唐云笙一会要见的人真是沈千扬,那么,父亲肯让他知晓这样的秘密,无疑是对他极大的信任倚重。 而且,父亲未曾带唐淮出来。 唐秋带了两分期盼随唐云笙进了屋,只见房中软榻上坐了一个人。那人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眉目俊朗,五官线条有如刀刻斧凿般明晰。他脸色稍嫌苍白,但一双眼却如狼王般犀利,锋锐异常。 见唐云笙等人进来,那人缓缓站起身,“唐掌门,久违。” 略低的嗓音,简短的话语,屋中却陡然多了种无形的压力。唐秋几乎在一瞬间肯定,这个人,就是沈千扬。因为除了沈千扬,除了那个在江湖中铸就过神话的人,唐秋想不到,这武林中,还有谁能有这般气度,能给人这种压迫感。 只是,看他的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说话时中气也稍显不足,明显是身体不适。他会找上父亲,只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毕竟,唐门虽是以毒药暗器在武林中闻名,但唐家人的医术,也同样精湛。 无意间,唐秋视线与对方交接,一触及那双幽深黑瞳,唐秋只觉自己似被网进无边墨色中,冰凉的水没顶淹来,一点颤意从心底升起,但随之升起的,还有些难言的兴奋。 这样一个人,有着这般犀利眼神的一个人,纵然被剪羽翼,仍然是值得人尊敬的强者。而父亲带自己来此处的目的,也应当更加重要。 唐秋轻咬了下唇,将心中激荡情绪压制住,唐秋稍稍垂了眼,避过沈千扬视线。 而唐云笙则在沈千扬对面落座,凤眼淡淡一睐,嘴角一点虚浅笑意,“沈教主,同样久违,多年未见,风采依旧啊!” 沈千扬此番模样,虽不至多狼狈落魄,但比起当年风光,定然相差甚远。唐云笙这话说来,衬上他面上那点凉薄意,也就显得嘲讽味十足。 先前领唐云笙唐秋两人进屋那清瘦老头子脸色顿时沉下,看向唐云笙的目光颇有狠意,说话的口气也差起来,“唐掌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看着赤峰教败落,此刻竟敢欺到我们教主头上?” 唐云笙唇角轻挑,不在意一笑,“哪敢。” 他口中说着哪敢,可神情姿态所表现出来的,却不是这么回事。 唐秋听父亲话出口就绝不妥,再看那清瘦老者动了怒,心里担忧,眼神不自觉飘向沈千扬那方,只见那人神色稍凝,一点隐约怒意隐在眉间,但很快便消逝。沈千扬微微一笑,沉声说道:“严老爷子莫要动怒,眼下比不得当初。唐掌门还肯来见我们,也是看在旧日情分,我们要知足。” 唐云笙又是一笑,笑容落在唐秋眼中,显得有些刺眼。 他这个父亲,素来只看重对自己有利的人和事。沈千扬如今失势,父亲还肯来见他,定是有什么秘密握在沈千扬手中。但见了,心中又不满,便出言相讽。 他们唐家人,总是不惹人喜欢。 思量间,听沈千扬又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此番是要求唐掌门一件事。” 唐云笙问:“什么事?” “我全身经脉俱损,寻遍北疆名医皆无法可医,只有请唐掌门相助。” 真气需由经脉而行,经脉受损,对练武之人来说是致命的缺陷。沈千扬说那话时,语调如常,只是黑沉的眼底划过些狠戾色彩,其中恨意,看得唐秋心惊。 但唐云笙闻言却笑了反问道:“沈教主为什么不往药王谷求医,药王谷中人的医术,当在唐门之上。” 但见沈千扬眼底恨色更浓,左手暗暗成拳,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但仍硬忍了火气,“肯或不肯,烦请唐掌门给沈某人一个答覆。至于别的事,不劳唐掌门操心。” 唐云笙凤眼里依旧是凉薄,“我自然肯。犬子唐秋随我习医已有六年,沈教主的伤势,可让他一看。” 第九章 唐云笙凤眼里依旧是凉薄,“我自然肯。犬子唐秋随我习医已有六年,沈教主的伤势,可让他一看。” 唐云笙话一出口,沈千扬眼顿时眯起来,眼中色彩凝沉,转而落到唐秋身上。 不过短短一瞬,唐秋就觉得,自己似被对方的目光一层层剖透了来,一直看到内心最深处。那种被人一览无遗的不安感觉,让他从心底感到危险。 但是,对于沈千扬,对于这个正以犀利目光审视着他的人,除了一些惧意,唐秋心中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情绪。 明知道危险,却想要接近。 或许是对方的强势,和处于这种状态下依旧錶现出来的压迫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想要从这个人身上,学得多一些。 良久,唐秋觉得自己背心都在那种刀锋似的眼光下汗湿来,终才见沈千扬淡淡扬了眉,出言问道:“唐掌门说的,就是这个少年人吗?” 唐云笙点头,待要说话,可才张口就被人打断来。 沈千扬未曾动怒,但陪在他身边那老爷子却没忍住火气,“唐云笙,你不愿相助大可拒绝,一再相辱算什么!我们教主身上的伤,寻遍北疆名医尚且无策,你叫一个辱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替我们教主看诊,这不是明摆着低看我们吗?!” 那老爷子想是动了真怒,说话间眼中火光簇簇燃起,额头青筋暴怒,手上也运了内力,只怕一言不合便会和唐云笙动起手来。
第9页 唐秋将那老爷子愤怒看得分明,手不自觉按了按腰间的鹿皮小袋。唐门弟子擅长使暗器,众多暗器全分类放在腰间鹿皮小袋中,随手一探,暗器就可入手。唐秋的手隔着鹿皮小袋隐约按到了铁蒺藜的锐刺,一抬眼,却正好映上沈千扬苍白脸上那双深邃浓沉的眼眸,心里咯噔一声,手不自觉放了下来。 这个人,眼底有怒意,但怒意之外,是深不可测的黑沉寂静。 心里无缘由地肯定,沈千扬不会和父亲动手。 至少,现在不会。 那老爷子厉声质问唐云笙,沈千扬还未曾表态,唐云笙却冷冷一笑,将视线到沈千扬身上。 “严老爷子何必动怒,辱臭未干又如何?当年沈教主迫药王谷那小弟子慕少游入赤峰教的时候,对方也不比犬子年长多少。” 沈千扬的脸瞬间变了颜色,眼里墨浪翻腾,似卷了滔天波浪。 唐云笙刚刚那话,定是触了对方逆鳞。 而那严老爷子则是重重一拂袖,“别提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唐云笙,你今日就给我们个慡快话,我们教主这伤,你是肯治还是不肯治?若是不肯治,咱们即刻就回北疆去,绝不多言。但是,走之前,咱们也得顺带告知武林各派一声,让他们知晓唐云笙唐掌门你一些有趣的私事……” 有趣的私事? 唐秋见自己父亲眉头猛地蹙起,狭长的凤眼薄薄的唇,一瞬间全布满寒霜。 他心里立刻警觉起来。 看这样子,沈千扬手中是真握了父亲什么把柄,所以父亲才不得不来见他。 只是,对方胁迫父亲的把柄,究竟是什么。 心里存了想法,唐秋静立在一旁,想听那老爷子再说点什么。 可一直冷眼相看的沈千扬却突然有了动作,只见他手轻轻一抬,沉声唤了句,“严老爷子,别冲动!”那老爷子立马便缄了口,退半步站到沈千扬身后。只是他心底仍有不平,看向唐云笙的目光似带了利刺,恨不得将对方当场凌迟。 沈千扬也不管他,冷冷扫了眼唐秋,又转向唐云笙道:“我便听唐掌门的意思,让这少年替我看看。” 沈千扬这是明显的让步。 唐云笙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也站起身,脸上有些刺目笑容,向唐秋道:“唐秋,你替沈教主诊治一二。务必尽心尽力,别让沈教主和我失望。另外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就留在这里吧,我过两日再来接你。” 唐秋心底暗自失笑。 激怒对方后再将他丢在这,唐云笙对他,果然还是没有多少父子亲情。 但是,他并没有能力反对,也不打算反对,这或许正是唐云笙对他能力的一次考验,他无法拒绝,只能低头恭敬答道:“是,父亲。” 唐云笙要离开,沈千扬并无意阻拦。只待唐云笙离开之后,沈千扬吩咐严老爷子去前面院中守着,才将手搁上桌案,向唐秋道:“替我看看吧。” 唐秋朝沈千扬笑笑,清朗的容颜在笑容中显得尤为柔和,然后隔了桌案坐到沈千扬旁边,手指搭上沈千扬手腕,“得罪了,沈教主。” 唐秋随唐云笙学医六年,他人极聪敏,无论是在暗器毒物方面还是在医药方面,都很有天赋。寻常的病症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就算稍棘手的疑难杂症,在他手中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唐秋在替沈千扬诊脉之后,却真正觉得难办了。 难怪沈千扬会来找父亲。 沈千扬全身的经脉,竟无一处完好。那症状,完全是被人以内力震伤全身脉络,封其武功,使他不得再用内力。可是,对方出手的分寸又把握得很好,虽震伤他全身经脉,却未伤及他性命。可以说,对方是有意留了他一条性命。 唐秋长在唐门六年,阴狠毒辣折磨人的手段也见得多了,心思早不若当年单纯。但在他查探过沈千扬伤势,猜测出对方受伤缘由后,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发冷。 以沈千扬当年声威,以及他在江湖中流传的骄傲性情,被人毁伤全身经脉不得用武,只残留一口气吊命,对他而言,是何等的屈辱再明显不过。 而对方用这种手段对他还留他性命,只怕也是为了折磨羞辱他。 真难为他忍得下。 唐秋暗地里将一点心思转动,自以为不露声色,却突然听一道低沉嗓音入耳,“你在想什么,可怜我吗?” 被人道破心思,唐秋一惊,骤然抬眼,却再度撞进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潭,潭中沉寂,但在沉寂之下,隐隐有不灭火光,倔强强硬的气息,引得人想靠近看得真切些。 努力压了心中慌乱,唐秋展颜一笑,老实答道:“我不敢可怜沈教主。而且沈教主也不需要我的可怜。我只是有些替沈教主惋惜而已。” 唐秋知晓,在这人面前花言巧语并不适合。当自己被别人看穿看透的时候,就要老实,放低自己的姿态,才是最恰当的反应。 “哦,惋惜?”沈千扬闻言略略挑高眉,眼底浮出些笑意。但整个屋子的气氛却陡然凝重起来。“少年,你替我惋惜什么?” 唐秋那种压抑气氛中感到头皮发紧,但他还是清声说道:“我替沈教主惋惜,惋惜你仇人太过狠辣,竟故意震伤你全身经脉废你武功,使得沈教主一统江湖的雄心霸业毁于一旦。” 唐秋话落音,便听对方低低发笑,而他搭在沈千扬手腕上的手指更被一股霸道劲力震开来。 手指被震开瞬间,唐秋蓦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沈千扬全身经脉俱损,却还有这般内力修为。 这人,的确不可小觑。 接着,却听对方一句低语飘入耳,隐约有些不真切。 “其实,伤我那人,算不得仇人。” 这般狠辣,还算不得仇人? 唐秋大了胆子问道:“那他是?” 沈千扬刚才的好耐性却突然消失了,不再回答唐秋的问题,反问:“我的伤,你可有法子医治?” 唐秋想了想,“让我试一试。” 仔细凝神,唐秋将一点真气由沈千扬体外度入,小心沿他全身经脉游走。真气一开始运行的时候,虽感沈千扬体内有阻塞,但还可勉力前行,但行到气府附近,唐秋只觉一阵迅猛阻力扑来,真气再想行进半步也不行,更别说还想运转一周天。唐秋不肯服输,咬牙还想一试,但连续几番也是如此。 沈千扬气海穴损伤尤为严重,真气行进不顺,唐秋额头累了一层细汗,脸色也有些发白,却仍旧无法,最后只得作罢。 闭目稍稍调整内息,待呼吸趋于平稳,唐秋睁眼对上沈千扬的目光。 “沈教主的伤,我无法完全治癒。说句老实话,就算是父亲亲自动手,也没有多少把握可以治好你。我只能让你的伤势缓和。但如果沈教主愿意,我可以马上着手替你医治。” 沈千扬没有半刻犹豫,直接答道,“你尽管准备,我没有意见。” 唐秋暗自松了口气,沈千扬肯让他医治再好不过。他能肯定,这是父亲最想要的结果。既不用亲自替沈千扬医治,又不会完全惹恼对方,让自己被握在对方手中的把柄成为他的致命伤。 唐秋站起身,到一旁取了些要用的药物银针,“那这段时间,在替沈教主医治这方面,所有的事情,还请沈教主听我的吩咐。” 沈千扬眼神闪了下,问“你是说,但凡治病的事,都得你说了算吗?” 唐秋点点头,“是。” 虽然对这个人心有惧意,但是,他还是要争取一定的主导权,在他可以争取的方面。 事态完全由对方掌控,唐云笙恐怕又会觉得他性情软弱无用缺乏手段。 如今的他做任何事,都需要先考虑一下,唐云笙对他做法的认同度,这关系着太多东西……留在家里的唐淮,是他必须要超越的人。而他与唐淮在年龄武功心机方面的差距,唯一可以补足的,便是父亲的认同。 虽是这样考虑,但以唐秋这般年纪,对沈千扬说出要对方服从自己的话,难免显得过于狂妄。可沈千扬听见这话,却没有动怒,只细细看了唐秋清秀的五官一阵,然后笑了来。沈千扬这个笑容,与他之前带了寒意与无尽压迫感的笑容完全不同。似是从内心里涌出来的真心的笑。一时间,沈千扬深邃明晰的五官因这笑而生动起来,那双如墨的眼瞳除了沉寂深邃,又添了无数柔情温暖进去,那些柔情温暖似要将人网住,一点点拉进未可知的深渊。 唐秋不清楚对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但仍因这笑有片刻的失神。 正恍惚中,沈千扬下一句话却让他彻底怔住。 “你是叫唐秋对吧?你很聪明,我喜欢聪明的人。你要不要到我身边来?” “……” 唐秋整个人因这话僵住,脑袋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对才见面的自己,沈千扬说这话的意思……是要招揽他吗? “沈教主的意思是?” 只见沈千扬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眸中一派暗沉墨色,态度却还是郑重的。 “我能看出来,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而我更了解你的父亲,唐云笙素来只看重有实力的人,你虽是他儿子,但若不够资格让他认同,在他眼里也算不得什么东西。但是,你若到我身边来,我可以让你变强,你可愿意?” 第十章 你要不要到我身边来? 那样明显的招揽,本该是极好的机会,唐秋却有一时间的犹豫。心中一点忐忑,在心底算计清楚得失好坏之前,先未加掩饰地在脸上显现出来。 或许是惊讶过了头,唐秋脸上少了一贯的温和笑意,反倒把心底最真实的忐忑犹豫摆在了面上。沈千扬将唐秋的反应看在眼中,墨色的瞳仁色彩沉凝,线条分明的嘴角稍稍勾起。 喜怒不定的表情,问话的语调却是平静无波,“怎么,很犹豫吗?” “是,很犹豫。” 如实回话,唐秋有些懊恼的自己的反应。 明明是很好的机会…… 他有种强烈的直觉,沈千扬这样的人,能够给人如此强烈压迫感的一个人,就算一时落魄羽翼折损,也总有翻身再展风云的一日。自己跟在他身边,就算图谋不到什么好处,但该学的和能学到的,一定比单单跟在唐云笙身边学得多。 但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犹豫忐忑。面前这人深不可测,那双深若寒潭的眼中似有一张网,自己若不小心给网进去,大概会万劫不复。 他在唐门过惯了小心谨慎的日子,对沈千扬眼底那种难掩的肆意张狂有嚮往,却又清楚地知道,那并不适合自己。 他的心性,应当学唐淮与唐云笙,事事谨慎到滴水不漏。 而且,沈千扬的招揽,来得太过莫名。 对于唐秋的老实,沈千扬挑眉一笑,收回手变换了下坐姿。略闲适的姿态,却未将屋中凝滞沉重的气氛缓和多少。 他问道:“为什么犹豫?”
第10页 落在唐秋耳中的话语音色低沉,问话的尾音稍稍拔高,沈千扬询问缘由的态度,似乎带了不满。 也是,像沈千扬这样的人,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霸道自信。除了刻意控制的时候,他不会有谦虚自省这样的情绪。即使落魄,仍觉得别人对他招揽会有犹豫是一种愚蠢。 “为什么招揽我?” 唐秋抬起眼,专注看着对方,他五官里尚有少年的青稚,但眼里的清透光芒却早脱了不该有的天真。 在沈千扬眼中,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就算懂医术晓毒物,也算不得厉害。 而且,他还是唐云笙的儿子。 “总要寻根究底吗……”相比他的谨慎,对面的人态度不以为然得过了头,犀利的视线在他身上淡淡扫过,然微微眯了眼,道:“很简单的理由。只是因为你替我诊脉、还有之前和我约定时的样子,让我不小心想起某个人罢了。” “这样啊。” 唐秋轻声嘆道。 难怪先前他和沈千扬约定,要对方在治疗期间医药上的事情需要他说了算时,对方会突然露出那样的笑容。 原来是拿他当了某个人的影子。 做别人的替身,这样的事,对有的人来说,或许会觉得屈辱异常难以忍受,但唐秋却不会。沈千扬若真是说因为他有才能值得自己招揽,那才会真正令他不安,顺带让人笑倒牙床。 真实的原因,哪怕多令人尴尬,也远比那些突然到来但不知何时又会失去的温情好处令他容易接受。 前者残酷却真实,后者……虚幻得让人无法相信。 沈千扬看过少年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不觉笑了来。这少年的心性,较同龄人未免谨慎沉静了些,心眼也多,但好在聪明……不会计较不必要的东西。 “考虑得怎么样?” 唐秋摇摇头,“没有,如果沈教主愿意,请再给我些时间考虑。” 到这个人身边去,需要顾及的东西太多。想要获得相应的利益,就需要负担相应的风险,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好,我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 ――只要,在找到那个人之前。 剩下半句话无声无息溶在光里。 沈千扬站前身来,修长挺拔的身形在地上拖了道长长暗影,“我先回房歇一阵。你若准备好治疗的事,尽管去后面叫我。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也可以找严老爷子要。” “我知道。” 沈千扬离去,唐秋一个人留在屋中,抬手拭了下额头,怔怔见掌心有些湿意。 心里一根弦依旧绷得紧紧的。 到底要不要去? 除了第一天,沈千扬再未向唐秋提过要招揽他的话题。 若不是对自己的记忆力有足够的信心,唐秋几乎以为,那天自己被那双墨色眼瞳凝视住,对方开口问他‘你要不要到我身边来’的场景,简直就是南柯一梦。 但他知道不是,可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定。 沈千扬不追问,他也就假装无事,一日日任时间淌了过去。 这些日子,唐秋除了每日替沈千扬施针用药,抑或指点严老爷子用内力助沈千扬一点点冲破体内阻隔外,就再无别的事情做。唐云笙期间一直未曾出现过,倒是一直不担心他这个儿子的安危,也似不担心他办砸了事情。 唐秋不由冷笑。 这到底算是信任还是毫不在意? 换别人身上他不知道,但问题要落在他那生性凉薄的父亲身上,还真是不难回答。 唐云笙并不在意他的安危,他只是要趁机考验自己的能力罢了。弱肉强食这个规则,唐云笙早已教会他。 唐秋花了不少心思,但随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沈千扬身上伤势好转却极其缓慢。这一是因为沈千扬身上伤势很棘手,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他唐秋的医术尚不到火候。 严守严老爷子的脸色也因此越来越不好看。 那老爷子脾气火爆,骂起唐云笙来根本不避讳,就算唐秋在他面前,他还是一贯冷嘲热讽。但不管他如何骂,唐秋只淡淡朝他一笑,笑容里满是歉意,好似自己才是骂人的那个,而严守那老爷子则是被骂的…… 久而久之,严守也觉无趣,对唐秋的态度也缓和了些。只是避着沈千扬的时候,唐秋偶尔会听那老爷子口中窜出另一个名字。那名字,正是刚见沈千扬那日,父亲口中提到过的药王谷弟子慕少游……只是,严守说起那人时的神色语调,比骂起唐云笙不是东西时狠毒许多。 唐秋隐约觉得,严老爷子口中这个人和沈千扬的失势有莫大关联。他年纪尚轻,平日里多居唐门,对江湖中的恩怨秘辛知道得并不多。而且他行事一贯谨慎,就算心底好奇,也不会贸贸然向严守或沈千扬刨根问底,只将满心好奇压下,待今后再详查。 在金陵呆的第十四天,唐秋起了个早,去到沈千扬房外时,却见严守收了些东西从沈千扬房中出来。见了他脚步也不停,径直往外面走去,边走边丢了句话。 “姓唐的小子,我们要去并州一趟,你也得跟着咱们走。” “去并州?” 唐秋愣了下,这对他来说是绝对的好事,他刚好可以去看看爷爷。只是,唐云笙那里怎么交代? 愣神的功夫,沈千扬已从屋中出来,一身黑色衣袍,衬得整个人五官益发深邃。他比唐秋高出许多,站在唐秋面前,一低头,恰好看见唐秋脸上怔忡的表情,竟是一笑。 “我当唐云笙的儿子总是精明的,没想到也有呆愣的时候。” 看见对方因笑而生动起来的脸庞,和那黑眸中少有的戏嚯光芒,少年被笼罩在对方的气息影子中,觉得心突突跳了两下。 即使不知道原因,他也知道,沈千扬今天心情很好。 好到居然会有心思同他调笑。 敛去心里无端端的一点慌乱,唐秋仰了头,不理会沈千扬的取笑,清声问道:“沈教主,你是要去并州?” 沈千扬答道:“不只是我,你也一起。” 唐秋张了张口,犹豫了下,终是道:“我自然该和沈教主一道上路,只是父亲那边……” 他还没问过唐云笙的意见…… 沈千扬看出唐秋心底顾虑,出言打断他的话,道:“唐云笙那边你不必担心。我要带你过去,他也不会反对,只需给他留封信就好。” 唐秋想了想,终是并州对他的诱惑大了些,反正有沈千扬的原因,他趁机去见爷爷一趟也不算忤逆唐云笙。 于是点了点头,“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随意收拾好行装,三人备了马,当日上午就直奔并州。 唐秋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心急了,但沈千扬却好像比他还要急切。 他的心急尚且未表现出来,而沈千扬却没有一点要掩饰的意思。 紧握了马缰绳的手手指已然勒得发白,衣袍在猎猎风中吹得鼓起,眼睛死死凝视前方,其中光芒亮得惊人。那样子,好似并州有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在等着他,去得慢了,便再寻不见。 相较于沈千扬形于色的急切,严守那老爷子的表情却是阴狠怨愤,脸色铁青眼神狠戾,间或与沈千扬拉得远了,才狠狠一鞭子抽向马臀赶上去。 前前后后赶了一阵,沈千扬的马已远远驰到前面,唐秋被落下,与严老爷子的马走在一起。隔得近了,只听老爷子一句咒骂落在疾风里,给风扯得七零八落。 “这次见了慕少游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我非挖了他的心肺不可!” 那阴冷的口吻,听得唐秋心猛一紧,但很快又放下来。 对现在的他来说,沈千扬和严守的事都不是他该关心能插手的。他此番去并州,最重要的是去看看爷爷,别人的事,就算好奇,也不该他过问。 日夜赶路,唐秋和沈千扬他们不日就到了并州。入城以后,沈千扬并不让唐秋相随,而唐秋这时也刚好想要脱身,便分了手,只约好相会的地方,各自管自己的事情去了。 辞过沈千扬,唐秋牵着马,依着记忆往儿时住过的地方走。 爷爷是久不进举的老童生,膝下又无儿女,为谋生便开了学馆教书,后来又收养了唐秋。在爷爷学馆里读书的,都是街坊邻里的穷孩子,所得并不丰厚,勉强够祖孙二人餬口罢了。日子过得清贫,但爷爷对他却是极爱宠,但凡有好的东西,全都留给他一个人。督促唐秋读书的功夫也比在别的事情上花得多。唐秋还记得那时爷爷总会轻轻抚着他的头,笑着说道“咱们家乖孙今后可是要中举人考状元的人……” 旧日里温情想得多了,唐秋觉得心里猛地疼了下。 入唐门之后,再教他读书习字的人,一直是唐淮。撇去那些虚假的东西,唐淮这个兄长陪着他的时间并不少。甚至于想起早先的时候,唐淮随意的一点笑容一个拥抱……曾经,那些都会让他欢喜不已。 可现在…… 不知不觉中,唐秋已走到了路尽头,但记忆中该是低檐小院的地方却不是旧时光景。 唐秋看着眼前景象,顿时怔住。 第十一章 记忆中那灰墙低瓦的小院并未在视线中出现。 巷子尽头,只有一大片荒地,衰糙杂花胡乱长着,极茂盛的样子。 那势头,都快压过了隔壁邻居家的墙头。 唐秋站在巷尾,一时怔忡,竟说不出话来。 巷子里很静,只有他牵在手中的马在打着响鼻。一面打着一面拿脸蹭蹭他的手,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全洒在他手背上。 那热气死活拽着他心里一根弦,不让它软下来。 其实,巷子里的房屋样子都差不多,矮矮的一排,屋檐压得低低的,门窗破败,教人一不小心就看岔了眼,走错了地方。 唐秋笑笑,这么多年没回来,他竟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若让爷爷知道,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牵了马,唐秋转身要回去再找路,可脚才动,却听巷子里吱呀响一声。面前一户人家院子的木门摇摇晃晃打开来。 唐秋手一下握紧,指甲刺着手心,是生疼生疼的感觉。眼睛却紧紧盯着那摇摇晃晃打开来的破旧木门。 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灰衣灰裤,裹了小脚,迈一步都颤微微地。她手里牵着的是个小男孩,那孩子头上戴了顶虎皮小帽,面上一双大眼睛滴熘熘的,骤然见唐秋牵了马站在面前,好奇的眼光便在一人一马身上来回转。 半晌,他拽了那老婆婆的衣服,咿呀呀说道:“阿婆阿婆,你快看……那个哥哥眼睛是红的。” 那老婆婆抬眼起来看唐秋,满是皱纹的脸,混浊无光的眼,说不上半点好看。不知怎的,唐秋嘴角偏就翘了起来,牵了马往前走了一步,低头向那老婆婆欠身行了一礼,问道:“敢问老人家,您这隔壁原本是不是有户人家?” “人家……什么人家啊?”
第11页 老婆婆缓缓偏过头,木然地往那杂糙丛生的荒地里看了一眼。 地间除了杂糙便是野花,再也两颗歪脖子树,也不成材。只是若看仔细了,就会发现,那些杂糙从中,隐隐有几段焦木露了个头。 唐秋手心越来越疼。 老人家愣愣想了好久,才慢腾腾转回头,细声细气道:“你说的是隔壁啊……那原来是卢老夫子的地方……” 唐秋心底猛地一震。 他在并州的时候,原本随爷爷姓卢,直至到了唐门,才改了姓。 那老婆婆像被人点起了什么苗头,眯了混浊的眼,在使劲回想着什么,嘴上还絮絮念叨,“那卢老夫子可是个好人啊。这没了他,家里娃娃都不知道去那念书……可惜啊,几年一场大火,什么都烧没了,好人不长命啊……” 老人家话多,什么事被提了个头,就没完没了地感慨起来。 唐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低头朝对方致一礼道,“多谢老人家。”道过谢后,便拉了马转身往巷子外走。 越往外光线越足视野越宽,唐秋却觉得手脚益发冰凉,最后竟是一扯马,朝城门飞奔而去。 由此处往西,经并州西门再往北走,四五日就可回唐门。 那老婆婆是念叨了很久,但除了几年前一场大火,她什么也没多说。 但唐秋却觉得这事和唐门脱不了干系。 爷爷为人一贯谨慎,家里一支笔一张纸都好好摆着,睡觉前厨房里一点火星也会拿灰掩好……这样的小心仔细,家里怎会无端端起了大火? 而且,这些年他见唐云笙行事待人的阴狠手段也见得多了。对于爷爷,唐云笙也完全有可能下手。何况当初他还曾忤逆过唐云笙,打算逃回爷爷身边…… 唐秋觉得手脚冰冷,拉着马缰绳的手都有些发抖,可心口却有热意翻腾,那种热度,烫得人头脑都昏了来。 昏得不顾一切想要问个明白。 唐秋骑了马一路疾驰,路上也不知冲撞了什么没有,只顾往前。甚至于到城门盘检处他也未曾下马,只凭一股劲冲出城去。他座下马匹脚程极快,此刻发了狠地往外沖,不多时就到了郊外。四野空旷,因而刮过耳际的风就显得益发凌洌,一道道的,颳得脸颊生疼。 但驰了一阵,耳际风依旧,唐秋却觉得,心口翻腾的那股热意渐渐冷了下来。 四周景致倒退的速度慢了许多。 他最后终是一勒马,停了下来。 唐秋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将马往旁边矮树上一栓,颓然坐了下去。此时还是夏季,糙丛里鸣虫唧唧,头顶日轮一照,唐秋更觉得头昏眼花。 但脑子却比之前清醒。 坐在地上,唐秋不由嗤笑一声。他还是沉不住气啊。现在回唐门,他能做什么?且不说唐云笙尚在金陵,他问不到什么,就算唐云笙人在唐门,他回去见了他那个冷酷无情的父亲,他又能够问出什么来? 又或者,爷爷的事情真与唐门有关联,唐云笙甚至连隐瞒他的心思都没有。只会冷冷看他一眼,眼角眉梢全是不屑,说出来的话冷得凝了冰渣子。 “是我做的又如何?他对我来说是个隐患,又无利用价值,留着做什么?” 时将近午,头顶烈阳正炽,日光白晃晃地刺人眼。唐秋以手捂了脸,觉得眼前稍阴了些。那种阴凉舒适,让他捨不得将手放下。许久,指fèng间终有些水迹漫出来,唐秋用袖子胡乱一抹脸,甩甩手,起身解了马缰绳,翻身上马,照原路返回。 刚到并州时,唐秋就和沈千扬约好,各自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后,就在城中福源客栈碰头。唐秋此时已冷静下来,也暂时绝了回唐门找唐云笙兴师问罪的心思,只待细查当年事。 如此事真和唐门有关系…… 唐秋眼底划过些恨色,面上阴狠与少年的清秀脸庞成鲜明对比,令人心悸。 有朝一日,他坐上唐门家主之位,这笔仇,他定要加倍讨回来。 将心底的一点热意彻底摒弃,冷透了的血液里,冲动的成分便少了许多。唐秋赶到福源客栈时,情绪已趋于平稳,面上神色如常,只有身上衣衫在郊外染了一点泥渍。那点污渍,与他如玉温润的面容,温文有礼的举止极不相衬。 但却无损他的气度。 一进客栈,殷勤的小二就迎上前来,替唐秋把马牵了下去。唐秋则到柜檯前,仔细说了沈千扬严守的样貌特徵,询问这两人的房间。 掌柜一听,赶紧就让人来带唐秋去找人。 到了房门前,小二退了下去,唐秋伸手扣了门。等了一阵,只听屋内一声低沉应答,“进来。” 唐秋推门进去,却未见到人,只隔了雕花屏风,隐隐看到后面有人影,正要询问,却听屏风后一阵猛烈咳嗽,屏风后的人影也跟着剧烈颤了起来。 知晓是沈千扬身体不适,唐秋也收了那些不必要的虚假礼数,直接去到屏风后。 果不其然,床上盘膝坐着的沈千扬一张脸青白交加,眉心黯沉。 严守正在替他运功疗息。 唐秋细察沈千扬脸色,发现严守的真气只可暂时压抑沈千扬的痛楚,并不能真正缓和。于是他走上前去,道:“严老爷子,换我来吧。” 严老爷子脾气暴躁,但也不是不分场合瞎逞强的人,闻言便撤了内力,起身将地方让给唐秋,自己则去外面将唐秋惯用的针药带进来。 唐秋替沈千扬仔细诊了脉,然后从药箱里取了几样丹药给沈千扬服下,再以内力助他血脉畅行,好一阵,终于见沈千扬脸色缓和下来,唐秋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但他先前大惊大悲之下,心神激荡已极伤神,此刻为沈千扬疗伤又耗损心力,下床时脚步一个踉跄,手脚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往后倒去。若不是沈千扬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只怕他人已直直撞到床柱上去了。 扶在腰侧的手掌温热,隐隐似有力道透过来,唐秋觉得僵直的身子活动了些,这才起身站到一旁。 也没忘记向沈千扬道谢。 “多谢沈教主。” 沈千扬闻言眼稍眯,他眼神本就犀利,这一眯起来,视线就更显锋锐。一路似要看进人骨子里。 唐秋给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别开眼,却正好看见严老爷子含怒的脸。 先前忙着照顾沈千扬,唐秋还没来得及管这脾气火爆的老爷子。此刻一看,严老爷子面色涨得通红,横眉竖目,面色的皱纹堆得更深。那样子若让小孩子见了,只怕要当场吓哭去。 不由记起来并州时沈千扬的急切和严老爷子的咬牙切齿,唐秋暗想,看来沈千扬这边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结果。 正想着,突听沈千扬道:“严老爷子,你再去早上那地方一趟,把那些人聚起来,仔细问清楚了。但凡和那人有一点关系的,都不能放过。”沈千扬手放在床柱之上,手指关节拧得发白,出口的语气更沉得让人心悸。“无论如何,一定要问出慕少游的下落。” 严守闻言脸色更差,“我们何必费那些工夫找他……” 沈千扬对严守的不满并不在意,只冷冷一笑,“严老爷子,你难道不想看我报仇雪恨?” 严守一怔,继而嘆口气,一甩袖愤愤出去了。 唐秋看着严守的背影。 慕少游慕少游,这些日子以来,他总会在沈千扬身边听到这个名字。 会被沈千扬记恨到这种程度,倒也算能耐了。 唐秋隐约觉得,自己或许就是做了那人的影子。但又觉得不大对劲,沈千扬对对方明明是恨,若自己是当了慕少游的影子,沈千扬当时,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笑容…… 愣神的功夫,再听沈千扬问道:“你有心事?” 唐秋蓦地回神,回过头去,恰好看见沈千扬那双深邃黑眸,还有对方眼底非询问而是肯定的神色。 确定对方问话的意思,唐秋稍垂了眼睑,过一阵,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沈教主,你之前说过要我到你身边的话,还算数吗?” 沈千扬听唐秋应答,眸中闪过一些异色,但并非惊诧,而是瞭然。 “我说过的话,向来算数。” 唐秋轻吐了口气,拢在袖中紧握的拳头有些松懈,清秀的脸上划过一丝毅然。 “那好,我再斗胆问沈教主一句。沈教主可否让我看看,你招揽我的诚意。” “哦?”对唐秋的要求,沈千扬调高眉,比刚才更有了点兴致,“你说说看,想要我表现什么样的诚意?” 唐秋咬咬牙,骨子里有些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既然决定了要到沈千扬身边,那么,就应该比之前付出更多。所有他曾经做得不够的,都需要加倍努力。 “我希望沈教主帮我查清一件事。我相信,沈教主还有这样的能耐吧。” 爷爷的事可能和唐门有关,他就不能动用唐门的人脉去查, 那样,在查出事情真相之前,自己的动作或许就已经被唐云笙和唐淮察觉了。 他现在能利用的,只有沈千扬的人脉。 唐秋一颗心转得剔透,沈千扬看他一阵,笑道:“你要查什么,尽管开口。三日之内,我一定给你答案。” 第十二章 沈千扬到底是赤峰教之尊,他应了唐秋三日给他答案,结果不出三日,他手底下的人就将唐秋要查的事查得清清楚楚。人证物证一样不缺,有关的人都交给严老爷子盘查过。严老爷子原本主管赤峰教刑堂,手上刑讯折磨人的手段少了一千也有八百,人一旦落在他手中,再紧的口也给撬松了。 唐秋坐在屋中,手里翻着严守送来的册子,每翻一页,脸色就白了一分。 甲戌年八月十八,唐淮到并州,在并州的唐门弟子中点了三人。同日晚,卢家书院失火。第二日唐淮离开并州,九月二十四日返回唐门。 …… 条条记录清晰明了,那些简单的字分开来每个都认识,可凑在一起,唐秋看着看着,却觉得异常陌生。手上的力道不觉收紧,书页在手中抓起褶皱,唐秋一手扶住额头,手掌遮出的阴影中,眼睑缓缓合了起来。 沈千扬看着唐秋,看着这个少年未遮住的唇勉力上翘,弯了个微笑的弧度。一点笑容僵在脸上,然后很快褪了下去。尚有稚气的五官,蓦地浮了层冷硬暗色。 从与他见面开始,这个少年总是浅浅笑着,温和有礼的模样,此刻这样,却如冰雕,全身冷得扎人。卸下本就不牢固的温和面具,这个少年某些时候,和那个人有着重合的地方。 沈千扬稍挑高眉,问道:“当年行事的人中,有个正在严老爷子手里,你要不要去亲自问问。” 长久的沉默。 唐秋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这样被忽视,沈千扬倒未动怒,只静静等唐秋开口。少有的好耐性。 好一阵,唐秋终于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秀丽的眼中浮了血丝,显得一双眼睛通红,但眼角蕴着的狠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
第12页 他开了口,嗓子有些哑,导致声音也很低,“不用了,我信得过沈教主。” 唐秋自己记得很清楚。 六年前,他想私离唐门那日,恰是中秋前几日。如果日夜兼程,从唐门至并州也就四五日路程。若当日唐淮从唐门出发,到达并州时,大概也就是八月十七八的样子。 唐淮那段时间刚好不在唐门。 他被唐云笙责罚,在祠堂里领了二十杖责,再被关在思过房十日。期间,唐淮并未来看过他一眼。 他当时只当是他那虚情假意的二哥失了养小动物的兴致,懒得来看他。现在才明白,不管唐淮是否想来,都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他的二哥,正在千里之外,领了他父亲的命令,将他旧日住过小院,旧日亲近的爷爷,一併埋葬在烈火中。 真是可笑。 唐门那个地方,怎生这么可笑?它自己容不下亲情也就罢了,甚至于他过往享受的一点温暖也要干涉也要彻底抹去。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地方,还有这么可笑的父亲和哥哥…… 听唐秋说不去见所谓的人证,沈千扬也没说什么,只一双沉凝黑眸认真看着对方的少年,屋中的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唐秋终于站起身,手撑着椅背,身体大部分重量似乎都偏在椅子上。站了许久,他才像站稳了一样,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册子,伸手将抓皱的书页抚平,合了书册放在桌案上,这才转头向沈千扬道:“沈教主,如果你允许,近日内我想回唐门一趟。” 沈千扬既不问他缘由,又不问他打算,只简单道:“可以。” 唐秋想要笑笑表示谢意,但嘴角才微微露了点笑意,眼里的冷漠暗色就已将那笑沖淡。 “我希望沈教主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父亲那边,我需要沈教主为我制造一个藉口,让我暂时回唐门的藉口。” 沈千扬皱了下眉,但还是答应下来。 “好,但我最多只能给你半个月时间。” 唐秋理解地点点头。 “我明白。” 沈千扬的伤势本就未彻底压制住,今日他不知何故动了怒导致气血逆行,之前自己替他在金陵数日的治疗全白费了。沈千扬现在的状况并不适合久拖,给他半个月时间,已经算很体谅了。他是识时务的人,不会无礼要求过多。 两人算是达成共识,沈千扬也无意在此久留,便将地方留给唐秋。 只是走出去的时候,身姿挺拔的男子稍稍顿了下,“有什么人伤过你,有什么东西得不到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有能耐,将想要的牢牢掌控在手,受过的不堪全奉还给对方……一点不要留情。”逆光的侧脸,显得有些柔和,与他口中的言语,还有一贯的冷硬霸道很不相符。 但那样的话,并没有错。 唐秋看着沈千扬侧脸轮廓,心突突跳了两下,再想说什么,沈千扬却已经走远了。 不觉咬住下唇,将心里刚刚那一点躁意赶走。 只是手心被死死掐住的那种疼痛,依旧清晰。 这阵子正是蜀都天气最热的时候。从并州回唐门,唐秋只顾着赶路,日夜兼程,一路让白花花的日头照回去,他人倒没晒黑多少,只是面皮给晒得发了红。 到唐门以后,唐秋直接回府,待问过管家平伯,知道唐淮正在屋里,唐秋也不管别的,一路就赶去唐淮房间。唐秋手在袖中握成拳头,面皮有些发红,却更显出五官的精巧。只是那平素总是带了淡淡笑意的眼里,此刻只有翻腾的怒意。 就算不能同唐云笙兴师问罪,不能向唐淮责问当日种种,但他也要先为爷爷向唐淮讨一点债再说。 当年的事,他多少能猜到那是唐云笙的命令,唐淮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但莫名地,他对唐淮的怨恨竟比唐云笙重。 不想去细究这深一层的含义,唐秋心底有种冲动。 在唐门里小心谨慎了六年,这次,他就放纵自己任性一下。 找唐淮讨这笔帐。 唐秋走得很快,不多时已走到唐淮房间。唐淮房间的门是紧闭着,但唐秋却已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唐淮人正靠在窗边,斜斜坐了乱翻书,浅蓝的背影和他背后长势正好的绿色枝蔓交缠在一起,深深浅浅似要溶成一片。 唐秋并未故意放轻脚步声,唐淮耳力极好,一听有人靠近就转过头去,恰好见唐秋疾步走来。 少年面上明显有怒意。 那样的表情,落在唐淮眼底,不禁感到惊讶。但片刻之后,他却发现,对唐秋这种非虚假的敷衍,他从心底可耻地想念起来。 唐秋小时候和他很亲。小孩子满心信任粘着他的样子,隔了多年,本该模糊,但却在记忆里日渐清晰。 及到唐秋在唐门里呆的时间多了,小孩子也渐渐染上了这唐家堡中种种虚假,毒物心术,勾心斗角,该学的不该学的,一样没落下。 对于这个越来越像他,越来越像唐门中人,早脱了当初怯弱单纯的弟弟,唐淮以为,他该引不起自己任何兴趣才是。 但他却发觉,自己不经意间落在唐秋身上的视线,怎么也收不回来。 尤其是那个小时候粘他无比,会在他面前露出一切可爱神情的弟弟,突然间对着他只有虚假的有礼和生疏的敷衍时,唐淮就觉得,自己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闷得发慌。 他无数次想把那种异样的情绪从心里赶出去,但又总是会在无数次被对方以敷衍的态度请走之后,第二日又寻了好的东西巴巴送上门去。 像是固执地想要讨唐秋一个笑容,或者是讨这孩子当初对他那些亲昵信赖的感情。 …… 自己一心想要养亲的小东西,却偏偏走了和他预期相反的道路,让一贯得意的唐淮生出无数挫败感。 只是,无论如何他脸上也不会表露出来的。 他对这孩子的在意,不应当凌驾于他的自制力之上。 尽管如此,但唐淮还是不能否认,他看到唐秋含怒来找他时,心底一抹奇怪的欣喜。 打开门,似乎看不出弟弟脸上明显的怒意,唐淮温和笑着向唐秋道:“秋秋,不是和父亲出门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记拳头。 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脸上,把他所有的笑容都打散了。 唐秋出手的速度很快,但换在平时,他绝快不过唐淮的眼睛。唐淮之所以吃这一拳,全是因为毫无防备。他根本未曾想过,有一天,唐秋会在唐门里对他大打出手。 他也是从唐秋的年龄走过来的,看得清唐秋眼底的野心。也明白,这个孩子早不是当初怯弱单纯的小傢伙,他已经想要和自己争夺唐门家主的位置。 他全明白。 所以,看着这个孩子一日日小心谨慎下去。 所以,不曾想他会对自己动手。 “秋秋,你怎么了?” 唐秋这种怒气…… 思及唐秋有可能去过并州,唐淮心里一凉,稍愣神,唐秋又一记拳头挥了过来。 不过这次却没打中。 唐淮并非站着挨打的蠢材,即便是唐云笙在这里,他也不能任由对方胡乱责打。偏偏唐秋却似蓄了无尽火气,拳脚全跟长了眼睛似地往唐淮身上招呼。两兄弟你来我往拆了近百招,唐淮身上结结实实捱了好几下,有一招落在腰上,疼得他眉头紧紧揪起。但唐秋也不得好,唐淮手下虽留了情,刻意让着他,但他招式却渐渐被制衡住,渐渐有些捉襟见肘的尴尬。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益发强烈,唐淮这种留情,落在唐秋眼中,并不是兄弟友爱,而是虚假的礼让与低看,比和他实实在在地动手还千百倍地招人恨。 唐秋脑子里一热,又一招直取唐淮腋下,却被唐淮错身避过,更趁机反手扣了他拳,顺势一带,更往身后一折。另一手交错拿了唐秋左手,同样折在背后,重重一扣,令唐秋再挣脱不开,才稍松了口气,软声说道:“秋秋,有事情好好商量,你怎么就动起手了。我倒没什么,要不小心弄伤了你怎么办?”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唐秋怒意更甚。 唐淮这副伪善兄长的面具,到此时此刻仍然装得天衣无fèng。 愤怒间唐秋脚下一勾,重重别向唐淮下盘,唐淮扣住他双腕便放宽了心,一时不察,竟给他勾了个踉跄,脚步不稳,就抱着唐秋跌了下去。兄弟二人重重摔在地上,唐淮则摔在唐秋身上。但跌倒的同时,唐淮仍藉机制住弟弟手脚,让他再不能作乱。 倒地时只听见唐秋细微的一声痛哼,唐淮急忙问道:“秋秋,可是弄伤你了?” 唐秋只忿忿瞪了唐淮一眼,眼尾有些发红。 他与唐淮之间的差距,便是这样明显,拼尽全力尚还敌不过对方。 武功修为尚且如若,心机谋划还不知差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种差距令他心寒。 唐秋被唐淮压制住,既不挣扎也不辩驳,只睁了一双精巧的眼忿忿看对方。 唐秋在那种毫无遮掩的怨恨眼神中,只觉心底一窒,但再看身下少年面色涨红,鼻尖上渗了细细的汗,眼角也同样泛出可怜的红意。唐淮抿了下唇,视线不由自主从唐秋唇上扫过。少年水色的唇微微张着,刚刚一场缠斗,让他有些气息不稳。 唐淮心里蓦地动了别的念头。 抽了只手拂去少年额上乱发,又将对方额上汗珠慢慢拭尽,在对方不悦地别开脸时,唐淮突然扣住少年精巧的下巴,将一个吻软软印在对方唇上。柔软的触觉,清新的味道,唐淮感慨着想要索求得多一些,另一只手托起少年后脑勺,将亲吻加深。但下一刻,腹部却是一阵剧痛,唐秋得了自由的手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记。 “秋秋……” 少年几乎是反射性地推开他,从地上爬起来,再然后,落荒而逃。 看着少年的背影,还有走前愤恨的眼,唐淮手指抚上唇。唇上还遗留着刚才美好的触感,但是唐淮的眉头却拧了起来。 这个弟弟…… 这下子,事情好像更糟糕了。 第十三章 从唐淮房中出来,唐秋脸颊涨得通红,眼里却似凝了寒霜云雾般阴寒异常,心里更有滔天怒焰翻腾,在最开始的惊诧尴尬过后,迅速蔓延至他心里每一个角落。 刚刚那个……到底算什么! 他本来是要找唐淮好好算笔帐的,结果帐没算成,还……还被压住…… 回来前,在并州旧居见到的衰颓破败的景象在唐秋脑海中一晃而过,唐秋脚下步子一滞,随即又加快了些,急急拐过回廊,又走了几步,便见自己的房间就在前面。 唐秋疾步跨进房间,手重重一甩,将房门甩上。门关上的同时,刚好也将知晓他回来的消息,赶过来伺候他的玉竹关在外面。 玉竹看着门在自己面前砰一声重重甩上,吓得后退一步,摸了摸鼻子,拂着胸口好一阵才缓过气来,走上前敲门道:“小公子?” 没有回音。
第13页 再敲了下,正要开口再唤,门却猛地从里面打开来。站在门前的少年俊颜泛红,漂亮的眼中满是怒意,眼角更有些cháo意。 但又在努力收敛火气。 唐秋沉着声问道:“玉竹,你过来做什么?” 从唐秋进唐门起,就一直是玉竹在伺候他。唐秋平日待人温和,玉竹并不惧他,只是举了举手里一件袍子笑道:“小公子,玉竹帮你做了件新袍子,要不要试试?” 唐秋心不在焉地瞟了眼玉竹手上的袍子,淡淡道:“我才回来,有些累了。你不用伺候我,放下衣服先出去吧,我待会再试。还有,别让人来打扰我。” 玉竹抬眼小心翼翼扫过唐秋略红的脸色,倒也不敢多问什么,依言将衣服放在一边,转身出去了。 玉竹关好门,才走了没几步,突然被人挡了去路,低垂的眼瞥见淡蓝的袍角一晃,赶紧抬起头来,恰好看见唐淮微笑的脸。 只是,那笑容比起往日来,好像少了点波澜不惊,多了点焦躁。 “二公子,你是来看小公子吗?” 唐淮点点头:“秋秋这会在房里吗?” “在。”玉竹应着声,又转回看了一眼,才轻声向唐淮道,“小公子说他累了要休息,不让人打扰,二公子你……” 你是不是晚一点再去? 这句话玉竹自然不敢直接问出来。 但唐淮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唐秋连日赶路,累自然是累。但是,只怕刚才的事情,才是他这个弟弟不愿见人的原因吧。 唐淮修长的眉皱起,在眉心处打了个结。 唐秋这次回来之前,一定是在并州知道了什么,不然他也不会贸贸然同自己动手。 看来,他得做点什么才是。 对这个弟弟,唐淮并没仔细想过,究竟要怎样对他。但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那就是,不能让唐秋完完全全地讨厌自己,甚至远离自己。 那是他不能够允许的。 莫名地不肯放开。 “二公子?” 正想着,小丫鬟询问的声音将他神思拉回。不再多言,唐淮利落地转过身,“既然秋秋想要休息,那我就不去打扰他了。我晚点再过来。” 刚才的事情,对唐秋来说太过震撼,但对他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个意外。只是,当时的他看着少年泛红的眼角,愤恨的眼神,微微张着的唇,他心里就有种悸动。而那冲动,蓦地就涌上了头。 再然后,便做了那样的事…… 不过,唐淮略略笑了来,风流的凤眼里闪过笑意,唇上的味道很不错。 唐淮和玉竹在外面说的话,唐秋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心里充斥的愤懑感并没有因为唐淮的离开就散去。 唇上彷佛还有和人相贴时的柔软热度,但手脚却一片冰冷。 这样的事情,对自己的弟弟做来,算什么?戏弄还是侮辱? 手死死捏成拳头,水色的唇被咬紧,血色淡去,只剩下病态的惨白。就这么僵了好一阵,唐秋才长长吐了口气。他想,自己对这个哥哥,是真的讨厌到了极点,讨厌到了……被做了这样的事,都无法更讨厌的地步。 不过今日出了这样的意外,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也是件好事。 他回唐门找唐淮麻烦,就算沈千扬答应替他应付唐云笙,就算他自己已想好了千百种藉口应对唐淮,但他知道,以唐云笙的个性,知道这事后免不了还是会责罚他。而且,他也不能保证今日的挑衅不会被唐淮换一种方式告知唐云笙。 但是今日发生的意外,可以堵住唐淮的责问,甚至可以堵住唐淮向唐云笙透漏此事。 唐秋坐在椅子上,将所有的得失好坏细细盘算,待将事情理清楚后,才觉外面天已泛灰。夕阳完全落入地平线以下,月色也不怎么好,除了一点微薄的亮光,再无其它。 不由扯扯嘴角自嘲一笑。 自己此刻的冷静……或者说任何事都可算计利用的冷漠,比起去并州之前,又更甚了无数,也离唐云笙和唐淮近了许多。 对这种进步,他是不是应当恭喜自己?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在屋中缓慢地适应着逐渐变暗的光线,唐秋并不觉视力受了什么影响,也就懒得点灯。 他这次回来,除了要找唐淮的麻烦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想办法查慕少游这人的底细。 他既然答应归附沈千扬,就得对自己即将跟随的人有必要的了解。而以他这么多天呆在沈千扬身边的所见所闻来看,无论是对于沈千扬还是对于严守,慕少游这人的意义,都不简单。 而且,他对这个人,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 唐秋想起那日沈千扬招揽他时的笑容,温暖地几乎要融入阳光里。 那种笑容代表的含义…… 自己如果是做了慕少游的影子,这样一个人,会叫沈千扬不惜找个替身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唐秋正想着,门外一点细碎声响叫他突然坐了直身子。 那脚步声,是唐淮的。 果不其然,片刻后从门外传来的,正是唐淮的声音,一贯的温柔口吻,“秋秋,你晚上没去吃饭,我给你拿了点吃的过来。” 唐秋呼吸有一瞬间的滞待,心底也有些恼怒。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过来。他那种温柔兄长的面具,虚伪而且可笑,自己都不屑再看下去了,他却装得不亦乐乎。 故意不想去理会,唐秋静静坐在房中,不发出一点声响,只装作不在。 唐淮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又再度出声道:“秋秋,我知道你在房里,别赌气了,出来吃饭。” 典型的哄孩子的口吻,听得唐秋一肚子火气,仍旧闭着嘴不肯吱声。 不仅仅是不想见对方而已。 还有一点他不愿承认却明白的情绪,那就是不敢,在牴触厌恶之外还生出一点不该有的怕惧。 唐秋想以沉默应对,但在外面等候的人却渐渐失去耐性。 “秋秋,既然你不肯出来,那我只好自己进去了。” 话音方落,唐秋还未来得及反应,房门就被推开来。 并不明亮的月色下,那人的身形面容却一点不差地被他看在眼中。 唐淮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又取了火摺子点亮油灯,看着铁青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忿忿看他的少年,唐淮温和笑笑,“秋秋,今天的事是我不对。你打我骂我都好,先把东西吃了,别饿坏身子。” 唐秋笑起来,有一点雨霁云开的感觉,朗眉星目,和唐秋相似却较唐秋英气的面目在那笑中显得真诚无比。 明知道这人是面具带得太久了卸不下来,可唐秋还是觉得厌恶。 经过爷爷的事和今日的意外,他对唐淮,就连过去那种敷衍的亲近都装不出来。 最后只能冷声道:“请你出去。” 唐淮愣了下。 虽然知道唐秋可能会有这种反应,但当他真正被弟弟用冷漠口吻请走的时候,感觉又是不一样的。过去唐秋再不喜欢他,也还会强忍着敷衍一下,可现在,唐秋连敷衍他都不愿意。更妄论像他心底偶尔回想的那样,如过去一般的亲昵信赖。 还想说什么,但看少年明显排斥的眼神,唐淮眼神暗了下。但那抹暗色很快散去,面上的笑容仍然没有破绽。反正时间还长,他总有办法将这孩子的心思扳回来。 既然自己想要,就由不得他不愿意。 “秋秋,我先出去了,你记得吃东西。” 仍旧是笑着叮嘱对方,唐淮习惯性地伸手去想揉揉对方的头,却被唐秋一偏头躲开,僵在半空的手悻悻落下。 不再说什么,唐淮转身出去,更体贴地为唐秋带上门。但关上门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就消散了,眼中暗色沉浮,道不尽说不明的种种情绪交缠其间,几欲将平日的沉静湮没。 必须派人往并州走一趟。 唐秋这次的反常,绝对和那边有关系。 他得把所有的事情查清楚。 不管怎样,这个弟弟,只有他想不要才可以。但不能反过来,让他彻底抛开自己这个哥哥。 血脉这种东西还是有个好处,不管交缠其间的是不是亲情,想要随意斩断,都比外人困难百倍。 第十四章 唐淮走后,唐秋看着桌上的食盒,像是跟那盒子有深仇大恨似的,瞪了它好一阵才起身。他走到桌边,打开食盒盖子看了下,盒中都是些他喜欢的菜色。 不过,他一点食慾都没有。 唐秋不屑一笑,提了盒子想扔出去,可想了想,又住了手。反倒将食盒中饭菜端出来,一碟碟放好,取了碗筷坐下吃饭。 他吃得很慢,似要将每一口菜的味道都仔细品尝。桌上灯火闪烁,亮光照过唐秋清秀的面容,映亮少年秀丽的眼。那眼中一点沉寂色彩凝聚,而沉寂之后,却有怨恨的火光。 由唐淮给他的所有滋味,他都要记得,终有一日,当他能够偿还的时候,便如数还给对方。 唐秋才吃过饭,玉竹就端了热水探头探脑地在门边窥看。 唐秋早发现她的存在,道:“进来吧。” 玉竹赶紧进门来,发现桌上已动过的饭菜,心里一喜,放下手里铜盆高兴地说道:“还是二公子有办法,他说小公子你会吃饭,果然是真的。” 听到玉竹的话,唐秋眉头皱了下,唐淮是算好时间让玉竹过来的。 被人猜透心思,让唐秋心有不悦,但他并没说什么,接过玉竹递过来的巾子擦拭了脸手,便起身任玉竹收拾饭桌。自己则去到书桌边,铺好纸,慢慢磨着墨,准备给唐云笙写信。 沈千扬招揽他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唐云笙,他想了很久,现在终于拿定主意。 他决定如实将事情告诉唐云笙。 唐秋明白,现在的自己,无论是在父亲面前,还是在唐淮,都还太稚嫩,同他们耍心机耍手段需要冒太大的危险。 何况是向他们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 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惹得事情败露,唐云笙绝不会轻饶他。 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自己坦白,在有所保留的情况下向唐云笙适当坦白。 他的父亲是个利益至上的人,对于他这个并不算太有用的儿子能得沈千扬招揽,应该不会反对才是。还有就是慕少游的事情,以唐云笙带他见沈千扬那日的言行来看,唐云笙恐怕是一个很好的知情者。自己与其耗费精力从别的地方查探,倒不如从父亲口中得知来得方便。 如果唐云笙肯的话。 砚台里掺了水,墨锭缓缓磨着,砚台中墨汁慢慢变得沉浓。那颜色,让唐秋不禁想起沈千扬的眼睛。 沈千扬的眼瞳是最深的墨色,眼神犀利,似乎能看进人心里。 自己的野心,对方是看得清楚的。 “有什么人伤过你,有什么东西得不到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有能耐,将想要的牢牢掌控在手,受过的不堪全奉还给对方……一点不要留情。” 过了今日,他怎么可能还会留情。 那方玉竹已收拾好了饭桌,却提了食盒不肯走,一眼殷殷朝唐秋这边看过来。
第14页 唐秋察觉她的视线,抬头看着他的贴身丫鬟,略略有些不明白。玉竹一向懂规矩,今天怎么跟要窥探什么似的。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在唐秋眼中不觉有了深一层的含义。 莫非……今天他和唐淮间的事情让玉竹知道了。 想到这,唐秋口气不觉严厉了些,“玉竹,你留在这还有什么事情吗?” 玉竹偷偷瞥了眼一旁桌案上的白色长袍,想说什么,但诧异于今日唐秋身上不同于以往的森冷气息,有些不敢开口。倒是唐秋循着她视线一眼,登时明白她在想什么,也觉自己口吻严厉了些。 他不该因为唐淮一再被扰乱心绪。 唐秋抿了抿唇,收敛心底的不满,转柔了口气向玉竹道,“衣服我试过了,很合身。玉竹,有劳你了。” 少年脸上淡淡的笑意,突然温柔起来的口吻,让玉竹心里突突跳了几下,脸上也有点发烧,“小公子你客气了。” 唐秋想想又道:“玉竹,我明天一早就会离开。二公子要问起,你只说不知道。” 他暂时不想面对他那个虚伪的二哥。沈千扬给他的时间也很紧,回来找唐淮算帐的情现在算告一段落,自己也不应该久呆在唐门。 玉竹不解看着唐秋,唐秋却不想解释,只道:“玉竹你出去吧。” 玉竹提了食盒出门去。 等站在廊外,让过道里的风一吹,玉竹摸摸自己发烫的脸。 突然觉得,小公子和二公子越来越像。如果不刻意去想,她还真记不起当年那个才进唐门的怯弱小孩子的模样了。 鼻尖上点了墨,脸颊画了鬍鬚,红了眼圈怯生生看人的模样…… 想着唐秋当年的模样,再想想现在的唐秋,玉竹轻嘆了口气。这样的变化,也不是是好还是不好。 感情这种东西总来得奇怪,喜欢或讨厌,一旦定了型,总就难以更改。 五年的时间不算短,十四岁到十九岁的差距,已经足够改变一个人太多的东西。比如,怎样将一颗心变得冷硬,怎样将不必要的感情捨弃,怎样将那些为人所不齿的阴狠手段运用自如。 但对一个人的厌憎,却只会随着时间越积越深。就好比对唐淮,唐秋还是一如既往的厌恶排斥,或者说,那种憎恶比以前更强烈。 唐秋将手中信鸽放走。 这是唐云笙催他回唐门的第三封书信。 不敢再耽搁,唐秋双腿一夹马肚子,将赶路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过去五年的时间,对他来讲,几乎是弹指一挥间。 当年,唐云笙对他的坦白,给予了相应的奖赏和信赖。果真如他所料,他的父亲并不反对自己跟随沈千扬,但却叮嘱了他一句。 “你终须记得,你是唐门的人,不能随随便便成了别人的手脚。” 唐云笙的意思很明显。就算入了赤峰教,做了沈千扬的左膀右臂,他唐秋的根,依旧是生在唐门。做任何事,必须以唐门的利益为首要。 而唐云笙也将自己所想知道,关于慕少游这个人和沈千扬的全部纠葛,一一告诉了唐秋。 然而事情的真相,却完全出乎唐秋的意料。 据唐云笙所言,沈千扬迷恋慕少游,一心想将这人掌控在手,甚至不惜以种种手段逼迫对方,让慕少游入赤峰教为他所用。但慕少游并不是任人胁迫之辈,最后竟借着沈千扬信任,暗中联合无垢山庄,引武林各派围剿赤峰教。赤峰教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沈千扬重伤逃走,慕少游也随之失了踪迹。 这些年来,沈千扬从未放弃过找寻慕少游,偶尔提及那人,总似恨到极致。但唐秋却记得,当初沈千扬笑着对他说,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时,那种神情,是与恨意是不沾边的眷念。 爱恨不得,或许就是沈千扬对对方感情的最好形容。 唐秋已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男女间的情愫他早已懂得。更因为沈千扬的原因,他对男子间的感情并不排斥。 相反,对于沈千扬那种近乎极致的感情,感到憧憬。 沈千扬这人,虽然手段狠辣个性张狂,但他对慕少游的感情,却真实强烈,没有掺杂一点虚假。 原来,这世上也总有些人的感情是真的,就算经历种种背叛算计,却仍旧放不下。 跟在沈千扬身边看得久了,唐秋其实有些心疼沈千扬。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经历过致命的背叛,多年基业毁于所爱所信赖的人之手,却仍旧放不下对方。 然而心疼惋惜这种情绪积蓄久了,就慢慢变了质,对着沈千扬,唐秋发现自己渐渐有了别的心思。他明知道这种感情不该拥有,但越发地压抑隐藏之下,却越是想要。他有时甚至在想,如果沈千扬找不到慕少游,自己就这么跟在沈千扬身边一辈子也好。就算沈千扬爱着那个人也恨着那个人一辈子,但陪在他身边的终归是自己。 但上天总是不厚待他,他奢求的东西,始终得不到。 赤峰教东山再起,重入中原,沈千扬也找到了慕少游,更将人带回赤峰教软禁。 多年的刻骨恨意,他跟在沈千扬身边,也不由染上那种恨意。看着沈千扬对慕少游一再心软,唐秋心中益发痛恨,更替沈千扬不值。 妒恨的情绪再压不住,甚至不惜忤逆沈千扬。 知道严守也痛恨慕少游,他便和严守联手,趁沈千扬不备,暗自擒了慕少游,毒瞎慕少游双眼,更欲至对方于死地。 之后,他便动身回唐门。 做了那样的事情,他并无悔意,但却是怕惧的。 若沈千扬知道是自己动的手脚,纵然自己跟随他多年,他也绝不会手软。 一旦面对慕少游,沈千扬所有的原则都会作废。 可是,自己偏偏就是对沈千扬这种毫无原则的感情感到渴望。或许是自己从未得到过的东西,看见别人有,便觉得好。即使知道那不属于自己,却如飞蛾扑火一般,用上再多卑鄙手段也想赢得一二。 好在他动手前已经计算了好一切。 唐门中有要事,唐云笙早已传信数次命他速回唐门。 他一早就已禀报沈千扬,那日赤峰教的守山弟子也亲眼见他离了教。 他只是在离教之后,走另一条路悄悄回去动的手。 亲手毒瞎那人双眼。 沈千扬最念念不忘的,是那人一双眼,犹如青山碧水般出色。 他偏偏想毁掉。 见不得别人好,就是这么卑劣的心态。 之后便再次离开唐门。 将人留在严老爷子手中,严守断不会再留他活路。严老爷子不会出卖他,那以后沈千扬要算帐要责罚,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只会找严守问罪。 虽然百般安慰自己,但唐秋一路上仍是心神不宁。 等回到唐门,他还未见到唐云笙,便在去父亲书房的路上,遇到了两个他极不想遇见的人。 唐梦和唐淮。 即便都是弟弟,但唐梦对唐淮明显要偏帮许多。自己对于唐梦而言,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血脉亲情这些东西,连自己都早就不信,他那骄傲的姐姐又怎么会信? 唐梦如今已嫁做人妇,眉眼却有不输少女时的艷丽,身上的傲慢气也半点不改。她嫁的人同是唐门嫡系弟子,年纪轻轻已坐了门中长老职位,掌管唐门夺魂房,负责唐门中所有见不得人的生意往来,权利极大,就是唐云笙对他也很是看重。由不得唐梦不骄傲。 只可惜他这个姐夫,因为唐梦的关系,是站在唐淮那边的。 看着唐梦身边和自己眉目相似的青年,唐秋心里有些不悦,但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他向唐梦和唐淮一笑。 “姐姐今日回家来看父亲吗?很久未见姐夫,他可好?” 唐梦柳眉轻拧,瞥了唐秋一眼,态度绝算不得亲切热络,“今日是父亲选定下任掌门的日子,我能不回来吗?至于你姐夫,他照管夺魂房照管得极好,不劳你担心。” 唐秋并不恼怒唐梦的态度,只笑笑道:“姐姐说的是。我才到唐门,还未见过父亲,就先告辞了。等向父亲请安后,再和姐姐二哥叙旧。” 唐梦冷眼看着他未曾说话。 唐淮倒是温和一笑,“三弟你去吧,我待会去你房中找你。” 唐秋转过身,眉头不自觉皱了下,待走了几步,身后唐梦未曾压制的声音便传入耳。 “唐淮,被你想养的小东西反咬一口的滋味怎么样,来说给姐姐听听。” 第十五章 唐秋转过身,眉头不自觉皱了下,待走了几步,身后唐梦未曾压制的声音便传入耳。 “唐淮,被你想养的小东西反咬一口的滋味怎么样,来说给姐姐听听。” 唐秋步子稍顿了下,唐梦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但唐淮却没配合着说什么,只是低低喝了唐梦一声,口气中满是不悦。 “胡说些什么!” 对唐淮的不领情,唐梦也有些恼,冷冷道:“唐淮你就犯傻吧!你装好人,也得人家领情才行。你和朝曦最近那一身骚是怎么惹的,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装好人…… 唐秋牵动嘴角,摇摇头一笑,继续往前走。 唐梦倒是说了句实话,他那二哥唐淮,从来都是装好人的。 可惜,自己现在是真的不领情。 这次回来之前,他是算计了唐淮一次,顺带着把他那姐夫也牵扯了进去。 难怪唐梦会生气。 唐门总共分六大房,内三房外三房。内三房分别是暗器房、火器房和机关房,外三房则是夺魂房、凤稚房、家业房三房。 其中,夺魂房负责处理唐门里见不得光的事情,比如暗杀,比如为某些名门正派所不齿的组织提供火器毒药等。而凤稚房,则是负责协调唐门与武林各派的关系。 唐梦的夫婿,也就是唐秋的姐夫唐朝曦,正是这一代夺魂房主事。而凤稚房已由唐云笙在两年前交给唐淮打理。 因为唐梦的关系,唐朝曦自然是偏帮唐淮的。 这样一来,唐门外三房的势力,就有两房掌控在唐淮手里。对此,唐秋哪里能放心? 这两年来,他一直想找机会削弱唐淮的势力,将凤稚房纳入自己麾下。为此,他早在夺魂房、凤稚房两房安插了眼线,就想揪住唐淮和唐朝曦的错处。奈何唐淮和他那姐夫办事滴水不漏,唐秋想寻两人的错处相当不容易,眼看着唐云笙选定下任掌门的日期越来越近,唐秋无奈之下,不得不找别的办法下手。 没有错处,就有自己帮他们制造错处。 也算是幸运,两月前,唐秋安插在夺魂房的眼线探得唐朝曦新接的一个任务。暗杀青城派大弟子。 唐门和青城两派同居蜀都,正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两派嫌隙由来已久。此次唐门和青城派暗地里同争蜀都一处漕运码头,双方争执不下,唐门中人也动了怒,便让唐朝曦暗杀对方主事的大师兄,以便趁机取利。 因为所行之事都见不得光,所以凤稚房行事一向讲求隐秘,他们执行的任务,除却经手之人,就连本派弟子也无从得知。唐秋探得此事,便知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唐朝曦若出了差错,父亲必然怪罪。而唐淮掌管凤稚房,青城派上门兴师问罪,也理应由唐淮出面解决。自己只要再藉机激化唐门青城两派矛盾,唐淮处理不好,便算失职。
第15页 这一来,相当于一石二鸟,同时将唐淮和唐朝曦设计在内。 于是,唐秋便借了赤峰教的势力,在夺魂房弟子行事时暗中使诈,使得事情败露。青城派心中有忿,当即便寻上门来要讨一个公道。 唐门本就理亏站不住脚,唐秋还派了人在背后挑衅,使得两派矛盾更深。果真害得唐朝曦和唐淮焦头烂额,事情久久未解决,唐云笙气怒之下,已责备两人多次。 这正是唐秋想要的。 六大房中,他只握了暗器房在手。而唐淮则有唐梦夫妇相帮,自己若不藉助沈千扬的势力使点诈,完全没有胜算。 不知不觉间,唐秋人已到了唐云笙书房外。他抬手扣了门,再听屋内人冷冷唤了句进来,这才推门进去。 进门去,只见唐云笙坐在书桌前,一身霜色衣袍,益发显得容颜清冷。多年时光,好似未在这个人身上刻下太多痕迹。他的模样,还是和初领唐秋进唐门时一样,几乎没有更改。一样是略嫌凉薄的飞眉凤目,一样是无多少温情的淡漠眸光。 唐秋看着自己的父亲,不觉感慨,或许是时间都惧怕这个人的冷漠,不敢在他身上多停驻。 “你还知道回来?” 唐云笙开口,从来就不是关怀询问,只是责备。 唐秋早已习惯,对此没有丝毫不满,只恭谨欠身行了一礼,解释道:“一接到父亲传信,我就马上动身赶回唐门。只是在路上遇见青城派的弟子挑衅,辱及唐门声誉,我忍不住,出手教训了他们一下,这才耽搁了。” 唐云笙轻轻哼了声,却没再追究,对于唐门的声誉荣辱,他看得极重。 “我这次叫你回来,一来是为了确定下任掌门人选这事,二来就是为了青城派的事情。信中我已说得很明白,具体情形你也清楚了吧?” 唐秋点点头,“是。” “你二哥和姐夫行事一向谨慎,这次居然惹出这么大麻烦,还久久压不下,让青城派紧咬着我们不放,真是没用!” 唐云笙对人严苛,说起这话是眸中全是不悦光芒,口吻中也带责备。唐秋看得明白,心里欢喜,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反倒劝慰唐云笙。 “姐夫和二哥也只是一时无策而已,父亲不必气恼。” 唐云笙看他一眼,并不觉宽慰,而是说:“何必假意替你二哥说好话。他若真能耐,早平了青城派这事,不至于让事情越闹越大。我叫你来,是准备把这事交给你处理。过会我会告诉唐淮,让他将凤稚房部分人手交你手上。你别像你哥哥一样,让我失望。” 唐秋应道:“我定当尽力,父亲请放心。” “嗯。” 交代完这件事,唐云笙却不急着说话,而是认真看着唐秋,视线里比之前多了些审视的成分。唐秋被那视线审视着,手稍握紧了些,背嵴却益发挺直。许久,他才听唐云笙问道:“我问你,这次沈千扬向无垢山庄寻仇,擒了肖明堂的事情,你可有插手?” 随唐云笙问话出口,唐秋心里一根弦崩得更紧了。 当年无垢山庄庄主肖明堂领武林各派围剿赤峰教,逼得沈千扬败走北疆。几月前,沈千扬趁无垢山庄庄主肖明堂闭关修炼之际,向无垢山庄寻仇,更将肖明堂擒住囚于赤峰教中,此事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 而唐秋因为唐门与无垢山庄交好的关系,在其中帮助沈千扬做了不少事情。可以说,肖明堂被擒,与他有莫大干系。此刻被唐云笙问起,唐秋小心斟酌了下,才揣摩着唐云笙的心思答道:“我是有插手,但绝对不曾暴露身份,惹人怀疑,为唐门惹上麻烦。” “那便好。”唐云笙摆摆手,“我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退出门前,唐秋抬眼看了下父亲脸色,发现对方并无不悦。 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确定。 他发现,他对自己父亲的态度,还是琢磨不透。 唐云笙肯将凤稚房的部分权利交给他,便是对唐淮权利的削减。对自己帮助沈千扬对付无垢山庄的事情,他也不曾责怪,应当是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才是。 可是,唐云笙对选任唐门少主之事,不肯向他透露半点口风,也不曾给他确定的只言片语。这让他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心中有疑惑,但唐秋也不能多嘴发问惹唐云笙生气,只依言退出书房,回自己房间去。 离开的时候,他在书房外遇见唐淮唐梦。唐淮朝他温和一笑,唐梦则不悦地斜他一眼,扭过头离开。 唐秋淡淡一笑,错身过时,看见唐梦微微抬起的下巴,不禁想,他这姐姐倒是让唐朝曦宠地越来越骄纵了。 却未觉,唐淮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在笑意之外,又有些别的东西。 回去自己房间,玉竹已笑着迎上来。 “公子,你回来了。” 唐秋笑笑进屋,他数月未回唐门,但玉竹这丫鬟手脚勤快,屋中还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不像许久未有人住过的样子。 书桌前花瓶中还插了几支桂花,馥郁香气丝丝缕缕,唐秋凑近闻了下,不由笑道:“玉竹,你倒是越来越会收拾了。” 今日秋阳正好,玉竹刚巧要将几本书拿出去晒,走到门口,闻言回过头来,连忙摇头道,“那可不是我弄的。” “哦?” 唐秋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稍稍站直了身子,离那桂花远些,先前还觉怡人的香气一下子变得不讨喜,似乎浓郁过了头。 玉竹却不知道他的心思,笑着道:“那是二公子一早剪了送来的。二公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疼小公子你,知道你要回来,早早就让我把你惯用的东西收拾出来。这些书也是二公子说你经常要看的,让我趁天气好晒晒,免得让虫蛀了。” 唐秋这下真觉那桂花香气浓郁过了头,甚至到了刺鼻的地步。想让玉竹把花拿去换掉,但丫鬟已搬了书出门去,他只好抿了抿唇,不发一言转身进内室。 空留桌案上白底青花的瓷瓶插着几支桂花,星星点点的黄色花朵长在碧叶中,窗口光线照进来,娇嫩动人。 但却不得人眷顾。 但唐秋才进内室不久,就听院子里玉竹的声音响起。 “二公子。” 再之后响起的,便是那人清朗的声音,在外人听来或许悦耳,但落在唐秋耳中,却由衷地排斥。 “秋秋在房里吗?” 第十六章 听着唐淮和玉竹在外面的对话,唐秋很想就此掩住门假装不在,可他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外面玉竹那丫头高高兴兴答话的声音已经透进屋来。 “小公子在房里呢。” 唐秋皱皱眉,暗衬道,自己以后得提醒下玉竹,要遇上唐淮过来找他,不管自己在不在,都只说房里没人。 若说五年前他对唐淮还是虚应的友好,但经过爷爷的事情后,他对唐淮的态度可谓冷淡之至,表面上虽还是兄弟和睦,可私底下,自己对对方可谓是避而远之。而且从那之后,他便不断同唐淮抢东西,唐云笙的倚重,唐门中人的支持,手底下的权利,他全都在争,明里暗里地同对方斗。自己的心思,唐淮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可却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始终不曾与他撕破脸,对他也是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至,当然,也是一如既往的虚假。 但很多时候,唐秋越看唐淮的笑容,就越觉得疲惫,也越发感到难以应对。唐淮的过度容忍,就像一团棉花似的,自己所有的动作全都打在上面,费尽力气,却不见对方半点难受。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也正是这种无力感,让他更讨厌和对方接触。 从院子到屋中,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唐秋再不想见唐淮,也没时间往别的地方避。无奈之下,他干脆就在书桌前坐了,随意拿了本书在手里胡乱翻看。 书页翻开,淡淡的墨香味入鼻,唐秋却觉胸口一阵阵发闷。先前那桂花的浓郁香气好像还在鼻尖飘荡,始终挥不去。而唐秋也才发现,自己刚刚胡乱抓在手里的书,封页居然是崭新的,墨迹还很新鲜 自己最近这段时间都不在唐门,这书,明显不是他房里的东西。 唐秋心里登时不安起来,胸口窒闷的感觉又严重了些。隐约觉得这书册和刚才的桂花都有问题。唐秋搁下书想起身去外面透口气,但刚一站起身,他就觉四肢乏软,没有准备之下,人已跌回椅中。他再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似一下子被人抽干所有的力气,只能软软瘫在椅上。 而这会功夫,唐淮已进屋来。 “秋秋。” 进来的人脸上是惯有的笑容,唐秋视线扫过,心里暗暗发恨,总有天他得把唐淮这虚假的面具剥下来,看看这人的笑容之下,到底剩什么。 但对方的笑容再讨厌再碍眼,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现在该计较的,是别的。 唐秋抓起面前手中的书册,费力丢出去,“二哥,这书还有外面的桂花是怎么回事?麻烦你给我个解释。” 书不是自己房里的,桂花也是唐淮剪了送来的,这若不是他动的手脚,打死自己也不信。 唐秋四肢乏力,书费力掷出去,也只落在唐淮脚边。唐淮俯身把书捡起来,走到唐秋面前,依旧把书放在桌案上。 “养桂花的水里加了斑叶兰,而这书……写字用的墨里掺了天香苏。” 斑叶兰的香气,和天香苏混在一起,相当于烈性的迷药,会让吸入的人浑身乏软。 唐秋有些恼怒,居然会在自己房里中招,即便是缺乏戒心的缘故,但他仍觉丢脸。若让唐云笙知道,只怕又会训斥他无用吧。 “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淮这样的作为,让人摸不着头脑。就算被自己背地里使了绊,他再生气,也不会打算在唐门里动手把自己解决了吧。 唐秋看过去的视线含怒,唐淮却微笑着俯下身,手臂撑在唐秋座椅两边,“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在你避开我之前,问清楚些事情罢了。秋秋,你老实告诉我,这次青城派的事情,是不是你在后面策划。” 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唐秋迎着唐淮视线,唐淮居高临下看他,两人间此刻情势强弱一眼分明。这让唐秋心底有些不自在,可脸上却是将一点恼怒硬生生转了惊讶。 “二哥……你在怀疑我?我也是唐门的人,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 看着唐秋脸上生动的表情,唐淮笑容益发温和,抬手拿手指在唐秋脸上轻轻摩挲。见唐秋骤然皱眉,知晓对方心底不悦,但手指上良好的触感却让他暗地里嘆口气,有些不捨得移开手。口中慢慢说出来的话依旧没有过度苛责的意思,只是刻意放缓的语速,让听的人感觉又不一样。 “秋秋,你每年总会有几个月不在唐家堡,这是为什么,虽然父亲没有说,但是不代表我就不知道。” 唐秋视线陡然利了起来。
第16页 他每年有几个月的时间,是跟着沈千扬身边的。 他和沈千扬的关系,唐门里知道的只有唐云笙而已。而他这次利用赤峰教的势力坏唐淮唐朝曦的事,也没有让对方揪住手脚才是。唐梦与唐淮会怀疑他,只是因为他埋在夺魂房的一个眼线被对方挖了出来,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实际的证据。 要不然,唐梦早把他抓到唐云笙面前对质去了。 但唐淮这口气…… 唐秋不觉笑了下,“二哥这话,我听不懂。”却连在脸上轻磨的手都一时没有顾及。 “秋秋,我曾经在金陵见过沈千扬。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我看得很清楚,当时跟在他身边的人……是你。而且我也查得很清楚,这次朝曦会失手,是赤峰教的人在后面使诈。” 对方说的都对。 唐秋心里慢慢冷了下来,嘴上却是不承认的。再多的证据,他不承认,也总有机会推得一干二净。但若犯傻认了罪,一切又不一样了。 “二哥,你眼花了吧。” 唐淮笑笑,“真是眼花了才好。秋秋你知道,我也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眼花。” 唐淮说话时,笑意底下有些不甚明了的怒气。 他倒是希望自己眼花了。 当初唐秋跟在沈千扬身边,看着沈千扬那种眼神,让他打从心里生气。 那样专注的眼神,紧紧跟随一个人,全然没有别人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他全都明白。而这种明白,也不断提醒这他,在自己没有看见的地方,唐秋的心思早已落在别人身上。 这段时间应付青城派,被唐云笙再三责备的怒气,全部加起来,也远不及那一眼的所见强烈。 这种气怒,让唐淮觉得,自己和唐秋之间的某些东西,是应该更改一下。 唐淮笑意下的寒气,唐秋是有所察觉的,却只当是对方对自己暗中设计的怀恨。 “即便不是眼花,那也是父亲应允的事情,二哥若有疑问,尽管去问父亲好了。至于青城派的事情,那是姐夫和二哥你处事无能,别随随便便怪在我身上。” 说完话,唐秋只听头顶低低一声笑。 “我不会去问父亲。你跟在沈千扬身边,为他做事并没什么。甚至于你在背后算计和我朝曦,也没什么。我在意的,是你而已。” 有什么的,是唐秋的心思,不该落在别人身上。他想要的东西,总得自己到手才好,怎么能让人捷足先登? 伸手抬了唐秋下巴,唐淮越看,越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容貌清秀,眉眼间更有种近乎秀丽的风流,水色的唇形状优美,诱得人想细细品尝。 唐秋这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唐淮这样的言语姿态,不像是兴师问罪,倒像是在暗示什么……或者已经算明示,只是他不想去肯定而已。 但是随后落在唇上的柔软触感却让他背后寒毛瞬间立了起来。 “秋秋,我喜欢你,不是兄弟间的喜欢。” 唐淮的吻又挑起唐秋五年前的记忆。 然而这次的亲吻,和五年前蜻蜓点水般的接触全然不同。 他惊讶之至微张开唇,恰好给了对方长驱直入的机会。感觉到唐淮火热的舌搅着他的舌头,重重吮吸,落在唇上的吻显得有些粗暴,唇瓣间的摩擦,牙齿轻轻啃噬,单单是一个吻,就像要把他吞进肚子的势头。 和唐淮平日表现出来的温柔截然不同。 第十七章 唇上的火辣触觉,舌尖交缠时带来的微微疼意,被反扣在身后动弹不得的双手……唐秋再不明白,也清楚唐淮在生气。 震惊过后,唐秋心里怒意随即浮上来。唐淮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现在这种状况,生气的人,再怎么也应该是他才对。 唐淮与他贴近的身体,和不断加深的亲吻,让唐秋秀气的眉渐渐拧紧,手腕被扣住压在身后,闻了天香苏四肢乏力,手上一点挣扎力道全被唐淮死死压制住,毫无还手之力。全身上下惟一还能活动的……口腔内壁被对方舌尖霸道地扫过,带起一阵阵苏麻感,唐淮有些沉醉,唐秋眼里却闪过些厉色,牙关重重一合,猛地咬下去。 但唐淮终究比他还快了一步。扣着他下巴的手稍一用力,唐秋觉得下颌一疼,便无法再咬下去。 “秋秋,你是不是太狠心了些。”唇上的肆虐终于撤离,但唐淮眼里的不悦更浓了些,口气也比之前寒了许多,他偏头凑到唐秋耳边,沉声道:“你这一口咬下去,我可有苦头吃了。” 唐秋轻哼一声,冷冷看着唐淮,道:“二哥,你的玩笑一点不好笑。” 锁住他手腕的禁锢松开来,得了自由的双手却没什么用处,乏软无力到根本推不开更逼近来的唐淮。 “你认为这是玩笑?” 唐秋失笑,“难道我该以为不是吗?” 唐淮说的喜欢,他一点也不相信。即使在见过沈千扬对慕少游那样强烈的感情之后,他相信男子与男子之间也可以有情爱。但是,这其中主角若换成唐淮,就是一千一万个不可能。那样的人,哪有真心喜欢?除了虚情假意,唐淮什么也不剩。他会说这样的话,会做这样的事,恐怕只是动了拿他取乐解闷的心思罢了。或者……是发现了自己对沈千扬的心意,想藉机糟践一二。 心中含恨,唐秋说话的语气也不再有虚假的客气,“二哥,难道你以为,我还该是以前那个给你取乐解闷用的没用东西吗?” 任你搓圆揉扁,怎么乐意怎么对待? 对于唐秋的指责,唐淮稍稍愣了下,不解道:“秋秋,你怎么这样说话。我从来没有拿你……” “够了!” 看着唐淮一脸被冤枉了的表情,急急忙忙要解释的模样,唐秋就打心里觉得厌烦。本以为自己在外面做戏都做得够逼真了,可一遇上唐淮他才知道,做戏也是需要天赋的。自己不过是有需要的时候戴张面具罢了,而唐淮的虚假却是铭刻在骨子里,和他的血脉溶在一起,剥不去除不掉。 “二哥,你要做戏也好,要暗示也好,戏弄我教训我也好,你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请你离开。今晚是父亲宣布继承人身份的日子,我看二哥也还有不少事情要准备吧,没必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顺便说一句,父亲已经将青城派的事全权交给我处理,到时候我要用到凤稚房的人和物,还请二哥不要吝啬。” 故意将唐云笙转交凤稚房一部分权利到他手上的事情提出来,唐秋不排除自己此刻有报复的心思。唐淮看似温和,骨子里其实和唐云笙唐梦一样,心高气傲吃不得亏,眼下被自己争了部分权利在手,心里绝对不痛快。 而自己,就是要他不痛快。 可他下了逐客令,明明白白地要请对方走人,但唐淮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迹象,反倒专注看着他。在唐淮专注的视线中,唐秋觉得脸上臊意明显了些。他脸色不佳,唐淮表情却没有明显的怒意。看着唐秋因怒气而微微发红的耳廓,唐淮只觉可爱得紧,笑着伸了手去,手指沿弟弟轮廓线条描过,侧头轻轻往唐淮耳后吹了口气,然后见那白皙细腻的肌肤陡然红了起来。心里的不悦稍稍淡了点。 “秋秋,我是真的喜欢你。虽然想过你会讨厌,但我并不打算放弃。可是你现在却连相信我也不愿意,这让我很为难。” “……” 唐秋牙根都快咬断,你为难关我什么事?难不成你为难,我就得往你设好的陷阱里面跳?他很想狠狠揍唐淮一顿,但现实和残余的一点理智却逼着他自己冷静。 只是,所有的努力都在唐淮随后的话语中被击碎。 “或许,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彻底明白我的心意。” 唐淮刻意压低的声音,与房间里不甚明亮的光线交缠在一起,织就出一种诡异却又极度暧昧的气息。 再一次到来的吻火热而滚烫,全数落在唐秋颈项上,细嫩的颈部肌肤似乎比唇更敏感了些,啃噬轻吻带来的战慄,让唐秋身子轻颤了下。察觉他的战慄,唐淮扣着唐秋窄细的腰肢的手加重了力道,更加热切地亲吻唇下肌肤,刻意地要在那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个个鲜红印记。属于他的印记。 渐渐散开的衣襟,被紧紧扣住的腰肢,肌肤上的火热触觉,唐秋视线越过唐淮肩头,落在微敞开的门上。手慢慢攀上唐淮的背,在对方稍愣的片刻,手猛地撤回用力一推,再重重一挥。 啪! 极响亮的一记耳光,唐淮清俊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巴掌印。 唐秋胸膛大幅度地起伏,他尽最大的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会在极度的恼恨之下,就在唐门里做出弒兄的恶性。 虽然他此刻很想…… “你身上的药性解了?” 唐淮脸上红了一大片,注意力却是在唐秋手指上。唐秋中指指尖破了个小孔,上面尚凝了血珠,明显是才扎破的。 唐秋秀致的眼中全是恼恨,唇角却高高挑起,笑容里有些轻蔑,只是微敞的衣襟和颈子上的红印,让他这情态给人种色厉内荏的感觉。“这点药性也解不开,只怕我在唐门活不了这么久。唐淮,在我不想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之前,劳烦你离开。”二哥也懒得再叫,唐秋已经气恼到极限。若不是顾忌此时是非常时刻,将事闹大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他今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挨了一巴掌,唐淮神色微动,却未如唐秋一般气恼,反倒伸手轻轻揉了揉唐秋的头,虽然立刻就被唐秋拍开手,但他还是微笑着道:“秋秋,别这么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你现在不想见我,我可以离开。只是你要记住,我对你的心意并非作假,也一点不比你对沈千扬的差……” 唐秋蓦地抬起眼,恰好看到唐淮眼中瞭然的神色。 这人,果真知道。 相对于他的震惊,唐淮却没有太大反应,彷佛自己随口说出来的话不是别人深藏的秘密。 “总有一天,你的心思会在我身上。” 唐淮说完话便已走开,唐秋看着他背影,眼睛几乎恨得发红。 好一阵,他觉得头有些晕眩,眼前也是一黑,才赶紧从怀里摸出个青色瓷瓶,倒了粒丹药服下。 十指连心,手上才扎破的针孔钻心地疼。 天香苏与斑叶兰香味混合带来的麻痹效果,用鹤顶红可以以毒攻毒,他刚才无奈之下,用腰间鹿皮小袋里浸了鹤顶红的铁蒺藜扎破了手指……这方法虽然冒险,但好歹比束手无策瘫软在那里任唐淮为所欲为强。 再想起唐淮走之前说的话,唐秋觉得气怒之外,心里猛一阵揪疼。他对慕少游下手之后,就急急忙忙从赤峰教离开,至今也不敢与沈千扬通任何消息。当初毒瞎慕少游双眼,想致对方于死地的疯狂嫉妒过去,他才觉后怕。怕沈千扬知晓事情真相之后对他的厌恨决绝。 但再一想,当初他下手时没有丝毫留情,慕少游腕上血脉被割断,又被锁在暗室里由严守看管着,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因血流尽而亡才是。慕少游一死,以严守的个性,断不会出卖自己,真相也会被彻底掩埋住。
第17页 自己不必如此担忧,沈千扬不会察觉事情真相,慕少游不在,能陪在他身边的只能是自己。那些只给慕少游的情意,或许有一日,会给予他。 这么想着,唐秋心里的不安怕惧渐渐平静下来。天色一点点沉了下去,服下解药后,他身上因鹤顶红带来的所有不适症状也渐渐消了来。唐秋抬眼看了下外面天色,发现此刻已近辰时,这才起身往外走。 唐门下任掌门人的选定,就在今晚。只要唐云笙选定继承人,派中长老半数以上无异议,就可确认。他已和派中不少长老交涉过。最近唐淮和唐朝曦又因青城派的事逼得焦头烂额,唐云笙也将凤稚房部分势力转交给他,就表面的态度而言,唐云笙也是偏向于他一面的。 他的胜算,应该比唐淮大才是。 第十八章 不管经过多少年的风雨侵袭,唐门祠堂依旧立在唐家堡中心,乌沉沉的厚重木门之后,越过堂上一众长老,在祠堂里摆得最高最稳的,始终是那些毫无生命的祖先灵位。 唐秋初入唐门,首先跪拜的,就是它们。而此刻跪在祖先牌位前的,却是他的父亲唐云笙。暗黄色的蒲团,唐云笙跪在上面,朝着祖先牌位恭敬磕了三个头。唐淮唐秋则跪在唐云笙之后,领着唐门一干嫡系弟子,由亲到疏由长到幼,齐齐将头低地,跪拜这些先祖。 磕过头,唐云笙站起身,掂了三柱香插入灵前香炉中,又屈身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让一众弟子起身,分别入了座。头发鬍鬚早已发白的奚长老才慢腾腾地站起身,开口说话。 “今日是我唐门一派选任掌门继承人的日子。依照唐门家训,唐门弟子须重情义,凡事须以唐门利益为重,不得为私利手足相残。今日选定继承人之后,唐门弟子皆不得有异议,你们可明白?” “明白。” 堂上众人回应的声音没有半点犹豫。唐秋口中应是,心里却不由嗤笑,这堂上应着‘明白’二字的人,心底又真有多少明白?掌门之位,唐门权利之尊,有多少人不曾觊觎? 至少,他就想要得很。唐门家主的位置,他很久以前就想要。不为唐云笙所谓的认可,也不为唐家人所谓的血脉骄傲,他为的,只是自己的生死安乐不由别人掌控。 奚长老将一些必要的仪式主持过,便退到一旁。唐云笙则缓缓起身开了口。先前的祭拜、家训的一再提及,不过是表面上的东西而已,此刻唐云笙确定的人选,才是真正的压轴戏,也是所有人真正关心的东西。 唐秋端坐堂上,脸上带了清浅笑意,看似轻松,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他一颗心紧紧揪着,完全提到了嗓子眼。唐云笙的话语到耳边,已经自动分散成一个个单独的音节,别的都不太重要,重要的,只是最后确定的那个名字而已。 唐秋心弦紧绷,却觉身上一道视线火辣辣的,他循着视线转过去一看,但见唐淮朝他微微一笑,眉眼柔和点快滴出水来。唐秋不悦转开眼,恰好听唐云笙最后出口的一句话。 “唐门少主……唐秋……” 最关键的词语入耳,唐秋听见自己心里拉直的弦嘭得一声断掉,人是松了一口气,但他却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种欣喜。唯一有的,只是接触到唐淮看过来的目光时,心里一点解恨的感觉。 唐云笙确定了继承人人选,之后便是询问派中各位长老的意见。除了与唐朝曦唐淮交往甚密的几位长老,派中其余人以奚长老为首,对唐云笙的决定都无异议。就连唐淮也没有表现半分反对或不满。只是唐梦沉了脸,忿忿看向唐秋,开口想要反对,也被唐云笙冰冷的视线一扫刺了回去。 整个过程顺利得出乎唐秋的意料。即使这是他期望已久的,但真正确定时,他却觉得有些不真实。唐门少主的位置,他终于坐了上去…… 居然就这样坐了上去…… 之后的事情,几乎是顺理成章。唐云笙转交了部分权利到唐秋手上,而为了处理青城派的事情,唐淮也将自己掌管的风稚房中半数权利交给了唐秋。 只是,权利的转移伴随着一些唐秋不想要的陪衬。 唐淮似乎将那日说过的喜欢当了真,同时也想骗得他当真一样,移交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半分不满,反倒体贴地替他分析两派间此刻的形势,为他出谋划策。唐淮的话,唐秋虽不愿意理会,但有时他却不得不承认,唐淮的对策手段,自有他的高明之处。而这些手段,用来处理青城派的紧逼完全可行,可唐淮和唐朝曦居然会被对方逼得束手无策。 这让唐秋忍不住怀疑,唐淮的显拙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唐云笙如此轻易舍唐淮而就自己,是不是还有别的考虑? 但是,这些思虑对于唐秋而言,并不是最令他苦恼的。让他真正头疼的,是唐淮这些日子的态度。这段时间,唐淮总会对他做些过度亲昵的动作,偶尔凑近偷个吻,肢体上有意无意的接触,似是而非的拥抱……唐秋费尽心思想要避开,可唐淮总有办法靠近去。 而现在这种时候,他才坐上唐门少主的位置,根基未稳,根本不敢冒险将兄弟间这种悖逆世俗的暧昧情景公开,也不敢让唐云笙知晓。 以唐云笙的个性,若知道自己两个儿子间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他和唐淮全都得不了好。唐淮会怎么样他无所谓,但他隐忍多年换来的唐门少主的位置,却不能因此受到影响。而且,当有一日他坐到唐门家主的位置,沈千扬对他的看重,也会更重一些。 其实沈千扬那个人,除了对慕少游以外,也是和唐云笙一样只看得失利益的人。自己明明看得清楚,去任由自己陷下去,飞蛾扑火似的盲目,却无法控制,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无可奈何。 唐淮恰好是抓住了他这种想将事情压下的心思,所以不管他如何疾言厉色以对,唐淮都未有半点收敛,相反愈演愈烈。 这日,唐淮藉口和他商议事情强留在他房里,没说上多久话,唐淮便在他颊边轻吻了下。唐秋怒极,终忍不住在书房里就和唐淮动上了手。可唐淮毕竟年长他几岁,又自小在唐门习武,唐秋天赋再高,武功修为上也差了唐淮少许。动手的结果,最后仍然是被唐淮压制住,更被对方揽在怀中,手脚都被压制住,根本挣不开。唐淮的气息故意喷在他颈间,压低的话语中含了无尽暧昧。 “秋秋。” “放开。” 因为窘迫和一再被人压制住的挫败感,唐秋心中全是恼恨。这些年他一直在唐淮身后,费尽心思想要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可最后坐上唐门少主的位置又如何,还是迫于无奈被人压制。 唐淮却无视他的怒意,只将鼻尖点着他的鼻尖,亲昵道:“秋秋这么可爱,我怎么捨得放。” 唐秋死死咬了唇,只想一巴掌挥过去将唐淮脸色的笑容彻底打散。 “唐淮,我是你弟弟。” 做哥哥的那人没有一点为人兄长的自觉。 “我知道。秋秋,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喜欢你,对不对?” “对,你的戏我看够了,你能不能别再演下去?” 唐秋别过脸,躲开那人洒在面上的湿热气息,但面颊上微微的苏麻感并没有因此消失,反倒因视线落在别处看不见而更加敏感起来。 “如果是真的呢?” 唐淮问话的语气很轻,那种温柔的口吻,轻柔软和,好似多年前唐淮陪在他身边,教他读书写字时,静静落在桌前的月光一样柔美。但这些东西,终是假象。他和唐淮之间真实的东西,只是并州旧居被大火烧过后露出来的那些焦黑颓木,丑陋而扭曲。还有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抹灭的,爷爷的死…… “就算是真的,我……” 窗台上扑棱扑棱的拍翅声打断唐秋的话。只见一只灰色信鸽停在窗沿,扑腾扑腾怕打着翅膀,那信鸽腿上还绑了东西。唐秋神色一凝,趁唐淮等他答案愣神的功夫自唐淮手中挣出,冷冷向唐淮道:“二哥,天色已晚,我要休息了,请你先离开。” 唐淮见唐秋神色猛然转变,不觉一笑,视线往那信鸽身上一扫,说道:“不过是沈千扬传的消息罢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何必避开我。”笑容之外,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柔和感觉。 唐淮这样说,唐秋皱了下眉,竟未坚持拒绝。他走到窗边,捉了信鸽在手,拆下那信鸽腿上的竹筒,取了其中书信,展开来一看。纸上熟悉的笔迹看得唐秋心中稍喜,眼角眉梢也不自觉带了笑意,唐淮在一旁静静看了,凤眼里闪过些黯淡色彩,抿起的唇线条也稍嫌冷硬。 而唐秋看着书信,慢慢的,脸上的笑容却开始消散,脸色一分分白了去,秀致的眼也浮上一层灰败浓雾,心里像给什么掐着似的一紧一紧地疼。 他离开赤峰教之前,不惜忤逆沈千扬机关算尽,只为除去慕少游这个心腹大患。可谁料,慕少游竟然逃过一劫,只是盲了双眼。严守向沈千扬说了毒药是从他手中要来的,并未供他出来。而沈千扬居然不顾千里之遥,要带慕少游来唐门求医。 一想到要见到那两人相携同来的模样,唐秋就觉心里闷得厉害,心头像压了块巨石,逼得他心头都漫出种绝望来。 唐淮将他每一分神态看得分明。他虽未看到书信内容,但也能猜出那不是什么好消息,心中更因为唐秋对沈千扬这种在意而不满。 唐淮出声将恍惚中的唐秋唤醒,“秋秋……”唐秋转眼看他,眼中全是木然,冷漠得如看陌生人。唐淮让那眼神看得心头冰冷,身体里的血液却因妒恨而叫嚣起来,只是面上依旧如常。“你刚才说,就算我对你的心思是真的,你会怎么样?” “真的?”唐秋反应了下,才想起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因沈千扬书信带来的绝望颓然,让他用冷笑给自己加了层防护,“别说你只是拿我取乐玩笑,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绝不会喜欢你。” 唐秋说到绝对不会时,这几个字几乎是从他齿fèng中挤出来的,斩钉截铁一般的肯定。唐淮眼里瞬间翻起滔天云浪。 “因为沈千扬?” 唐秋毫无掩饰,“是,因为他。我说得够明白了,玩笑也好真心也好,二哥你的喜欢,我无福消受。” 唐淮这次终不再逗留,也不再紧逼,转身便走。 转过身后,却连脸上的笑容也卸了下去。 早就知道唐秋心思在沈千扬身上,但真听他这样绝然的拒绝话语,唐淮心里瞬间生出的妒恨,让他连维持一贯温柔的能力都没有。被唐秋过度影响情绪的不悦,以及唐秋对他绝然的拒绝,都让唐淮唇角失了笑意,脸上现出冰冷的面貌。 既然这些日子的温情对唐秋没有丝毫用处,那么,他便换一种手段。 唐门少主的位置他本没有多少兴趣,但若唐秋看重,他也可以藉机动点手脚。
第18页 第十九章 唐秋本以为,应付唐淮所谓的“喜欢”,已经是件够麻烦的事情了。可当唐淮不再时时刻刻出现在他身边时,唐秋才发现,因此新增加的麻烦,比之前更令他头疼百倍。 身边无数的东西,于一夜间彻底变了样。原本容易的事情,全部都变得艰难起来。 唐门少主这个位置,他坐得异常困难。 之前,为了给唐淮制造麻烦,就青城派大弟子被暗杀一事,唐秋暗中派了人,煽动青城派弟子的情绪,藉此加剧唐门与青城派两派矛盾,让唐朝曦和唐淮因此被唐云笙责罚。现在,他既已坐上继承人的位置,又从唐淮手中接手此事,便没有再留着那些人给自己添麻烦的必要。所以,他一接手此时,就撤了原本安插的暗棋,开始解决与青城派的问题。 可近日他发现,在他撤走那些暗棋之后,仍然有人在两派间煽风点火,使得青城唐门两派间摩擦不断,时常有弟子相斗,双方各有不少损伤。而且,之前唐门争对青城派时採取的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不知从何种渠道流了出去被对方知晓,以此声讨唐门。唐门立场变得极为尴尬,如今的形势,比起唐秋接手此事之前更加不堪。 为此唐云笙很生气,期间甚至动了让唐淮重掌凤稚房的心思,不料却被唐淮拒绝了。唐淮甚至还为唐秋开脱,只说唐秋年龄尚轻,刚接手凤稚房的事情,难免不适应,自己会在一旁帮衬一二。 唐淮的帮忙,唐秋自然不稀罕。但唐淮这次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和唐秋见面的时间突然减少,即使见了面也只是微笑以对,再未有之前的亲昵动作。彷佛之前一段时间他对唐秋的表白纠缠,都是迷雾一般,眨眼散去便无踪迹。 唐秋庆幸之余,却有一些真实的恼恨情绪会在不经意间,自不在意的面具下钻出来。 他这个二哥的话,确实是没有半点可信。 唐秋敢肯信,自己现在面对的这些麻烦,处理事情时暗中的阻力,甚至于手底下新接手的下属态度的推诿,都是唐淮一手促就的。 自己抢了他的东西,唐淮怎么可能让他在继承人的位置上呆得安稳。 可心里却是要赌一口气,再是艰难,他也不能向唐淮认输。 唐秋一面尽力平息青城派的怒火,暂缓两派矛盾,一面在唐门弟子中清查泄露机密之人。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大都只有他姐夫唐朝曦所掌管的夺魂房的人才可能知晓。有人泄露,唐朝曦自然脱不了干系,看着唐朝曦和他一样为难的模样,唐秋不禁佩服唐淮的心狠,为了算计他,不惜牺牲唐朝曦的利益,也亏得唐梦肯答应。 然而,令唐秋真正焦虑的事情还没有完。 雪上加霜这个词总有各种各样合理的用法。 在唐秋这里,在他已经是满身麻烦的时候,再牵扯出唐门擅自使用禁药的事情,无疑就是雪上加霜。 每个门派都有自己依仗的东西,也有些让人忌惮的存在。 唐门让人忌惮的,不仅仅是唐门弟子擅长使用的毒药暗器,最重要的,是唐门内深藏的某些“禁药”。 唐门自建派自此历经七十八代六百多年,调制出的毒药无数,其中,便有十数种毒性霸道的毒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但凡中了这些药的人,全都无药可解,而且死前备受折磨。因为这些毒药太过霸道,泯灭人性,武林各派对此心生忌惮,便联合起来压制唐门,要求唐门不得擅自使用这十数种毒药,若擅自使用,便是公然与武林各派为敌。 此次的麻烦,便是出在这些“禁药”之上。 青城派与唐门争斗愈演愈烈,在这个关口上,居然有青城派弟子死于不知名的奇毒。中毒者皆是全身僵直七日,不能进食不能喝水,甚至于不能阖眼睡觉,全身的感官更比中毒前敏感数百倍,针刺的感觉也能被放大到如同手脚断裂的疼痛。中毒者身上还会出现血斑,并且从皮肤到五脏六腑全都在一点一点地溃烂,常常到第四五日的时候,中毒者身上已经发出腐臭味,却还死不了,只能一点点备受饥渴疼痛折磨,一点点看着自己腐败。一直到中毒的第七日最后一个时辰最后一刻,中毒者才能闭眼。 起初,青城派的弟子并不知道这是何种毒药,只是眼见中毒者生前受尽折磨,死状又悽惨无比,惊惧之余,心中多有愤慨。后来又有年老且见多识广的人指出,说这是唐门禁毒缠绵。缠绵这毒名字取得极美,毒性却无比狠辣,已有数十年未曾在江湖上出现过。此番重现,一时间武林各派纷纷指责唐门行事太过狠辣,不顾江湖规矩,擅自使用禁药。 这等江湖纷争,一贯是由无垢山庄出门调解。但此次无垢山庄庄主肖明堂被沈千扬擒住囚禁,无法出面,便由少林武当出面,要唐门往沧州朝华楼,就擅自使用禁药一事,给出合理的解释。 少林武当的书信送来当日,唐云笙看过书信,在书房里呆了半日,然后唤唐秋与唐淮前去见他。 唐秋去到书房时,唐淮已经在里面了。 唐云笙脸色不佳,眼角眉梢全似凝了飞霜,菲薄的唇轻抿成一条线,冷冷将书信丢到唐秋面前。 “你仔细看看。” 在来之前,唐秋就知道少林武当的举措,更知道自己免不了一番责骂。眼下看唐云笙脸色,便知事情不妙。眼下捡了书信看过,才看完,便听唐云笙问,“这次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 唐云笙皱着眉,狭长的凤眼中全是冷光,看唐秋的眼神也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唐秋看得明白,心中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才坐上继承人的位置,唐门就生出这么多事。交到他手中的事情也没能妥善处理,唐云笙会对他不满失望,也是在预料之中。 “我会立刻追查禁药泄露的途径,找出盗药的弟子。然后由我亲自去沧州,同少林武当解释。” 被列为“禁药”的十数种毒药,在唐门中全是秘密收藏的,就算是唐门弟子,也不能随便碰触。此次盗药的人,在唐门中地位应当不低,要查起来范围虽小,可难度却大得多。但再困难他也得查,此事若不处理好,莫说是他,就是唐云笙和整个唐门,也不好向武林各派交代。 听了唐秋的话,唐云笙只冷冷睨他一眼,“怎么解释?你确定他们肯听?” 唐秋心中并无绝对的把握,却不能在唐云笙面前表现出来。 “少林武当无非是就“禁药”一事向唐门兴师问罪。实际上,他们对我们与青城派的恩怨并不在意,只要我们查清“禁药”之事,将犯事的弟子交给少林武当处置,再适当地对青城派做一点让步,即可安抚他们。” “你打算同青城派示弱吗?” 唐云笙个性冷傲,向人低头这种事,最是他不愿。而且唐门最是护短,自己的弟子犯了错,自己怎么处置都行,但从未有将弟子交给外人处置的规矩,唐门的声誉颜面,也不可因此扫地。 唐秋了解唐云笙的个性,他的顾虑,自己何尝不清楚,但“禁药”一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可能将唐门推到武林各派公敌的位置上。那对唐门而言,才是最坏的处境。 “唐门不宜和少林武当撕破脸面,也不能公然与武林各派为敌。反正此次盗药的弟子都是些旁支的弟子,不伤及嫡系血脉。丢车保帅,对我们没有太大的损失。” “盗药的都是旁支弟子……” 唐云笙听出儿子话里的玄机,凤眼里划过一点光亮,转而看唐淮,问道:“唐淮,你怎么看?” 面对唐云笙的询问,唐淮淡淡笑着,点了点头。“眼下,也只有三弟的办法可行。” 唐秋的办法,无非是牺牲唐门中旁支弟子,不管盗药的究竟是谁,唐门自己要怎么处置,但交给少林武当的,只会是无关紧要的旁支血脉,对嫡系弟子的利益并无损伤。 唐云笙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就依你们的办法。” 唐淮笑笑道:“我会陪三弟去沧州。三弟年纪尚轻,此事又是各派联合争对唐门,我怕他应付不过来。” 唐秋闻言稍惊,唐淮和他一道,不算计他就是好事,哪能真心帮他。唐秋想要拒绝,唐云笙却摆摆手道,“也好,就让你们兄弟俩一起去。你们尽快动身,不处理好此事,别回来见我” 唐淮已恭敬应了声是。 唐秋所有的拒绝都被阻在嘴里。 无奈出了书房,唐秋准备回房收拾东西,刚走了不久就被人拉住手。对方手上的热度传来,烫得他赶紧甩开。一转头,恰好见到唐淮殷殷笑颜。 “三弟,就算急着去沧州见沈千扬,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唐秋皱眉,“我不明白二哥你说什么。” 沈千扬的确会去沧州,助他解决禁药之事。但这消息,唐秋也是昨日才收到,唐淮的耳目,未免太聪敏。 唐淮凑近去,微挑的凤眼里似有点缱绻笑意,手指似有似无划过唐秋脸部线条。 “秋秋,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唐秋戒备看他,“反悔?” 两人间过度贴近的距离,让唐秋能够清楚地看见对方眼中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被锁在那带了温柔笑意的深邃眼眸里,让他无端端生出种被束缚的压抑。 唐淮略低的话语中带了蛊惑,“放弃沈千扬,由着我宠一辈子,不然,我保证你以后会后悔。” 第二十章 两人间过度贴近的距离,让唐秋能够清楚地看见对方眼中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被锁在那带了温柔笑意的深邃眼眸里,让他无端端生出种被束缚的压抑。 唐淮略低的话语中带了蛊惑,“放弃沈千扬,由着我宠一辈子,不然,我保证你以后会后悔。” 唐秋秀丽的眼顿时睁大,对方手指划过脸际的温柔举措,只让他觉得心猛地一颤,牴触的情绪随之而生。他冷笑着盯着唐淮,眼里不屑源源不断涌出来,甚至于连厌恶与憎恨这些更为强烈的情绪,也毫不掩饰地表露在脸上。 “二哥,你当我是什么,玩意还是物品?你高兴了就由着你抓在手里……” 唐淮手被拍开,听着唐秋的话,他眉头皱了下,开口要说话,却听唐秋嗤笑继续道:“后悔……若真放弃沈千扬任由你戏弄,我才会后悔。” 话音落,唐秋猛地转身,衣袖轻掀翻了个弧度,从唐淮手中滑过。 待他走远,唐淮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忆起刚才手指流连过对方脸颊的细腻触觉,唇角略有些浅淡的笑意。 怎么办呢? 这个弟弟总不肯听他的话,非要逼得自己对他狠心才好。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人倒霉的时候,不顺心的事情总是一件接一件,由不得你想要不想要,全都逼着赶着凑到一块去。 唐秋现在就是这种倒霉的状态。 他与唐淮一道赶往沧州,路经沧州边界的乌渡镇,往客栈投宿的时候,居然遇到了他意想不到却又极不想遇见的人。
第19页 正是那个给沈千扬捧在手心里,放不开弃不得,惹了满身满心伤痕还要护着爱着的慕少游。 “还真是巧啊……慕少游,好久不见!” “是你?” 对面的男人容颜俊秀,一双眼清灵秀致,淡淡瞥过来,尽管眸光中带了鄙夷,但让他视线一扫,仍让人觉得自己正身处在江南的烟水绿柳中。 这样一双眼,这般从容不迫的气度,从来是叫沈千扬念念不忘的。却让自己由衷地妒恨,也替沈千扬不值。 慕少游这人脱俗的皮相之下,是常人难以想像的无情决绝。沈千扬当年对他掏心挖肺,恨不得捧了整个天地给他,可结果呢,不过是被背叛被伤害,赤峰教被毁,自己重伤流落北疆罢了。而看着他,唐秋便清楚地知晓,那些自己所希翼的渴望的却从来不曾得到过的真心赤诚,慕少游全部都拥有,却不屑一顾,随随便便就丢弃践踏。 这让他如何不嫉恨? 但唐秋不得不都佩服慕少游的命大,自己给他下了毒放了血,锁在暗室里让严老爷子守着,他居然还能活下来,现在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甚至连被他毒瞎的双眼都被治癒了。 心中似有蚕虫在狠狠啃噬,唐秋这些日子里来的憋屈怒气,在见到慕少游的一刻瞬间膨胀。由此变得冰冷的眼神,让他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显得阴狠乖戾。 唐淮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少游一眼,问道:“你们认识?” 面对唐淮的询问,唐秋并不想理会。但他和沈千扬的关系唐淮并不知晓,他也不愿意唐淮对他的暧昧情感被慕少游看出来。 “岂止是认识。” 对面慕少游的眉头明显拧了起来,脸色也不大好看。 唐秋看得分明,心里恼意扬起,不禁冷声道:“慕少游,我才收到他的传信,说他人已到了沧州。你说,现在是不是我最好的下手机会?” 唐秋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沈千扬。而他所谓的下手,他也肯定慕少游能够明白。自己过去就曾想置他于死地,而现在,这种冲动更为强烈。他总想毁了慕少游这个人,毁掉他脸上那种令人生厌的从容淡定。 唐秋话出口,慕少游身边那小男孩眼登时亮了起来。 那是慕少游的儿子秦痕。 听唐秋要对慕少游不利,秦痕便忿忿瞪着他,眼中的鄙视厌恨明显不已。 唐秋轻笑,小孩子就是这样,什么情绪都藏不住,跟他当年差不多。 可慕少游闻言只轻轻皱了眉,并未有任何的惊慌失措,而是道:“当然不是!此处近沧州,如果我没记错,最近青城派一直在咬着你们不放,我相信,唐门有任何风吹糙动都会传到武林各派耳中。唐公子居然想在这里动手,你确定你脑子没问题吗?别忘了,少林武当还在沧州等着你们解释。唐公子你好像没必要在这时候还为唐门惹麻烦。” 对方陈述的都是事实。 眼下唐门正处在浪尖风口上,唐秋再嫉恨慕少游,也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动手。可慕少游那种笃定的口吻,万事不为所动的淡然,就是他最讨厌最看不惯的。 想要刻意证明对方说得是错的,也像是要逼出对方淡然面具下的慌乱,唐秋竟手探入腰间鹿皮小袋中,取了数只淬毒银针,道:“慕少游,你还是一样好口才,只是,你的话听得越多,对我越没有好处。” 沈千扬还不知道他对慕少游动手的事情。严守重信用,为他守口如瓶,可慕少游却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并未将自己加害他的事告知沈千扬。 此刻,慕少游身边只有秦痕一个孩子,他本身又不会武功。 自己应该趁机彻底绝了他的口才好。 只要沈千扬知道自己对慕少游存了一点加害之心,那么……自己对他而言,将不再有任何价值,这些年的跟随帮助,也会因此彻底抹去。 在他与沈千扬的关系中,他的地位,快要低贱到尘埃里。 却是自己把自己放置在那样的位置上。 因为对沈千扬的执念爱慕。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对沈千扬的渴望太过卑贱,但却没有缘由地希翼。 手里银针细如牛毛,针尖上泛着诡异的蓝光,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唐秋听见自己清寒的声音,以及心底外人不可察觉的颤抖,“你尽管放心,此处没有青城派的狗,我也不会轻易落人口实。说起来,上次要不是严守固执,始终不肯听我的话速战速决,非要让你多活一阵多受些折磨,你也不能活到今日。这次,我保证你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这针上淬了毒,见血封喉,我一定给你一个慡快。” 旁边唐淮看过来的目光深沉无比,唐秋心念一动,猛地一扬手,将手中银针打出。几乎在同一瞬间,慕少游捏着秦痕手臂的手一紧,那小孩子袖中一片银光密密扑了过来。 那孩子袖中居然有机关。 他刚才注意力一直在慕少游和唐淮身上,并未注意那孩子…… 唐秋自己还未来得及有反应,便觉自己身子一轻。电光火石间,唐淮已提了他手臂侧身避过袭击。只听一阵连续的沉闷细响,唐秋回头再看那柱子,上面密密麻麻扎了数百根银针。心里不由有些后怕。自己若让那机关she中,必定会变成个马蜂窝。 唐淮算是救了他一命,可唐秋却没有感谢对方的心思。 而且,现在他没有时间感谢。 因为,就在刚才,他照慕少游面部打出的暗器,全部都被突然出现的一名中年男子挥袖震飞了。 突然出现那名中年男子大概三十五六岁年纪,着一身黛色衣袍,手中持一管竹笛。眉目算不得很好,却因整个人带了种飘然世外的出尘感,让人无法忽视。 对方明显是慕少游的友人,一开口便是质问的语气。 “看两位的暗器手法和轻功路数,应该是唐门的弟子吧?我药王谷与唐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这师弟也不通武艺,更不会招惹你们。你们对他出手,是什么意思!” 听闻药王谷的名头,唐秋和唐淮同时变了脸色。 慕少游原本是药王谷的人,唐秋一早就知道。 但唐秋并未料到,慕少游身边此刻跟了药王谷的人。 他们已经探知,此次沧州朝华楼各派集聚,商议处理唐门擅用禁药一事,其中会有药王谷的人参与。药王谷的人负责鑑别青城派弟子所中之毒是否唐门被禁用的毒药。因此,药王谷中人的话,在少林武当那些和尚老道们面前极有分量。 慕少游是药王谷上任谷主的嫡传弟子。而这中年男子居然叫慕少游师弟,那么他在药王谷中地位必定不低。 眼下自己对慕少游出手…… 唐秋已看见唐淮面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唐秋不觉咬牙,唐淮此刻正幸灾乐祸吧。自己一时冲动,居然就替唐门惹了大祸。 他心底懊恼不已,正要开口解释欲挽回,但唐淮已先他一步上前,朝那中年男子一拱手,略欠身有礼道:“在下唐门唐淮,刚才舍弟与令师弟动手,实在是一场误会。还请问兄台怎么称呼?” 唐淮态度和软,对方却不见得接受,那人只摆摆手,语气没有半点缓和,“我药王谷的人人微言轻,都已被人欺到头上了,哪还敢留姓名让人耻笑。我和两位也没有什么交情,称兄道弟这些客套就不必了……只是,烦请两位,别再打扰我们师兄弟。”说到这,那人顿了顿,淡淡扫了唐秋一眼,“毕竟,我药王谷再无能,也不至于被人打了脸还能装做若无其事……” 唐秋隐约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对劲,待要细想,却见唐淮脸色一变,抓了他手臂,沉声喝道:“躲开!” 而唐淮话音未落,那人掌中竹笛顿时轻震,两枚透骨钉瞬间从竹笛尾部飞出,分打唐秋唐淮两人面部要害。 唐秋被唐淮牵着险险避开,但还是慢了半步,让那透骨钉削下一段发丝。 好在并未受伤。 不过对方此招,也并非是想至他们于死地。只不过是心中有怒,以牙还牙罢了。此刻见他们堪堪避开,也不再紧迫,转而牵起秦痕另一只手,“少游,小痕,我们回房去。”走了两步,那人又再度回过头来,看着唐秋补了句话:“我奉劝两位别再动歪心思,少林方丈慧空大师还在朝华楼等着我们,我和我师弟师侄若有丝毫差池,两位便自己揣摩揣摩,该如何向慧空大师交代!” 话说完,那人便带了慕少游父子离去。 唐秋觉得心底的懊悔一cháo一cháo扑涌而来,几乎要将自己淹没。 就算此次慕少游仍不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告知沈千扬,那药王谷之人在唐门擅用禁药一事上也不会放过自己。 偏偏身边唐淮却还笑着对他道:“三弟,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一定会如实禀告父亲。” 唐秋皱起眉,清秀的眉眼染上些残阳血色,显得有些碜人。他都快要被这一件接一件的麻烦事逼到绝境,可还不愿示弱,只回道:“你随意!” 唐淮听弟弟这般回答,眉高高挑起,眼里清光一转,“刚才那人,就是沈千扬的心尖子肉吧?你动他,也不怕沈千扬弃了你这颗棋子另择他人?”自从知晓唐秋对沈千扬的心思后,唐淮花了不少心思查沈千扬的事情。慕少游与沈千扬之间的渊源,他也有所耳闻。 听到沈千扬的名字,唐秋面色迅速冷下来,口气再不若之前的毫不在意,而是带了些怨恨。“我的事与你无关!唐门少主的位置终究是我坐,不是你!” 心里却蓦地发疼。 沈千扬从不会丢弃尚有用的棋子。 但是,若是沾惹上慕少游,沈千扬的一切原则都可以更改。 而且,眼下唐门捲入禁药这种是非……即便他已有应对的方法,牺牲部分旁支弟子保全嫡系血脉,但就怕此事是别人有意栽赃,那毒药又确实是从唐门流出去。到时候就算唐门做出牺牲让步,仍有人会咬着他们不放。 届时,自己若不小心给沈千扬惹出麻烦,他可能真会成弃子! 唐云笙那边,也是同样。 自己辛辛苦苦争来的继承人位置,为之做出的所有努力,都会因这件事彻底被抹去。 他怎么会让自己落到这种地步…… 又或者,唐淮还要把他逼到什么地步才肯住手? 第二十一章 在乌渡镇贸然出手惹下祸端后,唐秋着实懊恼了许久。但等他心情平复下来,再想起慕少游与他那师兄之前的话,越发觉得自己此行化解少林武当对唐门误解的结果不会太乐观。 他思来想去,最后倒动了歹毒的心思。 慕少游与他那师兄带的人手应当不多,自己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在他们到苏州之前,派人将他们彻底解决掉。这样的做法虽然冒险,但比起药王谷的人在武林各派面前说出不利于自己的言辞,置整个唐门于尴尬的境地好多了。 拿定了主意,唐秋也不和唐淮商量,趁夜色下来,四周寂静,便领了数名唐门弟子悄悄往慕少游几人的房间摸去。可赶到后,用药放倒房中人,唐秋摸进房里,就着月色往那人脸上一看,登时变了脸色,挥手领人速度退了出去。来时和去时的动作同样悄无声息,并未惊动房中人。
第20页 但问题是,此刻在慕少游房里的,并不是慕少游本人。 那些被迷药药倒的,都是些生疏面孔,根本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退出房间,唐秋略一思转,就想通了。 慕少游必定是对他起了戒备之心,另寻了人呆在他们房中掩人耳目,自己则偷偷离开。 “散了吧。” 想明白缘由,唐秋心里更沉了几分,挥手让随行的弟子散去,自己则转身回房。 月亮自薄云之后露出头来,清浅月色匀匀洒了一路。唐秋走了一阵,并没有直接回自己房间,反倒鬼使神差地到了唐淮房门前。 屋内尚亮着灯,唐淮的影子映在窗上,唐秋看着窗上的人影,伸出去推门的手触到木门,停了一阵,又悻悻收了回来。 算了,就算他低头来和唐淮商量,唐淮也不会真心替他出主意。 唐淮最想看到的,就是他出纰漏。如果此次的事情他未解决好,反倒给唐门惹出新的麻烦,唐云笙一定不会轻饶他。对此,唐淮恐怕高兴还嫌来不及,哪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来帮他解决麻烦。 他心里居然会对这人存有点希翼。 唐秋收回手,不禁摇摇头苦笑,暗自耻笑自己的愚蠢。 与其求唐淮,倒不如到沧州后求沈千扬帮忙。 虽然担忧,但唐秋仍有种强烈的预感,慕少游不会将自己对他的加害告知沈千扬。那种傲气的个性,就连上一次被自己毒瞎双眼都未曾向沈千扬示弱。这次,自己或许还可以侥幸一次。而且,这么多年的跟随,沈千扬或许会捨不得他。即使只有一丝一毫……也够了。 唐秋转身,准备回自己房间,可他才提脚,面前的房门突然打开来。烛火的亮光自房门间的fèng隙照出来,映在他脸上,眼前霎时明亮许多。对面,则是唐淮的脸,英俊的五官渡了层柔光,眼底含了笑意,微挑的嘴角现出种温柔弧度。 “秋秋,你找我有事吗?” 唐淮心情好像很好,口气温和,看向唐秋的眼也漾了粼粼柔光。这种温柔兄长的面貌,和白天慕少游与药王谷那人走后,与唐秋说着会将所有事情如实转告父亲的唐淮,就像是两个人。 但唐淮这种好心情,更像是一早就料到唐秋会来低头。 被人看透的滋味总是不太好的,何况是在你一心想要掩饰心思的人面前。 唐秋来之前微弱的求和意愿瞬间消散无踪,他冷着脸摇摇头,“没有事。” “哦?”唐淮嘴角噙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记得你的房间是在楼上,你到我这里来,难道是走错房间了?” 被人将自己的谎言毫不留情地揭穿,唐秋脸上不由浮起些羞赧红晕,他含怒狠狠瞪了唐淮一眼,转身待走,却觉手臂被一道劲力猛地向后扯。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唐淮拉进房中。 门在身后被掩住,唐淮站在门前,彻彻底底阻了他离开的道路。 “说吧,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唐淮耐性很好,说话时面上始终带了笑意,那笑一路延伸到眼底。因此变得异常温暖的目光,让唐秋有种错觉。错觉那目光中,有着纵容宠溺…… 完全不是唐淮该有的情感。 被人这样注视着,唐秋脸上红晕益发明显。一是因为自己先前想要示弱的意图而感到羞耻,另一面,则是因房间里这种迅速蔓延开来的暧昧气氛而不自在。 “我已经说了,没有事情。” 伸手拨开唐淮,唐秋想要开门离去,可他还没来得及打开房门,手臂就被人捉住,人也带转身反压在门上。背部紧贴着门,唐淮落在耳边的声音一路低下去,“秋秋,你这么晚来找我,我是不是应该认为,你是来向我低头的。” 被压在门上的唐秋蓦地睁大眼,看向唐淮的目光全是恼意,想要辩驳,耳边却是一阵湿热,耳珠被人含住轻吮,唐秋腿蓦地发软,身子像被抽走了大半力气,抵在两人间的手表现出来的抗拒意图也不若之前强烈。 意外地触到了对方的敏感处,唐淮笑容有些得逞的喜悦,又在唐秋耳垂上轻咬了口,才继续自己刚才未说完的话。 “可是事到临头却不好意思,想要临阵脱逃。” 唐秋别开脸,清秀的五官全染上了可疑的淡红色,更因此显出种跟他阴狠个性不符的可爱神色。 唐淮笑容更深,轻声问道:“秋秋,是这样吗?” 明明是询问的语气,其中的笃定却让唐秋暗自咬牙。唐淮是猜中了事情的全部,只是,自己现在已不打算向他低头。 “是,一开始我是打算来和你商议药王谷那人的事情,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唐淮眼里暗色掠过,捉住唐秋手臂的手松开些,兄弟两人的距离也稍稍拉开来,“为什么?”口吻较刚才冷漠许多。 唐淮突然改变的态度,让唐秋因敏感处被碰触而发软的身子迅速僵硬,背嵴也倔强地挺直来,看向唐淮的眼里带有些针似的尖锐。 “因为我觉得,沈千扬比你可靠。” 手臂上的禁锢力道彻底消了去。 唐淮站直身子,放开唐秋,方才尚在眼里的纵容宠溺全数散尽。他戏嚯道:“秋秋,我不得不说,你的眼光差得可以,沈千扬或许可靠,但那可靠并不是给予你的。你要明白,对于你而言,我比沈千扬可靠多了。你在他眼里,恐怕连那慕少游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唐秋脸色瞬间变得灰败。 唐淮说的是实话,即使他不愿承认也不想承认,可是,却比谁都清楚的实话。 自己在沈千扬心中的地位,不过是颗棋子,比起他爱入骨髓的慕少游而言,根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你知道什么!” 急切地想要维持住些什么,唐秋的反驳显得声色俱厉,却明显不能让人信服。唐淮皱眉,看着唐秋眼底的无措,面上隐约现出心疼的神色,但很快便被淡漠取代。 “既然到现在你还不打算听我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尽管放心,不管你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我也不会弃你不顾……”唐淮打开房门,道:“但现在,你若真没有话和我说,就离开吧。” 他的纵容是有限度的,既然唐秋不懂珍惜,那他也不需要浪费。 唐秋头也不回地逃开去。 唐淮看着他背影,摇头笑了笑……沈千扬比他可靠,他这弟弟的眼光真是差到了极点。现在的沈千扬,只怕还和慕少游一起,设了圈套等着唐秋钻进去。 说来怕唐秋也不会相信。其实最近一段时间,那些把唐秋逼得焦头烂额的麻烦,背后黑手并不是他。 至少,挑起源头的罪魁祸首不是他。 在唐秋撤回暗伏的人手后,仍在青城唐门两派间煽风点火,挑起事端激化矛盾的人,都不是他指使的。虽然他也有过这样的打算,但有人先他一步动了手。 这些人,全是药王谷的人。 唐朝曦掌管夺魂房,平日做得就是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手下耳目自然比别人聪敏许多。唐淮早就查出慕少游的底细,知晓慕少游和药王谷的关系。 唐门与药王谷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一个久居蜀都,一个远避世外,从未有过交集。眼下药王谷的弟子居然远赴蜀都来找唐门的麻烦,其中干系,一想自然明了。 两派间惟一有交集的,就是唐秋和慕少游,而这两人的联繫,正好是沈千扬。 以慕少游的身份和唐秋对沈千扬的心思,以及这些年唐秋益发阴狠的处事手段,唐淮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怕是对人家做了不少心狠手辣的事情。现在药王谷这些人,应当都是慕少游派来的报复的。而慕少游做这些事情,沈千扬怕都是知道的,但对此採取默认纵容的态度而已。 查到这个消息后,唐淮便将消息封锁住,不让唐秋知道,更趁机将一些不利于唐门的消息散播出去,故意给对方探知。甚至于任由唐门禁药流传到对方手中,令事情性质加重,引少林武当介入此事。 唐秋作为棋子,也已被沈千扬捨弃,旁人都看得清楚,却只有唐秋自己还被蒙在鼓里。他这么做,就是要让他那个笨弟弟看清楚形势,看清楚他在沈千扬心底,到底是什么地位,也让他明白,比起沈千扬来,自己才是他应当选择依仗的人。 等唐秋看清楚了想明白了,这个弟弟走过的错路做过的错事,便由自己亲手抹去,让一切重新来过。 他想要的东西,本来就应当从身到心,彻彻底底都是他的。 第二十二章 因为手上还有一点事情需要处理,唐秋唐淮在乌渡镇又呆了两日,这才便动身前往沧州。乌渡镇与沧州相邻,从这里赶往沧州朝华楼,也就是四五十公里的路程。唐秋唐淮一行人下午动身,赶到朝华楼时正是傍晚时分。而这时恰是深秋,夜幕要比夏日里沉下来得早一些,不过才戌正时分,朝华楼在朦胧暗色中便只辨得出大致轮廓。 唐秋一进朝华楼大门,视线往大堂中随意一扫,好巧不巧就看见慕少游从对面走过。对方明显也看见他了,但场合不对,彼此既不能做什么也不愿说什么,只冷冷对视一眼,视线便错开。 但唐秋转头的时候,却看见身侧的唐淮向着慕少游颔首一笑,极友善的样子,看得唐秋心里当即便不舒服起来。 可他并没说什么,只是同朝华楼的管事打过招呼,问了给他们准备的房间,安顿随行弟子。待他们往房中收拾妥当,再用过饭歇了一阵,不多时便有朝华楼的人过来,告知唐秋他们,说少林慧空大师等请他们于亥时三刻前往议事厅,同武林各派解释禁药一事。 没想到对方如此急切,自己傍晚才到,他们晚上就急着要解释。对这种近乎紧逼的急切,唐秋虽不太高兴,但还是客客气气地向来人致谢,请他帮忙回禀慧空大师,自己会按时到达。 送走传信人,唐秋坐回椅中,暗思此次形势。 因为无垢山庄庄主肖明堂缺席,所以这次代为出面的,是肖明堂的儿子肖陵。肖陵尚且年幼,虽顶着无垢山庄少庄主的名号,但在武林各派面前声望远远不够。实际上,除了少林慧空大师和武当的青木道人,这次还能真正说得上话的,应当是肖陵的师父独孤行。 独孤行是肖明堂好友,一生醉心武学,被江湖中人尊为刀狂。他少时出身寒微默默无闻,三十岁时却横空出世,仅凭一把碧暝刀连挑江湖数十门派,身经百战,无一败绩,更凭此在武林中筑起无上威名,但凡江湖中人,都要卖他三分颜面。 眼下唐门的处境是好还是坏,也要看他的态度。 唐秋上次助沈千扬破无垢山庄擒肖明堂时,并未泄露身份,但此时他知晓独孤行在此,心里却生出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独孤行的出现并不单纯。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他并没有让无垢山庄的人抓住破绽,独孤行应该怀疑不到他头上才是。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快。
第21页 屋子一角水漏声声响,眨眼间已是亥时初刻。 想到武林各派现在怕都已到了朝华楼议事厅,唐秋也不好再耽搁,这才与唐淮一道,领了数名弟子,动身往议事厅。 去到议事厅,唐秋发现,厅中诸人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肖陵由独孤行相陪,武林中但凡有些声威名望的门派都在。 而唐秋毫不意外地见到了那日在乌渡镇客栈里与他交过手的人。 那药王谷中人坐在独孤行身边,唐秋耳尖地听独孤行叫他莫谷主。唐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那人既是慕少游的师兄,在药王谷地位理应不低,但他却没料到,对方竟是药王谷谷主。他再转眼看向一旁,对面青城派弟子的目光灼灼,几乎要在他们身上看出几个洞来。 这样的形势……一点都不妙。 唐秋心中忧虑,但面上却是若无其事。他和唐淮皆欠身同独孤行等人致了一礼,领着唐门弟子到青城派对面坐下。 之后便是少慧空大师出面,将那些场面上的话说过。紧接着,青城派掌门就站出来,命人将中奇毒身亡弟子的尸身抬了上来。 五名青城派弟子的尸身并排放在地上,青城派掌门亲自动手,掀了一具尸身上覆盖的白布,露出那弟子的面貌。只见那弟子瘦得皮包骨头,面色焦黄,身上处处溃烂,死状恐怖无比。青城派掌门则在一旁详细描述了这些弟子毒发时的种种症状。 青城派对唐门一派恨极,说起这些事情来也是事无巨细,在场众人听着听着,都渐渐凝了神色。少林慧空大师紧攥着佛珠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武当青木道人捋着白须,看向唐门弟子的目光益渐尖锐。就连独孤行,也渐渐皱了眉头。 他们这些人见多识广,唐门的禁药虽少有外流,但也不是从未听闻。这会听青城派掌门的描绘,再细细想想,便发觉这毒真像数十年前唐门所制,但因毒性太过泯灭人性,在武林里惹出争议而被禁的几种毒药。 终于等青城派掌门将话说完,慧空大师扫视下在场众人,“为求公平起见,我们还是先请药王谷莫耶莫谷主检查一下死者尸身,看看死者究竟是中了何种毒。诸位可有意见?”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 在场的众人,对医药毒物等最有发言权的,当属药王谷和唐门。但这事,唐门弟子没有丝毫说话的立场,自然,判定一切的责任便落到莫耶头上。 见众人无异议,慧空大师道:“劳烦莫谷主了。” 莫耶落落起身,淡淡应了句,“不敢当。” 唐秋看着莫耶,手心攥得更紧了。 青城派弟子的尸身一抬出来,看那死状唐秋就明白,对方的确是中了唐门禁毒弥生。可他前几日才和莫耶动过手,莫耶现在不刻意为难唐门已算难得,哪还可能替唐门隐瞒? 这次,自己真要做最坏的打算。 迎着众人目光,莫耶起身到堂中,掀了堂中几具尸身上覆面白布,仔细查看尸身上痕迹。他一面查看,一面指着尸身上各种痕迹,向在场众人解释不同毒性的药物会在人身上留下什么样的瘢痕。几具尸身,莫耶足足查了半个时辰,最后认定,这几名青城派弟子的确是死于唐门禁药弥生之下。 莫耶判定的结果一出,在场众人皆譁然。 青城派与唐门素有嫌隙,加上这次相争又吃了大亏,当即便坐不住了。派中更有急躁的弟子按剑朝唐秋唐淮叫嚣,要讨一个公道。 面对场内喧嚣,莫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洗净手坐回独孤行身边,不发一语,静观事变。 唐秋抿了抿唇,觉得心中一口浊气积压,心里也有些无力。而身侧的唐淮却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并不如他的紧张。 轻轻吐了口气,唐秋站起身来,面对眼前群情激奋的青城派弟子。对于对方的指责,他并未有任何反驳,而是低头朝青城派掌门余横江认了错。 “此次的事情,的确是唐门的失职。我代唐门向余掌门致歉,也向您保证,唐门必定会给青城派一个合理的交代。但现在,还请诸位给在下一点时间解释。” 这次唐云笙并未前来,相对于唐淮唐秋而言,在场的大都算他们俩人的长辈。唐秋姿态放得极低,口气也很实诚,青城派掌门心里再气愤,也不好落个欺压晚辈的口实,只能冷着脸要他们给出解释。 得了允许,唐秋转身,朝身后随行弟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很快,便有唐门弟子从外面押了几个人上来。这几人都已用药封了五感,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连手脚也无力,被人一推,便软软跪在青城派掌门面前。 在场众人见状,都不知唐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正疑惑中,唐秋开了口。 “青城派弟子所中的毒,的确是从唐门流出去的禁药。但此事并非我们有意为之,而是派中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年少鲁莽,为图立威一时糊涂,竟私自盗了门中禁药对付青城派。现在我们把这几名弟子交出来,任由余掌门发落,也愿出重金抚恤死者,只求青城派大度,不与唐门计较。今后唐门一定约束好门中弟子,绝不会再让今日的事重演……” 唐秋一番话说得恳切,认错的态度又极恭谨,说得在场众人微有动容。 其实这次少林武当乃至武林各派出面,都不是想为青城派撑腰,他们要的,只是唐门的一个态度而已。只要唐门保证不再使用禁药,也作出相应的让步,他们不会逼迫太紧。 如今这样的状况,正是他们想要的。 可少林慧空大师有息事宁人的意思,青城派却不愿意。 唐门这般态度,说得好叫认错,说得不好,其实便是搪塞了事。 青城派此次吃了这么大的亏,哪能就这样算了? 青城派弟子叫嚣着要详查,少林武当却有意和解,在场众人都有些捏不准态度。最后,是独孤行站了出来。 慧空大师看独孤行有意出面,便问:“独孤施主您怎么看?” 独孤行抬眼看了下唐秋。 唐秋与他视线一交接,只觉对方目光中有些很尖锐的东西,刺得他心里有些发虚。 “依我看,此事疑点尚多,我们既不能听唐门一面之言,但也不能妄下结论。因此,还要请诸位在朝华楼再留几日,待查明事情真相后,再给各位一个交代。” 独孤行的话说得简单,却轻易稳住了众人。他即未偏颇唐门,也未相帮青城派,只是就是论事。唐秋唐淮这会最需要的便是极佳的态度,自然不好反对,而青城派的情绪也因此缓了下来。 只是事情又往后延,这对唐秋而言,也就意味着夜长梦多。 但他再心急,也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就这么善了。自己若急躁,反倒容易给人抓住把柄。眼下这种情势,他必须逼自己稳住,不可自乱阵脚。 时辰已晚,议事厅中众人都已慢慢散了。 唐秋唐淮也带了唐门弟子离开。 可走了没多久,唐淮却突然停驻,像猛然间想起什么。 “秋秋,我想起父亲还交代了我一些事情,让我告知少林慧空大师,你先回去吧。” 唐淮折返身去,唐秋皱了下眉,他虽在意唐云笙的交代,却无立场与唐淮一道去,只能自己回房。 他走到院中,突觉前面雾色里有个熟悉的影子一晃而过,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让跟随的弟子先行回房,自己看看四周,并没有异样的人,这才加快脚步朝那黑影跟了过去。待走到僻静处,四周无人,前面那人回转身来,刀刻斧凿似的五官,轮廓明晰,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眼底光芒如狼王般犀利。 唐秋听自己心突突跳了两声。 他早知沈千扬在沧州,却一直抽不出时间与他相见。唐门现下处境极尴尬,他一言一行都需谨慎,不敢再冲动妄惹祸端,自然也不敢去见沈千扬。 可没想到,却会在这里见到对方。 “千扬,你……” 沈千扬并未如他一般欣喜,只是如一贯的冷硬口吻。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晚些时候你去分坛一趟,小心些别让人发现。我有事情吩咐你,还有此次禁药的事情,我会帮你寻个解决方法。” “我知道了。” 唐秋觉得心跳比之前更快了些,手心里捏出了汗。 沈千扬并不知自己对慕少游下手的事情,而且对于满身麻烦的他,也还未捨弃。 希翼这种东西,的确不应该随便有。因为有了就容易失望,从云端坠下来的感觉令人眩晕到作呕。 被火光映红了眼,唐秋看着四周的人,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庞,在眼里看着,几乎都一样。 “呸,什么唐门少主,不过是沈千扬的走狗。” “居然和邪魔外道搅合在一起,真是丢尽唐门的脸……” 鄙夷的言语,全都恶狠狠地盯着他,或厌弃或鄙视或憎恨,种种不屑的表情交汇在脸上,便是这些人在他眼中的面貌。 但所有人中,并没有一个沈千扬,没有那个曾经是他所以希翼所有寄託,却从来对他不屑一顾的人。 对沈千扬而言,他不过是颗棋子,随后可弃,如何和慕少游比? 他一直认得清,只是……不甘愿不承认。也正是这种不甘愿不承认,才让人见证了他此刻的愚蠢。 他听从沈千扬的吩咐,趁夜偷偷赶完赤峰教沧州分坛,可等他到了分坛以后,在此处等着他的,并不是沈千扬。沧州分坛一向是由唐秋分管,分坛中弟子也与他熟识。见他到来,只说教主有交代,让他在此等候。可随后到来的,并非沈千扬,而是独孤行、少林武当还有武林各派的人。来人和他并无平日的客套,兵戎相见是最直接的方式。沧州分坛中弟子并不多,而独孤行等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封了沧州分坛四处出口,瓮中捉鳖。 恰好便捉住了他。 抓贼拿赃捉jian那双,他在赤峰教分坛中被人擒住,本就是百口莫辩,更何况,还有赤峰教被俘弟子被带出来,口口声声红口白牙咬定他的身份。唐门少主唐秋,另一个见不得人的身份,是赤峰教的堂主。 他连辩驳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而他的反抗也没有用,独孤行这等高手在此,他就算是插翅也难飞。 几乎是束手就擒,不费一丝一毫力气挣扎。唐秋就这样任由人锁了自己带回沧州朝华楼。随之而来的,便是众人的指控,他为沈千扬做过的事,就这么一件件一桩桩毫无遮掩地摊在众人面前。 唐秋心里其实是清楚的。 沈千扬是特意叫他过去,特意将他这颗棋子丢弃,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式。 要和他商议事情,要吩咐他做什么,何必偏要去沧州分坛,另寻一个隐蔽的地方,仅他们两人,被人发现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而就算被发现,只要未被人拿住真凭实据,他也有机会辩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百口莫辩。 沈千扬是心思缜密的人,赤峰教多年经营,他若连这点好坏都看不透,怎么配做一教之主。 连自己都看得清楚。可他清楚又如何,却抵不过心底被对方关切时的欣喜,纵然冒险,也要傻乎乎地往那沧州分坛一去。去证明自己在沈千扬眼中还是有地位的,也去证明那日唐淮的言语都是荒谬不堪的。但最后的证明,荒谬不堪的只是他自己。
第22页 被人绑了硬按跪在武林各派面前,听人细数他的错处,决定要如何处置他。期间,唐秋一直未曾吭声,现在这种境地,他有何话说? 四周人的话语从耳畔过,混混搅成一团,竟没有一个清晰的。甚至连一众人最后的要废他武功交由少林处置的决议,听在耳边也只觉嗡嗡作响,并不如何清晰。 真正清晰的,是所有的声音静下来以后,唐淮站出来说的话。 “不管怎样,唐秋都是我弟弟,是唐门中人。我希望诸位将人交由我带回唐门,让掌门亲自发落。” 唐秋终忍不住抬眼看了下唐淮,痛打落水狗的快意,这个人是不会放弃吧。自己迟迟不肯同他低头,落得这样的下场,不正好他好好耻笑一番吗。唐秋低不可闻地笑了声,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糟糕到什么地方去? 唐淮的要求,一开始众人都是反对的。唐门自己还惹着一身骚,禁药的事情尚未查清楚,唐秋又和赤峰教有染,让唐淮将人带回,难免有人不放心。 但唐淮这次的态度却极强硬,一定要带回唐秋,甚至不惜以整个唐门做赌。最后,还是少林慧空大师出面调解,答应唐淮将人带回唐门,但前提是,唐秋必须由自己亲自废了武功,以免唐门徇私。 这次唐淮并没有异议。 当慧空大师的手罩上唐秋头顶,唐秋想着自己之后要经受的事,终忍不住打了个颤。一股强沛内力从头顶渡下,瞬间游走于四肢百骸,全身经脉像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生生噼断,那疼痛几乎透进骨髓里,丹田处的内力一点点消去,唐秋心里的绝望更甚于身体的疼痛。失了武功的他,再在唐门,也只是一个废人而已,再无半点价值。 不多时,唐秋全身已被汗水打湿,嘴唇更咬出了血,血腥味漫进嘴里,引得人一阵阵反胃,四肢更因疼痛而痉挛。最后,他还是捱不过那种剔骨剥肉般的酷刑,慧空大师的手一离开他头顶,他眼前一黑,便瘫了过去。 四周的声音如cháo水褪去,许久,他好像落入个温暖的怀抱,有人留在他耳边的话语轻轻柔柔,像是怕惊到他一样,可其中的某些东西,又如磐石般不可轻移。 “看吧,我总是比沈千扬可靠的。不管你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我都不会弃你于不顾。” 即使这样的下场,是他一手造就的。 第二十三章 唐秋再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身下是软褥高枕,身上盖着锦被,床头隐约有桂花的馥郁香气飘荡。身子却是乏力的,丹田处一片虚空,四肢软得抬都抬不起来。 唐秋不用运功也能知道,自己体内的内力早已散尽,以至于现在才是秋季,他便开始畏寒。床上的被褥足够厚,可他躺在其中,却觉得寒意从头漫到脚,一点点将人冻起来。 心里身体里完全没有温暖这种东西的存在。 难受得紧。 在床上睁眼躺了好一阵,唐秋想要坐起身,却听门吱呀一声响,有人端了东西进屋来。借着开门瞬间从外面透进来的朦胧月色,唐秋勉强看清楚来人的面貌,当即不愿意再动,闭了眼继续躺在床上装睡。 即使被人废了武功,黑暗中人的听觉还是异常敏锐。听得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床边停住,静了一会后,便是床上外侧的褥子深深陷了下去。有双手从他额上拂过,一路移下轻轻覆盖在眼睛上面。 唐秋睫毛忍不住轻颤了下,接着便听来人轻柔带笑的声音,“秋秋,我知道你醒着,何必装睡呢?” 唐秋还是不愿意睁眼。 唐淮笑了笑,唐秋眼睫扫在手心里的苏麻感觉,就像蝴蝶振翅的感觉一样,微弱却引人心醉。“总是这么犟,是要吃亏的。已经吃过一次亏了,还学不乖吗?” 唐秋藏在被子里的手攥得紧紧的,指甲刺着掌心。 是啊,他是学不乖。可已经落到这种境地,他还需要再学什么呢? 见唐秋始终闭眼装睡,唐淮撤回手,伸手自旁边案上取了个青色瓷瓶。那瓷瓶瓶身高且瘦,瓶颈细长,在灯下发出青润光芒。唐淮拔了瓶塞,将依旧紧闭双眼的唐秋扶起,轻捏了他下颌,将瓷瓶抵住唐秋嘴唇。 察觉有冷凉东西抵住唇瓣,再有液体沾湿了嘴唇,不知唐淮要给自己餵什么东西,唐秋也不能再装睡,别开脸,睁眼恨着对方,“你想给我餵什么?” 唐淮温柔地笑了笑,“我以为你要一直睡下去。”手上的动作却不停,稍使力逼唐秋张开嘴,将那瓷瓶中液体尽数灌了进去,直到确认唐秋将药咽下后,才松开手。 被逼着喝下不知名的东西,唐秋想装作无所谓也不可能,他紧抓了唐淮衣襟问道:“你给我餵的究竟是什么?!” 枉费他在唐门呆了这么多年,过手的药物无数,可刚刚他被唐淮强餵下的东西,他却一点都察不出是什么。 他失了武功,手上无力,唐淮轻易就将他手掰开来。反手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则取了软垫放在床头,让唐秋靠回去。唐秋挣扎着想要脱出他的掌控,却被他压制住,更俯身下去,在唐秋苍白的唇上吻了下,舌头更趁机钻入唐秋口中,搅着唐秋舌头,一寸寸舔过他口中肌肤。把唐秋口中残余的药液尽数舔遍。 “如果是毒药,现在我也和你一样中毒了,这样多好?” 唐秋被吻得双唇发肿,没有血色的脸上也多了点淡粉红晕。他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膛有节奏地起伏着。 唐淮给他餵的,的确不是毒药,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因为刚才的亲吻,唐秋发现自己身体里有股热流窜起,从小腹生出,急速流至全身。身子热得不正常,四肢比之前更软了些,脸色也越来越红。 身体的异样反应,让唐秋隐约猜到刚才自己被餵下的药是什么,顿时不敢置信地盯着唐淮。唐淮触及他的目光,只是笑笑,点点头道:“没错,正是你猜的那种药。” 唐秋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拉了被子翻身就想要逃开,可人才动,就被唐淮抓住手臂带了回来,肩头被人紧紧扣住,身子里流窜的热力让他慌乱不已。但比起禁锢来,更让他恐惧的,是下身逐渐清晰的膨胀的欲望。 唐秋听见自己声音在颤抖,“唐淮,你疯了……”不管怎么样,自己都是他弟弟,唐淮怎么能给他餵催情的药物。 唐淮伸手拂开唐秋因挣扎而散落的额发,温柔地替他将头发夹在耳后,“秋秋你放心,我很清醒。” 唐秋拼命地想要避开他的碰触。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此刻的他身体极度敏感,唐淮这种轻柔的碰触,只会让他感到更加难耐。在身体里叫嚣的欲望热度烧得他头晕,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里衣被打湿粘在身上,让他只想拉扯开身上的束缚。 但理智却制止他向药性软弱臣服。 唐淮清楚地看见他的挣扎,却未逼迫他,任由唐秋卷了被子躲在一旁,和药性对峙。自己则坐在一旁,同唐秋说道:“秋秋,这次的事情,还不够你对沈千扬死心吗?” 听他提到沈千扬的名字,唐秋满是cháo红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痛色。唐淮见状,继续道:“这次的事情,只怕你还有很多地方不清楚吧。我不介意一点一点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唐秋心里似被什么揪住,疼得发紧,身体的燥热和心里的刺痛交织在一起,逼得他几乎没有多余的理智去思考,只能凭藉本能掩住耳朵,“我不要知道……” 就算他清楚沈千扬的残忍,也不要从唐淮的口中听来。结果都已经如现在这样,苦涩已经尝在口中,至于那些旁枝末节,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一点不想听。 但身边的人却用最温柔最轻缓的语调,一点一点述说着那些他最不愿面对的残酷事情。 “你对慕少游下手的事情,沈千扬很早就知道了。至少在你我动身往沧州的时候,他就已经知晓。而这次在蜀都暗地里挑拨两派关系的人,也不是我指使的,他们都是药王谷的人。你想想,以沈千扬对慕少游的关注程度,慕少游做这些事他会不知道?” “不要再说了……”唐秋脸深埋在被褥中,身体因为药性发作快紧紧绷成一张弓,汗水早已打湿里衣,额上鼻尖也全是细密的汗,还有湿润的感觉从眼角满出来,和汗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各是什么。还有心头那种快要窒息的绝望,让他快说要不出话来,“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说了……” 可唐淮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就连诱你去赤峰教沧州分坛也是一样。那本该是慕少游的主意,可沈千扬怕你太谨慎不肯去,为了他那心尖子肉,亲自骗你过去。为了顺慕少游的心意,他甚至不惜赔上整个沧州分坛……他眼里,如何还看得见你?秋秋,你别太傻了……” 唐秋死死咬着牙。 他是太傻了。 傻得无可救药。 那些想要逃避的言语不挠不休地钻进脑海,他想要把心底那种悲伤到无以复加的情绪压下去,可还是有些哭音从喉咙里逸出来,和那些益见破碎的呻吟声混在一起,落在有心人耳中,粘腻而诱人。 正难耐中,一双手扶着他身子将他带转身来。 看见唐秋脸上的泪痕,唐淮眼神凝了下,眼中飞起些寒霜。 “秋秋,在我面前因为沈千扬流眼泪,对我而言,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小时候的唐秋懦弱爱哭,可长大之后性子却越发阴狠。尤其是在他面前,莫说哭,就是丁点示弱也不肯。 现在,他居然因为沈千扬哭成这副模样。 明明是自己要用沈千扬的事情刺激他,要让他看清楚事情真相,可现在看他这副模样,唐淮却发现,自己心底的妒意明显到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眼见唐秋嘴唇都快咬得出了血,唐淮伸出手去,硬掰开他嘴,将手指给他含在口中。 唐秋泄愤似地咬了下去。 居然指责他残忍……唐淮有资格指责别人残忍吗?他明明才是最心狠残忍的人。他说的那些真相,自己一点不想要知道,可唐淮却始终不肯放过他,非要逼着他看清自己的愚蠢,看清自己的不堪。 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像沈千扬对慕少游那般对他,真心真意,不掺杂一点虚假。纵使被伤害背叛,还是一如既往把对方刻在心里。 他,从来得不到,也从来不配。 嘴边有血腥味,唐淮的手指已经给他咬破。 另一方面,却有带了凉意的手指在轻轻替他拭去眼角泪痕。 口中的手指撤了出来,唇被对方温软的唇堵住。 “秋秋,我才是你该选择的。” 身上衣裳在减少,早就汗湿的里衣也被剥离。唐淮的手在他身上点了一团又一团野火,炽热无比,以燎原之势烧着他的理智。 耳垂、喉结、锁骨还有胸前凸起都被人吻过,唐秋拼命支起自己最后一点理智,推拒唐淮靠过来的身体。
第23页 “唐淮,你走开……我是你亲弟弟……” 耳垂再次被人含住,有热气在耳廓里打着卷,唐秋觉得欲望的花火一阵阵在脑子里炸开,满眼除了绚烂色彩,再无其他。 “我知道。所以……才需要被我好好地管教。” 一定要好好地管教到他不敢再满腹心思想着别人。 只要他乖乖给自己宠着,他想要的,自己总会给他。 第二十四章 这些年或是在唐门,或是在沈千扬身边,心狠手辣的事情,唐秋做得并不少。江湖中少有哪个门派的手是真正干净的,同处在唐门和赤峰教两派的他就更说不上。可违背良心的事情他做得再多,对于兄弟乱伦这种背德之事,唐秋要接受起来还是有些难度。 更何况,他对唐的感情,绝非情 欲之爱。连喜爱都做不到,更妄论身体交。 因此,就算被逼着服下催情药物,理智被情 欲一再摧残,身体被挑逗,唐秋心里对于唐淮的碰触,还是有抗拒情绪。 只是,唐淮给他服下那药药性极烈,不仅有催情效用,还让他四肢乏软,半点使不上力,所有的推拒抵抗都是枉费。被药性控制的身体渐渐抵抗不住唐淮的挑逗,欲望和理智之间的拉锯战,逼得他眼泪都落了下来。 他并不想也不愿意在唐淮面前哭泣示弱,可眼泪就是止不住,不断从眼角流出来。但很快就被唐淮吻去。还有部分泪水流入他则自己口中,和之前嘴里的一点血腥味汗味夹杂在一起,混合成一种诡异的味道。 “唐淮,你疯了……快住手……” 推拒的声音因为炽热的情 欲折磨而被扭曲成意味不明的破碎音节,断断续续的抗拒完全构不成阻碍。 唐淮的唇固执地落在他锁骨上,亲吻着他,牙齿在他形状清晰的锁骨上轻咬,舌头在诱人的旋窝里打转,激得唐秋身子一阵阵战慄,身上肌肤更泛起粉色。 他伸手抓住唐淮头发,想要将埋首在自己颈窝里的人推开来。但胸前凸起突然被人含住,舌尖围着□打转带来的强烈刺激,让他忍不住仰头,身子也向前倾去,推拒的动作不由自主变成了逢迎。 “秋秋你明明很喜欢,何必假意抗拒?” 唐淮带了笑意的声音落在耳中,可恶无比。唐秋牙齿重重咬上唐淮肩头,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但此时的他连咬人的力气都缺乏,这样既不干脆也不彻底的抵抗,对于唐淮而言,更像是情人间相互挑逗的乐趣。 “这么热情吗?” 湿热的吻从锁骨处一路迤逦而下。 唐淮的手掌更拂过唐秋身上每一寸肌肤,从圆润的肩头,到细瘦的腰肢,再到唐秋敏感的大腿内侧肌肤,唐淮并不肯放过他身上任何一处敏感地带。手掌和唇舌在这些地方一再流连,留下一个又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印记,也故意要挑起唐秋所有的情 欲渴求。 渐渐,暗红浅紫的痕迹在唐秋白皙的身子落得满满的,亲吻时拖起的长长银丝闪亮,所有的景致凑在一块,散发出难以言喻的yin靡气息。 唇瓣被吻得红肿发胀,身子早已被药性折磨得受不了,唐秋身子不断磨蹭着身下被褥,理智已消减大半,细碎的呻吟声自口中逸出来,眼角眉梢全泛着春情。他腿间的欲望早已勃发,顶端更渗出些透明液体,泛红的身子上粘了一层薄汗,衬着细腻的肌肤,显得诱人无比。 唐淮看着眼前美景,眸中暗cháo汹涌,稍起身除去自己身上衣物,又再度附身上去。两人间光裸的肌肤相接,滑腻的触觉和随之交缠在一起的温度,让唐淮轻嘆一声,动作中不由带了些急切。 身下这个人,马上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 这种拥有,正如小时候唐秋对他的那种完全的依赖喜爱一样,彻彻底底为他所有,外人无法染指分毫。 现在是身体,再之后……便是心。 他很贪心,唐秋的一切,他都要得到。 唐淮的心思,唐秋并不明白。此时他的脑海中只有一片混沌,只觉身子一会飘在云端,一会又被人拽着直往地底,被唐淮挑起的欲望难以纾解,脑子里已经被情 欲逼得没了羞耻理智这些概念,只将手伸向腿间,想要碰触自己得不到满足的欲望。 但他手才碰到腿间器官,手被人一把攥住。 唐淮挑起的唇角间是平日里未曾显露的邪意,口吻却是极爱宠的,“秋秋,就这么等不及吗?别着急,我会帮你的。” 唐秋眼角早就泛了水光,眼神迷离,身子微微抖着,但他对唐淮的话还是有些本能的恐惧,怯怯看着对方,完全没了往日里在他面前伪装出来的自信狠硬。 那样怯弱可怜的神态,倒让唐淮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不由轻声嘆了口气,低下身去轻啄唐秋的唇,一面伸手擦去唐秋面上泪痕,手上动作越发温柔起来。 这种温柔对待,对此刻神智模糊的唐秋而言再受用不过。迷糊间,腿已被人大大分开,大腿根部的细腻肌肤被人用牙齿轻轻啃噬,苏麻战慄感从腿根处升起,沿着嵴椎猛然窜上脑中,唐秋不由呻吟起来。 腿间勃发的欲望突然被纳入个温暖湿润的地方,唐秋身子顿时僵住,再被对方唇舌一刺激,欲望就在唐淮口中胀大来。隐约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但脑袋里却是和浆糊一样的混沌,迟疑也好牴触也好,全都在顶端被对方舌蕾扫过的瞬间给抛到九霄云外。 全身的血液都集聚到了下身,所有的感觉加起来都不若那处的敏感,唐淮所有的碰触都令他销魂苏软,十丈软红在他眼前轻掀了一角,空气里桂花的馥郁香气轻荡,人也在快感和无法到达巅峰的失落间沉浮往返。 时间既漫长又短暂,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唐秋觉腿间欲望被人轻轻一咬,一道白光划过脑海,身子死死拉紧,脑海中所有的喧嚣在一瞬间归于静默,只有发泄过后的茫然无措。 再让唐秋有所知觉的,是唐淮的手指沾了液体在他后 穴打转时的暧昧。突然探入体内的手指,异物侵入的疼痛,让唐秋轻哼了声。 宣洩过一次欲望后,药物的药性稍褪了些,唐秋张眼看着唐淮,有些茫然无措。 “……” 身后被再加入一根手指,缓慢进出带来的感觉,让唐秋有些胆怯退缩,但腰却被人紧紧扣住,半点脱逃不得。感觉到体内的手指一点一点向内探去,不断刺激着他可怜的内壁,唐秋紧紧咬住下唇,反射性地拉直了身子。但唐淮的动作极温柔,细心地替他扩张润滑,但等唐秋体内能容下三根手指后,才将人抱起,让唐秋分开他双腿跨坐在自己身上。 被扩张的后 穴小口微张,唐淮早已昂扬的炽热欲望紧紧抵着那处,唐秋此时再迷糊,也知道之后要发生什么事情,想逃的冲动更强烈了些,他不住地摇头,“不要、不要……” 事到如今,他所有的抗拒都已无用,何况,唐淮根本就未曾打算要放过他。唐淮抱着他的腰,让他凭着身体的重量一点一点往下沉,慢慢吞下自己的硕大。撕裂般的疼痛迅速传来,唐秋只觉自己的身体快要利刃被噼成两半,眉头拧得紧紧的,大颗大颗的汗珠落下,顺了脸颊凝到下巴上,最后落到唐淮身上。 终究还是坐了下去,后 穴被撑到极致,疼痛也似乎到了极致,唐秋疼得快要不能呼吸,难以想像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求饶,声音里有些哭泣过的沙哑。 “唐淮……放过我。” 但只是被人在肩头狠狠咬了口,重重的顶弄便是唐淮的回答,唐淮掺杂了情 欲的嗓音暗哑,“现在放过你,谁来放过我?” 过分的疼痛让唐秋脸都白了来,但身下不断进出的物体却不顾他的抗拒,一次次埋入他身体深处,又缓缓地退出来,费尽心思折磨着他。不断的抽 插间,唐秋逐渐适应了对方的硕大,身体也不再只有难耐的疼痛,一些快感从彼此身体相接处生出来。 唐淮动作越激烈,那快感也就越明显,因疼痛而暂时被压制的药性再度逞凶,快感蔓延,唐秋眼神再度开始迷离。唐淮看出他动情,将他双手反剪扣在身后,幅度更大地顶弄。 每一次进入,都冲进对方身体最深处,而每一次的退出,都故意放到最缓慢,激得唐秋死死攀着他,因得不到满足而前后摇晃着身子,一头黑发散在背后,随身体起伏而轻荡,晃起诱人的弧度,将所有的妩媚情动都展现在他面前。 益发激烈的性 爱,让身体升起的快感如同烟花,一cháo接一cháo在脑中绽放。唐秋心底有再多的牴触,也都在情 欲间湮灭。最后,他还是抵挡不住来自身体最深处的折磨,诱人粘腻的呻吟声不断自唇间溢出来。 最原始的情 欲纠缠,却能激起人身体深处最真实的反应。终于,当唐淮猛一个挺身,将一股热流喷洒在唐秋甬道中,唐秋也觉得脑子里一声炸响,漫天奼紫嫣红开遍的同时模糊了色彩,也和唐淮一起冲到了快感的巅峰。 只是唐秋才被废了武功,又被强餵了催情药物,体力终不太好,这般激烈而背德的情爱,让他疲惫不堪,只喘着气软倒在唐淮身上,精巧的下巴搁在唐淮肩头闭上眼睛。 极度的疲惫中,唐秋感觉唐淮环住他腰肢的手一紧,两人贴合更近了些,对方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只有落在脸侧的吻还有点真实的感觉。 “好好睡吧。” 倒真就在那人怀抱中,闭了眼缓缓沉入黑暗。 第二十六章 唐秋不肯言语,不代表唐淮就看不出他的心思。 将唐秋的脸转过来,见对方依旧紧闭着眼,唐淮眼神沉凝了些,但手指划过唐秋脸颊的动作却很轻柔,仿佛指下碰触的是件极易碎的珍贵瓷器。 实际上,也是的,这个弟弟现在对他而言很珍贵,但太过脆弱,轻易就可打碎。 所以要细心对待。 “秋秋,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父亲责罚你,同样,也不会让你做傻事。” 唐秋心里似有风凄凄而过,心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声回响的萧索。 唐淮的能耐手段,他已经领教过了,自然也明白他不是夸口。唐淮若要保他,必定是保得住的……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屑相信罢了。 且不说唐淮口口声声的喜欢有几分真,就算是全是真,这种乱伦背德的感情,要他甘愿做禁脔才能换来的护佑,他狠不下心去应。 眼下的他,对唐淮只有恨和厌弃。 爷爷的死,被人设计从高处跌落的疼痛,废去武功,被强餵了催情药物索欢的屈辱,如果这些都能称得上喜欢的话,那么,被喜欢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 还有沈千扬,他花费那么多心思,耗费那么多精力爱过的沉迷过的那个人,给他的打击比谁都重。但最深的痛过去之后,他相反觉得理所应当。自己得到这样的下场,是理所应当。 无关乎他对慕少游的毒辣手段,只在于他的愚昧,他的看不清勘不破。
第24页 自己没有资格得到的东西,偏偏还要毫无自知之明地去期盼,便是一种罪。 理应受到惩罚。 在脸上轻划手指的力道稍重了点。 “秋秋,你没有太多的选择。要么留在我身边任由我宠着,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要么……” 唐淮的话语落在唐秋耳朵里,飘渺得像唐家堡浮桥外漫漫开遍的绯色解语花。他初入唐门时见过的最绮丽的景象,从头到尾,都只是藏了毒液的迷梦。 “要么继续学不乖,回唐门任由父亲处罚,你这些年努力得来的一切全部化为泡影。你也知道父亲的个性,就算咱们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也不会有半点心软。唐门犯了大过的弟子,都会废掉武功关入悔悟崖……终其一生便困在那枯崖上。秋秋,那样的日子,你也愿意过吗?” 唐秋紧紧咬住下唇,闭眼,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但还是没有吭声。 那样的日子,他知道有多可怕,但是,并不比呆在唐淮身边任由对方欺凌差多少。 看他这样,唐淮反倒笑了来,手指点了点唐秋鼻头,“怎么还是这么犟啊?明明害怕,却要强忍着,这么笨的地方,是跟谁学来的?” 手指点在鼻尖上的动作轻轻柔柔,唐淮的口气中夹带了太多的温柔宠溺,若不是熟知这个人的虚伪与残酷,唐秋几乎要相信,这种温柔宠溺是真的。 可是,真相他早就看透,再也不会傻傻让人迷惑。 见唐秋依旧不为所动,唐淮终于止了笑意,清声道:“秋秋,骨气不是用在这些地方的。我或许应该告诉你,就算你被关入悔悟崖,也依旧属于我。” 唐秋蓦地睁开眼,点漆似的眼瞳中是难以遮掩的刻骨恨意,还有被逼入绝境的绝望和无措。 唐淮总有办法将他逼得无路可退。他都已经打算放弃一切任自己跌落深渊,可唐淮却非要逼着他再选一条路。 一条他最不愿意走的路。 终忍不住开了口,话语里却已有了恳求的味道,“唐淮,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我毕竟是你弟弟,就算你不念血脉亲情,也不必如此逼迫于我。” “弟弟……”唐淮展眉一笑,笑容有很多让人看不透的东西,“我从来不只把你当弟弟而已。” “你……” 伸手揉着唐秋头,松软的发丝在手下被揉乱,蓬蓬的极可爱,唐淮低头吻了下唐秋的额头,“你是我真心想要宠爱的人,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是兄弟之情,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唐秋无奈到惨笑。 他当然知道,试问天底下还会有哪个哥哥,居然对自己的亲弟弟怀有欲望,百般手段迫着亲弟弟做他的娈宠? 唐秋额前的乱发被人轻轻拂开,露出他秀致却写满悲戚的眉眼。 唐淮慢慢说道:“秋秋,乖乖听我的话。你犯过的错,我都可以替你抹去。父亲的责罚,门中人的低看,都不会存在。我可以把你从唐门少主的位置上拉下来,同样也可以再送你上去。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是我的,你要的其余的一切,我都能够给你。 毫不吝啬,大大方方地给你。 唐秋静静听着,看着唐淮的眼睛里,只是沉寂安静。那些刻骨的恨意与抵抗,都被迫地掩埋在这种近乎心死的沉寂安静之下。 他想要的所有的一切,唐淮都可以给他…… 那么仇恨和报复呢? 他对唐淮的恨意,和想要给予的报复,唐淮也可以代他给予吗? 沉默良久,唐秋终于道:“好,我呆在你身边,听你的话。” 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出口,并不是太艰难,并没有因此就活不下去。 只是天外的颜色变得暗了些。 所有的情感加起来,增增减减,最后也不过这么一句话而已。 他并没有别的路可选,无论他怎么抗拒,结果都是一样,一样要被迫呆在唐淮身边。 既然这样,那他就选最有利的。 唐淮愿意再把他扶起来,那么,总有一日,他一定会有能力去报复对方。捨弃所有可笑的天真,捨弃所有不该有的痴心妄想,总有一天,他会和唐淮唐云笙一样强大起来。 没有心的人,总会比别人能耐些,不是吗? 眼前的人和他的父亲,就是最好的证明。 反正他那些廉价的心意和爱慕,没有人在乎。 屋子里的桂花已换了新的。 唐淮才从院中剪来的,星星点点的嫩黄中犹带凝露,衬着青碧绿叶,格外怡人。 屋中窗户开了半扇,院外青翠景致入眼,几声鸦雀鸣啼入耳,一切温婉美好得如一幅水墨画卷。 所有的都是好的,都是新的,连心情也一样。 只不过,都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而已。 无论对方的温柔宠眷,还是自己的温顺乖巧,都是戏。 瓷盅里的鱼片粥香味浓浓,唐秋仅着了白色中衣斜靠在床头,由唐淮将粥一勺一勺盛了,细心吹凉了餵到他嘴边。米粥鲜美,鱼肉入口即化。许久未曾进食,昨夜又被折腾了许久,一盅粥很快就给唐秋吃了个干干净净。 放下瓷盅,唐淮笑问道:“秋秋,吃饱了吗?” 唐秋点点头,牵动嘴角略略笑了下,转眼看向窗外,眼神有些游散。 才知道,做戏这么难。 尤其是在唐淮面前,太多恨意充斥心间,要装出平和的模样,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 突然有手指轻擦过唇角,唐秋转眼回来,看向唐淮时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便散去。 “不小心沾上了。” 唐淮手指细心替他擦去唇角沾着的一点粥渍,想了想,又收回手,俯身过去,吻上唐秋唇瓣,舌尖从唇瓣上细细舔舐过,苏苏麻麻的触觉,唐淮贴近的气息,让唐秋不觉红了脸。秀致的眼浮了水雾,在眼帘间扯出一线丽色。 唐淮不由笑道:“秋秋你这样子,让我想慢慢吃了你。” “吃”字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何况有人昨晚早就身体力行过一次,唐秋脸色更红,垂了眼脸不肯说话,唐淮见他害羞,也不再打趣他,收了瓷盅站起身来。 “你再休息会,回唐门后只怕还有委屈你两天,但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受罪的。” 唐秋点点头,“我明白。” 毕竟现在唐门当家作主的,还是唐云笙。而且,除了父亲以外,派中那一众长老的意见,他们也是要在意的。 唐淮再能耐,也免不了他回去会受一番责罚。 其中的差距,不过是责罚的轻重和他能否再重新站起来罢了。 “别担心了,好好睡会,我很快就回来。” 唐淮又低头在唐秋额上吻了下,才起身离开。 唐秋含笑点点头。 但等房门掩住,唐淮挺拔俊秀的背影在视线中失了踪迹,唐秋脸上的笑容瞬间卸下,猛扑到床边,伏着身干呕起来,死死抠着被褥的手指指甲都快抠断。 这样的做戏,他装得难受,唐淮又何尝不清楚,可他们俩偏偏就心知肚明地演了这么一出自欺欺人的戏。 还不得不演下去。 第二十七章 被带回唐门的日子,其实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捱。 唐云笙的责罚,相对于他以往的苛刻,这次算是出乎意料的温和。 不过是关到悔悟崖上,要他禁闭思过而已,甚至于唐家祠堂都未进,理应领的杖刑也一併省去。对于这样的结果,唐秋不知道唐淮在其中究竟起了怎样的作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那二哥这次确实说了实话。 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给予他相应的庇护。 思过崖与唐家堡隔了深渊相望,一道铁索桥便是两岸的连接。唐秋虽然犯了大错,但他并未在祠堂内当众领罪,也就没有和其余的犯了大过的弟子锁在一起,而是单独禁闭在悔悟崖一处独峰上。 幽禁期间,他不得离开悔悟崖半步。崖上也没有其余的人,只是每日会有弟子上崖来替他送饭。 唐淮一次也没有过。 唐秋在枯崖上呆着,整日无事,也不觉得自己真有多少过错可以思索反省。该领悟的该觉醒的,他早已醒悟,不需要再多费功夫。 现在真正需要他担心的,是自己武功尽失的窘迫境遇。 内力全失,丹田虚空,手无缚鸡之力,现在的他,莫说是武林中人,就算是寻常大户家的护院武士,他也未必胜得过。无法接受自己就这样失了随身多年的武艺,唐秋总会希望有奇蹟出现。他打坐调息,试图从丹田深处找到一点内力的影子,可每每尝试,都是以失望告终。丹田处蓄不起一点内力,全身经脉完好无损,可真气却完全无法蓄积行走,连带着手上也无力。 唐门弟子暗器功夫最为了得,眼厉手快尤为重要。但没有内力也不行。暗器出手毫无威力可言,还容易失了准头,飞蝗石打出去,就连崖上奔过的一只兔子也击不倒,又如何与高手对敌? 他终究还是个废人而已。 所剩的,竟只有一身医毒本事,而且还并未学到精湛。仅仅仰仗它们,根本不可能重新爬起来,脱离唐淮的控制,把那些被强迫施予的不堪还给对方。 崖上的日子虽然枯燥,但时间总会一日日过去。 唐秋算算时间,距唐云笙将他关入悔悟崖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十日。 这日天将近夜,夕阳在山峦一边斜挂,映出半壁血色残景。唐秋坐在屋外,捡了手边石子对着对面的岩洞练准头,但每每打出,总有几分偏差,少有进洞的。时间稍久,唐秋不禁觉得心烦气躁,丢了石子抱膝坐在檐下,头深埋进膝间,觉得心底一股浊气沉淀,压得他满心阴郁。 这十日来,除了每日来送饭的弟子,他再未见过外人,唐云笙和唐淮也没有任何的消息给他。这样的日子,让他忍不住猜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人完全捨弃了。 又或许,是唐淮突然改了主意,那些要他用自由换取重新站起来机会的话语,不过是一时兴起,拿他取乐。反正唐淮的反覆无常与失信,又不是第一次。 唐秋正想着,突听崖西边铁索叮噹作响。看时辰,这会应当是送饭的人过来,唐秋懒得理会,仍旧坐在原地,愣愣发呆。 但没一阵,就感觉人走进小院来,唐秋并未抬头。可那送饭的人也没有同往日一样放下东西就走,而是越走越近。 “秋秋。” 突然入耳的低唤声,让他猛地一惊,转过头去一看,却是唐淮到来。 “怎么是你?” 多日未见,乍然见到唐淮,唐秋还有些整理不好自己的情绪。那种潜意识里的排斥不自觉地就显露出来。但除了排斥之外,还有些吃惊与不解。 他以为,唐淮当日的话已经作废。 强要拘他在手,可等他应了之后,又是多日的冷落不予理会。 让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将他丢在枯崖上,任他自生自灭近十日的人,一见面便摆出一副心疼怜惜的姿态,轻轻拥他入怀。
第25页 “秋秋,这些天你委屈你了。” 唐淮怀抱里的温暖,和唐秋身体的冰冷形成巨大反差。 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冰凉,唐淮将人又抱紧了些,吻了下唐秋的头。头顶发丝轻挠鼻,痒痒的,弄得他有些心软。 怀里的唐秋身体虽然僵硬不自在,但却极乖巧,一点不同他挣扎吵闹,很像当年初入唐门时的乖顺,只是少了当时那种的活泼灵动,还有对他的全心全意的信赖喜爱。 曾经,他是唐秋最喜爱的二哥,不知不觉间,他却已丢失这弟弟对他最宝贵的感情。 想到这,唐淮嘴唇轻抿,略有些不快。 但也没有关系,失去的东西,他总有办法再找回来,而且要比原来拥有更多。 “二哥,你上悔悟崖来,有什么事吗?” 怀里的人和他说话的语调总是淡淡的,没有掺杂太多的喜怒哀乐,既没有当年的亲昵撒娇,也没有被他占有后的怒不可遏。但比现在的不冷不热,唐淮更愿意唐秋用那两种面貌之一对待他。有着那样感情的,才是真实的唐秋。 可现在却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是故意十多天不来见唐秋的。 虽然会经常想到这个弟弟,会捨不得放不开,会想伸手就能将人拥到怀里,亲吻宠爱。 但他必须忍住,现在的唐秋还不是完全地接受他,只是迫于形势勉强点头而已。他要的,是唐秋完完全全的一颗心,而不是单独的躯壳,那样没有任何意义。他喜欢他,便想要得到相应的回应。 因此,适当的宠爱之后,无伤大雅的冷落,能让唐秋明白自己的重要性。还有,明白除了自己,他并没有别的人可以依赖,也不会有别的人会像自己一样给予他包容宠爱。 事情的发展都在他预料之中。 就算唐秋不喜欢他,但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在那些牴触惊讶之外,那清透眼底一划而过的微弱惊喜,他绝不会看错。 久久未有人理会,自己再给予他温暖,他总会记得。 惟一出乎意料的,是他自己的心情。 他不知道,十日刻意的冷落,再见唐秋时,看着唐秋单薄落寞的背影,自己竟然会心疼到那样的地步……只想要捧了所有好的东西给他,捨不得让他再受委屈。 但是却不行。 至少在彻底得到这个弟弟的心之前,还不行。 “秋秋,父亲让我来带你下崖。” 唐淮站起身,将唐秋牵起来,替他拍落身上沾惹的碎叶,又给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唐秋站着任他摆弄,等他替自己整理好,才问道:“下崖?” 这惩罚就算是完了吗?还是唐云笙对他另有处置? 唐淮伸手将他头发上沾的一点枯叶渣取下,轻轻笑了笑,风流凤眼里全是轻婉流光,温柔无比。 “是啊,紧闭思过了这么久,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也该够了。” “父亲要见我做什么?” “呆会你就知道了,终归是好事,相信我。” 好事?唐秋心里嗤笑,却任由唐淮将他手圈在掌中,带他下悔悟崖。 离了悔悟崖,唐秋先回了趟自己房间,玉竹一见他,眼圈立马就红了。 唐秋看了看屋中,发现洗浴的热水,干净的衣衫全准备好了。就连他喜欢的清粥小菜也备好了,热热地盛在碗里等着他。 一旁玉竹的担心全写在脸上,“小公子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让老爷罚得这么重?看看,这么些天,人都瘦了一大圈。” “罚得重吗?” 以他犯的事,还有唐云笙的态度,这算是最轻的惩罚了。 唐秋牵动嘴角向玉竹一笑。这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丫鬟,却是难得的关心他的人之一。而他所谓的父亲兄弟姐妹,还及不上一个从小伺候他的丫鬟。 不想在一个丫鬟面前显得可悲,唐秋轻轻笑道,“玉竹你别担心,我没有事。你先出去吧,我要沐浴。” “好。” 玉竹低声应了转身去,边走边还在抬手抹眼泪。 看她这模样,唐秋心里的酸涩更重了些。 房门缓缓关上,屋内的光线暗了些,那些阴影里的莫名悲惋,与自己不可察的心思融在一起,分不清谁比谁可嘆一些。 没有用饭的心思,唐秋伸手揉了揉眉心,轻嘆口气,走到浴桶旁,除了一身衣衫,跨入热水中坐下。热水缓缓淹过肩颈。水柔柔与肌肤相接,温暖轻柔,但唐秋却无法放轻松来。 唐云笙要见他,会是什么事? 唐淮说是好事,可他说的好事,又有谁能真正相信。 浴桶中热气蒸腾,匍匐水雾渐渐迷了视线,也将一身疲倦熏得尤为明显,但他却没有松懈的权利。 洗浴过,擦干身体,唐秋套上中衣,取了一旁的外袍正要穿上,突听外面叩门声响,“秋秋,好了吗?我进来了。” 唐秋一声“等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门已被推开,唐淮直接绕过屏风进内室来。 唐秋仅着中衣,外袍还在手上,身上某些没擦干的地方水渍将衣服浸湿,紧紧贴在身上。再被唐淮闯进来瞧见,他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清秀容颜全是窘色。他急忙忙披上外袍,可慌着系带子的手却老打不好衣结。 唐淮见他窘迫状,不由笑了,走上前拉住他手,“秋秋,我帮你吧。” 掌中唐秋的手死死拉着衣袍带子,僵了好一阵,终是放开来,垂着眼睑,轻咬了下唇让他替自己整理衣袍。唐淮故意将系衣结动作放得很缓,等衣带系好,再替唐秋围上腰带,配好玉饰,眼前唐秋脸上已染了暮色彤云。 “秋秋,好了。” 唐淮一松手,唐秋立刻退开小半步远。之后又觉得自己动作太过明显,不觉抿抿唇,抬眼去看唐淮表情。 他的神态全落在唐淮眼底,隐约也知道这弟弟的心思,唐淮笑笑,手指点上自己的唇:“秋秋,我想你亲亲我。” 这下,唐秋连耳根子都红透了,手攥得紧紧的,“……” 唐淮催促道:“秋秋,时间可不多了,父亲和客人还在等我们。” “客人?” 唐秋不解。 现在的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见客人?给唐门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损害了唐门声誉,唐云笙就算轻饶他,也不应该让他再同过往一样参与到唐门事务中才对。 唐秋在发愣,唐淮却等不及了,长臂一伸将人揽入怀,低头在唐秋唇上轻啄了口,语气里更有些无奈,“让你喜欢我,就这么难吗?” 唐秋没有说话。 因为无话可说。 真实的心思,他早就没有了随意说出口的权利。唐淮的温柔假象,都是建立在自己臣服的基础上的。 见他如此,唐淮轻嘆了口气,神色中微有些落寞,放开唐秋,转身走到前面。 “走吧,慧空大师怕要等急了。为了见你,他特意从嵩山赶过来。” “慧空大师?” 唐秋这下是彻底迷惑了。亲手废了他武功的慧空大师此番来唐门,还要见他,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看看唐门对他的处置有没有徇私吗? 好笑…… 心绪纷繁,举步欲跟随唐淮,但脚步才动,唐秋突觉胸口一阵热流翻涌,喉头一甜,一股浓郁的腥味气息直冲口中,哇的一声,竟是吐了血。眼前也随之一暗,天旋地转似的眩晕感袭上心头,胸口更是刀绞似的疼痛。唐秋捂着胸口,人直愣愣地就栽倒下去。 幸好前面的唐淮听闻响动,转身来恰好见此情景,眼疾手快忙一把抱住他。 迷迷糊糊中,唐秋昏沉沉地看着地上刺目猩红,有些想不明白。他虽然被废了武功,但并未受任何内伤,也未中毒,为何会突然呕血? 隐约觉身侧唐淮揽着他的手臂收紧来,搭上他脉搏的手指有些慌乱。唐淮越来越沉的脸色和渐渐拧紧的眉头,也在视线里模糊起来。耳畔唐淮的声音也听得不真切,但还是能感觉到些气恼失措。 “怎么还是迟了!” 第二十八章 没有一点光亮的暗室,点滴水声清晰无比,唐秋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正泡在水里,那水冰寒彻骨,浸得他全身僵冷,上下牙关更冻得直打颤。 除了冷,还有疼痛。 身体里似有一把把钝刀在切割着他的血肉,缓慢而持续的折磨,让他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流失。全身经脉似被打了结似的舒展不通,体内却有真气乱行乱窜,不断地在他身体里面冲撞叫嚣,不顾一切地要撕裂他找到一个出口。 在这种快要逼疯人的疼痛中,唐秋意识越来越迷糊,但迷糊中,他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早被废了武功,内力全失,体内理应没有一点内力的影子才是。可现在,在他四肢百骸里肆虐的那股真气,又是什么? 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但唐秋还来不及抓住那道灵光的尾巴,思路就被身体里一阵刀绞似的疼痛霸道地碾碎来,浓烈的血腥味再度充斥口中,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周围仿佛有唐淮着急的询问声,“大师,他到底怎么样?” 大师,是谁? 唐秋没听见有人回话,只有一股沛然真气从他头顶百会穴灌入,缓缓流入四肢百骸,游走于全身经脉。 随着那股绵长真气在体内游走,唐秋感觉自己冰冷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体内的阴寒被驱走大半,那种几欲逼疯人的疼痛也消减了。 更让他吃惊的是,随着疼痛的消减,有一股真气从他丹田处升起。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束火苗,但并没有瞬间就熄灭,反而固执地燃着,与外来的那股真气交融在一起,在体内游走一周天后,才各自散了去。 而随着气息的平稳和疼痛的减轻,唐秋的意识也开始回复清明。他缓缓睁开眼,只见唐淮立在一旁守着他,眉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 “秋秋,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那样足以乱真的关心,让唐秋稍微怔了下,一时间忘了回话。但随即轻笑,他真是疼昏头了,这样虚假的关心,他看了多少年了,居然还会看错,真是愚蠢。 沉默间,唐秋身后以内力助他调息疗养的人已站起身,走到前面来。浅灰色的僧袍和暗红的袈裟一入眼,便彻底阻住了唐秋将要出口的声音。 这个人,居然是少林慧空大师。 “小公子已无大碍,贤侄你不必太担忧。” 慧空大师脸色稍青,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同唐淮说话时的语气也不若昔日那般中气十足,显然是内力耗损过度。 可慧空大师何必为了他这中原武林的罪人、赤峰教的走狗耗损内力? 完全没有必要。 猜不透原因,唐秋眼带询问望向唐淮。 唐淮并没有看他,而是朝慧空大师欠身鞠了一躬,感激道:“多谢大师出手襄助,晚辈和唐门上下皆感激不尽。” 慧空大师双手合十还了一礼:“贤侄不必客气。小公子肯为中原武林安危忍辱负重,受此大苦,应当由我代中原武林向他致谢才是。”
第26页 “大师言重。今日舍弟的伤害大师耗损不少内力,是晚辈的罪过。且让我带大师去客房休息,等大师体力恢复,再与父亲和派中长老商议要事。” 慧空大师也确实累了,因此,他对唐淮的提议并没有反对,只点点头道:“有劳贤侄。” 听着两人谈话,唐秋微眯了眼,对眼前的状况很是费解。 不知事情底细,慧空大师人尚在此处,他不敢贸然开口,只能静静坐着。但等唐淮面带微笑,态度恭谨地将慧空大师送出门,唐秋手揪着身下软垫,清秀的眼底中闪过一线光亮。 如果先前他丹田处升起的那股真气是确确实实的存在,那么他就没有失去武功! 等那两人的身影离了视线,唐秋立刻试着运功。 心里的忐忑,终于在丹田处那股热力缓缓升起的时候,彻底放了下来。但随之而来的疑惑,却将他卷进重重迷雾中,一时找不出头绪。 慧空大师竟然没有废去他武功,刚才还肯耗费内力替他传功疗养。 那么,这是不是味着,慧空大师当初在沧州朝华楼里废他武功那一幕,只是演给人看的一场戏吗? 可是这场戏,却连他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还有慧空大师刚才和唐淮说的那番话,他句句都听得清楚听得明白,可凑在一起却觉得无法理解。 或者应该说,其实他已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肯定而已。 听慧空大师的意思,自己非但不是赤峰教的走狗,反倒成了忍辱负重的功臣。慧空大师会有这样言语和行为,就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这个解释太过荒谬,他不敢随随便便下结论。 一切,只能等唐淮回来给他答案。 静静坐着屋中,等待的时间第一次变得如此漫长。仿佛整个世界的急躁在积聚到了他身上,时光被拉长得失了应有的形状,送慧空大师离开的唐淮终于折返身来。 唐秋看着他,感觉自己连说话都有些吃力,“唐淮,刚刚你和慧空大师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唐淮并未回答他问题,而是走到他身边坐下,牵起他的手,仔细听了下他脉象。 “已经好多了。” 唐秋任他拉着自己的手。 此刻的他,只迫切地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心里快要压抑不住的惊喜,让他急切地想寻求真相,却又害怕,害怕自己心底的猜测全是错误。落魄不堪并不可怕,没有希望的人多半不会痛到什么地方去,可一旦怀有希望,再从希望的顶端落下来那种感觉,那种疼痛失落,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也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逼着自己放软了口气,“二哥,告诉我,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唐淮却将他拉到怀中,拥住了轻轻笑了笑,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耳鬓厮磨,却又做出很为难的模样。 “我要是说了,秋秋以后再也不肯听我的话,那可怎么办?” 唐秋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好一阵才顺过气来,低声许诺道:“我不会的,你告诉我吧。” “真的吗?” “真的。” 得了满意的回答,唐淮侧头吻了下他脸颊。唐秋脸上有淡淡红晕,眉眼微垂,眼睫浓密,稍稍低着头的乖巧模样,侧影的轮廓清秀得让人砰然心动。 “虽然早了些,但我还是告诉你吧。你武功并没有失去,慧空大师那日只是用少林易筋经压制住你全身内力,让人误以为你失了武功而已。” 竟然真是如此!猜测被验证,唐秋心里的忐忑更为剧烈。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惊喜和希望几乎就要表露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慧空大师没有理由庇护我,而且……” 而且,他也没有任何值得对方庇护的地方。 他明白,所有的答案只能出在唐淮身上。 唐淮将他往怀里带深了些,耐心同他解释,“因为,你出事前那晚,我去见慧空大师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你是父亲和派中长老商议好派去沈千扬身边的卧底。” 心底的震撼远非言语可以形容。 唐秋听着唐淮的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这些日子以来,以为自己失去的一切,武功、声誉,结果并未失去。真正消失的,只是那些愚昧的天真和期待罢了。还有……还有被他刻意压制在记忆深处,和唐淮那背德却充满情 欲颠龙倒凤的夜晚。 唐秋死死咬着唇,心底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自己究竟该喜还是该悲。 “当日慧空大师也是逼不得已,才在武林各派面前假装废你武功。”唐淮的话语还在继续,落在耳边却生出种虚幻感。“我让他以为,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彻底做足戏给沈千扬看,让他不至于捨弃你,而你也可以因此探得赤峰教更多的消息。但没料到,沈千扬绝情至此,你跟随他多年,他却一点不念旧情,见你没有了利用价值,就彻底捨弃你。于是,咱们设计的计划也就没有必要,而易筋经锁住武功太久,被压制的真气必然反扑,我和慧空大师算好了日子,等他来唐门为你解开封制。只是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敏感地捕捉到唐淮话语中的关键,唐秋试探着地开口问道,“你说的迟了一步,是什么意思?” 唐淮拥着唐秋,口气里满是懊恼,“秋秋,抱歉……我没料到你体内真气反扑会如此厉害,慧空大师如果再晚来一阵,后果就不堪设想。可现在,他虽替你解了封制,但你身体还是被乱行的真气损伤,内力也大不如以前……要好好调养才行。” 唐秋愣了下。 失而复得的东西,原来还是不完全的。 “就算好好调养,身体无碍,内力也不能完全恢复吧?” 落在脸侧的吻很轻,唐淮低声道:“秋秋,让你受委屈了。” 唐秋哂笑。 这样的结果,唐淮难道是真的料不到? 不是的,他不是料不到,只是会选择最有利于他的方法而已。 “秋秋,我不会真心害你。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沈千扬的残酷,好好宠你而已。你放心,你失去的,我都会重新再给你。” “嗯。” “我喜欢你。” 从污泥中重新站出来,恢复武功的惊喜,也被真相带来的震撼压制下去。纵使没有将他真正逼上绝路,耳畔唐淮温柔的语调,说着的喜欢的话语,仍然让唐秋感到害怕。 这个哥哥,一开始就设计好了所有的事情,他走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也有相应的对策。 这么多的算计这么多的心思,只是为了得到他。 唐淮的这种心思,让他感到无比恐惧。也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想要从他手里逃开,脱离他的掌控,可能性微乎其微。 更何况,自己还痴心妄地想要超过他报复他。 第二十九章 在这之前,如果说唐秋对唐淮的感情是厌恨多于怕惧的话,那么现在,唐秋对这个哥哥,则是害怕比厌恨多一些。 唐淮毕竟没有将他彻底逼上绝路。仔细算起来,唐淮甚至还为他铺好了后路,将他从慕少游与沈千扬的圈套中拉了出来。 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最有利于唐淮他自己的方式罢了。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唐淮的心机,未免深沉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这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利落,更让他彻底认清了两人间的差距。恐怕他唐秋再投生三次,心机手段也赶不上的唐淮一半。 这些东西,的确是与生俱来的,没有高人一等的天赋,再怎么样补足,也还是别人手心里的棋子。但看人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就在那风雨中沉浮不定,半点不由己心。 而且唐淮这些心思,全是用在他身上的。 这样的心思感情,他当初曾在沈千扬身上看到过的。当初他渴望过的沈千扬对慕少游的执念渴求,当换了一个人用在自己身上,他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无奈。逃不掉躲不开,只能被人牢牢圈在手心。 何况,这个人还是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亲生哥哥。 原来,叶公好龙就是这么个意思。早年听过的典故,当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时,他才能真正体味其中的可悲。 唐秋想得深了,隐约有些绝望,更有寒气从骨子里透出来,人也不禁微微发颤。唐淮在身后紧拥着他,自然将他的反应辨得分明,有力的手臂环住他的腰,丝丝热力随之渡了过去。 “秋秋,你是在害怕我吗?” 唐秋牵牵唇角,想要笑笑,但却发现,自己现在要想笑出来是多么的困难。再想唐淮那般利眼,自己此刻的假装刻意落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添趣的笑话而已。他心一横,也不打算再隐瞒自己的心思,咬咬牙道:“是,我怕你,怕你的心机手段。你这样的心思,肯用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我不需要你怕我。”唐淮眉间萦满苦恼,伸手扣了唐秋肩,逼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秋秋,我只需要的是你爱我。而且,不是兄弟间的喜爱,我要的是情人间喜爱。” 唐淮的面貌酷似唐云笙,飞眉凤目清俊动人,眼角自有一股风流意味晕染。但因他眉间英气较唐云笙多一些,又时常温和带笑,所以比起唐云笙来,也就少了那种薄情淡漠的味道。此刻,他执意逼唐秋直视自己双眼,眼眸深邃,映了唐秋轮廓的眼尽是刻骨爱慕,那般坚定执着的神态,让唐秋有一瞬间的失神。 唐淮说的喜欢,或许比自己以为的,是要真上那么几分。 可是,那又如何呢? 两人间有很多东西早已註定,不会因为这感情比戏宠真一点深一点,就能更改。 比如,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血缘关系。比如,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无法抹去的裂痕,爷爷的死亡。 不管那是不是唐云笙的命令,也不管唐淮是不是听命于人,爷爷的确是丧生于唐淮之手。而那时,这个哥哥在他面前,一直是温和笑着让他信任的。可是他一转身,就让自己最亲近的爷爷葬身于火海炼狱中。 沈千扬的事情也是这样,虽然给自己留了后路,虽然许诺要再将自己捧起来,但当初也为了让自己明白他的心思,看清楚沈千扬对自己的无情,眼睁睁地看自己摔下去。 一面说着喜欢,一面却又给着伤害,这好像是唐淮最擅长的事情,让人分不出真假,也不敢去分辨真假。 说到底,就算喜欢,唐淮和他,也不是平等的地位。他的命运还是掌控在唐淮手中的,要由人家高兴才行。 眼里渐渐浮了晦暗雾色,唐秋转开眼,避开唐淮的眼神。 “不管怎样,你始终是我二哥,我总是你亲弟弟。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二哥,你就放了我吧。” 唐秋此刻是真心地再度把唐淮当做自己哥哥。暂时抹去唐淮对他做得那些不该是哥哥对弟弟的事情,真心诚意地恳求他放开自己。 但答案仍旧是否定的。
第27页 “我不会放,也放不开。”唐淮轻易地拒绝他的恳求,轻声道:“秋秋,我喜欢你的心思,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更改的。” 而且,他也从未打算要放开。 他想要得到这个弟弟,从身到心,彻底拥有。 唐秋哑然。 是啊,喜欢的心思,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更改的。那些付出过的心意,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丢开的。 不仅仅是对于沈千扬。 即使失望,即使已经认清,但那种曾经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感情,要连根拔除,还需要一些时间。 他对于唐淮,曾经也是喜欢的。即便不是唐淮要的,超越兄弟血缘的喜欢,但那也真真实实的喜爱。在认清对方的冷漠后,他花了多久的时间,用了多少努力,才将对唐淮的那些喜欢从心底抹去。 直至知晓爷爷死亡的真相之前,他对这个哥哥,从来谈不上恨。 至多只是因失望而牴触罢了。 但知晓爷爷的死因之后,一切已经不一样了,也无法回到从前。 见他沉默,唐淮手抚上他脸庞,沿了他眉骨轻磨,再缓缓滑过他挺直的鼻樑,往下落在唇边,细细描着他唇轮廓。手指流连了一路情意,其中缱绻缠绵与渴望,无须言语倾诉,也已经表露无疑。 “秋秋,给我一个好好爱你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时间会证明,我是最适合你的。” 在唐淮的缠绵情话中,唐秋听见自己轻嘆了口气。所有的落寞心伤,全都沉在那声轻嘆中,摇摇坠坠轻落地上,将所有故事的烟尘轻掀。 过往里那些心意,忘了许多年的兄弟间有过的和睦,全被漾了起来。即使掺了虚假,却依旧让他感慨万分。 他们两人,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脉,也曾有过寻常兄弟间的单纯快乐。只是,何以会到今日这样的境地? “二哥,真有这样的必要吗?” “有的,你总要给我们一个机会。” 唐淮两根长指抬起唐秋的下巴,唐秋精巧的五官映入眼帘,柔光落在上面,如玉般温润。唐淮低头,吻住那两片水色薄唇,轻吮厮磨,极尽温柔缠绵之能事。而在察觉对方想逃的意图后,他手掌紧紧扣住对方后脑勺,将唐秋所有逃避的路径阻断。 唐淮的容颜在面前不断放大,作用在后脑勺上的手力道不大,却让人逃避不开。唐秋只得闭了眼,但唇上的触感却因此更加清晰。那种温柔宠溺的吻,让他恍惚觉得,自己是真正的被珍视被呵护。 许久,当所有的羞赧色彩都浮上脸庞,胸腔里的空气渐渐稀薄,意识也比以往迷糊几分,唐淮扣住他的手才放开来。唐淮温柔的话语落在耳畔,“秋秋,我喜欢你,自然也要你喜欢我。你想要的,我都会捧给你,即使是唐门的掌门之位也是一样。” 那话语,一如唐淮惯使的手段,温柔却不可违抗。 如若违抗,便是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答应我,试着接纳我,而不是一味地否定我逃避我,可以吗?” 避开唐淮期盼的目光,唐秋低头看着自己手掌,修长的指节屈了伸伸了屈,反反覆覆,久久给不出答覆。 等了许久仍旧等不到答案,唐淮摇摇头,伸手揉揉他头发,“你好好想一想,我不逼你。” 唐秋紧悬的心稍微松下来。 虽然知道唐淮的放纵只是暂时的,但心里某处,还是较以往柔软了些。 因为身体的原因,唐秋当日并未来得及去见唐云笙。待休息了一日后,唐淮才与他一道去书房见唐云笙。 唐秋去到书房后才发现,书房里除了唐云笙和少林慧空大师以外,还有一个年青公子。 唐秋的面貌,在男子中已是极清秀的。但这男子的五官,比之唐秋,更多了种绮丽,甚至可以称得上漂亮。却难得地没有半点阴柔气息,眼底全是明朗气息,他只一笑,便如将江南三秋胜景尽展人面前。 那年青公子的装扮也是极华丽的。宝蓝色锦袍,上面用银线绣了繁复花纹,腰围锦带,银簪绾发,宽袍舒袖的打扮,手中一把绸扇轻摇,那副闲适贵气的模样,半点不像江湖中人,反倒像是豪门贵族里偷熘出来游玩的公子哥。 唐秋并未见过这人,不知对方身份,也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慧空大师一起出现在唐门,他不觉就多看了对方几眼。而那人发现唐秋在看他,并未半点尴尬不悦,反将手里绸扇一转,踱几步走到唐秋面前,粲然一笑。 “为什么看我看得移不开眼啊?” “……” 唐秋平日结交的人,个性多沉稳内敛,少见如这年青公子一般随性随意的脾气。被他这么一问,不由怔了下,半晌才道:“公子风採过人,在下未曾见过公子,初次见面,难免好奇多看了几眼。是在下失礼,还请公子勿要见怪。”态度谦和有礼,脸却已红了, 座上唐云笙的声音冷凝,淡淡响了起来,“唐秋,这位是江南霹雳堂许修祈许少门主,许少主年少有成,武功人才都是出类拔萃,你日后要多向他请教才是。” 唐秋低声应道:“是。”转而向那许修祈拱手道了一礼,“在下唐门唐秋,日后还请许兄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那把绸金摺扇在眼前一转,继而移到唐秋手下轻轻一抬,许修祈眼底笑意浓得快要溢出来,“这唐门里景致好的地方太多,我还没走过几处呢,在唐门叨扰这段时间,就要劳烦贤弟带我多转转。” 也不知是自己敏感还是怎样,唐秋总觉得,许修祈和他说话时,整个人与他贴得特别近,那种过度的自然熟络也让唐秋觉得很不自在。 而一侧,唐淮的脸色莫名沉了下来。 第三十章 江南霹雳堂和唐门有不少相似之处。 两派弟子最擅长的,都不是武艺刀剑,而是机关器物。只不过唐门弟子惯用毒药暗器,而霹雳堂中人擅使火器罢了。 江南霹雳堂门人多是制造机关火器的高手,他们所造的火器威力巨大,仅一枚鸡蛋大小的雷阵子就足以炸平一栋楼宇,石木尚且如此,更妄论人的血肉之躯。因此,霹雳堂虽从未有过武艺冠绝江湖之人,但仅凭藉手下火器的威力,也让江湖中人忌惮不已。 霹雳堂与唐门向来少有接触,这次霹雳堂少主许修祈会随慧空大师来到唐门,自然是有原因的。 只是,唐秋没想到,许修祈此番到来,竟然是和沈千扬有关。 沈千扬一直是有野心的。 十年前,赤峰教血洗中原武林,连挑数十门派,势力如日中天,最后却是因无垢山庄与慕少游之故败走北疆。 沈千扬如今重返,行事手段虽不若十年前血腥决绝,但仍不肯放中原武林相安。 近一段时间,赤峰教一直有动作,以急火雷霆之势灭了近北疆地域的一些小门小派。虽还未有危及中原武林之事,但前车之鑑犹在,十年前由它一手掀起的腥风血雨尚未从人们记忆中褪去,此时此刻,中原武林众人心里又如何能安稳? 因为唐淮的谎言,慧空大师真当唐秋是唐门安插在赤峰教中的卧底。对赤峰教最近的动作,他心忧不已,便打算借前来唐门替唐秋解开内力封制的机会,与唐云笙父子一道商议制衡赤峰教之事。 他更希望凭藉唐秋在赤峰教多年对赤峰教和沈千扬这人的了解,找出应对之策,保中原武林安危,不至让中原武林再如十年前一般,被捲入血雨腥风中。 而许修祈来此,也是同样的目的。 慧空大师出身少林,无垢山庄之下,江湖中最具声威的就是少林一派,他为武林安稳奔走自然是义不容辞。 但霹雳堂却不同。 霹雳堂虽是江湖门派,但它素来不参与江湖纷争,与武林各派间也多只是金钱往来。别人忌惮它的火器威力不敢擅自侵扰它,而它也只图自身安稳,从不轻易与人结怨,更不过问江湖恩怨。但是,这次它居然会上唐门共商制衡赤峰教之事,主动招惹赤峰教,难免让人心生疑窦。 唐云笙素来谨慎多疑,对于许修祈的到来,他虽是以礼相待,但一开始还是存了防备之心,说话也多有保留。 那许修祈言语行事虽随性,却也不是愚笨之人。见唐云笙这般态度,哪能不明白其中原因?为消除唐云笙疑心,便主动将霹雳堂与沈千扬间嫌隙说了出来。 原来,霹雳堂并不是主动要向赤峰教寻衅,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因为霹雳堂所制火器威力巨大,沈千扬也有招揽之心,曾亲自往江南与霹雳堂门主许莫延商谈联手合作之事,言语间更有觊觎霹雳堂火器制造图纸的意思。 各派都有自己不外传的秘技。霹雳堂的火器制造手艺也是如此,只传本族子弟,绝不许泄露给外姓人知晓。 因此,霹雳堂虽不喜涉江湖纷争,也不爱与人结怨,但许莫延也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同赤峰教结盟,更不愿本派秘技落入他人之手,于是便婉拒了沈千扬的招揽。 但拒绝沈千扬的招揽之后,许莫延思及沈千扬一贯的行事手段,怕合作不成,赤峰教反将它看做绊脚石想除掉。他再三考虑之下,便决定派亲子许修祈前往少林,告知慧空大师此事,并求少林襄助。 而许修祈到了少林后,恰好又遇见慧空大师要来唐门,也就一道过来了。 许修祈的话说得在情在理,唐云笙虽不全信,但也勉强卸了防备的态度。 “两位希望唐门做什么,请尽管直言。如若唐门有这个能力,在下绝无半句推辞。” 慧空大师休息了一日,脸色较昨日已好了许多。听唐云笙这么说,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轻念了句佛号,才道:“唐掌门这般开明,乃是武林之福。老衲此次来,只是想问唐掌门要一样东西而已。” 唐云笙不解:“什么东西?” 慧空大师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唐秋,回道:“令公子为武林大计,潜伏在赤峰教数年,对赤峰教当有较深了解。老衲想问令公子讨的,正是赤峰教北疆总坛的地图,还有它在各地的分坛地址以及势力详情。” “哦,是要这个。”唐云笙略冷的视线也转到唐秋身上。“唐秋,你听明白了吗?大师要的东西,你知道多少,都尽快准备好交给大师吧。” 慧空大师和许修祈都当唐秋是卧底,但事实的真相,唐秋父子三人心知肚明。 唐云笙性情虽冷漠,但唐秋毕竟是他亲生儿子,也是唐门中人。在这件事情上,两者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加诸沈千扬对唐秋的绝情,唐云笙也就打算将错就错,将这个谎言继续维持下去。这样,他不仅保住了唐秋这个儿子,更保住了唐门的声誉和地位。 因此,对于慧空大师的要求,唐云笙丝毫不反对。 却是唐秋自己不愿意。 他在一旁早将两人的话听得分明,此刻听唐云笙问话,脸色不觉就白了些,顿了顿,还是道:“我明白,只是沈千扬为人疑心太重,我在他身边并不得他看重。我所知晓的,只是赤峰教在江南几处分坛的情况,至于北疆总坛的实际情况,我并不了解,怕要让大师失望了。”
第28页 唐秋话出口,慧空大师面上是明显的失望之色。但以唐秋武功被废后沈千扬对他不管不顾的态度来看,慧空大师也相信他所言非虚,便道:“既然这样,那劳烦贤侄将所知的几处分坛地图绘好,交给我即可。” 唐秋低头应道:“是。” 许修祈没有开口,却在一旁将一把绸扇轻摇,嘴角略略噙了点笑,看向唐秋的眼中多了点琢磨。 唐秋给看得不自在,稍稍侧了脸,不着痕迹地避过许修祈视线,却不意见身边的唐淮长眉拧起,面上也有不欲之色。 知晓是自己方才维护沈千扬惹了唐淮不悦,唐秋稍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惶惶。他这番维护,不知道又会惹唐淮这个哥哥使出什么手段来,让他学聪明学乖。 几人又商议起别的事情,唐秋心不在焉地呆在一旁,并未将多少事情听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慧空大师站起身来,唐云笙则遣了唐淮送慧空大师和许修祈回客房,唐秋也欲一同出去,却听他父亲道。 “唐秋,你留一下。 步子陡然停滞。 多日未曾与唐云笙单独相处,对于这个父亲的薄情冷酷和将有的惩罚,唐秋还是有些担忧,何况他刚才还拒绝了慧空大师的要求。 唐淮想必也看懂他的担忧。错身过时,唐淮在暗地里握了他手一下,小声安慰道:“秋秋,别担心,总有我在。” 唐秋觉得手上一紧,指尖相触碰到的热度,让紧悬的心莫名安稳下来。 片刻之后却更为烦躁。 他方才维护沈千扬时,唐淮面上的不悦他看得分明。可现在,唐淮还是用这种温柔护佑的态度对待他。让他有片刻的安心,之后却再度惶惶。 唐淮的过于强势,手段的过于高明,让他不自觉生出依赖之心。可是自己又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依赖并不应该有。他暂时没有能力脱离对方的掌控,与对方相抗衡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任由自己依附对方? 寻求一时的庇护只是权宜之计,他不能就这样依赖唐淮一辈子。用兄弟间的背德情感换来的佑护,怎么可能长久。 “在想什么,在我面前也敢心不在焉吗?” 唐云笙过于平稳以至缺乏感情起伏的声线,让唐秋蓦然惊醒,惊觉自己竟在唐云笙面前一再失神,他赶紧认错答道:“唐秋不敢。” 唐云笙冷笑,“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捅出这么大篓子,要不是你二哥替你善后,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安安稳稳站在这里?”唐云笙着实气恼,这两个儿子,听话的不够精明,够精明的却又不由他控在手心里。现在还闹出这么大的事,他差点就因为唐秋,赔上整个唐门的声誉! “是我的错。行事不慎给唐门种下祸端,唐秋愿领责罚,还请父亲息怒。” 唐秋明白唐云笙的性情,你真认了错,责罚相反会轻些。但你若扛着同他赌一口气,受到的责罚,远比放软姿态求饶来得凄凉。 他早就给唐云笙教得识时务了。 说起来,他的倔强硬气,也只有在唐淮面前才会偶尔冒出来那么一两次,莫名地犯傻,事后也会后悔,但却总不想示弱服软。 唐云笙瞥他一眼,轻蔑说道:“我且问你,刚才慧空大师的提议,你为何不答允?莫非跟了沈千扬几年,就忘了自己根在何处,做了被捨弃的棋子还要给人家表忠心吗?你好歹也有点唐家人的骨气,别拿自己随随便便当了赤峰教的狗。” 唐秋脸色唰地就白了,心里似被针狠狠刺了下。 即使明白唐云笙一贯冷漠薄情,也知他话语从来苛刻,但听见这般刺伤人的话语,还是打心里发疼。 从来最懂得伤他的人,都是他最亲近的人,或是有血脉亲缘的,或是他痴心爱慕的。他们都懂得哪里是他的死穴,懂得怎么伤他才伤得彻底。 他是毫无骨气毫无尊严地去维护沈千扬,但却不再是因为以前那种盲目到愚蠢的爱慕。 从云端跌落的这段时间,极致的喜直转极致的悲,大起大落中,那些愚蠢的渴望他已放掉不少。现在想到沈千扬,他心底虽还会隐隐作痛,但早已没有当初那种疯狂爱恋。 之所以还要维护他,不愿背叛得那么彻底,只是因为他犯傻。莫名其妙地想留住点东西,不管那有多么愚蠢多么不值得,还是想记得。曾经为那么个人真心实意地掏心挖肺过,纵然对方负他,自己却没有一点对不起他。 自己这些年活得太虚假,总也要留点真心的东西才好。 静了好一阵,唐秋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渐渐趋于平稳,心底的疼意消去,情绪转和,他才开口。 “父亲误会了。我只是不愿意因为个人得失,将整个唐门推到风口浪尖上罢了。父亲可想过,以赤峰教的势力,真激怒了沈千扬,唐门是否可以安然无恙?倒不如给点无关紧要的消息,这样既不会拂了慧空大师的面子,也不会因这事彻底激怒沈千扬。两全其美,再好不过。” 唐云笙狭长的凤眼里全是清光,冷冷扫过唐秋面上,似要看出他言语中究竟有几分真假,“我倒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份心思。” 唐秋继续道:“我清楚自己总是唐门的人。” 唐云笙稍稍转和了脸色。 “我留你下来,也不是全为了这事。你二哥已经替你求过情,你也算受了教训,这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我也就不再责罚你。现在我有事情要交给你去做,那位许修祈许少主话说得倒是天衣无fèng,但我们和霹雳堂一向甚少交往,也不排除对方有别的心思。他在唐门这段时间,便由你负责照顾,顺便也注意他有没有异样的地方。如果有,及时禀报我。” “我会注意的。” 对于唐云笙的安排,唐秋应得很快。说到底,唐云笙现在还是不愿意让他再掌管唐门中事务,于是便给了他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差事。 想起那个随性得过了头的许修祈许少主,唐秋稍觉有些头疼。他很少接触这样个性的人,刚见面就给人家闹了个面红耳赤,现在想想还觉尴尬。但换个角度再想想,这也是个机会。对方毕竟是霹雳堂少主,多与对方结交,对于自己,总是有好处的。 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唐云笙又同唐秋耳提面命了几句,才让他离开。 唐秋出门准备回自己房间,但才出院子走了没多久,小道旁的桂花林里,突然有人从中钻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那人手中一把绸扇翻转,宝蓝色衣袍耀眼,银丝绣成的花纹精緻华丽,身上更落了不少桂花,星星点点染了一袭馥郁馨香。 正是唐云笙才交代过的他要留意的许修祈。 乍见许修祈桂花落满身的模样,唐秋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怎么样。这位许少主的个性,还真是…… 唐秋正苦笑不得,那位惹人侧目的许修祈却没半点自觉,姿态潇洒地将手中绸金扇一转,向着唐秋灿烂笑笑。 唐秋碍于礼貌,也回了许修祈一笑,道:“许少主,好巧。” “不巧不巧……”许修祈摇摇头,走到唐秋身边,手臂一伸便揽住唐秋肩膀,凑到他耳边,刻意压低声音道:“我可是刻意在这里等你的。” 许修祈绮丽的五官中带了些委屈撒娇的神色,揽住唐秋肩膀的动作虽略嫌轻浮,却难得地不教人生厌。 虽听出他话中有话,唐秋还是给他的态度惹得笑了下,清秀的眼中晕开些清浅柔波,精巧的五官如寒玉雕就,随这一笑,益发显得温润清雅。 许修祈见唐秋笑容,稍稍愣了下,继而挑高眉,将扇子一合,轻轻拍在手心里。 “你就叫我修祈吧,叫许少主多见外。我记得你叫唐秋,看样子我也比你年长,干脆我叫你秋秋吧,多好!” “……” 那句“秋秋”,成功让唐秋眼底笑意湮灭,心里也有些不快。 这个人,未免太随意了些。 那个称谓,除了唐淮之外,再未有人这样叫过他。太过熟稔亲热,乍听之下,也很不习惯。唐淮那样叫他时,他并没有这种不习惯的感觉,大概从小到大给叫得多了,以至于没了牴触的情绪。 但许修祈毕竟不是唐淮。 “许少主,这样不太好吧。” 许修祈只回他一个灿烂笑容,眼底全是明朗色彩,眩得人心里也光亮许多,“有什么不太好的,还是说,你不愿意我这么叫你?秋秋,你不能这么狠心。” 许修祈是玩笑耍赖的态度,唐秋却给闹得手足无措,尴尬不已。 “我不是很喜欢。” “不喜欢?”许修祈摇摇扇子,突然眼底亮光一闪,眉一挑,“可我很喜欢。你要不愿意我这么叫你,那我可就……”说着话,许修祈凑近了去,鼻尖几乎要贴近唐秋的鼻,距离之近,以至于唐秋能够看清他眼底的明亮笑意。 “许少主……” 突然静下来的诡秘气氛,衬着许修祈满身晕染的桂花馨香,营造出种旖璇的暧昧。察觉不对劲,唐秋反射性地想要退开,但手却突然被人捉住,许修祈精緻到绮丽的面容在眼前不断放大。 唐秋不觉僵住,手心掐得死死的,鼻尖微微有了汗珠,偏偏想动却移不动脚步。 直到近处一声带了恼意的轻喝声响起。 “许少主,你在做什么?” 第三十一章 “许少主,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因为带了点恼怒而略显低沉,比起平日的清朗来,让人心里无端端一沉。唐秋听得明白,心里稍有点发慌,反射性地挣脱许修祈的手,便要退开。 但许修祈的动作比他还快了一步。 他伸手在唐秋头上一摘,两指夹了什么东西,递到唐秋眼前,同样,也算递到了疾步走过来的唐淮面前。 许修祈两指间夹的,竟然是片枯叶。 唐秋甚至不知道,自己头上是什么时候沾上这东西的。明明刚才在树丛里乱钻,惹了一身细碎桂花香的人,是许修祈自己。 不过,显然现在许修祈和唐淮两个人关心的,都不是这枯叶的来路。 只见许修祈两根修长手指夹了那片枯叶,在唐淮面前绕了绕,然后轻吹口气,松手任指间枯叶飘落,再唰地张了绸扇,轻摇缓摆间,一面挑了眉向着唐淮笑笑,说道:“秋秋头上沾了点东西,我帮他摘掉而已。不然唐淮兄以为,我在做什么?”笑容里颇有点挑衅的意味。 许修祈这般态度,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他对唐淮并不友善,甚至还有点故意挑衅的意思。而唐淮本来稍转和的脸色,也因为许修祈对唐秋的称谓和态度而再次转沉。 但不管多么不高兴,唐淮这个人还是沉得住气的,在外人面前始终将该有的礼貌姿态拿捏得极好。对许修祈的挑衅,他也只伸手将唐秋拉过来,不着痕迹护在自己身后,然后回了许修祈一个温和笑容。 “许少主想做什么,我自然就以为你在做什么了。方才慧空大师还在说,有事要和许少主商议,可一转眼就没了你的踪影。我只当是许少主不熟悉唐门的环境,走迷了路,却不想,许少主还有这般雅兴,放着要紧事情不管,倒来赏起唐门这片桂花了。”
第29页 “哈哈哈……”被唐淮好一顿暗讽,许修祈也半点不恼,相反将那绸金摺扇一转,笑着指点身后的桂花林,“你可别说,这唐门里的美景我还真得好好欣赏一遍。不过,到时候也要让秋秋陪着我四处看看,那样,才有可能看得够。”说着,他还嫌不够得意,又向唐秋眨眨眼,笑道:“秋秋,你说是不是?” 不习惯被别人叫的称谓,许修祈一再亲近的态度,和话语里故意糅杂的暧昧不明,让唐秋不觉皱了眉。 他其实不喜欢这人的随意随性。 太过自我的个性,很容易给别人造成困扰。 但许修祈毕竟是唐云笙交代他要仔细照顾留意的,他也不能拂了对方的面子,只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许少主要是愿意,我自然会领你四处去看看。” 唐淮牵住他手的力道顿时加大,刻尽风流的凤眼中滑过些冷意,清声向许修祈道:“许少主,这会慧空大师还在房里等着你,在下话已带到,许少主请吧!” “好好好,我这就走。”许修祈笑笑转身,将扇子合上拍了拍肩膀,宝蓝色的袍角在微风里掀了个张扬的弧度,慡朗的笑声落了一路,也轻易地挑动了后面两人的情绪。“秋秋,我过一阵再来找你,可要记得想我啊。” “……” 许修祈身后,唐秋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尴尬不已,唐淮的心情更好不到哪里去,只将手心里微凉的手握紧,拉了唐秋就走。 一路上桂花香气馥郁,偶尔有一两树枝条生得斜了压得低了,歪歪斜斜支到路上来,再被唐淮伸手一挡,枝桠上桂花娇弱,纷纷扬扬就坠了下来,将唐淮和唐秋淋得满身都是。 唐秋能感觉得到唐淮的怒气。 即使唐淮没有表现在面上,但唐秋还是能从空气中嗅出隐匿着的那么一丝丝火药的味道。被唐淮抓着的手已经渗了汗,唐淮走得极快,他脚下步子略有迟疑,就被唐淮拉着带了个踉跄。 垂了眼睑,细碎发丝在额前垂下,唐秋明白,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先前他在唐云笙面前维护沈千扬,怕已经惹得唐淮不高兴了,偏偏现在又遇上许修祈这么个人…… 说实在的,他现在是真怕了这个哥哥。 一路被拉着走,唐淮脚步越来越急,他心里也越来越慌,终忍不住开口,唤了唐淮一声,问:“二哥,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可唐淮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一句淡淡的“回房”里,就浸晕着浓浓不悦。 唐梦早已嫁为人妇,不再住在府里。而唐云笙又单独住在前院,房间早和唐淮兄弟的房间分隔开来。除了一个玉竹,唐秋唐淮身边贴身照顾的人并不多。诺大的院子,兄弟两人一路走来,也就只遇见了几个打扫整理的丫鬟。 虽是如此,但这样被唐淮拉着走,唐秋还是觉得不妥。待那几个丫鬟转过墙角,他才拼命挣开唐淮的手,停住脚步,压低声音道:“二哥,你放开我,这个样子太不好看。如果让父亲看到……” 但唐秋话音未落,唐淮已随手推开旁边一间屋子的房门,将他推了进去。 门也在身后被合拢。 屋内光线晦暗,堆了不少杂物,唐淮关门的瞬间,唐秋隐约还能闻到空气中震起的灰尘味。莫名的心慌涌上心头,迎着唐淮沉凝的目光,周身顿时生出种压抑感。 这样毫不掩饰的侵略气息,和唐淮一贯表现出来的温柔和煦不同。太具有压迫性,逼得唐秋急切地想要逃开。可他身形才动,唐淮已经看出他的意图,伸出去拉门的手被握住,唐秋整个人被拉入个炽热的怀抱,被轻轻一带,背嵴已抵着墙,唐淮的吻也覆了上来。 唇舌相交,唐淮的灵舌撬开他牙关,不断与他口腔里的柔软交缠,薄薄的唇被一再吮吸亲吻,口腔里的柔软被舌尖扫尽,带起一阵阵令人腿软的苏麻战慄,难以抗拒。唐淮的动作温柔缠绵,那吻却绵密火热,逼得他没有半点退路。 根本逃不掉,逃不开。 唇被吻得发麻,所有的话语都在唐淮口中化作破碎不明的咿咿唔唔声,唐秋的手死死抵着唐淮胸膛,脑子里一片混沌,心底的慌张却清晰无比。 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可唐淮居然就在这,对他为所欲为。要是有人进来撞见……一想到这般场景被人发现的后果,想到兄弟间乱伦被所要承受的责难,唐秋对唐淮再有惧意,也拼命地想要推开他。他手上推拒的力道越来越大,而唐淮这会却像发了狠,见他推拒,便伸手捉了他双腕,带起压在头顶,再度俯身下去。 “不准拒绝。” 吻已经从唇瓣蔓延到敏感的颈项,颈部的细腻肌肤被一再亲吻噬咬,唐秋双腿禁不住发软,背嵴紧贴墙壁,唐淮扣在他腰间的手将他紧紧带向自己,腿更挤到他双腿间摩擦轻蹭。 感觉到这把火有越烧越猛的趋势,唐秋慌张不已,微微喘息着拒绝,“二哥,别在这里,会被人发现……唔……” “不会有人来。” 不理会唐秋的抗拒,唐淮低头,固执地再度攥住那两片已被他吻得红肿的唇瓣,从对方口中汲取所有他渴望的甜蜜滋味。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他心底的那簇怒火。 和唐秋相关的一切,无论是沈千扬也好,还是那毫无眼色的许修祈也好,都能轻易地挑起他心底的怒火。 这种轻易,让他一贯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都崩溃决堤。不知不觉间,唐秋对他的影响力已经大到让他恼怒的地步。 一想起刚才的事,唐淮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他刚才不过是奉唐云笙的命令,送慧空大师和许修祈回客苑,可不想这许少主半路称有事,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等他将慧空大师送回房,再来寻人的时候,不意就见到许修祈紧捉了唐秋的手调笑。 四周桂花馥郁香气轻荡,星星点点的嫩黄妆点碧叶,那两人就站在桂花林下,脸贴得极近,几乎是鼻尖点着鼻尖,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执扇的青年容颜绝世,含笑的眼尽是明朗气息,而被捉住手的人脸颊微红,眼睑轻垂,模样乖巧清秀得让人移不开眼。微风里,似乎从鼻下过的香气都带了柔情。 可唐淮却觉得心里一股邪火腾地燃了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将两人分开来,再把那许修祈撵出唐门去,赶得远远的,永远见不着唐秋的面。 更别提对唐秋动手动脚。 但是,他再生气也还存着几分理智。许修祈也终归是客,又是慧空大师带来的,唐门多少还要顾及慧空大师和霹雳堂的面子。 他也不允许自己这般暴躁失态。 于是他强忍了火气,打算好好和对方说话。可许修祈之后那暧昧态度,和唐秋毫不推拒的回答,却让他打心里生气。 这个弟弟是属于他的,谁也别想染指。 而这怒火,既然是唐秋点燃的,自然也只有这个弟弟才能够灭掉。 用自己想要的方式。 第三十二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黑暗静谧像更深更沉了一些,唐秋已给吻得全身发软,被压制住的手腕都有些发酸。若不是靠着唐淮,他几乎要顺着墙滑坐下去。 唐秋脸色红得快要滴出血来,连着耳根子处也是一片火烧似的绯艷,微微拉开的衣领间,脖子倒还是白皙的,只是其上点缀的几点淤红吻痕,更容易勾起人的□。 怕再继续下去会一发不可收拾,而此处也的确不是亲热的场合,唐淮深吸口气,放开唐秋,着手替他整理被自己拉乱的衣裳,又替他竖高衣领,遮住他颈上红痕。待处理好这一切,他才放开手,轻轻道:“秋秋,以后离那许修祈远点。” 褪了怒气的话语轻柔,却由不得人轻视。 唐秋被吻得气喘吁吁,身体里窜起的热流几乎快要盖过慌张,四处乱走。他花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也没想离他近……只是父亲才吩咐过我,说许少主在唐门这段时间,要我照顾好他,顺带留意他有没有异常的地方。” “要怎么照顾?”耳垂上猛被人咬了口,一阵战慄感咻地从耳后窜过,唐秋好不容才正常的脸色又开始泛红,只听唐淮在耳边沉沉道:“你知不知道那许修祈是怎样的人?让你留意他,我怕你被他留意上了还差不多。” “什么意思?” “那许修祈在江南一带是出了名的浪荡子,而且男女不忌。平日里青楼楚馆也去,南风倌馆也不拒,不只是这样,就连闺阁里的千金小姐,甚至长得俊俏的少年,他全都有兴趣。偏偏还生了一副好相貌,再仗着霹雳堂的财势,就算他处处留情惹事生非,也未有人真把他往死里恨。”唐淮后面的语气略有点恨恨的意味,“空留了这么个祸害!” …… 唐秋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跟我并没有关系。我只管按照父亲的吩咐做事而已。” 其实,他明白唐淮说这些话的意思。可是,他却不能按唐淮想要的答案去应答。他又不能同唐淮许诺,真离许修祈远远的。 而且许修祈那般个性,会来招惹他,大概也只是什么都觉得好奇好玩罢了,未必真如唐淮想的,是对他有别样心思。 他素来是没有人在意的,哪能一转身就成了香饽饽,让人争着抢着要? 他还没有那么的自以为是,他唐秋算是个什么东西? 听唐秋的回答,唐淮眼里墨色沉郁,隐隐含了雨前窒闷。他问道:“就算许修祈的事情是父亲的吩咐,你没有办法。那么沈千扬呢,今天你为什么要在慧空大师面前维护他?” 提起沈千扬,唐淮觉得自己还要气恼地多一些。 沧州朝华楼一事,他都不惜让唐秋因为这事恨他,假意让慧空大师封了唐秋武功,又下药强要了唐秋,他只是想当头棒喝让喝醒唐秋,让唐秋彻底认清楚沈千扬的无情,也正视自己的心思罢了。 可是结果呢?受了再多伤害,被人捨弃又如何,唐秋居然还愿意委屈自己来维护沈千扬,让他既心疼又心恼。 “你就那么放不开他吗?” 唐淮语气里的妒意,浓得自己都不愿承认。 而唐秋闻言却略为失神。 他早知道,唐淮会在意这件事,可他却不能用搪塞唐云笙的那套说辞来搪塞唐淮。只因为,这两个人计较的东西不一样。 唐云笙计较的,是唐门的声誉,是自己有没有丢他的脸。至于唐秋这个人如何,唐云笙一点都不关心。 而唐淮计较的,却是自己的心意归属。那些在他耳边说过千百遍的喜欢,一而再再而三缱绻缠绵的亲吻,甚至使尽手段的占有,唐淮做出这些事,总是需要他回应的。那些自己早些时候给过沈千扬的真心情意,才是唐淮真正计较的、想要的。 这个哥哥说过的话他都还记得。他想要,自己就得给,不管愿不愿意。 “秋秋,说话。”
第30页 随唐淮话语,洒在颈侧的气息cháo湿灼热,让唐秋回过神来。他一抬眼,恰好就对上唐淮墨色眼瞳,其中的专注沉凝让他不觉缩了下身子。 温热的手指从脸颊划过,唐淮的不悦似乎比之前还要明显。 “你一直不说话,是默认的意思吗?你还是在意沈千扬,放不开他是不是?” “不是。” “不是,我怎么不觉得?”唐淮哼笑,慢条斯理地说道:“秋秋,你不要这么固执,沈千扬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沉迷不悟。” 唐秋不想回答,闭了眼,努力忽略在脸颊上轻划的手指。 沈千扬没有什么好,就算有什么好,也不是对他而言。 可是,他不愿意和唐淮谈论沈千扬的话题。别人怎么提怎么讲都无所谓,唐云笙的苛责也没什么,他们都不知晓自己对那个人曾经的迷恋爱慕,也不知晓自己曾经的愚昧,所以无关紧要。 但是唐淮不一样,自己所有的痴心爱慕,所有的愚蠢不堪,唐淮都很清楚。这个哥哥,一直都在旁边着,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清楚明白。 自己的心伤落寞,在这唐淮面前一直无所遁形。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想把那些伤疤捂着,不愿意袒露在这个人面前。 在唐淮面前,他总要比在别人那里多那么一点硬气倔强,总想要在他面前少那么一些尴尬……或许是儿时的喜爱亲近,让他忍不住想要恨口气,恨给对方看看,纵便没有他这个哥哥,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可结果是可笑的。 一再失败的他,根本没有恨一口气的资格。而且,他都已经认清了唐淮的虚伪冷漠,也已放开那些曾经留恋过的温暖笑容,这个哥哥才折返身来,一再说喜欢他,百般手段要把他困在手里,强要了他的人还不够,还贪心地连他的心也要。 天下间哪有这么随意的事情。他的心连自己都没法控制,又怎么能谁想要就给谁? 不管有没有沈千扬,要他真心爱上这个哥哥,都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们不是亲兄弟,除非他们之间没有这么多年的虚假隔阂,更没有……没有爷爷的死。或许,那么多在耳畔停留的喜欢,那么多为了他倾注的心思专注,他会恋上这么个人也不一定。 只是,世上总没有那么多的除非和或许,戏文里给人唱腻了的才子佳人尚且得不了老天眷顾,何况是他们? “我没有放不开。沈千扬心里没有我,这点我早就明白,也不会再自以为是,你放心吧。” 闭了眼轻飘飘吐出来的话语,没有一点让人信服的理由。唐淮看着近在咫尺的唐秋的细緻容颜,觉得心里酸涩感翻江倒海似地嚣腾。 唐秋这样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还放不下沈千扬。那句没有,也只是口是心非的搪塞罢了。心里头恨到了极限,唐淮扣着唐秋腰肢的手不自觉使了力,看着那人因疼痛而稍稍皱起的眉头,又不忍心放开。 罢了,这个弟弟他是明白的,个性柔中带韧,逼得太紧也不好。 自己多些温柔对待多些真心,他总会回来。强迫要来的东西,感觉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他要的,是唐秋自愿的喜爱,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全心全意的依赖亲近。 旧时失掉的东西,如今再看,却比许多东西都要珍贵,也就越发地渴望。 低下头去,在唐秋额上轻轻吻了下,唐淮尽量将口气放柔,一面伸手揉着唐秋头发,“你啊,总是这么固执。我怎么有你这么个笨弟弟,让人卖了还一心帮着人家。要不在我身边让我看着,我怎么敢放心……” 唐淮后面的话里多少带了些无可奈何的味道。 落在额上的吻轻柔得让唐秋睁开眼来,清秀如江南暮雨的眼瞳中全是诧异。他那么不识好歹的牴触,原以为,唐淮不会轻易放过他。 可这么轻易就放手,没有惩戒设计的温柔对待,总让他觉得,未免太便宜他了。 将唐秋眼底诧异看得清楚,唐淮低声笑了下,调笑道:“秋秋,再这么看着我,我可又要吻你了。” 唐秋脸一红,尴尬地别开眼。 “二哥,以后别这样,会让父亲知道的。” 耳垂上又是一阵轻柔碰触,只听唐淮说道:“不会的。就算父亲知道了,我也捨不得让你受罪。” 唐秋落在袖中的手握紧了下,指甲刺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些。 这个哥哥总是这样,说着这么甜蜜的话做着这么亲密的事,这些温柔对待和甜言蜜语,听得多了听得久了,总会让人犯傻的。 他经不起那么多的失望,所以,只好时刻提醒自己,别抱太多不该有的希望。 心里清醒,嘴上却还是没有再咬紧,只应了声,“嗯……”声音轻得快要融进灰暗里,再轻轻一抖,就失了痕迹。 第三十三章 唐淮益发的温柔放纵,总让唐秋感到不真实。有时又想,不过是这人放长线钓大鱼的手段罢了。唐淮的手段总是高明,揣度人心的本事也让人觉得可怕,自己越是抗拒,他就越想要得到。人都是这样,眼巴巴送到眼前的总不稀罕,一旦离他远了生疏了,又想要再捡回去。 唐淮就是这样子。 他其实也无所谓端不端架子,自知自明他还是有的,他只是没有办法逼自己回应唐淮那些温柔甜蜜而已。 偶尔的失神茫然是有的,但要喜欢,却很困难。 毕竟温柔也是他给的,疼痛也是他给的,自己现在这般处境,唐淮功不可没。 为了表示惩戒,唐云笙已经将他手上的权力全数收了回去。或者转回给唐淮和唐朝曦,或者唐云笙他自己亲自掌管。过度清闲的日子,他一下子过起来,颇有些不习惯。 但比起这些不习惯来,有一个人的时刻纠缠,却让唐秋觉得更为头疼。 那位许修祈许少主倒真应了唐淮的猜测,在唐门这段时间,正事要紧事没见他管多少,但却整天跟在他身边玩笑,或者要自己带他四处游玩,或者变几个小玩意讨自己欢心……次数多了,难免搞得唐秋哭笑不得。 这么个游戏心性的许修祈,霹雳堂门主到底图他什么,居然让他来唐门商议制衡赤峰教之事。许莫延也真放得下心。难道真是亲生儿子,就觉得是能耐的了? 撇开的别的事情不说,单就唐淮那边来看,许修祈越缠他,他的日子就越难过。唐淮表面上虽没表现出来,但唐秋还是看得出来,唐淮的火气累积得越来越深,经常会趁没人的时候将他压着拥抱亲吻,那些表现,倒真和嫉妒吃醋差不多了。 可唐秋清楚,那不过是自己的所有物被人碰触的不悦罢了。 虽是如此,但怕真激怒唐淮,过多的亲热让唐云笙看出端倪,惹来滔天大祸,唐秋也尽量疏远许修祈,不着痕迹地避开那位热情过度的许少主。 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鬼,躲人多了也总有被人抓住的一天。这天傍晚,唐秋正要去天源阁翻两本书,半路上却好巧不巧遇上了许修祈。 许修祈一见唐秋,双眼霎时亮了起来,扇子一举指着唐秋道:“秋秋,我终于找到你。” 宝蓝色衣袍上银色绣纹亮丽,漂亮的眉眼霎时生动起来,眉飞色舞的模样,态度张扬到让唐秋都不好意思再躲。 都被人家看见了,再躲未免就刻意了些,也太过失礼,唐秋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许少主,真巧。” 许修祈精緻的眼一眨,扇子哗啦啦翻转,没好气地回道:“今天倒真的是好巧,要不是这么巧遇上你,我不知道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秋秋,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 被人毫不留情地指出真相,唐秋讪讪笑了笑。这许少主心里倒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看得分明。只是哪有人这样不通人情事故,事事都随着自己的心意来,想什么说什么,根本不顾忌别人的颜面。 从这方面来讲,这许修祈也真算个奇人了。 “许少主误会了,我只是这几日比较忙。许少主看不见我也是正常的。” 对面绸金扇扇得不紧不慢,许修祈听着唐秋说话,眉稍稍挑高,嘴角也勾起点笑,但等唐秋说完,他才道:“秋秋,你躲着我也就罢了。但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人,想同你亲近,你何必同我讲这些虚假的客套呢?我用真心待你,你总也得还我一点诚意是不是?” 唐秋略怔,未料许修祈会直白地说出这些话来,他顿了顿,才道:“我绝对没有躲着许少主的意思,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太过失礼,让许少主误会,我很抱歉。” 那边许修祈越发沉了脸色,语气里也有些无奈,“还是这样虚假的客套。不是失礼,只是太过有礼。秋秋,我很好奇,你可有自己的真心?或者说,你认得清真正的自己吗?明明是软弱漂亮的人,何必竖那么多的冷漠虚伪来隔开别人。人,总要坦诚点才可爱。” 许修祈这番话说来,未免有些过分,又恰恰刺中了唐秋心底某些东西。唐秋不禁皱起眉头,“我这人究竟如何,不劳许少主费心。要说真心,我请问许少主,你真心喜欢我什么?不过是几面之缘,我自认没有什么值得许少主看重的。” 唐秋说完话就要走,但一转身,手就被人拉住。心中不悦,唐秋猛地甩开许修祈的手,“许少主,请自重!” 但这只手才甩开,另一只手又被人牵住,许修祈的态度颇为无赖,“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理由。秋秋,刚刚是我说错话,你别生气,我带你看点东西,当赔礼道歉好不好?” 唐秋此时已动了三分肝火,伸手揉揉眉头,道:“我累了,想回房休息,请许少主松手。”再怎样,他也不能和许修祈动手,但这人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他真怕自己忍不住,不给他留颜面。 可他话才出口,那边许修祈的脸已经垮下来,绮丽的面容上满是悲戚可怜,一副委屈样,“秋秋,我只想让你看个东西而已。你去看一眼,以后我再不缠着你,可好?” “……” 看许修祈的样子,颇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唐秋也不能真和他动手,若伤了他,不只慧空大师面上过不去,唐门也不好给霹雳堂交代。 而且,这么僵直也不是办法,让人看见了,保不准还要惹出什么闲话来。到时候不只要应付唐淮,就是唐云笙那边,只怕也要给解释。 衡量再三,唐秋终是嘆了口气,轻声道:“你放手吧,我去看就是。” 解语花一年开三季,除了冬季飘雪的日子,那绯色花朵就一直开着,在浮桥两侧漫漫种遍,妆点出大片大片艷绯。此刻,暮色已然沉了下来,但解语花的艷丽痕迹依旧清晰可辨。 唐秋站在桥上,牵牵唇角,望着面前的绯色花海,挤出的笑容间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味道。 “许少主,你要我看的,难道就是这个东西吗?”
第31页 强拉他来的人站在浮桥一端,工笔描绘出的精緻眉眼含笑,扇子习惯性地摇着,不答反问:“这花很漂亮,不是吗?” 唐秋暗自嘆了口气,果然,和许修祈这个人相处,不能按常理来应对。因为不按规矩出牌,大概才是许修祈以为的常理。 “是很漂亮,不过天色已晚,我也累了,许少主若有兴致,尽管留在此处欣赏。”唐秋想了想,又加了句,“不过看归看,蜀都不比江南,深秋夜里霜寒露重,许少主还是注意些好。” 唐秋说了话要走,许修祈难得没伸手拦他,却将扇子收起,宝蓝色的袍袖一扬,半道丽色痕迹划过,之后便闻空中一声爆响。 “秋秋,这才是我要你看的。” 烟花炸开的痕迹霎时划破天幕,奼紫嫣红的颜色全挤到了一块,又迅速地分散开来,拖了长长的曳尾摇摇坠落,带起一路流丽鲜艷。 第一颗烟花过后,更多的爆响声响起,越来越多光亮夺目的五色花朵在空中绽放,一时间整个天幕都被各种颜色染晕开,唐秋站在那些不断开放不断谢落的烟火里,秀致的脸庞被各种颜色映亮,连带着清透的眸子也被染了华丽色。 要迈开的步子不觉僵在原地,心里有那么一点震动,却也觉无奈好笑,许修祈这个人也真是,使火器的手法快得让人无法分辨,只是,却是用来放烟火讨人欢心……这要让霹雳堂的老门主知道,只怕能气得跳脚。 唐秋虽这么想着,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转身离开。 想要讨人欢心的心思他也有过,虽然许修祈比他多了那么一些玩笑的意思,但总是想让人高兴的。 他便在这等这一场烟火放完好了,这辈子,尚且没有人肯这样花心思讨好过他,即便只是图新鲜好玩,总也是用了心的。 四周烟火的爆响声闷闷的,一声接着一声,而所有的亮丽色彩都开在了眼前,唐秋站在浮桥上看着,等那些灿烂的痕迹一点点菸消云散。 但等天幕里最后一点艷红褪去,一切又归于平静,暗沉的天幕里再没有一点曾经绚烂的影子,唐秋才微笑着向许修祈点点头,笑容里的柔软和煦多了许多,都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多谢许少主费心,我很喜欢,也很感激。” 他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感激,因为这种真心,让清秀的眉眼更为温润动人。许修祈眼里划过亮光,上前一步握住唐秋的手,“那顺带也喜欢我好不好?” 耍赖的口吻,握住他手的轻柔温暖的手,和唐淮带了强势掌控又有条件的温柔不同,只是,这些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不能回应的。 唐秋略略侧开脸,不去看许修祈期待的眼神,浅浅笑着,软声道:“许少主别开玩笑了,一时新鲜好奇和喜欢是不同的,别把片刻的兴趣当了真心。” 被拒绝,许修祈有点失落,“秋秋,你总这么防着我,是不是因为唐淮说了我什么坏话?” 听许修祈突然提起唐淮,唐秋心底一紧,猛地抽回手,态度也硬了一点,“许少主误会了,二哥与你又没有过节,怎么会说你坏话。” 但许修祈只轻哼了声,手指竟按上唐秋颈侧,滑低的衣领间,白皙颈项上那一点红紫痕迹刺眼无比。 “秋秋,这是什么?”许修祈稍压低了声音,略沉的音色在朦胧夜雾里,显得有那么一些暧昧不明,“唐淮不是拿你当亲弟弟吧?他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哪有人会用那样有独占欲的眼神来看自己的弟弟?他和我一样,喜欢你。” “放手!” 被人戳破最难堪的事情,唐秋脸色彻底沉下来,刚才心底的一点悸动感激也尽数换做恼怒慌乱,“许少主莫要胡说八道……” 后面的话却被突然附上来的柔软唇瓣堵住,温热柔软的触觉,让唐秋的眼猛地睁大。许修祈的眉眼在眼前放大,清晰无比,唐秋使劲要推开对方,却被死死压住后脑勺,唇上的索取似乎还觉不满足,许修祈的舌头还有撬开他牙关长驱直入的趋势。 唐秋咬紧牙关,羞愤交加间,一时心里发了恨,手探向腰间鹿皮小袋,摸了颗透骨钉就要打出去。 但手指才动,只听后方一声雷霆巨喝,“你们在做什么!” 那声音少了一贯的冰寒,却掺了盛怒,唐秋手中透骨钉落了下去,许修祈身子也是一僵,松手放开唐秋。 唐秋几乎是机械地转过身去,连脸也不敢抬,只能垂眼看着地上。许修祈也未说话,令人心惊胆战的沉默中,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抹霜色衣袍的袍角出现在视线内。再之后,是艷红衫裙下的鹿皮小靴,靴尖尖尖立着,和它那主人一样,从来是高傲而且犀利,不给人留情面的。 “我说唐秋啊,你也越来越长进了,居然敢和男人在外面拉扯不清,也不嫌丢人。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妹妹……” 唐秋一颗心早已沉落潭底,那些解语花之下的冰冷潭水,一点点湮没全身。唐梦的讽刺听在耳朵了,也没有比以往难听多少。只是唐云笙蓄积的怒气,让他觉四周顿时压抑起来。 唐秋未曾言语,身旁的许修祈却受不得唐梦这般讥讽,出言回道:“这位夫人说话还请客气些,要说丢人,你这副尖酸刻薄的模样只怕还要丢人一些……” “许少主!” 许修祈的话被唐云笙打断,唐秋未敢看他,但也知道,那一贯薄情的容颜上,只怕早已蓄了冰冷寒霜。 “许少主,你是贵客,我看在许老门主的面上不与你计较。请你回客房休息,明日一早就离开唐门。” 许修祈得了饶恕,却还不死心,居然道:“唐掌门,此事是我的错,不关秋秋的事,请您不要责罚他。” 许修祈的求情却只让唐云笙更为气恼,狭长的凤眼冷冷扫过许修祈面上。 “许少主,我不和你计较,已经是看了慧空大师和许门主的面子,还请你也别为难我。至于唐秋,他是我的儿子,怎么处置他是我的家事,尚且轮不到外人插手。唐云笙言已至此,请你离开!” 第三十四章 许修祈终究还是强硬不过唐云笙。 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也是他自己犯了事。这事唐云笙不与他计较已经是宽宏大量,他再要硬掺合进去,只会将事情弄得更复杂。 在唐云笙冰冷的目光中,许修祈被迫离开,唐秋则站在原地,一直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辩驳。 直到唐云笙问道:“你有什么好说?身为男子,居然和男人拉扯不清,你还有没有廉耻?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将唐门声誉置于何地,将我这个父亲置于何地?” 唐云笙口吻中带了少有的激动,一贯冰冷无起伏的声线也似燃了滔天怒焰。看样子,他是对唐秋与许修祈间的纠缠不清愤怒到了极限。而且,他看向唐秋时,目光中那种嫌恶鄙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以至于唐秋处在那样的目光下,不禁微微发颤,只觉得自己从头发丝到脚跟,每一处都是骯脏低贱的。 不过也真是这样,他身上哪一处还不够低贱不够骯脏?为了寻求庇护,居然和自己的亲生哥哥乱伦…… 长时间的沉默,唐云笙的耐性已经耗完。 “说话!” 啪的一声脆响,他一巴掌重重甩到唐秋脸上,霜色衣袖带风扫过,唐秋一偏头,半边脸瞬间红肿。而唐秋偏头的瞬间,白皙颈上一点红紫淤痕落在唐云笙眼中,唐云笙视线登时阴寒起来,几乎要冻住唐秋血脉,出口的话也似从牙fèng中挤出来的,森寒无比。 “逆子,辱没门风!” 嘴角微疼,一点腥咸味溢入口中,唐秋抬手擦了擦嘴角,手背上沾了点血迹。那巴掌明明是甩在脸上,可唐秋却觉得,真正疼的是心口。整个胸腔空荡荡的,那里面没有心,只是个空荡荡的黑洞,装不下任何东西,风一吹,就能感觉到那种风过的空落。 这次,唐云笙是动了真怒。 过去的他再愤怒再气恼,也不会亲自动手。唐秋在唐门十余年,所领的责罚,从来不需要由这个父亲亲自动手。但现在,唐云笙居然如此失态,甚至亲自动手教训他,可见是愤怒到了极限。 唐云笙的怒火,也让唐梦也怔了下。但她随即挑挑眉,一派轻松,道:“唐秋,做错了事,就乖乖给父亲认个错。你这样子嘴硬算什么,和父亲赌气使性子吗?” 自从上次唐秋背地里使计,害唐朝曦任务失手被唐云笙责罚后,唐梦对他的态度就从原来的不屑一顾上升到了厌恶的程度。姐弟两人平日甚少见面,一见面,唐梦对他的态度就没有好过。现在见他犯了事,唐梦会落井下石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唐梦的煽风点火併未讨到好处,唐云笙只回头冷冷看她一眼,“你也少说两句,还嫌不够难看!你回自己府去,今日的事,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就算是朝曦也不行。” 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唐梦多少有些不满。但她也不敢同唐云笙使性子,只得硬邦邦应了句是,就转身蹬着鹿皮小靴走了。看那背影,多少还有些负气的意思。 唐云笙并没有心思再管她。 待唐梦走后,他回转身,向唐秋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以为不说话就可以了吗?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和许修祈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叫你留意他,不是叫你不顾羞耻和他牵扯不清!” “父亲觉得,我该怎么解释?” 在唐云笙的逼问中,唐秋自嘲地笑了笑。最近的他总是陷入这样的境地,被人责难,被人怀疑,被人追着逼着要一个交代。唐云笙是这样,唐淮也是这样,明明他说什么对方都不会相信,但他们偏还要多此一举问他――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给我解释清楚! 他们只顾着追问,可他却无法解释。 他百口莫辩。 突然间觉得心灰意冷,倦了,也累了。 这个地方他呆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一点值得留恋的东西。从最初唐淮给的温暖,到后来想要得到唐云笙认同的努力,甚至于为了替爷爷报仇而恨的一口气,全都没有让他再坚持下去的力气。 他太没用,狠又狠不到极致,武功比不过人,连心机手段也胜不过唐淮,更没有翻身的可能。 一切都被别人掌控着,活得狼狈不堪。 就刚才那短暂却艷丽到极致的烟火,大概是他进唐门以后所见过的最绚烂的色彩。那些光亮,比起过去十余年的晦暗时光,要鲜亮许多。 唐秋不禁想,如果当年唐云笙没有找到他,没有将他带回唐门,他所过的生活,是不是要比现在好得多?少了锦衣玉食,却多一些真心情谊,更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由别人彻底控制,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唐秋觉得一股忤逆劲突然从骨子里钻了出来,对着盛怒中的唐云笙,他有了些反叛的情绪。 “我说了,父亲就肯相信我吗?或者说,就算你相信我,和唐门的声誉比起来,和你的颜面比起来,我又算得了什么?既然你当我和许修祈有什么,那就按你的意思处置我好了。再怎么样,你也不能让自己丢脸,让唐门声誉受损,不是吗?”
第32页 未料唐秋竟敢出言顶撞,唐云笙气得眼角发红,又是一巴掌狠狠挥过去。 唐秋左半边脸肿得老高,上面五个指印清晰无比,嘴里的血腥味也浓了起来,耳朵更是嗡嗡作响。 唐云笙落在耳边的声音也变得恍惚起来。 “果然是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儿子,你就和你娘一样,无可救药!” 他娘? 唐秋又是一笑,却因为脸肿得太厉害,笑起来牵动脸部肌肉,疼得皱起了眉头,那笑比哭还有悽惶几分。 “我有娘吗?如果有,那她在什么地方?” 从进唐门去,唐云笙就告诉他,他没有娘。平时也没有人敢提起这个话题,甚至于他和唐淮亲近的那些年月,他问起唐淮娘亲的下落,唐淮也只是眉头皱皱,继而笑笑,便将话题转开。这话题就是一个禁忌,所有人都刻意不去提及,时间久了,就连他也没有再追问的心思。 因为得不到答案。 “你……” 唐云笙气结,冷情的眉目都凝了霜,手指微微颤抖,是被唐秋气得不轻。许久有人敢这样忤逆过他,唐淮就算不听话,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顶撞他。 不曾想,从来言听计从的唐秋,居然敢大逆不道当面顶撞他。 “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父子俩正僵持着,突然从远处急急忙忙跑来一个下人。见到唐云笙父子剑拔弩张的情景,他先是一惊,继而小心翼翼转向唐云笙,小声叫了句,“掌门。” 唐云笙一贯看重颜面,有外人在此处,他也不愿事情让别人知晓,给下人嚼舌根的机会。他深吸了口气,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转过头去,向那下人问:“你有什么事?” 那人也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面对唐云笙的询问,不禁有些紧张,说话时结结巴巴的,好一阵才将事情说明白。 “回禀掌门……刚才……慧空大师说有……急事,命小的来请掌门过去……” 慧空大师突然相请,唐云笙愣了下,沉声问:“可知道是什么事?” 那下人摇摇头,道:“小的不知……小的只知道慧空大师接了封书信,他看过书信,就命小的来请掌门。” 唐云笙摆摆手,不耐烦道:“好,我知道了,你告诉慧空大师,我马上就去。” …… 将那下人屏退,唐云笙又回过头面对唐秋。 经过刚才这一打岔,他的情绪多少平静了些,但显得凉薄的眉目上仍蓄着寒意,口吻也极寒,“你先回房去,今日的事,明天再同你计较。” 唐秋轻轻扬眉,“谨尊父亲教诲。” 回话时却不再是以往的恭敬,而带了点讥讽的感觉。唐云笙听得脸色一沉,但终不愿再管他,又不能让慧空大师久等,便重重一甩袖,转身去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再关上门窗,就是暗沉沉的一片,没有半点光亮。 唐秋屈着腿,和衣坐在床上,双臂环膝,怔怔发神。 脸上火辣辣的疼,却不及心里的空洞令人在意一些。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敢在唐云笙面前说过自己的真心话,也未敢顶撞过唐云笙半句。今日这番话一说,痛快倒是痛快了,可他必定难逃责罚。 本来因为沈千扬的事情,唐云笙已经对他极度不满。现在他又和许修祈拉扯不清,还被唐云笙当场撞见,还不服管教出言顶撞……唐云笙要能轻饶他,唐门弟子只怕都不会再用毒。 而唐淮要知道这事,恐怕也不会帮他。自己没听他的话,避着许修祈,他正好藉机惩罚自己,哪里还会帮自己。 这唐门,当真是呆不下去了。 一个念头浮上心头,待正视时,连唐秋自己也惊了下。 离开唐门…… 在这个污泥沉沼里呆了这么多年,也呆够了。离开这个地方,改头换面,他或许还有希望过种不一样的生活。 或许没有唐门的富贵,但总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不堪。 只是,要离开唐门,彻底斩断和唐门的关系很不容易。既要避过唐门的耳目,还要逃脱唐淮的控制……如果让唐淮发现他想逃…… 思及要成功逃离的可能性,以及逃跑失败可能有的后果,唐秋心里突生的激动慢慢冷却下来。但在心里扎根的想法却怎么也撵不走,那种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的冲动,即使拼命压制着,也还是在体内不断地冲撞,想要寻一个出口。 正想着,突听窗户上几声轻叩响,唐秋一愣,待仔细听时,那声音又不见了。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隔了一阵之后,那笃笃扣窗声又响了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许修祈的声音。 “秋秋,是我,许修祈。” 听闻又是许修祈,唐秋僵了下,正犹豫要不要去开门,桌案边的一扇窗户却突然被打开来。才惹了大祸的许修祈许少主将一把扇子别在颈后,稍卷了袖子,一按窗沿,就从那窗中跃了进来。 唐秋既无奈又好笑,“许少主,我的房间有门,你为什么非要从窗户走。” 许修祈抽了扇子在手,打开轻扇,“秋秋,这你就不懂了,自古美人的窗户,爬起来别有一番情趣。”自说了一阵,许修祈目光触及唐秋左脸上的红肿,登时敛了笑容,“秋秋……你脸上的伤,是唐掌门打的?” 唐秋笑容僵了下,未出声回答。 许修祈却已坐到床边,伸手触了下他红肿的脸颊,见唐秋轻抽口凉气皱了眉头,赶紧撤开手,漂亮的眉眼中带了愧疚。 “是我惹的祸,却害你挨打。唐掌门居然这么严厉,你是他亲生儿子,下手还这么狠……”许修祈说着说着,眼突然一亮,道:“秋秋,不如你明天和我一起,偷偷离开唐门,避一阵子风头,等唐掌门气消了再回来。” 唐秋闻言摇摇头,他就算有心离开,也不能听许修祈的建议。 他若和这许少主一道偷偷离开,让唐云笙知道,恐怕会直接向夺魂房下格杀令。 不过……他要离开,许修祈或许可以帮他的忙。 虽然不是现在。 心里想到点什么,唐秋笑了笑,道:“许少主,我想求你帮个忙?” “他能帮上什么忙?惹祸还差不多!” …… 回答唐秋的却不是许修祈。 那声音,唐秋一听,脸唰就白了。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唐淮抱臂站在门外,面上带了笑,淡淡接了句话。但被他视线扫到的唐秋,却觉得全身都冷了起来,手指紧揪袍角,指尖冰凉如水。 第三十五章 “这么晚了,许少主你还呆在秋秋房里做什么?也不点灯,以许少主你一贯的名声来讲,未免招人非议。” 月色尚有七分亮堂,开了门窗,房中景致隐约可见。习武之人眼力极佳,唐淮只一扫,便将屋中情形看了个大致。待见唐秋赤足坐在床上,而许修祈人在床边,两人贴近说话的样子亲昵不已,他眼里寒色稍沉,提步走进屋,取了火摺子打亮,将桌案上油灯点燃。 “许少主招人非议也就罢了,反正你花名在外,早不计较这些。但是我们家秋秋不同,他脸皮薄,不和许少主一样看得开,任人说长道短还无所谓。” 唐秋揪着袍角的手指更紧。唐淮这番话听起来,总像有别的意思在里面,既讽刺了许修祈,又暗地里给他提了个醒,要他多注意。 只是,现在说这些,大概也迟了。 和许修祈拉拉扯扯的时候,被唐云笙抓了个正着,如今许修祈夜访,又被唐淮遇见了……事以至此,唐云笙的怒气也好,唐淮的惩罚也好,他总要面对,再计较别的,不过是白费力气。 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绝望,唐秋心里要离开的念头益发坚定,而这种情况下,他对许修祈的埋怨也莫名淡了,便好言劝道:“许少主,你请回吧。现在这样的状况,的确不好再让你留在这里。” 许修祈却不愿意走,他合了扇子,白唐淮一眼,神态很是不屑:“唐淮,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好像你多磊落一样。你存的什么心思,当我不知道是不是?”许修祈说着话,竟然伸手去,修长手指点上唐秋颈间吻痕,“你告诉我,有哪个哥哥,会对自己的弟弟做这种事?比起我来,你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更惹人看不起!” 唐秋心底气怒,面上也发烫,慌忙拉高衣领,脸色更不怎么好看,厉色道:“许少主,别再说了!” 他毕竟还没有无所谓到这样的程度,可以任由人点破他和唐淮间的不堪…… 许修祈见他生气,也知道自己失言,触了唐秋忌讳,忙低头道歉:“秋秋,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不惯某些人而已。” 而他口中看不惯的某人却笑了,就在桌边坐下,还颇悠闲地取了茶杯,倒了杯茶就手,慢慢喝着。 “许少主,或许我该提醒你,不管我这人怎么样,但是害秋秋被责罚的人,是你,而不是我。而且,如果你还执意留在这,只会害他处境更糟糕而已。” 许修祈面上稍现了些尴尬,但并不肯示弱,反倒执起唐秋的手,“秋秋,干脆你随我回霹雳堂算了,反正这唐门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听许修祈这话,唐秋还未说话,唐淮倒朗声笑了来,那笑声落在唐秋耳中,只觉刺耳无比。 “你当他是什么?是唐门的千金,可以让你娶进门不成?他是我弟弟,许修祈,我劝你少打他主意。你那些花花公子的做派,也别使在他的身上,他不是可以给你玩笑的人。再说,你要带他走,他也不会同意。” 唐淮说着话,转眼去看唐秋,目光里带了宠眷温柔,轻轻笑了问:“秋秋,你不会跟他走,对不对?” 唐淮那般笑容,让唐秋觉得如芒在背。 他自然不可能和许修祈走,他要离开这唐门,就不会和原来的人和事再有任何一点牵连。 他只想要借许修祈一点助力而已。 “自然不会。” 听了他回答,唐淮面上的笑容更加温柔,目光里也有着胜券在握的得意,“许少主,你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请离开吧。以后不要再纠缠秋秋,也不要再给他惹麻烦,害他被父亲责罚。至于你惹的麻烦,我自有办法解决,不会让他受丁点委屈。” 许修祈扇子哗哗摇着,有点气急败坏的感觉。 唐淮的话不中听,但那话却句句是真。他一向自诩风流,擅长讨人欢心,也不会让喜欢的人受半点委屈,但这次却害得唐秋受罚被责难。他心里本就有愧,这会也是趁慧空大师和唐云笙有事商议,顾不到他才偷熘来看唐秋的。 没想又被唐淮撞见…… 他不愿再害唐秋受罚,若对方执意将唐云笙请来…… 无奈之下,不得不走,许修祈从袖中掏了块玉牌,塞到唐秋手中,低声说道:“秋秋,你要有事情找我帮忙,尽管拿这信物去霹雳堂找我。只要把这东西往霹雳堂门下一送,我就知道了。”
第33页 要得不过就是这么个许诺,唐秋将玉牌握在手心里,“多谢。” 这个许修祈,虽然胡闹玩笑,但却是难得肯为他用心的人。就算是那弱水三千里任意的一瓢,也总有一阵子是真心真意的,只是他不能去回应罢了。 许修祈离开后,唐淮便将门窗掩住,坐回桌边,端了方才那杯茶在手,慢慢喝着,人却没了刚才面对许修祈时的自信闲适。 那茶其实是昨日的冷茶,放的久了,冰冷不说,味道还涩。可唐淮喝着,却像没有感觉,只紧紧拧着眉头,似乎在专心想着什么。 唐秋等他开口,等了好一阵,终是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沉默,出声道:“二哥,你来不是只为了喝茶吧?再说那茶是昨夜剩下的,也不能喝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他已经做好受惩罚的准备。 再多的责难屈辱,也总有尽头,他忍过这些时日,总有不需要再忍的一天。 唐淮将手里茶杯搁下,杯底落到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抬眼看着唐秋,凤眼里敛了一贯的风流,笑容里的温柔也褪下去了,但剩下的神色却并非愤怒,而是无奈寂寥。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唐秋笑:“你来,不就是要教我学会听话的吗?” 所有物被人染指,唐淮是容忍不下的吧?兴师问罪也好,惩罚欺侮也好,总比这样悬着要实在。唐淮那些猜不透又狠极的手段,才真正令他感到怕惧。 “是这样啊!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讨厌的人……” 唐淮语气里的无奈,比之前糅杂得更多一点。许多自己明白的事,再从唐秋口中说出来,感觉又更加悲哀一些,总有些人,让你无所适从。心里竟然觉得疼,觉得窒闷,像是一口气堵在胸腔里,上不上也下不去。 原来,他也会有这种感觉……无可奈何,明明满心气恼,可有气却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发,有力气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使。纵是百般手段千般心机,全都失了用处。 只因为在意。 真真实实地在意面前这个人。时间越久,他越看清楚自己这种在意,也就越束手无策。 他很明白,唐秋现在对他,已经生了畏惧之心,很多时候同他都是虚与委蛇。 他很清楚,所以将人抱在怀中,心里却不觉得满足。 这远远不够,他要的,并不是唐秋的怕惧,他要的,是那人全心全意的爱恋,如很久很久以前那样纯粹的依赖喜欢。被那样信赖喜爱的目光注视着的感觉,太过美好,以至于久久忘不掉。 当初沈千扬的事,为了彻底打醒唐秋,他是做得太狠太绝,以至于唐秋怕他惧他。所以无论他之后怎么弥补,怎么温柔以对,唐秋不愿意接受他爱他。 刚刚进门时,唐秋脸上的红肿,还有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惧,都让他心里抽疼。但他还要表现得无所谓,笑容满满,好整以暇地将那麻烦的许修祈送走。 搁了茶杯,茶水的苦涩留在口腔里,让唐淮轻摇了摇头。他起身走到唐秋身边,在床沿坐下,感觉到身边的人往里缩了下身子,他唇边的笑容更为苦涩。 怕他到这样的地步吗? 伸手将唐秋冰凉的手抓起,握在手心里捂着,唐淮也不说话。他看得清楚近在咫尺这人的忐忑不安,但他却不愿意说话。 现在说什么,唐秋总不愿意相信他,但不如不开口。 但等手心里的冰冷褪了一点,唐淮才放开手,从怀里取了个瓷瓶打开,瓶中透明的膏体散发出淡淡清香。 “秋秋,把脸转过来,我给你上药。” 唐秋满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略迟疑了下,但还是将脸转过去,视线落在墙角,定定看着角落里一只矮柜,将满心忐忑压下。 唐淮手指沾了冰冷药膏,在他脸上轻轻抹过。 唐云笙这两巴掌着实打得狠,即便只是上药,唐淮动作也轻,唐秋还是忍不住皱了眉。而他才揪起眉头,唐淮就察觉了。 “很疼吗?” 指上动作也随即放轻柔。 那样温柔的语气,怜惜的动作,让唐秋心里一涩,鼻腔里有些酸,却还是忍住没有表现出来,只轻轻应了声:“没有。” 心里却不禁自嘲,这些温柔若是真的,儿时那些亲密无间若是真的,他何尝会走到这么不堪的境地。 现在,这些东西,都不需要他再留恋,一有机会,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只是,如今的他已不比当年的天真,既然决定要走,就要万无一失,准备好所有的路才能有所动作。如若逃跑失败被当做叛徒抓回来,那么等待他的,将是难以想像的折磨。 不觉走了神,待脸上轻抹的手指撤走,唐淮询问的话语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这药我放在这,你早晚各涂一次,隔日就能消肿了。至于父亲那边,你不要管,我去和父亲谈。这事都是许修祈惹的祸,不怪你,我不会让父亲处罚你的。” 唐秋低着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淮这样的纵容,让他很不习惯。 可他垂头静了一阵,下巴却突然被人抬起来,唐淮看着他的眼眸里有着不明的火光。 “不说话,也不肯看我,就这样不想面对我吗?”唐秋未答话,唐淮却自己笑了,口气里满是落寞,“或者,我该自我安慰一下,你这样只是捨不得我离开,想挽留却不好意思?” 不想将人逼得更远,他强忍了半晚上的火气,一再放低姿态哄着唐秋。可唐秋却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和那许修祈说话的时候却是笑容满满的。 这个弟弟,总是可以逼出他的火气。 那些在意,心底的狭隘计较,连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浓厚,但却轻易地会被唐秋引出来。 心中烦躁,也不管唐秋脸上才涂上的药膏,和左侧脸上的红肿,唐淮低下头去,吻住那两片水色的唇。 有点恶意作弄的意思。 “怎么办呢,我今晚不想离开了。” 第三十六章 唐秋又往床内侧挪了下,唐淮的话语中杂了欲 念,而那如墨眼眸里闪烁的火光,也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但他人才动,手臂便被捉住,下巴被两根手指扣着抬了起来。唐淮的吻小心避过他脸上的伤处,准确地落在那两瓣精緻的唇上。 如以往的每一次亲吻一样,唐淮的动作并没有因为怒气而粗暴多少,只是那些缠绕在温柔里的强势渴求,细细密密绕成丝线,将唐秋整个人绑缚起来。敏感的口腔内壁被人一点点扫过,柔软的舌被缠住,逼着回应那些热情渴求。身子越发贴近,那吻也不断加深,几乎要深入到灵魂内里。太激烈的亲吻,以至于两人嘴角都挂了银丝,稍分开,便牵连成一道透亮的yin 靡丝线。 屋子里的气息陡然香艷起来,那些火热的唇舌相交间,有谁的不明情意也糅杂在其中,在那些微微跳跃的灯火中,酿成了满腹愁思。 真正在意了,却没有人相信,这样讽刺的处境,不知道算不算惩罚。再多的手段使出,他看得清人心,算得尽对方所有棋路,却无法逼迫唐秋相信他。 逼也罢,哄也罢,都只是将人越推越远而已。 即便像现在这样,将人紧紧困在怀中,吻遍他身上每一处肌肤,任火热慾念将彼此束缚在一处,但两颗心,却相隔千山万水。 唐秋靠着床柱,唇被辗转碾磨,手早已被反扣在身后,视线迷离,微垂的眼睫一阵阵微颤,如濒死的蝴蝶展翼。呼吸间全是唐淮的气息,身体火热,心却是寒的。他其实畏惧和唐淮的肢体接触,亲吻也罢,拥抱也罢,都让他有种负罪感。明明是流着相同血脉的人,却一再做着这些悖逆人伦的事情…… 唇上的霸道索取移开,将湿热的吻一路迤逦至颈间,颈上的细腻肌肤被人吮住,上面前几日留下的斑斑红痕还未褪尽,又被新一轮的侵略涂上更鲜艷的色彩。衣襟被拉开,唐淮的手已经滑到腰间,轻搭上腰带。 唐秋感觉到他的动作,身子猛地一颤,被扣在身后的双手也开始挣扎。 “不可以。” 单纯的亲吻拥抱他都难以接受,何况再深一步的贴近。那日被下了药,神智迷糊间和唐淮那些背德乱伦的行径他一直忘不掉,费尽心思也忘不掉。肢体交缠,在对方口中勃发的欲望,甚至于被侵入时的屈辱抗拒,全都随着唐淮的动作被迫地想了起来。 不管要怎么说服自己忍耐,但反射性生出的牴触,还是强烈到他无法说服自己。 “二哥,你住手……” 唐淮的动作还在继续,唐秋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如果说先前他的推拒里还有一点忐忑犹豫在里面,那么当腰带被唐淮解掉,衣袍被拉开,唐淮的吻带了湿意落到胸前,含住他辱 尖时,他脑里一根弦嘭地就断了,有种冲动在理智之外爆发。他拼命地扭动身子,躲避唐淮的碰触,被禁锢住的双手也拼命挣扎,想要脱出束缚。 这样激烈的抵抗,唐秋许久未曾有过,唐淮一时不察,倒真给他挣开了,随即便有一道猛力将他推开。 手上的美好触感突然消失,唐淮眼神凝住,墨色深潭中漾了一波波涟漪。 唐秋死死揪着衣襟,看向唐淮的眼中带了忐忑,尚迷离的眼神,眼角泛着的水光,都掩不住在意乱情迷之下的牴触。 在那样的目光中,唐淮觉得心里一股酸意激荡,口中略有些苦涩,但却没有再逼近去,只静静看着唐秋,想要从那抗拒忐忑之外,看出一点别的感情。 唐秋被看得全身僵硬,他张了张口,想说话,却没有声音。 而唐淮也只是沉默。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这些天来,两人间那些虚幻的柔情蜜意突然消了去,唐秋褪去虚应的乖巧,唐淮消了惯有的温柔笑意,那些一度掩盖在假面之下的苍白真相,再度浮了起来。 依旧是一个不肯爱,一个不肯放,你要的我不想给,你不给我非得要的死局。 桌案上的油灯灯蕊渐长,火苗不断跳跃着,明灭不定,一如唐淮此刻脸上的表情。 而灯蕊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啵啵爆响,是这沉寂屋中唯一的声音。仿佛也只有靠它,才能证明这屋中有一点鲜活的迹象。 许久,唐秋终于开了口,在唐淮的凝视中说道:“二哥,我还是没有办法。你总是我哥哥,那样的事情,我不能够适应……” 剩下的话语越来越轻,其间除了忐忑,怕惧,还有些希望唐淮放过他的希翼。他的确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在完全清醒的状况下,与唐淮共度一场情事。 唐淮坐在一旁,在唐秋那样的语气中,身体里的欲望渐渐冷了下去。 他不喜欢用武力强迫人,当初强要了唐秋,不过是必须走的一步路,用事实来说明自己对他的渴望。 事实总要比话语令人信服些。 但惹人慨嘆的是,唐秋肯相信自己对他的欲望渴求,并不代表他肯相信自己的喜欢。逼迫来的性事,并没有意思,何况比起身体来,现在的他更在意的,是唐秋的心意归属。
第34页 抿唇将心底所有的不悦压下,唐淮缓缓说道:“罢了,我说过不再逼你。今日,自然也不会。” 唐秋揪着衣襟的手稍稍放松,心里的紧张也缓和了些。但未等他真正安心,唐淮却突然伸手,猛将他抱在怀里。 唐秋大惊之下再要挣开,但环住他的手臂却如铁锁,半点撼动不得。 不由心慌意乱,急切道:“二哥,你说了不逼我的……” 唐淮将脸埋在他颈间,深嗅他身上气息,闷闷说道:“秋秋,别乱动,乖乖让我抱着就好……我答应过你的话自然算数,但是,你和许修祈那么亲密,我心里难受,你也总得给我点许诺不是?” 听他这么说,唐秋便任他抱着,没有再挣扎。他犹豫了阵,还是咬咬牙,反手环住唐淮,解释道:“我和他并不是你认为的那样。许修祈只是贪图好玩,胡闹罢了……” 埋首在颈间的人低低嘆了口气,许久,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秋秋,我过两日要离开唐门一阵,我会和父亲讲,带你一道出门。” 唐秋身子僵了下,他现在的处境,以唐云笙对他的不满,他再留在唐门日子必定不好过。而且,他要离开唐门,有藉口外出再好不过。 只是……如果是和唐淮一起出门,他要趁机逃离,却不留痕迹让对方找到,那个可能性,小得可怜。 只是,再如何不易,他都要离开才行。 唐淮心思一向缜密,而这会却像未察觉唐秋的僵硬,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话语幽幽,一番话说来很是犹豫。那样不慡利的模样,和他的个性手段实在不符。 “这次下山,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只是你得向我保证,就算见了他,也不许生离开我的心思,更不准和他一道偷偷离开……” 唐淮话语里防着他离开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唐秋初听时心一阵猛跳,但再听下去,心慌之余,不由对唐淮口中那人好奇起来。 唐淮会带他去见谁,还担心他和对方走掉?难道唐淮带他去见沈千扬不成? 可是,就算唐淮带他去见沈千扬,他也不可能和对方一道离开。不仅仅是因为沈千扬不可能接纳他,更重要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些痴心妄想。毕竟沈千扬那些全心全意,没有可能给予他。 他糟蹋了自己许多年,到现在,也该要有点骨气才好。 只要离了唐门这沉沼污泥,总会有他自己的一方天地。 沉默中,唐淮将他拥得更紧,一声嘆息消去,剩下的,是说过无数遍的情话。 “秋秋,我喜欢你。” 跳跃灯火将两人拥紧的身影投she在窗上,白色窗纸上,两道交缠人影紧密贴合,那些隔阂那些相背离的心意,全都看不见。 能够看见的,只是两人间的亲近缠绵而已。 仿佛这些亲近缠绵全是真的。 …… 一道霜色人影立在院外,看着倒映在窗上的两道人影,听在屋中那些不真切却情意绵绵的话语,只觉全身的血液都被点燃了来。与唐淮唐秋相仿的面容含怒,拳头握得死紧,额上青筋跳动,过度的愤怒震惊,都让那冷情的面目染上了狰狞色彩。 极度震怒,唐云笙抬步欲上前,但才走了一步便生生止住。 唐淮宣誓般的话语不断,一句接一句。 “秋秋,我喜欢你……” 那样的语调,相似的话语,曾是他熟悉的。心头滔天怒焰突然被压制住,那种窒闷压抑,只让他觉得喉头一股腥味窜起。 还有悲哀。 许多年未曾有过的悲哀。 明透月色洒在阶前,似浮了一层寒霜。 玉阶生白露,但那寒霜再冷再凉,也比不过心底的冰寒惊怒。 他居然还逃不脱那些诅咒! 即使在二十多年以后。 第三十七章 慧空大师和许修祈在唐门呆了一段日子后,终于动身离开。 唐云笙携唐淮及唐梦夫妇替两人送行。 其间,许修祈的眼神一直往唐云笙身后飘,待望了无数眼,仍然没有望见唐秋身影之后,他终于悻悻收回视线,却还将手里一把绸金扇摇得哗哗作响。绮丽精緻的面容浮了点忿忿之色,待与唐淮视线相接时,那视线里的愤懑就更为明显了。 许修祈不满,唐淮却不理会他,只等慧空大师同唐云笙交谈完,告辞动身后,他才微倾身同许修祈淡淡一笑。 “许少主,一路顺风。”而下一句话的声音却极低,低到只有他面前的许修祈和唐梦听得见,“从今往后,烦请许少主再别出现在秋秋面前。” 许修祈脸色一沉,过度漂亮的五官露出不虞之色,他几乎是啪地合了扇子,白了唐淮一眼,一甩袖冷哼了声,提步跟慧空大师去。一面走,一面还咬牙切齿道:“别再出现……你想都别想!” 唐淮看着许修祈渐远的背影,笑容里那种游刃有余的自信不觉卸下,微垂的嘴角间,竟是些疲倦姿态。 唐梦看得真切,她担心唐淮状况,便问道,“唐淮,你最近是怎么回事?老是忧心忡忡的,难道又和唐秋有关?” 唐淮眼神顿时凌厉起来。 唐朝曦在一旁扯了下唐梦衣袖,小声责备道:“别乱说话!若无事,我们就先回去吧。这些事情,二弟自有分寸,你别胡乱插手。” 唐梦不满地抽回衣袖,杏眼含嗔瞪了唐朝曦一眼,却也不再追问。 送走慧空大师之后,唐云笙一个人折返身来,他脸色较往日苍白了许多,眼角竟隐约现了些岁月纹路。那些迟到了许多年的时光刻痕,几乎在一夜之间,爬上这个素来冷心冷情的唐门掌门的眼角。 紧抿的唇,眼角上挑的凤眼,给人的感觉,不再只有以往的冷清淡漠,而平添了种沧桑落寞感。 唐淮早就察觉唐云笙的异样。 按照唐云笙原本的意思,今日送走慧空大师后,他便要处罚唐秋。但从唐家堡大门一路走回来,唐云笙路上只有沉默,对唐秋的事情是只字未提。 待回到自家府邸,唐云笙在朱红大门前停驻,站了一阵,眼神悠悠不知飘向何方,双袖微拢,清风过,霜色衣袍拢了一袖凄风。 这样的唐云笙,实在反常。 见他久久不肯入府,唐梦不由上前,轻唤道:“父亲?” 却没有反应。 唐梦转眼看了唐淮一眼,姐弟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大家心中都是疑云阵阵。 唐梦再度唤道:“父亲,你怎么了?” 一连叫了三四声才有反应。 唐云笙蓦地回神,惊觉自己的失态,眼里略飞了些恼色,却勉强压住,对唐梦道:“唐梦,你先自己回去。至于朝曦,你暂且留一下,我待会可能有事吩咐你。” 唐梦和唐朝曦都点头应了声是。 唐云笙这才看向唐淮。这个他最得意又最头疼的儿子,眼中似有怒,又有悲,还有些为难嘆息,其中夹杂的情感,比他这二十多年来,他倾注在这个儿子身上的所有情感还要复杂得多。他像是透过唐淮看见了某些人,某些岁月,还有那些几乎已随时间埋葬在坟墓里的东西。 那样的目光,悠远而寂寥,看得唐淮心底疑惑。可在唐淮以为唐云笙有事吩咐他的时候,唐云笙却只轻嘆了口气,低声道:“其实你们三姐弟,长得最像你们……娘亲的,还是唐秋。” 唐淮唐梦闻言俱是一震,眼中都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对于他们娘亲,那是个禁忌,无论是在唐门里,还是在唐云笙面前,都是个不能被提及的禁忌。 未料,唐云笙今日居然会自己提及。 唐梦心头一股酸意涌动,张张口,却发现自己连嗓子都是哑的,所有的声音不知何时被哽在喉里,连吐一口气都费力万分。 出口的话语带了哽咽,“父亲……” 唐云笙却置若罔闻,转过身提步进府。那些突兀的,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苍凉萧索,都随那个转身消散在那冷清的霜色中,剩下的,是往日一般的冰寒淡漠,无情无心。 “朝曦,你随我过来。” 唐淮站在原地,看着他姐夫和父亲离去,只觉得双脚如生了根一样。 先前唐云笙那句话,听起来,似是缅怀,却让他觉得,别有深意。 唐门里桂花谢了个遍,就连浮桥外连开三季的解语花都有点恹恹的样子时,唐淮同唐秋离开唐家堡。 蜀都秋冬两季多雨,潺潺一帘雨落下,便是整夜整夜的不眠不歇。墨靴染了泥点,锦衣沁了cháo气,就连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变得低落。 唐秋着一身白袍,领口围着一圈银狐领,狐毛根根银白细长,风一吹便摇摇乱颤抖成一团,但却将围在毛领间那张脸衬得益发清秀,就连那眼瞳,也被映得比以往更灵透几分。 唐秋就站在唐家堡外,看着那乌漆铜钉的厚重大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四周早没有了六月里的艷色芙蓉,但他却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他随唐云笙初入唐家堡,那些被阻隔于大门外的艷红粉白,还有……那些他过往里的一道被阻隔在唐家堡大门外的天真怯弱。 “秋秋,我们走吧。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的,咱们早些动身,晚上也好找地方落脚。” 冰凉的手被人牵了起来,从指尖渡过来的热力丝丝缠绕,将心中的恍惚赶走,唐秋抿唇点点头。 “嗯。” 心里暗暗起了誓,此番走出这沉沼污泥,他定不回返。 唐淮兄弟此行的目的地,是江南并州。 唐秋儿时生活过数个年头的秀丽小城。 但自爷爷逝世之后,唐秋就刻意绕开那个地方,除非万不得已,他绝不愿踏上并州一步。一旦踏上并州的土地,他便觉无颜见爷爷地下魂灵。他太无用,甚至无用到……根本无法替爷爷手刃仇人。而且,更为讽刺的是,他的仇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哥哥。 因为这种愧疚,一入并州地界,唐秋便不着痕迹地同唐淮拉开距离。他这种刻意的疏远,唐淮自然能察觉到,几次将人拉到身边后,唐秋还是有心躲。最后磨得唐淮也失了好耐性,干脆将人紧紧拥在怀中,在那精巧的鼻尖上点了点,又轻轻吻了下唐秋脸颊,故意恶狠狠道:“秋秋,你再躲我,我就把上次没做完的事情继续下去。”手指一面还在唐秋腰腹上画圈,其间意味明显无比,“反正,我也忍了很久了。” 虽然是威胁的口气,但唐淮眼底的宠眷玩笑却浓得掩不住。 唐秋因窘迫而面红耳赤,只能找话岔开话题,一面勉强和唐淮拉开些距离。 “二哥,你这次带我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唐淮嘴角的笑稍僵了下,上扬的唇角放低了点,“你真要知道?” “当然想知道。” 唐淮手指卷着唐秋发丝,有些犹豫。马车外细雨依旧未停,那种cháo湿的冷意从车帘偶尔轻掀的fèng隙间钻进来,染得车内都冷了些,就连脚边的小火炉里赤红的炭火,都压不住这种寒意。
第35页 “父亲让我出门,是因为赤峰教。而我带你出门,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唐淮一面说着话,一面细心观察唐秋神态,想要从那清秀的眉眼中,看出些端倪,“沈千扬前几日同刀狂独孤行决战,重伤败走。” 怀里的身子瞬间僵硬,“后来呢?” 唐淮不由苦笑。 还是放不开吗? 虽然不愿,唐淮还是逼着自己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 “出事的地点,恰好是在金陵。” 唐秋几乎是立刻从唐淮怀中直起身来,脸色较方才白了不少,口吻里也有着迟疑,“你是说金陵?” 他给少林慧空大师的东西中,就有赤峰教在金陵的分坛地图,甚至于那处分坛的势力分布,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金陵是无垢山庄的势力范围,赤峰教在金陵的分坛平日里不过也就探些消息,并不重要。为了让慧空大师相信自己,唐秋便挑拣了这么几处不重要的地方,详细绘了地图交给慧空大师。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沈千扬居然会在金陵受重伤。 受了重伤的人无法远行,以沈千扬的个性,一定会先在金陵分坛养伤…… “我如实告诉你,我有令唐门的弟子带了地图,煽动附近一些被赤峰教威胁的帮派,联手奇袭赤峰教金陵分。” 唐秋瞳孔瞬间收紧,清透的眸子掠过亮光,又听唐淮继续道:“沈千扬没有事。只是唐门有弟子被俘,他们身上又带了地图,沈千扬恐怕会认为是你动的手脚。” 唐秋听得分明,他紧紧盯着唐淮,好一阵,眼底担忧褪尽,却蒙上一层灰暗失落。 他终究,连这些年唯一的一点真心实意都留不住。他曾经可以对着沈千扬说,纵然你负我,我却从未负你的资格,也从此被抹去。 唐淮竟连这么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 “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做了,又何必告诉我,同以往一样,瞒着我就好。反正你的手段,我从来识不透,不是吗?” 反正他没有机会再同沈千扬说那些话,所有的想法,不过是在心里给自己留一点真心一点安慰而已。 为什么,唐淮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他? 有力的手臂再度把他圈回那个温暖的怀抱,唐淮在他耳边柔声道:“我会这么做,是因为赤峰教切切实实是中原武林各派的威胁。唐门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弱肉强食本就是正理,先下手为强,我要为唐门的利益着想。当然,不排除也有你的原因……我不会否认我嫉妒沈千扬,嫉妒他得到过你的喜爱。但是,我告诉你这些事,只是因为我不想再欺瞒你。秋秋,我想换一种你可以接受的方式来爱你。我要的,是你的心,而不是怕惧厌恶。” 我不想,你离我越来越远。 第三十八章 我要的,是你的心,而不是怕惧厌恶。 唐淮的心思,已明明白白告诉过他很多次,唐秋也不是不知道,甚至不是完全不相信。只是,他的心,不能够给对方而已。 掺杂了手段、仇恨和血缘的爱,要他如何回应? 现在才要换一种他可以接受的方式爱他……他能够接受的,只是今后的自由而已。他不想被人强束缚在身边,即便是给着爱,却用毕生的尊严自由来交换。那些虚假算计的日子,他早就已经过够了,他也有尊严也有期盼。而这些东西,在经历过太多事情以后,再不敢随意寄托在唐淮身上。 车帘被风轻掀了一角,唐秋视线从fèng隙里熘出去,雨跌入泥浆,再浇上路边矮糙,那些粘腻骯脏,明明自己也沾惹有,但见了,却还是觉得不舒服。 “你这次想让我见的人,是沈千扬吗?” 话问了好一阵,却未听见唐淮的回答,只是拥住他的手臂将他往里带了些,下巴搁上他肩膀,带了湿意的热气从领口灌进去,激得他颈后一阵苏麻。 唐秋苦笑了下。 “二哥,没有这个必要的。沈千扬此刻必然恨我入骨,我对他也再无任何期盼,你何苦非要让我去见他,再遭一番羞辱……其实,不需要这样,我也认得轻自己的微不足道。对与沈千扬,我早已经死心。” “胡说些什么!”唐淮落在耳边的话语似带了恼怒,唐秋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却能听出口吻中的气恼。“你以为,我是带你去让沈千扬羞辱的吗?” “难道不是?” 在让他认清自己的愚蠢,逼得自己不得不依附唐淮,留在他身边这方面,他这个哥哥比谁都要狠。心狠手段也狠,褪尽那些刻骨的温柔,残酷得令他胆寒。 “秋秋,你总要把我想得那么不堪,总要那样轻贱自己吗?”一声低唤,糅杂了所有的无奈懊恼。唐淮搁在他肩头的下巴死死往下压,稍尖的下颌和瘦削的肩头相压,竟然硌得人生疼。“别再轻贱自己。不管别人怎么样,在我心里,你都是独一无二的。” “呵……” 轻笑出声,信与不信,唐秋不置可否。他也不再说话,对于唐淮要带他见的人也不再追问。 只要不是沈千扬,见别的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 一路风雨未曾停驻,道路泥泞难行,从蜀都到并州,只五六日的路程,他们却足足走了十来天。 等到并州时,恰遇了绵绵一场小雪。江南初雪夹雨,下到地面便化了,却冷得更厉害。 车从并州的街道上驶过,四周行人稀少,道旁商肆门前积雪,一派冷清境况。唐秋眼尖地扫到街角处一幢小楼,楼前匾额下方落了江南霹雳堂的印记……与许修祈给他的玉牌上标记一模一样。 并州处江南,霹雳堂势力定然有所涉足,若有机会,他得来此处一趟。自己手上权力全被唐云笙收回,现在他就是个空架子,要想从唐淮手中安然脱出,总有些困难。 那许少主虽是个爱玩笑的人,但若他真肯帮忙,不失为一个助力,自己总要勉强试一试。 唐秋视线不觉在那幢小楼上停留得太久,唐淮狐疑地转眼去看,唐秋迅速把车帘放了下来。暗色车帘落下来,恰好盖住两人视线。 唐秋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暗色车帘上,白灰相衬,显眼无比。 唐淮抬臂将那手握住带下来,“秋秋,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见到那个人之后,也不要想离开我。” 心思被点出,唐秋心虚,自然不会反驳,便模糊应了声,“我不会的。” 心里却觉得可笑,这样的承诺,自己必定会反悔,唐淮一再要来,又有什么意思?刻意将所有手段用温情面目掩饰,难道就连个性也开始拖泥带水了吗? 兄弟二人并未去见在并州的唐门弟子,两人直接往客栈投宿之后,唐淮便带了唐秋出门。兄弟二人徒步穿行在市集里,街上寒凉冷清,但还是有不少小摊贩临街摆摊。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琳琅满目,虽不怎么讨大人喜欢,却有不少不怕冷的孩子穿了厚布袄,围着这些小摊转。脸冻得红扑扑的,那天真笑颜看得唐淮都弯了眼角。 “秋秋,我记得你随父亲回唐门的时候,也就这么大。还爱哭得不得了,跟谁家养的小兔子一样。” 唐淮唇角微弯眼中含笑,心情很好,但唐秋听着,却一点笑不出来,只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地表个态算听见。 被人说像谁家养的兔子,他再怎么也不会高兴。 何况唐淮说的恰好是实情。 他现在不就是唐淮养在身边的一只兔子吗?猫生气了,还有爪子挠人两爪,自己呢?难道真去咬唐淮两口? 一个中年汉子挑了面人担子从面前走过,稻糙扎成的捆子上擦了不少花花绿绿的面人,一群孩子见了新鲜玩意,哄地就围了过去。 有几个孩子还牵了手从唐秋唐淮中间插过去。 手里突然空了,唐淮不习惯地想将人重新牵住,无奈那面人担子就在旁边搁下,一群孩子哗啦啦将摊子里外里围了几圈,更把两人分隔得远。 唐秋就站在圈外,看着那些孩子,摇头笑了笑,清秀的眉眼如雪地俏竹,清雅秀润。 旁边是顽童叽叽喳喳的欢闹声。 “这个好……这个像张飞……” “你见过张飞吗?瞎说!快看快看!那边那个白衣服的像赵云!” “你又见过?不一样是瞎说!” 捏面人的小贩笑呵呵搓着手说道:“我手艺好着呢,捏啥像啥,小娃娃买几个?一文钱一个,便宜着呢……” 唐淮心念一动,走上前去,向那小贩道:“你说你手艺好,那捏真人也像吗?” 那中年汉子憨厚一笑,一团白气从嘴里飘出来,“那是当然。”待再抬眼,看见唐淮时,他却愣了下。看唐淮的穿着打扮,怎么看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怎么到对面人这种便宜东西感兴趣了。 唐淮并不理会那小贩的惊讶,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唐秋,对那小贩说道:“那你照我和他的样子捏一对面人,捏得好了,我给你十倍的价钱。” 那小贩愣愣地点了点头,还有点没缓过劲来。 却是唐秋听了,不解地看了唐淮一眼,走几步过来,“二哥,你要这个做什么?”居然在大街上要人照着他们的样子捏一对面人……做这种幼稚事情的人,居然会是唐淮! 唐淮向他笑笑,“照我们的样子捏的,要捏得像,就留一辈子好了。”说着话,又再度将唐秋手牵住,十指牢牢扣紧,生怕再给人挤开了。 那捏面人的小贩听两人言语,再看两人紧扣的手,眼神呆滞了下,但不好多问,赶紧低头捏着手里的面人。各色面泥、小人的五官衣饰,全都仔仔细细的做着。一面捏,心里一面还在犯嘀咕。看这两个年轻公子相貌,应当是兄弟才是。可是,这对兄弟给人的感觉,怎么这么奇怪? 平时要捏一对面人的,多半是少年情人,这居然是兄弟跑来要捏一对…… 那小贩人长得没多精明,手艺也不如他自己夸的好。一对面人拿到手里,只有五官轮廓还有些大致的影子,细緻处全不见真髓。 唐淮倒不恼,温和笑着放下锭碎银子,也不叫找钱,就拉了唐秋走掉。唐秋看看唐淮的笑颜,再瞥了眼唐淮手中低劣的面人,突然觉得刺眼得慌,便道:“二哥,这么个东西,扔了吧。别说捏得不像,就算捏得像,放着也不合适。” 唐淮面上笑容僵了下,片刻后摇摇头,“你不喜欢,让我留着便好。就像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总不能不准我爱你一样。” 唐秋心猛地一颤。 手被人紧紧牵着,那样温暖的手,紧紧相扣的十指……被人真心在意的感觉,仿佛就如现在这般。温暖到他一时捨不得放开,眷念这份温暖,甚至……对给予他温暖在意的人,也有瞬间的心动。 只是,这个人,为何要是唐淮? 再往后的路益发偏僻,尽是往小巷子里钻,这样的路走得多了,唐秋几乎都辨不出自己走过些什么地方。
第36页 “二哥,我们到底是去见谁?搞这么神秘。” 唐淮一手牵着他,一手拿着刚才捏的面人,面人上两人嘴角上翘,笑得正灿烂,而唐淮脸上却消了刚才的笑容,眼底似乎沉淀了落雪寒雨,看似寂静,却有种忐忑心忧,或者说,还有种孤注一掷绝然。 唐秋被他这种情绪感染,一时间也噤了声不再发问。心里不由忐忑起来……唐淮这般神秘,百般周折,到底要带他见谁? …… 所有的答案在一进小院前揭晓。 那院子挺宽敞,但四周的围墙却极低。灰白的墙,乌瓦木檐,人尚未进院子,就能听见朗朗书声从院内屋中飘出来。童声稚嫩,即便是读起书来,也有种叽叽喳喳的喧闹感,但那种生机活力,却让人打心底喜欢。 只是,唐秋在听见童声中夹杂的一道苍老声音后,整个身子震了下,人杵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直到唐淮放开他的手,轻声道:“过去看看吧。”他才一步一步机械地挪过去,待快到窗前时,还不确定地回头看了唐淮一眼。 唐淮朝他点点头,轻轻一笑,笑容里有着鼓励,也有些黯沉的心灰,“秋秋,过去。” 唐淮咬咬牙走到窗前,恰好见那老者从下面走上屋子前面的木台。他右腿似乎有点问题,跨上台时身子朝右面倾了很大幅度,人也摇晃了下,才费力地跨上去,花白的头发也晃着,看得唐秋心里一阵阵发紧。 等那者慢慢转过身来,问台下一众孩童,“刚才教的,你们都会了吗?” 唐秋看清老者面容,顿觉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窗前,眼睛直直盯着对方,发不出半点声音。 第三十九章 即使相隔多年,即便唐秋离开并州时只是稚童,但在他记忆中,有关爷爷的一切,始终不曾淡去。何况老人的容貌改变本就不大,十年前是何种容颜,现今还是同样模样,纵使被风霜将头发侵染得更白了几分,额上皱纹也加深了几道,但大致轮廓还在,依旧辩得出旧日模样。而且,卢老夫子那嗓音,一举手一投足间神态,都带了种熟悉感…… 和记忆中不同的,只是卢老夫子的腿,他右腿处明显有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颇为费力。 好在学堂里的孩子不比外面的顽皮,看样子对这个老夫子又很尊敬,所以并没有任何的取笑捉弄。只是唐秋将卢老夫子走路时的艰难看在眼里,还是觉得有一股酸意直冲鼻腔,刺得眼角发cháo。 屋子里,前排一个穿灰布袄的小童拿着书站了起来,仰头看着台上的老先生,问道:“卢夫子,刚才你读的那句‘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应该怎么讲?” 老夫子拿戒尺敲敲桌台,笑得很和蔼,“这几句说的啊,就是指做哥哥的要爱护弟弟,做弟弟的理应尊重哥哥,而兄弟之间和睦相处,这其中就包含了孝道。”老夫子说着话,随意地一抬头,不意却看见窗外站在的唐秋。 卢老子先是愣了下,继而眯眼细看了一阵,看着看着,手不禁发起抖来,嘴唇翕张,很是激动。 而唐秋见对方看过来,只觉整个人在冰里火里来回,手脚一阵冰冷一阵发烫,所有的悲伤喜悦在一瞬间涌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想要开口,想要唤对方一声,却觉得所有的酸涩激动都拥挤在一起。他找不到合适的反应,也找不到任何一句言语可以表达自己的心情。 屋里,卢老夫子手抖了好一阵,才勉强搁了书卷,手里戒尺敲了下桌台,“今天先散学,你们回去自己温书。” 他话一发,学堂里的孩童马上就开始收拾笔墨砚台,没多会功夫就哗啦啦一cháo从屋子里沖了出来。有几个孩子擦过唐秋身边,好奇地看了唐秋几眼,又手牵手蹦跳着走了。 直到所有的孩子走完,卢老夫子才开始从木台上下来,一颠一跛地往外走。 看着他走得费力的样子,唐秋猛然醒悟,推门进屋,三步并两步走到卢老夫子面前,扶住他。可四手相握,两双眼睛相互映上对方的模样后,却是长久的沉默。 唐秋离开卢老夫子时只是稚童,如今却已成年,比起当初,容颜更改很大。但因他相貌酷似唐云笙,而卢老夫子当年曾见过唐云笙的面。 唐云笙那样的人,知晓见过一面,便很难忘却。所以,一见唐秋面,再看他年龄,卢老夫子心里已猜了个大概,只是还不敢肯定罢了。 “这位小公子,敢问尊姓大名?” 唐秋的视线落在卢老夫子面上,落在那霜白两鬓和脸上深深的纹路间,心里的酸涩更浓了些,出口的话语也带了点哽咽。 “在下姓卢,单名一个秋字。” 进唐门之前,他随卢老夫子的姓,叫卢秋。 卢老夫子的手顿时抖了起来,眼里涌了水迹,混沌的眼中现了亮光,“我家的乖孙,将来可是要考状元的……” 熟悉的话语打碎记忆的封印,过往岁月中的祖孙亲情,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随着时光洪流的倒返,益发清晰。 唐秋扶着卢老夫子,眼角余光不自觉飘向窗外,唐淮的背影已离了老远。 心里的迷雾一重浓过一重,但仍然盖不过与爷爷重逢的喜悦。 唐秋先顾不上揣摩唐淮的心思,只搀扶着卢老夫子道,“爷爷,我先送你回家,这些年的事情,我们慢慢说。” 桌上的茶已经续了三道水。 茶水喝在嘴里,淡得乏味。 唐淮端着茶杯,杯沿抵着唇,视线落在房门处,心思却不知已飞到何处。 对于要不要带唐秋来见卢老夫子,他犹豫了很久。唐秋对那个爷爷的看重他很清楚,但也正因为清楚,才不敢随意带唐秋来见他。 早些年是因为羽翼未丰,要防着唐云笙的耳目。而现在,则是明了唐秋对自己的厌恶,对唐门的失望,才不敢带他来见人。 对于心底真正渴望的亲情温暖,唐秋一定不捨得再度放手。当年的唐秋不过是个八岁稚童,也妄想私离唐门回并州来找他爷爷,何况是现在?他担心,见了老人家后,唐秋想要离开自己离开唐门的心思,会比之前更加强烈。 而且,卢老夫子的腿,也的确是当年那场大火中受伤的。不管怎样,唐秋都会怨怪他。只不过,生与死的差别,可以让这份怨怪轻一点而已。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最后还是决定带唐秋来并州。 他已经不贪心到了这样的地步……但求唐秋对他的怨恨少一些轻一些,那么,就能慢慢接受他回应他。 人心这种东西最难琢磨。一开始的踌躇满志,自以为能将唐秋连人带心掌握,但越往后才发现,事情发展到现在,真正难以掌控的,不是唐秋……而是他自己的心思。 一再的不忍,一再的心软,看见唐秋难受,他反倒比唐秋更痛几分。 被对方那种敷衍的态度应付着,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被讨厌着,心里的烦躁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原来,感情真心这种东西根本不能用手段来获取,自视过高,走差了路,再高超的棋艺,也会将自己赔进去。 据从卢老夫子处离开已经过了大半日。 唐淮独自呆在客栈里,看着屋外一场雨雪飘飘洒洒落下来,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看着黑洞洞的门,他渐渐坐不住了。 他有些心慌意乱地搁了茶盏,下楼在客栈掌柜处寻了把油纸伞,撑开就出了门。一开始,步子还很急,可越往后,越接近卢老夫子住的地方,脚步就不由自主放缓了来。等走到巷口时,唐淮停了脚步,迟疑了许久,却始终无法确定是否要进去看一眼。 其实,他已安插了眼线在小巷四周,不可能失去唐秋的踪影。可心里还是担忧,怕一不小心就丢了人。 可等眼巴巴地赶过来,他又不好进巷子去。 唐秋久未见到卢老夫子,这些年有又许多变故,必定有很多的话要说。自己心急火燎地赶过来,只会白白惹唐秋生厌。 踟蹰再三,油纸伞上已落了一层雪末,再被雨一冲,冰凉凉自伞沿滴落。有几颗水珠打在□在外的肌肤上,刺骨冰寒。 唐淮终究还是未进巷去。 他就撑了伞立在巷口,看着幽深阴暗的小巷怔怔出神。 也不知站了多少时辰,唐淮只觉溶在自己脚边的雨雪已沁过厚厚的靴子,冻得脚冰凉,握着伞柄的手也麻木了,那抹白色身影才出现在巷口。 整颗心嘭地就跳了起来,所有的热量力气几乎在一瞬间重回身体,连嘴角也不觉带了温柔笑意。 唐秋正低头走着路,突觉有道专注视线落在身上,疑惑地一抬头,恰好便撞进唐淮带笑的眼中,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带了专注爱恋,看得他心里莫名和暖。 再走了两步,走到唐淮面前,见伞上落雪,唐秋怔了下,问道:“二哥,你一直在这等着吗?” “没有,才来一阵子而已。” 唐淮伸手将他圈入怀中,抬袖擦去他头发上脸上的落雨痕迹,一面擦着,一面轻声怪责道:“这么冷的天,也不撑把伞。你现在身子骨不比从前好,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办?” 缎料从头发上额上轻轻擦过,其间夹杂的寒意令唐秋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唐淮的怀抱里也带着寒气,同以往的温暖完全不同。 唐淮这样子,分明是在这里等了许久……只是,唐淮何必隐瞒他。 一时间,唐秋心里种种酸甜苦乐相交缠,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思。是喜欢,还是厌恶……这个哥哥,总是有办法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爱也不可以,而恨……要如之前那样恨得彻底,也不可能。 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离开,从今往后同唐淮这个人,再无一点纠葛。 正想着,唐淮冰凉的唇贴到他额上,鼻间呼出来的气息好歹带了点热度,“秋秋,其实……我怕等不到你……” 极不肯定的语气,带了点从未有过的慌乱。唐秋听着,感觉有丝线牵牵连连绕上心头,脸颊贴上唐淮胸膛,听着胸腔里心脏咚咚跳动声,他伸手反抱了唐淮一下,但随即便触电般地松开,满面cháo红要从对方怀里挣出来。 “二哥,天色晚了,天气又冷,咱们先回客栈去吧。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好。” 唐淮温柔笑笑,放开唐秋,改握了唐秋的手。第一次,唐秋的手比他温暖。 恨一个人,有可能会耗费十数年的时光。 忘记曾经有过的喜爱,也可能需要要花上许多个月。 而所有喜爱和恨的因由加起来,不过是几句话。唐秋要的解释,想知道缘由,详细说起来,也就是这么几句话。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 当年,唐淮接了唐云笙的命令,前往并州暗杀卢老夫子。他手上素来不喜沾血,便令人迷晕了人,然后放火点了屋子。可待动手的几名弟子散去后,他看着熊熊烈火中的房屋,却突然改了心思。
第37页 也不是突然间就换了菩萨心肠,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这样一个寻常的教书夫子,对唐门根本不存在半点威胁。他不会到唐门找唐秋,唐秋也不会想离开唐门,既然这样,自己又何必为了父亲的谨慎夺了老夫子的命,去做将来会被唐秋彻底恨上的人。 或许潜意识中,他就不想被那个小动物一样单纯懦弱、全心全意依赖他喜爱他的孩子恨上,他只想要对方喜欢。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冲进屋子,救了卢老夫子出来。但逃走的时候还是出了点意外,卢老夫子的腿被燃烧掉落的木樑砸伤。 为了不惹唐云笙怀疑,尽快赶回唐门覆命,唐淮便随意找了个地方安置卢老夫子,又留了银钱,替他请了大夫,之后便匆匆离开了。而唐淮回到唐门之后,却听说唐秋想私离唐门被杖责幽禁的事情,再加上之后种种琐事缠身,他便压下了将真相告诉唐秋的心思。 等到现在,他也是想让唐秋少恨他一点,才带唐秋来见卢老夫子。 …… 唐秋听着唐淮将事情缘由慢慢讲来,渐渐垂了眼,烛火轻摇,落在地上的光影也是明明灭灭。他忍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那些沉在心底多年的尖刺,即使嘴上说着不在意,也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别在意,但当真正去审视时,才发现它们都在。 “二哥,其实我知道,我小时候,你也不是真心拿我当弟弟的。只不过当我是个小玩意,养着图开心而已,又怎么肯为了我违抗父亲的命令,留下爷爷的性命?” 第四章 “二哥,其实我知道,我小时候,你也不是真心拿我当弟弟的。只不过当我是个小玩意,养着图开心而已,又怎么肯为了我违抗父亲的命令,留下爷爷的性命?” 唐秋说着话,隐约见多年前月光清冷,心里的尖刺破开那些刻意的忽视,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其实,他还是在意的。 毕竟,他曾经那么地喜欢过唐淮,喜欢过这个哥哥,眷念他的温柔笑容,贪念他怀抱里的温暖,还有他对自己一再的宠爱呵护。也是因为在意,所以才会在唐淮冷漠的言语剖开一切温暖的时候,伤心愤怒到难以忍受。而之后他私逃唐门,也带了点赌气的味道,心里还是期待这个哥哥的关怀眷顾。 但等他私逃未遂被抓住,领了杖责被幽禁……这期间,唐淮一眼也未来看过他,心里的希望才逐渐熄灭。事实用它的残酷验证了自己听到的真相,唐淮对他,并不如他自以为的上心。 而且在多年以后,当他再听闻爷爷身亡的消息,终于发现,对于这个哥哥,他要想再找回当年那些喜爱亲近,几乎是不可能。 因为寄託了太多期望,所以比对待别人更容易失望。 但他无法预料到,等他抛弃对唐淮的喜爱之情后,唐淮却会回转身来,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甚至不是兄弟间的喜爱……只是他已经不能相信那些言语。等到之后他被设计武功被废,被餵了春药强迫占有,所有曾经有过的在意便完完全全化作仇恨。 他彻彻底底地恨着唐淮,即便后来恨意淡了,也仍旧想要逃开,根本不可能再度喜欢上。 可是,在他都准备彻底逃开,不要再和唐门有任何牵连时,唐淮又轻而易举地动摇他的坚持。 爷爷并没有死在唐淮手上,相反,唐淮还违背唐云笙的命令留下爷爷的性命。 既然是这样,那么他所有仇恨的源头都是一个误判。 他这么多年的坚持仇恨到底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个笑话。 唐秋直觉地想要拒绝这个答案。 而且,就算唐淮现在是真心喜欢他,当年也没有伤及爷爷的性命,但他曾对自己使过的手段,给过的疼痛屈辱,并不能因此一概抹去。人心不是简简单单的涂抹修改,你给过我多少伤,再给我相应的好,便能完全抵消。即使不再厌恶痛恨,即使有心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管相隔多久,他仍然会有畏惧之心。 唐淮听唐秋问话,先是一愣,继而问道:“秋秋,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承认,我当时留下卢老夫子的性命只是临时起意,但若不是因为你,我绝不会手软。至于你说的,我未真心把你当弟弟,的确是这样,不过那是现在。虽然现在的我是用情人间的心意在爱你,无法再把你摆在弟弟的位置上面。但是……”唐淮说着说着,微微挑了眉,笑容里突有点捉弄戏耍的味道,“……但是小时候我是真心拿你当弟弟的。虽然秋秋小时候也很乖巧可爱,但我还没有到连对小孩子都有非分之想的恶劣地步。” …… 唐秋闻言又气又窘迫,咬着嘴唇,眼里有气恼的光芒闪过。 不管再尴尬再难堪,你都下定决心想问清楚一件事情的时候,人家却全然是玩笑不以为然的态度。 很令人生气。 唐淮就是这样!而且他自己说过的话,自己真实的心思都不肯承认,嘴里的话总是虚虚假假,难以分辨。而且,唐淮他自己从来没有错,没有对不起别人,有的,只是别人误解他对不起他。 “我不过是个给你解闷的东西……二哥,很多年前你自己说过的话,难道忘记了吗?果然,没有放在心上的事情,容易忘记得快。” 唐秋咬牙,觉得嘴里泛了点血腥气。他计较了那么久的事情,对于别人而言,不但没有意义,还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唐秋的态度令唐淮稍怔,嘴角的笑容僵住,眯眼细细想了一阵,片刻后,仍是毫无头绪,“秋秋,你在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 唐秋觉得心里有了火气,“你对唐梦说过,并没有当我是个弟弟,说我只不过是个给你取乐的小玩意,根本不重要。” “我对唐梦说过?我怎么不记得。” 唐淮眯着眼,一副苦恼模样,好像真的记不清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唐秋觉得尴尬道了极限,心底的懊恼也到了极限。人家根本未曾放在心上的事情,自己却斤斤计较。那些喜欢宠爱,还是同过去一样,都只是唐淮的一时兴起罢了。就连那些令他一再动摇的温柔,偶尔表现出的落寞,也只是唐淮擅长的手段。 他怎么能忘了,眼前这个人有多么虚伪,多么会演戏…… 心底的怒气渐渐沉寂下来。不值得的。不该对这个哥哥怀有希望,是他很多年以前就学会的东西。 “既然二哥不记得,那就不用想了,你说没有,就是没有。时辰已晚,二哥你先休息吧,我去隔壁房间。” 唐秋说完话,抬步就要往外走。但刚提起步子,就被人牵住手带了回来,之后便被拥进个温暖怀抱。 他心有不悦,想要斥责回去,但还未来得及开口,唇上猛就贴上个温软的东西,唐淮的面容在眼前迅速放大。环在腰上的手臂修长有力,相互贴近的下 身能感觉到彼此的反应。彼此间贴近得没了距离,他甚至能看清唐淮眼底的浓郁墨色,以及那些掩埋在沉郁墨色底下的蠢蠢欲动的炽热渴望。 被唐淮突然的热切吓了一跳,唐秋竟然忘记推开唐淮,就傻傻站在原地任对方抱着,亲吻着。唇瓣被摩挲,轮廓被对方用舌带了情 色意味一点一点地描过,牙关被撬开,唐淮的舌伸入他口中,舌头被缠住,舌尖被吮得发麻,苏麻感从舌尖升起,瞬间在体内激起一阵阵战慄,沿着嵴椎蔓延全身,双腿也一阵发软。 过分深入的吻,令情况渐渐有点失控。唐秋感觉到下 腹处紧抵着他的属于唐淮灼热不断膨胀,危险的气息四处蔓延,他才猛然醒悟,慌忙开始抗拒。 但为时已晚…… 身体内的欲望一旦被点燃,便难以控制。唐淮死死扣着唐秋的腰,令两人身躯严密贴合,另一手则握了唐秋手腕,抱着他瘦削柔韧的身子,细细品尝过那口腔内的每一处,直到尝尽所有的甜蜜,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 看着怀中人眼角的匍匐水雾,脸上的cháo红,唐淮心里一痒,低头又在那红肿的唇上啄了口,柔声道:“秋秋,你是在生气吗?因为我记不起那些自己曾说过的话生气。” “没有。二哥,你放开我,这样不好。” 唐秋已没有心思再和唐淮讨论这个问题,他只想从这火热的怀抱中逃开,从这种明显能嗅到危险气息的环境中逃开。 唐淮眼底的慾火他不是看不见,对于后面很可能会发生的事,他能感觉得到,所以急切地想要逃开。 但唐淮今晚根本不打算让唐秋再逃。他放任了唐秋很久,也退让了许多,今后或许还会退让,但现在有些东西,他必须逼唐秋面对。 只有唐秋肯面对这些东西,他才有得到唐秋心和人的可能。 他们之间的隔阂,横亘着的难以溶解的坚冰终于有了化解的可能,他怎么能允许唐秋逃避? “你在意的那些话,我是对唐梦说过。我也记得,我说你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影响不了我什么……” 忙着挣脱唐淮禁锢的唐秋听到这话,动作明显一僵,但片刻之后,他的反抗挣扎却因气恼而愈加剧烈。 唐淮这算什么? 看着他鼓足勇气,忍着难堪问起那些事情,觉得很得意很有意思吗? 自己想要问清楚的事情,自己当初的坚持,只不过是人家戏嚯玩笑的题材! “不用再说了。” 好不容挣开唐淮的手臂,唐秋转身就要走,但唐淮却不依不饶地缠上去,拦阻他的去路。 “秋秋,你会生气,会那么计较,是因为在意我吧。因为在意喜欢我,才放不开……” “没有的事情!”唐秋一把挥开唐淮的手,口吻中带了怨愤,“唐淮,你能不能不要自以为是,你对我而言,什么都不算!” 相对于唐秋的生气,唐淮心情却出乎意料地好。甚至于刚才在小巷外等唐秋时的不安落寞都已消散。那些落雪冰寒,都已融化在唐秋剧烈的反应中。 唐淮强把唐秋困在怀中,不论唐秋如何推打挣扎,始终不肯放手,甚至有些无赖地说道:“你就是在意我,喜欢我。所以才把我随口说的一句话记了那么久。秋秋,你诚实点承认好了,我对于你,和别的人是不同的。” “别随意替我断定什么,我没有在乎你……” 剩下的话语却被唐淮用吻封住。唐秋腰已抵上桌沿,桌上的茶具被撞得呼啦啦一阵响,唇被封住,所有的空气都被唐淮霸道地占据,他所能汲取的,只是唐淮的气息热情。 当唐秋觉得自己都快窒息时,唇上的封缄才撤开。而唐淮之后落在耳边的话语温柔得快要融化人的心。 “秋秋,我说过的那些不在意你的话,都是假话。我现在说给你听的,才是我的真心。我喜欢你,也只喜欢你……” 一句句喜欢缠绕在耳边,逼得唐秋完全没了退路。自己挑起的事由,自己暴露的在意,已经没有办法再遮蔽。退无可退,他不由赌气低吼道:“就算在意你喜欢你又怎么样?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一点不在乎你。而且,我对你从来只是兄弟间的感情,再无其他。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
第38页 “是真的吗?” 看着唐秋被气红的脸,清秀细緻的眉眼,唐淮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再放手,也不打算再放手。 他只想要拥有。 彻彻底底地拥有唐秋的身心。 低头咬上唐秋的耳垂,唐淮的舌尖在唐秋耳廓里暧昧地打着卷,激得唐秋身子一阵阵战慄,手更贴着唐秋的腰腹不断揉 搓,一路往下移动,探向唐秋的敏感地带,轻易就捉住唐秋最脆弱的地方,轻轻揉着。感觉到唐秋身子颤抖,他压低声音道:“秋秋,要想知道,你对我是不是真的只有兄弟之间的感情,只要试一试就好了。你的身体,会比你的嘴来得诚实。” 唐淮的动作温柔话语低沉,却隐隐带了不可违抗之势。 唐秋难得有动摇,他一定要趁机逼上。只有抓住这一点fèng隙,侵入唐秋的心,才能动摇唐秋对他们之间血脉亲缘的在意,兄弟间乱伦,其实算不得什么……只要是真心喜爱。 即便要用上哄骗引诱的卑鄙手段,也可以。 他不能够失去这次机会。 第四十一章 屋中火炉里的木炭被烧得通红,跳跃的火舌颜色由蓝到黄,一层层加深。屋外的风雪都被旖丽春光阻隔住。 早过了金桂茂盛的季节,唐秋却在这一室凝滞不动的火热情 欲里,闻到了桂花的馥郁香气。颈上的吻缠绵烙过每一处肌肤,唇舌过处,留了一路粘腻湿意。热气吹在肌肤上,带起阵阵苏麻。唐秋双腿发软,心里更是敲起警钟。 唐淮的手指不顾拦阻,执意在所有男人的脆弱地作恶。几根手指技法娴熟,隔了布料挑逗唐秋的欲 望,执意将他引诱进欲 念之海。 “看吧,秋秋,你对我也是有反应的。” 手指下的东西渐渐抬头,隔了裤子也能看出大致的形状。唐秋脸上的cháo红快盖过六月里芙蓉的艷色,呼吸也变得急促。唐淮看着自己制造的效果,极为满意。他吻着唐秋的颈项,拉开碍事的衣领,覆上精巧的喉结,一面亲吻,一面用含混不清的言语摧毁着唐秋的坚持。 “就算是兄弟又怎么样,我一样能让你快乐。” 夹着浓浓情 欲的话语絮絮回绕在耳边,唐淮的声音低沉喑哑,却极具压迫感。唐秋被那双黑曜石般的深邃眼瞳凝视着,只觉得整个人被无边情 色包围住,被许多无形的手拉拽着,就要跌入那墨色情 欲之海。 “不是这样的……这不能算。” 感情怎么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太荒唐了!欲 念难道足以左右人的情感……他和唐淮是亲兄弟,做这样的事情便是悖逆人伦……怎能可以!只是,被情 欲侵蚀的理智,又该怎么解释?明明是该厌恶牴触的东西,他怎么能有反应? 快要逼疯人的矛盾,唐秋伸出手去,想把在腿间不断套 弄搓 揉,带起他痛苦迷乱源泉的罪魁祸首赶走,但唐淮察觉他意图,只是在那抬头的器 官顶端重重压了下,唐秋便是一声惊喘,热流从下 腹处爆开,流窜于身体各处,连伸出去的手都因为一时昏沉而失去了目的地。 偏偏唐淮还在耳边践踏他的坚持,攻陷他的意志之城,“秋秋,你言不由衷。你现在的样子,哪一点像在说不应该?不要倔强了,放心把自己交给我,这副身体,会告诉你,我们有多么契 合。” “胡说八道……呜……” 要害处落在人家手中,所有的抗拒都会遭到惩罚。唐淮手指上一点细微动作就足以引起轩然大波,不断涌起却始终无法达到巅峰的磨人快 感中,唐秋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人软软靠挂在唐淮手中,还在顽强抵抗的,不过是残余的意志力而已。 “是不是胡说八道,让事实来证明就好。” 唐淮话落音,唐秋整个人就被打横抱起。人一腾空,危机感便急剧上升,唐秋反射性地想要逃走,但却被死死环着腰肢,手腕也被反扣住,莫说逃,就连挣开都困难。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大床离自己越来越近。艷红缀金花的锦被俗气得紧,但那鲜艷的颜色,却将屋子里的气氛点染得更为炽 热。 满心慌乱间,唐淮手一松,他已被放到床上,唐淮的身体随即覆盖上来。跟随而来的,还有无边的热度以及那眼眸中的浓郁渴 求。 唐淮的欲 望是赤 裸 裸的,毫不掩饰,势在必得的强势更显露无疑。 手腕被压制在头顶,双 腿也被唐淮用膝盖压制住,唐淮的膝头还刻意在他双 腿间磨蹭。 “秋秋,心甘情愿地给我,好不好?” 唐淮的手指搭上腰带,轻而易举地解开束扣,扔到一旁。衣衫被拉开,绸裤被拉下一截,暴露在寒气中的肌肤一下子浮满小颗粒,唐秋慌到极限,抬腿就踹了过去。不料却被垮到腿 间的绸裤束缚住,唐淮捉住他脚踝一压,便将他的挣扎压了下来。 衣不蔽体总让人缺乏安全感,唐秋恨恨蹬着唐淮,眼角有些可怜的红丝,“唐淮,你住手。你要敢做下去,我绝不会原谅你!” 唐淮动作一僵,停了片刻,唐秋本以为他已犹豫,紧提的心稍稍放下来,又劝道:“二哥,你快放手,今晚的事我只当没发生,要不然……”但他话还没说完,唐淮却摇头一笑,凤眼里的琢磨光彩让唐秋心里一紧。结果,唐淮猛一用力,竟将他绸裤彻底褪下。 双腿暴露在空气中,腿间早被逗弄得抬头的欲 望也毫无遮掩地落在人眼中。唐秋羞愤难当,cháo红从脸上一路蔓延到耳根处。唐淮笑容里有些逗弄的意味,手指按上那渗着透明液体的器 官顶端,压低声音问道:“秋秋,我若住手,它会恨我的。”说完,竟低下头,含住那东西。 下身的器 官落入个温暖湿润的地方,充血肿胀的东西让整个身体都火热瘫软,偏偏它自己还敏感到极限。所有加诸于它的碰触都清晰无比,就连舌蕾从顶端舔过的细微摩擦,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快感犹如泛滥洪水,铺天盖地将人湮没,唐秋觉得脑子里一阵阵爆声,炸得他昏头昏脑的。空气里桂花的甜腻香气再度浓郁起来。曾经那个yin 乱的夜晚,被唐淮挑起所有欲 望,一再侵犯占有的夜晚再度被想起。 属于身体自己的记忆,与理智无关,可耻地记得那些疯狂快乐,那些在云端遨游的欲仙欲死。 “唔……” 呻吟声断断续续,唐秋眼睫凝了泪珠。 他够不上唐淮的无耻,做起这样的事情脸不红心不跳。赤 裸裸的欲 望被人一览无遗,而且……还是被自己的亲哥哥挑起的欲 望。 有多少快乐,就有多少负罪感。 唐秋拼命侧过头,都快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金黄艷红遮蔽了双眼。 不管怎样,只要不去看自己情动的羞耻画面就好。 不断的吐纳舔弄,下 身的肿胀昂扬已经明显到无法忽视,唐秋觉得一阵激流沿着嵴椎轰一下冲上头,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急速聚到下身。他已昏沉沉飘到云颠,离快乐的顶峰只差一线之隔。只是,就在他快发泄的时候,唐淮突然放开他。 离开温暖再度暴露在冷空气里的欲望可怜地支着,得不到满足也无法冷却。唐淮的手故意不再碰触那地方,而移到他别的敏感地带点火。 衣襟早就被拉散开,白玉般的胸膛上两点绯艷,锁骨被轻轻啃咬过,再慢慢地移下,含住胸前的小小凸起。后背被沿着嵴椎一寸寸抚弄过,细削腰被大力地揉着,弄出片片红紫。此刻唐秋的身体敏感万分,任何一点碰触都激得他浑身打颤。越来越多的情 欲被挑起,而急需爱 抚的地方却一再被冷落。唐秋眯着眼,上下眼帘间一线凄迷水色,可怜兮兮扭动身子。 “唐淮……” 连声音里都不知不觉间带了渴求媚气。唐淮自身的情 欲早被挑起,却因要引诱唐秋而刻意忍耐着,此刻听他这种声音,顿时觉得下身快要胀裂。他喘着粗气问道:“秋秋,你也想要我,对不对?” 唐秋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法纾解的欲 望折磨得他全身泛红。他点点头,但马上又大幅度地摇头,“我们不可以……” 唐淮觉得自己的意志也快决堤,见唐秋此刻仍然固执地拒绝,不觉低头恨恨吻住那吐出拒绝言辞的唇,好一阵索求才放开。 “我们就试这一次……若你还觉得自己对我没有爱欲,那我以后便只拿你当弟弟。” “……只这一次?” 唐秋无意识地重复着唐淮的话,被逼得毫无办法的他隐约有些动摇。唐淮看出这步退让的效果,抬了唐秋的腿分开,柔声哄道:“只此一次,你不愿意,我以后再不逼你。” 唐秋犹豫不决。只此一次,换以后的安宁,未曾不可。而且……虽然他不愿承认,但现在更需要纾解欲 望的,恐怕是他,而不是唐淮。 唐秋此刻的理智多半已经臣服于身体渴求,他轻微地点了下头,而肯的话,却是半个字都没脸说出来。 “秋秋,我会让你舒服的。” 唐淮嘴角是抹得逞的笑意。 唐秋的心,是要一点一点攻占的。至于以后……他也有别的办法。 冰冷的膏体粘在手指上,缓缓地从灼热的后 穴探入,唐秋几乎都能够感觉到那些膏体融化在甬道里的感觉。yin 乱羞耻,却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以及对唐淮的渴求。这种矛盾,让他闭紧了眼,不敢去看唐淮,也不敢看自己的yin 乱模样。 后 穴里的感觉偏偏因为黑暗而益发清晰,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手指由一根加到两根,缓慢地推进抽出,渐渐适应后,又加到三根。穴 口被迫撑开,那种肿胀充斥感,即让他感到异样丢脸,却又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甚至想要得更多。 借住膏体的润滑,唐淮三根手指都在小 穴里都能进出。内壁被不断刺激,唐秋已被烧迷了理智。 “快点……” 一句低不可闻的催促声出口,他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说过的话。 身体里的手指突然撤了出去,片刻空虚的失落之后,他双腿被大幅度地折起,翻压在胸前。尴尬的姿势让他在潜意识里有点抗拒,但还来不得深一层去想,唐淮的热 铁就猛地侵入,涨满紧 窒的后 穴。身体犹如一瞬间被人噼成两半,唐秋疼得脸都白了,手死死揪着被褥,眼睫不断颤动。 “疼。” 唐淮心疼地吻着他眼睫上的泪珠,“秋秋,忍一忍,很快就好。”一面安慰着,深埋在唐秋体内的东西,又因那紧 窒火热的包围感而急速胀大了一圈。虽然难耐,但他怕弄伤唐秋,只得强忍了欲 望慢慢地推进,再缓缓褪出……一面不忘爱抚唐秋前端的欲 望。 “秋秋,还疼吗?” 这个人,值得他最温柔的对待,所有的心思,只要是花在他身上,无论如何都值得。 缓缓的抽 送间,唐秋渐渐适应唐淮的肿 胀,而且疼痛过后,两人相连接的地方因摩擦而升起一种奇异的快感,游向全身。唐秋摇了摇头,“不……你快些……”
第39页 唐淮的忍耐全面决堤,一个挺身大力地抽 送起来,每一次挺进都将自己冲到唐秋身体最深处,而每一次退出都恋恋不捨将动作放到最缓。执意要将身下这人揉进身体最深处,尝尽他所有甜蜜诱人。 唐秋在这一cháo又一cháo的侵占中,不断在快感中沉沦颠簸,理智早已丧失,只有最原始的渴求主宰着一切。也让他忘却世俗枷锁,任自己在唐淮的带领下,冲上快感的巅峰。 “秋秋,我喜欢你……” 唐秋闭眼听着,整个人沉溺在那些火热情 欲中……有的话,说得多了,听得多了,是不是两个人都可以当做是真的。 屋外落了一夜雪。 一大早起来,窗沿上都凝了冰雪痕迹,寒气从fèng隙里透进来,吹得屋子里都冷了些。 唐淮早早起了身,替熟睡中的唐秋掖好被角,又在那略带绯色的脸颊上吻了下,才起身下楼。 但他一离开,唐秋便睁开眼来,怔怔看着眼前景象,许久才伸手捂住眼,长长嘆了口气。又沉默了好一阵,才猛拉了被子将自己连头捂住。 屋子里仍存留着昨晚的情 欲气息。他全身酸疼,腰更酸得像折断了一样,肌肤上满是红紫,一身情事痕迹掩也掩不住。还有腿间的粘腻,以及后 穴被过度使用后的异样感觉,全都让他感觉脸上发烧。 而且,昨晚他竟然软弱动摇,任由自己沉溺于唐淮的侵占索取中。 他和唐淮是亲生兄弟,唐淮不在意也就罢了,他么也能够…… 他对唐淮应该只有兄弟间的感情才是…… 懊恼到无以复加,唐秋蜷了身子缩在被窝里,只想时间可以倒流,那样他就可以将所有的错误扼杀在未起源时。 正懊悔间,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响,外间一阵凌乱脚步声,似有人进来。听他和唐淮几句交谈,好像是客栈里的伙计送了洗浴的热水上来。 此刻送洗浴的热水来是给谁用,再明白不过。感觉到腿间那些粘腻更明显了些,想起昨晚那些疯狂痴缠,一时间,唐秋脸上更臊得慌,只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直到送水的伙计退出去,唐淮关了门进来,他还不肯露头。 唐淮看见被子里蜷成一团的人,不禁一笑,坐到床沿,伸手拍拍那蜷缩着的一团,“秋秋,出来洗澡,不然会生病。” 第四十二章 唐淮看见被子里蜷成一团的人,不禁一笑,坐到床沿,伸手拍拍那蜷缩着的一团,道:“秋秋,出来洗澡,不然会生病。” 没有回音。 被子底下的人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唐秋将自己整个捂在被子里,一声也不好意思吭。 也不知是因为太过紧张窘迫,还是因为被子里的空气太稀薄,唐秋觉得自己脸上跟火烧似的,热辣辣的。而且随着唐淮的手隔着被子从他后腰处渐渐往下移,越来越接近某个尴尬的位置,他脸上那种灼辣感也就益发明显。 其实,他心里多少还有些恼怒,以及对唐淮的怨气。唐淮昨晚的举措,三分逼迫七分挑逗,分明是故意那样,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但是……昨晚上也怪他自己意志不坚,经不起唐淮挑逗,最后又点了头,所以现在即使想责怪谁,也没有立场,只好憋在被子里生闷气。 “秋秋,别闹脾气,先出来洗澡,吃过东西再睡,要不然会生病的。” 被子外面唐淮的声音温柔无比,唐秋听得清楚,却仍未回应。除了因为气愤羞赧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态面对唐淮。 原来对待唐淮,他只要单纯的喜欢或厌恶就好了。但现在不同,那些让他记恨厌恶唐淮的因由已经去了大半,剩下一些,他也渐渐失了继续记恨下去的力气。被拥在那个哥哥温暖的怀抱里,虽然仍有小小的牴触,但已不会觉得难受。 可是,要如同儿时那种单纯的喜欢也不可能。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变了质。哪有兄弟会像他们那样? 昨晚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交缠并非幻梦一场,和自己的亲生哥哥颠倒鸾凤……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藉口说服自己,他们之间还能是单纯的兄弟之情。 脑子里的想法越堆越多,心思也就越乱。唐秋正被纷纭杂乱的思绪缠绕着,死死捂着的被子却被人扯拽着。压得不严实的地方透了亮光寒气进来,随后进来的,还有唐淮的手。比起被子里的温度凉一些,落在尚光 裸的肩上,随意碰触,就让唐秋觉得背嵴上的寒毛竖了起来。 身体像对唐淮的碰触有了记忆,昨晚那些疯狂的撞击侵 犯带起的毁灭人的快感,热流在身体里窜涌的滋味,猛地记了起来。 唐秋当下反抗得更为激烈,死死压着被拽开的被子一角,想要赶走唐淮的手,把沦陷的失地收回。 但他昨晚被尽情侵 犯了一整晚,早就被榨干了所有气力,此刻身上又光 裸未着片缕,怕被唐淮看见。顾虑一多,自然阻止不了唐淮的动作,没多时便被掀了被子,紧紧抱住。 唐淮的怀抱如铁牢一般,挣扎不开,被子又滑在腰间,赤 裸的上身暴露在清晨冰冷的寒气里,冻得唐秋肌肤上全冒起了鸡皮疙瘩。 只是就这样被人抱住,他还是羞红了脸低声喝道:“放开我,你出去,我自己会洗。” “秋秋,别闹,小心着凉。”压制住唐秋的挣扎,唐淮弯着唇角,视线迅速从唐秋光洁圆润的肩头滑过,继而恋恋不捨地扫过布满吻痕的白皙颈项和胸膛,然后拿被子将怀里的人裹好,抱起朝浴桶走去。“听话,洗过澡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别胡思乱想。” 好像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让唐秋更觉窘迫。 但现在挣扎反抗也没有效果,只好低声同唐淮商议,“二哥,我自己洗就好。” 唐淮三两下把他身上被子剥除,将他放进热水里,“那个地方你自己怎么好清理?东西留在里面会不舒服,我可捨不得你难受。” 毫不掩饰的言语,让唐秋窘迫得快咬破自己嘴唇,他整个人缩进水里,只留了脖子以上的部位在外面,要不是唐淮拉着他,只怕他连脸也要埋进水里。 唐淮看他尴尬羞怯的模样,心里既好气又好笑,一面拿布巾擦过唐秋身体,一面出言道:“秋秋,你是想闷死自己还是怎么样?” “……” 唐秋红着脸不说话。只唐淮手从身上拂过的感觉,就够让他觉得无所适从的了。人泡在热水里,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唐淮见状笑嘆口气,手指刮刮他鼻头,“咱们秋秋脸皮怎么这么薄?” 那宣示所有物的语气,虽然满含宠意,但还是恶劣到让唐秋有一口将他手指头狠狠咬下来的冲动。 害他这么尴尬的人到底是谁? 只是他还来不及想太多,唐淮替他擦拭身子的手就渐渐换了地方,手指从背嵴往下滑,和热水的柔波一起,移向昨晚某个被使用过度的部位。 唐秋反射性地想挡开唐淮的手,却被唐淮捉住,凑到面前的笑容满是戏嚯的恶质,“秋秋,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我还没碰过?而且,你不让我帮忙,只会让我看得更多而已……” “别说了!” 唐秋恨恨瞪唐淮一眼,到底还是将手缩了回去。咬紧牙闭了眼,任唐淮替他清理私 密处。看不到就当不存在。 有时候自欺欺人也只是因为被逼得没了办法。 感觉到唐淮的手指和热水一起慢慢探进后 穴,在敏感的内 壁上轻轻刮过,缓慢地进出清理。手指划过柔嫩内 壁带起些异样的苏麻感,唐秋背嵴绷直,脸上也泛了艷丽绯色,咬着下唇等唐淮快清理好。 可在后 穴里进出的手指却像故意的一样,迟迟不肯离开,还有意无意地在肉 壁上刮弄,唐秋只觉双腿发软打颤,不禁回过头去,怒视唐淮,“你好了没有?” 却被唐淮笑着在他唇上亲了下,又在他发怒之前迅速退开,“马上就好。”边拿起旁边早准备好的巾子,三两下替他擦干身体,又裹进被子抱回床上去。 裹着被子,靠在床头让唐淮餵完粥,唐秋觉得自己恐怕连脚趾头都给羞成红的了。偏偏唐淮还不肯放他安稳,还情意绵绵地贴近来,细心替他擦去唇角的粥渍,又死缠烂打地讨了个吻,才放开他,让他卷着被子缩回床上。 即使是这样,唐淮也不肯离开,而是坐在床边守着他。唐秋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哪怕是闭着眼,也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努力想忽视那种在意感,忽视落在身上的灼热视线,可根本做不到。 有温暖的手轻轻覆到额头上,又摩挲过脸颊,最后按在唇瓣上,唐秋终于装不下去,睁开眼看着唐淮,开口道:“二哥,我有话和你说。” 唐淮笑笑,眼里的柔情蜜意几乎要将人溺毙。 “你先休息,有什么等休息好了再说。” 唐秋摇摇头,秀致的眼中虽然有些尴尬,有些忐忑,甚至有犹豫,但也有些不能动摇的东西。 一些话,一些事情,他必须要说清楚…… 昨晚的脆弱动摇,沉迷情 欲,已经让他懊恼万分,甚至于对待唐淮也根本做不到以前的心境。如果连坚持的心意都有所动摇,他还有什么信心说服自己,他可以抵抗住唐淮那些眷眷情谊?那些已经可以渗透进心里的温暖? “二哥,你昨晚说过,我们之间……只有那么一次。从今往后,你只拿我当弟弟。我还是没有半分把你……” 唐秋说着说着,原本轻触他唇瓣的手指略一施力,压住他的唇,阻止他后面的话语。唐淮脸上的笑容稍淡了些,眼里的温暖宠溺也僵了一点,但口吻仍是温和的,絮絮说来,有那么一些诱惑的味道在里面。 “秋秋,我不着急要答案,你也不要轻易下结论。我可以等,等你认清楚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真正要什么,然后再来回答我。答应我,不要轻易抹灭我们之间的任何可能,好不好?” 唐秋拿开压在唇上的手指,急欲道:“我想得很清楚。你是我的二哥,我是你亲弟弟,我们两个人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脉,我们不能够再继续下去。昨天晚上那样的事情,以后不能够……” 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 这次阻住他话语的,是唐淮的唇。 骤然交接的唇舌里有些急切的味道,比起以往的吻都要慌乱那么一点。唐淮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霸道地阻止他将拒绝的话语说出口。 “再等五天,五天后,我们也该离开并州了。到时候,你再告诉我答案。” …… 唐淮的固守,让唐秋的拒绝最终未能完全说出口。 几番被阻断,唐秋也不再坚持,反正只有五天而已。 他还有那么一点自信,这短短的五天,自己不会糊涂到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在床上睡了一阵,虽然疲惫,但唐秋怎么也睡不着。
第40页 他本来同卢老夫子约好了,今日再过去看他,顺便替他照管那一帮子学童。但唐淮却以他身体不适,需要多休息为理由,坚决不让他起身外出。 唐秋争不过,身上又的确酸软无力,更想起自己那满身的情事痕迹,怕让爷爷看出端倪,最后便答应唐淮,自己留在客栈里休息,让唐淮代他去同卢老夫子知会一声,以免老先生担心。 看着唐淮系上披风,准备出门,唐秋猛想起什么,不放心地叫住他,“二哥,你到了爷爷那边,不许和他乱说什么。” 自己这个哥哥,他是了解的。温柔的时候纵然让你无从拒绝,但算计起人来,手段却多得让人嘆为观止。 他可不希望自己和唐淮之间的事,让爷爷知晓。 一直读圣贤书讲究礼法的爷爷要是知道他和自己的亲生哥哥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怕会气得不认他。 “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不关爷爷的事,你要把他牵扯进来,我不会原谅你的。” 对唐秋的叮嘱,唐淮笑了笑,“我明白。秋秋,不要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其实,对于唐秋能够接受什么,不能够接受什么,他的底线在哪里,自己一向是很清楚的。因为他必须要清楚,才能有机会一步步俘获唐秋的心。 “秋秋,好好休息,我晚些回来看你。” 唐秋窝进被子里,轻声“嗯”了下,看唐淮关门出去。 他在床上躺了一阵,翻了个身,手搭上枕头边叠好的外衣上。稍一压,手底下有个硬硬的东西,摸出来一看,原来是许修祈给他那块玉牌――江南霹雳堂的信物。 唐秋着那玉牌看了好一阵,突然坐起身来,也不顾身上的酸软,套上衣物就下床,简单整理了下,便准备出门去。 第四十三章 唐秋记忆力很好。 那日在马车上惊鸿一瞥望见的地方,隔了这么久,也能凭着模糊的印象找过来。 只是过来以后,他握着玉牌在那小楼外站了很久,却始终都下不定决心,到底要不要进去找许修祈。 以许修祈的意思,只要将这玉牌交给霹雳堂门人,他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自己有事相求,他也会权利相帮。只是,他素来不能对谁抱太大期望,因为总是会失望,这次若冒险把赌注押在那随心随性过了头的许少主身上,不知道又能有几分赢面。 他还是想要离开。 纵使和唐淮之间的心结大都已解开,他对唐淮的怨恨也不若当初强烈,甚至于有时还会在唐淮那种溺毙人的温柔里迷失方向,忘了自己的坚持。 但是,这并不表示他还愿意再回到唐门,再回到那个捆缚了他十数年之久的冰冷之地。 而且,现在的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唐淮。 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交缠就像梦靥一样,死死缠着他,让他看清楚自己和唐淮间的扭曲关系。 昨夜,唐淮在他身体里不断冲撞,凝视住他的眼眸里全是滔天情 欲,几欲将他吞噬。而那沉凝眼眸中倒映出来的自己的模样……也是同样,狂乱放纵,毫无节操,只顾索取身体上的快感。 他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也由衷感到恐慌。手足兄弟的身份让他不可能跨越自己的道德底线,去回应唐淮的感情。但是昨晚自己狂乱放纵的模样也让他感到害怕。 他怕自己要是再呆在唐淮身边,再被那人呵护着宠爱着,会忍不住动摇。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是会变的,他从来不是坚韧有原则的人,他怕终有一日,自己会泥足深陷,连人带心陷落在唐淮身上。 而那个哥哥的感情,就算是真的,又能有多久呢? 与其纠缠不清,不如早一点离开。只要爷爷愿意,他便和爷爷一起离开,去个偏远宁静的地方,照顾爷爷一辈子。 过点安静平淡的生活,再不要和那些过度复杂的人或事有所牵连。 本来就不是那个世界的人,学了那么多心思手段,仍旧是人家掌中物……何必再留恋? 这日的雪落一阵停一阵,唐秋在楼外站得太久,纸伞上仍落了一圈雪,口里呼出来的气也是白的。 冷得出奇。 对面小楼里门吱呀开了条fèng,有个绿衫子姑娘撑了把水蓝绸伞出来。唐秋抿抿唇,握紧下手里的玉牌,走上前去,向那姑娘道:“这位姑娘,请问这可是江南霹雳堂的地方?” “是倒是……只是你有什么事?” 那着绿衫子的姑娘抬眼看了唐秋一眼,略有些戒备的味道。她眼睛大且妩媚,淡淡一睐,便有波光潋滟之感,而且她的五官轮廓还有七分肖似许修祈,一样的精緻绮丽,一样的引人注目。 唐秋一面在心里暗暗揣测这姑娘和许修祈的关系,一面将手里的玉牌递出去,清声道:“在下姓唐,有事需求见许少门主,还请姑娘代我告知许少主。” “哦,是找许修祈的啊……”那绿衫子姑娘看了眼玉牌,视线再落回唐秋身上时,就少了戒备,多了些打量品评的味道。“看你模样还不错,而且他连这东西都给你了,理应不会这么快就厌了你才对。这么说,你不是上门向那小子讨情债的?” …… 唐秋面上略有些挂不住。 虽然从许修祈的行事作风看得出那是个处处留情的人,但被人家误以为自己是上门讨情债的,又同许修祈关系不清,唐秋难免有些尴尬。他出言辩解,“姑娘误会了,我同许少主不是你所想的关系,我有要事要请许少主帮忙,还麻烦姑娘代为通知。” 见唐秋正经辩解,绿衫子姑娘扑哧笑了,从唐秋手里接了玉牌,大大方方塞进袖中。 “得,还是个脸皮薄的,也难怪那小子弄不上手。不过你放心,我会告诉他,不过他现在不在这,你要不留个地址,或者等两日再过来?” “我等两日再过来吧,多谢姑娘。” “别讲这么多客套……我听着牙酸。”那姑娘摆摆手一笑,再度撑起绸伞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向唐秋说道:“呃……我看你长得还挺顺眼的,干脆告诉你一声。许修祈那小子的话你可不能听,他那人啊,句句甜言蜜语都是真的,说着喜欢谁什么的也是真的,只是啊,他喜欢人的时间只有那么一阵子而已。” 唐秋脸上笑容僵了下。 这姑娘说的话他早就知道,等解决了近日的事,他也不可能和许修祈有什么牵连。只是……这姑娘和许修祈一样,说话行事未免太坦诚随意了。 但他还是客气笑笑,“多谢姑娘指点,我会注意的。” “真酸倒牙了……”绿衫子姑娘摇摇头,转身走开,隐约有些模糊低语散在雨雪中。“好好一人,干嘛非要讲究那些虚礼客套,真没意思!” 唐秋听着,笑容一如往昔,但眼里略沉了悲哀。 在唐门呆得太久,这些虚假,他早习惯。不能表露自己真实的心思想法,只按别人的要求希望活着……他甚至以为,这才是正确的生存之道。 何其愚昧,何其悲哀。 从霹雳堂那栋小楼处离开,唐秋并未回客栈,而是去了爷爷的学馆。 虽然不想让唐淮知道他出过门,不想让爷爷发现身上的异样,但他还是想去见爷爷。 那是一种急切的希望。 他要去询问爷爷的意思,只要爷爷愿意和他一起离开,他们便想办法脱离唐门的势力范围,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呆着。 他怕只怕爷爷在并州呆了多年,对这个地方有了感情,不愿意和他一起离开。 如果是那样,他能理解爷爷的不舍,但要他放弃爷爷,独自离开……他又很捨不得。他们相隔多年才重逢,相聚没几日又要再度别离……他真的捨不得。 去到学馆附近,听着学馆里朗朗书声,唐秋脚步益发地急,心里的急切也压制不住。但等他到学馆外面,从窗外往里一看,才惊讶地发现,里面替那些学童讲授书经的人,居然不是爷爷,而是唐淮。 唐秋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屋里唐淮也看见他了,同那些学童交代了几句,搁了书三两步赶出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多休息吗?” “你怎么在这?爷爷他人呢?” 同时出口的问话,让兄弟两人都愣了下,不知道该回答还是该解释。但再看对方的模样,又不由一齐失笑。 “天气寒,卢老夫子腿伤犯了,我让他歇着,我来替他教这帮孩子。” 唐淮温柔笑着,边解释,边把唐秋冰凉的手拢在手心里,低声责备道:“总不肯听话,这么凉的天还跑来。你是有多不信任我?” 唐秋摇摇头,他听见唐淮说卢老夫子腿伤犯了,心思一时全在上面,“爷爷腿伤犯了?严重吗?我现在过去看看。” 唐秋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卢老夫子那边去,但才动就被唐淮拉住。唐淮口吻里有点无奈,苦笑道:“秋秋,我连卢老子的醋都想吃了,你说该怎么办?你就只关心卢老夫子,半点心思也放不到我身上。” 唐秋一时语塞,小心瞥了眼学馆里面的孩童,“二哥,你胡说些什么。这里面全是孩子……” 不过唐淮说的也是实话。 他从来觉得这个哥哥无需他过问,他有能耐有手段,哪里还需要他担心。 所以,从来是唐淮对他嘘寒问暖,他却没有半点回应。 唐秋眼神闪烁了下,看看唐淮,又看看学馆里一帮孩子,出声问道:“你代爷爷教他们念书,能教得好吗?” “别忘了,你小时候读书认字全是我教的。”唐淮伸手揉揉他的头,用极亲昵的口吻道:“秋秋,我这边马上就没事了,你等我一会,我和你一道过去,好不好?” 不好再找藉口拒绝,唐秋点点头,“好吧。” 果然,没多会功夫,唐淮便将学馆里的孩子全放走了。 眼见一群孩子从身边哗啦啦跑完,跳跃着的身影渐行渐远,唐秋转过头来,向唐淮道:“你就这么把这些孩子放了,爷爷知道,一定得怪你误人子弟。” 唐淮不以为然,伸手刮刮唐秋鼻头,笑笑道:“我也没有办法。让你在外面等着,受冻着凉,我可捨不得。” 唐秋无奈撇撇嘴,低声嘀咕,“你让我一个人先走,不就不会了吗……” 唐淮总是比谁都会找理由,会推卸责任。 正腹诽着,唐秋突然觉前面的唐淮步子顿住。 随后,他整个人也给唐淮拽进怀里。 小巷里僻静,巷角石板路上还有青苔。唐秋心里砰砰砰地直跳,不知唐淮为何突然抱住他。这是爷爷住处附近,怕被人撞见,唐秋手上用力,想要挣脱唐淮的拥抱。 但他所有的动作因为唐淮一句话僵住。 “秋秋,其实你这次同我出门,是想要偷偷离开,不再回唐门,对吧?而且现在你见了卢老夫子,就更不愿意和我回去了,是不是?”
第41页 第四十四章 唐淮一直不肯带唐秋来见卢老夫子,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担心唐秋见过老先生之后,不愿意再随他回唐门。 那个地方,就连他自己都不如何留恋,更何况是唐秋。 除了儿时唐秋给予过的信赖喜爱,他所得到的,并不比唐秋多多少。 唐云笙对待他与唐梦,是一样的严酷冷漠。 而母亲的容颜与温柔,全都在她与唐秋出走后烟消云散。被丢弃的时间太长太久,以至于记忆里的那些温暖欢笑,全都淡了颜色,抓不住半点痕迹。 所以,他才那么紧紧地把唐秋留在怀里,捨不得再放开这相隔最近的温暖。这个弟弟那般柔软而怯懦的性情,那些全心全意的信赖,全都在失去之后,才感到弥足珍贵。 “秋秋,我知道你想离开我。” 唐淮缓缓说着话,话语中已是肯定,而非询问。 怀抱里唐秋的身子僵硬。 纸伞跌落在脚边,伞上白雪与石板路上的青苔溶在一起,都是极冷清的颜色,看得人心里阵阵荒芜。 鼻端的头发微蓬,唐淮轻呼了口气,“秋秋,你早上去找过许修祈,没有找到人,对吗?” 唐秋人僵在唐淮怀中,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派人跟踪我?” 他早知道,唐淮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要想逃离,必然要费一番周折。但是,想逃的步子还未迈出去,就被人束缚住了手脚。这种任何动作都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无力感,让他感到失望挫败。 对唐秋的指控,唐淮并不否认,他伸手揉揉唐秋的头,苦笑了下。 “我想装作不知道的。结果,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我不想让你有机会离开我。” 有时候,太过了解唐秋的想法,也不是一件好事。 这个弟弟,怯弱到不肯给他一机会,也不肯给自己一点机会。 唐秋不愿意动摇爱上他,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逃。 他不能给唐秋能够逃离的希望。所以……他把所有的事情摊开来,铺在阳光底下。他就是要让唐秋明白一件事情――你的想法动作我都知道,所以,不要试图离开我。 “为什么不愿意多给我一点时间呢?秋秋,我总有方法证明,我对你是真心的。而你……心里也不是完完全全没有我。” “我没有。” 伞在跌落在一旁,细碎的雪末飘飘洒洒下来,有些顺着衣领的fèng隙钻进颈子里,化了水,冰冰凉凉的。唐秋大幅度地摇头,指尖冰凉,话语里的坚定是给唐淮看的,同时也是说服自己的。 “怎么可能……你是我二哥,我不能喜欢你。” 地上的伞重新被人捡起来,再度撑在他头上,那些白雪带来的冰冷被挡住。唐淮的怀抱温热,过度贴近的气息,让唐秋有眩晕的感觉。 “重要的不是能或者不能,而是你愿意不愿意。秋秋,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突然间落在脸颊上的吻轻柔温和,刻意的怜惜,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 “昨夜的一切都证明了,你对我是有反应的。我的亲吻拥抱,你都有感觉……秋秋,不要总对自己的心思说谎。其实,你自己也发现了吧,你对我和我对你一样,不是单纯的兄弟之情。你不想承认,所以迫不及待地想逃……” “秋秋,你怎么这么胆小。喜欢上我,有这么让你害怕吗?” 唐淮的话一句接一句,从唐秋耳朵里落到心里。 他点中了某些真相,让人直觉地想要逃避。 唐秋别开脸,避过唐淮的视线。被人点出心里最深的想法,让他有那么一些气急败坏。但这种气急败坏,还不足以让他有勇气直视唐淮锐利的几乎能看穿人心的视线。 唐淮说对了很多,他是胆怯,他是想逃避,他对于唐淮,也的确有所动摇。但是,他不能越过自己的道德底线,爱上自己的亲哥哥。 “昨晚的事不能算数的。感情哪里能够用那么荒唐的方法证明。我和你是亲兄弟,二哥,你不要执迷不悟……” 腰上的力道一紧,唐秋整个人被压向唐淮,那个哥哥弯起的唇角边是漾了笑的。但看着,却总觉得压迫感十足。 “为什么不能证明?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怀疑欲望。我不会像想要你一样渴望别的人,而你,换一个人做我昨晚对你做的事,你绝不会是那样的反应。” 唐淮的声音暗哑低沉,说话那神情,又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好像他所说的,便是绝对的。唐秋在他这种绝对的自信面前益发慌乱,毕竟,他昨晚沉溺于唐淮挑起的情 欲中不可自拔,是铁的事实。而且,假若真像唐淮说的那样,换一个对他做那样的事情……他一定无法接受。 自己心里都少了底气,出口的辩解就更显得无力。 “昨晚只是个意外而已,不能够说明什么……” “我不介意再证明一次。” 所有的声响,随唐淮这句话嘎然而止。 就连伞上的落雪,也一瞬间凝结。 唐秋脸哄烧得通红。 唐淮紧紧扣了他的腰,视线落在唐秋身上,如刻刀刻线般,将唐秋的轮廓刻入眼帘。 “你要是不承认,我可以再证明给你看。你对我,根本不只单纯的兄弟感情。” 伞外落雪飘飘洒洒,一路跌到青石板上。伞下的风是凉的,脸上却跟火烧一样,热辣辣的。唐秋被唐淮的话噎住,许久找不到回话。沉默良久,终才道:“我对你是否有心动,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二哥,我们是亲生兄弟,有些底线是无法逾越的。而且我也不想再回去唐门。那个地方,我再也呆不下去。” “就这么厌恶吗?”唐淮轻声问着,“厌恶到不愿意再回去,再有牵连?” 唐秋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也算一件好事。这个弟弟心里藏着很多想法,把心思积得很深很重,自己逼迫,他便缩到角落里。现在他肯说出来,就能有解决的办法。 “唐门的一切,权势财富,你全都可以不要吗?秋秋,我许诺过你,可以帮你坐上掌门的位置。对于它,你也不稀罕吗?” 唐秋捉住唐淮的衣袖,仰脸迎上唐淮的视线,坚定不移地说道:“那些我都不想要了。我现在只想和爷爷一起,向他尽孝,安安静静过以后的生活……唐门的权势财富我都不稀罕,就算是掌门人的位置,我也没有兴趣。” “只想和卢老夫子一起离开?” “二哥,你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人,放我离开好不好?我不求你别的,我只求你这一次。你看在我们是亲兄弟的份上,就帮我这一次……” 唐淮略略笑了来,凤眼里滑过流光,笑容温暖,替唐秋捋起额前乱发的手也温柔无比。 那样的温柔和煦,几乎让唐秋以为,唐淮就要答应自己的请求了。 但唐淮的答覆却是否定的。 “不行的。你的未来里没有我,那是我不允许的。” 唐秋心里希翼的火苗熄灭,余烬的热度也一点点消散。他颓然松开抓紧唐淮衣襟的手,密如羽扇的眼睫下,蒙了一层失落。 他还是太天真了。 唐淮怎么肯放他离开?要担下唐云笙所有的责罚,却收不到一点好处。 “爷爷的腿伤不知道怎么样,要是能治,我替他好好看看。” 没头没脑地丢下句话,唐秋急忙忙往前走,连伞也顾不得打,只管疾步往前。 想要唐淮放他离开的事情也不再提。 那样急切远离的背影,溶在渐渐大起来的风雪里,显得单薄无比。却又比刀锋还利,一寸寸割着唐淮的心。 他还有话没有说出口。 “你不愿意再回唐门也可以。只要给我时间处理好以后的事情,我可以陪着你和卢老夫子一起离开,隐姓埋名,过你想要的生活。” “只要你的未来里有我,别的都可以商量。” 但唐秋却不肯听下去。 他总不肯给他机会。 但没有关系的……只要唐秋还在身边,他总有机会说给他听,证明给他看。就算被认定是谎言,也有能证实的一天。 眼见着那抹白色身影快消失在飞扬白雪中,唐淮快步跟上前去。只要再拐一个弯,往前走一段距离,就是卢老夫子住的地方了。 想到唐秋对卢夫子的关切,唐淮自嘲地摇摇头。他现在竟然嫉妒起一个老教书先生来,还真是落魄。要让唐梦知道了,指不定骂他什么。 无奈笑笑,唐淮又急走了两步,撑着伞拐过巷角。唐淮刚转过去,还未看清楚前面景致,便觉风雪飞影里一道黑影掠过。 那身形步法隐约像是同门。 但并不是他安插在卢老夫子身边的眼线。 唐淮心里一紧,扔了伞直觉地就要追上去,但赶了几步后,他猛然想到巷子里的唐秋,急忙剎住脚步,掉过头往巷子深处赶。 卢老夫子的住所就在小巷尽头。 篱笆外爬着的牵牛花藤早已干枯,白雪落在上面,一派萧索之景。 院子里的景致一眼可以扫尽,唐秋并不在院中。院中地上躺着的,是他安插的眼线。 唐淮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从未有过的不安感蔓延,害他连呼吸都乱了。 第四十五章 低矮的屋檐上落满白雪,檐下是黑洞洞的门,张着大口,里面全是未可知的阴暗。唐淮疾步掠进去,不经意间衣袖在门上挂了下,只听嗤啦的一声响,上好的锦缎被扯出个大口子。裂帛之声清脆,回响在空荡的寂静中,突兀且不详。 唐淮心像被许多双无形的手揪着,一阵阵发慌,而脚下的步子也越发地急。 卢老夫子的住所他并不熟悉。 好在这小院不大,总共也就四五间屋子。唐淮一面走一面看,直往里冲到尽头,才在最里面的卧房里发现了唐秋的身影。 那一抹白在晦暗的房间中显得极其亮眼,挺直的背嵴,瘦削的腰,身躯的线条,即使裹在衣裳里,也能看出大致形状。 卢老夫子靠坐在床头,被唐秋挡住了大半身影,只看得见一只垂在床沿的手。 屋里安静得过了头,不仅没有一点声响,甚至连呼吸都感觉不到,这种安静,已经到了沉闷的地步。 唐淮轻声唤道:“秋秋,你怎么样?”心里的不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以至于他说话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自己声音的轻颤。 而前面那人转过身来,动作僵硬,神色迷惘,就连那眼神,也是少见的迟缓呆滞。唐秋看着唐淮,先是怔忡,接着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满满的全是怨恨。 那一瞬间集聚起来的痛恨让那清秀的眼蒙上恨色,亮得刺眼,也让唐淮全身冰冷。 唐秋的眼神,既不是往常亲昵时的躲闪羞怯,也不再是不知所措时故意的冷漠疏离。那里面沉淀的情感,是比那些尖锐冷冽百倍的刻骨厌恨。
第42页 太久未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久远到唐淮都快忘了,被唐秋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时,他心里的抽痛有多么剧烈。 “你不要过来,爷爷不想看见你。” 唐淮走过去的步子瞬间停滞。 唐秋眼中的恨色都快刻入人骨髓,但他说话的声音却是极轻极柔的。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好似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惊醒什么人似的。 唐淮觉得自己呼吸都快停止。 因为随着唐秋的转身,被他挡住大半个身子的卢老夫子渐渐显露出来。 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温和笑着,一只手垂在床边,一只手搁在膝盖上,像正在唤唐秋过去。但那笑容已然凝结在他脸上。随之一同凝结的,还有老先生眉心的一点暗红色彩。 那血色暗红中,还有一点金属的亮光。 今年并州的冬天太冷,冷得人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 老先生眉间的血珠只有微小的一点,但所有生命的迹象都因为这一点血色暗红消逝。一同消逝的,还有他耗尽心思培养出来的,和唐秋之间的好的可能。温情的土壤尚未开出艷色芙蓉,便已被冰寒封锁。 “滚出去。” 唐秋吐出来的话语冰冷无情,看人的目光如寒刀般冷冽。但他说话的时候,手脚却在不住发颤,脸色青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而于那些冰冷无情中透出来的绝望,也让唐秋整个人显得灰败颓然,毫无生气。 唐秋身上所有的灵秀,全都让这种灰败吞噬掉,剩下的,是一个即将崩塌的空壳。 “秋秋,你冷静点听我说……” 不顾唐秋的驱逐,唐淮举步往唐秋走去。而他每靠近一步,唐秋眼中的愤怒仇恨就浓重一分,他手死死握成拳,不住抖着,战慄如风中落叶。 “我让你别过来!” 喝止声明显加大。 唐淮才走了两步,便被唐秋挡住。照面挥过来的双掌章势迅猛,凌厉带风,唐秋的意图十分明确――不要让唐淮靠近卢老夫子。 “秋秋你听我解释,卢老夫子……” “住口!” 一听唐淮提起卢老夫子,唐秋情绪更加激动。他眼角通红,出掌狠辣,间或打出金针银镖,就连浸了毒的透骨钉铁蒺藜等也毫不犹豫打出去,所有会的功夫,所有拿手的暗器,全都往唐淮身上招呼。他自己也不防守,全身都是破绽空门,好几次要害处都从唐淮掌边擦过,他那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完全是在和唐淮拼命。 处在极度的愤恨中,因激动而处于失控状态的唐秋出手全无章法,只一味地狠打蛮打。这样的打法本不足为惧,但因唐秋太过拼命,而唐淮又不敢认真还手,招架间还要小心别伤了对方。投鼠忌器,纵然唐淮的武功在唐秋之上,也讨不到多少好处,争斗间身上反倒捱了几记拳脚。再一迟疑,眼前一片亮光划过,他倾身避退,躲过要害处的攻击,但仍然有数根牛毛针没进他肩头。 那针细如牛毛,轻易便没入肌肤,虽未曾见血,但略微一动,便如钢刀刮骨般疼痛。 唐淮也是血肉之躯,剧痛之下,还要招架唐秋,就算是铁人也撑不住。情势紧逼,他不敢再留情,终用上十分功夫,最后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隙,卸了唐秋招上力道,扣住他双腕重重反折在身后。 “你是真想要我的命吗?!” 左肩剧痛,唐淮脸色发白,额头也渗了汗。但心里的疼意,远比肩头的疼痛强烈,同唐秋说话时的口吻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你给我冷静点!卢老夫子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唐淮的辩解带了愤怒,带了失望,听来几乎是在呵斥,但其中无力酸楚只有他自己清楚。 唐秋刚刚是真想置他于死地,这个弟弟,居然这么狠得下心…… 虽然知道唐秋对他出手是因为过度悲愤迷了心智,但唐秋的心狠还是让唐淮心底一片冰凉。 对于卢老夫子的被害,唐秋毫不犹豫地就定了他的罪。 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解释也罢,补偿也罢,都不肯给他机会。只因为他过去犯过的错,有过的算计,便残酷地抹去他所有的努力。他的心意唐秋不肯去正视,他的喜爱唐秋只会逃避,而他的错处,唐秋却记得清清楚楚…… “我一整天都在学馆,也没指使过任何人,这事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还有谁会对爷爷出手?他不过是个寻常教书先生,哪里会和人结仇。现在外面躺着那人也是你的人,对吗?” 唐淮还在试图解释,但唐秋根本听不进去。他拼命挣扎,想要从唐淮的禁锢中挣脱开来。气力之大,左肩受了伤的唐淮都快制不住他。 “那人是我的人,但这并不代表卢老夫子的事就是我做的。秋秋,你要相信我。”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派人监视我,知道我去找许修祈,知道我想要逃走,所以就让人杀了爷爷……这是给我的惩罚是不是?只要我不按你的心意做,你就会给我惩罚……” 唐秋说着话,只觉鼻腔里的酸涩越来越浓,鼻子也越来越塞,脸上更是一片湿冷。他看向唐淮的眼神中,沉积着无限的伤痛。那种如夏雨前低沉乌云的沉痛阴霾,蔓延至四周,无边无尽,都快将兄弟两人湮没。 唐淮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其中,心里的疼痛肆虐,但唐秋还不肯放过他,伤人的话一句接一句,烙在心上,疼得人忘了呼吸。 这些痛都是惩罚。 他有过多少错,便要接受多少惩罚。唐秋受的伤,他也无法幸免。那些痛,都会在他身上延续。 是他活该。 “我不知好歹,我想要逃,你可以惩罚我,可以再废我的武功、给我下毒……但你不该对爷爷动手,这不关他的事……” “你干脆杀了我算了,那样也算将我锁在身边一辈子……你不就想这样吗?唐淮,你为什么不杀我?我死了对谁都好……” 啪! 唐淮重重一巴掌甩在唐秋脸上,唐秋被打得偏了头,那些发泄似的言语也随之止住。唐淮则气得眼角泛红,他左肩疼得快要断掉,因剧痛而惨白的脸上满是震怒。掌心发麻,心底伤心失望怜惜悲愤种种情绪交缠在一起。 “唐秋,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给我清醒点,这事与我无关!”过度的愤怒心疼,让唐淮后面的话语不觉失了理智和温柔,隐约带上了残酷的味道,“你要相信,如果我真想杀你爷爷,你根本没有机会发现。我没有那么蠢,即要对他下手,又要让你过来……” 唐秋侧着脸,半边脸颊红肿,脸上火辣辣地疼。而心里叫嚣的愤怒仇恨却被迫压了下去,一点点沉淀,无尽的悲哀心伤则从底层浮起,将他整个人笼罩。 泪水迷了眼睛,被反扣住的手腕得了自由,恍惚间有人拥住他。紧紧地拥着,用尽所有的力气抱紧,不敢放开分毫。 那怀抱是火热滚烫的,但自己的身子却是冰冷的,被冻得簌簌发抖。 隔了低瓦矮墙,屋外的风雪声依旧清晰可闻。恍若长空寂寥悲风,在困巷里四处回荡,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只剩下死寂。 第四十六章 风雨肆虐过后总是沉寂。 唐淮坐在椅子上,拿吸铁石吸取左肩处的牛毛针。 卢老夫子的遗体安置在内室,唐秋在门口守着,眼神偶尔飘过来,有那么些轻飘飘的虚幻感。唐淮手一错位,肩头剧痛,却听叮叮几声细响,吸铁石上已沾了数根细如牛毛的铁针。随着牛毛针被吸出来,他肩头伤处立刻有许多细小的血珠冒出来,但又因寒冷而瞬间被冻住。 今年的冬冷到骨子里。 屋外风雪一直未曾停住,簌簌凄风从堂外灌进来,吹得人满心萧索。 而手边才烧好的热水也只剩下些许热度。 唐淮单手拧了布巾,将它捂在肩头伤处。即便水只剩下少量热度,但肩头肌肤裸 露在外太久,早已给风吹得冰凉,一接触到那布巾,还是感觉到了一点热力。垂下头,唐淮视线落在一旁吸铁石上,那些带了血渍的牛毛针刺眼无比。 而他唇角勾起的笑容也满是苦涩。 好在这些针上还没有毒。 不过,唐秋的心狠,仍旧会让他觉得心痛。纵然知道自己过往的劣迹有千百般不值得人信任,但被唐秋这样对待,他还是会伤心失望。 他也是人,而人就是这么奇怪。 无论被不在乎的人用何种手段对待,他也只会是单纯的仇恨而已。但一旦伤及自己的,是被自己放在心上的唐秋,那么被刺伤的苦痛酸涩,就比任何时候都要难以忍耐。 唐秋刚刚是真的想要他命,没有迟疑,没有手软,只有不留余地的厌恨。 根本不会爱他。 这样的认知,让唐淮忍不住将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长长呼了口气,将手里冷透的布巾丢水盆里。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消散,而沉积其中的抑郁,并不能就此得以舒缓的。 唐淮苦笑了声,拿了桌上药瓶,只手推开瓶塞,准备给自己上药。 但手里的药瓶突然间被人接了过去,相触的指尖冰凉。他一抬头,只见唐秋清如水的眸子里光芒闪烁,似藏有些愧意。 却看不分明。 “让我来吧。” 冷静下来的唐秋不再如之前那般歇斯底里,只是整个人仍然缺乏生气。当所有负面情绪爆发出来后,这个人身体里剩下的,只是让人心疼的冷寂。 他左半边脸颊上红肿还未消,五个指痕印被白皙的肌肤一衬,颇有点触目惊心的味道。看着那掌印,唐淮觉得自己手掌依旧发麻,不禁伸了手去,轻触唐秋脸上红肿。 他还是心疼这个弟弟。 纵然被对方讨厌仇视,也心疼对方。 这应该是报应。 无法逃脱,无法丢弃,就任由它伤彻心扉。 “还在疼吗?” 冰凉的指尖落在因红肿而发烫的脸上,唐秋愣了下,好一阵,终于摇了摇头,“没有”。垂下眼睑,着手替唐淮上药包扎。 唐淮任由他替自己上药包扎,整理衣裳。 唐秋清秀的轮廓被渡了浅浅一层光,低垂的眉眼,略长的眼睫,落在视线里,如一幅笔触浅淡的水墨画,并不浓艷也不夺人注目,却早已刻入他骨髓。 不知不觉间,所有的温柔对待,呵护喜爱,全都成了习惯。习惯了渴望这人,对他温柔,习惯了求取他的心。单方面的沉迷,并不比两情相悦来得慢,情感只要泛滥,便无法遏止。不管是谁都一样。 肩头被包扎好,衣裳被拢起,唐秋正低头替他整理衣襟,发丝落在颈间,扫得人颈项苏麻。而唐秋轻垂的眼帘遮挡住了他所有探询的视线。 “对不起。” 一句抱歉从那低垂着头的人口中吐出来,突然之至。 唐秋的声音虽轻,但吐字却很清晰,唐淮也听得很清楚。但正因为清楚,才让他整个人怔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等了一阵,又听唐秋继续说道:“二哥,爷爷的事是我错怪你,因此伤了你,是我不对。”
第43页 唐秋并非愚蠢透顶的人,有些事情,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就能想通。 爷爷的事情,的确不能怪唐淮。 这事情有太多蹊跷太多漏洞。 以这个哥哥的个性,如果真对爷爷下了手,绝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去发现真相,然后被他恨上一辈子。唐淮要想将他带回唐门,自有千百种手段,自有千百般温情的面目来对待他。而不蠢到对爷爷出手,彻底将自己推到他的对立面。 唐淮精明到不会干这样的事。 而且他来的时候,从爷爷屋中掠出来的人,身形步法虽明显是唐门中人,但唐淮安插的眼线那时已中招倒在地上。 下手的人,和唐淮安插在爷爷身边的眼线,不可能是同一拨。 他那时会认定了唐淮是罪魁祸首,发疯似地对这个哥哥出手,也只是一时急怒攻心,过度悲愤之下,想要找一个发泄的口径。所以他潜意识地怨怪唐淮,把所有的帐硬算在他身上,求自己一时的纾解。 实在是过分得紧。 直到被唐淮一巴掌打醒,他才生生止住那些歇斯底里,任自己被拥在那滚烫的怀抱里嚎啕大哭。 跟十多年前他顽皮跌破了头,扑在爷爷怀里放肆大哭一样,只想要将沉积多年的委屈心伤一起发泄出来。 这个哥哥近日为他做的,对他的所有温柔,口口声声的喜欢,终是有一些入了心里。所以他会无顾忌地朝他发泄,卸掉自己多年的伪装,将那些怨气也好,伤心脆弱也好,全都不加掩饰地摊开在唐淮面前。 于是,在爷爷逝去的噩耗里,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哥哥,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了依赖情绪。 于是,在极度的悲伤之余,感到无所适从。 曾经设计好的路,逃离的打算,都因为爷爷的逝去,以及自己对这个哥哥出乎意料的感情,而彻底乱了套,一团乱麻中,他理不出头绪。 道过歉,唐秋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垂了眼,抿唇退到一边。 唐淮并未如往日一样拉住他,而是静静看了他一阵,才开口道:你终于肯相信我了吗?” 语气中并无责备,但却也无往日的宠溺,过度的平静让四周气息凝滞。 唐淮看着唐秋,等着对方的答案。 肩头的伤虽然疼,但他不是从未受过苦的人。曾在唐云笙手底下领过的责罚,外出执行任务时受的伤,可能哪一次都比这次的伤重,但却没有哪一次有现在这么令他心冷。 他难过的,并不是肩头的伤痛,而是唐秋不肯相信他。 “卢老夫子的意外,你肯相信不是我主使的吗?” 唐秋抬眼,迎着唐淮锐利的目光,点了点头。唐淮眼中的失落寂寥,看得他心头一阵慌乱。 “二哥,对不起。我只是……” 只是因为被你宠过了头,所以肆无忌惮朝你发泄,过分地将自己的伤痛转移到你身上。 后面的解释,唐秋突然觉得无法说出口,也没有必要再说出口。 唐淮就此对他死了心、绝了情,也是好事。他们两兄弟,不应该再继续向前,最终走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真心想要说的话语突然剎住,生生转了方向。 唐秋道:“我只是会忍不住先怀疑你而已。我对你,没办法真正信任。” 听唐秋将后面的话语说出口,唐淮眼里的墨色更见沉郁,捂着左肩的手放下,人缓缓站了起来。 “是这样吗?” 没办法对他怀有信任。只要是错的坏的,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唐秋的坦诚,未免太过残酷。 被映在唐淮墨色翻腾的眼眸里,唐秋觉得自己的心也沉了下去。 “二哥,对不起。” 他不敢再看唐淮的神色,转脸看向内室。 白,是那屋子里最多的色彩。 就连爷爷的面容都被白布覆住,爷爷曾有过的慈祥,他设想过的今后的简单快乐,也一併被覆盖住。 终是因为他,爷爷连晚年最后的安乐都失去。 而他,也失了以后的方向。 这偌大天地,突然间一片白茫。 曾经最在意的两个人,一个逝去,而另一个…… 恍惚中,唐秋的手腕突然被握住,又被一阵大力往后拽去。他让人从背后抱住,唐淮带了热气的cháo湿气息喷在颈项里,并无往日的暧昧情 欲,只有浓重的悲伤失望。 “我不稀罕你的对不起。唐秋,你倒是真的狠心……”唐淮喉头一股涩意,手上力道不禁加大,几乎要捏碎怀中人的手腕。“你现在……是在逼着我也对你心狠吗?” 手腕被拽得生疼,唐秋不禁皱起眉头。 唐淮的质问落在耳边,如磐石压得人透不过气。 真实的话语说不出口,他便死死咬着唇不吭声。加诸于手腕的力道逐渐加大了去,在唐秋觉得自己腕骨都要碎掉的时候,那力道终于消了去。 唐淮松开手,面上有的情绪一点点卸下,趋于平静。 唐秋背对着他,看不见唐淮的神色,却已觉得周围空气一点点沉压下来。他抬起手腕揉了揉,腕上一圈青痕清晰无比。 唐淮的怀抱松开后,紧贴着他的热源也随之撤去。屋里寒气肆虐,唐秋不由轻颤了下。 视线尽头,吞噬掉爷爷的惨白有如屋外白雪。 唐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竟也有了寒意。 “你爷爷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也算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他的清白,就算别人不在意,他也要证明一次。 第四十七章 卢老夫子的身后事办得很简单,从收棺入殓到入土下葬,一件件一桩桩,所有的器皿物件、法事讲究,全都由唐秋亲手操办。他不愿别人插手,唐淮也就由着他。毕竟,这是唐秋一份心意,是他对卢老夫子尽最后一点孝道的心意。 冬日里的雪融了又积,积了又消。 卢老夫子这个心善仁慈的老先生,就这么静悄悄走完他的一生。 前来弔丧的人并不少,全是周围邻居。他们带了在学馆里念书的孩子,聚在灵堂前,红着眼圈念叨几声老先生的好,捻一炷香,让孩子跪下拜两拜,便算送老先生走完最后一程。 唐秋守在旁边,在那些淳朴乡邻的劝慰声中,点头道着谢,人却急速地瘦了下去。 他和唐淮两人间的关系,也如屋外冰雪下的冻土,被完全冰封凝结,找不到消融的契机。谁也不能往前再跨一步,便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僵持。 一者是因为失望疲倦,而另一者,则是打算就此抹灭两人间所有的可能,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回到正常的兄弟关系。 或者……是回到陌生人的关系。 卢老夫子入土后几日,唐淮查探的事情终于有了消息。 其实兄弟两人都怀疑他们的父亲。能调动唐门弟子,下手对象又是卢老夫子这么个寻常教书先生……指使的人可能怀有的动机再少不过,稍微一想,值得怀疑的人,也只有唐云笙而已。 根据唐朝曦提供的消息,唐淮得知唐云笙从夺魂房调了部分人手,全由他亲自调派,这部分人执行的任务,就连唐朝曦都无从知晓。 而再等唐朝曦调查的消息陆续传过来,唐云笙调派人手的记录呈上,一时间,所有不利的矛头都指向了唐云笙。 而兄弟二人一开始的怀疑,也切切实实变作了肯定。 唐秋将自己关在屋中,守着卢老夫子一房旧物过了一整日,第二天出门的时候,他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步子也有些踉跄。 眼里神采却完全是决绝。 他开口对唐淮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斩钉截铁的坚决。 “我不会再回唐门。唐云笙要如何责罚都无所谓,就算是对我下格杀令,我也绝不会再踏入唐家堡一步。” 他已经无法再唤那个人父亲。 卢老夫子的养育之恩,与唐云笙的生恩,对他而言,是完完全全的隔断的。他不能亲手弒父,也不愿再回去面对唐云笙,被削去了大半的残缺人生里,他还能走的路,不过是和过去彻底斩断关系。 哪怕要面对再多阻拦,他也要过些真实的生活。哪怕唐云笙的格杀令马上就下来,哪怕这样的真实只有一日…… 唐淮听着唐秋说话,凝视他双眼,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些动摇的迹象,但最后终是失望。 “你的意思,是誓死不回唐门吗?” 屋外天幕已沉沉压了下来。 唐秋咬牙,“终我此生,绝不要再和唐门有任何牵连。从今往后,世上也没有唐秋这个人。我只有一个爷爷,不幸亡故……仅此而已。” 唐淮闻言,眉眼间染了寂色,许久后突然笑了起来,弯起的唇角间满是涩意。 “我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我会代你转达给父亲。” “多谢二哥……” 唐秋只觉胸口一窒,短短一句话应得极为艰难。 唐淮这般慡快地答允,他本该是庆幸的。但庆幸之余,心里却觉空了一块。 终于,他与唐淮之间,真的斩断了所有牵连……他所有的,却不是高兴,也没有自以为的轻松解脱。他所有的,只是难以预料的空洞与难过。 但事已至此,他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从此前途漫漫,只有他一人独身前行。 今后任何风雪坎坷,也只有他一人独自面对,再无人遮风挡雨,也无人嘘寒问暖。 终此一生,仅他一人而已。 唐淮近在咫尺容颜俊朗,月光落在他紧闭的眼睑上,深深浅浅似绘了静谧流年。 横在腰上的手臂有力,将两人间距离拉近。 唐秋睁眼,看了阵虚空暗夜,又转眼回来,看着枕上交缠黑发,看着唐淮熟睡容颜,不禁恍惚。 看他两人此刻亲密,有谁会相信,他们明日一早便会彻底决裂,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相关。 即使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脉又如何,即使曾有温暖融于两人间又如何,这世间残酷,足以将一切斩断。 而造就此刻这种虚幻亲密的,只是唐淮一句话。 “秋秋,明日我就要动身回唐门,你再陪我呆一晚可好?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唐淮弯起的眉眼里终有了点往日的温柔宠溺,而下一句话,却捲起无数落叶,铺天盖地涌来。“我不想再逼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吧。” 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唐秋根本不敢承认,自己其实在贪念这最后一点温柔。 耳畔唐淮的呼吸声均匀沉稳,他人早已熟睡。 可唐秋却睡不着。 月光渐渐下移,落到唐淮唇上,相贴的温度熏得人脸颊发烫,但心里的悲哀无力感却肆虐。 “二哥。” 再度唤了声,唐淮连眼睫也未动了一下,呼吸声依旧平和。 唐淮睡得很熟。 唐秋又唤了声,还是没有回应,他才淡淡笑笑,沉默下来。一面侧着头,在那些月色绘制的静谧流年间,静静地看着唐淮。看了许久,终小心翼翼地贴上去,在那唇上轻触了下。
第44页 唇瓣相贴的柔软触觉让人忍不住想要落泪。 而相贴的唇边也真有了液体咸苦的味道。 对面唐淮的眼睛突然睁开,洒满月色的眼帘掀开,墨色的眼瞳中似有漩涡,要将人吸进去。 被抓了个正着,唐秋一惊,被热气熏红的脸更觉发烫,惊慌无措。但唐淮并无往昔的调笑言语,只是将横在他腰间的手臂收紧,另一手压住他后脑勺,吮住那一心想逃的唇瓣,将刚刚那个浅尝辄止又妄图逃跑的吻继续下去。 屋角火盆里的炭火哔啵一声爆响,烧尽的白灰底下,猩红的火舌探了出来。过度索求的火热亲吻里,屋子里的气氛渐渐变了味。 两人仅着的中衣在拉扯中轻易就褪 去,光 裸的肌肤相贴,带起难以言喻的战 栗刺激。唐秋身子在发抖,身上肌肤被唐淮滚烫的手拂过,从喉结到锁骨,再到胸前敏感凸 起,所有的地方都被唐淮吻过。被夺走大量空气的头脑昏沉,绝望悲戚与想放纵沉迷的种种想法交织在一起,让他全身发软,连抗拒的意图都没有,就被人掠夺侵占。 腿间的欲 望随着唐淮的亲吻抚弄渐渐冒了头,腿被人分开,唐淮的腿挤入他腿间。喘着气的话语里有着强忍的难耐,“你要不愿意,现在就让我停手。” 晕沉沉的,唐秋摇摇头,将自己的唇贴上去。 两人唇瓣一相触,所有的火焰一时间燃起,炭火盆里白色灰烬全被猩红吞没。交 缠的姿 体再不剩任何理智,有的只有身体最深层渴望体现。 简单的扩 张之后,唐淮便冲进那紧 窒之所,略微停驻等唐秋适应过后,便大力伐起来。无论是他的索取,还是唐秋的迎合,都比以往狂 乱许多。最后相拥的温存,让两人不由自主地卸下许多防护,只是一味地索 取。 当灭顶快 感袭顶而来的时候,唐秋听见自己的呻 吟声中带了哭音,唐淮的名字出口便被喘息呻 吟拉扯变了形,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得。 唐淮的吻落在额头上,过度激烈的性 事扯着唐秋的眼皮直往下耷拉,以至于连唐淮的话都未曾听明白。只迷迷糊糊有那么一句话入耳,却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记住。 “秋秋,保重……” 清晨醒来的时候,身边早空了人。 身上也是清理过的,若不是肌肤上的红紫淤痕,和全身难以忽视的酸痛,唐秋几乎要以为,昨晚的一切只是南柯梦一场。 但唐淮的踪影却已不见。 唐秋将脸埋在掌中,长长吐了口气。昨晚在快 感巅峰时唐淮的道别突然清晰出现在脑中,他有片刻的怔忡,猛然翻身坐起。牵动酸痛的腰,一时疼得倒吸了口凉气。稍缓了下,他速度套上衣服,慌忙沖了出去。 此刻时辰尚早,天气又寒,天寒地冻里没有几个人影。 而唐淮更不在其中。 唐秋捂着嘴,冷空气仍然从指fèng间钻进嘴里,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茫无目的地乱寻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心里确确实实空了一块。 一句保重,唐淮终于彻底放开他。 呼吸似乎变得困难起来,寒气沉积在胸腔,唐秋放开手,任冰冷的空气钻入鼻。眼前突然多了双墨色靴子,踩在积雪上,黑白分明。 “秋秋,你怎么了?” 唐秋猛抬起头来,眼里的震惊在看清楚面前人之后沉淀下去。 面前的人一身宝蓝色衣衫鲜艷,精緻的眉眼漂亮到近乎绮丽。明明是雪天,他手里还执了把绸扇,眼中全是明朗笑意。 “好久不见。” 第四十八章 日夜兼程,一路换了数匹马,他离开时蜀都下的那场雪早已化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场雪再度下来的时候,唐淮终于站在唐家堡大门外。 唐朝曦早得了消息在门前等他。 乌漆铜钉的大门一打开,看了二十多年的景事一一在眼前呈现。 却突然令他觉得陌生。 心里最柔软的一寸,早丢失在并州那个江南小城。那晚月色下轻如羽毛的吻,那些白色灰烬下的猩红火舌,最后相拥的肆意放纵,成了身体里最后铭刻着的温度,只要想起,心底便觉得温暖,也觉得酸楚。 但所有的这些,不管好与坏,捨得与否,全都被他丢在了并州。 他走得那么干脆,一点不拖泥带水……只是,明明松开手的人是他,怎么心痛的人还会是他? 唐淮在门前站了好久,直到唐朝曦狐疑地看过来,探究的目光从他头顶直移到脚下,“唐淮,你不对劲。”他才摇头笑笑,将所有的落寞恍惚掩在笑容之下。 “唐梦呢,怎么不来接我?” 不得不承认,唐梦这个姐姐,对他其实是很好的。母亲出走后的日子,能够亲近的,也就只有他们姐弟。即使面上话里都不如何亲昵,但实质上,他们还是亲姐弟。 听唐淮问起唐梦,唐朝曦面上的担忧浅了点,笑容里不觉融了点冬日灿烂阳光。 “你该做舅舅了。” “哦……”摸着腰间玉饰的手指顿住,稍愣了下,唐淮才弯了眼,笑道:“恭喜。” 唐朝曦举拳,在唐淮肩头敲了下,“你这句恭喜,我收下了。不过……现在的要紧事,是父亲那边。他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 唐淮扯着马缰绳,提步往门里走,“我本来也打算回来就去见他的。” 唐朝曦在身后轻摇了摇头,嘆了口气跟上去,替唐淮牵过马,“你自己担心些,父亲这次生了很大的气。就连唐梦帮你说情,也被罚在家闭门思过……你也真是,唐门家规严禁派中弟子自相残杀,你明知那些人只是奉命行事,何必杀他们泄愤。你这么做,是摆明了不将父亲放在眼里。” 唐淮足下步子不停,只是凝视前方的眼中现了一点绝然神采,嘴角的笑意却是戏嚯的,“你都说了是泄愤,还有什么理由可言。” 口气轻松,却透着残酷的味道。 奉唐云笙命令对卢老夫子的动手的人,都永远留在了并州,用一种最无法更改的方式。 死亡。 做这样的事,不是为了谁,只是切切实实地想要泄愤。 他与唐秋之间,差的,明明只有一步而已。只是那一步,穷尽所有力气也无法迈过去。 这一切,要归功于他们的父亲。 但是在于不能亲手弒父这一点上,他与唐秋是难得的相同。所以,他只能向唐云笙的人下手,为了发泄怒气,也为了……向唐云笙示威。 向那个高高再上的父亲表示,你的权威,我并不是无法挑战。 身后唐朝曦的话语还在继续,埋怨与不解各自掺半。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有人情味,对唐秋那个弟弟,你倒是肯费心。” 心里不自觉有点烦躁,唐淮应道:“我从来没把他当做弟弟。” 唐朝曦愣了下,猛醒悟过来,“唐淮,你不是真的……” 不等他将话说完,唐淮已快步走到前面去。 “你想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回来会面对唐云笙的怒气,是唐淮早就预料到的事情。 “混帐东西,你还有没有廉耻。他是你亲弟弟!” 两个儿子做出忤逆人伦的事情,唐云笙可谓气到了极限。薄情的面目全染上愤怒的红色,眼尾全是憎恶,身子气得发颤,就连鬓角也夹杂了点点霜色。 愤然之外,岁月的痕迹突然在这个薄情的人身上凸显出来。即使他此刻依旧强势依旧冷情,但已明显有了疲倦之意。 面对唐云笙的责骂,唐淮并不以为杵。 “父亲可有真心把他当儿子?如果没有,那他也算不得我弟弟。” 砚台擦着眼飞过,唐淮觉眼角一道凉意划过,继而是火辣辣的疼。不用碰也知道,脸上划了道口子。 “做出那种事情,你还有脸说!你不要以为,我唐云笙少不得你们。两个儿子,我都可以不要。” 唐云笙的话听在耳朵里,让唐淮不禁发笑。 “一个都不要……那下一任掌门的位置,也可以交给外人吗?父亲?” 衬着唐淮的话,以及他满是嘲意的笑容,他最后那句的父亲喊出来,颇有点讥讽的意思。 唐云笙听了,只觉得全身血气逆流,死死抓着手里的镇纸边咯缘手,终究没有再丢下去。 唐淮点中的,正是他的死穴。 他这一生,亲情爱情全都摒弃,还能紧紧抓住的,只有权势而已。不能失去的,也只有权势而已。 或者说,只有这一件东西他还未失去。 “我没有说错吧?”堂下的青年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中的挑衅他曾见过,许多年前在别人的眼眸里倒映出来的他自己的脸上见过。“你还可以剩下一个儿子的。掌门之位也不会交到外人手里,只要你放过唐秋,我依然是你的儿子。父亲,你不吃亏。” 唐淮眼角的伤口流了血,顺着脸颊蜿蜒了一路,触目惊心。言语却是极伤人的,听一句,便觉得心冷一分。 唐云笙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二十多年了,他或许已经老了,自己也明白,只是还硬撑着不愿意服输罢了。 但他确确实实已经没了再同自己亲生儿子斗的气力,也没了那种玉石俱焚的绝然。在一生里最好的时候,他都选择了妥协,更何况是现在。 “你出去,自己去刑房领四十杖责。” 唐云笙未给出许诺,但唐淮明白,这个父亲这般态度,就是默许了他提的交易。他躬身朝唐云笙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是,父亲。” 唐云笙眼里冷意霎时聚了起来,却只眼睁睁看着唐淮转身出门去。 出门后,唐淮松开紧握的手,抬手挡了眼,突然刺眼的光亮让他觉得有些晕眩。背心已粘了一层薄汗。放下手,唐朝曦担忧的面容出现在眼帘里,唐淮牵动嘴角笑笑。 “走吧,陪我去刑房。” 四十杖挨下来,唐淮背上已是鲜血淋漓,再找不到一块好肉。 他脸朝下反趴在床上,唐梦坐在床边,一面替他上药。一面没好气骂他,“唐淮,你脑子里进水了是不是,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眼巴巴把自己往棍子底下送的人!” 唐淮没应声。 唐梦说了阵,得不到回应,声音不禁又大了些,杏眼桃腮的妩媚也掩盖不住那股火气。 “现在哑巴了!为了唐秋那白眼狼,你值得吗?你这份好心,他还不一定领情呢。” 感到有些无奈,唐淮说道:“唐梦……其实你没必要针对他的。娘当年会只带他走,恐怕也是因为他年纪最小,心疼他而已。” 唐梦正替唐淮上药的手猛一使劲,在唐淮背上使劲拧了下,唐淮顿时疼得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背过去。再听耳边一声碎响,想是唐梦气怒之下扔了手里瓶子。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成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唐淮疼得好一阵才缓过气来。听唐梦是真动了气,这才忍了痛道:“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他和我一样,也是你亲弟弟。有些事,错不在他。”
第45页 唐梦柳眉倒竖,杏核眼里全是气恼,“唐淮,你好得很!我真是白心疼你了。” 火色衫裙一转,唐梦起身就往外走。 “你自己呆着吧!” 她出门的时候恰好撞上从外面进来的唐朝曦。唐梦未注意,给撞了个踉跄,唐朝曦眼疾手快扶住她,并未有事,但彼此都吓了一大跳。 唐朝曦扶着唐梦,出声道:“怎么不小心些……” 唐梦没好气地挥开他的手,回头望了唐淮一眼,“你自己问他。”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朝曦莫名其妙地望着唐梦负气而走的背影,再看地上的药瓶碎片,关上门走到唐淮身边。 “怎么回事?” 唐淮却没有心思再提。 唐朝曦并非爱刨根问底的人,他看了下地上的碎药瓶,道:“我重新拿瓶伤药过来。” 正要走,但被唐淮叫住。 “不用,上药的事情呆会再说。我有事想你帮我。” 唐朝曦只好再度坐回床边,“什么事?” 唐淮压低了声音,“我要你帮我查一件事。可能很困难,但必须查到。”他并不能完全信任唐云笙。连许诺都可以失效,何况是一时的默许? 要想真正保证唐秋以后的安稳,他必须把握住唐云笙的死穴。 “我要你帮我查到,十八年前我娘离开唐门的原因。眼下我任何动作都会被父亲怀疑,你代我查,要容易些。” 唐朝曦凝了神色。 “唐淮,你想做什么?” 唐淮的话一字一句从口中透出来,声音很低,却足够让人明白,他不只是随口说说。 “父亲在掌门的位置上坐得太久了。” “你想夺权?” 唐朝曦的声音也随之低下去。 只听唐淮道:“不是我,是你。”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四十九章 距离唐淮离开并州已有大半个月。 唐秋接了爷爷的学馆,替那一帮孩子上课。学馆的事情不多,但很繁杂,孩子们天性纯真又图新鲜,总爱围着唐秋打转。 而那许修祈也像没事一样,每日总要来个三五次。 唐秋已不需要他帮忙。 可他将事情向许修祈解释之后,许修祈也不离开,只笑嘻嘻说并州景致好,他要留在这陪唐秋。 这许少主话中有几分真,唐秋并无意去深究。他清楚许修祈是这般风流性情,或许兴趣淡了就会离开了。自己又劝不走人,便任由许修祈留着。 只是,身边虽时时有人,一群孩子在眼皮子底下或读书或嬉闹的场景也够热闹,但唐秋却总觉得缺了什么。 虽然不愿去正视,但他却明白,在这种他渴望了很久的简单平静的生活中,的确缺少了一些人。卢老夫子的缺席是不可逆转的,至于别的人,也早已放开他的手。 还是他自己要求的。 以至于……他即使感到空寂,即使有留恋,也没有再跨出去一步的资格。所有的心动,所有的沉湎,全都溺毙在那晚的疯狂相拥里,而那些猩红火舌绚烂过后,只有灰白余烬。 那才是真实。 唐秋以为,自己会在这样简单平静的生活中,慢慢地过下去,也一点点老去,心会比容颜快一些。直到时间给他终结,或者是……唐云笙派来的人给他终结。 一日散学后,唐秋独身回卢老夫子的小院,青石板路上碎雪被踩过,细细碎碎的嚓嚓声中,唐秋突然觉出了异样。 小巷里太过安静,缺了一干孩子的读书声,也少了许修祈的笑语,唐秋轻易就可听出来,巷子里的脚步声,不只有他的。 还有一个人,紧随了他一路。那人脚步轻盈,呼吸沉缓,一听便知是怀有武艺之人。恐怕武功还不低。 唐云笙的格杀令,比他以为的来得早。 唐秋手习惯性地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心也随之沉了下来。自卢老夫子死后,他便将腰间的鹿皮小袋卸了下来,将那些暗器毒针全都埋在箱子底,再不愿与唐门有牵连。当时只是不管不顾地要同唐门撇干净,可不想,现下要用到时,却束手无策。 惯用的暗器不在身边,身后又有人暗中跟随。唐秋皱起眉头,脚步顿了下,又继续往前走。 因为沈千扬和慕少游当初的设计,他失了部分内力。虽然有唐淮暗中安排,他武艺未全失,但也大不如从前。 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他会坐以待毙,即便拼不过,也不能让对方轻易得手。 全身神经都在紧绷,警戒中再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狭长小巷渐渐走到尽头,只要转过去,便是自家小院。只是,这转角处却是暗中相随之人动手的最好地方,藉由地势掩护,一枚小小的暗器,便可了结他。 唐秋集中精力,仔细听辨静巷里的声音,提防对方出手。 静默的小巷里没有一点风声。 唐秋转过巷子,一颗心稍往下落了一点,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却吓了他一跳。几乎是反射性地出手,唐秋两指成勾状取身前那人双眼,指势如风,一直逼到对方面前,才被一把绸扇架了下来。 绸扇移开,许修祈精緻的容颜出现在面前。他一脸惊讶看着唐秋,缓了阵,突然嘴角下弯,可怜兮兮望着唐秋,“秋秋,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需要对我下这样的毒手吧?” …… 未料来人是许修祈,又要担心身后跟踪的人趁机出手,唐秋也顾不得向他解释,只拽了许修祈衣袖,“先离开这,待会再说。” 回到唐秋家小院,许修祈往房中一坐,唐秋关了门回来,却意外地见许修祈已没了刚才那种可怜兮兮的委屈神态,只用手中一把扇子敲着桌面,颇有点心烦意燥的意思。 “许少主?” 许修祈抬眼看他,绮丽的眉眼里写尽江南秀丽,神色却是不虞。 唐秋以为他是为自己对他动手的事情生气,赶紧出言解释道:“刚才巷子里有人跟踪我,你突然出现,我一时没看清,才对你出手,抱歉。” 许修祈截断唐秋的话,颇有点愤愤不满,“只怕那人不是跟踪你的。” “不是跟踪我……”许修祈这般言语这般态度,让唐秋心生疑惑,他满是不解地问道:“许少主你的意思是?” 许修祈将扇子在桌面上重重一点,“唐淮那没安好心的,既然要来找我,让我照顾你,却又一直安插人在你身边。不过,我看他不是监视你,而是监视我,诚心想坏我好事……” 唐秋觉得耳边许修祈的说话声有些飘忽。许修祈话里的意思,他隐约听明白了,却觉得难以置信。 “许少主,你是说……我二哥来找过你,他要你照顾我?” 许修祈点头。 唐秋则苦笑。 居然让许修祈来照顾他,他是该感激唐淮的好心吗?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心里揪紧。 这样连后面的事情都为他打算好,放开手还要找个人来照顾他的做法,不知道该算温柔还是残酷。 “你那惹人厌的二哥前段时间来找过我,说他有要紧事要回唐门,要我代为照顾你一阵。只是不准我和你太过亲近……居然还安插人在旁边监视我!太过分了。” 说到后面的话,许修祈直恨得牙痒痒。 接近唐秋的机会是唐淮送的,可阻挠他进一步接近唐秋,还是唐淮。这人简直是讨厌! 换做平日,他才不会管唐淮那些鬼吩咐。只是……现在他有把柄捏在唐淮手里,只要他对唐秋稍有越矩,那阴险狡诈的唐淮就会把他的行踪泄露出去。 …… 许修祈抚额嘆了口气,他第一次觉得,情债这东西,原来这么麻烦。 许修祈自己有烦心的事情,唐秋听着他的话,却觉冰凉的手脚莫名热了起来。 唐淮这样的安排,是还不打算放开他吗?要许修祈代为照顾他,是否意味着唐淮还会回来…… 这样的结果,一时间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可担忧也好无措也罢,自己内心深处的悸动却是骗不了人的。那种叫做欣喜的情绪,突然从冰封寒土下复甦,明显到让他无从掩饰。 不过,唐淮的要紧事究竟是什么?难道!隐约猜到了什么,唐秋觉得自己呼吸急促起来,虽然知道以唐淮的谨慎,不可能将机密的事情告诉许修祈,却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许少主,我二哥可有同你提过,他急着回唐门是为了什么?” 唐秋的急切,与之前在唐门时对唐淮的态度全然不同。许修祈认真看了他一阵,似乎从唐秋的担忧中看明白了什么,他轻嘆了口气,道:“没有提过。不过看他那样子,跟交代后事差不多吧。” 居然敢威胁他,要真死了才好! 许修祈在心里暗暗加了句话,却在看见唐秋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后,自觉地把诅咒咽下去,换做安慰言语。 没办法,他就是见不得美人难过。 “秋秋,不用担心,你二哥那么阴险狡诈,只有别人吃他的亏,哪里需要人担心他。” 唐秋闻言并未放宽心,反倒哭笑不得,许修祈这般安慰人的法子……虽然大半是实话,可听起来真不怎么顺耳。 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唐秋向许修祈道:“许少主,我想你帮我一个忙。” 许修祈手中绸扇一张,眨眨眼笑道:“不管什么,只要秋秋你说的,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许少主言重了。不需要赴汤蹈火,我只要你帮我,把跟踪我那人引出来就好。” 至于外面跟踪那人,不管他是唐淮安排的,还是唐云笙派来的,自己都需要把他引出来。 要么解决掉,要么……勉强问出点唐淮的消息。 唐淮急着回唐门,若真是做他猜想中的那件事,那么他便无法放任自己安然呆在并州。就这么毫无用处地呆着,等着唐淮回来,或者是……再也不会回来。 那些已经湮灭的希望,和被扑掩在沉沉灰烬下的火星,既然复燃,便是燎原之势。 即便他不愿承认和唐淮之间异于兄弟的感情,也不愿跨过自己的道德底线,但那些计较的东西早已被违背,现在对他而言,他最想的,是要那人安然,自己安心而已。 其余的,都可以以后再计较。 “要引他出来,那还不简单?”许修祈眯眼笑着,漂亮的眼底滑过黠意,“秋秋,只要你和我春风一度,我担保那人绝对呆不住。” 许修祈笑得狡黠,唐淮那小心眼又阴险狡诈的人,才不可能看他和唐秋亲昵。只是……自己偏不让他如意。 “……” 许修祈的建议,成功让唐秋无话可说。他突然觉得,或者他想要找许修祈帮忙,本身就是个错误。 第五十章 唐秋对许修祈的建议根本无意採纳,他讪讪一笑,正待拒绝,却猛觉腰间大横穴上一疼,双腿顿时发软,人也被许修祈揽入怀中。描金绸扇在眼前张开,许修祈眯眼笑起来的模样颇有点得逞狐狸的狡诈,但出口的话语却无辜至极。
第46页 “秋秋,这方法有没有效果,咱们试试就知道。” “许少主,别胡闹,解开我穴道。” 唐秋心有不悦,他一直觉得,这许少主只是贪玩爱闹,对自己虽不是真心,但也够好,并未提防于他,此刻却因一时疏忽而受制于人。 “我又没有胡闹……”面前容颜精緻的人出声辩驳,一面抱了他往内室走。“我这方法保管有效。只要把那人引出来,我立刻解开你穴道。秋秋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我许修祈这点品德还是有的。” 他只是故意要让唐淮生气,再顺便偷点香而已。 “许少主你现在这样,很难让我相信你的品德。” 不习惯与外人过分接近,被抱在许修祈怀中,唐秋只有不悦。眼见内室的床离自己越近,那种排斥感也就愈发强烈,而许修祈随后放在他腰间,解他衣裳的手,更让他感到牴触恼怒。皱了眉,看着许修祈,唐秋眼中有些警告寒意,“许少主,住手,这种事不能开玩笑。” 但却被许修祈笑笑在颊上亲了下。 对方的态度完全是在玩闹。 许修祈压低声音在唐秋耳边道:“秋秋,做戏就是要做真些,才会有人相信。跟踪你那人要是唐淮安排的,只怕看不下去这齣活春宫吧。” “若不是,也刚好让那人趁乱了结我是不是?” 没好气地接下许修祈的话,唐秋觉得自己头一阵阵发疼。 这个许修祈,或许正如唐淮所说,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会指望他……也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我会护着你的。” 许修祈在他身上游走的手益发放肆,劝解呵斥都无用,唐秋皱了眉,强忍心中不悦,凝神打算沖开腰间穴道。 许修祈平日里游手好闲醉心花丛,武艺并不精,只不过胜在一手火器精湛而已。唐秋勉力一试,不多时便觉僵硬的手脚内稍有热力流动,只要多支撑一阵,便有望沖开穴道。 但这期间,许修祈的动作益发过分,漂亮的眼紧锁住他面容,视线里的专注火热渐渐不像在做戏,笑嘻嘻凑近来的脸紧贴着他的脸颊,在耳根处的笑语有些低沉。 “秋秋,我想假戏真做了怎么办?” 说着话,许修祈脸移下,竟将吻印在唐秋颈上。 唐秋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内力集聚沖向腰间穴道,气血汹涌,当时只觉胸口一股腥气泛起,半边身子也跟火似地疼,连呼吸都凝滞了。他赶紧调息,将汹涌的腥气压下去,好在那一口劲缓过之后,气息渐渐平复,而僵硬的手脚却可以活动来。解开穴道后,想也不想,唐秋反手将许修祈推开,一脚踹下床。 “许修祈,你闹够没有!” 许修祈跌坐在地上,揉着摔疼的腰,面对唐秋的怒火,既有点心虚,又有点不满。他小声抱怨道:“秋秋你还真是偏心,唐淮对你,只怕连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可不见你这么对他……” “你瞎说些什么……” 许修祈的话让唐秋整理衣衫的手一顿。 唐淮对他做过的事,的确远比许修祈所做过火。那些交缠的情 欲,炽热到足以将人焚烧成灰烬。 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无法反抗,但再到后来,及至最后一次的拥抱,自己的牴触反抗却渐渐变成了逢迎接纳。他有时甚至会忘记所有,任自己沉溺在无边无尽的欲 念快感中,沉溺在唐淮带来的温暖中。 毫无原则可言。 而他之所以会这样……心底的声音只有一个。 唐淮同许修祈是不同的,现在唐淮之于他,与任何人不同。那个二哥……早就霸道地在他生活里刻下了自己的痕迹。 虽然不折手段,却令他无从抗拒。 “二哥他和你不一样。他是他,你是你。” 出口的话语难得的坦诚,唐秋低声说着话,不是在对许修祈解释,更像是验证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 许修祈闻言拉下脸来,“秋秋你不用这么坦白吧,太伤我心了……” 然而许修祈的抱怨还没完,却听身后一道细微的利物破空声,心知不妙,他赶紧侧身就地一滚,将要害避过。 而这瞬间,床上的唐秋已如疾风般掠了出去。 见真有状况,许修祈也不敢怠慢,紧随唐秋追了出去,但追至狭巷,却只看见唐秋独自一人,再无其余可疑人踪迹。 “秋秋,怎么样?” 唐秋摊开手,一枚银镖现在手心,银镖雪亮,但镖身边缘全给磨钝,根本不能取人性命。 “这个人,并没有伤我之心。” 许修祈转身就往回走。 他得回去看看屋里那枚,如果是和唐秋这枚一样也就罢了,要不然……就算拼着被唐淮追杀,他也要找机会和唐秋春宵一刻。 这唐淮太不是东西了! 从并州到蜀都,第一次觉得路途遥遥。 连行了两日,才到临淄地界。 唐秋本打算随便找间客栈落脚,但许大少爷却死活不愿意委屈自己,非要住最好的吃最好的,也不顾唐秋难看的脸色,生拉硬拽将人拉着往临淄最有名的锦翠楼里钻。 一入座,小二还未来得及说话,许修祈便哗啦啦报了一串菜名,再要了两坛状元红,手一挥,就让晕乎乎的小二下去了。 不一阵,红白冷热,各样菜色齐全,碟碗杯盘满满摆了一桌。 许修祈小心翼翼看了下唐秋脸色,边张着扇子摇摇,打哈哈笑道:“秋秋,总要休息好,才有精力继续赶路,不是吗?” 唐秋摇摇头,没说话,取了筷子夹菜吃饭。 暗中跟踪他那人并未抓到,但唐秋却已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他都要回唐门一趟。即使会面对唐云笙的格杀令,会遭遇再多阻挠也好,他总要回去一趟才可以安心。 他不能总让唐淮替他遮风挡雨,不能总懦弱地躲在那个哥哥的羽翼之下,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庇护。 有些事情,他总要回去面对。 譬如,他的父亲。 他的未来,需要自己来争,而不是靠唐淮牺牲自己来成全他。 见唐秋吃着饭,却早走了神思,许修祈拿扇子支了头,颇感无聊地摇摇头。两根手指拨弄面前酒杯,看着杯子在指间直打转,低声嘆口气。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悠闲日子不肯过,偏要自寻烦恼,一辈子吊死在一棵树上,何必呢……” 抱怨完,许修祈抬起头,恰好见两人从楼梯处走上来。前一人黑衣如墨,五官轮廓犹如刀凿斧刻般清晰,而一双眼目光如狼犀利。而后一人,青衫浸润,容貌只算清秀,只脸上一双眼灵秀至极,无端端惹人心动。 许修祈不觉多看了对方几眼,却被前面那黑衣男子冷冷一扫,看得他背嵴生寒。 而后面那青衫人视线也随之过来,却莫名滞了下,附耳同那黑衣人说了什么,两人竟一同走了过来。 许修祈忙伸手碰了碰身边尚神游天外的唐秋,低声问道:“秋秋,那两个人,你是不是认识?” 唐秋转头一看,整个人如遭电击,登时僵住,手中筷子也啪嗒掉了下来,整个人缓缓站起身,脸上表情也是惊讶无比,之外还有些看不真切的悲喜交杂,让人看不透他究竟是何种心情。 “唐秋,好久不见。” “原来是你们,久违。” 无视许修祈满脸好奇,唐秋只静静站着,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是他曾经疯狂迷恋过的人,而另一人,则是他曾经恨着,使出种种手段陷害暗算过的人。 不过,他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 但也因此从那迷恋的深潭中抽身出来。 是幸,也是不幸。 虽然看清真相的过程残酷无比,却也让他彻底认清,无论他做什么,这两人当中,根本没有他插足的余地。 感情这种事情,从来不由人。 虽然已放开对沈千扬的迷恋,但此时此刻,与他两人再遇,唐秋还是觉得可笑。老天当真是爱作弄人,竟让他们狭路相逢。这种状况,身边只有个爱玩爱闹的许修祈,他想要全身而退,怕是不可能吧。 唐秋道:“两位可是还有什么仇怨想同我算?” 沈千扬神情冷峻,凝视他的视线冰寒,既无憎恶,也无喜爱。唐秋苦笑,这个人的感情,总不会分给他。好也罢坏也罢,他所有的在意,都只与慕少游有关。而自己,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棋子,听话得力时还可将就用着,而一旦和他在意的相牴触,便是颗弃子。 当初的他,怎么会那么愚蠢,迷恋上这么一个人。这样一个根本不在意他的人。 “你曾毒瞎我双眼,我也设计废过你武功,你我之间的恩怨已算清偿。”说话的人却是慕少游,他看了看唐秋,再笑笑看沈千扬一眼,继续道:“至于你们,就不由我说了算。” 唐秋抬眼看了下面前神情冷峻的男人,口吻中有些哀凉,“那么沈教主呢?” 其实,他从未负过面前这个男人。那些掩于心底的全心全意的爱恋,曾经毫无保留地交付给这个人……只是,对方不屑一顾而已。 “不必要。” 沈千扬的轻易作罢只让唐秋更觉可笑。 换做从前,他可能会为沈千扬这一次的轻纵欣喜。但他现在早就看清,沈千扬的计较,只与慕少游相关。他的不在意,只是因为慕少游的不在意。除开这层联繫,自己之于他,不过是路边糙芥,毫无意义。连恨与报复,也不值得。 好在,他已经不会为这些感到心疼,只是仍旧会替自己感到悲哀而已,为自己曾经的痴迷感到悲哀。 “那我好像该说一句多谢?” 沈千扬未说什么,只是眼神中的寒意淡了些,转而向旁边的慕少游道:“我们走吧,换个地方。” 眼见沈千扬要与慕少游相携离去,唐秋突然想起件事,忙出声叫住两人,“沈教主,烦请留步。” 前面的人转过身,看向他的眼中是疑惑,也有不耐,“还有什么事?” 唐秋笑笑,“沈教主大人大量,不与我计较,我却要厚着脸皮向沈教主讨个消息。” “同我讨消息?”沈千扬眉挑高,“说吧。” 唐秋看了看四周,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能否请沈教主挪架它处。”想想又加了一句,“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他想要问的事情,有关唐云笙。 他尚且记得,当年唐云笙第一次带他往金陵见沈千扬时,沈千扬要求唐云笙为他疗伤。而他的父亲,本来是不愿意的,却因严守一句话改了主意。 ――严守威胁唐云笙,若唐云笙不愿出手相助,他们便将唐云笙一些秘密公诸于世。 他想要握住唐云笙的把柄。 为了自己,也为了唐淮。 第五十一章 锦翠楼对面是间茶楼。 楼上一排雅间清幽雅致,隔音效果也好,门一关,便独成一方天地。
第47页 唐秋与沈千扬在雅间里说话,许修祈则同慕少游等在外面。 茶杯里的茶一口没动,唐秋脸色趋于青白。 对于他的问题,沈千扬并无保留,知道多少,便告诉他多少。 但沈千扬所说的话,却让唐秋不敢相信。 唐云笙,他的父亲,虽然冷情淡漠,但唐秋却从未想过,在这人的过往里,还有比他的薄情更让人心寒的东西。为了权力名利,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捨弃,无论是喜爱过的人,还是亲情……全都可以放开。 他的母亲,便是一个牺牲品。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对面的人眼中墨色沉凝,看过来的目光中并无温情,和唐淮带了宠眷的温柔注视全然不同。唐秋在那样的目光里,渐渐觉得身子有些发冷。 他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多余的。 以沈千扬那般自负的性情,根本不屑于同他撒谎。 而且,也没有必要。 将所以的惊讶,所有的不置信通通压在心底,唐秋站起身来,朝沈千扬略点头致礼,“我的问题问完了,多谢沈教主,就此别过。”想想,他又笑了笑,加上句话,“不过,你我之间,也无需说什么再会了吧。” 不该他留恋的,就应当早早抽身。他得学得聪明一点。现在需要他在意计较的,是别的人。是那些切切实实的温暖,和真心真意的温柔对待。 拉开门,门边盆景枝叶苍翠,为冬日的苍凉添了勃勃生气。许修祈精緻的容颜出现在视线内,笑容明朗,绸扇轻摇间展现的,是江南三秋胜景的秀丽。 突然便想起另外一个人。那人和他有着相似的面容,手段比他多一些,心机比他深一些,而给予他的温柔,为他所花的心思,也比所有的人要多得多。 莫名地想念对方。 回过头,沈千扬也自屋中跨了出来,唐秋淡淡一笑,再看了眼慕少游,清声问道:“沈教主,背叛也好,仇怨也好,你都可以不在意,只因为对方是慕少游,是吗?” 沈千扬怔了下,“你想说什么?” 唐秋摇摇头,“随口问问而已,沈教主不必多心。就此别过。”说罢,他转头向许修祈道:“许少主,咱们走吧。” 他只是突然想明白了某些事情。对每个人而言,都有一个人与众不同。对于这个特别的人,不管是怨也罢恨也罢,都能够放开。 他不是沈千扬的特别,同样,沈千扬也不是他的特别。 感情从来只有给予对的人,才真正值得。 所有的付出,才能甘之如饴。 最后一笔落下再提起,唐秋看着纸上墨迹,就这样着笔,愣愣静了好一阵。直到窗台上白鸽不耐烦地跳了两下,扑腾腾拍着翅膀,他才反应过来。 搁下笔,唐秋吹干纸上墨迹,犹豫了下,还是将信纸捲起,放入竹筒中,绑在信鸽腿上。再将心一横,放飞信鸽。 他们父亲的把柄,实在不太见得人,以至于他这个做儿子的,都感到心中抑郁。 只是,可怜了他的母亲。 纵然他已没有了自己母亲的记忆,但仍会为她感到不值。嫁给唐云笙那样一个人,最后会带自己私离唐门,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至于要不要将这样的消息传给唐淮,他也犹豫过,但最后还是选择偏向自己的哥哥。 他想要帮唐淮,尽一点微薄的心力。 正想着,叩叩敲门声响起,许修祈的声音传来,“秋秋,准备好了吗,我们该动身了。” 唐秋应道:“马上就好。” 他还是要回唐门。 不管怎样,都需要回去一趟。 从跨入蜀都开始,越接近唐家堡,唐秋便越小心谨慎。 他本不愿许修祈再同他一道。一方面许修祈个性招摇,唐秋怕他坏事,而另一方面,唐秋则不愿意牵连许修祈。 这是他的家事,是唐门自己的问题,不应该牵连外人。 只是那许修祈耍赖的本事一等一,死活也赶不走,只说许诺了唐淮要照顾他,不能失信。好像他多有诚信似的…… 守信这样的话,从惹了满身情债的许修祈嘴里说出来,真难令人信服。 可唐秋话一旦说重了,许修祈就扯着他袖子耍赖,横竖不愿意离开。 很少应付这样性情的人,唐秋一时无策,只要任由他跟着。打算晚上趁许修祈不注意的时候,再下药迷晕他让人带走。 只是,唐秋尚未料到,唐云笙的动作,远比他想像中来得快。 眼看着许修祈喝下掺了药的茶水,头一搭一搭地磕在桌沿上,最后沉沉睡过去,唐秋心里松口气,准备让人将这许少主送走。 但他才将许修祈扶起,就听楼下一声急哨响,哨音尖利撕破长空,一点艷丽火色划过天幕,片刻之后又归于静默。 好似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但危险的气息已经蔓延。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间小客栈,离唐家堡尚有数十里远。 许修祈和唐秋住在楼上,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还留了两个人在楼下放哨。刚才那声哨声,应该是向他们示警。 唐秋猛然吹灭烛火,俯下身耳贴地板,只听走廊上脚步声密密而行,似有七八个人同时向屋子过来。而空气里也飘了一点异样香味,夹在硫磺味道里,令人胸闷头疼。 那气味,唐秋一闻就知道,是十香软筋散。药掺在火把中,一点燃,药性便随风扩散,吸入的人若无解药,半柱香时间便会散失全部功力,手脚发软,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束手就擒。 清楚药性的霸道,唐秋不敢怠慢,赶紧屏住呼吸,取了解药服下,稍稍运气调息。待胸中窒闷气息褪去,他再转眼去看身边昏迷不醒的许修祈。 唐秋一手掐住许修祈下颌,一手倒了十香软筋散和迷魂药的解药,准备给许修祈餵下去。但药到嘴边,他又犹豫了,收回手环视屋子四周,最后一咬牙,丢了解药,将许修祈塞到床底下。 在唐门的地界内,行事如此明目张胆的,绝不可能是外人。若要猜测,来袭之人,最有可能的,便是夺魂房的弟子。 至于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可能性也只有两个。一个是将他捉拿回唐门问罪,而另一个,则是领了唐云笙的格杀令前来,将他就地处置。 若唐淮在唐门真有动作,那么他恼羞成怒的父亲,多半会选择后一条路。 但不管怎样,来人的目标是他,拖着许修祈,对彼此都不好。而且以霹雳堂的关系,许修祈一条性命是足以保全的。 把人藏好,唐秋才退到窗边,还未来得及开窗,便见半截雪亮刀刃从窗fèng中伸进来,熟练地拨开插销。 就在对方推窗的一瞬间,唐秋一闪身藏到一旁,身子紧贴墙壁,指间夹了数根长针,只待对方一露头,便将暗器打出。然而来人谨慎,窗户推开后,并未直接进屋,而是扔了件冒烟的物事进来。浓密白烟瀰漫,霎时充斥整个房间,蒙蔽人的视线。 目不视物,唐秋不敢贸然行动,只能凭记忆摸到另一扇窗前,手才触到插销,就听外面一人音色清冷,“唐秋,我知道你在里面。四处出口都被封锁,你逃不掉的,也不必白费力气。” 熟悉的音调,平得没有起伏的音线。 来人的身份轻易就可知道。 他倒未想过,他还值得唐云笙亲自前来。 出口处必然有埋伏等他入瓮,唐秋也消了逃走的念头,将手收回,打亮火摺子,走回屋中,将桌上油灯点亮。 灯火的亮光让屋中白烟淡了些,却也将他的位置暴露出来。 唐秋却一点不在意,“唐掌门,请进吧。” “你们退到外面守着,若有异动,杀无赦。” 唐云笙吩咐完,推门走了进来。门窗敞开,夜风从屋中一过,屋里瀰漫的白烟霎时散去大半。父子两人对视,视线中却无半点父子相见的欣喜。 有的,不过是猜测计较,还有愤怒。 唐云笙环顾四周,除了唐秋,再未见外人,问道:“许修祈不是和你一道吗,他人呢?” 唐秋应道:“许少主有事,入夜前刚离开。” 唐云笙本不信,但看了看屋中,并未见异样,便向唐秋道:“去把门窗关好。” 他是如一贯地发号施令,唐秋笑笑起身,依言将屋中门窗掩住。 “唐掌门,你怕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吗?” 闻言,唐云笙眉皱起,吊起的眼尾有那么些凌厉的气势,却也更显薄情,他呵斥唐秋,“就出去一趟,你连父亲也不会叫了吗?” 唐秋只笑不语。父亲……叫这个人吗?他已经叫不出口。 那样的笑容让唐云笙无端恼怒。 这个小儿子一向听话,但这次回来,却让他觉得身上有许多东西不同。那种挑衅劲,竟和唐淮前些日子和他争执时一般。 强压了心中火气,唐云笙道:“如果你不回来,我会考虑放你一马。你再不争气,毕竟还是我儿子。” 近日,唐云笙已经觉出门中形势的不对劲。 为了给唐淮一些惩戒,他故意将唐淮手中势力收回,转交给女儿女婿掌管。但他却低估了唐淮忤逆他的决心,也疏忽掉一点,唐梦与唐淮一向亲近,他现在所为,表面上是架空唐淮,给他些惩罚,实质却令唐淮羽翼渐丰。 而且这个儿子还假意示弱,以至于他发现的时候,已完全处于被动的位置。偏偏他这时还接到消息,说唐秋回了蜀都。 现在这个时候,若让这两个儿子见面,那么很多事情,恐怕将不能由他控制。这两个忤逆子间的丑事,他也无力阻挠。 一想到那样的可能,唐云笙便觉全身血脉逆沖,恨不得生生毙了这一对逆子。但唐淮的威胁挑衅还在耳畔,他行事也不敢过于偏激。想要掩盖住家丑,便只有以唐秋为突破口。 这个儿子一向懦弱性软,只要方法得当,便能让他放弃离开。 斩断一方的联繫,唐淮再多坚持,也没有用处。 唐云笙打算得好,但他表现出的仁慈,唐秋却根本不相信。 唐秋抬眼,逼视唐云笙,“唐掌门,若你真打算放过我,又何必派人取我爷爷性命?你说的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肯信,我又怎么敢相信?” 再三被忤逆,唐云笙一掌重重拍向桌案,桌上杯盘哐当作响,“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轮不到你来选。那老先生就是个警告,你们兄弟做出那样败坏门风的事情,我肯留你性命,已经是顾念父子之情,你别不识好歹。”说着话,唐云笙手一甩,将一个针囊甩在桌上,数十根针灸用的银针长短粗细不一,在灯火下发出渗人寒意。但更令人发寒的,是唐云笙之后的话。 “你这一身武功是唐门给的,这么多年也是唐门教养你。唐门家规森严,既然你叛离唐门,我是你父亲,也不可徇私。我留你一条性命,只要将这些年在唐门学的东西留下即可!” 要留下学的东西很简单,废掉内力,废掉手筋脚筋,再用银针锁住记忆就可。做完这些,唐秋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更别提唐淮。他也不必担心这两个人再搅在一起,做那些背德乱伦之事。
第48页 两个儿子,若只能留一个的话,他只有选择唐淮。 唐秋看着桌上银针,心里如被冰雪封住,人却不禁笑了起来,还抬手替唐云笙鼓掌。 “唐掌门果然心狠手辣,没有什么放不下。我是你儿子,也可以眼也不眨就捨弃。当年对我娘,应当也是这样吧?哦,我错了,你当年喜欢的,也不是我娘,所以她离不离开唐门,对你并没有什么。” 唐云笙听着唐秋的话,觉出话里有些隐意,他沉了脸色,“你胡说什么!” 唐秋冷笑,“我有没有胡说,唐掌门比谁都清楚。你之所以娶我娘,图的,不就是她和别人同样的相貌吧?当初你握在沈千扬手上的把柄,不也是这个吗?唐门的掌门,怕惧别人说他悖逆世俗喜欢男人,怕惧丢掉掌门之位,连真正喜欢的人都可以丢弃。而且,还要无耻地找一个替身,再毁掉另一个人一辈子。” 唐云笙觉得脑袋里轰地一声,炸掉他大半理智。这些年隐瞒的东西,居然被自己的儿子知晓……那些他逃避的,连自己也不齿的过去,就这样赤 裸 裸暴露在人面前。想也不想,他反手一巴掌抽向唐秋。 “逆子,你给我住口!” 唐秋反手去格,只听啪的一声,手背上已红了一cháo,“你只说我和二哥败坏门风,敢问唐掌门,你当年所作所为,又叫什么?怕不仅仅是败坏门风,还有始乱终弃,祸及他人!” “还敢还手!我今日不治你,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气红了眼,唐云笙心里已少了当初一开始的谨慎,只想要封住唐秋的嘴,将那些尘封过往再度掩藏,让它们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世人面前。 “你会的东西,都是我教的,别妄想用来对付我。” 此刻父子间的对峙,或许比仇人还要激烈些。 来往的拳脚间全不留情面,唐云笙想要制住唐秋,废掉这个儿子武功,锁住他的记忆,抹灭他们家所有的丑陋过往,下手全无保留。唐秋因为卢老夫子的仇,和对唐云笙的多年积怨,也是尽全力反击。 只不过,他虽然不愿认唐云笙这个父亲,但心底还是无法真正对这个父亲起杀心,因而动手时间越长,手下招架也就越犹豫。迟疑间,被唐云笙一记擒拿手扣住肩头,再一使力,只听喀嚓两声响,唐秋觉肩头都快被捏碎,手臂也无力垂了下来。 紧跟着,唐云笙一记手刃重重噼向他颈项,唐秋想避,但肩膀尚扣在人手中,只听耳畔疾风过来却束手无策。眼见那记手刃即将噼过来,电光火石间,窗户然碎裂,一道银光打向唐云笙手腕。几乎同时,唐秋觉得身子被人揽住,向右移动,整个人已避开唐云笙攻击,只是手臂脱臼,疼痛难忍罢了。 救他的人一身黑衣,衣角绣了夺魂房独有标记,面容生疏,但唐秋却莫名觉得熟悉。 “你是?” 那人未曾应声,唐云笙却变了脸色,“谁派你来的,唐淮还是朝曦?”袖中手暗暗一抖,三把飞刀同时入手,竟已动了杀心。 他与唐秋的对话,若让第三人听见,那这人,绝对不能留。 面对唐云笙的质问,那人只淡淡瞥了唐云笙一眼,视线并无温度。他转眼看唐秋因手臂脱臼疼白了脸,神情里倒有些心疼的味道,伸手去欲替唐秋正骨。也就在这瞬间,唐云笙手中三把飞刀同出,直取那人咽喉、眉心、胸口三处要害。 唐秋心一紧,及时将那人一推,直取眉心及胸口两处的飞刀避过,而划向咽喉处的飞刀则险险从下巴处擦过。 然而飞刀利刃过去,并无血痕。 唐秋与那人隔得近,轻易就看出异样,尚能动的右手摸到那人鬓角,使劲一扯,一张人皮面具被扯了下来。 面具揭开那一霎,唐云笙和唐秋同时愣住。 面具下的脸,和他们两人皆有七分相仿,只是眉骨处有道细小的疤痕。 那人也终于开了口,他转眼看着唐云笙,“父亲,你当真是一个儿子也不愿意要了吗?” 唐云笙袖中手握紧,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话。 唐淮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只将怀中的唐秋拥得更紧。 “父亲,是你先违背承诺。既然你一个儿子也不愿意要,那么掌门之位,也一併放弃吧。从今往后,唐门的事情,当由朝曦做主。” 第五十二章(结局) “父亲,是你先违背承诺。既然你一个儿子也不愿意要,那么掌门之位,也一併放弃吧。从今往后,唐门的事情,当由朝曦做主。” 唐淮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唐云笙脸色顿时难看之极,袖中握成拳的手因过度愤怒而微微发颤,他咬牙切齿道:“唐淮,你是在威胁我吗?” 唐淮迎着唐云笙的目光,眼眸中写满坚毅神采,未有半点退缩。 “父亲,这不是威胁。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跟随你来这些人,全是朝曦一手提拔的,你尽可试试,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至于唐门里,希望你退下来的,恐怕不只我一个。” 唐云笙觉得嘴里已经漫了血腥气。 他这半生唯一抓住的东西,即将被人生生夺走。 而夺走他手里唯一一点真实的,竟然是他视为接班人的亲生儿子。作为帮凶的,则是他信赖的女儿女婿。 讽刺,真是讽刺之至! 心里一点决绝之意蔓延,唐云笙尝到口中腥咸气息,冷情的面目蒙了尘寒霜,一身素色单袍在冷月映衬下,益发显得清寒。 他抓不住的东西,便彻底毁掉吧。 这一辈子,他失去的已经太多,不在乎再失去一些。 再失去得彻底一点。 “唐淮,你未免太低看你的父亲。就算你和唐梦他们联手,也不能完全架空我。你要真想唐朝曦坐稳掌门的位置,方法只有一个……彻底了结我。” “父亲,你何必这样?你不把我们当儿子,我尚还当你是父亲。” 唐云笙冷笑,笑声在凄冷暗夜里显得有些悲凉。 “你是我的儿子,是我一手养大的。你是什么心思,你是什么性情,我能不知道?记得我教过你的吧,对对手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父亲,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唐淮指间不知何时夹了一柄飞刀,刀身雪亮如水,刀刃薄利,在月色下现出寒光。唐秋看着他,心里突然怕起来,握住他手腕,“二哥……你想做什么?” 唐淮拉开他的手,温柔笑笑,“相信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唐云笙看着自己儿子手中利器,竟展眉笑了来,“唐淮,我倒是很骄傲你是我的儿子。够心狠够有手段……只可惜,同我走了一样的路。” 爱上男子,註定为世俗不容,註定要远离唐门的权利中心。 只是,唐淮比他更心狠,更有手腕一些。 所以,比他抓住的东西也多。 这样也好,他抓不住的东西,让自己的儿子紧紧握住,也是好的。 唐云笙笑容轻柔,那笑容,使得他唐淮冷情的面目较往日柔和了许多。只是那种难以遏止的衰老沧桑突然从骨子深处钻出来,染白他双鬓。 唐淮指间的雪亮飞刀折she出的月色柔柔似水,让唐云笙忍不住记起许多年以前北疆的雪。 明明是极冷极脆弱的东西,却因那个人的笑容,蓦地变了颜色。 雪似杨花。 只是,那人的笑容,那人的容颜,全都在自己眼前淡去,除了血染红的雪地,其余的,都在转淡。随着时间增长,他甚至要记不得对方的模样。 所以,不得不找一个相似的人,放在身边,让自己记得对方。 却又再毁了一个人。 “唐淮,动手吧。” 视线尽头,唐淮手一动,手中雪亮刀刃在夜空中的痕迹也清晰可见。 只是,对象却不是他。 唐淮反手,飞刀重重刺进肩头,他闷哼一声,血霎时从伤口涌出来,染红肩头。唐秋见状慌了神,要替唐淮止血,却被唐淮挡住。 “秋秋,这是我应当偿父亲的,你不要插手。” 事态的突变,让唐云笙有些怔忪,许久,才怔怔道:“你这是何必?” 他的儿子,终究不是如他一般性情。 唐淮咬牙拔出飞刀,“我身为人子,对你动手不该,以三刀相偿。只希望父亲成全儿子。”唐淮说完话,不等唐云笙唐秋二人反应,手起手落间,再在肩头刺了两刀。 这三刀完毕,唐淮肩头已被鲜血染红,房间里的血腥气令人心神不定。 唐云笙摇头,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掌门位置也罢,你们要如何也罢,都不再由我所管。我要离开唐门一阵,或许会回来……或许,可以如你们的愿,再也不回来。” 他突然想去一趟北疆。 北疆寒凉,常年积雪,那人的墓碑,应当不会被杂糙遮掩吧。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满身罪恶未偿,其实,他们都不知道,他早在许多年以前,就遭了报应。 而现在,或许是解脱。 一抹霜色在视线里渐渐远去,唐秋突然想起唐云笙初出现在他面前的模样。霜色单袍清冷,皂靴如墨,顾盼间丹凤眼眼角微挑,写尽风流意。 “父亲。” 唐淮人靠在床头,肩膀上缠了厚厚绷带,望着门口处出神。 一大早,唐朝曦来过,唐梦也气沖沖地过来过,就连许修祈也摇着扇子过来幸灾乐祸过。可是,他真心期盼的那个人,却始终未曾出现。 一点痕迹都没有。 几乎要让他以为,昨晚守了他整夜的人,只是个幻影。 正想着,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点白影,正向这边走来。唐淮赶紧收回视线,假意未看向门外。 隔了一阵,唐秋端了汤药和粥过来。他端了粥碗在手,坐到床边,轻声道:“二哥,我熬了点粥,你先喝了再吃药吧。” 唐秋拿汤勺舀了粥,细心吹凉了,送到唐淮嘴边。汤勺紧抵唐淮唇沿,但唐淮却没有一点要张口喝粥的样子。 从未被唐淮这样对待过,唐秋不觉有些心慌,收回勺子,低声问道:“二哥,你是在讨厌我吗?” 比起唐淮当初对他使过的种种手段而言,他那些懦弱逃避,对唐淮一再的不信任,也同样伤人。唐淮会觉得累,对他失望也是正常的。 “我不是你二哥。” 唐淮的言语似乎是要印证他的想法。 唐秋闻言白了脸,汤勺搅着粥碗,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模样。 但他只顾心慌,却未发现,唐淮嘴角一抹得逞笑意。 “我不愿意再做你二哥。再说了,你只有卢老先生一个爷爷,理当随他姓卢,而我姓唐,怎么可能是你二哥?” “二哥,你要怪我也没关系。只是,我想告诉你,就算被你讨厌也好,我也想呆在你身边。” 说他善变也好,说他没有原则也好,他早已习惯唐淮那些呵护眷顾,也习惯这个哥哥给予的温柔。
第49页 他不想同唐云笙一样,放掉手边重要的人,时隔多年,却追悔莫及。 再说那些他曾计较的乱伦底线,哪怕自暴自弃地想也好,他和唐淮早越过那些底线,现在再计较,也迟了。 眼见唐秋益发白了脸,低眉垂眼说话的模样,好似被欺负了的小媳妇似的,唐淮突然有些不忍心。再听唐秋之后的言语,心里早被喜悦湮没,哪里还记得一开始的设计,他假意嘆了口气,道:“秋秋,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做你二哥,我只想做你真心爱的人。” 唐秋猛然抬眼,看着唐淮,有些惊讶。唐淮失笑,抬手揉揉他头发,“你碗里的粥都要搅凉了,到底还要不要餵我喝?” 粥喝在嘴里,唐淮只觉香气四溢,而唐秋近在咫尺的容颜也惹人心动。尤其在唐秋低头凑近来的时候,长长的眼睫几乎要触到他鼻尖。不禁让人想起他红着脸,闭了眼在自己身下呻吟的模样。 还有那夜如水月色里,他小心翼翼在自己唇上印上吻时,长长羽睫扫过他鼻尖的苏麻感。 全都美好得让他捨不得放手,也打心底觉得甜蜜。 想着唐秋曾在他面前展现过的动人模样,唐淮只觉身体发热,心猿意马之下,粥喝在嘴里,也品不出好味道。好不容易等唐秋餵完粥,他正想将人拉住偷个吻,一道声音却煞风景地插了进来。 “诺诺诺……唐淮你这样子,好似伤得有多重似的,还躺在床上让秋秋照顾你,也不害臊!” 很明显,唐家堡内这么会煞风景的人,只有许修祈一个。 被人打断好事,唐淮心中不悦,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他淡淡朝许修祈一笑,“伤重不重都无所谓,因为比起某些胆小得躲在床底的人来说,我尚且不需要害臊。” “你!” 一听唐淮提及自己被人从床底下拽出来的丢脸事,许修祈立刻翻了脸,他潇洒了一辈子,从未在美人面前丢过连,这次居然留下这么大个污点! 许修祈扇子指着唐淮,怒不可遏,恨不得直接丢几个火器过去,将唐淮炸得缺胳膊少腿,然后他再把唐秋带走。 “唐淮,你挨那两刀算什么,我看你就是故意使苦肉计,骗秋秋心疼你。” 唐淮笑眯眯看着许修祈,笑容里满是挑衅,“秋秋愿意心疼我。不过换了许少主你,秋秋必定是不会心疼的。但许少主也不必伤心,你情人满天下,不怕找不到关心你。” “……” 许修祈一把扇子指着唐淮鼻头,气得直发抖,唐淮偏还不满意,伸手圈了唐秋的腰,趁唐秋不备,在那水色唇瓣上啄了下,还故意问道,“秋秋,我说的是不是?” 夹在这两人中间,还被唐淮趁机偷了吻,唐秋一张脸涨得通红,清秀颜浮了层绯色。他慌忙将药搁下,端了粥碗就走。 “我想起火上还另熬了副药,我去看看。” 几乎是落荒而逃。 眼见着唐秋的背影远去,许修祈还一脸气愤样立在面前。唐淮坏心眼地勾起唇角,看向许修祈的目光里却满是警告意味。 “许少主,我不说,你是不是就以为我不知道。我让你替我照顾秋秋,可你在并州对他意图不轨的事情,应当怎么算?” 许修祈不以为然地瞥了唐淮一眼,“是又怎样,你别以为秋秋心疼你就胜券在握,我总有天要让秋秋喜欢上我。” 唐淮眼里警告的意味更浓了些。 “许少主,我们就先不谈你这话的可能性。我只是想稍微提醒你一下……现在有人正四处找你,许少主若想和那位见一面,我可以成全你。” …… 许修祈一听这话,先是瞪大眼恨着唐淮,再一阵,整个人就跟霜打茄子似的,突然彻底焉了,嚣张气焰也收敛了来。他努力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唐淮道:“你先休息,我不打搅你了。”转身的时候,他才趁唐淮听不见,小声咒骂道,“休息得永远好不了才好!” 可许修祈人才走了几步,却又被唐淮叫了住。他满心疑惑转过身,不耐烦问道:“唐淮你还有什么事?” 唐淮淡淡笑笑,凤眼里有些狡黠意味,“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刚刚说对了。” “说对了什么?” “我就是苦肉计,骗秋秋心疼的。可是,这也得秋秋肯心疼我,不是吗?” “你……” 许修祈已气得头顶冒烟,但唐淮并不在意。 是否苦肉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心里有他在意他,唐秋才会真正心疼他。 同样,也只有面对唐秋,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温柔对待,才觉甘之如饴。 (正文完) 番外 杏花春雨 && 我可以做这样一个人。 无论你对我做的一切,是好还是坏,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我都能甘之如饴。 你所希翼的,我便给你;你所厌恨的,我便捨弃;甚至于你想争夺属于我的东西,也可以…… 只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你属于我。 && 唐秋散学回到家中,远远便瞧见院子中央有个陌生人影。 一树杏花璀璨,春意点枝头。 站在那陌生人旁边的,是唐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那人笑容温柔,看向他的目光中总带了宠眷,那样子,好像自己是世上最重要的珍宝。 这样的宠爱,让唐秋喜欢,但有时也让他恨得牙痒痒地。 比如现在。 他腰部酸痛难耐,双腿发软,每走一步都觉得怪异。而害他成现在这样的罪魁祸首,正是唐淮。想起昨晚那人的不扰不休,唐秋就觉得心里有气,又不禁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哪有人像唐淮那样,不知餍足的! 进屋时,唐秋本带了点赌气的意思。打算今晚不管唐淮怎么磨怎么讲,他也得咬紧牙关不答应。要不然……明天他恐怕连床都起不了,更别说去替那帮孩子上课。 可进屋后,唐秋的注意力却陡然转了方向。 原先在院子里和唐淮说话那人此刻已坐在屋中,唐淮不在,那人想是闲来无事,竟将桌上一对泥人拿在手中摆弄。那对泥人衣饰尚还精緻,但五官却极粗糙,根本辨不出真切模样。那人摆弄一阵,拿着那对泥人摇摇头,“这么粗糙滥制的东西,唐淮居然看得上眼。”极轻鄙的口气。 而同时他抬起头来,看向唐秋,目光里的东西,同看着那对泥人时的眼神有些相似。在那样的目光里,不知为何,唐秋觉得心里一股火气突然就燃了起来。 “这位公子,在别人家里,随意动主人家的东西,是不是有点不够礼貌?” 那人察觉出唐秋对他的不满,笑笑站起来,琢磨的目光从唐秋身上扫过。 同样,唐秋也在打量他。 这人和唐淮年纪相仿,身量颀长,面目俊朗,顾盼间自有股从容气度。本不该是惹人讨厌的人,但无端端的,唐秋对他就是喜欢不起来。 那股敌意,像是潜意识里的东西,无关理智,只是一种直觉。这个人,他不会喜欢。这样的感觉,连唐秋自己对此也感到莫名。 “身为主人,连招呼也没有一声,便对客人呵斥训问,是不是也有些失礼呢?” 而对面那人一开口,唐秋就知道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因为,这个人对他同样怀有敌意。 被唐淮宠得久了,那些在唐门里逼出来的小心翼翼渐渐淡去,开始按着真性子过活的唐秋也不会委屈自己,隐藏自己的心意。虽不愿表现得太失礼,但他还是向那人伸手道:“这是我失礼。但是你动别的东西无所谓,只有这对泥人不行,还请公子将它交还于我。” “这么粗糙的东西,我尚且看不上眼。” 那人将泥人放下,站起身来,只是起身时似不经意地将袖子一扫,好巧不巧便将那对泥人扫落地上。唐秋一惊,急着要扑过去抢救,但为时已晚。一对泥人跌落地上,摔得支离破碎。偏偏那人还无丝毫愧疚之意,而是转眼看向一旁,见唐淮正好从那边过来。 他突然笑笑,望着唐秋,“刚刚你说,除了这对泥人,我动别的东西无所谓……那我要是看上唐淮呢?” “不行!” 唐秋想也不想的拒绝,反对的话语在大脑转动之前,已经脱口而出。 已经走近的唐淮恰巧将两人对话听入耳,看向唐秋的眼中浮了点喜色,但又不动声色地压了下来。但他视线一转,看到地上泥人的碎渣时,眼里的不悦顿时浓了起来。将一叠帐簿丢到那人面前,唐淮道:“莫老闆,这是我们两家生意来往的帐务记录,你带回去仔细看吧。天色已晚,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那姓莫的人听唐淮下逐客令,不由挑高眉,打量的目光在唐秋身上一再巡回,许久,才转而向唐淮道:“送我就不必了。不过今晚我在府中设宴,请了生意上来往亲密的几个朋友,也希望唐兄能够赏脸前往,好让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唐淮觉得唐秋眼神里的禁戒立马浓了,然后看向莫老闆的眼光恨恨的,好像小动物被夺食时怨恨的目光。但很快,唐秋脸上那种戒备的神色便消了,他三两步走到桌边,拿起桌上帐簿,交到莫老闆手上,清声道:“莫老闆还是请回吧。我二哥今晚有事,恐怕不能去赴你的宴了。” 莫老闆接过帐簿,玩味一笑,向唐淮陈恳道:“唐兄,我真心希望你能到。今晚到的,都是江南地界内有头有脸的商家,彼此多见几面熟悉些,以后做起生意来也方便。” 唐秋还想替唐淮拒绝,但听此事关乎唐淮以后生意上便利,他贸然插手未免太过任性,只好不说话,强忍了下来。 只听唐淮客气对那人讲,“多谢莫东家替在下着想,我会考虑的。” 那姓莫的人离去之后,唐秋才皱了眉头,望着唐淮,闷声问道:“二哥,你打算要过去吗?” 唐淮将他手拉出,伸手刮刮他鼻头,不答反问,“我过不过去呆会再说。秋秋,刚才你说我今晚有事,是什么事啊?我怎么不知道?你告诉我。” 唐秋一时哑口无言,好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想你过去。那个莫老闆……对你心存不良。” 唐淮笑笑,“我知道。” 闻言,唐秋突然有些生气,“那你还和他……”话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他本来想怪唐淮,那你还和他来往密切,但再一想,唐淮不可能为了避嫌,连生意上的往来都不顾。自己这样的责怪,太没道理,也显得小心眼了些。 无话可说,只好不说话。 可他正憋了一肚子气,唐淮还故意凑过来,问道:“秋秋,你刚才将帐簿递给莫老闆时,偷偷涂在上面的东西,是什么?” 未料自己的动作已被看破,唐秋脸霎时红了起来。
第50页 “没什么,就是点曼陀罗花粉……” 让那姓莫的手麻一麻而已……谁叫他摔坏他和唐淮那对泥人。 “只是曼陀罗花粉吗?那也没什么。”鼻头上又被唐淮点了下,在耳边压低的声音带了故意,“那秋秋你说,今晚的宴会,我还要不要去?” 唐秋咬着嘴唇,‘我不想你去’几个字都到了嘴边,但又怕被认为太任性而咽了下去。可让唐淮去这句话他怎样也说不出口。 那莫老闆的态度如此明显,自己还看不出来他对唐淮的心思,他就是瞎子。 唐淮见他不说话,唇边浮起笑意,低头附到他耳边,“秋秋,其实今晚我也不打算去。本来我就有要紧事……昨晚我们做过的事,我还没尽兴呢。” 唐秋顿时睁大眼,恨恨瞪唐淮一眼。他现在腰都还在疼,唐淮居然还说不尽兴,真是……过分! 偏偏唐淮还在耳边继续追问,“秋秋,你再这么看我,我会忍不住的。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要不要我去?” 想起刚才那人走时在唐淮身上一再流连的目光,唐秋心一横,反手抱住唐淮道:“不许去。”红cháo却已漫到耳根子。 唐淮闻言,面上笑容漾开,凤眼里滑过的,是由衷的喜悦。 他的秋秋,终于也有坦诚主动的时候。 低头下去,咬住那小巧可爱的耳垂,唐淮低沉的声音里是难掩的欢喜。 “秋秋,今晚换个姿势,你腰就不会酸了。” “……” 一夜春梦了无痕。 清晨的细雨淋漓,唐秋趴在床上,突然后悔不已。 所谓的换个姿势,只是换了个更折磨人的姿势而已。被人侵入到最深处的战慄让他嗓子都哑了,一早醒来,腰还是同往日一样,酸痛得跟要折断一样。 唐淮根本就是在骗人。 可是,同样的选择放在面前,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留住唐淮。 因为动了心,因为喜欢,所以别无选择。 只是,今天学堂的课…… 正烦恼,头发被人轻轻揉了揉,唐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秋秋,再好好睡一觉。我去学堂替你上课吧。” 屋外的春雨里夹了杏花味道,香甜醉人。 唐秋轻轻嗯了声,闭眼入睡。 这一世人生,酸甜苦辣都已尝过。而现在种种甜蜜,终此一生,他都不会放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