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舞》 第1页 《刃舞》作者:扶好站稳 文案 前几章倒/插叙。 魔兽世界设定,世界观第一、二章末尾阐明。此设定与《指环王》类似。中世纪。精灵、人类、兽人、恶魔等。刀剑□□法杖等 行文拙劣,随意看看吧 内容标籤: 强强 奇幻魔幻 边缘恋歌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罗伊,哈兰 ┃ 配角:奥森,文森特,卢卡斯,赫尔曼 ┃ 其它: ☆、第一章 第一章 “我牺牲了一切!你又付出了什么?” 恶魔猎手向后坐倒在小腿上,痛苦使他的五官扭曲。 “对不起。”哈兰说。 他俯身捡起被丢弃在一旁的战刃。 战刃的外观被幻化1成了“轮回”的模样。少有磨损的剑刃此刻正泛着幽光,碧色的能量之泉源源不断地沿着剑身缓慢流淌,丝毫没有被那上面的血污掩盖住光辉。剑身由瓦拉加尔精钢锻造而成,上面铸刻着上古精灵祷文。当年,“轮回”一出世便掀起了一场争夺的狂潮,曾一度被纳克萨玛斯的收割者戈提克据为己有。 如果要进行幻化,施法者必须要拥有被复制外观的武器本身,也不知道恶魔猎手是如何得到“轮回”的,哈兰心道。事实上,他自己对这把剑已有的一知半解也都只是些道听途说。闻名遐迩的武器,连吟游诗人们都会专门为它们谱写诗歌,赞颂其绝美的外观、惊人的威力,还有那传说般的来历。 幻化这门法术,可以让战刃看起来是剑,重锤看起来是战斧,弓看起来是枪,法杖……只能是法杖,但可以是千变万化的样子。这门玄妙的法术不会对武器的使用产生任何影响,却能够将它们原有的外观全部抹除。许多人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对原有武器的亵渎。 哈兰漠然看着手中的战刃,紧握住刃柄向身侧猛地一甩,在石地上留下一排憷目的血点。 他将武器递到恶魔猎手面前。 “对不起,但我一无所有。” —————————— 三周之前。 泰罗卡森林东部。傍晚时分,野兽出没。 哈兰.安瑟纳尔蹲在地上给一头迁跃猎捕者剥皮。今天的猎物,不算大但足够卖个好价钱。汗水流至鬓角,他停下动作,抬手擦拭。没有了羊角柄短刀切割皮肉的声响,四周安静地出奇。 危险很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而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环视周围。目光扫过蕨丛,落在草木深处两小簇青绿色的火焰上。 碧灼灼的火焰在木丛中幽幽地焚烧。晚间清风拂过,它们却纹丝不动。 哈兰感到一阵凉意爬上了后嵴,刚刚流下的汗水此刻简直凉得让他瑟瑟发抖。他立即放下短刀,伸手摸向腰间的铁剑,同时警惕地凝视着草丛。 “别看着我。”火焰说。 哈兰怔住了,顺从地移开目光,接着又奇怪地看了回去。 “别看着我的眼睛,除非你想双目失明。” 如果处于正常的环境中,那声音一定是虚弱的。可此时周围静得可怕,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只是平常的交谈。 还带着点不耐烦的威胁。 他屏住呼吸,将视线紧紧锁住草丛。 眼睛?是在说那两团火焰吗? 他慢慢站起来,仿佛着了魔一样,握紧剑柄一步步朝前走去。软茸茸的蕨丛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成为这一片静谧之中唯一的声音。 拨开齐腰的草木,他才看清了火焰的真身。那是一名恶魔猎手,他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虽然从未见过任何恶魔猎手,但是关于他们的传闻早就流遍了各地。眼前的人有着符合描述的恶魔犄角、精灵一族特有的雕塑般的脸庞、精悍的体魄,以及肩膀和胸口处若隐若现的恶魔咒纹。 至于那两簇火焰……传闻中恶魔猎手的双目都被用布带绑起来,没有人看见过他们的眼睛。本以为他们布带下的眼睛会呈现出因为失明而特有的无神,或者干脆是两个空无的黑洞,现在看来却都不是。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它们是两团燃烧的火焰。 暗夜精灵穿着一袭漆黑的皮甲,倚坐在树干上,双手虚握着两把一模一样的蓝色武器。他面色苍白,眼睛下面有两道深深的暗影,好像瘀伤。嘴唇龟裂,额头上一层薄汗,头发被不知道是血液还是汗水浸湿,丝丝缕缕黏在一起,垂至肩膀。苍白中带着雪青的肌肤在暮色里有着奇异的光感。他的目光似乎紧锁住哈兰握着铁剑的手。 哈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名落魄的士兵,忽然松开铁剑,蹲下来靠近对方。 他受伤了,没有威胁。 他快速查看了一遍。遍体的伤痕从四处绽裂的皮质护甲里显露,血液已经渗遍了衣物,把它们浸染成更深的黑色。最长的一道伤口从腹部右侧一路向上,延至心脏的位置,在坚实的躯体上开闢出一条殷红的血道。随着起伏呼吸,又不断有新鲜的血液从伤口里冒出来。难以置信,他竟然还活着。 哈兰突然抬起头看向那两簇烈焰。 青绿色的火焰在双目的位置燃烧,充斥整个眼眶,看起来凶险非常,只要轻微的触碰就能够在皮肤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烧痕。无论是普通的明火,法术产生出的魔焰,还是燃烧军团的烈焰,他见过的火焰总是有着灼人的高温。它们提供光明、能量与生存的希望,或是作为武器,制造毁灭。可是,此时此刻眼前的两簇火焰,它们……没有温度。 像是无边的黑暗中仅存的两点光源,它们冰冷而孤独,感受不到任何生命应该有的热量。 哈兰感到自己的双手正发抖着。 只是短短一瞬间的对视,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时间变慢,一切都被拉长,他知道这种感觉。 他们同时各自把头飞快地转开,但是哈兰在下一刻就重新看了回去。轮廓线条清晰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戴上了一副僵硬的面具,把所有蛛丝马迹隐藏起来。并且恶魔猎手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他意识到自己的视线似乎停留得太长,因此不再盯着恶魔猎手的侧脸,而是小心地把他扶起来,尽量不去碰他的伤口。高大的成年男子几乎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即便如此,他仍然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哈兰艰难地把他扶到栗色马的背上,又把迁跃兽的皮肉放在他的旁边,然后牵着缰绳向主城沙塔斯走去。 为了安全起见,他选择了有些迂回的主干道。野外的主干道只有两三人宽,完全无法和城中可轻松容下几辆马车的街道相提并论。即便如此,只要走上主干道,就不用担心会有野兽来叨扰。 两旁的路灯悄然亮起,散发出荧蓝色的光,在逐渐变沉的夜幕中显得越发耀眼。发光的道路驱散黑暗,在眼前铺开,直通往尽头的沙塔斯城。前后无人,幽静的小路上只听得到马蹄声和笨重的靴子踩出的脚步声。 马背上的人一路沉默,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夜晚降临,星辰洒满天际。晚钟敲响,远处的主城灯火通明。
第2页 泰罗卡森林里全是参天的巨木,庞大茏葱的树冠遮天蔽日,绵延不绝,远看就像一大片阴沉的积雨云。只有主城沙塔斯所在的区域鲜有巨树,好像沙漠中岌岌可危的一方清潭。白天的森林幽暗浓郁,偶有几道细弱的光线从叶缝间倾泻下来。而此刻夜色笼罩,静谧的黑暗中有什么正蠢蠢欲动,站在城门口就像是已经踩上了深渊的边线。 一回到城里,哈兰就把伤者甩手交给了医师,自己则回到了龙鹰旅店。 他把今天的收穫打点完毕,将马匹赶进马厩里。旅店老闆娘看到他进门时向他点头问好,照例给了他一杯蜜糖火酒2。哈兰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来。这是他最喜欢的时光。夜色已深,店里的客人逐渐多起来,熙熙攘攘的交谈声盖过了“英雄之家”的背景音乐。他就这样看着人们往来进出,谈笑风生。在荒无人烟的森林中忙碌一整天过后,周围嘈杂的人声总能带来一种别样的安逸。 忽然,“砰”的一声,一杯风暴烈酒3被砸在面前的橡木桌上。酒液还在不停晃动,酒的主人就毫不客气地在对面坐了下来。 “听说你捡了个恶魔猎手。” 哈兰拿起酒杯,轻晃杯子里的火酒,无视着对面的人幸灾乐祸的表情。 “还是个暗夜精灵。” 今天的酒颜色有些浅,乔安娜往里面兑了白水? “你为什么没有割下他的犄角?那对傢伙要是放进拍卖行,绝对够你游手好闲好一阵子了。” 哈兰面无表情地瞥了奥森一眼。他一定是从店里出来之后就直接来了这里,因为他身上满是野兽的腥味,越过桌子扑面而来。胸前的白色衣襟、还有捲起来的袖管上面还沾着点点血渍。连衣服也没换。 “他会杀了我。”哈兰说。 “可是他受了伤,你的格斗水平也不差。”奥森理所当然地说。他甩了甩脑袋,被烈性酒辣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即使如此,我也相信他能在几秒之内给我致命一击。那可是恶魔猎手。” 哈兰放下了酒杯,认真地看着不以为然的奥森。当时的恶魔猎手只是有些失血过多,没准正在养精蓄锐,就算没有他的帮助也能自己好起来。他很清楚这一点。 他说:“他现在正躺在病床上,可能还被上了麻醉,你何不自己去试试?” 奥森阴郁地看着哈兰,然后夸张地撇了撇嘴,好像一开始提出这个主意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对方。 “那是一台杀戮机器,永远远离伊利达雷,远离恶魔猎手。”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而且你作为精灵,真的读过你们族人历史吗?就算没有,那也总该知道血精灵和暗夜精灵是属于敌对阵营的吧?现在是在主城里面,中立区域,那些激进分子们都不敢轻举妄动。要是出了城门,我赌你活不过三个小时。” “别咒我。” “那群人可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兽,就等着你这种纯良的羔羊自动送上门。我来的路上已经听到些闲言碎语了。”奥森忽然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旅店老闆娘的儿子不知道被施了什么魅术,竟然带了一名恶魔猎手回来,而且还是敌对阵营的。’” “魅术?”哈兰挑眉道,“他又不是魅魔4。” 奥森投来鄙夷的目光:“也许对你来说就是。” 哈兰愣了愣,然后笑起来。 或许真的是。那个时候在灌木丛中,他看到恶魔猎手的眼睛,有种难以形容的熟悉的感觉。明明只是片刻的对视,在那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睛里,却好像有着只是他才有机会读懂的情绪,在主人无力防备、掩饰的那一刻被流露出来。无法说出到底是什么,只是那样的情绪通过相交的视线传递过来,在那一瞬间令他感同身受。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还真会自作多情。早知道那一刻应该转身离开,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救他?”奥森放下酒杯,手撑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 “嗯?” “一时兴起。”哈兰耸耸肩,“我现在有点后悔。” 奥森眯起眼睛,看上去毫不相信的样子。但他没有再说什么。 “你千万要小心,恶魔猎手们都是出了名的杀戮机器,”他再一次提到,“和他们扯上关系总没有好下场。你最近就先别出城了。” 哈兰没有回答。 奥森默默地等待了片刻,眼前的血精灵还是一脸处之泰然的样子。他皱起了眉头,身体往后倒靠坐在椅背上,拿起酒杯猛灌了一口。 他时常不太理解自己这个好友——有时候终日无所事事,身为战士,对武艺也不甚上心,只是在旅店里帮忙打杂、外出狩猎;而有时候又喜欢多管闲事,脑袋里全是些令人猜不透的想法。比如现在,自己的话好像一句都没有被听进去。对面的人看起来没有一丁点儿危机感。他悠然自得地啜饮着杯中酒,淡蓝色的眼睛望过来,挟着一丝狡黠的调笑。 “我的好兄弟,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哈兰调侃道,“听说贝尔塔德正到处找你,扬言要活剥你的皮,就差一张通缉令了。” 他勾起了嘴角:“或许我可以借给她我的剥皮小刀。羊角制的柄,上面嵌有珍稀海蓝石一枚,锋利耐用,质量保证。” 哈兰一口喝干了杯中残酒,优美而自然地站了起来。 奥森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而此时哈兰已经走到了门口。 “你懂什么?我这是欲擒故纵!”他转身朝着那个冷漠的背影,猛拍桌子喊道,“效果绝佳,友情价免费教学!” 哈兰似乎笑了起来,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他没有转身,只是站在门口随意地摆了摆手,然后就走进了夜色中。 泰罗卡森林白天阴云密布,夜晚的苍穹却是群星璀璨。晚间的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哈兰抬起头望向天空,星辰像是将要朝眼睛里坠进来一样。满天星海倒映在深邃的蓝眼睛里,荡漾着夺人心魄的流光溢彩。 视野中只有浩瀚的夜空,隐隐传来一阵令人眩晕的摇晃感。 他感到自己就要坠落。 远处从中央大殿顶端射出的纳鲁圣光笔直地耸入高空,周围的星辰在相比之下都显得黯淡无光。哈兰曾想过向纳鲁请求神谕,但那是德莱尼的神祗,作为不同的种族,又是对立阵营,他无法虔诚地信仰。 既然不愿从他人口中了解更多的信息,就只有靠自己去探寻了。夜风轻拂脸颊,捲起令人舒爽的凉意。他闭上双眼深呼吸,转身向先知图书馆走去。 远在外域,沙塔斯城的图书馆书目种类远比不上联盟暗夜精灵的古城达纳苏斯,或是部落巨魔与兽人的主城奥格瑞玛,但查找一些基础的历史资料还是绰绰有余。 昏暗的藏书室里烛火莹莹,莎草纸摩擦发出沙沙轻响。哈兰很快就在记载上古之战的相关着作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他将指尖轻点在书页上,引导着自己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第3页 “他们将灵魂出卖给恶魔,获取邪能,以双目为代价,换来强大迅捷的体魄。体内流淌着污浊的血液,他们可在必要时化身为地狱浩劫般的恶魔,带来天崩地裂的毁灭。 “每位恶魔猎手都有属于自己的战刃,其中以伊利丹.怒风的埃辛诺斯战刃最为出名,是可以媲美奎尔扎拉姆5的绝世武器。人们曾一度认同,看见埃辛诺斯战刃之时,便是看见了毁灭。 “他们是背叛的代名词。伊利丹.怒风的背叛是引发永恒之井大爆炸的□□,让本就与世隔绝的暗夜精灵种族在凡人盟友面前颜面无存。虽然远在外域,他所组建的伊利达雷部队也一度让整个艾泽拉斯大陆陷入恐慌。变身恶魔猎手、直属于怒风麾下的血精灵与暗夜精灵们都被力量蒙闭了双眼。他们背弃原本所属的阵营,跪伏于邪恶与贪念,为了力量不惜代价,嗜血成瘾。他们不再被精灵社会所接受,终日活在世界边缘的黑暗中。” 关于恶魔猎手的简要概述到此结束。目光向下移去,这一页的底部标註着另一行不属于正文的字迹。看起来是后来才添加上去的,用醒目的深红墨色以示警告: “远离恶魔猎手。他们没有灵魂,没有感情,他们只是活着的武器。” 1幻化:将一件物品的外观复制到另外一件物品上。 2蜜糖火酒:酒精含量较高的饮料,“不要在明火旁饮用。” 3风暴烈酒:一种烈性酒。 4魅魔:一种恶魔。性感诱人,强大而又致命,善用魅术蛊惑敌人,以达到操纵的目的。 5奎尔拉扎姆:安度因.洛萨的佩剑。 身份职业:战士,潜行者,恶魔猎手,术士,猎人,德鲁伊等。 种族:联盟阵营:暗夜精灵、人类、德莱尼、矮人、侏儒等。部落阵营:血精灵、兽人、牛头人、巨魔、亡灵等。 暗夜精灵:第一支觉醒的种族,崇拜月亮、阴影的力量。寿命可达数万年,力量强大,却避世,繁殖能力较弱。 血精灵:暗夜精灵的贵族阶层——上层精灵中的一部分流亡至东部大陆,转而信仰太阳,变为高等精灵。随后大部分高等精灵在凯尔萨斯王子的领导下改名为血精灵。血精灵因为失去了月神的庇护,肤色变白,身高变矮,身材变瘦弱,寿命变短。 作者有话要说:  成为恶魔猎手、加入伊利达雷的暗夜精灵与血精灵便一视同仁,再无嫌隙。但人们认为,暗夜精灵恶魔猎手与普通的血精灵之间仍应是敌对阵营的关系。 ☆、第二章 第二章 恶魔猎手无动于衷。他跪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哈兰,一动不动。 如果那双眼睛还是完好的,他此刻的目光大概可以把任何东西切成碎片。 即使双目的位置被黑色布带牢牢覆盖,哈兰也能感觉到那视线。像锋利的兵刃,又像熊熊燃烧的烈火,让他不禁想起与对方初次相见的时候。薄暮瀰漫的树丛中,短暂的对视,他曾认为自己看到了一些微妙的情绪。如果不是那双眼睛失去了遮挡,或是他自己下意识地就想要去看,那些情绪或许会被永远遗忘在那双眼睛里。 只是那样的机会只有过一次。自从恶魔猎手的眼睛重新被蒙住,他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他俯身把战刃放在恶魔猎手面前的地上,转而去查看刚才一场恶战留下的尸体。那是另外两名恶魔猎手,一男一女。男的叫菲力克斯,女的好像叫蒂娜。他们都是暗夜精灵。 他走近菲力克斯。这个人被“轮回”一剑穿心,他自己的战刃则在同时斩入对手的左肋。一次功败垂成的同归于尽,哈兰想。只要再快一点、再深一些,现在地上就有三具尸体了。此时菲力克斯的躯体已经完全冰冷,蒙住双眼的布带之下也是一片死寂。 他转身走向蒂娜。 之前的战斗中,他的铁剑被蒂娜的战刃生生斩断,虎口顿时传来一阵剧痛。风驰电掣间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那狂兽般的虐杀武器转瞬间已到眼前,就要切入他的喉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战刃从右后方回旋射来,蓝光急闪,直逼蒂娜左肩。女人猛然收力后退。与此同时,哈兰丢弃断剑,抽出短刀,在蓝光从眼前掠过的下一瞬间逼进一步,将刀刃刺入恶魔猎手的心脏。 然后□□,带出一串飞溅的血珠。女人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他刚刚退开,蒂娜手中的两把战刃就在他原来的位置撞击在一起,发出穿云裂石的巨响。那无疑是毁灭一击,却落了空。 哈兰在蒂娜身旁蹲下来,伸出手。 微弱的呼吸,她胸口的窟窿还在涓涓淌血。恶魔猎手的双颊全无血色,脸上满是奄奄一息的痛苦。哈兰凝视着她双目的位置,是一条绸制的紫色布带。 她到最后也没有变身恶魔,是在让步吗? 他拔出短刀,飞快地割断了蒂娜的喉咙。 —————————— 罗伊是在五天后醒来的。 不是因为伤重,只是他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无论人们有多排斥恶魔猎手,也不会敢因此而进犯教堂的圣洁。半梦半醒间,他听着医师开关门的声音,助祭们在长廊走动的脚步声、偶尔一些窃窃私语,这是一种久违的宁静祥和。在这些细微的动响中,他也听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流言蜚语。双目的代价让其余的感官格外敏锐,人们自以为低如蚊蝇的交谈声在他的耳中实则如鸣佩环。 流言的主角之一自然是赫然出现在城中的恶魔猎手,另一位则是带他回来的那个人。 血精灵、战士、沙塔斯城的居民,以及他的剥皮手法看起来相当娴熟。罗伊只知道这些。 不过,他还是头一次遇到有普通人能够肆无忌惮地直视恶魔猎手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在献祭仪式中经受邪能的烧灼,之后就以邪能烈焰的形态呈现,暴露在外面可能会对战友造成不经意的伤害。而那傢伙在他发出警告之后仍然三番五次地与他对视,也不知道有没有因此而受伤。 从来没有那样与人对视过。 自从成为恶魔猎手的那一天起,双眼就用布带绑住。久而久之,布带已经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没有布带蒙住眼睛就好像卸去甲冑的士兵,周身要害尽数暴露在外。而那个人的目光,仅仅在那视线相会的数秒之间,罗伊也感到自己要被那道目光穿透了。与其是担心对方的双眼被灼伤,不如说是他自己下意识地想要逃避那样的目光。 这天晌午他醒来时,双眼已重新被用黑色的布带蒙上。他再次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视界里。 他伸手探向身侧,没有“轮回”。他立刻坐起来,因为动作突然而牵动了未愈的伤。但他无视疼痛,用幽灵视觉1快速扫视室内、走廊,甚至三五个附近的房间,还是不见战刃的踪影。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助祭端着水盆出现在门口。下一刻,她发出一声惊呼,又飞快地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医师带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了进来。医师是人类,那两名士兵都是德莱尼。医师走在前面,她的目光转到罗伊身上,匆匆扫视了一遍。
第4页 “你醒了。” 罗伊回以一个明朗的微笑。 “我今天早晨检查的时候,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估计你也快醒了。”她侧过身,向一旁退了一步,“这是主城守卫队指挥官雷斯塔兰。他有些问题需要你回答。” 罗伊温顺地点了点头。守卫队长似乎也没有打算徵求他的同意,医师还在说话的时候他就径直搬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来。 医师退到一旁。另外一名看起来是文官的士兵拿出了笔和纸。他时不时用胆怯的目光瞥向罗伊,又飞快地收回去,战战兢兢。 指挥官穿着深灰色的重甲,一举一动都伴随着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响。他戴着一把巨大的剑,从形状与体型来看非常像“村正”,但罗伊难以确定。他对名剑不感兴趣,唯一了解的也只有“轮回”。或许是德莱尼的种族优势,指挥官雷斯塔兰长着一张十分符合职业需求的脸,能在需要的时候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起到威慑作用。比如现在。 罗伊稍微调整坐姿,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满怀敬意,人畜无害。 “你的名字?” “罗伊.拉格洛斯。” 声音有些嘶哑,他清了清嗓子。 “种族?” “暗夜精灵。” “职业?” “恶魔猎手。” “为什么来沙塔斯?” 罗伊陷入了沉默。 中立主城对联盟和部落而言从来都意味着自由出入,守卫不会闲逸到去关心每个人进城的理由。他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只因为自己恶魔猎手的身份。事实上,恶魔猎手们明晰自己在联盟与部落眼中的地位,因此对城镇从来都避而远之。游散而富有包容性的部落有时会接纳他们,而秉持秩序和正义的联盟则永远对他们的出现蹙额疾首。中立城镇就要看运气了。 “你为什么来沙塔斯?”指挥官加重了语气。 “我受了伤。”罗伊认真地解释道,“我和同伴在追赶军团残部的时候进入了泰罗卡森林,却在之后不久遭到敌方士兵的伏击。五个人的小队,三人阵亡,一人不知所踪。我藏在东部灌木丛里,被人救了回来。” 他希望这是个具体真切得令人满意的回答。指挥官雷斯塔兰在听到“军团”两个字的时候皱了皱眉,但没有多问。一旁的士兵则登时露出惊恐的神色,看看罗伊又看看长官,写字的手都有些颤抖。 “你与哈兰.安瑟纳尔是什么关系?” 罗伊歪斜着头,表示不解。 “血精灵战士,沙塔斯城民,龙鹰旅店店主的儿子。银头发蓝眼睛。”雷斯塔兰比划着名,“在五天前将你带进城。” “没有任何关系。”罗伊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之前从未见过他。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住在沙塔斯城,而现在连他的长相都不记得了。” 雷斯塔兰死死地盯住他,好像要用目光把他剖开。 然而面对着那条漆黑的布带和那一脸无辜又镇定自若的表情,他最终也没能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露骨的逐客之意。 罗伊恭敬地说道:“等痊癒以后立刻离开,去找我的同伴。” 指挥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收回目光。他对一旁的士兵作出一个手势,起身就要离开。 “请等等,请问我的武器在哪里?” 话一出口,罗伊就感到后悔。 指挥官果然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你要走的时候自然会给你。”他冷冷地回答,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的人陆续离开后,罗伊松了一口气,重新倒回床上。他漫无目的地望着天花板,用手指细细摩挲身上的伤痕。它们全部被绷带裹住,轻轻一按就是一阵锐痛。其中一道伤从腹部延伸至胸口,再切入几分就可以把身体彻底噼开了。 那是蒂娜的战刃。 军团的士兵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至少不可能对恶魔猎手造成如此密集而又致死的伤害。他刚才说了谎。从来没有什么敌军的伏击,只有同伴的背叛。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反应过来时菲利克斯已经把利刃捅进了加尔的喉咙。血柱喷涌而出,加尔到最后一刻都瞠目瞪着叛徒,想开口说话,但只是发出几声咳嗽,让更多血从喉咙里流了出来。 卢卡斯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愿幸运地逃走了。 身为队长的罗伊是两名叛徒重点攻击的对象。他到现在都难以相信这场叛变。如此缜密的计划,以致于之前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蛛丝马迹。还是他们对于队友太过信任了?他记得自己格挡下一次次破釜沉舟的进攻,节节败退,最后逼不得已变身恶魔。 用原本对着敌人的利刃朝战友斩去,至少在那时,他做不到。一想到当时的场面,命悬一线的绝望竟然来自于曾经并肩作战的人,身上的伤就像在刺痛着陷进血肉里面去。信任被践踏,及其带来的孤独,那种感觉,仿佛身体的一部分被夺走,而剩余的被扔进无尽的黑暗里,等待灭亡。无助、痛苦、孤独,时刻就要乘虚而入。对于畏惧黑暗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张开巨口吞噬一切的深渊。 可是他早已习惯了黑暗。 在黑暗中行走、生存,以黑暗为护盾。在这里,人们看不见恐惧,看不见所有脆弱的感情。 当他意识到自己正试图从空空如也的灰白色天花板上寻找出什么的时候,左手食指无意地用力按进了右肋上的一处伤口。锥心的剧痛立刻激起一身冷汗,他不由自主地抽了一口气,甚至可以感觉到伤口又流血了。 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他,或许正在森林的某处守着,等待又一次机会,彻底杀了他。 背叛不可饶恕。叛徒必须被处决。他感到全身重新充满力量,完好如初。 淡蓝色的眼睛,目光忽然扫过来。 或许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但停留的时间仍然太长了,以致于难以忍受。因此他撇过头去,对方的视线也很快转向别处。 像是一道光闪过,在瞬间洞穿黑暗。 转瞬即逝的光芒留下的残影里,支离破碎的黑暗在深处躁动,想要再度重合凝结,变得坚不可摧。 可在这片静谧的混沌里,他听到微不可察的撞击之声。 1幽灵视觉:短时间内可以看见障碍物(如墙壁)背后的东西,但视野模糊。 ☆、第三章 第三章 罗伊跪坐在黑暗之门前的石地上。前方高耸入云的大门在空地上投射下噬人的阴影,再往前几步就能走入其中。 据说,大门两侧的石像是守护者麦迪文按自己的样子制作而成的。它们与门同高,双手拄剑而立,兜帽下的暗影里隐匿着两点绿光,傲然睥睨苍生。门内的景象类似浩瀚星空,暗流涌动,无数星辰在黑绿色的幽光中微微闪烁。人们至今无法弄清黑暗之门究竟是用什么材料筑造而成。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一座石门,它的坚固程度却远超想像,在历经了德拉诺的空间大爆炸之后仍完好无损。
第5页 罗伊凝视着那个入口,入口好像也正凝视着他。 他从来没有去过门的另一边,甚至很少如此认真地看着它。燃烧军团有时会通过黑暗之门从外域向艾泽拉斯进军,伊利达雷会派兵应战,在外域这一侧阻止入侵。但是他并不属于这里的战线。 现在注视着眼前的入口,他感到灵魂都仿佛要被吸食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小腿酸麻,肋骨处的伤口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可是他并不想移动,或者是无力移动。 “轮回”被放在身前的地面上,剑刃上残留的血渍已经快要干涸。 菲力克斯没有使用恶魔变形,他错失了机会。在听到蒂娜的痛呼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怒。本来可以直接置罗伊于死地的一击稍有迟滞,转眼间就被对方夺取了先机。利刃穿刺心脏,他的生命也在那一刻终结。 罗伊用目光追随着这个银发蓝眼的血精灵,看着他走向菲利克斯的尸体,接着是蒂娜,然后用短刀将女人的喉咙割断。刀刃割裂血肉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里也有什么轻轻断裂。 这一切或许都是他的错。从很久之前开始。 “我们走吧。”蒂娜说。 她的声音强忍着情绪而发生变化:“再下去我们都会死。跟我一起离开外域,离开伊利达雷,离开这一切。” 她站在军团烈焰的余烬中凝视罗伊,脸上带着极力克制的恳求。那是在影月谷的一场与军团的殊死搏斗之后。周围全是恶魔的尸体,还有同伴的。 “艾泽拉斯那么大,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蒂娜用视线死死锁住他,在沉默中等待回答。 胸口窒闷难捱,有什么话正要脱口而出,罗伊却感到喉咙仿佛被堵住了。身体僵硬,想要伸出双手抱住眼前的人都做不到。他看着蒂娜的眼睛。那是他非常喜欢的眼睛,从小时候就开始喜欢。那双眼睛里曾倒映过草原与河流,湖泊与星空。尽管献祭仪式毁了它们,成为恶魔猎手带走了那一切,他仍能看到两团充满活力的烈焰。 仿佛过了好久,他才能开口说话。低哑的声音像幻觉一样传进他的耳朵里。 “我们背负着使命。” 蒂娜怔住了。她好像没有听懂罗伊说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不过,她很快笑起来。那笑容温柔又漂亮,好像刚才所说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她向前一步,伸出双手轻轻抱住罗伊,亲吻他的脸颊,然后和他一起返回了黑暗神殿。 那场战斗之后不久,他们结识了菲利克斯。蒂娜因为新朋友的加入、每天的生活有了小小的改变而愈发欢颜笑语。一段时间后,他们三个被编入一支五人小队。有了卢卡斯和加尔,队伍变得完整。一切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说始终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蒂娜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光芒。 —————————— 沙塔斯城迎来一位不速之客的这半个月,城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人们因为这位客人的身份而感到不安。街上常常可以看到有人三五成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左顾右盼,面露担忧之色。然而绝大多数人都从未亲眼见过恶魔猎手,因此在担惊受怕的同时又难免产生好奇。 哈兰走在街上,时常能感受到强烈的视线汇聚到自己身上。而当他不耐烦地回头看时,对方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主城守卫队指挥官雷斯塔兰曾经来找过他。但在他表明自己只是一时发了善心想要救死扶伤,其他什么也不清楚之后,也没有进一步纠缠。 这样一些琐事不足以让他整日提心弔胆,只是时间久了实在有些烦人。好在听说最近两天那位客人就要离开了。 等到风波过去之后,就去艾泽拉斯吧。远离这个地方。外域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无根无蒂,游移在世界之外。作为德拉诺的残骸,这片土地只能永远漂泊于扭曲虚空之中。这里的人们似乎也受到了相关的影响,时常缺乏安全感。一点蛛丝马迹就可以引发各种猜忌和不怀好意的联想。 恶魔猎手会如此被人们排斥,也有这样一部分原因吧。 哈兰信步走在街上,打算回到旅店来一杯蜜糖火酒,最后一次。然后就去和乔安娜打招呼,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这一天下午,天空正下着绵绵细雨。泰罗卡森林本就荫郁,就算有太阳也常被云层遮挡得严严实实。雨水并不会给本就昏暗的天色带来显而易见的变化,倒是微凉的雨丝让人觉得十分惬意。 哈兰没想到他走进旅店后不久,雨就突然大了起来。 豆大的雨滴迸溅在地上,发出线断珠散般的清脆声响,外面的景色很快模糊起来。一切杂音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击打在地上、窗户上、屋顶上,繁乱而单调的雨声。让人想起卡利姆多大陆西部的菲拉斯。有着热带雨林气候的菲拉斯,暴雨总是忽然而至,又稍纵即逝,转眼间就把整片地图洗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雨后清新的空气,还有满眼的绿意。 也不知道现在的这场雨能持续多久。 龙鹰旅店里顷刻间就聚集了不少避雨的人。人们整理着衣衫,拍去身上的水珠,不时相互抱怨一下这晦暗潮湿的天气。哈兰仍然是握着酒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目光眺向门口,漠不关心地看着陆续进来躲雨的人。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人。 几天不见,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仍是一袭黑衫,但一道裂缝都没有。眼睛重新绑上布带,黑色的长发留过肩膀,一部分已被雨水湿透,一绺绺沾在脸颊侧边。他的身体看起来完好无损、充满力量,双手各执一把幽蓝色的剑——那是他的战刃,哈兰记得,有着“轮回”的模样——在微暗的室内泛着凛冽的光。雨水滴滴答答地沿着他的下颚、衣角,还有他手里的利刃滑落。门外天色昏暗,旅店里的烛灯只点亮了几盏。他走进门的那一刻,仿佛一尊杀戮之神。 他怎么会在这里? 嘈杂的话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几声惊异与恐惧的低呼。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那两把剑砍到似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推挤着彼此往室内退去。店内顿时响起一片慌乱的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 繁乱的响动很快消失,人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紧盯着门口的方向。哈兰也是。他不自觉地抓紧手中的酒杯,视线穿过人群锁定来者。 那一刻,他确信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本就昏暗的室内加上漆黑色的布带,他甚至都不敢确定自己找对了那个人眼睛的位置。奇怪的是,感受到对方传递过来的视线,他自己的目光就好像能够追循着那道视线,穿透重重黑暗回视过去,试图看清掩藏在那层布带后面的深处。 雨哗哗地下。室内一片沉寂。时间仿佛停滞不前。 恶魔猎手慢慢走进店里。他似乎非常小心翼翼,却仍然不可阻挡地带来压迫感。人们纷纷向两边退开,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第6页 他在哈兰的桌子前停下来,低头看着他。 “hantale.1” 好像滚烫的熔岩缓慢流过大地时的低鸣,在喧杂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沉稳清晰。 恶魔猎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哈兰的目光移到原本两簇火焰所在的位置。第二次对视,这次却什么也看不到。那里被漆黑的布带遮挡住,布带后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面…… 算了,反正也不可能再看到了。 “namárie.2”他回答。 恶魔猎手微一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哈兰和其他人一起用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而那个背影很快就隐入了雨幕里。下一刻,他像是被从梦中忽然惊醒,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趁着人们还未从惊吓与疑惑中回过神来,他飞快地跑回了楼上自己的房间。 1hantale:上层精灵语,谢谢。 2namárie:上层精灵语,再见。 世界地理: 艾泽拉斯(azeroth):分为卡利姆多(kalimdor)和东部王国(eastern kingdoms)两块大陆,均为长条状,一西一东。中间是无尽之海(the great sea)。 外域(ound):属于扭曲虚空(twistingher)的另一片区域,与艾泽拉斯之间由黑暗之门相连。由泰罗卡森林(terokkar forest)、贊加沼泽(zangarmarsh)、地狱火半岛(he□□ire penins)、影月谷(shadowmoon valley)等七块地域组成。 沙塔斯城(shattrath city):外域唯一主城。中立,位于泰罗卡森林。 德拉诺(draenor):兽人、食人族的故乡世界,不属于艾泽拉斯,发生空间大爆炸后残余部分形成了外域。 ☆、第四章 “这次去多久?” 乔安娜穿着一件低胸的红色丝质长裙,翘起一条腿靠坐着椅背。左臂怀抱在胸前,右手将一撮金发卷绕在指尖把玩,她漫不经心地看着哈兰收拾行囊。 “不知道。”哈兰头也不抬地回答,“不回来了也说不定。” 旅店老闆娘已经不再年轻,眼角、额间有几缕浅纹,言行举止却依然流露着一股血精灵特有的妩媚风情。 “天哪,你终于要滚蛋了。”她惊嘆道,口气里全是情真意切的兴奋,“你那蹩脚的狩猎水平,还有那种……怎么说,永远看起来好像被欠了几万个金子的眼神不知道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你走了,我竟然就要解脱了?幸福的到来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话锋一转,她忽然双眉紧蹙,闭上眼睛,摆出痛不欲生的表情。 “不过你要是真的走了我还是会勉为其难地悲伤一阵子。” 哈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继续埋头整理他的家当。他已经习惯了老闆娘的冷嘲热讽。如果有哪一天她一本正经地和他讲话,他大概会赶去圣光大殿看看纳鲁是否还安在。 乔安娜收回了表情。她看着哈兰一语不发地收拾那一点少得可怜的衣物,还有几本泛黄的书,默默地嘆了口气。 在沙塔斯城居住的这些年,哈兰总是有意地与身边的人保持距离。他稳重而低调,非常反感人群的视线。除了乔安娜和死缠烂打的奥森,他几乎没有亲近的人。乔安娜可以理解,有些人总是会选择逃避。逃避亲昵的关系,避免拥有这种关系。大概是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就变得从一开始就害怕拥有。 哈兰对于自己过去的记忆,乔安娜只在刚救他回来后不久听他说起过一次。那是在多年以前,他在艾泽拉斯的家园被燃烧军团攻陷,亲人尽数罹难。他则被军团设置的扭曲传送门牵引进去,瞬间到达了外域的泰罗卡森林。受伤的幼小躯体不堪强大扭曲力量的负荷,被送到森林中时已经奄奄一息。乔安娜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清晨冰冷潮湿的草地上,双目无神地仰视着树叶缝隙间倾泻下来的一道道天光。 “看我发现了什么,一只半死不活的小崽子。” 乔安娜知道自己这么说、用这样轻松的语调,只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以及对所见到的景象的惧怕。 她不知道一名年幼的高等精灵以这幅样子出现在外域,意味着什么,往后又该怎么办。 男孩竭力地转头看向她,淡蓝色的眼睛里散发出冰冷空洞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在一瞬间迸射出了火花,又很快变得虚弱无力,最终消失在了眼睑后面。 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十多年间,哈兰每隔一两年会穿过黑暗之门,去一次艾泽拉斯,游历四方,花光碟缠再回来。他总是会採购许多乔安娜喜欢的东西,也必定会和她讲述自己的游历见闻。据乔安娜所知,除了自己的家乡,他几乎踏遍了东部王国和卡利姆多的每一寸土地。她看着哈兰从乳臭未干的孩子成长为高大英俊的男子,时常感慨万千。他年轻、健康、迷人。精灵罕有的银发蓝眼睛,哈兰有着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为之心醉折腰的俊美面容。他善良、风趣、真诚,应该拥有并享受这个生命阶段独特的美好与活力。他还有超乎常人的狩猎技艺,时常会带回来庞大凶猛的稀有生物,换取丰厚的酬金,在经营旅店方面也为乔安娜提供了有力的帮助。可是,他从小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一切对他来说是那样的可有可无。乔安娜在那个清晨从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里看到的冰冷和空洞……像一层散不去的浓雾,把一切都遮盖起来了。 收拾好了行装,哈兰终于直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别,并承诺会带一些她最喜欢的美味风蛇1和樱桃酒回来,如果他还回来。 乔安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起身和他一起下楼走到旅店门口。 清晨的空气中瀰漫着露水的香甜气息,门外的大街上一片宁静。城市从沉睡中慢慢醒来,偶尔可以听到街道邻里间打开窗户的声响。远处的森林中隐约传来迤逦的鸟鸣。 他们站在门口,一同望着空空荡荡的街道,两相无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哈兰转头看向乔安娜,碧绿色的眼睛正深深地凝望着自己。他注视着那双眼睛,嘴角一动,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 他迈步走进晨光里。 —————————— 哈兰往北直行,一日多便进入了贊加沼泽。 作为外域七块地区中最为狭长的一块,贊加沼泽主要由湖泊湿地与沼泽湿地构成。巨大的萤光蘑菇森林围绕着大大小小的湖泊与水潭,形成一片丰裕富饶的生态区。沼泽的前身是一片名为贊加海的海洋。在地形发生改变后,许多生物为了适应环境产生了变异,因此在如今的沼泽生物身上还能看到一些海洋生物的影子。 这片土地永远是夜晚,而且是恬谧、安详的星辰之夜。这里的奇异生物大都会发光,空气中四处游曳着微光闪烁的小飞虫。每走几步就会出现或大或小的水潭,最深的地方也只到腰际。夜晚的水面在月色的映照下泛着荧荧蓝光,有着水母身形的沼泽阔步者优雅地漫步于其上。 哈兰认为,贊加沼泽是外域所有地区中最美的。 他沿着沼泽东南方的山脉缓步穿行,走走停停。在即将进入地狱火半岛之前,他找到了一棵比自己高出些许的萤光蘑菇,将铁剑和行囊放在身侧,靠着菌柄坐下来小睡几个小时。
第7页 临走时他本想与奥森道别,但他不确定自己此次远行是否还会回来。他害怕自己的好朋友激动之下搂着他涕泪纵横,甚至出于担忧想要跟他一起走。哈兰几乎可以确定他会这么做。不想让他伤心,但又觉得不辞而别或许有些过分。 星夜宁静而祥和。淡淡的梦叶草清香萦绕鼻尖,沁人心脾。 暗夜精灵的肌肤本是雪白的,但因为常年沐浴月光,以暗影为庇护,那雪白染上了一层难以察觉的浅紫色。而血精灵是崇拜太阳的,肤色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因此,分辨血精灵与暗夜精灵的主要依据之一就是他们的皮肤。暗夜精灵的像是星空下的白雪,血精灵的则白里透粉。 光裸的身体如雕塑般线条分明,肌肉一被他的指尖触碰到就像触电一样地收紧了。 宽阔、微微闪光的肩膀在他的下方晃动着。他把手指伸进那头黑色的长发里,抓住发根让下面的人抬起头。双唇沾着水光,他用指节轻轻拭去那嘴角溢出的津液。 两团青绿色的火焰,在黑暗中静静燃烧。 他牢牢地盯着那两簇火焰,完全无法移开视线,甚至忍不住弯腰凑近,要看得更加清晰。火焰离他的脸越来越近,直到眉睫之距。 忽然,它们变成了沖天的巨焰。一瞬间,只看得到漫天的青绿色,刺痛他的眼睛。火焰狂舞着冲进眼睛里,再由此侵入鼻喉,烧灼心脏,席捲脏腑。 哈兰猛地惊醒。 他大口喘息,眼前的沼泽一片模糊,朦胧中仿佛有烈火在这里恣意燃烧。青绿色的烈焰向四处蔓延,肆虐舔舐所及之处,烧尽一切。顷刻间大地就体无完肤,化为一片火海。他不由得伸手握住铁剑,紧紧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只是一场噩梦。他竭力平稳自己的呼吸,在确定眼前只剩一片阒然无声的黑暗之后,再度睁开了双眼。 星星点点的萤光中,沼泽生物营营役役。四周传来虫鸟鸣叫之声,如清弦灵韵。身下的大地似乎也在缓慢从容地呼吸。他可以感受到那起伏,然后跟随着它将自己的呼吸调为一样的频调。 静坐了好久,他站起来走向最近的水潭,在水边蹲下来,往眼睛和脸颊上泼冰凉的水。夜风拂面,带来一阵神清气爽的舒适感。他把铁剑佩戴在腰间,背上行囊,重新走上通往地狱火半岛的道路。 如果说泰罗卡森林和贊加沼泽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那么地狱火半岛则是一片荒芜。棕红色的粗犷大地一望无垠,哈兰刚进入这片地域就可以隐约看见另一端岿然屹立着的黑暗之门。天空中是类似宇宙的景象,可以看到说不出名字的大小星球、像银河一样缓缓流过穹窿的能量源,以及遥不可及的天边深紫色的无穷虚空。白天与黑夜不甚分明,扭曲虚空的力量在这片土地上尤为显着。 哈兰加快了步伐,他不想在这片不毛之地多做停留。没有任何的植被或丘陵可以用来遮蔽躲藏,平坦开阔、看似荒无人烟的地方实则最为危险。 每次往返于两个世界间,他都不会带上马匹。栗色马恐怕无法适应黑暗之门的力量,就连他自己第一次穿过那扇门的时候都因为强大而扭曲的力量耳鸣目眩,一到达另一侧就跪地干呕起来。 他一路往东,谨慎地绕过地区中央的地狱火堡垒。那里是军团的据点,至少曾经是。近几年都没有什么动响,周边也不见恶魔的踪影,但难保军团不是仅仅蛰伏起来了。 在快要走出荣耀之路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 “救我……”那个声音说,微颤中带着一丝婉转。简单而又直白的请求。 哈兰停下了脚步,望向前方还有些距离的黑暗之门。 没有犹豫很久,他转身朝着传来求救声的方向走去。 他循声走入一片在地图上被标註为“收割者堕落之地”的区域。这里似乎在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小规模战斗,四处都是零散破碎的护甲武器,还有几具被焚烧殆尽的尸体,正散发出刺鼻的焦臭味。他在一片残骸中寻觅,最终在一辆散架了的巨型投石车旁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只魅魔。 她侧躺在地上,双手被牢牢捆绑在身后,翅膀的尺骨以奇怪的方式扭折着,头顶一对娇小的恶魔犄角只剩下一半。她遍体鳞伤,身上仅剩的几块残破皮甲几乎遮挡不住什么,有些地方的伤痕让哈兰不禁皱起眉头。她正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染上血污的妖艷脸庞反而更加摄人心魄。他无法控制地感到心脏停跳了一拍。 魅魔这种生物真是有着令人无力招架的美。 可惜他无法欣赏这种娇柔之美。 他走近伤痕累累的可怜之人,抽出短刀割断了束缚着她双手的皮鞭,又从行囊里拿出一件披风裹在她的身上。在看到他抽出短刀的一瞬间,魅魔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接着她发现哈兰并无恶意,又顺从地任由他触碰,并借着他的力量坐起来。哈兰动作轻柔地为她包扎几处较深的伤痕。魅魔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乖顺地低头坐着,双手紧紧地揪住裹在身上的披风。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魅魔后颈处的一块印记。虽然印记的大部分都被血污掩盖,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属于燃烧军团士兵的烙印。 尽管应该早就料到,因为恶魔几乎都属于燃烧军团,但真的看到那块印记时,他手上的动作还是顿了顿。魅魔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微转过头想要看他。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 简单处理完伤口,哈兰扶着她站起来。魅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眼中不再带有柔情似水的魅惑。哈兰目送她一瘸一拐地沿着荣耀之路旁的一条小径向西南边离去,直到快要看不清她的身影。然后他重新朝着黑暗之门的方向前进。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魅魔呢。 他自嘲道。 1美味风蛇:物品使用:“吃我。” ☆、第五章 奥森.□□是土生土长的森林住民。 他出生于泰罗卡森林东部的一座小村庄,并且在成年之前一直居住在那里。十五岁那年,他跟随父亲搬进沙塔斯城。父亲干起了屠宰生意,他负责狩猎。他自认为水平还不错,要不然自家的店也不会如此生意兴隆。六年下来,他们靠着肉铺赚来的钱买下了中央城区的一间房子,总算摆脱大部分城民扎堆的贫民区,也勉强算得上是富人了。 哦对,哈兰也经常狩猎。哈兰.安瑟纳尔,他的好朋友,是一名血精灵。奥森与他早就认识,确切地说,是从哈兰刚来到沙塔斯城的那时起。说他们一同长大、终日形影不离也不过分。这世上恐怕没有比他俩更习惯彼此在身边的人了,奥森想。 说到狩猎,他总是嘲笑哈兰只会近身肉搏,靠着他那把破烂的铁剑,还有那小的可怜的羊角柄短刀。这方法独具一格,却也极其拙劣,而且危险。他就不能试试弓箭或者弩这类远程武器?别人都这么做,只消花点时间学学。在这一点上他与乔安娜意见一致——哈兰真该改改他的习惯,尽管他几乎没有在外出时受过伤,或是空手而归。 奥森也曾以事半功倍为由邀请他一同狩猎,可哈兰屡次拒绝,并调侃说只要有他在,可爱的小动物们肯定会被那张狰狞的脸吓跑。奥森是巨魔,高颧骨、深邃的眼眶、鹰钩鼻、锋利的薄唇。这哪里狰狞了?不过奥森并没有很在意。虽然不知道缘由,但他明白自己这个脾气古怪的好友时常需要一些个人空间。
第8页 但是连一声告别都没有,就这样离开沙塔斯城,这也太过分了。 “所以,他为什么不和我说?”他重重地把酒杯摔在橡木桌上,一些酒溅了出来。 老闆娘转过头来瞪着他:“待会儿那张桌子你擦,那个杯子你洗。”现在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把眼前这个烦人精赶出去,“就是怕你有这样的反应才会不说吧?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说。” “可是他以前每次离开都会和我说!会告诉我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还会问我要带什么礼物!”奥森继续大吼大叫。 “他这次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乔安娜停下用抹布擦拭酒柜的手,回头看了他一眼。 “什么?”奥森愣住了,瞪大双眼,“为什么?他还回来吗?” “他说不知道。”乔安娜看着他一脸呆若木鸡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他已经走了四天了,应该已经到了艾泽拉斯。你要追也来不及了。” 奥森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哈兰没有告知归期比他不辞而别还要令人伤心。 他一直把那个人当作最好的朋友。当初乔安娜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就经常去看望他,还会给他带去一些衣物用品和玩具。等哈兰的身体恢复以后,他又三天两头地去找他玩耍,到后来熟人见了他们中的一个就会问另一个在哪里。即使哈兰有时对他很冷漠,而且越长大越是如此,他也总是粘着他。大概是被那傢伙身上一种与生俱来的、拒人千里的丰仪吸引,对方越是抗拒,自己就越是想要接近他。 或者是那张清秀俊美的脸,还有白净的皮肤,毕竟人总是会被美的事物所吸引。那样的美貌是血精灵的种族优势,奥森无奈地想。而且与大多数血精灵不同的是,哈兰的长相全无邪魅之气。那银白色的头发和一双澄澈明净的淡蓝色眼睛,奥森承认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被吸引了。 说起来,他也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自己在哈兰心目中的位置。 他一口喝干了风暴烈酒,被辣得两眼发红。他利落地擦干净桌子,洗掉酒杯,走到酒柜旁边顶着红红的眼睛向老闆娘告别。乔安娜被吓了一跳,强忍着笑意向他递去手中的抹布。要擦擦眼泪吗?她说。或者抱着哭一会儿?奥森干脆地拒绝她,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旅店。 天色已晚,头顶的天空出现点点星光。街上行人来往匆匆,好像都在急着往家里赶。奥森皱着眉低头漫步在大街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非常后悔过去两天忙着帮老爸打理一头巨型掠食者,导致这么晚才发现自己的好朋友已经悄然离开。哈兰不仅不告而别,连什么时候回来也闭口不谈。这样的情况自两人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 不会是去找那个人吧? 他愣住了,随即摇了摇头。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些疯狂。哈兰没理由这么做。 “奥森.□□?” 正前方忽然站着一个人。他停下脚步,抬起头。一名主城卫兵正看着他,手中拿着一沓羊皮纸,似乎正对着他的脸校对信息。 “是你吗?奥森.□□,安东尼.□□之子。”卫兵又问了一遍。 “是我。”奥森有些犹疑地回答,开始回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可疑的事。 “你被徵募入伍了。”卫兵飞快地说,“请于两天后到圣光广场报到。” 奥森愣住了。第二次,他想,同一天内第二次如此吃惊。今天出门的时候可能踩到了什么不祥之物。或者是早晨打开窗户向远处纳鲁的圣光行注目礼的时候,心灵不够虔诚。他感到郁闷,明明眼神足够虔诚啊。 他呆呆地看着卫兵。后者说完就要转身离开,奥森赶忙拉住了他。 “请……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舌头都打结了。 “……”卫兵瞥了一眼他扯住自己的手,犹豫了片刻,回答道,“今日下午沙塔斯收到前线急报,燃烧军团从黑暗之门大批进入外域,守备联军急需支援。”他顿了顿,又说,“虽然全城皆知是早晚的事,还是希望你不要刻意声张。形式紧急,我们可能无法内外兼顾。” “所以这是徵兵?”奥森的手渐渐松开,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可我只是个屠夫的儿子。” 卫兵扫视手中的资料,又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是一名猎人。”他说完就转身疾步离去。 猎人被留在原地,愣着站了好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自己正面临着什么。战火在一夜之间烧到了身边,他不知道是害怕多一些,还是惊讶多一些。 燃烧军团在上古时期入侵艾泽拉斯,在数场鏖战后被德莱尼与血精灵组成的强大联军打入扭曲虚空。自那时起,军团便养精蓄锐,直到二十多年前再度发动进攻,入侵外域,并试图进一步由黑暗之门打入艾泽拉斯。奥森一直以为守备联军与燃烧军团的势力僵持不下,彼此的防守与进攻不痛不痒,所以能维持平和的状态十余年。哪知道突然之间就战况告急,军团还是从艾泽拉斯进入外域。艾泽拉斯会有军团恶魔?这方向没有反吗?他一头雾水,也无从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当务之急是平复心绪,回去向父亲禀告这个消息,商量对策。想到这里,他立刻快步往家里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他猝然剎住脚步。 黑暗之门? 那傢伙安全抵达艾泽拉斯了吗? —————————— 哈兰在天色略微变暗的时候到达了命运阶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就在阶梯顶部的平台上。 即使已经有过多次出入,每次来到黑暗之门前他总会驻足停留。眼前的大门傲然矗立,门内仿佛一片深渊,神秘的幽深感令人肃然起敬,同时又不禁心生畏惧,害怕自己会就此一去不返。哈兰时常觉得这不是连接外域和艾泽拉斯的大门,倒像是生与死之间的境界线。平台四周矗立着荒凉的石柱,其中一些已经断裂。巨大的石块滚落到地面,与一些来历不明的废弃木材和钢铁部件混杂在一起,像是一片战争留下的废墟。 哈兰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石门,随后向大门走去。 突然,一股疾风逼进身后,等他想要躲闪时,背部已经传来锥心的剧痛。他趔趄着向前倾倒,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的铁剑。 眼前的地面上投射着两个身影。对手高大得令人心惊。 人影轻晃,一阵天旋地转,耳边疾风猎猎,转眼间后背已经重重地撞在坚硬的石地上。接连的痛觉让他眼前一阵昏黑。偷袭他的人跪在他的身上,用膝盖抵着他的胸膛。胸口窒闷,难以呼吸。铁钳一般的力量擒住他的手腕,喉间一阵冰凉。 “他在哪儿?”男人厉声问道。 哈兰被笼罩在阴影之下,瞪着对方的脸。藏青色的布带,彪悍雄壮的犄角,被永恒之井的暗影力量浸染成雪青色的皮肤——暗夜精灵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压住胸口的力量大得惊人,哈兰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锋利的战刃在喉间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第9页 “菲尔,别这样。他快喘不过气了。” 还有一个女人。 “他如果什么也不说,马上就不用担心喘气的问题了。”叫菲尔的男人满不在乎地回答。他略微松开压制,手中的战刃依然紧贴着哈兰的喉咙。哈兰停止了呛咳,开始喘息。 “我们的同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哈兰仍旧没有回答。因此喉间的利刃又逼近了一分,温热的血滴顺延着脖颈从一侧流下来。 “菲尔,冷静一点。我们一路跟来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他们可能真的再没联繫过。” 女人的声音十分平静,好像微澜的弗伦河从林间流过。哈兰循着声音想看一眼她的样子,却无法动弹。 他嘶声说:“我不知道。” 男人皱了皱眉,语气中满是狠厉:“你不知道?我亲眼看见你们进了沙塔斯城。如果不是主城的巡逻卫兵难缠,你们早就是尸体了。” “那么他或许还在城里。我们并没有看到他出来,不是吗?”女人再度开口,语调温柔而小心翼翼。哈兰再次想看看她的样子。 “你在为一个血精灵求情?”男人忽然提高了声音。 “不,菲尔……”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刚刚还救了军团的人。也许……我是说,他可能只是出于好意……” “‘好意’?用在恶魔猎手和燃烧军团身上?”男人不假思索地打断她,面露讥讽,“你看清楚了吗?刚才那是只魅魔,他多半是□□薰心。徒有精灵高贵的外貌,血精灵果然是堕落不堪的杂种,我告诉过你的。你说出于‘好意’……”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英俊的脸庞上嘲弄加深:“我明白了,真是有趣。既然这样的话,留着也没什……” 他的笑容突然僵住,全身肌肉紧绷。哈兰感到钳制自己的力量在瞬间消失殆尽。阴影向一旁撤去,耀眼的天光倾泻下来,刺痛双眼。模糊的残影里,一道蓝光在他上方极近的距离急闪而过,捲起一阵阴冷的劲风。高大的黑影随后落在前方的地上,将他挡在身后。背嵴上巨大的恶魔之翼1猛然张开又收回,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利刃穿刺空气,发出尖啸。恶魔猎手抬起右臂,精准无误地接住飞旋而归的武器。 哈兰竭力平稳自己的呼吸,用一只手支撑地面坐了起来。右手腕因为刚才的袭击而酸麻难忍,背上也仍传来阵阵疼痛。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喉咙,沾上一手粘稠的液体。但这都不致命,因此不重要。他将目光投向前方的背影。 两把幽蓝色的剑,散发出冰冷的光。碧色的能量源泉沿着剑身涓涓流淌,沉静而又咄咄逼人。 “到此为止,”恶魔猎手狠狠地道,“叛徒。” 1恶魔之翼:只有在使用的时候才能被看见。不能够飞行,只能滑翔。 ☆、第六章 “叛徒?”男人慢悠悠地站起来,嗤笑道,“那你呢?懦夫?” 恶魔猎手没有回答。 哈兰略微侧头,视线绕过前方的人投向不远处,终于看清了刚才偷袭他的人,以及离他几步之遥站着的女人。那是两名暗夜精灵恶魔猎手,显而易见,肤色特徵是成为恶魔猎手也无法改变的。女人有着洁白的过肩长发,眼睛用紫罗兰色的布带蒙住。她低斜着头,目光粘在地面上。而叫“菲尔”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面露讥讽。 “不是么?你跑得和狗一样快,对同伴不管不顾。我真同情卢卡斯和加尔。” “卢卡斯?”恶魔猎手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在发抖。 “怎么,你不知道吗?呵,队长大人,您真是‘称职’。他当场就死了,蒂娜亲手杀了他。”菲利克斯得意地看了身边的女人一眼。后者默不作声,把头压得更低。男人不以为意,继续说:“我早就觉得他碍眼了。在我们面前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在你面前就是一条忠犬。他有什么资格这样?比起加尔,我其实更想让蒂娜把他留给我,这样我可以亲手……” “菲利克斯!”女人突然转头大喝,声音不住颤抖,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他已经死了。” 菲利克斯愣了愣,显然有些愤怒。他抽动嘴角,却不再说话,只是轻蔑地瞥了她一眼。 这时,哈兰站了起来。他仍然感到四肢疲沓,背嵴酸麻作痛,但已经好了许多。他挪动脚步向前走,直到与恶魔猎手并肩站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让对方一个人站在那里、面对着两个人,似乎不太好。 身旁的人紧绷着脸,一语不发。 菲利克斯的目光扫过恶魔猎手,又转向他旁边的哈兰,脸上露出更张狂的讥笑。 “我亲爱的队长大人,原来您喜欢瘦弱的么?”他饶有兴味地调侃说,“我总算清楚队友——我们在你心中的位置了,卢卡斯也真是可怜。怎么,救命之恩,这么快就以身……” “菲利克斯,你不是我的队友。”“队长”的声音像彻骨的寒冰,“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菲利克斯凝视着他,声音都变了调。他倏地收回笑容,转而咬牙切齿地喝斥:“你知道为什么!不要自欺欺人!你难道心甘情愿地焚毁自己的眼睛?心甘情愿地每天被人使唤去完成送死的任务?被人鄙弃、痛恨、拒于千里?你难道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的生活?你是说为生意奔波,追名逐利,或是研习法术,锻造坚甲利器,或是结婚生子,建立家庭,风平浪静地走完人生路……这些?”“队长”说,“然后军团入侵,坐以待毙?” 菲利克斯的嘴角扭曲着:“但我们……” “我们是外域抵御军团的剑与盾。我们生是为了剷除恶魔,也没有人比我们更适合做这件事。这是我们的职责,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哈兰看了他一眼。 “但我们至少得有选择?”菲利克斯提高了音调,“就算我们甘愿牺牲,为了外域浴血奋战,可结果呢?换来洗不掉的恶名!那就是全部!联盟和部落那些愚蠢、自私的人,他们用我们当挡箭牌,借着我们的保护自以为天下太平!他们以为燃烧军团都是些无用的喽啰,可还不是我们替他们挡着?我们又已经死了多少人了?如今的伊利达雷早已是强弩之末,你以为我们不知道连伊利丹.怒风都逃回了黑暗神殿吗?他不是凯旋而归,而是像落水狗一样逃回来!军中早已人心惶惶,只有凯恩.日怒那个蠢货还在硬撑。” 积怨像满涨的潮水,在冲破堤坝的那一刻轰然倾涌。菲利克斯微喘着气,肩膀起伏。他停顿片刻,脸上的愤懑褪去,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 “军团马上就要胜利了。我知道的。他们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席捲这片土地,而现在的伊利达雷根本抵挡不住。没有人可以抵挡住。我和蒂娜作出了最明智的选择。无论是伊利达雷,还是联盟与部落的联军,都将不复存在。而你,”他笑起来,声音像冰针一样刺进耳朵里,“只会一厢情愿地挥洒‘忠心’,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是为什么而战。一台没心没肺的杀戮机器。那就是你的全部。”
第10页 话音落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哈兰感到难以呼吸。 这样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旁边的恶魔猎手忽然动了动,转头看向全程无话的女人。那女人一直都表情空洞地盯视着没有他的地方,大多数时候是他身后的黑暗之门。 “蒂娜?” 他的声音小心翼翼。 “说点什么。让我知道这……” “使命。”她说。 “什么?” “我恨透了这个词。”蒂娜的目光扫过来,“拉格洛斯,我恨透了‘使命’。” 没有回应。 “其实我们的目标只是你。其他人,微不足道。”菲利克斯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只剩下讽刺,“军团知道你,他们认为你有些太活跃了。哦不,是‘忠诚’。你如果真成了下一任副指挥官,会有些难办。我们本来还担心找不到你没法交差,没想到你竟然自动送上门来。” 他忽然将目光投向哈兰,异样兴奋地勾起了嘴角。 “为此还要衷心感谢你这位救命恩人。为了不把他牵涉进来,你跟了我们一路吧?拉格洛斯,我真没想到你会看上一个血精灵!真是口味独特。不过,”他紧盯着哈兰,脸上忽然浮现出如获至宝的亢奋,“他与我所见过的血精灵长得不太一样。如果是我,没准也会心动的。” 菲利克斯将双手中的战刃举起,一把置于胸前,另一把置于侧后方。他身体微微低伏,舒展颈肩的筋骨,视线紧锁目标,摆出备战就绪的姿势。 “可惜,我会亲手将那张漂亮的脸蛋撕裂。” 风声顿起,疾影猛冲过来。兵刃撞击在一起,发出地坼天裂的声响。碰撞的瞬间,碧蓝与青绿的光芒仿若两道狂澜,翻涌奔腾,交错缠绕在一起,互相撕裂、彼此吞噬。空气被震得发颤。哈兰立刻远远地退开,紧握住自己的剑。 就在这时,他看到蒂娜提着战刃一步步向他走来。 —————————— “城中此时……已快入夏了吧。”赫尔曼喃声说道。他站在北地瞭望塔顶楼的窗边,俯看下方的校练场。士兵们正在进行训练。中校维克托.富勒站在一旁,抬眼注视着年轻将领的侧脸。早晨的阳光在他俊逸的脸颊上映照出纯粹耀眼的金色。 两天前,赫尔曼接到父亲的急令。信上说东部王国北部沿海地带疑似有燃烧军团的行迹,令他立刻带兵前去察看。他原本正率领第七军团1的一支北上巡视,沿途清理种族或是阵营间的各类纠纷,到达阿拉希高地后便准备回程。毕竟高地以北,部落的领地居多。父亲极少下达紧急军令。即便燃烧军团近年来风声平平,只偶有一些散乱无序的小规模进犯,赫尔曼也不敢怠慢。他在接到军令后迅即带领数百名精锐连夜赶到了北部的东瘟疫之地。再往前就是部落的领地,父亲所指的不可能是那里。 “少将,今晨派出的巡逻队归来,报告说只在斯坦索姆附近发现了军团烈焰的余烬,除此之外并无任何敌方士兵的踪迹。”富勒中校在一旁朗声说道。 人类将领眯起了双眼,仍然凝望着高塔下方。旭日东升,耀眼的辉光为东瘟疫之地上空缭绕着的浅灰迷瘴染上一层朦胧的金色。几缕晨光透过薄雾照射在下方空地上,锐利的兵器与纤尘不染的胄甲随着主人的动作不时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我知道了。”赫尔曼微微点头,又说,“传我令,各队收整行装,傍晚之前军队启程返往阿拉希高地2与驻军会合,随后返回暴风城。” 中校没有回答,他顺着少将的目光往下看去。下方的校练场上,一名士兵正被对手打翻在地。他高举着剑抵挡对方的攻击,往后急退,随后又站起来大喊着向前冲去。 他移回视线,将目光投向年轻将领的脸。 “虽然巡逻队已到过东瘟疫之地3的大部分区域,但还有些偏远地带我们尚未涉足。”中校顿了顿,稍有迟疑地接着说了下去,“无法排除在那些地方发现军团士兵的可能性。” 赫尔曼转过头注视他,正对上中校坚定又踧踖的目光。 “再往北就是幽魂之地4,”他平静地开口,回过头再次看向窗外,“东边则是无尽之海,西边离幽暗城5不到半日的骑程。你对这些应该瞭然于心。” 中校没有回答。赫尔曼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东瘟疫之地是我们的极限。即便是这里,部落也时常出没,我们的军队不宜久留。况且燃烧军团不仅仅是我们的敌人。如果真的有异况,他们也会派兵探察。我们不该多管闲事。” 中校一动不动地凝视他的侧脸,随后收回了目光,不再反驳。 上将的军令来得突然。他们披星戴月地赶到此地,冒着惊扰部落的风险驻军停留,最终却又徒手而归,让人难免觉得事有蹊跷。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少将所说不无道理。按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与部落交战,那将比发现军团的行迹更为棘手。 赫尔曼察觉到了中校欲言又止的沉默。但他知道自己的说辞滴水不漏、无可辩驳,因此也无意再多说什么。事实上,他自己也有过犹疑。然而形势所迫,此地距离部落主城太过接近,他的军队若与部落交战必将四面楚歌。随他赶来东瘟疫之地的只有少量精锐兵,他没有胜算,只能选择尽快撤离。无法查明情况,心中难免有一丝不安。二十余年前,燃烧军团再度入侵实体宇宙。然而,他们始终停留在外域,丝毫没有向艾泽拉斯进发的动向。因此,许多人认为这次进攻只是一场聊无意义的挣扎,军团早已没有了上一次入侵时的气焰。 然而,赫尔曼深知军团在艾泽拉斯的沉寂极大程度上归功于伊利丹.怒风以及他所率领的伊利达雷。他们在外域的抗争有效地拖延了燃烧军团进军艾泽拉斯的步伐。赫尔曼并不了解那位外域之主,所知仅限于暴风城藏书室里那些泛黄的古老书籍,但光凭着这些事迹他也对那位恶魔猎手有着些许敬意。 可是其他人并不这么认为。伊利丹.怒风在艾泽拉斯恶名昭彰。联盟多数将领,包括赫尔曼的父亲,在谈及那位恶魔猎手领袖时无不磨牙凿齿,对其嗤之以鼻。他们称他为“又瞎又粗野又下贱的暗夜精灵杂种”,谴责他在外域军阀割据,为获取力量不择手段,甚至牺牲自己的手下。还有人坚信恶魔猎手体内既然流有恶魔的血液,他们实际上就是恶魔,和军团恶魔是一回事,而伊利丹.怒风也早已投靠了军团,正在清理麾下的伊利达雷,不多久就会和军团一同重整旗鼓,向艾泽拉斯进军。 想到这里,赫尔曼感到一阵无奈,不由得暗自轻嘆。他相信事实并非如此,却也无力证明,因此思索着是否在回城之后向父亲进谏,提议派兵前往外域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下方的校练场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正在训练的士兵纷纷转头朝同一个方向看去,片刻之后又齐齐抬头望向高塔顶端、将领所在的位置。这样的距离难以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赫尔曼疑惑地皱起双眉。一旁的中校闻声向窗边走近一步,探出头俯视下方校练场。
第11页 忽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然后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报告!□□少将!富勒中校!” 一名囚首垢面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的额头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高地的驻军已于今日凌晨全军覆没!” 赫尔曼一动不动。 他瞪着眼前的士兵,毫无反应。仿佛一股冰流注入他的身体,将全身的血肉都冻结了。 “燃烧军团正在向东瘟疫之地赶来!” 士兵喘着粗气,站立不稳单膝跪了下去。赫尔曼僵立在地,睁大双眼,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一旁的中校同样瞠目看着跪在地上的士兵,但惊异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收复情绪,说话声中有着一如既往的沉稳。 “有多少敌人?” “报告,敌军有近七千,不包括末日守卫6。是一些常见的恶魔,艾瑞达7、莫尔葛8、邪焰小鬼,还有……”他顿住了。 “还有什么?”中校厉声问道。 “深渊领主9。”士兵艰涩地回答。 中校愣了愣,猛然转头看向赫尔曼。 “少将!” “来不及了。”赫尔曼将视线投向窗外。 远处的天边泛起青绿色的火光,一块巨大的火石裹着熊熊烈焰轰然砸在下方校练场上。凿击的碎裂声与惨厉的呼号声一直传到了高塔顶端。转眼间,破碎的石块迅速位移重组。庞大的地狱火10从灰烬中拔地而起。那恶魔抬起脚重重地践踏大地,冲着面前的高塔仰天长啸。正面传来的吼啸声震痛了耳膜,四周的墙壁都在晃动。 富勒中校紧盯着无动于衷的少将,伸手握住了剑柄。 转眼间,下方不远处的矮树林中传来千军万马的奔腾咆哮,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大地震颤,火石一块又一块地砸在高塔前的空地上。 跪在地上的士兵面如土色,嘴唇发颤。他目光空洞地看向两位长官。中校凝视着少将的侧脸,只见年轻的将领双眉紧蹙,露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 他望着窗外的一片地狱,喃喃说道:“我们轻敌了。” 1第七军团:联盟铁军,主要由人类组成。 2阿拉希高地(arathi ins):属于东部王国,中立。 3东瘟疫之地(eastern gunds):同上。 4幽魂之地(ghosnds):属于东部王国,部落领地。 5幽暗城(undercity):部落主城之一,位于提瑞斯法林地(trisfal des),有着迷宫式的构造。 6末日守卫:突击部队,执行者,长着翅膀的畸形怪物。 7艾瑞达:督军,战略家。狡猾而强大。 8莫尔葛:工程师,科学家。大块头,左右手分别是切割器和巨型电钻。 9深渊领主:将军,地面指挥官。庞大的毁灭者,强大而残酷,以一切毁灭为乐。 10地狱火:类似带火的石巨人。 ☆、第七章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哈兰默不作声地站在恶魔猎手旁边,注视着他的脸庞。 从跪坐着的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许久之前哈兰曾看到他抬起头望向前方的黑暗之门。那样专注的凝望,仿佛那扇门内的深渊在吸引着他的灵魂。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把头低了下去,并且再也没有过动静。 没有动作,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漆黑色的布带遮挡住他的眼睛,同时也切断了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繫。如果时间足够长久,他似乎就能与静止的大地融为一体,变成平台上四处散落的残垣断壁的一部分。 空阔的平台上寂然无声,只有苍风在耳边轻声作响。 这片土地异样的缄默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毫不设防的情况下,就会被突然扼住咽喉,甚至不会有任何风雨欲来的前兆。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让哈兰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 却也愈发不敢离开。 就在这时,恶魔猎手动了一下。 接着他身体前倾,双手支撑地面,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他直起身体的时候动作僵硬,脸上隐露痛苦。哈兰在一旁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恶魔猎手伫立在原地,似乎在适应伤口的疼痛。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两具尸体上。他不予理会地上交叠而置的两把战刃,径直朝向那两具尸体走去。哈兰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心中产生了奇异的感觉。 那个人的步伐沉重而又坚定,仿佛在不停踩入噬人的泥沼里,却又固执地往更深处走,让人不想再看下去。可奇怪的是……对方每走一步,自己的目光就忍不住被牵动吸引,心绪也被连带着产生小小的波动。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移开视线。 脚步停在菲利克斯的尸体前。恶魔猎手动作僵硬地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菲利克斯的战刃,随后转身径直朝哈兰走过来。 一步一步的靠近,高大的身影逐渐带来难以挣脱的压迫感。血腥与杀戮的气味在空气中瀰漫,哈兰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恶魔猎手在离他两臂之距处停住脚步。他抬起手中的战刃,十指攥紧。一瞬间,两把武器同时开始震颤,发出轻声的嗡鸣。幽蓝色的流光从指间溢出,从被双手紧握的刃柄处飞快地漫向两端,顷刻已将原本溢动在双刃上的青绿色光芒湮灭殆尽。 哈兰抬头看向恶魔猎手。后者沉默地与他对视。 “我不会用。” 他凝视着那条漆黑的布带。 “总比没有好。” 沉稳而清晰,不带一丝感情。让他想起龙鹰旅店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 剑断了,身上现在只剩下一把短刀。他不再多说,伸出双手接过那两把竖起来比他人还高的战刃,有些无措地把它们抱在怀里。 恶魔猎手走到一旁捡起自己的武器,收进背后的剑囊中。似乎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他再度望向黑暗之门。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看着哈兰,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表情。哈兰等待他开口,对方似乎在犹豫应该如何传达接下来要说出的话。 但是恶魔猎手最终都没有动一动嘴角。他转过身朝着蒂娜的尸体走去。 这时,大地猛地颤了颤。 地面顿时捲起狂风。沙尘毫无阻拦地冲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哈兰不禁紧眯双眼。模糊的视野中,只看到前方的黑暗之门已经变得像炼狱的入口一样。大门的正上空电闪雷鸣,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电光狠狠撕裂天幕,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间亮如白昼,下一刻又暗如极夜。平台上翻滚着急速涌动的气流,掀起阵阵狂澜。周围地面上的碎石在狂风中剧烈地晃动,不远处的石柱眼看就要倾塌。动荡的最中心——黑暗之门里面似有澎湃的暗流在翻涌,传来万物咆哮般的声响。一切都仿佛末日浩劫的预兆。 忽然,哈兰眼前一黑,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包围。眼前的景象急遽变换,再度触碰到地面的时候他已经坐倒在一片残垣之后,远远地离开了魔鬼般的黑暗之门。后背抵着坚硬冰冷的石壁,他紧抱住手中的战刃,心脏狂跳不止。恶魔猎手就在旁边,背嵴上的双翼刚刚消失。此刻,他正蹲伏身体,一动不动地盯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石壁,仿佛能透过那面墙壁看到后面的景象似的。
第12页 狂风逐渐奄息,雷电退去,只留下天空中隐隐残响。 哈兰深吸一口气,转身跪在地上,向上探出头。可他的视线还未脱离眼前的石壁,肩膀上突然传来重重的压力,把他毫无防备地按回地上。他转头瞪着恶魔猎手,而对方只是像之前一样紧紧盯住那面一无所有的石壁。像一根木桩。 但很快,他的面部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那样的变化像平静的水面上无端泛起的水纹,很快就向四处散开,然后消失。 不久后,哈兰也察觉到了异样。 那是有些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碰撞的零碎声响。声音尚在远处,也不像正在靠近,却越来越密集浩大,最后他感到地面都在震动。他还听到断断续续的叫喝声、打骂声,无法辨认出的语言,狺狺的犬吠声,还有偶尔爆发出的诡异的狂笑声。石壁死死地挡住视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越来越多的人从黑暗之门的方向朝着地狱火半岛的中部走去。依据刚才的异变来看,这些人多半是通过黑暗之门从艾泽拉斯进入外域。 他的心跳不由地加速,呼吸也变得凝滞。可下一秒,没有任何预示,眼前再度被黑影笼罩。身体又一次猝不及防地离开地面,心脏像是一下子被勒紧了,他差点大声咒骂出来。片刻前还与他一同躲在石壁后面的恶魔猎手此刻正用一只手紧箍住他的身体,把他像包裹一样携带在自己的右侧,朝着不知道是哪里的方向飞奔。不,不是奔跑,因为他基本没用腿,脚尖轻点地面,全靠那一对巨大的黑翼。哈兰浑身僵硬,心脏的跳动仿佛失去节奏。他看不清周围,一切都在飞快地后退。失重感一阵一阵地传来,五脏六腑里面好像有波浪在翻滚不已,令人头晕作呕。他害怕恶魔猎手随时都会松手任他摔落——尽管他没有——不禁想伸出手搂住他的身体,获取一点安全感,可又想到对方左肋受了伤,无处安放自己的手,只得无可奈何地抓住他的手臂。 他们向后方急掠,在一片断垣残壁中穿梭,借用四周石柱的掩护离开了平台。哈兰判断出恶魔猎手正打算沿着地狱火半岛北部的山脉向西面行进。至于目的地是哪里,他不知道。他想要开口说话,却被疾风堵住了嘴。而恶魔猎手一语不发,也没有任何要减速或停歇的意向。 一段时间过后,哈兰逐渐适应了飞掠滑翔的感觉。在彻底离开地狱火半岛之前,他忍不住回头遥望早已远在身后的黑暗之门。 那一瞬间,彻骨的寒意漫遍脏腑。 远方,通往艾泽拉斯的大门张开深渊般的巨口,恶魔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涌出。难以计数的军队,仿佛一整片漆黑混沌的云层,以不可阻挡的势力,向外域缓慢压进。 —————————— 风尘扑面而来,摩擦脸颊,在耳边呼啸作响。恶魔猎手的行进速度始终没有减缓,到后来哈兰干脆闭上了双眼,这样能减轻一些眩晕。 不知道过了多久,棕红色的贫瘠土壤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祥和的苍蓝星夜。 静谧的夜色中,沼泽生物从四处隐现,散发出微弱的萤光,在快速变换的视界中连绵成一片星海。他们在葱郁的萤光蘑菇林中穿梭,速度渐慢。微凉的夜风轻拂脸庞,意外地清新舒爽。 眼前的景象不再飞速变动,而是愈发缓慢清晰,直到完全静止。 手臂试探地松开,力量小心地收回。但哈兰双腿发软,根本站不稳,于是身旁的人再度搂住了他。黑色的双翼已经消失,恶魔猎手的呼吸很快平稳下来。搂住哈兰的手臂坚实有力,他却感到从紧靠着的身体传来阵阵颤抖。 恶魔猎手耐心地等待,在确定哈兰可以自己站稳之后,松开手向前方走去。他什么也不说,哈兰望着他的背影、那受伤导致的僵硬步伐,感到一阵茫然。眩晕感消弭,视野一下子变得充盈而清晰。他这才发现自己站立的位置在森林与湖泊之间。前方是一座小木屋,仿佛与世隔绝。 他沉静下来环视四周,仔细辨认目力所及的每一处景致。这是位于贊加沼泽东南方的暗泽湖。小屋孤零零地处于森林的边缘,依傍着宽广的湖泊。没有林木的遮挡,这样的位置似乎显而易见,但哈兰总觉得这里很容易就会被遗忘。也许是因为一种难以形容的静谧,密不透风地笼罩着这个地方。脆弱得似乎一点声音都能够将它打破,同时又凝固而胶着,即使雷电猛击也不会将其撼动。 远处的湖心没有一丝波澜。天与地在彼此相似的地方衔接融合,将整个世界颠倒过来。湖泊蕴藏着藏青色的星空。天幕的高度没有尽头,星湖也因此而深邃直至无穷。此时此刻,他仿佛不是身处于一座湖泊的边缘,而是站立在万千星海的入口。 有种吸引着灵魂的美。明明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危险,却又令人沉醉其中。 梦叶草的清香在胸腔中漫溢。他快步朝着那座门扉半掩的小屋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註:黑暗之门在燃烧军团入境的时候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是因为它超负荷了。 註:关于贊加沼泽,可参考一下《阿凡达》中的夜晚场景。 ☆、第八章 木门轻启,沼泽的夜晚悄然漫入。屋内光线昏暗,桌上亮着一盏烛灯,微微晃动的火光与深蓝的夜色交融在一起,朦胧恍如梦境。屋子里飘荡着一股楠木的香味,混杂着血的味道。两把战刃立在角落里,幽蓝的光芒黯淡下去,不再散发出彻骨的寒意。 哈兰静立在门口,注视着木桌旁的人影。恶魔猎手背对着他,漆黑的皮甲半挂在右肩。他站得笔直,完全看不出受伤的样子。背部肌理的线条分明而凌厉,苍白的皮肤在月光中呈现出雕塑般的坚毅。黑色的发丝散落在嵴背上,刚好遮挡住嵴柱两侧肩胛骨上的恶魔咒纹。 他伸出手触碰左肋的伤口,立刻抽搐了一下。 “我帮你吧。” 恶魔猎手的动作停在半空中。他似乎因为静谧被忽然打破而感到意外。他转头侧视门口的人影。哈兰把门关上,把他一路都抱着的战刃放置在门边,转身径直走进了屋内。恶魔猎手仍然静立在原处,视线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哈兰走到桌边,从桌上拿起绷带与酒精,抬起头一语不发地与他对视。 哈兰转动目光,示意他坐下。对方没有反应。 昏暗的光线中,他们从彼此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却交会、切割、纠缠,然后…… 恶魔猎手转身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哈兰调整烛灯的位置,绕过桌子走到他的身侧,单膝跪地,开始处理他的伤口。昏黄的光隐隐照亮恶魔猎手的身体,那上面有许多大小不一的伤疤。一道巨大的伤痕从左肋前端延至身体侧边,伤口一片狼藉,血已经发黑,可以看到红色的肌腱。殷红的血流过苍白的皮肤,凝固在上面,又有更多从伤口渗出来。令人不适的腥气扑面而来。 哈兰紧紧盯住那道伤口,感到呼吸壅塞。 夜色被门阻挡在外,烛火的光芒熠耀起来。灯影幢幢,月光透过窗扇洒入室内。一片静默中只听得见绷带被轻轻撕裂的声响。
第13页 “罗伊.拉格洛斯。” 哈兰愣了愣。 “什么?” “我的名字。” 他抬起头向上看去,正对上罗伊低头看着他的目光。 太近了。 他飞快地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用绷带轻拭伤口的血液。 他说:“哈兰.安瑟纳尔。” “嗯,我知道。” 哈兰的动作再次停顿。感到罗伊没有从他身上移开的视线,他不得不努力地将注意集中在双手上。 “你要去艾泽拉斯?”罗伊问。 “嗯,不过现在不可能了。” 罗伊陷入了沉默。 哈兰感到一阵尴尬。自己的语气中毫无理由地带着一丝锋芒,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本意。他没有顺利抵达艾泽拉斯,是罗伊的错吗?不管怎样,对方想说的话好像都被堵了回去。 他将绷带拉扯出长长的一段,覆上伤口。罗伊身体紧绷,哈兰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嘆息。 罗伊说:“对不起,我拖累了你。明明稍微早一点就能躲过燃烧军团的入境。” 哈兰身体前倾,把手伸到他的背后,从另一只手中接过绷带。 “谁能保证艾泽拉斯就更安全。” “至少部落的主城应该还未沦陷。我只看到了联盟的俘虏。” 哈兰抬起头,向罗伊投去疑惑的目光。 “你‘看到’?” 罗伊也正注视着他,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幽灵视觉,我可以短暂地看到障碍物后面的景象。” 哈兰的眼中充满了惊讶,接着他忽然笑起来,双眼弯成新月,睫毛轻颤。这下轮到罗伊疑惑地看着他了。 “抱歉,我以为你……”哈兰无辜地说,“我以为恶魔猎手都是瞎的。” “……”,罗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但他并没有非常吃惊,或者被冒犯的样子,他只是快速地解释道,“我们不是真的看不见,只是视野与常人有所不同。” 他说:“用现在的眼睛,我们可以更敏锐地追踪恶魔,以准确迅速地将它们捕杀。蒙住眼睛只是因为同伴之间会被邪能烈焰灼伤,对视力本身没有影响。同时双目的受制也会让其余感官更加灵敏。” 哈兰认真地听着,随后豁然开朗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绷带一层一层地紧紧裹住伤口并被固定住,血液再无法透过它们渗出。哈兰捡起地上的酒瓶放在桌上,然后站起来,走到罗伊的正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罗伊动作快速地穿好了衣服。 “你没有离开沙塔斯?” 罗伊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捉摸不定。 “我看到你出了城,菲利克斯和蒂娜就立刻跟了上去。我本来想一个人处理他们,避免把你牵涉进去,但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最后竟然一路跟到了黑暗之门。本以为他们发现我没有和你同行之后就会放过你,没想到……抱歉。” 他的声音中有着异样的冷静,坚不可摧的同时又好像一触即破。他说完后便低下头去,像个因为一时冲动而做错事的孩子,心甘情愿地等待惩罚,也不打算开口辩驳。 哈兰陷入了沉默。 罗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时间上来看,这完全说不通。离罗伊向他告别到他自己出城,至少有两天时间。这两天里罗伊显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在了沙塔斯城。 为什么而留? 他不想继续追究。然而带着歉意和愧疚的声音在不甚宽敞的小屋里久久回荡,令他心烦不已。 过了好久,罗伊忽然抬起头看着他。视线相会,本以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目光,都会被布带牢牢遮挡住,哈兰却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压力。 “对不起,我之前在黑暗之门的那句话……我不该沖你发火。这件事根本与你毫无关系。” 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诡异的自嘲在他的脸上迅速地聚集,又因为受到克制而扭曲。他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烛火。火光勾勒出面部清晰的线条,加深暗影,反而让想要掩饰的表情变得更加明显。竭力克制的声音像生锈的金属,低哑模糊,轻轻地撕扯锉磨在听者的心上。 “我只是有些悲伤,或者愤怒。我和蒂娜认识了很久。”罗伊说,“我看着她发生改变,却什么也没有做。” 哈兰注视着他的侧脸,感到自己离边境越来越近。 是一道守住多年,无论如何也不会去靠近的边界,此时此刻忽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为什么要说这些? 他不由地紧握双拳。 不要再说了。 “我刚加入伊利达雷的时候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只要我们在反击军团,并且终有一日把恶魔杀光,我们付出的一切都没什么。”罗伊的声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成游离的喃喃低语。哈兰甚至不确定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但她死的时候,当太多人死的时候,这些都不确定了。我应该悲伤吗?可我没有流泪。因为她是我的同伴?还是物伤其类?我没有感觉,但这……” 他忽然愣了愣,然后无奈地笑起来:“对不起,我只是……” “我知道。” 罗伊迟滞地转过头,脸上是茫然,还有恐惧的表情。 “知道什么?” “悲伤不等于流泪。” 哈兰的指尖划过他的脸,修长的手指伸进他的黑发里,然后抱住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罗伊显然怔住了,因为他身体僵硬,没有任何反应。 痛苦在挣扎,然后变得悄无声息。 他意识到自己越界了,越过了自己设定的界线。眼前是一片迷雾,难以分辨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前方通往哪里。但只要没有越过对方的界线就可以,他想。他可以永远地、默默地,只是不小心越过自己的界线,然后在那许久之后,全身而退。 罗伊温暖的鼻息钻进他的衬衣里,在肌肤上捲起一阵热意。 现在后悔,或许还来得及。 那一瞬间,罗伊意识到自己早已被看穿了。 一切的掩饰与忍耐都是徒劳,不想流露、不想示弱的部分对方仿佛早就知道。 倾靠在坚实的胸膛上,他听到如擂鼓般的心跳。脑后的触碰若有若无,好像随时都会毫无预兆地消失。可是身前的人一动不动,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动作长久地站立。神奇的是,心中喧嚣的情绪渐渐平息。陌生人的拥抱也能起到如此安慰效果?没有人对他这么做过。甚至加入伊利达雷之前,母亲也没有这么做过。一些从未有过的感觉漫遍身心。在此时此刻,所有绝望的、悲伤的、痛苦的事都像风吹日晒的老相片一样褪色、分崩离析,沉入回忆的深海里,一直沉到最底部,然后被沙石掩埋。背叛、战争、鄙夷与唾弃,都不用去管,也根本想不起来去理会。在这个瞬间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就是全部的现在,也是全部的将来。
第14页 月色透过窗户瀰漫进来,依偎着暖黄的火光在墙上映射出他们的身影。周围安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这样的安静中却有什么正在躁动,发生变化。变化会带来新奇与期待,也会让人惧怕与不安。如果没有及时地阻止,或许会彻底失去阻止的机会。 哈兰感到颈间传来一阵温热,罗伊正用手指轻触那里的伤痕。伤口的血液已经凝固,但他还是不自禁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他松开罗伊,后退一步看着他。对方的脸上此刻已经恢复平静。 “包扎一下吧。” “不用了。只是小伤,不包扎或许好得更快。” 一阵沉默。 “为什么救我?明明知道我的身份。”罗伊问。 哈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定定地与他对视。自从第一次相遇过后,再也不能够看到对方的眼睛就令他非常困扰。而此时,漆黑的布带下似乎有什么正隐约显现出来,他却无法看清。 他用同样试探性的语气问道:“那你呢?为什么救我?明明可以不用受伤。” “我不救你,你会死。” “我不救你,你也会死。” 罗伊凝视哈兰许久。 然后说:“我没有多想,只是知道当时我的敌人不是你。” “我也是。”哈兰认真地说,“不是敌人,也没有多想。” “你对我一无所知。” 哈兰咬了一下嘴唇。 “因为你看起来很可怜。” “什么?” “救你的原因。” 罗伊挑起一边的眉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因为这个?同情心?” 哈兰点了点头。 “那名燃烧军团的士兵呢?”罗伊不甘心地问道,“你救她和救我的理由是一样的吗?因为同情我们?” “或许。” “或许?” “关于伊利丹.怒风的事,”哈兰忽然转移话题,“是真的吗?伊利达雷已经无力坚守外域?” 罗伊愣住了,上一个话题在他脸上留下的疑惑迅速褪去,转而被难以缓和的严肃与凝重取代。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声音都变得低沉。哈兰意识到,那是命令的语气。 “你应该立刻回沙塔斯城,寻找够格的学术精深的法师,让他们开启通往艾泽拉斯任何一座主城的传送门,然后赶快离开这里。” 哈兰没有说话。 罗伊那轮廓清晰的脸上,刚才浮现出来的一些情绪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的谈话像一条丝线被豁然斩断,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原来是如此轻易地,他就退回了边境以内。 “那你呢?” 哈兰将视线紧锁住罗伊的眼睛。然而过了很久,对方都没有回答,只是露出难以名状的表情。 矢志倾尽全部的坚定,或者是对一切怯懦的都熟视无睹的漠然;千锤百鍊铸就的坚毅,或者是太多创伤导致的麻木…… 不知道在那样复杂的表情背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不知道我是否能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哈兰凝视着布带上的一片漆黑,在沉默中等待回答。 就在这时,窗外掠过一团巨大的黑影。 窗户被震得隆隆作响,伴随一阵翅膀猛烈拍打的声音。 ☆、第九章 他在广袤的天空中驭风翱翔。 耳边风声呼啸,完全伸展开的双翼在划破气流的时候轻微振颤,身体却始终平稳地腾凌于万物之上。身下是浓郁的树冠,绵延铺至天边。上方阴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要下起倾盆大雨。很快,天空开始变暗,暮色四合。下方深绿色的浓荫愈发地稀疏黯淡,最终隐入无边的阴影里。眼睛慢慢适应黑暗,五彩斑斓的萤光世界在眼前显现。夜色中,成片的蘑菇林悄然生长,高低有致的菌盖取代了不久前繁茂葱郁的树冠。头顶是一片浩瀚的星海,盈月浮于其上,皎洁无瑕。星月交辉,直摄人心。 他徜徉在光晕中,依据天边耀眼的星辰调整行进的方向。 忽然,脑海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耳朵里全是轰鸣,他一下就失去了听觉。斗转星移,视野也迅速模糊。酸麻感漫遍全身,翅膀不受控制,力量飞快地流失。 他急速坠落。 奥森猛地从地上坐起来。 眼前的世界仍在颠倒旋转。他全身无力,脑海中嗡嗡作响,还有些疼,心脏一下一下好像要跳出胸腔。他大口地深呼吸,喉咙干涩,接连灌入的空气摩擦刺疼喉管。汗水浸湿衣衫,黏附在皮肤上格外地不适。 “还是不行?” 沙哑的声音伴随脚步声从后方靠近,梅根茜尔德走到他面前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啊。” 奥森还在喘气,但已经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着俯视他的巨魔。 “这是我最好的一次了,也只是刚刚飞到贊加沼泽。但愿埃德蒙没有撞上坚如磐石的大蘑菇。” “埃德蒙没有那么笨。”巨魔郁闷地看着他,“你醒来之前离地面还有些距离吧?” “这倒是。”奥森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它应该可以及时夺回自己的意识。” “你应该更相信你的宠物。也许就是这种动摇的信任才导致野兽之眼1的持续时间这么短。” 猎人摆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他无奈地嘆道:“没办法,我和它才认识一个礼拜。信任也是需要时间作基础的。”在出发前,守备联军的指挥官命令每一位猎人都携带上自己的宠物以增强战斗力。从未驯养过宠物的奥森一接到命令就傻了眼,不得不快马加鞭地赶到泰罗卡森林东南方的斯提克斯驯捕了一只巨型卡利鸟,捕捉的过程中还险些被野蛮粗暴的鸦人抓伤。 “你之前请我帮忙的事,我照做了。”梅根茜尔德在他旁边坐下来,随手摘了脚边野草丛中的一朵小白花。 奥森倏地转头看她:“怎么样?有消息吗?” “没有人提到任何与血精灵战士有关的事。”梅根茜尔德看着他沮丧中夹杂不满的眼神,说道,“而且燃烧军团从黑暗之门一路安营扎寨到地狱火堡垒的城门前,别说是血精灵了,任何恶魔以外的生物都看不到吧?” “你确定这就是全部?”奥森语气暴躁,听上去快要控制不住忿怒,“听起来像你的猜测。” “我把斥候的原话都传达给你了。”梅根冷冷地说,“我的虚空行者2也不会读心术。” 奥森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怅然若失的悲伤在他脸上隐现。梅根看着那样的表情,眉目间的冷峻很快消退下去。 “或许他早就穿过了黑暗之门,现在已经安然无事地行走在艾泽拉斯的土地上。别担心了,别再往坏处想。与其空想不如继续训练你的野兽之眼,争取早日当上半个侦察兵。”
第15页 奥森不再看她,只是把头埋进自己的双臂之间,一声不响地坐着。 他和梅根茜尔德认识不久。两人都是巨魔。梅根是术士,他是猎人,也都是善用远程攻击的人。各自作战方式虽不甚相同,但总是互相弥补,再加上两个人的性格都极为爽快,因此很快就成了别无罅隙的朋友。 燃烧军团大批涌入外域的那天起,原本在各处潜伏的魑魅魍魉也在一夜之间都觉醒了。自出发以来,队伍沿途清理各类敌军杂兵、抢救平民、帮助防守小镇与村庄。明明还没有到达战场,却已经天天都离不开战斗。奥森与梅根茜尔德每每并肩作战,将后背交予对方,也就逐渐立起坚不可摧的信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奥森抬起头看向梅根茜尔德。梅根依旧坐在旁边,也是抱住自己的膝盖,注视着在指尖轻柔转动的小白花。他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撕裂长空的尖鸣,奥森倏地转头向天边看去。火红色的卡利鸟急掠而下,从头顶上空呼啸而过,捲起一阵疾风。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向前跑。梅根茜尔德也被惊动了,用视线追随着他的脚步,只见卡利鸟在低空盘旋几圈,扑打着翅膀停在猎人扬起的手臂上。奥森对着卡利鸟露出微笑,架着它快步走回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洋起欣悦。这一刻的他像个找回心爱气球的小男孩。 “你的虚空行者还听到了什么?”奥森走回梅根茜尔德的身边重新坐下来,伸手梳理卡利鸟的羽毛,声音中满是期待,“和军团有关的。我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地狱火堡垒。但我们到底要去干什么?攻城战吗?” 梅根转过头凝视着他,手中的小白花停止了转动。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我们应该是去救人。” “救人?” “嗯。”梅根说,“燃烧军团大举入境的同时押解着一批俘虏,其中有联盟第七军团的少将。” “联盟?”奥森停下手中的动作,瞪着她大声惊叫起来,“你认真的吗?我们去救联盟?我——” 梅根毫不犹豫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同时警惕地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营地。士兵们各自忙碌,没有人注意这边。 “闭嘴!”她转过头怒视着奥森,厉声嗔道,“如果你不想在和燃烧军团开打之前就被队里的联盟暴揍一顿,你最好注意点!” 奥森被捂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连忙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赶快松手。梅根看了看他旁边蠢蠢欲动的卡利鸟,松开了手。 “我们现在和联盟是合作的关系,联军中双方阵营各占一半。”她说,“而且最高指挥官雷斯塔兰本人就是个德莱尼,必将站在联盟那边。要是动起手来我们肯定处于弱势。” 奥森伸手摸了摸自己刚被她捂得有些发麻的脸,转头瞪了梅根一眼。只见梅根的眼神无奈又担忧,他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军团在一夜之间大军压境,事发突然,守备联军不得不从外域各地徵收士兵。为了选择更有能力与威望的领袖率军,大主教纳苏恩将最高指挥官的职位派给了主城守卫队的指挥官雷斯塔兰。指挥官雷斯塔兰确实有一定的经验与才能,在战事长期贫乏的外域已经算得上是最佳人选。但问题是,雷斯塔兰是一名德莱尼,属于联盟。他作为主城守卫队的指挥官没问题,因为沙塔斯城原先就是德莱尼所建,守卫队也基本全部由德莱尼组成。可守备联军不是这样,军中的联盟与部落人数相当。长久对立的两大阵营本来鲜有合作,雷斯塔兰这样偏向一边的身份更导致其势力不均。自出发以来,一路上阵营间的纠纷频繁发生。每每指挥官出面压制,从未怪责过联盟。表面上每次都平息风波,实际上却助长了联盟的气焰,让处于弱势的部落更加愤怒。仇恨与痛苦被压抑,引燃下一次更为激烈的矛盾冲突。 梅根望向远处的天空,忽然嘆了一口气:“可惜外域没有高等精灵。如果指挥官由高等精灵担任,就像温蕾萨.风行者的三军,根本不会有这么多问题。” 奥森凝视她的侧脸,术士的脸庞上满是怅惘的表情。 高等精灵是唯一一支同时被联盟与部落认可的种族。他们曾是暗夜精灵,但也没有堕落成血精灵。他们时常在战争时期出现,集结各方力量赢得战争、带来和平,又在战后隐匿、无处可寻。他们高贵而罕见,始终保持中立,从古至今都是十分有影响力的族群。 只是这个种族从未踏入过外域。 “你怎么能确定外域没有高等精灵?我们又没有见过高等精灵,他们的特徵是什么?你见过温蕾萨.风行者吗?”奥森问。 “因为没有任何历史记载说他们族群有任何一支迁移到了外域。”梅根茜尔德理所当然地说,“他们从来都是以家族为单位活动,一个家族迁过来肯定会引起不小的风波。你活了这么多年,有听说过任何‘外域发现高等精灵’的传闻吗?” 奥森摇了摇头。 “那么见过什么看起来像高等精灵的人吗?” 奥森双眉紧蹙,陷入思索。依据所有传闻留给他的印象,高等精灵应该是表面看上去有些傲慢、冷淡,但实则友好、真诚的。他们独立、勇敢、领袖力卓群,过着壮丽、广阔的生活,所以才无法和大多数人一起挤在城镇里。 他说:“没有。” 梅根茜尔德露出“我告诉过你的”的表情。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去救联盟?”奥森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 “他们说联盟少将是在带兵巡察的时候被军团设计俘获的,更可怕的是随行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梅根茜尔德顿了顿,声音愈发嘶哑,“第七军团是联盟的主力军。燃烧军团这么做肯定是想引艾泽拉斯的联盟入境,然后在对他们自己有利的地盘上剿杀联盟。指挥官雷斯塔兰认为刻不容缓,应该尽快救出俘虏,再与艾泽拉斯的盟军里应外合,反击军团。” 奥森静静地听着她的话,面色变得凝重。卡利鸟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纹丝不动地立在他的肩膀上。炯炯有神的双眸紧盯着巨魔术士。 “况且,伊利达雷很快也会行动。我们已经接到情报,他们的目的是杀死俘虏,以此来解除军团对联盟的扼制。”梅根茜尔德说,“这符合他们的作战思路和方式——不择手段,以及盲目的牺牲。” 奥森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耽搁太久,”她凝视着奥森黑色的眼睛,“必须加快速度,赶在他们前面。” —————————— 裹着烈焰的陨石划过远处暗绿色的天空,把那一片映成刺眼的青色。浓厚的云层之中电光闪现,雷声辚辚。下方焦黑的土地上,滚烫的腐化液体不时从断裂的地壳中喷涌而出。空气中充斥着硝烟的气味。 巍峨的黑暗神殿就在前方,阴森沉寂,好像匍匐在夤夜中的恐兽,伺机待发。 丽克萨尔3已经开始降落。邪蝠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异常地兴奋,罗伊不得不紧紧抓住手中的缰绳。趁丽克萨尔在高空中减速寻找降落地点时,他转头向身后望去。
第16页 那是早已不可能看见的泰罗卡森林,以及在那许久之前,更加遥远的贊加沼泽。 窗外突然传来的巨响让屋内的人立刻警觉起来。罗伊启用幽灵视觉,朝屋外看去。于是他看到了良久未见的伙伴。丽克萨尔前来寻找他,想必是副指挥官亲自下达的命令。 他收回目光,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哈兰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正在迅速聚拢,仿佛下一刻就会像潮水般涌出。 但是它们很快就消退下去,像巨大的海浪在到达顶点之后哗地一声向四处散开,归于水面,恢复平静。 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里似有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牢牢束缚在椅子上。 因为一个人的目光而动弹不得,这样的体验可笑又神奇。正如片刻之前,为什么会对他提起过去的事、对他道歉,并且解释道歉的原因……本来那些复杂的纠葛连自己都不会去想。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他们没有亲近到可以让他说出那么多的地步。没有人有过。况且,早知道对他说出那些事会引起那样的反应,就只是单纯地道歉了。 可是忍不住。在看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就想把尽可能多的关于自己的事都说出来,让对方知道。一瞬间的感觉难以言喻,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被冲动支配的情况。 你没有离开沙塔斯?含糊其辞。或许被他看出来了。 冲动消退,罗伊在沉默中等待。等什么?不知道,只是他觉得应该等。 然而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静坐片刻,终于站起来。哈兰后退一步,仍然看着他。罗伊不予理会,径直走向角落拿起放在那里的“轮回”。他感到从身后投射过来的目光有着最灼人的温度,让他有些恍惚。但当他回头看的时候,又没能与对方碰上视线。哈兰没在看他。 罗伊背着战刃走出门外。丽克萨尔正耐心地等他。恶魔猎手向邪蝠走去,伸出手轻拍它的颈侧,然后从它的耳朵背后摸出绑在那里的信件。这是伊利达雷传令的方式之一,在邪蝠的耳朵上绑信,藏在耳朵后面。猛兽在他凑近之时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眼中闪过猩红的光。 罗伊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走出来的人。 “我要走了。”他说。 蓝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淡。 明明刚才还像炽火一样的眼神,现在好像一瞬间就凝结成了渊冰,寒冷得让人无法靠近。 他敏捷地跃上丽克萨尔的背嵴。邪蝠舒展双翼,已经准备好离开地面。这时,他再一次回头,凝视那双眼睛。 “回沙塔斯城。” 没有回应。 他轻轻拉动手中的缰绳。风声顿起,丽克萨尔张开双翼,猛然腾空飞向高处。地面的景物迅速变小,视野变开阔,可以看到成片的菌盖,还有远处森林树冠的影子。飞至一定高度,罗伊向下看去。细小的人影正抬起头,目光紧紧跟随他远去。 他看着那个越来越渺小、遥远,直到再也看不见的身影,脑海中全是那双淡蓝色的眼睛。 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在龙鹰旅店相遇又告别的那个阴雨下午。摇曳的烛光中,熠熠生辉的蓝眼睛里似有一丝热切闪过,可是不等他尝试去理解其中的含义,又只剩一片荒芜的冰冷。奔流的河水被一层坚冰封牢,人们只能隔着冰面依稀地看见水下的鱼群。 而现在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把冰面越砌越厚。厚厚的冰面呈现出一片雪白,什么都看不清。一层又一层,直到把自己遗忘在里面。 他突然想勒紧缰绳,调头回去凝视那双眼睛。从层层冻结的坚冰下,将热切唤醒。 1野兽之眼:短暂附身于自己的宠物,操控其行动,并拥有宠物的视角。 2虚空行者:术士的僕从。 3丽克萨尔:邪蝠。 ☆、第十章 离开蚀影村已经十天,周围却仍是漫漫长夜。 巨大的萤光蘑菇在四周林立,一棵紧挨着一棵,成片生长。适合躲藏,也适合伏击。 蚀影村位于沼泽偏僻的东南角,村民们于不久前接到来自主城沙塔斯的徵兵令。战事突然逼近,战火或许很快就会烧及家乡。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议论战争的事。徵兵不是强制的,就算是,在这种小地方也不会有人来查。 文森特.李加入了一支五人小队,匆匆踏上征程。 沿途危机四伏,小队不时遇上燃烧军团的散兵,靠着短时间内磨合出来的默契屡屡险渡难关。频繁的战斗让初出茅庐的士兵们疲惫不堪,行进速度大幅减缓,以至于到现在还未见到任何预示着即将进入地狱火半岛的景象。更麻烦的是,意料之外的耽搁也让他们陷入了食粮储备不足的窘境。蚀影村依傍盘牙湖,村民们以打渔为生。现在远离了湖泊,队伍中也没有擅长狩猎的人,搜寻食物变成了一件难事。 “文森特!”身后传来队友的大喊,“你去哪儿!” “往那边走走!” 文森特指着自己也毫无头绪的某个方向。 “找食物!” “别走远了!注意安全!” 文森特随意地摆了摆手。真希望有种法术可以在瞬间远程封住目标的嘴。在如此安静的丛林里大喊,无疑是对潜伏在暗处的敌人说,嘿,我在这儿呢,来打我吧,等不及了。 他再次确认两把匕首挂在腰间,移步朝林子深处走去。 周围一片寂静,原本生机勃发的蘑菇林在战火的阴影下仿佛死去一般。万物销声匿迹,再凶狠的猛兽都藏匿起来。无法躲藏的可能只有植物了吧,总不能自己把自己连根拔起,拖着根须仓皇而逃。可是没有人会喜欢在一场场殊死搏杀后只用植物果腹。 他在林中隐身穿行,愈发感到荒凉。确定不能离小队更远之后,他打算空手而归。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传来打斗的声响。 利刃划破空气发出瑟瑟风声,随后传来极轻的倒地声。 他屏住呼吸,握紧匕首朝声源快步走去。 两只烈焰小鬼躺在地上,看上去已经是尸体了。尸体的旁边,一名战士正与一名恶魔卫士交战。 好像不是战士,那看起来不是战士的武器。幽蓝色的光在夜色中舞动,穿刺黑暗留下残影。光影间迸射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力量,两把利刃屡屡直逼对手的要害。银色的头发沐浴月光,散发出纯净的光辉。 血精灵?他从未见过长相如此的血精灵。他的动作敏捷而充满力量,步步为营,守中带攻。只是他的武器似乎不称手,对他来说太大太重了。文森特没有见过那样的武器,或许在书上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血精灵的动作间时有停滞,交战片刻便不得不转攻为守。有那么几次,文森特以为他手中的武器就要脱落,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恶魔卫士顷刻就占了上风,攻势刚猛,步步进逼。刀光交错,势如雷霆,血精灵开始连连倒退。 文森特拔出腰间的匕首,绕过交战之人,向恶魔卫士的身后潜行。 白刃相交,发出石破天惊的巨响。精灵接住恶魔卫士向下猛噼的刀刃,因为巨大的沖势而半跪在地。兵器相抗衡之处,充斥紧绷的力量。他艰难地抵住对手缓缓下压的刀,手中的利刃被迫向自己靠近。
第17页 文森特扬起匕首,狠狠刺进恶魔卫士的背嵴。 恶魔发出一声嘶吼。匕刃上的毒液渗入血液,以极快的速度蔓向全身。原本下压的刀刃被往上抬起。精灵骤然发力格挡开战刀,然后转过手中的武器,精准地捅入恶魔的胸膛。 利刃带出一股喷涌的血流。恶魔卫士闷哼一声,瘫软倒地。两人之间没了障碍,文森特终于看清了血精灵的脸。银发蓝眼,颈间有一道结痂的伤痕。 “谢谢。”血精灵说。 “不客气。”潜行者歪头向他微笑,蹲下来用尸体身上的衣服小心地擦拭匕刃上的血迹,“你也是参军的?” “嗯。”从上面传来极轻的回答。 文森特想问他为什么一个人。但他稍加犹豫,最终说: “和我们一起吗?五人小队,正要去猎鹰岗哨报到。” 文森特站起来,将锃亮的匕首挂回腰间,看着血精灵,露出满含邀请之意的微笑。淡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一汪澄澈的清泉。 水面下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好。” 文森特点了点头,带着他沿来时的路返回,与其他队员会合。一路上他们进行着简单的交谈。你叫什么?哈兰.安瑟纳尔。你呢?文森特.李。你多大了?二十二。叫哥哥,我二十三。你从哪里出发?沙塔斯。沙塔斯?不是这个方向吧?沉默。好吧,我从蚀影村出发,是那里的村民。嗯…… 走了不远,文森特忽然停下脚步。 “对了。” 他转身看着跟在后面的人。血精灵也停了下来,脸上浮现出疑惑。 “你最好把你的武器收好,”文森特看着那双蓝眼睛,“我可不敢保证其他人看到它们会有什么反应。” —————————— 邪蝠在黑暗神殿外的阿塔玛平台降落。罗伊翻身落地,伸手抚摸丽克萨尔的前额,以示感谢。 “罗伊!” 从身后传来的呼唤足够大声。罗伊刚刚转身就被冲过来的人用力抱住。对方背上的恶魔之翼刚刚消失。 “卢……卡斯?” 罗伊感到疼痛。对方抱得太紧了,勒着他的手臂压到肋上的伤,但他没有吭声。太过惊讶,以至于疼痛根本不重要。抱着他的人把脸颊埋进他的颈窝,拼命吸他身上的味道,说话声都在颤抖。“太好了,”他说,“丽克萨尔找到你了。真的是你。” 他抬起头,脸上是罗伊从未见过的喜悦。 “凯恩说丽克萨尔很可能徒劳而归。我告诉过他不可能,你一定还活着。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罗伊惊愕地看着他。 “卢卡斯?你不是已经……菲利克斯说你已经……” “没有,我没事。蒂娜击晕了我,”卢卡斯忿恨地道,“他们的目标是你,所以蒂娜饶了我一命。算她还有点良心。”他仍然紧紧抓住罗伊的手臂,目光在他身上四处游走,似乎在确认他是真的,并且完好无损。 “你去了哪里?我醒来后到处都找不到你。我知道你还活着,可我带人搜遍了泰罗卡森林,甚至在你家里守了整整五天,你都没有回来。”他的声音中满是过去的悲伤,痛苦与快乐在他的脸上交织,“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罗伊苦涩地笑起来,然后抱住他,用相当的力量把失而复得的战友牢牢箍在怀中。一阵酸涩在身体里烧灼,卢卡斯的身体颤抖着。罗伊可以感到他的心脏在猛烈跳动。 鲜活的心跳原来如此有力。 卢卡斯回抱了他,同样用力。 “我在沙塔斯城度过了一个礼拜。” “沙塔斯城?怎么可能?卫兵会放你进去?” “我当时受伤无法行动,被人救回了沙塔斯城。”罗伊松开卢卡斯。 “难以置信。”卢卡斯皱着眉说,“愚蠢,无知?还是仁慈到不怕死?你知道人们是怎么看待我们的。救你的是什么人?” “谁也不是。”罗伊笑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悠远,“我也不敢相信。”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遥望远处的天空。那是他一路赶来的方向。天空中混沌的阴云正逐渐散开,难得地露出云层上方的星光。但是它们很快又被别处飘来云重新掩盖起来。卢卡斯注视着他的侧脸,队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陌生的表情。他一动不动地眺望远处的天空,却又好像在看比天空更加遥远的东西。 “加尔……”罗伊忽然收回目光,脸上隐露痛苦。 “他没能逃过一劫。”卢卡斯艰涩地说,随后怒火一触即发,“那两个叛徒……” “他们死了。” 卢卡斯吃了一惊,目光向罗伊的身后移去:“可是你没有带回他们的战刃?回收失去主人的战刃——无论是同伴还是叛徒——为了不让它们落到别人手中,这是伊利达雷的铁则。你不至于忘了吧?” “我没有来得及。”罗伊说,“我在黑暗之门前杀了他们,正好遇上燃烧军团入境。我没有料到军团会在那个时候入境。” “黑暗之门?”卢卡斯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我想去看看加尔。”罗伊说。 卢卡斯被打断了思绪,有些发愣,但立刻回过神来。 “好。” 宽阔的静谧庭院中遍布着土堆。每一座坟墓前都放置着一束新鲜的萤月花。上面竖立两把战刃,形状各异。那是主人生前所使用的武器。他们在墓地穿行、寻找,然后在其中一座坟墓前停下来。金黄色的战刃熠熠生辉。 罗伊蹲下来,伸手握住其中一把战刃的柄。 “加尔.戈德哈德。”他注视着两把战刃,一字一句说,“作为恶魔猎手,你临危不惧,骁勇善战,倾尽一生,献予伊利达雷。作为队友,你与我们一同赴汤蹈火,肝胆相照。” 他停顿了一下,再度开口时声音暗哑。 “作为你的队长,我临阵脱逃,苟且偷生。但……我已将叛徒送进了地狱,让他们偿清罪孽。你的灵魂将得到安息。 “愿艾露恩与你同在。” 卢卡斯静立在旁,与他一同凝视加尔的战刃。 他忽然说:“他的死不是你的错。不是我们的错。那两个该死的叛徒,还有燃烧军团。下地狱对他们来说都算从轻处罚。” 罗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用力地握了握战刃,然后松开手站起来。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加尔不该这样死去,但他绝不会白死。” 罗伊转过头看着卢卡斯。他的声音沉稳而平静,眉目间是令人颤慄的冷峻。 在那一瞬间,卢卡斯怔住了。 队长回来了。 他感到令人发狂的亢奋。
第18页 “我们一定会根除恶魔。” —————————— 和风煦日,蔚蓝的天空上缀着几朵白云。远处的海港传来海鸥的鸣叫、水手的呼喊,还有潮水轻拍堤岸的声音。大教堂的钟声响起,古老而雄伟的人类城市在这样的好天气中开始崭新的一天。守城卫兵身着轻甲,井然有序地巡逻于各个城区之间。矮人区,武器铺陆续开张,传来一片打铁铸剑的铿锵声;教堂广场一如往常地庄严肃穆,灰白色的圣光大教堂巍然屹立于广场的正中央;法师区则是雅静清幽,高耸的法师塔,曲折的小巷,空气中潜伏的强大魔法力量令人望而却步;城市中心的贸易区必然最为热闹,往来人群川流不息,呈现出一派繁荣欣茂的景象。 然而,旧城区的暴风要塞里,气氛却是异样的凝重。 “我们决定放弃□□少将。” 哈蒙德.克雷将军站在桌前,心不在焉地盯着几乎铺满整张圆桌的地图。那是一张外域的地图,上面整片地狱火半岛区域被密密麻麻地作满了标註,几乎要将桌子压垮——水源、军火库、可用据点、兵力部署,以及部分初现雏形的作战计划。他抬眼用目光扫过静坐于对面的身影。第七军团最高将领此时正低着头,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一堆凌乱的羊皮纸。 哈蒙德静静地等待。在一片毫无回应的沉默之后,他决定再次开口。 “大主教认为这是燃烧军团的陷阱。”他伸出手指点在地图上,“地狱火半岛的地形对我们极为不利。尤其是在刚刚穿过黑暗之门,士兵们的身体还没有适应扭曲力量的时候。” 哈蒙德收回手,支撑在桌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上将低垂的眼睑:“这也是多数人的意见。军团无非是想将我们引入外域,然后在对他们有利的地域开战。这对我们来说和自杀没有区别。□□少将和已经损失掉的第七军团分支对你来说固然重要,我能理解你想要出兵决一死战的心情。不过这样一来正中敌人下怀。别忘了我们的士兵大部分甚至都没有踏上过诅咒之地1。我们根本没有胜利的希望。”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部落必然会在我们出征的时候趁虚而入。到时候我们将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上将眼睑一动,抬起了头。哈蒙德不动声色与他对视。多年的南征北战、栉风沐雨在年迈的将领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当他用审视的目光看过来,哈蒙德不由地就绷紧了身体,无处可藏地感到慑人的压力。他清了清喉咙,不让自己看起来有半点的畏缩与动摇。 “因此,与其带着剩余的联盟主力部队去赴死,不如作出应有的牺牲,而我们做好艾泽拉斯的防卫工作。” “‘应有的牺牲’?”□□上将终于开口,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半点情绪,“这是你们的想法,还是本尼迪塔斯的?” 哈蒙德略微扬起下巴,说:“准确地说,是大主教最先提出的,而我们都认可。暴风城防御部队、白银之手、铁马兄弟会、库尔提拉斯海军、阿拉索联军,还有银色北伐军。”他停了一下,“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外域的人民呢?”上将的声音咄咄逼人,“我们也放弃他们吗?” “如果我们应战,艾泽拉斯都将不保。”哈蒙德毫不示弱。 “外域也有联盟的百姓。那里也是我们的防线,如果外域落入军团手中,整片区域的资源都会为他们所用。这只会让他们更加强大,攻打艾泽拉斯也变得容易。” “所以我们要守在这里,做好应战的准备。”哈蒙德忽然眯起眼睛,“上将,恕我直言,请不要将一己私心用以战争。我们理解您失去儿子的悲伤,但在战争中,赫尔曼.□□少将不是您的儿子,而是一名将士。” □□上将陡然变色,但很快将情绪掩藏起来。谈判陷入了僵局。他收回目光,不再说话。哈蒙德也默不作声,死死地盯着圆桌上的地图,仿佛可以从那一堆纸上直接看到燃烧军团的一举一动。 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场谈判。 就在这时,上将忽然站了起来。他走到窗边,将目光投向窗外。 暴风要塞坐落于城市北部的悬崖顶端,站在这里可将整座主城尽收眼底。此时的暴风城处于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城市中心区域喧闹的人声、熙来攘往的车马声一直传到远在旧城区的暴风要塞。这些声音经过长距离的传播已经变得有些朦胧,像是蒙上了一层布,但其中洋溢的蓬勃生机丝毫没有消退。 上将俯瞰窗外,阳光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接着,他转过身,目光径直射向站在原地的哈蒙德。纯金色的光芒在他的半边身体上凝结,毫无保留地映照出他的表情。 那是不可撼动的坚定。 哈蒙德不由得紧握双拳。 第七军团的最高将领站在窗口,身后是联盟上万年来智慧与力量的结晶。他说: “誓死保卫艾泽拉斯。” 1诅咒之地(stednds):黑暗之门在艾泽拉斯的出入口位于诅咒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註:联盟里面,人类人口占多数,在大规模战争中常占主导地位。 ☆、第十一章 自从小队有新人加入后,食物短缺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奇怪的是,新来的成员明明不是猎人——文森特后来确定了他是战士——却十分擅长狩猎。虽然用的是近战武器,可他总是能在确认目标之后又准又狠地击中要害,将猎物拿下,好像他天生就是个狩猎专家。 尽管他用的从来不是自己的武器。 他刚来的时候,文森特就替他向艾瑞克借了一把备用的短剑。剑身小而轻巧,出乎意外地十分称手。而他自己的武器则被用粗布包起来背在了身上,从来没有拿出来过,即使睡觉也会把它放在身边。对于这把神秘武器的来由,他不置一词。而且,这位独行侠看上去有些不太友善,拒人千里,相处了几天也只与文森特交谈,也从不主动开口。因此,队员们虽然有着百般好奇,也无意多问,只推断那大概是传家宝一类的绝世藏品,迫不得已才拿出来用。 队伍就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中缓慢行进了数日,尚未遭遇燃烧军团的士兵,最多偶尔在地面上看到小范围的军团烈焰留下的烧痕。 哈兰觉得这是一支神奇的队伍。 队里原有的五名成员分别是兽人战士、亡灵术士、牛头人德鲁伊与萨满祭司,以及血精灵潜行者——文森特。这是堪称理想的队伍配置。从蚀影村那样一个偏僻的小村落里能找出这许多人才实为不易。他由此向文森特表达了惊嘆。 潜行者不以为意地告诉他,其实高手都在民间。 只是这其中并没有猎人,所以他自己那被鄙夷多年的狩猎技艺总算有了一点用武之地,并因此很快赢得了队员的青睐。 菲利克斯的战刃没有再被拿出来过。自从加入小队、借到称手的短剑后,这两把武器就变成了累赘。他最近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把它们还回去。
第19页 还给谁呢? “嘿。” 哈兰正蹲坐在一棵萤光蘑菇下,就着蘑菇微弱的光亮用羊角柄短刀清理一只孢子蝠幼崽的内脏。刀柄尖端镶嵌的海蓝石在微光中显得通透纯净。潜行者朝他走过来,他穿着灰色的亚麻宽袖上衣,羊皮制的紧腿裤显出修长精练的腿型,脚上一双短筒皮靴踩在地上悄然无声。 “两头牛去前面探路了,等他们回来以后我们就出发。” 哈兰往右边挪了挪给文森特让出位置。文森特在他旁边坐下来,把手臂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感受他肩背部的肌肉随着手上的动作而运动。 “马上就要进入地狱火半岛了吧。” “是的。这是我们今天的晚餐?” “还有一头沼牙鳐。”哈兰歪过头示意不远处的另一头猎物。 “你真的很厉害。”文森特倾身看了一眼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庞大的沼牙鳐,拍着哈兰的肩膀不断点头赞许。 哈兰轻轻应了一声,继续埋头切着孢子蝠的肉。文森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只见哈兰不紧不慢地剥去外皮,切开猎物的身体,剔除秽物,不时伸展手臂甩去刀刃上的杂物。动作如行云流水,双手敏捷灵巧。 “你结婚生子了吧?”潜行者忽然问。 哈兰手中的动作一滞,目光飞快地转向文森特又收回。 “是什么让你这么认为?” 文森特注视着那双十指长而有力的手,漫不经心地说道:“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看上去像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我就在想你是不是被迫参军,与所爱的人分——” “没有。”哈兰没等他说完就回答了。 文森特挑了一下眉毛,然后像是得到满意的答案一样笑了。 哈兰将手中的孢子蝠幼崽放在一边,起身走到不远处把沼牙鳐拖过来。 他忙碌片刻,忽然抬头看着文森特,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看起来有那么失魂落魄吗?” 文森特愣了愣,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想多了而已。本以为你与我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 文森特羞怯地笑起来:“我最近才终于明白上战场不能有牵挂的道理——亲身经历才明白——有牵挂就会想活命。会害怕,会想逃避。心有旁骛,弱点就被暴露出来。然后你就,” 他用手作刀划过自己的脖子。 “死了。” 哈兰凝视着他。 文森特哀嘆一声:“比如我现在真的好想念我妹妹编织的萤光花环。” 哈兰没有说话,只是停下动作与他对视。文森特坦然接受他的目光,观察着他的眼睛。淡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错综复杂的情绪,像水面下游动的鱼群,穿梭、交错在一起,碰撞出盎然的生命力。又在转眼间隐入更深的水域,再也不能被清楚地看见。 哈兰低下头,短刀伸进了猎物腹中。 “我没有牵挂,”清澈的声音有些模糊地传来,“只是有个想要帮助的朋友。 “朋友?” “嗯,他看起来总是一个人在黑暗中徘徊。”哈兰停下了动作,喃喃说道,“但他好像又已经习惯了那样。”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文森特,脸上满是不甘:“有时候我后悔自己不是法师,可以开一道传送门送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再也不用回来。” “嗯,”文森特若有所思地点头,“可以随时随地召唤传送门的法师确实很厉害。而且少得可怜。” “或者牧师。你知道他们会信仰飞跃吧?就是那门可以在瞬间把对方从险境中拉回自己身边的法术。” “嗯,”文森特再次点头,“人们常用那个来坑害队友。通常是你身处险境的时候,把对方也拉过来拖下水。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研习《信仰回归雕文》,那就变成不是把对方拉回来而是你自己被拉到他身边去。”文森特摇了摇头,“对你来说,就是你们一起在黑暗中摸索,然后同归于尽。” 哈兰瞪着悠然靠在菌柄上的潜行者。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挑衅。 “当我没说。”他低下头去。 文森特笑起来:“别这样,其实我也没有和牧师共事过,只是说说而已。” 他若无其事地调侃:“真是人不可貌相,你也会有这么热心的时候?出于同情吗?” “好像不是。”哈兰顿了顿,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说,“他不需要同情。他不是什么迷途的士兵,无人救治就会死去。他并不可怜,也不需要帮助,那甚至是他自己选择坚持的道路。而我现在这种想帮他的想法其实很自私,或许根本就是在妨碍他。” 文森特挑眉道:“那是出于什么?” 哈兰歪着头,露出认真思索的表情。 “建立在偶然互相救助的基础上的平等的友情。” 文森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他问:“那么他现在呢?还是在黑暗中吗?” 哈兰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他。 文森特怔住了。 “他走了。” 哈兰说:“他不会回来。他选择坚持他的道路。不,那从来就不用选择。所以也与我无关了。” 他将双手伸进野兽被切割开的皮肉,把沼牙鳐的腹腔打开。文森特眼神空洞地看着他的动作,陷入了沉默。这时候,似乎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本应有的重量。眼前的血精灵身上散发出一股将一切外界触碰都隔绝在外的气息。眼神、话语、情绪,没有一样可以穿破那层像坚冰一样的壁垒。 文森特不禁皱起眉头。 就在这时,艾瑞克跑了过来。匆忙而笨重的脚步声让沉默中的两人都抬起头向他望去。 “文森特,哈兰,他们回来了。我们得立刻出发。”兽人战士用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做好准备,他们发现了燃烧军团的行迹。” —————————— “俘虏是问题所在。” 黑暗神殿的大厅里,长桌两侧几乎坐满了人,战斗法师、刺客、血领主、执政官、灵术师,还有恶魔猎手。四壁上摇曳的火炬散发出昏暗的光,映照每个人严肃凝重的脸庞。 副指挥官凯恩.日怒坐在长桌的尽头,逐一谛视在座的每一个人。 他说:“被俘的是联盟第七军团的少将赫尔曼.□□。燃烧军团目前按兵不动,他们在等待。他们想用俘虏将联盟引过去,然后一网打尽。” 他的话音在空旷的四壁间回荡。最后一点余音也消失的时候,大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可以把俘虏救出来。”女公爵玛兰德忽然开口。 “我们也可以杀了他。”
第20页 所有人循声望去,食魂者阿莱莉把玩着一把虚灵短刀。短刀在她灵活的指尖一圈一圈地飞转,尖刃反射出锋锐的光。她面无表情地扫视每一个正在看着她的人,然后蓦地把刀扎入平滑的桌面,白刃尽数没入。 “这么多年来我们在外域出生入死地抗争,阻止军团入侵艾泽拉斯。而艾泽拉斯的那帮废物们盲目自大、掉以轻心,任由恶魔四处滋生,纵容军团建立起一支可观的军队。他们应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她勾起嘴角,露出刁恶的笑容:“我们替他们杀了俘虏,让他们省心。他们应该感谢我们。” “这会让伊利达雷彻底失去信任。”公爵厉声说。她的手指紧紧按压在桌面上。 “您的意思是现在还不够彻底?” “人们只是不了解我们。” “他们根本不打算了解我们。您在做什么白日梦?” “白日梦?阿莱莉……” “够了。” 副指挥官低沉的声音让整个大厅变得鸦雀无声。 “我们不会杀了俘虏。” 他转头看向距离他四人之外的食魂者。阿莱莉正冷冷地盯着他。 “不是为了信任。”凯恩.日怒说,“赫尔曼.□□是联盟铁军的少将,也是继承人。如果他死在我们手里,伊利达雷无疑将成为众矢之的。我们没有必要惹是生非。” 食魂者一语不发。副指挥官不再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长桌的另一端。 “拉格洛斯,你的意见。” 大厅再一次陷入沉寂。数道视线射来,罗伊感到身边的卢卡斯绷紧了身体。 他与长桌尽头的副指挥官对视,平静地说:“已经折损了军队,如果再失去将领,必然会动摇军心,联盟的根基也将不再牢固。这很可能让艾泽拉斯在军团的进攻下不堪一击。因此,俘虏必须活着。因此,必须有人去救他。但黑暗之门的扭曲力量与外域的战斗环境对艾泽拉斯的联盟都极为不利,他们如果要来,多半是送死。” “所以我们替他们去送死?”食魂者再度开口,语气里满是讽刺。 卢卡斯的目光转向罗伊,队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救出人质,避免与军团正面交锋。”罗伊的语气没有丝毫改变,“把人质交还给艾泽拉斯的联盟或者外域的守备联军,至少有可能在与燃烧军团的抗争中获得他们的援助。” 阿莱莉轻声笑起来:“你想得真美。” 她已经拔出桌上的短刀。削铁如泥的刀刃现在正在桌面上割裂出一条缝隙,并且沿着缝隙缓缓地来回划动,把它加深。 “听说你在沙塔斯城躲了一个礼拜,难不成已经是守备联军的一员了?” “阿莱莉!”卢卡斯右手握拳重重地捶在桌上。 食魂者不以为意,脸上满是妩媚又嘲弄的笑容:“罗伊,你对联军的信任胜过自己的队友吧?”她别有深意地问,“你的队伍里现在还剩下几个人?”接着,她像是发现了价值连城的宝藏,脸上满是兴奋:“啊,我想起来了。我从丽克萨尔的视界中看到你和部落的人在一起,好像是个血精灵……” 一道白光闪过,说话声戛然而止。 熠耀着银白色光芒的战刃被钉在食魂者眼前的桌上。利刃离她秀丽的脸庞不到一寸,还在嗡声颤响。卢卡斯站在罗伊身旁,手中紧握着另一把战刃。他全身肌肉紧绷,肩膀微微发颤。罗伊看着阿莱莉眼前的战刃,伸出手抓住卢卡斯的小臂往下拉,又掰开他紧握的五指,从他的手中接过战刃。卢卡斯僵硬地重新坐下来,眉宇间尽是愤怒。 阿莱莉早就收回了笑容,却也不像被激恼的样子。她乜斜着近在咫尺的利器,用短刀轻轻敲击了一下刃锋。兵刃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转过头,挑衅地看向凯恩.日怒。而副指挥官一语不发,视线始终牢牢锁住长桌的另一端。 卢卡斯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此时心中隐隐悔恨——他不该那么冲动——还有一些扰人心絮的疑问。但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他无法沉静下来细细思忖。他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罗伊。 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不安,罗伊将他的手轻轻一握又松开。他的脸上满是沉着与坚定,那是一直以来无数次给予卢卡斯力量与希望的神情。 他没事。他一如既往。 卢卡斯不由得放松下来。 毫无生息的寂静中,仿佛空气都已停止流动。 “‘燃烧军团会不遗余力地毁灭我们的世界,而我们将牺牲一切来拯救它’,伊利丹大人的话,我没有忘记。” 罗伊说:“个人的复仇、种族或是阵营间的夙怨,在我们的使命面前都应该屈居二位。这是我们在献祭仪式最初始就立下的血誓,没有人应该忘记。” 一片静默。食魂者在默不作声地把手中的虚灵刀放在桌面上,不再伸手去碰。 “我们从不倚仗他人的援助而幸存,”罗伊的目光环视四周,最后停留在副指挥官的脸上,“但这不是只属于我们的战斗。” 黑暗神殿中寂然无声,没有人做出回应。罗伊的话语仿佛没有传递给任何一个人。但是卢卡斯知道决定已经被作出,并且不可能再改变。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片山林。 山雨铺天盖地地袭来之前,万物沉静的森林,成片的灰云在远处的山峦之巅积聚。林中的每一只飞禽走兽都看到了那样的景象,也深知自己不可能在那场可能会引起山洪咆哮、甚至倾覆一切的风暴降临之前,离开这里。 他们没有选择,也不需要选择。 “各队做好准备,三日内出发。” 远处的积雨云传来旷远的雷鸣。山神击打着沉闷的鼓。 “前往地狱火堡垒营救俘虏。” 众人散去后,卢卡斯一言不发地走到食魂者的座位旁,拔出自己的战刃。他向副指挥官行礼,随后快步离开了大厅。 罗伊站起来走到长桌尽头,低头注视着副指挥官。 “长官,伊利丹大人……” “他需要休息,”凯恩.日怒说,“阿尔萨斯1的力量过于强大。目前还没有必要惊动他。” 罗伊点了点头,向他行礼。 “等等。” 副指挥官定定地看着他。 “戴恩的小队两天前离开神殿执行任务,至今杳无音讯。”他沉声道,“我需要有人去查看情况。”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等罗伊的回答接着说道:“不过你才回来没几天,如果需要休息的话我可以派别人去。” 罗伊愣了愣,然后笑起来。 “如果谁都可以的话,您不会现在才说吧?” 副指挥官扬起嘴角,表情和语气都松懈下来。 “你明白就好。是你熟悉的地方,所以你去最好。带上卢卡斯先行一步,在地狱火半岛与我们会和,参与营救行动。注意安全。”
第21页 “遵命,我这就出发。” 罗伊皱了皱眉。 “我熟悉的地方?是……” “没错,是贊加沼泽。” 1阿尔萨斯:巫妖王。 ☆、第十二章 阴风阵阵,从墙壁的缝隙中钻进来,穿梭在人们紧挨着的身体之间。 昏暗的牢房里看不到一丝外面的光亮,只有远处走廊尽头石壁上的火把发出微弱的光,照射到这一头时已经所剩无几。狭小的空间里,每个人的脸庞都隐匿在黑暗里,一片寂静之中仿佛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进入地狱火堡垒后,军团士兵就把他们像麻袋一样扔进来,然后关上牢门,锁住铁链,再不问津。接下来一段漫长而无声的时光,俘虏们在空虚与绝望中度过。起初还偶有人发出一声轻嘆,再后来连呼吸声都变得微不可闻。屈指可数的几次有脚步声靠近,接着难以辨明的食物被像垃圾一样丢在地上,立刻引起一阵哄抢。坐在外侧的人们把自己紧紧贴上铁栏,卡入空隙,拼命伸长手臂,一抢到食物便狼吞虎咽地塞入口中,仿佛怕被别人再抢走。 或许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开始自相残杀了。不,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连挥动拳头的力气也不会有。 维克托.富勒的目光投向靠坐在角落里的身影。年轻人进来之后便滴水未进,也几乎没有移动过。中校只能透过微弱的光亮看到他隐约起伏的肩膀,就此判断出他还活着。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此刻大概已经形容枯藁。 他无从揣度少将心中所想——如果对方此刻仍在思考。从意识到自己轻敌、落入陷阱的那一刻起,年轻人就陷入了一种无人可以触碰的心境,自始至终都一语不发。 没有反抗,没有屈服,没有胆怯也没有忧虑。 是身为将领的临危不惧?还是已经不抱希望、麻木自弃? 他曾想过,在被俘之前杀死少将,而后自己紧随。他知道这个羽翼未丰的年轻人不可能有勇气与决心自行了断。然而看着自己守护并追随多年的这个人,从不谙世事的孩子成长为可以率兵征战的将领,那张在滔天火光中依旧充满正义与朝气的脸庞,心中片刻的踌躇就让他错失了机会。 现在只能祈祷有什么能够打破此刻无止境的黑暗与沉寂,无论是死亡还是生存,将这个年轻人从与世隔绝的缄默中解放出来。 —————————— 赫尔曼.□□清楚地知道,联盟不会来救他。 燃烧军团或许想用他来引诱联盟进入外域,可他们显然高估了他的地位。 不,即使被俘获的是第七军团的最高将领,联盟也会选择视若无睹。他无从了解其他军队指挥官的想法,但他深知自己的父亲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牺牲。 果然应该在北部瞭望塔的时候就自尽吗?当机立断。这样就不会被用来威胁任何人。但……一想到如果自己身先士卒地求死,随行的将士们也都会一同赴死,内心就开始动摇。 仅仅是不作反抗地投降受俘,原本百人的队伍也只剩眼前挨挤在这间狭小牢房中的十几人了。 外域有联盟与部落共同组成的守备联军。虽然不清楚军队的实力,但从在军团威胁下仍然日益繁盛的主城沙塔斯看来,他们应该有自卫的能力,或许还有余力实施救援。 外域还有……伊利达雷。 他无法确定伊利达雷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祈祷如果自己有幸获救的话,第一眼见到的是守备联军的士兵。 然而在这度日如年的黑暗中,希望像手中的细沙一点一点从指缝间流走,无论如何收紧十指都无法抓握住分毫。最后只剩下涓埃之微,稍稍摊开手掌便在风中消散。 明知希望愈发渺茫,却束手无策。他感到自己正在下坠。 —————————— 文森特立刻站了起来。一旁的哈兰放下沼牙鳐,迅速收起短刀,起身和他一同小跑回队伍临时驻扎的营地。队员们在静默中检查自己的武器。文森特感到一阵令人颤慄的紧绷感。他抽出两把匕首,确认匕刃已经浸毒,接着犹豫一番,又从行囊中拿出药瓶再涂抹一遍,直到被毒液浸润的白刃散发出慑人的寒光。 他抬头扫视四周,队员们都神色凝重。哈兰正握着短剑反覆查看,指尖轻划过剑刃,仿佛在确认它足够锋利。他将短剑收回鞘中,又伸手去摸背上的武器,仿佛那两把不称手且已经很久没用的武器能给予他安全感。 一切准备就绪。队员们互相点头示意,在夜色中向前方进发。 燃烧军团主要活跃在地狱火半岛。因此,越靠近半岛的地方,越发危机重重。一旦发现任何军团的行迹,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夺取主动地位、先发制人,否则就会沦为待宰的羔羊。 在德鲁伊与萨满祭司的带领下,小队缓缓向目的地前行。 周围高大浓密的萤光蘑菇林逐渐变得低矮稀疏。夜色以极缓慢的速度散去,上方苍蓝的天空向黛紫色渐变,耀眼的星月也仿佛染上一层紫色的氤氲。脚下的大地隐隐显出棕红,丰沃湿润的土壤中开始混进粗糙干涸的沙石。屈指可数的几座水潭看上去浑浊得快要被四周的沙土吸食殆尽。穿过疏落的蘑菇林,隐约可以看见前方是一块空阔的平地。空气中瀰漫起鲜血和余烬的味道。人们放轻脚步,减缓速度。文森特进入了潜行状态。不远处,哈兰伸手握住腰侧的短剑。队伍在林中穿行,片刻后已抵达平地的边缘。文森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狼藉。 眼前的开阔地上遍布难以计数的尸骸,没有一具是完整的。块状物四处散落,一些仍冒出血液,染红周围的土壤与水洼,散发令人作呕的腥臭。文森特只能依稀辨认出烈焰小鬼、恶魔卫士,以及魅魔的残肢断臂。它们以诡异的方式扭曲。破碎或断裂的武器掺杂在尸骨中,一些碎块上燃烧着军团的绿色火焰。幽冥的火光照亮遍地狰狞的残骸,仿佛人间地狱。 人们紧屏住呼吸,僵立在原地。死一般的寂静中,许久没有人往前走动。文森特感到自己的衣衫被汗水浸湿,冰冷的温度透过皮肤渗入血液,再不移动的话全身就要被冻结。 这时,一旁的德鲁伊悄然变身雄狮,进入隐身状态,随后绕过残骸,沿着平地边缘向右前方的蘑菇林匍匐前行。 其他人像是都被忽然惊醒,陆续开始向前走。术士、战士与萨满祭司跟随德鲁伊向低矮的蘑菇林前进,文森特走入满目狼藉的空地,哈兰跟在他的身后。每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如履薄冰,仿佛害怕惊动亡者的怨魂。 文森特走到一堆难以辨认的残骸前停下脚步。哈兰在他身旁拔出短剑,用尖端轻轻拨动碎块,试图看清这是属于什么生物的遗骸。文森特脱离潜行状态,显出身形,目光随着他的剑尖探入残骸深处。 “如此惨烈。谁干的?” “不知道。按血迹的干涸程度来看,这场战斗并没有结束很久。”
第22页 文森特皱了皱眉,在残骸前蹲下来。 虽然被屠戮的是恶魔,但这样的惨状说明战斗的另一方残暴而强大。即便不是敌人,也足以令人心生畏惧。 他用手指沾取一滩浑浊的血迹,置于眼前仔细地分辨。 “别碰。”哈兰看着他就要把手指贴近口鼻,脱口而出,“小心。” 文森特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看着他。 “这些不是恶魔的血。”潜行者说。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拥有邪能力量的暗夜精灵的血液。” 哈兰愣住了。 “什么意思?” 这时,右前方蘑菇林的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文森特的目光立刻投向声源,亡灵术士正朝他们跑来。 他飞奔到两人面前,伸手抓住离得较近的哈兰的手臂,借力站稳。他喘了一口气,表情中交缠着诡谲的恐慌与兴奋。 “快过去看看。”术士的视线在文森特与哈兰之间来回移动,“德鲁伊在那边的蘑菇林里发现了另外三具尸体,应该是恶魔猎手。” 哈兰手里的短剑忽然掉在了地上。 文森特疑惑地看向他,只见血精灵睁大双眼瞪着术士,全身肌肉绷紧。 下一刻,他转身飞奔。 “哈兰!” 他没有听见。 亡灵术师呆愣在原地,脸上满是惊疑的表情。文森特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向同样的方向奔跑,试图追上哈兰的脚步。耳边风声瑟瑟,身后传来术士的大喊。听不清。 他们不作停歇地跑进蘑菇林,文森特跟着哈兰四处搜寻。静谧的林中飘荡着粗重的呼吸声。哈兰的脚步毫无规律。他目标不明,胡乱搜寻。但树丛低矮,视野开阔,文森特很快就看到了队友。朦胧的萤光中,他们围着一团黑影站立。哈兰猛地停住脚步,文森特差点撞在他身上。他越过哈兰的肩膀看向前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那是三个叠在一起的身影。一把被血染红的战刃贯穿他们的身体,将三具尸体牢牢钉在地面上。 哈兰很快重新开始往前走。他的背嵴紧绷,全身僵硬,迈出的每一步都像尽了全力。队员们看到他们之后向两旁退开一些,腾出位置。艾瑞克看起来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萨满祭司和德鲁伊面色凝重,显然正在思考。空气中充斥着血味,眼前的地面上,三个人的血汇成的血泊还在慢慢扩大,反射出殷红的微光。文森特不由地后退一些,让脚尖与血泊边缘保持距离。三具尸体仰面朝上,五官扭曲。眼睛的位置是两个冒血的黑洞,鲜红的液体在脸颊上绘制出可怖的图案。一名血精灵与两名暗夜精灵,其中两个人的手里握着战刃,手臂下垂,疼痛与死亡没有让他们松开十指。 他感到胸口窒闷,移开了视线。一旁的哈兰从刚才开始就显得奇怪。他已经半只脚站在了血泊里,却仿佛没有察觉,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在强迫自己看清那些尸体。目光艰难地移动,似被胶着在尸体上。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文森特却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潜行者环视周围的队友。兽人战士脸上的惊愕逐渐褪去,变为茫然。萨满祭司的目光垂落在地面,没有再看尸体。凝固的沉默中,德鲁伊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似乎打算开口。 就在这时,哈兰忽然跪倒在血泊里。 文森特倏地转头,只见血精灵浑身颤抖,背弓起来,手指深深扎进血泊里。 “哈兰?” 文森特蹲下来,然后愣住了。眼前的一幕令他畏惧。哈兰的手上满是鲜血。他用一只手握成拳紧按在胸口,像要把血肉骨骼都按碎。他睁大双眼,瞪视空洞,用力地呼吸,仿佛周围没有氧气。吸进去的空气像利刃一样切割他的喉管,尖锐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地从喉头溢出来。 “哈兰!” 他听不见。 文森特也跪在地上,伸出手抓住哈兰的肩膀。 “哈兰!”他大喊。 哈兰开始呛咳,肩膀不住颤抖。 忽然,他紧抓住文森特的手,那样用力,像攥住救命稻草。他转过头看着文森特,脸色惨白,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流下来。无神的蓝眼睛里倒映出文森特的脸。其他人看着他们,隐约有人说了句“他怎么了”,但没有人过来。对,别过来。脆弱一触即破。文森特感到疼痛从手上传来,死死攥住自己的手指冰冷异常。他自己的心也狂跳。因为恐惧,还有担忧。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哈兰。 他总是平静而淡然,即便有情绪显露也会很快收敛起来。他从来没有在哈兰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痛苦。 “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哈兰似乎没有听见,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眼神支离破碎,向四处游散。文森特耐心地等待,伸手拍抚他的背嵴。哈兰已经不再发抖,呼吸也正变得平稳。 “你怎么了?”文森特再次问他,声音里满是温柔。无论是什么,只要说出来就好。只要能够说出来,那么还不算严重。还可以纾解。 然而,仿佛幻觉一般,哈兰的喉咙里传来模糊的声音。嘶哑而扭曲的声音,碎片般的音节,一点一点地被挤出来,没有传递给对方就已经飘散在空气里。 “什么?” 文森特凑近他,把耳朵靠近他的嘴唇。 “他在哪里?” ☆、第十三章 乔安娜极少来此地。 位于圣光广场中央的纳鲁,无论何时都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纯净而强大的圣光能量。还未进入泰罗卡森林,就可以看到沙塔斯城的方向一道巨大的通天光柱耸入云宵。常年不变,仿佛亘古长存。 虽然是属于德莱尼的神祗,但纳鲁是整个外域唯一的神明,因此也成为了其他种族寄託信仰的对象。德莱尼们所信奉的这位神明,确切的说,是这种名为“纳鲁”的有意识的能量生物,似乎永远都不会耗尽体内的能量,毫不吝惜地将圣光的祝福赠予每一位前来寻求帮助的人。 战火点燃的那一天起,城中每天前来祈祷的人也多了起来,甚至有不少从其他地方赶来的人们。大殿里终日回荡着呢喃絮语,寄託着人们的信仰与祈愿,将对爱与和平的渴望一一传递到神祗那里。或许,祈祷者并非希望神祗成为接收的终点,而是期望这些带着深切感情的祝愿可以通过眼前的神祗传递到另一个人那里。 无论是还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还是已经没有机会再说出的话。 乔安娜抬起头凝视眼前的生物。这位名为“阿达尔”的纳鲁由几块蕴藏着圣光能量的碎片组成。碎片漂浮在空中,形成一个竖立着的巨大符文状图案。光晕游走于其间,汇聚至最耀眼的中心部位,也由那里产生光柱径直穿过开放的穹顶,耸入高空。 圣光的光芒对血精灵来说有些刺眼,乔安娜片刻后就开始感到眼睛酸痛。 她往前一步,闭上双眼,双手交握放于唇边。 “纳鲁。如果您可以听到,请聆听我的心愿。” 她深呼吸一次,默念着心中的名字,紧紧握住双手。
第23页 “请保佑我的孩子远离战火,请让他安全抵达艾泽拉斯。如果他已经不幸被捲入战争中,那么请一定让他活着回来。” 她沉默片刻,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再度开口。 “这些年来我尝试治癒他的伤痛、给予他归属感,但有些事似乎不是我可以做到的。如果可以的话……” 她微笑起来。 “请您让他学会去爱,学会被爱。学会拥有,这一生都不再失去。” 她再次深呼吸,湿润的眼睫轻轻颤动。 “时刻牢记圣光。” 乔安娜睁开眼睛,仰视神祗。 “向圣光打开你的心扉。”旁边一位德莱尼陌生人朝她点头示意,“纳鲁不会忘记我们。” 血精灵嘴角一动,向对方露出友好的微笑,随后转身走出了圣光广场。 离守备联军出征已经过去了好几个礼拜。路途遥远,险阻重重,军队步步逼近位于地狱火半岛的前线,也离战争愈发靠近。日子一天天过去,城中瀰漫着的担忧焦虑的情绪越来越浓郁,每个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偌大的主城被从未有过的冷清包围。说起来,旅店这些天也不似以往那么生意兴隆。闷闷不乐、借酒消愁的客人逐渐多起来。乔安娜到达店门口的时候,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不。最里面的角落里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她愣了愣,很快露出热情好客的笑容。 “主教大人。” 乔安娜走向角落。德莱尼闻声向她投来目光。 “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乔安娜.琳恩.特拉瑞斯。” “是我,请问……” “哈兰.安瑟纳尔,”大主教纳苏恩凝视她的绿眼睛,开门见山,“是你的亲生子吗?” 乔安娜在桌前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 “我查过了,守备联军中没有这个人。”大主教的声音略带凌厉,“他本该加入军队,你把他藏起来了?” “没有。”乔安娜冷冷地看着他,“他在战争爆发前就离开了沙塔斯城。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大主教没有说话,只是盯视着她的眼睛。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他平静地说,“如果他回来了,请让他立刻来圣光广场见我。” “如果只是参军的话……” “他将担任联军最高指挥官一职。”大主教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他等待血精灵的反应,将她惊愕的表情全部看在眼里,然后故作疑惑地说,“我以为你对他的出身有所了解。” 他见乔安娜没有反应,继续说:“不过这也不怪你,毕竟从外貌特徵来讲,他们与血精灵的不同……可以说是显着,也可以说微乎其微。” “为什么?”乔安娜声音干涩。 “什么为什么?” “联军指挥官……” “看来你知道他的身份。” 乔安娜抿起双唇。 大主教品尝她隐隐显出的愠恼,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我无意为难你。”他说,“只是情势紧迫,我需要可以信任的人。” 他收回目光,投向自己交握的双手。 “我们打了败仗。不难猜测,联军军心散乱,主要原因是两大阵营间的不和。我们需要高等精灵。”他看了乔安娜一眼,“作为部落与联盟的桥樑,他们不可或缺。历史上,高精游侠温蕾萨.风行者就曾带领血精灵与暗夜精灵两军会师祖阿曼,守护他们的聚居地奎尔萨拉斯。” 乔安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大主教说:“我们需要一位可以收服军心的领袖——中立,不完全属于任何一方阵营。” “他从未担任过领袖,也不是一名领袖。” “你如何定义一个人是不是一名领袖?在他没有得到任何机会的情况下?” 大主教抬眼与她对视:“不尝试,没人能知道。况且我原本也不打算交予他实权,毕竟他年轻而没有经验。他只需要象徵性地存在即可,作战方面可以交给副指挥官。” 乔安娜的脸上浮现出怒火。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会把他推上风口浪尖。” “只要他不做出格的事,就不会。”大主教说,“联军不久后就会回城,除非他逃跑或死亡,这个决定直到军队再次出发前都有效力。” 乔安娜一语不发,碧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慑人的冰冷。大主教直视她的眼睛,说道:“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改变的,你所能做的只有适应与配合。为了你自己,为了外域,也为了他。我需要你的帮助。” 血精灵凝视他许久。 “那么现任指挥官呢?”她的声音嘶哑无力。 德莱尼面露诧异。 “你是说指挥官雷斯塔兰吗?” 乔安娜皱紧双眉。 “城中的消息竟然如此滞后。前任指挥官已经在地狱火堡垒一役中战亡了。” —————————— “恶魔的气味。”罗伊凝视着前方说。 “嗯,”卢卡斯站在他旁边,“而且是已经死亡的恶魔的气味。” 恶魔猎手们收回双翼,停下脚步。 “再往前就是地狱火半岛了,”卢卡斯转头看向罗伊,“他们会走这么远吗?” 罗伊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然后突然向前急掠。卢卡斯心中一紧,立刻跟上了他。他们在萤光蘑菇林中穿梭,最终在一片与地狱火半岛接壤的空阔平地上再次停下来。 遍地的尸骸,大部分已经化为焦土。空气中瀰漫着焚烧的气味。眼前的一片死寂中,只能隐约辨认出恶魔的躯体。 “一支军团卫队。”卢卡斯说,“这里没有他们。” 罗伊正在环视四周,似乎想要开口回应,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目光停在不远处的蘑菇林,像是被锁住了一样。卢卡斯知道他在用幽灵视觉,他朝相同的方向眺望,什么也没有看到。 “太远了。” 罗伊向蘑菇林走去,卢卡斯紧随其后。 低矮的林子里一片寂静,粗壮的菌柄散乱分布,所有生物都遁于无形。目之所及只有发着萤光的蘑菇、疏落生长的梦露花和一些魔草,以及脚下隐隐显出棕红色的土壤。 然而空气中飘荡着不可忽视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表明他们所寻找的就在附近,却不是他们一路以来所期望的结果。 卢卡斯和罗伊在一棵两人高的萤光蘑菇下找到了目标。那是三个整齐安置的土堆,每一座土堆前都摆放着一束纯白的梦露花,尚未枯萎。 卢卡斯忽然转头看向罗伊。 “别看!”
第24页 罗伊没有反应。 下一刻,卢卡斯看着他握起双拳,全身绷紧。 “眼睛……”他的声音在颤抖。 卢卡斯伸手按了按自己紧皱的眉心,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另一棵更加高大的蘑菇。 他刚才还在远处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眼前这棵蘑菇的菌柄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刮痕,深入数英寸。他伸出手指沿着那条深痕轻轻摸过去,回头望向僵立在原地的罗伊。 “是深渊领主。”卢卡斯说,“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一支先锋部队。”罗伊回答,他仍然低头看着那三座坟墓,“我看到了地狱犬。军团打算进军贊加沼泽,并且很快就要行动。” “然后由沼泽进入泰罗卡森林,直取沙塔斯城。”卢卡斯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名,仿佛在描绘一张无形的地图。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菌柄上的刮痕,再次摸上去,指尖下意识地在上面来回摩擦。他静立片刻,然后重新走回坟墓的位置。 他在其中一座坟墓前蹲下来,伸手抓起一小把碎土在指尖碾弄。罗伊走过来,在他旁边站着。 “还有些潮湿。谁会这么做?”卢卡斯说。 土壤粉碎成细小的颗粒。手指松开,它们纷纷落回地上。 “深渊领主?还是魅魔?先残忍地杀死再埋葬。”他说,“军团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不是他们。”罗伊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过这里。” 卢卡斯抬头看他,正对上他的目光。他旋即收回视线,轻拍手心,然后站了起来。 “他们不该被葬在这里。这片土地不久后就会被燃烧军团腐蚀。”卢卡斯低头看着地面说。 然而,话音结束后许久都没有回应。卢卡斯忍不住转过头看罗伊,然后就看到了那种他曾在黑暗神殿前见过的、陌生的表情。 第二次了。 不过这次不再是难以捉摸,而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悔恨、懊恼,甚至焦虑与担忧的情绪混杂在一起。那些情绪像天空中的流云,风推着它们迅速聚拢,张扬夺目。但当人们抬头望去,它们又以极快的速度消散,转眼只留下一碧如洗的天空。 没有捕捉的可能,没有理解的可能。 他在为什么而感到悔恨和懊恼?戴恩的队伍的惨死吗?罗伊和戴恩有些交情,眼前的牺牲也确实惨烈,但这么多年来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死去,又有新人加入,这种事早应该司空见惯,不是吗?他又在为什么而感到焦虑与担忧?这个人一向沉着坚定,甚至可能很快就要成为独当一面的领袖,他怎么会、又怎么能够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到底在想什么? “走吧,”罗伊忽然说,“我们已经落后了,必须尽快去往半岛加入营救行动。这里已经没有我们能做的了。”说完他想要转身离开,卢卡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罗伊。” 他向前一步。他们面对面,相近的身高,他这一步几乎就要贴上罗伊的脸,鼻尖轻触。他在极近的距离凝视罗伊,与他呼吸相闻。 “我看到了菲利克斯的战刃,就在离戴恩不远的土壤里。”他低低地说,“我相信你也看到了。” 卢卡斯的气息扑面而来。罗伊没有回答,也没有后退,只是静静地与他在毫釐之距对视。 “叛徒的战刃,不应该与英雄葬在一起。恶魔猎手的武器,不应该落到别人手中。” 他死死盯住罗伊的脸,想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为那张面具一样的脸带去什么反应。如此近的距离,任何一寸肌肉、一段线条,所浮现出的蛛丝马迹都应该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像一片荒原。卢卡斯的目光移到那段漆黑的布带上,只看到一片沉寂。 他的想法、心情,以及它们所表露出的痕迹,我全都看不到吗? 还是不让我看到? “它们应该随主人安葬,”他的声音越来越冰冷,“如果是叛徒的战刃,则应该被带回黑暗神殿销毁。你忘了吗?这是伊利达雷的铁则。” 他的话音很快散失,随之而来的是无止境的沉默。咫尺之遥,所说的却仿佛无一传递给了对方。他在沉默中等待,眼前的人却长久不动声色。 忽然,脑中闪过一些片断,然后连接起来。自罗伊回来之后的所有异常、支离破碎的对话与细枝末节的痕迹,它们拼凑出一副模糊却完整的画。一瞬间,一切显而易见。 挫败感汹汹然涌上来。 “是他吗?”卢卡斯脱口而出,“救你的人。你把菲利克斯的战刃给了他。” 他的声音近乎狠厉:“那个血精灵。是男人还是女人?” 眼前的人几乎在瞪视自己,罗伊移开了目光。 “卢卡斯,”他冷冷地说,“别忘了我们在执行任务,并且即将身赴战场。” 他说:“这些事早已经过去,也不会再发生。我们的心思不应该被浪费在这些事上面。”他扯开卢卡斯紧抓着他的手,语气严厉,“不要被过去的、无关紧要的事分心。你不能被任何事分心,那会让你丧命。” 罗伊没有再看卢卡斯,转身向蘑菇林外面走去。 就在这时,天空中下起了大雨。 倾盆而至的雨滴从高空沖向地面,顷刻间将空气中残留的气味全部冲散。余烬的味道、血味、恶魔的气味、尸骸的腥臭味,都被洗刷得一干二净。 罗伊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只能看见隐约的星光,被一层浮动的雾霭掩盖。在那上面,深紫色的虚空中电光闪烁,雷声隐隐。珍珠大小的雨滴一颗颗砸落在脸上,有些发疼。雨水沿着脖颈滑进衣服里,不多久就濡湿了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如鼓般的雨声中,传来卢卡斯模糊的声音。那是雨水无法比拟的冰冷。 “被分心的人,是你。” ☆、第十四章 昏暗无光的牢房里,没有办法计算时光的流逝。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待多久。不见天日的煎熬,人们的耐心很快被消磨殆尽。不久前就有一场纠纷,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 起初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但因为空间的局限,打斗的拳脚不断殃及旁人。眼看两个人的纷争就要变成群殴乱斗,赫尔曼想要站起来阻止。可他因为没怎么进食,现在浑身无力,喉咙干涸,张开嘴也说不出话来。 正当他焦虑时,富勒中校站了起来,用沉稳的声音大声呵斥缠斗的人。领袖的威望尚未被遗忘,吵闹的牢房一下子变得安静。 赫尔曼追寻声源,透过昏暗的光线看向中校。这位已过半百的将领,不仅有临危不乱的非凡魄力,经受如此漫长的熬磨,他仍坚守着常人几乎不可能保持住的冷静。 如果自己可以出声,恐怕也无法被将士们信服。 纷争被制止后,牢房再次陷入无止境的沉默。 毫无生息的寂静里,似乎有人被噩梦折磨,无意识地呓语哭泣,发出的悽惨呜咽渗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负面情绪在狭隘的空间里迅速蔓延,所及之处将人们投入绝望的深渊。
第25页 赫尔曼竭力保持意识的清醒,拖动目光,在一片粘连在一起的黑影中攫住中校的身影。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像这样迫切地需要从另一个人身上汲取活下去的希望。哪怕只是一个点头示意,或是一句不负责任的安慰。如果不是这样,意识或许很快就要在绝望中枯竭。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声响。 仿佛幻觉般。没有办法立刻分辨那是什么声音,但足以判断它们是异常的。迟钝的感官被唤醒,赫尔曼仔细分辨声音的来源。 之前进入地狱火堡垒的时候,他用心记下了这座堡垒的构造。此刻困禁他们的牢房应该是与外围城墙相连的。一直以来将他们与自由隔绝的,也只是一道城墙。但是他知道这座城墙的厚度,尽管它不算高。如果有人要来救援,最好的方式是翻过城墙,其次就是撞破城门硬闯。 赫尔曼始终靠墙坐着,感到那声响从身后的墙中传来。一阵令人战慄的兴奋。声音是一阵一阵的,迅速减弱,向上方消逝。片刻之后,身后的墙面回归死一般的寂静。 不是幻觉。不可以是幻觉。 有人在攀登。 他拼尽全力保持警觉,目光牢牢锁住光线朦胧的牢房外。似乎没有第二个人察觉到异样,他独自蹲守着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希望,感到心脏愈发猛烈的跳动。五脏六腑里面似有浪潮在滚宕,呼吸声也变得沉重。 然而时间仿佛停滞在了这一刻。应该到来的,或是本就不可能到来的,都被凝住脚步,最终无一出现。希望之潮开始消退,没有办法拦住它。 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倒地的声音,身下的地面好像也因此震动了一下。 赫尔曼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那声异响僵住了。 牢房外面的光熄灭了。 这下周围的人也察觉到了异样,快速清醒过来。即使经历不可终日的煎熬,此刻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将士们维持着最后的理智,紧屏住呼吸,目光齐齐锁住外面的一片黑暗。 脚步声,微不可闻,确实是脚步声。迅速逼近。 不止一个人。 赫尔曼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失去控制。莫名的压迫感死死挟住咽喉。 下一刻,他看到了光。 几乎是在瞬间出现,停留在牢房外面。不是片刻前熄灭的火光,也不是一直以来所亟盼的天光,更不是幻觉。 那是巨大武器发出的泠泠寒光。 像白银一样纯净的幽光在武器周身缓缓流动,勾勒出兵刃的可怖轮廓。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样的武器的一刻,就可以联想出丧命于其下的无数尸骸、听到亡魂的凄嚎在耳边回响。六把武器,两两成双,形状各异。慑人的光芒在极小的范围内扩散,没有照亮手持武器的人的脸。 其中两把微微一动,向牢门靠近。银光以极快的速度掠过钢铁,清脆的轻响,门锁应声而断。 “赫尔曼.□□。”黑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快走。” 没有一个人移动。 赫尔曼紧握双拳,死死盯住那两把银白色的武器。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闷响,身后的墙猛烈地晃动,粉末灰尘纷纷散落。地面开始震颤,越来越剧烈。从墙壁外面传来浩大的脚步声、冲杀声,还有兵刃交接的声音。牢房里的人开始躁动。黑暗中,似乎有人站了起来。门口的两把武器迅速退回到另外四把的旁边。银白色的幽光急速奔涌。 就在这时,混乱朦胧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从走廊尽头传来。 六把武器被同时举起,刃锋转动,齐齐对准了一路走来的方向。 —————————— 奥森愣住了。 军队离地狱火堡垒还有一段距离。远处,难以数清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攀上了城墙。城墙顶部,利刃不带丝毫迟滞地斩杀恶魔。他仿佛听到身体被撕裂、骨骼拗断、血肉喷涌的声音。尸体从数丈高的城墙上摔落,像一场惨烈的雨。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声音。阒寂无声的千里赤地,连轻风都没有带来一点声音。 没有集结的号角,没有发号施令的吼声,没有冲杀的喊叫。甚至利刃捅进血肉之躯、鲜血汩汩涌出的声音都是遐想。恶魔在发出任何声音前就被终结生命,从高耸的城墙坠落到地面时只像空荡荡的皮囊。 来不及了吗? 形如鬼魅,势如破竹。 俘虏已经死了吗? 一支魔焰箭矢朝着前方高空射去。 “进攻——” 他们朝地狱火堡垒进发。 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冲进去也只会看到俘虏的尸首,但…… 不能在这种时候放弃。 此时此刻,伊利达雷是真正的敌人。 “为了联盟!” “为了部落!” 奥森在人群的裹挟中向城墙奔跑。斗志昂扬的叫喊声从各处响起,很快连成一片。他感到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为了部落!”他大声喊道。 “为了联盟!” 紧接着响起的吼声带着怒火,似乎还有一较高下的气势。奥森不禁用目光搜寻声音的来源。 “为了联军!” “为了外域!” 直到所有人都开始喊“为了外域”,口号终于统一。 大地在脚下震颤,火红色的卡利鸟在上方尖鸣盘旋。奥森看向与他一同奔跑的梅根茜尔德,术士的眼中满是警惕的神色,却溢动着难以压抑的亢奋。似乎是感受到了奥森的视线,梅根转过头,嘴角牵动,向他露出一个鼓舞的微笑。 攻城锤重重地撞击在城门上,门里面传来恶魔的号角。所有人立刻警觉起来。重锤在叫喊声中一次次猛撞城门,守备联军在数十日中凝聚起来的军心在此刻沸腾。十余次撞击后,城门轰然破开,联军士兵一涌而入,顿时与里面冲出来的军团恶魔杀成一片。 奥森的小队留守在堡垒的外部,一个不漏地解决城门中涌出来的恶魔士兵。猎人弯弓搭箭,多日苦练的箭术在此时发挥出最大效力。梅根茜尔德时刻跟在他的旁边,默契无间地配合着他。 “看那边!” 城门中忽然冲出一支魅魔小队。坚韧的皮鞭向四处挥动,很快在战场上开闢出一条道路,后面紧跟出来几头狰狞的魔犬。被抽打到的躯体皮开肉绽,伴随一阵阵尖利的笑声。 梅根茜尔德高举法杖,指向一名朝他们的方向冲来的魅魔。法杖的尖端迸射出光芒,魅魔立刻露出痛苦的表情。她停下动作,疯狂地在人群中搜寻,双眼燃烧着怒火。很快,魅魔的视线停留在梅根茜尔德的法杖上,然后移向它的主人。下一刻,她展开双翼急掠而来,皮鞭先人一步缠上术士的手腕,收紧。梅根发出一声痛呼,手腕一下子渗出鲜血,不停颤抖,法杖从手中掉落。魅魔停下脚步,握住长鞭一拽,将术士拖倒在地上。 “梅根!” 魅魔发出狞笑,收回长鞭,对准梅根茜尔德的头部高高扬起。
第26页 一支利箭射来,贯穿她的胸膛。她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了。 奥森喘着粗气,放下弓箭,向梅根茜尔德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 “我没事。” 梅根捡起法杖,藉助他的力量站起来。她抬起头看向奥森,棕色的眼睛里残留着痛苦。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示意自己安然无恙。奥森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她的视线被自己的身后吸引,然后她瞪大了眼睛。奥森皱了皱眉,转过头顺延着她的目光向身后望去。 高耸的城墙上,一个个黑影伫立在边沿。恶魔猎手们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零散地站在城墙上,俯视下方的战场。像一只只黑羽鸦,又像袖手旁观的无名之神。他们看起来丝毫没有参战的打算。 俘虏已经死了吗?他们为何不撤退? 如果俘虏还活着,他们…… 奥森收回目光,疑惑地看向梅根茜尔德。梅根也用同样的神情回视他。 “你觉得他们……” “嗖”地一声从身后传来。奥森倏地转头。 一支魔铁箭射向城墙顶端,贯穿目标的喉咙。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一名恶魔猎手从高空跌落。 周围发出兴奋的惊呼,靠近城墙的一支小队迅速散开。尸体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肢体以诡异的方式扭曲。箭矢被坚硬的地面推出来,尸体喉咙上的血洞冒着鲜血。他手中的武器仍然散发着幽光。 “不。”梅根在身后喃喃说。 顷刻间,数十个黑影从高耸的城墙上俯冲而下。巨大的恶魔之翼在空中展开,遮天蔽日,将地面的人们笼罩在阴影里。联军士兵都呆立在原地,抬头仰望那壮观的景象。 下一刻,一把巨大的武器比主人更快地冲下来,将射出魔铁箭的猎人从肩膀处向下噼成两半。几秒的空白,周围爆发出一阵尖叫。奥森瞪大双眼看着鲜血直涌的尸块,忽然被人擒住手臂一拉,他踉跄着被拖带奔跑。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手中的武器利落地砍进他刚才站立的棕红色地面。 “奥森!” 梅根像要把骨头都捏碎般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奥森如梦初醒地看着她。周围的打斗声、惨叫声,兵刃相接与血液喷溅的场面在忽然之间黯淡下去。他凝视梅根茜尔德棕色的眼睛,感到心中涌上来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握紧。 短暂的对视,他们松开对方,后背相向。箭矢和法杖分别瞄准恶魔猎手和军团士兵。 ☆、第十五章 卢卡斯看着远处混战的场面,不由得紧握手中的战刃。 伊利达雷和守备联军打在了一起。这在意料之外。久经沙场的恶魔猎手们本可以所向披靡地砍杀敌人,但是联军人数远远多于他们。猛虎被狼群包围。四面夹击之下,难以预测胜负。 卢卡斯毫不犹豫地冲进交战的人群,为一名受伤的同伴挡下人类圣骑士的致死一击。罗伊也加入了战斗。他的目标是混在人群里的军团恶魔,并且有意地避免与联军士兵交战。 战刃以极快的速度横扫,斩下一名恶魔卫士的头颅。血柱喷薄涌出,热意扑面而来。空气里充斥恶魔的味道,卢卡斯厌恶地皱了皱眉。突然,长满尖刺的藤蔓凭空出现,缠上他的双臂。一根根尖刺穿破护甲,刺入血肉里,手臂上立刻传来酸痛。可这点疼痛不算什么,他四处搜寻,很快就看到不远处一名德鲁伊正凝视着他。他将战刃在手中旋转,利落地斩断藤蔓,然后朝德鲁伊冲过去。可他没跑出几步,又有新生的更加粗壮的枝叶从贫瘠的土壤里钻出来,转瞬就缠住了他的双腿,张牙舞爪地朝他的上身攀上来。事情开始变得有些棘手,他调转刃锋,正准备清理腿上的藤蔓,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与此同时,他身上原本迅速攀升的藤蔓倏地停住、枯萎,然后化为尘土飘落。 掷出的战刃重回罗伊手中。德鲁伊捂着一条断臂跪在地上,血从平滑的截断面涌出来,将地面染成殷红。 卢卡斯无暇顾及手臂上的伤口,转身就朝罗伊跑过去。罗伊已经在和魅魔交战,他也受了伤。背部下方有一处烧伤,像是法术造成的。右臂上添了一道皮开肉绽的鞭痕。卢卡斯跑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的战刃刚刚划过魅魔的脖子。利刃带出一串血珠,溅在他的脸上。 “你还好吗?”卢卡斯问他。 好不容易有片刻的喘歇,他们需要商量一下策略,至少明白现下的情况。但是罗伊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某一方向看,像是愣住了。卢卡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右前方,一名穿着重甲的德莱尼士兵正望向这边,银色的盔甲上沾满尘土与血污。他气喘吁吁,手中提着一把硕大的长剑,上面血迹斑驳,杀气毕显。 “那是‘村正’吗……” 罗伊仿佛没有听见,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名德莱尼士兵。片刻功夫,德莱尼又杀死一只烈焰小鬼,然后再一次看向他们。接着,他忽然瞪大双眼,视线直射过来,满是污垢的脸上显出怒不可遏的表情。 “是你!” 没有丝毫犹豫地,他高举长剑向罗伊冲过来。 “忘恩负义的畜生!” 罗伊没有任何动作。 卢卡斯不假思索地迎上去,手中的双刃携着雷霆之势抬起,仿佛势必将德莱尼的长剑斩断。白刃撞击在一起,传来石破天惊的巨响。长剑应声脱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掉落在主人身后的地面上。 “卢卡斯!住手!” 战刃对准胸膛,径直捅入心脏。 德莱尼的身体在瞬间僵住了,脸上爬满惊怒。他低下头瞪着胸口露出一半的利刃,血液从那里漫出来染红他的铠甲。 卢卡斯将战刃□□,带出一股血流。德莱尼倒了下去。 下一刻,一支利箭从右后方射来,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他下意识地提着战刃向后疾奔,沖向目标,没想到罗伊跑过来挡在他面前,脸上隐隐显出愤怒。卢卡斯毫不畏缩地与他对视,心中也燃起了怒火。 “让开。” 又一支箭羽射来,罗伊反手将箭格挡开,仍然挡在卢卡斯的前面。 “让开,我不会说第三次。” 就在这时,城墙大门的方向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巨响,接着是一阵撼动大地的咆哮。那声音一下子就掩盖过了所有其他。与城墙同高的地狱火自灰烬中拔地而起,发狂似地践踏脚下的大地。城门口一片人仰马翻,人们迅速向四周逃散。地狱火身后的城门里,军团恶魔倾巢而出,末日守卫、艾瑞达、莫尔葛、数不尽的邪焰小鬼……以及在他们后面的深渊领主。像一片黑雾迷瘴吞没生灵,恶魔所及之处,烈焰滔天。悽厉的惨叫、无助的哭号、飞禽走兽的嘶鸣,一时间在匝地烟尘的战场上蔓延。烈焰缠住人们的腿,啃噬恶魔猎手的双翼。所有人都开始撤退。 转眼间已经形势大变的战局,卢卡斯感到一股冰水注入血液。刚刚燃起的怒火迅速熄灭。
第27页 “罗伊……” “撤退。” “我们被耍了。”卢卡斯愤恨地看着眼前兵败如山倒的场面,“军团让我们和联军厮杀,坐收渔翁之利。” 他说:“我们商议过避免与联军交战,现在却打了起来。你难道还没有发现问题?食魂者没有错,她早就料到了。联盟和部落从来没有打算信任我们。” 罗伊笑了。 卢卡斯愣愣地看着他,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困惑。 这是第几次了?他的表情令人无法理解。那个笑容苦涩又哀伤,充满失望,还有惘然若失。 明明应该感到愤怒。 伊利达雷从不倚仗他人的援助而幸存。你在期待什么? 你又失去了什么? 笑容转瞬即逝。 “走,先撤退。” 黑翼舒展开来,拍击着风。卢卡斯紧跟上他。 视野中,周围一片混乱。好在他们正以可观的速度离开这场乱斗。远处,军团排山倒海地压进,追杀奔逃的士兵。守备联军丢盔弃甲,拼了命地逃。恶魔猎手的姿态好看些,他们张开双翼,带着伤员向贊加沼泽的方向急掠。 卢卡斯紧跟在罗伊身后,很快就要赶上前方伊利达雷的大部队。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从他的左侧擦过,径直射进了罗伊的肩膀。 —————————— 虽是初次参军,但文森特知道前线意味着什么。首当其冲,最危险的地方。明枪暗箭,不能有片刻的分心,否则立刻就会成为刀下亡魂。 即便做好了准备,在看到眼前的景象后,他仍感到心中一紧。 猎鹰岗哨距离地狱火堡垒并不遥远,从这里还能隐约看到堡垒的方向升起的滚滚硝烟。而眼前的岗哨一片凌乱。难以计数的伤员,斑驳的血迹,折损断裂的刀剑□□,四处奔走的士兵,还有痛呼和咒骂,□□与嘆息。两名士兵抬着担架慌忙从面前跑过。那上面的伤员已经失去意识,他的肋骨部位有一道憷目的伤口,流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半个身体,随着颠簸还在汩汩往外冒。 第一场战斗已经打响,并且已经结束了。 队里的德鲁伊与萨满祭司先后冲进混乱的场面,参与救治,其他队员也纷纷开始行动。文森特跟着哈兰跑向刚才那个肋部受伤的人。 “先止血!” “该死!轻点!” “抱歉,不能这样做。请让我来。” 哈兰推开手忙脚乱的人,接过急救绷带进行伤口的清理。 “把他扶起来。” 文森特依言小心翼翼地把伤员的上半身扶起来。哈兰用平整的绷带把伤口一圈圈缠住,然后固定。文森特看着他迅速又敏捷的动作,平静的脸上没有一点慌张,似乎早已对这样的伤口习以为常。 “这只是暂时的。”哈兰帮着文森特把伤员放下来,“我们需要牧师,或者圣骑士。”他抬头看向一名满头大汗的兽人潜行者。 “好的,我这就去找。”潜行者跑开了。 人们陷入沉默。 文森特抬眼看去,仅剩下的巨魔猎人面色凝重地看着躺在担架上的伤员,他自己也满身狼藉,浑身上下溅满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队友的血浆,手臂和双腿上布满细碎的剑伤和鞭痕。刚刚那名兽人也是,右半身的衣服被烧得支离破碎。然而不管什么样的伤口,都没有昏死过去的人肋部的伤痕可怖。血液并没有完全止住,此刻透过层层紧裹的绷带渗出来,在米白色的绷带上晕出一片鲜红,还在不断扩散。 哈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血痕。那样的目光仿佛要把本就绽裂的伤口更深地噼开。 这时,巨魔猎人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他们。 “谢谢你们。” 文森特牵动嘴角,回以一个友好的笑容。 “一臂之力,不必谢。” “不管怎样,多亏了你们帮忙。绷带起效需要时间,牧师之类的应该也快过来了。”他向远处看了一眼,“他会没事的……你们是第几小队的?” “我们刚到这里,还没有进入编制。” 猎人愣了愣:“你们不是从沙塔斯城来的?” “贊加沼泽,蚀影村。”文森特的目光不被察觉地往哈兰一瞥,又收回来,“不久前收到主城的徵兵令。” 猎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了不起。主城里面大都是强制徵兵,不愿意入伍的不在少数。没想到其他地方也会有人挺身而出,自愿参军。” 文森特尴尬失笑:“再怎么样我们都同是外域的居民。况且要是燃烧军团从地狱火半岛向内陆进发,首当其冲的就是贊加沼泽。” 猎人也笑了,带着歉意:“说的也是。” 他忽然说:“不过,你们错过了刚才那场战斗或许是件好事。” “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说?你们刚才……是打算攻城吗?” “是的。确切的说是要营救俘虏,联盟铁军的少将。” “联盟啊……” “没错,我们也不想。可是没办法,那个人很重要。”猎人皱起眉头,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本以为不会是场太难的战斗,结果……人倒是救出来了,可代价也太大了。” “低估了军团的实力吗?” “不,是恶魔猎手。” 哈兰倏地抬起头。文森特再次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瞥了一眼,随后对着猎人露出吃惊的表情。 “伊利达雷?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猎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这群不长脑子的杀戮机器,他们想要杀死俘虏。我们日夜兼程地赶到这里,结果还是被他们抢在了前面。还好我们动作迅速,最终还是在他们动手前把人救了出来。” “所以……”文森特的目光落在躺在地上的伤员身上,“这是恶魔猎手造成的?” “你看看周围,惨重的都是。他们的武器,”猎人的脸上浮现出心有余悸的神情,“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武器。我再也不想看见那样的兵刃了。” 他消化自己的忌惮,接着轻笑一声:“不过我们也杀了他们不少人。虽然是‘恶魔’ 猎手,说到底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照样白刃进红刃出。” “他们是猎杀恶魔的人,不是恶魔。” 冷硬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猎人愣住了。文森特的目光转向哈兰,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猎人,脸色有些苍白,蓝眼睛里却跳动着冷冽的怒火。猎人皱了皱眉,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不知道被什么冒犯了的血精灵。 文森特飞快地收回目光,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接着说:“所以,整场战斗转变为联军与伊利达雷的战场,借了燃烧军团的地盘?” “不,我们和恶魔猎手厮杀不久,军团就趁势一涌而出。我们根本守不住,只能撤回岗哨。幸亏俘虏已经被救出来了。”
第28页 文森特点了点头。 他大概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无法确定。伊利达雷的意图、守备联军的计划、军团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因为知道得太少而难以捉摸。 真相……在生死面前已经不重要了。 他并不了解恶魔猎手,也没有打算去了解,只是知道他们不是敌人。他们与联盟、部落有着一样的根源,也没有理由成为敌人。 “接下来呢?”文森特问。 猎人看着地上的伤员:“这里不能久留。上级下令稍作休整就启程赶回沙塔斯城。目前最……” “哈兰?” 他的话语被打断,文森特循声转过头,令一名巨魔猎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他的左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背上背着弓,手中不自然地拎着一把长剑。他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巨魔术士。术士看上去并没有受伤,只是紧盯着前面的人,眼中满是担忧。 “哈兰!”猎人在看清他们之后加快脚步走过来,“你没事!” 哈兰站了起来。 “奥森?” 奥森一步不停地走到他面前,有些僵硬地伸出没有拿剑的手抱住了他,把他揽进怀里。他的肩膀有些颤抖。 “我以为你遇上了军团。我到处问人都找不到你。”奥森有些语无伦次,“我之前还和乔安娜抱怨你不辞而别。我太傻了。你真该早点离开,去艾泽拉斯避难。” 哈兰回抱着他,伸出手轻抚他的背嵴。奥森松开他,哈兰露出苦涩的笑容。 他说:“谁能保证艾泽拉斯就更安全。” “不管怎样,现在至少这座岗哨是安全的。”奥森看了远处的堡垒一眼,“不过也不会安全太久。你……是来参军的吗?” “嗯,”哈兰看了文森特一眼,“路上遇到了同路的朋友,就一起来了。只是我们不久前才到,只能帮忙救助伤员。” “这是好事。” 哈兰皱了皱眉,低头看着他的腿:“你没事吧?” “没事。不是重伤,应该很快就能好。” 哈兰安心地点头,目光落到他手中的长剑上。 “这是‘村正’?”哈兰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奥森,“这不是守卫队长雷斯塔兰的剑吗?” 奥森像被什么猛地击中了一样。他嘶声道:“不是守卫队长。他是守备联军的指挥官。” 哈兰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那他的……” “你为什么要救那个恶魔猎手?”奥森压低了声音。 哈兰怔住了。奥森紧紧盯着他,像要用目光穿透他,探寻到内心最深处。 “奥森……” “那群疯子,他们……”奥森的嘴唇开始发抖,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他们杀了我们很多人。他们杀了指挥官雷斯塔兰。” 哈兰睁大双眼看着他,像被突然扼住咽喉。 “这不……” “我亲眼看到了。” 上空传来一声刺耳的尖鸣。一只火红色的卡利鸟拍打着双翼停在奥森的肩膀上。哈兰向后退了一步。 奥森紧握手中的长剑,手指骨节发白:“他们是杀人机器,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们流着恶魔的血,和军团士兵根本没有区别。不,军团至少没有打算杀死俘虏。” 怒火在黑亮的眼睛里熊熊燃烧。文森特一语不发地站在哈兰的旁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在巨魔的怒视下变得僵硬,脸色也愈发苍白。 “奥森。” 哈兰的声音近乎乞求。他在变得越来越渺小。无颜抬头,无法辩驳。 紧绷的沉默,他最终也只是说出了这个名字。 “哈兰,”奥森的怒火渐熄。他凝视着血精灵的眼睛,语气中满是刺骨的冷冽。 “有的时候我理解不了你的想法,而你似乎也不打算让我理解。” 哈兰像是被利刃刺痛腹部,脸上一阵抽搐,露出受伤的表情。 “但我在这里告诉你,”奥森冷冷地盯着那双哀伤的眼睛,“我不管你当初是怎么想的,或者再次遇到那样的情况会怎么做,从今以后,伊利达雷与我们不共戴天。” 他说:“我一定会为死去的将士们复仇。” ☆、第十六章 罗伊脱下皮甲,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血已经浸透大半边的衬衣。尽管箭簇没有刺入很深,但肩背肌肉在收张恶魔之翼的过程中不断牵动伤口,到后来右肩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并不是一支毒箭。 黑暗神殿的大厅此刻聚集着不少伤员。阿莎.鸦歌在潦草地查看过他的伤势之后,随手扔给他一卷绷带,然后就撇下他去治疗伤得更重的人。 “这点伤。你本来就抗摔耐打。”阿莎边走边说,“这里有比你更需要治疗的人,别在这儿挡路。” 罗伊没有反驳。原本也只是想请阿莎帮他简单包扎伤口——自己弄不太方便——现在看来他完全不属于“需要治疗的人”,在阿莎眼里或许连伤者都算不上。 神殿上层的队伍休息室中空无一人。卢卡斯不在。罗伊在回程的中途就与他分开了,或许比他早到了片刻。一想到这间可以容下五个人的屋子里只会有两个人,罗伊就感到荒凉。他脱掉衬衣,把它和皮甲一起扔在地上。 绷带是灵纹布制的,表面一层发光的粉尘。他拆出一截绷带,裹在手指上去试探右肩的伤口。用左手去碰右肩本就不便,刚碰到又是一阵疼痛。绷带卷滚到了地上。 “我帮你吧。” 心脏猛跳了一次。他差点就要迫不及待地转身。 是卢卡斯的声音。他回来了。 “不用。” 罗伊没有转身看他,他捡起绷带,扯断最外层粘上灰的一圈,近乎匆忙地把伤口缠紧。刚要撕断绷带固定住的时候,卢卡斯把绷带从他手里抢了过去。 “别动。”他说。 他把罗伊包扎的绷带重新拆开,动作轻柔,泰然自若。像是以审讯者睨视囚犯的角度,有的是时间与精力,将意志与情感层层剥离。 罗伊感到一阵莫名的厌恶。 “任务不算失败,”卢卡斯说,“联盟少将被守备联军救走了。” 罗伊转头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卢卡斯不动声色,目光移向他又转开。他将拆下来的绷带撕断,扔到一边,然后重新包扎伤口。 “是说那个德莱尼吗?” “那是沙塔斯城守卫队的指挥官。” “你想说什么?”卢卡斯的声音变得冰冷,“他在沙塔斯城的时候饶你一命,所以你现在应该任他宰割?” “你没有必要杀死他。” 一阵剧痛袭来,罗伊眼前一黑。卢卡斯把绷带用力地扯了一次,狠狠擦过伤口。
第29页 “你……” “你在心软。” 卢卡斯松开绷带,抬手想要拭去罗伊额角的汗水,但被他躲开了。 “你在同情一个要置你于死地的人。那个猎人也是,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我们的敌人不是联军。如果能避免战斗,就没有必要多杀几个人。” 卢卡斯冷冷地看着他,似乎不屑一辩:“现在是了。我刚问清楚了前因后果,是联军的人先动的手。克里斯在城墙上中箭,当场就摔了下去。” 罗伊惊愕地转头。怨愤在卢卡斯的脸上积聚。 “我们为他们救人,甚至在他们破坏计划、惊动军团的时候都没有出手,结果他们毫无缘由地杀死我们的人。”他固定住绷带,注视着罗伊说,“此战之后,伊利达雷与联盟和部落势不两立。你最好在下次遇上他们之前想清楚自己的立场。” 罗伊凝视着他,然后移开了目光。他受不了这样居高临下、像是没射箭之前就知道自己正中了靶心的眼神。 “你在想什么?”卢卡斯问。 “……没有。”他需要保持缄默,或者缩减回答,缩到极简,向对方传递不想再继续谈话的信息。最好是卢卡斯现在就离开,他需要一个人待着。可卢卡斯没有这么做。 “罗伊。” 卢卡斯抱住了他,在耳边轻喃。他用双臂环抱住罗伊,鼻尖抵住他的颈侧,温热的鼻息拂过颈间的皮肤。他们的身体之间只隔着卢卡斯的衣服,卢卡斯感到罗伊的身体像一棵僵硬的芜菁。 “你从沙塔斯城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我很害怕。” “放开我。” 卢卡斯反而更紧地抱着他,声音越来越低沉。 “我害怕这会伤害到你。不,这已经伤害了你。我明明可以杀了那个猎人。” 他松开一些,在极近的距离注视罗伊的双眼,若有所指地说:“任何人让你感到心烦意乱,妨碍你,或者是伤害到你,我都可以帮你杀了他。” 罗伊推开了他。卢卡斯踉跄着后退一步,诧异地看着他。他站稳脚步,脸上一片冰冷。 “卢克,我不知道你在……” “军团很快就会进军贊加沼泽。”卢卡斯面无表情地说,“你也说过,心有旁骛,容易丧命。” 他说:“我不会让你丧命。如果这需要以别人的性命为代价,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献上它。” 罗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主动靠近。卢卡斯吃了一惊,他感受到压迫的气息,强忍住才没有后退。 “卢卡斯,我也不是第一次警告你,不要多管闲事。” 一阵沉默。 罗伊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凛冽。 他在所有该严肃的时候都非常严肃而具有威严,有时比凯恩.日怒更甚。而现在这样的表情却显得陌生。不是程度的问题,这和程度没有任何关系。明明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好心相劝,他却像被冒犯了一样。仿佛触碰了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不可能置之不顾的事情。 卢卡斯感到胸口一阵窒闷。 “副指挥官让你休息好之后就去见他。”他说。 事情正朝着意想不到,也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他一动不动地与罗伊对视,已经是第无数次想要看进他的内心。 想阻止,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 沙塔斯城,守卫队长,血精灵。卢卡斯感到一阵彻骨的恨意。 罗伊从他面前走开,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然后走进了浴室。关门声响过后,房间里只剩下卢卡斯一个人。他盯着属于罗伊的衣柜,忍住想要走过去从中翻找些什么的冲动。 罗伊在改变。他被脆弱的感情缠裹,变得优柔寡断,暴露自己的弱处,因此不断受伤。而卢卡斯需要尽快知道他改变的理由,并阻止它。阻止那些让他受伤害的人与事。 失联的二十多天,他要将它们从罗伊身上剔除。 —————————— “上将!请派兵支援外域!” 第七次。之前的每一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上将!请……” “你为什么要回来?” 赫尔曼抬起头。 第七军团的最高将领坐在冰冷灰白的大理石椅子上,不露声色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痛苦在赫尔曼脸上蔓延。 为什么? 伊利达雷和联军士兵在牢房外面交战。俘虏们在一片混战中被联军的人护送出地狱火堡垒。然而,城门外只是另一座地狱。刚刚获救的士兵转身就加入了战斗。历经数日的煎熬,人们苟延残喘地奋勇杀敌,再被敌人杀死,像回光返照。维克托.富勒中校死守在赫尔曼的身旁,手上长剑飞舞,斩杀一切想要靠近的敌人。可是下一刻,他就被巨大的锥形电钻自胸腔贯穿。 赫尔曼睁大眼睛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前来支援的联军士兵拉着逃离庞大的莫尔葛。 接下来发生的事仿如梦境。就像掉进了深海,耳边是轰鸣的水流声,海水涌入耳朵里,所有的声音都连成了一片。视野也是模糊的,到后来只是一团血染的赭红。他被人抓住手臂一路奔逃,在硝烟与血肉中穿行,离战斗越来越远。中途他还摔了一跤,手上的皮被粗糙的地面磨破,鲜血立时渗了出来。 他很快就见到了守备联军的副指挥官——最高指挥官在战斗中丧生了——他记得是叫斯蒂尔。指挥官斯蒂尔没有多说,只告诉他原本的援救计划被伊利达雷扰乱,虽然最终成功了,但损失惨重,亟需艾泽拉斯的支援。战火没有容忍任何喘息的时间,赫尔曼被派予一支潜行者队伍,马不停蹄地赶往黑暗之门。即便万分小心,他们在到达命运阶梯的时候还是被燃烧军团发现了。潜行者们背水一战,用血肉之躯为他搭起通往艾泽拉斯的阶梯。 其中最年轻,因此也最晚投身战斗的潜行者,是一名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男孩。他在离开之前死死抓住赫尔曼的手腕,像要把它拗断。 “先生。” 男孩盯着他的眼睛。 “请务必带着援军回来。” 赫尔曼日以继夜地赶回暴风城。他蓬头垢面,满身血污,骑马冲进城门的时候没有人认出他。 而此时此刻,在暴风要塞明亮宽敞的议事厅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回来? “如果你回来是为了替外域请求援军,”□□上将说,“那么你根本不应该回来。留在那里,援军至少还有一个人。现在回来,一个都没有了。” 仿佛点燃全身的血,赫尔曼浑身颤抖起来。 “外域的军队花费大把力气救你出来。你在外域的时候就应该立刻加入他们,用你的才能带领他们赢得战争,以示回报。可是你现在回来了,机会已被失去。”
第30页 “父亲!” 无法控制的愤怒。赫尔曼绷紧嘴唇。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还有极度的失望。在意识到父亲不会出兵救他的时候,都不曾感到过如此的愤懑——如果换做是他,他也会这么做。 “外域不是没有联盟的百姓。”他竭力克制自己的声音,“那里也是艾泽拉斯的防线。军团如果征服了外域,下一个目标就是艾泽拉斯。” “你忘记我们在阿拉希高地和希尔斯布莱德丘陵遭到围剿了吗?那件事我还没有向你追究,你就没有一点自省?军团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艾泽拉斯,我知道。所以我们要留守在这里,做好充分的防御。” 赫尔曼陷入沉默。他咬了咬牙,竭力控制自己随时可能崩塌的情绪。大意轻敌而导致军队受重创是他心头永远无法结疤的伤痕,轻轻掀动就能涌出血来。但过去是过去,眼前有着更紧迫的事。 “对外域的人民见死不救吗?” “总要有所牺牲。” “这是我们的无能。” 对话停滞。□□上将没有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赫尔曼将视线锁住他的眼睛,等待他的反驳。过去几年里,他随着成长渐渐能够理解父亲的想法,并且推断出在各种情势下他会做出怎样的判断。可现在这个时候,他毫无头绪。等待,却什么也没有等来。父亲仿佛在短短几个月里苍老了十年。过去数十年的征战都不曾挫顿他的精神,而此刻的他却不可自制地流露出老态。赫尔曼感到心中的怒火被生生压了下去,无处发泄。 “既然如此,请允许我独自带兵前往外域。” “你知道这不可能。” “您不需要表态,权当我私自行动便可。我有自己的军队,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我不允许。” 赫尔曼再一次抬头看着他。 怒火奄熄,残烬被绝望吞噬。 先生,请务必带着援军回来。 赫尔曼意识到他想不起来那个男孩的长相。明明当时正盯着他,注视着他的表情,最终的记忆里也只留下了他的声音。像重击之后久久回响的冥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为了大义,或者是良心,又可能只是不计后果、鼠目寸光的鲁莽。残忍与武断,固执与自私,虚伪与愚蠢……随便是什么,只是不能是现在这样。 他凝视上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无人知我名,无人识我貌……’” “住口。” “‘……但我们都是联盟的儿女。’” □□上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以圣光之名,秉联盟之力,我们永远沖在最前,我们永远战至最后。我们……’” “我叫你住口!” 拳头猛挥过来,赫尔曼重重地摔在地上。黑暗降临,意识被侵占,手肘撞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一阵酸痛顿时从那里传遍半个身体。 “‘……是第七军团。’” 嗡鸣还没有减弱,嘴里充斥着铁锈味,他意识到脸上流血了。他用发麻的手撑着冰凉的地面跪立起来,抬起头用冷硬的目光直视父亲怒不可遏的双眼。他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刺伤了他的尊严。 可他如果时刻守着这份尊严,又怎么会被刺伤? “我会带领第七军团的精锐兵,远征外域。” 上将一动不动地俯视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握了握拳头。忽然,他绕过赫尔曼,快步走向门口。 一阵凉意涌入脏腑,赫尔曼猛地回头。 “卫兵!把□□少将堕入主城监狱!” ☆、第十七章 军队返程,像一片绵延数里的积雨云。 文森特的队伍受编为第十九小队,成员没有变动,跟随联军一同回往沙塔斯城。他们已经出发了两个多礼拜,现在在泰罗卡森林里行走,却看不到沙塔斯城的轮廓。这不应该。显然他们可以看到圣光光柱,但那三天前就能看到。 “这不太对。”文森特对哈兰说。 哈兰看了他一眼,立刻就知道了他正想什么。 “看着光柱走不会错,一座城也不可能凭空消失。”他说,“只是我们走得太慢了。” 文森特环视周围。 哈兰说得没错。战败的缘故,一路上人们萎靡不振,行军队伍也被拖长了许多。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腹背受敌,又失去了指挥官,并且不得不置弃地狱火半岛这片土地,对圣光的信仰都受到了动摇。 氛围太压抑,文森特想开启另一个话题。他想问关于联盟和部落、还有指挥官的问题。哈兰来自沙塔斯城,理应知道得比他多。但他想了想又放下了,因为哈兰可能会感到不适。 “你觉得下一任指挥官会是谁?”哈兰问。 文森特怔了一下。他是否察觉到了自己的窘迫?他看着哈兰,而哈兰望着前方。 “副指挥官升为指挥官。再会在小队队长中选出一名副指挥官。我猜。或者,既然我们责怪联盟的将领古板无能,而副指挥官斯蒂尔也是一名德莱尼。或许这次将领会换成我们的人。” “是‘我们’的将领。”哈兰纠正他,“至少在联军里面,部落和联盟不该再分你我。” “确实。”文森特说。 他凝视着远处的光柱。 五天之后,全军抵达沙塔斯城。欢笑与痛哭交织着充斥整座城市。哈兰与文森特匆匆告别,在如潮的人群中穿行,直奔龙鹰旅店。 不出所料,乔安娜在门口等着他。他在踏入大门的下一瞬间就被她扑上来紧紧抱住了。 “你没事。” “我没事。” 哈兰抱着她,只是抱着,什么也不想做。最好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上一整天,直到他重新习惯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乔安娜后退一小步,抬起头注视着他。碧绿色的眼睛里似有波澜滚宕,但很快就被抚平。哈兰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乔安娜用温暖的掌心贴住他的脸颊,又用手指轻轻摩挲他干燥的嘴唇。 哈兰皱了皱眉。 “安瑟纳尔先生?” 抓住他手臂的五指骤然收紧。因此哈兰没有立刻转头去看门口,而是向乔安娜递去询问的眼神。可她一言不发,甚至不再有欲言又止的神色。 哈兰转身,门外面站着两名谦恭的教徒。一动不动的站姿与街上流动的人群格格不入。他们面带微笑,目光垂向地面。 “大主教纳苏恩想要见您。请随我们来。” 乔安娜松开了他。哈兰最后看她一眼,只见她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 圣光大殿的中心,纳鲁向高空发射光柱,耀眼的光芒没有因为战火而黯淡半分。神明的四周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表情不尽相同,但都留下了战争的痕迹。哈兰跟随两名教徒,走上大殿一侧通往上层的阶梯。大殿的上层是一圈紧贴着墙壁的平台,站在平台边沿可将下层尽收眼底。平台南部有一部分向整座建筑的中心延伸,看上去径直通往纳鲁,但仍与纳鲁保持距离。在那一段延伸出去的平台尽头,大主教纳苏恩沐浴在圣光中,似乎等候已久。
第31页 教会的人行礼,然后离开,留下哈兰一个人。 大主教纳苏恩看上去有七十多岁。德莱尼五官冷峻,大主教的眉宇间却流露出和蔼与仁慈。他的视线直白却不带侵略性地锁住哈兰的眼睛。哈兰从未单独地在如此近的距离与他相处,因此显得不知所措。 “关于你的家族,你能够回想起什么吗?” 家族? “我是说安瑟纳尔。” 哈兰愣住了。仿佛大主教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有些疼痛。此刻他的脸上一定是茫然的表情。思绪飘向遥不可及的过往,却没有目的地,只在无边的回忆之海里狂乱而徒劳地游荡。 大主教似乎嘆了一口气。他将目光投向前方的纳鲁圣光。 “黑暗之门前七千三百年,一部分上层精灵在达斯雷玛.逐日者的领导下研习与使用奥术魔法。这在精灵社会是被明令禁止的,因此他们最终被暗夜精灵流放,并且再也不能接触永恒之井的能量。他们随后抛弃了崇拜月光的古老传统,转而汲取日光的力量,创造了太阳之井,并以高等精灵的新名称为人们熟知。” 他的声音平缓而沉静,在迷雾般的回忆之海上亮起一座灯塔。可那座灯塔散发着令人不想靠近的光芒。 “然而,一部分高等精灵在追寻能量的过程中嗜魔成性,误入歧途。在高精王子凯尔萨斯.逐日者的领导下,他们形成了新的政治团体,并改名为血精灵。联盟不信任血精灵,暗夜精灵更是仇视他们,认为他们疯狂而堕落。因此血精灵加入了部落。 “而高等精灵,他们自始至终在两个阵营中处于微妙的位置。他们拥有人类的认可,千百年前南下洛丹伦的时候就有许多族人与人类通婚。虽然他们曾在兽人战争前后与联盟在政治上产生分歧,并因此宣布废除与联盟的一切条约,但他们从未完全脱离联盟阵营。同时,高等精灵与部落也关系紧密。六年前,温蕾萨.风行者就曾带领高等精灵、血精灵与暗夜精灵三军会师祖阿曼对抗巨魔的威胁。高等精灵作为领袖,一直以来都是联盟与部落之间的桥樑。不过……” 大主教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似乎为接下来的话感到哀伤。 “仅存的高等精灵屈指可数,他们也从来没有踏入过外域。” 他的视线忽然移到哈兰身上:“抱歉,是‘你们’。” “我不知道。” 哈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哑了。 “所以,”大主教说,“当我发现你的时候,我难以抑制喜悦。我在两年前就留意到了你,但那时我们还没有与军团全面开战,我想也没有叨扰你的必要。现在,局势截然不同了。” 他始终注视着哈兰的眼睛。哈兰竭力不让自己回避他的目光,到最后他感到视线已经失去了聚焦。他仿佛被强行拖入另一个空间,而那个空间里有着不适合他生存的气压。令人痛苦的压迫感,如芒刺在背。 “血精灵因为嗜魔成瘾,肤色比高等精灵暗一些,双眸呈绿色。而高等精灵始终保持着蓝眼睛,银发与白皮肤的外貌特徵。” 这简直像是为了展示心脏的跳动,将活人的胸腔剖开。 “军团很快就会大举进军。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大主教走向哈兰,在更近的距离将视线毫无阻拦地射入那双蓝眼睛。他的语气里不再有一点温度。 “血统与身份,责任与义务,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不可避免地捆绑在一起。每个身涉其中的人所能做的,只有直面现实并坦然接受。这其实是一件荣誉而珍稀的事。有太多人求之不得,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资格。” 哈兰漠然回视他的眼睛。手心传来一阵刺痛,指甲掐进肉里。但骨骼好像僵住了,想松开手指却做不到。 “我们还有一些时间,直到下次出征之前,请好好考虑。现在这段时间里副指挥官斯蒂尔会料理好一切。”大主教顿了顿,又说,“如果你需要的话,今后也会如此。” 阴云积聚的天空呈现出浑浊的灰色。天色变暗,夜晚就要来临。 回去旅店的路上,哈兰不时感到人群投递过来的视线。不出所料地,消息迅速在城中传播。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人们的耳目。 薄暮微凉的风轻拂脸庞,又透过衣服将凉意送进身体里。空气湿润,昏暗的光线在街上铺开一层雾霭,周围的景象都显得影影绰绰。 上一次这样受人瞩目……好像是把恶魔猎手带回来的时候。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发生了许多事。再过一段时间,记忆就会更模糊。在时间的作用下,遗忘是非常简单的事。 过去总是显得遥远与陌生。但现在大主教把一切联繫起来,外域的虚空、森林的阴云、沙塔斯城的圣光,旅店的火酒,现在的一切反而变得不真实。 哈兰确定自己没有一丁点想要担任指挥官的想法,却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设想那会是一份怎样的重担——被推到所有事情的最前端,督促修筑主城的防御工事,率军抵御军团入侵,人们显然需要学习关于恶魔的最基本知识,还有伊利达雷…… 敌人。 心脏一阵狂跳。 —————————— “你确定这个好喝?” “你喝了就知道。” 文森特质疑地打量着手里的蜜糖火酒,又看了看哈兰,最终在他威胁的注视下英勇地灌了一口。 “味道不错。” 文森特咂着嘴,夸张地点了点头。他看着哈兰的眼睛说: “不温不火,像极了你。” 哈兰瞪了他一眼。 “我们刚才讲到哪里?” “高等精灵游侠温蕾萨.风行者。” “所以你是高等精灵?” 哈兰没有回答。 文森特眯起眼睛。 “可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淡然?不应该狂欢一场么?突然得知自己有如此高贵的身份……” “高贵?” “……并因此而可以威风凛凛地号令军队——我的天哪,这太酷了——或者大哭一场?因为这个身份唤醒了所有你不想回忆的痛苦的过去。然后再破涕为笑因为我们要懂得活在当下,而高等精灵的身份可以为你带来权力金钱美色满足你的欲望让你的人生轻松不知道多少倍从此踏上锦绣前程。” 文森特连珠炮弹似地说完,又喝了一口酒。 哈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呃,不是大哭大笑也有可能,那就是难以自拔的郁郁寡欢和像是要将身体撕裂般的进退维谷因为人生的转折点来的太突然……好吧,其实你每天看起来都很郁闷。” 哈兰陷入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文森特说的话看似调侃,里面有太多理应被质疑或反驳的内容,但他好像又全都说对了。文森特的脸上闪过一抹调笑,被哈兰捕捉到了,也就干脆肆无忌惮地露出来。
第32页 “其实我也听说过关于高等精灵的传闻——别看我来自小村庄——银色的头发和蓝眼睛。不过人们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外域不会有高等精灵,因此多少都把这当成玩笑了。”他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你身上确实有种高贵的气质,与我们血精灵不同。我认可你是正品。” 第二次听到这个词,哈兰有些不耐烦。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说:“不是高贵与堕落的分别,只是信仰与理念的不同,或者获取力量的途径不同。就像正邪之间也从来没有过绝对的分界线。” 文森特收回笑容。 “你在说恶魔猎手吗?” “或许。”哈兰说,“为什么人们认为恶魔猎手们骯脏?因为他们愿意作出牺牲,完成一些残暴的不道德的见不得人的事——包括对他们自己——只为赢得这场战争。无力的正义与有力的邪恶,虚无的理念和强大的力量,到最后很可能没有人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理,或是应该被追随的。 ” “因此恶魔猎手们极容易迷失。”文森特接上他的话,“为了正义而追求力量,到头来却为了力量而推翻正义。” 哈兰凝视他许久。文森特转动手里的酒杯。 “跑题了。”他说,“我支持你,步上风行者的后尘。” 哈兰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我觉得你能带来一些改变。” “你觉得?这是两回事。我只是在说不能仅仅因为我的身份就把这样的重任交给我,这种与生俱来的身份从来不应该是选择领袖的标准。或许我可以缓解阵营之间的矛盾,但是作为领袖,我的无能只会让联军更加不堪一击。” “我觉得大主教的想法不可置否。”文森特认真地说,“你不用担心自己的能力,因为你并不需要真正做什么。这种时刻,人们只是需要一个可以仰望的对象,把视线从战败上转移。像你这种年轻有活力、态度中立、出身高贵又劫后逢生的人最适合不过了。” “不要再提‘高贵’这个词。”哈兰说,“但你明白领袖的意义吗?或是他们背负的责任?就算我什么也不用做,那个最高指挥官的位置也是我坐在上面。人们是会仰视我,然后被我的一举一动影响。而我根本没有作为领袖的才能和魄力,我不配去影响任何人。” 文森特阴郁地看着他。 “请问你觉得纳鲁,身为沙塔斯城真正的领导者,有作为领袖的才能和魄力吗?明明只是一动不动地飘在那里,连半句话也不会说。” “如果我也能像它一样发出圣光。”哈兰把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疲惫地反驳,“而且纳鲁会说话,只是你听不懂而已。” 文森特翻了个白眼作为回应,不再说话。他用酒杯堵住自己的嘴,眯起一只眼睛,隔着杯底让视野变形的玻璃望向哈兰。对面的人双眉紧蹙,满脸愁容,蓝眼睛里的情绪却复杂不明。 “这不是全部的理由吧?至少不是最关键的那个。” “什么意思?” “你明知故问。” 哈兰凝视着他。眼睛里在一瞬间涌起波澜壮阔,又在下一刻恢复平静,倒映出文森特津津有味的表情。 冰块在酒杯里融化,发出咔哒声。 哈兰忽然站起来。 “算了。这么说下去也不会得到答案。” 文森特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盯着酒液沿着杯壁流下去。他慢悠悠地说: “你明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哈兰咬了一下嘴唇。 “欲望和需求是两回事。” “对现在的你来说它们重合了。你想要的、你不想要的、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你明知道自己想要却情愿自己不知道的。” 哈兰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吸进上唇。文森特抬起头,饶有兴味地欣赏他的表情。眼睛是心灵之窗,其他五官可以完美藏住的表情,往往最先被眼睛出卖。 此时此刻,蓝眼睛里几乎迸射出了花火。 “我走了。” 文森特愣了愣。 “作出决定了?” “不,我要逃走。” “逃走?逃去哪里?” “贊加沼泽。” 文森特恍然大悟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这么说来,第一次见到你也是在贊加沼泽。所以你在沼泽有另一个家?” “……没有。”哈兰表情纠结地看着他,“不是我的家,只是一个能让我安静下来的地方。至少那里不会有别人,我可以一个人待着。” 文森特点了点头。 “好,记得回来。无论如何现在沙塔斯城还是最安全的。对我们来说。” 他站起来绕过桌椅走到哈兰面前,轻轻地抱住他,拍着他的背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还有,” 他后退半步抓住哈兰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不了解过去的你,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可能错过了就不会再有。” 他促狭地笑了。 “纠正一下,重要,但危险。往前一步会完蛋,后退一步也会完蛋。就像牧师的信仰飞跃,选择哪一种都不会有好结果。” 哈兰的表情有些茫然的悲伤。 “既然如此,” 文森特用两根手指分别按住他的嘴角,然后往上推,拗出一个微笑。 “有机会,就请义无反顾地向前吧。” ☆、第十八章 返程途中有梅根茜尔德的照料,回来之后又去了一次教堂,奥森的伤很快就痊癒了。 也并非痊癒,伤口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左腿外侧一直到膝盖上方位置。 这天下午,他在房间里走动,舒展肌肉。从门口到窗边,再右拐到尽头的床头柜,然后原路返回。他一遍一遍地走,同时思考。他喜欢边走路边思考,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但是现下要想的事有些复杂,而外面太吵了。刚回来的时候城里就一片混乱,现在也是,人们还没有恢复过来。当时,奥森才踏入城门就被老爸拎出人群,直接拖回了家,没有报告队长,没有与梅根茜尔德告别,没有……来得及寻找哈兰。 自从猎鹰岗哨那一次冲突——他认为那已算得上是冲突——他就再没与哈兰说过话。不同的小队,如果不是刻意去寻找对方,甚至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他忽然感到惶惶不安。 窗外面传来小孩子的声音,然后是大人的呵责。走回门边的时候,他盯着床左边的衣柜下层,仿佛目光可以穿透柜子的木门,看到那里面放着的长剑。那是“村正”。 伊利达雷…… 与伊利达雷比起来,他们终究只是一群散漫无章、羽翼未丰的新兵。连军团都比他们好些。现在指挥官又死了,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打得过伊利达雷?
第33页 他在床沿上坐下来。左腿一阵酸麻,看来尚未完全康复。这让他感到不安,仿佛时间紧迫,下一次战斗就在拐角处。焦虑的情绪促使他搜寻自己的武器——他的弓悬在墙上,像一条巨型蝰蛇。 为什么最后那一箭失手了?他原本瞄准了那个人的心脏,却失手了,射中另一个人。那个杀死指挥官的恶魔猎手。还有下次,他需要勤加练习,下次绝不会再失误。 可是这一切与哈兰无关,更不是他的错。奥森用手指揉了揉眼皮,然后捏自己紧皱的眉心。回想起自己在猎鹰岗哨对哈兰说的话,他感到后悔。但是,到底为什么要救一个恶魔猎手?奥森问过他理由,但哈兰从未认真回答。明知道即便是一时发善将伤者捎回沙塔斯城,他还是会被说长道短,遭受质疑与批判。哈兰不可能不知道或者没想到这些。他深知后果,但仍这么做了,是心存侥幸?在那之后,如果不是他立刻离开沙塔斯城、从人们眼中消失,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过去。战争也帮了忙,吸引人们的注意。 现在这样的局势,只怕旧事被重提。 明明一直都不喜欢受人瞩目。 还没有见过哈兰那样哑口无言、无助失措的样子。以往无论发生多大的口角,他总是游刃有余、镇定自若,时常让奥森觉得自己的嘴真是白长了。 令人难以理解。 这么多年来,本以为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的隔阂——他早已承认隔阂存在——现在又开始感到失望与不甘。 刻意的疏远?还是…… 房门“砰”地一声被人顶开。奥森愣愣地转头,只见梅根茜尔德慌张地冲进来。 “……梅根,门会坏。” 梅根茜尔德的脸上浮现出愠色。 “我敲了好久的门你都没听见吗?你再不开门我会以为你死在里面。” “好吧,抱歉。” 奥森向后一倾,躺倒在床上。好友的到来让他暂时摆脱复杂的思绪纠葛。他伸展双臂,懒洋洋地看着梅根茜尔德撑开门,让身后的虚空行者飘进来。 “有急事吗?”奥森瞥了一眼术士的僕从,不满地说,“我的房间不是谁都可以进的。” 梅根对后半句话置若罔闻,她说:“怕你被世界遗忘,所以顺路来看看你。并带来一个你应该会感兴趣的消息。” 她穿着一身布甲,手里拿着法杖,看起来刚从巡逻队归来——联军返回后,主城的巡逻任务是所有队伍轮流的。她快步走向窗边的椅子,坐下来。虚空行者跟着她,在窗前停住。日光照在它身上,晕出一层黑紫色的雾。 “你的朋友被任命为下一任指挥官。” 奥森蓦地从床上跳起来。因为没站稳而扭了一下。梅根茜尔德吃了一惊。 “你干什么……” “我的朋友?什么指挥官?” 梅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还有什么?当然是守备联军。” “什么时候?在哪里?你确定是我的朋友?” “他刚回城就被传唤去了圣光广场。大主教亲自和他谈话。”梅根一口气答道,“你不是就一个朋友吗?那个银发蓝眼的男人。” “……”奥森像突然泄了气的气球,蔫蔫地说,“我的朋友还是不在少数。只不过他是最亲密的一个。” “亲密?”梅根的表情忽然变得冷淡,“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奥森疑惑地看了看她,但没有把她的质问当回事。他坐回床上,低头看着地板,自顾自陷入沉思。 “这怎么可能 ,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个……领导者。” “和他的出身有关。” 奥森抬头看着她。 “他们知道他不是乔安娜亲生的?” 他立刻闭紧嘴巴。梅根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看来这是真的了。他是高等精灵。” 奥森张开嘴,怔住了。梅根对他茫然的表情无动于衷,她继续说:“也就是说,‘安瑟纳尔’是属于高等精灵的姓氏,但不像‘风行者’那么名扬四海。而银发蓝眼白皮肤是高等精灵的外貌特徵。说实话,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长得比我见过的所有血精灵都好看,看来漂亮是有原因的。” “可是……”奥森感到言语困难,“高等精灵……他们从来没有来过外域。我是说,这里不应该有高等精灵。血精灵,暗夜精灵,巨魔,兽人,人类,德莱尼……这些种族都有,我们从艾泽拉斯陆续迁移到这里,只有高等精灵……” “他是跟随家族来的吗?” 奥森怔住了。 他感到自己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所有事情都与出身有关?十多年前差点丧命,因为出身,背井离乡来到外域,因为出身,现在…… 哈兰会怎么想? 当他听到梅根茜尔德的回答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把脑海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他可能会断然拒绝,然后远远地逃离。”梅根说。 奥森凝视她,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十指。 “不,他不能这么做。这是荣誉与责任。大主教也不会容许他这么做。” 梅根盯着他,似乎对他冰冷坚定的语气感到意外。但她将情绪隐藏起来,面无表情,奥森难以判断她眼中的神色。是贊成他的想法?还是不贊成? “终于能让联盟收敛一下他们嚣张的气焰了。”他试探地说。 “你想多了,”梅根淡声道,“他还没有同意。” 奥森一愣,双手握得更紧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梅根茜尔德,仿佛她正当着他的面与虚空行者亲吻。 “什么意思?大主教在徵询他的意见?而他竟然在犹豫?” 梅根扬起双眉,额头上的皮肤叠出层层纹路。她嘆了口气,就像暴风雨前的万籁俱寂。 “‘亲密’?你如果不是不了解他,就是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满腔热血?就算不用一腔热血,承担这份职责也有太多事情需要顾虑,不可能毫不犹豫地就接受。” “你在开玩笑吗?”奥森也提高了声音,“顾虑?犹豫?在这样的情势下?”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控制语气,“军团可能明天就兵临城下。作为术士,你知道他们有扭曲传送门吧?哪里来时间给他考虑?” “你是真的大公无私,”梅根的声音像尖刺,“还是沉浸在一种为大局牺牲自我的英雄主义幻想里?” 奥森脸色骤变。 “你说什么?” 梅根冷冷地凝视他,怒火在猎人脸上游移。谈话陷入僵滞,他们一动不动地瞪着彼此。 奥森移开了目光。 “我从未抱有过什么幻想,”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我只是说出我认为正确的想法。截然不同的身份,我也没有资格评头论足。”
第34页 他重新看向梅根茜尔德。 “但战争让我们身不由己,我们每个人。如果可以为眼下这场战斗以任何一种方式出力,我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当仁不让地去做。” 梅根沉默地听着,目光逐渐变得冰冷。但她很快就收回了那样的眼神,无故地看了身旁的虚空行者一眼。奥森追随她的目光看向术士的僕从。它现在变成了深蓝色。 “好吧。我也无法对你朋友的做法、你的想法,还有这整件事情作出客观的评价。毕竟我不了解哈兰,与你也相识不久,我只能说见仁见智。不过,” 梅根忽然认真地看着奥森。 “不过既然自认为对方是朋友,还是应该对他的选择有些尊重。” 奥森坦然接受她的注视,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认可也没有反驳,只是凝视着梅根茜尔德。梅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自己的话。片刻之后奥森已不在看她,而是他们之间的空洞。 “哈兰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他忽然问。 梅根茜尔德眨了眨眼睛:“他好像出了城。” “卫兵会放他出去?”奥森面露惊讶,“这个时候出城,不就意味着一走了之?” “我不知道,可能他只是需要一些个人空间。城市太喧闹,这完全情有可原。但他能去哪儿?” “不知道,总有地方。如果是他,真的可能一走了之。” 梅根看着奥森飞快地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拿衣服。 “你要去找他?外域这么大,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奥森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她,“我以为你的虚空行者看到了?他去了哪里?” 梅根茜尔德愣了愣,然后无奈地笑起来。 “你真是一无所知。” 她笑得狡黠:“我怎么会知道?” —————————— 哈兰策马疾行,不出半日就到达了暗泽湖。他将马拴在较远处的蘑菇林里,徒步走向湖边的小木屋。 沙塔斯城人声嘈杂,地狱火半岛被硝云弹雨覆盖,在两者的对比下,贊加沼泽有着无可比拟的静谧。那是一种让全部的身心都沉静下来、渴望永远沉沦于其中的宁静。 昆虫小声鸣叫,风吹动湖边的芦苇发出沙沙声。沿着湖边的小路行走,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再次凝望倒映着星空的湖水。 真是亘古不变的景象。 站立在湖心是什么感觉?向星空坠落。或许。无所依傍地朝着深不见底的未知坠落,下方却又是直击灵魂的美。极端的恐惧与极端的快乐。他撇了撇嘴,继续前行。小木屋越来越靠近,这次他有闲暇仔细观察。屋檐与门窗的轮廓,杉木的纹路与色彩,还有顶上兀自竖立的小烟囱。他在门前停下脚步,抬起手将掌心贴在门上。 一片沉寂。 他稍一用力推开门。耳边传来吱呀的轻响,稍纵即逝。屋内的一切与上次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是一栋不大的屋子。屋里有一间盥洗室、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小客厅。卧室和客厅连在一起,所以进门就可以看到衣橱、柜子、书架、桌椅、床,还有空空荡荡的武器架,古朴简洁,在黑暗中显得模糊而沉静。屋子里缭绕着一股楠木的香味,混进一丝梦叶草的清香。门前是一片草坪,中间一条小径。植物恣意生长,看上去太久没有人打理。 他走进屋内,随手关上了门。地板受到压力发出响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随着门逐渐关上而淡化,最终与黑夜融为一体。 来的路上,他总抱有一线希望,明知道不太可能,但总期望着这间屋子与那个人有着丝缕联繫。现在看来,它确实只是一间无人认领的被弃置已久的房子。谁都可能发现它。谁都可以来。 窗外洒进濛白的月光,足以让双眼缓慢适应黑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仍然记得这里的人。本来在这种地理位置就很容易被遗忘,尤其当这个空间里并没有值得留恋的事物。一种被託付的感觉袭来——只有你记得这里。只有你还会来这里——未经允许的託付,拖住他,让他弥足深陷,滞留于此。 两条直线相交,纯属巧合。这是一个偶然性驱动的世界,何必质疑?其中一条沿着原本的方向前行,另一条就这样被留在了交点。 根本不该留下这样一个交点。他知道自己在犹豫与后退的同时,对方也同样如此。 他突然有些后悔头脑一热来了这里。像是一望无垠的沙漠中一个小凹坑,明明就快被风抚平,却不慎再一次施加了重量,于是那一块方寸之地又重新塌陷下去。 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联军指挥官。如果是你,你会建议我怎么做? 乔安娜会说尊重我的选择,文森特会说聆听自己的心——逃之夭夭?或许——这等于没说,奥森……不去考虑之前的争吵,奥森会让我接下这份职责。 你呢? 哈兰走到桌边,手指沿着桌面深浅曲折的木纹摩挲,然后摸到了放在桌上的油灯。火摺子轻响,他点亮灯,再次环顾室内。简朴的装潢更加清晰,他也发现一些新事物,比如被子叠放整齐,床单上一道道褶皱,比如书架上层有一座小巧的夜刃豹石塑,比如衣柜的门开了一条缝隙,没有关紧,比如右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相框。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这样的距离,看不清那上面的内容。于是,他转身朝那面墙走过去。 就在这时,传来木门轻开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不作死就不会死 ☆、第十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  相见难 哈兰把手放在短刀的柄上,看向门口。门已经完全敞开,罗伊站在那里,也正盯着他。谁都没有动作。一切都被定格在这个瞬间。如果不是跃动的火光,哈兰会真的以为时间静止了,就像青铜龙王诺兹多姆的操控时间的能力。他们在凝固的夜色中彼此凝视,像要把灵魂从对方的眼睛里抽离。目光交汇,在哈兰看来却始终是一条一去无返的单行线。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神、表情无一遗漏地展现在罗伊眼前——就像脱光衣服拆开身体部件,在桌上一字陈列——而他只能依稀判断出对方有些惊讶。这种暴露、处于弱势的感觉令他痛恨。 那条该死的布带。 惊异不可避免,但他们很快就陷入了与惊异无关的沉默。且沉默良久。 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 还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黯淡的光将哈兰的影子投在他身后的墙上。晚风吹动人影轻晃,或许是臆想出来的画面,那一刻,影子也仿佛拥有灵魂。 长久的沉默,但不是因为惊讶或陌生。罗伊在等待他开口?那他又在等什么?哈兰愈发后悔。他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在细微抽搐。他对着罗伊怒目相向,眼神近乎恶毒。这肯定也被对方看到了。 但如果不是这样,一定会暴露。
第35页 他听到自己忽然说话时,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然后为自己理直气壮的语调感到惊奇。 罗伊似乎也没有料到他会就这样开口,而且是这句话、这样的语气。总之他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才作出回答。 “应该是我问你吧?”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我很少回来。”罗伊说,“但这里是我家,我一定会回来。” 哈兰愣住了,然后机械地点了点头。他下意识地收回目光,再一次环视四周。外面院子里虽然杂草丛生,屋内却是一尘不染的。他望向那副相框,光线仍然昏暗模糊,但他已然隐约知道了上面的内容。 对话暂停了。哈兰感到一阵尴尬。 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仿佛思绪从刚才开始就断了线,怎样都没办法与言语联繫起来。他无法思考,至今为止所说的也都是脱口而出,没有经过细想。 “你打算攻击我吗?”罗伊说。 哈兰怔了一下。罗伊扬起下颚,指向他握着短刀的手。哈兰像触电一样松开手。 “对不起,我擅自闯进来。”他说。 “我们每一次见面就是互相说对不起?” 罗伊的语气里有愤怒。原因不明。哈兰看着他。 “你为什么来这里?”他喋喋不休。 “我以为你不会在,所以……”哈兰感到不耐烦,“总之是我的错,我现在就离开。” 他说着就走向门口,但是罗伊堵在那里,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他走到罗伊面前停下,抬起头望着对方眼睛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主动接近罗伊,接近压力的来源。像是逆风执炬,一直到达最靠近风眼的地方。 他身上有股绷带的味道。 “今天的事就请当作意外吧。我不会再来了。” 哈兰迟疑了片刻,又说:“我想我们也不会再见到了。”然后开始等待。 罗伊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他。月光洒在他的肩膀上,为黑发镀上一层柔和的银白。他挡在门口,像把屋子里的一切与外界隔离。他构造出另一座空间,而自己作为这个空间唯一的出入口。 哈兰感到心烦不已。 从罗伊的脸上分辨不出任何表情,他背对着光,脸部线条模糊,五官被覆上一层暗影,什么也看不清。没有眼神的对流,也没有言语的回应,哈兰甚至不确定自己的话完整地传达到了他那里。 “罗伊!” 第三个人。 哈兰一惊。罗伊毫无疑问也听到了,但是他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看起来就像没听到。 “军团已经……” 卢卡斯沿着小径靠近木屋,在不远处就看到了罗伊站在门口。再往前几步,他就彻底看清了另一个人。因此话音骤止。 “你是谁?” 仿佛全身的血液被冻结,夜晚的空气冷到了骨头里,他几乎立刻反应过来。 “是你。” 哈兰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罗伊的肩膀看向来者。那是另一名恶魔猎手,显而易见。和他在黑暗之门前所见的那两人不同,这个人至少不想杀死罗伊。这让他迟滞地意识到罗伊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如果不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恶魔猎手不会单独行动。现在的这个人,看上去像是罗伊真正的毫无罅隙的战友、同伴,或以上。哈兰感到一阵疏离——被排除在外,但这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最令他不明就里的是一层露骨的敌意,仅从陌生的恶魔猎手说的几个字就能感觉出来。他们在以守备联军和伊利达雷的身份对峙?可他甚至没有见过这个人。 于是他看向罗伊,索求答案。但罗伊只是虚无地回了一下头,九十度,嘴唇微微张开又阖上,什么也没说。 卢卡斯紧盯着屋子里的血精灵。 罗伊在贊加沼泽的家是他的避风港,除了队伍成员以外无人知晓。连凯恩.日怒也只是知道他在贊加沼泽长大而已。而如今,记得这个地方的更应该只有他和罗伊两个人。 可是此刻这个人出现在这里,还正好在罗伊回来的时候。 他感到午夜豁裂,一道阳光穿刺进来。 比暗夜精灵矮一些的身高,偏亮的肤色在夜晚呈现出剔透。一望而知的种族特徵。 就是你吗? 还有那双眼睛。 卢卡斯在与它们对视的一瞬间,仿佛被猛地击中似的。那双蓝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目光纯粹而坦然,似要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内心。不如说,那是一种审视的姿态,在他们还不认识彼此的时候就划清地位。可有什么资格?无知并自以为高高在上的蠢货,或是用冷硬的目光遮掩慌乱的内心,像爪子锋利的幼猫。他相信是第二种,但那视线仍令他不适。 而当那双眼睛撇下他望向罗伊,怒火油然而生。 罗伊没有回头,紧绷的背嵴像一道不可能逾越的隔阂。愤怒铺天盖地地涌来。卢卡斯竭力抑制住伸手去背后拿下战刃的冲动。 “请让一下。”哈兰说。 罗伊终于退后一步,为他让出道路。 哈兰紧绷着脸,沿着小径走向蘑菇林。他感到心脏狂跳不止,且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导致如此。或许是因为贊加沼泽这种诡异的、难以撼动的宁静,像把一切都吞噬了的宁静,现在正把他的呼吸也吞噬,让心脏狂乱而徒劳地挣扎。 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但身后的视线却让他几乎无法向前。 他仔细地顾着脚下的路,没有抬眼看陌生的恶魔猎手,也没有回头。他走到卢卡斯的身旁停下,抬起头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他。 “请问……你刚刚说到的军团是指燃烧军团吗?” 卢卡斯一愣,随即露出讽刺的表情。 “还能有什么?” “可以告诉我他们的下一步动向吗?” “你为什么关心?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卢卡斯。”罗伊忽然开口。 “请告诉我。”哈兰说。 他略微低下头,目光垂向地面,但腰身直挺,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卢卡斯认为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对罗伊的声音充耳不闻。尽管那声音里满是冰冷的警告。 “也对,或许你需要知道这些以规划逃跑路线。”卢卡斯说,“十天以内,军团将进军贊加沼泽。打算怎么逃?去纳格兰么?哦不,那片土地太丰饶,或许就是下一个目标。刀锋山或许不错,你要是再往北藏到虚空风暴那真是万全之策了,连军团都对那种地方不屑一顾。啊,”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嘲弄更加明显。 “逃跑之前,麻烦你滚回沙塔斯城告诉你们的指挥官——不管他是谁——好好守住自己的地盘,别再来乘人之危。” “卢克!” 卢卡斯看了罗伊一眼。他知道重提指挥官的事对罗伊也是挑衅,但他需要这么做。而罗伊的反应令他失望。
第36页 血精灵没有说话。有一段时间,他的眼中有千思万绪绞缠在一起,随着卢卡斯的言语而波伏,但话音一终止又迅速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与漠然。卢卡斯忽然意识到那双眼睛里有他无法看见的东西。他盯着血精灵,这傢伙的脸上像是结了一层霜。 他们都善于隐藏与逃避。 所以这就是“闲事”吗? 他忽然轻佻地笑起来,将沉默的血精灵丢在原地,转身走向他的队长。 “罗伊。” 他说出罗伊的名字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仿佛从未被另一人的出现打断过。 “是时候了,我们该走了。听说凯恩想让你担任此战的副指挥官?其实我之前隐约料到了,你早晚会擢升到这个位置。” 卢卡斯走到罗伊面前。 “大部队已经陆续到达,我们得尽快赶过去。” 哈兰站在原地,面朝森林,看不见身后。他听着后面传来的说话声,卢卡斯的声音足够响亮清晰,可他仍觉得自己在窃听。他沉默地站着,却显得如此多余。 说话声结束之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令他束手无策。 他想回头。 “知道了。”是罗伊的声音。 哈兰怔住了。 是有意不让他听见吗? 那一声回应支离破碎,像从一团黑雾中里一点一点渗透出来,早已不成型。一阵轻风都能将它吹散。 可他却感到脑内发生了一场山洪。 是什么,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已然酝酿数周?又为什么没有能够早点察觉?他忽然明白了文森特之前所说的含义。他现在才明白。连文森特都比他早发现。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 他无法用语言形容此刻的感觉,只知道在这一刻,心如明镜。几乎是瞬间发生的事,答案就那样一清二楚、无可回头地出现了。 他快步向蘑菇林走去。 —————————— 罗伊目送急促离去的身影消失在林中,然后将视线转向卢卡斯。卢卡斯不以为意地回避着他的目光,他知道罗伊想说什么,于是慢条斯理地作出回答: “我只是把原本要告诉你的说出来而已。或许他碰巧就从中明白过来他与你之间的差距。” 他看着罗伊皱了皱眉,继续说: “作为同伴,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因为交友不慎而害了自己。我们和他的人生轨迹没有任何相交的可能。论种族,血精灵本来就是堕落又卑贱的一族,早就被我们视为精灵的耻辱。论阵营,伊利达雷出生入死,战斗在最前线,而联盟与部落始终是群缩头乌龟,贪生怕死却还敢在背后捅刀。近墨者黑,这种朋友只会害你。” 他在说话的同时,目光不时扫过罗伊的脸。罗伊略带倦意的脸色越来越差,但看起来没有任何打断或反驳他的意向。 “罗伊,他救了你一命,或许因为无知,或许因为突发奇想的善意,或许出于好奇。只可能是这些,这就是全部。因为这个我们就能与联盟或者部落和睦相处?你想多了。” 罗伊沉默地看着他,仍然没任何辩驳。 是不屑一辩吗?还是自己全都说对了? 总之他的话无一遗漏地传递给了对方。 卢卡斯收回严肃的表情,转而说:“我向凯恩.日怒请示过,他同意如果你的伤还未痊癒,可以不用去前线。” 罗伊愣了愣。 “什么意思?怎么这么突然?我……” “那我换一种说辞。”卢卡斯打断他,“军团大举进攻,此战必然凶险非常。你……” 他抿了一下嘴唇。 “你能不能不要去前线?留在指挥所也可以纵观战局、下达指令。” 惊讶在罗伊的脸上停留许久。 接着他笑起来,仿佛这是极为荒唐的提议。 “你什么时候变得和凯恩一样了?明明需要我,却总在口头上说让我退居后方安心养伤。” 卢卡斯抓住罗伊的手臂,紧紧凝视他。罗伊回视他专注的眼神,对于他的反应显然有些意外。 “我没有开玩笑,也不是在虚伪地劝你不要勉强自己。这是军团打入外域的首战,必将是一场腥风血雨。你别逞强。” “我没有在逞强,卢克。” 罗伊轻轻握住卢卡斯抓着他的手。 “我不是唯一受伤的人,更不是伤得最重的人。与滞留在神殿无法参战的伤员比起来,我可能连伤者都算不上。我知道我的身体状况,我的承受能力,我也从来都不会盲目送死。” 卢卡斯盯视着他。 “我不敢相信你。”他说,“我不想再一次……” “不会的。” 罗伊说:“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我的队友。在此前提下,”他说,“我会出现在伊利达雷最需要我的地方。” 卢卡斯下意识地松开手。罗伊说出这样的话,在他的意料之外。 出现在伊利达雷最需要我的地方。一时间,他的脑海被这句话充斥了。他定定地看着罗伊,心中的情绪难以言喻。 你终于回来了。 语言无法表达他的感情。他能说什么呢? 他向前一步,拥抱罗伊,放纵自己被喜悦淹没。 ☆、第二十章 “你心意已决。”大主教再一次问道。 年轻人目光落在地上,却站得笔直。事实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授任仪式马上就要举行,已经没有必要再次确认他的决心。但大主教纳苏恩仍感到一丝悬而未决,因为几天之前与他对话的时候,对方从头至尾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蓝眼睛注视着他,却不在看他,甚至有些失神。这一切都让纳苏恩觉得自己仿佛在向他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他找认错了人。 哈兰说:“是的。” 大主教审视着他,为他不假思索的回答感到欣慰。 本以为会拖到最后一刻才做出决定的人,竟然这么快地就接受了这份职责。从他的声音里,大主教甚至听出一份急切。 “好。跟我来吧。” 圣光大殿下层早已挤满了人,纳鲁周围最拥挤,由那里向四周扩散。教会的人拦在人群前,清出一条直通往神明的路,从阶梯口到纳鲁。随着大主教与哈兰一前一后走进下层殿堂,人群开始躁动,更多人涌进来,大殿内很快变得拥挤而喧嚣。人们仿佛对这一时刻早就翘首以盼,或只是凑热闹的旁观者。他们互相推搡着想要往前,而教徒们岿然不动,死死隔开人群和走向纳鲁的两个人。 奥森挤在人潮前端,目光越过教徒们的肩膀看向前方。只见大主教纳苏恩目光平视,不紧不慢地走向大殿中央的纳鲁。哈兰跟在他后面,穿着一件深灰色长袖单衣、黑色的长裤与细长的胫甲,眼帘低垂,银发在脖子后面束起来。他的左侧佩戴着一把短剑,右侧是他那把使用多年的羊角柄短刀。他们在纳鲁面前停下脚步,一瞬间,人群寂然无声。
第37页 大主教与哈兰在神明前相对而立。高等精灵跪下来,大主教从身旁的教徒手中接过一把精金长剑。那把剑象徵指挥官的身份,纳鲁的圣光在剑身上勾勒出一圈金边。大主教将长剑平放在双手上,递到哈兰面前。 大殿里没有一点声音。空气都仿佛停止流动。所有人屏息凝神,注视着纳鲁面前的两个人。 哈兰低下头,抬起双手举过头顶,抵在剑身上。 “倾听我的誓言,做我的见证。” 他的声音清晰明朗,如流水击石。 “我不眷恋生的美好,我不惧怕死的痛苦。 “我不畏怯敌人的强大,我不奢望同伴的护佑。 “我的信念来自鲜血与雷霆,我的力量化作怒火与牺牲。1 “为外域,亦为艾泽拉斯,我活着将永不退缩。” 他从大主教的手中接过长剑,站了起来。周围响起了掌声,回荡在殿堂里,震耳欲聋。一旁的教徒再度上前,双手递上指挥官的战袍。年轻的指挥官接过它,黑色的战袍上用银色丝线绣刻联军的纹章,是一簇尖利的晶体。没有部落的血红,也没有联盟的蔚蓝,这件袍子看上去中立而低调,但没有第二个人可以驾驭它。掌声仍未停止,哈兰将长剑放在战袍上,捧着它们向四周环视,迎接人们的目光。万众瞩目似乎没有为他带去任何压力。人群中响起了欢呼,有男有女。 这一刻,奥森意识到,这一切早该发生。两年前,三年前,甚至五年前,那么现在的一切都会大不相同。哈兰也不会是败军之将。 哈兰的视线与他交会。短暂停留,又仿佛没有注意到他地继续移向旁边。 奥森感到心中一痛。 那目光里尽是冰冷。 他想起梅根茜尔德质疑他与哈兰关系亲密,现在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了。指挥官的身份是哈兰应得的,也是奥森期望他获得的,却在同时将哈兰送上一个他所不能及的高度,离他越来越远。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他们之间终被身份隔开,因此最后那一份热切也佚失了。 那个眼神…… 奥森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哈兰也不像是会把猎鹰岗哨的那次冲撞放在心上的人。 那究竟是什么,让他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 —————————— 文森特赶到的时候,哈兰正被人们簇拥着从圣光大殿走出来。他手捧着战袍,一把光辉熠熠的长剑佩戴在他的身侧,顿时将另一侧的短剑比衬得黯然无光。 他一转头看到气喘吁吁的文森特的时候,那眼神就像遇见了救世主。 文森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哈兰就快步朝他走来。他露出笑容,又似乎意识到自己崭新的身份,马上收敛回去,只剩下眼睛里的笑意。文森特喘着气,两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表情复杂地看着哈兰走过来。 “你来得正好。” “抱歉,巡逻刚结束。” “没事。走吧。快。”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高地走。文森特只能跟上他。 “和我去看看我待的地方吧。就在奥尔多高地。” 他们一前一后,迅速远离了圣光大殿。文森特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民众跟上来,只有目送他们远去的视线。他知道哈兰反感受到关注,刚才那一两个小时可能已经将他透支了。所以也难怪他此刻健步如飞,就差跑起来了。 天色阴沉,空气湿润。风钻进哈兰宽松的上衣,让它鼓起来,又瘪下去。文森特始终走在他的左后方。 哈兰忽然停下脚步,文森特差点撞上他。 “嗯?” 哈兰侧过头看着他。 “……” 一个眼神已足够,哈兰重新往前走。文森特与他并肩而行。 “我刚才有点紧张。” “什么?” “说誓言的时候。我总在担心大主教会不会拿不住手里的剑,把它砸到我的手上。” 文森特看了他一眼。 “不至于吧。” “这把剑,”哈兰用手指敲了敲身侧的精金长剑,“看上去不比我的短剑长多少,其实很重。”他看向文森特,点了点头,仿佛在认可自己说的话,“我接过来的时候都差点脱手。” 文森特笑起来。他们已经走上通往奥尔多高地的升降台。片刻之后,平台开始缓慢上升,离阴云积聚的天空愈发接近。地面向下方远去,车马与人影越来越小,直到像缓慢爬行的蝼蚁。哈兰出神地望着下方的地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文森特顺延着他的目光向下方瞥去,却没有看到任何异常。 就在他收回视线,想要开口说话时,升降台到达了顶端。 他们刚刚踏下平台,就有一名年轻的德莱尼侍卫迎上前来,对指挥官躬身行礼。他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身材瘦弱,只和哈兰一样高,显然还在成长,因为成年的德莱尼人一般会比高等精灵高出两个头。长官,我是尼克斯。他说。随后带领着他们走向远处高地边缘一座颇为宏伟的建筑。 “德莱尼究竟是奢侈。无论什么建筑都造得像空间飞船一样。”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哈兰感慨说。 “埃索达2原本就是由一架坠毁在艾泽拉斯大陆的空间飞船的残骸改造的。”文森特回答得一本正经。 “嗯,说得也是。” 哈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放慢脚步,解下腰间的短剑,递给文森特。 “这把剑请帮我还给艾瑞克吧。请告诉他这是把好剑,我用得非常顺手,为此要再感谢他一次。” 文森特也放慢脚步,目光落在那把剑上。他已经习惯了这把剑被戴在哈兰身上的样子了。 “他不会在意的。你先留着吧。” 哈兰苦笑:“我也不会同时用两把剑。” 文森特抬起头看着他。哈兰愣了愣,他很少见文森特露出这样认真的面色。他们同时停下脚步。哈兰感到自己在那双深灰色眼睛的注视下无处躲藏。 “无论何时,请务必选择适合您的武器。”文森特说。 哈兰凝视他许久。 然后将短剑重新戴在腰间。两人继续并肩前行。 “我拜託你的事,你打听到了吗?” “是的。”文森特的目光扫过走在前面的尼克斯,“我本想换个时间告诉你的。” “现在说也无妨。” “是联军先动的手。”文森特依然压低声音,“‘一名猎人把一名恶魔猎手从城墙上射了下来’,目击者是这么告诉我的。” “然后就开始互相残杀。”哈兰说。 “然后就开始互相复仇。”文森特说。 哈兰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文森特察觉到他的肩膀绷紧了。 这时,他们已经到达了指挥官寓所的大门口。尼克斯退到一旁,颔首为长官让出道路。哈兰径直走了进去,而文森特停住了脚步。
第38页 “进来吧。把门关上。” 尼克斯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他最终也只是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文森特不再犹疑,走入建筑里,转身关上了大门。 建筑内部与它的外观截然不同。文森特缓慢走过每个房间,相对于整座建筑华丽壮观的外部构造,室内有一种出人意料的简朴。一层是前厅、会议室、藏书室、一间长方形的厨房、盥洗室,二层则是一间主卧室、一间次卧室、另一间盥洗室、武器装备室与储物间。前任指挥官的东西全部撤走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在这里住过——指挥官住在这里不是必须的,但如果需要足够的个人空间,远在奥尔多高地的这栋建筑是不二之选——而哈兰还没有从旅店搬来多少个人物品。因此,现在的房子里显得空空荡荡,毫无生活气息。 文森特走上二楼,来到卧室门口。卧室的装修是暖色调的,地板一尘不染,显然有人打扫过。一长一短两把剑被随意扔在床上,哈兰背对着他,正在穿上战袍。 “哈兰。” 似乎是没有料到文森特会突然叫他的名字,哈兰转过身看着他,露出疑问的表情。但文森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黑色战袍的映衬下,高等精灵雪白的肤色愈发夺目。银发散落在双肩,泛着令人着迷的金属光泽。哈兰的脸轮廓清晰,稜角分明,蓝眼睛在薄暮中熠熠生辉,像两座澄澈却幽险的深渊。他们的视线交叠,继而直直进入对方的双眼。在那双蓝眼睛看进他双眸的深处时,文森特心生畏惧。 他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兰整理好衣服的边角,抬起头看着他。他看上去太过平静,像是早就料到他会问出这句话,因此对自己的答案也胸有成竹。但他只是沉默。 “我以为你会遵从自己的需求。”文森特又说。 他用目光锁住那双眼睛,等待,或是逼迫对方做出回答。 哈兰忽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我找到了答案。它由心而生。” 他的笑容变得狡黠。 “事实证明,有些事跟别人讨论是得不到结果的,甚至可能没有一点进展,或许只是想从另一个人的角度确认自己的心声。最终还是得靠自己。” 文森特凝视他。 “为什么?” 还可以再往前一点。 他锲而不捨地问:“为什么做出这个选择?” 你适合这条路,但这不是你想要的。或许现在变成你想要的了,但为什么? 哈兰看着他说:“我绝不会为了单一的目的去做一件事。我也不会过分强迫自己去做一件事。请不要担心。”然后笑起来。文森特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这样明快的笑容,像一朵美得令人心醉的毒花,令他无计可施。 不能更往前了,他走到了底。哈兰拒绝回答他的问题。文森特意识到自己触到了他心中的那扇门,那扇往往只为一人开启的门。 那么无论是调侃地回避他的问题,还是说出令人难以捉摸的回答,都不再重要。 哈兰脸上的笑容已经收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常的淡然,以及超脱于往常的冷峻。 文森特往前走了一步。 愿你在存亡绝续之时,亦拥有凝结军心之力。 那么即便是必败之战,我也将毅然随行。 他将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然后单膝跪地。 “我将奉献我的生命,互您左右。 “我将收割鲜血与灵魂,无畏战斗。 “我的匕首在此。除非它的主人低头,它将永不离手。3” “那么,”指挥官说,“请与我并肩作战。拜託了。” 文森特站起来,目光再一次投向哈兰的眼睛。但他们的视线只是短暂相会,哈兰便转过身拾起那把属于他的长剑,擦过文森特的身边走出门外。文森特不假思索地紧随其后,哈兰疾步如飞的身姿让他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亢奋。 他们快速地下楼,穿过前厅,走到大门口。 “尼克斯!” 大门敞开,守在门外的侍卫似乎没有料到长官会忽然出来。他惊慌地看了哈兰一眼,随即低头站定,恭候指令。 “是,长官。” 哈兰回头看了文森特一眼,迷人的笑容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文森特与他相视而笑。然后他再度看向前方,远处的纳鲁圣光笔直射入高空。 “传我令,全军三日内做好准备。” 这一刻,文森特心如明镜。 “出征贊加沼泽。” 1战士的誓言。 2埃索达(the exodar):德莱尼主城,是一架将德莱尼种族带离德拉诺的空间飞船。坠毁在艾泽拉斯大陆。 3潜行者的誓言。 ☆、第二十一章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与桌子上的烛火一起,就像冰冷的雪和温暖的阳光。为什么是雪?他从没见过雪,只知道那一定是冷的、纯洁的。还有,雪本身没有颜色,都是借来的。朝阳赋予它金色,夜空赋予它浅紫色,血赋予它红色。 碧蓝的武器散发着光。剑身上刻满晦涩难懂的文字,说不出由何形成的流体沿着剑身缓缓流淌,勾勒出武器凌厉的轮廓,为整把剑覆上一层夺目的光泽。剑刃锋利异常,在眼前的女人手里却给他温柔的感觉。 他不禁伸手去触碰。 “小心。” 女人的手往后收,剑刃避开他的指尖。他也立刻收回自己的手,还低了低头,像犯了错一样胆怯、知错就改。他听到一声轻轻的笑,女人又把剑重新往前递一些。 “献祭仪式之后,你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战刃。到时候,就请高阶祭司把它们幻化为这把剑的样子。” 她的双眼被暗红色的布带蒙住。他试图回想她眼睛的样子。他曾见过吗?或许,但他想不起来。算了吧,十几年来,容貌总有些改变。容貌变了,但声音没有。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太温柔了。 “我会跟随队伍去刀锋山1执行任务,不会很久。回来正好赶上你的仪式。”她说,就像报出今天晚餐的菜单一样。她把剑又往前递一些,示意他接过去。他照做了。剑身比想像中的轻盈,触碰到他的那一刻,上面流动的幽光就似要延着他的双手流进他的身体里。他低头盯着那把剑,视线被那层碧色的光牵引。那样的惊心动魄,从未在任何一把武器上领略过。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遁入黑暗,只剩下那层光,照透他的眼睛,然后是心。 “这就是您曾提过的‘轮回’吗?” “是的。无论如何都想让你拥有它。我和你父亲都是。” 他抬起头看着女人。月光流进他的眼睛里,倒映出那张他并没有见过几次,却难以忘怀的脸。女人也正注视他。嘴角向上扬起,露出微笑。 “什么是恶魔猎手?” 稚嫩的声音中带着出人意料的严肃。女人一怔,随即笑起来,像鲜花在她脸上绽放。 “恶魔猎手是外域和艾泽拉斯的利刃与护盾。他们强大、坚忍、默默无闻,将一生都奉献给对抗恶魔的抗争。总有一天,他们会将军团逐出外域,或是剷除。”
第39页 他认真听着,但仍然困惑。女人所说的就像抽象的图形和线条,混乱、空洞、遥远,难以理解。 因此他又问:“那为什么我要成为恶魔猎手?” “因为这是我们背负的使命。”女人脸上笑容变淡。 她伸手抚摸他的头发。纤细的手指伸进光滑的黑发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一直传到他内心深处。 “加入伊利达雷之后,你会频繁地接到任务,参与战斗,挑战自己。可能会感到疲惫,也可能会感到倦怠,但无论何时都有同伴在身边,与你并肩作战。” 她忽然露出甜蜜的笑容。 “可能还会遇到与你相爱的人。你们相濡以沫、生死相随,怎样都不会感到孤寂。” 她的手向下滑落,贴住他的脸颊。他闭上双眼,感受那温暖的抚触。 “伊利达雷成就了我。我一直都很感激。我感到幸福,” 她说:“尤其是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 他睁开双眼,下意识地放下剑,握住女人的手。他盯着她的脸,仿佛永远看不够,仿佛要将她的一切印刻在自己的目光里。这样在今后的日子里无论他的视线扫至何处,她都将出现。 女人的话里藏着一层深邃的快乐,让他在之后极长一段时间里都致力于索求它,探寻它的根源。他嚮往那层快乐。 他怜悯那层快乐。 妈妈。 你将“轮回”交付与我时, 是否已预见自己将不会归来? —————————— 黑影飞速掠过。浓重的夜色被划开小小的口子,又很快合拢如初。恶魔猎手在高大的萤光蘑菇森林里穿梭,有时并肩齐行,有时向四方散开,遁入林中,只留下空空荡荡的林间地。当他们越过水面,偶尔会在上面点下一圈圈水纹,为原本静止的画面带去波动。 贊加沼泽东部的塞纳里奥庇护所,在这样的时期早已空无一人,被伊利达雷用作临时据点。人们分成小队陆续到达。卢卡斯和罗伊从暗泽湖径直赶过来,虽说不是最后报到的两个人,也比规定时间晚了不少。 庇护所留有一小片驻军营地、一间指挥所、一座不小的武器库、一片荒芜的牲畜栏,还有一座岗哨,基础设施还算完备。罗伊和卢卡斯从营地里穿过,走向远处的指挥所。人影憧憧,有人向他们投来目光,有人向他们点头示意,但极少有人说话,人们的一切举动都像已融入周围环境,成为沼泽的一部分。如果沼泽是一个会呼吸的生命体,那么他们的活动就像收张的肺泡。 卢卡斯在指挥所外面停下脚步。罗伊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不算宽敞的会议室中间放着一张长方形木桌,四周几乎站满了人。副指挥官正在向各位队长最后一次确认作战计划,他的声音清晰有力,传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毫无疑问发现了刚刚走进来的罗伊,但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 罗伊贴着墙走进去,站进角落里。光线昏暗,为他的脸覆上一层阴影。他进来的时候没有人为他腾出位置,没有人与他搭话,几乎没有人看他,仿佛他的迟到并未打扰到任何人。他知道,这来源于伊利达雷高度的独立性。他们以小队为单位活动,但从根本上,他们始终一个人。没人多管闲事。如果多管了,那意味着你们的关系必然高于同伴。 当看到队友身处险境,你不该因为没有去救他而感到内疚。当你身处险境,没有人该来救你。 人们追随副指挥官的声音,在心中巩固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这是每次行动前都会重复好几次的事,早已成为习惯。极高的投入度,牢记自己的职责,服从命令,做好一切分内的事。久而久之,腹心相照的默契自会形成。 可这一次,罗伊意识到自己无法全身心地投入。 他的心脏被翻弄不已。就像一路赶来的途中轻触过的水面。不停地有人踩过去,激起一阵水花,或是一圈波纹。刚刚恢复平静,紧接着又是一下。 总之是我的错,我现在就离开。 我想我们也不会再见到了。 相见是否令他痛苦? 每一次见面,都仿佛是为了更彻底的告别。可他们又一次次地再度见面,在黑暗之门,在贊加沼泽。因此仅靠心中所想已经不足够了,一定要亲口说出来。不会再见到了。像是用语言的打下烙印,由此确保它一定会成真。 如果成真…… 谁也没有挽留,一次都没有。被变化惊动,却不为所动。 他感到自己遗忘了什么,心脏因此而隐隐刺痛。 她在烈焰的余烬中注视着他,露出怆然的表情。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罗伊。” “是,长官。” “你将担任此次作战的副指挥官。”凯恩.日怒凛声说,“我不在的地方,所有人听从罗伊的号令。” “是。” 队长们作出统一的回答。 “军团已经离此地不远。下一位斥候回来之时,我们就将出发。请做好准备,祝各位好运。伊利丹大人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凯恩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罗伊,你稍等。” 队长们向副指挥官行礼,迅速走出了指挥所。罗伊从角落的阴影中走出来,经过门口的时候,看到卢卡斯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最后离开的恶魔猎手关上门。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剩下他和凯恩.日怒两个人。 罗伊沿着桌子走,在指挥官面前两步的距离停下来。 “抱歉,我来晚了。” 凯恩摇了摇头,示意那无关紧要。他抬起头,紧盯住罗伊的眼睛。 “如果我在此次战斗中……” “那不可能,”罗伊打断他,“对不起。”又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失礼了。 凯恩的脸上掠过一抹笑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先听听我说的吧。据斥候来报,军团这次虽然没有倾巢而出,却也派了至少三名深渊领主。即使沼泽的环境对我们有利,此次战役也凶险异常。我们都明白,没有必要为事实争辩。而且,” 他说:“虽然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们这次孤军奋战,没有任何后援。” 罗伊想要开口说话,却感到喉咙壅塞。 “伊利丹大人很快就会痊癒,副指挥官的位置不能空缺。我会战至最后,也会尽力保命,但如果这次我没有回去,他会需要你。” 凯恩.日怒仍然凝视他的眼睛,语气里却带上了玩笑的意味。 “指挥层需要新鲜血液。因此麻烦你,不管用什么方法,踩着恶魔的尸体也好,拿同伴当挡箭牌也好,都要活着回去。这是命令。” 罗伊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影月谷那次战役起。最后只剩下他和蒂娜两个人的那一战,是场对巩固影月谷的领土至关重要的战役。他从那时就意识到这一天到来的可能性。从蒂娜说出“离开外域”的那天起。
第40页 她说过,因为这是我们背负的使命。 他感到自己正离他嚮往的那层快乐更进一步。马上就要触手可及。 因此要扫除一切障碍,漠视一切干扰,以更快到达终点。怎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指挥官仍在等待他的回答,似乎也明白他需要一些时间许下承诺、接下这份重任,没有催促他,只是在沉默中等待。需要时间克服恐惧,或是平复喜悦,无论是什么,结局都不会改变。这是命令,他之前也说了。他们从来不会徵求彼此的意见,他们从来没有选择。 罗伊与他视线相会,面容坚定,像是找回了以往的沉着,那份为所有人赏识的沉着。 “谨从指令。” 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1刀锋山(de\s edge mountains):外域的一块地皮。 ☆、第二十二章 今天的沙塔斯城,难得出现了阳光。 从清晨就开始的,苍蓝的天幕尽头泛起白光,日与夜的界线不甚分明。哈兰站在卧室窗边,俯瞰远处下方尚未甦醒的城市。太阳升起的那一刻,金黄色的光刺痛他的眼睛。 没有任何阴云可以掩盖,阳光一直持续到日暮。 这天白天,哈兰去会见了大主教纳苏恩和副指挥官斯蒂尔,确认作战计划。副指挥官在会议间不断旁击侧敲地反对他出征贊加沼泽,举出一条又一条理由。比如沼泽的夜间环境不适合战斗,比如他们应该养精蓄锐,而不是急着去找麻烦。哈兰好不容易结束会议、摆脱他逃回了家,才稍歇片刻,副指挥官竟然又追到家门口来。 “长官。” 尼克斯站在藏书室的门口。橙红色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双颊立刻像充血一样。哈兰从书上拾起目光看向他的时候,他飞快地把头低下去。 “他还没有离开吗?” “没有。副指挥官说事态紧急,他非常需要见您一面。” 尼克斯的声音谨慎小心。他将视线锁在面前的地板上,听到从指挥官那里传来书被合上的声音。夕阳红彤彤的光照在身上,有些发凉。 “请将我的原话转达给他。军令已经下达给各队,士兵们已经准备就绪,大主教也认可这一计划。他说的理由我全都考虑了,也一一作出了反驳。斯蒂尔先生要是还有什么不满,就请他前去圣光广场向纳鲁请求指引。” 这和之前一次说的几乎没有区别。 尼克斯伫立在原地,没有反应。他的双脚像是在地板上生了根,一时半会儿动不了,除非有斧头将经络斩断。哈兰也没有继续说什么,没有催促他,只是等待着沉默被打破。他知道尼克斯有话要说,并且那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终于,胆怯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长官,抱歉。我已经将您的指令传达多次,可是副指挥官执意亲自与您详谈。” 说完他就闭上嘴,把头垂得更低,就像被太阳晒蔫的植物。 沉默持续良久。 就在他感到双腿都要发麻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他一下子抬起头,就捕捉到了指挥官脸上残留的笑意。没有任何戏弄与讥讽的意味,看上去这真的只是一件单纯好笑的事情。 “既然怎么说都没用,就让他继续在门口等着吧。你可以和我住一起,楼上有两间卧室。” 尼克斯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还有事吗?” “……没有。” “那退下吧。” “是。” 哈兰看着他满脸复杂表情,动作僵硬地转身离开。房间里重新留下他一个人。他盯着门口,很久没有移开视线。 斯蒂尔真是死缠烂打。 哈兰作为指挥官,可以不用参与任何作战方面的计划,把一切交给下属。不用思考,不用烦心,这是当初大主教用来说服他担任指挥官的条件之一。但是,真正坐上这张位子之后,想要行使实权也不会有人来阻拦他。只是,这样的举动似乎在副指挥官的意料之外。多了件麻烦事。 夕阳变成暗红色,已经不适合供人阅读。哈兰凝视着红色的光,直到整个视界被暗红充斥。 就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地板上出现一个黑影,像一滴黑墨滴进红色的海。 哈兰倏地转头,巨大的卡利鸟扑打着双翼停在他身后的窗台上,火红色的羽毛仿佛沐浴鲜血,鲜妍欲滴。卡利鸟金褐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在传递意识。哈兰看着那双眼睛,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与一只动物对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卡利鸟尖锐的长喙中取下一小卷羊皮纸。上面是熟悉的字迹: 暮钟。旅店。我等你。 —————————— 副指挥官在太阳下山之后就离开了。即便如此,哈兰出门的时候仍然左顾右盼了一番,仿佛青涩的男孩从后门熘出去和心仪的女孩幽会一样。这样的举动令他自嘲起来。尼克斯向他致意。或许因为之前他们之间有些窘迫的对话,他的动作表情仍显得不自然,哈兰差点忍不住又当着他的面笑起来。他喜欢尼克斯,这个男孩虽然敬畏着他,但骨子里有一股率真直爽,让他得以偶尔直言不讳。如果换做斯蒂尔,或许会觉得他极为无礼,但哈兰很喜欢,他不喜欢别人因为身份畏惧他。 哈兰走在街上,感到愉悦。 他曾经想要逃离。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想要逃离沙塔斯城。本以为指挥官的重任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迄今为止发生的似乎只有愉快的事。为什么会这样?只有心境的变化才能导致如此,他想。直面过去、现在与未来。变化从某一时刻起,早已产生。 指挥官穿戴黑色斗篷,在晚钟的余音里踏进了龙鹰旅店。他在兜帽的遮挡下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角落。另一个人似乎早已等候在此,酒杯空了大半。哈兰坐下来之后,乔安娜端过来一杯蜜糖火酒,然后就转身离开。他们匆匆对视,没有交流。 哈兰解下斗篷,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奥森的杯子。 “好久不见。” 奥森没有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仿佛他们真的几年未见,要在此刻通过端详对方的外貌举止将记忆碎片捞出水面。直到哈兰叫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 可当他望向那双蓝眼睛,又立刻感到一阵迷茫。是因为身份? “对不起。” 他略微低头。 “之前在猎鹰岗哨的时候,我不该那么鲁莽。” 哈兰愣了愣,然后笑起来。 “你如果不提起,我都忘了。” 奥森抬头看他,面露吃惊。哈兰正向他笑,漂亮的眼睛被烛火照得熠熠生辉,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奥森松了一口气,他感到哈兰与他重新站在一起。他们之间恢复了原本的距离,回到过去。或许一直都是他单方面想太多,他们其实从来就没有疏远过。 “你亲自下达了此次作战命令?”他问。
第41页 “是的。”哈兰毫不犹豫地回答。 “很突然。我以为你不会一上来就做什么,总需要时间适应,理清一些事。可是你竟然这么快就开始行使职权。” “不,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哈兰的手指在桌上绘制出一张隐形地图。 “地狱火半岛,贊加沼泽,泰罗卡森林,紧接着就是沙塔斯城。就在今晨,军团已经越过猎鹰岗哨。如果我们不在贊加沼泽迎击,战火只会越烧越近。” 奥森点头,露出赞赏的笑容。 “我同意。比起防御,我也更喜欢进攻。这么说来,幸好指挥官是你。如果换成斯蒂尔,天知道他会在城里躲到什么时候。” 奥森说着灌下一口风暴烈酒,舒畅得直伸舌头,像燥热难耐的猎犬伸吐舌头,甩去舌尖上的汗水。哈兰笑了一声,奥森怔了怔,接着也笑了。这有什么好笑的?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到彼此的笑容。奥森用酒杯遮挡自己的表情,视线越过自己的手背看向哈兰。高等精灵目光低垂,似乎在凝视酒杯,他仍然微笑着,脸上映出一层荡漾的水纹。 “哈兰。”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如果我们遇到伊利达雷,该怎么办?” 精灵的目光陡然暗淡。晴朗的冬日下起冰雪暴。 而那样微小的变化被似曾相识的冰冷迅速掩盖起来。奥森皱了皱眉,声音都变得迟疑: “我的意思是,伊利达雷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再次遇上他们,作战计划是什么?” “伊利达雷,”哈兰说,“主动攻击了守备联军?” 奥森愣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了上来,堵住他的喉咙。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对面正坐着守备联军的指挥官。而作为联军的指挥官,他没有用“我们”、“他们”这种字眼,而是像局外人一样,说着“伊利达雷”,说着“守备联军”,冷眼旁观。 更令人难堪的是,自己无法作出回答。 他原本已经快忘了。谁主动又有什么区别?伊利达雷要杀了俘虏,而他们要救出那群人,早晚都会刀兵相见。现在翻什么陈年旧帐? “他们……” “遇到伊利达雷,远离他们,避免战斗。军团才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你执意要冲上去与恶魔猎手们一决高下、不顾队友的安危,那么就请留守在城里,不允许参加这场战斗。” 不可理喻。 奥森目光呆滞,瞪着哈兰,脑海中一片空白。可哈兰又说: “我不指望我的每一个决定都被每一个人认同,但它们都经过深思熟虑、汇集多方意见。战场上对同伴、对领袖的信任不可或缺。如果所处的位置没有高到让你可以俯瞰全局,就请将信任託付给站在足够高的位置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冷静,甚至冷淡。他说完便沉默下来与奥森对视,等待他的回应。奥森看着那双神色凝重的眼睛,感到混乱而无措。 他说了“请”,可这究竟是请求,还是命令? 哈兰从未如此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像是乌特加德山巅盛开的冰雪之花,在离天幕最近的地方反射刺眼的阳光。奥森也从未意识到他其实是一枚情绪饱满的□□,轻轻磕碰一下就会引爆。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奥森忽然笑起来。 他说:“好。” 那是挚友专属的善良而真诚的笑容,哈兰的表情立刻松懈下来。 “那么就拜託你带领我们赢得这场战争了。”奥森说。 “如蒙不弃,定不负众望。” 火光流回到那双蓝眼睛里。奥森对着它们微笑。 以这样的身份说着这般大道理。 如果是你的话,我可能会相信那都是真的。 ☆、第二十三章 莫尔葛手上的切割器沾满血浆,堪堪掠过头顶,带起一阵腥风。如此大幅的挥舞必将滞后他的下一个动作。罗伊伏低身体,从莫尔葛的双臂下穿过去跑到他的背后,然后转身跳起来,踩上恶魔的背嵴。 莫尔葛立刻反应过来,将另一只手中的锥形电钻朝自己背后刺去。罗伊踩在他的肩膀上,举起战刃格挡钻头。钻头抵在刃上飞速旋转,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罗伊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战刃上传来,片刻间就令他手臂酸痛。“轮回”上的能源湍急奔涌,青蓝色的火花迸溅而出。他将右手中的战刃调转,向下砍进莫尔葛的脖子。莫尔葛的躯体粗糙坚硬,即便锋利如战刃,在砍进去的时候也难免卡顿。罗伊持续用力,手臂青筋凸起,不断将战刃推进,切断层层皮肉与筋骨。他听到令人作呕的声音从那里面传出来,伴随恶魔近乎发狂的咆哮,钻头愈发逼近,但在罗伊抵挡不住之前,莫尔葛的头颅从他的身体上滚了下去。 左臂上的酸痛消失了。莫尔葛的尸体轰然倾倒,罗伊提早从那上面跳下来,但是没站稳,摔在了地上。他调整呼吸,看着身下的地面。这里是贊加沼泽,土壤原本是褐色的。可现在它被血染红。鲜血渗进地面,然后是四周的水潭,将它们变成一座座血池。 他很想坐下来歇一会儿,但这不可能。他需要有人拉他一把,把他拽起来。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卢卡斯在哪儿? 战斗已经持续了很久。在此处,距离塞纳里奥庇护所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战线被逼停。可这持续不了多久。军团没有派出全部兵力,因此恶魔们有恃无恐,每次进攻都像赴死般拼命。伊利达雷显然低估了他们的力量,再继续下去恶魔猎手们很快就要坚持不住。可是就算估计准确也无济于事,他们已经派出了几乎所有战斗力。 还不能撤退,战斗远没有结束。如果他们在此刻退缩,军团就会以飞快的速度碾过沼泽,向泰罗卡森林压进。 不远处,食魂者阿莱莉被三只魅魔同时纠缠。三根皮鞭束缚着她的肢体,向不同的方向拉扯。阿莱莉发出尖利的惨叫,疯狂挣扎。下一刻,一把战刃飞过去,切断其中两条长鞭,又迅速回旋到主人手中。阿莱莉摔倒在地上,汗水浸湿她的衣服,她竭力举起战刃,砍断绑住左手的最后一条鞭子。 卢卡斯掠过魅魔身后,热血就像滚烫的汤汁一样从魅魔后颈喷出来。她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悄无声息倒了下去。剩下的两只魅魔发出怒吼,手中的皮鞭立刻甩动着朝卢卡斯抽过来。卢卡斯将一把战刃猛地掷出,扔向其中一条长鞭的源头,砍中它的主人。与此同时,另一条鞭子刺穿他的大腿。他顿时痛得蜷缩起来。皮鞭被抽回去,卢卡斯跪倒在地。可下一刻,那鞭子捲土重来,缠住他手中的战刃连带他的小臂,绞紧,然后往回收。巨大的力量将他往前拖,右腿在地上划出一道血痕。刚刚扔出去的战刃从他的头顶上掠过,他却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手臂上的力量忽然消失了,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卢卡斯抬头看去,战刃的一端从魅魔心脏的位置刺出来,用力太大,把魅魔整个身体提起来了一点,然后抽出去,任由软绵绵的尸体倒下去。
第42页 阿莱莉喘着粗气,肩膀起伏。她拿着战刃,站姿因为刚才的受伤有些别扭。她看起来疲惫又脆弱,左手上勉强拿着两把战刃,其中一把是卢卡斯的。卢卡斯爬了起来,阿莱莉把战刃扔回给他,似乎花了很大力气。 卢卡斯接住武器,感到自己的手臂在颤抖,上面被魅魔的皮鞭勒出一圈圈血痕。他看向前方的食魂者,对方也正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个微笑。卢卡斯想走过去道谢,或者道歉。 可下一刻,阿莱莉被腾空抓起来。深渊领主的爪钩切进她的身体,将她自心脏洞穿。 “不!” 卢卡斯毫不犹豫地提起战刃朝深渊领主冲过去,可他没跑出几步就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从侧面来的撞击,把他往另一侧撞倒,又带着他在地上滚了一段距离。耳边嗡鸣作响,眼前一片混乱。他刚要把战刃举起来,手腕就先一步被人按住了。 “卢卡斯!是我!” 卢卡斯瞪着罗伊,五官止不住地扭曲起来。 一道火墙在他刚刚在的位置拔地而起,准确经过他和阿莱莉之间的那段距离,尽头焚烧着恶魔猎手的尸体。深渊领主早已不在那里,他被火墙隔开,正与一支三人队伍战斗。 卢卡斯看着那一片火光,全身发抖。 罗伊仍然抓着他的手腕。他自己也遍体鳞伤,身上满是血味,肋上一道伤口正流血,未愈的右肩明显已经疼得使不上力。卢卡斯看着他,只觉得身上最疼的地方是心脏。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撤退的号令。 所有恶魔猎手的动作都停顿了一瞬,然后立即收回攻势向后方撤退。卢卡斯握紧手中的战刃,感到刃柄上满是黏稠的液体。 他们放弃了。 未受伤或受轻伤的恶魔猎手很快就撤走了,但其他人没有,尤其是那些肩背部受伤的人,他们无法完全展开恶魔之翼,或是腿受伤的人。这无疑给了军团一场杀戮盛筵,深渊领主带头追击。原本与他混战的队伍正要撤退,其中一人却在转身的瞬间被他抓住了。恶魔将爪钩轻而易举地刺进他的双腿,把他拽倒在地。另外两人立刻停下来回头,看上去不知所措。 “卢卡斯。” 卢卡斯转头,罗伊正看着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腕。 “跟我去杀了深渊领主。这是最后一个,有他在军团就不会撤退,我们的人也无法撤离。” 卢卡斯毫无犹豫地点了点头。 罗伊站了起来,然后把他也拉起来。卢卡斯的视线掠过他的脸,然后又看了回去。罗伊笑了。不明显,但可以肯定他正笑着。卢卡斯盯着他的脸,移不开视线。 他感到刺痛。痛遍脏腑。 他们朝深渊领主冲过去。 —————————— 爪钩贯穿他的右肩,卡在里面把他吊了起来,疼痛像要把他的身体撕成两半。深渊领主把他拎到眼前盯着他,鼻孔张缩。他从未如此接近深渊领主。蒙眼睛的布带湿了,汗水渗进眼睛里。耳边阵阵嗡鸣,就像血流奔涌的声音。他听到恶魔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来,似有千万条虫啃食他的大脑。 “血…浓…于…水……你…分…明…就…是…恶…魔…” 罗伊把左手中的战刃投掷出去,用尽全力。 战刃没有击中深渊领主的任何部位,他却感到肩部一空,随后身体重重地摔回了地面。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法动一动。 他听到飞旋而归的战刃掉在他的前方,近在咫尺。听到卢卡斯大喊着沖向恶魔,对另一个人说着什么。刚刚的三人队伍里只剩下一个,现在与卢卡斯和罗伊一同战斗。听到远处,人们奔逃,或是冲杀的声音。 不知道同伴为他争取了多少时间,肩膀已经失去知觉,罗伊缓慢适应痛苦。他将战刃插进地面支撑身体的重量,尝试着站起来,却失败了。一股壅塞感从喉咙里涌上来,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前方的深渊领主遍体鳞伤,锯齿状的尾部早已被斩断,可他迅猛的攻势丝毫没有减弱。深渊领主总是最难对付的。卢卡斯和另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它头部或心脏的位置。深渊领主的一只利爪用来格挡物理攻击。另一只则不断施放法术,将滚烫的烈焰毫无预兆地掷向各处。烈焰的持续时间极短,却无法预测,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吞噬。火焰也会减弱战刃的力量,穿过它的战刃会平白无故地减缓速度,根本无法伤到恶魔分毫。 战线以深渊领主所在的区域为中心,军团残部缓慢压进。伊利达雷的大部队已经撤离,还剩下几支零散的队伍殿后。 罗伊站了起来,卢卡斯立即飞掠到他的身边。片刻的喘息时间,罗伊注意到在另一侧的恶魔猎手正看向这边。在他们的目光连成一线的时候,对面的人点了点头。 身旁的卢卡斯微微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下一刻,那个人怒吼着变身恶魔,展开巨大的双翼掠向深渊领主的头部。利爪挥动,一团炽火在他的路径上凭空出现,扑向恶魔猎手。罗伊在那一刻提起战刃,从深渊领主的另一侧冲上去。不出所料,恶魔的另一只利爪朝他袭来,毫不费力地抵挡住他的战刃。 火焰焚烧恶魔猎手的身体,很快消失了,然后又是崭新的一团火。恶魔猎手全身浴火,仍在往前,一点一点。与此同时,“轮回”以极大的沖势从爪钩之间穿过,砍向相对柔软的指蹼部位。作为应对,深渊领主将利爪猛地折转,横档在战刃的前面,罗伊的战刃硬生生停了下来。爪钩随后收紧,与两把战刃绞缠在一起。罗伊一半的手臂都和战刃一起被禁锢在利爪的包拢里。他心头一紧,立刻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不能退缩。不出所料,深渊领主的钳制收紧了,战刃滑向指蹼与掌部,切进恶魔的血肉。在同时,爪钩也插进罗伊的手臂,血从多个地方涌出来,剧痛几乎将他吞噬。 忽然,爪钩上的力量迅速消失,片刻后战刃就脱离了钳制。 两把银白色的战刃齐齐插进深渊领主的心脏。卢卡斯用双脚抵住恶魔的胸膛,不让自己掉下去,还在将战刃往更深处推进。他额上青筋暴起,手臂不住颤抖,腿上还燃烧着军团烈焰的余烬。恶魔的血不断喷涌出来,染红他的双手。另外一名恶魔猎手的躯体掉在地上,已经无法辨别出形状。 深渊领主轰然倒下的时候,罗伊几乎无法站立。卢卡斯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然后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然后忍痛站了起来。他们必须赶快离开这里。他蹲下去,想把罗伊也扶起来,但是不知道应该把手放在哪里。 “你在流血。” 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罗伊,你受伤了。” 卢卡斯感到一阵恍然。罗伊全身上下都是死亡的味道。他低垂着头,艰难呼吸,痛得不住颤抖。他的黑发被汗水和血水浸湿,右肩上的窟窿只要轻轻一动就有血冒出来。卢卡斯用手按住那个伤口,血又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他感到自己就要崩溃。他把罗伊扶起来,听到骨头吱嘎的轻响。他的骨头一定断了,断了好几根。但马上就会没事,他们现在就会回去。忽然,前方传来一声惨叫。卢卡斯倏地抬头看过去,前面有四名恶魔卫士和一支两人队伍。其中一个人变身了恶魔,但在刚刚完型的那一刻被砍刀捅入了心脏。
第43页 还剩一个人。恶魔逐渐向这边靠近。卢卡斯感到全身战慄,他转过身,让罗伊靠在他左半边身上,右手抬起战刃,横在身前。 他盯着战刃上银白色的光,它正照亮通往地狱的道路。他转头看着罗伊,罗伊靠在他身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清醒。卢卡斯把他抱紧了一些,用脸颊碰了碰他的额头。 他忽然明白了罗伊刚才的笑容,然后自己也笑起来。 没有遗憾。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从林中穿出来,“嗖”地一声射中了一名恶魔卫士的头颅。紧接着又是一箭,命中另一人的手臂。 卢卡斯愣住了。 冲杀的声音顿时响彻整片沼泽,震耳欲聋。数百名联军士兵从林子里冲出来,宛若狂澜,席捲军团残兵。战局在顷刻间就被扭转,恶魔们惊慌失措,军团开始全线溃败。 卢卡斯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燃烧军团和守备联军,他说不出哪个更棘手。他全身肌肉紧绷,转过身把罗伊抱在怀里,试图带着他后退。 罗伊忽然挣动了一下,想要推开他,可没有成功。他太虚弱了,没有一点力气。卢卡斯惊愕地瞪着他。 “你受伤了。” 罗伊声音微弱,断断续续。 他说:“你在想什么,这样下去我们都回不去。快走。” 卢卡斯的表情一下子变了,痛苦在他的脸上凝聚。他知道他们走不了,但只要罗伊不说出来,他就可以到最后都与他待在一起。 “卢克。” “不。” “有人看见你杀了他们的将领。” 罗伊抬起头。 “快走。这是命令。” 卢卡斯感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 他把战刃收回背后,伸出手摸罗伊的脸,然后吻住他的嘴唇。罗伊的双唇干燥龟裂,但是柔软的。卢卡斯撬开他的嘴唇舔进去,里面满是血味。 冰冷的双唇带着无法自制的狂热与眷恋,一时间将肉体的痛苦都吞没了。罗伊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卢卡斯的脸再度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痛苦的表情被他强忍住,只剩下平静。 “我会回来救你。” 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铁屑,一点一点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回来救你。” 卢卡斯再次靠近他,亲吻他的额头,然后轻轻放手。没有犹豫,黑影猛然张开,他的身影迅速地缩小远去,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罗伊凝视着背影消失的方向。周围的厮杀场面模糊成一片,只剩下细小的尖鸣声在脑海中回旋,五脏六腑阵阵翻滚,一下一下冲击着心脏。 到此为止。 他忽然感到伤口不再疼痛,心中也是一片虚白的宁静。只是全身的力量像一下子被抽空似的,他不得不把战刃双双插入地面,作为支撑。 “是伊利达雷!快去报告长官!” 几名联军士兵朝他冲过来。 “小心他的武器!” 人们在片刻间已经逼近眼前,他用最后的力量把战刃拔出地面。可是不等他作出任何动作,腹部就挨了一拳。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蜷缩起来。紧接着有人朝他的膝弯处猛踢,他跪了下去。周围想起一阵亢奋的呼喝,他的手脚被迅速钳制住压在潮湿的地面上。尤其是双手。有人拼命压住他的双手,或许是为了防止他使用战刃,手腕上的力量像是要把他的骨骼轧碎。 “你们也有今天!” 有人一脚踩在他右肩的伤口上,并且左右碾压。仿佛全身的痛觉都在这一刻被唤醒,集中到右肩上。罗伊差点失去意识。 “先停下,指挥官到了!” 殴打停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奇异的缄默。 罗伊大口呼吸,只闻到血的腥气和一阵阵呕吐感从胸腔里疯狂涌上来。他听到稳重且密集的马蹄声靠近,身下的地面轻颤。接着是有人下马的声音,再是脚步声。他没有力气挪动全身任何一处。视线模糊,眼前出现了重影,还有一次次骤然袭来的黑暗。他因为疲惫昏睡过去,又因为疼痛醒来,然后又昏睡过去,大脑仿佛要渗出血来。意识一片混沌。 指挥官。雷斯塔兰。德莱尼。“村正”。他死了。卢卡斯杀了他。 黑色的胫甲在他面前停下,光滑的金属表面鲜有泥泞与血污。 “长官,一名……” “你们在想什么?抓住恶魔猎手,第一件事就是收走他的武器。否则只要他活着,随时都有可能把战刃捅进你们的喉咙。” 那声音冰冷无比,带来一阵沉默。 紧接着就有人来掰开他的手指,把他的战刃收走了。出人意料地轻松。 “抱歉,长官。怎么处理他?” 从上方传来一声轻嘆。 罗伊感到心脏狂跳。 若有若无的嘆息,或许只有他明白其中的含义。 哈兰说:“把他带回沙塔斯城。” ☆、第二十四章 他被关进一间单独的牢房里。每天醒来,按时吃饭,规定时间内洗澡,睡觉。白天,阳光穿过栏窗在地上划出一道一道长条光影,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倾斜。夜晚,灰色的云飘在苍蓝的天幕上。风起云涌,月亮就从云层中显现。等到夜色变浅,刺眼的阳光再度出现,就意味着崭新的一天。 走廊里时常传来咒骂声,那是别的牢房的囚犯们骂骂咧咧,全是不堪入耳的用词。他还能听到脚步声,意味着有人来送饭。没有其他了。没有人与他说话,没有人来探视,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时候结束。暴风城监狱远离主城区,就像漂浮在汪洋上一座远离大陆的荒岛。他从未如此渴望听到城市的喧嚣,以确认自己仍在这个世界上。 什么都不能做。 他想起在地狱火堡垒那个狭小而拥挤的牢房里,维克托.富勒中校站在人群中的身影。即便在黑暗中,那个身影也显得那般高大。 可他再也见不到中校了。 而他自己,像是鲁莽闯入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成为累赘、异类,被排斥、被敌视。 这天下午,他被开锁的声音惊醒。 两名狱卒一言不发地走进来,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带出牢房、监狱,然后推上一辆封闭式马车。整个过程他只听到锁住自己手和脚的镣铐锁链碰撞、在地上拖拽的声音。等到他再次看到外面的时候,眼前是暴风要塞前苍白的大理石阶梯。 全部由大理石砌成的暴风要塞,建筑内部的墙壁挂着象徵联盟的蔚蓝色锦缎。要塞古老而庄严,年代久远,连接各室的木头门泛出斑驳的棕黄色。 他被带进要塞左翼的一间会议室。卫兵推了他一把,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在长桌上反射出晃眼的白色。长桌尽头,一个人静坐在阴影里。 “请坐。” 低沉而有力的女声,语气却丝毫不带邀请之意。 他迈步走向长桌另一端的座椅。铁链发出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第44页 “□□少将。久仰大名。” 女人将身体前倾,臂肘撑在桌面上,阳光终于照到她身上。赫尔曼没有应声,只是注视着她。那是一名暗夜精灵。盔甲将她的上半边脸遮住,只露出碧绿色的眼睛。面甲在鼻樑处向两旁辟开,分别覆盖左右的脸颊,鼻尖和嘴唇暴露在外。白色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从盔甲中伸出来,用金属圆环固定。 女人略微歪过头,绿色的双眼便隐入盔甲中,只留下四周冷硬的金属。 “我的名字是玛维.影歌。我是暗夜精灵的典狱长。”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每一个字。赫尔曼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或许囚首垢面,消瘦又憔悴,或许只是略有疲容,脸上满是茫然与呆滞。而眼前的女人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集恭敬与漠然,仿佛一把利剑刺进伤口,让压迫感更加无从抵抗。 人类与暗夜精灵向来交集颇少。暗夜精灵寿命长,社会稳定,热爱自然,极少参与世俗纷争,只是繁殖能力较弱。事实上,他们在二十年前兽人战争时期才加入联盟,因为寡不敌众。战争过后,他们便与盟友鲜有往来。尤其是在伊利丹.怒风使用邪能之力、创建伊利达雷以后,暗夜精灵更是碍于颜面,几乎与其他种族断绝了来往。 但是赫尔曼知道这位典狱长。 玛维.影歌曾是一名高阶女祭司。这对于出身平凡的她来说是令人无比尊崇的身份。然而,在发现法师伊利丹.怒风走上邪路之后,她便抛弃了这项职责,致力于追猎抓捕叛道者。影歌嫉恶如仇,趋于极端,暗夜精灵整个族群中没有人比她更无法忍受怒风的行为,尤其在怒风重伤了她的亲弟弟,加洛德.影歌之后。在得知怒风仅仅是被判处终身□□而非极刑的时候,她几乎无法遏制自己的怒火。但她最终仍自愿担当囚徒的看守者,并为此成立了专门的组织,他们被称为“守望者”。 伊利丹.怒风被囚禁了一万年,玛维也忍受了一万年的愤怒。随后伊利丹逃离监狱,玛维立刻就踏上了追捕他的征程。怒风在随后获得了古尔丹之颅的邪能,转变为恶魔猎手,影歌就更加焦灼地搜寻他,立誓将他绳之以法。即便已经牺牲了许多守望者,也从未犹豫过分毫。 如今伊利丹身处外域,赫尔曼不知道这位典狱长是否也会毫无犹豫地,率军穿过黑暗之门。 “或许会唤起不愉快的回忆,但我有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做答。” 赫尔曼注视着面无表情的典狱长,忽然露出一个微笑。 “我现在只是一名囚犯,您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玛维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 “据说你不久前刚从外域回来。在那之前,你被燃烧军团囚禁在地狱火堡垒。” 赫尔曼点了点头。 “——在外域驻扎的守备联军前去营救,却遭到了伊利达雷的偷袭。” 赫尔曼皱起眉头。 他说:“我们逃离监狱的时候,伊利达雷和联军确实在交战,但当时场面混乱,还有军团士兵混杂其中,我无法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况且最先来救我们的其实……” “所以,伊利达雷确实攻击了守备联军,不能肯定他们已经投靠军团,但是他们对联盟和部落兵戎相见。” “当时的情况……” “这些是我已经确知的信息,我只是在帮助你回想当时的情况,不需要你来重复事实或甚至,质疑它。” 赫尔曼感到胸腔里一阵堵塞。噩梦在重演。他感到自己像在暗流涌动的冰河里挣扎,用尽全力锤击河面厚厚的冰,可站在冰面上的人到最后都无动于衷。 况且,又怎能够证明他就是正确的?因为亲眼所见?两个人同时见证同一件事的发生,最终也可能会生截然不同的看法,得到完全相悖的结论。 而最让他感到无助的,是没有力量去捍卫自己所坚持的“事实”。 “他们有多少人?” “什么?” “伊利达雷。” “我不知道。” “你在场,你看见了。” “是的,我在场。但是我说过了,当时场面一片混乱。恶魔猎手和联军士兵,还有我身边的第七军团士兵,所有人都在奋战、死去,我根本没有心思去数伊利达雷究竟有多少人。” 典狱长身体后倾,再次隐入阴影之中。 “那么,伊利丹.怒风在场吗?”她的声音变得冰冷。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没有人会认不出他的武器,埃辛诺斯战刃。” “我没有看到。” 女人陷入沉默。赫尔曼可以感到盔甲后面咄咄逼人的视线,但他知道对方并不能指摘出他言语中的任何纰漏。他没有胡说,也没有刻意隐瞒。他用冰冷而挑衅的语气让玛维.影歌怀疑他没有说出真相,就像被触到伤心事而发脾气的孩子,带着叛逆的情绪让大人觉得他在忤逆,在故意激怒。 “我知道了。辛苦了,你可以走了。” 赫尔曼站起来走向门口。 清脆的铁链声在门前停下,他回过身直视着长桌的人。玛维也正看着他,似乎料到他会回头,并且期待着他即将说的话。年轻的将领发丝凌乱,脸上满是尘土,衣衫不整,疲惫的身体承受着铁链的重量勉强挺直。但他的目光,像两道凛冽的风。 “如果您执意要前往外域将伊利丹.怒风还有他的部队绳之以法,” 赫尔曼说:“请务必确保您有击退军团的实力与勇气,以及为守卫外域付出一切的决心。” —————————— “我感到幸福。” 暗红色的布带蒙住女人的双眼。她温柔地笑起来。可下一刻,那红色忽然狂涌翻滚,溢出来,顺着脸颊流淌,就像鲜血淋漓滴落。悽厉的尖叫穿刺脑海。他的双手被鲜血染红。 “这是我们背负的使命。” “恶魔猎手是外域的利刃与护盾。” “拿同伴当挡箭牌也好,都要活着回去。” “心有旁骛,容易丧命。”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醒醒。” 脸上传来轻盈冰凉的触感,像是纯白细腻的花瓣。 “真是廉价。”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青绿色的火焰炸裂喷涌,火星四外飞溅,迅速蔓延成滔天的火海,连他的战刃也被火光映成了绿色。除了火焰刺眼的光芒以外,什么都看不到。火焰在周围拦起一道墙,将他困在里面。烈焰欺上来,钻入肩膀里,伤口又一次被撕裂,只传来锥心的痛。 “醒醒。” “被分心的人,是你。” “我很害怕。” “不能空缺。” “嘿,醒醒。”
第45页 一切都在失去控制。 “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见到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只手朝他的脸伸过来,他一把抓住了它。微凉的皮肤细腻光滑,对方任由他抓着,没有挣扎,也没有要收回手的意思。 是试图叫醒他的人,声音柔媚宛转。是女人。他反应过来。身上传来阵阵刺痛,尚未完全癒合的伤口在叫嚣。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刚醒过来就连意识也不甚清晰。他只听到女人说: “怎么了?不是他的手,失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註:伊利丹.怒风的故事很长,有些复杂,在这里借用了一小部分,有所改动(?)完整故事线请见度娘。 ☆、第二十五章 女人说:“抱歉。布带遮着你的眼睛。我并不知道你已经醒了。” 他松开手,像被烫到似的。 “你刚才做恶梦了?” 血精灵坐在床沿,侧转过来看着他。她容貌娇丽,皮肤粉白,金色的头发披在肩膀上,鼻尖小巧,双唇丰满,碧绿色的眼睛闪着微光。令人一见倾心。 “如果我没记错,恶魔猎手像正常人一样听得懂通用语。还是说我应该说上层精灵语,母语对你来说或许会更熟悉一些?” 她语气里有些不耐烦,又像只是在开玩笑。难以判断。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因此努力地挤出喉咙里的声音,发现它嘶哑而陌生。 “我在哪里?” “如你所见,一间宽敞的房间里。” 绿眼睛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的房间。曾经是。” 罗伊转头环视四周。 “你的伤还没有痊癒。可能还需要几天。”女人的语气像在抱怨,“我真希望你快点好起来。我受不了他了。每天都在问我你有没有好起来。而我无可奉告。‘还没有,但快了。’我还能说什么?” 她露出失落的表情。 “他怎么从来不对我这么上心?” “……” 血精灵笑起来,嘴角勾成漂亮的弧线,像一弯新月。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既然你彻底醒了,我也不会频繁来看你了。柜子里有衣服可以换,食物我会送过来。在伤口痊癒之前你最好别出去。” 她停下来,皱了皱眉。 “如果你执意要出去……虽然那混蛋下了令,人们不会见你就打。但你还是最好挑天色掩人的时候出去,不要从正门走,也不要大摇大摆地走在中央城区的街道上。不然你可能又要在这张床上躺十天半个月,而辛苦的人是我。” 她用一个友好的微笑终结发言,转身走向门口。 “请等等。” 女人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罗伊撑着床坐起来,身体肌肉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各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他花了一会儿才适应那疼痛。 “请问能否告诉我您的名字?” “乔安娜。乔安娜.特拉瑞斯。” “特拉瑞斯小姐,谢谢您这些天对我的照顾。如果我能够为您做什么,请尽管吩咐,我定会全力以赴。” 乔安娜笑了一声,转过身来看着他。罗伊感到有些难堪,他无法分辨出那声笑的含义,因此而惶惶不安。 “你要谢的好像不是我。”乔安娜说。 罗伊撇开目光。 “我知道。我只是……” “好好活着。” 像是一句亲切的嘱咐,却用了命令的语气。罗伊露出惊讶的表情。 “——就是你能为我做的事。活着,别受伤。更别死。这次你差点死了,你知道吗?” 罗伊低下头,指节陷进柔软的床里。一阵短暂的沉默。 “对不起。” “不,这没什么好道歉的。” 她的声音变得温柔。 “请把它当成我对你的託付,‘活着,别再受伤’。” 罗伊抬起头,凝视她。 乔安娜说:“我不想再看到他濒临崩溃的样子了。” —————————— 又是一个阴云之日。携着些许凉意的风吹在脸颊上,像温柔的爱人的抚摸,又伺机钻进衣服里,在皮肤上轻轻搔弄。片刻后,天空就开始下起小雨。 细微的雨丝密密麻麻,组成一道氤氲的幕,并不会严重阻碍视线,反而及时提升了训练难度。远处的木桩箭靶变得模糊,假人心脏与头部位置的标註不再清晰可见。可是,久经沙场的猎人不需要看清那些位置。它们早已被牢牢记在心中。凭藉靶子隐约的轮廓就足以清楚地判断其位置。如果目标静止不动,那么即使蒙上双眼也能游刃有余、一矢中的。 蒙上双眼…… 一箭飞射出去,正中目标左眼的位置。身后传来一阵掌声,梅根茜尔德拍着手走过来。 “你的命中率越来越高了。” 奥森搭起另一支箭,在短暂的瞄准后射出。这次命中了右眼的位置。他放下弓箭,凝视远处的木桩,似乎在考虑接下来一箭应该瞄准哪里。 “如果在地狱火堡垒的时候就能有这样的精准度就好了。” “还在念念不忘那个恶魔猎手?” “怎么可能忘记。?” 猎人收回目光,看向梅根茜尔德。 “他,还有他旁边的人。他们都是凶手。直接或间接。” “奥森。” 梅根茜尔德嘆了声气。她难以理解为什么奥森对指挥官雷斯塔兰的死耿耿于怀、执意要复仇。是因为亲眼所见? “我们也不是没有争论过这个问题。贊加沼泽一战,你也看到了,伊利达雷对抗军团,和我们目的相同。战场上从来没有人有深思熟虑的空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杀死威胁自己性命的人几乎是本能。” “那又如何?”奥森厉声说,“本能就证明没有罪责?残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屠杀年迈体弱的长者,全部一视同仁?” “既然选择了踏入战场,就全都是已经做好战亡的觉悟的士兵。只有怯懦的人才会因为对方是孩童或长者就心慈手软,最后把自己送进地狱。” 梅根茜尔德毫不留情。 “你不会明白。” 奥森说:“你不明白为什么我执念于此事,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能让它这么轻易地就过去。雷斯塔兰虽然不够公正,但他恪尽职守,无论是作为守城卫队的队长还是联军指挥官。他抛下妻儿率军出征,那么多场战斗,他永远沖在最前面。他绝不该那样死去,那样……” 他停顿了片刻,眉间显出露骨的恨意。 “指挥官让我们远离恶魔猎手。可我们去贊加沼泽,其实是救了他们,不是吗?这……” 他的嘴唇扭曲起来。 “这简直疯了。”
第46页 梅根茜尔德注视着他,没有做出回答。雨丝润湿她的头发,几缕湿透了的细发沾在她的鬓角。雨珠在她的眼睫上聚集,又随着眼睑轻动被甩落,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让她看上去像在哭泣。 他们被困在彼此的沉默里。就在这时,一些说话声传进耳朵,听不清内容,但光凭声音就令人反感。原本偌大的训练场上不会听到这样的说话声,可现在周围没几个人,又下着雨,格外安静,这声音就变得明显起来。其间还夹杂着嗤笑声。 最关键的是,奥森听到了哈兰的名字。 他立刻朝说话的人走过去。 “你们在说什么?” 猎人一把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肩膀,那个人几乎被他的力量拽倒。几名士兵都转过来看着他。脸上满是惊讶反感的表情。 “你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我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奥森厉声说,“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糗事?” 几个人莫名其妙地瞪着他。其中一个人往前走了一步,他手里还拿着剑。 “偷听别人说话就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了?你他妈是谁?凭什么管我们在说什么?” 奥森握紧拳头,试图克制怒火。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刚才差点摔倒的人尖利地笑了一声。他向前走了一步,饶有兴味地盯着奥森,眯起眼睛,像是一位发现新品种的植物学家。 “我好像见过你。”他说,“啊,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你是谁。” 他笑起来,扬起下巴,慢条斯理地说:“没错,确实是让我们见不得人的事。两次三番救恶魔猎手回来,这样的指挥官让我们颜面尽失。有这样的朋友,你也觉得丢脸吧?你说他是不是……”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奥森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其他人立刻大叫着要冲上来,猎人后退一步,把手伸向背后的箭囊。他以飞快的速度弯弓搭箭,在极近的距离瞄准一个正要冲上来的人的眼珠。 所有人骤然僵立在原地,脸上满是惊恐。 “奥森!” 梅根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 猎人面无表情地扫视面前的几名士兵。他的视线最后落到坐在地上的人脸上。对方正抬手擦拭嘴角的血迹,怨毒地盯着他。 “你们最好有点自知之明。” 他冷冷地说:“他是我们的领袖。没有他,联军不会参与沼泽一战,不会有缜密的防御计划。如果不在沼泽拦下军团,如果不像现在这样快马加鞭地修筑防御工事,沙塔斯城早就是一片废土。你们要是对他有意见,尽管去当面对质,让他本人做出回答。少在这里乱嚼舌根,只会在背后飞短流长,有本事就自己坐上指挥官的位置。” 他放下弓箭,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梅根茜尔德立刻小跑着追上去。 “奥森!等等!” 猎人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你要去哪里?先等等,你刚才的做法太冲动了!” “我要去找他。” 术士跑到他面前拦住他。 “让开。” “你现在这个样子不适合去见指挥官。” “让开,我不会说第三遍。” “你即使说了第三遍我也不会让开。” 奥森的脸上聚起愤怒。他的嘴角轻轻抽动,双眼就要迸溅出怒火。但他克制住了,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梅根,什么也没说。 “他需要时间,”梅根说,她的语气小心翼翼,“你也需要时间,我们都需要。现在风波还没过去,谁都不会想在这种时候受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的质问。你还记得猎鹰岗哨那次吗?别这样对他。” 梅根紧盯着他,眼中满是担忧之色。雨水打湿衣衫,她感到有些冷。奥森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空气,仿佛冰冷的水汽可以让他更快宁神。他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那里面是怒火留下的灰烬。 “最好的朋友?” 他轻笑了一声。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做善事也要适可而止。他现在是联军的指挥官,当着士兵们的面把一名恶魔猎手带回来,然后把他藏了起来,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他是在保护他?而那些惧怕伊利达雷的人都寝食难安。这……”奥森皱起眉头,“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做法会带来什么后果,无论是这一次还是之前的那次。可他都做了。” “指挥官或许有别的打算,一些对局势有利的打算。比如与伊利达雷谈条件,达成暂时的协作关系,与他们一同对抗军团。或是获取与军团有关的情报,毕竟我们对恶魔知之甚少。不得不承认,现在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孤军奋战的能力。”梅根认真地说,“这些比盲目的仇恨重要。” “盲目?你认为那些失去所爱的人们,他们的仇恨是盲目的?” “在这段时间里,是的。” 奥森凝视她褐色的眼睛,像是要通过它们细细审视她灵魂的每一寸。 梅根茜尔德说:“而大多数人都遵从了他的命令,为大局放下这盲目的仇恨。指挥官需要配合,他需要我们的支持,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需要。” “也正因为此,我一定会去找他确认。” 奥森把弓收起来,背在背上。武器与人的影子在雨幕中融为一体,锋锐狰狞。梅根茜尔德看着他,感到雨水愈发寒冷。 “因为这么多的妥协,我一定要确认他在做对的事。如果他是对的,我会支持他,守护他的选择。如果他不是,” 奥森说:“同样的错,我绝不会让他犯第三次。” ☆、第二十六章 “您是说法术结界吗?” “是的。它的范围与强度。” “目前我们只在城市北侧设下了针对恶魔的结界。按照目标的距离,由远到近,分别可以做到探测、威慑与禁锢,尚不能够远距离释放可以直接造成伤害的法术。” 指挥官陷入思考。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来回摸自己的嘴唇。片刻后,他说: “把法术结界的优先级提前,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到城市周边全面覆盖。巡逻队的调配呢?” “已经按您的指示重新分配职业与人数。” “其余工事呢?箭塔?” “还剩五座未完成。预计两个月之内将全部完成。” 指挥官皱了皱眉。 “我们对恶魔仍然了解甚少。如果没有完善的防御,如果军团明天就捲土重来,而这次我们……” 他忽然停下来,似乎在思考是否要说出接下来的话。斯蒂尔猜到他犹豫着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是什么,他脸上显出隐隐不满。 “长官,恕我直言。我认为守备联军在两场战役过后已经完全具备孤军奋战的能力。”他注视着那双蓝眼睛,“如果没有人来妨碍。 哈兰盯着他。 “况且,目前已完成的防御工事在我看来已经足够。军团即便没有被伤到筋骨,也会需要时间休整。因此我们还有一些时间。但我仍会加以督促,让剩余的部分尽快完成。”
第47页 他的语气显出不耐烦,像是为了弥补这不耐烦似的,他说完就微低下头,等待回答。时间已经很晚了,壁炉昏暗的火光照亮会议室,桌上的灯也快熄灭了。副指挥官还穿着一身胄甲,但衣襟凌乱,袖口也没有理好。从他身上传来一阵浓浓的酒味。哈兰感到难以克制的倦意,随时都会不小心睡过去,只能靠着从窗户吹进来的夜风保持清醒。他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坐直身体,定定地看着副指挥官。 “请务必加以督促,斯蒂尔先生。” “是,长官。” “那么辛苦了,还有事吗?” “没有。那么我先回去待命了。” 副指挥官躬身行礼,走向门口。 “请等一下。” 斯蒂尔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面无表情。 哈兰说:“请注意休息,像今天这么晚,想必会影响你的睡眠。作为联军的副指挥官,你任重道远,因此我希望你能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斯蒂尔显出一丝惊讶,但他脸上立刻堆起感谢的笑容,声音里含着微妙的笑意。 “抱歉,长官。是这样的。我今天有要事在身,耽搁了一点时间,所以来晚了。这实在是无意之举。如果打扰到了您休息,我真的非常抱歉。” 哈兰回以一个理解的微笑。 要事?斯蒂尔走进来的时候,满身的酒气立刻充斥了整间会议室,还有一股廉价的脂粉味。玩忽职守,刻意不遵守约定开会的时间,也没有派人来解释。而现在,能够大言不惭地给出这样一副说辞,令人耳目一新。 他的嘴角上勾,微笑加深。 “不用在意,我本来也有事没处理完。你并没有打扰到我。我刚才说的,纯粹是出于担心你劳累过度罢了。你要是倒下了,我暂时还想不出有谁能代替你做好这份工作。” “多谢关心,我自有分寸。”副指挥官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声音也万分恭敬,“那么我先告辞了。请您也早些休息。” 哈兰目送他走出会议室,并在片刻后听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他嘆了口气,靠倒在椅背上,任愁绪和疲顿铺天盖地地袭来。 事情太多了。多得几乎令他手足无措。脑子里有长长一条待办事项列表,一直垂到脚边地上。还有其他需要担心的事,一些威胁,或是麻烦。 沼泽沾满血的土地,伊利达雷那样狼狈。未完成的防御工事,联军对恶魔的无知。下属的挑衅与反抗,还有人们的傲慢与懈怠。一场轻而易举的胜仗就能让他们陷入自我陶醉,认为防守是不必要的。 窗外的黑夜如魅影,沉睡中的城市陷入寂静。星星铺满天幕,高地上空无一人。 箭塔还有五座,两个月的时间……法术结界的事还是需要他亲自去见法师们,斯蒂尔极有可能不按他的吩咐去做……艾瑞达强于计谋,莫尔葛以蛮力着称,末日守卫隶属突击部队,而深渊领主……军团在沼泽一战中全线溃败,应该需要一些时间重振旗鼓……那么伊利达雷全部撤离了吗……他们还剩下多少人……已经快一个月了……虽然不会死……但为什么……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去,不要走大路,不要走正门,乔安娜说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遵从这些规诫的必要,但罗伊也确实不想惹上麻烦。门口有卫兵驻守,因此他走了侧面。深夜如重重黑瘴,是最好的遮蔽。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只有一间房间里亮着光,又用上幽灵视觉,确认他只身一人。 他从窗户翻进去的时候,哈兰在椅子上睡着了。 壁炉里只剩下几点火星,桌上的灯也不知道在多久前就熄灭了。只有云层间洒下来的月光,漫过地板、桌子、那上面的图纸与报告,还有银色的头发。所有都静止不动,就像一幅画。 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为什么而发愁? 他走过去。 哈兰的头偏向一边,半边脸被阴影覆盖,另一半边被皎白的月光照亮,就像月长石一样晶莹。闭上的眼睛似乎少了几分冷淡,只是两段旖旎的线条,精细优美,眼睛下面是两道暗影。直挺的鼻樑,下颚轮廓流畅而清晰,喉结像鱼饵一样随着呼吸忽浮忽沉,紧贴着它的位置有一道细长的疤痕。 罗伊凑近他,用手指轻轻摸那道疤。它完全好了,只留下一道消不去的印记。疤的主人是否记得那疼痛? 他的衣服像是匆忙穿上的,从俯视的角度,可以看到里面衬衣的领口因为挤压而产生小小的褶皱。 当他用双手扶住他的腰,将嘴唇凑近,他是否会挺起胸膛,打开自己,欢迎他的亲吻? 当他的肩膀摩擦他的膝盖,用手心抚摸他的大腿根部,他是否会在他挑逗下难捱阵阵颤慄? 当他抱紧他,与他融为一体,一次次摩擦过令他屈服的幽密之处,他是否会因为满泻的qíng欲而发出失控的呻淫? 月光在哈兰的嘴唇上留下冰冷的浅粉色。罗伊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靠近,再靠近。 哈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在睁眼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正靠着门边的墙伫立。 他一下子站起来,立刻感到一阵眩晕。他用手扶住额头,回头看了一眼大敞的窗户。 室内一片静谧,门边的黑影像是和身后的墙壁融为了一体。他闻到一股香味。那是乔安娜总在他房间里放的泰罗果果实的香味。在龙鹰旅店的时候。 他们互相对视。 夜色勾勒出桌子后面静止不动的身影,明明就在几步之遥,却显得虚幻而脆弱。 哈兰忽然清了清嗓子。 “请等一下。” 他走到墙边的柜子前面,从上层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然后蹲下来打开了下层的储物柜。罗伊仍然站在门口,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哈兰在刚刚看到他的时候,睡眼惺忪的脸上满是警觉,而在看清楚是他之后,那样的表情一下子松懈下来。可这样的放松不是出于见到熟悉的人,更不是出于经过生死之间后终于能在这样平和、安静的地方与“他”相见。他忽然意识到,哈兰只是发现了他不会产生任何威胁而已。 就像在泰罗卡森林里的那次,松开剑柄靠近他,或许只因为发现他虚弱得不足以造成威胁。 沉睡与甦醒的样子,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人。 哈兰从柜子里拿出两把再熟悉不过的武器。他绕过桌椅走过来,把战刃放在最靠近罗伊的桌子上,然后退开几步。 “抱歉,之前回城的时候,你如果始终拿着武器,我很难让士兵们服从指令。战刃会引起恐慌,所以我擅自收走了它们,非常抱歉。现在还给你。” 罗伊没有动作。仿佛桌上放着的不是他的武器,与他毫无关系。 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多得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为什么变成了指挥官?是因为高等精灵?但种族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只身一人去贊加沼泽?为什么再次去的时候就带了一整支军队?
第48页 为什么做这些。 为什么救他? 他忽然感到一阵烦闷。他错过太多了。可现在哈兰正等着他去拿战刃,等着他…… 他向前走了一步,半个身体摆脱阴影,进入月光的范围。 “我——” “如果是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哈兰说,“你走吧。” 罗伊愣了愣,感到自己的血液都被他的话堵住了,随之而来的窒闷感让他的心脏发疼。他恨这种冷淡,因为它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像赞加沼泽的那次偶遇,同样的带着怨恨的冷淡,反而加深他的欲求。他像是踏上一片皑皑白雪的千里荒原,渺无人烟,但总有人透过某座雪堆、某片岩石,或是某颗星宿看着他。 “我已经命令巡逻队放行,你出城的路上不必担心有阻碍,动作快点就行。”哈兰说,“你可以再回一趟龙鹰旅店,带上你要的东西,然后趁现在城里没什么人,赶快离开。” 罗伊凝视他许久。 他知道,哈兰或许早已看穿了他的决心,从他显露出来的细枝末节,表情、动作,从他的僵硬和体现出的安全感的缺失。那是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人才会有的。 既然看穿了,却仍然坚持抵抗,或是假装抵抗。将冷淡作为最后的伪装。 而他已经决定要与那层伪装抗争到底。 哈兰看他沉默不语,露出疑惑的表情。 “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为你提供坐骑。走的时候请走正门,告诉门口的侍卫,他叫尼克斯。他会带你去马厩。” 然后再没可说的了,他开始等待回应,收回一切多余的表情,清醒而镇定。可是罗伊没有动作,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像在用目光描摹他的全身。 “你瘦了。”他说。 哈兰怔了一下。 “或许吧。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 “比如呢?” 试探。 “我以为你知道。” “你以为我知道。” 在意料之中。罗伊笑起来。 “或许。就当作我知道。” “那你还问什么?” “因为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哈兰沉默了。 亲口说出来。 让我知道你曾经处于一样的立场、一样的困境,在那个转瞬即逝的节点上无所适从。前进,或不前进。做,或者不做。 罗伊忽然意识到,哈兰一定明白,并且这么久以来,也像他一样在虚无与永恒之间徘徊。但那无济于事。正因为全都明白才无济于事,才会在困境里弥足深陷。 而现在他已经决定闯过那扇勇者之门了,却不确定哈兰是否希望他这么做。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又或是不想知道? 他多么希望幽灵视觉能将人心也看透。 “轮回”躺在桌上,碧色的流体沿着剑身缓慢地淌,光晕向四处发散,一些投射到哈兰身上。像是水纹映出的光影,在俊美的脸庞上波动,让那些五官线条在此刻变得鲜活。平静的面容下翻滚着汹涌的巨浪,却始终无法冲破那层坚冰般的外壳。 似曾相识的长久的沉默,这样的沉默所迎来的结局也已经见到过多次。 罗伊问:“必须要成为陌生人是吗?” “是的。”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哈兰就做出了回答。烧得正红的铁淬进了冷水里。 “连朋友都做不到。以前或许可以,现在做不到。” 早已想明白的答案。水温继续降低。 “为什么?”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几面之缘的过客,志同道合的友人,拔刀相向的敌人,无非就这样几种关系。” 哈兰直视着那条漆黑的布带。 “我现在是联军的指挥官,你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是陌生人?为什么要尝试陌生人以外的关系?” 他的眼睛像两道冰冷的蓝色火焰。 罗伊朝它们走过去。 就在这时,前厅传来猛烈冲撞的声响,夜晚的静谧在转瞬间被击碎。罗伊向前的脚步也随之停止。一会儿,尼克斯已经冲到了会议室门口。 “我不是说没有我的命令——” “长官!” 尼克斯的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恐,在看到房间里不只指挥官之后,那样的表情又更复杂了一些。但他没有对不速之客的存在做出更多反应,只是神色紧张地盯着指挥官。他的声音都发生了变化。 “报告!结界出现异常,城市以北发现了军团的队伍!”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都像凝结了。尼克斯睁大眼睛,看着指挥官,期待他说或者做什么。可哈兰迟迟没有反应。 罗伊转过身看向他。 “敌军有多少人?是什么恶魔?” 他的声音让冻结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尼克斯将视线从指挥官的脸上转开,移向恶魔猎手。他目光呆滞,仿佛没有听懂他的问题。 “怎么了?结界无法探测到这些信息吗?” 年轻的德莱尼像是被突然惊醒,重新看向指挥官。 哈兰说:“回答他的问题。” 尼克斯愣了一下,眉头皱起来。 “有一支队伍的人数。应该是……是叫莫……莫……” “莫尔葛。” 恶魔猎手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压迫感,令人生畏。尼克斯失措地低下头。 “没错,是莫尔葛。” “莫尔葛……” 哈兰喃喃地重复,然后陷入沉思。 很快,他凛声说:“传我令,我军正面迎击。远程队伍二、五、七与十一即刻出发,一定要有德鲁伊和法师。还有,令副指挥官斯蒂尔担任主城临时指挥官。备马,我要亲自前往。” 尼克斯抬起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而指挥官的目光扫过一旁的恶魔猎手,又说:“另外,我出城的这段时间,如果有任何人违抗我之前下达的命令,攻击恶魔猎手,一律按军规处置。” “是。” 罗伊忽然向前一步,拿起桌上的战刃。哈兰像是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了,往后退了一步。 “最后一条没有必要。”罗伊说。 他转头注视着旁边的指挥官,嘴角勾起来。 “反正我跟你一起去。” ☆、第二十七章 奥森所在的第七小队在接到命令后立刻做好了出战准备。 队长将作战方案简要复述了一遍,关于如何在夜晚快速行军、兵力分配,以及莫尔葛的弱点和要害等。队员们装配上各自的武器,牵马,然后出发。没过多久,所有队伍陆续到达北部城门口。 人们站在主城与森林的交界处。黎明前最漆黑的夜晚,仅仅是向森林迈出一步,仿佛就被黑暗扼住咽喉。 奥森还未从人群中寻找出哈兰的身影,士兵们就相继冲进了黑夜里。
第49页 队伍沿着立满路灯的主干道行进,片刻后调转方向往北直行。道路在身后远去,闪烁的灯光很快就追不上疾驰的战马。夜晚像鬼魅一样从四处围上来。奥森与梅根茜尔德并驾行进在队伍后部,他们握紧缰绳,看向彼此,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恐惧。这恐惧来自内心深处,连四周急促整齐的马蹄声也无法缓和。 法师们点亮法杖杖首,圣洁的白光在黑魆魆的森林里晕开来,随着马背的颠簸有些轻晃,有限地照亮前方的路。猎人们则不断向可疑之处发射闪光箭,侦查敌情。箭矢在落地的瞬间迸射出刺眼的光,把黑暗中的一切都暴露出来,又在数秒后就熄灭,仿佛被黑夜吞噬。指挥官在队伍前端,但他不是最前面的那个人。他跟着两道蓝光,那两道光穿刺黑暗,留下残影,就像在深海里自由穿梭的发光的鱼,带领队伍前行。 “就在前面。” 罗伊说。他的声音很低,穿过繁乱的马蹄声传来,哈兰勒住缰绳。身后的队伍很快停了下来。士兵们的呼吸声,还有马发出的“咴咴”声在寂静的森林里此起彼伏。法杖的光芒照亮周围小片区域,猎人们停止放箭。队伍前方是一片黑暗。 “我看不见。”哈兰说。 “四个人,正前方,一百码左右,正对着我们过来。” 哈兰将目光投向静止不动的两道光。它们总在一转眼就看得到的地方。 “他们看得见吗?” “是的,黑夜对于恶魔来说仿若白昼。” “对你来说也是?” 片刻沉默。 “不,我只能勉强看清,更多是凭藉经验判断。” 哈兰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所以敌人已经看见了我们。” “是的。” 指挥官伸手握住长剑,忽然又把手松开。 “战刃借我一——” 话没说完,一把战刃就被递了过来。哈兰接过利刃,将它高高举起。躁动的声音骤然减弱。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指挥官手里的那把剑上。 奥森紧盯着那把剑,脑海中一片空白。 剑锋猛地落下,指向正前方。马蹄声响起,如滚滚洪雷。数支闪光箭向前方上空射出去,刺眼的光撕裂黑暗,将不远处的恶魔尽数照亮。 奥森跟着队伍冲锋,从一侧远远经过留在原地的指挥官。哈兰的旁边站着另一个人,他们各拿一把相同的剑。 他撇开目光直视前方,将注意力集中在战斗上。 四支队伍很快就将军团士兵层层包围。德鲁伊的藤蔓拔地而起,缠住莫尔葛的双脚。恶魔发出一声怒吼,挥舞着手中的切割器和电钻就朝施法者冲过去。其他人立刻用雨幕般的攻击拦住他们。叫喊声、冲杀声、马匹的嘶鸣交错在一起,火光忽明忽暗,将寂静与黑暗一同粉碎。 哈兰把战刃还给罗伊,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战斗场面。 虽然无法与联军士兵相提并论,莫尔葛仍有着如此庞大的体型理应不具备的敏捷。巨型杀戮器械则更符合他们以蛮力着称的战斗风格。切割器与电钻在双手中飞速运作,交替使用,曾在地狱火堡垒的城门前斩下无数头颅,洞穿血肉之躯。而此时此刻,它们吞化法术,格挡箭矢,与金属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 因为体型和力量的差距,潜行者、战士、骑士,甚至恶魔猎手的近战攻击在面临莫尔葛时都有明显的弱势。而猎人、术士,尤其是德鲁伊与法师的远程攻击则占取显着优势。德鲁伊用藤蔓困住他们,法师释放减速术以妨碍他们的动作,猎人与术士便可乘虚而入,直击他们的要害。 黑暗缓慢散去,黎明将近,一草一木丝丝缕缕地浮现在眼前。黎明带来希望,士兵们愈战愈勇。片刻间,已有两名莫尔葛被命中要害部位,手上渐渐无力抵抗。胜利将跟黎明一同到来。与奥森的小队交战的莫尔葛体型最为庞大,大概是这支队伍的领导者。奥森感到自己射出的箭就像玩具,即使击中目标也徒劳无功。梅根茜尔德的法术也是,就像在为恶魔搔痒,而且时常未命中目标。但没有人松懈,这是场持久战,他们都相信,眼前的恶魔总有精疲力尽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莫尔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啸声震痛人们的耳膜,奥森拉弓的手都不禁抖了一下,一箭射偏。 “后退!” 眼前的莫尔葛猛然挣脱藤蔓的束缚,那些长满尖刺的藤蔓在他手脚上勒出血痕、扯出皮肉,却还是断了。重获自由的恶魔像是穷凶极恶的狂兽,他不再优先保护自己的要害,而是毫无章法地朝四周狂挥乱砍。队伍一下子乱了阵脚,人们都开始后退。梅根茜尔德刚刚站稳就准备重新施法,莫尔葛看见了她,立刻就要朝她冲过去。术士只能再次后退拉开距离。 “小心!” 然而,莫尔葛没有继续前进。 奥森感到全身肌肉被抽紧。 “拦住他!” 恶魔转身朝指挥官冲锋。 庞然大物践踏着地面冲刺,势不可挡,大地猛颤,树叶发出沙沙声。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哈兰拔出长剑。可在夜色庇护下,莫尔葛比他预想的要更快冲过来,在他的头顶扬起切割器。哈兰的马受到惊吓后仰站起来,发狂似的踢蹬前腿。他在心里骂了一声,攥紧缰绳。就在这时,他被狠狠撞了一下,从马背上翻了下去,摔进旁边的草丛里。 切割器把马噼成了两半,悽厉的嘶鸣贯穿黑夜。 混乱之中哈兰只听到耳边有人骂了一句脏话,然后身上的力量就消失了。莫尔葛已经往这边冲过来,一记势如破竹的横扫,再是一声兵刃碰撞的巨响,哈兰看到罗伊刚站起来就向后方摔去。几乎是在同时,飞转的钻头从他的正上方刺下来。一切都太快了。等他抬起手中的剑格挡,钻头已经刺进他的左臂,搅动里面的皮肉,血像水花一样飞溅出来,他发出一声痛呼,感到左半边的身体都已被剧痛麻痹。 下一刻,战刃砍断莫尔葛的手臂,断臂携着电钻飞了出去。只剩下切割器,再次与两把战刃撞在一起。幽蓝的光急速翻涌。 淋漓的汗水模糊视线,哈兰张大嘴吸气,试图通过深呼吸缓解疼痛。他抓住自己的左腕,不停发抖。滚热的液体从左肩冒出来,血味迅速瀰漫,左臂仿佛已从身体上断裂。 莫尔葛的断臂也在流血,但他自己仿佛毫无察觉。罗伊将战刃高举过头,与恶魔陷入僵持。切割器的尖齿被战刃卡住,因为无法继续运作而产生急躁刺耳的声音。很快,罗伊的手臂开始发抖。 哈兰意识到他的伤口才刚刚痊癒,力量受制。他在后退,一点一点。 莫尔葛的身后,联军士兵赶了过来。 “德鲁伊!手臂!” 指挥官大喊。 接着,哈兰忽然站起来,以极快的速度将长剑狠狠刺进莫尔葛的腹部。恶魔发出一声吼叫,手上骤然发力,战刃被逼得后退,然后从切割器上滑开了。莫尔葛正要将切割器挥向哈兰,他仅剩的手臂就被藤蔓一圈一圈缠住。尖刺扎进血肉,将筋络禁锢。哈兰用力拔出剑,后退了一步。几乎在同时,罗伊跳上去,将战刃刺入莫尔葛的心脏。
第50页 周围的森林已经变成浅灰色,月隐星藏,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庞大的恶魔轰然倒地,面目呈现骇人的狰狞。尸体的后背上插满箭矢,全身遍布法术造成的伤痕。 这是最后一名军团士兵。所有队伍都在赶回来。光线昏暗,奥森急切地搜寻哈兰的身影。他很快看到指挥官站在恶魔的尸体前面,一动不动地瞪着那具尸体,似乎在发愣。他的肩膀剧烈起伏,左臂上是一个近拳头大小的血窟,血沿着他的手臂流下来,从指尖滴落。奥森感到一阵冰凉。他立刻朝哈兰跑过去。自从上次左腿受伤之后,奔跑总会引起疼痛,但他仍然跑在最前面。 可有人比他先到了。 那个人站在哈兰旁边,把他的半个身体都挡了起来。那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奥森倏地停住脚步。 恶魔猎手解开自己的皮甲,撕破衣服按住伤口。哈兰像是忽然被惊醒,一下子痛得倒抽冷气。那个人立刻放轻动作,他飞快地将伤口缠紧,又撕下一片布料,牵起哈兰的手,将指尖的血擦干净。哈兰看向他,后者就停下动作,转头与他对视。 接着忽然伸出手,轻轻颳了一下他的鼻樑。 哈兰愣了愣,然后无奈地笑起来。 “奥森?” 猎人下意识地转头。梅根茜尔德站在他旁边,正疑惑地看着他。 “我之前叫你你都没有听见?” 等他再回头时,恶魔猎手已经不见了。指挥官周围只剩下联军士兵。 “指挥官是不是受伤了……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奥森的目光在哈兰周围不懈搜寻,最终一无所获。 “你也看见那个人了吧?” 猎人的声音有些异样,像是指甲划过玻璃。梅根愣了一下,脸上的困惑更加明显。 “那个恶魔猎手?我看到他了。这次多亏了他为我们指路。” “是他。” “什么?” “他救回来的那个人。” 奥森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呢喃,像是只说给他自己听。 梅根茜尔德看着他。 “这……我们不是早就知道吗?” 奥森没有回答。 前方,人群已经散开,各自上马。一名德鲁伊将马匹让给了指挥官,自己跃上了队友的战马。 奥森忽然转头注视着梅根的眼睛。那样直白、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径直刺过来,梅根茜尔德怔了一下,可在看清奥森的眼神之后她又感到一阵失落。奥森不在看她。或者说,此时此刻,任何人站在他眼前都会收到同样的目光。 “我晚了一步。” 奥森说:“不能再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奥森——” “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加重要。而伊利达雷就是死亡。” 梅根凝视着他,感到自己像在旋云之巅一脚踩空。然后掉下去,束手无措地向地面下坠。奥森黑色的眼睛,此刻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水,令恐惧油然而生。 是因为战争? “奥森,” 她看着那双眼睛,声音颤抖。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请冷静一点’这样的话现在说出来简直像语气词。我只是希望你……你能不能……” 她不由自主地抓住奥森的手腕。稜稜的骨骼坚硬有力,沉稳的脉搏在指尖下跳动。 “你能不能再等等?再想一想?让时间告诉我们最好的方式。我现在很害怕,我好像怎样都抓不住你。” 远处传来队友的呼喊,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回城了。 奥森忽然伸手扶住梅根茜尔德的头,倾身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浅吻。 他看着梅根愣愣的眼神,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黎明之光流进黑亮的眼睛里。 “你不需要抓住我,我不会离开你。别担心,我没事。”他柔声说:“也不会让任何人有事。” ☆、第二十八章 文森特刚出门就听说了昨晚的战斗。他去武器铺拿修好的匕首,碰到了艾瑞克。兽人战士兴致昂扬地与他谈论起午夜森林击退军团恶魔的英雄故事。 你听说了吗,他说,四名莫尔葛,我们这边无人伤亡。 文森特看着他。 为什么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他问。 好像派出去的都是远程队伍。你关心这个干什么,这反而是好事,不是么?那么黑的地方打仗,想想都可怕。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那个恶魔猎手去了,你知道吗?难以置信,听说他一个人扳倒了一名莫尔葛。 文森特把完好的匕首收进匕鞘里,抢过艾瑞克手里的剑,□□打量剑刃。剑身倒映出他深灰色的眼睛。 所以呢?现在人们都开始崇拜他了? 那倒不至于。艾瑞克说,只是觉得恶魔猎手确实强大,毕竟以前也没什么人真正见过战斗中的伊利达雷,唯一一次是……但还是有人恨他们。很难说。其实我们都好奇哈兰是怎么说服他一起去的。 文森特猛地把剑推进剑鞘里。 哈兰亲自去了? 对啊,艾瑞克理所当然地说,他还受了点伤,不过—— 话音骤止,因为文森特猝不及防地把剑扔回给他,然后沖了出去。艾瑞克被他吓了一跳,抱着剑待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跑远了。 奥尔多高地。文森特被尽职尽责的尼克斯拦在了门外。 你认识我的吧?他问。 你不能进去。指挥官说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尼克斯说。 任何人? 是的。 恶魔猎手也是? 尼克斯疑惑地看着他。 什么恶魔猎手? 算了。没什么。 文森特没有再跟尼克斯纠缠,他在乘坐升降台时候就设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外面的居民区。他走进第一个街区拐角处的一间酒馆,挑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从这个位置透过窗户看出去,某个角度,越过前面的一排矮房子和树丛,碰巧可以也只可以看到指挥官寓所二楼卧室的窗户。傍晚时分,晚霞透出暧昧的粉色,文森特看到那扇窗户的窗帘被拉开了小半,熟悉的身影在缝隙里一闪而过。 他又等了一段时间,直到酒馆里越来越拥挤吵闹,才结帐离开。 这一次,尼克斯没有拦着他。他为文森特开门,并告诉他指挥官正在客厅。身后的门轻轻关上,文森特迫不及待地朝里面走去。 “哈兰?” 没有回应,他走进客厅。 哈兰坐在长桌尽头,面前铺开一堆报告和地图,相互交叠,毫无顺序,有几张在桌沿摇摇欲坠。可他并不在看其中任何一张纸,而是手捧一本泛黄的古老书籍,凝神阅读。 “哈兰。” 哈兰闻声抬起头,看见他立刻笑起来。他看起来有些疲倦,或者只是因为刚睡醒。文森特看到他完好无损的样子,忧心顿时消退了大半。但他没有忘记哈兰受了伤,于是朝他走过去。
第51页 “你伤了哪——你这什么打扮?” 哈兰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睡衣啊。” 他无辜地说。 文森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哈兰穿着一件看上去宽松舒适的黑色长袍。袍子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大片肌肤。 “如果进来的不是我怎么办?如果是副指挥官斯蒂尔,如果是——” “只有你会进来。” 哈兰撇了撇嘴。 “副指挥官现在没脸来见我。他命令法师,如果发现结界异常,第一时间向他汇报,而不是我。结果他昨晚不知所踪。他们今早才找到他,睡眼惺忪地从窑子里走出来。” 文森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他仍然觉得哈兰太随意,令他担心。就像珍藏已久的宝贝被拿出来展览,尽管只有他一个人看着。此刻哈兰身上仅存的威严来自于长袍纯粹的黑色。可那样极致的黑又凸显出他雪白的肤色,在暮色里闪闪发光。 “你伤了哪里?” 他缩短他们之间最后的几步。 “肩膀。不是什么……啊!” 文森特像触电一样收回手。他只是想要捲起哈兰的袖子,结果哈兰痛得表情都变了,那显然不是小伤。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仿佛哈兰是块易碎的玻璃。没想到哈兰笑起来。他在嘲笑他,用手挡着自己的嘴笑个不停。文森特看着他,就像看一个脑子里进了水的蠢货。 “所以这就是穿睡袍的原因?”他问。 “不然?你该庆幸我穿了衣服。” 他还在笑。 “为什么不告诉我?”文森特问。 “什么?” “发现军团士兵,为什么不命令我出战。”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冷得像冰。 瞬间严肃起来的语气让哈兰愣了愣。接着他又微笑,仿佛这突兀的问题在意料之中。 “对抗莫尔葛不适合近战。” “可是你受了伤,”文森特说,“你根本不该亲自去,更何况你也是近战。而且我发过誓保护你。你当玩笑?” “没有。” 哈兰认真地看着他。 “我接受你的保护,没错,但这也看场合。我不想要任何人用生命来保护我,而我也没有那么需要保护。我们,”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文森特。 “是并肩作战的关系。” “并肩作战。” 文森特重复。 “是的。士兵们必须服从我的指令,这没错。而他们战斗的地方,一定有我。指挥官怎能作壁上观?” 文森特没有说话。 哈兰令他着迷。 他总在这样的时候令他着迷。他的一些想法,可能被推崇为高尚,可能被斥责为虚伪,如果用在不被世人接受的地方,会为群起而攻之。而他没有丝毫危机感,像个满腔热血、横冲直撞的少年。 似曾相识的感觉,文森特仿佛回到了目睹他剑指沼泽,下令出征的那一刻。 或许是被感情沖昏头的少年。 他笑起来。 “并肩作战,不是和所有人吧?你还是有选择的。” 哈兰疑惑地看着他。 “恶魔猎手,不也是近战?你不也让他去了?” “……” 哈兰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他说:“你这么说让我伤心。我以为你不会关心流言蜚语。” “我确实不关心,但是绝不会错过最精彩的部分。” 文森特扯了扯嘴角。 “更何况我本来就能猜到。” 哈兰笑起来。 可他的笑容有些无奈。甚至无助。 文森特曾觉得他的眼睛像两潭空荡荡的清水,在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贊加沼泽,隔着恶魔卫士的尸体。那么现在,水面下已不再空荡,而是混乱得让人难以看清。感情与欲望交织成的捆束,在里面点燃一场大火。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动摇,动摇的结果将会两极分化。是满载,还是空洞?文森特很想问些什么,但犹豫了一番,又放弃了。 有些事还是自己解决比较好。 他将目光投向哈兰本来在看的那本泛黄的古籍。 “这是什么?上古之战的历史?” 哈兰看向自己的书。 “是的,相关论着。永恒之井,暗夜精灵,塞纳留斯,泰兰德.语风,玛法里奥.怒风。” 文森特等待了片刻,哈兰却没有打算继续说下去。他从侧面盯着他细长的睫毛。 “还有伊利丹.怒风和他的伊利达雷吧?” 然后看着哈兰咬了一下嘴唇。文森特笑起来。 每当哈兰说出违心的话,或者有所隐瞒的时候,这个动作总是暴露一切。 “指挥官大人,您玩忽职守。” “……没有。我……只是感兴趣。毕竟高等精灵和血精灵一样,祖先都是暗夜精灵。” 他又咬了嘴唇。文森特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兴趣?哪方面的兴趣?” 哈兰“啪”地一声把书合上。 “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夜幕刚刚降临,晚钟还未敲响。” “我还有工作。你在这里很碍事。” 哈兰的语气尖酸刻薄。文森特想笑,但忍住了。他站起来,将椅子小心地塞进桌子底下,然后拍拍哈兰的右肩以示告别。 “等等。” 文森特停下脚步,转头做了个鬼脸。 “对于总是沉默的人,你会怎么办?” 这次,文森特整个身体转回来。他抱起双臂,摸着下巴转动眼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是说你自己吗?” “……不是。” “那么……他可能对你没有兴趣,因为你是个无聊的人。或者对你感到很无语,因为你总是做出令他束手无策的事。再不就是……” “是什么?” “他害羞。” 哈兰挑起眉毛。 “如果是这样,”文森特接着说,“那就只有你做到比他更害羞了。” “你走吧。” 文森特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已经从四处瀰漫进来,大门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里模糊不清。他的手刚刚摸上门把手,眼前的门却在同时被从外侧打开了。夜晚一下子涌进来,深邃浓郁,夹杂夜间冰凉空气的味道。漆黑的人影面对他站在门口,旁边是一刻不曾离开的尼克斯。对方似乎因为里面有人出来而感到惊讶,他脸上露出疑惑,甚至警备的表情。一旁的尼克斯则呆愣地看着站在门里面的文森特,嘴角轻动,似乎想对眼下的情况作出解释。 “你好。” 文森特抢在尼克斯前面说。他注视着眼前的人,朝他友好地笑起来。 “你好。”
第52页 对方也回以同样礼貌的表情,虽然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 确实沉默。 像布满蛛丝的相片,灰濛濛看不清一点过去的痕迹。眼睛是心灵之窗,和这样的人相处必定会处于弱势。 真是勇敢。 文森特摆出一个完美的笑容。 “终于见到你了。” ☆、第二十九章 罗伊走进客厅的时候,哈兰正在桌子另一头拨弄壁炉里的薪柴。罗伊没有再往前走,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桌子这一头,注视着哈兰的背影。哈兰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等待如此漫长。有那样一瞬间,他害怕时间停滞于此,壁炉前的人永远不会转过来。 夜幕降临,温暖的火光照亮客厅。火焰轻晃着向四周的黑暗侵占一分,又露怯似的收敛半寸。 哈兰转过身的时候,盯着罗伊看了很久。 “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声音里有愤怒。 不知道是不是沉默太久的缘故,罗伊也花了一些时间才开口。他身上粘满昏暗的光线,身体仿佛已与长桌融为一体,成为了桌子尽头的延伸部分。 “我去察看了莫尔葛留下的行迹,以及泰罗卡森林边境附近的情况。” 他边说边沿着桌子走过来。哈兰注视着他靠近。在来这里之前他一定已经去了一趟龙鹰旅店,因为他换了身干净的新衣服。宽松的深棕色长袖,而不是昨天晚上那件被他撕破的衬衣,黑色长裤,短靴,没有穿护甲。除了龙鹰旅店,除了乔安娜,还有哪里会欢迎他?他一步步靠近,然后停下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可也绝对说不上接近。 “军团在短期内似乎不会进攻沙塔斯城。”罗伊说,“莫尔葛不是用来侦查与勘探的斥候或先锋部队,森林边陲地带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但这只是我个人的判断。” “军团只想试探我们的实力。” 哈兰不假思索地说。 试探城防?军团竟也会如此小心翼翼? “为什么?”他问。同时也在问自己。 “他们低估了守备联军的力量。” 罗伊立刻作出了回答,显然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们在贊加沼泽吃了亏,联军的出现出乎他们的意料。因此他们想要试探,联军究竟会产生多少威胁。而刚刚结束的那场战斗,足够让他们短期内不敢再轻举妄动。” “势均力敌。我们陷入了僵持阶段。” “我想是的。” 哈兰将目光撇向别处,陷入片刻思考。 “好,我明白了。事实上联军本来也需要时间完善城防,提升战斗水平,以及更充分地了解恶魔。我想这不是坏事,我是说我们有更多休整的时间。” 罗伊点了点头。 壁炉里的柴火热烈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 无话可说了。 他们谈了公事。阐明、分析、探讨,充满理性。现在除去理性的部分,还剩下什么? 他回想起他们之前每一次的交谈,都说了些什么?不,那些对话都匆忙停止。他们从来没有好好交谈一次、通过言语更加了解彼此的机会。沼泽、森林、半岛、沙塔斯。他们四处奔波,像两个拾荒者,追赶对方的脚步,捡取对方无意间落下的支离破碎,然后透过那几块细小的碎片,企图窥探碎片主人的全部。 罗伊记得每一次交谈,似乎都会先经过漫长的沉默。脑海中有思绪万千,他不得不挑挑拣拣。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会越界,哪些会引发不必要的遐想。尽管到最后总会越界,总会遐想。以及道歉。他们每次开口总少不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无所有。对不起,我拖累了你。对不起,我之前说的那句话……对不起,我擅自闯进来。对不起,我收走了你的武器……仿佛在不断地为闯入彼此的生活而道歉,却又在不久的将来重蹈覆辙。 而这一次,似乎没有了道歉的理由。 火光在哈兰的脸上摇曳不定,却始终没能让他的五官鲜活起来。只有他的眼睛,从开始就凝视着罗伊,视线洞穿他的布带,一往无前地就要闯入他心的最深处。没有第三个人,没有仇恨,没有使命,没有战争。只在这一刻。他们在沉默中凝视彼此,带着誓不罢休的倔强,不放过一点细枝末节的痕迹。可与此同时,又分别将自己藏起来,不暴露任何蛛丝马迹,不让对方占得一点先机。如果黑夜永无终结之时,火焰亦无燃尽之日,那要什么才能够结束这场沉默? “为什么救我?” 哈兰露出茫然的表情。 然后咬了咬嘴唇。 “我没有救你。”他说。 “是我的士兵抓住了你,你本来不会活着,有太多人想找伊利达雷寻仇。可是就地处死一个无力还击的士兵,即便在战场上,这也说不过去。所以我才下令先把你带回主城。” 他的语调真诚而自然,换做是其他人一定会已经得到满意的答案。只是罗伊没有反应。 “我们与伊利达雷之间的宿怨……” 哈兰皱起眉头。 “有些血帐不应该算在个人头上,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经过昨晚的战斗,现在你也算立了一点功,情势理应得到一些缓和。但我也不能保证——”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罗伊忽然往前一步。看似随意的动作,却一下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现在他们只隔了半条手臂之远,对方的气息扑面而来,哈兰强忍着才没有后退一步。 超过五英寸的差距,罗伊居高临下地看着哈兰。 “在泰罗卡森林的时候,为什么救我?” 他压低声音,将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像是将数把利剑逐一插入哈兰周围的地面,形成一座锋利的牢笼。 无处可逃。 哈兰深吸一口气。这一瞬间,只剩下令呼吸都窒塞的压力。 他感到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探出半个身体,俯视下方深不可测的崖底。 在经历过这么多之后,罗伊用这个问题将一切带回原点。灌木丛,短刀,暮色,战刃,鲜血,还有两簇青绿色的火焰。如果沼泽之战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那么在泰罗卡森林的初遇,仿佛发生在世纪之前。 可即便是上一个纪元的事,他们也清楚地知道彼此不可能忘记。 悬崖底下一片漆黑,生命之花从中绽放。 罗伊在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再没回头的可能。 在片刻之前,他曾有过机会,任由对方逃避。哈兰在第一次回答之前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那绝对超过了克服惊讶或唤起回忆所需的时间。他说出的显示是修改、掩饰过的答案。罗伊可以就那样接受他的答案。然后离开。到此为止。可他没有那么做。他选择将平衡打破。彻底的前进与彻底的退败,必须被做出选择。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像重复忏悔罪行般,表明自己的决心。昨夜、现在。仿佛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英勇的骑士丢掉长剑,卸下铠甲,膝盖落地,将左右自己身心的权力,双手奉上。
第53页 他不知道哈兰会如何作答。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哈兰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只是被他吸引着,深深吸引,一路至此。是会漠然无视?还是异想天开的回答?或是再一次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 就在他准备好留以对方足够漫长的时间思考、回答时,哈兰忽然笑了一声。简直像幻觉,可他翘起来的嘴角证明那不是。罗伊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从未如此迷人。 “你不该先投降。”哈兰说。 罗伊凝视他。 “我总想着,如果我先投降,那么你可以拒绝。但是你先投降的话,” 他笑起来。那笑容温柔又无奈。 “我对你……束手无策。” 罗伊低下头,凑近他的嘴唇。 哈兰下意识地抿起嘴向后仰,像要躲闪,罗伊仿佛料到了他的反应,用手托住他的头和后背,反而将他按向自己。但他只是轻轻碰了碰哈兰的嘴唇,蜻蜓点水般,像个毫无经验的羞涩的男孩,然后移到旁边吻他的嘴角。直到哈兰微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他才回过去,微侧着头,轻而易举地撬开了他的双唇,一往直前。 他把手指伸进哈兰的头发里,在他的发隙间细细摩挲。他不紧不慢地舔吻哈兰的嘴唇,从唇峰到唇谷,上面的每一缕细纹,像是对他的双唇早已日思夜想、熟稔于心。从缝隙间探进去又退出来,耐心试探,觉察到哈兰渐渐放松,才愈发深入,翻搅他的舌头,扫荡他的口腔,里里外外,吻得难捨难分。直到哈兰有些喘不过气,开始推他的肩膀。 罗伊松开他的嘴唇,用双臂环住他的腰。他把头搁在哈兰的右肩上,聆听他的喘息,像大海的浪潮,漫上来,退去,带走一层细沙。罗伊闭上眼睛。 “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吗?” 他在哈兰耳边问。你不该先投降。他又想起这句话。可要是哈兰“投降”,他只会更加束手无策。他是否知道?如果说一次次的相见、相谈、相触都是一场彼此僵持的战役,那么不如说每一次告别才是真正的酷刑。战争时期的告别,没有其他比这更残忍,每一次都可能将人们生死两隔。 “请按你所期望的去理解。” 哈兰说。他声音很轻,但这样的距离,没有什么是听不见的。 “我全都接受。” 罗伊笑起来,笑得肩膀轻轻颤抖。他仍然把下颚搁在哈兰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像一只挂在枝干上的树熊。 “其实我早就投降了,在贊加沼泽的时候就。” 他想了想。 “不,应该更早。在龙鹰旅店的那个下午。” “其实是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吧。” 罗伊低低地笑起来,手臂收紧了些,他用下颚摩擦着哈兰的肩膀。 他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在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侧过头,亲吻哈兰的颈侧。哈兰伸手环住他的肩膀,没有抗拒。他身上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罗伊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颈侧光滑的皮肤,哈兰立刻一阵瑟缩,像一只心惊胆战的幼鹿。罗伊再一次笑了,他站直身体,把哈兰整个抱进怀里。 他听到自己失控的心跳。 曳曳燃烧的火焰,墙壁上晃动的影子,漫向四周的黑夜,还有旁边的桌椅,甚至整个客厅,全都混在了一起。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只剩下这个倾尽所有的拥抱。 “对,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罗伊忽然说。 “我……” 他沉默了片刻。哈兰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听到他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发抖。 “我很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哈兰抱紧他,感到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我告诉过你,让你回沙塔斯城,在贊加沼泽的时候。可是你没有。” 罗伊飞快地说着,语气甚至带有责备。仿佛这些已经沉积太久,再不倾泻出来会侵蚀脏腑。 “我在沼泽与半岛的边界看到了菲利克斯的战刃,和同伴的尸体在一起,那也意味着……我当时下意识就以为你出事了,但又想到军团不会埋葬敌人的尸体,所以你只是……发现你没有回沙塔斯城的时候,我简直要疯了。” “对不起。”哈兰说。 他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罗伊也有同样令他痛苦的时刻。 “不,别道歉。” 罗伊的声音变得无比温柔。 “我不想再听到道歉了。而且这些都过去了。” “好。” 哈兰听到他舒心地笑了一声。 他们贴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心脏如擂鼓般跳动,一下一下撞击胸腔。温热的呼吸拂过敏感的皮肤,哈兰只感到罗伊的身体散发出灼人的温度,通过他们紧贴的部分一直渗进他的身体里,流入全身的血液,将它们点燃、沸腾,直到脱离掌控。 仿佛心中长久以来的空缺被填满,在这一刻随着全身奔涌的血液就要冲破驱壳,喷薄而出。 未来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或许最终不会有什么结果。 可是这一次,没有办法退回去了。 他感到自己正在坠落。 ☆、第三十章 哈兰感到呼吸困难。罗伊抱得太紧了。 —————————— …… —————————— 接着罗伊忽然拉开他的手臂,从旁边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他动作轻柔地坐起来,在幽瞑的黑暗中环视四周。 哈兰看着他跳下了床。 “浴室在——” 罗伊快步走出房间,不等他说完就消失在黑暗里。 深夜的风钻入有些闷热的室内,吹散欲望的味道,在汗水淋漓的身体上捲起一阵凉意。哈兰感到疼痛,但一时说不清痛感来自哪里。很快,罗伊就回到了房间里,手中提着一只小巧的木箱。哈兰撑坐起来看着他靠近,向那只木箱投去困惑的目光。那是一只军用急救箱,上面有守备联军的标志。罗伊重新上床坐到他身边。直到他小心地拆除哈兰左肩上的绷带,带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哈兰才意识到那里的伤口正渗出新鲜的血液,也是引起疼痛的主要原因。他笑了一声,放松身体任罗伊清理那里的伤口。一阵沉默,过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罗伊问。 “你在生气?” “我感到后悔。” “这么说令人伤心。” “不是因为——” “我不后悔就行。” 罗伊抬眼看着他,哈兰笑得迷人,目光转动,示意他继续动作。罗伊很快就将受伤的部位擦拭干净,换上崭新干净的绷带。他整理好工具,将急救箱放在床脚的地上。狂欢后的疲惫感涌上来。他移到哈兰右边,与他肌肤相贴并肩躺在床上。呼吸已经平稳下来,心脏还在一下一下地撞击胸膛。身体感到疲倦,头脑却十分清醒。
第54页 “我觉得我完了。” 哈兰的声音带着慵懒的倦意,意外地沙哑。 “我也是。” 他低低地笑起来。 “有种向暗泽湖坠落的感觉。” 罗伊侧头看着他:“什么?” 哈兰也转过头注视着他,蓝眼睛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热切与迷恋。 “贊加沼泽的暗泽湖,你应该很熟悉,水面平静无澜,把整座星空都倒映进去。我每次经过湖边都会盯着湖心看很久,想像自己掉进去的样子。不受控制,无依无靠,不知道自己在坠向怎样的结局,但星空在你脚下。你怎么想?这样无穷接近于美的机会或许一生都只有一次。” 罗伊凝视他的眼睛,然后忽然靠近他,吻住他的嘴唇。舌尖在唇齿间游走,没有深入,只是悉心地安抚柔软的双唇。 他退开一些,用手指抚摩哈兰的脸颊。 “下次我或许会真的把你扔进去,让你亲身体验。”他露出狡黠的笑容,“然后为了追赶上你,与你一同坠落。” 哈兰一挺身,翻过来把罗伊压在下面。肢体摩擦,又产生新的热意。但他只是将双手撑在罗伊的两侧,在昏暗的光线中凝望他的脸。 他想起最初看到罗伊的时候,他的狼狈与脆弱,没有任何保护、遮掩,他也因此而能够窥进他的内心,看到一些不被轻易显露的情绪。而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再无法那么做。因为漫长的沉默、漠然的表情,以及那条死死缚住双目的布带。 而此时此刻,罗伊笑着与他对视。面部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段线条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情意。 本以为可以逃避的感情,却像皑雪一样日益堆积,最后只消轻轻触碰就轰然倾塌,将之前所有的努力都覆没。这是过去生命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事。希望与绝望,平静与狂乱,顶峰与深渊,欢愉与痛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与另一个人紧密联繫在一起。这种感觉,令人沉醉又恐惧。 罗伊躺在哈兰的双臂之间,感受那双蓝眼睛里流露出的复杂目光。 没有任何冰冷与陌生,他不再躲避那样横冲直撞的视线,甚至为它敞开大门,任由它进入内心最深处。 他不曾相信命运。可如果在贊加沼泽的时候没有伤重放弃撤离,如果哈兰没有成为指挥官率军出战,如果在守备联军抵达之前就被深渊领主杀死,如果在那所有之前没有偶遇哈兰,那么此刻他们将会在哪里?是否也像现在这样毫无隔阂地对视,接纳对方,倾注自己。 是巧合。不是巧合。就像掰扯花瓣决定自己是否被爱。命运存在。命运不存在。 “没关系吗?不回去伊利达雷。”哈兰忽然问。 罗伊注视着他,嘴角扬起来。 “‘好好活着’。” “什么?” “特拉瑞斯小姐的箴言。” 哈兰愣了愣,然后笑起来。 “真是勇敢。” “如果不是,我怎么会成为恶魔猎手?” 罗伊收起笑容看着他。 “我们很适合。” “也许。我们很适合彼此,却不太适合这个时代。” 哈兰晃了晃,将重心移到右手臂上。 “别这么说。对眼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境相遇,总会相爱。” “相爱?”哈兰笑起来,“你就这么喜欢我吗,罗伊?” 罗伊怔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像是为深奥复杂的问题所难倒。但是他定定地看着哈兰,很快就作出回答,仿佛他的脸庞就是答案。 “不。”他说,“是迷恋、仰慕、崇拜,及以上。” 哈兰再一次微笑。崇拜以上是什么? “可以吗?”罗伊说。 “什么?” “我留下来。” 罗伊凝视着哈兰的眼睛。 哈兰笑了。 “你有没有不安全感?” “为什么会有?” “因为你把自己交给了我。” “没错。” “这和过去二十几年截然不同。” 哈兰提醒道:“你曾遭人背叛。” 罗伊看向他上方的天花板,似乎在回想。哈兰观察他的反应,他任何的细小的表情动作。是否被刺痛?他不想伤害罗伊,但有些事不得不说清楚。 “是的。”片刻后罗伊说,仍然盯着天花板,“那感觉就像吊在悬崖边,而上面拉着我的人突然松开了手,于是我就开始下坠,下坠。” 他看向哈兰。 “结果掉进你怀里。” 哈兰忍不住笑出来。 “别太会说话,会让我觉得你少份真心。” 罗伊勾起嘴角,抬起双手扶住他的腰。 哈兰说:“乔安娜要是听到你称呼她为‘小姐’,想必会高兴疯了。” 罗伊愣了愣,露出困惑的表情。 “什么意思?她不是你的姐姐……或者妹妹?” 哈兰大笑起来。他直起身体,跪坐在罗伊的大腿上,居高临下,毫不掩饰自己的表情。罗伊向他投去不解的目光,撑着床想坐起来,结果被哈兰一把推回床上。随后哈兰自己也翻身躺下来,展开罗伊的手臂,理所当然地把头枕在他的手臂上。 光滑的头发摩擦着皮肤,罗伊忍不住伸出右手,将一缕银发卷绕在指尖。 “她是我的养母。”哈兰说。他的声音像涓涓河流穿过森林。 “在十岁那年——好像是十岁——我的家乡遭遇军团的突袭,大家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本来想逃跑的,或者说本来可以成功逃跑的,却在跑出边界的时候被军团的扭曲传送门带了进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泰罗卡森林了。乔安娜在那个时候发现了我,把我带了回去。 “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遗忘,我在不久前才意识到自己的‘特殊’。嗯,”他看了一眼罗伊,后者欲言又止,“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想人们只是下意识地相信高等精灵不可能出现在外域。所以……从小到大我最多会被认为是长相特殊的血精灵。现在想起来,家乡的灾难或许也是起因于此。” “你被任命为守备联军的指挥官,也是因为这个吗?” “我想是的。” 哈兰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似乎陷入思考。罗伊握住他的手,感到他的指尖有些凉。他把哈兰的手抓进掌心,玩捏着他的指节。他很喜欢哈兰的手,它们很漂亮,从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上了。那时哈兰正握着他那把羊角柄短刀,掀开野兽的外皮。罗伊转过身体从侧边抱住哈兰,把下颚搁在他的头顶。哈兰愣了愣,接着感受到一阵将他全部的身心都包裹起来的温暖。 “不过,高等精灵都有出众的外貌。” 罗伊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这大概是我对这个族群所了解的全部。”
第55页 哈兰再次笑了起来,身体在罗伊怀里轻轻颤抖。 “没出息。” 然后迎来更紧的拥抱。 他轻轻推了推罗伊,稍微挣扎了一番,于是罗伊的手臂松开一些。哈兰往下挪动身体,直到把耳朵贴在罗伊心脏的位置。手指在他的胸膛上轻轻摩挲。 “怎么了?” 鲜活的心脏有规律地跳动,那是生命的韵律。一下一下的跳动传入耳中,似又进一步由此传递到他的血液里,深入脏腑,带动他自己的心跳产生统一的频率。 哈兰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心跳声。我想听你的心跳声。” ☆、第三十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指路文案 阴冷昏沉的天空,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却恍如末世。灰濛的苍穹中看不出云层的轮廓,更不可能从其缝隙间觑见阳光。格外阴晦的天气败了人们的好心情,也让愁闷的心境愈发变本加厉。 龙鹰旅店里没几位客人,但仅有的人几乎都是从上午坐到了下午。他们周身散发出一股怨烦的气息,为主人画地为牢,被困的人不想出来,也不让任何人靠近。乔安娜懒洋洋地靠在柜檯上,看着店里这些郁郁寡欢的人们像雨天湿腻的黏土一样粘在座位上,感到束手无策。酒精为什么能够消愁解闷?她想起哈兰酷爱火酒,以前基本上每晚都会来一杯。而她自己从不依赖酒精或菸草。性是更好的途径,对她来说。或许现在可以去问问哈兰,他的偏好是否有改变。醉酒让人短暂忘却愁苦,但也不是人人都屡试不爽。此种逃避的行径,或许更像是将情感埋葬,置之不理,同时还需要把握好度量。法力蓟制成的麻药用得太多会致命,太少又会将原本剧烈的痛感转为细碎缓慢的折磨,变成另一种煎熬。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逃避与躲藏。 这些花费耐心将自己的内心层层封冻的人们,终于开始一个个离去。或许他们也害怕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把一切鲜活的感知都遗忘在酒精赐予的麻木里。窗外响起第一声雷鸣时,旅店里只剩下一个女人,坐在靠门那侧的角落里。乔安娜记得她要了一整罐黑铁烈酒。巨魔的酒量都不容小觑?她叫梅根茜尔德,乔安娜还记得。或许是类似的名字。她们有过几面之缘,因为她常和奥森一同光临,或者是他们一整个小队的成员。不过今天只有她一个人。 老闆娘非常自然地走过去,在巨魔术士对面坐下来。 “嘿。” 她露出妩媚动人的笑容。 “你好。我是乔安娜,这里的主人。有幸见过你几次,”她的目光在梅根的脸上闪烁不定,“你和奥森一起来的时候。” 对面的人端起酒杯停在嘴边,抬起眼睑看向血精灵。漂亮的棕眼睛里附着一层雾蒙蒙的醉意。她盯着乔安娜,眉头轻蹙,显然在回想。片刻后,她放下酒杯。 “你好。抱歉,这么晚才和你打招呼,其实我常听奥森说起你。” 梅根的声音沙哑沉静。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里藏掖不住的酒意,乔安娜绝不会相信她已经从上午喝到了下午。梅根说完,接着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忘了报姓名,又补上一句:“梅根茜尔德。” 血精灵笑起来。 “是吗?奥森常提起我?他是怎么说的?” “说你貌美又善良。” 乔安娜再一次笑了。碧绿色的眼睛光彩夺目,仿佛两枚稀世的琉璃石。梅根茜尔德的嘴角也露出笑意,不过只停留了非常短暂的时间。乔安娜倾身从旁边的桌子上勾来一只酒杯,毫不客气地为自己倒满了一杯酒。她将烈酒一口饮尽,作出酣畅的表情。绿眼睛满含笑意,直直地盯着梅根茜尔德。 “奥森也和我提起过你,”乔安娜意味深长地说,“你好像是唯一一个他和我主动提起的女性朋友。” 梅根愣了一下,随后露出苦涩的笑容。 “或许吧。” 她灌了一口酒,然后再次笑起来。 “可我根本碰不到他。” 远处的天空传来雷声辚辚,大片的积雨云似在缓缓下沉,势不可挡地压向中央城区。梅根茜尔德陷入犹豫,然后说: “我总是看不清他,就像他说自己总也看不清哈兰。有多少次,无论我怎么努力,他都听不进我说的。” “哈兰?这和指挥官什么关系?” “不知道。你觉得呢?” 乔安娜凝视着她。梅根茜尔德将目光别开,脸上显出复杂的表情。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在天空中炸开,似要将整座城都震碎。她们同时下意识将目光投向窗外。下一刻,滂沱大雨忽然而至,就像恶神降临的前奏。雨滴重重地撞在窗户上,随即滚落而下,很快就模糊了窗外的景象。街上的人开始奔跑,有人躲进屋檐下,有人冲进了旅店里。旅店的大门总是敞开的,尤其在这样的天气,为躲雨的人们提供便利。雨水的哗哗声充斥脑海。冷风裹挟着雨吹进来,打湿门口的地面。乔安娜侧过头看向门口,一队巡逻兵也跑了进来,其中两人嘴里骂骂咧咧,按所携武器看上去似乎是潜行者与战士。乔安娜隐约听到“森林”,“坏天气”,还有“贊加沼泽”与“纳格兰”等字眼,由此猜测他们或许不是沙塔斯城民。自从地狱火堡垒一战之后,就有许多外地人随着从沙塔斯出发的联军大部一同归来。他们被编制入伍,接着着手于城防的修筑,到现在也没有几个回去的。 门口站着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开始往旅店里面挤。有人拉开位子坐下来,定定心心地清理衣服上的雨滴。但似乎没人想要来点什么,因此乔安娜仍然与梅根茜尔德坐在一起。后者早已对周围不闻不问,只是一口又一口地继续喝酒,仿佛雨声还有突然嘈杂起来的人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乐。乔安娜的目光在那队联军士兵中多停留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转头环视四周,他们的目光有片刻接触,然后同时停留。乔安娜意识到自己见过他,和哈兰一起。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着梅根茜尔德。 “他们是从小就在一起的朋友。”她说。 梅根抬起头,似乎没有听懂她所说。 “我说哈兰与奥森,他们——” “对,那正是问题所在。” 乔安娜怔住了。梅根茜尔德用指尖沿着杯沿打磨,揩去上面一层酒。她盯着杯子里面,露出惆怅,甚至痛苦的表情。 “精心培植的梦露花被害虫侵蚀,而你已经习惯了它的美。你会怎么做?” “将害虫剔除。” “之后是否依然接受残缺的花瓣?” 乔安娜没有回答。 梅根茜尔德说:“我想过这个问题。但没有想出答案。如果我深爱的人或事物变质了,我会怎么做?放弃还是试图改变?如果选择改变,做到什么程度?”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埋进自己的掌心。 “我的母亲杀死了我的父亲,因为他变心了。可她之后变得异常脆弱,丝毫没有得到满意结果的样子,仿佛杀死的是她自身的一部分。”
第56页 她是真的醉了。 “梅根——” 门口的桌子上有人朝乔安娜招手,看起来有所需求。乔安娜抬头看了一眼,不予理会。 “梅根茜尔德,情况太不一样了。”她紧盯着术士的发心,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术士抬起头看着她。乔安娜看着她的棕色眼睛,那双眼睛流露出的情绪,仿佛丛林里食草的幼鹿忽然抬头,看到飞射而来的箭羽不知所措。乔安娜一下子愣住了。 梅根茜尔德说:“如果是这样,你为何感到恐惧?” —————————— 他站在一片棕红色的大地上。脚边布满尸骸,难以名状的块状物体铺成一片残肢断臂的海洋,但是目之所及没有一滴鲜血。恶魔、兽人、人类、精灵……几乎可以看到每一个种族的尸体,不被区分地堆积在一起。 他环视四周。身体仿佛失去控制,机械而僵硬。目光像灯塔的探照灯一样来回扫视,然后开始发抖,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心跳开始加剧。 不远处一个人影,正朝他走来。那个身影如此熟悉,他不可能忘记。 它缓慢靠近,动作僵硬,像一台坏了的机器。一只手提着长剑,胸膛中央剖开一个巨大的洞,穿过它可以看到它身后的景象。中校眼神空洞,死死地盯着他。与中校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恐惧漫进四肢百骸,侵蚀他的大脑,牵拉他的嵴椎。他感到全身肌肉骤然绷紧,促使他挪动双腿。可是四周堆满了尸体,根本无法迈出一步。 逃。 他像在泥沼中蹒跚,跌跌撞撞,双臂胡乱挥舞,只为寻求平衡。有一次似乎踩到了圆滚滚的物体,他发出一声大叫,差点一脚滑倒,指尖在一只翘起来的手上掠过。他跑了很久,很远,直到看见干干净净的赤色土地。像是心中炸开一朵盛大的烟花,他想不出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更美好。房屋,花园,堡垒,城市?不,没有什么比这一无所有的贫瘠土壤更像天堂。 就在这时,脚踝一阵冰凉。 他倏地向下看去,一只嶙峋的手抓住他的脚踝。紧接着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小腿,锋利的指甲随即掐进他的皮肉里,刺痛感一下子传来,痛得他皱起了眉头。他下意识地回头,正对上一双苍白的眼睛。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只是两片白色。他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抓狂似的往后挪动身体,双腿乱蹬,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脚上的束缚。可出乎意料的是,腿上的手忽然松开了,任由他后退。曾意图抓住他的男孩一动不动,只是用那双死去的眼睛盯着他,似乎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脸上的表情无辜而天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停下动作,不再试图后退。像是着魔一般,他被那双眼睛锁在原地,四肢疲软,想要爬起来也使不上力。 那张脸上的嘴唇忽然蠕动起来,发出诡异变调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来,而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先生,请务必带着援军回来。” 赫尔曼睁开眼睛,冷汗将囚衣湿透。粗糙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厚重闷塞。冰凉的感觉让四肢僵硬,脑海里回响着一阵阵轰鸣,像是有把重锤反覆敲击他的头骨。汗水滑进眼睛里,引起一阵酸痛,视野也变得模糊。他抬起手不停地揉眼睛,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浓重的夜色充斥着牢房。今晚没有月光。 请务必带着援军回来。 他猛地停住动作,手指关节还抵在眼角上。 他明明记不起那张脸,那梦里出现的……是幻念?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铁链晃动发出轻响。本就沾满脏污的袖子变湿,看上去像一块发黑发霉的破布。 父亲是正确的。这个问题他已经想过无数次,以致于现在一想起来就可以直接得出结论,甚至不用再度推敲。他被託付了一项事不关己的责任。艾泽拉斯与外域,根本是两个世界,靠着一扇不稳定的黑暗之门相连。只有好奇心过剩的人才会想穿过那扇门,去另一个世界一窥究竟。那个对他说话的男孩,或许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凭什么就认为他可以为外域带去援军? 说出这句话不过是不想让队友白白牺牲。 赫尔曼抬头看向顶上的窗户,天空漆黑一片,屈指可数的几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 他忽然站起来,无力的双腿让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墙壁。他僵立了很久,直到双腿的血液重新快速流动起来。他拖动锁链,一步一步走向牢房的铁栏杆,然后将手上的链子狠狠砸在栏杆上。 “来人!” 清脆的嗡鸣阵阵翻滚,在整座监狱里回荡。 “来人!” “快来人!” 他知道时刻都有人专门看守着自己。即便在牢狱中,他也“高人一等”。父亲限制的只是他的行动,他的身份甚至都没有被剥除。很快,一名狱卒就举着火把跑过来。 “干什么?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火光映出狱卒的脸。他看上去很年轻,睡眼惺忪的脸上隐隐露出竭力克制的愤怒。赫尔曼抓住铁链让它不再震颤,朝年轻的狱卒含有歉意地微一点头。 “请帮我传话给典狱长玛维.影歌,”他说,“我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第三十二章 凯恩.日怒的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颜色已经变浅,却仍能看出刀刃曾狂野地划过他的整张右脸。那是之前在贊加沼泽一战中留下的。卢卡斯看着那道狰狞的疤。它差一点就能把那张脸割裂,将头骨切开。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单独前往我都不会准许,更不用说派一支队伍随你一起了。” 卢卡斯的嘴角轻轻牵动,但他没有说出话来。 副指挥官的表情平和而沉静,语气也是一如既往地稳重,只眉间存有一丝烦厌。但他明白这样的耐心不是施与他个人的,而是出于他提出的请求本身。而现在眼看请求就要变成恳求——伊利达雷从不屈服于任何人,同伴之间亦平等相待——他犹豫是否应该下跪以表决心。 他感到胸口窒闷难捱,许久才重新开口。 “我说过一定会去救他。” 此外再无理由。 他的声音像是嗫嚅:“即使他已经——” “如果他已经死了,”凯恩.日怒打断他,“你再去也没有意义。如果他还活着,会自己回来。”他的语气开始变得冰冷而严厉,不再留有余地。 贊加沼泽一战,谁也没有想到守备联军会赶来,就在伊利达雷不得不撤退的时候。可尽管这一次联军的利刃指向了军团,凯恩.日怒清楚地知道人们不会忘记仇恨与痛苦。恶魔猎手如果落入了联军手中……如果没有受伤的话,或许还有逃脱的可能。 他凝视着卢卡斯,脸上隐隐露出惋惜与怜悯。 “他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你应该已经知道结局了。现在来求我的你,只不过因为自责和悔恨。”
第57页 卢卡斯蓦地抬起头,面部肌肉抽搐不已。双手紧握成拳,十指掐进掌心。副指挥官丝毫没有回避那样近乎怨恨的眼神,他以冰冷的目光作以回应。就像让火焰在海面上燃烧,最后只能熄灭。 他等待了很长时间。 从让五官扭曲的愤怒,到不可抑制的悲伤,再到心灰意冷,花费了非常漫长的时间。它们承载的感情,凯恩想,远不止队员对队长的忠心。然而,没有什么比一语不发,只是长久冷漠地凝视更令人心寒。他知道在副指挥官的位子上,如何用这样的方法彻底地让一名下属放弃。无论原本坚守的东西有多么重要。 当卢卡斯再一次低下头去,凯恩知道他已将悲愤与伤痛化为食粮。将逝去同伴的遗志坚持下去,这是伊利达雷亘古不变的信条,也是成为恶魔猎手的那一刻起就早该做好的准备。他们也因此坚毅。 “伊利丹大人甦醒了吗?” 凯恩原本已经打算转身离开,卢卡斯却出乎意料地开了口。 “是的,议会的人也到齐了。” “长官,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卢卡斯站直身体,专注地看着副指挥官,以示他迫切地想知道更多。凯恩.日怒凝视着他,感到从他身上迸射出的力量。 “我们会前往马顿。具体计划还有待商榷。” “破碎深渊马顿?” “没错。” 凯恩.日怒忽然收回目光,转过头看向下方的神殿大厅。他们两人正站在长廊上,之前卢卡斯在走廊上拦住了他。下面的大厅里人影往来,恶魔猎手们步履匆匆,各司其职。 “如果顺利,这将是最后一次任务。” 卢卡斯露出惊愕的表情。 他不知道该感到兴奋或恐惧。最后一次,意味着他们将迎来最终的胜利?以及如果失败了,会发生什么? “我们不会失败。”凯恩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我们将会前往马顿,撷取萨格里特钥石。” 卢卡斯皱起眉头。 这件物品的名字再熟悉不过了,命名源于它威震四方的缔造者,萨格拉斯,也是燃烧军团的首领。联盟和部落或许对有关军团起源以及钥石的事不甚了解,但伊利达雷不可能忘记。 亿万年前,泰坦之神与虚空领主之间的战争,正与邪的交锋,早在上古时期便已开始。那时的艾泽拉斯还是正处于孕育中的世界之魂。长久以来,万神殿不断在宇宙中搜寻新生泰坦与沉睡的世界之魂,唤醒它们,并为无数世界带去秩序。萨格拉斯作为泰坦之一,是万神殿的保卫者。 从宇宙诞生以来,光与影就作为其中最原始的两种力量,相互牴触又相互依存。而在圣光与暗影两者能量交汇的边缘——名为扭曲虚空的动乱领域——衍生出了恶魔。他们将魔爪伸向实体宇宙,侵蚀文明世界。虚空恶犬、莫尔葛、地狱火……还有更为强大的恐惧魔王纳斯雷兹姆,他们散播动荡与恐慌,在国家之间挑起争端,或是深渊领主安尼希兰,总是用残虐与屠戮更为直接地征服世界。 伟大的萨格拉斯在发觉异变后即刻出征肃清恶魔。 对于强大的泰坦来说,恶魔不堪一击。然而萨格拉斯逐渐发觉,每当他在实体宇宙中消灭恶魔,他们的灵魂便会回到扭曲虚空中起死回生。那时萨格拉斯未能掌握扭曲虚空的全貌,因此无法从根源上解决这一难题。但他决定在扭曲虚空之中打造一座监狱世界——马顿,将所有恶魔放逐其中,永世□□,使其再无法侵蚀实体宇宙。 在那之后,萨格拉斯继续猎杀恶魔。而这次,他们的数量持续减少,恶魔引起的动乱也随之平息。这样的平和一直延续到了下一个纪元。万神殿不再专注于恶魔的清理,而是再度踏上搜寻世界之魂的旅途。 就在那时,萨格拉斯无意中发现了虚空领主的真正意图。 身为战无不胜的泰坦,他第一次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与其对抗多年的虚空的暗影能量,其实早已开始侵蚀世界之魂,甚至腐化了尚在沉眠之中的尚未诞生的泰坦。而这样的泰坦一旦出世,无疑会成为虚空泰坦,与暗影力量一同侵蚀世界。 被恐惧所吞噬,萨格拉斯毅然决然地毁灭了被腐化的新生泰坦。这样屠戮同胞的行为让他与万神殿的其他成员有了分歧。新生泰坦的堕落、暗影力量的蔓延,让他愈发坚信“存在本身即有缺陷”的理念。他认为唯有将一切燃烧殆尽,才能彻底阻止任何腐化与侵蚀。在他眼中,宇宙即使死去,也好过被虚空支配。冬去春来,生命既然存在过,必将能够再次繁衍。他因为这样可怕而极端的理念被万神殿驱逐,之后只身一人踏上了他认为正确的道路。 要想对抗虚空领主以及他们的腐化能量,他需要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这让他想起了曾经被他击败并囚禁于马顿的恶魔。这些恶魔不仅数量庞大,且是不死之身。于是萨格拉斯立刻前往马顿,并以泰坦之力击碎这座监狱世界,引发了一场邪能大爆炸。他本人也在爆炸中转变为一个充满邪能魔法的恶魔生物。随后,他用崭新的力量使恶魔们屈服,一手缔造了燃烧军团,踏上毁灭世界的征程。 “萨格里特钥石中蕴含的萨格拉斯之力,可以开启通往任何一座恶魔世界的传送门,包括他们的母星阿古斯。”副指挥官的声音将卢卡斯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知道我们在艾泽拉斯或是外域这样的实体宇宙中杀死恶魔其实不会有任何效果。虽然需要经过极长的时间,他们仍能在扭曲虚空中复活。” 卢卡斯点了点头。 “现在我们找到了根除恶魔的方式。我们取得钥石后,伊利丹大人将用自己邪能构筑的一半身体作为阿古斯的锚点,圣光能量构筑的另一半作为艾泽拉斯的坐标点,以此打开连接两个世界的传送门。” “而我们就能够彻底地杀死恶魔,击溃军团。” “正是如此。” 副指挥官继续说:“萨格里特钥石由萨格拉斯亲自任命蛛后泰兰娜保管。蛛后是破碎深渊马顿的统治者。现在的马顿里不会有多少恶魔,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仍会出动大部队前往马顿。这次任务至关重要。” “我明白了。” “还有事吗?” “没有,长官。” 凯恩.日怒路过他的身边离开了。卢卡斯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来到神殿下层的医疗室。 “阿莎。” “你终于来了。” 阿莎.鸦歌正帮一名士兵检查初愈的伤口,看到他之后露出了讽刺的表情。 “先坐那里,我待会儿过来。” 卢卡斯在一张空着的床沿上坐下来,开始脱下腿上的皮甲。今天是他复查伤口的日子,手臂上的伤口已无大碍,但是腿上被魅魔的鞭子穿刺之后又遭到深渊领主的邪焰啃噬,着实花了好些日子才逐渐好起来。 “为什么迟到了?” 阿莎拿着绷带和法力蓟朝他走过来。她看上去闷闷不乐,但嘴角却翘起来,显然在故意找茬。
第58页 “在跟副指挥官谈话。” “听起来简单吗?” “什么?” “马顿的任务。” 卢卡斯愣愣地看着她。而阿莎只是在他的腿边蹲下来,自顾自地拆开他腿上的绷带检查伤口。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裸露的大腿肌肉,卢卡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并不困难。”他说。 “简单的事总会让人掉以轻心。钥石是这场漫长的战争中最关键的一环,也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卢卡斯盯着她的发心。 “我在想……” 阿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军团怎么办?如果他们趁虚而入——”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说。” 卢卡斯没有回答。阿莎抬起头,凝视他片刻。她脸上面无表情,卢卡斯却因为那样的凝视而感到平静。有时候,不闻不问是最好的慰藉。 阿莎低下头,在他腿部的伤口上抹上少量法力蓟。伤口传来些许刺痛。 “前天斥候来报,一支莫尔葛队伍曾试图靠近沙塔斯城,随后与联军交战。” 卢卡斯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结果呢?” “为避免被牵涉,斥候当时就撤离了森林。之后返回查看时,莫尔葛的尸体已被焚烧殆尽。” 阿莎将法力蓟涂抹均匀,用新鲜的绷带缠住他的伤口。 “所以……虽然可笑。但目前看来,我们或许能将外域交给守备联军。” 她用力拉了拉绷带,以确保伤口被缠紧,没有法力蓟的碎屑掉落出来。 卢卡斯的嘴唇扭曲起来。 ☆、第三十三章 早晨的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花草的香味。街上瀰漫着一层薄雾,临街商铺陆续开张。 守备联军从贊加沼泽回来后的三个多月,沙塔斯城中的气氛都十分平和,没什么大事发生。自燃烧军团从黑暗之门涌入外域那天起,种种变故,进与退,成功与失败,生与死,离别与重逢,等到生活回归原本的轨迹,日子已经过去许多。 莫尔葛战役之后,沙塔斯城的防御工事便加快了进度。奥森的小队曾参与箭塔的修筑,齐心协力之下十多日便完成了建造。如今,在指挥官的日夜督促下,大部分工事已经完成。而军团自从上一次小规模的交战之后就再无动静,似乎已然彻底地偃旗息鼓。 奥森很久没有见过哈兰了。 “见过”是指面对面的、至少能说上几句的交集。他从来都只能从远处望着哈兰,无论是在修筑工地,还是练兵场和射击训练场。除此之外,指挥官极少来到中央城区。奥尔多高地的指挥中心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的,奥森甚至没有听说乔安娜去过那里。 他也没见过那个恶魔猎手。有人说他在击杀莫尔葛那天清晨跟随联军回来之后又走了,返回他所属于的伊利达雷,有人说他根本没回来,还有人说他一直藏匿在贫民区的某间不为人知的旧房子里。 风箱拉动,火炉中的烈焰狂舞而升。滚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在皮肤上留下一层湿腻。火焰燃烧的轰鸣声、打铁声,还有砂轮磨剑的声音混在一起,充斥整个房间,将武器铺与外面的街道隔绝开。 “这是一把好剑。” 武器大师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长剑,入迷一般地反覆查看。长剑有着相当的重量,模样大气豪放。剑身由真钢锭锻造而成。在主刃的两侧,从剑柄处开始,两道副刃呈带锯齿的尖牙状,贴附着主刃延伸至整把剑的四分之一处,收尾略微向外侧翻卷。纤尘不染的剑刃透着一股凛然之意,腥气全无,像是刚出炉一般。此刻那上面倒映着一旁的火光,金黄色的光芒飞跃跳动,仿佛被赋予生命。 武器大师用视线描摹着剑身,从尖端缓缓下移,停在剑身中间的位置。看似从未经历过战斗的武器,在左侧的中部有一道细小的豁口。 他凝视着那个小缺口,感到一阵寒意。 “请问能够修好吗?” 武器大师收回目光,抬头看向一旁的年轻人。猎人的黑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透着一种让人不忍漠视的恳求。武器大师对各职业所用的兵器都熟稔于心。潜行者惯用匕首,也可以使用单手剑。战士惯用双手剑,也有人偏好战斧与战锤。虽说猎人可以在携带弓箭的基础上佩戴剑以备近身战斗之需,但多携带一把武器难免妨碍行动。即使佩剑,他们也只会用轻巧的短剑,很少有人会选择重量如此的长剑。 然而事不关己,他也不宜多问,于是就事论事道:“会有难度,不过我可以一试。” “不强求。如果不行,请将剑刃打磨即可。” 武器大师向年轻人投去疑惑的目光,不过很快就收回视线,再度审视手中的长剑。 “好。什么时候需要?” “越快越好。” “可以,那么请在明天中午之后来拿吧。”他说着把长剑放在了铁砧上面,转去照看燃烧的炉膛。 “奥森?” 梅根茜尔德站在门口,面露惊讶。 “你果然在这里。他们说你大清早就去了武器铺。”她的目光扫视周围,“你来这里做什么?” 奥森没有回答,而是转身走过去,站在梅根茜尔德面前。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期待着同等的回视。然而梅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铁砧上。 术士盯视着那把长剑,露出困惑的表情。她收回目光,看向奥森。 “‘村正’?” “是的。” 奥森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不是雷斯塔兰先生的剑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梅根茜尔德的眼神愈发不解。奥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天我在撤离之前捡起了这把剑,之后就一直保管着它。”他说。 梅根的思绪被他的话带回数月前地狱火堡垒的那场恶战。他们在混乱的战斗中分开,联军撤离时她并不在奥森身边,甚至在回到猎鹰岗哨之后也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他。 如果她当时在场,或许奥森就不会为前任指挥官之死所困。 她很快收拢思绪,注视着奥森。 “不应该把它还给雷斯塔兰先生的家属吗?我记得他有个儿子,因为父亲的身份而免于参军,现在就住在中央城区。” 奥森清了清嗓子,然后露出抱歉的笑容。 “地狱火半岛回来之后又接着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一时也就忘记了还剑这件事。”他露出自责的表情,“直到前几天整理小队武器库的时候发现了它,才想起这把剑应该是谁的。” 他顿了顿,又说:“我现在确实正打算把它还给雷斯塔兰先生的儿子。我记得他叫莫林.雷斯塔兰?不过我想在那之前尽可能修复这把剑。好歹是我捡回来的,也算作对已逝之人的敬意。” 梅根茜尔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59页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搏击竞技场。” 她仿佛想起了令人无比喜悦的好事,兴奋的笑容在脸庞上绽放。 “搏击大赛就快到了。” 奥森也笑起来:“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两个礼拜吧?跃跃欲试?” “如果是比赛本身倒也无所谓。我喜欢之后的篝火舞会和烟火。”梅根茜尔德勾起嘴角。 搏击大赛由艾泽拉斯各大主城历史悠久的搏击俱乐部演变而来。虽说沙塔斯城也设有搏击俱乐部,平日里想试试拳脚的人随时可以去,但人们更加期待一年一度的全城搏击大赛。比赛由主城教权和军权领袖共同主持,邀请在各个领域技艺顶尖的人参加公开比赛。站到最后的人赢取丰厚的奖品。在那之后,就是庆典与篝火舞会。 “我找你是想问问你会不会参加。”梅根茜尔德说。 奥森似乎陷入思索。他的视线从她脸上转开,然后在各处游移。她身后的街道、武器铺的门框、脚下地面、她手中的魔杖、身上的衣服,直到最终重新看向她的眼睛。 “我对比赛和之后的活动本身没什么兴趣,最多当个旁观者。”他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我父亲可能会要求我去。” 梅根茜尔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我会为你加油的。对了,那天或许能见到哈兰。” 她收回笑容。奥森眯起眼睛。 “我……” “我是指与他距离更近的,‘见到’。比赛进行的时候或许不可以,但那之后的庆典和篝火晚会,我想他会多留一会儿的。” 奥森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将目光垂向地面。 “都已经这么久了啊。”梅根茜尔德凑到他眼前,仿佛试图接住他的视线,“他不太可能特意来中央城区找你,这会引来飞短流长。你也不愿去高地,那么只有搏击大赛的机会了。” 奥森抬起头。 “只有搏击大赛的机会……”他喃喃地说。 “是啊,最近的就只有这个了。就算不为他,为了我你也应该去,不是吗?” 梅根茜尔德勾了勾嘴角。 奥森看着她,然后微笑起来。 “好。” 他说:“我会去的。我一定会去的。” —————————— 晚霞将远处的天空映成闪耀的粉金色,绚烂的色彩在城市上空渐变成玫红、淡紫,最后是无尽的深蓝。云层之间显露出上方的夜空。城中的灯火还未亮起,街道被光与影划分为边缘清晰且大小不一的块块。光线昏暗,街上人影憧憧,前方的酒馆里倒已灯火辉煌。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里面熙熙攘攘,几乎已经坐满了人。 文森特第二次来这家酒馆的时候,特地在进门之前留意了它的牌匾。圆形的牌匾历经风吹日晒,上面的油漆残缺不全。粗糙的字已经难以看出其内容,歪歪扭扭地刻在满是锈迹的金属上。镶金玫瑰,上面写着这些字。吊着它的铜杆被岁月压得向下弯曲。唯一能令视线驻留片刻的是牌匾上雕刻着的一朵玫瑰,被文字环绕在中心。虽然也已被磨损得难以名状,文森特却看得出它曾经栩栩如生。 喧闹的人声从门里面传出来。文森特盯着那两扇门,迟迟没有进去。仿佛将其一打开,他的耳朵就会被噪音的洪流填充撑爆。情有可原,晚餐时间。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然后无奈地嘆了一声,开门走进去。 酒馆里明亮的光线有些刺眼。他站在拥挤的桌椅间,视线越过一个个人头在整间酒馆里搜寻。他仍然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打发时间的经历。他坐在角落里一张角度巧妙的位子上,从那里可以指挥官住宅二楼房间的窗户,整间酒馆中也只有那个位置可以看到。之后他每一次来——尽管也不常来——都会尽力挑选那个位置。另外,偏僻的角落位置也十分适合逍遥自在的单身汉。 酒和食物的香气在鼻尖萦绕。他从人和桌子和椅子间挤过去,走向那个他情有独钟的位置,却发现它早已被人抢占。黑色长外套从座椅两边垂下来,下摆快要触到地面。 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嘿,好久不见。” 哈兰闻声转过头。脸上竟是哀怨的表情。他对着文森特说: “你迟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一见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文森特笑起来。他在哈兰对面坐下来,举手叫住酒侍。 “为什么选择这里?” 哈兰没有回答,只是举了举酒杯。文森特打量着他,对面的人靠在椅背上,眉眼间些许疲容,目光懒洋洋落在酒杯上,或是自己握住杯子的手上。长外套的袖子被捲起来到手臂关节,露出线条硬朗的小臂。文森特意识到他不是唯一一个盯着指挥官看的人。从四处射来的、好奇或畏然,疑惑或是揣度的视线徘徊在他们与周遭世界间的缝隙里。 “真的好久不见。”文森特看着哈兰的眼睛,认真地说。 哈兰挑了挑眉。 “是吗?有吗?” “你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哪里?” “哪里都不一样。” 哈兰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但文森特只是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就像在观赏一只在笼中晕头转向地寻找出口的幼虎,而他作为饲养员,是唯一知道那道门在哪儿的人。 “那么,但愿你能接受现在这个焕然一新的我。” “当然。”文森特确定地说,“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能够接受。” 哈兰笑起来。 “你回去过吗?” “回去?”文森特呷了一口酒,“你是说蚀影村吗?” “嗯。” “没有。” “为什么?你不回去看你的妹妹吗?还有其他人。” “一,战争没有结束,没有人会回去的。”文森特竖起一根手指,理所当然地说,“况且沙塔斯城如此繁华,一应俱全,也没有人想回去。军营也还算舒适。” 接着他把酒杯放在桌上,抱起双臂,扬起下颚。 “二,谁跟你说我有妹妹的?” 哈兰睁大了眼睛。他身体前倾,盯着文森特的脸。 “你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文森特用比他更惊讶的目光回视着他。 “什么时候?” “我们刚认识不久,你谈到‘牵挂’的时候,你说妹妹是你的牵挂,你很想她,还有她编织的萤光花环。我的记忆力真好。” 文森特努力地回想着。哈兰的脸色一阵阴晴不定,接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在骗——” “我想起来了!”文森特倏地拍了一下桌子,兴奋地说,然后促狭地笑起来,“我确实提到过那些,但那是用来套你话的。我家就我一个人。”
第60页 哈兰一时说不出话来。文森特却笑得更得意了,就像站在城墙上抬起一只脚踩住边沿,俯视敌军在城下兵败如山倒的情形。 “我以为你在充分了解我之后自然会反应过来那不是事实,没想到你相信了这么久。” “我确实充分了解你,至少我现在有底气这么认为。”哈兰僵硬地说,“但我没想到你那么早就开始欺骗我?” “怎么能这么说?” 文森特撇了撇嘴,作出伤心的样子。 “与你不熟所以才敢欺骗你——反正我很可能不喜欢你、远离你,那么以后也不用对曾经说过的谎言负责。但是决定与你深交之后我是绝不敢再说谎的。” 哈兰无言以对地看着他,然后和他同时放声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融入周遭世界,与嘈杂的人声连成了一片。就在这时,桌子上落下一道阴影。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随之扑面而来,透过食物和酒的味道,显得格外清新。 哈兰带着仍未收复的笑意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正注视着他。目光相会的那一刻,女孩弯身对他行礼。他赶忙收起恣意的笑容,点头回礼。眼前的人身穿华美的法袍,柔软的布料衬出娇佻的身段,淡粉的底色上绣刻着大朵纵情绽放的鲜花,袍子的主人仿佛每时每刻置身万花丛中。她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巧克力色的捲发垂至胸前,几缕细发编织成精緻的发辫,环绕在额间。饱满的红唇,小巧的鼻尖,血精灵特有的柔媚容貌,祖母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对面的文森特看呆了。哈兰瞥了他一眼,差点又笑出来。 女孩看着他,羞赧的粉晕爬上双颊,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大人,我终于见到您了。”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但甜美无比,馥郁仿佛浸满蜜糖。她将一封精心装饰的书信递到哈兰面前。 “请您收下我的心意。” 哈兰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封信——它实在太漂亮了——但没有伸手接过它,仿佛被眼前一幕震慑住了似的,迫使画面被定格在这一刻。文森特的视线在他和女孩之间徘徊,脸上有着难以形容的奇妙表情。 似乎是忍受不了这尴尬的沉默,女孩把信放在了桌上。看见哈兰的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她鼓起勇气注视着他的眼睛,涨红了脸说:“请不要感到有任何负担,我只是想要将心意传达给您。” 她收回目光,看向地面,犹豫了片刻,再度开口时声音中满是小心翼翼的期待: “衷心希望能得到您的回覆。” 她匆匆转身挤进人群里。 文森特目送她走远。直到婀娜的身姿消失在门外,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角都溢出了泪水,可却他用手挡着嘴,试图掩盖自己的表情。 “你笑什么?” 哈兰拿起桌上的信,翻转查看,却没有打开。 “你难道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吗?”文森特的声音里充满调侃,“像个脑子里灌了酒的傻瓜。” “……不是。” 哈兰瞥了他一眼,眼神无奈。 “只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他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她的法袍你注意到了吗?上面绣着的鲜花,魔法能量蕴含其中。” 文森特轻佻地勾起一边嘴角。 “怎么,动心了吗?” “你吗?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她,‘我的朋友比我更出色’。” 文森特瞪了他一眼。 “我和你不一样。”他摇了摇头,若有所指地说,“不用,多谢你的好意。我相信我的真爱会自己出现。” 他思索了一番,又连贯地说:“她遇见我的时候一定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等着我去英雄救美。而我会把她从最险恶的绝境里救出来让她难以自制地为我神魂颠倒,然后——” “闭嘴。” 文森特毫不掩饰地坏笑起来。 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昏黄的街灯透过浓密的夜色闪闪发光,照亮街上的人。夜色变得浓郁,镶金玫瑰里热闹的气氛却丝毫没有减退。光滑的玻璃上倒映出酒馆里熙熙攘攘的景象,和外面的行人混在一起。哈兰凝望着窗外,不由回想起过去在龙鹰旅店喝酒的那些时间。那仿佛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天色昏暗的下午或是傍晚,独坐在旅店的一角享受乔安娜亲制的蜜糖火酒,在喧闹的谈话声中看着人群往来,直到某个雨天下午…… “搏击大赛你会去吗?” 思绪被从遥远的过去拉回现在,哈兰看向文森特,露出懵懂的表情。文森特向他投去无奈的目光,故作哀愁地摇了摇头。 “搏击大赛。好像是在……呃……四天之后?。” 哈兰终于反应过来:“这么快?你不说我都忘了。” “是啊,什么样的生活啊,活得连日子都忘了。”文森特咕哝道。 “会去。我必须去,我得和大主教一起主持整个比赛。你要参赛?” 文森特得意地笑起来。 “是的。三对三乱斗大赛,我和艾瑞克保证了一定会赢。” “如果是你,简直轻而易举。” 文森特笑了一声。 “那之后的篝火晚会呢?” 哈兰似乎愣了一下,然后陷入沉默,目光垂向下面,仿佛进入一种无人的境地里。文森特眯起眼睛。他在思考?他在苦恼。蓝眼睛里流露出百般纠缠难解的情绪,在一时间像无数条多彩丝线缠绕,令人眼花缭乱。而这样的纷乱又有着一种炫丽之美,就像数丛陆离的烟火同时盛开在夜空,将星月都比对了下去。 又想到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文森特觉得自己的比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哈兰沉思良久,又忽然向后靠去,转过头看向了窗外。 然后笑起来,眼睛温柔又漂亮。 “去。” 他回过头,笑吟吟地说。 文森特抬了抬眉毛,将杯子高举起来,翘起食指指着他。 “为我加油,为我庆贺。” 哈兰也举起杯子。文森特从没在他脸上见过那样快乐的笑容。 “当然。” —————————— “□□少将。” 暴风要塞大厅的一侧,相较之前宽敞空旷的会议室,这次只是一间狭小的藏书室。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圆桌,纤尘不染的大理石桌面反射窗外的天光。沿着四周的墙壁摆放着一排矮书架,上面每一层都堆满了古老的捲轴、地图,还有各类书籍,目不暇接。不谙军事的人看到这些想必会头痛不已,而赫尔曼从小在要塞里长大,焚膏继晷,早已对这里的每一处房间、每一本书了如指掌。书架上方的墙壁上挂着联盟的旗帜——蔚蓝的锦缎上用金黄色绣出雄伟的狮头图案。旁边是人类的种族旗帜,“勇士之标”的纹章由一面盾牌、其后交叉的两把长剑,以及纵穿两者的战锤组成。锤头在盾牌上方露出来,也雕刻着一头怒吼的金色雄狮。
第61页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入房间的每一处角落。典狱长玛维.影歌端坐在圆桌之后,全身沐浴在光芒之中。像是一座由圣光铸成的城墙,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赫尔曼于昨日夜晚发出请求,今日清晨就被带来了这里,带到这位暗夜精灵典狱长面前。相比上次会面,现在的他身份没有任何改变。破旧而沾满脏污的囚衣,禁锢手脚的铁链,长时间没有修剪的乱发,眼眶深陷,面颊消瘦而苍白,甚至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更加不堪。 他向圆桌走去,铁链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正对着典狱长坐下,在足够近的距离注视暗夜精灵的眼睛,像是用目光将它们从盔甲的阴影中牵引出来。漆黑的荒野上两点幽绿的光。 “再晚一天我就要回达纳苏斯了。少将,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主意?” 玛维.影歌的嘴角轻动,声音中携着一丝调侃。 “您上次问我的那些问题,我确实力所能及地做出了回答。”赫尔曼沉稳地说,“只是回去之后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它们或许对您的计划有所帮助。” “看来你的记忆被那场战斗震得粉碎,”典狱长笑了一声,尖刻地说,“丢三落四,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把它们捡回来。是么?” 赫尔曼没有对此作出回答,只是继续说: “我了解地狱火半岛的地形以及堡垒内部的构造,我知道军团的兵力部署、军火库的位置,知道如何避开他们的耳目,可以为您的部队减去不必要的麻烦与危险。我还知道恶魔有哪些兵种。如果您需要的话,我想我可以计算出伊利达雷的人数,绘制出他们的武器和战斗方式。” “你觉得我一无所知是么?” 典狱长鄙夷地笑起来。 笑容在下一瞬间就消失。她恶狠狠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赫尔曼皱了皱眉。 他可以感到怒火在那副盔甲之中熊熊燃烧。他知道自己说了多余的话,语气甚至有些挑衅,上次也是如此。但他也肯定自己掌握着暗夜精灵急需的信息,否则典狱长不会亲自来找他。他孤注一掷,祈祷自己透露的信息分量足够,可以将那团炙灼的火焰按压熄灭。 长久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他们彼此凝视,赫尔曼用坚定沉静的目光回应典狱长带来的难以忍受的压迫感,同时又收敛着自己的表情,以确保展现出足够的诚心与敬意。 玛维.影歌忽然向后靠坐,抱住双臂看着他。 “说吧,你的条件。” 赫尔曼愣了愣。 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或目光,只能依靠声音和语气判断说话者的情绪。这在谈判之中无疑是没有办法弥补的弱势。 他用试探的语气说:“希望您能够说服□□上将出征外域。”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如果是您的话,上将一定会好好考虑。” “你的意思是,”典狱长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向他提出请求的时候他没有好好考虑么?” 赫尔曼陷入了沉默。 对面的女人勾起嘴角:“父子之间真是有趣。” 她挺身向前,把双手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我可以一试,至少能够让你带兵出战。” 赫尔曼睁大了眼睛。 玛维继续说道:“伊利丹.怒风已经甦醒,他的下一步动向我尚未了解。事实上我正要赶回达纳苏斯的月神殿让祭司们透过月光梦境洞察黑暗神殿的情况。”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无比:“无论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我都要亲自去外域将他绳之以法。还有他的伊利达雷。我知道他在与军团抗争。但这和他不惜代价地毁灭杀戮、触犯禁忌、臣服于邪能的力量是两回事。我曾认为正义是盲目的,直到我遇到了伊利丹.怒风。只要他体内还流淌着暗夜精灵的血液,他就是我族的耻辱。 “处置怒风之后,必须有人接手对军团的抗争。暗夜精灵会派兵前往外域,我们也需要联盟其他人的帮助。换言之,人类不会孤军奋战。我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你的父亲,以及联盟的其他将领。” 赫尔曼紧紧凝视那双绿色的眼睛,感到心中翻涌起澎湃的浪潮。 “你助我剷除伊利丹.怒风和他麾下所有的恶魔猎手,而我带头前往外域对抗燃烧军团。”典狱长昂然自得地说,“似乎是场非常公平的的交易。” 她的目光直直射入年轻将领的双眼,逼视他作出回答。 可赫尔曼陷入了沉默。 他的视线落在大理石桌面上。灰白色的岩石,浅淡蜿蜒的纹路,仿佛忽然交错在一起,就像他的思绪,在嗡鸣作响的脑海中撕扯掰裂。 哪一种结局都不是他想见到的。 然而,在他不算长久的将领生涯中,所有事最终都必须按主次轻重排列。 他拾起目光,正对上圆桌另一面典狱长的视线。 “成交。” ☆、第三十五章 罗伊跟着哈兰走进武器室,注视着他把短剑放回剑架上,又后退、转身,跟着他走向卧室,像一条狂摇尾巴的幼犬,因为主人终于归来而兴奋不已。哈兰背对着他脱外套的时候,他总算消停下来,抱起双臂,倚在门框上。 “你和……那个血精灵,你们怎么认识的?” 哈兰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长外套上的狮眼石排扣闪闪发亮。 “哪个血精灵?” “那个黑发灰瞳的男人。和你一起喝酒的那个。” “文森特。”哈兰说,“那是文森特.李。” “好吧,李。”罗伊点了点头,“你和他怎么认识的?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我那天晚上就见到他了。他从大门口走出来,你们——” “哪天晚上?” 哈兰又解了三颗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丝质衬衣。罗伊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回避着他的目光,似乎全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那个,晚上。”他卡顿地说。 哈兰笑起来。 “你笑什么?” 罗伊走到窗边拉上窗帘,回来站在床边,只见哈兰完全无法止住笑意。他用手挡住自己的嘴,肆无忌惮地笑着。罗伊朝他走过去,哈兰伸出手试图拦他,别过来,他说,见罗伊听话地停下脚步,又开始笑。 “哈兰。” “等等。” 罗伊很少在他面前使用命令的语气,哈兰清了清嗓子,转身继续解着扣子。 “文森特是我在沼泽遇到的朋友。当时我想……呃,参战。” 他向身后瞥了一眼。 “我知道你想让我回城,那样比较安全。但是我想……离你近一些——不是物理距离——至少在为类似的事业努力。” 罗伊没有说话。哈兰也不做停留,紧接着说: “这些都过去了,千万别在意。我继续说。当时文森特救了我,当我与一名恶魔卫士交战的时候。之后他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小队,我答应了。地狱火堡垒一战后就一起回到了沙塔斯城。”
第62页 罗伊仍然沉默。哈兰解开最后一粒扣子,敞开衣襟转身注视着他,双手插在腰上。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好人。” 罗伊的表情表示出他显然不满足于这样简略的答案。哈兰勾了勾嘴角,走到他面前,目光在他的脸上游走。 “他虽然看上去悠然自得,有时候甚至有些油滑,但他对周围的人与事都十分敏锐——善于在别人身上寻找出他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却不愿让别人窥觑到的东西。也就是说他知道我在掩饰或隐藏什么,几句话、几天的相处就能看出来。” 哈兰的目光停留在罗伊的嘴唇上,接着鼓起两腮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这使得他很早就看透了我,而我直到不久前才算得上是了解他。”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很了解你。” “没错,但他不会因为了解就将想法强施于我。他总是在确保我听到他的建议之后,尊重我作出的选择,并且尽力帮助我。所以他是个好人。”哈兰重新看向罗伊的眼睛。 “而你现在和他见面少了,这很好。你不需要其他了解你的人,你有我。” 哈兰笑起来。 “我确实很喜欢他,没错,作为朋友的喜欢。仅此而已。” 罗伊认真地点了点头,像是要把他的最后一句话钉在板子上,留下铁证,再将板子挂在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作为警醒。 “那个女人呢?”他又问,“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女人?”哈兰皱了皱眉,满脸困惑。他转身走到衣橱前,脱下外套。 “就是刚刚——那是什么?” 罗伊的声音突然充满警惕,哈兰下意识地看向地面。那是一封信件,显而易见。纯白的信封上繫着淡粉色的绸带,信封一角缀满细碎的玫瑰花瓣,赤色、桃红色、海棠色,仿佛在风中缤纷飘落,卷着一股诱人的香。空白的地方用十分秀气的笔迹写道:“安瑟纳尔大人亲启”。 脱了一半的外套还半挂在哈兰的手臂上。他俯身捡起那封信,快速扫过信上的字迹,随后将信封递给罗伊。罗伊的指尖碰到信封的边缘,立刻又收了回去。 “我看?不是写给你的么?” “那算了。” “你等等。” 他一把抓住哈兰的手腕,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信封。专注的目光如两道燃烧的火炬,哈兰仿佛可以感受到它们的热度。 片刻之后罗伊松开他的手腕,狡猾地笑起来。 “我看完了。” 哈兰惊愕地张了张嘴。 “你……” 罗伊从哈兰手里接过信封,得胜者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抱起双臂。 “我会把它和尼克斯代替你收到的那些放在一起的。” 哈兰彻底转过身面对着他。 “我明明让他全部处理掉了。你怎么知道?” “你有什么事情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我知道你的一切,由外,” 罗伊歪头扬起下颚,用指尖抚过自己的下唇, “至里。” 哈兰感到空气燥热。 “我告诉他你改变了主意,”罗伊说,“让他把信全交给我,还有不少礼物。看别人喜欢你赞美你,我心情愉悦。” 哈兰阴郁地看着他。 “奇怪的嗜好。” 罗伊大步走过去将他挂在身上的外套一把拉下,和信封一起扔在一边。力度之大,哈兰整个人都晃了一下。罗伊趁势拉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带,轻而易举地把他压倒在柔软的床上。银色的发丝散开来,像一整片璀璨的星。 “因为令他们日夜牵挂着的觊觎着的如此美好的你,是我一个人的。”罗伊将他的一缕头发卷在指间,笑得迷人,“我奇怪的嗜好还有很多,什么时候一一体验?” 哈兰轻声笑起来,抬起手环住他的脖子。罗伊伏下去,手肘撑着床,把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接着他们同时闭上眼睛,就这样靠在一起,享受这一刻。身心都沉静下来,像躺在一艘小船上漂浮在无澜的湖中央。旷远的天空中飞过几只鸟,耳边回荡着有规律的水波声。他们许久都没有再交谈,直到罗伊用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掀开哈兰的衣服下摆伸进去,抚摩他的腰腹。哈兰发出一声轻哼,呼吸也变得深重起来。罗伊侧过头,贴住他的嘴唇。 “我看见那个女孩了。是个美人。” 唇瓣摩挲,哈兰舔了舔罗伊的双唇,又轻咬住他的下唇扯了一下。 “又来吗?幽灵视觉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吗?” 罗伊笑了一声。 “我想用在哪里就用在哪里。” 他用力地吻了下去,整个身体都压在哈兰身上。哈兰把手指伸入他的发丝里,把他按向自己。他们的呼吸同时变得急促。罗伊抓住哈兰的膝盖,把他的两腿分开,又从膝盖开始隔着裤子抚摸他的大腿,一路向上,腿根、裆部、胯部,然后伸进他的裤子里面。 哈兰蓦然挺身用力一推,翻过来把罗伊压在了下面。 几乎是一眨眼的事,罗伊毫无防备,被压的感觉分外新奇。他喘着气愣愣地看着哈兰,下意识地扶住他的腰。哈兰跨坐在他身上,衣冠不整,双手轻按住他起伏的胸膛。接着,罗伊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勾起嘴角,笑得挑衅。哈兰平静着自己的喘息,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 他慢慢向前伏下去,微张开嘴,直到自己的鼻尖碰上罗伊的,直到合拢嘴就能把罗伊的双唇含进去。温暖的鼻息拂进口腔内壁。他闭上眼睛,发出一声低喃。 “罗伊。” “嗯。” “我有话要问你。” 罗伊露出疑惑的神情,看着哈兰迷人的双唇飞快地离自己远去。他撑着床坐起来,抱住哈兰的腰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可哈兰后退了一些,几乎坐到他的膝盖上。他脸上笑容褪尽,语气里有着陌生的冰冷。 “在贊加沼泽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跟着伊利达雷一同撤离?” 罗伊沉默地注视着他。 “你知道我会来?” 哈兰不等他回答,立刻说道:“你不知道。 “你只知道自己会死,不是吗?在联军发现你之前伤重死掉,或者在联军发现你之后被他们杀死。你记得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 “赶往沼泽的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可能会看到死状惨烈的恶魔猎手,或是被打得不成形、奄奄一息的人,但我怎么都没想到那会是你。” 哈兰的声音仿佛濒临枯竭的甘泉,他像是被迫从自己身上切开刚刚癒合的伤口一样,持刀的手颤抖不已。罗伊凝望着他苦涩的表情,感到心脏正同样被人一刀一刀划着名。 “如果……如果我不是守备联军的指挥官,根本没有办法保护你。” 他的双眼忽然隐露怒气。
第63页 “即使恶魔之翼因为受伤没办法展开,也可以让别人带你走不是吗?”他一字一句地说,“就像你当初负着伤将我一路从黑暗之门带回贊加沼泽。” 话音落下,房间里变得寂然无声。 太久没有经历这样的沉默了。他们互相凝视——没有视线的交锋,没有想要刨根问底地从对方脸上找出些什么的急迫,也没有在等待任何回答——只是沉静、从容地,将目光送进彼此内心的最深处。 如果说以往的沉默都不是自己的本意,并且都压抑而难捱,那么此时此刻的沉默却是必然且被需要的。 没有忽视,也没有忘记。 哈兰忽然伸手扯住罗伊的衣服,蓝眼睛紧紧锁住了他。 “答应我,以后不会再作那样的决定。” 他的语气中没有恳求,只像是说出了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可这命令又过于自私与沉重,似乎承载了一切,就要不堪负荷。 罗伊凝视着他,然后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里,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不会了。” 他将脸颊贴住哈兰的颈侧,伸手拍抚着他的背嵴,接着勾住他的肩膀,把他抱得更紧些。 “无论如何都不会了。” ☆、第三十六章 云层遮天蔽日,气温也几乎没有浮动,可阴雨连绵的日子逐渐多了起来。从时间上来看,夏季已经来临了。这是象徵热情与繁盛的季节。最令人期待的莫过于一年一度的搏击比赛,以及那之后的篝火晚会。一轮轮精彩纷呈的格斗与竞技刺激着人们的神经,点燃亢奋的心。到了晚上,熊熊烈火赐予光明与生命,年复一年,如此欣欣不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战火又会重燃,眼下的欢乐就显得弥足珍贵。因此人们格外期待着今年的比赛,热闹的气氛从三个礼拜前就隐隐浮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当天清晨,朝阳初升,沙塔斯南部的竞技场就挤满了人。上午天气舒爽,人们兴致高昂,下午却有三场比赛在滂沱大雨中进行。恶劣的天气增加了取胜难度,却让观众愈发兴奋。文森特的小队在这样极端的天气中胜出了。浸毒的匕刃携着雨水,与另一名潜行者配合,如呼吸般,就刺中了对手的要害。裁判宣布获胜后全场经历了几秒的沉默,人们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雷厉风行的胜利,接着,观众震耳欲聋的欢呼就将雨声都淹没了。 近傍晚的时候,比赛圆满结束,街道两旁架起燃烧的火盆,点亮中央城区的每一条街道。青蓝色、淡紫色、明黄色、赤红色的火焰相间燃烧,闪耀着热情奔放的光彩。 夜幕完全降临之时,整座城市再度沸腾起来。广袤的泰罗卡森林一片黑暗,沙塔斯城却熠耀着夺目的火光,仿佛矗立在漆黑海面的唯一一座灯塔。 “真的没关系吗?” 哈兰身着辛多雷1血袍。绯红的底色上用金线在袖口、腰间以及下摆处绣着简明的线条,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腰间玫瑰金的带钩上嵌着一枚月长石,就像第一片白雪飘落在红色的花海。 他走进武器室,从剑架上取下短剑佩戴在身侧,回过头看向跟在身后的罗伊。 “白天都没事。而你明明就站在我旁边。” “那是因为我和卫兵们站在一起。尽管如此,仍然有人神色紧张地盯着我看。” “可这是篝火晚会。或许都不会有人注意到你。” 罗伊嘆了一口气。 “我……并没有很想去。” “这是命令。”哈兰说。他闭上眼睛,抬手按压自己的眉心。 “作为指挥官的命令。我不想你再也去不到中央城区。没必要……这没什么好躲的。” 一阵沉默。等哈兰睁开眼睛之时,罗伊已经走到他面前,距离如此接近,近到哈兰可以看清他嘴唇的纹路。他无法忽视地感到心脏狂跳起来,但罗伊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而是向他倾靠,像要拥抱他似的,伸手将他的几缕细发从长袍领子里撩出来。 指尖划过皮肤,哈兰只感到一阵火花掠遍全身。心脏的搏动放大数倍,脸颊旁边像是放着烧红的铁。 他僵硬地推开罗伊走进卧室,接着里面传来开关门的声音。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酒红色的长袍。 “换件衣服吧。入乡随俗才不会惹人注目。” 罗伊看着哈兰的双颊,那上面的红晕消散得很快。他露出一个乖顺的微笑,从他手里接过衣服,当着他的面换起来。宽松的圆领长袍在腰部束紧,下半部分晕染着不同程度的深红色。绸质的衣料泛着黯淡的光,成片纯粹的颜色绵延交织在一起,显得深邃而浓郁。 罗伊整理好领子和衣袖,抬起头看到哈兰正笑吟吟地注视着他。他正打算开口说话,只见哈兰大步走过来,勾住他的腰把他拉了过去。两人的身体轻轻撞在一起。哈兰伸手勾住罗伊的脖颈,凑上去吻他的嘴唇。衣服摩擦发出窸窣的轻响,罗伊把哈兰搂进怀里,与他交换一个深情的长吻。可就在下一刻,他的手滑落到哈兰的腰侧,隔着衣服用指尖轻轻搔弄。哈兰立刻蜷起身体后退了一步,抬起头瞪着他。 “走吧,不怕迟了吗?” 哈兰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他理了理衣服和佩剑,然后转身向外面走去。罗伊跟随在他的身后,与他保持一致的步调。 “不用带武器吗?” “不了。反正在城中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哈兰停住脚步,转过身注视着罗伊。 “好吧。” 随着升降台的缓缓下落,耀眼的光芒在澎湃的人海中浮沉。中央城区在火光的映照下仿若白昼。路边放满了彩带灯柱,火盆被尽数点燃。吞火大师、抛接火炬、木桿热舞……孩子们穿着火焰颜色的服装奔跑于各个杂技表演之间。圣光广场外的空地上升起巨大的篝火,光明的烈焰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都映亮,甚至盖过了不远处纳鲁的圣光。人们围绕着篝火尽兴歌舞,天空中的星月都显得不再闪耀。不时一束烟火尖啸着窜上高空,绽放散落在整块夜幕上,引起地面的人群一阵欣喜若狂的呼喊。 罗伊始终走在哈兰的身后,穿梭于人海之中。时常有城民认出指挥官,向他点头致意并让开道路。偶尔也有人注意到了罗伊,立刻露出了惊疑的神色。不过没有更强烈的反应,人们用视线紧紧锁住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 离篝火越来越近,前方的街道变得拥挤,哈兰转身向罗伊伸出手,同时莞尔一笑。罗伊怔了一下。纵使周围人声鼎沸,兴奋的尖叫声与欢呼声灌满了耳朵,形形色色的人们把路面挤得一团乱,这一笑却美得让一切都褪了色。罗伊感到灵魂都随之一颤。 就在这时,圣光广场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团耀眼的光亮朝着头顶的夜空飞升而去。人声一下子减弱了许多,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抬头仰望高空。巨大的光点以极快的速度上升,在即将要隐入在一片漆黑中时,一声闷响传来,无数点花火迸射而出,散落在天幕之上,霎时间映亮了整片夜空。
第64页 在烟花绽放的那一瞬间,罗伊转过头凝视哈兰的脸庞。万千星火倒映在他的蓝眼睛里,就像星空沉入夜晚的海。周围沸腾的人群、此起彼伏的惊嘆、漫天的光点在这一刻全都混合在一起,黯淡无光。 金色与银白色的火光缓缓散落,坠向天空的尽头。 罗伊握住哈兰的手,穿过指间在掌心牢牢扣住。 “走吧。” 哈兰又笑了一次。 最后一点菸火也隐入夜色之中,人们收回目光,谈笑欢闹的声音再度响起。人群缓慢移动,许多人都在朝着圣光大殿之外熊熊燃烧的篝火走去。欢歌曼舞的音律从篝火的方向传来,空气里洋溢起火热奔放的气氛。孩子们仗着身形瘦小在拥挤的人流中来回穿梭。大人们就只好耐心地等待前面的人先走,不时还被往其他方向走动的人带乱了脚步。 又一束烟火冲上高空的时候,后方传来一阵惊呼。周围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迅速向街道两旁退散。走在前面的人也都转过头向后看去。 “闪开!” 凶狠的大喊让哈兰很快就找到了混乱的来源。那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德莱尼体型高大,脸上满是愤怒与焦灼的表情。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疯狂地搜寻,右手中拿着一把巨大的长剑。剑身在四周火焰的映照下反射出锐利的光辉,此刻更像是被倾注了主人的情绪,隐隐显露凶光。 哈兰怔住了。 就在这时,德莱尼的视线与他相会,紧接着向旁边移去。看到罗伊的那一刻,他的双眼中迸溅出怒火,五官倏地扭曲。还没有等哈兰反应过来,他已经高举长剑大叫着沖了过来。 哈兰只感到手心一空,罗伊一把推开他,侧身一闪。对准心脏的剑锋偏离目标,划过罗伊的手臂。绸布刺啦一声裂开,鲜血瞬间涌出来,加深了衣服原本的深红色。人群里传出几声惊呼。德莱尼一剑刺空,踉跄着向前沖了几步,只听他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转身举起长剑再度砍过来。 一声清脆的震鸣,哈兰用短剑拦下“村正”。剑刃近在咫尺,他紧紧盯着那上面的血迹,感到心脏仿佛被人用力刺痛。不善用剑的人与普通人无法驾驭的剑,他轻而易举地格挡开德莱尼的攻势,转而用剑锋抵住他的喉咙。德莱尼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脸上闪过惊骇之色。他提着剑,紧绷着脸瞪视哈兰。 “雷斯塔兰先生,请把剑放下。” 德莱尼没有反应,脸上的愤怒倒是更明显了。 “莫林.雷斯塔兰。把剑放下。” 人群早已远远地退开,筑起一道人墙将他们死死围住。四周鸦雀无声,只有更远处传来毫不知情的人们的欢声笑语。此时此地,没有一个人作出任何举动,所有的视线都会聚到一处。 莫林松开手,任由“村正”掉落。长剑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杀了我的父亲。” 他忽然轻笑一声,脖子往前一凑。利剑顿时刺破他喉咙上的皮肤,血滴很快渗出来顺着他的脖子流淌而下。哈兰不得不后退一小步。 莫林咧开嘴笑起来。 “像你这样的渣滓根本不配当指挥官。” 人群一片譁然。哈兰莫名其妙地看着莫林.雷斯塔兰。后者则用无礼的视线打量着他,仿佛知道他的一切。 “狂妄自大、放荡又下贱,你怎么有脸称自己是高等精灵?” 他满足地看到哈兰脸色骤变,接着又瞥了一眼罗伊,目光充满怨恨。 “他说得没错,你会在今天、在这里出现。而只要找到你,就能找到那头畜生。” 一阵寂然。莫林的话音落下后不久,人群开始骚动。鬼鬼祟祟的轻声细语像爬虫一样钻进耳朵里。 是他吗? 看他的眼睛,蒙起来了,还有他的犄角。暗夜精灵的头上怎么可能长犄角,又不是德莱尼。不会错的。 他不是早就滚了吗? 是他杀了长官雷斯塔兰吗? 指挥官竟然把这怪物藏了这么久。 他们…… 怎么可以这样? …… 哈兰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出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冲散琐碎的窃窃私语。卫兵推挤开层层围观的城民沖了出来,却在看清楚眼前的场面之后都勒住了脚步。 哈兰放下短剑,目光越过莫林的肩膀落到他身后的地面上。 “这把剑我会先替你保管,等你变得足够冷静之后再交还与你。”他提高音量,“卫兵,把雷斯塔兰先生送回家。看着他,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许出门。” 卫兵们立刻涌上前去,擒住莫林.雷斯塔兰的肩膀把他带离。德莱尼经过罗伊面前时朝他脸上啐了一口,然后怨毒地盯住他,像要用目光把他撕裂。那样骇人的视线一直持续到他被卫兵押着走入人群。 哈兰将短剑收回鞘中,捡起“村正”。他快步走到罗伊身旁拉起他的右手,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高地的方向走。人群依然缄默,但自动让出一条道路。虽然没有人做出任何举动,可罗伊只感到人们不加掩饰的视线像一条条坚固又粗糙的绳索将他的全身都束缚、勒紧,让他无法呼吸。但那些在此刻都显得无关紧要。风吹动破损的袖管摩擦着左臂上的伤口,他能感觉到血正源源不断地顺着手臂流下来。这也无关紧要。罗伊跟着哈兰,眼中只有他紧绷的肩膀。 两旁人影快速后退,连成模糊的一片。每一个身影都顶着同一张脸,每一张脸上都摆放着相同的表情。明明四处都是蓬勃燃烧、喷涌出热量的烈焰,身上却只感到凉意。哈兰意识到自己所能做的只有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经过中央城区的最后一个路口时,人群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它移过去。 转眼而过的对视,奥森冰冷的目光将他的心脏刺穿。 1辛多雷(sin dorei):血精灵在萨拉斯语中的读音。 ☆、第三十七章 “别动。” 衣服撕裂发出轻响。 “罗伊。” 哈兰停下动作,无奈地看着他。罗伊的手从刚才开始就在他的腰上探索,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你想挨痛吗?别摸我。” 罗伊收回手,温柔地笑起来。 “你放松。我没事,我很好。” 哈兰的表情松懈下来。他将罗伊左臂的衣袖利落地撕开,暴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几滴血在浅色的床单上留下一排醒目的红点。因为躲避及时,剑刃没有切入很深,可锋利如“村正”,仍是让坚实的肌理皮开肉绽。 “那个人……” “莫林.雷斯塔兰。” “你认识他?” “我拜访过他的家庭。”哈兰抬头看了罗伊一眼,“在继任指挥官之后。” 罗伊陷入沉默,似乎在犹豫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没能够阻止卢卡斯。”他说。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哈兰凑上去轻吻了他的嘴唇。
第65页 “雷斯塔兰在地狱火堡垒前看到了你?” “是的。” “如果卢卡斯没有杀死他,他会杀死你吗?” 罗伊注视着他的眼睛,没有回答。哈兰将伤口缠紧,拉起他的手从指尖一路向上用纱布轻拭血迹。 “为什么呢……”他喃喃地说。 “雷斯塔兰先生在沙塔斯城的时候就见过我。”罗伊回想道,“当时他在战场上再次见到我,那样的情形之下,想必会认为我忘恩负义。” 他突然苦笑起来:“我确实忘恩负义。” 哈兰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罗伊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 见罗伊仍是盯着他,哈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也不希望把你牵涉进去。” “但是是因为我吗?” “不。” 哈兰思索着说:“是我自己的疏忽,才把问题拖久了。” 罗伊凝视他许久,没再说什么。 即便远在奥尔多高地,也能听到从中央城区一路传来的沸腾的人声。即便遥远又朦胧,狂欢的余兴也淋漓显露其中。被那样的声音所吸引,罗伊将目光投向窗外。篝火晚会已临近尾声,但还是可以看到中央城区的方向闪烁着明亮的火光,将上方的整片天空都映成了紫红色。 哈兰顺延着他的目光看向同样的方向。 “篝火会持续燃烧,直到燃料耗尽,或是一场大雨将它们浇灭。” 他回过头看着罗伊。 “火焰总象徵着生命与光明,但它也能烧尽一切。那是转眼间的事。转眼之间,”他抬起手,轻吹一口气,同时张开手心,“什么都不会留下。” 罗伊看着他空空的手心,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哈兰收回手,然后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窗外。 “走吧,”他的语气轻松起来,“换件衣服去吃点东西吧。我饿了。”他正要伸手把罗伊拉起来,罗伊却忽然反抓住他的手,一下子把他拉了过去。哈兰毫无防备地摔进他怀里,侧坐在他的大腿上,接着被他用双臂紧紧抱住。 “别走。” 哈兰愣了愣。 “我没说——” “别走。”罗伊把脸埋进他的肩膀,手臂又收紧了一些,“只是别走。” 哈兰感到疼痛。 为什么? 他从来都不会去哪儿。他从未曾想过去哪儿。他才是待在原地不动只等着罗伊来找他的那个。他以为自己才是怕失去的那个。 可为什么罗伊会有这样的感受,怕他离开?他又被这样的不安折磨了多久? 过去的几个月,他们朝夕相处,可为何总感到不满足?有什么正酝酿着变化,总有什么正蠢蠢欲动,甚至有一种压迫、紧张,让他们即使在最投入到彼此中的时刻也感到惶惶不安。 有什么终要被打破。 没有坦然与洒脱,没有强硬与坚决。罗伊一定不想承认自己在恳求,可他却用恳求的语气说着“别走”。 像这样依赖一个人是很危险的事。哈兰惧怕起来,却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些什么。 他挣脱罗伊的怀抱,转身与他拥抱在一起。 “我不走。” 他把头搁在罗伊的肩膀上,手指穿过他的发隙轻轻摩挲。 “除非你让我走,我哪儿也不去。”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中央城区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薄雾瀰漫,空气中燃烧的味道尚未散去。看起来还未甦醒的城市,哈兰却时刻能感受到透过窗户、穿过门眼递来的视线。 不知道是破晓时分特有的昏暗,还是天欲雨的前兆,此时的苍穹分外阴郁。圣光广场前巨大的篝火只剩下几处星星点点还在苟延残喘。湿润的晨风拨动微小的火焰,让它们轻轻摇晃,却也不像要熄灭的样子。 哈兰来到圣光大殿的上层。 “主教大人。” 随他而来的教会的人全都向后退,接着离开了平台,一阵沉默间只剩下他们远去的脚步声。大主教纳苏恩正仰头出神地凝望着眼前的圣光光柱。明亮的光柱中漂浮着许多细小的颗粒,四处游弋,运动轨迹毫无规律,但怎样都离不开光柱本身。 “非常美。你觉得呢?” 大主教转身看着他,不等哈兰的回答,继续说道:“有许多人曾经来询问过我,那是不是圣光中不应该含有的杂质。人们总认为圣光应该是纯粹而洁净的,不可能含有那样的物质,它们是糟粕,只会玷污圣光,因此应该被剔除。可事实上,这些物质是圣光能量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就像美无法离开具体事物而存在。如果将奠定美的存在的那一部分消除,又如何保证美的完好无损?” “做不到。”哈兰注视着大主教的眼睛,“所以只能任由它们存在。” 大主教纳苏恩点了点头,然后一语不发地与他对视许久。神殿的穹顶传来颗粒撞击的声音,微不可闻,但周围太安静了,因此哈兰意识到外面已经下起了雨。他的第一反应是篝火肯定全熄灭了。他想像着伴随倾盆大雨的呼呼风声,卷着枯叶在雨幕中狂舞。 “并且因为圣光本身强大而神圣,人们也不能做什么。”大主教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雨声已经大得近乎震耳欲聋。整座穹顶都在震颤。大主教重新面朝圣光,抬起头,视线沿着光柱一路向上,声音有些模糊。 “但如果有哪一天圣光能量产生了异变,恐怕人们会毫不犹豫地将异变怪罪到那些物质身上——怪罪表面上看起来最丑陋的那一部分。” 他侧头用余光看着哈兰:“即便它们本身没有任何错误。” “主教大人,请——” “你有三天时间。” 大主教纳苏恩打断他,转身继续用背影对着他,但他的声音却清楚地传向身后,沉稳而充满力量。 “你曾经用三天时间作出决定,开启这段征程,那么也请用三天时间考虑清楚你接下来的选择。在那之后,我会尊重它。” 他停顿了片刻。 “三天内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请好好考虑。” 哈兰走出神殿的时候,雨比想像中的小一些。穹顶放大了雨声的效果。不出所料的是篝火彻底熄灭了。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也将空气中漫溢的燃烧的气味冲散。 雨中的人似乎等候已久。 他们一起站在雨里,视线相会,氤氲的雨幕遮掩住彼此脸上的表情。 哈兰往前走了一步。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接下来就是一段沉默。从初识到之后的十多年,哈兰没有与奥森一同经历过如此漫长的沉默。雨水打湿他们的头发、脸颊、衣服和鞋,打湿哈兰腰上的短剑和奥森背上的弓。一切都湿透了,冰凉彻骨。雨水在奥森的五官之间滑落,勾勒出那些俊朗的线条,可他的脸却如拙劣的雕塑般生硬,仿佛再也做不出第二种表情。哈兰看着他,等待他先开口。他从昨夜开始就在脑海中为这一幕排演过多次,与现实只是时间与地点的区别。他总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先开口,可现在却连一丝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第66页 找不回过去与他相处的感觉,也想像不出那该是怎样一种感觉。 奥森忽然皱了皱眉头。 “放弃吧。”他说,声音喑哑,语气却十分坚定。 “放弃什么?” 奥森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 陪伴、慰藉、信任,那双黑色的眼睛曾带来的一切,在此刻只剩下陌生。 “莫林.雷斯塔兰没有参军。前任指挥官死的时候,他也不在场。” 哈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正发抖。 奥森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兴奋。 “你知道吗?武器大师没有能够修复‘村正’剑身上的瑕疵。”他说,“明明那个缺口非常小,却修补不了。” 奥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雨水滴进他的眼睛里。 “而且,像‘村正’这类名剑,人们总是会细细研究它的每一部分。那样小的豁口就因为细緻入微的审视而变得显而易见。” “那是战场,他也不是凶手。不,战场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凶手’。” “眼睁睁看着他的同伴杀死于他有恩的人,他与杀人者同罪。” 蓝眼睛里一瞬间涌出了愤怒。等奥森反应过来的时候,哈兰已经狠狠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没有犹豫,下一刻就冲上去一脚踢在哈兰的腹部。只听哈兰发出一声闷哼,弯下腰后退了几步,身体剧烈蜷缩起来。奥森意识到自己太用力了,脸上顿时露出后悔与惊惶的神色。他下意识地卸下背上的弓箭,就要跑过去扶哈兰。可不等他这么做,哈兰已经冲到了他眼前,一拳击中他的肋部,紧接着擒住他的手臂,动作敏捷、毫不留情地将他仰面摔在地上。 “为什么?”哈兰用手捂着自己的腹部,俯视着他,脸上满是痛苦。 奥森笑起来。 他就着被击败的姿势躺在地上,放松四肢,又抬起手抹了一把被打破的嘴角。 “为什么?”他说,“我才要问你为什么。不同种族,敌对阵营,这是最初就摆在眼前的——我不是没有警告过你——而现在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宿仇。除非你真的疯了,不然我无法解释任何你现在的举动。” 哈兰喘着气,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为什么是你?” 奥森愣住了。 “我知道仇恨一触即发。我知道有太多人看见恶魔猎手就想杀了他们。我不想承认、不想面对,可我知道它正等着我。但为什么是你?” 哈兰的声音支离破碎。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抹去上面的雨水。 “我明明知道危险就在身边,但为什么——” 哈兰试图蹲下来,结果坐倒在了地上。奥森看着他,感到心痛如绞。 “哈兰。” 他的喉咙哑了,这一声一定被雨声盖过了。可他说不出第二次。 “如果我早点注意到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是吗?至少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被呈现。如果我早点让步、早点离开,没有人会受伤。” 哈兰闭上眼睛,用手撑住自己的额头。 地面潮湿、冰冷、坚硬,奥森却不想起来。他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盯着哈兰的脸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雨哗哗地下,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都淹没。一段彷如无止境的沉默,直到他们全身上下里外都湿透,直到脏腑都像被浸泡在冰冷的水里。 哈兰站了起来。 “你的关心,像座囚笼。” 他转身离开,留下奥森一个人躺在雨里。 ☆、第三十八章 篝火晚会的事件在当时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响动,却像一点星火引燃了一堆凋敝的枯叶。之后的两三天里,沙塔斯各区又发生了至少五起暴力事件,有人因为理念不同而产生争执,有人怒火不得发泄而无端攻击毫不相干的人,甚至有一起是因为训练的时候互相拿错了剑,然后直接用着对方的剑打了起来。街上巡逻兵的数量在一夜之间骤增。所有从中央城区去往奥尔多高地的城民都无一例外地受到拦截搜查。大主教纳苏恩亲自下达的命令,指挥官的宅邸周围也有人日夜巡逻,不让任何可疑的人靠近。短短几天里,整座城市的气氛剑拔弩张。 这一天上午,阳光拨开厚重的云层倾洒在大地上。原本难得一见的阳光总会为驱散阴霾,带来温暖,今天却没有任何这样的效果。中央城区的好几条主干道都空空荡荡,许多人一早就挤进了圣光大殿,等待着旁观里面即将发生的事。今天对于守备联军、沙塔斯城,甚至整个外域来说都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死一般的寂静中,文森特挤在人群的前端,看着哈兰从面前走过。哈兰两手捧着整齐摺叠的战袍,上面横放着象徵他身份的那把长剑——至少在此刻他仍是指挥官。他的背嵴直挺,脚步稳重而坚定,走过文森特面前的时候极短暂地看了他一眼。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也足以让文森特捕捉到他的眼神。哈兰的眼中没有一丝阴晦,没有痛苦没有哀愁,更没有冤屈与愤恨。在视线相会的那一刻,他用眼睛告诉文森特,我没事。 我找到了答案。它由心而生。 文森特近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哈兰走到大主教面前停下脚步。他低下头,将手中的战袍与长剑捧上前。 没有一点声音,神殿中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你自愿退出,享有不做任何解释的权利。这也是你唯一的权利。从这一刻起,你的身份将被剥夺,你的誓言将被废除,你的权力将被收回,你的命令将再无任何效力。” 他从哈兰手里接过两件物品。 “纳鲁作见证,你已不再是外域守备联军的最高指挥官。 “愿圣光与你同在。” 片刻的沉默,仿佛等待大主教的声音在神殿中消散。接着,哈兰向他行礼,随后按照原路返回朝大殿的出口走去。就这样结束了。仿佛心中一直以来高悬的重石终于落下,文森特目送着他,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人群缄默无声,所有人都盯着哈兰。文森特可以感受到从四周涌现而出的截然不同情绪——有愤懑与惊愕,对眼前的结局感到难以置信;有鄙夷与嘲弄,向耻辱之人投去唾弃的目光;也有极少数的同情与支持,但优柔寡断,像是汪洋中的孤岛,微不足道。这些复杂的情感与观念汇集到一起,融合、交织、冲撞,最终以整体的形式呈现,变成凝固又脆弱的沉默。 忽然,对面的人群中传出一声大喊,在一瞬间将这沉默粉碎。 “渣滓!” 人潮骤然豁裂,从裂缝中冲出一个身着甲冑的德莱尼女人,手中的铁剑迸发出凶寒的锋芒。她沖向哈兰,像是把自己的整个身体投掷出去。哈兰反应极快地伸手拔剑。与此同时,文森特奋力拨开挡在前面的人想要冲出去。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就在德莱尼冲到哈兰面前、短剑即将出鞘之时,一声尖啸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是武器撕裂空气发出的风声。周围顿时爆发出惊叫,人群像拍击巨岩的浪花一样四散开。一把战刃携着蓝光在德莱尼和高等精灵之间飞掠而过,精准无误地噼断了前者手中的剑。巨大的冲力让女人发出一声痛呼,断剑掉落在地上,映射出她惊恐的面庞。
第67页 战刃飞旋而归,射入大殿外的阳光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文森特和其他人一样愣住了。 女人捂住自己渗出血的手,睁大眼睛瞪着哈兰。愤怒与惊惧在她的脸上沸腾。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议论声仿佛要淹没整座神殿,所有人都向门外看去,却没有人想要走出去一探究竟。文森特握紧了匕首,警惕地监视周围的一切,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就在这时,纳鲁的方向传来大主教洪亮的声音。 “卫兵!” 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情况,数名卫兵与教徒应声从躁动的人群中冲出来,在人们面前拦起一道坚固的防壁。群众开始后退,文森特听到身边传出各种呼喝与咒骂。与此同时,两名卫兵冲上前缴下了德莱尼手中的断剑,擒住她的肩膀将她带离。女人声嘶力竭地大叫,疯狂挣扎着想要摆脱卫兵的钳制,但无济于事。最终她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哈兰,用德莱尼语大声咒骂。哈兰不予理会,而是绕过她看向站在纳鲁面前的大主教。当他们的目光相会,他微一点头,然后转身向大殿外走去。 文森特越过人群眺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一片金色的阳光里。 “你为什么没有拔剑?” 罗伊将战刃收回去,与哈兰并肩而行。 “总要给你大显身手的机会。” “我的身手如何?” “令人心悦诚服。” “真的?” 哈兰瞥了他一眼,只见罗伊脸上满是别有用心的笑容。哈兰向他递去无奈的眼神,没有回答。耀眼的阳光在他抬头的时候刺进了他的眼睛,哈兰忽然意识到他们从未像此刻一样不紧不慢地并肩行走在街道中央。 “接下来去哪里?” 哈兰思索,或是犹豫了片刻。 “可以去你家吗?”他问。 罗伊注视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让哈兰能够捕捉到。 “是我们的家。” 哈兰笑起来。 “我要去和乔安娜道别。” “当然。” 阳光在地面上勾勒出两个清晰的影子,它们正尽心尽力地模仿着主人的一举一动。 “没关系吗?” “什么?” “所有。” 哈兰停下脚步,转过身与他对视。阳光照进他的眼睛里,让虹膜展现出近乎透明的冰蓝色,在一瞬间让罗伊感到恍惚。 “你让我有了想要去做的事。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做出每一个决定的时候都心如明镜。所以……” 他微笑起来:“从来都没关系。” 罗伊凝视着他。 哈兰重拾脚步往前走:“如果就事论事,按领袖的素质与才能来看,本来我也不是担任指挥官的最佳人选。作为调和剂,现在时间也足够长久了。而且,我真的比较喜欢普通的生活,像这样——” 他的话骤止,因为罗伊忽然走到他前面转身倒退着向前。哈兰有些困惑地看着他。金黄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使他五官的线条纤毫毕现,展现出一种纯粹而耀眼的美。 罗伊忽然停下脚步,因此哈兰也不得已停了下来。 地面上投下他们静止的影子,有一部分交叠在一起。 哈兰的脸上有着某种难以领会的情绪,或是多种感情的交织,但这里面没有快乐。罗伊注视着他的脸庞,只感到阳光强烈得难以忍受。晃眼,且没有温度。他忽然向前一步,伸手捧住哈兰的脸,凑过去在很近的距离与他对视。哈兰愣了愣,一下子乱了思绪。不知道是因为阳光的热度还是罗伊手心的温度,他感到脸颊正发烫。虽然一眼望去行人屈指可数,也没有人在看向这边,他仍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因此开始回避他的目光,视线近乎慌乱地瞥向一边,像只受惊的幼鹿。 “别……这么看着我。” 罗伊笑起来,然后松开了他。 “还记得你几天之前说的话吗?”他问。 “哪一句?” 哈兰困惑地看着他。 “除非我让你走,否则你哪儿也不去。” 罗伊抬起他的下颚,吻着他的嘴唇说:“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走。” —————————— “你对蜜糖火酒真是有着别样的执着。” 乔安娜朝他们走过来,满眼笑意。她用一个大盘子端来了一份黄油鲑鱼,一份烧烤裂蹄牛,一份莫克纳萨肋排,一份沙拉,以及三杯火酒。哈兰吃惊地看着她,对这样的盛筵感到意外。 “践行。”乔安娜随口对他解释了一句,然后将目光转向罗伊,并抛去一个甜美的笑容,“请随意享用。”哈兰对她天壤之别的态度翻了一个白眼。他忽然想起乔安娜曾评价过罗伊,那是罗伊还在旅店养伤,也是乔安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当时她满怀憧憬地说,罗伊的相貌即便在暗夜精灵中也算得上十足地出众,蒙上眼睛更有种神秘的吸引力。如果不是那股普通人难以忍受的杀戮腥气,任何女人都会为之迷醉。 他专横地把酒杯推到了罗伊面前。 “我没有喝过酒。”罗伊说,“更何况火酒。” 本以为这样的理由足够充分,哈兰却像没听见似的。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玻璃杯旁边的桌面,接着歪头看着罗伊,勾起嘴角,露出多情的笑容。 “看在我的面子上。”连声音都变得柔软。 罗伊飞快地把脸转开,然后在他的注视下一口气将酒饮尽。脸庞顿时泛起鲜红。 “怎么样?” 罗伊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对乔安娜说了一声“抱歉”,然后转身压过来。哈兰一路向后躲闪,眼睛都瞪大了。他坚信要不是自己动作快,罗伊一定会撞上他的脸。 “你……干什么……”他的头已经抵到了冰凉的窗户,退无可退。罗伊却也没有再往前,而是扬起下颚,嘴唇扫过他的鼻尖、双颊、鄂骨和双唇,像是富有的领主正一块接着一块地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边确认自己的财产,一边露出得意的笑容。 “远不如你美味。”罗伊说。 哈兰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发生了一场大爆炸,烫得他恨不得立即用冰水自头顶浇灌。乔安娜发出一声轻咳,在这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因为罗伊很快重新坐直身体。哈兰也坐起来,只见乔安娜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嘲笑。他冷冰冰地看着她,却意识到自己的脸此刻一定涨得通红。 “怎么样?”乔安娜若无其事地问罗伊,“你有没有被欺负?” “何出此言?” “因为他真的很冷淡。”乔安娜瞥了一眼表情僵硬的哈兰,“他要是对你冷暴力,一定要记得跟我说。他要是莫名其妙对你不理不睬,或者甚至去找了别的男人,也要记得向我汇报。我会去找他的。”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的人?”哈兰忍不住了。
第68页 乔安娜笑起来:“不。我只是想让罗伊知道,我永远站在他那边。”说着她向罗伊抛了一个媚眼。哈兰愣愣地看着她——她竟然向罗伊抛了一个媚眼。可接下来他们又相视而笑。哈兰看看乔安娜又看看罗伊,脸上满是冷漠与绝望。 “谢谢。”乔安娜忽然说道,碧绿的眼睛里闪动着光。 罗伊怔了一下,随后笑着说:“您没有託付我帮忙,我也没有因为出于想要帮助您而去做什么。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感谢我的。” 乔安娜露出欣慰的表情:“那就好。” 哈兰疑惑地看着她:“你们在说什么?” 罗伊看向乔安娜,乔安娜瞥了他一眼,对哈兰说:“与你无关,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是他在这里疗伤的时候?” 乔安娜笑着摇了摇头。 哈兰又转向罗伊:“你不打算告诉我?” “是的,我不打算告诉你。” 哈兰向乔安娜告状:“他不打算告诉我。” 乔安娜笑起来。他们两个重复着彼此的话,就像眷侣拥抱在一起互相爱抚,带着挑逗的意味。 谁受得了这样的调情? 时光在不知觉中流淌。金色的阳光逐渐变为鹅黄色,再变得橙红,最后携着夕晖透过窗户在室内画下一块一块暗红色光影。旅店的大门一直都紧闭着,四面墙与一扇门围起的这个空间,是他们三个人的天地。 哈兰与乔安娜谈笑风生,谈资多数是各自生活中有趣的琐事,以及一些道听途说来的奇闻怪诞。罗伊发现乔安娜说话喜欢带些冷嘲热讽,能够把非常严肃的事说得轻松可笑。而哈兰大概是从小就习惯了她的谈话方式,总能够准确又风趣地接上她的调侃或是批判,引得三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乔安娜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哈兰,仿佛永远看不够他脸上的笑容。 而讲到兴起之时,哈兰总不由得将手臂亲密地搭在罗伊的肩膀上。每当这种时候,罗伊就顺势搂住他的腰,让他完全靠在自己身上。 时间流逝的速度快得令人不可思议。晚钟敲响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乔安娜点燃灯火,驱散一些夜色。 “时间到了。” 星月的光辉洒落在门外的街道上,沉静的夜幕里只偶尔有人影匆匆走过。 他们站立在门口一同望向空旷的街道。 乔安娜忽然说:“你们随时都可以回来,龙鹰旅店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 哈兰转过头凝视她的双眼,忽然感到心中一阵酸涩。 以往无数次告别都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情感,此时此刻他却感到心脏在狂跳不止。澎湃的情感从心底涌出来,流遍他的血液与脏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感知力为他带来温暖、快乐、希望,同时也在这种瞬间让他感到痛苦。 “我爱你。”他对乔安娜说。 乔安娜惊讶地看着他。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她走过去紧紧抱住哈兰:“我也是。” 她在哈兰耳边说:“纳鲁听到我的心愿了。” “那是什么?” “嗯……好多个。”乔安娜吸了吸鼻子,笑了起来,“不过他好像全部都听到了。” 哈兰侧过头用力地亲吻了她的脸颊,把她抱得更紧。 “谢谢你。” 乔安娜松开他后退一步,凝视着哈兰的双眼,像无数次告别的时候一样。 碧绿的眼睛里露出哀伤的笑容。 “请好好活着。” 哈兰的目光转向一旁的罗伊。他们向彼此微笑。 “我们会的。” ☆、第三十九章 乔安娜刚刚把桌椅排好,旅店厚实的大门就被“哐”地一声撞开。浓重的夜一下子涌进来。粗重的喘气声飘荡在门口,轻轻搅动昏暗中的静谧。 她转头看向不速之客,桌上幽幽燃烧的油灯照亮她的半张脸。光影绘出朦胧的五官轮廓,碧绿的眼睛在半透明的阴影中微光闪烁。 “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下吧。”她说,“把门关上。” 星月的光从窗户洒进室内,为深郁的黑暗染上一层冷冷的银白色,黎明快要来临,但不知道还有多久。奥森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乔安娜拿着酒壶和杯子在最里面一张桌子上坐下来,他才转身关门朝她走过去。他一语不发地在她对面坐下来,呼吸已然趋于平稳,目光向下垂落,仿佛思绪坠入了木头桌面的缝隙里。火焰轻晃的光影复杂他脸部的线条,使他脸上的表情清晰可见,乔安娜却意识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表情。 她回想起数月前,某个风雨交加的下午,她坐在梅根茜尔德的对面和她一起灌酒。即便已经记不清当时谈话的内容,她却仍记得那时令她全身战慄的惊惧感。她不能确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这些事是否真像她所推测的那样环环相扣?毕竟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说起来,哈兰一定也大吃了一惊。意料之外的展开方式和意想不到的人,尽管他时刻都表现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这还是远超意料之外。说到底,这也有一部分是他的错。并不是所有时候只要逃避、遁世就会让问题淡化。无法从根源上剔除的矛盾可能只会像杂草一样丛生,因为无人看管反而更加肆意地生长,最后用一点星火引燃,整片原野都随之湮灭。 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再追究是谁的错也没什么意义。 乔安娜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油灯上。微弱的烛火映亮周围的一小片区域,苟延残喘地将黑暗阻拦在外。她凝视着那一片黑暗中唯一的光亮,突然感到一阵恍惚。那光芒看久了有些刺眼,让她想要移开目光,可它又时刻牵引着她的视线、吸引她的注意,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看向别处。 沉默是最好的利器。如果双方都用沉默作为武器,那么堆积在心中想要坦白的部分的多少就决定了优势与弱势。乔安娜能感到奥森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 他的声音艰涩而生硬,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话来。 “我不明白。” 他终于抬起头注视乔安娜。火光照亮黑色的眼睛,却不能赋予它们光彩。他的脸上没有怨恨,愤怒,或是悲伤,只是单纯的不解。 乔安娜看着他的眼睛,嘆了一口气。 “恐怕我也无法作出解释,因为每个人对某件事或某个人的理解都不尽相同。” 奥森露出哀怨的表情。 “他对于你来说或许是朋友,不是唯一的一个,但是相识最久、交情最深的一个。可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你们的友情不是始于志同道合。如果你在很久之后才发现这一点的缺失,而它又是你所理解的友情中不可或缺的性质,那么你一定会感到失望、挫败,甚至痛苦。 “他对于我来说是孩子。没有血缘,但我们相互依存,给予彼此陪伴与温暖。”
第69页 她顿了顿。 “但令人无可奈何的是,我们谁都没能够使他变得完整。” 奥森皱起了眉头。他的目光仿佛不堪重负,再度垂落到桌面上。昏暗的光线里,乔安娜看到他的脸似乎紧绷起来。 “你没有参与地狱火堡垒的战役。你没有看到……我容忍不了哈兰和他们在一起。”他的声音疲倦又狠厉,“我做不到原谅伊利达雷。他们——” “我也做不到。” 奥森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惑。 乔安娜直勾勾地看着他:“我没有办法认同他们的理念——对自己的身体作出残忍的改造以获取邪能之力。人们谴责他们行事极端且不惜代价,这没什么错。拥有并沉迷于令人羡嫉的力量也使得他们非常容易忘记自己的初衷,”她伸出手,手心朝上,接着翻过来,“因为只要稍微改变方向就能够走到正义的对立面,并在那样的一面中也占有绝对的优势,足够反过来将正义碾压。所以对于联盟和部落来说,他们是很危险的一群人。” 她将两只手交握在一起。 “但,这是他们选择的道路,为了对抗军团而坚持的道路。只要他们没有改变方向,我们就没有资格评头论足。 “况且,”乔安娜撇了撇嘴,一字一句地说,“哈兰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他是和罗伊在一起。” 奥森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他叫罗伊吗?” 他笑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 乔安娜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酒。夜色散去,黑暗变得有些透明。 “你恨我吗?”奥森唐突地问。 乔安娜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 “我恨你干什么?” “因为我让他从最高的地方摔了下来。” 仿佛正近距离目睹一个人撕裂自己身上的伤口,乔安娜陷入一阵沉默。 “我或许会因为‘是你’而责怪你,怪你没有多点容忍和耐心。”她忽然怔了怔。 这也会是令哈兰最伤心的地方。 “……但也正因为‘是你’,整件事变得容易理解。我不会恨任何人,哈兰也不会。我们都知道这不可避免。我们只会不明白。” “不明白?” “对,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多一些理解和宽恕。但事非经过不知难,我们没有经历亲人离散的切肤之痛,所以也不能说什么。” 奥森凝视她许久,然后抱住自己的头,没再说话。 远处的天边泛起白光,将一小片的苍穹都映成了浅蓝色。头顶上空,灰色的云有着逶迤的轮廓,似断似续地相连飘浮在天幕上。云层渐开,显露出其上深邃的藏青色夜空,点点星光闪烁其中,旷远而不可触及。 乔安娜看着天边破晓的美景,忽然为哈兰感到惋惜。他一时半会儿怕是看不到日出了——贊加沼泽只有夜晚。对于经历了无数晨昏日暮的人来说,沼泽那种地方仿佛永远停留在某一夜。万物生机盎然,时间却停滞不前。永恒的夜晚,蓬勃新生定格在最灿烂的瞬间。 “对了,”她忽然说,看着奥森应声抬起头,“梅根茜尔德……” 桌上的油灯熄灭了。纯净的天光透过窗户漫进来,将一切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灰蓝色。 奥森惘然若失地看着她。乔安娜犹豫了片刻,最后只是说: “她也吓坏了吧。” “她知道一切。”奥森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把头低下去,声音都在发抖,“她知道我做了什么。” 他忽然站了起来,脸上满是焦急的表情。 “我先走了。抱歉,我——” 乔安娜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示意她明白他想说什么。而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皱了皱眉。“我去。”奥森说,然后朝着门口小跑过去。 打开门的瞬间,他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是梅根茜尔德。 乔安娜歪着头越过奥森的背影看过去,只见梅根茜尔德满脸风尘,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跑遍了全城。她可能确实这么做了,乔安娜想,因为她脸上焦灼的表情在看到奥森的那一刻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奥森回头看了一眼。距离太远,乔安娜看不清他的眼神。她只是再一次挥手向他告别,然后目送他与梅根茜尔德一同走了出去。 —————————— “我的军队已经就绪。高阶法师们将在一个礼拜之后开启通往沙塔斯城的传送门。我们把整支军队送过去还需要一段时间。你的人都到了么?” 赫尔曼.□□一袭戎装,早已不见几月之前那副阶下囚的邋遢模样。他将一叠羊皮纸放在大理石桌上,就在典狱长玛维.影歌面前,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来。 如影歌所承诺的,□□上将同意将赫尔曼释放,准许他与暗夜精灵一同率军远征外域,并派遣白银之手与铁马兄弟会随其同行。他自己则率领第七军团的剩余部队及暴风城防御部队等留守艾泽拉斯。赫尔曼被赋予三军的全权指挥,受命与玛维.影歌一同追猎伊利丹.怒风及他的伊利达雷,并在那之后留驻外域,迎击军团,将恶魔们赶杀殆尽。 “守望者已经到齐,我还向泰兰德借了点人,他们会在十日之内到达。目前时间不是首要问题,我们需要的是保证传送门的稳定。”玛维翻看着桌上的一堆文件,“军团这几个月来并没有兴风作浪,而伊利达雷还在为前往破碎深渊马顿做准备。” “马顿?”赫尔曼下颚微抬,眉宇轻皱。 玛维从文件上面移开视线,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在赫尔曼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不满的表情。他的语调、眼神、表情动作,真是一如既往地倨傲。原本牢狱之苦便没有能够挫伤他的傲气,现在他重夺指挥,谦逊更是与他无缘了。玛维只想起他当初心急火燎地要求见她、有求于她的姿态,现在看来真是千载难逢。 赫尔曼见她沉默,又说道:“我知道那是萨格拉斯曾经囚禁恶魔的地方。但伊利达雷去那里做什么?重蹈魔王的覆辙?” 玛维抬起头,碧绿的双眼从盔甲的缝隙中凝视着他。 “那里有他们的所求之物。” “是什么?” “与我们无关。” 赫尔曼眯起眼睛。玛维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他难以判断她到底是在敷衍了事,还是在掩饰自己的无知。而玛维压根没有理会他的眼神,自顾自将一块翡翠色的晶体放在圆桌上。晶体有着不规则的形状,散发出黯淡的光泽,不似玉石的温润,也没有宝石的通透,不如说根本就是一块普通石头。可在看清那块石头的瞬间,赫尔曼就感到自己被它牢牢吸引了,仿佛那里面含有他部分的灵魂。 “这是什么?用来对付军团的吗?” “不,对付军团用通常的方式就可以——杀光他们就行。”玛维看了他一眼,“他们至今都没有大规模入侵艾泽拉斯,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拿下外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一旦脱离扭曲虚空的影响,恶魔的力量将被大大削弱。以我们目前联合起来的实力,在艾泽拉斯将他们斩除是轻而易举的事。”
第70页 她拿起那块晶体,把它举到赫尔曼的面前。不知道为什么,赫尔曼看着那晶体靠近他的时候只感到如芒刺背,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向后仰了一下。 “用来对付伊利丹.怒风与他的伊利达雷。”玛维抬了抬下颚,示意他接过晶体。 赫尔曼审慎地看了她一眼,从她手中接过晶体。青绿色的材质远比想像中更加冰冷坚硬,细看几无杂质。他将它对着窗户,让它被耀眼的阳光穿过。也不是完全不透光,他想,但是再厚一些就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制造武器?用来对付被邪能灌注的躯体?”他反覆观察着手中的晶体,嘴上却漫不经心地问。如果是专门用来对付被邪能染指的生物,比如军团恶魔和体内充斥邪能之血的恶魔猎手,那么用这种特殊的材料做成的刀剑…… “不,我不会杀了他们。”玛维说,“让他们痛快地死亡是对他们的宽恕。” 赫尔曼抬头看着她。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我要将他们囚禁起来,关进永世的监牢。” ☆、第四十章 天空在进入贊加沼泽之前露出了黎明的曙光,然后就渐变成浩瀚的星海,预示着即将踏上沼泽永夜的疆土。 木板铺成的小桥跨过涓涓而淌的溪流,接上一段段蜿蜒曲折的路。路的尽头,透过丛丛森林与幽幽夜色,杉木小屋若隐若现。其后是一片广阔的湖。 哈兰在屋子前停下脚步,望着那扇木门出神。月夜勾勒出屋子的轮廓,在上面洒下点点星光。罗伊一言不发地在他的身旁,视线追随着他的目光。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哈兰说,“沼泽之战的前夕。” 罗伊笑了一声。 “这里太没人烟味了,是吗?所以你觉得当初我第一次把你带到这里纯属偶然。” “也不完全如此。我当时想即使这曾是你的家,那么现在也不会是了。你应该把它永远抛在了脑后,和当时的我一起。” 哈兰看了罗伊一眼,发现罗伊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罗伊说,“那天我开门看见你的那一刻,还以为是我日思夜想以致于出现了幻觉。你才是那个理应早就把这一切抛之脑后的人。” 哈兰笑起来。 “进去吧。” 罗伊接过他的行囊和短剑,走向那扇门。木门轻启,楠木的香味扑面而来。不出意料地,一切都没有改变。无论在何时,无论过了多久,时光在这间屋子里都仿佛静止不前。过去沉淀下来,将来尚未显露形迹,因此触手可及的只有现在的每时每刻。 哈兰把门关上,靠着门站着,像是作为宾客在为这间屋子的主人腾出空间。罗伊在桌上燃起一盏灯,清冷的夜色中顿时升起一团温暖的光。他将武器放在架子上,把衣物一件件归进衣橱,然后整理书架。 “你倒也没有问过我,”罗伊这会儿正里里外外地打扫房间,“这间我看起来根本没有住过几天的屋子,为什么会是我的家。” 他只是想开启话题,因此也不期待哈兰的回答,继续说道:“其实大多数人都在黑暗神殿长大,神殿就是他们的家。而我在十五岁之前一直住在这里,和我的母亲一起。 “我并没有多少关于父亲的记忆,母亲说他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母亲则在我十五岁那一年离开了。刀锋山,军团突袭。” 罗伊走进浴室,又走出来。 “虽然早就料到会有那么一天,也知道那一天随时都会到来,得知母亲死讯的时候我还是惊慌失措。”罗伊像是浸入了回忆之河,声音变得有些朦胧,“她说好会赶回来见证我的献祭仪式——加入伊利达雷的仪式——但她没有。而知道她来不了的时候我即刻的反应竟然是愤怒,一种……被骗了的恨感。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心不在焉,也不是因为悲伤与痛苦,只是有些恍然若失、无所适从。不过当时也没有时间让我理清这一切,仪式之后我立刻投身于任务中。这间屋子也被进行了一些特殊处理,为避免泄露某些信息。对恶魔猎手来说,只有黑暗神殿是安全的。” 罗伊望向右边的墙,那上面挂着一幅相框,但相框里一片空白。 “清理与焚烧。某种程度上我也不再被过去纠缠。” 他把几本书放在床头,那是哈兰最近在阅读的,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盏灯放在旁边。然后开始铺床。哈兰始终静静地站在门边,那里甚至连火光都照不到。 “你觉得还要添置些什么吗?”罗伊忙完一切之后站起来环视四周,“你需要的,或是你喜欢的。什么都行。对了,”他忽然向窗外看去,“我想在院子里种些梦叶草——我喜欢它们的味道。还有法力蓟,以后或许会有用。” 他忽然笑起来。 “其实我还想驯养一头虚空鳐,曾经的沙塔尔天空卫队的战骑。我感兴趣很久了,你觉得呢? “这样的话,我们还需要种些烈焰菇,听说虚空鳐喜欢吃。这方面我还要去了解一下。这些不急,我想我们需要先解决食物的问题。”罗伊转身看向哈兰,“你用弓箭——哈兰?” 哈兰愣愣地看着他,眼泪在他脸上无声地流。 几步的距离,罗伊几乎跑了过去。他手足无措地抓住哈兰的肩膀,用指节去擦他脸上的泪水。可那些泪只像水帘一样,刚擦掉又有更多掉下来。 “说话,告诉我。”他说,“全都告诉我。” 哈兰抬头看着他,眼神支离破碎,失魂落魄地淹没在泪雾里。他伸手抓住罗伊的双腕,十指紧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罗伊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为……什么?”哈兰哽咽道。 “他们恨你,恨……伊利达雷。而我只是……想让你……”他闭上双眼,紧咬牙关,仿佛这么做就能把泪止住,“……生活。我想让你生活。” 罗伊的眉心一下子皱成一团。他低头亲吻哈兰的脸颊,只尝到泪水的咸味,然后抱住了他,伸手抚摸他的背嵴。 “你想多了。”他在哈兰耳边说,“我没事。” 他按住哈兰的头让他靠进自己的肩膀:“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没事。” 肩上很快就被润湿,从那里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离开主城我们反而有更多机会做想做的事,你不觉得吗?”罗伊转头亲吻他的头发,“我们有自己的家,远离城市的喧嚣,不用担心有人来叨扰。我有太多事情想和你一起做了。两个人,单独的。” 他一下一下地拍抚哈兰的背,直到哈兰也抱紧了他,双手伸到他的背后揪住他的衣服。罗伊心满意足地察觉到他已经不再哭了。 “你或许觉得怨愤难平,可我只觉得幸运。曾经我连能够再一次见到你都不敢奢求。”罗伊看着他身后的门,忽然笑起来,“那个时候在沼泽,伊利达雷从一开始就註定要全线溃败,我们却不敢承认。到最后当所有人不得不撤离,而我和几个人留下来殿后的时候,当我们沖向深渊领主的那一刻,当我意识到沼泽或许就是我的终点的时候……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无所顾忌,可却听到了你的声音。”
第71页 罗伊嘆了一口气。 “那一刻我只想着我一定不能死。” 一阵沉默,耳边传来哈兰一顿一顿的抽泣声。罗伊继续拍抚他的背,忽然感到一阵烦闷。 “事实上我才是那个该哭的人。”他赌气地说,“这些天你让我担惊受怕得欲哭都无泪。” 哈兰动了动。罗伊专横地紧抱着他。 “我不想你为我放弃什么,无论是指挥官的职位,还是沙塔斯城,家,乔安娜,或者是你的朋友们。我很害怕,哈兰。如果你是为我做的我会感到高兴,但更多是恐惧。” “不是为你。”哈兰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冷漠无情,“你想多了。从来都不是为你。” 罗伊低声笑了,问题解决了。他把哈兰的头抬起来,捧着他的脸专注地看。那张白皙的脸庞上挂着一道道泪痕,眼眶和鼻尖微红,像极了雪地里的蔷薇。 哈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看什么?” 罗伊没有回答,只是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凑近他的脸用嘴唇轻轻扫过他的鼻尖,然后是双唇,却停在毫釐之距的地方没有吻上去。他满脸笑意地在这样的距离盯着哈兰,这下他的意图也不言而喻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哈兰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可在那之前罗伊就用深吻堵住了他的嘴唇,同时手臂收紧,让他无处可逃。 —————————— ………… —————————— 作者有话要说:  指路文案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像是初次相见般,带着虔诚的试探,哈兰缓缓低下头去吻罗伊的额头,又捧起他的脸,不紧不慢地在他脸颊与五官各处留下细碎的吻。罗伊没有动作,只是用双手抱着他的腰,直到哈兰抬起头,伸手在他的头发里摸索,很快找到了蒙住他眼睛的布带的结。 “可以吗?” 罗伊仰视他,露出犹疑的表情。 “或许会被灼伤。” 哈兰微微一笑,接着一本正经地说:“眼睛是心灵之窗。你不想伤害我的话,我就不会被灼伤。” 罗伊笑着咒骂了一声。 “言之有理。” 哈兰又问了一次:“可以吗?” 罗伊没有回答。那就当做是默许了。他动作轻柔地解开手中的结,让黑色的布带慢慢从罗伊的鼻樑上滑下来,一点一点露出那双只见过一次的眼睛。 青绿色的火焰在浓郁的黑暗中燃烧。火苗彷如源源新生的野草,浴雨乘风,裹着富满的生命力溢出眼眶,映亮罗伊上半边的脸颊。那夺人魂魄的光芒直射入哈兰的双眸,烧灼他的视线,如罗伊所言,他很快就感到眼睛一阵刺痛。可是那光芒太过耀眼,让他不想移开视线。 像是有了飞蛾扑火般的勇气,他盯着罗伊的眼睛,捧起他的脸又凑近了一些。 他低声说: “你的眼睛在吻我。” 罗伊笑了起来,泰然自若地从他手中拿过布带,转而把他的眼睛蒙了起来。哈兰任他为所欲为,仿佛还沉浸在刺眼的光芒里没反应过来。须臾之间,黑暗取代炙灼的火焰,像是一下子沉入深渊似的海,黑魆魆的水域里没有一点光。危险在不知觉中靠近,如果在平常他一定早就张皇失措了,可现在和罗伊在一起,肌肤相贴之间传来对方的体温。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安心落意。 —————————— …… —————————— 耳边传来罗伊轻柔的笑声。 还有细小的雨珠滴落在屋顶上、轻拍在窗户上的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贊加沼泽的雨。是否像泰罗卡森林的一样磅礴热烈,或是像纳格兰一般温柔连绵? 星宿是否会随之一同坠落? 那些又有什么所谓。 最终都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与心跳,支配这漫长而静谧的夜。 —————————— “长官,法术屏障显示出异常波动。” 斯蒂尔将目光向上移去,人类法师站在桌子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仿佛地板才是接收她报告的对象。 “你是说靠森林一侧的魔法结界吗?”斯蒂尔有些疑惑地问道。 法师的眉毛有意无意地扬了一下,被他看到了。 “是的,长官。东部结界发生异常反应,说明森林中部极有可能出现魔法能量的异动。” 斯蒂尔向后靠坐在椅背上,扬起眉毛,脸上满是不耐烦的表情。 “那么异动的来源呢?” “尚不明确。” “什么?” 法师蠕动嘴角,声音艰涩: “我们不清楚是什么导致结界产生异常波动。” 斯蒂尔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他坐直身体,双臂抱在胸前:“什么意思?结界不是针对恶魔设立的吗?如果出现异常不就意味着探测到了恶魔的行踪?” “是的。”法师的声音愈发低下去,“上一次结界有所反应的时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恶魔的身形,以判断出他们是莫尔葛。但是这次我们什么也看不到。能量的波动非常……”她露出百思不解的表情,“……非常巨大,但我们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景象,从中看不出任何恶魔的踪影。” 指挥官陷入了沉默。 结界能够探测到一定距离之内的恶魔,当初侦查到莫尔葛的队伍就是它的功劳。说起来这项大工程还是前任指挥官下令建设的,那个与恶魔猎手沆瀣一气的精灵。他真的是高等精灵么?斯蒂尔想起他的模样,总是一副目中无人、有恃无恐的样子,当初莫名其妙地提出要建个法术结界的时候他就难以苟同。花费那么多时间与人力建出来的庞大结界,平时还需要日夜轮换的维护与监视,现在却连导致异动产生的具体情况都显示不出来。自从结界被激活以来,也就在莫尔葛那一次小战役中派上了用场,作用微乎其微,这结界根本可有可无。年轻人究竟是缺乏经验,他无奈地想,与其这般浪费,不如直接派遣侦察兵到森林里去巡逻。要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生物,当场解决掉就行,快速又省力。 回到现在面临的问题上。结界不明缘由地出现异常波动,是有人在搞鬼么?沙塔斯城的平和已经持续了将近半年,斯蒂尔知道总会有人看不惯太平盛世人们消福享乐的模样,想要给他们一些“惊喜”,故意制造事端,以此来享受站在上帝视角冷眼观兴衰、嘲弄世人的优越感。但是,要做到让结界产生出“巨大”波动,这又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传我令,”他清了清嗓子,凛声道,“派一支潜行者队伍,深入丛林,前往变动的源点查看情况。” “遵命,长官。”
第72页 法师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又顿住脚步。她的目光移向指挥官的脸,又怯生生地转开。 “长官,请问只是潜行者吗?” 斯蒂尔愣了一下。 “侦察情况,除了潜行者还要什么?”他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命令他们有所收穫以后立刻返回,绝不允许擅自参与任何战斗。” “是,长官。” “还有,”斯蒂尔皱起了眉头,“让副指挥官来见我,让他立刻过来。不管他在哪里,哪怕在女人堆里也给我找出来。” “是,长官。” 他目送法师离开了会议室。 明月高升,夜晚的天空浩瀚无穷。他长嘆了一声,感到自己处理完这一天乱七八糟的事已经心力交瘁了。 只是潜行者吗?她怎么有脸面质疑他的决断、反问他这种问题?这个问题和其所携的语气一下子就点燃了堆积一天的怨气,让他当即就想让那个法师滚出去。 他靠在椅背上,转头瞪着窗外的天空。 除了潜行者,还要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指路文案 ☆、第四十二章 文森特拿出药瓶,为自己的两把匕首浸毒。附近的队员们也都开始这么做,即便前方没有出现任何敌人的踪影,伊丽娅也尚未下令让他们做好战斗准备。但他们都能嗅到那股触手可及的气息。尽管不是恶魔猎手,他们也能辨别出那股沖鼻的气味,实在太强烈了。 恶魔的味道。 大半个白天过去,傍晚将近。东部地带的森林浓荫郁郁,水汽氤氲。他们已经走得够远了,本想探查完这片区域的情况就返回,但是现在,如此显着的气味在四处萦绕,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回不去了,文森特想。总算不是一场一无所获的旅途,但也意味着危险或许就在前面那棵树背后。 他忽然感到如芒刺在背。 如果指挥官仍是哈兰,他绝不会让军队如此懈怠。从发现异常到他们来到此地——森林的东南部找寻源点,花了快要两周的时间。轻视,拖延,拒绝服从命令。这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两周之内又发生了什么,根本无从知晓。如果是哈兰,不会让莫林.雷斯塔兰那样的地痞流氓担任副指挥官。那混蛋玩忽职守,行踪诡秘,从未出现在任何他应该出现的地方。 如果是他,一定不会只派出一支潜行者的小队。五个人,没有一个是牧师,骑士,或是祭司,没有人掌握抵御,防护与治疗这一类的法术,没有人可以救命。 哈兰…… 文森特十分想念他。 “进入潜行。” 伊丽娅终于发令。 所有人相继进入潜行状态。他们猫着腰,步幅迈得更大,却不发出一点声音。伊丽娅走在最前面领队。她是个将近三十岁、身材高挑的女人,有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此刻在头顶盘成一个髻。她也是血精灵,原本是第九小队的队长,现在被临时调过来带领这支队伍。作为潜行者,她从业经验丰富,曾作为刺客替占星者卖过几年的命,在沙塔斯城里也是小有名气。占星者与奥尔多签署和平条约之后她便销声匿迹,或许也接过几笔零碎的生意,但极少再以暗杀者的身份被人听闻。军团大举侵入外域的时候,她也就应徵入伍,因为卓越的领袖力与职业技能当上了队长。这些都是文森特听人说的,毕竟他只在这座城里待了一年。 恶魔的味道愈发浓烈,他们进入了一片半身高的蕨丛。接着茂密的蕨叶的掩护,潜行者们蹲伏得更低了。 “停下。”伊丽娅悄声令道。声音短而急促。 他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一时间只听得见彼此微弱的呼吸声。文森特轻轻拨开挡住视线的蕨叶,试图看清不远处的景象。 他一开始无法辨认那究竟是什么,像一团翻滚涌动的黑雾,又只像火焰燃烧升起的滚滚浓烟。接着,那团黑雾里闪烁起点点绿光,须臾之间,一扇森绿的传送门从中浮现,仿若一团烈火烧穿了那片雾。 文森特没有亲眼见过军团的传送门。据哈兰的描述,它们的边缘泛绿,邪火熊燃,中心是漆黝的黑,深不可测。这与眼前所看见的一模一样。更令他感到仿佛被人猛地击中腹部、五脏六腑顿时翻搅起来的是,同时有七八道这样的门浮动在前方的森林里。或许更多,只是再远处的穿过丛丛森林他无法看清。从门中间那团深不见底的黑色里,每隔不久就会有狰狞的恶魔走出来。 不知道这些门已经存在了多久。 从传送门中源源不断走出来的恶魔,他们没有往沙塔斯城的方向移动,而是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影月谷前行,仿佛那里有着他们的绿洲。文森特知道传送门有局限性,无论是传送距离,传送目标的数量与大小,还是施法者的能力。这些都是哈兰告诉他的。哈兰从恶魔猎手那里学来的知识,无一不用在了对抗军团上。那么眼下这些恶魔…… 文森特转头看向四周,离他最近的是盖伦。他仍然凝望着前方,脸上有着难以形容的表情,从他的侧脸看不出那是惊恐还是困惑,或是两者都有。另一边,哥瑞安也正像他一样向周围环视观察队友的反应。接着,他们的目光就相会了。 哥瑞安向伊丽娅的方向瞥了一眼,脸上显出极度的不耐烦。文森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队长,只见伊丽娅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双手紧握住腰间的两把匕首,显然在观察情况。文森特的目光回到哥瑞安脸上的时候,他已经把头转开了。他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对哥瑞安的暗示不明就里。如果是嫌伊丽娅反应迟钝、无动于衷,那么既然他们已经触摸到疑似导致异动的直接原因—— “全员撤退。” ——那么伊丽娅很快就会下令撤退了。 文森特蹑手蹑脚和其他人一起慢慢后退,维持着潜行状态,然后转身朝沙塔斯城的方向前进。 就在所有人都已经转身撤退的时候,一道崭新的军团传送门开在了他们正前方。 文森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即便仍然保持着潜行状态,这样的距离,在恶魔眼里近乎显而易见。 “快跑!” 两边的蕨丛急速后退,军团烈焰烧了过来,后面紧跟着恶魔士兵。 文森特立刻抽出匕首,玉石刃柄冰凉的触感在一瞬间给予他安全感。可这一点安全感在四面都是恶魔的情势之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白刃出鞘的声音在周围相继响起,同时也彻底暴露了主人的位置。一切都在飞快地发生。盖伦敏捷地移动到一名恶魔卫士的身后,扬起匕首割断他的喉咙。艾琳侧身闪避恶魔术士的法术,同时往沙塔斯的方向拔腿狂奔。文森特勉强招架住一名艾瑞达的长矛,却被步步逼退,一点点靠近有着更多恶魔的地方。就在这时,伊丽娅赫然出现在了艾瑞达的身后。就在恶魔的长矛尖头划过文森特的左肋时,她用匕首狠狠刺进了他的嵴柱。 恶魔无声地倒了下去,伊丽娅喘着气,神色紧张地盯着文森特。后者弯着腰用手捂住自己的肋部,额头上冷汗涔涔。
第73页 “我没事,你快去帮别人。” 伊丽娅从身上找出一袋致盲尘塞进他的另一只手里。 “快逃。”她说。 然后转身跑开。 恶魔绵绵不断地从传送门里面涌出来,还有从其他几扇门转过来的援军。他们嘶吼着听不懂的语言,像是冲锋陷阵的喊叫,又像是最恶毒的咒语,很快就要把潜行者们从四面包围。 情势开始朝着最坏的结局急转直下。 艾琳没能躲过恶魔术士的一道腐蚀术,她的手臂上、腿上、脸上迅速长满疱疹和大块黑斑,紧接着就开始腐烂。她像被风颳倒的稻草人一样倒了下去,躺在地上癫狂似地抽搐,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动了所有人。文森特看到盖伦朝她跑过去,但是到半路又剎住脚步。他已经无法认出那是艾琳了。她的脸在融化,变成殷红的污浊的浓浆流到地上,露出血肉之下惨白的颅骨。 盖伦愣愣地看着艾琳的尸体,仿佛被冰封住了一样。 “盖伦!”文森特大叫道。 “盖伦!”是伊丽娅,“小心!” 可来不及了。恶魔卫士的战刀从他的喉咙里刺出来,接着刀锋一转,切下了他的头颅。伊丽娅爆发出一声近乎发狂的咒骂,可没有时间给他们惋痛。文森特解决掉眼前的恶魔卫士,目光飞快地扫视四周。必须快点找出突破口,在更多恶魔围上来之前。 “伊丽娅!这边!” 他对着几头就要扑上来的魔犬撒出一把致盲尘,魔犬狂吠着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文森特立刻朝着原本被它们拦住的灌木丛跑过去。没记错的话,灌木丛的后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他们可以从那里逃跑。肋部传来钻心的撕裂感,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回头看向后方。伊丽娅身上伤痕累累,正在躲闪又一名艾瑞达的攻击,一边朝他跑过来。他没有看见哥瑞安。 突然,小腿上传来锥心的剧痛。一头魔犬的利齿尽数刺进了他的肉里。这头野兽的头部没有血肉,只有苍白的颅骨,咬合力惊人的血盆大口布满参差不齐的尖齿。文森特强忍着几乎将他吞噬的疼痛,用匕首对准野兽的后颈狠命刺了下去。突如其来的攻击让魔犬瞬间收紧牙关,嘴里发出一声呜咽,很快就死了。 文森特坐倒在地上,痛得喘不过气来。抽搐不止的小腿上布满一个个血窟,他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手忙脚乱地撕破衣服把伤口包扎起来。慌乱间手臂还划过了一旁的枸骨木丛,尖锐的叶齿带出一串血珠。 “文森特!” 伊丽娅朝他跑过来。 “快点!它们要醒了!” 她身边还有哥瑞安。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小心又快速地躲过被致盲的魔犬跑向文森特。就在他们快要突破重围之时,又有两头恢复了视觉。伊丽娅和哥瑞安立刻开始不顾一切地奔跑,文森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小腿上立刻传来直入骨髓的疼痛。他已经准备好了最后一点致盲尘,紧捏在手心里。等他们跑过来的时候,只要他们跑到他这里。他会让那些畜生彻底失明,这么短的距离一定百发百中。快跑。 就在这时,哥瑞安停下脚步转身,把伊丽娅猛地向后一推。 “不!” 惊愕在伊丽娅的脸上凝固。她摔向魔犬,砸中了其中一头。另一头却躲开了,然后在瞬间加速追赶上哥瑞安。 哥瑞安发出一声悽厉的哀嚎。 文森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起来的,小腿上的剧痛在突变发生的那一刻好像消失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哥瑞安身边。潜行者已经死了,一大块肌肉被从他的脸上撕下来,魔犬正从他的颈项处吸吮鲜血。文森特把浸满毒液的匕首刺进它的嵴椎,它悲鸣了一声,抽搐几下就瘫软无力地向一旁倒下去。哥瑞安的血从它半张的嘴里倒流出来,染红了下面的草地。 文森特拔出匕首,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不停。 伊丽娅仰面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四肢扭曲成古怪的姿势,伤痕累累的身体又添了几处被撕咬的痕迹,到处都在流血。可她的胸膛仍在轻轻起伏,文森特蹲下去伸手靠近她,她仍在呼吸。旁边躺着两头魔犬,一头奄奄一息,一头已经死了,身上还插着她的匕首。 文森特把她背了起来,只感到受伤的小腿仿佛要被身体的重量碾碎。他大叫了一声,没有想过这会不会引来更多军团士兵,也没有回头去看是否有更多恶魔正追上来。 河流就在前方。再过去,再过去,就是沙塔斯城。 温热的液体很快浸湿背后的衣衫,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而且随时都有可能从他背上滑下去。汗水刺痛眼睛,模糊视线,他拼了命地奔跑,只感到天空在身后轰隆隆倾塌。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湿润肥沃的土壤里,幼嫩的绿芽露出头角,是新生的梦叶草。哈兰蹲下来用指尖轻轻触碰这些小生命。刚刚浇过水的绿芽上沾着细密的水珠,有一种细腻柔软的冰凉触感。旁边还有一些梦露花、法力蓟、烈焰菇,以及泰罗果。不过泰罗果养不养得活还不好说,毕竟迄今为止他只在泰罗卡森林里见过这种植物。 罗伊去狩猎了。出发之前他曾请求哈兰同行,百般纠缠,近乎撒娇,可最后还是被拒绝了只能悻悻然一个人去。而他们在几天之前还是一起去做这件事的。事实上,最开始主要是哈兰负责这事,因为罗伊完全就是个新手,只能跟在旁边帮着扛猎物。在黑暗神殿的时候都是战斗法师兼顾狩猎的职责,他满脸无辜地说。接着就被哈兰嘲讽了那种坐享其成的生活。 哈兰想起他有一次直接把一头幼年沼牙鳐切成了两半的情景,那残肢血流满地,根本没法带回去。还有几次,他因为心急,在极远的距离就惊动了猎物,最后只能傻愣愣地待在原地看着猎物飞快地跑没了踪影。所有的此类时刻都会成为哈兰一天的笑料。纵横沙场的罗伊在狩猎的时候显得如此笨手笨脚,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不过,罗伊的技艺每次都突飞猛进。原本就是身手矫捷、洞察敏锐的人,再加上学习能力超群,他很快就远远超过哈兰了。恶魔猎手的侦查力与行动力根本不是常人可比拟的,到后来他一移动起来哈兰就跟不上了。因此,罗伊再要拉着他一起去打猎时,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了。 哈兰蹲在地上,盯着一株株小绿芽,期待它们长出来的样子。 在这里居住了大半个月,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浸淫到这样一种生活里去,更没想过罗伊亦会如此。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或是将要发生什么,都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所要做的只有照顾好彼此,在这森林边境、暗泽湖畔的一隅,与沼泽的永夜一同,在这片未被战火波及的净土上,与世隔绝。 一阵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 罗伊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在那之前他要把晚餐做好。于是他站了起来,忍受血液下涌引起短暂的头晕。他等待片刻,然后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那个黑影。 所有的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当哈兰对上那个人的目光,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已经来不及了,黑影骤然而至,紧接着就是腹部一阵剧烈的痛,五脏六腑揉成一团,眼睛里像是要爆出血珠来。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可对方没有给予他缓和的时间,一把抓住他的头发逼他抬起了头。
第74页 那是一张他不可能忘记的脸,哈兰飞快地把目光移开。 卢卡斯的脸上一片死寂,仿佛没有表情能够阐明他此时此刻愤怒、仇恨到极点的情绪。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哈兰,像是来自极北之地冰雪荒原上的邪神,浑身上下裹满滔天的冰蓝的怒火。 “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哈兰没有回答。 卢卡斯松开他的头发,紧接着用膝盖猛撞上他的胸口。他看着哈兰倒抽一口冷气,全身一阵痉挛,然后在他要倒下去之前揪住他的领子又把他拎了起来。哈兰狼狈不堪地抓住他的手,脸上的脆弱难以掩饰。 “是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哈兰的喉咙里传出支离破碎的咳嗽声。他用力抓着卢卡斯的手腕,指节发白,像是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痛吗?”卢卡斯说,“有他死的时候痛吗?” 他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抓住哈兰的脸。 “看着我。” 他靠近那双蓝眼睛,在眉睫之距盯着它们。那双澄澈又冰冷的、现在满是痛楚的眼睛,带着侵略性的目光总像能将人一眼看穿。此刻那双眼睛里只透出对痛苦的忍耐,同时也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沉着与从容。它们看似不堪一击,却又无懈可击。 他为这双眼睛而迷醉? 像是两颗纯洁的宝石,晶莹通透,只属于发现它的人;又像两个深不见底的冰窟,底部是条条吐着毒信的巨蛇,只等着猎物坠入陷阱里,然后缠上他们,绞杀。 “你知道吗?”卢卡斯盯着哈兰的眼睛说,“我现在看到你,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甚至都不想杀了你,因为那会玷污我的战刃,弄脏我的手,你连军团恶魔都不如。 “我看到你,只觉得我不会看到比这更噁心的生物了。 他收紧指节,听着哈兰痛得发出一声呜咽。 “可你怎么能够来这里?” 他声音颤抖:“你现在来这里,算什么!” 他忽然松开手,然后对着哈兰的左肋狠命地踢上去。 “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他看着哈兰摔倒在地上,脸色惨白,身体蜷缩着因为阵阵痛苦而战慄。可他没打算放过他,他从未体味过这样的快感,凌虐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人,用痛觉撕碎他,看着他一点点瓦解,最好是能让他哭着求饶。于是他开始重复这样的动作,诘问、殴打,任他倒下去,再把他拽起来。他每次都着力击打在最痛的地方,但没有用全力,为了让对方不会因为剧痛而失去意识,却一次又一次为痛感而清醒。 哈兰没有反抗。 卢卡斯沉浸在每一次的动作里,发泄着几个月来的积郁、怨艾、痛切与憾恨。他听着拳脚重重击中身体的声音,听着弱者断断续续的痛呼和喘气,听自己尖刻的诘责刺穿沼泽的静谧。最后一下他用膝盖砸在哈兰的头上,后者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卢卡斯喘着气,感到一阵疯狂的喜悦自心脏涌入他的四肢百骸,以及一种发泄过后淋漓快意。他沉浸其中,以至于没有听到脚步声。所以当有人叫他名字的时候,他感到了突然,甚至惶恐。 卢卡斯。 脑海深处传来震彻心扉的轰鸣,仿佛那个声音在身体里引燃了一场大爆炸,让全身的血管都在震荡中迸裂开来,滴滴血液在身体各个角落里燃烧,接着蒸发掉只留下冰冷的躯壳。他站了很久才转身,从未感到自己的四肢如此僵硬,可更难移动的是目光,仿佛视线的另一端牵引着一块巨石。等到目光转向来人之时,只看到罗伊拿着战刃,脚边是一头阔步者的尸体。 卢卡斯他,感到自己正隔着白雪纷飞的荒原望着他。冷得瑟瑟发抖。 可下一刻就有一股滚烫的洪流自心底里涌上来,灼伤他的喉咙。 他想起在贊加沼泽与罗伊分别的情景。那时候的罗伊,如果不马上接受救治就不可能久活。而他把他扔在了那儿。 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完好无损。 原来你还活着吗?你去了哪里?谁救了你?你经历了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他们有没有折磨你?伤口痊癒了吗…… 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想问的太多了。可他什么也没说。思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散落一地。他手足无措地把它们捡起来,感到双颊流下了滚烫的泪。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流泪。只有无法忍受肉体之痛的懦夫才会流泪,不是吗? 可是现在眼泪就这样不停地落下来,像是滋润贫瘠之地的甘霖。就因为罗伊。罗伊。 明明早已将关于他的一切都埋葬,下决心不再为过去所困,现在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输了。 泪水是咸的,润湿他干涸的双唇。 罗伊没有在看他。卢卡斯可以肯定他看到了自己刚才在做的事,他可以感受到那愤怒与焦灼,在五官之间沸腾。他不禁为此而感到一丝得意。但罗伊只是拿着战刃伫立在那里,像是从最开始就站在了那儿。卢卡斯由此猜测他是怕他做出冲动之事,因此而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笑起来。泪水与笑容在他的脸上交织,诡异而扭曲。 罗伊的目光终于转向他,脸上隐露痛苦。他凝视着那些痛苦,感到它们被一一复制在了自己的脸上。 早知如此,根本不应该表露任何心意。现在看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简直像个自讨没趣的傻瓜。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他们同时开口,然后同时沉默。 卢卡斯再次隐笑。 连问出来的都是赘话。他轻而易举地就把一切都拼接了起来——没有回来的理由,不是很明显么? “你变得这么肤浅了吗?”他问,“为了情爱这种事情?” 罗伊无言。他的表情重新变得冷峻,像一堵冰墙,他好像把战刃也握得更紧了。冰冷的沉默让卢卡斯感到无力,他从来都只能用不停断的尖锐的言语掩饰、保护自己。可罗伊看上去刀枪不入。 “我真的太失望了。你不回来是对的,你不配为伊利达雷效命。活着只为一己私慾,你会让所有人失望。” 他顿了顿,又说:“你也会让你母亲失望。” 罗伊的表情陡然变了,仿佛利刃贯穿了他的心脏。卢卡斯感到一阵罪恶与狂喜在心里冲撞。 “你就不会被私慾左右?” 哈兰撑着地面坐起来。虚弱让他的手臂不停颤抖,光是这样的动作就牵动伤口足以让他痛得不停吸气。说话的声音也是,微弱得几乎不能被听见。但他确定卢卡斯听到了。 嘴里泛起阵阵血味,像是嚼了一块铁。额角也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流下来,把头发黏在一起,还有些滑到下颚上。 他抬起头看着卢卡斯。 “你没有被私慾左右,难道不是因为你求之不得么?” 意料之中地,卢卡斯脸色骤变。而下一刻,哈兰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看样子是要借力把自己拉起来。卢卡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设想着在他站起来之后再一次将他击倒的情景。可他正要甩开哈兰的手时,一拳头已经狠狠砸了过来。
第75页 那个在瞬间逼到眼前的拳头,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击中了。而哈兰在同时松开了他的手,于是他向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近乎下意识地,他从背上拿下了战刃。而与此同时,罗伊已经拦在了他的面前。幽蓝的战刃散发出隐隐寒光,横在他们之间。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罗伊站在哈兰的前面,但没有完全挡住他。哈兰气喘吁吁,剧烈的动作让他身上的伤仿佛在一时间全部叫嚣起来。他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抓住罗伊的肩膀,以支撑一部□□体的重量。 罗伊感到肩上的力量沉重非常。哈兰的呼吸从后面飘过来,夹杂着鲜血的味道。 卢卡斯的目光落到那两把蓝色的战刃上,直勾勾地盯着它们。他的嘴角轻轻抽搐起来。 “真是难看。” 哈兰注视着他,忽然说:“我感到抱歉。” 卢卡斯的眉头皱拢起来,而哈兰很快继续说: “虽然我没有像你以为的那样背叛过罗伊,但我为从伊利达雷那里夺走优秀的士兵而感到抱歉,为从与军团对抗的你们那里夺走一份力量而感到抱歉。这是我感到抱歉的全部。” 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来。 卢卡斯的视线移到他的脸上,面色变得阴沉。 “刚才这一拳,”哈兰盯着他的眼睛,“是为你抛弃罗伊。” 揭人伤疤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必须要说。他看着卢卡斯的脸上顿时涌上来脆弱痛苦的表情,直抒己见的同时感到心中一阵酸涩。 “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你没有能够救他。而我做到了。” 卢卡斯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了。泪痕爬满他的双颊,像沙漠里的道道涟漪。 他低下头。罗伊也把战刃放下来。他们静静等待着这场沉默,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哈兰瞥了一眼罗伊的背影,还有那仍然被他抓住的紧绷的肩膀,不禁想像起他此时此刻的表情来。那一定是他很久没有见到过的、最不会应付的表情。 他忽然感到万分后悔。 “卢卡斯……” “不要叫我的名字。” 卢卡斯仍然低着头,他的声音像是要融化一样。 罗伊皱了皱眉。 “卢卡斯,我——” “我说了不要叫我的名字!”卢卡斯抬起头大叫道,“不允许你,叫我的名字!” 罗伊一下子怔住了。 哈兰松开他的肩膀,向前走了一步。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在那之前,罗伊忽然朝着卢卡斯递出了手中的战刃,动作干脆决绝。 “我不再属于伊利达雷,也不再配拥有战刃。请你……”他的声音干涩无比,“拜託你把它们带回神殿吧。” 卢卡斯先是面露诧异,然后他低头盯着“轮回”,忽然冷笑起来。 “别装腔作势了。让我把它们带回去?这令人作呕。” 他嘴角扭曲,露出嫌恶的表情,仿佛正盯着不是战刃而是两条蠕动的蛆虫。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关于你的东西,没人想看到。叛徒的战刃只会亵渎了神殿。你确实不再属于伊利达雷。”他抬起头凝视着罗伊的眼睛,“你已经死了。” 罗伊凝视着他,沉默良久。 “抱歉。” “为了什么?” “所有。” 卢卡斯笑起来,接着他发出了几声疯狂的大笑。 “也包括这个么?” 他径直走向罗伊,后者一动不动。卢卡斯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凑上去吻他的嘴唇。他品尝着罗伊紧闭的双唇,用力吸吮他的两片唇瓣,在他要作出反应后退之前更用力地压了上去,紧勾住他僵硬的脖子不让他退缩。他们的嘴唇紧贴在一起,只像个多情缠绵的诀别之吻。 他没有忘记用余光瞥向哈兰,并且满意地欣赏着他冷硬如铁的眼神。那一定是他在故作镇定。 他很快就松开了罗伊,后退一步,像是一只猛扎进水里又在下一刻就冲出来的水鸟。 只留下四溅的水花,在水面上缀下圈圈涟漪。 罗伊的嘴唇鲜血淋漓。 卢卡斯用力一抹自己唇上的血,看着他。罗伊毫无反应,像是经历了超出承受力的惊讶。或者这根本就是无动于衷,从刚才卢卡斯出乎意料地靠近,到亲吻他,到咬破他的嘴唇再退开,他只看到他因为突然的疼痛而轻蹙双眉。 像块愚蠢的木头。面对他的时候,永远都是这样。 “和上次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的你。” 手心还留有肌肤的温度。他紧握住拳头。 “那个时候我只是害怕那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你命令我走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神殿倾塌的景象。”他的声音充满了回忆,“那么害怕,以致于我——” 他轻笑一声。 “现在我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 他转头看着哈兰。那一瞬间,即便深色的布带蒙着他的眼睛,哈兰仍感到自己的脸像正被无数枚细小的刀片切割着。 “你永远也不会理解。你救了他,同时也杀死了他。这是更加残忍的事情,过不了多久就会让你悔得肝肠寸断。伊利达雷是所有恶魔猎手活着的理由,是我们生命的意义,从一切的开始到结束。失去了伊利达雷,我们什么也不是。” 哈兰定定地与他对视,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想要反驳的意思。罗伊也是,一语不发地站着,仿佛卢卡斯所说的是与他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 但哈兰知道他在很久以前就想清楚了这件事。 “我们都不会后悔。”他说。 卢卡斯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他把战刃放回背后,转向罗伊,声音变得冰冷而怪异: “你会回来的,厌倦了这一切之后,哀求着要回来。我们的生命还很长,我会等着那一天。到时候,我很期待你会做些什么来再次证明自己。” 他后退了几步,接着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恶魔之翼在空中展开,他很快就消失在蘑菇林里。 下一刻,罗伊扔下战刃,几乎在同时,哈兰向他倒了过来。他伸手接住他,却没想到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下来,于是他们一起摔下去。他抱着哈兰毫无防备地跌坐在砾石上,一阵酸麻立时传遍了全身。 哈兰把头埋在他的颈侧,看上去筋疲力尽,额头上的伤口结了血痂,背上衣服全湿了。罗伊用双臂环住他,就这样抱着他坐在地上,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这样靠在一起,谁也没说什么。周围传来昆虫有规律的鸣叫,还有吹动草木轻晃的飒飒风声。 “我把你抱进去吧。”罗伊说,同时感到嘴唇一阵刺痛。 哈兰没有反应。在罗伊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抱他起来的时候,他才轻轻地开口: “再这样坐一会儿吧。”
第76页 罗伊嘆了一声,伸手梳理他的头发,又用指节擦拭他脸上的尘土与血污。他渴望道歉,那渴望自心底油然而生,一路向上涌进了他的喉咙。但是话到嘴边他又意识到谁都一定不想再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所以他只是说: “都过去了。” 终于都过去了。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沉重的情绪,哈兰忽然笑了一声。 他说:“卢卡斯认为是我勾引了你。这么想不公平。” “为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做。” 罗伊抬起他的下颚,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哈兰尝到他嘴上血的味道。 “即使什么也没有做,你的存在本身也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我。”罗伊停了停,又说,“尤其是眼睛。” “我的眼睛?它们可不会灼伤人。” 罗伊笑起来。 “可它们冷得让我瑟瑟发抖。” “冻坏你了吗?” “没有。因为我让它们重新燃起了火。” 哈兰强忍着笑。 “所以确实是我勾引了你?” “是的。” “那么你一定是蠢货。” “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仰头凝视着罗伊,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初他们互诉衷肠、坦诚相见的时候,他从没想过在他认为自己每次都一眼看穿罗伊的同时,罗伊也精准无误地看穿了他。他的踌躇、退缩、抗拒,一切让罗伊在生死之间徘徊过之后才得以追赶上他的因素。那一切都太沉重了,以至于现在他们以这样戏嚯的谈话方式追溯过去的行为也来自于那沉重。不是因为那些沉重需要幽默来缓和,而是因为情感与欲望的曲折,生命中所有元素的混合与平衡,它们都太复杂太深刻,到最后只能用玩笑来传递。 那是一段混乱不堪的时光,哈兰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肯定做梦都想像不到此时此刻这样的景象。他可以想像□□的喷发,一次也只有一次的狂热的肉体之爱,但绝不是这样的平和——他们靠在一起,幸福浸透身心,又通过相贴的心跳和彼此轻轻摩挲的身体把这种感觉传递给对方。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他第一次听到罗伊直言不讳地说出他对他的看法,不禁有些惊讶。 他忽然也想说些什么,像是以牙还牙,或是证明自己有着同样的只对于彼此的敏锐。 “那你呢?” “我怎么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不想活下去,又本能地不想死。” 罗伊怔住了,哈兰的话让回忆在眼前蓦然重现。 深重的暮色,潮湿的蕨丛,一阵又一阵骤然降临的黑暗,还有驾驭着羊角柄短刀的灵巧的双手。他在那里找到了光。 为什么会这么准确地知道?难道不正因为曾有过一样的感受? “我说的对吗?” “不想死的部分多一点,”罗伊说,“尤其是看到美人以后。” 哈兰笑起来。 “你知道你需要我。”罗伊说。 “我没有这么说过。” 罗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需要我——或许不是我,你需要一个人,而那个人可以是我。”他说,“虽然你坚持否认,但你也知道我们彼此需要。以至于你每次看到我的时候,尽管都板着脸,但是内心的渴望都快把你烧穿了。” 哈兰瞪着他,感到脸颊正发烫,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脸红了。但是他仍然冷冷地看着罗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已经变成习惯了吗?即使他们变得如此亲密,他仍习惯于掩藏自己。 于是他笑起来,打破自己冷淡的表情,笑着向过去致意。那些怦然心动、进退两难、破釜沉舟的瞬间,那些陷落、徘徊、苦闷与冲动,他仍然看不到未来在哪儿,但他想先向过去致意。 从刚才那一刻起,伊利达雷也彻底成为了过去。卢卡斯的突然造访引发了一场盛大的告别。他带来了过去的痛苦,然后把痛苦与过去一同带走了。 直到这时,哈兰才真正感到自己活在当下。他能感到快乐自心底喷涌而出,引发了一场震荡,漫遍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颗细胞。血液都短暂地停止了流动,只为停下来享受那股震荡产生的余波。 不知道罗伊是否也如此认为、得到了解脱。还是说他早就已单方面地摆脱了过去的一切。至少他不为痛苦所困,此刻他脸上没有一丝阴霾。 “我们进去吧。”哈兰说。 罗伊微笑起来,却没有动弹。正当哈兰不由自主地与他相视而笑时,他用双手把他搂进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他太用力了,让哈兰感到疼痛。 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倾听着罗伊的心跳,不知道为什么,猛然间他只感到一种深邃的快乐与痛苦正交织着从那里传过来。 而直到他伸出双手回抱住罗伊,他们的胸膛紧贴在一起,那种复杂的情绪都没有消弭。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我命令过你们不要参与任何战斗!” 指挥官斯蒂尔怒视着站在面前的血精灵潜行者,只感到怒火正贪婪地舔舐着他的喉咙。潜行者低着头,也看不出他脸上是否有自咎的表情。 “结果呢?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你断了条腿,另一个半死不活!我真想把你们的头砸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一团废料!” 他重重地坐进椅子里,眉毛推挤着周围一圈的皮肤。 文森特艰难地挪了挪拐杖,以及自己完好无损的一条腿。缺乏休息加上长时间的站立,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结块了。 “你坐下吧。”斯蒂尔瞟了他一眼,指了指他身后的沙发,“我可不想待会儿还要叫人来把你抬出去。” 文森特感激而内敛地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向沙发。他刚坐下,外面就传来一阵喧闹。 “闭嘴!安静点!” 斯蒂尔冲着门口大叫道。 可吵闹的声音越来越近,撕扯着耳膜。 “滚开!通报什么?那老头自己让我来的!” 文森特循声把目光投向门口。一名身材高大而强悍的德莱尼年轻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毛皮制成的短披上用金线绣着守备联军的纹章,身前的排扣镶嵌着耀眼的血榴石。他的后面跟着一名张皇失措的卫兵。 “是你。”斯蒂尔谛视着来人,然后对卫兵说,“你退下吧。” 年轻的德莱尼厌恶地瞪了一眼身后的卫兵,然后开始环视四周,直到对上文森特的目光。本以为会是匆匆一瞥的,可不知道是否是对视的缘故,那一瞥停留得格外长。德莱尼的嘴角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文森特闻到了廉价脂粉香水和体味混杂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莫林,你也坐下吧。” 莫林.雷斯塔兰把佩剑立在墙边,然后坐在了右边的一张椅子上,与文森特隔开一段距离。文森特已经忘记上次看见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了,但他记得那时的副指挥官比现在瘦弱许多,也没有现在这般张狂、放荡。此刻他整个人摊在椅子里,心不在焉地看着指挥官,像是专横的帝王强忍着心中的憎恶感,不得已地屈尊纡贵去聆听贱民的倾诉。
第77页 指挥官斯蒂尔不予理会他目中无人的姿态。他想必也闻到了那股下流的味道,从莫林.雷斯塔兰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他审视着德莱尼,露出不满的表情,但什么也没有说,至少还没有打算说什么。他的目光转向从许久之前就开始保持沉默的文森特。因为莫林的到来,他看向文森特的目光都显得柔和了。 “事已至此,节哀顺变。”指挥官说,“现在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文森特感觉到从右边传来最灼热的视线。 他说:“军团传送门,数量很多。他们在运输军队,并且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已经在这么做了。” “法术屏障的异动是因为森林中魔法能量的不稳定,而这种不稳定源于传送门的邪能。”斯蒂尔整理着思绪,“你刚才说是森林东南部?” “是的,靠近斯提克斯。” “可是沙塔斯城在西边。” “恶魔士兵们走出一扇门之后不久就进入了另一扇,是往影月谷的方向。” “影月谷?”莫林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尖锐而怪异,像是生怕别人体会不到他的惊愕,“那种破地方能有什么?” 斯蒂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黑暗神殿。” “啊哈,恶魔猎手的老巢。”莫林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猎物投向了猎手的怀抱。” “你认为他们是在自寻死路么?” 莫林鄙夷地看着指挥官:“那不是当然的么?傻瓜都知道‘恶魔猎手’这个词的意思。自动送上门的猎物,没有比这更愚蠢的行为了,尽管伊利达雷也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我是军团的首领,对付恶魔猎手,就得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引出来干掉。要先斩断他们的双翼,再把他们的眼珠剜出来……对了你知道吗?其实他们的视力好得惊人,蒙上眼睛只为了装腔作势,他们能——” “够了。”斯蒂尔打断他,“就凭你也想那么做?凭藉你那蹩脚的剑术?” 莫林的嘴角扭曲着,但斯蒂尔在他要开口之前接着说下去:“军团想要围攻黑暗神殿,在过去或许是天真的幻念,但依如今伊利达雷的情况来看可说不定。数月之前贊加沼泽的那场血战让他们元气大伤,可不是这么快就能恢复的。” “所以呢?你什么意思?”莫林冷笑了一声,“难道我们要去帮他们不成?” “我可没这么说。我们与伊利达雷之间永远不可能化敌为友,更不可能再救他们一次。”斯蒂尔瞥了文森特一眼,潜行者面无表情,“现在我们明晰了状况,确认军团的目标是伊利达雷,与我们无关就行了。” “是吗,那就好。”莫林枕着自己的双手,翘起一条腿,懒洋洋地靠倒在椅背上,“那么我可以走了吗?” 斯蒂尔知道他只是想要挑衅——他没有任何要站起来的意思。 “自从我让你坐上副指挥官的位子,你没有一天在履行职责。”他厉声责问道,“你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莫林勾起嘴角。 “干女人啊。我——” “我警告过你不要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窑子里。你再这样下去我不可能坐视不管,如果你每天只知道玩女人。” “你错了,长官。我并没有‘只知道玩女人’,我还玩男人。”莫林坐起来,用手臂关节撑着膝盖,转头向文森特送去一个轻佻的眼神,“你要不要和我试试?等你的腿好了之后,我保证会认真地开拓你身上的每一寸——” “雷斯塔兰!”斯蒂尔倏地站起来,大声呵斥道,“你最好给我有点分寸!我请求大主教让你坐到这张位子上不是因为你如何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更不是因为你有什么领袖的资质,只是因为你姓雷斯塔兰!你父亲立下功勋,战死沙场,现在我们重用你,是为了撇清联军和伊利达雷之间的关系,证明我们没有任何可能与伊利达雷再有勾结!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不长脑子的高等精灵,跟你这地痞流氓没有半点关系!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吗?” 莫林定定地看着指挥官,一语不发,钢铁般冷硬的面色仿佛让他周围的空气都变成了尖利的铁屑。指挥官斯蒂尔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喘着气,他把双手支撑在桌子上,垂下头,没有再看莫林。 “你练剑了吗?” 莫林支配了相当长的一段沉默,浓重的暮意让气氛变得愈发压抑。在这段沉默里,文森特认为他在深思熟虑着是否冲上去杀死指挥官。 这不是难事。 “练了,每天都在练。现在的我,一定可以斩下他的头颅。”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文森特凝视着他 。 接下来又是一段沉默,或许他们都在试图理解他说的话。文森特回想起篝火晚会上的事,指挥官肯定也想起来了,因为他不动声色地望了莫林一眼,眼神里面复杂的情绪叠了好几层。但是谁也没有说什么。文森特注视着莫林的脸,那是一张成熟而俊朗的脸庞。 如果没有那阴毒的眼神。 你永远也赢不了他。 他确定此刻的自己面无表情,眼神也绝对算不上专注,但莫林仿佛听见了他的想法似的,忽然转过头盯着他。 文森特感到一阵穿刺嵴柱的悚然。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不是过分的事,只要别败了守备联军的名誉,我都不会管。”斯蒂尔坐回椅子上,揉着额角说,“督促你练剑也是为了让你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 “斩除燃烧军团。”他抬眼注视着莫林,“艾泽拉斯的援军很快就会到了。” “援军?”莫林用他灰绿色的眼睛紧盯着他,仿佛他说的是天方夜谭。文森特也愣住了。 “是的,联盟第七军团和暗夜精灵的远征军,还有部落大酋长萨尔的远征军。他们会陆续到达沙塔斯,在城郊安营扎寨。我们将联手与军团决战。” “我们该感到欣慰,还是该责备他们慢得像乌龟?” 斯蒂尔没有回答。沙塔斯城早就没有在期待援军了。几个月以来伴随着胜仗的风平浪静,他甚至都没有了战争的感觉。这次法术屏障的事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最终竟然庆幸有伊利达雷来吸引军团的注意,并且因此而对伊利达雷产生扭曲的感激之情。 “文森特.李,你退下吧。把门口的传令兵叫进来。” “是,长官。” 文森特拄着拐杖站起来,向两位长官点头致意,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走过莫林.雷斯塔兰面前的时候,他感到对方正抓紧分秒地用目光侵略他,肆无忌惮的视线仿佛正如其所愿地揭开他的层层衣物,窥觑到最私密的部位。 文森特感到一阵反胃。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直到再也感受不到那个人的气息。 ——————————
第78页 新鲜的梦露花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散发的清香在房间里飘荡。 伊丽娅醒着,她半坐起来靠在枕头上,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色袍子。用绷带层层包裹的身体从敞开的领口里露出来。伤痛在她的脸上留下饱受折磨的痕迹,嘴唇皲裂而少有血色,颧骨凸显出来,双眼之下有两道驱之不散的阴影。 那样憔悴的面容,在文森特到来之后有了一些光彩。 “你的腿怎么样?”她的声音像块铁锈,因此她费力地清了清嗓子。 文森特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来,侧转身体看着她。 “快好了。你呢?” “你也知道,医师总是超过必要地对病人啰嗦和担心。”伊丽娅埋怨道,“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不了解么?到现在也不允许我下床,走出这个房间就会有人盯着。” 文森特笑了笑,他想让伊丽娅照一下镜子的,她要是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不会再自认为了解自己的身体了,可他只是温柔地笑。即便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伊丽娅的经历和能力告诉他,她绝不会在不够亲密的人面前展现出脆弱,更不想被对方直白地告知自己有多么虚弱。 伊丽娅审视着他的笑容,感到莫名其妙。文森特看她的眼神像是在满怀爱意地注视着一个拿着玩具剑挥舞炫耀的孩子。她从来没有被那样注视过,因此近乎慌张地移开了视线。 文森特转头看向窗外。一段短暂的沉默,他们共同眺望远处被阳光沐浴的圣光广场。 “对了。”伊丽娅的声音忽然变得意外冷硬,“那个杂种死了吗?” 杀戮之意从她的眼睛里磅礴而出。 “死了。他被魔犬咬断了喉咙。” “很好。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他,开膛破肚,把心脏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子。” 文森特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 “你去见过指挥官了吧?” “是的。” “说了什么?” “就……报告情况。” “军团这么大费周章地使用传送门,是为了避开我们?” “我想是的。” 伊丽娅笑起来。她的笑声沙哑且轻盈。 “军团竟然对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心生畏惧,找上曾经独当一面的伊利达雷。” “沼泽一战让他们领略到守备联军的实力。如果莫尔葛一战是他们对我们进一步的试探,防御和进攻,而他们失败了,那么现在……” “放弃沙塔斯城,先拿下此刻仍虚弱的伊利达雷。” “没错,并且他们需要尽快展开进攻。晚一天,伊利达雷就会恢复一些。而传送门大大缩短了路程。” 文森特仍然凝视着双手。他十指交叉,把手握紧了。 “最主要的是,他们需要偷袭。” “什么意思?” “我在地图上测算了地狱火堡垒到我们遇袭的地点,以及从那里再到黑暗神殿的距离。”文森特转头直视着伊丽娅的眼睛,“哈兰告诉过我传送门的使用极限。军团在泰罗卡森林里设置的节点,可以让他们直接出现在黑暗神殿的入口。” 伊丽娅凝视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指挥官知道吗?”她的声音在发抖。 “知道。” “我们应该去帮伊利达雷。” 文森特露出痛苦的表情。 “不,我们不可能。”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赫尔曼站在运河边,凝望着河心一片汀渚上的五座传送门。每扇门的旁边都站着两位法师,来自各个种族,身着蓝色霞彩法袍以示卓群的学术地位。他们是整座暴风城、甚至整个东部王国里最优秀的法师。凤毛麟角。此刻他们正在各扇传送门间走动,彼此交谈,目光在谈话对象以及传送门之间游移。 这些充满强大魔法能量的传送门在整整三天日以继夜的轮班监测下终于变得稳定,法师们的心绪也随之缓和下来。赫尔曼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来向他报告,传送门可以使用了。而在昨天,他收到了被派往外域的斥候的回信,得知沙塔斯城也已准备就绪。 他将带去大半个第七军团,以及一些由铁马兄弟会和白之手组成的精锐骑兵。除此之外还有暗夜精灵的精英部队,包括泰兰德.语风的哨兵部队和玛维.影歌的守望者。而此次前往外域的所有精灵都将归属于玛维麾下,他们的目标是伊利丹.怒风,以及他的伊利达雷部队。 赫尔曼望向远处暗夜精灵的临时营地,感到自己的下眼睑轻轻抽搐。这个种族强大而长寿,只有繁殖力差导致的数量稀少是他们致命的弱点,他们也正因此而不得已加入了联盟。玛维.影歌仍然带来的将近五百名士兵,对于暗夜精灵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量。当然,他们的目标也截然不同。 伊利达雷只有一百多名士兵,至少地狱火半岛一战的时候还有这么多。 “你在担心什么?” 典狱长稳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什么也没有。” 赫尔曼已经很久没有回过暴风要塞了,自然也没有见过父亲。他不愿去想像□□上将是否已经原谅了他之前因为冲动说出的那些话,以及之后的这一切所作所为。又或许,父亲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正思虑着如何与他和解吗?他不知道。 “如果是关于军队能否安全穿过传送门的担忧,”玛维.影歌站在他的身旁,与他一同望向河中心的汀洲,“我可以让随行的祭司来帮忙,他们至少对于越洋的传送门有着充分的了解与经验。” “不是,不过多谢。但这些传送门已经准备就绪了。” 他听到旁边传来一声轻笑。他心不在焉的态度惹恼了她? “你知道吗?其实人类的心思很容易猜透。” 赫尔曼感到视线难以聚焦在远处的传送门上。 “或许不是人类,而是你。” “有话请直说。” “伊利达雷即将遭受的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我长久以来的追猎终于要结束了。正义将得到伸张。” “正义。”赫尔曼喃喃地重复。 “是的,正义。”玛维转过头凝视着他,“阻止恶魔猎手们祸害世界,这是数千年来唯一能令我感到欣慰的事。到达外域之后,我会派遣哨兵部队与你一同前往地狱火半岛。但我会亲自率领守望者赶赴黑暗神殿。” 赫尔曼转头看着她,正对上那双幽绿色的眼睛。四周盔甲的墨绿色金属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辉。他已经凝视过那双眼睛许多次,至今仍感到它们深不可测。 “好。” 玛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走之前,你不需要见一次□□上将么?” 她无所不知。 赫尔曼感到自己像是被一把精细而锐利的刀从最里面剖解开,身体的每一块部件都被整齐地放在桌上排列开来。而玛维.影歌审视着它们,一眼就找到了最腐烂的那两块。
第79页 “这与你无关。” “我不想我的合作伙伴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分了心,然后在战场上陷入险境,还需要我去救援。” 赫尔曼愤怒地凝视着她。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解决。多谢你的关心和帮助,我会谨记你的恩情。外域的战事,我将全力以赴,以此作为回报。” 玛维.影歌笑了。那样的笑容虽然没有戏弄或轻蔑的意味,或许只用来缓和紧张的气氛,但仍然让赫尔曼感到怒火中烧。他别过头重新望向远处的传送门,只见两名法师正从水面上走过来,脚步所踏之处波光粼粼的水面短暂地结起一层薄冰。那是大法师范德琳与她最骄傲的学徒塞斯诺。 范德琳彬彬有礼地走到赫尔曼的面前。她手中的“救赎者之杖”发出纯净圣洁的粉色光芒,杖首紫罗兰色的饰带迎风飞扬。她将巨大的法杖轻巧地拄在地上,微一点头,亚麻色的发丝垂了下来。 “少将,一切准备就绪。” 赫尔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充满阳光的味道,吸进去却凉彻心扉。 他的一旁,玛维勾起了嘴角,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一万年的看守与一万年无处可泄的愤怒。暗夜精灵久到似永恒的寿命,也不知究竟是恩赐还是折磨。 流水轻拍河岸。午间的风吹动旧城区的银杏,枝叶摇曳着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被什么呼唤着,赫尔曼回头眺望向远处的暴风要塞。强烈的阳光一下子射进眼睛,他眯起了双眼。 眩目的光晕里,他隐约看到有个身影站在暴风要塞顶端的瞭望台上,一动不动地望向这边。模糊的身影随着风在刺眼的光芒中若隐若现,很快就被完全吞没了。 赫尔曼移开了视线。强光留下斑驳陆离的残影,伴随着隐隐的痛觉。 是幻觉吗? 但愿是幻觉。 他呼唤了不远处的传令兵。 “全军,进入外域。” —————————— 卢卡斯在房间里擦拭战刃,忽然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卢卡斯,你在里面吗?” 他还没作出回答,门就开了一条缝。阿莎.鸦歌的头探了进来。 “原来你在,太好了。”她的语气如释重负,“指挥官找你。” 他怔了一下,接着点点头,放下战刃朝门口走去。可他还没走几步房门就被完全打开了,凯恩.日怒径直走了进来。阿莎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卢卡斯面露惊愕,他后退了几步,而副指挥官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才停下。熊熊燃烧的双眼在漆黑的布带后面凝视着他,卢卡斯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同时封闭起自己的表情,将惊愕从中丝丝抽离,转而用茫然掩饰一切。 凯恩.日怒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怎么样?” 卢卡斯注视着他。 “伊利丹大人和议会已经解决了传送门的问题,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你准备好了吗?” 卢卡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战刃,它们散发着银白的锐利的光。 “是的。” “很好。”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他们互相凝视,但卢卡斯知道副指挥官或许没有一刻在看着他。他也不在乎那条宛如盾卫的布带究竟为凯恩.日怒隐藏了什么。他只是仔细研究着他脸上的那道伤疤,视线沿着它一点一点地雕刻着,剔去皮肉的碎屑,仿佛要把已经淡得快看不见的伤疤重新刻上去。 “我听说,”凯恩.日怒终于开口,“你之前去了贊加沼泽。” “是的。” 或许是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干脆地承认,副指挥官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 “我想我在沼泽一战之后就下令,没有人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擅自离开黑暗神殿。你忘了吗?” “没有。” “那么是明知故犯了。”凯恩厉声道,“并且之后也没有来向我汇报。” 卢卡斯没有回答,他低下了头,目光也垂到地面上。他早已料到会有这样一刻,甚至可以说期盼已久。副指挥官这么久都没有来诘问他,只是因为太繁忙罢了,他总是这么猜想的。因此他早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但是凯恩轻嘆了一声。 “一无所获吗?” 卢卡斯感到心脏骤然颤动了一次。 那是一次撼摇山海的震颤,在地壳上撕开一条裂隙,记忆从中疯狂涌现,吞噬他的一切。像是雨天玻璃窗上急遽流淌的水帘,模糊窗外真实的世界。 一无所获吗? 他想起碧蓝色的战刃,淌血的嘴唇,滚热的泪水,还有吸进去就感到心脏作痛的空气,像鲜花在黑色的血海中绽放。痛苦总是紧随愉悦,让它转瞬即逝,在堆叠的灰烬中发出不可见的光。他在回忆的汹潮中跋足涉水,不期望能够脱离险境,却也不愿意溺亡。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卢卡斯没有抬头,只是说: “他死了。” 他不敢抬头,那必定会暴露一切,在他没有做好准备之前。 没有回应。 他想要再说一遍,以确保凯恩.日怒接收到了他说的每一个字。但他做不到。 他撬开自己的嘴唇,但它们立刻闭上了。他的声音不再受到掌控,他的意志飘散出去,从高处俯视着此刻的自己。 “抬起头,看着我。” 他照做了。 “他死了。是吗?” “是的。” 或许是体谅他失去的痛苦,凯恩没有让他重复那三个字。微妙的差别,卢卡斯却倍感轻松。时间的滴流让他得以将掌控找寻回来,完成了准备。花瓣被浸成黑色,他的心将召唤一场黑暗的风暴,笼罩全身,以作护盾。 “是的,他死了。” 他可以再说一次,可以再说很多次。像用匕首重复扎进尸体的喉咙,每一刀都让死亡更加真实。 凯恩.日怒凝视他许久。 “好。”他说。 他抬起手放在卢卡斯的左肩上,又收紧指节握了握他的肩膀。直到他作出了这样的举动,卢卡斯才发现,自己的肩膀僵硬得像石化一般。 他忽然感到解脱。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一阵猛烈的震颤。 整座神殿都在剧烈颤抖,天花板上有石灰纷纷扬扬散落下来。副指挥官赫然转身奔向门口,卢卡斯也已经把战刃拿在了手里,紧随他的脚步。 凯恩.日怒打开门的那一刻,远处传来恶魔的号角。 卢卡斯感到全身的肌肉都被抽紧了。下方的大厅已经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奔跑、穿护甲、拿武器。 “血棘!”副指挥官冲着一名刚刚从大门口冲进来的恶魔猎手大喊,“报告情况!” “长官!” 就在那时,考瓦斯.血棘的脸开始融化。 卢卡斯瞪着他踉跄的身影,发现他的手早已是两段滴着脓血的残肢。他的嘴唇很快也被腐化侵蚀,在那之前,它们蠕动着发出怪异的声音。
第80页 “发……现……敌……”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罗伊满怀期待地坐在床边,看着哈兰翻箱倒柜。 “找不到吗?” “我记得就放在这里了。” “可是没有。” “是的,没有。”哈拉沮丧地说,“我再找找。” “别找了。”罗伊说,“哪天它会自己出现的。” “‘哪天它会自己出现’,捉迷藏吗?” 罗伊笑起来。 “我喜欢你重复我说的话。” 柜子那里传来一声轻轻的笑,接着又是翻东西的声音。还有什么掉到了地板上。罗伊认为自己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光是欣赏着哈兰努力为他搜寻的背影,他就开心得不能自已。 哈兰前几天说过要给他一件礼物。罗伊问是什么,他坚决不说。你亲眼见到就明白了,他说,不,你只有亲眼见到才会明白,所以我现在说也是没用的。他就像个挨家挨户送礼物的小精灵,扑扇着会发光的、洒落银粉的翅膀,手捧礼物说,你必须亲自打开它。 不过在那之前,他把礼物弄丢了。 “对了,我前几天去蛮沼村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艾泽拉斯要派援军来,远征军。”罗伊说,“这应该是滞后的消息。” 他的声音有些低,比起告知哈兰,倒像是在藉助语言理清自己的思绪。 “外域恐怕会迎来一场恶战。但愿这次能——” “啊!” 罗伊从床上跳了下来。 “是什么?” 哈兰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火箭筒一样的物件——他把它举到罗伊面前的时候罗伊才看清它的样貌——那玩意儿像是火箭头,又像是个钻头,或者是一个迷你的房屋模型,附带钻头一样的屋顶。像房屋是因为那上面竟然还有门。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事物,警惕心告诉他应该和未知事物保持距离。但是它被拿在哈兰的手里,危险就根本不用考虑了。 “黑铁矮人钻地机的遥控器。”哈兰自豪地说,“有次我在奥格瑞玛1附近的时候正好赶上了美酒节,花了不少钱淘来的。” 罗伊的脸上满是困惑与惊愕,他的目光在钻头——“钻地机”是一个崭新的概念,他仍然习惯于称它为“钻头”——和哈兰的笑容间摆荡。奥格瑞玛是部落在卡利姆多的主城,虽然哈兰经常谈起独自一人在艾泽拉斯旅行的游历,但罗伊没有想过他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它可以将你传送到世界的任何一处,外域与艾泽拉斯都可以,并会停留三个小时——商人告诉我的——在时间结束之前必须通过它回来。”哈兰转动手腕展示着“钻头”,轻轻戳了戳那上面的门。罗伊弯腰把脸凑近了一些试图看清这件物品的构造。那扇门实在太小了,在近距离观察他才发现,那是一扇带有爆破螺栓的舱门。 “怎么确定目的地?”他抬眼看向哈兰。后者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用意念。” “……” “虽然并不能够保证精准地到达。” “……” “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 “你没有试过吗?” “这是一次性的。”哈兰忽然收起笑容,用指尖轻轻敲击钻地机的螺旋钻头,“使用者返回的时候它会被永远地留在原地,只有舱体会回来。” 罗伊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听上去会是一次难忘的冒险。” 哈兰笑了出来。“跟我来。”他说着牵起罗伊的手,和他一起走了出去。他在那片盎然盛开的梦露花前面停下脚步。 他抬起头看着罗伊,星光在他的眼睛里闪烁。 “冬泉谷。”他说,“带你去看雪。” 雪? 常年阴雨的泰罗卡森林,丰沃潮湿的贊加沼泽,绿茵浓浓的纳格兰,尖石耸峙的刀锋山……外域没有雪,甚至没有一点白色。 所以当罗伊一只脚踏上白茫茫的雪地并陷进去的时候,他难以相信这是真实的世界。 身后飞速运转的钻地机很快停了下来,覆在钻头上的雪因为旋转被甩干净了。 夜晚的树林里阒然无声。放眼望去,看不到尽头的白雪将头顶的天空映成紫红色,星月又将白皑皑的雪地照得通透发亮。此时此刻,天空中还有细小的雪花旋转飘落下来,没有一丝响动。岩石上、枝干上、树叶上,全都堆满了雪。再远处,穿过丛丛树林,山谷峭壁的漆黑把高耸的冰雪之巅衬得如天堂般圣洁。 “美。”罗伊嘆道。 哈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打了个哆嗦,然后笑了。 他们慢慢往前走,脚步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的轻响。所到之处雪地凹陷下去,留下两排足迹,标记来时的路。哈兰开始感到寒冷,全身上下掠过一阵阵战慄。应该多穿点的,他想,找到钻地机的兴奋让他忘记了关乎生存的要事。而就在这时,罗伊把他的手抓进自己的手心,用力握住。瞬间注入血液的暖意,哈兰不由自主地就向着温暖的源头靠过去了。 “簌簌”的一声,压着树枝的积雪掉下来,短暂搅动静谧。参天大树的枝叶在上空织成一张网,透过它是广袤的星空。 罗伊专注地欣赏周围的景象,像是初出茅庐的画家用目光捕捉一切,要把所见的都印刻进脑海里,回去以后原样重现。哈兰凝视着他,认真的表情、挺拔的鼻樑与微微上扬的嘴角。怦然跃动的心跳在这样静悄悄的世界里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 “好安静。” 罗伊转头看他。哈兰慌张地撇开目光。 “住民都在永望镇,”他清了清嗓子,“离这里有点远。我们现在连主干道都没有看见。而且谁会在午夜时分跑到冰天雪地里来。” 罗伊轻轻地笑了,牵着他的手继续漫步向前。雪花飘落在他的黑发上,很快就融化在发间,变成一颗颗小水珠。 他们走上了一座山坡,树林变得稀疏,视野变得开阔。穿过多枝节的杉树和高低不匀的雪松,悬崖的边缘就在几步之遥。山谷广阔壮丽的远景在面前展开,他们所处的悬崖下方是一座冰湖,晶莹的湖面反射着皎洁的月光,宛如一块巨大的月长石。那是凯斯利尔湖,哈兰说。再过去仍是浓密的森林,穿梭其中的主干道横亘整座山谷。森林的另一面,星星灯火聚集在谷地怀抱的中心,那就是属于冬泉谷的文明。 伫立,远眺,无言。 罗伊凝望着远方,夜空与山峦的交界,星宿在灰白的云层间隐现。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飞向那条蜿蜒的界线,无穷接近它,但又永远无法到达。大地在下方飞快地向后移去,山丘、树木、湖泊、村落,全都后退着,模糊、流逝,头顶的星空却没有一点变化。
第81页 直到视界里只剩下了那条线。 自由。 如果也曾站在这里,看到过同样的风景,那么…… 哈兰感到攥住自己的指节收紧了。他困惑地看向罗伊,却没有与他的目光相会。 “回去吧。”罗伊说,“或许会来不及。” 他们按着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保持沉默。哈兰意识到罗伊正为什么事而烦恼,甚至发火,他的头顶有一片欲雨的灰云。可是在罗伊亲口说出来,或者打算这么做之前,他不会过问。罗伊从不会拐弯抹角、设置陷阱,他如果不说,就表明着他不希望自己的想法打扰到第二个人,或是他还没有准备好。 靴子已经湿了一半,上面沾满了白雪。哈兰有意地踩着罗伊来时的脚印,将它们踏得更深。 “没有想过用这个离开外域吗?” 他终于说话了。 “为什么要离开?”哈兰没有回视他,只是盯着脚下的路。 “因为军团来了,外域不再安全。”罗伊像是在解释为什么苹果树会长出苹果而不是菠萝,“见过艾泽拉斯的你,有一千个理由可以离开。不,应该离开。” 哈兰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悬崖,现在又被树林挡住了。他停下脚步,罗伊也停了下来,面对他。树林里变得安静无声,如果不是天空中落下的雪花,他会感到时间都是静止的。 “一个人逃跑,什么也带不走。”哈兰直视着罗伊的眼睛,“而且我没有使用过钻地机,万一传送到荒郊野岭,又错过了回去的时间,结局可能是客死他乡。” “你什么时候才能毫无保留地对我说出真心话?” 哈兰笑起来。 “你如果觉得我没有在说真心话,那不就说明你已经大约知道我的真心话是什么了吗?” “……” “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说出来了。”哈兰眨了眨眼睛,“你明白的。” “只想要确认。”罗伊认输地说。 哈兰往前一步,吻上他的双唇。 “我就在这里,你想要怎么确认都可以。” 他的嘴唇冰凉,上面有雪的味道。甜美纯洁。 几乎下意识地,罗伊凶狠地吻着他。哈兰感到他的手托住了自己的后脑,接着背部就重重地撞上了树干。他发出一声□□,想要推开罗伊一些,可是手臂都冻僵了,一点也推不动那具强大的身躯。或许本来也推不动。罗伊把他压在树上,胯部顶着他,右腿撬开他的膝盖伸进他的双腿之间,抵在他身后的枝干上。 被完全掌控,哈兰感到兴奋而无助。 他从未品尝过这样苦涩而绝望的吻。 像是荒野中独自行走的亡命徒,在凋零之际找到了水源。像是重伤的士兵,在跃向死亡之前,仍要用沾血的唇触碰爱人的脸。 像是冥魂之拥,带着他走向炼狱的门。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呼吸在冷空气里交织蒸腾成白色的雾。 时间从未显得如此宝贵易逝。湍急的水流、指缝间的细沙、向四空散射的花火,甚至比那些还要脆弱、快速。罗伊感到难以体悟的焦虑与害怕攫住了他。是因为钻地机的时限吗?他们在悬崖上待得太久了吗?或是因为那些被大脑压抑进潜意识里的、因此而总是被忽视的其他?但当强烈的快感紧裹住他的时候,思绪又遵从着身体的欲望,与其一同浸淫到那欢愉中去了。 与他紧贴在一起的这个人,他又明白吗,那些快要被忽视的担忧与恐惧?为什么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为什么他感到心急如焚?他也正被同样困扰着、又不自觉地将它们抛之脑后吗? 或许吧。因为他同样焦灼,没有一丝抗拒。哈兰双手撑着身后的雪地,打开右腿,向前抬高。他的脚尖触碰到罗伊的膝盖,然后用脚背覆上他的大腿内侧,摩挲那里坚实的肌理,接着往上滑。 罗伊感到血脉偾张。 他总是明白的。所以承受着更多苦痛。 冻得僵硬的四肢,奔腾的热血赋予它们温暖。在这样的冰天雪地,汗水也从背上、膝弯处流下来,沿着腰肢、腿根,淌进雪堆里。 光裸的嵴背无意间贴上冰冷的雪的时候,哈兰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罗伊立刻把他抱了起来。 炽热的雪片飞舞,挑逗缄默的夜。雪床在他们的身下,晶莹连绵。 一阵阵奔涌而上的快感,心脏快要撞破胸腔。冰与火的交融,只感到雪花都在燃烧,渗入肌肤,滚热发烫,只渴求更专横的占有与更猛烈的侵袭。他们结为一体,雪水和□□,灵与肉与心。银白的月光沿着峭壁直流飞泻,透过枝叶,在雪地上投下闪烁的光斑,拼织成一张不规则的网,将他们网住。 然后坠落。 夜空被交叉的枝干分割成无数晃动的碎片。轻微的一声,又是不知道哪里的积雪掉了下来。冰亮轻盈,在地上留下小小的一堆。 欲望的洪流沖刷着灵魂,如呼吸般没有停顿与犹豫,将身体献给疯狂。 然后升腾,流逝。 “哈兰。” 快感攀至顶峰。 “嗯。” 他们正一同燃烧。 “你在,”罗伊亲吻着哈兰的耳垂,说,“我无所畏惧。” 1奥格瑞玛:位于卡利姆多的主城,领袖为兽人。而黑暗之门的出口位于诅咒之地,在东部王国大陆的南端,与卡利姆多大陆中间隔着海洋。 ☆、第四十八章 自从联盟和部落的军队进了外域,中立的沙塔斯城一下子变得拥挤了。法术屏障的范围被扩大了数里,只为将队伍尽数纳入保护范围内,可是仍有不少士兵驻扎在了屏障之外。整座主城就像被注入了一股沸水,物品的需求量陡然增大。有人寻获商机为此东奔西走,忙得焦头烂额,也有人心生厌恶,对一切有关艾泽拉斯人的事情唯恐避之不及,就像面对突然前来投奔的关系僵硬的远亲。 占星者之台比奥尔多高地略低一些,但从那上面往下看仍能将中央城区尽收眼底。奥森站在升降梯一旁的平台上,眺望着远处炊烟裊裊的兵营。藏青的暮色拥抱暖黄的街灯,晚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也吹散一些酒意。他重新变得清醒了,感官恢复敏锐。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奥森向旁边踱了一步,为梅根茜尔德让出一些空间。他原本站立的地方是两丛修剪过的魔草间的空隙,现在他们一起站在这里。梅根茜尔德向同样的方向远眺,望向他本来在看的风景。 她身上缭绕着淡淡的酒味,声音也透出一股酩酊之意。 几个小时前他们被队长叫出来喝酒,本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因此也就稀里糊涂地来了。没想到是五个小队的人聚在一起喝,包下了占星者之台上最大的一间酒馆。人多分外热闹,到后来还玩起了游戏,输的人罚酒。结果现在一群人喝得烂醉如泥,奥森被浓烈的酒味和浑浊的空气搅得头晕,只得逃了出来。 他猜到自己出来后不久,梅根茜尔德也会出来。此刻趁她专注地望向远方之时,他偷觑着她的脸颊。那上面泛起了粉嫩的红晕,饱满的双唇也是鲜红的。
第82页 她醉了吗? “你怎么逃出来了?”梅根忽然转过头,“我以为你酒量不错。” 奥森飞快地瞥开视线,若无其事地问:“你不是也跟出来了么?” “我打赌我喝得比你多。” 奥森笑了。他转头注视着梅根褐色的眼睛说:“我真是太差劲了,让你喝了这么多。你还好吗?醉了吗?”他微微欠身,“请让我送你回家吧,我的小姐。” 梅根笑吟吟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奥森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感到自己的心开始狂跳,呼吸都变得困难。 梅根茜尔德褐色的双瞳矇着一层浅浅的醉意,但它们的深处翻涌着激荡的思绪。或许只是几秒的时间,奥森已经感到自己的视线开始动摇。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几秒,或许。不能先移开目光。 梅根转移视线,将其投向远处的夜空。 奥森仍然注视着她,用目光紧锁那张令他心神荡漾的脸庞。梅根茜尔德似乎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看着前方。 这或许是个契机,他这三个月来一直在寻找的契机。迂回兜悠,往复试探。 可现在站在这里,他又犹豫了。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却猜不透梅根茜尔德的想法。他总是相信不能过于顾虑对方的想法,以至于限制了自己的表达。因此他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就想尽快把它说出来、落实它,让梅根茜尔德知道。可是每每在这样的时候,他就开始退怯。 或许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觉?她的一切表现在她自己的定义里都只属于“友情”的范围?他们对于“友情”的定义是否一样?这几个月来梅根总是守候在旁,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对他拉起一道防线。是欲擒故纵?可她不是用策略的人。 “梅根茜尔德。” 耳边响起轰鸣,心脏在这一瞬间快要爆炸了。 “我希望你知道。” “嗯,我在听。” “此刻的你很美。” 话一出口,奥森就在梅根看不到的地方皱紧了眉头,后悔自己说出了这么笨拙的话。但是梅根茜尔德笑了起来。她的嘴角上扬,弯成漂亮的弧线。那样的笑容缓和了他紧张的情绪,让他的理智也复甦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抱歉拖了这么久,其实我很早就想说了。”他再度开口,可是说着说着又变得语无伦次,“我非常愚蠢,时常后知后觉,也不太会说话,还会做鲁莽的事,什么都不懂。如果是你,这么久了,每次见到你我都……梅根茜尔德,我想……” “奥森。”梅根转身与他对视,“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的表情异常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所要说的每一个字,会在什么时候被说出来,用怎样的语气说出来。 他在这一刻感到如坠冰窟。 他想逃走,现在就。直到梅根茜尔德的视线之外,让她想要找也找寻不到。他还希望焚毁之前所说的全部,清除所有痕迹,换个时机重新说出来。这个时机不对,他意识到,但总有一个时机是对的。他想要重来,可是他却挪不动自己的脚步,只能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走得有些早。”梅根接着说,“你走之后,五队的队长说出了一些还未被公开的情报。他炫耀着认识某个掌控着全城情报网的情报商。我不确定它们应不应该被说出来……” 奥森转身,现在他们面对面了。梅根茜尔德的话让他警惕起来变得冷静。她的话总是能让他冷静。 “他说伊利达雷,全军覆没了。” 奥森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 “军团目前驻扎在黑暗神殿,修整和补给,预测在不久后就会回到地狱火堡垒。然后艾泽拉斯的援军会兵分两路,一部分去地狱火半岛剷除他们的老巢,另一部分去影月谷围剿黑暗神殿的军队。如果在那之前军团已经踏上归程,那就在泰罗卡森林或是贊加沼泽堵截他们,决一死战。这是他听到的计划。” 奥森定定地看着梅根茜尔德,一时语塞。 几个月以来军队懈怠的氛围让他早已没有了战争的感觉,直到刚才梅根的话,如一桶冰水自头顶灌注,冻结他全身的血液。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跳动着,试图唤醒僵硬的四肢。 “他还说,这次从艾泽拉斯来的军队里面有暗夜精灵的典狱长玛维.影歌,就是原来负责看守伊利丹.怒风的人。她原本打算亲自制服那个恶魔猎手,洗刷耻辱,现在得到这样的消息肯定失望透顶。他们担心她会不会就这样失去斗志,不想全力以赴……总之大战在即,他这一番话说得在座的都人心惶惶,幸亏我们队长带头重新开始喝酒,气氛才稍微好了点。”梅根茜尔德忽然伸出手,指尖碰到了奥森的手背,然后拉起他的手,“还有一件事。” 她低下头,奥森看不见她的脸了。 “这场战斗过后,我妈妈想让我跟她一起去艾泽拉斯。她说她受够这个地方了。”梅根茜尔德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有她一个人,如果她要去,那么我肯定也会去。所以……等战争结束之后,如果我们都平安无事,我们……” “梅根。”奥森的声音发抖着。他拿开梅根茜尔德抓着他的手,然后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奥森?” “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去哪里我都会一起去。我也不想留在这里了,这里只会让人发疯。都是一群疯子。”奥森低声飞快地说着,“我会跟你走,无论哪里,我都跟你去。” 梅根长时间地沉默着。远处辉煌的灯火都变成了朦胧的光影。 “还有,”奥森说,“我们会平安无事的。”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我们都会没事的。” —————————— 衣服湿透了,像是用冰霜做的,冻得人瑟瑟发抖。 即使他们早就把衣服脱下来放在了一边,怕的就是在雪地里辗转的时候压湿了衣服,最终它们还是湿了。这下连罗伊都开始感到寒冷了。 当他们再一次见到家门前熟悉的院子时,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也正因为这样缥缈的感觉,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都只记得美好的部分了。焦躁的、恐惧的、失落的,全都隐没散去。 罗伊开始庆幸浑身湿透带来的刺骨的冰凉,因为这说明之前发生的事都是真的。贊加沼泽可做不到让他们冷到颤慄。他回想着冬泉谷的风景,回想着交错的树枝和满天的繁星,回想着飘扬的雪和他们的脚印,回想着哈兰说的话,他的每一个动作,回想着他的身体。 “你笑什么?”哈兰问。 “什么?” “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呃……” 哈兰皱起眉来。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第83页 “……抱歉,没有。” 哈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刚才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冬泉谷与这里至少有六个小时的时差。所以现在应该是……睡前故事时间。” “好的。”罗伊点头道,“故事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一个舒服澡,一盏烛灯,一张宽敞的床,一位梦中情人。”他边说边揽着哈兰的肩膀往家门走。 “梦中?” “错了。爱人。” “所以你刚才在想什么?” 罗伊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说:“再一次。” 哈兰愣了愣,然后转头瞪着他。罗伊的脸上满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再一次?”他用肩膀撞了罗伊一下。 “你的欲望真是嚣张。” 罗伊笑起来。他把门关上,房子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柜子还保持着打开的样子,前面堆着一些不常用的生活用品,是哈兰之前找钻地机的时候翻出来的。床单上有几道曲折的褶皱,那是他自己之前坐在上面留下的。武器架上“轮回”、战刃、弓箭、短剑和短匕,全都静静地躺着。烛灯燃尽了,留下凝固堆积的蜡油,还有皎洁的月光笼罩一切。空气里瀰漫着熟悉的梦叶草的香味。 或许真的是一场梦。 哈兰走过去,蹲在地上把柜子前的东西整理好重新放回去。正要关上门的时候,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怎么了?”罗伊朝他走去,笑着说,“又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了?” 他走到哈兰身后,只见他正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狭长的鎏金铜盒,打开它,里面是一支玉簪。簪首雕刻成一朵钟型兰花,花瓣上零落地镶嵌着冰蓝的海洋石,仿佛清晨新鲜的露珠。哈兰拿起发簪在指尖缓缓转动,凝视着它出神。罗伊站在他的身后,同样沉默。 过了许久,哈兰轻笑了一声。 “原本打算给乔安娜的生日礼物。不知道怎么会带过来了。” 他把玉簪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又把铜盒重新塞回柜子深处,然后拍了拍手,关上储物柜的门。他撑住膝盖站起来,转身面对罗伊。 “去洗澡吧,”罗伊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推着他往浴室走,“会感冒的。” 哈兰边走边在前面点头应道:“你先还是我先?” “一起。” “好。”哈兰说着改变方向,往衣柜走。罗伊揉捏着他的肩膀,紧跟上了他。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墙上掠过,伴随窗外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像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的声音,他们同时向窗外看去。 洁白的月光映亮的窗户上,一串殷红的血珠正沿着玻璃往下淌。 ☆、第四十九章 哈兰长时间地望着那串血珠,直到它们在窗户上画下数道蜿蜒的血径。从那些粘稠的液体里面流散出狰狞的猩红,渐渐充斥整个视野。直到窗台、桌椅、墙、地板,所有都变成了红色,眼睛都被那红色刺得隐隐作痛。 “我去看看。”罗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哈兰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把战刃拿在了手里。 像一阵风轻呼,罗伊从他身旁走过。哈兰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他,却抓空了。他想开口把罗伊叫住,可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至少外面不会是成群的军团士兵,罗伊一定已经知道门外是什么了,他心中有分寸所以才会往外走。对,他可以看到,所以应该没有危险,他想。 可莫名其妙地,他意识到在那一瞬间,他抓空的不仅仅是罗伊的手。 厚实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月光涌进屋内,伴随一股浓郁的血味。罗伊挡在门口,哈兰不能立刻看清楚外面有什么,但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沉重而竭力的呼吸声,一吐一吸像是易散的海潮,屡次漫上浅滩,却永远无法到达更高处。他感到心跳骤然加速,不由得捏紧手心朝门外走过去。就在那时,罗伊跨出了门。 是丽克萨尔。 哈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庞大的猛兽浑身浴血,侧躺在地上艰难地呼吸。它的腹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收张都促使更多鲜血从遍体鳞伤中流出来。身下的砾石路面早就被浸成了红色,像是四风谷纺织厂外那一片淋漓血染的玫瑰花瓣。 罗伊跪在丽克萨尔面前,伸出双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耳边回荡着邪蝠痛苦的呼吸声,如刀片般割裂着他的心脏。丽克萨尔不可能伤成这样。没有人能让丽克萨尔重伤至此。它为什么会—— “罗伊。” 他猛然抬头。哈兰手里拿着针线、绷带、酒精和法力蓟。“快给它处理伤口。” 那声音像一股清冷的泉水,激活他的神经,罗伊猛然反应过来。他从哈兰手中接过工具,然后着手为邪蝠治疗伤口。哈兰在他身边蹲下来,一语不发地帮着他。 他们在静默中忙碌,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只剩下丽克萨尔行将枯竭的呼吸声,一下一下穿刺夜晚的静谧。他们用酒精沖洗伤口,缝合过大的裂痕,敷上药草,再用绷带包扎,动作越来越流畅快速,与时间赛跑。中途丽克萨尔屡次因为疼痛而剧烈挣扎,罗伊只能拼尽全力按住它。他小心翼翼地抚摩它的脖颈,在它耳边轻柔嘘声,丽克萨尔才稍微平静下来。 汗水浸湿他们的衣衫,还有斑驳的血迹。 快包扎完最后一道伤痕的时候,哈兰将割断绷带用的小刀一併交给罗伊。 “我去拿毛巾和水。” “好。” 他站起来,罗伊抬头看了他一眼。 “多谢了。” 哈兰愣了愣。 “没事。” 他走后,罗伊向后坐倒在地上,仿佛嵴柱被人猛然抽走一样。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只闻到满手血腥味,眼前也是一片猩红。他忍不住咒骂了一声,攥紧拳头像要把那片猩红捏碎。就在这时,丽克萨尔的眼睛睁开了。 他透过指缝凝视野兽的眼睛。幽绿色的瞳孔浑浊黯淡,像两枚蒙上蛛丝的翠榄石。丽克萨尔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他倾身向前,伸手摸到了邪蝠耳后。 哈兰用力搓洗手上的血污,然后低下头,往脸上泼清凉的水。直到灌满胸腔的腥味都被沖洗干净,他将双手撑在水池边缘,盯着池中源源不断的水流形成小小的漩涡,消失在排水孔里。他就这样伫立在水池边,似乎也不在乎有人正等他回去。 他从地上拎起木盆接水,又从架子上抽了一块毛巾下来,再一次撑在水池边盯着盆里的水渐渐蓄满。 端着水盆往回走的时候,他在武器架前面停下了脚步。原本摆放战刃的位置空空荡荡,只剩下那把再熟悉不过的剑。碧蓝色的微光映亮上层的短剑与羊角柄短刀,还有架子后面的墙上悬挂的弓箭。 哈兰忽然把水盆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径直走到武器架面前,伸手抓住“轮回”的剑柄。他没有把剑拿起来,只是紧紧攥住冷硬的剑柄,用尽全力握着直到手臂发抖,手指渐渐失去力量。
第84页 抓住。他抓住了。 抓住了吗? 罗伊听到背后脚步声靠近,立刻站了起来。他从哈兰手里接过水盆,视线扫过他的脸。略显苍白的肌肤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哈兰没有与他对上视线,只是就着水盆绞干毛巾,然后走近邪蝠,蹲下去轻轻擦拭它身上的污痕。丽克萨尔醒着,绿色的眼珠转向哈兰又瞥向罗伊,又回过去看哈兰。然后,它若无其事地翻过身体,胸腹着地匍匐着,从鼻孔中嘆出一口悠长的气。 罗伊在哈兰身边蹲下来,把水盆放在地上,旁边还有他的战刃。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哈兰的动作顿了顿,但很快又继续。本以为罗伊会接着说下去,离开的理由、去哪里、做什么、何时回来,全盘托出。但是身旁的人沉默了很久,久到哈兰不易察觉地向他瞥了一眼。 “卢卡斯死了。” 丽克萨尔爆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同时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它猛地回头露出尖锐的獠牙,深邃的瞳孔里沸涌出杀意。 罗伊一把抓住哈兰的手腕移开,另一只手在同时按住丽克萨尔的脖子。 丽克萨尔瞪着哈兰,鼻孔里喷出粗气,又瞟了一眼罗伊,然后把头转了回去。 “对不起。”哈兰僵硬地说。 罗伊感到他的手腕仍在颤抖。他从他紧箍的指节间拿走毛巾,扔进一旁的水盆里。水花飞溅,血丝在水中散开,像一层薄红的纱。 哈兰紧盯着眼前的猛兽,全身都绷紧了。 “黑暗神殿被攻陷了,伊利达雷撤退到了龙侯要塞。”罗伊的声音像是断裂的朽木,“伊利丹大人守着最后的防线拖延时间,命令剩下的人执行最后一项任务。 “凯恩给我传信了,他知道我还活着,他知道我在这里。他说卢卡斯没有告诉他,但他看出来了。他知道这不是卢卡斯所希望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丽克萨尔来找我。哈兰……” 罗伊陷入短暂的沉默。哈兰感到手腕被攥得发疼。 “……最后一项任务。凯恩说只要夺回萨格里特钥石就可以彻底击溃军团。我们还剩最后一项任务。” “‘我们’?”哈兰发出一声低喃。他转过头望着罗伊,这一瞬间,罗伊感到心脏像被狠狠地刺痛,一阵苦涩自心头泛起,继而涌遍全身。 “去哪里?伊利达雷还剩下多少人?” 哈兰的语气分外平静。 罗伊凝视他许久。 “马顿。六个。” 哈兰的眼神骤然变得狠厉。 “这是自杀。” “不。”罗伊的语气近乎乞求,他凑近了一些,凝视着哈兰的眼睛,“这不会是一项艰巨非常的任务,现在的马顿里面不会有很多恶魔。多一个人都会让任务的成功率大大提高,这也是凯恩找我的原因。况且他也在,凯恩.日怒,伊利达雷的副指挥官。有他的领导不会出事的。” 哈兰的脸紧绷着,视线死死锁住罗伊。有什么话正要脱口而出,但是他很快撇开目光,转头再度凝视前方。 “不可以。” 他的声音像是飘散的碎块,在罗伊面前化为灰烬。 “你不能去。” “哈兰,听我说。”罗伊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们,伊利达雷,虽然有时极端,但不是一群鲁莽送死的傻瓜。我们焚毁自己的眼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因为我们明白那目的值得我们这样付出。我不会让自己死,你知道的,我有分寸,也不会重创自己。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完成任务我就回来,那不会太久。” 没有回应。 “看我,哈兰。相信我。” 哈兰转过头。他的眼睛里像有狂澜在呼啸。 罗伊感到自己的脸就要裂开。 “我也要去。” “什么?” “带上我,我也要去。破碎深渊马顿,我要去。和你一起。” “不行。”罗伊的表情陡然变得冷峻,声音也坚定了数倍,“不可能。那是恶魔的领地,而且位于扭曲虚空里面。你不能——” 哈兰猛地挣脱他的手,不等他说完就站起来快步朝屋子里走。罗伊的目光紧随他急促的步伐,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他凝视那扇空门许久,接着坐倒在地上,把头埋进双臂之间。 凹凸不平的坚硬的砾石翻滚摩擦,发出“咯咯”的声响。丽克萨尔凑了过来,正用头部蹭着他的肩膀。 “你见证了很多人的死亡吗?” 罗伊抬起头,与那双绿眼睛对视。丽克萨尔凝视着他,眼睛像两口幽幽的深井。温暖的鼻息扑面而来,已经没有了片刻之前的虚弱。 罗伊忽然轻笑起来。 他注视着丽克萨尔的眼睛,然后靠过去用额头轻轻抵上它的鼻樑。 “我想,我或许是他的死亡。” ☆、第五十章 罗伊将丽克萨尔安顿在院子里,然后收拾工具、倒水。他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哈兰正侧身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左腿支在窗台上。从那里看出去,正是丛丛盎然盛开的梦露花。 罗伊把战刃放回武器架上,将水盆端进浴室,然后在桌边坐下来。整个过程房子里只剩下他四处走动、放东西的声音。脚步声沉稳而轻柔,之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因为远而听不到了。 罗伊将十指交握,撑在桌上抵住自己的眉心,仿佛陷入了冥想。但他很快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哈兰的侧影。 “我暂离一段时间,你也正好有机会回沙塔斯城。见你想见的人,做你没来得及做的事。上次我们走得匆忙,因为我的——” “我说过,”哈兰打断他,但没有回头。 “我没有因为你而放弃过什么。我早就说过,那些都是我的选择。我告诉过你不用在意,就像我曾经努力地不去在意你离开伊利达雷一样。” 罗伊喑然。 哈兰的声音里满是疲惫的温柔。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踟蹰。 “我……不想限制你去做什么。只是这次——” 椅子摩擦地板,接着是脚步声靠近。罗伊的身影倒映在窗户上,那一片窗外的景象因此变得饱和而深透。 哈兰仍然注视着窗外,用视线描摹他倒影的轮廓。 就在这时,罗伊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然后沿着他的小腿往下滑。几乎下意识地,哈兰想要躲开他的触碰,但就在那一刻,罗伊跪了下来。 他跪在地板上,握住哈兰的手。哈兰转头瞪着他,这才意识到他把蒙住眼睛的布带取下来了,于是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两丛幽幽燃烧的绿火。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平静而温柔的火焰?每一次见到都被深深吸引,像是着了魔一样被拖入痴迷。 他们就这样一上一下地对视,视线彼此交会,又彼此回避。哈兰的目光闪烁不定,但总没有离开罗伊的脸。罗伊的眼睛倒映在他的双眸里,像旷远的黑夜中忽明忽灭的两点星爝。
第85页 “哈兰。” 气息相闻,哈兰只感到一阵窒闷的痛。罗伊低下头,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手背。 “我想要留在你的身边。我想要。不是以此逃避什么使命和纷争,或是因为厌倦了之前的生活、介入你的人生只为排遣寂寞。” 他抬起头。 “你是我的终点。是我无论如何都会跑向的终点。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我为何而战。”他的语调低沉且快速,“我会回来。我一定会活着完好无损地回来。请相信我。没事的,哈兰,相信我。” 接着是一阵沉默,罗伊握着他的手,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瞬,或许是一段漫长的人生。哈兰把左腿放下来,用另一只手抱住罗伊的头,然后弯下腰去亲吻他的头发。 “有什么我能够做的吗?” 罗伊轻轻笑起来。保持着这样姿势说话有种独特的亲密感,让人心弦震颤,沉醉流连。 “回沙塔斯城,做你想做的,保护自己,然后想着我。” “好。” 罗伊想了想,又说:“我就离开几天而已,可能小半个月。你不会就忘记我吧?” 哈兰愣了愣。罗伊仍然低着头,说话声像是从水底传来的。 “不会。”他轻声说,“但是再长就说不定了。我的人生里不是只有你。” 说完他就笑了起来。 “所以你要快点回来。” 他坐直身体,罗伊也抬起头。他们再度互相凝视,像要用视线将彼此捆在一起。哈兰把手放在罗伊的肩膀上,然后抓紧。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深情的笑容。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笑容,罗伊就眼眶湿润,视线也模糊了。 “我会等你。”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床单就是冰冷的。两把战刃、一些衣物,还有丽克萨尔也不见了。如果不是桌上放着的“轮回”,哈兰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长达数月的梦。 剑的旁边附着一张纸,上面是罗伊苍劲的字迹: “轮回”属于我,而我属于你。带上它,我的心与你同在。 哈兰笑起来。 这样的话语也只有通过书信的方式传达了,如果是当面说出来,罗伊一定也会忍不住笑吧。或者羞怯得根本说不出口。 他伸手握住“轮回”的剑柄,把它拿了起来,然后将掌心覆在剑身上,感受那上面缓缓流淌的能量之泉。 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不,是感受到了它。像是心跳,或是呼吸,总之是生命的韵律,从手心传来一下一下的搏动,仿佛“轮回”上淌着的不是能源,而是汩汩血流。 哈兰倏地把剑扔回桌上,像是被雷电击中一样,愣愣地看着锋锐的剑刃在木桌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痕。 他感到空无。心脏像是被掰扯去一块,然后被血管捆住打了个结,正不安地挣扎与叫嚣着。他焦躁地走进浴室,又从浴室走到厨间,最后又出了门,绕着院子飞快地走了一圈。然后又是一圈。 没有。没有。没有。 他回到屋子里,打开衣橱,发现罗伊留下一件黑色灵纹布衬衣,一条长裤,一套皮甲戎装,还有一条漆黑的布带,整齐叠放。全都再熟悉不过了,哈兰下意识地抱起那堆衣服,把头埋了进去。它们上面是洗净的干爽的味道,罗伊身上一直萦绕着的、令他着迷的味道。那一刻,胸腔里有奇的声音要冲出来,爆裂。它狠狠推挤着心脏,壅塞至极。怒吼、呜咽、吶喊,无论是什么,在下一刻就要迸发出来,如果他没有强忍住。 他疯狂地吸着衣服上的味道,直到换不过气,肺部紧缩,眼前一片恍惚。 离别的序幕早已上演,不是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天。那为什么还会如此?早就在内心深处做好了准备,既然做好准备了,为什么还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喷发?又不是不回来。说过会回来。并且说过很多次。他为自己感到羞愧,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多愁善感。那他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万一像上次那样不让别人带他回去?不会的。不可能。这也说过。很多次。不是“说”,而是承诺,是吗?是的。小题大做、杞人忧天。 他忽然把衣服扔回衣橱里,然后跑出门外。 他拼尽全力、孑然一身地跑。砾石路,森林,小木桥,林间空地,经过蚀影村的曲折的小径。他一直跑,直到贊加沼泽空阔的主干道上。 他停下来,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路灯透过浓密的湿气闪着荧蓝色的光,照亮前方横穿森林的路。路的尽头,就是影月谷。哈兰抬起头,凝视前方。自己粗重的呼吸在耳边回荡。 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了。 他忽然仰起头,面向天空闭上眼睛,感受指尖狠狠掐进掌心的痛。 什么都不能做。做不到。不能做。什么都不能。 他想要张嘴大喊,但没有发出声音,仿佛被切除了声带的人想吼出积蓄太久的愤怒。他不得不用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脸,他需要抓住些什么、挤压,像要把五官全部揉捏在一起。 心脏不停颤抖,双腿再没有力气。 他蹲下来,在道路中央缩成一团。 ☆、第五十一章 天气阴霾,衬得室内的气氛也异常沉闷。 占星者之台的指挥室里,赫尔曼扫视着圆桌四周站着的人。守备联军的最高指挥官诺德.斯蒂尔正紧锁眉头,凝视着桌子上的地图。那上面注满了三军的作战线路、敌我双方的兵力部署、适于伏击的位置、水源等等。指挥官斯蒂尔看上去完全被这张地图困住了。赫尔曼意识到这位指挥官或许从未见过如此周密的作战计划,更不用说自己能够规划到这个地步了。刚才他解说的时候,他就露出了“需要额外时间理解”的表情。会议到现在,他只顾着聚精会神地研究眼前的地图,即使面对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将领,也无法以经验与年龄压制对方、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来了。 外域军队的作战实力……其实地狱火堡垒一战的惨烈就让赫尔曼产生疑虑了。缺乏经验与纪律、阵营间的隔阂,还有新兵特有的鲁莽冲动……他们究竟是怎么样坚守到今天的?还是说伊利达雷的强大惯纵了联军的无能? 更让赫尔曼感到惊讶的是,另一位副指挥官,莫林.雷斯塔兰,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年轻不是指他的年龄——他看上去并不比他小几岁——而是他的无礼、傲慢,以及从一开始就写在脸上的不耐烦,都露骨到了令人难以容忍的地步。此刻副指挥官正侧身斜靠在圆桌边沿,手里把玩着一枚第七军团的旗帜。他将旗杆夹在指尖旋转,不时漫不经心地把它掉在桌子上。金属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扰乱满载思索的沉默,可他本人完全不以为意,脸上不耐的表情越来越夸张,仿佛除了让这场会议立刻结束以外别无他求。 另外,听说他的父亲曾担任联军的最高指挥官。这让失望又扩大了数倍。
第86页 玛维.影歌一动不动地站在离圆桌一步之遥的位置,活像个局外人。她微低着头,将视线锁住桌子上作战地图。赫尔曼看不出她正盯着什么,又或是早已神游天外——典狱长的想法总是难以捉摸。这群人里面她绝对是最年长最有资历的人,可她到现在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所以这是全部。” 指挥官斯蒂尔突然开口。 “目前是的。”赫尔曼立刻收回思绪,答道,“需要你们的补充。” “让我来梳理一下。”斯蒂尔抬眼向他投去侷促的一瞥,毕恭毕敬地说,“少将,这真是非常周密的计划。” “谢谢。” “那么,据前线斥候来报,军团的一部分已然踏上归程,并且没有使用传送门,那么他们回去的路上必然会经过泰罗卡森林西部——我们所在的位置。与此同时,地狱火堡垒的军队也出发了。他们的目标应该都是沙塔斯城。” “是的。我们将腹背受敌。” 斯蒂尔微一点头,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涔涔冷汗。 “但我们要再等些日子,让他们更加靠近一些。” “没错。”赫尔曼点头道。他倾身向前,修长的手指点在地图上各个军队的位置,说道,“我们的队伍之间不能离得太远,也不能离沙塔斯太远。所以要等他们过来,而不是主动地迎上去。我检查过了,沙塔斯的城防足够完备,藉助于它将对我们的作战极为有利。” 他一边演示着,一边抬眼观察斯蒂尔的反应,确保他理解了。斯蒂尔低下头去盯着地图。与此同时,讥讽的笑意在莫林.雷斯塔兰的嘴角掠过。那样转瞬即逝的表情被赫尔曼察觉到了,令他感到莫名其妙。 “我明白了。守备联军、铁马兄弟会以及白银之手的精骑将迎战来自地狱火堡垒的军团分支。”斯蒂尔续道,“第七军团和……怎么没有暗夜精灵的军队部署?总之第七军团和暗夜精灵的部队将负责来自影月谷的分支。细节不作赘述,这就是大体计划。等到军团踏入泰罗卡森林境内我们就出征。还有问题吗?” “我会直接去黑暗神殿。” 低沉的女声。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玛维.影歌。 斯蒂尔一下子皱起了眉头:“直接去黑暗神殿?典狱长,这——” 玛维抬起头看着他。指挥官的肩膀猝然绷紧了。但他抿了抿嘴唇,再度开口。 “这就是您没有在地图上放战旗的原因?因为您早就决定了直接前往黑暗神殿,根本没有打算与我们一起战斗?无意冒犯,但我不认为第七军团——” “这是我和□□少将之间的约定。我相信他会作出明确的解释。” 玛维.影歌提到了赫尔曼,但眼睛仍然注视着指挥官斯蒂尔。而斯蒂尔下一刻就将迫切索求解释的目光投向了正对方的联盟少将。 赫尔曼皱了皱眉,没有立刻作答。 “典狱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的声音低沉而恭敬。玛维转过头,藏在盔甲里的眼睛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赫尔曼未及捕捉到一丝那光芒,玛维就擦着他的肩膀朝门外走去。 “非常抱歉,失陪片刻。” 赫尔曼跟了出去。他可以感受到附着在背后的不满的视线,还有轻蔑的笑意。但会议室里静谧无声,只有自己脚步踏在地上的声音。 他感到心烦意乱。 玛维.影歌靠在门边的墙上等着他。 赫尔曼反手将门关上,转身面对一语不发的暗夜精灵典狱长。死一般的寂静在走廊里弥散开来,他深呼吸了一次。 厚重的盔甲的层层阴影之下,她或许正嘲笑着他。 “要反悔么?” “不。”赫尔曼说,“只是——” “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赫尔曼攥紧拳头,欲言又止。玛维说话的时候甚至都不在看着他。 “我想你已经得知伊利达雷全军覆没的消息了。”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不存在了。” “如果真是如此,”玛维缓缓转过头,对上赫尔曼的视线,“此刻你也没有理由拦着我。你从一开始就不贊同我剷除伊利达雷,我一直都知道。你答应给我关于伊利达雷的情报,只是为了要援助外域。我不知道你到底对于恶魔猎手们有什么看法,但你不想看到我把他们杀死或者全部囚禁起来。” 被不留情面地全然点破,赫尔曼感到自己的脸绷得像石壁一样。 “你现在提醒我他们‘全军覆没’了。既然如此,我去黑暗神殿勘察一下情况又有什么关系?” “你应该参战。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是吗?” 赫尔曼抿了抿双唇。 “□□少将。”玛维压低声音,却让她的话听起来更有威慑力,“我这一生都在看守恶人。他还活着,我知道,我感觉得到。他还好端端地活着。”她忽然站直身体,向赫尔曼走了一步。 那一瞬间,赫尔曼感到了快将心脏碾碎的压迫。 “他们身上的恶魔印记,他们体内的恶魔之血,将成为他们永世的牢笼。不亲眼看到他们被关起来,我不会罢休。别拦着我,我再说一次。第七军团足够应付那些恶魔,我会把一部分哨兵部队给你们,我和我的守望者也会尽快赶回来支援。而即便没有守望者,你们也不会有事,你很清楚这一点。” 说完玛维.影歌就从他的身旁走过,伸手重新推开会议室的门。在走进去之前,她侧过脸,目光掠过赫尔曼望向走廊的尽头。 “请遵守我们的约定。少将。” 赫尔曼闭上了眼睛。 —————————— 城中的气氛像是被急转方向的风推动的流云,每天都在产生剧变。不久前伊利达雷遇袭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人们先是惊惶,接着又沉浸在了幸灾乐祸的喜悦里。 如果是以前,他们哪有胆量这样?肯定早就怕得连夜打包行李、想方设法往纳格兰或是刀锋山逃了。但现在不一样。全天巡逻的艾泽拉斯盟军士兵、全副武装的城市,连城郊都驻满了第七军团的队伍——那可是打过胜战无数的联盟铁军——再加上暗夜精灵的援助,那古老而强大、受月神庇护的种族,他们千里迢迢赶来支援,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因此,最近旅馆里的客人们几乎都在讨论着曾经以一敌百的伊利达雷是怎样被燃烧军团击得一败涂地,而军团又会怎样在“我们”的进攻下兵溃如山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乔安娜擦拭着手里的玻璃杯,有意无意地听着客人们的交谈。有人向她搭话她也不做理睬,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们太兴奋了。 真应该看看艾泽拉斯的人,他们是那样沉着。一看就知道大战在即,任何人都不该放松警惕。
第87页 乔安娜环视着四周,想像自己无奈地嘆了声气的样子,又摇了摇头,用饱含失望的眼神打量着这些躁动的愚氓。 门口进来三位客人,不是熟人的脸。 他们一进来就用焦灼的目光扫视店内,直到撞上老闆娘碧绿色的眼睛。然后又很快回避开,彼此交头接耳了几句,走向了靠窗的一张空桌。 乔安娜拿起另一个酒杯擦着,不时抬眼看向那桌的客人。其中一个人为他们点单,叫了两杯萨弗隆烈酒和一杯烈性雷酒。乔安娜亲自把酒端过去的时候,三人都若无其事地盯着桌面,或是望向窗外。可她转身走回吧檯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感到紧紧黏在背后的目光。 她陷入了困惑,但也不想多管事,因此只是默默地继续干活,聆听人们的交谈。 “乔安娜!” 嘈杂的交谈声顿时低了下去。 乔安娜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就看到奥森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他身穿轻甲,手里拿着弓箭,巨大的箭筒在他背后露出一截,里面装了一半的魔铁箭簇。猎人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看起来是从训练场狂奔过来的。他们的视线相会,下一刻,奥森就穿过旅店大步流星地朝她走过来。 四周响起了窃窃私语,无数道视线投向他们。旅店里座无虚席,奥森不得不边走边做着“抱歉”的手势。他那一声“乔安娜”喊得实在太响了,几乎打断了所有人的谈话,同时也激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在他的示意之下,人们陆续转回头,不再好管闲事地看着他们。只有一些人仍然紧紧盯着他或是乔安娜,看上去生怕错过什么好戏。那窗边的三个人也是。 乔安娜放下手里的杯子,望着越来越靠近的奥森皱了皱眉。他们之间不需要寒暄。此刻的奥森脸上有着难以言喻的表情。说是焦急,又携着一丝兴奋,而兴奋之中又有着忐忑,以及……担忧。 他来到乔安娜面前,他们隔着一张吧檯。奥森仍然喘着气,他用手臂撑着桌子,黑色的眼睛凝视着她。 “他回来了。” 这一瞬间,乔安娜感到心脏停止了跳动。 她张了张嘴,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他现在在文森特那里。文森特.李。他的朋——” “对,我知道。”乔安娜飞快地说,“我知道文森特是谁。” 奥森的目光开始闪烁。 “那样比较安全……不,比较……不会打扰到你。不,我是说,”奥森用力按了按额头,为自己的措辞而窘迫不已,“这样——” “我知道。”乔安娜说,“他不能立刻回来这里。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一回来就来这里。尤其是他身边……”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视线绕过奥森宽阔的肩膀,投向坐在窗边的那适才颇为可疑的三位客人。不出所料地,他们正望着这边,碰上乔安娜的目光又一熘烟地回过头去。 “很多人都知道了。”乔安娜喃声道。 “是的,”奥森说,“在外面的人几乎都知道了。消息很快会传遍全城。但我真的不懂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本来就是沙塔斯城的人!” “嘘——”乔安娜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抱歉。”奥森低了低头,又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再说现在伊利达雷也……但他也真是过分,那副模样从主城门走进来——” “什么意思?”乔安娜骤然收紧五指,捏紧了奥森的肩膀,“什么叫‘那副模样’?” “他穿得一身黑,把‘轮回’拿在手里进城,差点被人认成是恶魔猎手。在城中大街上走路的时候把武器明目张胆地拿在手里,巡逻兵都没有这么做。更何况是那把武器。” 奥森露出忧愁的表情。 可乔安娜忽然揪住他的衣服,紧盯住他的眼睛,双目瞠大,绿眼睛里迸射出光。 “他一个人?” 奥森愣愣地看着她。 “对,”他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 ☆、第五十二章 阴灰色的天空隐隐传来雷鸣,风嚎啸着钻进窗户的缝隙。窗外响起一阵又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盔甲摩擦、碰击的声音。 除此之外,就是诡谲的寂静。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战争结束后。” 一阵沉默。一只带有棕色圆点图案的蛾子停留在灰白色的墙上,纹丝不动。 “我不可能现在回去。”哈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喃喃地道,“随时都有可能开战。” “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现在回去一趟。你回来以后连乔安娜都没见过。”文森特把打磨好的桑木柄短匕递给他,又咕哝了一句,“你的短刀到底去哪儿了?” 哈兰接过匕首,目光被匕身映射出的自己的影像吸引。 “不。”他反驳道,“不能是现在。我躲了这么几天,不能在战前功亏一篑——不知道,可能被我忘在哪儿了。” 他向文森特投去一瞥,确认他的支持,然后把短匕收进匕鞘里。文森特撇着嘴角,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一语不发地在哈兰对面坐了下来。他们在联军武器库的一间单室里,这里存放的全是近战的武器。室内只有粗制滥造的楠木矮脚凳,他们都坐在这样的矮凳上。 文森特调整双腿的位置,把手臂支在自己的大腿上,抬眼盯着哈兰。 “我不是在咒你——” “我知道。” 哈兰把短匕插在腰带上,自顾自站起来走向角落,蹲下来打开了一个带锁的箱子。室内光线昏暗,箱子开启的瞬间,幽蓝色的光映亮他的脸。 他凝视着箱子里面,沉默良久。 “但我不敢想像现在回去会发生什么。”他一手扶着箱盖,抬头望向眼前的空洞,“城中这样的气氛、人们此刻的心情,一点小波动都能掀起巨浪。也会让乔安娜担心。” 他站起身走回来,手里拿着“轮回”。 “要帮你磨这把吗?” 文森特盯着他手中的那把利剑。其刃锋、光泽、剑身凌厉的线条,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看向别处。 “不用。” 哈兰坐下来。他把剑举在眼前,目光沿着剑刃的线条从下至上描摹。 “它的主人不常使用它,因此它还足够锋利。” “今天是你这几天来话最多的。” 哈兰的视线从剑身后面射来,又很快转开。 “心里很乱?”文森特问道。 没有回答。 于是他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抽出匕首,为两道匕刃浸毒。他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利刃,用上了全部的致命膏药,确保刃身的每一处都覆满毒液。
第88页 “心如乱麻。” 文森特抬头看了一眼。 他将匕首在指尖利落地转了几圈,又握住柄狠狠一甩,甩去上面附着不牢的毒液。 “我可以——” “为什么我们要这时候认识?”哈兰忽然问。 文森特愣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哈兰所说的“我们”并不包括他。 “伊利达雷和对抗军团这两件事,相辅相成,而自始至终他放弃的都是前者。他依然可以为后者奉献一切,我却什么也帮不上。如果我们不是在这样的人生相遇,那么情况就会好很多。我不是高等精灵,他不是恶魔猎手。我们不会被牵涉进战争、种族阵营纠纷或是什么血海深仇,不用过这种日夜胆战心惊的生活。甚至只要不是这段时间就好。说到底,为什么我要在这种时候爱上他?为什么我要爱上‘他’?” 他用咄咄逼人的视线紧锁住文森特,仿佛真的在等待他一一回答。 文森特回望着他,手上的动作全部停下了。 “你不明白?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的声音里隐隐带着怒意。 “那我告诉你,这些事情没有人会想得到,没有人会预料得到。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你在一年前鲁莽而愚蠢至极地救了一名垂死的恶魔猎手。没有人明白为什么高等精灵和暗夜精灵会搞上床。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命运千方百计地想把你们分开,你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的问题从来没有答案。” 哈兰露出了求而不得的痛苦表情。他将“轮回”放在脚边的地上,弯下腰把头埋进臂弯里。 文森特看着他的发心。 “我可以问些什么吗?” “……问吧。” “他去哪儿了?” “破碎深渊马顿。任务。” “马顿……”文森特陷入苦思,“很难应对的任务?” “我不知道……”哈兰的声音有些嘶哑,“或许,我不知道。我觉得危险,我觉得他是去送死,但他说没事。” 他忽然抬起头,眼睛像是两块濒临碎裂的蓝宝石。 “他总说没事。” “那么就不会有事。”文森特忽然倾身靠近他,与他四目相接,表情也在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你。你可能觉得这是为了说服你放心地让他走而即兴编出来的措辞,或者他在利用你的信任。我猜这大概就是你这几天情绪一直这么低落的理由?” 他顿了顿,哈兰的表情证实了他的猜想。 “但你应该明白,他不会明知道自己是去送死还会信誓旦旦地说没事,这是基本的信任。他不会差劲到那个地步,对吗?你相信他会凯旋而归,他也相信你会保护好自己,在这场混战中活下来与他重逢。你们只是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同一场战斗。既然他说没事,那么你就不要担心过度。” 哈兰看着他,眉头纠结成一团。文森特微微仰头,像是为了强调自己说的话理性而真实似的,居高临下地用审度的目光盯着哈兰。 “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哈兰撇了撇嘴。 “十天。或者十几天。” “那么就放心地等待。照顾好自己。活在当下,只想未来三天以内的事情。”文森特欣喜地扬起嘴角,“瞥开危险之类的不谈,接下来我们并肩作战,真令人兴奋。” 他眨了一下左眼,灰瞳深邃而迷人,魅力四射:“我期待很久了,与你并肩作战。” 哈兰愣了愣,然后笑起来。 “我也是。” 他注视着文森特的灰眼睛说:“能与你一起战斗,我很开心。” 文森特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文森特!你在里面吗?准备走了!” 那是伊莉娅的声音,文森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哈兰揣摩着他脸上赫然出现的窘迫表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捡起“轮回”,正准备站起来,却忽然被文森特按住了肩膀。 “马上!” 哈兰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只见文森特离开凳子半跪在他面前,接着毫无预兆地伸手勾住他的后颈,把他的脸压到自己面前。 哈兰一下子露出惊愕的神色。 他们在极近的距离凝视着彼此的眼睛。 蓝色。澄澈、惊心动魄的蓝色。 一声闷雷震碎灰濛的天空。闪电仿佛就噼在街对面的屋顶上。 “什么都不要想。活下去。” 哈兰攥紧了手中的剑。 “好。” —————————— 奥森站在街边,仰头凝望着上空的法术屏障。自从艾泽拉斯的盟军进驻之后,那道屏障就被扩大了。现在的它几乎覆盖了整座沙塔斯城上空,像是一只倒扣的碗,充盈着透明的淡蓝紫色,只留下最中心的圣光光柱周围空出一圈,光柱自那空洞贯穿而过。 奥森观察着屏障上魔法能量的波动,那像是阳光透过水在石地上投下的影子。 一队白银之手的士兵在面前匆匆跑过。东边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几个小时前,从影月谷来的军团比地狱火堡垒的主力早些逼近沙塔斯城,与第七军团的先锋部队开战。因此,此刻的法术屏障上不时产生闪电一样的裂纹,又很快消失,伴随着持续的轰隆隆的巨响,昭示着有敌人施放了一项强大的法术。每当这时,奥森就感到心头一紧。 梅根茜尔德从身后的门里走出来,站在他身旁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 暮色像熔岩一样缓慢流淌,覆上法术屏障。星宿在屏障的上方隐约显现出其光彩,又在镂空的区域显得格外清晰。 “准备好了吗?”奥森说。 当然。他的视线扫过梅根茜尔德的周身,意识到她正拿着“乌萨勒斯”,一把强大的法杖。杖首用血榴石打造成狰狞尖利的枝杈状,全身缭绕着猩红之气。奥森还注意到她颈部戴着一条细银链,吊坠雕镂成一片新叶的形状。这是母亲给我的——奥森记得梅根茜尔德与他提起过——“于危难之时赐予新生”。 “是的。你呢?” “我也是。” 梅根茜尔德转头看着他:“近战队伍已经全部出发了。” 奥森皱了皱眉,但又立刻舒展开来。 “那么我们应该很快也会走。” 梅根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一下。 “奥森,我很荣幸。” “无论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不要说出来。” 梅根茜尔德怔了怔,然后笑起来。 “别这样。我会很难受。”她说,“无论什么时候,想到重要的话都应该立刻说出来。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未来又在哪里。”
第89页 她眯眼睛笑了,那笑容甜美又善良。 她说:“没有你,我哪儿也不去。” 奥森直直地盯着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双唇在颤抖。 这是梅根茜尔德第一次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他都不敢确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事实上,他一直都无法确定她的心意。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悬浮起来,剧烈地跳动着,一时间只听得见血液在头脑里奔流的声音。 梅根意识到他骤然变得迫切的目光,那目光像火炬一样燃烧,直烫灼她的心脏。她开始回避那目光,脸上迅速泛起鲜红,仿佛两团点燃了的云彩。眼神瑟缩,原本握着奥森的手也松开了。 “抱歉,我可能疯了,在这种时候突然说这——” 忽然,头顶上空炸开一声天坼地裂的巨响,盖过了她的说话声。地面在一瞬间被绿光映亮,房屋、街道、他们的脸,全都是反射出刺眼的绿色。两个人同时向上看去。 一团巨大的邪焰火球在上方的法术屏障上炸开,屏障震颤着碎裂了一大片。蓝紫色的奥能碎片裹挟着绿色的火焰自天幕上陨落,空气中充斥着硝烟味。透过那一个大窟窿可以看清上方群星璀璨的夜空,被一层诡谲的荧绿色蒙盖着。在这样的情境下,多么浩瀚的星空都难以让人驻足欣赏了。原本待命的街区在转瞬间沸腾起来,周围全是队长与军士们此起彼伏的喊叫声,混乱却又统一。它们都传达了同一道命令——出发。 奥森神色凝重地环视四周。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又一次打开,其余三名小队成员鱼贯而出。他们全副武装,向奥森与梅根茜尔德投去匆匆一瞥,然后沿着街道往北城门的方向奔跑起来。队长在最后,身上背着一把巨大的怒潮长弓。 “七队。走了。” 他的脚步顿了顿,为了能让人听清他说的话,仅此而已。 天空中仍然传来轰鸣声。奥森望着他们很快远去的背影,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身体跟上去。但他无法挪动脚步,仿佛灵魂离散,此刻的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奥森。” 猎人回转过头,术士凝望着他。 他忽然转身,用双手捧起梅根茜尔德的脸。梅根茜尔德愣住了,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奥森微笑,低下头亲吻她饱满而柔软的双唇。 周围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大喊、奔跑。他不得不提高自己的声音。 “我爱你,梅根茜尔德。我爱你。并且,如果发生了什么,”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 “逃。” 一道闪电撕裂天幕,一剎那黑夜恍若白昼。还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在地上的声音,大地因此而战慄。 然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 与此同时,文森特侧身滚进灌木丛里,躲过迎面挥来的一道长鞭。 与此同时,乔安娜站在病床边,紧捂着一名士兵胸膛上的血洞。 与此同时,赫尔曼剑指深渊领主,喝令二次进攻。 与此同时,哈兰从树干后面走出来,提起“轮回”,独自沖向一名莫尔葛。 与此同时,罗伊跨上邪刃豹,朝着萨格里特钥石之所——蛛后泰兰娜的母巢进发。 ☆、第五十三章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项自杀式任务。 我们,伊利达雷,覆灭了。一场军团对黑暗神殿的突袭毁了一切,只留下我们几个人,像是见不得光的爬虫一样躲在龙侯要塞不堪一击的临时营地里,畏惧着敌人的追击。凯恩.日怒,杰斯.织暗者,赛娅娜.夜刃,瑟维斯.明焰,曼瑟瑞尔.暗月和我。 覆灭,因为我意识到我们几乎失去了全部,太多的同伴、我们的家园,还有自由。伊利丹大人说夺取钥石的任务必须继续下去,因为这是彻底击退军团的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也是我们返回外域唯一的方法。通往马顿的传送门是单向的。也就是说如果无法夺取钥石,我们就会被永远困在马顿里。 即便如此,我们仍毫无犹豫地接受了这项任务,并且即刻就出发了。 因为我们忠心耿耿,我们别无选择。 一路上凯恩都在说只要取得钥石,我们就能自由进入任何一个军团世界,包括阿古斯,那样一来歼灭军团恶魔就会变得容易许多。他似乎想要藉此让我们相信钥石的重要性,从而更有战斗的动力与决心。我们都对副指挥官满怀敬意与信心,毕竟这么多年来,他确实展现出卓群的领导力。因此我没有仔细听他说什么,只是想着既然他在,这项任务微乎其微的成功率或许就会大一些。 但在心底里,我仍明白成功的希望有多小。因为我们都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包括凯恩.日怒。 对了,还有一个人。 罗伊。 我们的目标很明确。通过传送门进入这个充满恶魔的世界里之后,凯恩就为我们指向远处的火山,萨格里特钥石就在那座火山里。它的看守者,蛛后泰兰娜,也在那里面。我飞跃上一座小丘,试图站在更高处看清远方的景象。火山的怀抱中停着一艘以邪能为燃油的军团战舰,周围还有数头军团魔蝠在盘旋。恶魔的数量确实如我们之前设想的一般少。 不做多余的停留,我们一路前行,过关斩将。试图抵抗的恶魔喽啰们丝毫不是我们对手。意识到这一点,副指挥官命令我们分头行动。这样快一些,也比较安全,他说,我们在火山脚下会和。他、杰斯和赛娅娜一同行动,瑟维斯和曼瑟瑞尔一起,而我和罗伊。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安全”是指什么。或许我知道,但拒绝去想它。苟延残喘。 我们确认集结地点和时间之后就分开了。我和罗伊从东南部的熔火海岸靠近火山。狭长的海滩上空无一物,但我们同时提高了警惕。这片区域恶魔的气味格外强烈,一定有什么潜伏在暗处。不出所料,突然间远处海潮就翻涌起来,转眼之间达到了惊人的高度。我立刻将战刃举起来,作出备战的姿态。高耸的潮水向四处落下去,从中拔然立起一只异常庞大的地狱火。它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然后朝我们冲过来,其周身刺眼的邪火将海水都染绿了。 我还在等它更靠近一点,让我好直接跳起来攻击它的要害,罗伊就一马当先地沖了上去。 我们费了一番力气杀死了这头只会滥使蛮力的恶魔。我发现它在死亡之后残骸倏地化为了灰烬。外域的恶魔就不会这样,它们会留下浓绿的血液、发臭的尸体和渗入土壤的邪能。这证实了在扭曲虚空里杀死恶魔果然是截然不同的——我们刚才彻底杀死了这只地狱火。这让我感到一阵短暂的、脆弱的欣慰。 我们继续前行,一路沉默。 本不应该如此。 我和罗伊很早就认识,彼此还算了解,但我们很久没见了。墨绿色的天空雷声辚辚,陨石划落,空气里充斥着噁心的恶魔气味。压抑的气氛让我难以忍受,而且我实在需要一些交流来分散注意力,让我不那么紧张不安,于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第90页 “我以为你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这句话开头——如此直白、不经过思考。 “是大家都这么认为。”我试图弥补。不过罗伊看上去并不反感我旧事重提,他只是非常平淡地回答道: “不,我获救了。只是没有选择回去。” 一阵沉默,我陷入思考。 他的语气令我感到陌生,听上去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他用了“选择”这个词,这意味着什么?他曾有选择。他做出了选择。 我不知道与伊利达雷并列存在的另一项或几项选择是什么,但很显然,它或者它们比伊利达雷更重要,因此罗伊放弃了伊利达雷。这让我感到新奇。 还有恐惧。 我理应追问下去,但我没有。因为他看起来非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你觉得我们会成功吗?”我实在想不到再说什么了。 “当然。”他说,“我们会顺利拿到萨格里特钥石,毫发无损地回去。” 我愣了愣。 我想我只是需要一些安慰和鼓励,即使它们空洞无力,因此把内心最深处、也是最徒劳的担忧说了出来。但罗伊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我被震慑住了,左肩在一根石柱上擦过。罗伊朝我看了一眼,似乎面露困惑。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脑内回放他的话。那绝不是什么安慰或鼓励,而是说护者发自肺腑的真心。他真的认为我们一定会成功。 我忽然意识到,罗伊或许我们这群人里面唯一一个有着活下去的欲望的人。 那欲望如此强烈、深刻,以至于当它断裂时,会让你痛彻心扉。 “阿莎,这里。” 我跑了过去。 我们来到了一处营地。火堆在燃烧,但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猜测是其他人比我们先经过这里,已经除光了恶魔,或者原来守在这里的恶魔被召唤去了别处。火堆上架着一口坩埚,我们熟悉它的用法。在恶魔的世界里,它可以用来占卜目标的下落或者进行跨位面的长距离通讯,需要邪能才能起效。理论上,距离越远就需要越多。 罗伊站在坩埚面前,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这让我有些好奇,因为我们很少佩戴刀剑类的武器。于是我也走了过去,想要看清那把刀的样子。那是一把羊角柄短刀,刀柄尖端嵌着一枚纯粹的海蓝石。刀身略有磨损,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刀刃飞快地划过他的手腕,鲜血直流进坩埚里。液体开始打旋,但是什么画面也没有出现。 “你要联繫谁?”我问道。 “伊利丹大人。”罗伊说。 他盯着坩埚,整个人都绷紧了。 “没有回应,这说明了什么?” 我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确实没有任何动静。虽然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我一向认为坩埚并非完全可靠。除了我的眼睛,没有什么是完全可靠的。 “可能是失灵了。”我说,“再试试别的。” 罗伊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他在紧张,他的恐惧触手可及。伊利丹大人没有回应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想太多,我认为这没什么。意味着军团打进了龙侯要塞,并且击败了伊利丹大人,我们就算回去也是死路一条?首先这根本不可能。其次,就算真是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本来也没觉得我们可能活着回去。 可他的反应实在有些强烈,令我感到不适。 罗伊伸出鲜血淋漓的手腕,又滴了几滴血进去。坩埚中的液体重新开始加速旋转,这次出现了颇为清晰的画面。我们看到了火山附近和内部军团的部署,还有蛛后泰兰娜的位置,她就在火山脚下的一个山洞最里面。她正冲着末日守卫大吼着什么,显然已经发现了入侵者——我们的到来。 我们获取了最新的情报,当下继续前行赶往火山,路上谁都没再提坩埚的事。我试图对火山里的形势作出分析,罗伊偶尔附和两声。我意识到他分心了,什么事情正占据着他的头脑。但我没有提醒他保持警惕,因为我想他需要一些空间。而且我看着路,我在替我们警惕着周围。 因此我们只是埋头赶路,直到在另一处据点遇见了瑟维斯。 他神色凝重。 “怎么了?”我大步走过去,一边左右张望着,“曼瑟瑞尔在哪里?” “他死了。” 我停住了脚步。虽然在刚看见他一个人站着的瞬间就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我还是感到呼吸滞塞、胸口发闷。 罗伊走到我的旁边。 “怎么回事?” “我们发现了一册魔典,里面记录了一些仪式与咒语。曼瑟瑞尔吸食了其中的邪能,却无法控制体内庞大的能量。” 罗伊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转去查看据点周围,留下我和瑟维斯在静默中伫立。我们已经都明白了。恶魔审判官的魔典中蕴藏着强大的力量,曼瑟瑞尔一定是想让自己变得更为强大,因此试图吸食魔典中的邪能。但是他没有控制好分量,血肉之躯不堪重负,他的身体爆炸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周围的地面,确实发现一些尚未干涸的浓稠液体,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残骸碎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迫不及待地移开了目光。 时间不等人,我们三人继续赶路,很快来到火山脚下。凯恩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赛娅娜的腿受了轻伤。我向凯恩报告了曼瑟瑞尔的事,他显得有些吃惊,但很快又变得无动于衷。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他说,“但恶魔猎手从不害怕牺牲。我们已经付出了一切成为现在这副模样。我们会一直往前,不惜一切代价击溃军团。” 这番话他说得洪亮而胸有成竹,鼓舞了人心,让我们因为共同的理念再次凝聚起来。一瞬间我竟感到伊利达雷仍然存在着,它存在于我们每个人不朽的灵魂里。 对,他没有说错。我们无所畏惧。 众人点了点头,然后陆续进入山洞里。我正要跟进去,忽然意识到视野里少了一个人。我回头看去,罗伊正站在洞口,面色僵硬地望着里面。 我正要开口,他就跟进来了。 如果我们最终活着回去,我要问他刚才在想什么。 洞穴里面是一条隧道,直通向火山中央的军团战舰。我们根据坩埚中的幻象找到了末日守卫,联合起来进攻,轻而易举地杀死了它。走出隧道,我们驯服了几头军团魔蝠,骑上它们,飞向漂浮于火山上空的军团战舰。 登上战舰之后,我们很快就找到了蛛后,这也多亏了坩锅的幻象。一场血战即刻展开,泰兰娜作为钥石的看守者、马顿的指挥官,力量确实强大得惊人。但在我们势如破竹的进攻之下,她也没能支撑多久。恶魔轰然倒地的时候,我久违地品尝到了胜利的喜悦。我原本真的不觉得我们能够成功,但我们却做到了,而且我活了下来。这简直是奇蹟。 赛娅娜和杰斯英勇牺牲了。凯恩失去了一条手臂,瑟维斯的腿受了重伤。我和罗伊受了些轻伤,目前仍不妨碍我们撤退。同伴的伤亡紧扼着我的心脏,但一想到我们即将带着钥石凯旋而归、军团能够被彻底消灭,我便相信这些牺牲都是值得的。
第91页 没时间休息,我们简单地为彼此处理伤口,用钥石打开回到外域的传送门。罗伊搀扶着瑟维斯,跟在凯恩后面踏入了传送门,我走在最后。 可是一切都晚了。 伊利丹大人死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怎么也不会料到,等待我们的是玛维.影歌。伊利达雷的宿敌,那条纠缠不休的看门狗,她杀死了伊利丹大人。 愤怒一下子烧穿了我们的心脏。我们毫无顾忌地冲上去乱砍滥杀,拼上了性命,誓死杀光他们也不为过。但是伤痕累累的我们根本不是近百名守望者的对手。一片混乱之中,我和罗伊不得不暂且躲进要塞后面的一处山洞里,而凯恩和瑟维斯不知所踪。 片刻的脱离战斗让我意识到寡不敌众的事实。而更棘手的是,罗伊的战刃被击飞了。 没有人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接受自杀式任务的时候我都没有如此绝望。我坐下来,背抵着冰冷坚硬的石壁,伸手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听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嘶吼一样的声音。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成功了的,我们越过多重险境最终回到这里,等待我们的却是死亡。 我的手一用力,肩膀处就传来剧痛。我的肩膀应该受伤了,但这现在都不重要。 为什么? 我感到难以呼吸,濒临崩溃的情绪令我无法思考,但我竭力地控制着自己。还没有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我们完全可以杀出一条血路,我和罗伊,我们将会这么做。我转头看罗伊,他坐在我旁边,正低着头呼吸,脸上全是血。我意识到他的头部受伤了,凝结的血块把他的黑发结在一起。 我拍拍他的肩膀,将两把战刃中的一把递给他。杀戮需要武器。 “不。”他说。 我困惑地看着他。 “没有人会用一把战刃战斗。” “那么就全拿去。”我毫不迟疑地递上了另一把。罗伊比我强大,战刃在他的手里更能发挥出威力,比在我手里好上百倍。 这是客观的原因,但仍不足以成为我这么做的理由。我在出让生存的机会,在这种生死关头,武器就是生命。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一腔热血沖昏了头脑。我想让罗伊活下去,因为他的渴望如此强烈。 “不。”他还是这么说。 我感到烦闷。 “这是你的武器,你的生存权。”他注视着我说,“我拿一把,我们谁也活不了。我拿两把,那是夺走你的生命。你知道我不可能用两把战刃把我们俩都救出去。我被缴械是我的失误,与你无关。” 他又说:“我去引开他们,你趁机逃走。虽然不知道能否成功,但值得一试,我会尽最大的努力。钥石在凯恩那里,你只要活下去就好。” 我凝视着他。 “你没有武器。” 罗伊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我有。”他说着抽出了那把他在坩锅前使用的短刀,炫耀似的在我面前晃了晃,“它是我用过最强大的武器。” 那一刻,我没看错的话,他笑了。他的笑容是那样怪异、变形。 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哭与笑是如此地难以分辨。 “你在开玩笑。”我感到荒唐,因此有些愤怒,“这一点也不好笑。”我盯着他手里那把短刀,那样的武器在守望者们的剑和双镰面前简直是玩具。他到底在想什么? “阿莎。”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 “对不起,我可能回不去了。” 他的手如此用力,让我感到疼痛。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 我意识到,他不是在对我说话。 “罗伊……” “走吧。”他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再晚他们就要把这里全部包围了。” 我被迫站起来,跟他一起走到洞口。远处传来厮杀的声音,或许是凯恩他们在战斗。 我拿着我的战刃,他将短刀紧攥在手里。我们看了彼此一眼。 然后同时张开黑翼,沖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鏖战持续了两天两夜,最终以军团全线溃败为结局。第七军团乘胜追击,将恶魔的残部在地狱火半岛的边境尽数歼灭。在那之后,大部队踏上返程,而赫尔曼率领白银之手骑士团以及玛维.影歌留下的暗夜精灵哨兵继续前行赶往地狱火堡垒,将驻守在堡垒的军团部队也斩草除根了。 直到所有战斗结束、赫尔曼率军回到沙塔斯城,玛维.影歌也没有赶回来与大部队会和。赫尔曼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开战一天后前线斥候传来的急报,说典狱长已经安全抵达群星圣殿,正为进入黑暗神殿做最后的准备。 之后便杳无音信。 赫尔曼一回到城中便派出全军最快的马匹,要求斥候即刻赶往影月谷查看情况。 战后的城市一片狼藉。魔法屏障千疮百孔,东北部的屏障已然消失殆尽,只有城市西部边缘的一小部分还完好无损。相应地,中央城区和西部贫民区没有被战火波及,但东部贫民区、占星者之台与奥尔多高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军队方面,艾泽拉斯的盟军与外域守备联军各自都有损兵折将,经验稍欠的联军损失较重。同时,城郊战斗区域因为残留着军团留下的邪能而无法再扎营,大多数士兵都住进了城里。沙塔斯城变得前所未有地拥挤。 赫尔曼决定在外域留驻一段时间,整顿军队、补充军备、治疗伤员、修缮城市建筑,还有,等待玛维.影歌回来。 守备联军对此没有异议。 “您想要待久一点,这没什么大问题,少将。”指挥官斯蒂尔一本正经地说。当时是战后第二天,他们正一同行走在贫民窟的兵营里。四处都传来悽惨的□□与痛呼,牧师、祭司还有圣骑士在一座座屋子间穿梭奔跑。赫尔曼与斯蒂尔并肩而行,军士走在前面统计伤亡人数。 “但这确实会为我们,为外域人民带来极大的压力。” 赫尔曼瞥了他一眼,指挥官的意图再清楚不过了。 “我们会支付相应的资金作为补偿。”他快速而坚定地承诺道,“城市的修缮将主要由我的军队来完成。并且在我们停留的这段时间,沙塔斯将由我们来驻守。” 斯蒂尔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 赫尔曼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犹豫,他需要留下来等待玛维。她或许正和伊利丹.怒风进行着一场恶战,用一支军队对付一名恶魔猎手。这一点也不夸张,伊利丹的力量强大得可怕。或许他下一刻就得去援助玛维,毕竟城里的暗夜精灵士兵们现在全都躁动不安着。或许他留下来只是因为迫切想要知道那场远在影月谷的战斗的结局,而谁死谁活与他无关。好奇心,那就是留下来的理由。 大雨如注,倾灌在屋顶上发出哗哗的声响。雨帘阻碍视线,把视野蒙上一层灰黑色,让鳞次栉比的房屋、空阔的街道和稀寥的行人全都失去了光彩。赫尔曼走进中央广场,风雨打湿他的黑色斗篷,阴天让他的皮肤显得格外苍白。
第92页 瓢泼大雨的下午,圣殿里的人屈指可数,目力所及是零零落落的几位祷告者。厚实的墙壁将雨声挡在外面,圣殿里面且还静谧。赫尔曼扫视周围,暗自长吁一口气。战乱时期前来祈祷的人数通常都会剧烈增加,靠近纳鲁的位置尤其拥挤。因此如果不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他或许都没办法进来。 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回到沙塔斯城已经四天了,关于典狱长还是没有半点消息。人类不信仰纳鲁,而是追崇圣光。但在曾经的德拉诺和现今的外域,纳鲁又是承载、产生圣光的元素体,也是外域人民共同的信仰,那么向这位神祗祈祷或许有点用处。他试着作出解释——入乡随俗。 他脱下兜帽径直走向纳鲁,鬓发束在脑后,露出额头和脸颊清晰的轮廓。此刻这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庞沾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双眼炯炯有神,像鹰眼一般锋锐。他在这位名为沙塔尔的神祗面前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着那擎天的光柱。耀眼的圣光在他黑色的瞳孔里投下两道深邃的影子,像要通过它们贯穿他的内心。 雨声阵阵,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他低下头,将右手掌心放在心脏的位置,然后闭上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而祈祷,那就为所有的事情祈祷。 阖上眼皮的那一刻,他感到思绪如浪潮般涌进脑海里。它们翻天覆地,旋转扭曲。他被一种窒息的混乱攫住,因为远征而被短暂置之脑后的事情在此刻全部浮上来。头脑里想起了嗡鸣,又或是外界内心各种声音的汇集,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放在心口的手指也绷紧了。 等到再度看见圣光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正抿紧嘴唇,费力地呼吸着。 与此同时,五码之外多了一位祈祷者。 他就站在纳鲁面前,与赫尔曼一样,做着虔诚的祷告。赫尔曼转动眼珠就能看到他,稍微侧过脸颊就能完全看清他的样子。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外套,身形颀长挺拔,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眼睛闭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佩戴武器——剑、刀、法杖,或是弓等——因此赫尔曼难以辨别他的身份。 他们不是圣光大殿里面唯一的两个人,他理应不这么在意他的存在。匆匆一瞥就足够,他和其他所有人都一样,都是平凡的祷告者。 可是,他无法只给予粗略的一瞥。 那个人有一头银白色的长发,用黑绳束起来垂在颈后。他皮肤苍白,两颊略微凹陷,突出颧骨,即便在圣光的照耀下,双眼下面也有两道浅浅的阴影。 高等精灵。 赫尔曼皱起眉头,也不在乎对方突然睁眼发现有人正唐突地盯视他,只是一动不动地专注地观察着他。是惊愕在作祟,惊愕掌控了他的目光。精灵的外貌特徵,加上银白色的毛发,那无疑是高等精灵。 为什么外域有高等精灵? 他是否是唯一一个? 不,不太可能。高等精灵极重视“家族”的概念。他们数量稀少,又要延续纯正的血统,因此总是以家族为单位进行任何活动。 那么他的家族又在哪里? 数种猜测在脑海中闪过。就在这时,那个人突然开口说话了。 在这样的距离,赫尔曼很难听清他正说着什么。只见他把右手握拳放在胸口,嘴唇张合吐露着话语,或许是祷词。几个琐碎的音节让赫尔曼意识到他正说着自己不熟悉的语言,或许是上层精灵语,或许是高等精灵自己的语言。他需要时间回想起那些儿时学过的皮毛、那些长大后便很少接触的语言,即便是玛维.影歌也从未与他讲过半句精灵语。 他逐渐意识到高等精灵正重复着同一句话,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像是要把它浇铸进纳鲁的圣光里。 接着,那个人放下紧握的手,缓慢地跪伏下去。先是膝盖,再是双手、手臂,那么低,似乎连额头都贴到了地面上。 他保持着这样的动作良久。 赫尔曼愣住了。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撇开视线,把精灵的身影驱赶出视野。他从未见过有人这样乞求过神明,至少在艾泽拉斯没有。对,乞求。 他再次看向侧边的时候,精灵已经站了起来。与此同时,画面中多了一个穿着深灰色斗篷的女人。她正从后面走向银发的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在对方回头之时对他微笑,然后凑上去亲吻他的脸颊。那女人是血精灵,有着绿色的眼珠和一头靓丽的金发,即便在这样的天气也泛着光泽。但赫尔曼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高等精灵的身上,在男人转过来的瞬间,赫尔曼注意到了他淡蓝色的眼睛。 他曾有幸见过温蕾萨.风行者,在他小的时候。那是极为相似的眼睛。 男人和女人低声交谈着。女人抚摸男人的脸,而男人抓住她的手,把脸贴近她的手心,不时露出笑容。只是他脸颊削瘦,神情疲惫,笑容总是像竭力拉扯面部肌肉才能产生一样。 赫尔曼将高等精灵的面容印在脑海里,还有一连串的疑问,转身向大殿之外走去。 关于高等精灵在外域的历史,那存在吗?在今天之前,他从未听说过外域出现高等精灵。 还有他们在外域的地位。他不知道高等精灵可以和其他人一样丝毫不引起注意地居住在主城里,甚至和普通的血精灵在一起。是因为这里的人们对他们的身份无知? 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是高等精灵? 玛维.影歌也应该知道这件事。以及如果有必要,回暴风城之后需要告知温蕾萨.风行者。 说到玛维…… “少将。” 赫尔曼低头思索着,根本没注意到前面来了几名全身胄甲的士兵。他猛地顿住脚步,抬起头脸上满是警惕的神情。 然后他就紧紧皱起了眉头,眼神也黯淡下来。 “将军。”他低下头。 熟悉的身影从列阵里走出来,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踱到赫尔曼面前。赫尔曼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稳重的脚步穿过风雨踏在浅水洼里的声音逐渐靠近,接着一双半湿的军靴出现在视野里。 风在呼啸,雨哗哗地下。他们一同站在圣殿的大门口,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扑打在脸上,随行的士兵全站在倾盆的雨幕里。 “将军。”赫尔曼仍然低着头,“抱歉,我没有想到您会来。此地谈话不便,有事请——” “为什么没有回来?” 赫尔曼愣了愣,快速地思考着,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派任何人回艾泽拉斯传信。 “抱歉,没有遣人回去汇报是我的疏忽,因此劳烦您亲自跑一趟。我已决定在沙塔斯城停留一段时间,等待典狱长玛维.影歌的消息。” 对方沉默了。 赫尔曼等待着。不知从何时起,面对眼前这个人他已习惯了等待。所说所做所想的总是被否认、被驳回,那么就等待对方先行动好了。总该有人让步,不然只会难堪。 雨滴重重地拍打在盔甲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跟我回去吧。”
第93页 赫尔曼怔了一下,随后说道:“上将,这里谈话不便,有——”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上将忽然用稜稜有力、布满皱纹的手搭在他的左肩上。赫尔曼在瞬间僵住了,仿佛这样的动作唐突又陌生,不可饶恕地冒犯了他。陌生是确实的,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眼前这个人作出这类动作是什么时候了。 这类属于父亲对儿子、而不是上级对下属的动作。 “赫姆。” 赫尔曼竭力控制自己的肌肉,才没有甩开那令他极度不适的触碰。可是搭在肩上的力量似乎越来越沉重,他感到自己的肩膀快要被压垮了。 “将军——” “你做得很好。” 他猛地抬起头。 父亲的脸上满是痛苦,痛苦中掺杂着僵硬的笑容。赫尔曼脸上一阵抽搐,感到自己正惊讶地瞪着他,而父亲正因为这样的瞪视而手足无措。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扭曲的痛苦和不合时宜的笑容是一个整体,它们共同组成歉疚。 心脏忽然传来一阵浓烈的酸涩。 他听到自己说:“这里谈话不便,而且下着这么大的雨。请您先回城郊的要塞休息。我要去一趟奥多尔高地,随后就到。” □□上将点头同意了他的话。 “我在那里等你。”他说,然后转身带领卫兵扬长而去。 赫尔曼目送他先行离开,松了口气。 他抬起手想要戴上兜帽,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僵硬发酸。他系好斗篷,回头望了一眼纳鲁,正看到刚才的高等精灵和血精灵一同走出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喊。那声音隔着哗哗的雨幕传过来,让他一瞬间感到恍惚。 “伊利丹.怒风死了!” 他倏地转头看向神殿外的街道,接着就用目光捕捉到一名在雨里狂奔大叫的巨魔战士。他边跑边重复着那句话。一时间,雨里行走的人们全都被那大喊打乱了脚步,同时又有更多人从室内跑了出来。令赫尔曼感到难以置信的是,每个人脸上都是欣喜的表情。暴雨一点无法浇灭他们的兴奋,反而成为滋润它们的甘霖。他们在雨里大声叫喊,互相一遍又一遍地告知,仿佛藉此来确凿这一消息。 所有事情都得到了终结,恶人已死,战争胜利时积聚的喜悦在此刻一同喷发出来,让整座城市在暴雨中狂欢。雨水和人混杂在一起,有人张开嘴去迎接甘甜的雨,有人脱掉上衣在瓢泼大雨里奔走。赫尔曼看着街上的一片混乱,竟感到一丝不知所措。他太久没见到过这样的狂欢,即便是一年一度的仲夏火焰节也不及这般疯狂。 一个漆黑的身影从旁边闪过,冲进了雨里,差点就撞到了他。 是那个高等精灵。 “嘿!”赫尔曼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试图叫住他。但是那人像正拼尽全力地奔跑,拨开人群往前沖,直到追上那个巨魔战士。 他一把抓住战士的手臂,冲着对方大吼,雨水模糊他的声音。而巨魔战士试图挣脱他,脸上满是惊怒与厌恶的表情。 “死了。”他说。 精灵没有反应。于是战士冲着他喊道: “他们全死了!玛维.影歌在黑暗神殿埋伏,他们从马顿回来就被处死了!” 然后他毫不费力地甩开了精灵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赫尔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这一幕吸引住了。他与那个高等精灵,此刻是混乱的街道上唯一站着不动的两个人,没有加入狂欢,却也不像清醒地意识到此刻正下着倾盆大雨。 在赫尔曼的眼里,周围全是或跑或走的、不知去向哪里的人们,形形色色,男男女女。留下一个人伫立在雨里,像奔腾的河流中央的一棵树。他抬头望向天空,接着闭上了眼睛。他的衣服湿了大半,头发已经全湿了,发绳断裂,银发一缕一缕地垂在肩膀上。 接着他就消无声息地摔向冰冷潮湿的地面。 身后传来女人的尖叫,在同一剎那撕裂了天空。 “哈兰!” ☆、第五十五章 “今天,我们相聚在此,以见证这两颗心的结合。对他们来说,此生的非凡于平凡中诞生。那即因他们遇见了彼此,并相知、相爱、将终生託付。为此,我们将赠予他们最衷心的祝福。愿他们的爱情地久天长。 “奥森.□□,你是否愿意娶梅根茜尔德.艾琳为妻——” “我愿意。” “——爱她,尊重她,珍惜她,守护她。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病苦,你都将忠心于她,并只忠心于她,直至永恒?” “我愿意。” “梅根茜尔德.艾琳,你是否愿意嫁给奥森.□□,爱他,尊重他,珍惜他,守护他。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病苦,你都将忠心于他,并只忠心于他,直至永恒?” “我愿意。” 空阔的草地上响起了掌声。观众席里有人起闹着让他们亲吻。但在那之前是交换信物的环节,必不可少。 “为了这一联结的诞生,为了这份爱的永恒,他们带来了珍贵的信物,象徵两个纯洁的灵魂,两颗赤诚的心……” “说实话,你觉得他们两个怎么样?” 在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里,文森特侧过头在哈兰耳边窃窃私语。他们坐在倒数第一排,距离新娘与新郎五十码开外。他们别无选择,座位是按在联军时的队伍编号排的。 “嗯。”哈兰说。 “因为都是巨魔吗?”文森特无心地说。 哈兰愣了愣。 “或许吧。” 文森特向他瞟了一眼,哈兰仍直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也无意再说些什么。文森特已经习惯了他如此。自从某天起,哈兰说的话就如同顽固的囚犯在审讯逼供下那么多。 远处新郎和新娘已经开始拥吻,前排的人陆续站起来鼓掌。直到周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哈兰才像突然惊醒似的跟着站起来。文森特随后,顺手帮他理了理压皱的礼服。 在一片纷乱的掌声中,他在哈兰的耳边喊道: “他们包下了中央城区的酒馆。我们去镶金玫瑰吧。” 哈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文森特知道他听到了。 婚礼继续进行,接下来是七队的队长、奥森的父亲和梅根茜尔德的母亲致辞。仪式结束,人群开始散去,人流缓缓漫向中央城区,周围一片欢声笑语。走了几步文森特就不由自主地抓住哈兰的手臂,生怕他会被人潮吞没似的。就在他们刚刚踏入外围的贫民区之时,有人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 “嘿,好久不见。” “伊丽娅?” 文森特立刻转过头,脸上露出极度的惊愕,还有些许迟疑。 “你是伊丽娅吗?” “是的。” “这……这真是好久不见。六个月?半年……你去哪儿了?” 伊丽娅变了许多,文森特盯着她瞧,一时竟难以移开视线。她穿着一件纯白的花边礼服长裙,亚麻色的长发盘起来束在脑后,双耳上悬着两枚翠榄石,衬出她盈盈闪光的碧色双眸。她看上去全然没有了杀手的戾气,甚至看不出她曾是一名纵横沙场的士兵。
第94页 “艾泽拉斯。”伊丽娅回答说,“盟军军队回去的时候我跟着走了,去东部王国玩了一圈之后才回来。”她走在文森特的另一侧,两手提着自己的长裙。 “你一个人?” 伊丽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对,我一个人,也就几天前才回来。其实应该更早一些来找你的。” 文森特怔了一下,然后开玩笑说:“听他们说你跟盟军的人去了艾泽拉斯,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哭了好几天。” 伊丽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用手遮着嘴,发出“咯咯”的笑声。 “怎么可能?你还在这里。” 文森特笑起来,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表情。那是一种过去伤痛留下的惆怅和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结合在一起。伊丽娅闪避着他的目光,看向另一侧的哈兰。 “这位就是……” “哈兰.安瑟纳尔。”哈兰向她点头致意。 “你好,我是伊丽娅。伊丽娅.卡伦米耶。我们见过吧?” “是的,匆忙一瞥。但你和那时比起来已经变得太多了。” 伊丽娅露出一个柔美的笑容。 “谢谢,你也是。” 哈兰愣了一下。 伊丽娅将视线转向文森特。 “今晚有时间吗?” 文森特惊讶地看着她:“啊……” “我没事的。”哈兰说。 但文森特没有看他,只是对伊丽娅说:“抱歉,我今天有安排了。明天怎么样?我全天奉陪。” 伊丽娅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如两道新月。 “当然没问题。那明天见。”说着,她向他们告别,然后跟随人流朝着中央城区走去。文森特和哈兰则去往另一个方向,穿过小半个中央城区来到奥尔多高地。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两人走进镶金玫瑰为座位而烦恼。即便多数人去了中央城区,镶金玫瑰的客人仍然很多,也有不少之前去参加婚礼的人。坐哪里,文森特问。哈兰没有回答,只是环视四周,看见窗边角落的位置空着就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文森特紧随其后。 婚礼是在下午举行的,因此等到他们终于坐下来,各自的酒被送到面前的桌子上,天空已经呈现出深暗的琥珀色。 角落的这个位置勾起了文森特的一些回忆,他不知道哈兰是否有着相似的感觉。不,他肯定有,不然也不会径直就走过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哈兰,却意识到对方根本不可能在意他的目光,因为他正聚精会神地望着窗外。那样的专注,仿佛他正处于一座空城里,因此可以尽情地凝望所嚮往的方向,直到海枯石烂。 这几个月来,哈兰把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无忧无虑却又好像不堪重负的模样令文森特深忧不已。这段时间里,他尽可能地一有空就去找哈兰,确保他一人独处的时间尽可能地少。而哈兰从未主动来找过他,一次都没有。或许他脑子里真的一片空荡荡,有时文森特会如此怀疑,那一天永远地夺走了他的一部分。从那一天起,他已不再是完整的自己。 文森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起承转合,原因与结果,所有的都那样模糊、唐突、仓促。他只知道战争带走了罗伊,也带走了他所熟知的哈兰。 事实上,战争带走了许多。有些是身外之物,有些是身体的一部分;有些是珍惜的人,有些是生命的一部分。奥森失去了一条手臂,花了不少时间养伤,不然婚礼早就举行了;艾瑞克失去了他贊加沼泽的家和亲人;文森特以为自己失去了伊丽娅;伊丽娅失去了曾经的自己。 可这疯狂的世界就是要将你占领,从外至里,逼迫你接受现实。他看着哈兰以可观的速度消瘦下去,变成一具空壳,什么也不能做。谁也不能做什么。总有一天所有的都会好起来,他坚信如此。哈兰也明白,因为他同样在等待,等待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一切的那一天。 他们就这样一语不发地坐了近一个小时。文森特望向窗外的天色,或是盯着酒杯。周围人声嘈杂,以至于他们都听不到彼此的沉默。天空已然泛起星光,路灯也亮起来了。 “哈兰。” 哈兰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没点火酒?” “这里不是龙鹰。” “哦对。”文森特点了点头,为自己愚蠢的问题露出自嘲的表情。接着他笑起来: “说两句吧,我很寂寞。我可是拒绝了美人来陪你喝酒的。” “我说过我没事。” “是我自己想来。”文森特说,“真的。我们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像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了。” “对不起。”哈兰说。 文森特怔了怔。 “你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事道歉?” “只是想道歉。” 一阵沉默。文森特闷头喝了一口酒,才发现哈兰的杯子已经空了。他忽然感到一阵烦闷,于是把酒侍叫过来又连着要了好几杯酒。而哈兰从沉默伊始就转头去看窗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文森特再度开口。 “打猎。” “还有呢?” “旅店帮忙。” “还有呢?” 哈兰思索了片刻,拿起酒杯说道:“喝酒?如果喝酒也算。”然后一口气喝了半杯。 文森特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是的,一切都没有变。他像以前一样在旅店里帮乔安娜的忙,一个人狩猎,一个人饮酒,一个人坐在这个位子上凝望着窗外,从某个角度搜寻那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身影。一切都没有变。 “你呢?” “我加入了考古队。前些日子去了刀锋山,再之前去了纳格兰。纳格兰没有什么,但刀锋山简直就是考古者们的天堂,我们已经发现不少宝贝了。”文森特的眼睛里有着一闪而过的兴奋,“我还回了趟蚀影村,但没待多久。那里已经被战火烧得所剩无几了,大多数村民搬离了原来的住处,但也有那么仅存的几户人家留下来,当时正在做一些修缮工作。在沙塔斯城的时候我就帮艾瑞克的忙。我和他合开了一间武器铺,主营剑和匕首,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哈兰说,“对不起。” “不要道歉。” 文森特看着他。 “不要再道歉了。” 他顿了顿,又说:“你明明不是在向我道歉。” 哈兰错愕地看着他。与错愕同时存在的,是像被利刃捅入心脏的痛苦。他再度拿起酒杯以遮掩自己的表情,但那无济于事。扭曲起来的嘴角和骤然屏紧的面部肌肉,那濒临崩塌的表情根本掩藏不住。于是他干脆放下酒杯,低头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 “哈兰——”
第95页 “对不起,我搞砸了。我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哈兰,这跟你没有关系。”文森特越过桌子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发现他正止不住地发抖。 “我从未求他留下。我做不到。”哈兰抱住自己的头,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撕裂般的声音,“但这哪是什么做得到做不到的事情?如果我求他留下,他或许就不会走,不走也就不会死。” 文森特收紧指节,抓住他的肩膀。 “听我说,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在当下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你这样的自责简直——” 文森特抿了抿嘴唇,一时说不下去了。因为哈兰抬起头看着他,脸上是他见过的最刻骨铭心的表情。让他一下子想起了与哈兰相识不久后他在沼泽的那次崩溃,就仿佛昨日重现。文森特凝视着那样的表情,感到头脑中似有一片不断扩张的黑暗,朝四周渗出去。眼前泛起一片黑色的雾,目光已然无法聚焦。 他收回手,转而攥紧自己的酒杯。 “他与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一定都充满了罪恶。” 哈兰不知不觉又喝了两杯酒,两颊泛红。文森特注视着他的眼睛,也无意阻止。 “他自己也说过,他留下来是因为我需要他。我还记得我当时否认了。”哈兰忽然笑起来,“可他全说出来了,说得一清二楚。他知道我需要他。你明白吗?从来都不是为了他自己。” 他盯着酒杯,指尖沿着杯沿打圈。 “他背叛伊利达雷和他的队友,背叛他自己来到我身边。他将他的一切都託付给我,然后又离开,带走了那一切。” 他笑了一声。 “真是一场美梦。” 文森特感到怒火中烧。 “你在瞎想,停下来。” “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 “你能确定罗伊是这么想的?你确定你知道他的想法?”文森特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如果不是呢?你又怎么能确定?” “啊。”哈兰专心地听他说话,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说对了,我不知道、不能确定。我对他一无所知。” 然后又笑起来。 “从开始到结束,我一无所知。” “你在试图证明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他,藉此逃避现在的失去。”文森特一把抓住哈兰的手腕,声音像一条孤独而悲戚的河流,“你要逃避也可以,只是别这么想,不要扭曲过去。请你……请你照顾好自己的痛苦。” 哈兰礼貌地笑了笑,抽离自己的手,又看向窗外,仿佛没有听见他在说话似的。但文森特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这需要多久,但时间能沖淡一切,为过去盖上一层蒙布,让它成为微不足道的‘过去’。在这段时间里,我会一直都——”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哈兰突然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哈兰?” “我看见他了。” “谁?” 哈兰全身紧绷,目光如炬般凝望着窗外。他不停地喃喃地重复着“我看见了”、“我看见他了”、“是他”,脸上露出狂喜、惊愕、极度亢奋的表情。文森特试图抓住他的手腕,但没想到他身体一闪,已然推开桌椅朝外面跑去。酒杯碎了一地。 “哈兰!” 周围的人全都向他们投来视线,哈兰不管不顾地跑出去,一路上惹恼了不少客人。文森特紧张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往前一步却只踩到了满地的玻璃碴。他发出一声咒骂,就在这时,酒侍也赶来了。 “麻烦你帮着清理一下。我朋友喝醉了,我要去找他,马上回来。多谢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孩担忧的表情,毫不犹豫地解下了两把匕首中的一把交给她,“这个做抵押,我很快会回来的。” 他说完就跑出酒馆,一路呼唤着哈兰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他直跑到指挥官住处的大门口,只见眼前一座阴森肃穆的宏伟建筑。 自哈兰之后没有人住过这里,现任指挥官斯蒂尔选择的是占星者之台自己的住处。 明明什么都没有。 他绕着房子跑了一圈,又上前敲了敲大门,仍未找寻到哈兰的踪影。 ☆、第五十七章 军团溃灭之后,人们进出黑暗之门再无顾忌。艾泽拉斯与外域之间的往来交流愈发频繁,极力带动了外域贸易、交通与旅游等各方面的发展。本就是外域第一繁华城市的沙塔斯一度能与暴风城、奥格瑞玛以及达纳苏斯等有着上万年悠久历史的主城相比拟。 可好景不长,恶魔战争后的第二年,天灾亡灵部族觉醒。他们原本受制于燃烧军团,在军团覆灭之后便脱离了恶魔的掌控。巫妖王阿尔萨斯带领他的天灾大军在北部冰封大陆诺森德盘踞,散播瘟疫,打入艾泽拉斯。不久之后,灰烬圣裁军带头阻止了这一切。而在人们赴战诺森德之时,堕落的守护巨龙耐萨里奥从深岩之洲破巢而出,在整片大陆上引发了一场大灾变…… 第四年,新大陆潘达利亚被世人发现。据说在一次大规模海战之后,联盟与部落两败俱伤,被海浪冲到了陌生的海滩上。在那里,他们发现了前所未见的种族,以及其所拥有的隐秘的强大力量…… 两年后,军团再临。 萨格拉斯之墓重启,军团从阿古斯大规模入侵,在艾泽拉斯全面开战。联盟与部落兵分两路,各自为战,在破碎海滩遭遇惨败。联盟国王瓦里安.乌瑞恩与部落大酋长沃金战死沙场,双方军队都面临分崩离析,不得不紧急撤回空中浮城达拉然重振军心。 银色领地的作战指挥室里,哈蒙德.克雷将军瞪着中将的背影,压抑自己的愤怒。 “如果不是希尔瓦娜斯撇下陛下孤军奋战,陛下怎么可能战死?” 他知道这几天里中将已被不同的人问过这个问题数次,可那一遍又一遍的质疑怎么就没能动摇他那顽固愚钝的想法? “部落选择支援希尔瓦娜斯的遗忘者,与联盟划清界限,你还想要他们做什么?” 中将转过身来,眼神如鹰般锐利。 “在没有任何前提协定的情况下,一点误伤都能导致我们双方在燃烧军团的战场上兵刃相向。这是你所期望的?两败俱伤,让军团渔翁得利?现在纠结这有什么意思?接下去只有我们团结起来才有取胜的希望。” 哈蒙德绷着脸,没有说出话来。 赫尔曼.□□早已今非昔比。哈蒙德现在还记得六年前他失魂落魄地从外域回到暴风城,又被曾经的□□上将关进大牢里的样子。那之后,不知道是耍了什么手段,或是抵了多少筹码,他竟然被准许亲自率兵远征外域,而且赢了那场最后的战争,自此名扬四海。他的父亲在三年前世故,之后赫尔曼便一人扛起了第七军团的重担。他每天都在改变,长相随着岁月的历练变得愈发刚毅,行事作风也越来越凌厉。从军事战略、履历经验来说,哈蒙德对他心悦诚服。只是,他永远看不惯赫尔曼一如既往地胳膊肘往外拐的德行,且为自己辩解起来总是有理有据。无论是为当初的外域、伊利达雷,还是现在的部落,在哈蒙德看来他根本分不清黑白是非。这一点总是令他怒不可遏。
第96页 “如果你实在怨愤难平,”中将说,“等军团这场战争彻底平息之后,联盟和部落也该算算帐了——天灾时期的趁火打劫,大灾变时期的袖手旁观,还有现在的见死不救,在我看来彼此彼此——到那时再去做你想做的也不迟。” 哈蒙德冷笑了一声:“现在呢?这样下去我们赢得了这场战争?” “联盟和部落齐心协力就没有问题。” “那我问你,怎么解决恶魔在阿古斯上复生的问题?这种根源性的致命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五年前没有发现?” 赫尔曼皱起了眉:“这正是我要——” 他的话语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长官,典狱长大人到了。” “让她直接来作战指挥室见我吧。”赫尔曼朝着紧闭的门扉朗声道,然后将视线投向哈蒙德.克雷,“是暗夜精灵典狱长,玛维.影歌。” 他忽然轻笑一声,目光落下去又抬起来。 “我的老朋友。” 哈蒙德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需要离开这里,为他们创造独处的空间。不过,他本身也并不希望见到那位暗夜精灵典狱长。他听过关于她的传闻,它们绝对称得上骇人听闻,于是最终得出应当敬而远之的结论。 “我先回避了。明天的作战会议上见。” 他转身准备离开,又回过头补了一句: “希望届时我能听到你对我之前问题的答案。” 赫尔曼没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目送哈蒙德.克雷将军离开。他在静默中伫立等待。过了一会儿,指挥室的门再次开启。玛维.影歌走了进来。 “□□少将,好久不见。” 赫尔曼露出礼貌的微笑。 “是中将。” “哦?”玛维看了他一眼,转身把门关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请坐。” 她毫不客气地坐下来,赫尔曼却仍静立不动。他就站在她对面,低着头凝视她许久。六年过去,暗夜精灵的样貌丝毫没有改变。这是理所当然的,她早已活了万年。对于渺小的人类来说,那即是永生。 他知道岁月一定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玛维.影歌什么也没说。她仰头注视着他,与初次相见时一样,她那“洞悉所有,却一语不发”的姿态让他愈发感到自己微不足道、无处可藏。也与当初一样,面甲笼聚的阴影中两点幽绿的光,流露出睿智与果断、深思熟虑,以及不经意的残忍。 “部落和我们同在破碎海滩遭遇惨败,国王陛下战死,我的军队死伤数千。而你现在才现身?” “军团再临,是从母星阿古斯上复生。” “五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玛维抬头望向他。 “五年前,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赫尔曼冷冷地说。他转身走到书架前,从那上面拿下一沓泛黄的羊皮纸,又走回来,往玛维.影歌的面前一扔。 “可否解释一下?典狱长大人,萨格里特钥石?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玛维.影歌凝视着眼前的史料文件,都是从各类古籍上摘取下来的。有些文件上面还有达纳苏斯月神殿的印记。 “这些,谁给你的?” “不重要。”赫尔曼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重要的是你欺骗了我。隐瞒我,让我在五年前失足,犯下了大错。” “大错?” “解释。” 玛维.影歌凝视着他,然后又低下头。赫尔曼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唯一一个敢对她如此说话的人——如此地不敬,可他按耐不住。得知真相的那一天起,他便被捲入愤懑与憾恨的深海里。他每时每刻都迫不及待地渴求从那深海里解脱出来。 从面甲与头盔之间那道黑冥的缝隙里,无声的不满缓缓溢出。但她的语调一如往常地波澜不惊: “萨格里特钥石,由泰坦之一萨格拉斯铸造,可以开启通往任意一个军团世界的大门。” “你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当时我并不知道它在哪里。” “撒谎。”赫尔曼脱口而出,“你明知道伊利丹.怒风对他的最后几名伊利达雷下达了何种命令。” 他感到愤怒。为什么暗夜精灵总是如此傲慢、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 玛维没有回答,而是轻声嘆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你干脆提问吧。我会一一作答。” “为什么隐瞒?” “我们对于钥石所有的了解,仅限于纸质资料,也就是文字。没有人亲眼见过它,没有人使用过它。没有人知晓它究竟有何种威力。六年前,我不知道伊利丹.怒风打算拿它做什么。我无法信任他。如果他利用钥石打开军团世界的大门,为恶魔们获取入侵艾泽拉斯的捷径,那么一切都太迟了。” 赫尔曼瞪着她许久。 “钥石现在在哪里?” “守望者们保管着它。” “我们现在需要的正是它。” 玛维没有立刻回答。赫尔曼看出来她在犹豫,于是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没有钥石,我们就无法彻底剷除恶魔。他们永远会复生。这场战争将永无止境。” “没错,事实却是如此。”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我们还在等什么?” “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理由。”玛维重新坐直身体,直直地注视着他,“我需要时间。” 赫尔曼皱起了眉。 “我需要时间……来复活伊利丹.怒风,让他使用钥石。虽然现在的我仍无法信任他,但至少现在他的力量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而在我复活他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必须抵御军团的进攻。” 赫尔曼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只有伊利丹.怒风可以使用钥石?” 玛维的嘴角扭曲了一下,从那条单薄尖利的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是的,只有他可以。” 赫尔曼感到全身如冰水灌注。 “可你杀死了他。” “我囚禁了他的灵魂。他的躯体恶魔们取走了。” “这简直是疯了。” 玛维沉默。 指挥室里一片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伊利丹的复生不是难事。我需要的只是时间。” 赫尔曼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撇向别处,眉头紧锁,陷入沉思。片刻后,他终于在对面坐下来,紧紧凝视着玛维。 他将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沉声道: “我会集结所有力量,尽我所能抵抗军团的进攻,为你争取时间。但我同样需要援助。泰兰德和玛法里奥,让他们加入战争。” “好。” “你的守望者……” “我需要他们。”
第97页 “好。” 他的视线松懈下来,玛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共同陷入了一段沉默。赫尔曼盯着木头桌面的纹路,其大小深浅不一,看起来就像缩小的湿地地图。 他一向不喜欢这位典狱长。不喜欢她强硬、不讲理的行事作风,不喜欢她偏执的理念。他知道玛维一定也厌恶着他。他的平凡的人类的身份在她眼里就是卑微,他的刨根问底在她眼里是多管闲事,他的公正与宽容在她眼里是优柔寡断。 可每当重要的关头,他们却常发现能求助的只有彼此。因此他们只得冰释前嫌,并肩作战。 只是有些事,总令人耿耿于怀。 “如果没有问题,我先告辞了。”玛维站了起来,“我会在萨格拉斯之墓附近驻扎。有事派斥候来找我就是。” 她转身朝门口走,半途又回过头,正对上赫尔曼满载思绪的目光。 “拖住军团,就拜託你了。”她说,“这次我们一定能将他们根除。” 赫尔曼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你知道我们不是对付恶魔的最佳人选。” 玛维愣了愣。 “什么意思?” “我明白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已经过去了六年。” 赫尔曼的声音嘶哑,像是打开一口尘封的棺木。 “恶魔猎手。”他说,“他们是军团的克星,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无论何时都需要。五年前根本不该那样做。现在知道了钥石的事情,我愈发感到后悔。我当初那么费力地给予暗示、试图劝说你,你到最后还是杀光了他们。他们根本不该那样死去。” 玛维凝视着他。赫尔曼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意识到那目光没有一点温度。 她是否后悔过?恶魔猎手中也有原本是暗夜精灵的人。伊利丹.怒风就是。可是他能被复活,其余人呢?她是否有过一丁点的物伤其类?当他得知最终伊利达雷被赶尽杀绝的时候,玛维.影歌已任自回到了艾泽拉斯。此后他们再也没见过,直到今日。这么多年,他甚至没有一次质问她的机会。她到底在想什么? 这些话现在说出来,多是因为忍了太久想一吐为快而已。本以为玛维不会再与他多费口舌,没想到她却平静地开了口: “你对邪能的力量一无所知,对伊利丹.怒风以及他手下犯过的累累罪行也不甚了解。”她不紧不慢却又颇不耐烦地解释道,“伊利丹屡次背叛族人,也曾投靠过、又背叛过燃烧军团。你真以为伊利达雷一直都是军团的死对头?如此天真?” 赫尔曼的眉间隐露愤怒。 “不过……” 玛维忽然笑起来。她转过身,刻薄嘲弄的笑声穿刺着耳膜。 赫尔曼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我‘杀光了他们’?”玛维有些惊讶地说,“是谁这么告诉你的?” ☆、终章 黑暗之门前两万五千年,泰坦之神萨格拉斯背叛万神殿议会,创造燃烧军团。 黑暗之门前一万一千年至一万年,萨格拉斯觊觎艾泽拉斯上永恒之井的强大能量,蛊惑卡多雷帝国的女王艾萨拉和精灵贵族,让他们为军团开启传送门,为入侵做准备。 黑暗之门前一万年至九千九百九十八年,军团第一次入侵艾泽拉斯星球,后被玛法里奥.怒风与伊利丹.怒风以巨龙之魂联手击退。 黑暗之门9年,军团在恶魔玛瑟里顿的带领下来到破碎的外域,驻扎在地狱火堡垒开启统治。 黑暗之门26年,燃烧军团被联盟与部落的联军赶出外域。伊利丹.怒风被杀,其灵魂被守望者囚禁。 黑暗之门32年,萨格拉斯之墓重启,军团再临。 黑暗之门34年,伊利丹.怒风利用萨格里特钥石开启通往阿古斯的传送门。军团彻底毁灭,萨格拉斯被封印在万神殿中。伊利丹随之一起,成为看守黑暗泰坦的狱卒。至此,世界重归平和。 泰罗卡森林东部,靠近破石堡岗哨,日光从树叶的缝隙间倾泻而下。哈兰半蹲在蕨丛中,将□□瞄准一头灰色森林座狼的脖颈。 “听说军团被彻底消灭了。”文森特蹲在他旁边说。 “嘘——” “你总得给我个说话的机会。” 一箭射出,擦着座狼的毛飞过去了。哈兰露出烦恼的表情,文森特“啧”了一声,准备站起来。从那匹健壮的座狼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嘶吼声,它猛地转头就朝他们冲过来。 “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进步?” 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拔出匕首迎上去,三下五除二地就割断了野兽的喉咙。 哈兰嘆了一声,走上去和他一起把沉重的尸体拎起来扛到灌木丛外一片空阔的草地上。他们把马拴在了那里。今天难得的好天气,金黄的阳光洒满整片草地,黄色和白色的野花自其间绽放。他们收起武器,把尸体拴在文森特的马的身后——哈兰的马拖着一头虚空鳐——然后跨上马背沿路返回沙塔斯城。 一路上先是一段沉默。哈兰思忖着刚才那一箭为何会射偏。在奥森催他使用远程武器的督促下,他练习□□已经有小半个月,却总是进步平平,摸不着门道。奥森在射击场亲自指导他的时候他还算有些命中率,可一到实战就什么也瞄不准了。 “八年了。”文森特忽然感慨道。 哈兰看了他一眼,结果迎来了他的视线。 “你还好吗?” 哈兰转头看前方。 “早就没感觉了。”他说,“只是偶尔会想起过去。想起他的时候会感到开心……也会感到孤独。” 他的目光垂下去。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那么,”文森特扬起音调,“你什么时候才能再度坠入爱河?好让我知道你确实恢复正常了。 “正常?” 哈兰转头瞪着他。 “是的。” 哈兰笑起来。 “我始终开放着。只不过没有合适的而已。” 文森特嗤笑了一声,嘲弄地瞟了他一眼。 “伊丽娅什么时候回来?” “别急着转移话题。” “我没有。那我们回去之前的话题。” 文森特笑着摇了摇头:“后天。” “不过你们真的不考虑……” “不急。”文森特云淡风轻地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哈兰深以为然地点头。 仿佛在意料之中地,泰罗卡森林的晴天总是好景不长。他们刚踏入沙塔斯的城门,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人像丧家犬般地逃回龙鹰旅店,衣服都湿透了。他们处理了猎物,文森特上楼换了一身哈兰的衣服,然后打着伞走回自己家——他两年前搬来中央城区,总算离旅店和他和艾瑞克的武器铺近了些。 乔安娜去睡觉了,她现在有了雨天下午睡觉的习惯,留下哈兰一个人在店里无所事事。窗外雨水哗哗,淋湿了整座城市。理论上——文森特的理论——这种天气适合一场怦然心动的不期而遇。挤在屋檐下躲雨,或是狼狈又机缘巧合地冲进同一间屋子里。大雨会沖刷去外界的躁动,然后将平常都不会多看彼此一眼的人们撮合在一起。
第98页 所以当他看见旅店那头靠窗坐着的男人的时候,当他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的时候,他完全能想像文森特要是此刻在旁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那个人看上去早就坐在那儿了,现在正喝着火酒,他隔这么远都能看清。颜色没有错,那么暂且就先默认他确实在喝。黑色的中长发在后面扎成一个短短的马尾。眼睛蒙着布条,但头上没有恶魔犄角。那段墨黑的布条切边凌厉,看上去用了极名贵的材料,眼尾下方的位置绣着两片玲珑的金叶。它的主人脸上面无表情,也完全没有要四处张望的样子。他对面的座位空空如也,也不像会有另一个人坐上去的样子。 哈兰忽然感到一阵忧虑。那感情不由分说地就侵占了他的心。如果不是外面雨声如擂鼓,这忧虑可能就会在他独自一人的静默中完完全全占领他,让他如深陷泥渊般孤立无援。他太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绪,这宛如初见就坠入了爱河的意乱情迷。他时不时地将目光瞥向那个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的人,怕他看他,又怕他不看他。怕他最终过来搭讪,又怕他什么也不说就扬长而去。 忧虑在心头停驻。直到雨停下来,对方始终没有向这边看一眼。 雨停了一会儿之后,乔安娜从楼梯上走下来,带着一脸惺忪睡意。 “奥森让我跟你说有空去趟射击场旁边的武器库,他有新弩要给你。说是更适合你。” 哈兰应了一声。乔安娜走到桌边收走了他的空杯子,打了个呵欠又走了回去。 “晚饭不用等我了。”他对着她的背影说。 乔安娜摆了摆手,示意听到。 哈兰带着弩离开了旅店,走的时候他直视前方,经过那个陌生人的瞬间就像跨越了军团入侵时期的黑暗之门,门的那头是无忧无虑与自由。 外面仍下着绵绵细雨,但微不足道。空气凉爽清新,街面上湿漉漉的水塘倒映着浅灰色的天空。他盯着脚下的路,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你好。” 他回头。是那个人。 他放慢脚步,直到他们并肩而行。哈兰凝视他许久。直到对方提醒他闪避一辆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马车。 “你好。”他说。 “你狩猎?” “对。”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手上的□□。 “可以和你一起吗?” “为什么是我?” 陌生人沉默了片刻。 “因为你的手很漂亮。” 哈兰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笑起来。这人右边的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在乌黑的发隙间若隐若现。布带蒙住他的眼睛,但哈兰能感到他正透过那布带注视着他。 “你是谁?” “一名退伍的士兵。” “哪支军队呢?” “这好像不能说吧。” “那么是什么时候退伍的?” “也就一周之前,在达拉然城。” “空中浮城达拉然?” “没错。” “然后立刻来到了外域?” “是的。” “都说解甲归田,可你只是从一座繁华的城市到了另一座。” “我需要一名猎人。” 哈兰抬起眉毛。 “此话怎讲?” “猎犬需要主人。而这里有猎人。” 哈兰调皮地勾起嘴角。 “就是我吗?” 陌生人笑了笑。 “不知道,没准呢。” 哈兰若有所思地点头。又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陌生人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让他走在里面。哈兰注意到他左腰上插着一把短刀。羊角刀柄上一颗海蓝石通透而闪亮。 “我也是一名退伍士兵。”哈兰说,“不过并不是什么编制严格的军队。” “什么时候退的伍呢?” “大概……八年前吧。” 他看了陌生人一眼。 “你始终一个人?” “还应该有谁?” “一条猎犬。” 哈兰笑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一起走到了射击场门口。雨停了,云开日见。阳光重返大地,仿佛在街面上铺开一层金粒。行人开始多起来,城市恢复了落雨之前的繁忙与热闹。射击场里面传来呼喝和奔跑的声音,还有隐隐的箭簇命中箭靶的声响。 哈兰抬起头,陌生人也正低头看着他。 “八年。” 他说。 “哈兰。” 阳光有些刺眼。 “对眼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境相遇,总会相爱。” 哈兰笑起来。他放声大笑,也不在乎路人转头来看他。 “相爱?”他说,“你就这么喜欢我吗,罗伊?” “不,是迷恋、仰慕、崇拜,及以上。” 罗伊抓住他的手腕,抓紧,同时难以自制地笑起来。不如说,哭笑有些难以分辨。 他说:“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