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上之敌》 第1页 [侦探推理] 《盘上之敌》作者:[日]北村薰【完结】 副标题: 盘上の敌 isbn: 9787802258068 页数: 272 定价: 25.00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09年11月 ocr/校对:13日星期五 简介 · · · · · · 杀人夺枪的大学肄业生石割与警方展开了角逐。犹如困兽的他闯进了末永的家中,末永的妻子命悬一线!歹徒威胁末永帮他逃出警察的重围,末永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末永从警方的重围中带走了石割,也安全地将妻子救出。三人搭乘同一辆车,与警方展开另一场角逐。为什么女人不留在屋里?为什么末永要与歹徒交易?如同博弈的对局,谁是最终的赢家? 作者简介 · · · · · · 北村薫,本名宫本和男,一九四九年出生于日本埼玉县。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毕业后在母校任教,并于执教期间发表处女作《空中飞马》。一九九一年凭藉《夜蝉》获第四十四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大奖,由此成为专职作家。二〇〇九年以《鹭与雪》荣获直木奖。北村薰在日本推理文坛以优美文风自成一派,非常注重诡计与故事的融合,小说结构与人物描绘婉约细腻,文学性极高,被誉为“日常推理”的代表作家。目前担任日本本格推理作家俱乐部会长。 目录 ······ 第一部 棋子的布置 第一章 黑子国王的登场 第二章 白子皇后的发言 第三章 白子国王的发言 第二部 序盘长 第一章 白子国王得知战斗开始 第二章 白子皇后的回忆 第三章 白子国王洞悉敌营动静 第四章 白子皇后娓娓道出童年往事 第三部 中盘站 第一章 白子国王展开战斗 第二章 白子皇后回忆起与“她”共度的时光 第三章 白子国王的接龙式回忆 第四章 白子皇后的开学典礼 第五章 白子国王的布局 第六章 白子皇后的中指与嘴唇 第七章 白子国王进入攻击状态 第八章 白子皇后与白色的花 第九章 白子国王入城 第十章 白子皇后哭泣 中场休息 旁观者的观点 第四部 终盘战 第一章 白子国王回顾战役 第二章 白子国王的杀手锏 第五部 战役过后 第一章 白子皇后的梦 解说:北村薰的黑白世界 第一部 棋子的布置 第一章 黑子国王的登场 1 那个时候,章一郎突然想起穿线的空罐头盒。 沙丁鱼或者秋刀鱼的罐头盒太浅,不合适,而且外观也不好看,柑橘和桃子的罐头盒刚刚好。于是他从柜子里拿了三个出来用力夹在膝间,用锥子在底部凿了两个小洞,然后用粗纱线穿起来。 在厚纸线筒上缠绕着一圈圈的粗纱线。线头已经开叉了,就像人偶摊张开着手指尖一样。章一郎蘸点唾沫,把线头拧成一股,对准罐头盒上凿好的小洞。妈妈是个爱干净的人,即使是空罐子盒也都洗得干干净净,罐子里面闪着亮光。那个时候使用的开罐器和现在的不一样,边缘部分毛毛糙糙的,他特意在盖子上留下两厘米作为铰链,向中间摺叠着。 用锥子尖引线穿过旁边的小洞,还得特别注意不要割伤手。在纱线出来的地方打个结。 这样,带有提手的三个罐子就算完成了。 应该是春假中的一天吧。看看古老的立式时钟,快到约好的时间了,章一郎急忙向废弃的学校跑去。 废弃的学校位于镇子的中心,因为遭到美军的轰炸而被毁坏了。 据说是袭击东京的一个小分队在回去的途中把剩下的炸弹全部扔下引爆导致的,可能从空中看起来这很像军事设施吧。章一郎上中学的时候,废弃的学校被重新修整,建成了新的镇办公室。 三十多年之后的现在看来,这里已经完全是个开阔敞亮的地方了。 但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左手边是一片宽广的树林和草地,在小时候的章一郎看来,那就是个“森林”。有一棵树眼看就要倒下了,在其他木头的支撑下就这么倾斜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雷击,还是因为传说中的爆炸。 章一郎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把它当做独木桥在上面走过。 阴凉的风吹拂在脸颊上,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像柱子般直直地掉下来,在这些明亮的光柱周围有很多虫子匆匆飞过。 到了比自己头部稍高的地方,章一郎从树上飞跳下来。大家都是这样干的,所以充当着陆点的那块地上,草要稀疏许多。 章一郎走在潮湿黝黑的土地上,帆布鞋陷入泥土中。沿着踩踏出来的小路往前走,高大的树渐渐少了,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 小路变成了水泥地,小草也就无法生长了。但是随处都可以看到在水泥路龟裂的地方冒出的点点绿色。 现在的镇子里已经很难看到放任小草生长的地方了。关于草原的印象也渐渐从章一郎的记忆中消失了。但是,在章一郎童年的回忆当中,那个游戏伙伴们的集合场所,漂浮在比人还高的草的海洋中,是个立体的白色的神圣区域。它笼罩在一片绿色中,头顶是广阔无垠的天空,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第2页 这里不知道是废弃学校的哪个地方,似乎是某个建筑物的遗址。 它和孩子的腰一般高,还残留着水泥矮墙,也许是被毁建筑的地基吧。 章一郎向等待着的伙伴们展示着他的带线罐头盒。 “这是什么呀?” “看,就像西部片里那样,把空罐头盒放好,然后用枪来射它们。” 章一郎得意地解说着。在牧场的栅栏上排列着一排空罐头盒,枪手以它们为目标,枪响的同时空罐头盒弹飞开去——电视刚开始普及的时候,这种西部片非常流行。 演示起来比解说更快。章一郎在水泥墙上摆好三个空罐子,然后藏在墙的后面,在伙伴们的手枪响起的同时,拉动罐头盒上的纱线。 “太棒了!” 这次轮到伙伴们躲在墙的后面。 章一郎从裤子的口袋中拿出黑色的手枪,这是在学校旁边的点心店买的连发枪。 他们有时候也会用弹子枪射击目标来模拟西部片,但是使用装火药的枪更能让人热血沸腾。用纸带——现在的话叫做玻璃纸带——层层包起来的就是“子弹”了。 带子的中间是如同皮带一般连续排列的一个个小洞,上面有火柴头大小的突起,整齐地隔着一定的距离。这些突起就是藏有火药的地方。纸的颜色是鲜明的黄色。 在手枪里放入卷好的“子弹”,把前端部分往上拉,对准第一个火药突起的位置。这样只要扣动扳机,点火部分就会下降点燃火药而后引爆。每射击一次,纸圈会转动一格,之后就能继续射击下一发了。所以这叫做连发枪。 “往右来。” 说着,他在心里又默想了—遍,如果没有瞄准目标弹就飞出去,那会是很扫兴的—件事。章—郎拿着枪摆出架势,眯着眼睛,伸长胳膊。 扣动扳机。 熟悉的爆破声和空罐头盒掉落的声响一起响起——和以前的响动不一样,就连飘进鼻子里的火药味和硝烟味似乎也都变得特别起来。 2 章一郎的家里本来开着一家杂货店,后来因为喜欢养花就开始卖花。如今他家的店已经变成专门的花店了。 大型超市的出现使单纯卖蔬菜变得困难,不过可能是因为乡下小镇,所以没有大型花店进来。而且幸运的是,沿着国道不断新建的住宅群使附近的年轻人越来越多。 章一郎的父亲以前常说:“花这样的东西能吃吗?”依他的想法,花并不是生活必需品。虽然老是这么被父亲念叨着,章一郎却反而更加努力学习,摆放上既便宜又方便照顾的盆栽,还为了吸引客户特意在角落做了一个摆放花的架子,也尝试过在报纸中夹上传单做些宣传。 没想到的是父亲很早就过世了。一年后,虽然被人说是不孝,章一郎仍然力排众议改变了店的经营方向,开了一家专门的花店。 住宅楼的不断兴建使居民年年增加,在这样的潮流下,章一郎的花店生意越来越红火。 全力以赴之后章一郎才知道,开花店其实是个相对来说风险很小的行业。泡沫经济崩溃以后,他也曾有过在这样不景气的情况下花店是不是能支撑下去的担心,但是现实却正好相反。客人们的想法是虽然不能享受奢侈生活,但是买花还是可以承受的。香草、园艺这些词彙时时挂在人们的嘴边,不仅仅是切花,紧跟在代表流行趋势的广告后面的商品也纷纷出台。 就这样,他本来以为能活到五十岁已经足够幸运了,但现在却又觉得人生还很长。好不容易走到现在,也应该找点什么爱好了。 本来开始只是喜欢花而已,但是如今却经营起卖花的生意。今后是把店传给儿子自己出来找点乐子呢,还是找点别的什么事做昵? 他偶然间参加了一次中学同学聚会,和久违的朋友们聊起了兴趣爱好的话题。 “我——在玩枪。” 听到这个,他脑海中突然浮现起小学时在废弃学校玩枪的情景。 弹飞的空罐头盒。穿着短裤的自己。 章一郎对于“射击”这个词感到莫名地亲切。 朋友是个喜好解说的人,他摆出姿势,兴奋地讲起了射击入门的课程。 章一郎一边听一边点头,但因为那是酒席上的闲聊,所以回家之后不知不觉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一种叫做细叶芹的香草,也叫做法国欧芹,在少见绿色的冬季,养一盆这样的盆栽特别方便。一盆一般可以生长两个月,放在厨房的窗边偶尔浇浇水就可以了,它甚至可以作为调料放在所有的菜里。 在寒冷的季节里,除了花以外章一郎还会出售这样的盆栽。因为价格便宜,只要对来店里的主妇们稍作解释,她们一般都会买回家。 优雅纤细的绿叶,看上去就很美,而且非常实用——这是最为重要的地方。放在厨房里看着也很时尚,这也会让主妇们心痒。 章一郎是在隔壁镇子的园艺中心看到这种细叶芹的。那里的细叶芹寿命很长,绿色叶子的边缘是被太阳久晒后褪了色的纸一般的颜色。章一郎经常会若无其事地谈起这种盆栽,为自己的店做宣传。 因为利润薄,他经营的又不是专门的园艺店,因此这种盆栽不能作为主要商品,但是通过花盆能够与顾客们联络感情也是极好的。
第3页 有些顾客把盆栽拿回去以后会跟朋友介绍说“那个,不错哦”,然后带着朋友再过来。有些附近的饭店将这种细叶芹放在肉菜里,或是甜点店用在西式点心里,于是顾客在询问后再跑来章一郎的店里寻找。 对于卖方来说,这实在是一种方便照顾的植物,值得庆幸。细叶芹在开始长叶子之前,茎细得如同丝线一般,让人忍不住敬佩它如此强韧地支撑着自己的生命力。在章一郎正摆放盆栽的时候,有包裹邮寄到了。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小本子,也可以说是一个小册子。封面上是一个年轻女孩在野外拿着枪的照片,虽然摆着这样的姿势,但是仍然一丝不苟地化着妆,头发也弄得整整齐齐。 ——《枪枝持有许可证申请入门》,是那个朋友特意寄过来的。 虽然拿了他的名片但是住址已经忘了,他又看了一眼寄出地点,原来是隔壁县,离这里并不远。 也许那时他是真心诚意地提议一起去打野鸭的。 后面还附有试题集,让章一郎不禁联想起了驾照的考试。 有些人会觉得这些东西很麻烦,但是章一郎从小就是个很专注的人,拿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都会一手拿着红笔仔细阅读。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章一郎扭开暖炉,打开小册子认真看起来。 朋友把章一郎当成打猎伙伴,给了他很多建议。考试通过之后他就带着章一郎去猎场,也帮他办理了会员手续。 射击是一回合二十五发,一共十个回合。 朋友说:“你很有天分嘛。” 如同往远处撒下的豆子一样,散弹飞出击向碟靶。在湛蓝的天空下,圆盘型的碟靶破碎之后飞溅四散。看着眼前的景象,便有一种往下噼出的右拳被左掌稳稳抓住的爽快感。如果没有打中,便有一种左手接空的失落感。射击完放下手枪,两手还残留着不一样的感觉。这可能就是对射击有手感的人吧。 枪不用时在家里必须要放在柜子里严加保管。枪是朋友推荐的义大利产品。二十万多点儿,就散弹枪来说不算贵,但是跟老婆说时还是隐瞒了一点儿,说是十万。 章一郎第一眼看到崭新的磨砂手枪枪身时,还以为是塑料制品,但是一拿到手里就感受到了真枪的厚重感。 到了冬天,充当嚮导的朋友说:“终于可以去打猎了。” 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在射击场里练习就已经很满足了,也许永远都只会局限于射击场内。而外出打猎要准备服装,而且必须获得地方政府签发的打猎许可证。对于初学者来说这些都很麻烦,如果有嚮导的话,往往就只是跟在后面走。 章一郎念叨着“野鸭啊”,朋友很无所谓地说“还有鹿呢”。要是有鹿的话子弹应该是不一样的,可初学者都是从鸟类开始。但是鹿这个词却在章一郎的耳边不断回响着。 小时候,他曾看过大人拿着空气枪射击野鸡,猎鸟也算是日常练习的延续,而说到鹿,则感觉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3 章一郎在一月底时终于开始了他的初次狩猎。 正在关西大学上学的儿子也回来了。儿子对他反覆叮嘱,要他注意安全,好像父母唠叨儿子似的,妻子倒是没有多念叨。 朋友在章一郎花店休息的日子请了假。那天早上三点章一郎就起床了,穿上准备好的服装,只喝了一杯热咖啡,因为考虑到叫老婆这么早起床准备早饭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章一郎磨磨蹭蹭地忙乱着,终于坐上了车。 ——到了春天,带他们一起去泡温泉吧,章一郎这么想着。 国道上非常空。虽然也有早起为花店进货的时候,但是从没有在这么早的时间出来过。 下了辅路,沿着江户川江边的小道继续往前开。出了小道,周围更是鲜有人烟。 右手边的堤坝如同墙壁一般矗立在黑暗中,左手边是一片宽阔的田地和树林,但是因为天还没亮,仓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约好在朋友家里会合,然后一起出发。已经走过好几次,不会迷路了。途中章一郎经过一座私铁的铁桥,桥墩挡住了路,不能从下面直接穿过马路,必须到前面调头再回来才行。 看到前面一个大大的左转箭头时,章一郎慢慢地放慢车速。 他看不太清楚路况,如果是白天的话,还可以停下车来确认一下。但是自从下了辅路之后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有遇到过。 ——冬天的这个时间里,应该也没有人会在这里闲逛吧。 章一郎的这个想法应该不会错。 在转角的地方,并排摆放着面向电车做的广告牌和包着稻草的树。在刚要转弯进入阴影区域时,一个黑色的东西飞了出来。 是骑着自行车的人影。车灯没有打开。 因为车里的暖气而稍有睡意的章一郎顿时清醒过来,全身紧张,条件反射性地踩下剎车。 车的右边有撞击的声音,同时,自行车上的人影倒在地上。 因为是要进入小道,车的速度并不比飞奔过来的自行车快,因此自行车并没有弹飞出去。 章一郎马上停下车打开门,冷空气扑面而来。就在旁边,自行车如同废铁般散在地上,旁边有个人影两手撑地趴着。
第4页 那人显然是意志清醒地努力用手撑着自己。 在取得驾照后的近三十年里,章一郎这还是第一次发生事故。 曾经也就有那么一次被警察“招呼”过,原因也只是超速而已。 必须做点什么,章一郎这么想着就准备移动自己僵硬的身体站起来。这个时候,人影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车内的灯光向车外的黑暗流淌过来,仿佛手电筒掉入了深海一般,车的周围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章一郎第一次见到了对方的脸。 这是个年轻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岁左右。厚嘴唇,细长的眼睛,倒八字状的眉毛很浓,眉毛和眼睛看上去就像四根线一样集中在一起。眼神很锐利,有种说不出的气势。 是在生气吗? 章一郎觉得有种紧张的恐怖感。走过来的男子个子不高,肩膀也不宽,但是给人感觉就像是从上面有一只大手压下来似的。 因为工作的关系,章一郎习惯了搬运重物,气力不比别人差,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强势的人,这时突然想像孩子一样逃跑。章一郎坐在座位上,看着那边站着的男子,被他的气势吓到了。 男子看着章一郎的衣服,那是朋友推荐的打猎服。 “去钓鱼?” 一瞬间,章一郎完全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什么。过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的衣服。 章一郎觉得男子的言下之意是“就因为急着出去玩,才会撞上我”? “不是的。” “那是什么?” “嗯……是去打野鸭。” 虽然想着这是不相干的事情,但还是顺从地回答了对方。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觉得那男子的眉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那男子就那么走过来,章一郎觉得他要过来打人,但是并没有。 章一郎看着男子行走很正常,才放下心来。道个歉应该就没事了吧,叫警察的话会很麻烦,更何况现在还急着赶路。给个一万元就可以了结了吧,会不会嫌少呢? 章一郎突然想到对方不应该没有看到车的灯光,为什么投有靠左走或者停下来呢,难道是自行车的剎车坏了吗?这情况有些人反而会责怪是自行车那方剐蹭了汽车吧。 男子穿着裤腿沾着泥的牛仔裤,在走到章一郎眼前时,左脚突然弯曲,嘴巴用力喘着,呼出大口大口的白色雾气。 “膝盖……”男子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揉着膝盖。他上身穿着黑色的夹克衫,没有戴手套。 “膝盖……” 章一郎刚想接着问“疼吗”,男子已经理所当然似的拉开后车门坐了上来。 “请问——” 男子快速地接口说:“去找警察。” 听他这么说,章一郎反而放心了。从自己毫不了解的陌生人口中说出要去找警察,应该不用担心了。他看上去也没什么事,为了以后不找麻烦,或许可以带他去一趟医院。到时候警察应该会给出意见吧。 “那自行车呢?” “先放着吧。” 为了现场取证,反正都是要再回来一趟的。一般来说,是用最近的公共电话通知警方,然后等待他们的到来。但是现在没法那么做了,因为章一郎并没有把手机带在身上。 先问一下吧。 “请问,你知道警察在哪里吗?” 因为平时说惯了,所以不知不觉中就用了敬语。在出了事故的时候,是应该强调自己的立场的。章一郎虽然想着不能语气太谦卑,但是不知不觉中还是变成了那样的口气。 男子从身后探出脑袋,用手指比划着名车的行驶方向,如同倒着写的“て”——反方向行驶,回到原来的车道上。 “回辅路吗?” 男子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肯定是赶不上约定的时间了,找到警察之后记着 给朋友打个电话吧。 章一郎按照男子说的把车开回了原路,心里想着就在十分钟之前自己才安安心心地经过这里,现在的自己就像是突然遭到袭击的野鸭一样。 远远离开了铁桥,在深重的黑暗中,男子突然叫道:“快停车!” “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 章一郎调整了一下车里的后视镜,见那男子埋着脸手压着嘴巴,脑袋后面的头发一根根竖着。会不会是头部被打到了,现在才觉得噁心想吐?章一郎这么想着,急忙靠边停车。 拉上手剎刚一回头,眼前有东西一闪而过。下一秒钟,脖子上就感到仿佛被细蛇缠绕般,章一郎反射性地拿手指去抓。 好像是电线。 “……什、什么……” 想说“干什么”,可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男子动作缓慢地拉紧电线,随着他的动作章一郎不得不紧紧靠在椅背上。合着的双手还抓着电线,可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在突然受到袭击的情况下,章一郎不能马上清楚自己的现状,但是,脖子被电线紧紧缠绕确是事实。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眼前仿佛被撒了一把沙子似的直冒金星。 “钱、钱的话,给……” ——给你,想这么说可是没有说出来。有可能只是为了钱吗,那么他可以把车抢走。必须想办法逃走。若是在平时,现在这个时间应该还裹在被窝里睡觉吧,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章一郎不敢相信。
第5页 章一郎突然想到——会死在这里吗? 人总是会死的,可是为什么会是现在呢?心想着怎么会有这种愚蠢的事情,章一郎的眼里突然流下了泪水。 大概是眼前这黎明前的黑暗让章一郎的心理承受不了吧。马上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即使是死,也不要在这么黑暗的地方,啊,快点天亮吧。 男子停止拉紧电线,然后用异常悠闲的声音问:“打野鸭子,是要用枪的吧?” 4 男子让章一郎把鞋和袜子都脱了。章一郎以一种很奇怪的样子坐在驾驶座上,脱下了坚硬的鞋子和厚厚的袜子,就像是虾被剥掉外壳一样,被扒光的脚就这样光秃秃地伸了出来。 仿佛踩在积满水的水槽里,只不过现在并不是水而是黑暗堆积在脚下。因为晚上的寒气,柏油路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寒气如同会咬人的生物一般从脚底窜至全身,章一郎忍不住浑身哆嗦。 无论是哪种职业,一旦认真做起来都是很困难的,开花店其实也是一种重体力劳动。需要花力气这是当然的,就连很不起眼的“浇水”其实都很艰巨,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没有真正做过的人是不会了解的。那些保存植物生命力的水,却损害着花店主人的身体和健康。双手当然是没办法,只好尽可能地让双脚暖和起来。 现在脚上没有了遮盖的东西,脚尖很自然地踮了起来。 章一郎的牙齿直打架,不仅仅是因为害怕,他觉得自己真是个既可怜又可悲的人。 那男子从后面踢着章一郎的腰,手里拉着缠在章一郎脖子上的电线,完全看不出来之前所说的膝盖疼。男子重复着相同的话:“我不想干什么,就是想看看你射击的样子,只是这样而已。” 踩在路上走了几步,脚底就麻木得没有感觉了。有几个小石子嵌进了肉里,但是已经不觉得疼,只是有一种脚底下不平整的压迫感而已。 即使脚被割破流血了,也都感觉不到了,脚底仿佛贴上了一层平板。 寒气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他的体力,连思考能力都丧失了。不知道那男子是从哪里得到的让人赤脚的办法,但是就消磨抵抗意志来说,确实非常有效。 章一郎实在忍受不住了,跪倒在路面上。刚想要开口哀求,胸部就被狠狠踢了一下。 从中学时代以来,他就没有打过架了。更何况在这个肚子都已经突出的年纪里,是不可能打赢那个年轻人的。 缠绕在脖子上的电线完全制约了章一郎的行动,男子像是检查电线的松紧程度似的时不时地拉一下电线。章一郎感觉想吐。 如果让那男子看见枪的话,会出大事的,被他抢走的话肯定拿不回来。但是贴在地面上的脸被踢了一下,嘴里全是铁锈的味道,已经……无法抵抗了。 章一郎打开行李箱,从皮包中拿出枪,然后又从车里的其他地方取出了藏在里面的子弹。 这个时候,远处铁桥那边的天空中有了微微的亮光。 装填好子弹,刚想移动枪口的时候,那男子突然问:“你想杀了我吧?”一副无所谓的口气。 章一郎不断颤抖着,用力摇了摇头。不是没想过朝着他的脚射击,但是不管对方是谁,以人作为射击的靶子,这是自己做不出来的。只要有一瞬间的犹豫,脖子上的细线就会被猛地拉紧,从而导致全身无力摔倒,脖子一瞬间被箍紧的话,也许会勒死的。 “别害怕,看,走到这个堤坝上来开一枪,这就可以了。” 男子绕到章一郎的背后,推他上了堤坝。虽然是冬天,但是仍然密密麻麻地长着矮矮的小草。章一郎光着脚,走在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上,哆哆嗦嗦地连站着都很困难,好不容易爬上了堤坝,堤坝只有普通房子的屋檐高。霜柱被踩碎在小草的根部。 男子拿着弹匣跟在后面也爬了上来。 来到地势较高的地方,视野顿时开阔起来,章一郎这才发现天色已经迅速变亮了。 堤坝上也铺设着道路,是汽车无法通行的小路,站在这里往下看如同从高处俯瞰山谷一般。 也不知道是在河岸这边的丛林里还是对岸那边的树林间,早起的鸟儿唧唧喳喳叫着。往下俯瞰到的所有景色中都蒙着一层薄雾,就像是用手轻轻扯开的棉花一样。河面看起来就像是颜色涂得很深的灰色缎带。 天地之间残留着的暮色,被东边地平线上漏下的光芒撕裂开来。 正好在旭日东升的方向上,云层间露出了缝隙。 微微有风吹在章一郎的脸上,虽然只是微风却让章一郎冷得浑身发颤。眉毛好像冻住了一般刺痛。 光脚站在地面上让章一郎的体温迅速下降,他忍受不住再次跪倒在地面上。 这次那男子没有踢他,章一郎一坐到地面上,就紧紧抱着两腿,脸凑近膝盖,手里还紧紧握着电线的一头。从远处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只缩着肩膀的猴子。 章一郎的半个身子笼罩在晨曦中,影子拖得长长的。这是一天中最初的阳光。 在这个还没被污染的阳光中,远方铁桥上钢笔大小的电车正行驶过来,看起来就像模型一样。但是电车上已经有人了,他们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也是安全的生活。比起眼睛所见的距离,听起来铁轨发出的声音上要近很多。
第6页 ——我想去那里。如果我现在在那辆电车上,那该多幸福。 那男子用肩膀顶了一下章一郎,看上去很愉快地说:“看,你试着射击那个吧。” 章一郎喘着气,看着男子的指尖,心想他说的难道是电车吗? 可是,电车一下子就从视野中消失不见了,男子所指的原来是在铁桥那个方向上升起的太阳。 太阳还刚刚升起,阳光并不刺眼,人眼还能直视太阳。 章一郎脑袋昏昏沉沉的,觉得此时的太阳真像是煮鸡蛋的蛋黄。 那男子用天真无邪的口吻说:“还是有靶子比较好吧,那你就试着瞄准那个吧。”他仿佛在跟伙伴说话一般,就像在说——你瞄准空罐子射击,我拉线让它掉下来。 章一郎想或许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只要开枪射两三发给他看看就行了。 还有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电车的声音那么清楚地传过来,在这么宁静的早晨连开数枪的话,枪声应该会传得更远,说不定有人会觉得奇怪而报警吧。 太阳冉冉升起,阳光照亮了周边的云彩。 章一郎微微颤抖着,跪着拿起枪。 第二章 白子皇后的发言 1 不记得是在哪本漫画中看过的,大概是中国古代的故事吧。 有个国王叫来大臣们举行宴会。突然颳起一阵风,将烛火吹熄。 因为是在夜里,四周马上陷入一片漆黑。 这时响起了一声尖叫声,是国王十分宠爱的妃子的声音。原来是有人趁着黑暗非礼了她。 她在一片黑暗中说:“臣妾把刚才轻薄我的人头上的发带扯掉了,披头散发的人就是犯人,请大王惩处此人。” 国王冷静地说:“众臣都散下头发来。” 片刻之后,国王再次吩咐说:“众臣都依朕所言放下头发了吗?” 听到众人答是,国王才命人重新拿来烛火,接着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进行宴会。 几年之后,敌国来犯,国王在一次战斗中几乎丧命,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名武将挺身而出,救下了国王。 国王说:“爱卿竟能如此捨身救朕!” 武将听了,说:“臣就是那次冒犯了妃子而承蒙大王解围的人。” 说完,武将面带微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样的一个故事。 我小时候看完了觉得真好啊,君臣之间竟然能有这种可以为之捨命的信赖关系。死亡应该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了,所以如果能够让人说出“我可以为这个人死,我愿意为他死”,该有一种强烈到令人害怕的幸福感吧。 可是最近我在想,如果这故事放到现在的话,这可就是性骚扰了。 2 我觉得,事物并非是平面的,而是立体——多面体的。 呃,一、二、三、四——至少有四个面的多面体。正多面体,就是有许多相同的窗户,窗口不同看到的景色也就不一样。 在那个中国的故事里,如果国王认为那是性骚扰而严正处理——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之间是普通的君臣关系的话,那么在战争中国王将可能战死沙场,国家也会灭亡。 在那样的世界里指控别人性骚扰是非常愚蠢的,那个妃子依仗国王的宠爱而任意妄为,最终人民也不喜欢她。 国王是一个公私分明的明君,也就是说前提条件是男人存在于“公”、女人存在于“私”的世界中,那里有着自己的秩序,依靠秩序维持稳定。如果秩序被破坏,女人就只能死亡。 结果是怎样的呢?平心而论,“女人的心情”是不是完全不重要呢? 总之,事实上这个妃子就是被看成了一个轻率且令人讨厌的人。 嗯……能够那样说出来是件开心的事。但是,即使我在报纸上看到关于性骚扰的报导时,也会觉得“不就是这么同事嘛”,根本不会认真看待。 人的想法,是在说话的过程中慢慢成形,原本模糊的东西也渐渐清楚起来。 这么说的话,我自身的存在——可能有点夸张吧——我自己在这一两年中就是个没有形体、模糊不清的事物,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当有人叫我时,我会感到害怕。老实说。 非常讨厌与人相处。 呃? 是啊,收银员这样的工作会不间断地与人接触,但是客人也只是从面前经过的事物而已。这么说或许很没礼貌,但是我确实不认为这些客人是真实的“人”。 那个时候的事 我记得,是在傍晚。 你拿出书,放下钱。 我把书包好,放在柜檯上。那个时候,你微微侧着身体站着,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有点奇怪——当时,我就这么把书压在钱上面了。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在找钱。 那个时候我看起来很开朗,是吗?啊,我记得找到五千元纸钞的时候,我一边不停道歉说“对不起”,一边却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不过,我做事真是有点缺心眼,很奇怪。给客人添麻烦了,居然还在客人面前笑了出来,真是非常失礼。
第7页 但是现在想起来,我笑是因为那个时候觉得幸福。时间上也许只有短短的三十秒左右,和你一起在找钱。如果没有找到的话,我肯定会觉得沮丧,但是当我拿起书看到下面的钱时,你首先露出了如同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笑脸,仿佛在说“啊,是这么回事啊”。 顿时,我觉得我们是一起的,有着共同的秘密。 当然那是我的错,但是,有着寻找消失的东西这个相同的目的,在那个短暂的时间里,我们俩行动一致,两个人一起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上学的时候,这种事情很平常,经常会发生。 对,那就是生活吧。这么想来,我一直都没有像样的生活——长久以来,我甚至连个最简单的微笑都没有。 但是,那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对人来说,就连用相同的姿势长时间地站立都是不可能的。就像把瓶子倒过来再拔掉瓶塞一样,那时被堵住的东西就会全部流出来,那是相当愉快的。 这么说也许有点厚脸皮,但是我觉得我只是犯错并没有罪过。 人们会因为别人犯错而愤怒,有时候也会觉得犯错的人真是个笨蛋,但是那时站在我面前的你似乎并没有那么看待我。 ——为什么呢? 呃,是啊。抱歉,老实说是这样的,我当时想自己是不是很可爱呢,心里想着“啊,糟了”,脸上却带着害羞的微笑。这么想也许有点厚脸皮,不,有点讨人嫌吧。 但是像这样意识到自己的可爱,并故意表现出来,对女孩子来说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啊,当然不是这样少根筋的方式,而是在更合适的场合里。 但是,觉得犯错的女人“可爱”,明显也是站在男人的角度来说。从女人的角度来说“不想被人看到这么糗的样子”和“被人看到了很好啊”这两种心理都是有的。 人心,藏在身体之中,是不能拿出来给人看的,我的心在这里,你的心在那里。 那个时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其实并不了解。但是对于犯错,简单地说就是让别人看到了自己的弱点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呢,我只能依靠自己的感觉。“可爱”可以当成是一种颜色。但就像是“蓝色”,可以从接近黑色到很浅很浅的水蓝色。对我来说,你觉得我“可爱”,就是用一种很好的形式表达了对我的弱点的肯定。 当然,那只是我无聊的猜想,也可以说是错觉。就像是和电视中的某个人视线对上了,就觉得那个人是在看自己一样。 我当时并没想着会再见到你,这只是一瞬间如同空气流动般的心旌摇动。能够产生那样的“感觉”,对那天的我来说本身就是一件大事。 你的心藏在你的身体中,这是当然的事实。人的内心是别人无法踏进的,就像是一本湿透了的、每一页都粘在一起的书一样,即使在封面上写着题目“我爱你”,但是书里的内容任谁都无法看到,如果强行剥开来看,那么书也就被彻底撕碎了。 对不起。 无论是谁听到这些话都会不舒服吧。 总之,不管现实中你是怎么想的,哪怕是错觉都没关系——即使不是太阳光,人工照明的灯光也可以。总之,我有一种即将得到解脱的预感。 所以当我想到自己“可以笑”的时候,我很高兴,于是又笑了。 3 刚才的那个故事里,那个女人被看成是个讨厌的人。原因之一便是她利用了自己的地位,也就是国王的宠幸。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个地位的话,她永远都不会说出“性骚扰”这样的话。比她遭遇了更多艰难屈辱而无可奈何的男女们在那个时代多不胜数。 那个妃子所做的事情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一个有能力的男子差点儿被杀——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是现在会怎么样呢?他是公司必不可少的人,如果没有他,公司有可能会倒闭。但是如果他对别人性骚扰了,那么就只能认定他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至少从原则上来说是如此。 这样的时代,在人类历史中也是很少见的吧。 有一位战前去了外国之后就一直没有回国的老年女性的事情被刊登在报纸上。她说是不想回来,因为“在日本,女人不被当人看”。我觉得无法相信,但是,就在同一张报纸上刊登了丈夫对妻子施加暴力的报导。我虽然心里觉得那不是真的,但现实中确实存在这种事。 不,我并不想对性骚扰说三道四,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最为简单明了的例子。 当有一方必须忍耐时,首先牺牲的就是女人。因为有女人的牺牲,这个世界才得以存在。与其说是牺牲,还不如说是地位,就像投手和捕手之间的关系一般,女人被强制规定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觉得说女人是弱者其实是一种指责,但女人被放置于弱势地位上也是事实。有男女立场的差别,也有不以性别区分的各种不合理的等级制度。这么一来,处于强势地位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变得任性妄为,我认为这是必然结果。 怎么说呢——狮子在肚子吃饱了的情况下不会袭击猎物。这合乎情理,既不去浪费精力,又可以把粮食留下来作为真正需要时的储备。
第8页 但是人既然被赋予了一颗心,便会因着自己的感情而伤害别人。 我来到这里以后,有一次去一家超市,一个年轻男性员工满口脏话大声责骂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那位大叔可能是因为不熟悉工作而犯了错,那个年轻人应该是个正式员工,而大叔只是临时工吧。 大叔非常可怜,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离开去了别的超市。 人有一颗心,除了自己,难道不应该多考虑别人的感受吗?在对方犯错的时候,难道不能将心比心地去体谅对方吗?如果能够明白对方的感受,就不会那么做了。 但是,那个年轻人的心显然并非如此。 他不是不知道那样做会伤害对方,相反他正因为知道如此才故意辱骂对方。 那个年轻人要是一头狮子的话,那他肯定是一头腹内空空、飢肠辘辘的狮子了。 这么说来,那个年轻人应该也是饿了,所以当他处于强势地位时,就会想要飞扑过去撕咬别人。事实上他并不是肚子饿了,只是他的胸口空了,一直都是。 想来性骚扰也是一样的吧。人想要填满自己的内心,对方同意也就算了,如果对方不同意那怎么办? 这和狮子扑向弱小的动物撕咬对方的肉是一样的,被撕咬的那一方就会疼痛,就会死亡。 但是,这样可以满足自己空虚的内心,对这种人来说,对方越是疼痛,他嘴里的食物也越是美味。 这种飢饿,总是令我不寒而慄。 第三章 白子国王发言 1 我想,任何一位导播都有“无论如何都想做”的一档节目。 如果是“赚到”那傢伙的节目,那么只需要让观众在电视机前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看节目就好了,只要找个事件,什么内容都无所谓。制作人员大可十分享受地制作节目,一边舔着嘴唇,一边烹煮食物,然后把节目端到客人面前。 “赚到”只是他的绰号,他和我一样,是负责星期五事件组的导播。长长的下巴,脸上戴着现在年轻人中很少见的黑框眼镜。他的本名不是岛田也不是草绳,而是八木。 八木之所以被叫成“赚到”是有原因的。那时,新闻事件就像秋天的原野一样萧瑟寂寥,有一天突然发生了一起大事件(这件事连说都会觉得不吉利)——当第一手消息传到公司时,八木拍着膝盖脱口而出“赚到了”。这可能有些夸张,但这个事件确实发生过。 从那以后,公司同事就把他叫做“赚到”。 这么叫似乎带着贬义,但在我们公司却正好相反。战场上的士兵必须好战,如果连这样的干劲都没有的话,那就麻烦了——事情是一样的。 我们公司是一家节目制作公司。说到电视节目,有人会以为是电视台制作的。其实,就如同便利店里卖的饭糰并非便利店做的,电视节目制作其实也是一样的。 就拿我现在负责的谈话性节目来说,决定要不要做饭糰的是电视台,而把饭糰一个个捏出来的就是节目制作公司。我们负责将鲑鱼等材料准备妥当,在摄影棚里要能够马上捏出饭糰来。即使节目制作公司和电视台双方的制作人都不满意,饭糰还是必须得捏出来。 附带一提,我和赚到同期进入公司,两人都是电视导播,不过这个词的含义并不太清楚。 于是,赚到在名片的背后横着写上部门,还写着英文的“director”。上司看到他的名片,一脸不悦:“这下你岂不是成了部门里最大的头儿了?” 部门的“director”在英语里等于是部长,赚到的表现很优秀,但毕竟他还只是新手,并不是英文中的“director”。日文中的“电视导播”指的是选题、确定和制作节目的人。 赚到属于事件组,工作起来如鱼得水,十分活跃。据说,当竞争对手的电视台播放广告时,若是观众转到我们的频道,就必须让他成为我们的观众,否则就是导播的耻辱。确实,他能够巧妙抓住观众“想看、想听”的心理来制作节目,运用小聪明活用素材让观众不论什么时候打开电视都能被吸引住。赚到在这方面确实是一流的,这是他的才能。 另一方面,我们一直做的“每日物语”节目以取得派对或公演之前的独家讯息为主。别人大概会认为我们没有灵活性或者欠缺临时反应的能力,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哎,这都是命吧。就“制作” 来说,我首次完成一份像样的工作是在去年春天。电视台开了一个连续两周,每天十五分钟左右的天窗,公司要求我们提出填补这个天窗的企划。我们四五个伙伴在中午接到通知,傍晚提出企划案,结果很幸运地被採用。 说到我们的想法,因为去年正好是闰年,二月份有二十九天,公司要求我们提出企划时距离二十九日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 对当事人的突然採访是老掉牙的把戏了,而瞒着寿星举办生日宴会更是了无新意。但是如果将这些元素全部结合在一起的话,会怎么样呢? 第一集的开头是去妇产医院,节目从这里开始,看看全国有多少人在二月二十九日出生。然后採访几名二月二十九日出生的人,访问他们迄今为止都是怎么过生日的。接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第9页 以隐藏摄像机偷拍四年才能真正过一次生日的妻子的举动,丈夫告诉妻子当天正好要出差。以上就是第一集的内容,最后设置一个悬念:“妻子的命运究竟会怎样?” 第二集是拍摄丈夫与五岁的孩子偷偷准备宴会的情形。宴会的会场选在车站前的法国餐厅。当天傍晚,妻子学生时代的朋友打电话来,说他正好就在附近,约在车站前的店里见面。妻子一去,发现原本应该在熊本的父母、朋友,就连说要出差的丈夫都在场,众人唱着生日快乐歌迎接她,而孩子则将亲手画的画献给妈妈,妈妈喜极而泣。 因为那是妻子人生中的第七次二月二十九日,于是我们将节目的题目定为“妈妈七岁生日”。 考虑到当时发生了一连串灰暗的新闻事件,公司认为偶尔播放一下这种欢乐气氛的节目也不错,于是採用了这个企划案。 当然,提出这个企划案也是因为我认识符合条件的好脾气妈妈。 她是朋友的妻子,那位朋友是个好商量的人,最重要的是当我告诉他从宴会的费用到岳父母的机票都由电视台来支付时,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拍摄非常成功,父亲、母亲和五岁的女儿都表现得极好,有一种专业演员无法表现的趣味感和令人舒心的泪水。 剪辑好的节目在三月份的第一,第二周播放。看电视机播放的节目感觉又是不一样的,我不由得手心冒汗,成了最认真的观众。 在第一集的最后,妈妈进浴室洗澡。先从浴室出来的小女孩撒娇地靠在父亲身边,一脸严肃地说:“爸爸,妈妈生日的时候,你可不能跑掉哦——听见了没有?不可以哦。”虽然从剧情的发展就能猜到整个节目的走向,但还是会忍不住好奇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 不论是哪个演员都比不上孩子和动物,这是事实。在第二集中宴会上的热闹气氛让我再次觉得制作节目居然是如此有趣的一件事。 基本上,看到别人高兴的摸样,自己都会感到心情愉悦。正因为如此,我很高兴能够用我的手描绘出这样一幅欢乐画面。 2 就一个节目而言这么热烈的反响算是十分罕见的。托它的福,公司同事都夸赞我说:“那傢伙也能提出这么有趣的点子啊。”话虽如此,点子只占了成功要素的十分之一左右,如何将点子制作成节目才是关键所在。而高收视率则代表了观众对于节目内容的肯定。 隔了一季,从秋天开始我负责改编一个名叫“挑战梦想”的无聊节目。每星期五播出十五分钟,为期一个月。如果观众反响不佳,恐怕就会停播。 实现家庭主妇的梦想,这是谁都可以想出的点子。不过,我并不想做成“天上掉馅饼”这种类型。 我认为,实现梦想之前,必须付出努力、遭遇挫折,否则就无法变成有起承转合的连续剧了。没错,撇开形式来说,节目其实也是一种电视剧。 十月份开播的节目是“想一睹偶像明星的风采”。光从这个题目就可以看出剧情设定理所当然地是观众与心仪的偶像在舞台上一起演出。 那位明星七月份将在东京举行演出会,开唱前会上演一出古装剧。家庭主妇扮演的角色是开幕场景中从茶馆端茶出来然后退场的小角色。 首先介绍家庭主妇怎样迷上那位明星,以及追星的心路历程。 接着当家庭主妇听到能够与明星站在同一个舞台上时地高兴万分。 初次走上舞台的家庭主妇被导演噼头盖脸一顿训斥:“这场演出不是为你而举办的,如果抱着玩票儿的心情来演出或半途而废,那可不行。”他同时还要求家庭主妇必须没有休息连续演出一个月,和其他演员同等对待,不可以和偶像攀谈,当然,更不能向他要签名。 导演用严厉的口吻跟这位家庭主妇提出以上要求,导播一副“勉为其难答应无理的要求,但心里觉得麻烦”的样子,嘴上说“啊,可以啊”轻易就同意了。而家庭主妇的表情则显得越来越僵硬。 接下来是特训。其实不过就是端茶上桌而已,但如果光是这样,画面就不好看了,所以要从基础训练开始。当然剧情中要有一开始笨手笨脚的家庭主妇以及一旁为她支持加油的家人。终于到了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时候,明星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但实际上我们早就告诉他了。 其中有一幕是那位家庭主妇和被要求不能与其攀谈的偶像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究竟剧情会如何发展下去呢?第二集到此为止。 第一天家庭主妇因为紧张手里拿着托盘抖个不停。客人问:“哎呀,你是怎么啦?”茶馆老闆替她解围说:“哦,因为今天是她第一天工作。”结果家庭主妇躲在后台的一个角落哭了出来。这就是首次演出时的情形。 在最后一集原本不让家庭主妇叫来观看的家人都被我们偷偷邀请来观看最后一场演出。家庭主妇不知道这件事,落幕后,家庭主妇几近虚脱。这时主持人登场问:“演完了?” “是啊。” “你和某某说话了没有?” “没有。” 家庭主妇仍旧是一身茶馆女侍的装扮来到另一个房间举行庆功宴,家人都已经到了,接着,当然是明星捧着一束花出现了,家庭主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音乐声响起,最后大家笑着拍照留念。
第10页 内容大致如此。说起来似乎有点刻意,但是就画面来看还是非常有趣的。总之,我极力避免那种粉丝紧追着明星的形式,我想要拍的是从看着明星如痴如醉的目光转变成为了努力完成某事而奋斗的执着眼神。 出于剧情的设定,我拜託一名演员饰演坏心眼的老店员。这个人下了舞台还得扮演另一个角色。这名演员说她最爱这种角色,爽快地应承下来,并展现出了精湛的演技。当然,最后也要让这个紧张关系有个完美的结局,告诉观众这个人虽然说话刻薄,但是却是个好心人。 摄影棚内的主持人在节目前后会说一些含糊暖昧的话,吊足观众的胃口,拉高观众不安与期待的心情,炒热气氛。 制作人告诉我节目获得了好评:“你这傢伙真走运,节目一下子就成了经典。” 这话是不是言之过早了? “嗯?” “成为经典是好事。只有剧情的模式成型了,看的人才会安心,这就好比是模子一样,照这个做法,至少可以拍六个单元。” 我明白制作人的言下之意。 也就是说,制作、播放节目无须拘泥于形式。像“我想在上野的展览馆展出画作”这样必须花时间、花精力才能实现的梦想还有好几个,于是我同时并行制作着好几个单元的节目。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在公司总算有了立足之地。 3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脑中立即浮现出“妻子生日宴会”这个点子是有原因的。因为在那之前,我对友贵子说:“生日快乐!——对了,你愿意嫁给我吗?”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兴奋的情绪,才能接连做出那些受欢迎的节目来。 我必须感谢友贵子。 我第一次见到友贵子是在圣诞节,在短短的时间里,就飞跃到了求婚这一阶段。 和这个女孩子在一起能够得到幸福——从一开始我就有这种预感。 当时的那种感觉就像电视机画面上洒满了闪亮的星星似的。 我平常买书几乎都去东京的书店。回家途中的车站旁有书店,我也经常去。偶然在一个休息日的傍晚,我去了镇上的一家书店,那是家连锁店。我对自己居住的这个镇出乎意料地陌生,走在店里,我不禁在心中惊嘆着“哇,真大呀”。 我心想既然来了,就买本书吧,于是我挑了一本散文集去柜檯结帐,站在柜檯里的就是友贵子。 她顶着一头过时的赫本式短发,身上穿着店里的水蓝色制服,低垂的视线让人感觉有着与书店气氛不合的阴沉。或许是衣服颜色的原因,流淌过来的眼神使人感觉仿佛她正身处于深深的湖底一般,她二十左右吧,但脸看上去似乎要更大一些——那是一张饱经人间沧桑的脸。 我觉得自己被她吸引了。我的眼睛一直黏在她身上,于是我将脸转向一旁,活像是在买一本见不得人的书。 店里摆着一棵圣诞树,树上挂着萤光小球以及各式各样的装饰物。屋顶积雪的小屋、长筒靴、雪橇和圣诞老人等这些一般都会有的小东西如同乐谱的音符般由上而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这时,友贵子说:“一千两百日元。” 啊?……哦,我将脸转向柜檯,她的口气极为自然,我差点就要打开钱包了,这时我停住了手。 “……呃,我刚才放了五千日元在这了。” 这位湖中女子看起来楚楚可怜地皱起了眉头。 “嗯?” “没有吗?” 她侧过脸,看了手边一眼,我也来回看着柜檯四周,当时柜檯边正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似乎很疑惑,让我忍不住想要帮她。 突然,我想我看起来该不会像是在装糊涂吧?被人误解这种事,每个人都难免会有几次,但是现在我可不想让它发生。 从时间上来说,应该只是相当短暂的一瞬间,我想到钱应该就在这里。也许显得很愚蠢,但是钱就在眼前。我一拿起书本,就看见新渡户稻造在坏坏地窃笑着。 当时,友贵子的表情变了,就像是从湖中走了出来一样,摘下看起来年逾三十的假面具,露出了年轻女子沐浴在阳光下的笑容。 就好像是突然从小窗户里探出头来的一张开心地嬉闹着的小女孩的脸。 在我走出店门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仍然维持着仿佛看见极为柔和美好的事物的心情。 再次见到友贵子是在一个丝毫不罗曼蒂克的地方。 星期五播放组的休假日自然是排在星期六。那周的星期六,我睡到中午才起床。我摇摇晃晃地起来,将滤纸装进滤杯,把水煮开,打开罐子时才发现没有咖啡了,只有残留着的咖啡余香扑鼻而来。 这时我才想起前天晚上我打开咖啡罐时,罐子里的咖啡泡一次太多,分两次泡又嫌少,于是一股脑儿全泡了。 现在我后悔不己,如果当时留下一半就好了。特别是闻到咖啡的香味之后就更想喝了,就像是吸毒的人毒瘾发作一样。 “毒药,毒药……”我喃喃自语,条件反射般地打开冰箱,里面有养乐多1,但是这东西不能解我的瘾。 总之是安静不下来了,我用红茶和吐司简单解决了一天的早中餐,然后去伊藤洋华堂超市买东西。
第11页 我奢侈地挑了蓝山咖啡豆,用店里的磨豆机将咖啡豆磨成粉,这过程中难免会有些咖啡粉撒在地上,感到实在浪费。买咖啡豆带回家,每次喝的时候再将咖啡豆磨成粉肯定会更美味,但是因为是一个人住,这种小事就会想要偷懒。勤劳为上——这种话到最后只只说说而己。 接着我在超市里慢慢逛着,将“只要撒在炒过的肉上搅拌均匀,义大利菜就大功告成的调味粉”和“只需加热即可食用的味噌青花鱼”丢进购物筐。 还得摄取绿色蔬菜,我考虑到饮食的均衡,来到蔬菜区,看见她——友贵子正在挑选芦笋。 看到她就住在这个镇上,我整个人顿时心花怒放,甚至忍不住想要赞嘆这个镇子了! 尽管这地方不适合和她说话,我提着购物筐也不体面,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她以为我走过去是要买芦笋,于是让开来。 她似乎为没有帮我拿芦笋而感到不好意思,我一边拿了一把绿色的芦笋一边说:“前几天真是不好意思……” 她似乎还有点吃惊。 我拿着芦笋的手放在脑袋旁边,拿出人畜无害的最亲切笑容打招呼。 “——我是新渡户稻造……” 1养移,1930由日本京都大学代田稔研制的酸奶饮品。 4 我叫末永纯一。 “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可以再去店里买书吗?” 友贵子显得有些困惑,但随即嘴角边露出微微的笑容,轻轻地点头。 “去十次书店的话,可以约你去喝一次茶吗?” 这种时候并不在于究竟说了什么,而是第一印象。友贵子对我的印象似乎不坏,那天,我们就那么提着白色塑胶袋,在适宜全家聚会,气氛热闹的甜甜圈店里聊天。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友贵子并非本地人,她是在东海地区一个看得到大海的小镇里长大的。她跟这里的唯一联繫,是高中班主任的一位亲戚。她好像是通过老师的那位亲戚找到目前的公寓和工作的。 她说话的方式完全不同于时下年轻的女孩子,给人一种不合乎她的年纪的——该怎么说呢,对了,一种老成感。 友贵子眨着眼睛说:“我和这块土地毫无关系。” 但是她却因为来到这块土地而找到了结婚对象。 缘分这种东西真是奇妙。 西洋棋棋子临摹帖 士兵pawn 博弈双方各自拥有八个士兵,行棋规则为“直走斜吃”。士兵看似行动缓慢,威力平平,但一旦行至敌方底线,便会“升变”为除国王外任何一种棋子,在腹地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友情提示:享受阅读的同时,请注意适时休息 第二部 序盘战 第一章 白子国王得知战斗开始 1 我不是个讨厌思考的人,无论在什么事情上。 我一面握着方向盘一面研究计划。有些节目只准成功不许失败,确实会很困难,但是节目是有价值的。这样想比较好。 现在是下午两点,不是吃午饭的时候,我也不觉得饿。 就像披上棉衣一般,疲劳席捲全身,这个时候最不适合开车。 然而,因为对路况了如指掌,所以完全不需要思考,只凭反射动作就能往前开。在天桥处转弯开上国道,经过小桥马上进入一条小路。 家就在不远处。 这是在我读中学时改建的房子,以我当时的年纪还无法对格局提出意见,于是完全按照父母的想法设计。我一直想着趁结婚时改建一番。 父亲是个勤奋的人,在方便到东京上下班的距离里买了一间带着小片土地的房子。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一家搬来这里,这是一栋位于菜地里的房子。虽然不至于是茅草屋顶,但是当时幼小的我认为自己来到了穷乡僻壤。入夜后,每当我从走廊看着院子,总觉得篱笆下的一团漆黑煞是吓人。 我家后来经过改建外观上便与一般的住宅没有两样。过了十五年之后,对面兴建起一片住宅区和大型超市,也许是法律的约束或是交通不便的原因,这一带几乎没有新增自建住房了。 因此汽车便成了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家里盖了停车库,但是没有门实在让人担心,于是父亲在几年前的唯一一项奢侈开销就是在停车库入口安装了电动防盗门。当自己开车后,才发现这有多方便。 待会儿也是一样,车子马上就要开进车库了,只要从车上按下按钮,防盗门就像“芝麻开门”般打开迎接我。 当我进入工厂后方一条视线不佳的小路时,心脏发出了不好的闷响。 哇啦——哇啦——哇啦 听起来像是“完了、完了”。确实是警车的声音,而且听起来像是好几辆警车朝着我家开过去。 难道是过度疲劳引起的幻听吗?我不禁摇了摇头,但是警笛声并没有消失,不但如此,还有一辆警车从后方逼近了。事实上,涂成黑白两色的汽车已经映在后视镜上了。 车顶上闪烁的红色灯光显得小题大做。 呃……我没有超速吧? 我看看仪錶盘,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踩下剎车减速。后方的警察透过喇叭说:“不好意思,请让路。”
第12页 虽然警察这么说,但是这条路很窄,一时也无法让他超车。我赶紧踩油门,把车开到有田地的地方。我靠上路边,警车擦着我的车扬长而去。 感觉杀气腾腾的。 “喂,你们要去哪里啊?”我接着喃喃自语说,“难道——不会吧……” 穿过工厂的灰色围墙,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地。 要是到了秋天,金色的稻穗便会如同浪花般随风起伏,但现在还看不到一点绿色。 左手边的远处可以看到一栋设立新学校风潮时所盖的高中,右手边能看到我家的小房子。 “……” 我说不出话来了,就像胸口突然挨了一棍子似的,原来面无血色就是这个样子。 前头的警车正是朝着我家开去,我看到我家那里已经停着好几辆车身闪烁着红灯的警车了。就像发现甜食的蚂蚁一样,这些警车朝着我家蜂拥而去。 我的思绪陷入停滞状态。 脑袋昏昏沉沉的犹如在做梦一般,但我还是继续往前开了一阵子,之后忽然回过神来。 左侧是一条沟渠,修缮完整还加装了水泥盖,所以车轮不会陷进去,以这个情况看来,后方可能还会有车过来。我暂时靠左把车停下,自言自语地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2 我双手离开方向盘,脑子里并没有特别想什么,但是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口袋。 手机。 “没错。” 在这种情况下或许先打手机弄清楚情况才是明智之举。 如果家里有警察的话,应该可以问清楚事情的原委,而且这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了。 耳边似乎传来了“噗通、噗通”的声音,应该是自己的心跳声吧。 我按下家里的电话号码,若是平常的话,友贵子应该已经接起电话了。 电话拨通了,铃声还在响着。 如果有警察的话,应该会扑上去早早地接起电话了吧。 就在我想挂断的时候,有人接起了电话。 “什么事?” 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我怀疑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这里是末永家吗?” “我不知道。” 他应该不是警察。 “我是末永……” “你说什么?” “呃,我就是末永。” “你是在耍我吗?” “不,我是说真的。……呃,你是不是在一栋被警察包围了的民房里?” 男人的口气变得更凶了:“对!” 我大致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是房子的主人,刚才出去了一下。” “那真是抱歉。……你马上过来,我可以放你进来。” “这,我是想进去,可是好像没那么容易。” “警察真是麻烦。” 不知从哪里又传来“完了、完了”的心跳声。 “呃,你很难从那里……脱身,是吗?” “怎么可能轻易脱身!” “那个,你是做了什么才要逃跑的呢?” “说起来,应该是抢劫失手吧。被人发现了,才会落得走投无路的下场。” 光是这样,我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呃,那些警察为什么不闯进去呢?” “你白痴啊,这种事情你怎么会问我,我又不是条子。” 我猜条子应该是警察的意思吧。 “啊啊,”男人停了一会儿,问,“你看得见这里吗?” “看得见。” “你等一下。” 不久,从我家那边,一声刺耳的枪响划破冬日田地的上空,我的耳膜就像被一只尖嘴鸟啄了一下。 男人再度拿起话筒:“……听到了吗?” 我打了一个寒战,他手里有枪。 “听到了。” “因为我手上有这个,所以他们进不来。” “我明白了。” “这可不是玩具枪。” “是。” 男人说话的口气就像猫在逗着老鼠一样:“你,和尊夫人两人住在这里吧。”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是“尊夫人”这个说法很老式,或许他曾经和年长的人共事过吧。 “我父母都过世了,去年才与妻子两人住在这里。” “这样啊——你多大了?” “三十。” “尊夫人,看起来才二十岁左右吧。” 我说不出话来了。 对方不改戏嚯的口气,甚至有些开心地说:“可是她运气不好,真是可怜,我好同情她。” “……” “你现在最担心你夫人了吧。” “……是的。” “既然这样,就算没办法和条子谈条件,说不定可以跟你做个交易。” “交易?” 现在这个状况下,我能为友贵子做什么呢? 总之,先别让这个男子自暴自弃。刺激穷途末路的人,就跟拿着火焰枪冲进弹药库一样。
第13页 我多少有点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但是我现在必须冷静下来。 即使看起来像纪录片的节目,可一旦掺入人为因素就变成电视剧了。 电视剧里有演员,而我必须扮演一个冷静的男人。 3 男人问能不能开车带他逃走,从现实操作上来看这简直难如登天。但是我最先考虑的是——我可以和他做这个交易吗? 他有多凶狠呢? 虽说是为了救友贵子,但是有些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万一因为自己的擅自行动,让男人逃出包围,在别的地方伤害其他人的话怎么办?到时我就百口莫辩了。 我的心情就像是在陌生城镇里迷路的孩子一样,虽然暂时敷衍了他,但是一挂上电话,我的内心便乱成一团。 “……怎么办?” 我靠在椅背上,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一辆关掉警笛的警车从我家那边开过来,我仿佛正身处电影中的场景似的,当警车像猫四处寻找猎物一般停在我的正对面时,我心头一怔。随着一声车门打开的声音,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下车来。 警察轻轻敲了敲我驾驶座旁边的玻璃窗,我赶紧摇下车窗,警察看看车内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警察身上的衬衫领子非常干净,还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他身上的西装似乎是黑色,也可能是深蓝色的吧。我忽然想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是一名年轻的警察。 “……啊?” “目前发生了紧急状况,前面很危险,请你绕道。” “我,呃……我是那间房子的主人……” 警察突然闭紧嘴巴,就像他那条领带一样,然后他说:“请等一下。” 他小跑步回到车里,打开车门,膝盖顶在座椅上,不知和哪边联繫。不一会儿他跑回来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在?” “……我妻子。” “是你太太吗,她有没有可能出去买东西什么的呢?” “不会的,我在电话里……” “你打电话了吗?什么时候?” 我打电话是跟歹徒商量关于逃亡的事情来着,这话可不能告诉警察。 “大约一小时前。” 看情况,“围城”差不多是在那个时间段开始的吧。 “哦。”警察微微弯下腰说,“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事情想请教你,能不能请你开车跟我来呢?” 我正好也有事情想问,于是跟在警车后面走。平时看惯了的景色变得好像故事里般的一样。开了一小段路之后,我看见田地里有一辆灰色的车,就在我家旁边。 歹徒似乎是开着那辆车逃到这里,因为操作失误开进了田地里,于是只好躲进了前面的房子。 4 警察把我带到一辆停在路边的警车上,里面坐着一位姓伊达的男人,他肩膀宽阔,身穿朴素的灰色西装。 在狭窄的车内,他那灰色的身影更显庞大,宛如一头坐镇的大象。 “有关事情的经过,我没有时间跟你详细说明。目前被包围在你家中的是杀人逃逸的石割强治——切割石头的石割。他在逃亡中劫持了一辆车子被人发现,在逃跑过程中又发生了现在这个事件。” 要有时间,我肯定会问:难道你们追捕犯人的方法就没有问题吗? “他从二楼的窗户,用枪抵着尊夫人的头向警方示威,牵制了我们的行动。” 伊达像对待小朋友一般对我说:“所以,我们无法採取突然闯入攻坚等强硬的手段,我们必须考虑到人质的安全,然后再来安排行动步骤。” “是的。” “我们有几件事要拜託你,首先,为了掌握歹徒的行动,希望你同意我们监听电话。” 原来还有这一招啊,我没有理由拒绝。接着伊达说:“还有,希望你画下房子的格局图。” 他递给我一张纸,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钢笔。当我开始动手画时,一辆灰色的大型车从旁边经过,从下往上看,那辆车好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它的车窗很高,坐在警车里面根本看不到那辆大型车的车窗,大概是机动部队吧。 手拿黄色带子的警察跑了过去,与其说是带子,还不如说是粗绳。我只瞥到一眼,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在拉防止闲杂人等进入的封锁线吧。 四周响起了类似硬底皮鞋发出的脚步声和叫骂声等令人感到紧张的声音。 我画完格局图之后,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伊达,然后按照他的指示,将车子开到几辆警车的旁边。 我自认完全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了,但是却没有真实感。我甚至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人偶一样,从身体上的感觉来说,我的膝盖与手肘没有一点力气,手、脚僵硬得像棍子。 这不仅仅是体力的问题,连思考能力都几乎没有了。我不知道该先採取什么行动,该做什么才好,就像置身于沙漠之中而目的地在沙漠的另一头一样。但我知道不能待在原地,因为在沙漠中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会被晒干。但是,我该怎么办呢? 这时我想到了唯一一件马上能够做的事。 我拿出手机,打电话到公司,请总机转给上司。
第14页 “我是末永,事出突然很抱歉,我明后两天想请假。” 对方是制作人饴宫,体格魁梧,成天将嘴巴紧紧抿着,嘴角下垂。因为我们这一行的工作性质,所以每个人休假时间都不同。不过,到了饴官这种级别的人,几乎每天都可以在公司或者局里看到他们,不知道他们都是在什么时候休假的。 “你说什么……” 饴官虽然名字中有“糖”,可是这个人可不甜,很不好说话,于是我只得又说一遍。 “我说你啊,别做梦了。” “是。” “就算是你父母的葬礼也没用,何况我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和平常一样的口气,电话那头的他们应该仍然过着普通的生活吧。这么想着,我觉得脑袋的齿轮转动起来,开始慢慢恢复运作了。 “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妻子……” 饴官还是吃了一惊:“她过世了吗?” “不是,还没有。” 我听见像是用手拍打桌面的“砰砰”声。 “到底怎么了,真是急死人了。” “呃,我家里,有个手持散弹枪的歹徒闯了进去,挟持我妻子当人质……” 饴宫相当佩服地说:“真是一个复杂的藉口啊。” 或许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是说真的。” “混帐东西!” “抱歉,事情就是这样的,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等一下,”饴富认真起来,“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样算是请假了,不到五分钟,我的手机又响了。 “末永,不好了,真、真是的,这该怎么说才好呢。”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是赚到打来的。 第二章 白子皇后的回忆 1 那是在我到这里来工作之后不久发生的事情。 下班后我回到家,想晚一点儿再吃晚饭。因为没有食慾,所以想吃点清淡的东西,于是去超市买了一瓶咸菜。回家打开瓶子吃了一点,虽然买的是最小瓶的,但是一个人还是吃不完,所以只好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 你不觉得咸菜的颜色很像莲花吗?我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好像不知在哪里看过一望无际的莲花池。 如果母亲尚在人世,我就可以问她那片莲花池在哪里,但是这已经无法办到了,所以不能知道那片莲花池究竟在哪里。不过也许是我记错了。 但是,我记得自己当时在一个有小山和桥的公园里不停地走着。 那天乌云密布,风有点凉意。穿过那个公园就看到了莲花池,满眼所见仿佛都是无边无际的莲花。我猜想这可能是因为孩子个头矮的缘故,才会觉得莲花池特别宽广,超出了事实上的大小。 我记得我一直盯着仿佛在大海里随风摇曳的紫红色莲花。我当时并没有走进池子里,也许是母亲不允许吧。 我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将碗放进水槽,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洗碗了,于是便走回去,坐在摺叠式的餐桌前,这张蓝色小餐桌大小刚好够一个人用。 我将手肘撑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放在额头上。 ——明天又得去店里,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想着想着,我进入了似梦般的幻想里。那种感觉像是明知自己醒着,却又感觉像是在做梦一般。 我在店里,但是店里空无一人,我想着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个客人都没有啊?不知不觉,我已经站在书柜前,而不是应该站的收银台的地方。 猛一回神,那里变成了学校的图书室,好像是中学或是高中的图书室吧,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不过,不知为什么我却清楚知道那是母校的图书室。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感觉就像是从彩色铅笔盒里拿出一支笔来,一整排书嵴的颜色看起来就是那种五颜六色的感觉。 把书打开,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色的书页。 ——啊,什么都没有啊。 我将书放回原处,在书柜之间走了一会儿,书柜绵延没有尽头。 我拿起第二本书,里头也是空白的,但是,我并不惊讶。 忽然吹来一阵风,拂动窗边的白色窗帘,我分不出风是温的还是冷的,想来应该是没有温度的吧。而且,我也分不清窗帘摇晃的那一扇窗此刻是在眼前还是在地平线遥远的那端。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抽出一本书,翻动空白的书页,非常安静。 当我慢慢移动手指时,我渐渐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原来,我死了。 我了解了,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事。 我从餐桌上抬起头,那种感觉依然存在。 2 我非常讨厌“娘娘腔”这个词。 因为这是个彻底贬义的词彙,没有任何正面的意思。这种词彙,为什么要用带女字傍的字呢?这样未免太不公平了吧。而被这么说的一方,心里绝对不好受。 用“女人味”形容女人,应该是夸奖吧。 用“男人味”形容男人,也是一种夸奖。 而“勇敢”应该也是用来夸奖的,对吧?
第15页 唯独“娘娘腔”不一样。 报纸上刊登了各种各样的报导,比如是前阵子议论纷纷的性骚扰,或是最近经常上报纸的老人看护的问题,家庭失和的问题也曾喧嚣一时。 先生凡事往太太身上推,导致太太精神崩溃的现象屡见不鲜。 现代的男人以工作为藉口对家事不闻不问,然而以前的丈夫们其实要比现在的男人更投入工作。现在的男人是在逃避,难道“勇敢” 指的就用是这种方法逃避责任吗? 你不这么觉得吗。 当然,若是不这样的话,工作就没办法做好,事实上我觉得这样做的社会的产值能够较高。 但是,我认为并不公平,于是我转而思考这个问题,究竟何谓公平。 我并不是认为不公平就有错。中学时,理科老师告诉我们说:有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太太,因为丈夫晚上躺在被窝里也要思考,为了避免打扰他,而睡在丈夫的脚边。 于是乎这位太太成了贤内助,我也认为她很了不起,如果没有这位太太,或许这位学者就无法功成名就,是太太替他创造了一个舒适的环境。 以这种方式支持有才华的人,是—件令人高兴而且很有价值的事。 如果是这样的夫妻,像同床共枕这种“公平”,根本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那么“这样的夫妻”是否才符合外界眼中的标准呢? 呃,我想说什么呢?啊,对了,即使太太不介意这种公平的问题,先生也不用非得拿到诺贝尔奖不可。 换句话说,只要女方心甘情愿就好,若是做起来甘之如饴当然更好。 幸与不幸,是个人内心的感受,偏离内心感受的所谓的客观标准不具备任何意义。 但是现实情况未必都是如此,“男人味”可能只是—种自私的逞强。 规定女人扮演“女人味”的角色,是一种促使世界顺利运作的智慧,也是为了所有人好的智慧,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一开始就决定各自的角色是完全正确的。 比赛开始了才讨论谁当捕球手,谁当投球手,肯定会输掉比赛。 如果是难以统一的意见,那就从一开始得出结论,做好决定。从系统上来说,这样才能使运作顺畅进行。 但是,这种架构从结局上来说,并非是为了个人。因为它只是系统。 整体比个人强,强者——打败了弱者才成为了强者。 我认为的勇敢,若是拿刚才的老人看护问题来说 抱歉,这不是一个适宜喝茶闲聊的轻松话题,而是一个严肃的问题。看护要替老人清理秽物,应该没有人觉得这种苦差事甘之如饴吧。婴儿的粪便也许不会令人心生反感,但是,坦白说,替大人清理则是苦不堪言,同样地,被清理的人应该也不好受吧。 这么一想,清理的一方会很痛苦,只因为不愿意面对,就将事情一味推给对方是不公平的。既然是夫妻,各自分担一半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报纸上就报导过一起分担责任的男人,从会上报纸看一定也是因为很罕见的缘故吧,但是在我看来那是理所当然的。 我心目中的勇敢的人,是能做到这一点的男人,但是,在世人眼里看来,这种男人就是“娘娘腔”,对吧。 假设太太投注所有精力去工作,又将家事做得井井有条,但是不化妆打扮,她是无暇打扮自己,这时丈夫可能又感受不到太太的魅力了,对吧。 这种事情非常,非常悲哀,人的心里会产生这种不公平的想法。 不,若从人的内心演变来看,或许这样反倒合情合理。为什么会这样,不公平的事情反而合情合理? 太太看到丈夫替卧病在床的父母清理秽物,可能会觉得丈夫失去了魅力。 这是多么让人悲哀啊。 所以,假设女方觉得不能让丈夫做出那种“娘娘腔”的举动,接下这份苦差事也就算了,这往往是照料老人的单方的意见,但是大多数情形下却并不是这样。 夫妻双方凡事都应先讨论再决定,能不能做到这点就要看彼此之间是否有这种态度,是否心灵相通了。 男人味有时只是一种自私的逞强。 强势的人,就算面临不公平的事,也会干到底的。 是的,强者可以无视不利于自己的规则,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 所以想要兼具力与美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3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总是因为一点芝麻大的小事闷闷不乐,我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没用。 我曾经被人恨之入骨,那种憎恨的能量,我甚至都能看得见。 那感觉像是被一大块黑布罩住,痛苦得令人难以忍受。这种时候能够支持心灵的东西,唯有深信自己是公平正确的,不是吗? 感情啊,就是当心快要输掉的时候,勉强用来支持自己的东西吧。 至于事情的发生——你知道铅笔盒吗,就是放铅笔的盒子。 哦,不好意思,关于这件事…… 抱歉,话说到一半,如果下次能再见面,而且你肯听我说的话,改天再告诉你吧。 吓了你一跳吧,抱歉,我现在心情很难受,请你先回去吧。不好意思,都是我在说个不停。
第16页 但是,饼干会被勒住脖子这事,也是我的错。 第三章 白子国王洞悉敌营动静 1 “在录了吗?” “啊?”赚到发出奇怪的声音。 “这个电话在录音吗?” 赚到似乎很意外地说:“你……” “没有录音吗?” “不……在录。” 我想对他说坦白说吧,我的口气很自然地变得严肃起来:“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没办法思考。我实在无法相信,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一心只祈求我的妻子可以毫发无伤地被解救出来。” 赚到接下去说:“啊,你太太几岁。” “她叫友贵子,二十岁。她年纪轻轻,但是个性沉稳,我想她会冷静面对的。” “现在歹徒还是没有投降的迹象吗?” “是啊。”我透过车窗环顾四周,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情况有了变化。“有一队身上穿的不知道是藏青色还是青色制服的机动部队进到田里,採取包围房子的阵势。他们手持盾牌,一字排开,好像一面铜墙铁壁。” “呼哧呼哧”停顿了一会儿,赚到说:“时间到。” “怎么了?喂,赚到。”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我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我说:“这不是现场直播吧。”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我觉得就是。 “只是录音罢了。” “太太被挟持当做人质,丈夫还在做现场直播的话,未免太不自然了吧。” “我们会剪辑得很自然。” 这对赚到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 “如果摄影机过来的话,我们这边的状况就一目了然了。” “话是没错。嗯,该怎么说呢,我确认在现场已经有我们的手机了。”赚到清清喉咙。 “是我的手机。” “也可以这么说。” “餵!” “你听我说,你就当你现在是在做节目。” “混帐。” “不是的,我并不是随便说说的。你不是说你无法思考吗,这也没关系,毕竟你是当事人。我们目前也只能看着警方行动。可是,你还是需要冷静的判断,这个时候,退一步看事情很重要。对不对?” “嗯……” “听懂了吧。” 有一种东西叫做职业意识,它会令人精神振奋。站在赚到所说的观点来看事情,在这个时候确实有用。 “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有用的话来。” 赚到开心地说:“是吗?” 若认为自己像掉入蛟蛉掘好的蚁地狱里的蚂蚁一样掉入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只能在无法逃脱的洞底一味地挣扎。但所有挣扎都是白费力气,因为那样只会捣毁沙壁,最终掩埋自己。 然而,如果把这看成自己制作的节目,又会怎么样呢? 演员都未必会乖乖按照剧本演出,挟持人质的歹徒就不用说了,连警察也是如此。最重要的是妻子的安危,但是没有人能够保证最后是她身心不受损害地被解救出来这种完美的结局。 但是我想做这种节目,不,我是试着保持非做不可的想法。我打算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 我感觉有一股力量涌上来。 说起来,眼前的形势就像在下西洋棋,必须设法围堵已进城的敌方国王。 “由你负责吗?” “嗯,我们是同期,我碰巧还在公司这也算是有缘。” 原则上,公司会大致排定每天的负责人,然而事件组却没有办法完全按照这个表来执行。因为事件是活的,如果今天发生的事情延续到明天,那么负责人不会调换导播。这样才能保证工作的融会贯通。 “歹徒是干什么的?” “啊,是制造业,在镇上一家小工厂上班。可能是因为进货什么的,他听说有一笔钱会放在工厂一个晚上,于是跑去偷窃,结果被人发现了,于是成了强盗。” 他似乎是因为脸被人看到了,而犯下令人不敢相信的罪行。 “一名高中生从工厂二楼的窗户逃到外面,那孩子听到楼下的对话,听见有人指名道姓地告诫犯人石割。” 我听过歹徒的声音,觉得很年轻。“他多大?” “二十一吧。” 赚到说出一所所谓一流大学的校名,石割似乎是那所学校的学生。不知是辍学还是中途停学打工,总之他现在不去学校了,而是在那家工厂上班。石割在电话里的说话方式流里流气,不知他是无意如此还是故意这么说来扮演着那样的角色。 “他拿着散弹枪闯进去的吗?” “散弹枪是那傢伙在逃亡途中抢来的。” “路上?” 散弹枪应该不是随随便便能抢到的吧,又不是手提包。 “应该是碰巧,他撞上了一辆大叔的车,对方正要去打猎。” 早报应该来不及登,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晚报也该送到了,最新消息应该也会陆续进来,有赚到这个渠道,对我也有利。
第17页 “对那个人来说,真是无妄之灾啊。” “才不仅仅是无妄之灾呢,早上有人报警,说是从河的方向传来好几声枪声,在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声音传得相当远。” “那个人该不会也……” 赚到大吼地说:“真是惨绝人寰。警方搜索枪响的那一带,结果发现他倒在那里,他……”赚到说了一半,突然含糊其辞。因为那个犯人现在就在我家,而被害人身上的伤大概惨不忍睹,所以赚到才会对我这个当事人难以启齿。既然凶器就是散弹枪,我大致也可以想像出来。 “被害人在芦苇丛里逃跑,歹徒瞄准他射击,而且开了好几枪。” “这……” 我一时语塞,听到这件事之后,我不晓得石割是什么样的人,然而我现在确实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踩进了地狱。 2 “另一方面,一个人逃出来的高中生跑到朋友家,因为是半夜三更,所以只好敲门叫人。朋友一家得知后也十分紧张,随即打电话报警。警车赶往朋友家,事情的演变越来越白热化了。就在警方拉起封锁线时,传出了枪响,警方前往调查河滨道路,发现歹徒用来逃逸的自行车就倒在命案现场的河岸下游两公里处的路肩上。” “于是将两件案子联想在一起。” “因为这两起案子都是极其恶劣的犯罪行为,所以警方认定是同一名歹徒在逃亡中所犯下的也很自然。依照办案步骤,首先要查出被害人。” “于是从枪械登记找到了被害人。” “嗯,警方查到临近城镇有一个人持散弹枪外出,呃,他是水冈町一家花店的老闆,叫濑川章一郎。这个人一早带着枪出门打猎,据说是与他约好一起去打猎的朋友因为没等到他,给他家里打了电话。” “应该不会弄错人吧。” “警方找不到这位濑川先生的车,认为歹徒应该早就由东北道或常盘道逃走了,于是便採取了紧急戒备措施。” “嗯。” “这些在上午的新闻中已经报导了。中午时,无耻到极点的歹徒居然开着那辆车去了国道沿线的美式餐厅。警方为了慎重起见,调查停车场,结果和歹徒碰个正着。巡逻警察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石割乘机逃走了。接着便展开了追逐战……” “于是到了我家。” “好像是这么回事。” “……” “你怎么了?” “来了。” “什么?” 通向我这里的车道远方出现了几辆车的影子。 “是看热闹的人,你听到嘈杂的声音了吧。” 赚到嘆了口气:“真是伤脑筋啊。” “是啊。” “看来採访车会难以通行。” 我们暂时结束了电话。 赚到这个消息来源,是我获胜的关键之一。若是用下西洋棋来比喻的话,我总算看到敌方国王是怎么样的一颗棋子了。 我又看了寒冷萧索的田间小路一眼,小路的宽度勉强能够通过两辆车。 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下了警车,试图驱赶看热闹的人群,像甲虫般聚集着的一排警车旁边,又聚集了一群像是水蝇的自行车,再过不久,或许还会出现摊贩来卖吃的了。 曾几何时,新闻报导过因为看热闹人群的车堵在失火住宅区的周围,使得消防车无法通行,导致房子付之一炬。那家房子的主人想必对此愤恨难消吧。 友贵子提及强者的暴力时,曾举例说有人拨打无声电话和恐吓电话,来威胁那些在奥运会比赛中落败的选手以及那些和自己立场不同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匿名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有了这种强大的力量,往往就会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缺德事。” 石割固然可怕,但能够把看别人失火的房子当成一种娱乐,还不忘笑着指指点点的人其实更恐怖。 眼看着形势出现了奇怪的变化,一辆车在警车的带领下来到了这里,一名女子从那辆车上下来,然后坐上警车。 她似乎是朝我这边来的。 被警方制止而仍不肯散去的那些人对于警方唯独放她通行似乎感到不满,这种氛围仿佛形成了一股看得见的怨气并且不断攀升。 警车就停在前方不远处,刚才那名身穿便服的警察迎了上去,是那个叫伊达的魁梧男子。 他的脸一凑近,警车的车窗户就打开了,他把头探进车内,与车上的警察说话。 伊达的肩膀动了一下,大概是在点头,接着,他一个转身将脸转向我这边,眼神一与我对上,马上轻轻点头致意,然后朝我走来。 我也摇下身旁的车窗,伊达以冷静而低沉的声音说:“有人想见你……” 第四章 白子皇后娓娓道出童年往事 1 我从前住的房子是租来的,六户人家就像箱子一样排成一列。 听说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因为车祸去世了,但是始终没有找到肇事者。在这之前,我们住在一间能够看到大海的公寓里。 当然,我是不记得了,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婴儿时期曾经听着海浪声、看着水平线的记忆却如同在时间的彼端,中间隔着一层薄雾——我已经不记得了。
第18页 没错,我是住过沿海的城镇,稍微走一会儿就能看到太平洋。 不过不同的是,那是从高处往下看的海。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曾经住的地方是公寓的五楼。 海边不是有沙滩吗,从沙滩爬上水泥阶梯之后是国道,公寓就在马路对面的高地上。 那个镇不大,我曾去过,确切地说,我读小学的时候经常去。 不过我是瞒着母亲去的,因为总觉得告诉她不太好,所以,我不清楚我家的房子究竟是在五楼的哪一边。 汽车一辆接一辆在国道上行驶,两侧是人行道。 在靠海的那一边,国道与沙滩之间有段落差,因此为了防止有人失足摔落,建了一道高及孩子胸部的水泥堤坝,这条绵延不绝的堤坝同时可以充当防止海啸的防洪堤坝。堤坝顶端宽约一米,沙粒从海岸与国道两边乘风而来,因此上面总是布满沙粒。 因为日晒的缘故堤坝顶上的温度会升高,夏天的时候烫得几乎无法触摸,但是到了冬天和初春却有一种从内部渗透出来的令人怀念的温暖。 此时我常常像翻单槓一样,将手压在河堤上用力撑起身体,然后转个方向坐下,一股股暖意渐渐从裙子底下传上来。 很多人都坐在堤坝上,大多都是面朝大海,这也很自然吧,偶尔也会有人在那里作画。 但是我总是背对着大海和太阳,很奇怪吧,或许我看起来像在等人。 我每次坐的位置都不同,有时会看到一旁的水泥中露出了像粗竹笋般的钢筋。 钢筋经过海风无数次的吹拂,变成了红褐色,有人将钢筋往下拧弯,以免造成危险。钢筋宛如一条沮丧的蛇,一从地底钻出来便筋疲力尽地弯下腰去。钢筋的四周并不光滑,有好几个突出的结,手一摸,指尖便会有铁锈味。 那股像血的味道,海水的气味以及从背后传来的海浪声,这些声音夹杂在一起在我的脑海中甦醒了。 啊,但是我却忘了眼前呼啸而过的轿车和卡车的声音。 记忆真是有趣。 我将纤细的手指放开钢筋,趴在水泥上,发现空空的、大小的洞。 洞的形状也像蚕豆,我从大拇指开始依次将手指伸进小洞里,嘴里唱着“do、re、mi、fa”,心里却默念着“蚕豆”。这件事我记得十分清楚。 搅拌水泥时会混入小石子,有些小石子浮在水泥表面上。有人把小石子一挖掉,水泥面上便会形成一些小洞。 小石子若探出头来,就会忍不住想要将它挖出来,这种心情我十分了解。 于是只留下了小石子形状的凹洞,我将食指伸进凹洞,掏出里面堆积的沙子,简直就像在打扫小小的房间一样。 我不厌其烦地一直掏着,指腹意外碰到了里面光滑的墙壁,那种舒适的触感就像是为我的手指量身打造一般。我感觉自己缩小到指腹大小,睡在完全合身的洞穴中,仿佛变成了一颗蚕豆,待在豆荚中。 我的思绪渐渐飞远了,猛一回神,发现我自己坐在堤坝上,正抬头看着白色公寓的五楼。霎那间,我感觉自己的视线像是飞到了那里的阳台上。 此刻我宛如坐在大大的鞦韆上不断地摇荡。 这种情形在我的梦里经常出现。仿佛自己的视线脱离身体飞在宇宙中,从那里看着这里似的。 我的眼神如同自己小时候一样,闪着懵懂无知的光。 看着的是坐在遥远下方谷底里的那个渺小的我,未来的我。 渐渐地,不知为何我的视线变得湿润,目光忽的转向大海,海浪从海上一波波而来,一浪拍打着一浪。 随着视线的转移,海浪没人大海,化成浓重的深蓝。 远处是地平线大海与天幕相连在一起。 2 但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想要住在那个公寓里。 母亲对家里的经济状况头痛不已,但是我却没有强烈感受到家里经济的困难。对于钱我看得很淡,看到别的小朋友有什么也不会吵着要,我并非在压抑自己,而是没有想过那些。 不过,有时候即使我没有主动要求,也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礼物。 那六间小房子一天到晚换房客,自我懂事以来,就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但是邻居却换了又换。一对大嗓门的夫妻搬走后来了一名年轻男子,年轻——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在小学生看来,大家都是叔叔、阿姨。 那个人不知从哪里捡回来一条狗,一开始只看得到玄关毛玻璃里头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动。过了一阵子,那个人放了一个旧的狗屋,屋顶的红色油漆斑驳,有些地方都已经脱落了。我终于看见影子的真面目,是一只杂种幼犬,明明个头很小,却一副像是谁得罪了它似的,常常声嘶力竭地吠叫,仿佛吠叫是它的工作一样,汪汪汪、汪汪汪。 我家和隔壁中间没有间隔,狗屋就在眼前,这么一来就会忍不住想餵它点什么。 母亲看透了我的心思,早早叮嘱我说:“那是人家养的狗,你不可以随便餵它东西。” 这话说得没错,我明白这一点,但是却无法依着这个道理行事。 当我从小学放学回家的时候,小狗远远地就能听到我的脚步声。 原本它是背对着我的,但会突然回过头来对我吠叫,它的表情十分吓人,龇牙咧嘴,双眼怒睁。
第19页 “汪汪”的叫声中还夹杂了如远处雷鸣般“咕噜噜”的吼声,它是在用喉头发出的声音吓唬我。如果是真正凶猛的狗的话,光是用那种低沉的吼声就足以把人吓到,但是偏偏它的体形那么小,做出那种令人讨厌的举动,反而显得可爱。 总之,它是卯足全力狂吠,使出浑身解数,仿佛我是恶魔的化身。 我还记得那时自己做了什么。 我观察它的表情,确定四周没人之后,悄悄拿出面包屑,这就是我第一次餵它的食物。我连狗吃什么都摘不清楚,只是吃午餐时想起它,心里想着不知它吃不吃,但还是把面包留了下来。 我拿面包餵它,它“晤晤”地低吼,闻了闻味道,然后吃了起来。我心想原来狗也吃面包啊。 它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安静下来,这下子它应该可以稍稍接纳我一点儿了吧,我心想着,谁知它刚咕嘟咽下,又马上恢复成了刚才的“吵闹先生”。 它桀骜不驯的程度简直令人咋舌。只要我家大门从里头发出开门的声音,它就开始叫。 如果接着一脚踏出门外,它就会像球一般跳起来,在那里原地跳动吵闹不休。 我马上给它取了个名字——我才不管它的主人怎么叫它,因为我从来没听过。他相当沉默寡言,我想他应该没有叫过它的名字和它一起玩儿吧。 你问我替狗取了什么名字吗?我叫它“犬山吠造”。 3 吠造对邮差和查水錶的人应该也叫得很凶吧,因为我们家只有妈妈和我母女俩,我们有一次还聊到:“有吠造在,我们变得安全了。” 是的,母亲并不讨厌吠造,我对此感到开心。虽然我和母亲都怕吵。但是,它是只活生生的动物,只要一看到它的脸,应该怎么说呢,就算它叫得再凶,都很难去讨厌它。 有天吃晚餐的时候,屋外又传来我们习以为常的狗叫声,一定是住在里面的邻居回来了,我担心着吠造会不会挨骂。 我问母亲:“它为什么会叫成那样呢?” 母亲回了我一个谁都想得到的答案:“应该是运动不够吧。” 我也担心这一点,吠造的主人好像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工作,吠造总是被拴着狗链。它的主人有没有带它出去散步呢? 第二天早上,我一醒来,不知是因为预感还是心电感应,我穿着睡衣从绿色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吠造踩着舒服的节奏“嘚嘚嘚” 地从外面回来了。它以轻快的步伐漫步在清晨的空气中,看起来心情非常愉悦。吠造从我的面前经过,然后似乎是乖乖地坐在狗屋的前面了,我只能猜想因为我已经看不见它的身影了。主人帮它套上狗链,它好像也乖乖不动,接着,主人餵它吃早饭。 我也准备吃早饭了。 我赶紧将棉被收进壁橱,开心得不得了:“妈妈,妈妈,吠造去散步啦。” 我话刚说完,在厨房里煎鸡蛋的母亲也说:“哎呀,那真是太好了。” “犬山先生刚遛完狗回来。” 当然,它的主人不姓“犬山”,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隔壁在我们口中便成了“犬山家”。 那天,我放学回到家,站在吠造前面问它:“你每天早上都去散步,对不对?” 吠造大概是对我的亲呢感到不高兴,又发飙了。如以往一样,它不断地原地乱跳,最后跳到狗屋上,像风向鸡般站在屋顶边缘,身体前挺,汪汪叫着,表情像是鬼头瓦上的鬼脸。它还焦躁地不停用前爪挠地,弄得木板屋顶咯吱作响,仿佛那是双塑料制的坚硬爪子。 狗有爪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我似乎豁然开朗:啊,原来狗也有爪子啊。因为我以前总是觉得只有猫才是有爪子的。 “知道啦。” 不久,夏天来了,学校开始放暑假了。 吠造的狗屋放在两户人家中间,但是阳光很坏,竟然还是从缝隙里照射进来。如果是冬天还好,但很遗憾,偏偏一到冬天太阳光照射的角度就会变得很低,狗屋总是不见天日。天底下的事总是很难尽如人意。 或许是狗屋里没有风,吠造钻进隔壁房子锐角状的阴影里,将身体贴在墙边波浪状的铁皮上,铁皮经过太阳直射,应该会像平底锅一样,但是那里从早就晒不到太阳,所以应该不会有事。吠造就像用黏合剂粘在地面上一样,整个身体趴在地上,连下巴也贴在地面上了。它伸出舌头,闭着眼睛。 “吠造最近没有什么精神耶。”母亲一回到家便这么说道。 那一阵子有时候会看见吠造的主人犬山先生用水管替它沖凉。我听见屋外的吵闹声,从窗帘的缝隙间往外一看,便看到了吠造的侧脸。 它眯起眼睛蹦蹦跳跳,像是心灵获得了洗涤一般开心。水光闪闪,连我都觉得兴奋万分。 我等不及母亲走过来,便像小狗一样扑上去告诉她,母女两人异口同声说:“真是太好了。” 入秋后,蜻蜒经常停在狗屋上,吠造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秋天的一个星期日,犬山先生意外地来我家串门,说是串门,因为是邻居,所以不过是几步路而已。但是在那之前,我们两家完全没有来往,所以还是让我们略感惊讶。
第20页 我们家很小,虽说他和母亲站在玄关,但其实他几乎等于就站在我旁边,他和母亲两人的对话我一字不漏全听到了。 犬山先生似乎要搬家了,问题是新家不能养狗,吠造该怎么办呢?让它变成流浪狗未免太可怜了,所以他问母亲愿不愿意收留。 简单来说,就是将放在我们两户之间的狗屋送给我们,然后我们主要餵它饭吃就行了。 母亲好像面有难色,毕竟犬山先生搬走后,不知道后面搬进来的会是什么人。在这之前,我们是忍受的一方,所以心理上没有负担,但是“我们家的狗”给别人添麻烦可就伤脑筋了。会被人家怎么说,就要看对方的性情了。 但是,这半年来我们天天看到吠造,它在那里已经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吠造俨然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最后母亲答应收留吠造,令我开心地高声欢呼,犬山先生邀我至户外,让我和吠造正式见面。 然后,犬山先生、我和吠造一起走他们每天早上散步的路线,犬山先生话不多,半路上,他让我牵着狗链。吠造好像马上就知道牵狗链的人不同了,虽然不高兴,但是因为犬山先生在旁边,所以勉强忍耐。它看起来一副“比起牵狗链的人是谁,能在外面散步比较重要”的样子。 吠造一面摇着尾巴一面往前走,从后面看来,它的尾巴像是一个左右颠倒的问号,尾端向右捲成一圈,随着脚步左右摆动。 在那之前,我没有仔细看过犬山先生——不,他其实是姓世本——是个肩膀宽阔、眉目和善的人。他四五天之后就要搬走了,于是我们约定在搬走之前每天早上一起遛狗。 当我们回到狗屋,临走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说:“请问……它叫什么名字?” 我从来没有听过世本叫它的名字,他原本想回答,但却微微一笑,然后说:“既然要成为你的狗了,你不妨替它想个名字,这样比较好。” “啊,可是……” 世本先生自顾自地点头说:“没问题啦,我是替它取了名字,但是很少喊它,几乎都是喂喂地叫它。”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能替它取名字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这应该是世本先生送给我的最棒的礼物了。 当世本先生丢下已经开始想怎么给狗起名字的我,正要踏进家门时,他突然回过头来告诉我一件我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啊,这傢伙是母的。” “什么!”我大吃—惊,看了吠造一眼,它露出牙齿,闷声低吼。 或许它是在说:“你真没礼貌!” 西洋棋棋子临摹帖 城堡rook 博弈双方各自拥有两座城堡,可以横向或纵向行走,杀伤力很强。城堡的另一个重要作用是通过“王车易位”保护国王,而这一招往往令对手无计可施。 友情提示:享受阅读的同时,请注意适时休息 第三部 中盘战 第一章 白子国王展开战斗 1 “什么?” 在这个节骨眼上究竟是谁想见我呢?但是警车不可能带着单纯想看热闹的人来。 伊达接着说:“目前已经确定闯进贵府上的歹徒手上持有散弹枪。” “是的。” “事实上今天早上有一名男子被人夺枪杀害了。” 我“嗯”了一声,唇边的肌肉变得僵硬,这就是赚到说起的命案吧。 “他出门打猎,被人袭击,歹徒抢走的就是他的车。我们正在调查这起命案和石割有没有关系……” 警方办案相当谨慎,除非有共犯,否则很可能是同一个歹徒的一连串行为。但是,即使警方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把握,仍会对外宣布为“可能与石割有关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伊达苦着脸:“想见你的就是那个被害人的太太。” “什么?” “认完尸,做完笔录后,她听说了这件事,她说回家之前,想和你打声招呼。她说她得替被害人这么做,做完才能回家。这个案件可以说是史无前例,办案人员和被害人家属都大受打击。她答应只和你打声招呼就好,所以我们带她过来了。请你务必听她说一下。” 我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总觉得自己的脑袋在空转,总之,我机械性地点了点头。 伊达走向警车,打开车门,一名看似五十多岁的妇人下了车,在冬天的马路上步履蹒跚地朝我走来,就她的年纪而言,个头算高的了。我也赶紧下车。 她停下脚步说:“我是濑川五月。” 现在离青翠欲滴的五月还很远。我也报上姓名,她深深鞠躬:“因为我丈夫的枪发生这种事,真的很抱歉。” 少根筋的我这才心想:哦,原来打声招呼指的是道歉,她真了不起。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这么考虑周全。 “不,您家也遭遇了许多事……” 濑川太太轻咬着嘴唇说:“我总觉得我丈夫要我过来向你道歉。” 她既没有勉强别人接收自己的情感,也无意辩解。 这时,我内心涌起一股十分奇特的感受,我无法清楚地说明,但最接近的说法或许可说是我们都是受害者。因为石割这名邪恶的闯入者而被拆散的夫妻,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遭遇相同。
第21页 濑川太太接着说:“我丈夫是在我还在睡觉的时候出门的。也许现在来说这些也没用,但是如果当时我起床和他说几句话,说不定他出发的时间就会晚几分钟,这么一来,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她的颧骨很高,看起来是个个性坚强的人,但嘴角边泄露了她的脆弱。她或许就像在看电影一样,眼底浮现了实际上和丈夫不曾有的对话,以及目送他开车离去的情景。我知道她目前由衷期盼的事,如果能够没有任何顾忌地说出口的话,濑川太太一定想这么说:“希望被当人质的夫人能够毫发无伤地被救回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用多说。如果表达得更清楚的话,应该是这样的——希望她和你能够像以前一样,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 “您丈夫是花店老闆吧。” 曾经听说过这件事,我不禁脱口而出。 濑川太太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我也不清楚自己打算说什么,但是在说话的同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他应该很喜欢花吧。” “是的。” 听说枪是在他去打猎的途中被抢走的,如果赚到说的是事实的话,那么他是死在冬天河边的芦苇丛中,周围无数芦苇,像无情细雨般的毫无生命的淡咖啡色垂直线,由地面逆向射往天际。 “他遇害的那一带,一朵花都没有吧。” 濑川太太终于明白了:“我想是的。” “当然,我想您应该会那么做的,但是我还是想拜託你,请多放些他喜爱的花朵吧。” ——要多到几乎从灵柩中满出来。 一般应该放菊花,我不太清楚葬礼习俗,但是应该没有什么花是不能放进去的吧。家属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谢谢你。” “抱歉,我多嘴了。” “哪里,谢谢你告诉我。” 濑川太太又低下头深深鞠了一躬,这才离开。 她应该费了很多口舌,才让警察带她过来的吧。若是警方不肯带她过来,说不定她会硬闯。警方大概也明白这一点,如果只是和我见一面的话,还是让她如愿为好,这样不容易引起混乱。 我们仅仅交谈了几句,但感觉却像是说了千言万语。 在这之前,打个比方来说,我就像是被捆绑着,严重的事态压在我肩上让我沉重不堪,和濑川太太交谈后,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总之,我必须行动,时间拖得越久就会变得越复杂,这点是肯定的。 我对伊达说:“不好意思,我想去买换洗衣物、毛毯,还有食物。而且我想告诉朋友这件事……” “在这附近吗?” 我刻意假装从容地说:“是的,就在这个镇上,我马上就回来。 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打手机联繫我。” 伊达的嘴巴抿成一条线,稍稍想了一下。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我应该形同被软禁一样吧。站在警方的立场,他们或许想事先将一颗棋子摆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但是,我的要求合情合理,我也没有想要逃走。 再说,我也不可能逃走,至少我是被害人的丈夫,因此无论做什么也不至于会被怀疑。 伊达十分谨慎地叮嘱我:“在能够及时赶回来的范围内,您都可以去。” “当然,最关心事态变化的就是我了。” 这是实话,实话才能打动人心。 “好吧,让警车开路吧。” “如果能够送我穿过看热闹的人群,那真是太感谢了。” 2 我冲进最近的便利商店,但是并不是为了买食物,我没有那种闲工夫。我马上走向电话。 要打电话的话,我可以用自己的手机。 但是,现在挡在我面前的不仅仅是石割,我还得和拥有日本最先进设备的机构——警察为敌。我的手机恐怕已经被监听了。 我不懂这些,不知道应该注意到什么程度,但是我没有时间弄清楚这种事,只能加倍谨慎小心。 我拨打赚到的手机。 “我是末永。”电话一接通,我立刻报上名字。 “哦。” “你还在公司吗?” “我正要出去,有记者跟着我。” “公司的转播车呢?” “转播车也出动了。不过,你……” “怎么了?” “没什么。” 赚到大概会很意外我这么配合他们的工作。 “你听好了,我们公司的人大概会是最先抵达现场的。” “对。” “我本来想把地图传真给你,但是没时间了,我家应该没那么难找。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嗯。” “你画个大写的字母t。” 停了一会儿,赚到说:“画好了。” “‘t’上面那一竖的末端就是我家,那一竖是农道,但还没有铺好,正好到我家前面附近为止。” “所以石割才会闯进你家?” “没错,那一横是一条并排勉强能走两辆车的小路,这条路通往国道。看热闹的群众现在就挤在横竖这两条路的交叉点上。”
第22页 “明白了。” “目前警察已经封锁那个交叉点,闲杂人等不能再往前走了。但是,等到转播车陆续开来,警方应该会挡不住。” 我们这边,电视台出动了一部转播车打前锋,总共是三辆车,公司那边还派出了赚到他们。其他的各家电视台,报社,晚一点周刊杂志都会过来。 “说的也是。” “我不晓得散弹枪的射程有多远,但是现在警方的封所线应该够远,再靠近一点儿应该没有安全上的问题。所以我想让先到的同事开到那一竖的上端,也就是农道的上端,然后靠农道左边停车。” 或者,也许我是连那一点也考虑进去,才会空下农道。无法靠近的採访组应该会和住在那一横上的那排住家交涉吧。有的农家院子宽广,足够採访组设立採访基地。 赚到和我们电视制作公司所属的电视台——东亚电视,八成是最起劲的。但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可就伤脑筋了。 “嗯嗯。”赚到应道。 “左手边是沟渠,上面有一排混凝土水沟盖,就像人行道一样。 警方应该会要你将半个车身开上沟渠停在上头。好,就是那里。” 3 “其实那一竖上有好几条横向的小路,也就是所谓的田间小路。 大都是窄得不成样子的小路,但是靠近那一横的地方,有一条小路车子也能开进去。” “哦。” “为了让耕作机械可以开进去,所以那条路的路面较宽。因为没有铺柏油,所以不明显。初次过来的人不知道路况怎么样,不会贸然开进去。但其实车子是进得去的。” “车子进得去?” “我不晓得一般车进不进得去,但是小轿车没问题,我走过,所以知道。从那里一直往前开,会从另一条沿着沟渠的小路开出去,你听好了,我希望你用大型车悄悄堵住那个小路与农道的路口,让大家看不见那条能通车的路。” “啊?” “我希望你用我们派来的车占住那一带。然后,听着接下来的事很重要,等到天黑,我希望你把车子挪一下,打开那个路口。” 赚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逃跑路线吗?喂,你和石割交易了吗?” “我不回答,你最好别问。” 我仿佛看到赚到热血沸腾的样子,他说:“明白了。” “说不定那条路上会有骑自行车看热闹的民众,但是,太阳一下山他们应该就会离开,毕竟,田里变得一片漆黑。天黑之后,如果还有好事者没有离开,不好意思,请你赶他们走。如果对方是外行人的话,只要用手电筒照照记者的臂章,告诉他们这是警方的意思,他们应该就会乖乖听话。” “你,你接受了交易,他要求你开车一直进去吗?”赚到的口气很激动。 “拜託你啦,不是开玩笑,我这辈子就求你这一次。” 赚到的脑子仿佛浮现了他想像中的那个画面。 “不,我很高兴很乐意。我会预留一条通道,让你们轻轻松松拐进去。” “太好了。” 赚到仿佛说梦话似的:“这么说,石割的车会从我的眼前逃走吗?” “我说过了,我不回答。” “喂,我可以跟在你们后面吗?” “我不能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再说,夹在歹徒的车和追在后面的警车里,后果可是不堪设想。顶多可以跟在警方后面,这样还是能比其他公司抢到先机吧。” “这样的话,就要出动直升机了吧。” “大白天还行,晚上要拿到起飞许可证应该不容易。何况,这件事不应该找我商量。” “说的也是,抱歉,谢啦。” 即使赚到向我道谢,我也并不觉得开心。 4 我离开便利商店,飞车疾驰,在距此车程不到五分钟的地方住了我的一位朋友,他是我读小学一年级时互相帮对方背书包的玩伴。 现在很少人会一直待在小时生长的地方。有些人是因为想住在都市,有些则是因为工作的缘故,被派到从北海道到沖绳的全国各地。故乡是一个遥远而令人怀念的地方。 因此,年逾三十还能经常见到儿时的伙伴,难道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吗? 梶原启三,任职于镇公所,他就是我的这种朋友。我们中学、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所以一直保持着一起上下学伙伴的关系。但是,但我们大学没在一起上,生活圈和生活节奏也不一样。而工作之后,我和地方公务员的上下班时间更是大不相同了。 因此我们疏远了好一阵子,但是大约两年前,我碰巧在超市的牛肉柜檯前遇到他的母亲,得知梶原这傢伙住院了。 “不用担心,他就是喝太多酒了,他只是闲得发慌。”他母亲手上拿着一包五花肉说道。真是太奢侈了。因为当时还不认识友贵子,所以当时的假日我有空。 我心血来潮,伸长脖子,在抽屉里一阵窸窸窣窣,然后从里面拿出摺叠式棋盘和装在纸箱中的一套围棋。这是我高中时因为一时冲动在车站附近当铺买的流行品。这种东西经常可以看到,更不用说店里的那些一起摆着的麻将用品了。
第23页 于是我和梶原轮流到对方家里下围棋。梶原的父亲是围棋高手,他家里有一套正式的棋盘,但是我们怕弄坏不敢用。 当我们两人在下棋时,他父亲曾过来看过一眼,然后笑着说:“你们在做什么啊。” 我们根本不顾什么理论布局,只顾眼前几步棋的争夺,下棋大多时候更重视互相欺骗,一旦有机会吃掉对方的子,便故意将视线转向别处,然后嘴里念念有词,由于我们棋风太差,所以除了互相切磋之外没人肯和我们下棋。 再后来,我们模仿着玩起了称之为“本因坊战”的七番棋决胜比赛,用铅笔将胜负表写在纸箱上。 时光荏苒,十年转瞬即逝。 我从超市的塑胶袋中拿出买的东西,然后放进棋盘和棋子。因为是大袋子,所以勉强装得下。 晚餐后,我前往医院,梶原家和院长是老朋友。或许是这个缘故,梶原住了宽敞舒适的单人房。梶原穿着睡衣坐在椅子上看周刊杂志,看起来比我还有精神。 我从袋子里拿出以前的棋具,时光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当探病时间结束,我打算回去时,梶原留住我。 “没关系,这里是医院,说不定有急诊病人,所以不会关门的。” 他其实是骗人的,当我十一点多搭电梯下楼前往大门时,大门已经像紧紧咬住的牙齿般锁上了。我向走道上的护士小姐打听,这才到警卫室请他们帮我开门。 “你不注意时间的话,我们很难办的。” 鬍子浓密的警卫皱着眉头告诫我,我只能一言不发。 挨了顿骂还不反省是很糟糕的,但是我的心情却莫名爽快。走出医院,外面是一片星光灿烂的美丽夜晚,天空仿佛传来星辰的细语。 从那一晚开始,我们便经常见面。持续了好一阵子的烂棋,即使不想下棋,只是为了闲聊,我还是会出门去找他。 我还从中得到了很多好处。 首先是得到制作节目的灵感。二月二十九日出生的太太,其实就是梶原的夫人。他们让我到他们家里摄像。除了工作的事,身边有一个熟知本地的居家型朋友,也能够带来很多方便。像我这样的单身汉,对周围的店铺出乎意料地陌生,因为大部分的事都可以在东京解决。除了常去的大型超市外,有哪些特价商店,或者想抽空整理院子、用具要去哪里买,诸如此类的事问有家室的人是最快的。 于是我买和他家一样的饮料,是从同一家店整箱购买的;就连大型家具,我们也一起买。当梶原换新车时,我也跟着他买了一辆同款的车,价格便宜到令人不敢相信。当我和友贵子结婚时,在一旁祝福我的也是梶原夫妇。友贵子自己也不想举办婚宴,但是起码 这么说也许很失礼——我们还是和梶原夫妇一起吃了顿饭,这就是我们的婚宴。 这样那样,我们这对新婚夫妻在各方面都受到梶原夫妇的照顾。 5 我对警察说要去买东西、去朋友家,这些都是藉口。我的目的是打电话给赚到,以及去找梶原。人不可或缺的是朋友。 情势瞬息万变,这是一场与时间的竞赛。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见梶原一面,今天是星期六,梶原应该在休息,他和基本上有排班表但是休假不固定的赚到不同。 梶原就在他家的院子里,冬天昼短夜长,但是离夜晚降临还有一段时间。即使天色阴暗,屋外还是比屋内明亮。或许是临近东京的关系,这一带有一家晚报下午三点多便已送达。梶原拿着晚报,站在院子里看报纸。 我停住车,一面开车门一面慌张地叫他。专心读报的梶原,似乎搞不清楚谁在叫他,可能以为是幻听,他一脸困惑地抬起头来。 接着他就像打开开关的节拍器那样将头转向我。 “哦。” 铁门上垂直的黑色栏杆看起来就像笼子一样。因为是老朋友家,我直接推门进去。 “你看过报纸了吗?” “嗯,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命案。” 晚报报导的大概就是半夜的抢劫杀人、清晨的抢夺猎枪杀人事件吧。但只是这样,就已经很不得了了。 “没错。” “而且,”梶原摊开报纸给我看,又说,“就在这附近,开车的话一下就到了。” “嗯,马上就能到,而且对方已经来了。” “什么?”梶原听得一头雾水。 “对方现在在我家。” “客人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客人,是不请自来的—那个犯人。” 梶原缓缓合上报纸问:“你说什么?” 梶原身材魁梧,他有一颗圆圆的脑袋,还有一副与中年男子不相衬的孩子般的双眼皮。 “电视上还没有报导,歹徒闯进我家了。” 警方似乎尚未正式发布这个消息,媒体之中最快的应该就数我们公司,我打电话请假的同时,就等于告诉了报导组的社会部。 今天的谈话性节目没有提到这件事,就算要提也不可能抢在报导组之前,赚到没办法擅作主张让嘉宾在节目中说“听说发生了歹徒挟持人质的事件”或“真是可怕啊”。 如果那么做的话,后果会很严重。他必须按照先后顺序来。
第24页 我打电话联繫报导组,那时的当务之急是确认目前的情况。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是打电话给警方和案发现场附近的住户,探探他们的口风,确定消息无误后,再讨论如何应对。如果能够等到整点的新闻报导,那就最好。如果是重大事件的话,情况则有所不同。 接下来就是三选一,简单来说,应该採取的应对之道有三种。 “不,没看到。” “这里听得见警车的声音吧。” “哦,我是觉得很吵。”梶原一面回答,表情渐渐变得僵硬。“这是真的吗?餵!” “我才不会开这种玩笑,当我回到家,歹徒已经被警察包围在我家了。” 梶原用力地点头,然后一副瞭然于心的模样,他说:“好,你打算住在这里吧。哎呀,这种时候不应该这么说,但是换个角度想,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你家应该会被弄得乱七八糟,不过,那没关系,要是被歹徒当做人质可就麻烦了,只要你和你太太平安……” 说到这里,梶原朝车子看了一眼,“……你太太呢?” “她被歹徒当做人质了。” 6 梶原顿时目瞪口呆。 梶原家的侧门打开了,二月二十九日出生的太太从走道上探出头来。她和梶原很有夫妻相,脸型丰满,看起来很有福相。 她身后的孩子也是圆脸,稍稍一露出脸,马上害羞地一熘烟跑走了,梶原太太平静地说:“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末永先生啊。老公,你在干吗,怎么不请人家进来坐呢?” 我稍稍举起手说:“不,我稍微有点儿事,站着说就可以了。” 梶原太太没理会我的话,接着说:“亲戚又寄了点橘子来,很甜的,不是芦柑,叫什么来着?” “桶柑吧。”梶原很快地回答。梶原太太的亲戚之中有人喜爱吃橘子,陆续将各地的橘子寄过来。前阵子收到的是芦柑。 “对,对,对,是桶柑,吃起来很爽口。如果喜欢的话,拿一些去吧。它的皮啊……” 梶原将报纸递给太太,对她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哎呀……” 梶原太太稍稍鼓起腮帮子。我觉得不好意思,梶原毫不在意地说:“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情,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我说出事先想好的话,低下头恳求他。这是个强人所难的要求,梶原为难地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一句话,我是为了救友贵子。” 棍原一脸困惑地说:“可是,既然这样,交给专家和警方处理更好吧。” 梶原是在试着安抚我的情绪。 我用格外冷静的口吻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友贵子她很特殊,这一点我无法用三言两语讲清楚。抱歉,我也不想说,只是那傢伙的神经没办法忍受这种状况,必须尽快将她救出来,哪怕是早一分一秒都是好的。否则她会崩溃的——就像摔落的玻璃制品一样。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我必须在友贵子心碎之前,伸手接住,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我直直盯着梶原的双眼,他嘆了一口气说:“我明白你的心情,任谁都无法忍受与杀人犯对峙,更何况……” 是女人——梶原话说到一半便咽了回去。他立刻接着说:“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就凭你一个门外汉,打算独自与杀人犯对峙吗?” “如果失败的话,我只有死路一条。但如果是为了友贵子的话,我毫不在乎。” “餵!”梶原太太站在走道上,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这会给你们添麻烦,但是看在从小学至今的交情上,请你答应我。我从心里求你,我这一路走来,从来没有像这样求过人。 认真说来,还是有过的,几次而已。但是,和这次比起来,都显得微不足道。总之,我从来没有拿性命做过赌注。” “……” “对友贵子来说,是否有这个必要,还是只要在旁边看着就行了,我都很明白。我必须这么做,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梶原低头看着地面,院子里有像假山的小土堆,土堆旁边放了两个盆栽用的盆。秋天时盆里好像种了什么东西,现在却被随意丢在一边。砖瓦色的盆上因为雨水溅起泥土而布满纹路,宛如干枯稻草的茎叶像老婆婆般蹲伏在盆栽上,而泥土则像是圆形的坐垫。 梶原盯着那两个花盆瞧了好一阵子,抬起头来说:“我想我应该阻止你,但是……我说的话可能很傻,我总觉得背嵴阵阵发凉。” “你肯帮我吗?” “嗯。” “不懂的地方你就先别管,我想先不要一一说明比较好。一切照我说的去做,你只要当做被我利用了就行了。但是不好意思,在事情结束之前,我希望你们最好不要待在家里,应该不会太久的。” “我知道了,难得有这种机会——虽然这么说很奇怪,我们就去东京住一晚,享受全家旅行的滋味。”
第25页 “抱歉,我发誓,我绝对不会把歹徒带进这个屋子。不过,我希望你让我在这布置一些东西,我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不管住哪里都要花钱,我拿出钱包,但是梶原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你是因为我才离开,这点儿钱应该还不够,不够的部分你就用这张卡支付。” “既然这样,我回来再找你报销吧。我会去住高级宾馆,吃顶级牛排,到时你看到帐单时可别惊讶哦。不过,我会等你事情全部解决之后再问你要钱的,为了能从你那拿到钱,你给我小心点儿,听到没有?” 没时间多说了,梶原太太准备外出的东西,梶原将我拜託他的东西塞进超市的塑胶袋里,有胶带、螺丝起子、报纸…… “我说不定会睡在车上,毛毯可以借我吗?” “就算用不到,既然想到了还是带着比较好,好歹可以兼用作其他的。” 我虽然觉得这种说法很奇怪,但也没打算纠正他。 “谢谢。” “吃的、喝的呢?” 经他一提,我才忽然警觉到了。这虽然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但我却觉得像是一把完全吻合的钥匙插进了脑袋瓜里的钥匙孔。 吃的,还有喝的。 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第二章 白子皇后回忆起与“她”共度的时光 1 原来吠造是“她”而不是“他”。 过去那样叫它或许非常没有礼貌,是的,应该叫它“吠子”而不是“吠造”。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它是母的,一直认为它是公的。谁叫它一点儿都不可爱,动不动就龇牙咧嘴对人乱叫,经常会令人忍不住想这傢伙到底怎么回事啊。果然是不能以貌取人。 啊,它不是人啊。 我最担心的还是它的配合度。和它相处了半年,但还是那么容易生气的狗,究竟会不会和我亲近呢?但是仔细想想,它不会对犬山先生,哦,不,是世本先生吠叫。这么说来,只要它认同我是主人,应该就会没事吧。 再说,虽说是和它相处了半年,但是对我来说,它不过是隔壁邻居家的一条狗。我总觉得“不可以多管闲事”,所以也不出声叫它,而且当我餵它面包却遭它吠叫后,我向来都只是躲在窗帘后面偷偷看它而已。 所以,如果好好和它相处,情况应该会有所不同吧。 就这一点来说,虽然时间短暂,但是我和世本先生一起带着吠造在早晨散步是对的,我当着吠造的面和世本先生说话了。 这一点意义非凡。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狗非常了解主人的心情。若主人对某人怀有好感,狗也会把这个人当成伙伴。相反地,若是主人表现得很厌恶,那么狗就会对那个人怀有敌意。所以,它光是看到我和世本先生并肩走在一起的亲呢模样,就会认为:哦,那个人不是坏人。 从第二天开始,我将狗屋移到我家这边,其实才移了一米左右,但是这仍然意味着吠造搬家了。餵它吃饭时,我们也一起陪着它,世本先生说:“当它吃东西时,就算盘子放歪了,也不能伸手过去。” 啊,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所谓的“恩将仇报”吧。 世本先生还是搬走了,于是吠造就成了我家的狗。得替它取个名字才行,但是我并没有为此大伤脑筋。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母亲不知从哪里买回来一盒袋装的和泉屋饼干,应该是小学三年级时吧。那个饼干非常好吃,有好几种口味,其中有一种褐色的酥酥脆脆的饼干。我第一眼看到时,就觉得吠造背部的颜色和那个饼干很像。 饼干,叫起来很顺口也很可爱。好好取个名字,这样才能减轻我以前叫它吠造的罪恶感。但是我想得到的好名字就只有黄金,而我曾听说有一种狗叫做黄金猎犬,所以才想到黄金这个名字的,并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是吠造并不是黄金猎犬,所以饼干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它的名字。 我第一次餵它吃饭是在世本先生搬走的那天傍晚。当我从学校放学回家时,隔壁大门已经上了锁。世本先生不是出去一下,而是真的搬走了。但是饼干并不知道。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它很可怜。 饲料是我在前一天买的狗粮,我骑自行车到郊外一家大型宠物店,那家店叫某某中心,有卖园艺用品、木工工具和宠物用品。我并不是第一次去,但是那之前都没有仔细看过狗的用品,所以店内形形色色的宠物用品令我惊讶不已。 我只买了狗饲料。 世本先生说:“它什么都吃,餵它剩饭都行。”但是我们家就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并不会有多余的肉剩下,我心想肉什么的只能偶尔给它吃点儿吧。于是我想着给它餵点儿狗粮吧,饼干应该会喜欢的。 我一直知道有狗粮,但是我并不清楚狗粮究竟是什么东西。学校里虽然有养兔子,但是猫和狗大概是过于常见的缘故,反而并没有饲养。 当我看到袋子和盒子上的图片时大吃一惊。有好几种狗粮,还依照成分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形状,看起来就像玩具一样。但是,我买的是一种包装比较朴素、包装上写着是日本狗吃的狗粮。 打开一看,心想这种东西真的好吃吗?因为它看起来就像大药丸。
第26页 我看了看一旁的成分表又大吃一惊,因为里头不但含有牛肉和骨头,还有黄豆、面粉、起司、蔬菜等等——一长串的食材名称。 我心想,真是不得了,简直就像是太空餐。 说到饼干的吃饭问题,世本先生说一天餵一次就好,这再次让我吃了一惊。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狗也是早中晚三餐。 原来身边有许多我不晓得的事,这也算是饼干教给我的吧。 据世本先生说,他都是早上餵它吃饭的。我也打算这么做,但是唯有第一天例外,因为我想用狗饲料代替打招呼,表示我对它的好感。 当我一靠近饼干,它果然又叫了。但是,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它叫得和以前略有不同,似乎敌意没有那么强了,就像是淡蓝色和深蓝色的区别。那天早上,我在世本先生面前抚摸它的头,它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呜呜低声叫着,但还是乖乖地让我抚摸着。 “饼干,饼干,早安。” 我先是这么说,然后试着靠近它。我面带微笑,但是我一靠近,它就叫得更大声了。好像不能将手背在身后,这样会让它疑神疑鬼。 于是我将藏在背后的盒子拿到它面前。 “是狗粮哦。” 它仿佛很使劲地伸长脖子往前探,它这是明白了眼前的情况,还是听懂了“狗粮”的含义呢? “餵你吃好不好?” 我一面对饼干说一面蹲下来将它的盘子拉过来。坦白说,我当时很害怕。虽然它的体格不大,但是它有牙齿——一想到那一口尖锐的牙齿咬进皮肤里的画面,我就吓得腿发软。我心想,如果被它感觉到我的想法就完了,于是我假装镇定的样子。 幸好饼干一心期待着狗粮,它虽然瞪着我,但是不再叫了,也并没有扑向我。 我事先将狗粮分装在透明的塑胶袋里,然后从盒子里拿出袋子。 就分量而言有点少,我将一整袋全倒进盘子里,迅速放在饼干面前。 我心想如果不全部倒出来的话,恐怕它会扑过来。 盘子尚未放在地上,饼干那傢伙就将鼻子凑了过来,大口吃了起来。我按照世本先生说的,在它吃完之前不伸手过去。 它全身散发着喜悦之情,我听说狗高兴时会摇尾巴,果真如此。 它的尾巴仿佛有表情一样,此时它的尾巴就像是一支吸饱墨汁的大毛笔所写下的问号,仿佛拍赶蜜蜂似的很有精神地左右摇摆,它的尾巴轻柔地拨动晚秋的空气,仿佛颳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 我抬头看着澄澈的天空,好像能够听到某处传来风颳过玻璃的声音。 啊,当时我和饼干头顶的一片蔚蓝,现在还能清楚地浮现在眼前。 我迎来了小学的最后一年。就像是一场梦,但那一瞬间确实发生过。生锈的红褐色彼端,明亮的天空熠熠生辉,犹如远方无边无际的大海。 如果空间上下颠倒的话,个子娇小的我就会从房子屋顶所形成的平行线间掉落,被吸入无垠无涯的天空吧。 2 “吃了饲料后,请你把我当好人哦。”我喃喃自语。 我想以后上学前和放学回家——早上和傍晚——都带它去散步。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独自遛狗。我心想,如果用拉绳牵着它,它突然反抗的话,可就伤脑筋了。 啊,这件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平时一般都用铁链拴着,遛狗时才换成拉绳。但是世本先生一直都用较长的拉绳拴住它,这样出去散步时就不用伸手到它的脖子将铁链换成拉绳了,这真是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在遛狗前想先讨好它,这是一种妥协的做法。 对人来说,饭后运动不太好,所以我犹豫着该不该这么做。 但是动物应该没工夫想那么多,比如,当狼在大快朵颐时,如果遭到更凶猛的动物袭击那该怎么办?狼根本没有工夫饭后休息,会这么说的,应该只有身体生锈的人类吧。 所以,我先餵它狗粮,然后去拉拉绳是正确的。它愉快地跟我去散步。 我看着它规律摇摆的咖啡色背影,心想,不知道在它的心里是怎么看待世本先生?它会不会认为世本先生只是暂时出门,由我代为照顾呢?事实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从那之后到冬天来临的短短时间里,饼干长大了。 幸好我在它还没完全长大时就认养它,所以意外地饼干很快就和我亲近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饼干身强体壮,身强力壮并不是说它的力气大。 母亲告诉我说:“还得注意打狂犬病疫苗来预防。”于是我去图书馆看了有关狗的书,书上提到了狗的疾病,我之前压根儿没有考虑过这种事,心里不由跳了一下。但是饼干后来也没有因为生病给我们添麻烦,它是一只健壮的狗。 说到最令人头痛的,不用说,还是它的吠叫。 有些品种的狗可能天生就爱叫,硬是要让这种狗闭嘴,似乎不利于它的心理健康。但是因为饼干是一只很普通的——这么说很奇怪——杂种狗而已,只要尽量减少它的压力,傍晚带它去散步的话,我想它乱叫的次数应该会减少。 要达到这个目标,还是得训练它。我在书上看到很有道理的一段话:当狗吠叫时,即使对它生气也是白费力气。你一定会问为什么吧。
第27页 当狗汪汪叫时,就算“餵”地朝它大叫,它也只会以“汪汪——餵”的形式记在脑袋里。 换句话说,反正它都叫了,对它已经做过的事情这个那个地说它是没有用的,不在它吠叫之前警告它的话那是没有用的。所以,要在它“呜呜”将要大声吠叫时,就“餵”得制止它。这时,如果它停止吠叫,就要像它完成一项高难度的动作般大大地夸奖它一番。 因此,正确情况应该是这样的:“呜呜——餵——停止叫——夸奖它。”这就是…… 真不好意思。 谢谢你,是的,我已经没事了。因为你静静地听我说,我一不小心就说了一大堆。 不,是我想说,我过去一直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肯听我说话。 3 啊,从这里可以下去吧。可以把车子开下去吗,下面好像是个运动场。 不回车上吗?不去那边看看吗?那个,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来开车吧。 是的,我是来到这里之后才上的驾校。我没有任何执照,心想至少弄一个吧,于是便考了驾照。再说,驾照可以代替身份证,对吧?一个人住,有这个就方便多了。 遗产留下来的钱不是很多,但是还是有一些的。 是的,我没有车,我有好一阵子没有开车了,所以请你教我。 第三章 白子国王的接龙式回忆 1 “食物”——“饮料”,哦,是接龙。 词语首尾相接连续下去,而且毫不间断。 濑川太太的先生死在了冬天的江户川河畔。 去年的过年时候,我和友贵子曾一起去过江户川的河堤。我们还往下走到河堤,这当然是很偶然的事。 河堤并不适合带刚认识的女孩子去。 但是友贵子讨厌去人多的地方。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超市旁边的一家甜甜圈店,虽然是乡下小镇,但这种店也还是有的。 友贵子说不能待太久,于是我们只点了茶。 对友贵子而言,光是到这里来,就是件天大的事了。做不可能做的事,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究竟是什么让友贵子这么做的? 友贵子坐在我面前,她只会简单地回答我的问题,并不时摇摇头,坦白说,我感到有些不耐烦和焦躁。 我们走出店来到停车场,我说要送她回家,她断然拒绝了。但是,当我将白色塑胶袋递给她,准备坐进驾驶室时,我看到她的眼神仿若伸出一双求助的小手。 我们穿过一条小巷,去附近的公园。当时年关将近,两个男孩子趁着公园里没人在练习足球。他们可能是一对年纪相近的兄弟吧。 公园里没有长椅,如果要坐的话,倒是有两个小孩子的鞦韆,但是我们站着。我们身穿大衣、夹克,并肩交谈。我记得当时已经是十二月底,但是脚底下依然铺满了银杏的落叶。 友贵子对我聊起中国皇帝与臣子的故事,天气很冷。 我们约好了再次见面便道别了,第二次约会时,我开车带她。 要友贵子坐上男人的车,需要有跳入冬天大海一般的决心。我一会儿对缩着身子的友贵子递名片,一会儿又是亮驾照,证明我不是可疑人物。虽然看似搞笑,但是我是认真的。 友贵子一上车就说:“离开这里。”我们漫无目的地往前开,穿过几条陌生的路,来到某个镇上的咖啡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那座城镇。 我们第三次的约会就在江户川。天空像是贴满了灰色的薄纸,是个天气微凉的下午。对于看惯大海的友贵子而言,应该并不稀奇,但那是附近能够看到水最多的地方了。我想带友贵子去河畔。因为是冬天,江户川看起来似乎很遥远,仿佛是在宽广河滨的彼岸。 我们走在河堤上,没有牵手。半路上,友贵子停止了诉说往事。 没错,就在那之后,友贵子发现有个地方能下到河岸,她说她想摸一下方向盘。 不知为何,我一直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感到莫名地亢奋,就像嗑了药一样。简单来说,仿佛有人跟我说:“我们一起死吧。”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幻想。 我没有自己开车,坐上友贵子驾驶的车,朝远远的地底而去。 我觉得那像是一条通往高空的路,仿佛要超越有限的生命。无论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友贵子都会是与我携手同行的伴侣。 2 当然,友贵子在下坡时没有踩油门。 她开着不熟悉的车,在没有护栏的险路上往下行驶。对新手而言这很不简单,无论是在技术上还是心理上。非比寻常的斜坡,看起来就像坐云霄飞车一样。我万万没有想到,楚楚可怜,看上去异常柔弱的友贵子,竟然会想要冒险。 然而,她一直盯着下方的眼神却显得坚定不移。对友贵子而言,似乎正因如此,所以才值得这么做。我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她。 不知为什么,她的这种本性就像是窝在巢穴深处的兔子般躲了起来。她隐藏了自己的本性,而我只能稍稍窥见些许。 道路一直延伸到一片芦苇前,远方尚未被割除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并且一直绵延不绝。 当我们走向河畔时,有一辆车从同一个斜坡下来。他们是一家人,将车停在我们前面,前往整理成像是橄榄球场或是足球场地的河岸。我马上明白他们拿在手上的东西是什么,那是风筝。
第28页 仅仅一只风筝上了天,就像变魔术般,阴天顿时就变成了正月里的感觉。 这里不用担心风筝会缠到电线。看着风筝像老鹰般气势凌人,仿佛就要挣脱线的束缚,顿时觉得令人心旷神怡。如果可以的话,我认为日本风筝比较适合,但实际上有风筝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喃喃自语。 “好久没做过年时该做的事了。” 旁边是友贵子。因为我这次不是独自一个人,所以有人回应。 “我也是。” “回应要去拜拜吗?” “不是专程取的话,神明不会生气吗?” “总比没有好吧。” “其他还有什么吗?” “过年时做的事?” “嗯。” “双六,打羽毛键。” 友贵子眉开眼笑,活像个弥勒佛。 “翻译成现代的话,就是电玩加上羽毛球吧。” “是啊。” 我们的对话变得亲切,友贵子背对着河川面向我。 “那,要不要玩儿日式的游戏呢?” “啥?” “接龙。” 我最后一次玩接龙是多久之前的事呢? “好啊。” 友贵子微微偏着头说:“那,第一个字是——接龙(shiritori)。” “接龙,那就时令水果——苹果(ringo)吧。” 友贵子一副算计的眼神。“go结尾的话,ko开头的字也可以吧。” “对啊。” “既然这样,那就眼前应景的东西——冰(gori)。” “栗鼠(risu)。” “扒手(suri)。” 这是老把戏吧。我顺着河面望去,远方有一座桥,让我联想到:“陆桥(rikkyo)。” “瓜(uri)。” “来这招。” 以ri结尾的字发动连续攻击,这是不折不扣的咄咄逼人吧。 语言这种东西很有趣,声音在脑子里盘绕,此刻却成了作战的武器。 友贵子有点担心地说:“你生气了?” 如果是急性子的人,说不定真的会生气,但是我摇了摇头。 “没有,很有趣。”我稍稍想了一下说,“人名也可以吗?” “可以。” “林白(rindobagu)。” “栗子(kuri)。” 她早就算计过了。我立刻还击:“帆布背包(ryukkusakku)。” 心想这样如何,但是友贵子轻易拆招:“锁(kusari)。” 既然如此,看我这招:“风险(risuku)。” “药(kusuri)。” “嗯,只是倒过来而已嘛。” “不好意思。” 我想继续以ku结尾的字反击,但是一时想不出来。 “如果我说名单(risuto)的话,你一定会说鸟(tori),对吧。骨蚂蚁(ari),领子(eri)、瓜(uri)、笼子(ori)、雁(kari)、雾(kiri)、栗子(kuri)。光是这几个,就知道字尾是ri的字很多,就连客人上门的“上门(iri)”、解决事情的。解决(keri)”、肩膀疼痛的“疼痛(kori)”,如今都已经名词化了。重点是,她是不是注意到了。 “不对,酒壶(tokkuri)。” “利益(rieki)。” “雾(kiri)。” “理解(rikai)。” “ikari”她说,“这是愤怒的ikari。” “船的锚(ikari),留待等一下再用吧。” “是啊,因为还有炕(irori)这个字。” “那可真——壮观(rippa)啊。” 抽象的“理解”很好,“愤怒”和“壮观”也不错,友贵子微笑着说:“巴黎(pari),不过荷兰芹(paseri)也不错。” “巴黎啊,如果地名也可以算的话,北海道的利尻(rishiri)。” 没错,就是这样,总之,我只要让词尾是ri就行了,但是友贵子毕竟是个女孩子:“料理(ryori)。” “伦理(rinri)。” 友贵子稍微想了一下:“复健(rihabiri)。” 我无计可施,只好姑且回到想到的字。 “听牌(richi)。” “地理(chiri)。” “地理的话,陆地(rikuchi)。” “簸箕(chiritori)。” “临时(rinji)。” 我瞄了她一眼,坏心眼儿地想,她应该不好意思说屁股吧。 但是友贵子说:“书籤(shiori)。” “利息(rishi)。” 我心想,这下看你怎么办。不可思议的是,我总觉得自己接近了容易受伤,难以靠近的友贵子,我们好不容易通过语言有了交集。 “捡贝壳(shiohigari)。” “厉害哦。” “如果是应景的东西,稻草绳(shimekazari)比较好。” “嗯。”友贵子一脸不安地陷入沉思。 “怎么了?” “我好害怕,觉得毛骨悚然。” “害怕什么?” “害怕会接不下去。” 你没问题的。
第29页 “龙(ryu)。” 友贵子的表情倏地亮了起来。“怒吼(unari)。” “龙怒吼啊,呃,龙官(ryugu)。” 又是u结尾。 “说到龙官,就会想到海(umi)吧。” “海吗?” 如果想继续玩下去的话,只要别一直用咄咄逼人的ri就行了。 “不,是海上的波浪——海潮(uneri)。” 如果你继续用ri的话,我就奉陪到底。 “龙胆(rindo)。” “扔出界外(yari)。” “相扑啊。” 友贵子眨了眨双眼皮的眼睛。 “除此之外,还有脚踢拉臂侧摔(ketaguri)、抓臂绊腿(tottari)、推出界外(tsuppari)……” “哎呀。” 友贵子以手阻止我说出下一个字。 “怎么了?” “别玩儿了,好痛苦。” 3 寒风吹拂着她短短的刘海。 “是你开始的吧,这个接龙。” 友贵子点点头说:“嗯。” “一旦开始了,就会有结束的时候。” “这个……” “害怕结束吗?” “对。” “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有开始与结束,中间便会有事情发生,这个过程比较重要吧。” 友贵子看着我说:“你今后还肯跟我说话吗?” “愿意,永远愿意。” 我说完将手伸向她的肩膀,友贵子微微发颤地扭动身子,虽然她的心里是在向我求救的。 走回车子的路上,我试着依次在五十音后面加上ri,到了sa的时候才接不下去。 “没有sari这个字吧。” 友贵子将拳头抵在嘴边说:“蝎子(sasori)吧,夏天的天蝎座。 冬天的话……” “嗯?” 友贵子往河堤上跑了几步,然后蹲下来,再纵身往下一跳。 “滑雪跳跃?”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最长不落地距离(saijofubokyori)。” “哦,原来如此。” sa行克服了sa,剩下的就简单多了——屁股(shiri)、扒手(suri)、芹菜(seri)、雪橇(sori)。 “下一个难关是to啊,我只想得到达利(tari)。” “如果人名可以的话,有不少to开头的哦。” “真的?” 友贵子调皮地说:“平清盛(tairanokiyomori)。” “啊,对啊,他们整个家族都姓平。” “因为我从前喜欢历史,清盛的父亲是忠盛对吧,其他像是重盛、宗盛、知盛,to开头的多得是。” “就像金矿一样多吧。” “但是,我要想出字尾是ri的字,并不会太花力气,比较累的是你吧,因为接龙本来就是要一来一往,不是吗?” “没错,其实我本来要说立春(rissyun)。” 友贵子撅着嘴说:“不行,请你改成立秋(rissyu)。” 我真想将她拥入怀中。 4 脑海中霎那间闪过和友贵子初识时的画面,宛如一条七彩缎带从眼前晃过。 这时,手机响了,我想是警方或赚到打来的。 如果是警方打来的,那一点儿都不值得高兴,因为这代表发生了紧急状况。 假使这时候发生了枪战,那将会是最糟的情况,只要歹徒落网,这事就落幕了,对别人来说,或许是谢天谢地的事,但是对我来说,并不值得庆幸。 我并不是因为只考虑到自己,而觉得让石割逃走也无妨。 若是如此,我则对不起前来向我低头致歉的濑川太太,以及被害的濑川先生。如果让他再逃走的话,有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事件,不是百分之一百二十会发生的。 这只是优先顺序的问题。首先要救出友贵子,然后提制服石割。 就是这样。 这么一想,我希望电话是赚到打来的。 我发现伸手进口袋里的手在颤抖,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我甚至都抓不住手机。 我心里分析了一下,还是以一颗平常心去对待,静观其变比较好。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客观看待事态变化的意识,好像在头顶上两三公尺远的地方。 这种想法很不吉利,好比说路易十六在法国大革命被推上断头台时,似乎也是怀着这种心情。我深切感受到了目前正在发生的事,却又不敢相信,感觉就像是发高烧做梦似的。 我将手机贴在耳朵上。 传进耳里的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赚到的声音。 第四章 白子皇后的开学典礼 1 到了第二年,饼干已经不再乱叫了。 它自己明明叫得那么大声,却居然也讨厌巨响。 所以,我会捲起报纸在它身边,不,我不会打它,当它快要叫的时候,我就会一面说“饼干,不行”,一面敲打房子的水泥地,发出“啪啪”的声音,饼干讨厌这个声音。 “不行”是我用来责骂饼干的固定台词,饼干一旦一脸狼狈地忍住不叫,我就会夸它:“了不起。”
第30页 我会抚摸它,然后和它一起嬉戏。 ——我们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继世本先生之后搬进来的人并不难相处,所以我有充分的时间训练饼干。连我最担心的饼干的叫声这个问题,也靠训练解决了。 “它长大了耶。”我这么告诉母亲。这么说来,我开始觉得,饼干以前之所以那么焦躁,爱乱叫,是因为它还小的缘故,现在饼干独立了,当然个性也就变得沉稳。 它一改从前龇牙咧嘴的习惯,变得温驯和善。仿佛说它以前跳起来高声乱叫,是个谎话似的。 改变的不只是饼干。 冬天来了,对我来说,我得开始下厨房做事了。因为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煮饭就是我的工作。后来洗米时手碰到水也渐渐不觉得难受了,春天来了。我穿上新的制服升入中学。 小学毕业典礼那天,我和同学第一次穿上中学的制服互相展示。 当时,彼此熟悉的脸,看起来正经得莫名,像个小大人。 说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预演一样,四月的开学典礼才是真正的开始,我先带饼干出去散步,回到家换上制服。那天早上,母亲替我拍了几张照片,还给我和饼干合影。一次性相机的前半卷和后半卷分别拍下了我的毕业典礼和入学典礼那两天的样子。我胸前代表学年颜色的小蝴蝶结是水蓝色的。 改变的除了要穿制服以外,上学也改成了骑自行车。那所中学的学生由好几所小学的小朋友构成,所以住得远的学生就得骑自行车上学。 我的安全帽在三月就事先买好了,我用油性签字笔在上面写上名字。参加开学典礼的人,当天就可以骑自行车去学校。 有人是有父母陪同,而我则是和附近的一个朋友骑自行车一起去学校。 那天晴空万里。 我们穿过大门,进入热闹的校园,按照指示标志,进入一年级的自行车停车场。停车场在教室后面,我记得转角处有盛开的沉丁花。我放慢速度,但是没有停下来,只是慢慢地经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清楚地闻到了令人沉醉的柔和花香,待回头一看,矮树旁随处可见一簇簇的白色小花。 停车场最前面停满了自行车,于是我们进入下一个区域,有个女孩站在那里。 真奇怪。 我心里这么想,规定骑自行车上学的人要带安全帽,但是她的样子不像刚脱下安全帽,一头蘑菇头看起来整整齐齐的,她的手放开自行车,右肩垂着,正准备离开。 会不会是高年级的人呢? 但是我瞥见她的蝴蝶结是水蓝色的,以前没看过她,所以她应该是来自别的小学的一年级学生。 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将自行车的车头停了进去,按下剎车。蘑菇头女孩的自行车挡住了我们。她的自行车停得很斜,几乎呈四十五度角。朋友下车动手移开挡在前面的障碍物。 蘑菇头女孩好像将我们的举动全看在眼里,猛地回头。她的眉毛粗犷如少年,门牙像海狸般有点突出,如果她没有任何表情的话,合上娇媚的双唇,会是个五官可爱的少女。 人的表情会因情感而改变,话虽如此,我没想到人的表情可以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我越过朋友的肩头看到她的侧脸,觉得她还像个人,但是当她转过身来,却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某种生物”。 她用像是剖开鱼肚——而且还不是爽快地一刀割开,是把刀子插进鱼肚慢慢往下拉似的声音说:“别碰我的车!” 我们吓呆了,仿佛眼前发生了令人无法置信的事。 她歪着嘴巴,像恶魔般朝我们走来,毫不犹豫地踹倒我朋友的自行车。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兵头三季。 2 我说不出半句话。 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如果当时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事情会怎么样演变呢?恐怕只要我顺口说出一句话,我们就会扭打成一团吧。 不,不是打架,而是我们这一方处于挨打的局面。这无关力气大小,对那个女孩子来说,即使是别人的脸她恐怕也能像拍肩膀般,若无其事地用脚踹过去吧。 她大概天生就知道,这种气势远胜于力气,而且更能令人害怕。 我赢不了她。 因为自行车倒下的声音使得许多人朝我们看。 “别跟我来这套。”她说道。她并非高声叫,而是以低沉嗓音说。 她并不是为了不想被周围的人听到而压低声音,感觉像是觉得没必要高声怒斥我们而己。好像错在我们,而她只是安抚我们罢了。 接着,她走开了。 我走到正扶起自行车的朋友身边,问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对老师……” 朋友生气地说:“算了吧。” “啊?” “我不想在开学典礼这一天就为这种事起争执。” 她一脸你在紧要关头不吭声,事后就别这个那个乱出主意的表情。她说得也没错。 “……” “哎呀,讨厌死了。” “怎么了?” “应该会有人把那辆自行车挪正吧。” 她指的是斜停进去的那辆自行车。
第31页 “应该吧。” “不知道她会不会以为是我挪的。” 我们边担心边走向楼梯。 因为不同班,所以我们在走廊上分手,我先走进教室,然后在班主任的带领下,从教室前往体育馆。 此后我就要在这个教室待上一年。当我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教室时,心里一阵忐忑不安,直想后退。明明大家都进教室了,却有一个人靠在走廊上的窗户向外望,但是她看起来并不寂寞。她不是被同学排挤而待在那里,看起来倒像是舔着嘴唇的老虎俯瞰被自己击倒、混身是血的猎物,心想接下来该怎么吃。 是她。 我进入教室,发现黑板上画着棋盘般的线条,那是座位的分配图,格子里写的数字是学号。 我的座位是从窗户这边数的第二排、正数第三个位子。座位陆续坐满了,最后空着的是我这一排的最后一个。 老师进教室,微笑着说:“今天第一天上课,由我来喊起立、敬礼吧。” 坐下时,我稍微转身一看,她不知何时坐到了最后一个座位上。 进人体育馆,老师开始点名,这时我才知道她叫兵头三季。 中学的体育馆比小学的大一倍,里面四处挂着深红和白色的布条,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进入开学典礼会场。 已经坐定的学长们鼓掌欢迎我们,因为是从后面进场,所以只看得见黑色的学生制服和深蓝色的制服背影,宛如一排排漆黑的波涛。我们虽然看不见鼓掌的手,但掌声仿佛地鸣一般哗哗地涌起,女生制服的前襟就像装饰在一排排黑熊喉咙上的白色饰品一样。 她和我之间隔着几个人,班导手持麦克风点名,被点到的要答“到”并站起来。 随着老师一一点名,我感到胸口像是被什么压住渐渐喘不过气来。 老师很快就会点到我,当然,我也对此感到紧张,但是我总觉得兵头三季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然而不用说,她只是和大家一样站起来喊“到”而已,典礼最终圆满落幕。 座位同一排的直接编为一组,换句话说,我和她同组。 我的身高、体型几乎和她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上体育课时,她排在我的正后方,近到能够清楚地看到我的发际,于是她和我一组做暖身操。 第五章 白子国王的布局 1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末永吗?” “是我。” “我是东亚电视台的甲田,编辑甲田。” 他是主编。 一般人听到主编都会联想到杂志的主编,但是在电视圈里,也有这个职务一负责编辑节目的人,在这个圈子里,将採访的录影带称之为稿子,这么说的话,会有主编这个职位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 电视台面对重大事件时,处理第一手消息的方法有三种:一是插入最新新闻字幕,这样就不必变动节目。 二是在时间具有弹性的节目里插播,手头没有工作的播报员收到稿子后,一面穿上西装外套一面前往播报台。 最后一种就是在有重大事件时,直接变动节目。 最终决定採取三种方式的哪一种,正是主编的工作,不用说,主编是高层管理者。身为节目制作公司导播的我,至今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听过。 那个声音接着说:“在你遭遇重大意外时打电话来,真是抱歉。但是站在新闻的立场,我希望以看待最严重问题的方式处理这件事情。” 他没说什么希望你能体谅这类的话,不过,他那样我反倒觉得舒服些,因为我们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 “是。” “你还能找个地方传真吗?” 梶原家的电话应该有传真的功能。 “没问题。” “如果七分钟内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把府上的格局图传真过来,传到这个电话,你记一下。” 我一面记传真电话一面说:“屋里的格局图吗?” “对。” “现场周围的图呢?” “你没这个时间吧,这个就让我们来做吧,七分钟后,我希望你打这个电话。” “插播,是吗?” “没错。” 彼此是同行,事情好办多了。 现在这个时间,东亚电视台正在重播连续剧,不等连续剧播完,就插入特别节目,这就是插播。如果拖拖拉拉的话,警方就要正式发布消息了,所以要抢先警方一步。 主编要将我们的对话在特别节目里播出,所以才要我打播放节目的专线,由于我先前曾挑拨过赚到,所以事情很有可能会变成这样。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件事成了。 我向梶原要纸,画图大概花了五分钟。我之前也画过一张图给警方,所以第二次画的时候就快了很多。 我一面发传真,一面用手机打电话,等侯已久的负责人拿起话筒。 “请等一下。” 放进传真机里的纸正慢慢地滑动,摄影棚的气氛似乎从耳朵传进体内。 “我们正与被歹徒闯进家里的屋主连线。” 开始了。 此时此刻,观众或许只是将身体稍稍往前倾,但是其他电视台的人应该会吓得向后仰吧。
第32页 即使东亚电视台很早就得知这个消息,从县支局出发的第一支报导团应该也只是才要抵达现场而已,如果是来自东京的採访团队的话,就算动作再快,现在应该也还在高速公路上。 即使报导局主任下达“派出转播车”的指令,就算是用电光火石般的速度,情况也是一样。 所以就现阶段来说,他们是不可能和相关人士谈话的。 “喂,末永先生?” “……是。” 东亚电视台开始了这段空前绝后的转播。 2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下午回到家……” 我没有说我做什么工作,况且也没有说的必要。 “结果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吓了我一大跳。如果我早一点儿回到家的话,我也会在屋里,这样可能还比较好些,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代替内人受苦。” 想必日后出版的周刊杂志上会这么写吧:“告诉电视台第一手消息的人,竟然是人质的丈夫。”他们或许会把我当成冷血动物看待,但我丝毫不把这放在心上。 “你很担心尊夫人的状况吧。” “是的,我希望警方能够尽早将她毫发无伤地救出来。” 观众若是冷静地听,会听到我补了一句奇怪的话:“只要她没事,我愿意做任何事。我做好了所有我能做的准备。” 我想要说的就是这句话,为了说出这句话,我利用了媒体,主播并未加以反问便接受了我的说法。 “是啊。” 整个事件非比寻常,这个时候,无论人质的丈夫脱口说出任何不得体的话,都不会有人怀疑。 接着,我说了一些友贵子的事。“她年纪虽轻,但是个性沉稳,我想她会冷静面对。” 我真愚蠢。 遇到这种事,有哪个女人能够保持冷静?我只是觉得这么说,比较能够让媒体记者和大众的兴奋之情稍微降温。 整体而言,我说的都是丈夫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说的话。这样就好,反正电视台只是靠当事者说的话卖钱。 访问结束后,换主编来接电话,他说:“我收到传真了。” “在电视上使用前,请你重新画—遍,我画的很潦草。” “我知道,我不会直接使用。” 到了这个地步,消息来源不言而喻。但是我至少要表现出一点儿担心的样子。 我深呼吸,然后挂上电话,我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几秒之后,当然,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3 我手里还握着手机。 它就像只任性的小猫生气般,开始怒吼,跳动着呼叫主人。纵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心头仍然不免一怔,那感觉就像中学生在不擅长的科目课堂上被可怕的老师点名一样。 怎么可能不打电话过来呢,我拿起手机。 “餵。” 我对着话筒格外缓慢地应道。对方仿佛舒了一口气,按捺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然后说:“末永先生?” 对方的口气就像从牙膏的软管挤出半干的水泥一般。 我脑子里浮现出身材魁梧的伊达警官的厚嘴唇。 “我就是。” “电视机播放时,你的手机打不通,电视一结束,你的手机就通了,这么说来,和电视连线的真的是你吧。” 伊达的口气听起来充满着讽刺。 “对。” “我没有闲工夫听你说明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为情势紧迫。但是,坦白说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当然,他的意思是“你在搞什么鬼,你这个混帐东西”。我原本以为他会骂得更难听,看来伊达似乎是个相当冷静的人。然而,即使是这么冷静的人,若是知道我的真正想法,肯定也会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总之,我现在只能反覆含糊的回答:“是。” “现在石割占据的府上,当然也有电视吧。” “有。” “那傢伙也很在意目前的状况,极有可能在看着各个频道,我无法预测他看到电视会有什么反应,你这么做说不定会刺激他,再说,相关人士要是说了什么,即使说的人本身没有意识到,但也经常会提供歹徒额外的讯息,就结果来说……” 伊达说得没错。 “说不定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你听好了,接下来如果没有我的指示,请你别和媒体扯上任何关系。” 伊达仿佛是咬着牙齿说出的这番话,我刻意让我听起来像是个无知又失败的滥好人,我回答道:“对不起,我会照你说的做。” 仔细一想,我表面上只是说了无关紧要的话,但若归纳起来,则是“这件事让我惊慌失措,我很担心内人”。当然,我是因为担心才这么做的,所以无可厚非,但是现在不能把警察惹毛了,所以暂且採取低姿态。 我拿着手机,深深—鞠躬。 梶原夫妇很快就做好了外出的准备,小女孩探出头来,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马上又躲进去。她似乎正在换衣服。 “总之,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请你尽快回来。”
第33页 伊达的口气就像从软管里不断被挤出来的水泥一样,他大概是想尽早将这个轻举妄动的人质家属就近看管。 “是,我正准备回去。我马上回去。” 我就像送外卖迟到的养麦面店员一样。 我挂上电话时,梶原他们出来了。小女孩身穿一件胸前印有灰熊图案的毛衣。或许是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她低着头,眼珠子往上看,与其说是她低头行礼,倒不如说是脖子往前伸要来的贴切。 梶原眨了眨讨人喜欢的眼睛说:“那我们走了,呃,该怎么说才好呢,叫你加油感觉也很奇怪。” “谢谢。” 梶原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这是大门钥匙,走的时候别往帮我把大门带上。” “抱歉,你就放心吧,我不会碰任何东西。” 我话说到一半,全身倏地变得冰凉,到了紧要关头,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来这里的最大目的——我忘了借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我不禁为自己的粗心捏了一把冷汗。 如果忘了借那个东西,不知会有多少错失。明明不能有丝毫疏漏,我却…… 如果要借出去的话,我就应该拒绝梶原的钥匙,而且这也是礼貌。重点是,如果等他们出门,我再慌张地去翻箱倒柜,会浪费很多时间,而且要是没找到的话,我的计划便无法进行。 我一开口说要借那个,梶原便一脸惊讶。 “为什么?” “我没办法解释。” 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梶原家的那个,可就伤脑筋了,我也是为了那个才来的,梶原的脸上转而露出将各种疑惑深藏心中的表情,他想必也有不少压力吧。 “我知道了,你拿去用吧。” 4 虽然过意不去,但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从精神上都不容我送他们去车站。我一道歉,梶原就摆手说:“走路也没什么,出远门时,我们都是走路去搭车。” 平常健谈的棍原夫人也皱起眉头,圆圆的脸上显得特别安静。 “再见。”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站在别人家送他们一家人出门,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天色逐渐转暗,就像涂上了一层层的薄墨。 我一屁股坐在玄关,低头盯着地板数十秒。我很想说我已经想清楚了,但实际上,我的心情却像看着涂了好几种颜色不断旋转的梦幻圆盘。等到心情稍微平静下来,身体便似乎动弹不得了。我心想,如果这里是我家,并且时间回到一天前的一般生活该有多好,但是,当我抬起头来,这里依然还是梶原家。 已经发生的事,不容我再自欺欺人。 我一鼓作气站起来。 如果接下来要下的是西洋棋,就得先布局了。 东西已经借到了,换句话说,阵型已经摆好了,但是准备工作还没有结束。 在那之前,必须配置最重要的关键棋子,如果没做好的话,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只能举手投降。 第六章 白子皇后的中指与嘴唇 1 遇见的人不同,人生的结局也会跟着不同。 假使我的人生是一条单行道,那么刚上中学时,从交叉路口的阴暗小巷探出头来的那个女孩就是兵头三季。 于是一切都变得不同了,突然间,世界变了颜色,我经常想:假如我住在别的城镇,假如我们不是同一年级的话… 我想渐渐忘了她。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中学时代的记忆就像被挖空内容的报纸,在脑海里无法浮现出具体的记忆。照理说上课的情形和毕业旅行的画面应该会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排列开来,但是我却回忆不起那三年中发生的每一件事。 人为了活下去,内心会本能地採取多种防御,忘却应该也是其中之一。 既然如此,干脆把有她的那部分忘掉就好了,但是事情却正好相反——留下的记忆几乎都和兵头三季有关的。这些记忆有时会像一条怪鱼,忽然从远方翻腾的铅灰色波涛中探出头来。 第一节体育课就赶上下雨,我们像一支送葬的队伍,阴沉地从 有屋檐的水泥长廊前往体育馆。事实上,大家应该七嘴八舌、嘻嘻哈哈的,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同学们却是一言不发。 雨像是要将这世上的一切从天空摔下来一般地下着。体育馆的大屋檐的檐槽有一处坏了,雨水从高处如一道小瀑布般流下来,倾泻在铺了碎石的地面上雨水啪啪作响四处飞溅,相当刺耳。 冷冽的空气如潮水般哗啦哗啦的涌入体育馆里,水量逐渐增加,仿佛要淹没了它似的。 当全班排成体操队形时,她就站在我的正后方。 有一双眼睛从后面死盯着我的脖子。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抵在我的脖子上一般。 接下来我记得是做暖身操的柔软运动时我将手放在她背上,当我推着她蓝色运动夹克的背部,感觉她的身体似乎比一般人僵硬得多。我因为有所顾虑,所以只是轻轻地推。 之后轮到兵头三季。 我一坐到地板上,双腿便呈八字形张开,她的手掌轻轻地放在我背上。但那份轻柔只是一秒钟的事,一股强大的力道随即压上来。 就像水银灌入猫咪玩偶般,出乎意料的重量慢慢地、毫不客气地压上来。我撑开的手指从运动夹克滑了出去,碰触到冰冷坚硬的地板。
第34页 她顺势迅速凑近我的领边,呢喃般的轻声从我脑头传来:“痛吗?” 她的口气没有攻击或调侃的意味。 但是,当她的呢喃在我耳畔响起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颗苹果,至今没人碰过的纯洁果核被人用爪子抓了一把。 苹果的果核有光滑的红色果皮和松脆的果肉保护,除非削掉果皮、吃掉果肉,否则不会露出来。 到昨天为止还是小学的女孩子,如果要用像“正常的人际关系” 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感觉的话,应该不适当吧。但是,现在我倒是能以言语表达出当时的感觉了。 在这之前,我身边的确都是正常的人际关系,朋友之间的交往,像是互相抚摸苹果的皮,即使吵架也是点到即止,顶多就是在表皮刮出浅浅的伤痕而已,但是这种伤痕很快就能复原。 这是朋友交往上的礼仪,也是常识。平静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维持下来的,但是,什么能保证这类的常识是“常识”呢? 对彼此内心的信赖吗? 但是,纵看古今历史,横观大千世界,有数不清的苹果掉在地上惨遭践踏,果肉如雪球般四散开来,连孕育下一代的种子也被挖出来踩得稀烂。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人类也常常会做这种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对我认定的生活以及我相信的人感到安心难道是一种妄想吗?吊床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是柔软舒适的,但其实只要一翻身,就会摔落地面,将吊床绑在树干上,是世人用来安稳度日躲避身旁危险的智慧吗? 当她的手碰到我背部的那一瞬间,我就有这种悬在半空中的感觉。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确实因为自行车停车场的那个事件,对兵头三季心生恐惧。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感到她的手从一块沉重的黑幕后伸了过来,而这块黑幕是我这种一直被父母世人庇护的孩子所看不到的。 “痛吗?” 为何我的心里会因为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而产生出那种感觉呢?真是不可思议。 2 她在班上的表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兵头三季只和特定的几个人交谈,感觉像是和一般的女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她和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如果多数人这么做,往往是出于排斥别人的缘故,但她却是自行筑起那道墙。不过,那堵墙的彼端并非与地面等高的平面,而是高上许多的堡垒。 于是我们变成了在堡垒领主注视下战战兢兢过日子的老百姓,她也知道这一点。她像是把我们的恐惧当做献给自己的年贡,交换的条件是她不踏出城堡一步。 从一开始,我就能从和兵头三季同一所小学的同学当中感受到他们对她的敬畏。那些学生不愿多说什么,但是从言行之间会稍微透露出“别和她作对比较好”或“会被她带去田里”这样简短的暗示。这些含糊其词的谣言本身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游戏。 我念的小学里面也有菜园,“田”指的应该就是这种地方。 学校的笼子里饲养着兔子,教室里也有水槽,有值日生负责餵饲料。我们班的水槽里餵养的是长鬍鬚的泥鳅,我也餵过饲料。水槽旁边装着放在小塑胶袋里的粉末饲料,餵食时只要抓一把饲料撒到水槽里就行了。饲料像细雪般飘落到水中,潜伏在水槽底部一动不动的泥鳅突然变得朝气十足。若是将手指伸进水中对着被唤起食慾而浮上来的泥鳅的话,泥鳅会跑过来吸吮你的手指,那模样甚是可爱。另外,学校里也有为了让学生观察植物的菜园。 暑假时,我们每个人负责照顾一盆牵牛花,除了个人负责的盆栽之外,庭院的角落还有按学年区分用来种番茄等蔬菜的植物角。 他们小学的“那个”具体位置在哪里我并不清楚,或许和我们一样,是在远离教室的围墙边。假使是这样的话,学校里边会传出那里是打架和欺负人的场所这种说法,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或许连散播谣言的人本身也不晓得那里实际发生过什么事,实际上,说不定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大家以讹传讹罢了。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不那么具体的谣言反而加速了神秘气氛的蔓延,若是校园传说,自然可以毫不忌讳、轻易地说出口。恐怕全班女生都说过或听过有关她的事吧——当然是在兵头三季不在场的情况下。 “喂喂……” “那个……” 我经常站在听众的立场,听到这种谣言。但是,我的生活和她就像是两条平行线般毫无交集。 但是到了夏天,当天空的颜色转蓝时,发生了一件事。它以完全出人意料的形式,令我意识到兵头三季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流汗太多想洗把脸吧,关于这个我不太记得了。我站在楼梯旁的洗脸池,当我将手伸向水龙头时,有两个学姐从走廊走来。 我并不认识她们,只知道她们是经常和兵头三季站在一起的学姐。其中一个个头高得吓人,她要是打篮球或排球一定很有利。然而,既然能在放学后的社团时间看见她们四处闲逛,想必她们并没有加入体育社团。她短裙底下的双腿异常修长,从远处看起来也非常醒目,所以令我印象深刻。
第35页 在面向洗脸池的我看来,那应该是左手边的转角,我想起来了,那个转角就是家政课教室。她们两人从那个转角走来,我从余光看到她们的身影。 我不知为何身体变得僵硬起来,但是还没有露出紧张的样子,我弓着背将注意力集中在水龙头,接下来或许是为了掩饰紧张的神情,就像我刚才说的,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总之,我准备洗脸。 我从口袋掏出手帕,夹在腋下以免弄脏,然后捲起制服衬衫的袖子。 这时,我的余光看到那名高个子的学姐似乎在笑,当然,我并不想转过头去确认。但光是这样,我就莫名地提心弔胆起来,像是毛茸茸的古怪动物从赤裸的腹部滑过去一般。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停止动作,于是我拧开水龙头。 水顿时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 我洗完手,将手做成能捧起东西的形状,在这个我做出的容器中,透明的水充盈其中。 学姐们来到我身旁,不知她们是否也是想使用洗脸池才靠近我——她们左右包夹注我。 我动作自然地掬水洗脸,在我闭上双眼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左边高个子学姐的长脸,她下唇丰厚的嘴巴确实在笑。 下一秒钟,我将水泼向脸,视野顿时被遮住了,我就像掉进水里般,吓了一跳。这明明只是洗脸池,但是我心中却涌起一股要被她们架着拖进游泳池底的恐惧感。 我赶紧放开手,顾不得用手帕擦脸便睁开眼睛。但是,她们已经若无其事地离去了。她刚才将脸凑过来,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但是学姐在我耳畔的轻声低语,如蜜蜂振翅般留在我的脑子里,那不是错觉。她说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字眼。 高个子学姐说:“小米妮……” 我是在回家以后带饼干去散步时才想到这个字的意思。 我拉着拉绳走在和往常—样的散步路上,饼干摇着尾巴走在前面。 我家附近有一片宽阔的海岸,海岸边有—条国道,牵着狗穿越车水马龙的马路很辛苦,为了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所以我朝着反方向走去。 走了一小会儿,马上就是一条两侧都是农地的单行道,路口有两根约一人合抱大小的水泥柱如足球门柱般矗立着,这里禁止大车进入。明明已经是傍晚了,我却觉得四周异常明亮。 水泥柱高及我的手肘,上面不知是被人喷东西还是用油漆恶作剧地涂鸦着。两根水泥柱顶端内侧部分的油漆都掉了,就像被剥掉一些皮的橘子。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被人故意弄掉的,我想可能是汽车擦撞时剐掉的吧。 当我走到这里时,突然明白了学姐口中为什么会冒出“米妮” 这两个字。 在这之前,我只觉得那可能是一种奇怪的取笑方式,顶多就是笑我孩子气,没别的意思。如果有的话,我不是应该早就想到了吗。 其实学姐这么叫我理由很简单——说我是“米妮”,那么兵头三季不就是“米奇”了吗? 3 那两位学姐显然和兵头三季是一伙的。 这么说或许会觉得我很自恋,我记得兵头三季曾说过我“很可爱”。或许是我和她同组的缘故,所以她会注意到我也不足为奇。 不过,我并没有因此想成那是女孩子喜欢女孩子。因为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我都觉得喜欢这种粘腻的感情完全不适合我。 语言是一种限于表面的东西,能够轻易脱口而出的东西往往让人感到没有什么内涵。 当我伫足于两根水泥柱之间,我的手感受到了饼干扯动拉绳的力量。 “啊,抱歉。” 我反射性地道歉,再度迈开脚步。 我想,从那时开始,我对兵头三季的看法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这或许是男人无法体会的一种情感。 当然,叫我“米妮”听起来有九成是很吓人的,让我毛骨悚然,但是,奇怪的是还不只是这样。 即使她说我“可爱”,无论理由为何,我都不会觉得不舒服一另外的一成感觉就是这个。我总觉得兵头三季这面无处下手、长满尖刺的墙上似乎有了一个容得下指尖的地方。 我后来想起来,这大概只是自己的得意忘形,一时误会罢了。 铅笔盒事件发生在暑假结束刚开学的时候,我之所以会那样做,起因也是“米妮”这两个字。 抱歉,话题跳得太远了,令你听得一头雾水吧。 铅笔盒就是放文具的容器,上课时就放在桌子上,如果掉在地上,当然会发出“咔嚓”声。 中学生活与小学时代有许多不同之处,从学生的角度来看,最大的不同就是每节课都会有不同的老师上课,这么一来,就会有受欢迎的和不受欢迎的老师。 暑假结束后,在某位老师的课堂上,班上同学特别心浮气躁。 大家公然聊天,做和那节课无关的事,后知后觉的我过了一阵子才渐渐了解,这都是兵头三季指使的。 这是一名年轻男老师,双腿修长,五官端正。乍看之下,应该是女学生会喜欢的那一型。 据说他极具教学热情,大学刚毕业,正义感十足,可以说为了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这一点似乎惹恼了兵头三季。
第36页 导火线就发生在另一位老师请假,他的那节课改成自习时,那位年轻的男老师却印了讲义打算上他的数学课,同学齐声抗议,于是那位男老师说:“我们商量一下吧。” 结果变成老师唱独角戏,他一副自己本来很忙,是为了你们着想才来上课的模样,这又完全和班上同学的想法相违背。 我当时并没有替老师说话,所以没资格大放厥词。但是,事情一旦演变成那样,班上就会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抗衡。 后来,几名女学生陆续在上课时去厕所,我清楚地看到老师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下一次上课,又有女生说要去保健室,身为男老师,对于学生去厕所或保健室很难说什么反对的话,但是他知道自己被耍了。 当我听说这些是因为兵头三季在幕后指使时,脑海中顿时浮现了她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面无表情盯着老师的样子。 到了初秋,她开始指使同学们在课堂上推落铅笔盒。 兵头三季并没有直接指使某人,但是就像连锁反应一样,这个指使都来自后方的一个点。 只要是那位老师的课,后面就会有铅笔盒掉落。她指使大家从后往前陆续推落铅笔盒。只有女生这么做。 我心想,会有多少人听话照做呢?我试探性地问了我的朋友,她说她会推落铅笔盒,她一开始说得怯怯懦懦的,但是接着气愤地补了一句:“因为我看不惯那傢伙。” “那傢伙”指的是老师。她好像不是被强迫的,而是出于自愿,因而也就认同了三季的指使。兵头三季认为大家都是抱着同样的观点因此才会下达这个指示的。就某个层面来说,我没有感受到那种被兵头三季像浓雾般笼罩住的压迫感。 于是,又轮到上那位老师的课了。 一开始和平常一样,教室就像个菜市场,因为大家的说话声而嗡嗡作响。只有几个人包括我在内,面向黑板想要听课。即使老师拍打讲台、大声怒吼,情况也丝毫不见改善。 老师放弃讲解数学公式,一脸严肃地试图修复师生间的关系。 当他话说到一半时,后方发出“咔嚓”一声,然后就像海浪卷上岸般,从后面接二连三传来铅笔盒掉落的声音。其中有塑料铅笔盒掉落的“吧嗒”声,还有金属铅笔盒发出的更尖锐刺耳的声音。 对老师而言,这是一种侮辱,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恐怖。接连而来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要掏出心脏的手般毫不留情地逼近。 是什么让我在最后关头没有将手伸向铅笔盒呢? 因为老师正认真地说话,因为我觉得不可以践踏那份认真,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但是,光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法,应该抵不过我内心的恐惧吧。坦白说,是因为我认为兵头三季可能对我有好感自恃无恐,我觉得她应该会原谅我。 席捲而来的声音从身体僵硬的我身边擦身而过。 任谁都明白,这是拒绝与老师对话的意思。 “你们——” 老师语带哽咽。一名抱着看好戏心情的男同学边推落自己的铅笔盒边说:“哎呀呀,掉下去了。” 原本一直压抑的老师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破口大骂:“别开玩笑了。” 那男同学也发起牛脾气,粗鲁地站了起来。 “开玩笑的人是你吧,我只是碰巧掉了铅笔盒。你抱怨个什么劲啊。笨蛋。” 男同学故意把“碰巧”那两个字音拉长,老师铁青着脸,此时后方传来女同学低沉的声音说:“别干了吧。” 当下我以为是“别吵了”,但是,那个声音几乎没有高低起伏,像再次提醒似的说:“老师,别干了吧。” 我从说这句话的口气明白她说的是辞去教师这个工作的意思。 说这话的正是兵头三季。 4 老师将手撑在讲台上,只略抬起头,之后便一动不动。几个男生起闹拍手。 兵头三季一改先前的态度,以同情、客气的口气说:“要是被全班同学讨厌,课也是白上吧?” 老师的眼神看上去仿佛要发狂了,然后像只被猫追赶的老鼠般,慌张地左右扫视。 ——原来她想要气疯老师。 当我这么想时,老师的眼神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突然停在我的桌上。 我打了个寒战,这种表现或许很胆小。 老师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他说:“是全班同学吗?” 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不,或许只有我这么觉得。 ——别再说了。 我在心里喊道,老师挺起胸膛说:“也有人并没有推落铅笔盒。” 他的声音就像是从一口深井的井底发出的,在我耳畔嗡嗡作响。 事情还不只是这样,老师停顿了一下,之后竟然对我露齿微微一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我气得想跺脚。 恢复冷静的老师点点头,然后抱起自己的教科书和笔记本,以长者的口吻缓缓地说:“好了,你们也先冷静一下。” 他说完便离开教室,接下来的时间成了自习。 直到放学之前,兵头三季并没有找我说话,但是我一直忐忑不安,心情也闷闷的。
第37页 到了扫除时间,我换上运动服,开始打扫教室。就在快打扫完时,走廊边的窗户唰的打开,那两个学姐探进头来,像是在看笼子里的动物一样。 我正好在离窗户不到一公分的地方扫地,我感觉到窗户那边有动静,转头一看,那个高个子学姐正低头盯着我直瞧,然后轻轻举起右手,招手要我过去。 我像个傀儡,动作僵硬地向她走去。学姐那微厚突出的下嘴唇奇怪地动了一下。 “你能不能来一下?” 我沉默不语,另一个脸颊红润的学姐说:“我想你最好现在马上就过来。” 我连一点儿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毕竟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要是不去的话,情况会变得更加严重。 我点了点头,然后,有了那种感觉,我好像是不知不觉间被两人架着爬上楼梯的。 我们走到四楼视听教室旁边的厕所,除非有特别的集会,否则放学后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厕所也已经打扫完了。 兵头三季站在门口等着,她晃动蘑菇头,瞥了我一眼,然后走进去。接着换成脸颊红润的那个学姐站在门口。 高个子学姐跟着我一起走进厕所,瓷砖地板湿漉漉的,我穿着胶底室内鞋踩在地板上。 兵头三季走到白色厕所的里头。 我原本以为她会责问:“你为什么没有推落铅笔盒?”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头咬着牙根。个人所见不同,在我看来她像是在忍耐什么,甚至像在忍耐着什么欲望。 高个子学姐将我带到三季身旁,然后撑开我的双臂,像鱼干般摊平,用力压在窗沿上。 墙壁一半是涂了油漆的木板,一半是瓷砖,不管是木板还是瓷砖都是冷冰冰的。情绪激动的学姐从身后压住我,让我动弹不得。 学姐的下巴靠在我头上,我能感觉到她从鼻孔里呼出的气息喷到我的头发里。 学姐就这样用她的右手举起我的右手,然后用力掰开我的中指,往旁边使劲拉去。 我不知道她要对我做什么。 我的指腹抵着墙角,旁边是一扇门,被上下两个大铰链固定住,朝里面开。学姐将我的指尖固定在门缝里,故意大声说:“米妮很害怕吧?” 我感觉兵头三季将手伸进厕所握住门把。 ——我的手指会被夹断! “住手!” 我这话是含在嘴里的,并没有说出来。学姐仿佛早已预料到我会大叫,于是用左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只大手覆盖在我的脸上,我就像是被一块湿布盖住一般。她连我的鼻子都捂住了,令我无法呼吸。 靠在我头上的坚硬下颚,以及捂住我嘴巴的手,牢牢地固定住了我的头。当我心想只能蹲下来寻求脱困时,学姐的膝盖使劲挤进我穿着运动裤的双腿间,让我无法蹲下来。她熟练的动作,令我感到绝望。 学姐控制住我之后,像是对抱在怀里的玩偶呢喃地说:“别乱动。如果你的手乱动,不小心夹到不该夹的地方,到时连骨头都会碎掉哦。” 接着,她像爱抚般,下巴用力地摩擦我的头顶来玩弄我。 我只能看到眼前的白色墙壁,冰冷的手指抓住我自己看不到的中指,兵头三季好像是用左手确定了位置。 我曾在电视上看过敲打热铁铸型的画面:将烧得红透的铁块放在台上,然后挥动铁锤敲击。此刻的情形仿佛就是那个画面,在挥下铁锤之前,冰冷的手先确定好铁块的位置。 这只是短短的几秒钟而已。接着,颳起一阵风,我被压住的指尖感觉到空气的流动,厕所的门毫不留情地的被关上,像一把大扇子,颳起了一阵风。 门成了以铰链为支点的大槓桿,平常不会留意的门角朝我的手指袭来。 ——手指会被夹碎。 我全身笼罩在这种恐惧中。 头脑中发出门关上的巨响,难道卡了一根手指在门里,门还关得上吗?门如果关上的话,我的手指会被夹碎吧。 说时迟那时快,门弹了开来。隔了半响,我才感觉到让身体跳起来的剧痛。 学姐对兵头三季说了什么,然后松开手,我的身体随即贴着墙壁滑下来。 我记得学姐的大手从上面来回抚摸我的头好几下。 “好可怜啊,意外,你可要小心一点儿。” 兵头三季说了什么,意思应该是“我自己来”。奇怪的是,我浑身是汗,一面呻吟一面心想:我应该哭还是做什么呢。我流不出眼泪,但是,如果想哭的话,我应该也能号啕大哭。我觉得哭出来应该会好过些。 学姐一出去,我就没空想这些事了。兵头三季在我面前蹲下来,拉起我的手,仔细端详我的指尖,简直就像在观察稀有昆虫般。 兵头三季看着看着,脑子里就像傍晚前的云朵般浮现出了各种想法。我好像看到了她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的邪念。 远方传来学校的广播,但是,我觉得自己并不在学校里,也不在这个世上,而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时她冷不防地抓住我指甲已掀起的指尖。 我屏住气息,咬紧牙根,只能勉强不让穿着运动裤的腰部碰到湿淋淋的瓷砖。 兵头三季双眼圆睁,像是回过神来地问:“痛吗?”
第38页 5 我没有回答,只是弯腰低着头。兵头三季一靠近我,马上将手放在我的脸上扳起我的头。 于是我从正面看着她的脸。她的手指紧紧掐住我的脸颊,令我感到疼痛。 她那像是猫眼的双目,充满了愤怒。我整个人被吓坏了,这好像又惹恼了她,她杀气腾腾地说:“我想杀了你。” 当然,她应该是在恐吓我,但话说回来,她未免太偏激了。我不住地颤抖,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为什么?” 话一说完,她的脸几乎贴在我的脸上。 兵头三季目露凶光地吊起眼梢,嘴巴撞上我半张着的嘴。那就像吃饭时头被人推了一把,牙齿撞到碗的感觉,坚硬的东西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哒咯哒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声音。 这么一撞,说不定嘴唇都撞破了,她还用牙齿咬住我的上唇。 她快速移开的嘴是红色的。 这当然不是情侣间的接吻。“恨不得吃掉你”也是一种爱的表现,但是,我想兵头三季当时对我并无爱意,而是真的单纯只是“想吃掉你”。 在她心里我似乎确实是个令她在意的人,但是米妮对兵头三季而言,却不是个待在她身边令她愉快的人。 正因为如此,她肯定是在某个机缘下提起过我,在众人口耳相传下,才有个那个讽刺的绰号。 就像有非爱不可的人,相对地,也有非恨不可的人,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吗? 兵头三季好像也无法处理这份感情。 我只能这么认为,她就像用蛮力将那份焦躁不安塞进箱子里一样。 “我不想看到你的脸,知道吗?” 她舔了舔嘴唇,然后右手握拳擦拭嘴巴。 她照着镜子检查是否已经擦拭干净,然后抓住我的运动服胸口让我站起来,接着她对准我的嘴巴挥了一拳。 她大概想说,我嘴唇上的伤是她用手打的吧。赏了我一拳之后,她就出去了。 我背倚着墙看着自己的指甲,就像从正中央切开的贝壳般,裂成了两瓣,裂开的上半部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血倒是没有想像中流得那么多,指甲包覆下的肉,颜色看起来像是生鲑鱼。 我这么一看,如同被千百只虫子啃咬的疼痛感变得更加剧烈了。 ——抱歉,说了这样令人噁心的话,请让我休息一下。 对不起。 当然,疼痛令人难以忍受,但是更令人难过的是,难道我的指甲一辈子都是这副德行吗? 嘴唇的伤并不严重,虽然看起来明显,但似乎只要止血了,也就没什么大碍。只要说是被篮球打到,应该就能搪塞过去。 但手指上的伤还是令人放心不下,于是我去了保健室。 “你怎么了?”保健室阿姨当然会这么问我。 “我被厕所的门夹到了,因为比我先进去的女生忽地关上门。” 我露出做了蠢事的腼腆表情,保健室阿姨皱起眉头,似乎她比我还疼。 “我跌倒了,结果嘴唇也破了。” 我不晓得保健室阿姨相信几分,但是她没有进一步追问。 果然如学姐所说的,这件事以意外事故的形式结束了。 保健室阿姨替我涂药、包扎。光是这样,我就觉得舒服多了。 回到家,我没有让母亲看伤口,表现得一派轻松,母亲也不觉得我受了什么重伤。 那件事之后,兵头三季有半年对我视若无睹。到了二三年级,我们被分到不同班级,所以没再发生类似事情。 你问我的指甲有没有复原。 现在好了,喏,就是这一只。完全看不出受过伤吧。或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伤也好得快,指甲长出来后,根本看不出来受过伤。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对了,后来我一直没有再遇到兵头三季,所以,可以说这一切都是一场重梦。 但是事情并非如此,我也知道兵头三季对我视若无睹的原因,她应该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害怕。 她的内心有一种希望自己发疯的渴望,犹如画家发现适合自己、命中注定的素材,就会心生执着,坚持不懈地不断画下去。 对她而言,我就是最佳的素材。 我事后回想,第一次在自行车停车场遇见她时,她之所以忽然变脸,就是因为看到了我。她是否感觉到了一般超越理性的强烈情绪呢,一种想要把这傢伙整得七荤八素的情绪。 我本身也像弱小的动物恐惧着野兽一般,感觉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情绪。 在中学的这三年里,我一直感受得到她的目光。我之所以对毕业感到高兴,是因为我觉得这么一来就能摆脱兵头三季了。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与她再度相逢。于是… 我开始希望能够…… 一死了之。 如果我死了的话,我周遭的一切,与我有关的一切,都会消失。 就像飘在空中的雪花融化后,什么都不会留下,唯有纯净的虚无,剩下的空无一物。 第七章 白子国王进入攻击状态 1 我思考应对之道。 该以怎样的步骤处理这个事情呢?若是走错一步,一切就将如海市蜃楼般逐渐消失。 当一切准备就绪时,我想起一件该做的事来:有一通电话非打不可——这通电话不能被监听,最好小心行事,于是我拿起梶原家的电话。
第39页 一切如计划进行。 放下灰色话筒时,我总觉得刚才握着的电话恍如做梦。即使我身在梶原家也没有什么真实感,感觉自己像是小孩子,误闯进了陌生的建筑。 如果是小孩子的话,就可以放声大哭一场,哭累了,回家睡一觉就好了。当一觉睡醒,又是全新的早晨。 如果是这样的话,该有多好。平凡无奇的生活琐事一如往常的重现,就像转到早上重播连续剧的频道一样。 当我这么想时,眼前浮现了友贵子的脸。 会不会适得其反呢? 遇到麻烦事,如果手忙脚乱,反而会变得更糟。 现在的我正是这样,为了友贵子,是不是该顺应形势呢? 然而,我现在无法什么都不做,只是静观事情的演变。 当我准备妥当,离开梶原家时,已经快六点了。 一般来说,警方应该会在傍晚或晚上召开记者招待会。召开记者会的时间通常很固定,主要是基于登报的原因,因此晚上召开记者会是为了赶上早报,而下一次记者会通常是在隔天下午,这是为了登上晚报,记者会会由某位穿制服的警官代表发言。 我不知道第一次记者会是否已经结束了,说不定招待会会因为等採访记者到齐,晚一点儿才开始。 总之,从记者会应该得不到新的消息,所以我决定不予理会。 随着逐渐接近现场,我感到我的胃开始绞痛。 汽车和人群像是被磁铁吸引般,聚集到平常少有人出没的乡下马路上,其中毫不客气往前挤的是记者的车。 我曾听赚到说,记者手上持有许可证,能够停在禁止停车的地方,当採访记者行驶高速公路遇上塞车时,似乎经常拿着这道免死金牌开上路肩。 警察站在转角的器材堆放处管制,不准看热闹的车从那里进入,凑热闹的人蜂拥而至,然后又纷纷遵照指示回转。 汽车调转方向,强烈的车灯照在一堆铁管上,不过,在车灯的照耀下,我才晓得那是铁管,似乎是施工现场的组合零件,铁管上到处都是组合的金属零件,看起来就像一个个的瘤子一样。 “我是末永。”轮到我接受检查时,我大声喊道。 我像是无票搭乘电车的人,此时来到了检票口一样。其实我的车子动了手脚,如果被问到可就伤脑筋了。 “什么?” 警察诧异地皱起眉头。我从打开的车窗亮出驾照。 “末永,我就是家里遭歹徒闯入的屋主,你们上级要我马上过来。” 不知警察是否已有耳闻,还是他接受了我的说法,很快地放我通行,车流从前方稍稍动了起来。 又通过一个岗哨,转进通往我家的路。靠近农道那一侧停了几辆车,形成一道车墙。 车往前开了片刻,我看到了像是在厚厚的豆腐上加装了车轮的转播车,因为车身是白的,所以很显眼。豆腐上方的不是葱花或鱼片,而是挤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天线和灯。 那是东亚电视台的转播车。 豆腐的侧面是熟悉的标志以及电视台名称,吉祥物兔子小东亚打着蝴蝶结领带跃上半空,脸上是自然的笑容。就算是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它也是一样的表情。 车上并排着好几台监视器,行成一扇扇光之窗,这辆转播车上搭载着最新的仪器,光是触手可及的开关恐怕就有百万个之多,这是一座专为技术人员设计的移动城堡。 转播车捷足先登,占据了我所指示的位置,停在那一带的几辆车都是我们公司的车辆。一如我所拜託赚到的那样,堵住岔路口的是小轿车,这样比较容易移动,那部车停在白色大车旁边,在昏暗的天色下看起来像是匍甸在地上。那部车应该是深蓝色的或墨绿色,但是因为天色的关系我看不清它原来的颜色。 暮色完全笼罩了四周宽阔的田地,宛如一片黑色的海洋。那个岔路入口就算是白天被堵住也很难被发现,更何况是现在,警方根本无法想像歹徒会试图从那里横向跳出他们的包围。 小轿车前面站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是赚到。 他身穿双排扣西装,看起来不仅高大,而且还显得更加壮硕。 而他带着标志性的黑框眼镜,令他看起来有点像恶魔。 不知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坐立难安,他不断地原地跳动。 我倏地打开车内灯当做暗号。赚到知道是我来了,在我经过他面前时,他将脸凑近驾驶室。 我踩剎车,打开车窗,赚到说:“末永啊。” 他的语尾“啊啊啊”抖个不停。 “很冷吗?” “这是上阵时的身体反应。” 赚到话一出口,马上露出“不能对当事者这么说”的后悔表情,但是无论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因为我无暇担心。 “警方不准我和记者接触。” 赚到晃动大大的下巴,点了点头说:“嗯。” “我不会打电话给你,你也别打电话给我。” “好。” 我瞪着赚到的眼睛说:“你听好,警方预定在九点攻坚。” 赚到整个人跳了起来:“那只剩三个小时左右了,不是吗?” “时间拖得越久就越棘手,这件事要尽快解决,不能再拖了。”
第40页 我开始让汽车缓缓滑动,停太久的话难免令人生疑。赚到快步跟上,他口中吐出的气微微凝成白雾。 赚到好像在叮嘱我们,念叨道:“好,就九点。” 如果时机没有抓好,可是会出人命的,像是要抽籤似的,我也反覆地说:“一定要抽中、一定要抽中。” 我踩下油门,最后丢下一句:“务必要准时啊。” 赚到的身影没入黑暗中。 2 我仿佛进入了梦中的世界。 这是因为灯光的缘故。小时候每逢庙会的日子,平日阴暗的地方都会变得灯火通明。那是远离日常生活的世界,就像从观众席走上舞台一样。在那个世界里,甚至会颳起截然不同的风来。 此刻我家周遭灯火通明,大概是不能让歹徒有黑暗这件隐身衣作为保护的缘故吧,我本该熟悉的家,看起来却像塑料模型似的。 我不知他们是机动小组还是特勤队,总之,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踩进冬天的田地里,他们以我家为中心,像甲虫包围蜂蜜般围成一圈。 从农道看不到房子的后面,但是连那里也亮晃晃的。我没有时间来确认是否看得见二楼的阳台,但是友贵子白天晾的衣服大概还在阳台上随风飘扬,友贵子应该没时间收衣服,而石割也不会好心到担心衣服是否会因晚风而变得潮湿。 自己的衣服倒是无所谓,但是友贵子薄薄的白色夏衣在众目睽睽下被灯光照得无所遁形,未免太残忍了。然而,衣服啪嗒啪嗒飘扬的模样,就像是以细腻的笔触在暗夜的画布上描绘出的一幅超现实画作。这画显得悽美绝伦,这代表我的心是向着友贵子的。 的确有人要经遭到命运无情的对待,友贵子就是如此。 几位警察拦下我的车。 过了一会儿,伊达才出现。我一看见他,立刻下车致意。理所当然,身材如大象般的伊达眼神并不和善。 他面带寒霜地皱起眉头,没有半句抱怨,噼头就说:“石割好像冷静下来了。” “啊?” “他主动打了11o。” “原来如此。” “他说夫人平安无事,他也不打算採取任何行动。” 我对此不予置评,只是频频点头回应。 “不过,他不准我们接近房子方圆十公尺内,还要我们把附近照得通明。” 原来不是警方主动照亮四周,而是石割要求的。的确,警方若是趁黑展开攻坚,他可就不妙了。 房子二楼三面都有窗户,从窗帘缝隙应该能够观察警方的动静。 虽然北边是一面墙,但是也可以从下面厕所的小窗观察。总之,屋外灯火通明,屋内一片漆黑,这样他就能观察到我们的一举一动。 相对地,我们则难以窥见他的行踪。 毕竟他寡不敌众,这或许是石割牵制警方的好方法。 伊达声音毫无抑扬地接着说:“如果不按照他的话做……” 伊达稍微停顿了一下,石割大概是威胁警方,如果不这么做就会对友贵子不利。 “……说不定他会不顾一切地反抗。他也表现出怯懦的一面,甚至暗示他会投降。所以我们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石割手上有人质。 要是随意摇晃装了鸡蛋又不稳定的容器可得当心,对方不是一般的挟持犯,就他所造成的伤害来说,他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恶徒。 如果他听到警方在这种时候必然会说的惯用台词“放下武器,别再做无谓的反抗”就肯乖乖投降的话,那自就是再好不过了。 既然石割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警方也就无法轻举妄动,因为如果有人牺牲了,那就是警方的责任。 伊达确定我的停车位置后便离开了。 接下来,只要再等待片刻。 我将围巾围在脖子上,放倒座椅,找到让自己最舒服的姿势。 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夜空,从我这个位置看来,仿佛玻璃罩住了夜晚似的。 但是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脚尖上根本无瑕欣赏这晚上的景色。 当我将腿伸长时,脚尖碰到了硬物发出“嗒”的一声,原来是友贵子的瓶子放倒了。突然间,我觉得透过瓶子与友贵子有了联繫。 就算是因为一时紧张而随手搁下,放在驾驶座脚边未免太危险了,要是滚进剎车踏板底下,后果可不堪设想。 我坐直身子伸长手臂探寻,指腹传来光滑的触感,那原本是营养饮料的细长瓶子,友贵子将瓶子洗干净,另外装了东西。 就像用双脚滚动酒桶般,我移动手指将瓶子滚过来,一抓住瓶子,掌心顿时一阵冰凉。 这个玻璃瓶内装着浓稠的液体。 那是毒芹素、毒芹硷。 我耳畔响起了友贵子像是低声念诵咒语般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友贵子的记忆力非常好,可以清楚记得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去百货公司,友贵子想买靠垫,因为靠垫太大,所以她要我开车带她去。 我们按照店员的指示前往靠垫销售区,途中经过玩具柜檯,玩具柜檯里贴着洋娃娃的宣传海报,海报并不大。三人,或者应该说是三只,总之是三个一组地并排贴在一起。
第41页 “咦,你知道这个?” 友贵子这么问,那时她才刚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也才刚能毫不抗拒地和我牵手。这对友贵子而言,就像小孩子跳大水洼,是一件困难的事。你会认为她这样做很愚蠢,那是因为大人是站在远处所做出的判断。对友贵子而言,她的眼前是一片千仞深谷,她反覆从远处跑来,却又在崖边停步。 即使她一度跨越深谷,同意让我握住她的手,对于她来说前头却又有另一个深渊。她甚至连隔着衣服像一般人那样的拥抱都排斥,我能从她身上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恐惧。 然而,她却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想被拥抱,自己应该努力去尝试。因为她想要获得心灵的平静。 友贵子甚至连双手抱胸都感到痛苦。 我一将脸凑近,她就会闭上双眼,脸上浮现出自己即将成为牺牲品的忍耐表情,她害怕别人靠近,一旦我像小鸟一样轻啄她光滑的鼻头,她就会稍稍睁开眼睛看着我。 当时我们正是处于这样的阶段。 “啊?哦,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他们叫佳佳丸、短笛、爱哭鬼。” “真厉害。” 友贵子的表情略显得意。 “光是名字,谁都叫得出来。” “还有姓氏吗?” “嗯,全名。”友贵子像是在回想一样,微微抬起头说:“袋小路佳佳丸、最强音·短笛、爱哭鬼·咬咬阿契·三世。” “是哦。” “我在电视上听到的,只听过一次,我想应该没记错吧。” 她自然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仿佛在问:怎么样,我厉害吧? “只听一次就记住了吗?” “只要我有心要记住的话,大致都能记住。” “那需要背的科目考试都没问题了吧。” “嗯,这么说没错,问题在于我有没有用心背。” “嗯。” 毒芹素、毒芹硷,友贵子没有忘记这些东西。 3 那三个娃娃其中有一只是老鼠。友贵子指着老鼠说:“小时候,我看到布偶拍卖的推车上,就只剩下它。” “为什么?” “它们是三人组,厂商应该做了一样的数量,佳佳丸是冒失鬼,又爱生气;短笛是朝气十足的女孩子,但是爱哭鬼是个老实孩子。” “所以它不受欢迎。” “对。” “好可怜啊。” “我记得那时看到有三四个吧,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好像都在流泪。” “但是,又不能把它们全部买回家。” 说到底,“可怜”只不过是旁人心理上不必负责任的感受吧。 “结果呢?” 我们走在走道上,因为是玩具柜檯,很自然便看到卖娃娃的角落。 话才刚说完,所以我对着友贵子说:“你看。” 友贵子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脸上马上一副像被什么打到的表情。 那里当然没有爱哭鬼,倒是放了几个随处可见的玩具熊,大大小小的熊,有咖啡色的,有咖啡加牛奶的颜色,还有偏黄的颜色。 她不禁伸出手,弯曲的指尖微微地颤抖着。 像从屋檐滴下的雨滴般,友贵子小声地反覆喃喃自语。我事后回想,她喃喃自语的就是毒芹素和毒芹硷。 那一晚,友贵子因为和我聊到很晚住在我家里了。 第八章 白子皇后与白色的花 1 我远远地看见那个玩具熊,我不禁想起了饼干。 饼干小时候简直像是装了弹簧似的蹦蹦跳跳,而且就像把吠叫当成是它的工作一般使尽全力地叫着。 在许多咖啡色的布熊里,小时候的饼干就像混在一片咖啡色中,我总觉得它迷路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我会想起它并不奇怪。它的眼神从未像现在这么怀着强烈渴望地看向我,这反倒令人不可思议。 我关上门。 说不定是因为你在我身边的缘故。 没错,我告诉过你好几次饼干的事,只要有你在,我就会想起它。 即使我因为想起它而晕倒,你的手也会像这样在我身旁。 说不定是因为这样的关系。 我可以再说一下吗? 我成了平凡不过的高中生。 学校有点远,所以我骑自行车上学。我念的高中位于毗邻的城市,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家住得离毗邻的城市不远。 我总觉得特地跑到车站坐车回家,不但得花钱还浪费时间。 其实去远的地方,骑自行车的话比想像中要快,而且把时间花在月台上等电车也太可惜了。 但是,一不小心耽搁了回家时间,就得在漆黑的田间小路上骑车,那真的很可怕。所以一年级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 升上二年级后,理科的选修科目我选了生物,上课老师一头白发,绰号叫老爷爷。他也是我的班主任。 他一头白发,加上个头又小,所以同学才会叫他老爷爷,我不晓得他的实际年龄。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因此不太会猜男人的年纪。 老师戴着圆框眼镜,说话声音小语速也慢,这点也很像老爷爷。
第42页 在生物课堂上,我们谈到了树。老师说:“桂树的叶子是心形的,或许是这个缘故,噼成柴木也让人觉得很温暖。” 我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听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但是也正因为如此,这才会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一天打扫时,我拿着长柄扫帚扫地。老爷爷来监督。 听到温馨的树木,便将玩笑话信以为真,我心想大概会被嘲笑吧。五月里的午后阳光,照得窗户一片灿烂。 “老师。” “嗯?” 老师将脖子转向我,看起来像驼背。我把心里的话告诉老师,老师便说:“这样啊,如果你好奇的话,我有标本,可以让你摸摸看。” 如果是动物标本我还能想像,但是树的标本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于是我前往生物教师休息室一探究竟。那间休息室位于一楼的角落,冷冷清清的。 老师从铁制书架上拿出树的标本,上面贴着许多木片。 偏黄色的漆树树皮、年轮像海浪的松树,还有可制成衣柜的桐树,一整排树皮都剪成相同的大小。虽说都是树,但的的确确有许多种,就像同一个班级里,每个学生的特性都不一样。 “真漂亮。” 老师的笑脸看起来就像老鼠一样,但是这么说很没礼貌吧。 “光看是没法体会的。” “是。” 我试着用手指去触摸山毛榉、栗子树,以及桂树。 “啊……” “怎么样?” “经老师那么一说……” 我觉得不可思议,应该是因为经老师那么一说,再加上亲手触摸,感觉真的有点温度。 这时,有几位同班同学进来,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他们是生物社的社员,他们和我一样试着触摸树皮,并且也有相同的感受。 老师拿出日本七叶树的标本。 “这叫细皮嫩肉的树,它的颜色白皙,纹理细緻,就像个美女,对吧。” 生物社员说:“那种日本七叶树都会变成这种木板吗?” 老师点了点头称是。 “它的花就像烛火般沿着河边开放,对吗?” 我很羡慕生物社社员,当老师说起日本七叶树,他们脑子里就会浮现日本七叶树的模样。而我连桂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生物社分成许多小组,他们是植物分组。 老师点点头,眯起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说:“日本七叶树差不多要开花了。” 我想看。 你也想看吧? 重新分班升上二年级时,我不再和生物社社员坐在一起,虽说一年级时我们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即使如此,但还是在同一个班级,所以我找他们说话很方便。 “哪里可以看到开花呢?” 从校门前的公车站往北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山丘,生物社定期不间断地观察那一带的树林,听说那里也有日本七叶树和桂树。 下个星期六,老师要带领几名社员前往,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没加入社团也可以来,呼吸树林里的空气,对身体很好哦。” 星期天没事,可以休息,所以我决定去看看。 那一天天气晴朗,是出游的好日子,而且那里并非观光景点,所以人车不多。公车不久便进入河边道路,开了一会儿,进入山丘间。我们在有几户人家,名为某某地方中心的公共设施前下车,从那里进入山间小路。 “平常见到的树有山毛榉、橡树、枫树……” 老师为我一一介绍,我当然听过这些树名,却没办法联想在一起。一旦记住了树名,树林看起来就有了各自的特点。知道这些树名之后,树看起来就会如此不同。 我们走的路先是上坡,然后是下坡,向上伸展的树叶,宛如绿色塑料制品般,透着天光。 我听到河水声,眼看大树越来越近。 “就是这里。”老师像在介绍朋友般地说。 日本七叶树。 高处的枝桠上开满白色的花,浓密一片,真的像烛火般在绽放。 风一吹,烛火就在绿叶间摇曳。 好美好美。我仔细看着低处的枝桠,小蜜蜂正努力吸食着花蜜,蜜蜂在树叶间洒落的一道道光束中穿梭。我侧耳倾听,仿佛可以听见嗡嗡的声响。 蜜蜂一定也飞上了我们看不见的高处,像从蜡烛借火般地取蜜。 我曾在照片上看过樱花古树,除此之外,我几乎不知道其他会开花的树,更何况是这么高大的树上覆满了花,我不敢想像。 我出神地看了许久。 “日本七叶树只长在山里吗?” “不,一般也会当成行道树。” “哦。” “你听过巴黎街上的欧洲七叶树吗?” “好像听过……” 好像是咖啡店之类的名字。 “欧洲七叶树和日本七叶树是近亲。” 我心想,全是些我不知道的事啊。 我们再往前走,看见了桂树。那棵桂树感觉很雄伟,根部一带分成好几株,各自茁壮成长。桂树长得很高,上面照射日光的叶子呈黄绿色,闪着金色的光芒。
第43页 老师轻抚着树皮,树干上面有许多垂直纹路,老师说:“现在的绿色也很漂亮,到了秋天更是美不胜收,一整片都换上黄色的新衣。” 老师捡起掉落在潮湿黑土上的叶子给我,果然是心形。 “这些叶子会一片片染黄,那是无法形容的美景,桂树是形状很美的树。我啊,很喜欢这种树。” 平地上好像也有桂树,据说公园里也有。 “不过啊,我经常去东北原始森林里的桂树林,四周全是桂树,所以我常会发现一件事……” 老师故意吊人胃口。 “什么事?” “香味。” “什么?” “若只是一两棵,香味会散失,但是一整片桂树林的话,就随时都闻得到。桂香是一种很好闻的香味。” 如果是专家还有可能,但像我这种门外汉,大概一辈子都去不了那种地方。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有点儿遗憾。但是我还是姑且一问:“怎样的香味呢?” “哦,这个嘛……” 我根本无法想像。 “言语无法形容的香味吗?” 老师像老鼠般眨了眨眼睛。 “像是焦糖的香味吧。”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么一幅画面:桂树林里住着一群小矮人,他们正在厨房里做着点心。 2 听说从去年开始,生物社便开始在这一带做长期的观察记录。 首先是制作树木地图,听说几年后,随着住宅区的开发,说不定会有河岸整治工程。日本七叶树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呢? 四处探听后,我自然而然地加入了生物社。 生物社的社团活动时间短,和体育社团一样不会留校太晚,于是我决定加入。 几次出游下来,我已将森林的地形记在脑子里。我曾经因为有蛇蹿出来而吓了一跳,也渐渐能区分不同的鸟叫声,并接触到植物之外的生物。 不知是第几次时,老师为我们介绍毒空木,老师指着一株并不起眼的低矮树木,要我们小心。 那棵树上结有小果实。 “这种果实到了夏天成熟后,会变成看起来可口的红色果实,不过,你们生活过得这么富裕,应该不会吃野生的果子吧。千万要小心,这种果实的味道酸中带甜,以前有小孩子吃了之后,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 大家一阵低呼。 “吃坏肚子了吗?” 老师笃定地说:“那孩子死了。” 大家先是静默,接着发出惊呼。死这个词竟然会出现在这种自然景色中,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我边走边问:“老师,小鸟会吃美味的果实,种子藉由小鸟的粪便而得以散播到别处繁衍,对吧?” “是啊。”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带有毒性呢,这么一来,就没有动物要吃了。对这种树来说岂不是一种损失?” 老师轻轻摇头说:“嗯,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但是,白英的果实也有红色的,一如白头鸟的名字,白英是这种鸟最爱吃的。不过,白英的果实对人体无害。我想,小鸟吃下毒空木的果实应该不会有事。” “这样的话,要是被小鸟以外的动物吃了可就糟了,它会毒死动物吗?” “或许会。” “真是利己主义。” 老师冷笑一声说:“比起人类,这算是小巫见大巫。” 我们来到一处洼地。山丘的泉水在这里汇集,形成一片湿地后流向河川。 “说到毒,那也有毒。” 老师指着一丛楚楚可怜的小花。从笔直伸展的绿茎顶端,像烟火炸开般,有许多白点向四面八方散开。 “这也是剧毒。” 我吓了一跳。 我的确在住家附近见过这种花,我家后面有一条小河,我在那里看过这种花。这花每年都在同一个地方绽开。 老师将手放在膝盖上,身体朝湿地前倾。 “整株都很危险,特别是根部,含有毒芹素或毒芹硷。” 老师说了两个我不懂的词,但是开头的字都是毒,令我印象深刻。 毒这个字音很深沉,像冷冰冰的声音。 “这种毒会令人全身痉挛,心跳加速,然后呼吸困难,最后陷入重度昏迷,之后便永远沉睡不醒。” 永远沉睡不醒。 永远沉睡不醒。 白色的花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3 过完春夏,之后便是校庆。 我们大约从一周前便开始准备制作整个观察区的大地图,并附上照片,而且将掉落地上的种子的发芽情形制成图表。 这是专家在真正试验田的做法,同时这也仅是第一步。 虽说我会尽早回家,但这种时候仍不免耽搁到很晚。光是将草稿以大字誊写到纸上,就花了不少时间。 第一天,我走在有路灯的马路到车站搭电车,到了镇上一样走在有路灯的路回家。但是,我觉得很浪费时间。 第二天我则是骑自行车穿过漆黑的路,虽然辛苦,但是二十分钟左右就到家了。 第三天,变天了,因为有颱风警报,天空像覆盖着灰色的厚纸板,乌云在高空以不同的形状飞快的流动。
第44页 风轰隆隆地吼着。这种时候,我会想起《西游记》,就是有孙悟空的那个故事。 故事里有个不可思议的葫芦,叫金角、银角的妖怪把葫芦口对着人呼喊对方的名字——喂,某某某。 对方一旦回应,就会轰隆一声被吸进葫芦。小时候听到这个故事非常吓人。 说到战争,我还以为是天上出现了巨大的葫芦。 我从新闻得知某个国家发生了内战,主播提到某国人、某国人,令我感到匪夷所思。我问母亲:“你分得出来他们是哪一国的人吗?”母亲说:“分不出来。”这个镇上的人和邻镇的人会因为一言不合而互相残杀吗?人会因为出生在不同的国家、接受不同的教育这种无法选择的事而想消灭对方吗?这有正义可言吗? 当然,他们并不会如此理性地思考,于是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人是为了消灭彼此而出生的吗?这令我心生恐惧。 天空在呼喊众人的名字,呼喊这个时代。 餵、餵、餵。 一旦被叫到名字就完了,因为由不得你不回应。被吸进葫芦之后会从头、脚、指尖开始融化,大家一一都被融化。 这时雷声大作,传来轰隆声,四周暗了下来。轰隆隆的闷响,就像有一只大手从头顶上伸下来抓人一样。 忽然下起了雨,雨斜打在我身上,学校提早放学,要求我们马上回家。我当时将自行车停在学校,走路回家。 第二天云被风吹散了,秋高气爽,令人心旷神怡。早上才相差五分钟,天色就大不相同。搭电车上学真是累人。 光是要做和平常不同的事就令人厌烦。我从电车车窗望着蔚蓝的天空,心想: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却挤在这么拥挤的电车里,真是无聊啊。 这些全都是那件事的前奏。或许只要一个地方稍有不同,一切就会不一样。但是,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那一天也耽搁得很晚。 我不曾在学校留到那么晚。原本应该搭电车回家,但是,要是今天不骑自行车回家,明天早上又得搭电车上学。 对别人来说这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搭电车上学是非常无聊的事。我心想,前天也是在一片漆黑中回家,没事的。毕竟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没有战争的日本。 我走到了楼梯口时还在犹豫,但是一走到外面,风一吹,两只脚很自然地朝自行车停车场走去。 出校门右转,环状快车道沿线还有汽车行驶,再往前,房子就变得稀稀落落,我骑上田间的单行道。 这条单行道很窄,但是车子还能开进来,所以到处都是路灯。 这里的路灯呈三角锥的形状,只有光线所及的地方才看得到稻子的颜色。 我骑在黑暗中,寒气渐渐渗进骨头里,不过是一个颱风过境,天气便由热转凉。 我提心弔胆,感觉像是被童话故事里的山妖追赶。 四周不时出现房子,经过房子前我会松一口气,但是一经过了又会感到不安。一进入我住的镇子,右转进入直线的单行道,是一条两公里长、人迹罕至的路。路的尽头就是我平常带饼干散步的地方。 快到家了。 这时候传来汽车的声音。我一开始不以为意,但是从灯光逼近开始,我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照理说车子应该会超过我,但是车灯却一直照着我,对方好像故意减慢速度。我感觉腹部像被人用力勒紧一样。 如果是山妖逼近,我只要一拿出护身符,地面就会隆起,河川就会开始奔流,但是现在我只能脚踩踏板,站起来用力踩未免显得奇怪,所以我坐着拼命踩。心脏怦怦跳,胸口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 车子开到我旁边,一名长发男子忽然从驾驶座上探出脑袋,车灯在车子四周投射出朦胧的光,柏油路是灰色的,月亮尚未升起。 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所以车灯便足够我看清楚对方。他有一张面具般的脸,大眼睛,大嘴巴。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车上传出笑声,我闻到酒味混杂其他的味道,令人很不舒服。 我答不出来,膝盖颤抖。我想就这样继续骑,但是骑了不到十公尺,车子猛地撞向我,我差点儿掉进田里,勉强剎住车,左脚踩在路肩的泥巴里。 那辆车的后座车窗迅速打开了,意外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对着重心不稳的我说:“过来!” 那是一个低沉,我曾经听过的声音,霎那间,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国中时期。水沟里潮湿的泥土,令我想起了当时潮湿的瓷砖。 我吓得缩成一团。 怎么会有这种事? 4 我勉强伸到路肩的脚尖忽然打滑,连人带车摔进田里。 路与田之间,有一条像水沟的沟渠,沟渠的一侧是水泥,但是靠近我的这一边只是掘土而成的浅水渠。沟渠很浅,没不过膝盖,但是里头积了水。 我打滑的脚踩进水沟里,感觉到湿滑的同时,我整个人横倒在地。我从自行车上摔落,车把卡在水沟边,压在我身上。我就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虾。 我的头撞到稻子的根部,肩膀擦过的地面散发出泥土的味道。 “笨蛋,你在做什么啊?” 车上的人笑成一团,我一脸泥巴,从地面抬头一看,只有兵头三季一脸严肃地低头看着我。
第45页 我吓得缩成一团。 我掉进水沟里浑身是泥,抬起头看着他们。就像活生生的头被挂在车窗上一样,兵头三季的头就这么探了出来。 我的模样或许很滑稽,但是兵头三季不像在看好戏,反倒是着急地说:“站起来吧。” 我勉强移动动弹不得的身体,从自行车底下爬出来。但是我真正想逃脱的是眼前的这个状况。然而我却听到自己的心里说“你办不到”。 三季将头转向车内,此时我看到的明明是她的后脑勺,却觉得她的眼睛长在脑后一般地看着我。 不知兵头三季说了什么,车内的气氛为之一变。 她对其他人说了什么呢?那对我而言肯定是件残酷的事,当时的气氛令我如此确信。 我转身,稻穗如海浪般起伏,月亮低悬在远方。 我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没说什么。 我也不晓得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如果不是你摇了摇我,说不定我的心就飞了。 然后,啊,别再说了比较好吗?可是,错过了今天,以后我就说不出口了。 不。 不,我不打算全部说,我不能说,要是说出来,我会吓得全身僵硬。 我也不晓得自己会被带去哪里。 我被带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遇到比被剁成肉酱更残忍的事情。 我浑身疼痛不已,全身上下都像初中那时的中指,嘴唇那样。 明明是秋天,却还有蚊子。既然明明是死期不远的蚊子,居然还来叮我。我记得这件事,蚊子停在我胸前,因为我不能动,它可以尽情地吸血。虽然我看得到它,却没有力气赶它。蚊子的肚子眼看着越来越鼓。 它一点一点地吸着我的血。 第九章 白子国王入城 1 我的手机响了,时间是八点十五分。按照事先的约定,响三声就挂断。 我用报纸遮住后座两侧与后方的车窗,并用封箱胶带贴牢。若是警方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就说是为了安静地打个盹。我下车用封箱胶带遮住前面的车牌号码,这也是准备工作之一。 八点四十五分,我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我马上接听。 “嗨,是末永先生吗?” 电话是石割打来的。 “嗯。” 我将手机换到左手,并发动引擎。 事情一如白天所商量的顺利进行。 石割问我:“要不要做一笔交易?”当然,他是要我帮他逃出去,不过,困在屋里想逃走的可能性应该是零,就算拿人质当挡箭牌也很困难,若是罪行重大的歹徒,那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如果有出人意料的协助者,那就另当别论了。石割说这样或许就能化不可能为可能,他要我出卖警方。 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句话或许也适用于脑袋,我的计划已经进行至此。 这通电话也是计划的一环。 “你太太没事,她很好,还泡茶给我喝,真是周到。” “这样啊。”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也不打算再硬撑下去了。” 他当然知道警方在监听。 警方介入之后,我们就无法互相联络。我按照预定计划传送暗号,那就是通过电视说:“我做好了所有我能做的准备。” 而石割也准备妥当的暗号就是这通电话。我们佯作无事地应答,若双方都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就是展开行动的暗号。 我踩下油门,将车开上右边的农道,路上的气氛一如战场。 “我杀了几个人,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丧失了理智,现在的我已经冷静了。反正再做坏事,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我开车靠近警方的封锁,穿制服的警察立刻靠过来。 “嗯,等一下。” 我从驾驶座探出头,用手捂住手机的对话口,对挡住去路的警察说:“歹徒打来的,伊达先生在吗?” 警察表情一变,对身边的同事低语,然后跑开。他们对于我将车开到这么近,并没有觉得奇怪。我继续和石割说话:“你什么时候出来?” “这个嘛,我是想马上出去,但老实说我肚子饿了,做决定之前,我紧张得连东西都吃不下。” “你最好吃点东西,人肚子一饿容易生气。” “没错,我白天正要去吃饭,就被条子发现了。” 石割应该是走进美式餐厅时被逮捕的。 “我吃个饭休息一下,用毛巾擦过身体就出去,因为没时间洗澡了。” “反正都要投降了,用毛巾擦身体和洗澡都一样吧。” “这是心情的问题,我可不希望有人在我光熘熘的时候闯进来。 穿不穿衣服倒无所谓,不过,如果你们冲进来,我就先杀了你太太再自杀。” “……” “我讨厌被人强迫,我至少想依照自己的意思出去。” “明天早上吗?” “嗯,是啊,到时候,我会借你的毛衣穿。” 我看见伊达小跑着朝这里靠近的身影。 2 当我转述完对话时,已经九点四分了。伊达轻轻点头。 ——歹徒准备明天早上投降。
第46页 我没想到仅仅这几句话,就让他放松戒备。看来说了总比没说好。 我环顾四周。 既然这里是住宅区,媒体应该已经聚集在附近大楼楼顶了吧。 田里有一栋房子,马路勉强能够让车子开进去。幸好大家都被挡在封锁线外面。 就算有厚颜无耻看热闹的群众踏进田地,大概也会因为警方迟迟没有动作,都筋疲力尽了。现在是一月底,天气寒冷。警匪若有什么动静,电视新闻是绝不会错过的,所以还是窝在暖炉桌里边剥橘子边看电视比较轻松吧。 任谁都想不到,这座在黑暗中浮现的明亮孤岛即将发生什么事。 我听见一阵骚动,是从房子的另一头传来的。但是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啊!” 伊达的脸色变了,一副被反将一军的表情,也难怪他会那么想,因为刚才才听说歹徒准备在明天早上投降。说时迟那时快,伊达沖向房子的另一头。 莫名其妙的声音依然持续着,接着传来男人的吼声。 “走,现在过去。” 我听到枪声,这么清晰的声音,令人心情沉重了起来。 原本包围房子的警员将注意力转向传来枪声的地方。 原本围住侧面的那排队伍散开了,赶往房子的另一头,他们忽略了我这边——农道。 我赶紧踩下油门。 “我要回去,我要掉头。” 我在驾驶座上这么吼,这应该非常自然,因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想离开。 我稍微往前开,让车头冲上田埂,以便调转车头。这时我从驾驶座探出头,故意将手机贴在耳朵上,扯开喉咙大喊:“抓住他,抓住歹徒!” 有人惊叫。当然我讲的这些话是不会传进手机里的,或许是继枪声之后又有叫声,所以有几个人跑向房子后面。 我调转方向盘倒车,插进警方的队伍。这么一来,倒车就不会显得奇怪了。 “逮捕歹徒!” 我插进队伍中加速倒退。 “喂,等一下。” 但是我没有停车,而是持续倒退。车子不断倒退,很快上了农道。冲出警察的包围之后,我离车库约十公尺远。 我从半路上就一直按电动铁卷门的按钮。 芝麻开门! 在熟悉的直线路上开车并不困难,但是我是倒车疾驶在被警察包围的舞台上,这个举动备受瞩目。 一支手持盾牌的队伍在田里站起来。 他们大概是弄不清楚刚才的枪声与现在的车响有什么关系。然而,这里不可能有歹徒的同伙,所以他们会以为这或许是警方收到某种指示而採取的行动。 另一方面,在农道上的人一脸怒气地追了过来,我刚才倒车时一点也不顾虑车身是否会撞到他们。我将车开到车库前,就像老人卷竹帘般,卷门发出唧唧声,徐徐开启。 问题在于如何让事情在一瞬间完成。如果让警方有思考的时间,那就没有胜算了。我从驾驶座稍稍往前倾,对着一群冲过来的壮汉大叫:“我接到指示,伊达先生要我这么做的。” 接着,我像摇晃的钟摆般将身体抛出车外,打开后座的车门。 我用左手指尖甩上车门,廉价的车门没有关好,仍旧敞开着。此时卷门开启至人能钻过的高度,赶上了。 在此同时,后门发出咔嚓一声。 里面的后门一打开,便从地下冒出一个身穿黑色夹克的男人。 他手上拿着傢伙,看着怀里的人,哄人似的说道:“喏,这是你太太。” 石割低头冲进车里。 我无暇确认,就算他抱着吸尘器出来,我也没时间说“你违背约定”。我只瞥了一眼,但是没有错。 我将方向盘打斜,往前开车。 事情说来话长,但是发生的时间只有一眨眼的工夫,接下来能够不被警方射破轮胎顺利逃走吗?我祈祷警方措手不及,而来不及应变。 “紧急状况,不好意思,歹徒在对面,有人受伤了。” 我一面吼着莫名其妙的话,一面踩油门。幸好警员纷纷往两面跳开,避开车子。如果警员不惜牺牲也要挡在我前面的话,我当然没办法狠心碾过去。 “别开枪,你要是开枪,我就停车!” 我对着后座的石割吼道,才一下子,我的声音就哑了,大概是因为我这辈子从未这样大声吼过,我差点儿咳了起来。 “现在不是瞎操心的时候吧。” 距离前方三四十公尺的那些警员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们记得我的车,听见有人受伤了,便迅速闪到一边。 警车发出警笛声,从后方追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反倒使我的话更具可信度。 我一面在农道上疾驰一面想着赚到。他现在大概正站在车前不安地来回踱步吧。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愕然。 就电视画面而言,嫌犯在眼前被逮捕肯定比较有趣。 要是他不肯开道帮石割逃跑的话怎么办?这攸关我太太的性命——他有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件事呢?我应该对他说过我一辈子就求你一次,要是我更慎重地嘱咐他就好了。 各种念头在我脑子里打转,我的车逐渐接近东亚电视台的转播车。赚到的车与转播车之间的空隙,看起来比我来时更大,希望这不是我的过度乐观所致。
第47页 转播车的明亮灯光照出了我,大概连我开车的表情都会被传送到每户人家的客厅里吧。一张日本头号蠢男的脸。 仿佛乐团在指挥棒的指引下演奏一般,我收到照明的指引。我踩下剎车,毫不迟疑地向右转。 像是踩到沙包般,车体一下子弹起来,冲进田里。田埂就只有一部小轿车宽,要是轮胎开进田里,那就完了。 尽管要开快车,但还得小心驾驶,从后面追来的警车因为车子开不进这条田埂,车灯也就跟着熄灭了。除非是小型警车,否则大概开不进来吧。小也有小的好处。 “真厉害,亏你开的进来。”石割兴奋地说。 我心生不悦地问:“那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什么声音?” “从房子后面传出来的声音。” “哦,”石割得意她说,“我上二楼找会发出巨响的东西,然后从二楼丢下去。之后将收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最后……” “散弹枪吗?” “嗯,我对着空中开了四五枪,然后冲下楼。” 车子轰隆轰隆地摇晃,如果不是白天走过一次,我会吓得不敢开进这条路。 再一会儿就能开出水田。 我左转开进水田边的道路,路上果然没有铺柏油,但是地面不再凹凸不平。 石割像是把话含在嘴里似的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运气真好,让我冲进了一个好人家。” “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麻烦。” “说的也是。” “你应该知道吧。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得救,我们得妥善解决这件事。” “没错,没错,”石割开心地说,顺口问道,“你太太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说,但是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名字。 “友贵子。” 警车喧闹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当然,警方想绕道追上来,他们大概摊开了地图吧。其中也有当地的警察,只要石割坐在车上,被逮捕是迟早的事。 但是,对警方来说,车上有两名人质,所以也不能贸然出手。 “下雪的雪吗?” “不是,朋友的友,贵重物品的贵,孩子的子,友贵子。” “是吗,真特别,我还以为是雪呢。因为她快要消失了。” 我双手更加使劲地握着方向盘。 这个人的言行举止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石割反覆叫着友贵子,友贵子,并抚摸她的头发。 “别碰她。” 我这么一叫,耳朵继冰凉的触感之后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冲击,石割用散弹枪枪管殴打我的脸,说不定耳朵旁边受伤了。他原本将枪背在肩上,不知何时换成握在手上了。 我感到天旋地转。 “你少对我大呼小叫!” 他方才兴奋的口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姑且饶了你,免得你转错方向盘。” 前方渐渐出现我早已忘记的小神社,现在天色昏暗,只能看到木造的建筑。 “那种事我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你听好了,任何下场我都不怕。” 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 “注意你的说话方式。” “我知道了。” “再说,你有资格说那种话吗?” 石割又发飙了,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吃吃地窃笑。 “条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吓到腿软。喂,末永先生,听说你杀了太太。” 我在内心大喊友贵子。 这座寂静的神社里,有友贵子说过的桂树吗? “没办法了,我无计可施。” 第十章 白子皇后哭泣 1 仿佛回到了起点般,隔天中午,我才被带到昨晚遇到兵头三季的那条田埂。 即使能回到昨天的地点,也回不到昨天的时间,一切都无法回复了。 穿在我身上的衣服就像穿在假人身上一样,没什么感觉。外套就像纸那么粗糙。 我像个洋娃娃坐在后座,听到一个人说:“没有。”他们似乎找不到我掉进水沟的自行车。 他们嫌麻烦,于是把我赶下车。 我,与其说是想离开这些男人,倒不如说是想离开这群像是要让我发疯的机器般的人。 我以为他们会威胁我不准报警,但无论他们对我说什么,在我听来都是乱闹闹的,我只是不断点头,然后下车站在路上。 车身闪闪发光,令人目眩。 我一回神,发现自己坐在水泥沟渠的沟盖上,这条小沟渠位于掘土挖成的路边水沟的另一侧。一整排沟盖像座小桥,我就直接坐在上头。 沟盖也是水泥做的,被太阳晒得暖暖的。 我回想。 我置身在一望无际的稻穗中,像是跌进了秋天作物收成的黄金谷里。 我因为坐着的关系,才会这么认为。眼前这条横向的路异常洁白,闪着金光。 太阳从头顶上直射下来,有一股泥土的味道。没有风,稻子也纹丝不动。说到动的东西,此时乌鸦正在高空中振翅而飞,就像块飞舞的黑布。
第48页 明明离得很远,我却异常清楚地听到啪啪的振翅声。 我感受到自体内渗出的疼痛,同时也感受到像螺丝钉从皮肤钻进体内的痛楚。 我飢肠辘辘,却没有食慾。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压扁的空袋,胃里明明是空的,却想吐,频频吞咽口水。 疲倦就像蛋白紧紧包裹蛋黄般地笼罩着我,刺痛难当,但是沉闷的疲倦更胜于疼痛。 明明走路就可以回到家了,但是我一时却动弹不得。 我垂下眼睛,黑蚂蚁在我坐着的沟盖上忙碌地爬动。细如铁丝的脚像机器般动个不停,清晰的影子也显得精力充沛。 我心想,它们昨天也和现在一样地工作着吧。 有许多极为普通的小生命,日复一日地,在水泥上明快地爬动。 这条沟渠宽不到一公尺,若是插秧的季节,沟渠里的水应该会多到溢出来,我明明看过那个景象,却无法清楚地想起来。 现在沟渠里只有一条浅浅的涓涓细流。 到处都有一整排像桥的沟盖,在我坐的旁边立着两个沟盖,不知为什么,水泥板的边缘嵌着金属格子,看起来像是细长的格子窗。 那原本应该是排气孔吧。但是,既然沟渠没有全部加盖,留着缝隙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个没有意义的陷阱里夹着指尖大小的螺。 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螺,是田螺吗? 我不可能自己跑来这里。水泥上到处沾着泥土,呈米白色。或许是季节更迭前,插秧时,田螺混在泥土里上了岸,还是哪个坏心人将螺塞进了水泥? 螺的开口处贴在水泥上,像被囚禁了一样,就算它想出来也出不来。应该很痛苦吧。 螺头的部分像干掉的葱白,千千瘪瘪的。 螺动弹不得,悬在半空中,难不成它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下方的流水逐渐干涸死去吗? 我看着脚边,地上有如鸟喙般突出的小石子,我捡起小石子。 明明只是个小动作,却花了不少时间。 我将石子的前端对着螺,试着将它挖出来,即使用手捏它,感觉也不像生物,倒像化石。但是,从开口处一看,里面确实有身体,并不是空壳。 它的肉看起来像是嚼过的口香糖,大概已经不行了吧,但我还是将晒得干干的螺丢进下面的浅流里,螺回到了水中。 这时我看见左边有来车。 我想逃走,我现在不想看到任何人。 如果是在车站前也就罢了,我现在坐在田埂上看起来肯定很奇怪,绝不像翘课跑来这里玩。 我觉得自己像布满灰尘的奇怪生物,我一度想躲进后面的稻田中,但是身体动弹不得。 就在我这么想时,车子开到了身旁,是一辆计程车。或许是我挡住了路,计程车突然减速。 计程车停在我面前。 “友贵子!”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原本低垂着头想闪避的我,不知不觉抬起头来。 计程车车窗摇了下来,母亲从车里探出头来。 2 母亲昨晚先打电话到学校。十一点多时,她叫计程车沿着我可能走的路开。 于是她发现倒在地上的自行车。 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一起事件。 第二天上午,母亲前往学校,遇到我的时候正是她向老师和同学询问完昨天的情形回家的路上。她没有搭电车,而是搭计程车从学校走原路回家,然后,她便遇到了我。 到此为止,我也……但是…… 之后的事,更加难以启齿。 母亲报了警,而警方也展开行动,只是没有任何消息回来。所以,母亲真的动了肝火。 她平日非常软弱,所以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强烈表现出自己的情绪,她丝毫不让步。相较之下,我只是对被问到所发生的事感到痛苦万分。这件事无论她怎么问,我都说不出口,而且不管我怎么说,都表达不出实际内容的万分之一。事情就是如此错综复杂。 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犯人是谁,他们肯定都是兵头三季的朋友,而那些男人彼此呼叫对方名字的声音也在我耳边回绕不去。 但是,他们几乎都出身好人家,世人会说:“他们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我对法律并不是知道得那么清楚,当发生这些事时,女性被害人如果没有提出告诉,就不构成犯罪。但是,若对方是好几名男子时,则是公诉,何况这个行为本来就是百分之百的犯罪。 所以,我想他们应该无法抵赖,但是他们的父母却声称,他们是经过我同意,才和我闹着玩儿的。 最棘手的是三季,这件事是她唆使的,据说,她如果在现场指使那些男人的话,就与他们同罪。 也就是所谓的共同犯罪。 但是,警方针对这一点提出尖锐的质问,我根本答不出来她在车上说了什么。 她说“过来”和“站起来”,我很清楚她说过这两句话,因为这是对我说的。 但是我不晓得之后他们在车上有什么样的对话。 但是,按照她的说辞,事发顺序却与我说的相反。她说,当车子过来时,我为了闪避而掉进沟渠,弄脏了自行车和衣服。她认出我是她的中学同学,于是拜託同伴载我一程。 三季说车一抵达男人家,她马上就回家了。所以后来的事她一概不知。
第49页 这种说法很诡异吧,如果他们是基于好意载我,理当先送我回家吧,但是三季说她认为同伴当然会送我回家,所以她自己也回家去,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那些男人也说她当时不在场。 三季的父母一口咬定,女儿按照规定时间回家,她在回家的路上在附近一家营业到深夜的便利商店买东西,她手上有收据,而且收银员也记得她去买过东西。 三季不在现场,也没有唆使那些男人,她是这么说的,而那些男人也同意她的说法。 但是,事情根本不是那样。 是因为三季那么说,事情才变成这样的,这点应该毋庸置疑。 我虽然没有听到她说话,但是我看到了她的眼神,想要弄疯我的眼神。 当那些男人无情地蹂躏我时,她的眼神一直盯着我。所以,她一定是先回家一趟,假装上床睡觉,然后再熘出来。 这种说辞听在警方耳里,应该会认为我有被害妄想症吧。而我所说的一切,或许会因此备受质疑,但我认为事实应该就是这样。 对三季而言,这件事非得亲眼目睹不可。 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可以泰然自若地隐瞒,毕竟,就算在心里发誓不管警方再怎么问,打死也不说,但最后却还是可能不小心说漏了嘴。身为被害人的我就是这样。 一般人就不用说了,更何况三季当时才是高二,应该会不小心说漏嘴。即使是简单的笔录,也会让人感到很大的压力。 但是三季处之泰然。那些男人就像被看不见的绳索操纵般,口径一致地照她的话说。 我认为她不是人。我并不是骂她没人性,而是兵头三季本身令我感到有一股超乎常人的巨大恶意。这世上确实存在这种东西,它就像蛀牙那样腐蚀人类。 在此之前,我们的祖先用两只脚走路,拥有智慧,自视为万物之灵存活至今。世代传承的基因遗传至我们身上,并传承下去。 即使面对的是再柔弱不过的幼童,也会生出一种邪恶力量无情狠心地摧毁他。 兵头三季就是这样的人。 3 因此,当加害入是好几名男子时,应该就不必主动提告。但这只是原则,据说实际提出上诉的还是比较多。 这似乎是因为,事实会因主观的认定而有不同。 法律规定上诉期间,对方可要求被害人在这段时期内撤销上诉,这种交涉十分烦人。 甚至还会有恶作剧,令人听到电话铃声就心生怕意,我甚至接到过无声电话。我认为那不是三季打的,我总觉得如果是她的话,会做出更残忍的事。 这件事也上报了,尽管只是小小的一块报导,但是,这就足够了。朋友知道了我的事,我即使去学校,也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与大家聊天。他们不会尖酸刻薄地说我,但是客客气气的态度更令人难受。 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若是和母亲搬到别处就好了。搬到南方一个看得到大海,但海水更清澈、更温暖的地方。 十月过去,十一月来临,寒气从天而降。笼罩整个城镇。 在最后的一堂课时,有人轻轻敲了敲教室的前门,以前不曾那样。 上课老师走向打开一条门缝的前门,小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老师回头叫我的名字。 我心想,大概是那件事有了进展吧,既然我都这么想,全班同学大概也都是这么臆测吧。我面向走廊,感觉大家的视线如刀般刺得我隐隐作痛。 窗外阴阴的,只有微弱的光线照在—排如水族馆般的大片玻璃上。 秋天已经过了,班主任老爷爷老师站在初冬的走廊上,他说:“听说你母亲晕倒了。” 我赶紧准备离开学校回家,老师开自己的车送我。驾驶座前,一个小小的棒球选手的吉祥物摇晃不已,那个棒球选手做出打击的姿势。 医院停车场停满了车,似乎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找到停车位。 “你先去,我马上就去。” 老师这么说,当我一个人从窗口探头时,还不认为事情有多严重。或许是我不想面对吧。 我说出母亲的名字,但是医院人员并没有告诉我病房号码。 一名身穿浅绿色行政制服的工作人员,立刻从后方并排的办公桌和档案柜的房间走出来,对我使眼色。 “跟我来。” 我只好一直跟在淡绿色的身后。 真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每走一步,心脏就像刚跑完短跑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 我们走在微暗不显眼的侧边走道上,那里有一间叫太平间的房间。 母亲就躺在里面。今天早上,一如往常送我出门上学的母亲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块白布。 母亲在镇上一家小公司担任行政工作,她公司的同事也在等我,那个人有着一副长脸和乱蓬蓬的头发。 听说母亲刚开始一天的工作,才站起来便突然趴在桌上。 不久,医生赶来了,说是心脏出了问题。 我觉得自己仿佛从远方看着这一切,非常缺乏真实感。 失了魂的我没办法做任何事,母亲的同事和老师替我安排了许多事。 太平间的后门开着,好让运送遗体的车能够直接开进来。 这是镇上的医院,小时候母亲曾带我来过几次,感冒变严重或长水泡时,我总是在候诊室边看图画书边等着看病。那仿佛是前几天的事,但是,我却不知道医院后面还有这种房间,那感觉就像在看一个熟知其五官的人的背影。
第50页 听说车子到了,男人倏地打开左右对开的门,从门到马路之间铺满了红砖,青草从缝隙里钻了出来。不知何时下起了毛毛雨,濡湿的砖头与青草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显得特别鲜明美丽。 停在门前的白色大车倒车贴近大门,仿佛用喷雾器喷过水一般,车身布满了细小的雨滴。 “棉被能马上铺好吗?”老师问道。 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入棺之前必须让母亲的遗体暂时安置家中,于是我点了点头。 老师好像对前阵子在社团活动结束后回家路上发生的事件相当自责,所以才会亲如家人的照顾我。 他陪我一起四处向邻居打招呼,并与葬仪社、寺庙联繫,我连亲近一点儿的亲戚都没有,要是我自己一个人肯定什么事都办不好。 不但如此,老师还陪我处理存摺和各种文件,父亲葬在他长野出生镇上的墓园,老师替我和那间寺庙联络,还要了戒名,决定先暂时在那里替母亲诵经。 母亲身后第三天,简单的丧礼结束后,我搭车准备回家时,将装着母亲骨灰的白木坛放在膝上。 我们在附近的一家小餐厅开荤食,我向照顾我的人鞠躬道谢,然后回家。 我关上雨窗。 屋外传来轰隆隆的雨声,我将母亲的骨灰盒与排位放在葬仪公司事先准备好的白色纸箱做成的佛坛上。 头顶上的白色日光灯,将榻榻米的缝隙照得一清二楚,我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动弹不得。 心里反覆不断想着,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事情大概也不会变成这样。母亲承受不了那件事的打击。 我总觉得自己带着这种想法一起进了箱子,就像被囚禁在地底的一间小房间里。 我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双腿感到疼痛,我像是虐待自己似的,故意不站起来。这时,屋外传来声响,我在雨中听到从狗屋传来咯瞪咯瞪的声音。 是饼干在吵闹。 这两三天,我没心思照顾饼干,只是敷衍地喂喂饲料,很少跟它说话。我心想,它是因此在抗议吧。但是雨下得太大了,没办法带它去散步。 别让我现在再去想这些事情,拜託,让我安静一下。 我心里这么想着,决定充耳不闻。但是越想逃避,声音就越清楚地传进耳朵里。明明雨滴打在屋顶和窗户上,而且风在窗外呼呼地吹着,但是咯瞪咯瞪的声音却像穿过人群而来的人般朝我扑来。 接着,伴随着声响,饼干大声地叫,疯狂地叫,它在向我求救,它在呼唤我。 真奇怪。 后来饼干不再乱叫了,当它十分高兴时,会在我身上磨蹭,舔我的手臂和脸,喉头咕噜咕噜作响,不,即使在它小时候,一面乱跳一面使劲全力狂吠时,也不会这样疯狂地叫。 我从榻榻米上跳下来,因为双腿麻痹而重心不稳,手撞到了墙壁,月历掉在榻榻米上,图钉也从墙上脱落,但我无暇捡起来。 我打开纸拉门,半拖着脚走到玄关,一脚踏进拖鞋,伸手拧开门上的锁。当我拉开门闩时,感觉有人影从雾面玻璃外跑过,我顿时心生恐惧,赶紧将门闩闩上,但旋即又拉开。 我将门打开五指宽的缝隙,看到一个跑向屋前马路的女子背影。 那里只有一盏路灯,照着昏暗的街景深处,对面人家的篱笆随风摇晃,叶片正面被灯光照着散发出光芒,而叶子的背面则没入黑暗中,呈现出明显的立体感,仿佛无数根深绿色的手指在动着。在这样的背景里,我看到一把紫红色的伞,突然嗖的一声划破天空,女用伞猛地被吹翻了,女孩子像是要抓住飞走的鸟一般用力抓着伞柄,她一边抓着伞柄一边回头,正好与我四目相对。从她的方向看来,应该只看得到一条影子而已,但是她应该很清楚我正从稍稍打开的门缝中偷看她。 她是兵头三季。 时间仿佛停止了,我与三季之间隔着无数斜斜划过的雨丝,我觉得甚至连雨丝也静止了。 三季那好似男孩子的眉毛霎时皱了起来,然后动了动嘴角,我第一次看见她笑。 风,呼啸而过。 4 兵头三季快跑离开,仿佛那里之前就没有半个人似的,她的身影消失后,我就像将脸靠在铁栏杆上的囚犯般,从门缝里往外瞧。 我就这样伫立在玄关的水泥地上。 饼干。 过了许久,我才想到饼干。 不会吧? 我顿时怒火攻心,我的脚踩在拖鞋上,甚至没有穿上。但是,那一瞬间,我连脚边有什么都无法思考。 我一打开咯噔咯噔作响的玻璃门,便直接穿着袜子沖入湿漉漉的屋外,踩在碎石子上面,饼干的狗屋就在前面,但是我根本不用走到狗屋前。 它就像个大布玩偶一样躺在地上,任由粗铁丝般的雨水拍打。 我跪了下来,右手摸着它的身体,我不敢相信,这个没有生命的物体竟然就是饼干,居然真的就是饼干。 我整个人覆盖住它犹有余温的柔软身体,将脸贴在它身上,嘴巴碰到比雨水更冷的铁丝。铁丝紧紧地缠住饼干的脖子。 在它嘴巴附近有一块带骨头的生肉,我不知道饼干是否想吃这块肉。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三季将肉靠近饼干的鼻尖,然后,她八成就像我现在这样覆盖住饼干,然后勒紧它的脖子。若不习惯和狗相处,要这么做或许很难,但是,兵头三季就像摘野花一样,动作自然且轻易地做到了。
第51页 那一天对我而言,究竟是个什么日子啊?莫非她知道那一天是母亲的葬礼?这点我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 我号啕大哭,不停地哭。我被自己浓重的喘息呛到了,我像是吐出身体那样地大叫。雨水从嘴巴灌入又满了出来。 我想解开饼干脖子上的铁丝,但是天色昏暗,而且像是被人摇晃般的手指抖得厉害,怎么也解不开。我如野兽般吼叫。 我将原本爱叫的饼干训练成不会叫,我让它与人亲近,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它应该会叫得更凶吧。它说不定会对三季吠叫,狠狠地咬她。 这个想法像从天而降的铁锤般将我打得一厥不振。 我覆盖住饼干,抱紧它,难以承受的丧犬之痛让我放开它,用手拍打地面,然后抓起湿淋淋的碎石子紧紧握在手里。 “妈妈、妈妈、妈妈。” 我的吼叫声不知不觉变成了喊着妈妈。 这时我已分不清躺在地上的是饼干还是母亲了。 西洋棋棋子临摹帖 骑士knight 博奔双方各自拥有两位骑士,以“日”字形行走,通常是处理残局时的重要武器。 友情提示:享受阅读的同时,请注意适时休息 中场休息 旁观者的观点 1 “赚到了!”赚到叫道。 他已经告诉主编甲田:“歹徒或许会有动作。”若是做好了击打的准备,却挥棒落空,他的面子可就挂不住了。 好戏晚上九点上场。如果时值春季的话,前面的节目经常会延后,不用说,这当然是因为有夜间比赛的关系,对负责更动节目表的人来说,在这个时间段是常有的事。 而且,东亚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十点开始,而九点的综艺节目是事先录影剪辑好的,所以更动节目并不困难。 八点五十四分开始的是迷你新闻,这个节目连线的现场继续转播。 目前报导部门正严正以待,这则新闻肯定能用在明天的谈话节目中。东亚电视台拍下了许多有价值的画面,令一旁的其他家电视台咬牙扼腕。 “不过,那傢伙接下来会怎么做?” 在漆黑中行驶在四周净是田地的车子,简直就像是海上乘风破浪的船只,眼前发生的事感觉像是奇蹟一样。 然而实际上,这里是现代的日本,歹徒不可能从警方撤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一度被摆了一道的警车和机动部队,现在正陆续开走,打算绕远路,抢在歹徒前面。 那大概是当地的警车吧,我还看到一道光线以大弧度绕过天边的道路,风驰电掣般地前进。这辆警车正卯足全力追捕歹徒。若是开在路面坑坑洼洼又窄又挤的田埂上,即使路再直,也开不快。 “大概又有哪户人家要被歹徒强行闯入了吧。” 然后,附近的住户当然会注意这起事件,他们大概连雨窗都会关上,不容歹徒轻易闯入。一旦情况紧急,应该也会从后门逃走,不至于变成人质。 警方会在歹徒手忙脚乱时赶上。 这起事件今晚应该就会落幕吧。 “不过话说回来,真想出动直升机啊。” 这是身为专业媒体人员的赚到唯一后悔的一点,明明可以拍到日本史无前例的警匪追逐战,却白白错失了。 “哎,总之得救出末永。” 他是同期的伙伴,而且是这起事件的见证人——基于这两点,赚到祈祷他的朋友平安无事。 2 最早逼近目标的,果然是当地警署的警察。 这部警车盯着歹徒的车,紧迫其后。一开进大马路,警车立刻缩短了与化为小亮点的后车灯之间的距离。用来逃亡的不过是一辆小轿车,就算把油门踩到底,又能跑多快呢? 响个不停的警笛声来自紧迫不合的警车,以及如收网般从四面八方逼近的车辆。 但是,被追的一方彻底利用了小车的优势,半路转进令人意想不到的小路。 除此之外,对操作剎车和方向盘更是神乎其技,明明是高速行驶,却能充分利用车道宽度,用车尾转进半夜无车的对向车道。一边的车轮几乎离地,悬在半空中。若一有闪失,大概就会失控翻车吧。 “那个笨蛋,打算去哪儿啊?” 伊达在离前锋车有点距离的警车上这么啐了一句。 他的身体笨大如象,肩膀不停地的起伏。他这辈子也不曾这么大动肝火。 白色小轿车在农合间穿梭,开进江户川河边的道路。 接获通知的几部警车绕道堵在通往桥樑的路。然而,歹徒的车却穿过农田与草地间如曲线板般的路,爬上夜里黑漆漆的堤防。追赶的警车已经变成了四五辆之多。 原以为逃亡的车子会在堤防上一路往前开,没想到它的车灯不久便像掉入堤防另一头般地滑下河岸。 追赶的警车从高处看到歹徒的车灯正要冲进一片芦苇中,一旦往下开,地面便更加凹凸不平。实际上车灯确实是在剧烈地上下晃动。若是强行前进,枯萎的芦苇不免会搅进车轮,这么一来车子也就动弹不得了。 歹徒变成了瓮中之鳖。 几辆警车缓缓开下堤防。 歹徒的车灯熄灭,继而消失,车子宛如沉入墨汁中,失去了踪影。不久,随着眼睛习惯黑暗,眼前隐约出现了一个小四方形。
第52页 警车一面防范歹徒开枪一面靠近,用车灯照亮白色小轿车。 小轿车的左边车轮碾过芦苇,车子在水面上抛锚了。 地方上的几辆车也开始散开。 3 歹徒对投降的扩音喊话毫无回应。投降的喊话声响彻辽阔的天际,只引来爱凑热闹的民众。 在那形如用尺画出来的车灯照亮下,那片芦苇看起来就像一群细长的白色,被压倒的前方是白色车子的车尾。 前面一片黑暗,装饰在遥远彼端桥上的比圣诞节灯泡更小的灯火就像小圆球般流转不已,看起来非常可爱。 笼罩着警方的是一股令人不悦的气氛,因为在黑暗中他们隐约看到后坐左边靠河川方向的车门开着,歹徒或许已经匍匐下车,逃往昏暗的河川。 然而,就算石割会游泳,也难以在冬夜横渡河川。 比较可能的是——以芦苇为掩护,沿着河川前往浅滩。 这么一来,只好以车子为中心扩大包围。 另一方面,一支身穿防弹背心的队伍手持盾牌靠近歹徒的车,在旁观者眼里,时间慢得令人焦急,警察终于来到车子前面。 果然,坐后座的车门被稍稍打开了,而后座地上躺着被封箱胶带捆绑的末永友贵子。 对于电视机前的全国观众而言,她是今晚非看不可的女主角,而摄影机不曾像现在这样靠近过她。 一名年轻警察轻易地抱起她轻盈的身体。 另一名警察撕下封住她嘴巴的胶带,他的动作应该很小心,但友贵子还是痛得皱起眉头,老实的警察霎那间有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感觉。 “末永太太,你已经没事了。” 一拿出塞在嘴里的东西,友贵子声音嘶哑但坚定地说:“请你们,救救我的先生。” 西洋棋棋子临摹帖 主教bishop 博弈双方各自拥有两位主教,分别占据黑格和白格,斜向行走,威力巨大。两位主教如能默契配合,则黑白世界尽在掌控之中。 友情提示:享受阅读的同时,请注意适时休息 第四部 终盘战 第一章 白子国王回顾战役 1 听友贵子说完,我想我能做的只有紧紧抱住她——我想这么告诉友贵子,但是当时我还只能握住她的手而已,她心里对于比握手更亲密的事仍感到害怕。 她之后说得片片断断的,就像不完整的拼图一样。 因为隔壁邻居看到有人在大雨和泥水中呜呜咽咽地抽搐而觉得奇怪,这才发现了她。 她对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任何记忆。 班主任替她打点许多事,通过住在关东的朋友,帮她转到这里的高中附属学校就读。她勉强毕了业,从事现在这份工作。 她说的仅止于此,但是还有一堆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官司最终如何呢,结果最后是否以互相开玩笑撤销上诉收场呢? 或许是老师的居中协商,最后拿到了一小笔和解赔偿金,她举目无亲,经济也成了问题。然而,最重要的是,友贵子的精神状况已经无法承受那种谈话,如果再继续下去,她大概会崩溃。 我一面看着别开视线、断断续续诉说的友贵子,心里觉得这起事件就像噩梦那么不真实。 当然,友贵子所遭遇的不幸应该是真的,但是兵头三季这个女孩子是否从头到尾都在一旁观看呢?她说三季是先回家了一趟,半夜再跑出来的。 这种女孩子会特地回家一趟吗?友贵子也说她自己会不会有被害妄想症,她会不会是将发生那么残酷的事全怪罪到三季这个人身上呢? 特别是狗那件事,比如,它只是自然死亡,或是逃走了,我一直这么觉得。 在平和的日本充满了各种“知识”,人格分裂的问题也是其中之 一。若从人格分裂这么极端的角度来说,或许最后甚至可以说根本 没有三季这个人,而是友贵子为了将困难的处境合理化,在心中塑造出一个憎恨的对象罢了。 但是,我觉得探究事情的真相併不重要,重要的是友贵子的主观是这么认为的。 重点在于——友贵子说出了是什么压垮了她。 她第一次说出以往不可能吐露的事——这不过是因为她有了能够吐露的对象罢了。 然而,那当然不是说出来就会觉得轻松这么单纯的事。 我真正感受到这一点,是在听完友贵子说这段往事的几天之后。 半夜里电话出乎意料地响起。友贵子在这方面很有礼貌,她从不在我可能睡觉的时间打电话来。她声音像是从喉咙挤出般地说:“对不起,能请你过来一趟吗?” 光是她以这种礼貌的说话方式,就足以令我大吃一惊。我急忙赶过去,从门缝里出现了一张明显失去光泽的脸,这不仅仅因为时间晚的缘故。 友贵子让我进屋,屋里瀰漫着像在煎药的独特气味。 ……毒芹素、毒芹硷… 桌上放着友贵子疲惫时喝的营养饮料的瓶子。她对自己的健康好像没什么自信,经常笑着说:“我真像那些工作狂或者中年人啊。” 但是,那时候瓶子里装满的是别的东西。 我心想着那种可能性,逼问友贵子,她承认了。
第53页 “我在煮那种草的根。” 不知道的人,对那种楚楚可怜的白色花朵很容易忽略,其实那种花在关东一带很常见。 友贵子说她搬来这里之后,每个星期日都会去散步,她大概也没有其他消磨时间的方法了吧。她会避开人群,在河边走上一整天。 她每次散步发现那种花时都会摘下它的根。 ……毒芹素、毒芹硷… 这些字音听起来轻轻的,但却令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可怕。 这种花的根一旦干燥了就会变硬,看起来像树枝。友贵子将根切薄,加水熬煮,制成毒液只要十分钟。只需极少的量就足以致死,因此是种剧毒。 友贵子说:“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会认真地想母亲和饼干的事,这么一想,便会觉得自己现在活在这世上是非常不合理的事。” “别胡说……” 不自觉地,我像个孩子般用力摇头。 我可能会失去友贵子,从未有过的激动撼动着我。我心想,为了让她活着,就算牺牲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是真的,于是我淡淡地告诉她我的心情。 营养饮料的瓶子里,装着她熬煮的毒液,真是讽刺。友贵子把它放在桌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大概好几次都已经将瓶子握在纤细的手里吧。 感谢上天,她最后没有喝。 友贵子簌簌地掉下眼泪。 “我这样做或许看起来像在演戏,但是如果没有末永先生的话,我迟早会喝了它。也正因为这样,末永先生会不会认为我煮这种东西是为了拴住你?我觉得很害怕。如果你这么想的话,我真是死不瞑目。” 友贵子宛如掉进陷阱的兔子,脚被锯齿牢牢咬住,一脸痛苦挣扎的表情。她是个聪明诚实的女孩子。 “所以,如果你不敢喝,我会很开心。就算你是认真的,也没必要死在我面前。因为你已经受了太多的伤。” 友贵子将瓶子放在墙边,那一晚她真的萌发轻生的念头,跨过了她不能跨越的线。 我用面纸吸毒液,等面纸干了再烧掉,但是友贵子不肯将草根交给我。 草根干燥之后,就成为剧毒,而且毒性能够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想留着,但是,她发誓没有我允许,她绝不会喝。当然,我不可能允许她那么做。但是,她要我让她保有草根。 一个人内心的状态是很微妙的,如果那能使友贵子精神稳定,我也只能同意。就算我硬抢过来,只要友贵子愿意,还是可以从野外带回家。 以后只要她把草根藏在某个角落,藏在记忆深处,让这件事过去就好了。随着时间的流逝,生活的地方也会改变。这样就够了,无需任何其他语言。 因为我觉得一旦友贵子说出过去的事,她的身体就会随着她的声音化成水,渐渐开始融化。 后来,我们努力成为一对普通的男女朋友,因为无聊的话题而大笑,重复着一次又一次平凡无奇的约会。 距离目的地只剩一道陡坡,我像是一鼓作气冲上斜坡般地在短时间内与她结为连理。 我很开心。 2 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内战或虐待事件感觉就像是远方颳起的一阵风。 友贵子告诉我的过往,可以说是她人生的第一部。但自从我们 邂逅以来,就变成了封面截然不同的另一本书——我这么认为着。 不,与其说是第一部,倒不如说是一本内容完全不同、被丢弃的书。 但是,前一阵子休假时…… 当我将下半身钻进暖袋睡觉时,电话响了。 “喂喂。”从走道上传来友贵子的声音。 她拿着电话子机,一边放在耳边一边走过来,那是从二楼拿下来的。 如果是赚到,大概会拍手打着节拍唱到“我等好久了”,然后跳起来吧。因为我不是事件组的负责人,所以只能在脑子里这么想像那个画面。 然而,友贵子似乎直接挂上话筒,然后走去厨房。 我用惺忪的声音问道:“谁啊?” 友贵子微微歪着头说:“挂断了。” 打错电话连声抱歉都没有的情形并不罕见,所以我没有放在心上,直接将头靠在对摺当做枕头的坐垫上。 “我去买东西。” 友贵子说要去大型超市,因为冰箱没有存粮了。 我们也可以像一对感情融洽的夫妻成双人对的出门购物,但是当时我很困,于是随口应了一声“好”,友贵子将毛巾被盖在我胸前出去了。 耳边传来车子开走的声音。 没想到,这么一来我反倒睡意全消。我没有起来,仍旧闭上眼睛。一样的坐垫,一样的空气,但是,一旦屋子里少了友贵子,便顿时变得冷冷清清,刚才那股强烈的睡意仿佛是骗人的。 我睁开眼睛。 干脆喝杯咖啡吧。 当我这么想时,电话再度响起。没有其他人接,我只好从暖袋里爬出来。两通电话接连响起,我心想大概又是打错的,但是又不能不接。 我将话筒抵住耳朵:“哪位?” 对方隔了一会儿,好像在思索我话里的含义,然后说:“末永先生吗?”
第54页 “我是。” “你是友贵子的先生吗?” 说话的是嗓音稍低的年轻女子,这个比喻很奇怪,但她的声音就像是从悬崖底传上来的回声。 “是。” 我回答的那一霎那,背嵴因为某种预感而颤抖。或者,是因为心中霎时涌起那种想法的缘故,才会觉得对方的声音透着不祥。 “我有东西想寄给你。” 这句话很诡异。我将话筒贴在脸颊上,想了一下说:“你是兵头小姐吗?” 3 “是的。” 隔了半晌,耳边传来她肯定的回应。 她的语调并没有因为我叫出她的姓氏而显得惊慌。 给人的感觉像是:“这样啊,友贵子全都告诉你啦?这样的话,她应该好很多了吧?”换句话说,她的沉默是在推测友贵子疯狂的程度。 “刚才的电话,也是你打的吗?” “对。” “你没有出声,是吗?” “嗯。” 所以友贵子才会面不改色。我心想,至少暂时得救了。光是听到兵头三季知道家里的电话,就不晓得她会有多害怕。 我只好说服兵头三季。 “我不清楚事实如何,但是,友贵子……怕你,非常怕你。” “你是要我别再打电话来吗?” “如果可以的话。” 她的声音不带任何的感情:“如果我说我想道歉呢?” 寒气从地板慢慢传了上来,我急着接电话,连拖鞋也没有穿。 “我这样说也许很失礼,但是如果你有心道歉,我希望你别打扰她。” “我暂时不会打扰她。” “呃?” “就像我刚才说的,不是给友贵子,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 “我会寄过去,请你注意接收。如果你担心友贵子的话,记得别让她看到哦。” 她连再见也没说就挂上电话。 我觉得没有真实感,但她的声音确实在耳畔回响。 几天后,我收到三季寄来的信。当我下班回家时,看见一封信放在玄关的鞋柜上,信封上的收件人是用打字机打的,没有写寄件人的名字。但是我直觉是三季寄来的,上面盖的是静冈的邮戳。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看那个,任凭它就那么放在那边。但是,我和友贵子聊天时却总是心不在焉。 当我去厕所时,一把拿起信封,在厕所里拆开来看。从手上的触感便能猜到里面的东西,果然是照片。当我看了第一张照片,便明白友贵子身上曾发生过何等残酷的事。 三季没有把照片寄给友贵子,她如果寄给友贵子逼她付钱,那就是恐吓。但是,三季不但在给友贵子的电话中没有出声,连信封上的字都特别小心。 三季说:“别让她看见。” 当然,这并非出于善意,她是为了避免寄来的包裹被友贵子拆开。三季想要寄到友贵子丈夫手中——她想玷污、切断友贵子好不容易抓住的感情。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住址的,能想到的就是友贵子的老师。 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三季可能会说无论如何都想向友贵子道歉,于是拿到她的联繫方式。再极端一点儿,三季说不定翻找老师的信箱,偷偷拿走友贵子寄去的通知近况的明信片,或者也有可能调查友贵子结婚后迁移的居民户籍。 不会吧? 对了,当我听友贵子谈起她的过去时,也是不敢置信,就好像是身处在和平的世界里,昨天还是邻居今天竟然互相残杀一样。 若是三季就有可能这么做,不,她肯定会这么做。这种内心的景象具体地化为人形,而且可怕的是,它存在于过去,现在与未来。 上天为何容许它横行霸道呢? 人们陷入屈辱与痛苦的深渊,甚至无可取代的性命——对当事人而言,等于整个宇宙、独一无二的生命——被夺走时,无数人曾经如此吶喊过。 原来兵头三季是真有其人。 她为何想逼疯友贵子呢? 非洲国家有许多人因为种族对立而惨遭虐杀,据说在那些国家,流传着将民族分成优等与劣等两类的神话。神明制定出这种权力结构,换句话说,有—方可以任意杀人,而另—方即使被杀也无可奈何。 即使要极力消除这种神话,似乎也很困难。因为人们愿意相信神话。 三季心中应该也有这种神话,若是相信这种神话,就算是普通人也可能变成三季。 4 下一次电话不知道何时会打来,三季成功地将那一晚的照片寄到友贵子丈夫的手上,下次她应该会直接找上友贵子吧。 我首先能做的是换电话号码。我前往附近的电信电话公司,手续出乎意料地简单。一名脸颊丰满的大婶客气地招呼我,我註销了旧号码,从她给我的三组号码中选出一组,当然,我拜託她往后即使有人查我家号码也别告诉对方。 接着,我考虑前往友贵子生长的城镇去见三季,但是,我该怎么说才好呢? 我不能报警,三季只是寄出照片,并没有出言恐吓。那件事应该已经以某种形式落幕了,旧事重提才是友贵子最害怕的。
第55页 三季会不会以寄送照片的形式来结束这一连串的事情呢?这也不是不可能。 “搬家吧。”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就是在几天前。如果就在那天搬家的话,事情就会截然不同了。 “啊?”友贵子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呃,因为住在乡下还是有很多不便,我想咱们要不在东京租个公寓吧。” “因为工作的关系?” “嗯,是啊。” “可是我喜欢乡下。” “嗯。” “这里是纯君从小生长的地方吧。” 友贵子结婚之后就叫我纯君,有时叫我阿纯。 “嗯,算是吧。” “这样的回答真奇怪。” 确实,当被问到这里是你的故乡吧,哪有人会回答“嗯,算是吧”。 于是,搬家一事就不了了之。我工作也忙,一转眼又过去两三天。 我从昨天开始忙着节目的剪辑,一直到凌晨两点多。完成之后和编辑们到电视台附近的小店里喝上一杯。这正是都市与乡下的不同之处,即使到了三更半夜,东京依然有店家营业。 喝了酒没办法开车回家,所以在休息室小睡了一下。 之后又因为这个那个的,等回到家时已经快中午了。 天气虽然晴朗,整个上午风还是挺大的。回家的路上看见家家户户阳台上洗好的衣服,仿佛在跳舞般随风飘荡。 5 友贵子平常若是听到车子开进车库的声音,都会出来迎接,但是,今天却没有任何动静。 她出去买东西了吗? 我一面这么想一面朝玄关走去。 天空经常发出大海轰鸣般的声音,我站在玄关前,转过头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是一间老房子,所以房子外面有走廊和摆放鞋子的石板。那里有房子挡住风,适合晒太阳,令人怀念的阳光洒落一地。 友贵子就在那里。 然而,她并不是在那里坐着休息,她看起来很不寻常,头无力地低垂,脚尖勉强踩在拖鞋上,直接坐在石板上。 一股淡淡的香味从敞开的玻璃门飘散出来,这是我曾在友贵子住处闻过的某种药味——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在友贵子穿着厚袜子的脚边地板上,那放倒的营养饮料的细长瓶子,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东西罢了。 我顿时闭上双眼,然后缓缓睁开。 走廊的玻璃门半开着,一只冬天的拖足蜂像模型般静静地趴在那片透明的玻璃上。 “友贵子。” 我试着喊她的名字,但是友贵子一动也不动。我像是站在一副与她一样大小的画前,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如同平面图片一般。 我差点儿失声尖叫。我走近友贵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那个饮料瓶。透着阳光一看,里面装满至瓶口,瓶身摸起来还是热的,里面的东西似乎是刚从锅里倒进去的。盖子也拧得紧紧的。 “我说,友贵子,我没有允许你这么做哦,我绝对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我将瓶子放进口袋,手搭在友贵子身上使劲摇晃她。她这次立刻有了反应,感觉像是从睡眠中被别人吵醒。她像是突然把脑袋探出水面来一样,诧异地看着我。 “怎么了?” “啊?”她反问我。 “你不知道吗?” “嗯,”友贵子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环顾四周,“我……一直坐在这里吗?” 她说到一半,我猛然注意到,我仿佛看见了一团炽热的火焰,友贵子的右手指尖微微染红。 “你大概是站起来的时候头晕了吧。” 我隐约明白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友贵子若是丧失了那段记忆,反倒对她来说是件幸运的事。 我不动声色,拿出手帕和面纸,打开屋外的水龙头,将手帕沾湿打开,然后迅速地擦拭她手指尖上的红色液体。液体的量不算多,再用面纸擦干后,几乎就看不出来了。 友贵子就像玩泥巴弄脏手的小孩般乖乖地任我替她擦手。 “来,站起来。” 友贵子听我的话站起来,我替她拍掉坐在石板上沾上的沙子。 当我的手一碰到她的身体,她立刻抿紧唇形优美的樱桃小嘴,露出羞赧的神色。友贵子弯腰,双手绕到背后,一面拍着沙子,一面稍稍抬头看我。 我拿她没辙,只好抱紧她,友贵子的身体就像特意为我的手臂定做般,大小刚好容我一抱。我将脸靠近她抬起的脸,吻她的唇。 我一面用右手掌心托住友贵子的后脑勺,原本无力的那里迅速充满生命力。友贵子稍稍离开我的嘴呼吸,不像以前那样叫我纯君或阿纯,而是声音嘶哑地喊着“老公,老公”。友贵子用一股惊人的力量紧紧抱住我的身体。 我来回抚摸她的手臂、肩膀和背部,就像要确认友贵子是否在眼前一样。 6 我把几乎恢复正常的友贵子带上车,她虽然一脸狐疑,但还是乖乖顺从,因为她知道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我让她坐在后座,然后从摆放鞋子的石板处进屋。右手边的一叠报纸倒了,平常累积到一定的量就会用绳索绑着,那些报纸还没有达到那个数量,因此还散放着。鱼、肉特价的广告在铅字间格外显眼。
第56页 走廊没有异样情况。我走去厨房,将手提锅放在炉子上,锅里残留着像是变黄的木屑和浓郁红茶的汁液,我用餐巾纸吸干,放进塑胶袋里,这些必须尽早销毁。 我到房间检查,最后以u形绕到玄关。 正是在那里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如果是从玄关的地方进来,她正好就在眼前。我自己也无法想像,若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这个景象会有何反应。 一名年轻女子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卧倒在楼梯口。她身穿灰色衬衫、长裤,两条腿各向外弯曲成八字形,看起来像是在原地跳跃。那个样子很滑稽,但是这样反而更加令人害怕。 她的脸趴在踏垫上,看不清楚,短发披散开来,头顶有明显的重伤。 一只玻璃花瓶倒在她身旁,那是梶原送的结婚贺礼。 那只玻璃花瓶非常沉重,不是可以轻松拿起来把玩的,梶原说这是义大利玻璃艺术品产地的作品。 瓶身是深青绿色,质地并不像玻璃这两个字给人的印象那样脆弱,若是砸在脚上,大概会被砸成重伤。 现在正值百花凋零的冬天,所以花瓶是空的。因为花瓶外观漂亮,所以摆在玄关当装饰。 花瓶的另一侧,一名年轻女子——她是谁不言而喻——三季垂下的右手指尖,就像魔术师撒下扑克牌般,不祥的照片散落一地。 我想过她或许会来,果然应该立刻搬家才对。我后悔没有带友贵子到别处去,但是,这时再想这些也都没用了。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三季现身拿出照片,告诉友贵子:“你丈夫看过这些照片了。”她是无论友贵子逃到哪里也会追踪而来的“魔鬼”。 坐在楼梯口的魔鬼——她的头正在茫然伫立的友贵子的视线下方,友贵子从一旁的柜子上拿起花瓶往三季的头砸下。 杀意,不,一半应该是出于反射动作。友贵子应该已经无法思考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友贵子那一瞬间的行为正中了三季的下怀——友贵子疯了。她被激动的情绪所左右,成了机器人。 也许只是一两秒钟的事吧,让低头摆放照片的三季躲避不及。 举起质地坚硬的玻璃容器用力砸下,其杀伤力不亚于一把铁锤。三季似乎被四角形底部的角击中,当场头骨碎裂,失去意识。 接着,友贵子想要惩罚自己,于是走到厨房重复以前做过的事。 她熬煮同样的根,将毒液装进同样的瓶子里,然后走到外面,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因为无法负荷巨大的压力而精神恍惚着。 花瓶大致上没有什么损坏,只是倒在地上,有好几处贝壳状的缺口。三季流血不多,只有玄关踏垫上只是沾上一些。 “那么……” 我嘴里下意识地嘟哝着。 我不想报警,虽然友贵子不会被判重刑——这是肯定的——但是光要带友贵子去审讯,就令我不寒而慄。不晓得她的心理状况会变成怎样。 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情,就像是笼罩上了一层白色床单,友贵子完全忘了。这大概只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想让她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样有什么不对呢? 打个比方,我觉得友贵子就像在战场上失去所有、哭天喊地的孩子一样。 所以我要让她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因为那是不能发生的事。 7 我在里面用报纸铺了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地方,然后将三季搬到上面。 她和友贵子同年,体型也相仿。但是,坦白说,抱她的时候,感觉恐惧大于同情。 我觉得自己似乎在从近处盯着从这个身体里挖出来的心,想着三季或许随时都会站起来,口吐污泥般的污言秽语。 我将玄关踏垫揉成一团,捡起地上的几片玻璃碎片,装进小塑胶袋,将照片收进口袋,锁上门回到车上。 友贵子老老实实地等着我。 我将藏在背后的踏垫和塑胶袋放进后车厢。 “让你久等了。”我上了车尽量以平常的语调说道。 “你怎么了?” 我一面发动汽车一面说:“等一下再告诉你,我希望你现在配合我。” 我直接带着友贵子到了邻镇的旅馆。 我需要时间处理三季,至少我希望友贵子能在旅馆待一晚。 我不能放下手机,因为不晓得电话何时会响起,我希望友贵子待在我能联络上她的地方。 好,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回程的路上,我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思索,对任何事情的操作执行,我都不讨厌思考。 两点左右,我原本是打算和友贵子一起在家吃午饭,但是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况且我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还能吃得下东西。 我疲惫不堪,只有脑子十分清醒。母亲的老家是在厉木山区边的一个村庄。我小时候经常去,最近因为陪客户打高尔夫球意外地又去了那一带。在回来的路上,我心生怀念进入了山区,那里有几个埋藏三季尸体暂时不会被发现的地方。那里不同于北海道或者东北地区,应该不会有因为积雪而汽车开不进去的问题。 我思考着执行的步骤。 快到家时,我的心脏发出扑通扑通的闷响。
第57页 似乎在叫着不安、不安、不安。 岂有此理,警车竟然包围我家。我的身体变得僵硬,心想难不成万事休矣? 这会成为一起大事件吗? 如果上报的话,友贵子会变成什么样呢? 不过,我仔细一看,发现情况有异。好几辆车子远远围住我家,这很奇怪。首先,我明明上了锁,谁会发现尸体昵。 于是,我打手机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当时的石割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夫人,看起来才二十岁左右吧。” 他没发现,这是理所当然的。若是说到小俩口自己住,很自然会认为家中这个年纪的女人是“夫人”,石割害怕警方冲进来,于是立刻利用了那个女人的身体。他抱住她,从窗口让警方隐约看见,让警方认为他手上有人质。 这时,我脑中浮现惊天动地的“计划”。 ——也许能够做到,让兵头三季彻底消失。 假如这是一场“我们”与“轻蔑我们、想要夺走我们性命的人” 之间的二对二战役,棋盘上的黑子皇后正是兵头三季。 如何解决最可怕的棋子,如何消除必须除掉的东西——这便是这场战役的决胜关键。 第二章 白子国王的杀手锏 1 我的右手边可以看到绕了一大圈追上来的警车车灯。天气从下午开始转阴,这对我来说很有利。天色阴暗,地面也跟着陷入混沌的黑暗中,水田边的马路连路灯都没有。 我脑子里清楚记得神社那一带的地形。 道路弯曲成弓形,有一条算不上参拜路线的小路。还有看起来像是猫的石狮子蹲坐一旁,另一旁是杉树林。 石狮子对面还有一条通往后方的小路,并不显眼。 这时,石割停止了他的笑声。 “餵、喂,等一下、要撞上了。” 从一旁的小路里,有一辆小轿车拨开细竹沖了出来。 对方没有开灯,就像什么东西从黑色袋子里爬出来一样。若无心理准备,大概会被吓一跳。 出来的是一辆和我们犹如双胞胎的白色小型轿车,那辆车加速驶近,在与我们擦肩而过时同时开灯。 我们则相反在那一瞬间熄灯,滑进小路。 是个急转弯,在这一霎那,连光速都会自然减速吧。远方的警车看到的,是几棵树形成的树荫,要察觉两辆同款的车调了包应该很困难。 我们的车子在小路上行驶一阵后停下来,眼前这一带很有日本神道教、佛教合一的味道,在水田上高高隆起的正是基地。 我们没开车灯,不过,正前方没有建筑物,一片空旷,虽说是黑夜,但是天地的亮度不同。看得出模糊的v字形剪影底部是一条小径。然而,最好还是小心驾驶,要是冲过了头剐伤轮胎或抛锚,可就前功尽弃了。 我从驾驶座回头看后面的路,石割也将脸贴在车窗上看着外头,两辆警车鸣着警笛,像愤怒发狂的野兽般驶过。 接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只剩下黑夜。 石割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从喉咙中挤出一句含糊的话:“……跑掉了。” “应该是吧。” 四周充斥着警笛声,但声音确实渐渐远去,石割转头看着我。 我感觉他的肩膀放松了下来,接着他问:“那傢伙是谁?” 他指的是突然蹿出来替换我们的那辆车。如果他不问反而才会奇怪。开车的人当然是友贵子。 “我的伙伴。” 石割的头在黑暗中微微晁动着:“你的女人吗?” “嗯……算是吧。” “你为了她,杀了自己的太太?” 我必须让石割认为我也是杀人犯。 “我们是伙伴。”我只能这么回答。 石割点点头:“那傢伙逃得掉吗?” “应该逃不掉吧,如果出了大马路被警车追上,这场比赛就结束了。” “那怎么办?” “这附近有一条江户川,她很熟悉那里的路况,穿过小路就是堤坝,到了堤坝应该就安全了。” 我和友贵子去过江户川好几次,常常由她来开车,所以她很熟悉那里的路况。 就像接龙般,接替我们的友贵子的车一路循着水源朝河边开去。 “她一到河边大概就会被逮捕,至少在那之前要把握住时间。” 我准备开门,石割把枪口对着我问:“你要干吗?” “我贴了胶带,要先撕下来。要是这样一直开下去,半路上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的。” “什么……你说什么?” 光是这么说,没人听得懂,但是我没时间慢慢解释。 “待会儿再跟你解释,现在是和时间赛跑,不能拖拖拉拉。” 寒冷空气袭来。 现在是冬天,所以不必担心有杂草和虫子,但是两边的植物异常茂密,在黑暗中根本看不出颜色,说不定有许多叶子就像枯草色的薄纸。 我绕到车头,用手摸索着撕掉胶带,指尖冻得发疼。 我回到驾驶座发动汽车,打开暖气,因为是小轿车,我想尽量减少引擎的负担,所以刚才一直没开暖气。
第58页 眼看着就要逃脱了,石割反而变得慎重,他问:“已经安全了吗?” “还不能掉以轻心,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如果友贵子按照预定的路线前进的话,应该就不会有追兵追到这里。大家大概都往江户川那边去了吧。 我依旧没有开灯,慢慢地滑下坡。石割留意后面,我确认后面没有追车才打开车灯。 车子从原路开上柏油路,朝着与友贵子相反的方向开去。没多久便开上国道。卡车、厢型车、年轻人、携家带眷——普通的车辆普通地行驶着。石割似乎这时才真正感到自由,原本狂躁症病人似的说话方式,此刻也平静了下来。 “真巧,你们有两辆同样的车。怎么弄来的?租的吗?” “向朋友借的。” 正确地说,现在开的这辆才是朋友的车。 石割认为这是为了逃脱的计策,这很伤脑筋,因为我想让警方认为车就只有一辆。所以被警方追捕的车必须是我家的车。当然,沾有血迹的踏垫和花瓶碎片我已经移到这辆车上了。 梶原介绍给我附近的便宜商店,有卖园艺用品的,还有卖酒的。 另外,还有车——在他换新车时,我也买了同款的车,老闆以非常便宜的价钱卖给我。 我之所以想到这个战略,也是因为有这个因素的。而我之所以前往梶原家,也是因为我想向他借这个。但我仍是直到最后一刻才记得开口跟他借。如果等他们走了,我才开始找车钥匙的话,那就麻烦了。不仅会浪费时间,要是最后没找到的话,一切就都完了。 “你朋友人真好。”石割讽刺地慢慢说道。 我渐渐感到疲惫,将头和背部靠在椅背上。 “你可以睡一会儿。” “说什么蠢话。” “你还不相信我吗?你认为我现在还会跑去报警吗?” “啊,你应该不会这么做吧。” 石割转而看着膝盖上的三季,他的眼神变得迷濛。 “不过,开了一段路之后,我就会停车。你可别跳起来偷袭我啊。” “停车?” “嗯,我有事要办。这辆车我动了手脚,非得复原不可。” “什么意思啊?” “是车牌号码。” “……” “虽然是同款车,但是还是可以从车牌号码区分出来。如果在追缉的途中,被警方发现的话就完了。” “你换上假牌照了吗?” “我没时间做那种东西,又不能用萤光笔写在纸上。” 石割一脸疑惑,似乎想将头探出行驶中的车外一探究竟。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 “小轿车的车牌号码和一般车不同,能够轻易更换,警方追缉时看到的是车尾的号码。” “原来如此,你拆下车头的车牌,装在第二辆车的车尾,对吧?” “没错。” 这就是梶原出门后,我用螺丝起子做的手脚。我将自家的前车牌,装在梶原的车后面,然后开他的车。 也就是说,这辆车前后的车牌号码不一样。 我原先还在担心半路上被封锁线的警察察觉,但是,在这种慌乱的时刻,警方会去注意不是歹徒的车才怪。 “你真聪明。”石割话说到一半,偏着头问,“那车头怎么办?” “用胶带遮住。” “啊,刚才撕掉的那个。” “没错,九点开始行动时,我用宽胶带遮住这辆车前面的车牌号码,另一辆车则是在拆掉车牌的地方贴上胶带。” 两辆车的外观相同,事后就算比对电视画面,大概也看不出两辆车调过包。 为了逃脱,车牌拆到一半时由于时间紧迫,所以用胶带遮住,我想这样来解释。虽然这种解释有点儿牵强,但其实并不重要。 车前贴着胶带,车后的车牌号码一样,而且两辆车的后车窗全部以报纸遮住。这是为了不让警方看见车内的情形——最重要的,是让警方认为是同一辆车。 2 我从梶原家打的电话当然是给人在饭店的友贵子。 她也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那件所谓的“大事”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变了样。 “你听好了,现在没有时间,我长话短说。”我噼头盖脸就这么说。 事情顺利的话,车在九点多会到达神社。我们家的车在梶原家,车钥匙就在车上。友贵子要开那辆车来掉包,有警察会在后面追赶,但是要设法逃到河岸边才行。 我快速的尽量详细说明了这一切。 “警察?” “没错,事实上,我们家有杀人犯闯了进来。” 友贵子一时语塞,这也难怪。但是,我进一步说明。 “还有,警方认为你被杀人犯劫持了。” “我?” 友贵子大惑不解地说。 “嗯,要逃走的是我和闯进我们家的杀人犯,警方在追我们。当你开车到河岸时,应该会被警察包围,我和杀人犯逃往河边或河里。” “那我呢?” “你绕到后座,假装昏迷。我在车上备了宽胶带,你用胶带缠住嘴巴和双脚,最后缠住双手。警方如果问你的话,你就说自己一直被当成人质,其他不用多说什么。你只要表现得十分害怕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为了避免方向盘上被验出指纹,我还准备了手套。”
第59页 友贵子用力咽下口水。 “老公,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我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现在说不清楚,反正你假装被当成人质就是了。” 友贵子打断我的话,激动地说:“什么都不用解释,只要你没做坏事就够了。我从你的声音听得出你的心声,非这么做不可,对吧。 对你而言,这件事很重要。” 是让友贵子替我帮忙,没想到她竟然主动要做这件事,她变得比平常坚强好几倍。 “非常重要。” “既然这样,什么事我都肯为你做。不过,让我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会有危险吧。” “这个嘛,多少会有点儿吧。” “可是还要做,是吗?” “嗯。” 友贵子坚定地说:“千万不要死!” 她的语气并不哀伤,就算这一瞬间结束生命,她也毫不畏惧。 但是,我想我不会死。 “嗯。” 我握着话筒,点了点头。如果我死了,友贵子也会主动陪我的。 3 我对石割说:“总之,我把你救出来了,所以你得帮我解决那傢伙。” 石割像是孩子拿着玩具般,将三季的头放在膝盖上。 “你打算怎么做?” “我大致想好了掩埋的地点,后车厢还准备了单轮车和铲子。” “你倒是想得清楚。” “不到车子进不去的地方,掩埋尸体就没有意义了。不管是搬运或挖洞,一个人都会很麻烦。” 石割仿佛光听都嫌烦地说:“那种东西,随便找个地方扔出去就好了。” 我不理他。“你打算怎么办?” “我干了那么多坏事,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我要找个地方,轰轰烈烈再干一场。” “你这次真的会被逮捕的。” “在那之前,我会解决掉我自己,我会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石割想一死了之,而且还是再干一场之后。 我见过被石割夺枪杀害的人的妻子,与她聊到了花。当我看到她的脸时,便下定了决心。现在,我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毒芹素、毒芹硷…… 虽然我认为警方应该不会检查他的身体,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捡起了事先放在脚边的营养饮料的瓶子。 现在瓶子就在我的口袋里。 4 天快亮时,我看到一家便利商店,停车场里有空位,我用力转动方向盘。 “要买东西吗?” “嗯,我从一早就没吃什么东西。” 石割没有催我快点儿。我拿了两个鲑鱼便当,走到收银台前的柜子前。东挑挑西看看地从并排摆放着的营养饮料中,尽可能挑了两瓶人们不怎么知道的。换句话说,饮料的味道是一般人不知道的。 我在收银台边喝下一瓶半,店员和两三个客人对我的举动完全不感兴趣。我将友贵子的那瓶东西倒进剩下的半瓶里,用力摇晃后走出店外。 “你很慢哦。” “抱歉,因为我在喝这个。” 驾驶座的正前方有饮料架,我将空瓶子“砰”的一声放在架上,接着用力拧着瓶盖就像是刚打开似的,然后也放在空瓶旁。 “我特别口渴。” 说完,我将鲑鱼便当递给石割。 “这是什么?” “饭,便利商店还好,我没勇气走进美式餐厅。” “没有好吃一点儿的东西吗?” “现在别说那种奢侈的话了。” 我将手伸进副驾驶座的下面,拿出螺丝起子和车牌。 石割愣愣地问:“喂,你打算在这里换吗?” “嗯。” “别闹了,会被人看见的。” “我看起来应该像在检查车况。” “可是……” “吃你的饭,我一分钟就好。啊啊,好渴啊。” 我故意不催着石割喝饮料。 我绕到车尾,车子停在以l形环绕便利商店的停车场最内侧,所以不至于会被人看见。 虽然天色昏暗,但这并不是什么细活,只是拆下自家车的车牌。 螺丝头有一字型和十字形螺丝刀兼用的刻痕,但是相较之下,还是大型的一字螺丝刀比较顺手。拆起来很简单。有些类型的车,比如一般轿车可没那么简单,因为通常都有防盗装置。就这点而言,小轿车就没有这个麻烦。 我将事先准备好的原来的车牌靠在上面,用螺丝固定住。说一分钟就好可能太夸张了,但是不超过两三分钟就弄完了。 我回到车上,发现石割并没有吃鲑鱼便当,但是握着饮料皱着眉头。 “真难喝。” 我打开便当薄薄的塑料盒,掰开一次性筷子说:“好喝的话就不会觉得有效了吧,毕竟那是药。” “真的有一股药味。” “真奇怪,难喝的或贵的反而卖得好。” 石割可能是十分口渴,或是想提神,喝光了一瓶难喝的饮料。
第60页 他像个有礼貌的孩子,将瓶子拿过来递给我,他说:“你要吃那个啊?” “嗯。” “趁你吃饭的时候,我去买东西沖沖嘴里的味道。” “买什么啊?” “热咖啡什么的吧。” “说不定你的照片已经在电视上曝光了,最好别出去。” “那里不是有自动贩卖机吗?” “等一下,我去替你买。” “好吧。” 石割缓缓地回答,有点口齿不清,我觉得时间的流淌也变得缓慢起来。 我将薄薄的鲑鱼片放在嘴里咀嚼,完全没有味道,我还是勉强吞了下去。 石割的双手像是在拿抱枕一样将膝上的三季拉向自己,然后筋疲力尽地闭上双眼,轻轻地将脸靠在她的头上。 他们就像一对前世註定的情侣,石割在三季耳边轻声细语,只是他放在三季背上的手指微微痉挛着。 之后,两人就像是在油中移动般,缓缓地瘫在椅子上。 不久,我清楚地听到他睡着的呼吸声。 毒芹素、毒芹硷。 一想到因为石割而丧命的受害人的悔恨与苦闷,我终究没有说出口让石割安详入睡。我觉得那样做是对遇难者的一种亵渎和背叛。 不过,石割若有来生,我祈祷他下辈子要成为拯救相同人数的圣人,为这辈子赎罪。 我走出车外,仍旧买了热咖啡,手中的热咖啡非常烫手。我只能供上咖啡作为祭品。 我必须动作快一点儿。我要埋葬三季和石割,将车子还给梶原,然后去找警方,告诉他们石割被河水沖走了,不知所踪。 我只好声称,我救不了他。我只想像录音机般,反覆这样简单的回答。 有些事必须受到制裁,有些人必须受到惩罚。可是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认为自己有权利这么做。但是我还是动手了,或许这证明了我的心中也存在着与三季和石割一样的邪恶。一想到这一点,我就难以承受。 不过,友贵子应该会获得每一位神明的原谅,否则就是神明的错。我和她一起行动,就这一点而言,我们以任何人都办不到的形式心灵相通。 即使这是自欺欺人,我也愿意这么相信——只要相信,我就能活下去。 我仰望天际,天色无比昏暗。 但是到了明天,猎户星座在繁星也为之冻结的夜空中,也会射出格外鲜明耀眼的光芒吧。 西洋棋棋子临摹帖 皇后queen 棋盘上的女主人,威力最大的棋子,可横向、纵向或斜向任意行棋,变化无穷,唯有高手才可掌控自如。 友情提示:享受阅读的同时,请注意适时休息 第五部 战役过后 第一章 白子皇后的梦 1 老公。 我被送进医院,现在躺在病床上。 警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问了许多问题。 我依照老公的交代,配合着离开饭店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内容来编造故事。即使没有天方夜谭的公主般的天分,但我仍足以胜任。 编不下去时,我只要露出疲惫的神情,就可以获得休息。 他们问了一个小时左右后便离开了。 现在几点了呢? 我不太清楚这里是几楼,但是应该是很高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能很快知道天就要亮了,因为笼罩着一片窗户的黑暗正在逐渐转淡。 楼下的摩托车声越来越近了,摩托车走走停停,让我猜想到应该是来送报纸的。 我睡不着,一旦过了三点,早晨就比夜晚离我们更近了。这么一来,马上就会听到那个声音。我心想我得快点入睡,可是心情反而变得更加起伏不定。 但是我现在沉浸在一片不可思议的安详之中,明明彻夜未眠,脑袋却不觉得昏沉,反倒变得无比清晰。 我仿佛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徜徉在某个宁静的空间里。自从长大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如此无牵无挂,轻松愉快。 为什么呢? 我下床,轻轻掀开白色的窗帘,太阳光照了进来,我发现自己对着第一道曙光微笑。 我不担心你,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因为你没有不来的道理。 接下来,我想和你去一个地方,老公,我们连蜜月旅行都没有,你会抽空陪我去的吧。 我想去岩手山,那里现在的积雪比你我的头还高。 因为太阳从东边升起,赶走夜晚,所以那里的第一道曙光比这里还早。小巧的雪粒在清冽的空气中如细砂糖般闪烁着。 那里的小河边有一片森林。没错,那就是“老爷爷”老师告诉我们的原始森林。从前,在人类为了拓展居住地而砍伐树木之前,日本到处都是这种森林。 现在如果不好好保护的话,那些存于大自然里的生命就会逐渐消失。 开山时,我们穿着雪鞋去,靠近树林那边,人们会乱扔空罐子,我们就替这片森林整理干净。这么一来,森林就会高兴地迎接我们。 树木会摇曳起身姿,地面会有春龙胆指尖大小的可爱花朵对我们说:“欢迎你们,今年我们又见面了。” 树木从河流中吸收水分,同时扎根向下防止洪水,像烛火的七叶树供给蜜蜂花蜜,树上的果实餵养着小鸟以及各种小动物们。
第61页 栗鼠和老鼠带走掉落地面的种子,这对树木而言应该不是一项困扰。老鼠们非常可爱,因为它们会把果实埋在土里作为储藏,但是又经常忘记藏在哪里了。 因为老鼠忘了那些它所储备的果实,所以地面上往往会发芽长出叶子来。想在枝繁叶茂的树荫下,拍摄这种自然生态并不容易。 即使是高感光度的底片,也得用高速快门才拍得到。树叶就像是层层叠叠的伞,遮住了光线。 我和你踩着黑色的泥土,在郁郁苍苍的密林中走着,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仿佛在跟着我们的溪流声。在水声的伴奏下,不时能听见嗓音高亢清亮的山雀引吭高歌。 穿过七叶树、胡桃树、山毛榉,就可以看到雄伟的树木,美丽的树叶随风摇曳,树木的数量逐年增加。 前方可以看到树根向四面八方延伸的大树,大树树根盘根错节,展现出了强劲的生命力,这片地方大概得有方圆十五米宽广吧。 我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的一道道阳光,仿佛是连接天与地的金色柱子。小蜜蜂嗡嗡地从我们面前飞过,抬头一看,树叶因为光线的关系颜色深浅各不相同,几万、几亿、几兆的心形叶片遮去了视野,婆娑起舞,宛如写实派画家花费了冗长的岁月挥舞着画笔精心描绘下的一幅巨作。 不久,一种类似焦糖的香味,悄悄地随着清爽舒适的空气包围着我们。 是的,现在的我和你——就在这片桂树林中。 西洋棋棋子临摹帖 国王 king 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以自己的生命决定博弈的胜负,每次行棋只能向任意方向移动一格。国王头上的十字架既是与皇后的最大区别,更象徵着自己的核心地位。通常情况下,国王是远离战场的,但是,在推理小说中,永远没有“通常情况”…… 友情提示:享受阅读的同时,请注意适时休息 解说:北村薰的黑白世界 文/褚盟 作为在任的日本本格推理作家俱乐部会长,北村薰很好地诠释了日本推理文学自上世纪九十年以来的传承与颠覆。其作品节奏舒缓、风格婉约、人物刻画细緻,以极具文学性的“日常风格”在众多新派推理作家中独树一帜,颇有往日松本清张、森村诚一等大师社会派推理之细腻深刻,此为“传承”;然而在“日常琐碎”之中仍能“于无声处听惊雷”,构建令阅读者在结尾之处跌碎眼睛的诡计,北村薰的“颠覆”功力也可见一斑。而将二者完美融合者,非此一部《盘上之敌》莫属。 作为一部创作于一九九九年作品,以常规角度审视,《盘上之敌》几乎不具备任何新世纪日本推理小说的特点。三个习以为常的人物——节目制作人末永纯一、全职太太友贵子、大学肄业生石割;一幕见怪不怪的舞台剧——石割杀人夺枪,闯入末永家中劫持了友贵子,下班回家的末永纯一绞尽脑汁试图令妻子化险为夷…… 这样的人物和情节设置几乎见于任何一部犯罪小说,如果仅止于此,那么以“日常”为特色的北村薰未免有些“日常”过分,平庸过分了。然而,北村薰的功力正在于此——将一切元素置之于黑白相间的棋盘之上,所有腐朽顷刻之间便都可化为神奇。 暴戾的黑国王石割大举进攻,善良懦弱的白皇后友贵子被逼入绝境,随时有被“吃掉”的危险。此刻,一心捍卫领土和配偶白国王末永别无选择地与黑王国在棋盘上开始了对弈。盘上之敌,生死繫于一步之间。博弈的魅力不在于单纯的“杀戮”,而在于将“杀戮”构建于智慧之上;不在于某一回合可以将对手置于死地,而在于预见到下一回合将会发生什么。显然,北村薰是一位优秀的“棋手”,他不仅想到了棋盘上已经发生了什么,而且想到了棋盘上将会发生什么。具体来说,北村薰在这盘棋中至少布设了四层玄机。 第一层:白国王对决黑国王 黑白国王的对决是整部作品的基石。在通常情况下,国王是棋盘上最弱的棋子,行动能力极弱,基本不参与进攻,可谓处处受制。 于是,我们在第一层博弈中看到了两位进退两难的“国王”——一个穷途末路、身陷囹圄、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险;另一位更是为求自保,硬着头皮参与到自己最不擅长的“进攻”中去。北村薰的高明之处在于,在掩卷之时,阅读者才会晃然大悟一看似最高明的国王对决其实只是博弈中最浅显的一层。 第二层:白皇后的回忆 友贵子的回忆贯穿于始终,相信所有阅读者在第一次读到这个部分时都会有些莫名其妙。相对于“国王对决”的明线,白皇后的零零种种可以看做一条非常明显的“暗线”。作为黑国王的俘虏,白皇后似乎无法起到任何作用,只能“坐以待毙”。然而,北村薰却没有让这枚棋子成为摆设。在友贵子看似毫无缘由的回忆中,我们会发现,国王的每一步行动都在受着皇后的“左右”。国王在第一层博弈中的绞尽脑汁,无不是在为白皇后的回忆“埋单”,只不过这种“埋单”不是每个人都能洞悉的。
第62页 第三层:王车异位 王车异位是对弈中惯用的招术,其特点为随处可见却无懈可击。《盘上之敌》中始终有“车”的一席之地,这绝对不是北村薰画蛇添足。在故事行将落幕之时,白国王和白皇后利用“车”的掩护走出了一步完美的攻守兼备的杀招;黑国王则因此一招彻底走向毁灭……这样的布局已经妙到毫颠,更加难得的是北村薰还始终不忘“盘上”的主题,将其与“王车异位”完美融合,实是可遇而不可求。 第四层:隐藏的黑皇后 这是《盘上之敌》中最精妙的设置,也是棋盘上最犀利的杀招。皇后,西洋棋中最具威力的角色,可横走,可纵走,亦可斜吃,可谓无处不在。如果之前阅读者还对“国王保护皇后”的不合理设置嗤之以鼻,还认为白方“以二敌一”有失公平,那么,看到这一层,所有人肯定已对北村薰的天才布局拍烂了巴掌。原来,白国王和白皇后的对手从一开始便不是那位愚蠢、孱弱的黑国王,而是隐藏在国王背后的威力无穷的黑皇后——试想,一枚无法预料、来去无踪的皇后对于另一方来说,是多么艰巨而可怕! 可以说,《盘上之敌》不仅是一场黑白世界的博弈,也是北村薰创作风格的最好体现。隐藏在“日常”背后的玄机,光明背后黑暗,这难道不是推理作品孜孜以求的最高境界吗? 《盘上之敌》是一本值得收藏并反覆品读的作品。看到第一层,你只是一名普通的读者,读懂第二层,你一定是会颇具智慧的人;察觉第三层,你绝对是一位福尔摩斯般的神探;如果你早已预感到第四层的存在,那么,你绝对是一位非常危险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