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之死》 第1页 《数据之死》作者:老鼠吱吱 文案: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将灵魂上传到网际网路,你会上传吗? 【 我是一些数据。不,我本来不是,但因为不喜欢被肉体所束缚——也就是病痛、年老、死亡所束缚,我把灵魂上传到了网际网路中。我很快乐,我可以今天在异国的小镇,也可以在故乡的街头,我唯一需要苦恼的,不过就是担心人们不小心误删掉我。 我想出了很多办法,把自己装作成重要文件,把自己装作成必备工具。 我去过很多人的电脑里,他们的电脑里有他们的秘密。我遇到过兴趣爱好极其一致的人,他的播放列表里都是我爱看的电影,他玩的游戏正是我一直喜欢的,他在购物网站买的是我常常穿着的衣服。 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我越来越不愿意在网际网路里到处乱窜,无止境的信息让人厌烦。我待在他的电脑里,翻他看的网页,进他玩的游戏,我还看到过一次他的脸——有一次他在跟人视频,我看到他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 如果我长大五年,或许就是他的样子。 我是在二十岁决定将我的灵魂上传到网际网路的。 我从小听着“天才”的夸奖长大,做出这项研究花费了我有生以来最多的精力。而研究他花费了我第二多的精力。 他是另一个我,他又不是另一个我。 哦,对了,我在他的文件夹里找到了他抚慰自己的东西,居然是一部同志gv。这可真是……太刺激了。 我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真好看。 我之前仅仅知道生理书籍上的知识,动物学告诉我这是生物最基本的本能。实际上,我之前,也就是在上传自己之前认为,我不该被本能所束缚。 但现在我想,人类期望用繁衍得到永生,而我期望用网际网路得到永生,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是一样的。 这不是我现在正在自慰的辩解。数据当然也会有欲望,当我想吃东西的时候,我会模拟出吃东西的感觉,而当我想自慰的时候,我会模拟出自慰的感觉。 有时候我会想像屏幕前的那个人在这一刻会和我一样快乐。 我看着他生活,他工作、恋爱、上床、分手、工作。 一个死循环。 他三十了,熬夜工作后眼睛下会有一圈青黑了,他还在搜寻引擎上搜索了“肩周炎应该怎么办”。他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在网上找些食谱,他做了之后端到电脑前,打开一部电影边看边吃。 我和他一起看。 他喜欢看烧脑的、恐怖的、悬疑的。我们都一眼能看出影片的漏洞和穿帮,但并不妨碍我们一部接一部的看。 有一次看完一部电影,他一直没有操作,那时已是深夜,他八成是睡着了。两分钟后电脑自动打开屏保,我无所事事地爬到音乐列表里找歌。 我不用睡觉。 地球上总有一部分的人在睡觉,一开始,我从东边跑到西边,从西边跑回东边。这样每时每分每秒都有新的信息,新的资讯,好不热闹。 后来我开始讨厌这些信息,它们百分之九十九跟我无关,但它们会让我觉得我没那么孤独。可是现在,我只想躺在他的音乐列表里。我想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很孤独,所以让人好受了很多。 三十岁的男人孤零零的趴在电脑桌前睡觉,没有人帮他盖一下毯子是很可怜的。 头一回我想,要是我还有那副身体就好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就发热了。他在网上查了查喉咙痛和头痛,然后不停地喝着开水。 生病让人难受,让人痛让人不舒服,生病让人难堪。我仅有的几次生病体会让我知道生病是一件给所有人带来麻烦的事——实验因为我暂停、报告因为我搁置、父母工作因为我而不得不放下。他们无休止地指责我不懂得照顾自己,给他们添了麻烦。 好在我已成为一段数据,我不会再成为谁的麻烦。 他也不会成为谁的麻烦,我从他的电脑移动到他的手机,看着他带着病去上班,带着病去吃饭,下班后自己去看医生,回家后如往常一样做饭。除了我(或许还有那位医生),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在生病。 晚上他裹在毯子里打开电脑,我认为他现在应该休息。于是我故意让那部电影出了一点小差错,显示格式不对。 很好,他嘀咕了一下,决定早点睡觉。 我打算就这样陪着他,我想看到他有个至死不渝的爱人,想看到他实现经济的独立与自由,想看到他后半生快乐安稳的生活,想看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时终于不再孤单。我想他幸福。 直到他死去,那是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之后的事。 不是现在。 我知道他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药,但他这次买的安眠药太多了。他已经三十四岁了,笑起来时眼角有了一点细微的皱纹。 这四年,他事业小成,买了房子搬了家,一百六十平方的房子里依然只住着他一个。这期间他有两个恋人,都很年轻,只在他身边两个礼拜,另一个稍长几天。 他把自己放在孤零零的岛上,并且毫不相信有人能够上来了解。 我在桌面上新建了一个文档,重命名的时候我想到我之前的名字,“左浩。” 命好名字后我打开文档,输入:“别吃了。” 没反应。 我把系统音量调大,发出各种声音来吸引他的注意。 有反应了。 他开启了杀毒软体。 ……自杀前还要杀毒的人的确不太好理解。我狼狈地躲过杀毒软体的扫描,一边在文档里飞快地输入,“我不是病毒我是活人一直住在你家的电脑里已经住了八九年了你不相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比如你的前男友们或者是你长久的肩周炎!” 过了很久,或者是太过惊讶,他开始敲击键盘。“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简单用300字概括了我的生平,可谓是乏陈可善。再用200字概括了我视jian他的这些年。500字作文打完了,我心里挺忐忑的,不知道是因为我告诉他将灵魂上传网际网路的事,还是别的什么。 “灵魂抽离是什么感觉?”他的手在键盘上敲击,“痛吗?” “还好,那种感觉像是……现在已经过去太久了,像是变成了一个物体,没有任何感觉,抽离着看自己的身体……会觉得自己变成了神,但是很快就会觉得很轻。但是不怎么痛。”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他停顿了很久,“对不起,我想我该走了。” “陪我把电影看完吧,我一直想看。”我不想他死,不是现在。 他打开了播放列表,我想他同意了这个提议。我在文档上写字,写剧情的漏洞,写男女主角的感情线,写续作的败笔。他偶尔回复我几个字。 这部电影看了一大半还有很多,因为我不停地偷偷将其他视频塞了进来。这样剧情当然接不上了,但是我竭力表明这是伏笔,导演意图的表达,以一己之力开始编造剧情。 他什么也没说。 那之后我们就维持了这种默契。我编造剧情,他一言不发地看。
第2页 我把自己的故事编了进去,说我的少年得志,说我的格格不入,我也把他的故事编了进去,说他的同性恋情,说他的行尸走肉。他没提为什么这部影片永远也放不完的事,我便乐得看他开始去医院。 他三十六岁了,今天下班的时候他跟我说,同学的孩子已经到了他腰那么高了。我看到相册里他的照片,已经有了几根白头发。我在网络上找到了一些我原来的照片,都是竞赛报导的照片,有些模糊了。他看着说,“你好小。” 我是好小,我再也没能长大。 “你的身体呢?” “在墓地吧。” “你会想它吗?” “原来不会。” “你后悔吗?” “不。” 十万个为什么先生问完了问题,邀请我一起看最新出的科幻大片,我自然点头同意。他已经放弃了谈恋爱的想法,每天抱着电脑陪我看电影打游戏。我们很默契,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了。 有些事我没法做,他也会帮我。比如我看到网上说北方的雪很好看,他就带着手机去了,我们一起看雪,快四十的男人笨拙地学滑冰,揉着肩膀的样子也很性感。他告诉我他的每一种感觉:风吹在脸上,凉凉的,体温将细雪融化后反而会让皮肤变烫,摔跤的话摔到膝盖,可能要青肿好几天。我听着,就好像我在他的身边也经历了一样。他还拍了很多冰灯的图片,那些干净又剔透的小东西反she着太阳的光线。 比如我看到一张好看的日料美食图片,休假时他办了签证飞去日本,正是樱花落在肩头的时节,我们在奈良的街上漫无目的的行走。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群,他告诉我食物太清淡,居然还尝试了生鸡肉,一边嚼一边对着手机屏幕眨眼。我们没有去庙里参拜,一致决定不给神灵添麻烦。 我们没有需要许愿的事情,我可以在一秒钟的时间内得到所有我们需要的信息。 四十一岁他生日的时候买了我心心念念的糙莓芒果蛋糕,“这吃多了有一点腻,但是糙莓很好吃,很甜,咬下去的时候糙莓的汁会流出来。”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撩拨的我心神荡漾。 “我最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只是我想像出来的呢?” 于是我带他去了我的墓地。 这感觉很奇怪,我自从上传了自己后去过所有的地方,但唯独没再来过这里。 墓碑旧了,上面的照片泛着黄,墓前摆着两个假苹果装饰一下场面。他带了一束花,上面还有一张他写的卡片,“这束花不是给已经离开的,而是献给还存在的人。” “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的身体只是变成植物人了?你还有机会回去?” “这个操作是不可逆的。”天底下怎么会有那样的好事呢?当你的灵魂离开你的身体,你就再也别想重新进入,人间的门票只有一张,过期作废。 “要是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手机响了两声,显示电量不足。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们回家吧。” 自从认识了他,我就懒得跑到其他有网络的地方。对于数据来说,这很危险,因为如果这部手机坏了,或者再也没有打开,我就会被困在里面而永远出不去。面对永远的黑暗,差不多就是死亡了。但是我信任他。 在一起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四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实现了财务自由,仅靠银行利息也能活得很好。他辞去了工作,去跳伞、去滑翔、在前往高原地区的火车上嘴唇乌紫的喘气。我们一起做任何年轻时我们不被允许做的事,我们在廉价的情人旅馆里注视对方,说许多下流粗俗的调情话,一起达到高cháo。 我看着他赤裸的身体,一副结实的、正当壮年的身体,宽宽的肩膀下是胸膛,后背连接着腰部是一道漂亮的曲线,小腹下的器官坚硬挺立,一只宽大的手掌正覆在上面,再往下是笔直修长而有力的大腿,平常总是被包裹在西裤里。 一副身体。 年轻时我以为身体是束缚,是牢笼,让人的灵魂困在其中而无法自由,可如今我却发现,身体是延伸,是真实,是每天能够感受到的呼吸,咽下去的食物,拥抱时的体温。 这是一副我爱的身体,我贪婪地看着他。我爱他。 五十岁的时候,他诊断出了糖尿病,“这下我们不能吃糖了。”他拿着报告的时候苦笑。 我们不再旅行,每天都窝在家里。他把一部分钱捐给了我的母校,有一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实验室,这没什么用。“只是想多一点你曾经活着的证明。” 在他年轻的时候,我问过他,一个人老了怎么办?他说去养老院。我亲眼看着他变老。 六十岁后他的头发全白,背总是弯着,眼角有深深的皱纹。他一生没有结婚,没有子女。我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夜里持续不断地咳嗽。 他跟我说生病时的感觉。“很难受,那种痛是从身体内部传来的,火烧般的钝痛,意识啊灵魂啊全部都感觉不到,只有一个字痛,但是等不痛的时候,会突然很感激,你看,我现在还活着,还能跟你讲讲话。” “这个病要做手术的,你还不知道做手术什么感觉吧?等我出来,我再告诉你。” “生病到最后很狼狈,如果生活没法自理会让人挺难过的,不过我们一出生不也是这样吗?” “这就是你又尿裤子的理由吗?”我无语地到前台护士的电脑上提醒她46床又需要换裤子了。 我在医院里陪了他最后三年。六十六岁的某一天,他再也没有打开手机屏幕。我跑到医院的监控里看到他,他眼睛闭着,氧气面罩被摘了下来。 他的表情很安静,就像睡着了一样。备忘录里有一句话,“左浩,不要害怕死亡。这些年我一直很快乐,我爱你。” 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也是我见过的唯一战胜了病痛、年老、死亡的人。 我又回到了他的手机里,静静地等待着手机自动关机,等待着永恒的黑暗。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