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 第1页 《无妄之灾》作者:舆凉【完结】 文案: 文案: 殊无妄重伤昏迷,一睁眼,竟然已在敌国后宫? 语言不通,文字不明,如何是好?! 用尽毕生所学,得知此处确实是后宫,且是敌国辅政王子豢养男宠的所在。 可怜殊无妄还没缓过神儿来,便被一人叫走,梳洗一番扔进了一间卧房。 看这架势,应该是让他,侍寝? 殊无妄*阔儿 隐瞒身份攻*聪明绝顶猪油蒙了心受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殊无妄。阔儿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大庆十四年,大奕玄阳帝崩,太子徐宏坤即位,称靖启,改年号召成。 靖启帝登基,遇见了一个极好时候,也是个极坏的时候。 好在,北月氏之患已绝;坏在,南掌国之忧未除。 且恰逢南疆废藩王改郡县。改南疆为云南郡,下设三十九县。 郡守县令等一应官员调配选拔,成了新登基靖启帝首责。 为此,朝廷一年两开科举,遴选人才,至召成三年,云南省郡县各级官员基本敲定人才走马上任,云南格局稍稍稳妥。 南疆王旧部镇南军八万众,整编入大奕军籍,着云南郡司隶府管理,听虎符调谴。 云南改制,朝野震动,靖启帝雷霆手段,趁势削剩余六王兵权,设地方镇军司领藩王属地兵马权。 云南郡府,云南郡司隶都督府,已在南疆那一场风雨洗礼之后的废墟上,岿然立定。 岿然立定的两府,不约而同将同一人当做上宾。 玄弓惊云殊无妄,原属公子盟,现云南惊云阁阁主。 眼下,殊无妄正“倚红偎翠”,苦苦思量着眼下局势。 左,细眉大眼,皮肤白腻,红衣加身一少年;右,浓眉高鼻,样貌精緻,青衣宽袍一少年。 实实在在的,倚红偎翠。这一左一右,你一句我一句地正同殊无妄说话。 殊无妄凝眸沉眉,只觉腹部伤处隐隐作痛,若非这一左一右两人都以手肘压着他肩膀,他或许是要揉揉额头的。 脑仁儿也疼。这两人,究竟在说什么?!兴致勃勃喋喋不休叽里咕噜说了一刻钟了!难道看不出来他其实是汉人,听不懂南掌语么?! 殊无妄能懂这是南掌语,只因他为助朝廷绝南掌后患,时常来往南掌边境,听过很多次,依稀能分辨语调和少许词语。 比如,他已然从身侧两人口中听出了几个词语。一个“王宫”,一个“辅政太子”,一个“宠儿”。 殊无妄揣测,此处应该是王宫。他抬头看了看这王宫屋顶,很高,很陡,雪白。再看四周,房间不很大,却聚集了十七八位少年。挨着墙角摆了大约五尺阔的矮脚通铺,他正坐着的地方,理当是他的铺位。这摆设,倒跟少林寺武僧住所有些相像。 辅政太子这个词,叫殊无妄心弦狠狠一紧。他这么些年,明争暗斗,苦心提防,在云南仔细排查,力求根除的,便是这辅政太子,早年借南疆王在云南种下的毒瘤! 至于“宠儿”一词,殊无妄心里是有些打鼓的,因为这个词语,在南掌语中,有很多种意思。他一时不好拿捏,这里这么多少年,样貌身段都是一顶一的好,这“宠儿”一词,用在此处,可能,与“侍宠”类似。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挑他进来的人,还真是……眼光独到。 若是留在此地能见着那辅政王子,还是值得冒险的。 一左一右在他身畔的两人约莫是觉得他一言不发有些无聊,便走了。 殊无妄终于松了口气,此时他也出不去,不如在此处歇口气,晚间再去探探虚实。 怕就怕,他会在此处,是有人,有意为之。 若当真如此,那么不管此人是否抱有敌意,单凭这思谋,便不得不防。 眼下,除却自保,探查清楚此人有无与身份,都是要务。 这回随他一道来南掌的,不过两人,这两人都是他的心腹,三人行迹如何就被暴露了引来了追杀?南掌武功路数与中原大不相同,他们手段又阴损狠辣,他一时措手不及中了暗算,才中毒昏迷。若是他从入南掌那时开始便被人盯上,他何以半点也不曾察觉?莫非是有人认得他?他素来深居简出,也少以真面目示人,每每接触南掌也更是小心谨慎,还是出了岔子?殊无妄凝眉苦苦思索这一路来的破绽与异处,尚未谋得结果,屋里吵吵嚷嚷的少年们便忽得安静了下来。 殊无妄抬眼一看,见少年纷纷到自个儿铺上跪坐下来,垂首低眉,一脸顺遂模样。再看门外来人,暗红长袍,宽袖束腰,与中原魏晋之时类似却又有些不同,看着像是官服。 南掌崇佛,佛家以黄色为尊,故而这人地位不至于太高,但也不会太低,这屋中少年淄衣宽袍加身,可见地位不甚高。细想也是应当,毕竟这屋里的人,可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身份。 只是,那身着暗红长袍的人伸手指了他。 殊无妄措不及防,却惊而不乱。 若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人怕是不怀好意,毕竟越早与外界接触,他承担的风险也就越大。 他是汉人,外貌与南掌人无异,但语言不通必然会有破绽,所以干脆……不说话吧。
第2页 殊无妄拂袖起身,缓步走到那人跟前,稍稍垂了眼看他。殊无妄身量高,颇有气势。红袍人凝眉看他,殊无妄也凝眉看他。两人各自思量。 红袍人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殊无妄不懂,但他看懂了那手势,是叫他跟着。 殊无妄跟在他身后七尺,余光将所经宫宇楼台一一记下。 末了,到了一间小屋前,跟其他屋子差不离的模样,白墙黛瓦,屋顶有些尖,不过比寻常屋子小些,也低矮些。那人带他进去,里头遮了一道布帘,摆了个浴桶,布帘一侧站了个丫头,双手奉着件衣裳。 这是让他沐浴换衣?只是,若是带他前来的人不预备回避,他身上带伤,一旦被盘问,就不好收场了。 他身上伤处包扎过,身上衣物也已经换过,若是在中原,可不会叫来路不明之人入得宫闱。南掌料来也有这规矩,他入宫之前,必然有人盘查,身上衣物也理当是入宫之后换过的。 不如赌一场? 神思百转,看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他脚步稍稍停了停,却还是掀帘入内。过了帘子才发觉,内中还有一道帘,帘后站着的人,应当是个姑娘,只能瞧见帘子底下的半幅裙,一双鞋。屋内浴桶与中原形制相较,更矮些,更长些。 殊无妄泰然解衣,袒露胸膛,腰腹间伤口也不遮不掩,反而大大方方将那伤口指给身后带他来的人,示意他身上带伤,不能浸浴。 那人瞭然点头,说了句什么,顿了顿,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自便。 殊无妄一愣,看这模样,这人竟然连他不是南掌人也知道。 这一步,倒是殊无妄始料未及。 所谓沐浴,不过是避开伤口擦了擦身。换了新的淄衣宽袍,踏了一双木屐,仍旧由那人带着,一路宫宇越见气派,料来,是更体面些的地方。 屋内,绕了淡淡的香气,殊无妄认出这是南掌特有的安息香,金色纱帘罩了几层,柱子上头雕花都以金粉象牙装饰,内中卧榻拢在纱帐之中,卧榻前头摆了红木矮几,几上搁着时下南掌新鲜果品。 那人将他送到此处,便阖门退开。 殊无妄四下看了看,此处主人身份应当不低,若是运气好些,怕还是辅政王子。 殊无妄笑了一声,到那榻前坐下,俯身取案几上果物。 这地方,有几样模样奇怪的果子,肉嫩而多汁,美味得很。 ☆、第二章 殊无妄吃了几粒果子,果壳果核搁在矮几上头一方空盘之中。 歇了不多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三人,两人在前,一人在后,在前两疼人脚步轻巧细碎,该是女子,在后一人,步子大些稳些,该是男子,不会武功,身量清瘦。 到了门前,在前的女子撤开,立侍两侧,送男子进门。 他确实推门而入。殊无妄抬眼去看,来人杏黄宽袍,自顾自阖了门,再往里头。 殊无妄瞧着那人步步逼近,眉宇越发沉凝。确实是辅政太子。 只是他没有料到,历时十二年,设下云南大局,暗度陈仓将南疆王府中财宝敛尽,险险叫南疆陷入险地,心机深沉,叫他斡旋三年有余的辅政太子,如此年轻。 看他面貌,决然不会超过三十岁,南疆之局设下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彼时,他才不到十五岁。 眉骨分明,剑眉,却稍稍细了些,少了气势多了清隽。眼窝微陷,越显鼻樑悬窄,瞳子颜色淡得近乎褐色,却清亮聪敏,乏了血色的薄唇。 看着便是极聪敏的,只是这面相,看着便是慧过而伤的。 他在室内走走停停,活动着肩背,似乎不曾留心帐内还有旁人。待他转头瞧见殊无妄的时候,也确实吃了一惊。 帐内有时确实会有人侍寝,不论男女。只是从来没有一个,像今天这个一样,叫他有些怕他。 那人散着发,凝眉端坐。气质沉凝如冰如刀,似乎有意藏了气息不叫他察觉。剑眉斜飞,是他艷羡过的刚俊面貌。 玄衣加在他身上,衬得那人面色苍白,但偏生,叫人看出一分逼到跟前来的霸道。 他不是来侍寝的,更像是等人侍奉! 这忽然冒上来的念头,叫辅政太子又惊又怕。 殊无妄凝眉,他察觉得出,那辅政太子有些怕他,甚至抗拒他在此间呆着。只是辅政太子的身份压着他叫他不能妄动。 殊无妄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凝眉思忖了片刻,既然宫人知道他是汉人,那么这辅政太子,也该知道。既然如此,他何苦隐瞒? “你说什么?” 这四个字,竟叫那辅政太子忽得静下来了。 不单单只是不再说话的静,甚至连情绪,都静了。 “你是汉人?” 殊无妄顿时有些招架不住。 这辅政太子,竟然听得懂汉话也能说汉话,再者,他在自个儿开口之前,竟不知他是汉人? 他一时拿捏不准自个儿究竟是下了一着险棋,还是下了一着昏棋。 因了拿不准,故而不敢妄动,仍旧凝眉端坐在原处,眸光锁牢了辅政太子,不肯错过他面色一丝一毫的变化,紧绷了身子防备变数。 辅政太子察觉这人是对他抱有敌意,只是其中原委,他不得而知。看他气度,当是个有身份的汉人,如何不明不白地出现在他寝宫?念头绕到这一层,他心思骤然一冷,也倏然凝定。
第3页 “出去!”字正腔圆的汉话。 殊无妄听清了,这也确实是他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安然负袖起身,与辅政太子擦肩而过,推开房门,而后在门前站定。 他虽记得来路,但却不能记得来路。身后那人心思深沉,不可能不防他不查他,他不得不小心。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过如是。 身后辅政太子说了句什么,门前站定的一名侍女便匆匆跑开,过了一阵,侍女将之前带他来此的那人带了来。 辅政太子又说了句什么,那人躬身应了一句,便退出来,为殊无妄带路。 这去路,与来路,是不同的。 殊无妄留心瞧了瞧,若以中原皇宫形制相较,那辅政太子便是将他安置在了偏殿耳房之内。 竟然将他与其他人分开了。方才那辅政太子,已然对他设防。其实细想也是应当,来路不明的异国人,换作是他也会设防,何况是心思深沉的南掌太子。 只是,这南掌太子,会怎么对付他,他还不得而知。 其一,杀了,了结后患。其二,查清身份原委,有利则留,有弊则杀。 不过看眼下形势,辅政太子似乎是选了其二。 南掌朝中局势他也有所耳闻。这辅政太子,为王上所重,智计无双,虽不算臣心所向,但也颇有威望。 只是南掌朝中风气不佳,舞弊行贿之风盛行,敛财手段不堪入目,百姓苦不堪言。思量到此处,殊无妄忽得有些明白为何自个儿会无缘无故到了宫中了。 大概……是臣下在城中寻美人进献太子时被拿来的。只是他这样貌……与柔媚美人儿,可相差甚远。 辅政太子不杀他,大概只怕开罪送他进宫的臣子,打破如今还算稳定的局势。 只是这辅政太子,可不像是愿意受制于人的。眼下思量这些,实在是……咸吃萝蔔淡操心。罢了罢了,还是先睡下,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辅政太子也已经知道他是汉人,不必再遮掩,也算是了了件麻烦事。 一夜无话。 殊无妄是武人,又因身在南掌尤其警觉。清早屋外稍有动静便已然将他惊醒。 是宫人有意放轻了步伐走过。 殊无妄躺在卧榻上静候了小半个时辰,门前宫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人停留。 殊无妄一时拿捏不住他该如何行动才能不惹嫌疑。他重伤之后一直昏迷不醒,他属下将他安置在南掌王都时定然替他编排了一套说辞,眼下他在宫中时候短,辅政太子能查出来的,也只是那些人替他编排的说辞。 只是,这说辞究竟是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故而,他不清楚眼下他的处境,应当如何。 念头再转,眼下,南掌势必未曾查明他的身份,不然他的日子可没这么好过,既然不曾查清,自然也抓不住破绽,既然抓不住破绽,自个儿也万万不能露什么破绽。 只是,什么才是露破绽? 若不计较他汉人身份,能叫南掌计较的,也只能是他惊云阁阁主的身份与南疆的那一层关系。若是不计较那一层身份与关系,眼下,他该如何行动? 倒不如,放松了心情,好生在此间呆着,说不定等辅政太子放了心防,就能放他回中原了。 想透这一层,殊无妄登时轻松了不少。紧绷的嵴背都稍稍松了些。该出去瞧瞧了。 加了昨日穿的宽袍,推门而出,夜间已经看过此地,耳房门廊正对着一方院落,正院所对的小湖延展了半角到此地。小湖旮旮旯旯散落了几株鸢尾,长势喜人,看模样,过不多时便要开花。 殊无妄在门前站了片刻,不多时,便有宫婢跑来,手捧清水果物食品进了耳房,放下之后,又退开。中间竟无一人抬头,只谨小慎微低头做事。 看来,确实是将他当做了太子侍宠,不敢冒犯。 殊无妄洗漱,将送来的东西吃得七七八八。他人生地不熟,且又是白天,自然不敢胡乱转悠。 在房内歇着,翻了翻书架上的书册,全是南掌文写的,一个字都看不懂。 消磨了小半日,昨日带他去寝宫的那人又来了。这回连话都不说了,直接示意他跟着走。 殊无妄便跟在他身后,一路到了书房。 书房形制简单,进了门,两侧尽是红木架,上头搁着典籍卷宗,最里头是一方长几。那人将他引进了书房之后,便自顾自退出去了。 殊无妄,一时,不知所措。 ☆、第三章 眼风绕着书房转了一圈儿。屋内是有人的,只是匿在重重书架后头没叫他看见。也确实是该藏的,若是总不试探,怕也不是那城府深沉的辅政太子了。 殊无妄走到长几之前,俯身看了看那长几上的物什。忽得被一样东西吸引了眸光。 是屈子所作离骚经,正翻了一半着搭在案上。看来这辅政太子所学,比之中原的书生秀才,也不逞多让。殊无妄将那书本捡来翻看。翻到前头,才发觉这册子并没有被主人看去太多,前头看过的地方都留了些批註,工整的楷书,只是笔法折转有些生硬,结构摆得不大匀称好看。 辅政太子召殊无妄前来,一是为探他学识,二是为试探他来着宫中究竟为何。不料那人来了之后,只四下环视了一圈之后便去他书几前头观看。他书几上,本有几份他有意搁置的,旧时与南疆的通信,不料那人竟看也不看,迳自取了那本离骚经。
第4页 那书册上头,有他亲笔的批註,他本非汉人,写汉字也是近年来才开始学的,又不曾有人教他,自然写得不好。他瞧见那人一页一页翻看,嘴角恍惚有些笑意,顿时再藏不住。 他佯作才寻了要拿的书册,自重重木架后头缓步踏出,不言不语,只沉眉看着案前自顾自翻书的男人。 殊无妄察觉辅政太子已到身后,扭头,扬了扬手中书册,“你的?” 辅政太子略略偏了偏眸光,“不是。” “嗯。”殊无妄笑了笑,又自顾自翻了翻,细细看了看书上写的批註,“这离骚经比兴骚体不如如今诗赋好懂。不过看这书上批註,这书主人,也是有些风骨见识的。” 辅政太子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又往前踏了一步,道:“自今日起,你便在书房伺候。” 殊无妄神思略一转圜,旋即躬身,道:“苏鹤,谢过殿下。”手中仍旧卷着那一卷离骚经。 “苏鹤?”辅政太子在案后坐下,却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是。”殊无妄应了一声,揽袖提笔,就着桌上砚台舔了墨,写了“苏鹤”二字。 也是工工整整的楷书,只是笔画折转金钩铁划,笔力不知比他强了多少。 瞧着纸上的两字,辅政太子又忍不住抬头瞧了瞧殊无妄,忽觉这人,就该写出这样的字来。 辅政太子眸光闪烁,指了指殊无妄手中的离骚经,道:“这书,烦请苏先生替我誊抄一份。” 殊无妄瞧了瞧被他卷在手中的书册,素来不动声色的眸中竟有些笑意,“是。” 眼下,不说不问,才是保身之道。 殊无妄卷了书册,自笔架上头取了只小白云,垂眼盯着砚台,道:“砚,可还有其他?” 辅政太子四下打量了一番,察觉这书房内,仅有他身前这一方书案。只得吩咐下去,在他身侧,离不过七尺之处,另摆了一处书案。笔墨纸砚也排布妥当。 殊无妄道谢,在案后盘膝坐下,在此间坐稳,抬头便能瞧见辅政太子端坐案后的侧颜。 肩背笔直,身量清瘦,脖颈颀长,气质温冷。约莫是眼窝微陷鼻樑微挺的缘故,那侧脸,线条分明,漂亮得紧。 这念头,才在脑中转了一圈儿便被压了下去。眼下格局未明,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老老实实把书抄了才是正经。 揽袖磨墨,提了小白云,抄书,依旧是形体方正,笔力浑厚的小楷。 离骚经全本不过二千余字,大半个时辰,便已抄罢,将薄薄的几张宣纸搭在案上晾墨。殊无妄搁笔,抬眼,见辅政太子仍旧端坐案前,翻看文书,瞧了好一阵,才道:“殿下,抄完了。” 辅政王子怔了怔,似乎是没料到他竟抄得这样快。扭头看了看他,凝眉想了想,去寻了本书来,递给殊无妄。 殊无妄起身接来看了看,道德经,大概也是要他抄,“是。”这辅政太子所学,倒是甚广。 若是他抄得慢些,那么抄得怕是能少些。这道德经五千余字,若是慢慢抄,这一下午的光景,便能消磨了去。 打定了这主意,殊无妄便抄得格外用心,力求笔笔遒劲字字入木三分。五千余字抄罢,暮色四垂。 殊无妄搁笔,抬眼,辅政王子已撤了案几上大半书册,原先安置书册的地方,正摆了个黄花梨木盘,上头琳琅满目摆了各类鲜果。 殊无妄也认得那么一二样,比如梨,比如余甘子。只是梨是中原才有的,不知为何竟到了南掌辅政太子的果盘里头。 辅政太子在果盘里头挑挑拣拣,最先拿起来的,竟是梨子。 那梨子看模样该是酸梨,眼下晚膳未用,这会儿直接吃这个,怕是不大妥当。 但那辅政太子眼见着便要将那梨子举到嘴边预备啃了。 “殿下。”待殊无妄回神,他已然出了声,其实此事,他分明可以不管的。 辅政太子已然扭头来看他了。 殊无妄迅速妥当了表情,露出个清浅的笑意,“殿下吃梨,不削皮?” 辅政太子看了看手中的梨子,又看了看殊无妄,道:“你会削?” 殊无妄微微俯首,道:“愿为殿下效劳。”起身到辅政太子几前,坐下,桌上原来不止仅有果盘,还有小些的一盘点心,只是看样子没动过。抬眼瞧着辅政太子,等他递来梨子与小刀。 辅政太子犹豫片刻,才将梨与小刀推到对面。 殊无妄取了酸梨在手,拿了小刀,顺手拿了个空盘搁在面前,开始削梨。 辅政太子坐得端正,看殊无妄削梨,他不吃旁人削的梨子,是因为他们削梨时手会碰到梨肉。不过他看了一会儿,发觉苏鹤不会。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很稳,银刀刀刃贴着梨子一圈圈儿地转,梨皮与梨肉便平滑地分开,掉落在盘子里的一圈圈梨皮甚至宽窄都一致。 “酸梨性凉,先吃糕点暖胃,再吃梨吧。” 辅政太子凝眉看着殊无妄,没动静。 直到殊无妄削完了梨皮,他还是没动。 殊无妄便拎着梨子的果蒂,露着酸梨又白又脆的肉,笑了一笑,“殿下?” 辅政太子瞧出来若是他不吃些糕点垫着,苏鹤怕是不肯将那梨子给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挑了块饼咬了小半块吃了。
第5页 殊无妄挑眉,这才将削好的梨子给他递过去。 辅政太子却没有接,反而送来了另一个干净的小盘子,道:“切小块。” 殊无妄又将酸梨切成小块,再给他递去。 辅政太子将盘子接了去,道:“你回去吧,明日再来。” 殊无妄起身,躬身拜别,“是。” 出了书房,殊无妄微微松了口气,这书房,也算是正院偏殿的一间,只是书房在南,安置他的耳房在北,得从后院门廊绕一圈儿。早上,他已走过来路,如今,倒还记得。 殊无妄站了片刻,见辅政太子确实无意令人前来领路,反而有人在暗中细察他行动。 到底是不能放心的。不过实乃人之常情。殊无妄负袖,自顾自顺着来路回了偏殿耳房。一路走走停停,瞧了瞧湖光,看了看鸢尾,估了估花期。 待殊无妄走后,辅政太子慢条斯理吃罢了梨子,净了手,便往殊无妄几前拿了他抄的书来看。 离骚经抄得随意,字迹略有些草,倒有些行书的味道。笔力虽劲,但笔画略有勾连,怕是不大好摹。 道德经耗时长些,笔力遒劲,入木三分,墨圆字润。这个好,能作字帖来摹。 辅政太子便就着那案几坐下,收拾了铺陈满几的宣纸,挑了其中一页字迹清楚漂亮的铺好,再铺一层白宣,就砚中残墨舔笔,摹着底下字迹运笔。 摹贴一事,本就要耐性细緻,枉论他这样每每下笔,都要琢磨一番笔势笔力的,更是耗时。待摹罢一页,星已垂野。 彼时,殊无妄已沐浴换衣,还换了伤药,正着中衣披外氅,端了半盏热茶,站在耳房门前听塘里虫鸣。 翌日,巳时未至,殊无妄又被领至书房,抄书。 接连半月,皆是如此,所谓在书房侍奉,仅是,抄书,削梨。 ☆、第四章 半月光景,已足耳房门前鸢尾施施然绽开。 殊无妄闲来无事,摘了两朵鸢尾,并了几株茅草,随意插进了打屋内旮旯里搜罗出的细颈粗陶酒瓶中,还带进了书房,像模像样地摆在自个儿的案几上。 这份儿清闲态度,倒叫辅政太子侧目。这苏鹤,半月光景尽耗在了抄书、削梨、洒扫屋落、看花听虫之类的琐事上。不提中原,不问南掌,甚至瞧他的态度,竟有几分怡然自得。 “苏鹤。” 殊无妄顿笔,好在笔尖儿不曾新舔浓墨,不然怕是要坏了这抄了半页的蒹葭。好生补完了那写到一半的“涘”字,这才搁笔,抬眼,“殿下有何吩咐?” 辅政太子对上殊无妄眸光,那眸光清冷,犹如寒潭,深不见底。未试得深浅,不能沉不住气! 这念头冒出,在辅政太子喉头转圜的话终是咽了回去,“我在中原的书里读到过鹤,鹤是什么样子的?” 殊无妄倒是没料到辅政太子煞有介事地叫他这一声竟是为了这个,忍不住笑了一笑。分明是稜角分明甚至冷峻的男人,笑起来,却如雪乍融,冰乍销,一如初春带了寒意的风。 “鹤,是长喙修足,尖翅长足,形态优美的白鸟。在中原,寓意清雅圣洁。” 辅政太子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能画吗?” “不会。”殊无妄答得干脆。他一个武人,哪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辅政太子听罢,略有遗憾地喟嘆一声。 殊无妄听罢那一声喟嘆,又静候了一阵,见确实没了下文,才重新提笔舔墨,继续抄书。 他这半月半点儿消息也没往外递,他本担忧惊云阁会大动干戈寻人,一旦打草惊蛇,他处境反而难堪。眼下,太子仍旧按兵不动反覆试探,便是惊云阁未有异动叫他察觉,这也确实叫他好生放了心。 只是若太过刻意,反而不好。平湖投石而涟漪不起,反而令人怀疑。此时辅政太子未曾察觉,等时日再多些,就难免他生疑了。 殊无妄心中虽有波澜起伏,但下笔却依旧稳健苍遒,稳稳写罢一个“沚”,末尾运笔一勾,笔锋折转利落干脆,搁笔。 将抄好了蒹葭的白宣搁至一边晾墨,又新铺一张白宣,随手翻了翻案前诗经,恰好翻至子衿一篇,才舔了墨预备下笔。 “苏鹤。” 殊无妄好歹是稳住了手中的小白云,才没叫墨点儿污了白纸,搁笔,问:“殿下又有何吩咐?” “你在王宫半月,怎么无人来寻你?” 殊无妄笑了一笑,果然,避不过啊,“大概,是没发觉丢了个人吧。” 这人身份,倒是查过,查来查去,也只道他是个丝绸商,会带着中原丝绸缎匹来南掌贩卖,往来两地,行踪不定,入宫半月,未引人怀疑,倒不奇怪。只是,他原籍何处,出生如何,不得而知。 若非云南惊云阁断了南掌中原的联繫,这点儿小事,他早已查清。思量到这一层,辅政太子对云南惊云阁对殊无妄又是一阵咬牙切齿。 辅政太子手中仍旧不紧不慢翻着书册,语调轻缓,类极闲话家常,“中原有句话,叫儿行千里母担忧,苏先生在此半月,也不往家中递信报个平安,不怕双亲记挂么?” 辅政太子这话撂出来,殊无妄一时拿捏不准他究竟是查到了编排的身世前来求证,还是不曾查到,仅是相询一二?他与南掌少有来往,更不曾与人提过来历,辅政太子在早年在南掌埋下的探子尽三年来被拔除得七七八八,理当不敢再与南掌联络。
第6页 应当是查不到的。那便,赌一把! “双亲早亡,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何来记挂?” 辅政太子一愣,难怪查不到,也没什么人来寻,却是因为这个么?饶是这念头在脑中绕了一圈儿,却仍旧不敢放心。 “苏先生,我本无此意。” 殊无妄大松一口气;果然,不曾查到,只是试探。 “殿下多虑。” 辅政太子已俯首继续翻阅案上文书,殊无妄也续笔誊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双亲早亡,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何来记挂? 双亲早亡,无妻无子是真。 孑然一身,何来记挂是假。 他有云南惊云阁,公子盟旧部,姑且不算孑然一身。惊云阁一众……大概会记挂吧。 云南,惊云阁部署,多为公子盟云南旧部所成。故而,在阁主失踪之后,惊云阁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人——昔日公子盟盟主,上官澜。 恰巧,因了玉凤澈喜欢云南妃子笑,而妃子笑熟季将至,上官澜与玉凤澈,此时正在云南。 被惊云阁奉为上宾,倒也无妨,只是,将他往殊无妄的位置上推,就有些如坐针毡了。不过听了听事情因果,上官澜乐了。 “所以说,你们眼睁睁看着殊无妄被人抬走,进献入了辅政太子宫闱?” 与殊无妄同行的下属缩了缩脖子,“没有眼睁睁……是去找的时候问了人才知道。” 有没有眼睁睁倒无妨,只是这事儿,够他笑上十天半个月的。 上官澜他也切切实实笑够了五天。把惊云阁上下连着玉凤澈都气得够呛。 这一日,妃子笑初熟,上官澜殷殷地摘了些要与玉凤澈尝。玉凤澈尝了,说不甜。上官澜不信,自个儿尝了,不是挺甜么? 把阁主弄丢了的那俩下属因了此事叫上下兄弟笑话,虽无恶意,却还是结结实实戳着了嵴梁骨。怪疼。疼罢了去寻前盟主出主意,好歹把阁主弄出来。 眼见着上官澜剥了妃子笑往玉凤澈嘴里送!真没眼看! “盟主啊!阁主在南掌王宫有二十三日啦!” 玉凤澈谨慎地拽着上官澜的手将他往自个儿这边儿拉了拉,叫那下属扑了个空,没让他将眼泪鼻涕一把糊在上官澜雪白的衣襟上。 “二十三天了?”上官澜剥妃子笑的手顿了顿,“派三两个以往跟无妄去南掌做过生意的,带着画像,去南掌王都找。找不找得到都无妨,寻上个十天半个月的,若是没有消息,那便回来。” “来,阿澈尝尝这颗。” 下属领命而去。 玉凤澈启唇自上官澜指尖儿噙了妃子笑来吃了,吐了果核,蹙眉,“差人这么去找,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无妨,南掌查不到咱这儿来。何况,好端端的丢了个人不找,才叫人生疑。何况……咱们也得想想法子,给无妄传点儿信。”上官澜给自个儿剥了枚妃子笑,约莫是挺甜,眉眼都跟着弯了弯,“至于无妄会不会给我们递信……就要看南掌王宫里那人的态度了。” 玉凤澈给他擦了擦嘴角水迹,“算殊先生入宫的时间,不足一月,哪那么容易叫他信任?轻轻松松就让递信。” 上官澜得了便宜卖乖,趁机伸了舌尖触了触他指尖儿,“不信任也未必就不准他递信了。赌一把嘛!” 玉凤澈见惯了这涎皮赖脸的模样,早习以为常,“姑且现在云南呆一阵,也好照看惊云阁。” “好,正好云南风光秀丽冠绝天下,再看一遍。” 上官澜与玉凤澈谋划着名在云南瞧风景的路线时,殊无妄,还在书房抄书。 这些时日,将他年少时看得那些个书册,都抄了得差不多了。除却怕泄露了身份,眼下这日子,于殊无妄而言,甚至有几分惬意。 鸢尾花期长达三月之久,开败一茬儿又开一茬儿,他案前的鸢尾花至今已换过两茬。今日这两朵,今晨新摘的,昨夜下了场小雨,摘时尚带水珠,润得很。 殊无妄抄书疲乏时便看看案头鸢尾,梳理瓶里茅草,好叫那插花看着疏落些。 辅政太子侧头瞧见殊无妄搁笔,仔细打理他案头的插花。约莫是窗外透来的光太过柔和,竟叫那人侧脸看着不似往常那般冷峻,素来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是有了笑意。 修长,骨节不甚分明,有些纤细的手指,将两片长长的茅草提出了酒瓶。分明只减了两根茅草,那插花,却比方才疏落有致了些。 殊无妄尚未来得及与辅政太子说什么,却听他道:“最近,王城有人在寻你,拿着你的画像,四处问人有没有见过你。” ☆、第五章 有人来寻? 殊无妄一怔。之前全无动静,怎么忽得竟有人来寻他了?不过若再无人寻他,也确实该叫辅政太子起疑了。此时惊云阁,该是有人坐镇,才有此策! 念头转到此处,殊无妄神思微松,不自觉抬了抬嘴角,骂:“这帮崽子!” 辅政太子一双眸子抓牢了苏鹤面上的每一丝变动。再由着那一丝丝变动揣摩他心思,不放半分破绽。 他刚听罢那一句,怔了怔,像是没料到竟有人来寻他;又凝眉思忖,会是谁来寻他;最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人,竟露出了极温和清润的笑意,笑骂一声。
第7页 辅政太子没料到苏鹤竟能有如此温和的笑容。他有些好奇,会是什么人,叫苏鹤露出了这样的笑意。 “是什么人?” “前些时候一起做生意的。”殊无妄答得很快,眼中笑意未消。 辅政太子将手中两根长长的茅草绕在指尖,想揉成一团,“你,不打算要他们知道你在此处?” 殊无妄料到他会有此问,自然也准备了应对之策。 “殿下,茅草锋利。” 殊无妄将辅政太子手中茅草抽出搁下,又施施然将宣纸铺好,甚至将案几上铺陈的书册宣纸都一道摆在了地上,取了笔架上的联笔,饱舔了浓墨。 辅政王子有些诧异地看着苏鹤,“你要做什么?” 殊无妄面上笑意不收,揽袖提肘,手中联笔便龙飞凤舞地挥了开来,写罢,殊无妄提笔瞧着那纸上铺陈的浓墨大字,很是自得。 “若是殿下允准,可将此信,送予他们。” 辅政太子靠前看了看。雪白的宣纸,浓墨铺陈的大字,走笔如龙气势恢宏。 “别找了 滚罢” “这个信?”三分诧异,七分忍俊不禁。 殊无妄侧目,恰好瞧见辅政太子扬唇而笑。仔细回想,这才察觉这辅政太子是极少笑的。他笑时,微微上挑的眼尾会稍稍落一落,眼睛弯弯,犹似弦月。 行云流水,笔走龙蛇,大约也是这般气魄?辅政太子瞧着那几个大字,不自觉偏头瞧了瞧苏鹤,莫名艷羡起他劲虬笔力。岂料苏鹤也正看他,霎时犯怯,又讪讪将眸光挪回那字幅上,“我差人替你送。” 殊无妄垂袖躬身,“谢殿下。” 铺陈浓墨的白宣,细细叠了收进信封,送出了王宫。 那一幅字,越过澜沧江送至惊云阁时,已是九日之后。这九日间,南掌朝中,已是天翻地覆。 也正是那幅字送入惊云阁的这日,殊无妄清晨早起,梳洗用膳,正预备往书房去时,突的有南掌御前甲兵自回廊上抄围,将他拿住。 照着中原的规矩,下狱、过堂、定罪。定罪之后,或是拿进牢里,或是发配,或是死罪。 殊无妄心里却是惴惴难安,其一,不知南掌是什么规矩;其二,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儿才拿进了牢里。 算算时日,送出去的信也该到惊云阁了,莫非……是叫辅政太子查到了去处?若是如此,他这回下狱,怕是凶多吉少。 只是,他已经将南掌云南两地彻查清楚,来的人也绝对妥帖,如何,就走漏了风声呢? 下狱这几日,既不过审,也不上刑,只是将他拿住关着,伙食都没见得比在王宫内侍奉时差多少。思来想去,都是有人特意叮嘱了才会如此。 这一来二去的,殊无妄愈觉如坠迷雾。 稀里糊涂在牢里呆了十二日,辅政太子来了。 殊无妄精神一振。 辅政太子比之前清减了些,两颊已然微微凹陷,精神瞧着也不大健旺。 殊无妄瞧着,忽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辅政太子垂眸隔着栅栏看着苏鹤,见他身形未见瘦削,虽在牢中,整理得还算爽利。此时,苏鹤正抬眼看他,眸光清亮柔润。 第一次见苏鹤时,他还不是这模样。 “这几日,你还好吧?” 殊无妄听得这一句,连日来的惴惴难安,顿时烟消云散。 下狱,确实因辅政太子而起,但却并非因为他的身份;饶是身在狱中,辅政太子也是一直关照他的。 殊无妄起身,扬唇一笑,沉腰一揖,“承蒙殿下关情,鹤,并无大碍。”话毕,起身,往前挪了一步,离辅政太子近了些,“倒是殿下,看着瘦了些。” “苏鹤。”辅政太子叫了他一声,约莫是声音太过轻柔,倒叫殊无妄有些恍惚。辅政太子摒退左右,挨到苏鹤近前,额头轻轻抵住栅栏,“苏鹤,你知道你是如何进宫的吗?” 殊无妄一愣,他大抵能猜到他进宫缘由,只是没料到有朝一日竟能从辅政太子口中得知事情原委。 “进宫时,我身上有伤,意识不清,因此,不知事情原委。” 辅政太子也无意听苏鹤言语,只缓声续道:“你是我王叔进献入宫的。 “王叔是王后本族,是朝中重臣,他暗自从商敛财,朝中行贿之风,他沾了大半。王后诞有一子,比我小三岁,领了军衔,在外带兵。王叔一直想辅佐他继承王位。” 殊无妄没料到这辅政太子竟非嫡长,看来一路也行得艰难。南掌也好,大奕也罢,王储之位,素来叫王室子弟,争得头破血流手足相残。 “王叔时常向我进献美人,一为败我名声,二为安插细作,三为试探我对他的态度。他进献美人有时会去王都抓人,抓来的,大多不问身世出处,便会往宫中送,你,便是其中之一。 “但你是汉人,恐怕他也没有料到。于是……”辅政太子稍稍犹豫了片刻,才续道:“我摹了你的字,伪造了一份书信,送到南掌边境,再由边境哨探截住送回……作为王叔通敌叛国的证据,将他下狱过审。 书信……是你的笔迹,所以,要定王叔的罪,要有你的画押。苏鹤……”
第8页 殊无妄终于明白了他下狱缘由,终于落得了一声轻松,忍不住笑了一声,“原来除却抄书……我还能有这份用处。”殊无妄垂眼看了看辅政太子,又嘆了一声,“殿下要供状,鹤自当奉上,便纵受皮肉之苦也无妨。只是,我不死,此局便有破绽,殿下不能落人把柄。” 辅政太子听罢,垂头不语,片刻后,忽得伸手攥住了苏鹤的衣襟,五指扣得极紧。 “殿下?” “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殊无妄心里悬的大石,总算落下。辅政太子既然撂了这句话,那此次,他定然是有惊无险。殊无妄负袖看着辅政太子振袖而去,喟然一嘆。 但此事过后,他能赢几分信任,还不得而知。 一直不提审过堂,大约便是等辅政太子这一句吩咐,第二日,殊无妄便被提审过堂。堂上,竟有辅政太子在旁安坐。此审,已有定论。 殊无妄在堂立定听审,堂审不满他清傲态度,另衙役以木棍击他膝弯迫他跪下。殊无妄咬牙,道:“我是汉人,不跪南掌。” 辅政太子扬手示意衙役住手,又与堂审说明殊无妄不懂南掌语,请堂审将殊无妄交由他审理。堂审自然答应。 殊无妄配合着辅政太子,先是不肯招,又走了一遍刑,招了,供状由辅政太子过目之后,再画押认罪。最后,带着一身鞭伤被押回狱中。 南掌气候本就潮,牢中更是湿热,下雨时水滴能顺着石墙沥出来。这一身鞭伤,捱到这案子结束,怕是惨不忍睹。 殊无妄在牢中捱了十日,第十一日清早,便被人拉起来换了干净囚衣,兜头罩了黑布袋子,也不知那袋子里是不是藏了什么迷药,罩上不多会儿,他便已失去知觉。 上半身被裹得严严实实,背后该是上了药,疼得钻心。身上倒还算爽利,大概是擦洗过了。 殊无妄睁眼,发觉自个儿又回到了耳房之中,不由松了口气,好歹,是躲过一劫。 “你醒了?” 殊无妄趴着转头,瞧见辅政太子正坐在桌边瞧他,殊无妄笑道:“承蒙殿下照料,尚且安好。” 殊无妄只能察觉辅政太子在看他,却因他背光坐着,故而看不清他神色。 “王叔定罪,流放,家产抄没。王后也受了牵连。” 殊无妄没料到辅政太子竟会与他说这些,微有些诧异,“殿下不必与我说这些。” 辅政太子垂首,良久,才嗫嚅道:“你伤得很重……” 他声音极低,殊无妄没听清。 “殿下说什么?” ☆、第六章 “你伤得很重!” 陡然拔高的音量,叫殊无妄唬了一惊。话音未落,竟又听见了极低的哽咽。殊无妄一愣,辅政太子这一声哽咽,确实是他始料未及。 “不要紧,只是皮外伤。好得很快的。” 辅政太子垂着头,只觉得喉头憋得发疼。苏鹤从牢里出来的时候,背后伤口全烂了,几乎没一块好肉,剐了两层皮肉,才开始上药包扎。他在旁眼睁睁看着,饶是不悔布局,却愧拉苏鹤下水。 “殿下不怕落人把柄,垂手相救,鹤已感怀在心。” 辅政太子咬牙,这叫什么话! “我不救你,你岂非要骂我不仁?”声音哽在喉头,险险没吐出来。 殊无妄笑道:“殿下已将事情缘由与鹤和盘托出,殿下不易,鹤自然体谅。” “你……” 辅政太子豁然起身,似有怒意,但瞧见苏鹤,眼眶却又泛了红。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情愿为他至此呢? “你养伤吧……” 殊无妄趴在床榻上瞧着辅政太子出得耳房,转过回廊,再看不见,这才缓缓吁了一口气。 呵,这苦肉计,确实是太苦了些。 殊无妄卧床养了三日,背后的伤未大好,结了一层薄痂,行动得小心着不撕开背后血痂,但寻常活动已无大碍。且连日来不曾走动,也确实是闷坏了他。 耳房之外小塘边上的鸢尾又开败了一茬儿,塘上时不时还有水鸟一掠而过。有时候,还能瞧见捕鱼的鸟儿。 先在塘边立住,除了脖颈和眼珠儿,其他地方木头也似一动不动,眼珠一眨不眨地瞅着水下,留意着小鱼儿的动向,一点儿涟漪都不放过。忽得一瞬,怕就是眨眼的那一息,它已然扎下了水,衔起了鱼。振翅抖落无数水滴,四下飞溅的水滴,惹得塘上涟漪起起落落。 该去将案头那鸢尾收了,怕是早败了。殊无妄沿着回廊慢慢往书房去,约莫是得了几分信任,明里暗里盯梢他的眼睛,倒是少了不少。 书房门户半阖,殊无妄抬手轻轻叩了叩门,竟无人回应。约莫,是不在书房吧……轻轻推门,探头一望。 辅政太子竟在书房,正伏案歇息,怕是睡熟了。 殊无妄侧身进去,放轻了步子,抬眼往自个儿案上瞧。酒瓶扔在,鸢尾茅草,开得正好绿得正好。纵使他不在,也是有人看护的嘛!再扭头来瞧辅政太子,仍旧伏在案上,脸颊枕着衣袖,衣袖底下,铺陈白宣。 殊无妄正待弯腰来看看那白宣上头写了什么,忽得想起背后带伤,只得缓缓坐下。还在练字啊……看清了白宣上头铺陈的笔墨,殊无妄无声一笑。
第9页 轻微的温热气息扑打到脸颊,辅政太子睁眼,愣愣地眨了几下,才算清醒。 “殿下醒了?” 辅政太子豁然坐直了身子,手忙脚乱地捂住底下自个儿写的字,佯作淡定。 “你怎么不好好养伤?” 殊无妄瞧着辅政太子脸颊上还留着在衣袖上压出来的红印,衣袖乱糟糟地扑在案几上,却还板着脸佯装风轻云淡。实在忍不住笑了一声。 “总在屋里呆着实在太闷了。” 殊无妄伸手,想自他手底抽张纸来看看。辅政太子与他僵持了片刻,总算松了手。 “殿下,还在临摹么?”殊无妄看着那字迹眉尖儿微蹙,构架笔锋与他的字迹绝类,一看便是刻意模仿。 辅政太子嗫嚅,“没有临摹。” 不曾临摹那便是自个儿练的时候也总想写成他那样的了? “殿下腕力不足,写不成我那样的字。之前鹤也说过,殿下如今笔势构架已成,自己练习便可。” 辅政太子垂头,一双眼睛恨不得粘在了书案上头摆着的白宣上。 殊无妄将手中白宣放回,“殿下累了,应该歇一歇的。” 辅政太子也不搭话,低头将桌上铺陈的白宣收拾妥当,抬眼望着苏鹤,垂手坐定,模样竟然颇为乖巧。 “下午要练骑射。” 殊无妄稍稍抬眼,就见辅政太子殷殷地望着他。这份儿殷切,叫他有些无措。如今他背上带伤,可不能如以前一般手把手地教。 “这几日,政事繁杂,殿下应当歇息。” 辅政太子重又铺陈了白宣,也不介怀殊无妄就在案前坐着,自顾自提笔写字。似乎有意不去想要写成什么模样,下笔惬意。 “这几日杂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想去马场散散心。” 殊无妄虽听了这话,却垂眼瞧着辅政太子新写的字。笔势畅,笔锋柔,构架润。这,才是他该写出来的字。 “殿下想去,那便去吧。” 辅政太子笑了一笑,俨然是高兴了。搁笔,将案上铺陈的宣纸转了个圈儿,叫字朝着苏鹤让他看。 “有没有长进一点?” 殊无妄方才已经看过,便道:“这才是殿下该写的字。” 辅政太子怕是觉着苏鹤敷衍,道:“你好好看!” 殊无妄便依言将宣纸拿起来端在近前“好好看”,眼角眸光却还扫着辅政太子神色。 虽说人还端矜地坐着,但面色却有些跃跃。 “如何?” “这才是殿下该写的字。” 辅政太子噼手便将白宣自殊无妄手上夺了来,夺罢,还乜了苏鹤一眼,很是不怿。 “笔锋韧柔,笔势流畅,殿下的字,已大有长进。” 辅政太子这才满意。 四月,南掌雨季将至,云南天气也愈见闷热,山间时不时便要落一场雨。 寻常,这时节上官澜玉凤澈早收拾妥当往山上避暑去了。但眼下,二人还在云南熬着,上官澜早嚷嚷着要走,但玉凤澈不肯,也只得作罢。 这几日,玉凤澈又独自一人回了玉氏本家。上官澜因了前朝玉一事牵连玉氏前任族长,玉凤澈之父身死,不好拜访,玉凤澈也不愿带他同往。他只得独自一人留在惊云阁,着手清理云南隐患。 本以为清理云南,可不骄不躁徐徐图之,不料竟贸然出了殊无妄被困南掌一事。前些时日,惊云阁安插在云南边防的还曾截到细作往南掌递的消息,其中便有殊无妄的画像!虽说截了这一回,又加强了排查。但难防下一次! 殊无妄早年便在云南斡旋,到而今,已是云南赫赫有名的人物,南掌细作大多识得他。万一消息漏了一星半点,以殊无妄眼下处境,定然不得善终! 事发突然,虽不至焦头烂额,却也猝不及防。 好在,三年间,殊无妄已将云南清理得七七八八,虽则切断了南掌与云南之间的联繫,却有部分细作深埋云南,如今想挖干净,怕是不易。 思来想去,也唯有“打草惊蛇”,才能逼得他们有所动作。 不破皮伤肉,如何除得毒瘤?! 此计极险,稍有不甚,便是万劫不复。 “差人放个消息去,就说,惊云阁阁主,在南掌王都。” 虽说消息走得是暗路子,却仍旧叫玉凤澈得了信儿。玉凤澈马不停蹄赶回惊云阁,将上官澜收拾了一顿。 然而,放出去的消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云南,因了这一个消息,起了一场风雨。 好在,这一场风雨,终究不曾吹到南掌。 殊无妄带伤,不能骑马射箭,只在场外看着辅政太子跟着另一位武者学骑射。隔了有十来丈,殊无妄凝目细看,瞧得清武者教辅政太子端弓,纠正姿势。能进宫授艺,大抵也是功力深厚的高手,殊无妄看了一阵,便自顾自偏开了眸光。 辅政太子由武者教学端弓射箭,武者年纪颇长,自然持重,难免严厉,只出言指点。辅政太子不善武学,饶是依言调整了姿势也总不对,端弓半晌也不见那武者准他发箭,他臂力不足,拿捏不住弓弦,错手发了一箭。自然不曾中靶,此时,他手臂已有些酸痛。登时想起从前苏鹤教他时,不但没这么累,还总能叫他射中箭靶。顿时不满这授课的武者。
第10页 那武者见辅政太子怠惰,便出言劝诫,“殿下不可懈怠。” 辅政太子本就不怿,听他言辞厉切,顿时脾气上来,摔了弓便往场外走。 殊无妄瞧见辅政太子摔弓,以为是起了争执,只是他不好入场,只得在外静观。 不料辅政太子竟到了他跟前,一把扯住他衣袖,“苏鹤,他教得没有你好。” ☆、第七章 方才看着已察觉那武者恐犯辅政太子,不敢上手教学,仅以言语指点,正怕辅政太子不适应,岂料辅政太子竟摔弓来找他抱怨了。 “殿下该再用心些的。” 辅政太子抓着他衣袖不撒手,垂手瞧着苏鹤衣摆,“他教得不好。” 殊无妄算是明白了。辅政太子这是说,他自个儿已经用心了,只是那武者教得不好。 “殿下稍候,容鹤束袖。” 殊无妄本以为他身上带伤不必入场,便穿了宽袍来,得将广袖束好行动才方便。 听苏鹤说“束袖”,辅政太子便知苏鹤要入场,立即松了他衣袖,抿唇儿忍着笑意,令随侍为他束袖。 三指阔的墨缎,长五尺,由手腕细细密密裹到肘下一寸,将广袖束紧。 “殿下请。” 殊无妄随辅政太子入场,蹲身捡起方才被撂下的弓,起身张弓试了试,才稍稍使了劲儿,眉头便紧了紧,背后的薄痂撕开了。 “这弓于殿下而言,有些重了。” “上回就是用这张弓练的。” 殊无妄若有所思地看了辅政太子一眼。 辅政太子顿时有些面热,上回,是苏鹤握着他双手助他开弓的,如今苏鹤背后带伤,不能使力。 “那就……换轻的吧。” 待侍从奉上轻弓,殊无妄再张弓试了试,这才将弓递给辅政太子。 辅政太子接了弓,站稳,上了箭,未曾开弓,却已摆好了架势。 殊无妄站到辅政太子身后,双手一前一后端平了他的肩肘。 “挺胸抬头,松肩抬肘,双臂端平。双腿分开,双脚一前一后扎稳。” 辅政太子一面听着苏鹤吩咐,一面由着他的轻柔的力道纠正动作,很快便摆正了端弓的姿势。 “鹤不帮殿下开弓,殿下要靠自己了,可好?” 辅政太子答应了一声。 殊无妄便一手托着辅政太子手臂,另一手引着他手肘慢慢往后拉,“肩背发力,箭尖儿瞄着箭靶。放。” 倏然一声,羽箭已牢牢扎入箭靶。 殊无妄笑了一声,“好,殿下自己试试?”说罢,便松开手,后撤一步。 方才教授辅政太子弓箭的武者,见这人竟用如此亲昵的态度教授太子,早惊掉了下巴。他身为长者,只得在侧端肃仪容,一言不发。 辅政太子很是高兴,察觉背后近在咫尺的温度撤开,忽得想起方才,苏鹤那动作,该是将他拥入怀中一般,忽得有些羞惭。 分明,之前也这么练过的。 苏鹤重复了一遍动作要领,辅政太子听着,端弓拉弓,忽觉背后肩胛之间触上了什么温暖的物什,顿时一惊,错手又发了一箭,虽说上了靶,却只堪堪扎在边缘。这才后知后觉,那温暖的物什,该是苏鹤掌心。 “殿下背后力道欠缺,要多练习。” 背后掌心一触而回,约摸只是试试他发力的感觉。辅政太子微微松了口气。 “再来。” 辅政太子便又拾箭搭弓练习。射空了两壶箭,一壶二十七支,十一支中了靶心,五支脱靶。较之以前,已大有长进。辅政太子很是高兴。 “苏鹤,我几时能拉那张弓?” 殊无妄估量了一番,道:“下次,殿下可以先用那张弓射半壶箭,再用轻弓射剩下的箭。” 辅政太子高兴地应下,以前他讨厌练骑射,如今,倒喜欢了,越发期待起下一回。 “那今日苏鹤还陪我骑马吗?” 身后血痂已经撕了,若再骑马颠簸,怕是回去又得卧床静养。 “鹤……怕是不能奉陪了。” 辅政太子答应了一声,但显然情绪有些低落。 “你身上有伤,本不该入场。” “谢殿下体谅。鹤感怀在心。” 辅政太子入了马场牵来了他的马,攀着马鞍上马。殊无妄在场外,见马夫牵着马遛,转了一圈儿下来,也不见马夫松缰,便知辅政太子是怕了。 辅政太子以前摔过马,之后便一直不大敢骑马,之前有苏鹤跑马在他身侧护持。如今苏鹤不在身侧,他实在是憷得紧,熘了不到两圈儿,又觉得身下马鞍膈应得厉害,都坐不住了,很快便下马出场。 殊无妄见辅政太子兴致恹恹,便知是未曾尽兴,方才也留意了他在马上坐不稳妥,该是马鞍叫他不舒服了。正好这几日需静养,不若给做个新的? 定了主意,翌日清早,殊无妄也未往书房侍奉。自顾自去寻合适木料与皮料去了。 辅政太子下了晨议,换过宽袍便服便去了书房。照着苏鹤平日里的习惯,他去书房待一刻钟,苏鹤便来了,以前还抄书,后来被他抓着自个儿临摹他字迹,也不好意思再叫他抄书,苏鹤便只在旁边瞧书。
第11页 他仅有的那十来本汉字书册,都叫他翻来覆去地瞧了好几遍了。要是他实在无聊,又肯学南掌语,教一教也是无妨的。 辅政太子思忖片刻,暗暗将教苏鹤南掌语提上议程。奈何这一日,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苏鹤前来。 昨儿他端弓,怕是使了力,背后的伤又撕坏了吧?待手上琐事清理干净,得去看看他。 王叔流放之后,朝中风气骤然一清,原本依附王后本家的朝臣人人自危,战战兢兢,有些已投了嫡子,有些已入他麾下。只是有些人实在难堪大用,用了反而是留了隐患,但若摈弃,又难彰仁德。唯有此事,有些为难。 没来由偏头看了看身侧案几,苏鹤见识广,见解应当独到,若是他在,或可相询一二? 此时在辅政太子心头盘桓了一阵,便搁下了。 用过午膳,诸事消停,辅政太子便去寻苏鹤,还捎带了几样苏鹤平日爱吃的果子。 到了耳房,本以为会在耳房养伤的苏鹤,竟然不知所踪! 辅政太子惊诧之余立刻叫来平日里暗中监察苏鹤起居的暗哨前来问话。 暗哨只道苏鹤平日起居正常,大半功夫随侍辅政太子身畔,何况之前辅政太子也有令,不必看管太严。 听罢了回话,辅政太子骤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与苏鹤,相识不过月余,他竟容得一个不知根底异族在宫闱内走动!方才,他甚至想与苏鹤……商量朝政!究竟是何等厉害的角色,竟只消一月,已将他拿捏在手心?! 辅政太子慢慢凝定心神,将月余间与苏鹤相处的种种都一一梳理明白。苏鹤待他或许的确赤诚,但苏鹤见识武艺绝非寻常百姓能有,他不能不防,何况,他还是汉人。 辅政太子心神凝后,以南掌语吩咐道:“往后,该盯的还是得盯,先查清楚他去了何处。” 暗哨领命而去。 辅政太子又在耳房内稍坐了一阵,忽觉无比疲惫,便敛襟起身,往书房去了。 一连几日,苏鹤一直未曾往书房去,暗哨时时报备苏鹤去向。稍稍连缀了好几日才算明白,苏鹤是在制鞍。 好端端的,怎么想着制鞍了呢? 第六日清早,苏鹤抱着个大包袱来了书房。 殊无妄一连几日忙着制鞍,不曾理会其他事务,捧着马鞍入了书房,陡然觉着,辅政太子似乎隐有怒意。 登时收了献宝邀功的心思,捱到案后端坐,将包袱搁在一旁,端书默看。 看了小半个时辰,才翻去三页。每看几个字便要分了心神来看辅政太子神色,自然看得缓慢。 等了许久,内侍奉了果盘来。殊无妄立刻到几前坐下,预备削梨。 不料辅政太子竟直接拿了酸梨咬了一口,分明是不准他削了。 辅政太子早叫苏鹤削惯了梨,这几日吃梨因了未曾削皮只吃得下少许,此次也自然不例外,咬了几口便搁下了。 殊无妄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辅政太子终于肯抬眼看了苏鹤一眼。 “这几日,去了何处?” 殊无妄一笑,赶紧去将那大包袱拿来,打开,道:“下回再练骑射,殿下可以试试这鞍。” 该是桦木的鞍,外包小牛皮,紧实的牛皮底下似乎还垫了层软棉,摸着很是舒服。辅政太子上手将线条流畅的鞍仔细摸了又摸。 “好端端的,做鞍干什么?” “殿下之前骑马,不是觉着马鞍不舒服吗?下回试试这个,应该好些。” 辅政太子将搁在马鞍上的手缩回来。抬眼,凝眉又看了苏鹤一眼。 “你身上带伤,行动不便,该有随侍侍奉左右。”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都一年了,我终于更新了,放心吧,这次不会再断更一年了,因为我已经把这篇文章写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八章 “随侍侍奉左右”便是在他身畔派人探查了,殊无妄笑了一笑,这才该是辅政太子抉择,仅仅不足两月的功夫便信了他,才是奇怪。眼下,不过是将探查摆在了明面儿上,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殿下费心了。” 殊无妄全当好意领受。 辅政太子见苏鹤神色如常,便知他是不介怀他安人在身侧,若非坦荡,可不敢如此。但饶是苏鹤当真坦荡待他,他也不能坦然待苏鹤。心思转到此处,忽得柔了一柔,约莫是那马鞍,确实做得漂亮的缘故。 “你的伤要赶紧养好,再有一月,到了雨季,又闷又潮的不容易好。” “鹤明白,谢殿下关情。” 辅政太子垂手翻阅书册文案,不再分心管照苏鹤。 王叔早年倚仗权势暗中经商敛财,垄断了不少产业,令朝中行贿之风盛行,如今王叔一倒,于商可放权,令百家争鸣;于农,可减各府私税,令百姓减忧。 是了,如今不是思量朝党倾轧的时候,理当趁势,正朝中风气,用贤举能,息民怨,平民愤,再慢慢打散氏族势力,为百姓,谋一份盛世。 他承志于此,如何……就忘了呢…… 心思谋定,辅政太子忽觉一身轻松。早年,他为得父王青眼,便迎合父王北侵意图,为父王献策,那时他便已猜到事情会有如今这一日,虽在计成之时,为南掌取了一些资帛,勉力补齐了早年为布局所费的资产。只是……南疆暗哨的伤亡,那是无论如何,都补不回来了。
第12页 如今父王病笃,他自己又没了北侵的野心。何况,如今事情败露,再有所动作,等着南掌的,怕是大奕王师。 他早该收收心思了。 “苏鹤……”我放你回中原吧…… 话在唇边,却又打了个转儿咽了回去。 殊无妄抬眼,笑问:“殿下有何吩咐?” “下午练骑射。” 不能放,万一……他与云南惊云阁有瓜葛怎么办?若他当真是云南惊云阁的人,那么又有何图谋?有如此气度如此武艺,如何,只是个绸缎商呢?不想放,私心里,是喜欢与他一道的。 殊无妄听说下午练骑射,想着那马鞍便有了用武之地,还颇有几分高兴,“那正好可以试试马鞍,若是不好,殿下直说,我再做一个。” 你看,就是这个样子。无缘无故的,为他费什么心? “也好。” 用过午膳,再避过正午热头,此时练骑射,才稍稍舒爽些。 殊无妄换了束袖衣袍随辅政太子下场。 之前苏鹤给定过射箭的规矩,先用重弓射半壶箭,再用轻弓设一壶半。 如今张弓只需苏鹤稍稍扶一扶双臂纠正动作,他自个儿便能依循肩背的力道开弓。 殊无妄见他进展很快也有高兴得很,便只在身侧看护,不再上手指点。只是辅政太子肩背耐力不够,以强弓射出去十支箭,再往后,弓便再拉不满,肩背也有些酸软,他不肯认输,只咬牙苦撑。 “殿下太累了。” 殊无妄见辅政太子肩背发颤,便知他已后继无力,便一如往常,想要自辅政太子身后环过双臂,握住他持弓的双手,助他开弓。不料指尖才触及辅政太子手背,便敏锐地察觉怀中的人猛得瑟缩了一下。果然,辅政太子已然错手松弓,放了一箭。 箭堪堪越过箭靶,扎在了地上。 殊无妄一愣,却还是收手,退开了半步。 “殿下歇一歇再练吧。” “好。” 辅政太子应声,将弓放下,才撤手便觉大臂与肩背有些发酸。约莫是方才太紧绷了的缘故。今日心绪不稳,只因了身后的人,其实留他在身侧,半点儿好处都没有,要分心思照看监管,要时时防备有无异心,还得受着朝臣讽谏。 他早将前些年被送进宫的少年少女给放了,唯有苏鹤,还留在身侧,明面儿上说得好听。是养虎在侧压制,只是这虎啊,不亮爪不磨牙的,反叫他拿捏不准苏鹤究竟是虎是猫了。 辅政太子再度端弓,约莫是歇息好了,开弓竟然很是顺利,箭又快又狠地钉在了箭靶上。 “苏鹤,我放你回中原吧。” 既然养在身畔叫他收敛爪牙,那让他看看,若是放回山林,究竟,是虎是猫! 殊无妄一愣。 他拿捏不准辅政太子究竟是在试探,还是真心实意。 不过眼下,他还真的……不是很想走。 “殿下……要赶人,也得让我养好了伤吧……” 辅政太子打那话音里听出了几分幽怨,心情忽得大好。嘴角一扬,掌中长弓收放之间,长箭倏然射出,正中靶心。 “那你便在此呆着养伤吧。” “谢殿下垂怜。” 辅政太子趁势一鼓作气用重弓射完了一壶箭,比之上回又长进了些,后半段实在乏力,才换了轻弓,自个儿张弓射了多半,最后七支实在无力撑弓,才不情不愿叫苏鹤抓着手来替他开弓。 殊无妄却觉得有些困惑。 方才分明是不愿意叫他拿捏双手开弓的,怎么,又肯了呢? 与苏鹤相处时,总犹疑纠结,自问该不该放他毁中原,百般纠结算计,反而无趣。如今已打定主意要放他,心里反而落得轻松。 “苏鹤,你今日陪我骑马吗?” 殊无妄正握着辅政太子双手引他开弓射最后一支箭。 “自当奉陪。” 入了跑马场,殊无妄为辅政太子换过马鞍,南掌难有好马,这些马怕都是越过中原自天山而来。在中原此类马也只算得中等。但因南掌马匹来之不易,这马在南掌已算上等。 辅政太子在场边瞧着苏鹤牵了两匹马过来,那马鞍上的小牛皮给磨得锃亮,给阳光一照,恨不得闪闪发光。 等着辅政太子上了马,殊无妄便将缰绳与马鞭递给了他。 “殿下请。” 辅政太子伸手接了,却只摆了架势,未敢跑马。 “殿下稍候。” 殊无妄上马,赶至辅政太子身侧,道:“殿下莫怕,缰绳握牢,双脚踏稳马蹬子。若是不甚松了缰绳,便抱住马颈。” 每次都说,他分明早已记得了。辅政太子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殿下打马吧,鹤自会在您身后护持。” 辅政太子小心翼翼地看了苏鹤一眼,生怕打了马之后苏鹤便由他跑马,再不管照。 “殿下放心,鹤定会护持。” 得了这句承诺,辅政太子才算吃了一颗定心丸,放鞭打马。 但他底子差不敢跑得太快,好在那匹马性子温驯,也的确没有跑得太快,只小跑带着熘圈儿。 殊无妄在身后跟着,发觉辅政太子在马上身肩背崩得极紧,便知道他还是害怕的。
第13页 “殿下,肩背放松些,试试伏在马背上。” 辅政太子瘪着嘴,说得容易,他哪能像苏鹤一般驾轻就熟?但还是依言慢慢松了松紧绷的肩背,又慢慢俯身,将身子靠近马背,抬起眼来看着前头。这才发觉确实轻松了些。 “殿下试试打马吗?” 辅政太子试着抽了一鞭。寻常打马,该以鞭身去打,打重了也不至于将马得太疼或是打坏。奈何辅政太子不曾打过重鞭,不会发力,鞭尖儿狠狠抽在了马腿上。 马匹吃痛,人立而起,昂首长厮。 辅政太子未曾料到这般变化,吓得不轻。什么抱马颈,捏紧缰绳全都忘了。只管大叫苏鹤,双手早松了缰绳只管在空中乱抓,只盼着抓住什么东西,眼见着人便要仰头自马背上摔下。 殊无妄一按马背,飞身而上,在辅政太子摔落之前将人抢在了怀里。 辅政太子软在苏鹤怀里,五指紧紧抓着苏鹤衣襟,不肯撒手。极小声地,呜呜地哭了。 殊无妄将人揽着,一面轻轻拍一面问,“可有哪里疼?” 辅政太子抽泣了好几声,仿佛才叫惊出体魄的三魂七魄归位,“脚疼。” 殊无妄赶紧掀了他袍子看,又上手轻轻按了按,“还好,怕是让马蹬子给别了,回去冷敷下,养几日就好了。” “我要回去。” 殊无妄四下一看,见已有侍从匆忙跑走,看样子是要传辇,便道:“殿下稍候,已有人传辇。” 辅政太子哭得厉害,把脸往殊无妄怀里藏,“不等他们。” 殊无妄嘆了口气,只得拍了拍他,又他身前蹲下,道:“殿下,我背您回去吧。” 辅政太子趴到苏鹤背上,由他背着回宫,路上还时不时吸吸鼻子。 “苏鹤,我不想学骑马了。” 他说得极小声,极委屈,好像再逼他学骑马多不是人似的。 辅政太子说罢不想学骑马,又想起今日苏鹤才给他做了马鞍,怕苏鹤不高兴,又赶紧补了一句,“你做的马鞍很好,很舒服。” “嗯。”殊无妄答应了一声,肩上有伤撕开了,有点儿疼啊。 等了一阵,苏鹤再无他言。辅政太子生怕他生气,想探头看看他面色。岂料才一使劲儿,苏鹤便嗷一嗓子叫了出来。 “别动,左肩有伤裂开了,疼!” 辅政太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破涕为笑,眼见着一个鼻涕泡儿炸了,还炸到了苏鹤头发上。 才想着去擦,可擦了,苏鹤总有感觉要问,一问,总不能直说…… 不然,就这样吧…… 辅政太子忽然在苏鹤背上老实得不得了。 ☆、第九章 殊无妄倒还有些诧异这背上的人怎么忽得老实了,也懒得细究缘由。 辅政太子知道苏鹤未曾去过他卧房,便出言指路,将人引去了卧房。同书房挨得很近,只是进了三重楼廊,藏得深了些。 “殿下寝殿内有药吗?” 辅政太子指了指靠墙排的梨花木柜,“那里头有,你去找找可有能用的。” 殊无妄依言去寻,察觉辅政太子落在他身上的眸光,不是叫他如芒在背,反倒像是一根蛛丝,轻飘飘却黏糊得厉害。 寻得了几样治跌打损伤的搁在托盘上端到矮榻旁搁下。 “殿下还是等等吧,一会儿该有大夫来。” “没让大夫过来,让父王知道我摔马,他会不喜欢。” 虽说南掌王病笃,但尚未到最后一刻,饶是坐在了这个位子上,也不能放松半点。 殊无妄听罢,暗嘆一声。蹲下身,将辅政太子鞋袜除去,细察他足腕上的伤。正骨敷药歇一晚,明日便能如常,倒不严重。 “殿下身在高位,如履薄冰,实在不易。” 足心抵着了苏鹤掌心,辅政太子不自觉微微瑟缩了一下,不料苏鹤猛得握紧了他的脚和脚踝一拽一推,疼得他泪都掉下来了。 “苏鹤你干什么?!” 殊无妄抬眼,见着辅政太子满脸泪痕,忍不住低头藏了笑意。 “正骨。殿下试试,看看能活动了没有?” 辅政太子知道苏鹤笑了,气得扁嘴拿没伤着的脚踹他,“你还笑话我!” 殊无妄抽手捉住了辅政太子脚踝稍稍往后一退,没让他踹实了,只让他的脚虚踏在他胸前。 “敷药了。” 察觉脚下力虚,便知是没踹实,辅政太子将脚收回。由着苏鹤倒了药水的手掌在他脚踝上揉按。 苏鹤掌上有薄茧,但保养极好,触着脚掌,有些粗糙,却很柔软,刮在脚上带得有些酥麻。 “苏鹤,好了。不疼了。” 殊无妄抬眼一看,瞧见辅政太子双颊微微发红,暗自啧了一声,果然是脸太白么,一点儿面色都藏不住,“得裹上。” 殊无妄低头拿了素白纱布,一圈一圈儿地将伤处裹好。 辅政太子垂眼,眸光也只能瞧见殊无妄顶心。嘴唇稍稍一动,吐出了几个音节。 殊无妄听出他说了句南掌语,却没听懂也没听清。只迟疑地抬头看了看辅政太子。 “我的名字。” 殊无妄仔细想了想,“问什么?”
第14页 辅政太子听他这么问,莫名有些不怿,语调里都带了几分嗔怨,“你听不懂就不要瞎说!那是辽阔的意思。” “是。”殊无妄应了一声,将纱布裹好打结,再慢慢将辅政太子的脚搁下。 “殿下歇着吧,明日就能好了。” “知道了。” 殊无妄虽察觉辅政太子有些不怿,却未曾细究缘由,只行礼告退,回了耳房。 晚间,殊无妄沐浴,察觉头发上沾了东西,想着该是树脂一类,只纳闷这树脂是什么时候沾在了头发上。 翌日清晨,殊无妄算了算辅政太子约莫下朝的时辰,按时去了书房。 才进书房,便瞧见辅政太子正拿眼瞥着他笑。 殊无妄心里纳闷,却好歹是忍了不问,“殿下伤好了吧?” 辅政太子点点头,面上笑意不消。 殊无妄落座,终究忍不住问了,“殿下在笑什么?” 辅政太子总不能直说是因为他现在一瞧见殊无妄便会想起昨儿那鼻涕泡。只得摇头说没什么。 一连几日,殊无妄每每去了书房,辅政太子便止不住要笑,出言相询,又问不出什么来。殊无妄便只得作罢。 如此相安无事直至四月,中原约已立夏,至于南掌,是雨季初始。天儿越发闷了,连风里都带着几分散不去的潮润。燥人得很。 殊无妄也终于在闷潮的气候来之前,将身后鞭伤养了妥帖。虽说褪了血痂,但伤疤,总去不了了。纵横交错,像是蛛网,爬满嵴背。 换药除痂时,辅政太子总在一旁看着,一怕换药的大夫出了门乱嚼舌根,二想查检苏鹤伤势。见他满背鞭伤,心里过意不去。眼下,苏鹤伤好,很快便要回中原,那些个过意不去,成了一团乱麻塞在胸口,如鲠在喉,也不会这么难受。 “苏鹤,要不你再多呆一阵子吧?宫里有一种药,可以去你背上的疤痕。” 殊无妄一面将衣裳提起穿好一面笑,“又不是姑娘,还介怀身上多几道疤痕么?” 辅政太子想伸手去触,但手指微微一动便忍下了,双手攥成拳头藏进了袖中。 “那你,几时回去?” 殊无妄绕着衣带打结的手微微一顿。这语气,是不情愿他走么?分明,是想将他放回中原一探虚实的,怎么事到临头,反而不情愿了呢? “明日吧。” 辅政太子点了点头。苏鹤在南掌耽了许久,也难为他迫不及待,要回中原。 “明日,我替你安排。” “殿下费心了。” 清晨,天蒙蒙亮,南掌内宫便已启了偏门,高不盈九尺,宽不盈六尺的一座小门,放内臣出宫採买,内臣推的板车担的竹筐,都有侍卫查检,更要查验进出宫门的红木牒。 殊无妄换了内臣服饰,拿着一张红木牒,随内侍一道,安安稳稳地出了皇宫。 也不知辅政太子与那内侍说了什么,才出得皇宫那内侍便拉住殊无妄往僻静处去。 殊无妄心里防备,却还是在后头跟着。 内侍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之后,自自个儿篓子里提出一份小包袱递给了殊无妄。 殊无妄打开,最上头,是封信。拆开略略一扫,便知是辅政太子亲笔。 信上让他出宫之后将身上服饰换下交由这内臣带回,小包袱里,还放了少许金银。 殊无妄依言将衣物换下,收了金银,与内臣拜别,朝皇城长揖之后才折身离去。 出了皇城,向北,两千余里,便是澜沧江。到了澜沧江,大理便已在望。 待殊无妄抵达澜沧江时,已是七日之后。 身后的暗探,也已经跟了七日。自打出了南掌王都,便一直在跟着。山水迢迢,已换了三四拨人马,这辅政太子为了他废这么大心力,也真是捨得。不过,一旦入了中原,暗探怕也是左右掣肘难以为继。顶多也就撑上个个把月。 他能陪他们耗,只是不知,惊云阁,现下如何。 他在辅政太子眼中,只是个行商,那便本本分分,做个行商吧。 他当初拿着辅政太子给他的少许银两,在南掌买了些梨花木檀木红木的小物件儿,梳子,胭脂盒儿,钗子簪子一类。一路散卖着直到南疆,眼下还剩了少许,这类东西在南疆卖不出太高的价钱,得到中原,梨花木檀木红木精贵的地方,才能卖得好价钱。 南疆有苗寨姑娘的苗绣,灵动传神,若是能买些绢帕带到苏杭,怕也能小挣一笔,再在苏杭带些绢匹绸缎回云南。 惊云阁如今还有商队专门做这生意,只是惊云阁做的是大买卖,他只能小本经营。 等时间宽裕了,还能叫惊云阁的商队跑跑南掌。 殊无妄当真在苏杭云南南掌往来了几次,路途遥远,堪堪三趟,便已耗时三月。好在后来遇上了其他几个走这条路的行商,一起买了几匹驴马板车,成了个小商队。 三月光景,也终于叫南掌暗探对他失了兴趣。 该回惊云阁了,惊云阁那帮崽子鬼鬼祟祟缀了也有大半个月了。 六月末,暑头正盛。正是云南多雨多雾的时节。 ☆、第十章 七月梢儿上,一场绵绵密密的雨,沿着风四下坠啊飘啊,像一场给风吹来的雾,只是你去那雾里稍稍站一站,顷刻便沾了满身水迹。
第15页 以小驴车驮着丝绸缎匹的小商队被这密雨耽了行程,只得在小客栈里头沽酒,就着花生米蚕豆慢慢地吃。 “这天儿潮,那些个货要是发了霉,咱这一趟,就没赚头了。” 不知是谁念叨了一句。掷进了原有些沉寂的大堂里,激起一阵嘆息。 “若是能找个买家吃进这些货,且不论高价低价,至少能不赔本了。” 殊无妄攒着茶盏,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这次进的货,比之惊云阁平时往来的那些,也算得中等,何况量也不大,纵使收了,也亏不得些许。 “咱们这加起来,有多少货?” 各人说了说自个儿存下的货,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五十匹缎,三十匹柔绢,十匹云纱。一般绸缎庄倒是也能收下这些货,只是他们只是行商,难有门路。 殊无妄此时也不愿在此多耽功夫,便道:“若是信得过我,可以列个单子,我去寻人来一次购进货物。” “你有门路?” 殊无妄道:“在云南跑了这么些年,哪能连门路都没有?” 众人商议了一番,与殊无妄相熟,跟着跑了两趟的,也都知道他品性,肯信他,便交了单子,剩下的,也陆陆续续交了。 黄昏,雨稍停。殊无妄带了把油纸伞,出了小客栈。 眼下还不曾入寨,这小镇坐在半山腰上,起起落落的石屋,在山腰上绕了一圈儿,远看,别有韵味。 拎伞沿着镇中小迳往前。这镇上,有不错的燻肉和酒,有些人,一坛酒一碟肉,便能消磨半日光景。 上官澜,恰好就是这种人。 “无妄,你总不饮酒,实在无趣。” 殊无妄将带伞倚在桌边,垂眼,他面前已然放了一杯竹叶茶,正是宜于入口的时候。并一副碗筷,一碟陈醋酱油。 “这话你说了九年。” 殊无妄落座,将杯子攒在手里,饮了一口。 “好在,你还肯吃肉。” 上官澜将竹盘里的燻肉拿小银刀切了片儿,推到殊无妄面前。 殊无妄提箸取了片燻肉,片儿切得极薄,近乎半透明,对光能瞧清纹路肌理。沾了陈醋酱油,吃进嘴里,燻肉的香味陈醋酱油略带的酸咸都漫了开来。 “跟你一比,这地方厨子刀工都太拙。” 上官澜正拿帕子擦拭银刀刀身,听了这话不由得意一笑。 “这肉片儿薄了,又好看又好吃,何乐不为?” 殊无妄不置可否,慢条斯理将口中的肉吞了。 “还打算在云南呆多久?” 上官澜一口饮罢满杯烈酒,酒气激得他双颊微微泛红,“云南夏天又潮又闷,早不想呆了。” “我已在此呆了四年,你才呆了四个月。” 上官澜一愣,奇道:“南掌的人早撤回去了,你还不打算回惊云阁?” “再有一月,雪花梨就熟了。” “雪花梨?” “他喜欢吃梨。” 上官澜听了稀奇,探身,措辞问道:“你这是,别有所图?” 殊无妄把玩着手中茶盏,眉头缓缓凝起。眼前闪过的,竟是辅政太子端坐案前的侧脸。 “大概吧……” 上官澜乐了,“那我便在云南再呆一阵子。”片刻,又探头问了句,“要不要让惊云阁跑一个往南掌运梨的商道?也省得你往后两地奔忙,露了破绽。” 殊无妄抬眼看了上官澜,他说是运梨的商道,但来往的,怕不止梨和其他的货物。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坏处。 “先遣人把我那边儿那批货收了。” “你前脚出客栈,后脚就有人去了。你手下的小子乖巧得紧。” 殊无妄忽得想起来什么,又盯着上官澜看了一阵,“玉爵爷呢?” 提起这一茬,上官澜心里便有个疙瘩,“他回玉家本宅了。” 殊无妄嘆了一声,“你们年年荔枝熟的时候来,你怕是忘了,玉前辈忌日,也是那时节。” 上官澜苦笑:“我哪儿能忘了啊……阿澈年年荔枝吃得都不如我多。” 外头又起了风,细细密密的雨跟着风四下乱飘。殊无妄探首望了望天色,将盏子里最后些许茶水饮罢。 “天色不好,趁早回。” 上官澜垂首瞧着掌心的酒盏,点了头,却未应话。 殊无妄撑起油纸伞,沿着长街回客栈。 客栈里头正热闹,清了货的行商们兜里都有了银两,沽了酒称了肉买了鸡鸭,要庆贺一番。 殊无妄难免叫行商劝酒,他素来不喜不善饮酒,迎来送往不知几杯,已借醉酒回了客房。 他也不太清楚自个儿究竟是醉了还是没有醉。有些事,分明该忘,却在此时历历在目。 记得他说想看鹤,惦记了很久;记得他伏在案前临摹字帖的模样,一笔一画都要琢磨许久;记得他喜欢吃梨,咬着大块吃得双颊微微鼓起来;记得他不会骑马,摔马了曾偎在他怀里哭;记得他不善弓,第一次开弓,浑身都吃力得发抖;记得他指尖留在背后的温度和触感;记得他有些时日,见了他总要咬住下唇偷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究竟……笑什么呢?”
第16页 殊无妄喃喃念了一句,终于睡过去。 又落雨了,风扑得窗纸簌簌作响,约莫是山雨潮润之由,这风,竟有几分凉意。 殊无妄揉了揉宿醉之后隐隐发疼的太阳穴,睁眼,稍稍活动了一番,一身酒气,枕边还放了一包碎银,自个儿的货理当不值这么些,怕是行商以为是他寻人来收货,便予他银钱感谢。 殊无妄沐浴换衣之后才往大堂寻吃食,行商都已收拾妥当,怕已经预备再折回苏杭进货,或是回家。 “苏老闆。” 殊无妄才落座,便有一人笑呵呵地挨到他桌边坐下,替他叫了热粥点心。 这人,是打他回了云南,开始做生意时便一直搭伙儿的行商,年过三十,精瘦黑皮,精打细算地月月给家里筹送银两,算是顾家的,只是人不大厚道。 苏鹤辞了他粥饭,道:“顾老闆有话便直说吧。” 那汉子搓了搓手,探身笑道:“苏先生有手段有能耐,不知往后能否照拂我们几个的生意?先生门路多,可否叫我们也搭个门上个堂?” 苏鹤抬眼扫了一眼,四周行商都在看他,约莫是都指着他明个门堂,通顺他们往后的财路。 若是寻常时候,指不指也都无妨,只是眼下,他还不能冒险漏了身份,半点儿惊云阁的势力都不能沾。 “苏某过几日便往后赵州去了,不与诸位同路。何况苏某只能算与绸缎庄有少许生意往来,到底人微言轻,不是能说得上话的。” 那人细想,觉着苏鹤所言确实有理。若是他当真有门有路,又岂能到而今,还是个行商?那人不掩面上失落,冲着苏鹤拱拱手,“那实在是可惜了。叨扰苏老闆了。” 殊无妄起手回礼,又叫来跑堂要了吃食。 绵绵下了几日的雨终于肯稍停一停,殊无妄收拾妥当,起行往赵州去。 雪花梨虽好,但不经存放,也难怪他虽坐拥一国,却仅能用酸梨。 云南的雨停了。南掌的雨,还没有停。 辅政太子便在这一场雨里,瞧着塘边的鸢尾,鸢尾花早谢了,只剩了枯萎的花朵耷拉在叶上。旁边的茅草,精神倒很好。 苏鹤应该在此处站过很久,看过很久。也不知跟他看到的有什么不同没有。 苏鹤回了云南,往来于苏杭云南之间,做着绸缎绣花锦的生意,做得还颇有几分气候。想想也是,他那样的人,该是极容易成事的。 只是现在,苏鹤如何了,他不得而知。 父王朝臣本就疑心苏鹤身份,何况他又被牵扯进了王叔谋逆案中。他为保苏鹤性命,以“愿养虎在侧以绝后患”叩请父王允准饶了苏鹤。 但他终究还是放了苏鹤。 其实……他已经想到了。若父王有意怪罪,他便是通敌叛国难逃一死。但好在,父王只是将他软禁,又调了暗哨去监察。 若是苏鹤清白,父王会猜到王叔叛国的内情。若是苏鹤不清白,他也难逃牵连。 真是豪赌啊……怎么就拿命,去赌苏鹤清白了呢? ☆、第十一章 赵州地处燕赵,距南掌王都六千里。那雪花梨,肉脆多汁,味甜肉润,本就极易损坏,便纵封存于蜂蜡寒冰之中保存,也仅能保证半月之内仍有鲜果风味。 半月,六千里,须日行六百里才可,若无强马,怕是难成。他倒是有这样一匹能日行千里的强马,只是那马养在惊云阁,眼下他已身在赵州,鞭长莫及啊…… 七月尾八月梢儿,熬过了三伏斗过了秋老虎,可算挣了点儿凉快。赵州雪花梨,要下第一批果儿了。这第一批好果儿得上贡,赶在中秋,是要摆上宫中赏月宴上的。 殊无妄备了蜂蜡羊皮囊,连一路上的冰窖都在来时打听了清楚,事到临头,却才想起自个儿还缺一匹好马。 一路来挣的银钱也就二三十两碎银,一路上买冰都要耗得七七八八,哪能再买好马? 殊无妄已在赵州耽了数日,日子紧巴巴地过,眼巴巴瞅着快摘的雪花梨,愁怎么弄匹马。倒也动过歪心思去马场偷一匹来,只是这附近马场都不是什么好马,偷来也不顶用。 殊无妄蹲在梨园门口啃馍馍,很是艷羡地望着树上白生生的果子。 “惊马了惊马了,伤了人!伤了人!” 梨园里头忽然跌跌撞撞跑出来好几个果农。殊无妄一把拉住其中一个问怎么了。 那果农磕磕巴巴说了几句。说是园子里进了一匹野马咬果子,他们拿石子打它驱赶,不料却激起了那马野性,踹伤了人。 殊无妄觉着那野马或堪大用,摩拳擦掌地就进了梨园要去驯马。 进了园子寻见了马,一眼便认出那马是他的大骊。 殊无妄牵了马出了梨园,想着上官澜那人,心思确实细谨得怕人。 梨园里果农见他驯服烈马,很是高兴,送了他一筐梨子,听说殊无妄要骑马远走,还凑银子给买了马鞍。 殊无妄挑了一个最好的梨子用果农教的法子给浸在了蜂蜡里,裹了一层羊皮囊,又以羊绒做了个袋子在里头搁冰镇着,生怕那梨儿坏了。 若是快马加鞭,理当能赶在中秋之前……将这雪花梨,送至南掌王都。 其实南掌……并无这中秋团圆的习俗。只是巧在雨季即将结束,南掌将雨季称为“腊时”,雨季间,寺庙闭不迎客,僧侣在庙中潜心修行。
第17页 雨季结束,南掌将迎来一年一度的出腊节。届时寺庙重新开门迎客,举国欢庆,皇家在此节,也当摆仪排帐,骑象受民众参拜,往国寺礼佛。 此时,该筹备出腊节了。 苏鹤离开南掌至今,也已四月有余,这么算着,日子还真是太快了,小半年就这么过去了。他自个儿也被软禁至今,虽说消息都压着不让透了,但朝里,哪能瞒住什么消息啊……嫡子也已回来预备出腊节,若是父王当真想有什么作为,早该下手了吧? 能等到今日,是苏鹤清白?还是……父王仍旧没有确定他身份清白? 辅政太子仰头望月,月虽圆,却到底叫一层灰薄的云给遮了。看着色泽便极为黯淡,不讨喜。看样子明日还得下上一场密密的雨。 “殿下。” 沉缓的声音,挨得极近,如在耳畔。 “苏……苏鹤?” 辅政太子扭头去寻,正见苏鹤扶着门框,满鬓风尘,面带倦色,眸子却清亮,带着清润笑意。 “你……你怎么回来了?” 父王的暗哨,还追着你啊?你怎么就回来了? 殊无妄不知辅政太子心中所想,只是微微笑了笑,上前一步,将怀里藏了许久的东西掏出来,那模样,像是掏出了一幅火热的心肠。 “雪花梨。比酸梨好,我想带给殿下尝尝。” 辅政太子垂头看着苏鹤将羊皮囊打开,捞出浸在冰水里的蜡封竹筒。竹筒一拿出来,立刻叫温润的空气排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他伸了指尖在那竹筒上头划了一道,将水珠清寒的触感拿捏进掌心。 “你千里迢迢赶来,就为了送梨子?” “本想再带一只鹤来让殿下看看,只怕雪花梨坏在路上,没有功夫去寻。” 苏鹤垂头看了看手里的羊皮囊,他也不明白为何就有了这么个念头,要带雪花梨来叫他尝,想带鹤来让他看,还想看看他带笑的模样。 辅政太子对中土所知不多,但看苏鹤风尘僕僕隐有疲惫便知这雪花梨是打很远的地方送来的。辅政太子觉着这梨子来之不易,捨不得吃,不吃却又枉了苏鹤心意,心里犹豫掂量了许久,才藏了微红的双颊,道:“那你……来给我削梨吧。”说着,便牵住苏鹤的衣袖往寝殿里带。 苏鹤早察觉了辅政太子宫中该是被人盯紧了,但他进来,却无人拦他,一时拿捏不准他走了之后南掌究竟有了什么变故,也拿捏不准这些盯着辅政太子的人是为了什么。 他心里惴惴不安,甚至疑心南掌已然知晓他的身份,只等他入瓮。 但种种疑虑,却只叫他步履稍稍一顿。 寝殿格局未曾大改,辅政太子将他引到案前,自个儿到案后盘膝坐下,将收在旧匣中的小刀递给了苏鹤。 殊无妄将羊皮囊打开,将其中冰水倒入铜盆,再将里头灌满蜜蜡的竹筒拿出开封,取梨。 看那梨子颜色,与刚摘下时无甚区别,殊无妄心中却不知它味道是否一如往常。 刀刃贴着雪白的果皮绕了一圈儿,清甜的果汁顺着刀刃儿往下淌。 殊无妄动作流利地切梨分梨,切罢之后,将小刀递到唇边尝了尝果汁。确定果子还算新鲜之后,才将装了梨肉的盘子递过了案几。 “还算新鲜,殿下尝尝吧。” 殊无妄没看见,他低头削梨切梨时,辅政太子咬着嘴唇认真地看他,嘴角眼中掩不住藏不了的欢喜,看他神色,便知他是雀跃的。 辅政太子看见殊无妄抬头,生怕漏了心思,赶紧收敛了嘴角的笑意,但满心的欢喜,确实藏不住。 殊无妄抬头那一眼,将辅政太子隐隐发亮的眼睛看得明明白白,不自觉笑了一笑,将盘子轻轻搁到他面前,“殿下请。” 辅政太子稍稍挑了一块,吃得两颊微微鼓起来。清脆香甜的梨叫他眼睛都亮了。 “这个梨好!在哪儿摘的?” 殊无妄见他喜欢,也高兴起来,便有了几分邀功献宝的心思,道:“在中原。” “我之前吃的梨也是中原来的,如何就没有这个好?” “纵然是梨,也有不少品种。这是雪花梨,之前殿下吃的,是酸梨,风味不同。” 辅政太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难怪父王艷羡中原地大物博。” “南掌所产不少果物,中原都没有。” 听得这句,辅政太子似乎高兴了些。那梨仅有那一个,没几口便吃完了。 辅政太子将盘子往前推了推,抬眼瞧着殊无妄。 约莫是辅政太子看过来的眸光太柔,殊无妄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应对。 一时默然,唯有案几上烛台上承的烛火摇了又摇。 “苏鹤。” “殿下。” 二人一同出声,又一同噤声。 殊无妄候了一阵,见辅政太子再不言语,只得自个儿开口问:“殿下要说什么?” 辅政太子本想开口留他一道过出腊节。只是他这么一问,反而不好意思开口,便咬了唇儿把话吞回去,“你要说什么?” 殊无妄指尖往袖里一蜷,有些犹豫,终究还是稍探身,问道:“殿下之前救我性命,已是铤而走险,之后又放我回中原,可曾引人猜忌?”殊无妄早将利害看得明明白白,分明可以不问,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第18页 “没有,我有办法转圜。”辅政太子终究未曾将眼下情形和盘托出。 夜色深深,敲门声,沉沉传到耳畔。 辅政太子吓得浑身颤了一颤,才稳下心神,以南掌语探询问外是谁。 但门外人说的,确实汉话。只是说得生硬,分明只是学舌。 “请苏先生前来一叙。” 辅政太子一愣,倏然伸手紧紧抓住了苏鹤的手,脸色发白。 “这是父王叫你。” ☆、第十二章 殊无妄一愣。 他来时便知,一旦见了辅政太子势必会惊动南掌王。甚至做好了被南掌王灭口的准备,但不曾料到等来的竟只是南掌王召见。 虽说这一见也凶险。但比之一死,总还有转机。 “殿下,只是召见。” 辅政太子狠狠捏着殊无妄手背,捏得指节发白,捏得打颤的手掌出了冷汗,“你不懂!” 他怕苏鹤忧心,刻意瞒了眼下处境。他若非胜在父王恩宠,早已自身难保!父王决绝,若有心护他,势必要留苏鹤性命证他清白。 “殿下……”殊无妄也招架不住辅政太子这份慌乱。只得按住辅政太子的手,柔和坚定一下一下地拍,殊无妄也知道这是辅政太子认定了南掌王要杀他,“殿下莫慌,陛下要杀我,又何须见我?” “你……要去见?”辅政太子手指稍稍放松了些,但指尖冰凉,带得殊无妄指尖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以苏鹤的本事,他能逃,能避。他也以为苏鹤会逃,但苏鹤竟要去见父王! “殿下莫怕。鹤既然来此,便不惧一死。只是……”殊无妄微微一愣,竟发觉自个儿竟真的万分惋惜不曾带一只白鹤前来。这一愣,反倒叫他将后半句咽了回去。但辅政太子的手还牢牢抓着他。殊无妄无奈,只得继续开解。 “殿下,我来时便已察觉殿中有人。殿下如今的处境为难,可不能再如此行事。” “我能救你,我能想办法救你。”辅政太子再度开口,态度已极坚定,五指牢牢在苏鹤手背上一握便放开,“你去吧。” 是了,再不济也是南掌辅政太子,如何能这般容易就乱了方寸?方才忽得乱了方寸,是否,关心则乱? 这念头才稍稍冒了个头,便叫殊无妄面上露出了清和笑意。 “殿下关情,鹤承情了。” 殊无妄五指一翻,握住辅政太子的指尖,牢牢一握之后放开,敛襟起身,转身出门。 出了门才察觉,不知何时,又落起了细密的雨。 掌心还尚且留存他指尖温冷的触感,殊无妄五指抓牢,负手在门前站定,“带路。” 来人虽未听懂殊无缘言语,却依旧低眉垂腰应了一声,转身在前带路。 殊无妄抬脚踏入纷繁雨幕,他的生死,将有定论! 饶有烛灯高烧,也驱不散室内昏沉。殊无妄在帘外静立已有半宵,月已西沉,帘内仍未传召,偶有粗重虚弱的呼吸声,擦过耳畔。 “你过来。” 声音低沉,带着南掌人说汉语是微微别扭的腔调,但字句间的威严,已迫到跟前。 室内无旁人侍奉,殊无妄只得自行缓步上前,他的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起帘。他只垂手掀了小半,便瞧清了帘内情形。南掌王半躺在榻上,辅政太子跪立榻前,一手持匕,直抵咽喉,已有鲜血顺着颀长脖颈直入衣襟! 生啊死啊,算计啊经营啊,忽得就不那么要紧了…… 殊无妄扑到辅政太子身侧,抢了他手中短匕,要拿衣袖去擦他脖颈间的血迹,又怕挨着他伤口弄疼了他,慌慌忙忙轻唤了几声殿下,才算唤回了自个儿的魂。 辅政太子笑了一笑,按住了苏鹤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极轻地说道:“皮外伤,不要紧。” “苏鹤。” 这声音,苍老而疲惫,已敛去威严与杀意,却足以叫殊无妄稳下全副心神。 殊无妄起身立定,身姿挺拔昂然,“鹤,根在大奕,不跪南掌。” 落针可闻的殿内越见森然。辅政太子跪坐在地不敢抬头,背后已为冷汗浸透。 苏鹤第一次见他时也曾说过,他是汉人,不跪南掌。彼时,他敬苏鹤风骨;但眼下,却为他这份傲骨,捏一把冷汗。 “好!”南掌王吐出一字,掷地有声。为苏鹤傲骨所激,南掌王撑起病骨,撑出威严气势。 南掌王垂眼看了看跪坐在地的辅政太子,以南掌语缓慢而坚定地语气说了句什么。辅政太子倏然一颤,小声应了一句,缓缓退下。 殊无妄眼角余光跟着辅政王子出了殿,在那清瘦的人影转过殿角之后,放松了些。 南掌王倚住矮榻,瞥了苏鹤一眼。这人来历不简单,单从气度行径便能看出一二,只是他行事太过细緻,寻不见半点破绽,何况眼下太子又一心护他。 殊无妄抬眼看了看南掌王,垂垂老矣,纵有王权在握,也难免凄凉,不由暗嘆了一声,“您若要杀,不必反覆思量。太子殿下纵以命相护,但若无力回天,也不会违逆。”殊无妄盯紧了南掌王,细察南掌王因他言语而产生的变化,杀不杀只在南掌王一念,敏锐多疑如南掌王,纵使他不露半点破绽,也决然不信他无辜。
第19页 殊无妄忽然想起,辅政太子分明也是敏锐多疑的,如何,就肯信他,以致于以命相护呢?这念头才冒了个尖儿,便叫殊无妄唇边绽开一丝笑容,温和清浅。 南掌王抬眼,将苏鹤唇边笑意纳入眼中。又慢慢阖上眼。太子以命相逼时,他确茫然无措了片刻。因为直到彼时,他才明白太子对苏鹤是抱了如何的情意。他了解这情意的由来,甚至也对眼前立定的苏鹤颇为欣赏。 “你很聪明,所以你应该知道,你若不来,你和太子的处境,不至于此。” 南掌王已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再装傻充愣,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虽鹤得以保全,太子却难免非议。” 苏鹤所言不假。太子诬陷朝臣通敌叛国在先,无论苏鹤来否,太子都会为难。 “莫非你来此,便是为太子?” 苏鹤泰然一笑,“确实为他。虽身死无可怨也,但确实遗憾。 “太子曾与鹤明说,他仿我笔记伪造书信嫁祸朝臣。他说这人是他王叔,也是王后本族。朝中贪贿之风舞弊之行,皆由他而起。太子苦于没有证据,才出此下策。此行力求根除其党羽,以正朝纲,扶清肃气! “一片丹心,只可惜操之过急……留了后患,引朝野震动,遗祸无穷。”苏鹤喟然一嘆,他素来鲜言寡语,此次为求一线生机,也是大费心力。 南掌王觑了苏鹤一眼,不动声色,又垂眼,道:“你见地明白,本王早已知晓。本王如今只问你一句。你当初配合我王儿设局,是真心为他?还是为求自保?” 此问,刺得苏鹤背后冷汗涔然。 一字一句,生涩无比,“彼时,鹤,是为自保。” ☆、第十三章 矮桌上,一盏油灯,灯油让老鼠偷了个干净。九尺长三尺阔的木板着三张凳子搭了,权当卧榻。 这间牢房,比之之前那个,形制不知差了几许。 殊无妄已在这牢房里呆了三日,每日供食供水虽不致饿死,但形容,确实狼狈。 在这牢房的这几日,殊无妄想明白了两件事情。 其一,他此回南掌,应当只有辅政太子与南掌王知晓。南掌王素来支持太子扳倒王后本族,只是没料到太子会留祸患,更怕这祸患会叫嫡子抓住把柄。故而,较之落入嫡子手中,眼下这情形,反而是给他留了生机。 其二,他的生死,于南掌王而言轻如鸿毛,南掌王关情的,是太子因了他,在嫡子跟前落了把柄,无法顺服朝臣。此时,若是太子能顺服朝臣,再撤了嫡子手中重兵,便能化险为夷。 想透了这一层,殊无妄便安心在牢中呆住了。吃饭睡觉打坐练功,憋闷了一身骨头,还能在方寸之间练一套长拳。 殊无妄又在牢中呆了十二日,第十三日上午,送来的食水,有些不对。倒不是尝出了什么异样,只是送来食水的人似乎太过在意,他究竟有没有吃下。 不是辅政太子,他此时行动处处掣肘,且他未必知道自个儿便在此处。 亦不是南掌王,南掌王若要杀他,不必使这下作手段。 如是想来,也只能是惊云阁或是嫡子了。 不妨一试…… 殊无妄暗自嘆了口气,将碗中清水一饮而尽,没等再吃几口干粮,药劲儿已经上了头。 还是在牢房,只是环境稍微好了些。破木桌上头的,尚有一灯如豆,身下这床板,还怪牢靠。既然还是在牢房,料来,是落进了嫡子手中。 殊无妄起身稍稍舒展筋骨,尚好,只是迷药。若是什么废他筋骨的药,他怕是没什么机会活着出南掌了。 捲入南掌王储之争,倒也不是始料未及。他其实早就料到了,只是那时,不知怎么了,竟丝毫没有分出一点儿精神来盘算眼下的处境。 他那时在想什么呢……是了,在想他喜欢吃梨,要把中原顶好的雪花梨带给他;还想着,得用古法将那梨子的风味好好保存;还想着,得用多强的马才能在十五日内从赵州到此处。 念头转到此处,殊无妄忽得笑了,扬眉昂首,笑得放肆。 他殊无妄,自九年前跟着上官盟主,立公子盟,在南除异族祸患,在北抗月氏骑兵,在朝立信,在野立威。做人成事桩桩件件哪样不是瞻前顾后费尽思量,但求万全? 如今怎么就如此行事,到头来叫自个儿困于斗室之间,生死难料处处掣肘。 若是有机会重来,他还会这么做。只是这一回,他要记着,寻一只白鹤带来…… 殊无妄敛了笑,忽觉身心俱澈。他既无可悔,又有何可惧! 嫡子胁他来此之后,势必会以他要挟辅政太子,但理当不会提出什么要求,只是握紧手中筹码,看太子会如何应对,以此来估量手中筹码的份量。 若当真如是,他倒情愿辅政太子不闻不问,由他自生自灭,这样,嫡子顶多也只能逼他,要他的一份供状。若是辅政太子太过关情他的生死,反而,是叫人拿捏住了。 这一番思量,叫殊无妄暗自一嘆,心里忽得就有些发苦。你说,他惊云阁阁主,好端端的,怎么就……唉,不提了,心力交瘁。 殊无妄在墙角砖头木板搭起来的矮榻上盘膝坐稳,又是一嘆。 眼下……只能等了。
第20页 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等来的第一个人,竟是辅政太子。 简装易服,披发抹额,形容虽不狼狈,但确实不如往日。 直到辅政太子已站在他跟前垂眼看他,殊无妄才缓过劲儿来,赶紧起身施礼,“鹤,有失远迎。” 辅政太子噗嗤一声笑了,上手来扶,“你能怎么迎?”又牵住殊无妄的衣袖,“我来带你走。” 殊无妄忽然有些拿捏不准究竟是谁将他绑了来,如何还能见着辅政太子,便问:“是谁将我移至此处?” 提及此事,辅政太子犹疑片刻后才轻声道:“就是我之前跟你提的……嫡子。” 殊无妄惊诧之下反手抓住辅政太子手腕,五指一绕,怕用力太狠又松了松,“你说,你用什么换了我?” 辅政太子早知苏鹤敏锐,势必会有此一问,也并非不愿诚恳相待,只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先跟我走。” 殊无妄不由分说被拉出了牢房,还被蒙上了双眼。 待解开双眼上的蒙布时,他已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 辅政太子起帘看了看外头,转而握住苏鹤手腕,道:“你赶紧回中原吧。” 苏鹤缓缓挣脱辅政太子,凝眉沉声,“烦请殿下告知,殿下究竟用什么换得鹤自由之身!” 早知苏鹤不会安然揭过此节,辅政太子也不再费心遮掩,敛眉垂首,轻声道:“二弟劫了你之后,便来告知与我,还说若我不信,便要取你的手指来叫我看看。我哪有什么信不信的。”话到此节,辅政太子抬眼觑了苏鹤一眼,见他仍旧凝眉端坐,眼风如刀,心里还有些发憷。 “他问我,打算怎么救你。我那时就想明白了,我赢了王叔与二弟这一局,可是那又如何呢?横竖不是什么光彩手段,怕横生枝节,怕拖累无辜,更怕你为之身死…… “干脆全都说出来,纵为天下不齿,但能换你平安,也能换我心里安稳。”话到此处,辅政太子轻缓但坚定地吁了口气,昂首正视苏鹤双眼,道:“所以,我在早朝时,不避众臣,叩禀父王王叔谋逆案的前因后果。” 最差的,也不过是如此结果。苏鹤阖眼,喟然一嘆,事已至此悔之晚矣……再垂眸看辅政太子时,神色已柔和许多,“当庭说了,南掌王为安抚群臣,势必要重罚殿下,殿下可想过后果?” “父王……罚了幽闭辅宫。”察觉苏鹤话音柔和,辅政太子也稍稍放松了些,伸手勾住了苏鹤衣袖,续道:“其实也有好处,父王下令彻查王叔谋逆案,王叔在朝,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的事情没有少做,只要搜出证据来,也能定罪。” 殊无妄听到此处,才算大松了一口气,确实,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查谋逆案还不够。若是总审此案的主审怕事,那么他恐怕不敢彻查,殿下得想法子,将需查之案闹大。大到令朝臣震动,令与殿下王叔有牵扯的朝臣为求自保,不敢再施他援手。” “此事,其实你不必担心……父王,心里也是庇护我的,他早想将王叔的势力拔除,只是力不从心。父王也没有料到,我为除去王叔,竟然如此行事。他也没有料到,我……竟然又因为你……” “殿下,别说了。”苏鹤截了辅政太子话头,耳垂有些泛红。约莫是让苏鹤给带的,辅政太子面上也有些发热。 马车内,气氛忽地有些微妙。 过了好一阵子,苏鹤才开口续道:“殿下,时局未明,贸然送鹤出城,恐怕惊动旁人,反而不利。” 辅政太子面色倏然一白,“我明白,但是只要你身在南掌,我便不能心安。” 苏鹤垂眼瞧着辅政太子,他纵使垂首低眉,如此看过去,只窥见额头和鼻樑,眼风再顺着肩膀往下滑,落到了牵住自个儿衣袖的那一只手上。分明一丁点儿力道都没有,却偏生,抓牢了他。 “殿下可曾想过,鹤在中原,殿下处南掌风雨,鹤又如何心安?” ☆、第十四章 这话听进耳中,无论真假,都是叫人高兴的。辅政太子笑了一笑,却仍旧摇头,“你在此处,我总不能放心。” 苏鹤凝眉,大致又猜了猜眼下局势。辅政太子破釜沉舟,将王叔谋逆案招了。那么,南掌王也好,嫡子也罢,不会再由此处来寻他。若要寻他,也只能因为…… 念头转到此处,苏鹤不由抬眼瞧了瞧辅政太子。他还是低首垂眸的模样,就是这么个看着顺和柔弱的人吶……胸怀丘壑,智计无双。 “殿下……不要怕。” “你回了中原,我便不怕了。” 苏鹤心力交瘁。实在懒得再废话,掀了车帘就往外跳。 “苏鹤!” 辅政太子没能勾住苏鹤的衣袖,只听外头响起了扑通的落水声。 水不深,殊无妄在水中立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辅政太子掀帘来看苏鹤时,瞧见河面上头粼粼波光漾到天边,水天一色。苏鹤正将那艷红的波光披在身后,抬眼看他。 苏鹤也瞧见了映在辅政太子面颊上的红光。他面色太浅,给那红光一映,连皮肤上细细的绒毛都瞧得一清二楚。苏鹤回身顺着辅政太子的眸光去瞧。倾了漫天的粼粼红光,由他面前,往前伸往前伸,直到水天一色,夕阳如盘处。
第21页 “苏鹤。”不知为何所触动,辅政太子忽得垂眸,轻轻叫了苏鹤一声,他想他自己的声音那样轻,苏鹤耳边又有水声,料来是听不见的。 然而苏鹤却已然回头,笑问:“殿下有何吩咐?” “你还记着我的名字吧?” 苏鹤一愣,想起了辅政太子告知他的那个词,是南掌语,听起来像“问狂”,“记得,殿下说过,是辽阔的意思。” 辅政太子抿唇儿一笑,道:“你不懂南掌话,不会叫我的名字,那你,帮我想个汉人的名字吧。” 苏鹤不假思索,仿佛那个词已在他心中盘桓许久,“阔儿,辽阔的阔。”叫殊阔。 “阔儿?阔儿……阔儿!你今后,就叫我阔儿吧。”辅政太子将他新得的名含着念了几遍,面上笑意欣然。 “是,阔儿。” 苏鹤自水中跃到岸上,在马车边上站定,抬头望着辅政太子,缓声道:“阔儿,让我留在此地,至少,叫我看到你安稳下来,好不好?” 约莫是苏鹤话音太柔,是这夕阳太绚烂,是这粼粼波光叫他晃了心神,鬼使神差的,他竟应了下来,他明明白白地听见自个儿说:“好。” 话应承了下来,辅政太子自然不至于出尔反尔,只是眼下,如何带苏鹤入宫,还是难处。 幽闭辅宫,等待王叔谋逆案水落石出,格局大定之后,他的安危才有定数,在此定数之前,他只能在辅宫之内行动,不得擅自出宫,此次出宫已是违抗王命。外人入宫须上禀,名录须奉至南掌王案前。若是苏鹤上禀了名录,旁人便能察觉他出了宫,叫有心的知道了,少不得抓个把柄,若是苏鹤不上禀,叫旁人知道了,还是把柄,左右为难。 还是他之前在辅宫居住的耳房。苏鹤洗过澡换过衣裳,仰躺在卧榻上头,脑中盘桓着近来发生的事情,忽得回过味儿来,忍不住就笑了。 阔儿肯救他……阔儿肯救他! 就这上禀与否,叫辅政太子为难了一番,不过眼下他也肯与苏鹤商量,便将此事稍说了说。怕叫苏鹤忧心,便说得轻便了些。苏鹤虽不懂南掌宫里的规矩,但多少知晓大奕宫里的规矩,对照着考量了一番。 “不知殿下可曾听说过,罪己诏?” 见辅政太子凝眉盯着他不搭话,苏鹤便料他是不知了,续道:“数百年前,中原汉朝汉明帝因太阴夺日……” 阔儿见他不改口,才故意没有搭话,没料到苏鹤全然没有察觉,只得截了他话头,道:“你叫我什么?” 苏鹤一愣,又倏然一笑,“阔儿。” 辅政太子这才高兴了些,答道:“我知道罪己诏。” 苏鹤又“阔儿,你既已向朝臣坦言王叔谋逆一案的真相,不如将你入主辅宫以来,所言所行所想昭告天下。自检所失,自勉所得。也好令朝臣百姓知道,殿下迄今为止所言所行,是为苍生太平。” 辅政太子见苏鹤又叫他殿下,才想截断他话头,又念及苏鹤此时定然没有管照他这点儿心思的闲情,这才作罢。不得不说,苏鹤确实给他明了一条路子,也是眼下最磊落的路子,便应下了。 定了这最磊落的路子,苏鹤进辅宫一事,自然也不必隐瞒。 回了辅宫,辅政太子便去书房写了文书,洋洋洒洒三页余,以陈自登上辅政太子之位之后所为所想,省不足,明志向。写罢之后,辅政太子尚有心叫苏鹤看一看,苏鹤瞥了一眼,“我看不懂。” 辅政太子扁扁嘴,样子是不高兴了,终究还是把摺子一折令人呈上,又转头来瞧着倚案翻书的苏鹤。他手上那书啊,已经叫他翻了好几遍,也不知怎地就看不厌了,“苏鹤,我教你南掌话吧。” 苏鹤一愣,眸光打书页上挪开,定定望着阔儿,瞧得辅政太子都有些不自在了,才重新将眸光落到书页上,淡然道:“不学。” 辅政太子不依不饶,追问为何。 苏鹤眼也不抬,便道:“我本就惹南掌王怀疑,若是再学了南掌文,能懂南掌话,南掌王再难容我。” 辅政太子听得分明,箇中关节,他其实能明白的,只是不知为何,却总不爱去想。约莫是苏鹤总将事情思量得齐全,叫他懒了?念头一转,辅政太子忽得有些高兴,“不学便罢,我还不想教呢!” 苏鹤稍稍抬了抬书卷,遮了满眼清和笑意。这是对他多不设防啊……竟还想着教他南掌话。不过这瓜田李下之事,还是罢了。 辅政太子一折罪己诏递出之后,朝中大局,他已不想再问。也不知怎么了,似乎只消呆在苏鹤身畔,他便懒散了,整日游园逗鸟餵鱼折花。苏鹤也乐得如是,只是不明白阔儿何以白日时常瞌睡,阔儿只道以前辛苦,睡得少些,如今闲了便该补补。苏鹤也未察不妥,便不曾在意。 这一日,苏鹤一如既往到了书房,翻捡案头书册,寻常时候,至多半刻,阔儿便至,今日不知怎了,候了半个时辰也未见人来。苏鹤心下迟疑,搁下手中书册,思忖该不该去寻,碍于身份,还是罢了,只是哪怕再提书在手,也决然看不进去字了。 歇了一阵,有个小婢跑来,急匆匆冲着苏鹤行了个礼,张了张口,极为生涩地吐出两字:“寝宫。”
第22页 苏鹤念头一转便明白了,这丫头是才跟着阔儿学了这两个字特来报信的。苏鹤便撩下书册起身,小婢见苏鹤起身了,赶紧也起来在前带路。 寝殿内比寻常时候热闹不少,榻前跪坐了三人,看形容,该是大夫。 苏鹤踏进了门,却不敢上前,只在门边站定,看着里头。小婢匆匆向前,到辅政太子榻前回禀。 辅政太子听说苏鹤来了,便起身在榻上坐稳,令身侧大夫婢女退下,把苏鹤唤到身前来。 苏鹤早年在公子盟之后在南疆,与中原鬼手神医莫仓交情匪浅,耳濡目染也稍学了些望闻问切。他瞧了瞧辅政太子面色,双颊潮红,嘴唇偏白,眼下略有青黑。少眠多梦,这会儿还发着热,恐怕伤风了。难怪之前白天总瞌睡。 “没有大碍。”辅政太子见苏鹤来了,便坐起来,撤下了额上敷的帕子。原本不是什么大病,身边的丫头们偏生一惊一乍的,报了内务请了大夫。 “殿下夜间睡不稳吧?”苏鹤接了阔儿手上刚撤下的帕子搁在冰水里重新冰过拧干递回来,“躺着吧,缓过劲儿来再起?” 阔儿不接帕子,只紧盯着苏鹤,苏鹤一愣,想了想,忽得展颜一笑,唤道:“阔儿。” 辅政太子这才把帕子接了重新敷上,“躺半天了,躺不住。”终究只在软枕上倚住,盯着帐顶,好一会儿,才道:“我怕二弟逼宫。” ☆、第十五章 “逼宫?”苏鹤大惊。他不是没考量过局势。王叔已然被流放,纵使辅政太子说清事实,只要南掌王下令彻查,王叔便不可能回朝,他手中的势力已然被打散,纵使他们依附手中虽握有兵权的嫡子,也万不敢唆使嫡子逼宫。辅政太子罪己诏出,他们就不怕千夫所指吗? 念头转到此处,殊无妄再忍不住,问道:“逼宫必为千夫所指,他们就不怕么?” 辅政太子看了苏鹤一眼,又扬眉一笑,“他们怕啊,但是他们更怕叫我得势。逼了宫,得了位,纵使备了骂名,若是再好好为民谋福祉,十几年之后,照旧得贤君之名垂史。但若是我得了势,他们就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苏鹤望着倚靠在软枕上的阔儿。偏白的唇色,下巴脖颈的皮肤底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这是阔儿,是南掌辅政太子,是他斗智斗勇近五年的敌人,也是他现在怜惜得不得了的心上人。 “阔儿,如果你甘心,那就叫他们逼宫,叫他们称王,我带你回中原;如果你不甘心,我帮你,把南掌夺回来。” 辅政太子也不睁眼,只将额头帕子撤下来递给苏鹤,道:“你说我甘心吗?” “也对。”苏鹤接了帕子,搁在冰水里镇了拧干再给他敷上,“阔儿你老实说,他们要逼宫,是你猜的,还是有了消息?” 阔儿按了按帕子,将手搁在上头敷着,缓声道:“父王罚我幽闭辅宫,倘使我当真听令。便是自缚手足自闭眼耳自封口鼻,何异于坐以待毙?眼下朝堂上风起云涌,纵不能有所为,也该看看风浪。” 这话看似答非所问,但已经交待明白了,嫡子已有逼宫之心,但有无胆量与兵力,还未可知。虽算不得板上钉钉,但确实已需防备。 “逼宫纵使他们有胆有谋也不急在这一时,只要禁军还在你父王手上,便不足为虑。你啊,还是赶紧把身体调理了。”苏鹤估量了一番眼下的格局,觉着还是阔儿的身体要紧。 “若是禁军还能听从父王调配,我倒不担心了。”辅政太子抬手按了按自个儿额上的帕子,笑了笑,轻描淡写撂下一句。 苏鹤一愣,确实不能怪阔儿愁出病来,这格局是真的很棘手。他眉峰一沉,眸光落在阔儿手上。五指纤长,一看便是磨墨执笔的一双手。 “我去替你探探禁军统领的口风吧?” 阔儿乜了苏鹤一眼,“你连南掌话都听不懂,探什么口风?” “……”苏鹤一乐,他倒忘了,在此处,他言语不通,处处掣肘,思量格局时如何忘了这一茬?大概是……□□逸了? “我言语不通,那也无妨。你给那人写封信,我晚间去放在他枕边,你看如何?”苏鹤自顾自乐了一阵,又给想了个法子。 辅政太子掂量了一番,这法子……也说不清是礼是兵,不过若是苏鹤有把握,确实可行。 “那倒是可以,那烦你替我备笔墨吧……”辅政太子一面说,一面撤了额头上的帕子一面披衣而起。苏鹤正要拦他,他不耐烦地推开苏鹤的手,“只是精神不济,怎么就起不得了。” 苏鹤还是牢牢按着人不让起,只凝眉看着,丝毫不让。 辅政太子无法,嘆了口气,“我写罢了信就回来躺着了好不好,就几句话。” “几句?” “五句,顶多五句。” 苏鹤这才撤手,到案前去铺了白宣,磨墨舔笔。 辅政太子提笔在白宣上写了几行字,便折了纸封进了信封。 “回去躺着吧。”苏鹤见阔儿已写罢了信,又伸手来,要扶他起来。阔儿不情不愿地起身,又撤了外袍躺下了。 “三日后,就是出腊节了。”阔儿是个躺不住的人,躺了小半个时辰,翻身翻了七八个,饶是有苏鹤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说话也不耐烦。
第23页 “嗯,听说过。”苏鹤倒是耐性得很,陪坐小半天也没见一点儿不耐烦。 “以往出腊节,我都在父王身畔,与他共骑金象,在城内巡游三圈,以示王族威望。今年,也不知父王能不能乘象游城。如果不能,会是谁乘象?如果能,又会是谁陪同呢?” 苏鹤听阔儿絮絮叨叨地说话,已然明了出腊节乘象一事,于他而言,很重要。是南掌王甚至整个南掌国臣民对他继承者身份的肯定。 此时辅政太子正背朝他,蜷缩着侧身躺着,苏鹤伸手轻轻拍了拍阔儿瘦削的肩膀,柔声宽慰了一句,“阔儿,你不要怕。” 辅政太子微微一怔,猛得翻身起来扑进苏鹤怀里。苏鹤猝不及防,一个愣神儿的功夫,人已经在他怀里。阔儿脸贴在他肩侧,柔顺的头发挨着他脖颈。 “怎么了?”苏鹤哄孩子似的轻抚阔儿肩背,“不要怕,不要怕……” 他确实是很怕的。从一个庶出的王子,到今天的辅政太子。他耗费了多少精神,外人不得而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今日。眼下,他被罚幽闭辅宫,外有南疆损失惨重,内有嫡子掌兵谋划篡权。他的身份乃至生死,已经岌岌可危。但他身畔,除却苏鹤,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可面对苏鹤,他又如何能将眼下的紧迫格局和盘托出?他还要挣个高位,护住苏鹤的! 苏鹤并不知有多少念头在阔儿心中转圜。他一遍一遍以指为梳梳理阔儿的长发,一遍一遍轻声宽解,也一遍一遍在心中下定决心,要将南掌王位,送到阔儿手中。 门外忽得传来轻微的叩门声,宫婢在门外说了什么。 苏鹤正待相询,便被怀中人一把推开,“殿外奉膳,你去端来。” “……”这,算不算,穿了裤子不认人?苏鹤起身,去外头迎了膳食,又端来小几在床上摆稳,再一一将膳食铺陈,陪着吃了些。 这一整日,便如此悠哉耗罢。晚间,苏鹤听辅政太子指点禁军统领的宅邸,又看了那统领的画像,这才换上短□□靴,揣着信件预备出门。 “你还回来么?” “我不回来还能跑回中原不成?” 阔儿抿唇儿笑了一笑,“那我在此处等你。” 苏鹤听清了那一声轻笑,微微一怔。他这才明白阔儿所说的“回来”是什么意思,更不敢看此时半躺在榻上的阔儿是什么模样,提气凝神,夺门而出。 阔儿见苏鹤身形狼狈,不由一愣,接着周身一松,躺回榻上大笑起来。 真的很久……没有这般畅快了。 苏鹤,苏鹤……他的武功谋略胆识,不可能只是个商客。如果不是商客,那他会是谁呢?在他身边,又是为了什么呢…… “阔儿?”很轻的声音,不惊轻尘,偏生触到了他脑海深处。睁眼,苏鹤正在他眼前,他忽得就明白了,他是苏鹤,在他身边,就只是为了在他身边。苏鹤正在他榻边垂手看他,顺着面颊垂下的长发还带着微微的潮气。 “几时回来的?”阔儿伸手拿捏住垂到眼前的湿发,“外头下雨了吗?” “回来有小半个时辰,身上溅了血,洗了澡才回来。”也不知会否是苏鹤声音太柔,眸光太缱绻,阔儿听了这一句,竟只轻轻嗯了一声。 “禁军统领枕下,竟还摆着小首饰。你看,我也顺手拿回来了,你得空,可以给他还去。”苏鹤说着,摸出一串儿红玉珠子,珠子颗颗饱满圆润,护住当中一枚白玉莲花,做得极为精巧工致。 阔儿扑哧笑了一声,“你连他枕下的首饰都摸了来,他明早怕是要吓得尿裤子。” “那又如何?反正脏不了我的床榻。” “嘁,哪里是你的床榻?” ☆、第十六章 “那你说,何处,才是我的卧榻?”苏鹤一笑,挑了尾音,带三分戏嚯,五分轻佻,就差那一根挑着人下巴的手指,活脱脱流氓模样。 沉凝如刀的人,竟也有这般模样。辅政太子反被逗乐了,垂眸抿唇儿,含了三分笑意,“若我说此处便是你的卧榻,你待要如何?” 不得了,这是真在勾人了!苏鹤脑中早炸开了烟花,面上却还绷着,片刻才回了神,“那鹤自然恭敬不如从命。烦请殿下赐容身之处。” 辅政太子听罢,竟当真朝里让了让,给他空出半张榻。苏鹤也不客气,迳自和衣躺下,薄薄的夏衫底下,竹蓆触感分明。床下怕是置了冰,有舒爽的凉气窜上来。 “你还病着,怎么还在榻下搁冰?”苏鹤扭头瞧了瞧辅政太子,只是室内昏暗,未曾瞧见他面上神采。 “无妨,我添了薄被,怕你热才叫人备了。”辅政太子翻身朝里,言语间已带了几分倦意。 “谢阔儿体贴。”苏鹤笑着应了一句,伸手触了触阔儿,见他确实加了薄被,才安心下来,“睡吧,我守着你。” 辅政太子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这话仿佛一个定心丸,还真就让他安下心来。无妨,苏鹤在的……不知怎地,他竟真的睡熟了。 苏鹤和衣躺着,听着阔儿清浅的呼吸渐渐悠长,这一份平和,忽得叫他想起了一句诗来。
第24页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没有醉,也没有满船清梦,但已有了那一份悠远平和的心境。 一夜无梦,辅政太子醒时已觉浑身爽利不少,该是晚间出了汗的缘故身上粘腻得厉害。他下意识伸手触了触身畔,只摸到微凉的枕席。大概是要避人耳目?苏鹤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自打幽闭辅宫以来,分明许久都不曾安然入眠,如何昨夜,就睡踏实了呢?未待他梳理明白,外头就传来了叩门声。他起身应了一句。就听外头说南掌王有旨下达辅宫,请辅政太子出殿接旨。 辅政太子愣了愣,这才叫了宫婢进来帮着收拾。等收拾妥当,也已时半个时辰之后,这才匆匆出殿接旨。 传诏的,是南掌王近侍。看样子已等了些许时候,不过颜色依旧和悦,大抵是明白眼前接旨的主,不能拂逆。 辅政太子听罢宣诏,接了诏书之后依旧有些迷瞪。因为父王因身体不适,不能在出腊节上骑象,让他独自一人在出腊节上骑金象尊王位! 辅政太子奉了诏书,他已然从迷瞪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又看了一遍诏书,心被狂喜攫住,跃如擂鼓,这份雀跃,叫他忍不住要将这消息与人分享。 苏鹤,苏鹤…… 辅政太子一手拿着诏书,一手提起衣襟,忽得在回廊间疾奔起来。身后跟着的宫婢侍从不明所以也只得跟着跑起来。他一路不停,直接到了书房,推门。他直觉苏鹤会在此处,所以苏鹤就会在此处。 “苏鹤你看!” 一幅鎏金华彩的衣袖扬在眼前,苏鹤猝不及防,下意识撂下了手中的书册,似乎要将那一幅衣袖揽进怀中。 那一幅衣袖扑到他案前,朝他递了一幅金色捲轴。 “苏鹤你看!” 这一身,该是南掌辅政太子的仪服,不然何以如此华贵?衣袖襟前,尽是流光溢彩的孔雀和万字纹。这一身衬得他越见清瘦贵气,不过他溢于眉眼的雀跃,叫苏鹤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怎么了?”垂眼去看阔儿打开在他面前的捲轴,密密麻麻的南掌文犹如蚯蚓爬满捲轴。 苏鹤道:“我看不懂。” 辅政太子兴头顿时被浇下去大半,面上雀跃都收成了一派索然。他悻悻指着那诏书,道:“这是父王给我的诏书,让我在出腊节上代他骑象。” 苏鹤将这事儿琢磨了一番,点了点头,忽得想起了什么,扑哧笑了一声,“殿下得偿所愿,是该高兴。只是……”话到此处,苏鹤稍稍顿了顿,思忖着这话该不该在此时说出来扫他兴头。 阔儿也看出苏鹤是要说什么扫他兴头的话来,瞪眼道:“只是什么?” 苏鹤咳了一声,他看出来阔儿不爱听了,但他偏生要说,“两日后出腊节,殿下骑象,想必万众瞩目,也可谓众矢之的,殿下千万小心。” 阔儿闷闷地哼了一声,他只是高兴劲儿还没过去,要是高兴劲儿过去了,肯定也能想到的。辅政太子一面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一面捲起诏书不让苏鹤看,一面还埋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苏鹤憋着笑,重新捧起书来翻看,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表示自个儿确实吐不出象牙,“身体养好了么?这就开始四处乱跑?” 阔儿将诏书收拾了,又整饬着自个儿的衣襟,指尖儿顺着上头金线绣得孔雀尾缓缓滑动,“我觉得轻快了许多,诏书来得突然,我匆忙就去了,没有叫大夫来看过。” “那也没有用早膳了?”苏鹤反而抓住了另一件不太要紧的事情发了问。 “其实匆忙吃了几口,现在不饿。” “那先回去换了衣裳,叫大夫看过再说?” “也好,那我一会儿再来寻你。”话毕,阔儿起身预备出门,前脚才跨出房门,忽得想起了什么,又转头来问,“苏鹤,你用过早膳了吧?” “用过了。”苏鹤被问得不明所以,但还是答了。自打他在此处落脚之后,一日三餐倒一直有人添备,虽然菜式简单,但果腹足以。 阔儿听罢点了点头,便抽身走了。苏鹤尚且没闹明白他何以发问,也只得再埋首于书卷之间。 他会有那一问,只是忽然发觉,在与苏鹤相处时,他似乎从来没有问过苏鹤吃饭没有?天儿渐热了,添薄衫没有?晚间睡得可好?其实在遇见苏鹤以前,也没有人,问过他。其实也对,因为除了苏鹤,他们看见的,只是坐在金殿之上的,辅政太子。 阔儿回去换了衣裳,稍稍整饬了一番,又挑了几样点心果物吃了,这才又回了书房。苏鹤仍在翻看书册,穿了一身玄衣,该是新添的薄衫,宽大的袖袍落在案几之侧,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摇来荡去。一把长发着不知哪儿扯来的一截墨色缎带束在头顶,眉骨微凸,颧骨略高,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削,稜角分明得近乎锋利的脸。不过说来也奇,这么样的一张脸上,嵌着一双偏圆的眼,偶尔,还能从那眼中看出一星温驯可爱的意思来。 此时那一双漆黑的瞳子正注视着他,似乎还带了几分清润的笑意。辅政太子忍不住抿唇一笑,道:“你怎么总有心思在此处偷闲?” 苏鹤眸光重新落到书册上头,施施然翻过一页,“你怎么也有了心思到此处来看我偷闲?”
第25页 作者有话要说:  《题龙阳县青草湖》 元·唐温如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十七章 辅政太子笑了一笑,眉眼微微一垂,便多了几分清媚风姿,“往常,此时,我定然没有功夫来看你偷闲。只是如今恰好有偷来的功夫。” “你偷来的这一阵功夫,往后可偷不着了。” 既然出腊节能叫他骑象,料来王叔贪贿案已有了眉目,百姓心中也有了计较。那么出蜡节后,便会解了宫禁令辅政太子垂朝。殊无妄将手中书册放下,抬眼瞧了阔儿一阵,见他神采如初,便稍稍放心。才要继续翻看书册,忽得想起了什么,添了一句,“对了,若是明日能碰上禁军统领,你便将手串儿还他吧。” 辅政太子这才想起这一茬,道,“明日照着规矩我当在他护持之下登上象背,我寻个空隙还他便是。” 苏鹤嗯了一声,也并不在意辅政太子要如何还他,“明日,我会出宫。” “你要回中原了么?”辅政太子愕然之余,便是怅然,怅然之后又是释然。也对,苏鹤已在此间待了月余,也已陪他熬过最难熬的时候,此时也该回中原了。阔儿敛眉垂首,轻声道:“我得稍微准备,才能送你出宫。” 苏鹤抬眼瞧着阔儿,甚至已猜出此时他低垂的面目上头是如何的表情,便忍不住藏了几分笑意,道:“不是回中原。” 辅政太子一愣,倏然抬头,便见苏鹤似笑非笑,神采戏嚯,登时飞红了脸颊,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 “明日想来场面很乱,难保你三弟破釜沉舟。我得出去看着。” 苏鹤将阔儿神採纳入眼中,终于没憋得住笑意,“你多心了。” 阔儿心里冒出来的不是高兴,而是一阵细微的,想藏起来又藏不了的尴尬,“也不是非去不可,毕竟有禁军在侧。”这话说完,才觉出那一丝丝甜味儿来。 “若非有一击即中的把握,嫡子不敢贸然发难。你说,一击即中,是什么意思?”苏鹤仍旧缓缓翻着书页,说话也只点到即止。 一击即中,必然是他登上王位的所有障碍已经清除,包括父王,自然,也包括自己。没来由的,心里竟泛起了一股子咸涩,还有点发苦。阔儿抬眼望了望苏鹤,又垂眼,忽道:“其实二弟便纵挣不着王位,也不会怎么样。” 苏鹤将这话揣在心里琢磨了一番,便明白这是阔儿又不知怎么就怄上了。只得将手中书册放下,将这偷来的光景,费在了宽解阔儿上头。其实他原本真不是会宽解旁人的人。他其实看得出旁人在想些什么,想知道些什么,所以才能精准得拿捏做事为人的分寸,但他很少宽解旁人,一来不必要,二来他实在不愿多费口舌精神。但到了阔儿这,他不旦情愿宽解,甚至还愿意将话说得柔些,再软些。若是叫惊云阁那帮小子知道了,怕是下巴都安不上。 “阔儿私心里并不愿伤他,甚至一直希望储位之争只是竞争,觉得没必要你死我活,对吧?”眼前的这位辅政太子,智计无双,以天下为局时,算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但若是除了他辅政太子的身份,这人,心地纯善,甚至,有些柔软。 辅政太子沉默了片刻,将衣襟上的一小块布料拿在手里揉了又揉,“你不必笑话我,其实我明白,虽则私心里确实有这一二分的想法,也断然不会就真的这么以为。” 若他当真这么以为,如何还能做到眼下这么高的位置?此时,能有如此的心境,大约,也只因成竹在胸,不禁对嫡子生了几分怜悯吧?苏鹤是个旁观者,瞧得分明,却未生厌,“那么阔儿,若是你二弟未死,你又继位为王,你会让你二弟善终吗?” 阔儿仍旧在揉那一团料子,原本还算挺刮的料子,已经叫揉得绵软,“其实我也这么问过我自己,但是我并没有得到答案。我只能说眼下,不能估将来。” 这便是了。 苏鹤将书册捧起继续翻阅,道:“既然如此,何不得过且过?何必庸人自扰?” 阔儿抬眼,见苏鹤又开始翻书,不知何故掀起一股无名火来,抄起案上书册照着苏鹤脸上一噼,拂袖便走。 事发突然,苏鹤惊了一哆嗦,待书册从他脸上滑到衣襟上,人已经走了。他心里还有些庆幸幸亏招呼过来的只是本书。 他怔了片刻,忽得想起这该是阔儿第二次在他面前怒意分明。他是在宫里养惯的性情,喜怒不形于色怕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品性。能在他苏鹤眼前两次动怒,可见阔儿对他还是未曾设防的,思量到此处,苏鹤陡得有些欣喜。面上怔愣又换作一片笑意,将衣襟上的书捡起归置了,继续捧书默读。 他这心眼儿啊,就没往阔儿生气是他自个儿实在太容易招人生气上头转,实在是……令人扼腕。 苏鹤悠然在书房呆到天色擦黑瞧书上字迹已有些吃力时,才搁下书册,抬手按了按眼周穴位。其实他真不是好看书的人,与上官澜初识时,他大字还认不到一箩筐。后来被逼着读了三略四书五经六韬以及若干诗词歌赋,读完了还得背,还得跟上官澜辩文论书。彼时天昏地暗,此时一派恬淡。 那时候性子焦躁,跟上官澜一道读书,屁股底下的蒲团跟竖了针似的,坐不到半盏茶功夫就忍不住动弹,一动弹,案上的竹尺就拍在了肩上,疼倒不疼,就是上官澜在望湖楼门口挂着自个儿一天捱尺的数目,叫往来人等都瞧瞧,城墙厚的面皮给磨得比糯米纸还薄。如今想来,还是觉得上官澜这作风,委实不是人。
第26页 这些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今儿不知为何,就忽得想着了。其实他一直觉得自个儿前半辈子过得挺有意思的,不知能否能有给阔儿讲讲的一天。 天色黑得有些沉了,偌大的王宫之中已亮起点点浮灯。灯火沿着长长的回廊往前伸,偶有风来,便在廊下飘摇。 苏鹤顺着回廊回了平日住的耳房,待回了耳房,才觉出一点不同来。 平日此时,无论他在与不在,耳房桌上都会陈上吃食,丰盛了有两样果物四样点心,寡淡了也有两样果物一样点心。今儿,那桌上却空空荡荡。但这点不同,苏鹤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想着明日便是出腊节,在这地方,出腊节可是跟中原新春一般的隆重大节,辅政太子又得骑象,要准备的东西注意的流程怕是只多不少,辅宫之内肯定忙乱,他这处照顾不到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如今天儿虽不如雨季湿热,但还带着几分热气的尾儿,还是洗过澡,才好睡觉。苏鹤在房中等了一阵,待到月上柳梢头,这才确认今日辅宫众人确实忙得人仰马翻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只得自己动手,去寻了水井打了清水洗漱毕了睡下了。 苏鹤这厢睡了,那厢辅政太子听说苏鹤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回了耳房自顾自洗漱预备睡了,全然不知他的各种明示暗示,喝的小半碗热汤窜成一股子肝火。可引动肝火的人儿不在跟前,他不好随意发泄,憋得厉害,面色沉得滴出水来,吓得侍奉的丫头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 阔儿憋得肝火越窜越高,待到在榻上躺了一炷香的功夫时,已窜到嗓子眼儿,火烧火燎蓄势待发。 他迅速披衣而起,吩咐掌灯备笔墨。宫婢们本已伺候毕了,预备洗漱睡下,岂料辅政太子又出了这么一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匆匆掌灯,又在案前磨墨铺陈,好歹侍奉妥当。 阔儿在案前坐下,提笔,寥寥几笔,便勾出一人,长身而立,束袖长襟,似有风,吹得他衣襟扬扬,画中人手握了长弓,隐约凌厉。最后……画了个木头桩子当了头,还一本正经地伸出去一截短短的枝桠,长了片儿叶。 阔儿低头瞧着自个儿墨宝,觉得还颇有几分传神,甚为满意,肝火消了大半。搁下笔墨,晾了晾墨,便将那画仔细叠好收了。肝火稍消,倦意便冒了头,他也懒得再唤宫娥来收了这摊子,便自顾自灭了灯睡下,那顶着木墩儿脑袋的人像,也叫他搁在了枕下。 明日便是出腊节,确实不是跟那木头脑袋较劲儿的时候。 ☆、第十八章 黎明,天色昏昏,苏鹤便已醒了。他听着了很远的鼎沸人声,他卧在榻上,甚至能够想见载歌载舞的人群顺着王城主街排成长长一串,缭绕的香火底下,是虔诚跪拜祈祷的信徒和堆成小山樑的供奉,僧侣仍在富丽堂皇的庙宇之中,诵经念咒。 宫内,在鼎沸人声响起来时,也热闹起来了。宫娥在回廊间小跑,间或几句叮嘱交流,苏鹤听不明白,但大抵能想见是什么样的情景。他静静躺了片刻,觉着时候或许差不多了,便起身披衣。他没有燃灯,屋内一片昏沉,但他仍旧将自己打点得很齐整,在室内静坐。 他其实不太拿得准该如何行动。现在外头太乱,他拿不准究竟还有没有暗探在盯梢,如果有,他的一行一动,保不齐就成了拿捏阔儿的把柄,他不敢冒险。只能等外头安静了,他才能判断暗探的数量和位置,才有把握避过他们的眼睛。平时,盯他的暗哨共有九位。三路人马,一路是南掌王,一路是阔儿,还有一路是……惊云阁。 阔儿的暗哨有两位,南掌王的暗哨有三位,剩下的,全是惊云阁撒出来的。这三批人,惊云阁藏得最深,至今不曾惊动另外两批人。 惊云阁往这边儿匀暗哨还都是挑了拔尖儿的,应该是上官澜的意思,怕他有个好歹不及反应就交待在了此处。 怕是担心自个儿折了他又得经营惊云阁劳心费力不讨好的。 眼下他要避开的只是南掌王的暗探,难度倒不是特别大。就怕这边儿没个打掩护的,一旦败露行踪,总归不好收场。 约莫三炷香的功夫,外头乱糟糟的脚步声慢慢变得井然,苏鹤暗嘆一声,心道确实不好等。但偏生此时,有人叩了他的门。苏鹤一愣,手指不自觉得捻了一捻,此时,会是谁,来寻他呢? 若是阔儿来寻他指个路的,倒还好些。 苏鹤开门,垂眼看了看叩门的人,一张生脸。不是阔儿。 那人躬了躬身,道:“请。”也是才学了说的一个字,说得有些含糊,不大好辩。 苏鹤想了想,觉着这一招若是不接,怕是不好收场,便踏出门槛儿来示意来人先走。 那人带他走的道儿,他没有走过,一时也不好判断自个儿究竟到了何处。苏鹤虽不明白身处何处,但他切切实实听着了,有七人正慌慌忙忙往这边儿跑,脚步虚浮踉跄,一听便知不会武功,应该还是女子。那七人已到了他身后回廊,他身后七尺,他身后三尺。 一木棍从他身后拍下,正中顶心。 不会武功的宫娥下了死劲儿照着他顶心来这么一下子他也不会怎么着,所以七个宫娥抡着木棍照着他脑袋肩膀腿胸招呼他也并没有什么大碍。他迟疑了片刻,任由那些棍棒招呼,思忖着该如何应对。那些宫娥还拿帕子蒙了脸,看样子是怕他认出。
第27页 苏鹤思忖了一阵,决定先厥过去看看情况。 苏鹤倒地之后,宫娥们的棍棒也停下了。其中几人为了确定他是否真的晕过去了,还拿棍子戳了戳。之后,便攀谈了几句,两人抬手两人抬腿的把他抬走了。走了约莫有三柱香的功夫,中间换了一拨抬腿的人,才到了地方,将他搁下,走了。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至此,苏鹤仍旧不明所以。他确定身畔无人,便睁眼四下看了看。南掌王宫之内,竟然还有如此……破败的所在,实在令人始料未及。这屋子,桌椅齐备,但都落了厚厚的灰尘,屋角窗下尽是蛛网。屋内桌椅都是上好的黄檀,摆在此处落灰,实在是可惜了。 苏鹤暗嘆一口气,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落进发中。运气实在不好,两只眼睛都落进了灰。 这地方,怕是宫中类似冷宫的所在,将他关在此处的那些宫娥,是受了谁的指使?能买得动一批宫娥,且不怕惊动宫内其他人,料来身份显赫,但犯得上对他动手的,只有三位。阔儿、嫡子、南掌王。但阔儿若不想他出宫,直说便是,不必如此麻烦;嫡子若要对付他,万不会将他关到此处便算完;若是南掌王,该是直接用禁卫军拿他的。这么一推敲,又将会动手的三位给否了。苏鹤更加不得其解。 让一帮宫娥不疼不痒地把他揍一顿关在这儿,图啥啊?! 苏鹤闹不明白将他关在此处的目的,故而不敢妄自行动,只能直挺挺地躺在满是灰尘的床榻上,从清晨,躺倒暮薄西山再到月上柳梢。饿得前胸贴后背。 苏鹤想,难不成,那将他关到此处的人,是想活活饿死他?若是如此,那么,他再熬两天,实在熬不动了,再跑…… 窗外有人,苏鹤掀开眼皮看了看,一根竹管儿从破了的窗户纸里伸进来。该是迷香,无色无味上头快。南掌这迷香不错,回头得找兄弟们物色物色,淘弄回南疆,再往中原卖,应该能挣一笔。苏鹤脑子里盘转着这些个念头,提住一口气,止住了呼吸。候了半刻,窗外的人进来了,还是蒙面宫娥,还是两人抬手两人抬腿得把他抬了出去,一路颠颠簸簸可算到了地方。 苏鹤凭着他被放下时的触感认出了地方,此处,是他一直住着的耳房,看来那人只是想关他一天,不想取他性命,待宫娥们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耳房关上了门,苏鹤才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惊无险,只是那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苏鹤直挺挺地躺着想这个问题,想了有一个时辰,头都炸了也没想出个好歹。 他的门户又忽然被打开,苏鹤一惊,豁然起身。来人,是他曾在阔儿身边看见的侍从,那人一见他,吃了一惊,慌忙就跑了,看得苏鹤不明所以。片刻后,又来了个经常传话,将一句“殿下找您”练得炉火纯青的宫娥。 苏鹤跟着那宫娥进了阔儿寝殿,其实这地方,他轻车熟路,不用人引路也能到,只是没有人传话,他不敢来。 引路的宫娥将他带到之后便推出去关了门,苏鹤抬眼,瞧见了坐在珠帘后头的人,那人手上虽捧着书,眼神却是直的,正盯着书页发呆。苏鹤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振袖一礼,“殿下。” 阔儿才退下仪服重冠,散了发,加了宽袖薄衫,看着是在看书,心思早不知飘到了哪儿。听见了苏鹤声音,如梦初醒,赶紧撂下书册跑到近前来看,摸了摸肩膀探了探胳臂,见没有大碍,蓦地就哭了。 苏鹤一愣,此情此景,实在是叫他始料未及。 ☆、第十九章 好在苏鹤没一直愣着看阔儿落泪,好歹是反应过来上来给人擦泪了。一面拿大鱼际给他拭泪,一面问:“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是出了什么事儿,还是今儿骑象出了岔子?” 眼见着来来往往擦了好几回阔儿还是只管抽搭不搭话,苏鹤是真急了,“你别哭,别哭,有话好好说,若是出了岔子,咱们想想法子补救,总有法子的,犯不上哭。” 阔儿情绪可算是稳妥了些,可算开口说话了,“你这一天,去了何处?我都没有找见你。” 苏鹤捋了捋思路,斟酌了用词和语调,道:“本想去看你骑象的,结果不知怎么就让几个宫女揍了一顿关起来了,关了一天,这才给放出来。” 苏鹤有意扬着语调,跟说个笑话似的将这一天交代了,阔儿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好端端的,你怎么叫几个宫女给揍了?你武功那么高,怎么不跑?” 苏鹤有意嘆了一声,“不知道是哪边儿的人,不敢跑。” 阔儿让苏鹤逗得半点儿脾气都没了,抬手擦了眼角,“你倒是聪明,知道宫里除了我你谁都不能得罪。” “你错了,这宫里,我最不敢得罪的,就是你。”苏鹤煞有介事,逗得阔儿一乐,怀里揣着的那顶着木头脑袋的人像也按下没摔出去,反手捉了苏鹤的手往寝殿内侧带,“也好在你没有出宫,不然,这回麻烦可大了。” 苏鹤念头转了几转,便反应过来,一面照着阔儿的意思落座,人还没在案前坐稳,手已经捞起了案上的点心,“殿下的意思,这回出腊节,有什么事儿,找到了我头上?” 阔儿见苏鹤反应过来,也不由一笑,道:“确实聪明。”
第28页 苏鹤一时拿捏不准这“聪明”到底是夸他还是夸嫡子,一时不好接话,只得另闢话头,“他们制定计划应该很是隐秘,殿下又是如何得知的?” 听得苏鹤此问,阔儿没来由转到了苏鹤偷来的禁卫统领的手串儿上,念头转到此处,又忍不住在那一晚停留了片刻,惹得自个儿面上飞红,又费些心里平了心绪,才续道:“也亏了当时你出的馊主意,禁军统领吓得不轻,再加上我写的那信,模稜两可的,叫统领以为是南掌王知道了此事,今日一早便偷偷往宫内送了信,我知道的晚了些,想寻人来知会你时,已经寻不见你了。” 说到此处,苏鹤已经明了,剩下的事情,也能猜着一二。苏鹤思忖片刻,点心吃了七八块,垫了个半饱,这才开口道:“今儿亏大了。” 阔儿听得一愣,“保了你一条小命,也免得我两地为难,如何还亏大了?” 苏鹤本想说,若是今日他能出宫,便能引动嫡子出手,只要嫡子出手,那便不缺拿他的铁证,便不必如现今一般不上不下地吊着。但听罢阔儿那句话,他便将到嘴边的这句话给改了。他说:“出腊节你重装骑象游城,想必穿金戴银的,没看着有些可惜。何况今儿还饿了一天肚子,听说今儿寺庙里头布施的斋饭都是顶好的,本想领受一份的。” 他原本,该不是要说这个的,辅政太子想。不过能有心改口,也还不错,“斋饭布施三日,明日你出宫去领一份便是。对了,斋饭不是你往布施棚前一站就会给你的,须向佛祖行礼才成。” 苏鹤凝眉想了想,道:“约莫也就是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 “那你可知南掌的佛号怎么念?”阔儿挑起一边眉毛,一脸等着苏鹤拜师求艺的表情。 话到此节,苏鹤颇有些不自在,盘坐在案前的双腿动了动,“还请殿下赐教。” “嗯?”阔儿拖长了尾音,眉头挑得越发高,显然是苏鹤话说得不对。 苏鹤顿悟,垂首一揖,“还请阔儿,赐教。” 直到此处,阔儿才大发慈悲将眉头放下,“那你可听好了啊。” 南掌的佛号分外长,不如中土的四字来得简单,苏鹤来来回回学了十来遍,才一音不错得将那佛号说完。 这么一耽功夫,夜色已然昏沉。 这时候,苏鹤该拜别了,但阔儿不想让他走又不好意思开口,而阔儿不开口苏鹤是断然不敢留宿的,于是气氛陡然暧昧得有些尴尬。 但这份尴尬,苏鹤自然……无法体会,他本本分分地起身,垂袖一礼,道:“时候不早,殿下该歇了,鹤告退。” 阔儿双颊飞红,不自在地拧着自个儿衣袖,眼风往一边儿飘着不敢往苏鹤身上落,“此时再叫丫头备热水有些不便,你晚间如何梳洗?” 苏鹤想当然道:“这无妨,用凉水便是。” “……”苏鹤这一桶凉水把阔儿心里正泛着的几分旖旎几分羞涩洗得干干净净,还没来由燃起了一点无名火,阔儿心里飞速地数落了一遍苏鹤,拿出怀中藏了许久的木头脑袋人像,摔到了苏鹤胸前,“那你去吧。” 苏鹤反应迅捷,将扔到胸前轻飘飘的纸张接了,听着阔儿这语调该是又气着了,这是又跟什么事儿怄上了? 苏鹤袖手立在耳房之前,悠悠一嘆,百思不得其解。嘆罢,便回了房,闭上了门户,燃了灯,小心地将怀中纸幅拿出摊开细看。是一幅画,看形容画的是他,但顶了个木头墩儿的脑袋。 在中原,这叫榆木脑袋。 苏鹤又悠悠一嘆,嘆得分外铁骨铮铮。他殊无妄,惊云阁阁主!怎么可能是榆木脑袋! 这画笔锋柔婉线条顺畅,确实有可取之处,又是阔儿亲笔,更加难得。苏鹤略一思忖,将画仔细收好,可惜此时身在南掌,不然可以将画裱起来,收进杉木盒儿里还省得受潮。 外头想起了脚步声,已尽力放轻但仍旧有响动,有些杂乱。女子,不会武功,抬了重物。重物落到了他门前,抬来重物的人已撤开。 苏鹤开门一看,是个半人高的浴桶,四周有耳,巾帕澡豆一应俱全,半桶热水正腾腾得冒着气。果然阔儿还是惦记他的!苏鹤颇为欣喜地将浴桶扛进了屋子,一滴水儿都没撒。 阔儿听说苏鹤就这么独自一人将偌大的浴桶带着热水扛进了屋子,气笑了。妈的,忘了那人武功厉害,扛个浴桶自然不在话下。他既然自个儿能扛浴桶进屋,怕是不会想为何送水的宫女只送到门前不送到屋内了。 念头转到此处,阔儿低声骂了句:“木头脑袋!”怀着一腔愤懑睡了。 翌日清晨,苏鹤收拾妥当前来请辞,面上带笑,看着颇为高兴。苏鹤见阔儿看着恹恹的,便问是为了何事。 辅政太子心道总不能说是在梦里跟这木头脑袋打了一晚上拳,清早起来累得手脚无力,只得道:“无事,今日你出宫便好好逛逛吧,难得有功夫。” 于是苏鹤便揣着阔儿随手给他的几个零钱,换过一身衣裳,揣着个看不懂是什么的腰牌,出了宫。 脚踏实地不遮不掩地从宫门里出去,苏鹤这还是头一遭。 ☆、第二十章 阔儿特意给苏鹤配了个带路的侍从,该是辅宫之中出宫採买的下等杂役。这南掌怕是跟中原宫内的规矩差不离。若是如此,其实阔儿要差使这下等杂役,中间隔了好几道,怕是花了些心思转拖了不少人才托到这一层关系。转了这么些关系,也确实有好处,多少能遮掩些耳目,省得嫡子追查,至于南掌王,盯他盯得厉害,八成是有什么动静都收进了眼底。
第29页 其实这一层,苏鹤还真想错了。南掌王虽然确实还着人盯着他,但身体每况愈下,早已分不出心神来管照苏鹤的动静,这些暗探虽还在监察,但苏鹤动向,早已不向南掌王报备。苏鹤虽在深宫,但还是相当本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不知道,所以自然也不明白这一层干系。 苏鹤跟着引路人顺着城墙根儿往外走,这是个小门,连偏门都算不得,来往的都是些出宫採买的杂役,彼此都还能打个招呼认个脸儿。苏鹤是个生脸儿,来往的杂役都想多嘴来问,却让这引路的三言两语给唬住了,苏鹤听不懂南掌话,不明所以,只听得这人口中提了“辅政太子”这词。 待出了小门,那引路的拜别了苏鹤,匆匆走了。 阔儿曾今交代过,王城之中最大的一座庙是王室供奉香火的庙宇,出腊节后,那寺庙中便晨奉钟暮击鼓,宫门在击鼓之时便会封闭,他须在暮鼓前来着宫门前等候,到时会有人接他。 阔儿回头望了望偌大的宫城,从此间看去,只能瞧见高高的宫墙后头的层层飞檐。这清寂的宫殿,他竟然真的在里头呆了月余,且多数时候,是在等。 既然他说他出宫是为了素斋,那么素斋,无论如何,得去吃一回。南掌国自王室到平民皆信奉佛教,据说每家每户男子幼年时都会去寺庙剃度出家学习佛法,有的到了十几岁便还俗,有一心向佛的便在庙中修行终生。若是家中当真出了一位佛法高深的大师,更是光耀门楣。因了这习俗,南掌国内大小城池大多以一座寺庙为中心,城中主街不论南北东西,总归是要通往寺庙之中的。 南掌王城虽以王宫为中心,但主街联通王宫与寺庙,收拾得敞亮的,也只有主街之外南北东西的那么四五条街,出了这范围,格局便乱了许多。 若在以前,他来了南掌王城,定然是在这范围之外落脚,省得惊了不该惊的人,眼下,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踏出这几条街。 苏鹤顺着王城主街往前走,主街收拾得有三丈宽,中间留着两丈跑马拉车,两边剩下的地方,便供人行走,主街两遍,便是铺子,偶尔有铺子在外头摆个窄桌篮子的,招徕客人。苏鹤言语不通,饶是见了自个儿有兴趣的东西也没法买着,便只走走停停四处看看。 有个铺子,看样子是卖缎子丝绸的,但那铺子门口却摆了一筐雪花梨,那梨儿看着还水润得紧,像是没摘下来多久。那梨摊儿前头作者个小伙儿正在跟客人费着口舌,但说了半晌,客人还是摇头走了。 也是,赵州雪花梨,当初他快马加鞭以腊封冰镇才带来了一颗,那这雪花梨,怕也是废了不少心力,自然价格不菲。 苏鹤摸了摸怀里仅有的银钱,想着待吃了斋饭,就来问问价,若是能买着那是再好不过,哪怕一个也好。 顺着主街继续往前,不多久便到寺庙之前,布施素斋的棚前竟还排着好长的队。苏鹤从善如流,也跟着站在了队伍里头。南掌多数人以领此斋为领佛庇佑,若遇上一次,便携老挈幼前来领斋,哪怕只领个果子,也定是全家分食,共受佛礼。 待轮到苏鹤时,布施棚中所剩不多,他只领了一块点心,半块鲜果。点心算不得好吃,胜在香脆,果子胜在甜美。苏鹤学着周围人的模样,拜了拜,又念叨了几句,这才吃了。 若是能有下回,他得早点儿来候着,好歹能多领些,吃个半饱也是好的。 苏鹤揣着这念头,熘熘达达地转回了那卖雪花梨的摊儿。那伙计见了他,扯起南掌话说了一通,苏鹤说:“这个怎么卖?” 伙计一愣,“兄弟中原来的?”竟然是一腔圆润的官话。 “是。” 那伙计听了大喜,顿时开了话匣子,“是中原人那就肯定识货!知道这雪花梨儿来得多不容易。咱们铺子是卖绸缎的,偏生掌柜夫人好这口儿雪花梨,到时候了就馋得不行,咱们掌柜的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法子,您猜怎么着?” 苏鹤见那伙计很是希望他问怎么着,于是便配合地问了一句:“怎么?” “咱掌柜的,去赵州的地界,问人买一棵果子将熟不熟的果树,连带着包根的土一块挖出来,拿麻绳将那土连着根紧紧绑了,又着宣纸布绢将树上的果子一一包裹好了,一路好生养着直到此处,那果子到了此处刚好熟透,摘下来还跟新鲜的一样!可惜咱夫人也吃不了那么些,这才摆出来的卖的。这果子,二两银子一颗,真的也就是保本儿的买卖。” 这法子,怕是上官澜想出来的。苏鹤不动声色地瞥了那伙计一眼,将怀里的银钱全都掏出来给了那伙计,“你看能买几个?” “这些钱,到了中原也就五两银子,看在您也是中原人的份儿上,咱做个赔本儿生意,给您挑三个个大汁儿甜的。”伙计麻利儿地挑出三个水灵灵的梨子给仔细包上,怕梨儿被晒坏了还特意着芭蕉叶裹了好几层,这才送到苏鹤手上。 五两银子三个,比当年他做的买卖上道多了。苏鹤抱着那三颗裹得严严实实的梨儿,往宫城那边儿走。步调比来时轻快许多。 待到了宫门前,苏鹤才想起,阔儿只说天黑之前会有人接他,但那人究竟几时来接,他不清楚,只能在宫门外头等着,可杵在宫门外头又怕人生疑,只得去了个稍远些又有阴凉的地方候着。可是宫门里头来来往往的人,没一个是他的熟脸儿,也没有一个,是为他而来。苏鹤等到下午太阳偏西,也不见有人来,他也不敢走远,生怕错过了来接他入宫的人。
第30页 直等到庙中暮鼓响毕,宫门阖起。 接他的人没有来,苏鹤在宫门关严后,又望了宫门片刻,才慢慢靠着身后的树坐下,他脑中盘桓着无数个念头,他将那些念头条分缕析,猜测着各种可能性,并且竭力抗拒脑中不断往外冒的可怕念头。他心里清楚其实只要在此处等着,迟早都会得到一个答案,但在等到那答案之前,抗拒内心的可怕想法,才是最痛苦的。 苏鹤熬过了一个清醒而痛苦的夜晚,等来了晨钟。宫门再度打开。苏鹤仍旧坐在树下,望着宫门的方向。 被一夜露水沾湿的衣服又被暖融的阳光晒干。苏鹤盯着宫门的双眼里,已经满是血丝。 昨天带他出宫的人,终于来了。苏鹤豁然起身,脚步有些踉跄,迫得他停下调息片刻,才恢复原状。那人看见苏鹤,一路小跑过来,说了一串苏鹤听不懂的话。 那人见苏鹤一脸茫然,嘆了口气,拉着苏鹤的手便往宫门的方向去。 待苏鹤将那几颗梨子送到阔儿面前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阔儿将那芭蕉叶包打开,看见里头的雪花梨时,眼中摹地一热,又仔细将苏鹤看了又看,“苏鹤,你有什么想说的么?”他在宫门外等了整整一宿,就为了将这三颗梨子,送到他跟前。 在见到他之前,有无数的念头在脑中叫嚣,要问个明白,讨个说法,甚至有怒意在胸中跃跃不休……但在看见阔儿的瞬间,看见他安坐在案前,眉目清和温润如玉,那无数个念头顷刻烟消云散。反而是叫人难以忍受的疲惫夺了主权。 于是他说:“我有些累,先回去睡了,等我醒了,来给你削梨。” 阔儿也笑了,摸了摸案上滚圆的梨,说:“好,那我等你。” ☆、第二十一章 王城里来了几个打中原来的商人,虽说卖的是丝绸绢缎,却又在门口摆了卖雪花梨的摊儿,卖得奇贵,也只有贵族才能买那么一二个回去尝尝。那些人,跟苏鹤有关系吧?他一直有这个念头,想要印证。 所以,苏鹤说想要出宫时,他答应了。其实不单单是试探,若是一直将苏鹤拒于宫门之外,他就会去找那些人吧?然后,跟着他们回中原,便纵还会来南掌,想必也只是经商来往,与自个儿再无交集。那时候,苏鹤是惊云阁的人也好,是大奕朝廷的人也好,都不要紧了。 但是他没有料到,苏鹤竟会在宫外痴等。等了一天一夜,若是今天他还不派人去接,他或许还在等吧。 阔儿指尖触着桌上的梨子,这梨皮光洁白嫩,果肉清甜脆爽,比他之前吃的酸梨胜了不知多少筹。他忽得想起他第一次吃到的雪花梨,那颗梨子被腊封在竹筒里,被包裹在冰里,又被苏鹤揣在怀里…… 他蓦地落下泪来。 苏鹤回了耳房之后洗漱之后便自顾自睡下了,在宫外等的那一宿,他脑子里冒出了很多念头。 那摊子,是上官澜摆的,太过高调,阔儿肯定疑心,他这次出宫,十之七八也是阔儿对他的试探,他甚至怀疑是不是他的言行暴露了自个儿的身份,所以阔儿不让他进宫,已是仁至义尽。 他还怀疑是不是阔儿在宫内出了什么变故,他早有预料所以送他出宫避祸。 再不然,便是阔儿疑心那个果摊儿,所以对他试探,看看若是不不能进宫,会否去那果摊儿落脚。 所以,他只能等。 好在,他赌对了…… 苏鹤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不过片刻,便已睡着。 苏鹤沐浴换衣之后,才踏出耳房的门。彼时,门前那一汪池塘上头,正有水银样的月光流淌。 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寂然,苏鹤在门前站了片刻,明白阔儿是不会差人来接他了,但他心里又清楚,阔儿此时,定然是在等他的。他只得自行前往阔儿的寝殿,其实这路,他来来往往了很多遍,早已记得清楚,只是,从来没有独自一人,这么走过。 路上也遇见了几个人,都只是朝他行了个半礼便走了,这,大抵也是阔儿吩咐的吧?他果然畅通无阻地到了阔儿门前,抬手叩了叩门扇。 门扉起了半扇,阔儿打里头探出半张脸,笑了一笑,“你醒了?” 苏鹤也跟着笑了,“是啊,醒了,所以来给你削梨子了。” “好啊。”阔儿点头应了,便将苏鹤让进门内。 苏鹤没来由地想着,说不定阔儿等着他自己来,等着能这么好像偷摸儿着将他放进自己屋内,已经等了很久。 案上摆了个瓷盘,盘子里搁着那三枚雪花梨,雪花梨的梨皮上头还带着透着凉气的水珠,料来是叫冰镇过了,苏鹤落座之后捞了一个在手中试了试,果然摸了一手冰凉的水珠。捲成一握的书册轻轻在苏鹤手背上一拍,阔儿凝眉,颇有几分嫌弃,“你洗手了吗?” 苏鹤从善如流,去洗了手擦干之后再在案前坐稳,捞了梨子和小刀在手,开始削皮。三分阔的梨皮一圈圈儿地落在盘中,团成一个圆,阔儿趴在案便瞧着盘子里的梨皮,吹毛求疵道:“我觉着你这梨皮削得实在太厚,浪费了这么好的梨子。” 天地良心,苏鹤削得那皮儿,至多五张薄宣叠起来那么厚,再薄的可就是皮没削干净了。 苏鹤手中的小刀微微顿了顿,却不曾失误将那梨皮削断,“若是你觉得浪费,这梨皮,道可以来煮个甜梨汤。”顿了顿,又道:“之前你吃的酸梨,也是炖成梨汤更好,下次,你可以试试。”
第31页 阔儿当然等不到下次。 月明星稀,有清淡的云彩顺着风向飘动,那云彩很薄,薄得遮不住天上不算太亮的星星。苏鹤舒展手脚在院中矮木凳上坐着,身边摆了个小炉,炉里燃着炭火,火上煨着一个瓦罐。罐子里头是那三个梨子的梨皮,带一个酸梨,加了几粒冰糖,一罐水。待慢火熬得汤汁甜香浓稠,便能出锅了,怕那罐中水熬得空了,苏鹤时不时还打开罐子瞧瞧得不得添水。 阔儿在廊下坐着,正看着苏鹤加炭添火,看汤的火候,也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忽得就笑出了声儿。 苏鹤听着了那一声笑,便转头去看他,问:“你笑话我么?” 听得苏鹤这一句问,阔儿笑得越发厉害,肩膀都跟着乱颤。月亮洒在他月白的中衣上头,衬得整个人浑如透明,吹一口气儿就散了似的。彼时苏鹤还没察觉,待到日后,苏鹤才察觉,那一夜的月光与梨汤,还有月下的阔儿,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明。 一身玄色宽袍的男人,手握长弓功夫了得的男人,为他削梨煮汤,在深夜里架起了红炉,煨了一锅梨汤。阔儿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道:“我是觉着你竟然也有洗手作羹汤的这一天,实在是太有趣了。” 莫说阔儿,苏鹤自己,都觉得有趣得紧,“也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做过了,晚间吃太甜不好,冰糖放得少了,你先将就着吃了吧,待到来日,我煮个多放些糖的与你吃。”苏鹤一面说,一面将瓦罐里头煮得半点儿汁水都没了的梨皮取出,竟留了雪白的梨肉,在汤里翻腾。 一瓦罐的汤,煮到最后,也只剩了一小碗。雪白的瓷碗,雪白的汤,还有雪白的梨。碗叫梨汤热得滚烫,苏鹤怕烫着阔儿,待汤放得半凉,才叫阔儿上手。 梨肉分明煮了很久,入口是滑的,咬着是脆的,汤煮得有些粘稠,入口是一片清甜,带着梨子清爽的香味儿,半点儿也不黏腻。苏鹤分明说了没有放什么糖的,可是,还是很甜。甜得阔儿忍不住眯起眼睛来,一口气喝完了温凉的汤。 苏鹤见阔儿喝完了汤,自觉收起了碗筷和炉火。阔儿坐在廊下,歪着头问他:“你一会儿,要去哪里歇?” 幸好苏鹤回头看了阔儿一眼,借着月光,他隐约看清了阔儿面上,那几分勾人的笑意,登时心猿意马,“在此处。” 等苏鹤收拾妥帖,阔儿也已经收拾妥帖。 灯火幽微得恰到好处,阔儿披衣垂发坐在帐内,影子随着烛火在帐中飘摇。 苏鹤忍不住屏住呼吸,放缓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好像坐在那儿的阔儿,是个一不小心,便会被惊跑了的精灵。苏鹤如愿掀开纱帐,阔儿没有被惊跑,但他又不敢,不忍继续动作,只在榻前站住,垂眼看着阔儿。 阔儿抬头时,苏鹤仍在看他,只是苏鹤背着烛光,他看不清苏鹤的表情,但他能想见苏鹤热烈的眸光,恨不得将他烧光。阔儿咬唇,偏头,轻声骂:“呆子,你看什么?” 苏鹤将阔儿从榻沿上捞起来,像捞起一个落水的人。他把阔儿搂在胸前,双臂托着他双腿,抬头看他。长长的发丝落在他脸上,彼此的脸都暴露在了烛火之下,羞红的,隐忍的,期待的,疯狂的,都无所遁藏。 阔儿居高临下,亲吻苏鹤的唇,轻声说:“苏鹤,你想要我吗?” 苏鹤是使弓的人,在寻得契机射出长箭之前,会一直隐忍蓄力。故而待他能够射出长箭之时,必是破竹之势。 翌日清早,苏鹤被外头的人声吵着,但尚未清醒时,下意识抚向身侧时,只摸到了一片温凉,他豁然惊醒起身,四下去寻。 寝被尤乱,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证明荒唐旖旎的一夜,不是黄粱一梦。 ☆、第二十二章 阔儿不见了。 不论是辅宫内,皇宫内还是皇城内,都找不到了。 苏鹤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才猜了个大概。 他甦醒时便觉得有些不对,他昨夜睡得实在太沉了,阔儿起身都不曾惊动他;他也睡得太久了,他出得寝殿时已经巳时过半;辅宫内实在太乱,他才出了寝殿,就被宫内禁军押解。他与若干侍从一道,被关进了辅宫内的一座大殿。 他便是在这座大殿中,想明白此事的。这殿中押着辅宫内侍从兵甲,想必另有一殿,押着宫婢女官。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出了不得了的事情,以致于需要拿住全辅宫之人来询问。该是丢了什么东西,怕是辅宫里最要紧的一样,关乎国运,关乎王位传承。念头转到此处,苏鹤呼吸猛得一滞,是阔儿!辅宫里最要紧的,关于国运与王位传承的,就是辅政太子。苏鹤面色猛然一沉。 苏鹤在侍从兵甲之间格外惹眼,自然引来不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众人见他面色陡得一沉,整个人便犹如利箭张弓,沉凝蓄力,又锋芒无匹。寂静犹如涟漪在殿内传了开去,顷刻间,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辅政太子眼下虽还被幽闭辅宫,但出腊节骑象一事已然表明南掌王对他的态度,辅政太子仍旧是不容置喙的王储,幽闭辅宫只是对他犯错的惩罚而已。 明白了此事的嫡子料来不会就此甘心。 出腊节时,嫡子本想寻衅拿他,但他被人留在了宫中,故而没有成事。其实事后他猜过,嫡子要拿他,怕是会假意行刺辅政太子,他若是在场,定然会出手,到时再反咬一口,把行刺之责按到他头上,那么既坐实了他苏鹤是细作,又往阔儿头上扣了个通敌叛国的屎盆子。说不定还会好心好意说几句阔儿是被矇骗之类的话。但这些只是猜测,不曾亲历,也略有遗憾。不过此事要成,首先得有禁卫军配合,若是他们不知禁卫军统领已有二心,此计其实可以反将他们一军。可惜,阔儿事先听了消息,怕是不肯叫自个儿涉险,也不敢拿出腊节这么个举国欢腾的节日玩笑。
第32页 念头转到此处,苏鹤心头没来由暖了一暖,比某个直把自个儿往火坑里推,待千钧一发之际再往回捞的人可好太多了。 嫡子出腊节一计不成,再出一计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将辅政太子掳走,似乎……并没有益处,反而是作茧自缚,有百害而无一利,嫡子不该如此行事啊…… 门户忽得洞开,苏鹤抬眼,只见宫内禁卫军直直冲着自个儿来了。 怎么忘了这一茬,辅政太子失踪一事,还有他自己,难逃嫌疑。若是叫他们寻着了惊云阁的蛛丝马迹,自个儿这一回,怕是要栽。 苏鹤老老实实被带走了,被几个官员模样的人审了一番,放在中原,大抵是三堂会审,王爷压堂的格局。奈何他听不懂南掌话,被问了几句便被扔进了大牢。 自打来了南掌,他似乎总是在蹲大牢。苏鹤躺在木板床上,看着黑魆魆的牢房顶。有飞虫在上头撞来撞去,不留神便撞上了墙头,啪得摔到地上,不幸摔得四仰八叉还得挣扎着翻过身来,才能重振旗鼓。 想来要找辅政太子,拿他问是一边,另一边肯定还在查着嫡子,若是嫡子那边儿毫无进展,恐怕就要来拿捏他了。但若是嫡子事已至此预备鱼死网破,那么阔儿的安危……苏鹤抬手按住双眼,嫡子好歹也算王储,理当不会这么愚蠢。 以往蹲大牢,他都只为自个儿的生死,这回,却在挂心阔儿的生死,故而这大牢蹲得他度日如年分外难熬。好歹熬过去三日,他终于被提审了。 审他的还是三日前那一批,就是堂侧站了个人,玄衣宽袍,身形颇为清瘦。殊无妄一见那身形,心情登时难以言表悲欣交集不知所措。 上官澜怎么到了南掌?!惊云阁就撒手不管了?他是怎么混的竟然到了公堂?他几时学的南掌话? 上官澜回过头来看了看苏鹤,笑了一笑。虽说易了容,但那双眼里戏嚯的笑意,可骗不了人。 堂上坐审的官员冲着上官澜说了几句。上官澜应了,便回头来冲着苏鹤道:“在下尚关,绍兴人士,在南掌王城内开了个绸缎铺子,略通南掌言语,故而上堂来,为大人与你传话。” 苏鹤点头示意知道。 于是稀里糊涂地受了审,倒也没上刑,只是被问及为何会在阔儿寝殿内,他斟酌了一番词句,才道:“侍寝。” 上官澜照实说了,堂内顿时寂静无声。上官澜也回头来瞧着他,眼里写着“滋味如何”几个大字,看得人想把鞋底糊上他的脸。 审过一轮,苏鹤又被押解下堂,临走时回头看了上官澜一眼,他正恭恭敬敬地拜别堂上官员,也该预备回去了。 上官澜特意来此,大抵是为了见他一面,也是要他放心。若是上官澜有意插手南掌,想必南掌的格局,很快便会安定下来吧…… 苏鹤再也没有被提审,只在牢中数着日子捱了十三天。 第十四天,他被送回了辅宫。 他在牢里想了这么久的时间,早已将事情捋得七七八八。 故而他最后被好生生地放出来,也全然在他的意料之中。 阔儿不是让什么人掳走了,是他自己走了。迷香也确实用了,但只对他一人用了。阔儿失踪,他、嫡子都会被彻查,嫡子为了夺储,已然不择手段,当真查出什么来,都是他自己担不起的罪责。何况,若是阔儿有心,甚至可以将自个儿失踪一事嫁祸嫡子。至于他苏鹤,如果要查,肯定会牵出惊云阁在城中的铺子,上官澜以那铺子掌柜的身份出现在公堂上,想必也是有意为之。 一石三鸟之计啊。 苏鹤回了辅宫耳房,为把在牢房沾的灰尘污浊清洗干净,洗了五桶洒了药粉皂角粉的清水,跑得浑身皮肤皱皱巴巴起了白皮之后才出来换了衣裳,顺手把在牢房里穿的那一身衣裳给点了。 等那衣裳烧得剥哔作响,想必是跳蚤虱子之类。 等衣裳烧得干干净净,阔儿也遣人来寻他了。 来的还是那个熟脸儿女婢,说:“殿下找您。” 苏鹤起身,扑簌簌抖落了身上菸灰,跟着那女婢去了辅政太子寝殿。 阔儿看着轻减了些,看着也憔悴。 “这几日,你还好吧?”阔儿见了苏鹤,看他神容未改,也踏实了些,请苏鹤到跟前坐下,给他添了杯茶,“南掌雨季才过,这是第一批新茶,你尝尝。” 苏鹤尝了尝,唔,有点儿顶级云雾茶的意思,大概是南掌雨季雨水云雾充沛,故而能有此味,“我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担心殿下。既然殿下回来了,想必事情,已然尘埃落定。” “是,二弟已被贬为庶民,三日后,我便会临朝亲政,重开朝会。”阔儿垂眼,盯着自个儿面前的那半盏茶,苏鹤实在是太聪明了,半月时间,他只在牢里呆着,便能将事情猜得七七八八。若是能听懂南掌话,想必,会更快得将事情捋清。 二人不约而同地揣着明白装糊涂。 苏鹤又喝了口茶,跟云雾茶还是不同的,虽则入口香气差不离儿,但余韵还是此茶更清淡些,“往后就不能叫殿下了,得叫陛下了?” “叫阔儿!” 苏鹤一愣,很是诧异。方才那三字,他仿佛憋了浑身的劲儿要吼出来,却在临出喉头那瞬间又拼命压下去,压得出了哭腔。
第33页 苏鹤嘆了口气,“好,叫阔儿,一直叫阔儿……” ☆、第二十三章 辅政太子失踪一事尘埃落定后,南掌大局亦定。嫡子贬为庶民,辅政太子亲政临朝。历时十三余年的王储之争,终于结束。 苏鹤也觉得,他的阔儿,终于活过来了。 亲政之后,阔儿终于不必如履薄冰地生活。虽则依旧殚精竭虑,但他整个人却变得容光焕发。他已经有作为南掌王,应该有的模样。 苏鹤同以前一样在辅宫书房里看书,阔儿也在,只是阔儿看的都是下朝之后,送来的摺子。只是下午,阔儿会在那书房里头面见有急奏上报的大臣,或是召见大臣颁旨。苏鹤不得不回避,只得回耳房。 苏鹤自个儿砍了跟竹子,捯饬了一番做成了鱼竿,拿自个儿吃剩的点心当鱼饵,在耳房前那方圆不过九丈的塘里钓鱼,一消遣,就是一下午。那塘,连接着一座大湖,虽说是活水,但确实没什么鱼,偶尔钓上来的,也尽是些两三寸来长的小鱼苗。先放桶里养着,等天色晚了,再把鱼放了,自个儿收拾收拾回去洗漱睡觉。 这一日下午,苏鹤仍旧坐在树荫底下钓鱼,不得不说,南掌的气候确实好,就是飞虫也多,此地叫他撒了不少驱虫的药粉才算将飞的爬的水里的虫子驱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三四分,其实也扰人得紧。 “我听宫婢说最近你一直在钓鱼,早想告诉你此处没什么鱼了。” 苏鹤头也不回,只盯着水面上浮的芦苇小杆儿,那是他自个儿绑在钓线上的浮标,“只是消遣,是否钓得到不很要紧。” 阔儿敛襟在苏鹤身侧坐下,闻言一笑,“你倒是看得开,我还当,你会看书消遣,没料到,竟开始钓鱼了。” “其实我本不爱书,只是被人逼着看了书,如今也谈不上喜欢。” 这说法,倒是叫阔儿好好新鲜了一把,“什么样的人,还能逼着你看书?” 苏鹤侧头看了看阔儿,想必是该见的官员都见了,才有了这一点儿空闲。 “我吧,猎户出生,爹娘死得早,十几岁那会儿,我学了一身杂驳武功,打猎为生,有时候不景气,也偷鸡摸狗。有一回,摸到了个扇坠儿,觉着该是个值钱的,就准备拿去当了。走到当铺才发觉那扇坠儿也让人摸了。 当时有人拍我肩膀晃悠着那扇坠问我是不是找这个。那人,正是那扇坠的正主。我怕他拿我去见官,就说不是。” 听到此处,阔儿忍不住插了一句,“那人就是后来逼你看书的?” 苏鹤笑了一笑,眼神变得分外柔和,“是啊,他比我大两岁,但见识武功,比我胜了千筹。他说我天赋异禀,这么荒废可惜了。他废了我的武功,找了个师父带着我重头开始学,好容易学有小成,他又开始逼着我读书。当时苦不堪言,但如今,我确实是感谢他的。” 阔儿从未听苏鹤提起过他自己的过往,听得分外入神,他抬眼看了看苏鹤,见他神色,竟是难得的柔和温软,清润的笑意满得要从眼里溢出来。 “他好看吗?”阔儿没来由得问了这一句。 苏鹤道:“他是少有的好看,尤其笑的时候。” 阔儿哼了一声,起身走了。 苏鹤这才察觉大事不好。眼见着那浮标在水面上浮沉,是有鱼儿上钩也顾不得了,赶紧撂了鱼竿去追。 “那人于我,亦师亦友,何况他有家室。” 阔儿不为所动,依旧闷头往前走。 苏鹤又道:“我与已经他数年未见。” 阔儿分花拂柳继续往前。 苏鹤再道:“其实那人真挺不是人的,不及你万一。” 阔儿步伐微微一顿,耳房已近在眼前。 苏鹤再接再厉,“我给你煮梨汤吧。” 阔儿终于回过头来,问:“他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苏鹤一愣,憋了几分笑意,原来是在介怀这个,“他其实没有你好看。”上官澜,是锋芒凛然的好看,阔儿,是清隽柔和的好看,在他眼里,还是阔儿的清隽柔和,更好看。 阔儿眯眼睨了苏鹤一眼,认真思量着这话是苏鹤说了哄他的还是他真这么觉得。苏鹤眼神到时诚恳,姑且略过不提,“梨汤,是多放冰糖的吗?” 苏鹤总算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那池塘就在耳房跟前,但若是不翻栏杆,那得绕一圈儿才能回耳房。回了耳房,苏鹤便热火朝天得架起了红炉瓦罐开始烧水,又是削梨又是碾冰糖的。 阔儿道:“过几日,我的儿子就要回宫了,你恐怕会跟他照面,到时候可不要乱说话。” 苏鹤闻言一愣,“小世子听得懂汉话?” 阔儿面色飞红,难道竟不介怀他曾有太子妃并诞下一子么? 苏鹤说完这句,又一愣,但随即想着阔儿作为南掌王储,子嗣也势必关乎国运,自然是早有早好,无可厚非。只是什么些时日,为何连见都没见上,“小世子为何不在宫中?” 阔儿道:“南掌尊佛,家中得子,都得送往庙中修行,哪怕王室也不例外。” 苏鹤忽得拿捏住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道:“那么,你小时候也曾剃度入寺学佛?”
第34页 “那是自然。” 苏鹤趁势问道:“可有画像?” 阔儿想了想:“大抵在书房哪里搁着吧……” 苏鹤意味深长得哦了一声。 阔儿一个激灵,察觉事情不好,登时提防起来。好在苏鹤只是继续炖着梨汤,看着火候添柴加水。 阔儿耐不住枯等,差人拿了文书来批阅,待批阅得七七八八,苏鹤盛好的梨汤,也凉得宜于入口。 “尝尝,这次冰糖放得多了些,你若是不喜欢,下回可以再增减。” 阔儿将文书整理好了,差人送走,这才端起汤来尝,尝罢,咂咂嘴,“太甜了些,上回的似乎又有些淡了。” 苏鹤瞭然,忽得又挑眉笑了一笑,凑到他跟前,低声问:“不酸吗?” 阔儿旋即明白过来苏鹤这是拿方才的事儿奚落他,气得想把梨汤泼到苏鹤身上,但又捨不得,只得咕咚咚将梨汤一气喝光,重重把碗撂在桌上,又狠狠一哼。 苏鹤瞧着好笑,但又知道此时笑了阔儿怕是又要闹,只得忍了,将薄唇抿成一线,伸手揽住阔儿肩头,叫他靠在自个儿怀里。 阔儿双颊飞红,才在苏鹤怀里一沾,便察觉苏鹤身子正在哆嗦,虽然细微,但也足以叫他察觉,“你还笑!”阔儿一把推开苏鹤,果然,那人抿着唇,但眼角已经叫笑意压弯了。顿时又好气又好笑的,自个儿在好气跟好笑之间转了几圈儿,也忍不住笑了。 苏鹤把笑得跟自个儿一样哆哆嗦嗦的阔儿揽进怀里,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见过的人里,你最好。” 阔儿慢慢止了笑,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说得好听。” 苏鹤便不再多说。其实他前半生见过的人,都不差,只是只有阔儿,不知怎么的,就叫他记挂。 ☆、第二十四章 这一日下朝,阔儿按例回寝殿换下朝服,再往书房批阅呈上来的奏章,他下朝的这会儿功夫,已有人将奏章送去了书房。彼时,苏鹤应已在书房静候,或在写字或在看书。念头转到此处,阔儿忽得一嘆。苏鹤虽说会写字,但写罢一页,便回丢进火盆里烧掉,想来,是怕人疑心他,他思虑周旋得过分,总叫自个儿觉着,对不住他。 今日,苏鹤竟然不在?阔儿站在书房门前,微微有些错愕,但随即发觉屋内堆放书画的架子被人翻动过。他念头一转,猛地想起了什么,随即便问侍从今早苏鹤在此处做什么了。 宫婢以为辅政太子会降罪,虽则辅政太子先前有言那个中原人干什么都可以不加干涉,心里满腹委屈,也只得跪下,回禀。将她今早看见那中原人在书房翻阅书画,最后拿走了一张,她因辅政太子先前有命而不敢阻止。 阔儿脸色一白,他忘了这一茬!苏鹤特意问起,哪里就只是这么一问啊! 果然,苏鹤将那画翻出来了,正挂在了他住的耳房墙,就着一壶茶,看得津津有味。 苏鹤见阔儿来了,起身来迎,指着那画,道:“你看,我寻着了,你小时候真好看。”竟还有几分邀功的意思。 “撤下来!”这三字,阔儿说得咬牙切齿。 苏鹤从善如流,赶紧将那画撤下来,仔细卷好,收进了匣子里。收拾罢了,一回头,见阔儿已经走了,又赶忙跟上,神色也好,动作也罢,都很是狗腿。 苏鹤很喜欢那幅画。面容清秀的小沙弥赤脚坐在开了荷花的塘边,一腿盘着,另一腿伸进了水中。一串儿长长的佛珠挂在他颈间,落在他衣襟上,他正抬着头,看着飞舞的蜻蜓。 那该是阔儿不到十岁时的模样,脸还有些圆润,带着婴儿肥,但眉眼已有了如今的模样。画意境也很好,似乎有几分佛意,又透着一股子天真无邪的可爱。 不过阔儿着实不喜欢这副画,或者说,羞于再看这副画,更羞于让苏鹤再看这副画。故而每次看见苏鹤看那副画,都一定要他收起来。好在他一向从善如流。二人才一直相安无事。 苏鹤又在钓鱼,今儿的饵是菜叶和着糯米做成的饭糰,吃剩了半个碾得稀碎捏成小团儿包在鱼钩上头,这饵吧,除了黏手,没啥大毛病。 阔儿来了,还带着个小孩子。苏鹤回头瞧了瞧,果然,阔儿身后还跟着个孩子,个儿还不到阔儿腰腹,唇色眉色有些寡淡,薄唇蒜鼻,看着竟是清冷薄情的模样。 苏鹤眼风在那孩子与阔儿之间打了个转儿,“这孩子不像你。” 阔儿将那孩子往前推了推,要苏鹤好好看,“他模样像他娘,性子……也不知像谁,不大爱说话,不过庙里的师父都说他悟性好。” 那孩子显然是不大爱见旁人的,薄唇紧抿,眉尖也蹙着,拿眼睨着苏鹤,显然是苏鹤入不得他的眼。 “这孩子……”苏鹤话说到一半,发觉手里钓竿有些动静,赶紧举竿儿收了条两寸来长的小鱼儿,这才接了话头,“这孩子叫什么?”问话间还忙着上饵抛竿。 “这孩子的名字,是禾苗,庄稼的意思。”阔儿低头看了看站在自个儿身侧的孩子,他今年才七岁,本该继续在庙中修行,奈何父王行将就木,这孩子作为王储,只得提前接回皇宫。 苏鹤抛了线,又回头来看了看,发觉那孩子视线竟落到了他的钓竿儿上,大概是想钓鱼?苏鹤冲着那孩子扬了扬手中的钓竿。
第35页 阔儿见了忍不住笑了一笑,低头冲着那孩子说了句南掌话。那孩子才到跟前来接了钓竿,学着苏鹤的样子像模像样端起了钓竿。脸上倒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学得也太早了。 苏鹤将钓竿撤出了手,便起身来,抖了抖衣袍,走到了阔儿身边,和他一道抄手瞧着正襟危坐的小孩,“这孩子,我可以叫他苗苗吗?” “可以。”阔儿应罢这一句,想了想,又道:“他现在虽听不懂,但我打算教他一些汉文,等他学得多了,便跟着你学。多少能学得深一些。” “在咱们中原,能教导王储的,叫太傅,可都是有大学问的。” “那你教不教?” “教,肯定教。” 那孩子似乎察觉到身后正在说话的那两人是在说自己,只是听不懂,便回头看了看,看样子是好奇的,只是不曾表露。 苏鹤瞧着那小孩儿的背影,没来由想起了他墙上挂的那一幅画,“阔儿,我没能在你像苗苗这么大的时候遇见你,心里很是可惜。所以,能寻着那一幅画,我很高兴,便想着多看几眼,多少,也能想见你过去是什么模样。” “那画送你就罢了。” “过几日,我想出宫一趟。” “为了什么事?” “裱画。” “行,我回头寻个方便出宫的牌子给你。” 阔儿本就好奇苏鹤裱了哪副画,特意趁着苏鹤回宫叫他来了书房询问。苏鹤也不多话,直接将那画给阔儿看了。是那副他之前画的木头脑袋,底下苏鹤还添了四个小字“榆木脑袋”,阔儿登时哭笑不得,“这画也只得你去裱上?” 苏鹤甚是珍重得将那画卷好,道:“值得。”阔儿一时语塞,也不再说什么,只得随他去。 苗苗自打回了辅宫,天不亮就起床,又是练武又是学规矩又是学兵法政要的,就晚上临吃饭那会儿有些闲工夫。那阵闲工夫他就来寻苏鹤钓鱼,自个儿上饵,抛竿,持竿静候。等到吃饭的时候,便自个儿收杆儿,同苏鹤一道送进耳房去。 有时苗苗会去跟着阔儿吃饭,阔儿比较忙的时候,苗苗便留在耳房同苏鹤一起吃。阔儿忙的时候偏多。 苗苗不爱吃味道偏酸的果子,米饭里若是有糙米他会挑出来。 于是苗苗在苏鹤这里吃饭,一连吃了七八次,糙米饭,酸味的果子。苗苗终于忍无可忍,怒而摔筷。 苏鹤见苗苗怒了,忍不住一乐。本以为这孩子就一直那么对他不咸不淡的藏着脾气了,没料到自个儿也有能见他一怒的一天。苏鹤越想越乐,忍不住笑出声来。 苗苗见苏鹤笑了,还有越笑越厉害的趋势,忍不住想起自个儿忍着不喜欢吃了好几天糙米饭酸果子,还没有给父亲告状,他竟然还笑话自己,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眼睛憋得发红,蓦地就掉泪了,一开始还忍着不出声,实在忍不住了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苏鹤见苗苗又哭了,又忍不住笑了,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是真跟大人一般能忍的,逗成这样也实在是太过了,只得去哄,“好了好了,不哭了,等吃完这一顿,下回就给你准备甜的了。” 话说得其实没错,怪就怪在苏鹤脸上笑意未收,苗苗又听不懂汉文,只当苏鹤还在笑话他,越哄哭得越凶,场面渐渐得就控制不住了。 苏鹤焦头烂额,好在跟门口立侍的宫婢有眼力,去报了阔儿。 阔儿听说苗苗在苏鹤跟前哭得不行,苏鹤哄不住,心里十分诧异。毕竟苗苗素来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虽不讨厌苏鹤,也愿意跟他玩儿,但应该也没拿他当自己人,如何就在他面前哭了呢? 等到了地方,不信也得信了。 苗苗确实哭了,还哭得很凶,苏鹤抱着哄,但委实不见效。毕竟苗苗连苏鹤说了什么都听不懂。 苏鹤见阔儿来了,如蒙大赦,不等阔儿进门就忙不迭把苗苗送到了阔儿跟前,怕阔儿不抱,还特意放在了地上。 阔儿蹲下身,握着苗苗的手,柔声问出了什么事儿。 苗苗一面打着哭嗝一面告状,阔儿哭笑不得,看了苏鹤一眼,又柔声哄了又哄,哄好了,这才叫宫婢带下去另备饭食。 “你知道他不爱吃,为何还非要他一连吃好些天?他心里虽有好恶,但并不会挑食。你这么逗他,太过了。”阔儿这话语调虽还柔和,但话里的意思,确实是生气了。 苏鹤笑了,问:“我知道,阔儿你知道吗?” 阔儿一愣,一时语塞。苗苗自三岁起便送进了寺庙修行,从未被他带在身侧教养,最近回来了,虽会同他一起用膳,但多数时候,他心里记挂的是未完的事物,不曾留心苗苗吃了哪样不吃哪样,哪样吃得多些。所以,他不知道。 苏鹤又道:“你们父子俩,还是该一起吃个饭的。”不单单是坐在一起,还得全心全意关注彼此,哪怕什么话都不说。 “那今后,我们三个一起吧,吃晚饭的时候。” 苏鹤很是满意这个结局,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其实,我就是好奇他吃几次才会生气。” ☆、第二十五章 有意折腾了苗苗之后,对苏鹤最大的影响,约莫就是接下来的五天,虽然和苗苗和阔儿一块儿吃了晚饭,但没有人跟他说话,甚至不说汉话。为此,苏鹤虽有怨念,但分毫不敢表露。
第36页 直到第六日山,苏鹤终于忍不住在苗苗又一次将米饭里的糙米挑出来放在桌上之后,开口了,“阔儿,苗苗挑食。” 这平和的语气,没来由地,叫阔儿听出了几分委屈,又有些告状的意思,阔儿终于忍不住低头,着广袖遮住口鼻,轻轻笑了一声,“我又不是看不见,你告什么状?” 苏鹤正色道:“他挑食,你纵容他挑食,这不行。” 阔儿佯怒道:“那你是在疑心我教子无方?” 这帽子若是当真扣下来,苏鹤可就是百口莫辩。苏鹤想了想,最终还是偃旗息鼓,自个儿戳了戳自个儿碗里的米饭,委委屈屈地不说话了。 苗苗见苏鹤吃瘪,也笑了,冲着苏鹤又是扬眉又是挤眼睛的,很是得意。 阔儿又同苗苗说了些什么,苗苗方才得意的模样顿时一蔫,老老实实吃起了糙米饭。 苏鹤好歹也算出了一口气,心里很是高兴,但不敢表露,怕叫阔儿看出来再泼冷水,不过这一顿饭吃得分外香甜。 三人饭毕,苏鹤带着苗苗出去散心,自打苗苗在苏鹤面前哭过之后俨然拿他当自己人了,也愿意叫他牵着手四处走动了。苏鹤陪着苗苗套着辅宫内的一座大殿转了一圈儿之后,便将苗苗送回了卧房交由奶娘宫婢照顾。待他回了阔儿书房,阔儿已在案前添了灯,预备继续看文书了。 “阔儿,苗苗我送去寝殿了。” “好,那你早些去睡吧。”阔儿头也不抬,只垂手瞧着手中的文书,俨然不愿分出半点心神。 苏鹤杵了一会儿,嘆了口气,在阔儿对面坐下。阔儿看着又瘦了些,若是再这么熬下去了,可得把人耗空敖干,“阔儿,你其实不必事必躬亲。中原有垂手而治,你何不一试?” 阔儿闻言,这才察觉苏鹤竟还未走,总算将手中的文书放下,抬眼看了苏鹤,“垂手而治,我自然心嚮往之。只是,得有文武百官心繫天下,不舞弊牟利,不贪生怕死。眼下,南掌朝中气不清风不定,我尚需遴选人才,兴利除害。你说的垂手而治,大约,苗苗可以实现吧。” 二人正说着话,忽有侍从跌跌撞撞地跑了来,在门前跌跪下来,高声说了句什么。苏鹤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但是却从那侍从颤抖的话音里,以及苏鹤霎时失却了所有神采的眼睛里,看出了答案。 南掌王殡天了。 苏鹤不懂南掌王殡天后该是什么样的葬仪,只是南掌王殡天后,他被阔儿叮嘱要一直呆在耳房中不要出门。每日巳时会有人给他送些吃食,但尽是些冷食果物,有些已经不大新鲜,苏鹤猜着应该是南掌王灵前扯下来的供品。晚间还会有人送些清水来供他洗漱。 他虽在耳房之内,但可以清楚得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唱经声,那声音,已经不间断地响了三天了。在中原,若是皇帝殡天,皇子都要为皇帝守灵,焚香斋戒后,在灵前跪上七天七夜,不能洗漱不能瞌睡不能进食。想必这边也有一般的规矩,也不知阔儿和苗苗能否撑得住。 苏鹤再次见到阔儿和苗苗时,已是三月后,这三月间,阔儿先是同苗苗往王陵守灵两月,之后又是登基大典与王储册封。这三月间,放在中原,便是整整一个冬天,中间还过了个年。 这三月间,苏鹤慢慢习惯整日钓鱼,三餐简陋,钓鱼累了,便在树下铺席躺下,若是无人打搅,他能睡到夕阳西下的光景。其实也没人知道,他究竟睡着了没有。 阔儿和苗苗来找他时,他正躺在树下的蓆子上头,脸上盖着一片大树叶。 “想不到,你还是那么会偷闲。”阔儿瞧着苏鹤那模样,忍不住笑了一笑,初见他时,他浑如紧绷的长弓,隐忍的杀意,叫人毛骨悚然。如今怎么惫懒成了这模样,骨头的都软了似的。候了片刻,不见苏鹤应声,正想上前叫他。结果步子还没挪呢,眼前就一花,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等再回神儿,苏鹤已站起了身,右手拿捏着一条手指粗细灰黑色的蛇。 “蝮蛇,有毒。”苏鹤仔细看了看那条蛇,眉头一皱,“宫里怎么会有毒蛇?” 阔儿一手捂着苗苗眼睛怕吓着他,“不清楚,按理说宫里都洒了药的。” 苏鹤凝眉想了想,“这事儿也犯不上彻查,多加防范便罢。你跟苗苗,最近也当心些。”这事儿若是有人有意为之,想必也不是针对阔儿和苗苗的,毕竟蛇这东西,素来只在杂草丛生处出没,苗苗与阔儿,可不是随意往那种地方去的人。唔,他苏鹤也是怪了不得啊,竟有人为了对付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往宫城禁地放蛇?苏鹤随手将那蛇捏死,扔进了塘中,又将自个儿的鱼饵之类收拾了,跟着阔儿与苗苗回了耳房。 “这三月来,你在做什么?”阔儿拿捏着苏鹤给他斟的茶,茶水是温的了,料来是烧了热茶之后就跑去钓鱼了没有喝。温的茶水,凉的瓷杯,拿到手中,只剩了温冷。 “跟以前一样。”苏鹤也觉着拿半凉的茶水待客不是个事儿,便又架起茶炉开始烧水煮茶。 跟以前一样,那便是一直看书写字钓鱼了,阔儿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看苗苗,道:“苏鹤,我如今已在主宫起居,苗苗虽希望你能在此处安歇陪他,但我想,总要问问你的意思。”
第37页 苏鹤一愣,将那话搁心里转了几转,道:“去主宫,我是为你而来,又不是为了你的崽。” 阔儿垂头,面色飞红,“粗鄙!” 苏鹤好笑,回头看了看阔儿,可惜,垂着头呢没看清面目,“那你说,你觉得我早何处落脚比较好?” “主宫……”阔儿低声道,旋即声音又高了些,补了一句,“你一天天没个正形儿,再把苗苗带坏了。” 苏鹤一乐,自顾自继续煮茶,“苗苗自持慎重,已经很好了。” “苏叔叔。”苏鹤一个激灵,回头看了看苗苗,又看了看阔儿,很是欢喜,“你教他汉话了?” “教的不多,但是应该能跟你说的上话了。”阔儿见 阔儿见苏鹤高兴,不由有些得意,“在皇陵守陵一个多月,朝务不多,他也无聊,我便教了他一些。” “苗苗很聪明,一个多月便能学会。”苏鹤一面给三人换了新碗分茶,一面冲着苗苗道:“以后还一起钓鱼吃饭吗?” “嗯,一起。”苗苗听懂了,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阔儿挑眉瞧着苏鹤,“教得不错吧?” “嗯,很好,说不定能看些书了,只是之前你看的那些,于他而言深了些,得另买些简单易懂的。”苏鹤添罢了茶,落座。阔儿与苗苗看着比以往瘦了些,不过精神尚好,稍改膳食便能养回来,叫人挂心的,是他们有没有好生调理的心思。 苏鹤忽得伸手握住阔儿的手腕,环了一圈儿,瘦得比之前多扣了一个指节啊,“你啊,得好生将养了。” 阔儿笑了一笑,他才多大,便要将养?但眼下,他想说的,其实并非此时。阔儿转头对苗苗道:“你乳娘和伴读都在外头,你去找他们玩儿吧,我与苏叔叔有话要说。” 苗苗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苏鹤很是诧异苗苗竟能听懂那么长的句子。 阔儿见苏鹤眼风跟着苗苗跑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唤他:“苏鹤,我有话要说。” 苏鹤这才扭头来看着阔儿,示意他说。 “上回,你带着梨子回来的那一回,你还记着吧?”阔抬眸望着苏鹤,似乎期许他面色有些变化,但苏鹤神色依旧,风轻云淡置身事外的模样。 苏鹤嗯了一声,又觉着这似乎有些不置可否,又添了一句,“记得。” 阔儿再度垂首,瞧着面前那一盏清茶,茶汤青碧,该还是上回拿来的新茶,看来苏鹤平日也不爱烹茶,多数时候,是喝白水的,“为什么没有人接你进宫,你猜到了?” 苏鹤也不避讳隐瞒,直截了当道:“是为了试探我跟那城里绸缎铺的干系。” “你果然是明白的。”阔儿苦笑,“所以,你是故意的吗?故意等在宫门之前的?” “那店里有以前跟我一块儿做买卖的兄弟,这也没什么好瞒的。也不算故意等吧,我当时猜了好几个缘由,其中一个是你出事儿了。我就想知道你究竟出事没有。”苏鹤说的是真话,只是还有一半的真话,他不能说。 阔儿忽觉他有些瞧不清面前那一个盏子,“你……回来之后,真的没什么想问的吗?” 苏鹤仔细想了想,“在宫门和辅宫之间这段路上,我其实有很多话要说的。但是见了你,我就不想说了。因为都不要紧,毕竟你还好好的,也愿意放我来见你了。” “那之后,我失踪了的事情,你也猜得七七八八了,对吗?”阔儿什么都看不清,有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滑。 “我猜大概是你自己安排的吧,为了叫南掌王下令彻查我和嫡子。不过想必我这边儿并没查出什么来,便转而去彻查嫡子,最后把嫡子查得底儿掉,沦落到贬为庶人的下场。”苏鹤说得很轻巧,他也素来没有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你没有想过求证吗?”阔儿终于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双眼,掌心里托着一片冰凉的水。 “也没必要非问清楚不可。问你为何要查我?还是问为何要用这种法子将嫡子罢黜?”苏鹤说到此处自己都忍不住乐了,“你是辅政太子,在中原赫赫有名智计无双的辅政太子,纵使你天性纯良温厚,想必在这个位置上,也不能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但是我提防你,反覆试探你,还想过要杀了你。”阔儿的声音里隐约带了哭腔。 其实苏鹤不太明白,阔儿跟他提此事是为了什么。但见阔儿落泪,他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儿。他挨到阔儿身侧,将他揽进怀里,“都不要紧,你试探也好,曾想杀我也罢,都是你在当时做出的,对你来说最有利的选择。说真的,其实你在作伪证之后还把我放了,就挺蠢的。” 苏鹤说话直白,逗得阔儿一乐,噗嗤一声笑了。便抬起头想要看苏鹤。 苏鹤眼睁睁瞧着阔儿鼻涕拉得老长还落在了自己衣襟上,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阔儿觉得丢脸,脸通红,憋了片刻,也笑了。 “苏鹤,你记着你教我骑马,我摔马那回你背我回来么?那回,我不小心把鼻涕泡掉到你头发上了。” ☆、第二十六章 谈过那一次之后,苏鹤“敏锐”地察觉他与阔儿之间的关系变好了,阔儿不会有意与他疏远,待他较之往日也越发亲近,若说怎么个亲近法,苏鹤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阔儿与他呆在一块儿的功夫,比之以往,长了很多。
第38页 阔儿给苏鹤安排的住处,是个挺微妙的所在。 中原皇帝,下朝之后,在御书房批阅奏摺。南掌的皇帝,也差不多这形式,只是在什么地方,苏鹤因为不识字,也叫不出名儿来,姑且也叫御书房了。阔儿平日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阔儿身后有一面书架,书架后头,还有一道暗门,过了暗门,是个卧房。想必是南掌王小憩的所在。阔儿后来将这地方换了陈设,改成了正经卧房的形制,将苏鹤安排在了此处。 阔儿在一墙之隔的书房里头召见大臣,商议事物,苏鹤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听不懂,但阔儿愿意如此信他,他还是很高兴的。 关于此事,苏鹤也特意问过阔儿,问将他安置在此事,不怕他偷听,不怕为人诟病?阔儿甚是不屑,说:“你能听得懂个什么?”这虽然是实话,但很是伤人。 现在苏鹤煮梨汤的手艺炉火纯青,能准确拿捏放多少冰糖,煮梨汤的火候。煮好了,放凉了,若是隔壁正好没有大臣在,他便会在此处喊一声:“阔儿,来吃梨。”阔儿便会撂下手里的文书,由暗门过来,喝罢了梨汤再回去继续看文书。 下午,临吃晚饭前一个时辰,苗苗一天的课业结束,苏鹤便教他读书,三略四书五经六韬,阔儿托人打中原带了一摞回来,苏鹤便由简至繁教他念。实在没法用汉话解释清楚的,就请阔儿来用南掌话解释。苗苗不是不好学,只是念了一天书,好容易歇口气,还指望着苏鹤能带他钓鱼的,没料到还得继续读书,很是不情愿。 苏鹤治不住他,最后沿用了当年上官澜对付他的法子,拿了个小棍儿当戒尺,一旦走神,便轻轻击他肩膀,烦阔儿帮忙写了个木牌挂在门口。以南掌文写的,说成汉话,便是“殿下今日因不专心读书挨戒尺下”,尺与下之间留了很大的空,用来填数字。 第一次,填了七十九。苗苗受罚时并不在意,看到这牌子心里大惊,再看到来来往往的宫婢侍从,都会有意无意抬眼看一看这木牌,顿时明白了,全宫里的人都知道他读书走神了,挨了多少下戒尺。顿时觉得无比丢人,哇哇哇哭着让苏鹤摘牌子。苏鹤不摘。再求阔儿,阔儿也不摘,反而还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小苗苗内心深受打击,只得憋着劲儿让这牌子上的数目减少,直到没有。 苏鹤见苗苗每次看书憋着劲儿,那表情,看着就跟谁欺负他他还死命憋着泪不哭一样。半个月后,苏鹤心疼了,自个儿把牌子摘了。不过苗苗看书,也确实不会走神了。 偶尔,苏鹤会不想教苗苗看书,便会在苗苗来找他之前拎着木桶钓竿儿去钓鱼,此处离大湖近,翻个回廊再穿过半个花园就到,这个湖里鱼比较多,苏鹤能钓到半尺来长的鱼,木桶放不下,刚钓起来便解了鱼钩放掉。 于苏鹤而言,日子就这么平和地过,似乎一辈子就能这么优哉游哉地过去,会不自觉露出满足的笑意,悠远漫长的岁月,似乎真的可以这样消耗。好得像梦。 于阔儿,他自然不能像苏鹤那般悠闲,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有时候,确实会觉得高处不胜寒。亲族制衡,朝党倾轧,一桩桩一件件,最后都会摊到他面前来求个结果。其实不是求个结果,是明明白白威胁着,要个结果。他得拿捏着敲打的力道,裁决地公正,谁都不能开罪,谁都不能亏待,最后,得护着百姓。 但有这么个人,给他熬汤削梨,不关情他的身份,不关情他的决定,只是这么陪着他,用“阔儿”这个名字叫他。在他面前,他不必是南掌王,只是阔儿。能有这么个人,何其幸也。 “阔儿,来吃梨。” 于是,他应和着这声音,放下他的身份,去吃梨了。 苏鹤将凉得正好的梨汤推到他面前,“我看你心情好像不大好,我在这头听着声音都怪大。别伤了嗓子,今儿糖放得少了些,怕齁着你。” “皇室亲族,想加税。”阔儿吐了一口气,温润的甜汤,滑脆的梨肉,一块儿吃进肚里,好受多了,“一帮蛀虫,早晚都弄死。” 苏鹤挑眉,少见阔儿言辞如此粗鄙啊,看来是动了真怒。 阔儿放下碗,长吁了一口气,板起脸冲着苏鹤道:“你稍坐,我再跟他们骂一会儿。” 等等,前头的人还没走吗?没走你过来干啥?刚才明明听见很乱的脚步声退出去了啊,不是他们走了吗?苏鹤心情顿时难以言表,仔细想了想方才听见的声音。 阔儿骂人,阔儿摔了东西……有人进来了,有人出去了。那么,那很乱的退出去的脚步声,想必是进来收拾的人又退出去的声音。 苏鹤扶额,嘆了一声。苗苗说自个儿名声不大好,就是类似媚主惑上,千古妖妃那种的名声,这下好了,坐实了。 其实苏鹤觉着这名声安在他身上,实在是……首先,他不好看,谈不上媚主;其次,他完全没有干政,说不得惑上。倒是有个倒了血霉的拐了七八个弯儿送礼送到他这儿来的,还写了信,但他不识字,看不懂,就把礼退回去,把信留着给阔儿看。之后,就再也没人给他送礼了。 又到了雪花梨成熟的时节了,王城里头的那个绸缎铺子开始卖雪花梨了。阔儿每日吃两三个,每日去买,八成那摊儿上的果子,八成都进了阔儿的肚子。那摊儿也就只卖那些果子,至多也不盈百,那果子又不经存放,也就卖上半个月。
第39页 苏鹤天天给阔儿削梨,应阔儿的要求,削好了就叫他,不论他在干什么,都得叫他。 行吧,反正名声都坏了,也不在乎这点儿晚节。 阔儿已经看完了文书,也没有什么人要见了,但他还坐在书房里头,他正垂眼看着书案上头放的一张绣帕。苏杭的绸缎,苗绣的手法,上头绣的是山道蜿蜒,奔马疾驰。绣工精湛传神,那奔马上头御马的人面目都能瞧得清清楚楚。那是苏鹤。 但献上这绣帕的人告诉他,这人,是云南惊云阁阁主,殊无妄。那人还告诉他,这绣帕是从一个苗疆姑娘手中买来的,那姑娘是这么说的。很奇怪,他听说之后,竟没觉着诧异,反而,有种理所应当的释然。 他揣着帕子,由暗门转进了卧房,苏鹤正低头削梨。他走到苏鹤面前坐下,看着他削梨,动作熟练流畅,一天削三四个梨子,已经持续了接近一年,想必削梨子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 “殊无妄。” 苏鹤一愣,手中的小刀划断了梨皮,也划破了苏鹤的手指。苏鹤将梨子同小刀放下,轻轻嘆了一声,“吃不得了。” 阔儿瞧着雪白梨肉上的血迹,觉得很是刺眼。 苏鹤随手牵了一截布条,裹紧手指上的划口,一边轻声道:“瞒了两年,现在终于不用瞒着了。殊鹤,表字无妄。” “你瞒我,想必是知道,一旦叫我知道了,你便不能留在此处了,是吗?”阔儿也嘆了一声,那一嘆,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精神,叫他觉得筋疲力尽。 “是啊,我知道。”苏鹤起身,正要走,忽得想起了什么,又低声道:“这么些时日,承蒙你照顾了。”话毕,他便拂袖而去,他肩背崩得笔直,犹如拉满的角弓,他缓步出了卧房,再也没有回来。 阔儿独自一人看着那沾了血迹的梨,坐了很久。直到有人燃灯,刺疼了他的眼睛。他被迫闭上眼,蓦地落了泪。苗苗放下灯盏之后,伸手,拥抱了他的父亲。 阔儿,不再是阔儿了,他只是南掌王了。没有人再同他说汉话,他的汉话说得不如以往流畅,偶尔翻到以前用的那些个书,看着也有些生涩了。他不再吃梨,酸梨也好,雪花梨也罢,都不吃了。城里的那个绸缎铺子也关门了,跟苏鹤有关的东西都慢慢消失了,只有那个只用了一次的马鞍,还尘封在某处落灰。他偶尔会翻翻苏鹤以前的东西,苏鹤属于自己的东西,很少很少,仅有的两样,就是那两幅画,那两幅画,大概是被苏鹤带走了,再也没寻着。 等时间过了很久之后,久到阔儿终于可以平静地翻检他与苏鹤之间的回忆,他才萌生了一个疑问,他拿苏鹤的笔迹作伪证的时候,苏鹤说要一死以保全他,那句话,究竟是苏鹤为了自保,还是为了他?太久了,以至于他总是想不清楚。 但仔细历数,其实也不久,也就,九年?或者十年前?只是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就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一样。也确实很久了,久得他的身体已经被他耗空,缠绵病榻。 殊无妄回了云南,上官澜百感交集,非拉着殊无妄喝酒,结果殊无妄非不肯喝,然后他把自己灌了五分薄醉。 上官澜自个儿能得个圆满,有个漂亮调皮的闺女,有个稳重清和的阿澈,所以他心里也希望自个儿兄弟能有个同他差不多的处境,但是他兄弟偏生喜欢了南掌王,这他娘的事儿就不好办了,所以他心里很难过。 但苏鹤,其实没觉得那么难受。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眼下的处境,是必然会有的。他收着了两幅画,一副阔儿小时候当小沙弥的画,一副榆木脑袋,他在南掌呆了很久,但最终能带走的,只有这两幅画,还有手指上的一道疤痕。 他会回南掌看看阔儿,一个月左右去一趟,只趁着夜色看一刻钟不到的功夫。他知道阔儿再也不吃梨了,知道阔儿不再住自个儿寝殿,晚间就歇在书房后头的小卧房里,知道阔儿有时彻夜不眠。他忽然有点儿可惜,当年,没跟阔儿一起喝酒,没跟阔儿一起钓鱼……不过现在,有些晚了。 阔儿病了,该好生休养了,这么一休养,便是半年,眼见着身体越养越差,已然缠绵病榻,再难起身。 十年啦,又碰上雪花梨成熟的时节啦。苏鹤同十年前一般,从赵州,揣着一枚雪花梨,去见阔儿。他尚未睡醒,眼下,他身体很差,怕连这一枚梨子都吃不完。 阔儿是被很熟悉的声音吵醒的,那声音就在耳边,他虽然很久没有听过,但却对这声音非常熟悉,这是梨皮和果肉分离的声音。应该是苏鹤来了,他这么想着,然后睁开眼,果然就看见了苏鹤。 他竟然有点生气,“这么些年,我都要死了,你怎么好像一点都没变?” 苏鹤笑了,“怕模样大改了,你不认得了。” 阔儿也笑,“我模样应该也不一样了,你怎么认得出来?” 苏鹤答得理所应当,“因为我时常来看你,所以认得出。” 阔儿很高兴,又很羡慕,“你们会武功的,真是很方便。” 苏鹤终于削完了一只梨,切下一小块果肉,着瓷针挑了,送到阔儿唇边,“阔儿,来吃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