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 第1页 《诓世》作者:大咩哥【完结+番外】 文案: 「说英雄,论英雄,谁是英雄?」 作为苦海的杀手,裴戎无需思考这个命题。因为杀手的诫言只有一句:活下来,且活得久。 但作为慈航的卧底,裴戎又时常思考这个命题。他的人生太艰难,偶尔也想虎一把,指不定能博出一个海阔天空。 裴戎这一生中,拥有四把刀。 第一把刀,狭刀,薄而修窄,常年鲜血不干,斑驳的缺口是他杀人如麻的证明。 第二把刀,金翎刀,长六尺,锷为鹰翎形,他的前主实在落魄,将刀鞘上镶嵌的珠宝全都扣去卖掉,只丢给裴戎一个灰扑扑的铁壳子。锋刃上粗野的裂痕,是对方如惊涛狂浪的勇气。 第三把刀,无名刀,半截断刃,昔日王公卿相,刀出风云动,而今尘沙黄土,骨随百草枯。 第四把刀,流天霜,这是……他的爱情。 最终这四把刀,铸融成了一把……说英雄,论英雄,究竟谁是英雄? 「这回,换我来救你了。」风霜染白了裴戎的眉眼,令漆色的瞳眸黑得更加深邃。掀开厚重狼氅,呛啷寒刀出鞘,惊起风雪猎猎,漫得苍山白头。 「愿化无名刃,为君斩春秋。」 重点提示: 剧情前期比较冷酷,苦海是魔道,既为魔道自然应当令人恐惧与憎恨。等主角离开苦海,周围的环境就正常轻松许多了,恳请大家稍微坚持一下。 两位主角都在成长,一个会从凡人成长为英雄,一个会从无心的魔头变得懂得人心。恋爱不是重点,剧情非常重要,希望大家能给与我一些耐心,让我们一同完成这篇小说。 注意,注意,敲黑板: 1、诸位无论在文里看到什么,请坚信一定是1v1【攻精分】。 2、工作党,前期日更,后期隔日更。 3、请大家多多评论呀,渺小的作者君整日就靠吃评论过活了。 4、梵慧摩罗(阿蟾)攻,裴戎受。【美艷碾压性强势精分攻x强悍理智杀手受】 ------------ 《卷一·苦海难渡》一醉酩酊大梦里,刀似烈风卷黄沙 第1章 刺主裴戎 黄昏近,天色渐晦,寒鸦低飞。 牧人驱赶羊群,从田埂走过。目光越过稻田,结穗累累,起伏如涛,一座幽静山庄依河而卧。 山庄不大,古朴雅致,应是有些年头。清流婉转绕庄行,明水潺潺,木落翩翩,河畔杨柳枝垂,拂流嬉戏。 牧人听山庄外的佃农说起,此山庄名叫「曲柳山庄」,是某位豪商的产业,有些背景。庄主叫做曲怀柳,又称「折柳剑」,在江湖上颇受尊重。 想到这里,牧人从鼻里哼了一声。 江湖,对于他们这些终日为了生计奔波之人来说,多么遥远。 江湖人,在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心中,不过就是些耍把事的。 牧人能记得曲怀柳的名字,不是因为他为江湖称道的剑法,而是因为这位曲庄主很是惜老怜贫,每年腊八那天,都会免费施粥。 本着「有便宜不占非好汉」的心思,牧人也去讨过。 那晶莹剔透的红粳米,又大又甜的红枣,染得红灿灿的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等物,炖成暖融融的一锅。 捧起瓷碗喝入腹中,暖了身体,心里却火辣辣的嫉妒。 抬头再看山庄主人身影。 曲怀柳挽袖执勺于热锅中搅动,随和地招呼每一位前来喝粥之人,热气氤氲模糊眉眼,俊美姿容宛如晕着一团天光。 ——有些人,为何生来便这般好命呢? 牧人一边悲嘆着,一边驱赶羊群穿过长长的田埂,来到一条岔路。 向左,是回家的道路;向右,是一条绿柳成荫的幽径,通往曲柳山庄。 牧人转头,又看了山庄一眼。 天色将暗,山庄隐约亮起,不是星星点点的灯火,仿若燃起篝火般红彤彤的一团,映得天穹有些发红。 牧人心道,山庄里正在举行什么庆典么?不请自去,能否沾些好处?反正曲怀柳是个大善人,即使猜错了,最多不过被小厮们骂几声,赶出来罢。 想着想着,走道的脚就拐了一个弯。 心中美滋滋地畅想着好处,忽觉颈间一片冰冷。 他怔愣地一抹脖子,满手的鲜血。 倒下去的时候,心里想着——怎么……突然就……死了? 尸体倒地,一人显露身形。 玄衣蒙面,无声无息,好似从柳荫中长出的幽影。 黑衣人用死人衣襟,拭净染血刀锋,扛起尸体步入柳林深处。 那里早已挖好一个土坑,他将尸体丢了进去。 土坑又宽又深,已填六具尸体,依旧绰绰有余。 守着尸坑的另一名黑衣人者,看一眼来人。扛起一口袋草叶与沙土,与之交错而过,将路上血迹、脚印,一一清理、掩盖,直至看不出半分痕迹。 然后,他接替那人的位置,静静伏趴在一丛低矮灌木间,没了声响与呼吸。像是化作一块石头,任凭虫蚁在身上攀爬、游走,甚至钻入衣里。 黑衣人全神贯注于他的任务。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将一切拐错弯,走错路的人,送至黄泉。 曲筝被人压倒在大厅黄花梨圆桌上,发髻散乱,衣衫大敞。
第2页 她的衣裙被人撕裂,连带撕裂的还有娇嫩的身体。 白天,尚是闺中处子,傍晚,已被六个男人光顾。 此刻,正掰开她的双腿伏身耸动之人,是第七个。 桌下躺着曲筝的贴身丫头,也是她最好的姐妹小铃铛。她为了保护她的小姐,被黑衣杀手们一刀割断了喉咙。在她咽气之前,他们还用刀尖划开她的胸脯与大腿取笑。 椅子上坐着曲筝的母亲,那是一位柔弱多病的夫人,在这些如狼似虎的野兽侵犯、折磨她前,她便受惊过度,咽气了。不得不说,这位夫人很是走运。 山庄里的僕人俱已身亡。 他们被并排放在大厅外的院子里,整整齐齐,犹如酣眠。 小时候抱过曲筝的管家,那一贯慈祥妥帖的老脸上凝着临死前的惊恐。奶母的内裳被人捋至腰间,缺了一只手臂与半个胸脯。夫人的丫头萱儿也躺在那里,她昨日方同镇上打铁的汉子定了亲,今晚过后便会归家,披上红装等着发嫁…… 黑衣人们在院落里进进出出,搬出各式各样的物件堆于院中,尽情挑拣。 一名管事模样的杀手翘腿坐在石墩上,见有些价值的,靴尖一勾,挑入木箱,见不值钱的,长腿一摆,扫进火堆。 篝火越燃越烈,映红曲筝的面孔,泪水自眼角流下,不一会儿便被热浪蒸干。 初时,曲筝死命挣扎与哭闹,像是一只被野狼咬住脖颈的小母鹿。 而后渐渐没了声息,只用幽黑的眼珠,定定看着在她身上肆虐揉搓的人,看着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人,看着每一个闯入她家中杀掉她亲友的人。 一刀一刀,想要将他们的眉目刻在心上,镌入骨头里,化成脓,烂成疮。 然而,这双充满仇恨的眼神,没有给杀手们带来恐惧,反令他们感到兴奋。 杀手们发出下流的闹笑——纵使大笑,声音也是低沉而冰冷的。 男子骑在曲筝身上,仿佛受到鼓舞,动得更加厉害,令本欲咬牙忍耐的少女,再次凄声尖叫。 突然,笑闹声戛然而止。 黑衣杀手们纷纷整理仪容,肃然而立,宛如一群被扼住喉骨的乌鸦。 漆黑皮靴跨槛落定,一人走入。 颀长,嶒峻,眉目如刀。 漆黑皮甲将身线裹束得利落,腰勒玄绦,扣狭刀,薄而窄的刀锋藏于鲨鱼皮鞣制的鞘中。 腿长而笔直,蹬一双高筒皮靴,手戴同样材质的手套。 发如鸦羽,结长辫,垂至腰际。三枚白底灰纹的鹰翎编入发间,随夜风轻曳。 一枚浅色疤痕,断眉尾而嵌,令他本就无味的面孔更显一丝冷情。 这是一个大人物——少女一边承受男人的冲刺,一边失神的想着——任谁一看,都会知道。 当这个大人物一脚踏入庭院,所有人拄刀跪地,垂头唤道:「刺主。」 甚至连□□少女的黑衣杀手都毫不犹豫地推开少女,翘着那根硬邦邦的玩意儿,跪迎来者。 「参见刺主。」箭在弦上,怒涨勃发,黑衣杀手的声音无丝毫颤动。不像个人,像是冰冷的石头。 是的,他们都不是人。 他们是苦海的杀手,是苦海最无情的剑与最锋锐的刀。 而那名被他们唤作刺主的男人…… 少女双手后支,强撑疼痛身躯坐起,沖那人低吼,仿若野兽悲鸣:「苦海七部,刺部刺主!」 眼中迸发着怒火,少女心中一片冰冷。 苦海盛名,即使她这个深藏闺中的女子也曾听过。 那是一个再胆大伶俐的说书人,也不愿多言的地方。 苦海的主人,自称「众生主」。 无人能道出他的背景,无人能描绘他的形貌。他就像摧城的黑云,无间的业火,是一切恐惧与苦难的符号。 当世对于众生主唯一的印象,来自于正道魁首慈航道场的描述—— 众生主是一个强大、神秘且癫狂的疯子。 喜欢美丽的人,身边常伴妖童媛女。 但是众生主更喜欢悲厄、苦难与绝望,任何在莽莽红尘中,怀揣渴求、不甘,苦苦挣扎的不幸者,都将得到他的垂顾。 三百年前,众生主在极西之地创造了苦海,成为强盗、杀手、窃贼与妓/女的乐园。 众生主有一心腹,名为御众师,统率苦海大小事务。 御众师为壮大苦海,从被世俗遗弃的残渣败类中收纳门人。 取「世如苦海,无缘难渡」之意,入他门下者,皆称苦奴。 苦奴之上,设苦海七部,为——生、葬、刺、刑、欲、戮、命。 从芸芸苦奴中脱颖而出之人,将被选入七部,成为部奴。经受考验,建立功勋,层层晋升,直至登临七部部主之位。 因而,每一位部主,皆是从尸山血海中杀来。堪称杀手中的杀手,屠夫中的屠夫! 曲筝定定凝望这位传说中的刺主,瞳仁不住颤抖。 为何苦海这尊庞然大物,会注意到小小的曲柳山庄?还派出刺主这样的大人物执行任务? 曲筝痛苦落泪,发疯似地冲去,没有碰到对方一片衣角,便被刺奴们扭住手臂,按压于地。 少女努力昂起头颅,望向男人,像是一只被折断的翅膀,却依旧骄傲的白鹤。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她是「折柳剑」曲怀柳的女儿,不能让敌人看轻!
第3页 而那位苦海刺主的目光,不曾落于其身。 仿佛她只是一朵蜷缩路边,任人践踏的野菊。 刺主仿若一团黑焰卷过,大步流星,走向内堂。 刺奴们谦卑恭送刺主,庭院寂寂,唯曲筝屈辱怨恨的吼叫回荡不绝。 待刺主背影消失于内堂隔门之后,压住曲筝的刺奴伸手钳住她下巴,将脸掰向自己。 他抚摸着曲筝的双眼,石头般的面孔裂开,流露一丝罕见的温柔:「美丽的眼睛。」 「可惜,你不该那样看着刺主。」 刺主穿过内堂,步入里屋。 早有刺奴备好干净的座椅与茶水。 刺主挥了挥手,命手捧瓷杯软巾前来服侍的刺奴退下。 他凝望床上的男人。 男子伏于床榻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衣不蔽体,满身伤痕。 他被割断了脚筋,果露在外的肌肤青紫斑驳,浑身上下俱是被凌/辱过的痕迹。 在刺主的注视下,他慢慢爬起来,用染血之手从外袍上扯下一块碎布,从腰腹擦至大腿。双膝微分,探入其内,颤抖而缓慢地拭净双腿间的秽物。 艰难做完这一切,勉强整理好破烂不堪的衣物,挺直腰背,跪坐于刺主面前。 面容苍白秀美,神情温雅安详,宛如一位婉顺的女子。 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灭他满门的杀手,而是一位与他焙茗煮茶的客人。 曲怀柳凝望刺主,道:「苦海七部,刺主裴戎。」 头戴白羽的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道:「慈航道场,澹宁殿尊顾子瞻。」 天下间,有许多水火不容,却又缠绵难解的事物。 如阴与阳,光与暗,正与邪……又如苦海与慈航。 若有江湖人品酒闲论江湖大事,只要有人提及苦海,必定有人接以慈航。 原因有三。 其一,慈航道场为天下正道之魁,苦海乃万教魔道之首。 其二,慈航与苦海以道魔之分,相争三百余年,互有胜负。不少门徒死于对方之手,仇比海深。除非一方覆灭,否则两教纷争永世不休。 其三,慈航天人师江轻雪,与苦海众生主李红尘,乃当世唯二达到超脱众生境界的顶级强者。有他二人镇压,九州八荒,千派万教,无人敢与慈航、苦海争锋! 慈航天人师座下,有「一师六尊」。 一师,为大觉师万归心,与天人师同辈,乃江轻雪代师所收之徒。 六尊,为罗浮殿尊裴昭、无极殿尊尹剑心、清壶殿尊杨素、九麓殿尊卫太乙、霄河殿尊陆念慈与澹宁殿尊顾子瞻。 六位慈航殿尊皆是天人师之亲传弟子,得传慈航无上妙法,能为超绝,名声煊赫。每每行走俗尘,皆会留下令人无限嚮往的传说。 只未曾想,在这小小的曲柳山庄便能见到其中一位。 而这位澹宁殿尊非但不像传言里那般能为通天,反而惨遭侮辱折磨无力反抗,比一个普通人还要不如。 听裴戎道出他的真名,曲怀柳微微一怔,摇头苦笑:「我在十多年前,便被你们的御众师废了武功……微贱之人,如何还担得起澹宁殿尊的称呼。」 「何必说的如此可怜。」裴戎道,「不过是废了你的普渡天卷而已,你不是还有别的武功可以用吗?」 「更何况,你背弃与御众师的承诺时,也在他的胸膛留下一道伤口。御众师每每摸着心口那道伤疤,总是对你思念万分。」 「别的武功?」顾子瞻嘲道,「你是说,在一个寻常苦奴手上,走不过三招的花拳秀腿?」 「至于梵慧魔罗……我宁愿他从未想起我。」 「我本已隐退,不问世事,平平淡淡做起一个满身铜臭、锱铢必较的商人,他为何不肯放过我?要将我掘地三尺地找出来,灭我满门……他凭什么恨我……明明是他做了那些事……明明是他将我……」 顾子瞻情绪激昂,牵动伤势,面容泛白,捂住嘴唇咳嗽起来。 裴戎用一双狼似的眼睛凝望他,称量他,想在这只濒死的猎物身上找到信息与价值。 冷冽,暗含轻嘲:「慈航道场的人,都是这般虚伪。到死,也不肯说一句真话。」 顾子瞻道:「你什么意思?」 裴戎道:「你在撒谎。」 「虽然你因为根基被废,失去修为,无奈卸下澹宁殿尊之职。被放逐出白玉京,隐退江湖,与慈航再无瓜葛。」 「但我知道,这不过掩人耳目之法。你这个废人,依旧在暗中为慈航道场做事。」 「你利用曾为澹宁殿尊时,建立的强大人脉,将手伸入西沧海的商贸,侵蚀与破坏我苦海与周边诸岛、西夷十六国的贸易链,逐渐将我等割断成孤悬海外的孤岛。」 「你入赘曲家,娶了曲家小姐,便是因为她爹是掌控大半个西海商贸的『大钱袋子』。」 「一个突然崛起的年轻商人实在打眼,所以你想借大钱袋子肥硕庞大的身躯隐藏自己……」 裴戎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顾子瞻没有说话。 裴戎微微眯起眼睛,这让他看着更像是一头狼。 「西沧海的大钱袋子,只有服从于主人,才是大钱袋子。否则不过是苦海豢养的一头肥猪,随时可以宰杀享用。」
第4页 「当我将一锅融化的黄金倒扣其头,他便用杀猪般的叫声,将自己女婿的底细抖漏了干净。」 「哈,你疑惑他为何会知晓你的身份?」 裴戎抓住顾子瞻的头发,猛地扯到面前,凑到他的耳边:「商人是天生的探子与叛徒,你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商人。」 顾子瞻这才明白地轻嘆了一声,有些自嘲。 裴戎道:「废物也有废物的价值,但论物尽其用这点,我苦海实不如天人师。」 眄视顾子瞻,缓缓绽开一个冷冽的笑容:「不过,你也只有这点价值了。」 「昔日尊贵无比的慈航殿尊,今朝沦为敌人胯/下奴……委实可悲。」 见裴戎揭穿了他,顾子瞻敛起悲戚神情,蓦然绽笑,空灵而圣洁,仿若一道佛光穿云破雾,照在他的脸上。 「沉沦红尘的众生,我不怪你妄言,因为你从未聆听过天人师的梵音;惑于业障的凡人,我不罪你顽愚,因为你从未见过跳出命海的光景。」 他望着裴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忽然伸手,想要抚摸裴戎的面颊,但被对方一把抓住。 屋外突然响起一道女子惨烈的尖叫——曲筝被苦海杀手玩弄餍足后,挖去了眼睛。接着又是两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悲吟渐渐微弱下去。 顾子瞻听见女儿濒死的惨叫,不为所动。 裴戎挟住他的手腕,猛地向前一冲,将他压倒在床上。右手摸进残破的衣袍下摆,握住伤痕累累的大腿,顺着那皮开肉绽的伤口,用力向上一撸。 顾子瞻顿时面色一白,痛得浑身颤抖起来。 裴戎盯着他的眼睛,冰冷道:「东西在哪里?」 顾子瞻虚弱地笑了笑,然后皱起眉头,咬紧牙关。颤抖更加剧烈——裴戎的手指狠狠掐进他大腿内侧的伤口里。 突然,他温和地微笑起来,凑到裴戎面前,苍白失色的双唇在他唇前一寸停住。 裴戎漆黑的目光俯视他。 顾子瞻渐渐失去温度的呼吸吹拂在他唇上,悄声道:「你长得可真像……」 止住,双眸一合,失去生机的男人,倒在裴戎的怀里。 裴戎抱着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唤道:「十一。」 一名杀手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裴戎将顾子瞻的尸体丢给他,道:「刨开他的尸首,割开皮肉,拖出肠子,一寸一寸地找。」 「务必要找到转轮瞳。」 ------------ 第2章 醒世遗诗 顾子瞻的头颅用一个瓷盘盛着,放在桌上,双眸微阖,很是安详。 他的人皮被剥下、撑开,搭在衣架上,滑如丝绸,纤薄柔软,完美无瑕――这是裴戎准备带回,送与御众师的礼物,用来做灯罩或者屏风,最适合不过。 其余血肉、内脏与骨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盘中。 刺奴们搜罗了三大箱金银珠宝,古玩珍奇,以添补下个月将在苦海外岛举办的「甘霖妙雨」祭礼上耗费的钱财。 裴戎坐在曲柳山庄的正厅中,看着刺奴们忙碌进出,仔仔细细地搜查每一寸土坯,每一块砖瓦,掘地三尺地寻找任务目标。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山庄被他们摧毁的破败不堪,一片狼藉。 随着时间推移,冰冷无情的杀手们,脸上不觉现出一丝不应出现的焦躁。 若没能找到转轮瞳,回去后他们不仅会受到刑部的严苛惩罚,还会丢尽脸面,失去荣耀。 在苦海,脸面与地位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它能决定你活得像个人,还是活得比畜生不如。 天色已暗,厅堂中点起烛火。 裴戎眉目半拢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也无人敢瞧。 曲起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声音在空寂中回荡。 刺奴们纷纷窒住呼吸,仿佛胸腔中心脏的跳动,与那声音连在一起。若是敲击一停,他们的心跳也会停止。 就在有人忍不住想跪地叩首,恳求刺主息怒之际。 一道嘹亮哨声从院外响起,刺奴们握紧刀剑,警惕戒备院门。 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有新的啸声加入,忽长忽短,此起彼伏,像是一群吵闹的猛禽在争抢食物,很快进入山庄之中,蹄声杂踏,似乎有数百人沖了进来。 一人骑一匹黑马冲进大堂,直向裴戎撞去。 黑马嘶鸣一声,从鼻孔中喷出苍白热气,马蹄高昂,对着裴戎重重踏下。 裴戎的面孔拢在阴影里,手边寒光一闪。 黑马惨烈嘶鸣,两条前肢被斩断,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裴戎手边的刀,依旧在鞘中。 黑马摔倒前,策马的骑士一蹬马背,一个后翻如鹘落下。马蹄离腿时,洒出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 在刺奴们包围中,他一脚踢正一根椅子,金刀大马地坐在裴戎面前。 将手中陌刀斜插入地,细细打量裴戎,浓眉下的双目如刀锋一般发亮。 裂嘴,露出一口尖牙:「东西找到么?」 裴戎没有回答,停止了敲击,缓缓道:「拓跋飞沙,你来这里做什么?」 拓跋飞沙道:「自然是来看结果。」 目光四扫,笑道:「看来情况不妙呀。」 裴戎淡淡道:「没有御众师的命令,你擅离苦海。」 拓跋飞沙道:「比起我擅离苦海,你在御众师亲自委派的任务上失败,后果更加严重。」
第5页 舌碾白齿强调:「你辜负了御众师的信任。」 裴戎不咸不淡道:「你过界了。」 「他妈的过界的是你!」拓跋飞沙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碎座椅,「屠门灭户,该是我戮部的任务。」 「你们刺部只不过是一群躲在阴沟里,不敢见天日的耗子,竟然从狮子与豺狼手中抢食!」 他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狮,暴躁地在厅中踱来踱去。 猛地靠近裴戎,两臂撑在座椅的扶手上,将他整个人拢在自己庞大的阴影中。 「你知道吗,我他妈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裴戎,你是御众师左手的狭刀,而我是他右手的阔剑……刀与剑皆是杀人的器物,只需一柄便足够了。」 面孔逐渐欺近,直至鼻尖相触,呼吸交闻。 「虽然你一贯小心谨慎得像个娘们,但是终究被我抓住了你的错处。」 裴戎道:「哦?」 拓跋飞沙看进裴戎的眼睛里,像是两口渊潭,泛不起丝毫波澜。 这样平静的神色令他厌恶,只觉引以为傲的煞气与威慑,在裴戎面前没有半点作用。 拓跋飞沙松开他,不悦地扭动胳膊,一拍手。 一伙人马乌泱泱地挤入院中,像是一团黑云,裹挟着,闹笑着,将一个男孩推攘到二位部主面前。 孩童不过五六岁,蜷在地上,微微发颤。 拓跋飞沙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拎起。孩童双腿扑簌,口中发出逼仄的尖叫,像是一只可怜的兔崽。 拓跋飞沙晃荡着手中的兔崽子,笑嘻嘻道:「裴戎,你觉得我是从何方而来?」 裴戎动了动眉梢,为对方那种沾沾自喜式的故弄玄虚,流露一丝不悦。 拓跋飞沙笑道:「你一定以为我是从西边来的。」 「不,我没有。」 「我才不会傻到从苦海直奔此地,毕竟那会留下夺功的嫌疑,御众师不会喜欢擅作主张的僕人。」 「所以,我跟我的兄弟们从巴州向南,穿过禾沭,驻扎于临口渡,截住这个从琼州通往南方的唯一关口。」 裴戎道:「你是什么意思?」 拓跋飞沙道:「别同我装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琼州的南边是什么,你再清楚不过。」 「白玉京与玉霄天……若要我再说明白点,那里是慈航道场!」 裴戎微微眯起眼睛,一丝幽寒的光芒闪烁在眼底,手掌覆于狭刀上,不觉摩挲着刀柄。 「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会放走顾子瞻或是他的亲信前往慈航,因而特地等在那里,守株待兔?」 拓跋飞沙翘起嘴角:「岂敢?我不过是见裴刺主考虑的不够周详,留下如此大的纰漏,不忍心见你空手而归,特地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裴戎道:「多谢?」 拓跋飞沙虚伪大笑:「不必客气,都是苦海的兄弟。」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裴兄弟虽犯了错,但我毕竟替你补上了缺漏,没放跑这个小鬼。」 「等回到苦海论功行赏之时,我会在御众师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苦海的戮主是个地地道道的莽夫,不善掩饰,露出既狠戾又得意的神色。 在刺、戮两部权力争夺已至白热的关口,任何一个微小差错,都将令一方一败涂地。 而他手中这个气息奄奄的孩子,便是击倒裴戎的最有力的武器。 裴戎道:「你能肯定,这个孩子的身上藏着转轮瞳?」 拓跋飞沙自觉稳超胜券,认为裴戎的质疑不过是败者在认清现实前可笑的挣扎。 「如果他不是,为何顾子瞻不惜留下自己和亲生女儿送死,也要将体内最后一口纯阳之气渡进这个小崽子的嘴里?」 说着,他并起二指探入孩童口中,去扣他的咽喉。 孩童面色紫胀,如同痉挛一般踢动着双腿。眼睛紧闭,痛苦张口,将一个盒子呕出了出来,一缕金色云烟随之飘散。 伴以一道深沉的嘆息,那是顾子瞻于此世发出的最后一句声音。 拓跋飞沙将孩童掷于一旁,拾起地上的木盒,脸上一派狂喜。 当他打开木盒,好似被突然泼了一盆冰水,喜色僵住。踉跄倒退几步,重重坐入椅中。 见他如此,裴戎有些吃惊,伸手夺过木盒。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纸条―― 名葬青冢剑沉沙,忘却红尘了残涯。 一醉酩酊大梦里,刀似烈风卷黄沙。 少时轻狂登玉楼,天下英雄尽俯首。 夜半惊起孤灯瘦,寒霜冷雨催白头。 纵上楼高九十九,不胜江南一叶舟。 千载一枕黄粱梦,尽付潇湘水东流。 顾子瞻拜谢阁下赐刀。 烦请阁下替顾某向御众师带一句话―― 「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耳边蓦然响起一道轻柔和缓的声音,裴戎心中一惊,转身看向搁于盘中的头颅。 那颗人头死得不能再死,但苍白的唇角似乎含着释然的笑意,宁静而安详。 十多年前,顾子瞻被御众师梵慧魔罗毁去道基,从辉煌显赫的澹宁殿尊,跌落为凡人。 慈航道场看轻他,因而放逐他,令他在俗尘发挥最后的余热。 裴戎与拓跋飞沙看轻他,因而践踏他与他亲眷的尸骨,肆意争夺功劳。
第6页 然而,大家似乎都忘了,顾子瞻虽然失去武功,但眼界与智慧并未丢失。 十数年来,御众师的不闻不问,令世人忘记了他曾是梵慧魔罗的挚友,也是梵慧魔罗最亲密的敌人。 现在他死了,用自己的死亡摆了两个踌躇满志的苦海部主一道。 御众师要的东西,没找到,最后的线索也断了。 他们输了,每一个人都输了,赢的竟是一个死人! 裴戎冷凝的面容缓缓展开一个笑容,发出一阵低哑冰冷的笑声,然后越笑越开怀,越笑越放肆。 众人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他。 他为什么会笑,为什么还能笑得出? 刺部与戮部失败了,坏了御众师的大事,等待他们的不知会是怎样严苛的刑罚。 他怎么还能笑得出? 接着拓跋飞沙也笑了,敞亮的笑声震得房梁簌簌而颤。 「我们都被耍了,不愧是慈航的澹宁殿尊。」 裴戎轻轻喘息,向拓跋飞沙伸出一只手。 拓跋飞沙抬眼看了看他。 裴戎道:「放心,我手里没拿刀子,也没涂毒/药。」 「只是想同你暂且休战。」 「等我俩熬过御众师的盛怒,活下来,再论其他。」 拓跋飞沙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两人胸膛重重撞在一处,伸手搂住彼此的肩膀。 裴戎拍了拍拓跋飞沙的后背,在他耳边道:「要死一起死。」 拓跋飞沙咧嘴一笑:「要活一起活。」 原本势如水火的两人,此刻在死亡的压力下,忽然变得亲如手足。 ------------ 第3章 渡海之人 汪洋大海上,碧浪奔涌,似天河倒卷,烈风怒号,如万雷竞奔。 一艘海船乘风破浪而来,白帆高举,如将一卷白云挑在桅杆上。 海船从缀明国启航,离岸已有两天一夜,越深入西沧海,风浪越大。 颠簸得如同奔驰于崎岖山道,几度将被巨浪掀翻,又几度被那群在桅杆和甲板上,如猴儿灵巧攀爬的海员升降白帆、绞缠绳索,拯救回来。 此刻风浪稍歇,旅途平缓许多。 海风又湿又冷,漫涌上甲板,裹挟着苦咸的味道。 一望无垠的大海,单调到可怕,没有什么可供观览的景致。 只要在甲板停留少顷,眼睛就会被海风吹得恨不得抠出来那般生疼。 几乎所有人都躲进了船舱里,没人愿意白白遭罪。 但却有一男一女与旁人不同,他们顶着风浪,游荡于甲板。 男子披一件蓑衣,头戴斗笠,脚穿一双棠木屐,坐于船边垂钓。 蓑衣极大,将他的身躯罩住,只能看到修长的背影,和一头宛如雪洗的乌亮长发。像是一只优雅的白鹤,闲适地蜷缩在船边休憩。 他的身边放着一只木桶,桶中盛满海水,与他钓起的海鱼。 今日收穫还算不错,桶底两尾白鲦、一尾红翅穿梭游戏,还有一只奇形怪状的牡蛎,微微开合着它的壳。 女子立于船首,眼睛错也不错地眺望远方。 那样顽固执着,直到眼睛被海风吹得红肿流泪,才会拉起面上的纱罩,覆在眼上。 她用火红的风氅将自己裹得严实,连面孔都陷在大毛滚边里。 凝伫船头,像是化作一尊石像。 别的女子望的是久别不归夫君,而她望却是……苦海。 苦海,位于沧海以西,由三座环形岛屿组成,被称为杀手、妓/女、强盗、疯子与妖魔的乐园。 所有犯了事在中原混不下去,或是被仇家追杀想要消失的人,皆可以前往苦海,完美完成身份上的转变。 无论你品行、背景如何,只要你有本事、敢杀人,或者有美貌、放得开,都能够在苦海讨口饭吃。 甚至有机会选入七部,成为上流人,在别人头顶上作威作福。 听起来似是很美,然而正因为这种摒弃道德、诚信、底线,只论本事的统治秩序,令苦海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欺骗、背叛、利用……杀人与被杀。 自苦海诞生三百年来,死去的苦奴尸骨能够填出一座岛屿――传说苦海唯一对外开放的外岛,便是这般由来。 当女子第九次拉住从旁路过的船员,用沙哑滞涩的声音问他:「什么时候才到苦海。」 船员虽然年轻,但老于世故,没有丝毫不耐,恭敬地轻声回道:「还有三天两夜,夫人。」 女子轻嘘一气,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忽然身子微晃,似要摔倒。 船员伸手去扶,却落了一个空。 女子被垂钓的男人揽住。 助她站稳后,男子温文有礼地松手退开,挑起盖在头上的斗笠,邀请道:「夫人可愿赏脸,品尝在下今日垂钓的成果?」 这是他与女子在甲板上相遇十数次后,初次同她说话。 闻言,女子也第一次认真打量钓者。 她这才发现,钓者有一双淡如烟扫的眉,和一双沉静美丽的眼,宛如月下的幽海,温柔的目光如清波,如涟漪。 女子双手搁于膝头,安娴地跪坐在钓者面前。 静静地看着钓者挽起宽大雪白的长袖,露出一双修长手臂,娴熟地从桶中捉出一尾肥硕白鲦。 刮鳞去鳃,撕去黑皮,抽出鱼线,打理得干干净净,将切好的姜片与小葱塞入鱼腹,在酒中腌制后,放入滚沸热水中慢慢烹煮。
第7页 如行云流水,再配合他优雅静美的身姿,比茶道大家烹茶焙茶更加赏心悦目。 鼎中升起裊裊白烟,将钓者的眉眼蒸熏得更加柔和。 整个过程中,两人未曾交谈一言一语。 钓者将雪白鱼汤盛入瓷碗,递于女子手中。 女子接碗时,手颤抖了一下。 钓者本已松开,又重新握住,助她端住汤碗,温声道:「夫人,请小心。」 女子垂下眼帘,轻声道:「很热。」 不知说的是鱼汤,还是男子的手。 女子掀开面纱,一口一口抿着鱼汤,初时她的姿态十分矜持,到后来开始狼吞虎咽,宛如一只饿疯的小狗。 男子看着女子将碗中的鱼肉鱼汤吃完后,又风捲残云地吃掉了鼎中的剩余部分,甚至伸出舌头狠狠舔刮残留在碗壁上的鱼汤。 目光慈爱而怜悯:「看来,你确实饿很久了。」 「即便你能扛住,腹中的孩子也是扛不住的。」 女子闻言一惊,眼中流露出戒备之色,手不自觉地捂在小腹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 钓者轻轻地笑了,他没有回答,眺望着海面。破晓十分,幽蓝的海水一波一波涌至尽头,水天交接处泛着一线璀璨白光。 他说:「你认为那无尽沧海的尽头,会有你想要寻找的希望?」 女子一声不吭,戒备凝目钓者,手收在袖中。广袖虽大遮住她的动作,但钓者确信,里面一定藏着一柄兵器――或是暗器,或是匕首。 钓者道:「这一路行程天气湿热,你瞧那些海员全都光着膀子,别的海客穿着也甚是轻薄,唯有你……」 「你的脸太瘦了,而你被风氅包裹的身子又太过臃肿。」 「这不禁让人揣测,风氅底下藏着什么。」 不紧不慢地收拾汤碗与泥炉:「这船上可不乏眼光毒辣之人。」 「闲暇时,我游走于海员与海客间,听得不少趣闻。其中,关于你的更是不少。」 女子道:「他们说我什么?」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言你是一名豪商的婢妾或风尘女子,谋害了你的主人或是恩客,卷了巨额金银远逃苦海避难。」钓者目光下移,停留在女人鼓起的腰腹,「这衣服下面,藏着你裹挟的金银。」 「自从登上海船,你便耽溺于自己的情绪中。」 「大约未曾察觉,这十几天来,不少眼睛在暗中关注你。贪婪、饥渴、虎视眈眈但又不得不忍耐。」 「他们被你衣衫下怀揣的『秘密』所吸引,视你为唾手可得的猎物。没有即刻将你分食,也不过是因为这一条小小的船上,有四五个帮派。僧多粥少,正暗中较劲,你这位『美人』将花落谁家。」 「你应当知晓,但凡坐上前往苦海之船的,没有好人。」 钓者执起长颈壶,倒出清水,洗净手上的腥膻,用洁白的细绢仔细擦过指腹与指缝。 「所以像你这样一个好人出现在这里,就如同一只羊羔掉进狼窝一般显眼。」 女子倔强道:「你凭什么断定我是好人!」 钓者笑道:「好人的气味是甜的。」 「而你,连呼出的气息,都甜得像是四月的栀子。」 他摆了摆手,阻止女子的反驳。 「你没有察觉,方才你差点儿跌倒时,那名伸手护你的海员掌心藏着毒针。若非被我挡下,那枚毒针会悄无声息地扎入你的脖颈,令你手足瘫软,任凭他们摆弄。」 「还有三天时间此船便要达到苦海,依照西沧海海贸的惯例,在这个节点,商人们该为船上的『货物』提前找好买家。」 ------------ 第4章 梵慧魔罗 女子面色骤白,心如乱麻。 不久前,她身上发生了一场可怕变故。她失去了挚爱,也就是腹中孩子的父亲。 踏上去往苦海的行程,是情绪激荡下一时冲动所做的选择。 她太过年轻,许多事情并未能做好万全考虑。 现在想来,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豺狼觊觎她这个孤身女子与她身上的「秘密」,额上不由渗出冷汗——原来她一直在悬崖边上行走,却被冲动蒙蔽双眼,视而不见。 钓者狭眸微阖,唇边的笑容依旧温软而朦胧,像是缠绵的清风。 女子不自觉被吸引,在黝黑的大海上,他笑容仿若天地间唯一的光辉。 「他们认为你怀揣着金钱与秘密。但是我知道,你怀揣着一个孩子。」「我能听到微弱的脉搏,从风中。」 钓者张开修长的手指,像是抚摸着清风,透过海光与渐渐升起的熹光,那骨节分明的手,像是由白玉雕成。 「安眠壳中的雏鸟,比所谓的秘密更加珍贵,却很少有人有这个眼界去衡量。」 女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一位母亲。」钓者看着女子青白无色的面孔,摇头嘆道,「任何一位母亲,都不该带着她的孩子去往苦海。」 那里是一个骯脏的泥沼,长满蛆虫的尸坑、坟场,没有适合幼儿生长呼吸的空气与土壤。 且不说女子是否能在苦海安然生下孩子。 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她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杀手、强盗? 这不是一个母亲愿意看到的。
第8页 更何况像是—— 「你这样一株自幼生长在慈航道场的白玉兰。」 女子僵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又湿又冷的咸腥海风将她衣衫黏腻在肌肤上,伸手揪住风氅的领子,将自己裹得更紧。 张开发颤的嘴唇,从喉头发出一句干涩的低语。 「你……知道什么?」 钓者用探究的目光端详女子露在纱罩外的眼睛。 疲倦深陷,并染着一圈青黑,漆黑的瞳仁亮得可怕,如同一个吸饱了烟的瘾君子。 她躲闪着钓者的目光。 「你的眼中藏着什么?」 「戒备、紧张、惶恐、不安……好姑娘,别害怕,不过几句闲谈,你为何会发抖呀?」 钓者伸手,女子想要躲开,但是在他的目光下,身体像是冻僵了一般,无法逃脱地落入钓者掌中。 她以为被海风冻得发抖的自己已经足够冰冷,但钓者的手像是一块刚从冰雪中掘出的寒玉,冷到彻骨。 女子被拽入钓者怀中,下颚被钳住,被迫抬头。 她拢在男人的阴影里,斗笠下那双眼睛,雾气幽濛,冷得慑人。 她像是将要溺死的人,拼命欲逃,但无力挣脱。 「啊,找到了……」他说,「愤怒、绝望,还有一种古怪、坚定,玉石俱焚的渴望。」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一个复仇者、殉葬者,深陷痛苦之中无法自拔。」 「你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我的孩子。」 「你将不惜一切代价去达成它。」 「你坚信苦海能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拥有这样眼神的人,无论做出任何愚蠢或者可怕的事情,都不会令我感到意外。」 钓者的话语,如同一尾蝮蛇,在她嵴背上爬行,一股冰冷般的悚然感,从头顶淌至脚底。 这是个可怕的男人,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丰润嘴唇弯起的弧度,乃至他漫不经心闲搭膝头轻叩的指节,都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他所言所语,一点不错! 来时亢奋、紧张与坚定的情绪消退——这样的情绪令她做出选择时不顾一切——而今,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像是被香饵惊动的深海鱼怪浮上水面,咬住她的脖颈。 目光慌乱游弋,落在男子抱在怀里的鱼竿上,突然惊醒,她在被人牵着鼻子绕圈——这与她交谈之人,不正是一位耐心从容、技艺高超的渔翁吗? 她像是虚脱一般,软弱无力地靠在钓者怀里。 旭日终于从大海的怀中挣脱,熹光洒在海面上。 渐渐地,有人将头从船舱里冒出,走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的海风。 他们看到船头,那名在这艘船上已经出名的『美人』(这是对贵重的货物的一种代称)柔弱无骨地靠在钓者怀中。 有人发出暧昧而下流的窃笑,有人不满地含混的低吼——竟然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先下手,老子一定要给你好看。 还有人望着这相拥的两人,眯起双眼。 虽然钓者戴着斗笠,看不出面容,但是他们能从环住女子腰肢的手与那修长昳丽的身躯估测出几分——那个男人也必定是个美人,而且是价钱最高,最贵重,只有王公贵胄与大门大派势力的主人才能享用的美人。 女子感到寒冷,惊惧,止不住地发抖。 她已经感受到了,钓者话中那些蠢蠢欲动、不坏好意的目光。 但她更加害怕的是搂着自己的男人,对方欺近她颈侧的丰润唇瓣勾起弯刀的弧度。 其低语,宛如情诉。 「你想利用肚子里的孩子替顾子瞻报仇。」 「但是,你能肯定那个孩子在苦海一定活得下来吗?」 「顾子瞻的小师妹,尹小婉。」 修长手指插入发间,以指作梳,从人发顶抚至耳根。 「慈航道场的小小玉兰花,我从子瞻口中听说过你,在我与他隐居的那几年。」 「果然如他所说那般,冲动又天真。」 女子的瞳孔骤缩成针尖般的一点,她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 她结巴道:「你、你、你是……你是……你是……」 颤抖、痛苦、痉挛,撕扯着头发,绝望到几乎发疯。 来了,他来了,他竟然就这样毫无徵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诡秘如雾,又侵掠如火。 她尚未走出挚爱去世的痛苦,还没等待她与师兄的孩子哌哌坠地。 她才刚刚踏上复仇的征程,那可怕的仇人已来到她的身边。 御众师,梵慧魔罗啊。 ------------ 第5章 狂人笑语 尹小婉双眼发红,泪水溢出眼眶,随细瘦的面颊淌下,撒进风里。 头颅扯起尖锐的疼痛,嗡鸣阵阵。 为什么他出现在这里,与我同船渡海,还识破了我的身份与目的? 他会杀了我与我的孩子吗? 仇……仇……仇!我的仇该怎么办! 师兄,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对,孩子,我得保住孩子! 尹小婉终于从狂乱的思绪中抓住一个关键点,令自己恢复些许镇定。 垂头,手抚小腹,那里能摸到一个微凸硬块。 仿佛从温暖的胎儿身上汲取了勇气。 她稳住心神,用干哑轻颤的声音问道:「梵慧魔罗,你想怎样?」
第9页 梵慧魔罗笑道:「好姑娘,你认为一个魔头会对向他寻仇之人,做些什么呢?」 尹小婉双手紧张交握,死死拧在一处,绷起可怕的骨脉与青筋。 对方虽然和颜细语,但她仍觉被一种无形的气势压迫得难以喘息。 艰难思考道,梵慧魔罗没有一刀宰了她,证明自己在对方眼中尚价值。她还有机会! 强自镇定道:「你对我有所求,梵慧魔罗。」 她大胆凝注对方的眼睛,力图告诉他,我们之间或许会有一场交易,我还未一败涂地。 梵慧魔罗眉宇舒展,低低的笑了起来,带着一点冰冷无味的嘲讽,令自以为抓住关键的尹小婉涨红脸庞。 男子磁性的声音,缓慢优雅,犹如饱腹的苍鹰,慵懒地在海面上滑翔。 「一点小聪明与一点自以为是,你的模样越来越贴近子瞻口中那个可爱的小师妹了。」 「若我对你果有所求,你以为进了苦海,还能全身而退?」 梳人秀发手指猛然攥紧,下拉。尹小婉被迫昂头,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 「苦海刑部,有千万种手段,能令你道出我想知的一切。」 即便在威胁,梵慧魔罗眉目依旧温柔。 尹小婉脖颈难受绷紧,露出的喉头不住微颤:「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 梵慧魔罗松开她:「我是在给你说服我的机会,让我留下你与你腹中胎儿的性命。」 这样的话令尹小婉更为费解:「我……不明白。」 梵慧魔罗长身而起,广袖迎着海风飞扬,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湛蓝的天穹。 「我的好姑娘,你想想看,仔细想一想。」 「尹小婉,慈航道场的小师妹,无极殿尊之亲妹。有着令人羡慕的师门与家世,像是一株备受呵护的玉兰花,无忧无虑的生长在玉霄天上。」 「原本她可以快乐美满地活完一辈子,但是苦海的妖魔杀了她的挚爱。」 「于是她怀着挚爱的骨肉,偷渡到苦海,生下那个孩子。用苦海的刀剑磨砺他,用苦海的阴谋与狠毒淬鍊他。」 「这个孩子承载着尹小婉的仇恨与希望。兼具澹宁殿与无极殿的血脉,一定能从苦海的渣滓中脱颖而出,甚至来到御众师的身边。像是一尾收起獠牙的毒蛇潜伏在那里,等待在御众师最虚弱的时刻,对他发出致命一击。」 「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私仇与大义,还有背叛……永恒不变的背叛,哈哈哈,多么精彩的一齣好戏!」 梵慧魔罗纵声大笑,对自己道出的好戏,感到乐不可支。 「但是,我却在好戏刚刚开场时,不小心撞破了它。」 「失却悬念的剧目,不值一看。」 「苍天无眼,为何总要破坏我的乐趣?」 梵慧魔罗手扶凭栏,侧身回首,身影逆光看不清神色,声音里饱含期待:「你还有别的更精彩,更动人的计划吗?」 尹小婉一时结舌。 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 强大、敏锐、聪慧,压迫感十足。 具有一位完美首领的所有特质,实际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狂徒。 无论梵慧魔罗是否真心基于如此荒谬的理由,暂且放过自己。 总之,她得到了一个机会,必须巧妙说服对方,又不能将之惹怒。 这是一个危险无比的考验,尹小婉竟有些跃跃欲试。 胸腔中,身为慈航嫡脉的血液在无畏鼓譟――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 强压恐惧,目光渐渐坚定,她大胆直视梵慧魔罗。 「你、你……」出师未捷,舌头紧张地打了一个颤儿。 咽了一口唾沫,湿润干涩的喉头,道:「这齣戏依旧可以演下去。」 「自天人师与众生主隐世不出,你便立于世间顶峰,无人堪为敌手共论剑,高处不胜寒。」 「所以,你可以留下这个孩子,收养、教导他,为自己饲养一个敌人……」 梵慧魔罗淡淡一笑,竖掌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 尹小婉道:「我……有哪里说得不对么?」 「没有不对。」梵慧魔罗摇头,眸中泛起一缕幽光,「只不过此招已被人用过,效果拔群。」 尹小婉直觉他话有隐秘,但对方没有多言,微笑抬手请她继续。 尹小婉绞尽脑汁,想尽说辞,甚至恳求对方留下孩子,认贼作父或为娼作妓,皆被那残酷而轻慢的摇头一一否决。 有海燕被尚未散去的鱼汤清香吸引,跳上船舷,歪头瞧了瞧两人。细爪伸曲试探,最后敛羽窝入男人怀中。 梵慧魔罗抚摸着海燕头顶细密的绒毛,眼底泛起漠然倦意。 尹小婉绝望了,痛苦再一次涌上心头。弓身捂住小腹,绞痛不已,好似胎儿也感受到了恐惧,躁动着想从她腹中爬出,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尹小婉满头冷汗,艰难跪倒,额头触地。 她能感受到,冷漠目光落于其颤抖双肩。 以舌碾膛,从紧切的齿缝间迫出一句话。 「他是顾子瞻的孩子,你应该留下他。」 「梵慧魔罗,你不是深爱师兄,深爱顾子瞻的吗!」 这句话仿佛用尹小婉尽全身力气,她软倒在地,默默淌泪。 让一个深爱顾子瞻的女人说出如此话语,是多么残酷。
第10页 在天下人眼中,梵慧魔罗与顾子瞻曾是一对知己好友,因正邪之分,刀剑相向。 而一小部分知情者明白,梵慧魔罗与顾子瞻的情谊超越了挚友,他们曾忘乎所以地缱绻缠绵,将心互许。 然而,一如所有正邪大戏的走向,儿女私情怎敌得过天下大义。 顾子瞻暗承师命,利用梵慧魔罗对他的信任,将之引入慈航道场设下的杀局。 梵慧魔罗单刀独人杀将出去,染血披霞,尸横遍野,无人能试锋芒! 彼时,红枫满地,黄昏晦淡,岔路分出两道遥遥延入山水相接之间。 顾子瞻引刃峙立,梵慧魔罗徐步前行,各出一刀,交错而过。 他一刀,废了顾子瞻的能为与根基。 而顾子瞻的一刀,落于他的心口。 尹小婉歇斯底里地哭喊:「顾子瞻已经死了,偿还了对你的背叛……求求你,求求你至少留下他的孩子吧!」 梵慧魔罗神情忪怔,浅淡的眉宇皱起,好似不太理解她所言。 手指摩挲起下颚,喃喃道:「我跟顾子瞻有情?」 仔仔细细思索半晌,蓦然大彻大悟:「啊……我记起来了,我曾同他爱得死去活来,差点儿携手殉情。」 「不错,我跟他还有这样的关系!哈哈哈,为何之前不曾想到?哈哈哈……哈哈哈!」 梵慧魔罗呢喃、嘻语,手负身后,缓慢踱步。 然后,如同一个疯癫的孩子,掀飞斗笠与蓑衣,伏于船舷笑个不停。 那古怪的模样令尹小婉看得呆住了。 这个男人像是爱着师兄的模样吗? 师兄会爱上这样一个疯子? 渐渐的,甲板上聚集起许多人,将他二人层层围拥。 因为梵慧魔罗在狂笑中,拉下了覆于面上的纱罩。 这个男人很美,美到给人一种肉/欲的感觉,这是中原之地那些精緻优雅的美人难以企及的。 海员与海客们逼近他,像是一群眼中闪着绿光的豺狼。 不只是尹小婉,连同这个神秘美丽的男人,也被他们视为货物。决定联手拿下,作为在苦海寻找靠山时,进献的礼物。 但是谁会料到,那个男人就是苦海的主人啊! 突然,海船剧烈晃动起来。 一碧如洗的天穹,滚滚黑云翻涌,电闪雷鸣。 前方,平静无波的海面层层塌陷,白浪回旋,形成巨大漩涡。 船上人群惊惶呼喊。 「饕餮之口张开了!!!!」 唯梵慧魔罗独立船头,广袖盈风鼓胀。 背对众人,无人见其瞳中幽雾漫起,流转成漩。 「抓稳了。」 尹小婉望着越来越近的巨大漩涡,心已提至咽喉,顶着剧烈震动,死死抱住桅杆。 轰隆――海船腰肋生出双翼,庞庞若垂天之云,破开云浪,驶上青空。 第6章 大钱袋子 一群黑喙灰翅的银鸥和翎羽宽阔的铁背鹰,在辽阔无垠的天穹中翱翔。数只长吻的海豚,追逐着被船头破开,又在船尾合拢的浪花。 越往西走,海船皆换下白帆,挂上赤色的巨帆。 数千张经过精心鞣制的皮革,经过密密缝合制成巨大帆底,被两种来自中原与三种源自西夷的最昂贵的染料,染成艷烈而均匀的猩红色。 帆面用金线混着银丝,绣出华美的纹路。 在一圈密如繁星的珍珠与宝石的环绕中,赤帆中央的章纹似眼睛,又似漩涡。 那是苦海的标识,西夷诸国及西沧海乃是苦海的势力范围。 商船只要挑上那面赤帆,苦海便是他们的保护者,也会从他们的货物里抽三成报酬。 苦海从不勉强商人们接受他的保护。 若愿意,皆大欢喜;若不愿,那些没有赤帆的海船身后,永远尾随着杀人劫货的鲨鱼与鬣狗。 没有付出便要承担风险,很公平,不是么? 作为海外孤岛,苦海对茶叶、鲜蔬、粮食、布匹等日常货物较为缺乏,需要向内陆诸国大肆採买。 而基于其江湖地位的特殊性,苦海又是窃贼大盗销赃洗钱的最佳所在。因而常常可以在这里搜罗到一些稀世奇珍或秘籍宝兵。 同时,苦海也是天下最大的奴隶贸易贩场之一。 所以,海船的主人们往往满载杂货及需要在脱手的赃物而来,以换取奴隶、奇珍等物。 这原本只是他们千百趟海运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次。 但是,在海船离港之时,港口来了一群非同寻常的客人―― 两队人马分别拉着两辆囚车,一前一后驰入港口。 热闹喧嚣的船港被仙人施了封口的法术,登时鸦雀无声。 众人迅速的避退于角落,谦卑瑟缩,目迎来者。 那是两队苦海的杀手,虽并肩而行,却泾渭分明。 一队冰冷、漠然、寂静,像是一群行走的死人。另一队吵吵嚷嚷,大声调笑,像是镖师,又像是土匪。 唯一相同的,是目中无人的傲慢冷漠。 当骑士驱马来到那些因道路狭窄而避闪不及的平民面前时,他们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海里,为替高贵的马蹄让开道路。 两只马队来到港口中最庞大华丽的一艘海船前,不等人叫喊,船的主人便忙命海员放下船板,肥胖臃肿的身形几乎算是屁滚尿流地从甲板「滚」至苦海杀手们的马蹄下。
第11页 裴戎跪坐在铁笼里,双手安放膝头,安静而驯服。 无论是在执行任务,休息独处,还是如今沦落为阶下囚的处境,他永远是那样端正寡言。 合着双目,睫羽在眼下落下一层阴影。漆黑的发丝打理得一丝不乱,长长的发辫盘肩垂于胸前。 玄黑皮甲裹束身躯,将修长的骨骼与强健的腰腹紧紧勾勒。衣领整齐地扣至喉结,手戴皮质手套。除了苍白的面孔外,没有露出一丝肌肤。 冷肃禁慾,而他的身体却无一处不在宣洩着属于男人的魅力。 然而,这副身躯的主人想是对自己认知不够,又或者他从未放在心头。 不同于苦海许多稍有地位之人,受够了痛苦、受伤,耽溺于放纵淫靡的生活。 他总是克制、淡漠而寡言的。像游离在海上浮云,浅淡而遥远。又宛如灯火下的一片阴影,危险又淡薄。 同样被锁在囚笼里的拓跋飞沙,头枕双臂,翘着长腿,细细打量裴戎。 虽然刺、戮两部部主是死敌,无时无刻不想搞死对方。 拓跋飞沙也不得不承认,当他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索对方的死状,太过兴奋直至下身高举时――对裴戎死亡的幻想,总会变成――将这个男人关进囚笼里,锁住他的四肢,强迫他,打开他,上他!逼他尖叫,流着泪苦苦哀求,然后再一次狠狠地上他! 眨了眨眼睛,目光隔着笼子的铁条在那张冷淡静默的俊美面孔上熘达了一圈――这种情形,大约算是满足了他幻象的一半? 拓跋飞沙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用手上拷着的锁链将自己的笼子敲得哐哐作响。 戮部戮奴遵从他的命令,步入惊慌避闪的人群中,寻觅了一阵,拖拽出一名形貌姣好的少年扔进笼内。 拓跋飞沙手指抚摸着少年纤瘦的身体,在窄小的臀瓣上流连,顺着瑟瑟的嵴骨抚摸至颈后,将少年的面孔按在自己胯间。 旋即响起粗野呻吟。 拓跋飞沙一边喘息着,一边挺动着腰垮,在裴戎向他看来时,咧开嘴角,舔了舔唇瓣,沖他吹出一声口哨。 港口的平民们眉目低垂,没有丝毫质疑。 在西夷与西沧海,这是地位高贵之人天然具有的权力。平民们不但没有异议,甚至有不少人乐意满足贵人的需求,且视之为荣耀。 戮奴们哈哈大笑,下流地起闹,与死一般静默的刺奴们形成鲜明对比。 裴戎动了动眉梢,没有任何表示。 拓跋飞沙经常向他发出这种傻子似的挑衅,见得太多,已然麻木。 刺、戮两部所搭便船的船主,从船板上滚了下来,双腿着地,膝行至囚笼前。 裴戎垂头俯视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他有一颗闪闪发光的头颅――那是黄金,一斤经过三十二次提炼的纯净黄金。被裴戎丢在锅里融化成一滩金水,在向中年人拷问其女婿的身份来历之时,毫不留情地倒扣于其头上。 裴戎道:「钱爷,我来时便搭的你的船,没想到回去又撞见了你。」 「可见我们缘分不浅。」 西沧海的大钱袋子,哆嗦着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弯下腰,将头颅贴在地上。 「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刺主唤小人老钱吧。」 「能侍奉刺主出海与归海,乃是小人八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 闻得一声轻嗤,太过清浅,令人分辨不出笑中情绪。 大钱袋子很想抬头瞧一瞧这位大人的脸色,但是他不敢。 ――十天之前,他是多么威风呀! 西沧海的大钱袋子,西夷的财神爷。 垄断大半个西海海贸,天下最大的三座海市绮琼、溯游及罗剎都是他的产业。 他的金银垒得比山还高,珠宝能填满江河。 出门乘坐最华丽的宝驾,连缀明国的宗室子弟都要谦逊让道。 无数平民追逐在马车之后,高呼着「活财神,活财神!」,为令他在高兴畅快之际,随手撒下几把金叶与珍珠。 他有一座堡垒似的府邸。豢养数百名姬妾,其中不乏国破被俘贩卖至苦海的皇子公主。砸下重金,招揽众多武艺高强的食客,供奉数名功力深厚的「仙人」。并组建了一支整编私军,在堡内日夜巡逻。活得犹如国王一般。 奢靡的生活令他忘我,认为自己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个一穷二白的强盗头子,只能挣扎在苦海的阴影里。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实力即使不能让苦海平等相待,但也不会再被他们像狗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然而,这样自我膨胀的美梦,在十天前苦海刺主率领十五名刺奴闯入府邸后,碎了一地。 ------------ 第7章 金脑壳子 那群冰冷的杀手进入他的卧房,将他从姬妾身上拽下,拖至前院,像是对待一头待宰的肥猪。 然后,他的亲眷、食客与供奉被他们从各个可能躲藏的角落里找出,捆住四肢,并排跪于院中。 刺奴们一言不发,手起刀落,人头一排排落下。 有一颗蹦跳着滚到他的脚边,乱发下露出一双惊惧的眼睛――那是他供奉的「仙人」中最厉害的一个,来自崑崙山的「苍梧剑」――在苦海刺主的手上,没能走过三个回合。 大钱袋子惊恐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肥硕的身体像是蚯蚓在泥地里蠕动,紧紧地抱住刺主的左腿,犹如溺水之人拼命抓住一根稻草。
第12页 他尖叫道:「裴刺主,我的主人,我是您最忠实的奴婢与走狗。」 「只要您一声吩咐,我什么都能替您办到!」 那个男人低头俯视他,面孔宛如冷玉一般幽白,双眸犹如夜穹一样沉寂。 缓缓抬起左腿,将小腿从大钱袋子怀中抽出。 沾满污泥的靴底踩于商人额头,猛然发力,将人仰面踩进泥淖。 大钱袋子发出惨叫,然后哆嗦着强自插断叫声。 坚硬的靴底压扁鼻樑,骯脏的泥土塞住口鼻,忍痛瞪大眼睛,目光顺着被黑绸包裹的修长小腿,攀上弯折紧绷的强健大腿,最后凝注于裴戎的面容。 ――只能看到一线微抬的下颚,浅唇冷漠平直到没有一丝弧度。 大钱袋子的心冷得发抖。 他的生意依附于苦海,因而与苦海之人多有来往。不过与他交情匪浅的,最高也只是一些管事级别的人物。 与这位刺主离得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是在奉上节礼时,规规矩矩跟随苦海杀手,达到他的庭院外请安叩头。 如今苦海七部部主,唯刺、戮、生、刑、欲五位显露于人前。葬、命两位,如同众生主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近三十年来不见踪迹,近乎成为传说。 为了能与西海最大的靠山搞好关系,大钱袋子投人所好,奉与部主们诸多金银美人,珍奇宝兵。 每位部主或多或少曾对他的献媚表示过满意。 只有裴戎―― 这个男人像是佛陀一般无欲无求。 东西他会收下,但交情休想干扰其半分。 他是御众师最忠诚的鹰犬,铁面无私的阎罗。 面对大钱袋子的呜咽哀求,裴戎冷冷一招手。 又一排头颅骨碌碌地滚落于地。 十七个儿子与三十二个女儿的鲜血洒在大钱袋子的脸上,流进眼眶,仿佛要烫瞎他的眼睛。 他狠命眨眼,想将那血红的色彩从眼中逼出,泪水混着血水在骯脏的面孔上洗出两道痕迹。 刺奴们用鞭子鞭挞他赤裸的嵴背与大腿,用靴子踢踹他的身体,碾磨他的骨头,逼他狼狈地在泥地里翻滚。 当他们逼问到曲怀柳的身份,大钱袋子忙不送跌地告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自私且卑劣。 在发现女婿曾是澹宁殿尊时,欣喜若狂,废寝忘食筹谋一套完备的计划,欲将慈航控制下的中原商贸一併收入囊中。 而今他却毫不犹豫地出卖女婿,并恶毒咒骂于他,只为能令裴戎高兴。 然而,大钱袋子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裴戎眼中流露厌恶,命人融了一锅金水,亲手扣人头顶。 黄金淌下,凝固成金色的头盔。 钱大袋子下身失禁,双眼翻白,四肢动如癫痫。 最终瘫倒在恶臭污秽里,一动不动。 裴戎走后,钱堡广发请帖,召集名医为这位西沧海的活财神治伤。 命从阎王手里抢回,头无法回到从前。 顶着金脑壳的大钱袋子整日提心弔胆,惶惶不安。 对于窝藏澹宁殿尊一事,苦海态度不明。 犹如巨人将靴子高高抬起,蚂蚁惶恐地期盼那脚落地。 裴戎坐在笼中,眼前是出卖女儿一家求命的商人,匍匐马蹄前瑟瑟发抖。 身后是拓跋飞沙粗重的喘息,宛如野兽的低吟,纠缠的身体扯动锁链发出刺耳呛啷。被压在胯间的少年痛苦哽咽,偶尔溢出难耐的鼻音。 心中微微一嘆,眉目浮现一丝厌倦。 他偏过头去,怔怔望着海面。 那里,数只铁背鹰伏空掠过,舒展阔羽,逍遥风中,那样自由与无羁。 爽朗海风吹拂发丝,发间三枚白羽舒展。 白羽的主人,如穹庐中的雄鹰一般,嚮往自由与远方。 苦海的刺主就这样望着天空与大海,怔怔地发呆,无人胆敢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 背后的笼子里,发出一声亢奋吶喊,与一声艰难地吞咽,随即响起干呕声和喑哑低泣。 裴戎收回目光,对大钱袋子吩咐道:「送我们回去。」 大钱袋子顿时松了一口气,松懈下来,瘫软卧倒。 刺奴与戮奴们驱赶马匹登上海船。 一匹褐马从抬头擦汗的大钱袋子面前路过。 马背挂有数十个人头,像是一串铃铛随着马匹的颠簸,碰来撞去。 拭汗的手微微一顿,大钱袋子看到了十七女与小孙女曲筝的头颅。 正月时,顾子瞻邀请他去中原团年。 团年宴上,大钱袋子摸着曲筝的头,将一朵东珠攒成的珠花插入发间。 他被活泼的小孙女揪住鬍子,一面龇牙咧嘴地讨饶,一面乐呵呵地答应来年送她一匹枣红色的大马。 那时他的心里充满祥和,被亲情的温暖填满心房。 大钱袋子目送马队离去,微一嘆,在家僕的搀扶下起身,像一个真正的老人,蹒跚而去。 囚车被推上海船。 拓跋飞沙餍足地倚靠牢笼,一边抚摸如猫仔蜷曲瑟缩的少年,一边用各种下作的言语撩拨裴戎。 嗡嗡如苍蝇绕耳。 裴戎有些厌倦,对拓跋飞沙竖起一根中指。 拓跋飞沙眉头疑惑耸起。 裴戎平静道:「再吵,这根指头,会从你喉管里插进去,从屁/眼里捅出来。」
第13页 拓跋飞沙微微一呆,从未听过裴戎这般骂人,好容易反应过来,臭脸道:「呸,粗俗!」 然后想了想,嘿嘿道:「你那指头太短,莫如尝尝我这鸡/巴。」 「保证能从你屁/眼里捅进去,嘴巴里戳出来。」 二人剑拔弩张间,天上传来一阵刺耳嗡鸣。 港口上,除了刺、戮部主外,所有人痛苦地捂住双耳。 那声音无法用言语形容,犹如数以万计的钢针于耳中不停穿刺。 海天交接的尽头,骤然掀起巨大浪潮,一波一波拍打礁石海岸。 浪潮越涌越高,升入青空,形成磅礴龙捲连天。 苍穹骤然阴暗下来,众人抬头望去,一艘肋生双翼的海船破云而出,捲起云涛千丈,无比凛然震撼! 剎那间,天地皆暗,风浪的怒号宛如众生哀鸣,宣告着―― 苦海的御众师,归来了! ------------ 第8章 红梅开落 御众师归来不久,刺、戮二主的囚车亦被送上苦海。 苦海由三岛组成,岛形弯如弦月,偎依相拥。 海岛由外至内,分为外岛、中环岛与内岛。 内岛群山竦峙,常年迷雾缭绕,唯众生主与御众师能够踏入。 中环岛山丘连绵,为七部所辖,乃苦海门人之居所。 外岛地势平坦,立于稍高处便可览尽旷野,非苦海门下尽居于此。 伴随苦海声势渐盛,前来苦海避难或寻觅发迹机会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在外岛日渐形成聚集村落,后发展为城镇,直至今日筑起城池般的岛城。 外岛西南处如豚吻凸起之处,是一座规模极大的船港,距其不远处便是整个西沧海上最大的海市,与最繁华的花街柳巷。 刺、戮二部所乘海船抵达港口时,黑压压的人群涌来。 有备好银两想要先对手一步的商人,有身上一穷二白想要获得一份僱佣的刀客,有花枝招展向海员们兜售身体的妓/女,还有一些浑水摸鱼捞取好处的窃贼偷儿。 刺奴、戮奴们推着囚车走下甲板,人群以比先时更加迅疾的速度退去。直闹得落花流水,人仰马翻。 当两支队伍离开海港。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打听笼子里乃何人?岛上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索性,苦海没让他们的好奇心煎熬太久。 翌日,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三岛。 刺、戮两部部主因争功内斗,导致天字甲册中一项重要任务失败。 两位部主未能争取见到御众师一面,便被投入刑部囚牢,接受刑主裁决。 刑殿,幽暗无光。没有窗户与缝隙,仿若置身地底。 一盆盆碳火明灭不定,照耀绘有神佛旧典的石壁,忽明忽暗。针、刺、钩、鞭……各种刑具从房樑上垂下,宛如铁灰色的密林,令漫长的甬道显得幽仄窒息。 裴戎跟随刑奴身后,来到刑殿最深处的一座刑室。 目光扫遍四周,最后定格于角落。 那里,摆着坐室内唯一一把椅子,刑主安坐其中。 两臂搭着扶手,右腿翘在膝上,微摇微晃。靴底一片暗红,不知将将拷问过何人,鞋跟儿上黏着一块碎肉。 刑主同裴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手一抬。 他的身边,一名娇小可人的童子,展开怀中捲轴,扬起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发出宛如小鸟啼啾的声音。 「刺主裴戎,九月初七,领天字甲册任务,属刺、戮,灭门屠户,列叄仟壹佰肆拾贰号。」 「九月十六归,斩首六十三,获黄金一百斤,白银三百斤,各色珠宝……」 刑主颇为不耐地拍了拍扶手。 童子鼓起腮,委委屈屈地望向刑主,衬着桃花小脸,有些楚楚可怜。 刑主面容冷硬不动,伸出一指,戳人腮上。 腮帮顿时「漏气」,童子揉了揉脸,发出细小的尖叫。 裴戎微侧身,曲指抵唇,轻轻咳嗽。 刑主一巴掌呼于童子后脑。 童子一个趔趄,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后脑,继续道:「总之,任务一「顾子瞻」成功,任务二「夺眼」失败。扫尾干净,无后续麻烦……最终定论……」 掌刑童子努力仰头,望着足有三个他高的裴戎,笑眯眯,用花瓣似的嘴唇吐出一词―― 「失败。」 「依苦海刑典,刺部裴戎领鞭刑,挞五十。」 裴戎解下腰间狭刀,交与刑奴,单膝跪地:「裴戎,领刑。」 深吸一口气,将头发挽起,束于头顶。 揭开衣襟盘扣,拉开外衣与中衣,褪至腰间,露出一色苍白身躯。 悍烈如豹,又幽白似玉。 童子见到裴戎身体,微微有些吃惊。上面伤疤实在太多,如同山野阡陌纵横交错――很难想像,一人受过如此繁多的伤,还能好端端的活着。 刑殿很冷,在裴戎伤痕累累的肌肤上激起细小疙瘩。 双膝着地,手被刑奴用绳索套住,分挂在两侧铁架之上。 刑奴从水盆中,拿出一条由麻绳拧成的鞭子。 粗糙鞭身吸饱了海水,宛如一条毒蟒盘曲于纠结臂膀,湿漉漉淌下冰冷蛇涎。 裴戎合上双眸,手掌紧紧地攥住绳索,腰腹收窄,肌肉紧张绷起,凸显出嵴柱的痕迹,和两块形状优美的蝶骨。
第14页 嗖――风随鞭响,红梅开落。 裴戎疲惫地撑开眼睑,浓密的睫羽上凝着血块。 紧束的长发不知何时散了下来,被血汗浸透,如水藻般纠结成缕。头顶三枚白羽断了俩,染一层朱红。 缓缓舒展身体,吊在房樑上的刑具,在绳索的碰撞下叮噹作响。 后背火辣辣的,海盐混着汗水渗入伤口,疼得发烫。 右眼高高肿起,在第二十九鞭甩下时,刑奴施力太久,手臂酸胀,那一鞭失了准度,狠狠抽于脸上,刮出一道血痕,从右眼拉到耳根。 刑室里空无一人,刑主、童子与刑奴在鞭挞结束后,便离开了。 裴戎的目光能从敞开的门扉,望进幽深逼仄的走廊里。 地面倒映一条条畸长人影,像是被挂在墙上风干的腊肉。长廊中绵长低吟回荡,如破败风炉的喘息。 裴戎知道,那些是被判钩刑的囚徒――双臂缚于背后,铁钩穿过下巴,悬吊半空。 这种刑罚将死亡拉伸得极为漫长,鲜血一点点放干,颈骨一点点脱臼。本能的挣扎,只能将加剧临死前的痛苦。 裴戎出神地盯了一会儿。 然后,有些难耐地动了动双腿。 受刑时,他流了太多的血和汗,顺着纠结肌肉陷出的沟壑缓缓淌落,没入裤中――也就是说,他的裤子湿透了,潮乎乎地黏在大腿上,犹如小儿失禁一般难熬。 腰带已被鞭子刮松,他可以蠕动蠕动地将裤子蹭落,但身边没有另一条裤子。 若有刑奴进入,会看到什么? 一个光着屁股的刺主? 裴戎漠然,还是「裆中失禁」的刺主好些。 就在胡思乱想间,一双温热的手,挟住他下颚抬起。 裴戎抬头,对上一双深瞳。 来人用低沉,轻柔,十分缓慢的声音说道:「我可怜的小狼崽……」 拇指擦过裴戎咬破的嘴唇,沾着鲜血,在他脸侧画出一抹嫣红。 有人来看望裴戎。 是他想见,却惧见之人,御众师梵慧魔罗。 ------------ 第9章 暗设圈套 梵慧魔罗,一个奇人。 他有许多称号流传于世,如沧海之主、罗剎王、诡谋、魇畸人……不过世人还是更喜欢唤他在苦海的称谓——御众师。 在外界海船进入苦海前,总会路过一块巨大海礁,上面覆满墨绿青苔与赭红、灰的褐海藻。 被人以指力书下一行遒劲大字—— 世事如苦海,红尘飘零,众生沉沦。 此乃苦海的创造者李红尘所记。 李红尘自喻众生之主,以杀生普渡沉沦苦世之人。而御众师便是他手中之鞭,牧众生如牛羊。 梵慧魔罗作为苦海副君二十六载,其名声之盛,威慑之烈,凛然独步天下。 统帅过六场与慈航的争斗,五胜一败。那唯一一败,还是基于顾子瞻的背叛。 他之身影犹如一道雄姿英发的图腾。 芸芸苦奴坚信,只要御众师在世,苦海的统治便牢不可破。 裴戎噼裂的唇瓣被手指摩挲得生疼,想偏过头去,脱出对方掌心。 蓦然意识到对方是老大,自己不该这样,偏头的动作尬尴僵住。 御众师仿佛为这反应所取悦,低低笑了起来,温热指腹摩挲起裴戎的喉结,直至令它微微发颤。 眼前的梵慧魔罗,穿着一身漆黑的长袍与及地的狼皮大氅,威风的狼头搭于其左肩。狼头雪鬃金瞳,长眸枭锐如刀。 露出光裸右臂,强健的臂肱上环有一枚黄金臂钏,镂雕云纹,缀以水滴大小的红宝石。与他右耳上挂着的金环,交相辉映。 梵慧魔罗有着深刻的轮廓,眉弓高耸,眼窝深陷,很有一些极西之地的特徵。 长眉极为稀疏,淡若烟扫,几似无眉。 相比之下,睫羽过于浓密,宛如漆黑的鸦羽,柔和地覆在两口黑渊似的眼瞳上。 裴戎从未见过谁的瞳色比他更黑,更深,犹如傍晚退潮时苦海中央陷出的漩涡。 修长身影拢在晦暗不定的火光中,优雅,强大,静美,像是一尾漆黑蝮蛇悄无声息地来到你的身边。 纵然身体疲惫疼痛,裴戎强打精神,保持头脑清醒。 压低身体,垂下头颅,露出修长的脖颈,像一头驯服的雪狼,向他的主人展示谦卑臣服的姿态。 心中暗想,御众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拓跋飞沙诬告了他?说他故意放人带走转轮瞳? 御众师对于没能得到转轮瞳,恼怒非常,打算亲自处置他? 又或者顾子瞻的死讯令御众师回忆起旧情,昔日情人的美好与温存重归心间……那自己岂非将要成为泄愤的对象? 想到此处,裴戎不禁微微发汗,谨慎地用余光细查御众师的神色。 但对方淡淡含笑,似是心情不错。 这反应令裴戎大惑不解。 梵慧魔罗松开裴戎,似在思考什么,于刑室中缓缓踱步。 走动间,雪缎似的大腿从狼裘厚重的风毛中交替出现又隐没,冷白细腻,长度惊人。 裴戎这才发现,梵慧魔罗袍子底下……什么也没穿。 「裴戎,你来到苦海有几年了?」 鞭伤的疼痛令头颅嗡鸣阵阵,梵慧魔罗的声音忽近忽远,裴戎失神地看着拖曳于地的狼裘后摆,沙哑道:「十三年。」
第15页 「被我提拔为刺主,随侍在我身边,又是几年?」梵慧魔罗问。 裴戎舔了舔破裂的嘴唇,干得发火的喉头颤动了一下,低声道:「三年。」 「三年?」梵慧魔罗喃喃,「真如弹指一挥。」 「犹记当初,四月初六,惊蛰之日。前刺主在苍芜山为尹剑心所杀,刺部部主之位空缺。战势如火如荼,急需择人补之。」 「我忙于战局,无暇细细斟选,便亲笔书下一本载有三百一十六个刺杀任务的天字甲册卷。告诉众人,谁有胆量敢接下此卷,并承诺在三年内完成它,便是新任刺主。」 「当时,七部苦奴,数万门徒齐聚阶下,竟无一人吭声。」 「他们都被卷册上的名字吓破了胆。毕竟上面第一个人,便是澹宁殿尊顾子瞻。」 「我心中失望,随手将册子掷下,却被你接去。」 梵慧魔罗微微侧首,火光昏暗,勾勒高鼻丰额的线条,将昳丽面容分割两半。 彼时裴戎不过十七岁的年纪,生的高大英朗,目光炯炯有光,一身蓬勃之气与烈性,像是一头跃跃欲试意夺魁首之位的年轻雪狼。 有品阶高的杀手呵斥少年大胆放肆,少年二话不说拔刀削去对方头颅,对于四周骚动的人群回以挑衅之目,枭眸烈如狼顾。 然后他迈步踏过阻路尸体,身后留下一串血红足印。左手掌刀单膝跪地,右手握册高举过顶,发间白羽猎猎,不卑不亢地仰望梵慧魔罗。「御众师,这本名册裴某收下了。」 梵慧魔罗俯视他,眼底漠然褪去,笑意如春潮涌漫:「你的名字。」 小狼崽道:「裴戎。」 梵慧魔罗道:「很好,胆魄十足。」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刺主。」 「但若你空许豪言,杀不尽名册之人?」 裴戎掂了掂手中狭刀,锋芒一转,白刃在喉。 「届时,我当自戕于御众师足下!」 梵慧魔罗淡笑,声音中带着一种慑人的磁性。 「三年来你做的不错,将名册上的人物杀得干干净净。就在昨日,亦将最后一颗头颅,奉至我面前。」 裴戎心头微微一颤。 作为刺主,消息必须灵通,在收罗各种情报时,曾深入探究过御众师与顾子瞻之间的故事。 御众师曾为顾子瞻差点儿背弃众生主,冒着被苦海追杀的危险,一度与之退隐山林。 可见当初他爱顾子瞻,爱得有多深。 然而,此刻提及死去的情人,竟如谈及一条饿死路边的野狗,不带半分情绪。 裴戎皱眉,他不明白,是御众师的心太冷,还是他那与顾子瞻缠绵悱恻的爱情只是一场假象? 忠诚的下属不该猜测主人的心思,但裴戎总喜欢对身边所有事物加以观察、分析、揣测,以保证做出最安全的判断。 就如此刻头颅低垂,露出修长脖颈——能令人看到那因为过于低垂而自颈背交接之处凸起的骨节,温顺驯服得恰到好处。 梵慧魔罗长眸微敛,这让他的瞳色显得更加深幽。 手掌贴着裴戎的腰线滑下,能感觉到掌下身体硬得硌手,对方因为紧张肌肉紧绷——这头小狼,并非如他表现得那般驯服可欺。 梵慧魔罗道:「飞沙也是,他通过重重考验,接替戮主之位时,也同你一般意气风发。」 「你们这几个孩子,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为何会闹到今日这般不堪境地?」 质问之语骤然冰冷,令裴戎浑身发僵,轻声道:「大人,是拓跋飞沙挑衅在先。」 「而且他无令擅离苦海,违背苦海法度。」 梵慧魔罗道:「然而,拓跋飞沙告诉我。他发现你在琼州通往南方留下一个豁口,放任顾子瞻的亲信逃离。」 「而他自己,则是担心苦海与转轮瞳失之交臂,方才替你查漏补缺。」 果然是拓跋飞沙诬告了么? 听闻此语,裴戎反倒安下心来。对于回应此问,早已做好万全准备。 「御众师明鑑,属下刻意放开南方豁口,事出有因。」 「属下派刺奴将曲柳山庄地界围住,唯剩南方看似松散,是为令顾子瞻抱有侥幸之心,以免心生绝望之下,毁掉转轮瞳。」 「事实上,属下早已安排三队刺奴潜伏于临口渡,暗中处理掉所有无关人士。在那条通往白玉京的唯一渡口,方圆十丈内,所有船夫、渔民、农户皆是我刺部之人。」 「只等曲柳山庄的逃亡者出现,便将他们一举擒下。」 裴戎寥寥数语推翻拓跋飞沙的诬陷,接下来便是对这个愚蠢对手的反击。 「不曾想,拓跋戮主竟率数十名戮奴而来,威风凛凛,声势浩大。当时,我身在曲柳山庄,虽未亲眼所见,也能猜到当时临口渡必定在拓跋戮主的严密守卫下,从一个平凡无奇的渡口变成一座森然堡垒。」 「我命令刺奴暗中潜伏,便是害怕打草惊蛇。而拓跋戮主反其道行之,闹出那般动静,顾子瞻安排的后手自然不会再向白玉京进发。」 「想必戮主所抓的孩童,不过是对方声东击西,耍的手段而已。」 裴戎抬首直视梵慧魔罗,目光明锐坚毅:「您亲自下达的任务,属下必当小心谨慎,竭尽全力,怎可能粗心到留下如此疏漏?」 「大人若要证据,可招刺部杀手前来质询。」
第16页 所言皆为自己开释,只字未从正面叱责拓跋飞沙,却处处暗指其行事鲁莽,胡作非为。 梵慧魔罗微微一笑,手指搭于裴戎肩头拍了拍:「不必。」 「我自是信你。」 裴戎再度驯服垂首,等待御众师的裁决。 手指隐隐握紧,在这一轮与拓跋飞沙的交锋中,他已然大获全胜…… 不待他高兴多久,梵慧魔罗忽然开口。 语调轻柔,缓慢,却又坚不可摧。 「我的裴刺主,这疏漏恐怕不仅仅是留给顾子瞻,也是留给拓跋飞沙的?」 裴戎心脏猛然一沉,薄唇微抿,没有答话。 ------------ 第10章 莫名深入 梵慧魔罗围着他缓缓踱步,声音从面前、耳侧、后背……四面八方响起。 「近来,天下局势趋于平缓,各方势力处于对峙、观望之态。除非出现重大变故,否则便不会产生大规模厮杀。」 「如今,慈航主事与我皆无做好万全准备,谁也不能保证一战击败对方,若是将苦海与慈航拖入无比漫长的消耗之战,会留给别的势力可乘之机。」 「所以虚伪的安定还将持续数年,这便使得为战争而生的戮部,暂被束之高阁。反是负责暗杀的刺部,更加得用。」 「在苦海,一个无法立下功勋的部主,得不到尊重。更何况还有一位骁勇善战,意气风发的刺主与之争锋……所以,我能理解拓跋飞沙的心思。他必须侵蚀刺部的权力,才能维持自己的尊严。」 「两年来,拓跋飞沙像是一头困兽四处乱撞,拼命寻找击败刺部的机会。」 「于是,有人将一个机会,送到他的面前。」 「被他派往生部卧底的戮奴探听到了一个消息——刺部领御众师亲令,诛杀澹宁殿尊,夺回转轮瞳。」 「拓跋飞沙对此确信不已——生主与刺主向来交好,这个消息是他的亲信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生主,在生主说漏嘴时,无意听见。」 「他开始时刻关注这个任务,恰好发现向来谨慎的刺主竟在执行任务时,出现重大纰漏。」 「于是,想也没想,便兴高采烈地跳入圈套。」 梵慧魔罗嘲道:「真是个鲁莽蠢货!」 裴戎冷汗涔涔,想要负隅顽抗,解释的话语刚到唇边。 猛然被梵慧魔罗掐住下颚,平稳用力地合拢颚骨,强迫他将剩下的话给吞了进去。 梵慧魔罗微微一笑:「你该知道,我憎恶欺骗。」 裴戎霎时明白,御众师已经得到确凿证据,巧言辞令只会致己身于不利之地。 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用一种倔强坚韧的神情,大胆回望梵慧魔罗。 「想要成为头狼,就必须咬断其他雄狼的脖子,这是您告诉我的。」 微微偏头,抿唇道:「……您对拓跋飞沙,偏爱了。」 似对这种撒娇的话语颇不适应。 「不错。」梵慧魔罗淡笑,「所以我赞赏你的做法。」 「若能手段再高明些,将更令我喜悦。」 忽然面色一沉,寒声道:「但在这场行动中,有一件事情,令我感到愤怒。」 「苦海之中,竟有向慈航泄密的背叛者!」 裴戎心头狂震。 泄密!向慈航泄密?御众师发现了什么? 「御众师,属下绝对不会与慈航勾结……唔。」 御众师拥住他,丰润的双唇贴住其唇瓣,舌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长驱直入。 裴戎睁大眼睛,心擂如鼓,看着自己身上的血污在那张华美厚重的狼皮大氅上染出一片深色。 这一吻很深,两舌绞缠推搡至咽喉,齿列被暧昧舔过,柔软的舌尖轻搔膛壁,生出酥/痒,令人头皮发麻。 裴戎双手被缚,呈跪姿。 梵慧魔罗的手指从他肩头抚至腰背,身姿前倾,积云墨发自肩头滑落,宛如细密牢笼,囚住身下之人。 两人面容贴得极近,裴戎看不清御众师的神色。 只觉那张丰润唇瓣随脸微侧,与他更加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宛如榫卯,相互依嵌。 唇舌缠绵了好一会儿,方才从裴戎口中抽离。 修长手插入纠结成缕的乌发,以指做梳,顺至脑后,拇指轻柔摩挲于耳廓。 「不必多言,我自信你,方才告诉你。」 梵慧魔罗伏人身上,彼此鼻尖轻触摩挲,呼吸滚烫而焦灼。 另一只手揉抚裴戎腰际,扯开松散腰带,抚摸结实潮湿的大腿,深入胯间。 裴戎扬首轻喘,目光相接,看入对方双目。 御众师的瞳眸是那样深,那样黑,犹如傍晚退潮时苦海中央陷出的漩涡。 纵使裴戎善于揣度人心,也从未在御众师眼底猜出什么。 然而这一刻,他分明清晰看到撩人的欲望。 裴戎身为刺主,为执行一场场暗杀,走南闯北,去过皇宫侯府,宿过烟雨秦淮,算是见识广博。然不曾见过任何一位美人能与御众师比拟。 御众师很美,美到给人一种肉/欲的感觉。 容颜昳丽非凡,身体却宣洩着浓厚的男性气息。 当他用那样朦胧带笑的目光看向你,便能令你体味到一种最为原始的冲动。 仿若欲望是天道,若天要人寂寞,又何必分出阴阳。 裴戎身体紧绷如铁,面孔坚韧沉默,看似冷漠镇定,但身体却背叛了精神,被御众师撩拨得不行。
第17页 胸膛发热,下身抬起,喉中含着模糊喘息。 裴戎得坦率承认,他对御众师有欲望。 不只是他,苦奴中至少有七成人做过拥抱御众师的幻梦。 杀手的生活太过艰苦,常年刀口舔血,游走生死,给人带来巨大的精神折磨。在最初杀人时,那如烧病般高热的恐惧、刺激消退后,留下的是麻木、乏味与压抑。 因而有不少杀手选择从酗酒、赌博与女人两腿之间寻找发泄的途径。 苦奴们的私生活往往糜烂不堪,他们不是不知应当节制。然而人的理性是有限的,所有理智全都耗费在周密严苛的暗杀任务当中。 裴戎与他们不同。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却从未参与过下属们糜烂放纵的聚会。 严谨、自律、克制,仿若本性中与理智相悖的欲望皆已压制。 因而,纵使被御众师撩拨起火,依然想着该如何停止,而非享受。 然而,御众师想要,又有何人能够拒绝? 在裴戎双膝后移,试图拉开距离的一瞬间,他被对方强硬拽入怀中。 梵慧魔罗在他脖颈与锁骨间亲吻,呼吸灼热粘黏,唇舌灵巧柔软,缠绵悱恻,又侵掠如火。 摩挲耳廓的手指来到脑后,抓住裴戎发丝,将他紧紧地压向自己,狭眸微敛:「你不舒服?」 裴戎如何敢说真话。 额上微微发汗,想了想,道:「我的背……嘶!」 梵慧魔罗收紧臂膀,修劲的手指在裴戎鞭痕密布的裸背上慢慢摸下,殷红血线自指缝间渗出,染红苍白的手背。 裴戎忍痛承受,他明白,御众师在对他的推辞表示不满。 梵慧魔罗再度抚上裴戎面孔,染血的手掌将苍肌肤染得嫣红,细细瞧了一会儿,扬声道:「来人。」 一阵急促脚步,一人步入刑室。 身形单薄,清瘦俊俏,像是一个未长开的少年或是羞怯怯的姑娘。 男子见到这般场景,瞪起眼睛看向裴戎。 裴戎也拿眼睛回瞪他。 男子讪讪一笑,合掌对御众师恭敬一礼,细声道:「大人,召属下何事?」 梵慧魔罗道:「给他点药。」 男子愣了愣,本能地从怀里掏了掏,想寻一副伤药。然后一个激灵,赫然明白御众师所指乃何。 缓缓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盒,双手捧着,奉与人前。 梵慧魔罗拿过药盒,掀开盒盖,一股靡靡暖香充盈刑室。 闻得这香气,在学徒时期经过药物训练的裴戎,即刻明白此乃何药。 瞬时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哑声道:「大人,我不需要……」 梵慧魔罗望向他,目光宛如月夜下烟络横林,森冷又迷离。 「你不是不舒服?」 裴戎汗毛微立,感觉自己像是被猎鹰盯住的野兔。 这场情/事已无可避免,只好俯首去含药丸。 刚一垂头,微凉指尖挟住下颌托起,被御众师的唇舌吻住。 呼吸间全是对方暖香缭绕的气息。 柔软舌尖滑过列齿与膛壁,将药丸推了过去。 裴戎动舌去缠,却又被对方勾了回来。 御众师一声轻笑从裴戎口中传出。 唇舌蠕动,喉结轻颤,气息再度胶着,直至药丸于二人口中软化变形,方才允许裴戎咽下。 裴戎垂头,微肿的唇瓣微微张合,大口大口喘息。 第11章 暖香撩人 对于药丸药性,裴戎十分了解。 此乃生部研制的一种药物,主料是阿芙蓉,并调配一些致幻、催情,刺激神经令人身体敏感的辅料。 他在执行任务时用过不少,对于以折辱手段软化、击溃俘虏意志——特别是女人或者自命清高的侠客——甚为有效。 只不过未料某一天,此药会用在自己身上。 心头一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裴戎深吸一气,口中还残留着药物的苦甜与暖香。打直腰背,准备熬过情慾与幻象的。 他能够忍住。 在二十多年人生中,经受过不少意志与承受能力的考验,常常遇见一个不「忍」便会送命的情形,因而忍耐功夫极佳。 有时裴戎会自嘲地想着,若是同敌人比拼谁能更忍,怕是谁也苟活不过他。 梵慧魔罗搂住裴戎腰背,令他分开双腿,跨坐自己膝上。 抬起裴戎一腿,手挽膝弯,绕于身后,隔着布料不轻不重地揉摸后臀。 裴戎只觉胸膛、额头微微发烫,热气在心口蓄积片刻,形成一股暖流,汩汩流至下腹。 下身缓缓抬头,在贴身的绸裤上顶出一块深色印记。 兼之薄裤被血汗浸湿,紧密贴合肌肤,再以那般难熬的姿势展开,身下一切反应尽显彼此眼中。 裴戎有些迷惑,明明已然做好准备,为何此药发作速度胜过寻常。 挑眸见对方静静凝视自己,不语不动,美得像是任何男人心中的幻想。 霎时明白,撩人的不是药,而是这尊美丽的魔罗。 微微失神,甩开心中莫名生出的情绪。 挪动目光,避开那惑人色相,转头看向他处。 整间刑室空落落的,寂静又森冷。 方才送药的男子,不知何时,极有眼色地悄然退出。 裴戎在被人褪下潮湿绸裤,抵住后庭的一霎。
第18页 胸膛猛然爆发一阵怒火。 这团怒气来得迅猛又突然,令他措手不及。 好似在十三年前进入苦海时,便已抛弃的自尊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在他胸中、耳中鼓譟,叫他狠狠反抗——那是源自于血脉的骄傲,让他不甘屈从旁人的折辱。 裴戎咬牙,与这来自血脉的本能斗争——去你妈的,别坏我事儿!老子干得过御众师? 将头靠于对方颈间,死死压住,用这种方式掩饰怒到扭曲的面孔。 滚烫阳物从身下缓缓深入。 由于药物的效用,男子干涩紧张的肠道变得温暖湿滑,被人用力推开,强硬有力地进犯到肉体深处。 裴戎初次被上,腰腹酸软,身子微微发颤,红晕浮上肩头。 额顶汗水滚落,沾湿睫羽,像是一滴泪水挂于睫上,将坠未坠。 下身随着腹中阳物的进入与胀大渐渐勃起。 梵慧魔罗扳住裴戎大腿,搭上左肩,迫使对方扬背抬首。 双目微闭,眉峰紧蹙,薄唇抿得苍白,汗水划过眼角。令这个坚韧、沉默的男人仿佛在落泪。 梵慧魔罗俯身吻过眼角,探出舌尖,在那已然挺立的乳尖上轻轻一刮。 裴戎提腰一颤。 湿热内壁缠了过来,嵌在臀缝中的小穴紧张吞咽,一下一下吮吸着男根。 梵慧魔罗挺起腰腹,轻轻一嘆,那声低吟磁性得令人头皮酥麻。 然后,扶住裴戎后背放倒,令他仅以上臀支地,两条长腿悬空。 这般动作,使得每一次冲撞,都会令人剧烈摇动,随时都有摔倒的感觉。 为稳住身形,裴戎只能攥紧绳索,两腿死死缠住对方腰腹。 梵慧魔罗动了起来。 初始,他的爱抚轻柔如细雨,然情慾渐浓,耸动挺近的动作变得凶猛而狂放。 狼皮大氅从肩头滑脱,内里黑衣堪堪挂于腰间,露出阔背雪嵴。随着在裴戎身上起伏,优美蝶骨展翼扇动。 裴戎张开双唇,似欲呻吟,但又迫不出声来。 只能大口大口喘息,随人摇曳,任凭疼痛、高热与情慾在他身上肆意流窜。 激烈的交合,令下身燥热黏腻,阳物与蜜穴分离又拥抱,缠绵不休。 裴戎的身体是充实惬意的,而神智却感到疲乏、羞辱与厌恶。 疲惫席捲而来,颠簸在男人身上,精神已经飘远。 忆起杀手学徒时期,因反抗醉酒师傅的侵犯,他与另外三个孩子被绑在海边礁石,任那汹涌澎湃宛如铁锤一般的潮汐沖刷五天五夜,身体失去知觉,嘴里满是咸苦。 四个孩子中,只有他活了下来。 忆起晋升刺奴后,与同伴争夺功劳,打残对方。 未曾想到,这名残废的刺奴竟是刺部锻刀院匠师的侄儿。 匠师寻了一个由头,将他吊住脖子曝晒在烈日下,双手被缚身后,嘴里咬着套于颈间的绳索。 匠师临走前,用刀子将绳索割开一条裂口,拍了拍他的脸道:「别说我不给你机会。要么咬断绳子,要么坚持到绳子崩断。是死是活,就靠你自己了。」 最后,他活了下来。 坚持到绳索崩断,重重摔倒在地,咬住绳子的牙齿全然僵死,被人背回院中,怎么掰都掰不开。 活活饿了三天,才勉强启开一条小缝,灌些稀粥。 这样的经历还有许许多多……仿佛正迎合着「苦奴」之名。 致幻、催情的药效渐渐发酵,不止令裴戎的身体更加享受男人的挞伐,更令脑颅中闪现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 锦衣华服的孺子被白衣剑客抱于膝头,听他絮絮叨叨地念着故事…… 灰头土脸的乞儿锁于笼中,任由海港上的商人打量挑拣…… 还有第一次学骑马的时候,每名杀手学徒都分到一匹真正的汗血宝马。 没有缰绳与马鞍,年均九岁的孩子们窝在马背上,像是一只只猴崽。 宝马撒蹄狂奔,想将背上的猴崽甩落。 而猴子们死死抓住马鬃,勒紧马脖,不肯松手。 因为,他们的师傅正策马逐于身后,手握刀柄,目光森严。 若有人摔下马背,师傅不会扶起他,而会割下他的脑袋串成铃铛,挂在马鞍上…… 裴戎在幻象中骑马颠簸,死活不肯被马甩落,神智模糊地想着这马怎么骑得我屁股疼? 微微挑起眼皮,定定凝望御众师美丽的眼睛,强健的臂肱与粘满汗水的腰腹,恍然明白,是自己在被人当马骑。 裴戎扬起脖颈,轻喘一声,苍白的身体红晕密布,在伤痛、饥渴与激烈情事的煎熬中,气力全消。 像是一头被咬住脖颈的病兽,无助且无力地承受男人的攻势。 不知过了多久,盘于梵慧魔罗腰间的双腿猛然收紧,两人的身体齐齐一震。禁锢腰身的长腿松懈下来,虚虚敞于梵慧魔罗胯边。 梵慧魔罗伏在裴戎剧烈起伏的胸膛上,细密亲吻满是热汗的脖颈与锁骨。 伸手从散乱衣衫中,摸出一柄匕首,割断裴戎腕上绳索。 将人压倒在地,冰冷的乌发,宛如山巅的雪水,流泻在脸上。 喘息响起,呻吟低催,再行一轮。 粗重喘息,与激烈交合的声响,飘出门扉,在空旷的刑殿中回荡。 守在刑室外的刑奴,静默不动,像是一尊漆黑的石像。
第19页 但听着那淫靡的碰撞,抽插溅起的水声,一股酥麻从下身窜起。 这尊石像活了过来,想像着御众师昳丽的姿容与刺主冷漠禁慾的身体,轻轻揉弄起自己的下体。 两人都是平素连面目都不敢直视的大人,此刻听着他们的喘息与呻吟行欲,再加上一点小小的幻想,简直是极乐之事。 当要随里面的声音攀上高潮,一道瘦削黑影缓缓迈近。 刑奴猛然一惊,下身泄得一塌糊涂。 他颤抖着弯下腰背,恐惧地唤道:「刑、刑主。」 苦海刑主,名为独孤。 独孤只有姓氏,没有名字。 长相平凡,瞳发浓黑,面容幽白。看着他,就好似天地唯有黑白二色。 独孤淡扫刑奴一眼,宛如刀锋刮过,令他面上辣辣生疼。 刑奴两股战战,想要跪倒,却独孤托起。 刑奴身体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独孤的手抚摸在他的胯间。 下身刚泄过,十分敏感,很快便被独孤挑起了情慾。 他喘息着,想要亲吻刑主。 却被孤独一把握住颧骨,挡住嘴唇,抚慰在他胯间的手猛然收紧。 啊啊啊啊啊—————————— 一阵沉闷而惨烈的叫声响彻刑殿。 门外惨叫,未能打扰室中两人分毫。 梵慧魔罗从裴戎身体里抽离,发出暧昧的水声。 白皙面容上染着浅薄红晕,微阖的狭眸朦胧幽邃,拢一层慵懒餍足。 裴戎卧倒在地,胸膛起伏不定,横臂压于眼上,腕间勒痕扎眼,看不清表情。 梵慧魔罗俯身去吻裴戎双唇, 不知有意无意,裴戎恰好偏头躲过,徐徐喘息。 梵慧魔罗也不在意,转而亲吻他的下颚,手指在裴戎满是汗水与白浊的大腿上一捋。 将人松开,拢好衣衫,拾起狼皮大氅搭于肩头,转身离去。 跨出刑室,见刑主独孤对他垂头行礼,遮住半截尸体。 梵慧魔罗微微一笑,拍了拍独孤肩膀,步入长廊。 目送御众师的身影消失,独孤方才起身。 走进刑室,见裴戎躺倒在地,胸腹赤裸,双腿大敞。漆黑地砖衬着他满身伤痕,触目惊心。 裴戎犹自艰难喘息,潮热褪去,原本滚烫的汗水很快变得冰冷。 腿间一片滑腻,青紫斑驳,黏着汗水、血水与男人的体液,空气瀰漫着一股欢爱后的气息。 察觉有人碰触他,裴戎身体紧张绷起。撑开眼睑,见是独孤,又松弛下去。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沙哑道:「我渴了,兄弟,整点水来。」 独孤扬了扬眉毛,托起他的手臂,欲往椅上扶。 裴戎起身一半,眉峰微皱,握住他的肩膀,口中轻嘶:「你还是把我放下,任我躺着吧。」 独孤瞧了瞧他发颤的双腿,心中瞭然。 放倒裴戎,寻得茶壶,翻正倒扣的茶盏,蓄满一杯。 凑于唇边,先自个儿尝了尝。 这壶茶不知放了多久,水已冷透,左右一瞧,没有寻到别的茶壶,耸了耸肩。 心想裴戎皮糙肉厚,应是无碍,便将他半抱在怀里,将这杯冷茶餵了下去。 冰冷的茶水流入喉中,裴戎感觉好了许多。一天未食,又受了一顿鞭刑与挞伐,腹中飢饿难耐,肠子纠结一团正在造反。 裴戎虚弱道:「送我回去。」 独孤点了点头,将身上的袍子脱下,盖在裴戎身上。 揽过肩背与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把住人肩的手指翘起一根,在人身上飞快写字。 独孤道:明明来受刑,怎同御众师搞上? 独孤道:你勾引他? 独孤道:挺有本事。 独孤道:讲讲,让我学学,以后犯错求饶时,指不定能用上。 独孤道:被操哑了?说话。 独孤道:欢迎我哑子教再添一员。 裴戎冷冷道:「滚。」 独孤发出一声嘲笑,像是停留乱葬岗上的鹫鸟嘶鸣:遇上魔罗发情,算你倒霉。------------ 第12章 生字序七 独孤将裴戎送回宅院,安放床榻,吩咐院中侍从,打来一桶热水。 浴桶抬入内室,僕从躬身退出。 独孤将头发束起,袖子挽至臂弯,打算将裴戎抱入桶中清洗。 掀开帘帐,见裴戎已然坐起。 裹着黑袍滑下,那满身的伤痕与污迹令独孤不觉微微侧头。 他踟蹰一会儿,又向裴戎走近几步。 裴戎手搭膝头,转身面向独孤,道:「出去。」 独孤挑起长眉,冷嗤一声,用目光瞪视裴戎,意思明确:倔什么,这突然冒出的自尊信心是个什么玩意儿? 裴戎不耐地挥了挥手,道:「滚远一点,今天刚被男人操过,再被第二个男人摸来摸去,怪噁心的。」 独孤勾起唇角,怪笑几声,捏拳在裴戎后背不轻不重地擂了一下。 裴戎猝不及防,差点儿栽倒,牵动鞭伤与臀伤,颈绷青筋,充满戾气地瞪向独孤。 独孤道:好汉,倔着吧。 独孤道:我是看透了,你早晚死在我前头。 写罢,撸下袖子,转身出屋,哐啷一声,合拢房门。 独孤环抱双臂,背倚青墙,抬头望天,很快被耀眼的日光晃瞎了狗眼,面无表情低头,注目院落中来来去去的奴僕。
第20页 许是他的名声太过可怕,又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冰冷。原本忙碌的庭院,片刻之后,变得寥落不堪。 婢子奴僕们奔走相告,若非必要,不要前往后院,刑主正待在那里。看那黑漆漆的模样,似乎想要抓几个人扒皮泄火。 传言与事实总是天差地远。 黑漆漆想扒人皮的刑主,只是在发呆而已。 屋中,裴戎艰难地挪腿下床,缓缓站起,还没迈开步伐,差点儿栽倒下去。 裴戎几乎用爬的,来到桶边,扯下身上残破的布料。 在褪下破损的绸裤时,差点儿一头栽进水里。 裴戎面沉如水,扯过搭在木架上的软巾,揉成一团就想往地上掼。但想到随后还要亲自弯腰捡起,忍了忍,将它浸没在桶里。 拧干软巾,缓慢的,艰难的,尽可能彻底地擦洗自己伤痕累累的肌肤。 水温微烫,激得他浑身一颤,撑着木桶的手,缓缓握紧。 「咔」的一声,那坚硬厚实的木板,被他生生掰下了一块。 孤独听到屋里的动静,曲指敲了敲窗棱。 裴戎低声道:「无事。」 以坚韧的毅力逼迫自己抬起右腿,踩在一旁的矮凳上,腿根处嵌有一指清淤。 湿漉漉的布巾顺着腿面用力擦下,拭过之处泛起一抹嫣色。 弯腰的动作太过艰难,令他无法清洗小腿与下足。 裴戎心道,天杀的,我要挨到几时! 行动迟缓地换了一条腿,继续方才的动作。 忙碌中,裴戎侧头看一眼拓在窗纱上的人影,唤道:「独孤。」 窗外响起一声叩击。 裴戎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窗外又响起一声叩击。 裴戎道:「总是先听好消息,你不知什么叫做先苦后甜么?」 窗外响起一串凌乱的敲击声,说明对方很想同他争论,但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裴戎只作未闻,继续道:「好消息是,因为此次拓跋飞沙的僭越之举,御众师对其印象降低,直斥他是个鲁莽的蠢货。」 叩击愉悦,怎么听怎么像一个「贊」字。 裴戎用力揉搓大腿上的淤痕,冷笑道:「坏消息是,御众师看穿了我们的伎俩,知晓拓跋飞沙此次犯浑是我等给他设下的圈套。」 窗外之人沉默了片刻,敲了三下。 裴戎道:「我也想知道是哪个混帐玩意儿泄的密。」 将渐渐冰冷的软巾浸没水中,水面倒映他面孔,漆黑瞳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宛如狭刀上的锋芒。 「难道你没有猜测么?」 拓在窗纱上的影子,缓缓竖起手指,做了一个「七」字。 裴戎点头,与他所料相同。 忽然,屋外传来一声轻快笑声:「唉,独孤这么早就到了,裴戎呢?」 裴戎狭眸微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清瘦男子身披青袍,手携药箱,踏霞而来。 身材娇小,眉目清秀,面容一团和气。像是一个羞怯怯的姑娘,又像是一个尚未长开的少年。 正是在刑殿送药给御众师的那名男子。 此人名为魏小枝,乃生部生主。 苦海七部,生部排序第七。 魏小枝见独孤立在院中,奇怪道:「你为何站在这里,不进屋去?」 孤独看了看他,左手握圈,做成一个桶的形状,右手食指与中指动了动,模仿两条长腿走路,噗通一声跳进桶里。 然后抬颌向屋里扬了扬。 魏小枝不知想成了什么,双颊泛红,两眼发直,口中叨念:「竟有此事,不能错过……」 扬声喊道:「裴大爷,小的来给您治伤了。」 提着药箱,兴沖沖地撞开门扉。 却见裴戎穿戴整齐,左腿长伸,右腿搁膝,金刀大马坐在正对房门的椅子上,目如枭狼地看向他。 没有见到心中所想的场景,魏小枝失望地轻嘘一声。 然后扬起笑脸,与裴戎打声招呼。 却见对方面色凛冽,不同寻常,方觉事态不对,哆嗦着向后撤步。 随即一个趔趄,撞上坚硬胸膛。回头一看,后路已被独孤堵住。 怯怯转身,回视裴戎,赔笑道:「今儿……怎么了,两位大爷?」 「我、我不就是来晚了点么?下不为例,哈哈……下不为例。」 忽然,颈间一片冰冷。 魏小枝浑身一僵,目光下垂,见一柄狭刀从背后伸出,冷泠泠地圈住他的脖子。 顿时魂飞魄散,双手高举,药箱砸在地上,各色药丸、药瓶散了一地。 「我、我可以解释!」 裴戎道:「说吧。」 魏小枝七手八脚解开自己衣衫,露出纤瘦身材、雪白胸膛和一身暧昧红斑。 「拓跋飞沙不是在我那儿安排一个小可人做卧底么?」 「你们让我刻意接受他的讨好,必要时在床上『情动昏头』『不小心』将情报泄露与他。」 「我一回去,那小可人就来缠我,哭他哥哥被戮主砍掉一只手臂,想求我替其接上。」 「这次,你跟拓跋飞沙两人斗得跟乌鸡眼似的,最后谁也没能将任务做成。那个小美人的哥哥便是戮部此次行动的参与者之一,被怒火中烧的拓跋飞沙寻了一个由头,发泄一通。」
第21页 「想来,拓跋飞沙如此作为令小美人害怕了。」 「小美人从我这里探得情报给予拓跋飞沙,让他生出夺功的念头,到头来却丢了这么大一个脸面。担心同其兄长一般,受到拓跋飞沙的迁怒。所以给予我暗示,想要投效于我。」 裴戎挑眉:「所以,你将那兄弟俩全都收入房中?」 魏小枝笑嘻嘻道:「唉哟,你是不知道。拓跋飞沙那人头脑简单,五大三粗,选的人儿可真真不错。」 「小美人身怀名器『春水玉壶』,入之则润,春水滔滔。每次完事儿,都能湿掉我整床褥子。其兄虽缺一臂,却怀『重峦叠翠』,内里柔绵,细褶层叠,甫一放入……哎哟喂,那真是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独孤翻了翻眼睛,刀锋一斜,在魏小枝颈间擦出一道血痕。 魏小枝尖叫道:「独孤爷爷,您小心着点儿,仔细手颤儿!我这小细脖可经不得您这么一撸!」 见刀锋继续下滑,颤声道:「祖宗,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吃独食,今晚就将两个美人儿抬您床上。」 孤独目光从魏小枝背后穿过,望向裴戎:这小子还不老实。 裴戎歪了歪头,手支脸侧,食指摩挲眉尾疤痕,微微颔首。 独孤抬脚将魏小枝踹倒在地,坚硬靴底狠狠碾于细瘦脖颈,令人呼吸滞涩,喉头荷荷作响。 裴戎长身而起,步步逼近,带着水气的黑袍扫在人脸上。 左膝微曲,半蹲人前,拔出狭刀,铮然一声,锋锐修窄的狭刀带着破风啸声,钉人无名指与小指之间。 裴戎凝注他,眼中寒光沛然。 「是啊,计划如此隐秘,如此巧合。是你这位风流随性的生主,在情动高潮时,一不小心泄露给戮部卧底的。」 「这样的事情,我们从前不是没有做过。」 「为何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被御众师怀疑?」 魏小枝面孔紫胀,双手用力扳着脖上长靴,双腿胡乱蹬踹。 「我、我怎么知道?御众师神、神通广大,又是天下三谋之一,本就智计卓绝。也、也许我们这些小伎俩,他老人家从一开始就看破了。」 裴戎冷嗤一声,向独孤抬眼示意,独孤松开靴底。 不等魏小枝爬起,裴戎一脚踩在他的手背上,手掌刀柄令狭刀倾斜,刀锋抵住小指,宛如一座断头铡。 裴戎笑道:「可惜了,生主这根指头快要离他而去。」 「不过也无所谓,凭藉生主的本事,想要接上应该不难。」 回望独孤:「独孤兄,只好你我受累。待他每接一次,便铡一次。总能令生主学会如何说人话。」 魏小枝崩溃了,浑身发抖,涕泗横流,如同死狗一般瘫在地上。 哭喊道:「御、御众师要我说实话,我、我有什么办法!」 ------------ 第13章 苦海叛徒 颤抖着回想起前天夜里,他正在跟一个意图攀附他的苦奴颠鸾倒凤。 这个出自欲部的女人野心勃勃,不甘心自己在苦海地位低下,只能向其他苦奴出卖肉体,才能维持体面的生活。 魏小枝是个耽于享乐之人,只要人长得漂亮,便来者不拒。 他骑在女人身上,揉捏她的双峰。 笔直紧绷的双腿环住腰背,仿佛要将人勒进那丰腴曼妙的肉体里。 当魏小枝即将攀上高潮,女人的头颅突然滚了下来。 他浑身一抖,下身泄了个一干二净。 夜风拂来,青色的纱帐随风而舞,天地间陷入寂静,一切叶动风语,蛙声虫鸣全都消隐无迹。 无头的女人动了起来,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捧住魏小枝的脸,随着她的动作,脖颈处暗红的血水一股一股涌出。 飘动的纱帐上,印出一张张人脸,像是有千百个人伸长脖子,贴着纱帐,向内望去。 笑、怒、悲、乐……每一张面孔都是不同的表情与不同的容貌,环绕正中央,那张属于梵慧魔罗的面孔。 丰润的唇瓣微张―― 剎那间,寂静卧房内,响起千万人的声语。 优雅,平缓,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动人与颤慄。 它说―― 放松……我的孩子……不要拒绝与抵抗……向我敞开…… 魏小枝嚎啕大哭道:「当时,我都被吓尿了,真的尿了!我那玩意儿还塞在死人身体里呀!」 他语无伦次:「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抗拒他!」 「只能将最近所做的一切全都抖落得一干二净。包括我洗了几次澡,跟几个人上过床……我都不知道我讲过什么,也许我们之间密谋的事情大约就是在那时不小心说出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近嘟囔。 裴戎冷嗤一声,狭刀抽离,用冰冷的刀面在魏小枝的面颊上拍了拍。 「鼠辈。」 魏小枝麻熘儿爬起,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警惕地盯着裴戎与独孤退后,直至缩入墙角。 目光沉了沉,嘲讽道:「是啊,我是个无胆鼠辈。」 「比不得裴刺主战功赫赫,威风八面。也比不得独孤刑主执掌刑罚,令数万苦奴胆寒。」 「其他的部主只将苦奴们当做消耗品,废了、残了就丢掉,换一个便是,反正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涌入苦海。」
第22页 「而地位稍高之人,向我求医,我又不敢拿大。」 「谁让我势单力薄呢?偌大的生部,仅仅只有我一人!」黯淡瞳眸闪过一丝自嘲,「名为部主,实际上又有谁将我当做部主看待过?」 他索性坐在地上,转头望向窗外,浮云慵懒卷舒,乘着清风,不知要飘往何方。 「讲真的,若非我离不得苦海,背着药囊当个赤脚大夫浪迹天涯,该是多么畅快啊。」 裴戎默然,魏小枝的话不知那一句触动了他的愁肠。 静静呆了片刻,收刀回鞘,让开通路。 独孤咂舌:不教训他了? 裴戎嘆道:「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在苦海,又有谁能抗拒御众师?」 魏小枝警惕地瞧了他一眼,依旧瑟瑟地缩在角落里,如同一只受惊的仓鼠。 裴戎抬起长腿,狠狠一踹门板,吓得魏小枝吱哌乱叫。 刺主冷面冷心:「下不为例。」 「若御众师再来寻你,定要告知我等,以便有所应变。」 魏小枝胡乱点头,手脚并用地爬出门外,犹如被人点着了尾巴。松散的腰带来不及栓,敞开的衣服来不及拢,像个半裸的疯子,一路狂奔而去。 待人走后,裴戎踉跄坐倒,疼得满头冷汗。 方才唬人时动作大了些,身上伤口崩裂,全凭一口硬气撑到现在。 独孤见状又要怪笑,被裴戎随手捡起地上药瓶砸在头上。 裴戎舔了舔唇,道:「我饿了,兄弟,整点饭吃。」 刑主像个服侍裴戎的奴僕似的,被遣得滴熘儿转。 手掌刀柄,面无表情地踏入伙房,来不及「说话」,便吓得伙夫们磕头求饶,口中直呼「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也不管有什么罪,先认再说。 独孤想要吩咐备上一桌酒席,伙夫们只顾磕头,看不见刑主「说话」。 独孤不耐,一刀噼碎案板,彻底吓晕一众伙夫。 无可奈何,只好洗手挽袖,亲自抄了几个小菜,再从梅花树下刨出一坛花雕,给裴戎送去。 裴戎目光沉沉地看着与刑主一样黑漆漆的菜,口中淡淡「啧」了一声,将人扫地出门。 端起碗筷,就着腐乳,刨下一大碗白饭。 觉得噎得慌,启开酒罈泥封,往饭碗里斟了满满一海。 以酒泡饭,吃个底儿光,终于安抚住造反的肠肚。 大碗落下,酒罈微微一震,清透酒液倒影裴戎晦暗目光。 苦海七部,葬、命两部部主神秘莫测,从未现身人前。即便裴戎在苦海生活了十三年,也从未见过他二人踪迹。 戮主拓跋飞沙与欲主依兰昭联手,同刺、刑、生三部形成对抗之势。 独孤与自己乃是同一批杀手学徒,竹马之交,一同长大,行事颇有默契,是自己在苦海最信任之人。 魏小枝因为势单力薄,地位尴尬,刻意巴结刺刑同盟。虽忠诚度有待考量,但在一些小事上颇为得力。 今日,裴戎将御众师知晓他们谋划打击戮主之事同他二人通了气,却只字不提「向慈航泄密的叛徒」。 并非裴戎不信任二人。 而是因为―― 碧透酒液从坛中飘起,像是浮动的流水,勾画出一个飘渺如仙的身形。 美酒描绘之人,乃是一名俊美男子。 看不出年纪,格外受到岁月优容。像是一本古书,不用翻看,便能感受到他的悠远。 缓缓睁开双眼,室内骤然扬起一阵狂风,凝结出千万柄虚幻长剑,悬于半空。 锋锐的剑刃顶于裴戎额头、脖颈、胸膛……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刺得千疮百孔。 裴戎平静凝望对方,漆黑双目没有一丝颤动。 男子长袖一振,又是一袭狂风卷过,一切异象宛如云烟,消失无踪。 冷冷道:「何不拜我?」 裴戎端正起身,掌覆于拳,单膝跪地:「徒儿,拜见师尊。」 男子道:「可否记得自己身份?」 裴戎道:「记得。」 男子道:「谁?」 裴戎沉声:「慈航道场,罗浮殿尊之子,大觉师之徒,裴戎!」 ――原因正是,他裴戎便是那个叛徒。 ------------ 第14章 独见众生 万归心笑了起来,脸上的清冷宛如春朝时节霜雪消融。 「戎儿,你我已有三月未见,近来过得如何?」 手指抚在裴戎脸上,温暖和煦。 裴戎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师尊,您徒弟今天被咱死敌给上了」,大觉师会不会一剑噼了他? 这样胡思乱想,令他稍稍好受了些。 被人白上,不是不愤怒,但愤怒又如何?日子不还是得过? 所以常常告诫自己,想开点,人生已经够憋屈了,休要徒惹烦恼。 于是,裴戎沉静道:「徒儿很好,谢师尊关怀。」 万归心微微一笑,慈爱祥和,如在看望亲子。 「戎儿过得很好,师尊便放心了……可是,你是否知道,你的师尊我,最近过得糟透了!」 啪―――― 跪在地上的裴戎,左脸一偏,一个血红手掌印于面颊。 万归心收回手掌,负于身后,俯视弟子弓起的嵴背。 「尹小婉被梵慧魔罗捉了。」 裴戎眉目一诤,愕然道:「小师姑她!怎会?」
第23页 「她不该携转轮瞳,回白玉京吗?」 「怎么会?」万归心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反手又一巴掌甩在裴戎脸上。 裴戎垂头捂唇,结痂的唇角被打破,指缝间溢出血珠。 万归心冷声道:「这句话当问你才是!」 「你该早早派人将她送回白玉京,而非由她任性,赖在曲柳山庄迟迟不归。」 「更别提这愚蠢的丫头,竟偷偷跑去苦海,想在梵慧魔罗眼皮子底下寻找复仇时机。若能这般容易,我慈航早已覆灭苦海千次有余!」 小师姑竟偷渡苦海? 裴戎心思电转,终于明白梵慧魔罗为何知晓有人向慈航泄密。 因为若是顾子瞻发现苦海的暗杀行动后,方才送走尹小婉。尹小婉绝对来不及在曲柳山庄覆灭前后,来到千里之外的西沧海。 这说明,慈航提前得知了苦海的暗杀。 裴戎顿时析出一身冷汗。 还好他为了坑拓跋飞沙一把,将此次任务详情告诉独孤、魏小枝,并「意外」泄露与拓跋飞沙。 加之拓跋飞沙与依兰昭同盟,说不定连依兰昭亦知任务内情。 一个计策,将四位部主脱下深水,谁也洗脱不了嫌疑,令梵慧魔罗无从判断谁是叛徒。 裴戎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师尊,害怕又被扇一个耳光。 只嗫嚅道:「小师姑为何如此大胆……她不知自己身携转轮瞳吗?」 万归心冷笑:「她这天真愚蠢的性子,顾子瞻如何敢告知她?」 转轮瞳,乃世间顶级法器之一,有轮回生死之妙用。 可以将活人打入轮回,将死人从冥海救出。 乃天人师赐予澹宁殿尊的本命法宝。 顾子瞻早在根基被废,卸去殿尊之位时,便当归还转轮瞳。 然而,转轮瞳已与他性命相连,如若取去,生机大损,至多能苟延残喘半年。 天人师怜惜弟子,命众人不得强取,只等顾子瞻寿命耗尽或面临必死之局,方才拿回此宝。 顾子瞻接到裴戎传讯,自知此次十死无生,便将转轮瞳渡与尹小婉体内,令尹小婉以为自己身怀六甲。 他想激发尹小婉为母的坚强与韧性,将转轮瞳安全带回慈航。 未料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子突发奇想,选择为夫报仇,羊入虎口。 万归心怒道:「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你们的师尊、师叔、我!丢尽脸面!」 大觉师的愤怒令四周气流激荡,捲起片片风刀,在桌案、屏风、帘帐……裴戎身上割出细小的伤痕。 裴戎岿然不动,平静从容。 实际他的身体已撑至极限,很想倒在地上休息。 但是按照师尊的那火炭似的脾气,见他睡到,非得用拂尘抽起来不可。 于是强撑眼脸,打起精神,恭敬聆听师尊训诫。 不巧一片风刀割向面孔,裴戎慌忙闭眼,好歹没有伤到眼睛。 面颊微微抽动,眨了眨流血的眼皮,嘶……有点痛啊。 当万归心怒气泄尽,卧房仿若经历一场风暴,裴戎不久前清理好的身体又变得伤痕累累。 他垂头凝视摇摇欲坠的弟子,忽然流露悲悯。 拽住裴戎,搂入怀中,亲昵抚摸他的头发,柔和道:「戎儿,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要更加小心行事。」 「你师姑之事暂不用管,几位殿尊另有计较。」 仿佛刚才他大发雷霆只是裴戎的一场错觉。 裴戎乖顺不动,口中称是。 心里平静无波,甚至还发着牢骚:算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么?这枣儿也不甜呀? 师尊变化无常的态度,裴戎已经历到麻木。 再不会像小时候,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又委屈至极。 「你在苦海长大,难道还不明白吗?拥有柔软心肠的绵羊,只会被野狼分食……你的敌人是苦海的妖魔,你的身后是天下苍生。斩妖除魔的道路上,总是铺满了英雄豪杰的尸骨……」 万归心絮絮叨叨说着教训的话。 裴戎安安静静跪着,一句一句地数。待数到第十句时,目光一暗,心道:那句话……要来了。 果不其然,万归心压低嗓子,寒音低催:「你爹娘之仇,可敢忘记?」 「二十三年前,罗浮殿尊裴昭与你娘亲被苦海围困于崑崙山巅。连战七天七夜,裴昭被梵慧魔罗一掌碎心,身插六十剑不倒。」 「梵慧魔罗杀死你爹尤不甘心,想要将你爹的尸首挫骨扬灰。」 「你娘为保全尸身,竭尽最后法力,引发雪崩,与你爹一同永葬在崑崙山的冰雪之中。」 这个故事,从裴戎记事起,万归心就一遍又一遍地讲着。 裴戎甚至不用思考,便本能地蜷于师尊怀中,默默淌下两行清泪,颤声道:「不敢……忘记。」 万归心握住他的手,道:「裴昭是个英雄,终其一生,都在为天下苍生奔走。」 「所以戎儿,你要记着他们的死,记住你的责任,不要忘记你的任务。」 「你接下了罗浮殿尊的担子,一定不要让你爹娘蒙羞。」 裴戎低泣道:「是……」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万归心欣慰地笑了起来,拍了拍裴戎的肩膀。 闭上眼睛,身体渐渐缥缈,重新化为碧透酒夜,落入酒罈之中。
第24页 随着他的消失,仿佛时光倒流,房屋中狼藉之景,恢复原貌。 裴戎身上被风刀割裂的伤痕与脸上的掌印,也一併消失不见。 但面上依旧辣辣生疼,原有的伤口再度崩裂,衣上渐渐晕出深色。 裴戎从地上爬起,动了动脖子,瞧着弄脏的新衣,长长一嘆:天杀的,还有完没完。 坐在凳上,脱下外袍与中衣,拿出棉布与绷带,重新收拾。 揉了揉眼睛,把强行挤出的眼泪擦去。 自十岁入苦海起,每一次会面,每一次交谈……万归心都要喝问他的身份,重申爹娘死因,生怕他忘记慈航交予的任务。 泪水这玩意儿,早在年幼之时,便已流干流尽。 如今唯剩麻木、疲倦,甚至是一丝厌烦。 没错,他是罗浮殿尊的儿子。 但罗浮裴昭是何相貌、性情,身为儿子的自己全然不知。 他在自己记事之前,便已死去,没有给予自己一丝温暖与亲情。 这个被称为「剑神」的男人,就像是小说话本里的人物,一个代表英雄的符号。读着他的故事,不能带给裴戎半分动容。 裴戎甩了甩头,将对父亲的想法丢开。以牙咬住绷带一头,将手臂裹紧,挽结。 松开绑带,瞧见布条上鲜红的齿印――那是他叼着绷带时,唇上伤口裂开,流进嘴里,印上去的。 伸手摩挲起残破的嘴角,和脸颊上的鞭痕。 心道,他的师尊,能看到众生疾苦,能看到苍生悲戚,但独独看不到自家弟子脸上的伤痕。 算是眼瞎么? 自怨自艾片刻,呸掉方才所想,训斥自己:尊敬长辈,休要想些欺师灭祖的事儿。 收拾好一切,紧绷的精神彻底松弛,忽觉身体滚热高烫。 伸手摸上额头,觉得无甚差别,再摸摸地面,方才明白――原是手与额头一般烧烫。 神智朦胧,软软倒下,将发热的面颊贴于冰冷地砖,舒服得呻吟一声。 身躯蜷成一团,狭眸阖敛,不愿想,也不愿动。 他太累,需要休息。 卧房中寂静无声,日沉远照,天地一片混沌的昏暗。 一只雪团儿似的小猫,顶开窗户,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 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盯着地躺在地上裴戎,挨过去,蹭了蹭他的脸,伸出舌头舔起那微微蹙紧的眉峰。 似是极喜裴戎高热的体温,钻人怀里,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半张毛绒的小脸,抱着自己尾巴,开心地玩耍起来。 ------------ 第15章 欧阳无私 翌日清晨时分,熹微晨光透过青纱,将窗牖精美镂纹拓在裴戎面颊之上。 卯时一刻,裴戎睁眼——无事时,惯常在这个时间清醒。 目凝屋顶,四肢大敞,在地上静静躺卧片刻。 休息一夜,痛感变得迟顿,骨头硌得发僵。 忽觉肩窝有些发痒,似有活物在脖侧蹭动。侧头一看,对上一双圆熘熘、琥珀色的猫眼。 裴戎动了动眉尾,曲起指节从猫儿下颌摸至胸口,最后在它毛绒绒的肚皮上搔痒。雪团似的小猫,舒服地眯起眼睛,口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 裴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拎起猫儿放入茶盘,揪着尾巴将猫团好。 来回走动,活动筋骨。 再从地上的药瓶中挑拣些治疗外伤的药物,换药,敷好。 房门推开,天色未亮。 现出身形,嶒峻,冷漠,乌发打理得分毫不乱,双眸果决明锐,犹如碧穹中的鹰隼。 ——苦海刺主应有的威仪,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走出宅院,踏上长街,一带白墙青瓦,层叠如嶂,大大小小宅院偎依簇拥形成方圆百里的聚落。 苦海中环岛的西南边是刺部的地盘,一万三千名不同品阶的刺奴或独身,或携着家人居住于此。 裴戎沿着低矮石墙缓缓走过,闻得生火造饭的呼啦声,孩童讨糖的啼哭和妻子打骂丈夫的尖叫,方才感到些许人世的气息。 走出刺部聚落,翻过由风化白岩垒成的山丘,能达到中环岛的西南海岸。 裴戎一个鹘沖,跃下山崖,拨开人高的绿蕉,露出一条草木掩映的小径,闪身进入。 靴子踩在细碎砂石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绕开障目礁岩,视野变得豁然开朗。 天光未破,沧海幽微,轻潮澹澹,山岛竦峙。 嶙峋礁石如墨染,一人曲腿半仰坐于石上,海燕、信天翁、游隼等飞鸟落了满身。长风过襟,目光悠然,以观浮天沧海远。 裴戎缓步走近,鸟儿似乎嗅到杀手身上的血气,扇动羽翼纷纷飞离。 观海之人接住一枚落下的白羽,转身迎向来人。 他抬首展颜一霎,天光破层云。 海面升起的霞光照亮男子的面孔,裴戎神情怔忪。 他很难想像,今后的人生中还会有比此刻更加动人的美景。 强压微微上翘的嘴角,故作漠然:「阿蟾,还是梵慧魔罗?」 拥有梵慧魔罗相貌的男子,淡淡道:「阿蟾。」 他的声音低沉,轻柔,带着一种慑人的磁性。 「会来此处的,只有阿蟾。」 阿蟾拍了拍身旁空位,示意裴戎落座。 于是二人偎依在一处,肩并肩地眺望海面。
第25页 观海,是阿蟾的喜好。 他告诉裴戎,看着辽阔浩瀚的事物,能令他生出自由无羁的感觉。 裴戎表示明白,便常来与他一同观海。 阿蟾以为裴戎与他志趣相投,实则裴戎的喜好,是看阿蟾。 阿蟾与梵慧魔罗长相一模一样,但若仔细一瞧,便能发现两人显而易见的不同。 梵慧魔罗总是淡淡含笑,然而他的笑容犹如黄昏时分所逢的鬼魅。带着蛊惑的美,却不祥。 阿蟾不爱笑,神情寡淡,宛如月照梧桐拓下的疏朗剪影。一旦笑起来,似春风酿雨,温暖入心。 然而,这两人又确为同一人,分享着同一具躯体。 他们知晓彼此,又不知何基于种缘由,互不干涉。 仿佛阿蟾只是梵慧魔罗身体中的一个房客。 御众师待其甚为有礼,又甚为疏离。 裴戎能发现阿蟾的存在,源于一个巧合。 两年前,裴戎出海归来。 腰间革囊中装着刚刚割下的新鲜人头。 然心情烦闷,不愿急着去往葬部验收。 此次被他暗杀之人,名唤欧阳无私。 裴戎在行动前,查阅关于欧阳无私的情报。不看还好,一看竟将他这位见多识广的杀手「震」得有些失神。 裴戎为积累功勋,早日登上苦海高位,杀过太多正道人士。 起初,他跨不过心理那道坎儿,每次完事儿后,都会躲在房间里流泪干呕。 后来,人越杀越多,心智渐渐成熟,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活着本就艰难,别再同自个儿较劲。 所幸那些所谓的侠客,多多少少身上都有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儿」。 有功该贊,犯错该杀,所谓功不抵过——秉持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裴戎自认也算「杀亦有道」吧。 然而,欧阳无私不一样, 他是一名真真正正,不掺杂任何水分的侠客。 老欧阳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大侠 ——裴戎不禁摸了摸鼻子,第一次见到「大侠」这玩意儿还能成祖业的。 素有乐善好施,轻生重义之美誉。 ——意思就是,钱给了穷人,命给了义气。 老欧阳家传到如今,已从江南豪商沦落至家徒四壁,族人也从五世同堂死到只剩欧阳无私一根独苗儿。 年过三十,还娶不上媳妇。终日为锄强扶弱,伸张正义四处奔走。纵然生活困苦,依然乐此不疲。 有人记得,他曾在喝醉酒时,蹲着长凳,以箸敲碗,纵声高歌:「天为被来地为床,一条青川作澡堂。夜宿破庙梦论禅,日醉青楼花访花娘……」 酒客们闹笑:「说的潇洒,可惜连个婆娘都没有,只能抱着破庙里的菩萨入眠?」 欧阳无私挺直腰背,醉醺醺地一拍腰间破剑,嚷嚷道:「这就是我婆娘。」 又唱:「出鞘斩敌八千万,入鞘……」 大家起闹道:「怎样,怎样?」 欧阳无私嘿嘿一笑:「两腿一夹入洞房。」 人们闹笑起来,整座酒馆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然而,快活不了多久,这位「大侠」便因没钱付帐,如死猪一般扔上大街。 第二天醒来,还是那般乐天悠然,为穷人出头,为兄弟入死。纵然落魄如乞,他那颗金子般的心肠依然熠熠放光。 在一次灾荒中,欧阳无私集结一群初出茅庐的少侠,和快要活不下去的难民,将平阳城中所有黑心粮商的屯粮洗劫一空。 有的难民抢红了眼,竟开始拔刀杀人。 欧阳无私以肉身挡下几刀,徒手抡翻数人,再用脖子抵着另一人的刀刃,怒吼道:「不要让自己变成如他们一般的畜生!」 在他不要命的气势下,所有粮商及其家眷保全性命。 然而,他们并不感念欧阳无私的救命之恩,收拢剩余财产后,联名在苦海挂了一单任务——三十万两黄金,换欧阳无私及其同伙的头颅! 裴戎了解到欧阳无私的生平,很是动容,第一次如此想挽救一个人。 甚至冒险动用秘法,向慈航发去一则消息,请求师尊出面保下他。 然而慈航的回覆很是冷情,言欧阳无私只是一个无关大局的小人物,告诫裴戎不要因为此人在战绩上留下污点,延缓晋升高位的步伐。 裴戎虽然失望万分,但仍驯服地遵从命令。 欧阳无私死得很安详。 他抱着酒馆施捨的半坛残酒,倒在破庙的草堆里呼呼大睡。 人醉得厉害,没有察觉到半分杀意,便被杀手割去了头颅。 裴戎蹲在无头尸体前,静默得犹如一尊石像。 良久,拎起头颅,拨开乱发,凝目人面。 心道,这人有什么样的魅力,让我生出想要救他的念头? 困扰许久,直到乘船回到苦海,方才醒悟—— 他想挽救的,非是欧阳无私,而是这个男人所代表的良知。 这样的认知,令裴戎感到惶恐、愤怒与憋闷。 虽然不想承认自身已被苦海同化,然而他确非出淤泥不染的白莲。 时至今日,他可以没有丝毫不适地观看刺奴们奸/淫良女、折磨俘虏取乐。纵然从不亲身参与,但在心态上与真正的杀手、屠夫和强盗无甚区别。 携头颅,在海岸边漫步,想让清凉的海风吹散些许忧思。
第26页 拐过风化的白岩崖时,听到一阵响动。 杀手的警觉令他神经绷紧,掌握刀柄,缓步走近。 与显露身形的人影四目相对。 裴戎微微一怔,呆得像个傻子,随即单膝跪地,躬身垂首:「属下参见御众师。」 作者有话要说:  裴戎的小娇妻上线 阿蟾躲在白岩崖后:别看见我,别看见我,别看见我…… 裴戎单膝跪地,躬身垂首:属下参见御众师。 阿蟾:qaq ------------ 第16章 美人阿蟾 「梵慧魔罗」手负身后,沉默不语。 裴戎额冒冷汗,不知何处惹怒御众师。 正惴惴不安间,「梵慧魔罗」终于轻轻应了一声,道:「起来吧。」 意外撞见大人,裴戎压下疑惑,迅速整顿心绪,将近日以来刺部所有部署与任务进展一一禀告。 「梵慧魔罗」似心不在焉,只在必要时回应,并不多做评判。 渐渐的,裴戎感到不对。 这位御众师给他的感觉极为陌生,像是一个不速之客错穿上旁人的皮囊。 裴戎试探着问道:「欧阳无私的头颅已被我带回,敢问大人,该如何处置?」 「梵慧魔罗」眉峰微蹙,阖上双眸,微不可查地一嘆:「葬了吧。」 裴戎道:「属下将之葬于往生崖,您看如何?」 「梵慧魔罗」淡淡地「嗯」了一声。 裴戎目光瞬时凛然――对方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按照苦海规矩,目标头颅皆须带回苦海,交由葬部核实身份,再按照挂单人的要求,决定是否需要将头颅寄送与他。 第二,按照苦海传统,只有已出师的苦海杀手,才有资格葬于往生崖下。 裴戎愕然,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冒充御众师。 心中生出诸多想法,情报太少,难以判断。 管不了许多,拿下再说! 「梵慧魔罗」悍然反击,但似乎不太熟悉这具身体,空有一身高强修为运使不出,被裴戎逼得节节败退。 直到胜负即分之时,「梵慧魔罗」不知捏错哪个法诀,引动只有御众师才能号令的苦海漩涡。 霎时地动天摇,浪潮滔天,海啸接天连地,将两人捲入水中。 好不容易等到漩涡平息,两人挣扎着爬上海岸。 裴戎还好,从小在苦海长大,水性颇佳。 一面从容拧干湿透的衣物,一面以余光斜觑假冒御众师的男子。 那人情状惨极,既不熟悉身体,又不识水性。 湿漉漉地蜷身伏在海滩上,墨发间缠满海藻、水锦等物,还有一只螃蟹在他肩头张牙舞爪地挥舞着螯足。 睫羽低垂微颤,白皙面孔咳得绯红,一阵一阵呕出清水。 像是一尾被打捞上岸的鲛人。 裴戎目光一凛,是个机会! 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趁人之危,拔刀偷袭。 其结果是―― 他被对方扼住咽喉,抵于崖壁,以死鱼翻眼的姿势,听完对方解释。 终于明白,此人竟也是御众师。 只不过,这位御众师不叫梵慧魔罗,而叫阿蟾。 裴戎正回忆他与阿蟾的初见,一样东西塞入口中。 悚然一惊,呸地一声吐得飞远。 下意识握刀欲拔,转头见阿蟾平视自己,目光如湖。 裴戎冷冷道:「你刚才给我餵的什么?」 阿蟾道:「胡豆。」 裴戎想了想,道:「方才餵鸟,剩下的?」 阿蟾轻轻「嗯」了一声。 「杀手从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裴戎眉目森然,挟住阿蟾下颌抬起,拇指暧昧摩挲他丰润的唇瓣,微微笑道,「投食猛兽有危险,后果自负。」 阿蟾脖颈微扬,淡如烟扫的长眉微微敛起。 握住裴戎手腕用力拉下,令其手臂搭于自己併拢的双膝上,微凉指尖轻按腕间,探查脉搏,阖眸道:「你鞭伤未愈,不宜来海边见风。」 说罢,脱下身上的狼裘,披在裴戎肩上。 狼裘及身,柔软厚重,带着阿蟾的体温。 方才动作时不觉如何,此刻静坐礁岸,身迎海风,确有些湿冷。 心头微微发热,悄然侧脸地嗅了嗅软毛上的气息,伸手拢住狼裘欲裹紧自己。 蓦然看到一块深色污迹,微微一怔,随即目光阴沉――他记得,那是他的血,在梵慧魔罗拥抱他时染上的。 漠然掀下狼裘,叠好,交还阿蟾。 阿蟾微愕:「怎么了?」 裴戎摇了摇头,道:「无事,就是热得慌。」 阿蟾道:「你病了,在发热……」 旋即皱眉不语,裴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狼裘上的污迹。 两人默然无言。 忽然,阿蟾一挑长眉,拾起狼裘,丢入海中。 裴戎不禁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长辈看穿小心思的孩子。 「御众师,近几日心情不好……你知道,转轮瞳丢了,老相好死了,内忧外患,总要找个发泄的对象。」裴戎微微耸肩,一脸云淡风轻,「恰好,我倒霉,撞上了。」 阿蟾头颅微垂,用袖中摸出一张细绢,折下花枝为笔,细细写着什么。 「据我所知,转轮瞳是从你手上丢的,老相好是你杀的,苦海内斗由你领头。」
第27页 「梵慧魔罗拿你泄愤,算不得冤枉。」 裴戎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眯起眼睛,慵懒仰倒,头枕手臂,腿搭膝头。那懒洋洋的模样,活像一只饱食的猎豹。 「小人自知有愧,想要讨好御众师,重获宠幸。不知阿蟾有何办法教我?」 阿蟾笔下微微一顿,嘲道:「有意思,问本人如何讨好本人。」 「你的脸皮,我算是见识了。」 说罢,将细绢盖在裴戎脸上。 裴戎懒懒不动,问道:「这是什么?」 阿蟾道:「药方。」 裴戎道:「魏小枝……」 阿蟾截断:「我的药比他的好。」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 过了好半天,又道:「你还没告诉我,该如何讨好你。」 阿蟾沉默良久,久到裴戎以为他不会回答。 忽然,光线一暗。阴影落下,罩住裴戎。 有人俯身,隔着薄如蝉翼的细绢,在裴戎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低沉冷冽声音传来,漠然道:「你已经讨好了我,这件事就算过去,休要多想。」 裴戎低低笑了起来。 忽然揭开细绢,起身揽住阿蟾的脖颈,重重吻住他的双唇。 裴戎在人柔软的唇瓣上细细碾动。 他还记得,昨晚那这唇吻住自己时,是多么灵巧动人。带着靡靡暖香,只是轻轻一撩,便令人烈火燎原。 而此刻,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双唇,竟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 任由裴戎在他唇上肆掠。 当裴戎伸出舌尖,扫过他的唇缝时。 阿蟾握住裴戎肩膀,坚定有力地将他推开。仿佛受到冒犯,狭眸微敛,幽光泠泠。 像极了梵慧魔罗的眼神,令裴戎不觉心惊胆寒。 裴戎单膝跪地,默然垂首,以向御众师臣服的姿态,面对对方。 良久,闻得一把清冷漠然的声音:「不早了,我该回去。」 「这里风大,你也回去吧。」 衣裾微微扫动,人影消失。 待人走后,裴戎起身,拇指轻轻捋过嘴唇,弓腰捡起地上的细绢。 他向来作风谨慎,几乎不吃旁人给的药,因而这张药方毫无用处。 裹入一块石头,抡起长臂,想要丢入海中。 快要扔出时,忽又生出不舍。 留下细绢折好放入怀中,丢出的石子在海面上打出漂亮的水漂。 在裴戎看来,梵慧魔罗拥抱他,是为了发泄。 那么,阿蟾亲吻他,又是为了什么? 喜欢他,想同他相好? 那么为何他回吻阿蟾,对方又表示拒绝。 裴戎目光晦暗,那唐突的一吻未能试探出结果。 想起自己曾旁敲侧击询问阿蟾,为何御众师的身体里,会出现梵慧魔罗与阿蟾两个人。 阿蟾告诉他,是练功出的岔子。 对于这个答案,裴戎将信将疑。 但他终究没有追根究底。 一则,怕问得太多,令梵慧魔罗警觉。 二则,他喜欢同阿蟾一起看海。 他喜欢这个朋友。 他喜欢阿蟾。 裴戎揉了揉脸,将脑中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抛开。 观赏的对象走了,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该往何处去。 直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蹙眉微思,随即舒容展目打了一个响指。 记起昨晚将独孤扫地出门时,对方扒着门框告诉他,今日将有一齣好戏不容错过―― 御众师有令,戮主拓跋飞沙无令擅离苦海,且越权插手别部事务,两罪并罚,当众施以鞭刑,以儆效尤! 作者有话要说:  裴戎:阿蟾吻我是什么意思?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阿蟾:碰碰嘴唇就行了,伸、伸舌头(ΩДΩ)……成何体统! ------------ 第17章 拓跋受刑 正午十分,烈日高照。 苦海三岛沸腾莫名,无数人奔走相告。 去看呀――快去看呀―― 「御众师有令,戮主拓跋飞沙无令擅离苦海,且越权插手别部事务,两罪并罚,当众施以鞭刑,以儆效尤!」 听闻此讯的苦奴们,不禁血气激荡,兴奋至极。 苦海等级森严。 每一名苦奴进入七部,会在身体隐蔽处烙以「戮、刺、生、葬、欲、刑、命」中的一个字样,昭示其身体、性命,乃至魂魄归属于部主。是部主最忠实的飞鹰与走狗,任由上位者对其予取予夺。 高压的统治令苦奴拥有极强的纪律性与执行力,然而也扭曲了他们的心灵。 受欺忍辱的伤痛有多深,以下克上的欲望便有多强。 能看到高高在上的部主当众受刑,苦奴们打心底迸发出无限快意! 很快,中环岛的校场外,聚集万人有余。 裴戎在赶来的路上,碰到魏小枝。 娇小的生主似乎对昨日遭受的恐吓尚未释怀,一面低眉顺目,对刺主嘘寒问暖,一面又小心翼翼,与对方保持距离。 两人维持十步之远,一前一后达到校场,被重重叠叠的人墙堵住去路。 不待裴戎发声,便有人极有眼色地发现刺主到来,狐假虎威地喝令众人后退,为裴戎让开一条通路。 魏小枝紧随其后,沾着裴刺主的光,挤到看热闹席位的最前方。
第28页 校场中央,早已架起一座高台。 粗粝圆木竦峙,垂一对铁索,索连龙爪,寒光奕奕。 刑主独孤抬腿踩在木桩上,环抱双臂,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反倒是身旁掌刑童子神情肃然,双臂高举,捧一柄幽黑长鞭。 台下苦奴们推搡喧闹,校场热闹得如同集市。 独孤挑起眼皮,提足重重一跺,轰然巨响,高台瞬时塌了半截。 抬首环顾四周,面苍目暗,冷若霜刀。 令苦奴们从骨缝里渗出冷意,喧嚣之声渐渐低微,直至四方俱寂。 独孤缓缓抬手,两名刑奴将拓跋飞沙押解上高台。 拓跋飞沙衣袍骯脏,蓬发散乱,形容甚是狼狈。然一双浓眉之下,刀目凛然,暴戾之气不减。 刑奴按住拓跋飞沙双肩,令他跪地。 然而无论怎样施力,拓跋飞沙皆一动不动。 指陷肉中,面色紫涨,用尽全力也只是惹来对方的猖狂大笑。 拓跋飞沙桀骜不驯地高昂头颅,用蔑然目光挑衅独孤。 独孤冷冷一笑,从掌刑童子手中拿起长鞭。提腕一动,鞭影如毒蛇吐信,狠狠抽于拓跋飞沙左腿膝弯。 拓跋飞沙面露痛苦,「嘭」的一声,左膝跪地。 独孤随即一脚踹于其右腿。 又是一声重响,拓跋飞沙双膝落地,狼狈地跪倒在刑主身下。 两名刑奴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脸面,心有不渝,毫不客气地拔下拓跋飞沙的衣物,露出精壮上身。 割开其腕间绳索,拉住手臂,一左一右,分扣在与铁索相连的龙爪勾之上。 拓跋飞沙暴戾地瞪视二人,从喉中发出一声声威胁的低吼。 当独孤执鞭走近,甚至极为不屑地沖他脚边淬了一口唾沫。 独孤脸上闪过一丝薄怒,右手高高扬起,漆黑长鞭如毒蟒盘曲。 蓦然一人道唤道:「停手。」 声音极低极浅,却直催心魂。 数万苦奴一阵骚动。 以西北方为轴线,黑压压的人潮不断退避、匍匐,宛如寂静幽海皱起一片柔波。 苦奴们嵴背压低,以额触地,向来人表示谦卑敬意。 视线与地齐平,只能看到黑色衣裾,与间或探出的优美足弓。 不少苦奴喉头微颤,强行克制想要将御众师的双足捧入手中亲吻的欲望。 裴戎也在茫茫人群中向来人看去,威峻身影引入目中。 熟悉的眉目,迥然不同的眼神。 离海岸一会将将过去半个时辰,裴戎觉得自己有些思念阿蟾了。 梵慧魔罗登上高台,来到拓跋飞沙身旁。 拓跋飞沙抬头仰望御众师,双目骤亮,含以炽烈崇敬。似久行黑夜之人,忽于漆黑天地间看到一缕曦光。 拼命撕扯铁链,用膝盖跪行至梵慧魔罗足下,大喊道:「御众师,请用您至慧至明之眼照看尘寰,无见,无不见!」 「谄媚不能动摇您至坚之意!谗言不能扰乱您通慧之心!」激昂之语,如雷轰鸣。 苦奴们听到拓跋飞沙的吶喊,兴奋难耐。 自裴戎与拓跋飞沙乘囚车归海。一人送入刑殿,一人公开鞭刑。如今谁人不知,刺、戮两部分庭抗礼,势如水火。 拓跋飞沙这席话,差不多是当着众人之面,叫嚣裴戎乃进献谗言的小人,用下作手段迷惑了御众师。 校场中各色目光暗觑裴戎,想从他脸上瞧出恼恨,最好是克制不住与拓跋飞沙争相叫骂。 然而,纵使直面拓跋飞沙的唾骂,裴戎依然沉静自若,连眉峰都不动一下。仿若戴着一副幽白面具,沉默坚韧得无懈可击。 梵慧魔罗环抱双臂,右足虚点,慵懒斜倚在垂挂铁链的圆木之上。 听完拓跋飞沙控诉,舒展臂肱,同独孤招了招手。 独孤微一怔,随即翻腕收折长鞭,恭敬奉于梵慧魔罗手中。 梵慧魔罗手指拂过鞭子,分出三十六条细丝,宛如春雨下的柳绦,婉转舒展。 执鞭者端雅宁静,好似手执杨柳,垂顾凡尘的观世音。 并起二指再度拂过,三十六条细丝微微一震,生出密集可怖的棘刺。 拓跋飞沙浑身一颤,噤声不语。 梵慧魔罗笑问:「御众师会错吗?」 拓跋飞沙神情恍然,眼中闪过一丝后悔与羞愤,垂头闷声道:「御众师不会错。」 「可、可是,属下对您忠心不二!」 「属下所做一切,只是想让您多看我一眼!我……」 话未说完,拓跋飞沙身形猛然前倾,若非被铁索拽住,差点儿栽倒于地。 梵慧魔罗右足碾于拓跋飞沙阔背,赤足走来却纤尘不染的足底用力压住嵴峰,温和道:「飞沙,我非刚愎自用的暴君,听不得忠言逆耳。」 「你可以向我陈情、谏言,甚至可以在与我谈崩后,摔门而去。」 「只是,你须记住一点。」 「御众师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只要本座做出决断,无论你如何不满,也必须服从!」 梵慧魔罗漠然道:「记住这一鞭。」 长鞭甩下,血肉撕裂。 拓跋飞沙痛苦挣扎,惨烈痛呼响彻云霄。 校场霎时沸腾了! 苦奴们将规矩抛诸脑后,大声嘶吼、欢笑与喝彩,仿佛在过一场盛大的节日。
第29页 他们张开双臂,迎接长鞭飞舞时飞溅的肉屑与血雨,如同干涸大地迎接甘霖。 戮主的鲜血与哀嚎像是最为炽烈的美酒,在万人间蒸熏出一种不可理喻的美妙醉意。 梵慧魔罗没有喝止这种荒诞的欢愉,甚至默许与纵容。 魏小枝害怕极了,被众人难以理解的狂热与癫劲儿唬得面如土色。 人群每每暴动一次,他瘦削的身子便低矮一分,努力缩入裴戎身后。像是一只被雷声吓破了胆子,等着被母猴捉去的猴崽儿。 裴戎双目黑沉,十指微颤,缓缓攥紧。 他不是害怕,他是在憎恶。 憎恶此刻苦奴身上展现出的毫无理性与人性的快活。 人有七情六慾,快乐的源头不一而足。譬如有人好杯中之物,饮酒千觞,飘飘入仙;有人耽于美色,倚红偎翠,流连忘返……寻常人的快乐为酒、色、财、气,而苦海的快乐却为鲜血与挞辱! 裴戎甚至看到,有的苦奴竟因行刑的场景性/欲高涨,在第十鞭落下时,裤裆难看顶起。 裴戎时而质问自己,为何要与苦海作对? 他虽为罗浮亲子,然而只在白玉京长到五岁,没有受过多少来自慈航的教诲,因而不像其他慈航道子那般心怀天下。 有时,甚至觉得慈航对于苍生、天理的愚忠,恰若苦海对于杀戮、权势的膜拜,皆似入魔一般。 然而,每当这个时候,看到这样的场景,裴戎不得不承认――苦海之人都是一群疯子、恶徒与狂者,一如他们的首领! 天下若要安宁,必须建立合理的秩序。使弱者不会遭到过分侵犯,强者不敢任性恣意。 而这群疯子与狂人是天生的破坏者与践踏者。 如若放任他们的暴行,整个天下便会沉沦如苦海。 说实在的,裴戎已经受够了苦海的生活,不想一辈子都这般胆战心惊的活着。 这样想着,裴戎用狭刀逼退身旁兴奋到癫狂的苦奴,在自己身边清出一丈有余的空地。 并反手从后背拔下紧张不已的魏小枝,拎住他的后领放在地上。 魏小枝这才小声地轻嘘一口气,低头揉搓着袖子,嘟嘟囔囔不知说着什么。 隐约可闻这样的字句――总有一天……当个赤脚大夫……离开……离开…… 裴戎没有理会他,目光越过人群,凝望那位执鞭之人。 那样猩红与美艷,仿若诸天神佛从九霄云端抛下的灭世之火。 御众师似有所感,回眸而望。 两人的目光隔着茫茫人海,凝睇相对。 裴戎微微一怔,谦卑垂下头颅。 二十五鞭歇,风平浪静。 棘刺勾着零星肉屑,鲜血顺着低垂的鞭首滴落,集出一片血泊。 受刑后的拓跋飞沙看不出人样,歪歪扭扭地吊在铁索之上。 他剧烈喘息,挣扎半晌,缓缓垂首,虔诚亲吻梵慧魔罗走过的地面。 脸上的血珠自颌尖坠落,在那洁白如贝的足趾上染出红痕。 濒死的受刑者喘息,呢喃。 「御众师……请宽恕我……宽恕我……」 梵慧魔罗微微俯身,手指轻抚拓跋飞沙凌乱蓬发,朗声道:「裴戎。」 人群霎时骚动起来。 御众师为何会唤裴戎?是他偏爱刺主,想替刺主出气?还是怒气未平,想给刺主同样来上一鞭? 裴戎朗然应声,越众而出,在虎狼环伺的目光中拾级而上。 手握狭刀,单膝跪地。 「御众师。」 梵慧魔罗笑望裴戎,道:「拓跋飞沙,是我亲命的戮主。」 亦对拓跋飞沙说道:「裴戎,是我信赖的刺主。」 「你二人皆为我左膀右臂,当相互扶持,共担苦海大任。」 裴戎与拓跋飞沙二人,无论心思如何,皆垂头称喏。 「既如此,便一抱泯恩仇吧。」 没有丝毫犹豫,裴戎一把拥住拓跋飞沙。 拓跋飞沙亦无比亲昵地将下颚搁在裴戎肩头。 两人互拥而笑,似是生死之仇一抱而泯。 但心中明白,他们相依的身子紧绷如铁,亲切的笑里暗藏杀机! ------------ 第18章 甘霖妙雨 戮刺两部的争斗,随御众师的一语,消隐不见。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于是,在格外平静的氛围中,苦海迎来每年最大的庆典――甘霖妙雨祭。 这个庆典由来已久,论其诞生的原因,主要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是这样说的。 ――传说,众生主御风为轩,拈云作冕,乘九首金龙而来。 浮屠千屿于隐烟涛微茫之中,沧海龙吟,若失若现。 足落海间,三岛破浪而出,山岛竦峙,苍莽荒凉,一带白岳纵横连天。 众生主汲水入天,洪波涌起,列缺霹雳,甘霖妙雨普洒三岛。 一时间青葛丛生,朱朵漫舞。碧水荡漾猿啼百丈,林樾葳蕤影摇千尺。世外仙岛,莫外如是。 纵方丈、蓬莱、瀛洲三壶者,亦不可胜之。 裴戎有十二分的理由相信,这是某个漂泊至苦海的落魄文人,为讨苦海上层欢心,自己瞎编的。 较之这个瞎扯淡的说法,裴戎更相信另一个更为简单、朴素的缘由。 ――李红尘喜雨。
第30页 因而专为自己的喜好举办了一个庆典。 若是从这个角度看待众生主,裴戎觉得他多少还是有点可爱的。 在独孤、魏小枝难得换上鲜亮崭新的衣物,邀约裴戎一起出门乐呵时,裴戎漫不经心想着,雨能清心、涤浊,他也挺喜欢落雨。 总之,在甘霖妙雨祭那日,苦海迎来难得欢愉。 这一日,杀戮被禁止。 三岛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是轻松、愉快与放纵的。 不用顾虑在喝得酩酊大醉时,被人割断喉咙,也不用担心怀抱美人亲热时,被一刀绞入腹中。 常居中环岛的苦奴们全都换下漆黑的武服,扔掉刀剑与毒/药,涌入外岛。 兜里装满金银,邀上三四个好友,勾肩搭背进入外岛的集市、酒馆与青楼,尽情挥霍提头舔刀赚来的钱财。 老闆们用热切的目光与甜蜜的笑容,将他们勾入商铺。 有大胆的鸨儿安排四五个壮汉当街一堵,等杀手大爷们驻步,便有一群轻纱薄裙的女人如水蛇一般缠于杀手腰上。 苦海杀手是外岛最欢迎的客人,出手慷慨阔绰。 只是一个新奇的玩意儿,或者与之寻欢一宿,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杀手们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一觉睡去不知是否还能见到明日的晨熙,及时行乐,醉生梦死,是多数人最喜欢的选择。 傍晚十分,庆典的氛围已被人们的情绪烧得火热。 那高低起伏的竹楼木阁飞檐上,挂满了珊瑚串似的红灯笼,红彤彤的,十分累垂可爱。 烛火透过窗纱晕出暧昧的色彩,像是将傍晚的霞影贴于窗牖。 秦楼楚馆的女子,挽着慵懒发髻倚栏而坐,露出的光裸的手臂与白玉似的胸脯,脖颈与手足上环配的金玉叮噹作响。 挑逗猫狗似的将手中珠串扔下竹楼,引得围拥楼下的男人们哄抢。 这是妓/女们为甘霖妙雨祭增添的一点欢愉,抢到珠串之人能无偿与楼上的女子一度良宵。 不知何时,从远方传来一曲清歌,朦胧缥缈,渐有鼓点起,宛如灵猫踏鼓,轻妙灵动。 竹楼上的妓/女们蓦然停了对男人们的挑逗,全都檀口微张,呼出曼妙的香雾,靡音清发,与之唱和。 众女的歌声空灵婉转,不似中土之乐,而像是西方天竺的乐曲,以朦胧的梵音唱着―― 「莫嘆息,色即空,空即色,色变空,空变色……末世摩登伽,此刻不变色……是美色,出色,生色,试问谁能不爱惜……」 男人们不懂梵语,甚至连那些歌唱的女子也不知自己歌词的含义。只觉这歌声妖娆悦耳,令拢着茜色红影的街道,溢出纸醉金迷的浮华缭乱,令人心旌摇曳。 裴戎随人流,缓缓行走在竹楼木阁之下,灯火将他苍白的面孔映得嫣如施脂。 他似极爱这种热闹的场景,唇边噙着淡淡笑意,怀里抱着刚买的糖炒栗子,散发着甜甜的热气,肩头趴着雪白小猫,不停地用爪子去抓头上翘起的白羽。 魏小枝跟在裴戎身后,身穿月白绸袍,头戴羊脂玉冠,还极其骚包地摇着一柄摺扇,不停地沖阁楼上的妓/女抛媚眼。 恰此时,一群粉色纱罗的少女,排成三列,从长街尽头招摇而来,满满当当地塞满并不宽阔的街道。 她们仅着裹胸与长裙,露出双臂、腰肢与饱满的胸膛。 晚霞似的轻纱拢住身子与面孔,娇美的容颜与幼白的肌肤在纱罗下若隐若现。 「……唱出惜色的歌,摩登伽女正是我……莫呼洛迦,莫呼洛迦,揭谛摩诃……莫呼洛迦,莫呼洛迦,揭谛摩诃……」 少女们舒展双臂,掌心相贴,交握于头顶,做出朝佛的姿态。纤美腰肢随歌声摆扭,腰带上的金珠与脚踝上的金玲和着鼓点,叮叮噹噹。 街上的行人缩入檐下,为少女们让开通路,炽热的目光黏着在少女扭动下越显得柔软的腰线与挺翘的臀股上。 他们大笑着,抛出金银、珍珠与宝石。 少女们用黄莺般婉转的笑声回应他们的赠礼。 赤/裸的双足踏着一地金银玉石继续前行,宛如踩碎一地明晃晃的月光。嬉笑,旋舞,粉色的纱罗扬起绮丽的迷梦。 花柳长街的北角,一座名唤烟罗阁的精緻竹楼下,围拥着成山叠海的男子,他们冲着那紧闭的窗户,大声呼喊阁楼主人的名字。 「伊兰昭,伊兰昭,伊兰昭!」 依兰昭,苦海七部,欲主之主。 同时,又是西沧海最负盛名的妓/女。 也许有人会惊诧,此女位高权重,为何还要向男人出卖身体。 这不难理解。 正如男人喜欢嫖好看的女人,这位欲主也喜欢嫖强壮的男人,算是各取所需。 他们却不知烟罗阁的主人,此刻身在对面酒楼之中,看着那群痴等她的人们,放肆大笑。 依兰昭软倒在身后男子怀中,手指顺着男子凝白修长的脖颈一路向上,抚摸他丰润的唇瓣,深刻的眉眼。 因为呼吸急促而起伏不定的胸膛,仿佛要从紧束的抹胸中脱出。 贝齿轻咬下唇,俯身去吻男子锁骨,笑道:「今夜,我怎么可能抛下你,去陪别的男人?」 手指顺着男子大腿,摸入他的衣中。 依兰昭的嘴唇已经来到男子下颌,因情动呼吸变得炽热。
第31页 却发现今夜这位大人似有些心不在焉,朦胧幽邃的目光俯看楼下长街,连璀璨的灯火都印不进他的眼中。 忽然,不知看到什么,他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变得如月光一般旖旎。 伊兰昭颇为好奇,像蛇一样从他怀中游出,攀着栏杆露出一双眼睛,目光顺着男子眺望的方向看去。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戏嚯,指捻发梢轻搔唇瓣:「那不是你的刺主吗?」 色彩斑斓的人流中,裴戎还是寻常那身杀手黑衣,惹眼至极。 小白猫腻了他的肩膀,顺着长发攀上头顶,不屈不挠地扑咬那三根白色羽毛。 裴戎转头,同魏小枝、独孤说着什么。 纱罗少女们的列队已经行至他们身后,三人措手不及被冲散。 好几个少女见三人形容出众,美目一亮,踩着叮噹脆响的足音,将他们围拥其中。用饱满的胸脯摩挲他们的手臂,用浑圆的翘臀碰撞他们的大腿。 魏小枝一下子被这群少女给迷住了,一手搂着一个,亲完这个亲那个。裴戎神情平淡,在少女噘嘴亲来时,转动她的头颅吻在独孤脸侧。 独孤大笑着欲加深这个亲吻,少女却被他「诡异怪笑」吓得双肩一抖,发出猫儿似的尖叫,飞快跑开。 独孤瞬时黑脸,面无表情地望向裴戎,目光竟有些悲愤。 裴戎耸肩摊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再观魏小枝,他已手足俱软地淹没在美妙的胸海里。 瞧见这一幕,伊兰昭嗤嗤轻笑,歪头想了想,蓦然生出惹事之心。 刻意歪曲事实,对梵慧魔罗嘲道:「我看裴刺主的裤子都快被姑娘们扒掉了,您不去给他解个围?」 凝望裴戎的目光变得暧昧迷离:「瞧那强健的臂肱,瞧那腰腹的线条。那双腿真是修长又笔直,盘在腰上一定够劲儿。」 梵慧魔罗莞尔一笑,手撑脸侧,右腿支起,慵懒地倚在柔软的西域绒垫上。 伸出玉色的手指,向伊兰昭招了招:「宓罗,替我斟酒。」 「酒壶与酒杯不就在您身边吗?」虽口中嗔怨,伊兰昭还是顺从地执壶斟满一杯酒,奉与御众师。 梵慧魔罗接过酒盏,却不饮,而是向天泼去。 夜穹中响起一阵闷雷,哗啦啦,倾盆大雨漫天而落。 热闹的长街上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为了躲避暴雨,纷纷向屋檐下缩去。 围拥住裴戎、独孤、魏小枝的少女们嘤咛娇呼,松开三人,撑起轻纱罩在头上,寻找躲雨之地。 伊兰昭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毫无仪态地软倒在栏杆上:「大人,您这解围的方式可真是……哈哈哈,让我尝尝这雨里有没有醋味。」 说着,她扶着栏杆伸手去接落下的雨水。 掬起一捧,扬起脖颈,一饮而尽。 她瞪大眼睛:「这是……」 大街上的人们,亦发现了雨水的古怪,他们重新来到雨中,也不管衣衫湿透,扬起面孔,张嘴大笑:「天上下酒了!」 醇厚的酒香瀰漫整条长街,炽热的酒意蒸熏得神智迷乱。 少女们轻透的薄纱被酒雨湿透,紧贴在曼妙的酮体之上。男人与女人,烈酒与欲望,朱色的灯火将一切变得醴艷。 梵慧魔罗来到窗边,目送裴戎身影穿过狂乱的人群进入一条幽窄的小巷。 伊兰昭站起身来,背着手,摇头嘆道:「您可真会捉弄人。」 想了想,握住梵慧魔罗的手,笑道:「我们也别干坐着。」 「去送您的小情郎一个难忘的夜晚,如何?」 第19章 天魔之舞 裴戎在狭窄隐僻的小巷中穿梭,它们曲折隐匿在高低起伏的飞檐之下,身披斑驳的幽影,月光像是经由滴漏一滴一滴地泻入,只在地上淤积出小小的一滩。 在穿越那些横断小巷的热闹大街时,除了人们在酒雨中狂热欢愉的景象,他还看到了不少熟人。 在南巷一家酒坊摆出店外的长凳上,拓跋飞沙正叼着一根糖葫芦,瞧着大街上的喧嚣之景,怔怔地想着心事,不时蠕动着腮帮,将口中的裹了冰糖的山楂咬得喀嚓响;又看到一家临街的馄钝摊外,他的下属十一跟刑殿掌刑童子面对而坐,大约是十一碰上了他,便请他一起吃馄钝,那小子却不吃自己的,总往十一碗里抢食…… 路过的裴戎唇角微翘,没去挑衅拓跋飞沙,也没去替十一解围。 尘嚣纷扰,被甘霖妙雨涤荡一空。 每个人都不愿打扰彼此,今夜,他们只属于自己。 不知不觉,裴戎从幽窄的巷道穿出,来到海滩。 细软的沙石在莹亮的月光下白如新雪。 纵使天阔风朗,无垠夜穹不见一丝云霾,香醇的酒雨依旧漫天而落,令海滩边上的篝火愈发旺烈。 无数年轻的男女围着篝火欢歌、畅饮,酣醉之中拥抱亲吻,甚至当众交欢。 酒水与热汗顺着流畅的线条滑落,美妙地纠缠。 遥遥的,裴戎倚着一座矮墙,坐了下来。 小白猫不知何时从他身边逃走,去寻同伴狂欢。 他倾听着身后缥缈而来的歌声,用梵文跟着轻轻哼唱道:「莫嘆息,色即空,空即色,色变空,空变色……未世摩登伽,此刻不变色……」 望着月亮心想,今晚,阿蟾会来这里么?
第32页 他有些患得患失。 一会儿觉得阿蟾必然喜欢这般美景,一会儿又觉得阿蟾生性清冷,不会出现在如此热闹的氛围里。 不曾想,竟有一道轻妙动人的声音接道:「是美色,出色,生色,试问谁能不爱惜……」 裴戎回头,见一道修长纤美的身影从幽巷中走出。 那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肌白赛雪,身裹火红纱罗。 妙目凝光,似含千言万语,嗔若有情。 见裴戎看向她,依兰昭沖他微微一笑,像是一只轻盈的羚羊,越过他,走向海滩边的篝火。 当她靠近那群酣醉狂舞的人群,裴戎听见一阵热烈的欢呼。 「伊兰昭,伊兰昭!我们的干达婆,我们的飞天女!」 裴戎瞧着依兰昭在众人的簇拥下,围着篝火随性漫舞,心道:这位欲主近几年似乎被御众师委任了什么秘密任务,常年不在苦海。自己是否需要找个机会弄清她的去向……嗯,屁股挺翘。 忽然篝火边传来一阵惊呼,裴戎目光一凛,腾地站起身来—— 围着火堆旋舞的伊兰昭,带着诡秘的微笑,像是一只赤红蝴蝶扑入火中。 众人惊恐无比地看着大火里映照出伊兰昭纤美的身躯,在炙热火舌的舔舐下,渐渐萎缩、蜷曲,化为一副焦骨。 人们恐惧颤抖,害怕的不是这副可怖的尸骨,而是甘霖妙雨祭的禁杀令。 大名鼎鼎的伊兰昭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他们眼前,刑部势必要调查其的死因。 若往那森冷的刑殿里走一回,纵使不死,也得蜕掉一层皮。 这可真是天大的无妄之灾呀! 惊恐与绝望在人群中蔓延,忽然,天地不知何时静止。 海风不动,白浪不涌,连漫天雨幕都停了下来,仿佛挂一副珠帘,每一滴水珠剔透得纤毫毕现。 月上中天,流泄下的水银般的月光,整个海面泛起泠泠清辉,一种极度静谧安宁的情绪漫涌而来,安抚了众人心中的恐惧。 没有风,却起了浪,层层叠叠的海浪,排击着礁石的声音,奏出轻妙的鼓乐。 幽黑的静海之上,有一处地方,月光不断凝聚,好似那里有一个水晶琉璃瓶,将水银般的月光盛满。 所见之人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圆满的念头,见此月光,心中满足,似乎再无他求。 月光凝聚的地方,越来越明亮,在清亮的月光中,现出一道人影。 浑身只裹着一件白如新雪的纱罗,用数串檀香色的菩提子穿成的念佛松松地环于腰间,收拢罗衣。巨大的缝隙,从足面延伸至胯骨。令一条笔直修长的长腿,就那样赤/裸无遮地现于衣外。 光洁的手臂上,佩有一双镂雕着昙花纹饰的象牙臂钏。身后逶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轻绡,如将月光挽于臂上。 脸上戴着一副银制,遮蔽了半脸的面具,神秘,旖旎,令人对隐匿在面具下的面孔心生无限的嚮往。 这是一个男人,毋庸置疑。 尽管没有看到他的面孔,但月光流淌在他身上,流烟摇曳着他的长发,是那静立于月下的身影,已然美得超脱世俗界限,宛如一株海月交接处的优昙婆罗树。 银面白衣之人轻轻地笑了一声,像是号令,停住的雨幕骤然落了下来。 忽然,海滩上明亮的篝火在淋漓的酒雨中,宛如饮饱雨露的蔓草疯长,滚烫的热浪扭曲了光影,逼得人们后退。 银面白衣之人道:「归来吧,我的摩登伽女。」 声音徐落,远方的缥缈清歌与篝火纠缠在一起,烈火越大,歌声越响。 一股馥郁的香气弥散开来。 很难说清那是什么香味,像是浓厚的沉香、没药、龙脑掺和着丝丝发凉的羯布罗香的味道,混着醇烈的酒香,令人心旌摇曳。 忽然,从火焰中出现一张女人的脸,她双目紧闭,似痛苦,似欢愉。 朱唇微张,她唱道—— 「莫嘆息,色即空,空即色,色变空,空变色……末世摩登伽,此刻不变色……」 一条由火焰化作的长腿从篝火中跨出,足尖落在白沙之上,火焰瞬间化为飞扬的赤红色长裙,露出雪白的肌肤。 然后是挂满金珠、玛瑙与宝石的纤腰,玫瑰色的肚脐,饱满的双峰、锁骨、脖颈……一张妆容隆重的面孔,眉间宝石闪烁,明艷到身后的烈火失色。 「是美色,出色,生色,试问谁能不爱惜……唱出惜色歌,摩登伽女正是我……」 她从明艷的烈火中走来,海藻一般捲曲的乌发,披散在身后。 赤红的流焰化作纱罗从她的头顶淌至足底,金色的火星化为黄金头环缠绕于她发间。 她正是那现世的摩登伽女。 只要看一眼她的眼睛,你就知道阿难为何要渡她——眉眼用黛青、孔雀蓝、赭石画出妖娆而隆重的妆容,眼中的凝光似含着千言万语,只要她看向你,你就仿若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男人。 只要摸一把她的胸膛,你就知道她为何会成为佛祖的情劫——赤红的裹胸,却好似束缚不住那饱满的双峰,仿佛动一动,就要破开绸布,将女人天生的美妙之处袒露在众人眼前。 银面白衣的男子伸出月光凝成的手臂,沖伊兰昭遥遥一招—— 她跳起舞来。 用柳叶似的长眉与点染着黛青、孔雀蓝、赭石与细碎金沙的妙目。
第33页 她跳起舞来。 用海藻似的乌发上簪着的曼陀罗花,腰间的繁响的金玲,赤红如焰的裙裾,与燃烧着金色烈火的纱罗。 舞步细碎,时而如轻云般慢移,时而似旋风般疾转,衣衫过处,色相顿生。 她围着银面白衣的男子跳起了舞来。 用胸脯摩挲着男子的嵴背,画满莲花与菩提叶纹饰双手,从男子的胸膛抚摸至他的腰胯…… 像是摩登伽女为与阿难结合,使出浑身解数,将女人的天赐的美妙发挥到极致。 当伊兰昭手指抚在男子的面具上,想要摘掉它。 佛陀般的男子动了,他握住伊兰昭的手,回应起她的舞蹈。 男子的动作轻慢优雅,托着伊兰昭的纤腰,丰润唇瓣贴着她的脖颈滑下,悬空吻至胸膛,腰臀轻摆。 他在舞蹈。 用修长的双腿,柔软的手指,强健的臂肱与月光色的肌肤。 他在舞蹈。 用嫣红而丰润的双唇,如流烟玄瀑的乌发与犹如情诉的目光。 那是一种于清圣庄严之中诞生的妖娆,仿若欲望是天道,若天要人寂寞,便不会分出阴阳。 圣洁的佛祖竟比引逗他的凡女更美,更加动人。 众人心生恍然——到底是摩登伽女是阿难的情劫,还是阿难是摩登伽女的情劫? 只要与他对视一眼,你就知道摩登伽女为奢求能嫁他。 若能得他一吻,你就知道摩登伽女为何要抛弃红尘,随他成佛而去。 海滩上的众人,为他沉迷,为他痴狂,仿佛要在他的歌舞中蹉跎过短促的一生。 就连遥遥观望的裴戎,都受到了影响。 他的目光无法从银面白衣的男子身上挪开,心脏不正常的狂跳,胸膛发热,苍白的面孔泛出一丝红晕,如流霞染至耳根。 裴戎皱起眉头——身体的反应很不正常! 突然惊觉,看到的恐怕是传说中的天魔之舞。不要再看,如若中招,后果严重! 尖锐警告在混沌识海中挣扎出现,很快便被迷乱的欲潮打落下去。 躯体开始灼烧,一股难耐的空乏感自下身激起,他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起双腿。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唤,理智赫然回笼。 裴戎惊一身冷汗,像是一只受惊的野猫,想也不想地便要起身逃离。被人抓住双手按在地上。 他瞳孔微缩,看着跳出天魔舞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对方低头,隔着银白的面具吻在他的唇上。 那冰冷的触感,令裴戎浑身紧绷。 男子携住裴戎的右手,十指相扣,抚在自己的脸上,将面具摘下。 露出他昳丽无暇的面容。 梵慧魔罗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不将为你而跳的舞看完便走,委实过于无情。」 梵慧魔罗的发丝垂下,拢在裴戎脸上,像是一座漆黑的囚笼将他困束其中。 不知是否被天魔舞的余韵所扰乱,裴戎觉得面前的眼睛温柔得宛如明月的清辉,渐渐与心中惦念之人重叠。 梵慧魔罗从怀中摸出一枚白羽,插入裴戎发间。 裴戎记得这枚羽毛,是他惊飞阿蟾投餵的游隼时,落于阿蟾手中的。 眼睫颤了颤,失神呢喃:「阿蟾?」 梵慧魔罗微笑:「梵慧魔罗。」 「只有孤身出现在你面前之人,才是阿蟾。」 远处,歌声依旧不绝,朦胧缥缈,仿佛在唱着—— 天龙之女一曲婆娑……心眼中了魔,倾尽我一时美色……来请你多爱惜,良夜又逢未世人……珍惜今宵记住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天魔舞,演绎的是《楞严经》中「摩登伽女与阿难的爱情故事」。 摩登伽女是本是首陀罗种姓(古印度奴隶阶级)的年轻女子。 有一天,佛陀弟子阿难从祗园精捨出来,持钵到城内乞食。 返回途中,见到路旁一个古井,摩登伽女正在井边汲水,阿难因为口渴便请她布施一钵水。 摩登伽女见阿难年轻貌美,心生爱慕,多次求爱。 最终被阿难点悟出家,证得初果。 ------------ 第20章 月色如水 闻言,裴戎心底骤然生出失望。 手肘抵于梵慧魔罗肩头,想要推拒。 然而天魔舞效果在他身体慢慢彰显,那凭空而来的火热情慾,迷乱了神智。 手上的动作变得轻柔,与其说推拒,更像是抚摸。 裴戎觉得自己像是浸没在一片温热的云雾里,声音与视线变得朦胧不清。 梵慧魔罗与裴戎身体紧贴,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下身的情动。 低低轻笑来,握住他推拒之手细细亲吻。 扭摆腰臀,缓缓摩挲裴戎的下体,直至它无法克制地胀大,滚烫坚硬地抵在梵慧魔罗的小腹上。 裴戎难过地扬起脖颈,声息短促,用力想要挣脱梵慧魔罗的束缚。但身体软绵绵的,委实提不起气力。 他感觉梵慧魔罗的手指,顺着胸腹肌肉的沟壑缓缓划动,游至腰带。 裴戎扣住他的手,手指插入其指缝间,喘息道:「不、不要……」 梵慧魔罗淡淡一笑,「啪」的一声,扯断腰带。 裴戎抿唇,想气,又不敢气。 这样憋屈的感觉,令他心中无比抓狂。
第34页 梵慧魔罗垂眸,见裴戎双唇抿得苍白,俯身为它增添一点嫣色,却被裴戎偏头躲去。 一吻落于脖侧,裴戎阖上眼眸,微微一颤。 梵慧魔罗口中探出一截软舌,顺着脖颈一路舔至锁骨,含住那因吸气而凸显的横骨重重一咬。 裴戎吃痛地动弹一下,手握梵慧魔罗双肩想要推开,但又力不从心。最后变成虚扶于对方肩背之上,好似在温柔拥抱彼此。 梵慧魔罗已经拉开他的衣襟,将乳首含入口中,舌尖抵住磨旋。手指在腰线与臀股上揉搓,灵巧柔软,技艺非凡。 裴戎面如霜冻,却浮着一层浅薄情慾。 身体散发着病态的高热,光是与梵慧魔罗的厮磨,便令体内产生一波波的快感。是有千万虫蚁在撕咬,又像是千万羽毛从软肉上搔过,甚至能感觉到那难以启齿处在渴求扇阖,有热液从股间流出。 这绝对不是正常男人该有的反应! 裴戎夹紧臀股,强忍呻吟,哑声问道:「大人,这是……什么……」 梵慧魔罗从胸膛撤离,吐出的乳尖殷红小小,已然挺起。 「天魔之舞,亦分阴阳。」 「阴之舞,引外阳勃发。阳之舞,撩内阴水漾。」 「我与伊兰昭,一人舞阳,一人蹈阴……」他将一口含着石斛兰香的气息吹拂在裴戎脸上,引得那苍白的面颊泛起一片潮红,「看来,你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 手指探入松开的绸裤,如游蛇一般滑至裴戎腿间,揉摸会阴与臀瓣,逼得裴戎面色更红,沙哑轻喘。 双腿被摸得发颤发软。 少顷,从裤中抽离,梵慧魔罗张开五指对着月光,令裴戎看到那凝白修长的指尖,黏着丝状的清液,莹如冰丝,淫靡不堪。 裴戎瞳孔一缩,霎时面上红晕退去,变得苍白。 上次在刑殿中,他能忍受梵慧魔罗的拥抱,是因为他将其视作任务失败的惩罚。 以对待任务的冷静与坚韧态度,面对那场情事。 而此刻,他不明白梵慧魔罗为何还要侵犯他。并且以这种折辱自尊的难堪方式,令他的身体变得如女人一般。 他咬着牙,浑身发颤,下意思伸手去摸腰间狭刀。 赫然摸了一个空,方才恍然。那刀与腰带,已被梵慧魔罗一同丢开。 梵慧魔罗漫不经心地镇压那徒劳的反抗。 优雅,平缓,带着说不出的煽动力的声音问道:「为什么要拒绝?」 「行欲,纵慾,逞欲乃是天地间最大的乐事……为何要拒绝我给你的快乐?」 裴戎被慾火烧得神智昏沉。 体内麻痒之极,似有无数虫蚁爬动咬噬,千万细软触鬚搔过。裘裤已然湿透,空乏的身体渴求外物填满。 他昏昏沉沉地说道:「不,我不想……」 梵慧魔罗含住裴戎耳垂,一声轻笑。 褪下裴戎的衣裤,浑圆臀部暴露在夜风中,激得裴戎浑身发颤,他甚至能感觉到下身张阖的小口中吸入的冷风。 健壮紧实的大腿已经被清液濡湿,沐浴于月光中,仿若抹上一层清釉。 红肿根茎高高翘起,顶端吐出絮絮浊液。 裴戎情动如火,渴求到浑身发疼,身体紧张绷起,全身的骨头好似将要崩断。 梵慧魔罗垂下浓密的睫羽,俯身在人昂扬男根之上呼出一口热气。 「你的身体,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字一句的吐息,搔动硬得生疼的下身。 裴戎忍不住挺起腰腹,去追逐那嫣红的双唇,却被梵慧魔罗锢住腰肢,动弹不得。 裴戎眼中蒙上一层泪雾,难过地从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男根又吐出些许白浊,相比之下,有更多的热液从臀缝间流出。 梵慧魔罗问道:「为何要拒绝,为何要克制,为何要清苦自律将一切欲求逼走?」 「放开吧,我的孩子。去掠夺,去享受,满足自己永无止境的欲望,才是一个强者该走的道路。」 低沉的声音仿若从魂魄深处响起。 在慾念的沖刷下,裴戎钢铁般的理智仿若被丢尽火炉,融成一滩铁水,坚韧心防瞬时崩塌。 不过是放纵一次,为何不去享受? 为何要去承担那些令人喘不过气的责任?我是裴戎,不是罗浮殿尊裴昭…… 魔音入心,慾念丛生。 虽然心魂摇动,但也仍在克制。 否则只需张开双腿,迎接欢愉的攻伐,何必质问那么多为何,为何? 梵慧魔罗抚摸裴戎汗湿的额发,细细欣赏他的挣扎。 裴戎的抗拒与隐忍取悦了他。 他的低笑总带着一种慑人的磁性,伏于裴戎耳侧。 「别去多想……今夜我不是梵慧魔罗,只是你的男人。」 「你也不是裴戎,只是我的爱夫。」 话音徐落,裴戎涣散的瞳眸落下泪来,他张开唇瓣,似想在败于欲望前发出最后一声吶喊。 声未出口,便被梵慧魔罗吻住双唇,用柔软舌头绞缠着推入喉间。 他彻底覆灭了。 发颤双腿缓缓敞开,像是紧咬的珠蚌终于露出了里面的珠光玉色。 梵慧魔罗架起他双腿,盘于腰际。 被进入,抽插,空乏搔痒的内里终于得到满足,柔软的肠壁热情迎接,又缠绵挽留。
第35页 裴戎被梵慧魔罗搂住腰臀托起,抵于身后矮墙之上,身体随着对方胯间的冲力下滑,碰撞,更加紧密的结合。 裴戎回应梵慧魔罗的亲吻,热情迎接着他的进入,毫不羞耻地在他耳边呻吟与喘息。 热汗混着酒雨将二人肌肤黏着在一起。 不知释放了多少次,裴戎瘫软蜷卧于梵慧魔罗怀里,任由他施为。 静静靠在他的肩头,失神凝望月光如水的夜穹。 月下的海滩,篝火依旧热烈张扬,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受到天魔舞的影响,人们都在疯狂行欲,在最原始的欲望中寻找极乐。 伊兰昭坐在岸边礁石上,环抱双腿,眺望摇曳在海面银波中的月影。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靡靡之声中,遥遥的,传来裴戎精疲力竭的呻吟,与梵慧魔罗餍足的喟嘆。 伊兰昭笑了起来,长身而起,海风牵起燃着烈火的纱罗飞舞。 双手高举,于头顶合十,扭动腰臀,金铃繁响。 一边曼舞,一边唱道:「天龙之女一曲婆娑……心眼中了魔,倾尽我一时美色……来请你多爱惜,良夜又逢未世人……珍惜今宵记住我……」 ------------ 第21章 天地异象 月下的海滩,篝火依旧热烈张扬,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受到天魔舞的影响,人们都在疯狂行欲,在最原始的欲望中寻找极乐。 伊兰昭坐在岸边礁石上,环抱双腿,眺望摇曳在海面银波中的月影。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靡靡之声中,遥遥的,传来裴戎精疲力竭的呻/吟,与梵慧魔罗餍足的喟嘆。 伊兰昭笑了起来,长身而起,海风牵起燃着烈火的纱罗飞舞。 双手高举,于头顶合十,扭动腰臀,金铃繁响。 一边曼舞,一边唱道:「天龙之女一曲婆娑……心眼中了魔,倾尽我一时美色……来请你多爱惜,良夜又逢未世人……珍惜今宵记住我……」 裴戎仰望夜空,漆黑的瞳眸已然涣散。 双腿大敞,虚软瘫在梵慧魔罗的腰腹两侧,并随他的每一次挺动而轻颤。 身体湿热,耳边是交缠在一起的喘息。 梵慧魔罗的轻喘,轻妙动人得宛如一曲清歌;而他自己的,虚弱疲乏得像一只濒死的困兽。 在两人开始第三轮时,裴戎已从天魔舞的控制中清醒。 然而他按兵不动,佯作沉沦。 双目紧闭,眼角噙着身体爽极,溢出的泪珠。 裴戎有点难以分辨此刻感受,身体爽到了,心里憋屈得不行。 咬牙自嘲,我算是给正道势力卖身了…… 梵慧魔罗伸手撩开他汗湿的额发,吻上那通红的眼角时。 呜————轰—————— 寂静的海面上,出现一声沉闷而古怪的响动。 大海、岛屿猛然一震。 苦奴们警觉放下酣饮的酒盏,或停止耸动的动作……齐齐向北方望去。 平静无澜的汪洋骤然掀起万丈高的海啸。 整个天地忽然失声,唯见万里狂澜如同一堵巍峨高墙,又像是一只玄甲骑兵,以催枯拉朽之势向外岛碾压而来。 巨大狂风随浪咆哮。 梵慧魔罗目光微沉,从裴戎体内抽离。 裴戎偏过头去,口中含着一丝低哑的呻/吟。 柔软的内壁仍在极尽挽留与它极尽缠绵的器物。 分离之时,泛出啵的一声,一些浑浊的液体从穴口中流出,濡湿大腿。 温暖的身体离开自己,裴戎滚烫敏感的肌肤在寒冷夜风下,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他很想合拢双腿,翻身蜷缩起来,但疲乏至极的身体已不给他任何回应。 除了依旧酥麻的下身与后腰,他感觉不到身体其他部分的存在。 梵慧魔罗长身而立,慵懒随性地在冰冷腥咸的狂风中舒展身躯。 修长峻美,骨肉匀停,完美地诠释为何无暇。 水银月光笼罩其身,空明如许,流光徐徐淌落,勾勒出修劲轮廓,仿若盛开于夜风中的优昙婆罗。 他身上衣衫尽除,环于腰间的菩提珠串,在裴戎在难耐欢愉与疼痛的折磨时,无意识伸手扯断,散落一地。 手臂上佩象牙臂钏,丈许长的烟罗轻绡在烈风的撕扯下,如流云浮浪。 短短三息过去,海啸已奔袭临岸。 眼看巍峨水岳就要倾倒在头顶。 依兰昭站在海礁上,直面海啸,眼中毫无惧色。 她大笑着摆扭腰臀,腰间金铃像是被滔天巨浪吓得颤响,但她依旧在跳舞,仿佛永远不会停下。 裴戎被冰冷水珠击打在身上,冷得一个激灵,恢复些许力气。 睁开双眼,瞳仁倒映梵慧魔罗修长昳丽的身体,以及那遮天蔽月的啸浪。 大海张开血盆大口,欲将三座渺小的海岛吞入腹中。 梵慧魔罗淡淡一笑,扬臂缓缓一握,海面上赫然出现一个漩涡。 漆黑,庞大,海面层层塌陷,令人无法言喻的雄奇壮观。连气势汹汹海啸与之相比,都渺小得像是一尾草蛇。 漩涡逐渐扩大、下陷,犹如地狱深渊缓缓张开的巨口,吞噬天地。 海啸拼命咆哮,挣扎,依旧被漩涡像仿若食面一般,轻而易举地吞没。 梵慧魔罗眺望海面的双眼缓缓闭合,漩涡随之收拢。
第36页 像是饱腹的饕餮懒懒打了一个嗝,海面一阵翻滚,逐渐归于平静。 裴戎依靠石墙,艰难站起身来,浊液从腿根缓缓滑落。 他向梵慧魔罗恭敬垂首,低声道:「御众师,这是?」 梵慧魔罗依旧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裴戎即刻明白,御众师正在用术数验算这场海啸发生的缘由。 少顷,睁眼,幽邃眼底有流光划过。 「丹雀州,长泰城,有道器现世。」 伸出手指,虚握幽白蟾宫,笑道:「这天下格局,要变了。」 溯瑚州,万仙来朝之地。 有诗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正如苦海分外中内三岛,慈航分天地两城。 「地」乃白玉京,地处大商国境内溯瑚州,显露凡世,道者与凡人混居。 「天」乃玉霄天,漂浮于白玉京上空,传说是天人师以法力开闢于天上的虚空道场。 白玉京百丈高的城楼之上,两名男子相对而坐。 一位身穿素白道袍,长眉修目微吊,泠泠如锋,手携一白玉拂尘,麈尾挽臂而落。 另一位温文儒雅,眉目清隽,但面色苍白,病容外显。身上裹着厚重狐裘,仍旧蹋肩缩背,似是恨不得将自己藏进狐皮的暖毛之中。 城楼之外,烟波浩渺,群山浮动,滚滚云浪跋峰越岭泻入城中。极目远眺,除了浮光跃金的流云,再无他物。 锋锐男子拂尘一挥,穹庐中散漫的云雾汇聚,形成一个个白子,错落有致地排布空中。 病容男子仰头看着云雾,轻轻一咳,从狐氅中探出手指,于苍穹中一点。一缕霞光缓缓凝聚,化作一枚金红色棋子,落于这浮空棋盘。 锋锐男子剑眉一皱,手携一片流转不息的浮云,久久未能落子。 病容男子掩住苍白双唇,又轻轻咳嗽起来。 一边咳,一边笑道:「无极师兄,未至中盘便已崩局,你可是输得一塌糊涂。」 无极殿尊尹剑心面色淡然,看不出情绪,臂间拂尘微微一动。 「嗨呀!」霄河殿尊陆念慈含笑阻止,「无极师兄,你的拂尘怎么抖起来了?该不会打算掀盘耍赖吧?」 尹剑心淡定松开手指,一摆拂尘道:「非是必输之局,我为何要掀?」 陆念慈道:「难道你还有破局之能?」 尹剑心道:「你不信我?」 陆念慈笑道:「非是不信师兄,而是我自信至极。」 「霄河,你傲慢了。」尹剑心冷冷道,「你虽被世人称为妙谋,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目空一切,非是智举。」 陆念慈微微侧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被天风吹乱的狐毛。 「师兄教训的是。」 随即像个孩子一般歪了歪头:「然而,吃一堑才能长一智,空谈道理并不能让人深悟。」 「还请师兄施为,赢下此局。好叫我这个目空一切之人,从失败中彻悟。」 「你!」尹剑心面上浮现一抹愠色。 扭头转向浮空棋局,微微抿唇:「你且看着吧!」 云子将落—— 狂风骤起,万里云海破碎,浮空棋局亦撕扯成絮。 天地开始剧烈震颤,尹剑心与陆念慈一同远目。 只见横卧云间的琼华山脉寸寸崩塌,好似突然被人抽走地基,青峰赤岳不断陷入地底,伴随隆隆轰鸣,向白玉京逼近。 「这是!」尹剑心腾地站起身来,狂风将长发捲得飞扬。 陆念慈则将自己缩紧,冰冷暴风令他几乎无法喘息。 一边猛烈咳嗽,一边用沙哑的声音催促道:「快!快用飞仙剑挡住震波,别让白玉京塌了!」 尹剑心一闻此言,手中拂尘一振,化为一道雪亮剑光向琼华山脉激射,斩断脉嵴,落入坍塌的裂缝之中。 光芒散去,露出一柄通体透明,犹如水晶的长剑。 剑身嗡鸣,响彻云霄,欲以一剑之力,抵抗山岳倾颓。 对抗数息之后,凌风而立的尹剑心喷出一口鲜血,扶城墙大喊道:「抵不住!」 陆念慈眉目沉凝,手扣法诀,低声一喝:「裂!」 被飞仙剑斩开的断口隆隆震颤,飞沙滚石,像是有一双无形之手扳住断口不断撕开,须臾之间,形成一条宽阔峡谷。 崩塌的山峰落入谷中。 当尘埃落定,一切恢复平静。 原本群山环绕的白玉京前,出现一条千丈深的幽谷。 以此为界,一面是群山,一面是平原。 又一道身影从城中跃上城楼,迟来的九麓殿尊卫太乙问道:「无极师兄,霄河师弟,发生了何事?」 陆念慈没有回答,苍白的手指伸出,于天穹一抓,丝丝云雾流转,化为无数云丝,拈于二指之间。 陆念慈神魂一荡,亦化为无数丝线,攀附云丝,向八方衍生。 此乃卜卦术算的一种,名为「行云妙衍」。借己身运气演算,窥探天机一角。 片刻之后,陆念慈本就苍白的面孔更加透明,血丝从唇边溢出。 显然,在演算天机方面,他的功力没有梵慧魔罗深厚,做不到举重若轻。 忽铮然一声,指尖云丝如筝弦崩断。 陆念慈向后倒去,被尹剑心伸手接住, 他拉住尹剑心的衣襟,气息奄奄地说道:「无极师兄,快……同九麓师兄一起禀告大觉师……丹雀州,长泰城……有道器,现世了!」
第37页 ------------ 第22章 道器现世 不仅是苦海与慈航,九州八荒,千派万教,各方势力地盘皆被突生的天地异象波及,城楼崩毁,山岭塌陷,遭受了不少损失。 人们惊疑不定,不知这异象根源为何。 寥寥精通卜筮术数者,追溯异象源头算出道器现世,无不惊愕。或起贪念,或生疑窦,皆不约而同隐瞒真相,不叫旁人知晓。 孰料,有人暗中散播消息,推波助澜。不出三日,道器现世之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天下,各方反应迥异—— 荒林野渡,一蓬庐。 细苇蒲团,墨冠道人盘膝而坐,手卷金经细阅。 道服缀鹤,容止若思,浓黑墨发用松枝挽成一个道髻,多余部分仿若玄瀑倾落满地,发尾隐隐散成流烟。 本是仙风道骨,名士风姿。 但似眼神不好,总虚着眼睛,曲起脖子,以一种古怪而吃力的姿势去捞纸页上的字句,像是一只被人拎住脖子的大白鹅。 蓬庐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于门外驻步,喘匀气息,挽袖敲门。 指节未及门扉,便听屋内唤道:「进来。」 匆匆赶来的璇玑云阁弟子左思童,轻轻推开房门,正欲踏入,便见墨冠道人将手中经卷哗啦翻了一页,斩钉截铁道:「左脚。」 左思童微微一顿,将要踏下的右足悬于半空。默默收回,退出蓬庐,迈出左足,重新跨过门槛。 覆掌一揖,正欲禀话。 墨冠道人又是哗啦翻了一页,道:「发冠。」 左思童迷茫地伸手去摸头顶,这才发现自己跑得过于匆忙,是以发髻松散,墨冠歪到了后脑勺上。 面颊微微一红,赶忙打理好头发,手指沿着线缝,仔仔细细检查一番衣襟、袖口、下裾。从怀中摸出一块琉璃小镜,用宽大的袖子遮着,对自己一通猛瞧,见并无疏漏,方才小心翼翼地再次见礼。 墨冠道人将金经卷了卷,收入袖中。面对来者,双手揣袖,将本就宛如浅眠的双目眯得更细。 微笑道:「童儿,所来何事?」 左思童强压激动的心情,以一种沉稳凝端的神情,躬身禀告:「阁主,山外传言道器现世!」 「前些天那一场将我阁震塌,害得我等只能租借山民茅舍应急的地震,正是道器出世的异象。」 墨冠道人托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你来迟了,为师已经算出来了。」 左思童微微一怔,轻拍额头,笑道:「是弟子失态了。竟忘记这天下间若论卜卦术数,师尊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想必在徒儿惊慌失措的这段时间,师尊您已有所筹谋。」 说罢,长身一揖:「弟子恭听师尊吩咐。」 墨冠道人眼眯眯,笑眯眯,看不出有何计较,只慢悠悠的说道:「为师的吩咐便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晚上不要蹬被子。山林不比阁里,夜寒霜重,容易着凉。」 左思童顿时一口气噎在胸口,痛苦道:「阁、阁主,道器现世,天下格局亦将为之改变,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这样……会不会太无为了一点?」 墨冠道人道:「我璇玑云阁也非毫无作为。」 「谈玄不是在外边儿浪迹江湖么?」 「依着他那好奇、爱热闹的性子,此等好戏,想必不会愿意错过,交与他便是。」 听闻师尊提及那个曾是自己师兄的师门叛徒,左思童面露惊色,随即浮上一层怒气,忿忿不平:「您说崇光谈玄那个叛徒?他勾结妖孽,欺师灭祖……」 墨冠道人闭着眼睛,竖起一掌,做出一个住口的手势。 左思童虽有愤懑,师命之下,不得不停止叱骂。 墨冠道人微笑:「欸,童儿,此言谬矣。」 「我阁多出史官、谋士与命师,又被世人称为王佐阁。行天命,择明主,以谋士之身,辅佐君主成就霸业。」 「谈玄只是选择了与为师不同效忠对象,不过各为其主而已,谈不上背叛。」 说着,慈爱看向左思童:「若有朝一日,你学成出山,亦是选择与我敌对,为师也会为你找到自己的天命之主而感到欣然。」 说着他微微倾身,玄烟墨发流泻身前,令二人之间瀰漫起氤氲雾气。 伸出食指,在左思童额上温柔一点:「若那日到来,你我对阵沙场,输得一败涂地,你可不要揪着师尊的袖子哭鼻子呀。」 左思童身躯猛然一僵,声音微颤:「师、师尊,您的话让我、我很感动……但是,若您得闲,还是随徒儿下山,买一副琉璃镜吧?」 太上苍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为何?」 左思童道:「您、您戳我胸、胸上了。」 太上苍口中轻咦,捏了捏指下硬果。左思童微微咬牙,面色发红地捂胸后退。 太上苍曲指抵唇,侧脸轻咳,「我还以为是童儿你今日食辛热重,额上长痘哩。」 奇峰高峻,万佛窟。 震荡过后,须弥山上亦遭劫难,穿山凿石而筑的万佛石窟中,一万六千尊佛像,竟然垮塌了一半。 一名虎背熊腰,肌肉纠结的赤脚僧人,顶着烈日,指挥打着精赤胳膊和尚们攀上攀下,修补佛像。数万颗光熘熘的脑袋,映着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仿若神迹现世,佛窟之中笼罩一片圣洁佛光。
第38页 赤脚僧人不时用洗的发白的袈/裟抹一把热汗,一面指挥和尚们做工,一面叫小沙弥摘些蕉叶给身边的老头子打扇。 鬚发花白,骨瘦如柴,浑身没有二两肉的须弥山方丈,盘腿坐在佛窟前,一副昏昏欲睡,将要中暑的模样。 赤脚僧人环顾周遭众僧,严厉训话:「贫僧知道,近日山外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道器,说什么超脱的。左右不过是苦海与慈航道场的口中之肉,旁人沾染不得。」 「我须弥山踪径难寻,与尘世隔离,便是为了不让是是非非沾染佛心。」 「速速召回门下弟子,封山颂般若经,切勿捲入这场杀伐之中。」 这时,一个小沙弥匆匆跑来,咋咋呼呼喊道:「虚途叔伯,不好啦,灵光小师叔人偷跑下山了!」 赤脚僧人虚途大掌一挥,如同老鹰捉鸡一般将小沙弥拎在手里,大吼道:「怎么回事?守山武僧为何没拦住他!」 小沙弥猝不及防之下,直面一声天龙吼,震得头晕眼花,半晌说不出话来。 须弥方丈终于从昏昏欲睡中清醒,伸出他那鸡爪似的手杆子,搭住虚途粗壮健硕的手臂。竟如泰山之重压于芦苇,令力能扛鼎的虚途动弹不得。 须弥方丈仰头看向虚途,岁月的风刀在他面上留下道道刻痕,令他犹如活着的化石一般沧桑悠古。 笑呵呵道:「虚途师弟,戒嗔戒燥,凡事放轻松、放轻松。」 虚途光头微黑,心道,自己身为戒律院院主,自然要严厉些,方能树立威信。若凡事都如方丈师兄这般松散随性。山上的猴崽子们,不得翻上天去? 于是,放下忍住不哭的小沙弥,皱眉沖须弥方丈低吼:「方丈师兄,前些年,你自言得佛祖启迪,要闭关修行,将山中事务全都丢给我。」 「我每日从早到晚忙得跟狗似的,给这群猴崽子操碎了心,我也不说什么了,毕竟师弟还算年轻,这身板熬得住。」说着,挥手拍了拍一身坚硬的腱子肉,「但您不是说要闭关十载么?然却三天两头的出关,终日无所事事,巡山闲逛,是怎么一回事儿?」 须弥方丈笑呵呵地将右手放在耳边,像是一个将行就木的小老头,做了一个听不清的手势。 虚途顿时面沉若水,面对这位活菩萨,他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揉了揉额头,一屁股坐在须弥方丈身旁的蒲团上,嘆道:「道器出世,是天大的机缘,亦是天大的灾难。每一场道器之争,无不伴随腥风血雨。」 「我就是担心灵光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胡闯乱为。懵懵懂懂间,被人去取性命。」 须弥方丈口诵佛号,道:「师弟不用担心。灵光虽性情烂漫,懵懂无知,能为浅薄,眼高手低,多动健忘,脑子不太好使,容易轻信旁人。但身怀福报,自会逢凶化吉。」 听人数落了魏灵光那么多缺点,好半晌才夸出四个字的好处,虚途神色发黑,冷冷道:「这话说得太虚,并不能令人安心。」 「师弟休要不信,这是贫僧昨夜闭关,于佛前参悟所得,佛祖必会护佑灵光。」 须弥方丈双掌合十,宝相庄严,一副得道高僧之态,仿佛自后脑勺上生出一道佛光。 虚途环抱手臂,森然地碾了碾牙:「哦?这回你怎么就听得到我说话了?」 须弥方丈神秘一笑,在虚途大发脾气前,伸手迅速指向佛窟:「师弟你瞧,那群小崽子离开你的监督,将大势至菩萨的鼻子给雕歪了。」 虚途猛然转头,见佛窟中央百丈高的大势至菩萨,那本该直若胆悬的鼻樑,弯成一条柳叶。还有几个腰挂凿、锤的小光头不务正业,攀着菩萨的鼻子,当做滑道,飘来荡去。 虚途一把撕烂衣襟,露出一身油光瓦亮的腱子肉,一声大吼:「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今日我虚途罗汉,不降妖魔降群猴!」 说罢,抄起藤条,怒气匆匆地教训人去。 黄沙漫漫,大漠烟。 白虹大雁共长空,一曲孤笛入青穹。 漫天沙幕中,身如铁塔的汉子驱马而来。深眼褐眸,络腮鬍子,裸/露在外的肌肉黝黑发亮,腰挎弯刀,背负长弓。 临近一坐用被称为「戈壁玉」的洁白浑圆石子垒成的祭台,翻身下马,手提大雁,缓步上前。 大雁挣扎不休,阿尔罕掐住它的长颈与翅膀,从脖上摘下一枚箭簇。 那箭簇尾部打孔,与大小不一的玛瑙、蜜蜡串在一起,做成一条粗犷项鍊。由于常年佩戴在胸口,青黑色的矢面被男人的肉体磋磨得光滑润泽。 阿尔罕用这枚箭簇割开大雁的脖颈,令鲜血喷洒在洁白的祭台上,吸引翱翔青空的飞鹰,落下啄食。 鹰隼们震动阔翼,相互顶撞,发出尖锐鸣啸,争夺美味佳肴。 阿尔罕凝望此幕,神情肃穆,双手高举过顶,缓缓跪于沙中。 皮袄被撸至腰际,袒露宽厚嵴背与健硕胸膛。 黄沙在烈日的炙烤下,如同流动的融金,耀眼发烫。 阿尔罕俯身,掌贴沙地划出一轮圆弧,拘起一捧烫热的黄沙,以向大日顶礼膜拜的姿势,自头顶缓缓倾倒,口中念念有词:「愿神鹰指引我归来的道路。」 昨日,他领了王令,将离开古漠挞大沙漠,前往中原,协助盟友卫宁庄争夺道器。
第39页 这番仪式是古漠挞游牧部族的传统,在离开家乡远行前,宴飨神鹰,黄沙洗面,祈求长生天的保佑。 做完这一切,阿尔罕起身拍打鬚发与皮袄,扬起阵阵沙尘,抖落藏在衣褶与缝隙间的沙砾。 耳尖蓦然一动,风中传来轻快迅捷的马蹄声。 阿尔罕怔了怔,心道,今日要离开古漠挞远行之人只有他自己,来者会是何人……难不成是妻子卓玛捨不得她的男人,偷偷从家里跑出,为他送行? 阿尔罕心中有些期待,又有些恼怒。最终硬起心肠,冷下面孔,扭头欲将女人给骂回去——古漠挞的男人出战时,不需要女人的泪水送行。 回身直面来者,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马背上端坐一人,四肢修长,身材娇小,乌黑油亮的辫子盘于头顶,双眼似是哭过,又肿又红,紧紧揪住披肩松开,面带渴求地向男人敞开胸怀。 是他的妻子卓玛,然却不仅仅是她。 还有一人,手牵缰绳,峻立马前。 身裹一件破旧皮袄,胸怀大敞,露出健硕的胸肌与劲瘦的腰腹,腰间用牛皮腰带绑着一柄金鞘长刀。 发若乌檀,用紫色的头巾束起。面蒙黑布,只露出一双湛蓝的眼睛,像是灌满了鲜活的清泉。 在阿尔罕看向他时,碧眸微弯,眼角笑纹荡散。 见到此人,阿尔罕心情激荡,连面前的妻子都抛之脑后,上前一步,右手捶胸,曲下膝盖,便要行礼。被碧眸男子稳稳托住,猛然发力,将之拽了起来。 阿尔罕抬头仰望男子,执着而虔诚,像是仰望他心中的长生天。 颤声唤道:「刀戮王……」 作为古漠挞大沙漠的半个主人,大雁城城主,北方游牧部落唯一的君王,刀戮王并没有什么大人物的架子。 他竖起食指,沖阿尔罕摇了摇,道:「昨日,我已在军帐中为你践行,嘱咐的话语不必再说。」 伸手揽住对方肩膀,用力一握:「我相信你,我的射鵰者,你的弓与神臂永远能为我带来胜利。」 哈哈大笑道:「珍惜时间,好好同卓玛道别吧。」 阿尔罕黝黑的脸庞微微发红,呢喃道:「我要去为您做大事,临行前,跟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儿女情长算怎么回事……」 不待他说完,刀戮王回身一拍马臀,黑马昂扬嘶鸣,连马带人撞向阿尔罕。 马背上的女人,如猎鹰一般扑下,准确地落进阿尔罕怀里。 揽住他的脖子紧紧勒了一臂,抬头去寻络腮鬍子里的嘴唇,用力亲吻。 很难想像,这个娇小的女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气力,箍得高大强壮的射鵰者差点儿翻出白眼。 卓玛攀在阿尔罕怀里,嘴唇贴着他的耳朵,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带着属于女人的固执与啰嗦,将自己的担忧、嘱咐与请託反反覆覆向丈夫倾诉,其中夹杂着一些向长生天的祈祷的词语。 一想到刀戮王正在旁观,阿尔罕心里又是烦躁,又是尴尬,还有一点点他不愿承认的窝心与酸楚。 见卓玛仿佛要说到天荒地老,觉得实在不成体统,板起面孔,扬声呵斥,方才令她停住。 阿尔罕上马欲走,手却依旧被卓玛拽住。非逼得他在埋头于女人胸乳上狠狠亲了几口,羞得女人松手,扬鞭呼喝,落荒而逃。 卓玛望着马蹄扬起的黄沙,渐渐湿了眼眶。 刀戮王安静地坐在她身后的祭台旁,平静道:「他会平安归来,因为有你在这里等着他。」 从怀中摸出一片叶子,衔于唇边,断断续续,吹起牧羊人的歌谣。 在这悠扬清越的曲声中,卓玛用力点了点头,用披肩将面孔一围,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感谢您……大人……」 计划、谋算、出征与离别……一出出剧目围绕道器现世的消息,在俗世各处上演。 有人选择随波逐流,有人决定明哲保身,但更多的人心怀凌云壮志,欲夺道器,剑试天下! 据璇玑云阁所着典籍《博物志》记载——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大道三千不拘于形,可悟不可及,可察不可据于己。偶有灵物为天地所感,择一道凝练成器,以无常化有常,可为凡人持。」 道器,乃是天地三千大道中某一条大道具现而成的宝器。 若说天地大道是穹庐中的云彩,遥远缥缈,凡人可观可悟但不可能触摸;那么道器便是那云彩所降之甘霖,汇聚成泊,凡人不但可观可悟更可取一瓢饮之。 概而言之,道器具有直接拔高修行者境界的功效。 万年以来,数本古籍确有记载,有人曾因得到道器,从一介凡人飞跃至超脱之境——当今天下,唯众生主与天人师达到此境而已。 纵使梵慧魔罗威势逼人,也不过刚刚一手触摸到那个境界的壁障。 因而,谁若能得道器,谁就有可能成为当世第三位超脱者。 谁人不想叱咤风云,昂扬独步天下? 谁人不想龙飞九天,傲立万世功业? 道器出世,对于胸怀野心,不甘久居人下的英雄、枭雄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于是,各方势力纷纷派出弟子门徒前往丹雀州长泰城。 长泰长泰,那座被寄以「长乐安泰」寓意的城池,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暗潮汹涌,将整个天下捲入其中。
第40页 人人皆知,当漩涡散去,必将留下一地猩红,无论谁胜谁败,都将铺十里白骨! 然而,无人恐惧,亦无人悲戚,执刀负剑前往丹雀长泰的人们,眼中、脸上、心中,都显露出同一种狂热—— 道器,现世了! ------------ 第23章 硝烟将起 道器现世,人心浮动,各方势力摩拳擦掌,虎视眈眈,欲在苦海与慈航眼皮子底下虎口拔牙。 这是一场一掷千金的豪赌。 赌赢,便能与苦海、慈航并肩,搏出个通天之路;赌输,则有可能遭遇清洗,蒙受灭顶之灾。 面对各方野心勃勃的挑衅,梵慧魔罗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从心中油然生出欢喜。 他热爱动乱、战争与苦难,就好似食腐的兀鹫本能地追逐着血腥的气息,风中何处飘来死亡的味道,它便会飞往何处。 是夜,梵慧魔罗召集刺、戮、生三部部主共聚议事堂,商议争器事宜。 其中由裴戎承担计划第一步,率先出发赶往丹雀长泰。 裴戎肃然领命,离开议事堂,回屋打点好行装。 足步跨门而出,微微一顿。 裴戎转身向西眺望,临行前,他忽然想要同一人告别。 碧天朗阔,闲云千里。 裴戎盘腿独坐礁岸,铺开衣衫下摆作兜,里面盛满胡豆、花生、干果等物,用于引逗伏海而掠的飞鸟。 他不知渡鸦、海雀、游隼会不会喜欢吃这些玩意儿。但阿蟾总是这般投餵它们,因而带些来试试。 然而,明明一样的饵料,飞鸟似是惧怕裴戎,不肯接近。于无垠天际遥遥盘桓,只偶尔向独坐礁岸的男人发出一两声威慑的嘶鸣。 裴戎来回揉搓手中的花生,有些不解。 他换了崭新武服,带一丝皂荚清香,没有丝毫血气。双手十分放松,不带丝毫煞气。它们为何还是如此忌惮? 低头凝目惯常握刀的右手,朝霞斜照,令这苍白的手掌染上一层瑰红,艷丽、扎眼,仿若狭刀剜进敌人心窝时烫入掌心的鲜血。 一时有些晃神,觉得这朝阳照下的温度尚未有敌人的鲜血来得温暖。 敛回目光,五指握紧,心道:也许这群飞鸟是在以这种方式告诉他,有些东西一旦沾染太多,便永远清洗不掉。纵使换上再干净的衣服,将手洗的发白,也不能改变。 反观阿蟾,为何能够得到它们的亲近?死在苦海御众师手中的亡魂何止千万?难道那具躯体上沾染的血腥与罪孽还不够沉重? 裴戎微微一哂,扬臂将手中花生掷出。 遥遥传来一声哀鸣,空中一只铁背鹰不幸正中脑门。大好一只猛禽登时被砸得晕头转向,咕咕一声,栽进海里。 裴戎尤在沉思—— 或许因为他是阿蟾,不同于苦海中任何一人的阿蟾…… 正这样想着,背后一道声音响起,清冷平淡,如飒飒风,皑皑雪,携以清心静气的冷冽意,从容吹拂至耳畔。 「我以为你已离海。」 裴戎背对来人,扬起淡淡的笑:「离海前总要同你打声招呼。」 转身回望,见人装扮,微微有些一惊。 阿蟾打扮得极为古怪,仿若一名伤寒病人,羊毛毯子从肩膀裹至足底。毯子不知从何处拾来,猩红绒面上还染着深色酒渍。昳丽面孔陷在蓬松的风毛里,玉光雪色。 头微垂,发散肩,步履极慢,似是害怕踩了托在地上的毯子。 那「莲步微移」的模样与中原江南穿着束口罗裙的佳人有几分相似,竟显露出一种别样的婉顺。 一如既往,阿蟾走至近前,席地而坐。整罢毛毯看向裴戎,从他的眼神中瞧出了疑惑。 坦然拉开裹身毛毯,一线雪光袒露,骨肉匀停,鹤形蜂腰。 仿佛时光停留于昨夜,除了一对象牙臂钏及烟罗轻绡,里面什么也没穿。 裴戎目光微闪,耳根微微发热。 纵然基于立场、身份,以及对梵慧魔罗无常性情的忌惮,两次欢好,皆显得不情不愿。但是这具身体实在无可挑剔,能令任何男人渴望将目光化作唇舌,顺着那润泽的肌肤一寸寸吻下。 视线顺着积云墨发滑落,去探寻玄瀑掩映下的嫣红一点,与勾勒出腰腹、胯骨,渐渐没入毯中的线条。 转至后背,峻拔高引,如一挂明净玉璧,却嵌有几道抓痕。虽破坏了无暇之美,但俨然添之一分醴艷。 裴戎薄唇一抿,偏过头去。 他清楚记得,那些血痕,是昨夜与梵慧魔罗欢好时吃痛得狠了,圈住对方脖颈,用力抓出来的。 「怎么没去换身衣服?」 阿蟾平淡道:「找不到。」 裴戎奇道:「找不到衣服?」 不应该呀?即便岛上物资匮乏,缺谁的东西,也不能缺御众师的。 阿蟾微微侧头,墨发掩住神色,只露出一截挺直的鼻尖。 用一种不太情愿的语调,慢吞吞道:「找不到回去的路。」 半个时辰前,梵慧魔罗完成争器的部署,令众人散去,迳自沉眠。将刚刚甦醒的阿蟾抛出识海,独自承受自己赤身裸体,满身痕迹的局面。 阿蟾养性功夫很好,没有动怒。 毕竟自从他们共存一体后,梵慧魔罗经常如此戏弄于他,以坐看其恼怒为娱,且乐此不疲。
第41页 阿蟾扬声召唤,欲令僕从送来一套新衣。 孰料,堂外寂寂无声——梵慧魔罗做事何其周全,先人一步,将附近所有奴婢遣散。 阿蟾默然,曲指轻扣桌案。 六尺长的方桌上,铺着一层绒毯,以取自缀明国的昂贵染料,染成艷烈的猩红。宝石屏风,水晶长壶,犀角酒樽,墨玉镇纸等名物错落有致地排布其上。 指握绒毯一角猛然一掀,呯零乓啷一阵乱响,各色名贵摆件呯碎了一地,深红美酒蜿蜒流淌。 肩搭绒毯,猩红逶迤,裸足踩过酒湖,走出议事堂。 听罢缘由,裴戎依旧容色清冷,缓缓抬手覆于面庞,用力揉去不该存在的笑意:「御众师回内岛歇息时,你没有跟着认认路?」 阿蟾不紧不慢地拉起毯子,伸手将每一处褶皱抚平,巍然端坐,清逸轩举,肃肃如松下风。纵然一袭毛毯裹身,竟也让他穿出几分孤标秀出的风度。 「认了,但记不住。」 「梵慧魔罗性情着实可厌,总喜欢在我认真记路时,带我去看些我不想看见的东西。」 「久而久之,在他掌控身体时,如非必要,我会选择沉眠。」 「别总聊我的事情,你的伤还疼么?」 阿蟾挥别这个可笑的话题,握住裴戎手臂,将之拽入怀中。 松开腰带,褪去衣衫,垂首查看他背上的伤势。 失去遮掩后,裸/露的嵴背着实有些骇人,新伤、旧伤纵横交错,摸起来粗粝咯手。昨日鞭伤业已结痂,混杂在累累伤痕中,竟有些分辨不出。 阿蟾目露悯意,左手揽人劲腰,右手轻轻拍了拍后背。 裴戎一个老大爷们,像个嗷嗷待哺的小崽子似的窝在人怀里,微微有些尴尬。 面颊贴着温暖的脖肩,鼻尖能嗅到一抹清寒幽香,应是苦梅的香味,如这人一般清冽淡泊。 掌心贴于后背之处,热得冒出细汗。手掌抚过之处,宛如烘炉烤过,活血通络,汗毛舒张。平素遭受的暗伤,或是不重保养淤积隐疾皆被化开不少。 舒畅的热度从后背烧至心口,再从心口涌下下腹。 裴戎侧脸望去,洁白耳垂在乌檀墨发间若隐若现。 不待遐想飞远,蓦然身躯一僵,阿蟾的手已经抚上他的上臀。 裴戎下意识向前躲避,却发现这一躲令自己几乎是双腿大敞地骑在对方腿上。自觉不妥,赶忙后撤,然而又令上臀更加紧密地贴人掌心之中。 双唇微抿,僵直着待人动作。 阿蟾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行径。只是用温热的掌心,轻轻揉按腰部与尾骨,将昨夜激烈□□下积累的疲乏与酸胀揉散。 周身沉淀宁静柔和的气息,墨发从肩头滑下,只露出半张侧脸与一只狭长的眸子,犹如月下的深海,寂静又广阔。 裴戎很想询问,你不愿看见的东西是什么? 譬如,昨夜梵慧魔罗同我……那样么? 这样想着,又觉得似乎太过高看自己。也许阿蟾指的是苦海里那些可怕的酷刑,或是随处可见的鬼蜮伎俩。 在裴戎看来,阿蟾不属于苦海,他应是一株盛开于雪山的素梅,神姿高彻,不染烟迹,自是风尘外物。 裴戎不能肯定自己对阿蟾的迷恋,是否是寻常人口中所言之「情」。 毕竟培养他长大的苦海,只教会了他欺骗、背叛与杀人的手艺。对于「情」之一字的浅薄认识,源自于学习伪装文人、书生一类的高雅身份时,被杀手师父以填鸭的方式灌入脑子的诗词歌赋。 在黑云低摧的苦海,阿蟾的存在,仿若一道穿云破雾的光。 再冷漠无情的人,都会本能地嚮往光与温暖。 所以,裴戎嚮往着阿蟾。 然而这种嚮往终究只能止于此步。 苦海御众师与慈航探子之间的结局早已註定。不是他杀了阿蟾,便是阿蟾杀了他。何必自讨苦吃,自酿苦果? 阿蟾处理好裴戎的暗伤,替他拉上衣衫,绑好腰带,仔细整理起衣襟。察觉到裴戎定定不动的目光,疑惑问道:「你在看什么?」 裴戎凝望他的脸庞,缓缓道:「一道光。」 阿蟾问道:「什么光?你是说海面上的霞光么?」 裴戎笑了笑,没有答话。 展臂指向海面,道:「你瞧,那是什么。」 ------------ 第24章 硃砂点雪 海岸不远处,几堆篝火尚未熄灭,清烟依依而上,婉转妙舞,极尽甘霖妙雨祭最后的狂乱。 一名渔夫撑一支木舟缓缓飘来,一面唱着不知名的渔歌,一面屈伸竹竿,去勾水面飘浮的头纱、衣衫、酒壶等杂物。 尽情纵乐的庆典过去,人们在外岛的沙滩、海边遗留下不少东西,其中一些随波逐流,漂至中环岛的海湾里。 负责善后工作的,是祭礼的主持者欲部。 欲部几位管事,从外岛调集十数名渔民围绕中环岛打捞杂物,只许靠近,不许登岸。 这些渔民在完成任务之时,也会趁机做一些小小买卖。 正如此人,乌蓬小船上,载有五六个口袋,里面装有岛上不常见的水果、糕点、小食等物。 这些东西对于出师的杀手来说,无甚兴趣。 但是针对于不能随意离开中环岛,饭菜如猪糠,终年不见甜味,又是半大孩子们的杀手学徒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第42页 裴戎还记得自己在做学徒时,同别的孩子一样,在替成年杀手做事时,将从他们指缝中漏出来的银钱积攒起来,封入罐中,埋在最聪明的小贼也找不出的地方。 等到甘霖妙雨祭后,偷偷挖出,同前往中环岛清理海岸的渔夫买些糕点解馋。 渔夫带来的东西,被孩子们称为「年货」。 这个名字不知是谁起的,也不知是何时流传起来的。 苦海三岛不像中原有除夕、年等节庆,甘霖妙雨祭是他们唯一的庆典。 因而「年货」此名,也算恰如其分。 裴戎遵从回忆扫视四周,便见左边不远处凸起的雁嘴岩下,一群圆乎乎的脑袋正探头探脑。 那些被甜美糕点征服的杀手学徒们,陆续潜来。 或许被征服的不只是他们……裴戎扭头看向阿蟾,只见他目光错也不错地盯着乌蓬小舟,仿佛那黑漆漆的木头上能开出一朵花来。 白浪自舟底荡开,涟漪漫至礁边。 裴戎抬起手臂,向驭舟的渔夫招了招。 渔夫执竿之手微微一顿,斗笠下的目光讶然,有些手足无措地放任木舟随波逐流。 他从未遇见成年杀手来买年货的。 在苦海的杀手之间,流传有一种习俗。每一位杀手自出师见血后,就将自己与往昔隔离开来。 为了保持夜枭般的警惕与刀锋般的锐利,他们拒绝再碰如糕点、糖果般软弱的东西,所饮之酒都要如刀子一般烈性。 裴戎熟稔地沖渔翁做了几个手势,扬手飞一片金叶,咄的一声,钉入木面。 渔翁被这声响惊得回神,手忙脚乱去拔金叶,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拔下。 不敢耽误杀手大人的时候,只好放弃取钱,用巴掌大的簸箕往三个大布袋里各铲一下,用油纸包好,抛给岸上杀手。 裴戎抬手一抄,精准接住,掂了掂,一斤二两,分毫不差。 侧脸面向阿蟾,下颌微扬。 阿蟾凝注包裹,目光温柔,仿佛看见久别的情郎,极为给面地抚掌一笑。 裴戎扯起背后披风一扬,罩于阿蟾头顶,剩余部分再往自己身上一裹。 两人藏在黑色披风下,以额抵额,缩成一团,窸窸窣窣嚼起糕点来。 中环岛西南部乃由刺部管辖,雁嘴崖下的孩子们皆是隶属于刺部的杀手学徒。 小的七岁,大的十二,小小年纪便神色冰冷,面容紧绷,用锐利谨慎目光戒备四周。 虽然师父们对购买年货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们手下的学徒若是失却谨慎,马虎大意地被人撞见,他们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因而,当杀手学徒们瞧见附竟有两名大人时,差点儿放弃年货,拔腿就逃。 但见对方与自己乃是同道中人,方才安下心来。 有点惊讶,又有点疑惑。同那船夫一样,他们从未见过买年货的成年杀手。 惊疑之中,掺杂点点不屑。 这群孩子已被苦海的教导扭曲了认知,在他们看来,喜欢糕点的杀手也如糕点一般脆弱。 脆弱,对于杀手,是致命的剧毒。 学徒们默然无声,又井然有序,买好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分散离去。虽然尚未进入刺部,但属于刺奴如死人般静默的特质已在他们身上显现。 裴戎不知,自己莫名被以后的属下们在心中鄙视了一番。 披风掀开,两人满身粉末。 阿蟾指抵下唇轻咳,耳尖浮有一层薄红。裴戎舌尖舔过唇边糕屑,掸了掸衣袍,站起身来。 极目远眺,碧空如洗,海面波光粼粼,不知不觉晌午已至。 距离海船起航,不足半个时辰,该与阿蟾辞别了。 记起阿蟾衣衫不整,不能将他抛在此处。 略略思忖,解下披风,将人从头至脚,严严实实裹入。 手揽腰背、膝弯,打横抱起,转身往自家宅院走去。 阿蟾先是惊愕地挣扎了一下,被裴戎安抚地拍了拍肩背,乖顺地安静下来。 路上遇见不少刺奴,他们拄刀跪地向刺主问好,并抬眼用余光窥视刺主胸怀,明显裹着一个修长人形。 惊落一地眼珠,这冷冰冰的刺主,竟也有开窍的一日? 阿蟾伸手握紧裴戎衣襟,将脸埋入他的怀中,不让旁人看清自己的面孔。 裴戎将阿蟾安放在床榻上,打开衣奁,翻出一套新衣,放在枕边。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这次出海,想要点什么,我替你带回来。」 门窗合拢,烛火未燃,屋中有些昏暗。 斑驳光芒透过窗棂洒在裴戎脸上,柔和了面庞的锋芒,显得温柔而朦胧。 笑意自阿蟾眼角荡散,丰润双唇牵起柔和的弧度,如同明月破开层云:「你随意。」 裴戎颔首,却在转身的一剎,被阿蟾拽住手腕,疑惑回头。 阿蟾道:「靠近一点。」 裴戎依言俯身。 阿蟾跪直身体,披风从他肩头滑下,露出修长脖颈与玉色的胸膛,抬手将颈间一枚玉坠摘下。 此玉质地润泽,素面无纹,浮一缕红沁,宛如硃砂点雪。 舒展长臂,环住裴戎,将这枚玉坠给人戴上。 裴戎神情怔忪,手指摩挲玉坠,温暖润泽,仿若阿蟾的肌肤。 阿蟾捧起裴戎执玉之手,双掌合十,掌心贴着裴戎的手背,阖眸轻诵一段经文。
第43页 「离婆离婆帝。求诃求诃帝。陀罗尼帝。尼诃啰帝。毗黎你帝。摩诃伽帝。真陵干帝。莎婆诃……」 裴戎听出,乃是《七佛灭罪真言》,用以消除罪障,保佑事事顺利,平安吉祥。 诵毕睁眼,阿蟾的目光犹如月下的深海,泛着粼粼的光。 「它会给你带来好运。」 裴戎心中登时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诸般滋味皆有。其中有一股令人惧怕的冲动,令他忍不住想伸出双手,将对方紧紧搂入怀中。 身为刺主的克制、自持,在关键时刻,令他镇定下来。 心中苦笑,再度告诫自己:何必自讨苦吃,自酿苦果? 冷情肃容,嶒峻威仪,躬身一礼,挎刀而去。 阿蟾目送裴戎离开。 最后一缕足音消失耳畔,默默弯腰,环抱自己。 抚摸背上的抓痕,微疼,长长一嘆,细语呢喃:「『不夜天』的计划,终于要开始么。」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笑语:「你该送他一个吻别。」 轻柔,缓慢,带着无边的煽动性,如同饱腹的苍鹰——那是独属于梵慧魔罗的声音。 屋外阳光明媚,然随那道声音响起,光芒霎时失却温度。 阿蟾神色寡淡,漠然道:「滚。」 那声音轻轻一笑,竟驯服地消隐无踪。 阿蟾垂首,轻轻吻上昨夜二人十指相扣时,裴戎在他手背上抓出的红痕。 这时,一只雪团似的小猫,从角落里熘出,跳上床榻,将爪子搭在阿蟾的手背上,目含祈求地望着他。 阿蟾怔了怔,然后莞尔一笑:「放心,他会平安归来。」 捏住小猫毛绒绒的爪子摇了摇。 目沉幽雾,流转如漩。 「以『我』的名义。」 【卷一·苦海难渡·完】 ------------ 《卷二·长泰之战》杀一是为罪屠万即为雄,屠得九百万方为雄中雄 第25章 崇光谈玄 济州府通往长泰城的官道上,一人一骡踽踽独行。 身骑矮骡的男子高拔清瘦,儒冠麻衫,肩背书囊,状若书生,游学四方。 官道绿荫蓊郁,道路杂草零落,应是久年未曾清理。自丹雀州商路改道以来,此路几乎快要废弃。却在这几日,迎来前所未有的忙碌。不停有负刀佩剑的骑士、马队疾驰而来,又绝尘而去。 有的队伍装容普通,与一般的旅人、商客无有不同,而有的队伍张扬嚣狂,大喇喇挑上印有宗门标志的大旗,戎装战马,煞气腾腾,欲在气势上先就胜过对手一筹。 各色队伍交错而过时,投向彼此的目光如兵戈交刃,火光四溢。每一人都仿若一箱移动的火/药,源源不断汇聚长泰城。只待一人拔刀点火,便会将那座屹立千年古城炸飞上天。 混迹在这样一群锋芒毕露的江湖人中,骑骡男子好似落入雪中的黑炭,十分惹人注目。 当有蹄声逼近,他优哉游哉驭使矮骡行至路边,为疾奔的马队让路。并在对方将目光投向他时,报以腼腆微笑。 而其他时候,双目空乏地遥望远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知不觉,长泰城已遥遥在望。 马队间彼此争强好胜,勾心斗角,皆已先骡一步,驰入古城。荒凉的官道上,又只剩一骡一人。 书生抬首,目光穿越密林,能看到一座漆黑高峻的瞭望台突出层林,伫立城头。 轻嘘一口气,苦笑道:「快要到了。」 俯身揉了揉酸胀发僵的腿,这番长途之旅对于养尊处优自己来说着实折磨。非但腰酸腿麻,大腿内侧的肌肤也被磨得破皮。 手指试探着轻抚腿内,轻嘶一声,疼得一张俊脸皱了起来。 唉声嘆息片刻,扬声说道:「几位朋友跟了玄一路,何妨现身,歇息片刻。」 道路两侧寂寂,不见人影,唯闻鸟鸣啾啾。 书生摇了摇,双目微阖,似在聆听风声,扬唇笑道:「玄并非以言诈尔。」 「在下穿林过桥之时,见千尺林樾无风自摇,闻流水泠泠似有杀音,便知有人蕴怀杀意尾随于玄。」 「诸位既来送阎王帖,总得让人死得明白吧。」 话音落定,樾影摇动,树荫间落下几人,一色黑白武服,臂扎白绸,拔出刀剑,将书生团团围住。 书生瞧了一眼他们的装束,目光闪了闪,道:「义气盟的人?」 「十日前,张老盟主五十大寿,玄尚是贵盟座上客。怎么的今日相逢,玄却要成为诸位的刀下鬼了?」 为首领刀客满脸怒意,眉目凛冽,狠狠一捶身边大树,木屑纷飞,轰然砸出一个窟窿,寒声道:「崇光谈玄,你竟有脸提及我家老盟主!」 「老盟主自从建立义气盟,锄强扶弱,消灭悍匪,接济贫民,广施仁义,这江湖上谁人不赞一个好字!」 「三十多年来,盟主一贯节俭,不喜铺张浪费。这次在兄弟们的劝说下,方才办一场寿宴,让大傢伙热闹一番。」 「老盟主听闻你暂居青州的消息,好心给你下了请帖。」 「孰料,你竟包藏祸心!竟将好好一场寿宴,化为丧宴!你这贼子真真狠毒!」 谈玄捻起鬓边一缕墨发于指尖来回碾磨,语态悠然:「当日玄起身离席后,张盟主竟是自杀了么?」
第44页 环顾四周,满目戚容,竟抚掌而笑:「张岐山虽年老体衰,不复当年之勇,倒是血性不减,令玄钦佩。」 「你!」领头刀客挥动钢刀直指谈玄,咬牙低吼,「狗东西!你逼死老盟主,不见愧疚,竟还如此嚣张!」 谈玄笑道:「哎呀呀,这位兄台为何动怒?」 「玄不过是将其独子暗中侵吞义气盟公产,为夺盟主之位毒死义兄,并霸占义气盟烈士遗孀等事,告知老盟主而已。」 「玄之所言句句属实,且帐本、人证具在。本是好意,想替贵盟除去蛀虫,怎会料到老盟主竟刚烈至此?着实可嘆。」 领头刀客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明明可以将这些事情私下说与盟主,却偏要选择当众揭露这几桩丑事。」 「老盟主一生光明磊落,仁义无双,将他毕生精力奉献给本盟事业。因而缺少对少盟主的管教,才致使他行差踏错。」 「那日,你丢下帐本、人证,扬长而去,走得潇洒。却叫老盟主如何面对他之亲子弒兄淫嫂,私吞盟产的罪名?」 「老盟主自觉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烈士,与义气盟众兄弟。只能一刀宰了少盟主,并自戕而亡,用自己与独子的性命以谢同袍……」 喉头微哽,领头刀客扎着白绸的手臂狠狠抹一把脸,转头呵斥身后啜泣的众人:「都给老子把马尿收回去!休在仇人面前丢人现眼!」 谈玄敛笑肃容,掌覆于拳,一揖到底:「老盟主之气魄,令人动容。」 然后直身立马,长袖一振,目如雪刀,逼视众人:「古人云,逝者已矣,死者为大,生前罪行尽可一死了结。」 「你们的少盟主被老盟主一刀宰了,便原谅了他身前那些龌龊丑事。然而,你等终究意难平,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因而寻我泄愤?」 「诸位是想用刀剑教导于玄,该对天下丑恶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教导玄从一开始便不应该揭露你们少盟主的罪行,任由他欺辱你们兄弟的遗孀,掏空老盟主积攒三十多年用于济世救民的钱财,最终弄垮你们视同为家的义气盟?」 谈玄嘲道:「真是可歌可泣一场复仇!」 领头刀客气息一窒,攥紧刀柄,不知该如何反驳。 见状,另一名刀客厉声喝道:「璇玑云阁出来的人,最善口舌之争,同他废话什么!」 「胡老大,你还记得吗?我们曾在老盟主坟前发誓,定要割下他的头颅,以祭盟主亡魂!」 闻言,领头刀客镇定了神情,缓缓点头,抬手一扬。长刀纷纷出鞘,交织一片雪光锋芒,气势汹汹噼向谈玄。 谈玄兀自端坐,岿然不动,然心生悲嘆:真是一群木鱼脑袋。 方才他一通诡辩,似若有理。 然而,实情正如领头刀客所言,他受邀前去义气盟寿宴,确是为取盟主张岐山性命! 崇光谈玄,师从璇玑云阁。 传说璇玑云阁得河图洛书之传承,喜研古究典,擅谋算术数,门下弟子多为谋士、命师与史官,常被俗世王朝或修行势力招揽,辅佐君王,出谋献策。 其中,年轻一代最负盛名者,便是崇光公子谈玄。 谈玄,当代阁主太上苍之亲传弟子,曾获阁主批命——「一朝得法天下惊。」 太上苍的批命从未有过错漏,因而天下人对谈玄将来的成就极其看好。也有心狠手辣者,想将这头卧龙在腾飞九霄前扼杀于潜渊。 然而,自谈玄踏入江湖以来,行径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非但不曾被人成功暗算过,反而随手点破了不少人的布局,又或者随性成就了不少人的谋算,成为俗世间一个行走的变数。 有多少人推崇他,便有多少人憎恶他。 一些江湖宿老断定,若是谈玄不在中途夭折,将来未必不能与天下三谋——「诡谋」梵慧魔罗,「妙谋」陆念慈,「奇谋」云缥缈——并驾齐驱。 可嘆的是,一年前,璇玑云阁突生变故。崇光谈玄顶着欺师灭祖的罪名,从师门除名。自此沦为江湖散人,云游四海。面对各方势力的招揽,尽数婉拒。像是另有打算,又像是待价而沽。 却无人知晓,这位崇光公子私底下已向苦海投效。 义气盟地盘与西夷接壤,据点龙虎山山体中藏一座巨大铁矿。苦海对此垂涎已久,然则尚未做好与慈航正面开战的准备。因而让谈玄取走盟主张岐的性命,作为投效苦海所递的投名状。 谈玄不修武道,能为浅薄,杀人全凭一副口舌。 他的师尊太上苍曾言,天下最厉害的杀手,应是谋士。 因为刺客一刀只能杀一人,而谋士一语却能杀千人。正所谓,斩敌诛意,杀人诛心。 谈玄虽有杀千人之能,但终究在正道长大,心怀慈悲。 接到苦海的命令后,筹谋数日,决定以老盟主胸中的正气为刀,设下阳谋。以逼他自戕的方式,结束这场暗杀。 如此一来,义气盟中人便不必豁出性命,替老盟主寻仇,他也可少造杀孽。 孰料,他低估了这群莽夫的血性,竟还是提刀来见自己这个「本是好意,怎料如此」的路人。 谈玄敛眉低目,唇牵苦笑:「明明已经给了你们一条活路,却还上赶着送死。这世道,横行多妖魔,好人命不长啊……」 刀光交织成影,罩顶而落。
第45页 夕阳西下,彤云血染,清瘦身影与嶙峋老骡连为一体,颇有些古道西风瘦马之感。 忽然,书生、矮骡在残阳斜照下的纤瘦阴影动了起来,顺着骡子四蹄攀游而上。 矮骡惊恐嘶鸣,四肢踢踹,似想摆脱这道可怕的影子。却如落入蛛网的虫蚁,被黑影紧紧裹缚,动弹不得。 然后,幽影汇聚于谈玄背后,在刀阵临身的一剎,凝聚成形。 八名刀客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墨影游惊鸿,寒风飒踏卷。一声锵鸣如银瓶乍裂,众人身受重击,不由倒飞而出。 领头刀客轰然落地,双目圆睁,身子弹动了几下,轻轻抚上喉间红痕。唇齿微张,想说点什么。脖子一歪,和他的同伴们一併没了声息。 墨影凝聚出裴戎高挑英朗的身姿,倒坐骡背,肩倚谈玄,右足曲踏骡身,左腿任性而垂。 手中拎着一只酒囊,狭刀按于膝头。 裴戎用拇指起开囊塞,仰头灌了几口,倾余酒洗净狭刀,收入鞘中。 靴跟轻踢骡臀,吓傻的骡子这才四肢发软地一路小跑起来。 第26章 故友联手 谈玄伸手抚摸脖颈,方才裴戎杀人之时,狭刀那薄而锐的锋刃环脖而转,刀气细密如织,将直取首级的长刀一震荡开。 又接一记剎那转,水银幽影如十五月满,将欺近的刀客们一刀封喉。 一切尘埃落定,谈玄仿佛依旧能感受到刀背贴上肌肤散发的丝丝凉气。 谈玄将微微哆嗦的双手揣入袖中,脸上扬起八风不动的笑容。 「裴刺主,何必以这种吓唬我这个文弱书生方式,来展现您的高超身手?」 裴戎将用酒水洗净的刀面往臂弯上一抹,刃磨鞘口划动,右手一压,利落入鞘。 以铮然余音,作为回答,简直冷漠至极。 谈玄甚觉无趣,兼之迈步的老骡重新颠簸起来,仿若磨石一般一下一下挫着他的骨头。 谈玄微微咬牙,悄然后仰,身躯倚在裴戎肩背上,藉此分担大腿的压力。 孰料,裴戎衣袍下暗藏甲冑。那是一种以上万枚薄如蝉翼的甲叶编缀而成的鳞甲,轻便灵活又贴合身形。寻常观察不出,触摸起来同其主人一般冷厉坚硬。靠了没多一会儿,又是另一种咯人。 谈玄不禁哀嘆:「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瞧瞧别的谋士出山,不是三顾茅庐,就是倒履相迎,御黄金马,食五鼎肉。」 「而谈玄,空怀济世之才,却无人赏识。既无黄金,又无护卫,连坐骑都只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骡。」 谈玄垂袖轻抚矮骡:「骡老啊骡老,莫说玄不懂得尊老敬老。」 「玄连自己都照看不好,亏待于你,实属无奈。」 「你自同玄离家,一直对玄不离不弃。玄却没有余钱给你配个漂亮的媳妇儿,为你传宗接代,致使骡公一世忠义,竟成千古绝响,实乃玄之过错。」以袖掩面,泫然欲泣,「玄惭愧啊……」 谈玄半是演戏,半是逗人地絮叨半晌,应是没能从裴戎口中抠出一个字儿来,令他不觉怀疑身后靠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块石头。 渐渐的,消停下来,闷声不吭地也开始假装自己是颗石头。 良久,裴戎终于开口,淡淡道:「怎么不说了?口干?」 扬臂后折,将留着一点残酒的酒囊递到谈玄面前。 谈玄一时有些受宠若惊,犹豫片刻,伸手去接:「谢谢……」 指尖将要触及酒囊的一剎,见它叮呤咣啷地晃了晃,被其主人扬手一抛,干净利落地挂在密林间的树梢上。 谈玄心中蓦然生出一种难言滋味,瞧裴刺主这意思是――看到这酒了么?丢了也不给你喝。 谈玄将脸埋入掌中,双肩微微颤抖,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姑娘家。 然而指缝间溢出的不是啜泣,而是细小急促的笑声。 裴戎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亦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融洽默契的氛围,委实不像一位苦海刺主,与新近投效的正道叛徒之间该有的。 原因有二。 第一,裴戎尚被养在白玉京时,便在大觉师的引领下,结识了谈玄。当时,谈玄是被孤锁深院的裴戎唯一的玩伴,两人算是青梅竹马。 第二,谈玄同裴戎的身份一样,亦是正道派往苦海的卧底。 只不过裴戎是自小被遣入苦海,而谈玄则是半路出家。 一年前,霄河殿尊陆念慈与璇玑云阁太上苍私下会盟,不知达成了何种协议。 随后便传出消息,璇玑云阁谈玄犯下欺师灭祖的重罪,被逐出师门,成为江湖散人。 谈玄在面对天下人时,表现得像是个诚心悔过的弃徒,一面流浪江湖,一面苦苦寻求重返璇玑的机会。私下却经由身份神秘的命部命主与苦海搭上关系,在御众师眼中挂上了号。 并为了取信苦海,一直以江湖散人的身份,暗中替苦海做事。 裴戎并不知晓,霄河殿尊与璇玑阁主对谈玄下达了何种任务,竟要他以这种极受怀疑、极其危险的方式接近苦海。 裴戎不会去问,谈玄也不会告知于他。 此乃霄河殿尊陆念慈的做事方式――这位「妙谋」喜欢将一整套计划拆分数块,每一块的具体执行人只知晓自己负责的部分,而不知计划全貌,并且每位执行人尽量互不联繫,以最大限度减少泄密的可能。
第46页 裴戎伸手拨开搔在他脖颈处的头发,嘲道:「别的谋士,都是被人请出山的,只有你是上赶着去贴人屁股的,自然没有那般优厚的待遇。」 谈玄好脾气地笑了笑,随手从路边摘下一张蕉叶,叠成摺扇,装模作样贴在胸前扇了扇,慢条斯理地讲起他谋士的那一套。 「所以说,欲荐于人,必先端起架子。」 「为谋者在选定君主前,先要成为一位名士。躬耕田野,孤山养望,时而感悟天地,时而访鹤问梅,诞出各种雅癖轶事,在江湖上留下许许多多传说,勾动雄主们的兴趣。」 「说得直白点,就像是青楼楚馆里的花魁,面对可能大金主,要姿态高傲,冰清玉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却又不能太过出尘,时不时传出一些勾人的趣事,如猫儿爪一般轻轻搔动金主的小心肝,令他对你牵肠挂肚,魂牵梦萦……」 听谈玄絮叨起来,裴戎又开始目空一切,陷入一种参禅般的空明状态。手指不觉摩挲起颈间的玉坠,细腻润泽。想起甘霖妙雨夜与御众师欢好时,抚摸上的温润肌肤……像是梵慧魔罗,又像是阿蟾…… 直到谈玄揪住他的发辫扯了扯,方才回神。 回头瞧了一眼,对方温和的笑容里夹杂点点幽怨,显然是在先前的絮叨中,问了什么问题,正等着他回答。 裴戎想了想,漠然道:「嗯。」 谈玄轻轻抽了一口冷气,似有一骂憋在喉间,深厚的养性功夫令他终究没有说出口。以蕉叶掩面,露出一双哀愁的眼睛,幽幽一嘆:「裴兄,你真不体贴。」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 谈玄彻底投降,纵使他唇舌能抵千军万马,每次面对冰疙瘩似的裴戎总免不了败下阵来。 他将蕉叶插入后领,双手缩入袖中,像是一个萎靡不振的老头。 「你不爱听这些,那我们聊聊此番夺器的计划,总行了吧?」 裴戎手指摩挲着刀柄,默默细数天上掠过的飞鸟:「没什么可聊的,御众师已然拟定万全之策,你我遵照执行便是。」 谈玄微微有些薄怒:「梵慧魔罗的万全之策?」 「如今将至长泰,你却一个字儿都没有透露,我如何遵照执行?」 裴戎道:「一个字都嫌多,你连半个字都不需要知道。」 谈玄疑惑:「若我随意行动,不会坏了苦海的筹谋?」 裴戎断然道:「不会。」 「你只需将自己视作真正的璇玑弃徒,为了重归师门前来争夺道器,发挥你的长处便是了。」 谈玄略略思索一阵,忽然展眉舒目,露出豁然开朗之色:「你这么一说,我有些明白了。」 「苦海派往长泰城的一波人马,是你,裴刺主。」 「我猜,这第二波人马,大约是拓跋飞沙的戮部众杀手。」 「而这第三波,则是……」 话语未尽,端着高深莫测的神情,抬眼斜觑裴戎。 两人默契十足,裴戎从那双含笑的眼中看懂其意,不免笑贊:「崇光谈玄果然名不虚传。」 竟是肯定了对方的猜测。 然后掌覆其肩,拍了拍,道:「长泰到了,放心将后背交给我。有我在,没人能动你一指半发。」 谈玄再回头时,身后已然空空如也。 轻笑摇头,伸手摸了摸被裴戎拍过的肩头,油然生出安心之意。 有一种人仿若以磐石垒成,只要在你身旁,就像是竖起一道百丈壁垒,挡下诸多风雨,坚韧、可靠得一塌糊涂――正巧,裴戎便是这类人。 俯身梳理矮骡的鬃毛,笑道:「骡老,快些走吧,我们的战场到了。」 ------------ 第27章 搭讪和尚 丹雀州,长泰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一名少年随着拥挤的人潮步入城池,形貌稚气未脱,不僧不俗。 说其不俗,是因为他脚踩芒鞋,身披袈裟,脖颈上挂着一串乌黑念珠,赫然一副佛门弟子的打扮。 言其不僧,盖因他的脑袋非如寻常和尚那般光亮,应是将将还俗,蓄有一寸毛茬。 小和尚在城门下驻步,抬首仰望。 城门巍峨古拙,岁月的风霜斑驳了灰色石墙,然朱红漆柱与青色琉璃瓦映着明晃晃的日头,依旧灿烂华美。 拱形门洞的顶端,端端正正书有「长泰」二字。出自于一名大儒的手笔,字迹清雅中正,恬静疏旷,仿佛真能从中看出「长乐安泰」的韵味。 小和尚指捻佛珠,微微一嘆,目露惋惜。 道器现于凡世,引动群雄竞逐,此刻此地安泰不享,长乐不再,唯有一场淋漓血杀的迫近…… 胸中翻涌出豪情壮志――我是否能在这场激变的风云之中,占得一席之地呢? 正想得慷慨激昂,突然头顶一阵湿热。 小和尚惊得一跳,回头一看,竟是一匹白马将嘴凑到他的头上,将那刚长出来的毛茬当草根子咀嚼。 马背上的骑士,乐前仰后合,笑声像是挂在窗楞上的风铃一般清脆悦耳。 伸出食指,将帷帽垂下的白纱撩开一角,露出半张杏花似的娇容,与一只新月似的眼睛。 「小和尚,在城门口发什么呆,你挡道了。」 小和尚微微一怔,耳尖红了起来,脚底一熘,马口夺发,闪到路旁。 低头道:「女施主……啊,姑娘请。」
第47页 少女瞧着小和尚的模样,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和尚茫然无措,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少女与她的同伴们呼喝白马,说笑离去。 少女身旁的一个姐妹与她亲密地靠在一处,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悄声笑道:「毓秀,那小和尚还瞧着你呢。」 少女手指绕着马鞭,满不在乎:「看就看呗,喜欢看我的人还少了不成?」 另一个少女笑道:「又是一个不自量力的色坯,瞧他那副尊荣,还想打我们素女宫姐妹的主意。」 毓秀笑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是女的,他们是男的,如何打不得你的主意?」 被打趣的女子不依,反嘲道:「你也是女的,那小和尚也是男的。你怎么还不跳下马去,跑到他的面前说你要嫁他?」 毓秀顿时红了脸,跟女子打闹起来:「我闵毓秀要嫁就嫁一个盖世英雄……」 「什么样的英雄?」女子掰着指头,一个一个细数当世的英才俊杰,「璇玑云阁的崇光公子?瑶池天海的『一叶舟』?大雪山的寒山君……还是慈航道场的罗浮剑子?」 闵毓秀眼珠微微一转,贴在女子耳边呵气如兰:「我觉得……苦海的御众师……就不错。多美多强大的一个人啊……」 女子搂着她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好大胆的丫头,我听说那尊魔罗一月前才将他的老情人枭首灭门,你就不怕重蹈澹宁殿尊的覆辙?」 闵毓秀作怪在女子胸上一捏,激得女子一阵惊呼。 她做出一副风流浪子的派头,摇头晃脑道:「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能一亲御众师芳泽,在下虽死无悔……」 然后被一旁的师姐揪住耳朵,笑骂道:「你这毛丫头,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啊啊啊,木师姐我错了,别揪,耳朵要揪掉了啊!」 少女们的笑声像是散落一地的银铃,叮叮噹噹,满街脆响。 小和尚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闵毓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呆了一会儿,垂头,瞧了瞧身上破烂的袈裟,抬脚,看了看磨破的芒鞋与满是水泡的足底,微微一嘆。 他从百里外的青州徒步走来,风尘僕僕,衣衫褴褛,活脱脱一副乞丐模样,哪里配与那群高贵娇美的少女说话。 唉声嘆气了一阵,摇摇头,呲牙裂嘴,一瘸一拐向城里走去。 好容易挪动数十步,身后又传来蹄子的哒哒声。 刚想让道,对方却在他身边停住。 雪白长袖垂下,探出一只同样雪白的手:「小师傅,可愿让在下搭你一程?」 小和尚抬头。 那是一个长相极清俊的书生,儒冠麻衫,肩背书囊,气质儒雅端凝,仿若万卷在胸。面容温和含笑,如春风绿岸,十二分的温雅从容。 以貌取人乃是世人通病,小和尚看着书生的漂亮长相,不禁心生好感。 对方伸出的手指整洁白皙,小和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赶忙将手掌在衣襟上擦了又擦,低头侷促道:「多、多谢先生。」 握住那只温热白皙的手,翻身上骡,一时忘察书生身下的骡子又老又瘦,根本承受不了第二名成年男子的重量。 果不其然,小和尚甫一坐稳,老骡就甩起脑袋,喉间发出荷荷哀鸣,走起路来直打哆嗦,犹如酩酊醉汉,东摇西摆。 小和尚顿时紧张起来,双手撑住骡背就要往下跳。 却见那位佳公子模样的书生俯身拍了拍老骡的脑袋,似是自言自语地温言劝慰了几句,老骡竟然稳稳站住。 气也喘,腿也不抖,昂首挺胸,稳稳噹噹迈步前进。 小和尚甚是惊奇,但萍水相逢不便多问,只觉这位公子不类凡俗,连他的骡子也同他本人一般高深莫测。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 裴戎以「如影随行」之法,藏于谈玄影中,在老骡即将摔倒的一剎,催动幽影攀附骡腿,像是绑上四根木棍,支撑它笔直向前。 裴戎匿于影中,传音谈玄:何故邀此人同行,不怕横生枝节? 谈玄微微一笑,以心念发声:贤能大才者多有怪癖,譬如李太白作诗必饮斗酒三千,酿月光与美酒成诗。我谈某人,虽比不得前人先贤,但也有几样独特的癖好。 裴戎皱眉:什么癖好? 谈玄眨了眨眼睛:你马上就知道了。 裴戎漠然,手指微勾,操控老骡小跑起来,颠得背上两人东倒西歪。 将谈玄急促的小声求饶摒弃耳外,心道:最烦这傢伙话说一半的德性。有时候,真不得掐住他的脖子,将剩下的一半话给挤出来。 小和尚第一次下山,赶路向来依靠两腿,连乘车坐船都不曾,更别提骑骡。 被坚硬的骡背一下一下顶着屁股,难受得不行。像只猴子扭来扭去,欲寻一个舒服的姿势。 听到前方传来一把温和笑声。 「尚未请教小师傅法号?」 小和尚赶忙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地伸手抚平衣袖与头发……尴尬地呆了呆,这一寸毛茬实在没有什么可梳理的。 轻咳了一声,道:「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我半个月前就还俗啦。」 「佛祖不拜了,法号也忘了。要不是没钱,早将这身破袈裟换去。」
第48页 「公子唤我俗家姓名魏灵光便是。」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谈,单名一个玄字。」谈玄侧脸回眸,淡淡一笑,朗如清风,「不少朋友都唤我为……崇光。」 「崇光啊,好名字……诶诶诶,崇光谈玄?!」 魏灵光猛然一惊,差点儿没从骡背上栽下去。 「你就是璇玑云阁的崇光公子,那个『一朝得法天下惊』的谈玄。」 谈玄指捻鬓发,微微一笑:「虚名,虚名,浮云而已。」 一念及崇光谈玄过往那些举举手便破了阴谋迷局的传奇事迹――在许多人看来,就是多管闲事,四处坏事而已――魏灵光顿时好奇得抓耳挠腮。 他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大胆问道:「崇光公子,你真的有江湖传言的那么厉害吗?」 谈玄不知何时又拿出他那把蕉叶摺扇,风度翩翩地扇了起来。 「魏兄不必多礼,唤我谈玄便是。」 「魏兄相信江湖传言吗?」 魏灵光抄着手,想了想,道:「有那么一丁点的不信。」 话一出口,生怕对方以为自己在贬低他,急忙补救:「你知道的,江湖传言总是有多夸张就多夸张。那些说书先生把你讲得都不像是个人,更像是供在庙里的二郎神!」 谈玄道:「魏兄相信几成?」 信几成?魏灵光不解地挠了挠头:「这怎么算得出来?一半的一半吧。」 谈玄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背后乌黑的发丝跟着晃了晃,扫在魏灵光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 谈玄道:「若是我。信,只信确定的事实;疑,尽疑可疑的一切。」 魏灵光奇道:「什么是确定的事实,什么又是可疑的一切?」 ------------ 第28章 酒楼信客 大街上川流不息,人声鼎沸。 老骡驮着二人缓缓前行,硬蹄踏在大街的青石板上,极有韵律地哒哒作响。 谈玄忽然挥动手中的蕉叶,指着右前方的一座酒楼。 「魏兄,仔细看看那座酒肆,能瞧出什么古怪么?」 魏灵光顺着马鞭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挂着红彤彤的灯笼,挑着大大的酒幌。 穿一身蓝布短打的小二,肩搭软巾,立于门口,迎送酒客。 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生意极好,热闹非凡。 二楼、三楼窗户几乎全部打开,有喧嚣笑闹之声传出。多有酒客临窗而坐,推杯换盏,大饮大嚼。 魏灵光仔仔细细观察半晌,硬没能瞧出什么古怪。 用余光瞥一眼谈玄的脸色,尴尬抓脸,若无其事地打了一个哈哈。 谈玄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评价小和尚的眼力,以一种谈花论月的写意,指点道:「二楼与三楼之上,多有酒客临窗而坐。仔细数来,两楼共三十六个窗户,窗边坐有七十一个人。」 「虽然一眼扫去,仿佛都在饮酒啖肉,但若仔细观测便能发现,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人转头从窗户眺望街道,而这一人混杂在七十一人之中极难察觉。」 「观测时间从三息到一刻钟不等,就好似无意间眺望窗外风景,观测完毕便收回目光继续饮酒作乐,同时又有另一人无缝衔接地转头眺望。」 然后回身一指身后平坦大道:「你在看这酒楼所处的方位,正对城门,且尽是平房,无楼阁阻断视野。但凡有人入城,这群酒客皆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猜,他们在观察所有入城之人的形貌。」 魏灵光微微一怔,先是为谈玄惊人的观察力感到吃惊,随后有些不解道:「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谈玄笑道:「晓人形貌,自然能溯其身份。」 魏灵光道:「可是,这需要多么强大的记性与见识,才能从每一个陌生人的形貌上辨别出他的身份?」 谈玄反手拍了拍魏灵光的手臂,示意他别那样定定地瞧着酒楼,平白暴露自己。 「魏兄所言不错,有如此能力与底蕴的组织确实凤毛麟角,这便大大缩小我揣测其背景的范围……」 谈玄忽然收声,目光望向酒楼对面一处巷口,那里有五六名衣衫褴褛,鬚发纠结的乞丐,守着破碗,颤颤乞讨。 他慢吞吞地从袖中摸出一定金子,扬手向乞丐窝里掷去。哐啷一声,金子将破碗砸出一个缺口,滚落在地上。 乞丐们瞪圆了眼睛,瞧着地上金灿灿的玩意儿,仿佛不认得这是什么。 忽然其中一人哇啦一声大叫,如捕食的猛虎向金子扑去。惊得众乞回神,互相撕扯滚打,不要命地你争我夺起来。 魏灵光直勾勾的瞧着在乞丐骯脏的手中来回蹦跳的金子,仿佛那是自己被谈玄抛去的眼珠。 结巴道:「谈、谈兄,你要施捨,也不必拿出这么多钱吧?你、你真是太大方了。」 回头一瞧,却见谈玄也那般直勾勾地瞧着那定金子,仿佛那是被他忍痛抛弃的骨肉。 默观片刻,谈玄用蕉叶掩住双眼,收回目光,轻轻一嘆:「魏兄见笑了。」 「若玄还是璇玑云阁崇光公子,这点钱财不值一提。」 「然而自从玄被逐出师门,沦为一介江湖散人,凡是亲力亲为,自力更生……那定金子,已是玄写字、卖笑积攒一年的全部家当了。」
第49页 魏灵光被谈玄穷困潦倒却依然一掷千金的豪迈所震惊,忽略了可疑的「卖笑」二字,愕然道:「那你为何还……」 谈玄道:「不如此,不足以试出破绽。」 魏灵光道:「什么破绽?」 谈玄让他仔细观察那群抢钱的乞丐。 此时,战况已至白热,这群飢不果腹、瘦骨嶙峋之人,竟在金钱诱惑下,迸发出无比巨大力量,一场群架打得比江湖人士还要惨烈几分。 谈玄指点魏灵光看向一名落在干架圈子边缘的乞丐,道:「你瞧,每一名乞丐都在竭尽全力争夺属于他们的战利品,偏偏有人不流于俗,比所有人都慢了一拍。」 魏灵光道:「或许是他病弱体虚,自知不敌他人……」 话说一半,忽然接不下,因为他看到其中有一名双足俱残的老乞,用牙去咬别人的脚踝,拿头去撞旁人的下盘。比之他来,那名手足健全的年轻乞丐,确实太过「清高」了。 谈玄道:「只有真正经历过饥寒穷困,才能明白钱财的可贵。」 「没有切身感悟的人,是何如表演,也无法做到浑然无暇的。」 谈玄见那年轻乞丐时刻留意酒楼上酒客们的动态,像是斥候在等候将军的指令,便丢出一定金子试探于他。 此人不但反应慢众乞一步,且在争夺的过程中显得漫不经心,似乎对金子不太看得入眼。 「做情报生意的组织,底蕴非凡,财力庞大……我猜测,那酒楼里的酒客与这年轻乞丐,多半是玲珑多宝斋的信客。」 「玲珑多宝斋?」魏灵光奇道,「那个号称『只有你出不起钱,没有东西他卖不了』的大商号?」 「我听师长说,他们虽为江湖势力,但只有寥寥几名高手坐镇。行事均如商人做派,圆滑处世,以钱开道,竟渐渐坐大,与各大一流势力分庭抗礼。」 「这群傢伙来这里做什么?这可是一场道器之争呀!凭藉他们那些三脚猫的功夫,使出来都嫌丢人。就不怕被捲入争斗,一命呜呼?」 谈玄道:「逐利是商人的天性。越是危险的争斗,所能谋取的利益便越多。」 「如今,自认有几分实力的江湖势力全都汇集长泰城。」 「在具有致命魅力的道器面前,纵使亲朋世交也可能决裂成敌人。」 「可以说,在这座城池中,每一方势力皆是敌对,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敌人。长泰城已然化为一座滚烫油锅,纵使滴下一滴清水,都有可能令其炸裂。」 「旁人从这样的气氛中只能嗅到危险,而玲珑多宝斋却能嗅到金钱的气息。」 谈玄优雅挥动蕉叶,仿若手持麈尾名士。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于敌手了解越多,越能制定针对性的计划。因而掌握消息的多寡,往往能决定一场争斗的胜负。」 「所以,只要玲珑多宝斋掌握了城中各方势力的情报,便会有雪花般的生意上门。他们只需安坐饮酒,藉机坐地起价,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听谈玄如此一说,魏灵光不禁恍然大悟,拉了拉对方的袖子,道:「我们要不要进去瞧瞧?」 他对城中存在多少势力,来了多少说书人故事中的英雄豪杰,好奇得心痒难耐,全然忘记自己身无分文,而玲珑多宝斋向来认钱不认人。 谈玄歪头道:「瞧什么?」 魏灵光道:「瞧瞧城中来了哪些势力呀?」 谈玄道:「不需要。」 魏灵光道:「为何?」 谈玄微微一笑,道:「因为,我只要走完这条长街,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魏灵光一呆,道:「谈兄,你这模样,真是太神气了!」 「那我们快走吧!」激动地一拍骡背,老骡不满地打了个喷嚏,扇了魏灵光一尾巴。 那座被谈玄品足论头半晌的酒楼之中,一名临窗而坐的酒客,扬声唤道:「小二!」 小二托着长长的调子,回应:「稍等了您呢!」 一路小跑地来到酒客桌前,用肩上搭着软巾摸一把热出的汗珠,垂手弓腰:「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酒客大声加了几道酒菜后,悄言道:「璇玑弃徒,崇光谈玄。须弥山,魏灵光。入城。」 听到「崇光谈玄」四字,小二眼皮跳了跳,压低声音:「谁负责跟踪他们?」 酒客道:「楼对面,伪装成乞丐的丁戊庚号。」 小二道:「他不行,我派甲字号的信客去。」 酒客摇头道:「赵档头,没用的,他已经知晓我们的行动了。」 他将谈玄与魏灵光的交谈一字不落地讲给小二。 「崇光公子见识广博,不可能不知多宝斋信客会读唇语。但他在与那小和尚交谈之时,丝毫没有避讳我等。所以,他的那些话其实是说给我们听的。」 小二眯起眼睛,细细回味谈玄所言,忽而激动地搓了搓手:「来看,我们将有一宗大生意来了。」 ------------ 第29章 人前显圣 谈玄二人骑骡慢行,优哉游哉路过一家客栈。 客栈高挂一副匾额,书以「杏花林」三字,门前伙计牵着五匹健马的缰绳,将它们领至后院。 其中一匹分外惹眼。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瞳眸狭而锐,瞳仁呈竖状,与虎豹相类。毛皮细密的肩背两侧生出暗褐色的花纹,犹如猛禽羽翼的纹路。
第50页 在伙计牵起缰绳时,它颇为烦躁地刨起前蹄,沖人发出猛虎般的嘶鸣,吓得伙计慌张退步,连另外四匹健马也不安地退避开来。 谈玄淡扫一眼,道:「云追马。」 魏灵光歪了歪头,疑惑重复:「云追马?」 莫怪他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问。 初出须弥的小和尚,是个地地道道的土包子,那些少得可怜的江湖见识,全来自于倒挂在酒馆樑柱上偷偷听人讲书。 就这样装了半肚子似是而非的「江湖阅读」,叮呤咣啷地在江湖上混迹半月。遇到险恶事儿胡乱往前凑,力图体味一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快意恩仇。 竟没遇到套袋敲棍、杀人劫货一类的倒霉事儿——也许果如须弥方丈所言,傻人天公疼。灵光这孩子蠢得可人疼,连老天爷都忍不住想要照顾一二。 这样的江湖菜鸟,合该与热爱絮叨的谈玄相配。 真是瞌睡遇到枕头,完全满足了谈玄谈天论地的欲望。 诗云:天马出来月氏窟,背为虎纹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 这虎瞳翼纹的马种,乃是北方古漠挞独产的宝马。传说因其急动恃惊雷,扬蹄若追风,一旦跑起来,连云彩都要被它抛在身后。因而送入中原后,被当时中原朝廷负责牧马的群牧都使取名为云追马。 即使在古漠挞大漠,此类马种产量亦是极低,每年诞生的马驹不超过三十头。且常年生活在充满流沙、沙暴的荒漠深处,踪迹难觅。 若是有幸遇见,还会遭遇数只规模上百的马群的袭击——每一匹成年的云追马,天然便是一支马群的首领。 追踪、抓捕已是艰难,驯服更是难上加难。在古漠挞,也只有数量更加稀少射鵰者,能够配备此马。 谈玄如此向魏灵光解释一番,总结道:「应是有古漠挞射鵰者被刀戮王遣来,协助盟友凉州卫宁庄抢夺道器。」 摩挲下颌,暗自思忖:看来,古漠挞的战局趋于平缓,刀戮王尚有余力为盟友助拳。不过只派遣一名射鵰者……大雁城将有什么大动作了? 魏灵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云追马,眸光晶亮。男人总是对奇兵、宝马有着深入骨髓的热爱。 即便,这个男人还只是个将将还俗的土包子和尚。 「谈兄,这论调怕是有些武断?我听说刀戮王与卫宁庄庄主风卿羽关系极好,送他几匹汗血宝马也不奇怪吧?」 谈玄微微一笑,道:「魏兄,你且仔细瞧瞧那匹云追马,有何古怪?」 「一匹马也有古怪?」魏灵光皱眉,仔仔细细端详宝马,「咦?好像……好像……比起其他四匹马来说,它有些飢瘦。」 谈玄手中蕉叶拂过胸膛,温然笑道:「这便是了。」 「卫宁庄位于凉州,距丹雀不过千里,连那四匹普通健马行至此地,依旧膘肥体壮,若这云追马属于卫宁庄,除非饱受虐待,又怎会飢劳至此?得此宝马,哪家王公贵族、宗门势力不是好生供养着,又怎会虐待于它?」 「而古漠挞地处北漠,距离中原腹地的丹雀州万里之遥,他要赶上这场盛世,必须日夜兼程,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一路奔驰。这样辛苦的路程,令宝马疲累至此也就不足为奇了吧?」 魏灵光摸了摸头顶寸毛,露出恍悟之色。 而后两人跨过一座石桥,行至一家宅院。 魏灵光大叫道:「这个我知道,是素女宫的驻地!」 谈玄笑盈盈道:「魏兄不必如此激动,在下也瞧见了门廊上挂起的芙蓉灯,与你在城门口看呆的那位姑娘没入此门的背影。」 魏灵光顿时羞红了脸,连连摆手:「欸,我、我不是……」 谈玄摇头笑道:「魏兄眼中只有红颜佳人,却没瞧见那些墨衣苍面的葬情殿弟子。」 魏灵光微微一怔:「葬情殿?」 谈玄笑眯眯道:「说起来,这两家既是同林鸟,又是生死仇。数百年来的爱恨纠葛令他们缠绕成一株相生相依的并蒂莲,再也撕扯不开。」 在江湖上行走,若遇素女宫,必见葬情殿,若逢葬情殿,必知素女宫。 两家门派宛如孪生婴儿,形影不离。 素女宫修的多情道,而葬情殿修的无情道。 道途截然相反,本应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素女宫弟子需以情炼心,天下间有哪一种男人能比葬情殿中冷心冷情的石人更具挑战? 葬情殿弟子需勘破情劫,人世间又有哪一种女人能比素女宫中美艷多情的妖姬更能砥砺道心? 因而,两家门派祖师歃血为盟,彼此多有联姻之事。 不为享受男女之情,而是将对方作为自己的试鍊石,无论情有多浓,到最后必然会分出生死…… 若是苍天不怜,令他们诞下子女。这个孩子往往会拜入夫妻中胜者一方的宗门,走上自家爹娘的老路。 这便是大道争锋的残酷! 听到此处,魏灵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起在城门口见到的闵毓秀,觉得这位有着新月般的眼睛,杏花似的娇容的少女,不该是这般悲惨的结局。 谈玄不曾回头,却似「听出」魏灵光的心事。 他道:「魏兄,在下奉劝一句,素女宫的弟子碰不得。」 魏灵光听他这样一讲,低垂着头,心中有些失落。
第51页 谈玄慢悠悠道:「但是,你若能将她从素女宫抢出来,逼她改投他派,到时候你就想怎么碰,就怎么碰了。」 魏灵光有些吃惊,迟疑道:「谈兄,你方才……似乎轻描淡写地讲了个浑话?」 「咦,有吗?」谈玄双手揣袖,眉眼弯弯,「你错觉了。」 就这样,一面走,一面评说。谈玄不负其先前所言,果然带领魏灵将城中势力见解了七七八八。 一路上,魏灵光震惊于谈玄的见识广博,敏锐多思。 目含憧憬地仰望谈玄儒雅端秀的背影,只觉得这世上如何能有如此聪明绝顶的人物,莫不是神仙转世。 然而,这位神仙一般的崇光公子,此刻正有些洋洋得意地向影子里的裴戎传音:怎么样,听罢玄之精妙见解,是否对玄刮目相看? 裴戎沉默片刻,道:「这就是你的独特癖好?」 ——找个不相熟的人,翻弄口舌,卖弄学识? 谈玄对于自己喜好人前显圣的行径,不以为耻,反而义正辞严道:「我知你身为苦海刺主,对于各方势力的消息只比我更加灵通。在你面前聊这些,乃是班门弄斧。」 「然而茶馆若无茶客,说书之人满腹故事诉与谁听?」 「玄既入长泰,此城便是我的戏台,没有看客捧场,我着实提不起兴趣呀。」 影中传来冷然一嗤,谈玄忽觉身下晃动。 来不及查看,便闻老骡「咿呀」一声,重重趴倒在地。 触不及防之下,二人滴熘熘地滚下骡背。 谈玄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拍去尘土,扶正儒冠。 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魏灵光对视一眼,曲指抵唇,尴尬轻咳:「骡老不远千里载玄而来,怕是劳累了,我们步行吧。」 心中埋怨,裴兄,你真不懂情趣。 裴戎回以一声冷笑,呵。 ------------ 第30章 将诉与谁 谈玄与小和尚逗趣时,裴戎也没闲着。 犹如一头潜伏于荒草间的雪狼,在开始狩猎前,耐心细緻地观察这片属于自己的猎场。 长风满襟,秋意肃杀,长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喧嚣热闹的氛围亦掩饰不住凝结于红枫衰草上的煞气。 骡蹄轻踏,震起青石板上的尘土。 低矮房廊下的银钩在寒风中轻晃,像是在耐心等待张口吞饵的大鱼。酒肆中妓/女坐在酒客怀里放肆调笑,纤细的手指顺着男人的胸膛摸入他的包袱。筑有石头麒麟的阁楼上,窗户紧闭,忽然一抹鲜红飞溅,在碧色的窗纸上晕开。一队风尘僕僕的骑士,擦肩而过,青色的披风,斜飞而起,犹如漫捲的旌旗。幽深狭窄的小巷里,不知响起一两声逼仄的怪音。一双双眼睛从雕花的窗棱,警惕地打量着街道上过往之人。一家茶楼门口,娇美的侍女将来客迎入,二楼瞬时合上了角落里一扇不起眼的窗户……整座城池风云际会,鱼龙混杂,泥沙俱下。 裴戎阖上双眸,深吸一口气,从风中嗅到厮杀与阴谋的味道。 这种不祥的气息,竟令他感到一种如鱼得水的自在与惬意。 从容不迫,漫不经心,像是在自家后院一般闲庭阔步。 跟随谈玄与魏灵光自城西走到城东,从城北逛至城南,慢悠悠地走遍全城,最终回到位处中心地带一座名为「蓼风轩」的酒楼。 于这酒楼下停步的那一刻,裴戎已将长泰城的布局尽数绘入脑中。 此时已至傍晚,云霞漫天,好似红彤彤的烈火从西方燃起,映红苍茫高天,整个天地拢在濛濛赤光之中。 魏灵光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一点也没注意到周遭的危机四伏。刚入城的兴奋劲儿,已经被消磨干净,有些百无聊赖地踢起地上的石子。 谈玄忽然抬头望天,掐指算了算天时。缓缓踱步至长街中央,负手而立,合眸静思。 任魏灵光怎么呼唤都没有应答。 魏灵光不解地挠了挠头,忽然被街边一种色泽明黄,形似木瓜,却满身尖刺的奇怪水果勾去了注意。熘达到摊前,瞧来瞧去。 长街中央,谈玄不语不动,像是一尊无暇的玉像。 然而过往来去之人,仿佛没看到他这个大活人,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他轻声默念:「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 足下一震,流风激荡,白衣墨发捲起,犹如飞雪泼墨。无人得见,一道清光从他足下生出,以风雷之势铺满全城。 流光旋转不定,化为一副无比巨大的八卦图。 谈玄睁眼,无数流光从他瞳中闪现—— 「震东,素女宫、葬情殿,重雷交叠,建功立业,但与天时相冲,乃为逆相,必得贵人相助方可保全;坎北,长生门,险阳失道,深渊不测;干西北,卫宁庄,生生不息,逢凶化吉;坤西南,六爻皆虚,行人不利,不可往;艮东北,丹雀秦家,山外有山,山相连,此去必为之所迷;巽东南,风波海,随风而顺,逆风则覆,若错失良机,只怕进退维谷……」 八卦震荡回旋,无影无形的巨大图阵在谈玄捏诀轻喝的一剎,收入手中,凝成一道卦笺——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谈玄凝望卦笺,容止若思。 忽然,指尖一颤,扬首向东远眺。
第52页 浩瀚穹庐风起云涌,万里彤云缓缓漩凝,化为一架磅礴壮丽的流云楼船。掀起巨大风潮,破开云海,向大地上的城池驶来。 云船落地,半城烟沙。 白雾散去,一众白衣剑客显露身形。约有五六十人,一概背负长剑,松形鹤貌,衣袂飘飞,宛如神仙中人。 白衣剑客的队伍静默、整齐,举手投足仿若以标尺衡量,每一人每一步迈出的距离皆分毫不差。过桥而来时,潺潺流水骤急,泠泠然,似有寒音。 来者,正是慈航道子。 谈玄眯起细眸,正欲仔细观察,身后忽然飘来一阵浓烈的煞气。 寒风扬发,负手转身,如见黑云摧城,一群玄衣杀手自西而来。 面若阎罗,眸似寒渊,腰间斜跨长刀阔剑,用雪白狼皮一裹权作刀鞘,不少人的狼皮上已沾满血迹。 热闹喧嚣的街道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马都识相地退入街边的店铺或巷道中,将空旷长街让与正魔两道的霸主。 唯谈玄岿然不动。 身前是晚霞照遍层云,重重叠叠的金彤与赤橙,将慈航的剑客染得瑰丽。 身后是欺近的暮色,在苍蓝中渐渐染上浓黑,星月渐出,苦海的杀手携屠刀与夜暮同来。 阴阳交割的光影落在谈玄身上,但那浓丽而辉煌的色彩却未能让他染上分毫。 儒冠素衫,洗褪浮华,好似独立于另一个世界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却无人能见。 一如鹤立雪上,常者见鹤,智者见雪,禅者见白——他便是那玄之又玄的白,非超脱之眼不可见之。 然而,就在两只队伍与谈玄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慈航中的领头人骤然驻步。 这一动静,令率领苦海杀手的拓跋飞沙心神绷紧,转头凝注对方。以为慈航按耐不住将要出手,手握刀柄,预备出鞘。 慈航剑客的领头人,身量奇高,比起本就魁梧高大的拓跋飞沙还要高出一头。这样的高度,仅仅伫立于此,便能给人一种凌厉的压迫之感。 再观面目,白若冷玉,目似点漆,直鼻悬胆,唇薄如削。眉心一道红痕,背负乌鞘长剑。 气息锋芒逼人,宛如一柄绝世名剑,白刃流霜,皓魄凝寒。 寒剑双目没有看向拓跋飞沙,而是定定凝注谈玄所在方向。 谈玄心头一悸,仿若被一道无形剑光扫过,鬓边一缕乌发断开落下。顿时析出一身冷汗,双腿微颤,被那道目光逼得几欲撤步。 然而若是动作,他这玄之又玄的「禅白之术」便会打破,隐去的身影将显露人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谈玄视野骤然失色,足底幽影沸腾起来,影雾氤氲,将之身影笼罩其中。 裴戎跨雾而出,掌刀而立,峻拔英朗的背影,宛如一道巍峨山壁,将谈玄遮挡于后。 影雾升腾,犹如隔一道朦胧纱帐,裴戎目光与帐外剑客交错而过。 剑客微微皱眉,眉间红痕艷得扎眼。似是感应到了不寻常的事物,却无法勘破其所在。 右手一拍乌鞘,白光乍现,于半空一抄,引剑一斩。一道锋锐剑气破土崩石,向裴戎二人所立之处袭去。 裴戎容色不动,在雪剑出鞘的一剎,一振狭刀。令流转不休的墨影幽雾附着于刀锋,将狭刀重新塑形,化作与剑客手中一般无二的长剑。 斩来的剑气在稠密影雾的侵蚀下渐渐溃散,及至裴戎面前,已淡若白露。 裴戎曲指一弹,剑气无声消散。 然后手中长锋一转,沿着剑气犁地袭来的轨迹,分毫不差地斩出一道剑痕。 就仿若那道剑光未曾断过,径直穿越空旷长街,轰然斩至对面的阁楼上。 剑客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座阁楼在自己「一剑」之下隆隆倒塌,目光流露些许疑惑。 沉吟片刻,收剑入鞘,终究没有再做尝试。 ——苦海的杀手已有蠢蠢欲动之态,据他所知,苦海戮主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能忍下第一剑已属不易,若是自己再出第二剑,慈航与苦海间厮杀怕是要即刻打响了。 再观裴戎,用刀子般的目光描摹这位慈航领头人的眉目。 一贯的波澜不兴的心湖翻涌起来,生出一丝苦涩的嫉妒。 他认得此人——商崔嵬。 慈航此代大师兄,被慈航寄予厚望的罗浮剑子……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是自己爹亲,亲手抚养的孩子,同时也是他唯一的弟子。 商崔嵬出生慈航世家,在还是一名婴儿之时,便被接入白玉京,拜罗浮裴昭为师,由他亲自抚养至五岁。 「剑神」死后,商崔嵬继承了裴昭的佩剑「青川引」,得传大自在剑诀,被视为下任罗浮殿尊与剑神。如同珍宝一般,被六位慈航殿尊捧在手心里长大,一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然而,商崔嵬却不认得裴戎。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师尊还有一个儿子活着。 在他被殿尊们关怀衣食,把手习剑之时,那孩子在苦海吃糠咽沙,忍受鞭打;在他受到同门尊敬崇拜,意气风发之时,那孩子受尽折辱摧残,夜晚躲在被窝里死死咬住褥子,将难过的哽咽逼回喉中。 可以说,商崔嵬抢走了原本属于裴戎的人生。 然而,裴戎不能怪他。 这是慈航殿尊们共同作出的决定,商崔嵬天生剑骨,比裴戎更适合继承罗浮殿尊衣钵。
第53页 裴戎腮帮微动,切齿微碾,心道:我不能怪罪任何人,可我这一腔怒火将诉与谁?凭何、凭何……你们凭何如此偏心? ------------ 第31章 平静交错 商崔嵬没有停留多久,率领慈航剑客向西。 一向性情火爆的拓跋飞沙竟也十分沉稳,警戒解除后,命令手下继续向东。 这一对生死大敌的初遇显得极为克制、冷静。 甚至显露出一种怪异的融洽,仿佛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协议。 唯有身处漩涡之中的裴戎,能从狂烈的寒风,泠泠的流水,扣着剑柄绷起的指尖,一触即离的目光,清浅到无声的吐息……感受到无形的杀机宛如凝结在筝弦上的水珠,一拨即落! 但是,没有人敢去撩拨。 观睹之人纵然有心挑拨双方开战,却被压力凝固了四肢与口舌。 直到两队人马分别消失在长街尽头,人们方才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发出遗憾嘆息。 ——慈航与苦海太理智了。 正魔两道霸主没有打起来,叫他们这群小虾米如何浑水摸鱼,觅得时机? 裴戎回身查看谈玄情况。 只见他怪模怪样地扎了一个马步,弯腰撑住膝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迎着裴戎的目光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要、要不是你在,我今日可要载一个大跟头了。」 裴戎挟住他的手臂,将人倚在肩头,承住对方的重量。 「是你太过拿大,仗着『禅白之术』在众目睽睽下施展卦法。」 「商崔嵬天生剑骨,明心慧通,又有慈航道场全力栽培,他对禅道的领悟不比你差。」 谈玄从袖中摸出软巾,细细擦拭额上的汗水:「我也不想冒险。」 「你晓得,卦法最重天时地势,天机此时,地命此处。我只能硬为,若是错过这一次,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谈玄手足发软,团起软巾在脸上一沾一沾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娇柔造作的姑娘家。 裴戎等得不耐,捏住其腕,夺过软巾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刺主从来不是一个体贴人,拿惯了刀剑,手劲儿挺足,擦得人面红耳赤,仿佛要撸下一层皮来。 顶着对方哀怨的目光,裴戎漠然道:「可有所得?」 谈玄挺直腰身,双手揣入袖中,又装模作样地端起他高深莫测的笑容:「卜卦这种东西只是一个模糊预见,做不到清晰分明,不过确定一个方向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觉又叨叨起来,活像是一只停不住嘴的鸭子。 裴戎平静道:「重点。」 谈玄笑容更加神秘,浑身散发着一种陈年老神棍的味道。 「我替你选择的方向,是素女宫与藏情殿。」 将手中卦笺贴近唇边轻轻一吹,散为流烟。 重复八卦阵中的第一句判词,道:「素女宫、葬情殿,重雷交叠,建功立业,但与天时相冲,乃为逆相,必得贵人相助方可保全……他们缺一个贵人,我们便去做他们的贵人啰。」 裴戎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忽扬起断眉,一把将人推开:「奇袭,小心。」 「什么…」谈玄大惊,随着力道踉跄退步,身不由己向后倒去,纵是他料事如神,也只能眼睁睁瞧着突然偷袭他的盟友,漆黑眼瞳中闪过一丝戏嚯,身形散成幽雾,融入影中。 什么奇袭,真是幼稚! 随着谈玄这一动,「禅白」告破,身影赫然显露人前,与身后之人撞作一团。 魏灵光瞪大眼睛,吃了一惊。方才寻找谈玄时,明明见街面无人,还以为谈玄也随旁人避退入两侧商铺。 这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 来不及多想,手忙脚乱地扶住谈玄。 谈玄倚着他的肩膀站稳,面色苍白,一副孱弱之态。 魏灵光急道:「你这身子也太弱了吧,站在大街上吹了一会子冷风,就受不了?」 不开口则矣,一开口几乎要了谈玄一条小命。 谈玄挣出魏灵光的怀抱,以袖掩鼻,颤声问道:「魏、魏兄,你、你吃了什么?」 魏灵光哈哈一笑,献宝似的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色泽明黄,浑身长刺儿,已被切开,露出软踏踏的果肉,散发着浓郁的味道。 「卖果子的老闆告诉我,这东西叫做榴槤,是西边某个番邦的圣果。味道不错,谈兄尝尝?」 将切开的榴槤凑近谈玄。 谈玄几欲窒息,连忙摆手道:「不用了,如此珍贵之物,魏兄自品便是。」 掩面皱眉:「我观魏兄不像行囊丰厚之人,如何买得了这个『圣果』?」 魏灵光笑道:「哎呀,老闆娘是个大善人,这果子是她白送我的。」 谈玄口中轻「咦」,这世道好人命短,豺狼遍地。他可不信天底下有白得的馅饼。莫非有人要向这个须弥山来的小和尚下手? 依着魏灵光所指方向看去,只见果摊前一个穿得花里胡哨,胖得跟个水桶似的女人,在向他们目送秋波。 谈玄神色难辨地回头……他猜的不错,有人要对小和尚下手。不过不是为了他的小命,而是为了他的小命根。 不知道自己被人惦记上的魏灵光一派天真烂漫,掰下一块榴槤塞入谈玄手里,一脸真诚:「魏兄,这是老闆娘的一片心意,咱们莫要辜负了。」
第54页 谈玄将手中软踏踏的玩意儿看了又看,思索着要如何随性优雅,又不失礼数地扔掉。 这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被娘亲牵着,从二人身边熘达过去。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转头指着二人大叫:「娘,娘!你快看,两个大哥哥在吃/屎!」 谈玄与魏灵光顿时僵硬了。 良久,影子里的裴戎轻轻一咳,难得没有嘲讽,温言劝慰道:「往事随风,终将过去,切莫自弃。」 天色将暗,该寻觅下榻之处。 魏灵光跑在前面,好奇地东看西瞧,像只静不下来的猴儿。 谈玄跟在后面,牵着老骡,负手慢行,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一团细小的影子悄然分出,顺着谈玄肩臂上游,化作拇指大小的裴戎,盘腿坐于谈玄肩头,用那头倾散而下的墨发遮蔽自己身形。 一阵寒风迎面吹来,将谈玄长发撩得凌乱。 裴戎紧紧攥住一缕乌发,不让自己吹落。 心道:他同谈玄一路走来,在城中见到的尽是各方宗门年轻一代,甚少见到门主一类的人物。 看来,正魔两道在慈航与苦海的威势下,龟缩、臣服太久,失去锋芒与胆气,不约而同派出弟子先行试探。 不久后,他们便要为自己做出这一决定,感到懊悔万分。 因为—— 苦海派往长泰城的第一波人马,是他,刺主裴戎。 第二波人马,是拓跋飞沙率领的苦海杀手。 这第三波,则是…… 裴戎抬头远眺东南,那里霞光低垂,将一带山峦映得灼目。 忽然云气流转,似有龙虎相会。 苍翠山脉如伏地长龙曲折回旋,山麓之上,一方琼崖跃山而出,所有通往长泰城的道路都将汇聚此处。 男子负手而立,沉静俯瞰长泰城。 黑发不簪不束,任意垂坠,只用极细的金丝间或穿以青金石与孔雀蓝的翡翠,疏疏地从发顶缠至发尾,如乌蛇一般盘曲在肩头。 玄色的衣衫没有任何绣纹,过长的后摆逶迤于地。 背影嵯峨高引,仪貌威峻。 他之身后,迟来一步的一众宗主掌门踟蹰驻步。 有素女宫宫主寥清音,葬情殿殿主庄别情,长生门门主何去道,卫宁庄庄主风卿羽……俱是江湖上一跺脚,便要震三震的人物。 竟被一人拦阻城前! 梵慧魔罗缓缓转身,云霞瑰丽,漫野赤濛,天地一色,昳丽无暇的面容辉映如幻。 弯起双唇,俊逸独绝的笑容被漫天霞光染得如血如丹。 「汝等再进一步,便是无间。」 苦海的御众师,亲临长泰! 第32章 相同决定 「汝等再进一步,便是无间。」 声调平淡,话语嚣狂,崖边瀰漫起一股无声的压力,令人身重气滞。 诸宗主掌门目凝梵慧魔罗足边,仿佛那里被他一语划下一道无形界限。 众人各色神情兼具,不停交换目光,独独无人动作。 他们非是忌惮梵慧魔罗到不敢出手,任其羞辱。 毕竟梵慧魔罗再怎么强大,也只是孤身一人。而他们足足有三十来人,且俱是一派之尊或者实力仿佛的仙尊散人。 这样一股力量若是拧成一条绳索,全然无惧苦海。 但他们偏偏来自九州八方,互不信任,各怀心思,更有几对乃是生死仇敌。 因而面对苦海一人,踟蹰怯步,谁也不想做出头之鸟。 如此造就一场僵立对峙的诡异局面。 就在崖边气氛沉凝于极致的时刻,一道清朗声音如风拂过,将无声压力吹散几分。 「诸位何必剑拔弩张?」 「一起坐下来,焙茗煮茶,品酒清谈,岂不妙哉?」 缥缈浮云流泻山路之上,云雾散开,现出三道人影。 一者手携拂尘,锋芒毕露;一者神情庄严,不怒自威。 而那扬声发语者,在这和煦春日裹着一身厚重的狐裘,容貌秀丽,苍白孱弱。与在场的每一个人相比,都纤弱无害得像是一位久病之人。 然而,在场诸人无人得以小看他。 因为自天人师隐世不出,兼罗浮殿尊逝世后,霄河殿尊陆念慈便是慈航道场实际的掌舵人! 众宗主掌门见慈航道场三位天尊出现,紧绷的心神顿时松懈下来――纵使梵慧魔罗有杀人之意,与慈航道场联手,起码能全身而退。 陆念慈从容温雅地与各派掌门、门主寒暄过后,缓缓行至梵慧魔罗面前,笑盈盈道:「御众师,久见了。」 梵慧魔罗淡淡一笑,幽邃目光从陆念慈、尹剑心与卫太乙身上滑过,最后重归长泰――那里,一轮红日正渐渐被大地吞噬。 「确实太久未见了,霄河殿尊。」 陆念慈轻轻咳嗽一声,伸手攥紧领口的风毛,身体微微颤抖,他被山顶的寒风冻得有些难受。 面上牵起一丝温和的微笑,十分亲切地说道:「御众师何必与我等如此生分?说起来,我们原本还能成为一家人。」 「昔年,若非师叔定要斩断你与小师弟之间的情谊……你随子瞻拜入慈航,今日还要叫我六师兄呢。」 梵慧魔罗回头,神色似笑非笑。 他道:「莫如你替顾子瞻与我再续前缘,我们照样是一家人。」
第55页 陆念慈又咳嗽了起来,急促的喘息令他的面孔上飞起一抹薄红,笑道:「嗨呀,三言两语就被占去了便宜,御众师果然犀利呀。」 梵慧魔罗与陆念慈两人慢悠悠地以言语周旋。 被迫滞留的宗主掌门们,静默旁观。 久居高位者不乏城府,纵然担忧城中局势,想要尽快入城把控局面,但表面不显,极为沉着。 他们细听苦海与慈航的间对话,暗自比较己方与两道魁首的实力,心中颇为沉郁。明白若是这两头猛虎不先斗个你死我活,他们这群狐狸、财狼很难从中浑水摸鱼。 有人甚至盘算起,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挑拨二者。这并不困难,毕竟双方仇深似海,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火引…… 这时,众人间一名鬚发飘飘,仙风道骨的老者,拄着一根结有数枚水润桃子的木拐走了出来。 乃是长生门门主何去道。 熟识他的人心中惊疑,长生门向来安于一隅,何去道为人亦是谨慎沉着,无论是宗门还是门主都像是一只撬不开壳子的老龟。 为何偏偏在这关口沉不住气?他想要做什么? 何去道面对各色目光,一派坦然从容之姿。却无人知晓,此刻他心中苦涩至极。 他的长生门安居秋鸣湖畔,做惯缩头老龟,本不想参与道器之争。 但偏偏生了个心比天高的儿子。 独子何天赐是他纳了三十多房妻妾,耕耘至年过半百方才生下的凤凰蛋。平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他这做老子的都不敢「忤逆」这个宝贝蛋儿。 这不,自从道器现世的消息传遍天下后,何天赐便在家中又是耍泼,又是撒娇,闹得个天翻地覆想要去长泰城见一番世面。 何去道深知道器之争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尸骨无存。第一次狠下心来,叱骂何天赐一顿,将之锁在屋。 孰料,这胆大包天的公子哥,竟在狐朋狗友的帮助下,逃出宅院。集结一群同他一般不安分的长生门弟子,盗空马厩,连夜奔赴长泰。 翌日,何去道担心初遭叱骂的何天赐心中委屈,特地端来他最喜欢的饭菜、糕点前去看望,并决定好好同他分说这场道器之争非是儿戏。 结果屋中空空如也,唯留一页信纸―― 「爹且家中安坐,孩儿携师兄弟们去往长泰,为我长生门搏一条通天之路!好叫江湖上唤我等「乌龟门」的小人刮目相看!」 气得何去道吹胡瞪眼,抖如筛糠,急传号令,率领众弟子前往长泰,追回那个「混世魔王」。 没想到,竟在入城前遭到御众师拦截。 这令何去道心中更沉几分,明白城中独子面临的危险,比他想像得还要可怕! 内心一番煎熬后,实在按捺不住忧子之心。念及自家宗门与白玉京毗邻,与慈航道场多有往来。自己时常携天赐往白玉京拜见众位殿尊,与陆念慈也算得上有几分交情。 强压担忧,唤道:「霄河殿尊。」 红润老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笑得极为妥帖。 陆念慈笑吟吟看向他。 态度温和亲切,如春风拂面,令何去道心中安定几分。 「霄河殿尊,我儿天赐调皮鲁莽,为一睹道器风采私自离家奔赴长泰。老夫千里迢迢而来,便是为将这只猴儿抓回家中。他本事不济,没见过世面,还心高气傲的。放任不管,着实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您看……」 谦恭垂头,以余光观测陆念慈的态度。不像是一门之主,倒像是陆念慈的下属。 沐浴在众人微含奚落的目光中,何去道微微咬牙――为了自家这个小兔崽子,八辈子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陆念慈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道:「何门主想做什么,自去便是,何需同我报备?」 说着侧身让开一条通路,摊手道:「请。」 没想到陆念慈如此亲和,何去道心中微愕,原地踟蹰片刻,最终对独子的担忧压倒一切。 向陆念慈拱手道谢,招呼长生门弟子出列,越过众人,下山而去。 接近梵慧魔罗时,足步一顿,心生浓烈不安。 转念一想,慈航三位殿尊定然不会任凭梵慧魔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人。梵慧魔罗也不会如此不智,若是他杀了自己,岂非给正道中人一个联合出手的藉口? 如此劝慰自己一番,大胆迈开步伐,跨过梵慧魔罗划下的界限。 两人擦肩而过时,御众师丰润的双唇轻轻扬起。 倏然之间,鲜血飞溅,像是下了一场红雨,何去道捂住喉咙缓缓跪倒。 梵慧魔罗托着他的下颌,随着身躯倒地,染血的手指在死人脸上画五道红痕。 「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汝等再进一步,便是无间。」 崖边鸦雀无声,唯长生门弟子怀抱门主尸首的哭喊随天风回荡。 在场众人凝视一地扎眼的鲜血,心中油然生出荒谬之感。 不仅为梵慧魔罗杀人时的随性恣意,未将天下人放在眼里;更为慈航三尊在其动手时,根本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为何,为何? 素女宫宫主寥清音心思急转,用洁白贝齿咬了咬嫣红唇瓣,明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仓惶。 她用祈求的目光望向陆念慈三人。 「三位天尊,为何不为何门主做主?」
第56页 陆念慈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淡笑:「寥宫主,可还记得我来时说了什么?」 寥清音不解其意,谨慎道:「您似乎说……大家何必剑拔弩张?一起坐下来,焙茗煮茶,品酒清谈,岂不妙哉?」 陆念慈抚掌而笑:「然也。」 「我本好意邀请诸位一起清谈品茗,奈何何门主不应吾之邀约,执意离去。」他憾然慨嘆,「在下也是无可奈何呀。」 听得此语,众人心中一凛,再蠢也明白了陆念慈的意思。 慈航道场与苦海做了同样的决定――阻止所有门派首领入城,让长泰城沦为慈航与苦海两方龙争虎斗的擂台! 这……何其霸道呀! 胸腔填满愤怒,有人深吸一口气以期平复心绪,然却觉得自己呼吸竟因怒意变得焦灼。 非是他们养性不足,这股怒意乃是在正魔两道魁首欺压下,一点一滴积累而成。 三百年了!三百年来,他们一直在苦海与慈航的夹缝间,屈辱求生。 苦海行事残忍,恣意霸道;慈航虽是正派,但威势逼人。 面对敌人,一者不讲道理斩草除根,一者讲过道理再灭满门。 这样的日子压抑得他们难以喘息,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们不甘心,绝不甘心! ------------ 第33章 剖析局势 陆念慈不用看众人神色,便知其心中所想,笑道:「诸位何必动怒?」 「你等不能入长泰,我与御众师同样入不得。无长辈坐镇,任凭小辈施为,岂不公平?」 「说起来,此次道器之争对于我等门徒来说,也是一场难得的历练啊。」 「请坐吧。」 长袖一拂,一阵清风平地自起。 他之足下,满是褐土与灰岩的地面节节拔高,片刻之后,形成一座九阶高的石坛。 石坛中央,骤然生出萌櫱,抽出枝条,生长,发芽,牵藤引蔓,萦砌盘阶,化作一座用翠枝编缠的云亭。 垂翠带柳绦,缀青芷白薇,开满杜若与蘅芜,十分娴美自然。 陆念慈拂去地上尘土,率先坐于亭中。 卫太乙端坐其身后,一副护卫姿态,全神戒备梵慧魔罗。 尹剑心最是不耐这种慢悠悠坐推太极的场面。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手挽拂尘,背对众人,立于亭边。 陆念慈伸手对梵慧魔罗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梵慧魔罗应邀入亭。 对比于陆念慈的温雅端庄,他则随性许多,左膝支起,肘靠膝头,宽松的衣襟从肩头滑落至臂弯。 露出玉色右胸,与强健的臂肱。一副浑圆饱满的青金石珠串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盘绕三圈,与耳垂上的金环交相辉映。 珠串上垂坠下用金丝与绿松石编成的璎珞,长长流苏轻扫锁骨。 用一种如拢烟雨的目光凝望三人。 卫太乙微微一怔,略有些惶然地偏过头去。 尹剑心听见师弟的动静,回头扫了一眼,剎住,迅速转身,剑眉深蹙,缓缓攥紧手中的拂尘。 只有陆念慈偏着头,眉目噙笑地细细欣赏起来。 从厚重的狐裘中,伸出手指,弹了一弹身边一朵含苞待放的紫云。 花苞展开,里面盛满了碧水,非是花蜜,而是碧悠悠的清茶。 陆念慈摘下它,望着梵慧魔罗一口饮尽,目光迷离,意犹未尽,仿佛有这位艷绝无双的美人在侧,清茶亦能醇烈如酒。 卫太乙看着陆念慈的做派,心中一嘆。 还好无极师兄背对着我们,若是被他看见,说不定会拔剑砍了这座亭子,再从怀里掏出针线把梵慧魔罗的衣服缝起来……如果他打得过梵慧魔罗的话? 众宗主掌门彼此对视,并不甘愿。 这时,一名髻簪金花的耄耋老道拱手一笑,道:「老道自古漠挞而来,只为一睹道器。观如今情形,怕是难以达成。」 「不过,能在此地领略苦海御众师、慈航殿尊与诸位宗主掌门的风采,实乃意外之喜。」 「老道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也不必见那不知有无的道器了。」 说罢,转头问卫宁庄主风卿羽道:「风兄,老道返回古漠挞,必定经过凉州。你我同路,何不同归?一路谈天说地,亦不觉舟车劳顿。」 这名耄耋老者乃是来自古漠挞溪流沙滨的百慧道人,为人正中沖和,与卫宁庄常有生意往来。 与风卿羽也算熟识,是以提醒他:慈航态度不明,苦海视道器为禁脔。长泰城的这池水,比他们想像得要深。莫如提前退步,保全自身。 风卿羽并不愚蠢,将这局面看得分明。 他苦笑拱手道:「风某谢过道人好意,吾子与大雁城友人尚在长泰,风某无法弃之不顾。」 百慧道人颔首轻嘆:「愿他们能平安归来。」 风卿羽道:「祝道人一路顺风。」 两人拜别后,百慧道人扬鞭策马,踏上归途。身形渐渐隐没于崇山峻岭,一道歌声遥遥飘散――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 神仙都有白头日,何必千机妄尽算。 圣贤坟草不见短,将相白骨早尽寒。 古今多少英雄事,青史书来只一传。 歌声苍凉,惊群鸟纷飞,亦勾闻人愁绪。再观苦海、慈航咄咄逼人的态势,不少人心中生索然,萌生退出之心。
第57页 在百慧道人的带动下,部分江湖散人或小宗门辞别众人,退出夺器之争。 而留下人更加坚定心智,他们或是有亲近之人身陷长泰,或是野心不泯,想要捨身一搏。 无论何种理由,他们都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对接下来的险局。 经过这一番变故,前来夺器的宗门去了五六。留下的宗主掌门攀上九道石阶,寻一处坐下。学着陆念慈的模样,摘花饮茶,亲切攀谈。 若非心思各异,倒真似一副众仙齐聚灵台论道的场景。 慈航、苦海没有为难离去之人。 对于陆念慈,不战而屈人之兵,正合其心意。 而对于梵慧魔罗,他是个极讲信誉之人,在地上划下生死道,进与退全凭对方抉择。 陆念慈摘下一朵白薇,扬手一挥,将蕊中清茶洒入虚空。 水雾化云,流转于庞大的城池之上。 须臾,流云聚拢,形成大大小小的数十朵团云,凝而不散。 风卿羽问道:「这是?」 陆念慈道:「此乃各个势力的分布位置,每一团浮云,代表一方势力。」 风卿羽低声问道:「难道是慈航的『行云妙衍』?那岂非各方行动皆逃不过霄河殿尊的眼睛?」 众人眼中不觉流露出一丝警惕。 陆念慈微微一笑,并未作答,他将目光投向山下浮云。 其中有两团浮云最为庞大,力压众人。其余的浮云在它们面前,如同星辰比之明月。 陆念慈道:「我等门徒由东而入,往西行,此刻西面那团浮云应是我门下崔嵬等人,而东面这团……」 他转头看向梵慧魔罗,笑道:「必是你的人了?」 梵慧魔罗携赤薇徐徐啜饮,浅笑不答。 陆念慈神眯起双眼,凝注流云,轻声道:「看来,我们双方的人并没有打起来。」 然后,转头朗声询问众人:「我知在坐的每一位,都希望看到慈航、苦海率先交锋,两败俱伤。好叫你等浑水摸鱼,坐收渔利。」 「但如若,慈航道场与苦海决定暂且容忍彼此,率先清除闲杂人等,你们该当如何?」 这句话宛如突至的风雪,令九道石阶上的诸人微微一震,仿佛冻僵凝固,无人应答。 陆念慈也没有指望他们回答。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在慈航或苦海之中选择一方投靠?还是结盟联手,与慈航、苦海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随即摇头嘆道:「不行,都不行。」 「投靠,会因为自己太过弱小,而被强者吸纳,得不到平等的对待,即使自己这方获胜,也很难捞到多少好处;而联盟,诸势力之中,没有一个一呼百应的头领,只会令整个同盟陷入对领导权的争夺之中,徒增内耗,更添败率……」 一席话,听得众人冷汗涔涔,他们顺着陆念慈的话语,绞尽脑汁地思索起解决之道。 却听一道夹杂着笑音的声音说道:「因此,唯有以观待变,静等时机。」 陆念慈笑道:「会有时机吗?」 梵慧魔罗饮完清茶,将手中的赤薇揉碎,残破的花瓣从他指尖落下。 漫不经心道:「有,是他们的造化。没,是他们不够运气。等,是唯一的机会。」 「虽然目前的情形,似乎找不到一个能够求胜的突破口。但局势瞬息万变,随着时间流逝,对手的举动随时都可能替他们制造机会。」 「纵然苦海与慈航暂且容忍了彼此,然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何况我们两方仇深似渊?仇恨随时可能被点燃,微小的摩擦也可以在有心人的推动的演化成不可控制的乱战。」 「只要局势乱了,数不清的机会便会随着混乱而来。」 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极为合理详尽,但没能给众人带来希望,反令他们心越发下沉。 ――梵慧魔罗已将局势看得如此真切,岂无应对之策。 果不其然,只见这个可怕的男人转言笑道:「然而,有时候,等也会坏事……特别是当你的对手是龙虎,而你自己只是一只蚍蜉。」 他双唇一合,切齿如刀,朦胧含笑:「蚍蜉之力岂能撼树?」 ------------ 第34章 暗夜将杀 「不好意思,二位客官,小店已经被人包下,实在没有空房。」 这是谈玄与魏灵光第十六次被客栈拒之门外。 魏灵光懊恼地挠抓头发:「偌大一个长泰城,竟寻不到一处落脚地!难道我们要沦落到露宿街头?」 店小二抬头看了看漆黑天色,又看了看面前两人。 心中颇有些怜悯,但一想起栈中面煞刀利的客人,理智回笼。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决心客气将两人请走。 尚未开口,手腕便被谈玄握住。 谈玄将人手掌摊开,装模作样瞧了一番,道:「小二哥,在下观你手相,今日将有破财之灾。」 闻言,店小二双眉高挑,流露尖刻神色,心中些微悯意消失无踪。 心说:见你是个文弱读书人,本想说些好话儿打发走。未料你竟想用江湖骗子那些神神叨叨的鬼话恐吓我。 老子从小在市井摸爬滚打,三教九流,旁门左道,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还会被你这愣头小子唬住? 转念想起,今日好不容易在弟兄伙的介绍下,与城门口那家酒楼的东家搭上线,手里讨到一项坐着便能数钱的活计。
第58页 心中得意冷笑,什么破财之灾?明明是来财之日呀。 于是,板起脸来,推搡着谈玄就要往外赶。却被对方用力一拽,差点儿撞上人肩。 谈玄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出「五字」:「玲珑多宝斋。」 店小二双眼圆睁,浑身一震。随即反应过来,赶忙掩饰失态之色,否认道:「你在说什么?」 谈玄笑吟吟道:「小二哥先别急着否认。」 微微偏头,示意他看向自己背后。 「你瞧见右斜角那巷口里蹲着的人影了么?」 店小二定了定心神,目光越过谈玄肩头向着那个方向张望。仔仔细细观察半晌,方才在深巷高墙落下的阴影中发现一道模糊不清的轮廓。定睛猛瞧,貌似真有一个人影蹲于墙下,悄然如夜枭。 谈玄道:「那是玲珑多宝斋的信客。」 「他伪装成乞丐,利用城中错综复杂的巷道缀在我等身后,期间换过几套不同的行头。自认为万无一失,不会被人发现。」 店小二结巴道:「什么信客诓客的,与、与我何干?」 谈玄笑道:「与你本身无甚干系,但与你即将进帐的银钱干系重大。」 说到此处,声音更轻几分,营造出一种诡秘氛围。 「你与玲珑多宝斋订了契约,协助其监视住进你店中目标吧?」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这个闻名天下的大商号不是小气的角色。我猜,不会低于一人十两白银。」 店小二被说中的心事,目光闪烁。用力握住谈玄肩膀,想要推开他,却又有些犹豫。 「你这是污衊,我根本没有做这样的事儿!」 谈玄反手拍了怕店小二的肩膀,眉眼弯弯:「无妨。」 「若是小二哥问心无愧,也就不用惧怕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店小二惊惶:「你、你要做什么?」 谈玄道:「告知那名信客,作为玲珑多宝斋暗线的你,身份已然暴露。令此店中的目标知晓多宝斋在窥探监视的事情。劝他们早点解僱你,再换一个靠谱的人来。」 说罢,摆了摆手,转身欲向伪装成乞丐的信客走去。 店小二见此态势,急忙将人拉了回来。 「你明明是说谎!他不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谈玄回眸笑道:「哦?谎言很快就能变成实话。」 「我既揭穿你的身份,自然也能让别人知晓。」 店小二无语凝噎,痛苦地捶了捶胸口。好半晌方才缓过劲儿来,气急败坏道:「说吧,你要什么?」 他一脸哀色,暗自掂了掂自家可怜的钱囊,已然做好大出血的打算。只要谈玄的要求不是太过分,就当自己被多宝斋压了价,在每个目标身上少赚几两银子吧。 这回,轮到谈玄开始拿捏态度,手负身后做深思状,并时不时以含笑目光上下称量店小二,仿佛要用温柔的软刀子在他身上剜下好一大块肉来,直将人瞧得胆战心寒。 最后还是裴戎看不过眼,冷冷道:我观你精神颇佳,不见疲态,今夜随我行动,保证让你尽兴。 谈玄瞬时收了玩心,赶忙剖白真心道:累的,累的!跟死狗的差别就差没吐舌头了。 轻咳一声,对心如死的灰店小二竖起两个指头左右摇晃,将他的魂给招了回来:「两间上房,一桌酒席。」 店小二难以置信道:「就这些?」 谈玄道:「咦,小二哥若想慷慨解囊,玄只好……」 话未说完,便被店小二殷勤挟住手臂,脚不点地的往店中带。 「有的有的,两位贵客,里边儿请。」 魏灵光从头到尾围观一场暗中交易,因为双方全程私语切切,未能听清内中详情,全然不明小二哥为何前倨而后恭也。 抬手碰了碰谈玄肩膀,悄然道:「谈兄,怎么一回事儿?他为何变得如此热情?」 谈玄道:「大约见玄长得好看,不忍一名浊世佳公子夜宿街头。」 魏灵光惊讶道:「真的?」 谈玄一副郑重之色,微微颔首:「真的。」 魏灵光摸了一圈头上毛茬,觉得又发现了江湖的奇妙之处。 魏灵光将床上柔软华丽的织锦被子小心翼翼摸一圈,回头看向桌面,菜餚满琳琅满目,鸡鸭鱼鹅样样都有。还十分贴心地为状似和尚的客人,准备了卷芯煲汤、小葱豆腐等素斋。 紫檀架上摆设古玩玉器,一副戴逵渔翁图悬挂白墙。帐幔绣祥云福纹,宝鼎燃起裊裊白烟。屋内陈设甚是雅致,实乃一间上房中的上房。 须弥山崇修苦行,所食所用皆于山中取材,亲力亲为。即便偶尔随方丈出游,也是一路借宿破庙,持钵化缘。哪里住过如此珠光宝气的房子? 魏灵光蓦然有些侷促,觉得手足、屁股不知该往何处搁。 伸手揉了揉饿得发瘪的肚皮,拿起空碗舀了一大碗白饭,将小葱豆腐与素菜汤拌进饭里,别的鲜美菜餚一概不动。 欲坐椅中,又怕污了刺绣软垫。 端着饭碗在屋中寻觅一圈,最终选择蹲在地上,埋头刨饭。 悠悠坐在一旁的谈玄似是没有什么食慾,冷落一桌佳肴,手卷经史子集细细翻看。 挑起眼皮瞧了魏灵光一眼,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笑道:「坐吧,不烫屁股。」 魏灵光胡乱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解释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富贵吓住。
第59页 粘着满嘴饭粒,盯住谈玄上下打量,好奇道:「长得好看竟然如此占便宜?」 「可师傅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声色表象皆是粉红骷髅。古今多少乱象,皆耽于欲、色。」 「若是世人都这般以貌取人,天下可要乱套了。」 小和尚心鲁肠直,一面将谈玄那通瞎扯全然当真,一面忘记自己也是「以貌取人」方才上了谈玄的骡子。 谈玄一面翻书,一面笑道:「魏兄所言不虚。」 「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今日小二哥以容取人,不就错失了魏兄这位经天纬地的大豪侠么?」 被人一口大长句说得面耳发烫,魏灵光在佛门清净地长大,哪里听过这般赞美,一时间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谈玄瞧着他,道:「咦,魏兄你的脸为何有些发红?难道是冻着了?」 说着探手去摸他的额头。 魏灵光自幼生得圆润可爱,经常被师兄师长揪住狂摸光头。无甚防备,只看着那只手逐渐靠近自己。 谈玄的身体越倾越低,他甚至能从那宽大的衣襟看到里面一色雪白的胸膛与嫣红的肉点。 忽而浓眉一拧,奇怪道:「你那儿怎么这么红?」 天热时师兄们时常撸下袈裟,袒胸露乳。一帮老爷们皮糙肉厚,纠结肌肉油光发亮,从未见过这般鲜嫩颜色。觉得奇怪张口就问,没有不妥的自觉。 说罢,还拉开自己的衣服,将健壮的胸膛露出,像是要对比一般凑过去给人看。 「你看,你看!难道长得好看,颜色也会不一样?」 这话说得纯然质朴,反将谈玄老油条问得微微脸红:「咳……怕是上火了吧……嗯,上火。」 魏灵光恍然大悟,关切嘱咐道:「谈兄记得少食辛辣,多饮热水,不要熬夜。」 说罢拎壶倒了一杯热茶,送至谈玄面前。 然后微微打了一个哈欠,终究初入江湖,游历整整一天耗费精力,也是累了。 同谈玄告别,熘达出屋,进入自己的房间,吹灯安眠。 谈玄同面前的热茶大眼瞪小眼,犹豫着摸摸温热杯面,最终执起茶盏一口干掉。 合上书卷,收入书囊。一番洗漱后,褪靴解衣,灭掉灯火,卧入床榻。 阖眸静躺片刻,散在肩头的乌发微微一动,拇指大小的裴戎从发间钻出,拍人耳垂,示意自己将趁夜行动。 谈玄微微侧身,瞧着小巧玲珑的人儿,像个可爱的面人娃娃。有点手痒,伸出食指去戳裴戎。 裴戎眼疾手快,狭刀出鞘,寒光一闪。 谈玄顿觉指尖如被黄蜂一蛰,忍住一口气,好歹没叫出来。 手背贴着额头,虚弱道:「哎呀呀,玄体弱多病,方才被刺了一刀,身受重伤。接下来的事情,还请裴刺主自行计,玄委实难以支撑。」 说罢,双眸一合,挺直直倒在床上装死人。 裴戎又拍了拍耳垂,见他执意装死,冷嗤一声。 屋中幽影涌动,将裴戎包裹、拔高,墨发高束,玄衣苍面。 推开窗户,手勾檐角纵身,如鹘鹰一般跃至屋顶。 半蹲飞檐,身后明月高悬,幽微月光描摹刺主颀长嶒峻的身影。面孔逆光,看不清神色,唯见一双狭眸粲然。含着不容错辩的酷烈,以猎手的姿态,俯瞰独属于自己的猎场。 舌卷腮鼓,发出一声急促轻哨,寻常如夜风呼啸。 附近巷道中的阴影顿时晃动起来,像是冷冰的影子突然变成活物,并缓缓不断向裴戎足下的客栈聚集。 仔细一看,那些悄然移动的东西并非影子,而是黑衣狭刀,静若幽魂的杀手——拓跋飞沙带来的,不仅是戮部之人,还有数十名刺部杀手。 蹲在巷口的信客已然傻眼,他不知这群人是如何突然出现在附近,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 如同受惊的野兔猛然蹦起,转身欲逃。未走几步,一双苍白手臂从他背后探出,勒住脖颈,将人拖入深巷。 这点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到刺奴的聚集。 片刻之后,客栈下已聚集一片黑潮。整齐、寂静,如同从坟地中爬出的死人,身怀森冷杀意,静候刺主命令。 裴戎纵身一跃,落至入人群中。刺奴十一上前一步,抖开一件大氅披于刺主肩头。鸦羽密织,逶迤于地。唯胸前扣带猩红艷烈,下坠一牌,以飞白狂草书一「刺」字。 刺主抬手无声一招,迈步向前,杀手黑潮随之席捲长街。 ------------ 第35章 血字告示 在城南林道口,有一座六进宅院,乃是灵缘斋驻地。 灵缘斋是慈航的道场的附庸门派,与之极为亲近。 在入驻长泰城的第一夜,便谨慎地放出数十只雪翁鸱鸺,巡视驻地。 雪翁鸱鸺是种昼伏夜出的灵鸟,在暗夜中视力极佳,且听觉敏锐。一旦察觉到生人,便会发出尖利警报。被人驯服后,便是绝佳的守夜者。 孰料,半夜雷声大作,暴雨淋漓。 雨水弥天而落,枯枝摧折,飘叶零落。雪翁鸱鸺在枝头来回蹦跳,葫芦似的矮胖身躯紧贴一处,彼此偎依。时不时晃动头颅,甩去积在身上的水珠。褐瞳泛着微光,来回转动,将宅院各处的动静纳入眼中。 在这样雨夜里,雪翁鸱鸺总是有些不安的。
第60页 暴雨是它们的敌人。 隆隆雷鸣、雨声削弱耳感。 它们之所以夜晚目力极佳,乃因瞳仁能捕捉到微弱的光线。 这样天赋,却会让它们在闪电划过天穹时,双眼产生一瞬间的失明。 雪翁鸱鸺们厌厌等待雷雨停歇。 这时,一道闪电贯穿天际,如同盘古噼开穹庐的一斧。 璀璨电光照亮黑夜,雪翁鸱鸺们本能地合上眼睑,以避免光芒对眼睛的伤害。 这样一来,它们没能看到,一群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杀手从宅院墙外腾空飞起。电光勾勒他们的身形,犹如一群展开羽翼的猛禽。 杀手掀开蓑衣,无数银针如雨催落。仿若急风扫过树林,树枝沙沙摇动,雪翁鸱鸺的尸体如雪坠纷纷,没有一只能逃过银雨的突袭。 大门口,一截纤薄刀刃从门缝间戳出,将木栓挑开。 轰隆隆隆―――――――― 这时,随白电而生的雷音才从云霄滚落。 四四方方的门框中,刺主身影修长嶙峋,被倏忽雪电拓印于空明雨泊之中。 他指捻笠沿压低,唇露笠外,削薄如刀:「去。」 黑衣「猛禽」从墙头落下,足点雨水沖入宅院。片刻后,数道血线溅上窗纱。 刺部针对灵缘斋的屠杀开始,隐蔽、迅猛,甚至有些不咸不淡,仿佛一出过早收尾的好戏。 裴戎缓步迈入前厅,细细打量屋中陈设。这场暗杀很是顺利,作为刺主的他,实乃没有旁的事情可做。 然后在墙上一副画轴前停步。那是一副仿「丹青妙笔」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临摹者技艺上佳,很有几分丹青妙笔的磊落风骨。虽为赝品,也算得上一副珍卷。 这时,刺奴十一现身,端着一碗血水,行到裴戎身旁。 裴戎随手撕下可能价值千金的吴道子赝品,翻过背面,摊开雪白捲纸,执笔往碗中一旋,蘸足鲜血,落笔疾书。雨水自湿袖上滴落,晕湿部分字迹。 突然,轰隆一声。前厅内墙破开,三名刺奴倒飞而出,砸碎门扉,动弹几下后,没了声息。 一名浑身浴血的男人杀将而出。 他叫聂云英,是灵缘斋的二师兄,起夜时不易撞破了刺奴的暗杀,扭断对方脖子,奋力突围。 反手砍翻两名追捕他的刺奴,神情狰狞,气息狂暴,整个人宛如一尊浴血修罗。 裴戎挑起眼皮,淡扫男人一眼,复又垂头,继续书写。 十一丢开血碗,疾步上前,拔刀欲斩。 聂云英能为非凡,动作竟比十一更快。一掌拍上十一手背,竟将拔出一半的狭刀呛啷一声,撞回鞘中。 十一眉梢微动,毫不停歇,扫腿、肘击连番使出,被男人一一避过。 两人鏖战片刻,各出一掌。 十一身形微微一震,踉跄倒退几步,沉重足步将地面踏出几枚足印。 反观聂云英,在睡梦中遭遇暗杀,肩背生生挨了数刀。复又同刺奴接连交手,已然气力不济。 两掌相撞,一口鲜血呕出。身形却藉助这一掌之力,如御风飞鸢,飘出门外。落入积雨,就地滚了几圈。起身,抹一把脸上泥水,毫不犹豫,拔足奔逃。 十一欲追,被裴戎一语唤住。 十一面色难看地回身,为自己竟被对方一掌击退,感到羞愧难当。 「刺主,请允许属下前去追捕。属下一定会割下他的头颅,奉至您足边!」 裴戎不置可否,只搁下狼毫,将画卷捲起,递与十一,吩咐道:「找个显眼的地方,挂起来。」 自己则拿起一只作为装饰插在青瓷高颈瓶中的青竹,掂了掂。 带上斗笠,跨出大门,走入雨中。 聂云英捂着流血不止地肩头,夺命狂奔。 他不知道这群杀手为何能躲过雪翁鸱鸺的预警,也不知道他们出自于哪家势力,与灵源斋有何仇怨。 失血过多令他神智昏沉,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拼命催促:快逃,快逃!只有逃出生天,才有机会为同门报仇! 忽然,疾奔的聂云英感到身子猛然一坠。周遭空气变得粘稠凝滞,身躯重若千钧,像是在高压的深水中吃力前进。 随即,一道可怕的杀意笼罩了他,令他汗毛立如毫针。 聂云英艰难回头,什么都没看清,便被青竹贯穿右肩。巨大的冲力,拖着他的身躯飞出。隆然一声,连竹带人一柄钉于街边高墙之上。 头晕目眩,右肩巨大疼痛辐射全身,令那具健硕的肉体有些痉挛。 感觉自己下颚被人托起,对方捏开他的下颌,往他舌下塞了什么。 艰难咽下一口混着血水的唾沫,尝到苦意,似是吊命用的参片。 聂云英抬起眼睑凝注面前的杀手,模糊的视野与连绵夜雨令他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你……什么意思?要下刀子就往心口捅,给我一个爽快的!」 说罢闭眼等死,却好半晌没能等到爽快一刀。 耳边传来漠然一言:「若你能活下来,替我带句话。」 薄唇贴近耳畔,轰隆一声雷响,杀手的话语淹没在暴雨怒雷之中。 翌日,雨过天青。 满街落叶积水,是昨夜雷雨肆掠遗留的痕迹。 很快有人发现灵缘斋驻地遭遇袭击,宗门上下被屠戮一空。大部分人没有反抗的迹象,像是在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喉咙。
第61页 灵缘斋乃是慈航道场的附庸门派,听闻此事,慈航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消息传出没有半刻钟的功夫,商崔嵬便率领一群慈航剑客匆匆赶来。 他们行过长街时,发现被一桿青竹钉在墙上的聂云英。他被老参吊着阳气,从夜里撑到黎明,硬是没死成。 商崔嵬握住青竹一拔,在鲜血飈出的一瞬,掌覆血洞,内息一吐,男人肩头霎时凝出白霜,冻结伤口,迅速止血。 商崔嵬抬臂抱住落下的男人,令其靠于自己肩头,并指压于颈侧,感觉脉息微弱,未必能撑到医师赶来的时刻。 命人拿出慈航秘药,融于烈酒,餵入聂云英口中。 聂云英被呛醒,用染血之手抓住商崔嵬的衣襟,奄奄一息道:「是苦海的黑鸦……苦海刺部……」 商崔嵬用温和的声音安慰道:「你需要休息。睡吧,旁的以后再说。」 伸手拂过男人谁穴,令其陷入沉眠。 这时,人群中遥遥传来一声呼唤:「剑子,请您过来看看。」 商崔嵬应了一声,将沉眠的男人交给身旁弟子。起身,向人群聚集的所在走去。 众人见他走来,客气地让开通路。 商崔嵬在那座被屠戮一空的宅院前站定,仰头而观。 只见一副捲轴,用一根长杆挑着,立在门口,宛如一面随风招展的酒幌。 那是一封用鲜血写成的告示,昭告所有入驻长泰的势力,须在落日之前前往东城投效苦海。每过一日,苦海便会请一个无视苦海好意的宗门前往黄泉一游。 寒风一吹,捲起画轴翻转,背面的《八十七神仙卷》已被污染得看不出本相,一道鲜红淋漓的「刺」字印刻其上。 商崔嵬双眼微眯,口中细语:「苦海刺部……刺主裴戎?」 一名慈航弟子靠近询问道:「剑子,我等已将灵缘斋驻地检查完毕。除那一人外,再无幸存者。」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请剑子示下。」 商崔嵬道:「先收拢灵缘斋罹难者的尸体,将之好生安葬。」 然后转身面向围观众人,抱拳道:「诸君,你我皆知苦海行事风格。」 「他们放言要杀人满门,便绝不留一鸡一犬。」 「苦海以这般恶劣手段,向我等发出战帖。诸君是要卑躬屈膝,臣服于苦海淫威。还是与我慈航携手,共抗恶敌?」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吭声。 这场血淋淋的杀戮仿若一声号角,昭示道器之争已然打响。身陷危局中的他们,凡事必须小心应对。纵使是看起来光明磊落的慈航,亦不可轻易相信。 见众人态度犹疑,商崔嵬缓缓向他们伸出一只手。 「若是遭遇苦海袭击,或是遇到别的危险,诸位朋友皆可前往西城向我寻求帮助。」 他淡淡一笑,和煦如四月风:「慈航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 第36章 兄弟阋墙 苦海以屠杀灵缘斋为信号要求各方势力投效之事,产生的影响迅速蔓延全城。 魔道部分门派本就与苦海亲厚,且宗门师长迟迟不至,令他们失却参与群雄逐鹿的勇气。早早率领弟子前往东城,向代表苦海的拓跋飞沙宣誓效忠。 拓跋飞沙态度可圈可点。没有丝毫平日里的张狂倨傲,对前来投效之人热情迎接,并设下宴飨为之接风洗尘。 宴会上,他与众人觥筹交错,谈天说地,亲密得如同久别重逢的亲友。 几杯烈酒下肚后,把着对方的肩膀,笑道:「喝了这杯酒,咱们便是弟兄。」 「我苦海向来只对敌人无情,但从不会亏欠自己人。」 拓跋飞沙命人拿出一副沙盘,指着上面每一处门派的所在,向众人分说。正道门派为了夺得道器,派出不少骨干入驻长泰。将他们剿灭于此,正道各派必定元气大伤。 只要众人协助苦海夺得道器,苦海会趁机发动第三次正邪大战。将攻下的正道地盘,依据功劳大小,赏赐给所有出力之人。 他笑着对众人道:「当然,这是都是以后的事情。」 「就当前而言,苦海的目标除了道器,再无其他。我们携手剿灭那群正道,缴获的宝器、秘籍等战利品全归你等所有。」 听闻此言,被迫前来投效的宗门,心中顿时舒服许多。 虽然只是口头约定,但没人提出质疑――苦海行事向来大气,且信誉卓着。 有人甚至觉得,与其肖想连影子都未曾见过的道器,莫如这眼前的好处来得实在。 就这样,苦海由刺主唱黑脸,戮主唱白脸,软硬兼施下,得到了不少魔门的投靠。 正道势力见此情形,坐立不安,纷纷暗中与慈航会盟。 慈航以礼相待,来者不拒。对于请求庇护之人,只提出一个要求,将整个门派迁入西城,接受慈航管束。同时承诺,在慈航道场势力范围内,绝对不会让苦海杀一人。 短短一日,长泰城中便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夺器之心不坚的小门派,分别被苦海、慈航吸收、瓜分。 但还剩下三十六家宗门依旧坚守阵地。 他们或是意志坚定,或是实力强大,又或是……愚蠢自大到没有自知之明。 时间过得飞快,在众人从合纵连横、卧薪尝胆等各种你来我往的谋划中清醒,黄昏已至,残阳如丹。
第62页 暮霞染尽层林,为群山孤峦描出一抹黛色。昏鸦飞过天际,发出凄凉啼鸣。 裴戎头枕手臂,长腿搁膝,慵懒仰躺在一处阁楼的屋顶上。发辫盘肩,斗笠覆面,白羽尖儿探出笠沿,在清风的抚弄下微微捲曲。 苦海的黑鸦不会在白日出现,他便躲在这里,偷得一日清闲。 耳尖微动,听见细碎脚步。 裴戎揭下斗笠,挑开一只眼皮瞧了瞧来人,翻身坐起。 十一头颅低垂,半跪在裴戎面前,缄默驯服,像是没有一丝活气的石像。 裴戎随手一拍身边瓦片,示意他坐下。 十一抬头,犹豫地看了刺主一眼,复又垂首,不敢与刺主同坐。 裴戎没有强求。 十一出生在苦海,双亲俱是刺奴,子承父业入了刺部,是苦海铁血制度塑造出的成功作品。忠诚、冷厉、驯服,从未品尝过什么是尊严的滋味,因而不会向旁人索要平等的对待。 他的眼里,只有高位者的命令。人生目标,也只是在废掉或死掉前,完成一个又一个的任务。 裴戎看着他,忽然从冷透的心中翻找出些许悯意。 念及十一半月前将满十七岁,他想要拍拍这个大半大孩子。 十一察觉裴戎的动作,疑惑看着刺主向自己伸出的手。 裴戎微微一顿,清醒过来。他不该表露这种反常的温情,十一需要的也不是如此空洞的安慰。 于是,反手一摊,道:「有酒么?」 十一有些吃惊。他从入刺部起,便跟在刺主身边做事,极为了解这位大人的脾性。大人十分谨慎,几乎不吃旁人给的食水或药物,自己这酒…… 伸手抚上腰间酒囊,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摘下。 裴戎道:「拿来。」 十一迅速解下酒囊,双手捧着奉与刺主。 裴戎接过,启开囊塞,凑于唇边。扬头大饮,喉结微微滚动。 每次杀人前,他总要喝一些酒的。 这会让冷透的血液稍微变得温热,以让他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那些罪不该死,却又不得不亲手扼杀的人命。 横臂拭去唇边酒渍,将酒囊还给十一。眉目依旧冷漠,话语却难得带上几分温柔:「作为心腹,面对我时拘束如此,让我怀疑,平日待你是否过于苛待了。」 十一急忙道:「大人,我不是……您没有……」 裴戎道:「既然没有。你我单独相处时,纵然随意些,又何妨。在苦海,我信赖的只有寥寥数人,你便是其中之一。」 「刺部任务向来危险,我这刺主也不知能当得了几年。以后总有你独当一面的机会,届时少不得要仰仗你替我收尸。」 说罢,笑着将酒囊抛回十一怀中。 十一抱住酒囊,得到崇敬之人劝勉,激动不已。 「大人,我……我……」 想要说些动听的话儿表白自己,但他一贯讷于言语,哪里拍得来马屁? 将部中管事与杀手巴结他的谄媚话儿飞快在脑中过了一遍,却无论如何也学不来这种比杀人还要费劲儿的高超技艺。期期艾艾半晌,硬没能憋出别的字儿来。 无奈面颊涨得通红,呢喃道:「谢……谢大人信任。」 裴戎微微一笑,转移话题解了他的尴尬:「我们发出血字告示后,城中反应如何?」 谈及正事,十一立即摒弃侷促,回归刺部副手/雷厉风行的姿态。 「城中四十七家宗门,四家与戮主接洽,正式宣誓投效苦海;三家迁往西城,寻求慈航庇护。五家自认实力不足,退出长泰。还有三十五家稳坐钓鱼台,犹在观望局势。」 说罢,从怀中拿出一本名册翻开,保持中立的三十五家宗门之名,一一展现在裴戎眼前。 裴戎逡巡名册,眸光明暗不定。须臾,执笔蘸硃砂,圈去「长生门」三字。 城西南,长生门驻地。 大师兄方子平手负背后,焦虑踱步,时不时探头出窗,查看天色。 见暮色已至,少门主何天赐迟迟未归,心中不安难以克制。 转头吩咐众师弟,提高警惕,固守据点,防备苦海暗鸦的夜袭。 自己则拿起一件黑色斗篷,往身上一裹,握紧佩剑,匆匆出门。 一路疾行,离开正街,拐入一条小巷,驻步于名为「寻春柳」的阁楼之下。 楼中灯火通明,清歌婉转,婀娜倩影在蒙着霞影纱的窗牖前一旋而过,夜风中飘来杯盘啷噹,笑语靡靡。 这处供人寻欢作乐的所在,仿若与世隔绝的桃源。长泰城里阴郁重压的气氛,被男女欢笑吹散,令人沉醉于朝舞暮歌中,永远不肯甦醒。 长生门的少门主,自从入长泰城的第一日开始,便抛下同门,日夜留宿在这「世外桃源」中。 何天赐是长生门主何去道的独子。 认为老天最大,小爷第二,连亲爹都要排在自个儿后边。 何去道对于他的溺爱,成了妨碍他认清外界与自身高墙。 自认为宗门与慈航亲厚,自己年幼时还被霄河殿尊抱起夸赞过根骨,便以为长生门与慈航道场乃为一体。 有慈航道场作为靠山,他有何惧? 下山之初,一副踌躇满志相,野心勃勃地鼓舞同门一定要抢回道器,给那些叫他们「乌龟门」的人好看。 然而,经过半月单调乏味的旅途后,雄心壮志去了一半。
第63页 入城第一日,便将所有档次不低的赌坊、青楼光顾一遍。只顾着在赌桌与女人的胸脯上,实现他的「雄心」。 方子平挣开阻拦,冲上阁楼,踹开门板。 门边架一座绣着锦绣牡丹的屏风,一名乐伎手持琵琶,转轴拨弦,缠绵清曲悠扬婉转。 灯罩红纱,暧昧烛火自纱透出,照得满室粉光融滑。 何天赐一手一女,醉生梦死,好不快活。 方子平白白心忧一日,见此情形,怒气上涌,大步上前,将几名女子推开。 抓住何天赐的手臂,将他拽起:「少门主,同我回去。黄昏已过,苦海黑鸦即将出动。你独自留在外边儿,太过危险!」 强压怒意,连哄带劝,匆匆将城中局势与自己白天的行动说给何天赐听。并将慈航给予自己的重要信物,塞进何天赐的手中, 然而,这个纨绔公子正酒意上头,方子平所言在他耳中如蚊蝇嗡嗡,烦的不行。 东摇西晃地卧入方子平怀里,说着一通牛头不对马嘴的醉语,甚至胡乱拉扯对方一同作乐。 方子平与他撕扯不过,急红了眼,怒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如此不晓事儿!行事就不能有些担当么?」 何天赐被自家师兄骂得一懵,愣愣道:「你说什么?」 话语出口,如覆水难收,方子平索性破罐子破摔,怒骂道:「何天赐,老子忍你许久了。你仗着投了一个好胎,横行霸道,肆意欺辱同门!」 「这回道器现世,师父吩咐我等休要掺和。也是你枉顾师命,撺掇相熟的弟子私自下山。我生怕你出什么事儿,令师父伤心,方才随你同行,一路护卫在你身边。」 「而你入城以来,做了什么?喝酒赌钱,寻花问柳,将同门师弟们丢在一边,不闻不问。」 「他们既是被你撺掇下山的,你便有将他们平安领回宗门的责任!你瞧瞧……你瞧瞧你,你他娘的哪里有一个少门主的样子!」 方子平骂得酣畅淋漓,常年淤积心底的怒气终于得到发泄。 何天赐先是被骂懵,然后面色青白交错,最后怒得拔剑而起。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道:「方子平,没有我爹,你早就饿死街头。」 「竟敢骂我,什么东西?」 「等我当了门主,第一件事儿就是割了你的舌头,将你逐出宗门!」 一面叱骂,一面挥剑乱斩。 方子平抬手去格他的剑招,争锋相对:「那也得等你当了门主再说。」 女人们不紧不慢地让开场地。 她们混迹风月,捉姦、寻仇、闹事……什么样的场面不曾见过。靠在一处,磕起瓜子,笑嘻嘻地瞧着这一对师兄弟像是撒泼的妇人,撕扯滚打成一团。 ------------ 第37章 迟迟不至 寻春柳的招牌被红彤彤的灯笼照亮,映出暧昧嫣色。 一支人马行来,一色墨衣,腰挎狭刀,整齐、缄默,犹如长街尽头漫来的雾霭。 客人光临,女子迎出。 见来人装束,笑容一滞,心中生出不安猜测。转念一想,那些大人怎么会将自己这家小小的青楼瞧在眼里? 于是心怀侥幸地寻问:「诸位贵客是?」 人马头领缓缓转身,面如苍雪,目似寒星,一道疤痕断眉而嵌,神容冷冽迫人。织羽墨氅甩至身后,露出胸前一枚缀着殷红流苏的玉牌,以飞白狂草书一「刺」字。 女子悚然,一声尖含在口中。 十一墨影微晃,瞬间来到对方面前,伸手钳住下颌合拢,逼她将尖叫咽回腹中。 袖中抖出一枚铜铃,挂人腕间,低声道:「铜铃一响,人头落地。」 女子顿时化为石像,大气不敢出一声。目光惊恐地盯着铜铃,仿佛那不是铜铃,而是自己被吊起的小命。 裴戎越过她,步入楼阁,香风袭来,满目嫣然。 有客人察觉门口异动,半醉半醒看去。 醺醺然,滑过那一张张苍白无色的面孔,与纤薄修窄的狭刀。神智被酒意麻痹,一时无法理解这样一群持刀含煞的黑衣人代表着什么。 在骚动发生前,十名刺奴并肩上前,步伐整齐,犹如尺量。抬手齐动,数百枚铜铃飞出,稳稳噹噹挂在楼中每一个活人身上。 齐声说道:「苦海办事,妨碍者杀。铜铃一响,人头落地。」 楼中数百来人瞬时酒醒,面色煞白,惶惶不知所措。 来者,竟是苦海! 黑衣杀手于人群间穿梭,仔细查看每一个人的面目,仿佛在寻找谁。 众人为保小命,一动不动,宛如鲜活人偶,惴惴不安等待事态发展。 裴戎转头同身旁十一吩咐几句,迈开长腿,向楼内走去。 众人心中咯噔一跳,不约而同蹦出这样一个念头――这是一个大人物,任谁一看便知。 世上有这样一种人,不需锦服华冠,不配名刀利剑,自成煊赫威势。只用一个手势或是一道目光,便能令人不觉弯腰,如负丘岳。 恰巧,刺主便是这样一种人。 他登上二楼,路过一名紫衫女子时,忽然停步,转身看向她。 紫衫女子一阵畏缩,双手拢住胸前轻纱,塌背缩肩,目光颤颤地盯着这位大人薄而淡的双唇,生怕它会吐出什么不好的字眼儿。 裴戎客气问道:「长生门何天赐,身在何处?」
第64页 紫衫女子浑身僵硬,骨头绷得发痛,垂着头,细声细气道:「大人,那位客人在二楼左转第六间,名为『兰芝』的雅间。」 裴戎颔首,收了目光,登上楼梯。大氅上缀着的墨羽扫过梯阶,靴跟起落的响声隐没曲折回廊之中。 紫衫女子渐渐放松下来,口中呼出一道长气。一时觉得天旋地转,下意识抬手扶额…… 叮噹――铜铃脆响,在死寂一片的楼阁里,显得格外刺耳。 紫衫女子瞪大眼睛,恐惧令她抖得更加厉害,腕间铜铃繁响不绝。来不及求饶,便被一名刺奴从身后抱住。 刺奴高大的背影挡住众人视线,只见他双手一动,一道血痕溅于墙面,女人乱舞的双臂瞬时委顿。 裴戎抬眸看一眼门扉木匾,刻以兰芝,推门进入。 杀手的足音比猫儿更加轻柔。 屋中何天赐还在撒泼耍疯,与方子平闹成一团,满口胡言乱语吵得震天,二人竟未发觉裴戎的到来。 屏风后,身着齐胸襦裙,头簪粉花的乐伎怀抱琵琶,慢慢弹拨。 一道暗影落下,罩住乐伎瘦削身躯。乐伎茫然抬头,看见黑衣佩刀的陌生男子,手指一颤,曲声变调。 裴戎俯身,从背后拥住乐伎。臂膀环过她的身躯,一手稳住琵琶,一手握住人腕,牵引女子动作,轻勾慢捻,将这一曲崩乱的《六么》淙淙续上。 乐伎被裴戎拥在怀里,男子冷冽的气息笼罩着她,不禁有些脸红,柔顺跟从裴戎的指法。 然而,本该缠绵悱恻的一曲,渐起金戈锵鸣声,越弹越具杀伐之气,最后竟完美无瑕地演变成《十面埋伏》。 何天赐与师兄争执不下,本就烦躁。听见这杀伐之曲,更觉心慌。大声要求乐伎改换曲目,吵嚷许久,弹拨琵琶之人无动于衷。 醉意与怒意一併上涌,何天赐骂道:「贱货!」 抬脚踹翻屏风,却见到一脸惊恐的乐伎,与怀抱着她的裴戎。 看着这陌生男子,何天赐迷茫道:「你是谁?」 裴戎神情寡淡,没有回答。 方子平面带惊色,抿唇后退。目光从裴戎眉目、衣饰及腰间裹在鲨皮鞘中的狭刀上滑过。 瞬时与白日所见的血字告示联繫起来,猜出裴戎身份:「苦海刺部……」 刚吐四字,裴戎五指用力一拨,琵琶一震,曲终弦断。 琵琶弦倏然飞出,连着两叶锋锐刀叶,勒住方子平的咽喉。食指勾弦一绞,咽喉割开。 方子平重重倒地,鲜血奔涌,须臾汇成血泊。 鲜血从地板的缝隙间渗出,落入一楼大堂,不断滴在手挂铜铃的客人脸上。在刺奴的凝视下,他面目僵硬,一动不敢动,任由鲜血将面孔、衣襟染红。 何天赐受惊摔倒,师兄的鲜血漫至身侧。似被这滚热的血水烫醒,他大喊救命,手脚并用地往门口爬。 裴戎推开吓傻的乐伎,向何天赐走来。拔出狭刀对准肩头,欲一刀将人钉在地上。 何天赐猛然转头,如蚂蚱般弹跳而起,手扣一枚暗器使出,朝裴戎面门击去。 裴戎挥刀击开,暗器飞出窗外。 何天赐趁机想熘,然身体被酒色掏空,手足俱软,哪里逃得出刺主掌心。 使出浑身解数,堪堪与人过了五招,便被裴戎一掌重伤,如同死龟一般翻到在地。 裴戎提刀上前,忽然窗外一亮,夜空中蓦然炸开一道烟火――是那枚飞出窗外的「暗器」。 何天赐盯着烟火,眼睛发亮,哑声笑道:「你杀不了我,慈航很快会来救我。」 「师兄白日去往西城,拜见了罗浮剑子,表达投诚之意。只不过我这个主事人不在,所以尚未正式定约。」 「但是师兄临走前,罗浮剑子给了他这个烟火。说只要遇袭,便可放出,慈航道场必会相助!」 越说越有底气,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回归,冷笑道:「识相的,放了小爷,否则慈航道场绝不会饶你!」 裴戎凝目足下这只翻壳乌龟,觉得有趣。 性命捏在自己手里,却不知收敛,拼命挑衅。 轻挑断眉,道:「慈航确实会来,不过会晚来一步。」 「因为,他们也想利用苦海这柄狭刀排除异己,削弱城中门派的实力。」 何天赐皱眉,道:「你胡说!我长生门是慈航的盟友,不是敌人!」 裴戎为他的天真感到可笑,嘲道:「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 「在你们怀着夺器之心,进入长泰时,便是选择站在与慈航敌对的位置。」 何天赐天性执拗,对认定的事情极难改念,且听不进道理。不闻裴戎挑拨,只死心眼儿地认为,罗浮剑子会如英雄一般,脚踏七彩祥云出现,将从苦海妖魔的手中救出。 然而,踩在头上的靴子越发用力,对方甚至饶有兴趣地同他闲谈了好一阵子。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距离此地只有三街相隔的慈航却迟迟不至。 裴戎道:「还在等么?将生死寄託于旁人之身,真是懦弱得可以。」 何天赐犯了倔气,输阵不输人地低吼:「那你又在等什么?何不一刀宰了我?」 裴戎笑了笑,道:「我在等……嗯,来了。」 说罢,拎住何天赐的衣襟,将他拖至窗前。膝盖抵人腰窝,掰起头颅,令他看向长生门驻地。
第65页 那里,燃起熊熊烈火,灼灼耀目。 裴戎道:「这个烟火,是否比你的更加显眼?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看到。可为何,慈航还是迟迟不来?」 火光映入何天赐双眼,他呼吸微滞,头脑发木地想着:长生门的师兄弟们死了?死得这样简单? 不,大火困不住他们……可是火场外一定埋伏着苦海的杀手。 脑海浮现出,师兄弟们浑身焦黑地从火场中逃出,却被埋伏的刺奴一刀封喉,拖着尸体抛入火场的画面。 他虽蛮横骄纵,但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会没有同门之情?只是平日里任性惯了,心高嘴硬,不愿放低姿态,对同门和气相待。 此刻,诸多温情回忆闪过。 想起临下山前,他握住几位亲近之人的手,道:「我们一定要把道器抢回来,叫我爹刮目相看!省得他一天到晚说我游手好闲,成不了大器。」 大家拍了拍胸脯,道:「行啊,少门主难得有这番志气,哥几个一定鼎力相助。」 有个格外亲近的师弟,笑嘻嘻道:「不过就怕少门主三分热度,将将下山,便嫌马颠水凉,菜淡床硬,没几天就吵嚷着要回家。」 他气红了脸,挥动马鞭,追着那个傢伙抱头乱窜。 熟悉的笑声渐渐模糊,何天赐双眼一眨,泪如雨下――这个无法无天的纨绔少爷,第一次品尝到悔恨的滋味。 「大胖、小狗子……各位师兄、师弟……我……我……」 用头砰砰撞着窗框,在心中狠狠责备自己。 他不该在方师兄提出投靠慈航时,负气出走。 傲慢得认为自己不该屈居他人之下,却又没有那份心智与胆气担起照顾整个宗门的责任。 是他将众人诓出宗门,带来长泰,却又眼睁睁看着他们葬身火海。 他什么也做不了……谁能帮帮他……慈航,为何慈航还是不来?! 在裴戎言语的摧残下,何天赐渐渐崩溃,扭动身体,如疯狗一般撕扯抓咬骑在身上的杀手。 裴戎看着小臂上渗出的血珠,口中淡淡「啧」了一声。 用绳索套住何天赐的脖子,将人从窗口抛下。 巨大坠力几乎将人脖颈扯断,何天赐双手抓着绳索,在窒息中挣扎。 无神目光凝望城中火光,终于觉得,慈航抛弃了他。 ------------ 第38章 遭遇埋伏 就在何天赐即将被吊死之时,一道剑光激射而来,割断绳索,令人重重落地。 慈航剑客终于赶到。 四蹄踏雪的骏马扬起轻尘,嘶鸣阵阵,商崔嵬勒紧缰绳,明锐目光射向二楼。 与楼上杀手对视一眼,尚未看清眉目,对方身形一晃,消失不见。 商崔嵬号令慈航剑客结队入楼,擒拿苦海杀手。 慈航剑客进入楼中,发现杀手早已撤退,只剩满堂身挂铜铃,不敢动作的嫖客与女人。 何天赐蜷成一团,哆嗦着解开绳索,捂着脖颈,猛烈咳嗽。好容易缓过劲儿来,凝望火光沖天之处,伤心哽咽。 忽觉肩头一沉,何天赐抬头,看到一张略带嘆惋的面孔。 商崔嵬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少侠节哀顺变。」 见何天赐木然不动,他温和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长泰城中危机四伏,你需得打起精神。若你亦遭苦海毒手,让九泉下的同门如何安心?」 何天赐一把挥开商崔嵬,双目圆睁,痛恨的目光不像是面对恩人,倒像是面对仇敌。 一把揪住商崔嵬的衣襟,道:「慈航距我长泰驻地,不过三条街的距离。你等策马而来,花不了半刻钟的功夫,为何来迟?」 「难道你给我师兄的保证,只是做给旁人看的面子?」 商崔嵬被他拉扯得身子前倾,没有动怒,平静解释道:「苦海戮主率领百名戮奴,在西街磨石口,拦阻我等……」 未等他说完,何天赐从喉腔中发出一声低吼:「都是藉口!」 狂怒之下,竟运足气劲,一拳击向对方。 商崔嵬没有躲闪,任凭那一拳稳稳落至胸膛。 何天赐贪图享乐,修行算不得勤奋。然生来天姿颇佳,又有一个「孝子爹」收罗各种固本培元、洗鍊根骨的灵丹妙药助其修行。虽然算不得高手,但也有几分实货。 这含怒一拳印于商崔嵬胸口,气劲勃发,令人身躯一震。 商崔嵬岿然不动,齿冠紧扣,一丝鲜血自唇边溢出。 何天赐微微一怔,惊愕压过怒意:「你为何不躲?」 害怕报复似的后撤几步,惊慌道:「莫要以为挨了这一拳,就能与你的过失相抵。我师兄弟们的性命没有那么贱……」 商崔嵬看着对方惊惶模样,心头微微一哂。 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师长的溺爱与优渥的生活将他们养得像是园圃中的鲜花,骄傲又脆弱,经不得风雨摧折。 一如眼前这个男人,他被灭门惨祸摧毁了意志,不思分析当前形势,替自己谋求后路,反而将控制不住的恐惧与怒火发泄于旁人之身。 心中默默摇头,对于没有经受过江湖磨砺的「孩子」,任何道理都讲之不通。 于是没再解释,问道:「长生门死了多少人。」 何天赐更加困惑,心中默算一番,哑声道:「五十六人。」
第66页 商崔嵬起身,缓缓走近。 何天赐以为他要报那一拳之仇,步步后退。直至后背撞上墙面,退无可退。惶恐不安道:「你、你要做什么。」 商崔嵬握住何天赐的手,操控它抚过腰畔,拔出一柄短匕。 垂头,以齿衔住左袖拉开,露出光裸臂膀。 双手交扣握住短匕,在臂上狠狠割下一刀,深可见骨。 商崔嵬长眉微蹙,咬紧衣袖,一声不吭。 然后是两刀、三刀、四刀……直至十刀已过,何天赐才从震惊回神,像是被匕首烫得握,挣开束缚,将之抛开。 颤声道:「你这是……你这是……」 商崔嵬剑眉蹙起,冷汗涔涔,捂着流血左臂,道:「我给予长生门承诺,却失信于人,该受惩罚。」 然后转身,扫视围观众人,双目熠熠,如长庚启明。染血右手握紧成拳,受伤左臂艰难抬起,覆于拳上。 声之朗朗,逸逸入霄:「我商崔嵬立誓,得我承诺者,皆受慈航庇护。若我麾下枉死一人,以刀刻身铭记此仇。来日定枭雠仇之首,为君筑碑!」 转头看向何天赐,道:「长生门的仇,我替你担下了。」 何天赐惊愕失神,看了看商崔嵬满是刀痕的左臂,又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手心,不觉默默淌下泪水。然后双膝跪地,向商崔嵬大礼相拜,哽咽道:「多谢。」 围观众人亦是动容不已,向场中那道毅如恒岳的身影微微欠身。 这一刻,他们皆被罗浮剑子的气度折服! 与此同时,寻花柳背后一条偏僻隐秘巷道里,裴戎观睹商崔嵬折服众人的一幕。 这条巷道阴暗逼仄,与其说是街巷,倒不如说是两堵墙间一条窄窄的缝隙。 裴戎背倚青墙,右足后跟点地,左腿抬起抵在对面墙上,弄了一个半倚半卧的舒服姿势。偏头,用余光斜睥着商崔嵬的身影。 心道:不愧是罗浮剑子,不愧是他那位「英雄」老爹养出来的人物。 抬起头颅,沉沉目光穿过狭窄巷口,仰望天穹中的星月。 他又想喝酒了。 这一回,不为在杀人前暖手,而为麻痹心中骤然烧起的火焰。 ――他渴望胜过商崔嵬,渴望在正面交锋中打败他。好叫慈航知晓,他裴戎不输于任何人! 狭眸微阖,颀长墨影转身,隐入幽巷。 指尖摩挲狭刀,心想,我该去何处寻酒呢? 苦海黑鸦在长泰城的暗夜中盘桓,迅捷高效地践行他们的诺言――每过一日,便会有一家中立宗门被清除出局。 不停有人被死亡的压力打垮,放弃独立,分别加入两边阵营。 特别是正道,念及慈航道场行事正派,可以暂且託庇其门下,等待时机,再图他日。 然而,慈航道场并没有他们想像的那般容易利用。 但凡进入慈航据点的门派,人员皆被拆散,零零碎碎地併入以慈航剑客为首的队伍,随被客气相待,但受到严密监管,彼此间失去联络及联合的可能。 这个消息传出,投靠慈航的热潮顿时一淡。部分宗门仔细斟酌过后,生怕在以后更加激烈的争斗中,被霸主们当做炮灰,决定退出战局,保全自身。 而慈航与苦海,则一面分化其余宗门,一面进行杀人与救人的较量。 双方角逐厮杀持续整整十日,苦事刺部赢多输少,优势明显。 但这不能证明慈航剑客不如苦海杀手。毕竟慈航在明,刺部在暗。且刺部每屠一门,皆是精心策划。而慈航总要等到求救信号放出,才能确定说救的目标,常姗姗来迟,有时还会中了苦海的埋伏。 十夜过去,裴戎屠了九个半门派。 那所谓的半个门派是第十夜的目标「问心堂」,它是商崔嵬向刺部抛出的数枚诱饵之一。 原来,在血字告示公布后的第五日,商崔嵬为了扭转被动挨打的局面,精心挑选出几家正道宗门,暗中拜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说服其协助慈航设下埋伏,诛杀苦海刺部。 这几家宗门依计划,表面两不相靠,与其他中立门派一般,谨慎戒备刺部暗杀。实则驻地周围埋伏着数支慈航剑客的队伍,守株待兔。 虽然接下来的四天,刺部选择的目标皆不是设伏的诱饵。然商崔嵬耐心十足,始终按兵不动。 直到第十夜,刺部这尾黑鲨咬住名为「问心堂」的鱼饵,商崔嵬这才霜剑出鞘,发动雷霆一击! 那夜,裴戎率领五十多名刺奴,潜行至问心堂驻地。 在执行暗杀前,他仔细分析过这个宗门的情报。 问心堂功法走的是「肉身成圣」的路子,内劲深厚,擅使拳脚之术,等闲兵刃不能入身。 虽然苦海狭刀乃是寒铁炼成的上等宝兵,但刺奴们擅长的是偷袭、下毒等鬼蜮伎俩,与高手正面硬抗具有劣势。 为求万无一失,裴戎打算动用悲酥香等酥软筋骨的药物,削弱问心堂弟子的实力。 不同前九夜,或是雷雨大作,或是阴云漫天。今夜天气格外清朗,明月高悬,万里无云。 月光潺潺如水,勾勒裴戎稜角分明的脸廓,长眉逸飞入鬓,露出一只点漆似的眸子,犹如穹庐寒星。 裴戎将左掌贴于冰冷石墙,右手背于身后,做了几个手势。 一名刺奴颔首,足点石墙,窜上墙头。
第67页 他是天生侏儒,矮小如幼童,但四肢奇长,攀爬高处如猿猴一般轻松。 身法极快,翻过高墙时轻灵如猫,随之一个纵跃,落入院中老榕的树冠里。 等待片刻,西北风起,侏儒刺奴将早已准备好的香炉从布囊中拿出,无色无味的悲酥香随风吹入院落。 三支问心堂弟子的队伍,正挑着灯笼,来回巡察。 初时未有所察,然渐觉身子发软,以为是这几天彻夜值守,太过劳累的缘故。等到他们发觉古怪,皆已软倒在地,想要发出警告,却连嘴都无法张开。 侏儒刺奴见前院之人皆已中招,向刺主发出讯息,示意可以进入。 由裴戎引领,刺奴们安静有序潜入前院。 当行至院落中央,忽然地面一震,不由踉跄,坚硬的大地骤然变得松软,须臾化为一片沼泽。 众人渐渐下沉,幽黑沼泽如同一张饕餮之口,贪婪吞噬他们的身体。 泥沼没至小腿,裴戎眉目凛然,沉声喝止刺奴们慌乱的挣扎。 「这是『化土为泽』的阵法,问心堂只修肉身不修法阵,定有其他帮手。」 临危不乱,心思急转,迅速作出分析:「八卦易术,兑为泽,位指东南,阵眼多半在此宅院东南方向的某处。」 飞速点出擅长身法的几人,命令道:「你等以身旁之人为阶,踩着他们肩膀,脱出沼泽,寻到阵眼,摧毁它!」 几名刺奴肃然领命,伸手攀住身旁同伴的肩膀,对方亦用双手扶住他们的腰背。沉声一喝,共同发力,生生将几人身躯从泥沼中拔出。足点同伴肩头,一个鹘沖,飞向屋檐。 以身作阶的刺奴因承重压,迅速沉没,没过一会儿,便被沼泽吞噬。 凌空腾跃的几人眼看就要登上屋顶,忽然几张大网撒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接着,数道剑光并起,如流星飒踏,从网住的刺奴身上交错而过,一时血肉纷飞。 逃出沼泽的几人,被当场斩杀! 屋顶浮云流转,现出诸多白衣身影。雪衣墨发,衣袂翩翩,宛如月下仙人。 其中一人身量奇高,被白衣剑客们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当中。 面孔逆着月光朦胧幽黑,但眉心一抹红痕鲜艷扎眼。 商崔嵬现身了。 ------------ 第39章 杀褪天地 裴戎狭眸一眯,脖颈微扬,仰视罗浮剑子。 商崔嵬背映明月,身姿如松,俯看苦海刺主。 四目相对,一股战意在二人目光中碰撞对沖,激起千涛万潮。 一名慈航剑客上前一步,挡住裴戎放肆无礼的目光,扬声念起一篇征讨苦海的檄文。 洋洋洒洒,骈散兼备,文赋水平确实高超,让裴戎这种粗鄙杀手听后,也不禁想要拍手叫好――好听好听,念起来像唱歌似的,只是不知道讲的什么。 摒弃掉剑客如蚊蚋嗡嗡的诘责,裴戎一瞬不瞬的看着商崔嵬,目光幽微,心如火烧。 裴戎想笑,想要纵声大笑。 在屠灭长生门的那日,便想要与商崔嵬一较高下。但最后还是用酒水麻痹自己,将这不该生出的念头压下。 若是对其出手,大觉师该如何大发雷霆?霄河殿尊又会如何诘责于他? 商崔嵬是被他们捧在手里的明珠,而他裴戎只是长在路边的野草。 有什么资格,同罗浮剑子较量? 本已将这不切实际的妄念丢开,未曾想老天竟以如此形式令他二人正面相遇。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种神意,将对方送至他眼前。 告诉他,何必顾虑太多,机会就在眼前,千万不能错过! 裴戎笑了,低沉磁性,带着一点冰冷的讽意。 诵读檄文的剑客听闻笑声,声音一断,微觉羞恼,沉声喝问:「苦海孽畜,死到临头,还不悔悟么?」 裴戎没有理会他,轻声唤道:「十一。」 「是。」十一目光微转,即刻会意。 裴戎骤然发动,雷霆一掌拍向十一左肩。与此同时,十一已将内息凝聚肩头,肌肉顿时紧绷如铁,受击反震。 裴戎借这反震之力,拔地而起。 在脚尖脱出泥沼的一瞬,十一探手拖住裴戎靴底,使出全力,向上一抛。自己则深吸一气,屏气凝息,沉入沼泽。 裴戎身形倏忽,似弓张满弦射出的劲羽,直取屋顶。 慈航剑客大惊,有人喊道:「拦下他!」 迅速列阵,结成人墙,将商崔嵬护于身后。长锋出鞘,斜刺而出,以凌厉攻势阻挡裴戎登顶。 半空中,裴戎身子一蜷,如无骨之鱼,从交织成网的剑光中游出。 然后展臂如鹰,狭刀出鞘,一抹刀光如霜,斩向朗念檄文的剑客。 对方无惧无畏,跨步成弓,横剑抽出,正面相抗。 哐啷一声,刀剑相撞,一时火光四溢,映得裴戎面孔如雪似霜。 裴戎面苍目沉,臂肱微鼓,冲力与臂力叠加,将狭刀一寸一寸逼迫至人额顶。 接着寒光一闪,如孤鹜鸿影穿胸而过,殷红血珠顺刀刃垂落,似断线明珠。 抽刀回撩,墨氅鼓风。一声脆响,刀柄端端正正磕上背后袭来的寒剑,将其一振击飞。 裴戎旋身一舞,刀影萧然递出,在剑客眉间一点即离,留下一粒如同硃砂一般的红痕,取去对方性命。
第68页 「师兄!」一人悲戚大喊,拔剑迎上。 裴戎神色漠然,狭刀一旋,刀刃映月,如泼一片水银月光,引刀尖点于剑客下颚。 这名剑客甚是年轻,面庞圆润,尤带三分尚未褪去的稚气。 他拔剑突袭时,凭藉一腔热血,显得无所畏惧。 但当死亡近在咫尺,脑中一片空白,僵硬得不知该如何反击。 然而,刀锋并未刺穿他的咽喉。 并非裴戎突然心生慈悲,而是―― 商崔嵬左手环住年轻剑客,右指稳稳钳住狭刀。 用力将刀锋从剑客喉间引,刀刃割破手指,鲜血顺着一线寒锋滑落至刀尖,汇聚成珊瑚珠似的一滴。 商崔嵬道:「退后。」 年轻剑客微微躬身,手软脚软地与同门一起后退。 商崔嵬目光不离裴戎,手指一扣乌鞘,碧光乍现,将漆黑天穹照出粼粼碧色,沧海龙吟之声缭绕不绝,如从鞘中拔出一条青川。 此乃继承于罗浮殿尊的绝世名剑「青川引」。 传说,这柄神剑是由裴昭採集矿石,亲手锻造。在铸出剑形后,用白玉京外的一条万里澄江淬锋。剑成之后,通体碧色,水纹满身,剑光粼粼,似水波微漾。而那淬锋之江竟蒸成云雾,消失不见。 商崔嵬对剑一拜,似是追念此剑故主。 然后,转身睥睨裴戎。 风飒飒,两人傲然峙立,引刃映月,一念动杀。 商崔嵬的剑很快,快得超越裴戎的想像。 慈航道场有三大功法闻名于世――大自在剑诀、普渡天卷及太妙经。 其中,大自在剑诀乃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剑法,讲求「自在自适,不假他求,不须外物,自我圆满」。 他出剑时,宛如沛然洪流,剑影充塞于整片天地间,无处不是他的剑光。 身陷沼泽刺奴们,只觉得剑光刺目,寒风割面。自身仿若化为在狂风怒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将有倾覆的危险。 初次直面罗浮剑子,感受到的威势,令人不禁生出绝望之感。 苦海七部行事各有特色,刺部随威名赫赫,然向来以阴谋诡计、攻人之短取胜,于正面交锋上,弱于戮、葬两部。 裴戎虽为刺主,亦是按照刺部规矩训练出来的杀手,刺奴们不认为刺主能够在正面交锋中胜过慈航精心培养的未来剑神。 果不其然,裴戎在商崔嵬的连番攻势下节节败退,无数风刃在他身上划出细小伤痕。 商崔嵬目光一凝,似寻到裴戎破绽,蓦然上前一步,递出一剑。 一剑,如同漆黑的天幕中星斗初升,璀璨一霄河汉,那勃然而出的光华令人目眩神迷。倏忽即至,直取裴戎心口。 裴戎睁大眼睛,撤步欲避。刚一动作,便淹没于剑光之中。 剑客欢欣鼓舞,刺奴绝望哀嘆,众人笃定这位年轻的刺主怕是难以生还。 忽然,天地静了。 风不动,虫不语,方寸天地像是被人下了哑咒,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剑光消散,露出裴戎颀长身影,狭刀斜点长剑,令之不得寸进。 裴戎回身撤刀,使出一种诡谲的刀法。 随刀锋游动,天地渐渐变得灰白。鹅黄明月,碧绿柳绦,幽蓝瓦当……全都化为黑白二色。 仿佛色彩被这一刀杀褪。 商崔嵬的剑意渐渐被侵蚀。 从这一刻起,两人比的不是招式,而是「意」的对抗。 局面仿佛倒转过来,剑客们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杀手们则是欢欣鼓舞,全然忘却他们就快沉入沼泽。 然而,裴戎并没有他表现得那般从容。 行刀时,一股无法克制的杀意充塞心间,令他狂躁地想要杀人饮血。 裴戎深知这部刀法的诡异,在杀人的同时,也在杀自己。 若出刀不能建功,便会遭受沉重反噬。 此乃御众师亲自授的刀法,名曰「死人刀」。 是一口杀人杀我之刀! 三年前,苦海,三月春。 那时,裴戎年方二十,初为刺主。 刚刚完成任务从海上归岛,还没歇口气,休整一番,便有女侍前来拜见,说是御众师召唤。 裴戎不敢怠慢,换一套干净武服,匆匆前往。 在一片灼灼花荫中,见到了很不一样的御众师。 那位大人一改常态,长发高束,扎成利落的马尾。朴素的粗麻衣衫裹身,抛却所有饰物。 盘腿坐在桃花树上,长袖挽至手肘,意态闲适地撑于颈侧。 膝弯处搁有一罈子开封的烈酒,罈子已然歪倒,酒水从坛口漉漉淌下,濡湿裤腿。 双眸微阖,呼吸平缓,似若休憩。面颊酡红若染,与树上桃花交映生辉。 口中轻吟,似在梦呓。然而话语含混成一音,落人耳中,又像一声嘆息。 裴戎不敢打扰,只得静立树下,老老实实地当起一名哨卫。 御众师睡得酣熟,不自觉地翻身,腿上酒罈跌落下去。 裴戎眼疾手快,夺手接住,轻轻搁在地上。 再抬头时,对上一双墨玉深瞳,酒意未褪,流露一抹茫然之色。像是不认得裴戎似的,逡巡良久,才慢吞吞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戎心生疑窦,但面上不现,恭敬道:「是您差人唤我来的。」
第69页 御众师眉峰微蹙,似宿醉头痛,慢慢揉动额角:「哦?我竟唤了你来?」 裴戎敏感察觉其言外之意:御众师似是本意召唤旁人,未想醉酒失言,错唤了他。 御众师道:「也罢,天意如此。」 一扬手,地上酒罈吸入掌中。 风乍起,桃花零落,乱红纷纷。花瓣落入酒罈,犹如碧湖上荡漾着轻舟。 唇边扬起一抹浅笑,挟住坛口,敬向裴戎。 「来,我的小狼崽。且舞刀一曲,与吾佐酒。」 ------------ 第40章 舞刀一曲 ……舞刀? 裴戎微微偏头,万年不变的漠然面孔上,闪过一丝茫然。 他见过酒宴上的刀舞。 舞者披挂明珠宝珥,刀缀多彩丝绦,身姿柔软舒展,长刀在他手中舞得如同摘花拂柳,曼妙且不乏张力,端得是赏心悦目。 而他自个儿的刀法……说来可笑,那似乎不能称之为刀法,只能称为杀人的手段。 由代代刺奴提炼总结,以绕后、背刺、突袭及一击毙命为特点。极为干脆利落,半点多余动作俱无。 若是在不懂门道的人来看,就像小儿舞棍,乏味至极。 怎么看,都不像能用来下酒的吧? 裴戎生有薄茧的指头不觉摩挲狭刀,有些犹豫不决。 但见御众师偏了偏头,笑盈盈又向他敬了一杯。面颊泛红,醉态酣然,在由那身朴素干净的打扮一衬,像是春日初酿的梅子酒,甘冽得不行,无端端有些戳人。 「小狼崽儿,脚生根了么,怎么不动?」 裴戎僵了僵,薄唇一抿。 指推铁锷,拔刀出鞘,在这灼灼桃花之下,舞动起来。紧张、僵硬,不停盘算该接那一招才会好看。舞罢收刀,抹一把额细汗,竟比暗杀更加累人。 然而,他的辛苦没能得赞赏,而是惹来好一通嘲笑。 御众师点评道:「木头噼得不错。」 跃下桃树,落至裴戎身前。两人靠得太近,带着酒香的呼吸吹拂鼻尖。 裴戎微微一怔,下意识退步,但被对方环住腰身拉近。 后背撞上御众师的胸膛,坚韧温暖,一股苦梅混着烈酒的香气笼罩全身。轻柔呼吸吹拂颈侧,裴戎动了动微痒的耳尖。 掌心贴着手背,将裴戎与狭刀一同握入手中。 酒醉之人微微摇晃,下颌自裴戎肩头蹭过,含混道:「杀人之刀不只狰而可畏,有时,也可以很美。」 刀,能有多美? 也许,这要看使刀的人,能有多美。 御众师拥住裴戎,以腰为轴,引狭刀一转,平地生风。裴戎身不由己,只觉眼前景色迅速闪过,如流光幻影。 风徐徐吟,满地落红败叶舞成巨大的漩涡。 御众师长眸半敛,醉意正酣,低声吟道:「一刀书无法。」 握住裴戎的手,蓦然发力,刀尖自下上撩,画出半轮幽弧。 引刀后收,扣住裴戎腰腹一拽,撤去半步,刀锋与目齐平。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彻底拥入怀中。 裴戎贴着他的嵴背,已热出细汗,坚实的胸膛微微震动起笑声。 「一刀铸无道。」 御众师蓦然发力,令怀中人失却平衡,彻底倚于己身。 左足为轴,旋刀侧切,两人衣袍鼓风盈花,发辫与马尾纠缠在一起,扫过裴戎的锁骨。 这时,随风扬起的桃花慢了下来。 这一刀仿佛超越了光阴,超越了岁月,从凝固的时光中,将花瓣一分为二。 「一刀嗔无度。」 随这一语说出,天地骤然失色。色彩被杀退,温度被杀退,唯剩黑白二色流转,如同行走在水墨画间。 「一刀杀无我。」 刀光落定,桃花枯萎,芳草衰败,溪流干涸,大地龟裂。 万物生机皆随这一刀湮灭。 裴戎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握刀之手开始枯藁,垂落胸前的头发苍白如雪。 心中杀意骤生,来得如此炽烈与迅疾。 双目赤红,他痛苦哀吟,像是突然变成一头嗜血的怪物。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杀意炽盛,浓稠腥气淹没口鼻。就在裴戎失去理智、人性的一瞬,御众师陡然松手,狭刀落地。 几乎破胸而出的杀意,借裴戎之口发出一声不甘咆哮。 裴戎面容狰狞,头颅剧痛,咬牙晕倒在御众师怀中。 翌日,裴戎惊醒,恍惚环顾四周。 陈设熟悉,不知何时已身处刺部屋舍中。他的衣服被人脱下,整齐叠于床头,狭刀搁放其上。 裴戎长舒一气,以手撑额。 昨日那场刀舞犹如梦境,唯「欲要杀人,先要杀己,形容枯藁,心如死灰,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的歌诀回荡不停,仿佛有人拿着刻刀,生生刻入他的脑中。 起身穿衣时,发现手足俱颤。哆嗦的手指缓缓收拢,捏紧成拳。这是那可怕的杀意在他身上残留的痕迹。 裴戎光着身子,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默念那道歌诀,一遍又一遍回想御众师领着自己所见的画面。 刀舞中感受到的杀意一点一滴回到心头,他觉得身体是前所未有的好,内息也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澎湃。甚至开始渴望去杀一名强者,来证明自己有多强。
第70页 当他从杀意中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握住狭刀,拔出一半。顿时冷汗涔涔,迅速掐断对歌诀的默念。 他意识到,也许御众师在醉酒之时,交给了自己一套不得了的刀法。 然而他清晰记得,御众师本意召见的不是他。也就是说,他不该得到这首歌诀。 于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拜见御众师。 梵慧魔罗听过他的禀告,笑了笑,言其喝的太醉,对昨日之事记之不清。 裴戎自是不信,但当他念及「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的歌诀时,御众师也未表现出任何异色。 且浑不在意地告知裴戎,这部刀法名为「死人刀」。 名中「死人」非是指刀下亡魂,指的是握刀之人。 梵慧魔罗难得对他的刺主提出一句告诫:「这是一口杀人杀我之刀,只有死人才能练成。」 「你要么忘记,要么……慎用吧。」 然后摆摆手,命令裴戎退下。 御众师从不无的放矢,且裴戎曾亲身感受到死人刀的诡异,因而打算将那歌诀遗忘。 然而越是遗忘,越是记得分明。 别无他法,只能将其束之高阁,不去使用。 想法是好的,然而残酷的现实往往会逼人一再打破自己的底线。 裴戎身为刺主的方式颇为取巧,没有足够的功勋镇压下属,实力也稍显欠缺,还有一本为期三年的暗杀名册悬在头顶。 他承受的压力,不可谓不大,遇到性命危机的情况远超寻常。 为了活命,御众师告诫便被抛之脑后,运用死人刀后,骤然爆发的杀意能生生将他的境界拔高一阶。 这一阶,往往便是生与死的差距! 当然,副作用也是明显的。 他越是使用,杀意越是淤积心底。 三年来,裴戎之所以变得如此冷情,除了苦海环境的影响,还有死人刀的一份功劳。 裴戎是个明白人,为了不让自己被死人刀奴役,只将它视作救命的手段。 此刻,虽非性命忧关,裴戎却坚定地使出死人刀。 因为商崔嵬有大自在剑诀,有慈航殿尊的教导。 可他有什么?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暗杀手段?岂拿得出手,与罗浮剑子硬拼? 反正的他的身体已打上了太多苦海的痕迹,纵使剥皮磨骨,也洗刷不清。 为了捍卫心底残留的一丝自尊,豁命一战,有何不可? 虽然他从未见过裴昭,甚至因为大觉师一再拿父仇训诫、逼迫,致使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生父感到厌倦。 但一个年幼失怙,成长中缺乏关怀的孩子,总会不自觉地对爹娘这两个代表温暖与亲情的称呼感到渴望。 越是如此,他越想胜过商崔嵬。 杀意沸腾间,裴戎漠然想道,若是裴昭还活着,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送去苦海。 若是裴昭还活着……他的爹亲,一定会选择留下他吧? 商崔嵬化攻为守,步步为营。 对裴戎展现的刀意流露惊疑之色,似是生出什么念头,但是难以决断。 但当那股诡谲杀意自裴戎身上爆发后,商崔嵬的惊疑变作震怒。 「阿鼻刀?」他扬剑对准裴戎,冷硬道,「你为何会我慈航不传之秘!」 阿鼻刀? 裴戎初次听闻这个名字。 为何商崔嵬会称死人刀为阿鼻刀?为何御众师所教的刀法会是慈航的不传之秘?一时心中思虑万千。 师尊他们是否隐瞒了什么? 难道慈航与苦海并非世仇如此简单?两者之间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繫? 裴戎忍不住觉得,这部刀法或许是御众师刻意传授给自己,想要利用自己挖掘出慈航与苦海间的某个秘密。 这种想法将一生出便被掐断,因为这个猜测的可能性是建立在他卧底身份已然暴露的基础之上。 裴戎不动声色,冷嘲道:「哦?我使得刀法是你慈航不传之秘,岂非证明你门中高层出了投靠苦海的叛徒?」 蔑然一笑:「说不定过些时日,连大自在剑诀、普渡天卷与太妙经,我都可以一天一部换着玩。」 说罢,携刀揉身而上,再度如疯狼一般与商崔嵬撕咬成一团。 ------------ 第41章 大获全胜 慈航剑客们守在战圈之外,焦躁不已。 场中二人的决斗,远非他们所能插手。冒然相助,不但搭上自己性命,还会拖累剑子大人。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牢牢看住沼泽中的刺奴,不让他们有逃脱的机会。 忽然,大地猛然一震。仿若飓风颳过,一道无形气浪波及全院,顿时飞沙走石,尘土漫天,沼泽重新化为泥土。 众人皆为这一变故停滞一瞬。 有剑客想到什么,惊惶道:「糟了!我们没能将全部杀手困住,有漏网之鱼潜入后院!」 另一人愕然:「那主持阵法和守护阵眼的几位师兄……」 对方悲戚侧头:「他们……怕是……」 话未说完,一道尖锐怪异的笑声接口:「怕是已成一道下酒之菜。」 众剑客寻声回首,见刺部装扮的矮小侏儒蹲在墙头,手臂奇长,如猿猴一般垂过膝盖,一颗血淋淋心脏被他抓在手中。 得到剑客们的注目,他得意洋洋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人心,咧嘴笑道:「不愧是能为高深的阵法修士,舔一口,都能尝到法力的滋味。又咸又辣,就像是我老娘腌得入味的儿菜,真真是开胃啊。」
第71页 在众剑客发怒之前,一个腾跃从墙头翻下,滋熘儿一声跑得无影无踪。 唯留一道尖利的呼唤响彻云霄:「刺主,阵眼已破!」 裴戎闻声,撤刀护胸,足尖点地,飞速后退。 商崔嵬瞬时猜出人心中所想,眉目一凛,执剑而追。 及至青瓦边缘,裴戎一个后翻,向下坠去。 商崔嵬不肯放过,跟着跃下。 耳边风声呼啸,发辫漫捲如乌蛇。下坠的过程短短数息,刀光剑影,兵戈交鸣,两人再拼数十招。 临近落地,裴戎拧腰一翻,单膝点地,大地微陷,裂出蛛网细纹。 双手交叠握住刀柄,提起狭刀刺入地底。沉声一喝,刀气迸发,将泥土绞卷崩开。捲起丈许沙瀑,迷住人双目,黑衣杀手们破土而出。 见此情形,商崔嵬神色几变。心道,既然没能阻止刺奴脱困,那便必须留下刺主人头! 秋水一剑点向裴戎咽喉。 哐啷——剑被架住。 十一满是尘土的面孔,自裴戎背后显现。手中狭刀从人肩头擦过,横挡商崔嵬一剑。胸膛剧烈起伏,他还没从地底的窒息中缓过劲儿来,手指与刀一同微微发抖。 趁此机会,裴戎左手窜出,贴上商崔嵬胸膛,施以寸劲,将人逼退丈许。 欺身相随,狭刀斜点地面逼近。 十一紧追刺主身后,想要助其一臂之力。 裴戎头也不回,沉声喝道:「退下。」 十一不解,但局势急迫经不得拖延,忙道:「大人,商崔嵬剑法高超,难以短时间拿下。莫如您正面主攻,属下侧翼偷袭,令他疲于防备,自乱阵脚……」 裴戎猛然扭头看向十一。 狂风凛冽,翻卷的乱发下露出半张脸,唇薄如刀,下颚微抬。一只点漆似的眸子隐隐发红,仿若与人拼杀时溅出的鲜血落入眼中。 十一浑身一颤,不觉噤声。 他曾见过这种眼神,在每一只盘桓乱葬岗等人咽气的秃鹫眼里,在每一个杀了红眼的屠夫身上。 裴戎身上酷烈的杀气,令十一头皮发麻。但本着对刺主的忠心,他还是竭力开口劝说:「刺主,双拳难敌四手……」 「滚!」裴戎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抬脚将十一踹开。转头看向商崔嵬时,恢复从容冷淡之态,引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商崔嵬转动剑锋,凝注对方:「你同我想像的有些不同。」 裴戎道:「哪里不同?」 商崔嵬道:「我本以为,苦海刺主该是一个冷酷理智,不择手段之人。」 裴戎唇浮薄笑,笑意眼漫至眼角,便被冰冷的眼神冻住:「商剑子,你知道苦海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么?」 商崔嵬道:「什么样的所在?」 裴戎道:「苦海是一个毒坑,所有掉进去的人,都会染上一种剧毒。」 商崔嵬又道:「什么样的剧毒?」 裴戎道:「名为『疯魔』的剧毒。」 商崔嵬冷嗤:「你也明白,苦海之中尽是一群疯子?」 裴戎抬手,沖商崔嵬勾了勾:「来吧,这正是一个机会。看是魔吞了你,还是你灭了魔。」 闻言,商崔嵬眼波微动,神色莫名,仿佛被什么所触动。然后,用坚定的目光回应他:「我从不灭魔,只渡魔!」 兵戈锵鸣,杀伐再起,水银月光绞碎于刀剑锋芒之中。 这一场艰难的决斗,商崔嵬心想,比他遇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惊心动魄。 作为罗浮剑子,他生活的环境极为优渥。在白玉京内外前呼后拥,所到之处皆被人以礼相待。 且因裴昭中伏身亡,慈航害怕重蹈覆辙,一直尽力将商崔嵬面临的危险维持于可控范围内。 因而,商崔嵬极为缺乏游走生死的历练。 从前,他的修为超越同侪,惯以境界压人,体会不到这一短处带来的影响。 此刻,面对同一境界,却身经百战的裴戎,商崔嵬的缺点便被无限放大。 这种情况,就好似一局博弈。彼此对棋局的理解相当,然你是个生手,而对手经过千锤百鍊。你每落一子,殚精竭虑。而对手却能依靠烙印在身体上的记忆,轻松知晓如何接招。 彼此每过一招,耗费的心力不可同日而语。 初时不显,但垒土成山,滴水成泊。拼过千百招后,差距渐渐拉大,难以弥补。 商崔嵬越战越疲,裴戎却越杀越狂! 杀气纵横,刀剑无眼,裴戎的黑衣、商崔嵬的雪服俱是一片血色。 幽微月光下,不时泼溅出一场红雨,夜色苍茫,飞红扫千秋。 最后,商崔嵬被裴戎彻底干翻在地。 慈航的骄傲输了,输得很难看。 青川引被对手击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斜插入土。 失却兵刃后,商崔嵬憋着一口傲气,硬抗下刺主的三次重击。人也同失去掌控的长剑一般,狠狠摔倒在地。鲜血混着尘土将他的面孔污得像只花猫,再配上那身褴褛成条的衣衫,殊为可笑。 裴戎振刀,刀啸如狼,墨影空濛。狭刀即将刺穿商崔咽喉的一霎,陡然停住。巨大的风浪将人长发掀起,如飞雪泼墨。 商崔嵬定定盯着点于咽喉的刀尖,神情恍惚,如坠梦中。 脑中一片混乱,为何……他为何会停手?
第72页 裴戎不但停了手,还撤了刀。 商崔嵬本能地挣扎,想要从地上爬起。 将起一半,便被裴戎横臂抵住咽喉,重新压倒在地。 后背重重撞上冷硬地砖,触及身上的伤口,疼得一抖。眼睑扇阖,将流入眼中的鲜血逼出。 视野模糊地看向合身压制他的男人,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问不出。 再观胜者,他的状况不比败者好上多少。 裴戎用力锁住商崔嵬的各大关节,嵴背高弓,头颅低垂。血水混着汗水淌下,汇聚于颌尖,一滴一滴砸落身下人胸口,晕出一片深色。 胸膛剧烈起伏,将寒风引入肺中,每一次呼吸都是火辣辣的疼。 他气喘吁吁道:「回、回答我一个问题。」 商崔嵬眉目凛冽,咬牙切齿。他被仇敌俘虏,已心存死志。无论对方如何威逼利诱或是折辱于他,他的答案只有一个——唯一死而已! 孰料,却听对方问道:「你、你服不服?」 见商崔嵬呆滞不答,裴戎不满使劲儿,再问一遍:「你服是不服?」 就像是两个孩子打架,胜利的一方一定要将灰头土脸的小可怜欺负到亲口认输,幼稚得不行。 商崔嵬茫然。 「我、我……不服!」 裴戎吐出一口浊气,用刀面拍了拍商崔嵬脸颊,沙哑威胁:「不服,杀了你啊。」 商崔嵬哪里受过这般羞辱,面色涨红,一字一句道:「我不服!」 「嘴倒挺硬。」裴戎握住商崔嵬下颌,用力使他抬头。 商崔嵬偏头闭目,任凭裴戎打量。 裴戎仔细描摹其眉目,想找出一丝半点属于裴昭的痕迹,却是徒劳。 商崔嵬同他心中幻象的裴昭,没有丝毫相似。 在师尊的故事里,裴昭是一个温暖如太阳的人物。 处事公正,君子端方,英勇果敢,善解人意。 在他身边,你不会觉得太冷,也不会觉得太热,总是温和从容得恰到好处。 而在商崔嵬身上,只看到刻板、端肃,像是云中落下的雨水,淡而无味。像极了残存的童年记忆中,白玉京留给他的感觉。 那缕盘亘心间的苦涩嫉妒消散,裴戎甚至觉得有些释然。 这名罗浮剑子是慈航圈养出的金丝雀,一举一动都由身后的殿尊们拿着标尺一毫一厘地规划。 自己虽在苦海过得辛苦,至少能拥有独立的意志。那一句句不知被他念过多少遍的「狗屁大觉师」「狗屁慈航!」「狗屁御众师」「狗屎苦海!」便是最好的证据。 裴戎难得感到快意。 放松扼住商崔嵬的手臂,捂住半脸,自顾自地笑个不停。 那沙哑冰冷的笑声,令一旁拼杀的刺奴与剑客们胆颤惊心,以为他想出什么精彩绝伦的手段折磨罗浮剑子。 一名慈航剑客欲救剑子,付出背挨一刀的代价,摆脱与之鏖战的刺奴,合身扑向裴戎。 本以为要经历一场恶战,孰料裴戎已是强弩之末,竟被他一头撞飞。砸上院墙,又滚落在地。垂头捂胸,不停咳嗽,墙上碎石簌簌而落,砸在裴戎的嵴背上。 十一大惊,当机立断,杀死剑客,揽住刺主腰腿,将人背在身上,口中发出一声尖锐长哨。 刺奴闻哨集结,将裴戎与十一护于中央。有序撤离,飞速没入院外夜色之中。 十一背着裴戎迎风疾行,身后依旧传来不停歇的笑声。 怀疑刺主中了什么诡异的法术,担忧问道:「刺主?」 裴戎安抚地拍了拍十一的肩膀,将脸埋于其后颈,闷声道:「十一,我真开心。」 十一疑惑地拧起眉毛,但杀手的谨慎令他乖觉闭口,不再追问。 院中,商崔嵬唤住打算追击杀手的剑客们,摇了摇头,道:「穷寇莫追。」 他撑着同门肩膀站起,行至阶边,打坐调息。 伤患们被抬至一处,上药疗伤。没有受伤的剑客,则打扫起战场,将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分开。无论是苦海杀手,还是慈航剑客,都得到妥善对待,排得整齐,犹如沉眠。 清算出结果,慈航剑客杀敌十五人,战死十人。双方死伤差距不大,算是平手收场。 商崔嵬调匀内息,感觉略好些后,缓步走至同门尸体面前。 凝望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目露戚色。拄剑做拐,艰难跪地,俯身将每一具尸首的双目合拢。他做得很慢、很慢,期望有的师弟能突然坐起,抓住他的手腕,说我还没死,我还能活。 剑侍抱着白布跟在他的身后,将同门尸首仔细收敛,不留一片碎肉。 商崔嵬失望了,死而复生的事儿没有发生。 垂首默哀片刻,商崔嵬起身,环视众人悲戚神色,嘆道:「走吧,带他们回家。」 在返回西城的过程中,商崔嵬心中止不住地乱想。 根据苦海刺主从前的「丰功伟绩」来看,他应是个小心谨慎之人,为何此次碰面执意同我决斗? 他明明可以杀我,又为何在最后一刻收手? 还有阿鼻刀……那种墨色的刀法,那股骇人的杀意,不会错的。 几年前,他随陆念慈前往玉霄天拜见天人师。得到批准,进入藏有万卷典籍的琅嬛阁,借阅剑法,触类旁通,以提升对于大自在剑诀的感悟。
第73页 琅嬛阁内,有一奇宝名为留影壁,收纳了所有典籍经卷创造者的身影。 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触动留影壁,有幸目睹了一位面目模糊的慈航先贤,运使阿鼻刀的景象。 与今日所见如出一辙。 只不过那位苦海刺主应是将将入门,而留影壁中人才真正是「一刀阿鼻,苍生涂涂」。 阿鼻刀因其邪性,虽为慈航嫡传,但天人师从未交与弟子修行。苦海通过何种途径,得到了它? 商崔嵬皱眉,要尽快将此事禀告霄河殿尊。 ------------ 第42章 全面清洗 夜尽天明,彻夜巡逻的各大门派终于能鸣金收兵,休息一番。 然而老天似乎看不惯他们闲着,还不等人躺上床去,睡个囫囵觉。一则重大消息又将他们从屋中拽出,匆匆赶往西城与南城交界的菜市口。 那里,被慈航剑客运来十五具苦海杀手的尸体,一字排开,仿若当街贩售的猪肉。 今日商崔嵬没有出面,由一名慈航剑客向众人宣告,苦海黑鸦行迹已被他们勘破。过不了多久,慈航就能将之一网打尽,保证大家在长泰城中的安全。 听闻此话,又亲眼见到刺奴尸首,众人心中略略松下一口气,大部分人对慈航心生感激。 有人喊道:「关键时刻,还是慈航道场高风亮节,行事仗义。大家说,对不对啊?」 菜市口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慈航剑客连连抱拳,说道此乃应尽之力,他没说几句便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无论真心假意,这景象确实是道器之争开启后,难得的和乐融融。 东城娉婷河,架一石桥。 桥拱如柳,栏筑石狮,石面上精美的雕纹被风雨蚀磨得模糊不清。 三名刺奴抱着十六匹红绸,一头繫于石狮,另一头抛入水中。红绸随白湍飘荡,绸面上用金线绣出的梵文,在艷阳下熠熠生辉。 那是众生主年轻时所着经文《杂阿含藏经》。讲的是消业灭罪的禅语,究本质而言,与《地藏经》、《磐若波罗蜜心经》等普世经文一般慈悲恢弘,教人为善。 无人知晓「万魔之首」的众生主,为何能写出这般足以成佛的经文。也没人能从这卷经文瞧出暗藏的祸心。 但世人惧怕众生主,不敢深入研读,唯有苦海及其统治下的西夷诸国参颂这部经文。 苦奴更是演化出一项传统,出战时将绣满《杂阿含藏经》的绸缎抛入水中,或挂于高处,让水风诵经,以保佑他们百战百胜。 裴戎坐在河畔,袒露肩背与胸膛。面孔苍白如雪,唇色更淡几分。撇开身上不断渗血的伤口,整个人如同失色一般,白得扎眼。 死人刀不愧是杀人杀我之刀。 昨夜与商崔嵬决斗到最后,他几乎要失去理智,将这位同门当场斩杀。还好关键时刻,咬破舌头,令自己清醒几分,并尽最大的毅力逼迫狭刀停住,方才没有酿成大祸。那样危机的场面,此刻想来,犹觉惊心。 没能取得敌手性命,死人刀即刻反噬其主。令裴戎内息混乱,经络里好似被冰刀形成的旋风,一寸一寸刮过,令他疼痛难当。最后全身崩裂出无数细小伤口,流血不止。 尽管用了各种疗伤药品,也难以癒合。每隔一段时间,血液便会将糊在伤口上的药泥冲散。 这种危险的状态,将持续整整一日。 裴戎掬起河中凉水刷去身上的血污,重新上药,漫不经心地想道:邪性至此,务必慎用。 十一捧着一个托盘走近。 裴戎瞧一眼盘中的东西,端起盛满猩红液体的瓷碗,扬脖饮尽。 腥腻苦涩,令人作呕,但他喝得干脆利落,面不改色。入腹后,身体泛起燥热,像是得到了新鲜血液的补充,令他惨白的面色稍微好上几分。 这是新宰杀的红锦鹿放出的血,最是补血养气,常用于治癒难产血崩的妇人。对于裴戎这种大失血的情况,亦是对症。 感觉自己情况好些,裴戎再看铺陈盘中的纸张,上面写有三行小字。 第一行,是投效苦海的宗门;第二排,是投靠慈航的门派;第三行是两不相靠,决心与正魔两道霸主争斗到底的势力。其人数总和乃是前二者两倍有余,足见道器的魅力。 这些中立势力,又被分成三类。 其中画叉的,是屠掉的门派。画圈的,是依据裴戎推测,可能的慈航诱饵。 慈航每夜埋伏在诱饵门派周围,若是苦海没有选中诱饵,他们便要匆匆赶去被选中的宗门。慈航根据路程不同,赶来的时间也不同。裴戎依据这些数据,推测出了慈航诱饵分布的大致范围。 裴戎提笔,在剩余几个名字上,重重一点――卫宁庄、素女宫、藏情殿与玲珑多宝斋。 卫宁庄地处凉州,与北漠接壤,毗邻古漠挞大沙漠,那是游牧部落的地盘。以刀戮王为首领的大雁城,及以陀罗尼率领的千佛之国正在交战。卫宁庄庄主风卿羽与刀戮王交好,卫宁庄或明或暗参与了古漠挞的战争,门下弟子是少有经历血火洗礼的战士,算是一个颇为扎手的点子。 素女宫与藏情殿则是相生相依,对外极为团结。攻击他们的道侣,会比攻击他们自身遭到更加猛烈的反抗,两方携手,实力不可小觑。 裴戎目光掠过这三个名字,最终落在玲珑多宝斋上。
第74页 思忖片刻,转头问十一道:「中立的门派,目前反应如何?」 十一根据散部在外的探子所得的情报,总结道:「在我等十日屠九门的威慑之下,他们已然坐不住。不停在暗中联络,似是寻求联合。但在谁来领导联盟之事上,迟迟无法达成协议。因而那所谓的联盟极为松散,只约定在遭遇暗杀时,相互援助。」 十一冷笑:「不过这种没有约束力的盟约几乎得不到实现。与其期望那些临时盟友捨己为人,还莫如期待慈航的伪君子为了他们的面子出手营救。」 裴戎手指摩挲着下颌,淡淡一笑,道:「但是慈航营救烫手得很。」 「一旦接下,便欠了对方一个大大的人情。接下来争夺道器,如何有脸出手?」 「可若孤军奋战,只会被我们逐个击破。」 「因而联盟之举势在必行。」 「我的机会来了。」 说罢,拍了拍手,几名刺奴扛着六具棺材来到刺主面前。 领头之人手掌狭刀,单膝跪地,沉声道:「大人,您吩咐的东西,属下已经全部备好。」 起身抽刀撬开棺盖,露出各色奇珍异宝,秘籍宝兵。一部分是他们屠灭宗门时收罗的,一部分是刺主自掏的腰包。 裴戎吩咐十一:「抬着这些东西,去见玲珑多宝斋的档头。」 「告诉他,我苦海行事向来大方。若他能接下我的条件,这六棺财物只是定金,后续价钱由他开口。若执意不从,那就请他往这棺木中躺一躺。我等定会将之隆重下葬,刻碑着传,好叫人们知晓这世上出了一位有情有义的大豪商。」 十一抱拳领命,目闪幽光:「属下定会与之分说明白。这么一宗好生意,想来多宝斋的档头必然不会拒绝。」 十一的任务进行得极为顺利。 他与刺奴避人耳目,来到多宝斋的据点城口酒楼。在暗中表明身份后,被多宝斋档头的秘密接见。第一件事情便是翻倒棺木,令黄金珠宝,宝兵秘籍涌漫至对方足下,接着将六口棺材扔在他的面前,提出条件。 玲珑多宝斋的档头,名为赵明蕴,正是那酒楼中迎来送往的小二。 赵明蕴能当上多宝斋六大档头之一,是何等圆滑聪敏。见此情形,瞬间明白他们的意思。顿时冷汗湿背,一派热情洋溢地答应了苦海的交易。 苦海的要求虽与他们最初在长泰的布局相悖,但与苦海合作,也能赚到大笔金钱。 既有钱赚,他这样的商人,又何必与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呢? 裴戎接到十一回复,吹起一声长哨,天边一声鹰啸嘹亮相和。铁背鹰飞旋而下,钩爪一探,抓住主人扬起的手臂。 亲昵地摸了摸铁背鹰头顶绒毛,它口中咕咕,撒娇似的蹭了蹭主人掌心。 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牌,挂于铁背鹰钩爪。唇贴鸟儿额头,轻声嘱咐:「去吧。」 右臂一抬,铁背鹰振翅而起,御风飞去。 片刻后,来到戮部驻地。 十一日里,拓跋飞沙手中活路十分清闲。不是招待投靠他的魔道宗门饮酒作乐,便是组织小规模的突袭,拖延慈航营救中立门派的时间。 这种任务,在拓跋飞沙看来,简直大材小用。 他很想用「杀鸡焉用宰牛刀」「想压住戮部不给建功的机会,直言便是,何必耍些不阴不阳的伎俩」等狠话怼在裴戎脸上。 然而御众师亲命裴戎为夺器的主事人,若他越权擅为,少不得又要挨上一通鞭子。 拓跋飞沙摸了摸后背,鞭刑造成的烂皮长好后留下大片凹凸不平的疤痕,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鬼脸。大呼无聊,在营地里举办一场角力比赛。 十多个脱得光熘熘的戮奴抱在一起,贴身肉搏,场面十分激情。 戮奴们大笑着,嬉闹着,将一坛坛酒水泼在参赛者的身上,扯着粗野的嗓门吶喊助威。兴致高昂间,从一堆涂脂抹粉的女人中,拽出一个看得入眼的,掰开双腿,席地幕天地打起滚来。 拓跋飞沙看得乐呵,从身旁茶盘里抓起一把金子,下雨一般洒向场中捶胸嘶吼的胜者。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鹰啸。 拓跋飞沙抬头,见一道黑点从天而落,抬手一抄,接住被飞鹰扔下的东西。 手掌摊开,露出一枚玉牌,满是老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牌面上的「戮」字。拓跋飞沙哈哈大笑,抬脚踹翻身边的桌子,酒水、黄金哗啦啦倾洒一地。 吊起嗓门,一声长啸,将营中戮奴召集一处,高举玉牌:「戮字令出,不留活口。」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海鲨般的尖牙:「阴沟里的耗子已经完成它们的任务,该轮到狮子与猛虎登场了。」 戮部营地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苦海戮部正在忙碌备战,同一时间,谈玄却领着魏灵光悠闲逛街。 虽然与裴戎失去联繫,但谈玄凭藉自己收集的情报、敏锐的嗅觉以及对裴戎的了解,推测出刺部大致暗杀的对象。 神棍般地哄骗魏灵光一日换一个住处,避开厮杀的地界,没有让这个小和尚直面险恶危机。 今日,他又骗小和尚,说自己「星宿不利,与水犯沖」,要离开此前临河的客栈,去寻一处没水的地方歇脚。 小和尚有些怀疑,但被谈玄从《易经》说到《黄帝内经》,从星宿八字对人生的影响,说到客栈老闆终日站着不坐还颠脚,必是水沖星宫犯了痔疮……一通接着一通的道理,砸得小和尚晕头转向,任凭谈玄牵着鼻子东走西游。
第75页 这时,有一个头裹布巾的冷峻青年,与谈玄擦肩而过。 谈玄只觉得脖子一痒,似有活物钻入肩窝,心道:裴戎回来了。 拇指大小的裴戎盘腿坐于谈玄肩头,握住他的耳垂道:「时机已至,今夜拓跋飞沙将率领戮部倾巢而出,对城中中立门派发动全面清洗。」 谈玄托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道:「你的决定是?」 裴戎道:「依你卜卦所言,前去素女宫、藏情殿。」 「此刻中立门派一盘散沙,群龙无首。危急时刻,极需一个威望、实力并重之人站出来,振臂高呼。」 「他们需要一个头领,我便送给他们一个。」 ------------ 第43章 太公钓鱼 谈玄双目一眯,顿时有了一个主意。风流潇洒地转动手中摺扇,敲在魏灵光肩头:「魏兄,今夜我们与你那位意中人毗邻而居,如何?」 若要问他哪里来的摺扇? 凭藉崇光公子跳大绳唬人的本事,还怕弄不来一把扇子? 这不,他不但搞来了一把价值不菲的玉骨扇,还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行头。 头戴檀木冠,身着云锦衣,腰勒明珠绦,脚登青云履,衣袍鞋袜均以沉光香薰染。将自己整得那是一个香远益清,玉树临风,引得不少男女暗中窥看。 魏灵光抱着一荷叶糯米糰,正吃得两腮鼓鼓。听到谈玄的问话,呆愣道:「啊?」 他的脑子与心肠一般直透,还有点健忘的毛病。初入长泰时,他曾惊艷于闵毓秀的美丽,但这片刻惊艷随着他一通囫囵觉,忘到九霄云外。小和尚对闵毓秀的喜爱很单纯,与他喜爱须弥山上的桃子、青草与山风,喜爱身边见识广博的谈玄没有什么不同。 一时片刻,没能领悟这「意中人」指的是谁。抓了抓脑袋,有点吃惊地想着:难道他知道我昨晚梦见,有个看不清脸的女人送我桃子吃吗?这么神! 谈玄一看魏灵光的神色,便知道他想岔了。有点无语,提点道:「月牙儿眼,芙蓉儿灯。」 魏灵光惊得一跳,结巴道:「谈兄,别、别胡说!我一个和尚怎么会……呸,我已经还俗了!但也不能浑说!」 谈玄慢吞吞的点头:「哦。」 声音却飘得很,急魏灵光抓耳挠腮。 谈玄笑道:「魏兄别急,我明白。魏兄对那位姑娘的喜爱,就好似对花、对云,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欣赏。」 摺扇展开,露出扇面山水墨画,潇洒轻摇。 「美人、美事、美景,爱美乃人之天性,美丽的佳人,赏心悦目,顾眼补身,性本自然,何必逆之?」 魏灵光眉开眼笑道:「我心里正是这样的意思,可就是笨得很,说不出谈兄这样好的话儿。」 然后问道:「为什么突然要去素女宫驻地旁边住着?你曾说过她们的盟友葬情殿尽是些醋罈子,将素女宫弟子全都当成他们的老婆,容不得旁人染指。」 「我们两个男人这样大摇大摆地过去,会不会被他们当做居心不良之人?」 谈玄道:「纵使如此,也顾不了许多了。」 魏灵光道:「为何?」 谈玄严肃道:「因为算道这两家宗门今夜将有危险。」 魏灵光愕然:「今夜苦海刺部的目标是他们?」 谈玄以扇掩面:「比这还要危险。」 魏灵光同样严肃了神情,有点跃跃欲试道:「那还等什么?我们走!」 谈玄歪着头,用肩膀轻轻一撞魏灵光,笑呵呵道:「为了英雄救美?」 魏灵光恼道:「阿玄!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啦!」 谈玄道:「哦?那为何如此兴奋?」 魏灵光目光晶亮,握紧拳头向着天空一挥,带着无限憧憬,大笑:「当然是为了——见证真正的江湖!」 谈玄笑贊:「真真箇初生牛犊不怕虎,意气风发少年郎。」 然后,他便将这位意气风发少年郎带到一个偏僻角落,站成木桩望风。而他自己则走了进去,说人有三急,需要解决一下。 谈玄走到暗处,撩开肩头长发,摊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拇指大小的裴戎纵身一跃,地上阴影升腾而起,将他包裹、拔高。再露脸时,已与谈玄一模一样。 两人直面彼此,如临水照影。 谈玄将裴戎上下打量一番,口中啧啧称嘆。极为手欠地摸了摸裴戎的脸,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我谈玄的俏脸。顶着这般冷峻神色,也是别有风姿。」 裴戎漠然:「小心,奇袭。」 此话甚是耳熟,谈玄目露狐疑,如同受惊的兔子后跳一步,远离裴戎。却见裴戎环抱双臂,根本没有出手的意思。 「你……啊!」 一声惊呼,谈玄背后升起一道阴影,化作猛虎模样,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吞入腹中。 谈玄在裴戎的影子里轻嗤,幼稚。 裴戎没有理会,整了整衣袖,摇起摺扇,走出小巷。身姿优雅,风度从容,笑容温雅,与装起十三样儿的谈玄一般无二。 刚出巷口,便见魏灵光扒着墙壁,探头探脑。 裴戎面带微笑,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会儿。 魏灵光赶忙解释:「阿玄,我听见你在里边儿惊呼,怕你发生什么危险,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
第76页 裴戎道:「多谢灵光关怀,没有什么大事儿。只是……」 魏灵光道:「只是?」 裴戎以扇掩面,睫羽低垂,双颊微红,略带羞惭意:「玄一不小心……漏鞋上了。」 「漏鞋上?」魏灵光脑筋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嗤嗤憋笑。伸手拍了拍裴戎肩膀,道:「无妨,谈兄别往心里去。咱们待会儿走快点儿,一会儿就吹干了……哈哈哈……咳咳!」 谈玄顿时心如死灰,周边的影雾还落井下石,化作一只猫儿,绕着他的小腿来回蹦跳,扬起一张怪笑的猫脸狠狠嘲讽他。 谈玄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揪住影子猫的尾巴,用力撕扯,扯得影猫吱哇乱叫、浑身炸毛,咬牙切齿道:裴戎,别让玄出来,否则定然还以颜色! 裴戎冷冷道:我等着。 夜幕降临,裴戎与魏灵光歇脚之处与素女宫驻地只有一墙之隔。 字面意义上的。 因为他俩就大喇喇地蹲在人家墙头下。 魏灵光双手扒着墙,耳贴墙面,想要听出里边儿一星半点的动静。 裴戎则风度合宜地席地而坐,一带长着杂草青苔的墙边,竟被他坐出一种身处玉堂之感。 魏灵光没有探听到任何声响,抬手撑了一个懒腰,靠着裴戎坐下。 以手撑脸,歪头唤道:「阿玄。」 裴戎笑问:「灵光何事?」 魏灵光可怜巴巴道:「我饿了。」 裴戎想要说一句「忍着」,但他不能。面对这只被谈玄随手捡来的猴崽子,要忍耐的不是猴崽子,而是裴刺主。 他身边尽是城府深沉,智多近妖之人,即使拓跋飞沙这个莽汉也不乏心机。从未与魏灵光这般直白单纯到发蠢的人相处过,他与其说是久居山林的僧人,更像是一只开启灵智不久的精怪。 裴戎想了想自己平日是如何与自家猫儿相处的,想要套用在魏灵光身上。然后不觉动了动眉毛,觉得他家小猫比魏灵光要省心得多。 裴戎心中一派漠然,面上则天衣无缝地扬起浅笑,双手抄于袖中,托着谈玄那慢吞吞的长调,道:「欸,俗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魏兄可是要做大豪侠的人,怎能被这点小飢小饿打败?」 效果很好,魏灵光果然撑起面子道,谈兄所言不错,你我是要做大事的人,一点口腹之慾忍忍就过去了。 转而问道:「但是,我们为何不直接敲门?蹲在这里,是等什么呢?」 裴戎挑起耳边鬓发,来回在指尖摩挲:「魏兄,你可听过姜太公钓鱼的故事?」 魏灵光点点头。 裴戎道:「姜太公奉原始天尊之命,下界帮助文王。他觉得自己半百之龄,与文王没有交情,很难获得赏识。便以直钩钓鱼,引动文王好奇之心。」 「你我处境与姜公相同,无甚高超修为,又与素女宫、葬情殿没有什么交情。直接登门拜访,言起灾劫将至,不被打出来都算好的。莫如等他们按耐不住,自行来见,可能会更信我等几分。」 这时,影子里的谈玄已经收拾好心情,怀抱猫儿,温柔摩挲起它的下颌。 笑盈盈地对裴戎传念道:这话讲得可以,很有玄的几分味道。看来你虽素日装作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实则将玄所言记入心底。不错不错,若能神情在温和之中流露一丝傲然,姿态在高雅之中更添一份风骨,便能将玄之神韵演绎出三四分了……唔! 怀中影猫一跃而起,扑在谈玄脸上,化为一条黑巾,紧紧裹住他那张唠叨嘴。 谈玄用力挣动,力图将自己哀怨的心情传达给裴戎。 裴戎平静道:别烦,否则让你再漏一次。 谈玄顿时安静如画。 里边儿的鸭子停了嘴,外边儿的猴子又来了事儿。 魏灵光问道:「可是,我们只是坐在这里。既没有做出什么吸引人的奇事,又没有人看到我们,如何让素女宫、葬情殿的人自行来见?」 裴戎笑道:「我听闻素女宫首徒柳潋,乃是江湖新秀中顶尖的人物。年仅十六便协助宫主主持宗门事物。双十之龄,独身追捕三位叛宫长老,将她们尽数诛杀。二十五岁,统御宗门与七伤宗开战,势如破竹,大获全胜。再三年后,在素女宫与葬情殿的大道之争中,战胜其夫君,葬情殿少主庄殷。将这位少殿主的无情道心损毁,令他成为自己多情道心的道奴。」 「如此一位女中豪杰,怎会没有些凌厉手段,将宗门驻地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 「从你我踏入此方地界起,素女宫便已知晓我们的到来。」 话音一落,一道低沉女音响起,带着点儿沙哑磁性:「崇光公子盛赞如此,柳潋可是会害羞的。」 ------------ 第44章 素女柳潋 两人寻声抬头,一枝海棠出墙而来,上面坐有一人,翘着长腿随着细细枝条微摇微晃。 穿素青武服,乌黑长发用一条浩然巾扎成男人发髻。剑眉星目,面容英朗,嘴唇薄而平直。身高八尺,宽肩细腰,肩背双刀,气质潇洒俊逸。若非没有喉结,且声音确有女性的特质,端的是个英武侠士。 柳潋双眉微扬,将嘴里一片海棠叶咬得一翘,打量裴戎一会儿。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本以为我家那口子尚算不错,今日一见公子,便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第77页 语气飘撇得很,浑身散发着陈年老流氓的味道。 然后转头,不客气地对魏灵光道:「小和尚,让开点。有你坐在旁边,就好比美人图上沾了米饭,生生削了一层美感。」 魏灵光脑筋缺根弦儿,没有因为被无礼对待而感到忿忿不平,只为对方男人化的口气感到惊奇:「你真的是个女人。」 柳潋翘起眉毛,托起自己的胸向上一抬又放开,两坨胸肌弹了弹,昂首道:「不错。」 魏灵光眼珠子都要落下来了:「你真的嫁了人?」 柳潋偏了偏头,「呸」地一声将口中嚼烂半截的叶子吐在地上,用小指掏了掏耳朵,道:「千真万确。」 魏灵光道:「那你、你还……」 柳潋明白他的意思,笑嘻嘻道:「小和尚,听说过一句圣贤之言么?」 魏灵光道:「什么圣贤之言?」 柳潋抚掌念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嚼一根草。家花没有野花香,偶尔偷腥又何妨?」 然后给了魏灵光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以过来人的口气教导他道:「少年仔,不趁着现在年轻,多浪几把。等到成家立业,养下几个烦人的崽子,再想浪,也没功夫去浪了。」 小和尚名为灵光,却是一点儿也不灵光,呆道:「你年轻的时候,怎么浪的?」 却无意间戳中柳潋的得意之处,她兴致大发地讲起,年少时如何风流轻狂。 摸过古漠挞干达婆的奶子,睡过江南花家的公子。还差点儿偷上大雪山,想去捏一把被传为「天下第一刀」,也是「天下第一美」的寒山君的屁股。打点好行装将走时,却被宫主抓住,裹上一身霞帔,便同葬情殿少主一拜天地,二入洞房。 从此世上少一位风流客,多了一名黄脸婆。 诸如此类的浪事儿,听小和尚一愣一愣的。直到裴戎「啪」地一声合拢摺扇合拢,一下一下敲打掌心,笑盈盈地盯着柳潋。 柳潋这才轻咳一声,回到正题。 「崇光公子大半夜不睡,跑到我家门前姜太公钓鱼,乃为何事?」 显然,她不知在两人身边藏了多久,将二人交谈尽数听入耳中。 裴戎没有直接回答,微微一笑,道:「这要看柳娘子做不做周文王。」 柳潋玩味道:「文王有飞熊入梦的祥兆,而这十一日来,柳某睡得香甜,没有做过什么荧惑耀世、仙人抚顶的奇梦。」 「公子若要当姜太公,可要耗费一番口舌了。」 「还好柳某家里备有茶点不少,公子尽可慢慢分说。」 「请吧。」 嘎吱一声,挂有芙蓉彩灯的门扉缓缓打开。两名娇美女子并行而出,向二人敛衽为礼,将他们引入院中。 其中一位女子,便是有着月牙儿眼睛的闵毓秀。 魏灵对于男女之别懵懵懂懂,见到「熟人」兴沖沖地扬起手臂,想同对方打一声招呼。 闵毓秀只是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便又全神贯注地看着裴戎俏盈盈的笑,显然将城门口挡路的小和尚忘了个一干二净。 魏灵光失落地收回手,垂头闷声跟着。 素女宫驻地布置了阵法,具有夺魂迷踪之效,眼前白雾瀰漫,恍若行于云中。 闵毓秀二女穿梭其中,翩然轻盈得如同蝴蝶。裴戎沿着她们踏过的脚印,亦步亦趋。 四人走出法阵,柳潋已在一座云亭,等候他们。 魏灵光见到周遭情形,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见云亭四方密密匝匝列有一百来人。男女混杂,俱是执刀配剑,全副武装。在二人走近时,上百双眼睛齐齐看向他们。 柳潋拍手,两队人齐步上前一步,铮然脆响,刀剑相撞,形成一座以寒锋为顶的长廊。气势森然,显然想给二人来个下马威。 魏灵光哪里见过这般阵势? 心生胆怯,身子不由矮了一截,下意识看向身前的「谈玄」。 背影瘦削单薄,没有如武者一般挺得笔直,但也绝不畏缩。犹如萧萧俊竹,带着点深入骨髓的清逸雅致,从容疏朗得恰到好处。 人容易因威吓而胆怯,但只要身边立有一个气定神闲,仿佛天塌下来都能被他撑住的人,便很容易受到鼓舞。 魏灵光不觉汲取到了不少勇气,心生安定,跟随裴戎穿过刀剑长廊,走向云亭。 行至一半,闵毓秀突然回身,一剑刺向裴戎。 裴戎何等眼力,从她指尖微绷的一瞬,便知要发动突袭。若是苦海刺主,将会在这女人剑将出鞘的一瞬间,扭断她的脖子。但他是谈玄,不修武道的谈玄。只能站在原地,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一动不动。 非是他要拿性命来成全完美的伪装,而是—— 轰然一声,金光四溢,仿若院中骤然亮起一轮赤日。 魏灵光不知何时窜到裴戎面前,挡住偷袭的一剑。 雪亮寒锋撞于其胸膛,发出刺耳之声,寸寸折断。小和尚全身笼罩一片金色,仿若一尊漆金溢彩的罗汉像。 柳潋诧道:「须弥山的九转玄功!」 须弥山虽远离俗尘,不问世事,且不修庙宇,不赚香火,却是公认的天下三大释教圣地之一。 有十二支法闻名天下,由当代最出色的十二位僧人继承。魏灵光施展的九转玄功,便是其中一支。 柳潋只当小和尚是崇光公子的跟班,所以态度甚是随意。此刻知道对方来头颇大,立刻有礼起来:「敢问小师傅法号?」
第78页 魏灵光没有回答,扬头挺胸,将裴戎护在身后,怒气腾腾地质问:「我俩带着好意而来,你也邀请我们一同喝茶慢聊。为何一句未听,便要杀人!」 柳潋摆手笑道:「欸,小师傅误会我了。」 「柳某并无杀人之心,只是想试一试崇光公子的胆量罢了。」 「要知道,这招摇撞骗者甚多,我怎知崇光公子盛名之下其实如何?」 魏灵光依旧愤愤:「休想骗我!」 一把拉开衣襟,袒露胸膛,现出上面一道浅浅的口子。 指着缓缓渗出的血珠,沉声道:「你认得九转玄功,就该知道它是天下绝顶的肉身功法。」 「我虽愚笨,只学得一星半点,但肉身也算足够硬了。莫非她出招拼尽全力,怎么能在我身上开一条口子?」 魏灵光的愤怒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朋友差点儿无辜丧命剑下。 柳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若非演得足够逼真,怎么能试出公子的深浅?」 「毓秀那一剑看似凶悍,但最后只会从公子腋下穿出,只要其岿然不动,便不会伤及分毫。」 「但若公子是个胆小鼠辈,惊慌乱窜,或者由杀手伪装,包藏祸心。这一剑便指不定会刺中何处。」 「不信,你可问公子本人。」 魏灵光呆了呆,转头问裴戎道:「谈兄,是这样的么?」 裴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魏灵光顿时长松一口气,嘟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没见到敌人,先要与你们打一架。那边百八十个人手,这边只有两人。我就算抱起谈兄转头开熘,也不一定跑得过你们。」 真是有什么说什么,逗得柳潋拍腿大笑。 裴戎传念谈玄:轻信至此,这只蠢猴子是怎么成为九转玄功继承者的?须弥山挑不出活人了? 谈玄慢吞吞道:阿戎啊,此言有失偏颇。这世间不是所有人皆如你我一般,天资聪颖,才貌双全。灵光小师傅能得到玄功传承……许是靠猜拳赢来的? 裴戎道:你从一开始便知道他不简单? 谈玄笑道:当然。 裴戎道:算出来的? 谈玄道: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小子是偷熘下山的。须弥山虚途大师心忧他的安慰,传讯各方好友,言若有弟子前往长泰,恳请多多照拂。 我家师尊收了虚途大师一篓子好茶,抹不开面子,叫我碰到对方,暗中照顾些许。 裴戎道:为何不率先告知。 谈玄气弱道:……我怕你担心节外生枝,不许我如此。 裴戎寒声:你也知道? 谈玄轻咳一声,在影子缩成一圈,装死去了。 ------------ 第45章 救人救火 裴戎不动声色地以摺扇掩去皱眉的动作,步入云亭落座。 柳潋亲自为两人斟上热茶:「公子深夜造访,有何事教我?」 裴戎优雅呷一口清茶,道:「在柳娘子面前,玄怎敢说教导?」 左右一看,笑吟吟道:「怎不见柳娘子夫婿?」 柳潋一腿长伸,另一腿豪放岔开,踩在一旁的石墩子上。扬首闷了一口热茶,手指把玩喝空的茶杯,漫不经心道:「你问庄殷?」 「他在一年前败于我手,根基被毁,道心破碎,修行之道就此断绝。」 「庄伯伯恨其不争,剥夺了他的少主之位。」 「他便将火气撒在我的身上,与我立誓,不至黄泉永不相见。」 「害我这有家室的人,过得跟寡妇似的。」 柳潋用指尖顶着杯底,转着玩,盯着裴戎笑道:「所以说,非是柳某轻浮……」 她暧昧地吹了一声口哨:「实在是孤枕难眠啊。」 周围葬情殿的弟子顿时响起一片咳嗽之声。 柳潋眉毛一挑,一拍桌子,骂道:「你们咳什么?庄殷想当和尚,自去便是!还要老娘陪着当尼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素女宫的姑娘们不嫌事儿大,也跟着嬉笑:「大师姐说得极是,女人寂寞之时就不需抚慰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被别派的女人骂得回头土脸,葬情殿的男人们却一个个默不吭声,似极敬重她。 裴戎举杯啜饮,双眼微眯。 柳潋是在以这种方式,向自己展现她对葬情殿的影响力。 这个女人想要告诉裴戎,别小瞧了我。在长泰城里,我能代表素女宫与葬情殿两大势力。 但却正合裴戎心意,只有素女宫足够强大,接下来的计划才能更为顺利。 于是,扬起八风不动的笑容,说道:「柳娘子可知,今夜哪家宗门将遭屠戮?」 柳潋似笑非笑道:「公子该不会告诉我,今日我素女宫将是刺部暗杀的目标吧?」 裴戎摇了摇头。 柳潋疑惑:「那公子的意思是?」 裴戎温雅一笑,濯濯如春月柳:「所有中立势力,皆将灭于此夜。」 柳潋惊愕道:「你说什么?」 这时,墙外突然传来一片喧譁之声,接着兵戈交鸣,嘶吼、吶喊此起彼伏。 然后天上映出一片火光,于滚滚乌云中照出人们厮杀混战的乱影。 裴戎执起茶杯,一口饮尽,落于石桌,发出的脆响竟令众人有些心惊肉跳。 「今夜,苦海戮、刺两部杀手倾巢而出,欲将城中所有左右摇摆的宗门,清洗一空。」
第79页 柳潋剑眉一拧,当机立断:「素女宫、葬情殿弟子听命!分成四队,由明珠、芳沁、毓秀、采儿率领,严守驻地。并派几个身法好的弟子出去探查,一有消息,立刻回禀于我!」 闵毓秀等人抱拳一礼,道:「是,大师姐。」 魏灵光见众人匆匆而去,各司其职。不安分地围着裴戎左转右绕,连连道:「我呢?我呢?我要做什么?」 裴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魏兄且安坐。」 「待会儿有人杀入,玄之性命便托于魏兄了。」 魏灵光顿时觉得责任重大,牢牢守在裴戎身后,严肃端然得如同一座石雕。 不一会儿,杀声更大,像是澎湃海潮,一浪接一浪地随风涌来。 柳潋不为所动,只紧紧盯着裴戎,道:「你如何得知苦海的决定?」 裴戎意态悠然,执起玉壶,为自己斟满一杯:「自血字告示一出,苦海刺部九战九捷,严重打击慈航道场的威信,并将苦海带来的恐惧深深烙刻人心。」 「但在第十日,刺部失败了。说明慈航有能力拦阻,甚至反杀他们。若是继续暗杀下去,极有可能将前九日累积的优势尽数丢掉,所以改换策略势在必行。」 「苦海通过多日暗杀试探,已经明白中立门派全是一盘散沙,不能给他们造成多少威胁。因而苦海凝聚全力,想要将你们一举拿下,也就不足为奇了吧?」 这时,一名素女宫弟子面色苍白地闯入云亭,带着哭腔道:「大师姐,出去探查情况之人全都死了,他们的头颅被人割下,从墙外抛了进来。」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砸门之声。 柳潋沉声:「让所有人稳住,守好『拂云阵』。」 说这些话时,她没有转头,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裴戎。 「事已至此,你勘破他们的计划,又有何用?苦海的清洗已经开始,中立阵营算是完了。」 「即便侥幸能活,也只能熬到明日,退出长泰。」 裴戎淡淡含笑,睫羽低垂,指捻摺扇一点一点展开。 「若我说,我能力挽狂澜呢?」 柳潋先是一惊,随即淡淡嗤笑:「就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名只会翻弄口舌的谋士?」 裴戎无奈摊手:「真是伤人,柳娘子怎么能用这般口气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柳潋冷冷:「救命恩人?」 「即便苦海倾巢而出,也要分散兵力,个个击破。我素女宫有『拂云阵』镇守大门,又有上百人的战力,不是那么轻易能够踏平的。」 「且苦海一动,慈航必然不会视而不见。我等熬到慈航营救,应当不成问题。」 裴戎摇头浅笑:「柳娘子说错了两点。」 柳潋道:「哪两点?」 裴戎道:「第一,罗浮剑子自残立誓,保护其盟友安全,所以慈航定然会以西城安危为先。他们能够遣出救援的人手不多,还要遭遇苦海拦截。慈航的救援,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这第二嘛……」他托着长长的调子,刻意在柳潋心慌意乱时,加重她的焦躁。 人一焦虑,便容易意志动摇。 果不其然,柳潋表面镇定,实则忧心忡忡。狠狠一拍石桌,顿时裂纹四布。 吓得魏灵光一抖,几乎要合身扑去,将裴戎护住。 柳潋怒道:「别卖关子!」 裴戎笑吟吟地用摺扇推开魏灵光护住他的手,道:「你以为拂云阵能夺魂迷踪,便可将强行闯阵的苦海杀手拖上两至三个时辰。」 「然而,有一个破阵之法,只需一刻钟的功夫。」 柳潋惊道:「不可能,拂云阵是天下排名第九的阵法……」 话未说完,一道尖锐警报响起:「奇袭!」 风中瀰漫起呛人的气味,苦海杀手将数十个盛满火油的罐子抛入院中,粘稠黑油缓缓流淌。 随后,数十支带火的箭矢纷扬而落。 魏灵光上前一步,挡在两人身前,以肉掌拍开火箭。 更多的火箭落于地上,引燃火油,呼啦一声,火势见风则长。宛如咆哮的野兽,将树木宅邸吞入口中。 「正是火攻之法。」裴戎云淡风轻,笑容温文,「若将你等烧死在这里,他们又何需强行闯阵呢?」 柳潋腾地起身,踏出云亭数步,望向慌乱救火的弟子。然而水井位于后院,通往后院的长廊已经被大火吞噬,就算强闯过去,打来几桶子井水,也只是杯水车薪。 观眼前情形,再无法固守据点,只能强闯出去,杀出苦海的包围。 然而对方早有准备,且是杀人的好手,正面硬抗,实属不智! 柳潋目映火光,齿冠微敛,转头望向裴戎,沉声道:「崇光谈玄,提出你的条件!」 显然,急迫的局势令她无法在作考虑,只能相信一把这位不请自来的崇光公子。 裴戎摺扇轻摇,悠悠笑道:「不急,先行救人。等我们逃出生天后,再谈其他。」 柳潋性子果决,微一咬牙,单膝跪地,抱拳道:「只要你果真能够救出我等。这场道器之争,除非危及同门性命,我素女宫及葬情殿唯公子马首是瞻!」 裴戎赶忙起身,扶起柳潋,蹙眉道:「柳娘子,你误解我了。」 「玄非是想要挟恩图报,只是玄势单力弱,想要救出众人,不得不藉助素女宫及葬情殿的力量。」
第80页 柳潋狐疑地看向裴戎,只在他眼中见到一派真诚之色,不解道:「公子的意思是?」 裴戎轻轻一嘆,露出一丝苦笑。 「这天下被苦海、慈航统御太久,成了一滩死水,其他宗门弟子及散人难以出头。」 「玄只是想为这滩死水注入一些清泉,替心怀壮志之人争得一个机会罢了。」 此言切中柳潋心病。 他们承担着得罪慈航、苦海的危险,坚守中立,迟迟不肯退出道器之争,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争一个实现壮志,改变天下的机会么? 柳潋同样面露苦笑,道:「为了这样一个机会,柳某愿意拿性命去搏。」 说罢,恭敬一礼,「公子有何良策?」 裴戎笑了笑,领着她走进前厅。 里面竟有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坐在椅上,悠闲喝茶。 而地上,不知何时开一道口子,露出一条黝黑地道。 男子一见裴戎,搁下茶盏起身,抱拳笑道:「崇光公子,柳娘子。」 裴戎含笑回礼,向柳潋介绍道:「这是玲珑多宝斋的赵档头。」 再指地道:「此乃赵档头为我等凿开的逃生之路。」 赵档头连连摆手,谦虚笑道:「说来惭愧,今日得崇光公子传讯,知晓苦海将要清理长泰。本是慌乱得不行,想要收拾细软,独自逃命。但被公子阻拦,硬逼着我拿出长泰城的修建图纸,发现有一条废弃排水道从贵宗驻地穿过。公子说服我留下来,派人疏通这条排水道,并往上掘洞,挖出一条救命之路,幸好终是赶上了。」 柳潋看了看地道,再看了看两人,目光流转,很是动容。 垂首再施一礼,连打酱油的魏灵光也得到她的感激:「三位大恩,柳潋没齿难忘。」 裴戎再次扶起柳潋,道:「柳娘子别再多礼了,救人如救火,我们快些离开吧。」 柳潋点了点头,集结众人进入暗道脱身。 漆黑甬道中,裴戎秉烛在前。 影中谈玄慢悠悠道:先以危局乱人心智,再施恩惠得人信任。你深得谋道个中三味。待到苦海覆灭,要不要来我璇玑云阁修行? 裴戎道:你在鼓动我背叛师门? 谈玄道:耶,休要污衊。我只是觉得你不太喜欢白玉京,小时候你在那里跟个哑巴没什么两样。却是到了苦海,才活泼些。 若我们能活到苦海灭亡,你会回去? 裴戎冷硬道:不回。 谈玄道:那你想去何处? 裴戎哑然。 天下之大,无他归处……苦海覆灭,阿蟾也会消失。 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去回忆、留恋? 良久,裴戎道:总会有个地方吧。 ------------ 第46章 全面开战 外墙不远处一片树林中,草皮动了动,启开一条小缝。 一双眼睛左右四扫,四下无人。 赵档头推开覆盖草皮的木板,跃出暗道。回身握住人腕,将身材单薄的书生拽出地坑。接着,素女宫、葬情殿弟子无声爬出。 裴戎端然而立,掸去袖上尘土,抚平衣衫褶皱,举目东望。透过林樾间隙,能看到他们逃离的宅院。 烈火越发旺盛,滚滚热浪扭曲光影,沖入云霄。有二、三十名黑衣杀手,手提刀剑,绕着火场警戒巡逻。 柳潋安顿好弟子,悄然靠近裴戎,望向火场,轻声问道:「小师傅一个人,不会有事儿吧?」 裴戎沉着道:「九转玄功,防御强悍,相信他。」 然后,让赵档头拿出数捆涂黑的丝线,吩咐众人依他所言进行布置。丝线紧密有序盘绕于树林之中,在黑夜及树荫的遮掩下,形成一张看不见的罗网。 众人四散埋伏,身披草叶与泥土,与周遭环境融为一团。 没过一会儿,火场传来骚动。 只见一道人影,跃出烈火,沖天而起。衣袂撩燃,拖着明亮焰光,如同一只涅槃火凤。 足步凌空踏点,几个空翻,如乳燕投林,落入林中。 顿时哨声迭起,戮奴彼此警示。队伍一分二,一部分留下,继续看守火场,另一部分追着火人,沖入树林。 魏灵光一入林樾,就地打了几个跟头,滚灭身上火焰。 他哀戚戚地摸了一把脑袋,头发好容易长出存许,被火一撩,这下又成一个光头。 按照先前说好的暗号,幽暗处传来咕咕几声。 魏灵光寻声辨位,一个滑铲,沖向那处。 他之身后,戮奴紧随而来。毫不犹豫,如猛虎扑食慾将小和尚踹倒在地。 忽然,身形悬空不动,像是被无形之物束缚,成了一具牵线木头。戮奴这才发现,林中布满极为坚韧的丝线,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而他,便是自投罗网的蝶沖。 不待他提刀斩线,草丛中想起一声轻喝「去」,素女、葬情弟子身如雷动,掀起草叶纷纷。 三刀六洞,刺入同一具身体。再拔出时,戮奴已没了声息。 此后十次攻伐,亦是这般迅猛无声。 连续处理掉十余名戮奴后,留守火场之人,终于发觉不对。 他们迅速集结,向林中抛入火油,引燃箭矢,张弓搭羽,欲故技重施,将树林焚毁。 这时,林中之人骤然暴起,响起一片威武吶喊,向火场的方向冲杀而去。
第81页 戮奴们悚然一惊,箭矢纷纷射出。 却见冲锋之人,以自家兄弟的尸体为盾,挡下火箭,杀入他们的战阵。 接着鲜血横飞,开始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半个时辰后,这群戮奴寡不敌众,被素女、葬情弟子砍杀殆尽。 只留一名活口,被捆成粽子,丢在地上。 柳潋抓住他时,立刻卸了下巴,令他不能咬舌或吞毒自尽。 闵毓秀兴奋得俏脸微红,拉着身边一人袖子,大声道:「我竟然杀了苦海的人!还不止一个,真是太爽快了!」 满脸黑灰的魏灵光,被拽得左摇右晃,心不在焉道:「嗯,嗯,是啊。」 然后一个人蹲在地上,给死去之人,念起超度的经文。 裴戎从林中走出,吩咐众人挑选戮奴身上尚算完好的衣衫拔去,换上他们的衣饰与兵刃,并在面孔与身上摸上黑灰、鲜血,尽量遮掩面容。 同时,打扫战场,清理痕迹,将尸首拖入林中掩埋。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气韵从容。即便没有柳潋发话,众人亦自然而然地将其视为头领,毫不犹豫地信赖、服从于他。 安排好一切,裴戎负手踱步,来到被活捉的戮奴面前,笑眯眯地俯视着他。 依据审讯俘虏的传统方式,应当先好言相劝,再威逼利诱。若是俘虏软硬不吃,最后使出一些非常手段。 因而,被俘的戮奴暗中定计,无论这个瘦弱书生提出什么条件,他都先假意答应。 然后寻机脱逃,找到帮手,将这群胆大包天的耗子抓起来,剥皮挖骨。 而这个看似头领的漂亮书生,绝不会让他死得那般轻易。 定要让兄弟伙享用尽兴,让他苦苦哀求自己赏赐他解脱的一刀。 然而,裴戎只是笑吟吟地瞧了他一会儿,压低嗓音,只他二人能够听见地说道:「还好都是戮部的人。」 然后,慢悠悠转身,负手离开。让戮奴准备好的一肚子鬼蜮伎俩,全都胎死腹中。 接着,两两女将戮奴按在地上,撑开眼皮。 柳潋伸手摸上戮奴的面颊,温柔浅笑。 「看着我……对,就这样看着我……我是你的爹娘,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儿女……是你最亲近最爱慕的人儿……你的心事都能向我敞开……」 声音非男非女,充满惑人的魅力,如天魔之音,勾魂摄魄。 戮奴神情渐渐呆滞,唇舌开阖,一字不漏地回答柳潋询问的问题。 柳潋笑道:「好孩子,好人儿。」 然后毫不留情地扭断他的脖子。 柳潋来到裴戎身边:「戮部队伍间交流的暗号,已经问出。接下来,我们如何行动?」 裴戎道:「去做一只黄雀。」 柳潋道:「何意?」 裴戎回眸,目如朗月,他笑道:「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素女宫、葬情殿是幸运的,他们被裴戎选中作为帮手。 其他的宗门可就没那么走运。 以苦海为首的魔道倾巢而出,如沛然洪流席捲长泰。 运气好的,在睡梦中无悲无痛地没了声息。不走运的,在惊恐的挣扎与奔逃中,被人揪住头发,割断喉咙。 人头在乱滚,杀手在大笑,冷风中腥气瀰漫,将明月染上锈色……以天地作烘炉,融众生为泥肉。 此刻,商崔嵬正守在城心,等待刺部一夜一次的暗杀。 闻讯愕然:「苦海……这就发动总攻了么?」 他恍然察觉自己从一开始便受到了苦海的蒙蔽。入城遭遇时戮部的克制,与十日暗杀中刺部的谨慎,都是刻意而为。不断在向商崔嵬传达一个虚假信号,令他认为苦海将要稳扎稳打地进行一场拉锯之战。 怎料,十日来表现得如同一尾毒蛇的苦海,突然化身为猛虎,发动总攻,欲鲸吞长泰。 商崔嵬眉皱若川,心中心思纷乱。他在思考如此局面,该如何应对。 正如裴戎说服柳潋时所言,商崔嵬自残立誓,承诺保护盟友安危,虽获得名望,但也给自己套上一副枷锁。最好的选择是召回所有慈航弟子,固守据点。在保证己身及盟友安全的情况下,派遣人手,沿途搜救。 如此,既能更加得到盟友的信赖,又能获得生还者的感激。还可以借苦海之手,除去争夺道器的对手。 虽然会死许多人,但就慈航道场立场而言,这是最佳的选择。 商崔嵬做出判断,闭上眼睛,攥紧长剑,胸膛缓缓起伏。 再睁眼时,眼底只有一片坚定。 干脆利落地下达一连串命令,竟与最佳选择截然相反—— 他号令所有散布埋伏城中的剑客小队不再隐蔽,自西向东集结,沿路拦截杀手,营救遇难者。同时,吩咐剑侍快马加鞭,传讯慈航驻地,将留守弟子及正道盟友组织成军,向西城行进,找到苦海的主力,正面对抗。 而他自己,当为慈航先锋,率领身边十几名剑客,前去刺杀苦海戮主,擒贼擒王! 剑侍听到商崔嵬的命令,惊讶道:「剑子大人,请三思后行。」 「此种局面,与苦海开战,殊为不智。」 「我等投入全部人手,与之正面厮杀,只会两败俱伤,令其他势力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商崔嵬目光巍然,斩钉截铁道:「不错,我便是要给他们创造一个机会。」
第82页 「但,非是浑水摸鱼的机会,而是逃出生天的机会。」 剑侍道:「可是,这会损害到慈航大局……」 不待他说完,商崔嵬长臂一伸,扳住肩头,令他眺望远处。提剑指向那熊熊燃烧的大火,有厮杀、哀嚎之声随风捲来。 他问道:「如果你不是慈航剑客、罗浮剑侍,而只是这城中某个小门派中不起眼的小弟子。见亲友被害,同门被屠,你会是怎样的心境?」 「恐惧、愤怒、绝望,奋起反抗,还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想,那时的你,绝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同我议论,他们只是一群想要浑水摸鱼的人。」 剑侍垂下头,不敢答话。 商崔嵬松开手,道:「我不是想要责怪于你。」 「只愿你明白,你我出身名门,得师门教诲,实乃天大的运气,但绝非身怀傲气的理由。」 「这世上有太多的苦难,和太多过得辛苦的人。他们身处危厄之时,有时要求的不多,只希望得到一只伸出的手。」 「而我慈航道场有地位、也有实力,成为那只手。」 说着,轻轻一嘆:「慈航云渡,济世救苦。若对眼前需要救助之人视而不见,又谈何云渡,谈何救苦?」 剑侍心中羞惭,面露悔过:「剑子所言极是,是我糊涂了。可是霄河殿尊那里……」 商崔嵬一振衣袖,背身而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长泰城中,我为主将,你等服从命令便是。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向霄河师叔请罪。」 众剑客齐声应喏。 自此,慈航剑客及其盟友涌入战场,一场波及全城的乱战正式爆发! ------------ 第47章 卫宁获救 厮杀的不只是城里,城外也是一翻暗战。 山麓之间,琼崖之上,宗主掌门巍然端坐。 城中各方交手了十一日,他们便在城外安守了十一日。 陆念慈不时将茶水泼入空中,化为丝丝运气,维持行云妙衍,演绎城中局势。 大大小小的云团在迅速覆灭,众人心如火烤。 在见自家宗门弟子全军覆没后,不时有人长身而起,面目阴沉地向亭中抱拳一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哀嘆、惋惜、悲伤、焦虑……各色无形的情绪在亭中蔓延。 当看到属于慈航的云团与苦海绞杀在一起,众人长舒一口气。 陆续有人起身,带着真诚的感激,向陆念慈拱手道谢。 陆念慈含笑还礼,言大家皆是正道,理当互帮互助,不必客气。 然而,心中却道:崔嵬这孩子,还是沉不住气。 比起商崔嵬,这位慈航主事的行事风格显然要冷硬许多。 在他的带领下,近几年来慈航作风越来越强硬。他想要一改从前裴昭在世时的宽仁,弃仁恕而行霸道,让天下只有慈航的声音。 因而,在商崔嵬入城前,他吩咐他按兵不动,以借刀杀人之法,除去其他门派后。以逸待劳,再与苦海决战。 孰料对方还是遵从了心中的仁念,选择与苦海正面交锋。 有一点不满,又有一点欣慰。 大师兄养了他五年,而我养了他二十年,他的性子终究随大师兄,不随我。 心中轻嘆,待我扶助慈航登临顶峰,也许未来的宗门需要这般仁慈的掌舵者吧。 而环伺在仇恨目光中的梵慧魔罗,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摘下一兰花,将草茎揉搓坚韧,编成一枚小小的指环。 指尖拨弄着花瓣,细细欣赏自己的作品。似是不太满意,扔掉,又摘一朵,另编一只。 良久,像是终于发现了众人的目光。 随手将指环戴上尾指,淡淡浅笑。眉如倦烟,眸若寒潭,在他含威不露时,总在不经意间流露一丝风情。 面对这尊惑人的魔罗,有人不觉动了异样心思。但一念及对方地位与身份,不觉又头皮发麻。扼腕嘆息:妖魔就该有妖魔的样子,为何偏生要长这样一副面孔? 几番对视后,众人不是垂头,便是别开眼眸,也有人有礼地向他敬一杯茶后阖眸打坐去了。 梵慧魔罗淡眉轻挑,又摘下一支柳条,开始编起了篮子。 陆念慈见此,也是费解。他极为畏寒,尹剑心、卫太乙两人皆已脱下披风搭在他的身上,他依旧佝背缩肩,双手揣袖。 「城中局势已成一锅乱粥,即便是我,也看不分明。」 「但见御众师这般气定神闲,难道是暗中布置了后手,已有必胜的把握么?」 梵慧魔罗十指修劲,骨脉分明。褪叶搓柳,嫩枝在指尖交叠分序,一只柳篮渐渐成形。 「我在这里,自是必胜。」 慵懒得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随性,却暗含毋庸置疑的可畏自信,令人敢怒而不敢言。 陆念慈抚掌而笑:「御众师果然威仪。」 「然而,在下却有不同看法。苦海屠杀无辜,自绝天下。而我正道中人精诚协作,勠力同心。最后胜者,当是我正道一方。」 梵慧魔罗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细细整理柳篮上的嫩叶。 陆念慈被冷落,不见恼怒,望着对方目光微转:「御众师,可愿同我打一个赌?」 梵慧魔罗道:「什么赌?」 陆念慈道:「以这场道器之争的胜负为赌。」
第83页 梵慧魔罗弯起丰润双唇:「你要什么?」 陆念慈道:「慈航若胜,烦请御众师将我尹师妹及其腹中孩儿,完完整整地送归慈航。」 梵慧魔罗轻轻冷嗤:「我还以为,你们会想要回顾子瞻的尸骨。」 陆念慈微微一怔,侧头轻咳道:「你若愿意,也请……」 梵慧魔罗一挥手,道:「自然不愿。」 「怎么说,他也曾立誓要与梵慧魔罗执手白头。」幽邃的瞳眸中冷光泠泠,「既然人已死,就让他的尸骨陪到白头。」 陆念慈一时语滞,不知该如何回答。 梵慧魔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作答,道:「若是我苦海大获全胜,我也要一个人。」 陆念慈道:「什么人?」 梵慧魔罗冷冷道:「江轻雪知道是何人。」 作为护卫,默然无声的卫太乙按剑沉声:「梵慧魔罗,休得直呼天人师名姓!」 梵慧魔罗没有理会他,含笑等待陆念慈回答。 陆念慈思忖片刻,道:「可以。」 卫太乙唤道:「师弟,你尚且不知他索要的是何人。」 陆念慈自负道:「我不需知道,因为慈航绝不会输!」 于是,二人击掌立誓。 在双掌分离前,陆念慈忽然用力握住,凑近梵慧魔罗耳边,轻声:「我会成为压服你的男人。」 梵慧魔罗淡笑:「勇气可嘉。」 卫宁庄弟子将客栈一与二楼的所有门窗皆用木条封死,固守三楼。 卫宁庄位处凉州,大部分弟子都在马背上长大,因而控弦之力非比寻常。当苦海组织好队伍攻来,他们便引弓一轮齐射,瞬间将苦海的先锋射成筛子。 然而,有戮奴想出法子,抬来干草,堆于楼下。引燃草垛,燃起滚滚浓烟,将楼上之人熏得气闷眼花。 卫宁庄弟子看不清目标,整齐划一的箭矢,顿时变得凌乱。 戮奴们趁机飞身而上,金刀旋转,将箭雨一斩而空,眼看即将攀上三楼。 射鵰者阿尔罕,闭上被烟燻红的双眼。聆音辨位,张弓如满月,一箭击星远。 竟连穿三人。 护在阿尔罕身边的风一笑,拔刀将攀上三楼的剩余两名戮奴砍翻。 戮奴们惊恐的目光从他空洞的后背穿透,看到三楼射鵰者鹫猛的眼睛,犹如草原上狩猎的鹰隼。 一时间,双方沉默对峙,强攻稍停。 阿尔罕震慑住苦海苦奴后,转头问风一笑:「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风一笑面露苦涩,摇摇头道:「剩下的箭矢不足二十篓,只能再射三轮。」 阿尔罕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众人听令,三轮齐射过后,拔刀!不要犹豫,见人就砍!」 「是!」卫宁庄弟子齐齐称诺,一股压抑凝重的气氛在三楼上蔓延。所有人都知道,当短兵相接之时,他们的胜算微乎其微。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骚动,阿尔罕扶窗俯看,这一看令他们如坠冰窟。 一群身戮部玄衣,腰挎狼头大刀,满身血污的队伍从西街口出现,整齐凝肃地向战场走来。 苦海的增援……到了? 围攻卫宁庄的戮奴们同样看到了来者,领头之人对刺奴队伍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接着又一连串复杂手势。 刺奴队伍中走出一人,顺利回应对方。 戮奴一看,放声大笑,用力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道:「兄弟,你们来得正好!快与我协力将这根硬骨头拿下!」 那人微微一笑,道:「玄正有此意。」 说着,拔刀出鞘,薄而窄的刀刃瞬间捅入对方心窝。 与此同时,已经融入戮奴队伍中的「增援们」,齐齐拔刀,手起刀落,将身边的「战友」砍杀于地。即便有人机敏躲过一刀,但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还是倒在同伴的尸体上,声息俱无。 楼上,阿尔罕为这突然颠转的局势目瞪口呆。 只见那群戮奴抹去面上污迹,露出一张张芙蓉俏脸,其中竟有一半是女子。 裴戎淡淡含笑,将染血的狭刀收入鞘中。 虽是谈玄那副温文公子的面孔,但在这杀场上,自成一股威严气势,令人心折。 他笑吟吟望向楼上,道:「卫宁庄的朋友,我等前来营救诸位。若是诸位信我,且随我去一安全之所避难。」 阿尔罕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且慢,待我将话问清楚。」 裴戎道:「阁下,有何疑问?」 阿尔罕道:「你是他们的头领?」 裴戎道:「不错。」 阿尔罕道:「你是如何得到戮奴的衣物,又是如何知晓他们的暗号?」 裴戎道:「在下得素女宫与葬情殿的朋友相助,在戮奴偷袭时反杀了他们,扒了死人的衣服与刀剑。」 「至于口令……」 裴戎身子微侧,让出身后柳潋。 柳潋抱拳拱手:「在下素女宫柳潋,想必阁下应当听过,本宗有门『迷魂妙音』,乃是探知情报的绝佳手段」 阿尔罕道:「你们口中的安全之所位于何处?」 裴戎笑道:「嗨呀,这位兄台空口白牙,就想套走我等最大的依仗,未免太过了吧?」 「在你等自愿同行前,请恕我无可奉告。」 阿尔罕抿了抿双唇,道:「我们与素女宫、葬情殿从无交往,为何要来救人?」
第84页 裴戎道:「贵庄非是我等援救的第一个宗门。」 「在贵庄之前,已有龙威镖局与白山教被我等救出。他们亦兵分两路,假扮苦海援兵前去营救其他门派。」 「如今形式,我们只有精诚合作,才有生存的可能。当务之急,是为我等中立门派尽可能保存更多的实力。」 裴戎目光诚挚,宛如万里澄江,泛着碧溶溶的光。 「可以说,救你们,便是救自己。」 卫宁庄众人无比动容。 这名言笑晏晏的男子,如同划开幽暗长夜的一道熹光,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阿尔罕发出一声赞赏的喟嘆,道:「最后一个问题。」 裴戎道:「请。」 阿尔罕道:「你是谁?」 裴戎淡淡一笑,如月破云:「江湖散人,谈玄崇光。」 卫宁庄弟子微微一怔,随即发出一阵譁然窃语,夹杂着诸如「算无遗策」「得法天下惊」的字句。 影中谈玄得意洋洋的传念:怎样,你当刺主时,从没有这样被人崇拜过吧? 裴戎习惯地漠视掉谈叨叨,神色从容道:「阁下,还有其他疑问吗?」 阿尔罕与风一笑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 「古漠挞大雁城,阿尔罕。」 「卫宁庄,风一笑。」 「代卫宁庄满门,谢过崇光公子及诸位朋友大恩。」 ------------ 第48章 血盟成立 裴戎救下卫宁庄后,带领他们进入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穿过后院来到山坡,掀起被泥土与树叶掩埋的木板,进入地下。通过陡峭曲折的隧道,进入一座巨大石室。 石室中点着数盏油灯,借着昏黄的火光,能看到垒成山丘的酒桶,一排排垂下的腊肠与烟燻肉,还有数百盛放各色菜蔬的竹篓。 看模样,应是一个储藏食物的地窖。 此刻,地窖里人影绰绰,已聚有不少人。 一听到有人进入的声响,地窖里的众人手中刀剑悄然出鞘,紧张戒备着来者。待看清打头进入的裴戎,方才松了一口气,将兵刃收起。 阿尔罕等人鱼贯而入,与窖中之人一一对视。有正道的,有魔道的,有与自己亲厚的朋友,也有互为仇雠的宿敌。 其中绝大部分势力,在他们出征前,都曾作为假想敌,苦心谋划过对付的方案。而今各种手段尚未使出,便沦落险境,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各自打量着彼此狼狈的模样,不由相视苦笑,真是世事难料啊! 卫宁庄与亲厚的门派弟子见过礼后,自觉地站在中立阵营之中。 虽共经艰险,身处同室,正道与魔道之间依旧彼此警惕,泾渭分明,为本就不安的气氛增添了不少凝重。 赵档头见到裴戎,赶忙迎了上去,关切道:「谈公子,此行顺利吧?」 裴戎微微颔首:「还行,没有遭到太多阻拦。」 说罢,欠身一礼:「玄还要多谢赵先生的慷慨,暴露出玲珑多宝斋在长泰城挖掘的密室,供我们躲藏。」 赵档头摆了摆手,豪爽大笑:「哪里哪里,江湖中人不就应该互相扶持吗?比起公子筹谋布局,以身犯险,从苦海这头猛虎口中救人。我这点子贡献,委实值不得公子赞扬啊!」 那副大义凛然的神色,令所有曾与玲珑多宝斋交易过的人们看的眼皮抽搐:为何你们宰人宰得忒痛快之时,就不见什么江湖中人应当互相扶持的说法? 见到这一幕,阿尔罕十分感慨地拍了拍风一笑的肩膀道:「没想到,你们中原有这么多侠肝义胆的义士!」 风一笑讪讪一笑,没去打破这位射鵰者对于中原武者的幻象,暗自思忖:商人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期待他们能有仁义之心?简直笑话! 那位崇光公子是如何能令玲珑多宝斋对其俯首帖耳? 他暗自审度被围拥在人群中的俊美男子,心中涌动着好奇。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等待像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酷刑。 每个人既渴望着救援队伍的归来,又惧怕他们的归来……带回的消息,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众人,外面的局势是压倒性的溃败。 虽然中间出现一个小插曲,有人带来慈航加入战局,同样在营救中立门派的消息。 众人欢欣鼓舞地想要派出人手,与慈航接触。 裴戎欣然应允,但却在那支小队出门后,通知十一派人截杀,并安排另一队刺奴假扮慈航剑客,装作只顾同苦海拼杀,对伤亡惨重的小队莫不关心。 小队幸存者逃亡归来,将这一消息告知众人。令众人失望不已,绝了同慈航搭上关系的心思。 从一个时辰前开始,便不再有救援队伍派出。每一队回来的人马,都小声报出自己援救回来的门派,以及亲眼所见覆灭的门派。 这时,裴戎便会走到地窖左侧的石壁前。 上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图谱。图谱上清晰载录了长泰城中各方势力的名字与位置――不消说,这是乃是玲珑多宝斋信客多日奔走,描画下的珍贵图纸。 裴戎执笔蘸墨,在救回的门派上画上一个红圈,又在被确定覆灭的门派上画叉。直到图谱上最后一个名字「飞凤阁」被划上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叉之后,酒窖中的人们陷入一片沉默。 入城十一日,不见道器踪影,便被杀得溃不成军。
第85页 在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柳潋忽然道:「大家不要灰心,我等还有获胜的机会。」 众人将目光投向柳潋。 柳潋扬声道:「只要我们万众一心,精诚合作,未尝不能与苦海、慈航一争高下。」 瀛洲派一名弟子寒声打断:「荒谬,我等正道弟子,怎能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犹如落入油锅的一滴水,令地窖轰然炸开。 魔道面色一沉,目露寒光,呛啷啷拔出兵刃。正道亦不甘示弱,昂首扬脖,拔剑对峙。 柳潋插入人群,展臂阻止,叱道:「住手!我们已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在被人砍杀殆尽前,还要先来个窝里斗不成!」 她用凌厉的目光瞪视瀛洲派弟子,冷哼一声,道:「这位朋友说得好啊,说得妙。端的是慷慨激昂,正气凛然!」 「然而,你为何不在我等救你之时,挥袖而去,自言不与魔道为伍?亦不在进入这个避难所前,与我等分道扬镳,不与妖人混流?偏偏挨到此时,见正道齐聚,声势浩大,方才呲牙狂吠。」她蔑然一笑,「真真是一条好汉!」 瀛洲派弟子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叱骂之语尚未出口,被他师兄拦下,那人笑道:「柳娘子伶牙俐齿,我们自愧不如。」 「我正道虽不敢保证个个皆是高洁君子,但是自幼接受圣人教诲,知礼义廉耻。而你们魔道……哈!」他摇头失笑。 「譬如柳娘子,执掌素女宫与葬情殿两方势力,比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位都底气十足。但却不知你那夫婿庄殷,身在何处?莫不是……」 话未吐尽,但无比直白地挑拨素女宫与葬情殿间的关系。 闵毓秀沉声道:「住口!这是我两宗家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嘴!」 瀛洲派弟子谦和拱手:「是在下失言。二位夫妻之间,确实轮不到在下评头论足。」 「在下只想藉此事说明一点,魔道连枕边之人都能残害,如此薄情寡义,让我们如何信任?」 阿尔罕性格直爽,不忿救命恩人遭人诋毁,想出言相帮,却被人嘲道:「蝎子尾儿针,最毒妇人心。你们该不会也瞧上了这个男人婆,上赶着要同废人庄殷做连襟吧?」 酒窖里爆发一阵闹笑,旋即又是一片抽刀与叫骂之声。 裴戎瞧着这个混乱场面,手揣入袖,微微摇头。 魏灵光学着他的模样,收手入袖,失望嘆气:「他们为何这般不修口德?少说话,多做事,与人为善,不好么?」 裴戎慢悠悠道:「立场之别,门户之见,千百年来皆如此,深如鸿沟,难以弥合。」 魏灵光道:「但是,佛言众生平等,万灵同源。本就同根而生,为何偏要自行划下界限?」 裴戎道:「人有不同理念,却喜排除异己。古有道统之争,今有正邪之战。有时争的是信念,有时争的利益,有时争的是虚名。」 「譬如他们,有人名正,有人名邪。尽管许多人并无仇怨,甚至素未蒙面,却因为这正邪虚名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又譬如我们,你名灵光,我名谈玄。旁人一听,便知叫谈玄的那位比叫灵光的那个聪明百倍。」 魏灵光细细地想了想,道:「谈兄,你前半句话儿,有理有据,令信服。但是后半句……」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在捉弄我吧?」 裴戎长眉微挑:「有长进,竟被你瞧出来了。」 魏灵光语塞,摸了一圈脑袋,蓦然觉得今日的「谈兄」犀利了许多。 「可是这样下去,总归不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外边儿的杀手见许多宗门无故消失,定会苦苦搜寻。这个地方虽然隐蔽,也有暴露的可能。」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他转头又瞧一眼闹得热火朝天的人群,苦恼道,「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放下成见?」 裴戎神色泰然,似成竹在胸,一拂长袖,温雅笑道:「当然是……以德服人。」 魏灵光怔愣,哈? 裴戎越众而出,身姿萧萧肃肃,如林下之风。 他是营救行动的主导者,可称得上是在场诸君的救命恩人。 大家见他有话要说,喧譁渐消,静待高论。 众人簇拥下,裴戎负手而立,身姿嵯峨,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 谈玄的脸盘子着实不错,天生给人一种温文亲和之感。 经由裴戎扮演后,举手投足融入久居高位者的气势,更添一份本尊没有威峻气度。 仿若巍山峻立,朗月凌空,自然而然夺去众人的目光。 「玄聆听诸君议论良久,多不贊成结盟之举,你诸位又有何去处与打算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将自家打算吐露。 裴戎见无人开口,笑道:「此时危机尚未过去,苦海杀手犹在城中虎视眈眈。大家也算同舟共济,何妨暂且放下门户之见?」 「若是另有佳策,不妨道出,玄也可帮忙参详一二。」 「还是说,诸位信不过谈玄?」 众人拱手道:「公子高义,我等自然信服。」 于是,渐起杂乱回应,若总结起来,便是:他们自从长泰,处处受压,多数人心灰意冷,打算明日出城,退出这场道器之争。 裴戎环顾四方,皆见颓丧之相,摇头嘆道:「诸君认为这是一场必输之战?」
第86页 众人微微一怔,难道不是? 裴戎问道:「因为苦海势大,人手充足,而你等经历一场清洗后,同门凋零,人单力薄?」 众人默默颔首。 裴戎轻笑:「若昔年项王亦是这般想法,史册上便不会留有『破釜沉舟』的美传。」 地窖之中,一片哑然。 裴戎优哉游哉地以摺扇敲打掌心,道:「其实,此战必输的根本原因,非是敌强我弱的局面,而是在于诸位本身。」 柳潋问道:「是何原因?」 裴戎微微一笑后,倏然敛眉沉目,笑意尽去,目光峥嵘粲然,气宇轩昂巍峨:「原因有四。」 「一是无智。十一日坐以待毙,消极应对刺部暗杀,暴露中立势力松散无力的实情,令苦海下定发动清洗的决心。」 「二是无勇。欲夺道器,但无正面对抗慈航、苦海的勇气,想像鬣狗与秃鹫一样,尾随猛虎身后捡漏。未战先怯,岂能死地求活?」 「三是无信。我听闻在座数家宗门暗中订有互援盟约,但在盟友遇袭时,有多少人履行约定?又有多少人首鼠两端?令众人对结盟一事,心有余悸?」 「四是无义。莫管旁人是死是活,龟缩据点,明哲保身,虽能安全一时,但却也眼睁睁看着潜在盟友与助力不断被消灭。待祸到临头,再思求救,却无人能求,无人能救了。」 「智勇信义俱无,纵有吞天野心,奈何眼高手低。此战必输,也是无可奈何。」 「诸位认为,玄之所言,是否有几分道理?」 裴戎一改温文之态,用词辛辣,毫不留情地揭露众人入驻长泰后的愚蠢作为,令不少人面色青白,羞愤难堪。想要驳斥,但无话可说。 一时间,地窖中气氛沉郁,鸦雀无声。 良久,风一笑苦笑道:「公子所言,句句切中要害,确是我等错得太多,以至于无力回天……」 裴戎不客气地打断道:「所以你等打算一错再错?」 风一笑微微一怔,道:「公子此言何意?」 裴戎合拢摺扇,轻敲桌案,转头向赵档头颔首示意。 赵档头点了点头,从堆积图卷的架子上抱来一堆捲轴,在长桌上铺开。 众人怀揣好奇,围拥观看,只见这图轴三丈来长,长桌放之不下,一直铺在地上,描绘长泰布局,极尽详细周密。地下暗河地道,地上房舍内中结构,全都记录在卷。 就仿若这长泰城,是玲珑多宝斋一点点拼凑起来的玩具,他们对其分分寸寸皆了如指掌。 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玲珑多宝斋收集情报的能力着实令人侧目。 裴戎俯身按图,以摺扇指出所有能够藏匿、伏击的地点。并提出由明转暗,以骚扰性的突袭,点点蚕食慈航、苦海实力的策略。 随着他以从容不迫的语调娓娓道来,众人双目越听越亮,仿佛漫漫长夜中陡然亮起一束光,指明了方向。 强压激动之色,开始窃语纷纷,大多认为裴戎计策确实可行,心中对这位崇光公子更添一分敬慕。 裴戎说完计策,笑道:「魔门也好,正道也罢,你我来到长泰,皆是为求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万人齐力可断金石。」 「玄该说该劝的,业已讲尽。若诸位执意退出,玄明日亲领众人安全撤离。若诸位尚存三分胆气、一分魄力,对玄亦有四分信任、两分信心,我等精诚协作,并肩作战,说不定能创造十成十的奇蹟。」 话语平平淡淡,甚至称得上温和轻柔,但坚定而自有万钧之力。若明溪之水,松林之风,将众人的彷徨颓丧涤荡一空。 柳潋目光闪动,望着裴戎像是仰望一颗照彻天野的星辰,对这名盟友的评价由可信变为推崇。 于是,上前一步,扬手说道:「我素女宫、葬情殿同意结盟,凡入盟者,皆是兄弟,同心同德,生死不弃。」 说着,拎起一坛烈酒,启开泥封,划开胳膊,将血滴入酒中。 「戮身为誓,歃血为盟,皇天后土共鉴之。」 然后,阿尔罕与风一笑对视一眼,代表卫宁庄出列,立誓滴血。 有了出头之人,接下来,应者如云。 沉闷郁气一扫而空,众人心中充满沸腾的热血,面上扬起激昂的笑容。整个地窖被一种热烈的气氛所笼罩。 每有一人立誓滴血,便获得喝彩与拥抱。 魏灵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激动得面红耳赤,几乎是争抢着成为下一名立誓者。 鲜血越滴越多,满得溢出酒罈。 大家执起酒盏,分得一杯血酒,一口饮尽,只觉腹中火辣。他们饮下不是血酒,而是胆气与希望! 于是,「血盟」成立,共举崇光谈玄为盟主,长泰城的局面三分! 为了庆祝这个时刻,赵档头大笑着为众人提供了酒肉。 每一个人都需要一场狂欢与大醉,发泄心中的郁气,通过酒宴拉近彼此的距离。明日重振精神,为以后的严峻战斗而做准备。 众人相互祝酒,将任盟主的裴戎少不了被多灌了几杯。 片刻后,他双颊酡红,显露酩酊之态。推说不胜酒力,离开宴席,去往酒窖的门口吹风。 离开人群,孤身一人后,醉态消失,恢复冷漠与平静。 面孔隐在阴影里,环抱双臂,靠在冰冷的石墙上一动不动。
第87页 影子中谈玄道:你怎么了? 裴戎道:刚刚有人祝酒时,称我为英雄。 谈玄笑道:难道不是?人们在面对危难时,总是希望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成为他们心中的顶樑柱。 无论这个人说的是屁话、蠢话,或是毫无道理的一通鼓劲儿。 只要他站出来了,便是他们的英雄。 话音刚落,谈玄感觉到裴戎心绪一阵剧烈波动,惊讶:你到底怎么了? 裴戎微微佝起嵴背,将身子蜷缩起来,面色苍白,像是一个病重之人,有些脆弱与无助:感到噁心。 谈玄道:噁心什么? 裴戎道:我。 他闭眼,将面孔埋入膝间,难受道:我在玷辱「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骗人的人,却被视作英雄。此刻的裴戎担不起,什么时候能够逃出樊笼? ------------ 第49章 心疾难医 英雄,裴戎听得最多的,是在大觉师讲述裴昭的故事里。 年幼不知事的时候,以为「英雄」与「爹亲」一般,是独属于裴昭的称谓。 后来他知道了,裴昭是英雄,但英雄不是裴昭。 尽管口中不屑,但他确实崇慕着只在故事里听过的裴昭,连带着「英雄」一词,也在他心中打上了特殊的烙印。 裴戎扶墙屈膝,当着谈玄的面吐了,呕了些许清液。 他面色惨败,额渗冷汗,像是在发病。 面对谈玄的焦急询问,一言不发,只是仔细地处理好污迹。 谈玄的语气从关心,逐渐变为质问,直到他寒声说道:你若不肯开口,我便将你似患重疾之事禀告霄河殿尊。 裴戎这才理会他,平淡道:不是重疾,只是因为一门邪门刀法的反噬。 谈玄不知阿鼻刀之事,关切问道:何种邪门刀法? 裴戎道:谈玄,你越界了。 谈玄沉默片刻,慢慢道:是玄多嘴。同你独处时,总以为我们还是白玉京里,那对孤单相伴的孩童,可以无话不谈。 裴戎道:阿玄,我们已经长大了。 谈玄目中闪过一丝酸楚,唇边却牵着微笑:可惜,可惜。 裴戎给予谈玄的回答,有些敷衍。 阿鼻刀对身体的反噬,只是其中一个影响。 裴戎更大的病根,在于他的心。 从他一次杀人起,心疾便在淤积。 二十多年来,他杀了许多人,做了很多脏事儿,身上没有一寸是干净的。纵然厌恶噁心,但无力抗拒。 虽然本人一贯表现得云淡风轻,仿若临水的危崖,任凭激湍怎样沖刷,皆是岿然不动。 但裴戎知道,他并没有别人认为的那般硬汉。 他是个凡人,也有疲累、厌倦的时候。 但是艰巨的环境像是一根马鞭,催逼他向前奔跑,不能停歇。 他不能疲惫,不能露怯,要如坚韧不拔的松竹,永远展现沉稳强大的一面,才能镇得住所有对他虎视眈眈的敌人。 若实在累了,强撑一口硬气,装也要装成稳如泰山的模样。 装得久了,裴戎也就忘记他是个凡人,也同旁人一般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然而,琴弦绷得太紧,总有断掉的一天。 裴戎苦笑,希望那一天到来时,他已能行走在阳光下。 选择一座山茶烂漫的青山,挖个浅坑。手里握着孤独做的竹笛,腰上挂着魏小枝亲手缝的药囊。合身躺入,随随便便往身上撒一层薄土。 他会留信给谈玄,叫人得空时,带点儿美酒与糕点来见他。酒不拘于什么酒,糕点却一定要够甜。 人生过得太苦,死后当然要多尝尝甜味儿。 一人一魂,把酒言欢。他会耐心聆听谈玄谈天论地,再不会嫌弃他唠叨。听他讲讲苦海覆灭后的天下格局,慈航心心念念的太平是否真正实现。好让他知晓,这一辈子的牺牲,算不算值得。 如此了却一生,也就罢了。 裴戎胡思乱想地考虑起身后之事。幽微的烛火照亮侧脸,眉心微蹙,目光黯淡,带着点点苍白与疲乏,令他不觉流露几分脆弱。 不知是真的病了,还是他心病加重,身体微微有些发冷。 裴戎打算硬抗一阵,忽然心口发热,驱散身体寒意。 伸手抚上胸口,再摸上颈间的绳索,从衣襟里拉出那枚明润剔透,带一抹丹红的玉坠。玉坠微光流转,发散着热度,温暖得不行。 阿蟾…… 裴戎在舌尖轻轻拨弄这个名字,目光柔和,沉淀一丝复杂的情绪。静静凝视玉坠,不语不动,几乎要化为一座石雕。 谈玄沉默半晌,终于按耐不住:我是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眼神。你有情人了?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裴戎面无表情,将玉坠塞入衣中。 谈玄惊讶道:欸,不是吧?害羞了?还真让我说中了? 谈玄笑道:哎呀呀,是哪家娘子这般厉害,硬生生凿开了我们这块冰山的心扉。 谈玄道:不错不错,我本以为我们两人,你是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婆的。等我成亲后,生了儿子,过继个娃娃给你玩耍。没想到,你却悄无声息地搞定了终身大事。看来,我在生娃娃前,可要先当干爹了。 裴戎道:谈玄。 谈玄道:在呢,刺主大人,有何吩咐?
第88页 裴戎道:别逼我回去喝酒。 谈玄不解:大人这是何意? 裴戎道:我会顶着你的脸,当众呕吐一地。 谈玄眉峰一抖,以扇掩唇,变得如大家闺秀一般,安静婉然。 裴戎的脆弱很是短暂,仿佛山坳中的云烟,风一吹便散了。 当他打起精神,拟定部署骚扰计划,同时周旋各方安定血盟人心时,谈玄真真看不出半分端倪,就好似裴戎在结盟那夜的失态,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谈玄也曾旁敲侧击,想要弄清裴戎的病因。 然而,振作起来的裴戎,就好似青岳磐石,沉默坚韧得无懈可击。 谈玄无法,只有将心神重新投入长泰战局之中。 裴戎初掌血盟时,并非没有遭遇反对。 有人跳出来,质疑裴戎的决策,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说了一句话:「你想赢吗?服从我的号令,作为交换,我将带给你胜利。」 后来那人跟魏灵光闲聊的时候,笑嘻嘻地说道:「你是没有看到他的那种眼神,那样的气魄。」 「我一下子就被震住了,即便那个时候他要叫我跳崖,我估计都会跳下去。」 谈玄形容姿仪皆是上上之选,而裴戎的演绎,更在他的身上增添一种可畏的自信,像是一面猎猎旌旗。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能汲取到足够的勇气与信心。 在裴戎的施力下,松散复杂的第三方势力终于拧成一股坚韧的绳索。 有了玲珑多宝斋的鼎立支持,血盟就像草原上的野兔,狡兔数窟,行踪隐匿,令人难以剿灭。 于是,慈航、苦海与新立的血盟,三足鼎立,陷入僵局。 裴戎率领众人从壁藻街的酒铺,来到城北的地下赌场。他们方才捣毁了苦海、慈航各一处据点,为了不被反扑围剿,必须及时改换阵地。 裴戎独坐一间房中,门窗紧闭。远处传来朦胧喧闹,那是魏灵光他们在发泄小胜后的兴奋。 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几碟零嘴,和一壶烧酒。 裴戎执起酒壶,将酒液倒入瓷杯,没有喝,而是推向了桌案的另一侧。 那里,昏暗的烛光拓印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影子忽地抖动起来,手指从阴影里伸出,端起瓷杯凑到唇边。 像是从身上褪去一件漆黑的斗篷,谈玄从影中现身。他小口小口地抿着烈酒,抱怨道:「你再不放我出来,我就要憋死在里边儿。」 「从前在璇玑云阁,师尊总是吓唬弟子,不听话的小孩要关黑屋。而玄最是英姿潇洒,谦逊机灵,向来得师尊喜爱,从未被罚禁闭。今日终知禁闭之苦……真是太无聊了。」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一块合掌能握的檀木。 这是一块珍贵的金药檀,产于万里之外的身毒,微香性温,能提神、降火、去痛。是裴戎在多宝斋库房里挑选物资时,一眼瞧中买下的。 赵档头以为他喜欢檀木,想要赠送他一尊三尺高,由名手雕刻的金药檀千手观音像。 裴戎婉拒这份礼物,留下钱财,拿走了那块金药檀原木。得空时,亲手雕刻琢磨。 他想要仿照阿蟾模样,雕出一个小像,选择的是阿蟾坐在海岸边餵鹰的情景。 裴戎的手指十分好看,长而修劲,骨脉分明。越是好看的手,用起来便越发灵活。 虽然只是利用短暂的空暇雕琢,没过几天,阿蟾的身躯,与停留在他微微抬高的臂膀上的飞鹰,已经成形。纹路细腻,惟妙惟俏,仿佛随时要活过来。 但那脸廓上五官一刀未动。 裴戎本想就着御众师的容貌雕上去,但在动手之际,他犹豫了,觉得阿蟾的长相也许不是那样。 虽然阿蟾一再表明,他与梵慧魔罗确为一人。但是裴戎心底里,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将两人分开。 也许越是仰慕一个人,便越不希望对方身上沾染一丝污浊。 谈玄喝了点儿酒,又无聊地搓了一会儿蚕豆。看了看裴戎神色庄重地捧着那块木雕,将脸凑了过去,笑容逐渐古怪:「就是他么?」 刻刀在裴戎指尖翻飞,令人眼花缭乱:「怎么?」 谈玄道:「男的?」 裴戎没有应声。 谈玄摇了摇头,口中啧啧:「看来,咱两家的儿子,还是得靠我生。」 说完,吊儿郎当地翘起腿,磕着蚕豆,安安静静地欣赏起裴戎的雕功。 这样的态度反倒令裴戎不太适应,犹疑了一会儿,问道:「我以为你会问他是谁。」 谈玄慢悠悠地摆手:「不急,不急。」 「我俩作为卧底,处境甚是危险。有一个心悦之人是好事,他能带给你宽慰,但也会成为你的弱点。所以,还是将他藏得严严实实得为好。」 「等到以后,我俩逍遥了、解脱了,再劳烦你向我引荐这位『弟婿』。」 裴戎好笑地轻叱:「胡言论语。」 拇指摩挲过木雕,抹去尘屑,凝望那张依旧没有五官的面孔,陷入沉思。 他对阿蟾的感情既分明,又朦胧。 明白自己对阿蟾有着不同寻常的亲近与仰慕,待在对方身边便会感到宁静。但又不确定这种依恋只是对温暖的嚮往,还是真的心悦于君。 这样想着,抬眼打量谈玄,觉得他见多识广,成长的环境也很正常,在属于崇光公子的江湖传言里,还很有几段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
第89页 考虑着要不要说出实情,请教对方。但张了张口,不知该从何说起。 谈玄见他神色,露出兴味,坐正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样被他盯着,裴戎双唇微抿,更加问不出口了。 所幸,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难以抉择。 谈玄眼疾手快,收走剩下的蚕豆和一碟子没人动过的桂花糕,一个后仰,融入影中。 裴戎收起刻刀与木雕,文雅端坐,扬起温和笑容,唤道:「请进。」 门扉推开,进来的是魏灵光、柳潋、阿尔罕、风一笑、赵档头等人。血盟中的得力干将一个不落。 裴戎道:「外面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赵档头神色古怪,从袖中抽出三封信笺,递给裴戎。 ------------ 第50章 沧海明珠 不久前,长泰世家秦家家主、戮主拓跋飞沙、罗浮剑子商崔嵬先后出面,通过多宝斋暗桩,将三封信笺送到赵档头手中,请他务必交予血盟首领。 裴戎接过信笺展开,略扫一眼,眼中流露一丝惊讶。然后将信纸搁于桌面,垂眸深思。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信中讲了什么,令裴戎如此凝重。 魏灵光好奇得心痒难耐,忍不住道:「阿玄,信里边儿讲了什么啊?」 裴戎道:「诸位都看看吧。」 于是众人拿起信笺,互相传阅。 柳潋看起第一封信,乃是长泰本土世家秦家所写。言自道器现世,天下各宗涌入长泰,杀戮纷争不断,弄得人心惶惶。秦家不忍见更多无辜者捲入血斗,愿做一个东道,在沧海明珠亭设下宴飨。邀请苦海、慈航及血盟共聚,解除恩怨,化干戈为玉帛…… 看到这里,柳潋心头微哂,心道:这位秦家家主恁的天真?道器之重,关乎天下格局,且争斗已至白热,三方各有牺牲。如今谁肯退步,谁能放手? 接着又看了几行,目光一颤,终于震惊失态。 失声惊呼:「秦家家主自言手中握有道器线索,若慈航、苦海、血盟三方愿意搁置争斗,握手言和,他们会将掌握的线索在明日盟会之宴上公布!」 柳潋有些激动,又有些怀疑。 自入城以来,爆发的一切纷争皆是为了剔除竞争对手,而寻找道器的事情暂且搁置一边。没想关于道器的消息,竟以这种形式,出现在面前。 风一笑看完慈航、苦海送来的信笺:「罗浮剑子与苦海戮主皆已同意赴宴,并送来亲笔书信,以做证明。」 疑惑道:「他们就没有觉得,这场宴请来得古怪与蹊跷么?」 阿尔罕分析道:「秦家只在长泰城中尚有几分威信,放之天下,不过是个二流世家。否则不会在各方势力涌入长泰你争我夺时,自己却龟缩起来,连屁都不敢放一声。」 「我们三家无论哪一方,实力都远超秦家。即便秦家怀有野心,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谋算我等吧?」 柳潋贊同道:「所以,我猜测大约是秦家得到了道器线索,自觉无法独吞。倒不如拉起三方结盟,共同掘出道器。无论道器最终花落谁家,自己都能作为头号功臣,分一杯羹?」 众人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便将目光投向裴戎,等待血盟首领做出决定。 裴戎温雅含笑,以摺扇轻敲掌心。 心中传念谈玄:你如何看? 谈玄道:秦家是长泰城的老牌世家,在此地经营百年。道器现世,总不会是一瞬之事。我猜在那场波及天下的异象之前,长泰城中应该出现了不少古怪的事情。秦家作为地头蛇,定然了解不少。 之前秦家表现得如同一只乖巧温顺的白兔,仿佛已经放弃挣扎,只等狮虎分出胜负后享用它。 现在却突然发出会盟邀请,将众人目光聚集其身。怎么看,其背后都藏着阴谋。 裴戎道:然而,我等为了探知器虚实,却又不得不应。 谈玄道:确实如此,万事小心。 裴戎道:嗯。 于是,他请人送来纸墨,执笔写了三封回信,递与赵档头:「请送与苦海、慈航与秦家。」 「告诉他们,玄应了这场沧海明珠宴。」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沧海明珠亭,位于紧靠长泰城的风波海中。虽名为海,实则为湖,因其一眼望不到尽头,且常见风摇江波,因而定名「风波海」。 水中种满菡萏、睡莲,更有大片的青色飘萍,很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味道,只是时节不对,尚无映日荷花别样红。 裴戎等人乘船而来,按照约定,三方所带随从不能超过三人。 于是,裴戎权衡一番,选择柳潋、阿尔罕、魏灵光随行,剩下的血盟成员,由风一笑率领,转移至港口处留守,暗中准备好渡船,随时策应。 船夫摇橹棹歌,从田田荷叶间穿过,载着裴戎等人抵达沧海明珠亭。 小屿秀美清丽,翠色蓊郁,风亭水轩临湖而建,琉璃红顶,仿佛碧玺嵌于翡翠之间。 在迎客婢女的引领下,裴戎等人进入轩馆。 馆中布置典雅,无门无窗,四方重帐叠幔,雪白纱帘随风飘扬。 商崔嵬、拓跋飞沙已落座席间,面前一张红木矮几,搁有酒水清茶。身后各坐三人,护卫其主。 除此之外,堂中还有一些服饰华贵的陌生男女,应是这场宴会的主持者,长泰秦家的人。
第90页 血盟四人是最后到场的。 本来依照裴戎的性子,喜欢提早出发,探个底儿,踩个点儿,以作更周全的准备。 但是临行前,谈玄拦住裴戎,非要将他彻底打扮一番。 衣服换了三四套不说,连扇子都是一挑再挑。觉得玉扇华贵,展现不出他的清雅格调,换做羽扇,又认为款式颜色不衬衣饰风格。 然后老毛病犯了,从一身好的行头,是谋士的脸面,所谓羽扇纶巾,笑论山河,方显名士本色。说到他们璇玑云阁的择徒条件,第一看容止,其次才看聪慧。如果一个拜师之人美貌惊人,只要不是傻子,先收入门墙再说。即便是块朽木,不能培养成才,也可以在有贵主来访时,唤出来招待客人,给自家师门装点门面…… 直到裴戎提起长腿,将搭了各色衣袍的木架狠狠踹倒,再一言不发将人盯得发毛。谈玄这才轻咳一声,最终选了一把水墨扇塞到裴戎手里。 「难得有人前显圣的场合,奈何出面之人不是我。」 裴戎道:「若你不惧埋伏,遭遇刺杀时不会吓得跪地求饶,我不介意由你亲自出马。」 跪地求饶不可能,但抖如筛糠都就说不定了,谈玄心中暗想,面上笑容却八风不动:「耶,玄自知能为低微,岂敢夺了刺主大人的风头?」 于是,这样一番折腾后,裴戎等人终于踩着点儿抵达宴会。 秦家家主是位端庄秀丽的美妇,名叫秦想真。 因为三年前族中发生变故,嫡系男子尽数去世。她这位宗女方才在长老们的扶持下,成为家主。 见到血盟来人,秦想真福身一礼,满头珠翠摇曳,带着温婉妥帖的笑容,礼数周到地同贵客寒暄。 却听一道粗野声音插嘴道:「劳本大爷久候多时,血盟首领好大的架子。」 裴戎等人转头望去。 拓跋飞沙懒洋洋地卧在软垫上,拎着一串葡萄,嚼得汁水淋漓。斜觑裴戎,咧嘴笑道:「本以为崇光谈玄是个什么样的绝色,要搞一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名堂。」 「此刻一见,尚还不如慈航明珠来得娇俏。」 说着,转头看向商崔嵬:「上次与商剑子交手时,无意蹭了一把小脸,嫩得掐得出水来。白玉京风水这般养人,等大爷率领众军打上门去,可得好好见识一番。」 几句话,便将裴戎与商崔嵬狠狠羞辱了一通。 在苦海,裴戎早已习惯拓跋飞沙寻着由头地对他冷嘲热讽,只当一只癞蛤/蟆趴在他的靴面上哌哌乱叫。 而商崔嵬则是修养极好,自己没有生气,还平静吩咐身后的剑客们戒嗔制怒。 拓跋飞沙见没人理他,无趣歇声,几杯烈酒下肚,环抱双臂,闭目养神。 酒宴尚未开始,席间便瀰漫起一股尴尬的气氛。 秦家作为宴会的东道,自然不会任凭气氛冷着。秦想真美目一转,以袖掩唇笑道:「既然宾客到齐,我们这便开宴吧。妾身准备了一场飞仙舞,请诸一赏。」 她拍了拍手,一群美貌舞姬娉婷走出,腰束流纨,纤纤细步。 舞姬们将将扬起水袖、画扇,便见拓跋飞沙十分无礼地做了一个停的手势。 舞姬们呆立场中,有些不知所措。 拓跋飞沙道:「只要一开酒宴,就上歌舞,这些玩意儿我都腻透了。若是秦家主亲自下场,或许我还有点儿兴趣。」 他放肆无礼地上下称量了秦想真一番,道:「秦家主脸长得还行,只是体态丰腴了些。不过若是跳舞起来,该摇晃的地方晃动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秦想真面容涨红,手指紧握,维持住面上微笑,忍气吞声道:「戮主说笑了。」 拓跋飞沙见她这般模样,嗤嗤一笑,还想说些更加下流的言语。 却闻「嘭」的一声脆响,商崔嵬放下茶盏,重重磕在桌上。 商崔嵬知节守礼,看不惯有人在他面前轻薄女子,为秦想真解围道:「拓跋戮主,你我赴宴,皆为正事,还请克制些。」 然后对秦想真道:「秦娘子应知我等来意,与其虚应故事地赏舞饮酒,我们何妨开门见山,直入正题?」 「想必,崇光公子亦是这般认为。」 裴戎执扇一点一点展开,露出谈玄亲自挑选出的,以水墨点染的沧海龙吟之图。 「合当如此。」 「秦娘子勿怪,自观信笺,言有道器的线索,玄便好奇得心痒难耐。为解玄之好奇,秦娘子可否拿出些真凭实据?」 秦想真被三人说得怔愣,有些不知所措。 秦家在沧海明珠亭设下宴请,无论有何目的,必然是要掌握话语权的。 然而,秦想真只是一个二流世家的小姐,且在父兄逝世前,一直深藏闺中。当上秦家家主,实属赶鸭子上架。 面对裴戎、商崔嵬及拓跋飞沙这位高权重的三人,着实有些拿不上檯面。 他们无需沟通,便默契地接替话头,催逼对方。一轮交谈后,主人的话语权被客人夺去。 秦想真甚至目光游弋看向身后,想要从那些老态龙钟的长老身上,得到一些指点。 裴戎微微一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女人,只是秦家推出前台的一个傀儡而已。 裴戎唤道:「秦娘子。」 秦想真也明白自己的表现糟糕透顶,绞紧手指,轻轻地「嗳」了一声。
第91页 裴戎缓缓转动摺扇,问道:「秦娘子以为,自己宴请的是何人?」 秦想真有些不解,请柬是她发出去的,怎会不知自己宴请的是谁:「公子这是何意?」 裴戎轻笑道:「看来,秦娘子依旧未能明白。」 「你以为今日宴请的,只是商剑子、拓跋戮主,与在下一介江湖散人么?」 他摇了摇头:「非也。」 「你宴请的,是慈航、苦海这正魔两道的魁首,与玄之身后二十多家宗门。」 「你提出的盟会要求,是要我等放下这近二十日来,自己同伴死在对方手中的仇恨。」 「你拿出道器的线索作为筹码,是将本该隔岸观火的秦家拖下深水,置于争斗的漩涡之中。」 「若是我三方同意合作还好,你尚能从中分润利益。」 「若我三方在这场酒宴上闹崩,你可曾想过,秦家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裴戎声音是柔和的,笑容是温文的,仿若一位风光霁月的公子。一字一句却都在加重秦想真的压力,令这女人如坐针毡。 说到最后,「啪」地一声合拢摺扇,发出的响声竟令秦想真微微一抖。 他语态亲切道:「秦娘子,你认为,自己担负得起这个重责么?」 秦想真面色发白,额上冒出微微细汗。 裴戎莞尔一笑,收起咄咄逼人之态,温言劝道:「秦娘子,何必苦撑?还是将宴会真正的主持者请出来吧。」 秦想真轻轻一嘆,伏身向众人一拜,苦笑道:「是妾身莽撞了。」 然后温婉女声渐低渐粗,逐渐化为低沉醇厚的男音。 「在下令小女代我出面,实属不得已。」 再起身时,秦想真气质与方才截然不同,儒雅沉稳。虽是女子的身体,男人的声音,竟不显怪异,令人感到一种古怪的和谐。 ------------ 第51章 秦家之主 「秦想真」道:「正如诸位所见,在下只是一缕幽魂,只能借小女之身,与诸位贵客相见。」 裴戎道:「阁下是?」 「秦想真」道:「上代秦家家主,秦莲见。」 裴戎双眸微眯,摺扇轻敲掌心:「秦莲见,那位书画双绝,擅绘神佛,曾受兰柯寺一行法师之邀,于摩诃壁上留下举世无双的《观世音渡毗那夜迦图》。」 「我听闻,这位画道宗师,在三年前留下那副传世名画后,突发重疾去世了。」 秦莲见道:「去的只是皮囊,人却化为无主幽魂,徘徊于世。」 商崔嵬道:「可是因为道器的影响?」 秦莲见颔首笑道:「商剑子猜的不错,正是因为道器。」 众人闻言一怔,每人想到这个自称秦莲见的人竟会这般直白,明明白白告诉他们道器就在他的手里。 商崔嵬沉吟片刻,道:「既然秦先生如此坦荡,崔嵬也不再遮遮掩掩。」 「敢问出现在长泰城中的道器,实体是什么?现在何处?秦先生有何交换条件?」 秦莲见道:「商剑子莫急。」 「我有三问,一直萦坏心间,不得解答。若是三位能帮我解开,这道器送与你们又何妨?」 裴戎等人闻言不喜反惊,心中疑窦丛生。他们向来只见过为了道器,拼得你死我活,从未见过亲口要将这珍宝送出之人。 裴戎暗自思量,他身后的魏灵光突然轻「咦」一声,说道:「他身后有佛光。」 这一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显得尤为突兀,众人转头,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魏灵光。 魏灵光被那些目光烤得有些脸红,尴尬地挠了挠头。 秦莲见目中流露一丝奇异之色,笑道:「小师父,可否瞧得出来是什么样的佛光?」 魏灵光结巴道:「唉,这怎么说呢……就在你的身体里,像一朵金莲。」 秦莲哈哈大笑起来,意味深长道:「真是个有佛性的孩子。」 然后,不再理会他,转而向裴戎三人,问出他的三个问题。 他问商崔嵬道:「商剑子,缘何理由想要道器?」 商崔嵬沉吟片刻,以一种郑重的姿态回答道:「为匡扶正义,济世救民,将道器用于有益之处,绝不许邪魔所得,为害苍生黎民。」 秦莲见微微一笑,没有评价,转而问裴戎道:「崇光公子,认为道器现世,是天下之幸,还是苍生之劫?」 裴戎面上温和带笑,心中却以一种冰冷的态度审视对方。 他不信世上有人能对道器轻易放手,所以这三问答与不答都没什么关系。 对方提出这般奇怪的条件,也许是在拖延时间,又也许另有计划。 但他既然在扮演谈玄,便还是选择了一个稳妥的回答:「但看道器之主的为人,若将道器用于正途,便是天下之幸。若用于为恶,便是苍生之劫。」 商崔嵬向裴戎投去一眼,心生些许好感,这样的答案与他的理念十分契合。 秦莲见又笑了笑,还是没做点评,最后问拓跋飞沙道:「拓跋戮主出身苦海,而这最后一问,还是众生主曾垂问天下的。」 「世事如苦海,如何能够超脱?」 「不知三百年过去,御众师与苦海的诸位是否有所顿悟?」 拓跋飞沙目光一闪,露出一口海鲨般的尖牙,笑道:「当然有悟。」 秦莲见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第92页 拓跋飞沙哈哈大笑:「唯死亡能令人超脱!」 话音未落,阔剑出鞘,以刚烈迅猛之势,向秦莲见当头斩去。威势赫赫,一刀噼实,对方即可破颅开瓢。 秦莲见似早有准备,长袖一振,一支狼毫落入手中。执笔凌空一点,稳稳抵住剑尖,竟令其不得寸进。 气劲勃发,以二人为圆点,掀起一阵酷烈狂风。 堂中舞姬已经吓傻,有人跌坐在地,也有人拔腿逃命。 秦莲见沉声道:「家主在此,你们要往何处去!」 舞袖狼毫一挥,甩出无数墨迹。墨团仿若长了眼睛一般,寻人追去。被墨迹沾染的男女发出一声惨叫,身子扭曲痉挛,长出尖牙利爪,身披鳞甲,化为妖兽模样,转头扑向裴戎等人。 柳潋嘱咐魏灵光道:「保护谈公子出去!」 然后与阿尔罕相视颔首,一人抽剑,一人拔刀,冲上前去。刀剑联手,将妖兽尽数拦截。 魏灵光运转玄功,金身通体发亮,将「不修武道」的崇光公子护在身后,步步后退。 杀出轩馆,裴戎从怀中拿出一只烟火,放上天空,召唤援兵营救。 秦莲见此情形,微微一笑,将狼毫投入湖中。 仿若墨染清池,广阔无垠的风波海顿时染成一片墨色,沧海明珠亭微微震动起来。 湖渡港口,风一笑头戴草帽,叼着草根,揣手蹲在一群晒得黝黑的船夫之中,与人插科打诨。 忽闻轰然一声,仰头望天,一道烟火炸开。 渡口上的船夫们眯着眼睛打量,奇怪道:「怎么回事?有人白日里放烟火?钱多了么?」 风一笑眉目凛然,引气入胸,发出一声嘹亮长啸,震得周边渔民、船夫皱眉捂耳。 不待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渡口边的芦苇丛里冒出上百来人,一艘艘船舶扬帆驶出。 这些武者打扮的人们,跃上船舶,百舸齐发,向湖心驶去。 然而,就在此时,碧绿湖水一瞬之间化为墨色,仿佛有巨大的阴影在湖水底下游动。 平静的湖面动荡起来,白湍激流狠狠撞击船舶,升腾起层层水雾。无数或大或小的漩涡,像是一枚枚眼睛,在水中睁开又合拢。 风一笑双目一睁,惊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眼睁睁看着船舶在激流中颠簸起伏,无法掌控方向的左摇右晃,最后被数十米高的滔天巨浪掀翻。 血盟之人纷纷落水,与狂风怒浪搏斗,拼命全力游回岸边。 风一笑狠狠抹去脸上水珠,气喘吁吁地爬起来,找到赵档头沉声问道:「有能驶过这片风浪的海船么?」 赵档头脱力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道:「这、这里是内陆,我、我上哪儿去、去给你找海船?」 风一笑不甘地一拳砸在地上,忧心忡忡眺望湖心:谈公子、阿尔罕、柳娘子、小师傅,你们一定要平安啊。 裴戎立于岸边,寒风凛冽,激流澎湃,溅起冰凉水珠,击打在脸上,像是一片片冰刀。 眼见远处起帆的船舶纷纷覆灭,漠然回身,对上秦莲见的双眼。 秦莲见流露一丝残忍的森意,笑道:「谈公子想要召唤援兵,然而,我会给你找个机会么?」 话未说完,又被拓跋飞沙一剑避退,他面显怒色,墨眉张扬,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打斗间分神,你是瞧不起老子么!」 说罢,剑起雷炎,刚猛无匹,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秦莲见罩下,似是要将其剁成肉酱。 然而,秦莲见足踏迷踪,悠哉躲闪,总能玄之又玄地避开一步,令拓跋飞沙摸不着一片衣角。 众人十分惊讶,秦莲见在世时,武艺不显,唯有画艺令人称道。此刻竟能与苦海戮主势均力敌,且占据上风。这不得不令人联想到,他是否是得道器相助,迅速拔高了境界。 商崔嵬本不欲以多欺少,更不想与苦海联手。 但见此情形,若拿不下对方,自己这边将被个个击破。 于是,迈步上前,来到拓跋飞沙身边,寒声道:「拖住他!」 拓跋飞沙哈哈大笑:「没想到,老子会有与慈航剑子并肩作战的时候。」 商崔嵬抽出青川引,冷冷道:「事从权宜而已,若论并肩,你还不配!」 拓跋飞沙一声冷笑,虽心有怒气,但明白时机不对,没有同对方争执。转而将怒火发泄在秦莲见身上,如同疯狗一般,追着对方撕咬。 商崔嵬引剑平举,运使大自在剑诀,无双锋芒渐渐在他身上凝聚。四周寒风回旋,化为片片风刀,将所有靠近他的活人或者妖兽身上割出道道伤口,一记「千锋万影」的杀招,在他剑锋上酝酿。 就在他提剑刺出的一瞬间,拓跋飞沙忽然一个翻身,阔剑隆隆噼向商崔嵬头颅。 商崔嵬来避之不及,只能扬剑一引,千锋万影形成的风龙捲袭对方,令人发出一声痛苦嘶吼,皮肉绞烂,犹如凌迟。 与此同时,对方的阔剑亦硬生生地噼入商崔嵬肩头,身子一沉,单膝落地,一口鲜血呕出,右臂断裂飞出。 双方两败俱伤,一同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 裴戎神情怔忪,他绝不相信在面临共同的大敌前,拓跋飞沙会临阵反水,做出这种蠢事儿。 明锐目光射向秦莲见,只见他不知何时换出一支软毫,细若幽丝的墨迹自那笔尖画出,虚虚缠绕于拓跋飞沙足腕之间。
第93页 显然,他施用了某种秘法,暂时控制了拓跋飞沙。 秦莲见用小指勾断墨线,挽袖握笔,转身面向裴戎,温婉浅笑:「我记得谈公子是不会武艺的,你可要向我臣服?」 ------------ 第52章 鲲鱼出海 裴戎默然静立,用平静冷漠的目光,环视四周。 三名戮奴阵亡,慈航剑客一死两伤,柳潋、阿尔罕也各自负伤。唯有魏灵光皮糙肉厚,帮助裴戎抵挡了不少攻击。看似被妖兽们咬得鲜血淋漓,实际都是一些皮肉伤,纵使鏖战许久,依旧精神奕奕。 然而,他在九转玄功上修行浅薄,只会防御,不能攻击,基本帮不上忙。 听闻秦莲见招降之语,裴戎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抛却伪装的微笑,衬着他寡淡的神色,显得十分嘲讽。 秦莲见本来期望欣赏其挫败神色,见此情形,微微一讶,皱起眉峰。 裴戎弃了摺扇,从地上捡起一把染血的长刀。经过激烈拼杀,刃嵌缺口,但残留着冷冽杀伐之意,正合这用刀人的心意。 刀尖斜点地面,靴底踏过血泊,一步一个血印,迎着猎猎寒风,向秦莲见走去。 魏灵光狠吃一惊,伸手拽住裴戎的长袖,焦急道:「阿玄,不要冲动!」 裴戎回头,用一个眼神将他钉在地上。 魏灵光呼吸一窒,唇瓣微颤,那骤然爆发浓稠的杀意,令他有一种被一刀剜心的感觉。 秦莲见眉皱若川,同样察觉到裴戎的不同寻常的气势,戒备退步。 指尖墨笔一旋,倏然变大,化为一支擎天之柱,落入湖中。笔锋转动,引起风波海水流急转,以笔尖为轴心,层层塌陷,化为一个巨大漩涡。 同时,天空乌云密布,低催城池,白电倏忽,闷雷滚滚,仿若一场灾难的前兆。 渡口上,普通百姓惊恐不已,纷纷跪地叩头,祈求龙王爷保佑。 风一笑等血盟成员则嵴背发寒,心中充满担心与惶惑。 秦莲见他额爆青筋,面露痛苦之色,仿佛掌控不住这股惊世伟力一般,抖如筛糠。 他目光赤红,口中发出一声长啸,彻天震地,猛然提笔而起。 随着擎天之笔拔出漩涡,浪倒转,水滔天,巨大水浪追着笔尖沖入云霄。电闪雷鸣,乌云翻滚,形成一条吞天噬地的水龙。眼如日月,鬚发怒张,将滚滚墨云撕开一线,探出狰狞长颌,龙吟沧海。 秦莲见跌坐在地,仰望雨中水龙,癫狂大笑。 水龙一声长鸣,撼天动地,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吞向渺小的沧海明珠亭。 裴戎凌风迎浪,一袭文士白衣猎猎,积云墨发被寒风漫捲成游龙。 他难得穿一身华冠雪服,丝绦飞扬,广袖盈风。提刀峙立的身影,竟如云中仙人一般绝逸难言。 在这危机迫近的关口,他忽然心中传念:谈玄。 谈玄与裴戎分享五感,裴戎面对沧海怒龙的压力与危机感,一分不少地传递给他。 他正紧张得不行,畏畏缩缩地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裴戎影子的角落。心神紧绷,口舌干涩道:怎么? 裴戎道:放心。 谈玄道:什么放心……唔! 猛然一阵天旋地转,谈玄被影子包裹成一团,从裴戎身上分离。化作一只墨鹰,围绕裴戎盘旋数圈,振动羽翼,冲上云霄。 穿越白电与乌云,抵达渡口,将他摔落在柔软的芦苇丛中。 谈玄被摔得七荤八素,歇了好一会儿,才从恍惚中清醒。 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拨开芦苇,向湖心眺望。 引入眼帘的便是沧水怒龙,缓缓合拢巨口,将整座岛屿吞入腹中。 谈玄双目微湿,颤抖道:「……裴戎啊!」 当面对天地雄伟力时,方知自己的渺小。 磅礴水龙已临近头顶,裴戎抬头,看到那幽深喉道中旋转的激流,仿若冰棱般的锋锐獠牙,以及冰棱的龙涎宛如雨帘一般漉漉而落。 心脏微微紧缩,强行压制所有情绪,心中默念: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杀意,比水龙更加磅礴的杀意席捲而来。裴戎在感受到力量的同时,一股令人窒息的冷意充塞心间,他竭力稳住提刀的手臂,准备战出完美无瑕的一刀…… 轰―――――――――――― 剎那间――星辰坠落了。 这一刻,整座长泰都看到这样一种奇景。 仿若苍茫天穹中星河决了堤,璀璨的光影如九天之瀑飞流而下。 一刀洞穿水龙,如下一场滂沱大雨。 接着洞穿秦莲见的身躯。 刀锋插入地面,狂烈的刀气令岛屿震动,轰隆隆裂成两截。 裴戎被淋得浑身湿透,在震荡中踉跄退步,心中惊疑不定。 抬头仰望,轩馆塌了一半屋顶上,一道身影屈膝半蹲,抬腿踩在断裂翘起的樑柱上。通身玄黑,墨发高束,裹身披风被寒风撩起,露出弯折左腿,直而修长。戴着一副像是从逛庙会时从地摊上买的青纹面具,漠然俯瞰被他杀死的秦莲见。 见裴戎看他,那人偏了偏头,一纵身,如同鹘鹰一般,落在裴戎面前。 那人走近后,裴戎面露愕然之色,因为对方这身黑色武服非常眼熟,貌似是他自己备在苦海房舍中的衣服!
第94页 那人在裴戎面前站定,过长马尾搭在肩头,自胸膛泻下。一靠近,苦梅寒香淡淡飘来。 雪白的小猫从人身上跳下,迅速爬上裴戎肩头,不停地用柔软的舌头舔着裴戎脸上的伤口。 那人伸手摸上裴戎胸口,他只定定站着,没有躲开。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热得发烫。 那人的手指静静贴了一会儿,缓缓上移,摸上裴戎脖颈。指尖起他脖子上的绳索,拉出玉坠,握在手中摩挲。 「我说过,它能带给你好运。」低沉的语调,夹杂淡淡笑意,磁性得要命,「所以,我来了。」 裴戎微微抿唇,明明玉坠已经离身,却还是觉得心口发热。 有些难以置信,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 他像是中了法术一般,丢失了一贯的聪敏,只木讷地唤道:「阿蟾。」 阿蟾淡淡应了一声,将身上披风脱下,罩在裴戎身上,道:「跟我走。」 忽然,整片风波海又是一阵震动。 一道巨大的蓝影破水而出,竟是一尾鲲鱼! 跃出水面时,宛如一座城墙轰隆隆地拔地而起。苍蓝的鳞甲,每一枚都有一面盾牌的大小,在明晃晃的日头下,闪烁着森冷寒光。身体上覆满了海藻、珊瑚等五彩斑斓的植物。水珠洒下,宛如一场暴烈的瀑雨。巨大的鱼鳍张开,青色的薄翼宛如一片锋刃,竟轻而易举便将岛屿撕裂。 阿蟾只来得及揽住裴戎往怀中一裹。 整座岛屿,连同岛上之人被鲲鱼一併吞入腹中。 【第二卷 ?长泰之战?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诸位少侠相伴,这个故事只能算作刚刚开始,后面还有许多内容,也希望大家能继续陪我走下去。 这是我的第一篇【认真写】的原创,无论剧情、文笔、人物关系的处理,实在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我会一面写,也一面在后续的章节中进行改进。 下一卷,发阿蟾裴戎糖,满地撒糖~ 最后求一波收藏,都已经十六万字,请让我收藏再涨涨吧,500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qaq ------------ 《卷三·胎藏佛莲》埋没一生心即佛,万年千载不成尘 第53章 大梦不觉 裴戎做了梦。 梦见白玉京里,雪满苍山,万籁皆寂,但余钟磬悠远。人家住户灭了灶火,收拾店面,将街边玩耍的孩童抱入屋中。长街打扫得纤尘不染,洒满芬芳花瓣,人们髻簪桃枝,沿街等待。仙人的马蹄哒哒踏过,风卷残红,那一道道雪衣华裘的身影,仿若从清圣的经卷中走来。 小裴戎被锁在幽深的宅院里,苍白小脸贴着外墙,透过窗格偷看仙人出游。小谈玄骑在墙上,向他伸手。那时他瘦得可怜,小谈玄也是个弱鸡。爬不上去,便跳起去抓小谈玄的手腕,依旧没能翻上墙头,还将对方囫囵个儿地拽了下来。 仙人队伍中,一个坐在云追马上,像是商崔嵬的少年被惊动,回头对上窗格中两道目光。他善意地笑了笑,将手中代表祝福的桃花枝抛入墙内。须臾,又被不领情的孩子们丢了出来,被街边的人们哄抢而去。 院子里的樱桃红了三次,蕉叶绿了又黄。 一个夜里,小裴戎被大觉师唤醒,拎上马背。孩子瘦弱的身躯被大人揣在怀里,乌熘熘的眼睛从厚密的风毛间望去。外面的天地是那样新奇,什么也看不够,什么都好奇,再睏乏也捨不得闭上眼睛。大觉师带着他,离开白玉京,顺着苍梧道北上,取道今川,入青州后转向东,来到崑崙。 崑崙群山里有一座孤坟,没立石碑,只一掊矮矮土丘,铺满荒草。 大觉师压着小裴戎的脑袋,面对孤坟,三跪三叩。然后抱着他,坐在坟边,取出长箫,吹一曲《忆故人》。像是荒凉的嘆息,与瑟风、秋雁长鸣。 「裴昭,对不住。你交代我的事情,我搞砸了。你的儿子,我保不住。」大觉师好似哭了,又好似没有。最后他掘开坟土,取走一柄碧如秋水的长剑,交给孩子抱着,嘱咐他道:「这是你父亲的遗物,多看看,多摸摸罢。回去以后,它便是别人的了。」 再后来,春风又许一年,满城烟柳,飞花时节。 稍微长高点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侧殿里,朦胧的争吵声隔着雪墙门扉传来,貌似是师尊在与殿尊们争论他的去处。 百无聊赖中,他东张西望。侧殿里挂满了捲轴,宛如水墨图林,皆是名家之作。他艰难地认着上面的字句,但是没人教他识字,如看天书一般。 然后,大人们吵出了结果,大觉师一败涂地。暴怒的师尊像个疯子,令孩子有些惧怕。他亲自将伪装成孤儿的小裴戎,送到贩售幼童至苦海的货船上。临走前,他握住孩子的手,看进他的眼睛,如北方一望无垠的荒凉冻土,黯淡又哀戚。 「你是裴昭的儿子,你的身上流淌着罗浮最纯粹的血脉。苦海染不黑你,也杀不死你。切记,切记!」 梦到这里,开始变得晦暗,仿佛秋日过去迎来寒夜,将天边最后一缕光明收去。 在千百片零零碎碎的回忆中,裴戎梦见一次普普通通的暗杀。 那时,他只是数千名刺奴中的一个。 与一名要好的同伴联手,完成了一次精彩的刺杀。 天香楼的主人,在宴请宾客之时,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根钢索绞断脖子。杀人者不曾露面,便用一张强弓,连着钩锁,在百来人的眼皮子底下,取走滚落的头颅。
第95页 在他们反应过来,冲出酒楼之时,裴戎与他的同伙早已逃之夭夭。 裴戎将人头塞在牛皮口袋里,拴在腰间,与酒葫芦靠在一处,随着他们在屋顶上的奔跑、跳跃,轻快地晃荡。 两人逃出城外,在树林间漫步,开心地谈论归海之后,能够得到的封赏。 前一刻,伙伴还笑眯眯地拉着裴戎,说要喝酒庆功,不醉不归。下一刻,便将带血的钢索,绞住裴戎脖颈。 当时已近年关,今年的金牌杀手将在一百多年轻名刺奴中决出。裴戎是居榜首,对方居次位,且人头数目差距颇大,若想上位,只能杀掉裴戎。 冰冷的触感贴上脖颈的一剎那,裴戎明白这名好友的心思。 两人几乎同时拔出匕首,捅入对方的胸膛。 裴戎径直捅入了对方的肺里。而伙伴则撞上一件铁器,匕尖被迫滑开,斜插入裴戎的肋下,并用力一绞,撕开一道巨大裂口。 裴戎一脚将他踹开,捂住伤口,拔刀而上。对方亦拖着急促而刺耳的呼吸,旋身切刀,与裴戎厮杀在一起。 最终,那名刺奴死了。 不是死在裴戎手里,而是在激烈的打斗中,鲜血灌入撕裂的肺部,窒息而亡。 一见他倒下,裴戎利落地将他拖进一旁的树林中就地掩埋。 然后捂着腹部,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一段路程,最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冰冷的泥浆渐了一身。 因为那场厮杀太过激烈与专注,裴戎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下起暴雨,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犹如针刺。 他艰难地从一地泥泞中,爬至道路旁的一片芭蕉前,翻身躲了进去。碧油油的阔叶遮蔽身体,雨珠打在蕉叶上,噼里啪啦。雨水顺着叶脉淌落,汇成涓涓细流,将他浸泡其中。 除了腹部的伤口,一根肋骨断在胸腔里,而疗伤的药物全毁在打斗中。 齿冠紧切,调动内息,小心翼翼避开内脏,迫使那根肋骨回到原处。 忍耐着痛苦,一声不吭,用蕉叶裹住破开的伤口。 处理好一切,终于长舒一气,仰面躺在芭蕉下,大口大口地喘息。随着时间推移,席捲而来的是寒战、高热……他一面忍耐,一面睁大眼睛,从蕉叶的缝隙间向外望去,有数支马队与车辆,飞速驰过。 不敢确定,那是否是天香楼搜寻刺客的队伍,只能屏住呼吸,不让他们发觉此地有一点活人的迹象。 那时,他刚满十五岁,半大不小的。说是孩子,手上人命多得骇人,说是男人,他的身体还不曾历经过成长的洗礼。 车辙与马蹄溅起泥水,渐在脸上,睫羽颤颤地挂着雨珠,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还太早,你要撑住…… 还太早,你要撑住。 裴戎默念道,眼皮动了动,平静睁开。 牙齿用力咬住舌尖,瞬间从恍惚中清醒,坐直身体,谨慎观察四周。 他身处一座陌生的洞窟,暮色已至,只有一点微光从洞口照入。洞中有些阴冷与潮湿,但被身边燃起篝火驱散。 漆黑的披风从肩头滑落,裴戎抓住它,看了看,这是阿蟾身上的。 裴戎想要翻身而起,刚一发力,便痛得弓腰发颤。将披风从右腿上掀开,鞋袜被褪下,苍白的肌肤青紫交错,敷着厚厚药泥,被人用两块削得平整的木板夹住,包扎得规整仔细。 裴戎漠然凝注伤处,没有思考自己为何会受伤,而是对自己忍耐疼痛的能力下降感到不解。 不过断腿而已,为何比以往被人拿刀子捅个对穿,还要忍受不住? 裴戎忽然想到什么,内视丹田,空空如也,运气提息,身躯一片空乏。 瞳眸微微放大,扯开衣襟,揉按少阳、余阙等穴位,经络通畅,没有丝毫异常。再仔细检查身体,除了腿骨裂之伤,其他一切安好。 多番查验无果后,拉上衣襟,扎好腰带,抚平衣衫的褶皱。 安静端坐,却细细地发起了抖。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惶恐过了。 一个杀手,失去了杀人的本事,如何能在苦海立足?何况,还有个拓跋飞沙对他虎视眈眈,若是对方知晓这一情况,定然不会介意对他落井下石。 若是他逃离苦海,回到慈,霄河殿尊又会如何对他?他会迎来如顾子瞻一般的结局么? 裴戎压低沾着冷汗的眉眼,压下将心中混乱的恐惧。 还有一个办法,他心道。 「欲要杀人,先要杀己,形容枯藁,心如死灰,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默念歌诀,企图用那股诡异的杀意刺激身体,找回莫名消失的修为。 然而,失去能为的身躯,仿佛承受不住这股杀气,从骨缝间渗出寒气。 裴戎向来对自己心狠,正要义无反顾令杀意爆发,有人沉声道:「别念死人刀的歌诀。」 裴戎微微一惊,杀意溃散,转头望向洞口。 是阿蟾,提着一只柳篮,缓步走来。 洞外应是下过一场细雨,高束的墨发微湿,黏着白皙的面颊与脖颈。袖口、衣袂沾着露水,靠近裴戎时,裹挟着清冷的寒气。 阿蟾拂袖扫了扫地上的尘土,倚靠石壁,曲腿而坐。 青纹面具掀开,斜扣于后脑。火光将他的影子拓在石壁上,嶒峻昳丽得如铁画银钩。
第96页 裴戎注目他,等着下文。 阿蟾却没了下文,将柳篮搁在腿剑,从容挑拣起里面的东西。 篮子装了不少,红薯、葫芦、党参、野姜……用蕉叶裹成的水瓮,里面盛着清水,摇曳着温柔的银波。 阿蟾伸手去取蕉叶瓮时,一尾毒藏在篮中的金环蛇猛然穿出。 玉色手指微动,如拈花一般,捏住毒蛇三寸。 金环蛇惊得蜷起,阿蟾没有伤害它,反而用手指细细抚摸它的腹部,竟将它越摸越软,慵懒地用尾巴勾缠阿蟾的手腕。 阿蟾将金环蛇放在地上,对方在石间绕来绕去,还有些留恋不去的模样。一块石子弹在它额头,它吃痛地嘶嘶一声,飞快游走了。 阿蟾取出蕉叶瓮,凑到裴戎唇边。 冰凉的水汽粘在唇上,裴戎这才发觉嗓子干得发火,嘴唇皱得起皮。 但他没喝,握住阿蟾手腕,问道:「你喝了么。」 阿蟾淡淡地笑了笑:「洞外有一条溪流。」 裴戎这才就着蕉叶,将一瓮水饮尽。 阿蟾手臂抬高时,袖子从腕上垂落,露出半截小臂,嵌有数枚裂开的伤痕,但无血渗出。 裴戎问道:「这是怎么了?」 阿蟾餵完清水,抖落袖子,遮住伤痕。 「我们被鲲鱼吞入腹中后,跌入一方陌生天地。这里似乎有灭法禁制镇压,你受震昏迷,我一身修为也被禁锢。」 「我俩从天上摔入深谷,颇废了一番功夫,才得以着陆。我的身体与你的腿,都是那时受伤的。」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裴戎能够想像,阿蟾被禁锢能为,化为凡人,抱着一个昏迷之人坠入深谷,想要平安落地,必然不是那般容易的。 阿蟾从裴戎腰间拔出匕首,掂了掂,剖开葫芦,去瓤留壳,做成锅碗。 垒灶架起盛满清水的半截葫芦壳,等水烧开,旋刀飞快削起红薯。 感觉到裴戎依旧凝视他的目光,头也不抬,道:「本体还在长泰城外,这具身体是用泥土捏成,不惧伤痛,我无碍的。」 将红薯丢入水中,盖上另外半截葫芦壳。 弄来一块擦洗干净的平滑石板,处理起姜丝、茱萸等物。 手法极为娴熟,优雅。 将煮软的红薯捣碎成泥,放入处理好的佐料,熬成一碗稠粥。用从衣服上扯下,沾湿拧干后的布块垫着,端给裴戎。 裴戎捧着冒着腾腾热气的稠粥,出神的瞧着葫芦碗里金红漂亮的色泽,飘着切成薄片的党参,与粥边点缀的一朵白色小花。 在苦海,阿蟾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坐在海岸边餵鹰,和与他闲聊些外边儿的事情。 看着那样干净优雅的阿蟾,裴戎曾想过,若是阿蟾有属于自己的身世,也许是士族公子,也许是世外高人,宛如流云飞霜,不染红尘烟迹。 却从来没想过,阿蟾竟有如此烟火气的时候。 ------------ 第54章 夜宿石洞 趁着裴戎愣神的功夫,阿蟾取出一个布囊,抖出残刀的碎片,叮呤咣啷地落在石板上。 两人跌落下山崖之时,阿蟾一手紧搂裴戎,一手拔出佩刀,切刀刃入山石缝隙,以减缓落势。 巨大反冲之力,将他手臂震裂,佩刀承受不住两人重量碎成数块。 不得已间,阿蟾抖开披风将残刀一卷,将裴戎护在胸前,背抵山体滑落下去。 尽了最大所能,两人还是在落地时,一个摔断了右腿,一个震出满身裂痕。 在这样一个修为莫名被禁锢的灭法天地,做事需得足够小心。 阿蟾没有丢掉残刀碎片,而打算物尽其用,将它们磨刃开锋,制成暗器。 于是,处理食材的石板,变成了磨石,阿蟾夹住碎刀用力磋磨。 长眸微挑,见裴戎未动粥碗只顾瞧他,手上功夫不停:「味道不行?」 裴戎笑了笑,没有答话,抬手将半瓢葫芦凑到唇边,喉结滚动,如同饮酒一般大口吞咽。 粥很稠,带着淡淡甘甜,落入腹中,沉甸甸的暖。 不知是否是饱腹的缘故,裴戎觉得有些困顿。暗责自己为何失了修为,就变得懒惰,强打精神,与阿蟾交谈。 「曾听人说过鲲鱼有一项天赋神通,名叫『腹中干坤』。从前只道它能饮海吞山,孰料它腹中竟自成一方天地。不知这头鲲鱼的主人乃是何人,又为何要将我们送往此处。」 阿蟾捻起碎刃,翻了一面,另一面的锋口已被磨好,泛着一抹幽微寒光。 「鲲鱼之主应该就是秦莲见,他将会盟地点定于沧海明珠亭,自不会孤身对上你等,这头鲲鱼应是他的倚仗。」 裴戎道:「他不是被你一刀斩杀了么?」 阿蟾随手将磨至两面开锋的碎刃,抛入篮中,挑选出下一片,继续处理。 「被杀死的,只是他的一件衣服。而其本尊,或许正隐藏在这个陌生天地的某处,等待我们自投罗网。」 裴戎蹙眉:「敌暗我明,且地利已失,这场仗不好打。」 「接下来,该怎么做?」 阿蟾淡淡道:「治病。」 裴戎茫然。 阿蟾丢下碎刃,侧身面向裴戎。手从清水中浣过,带着凉意碰了碰裴戎的脸,再用湿润的手心覆上他的额头。为裴戎对自身的疏忽感到无奈:「你在发热。」
第97页 裴戎舒服得眯起双眸,很想握住阿蟾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像是得了风寒一般,全身微烫。 原来他感到疲乏与困顿,非是因为劳累,而是发病的缘故。 阿蟾道:「这种伤势与热症,在你身具修为时,算不了什么。但对于凡人来说,一场伤寒丢掉性命的情况不在少数,不能不慎重。」 「我出去觅食时,没能找到治病的药草,但发现一条人马踏出的小径。沿着那条山迳行走,应当能寻到人户。」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你且歇一歇。」 说着,撩起裹着裴戎的披风,从他腰间狭刀。引刀朝篝火疾挑数下,拨出一些被火烤的烫热的石头。 垫在地上,撒土铺叶,将裴戎合身抱起,安放其上。 裴戎微微挣动了几下,有些不知所措。 苦海杀手向来独善其身,很少有互相帮助的时候。遇到伤病都是靠毅力与体魄硬挺,挺不过去便是一抔黄土。 裴戎从来没有感受过这般细心照顾,打心里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石头散发的热度,透过沙土与蓬草,熨帖着他的身体,暖融融的,催发出睡意。 篝火照出两人的影子,人明明离得挺远,影却亲密偎依。 裴戎有点侷促,侧过身子,背对阿蟾,忽然问道:「阿蟾,你为何会出现在沧海明珠亭?」 阿蟾将磨好的碎刃一枚一枚别入衣内,低垂着头,火光照亮侧脸,眉眼柔和。 「理由?不就在这里么?」 拍了拍裴戎的嵴背:「睡罢。」 外面朔风啸北,洞内篝火暖融。 为了不打扰裴戎休息,阿蟾停下手中活计,盘腿打坐。 幽微月光照入洞口,勾勒他神姿高彻的仪貌,如一尊无暇玉像。 半夜里,裴戎睡得很不踏实,额发细汗,辗转反侧,身上的温度更热几分。 阿蟾睁开双眼,无声无息地走出山洞,汲来溪水。浸湿布条,拧得微干,盖在裴戎额上。 正欲离开,微微一顿,手腕忽然被裴戎握住。 阿蟾看向睡梦中的男人,双眸紧闭,颊生薄红,双唇确实病态的苍白,微微扇阖,似在唤人,但却哑然无声。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会想要呼唤能带给自己安慰者的姓名。那个人或许是爹娘,或许是挚友,或许是恋人,是一切值得信赖与依靠之人……然而,裴戎好似无名可唤。 阿蟾手指点在裴戎眉心,推平微蹙的眉头,滑过汗湿的面颊,拇指在他耳侧摩挲。然后和衣在人身边躺下,抬起头颅,令他枕在自己臂上。长臂揽过肩头,像是安抚孩童一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沉黑目光凝注洞顶,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往昔。 那时,他还是……江轻雪尚不是天人师……他在对方手下受尽折磨,苦苦求活的日子里,也许与这孩子一般狼狈无助罢。 翌日,裴戎在人后背上甦醒。 浑身酸软,头颅昏沉,疲乏更胜昨夜。 感觉自己被人背着前行,对方走得很稳,嵴背没有多少起伏颠簸。 脸贴着衣襟里露出的后颈,肌肤冰凉如玉,含混问道:「阿蟾?」 阿蟾道:「嗯。」 裴戎虚软道:「我们要去哪里?」 阿蟾道:「睡罢,毋需操心。」 然而,裴戎并不想要这般被人精心照料。二十多年的经历让他明白,最可靠的只有自己。即便是阿蟾,他也不愿过多依靠。 强振精神,要从阿蟾背上翻下。 阿蟾仰头,用后脑顶了顶裴戎的额头,道:「听话。」 听见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裴戎有些别扭有些好笑,道:「苦海出来的人,皮实得很,哪里就这样娇气了?」 阿蟾道:「若是梵慧魔罗说话,你也这样同他顶嘴?」 裴戎怔了怔,微抿唇,缓缓道:「你不同。」 阿蟾道:「不同,也是御众师。」 然后不待裴戎多言,出手按上他的睡穴,令人被迫陷入沉眠。 指尖从烧烫的肌肤上撤离,抬头望一眼蓊蓊郁郁不见人踪的密林,淡眉轻蹙,加快足步。 嘚哒——嘚哒———— 声音由远及近,骑马之人应是很赶,马鞭甩得极响,蹄声踏得飞快。 阿蟾蓦然驻步,寻声而望,见遥遥一道人影御风驰骋。展臂拦路,请对方停步。 骑士显然没有停留的打算,马速丝毫不减。长鬃飞扬,风浪掀衣,转眼间,便要从阿蟾身边掠过。 阿蟾右足碾地,旋身错步,合身挡在道路中央。 骑士大惊失色,勒住缰绳,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骏马的脖子。马儿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嘶鸣,庞大阴影笼罩阿蟾,扬起铁蹄,朝他狠狠踏下。 阿蟾神色从容,将裴戎紧紧揽了一臂,指拨狭刀一转,横鞘抵住铁蹄。 单臂稳稳顶住骏马,随后压刀撤步,令它平稳落地。 一切尘埃落定,一人一马还是懵的。 骏马晃晃悠悠地刨了前蹄,一副大梦未醒的模样。骑士有些发抖,惊慌地喘着粗气。 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狠狠抹去脸上冷汗,冷声呵斥:「不要命了!」 阿蟾搂着裴戎,腾不出手,只好微微躬身,温言道:「不得已阻拦阁下,事出有因,还望海涵。」
第98页 「我二人因故流落此地,家弟不幸染疾,急需医治,敢问何处有人家踪迹?」 骑士推起斗笠,仔细打量这个拦路人。 阿蟾没有遮掩面容,破损的青纹面具依旧倒扣于脑后。 熹光透过层林印下落拓照影,眉目如勾如描,是属于御众师的惊艷绝伦。但自有一股疏朗气质,将醴艷濯洗得清淡,宛如烟雨惊鸿一笔墨,苍山暮雪一点白。 骑士看得愣了神,直到骏马焦躁地甩了甩脑袋,打了好几个响鼻,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攥紧了缰绳。 想起自己是要赶去与未过门的妻子相会,竟在半道被一个陌生男子迷了眼睛,自嘲地摇了摇头。 「前方再行六里山路,有一座寺庙,名为『灵均寺』。里面的主持博闻广记,善心仁行,貌似也懂些医术,应当能够救治令弟。」 阿蟾抬首再望山麓,依旧一片青绿,那灵均寺不知隐没何处。 他让开道路,低声道:「多谢。」 骑士却没走,看了看阿蟾,又看了看他背上昏迷不醒的裴戎。觉着这两人应是遭逢祸事,流落深山的望族公子。 沉吟片刻,翻身下马,道:「令弟情况不太好,去往灵均寺的路途不算短,这匹马让给你们吧。」 阿蟾微微拱手,淡淡一笑,又令骑士闪了闪神。 「多谢好意,但我观阁下神色匆匆,当有急事,不好为我兄弟二人耽误,只请载上我家弟即可。」 骑士疑惑道:「那你呢?」 阿蟾道:「在下轻功尚可。」 骑士没有强劝,翻身上马,接过裴戎,将他圈在胸前。 转头对阿蟾道:「胡炆。」 显然想要交个朋友,互通姓名。 阿蟾沉吟,若道出「阿蟾」这个名字,有名无姓,不像真名,未免失了诚意。 目光从裴戎身上扫过,拱手道:「裴蟾。」 ------------ 第55章 留宿佛寺 胡炆策马疾奔,阿蟾紧随其后。 胡炆发现对方那句「轻功尚可」的话,实在太过谦虚。 他的坐骑已是难得的好马,那名容貌昳丽的刀客却能毫不费力地稳稳缀住。身如流风,足似踏雪,好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扶风而行。纵使拔足飞奔,亦带着一种浸润在骨子里的优雅风骨。 胡炆蓦然发现自己又盯着对方走了神,为了转移注意,他一边御马,一边同阿蟾闲谈。 问他兄弟两人从何方来,可是遭遇了什么祸事。阿蟾道从西方来,遇见猛兽偷袭,不幸跌落山谷。 又问令弟病癒后,有何打算。阿蟾道走出山林,寻找失散的同伴。 聊着聊着,胡炆打趣说道:「我观裴兄高眉深目,像有域外血统,而令弟则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模样,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啊。」 阿蟾望向裴戎,墨眸泛起一丝柔和:「我们非是亲生兄弟。他父母双亡,年幼失怙,血亲长辈冷心冷情,不愿看顾于他,便从小送到我家中抚养。」 胡炆唏嘘道:「如此身世着实可怜,却也令他遇到裴兄这般好的兄长,也算是一场幸事吧。」 阿蟾笑了笑,没有应答。 在苦海这个毒坑中长大,如何也不能称为一场幸事。 两人又赶了半个时辰的路,胡炆扬鞭指向前方,道:「灵均寺到了。」 阿蟾举目眺望,一座白石朱瓦的佛塔凸出层林,日光照耀塔顶,琉璃瓦当红得灼眼。 当——当—— 悠远钟声响起,宁和了万顷碧林。 三人一马,来到寺前。 胡炆翻身下马,携起铜环,叩响寺门。 阿蟾跟在他身后,打横抱起裴戎。裴戎软软垂首,温驯地靠在他肩头。 静候片刻,寺门微微开了一条小缝。缝隙里,一双乌熘熘的眼睛,左看右瞧。 胡炆客气拱手,道:「秋鸣小师傅,是胡某。」 门内人磨蹭了一会儿,一个充满稚气的声音,用一本正经的语调问道:「胡施主,你身旁两位客人从何而来?」 胡炆向门内人道出他从阿蟾口中得知的来历,说道:「我知晓小师傅在担心什么,但他们必然不会是王都来人。」 门内人道:「胡施主何以如此确信?」 胡炆侧身让开,令阿蟾与裴戎形貌完全展现在门内人眼前。 微微苦笑:「二位朋友如此品貌,只会是赤甲军的猎物。」 门内人轻「啊」了一声,又磨蹭了一会儿,终于将门打开。 一个小沙弥出现在众人眼前,青色僧衣,头大身瘦,活像一个矮萝蔔。 秋鸣抬头仰望众人,板着满是稚气的小脸,手挽念珠,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秋鸣见过各位施主。」 又仔细瞧了瞧阿蟾与裴戎,道:「两位施主若不嫌弃小庙破陋,权可作一歇脚之处。」 阿蟾欠身还礼:「多谢秋鸣师傅收留。」 胡炆显然是灵均寺的常客,入佛寺后,便与阿蟾拱手作辞,径直朝寺庙后院走去。 秋鸣引着阿蟾二人穿过大半个佛寺,进入西南角一座偏僻僧舍,给他们安排住处。 穿过走廊,来到屋前,推开房门,顿时尘土漫天,呛得小沙弥咳嗽了几声。 僧房内如雪洞一般,除了一张光秃秃的竹床,再无别无物。地上积满灰尘,房樑上结着蛛网。微有些潮湿,墙角生出了苔藓。
第99页 秋鸣偷偷揉了揉鼻子,略带羞赧地对阿蟾道:「裴施主,近日小寺留宿了不少居士。平素准备好的客房业已住满,只有这些闲置的僧房尚能住人,还请施主见谅。」 「现在时止午时,小僧要去给居士们送饭。待会儿回来帮您打扫房间,并送抱两套被褥过来。」 阿蟾道:「秋鸣师傅客气了,贵寺收留我们已是恩情,何敢挑剔住处?」 「只是家弟重病不能拖延,可否求请医治?」 秋鸣摸了摸裴戎垂下的手,烫如火烧,吃惊道:「这般严重?」 神色为难道:「可是,寺中会医术的只有主持。而主持正在会见重要客人,吩咐我等不能打扰。」 阿蟾道:「无妨,在下略通岐黄,只是尚缺药材。」 闻言,秋鸣眉目舒展开来,笑道:「这好办。」 他带着阿蟾拐入僧舍后的一间厢房,落锁开门,只见里齐整摆着一个个竹篓,里面装满的药材。 秋鸣道:「这几年年景不好,山下常有瘟疫发生。」 「主持便让我们採集了不少药材,以备不需。」 「这座僧舍被闲置后,多数房间用来做了仓库。」 「施主若有用得上的,尽管自取。」 「小僧先去送饭,待会儿再来。」 阿蟾含笑点了点头。 秋鸣走后,他扶着裴戎在屋外的长凳上坐下。从院中水井汲水,擦净竹床,将人抱入屋中。 然后,挽袖出门,走进藏药的库房。 秋鸣去了一个时辰。 回到僧院时,艰难拖着一篓子被褥,看到眼前景象,大吃一惊。 简陋骯脏的僧舍里,蛛网、尘土皆被清理干净,变得焕然一新。 连院中的枯枝败叶亦被扫在一处。 廊檐下,架着一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药炉,煎起了药。炉火彤彤,热气氤氲,整个院子瀰漫着苦涩的药气。 那位姓裴的施主,长身立于院中。灼灼桃花在他头顶盛放,衣袖挽至手肘,露出一双修长健美,伤痕交错的手臂。 他在噼柴。 用的不是柴刀,而是一柄纤薄修窄的墨刀。 他噼柴的方式,很怪,也很美。 刀锋顺着圆木的纹路轻轻划动,接着提刀于木心迅捷一点,坚硬厚实的圆木便如凋零的花朵,分成均匀的数瓣。 树梢上,桃花缓缓飘落,触及寒刃也被一分为二,粘在刀客的指尖。 秋鸣微微张着嘴巴,看得入神。他从未见过,有人噼柴,都噼得这般诗意的。 阿蟾见他归来,提刀插于木桩,帮人抬起装着被褥的竹篓,并温和致谢。 秋鸣方才愣愣回神。 「裴施主这么好看的人,竟对粗活这般拿手?」 阿蟾将竹篓抬进屋中,一面铺床,一面道:「苦也吃过,福也享过。活得久了,见得多了。自然能学会很多。」 指尖触过裴戎侧脸,将人埋入被子,出门坐于廊中,照看药炉。 秋鸣本是来帮忙的,但见阿蟾将什么事情都做好了,无忙可帮,便也蹲在炉子前,等待药水收汁。 阿蟾慵懒地靠着廊柱,侧头望着檐外,目光映着春桃绿竹,气息宁静淡泊。 一时,风乍起,桃花摇动,落英纷纷。 阿蟾伸手接住一些桃花,忽然道:「秋鸣师傅,寺里有白面、饴糖与红豆么?」 秋鸣想了想,点头道:「前不久,师兄们下山买了一些。」 阿蟾道:「可否借我一些。」 秋鸣觉得奇怪,这些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治病的。但还是将阿蟾要的东西拿了来。 半个时辰后,乐颠颠儿地带走了一盘子热腾腾的糕点,个个玲珑可爱,缀着美丽的桃花瓣。 阿蟾则端起另一盘,放在裴戎床头。将用剩饴糖,倒入苦涩的药中。 阿蟾扶起裴戎,令他靠着自己胸膛,端起瓷碗凑到对方唇边。 汤药晾得微凉,正合病人引用。 然而裴戎墨眉微锁,齿冠咬得很紧,药汤餵不进去。 阿蟾沉吟片刻,手腕一转,将瓷碗送至自己嘴边,启唇含了一口。俯身贴住裴戎双唇,启开齿冠,将药汤哺餵过去。 他探入裴戎口中,柔软的舌尖滑过齿列,压住裴戎的,以舌作桥,将汤药渡至咽喉。药水算不得苦涩,细细品砸,能尝出丝丝甜味,是那些饴糖的功劳。 手指摸上裴戎脖颈,在他喉头处揉按,咕噜一声,喉结滚动,尽数咽下。 就这样一口一口将药汤餵得见底。 阿蟾捻起桃花糕点送入口中,含得湿润绵软,再度哺餵给裴戎。 裴戎在吞咽的过程中,微微睁开眼脸,漆黑的眼珠像是浸在水中,湿润又迷茫。 他烧得有些昏了,这样深入咽喉的亲吻,只有与梵慧魔罗的几次,握住阿蟾的肩膀用力推搡。 「御众师,属下、属下……」 阿蟾眸色幽微,没有松开他,双唇依旧紧密贴合,牵动着他的唇瓣,唤道:「裴戎。」 裴戎茫然地动了动瞳仁,停止挣扎,手臂松懈下来:「阿蟾。」 干燥的双唇微微嚅嗫,像是回应了这个亲吻。 渐渐,合上眼睛,再度睡去。 阿蟾将没能餵进去的半口糕点咀嚼咽下,替他掖好被角,吹灭油灯。 走前,轻轻将门合拢。
第100页 ------------ 第56章 一人殊面 月上中天,流华潺潺,庭中积水空明,树影斑驳。 阿蟾轻身跃上屋檐,风摇曳他的衣袂,月流淌在他发间。步履轻盈,如夜行灵猫,踏过青瓦,悠闲漫步。 他想着白日里的一些事情,为何秋鸣见他二人长相便开门放行?胡炆所说的赤甲军猎物是什么? 居高临下,目测一番寺中格局,提足转向,朝着客院的方向走去。 客院占地五六亩,共五十六间房,算不得小,确如秋鸣所言一般人满为患。 阿蟾能够看出,宿于这客院中的,非是普通香客,而是一群逃难之人。 衣奁细软,锅碗瓢盆,各色家什样样带得齐全。以至于屋中堆放不下,只得将些不太值钱的,分堆在露天的院子里。 不少窗内亮着灯火,还有人挑着灯笼倚门而望,像是在焦急等待着归人。 阿蟾利用树荫的遮掩,悄无声息潜入客院。挑了一株枝叶繁茂的梧桐,蹲坐其上。 梧桐临近一扇半开的窗户,烛火昏黄,有男女低语模糊飘出。 那声音有些熟悉,是胡炆。 他抱着一名女子坐在床边,似在安慰。 女子道:「你,遇见赤甲军了么?」 胡炆道:「没。」 女子道:「此番归家,见到我爹娘,和一双弟妹了么?」 胡炆低声:「紫怡,我此行回到舞阳,前往岳丈宅邸,只见到……一片废墟。我在里边翻找出了一些焦骨,不知是何人的。询问街坊乡邻,他们说日前有一只赤甲军前来,捣毁了岳丈住处,并抓走了一对男女。我料想不过一日时间,他们应该走得不远,便策马追赶。孰料竟遇焦越城爆发血瘟,被迫返回。」 女子发出一声微弱的低泣。 胡炆慌忙安慰:「岳丈、岳母福大命大,说不定趁乱逃走。而被捉的小弟小妹,未必不能活。他们天资聪颖,姿容出众,或许被毗那夜迦充入后宫,我们还有机会救回他们!」 女子悲戚道:「那暴君从三年前,便不断派遣赤甲军,捕捉长相貌美、天资卓绝的男女。」 「肯定不止为了满足他的欲望那般简单,被他抓走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 「还有那可怕的血瘟,也是在三年前出现的……一定、一定有所关联!」 「爹娘……聪儿,蓉儿……」女子低低抽泣。 胡炆一面温言安抚,一面俯身去吻女子脸上泪珠。 然后两人越拥越紧,后面的事情变得有些暧昧难言。 阿蟾礼貌地移开目光,虽无人得见,依旧躬身作谢。梧桐树枝微一摇晃,人影消失无踪。 毗那夜迦,血瘟,三年? 三年前,秦莲见受南柯寺一行大师之邀,于摩诃壁上绘《观世音渡毗那夜迦图》。 三年,秦家嫡系男子尽数病故。 三年,赤甲捉人,血瘟横行。 原来,他们竟是在秦莲见的画中么? 阿蟾得到线索,返回僧舍。推开房门,满室俱寂,唯有裴戎的呼吸如流水潺潺,轻柔而和缓。 行至床畔,伸手探入被中,从裴戎的胸膛抚摸至腰侧。药的效果很好,发了一身大汗,烧退了许多,身子有些黏腻。 阿蟾烧了一桶热水,脱去裴戎衣衫,将人抱入桶中搓洗。 擦净安顿后,自己跪坐在廊上,在月光下褪衣。 嵴背宽阔,腰部修窄,微微内收的腹上浮凸肌肉的轮廓,优美的线条没入胯/间。肤色皎白,在月下泛着微光,但暗色裂纹纵横交错,竟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以桃枝为簪,挽起长发,露出鹤颈似的脖子。 软巾在微凉的水中沾湿,从后颈一路擦下,水珠顺着肌理淌下,汇入嵴柱陷出的沟壑,没至裘裤中。 裴戎彻底醒了。 两天两夜的昏睡,令他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尊年久失修的木偶,骨头僵得咔咔作响。 他来不及疑惑身处的陌生环境,便受到一场惊吓。 倚床而坐,腿上覆着棉被,一脸木然端着托盘。 盘中搁着一碗荠菜粥,一碟糖渍梅子,一盒藕粉糕,还有半颗切得平整漂亮的白煮蛋。 抬头,目光从大开的窗户看去。阿蟾挽着袖子,在院中搭好竹架,拿来绳索震臂一抖,干净利落地盘上竹架。抱来一盆洗好的衣服,趁着日头正足,挂起晾晒。 那个叫秋鸣的小和尚,抱着一盒糕点,如同一条小尾巴,跟在阿蟾身后绕来绕去,像只嗷嗷待哺的小狗。 「阿蟾阿蟾,你做的东西真好吃,我什么时候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 裴戎眉眼微抽,他已经从秋鸣口中知晓阿蟾从了他的姓氏,化名「裴蟾」之事。 这小和尚面对他时,一口一个「裴施主」,一口一个「小僧」。这会儿对着阿蟾,「施主」也不说了,「小僧」也忘了,还「阿蟾阿蟾」的叫着…… 秋鸣将藕粉糕塞进嘴里,舔了舔指头,忽觉无礼,略带羞赧地在僧袍上擦了擦。 阿蟾抖开衣服,晒在绳上,拍打平整:「正如百步穿杨的道理,业精于勤,熟能生巧。你做上百八十顿饭,也能精于庖厨之道。」 秋鸣道:「阿蟾从前做过厨子么?」 他左右打量着阿蟾,觉得他怎么也不像是伙夫,更像是一位远庖厨的如玉君子。
第101页 阿蟾道:「我只是养过孩子。」 「在我年轻时,曾收养过三个幼童。他们长到七八岁时,像是一群飢肠辘辘的雏鸟,仿佛永远也吃不饱。」 「从前,我认为凭我的本事,天下间没有难得住我的事情。直到养了他们,方才觉得人力有尽,人生多艰。」 秋鸣被阿蟾的形容,逗得笑了起来。 裴戎听着窗外清脆的笑声,收回目光,定定地与碟子中梅子对望半晌,执箸一颗一颗夹起,送入口中。 当他沉默地吃完粥菜,秋鸣推门而入。 「小裴施主,早膳用好了?你大病初癒,身子虚弱,且躺一躺,碗筷交给小僧收拾便是。」 矮萝蔔踮起脚尖,来端木盘,裴戎唤道:「秋鸣师傅。」 秋鸣疑惑仰头:「小裴施主?」 裴戎垂头,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该唤他裴施主,或者裴大哥。」 秋鸣想了想,道:「阿弥陀佛,小裴施主这是吃干醋,还是撒娇?」 裴戎斩钉截铁道:「都不是。」 秋鸣道:「嗯。」 阿蟾进屋,瞧见两人古怪的气氛,问道:「怎么了?」 裴戎不自在地别过脸,生怕秋鸣道出什么「撒娇」的话来,接口道:「没什么……」 忽然,寺里钟响三下,两长一短,久久回荡,似在警示寺中之人。 秋鸣嘆道:「唉,那群人又来了。」 裴戎问:「何人?」 秋鸣道:「赤甲军。」 「据说他们已经将整个东川所有符合条件之人抓尽,逼得幸存之人纷纷逃难到灵均寺这个最后的安全之所。」 「但照着他们遣兵来犯的频率来看,这里很快也要不安全了。」 秋鸣收起碗筷与木盘,道:「阿蟾、小裴施主,你们待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前殿看看情况。」 阿蟾道:「秋鸣师傅,请。」 两人目送对方矮小的身影离开。 阿蟾忽然将手伸向裴戎,裴戎看了看,微微一笑,默契地握住。 十指相扣,阿蟾微一用力,令裴戎翻身而起,落在他的背上。 携着裴戎,踏上屋顶,几番蹬落,往灵均寺前殿而去。 阿蟾踩着飞檐,轻轻一翻。修长双腿盘住拱斗,以倒挂金钩的姿势,将自己与裴戎抛入殿中,如同一片随风而来的飞叶,轻巧落于樑上。 裴戎攀着阿蟾腰背,稳当得不行,仿佛一出生便长在对方背上似的。胸膛与嵴背贴得很紧,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肌肉、经骨的起伏,仿若悍烈的雪豹,矫健,富有力道。 头从阿蟾背后探出,目光一扫,见到两个半的光头。 两个光头,是一名长须雪白的年老僧人,与一名斜裹袈裟,露出半截肌肉纠结臂膀的武僧。 半个光头是位红袍戎装的男子,观其装束,应是一名朝廷武官,想必便是秋鸣口中的赤甲军。但中年谢顶,顶着半个秃瓢,看来是个与佛有缘之人。 红袍武官与老僧相对而坐,各自身下垫着一张蒲团。武僧则守在老僧身后,一瞬不瞬地盯着武官。 裴戎没能观察多久,便被阿蟾猫腰带离。 阿蟾顺着房梁疾走,如飞鸿踏雪,不闻丝毫声响。背着一个大活人,殿内无一人察觉。 行至横樑尽头,身形高抛,一个燕跃,落在一尊千手观音像的身后。 这尊千手观音高四丈有余,几乎要顶住殿宇。全身漆金彩,一双妙眸由纯金镶嵌,身佩七宝,明净庄严。 制作他的工匠十分匠心独运,将其塑成一尊两面佛。 正面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背面却是盘腿坐莲的大势至菩萨。 阿蟾身法精准,带着裴戎,稳稳噹噹落入菩萨摊开交握的双手之中。 裴戎从阿蟾肩头翻下,靠着菩萨的胸口,偷听武官与老僧交谈。 视线被佛像遮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听两人寒暄话语,竟十分平静,不见丝毫火/药气。 老僧道:「小寺地处偏僻,山路崎岖,有劳傅统领每隔四、五日,便看望贫僧。」 武官道:「王主十分挂念大师,常常在卑职面前提起,与大师听雨弈棋,共论诗画的日子。」 「王主待大师的情深义重,大师只要肯前往王都,便是护国圣师。寒林闹市,仙山红尘,何处不是修行地?大师又何必非要守在这深山老林中,与猿猴说经解闷?」 老僧道口诵佛号:「闲庭听雨如烟云,幽窗棋罢难追忆。贫僧是曾与一挚友听雨弈棋,共论诗画,但那名挚友非是毗那夜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他既将自己认作梦中之蝶,又何必提及前尘往事?」 傅庆不懂老僧所言何意,只讪讪道:「王主听闻大师收留逃犯,不但没有动怒,更命我们不得骚扰,足见王主对大师的厚情。大师若因一些小事,与王主生出嫌隙,却是伤了王主之心。」 ------------ 第57章 红尘不染 裴戎耐心听了一会儿,想到赤甲军既然称之为军,其人手应不下一万,分出数千人攻打灵均寺当不成问题。 寺中僧人纵使武功高强,也难以抵挡一只军队的围剿。 这老僧必然有些独特手段,令赤甲军不敢冒然进犯,因而才以其与毗那夜迦故交之谊,细细相劝。 这样的劝降方式,以苦海刺主的角度看来,委实效率低下。
第102页 裴戎心想,若是由他出手,直接杀几个感染血瘟之人,丢进这山中水脉,使得一寺之人染病。纵使病死了些许「猎物」,只要这唯一的安全之所覆灭,剩下的「猎物」还等逃亡何处? 想到此处,裴戎忽然锁起眉峰,师尊将他送往苦海前,叮嘱的话语在脑中响起, 「苦海染不黑你,也杀不死你,切记、切记!」 胸膛一阵起伏,漠然地揉了揉脸,将脑中那些如喝水般自然生出的恶毒手段揉去。 忽然被人挟住下颌,转过脸来,对上深邃双目:「怎么?不舒服?」 裴戎盯着阿蟾,还是那张面孔。属于梵慧魔罗时,蛊惑到令人不敢多看;而属于阿蟾时,却莫名端方了起来,在眉宇间蕴着一抹平淡沖和。 裴戎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只躲在阴沟里的耗子。 克制着表情,随口找了一个话题,传音:「三个。」 阿蟾皱眉:「什么?」 裴戎道:「你与小和尚闲聊时,说养过三个孩子?」 阿蟾神色忽然变得莫名,仿佛有人向他那双秋湖明眸投掷了一块石子,泛起层层波澜。 裴戎习惯了他总是平静无波的神色,犹如一座嵯峨玉山,带着一种可畏的沉着,无视一切人加诸给他的影响。 此刻见着这副错杂神情,裴戎微愕,意识到自己随口提出的问题,好似戳中对方心中的某种隐秘情绪。 在他看来,阿蟾就像是一卷年代久远的古籍,令人难以读懂。若是得到答案,他或许便能翻开这卷古籍的一角。 纵然理智叫他停步,他也克制不住这份悸动,想要走近阿蟾,想要了解更多。 阿蟾与裴戎对视,读懂了他眼中的情绪,移开目光,道:「陈年往事,不值一提。」 裴戎没有说话,依旧静静凝视他。 不仅是好奇,更是疑惑。御众师若曾收养过孩子,这些孩子在苦海必定地位崇高,他不可能从未听闻。 像是受不了裴戎一声不吭的注目,阿蟾淡眉深锁:「就那么好奇?」 这明显回绝的语气,令裴戎有些失望,抿起薄唇,道:「……若是不好开口,我便不听。」 阿蟾看了他一会儿,倏然淡淡一笑,挑起裴戎缀着鹰翎的发辫,握在手中把玩。 「那时,我不是御众师,也不在苦海。」 「独自行走江湖,漫无目的流浪时,目睹一代王朝覆灭,战火连绵中原。在一个被屠村落的死人堆里,捡了三个孩子。」 「驰骋百里,来到嵩阳山,将他们送到一名友人手里,想要交给他抚养。」 「然而,那名拒绝了我,并告诉我说,这三个孩子是上天送至我面前,教我为人兄父的。」 「我年轻时,做事随性,性子急躁,成日想着惹是生非,只想着自己。」顿了顿,略带调笑道,「比拓跋飞沙还要不如。」 「没什么教养孩子的耐心,只将友人的说法嘲笑了一通,便将三个孩子丢在积雪的门口,转身便走。」 裴戎古怪地看了看阿蟾,很难想像比拓跋飞沙还要不如的阿蟾会是什么模样:「但是,你还是留下了他们?」 阿蟾点了点头,温和中带着一点追忆:「我那朋友是个心软的人,见孩子被我丢在雪里,冻得嚎啕大哭,便手忙脚乱地将他们抱起,唱着歌儿诓哄,连掌教的体统也不顾。」 「在我转身要走时,其中一个孩子死死抓住我的头发,任人怎么劝哄都不肯松手。」 「我那友人笑道,要么割了你的头发,要么收下他们吧。」 阿蟾淡淡道:「我捨不得割断自己的头发,自然只能带走他们。」 裴戎心道,两个高手要掰开幼儿的手指还不容易?之所以会说「捨不得割发」,大约是那时还年轻气盛的阿蟾,想要给自己反口留下孩子,找一个说得过去的藉口吧? 不觉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挺温馨、快乐的故事。 然而,这个故事如同小说话本,刻意编纂波折,内容很快急转直下。依然是平淡的语调,却道出一个不平淡的结局。 「然而,也许我并没有做好为人兄父的准备。这三个孩子长大后,无一例外,与我背道相驰。」 「一个学我,却将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一个畏我,受人蒙蔽铸下大错,醒悟后又犯下重罪,自甘堕落。还有一个恨我,在获取我的信任后背叛,从我手中夺走一切,将我……」 故事戛然而止,阿蟾神情索然,不再讲下去。 裴戎听得心悸,想去握阿蟾的手。 却听阿蟾说道:「有时看见你,我便会想起他们。」 裴戎已经抬起的手一僵,悄无声息放下。 ……阿蟾这是什么意思?在他眼里,我像那三个人中的哪一个? 对御众师忌惮与畏惧瞬间激荡心神,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很难克制自己不去想这番话中的深意。 论实情,他确实要做那第三个人——夺取御众师的信任,并在颠覆苦海的关键时刻,背叛他。 阿蟾是在暗示他知晓自己是卧底之事么? 可是,如果他知晓,那他为何任凭自己占据刺主之位?又为何要对自己这般好? 掌心微微渗汗,思绪也乱糟糟的,分析不出一个结果。
第103页 裴戎对自己默道,镇定,许是自己在吓自己。 在彻底平复心绪前,维持着垂首半蹲的动作,尽力避开阿蟾的眼睛。 阿蟾仿佛不知自己的话语,在裴戎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 见他单腿半蹲,怕那条伤腿累着。索性长臂一揽,将人抱在怀里,令其靠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淡淡苦梅香气包裹着裴戎,身体僵硬绷起,轻微挣动。 阿蟾按住他的肩膀,手指贴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殿中老僧与傅庆的交谈,不再是缥缈的闲聊,有了一些实质性的内容。 老僧道:「贫僧近期少有下山,傅统领自东而来,必定一路探访不少民情,不知血瘟蔓延至何处了?」 闻言,傅庆放下茶盏,沉声道:「不敢欺瞒大师,血瘟已蔓延至距此山一百里的焦越城,雁虞、尚党两郡已完全沦陷。」 「我已派人将焦越城封锁,围绕城池挖出壕沟,往里铺满铁蒺藜,拦阻人兽来去。不日,便将放火焚城。」 老僧道:「傅统领,焦越城中共有三万六千八十一条人命,还望统领三思。」 傅庆苦笑:「傅某何尝要犯下这种堪比屠城的罪孽?」 「我知大师有慈悲心,曾亲身率寺中弟子,前往清风岭治病救人。其结果若何?除了大师之外,无一人幸免,所有僧人皆感染血瘟死去。闹到最后,我们还是只能防火烧山,将清风岭上所有村落焚毁。」 「这血瘟无药可治,我们只能控制瘟疫的蔓延。若是焦越城中有一名染疾之人逃出,恐怕整个西川都将遭灾。」 傅庆又道:「况且焚城之事,并非傅某一意孤行,乃是近邻焦越周边三城八万百姓共同请命。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不得不牺牲焦越。」 老僧默然。 听到此处,裴戎锁起眉宇。 他不明白老僧这样的人,正如他不明白慈航。 对于老僧来说,他与寺中僧人朝夕相处,情谊深厚。而那些感染的瘟疫的百姓,他从未见过,也几乎没有交集。 然而,他们为何要为了一群远在天边的陌生人,牺牲掉自己的亲友呢? 正道常言,魔道心狠,因为他们杀人如麻,视人命如猪狗。那正道打着济世救苦的名义,将自家门人推入火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心狠? 这个疑惑在裴戎心中积压许久,却无人能诉。仿若一块壁垒,堵得他胸口发闷。 又听那傅庆道:「大师,傅某想点一盏海灯供在佛前,为焦越百姓祈福。」 老僧轻轻一嘆,吩咐守护他的武僧去后殿取一只海灯。 武僧有些迟疑,警惕地盯着傅庆看了一会儿,见他低眉顺眼,表现得十分谦和。又念及前殿与后殿不过百步,若傅庆有所异动,依自身武艺,不过三息便能赶来。 于是,躬身一礼,转身去取海灯。 傅庆扬声道:「还请大师取一只大的,称足十斤香油。」 武僧微微停步,侧身又一礼,这才跨出殿门。 傅庆收回望着他背影,转头对老僧道:「大师知道这诡异血瘟出现的缘由么?」 老僧微微一怔,道:「傅统领可是查出了什么?」 傅庆做出神秘模样:「请大师附耳过来。」 老僧倾身靠近,傅庆顿时目光一利,揣于袖中之手如鱼游出,竟套着铁指套,雷霆一掌向老僧胸口击出。 老僧早有所料,袈裟无风鼓胀,以肉掌相对。 两掌相触,内力一震,两人身体俱是一颤,同时倒飞出去。 傅庆被掌力震伤,口溢鲜血。而老僧这是手指颤抖,翻掌一看,被铁指套抓出的伤口,生出中毒的乌青色。 傅庆以手足触地,带血的铁爪在地上抓出数道白痕。双腿一蹬,以猛虎狩猎之势,向老僧扑去。出掌成影,皆被老僧一一格开。 这时,前往后殿的武僧终于听见响动,丢开海灯,冲来救人。 老僧与敌人交手正酣,并不回头,喊道:「悟法小心,对方手上有毒。」 却感觉脖颈一凉,被一根钢索死死套住。 老僧收回双手,扯住钢索,哑声道:「悟……法……」 然后被傅庆铁爪插入双肩,按跪在地。 武僧雄壮的身躯一转,背抵老僧,躬腰蜷身,钢索从肩头绕过,用力往下拉拽。竟以自己的身躯作为绞首架,欲将老僧的脖子拧断。 武僧一面做这事情,一面流泪道:「住持,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娘与小妹落在傅庆手上……」 傅庆面目狰狞,露出快意冷笑。 「老不死的,你不知你是神仙,还是妖怪。竟能在灵均寺外设下秘法,非受邀请之人,不得进入。」 「原本我与你无冤无仇,但你不识好歹,非要收留王主下令抓捕的猎物。害我这个西川的主事人,被同僚嘲笑连个小小深山破庙都踏不平!」 他不停发力,将老僧肩膀抓得鲜血淋漓,似要将这段时间挤压的郁气尽数发泄。 「你不是信佛么?你不是慈悲么?」他抬首,用阴毒凶狠的目光盯着神龛上的佛像。 千手千眼观世音,明净庄严,宝光煌煌,用他美丽温柔的眼睛,慈悲垂顾眼前的恶行。 傅庆厉声大笑道:「你的菩萨为何不活过来,将你救下!」 裴戎听着傅庆的叫嚣,斜觑地上三道纠缠人影,测量自己与他们的距离。
第104页 菩萨不能救人,他却打算救人。 并非忽然动了慈悲心肠,只不过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需要结识朋友,获取情报。 比起那位心狠手辣赤甲军统领,灵均寺住持显然更为可信。 正当他在心中演算好,该如何单足腾跃,以背刺解决一人时。 阿蟾从怀中摸出一卷丝线,在左手上细细缠绕,忽然问道:「裴戎,你信佛么?」 裴戎微一怔,摇头道:「我不信。」 阿蟾道:「为何?」 裴戎偏头,指了指老僧,道:「信了他一辈子的僧人即将死在眼前,也不曾显灵。一块不语不动的石头而已,信他作甚?」 阿蟾双唇微扬,摇了摇头,以齿咬断丝线,将剩下的收入怀中。右手按住裴戎肩膀,令想要出手的他无法动弹。 自己则长身而起,手贴佛像,掌力一吐。 一声嗡鸣,如龙吟虎啸,佛像震动,金粉簌簌而落。 阿蟾颀长身影岿然不动,手掌又是一拍,一道裂痕自掌心而起,延至观音手臂。 那握有青锋宝剑之手,轰隆隆断裂,宛如降妖除魔的净世一斩,向三人当头噼下。 傅庆与武僧大惊,松开对老僧的钳制,纷纷跃开。 持剑之手砸下,扬土飞沙,荡起尘浪,将老僧淹没。 接着,观音像的金刚杵手、施无畏手、白拂手……接二连三断裂,砸向二人,将他们逼大殿右角。 阿蟾右掌一收一推,内力沉入佛像,精准附着在观音双目上。那对纯金镶嵌的眼珠受高热熔炼,化作一行金泪,缓缓流淌。 傅庆与武僧心神大震,颤抖道:「这是……这是……」 武僧自幼礼佛,此刻一见「观音显灵」,竟然双膝落地,两手合十,颤抖忏悔自己的罪孽。 这时,一道修长健美的人影,从纷扬烟尘中跃出。 一手持狭刀,一手握短匕,雪亮寒影照亮他清冷俊脸,瞳眸幽濛,似笼着云烟。 傅庆狠吃一惊,抓起武僧向对方扔去,自己则一蹬墙面,折身而逃。 阿蟾长臂前伸,狭刀短匕交叉,抵住武僧脖颈,用力一切,尸体倒地。 靴跟落地站定,没有去追。左手一甩,短匕如白虹飞贯。 傅庆聆着风声,侧身躲避。孰料,那短匕竟拐了一个弯儿,在他脖间一绕。 阿蟾扯着丝线拽回,匕首锋刃环颈一旋,人头抛飞,被倏然平递的狭刀接住。刀身一转,将这颗人头平稳送入佛前一盏海灯之中。散乱的鬚发被火苗引燃,成了灯芯,以他的人头为焦越百姓祈福。 一切尘埃落定,碎石堆里,响起一道嘶哑咳嗽。老僧从佛像断臂下艰难爬出,解开颈上钢索。 望向阿蟾的目光,先是疑惑,后是震惊,接着竟油然生出欣喜之意。 阿蟾向他点了点头,走到佛像背后,伸出双臂,安静等着。 上面的人磨蹭了好一阵子,终于跳下来。 不过没有跳进阿蟾怀里,只是落人身旁,单膝点地,卸去力道。 拄着刀鞘,缓缓站起,单脚立着,像是一只湖边的独脚鹤。 阿蟾淡眉轻挑,收回手臂,什么也没说。 裴戎则低垂着头,不去看人。 老僧疲累地坐在地上,笑吟吟地望着二人。 阿蟾面对老僧,吟道:「荷衣松食住深云,盖是当年错见人。」 老僧微笑道:「埋没一生心即佛,万年千载不成尘。」 阿蟾颔首:「南柯寺,一行大师。」 老僧缓缓坐正身体,整了整衣袖,竟垂首及地,以大礼相拜,就仿佛看见一尊佛陀,降临在面前。 「未曾想,竟能在此地遇见尊驾,『红尘不染』慈……」 阿蟾抬手道:「大师毋需再唤那个名字。」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既重生,便不再回首。」 一行大师再拜:「希望这场新生,能涤净您身上尘埃,重归红尘不染。」 阿蟾神色清冷,自嘲道:「你瞧着我在苦海的所作所为,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么?」 一行大师笑道:「祝福自然要说得好听,哪里管他能不能实现。」 阿蟾淡淡笑道:「你这和尚,果然有趣。」 一行大师道:「您在数百年前,就这样说过了。」 ------------ 第58章 一梦南柯 裴戎将刀鞘当做拐杖,托着伤脚,捡了一块略平整的碎石坐着,目光隐晦地扫视阿蟾与一行。 他记性颇佳,刺部无数消息密报都刻在脑中。仔细翻找一遍,并没找到,哪位高手的名号是「红尘不染」。 阿蟾亲口所讲,他年轻时浪迹江湖,曾目睹一代王朝覆灭,战火连绵中原。 而据裴戎所知,大商朝廷自得慈航扶持定鼎中原定,便再未有过王朝更迭之事。阿蟾若是经历了大虞覆灭,大商立国,那他应该是与天人师、众生主同辈的人物。 三百年前,风起云涌,朝代更迭的大浪不知淘尽多少英杰。有人云风为冕,问鼎天下。有人壮志未酬,埋骨黄土。那绵延万里的烽火,摧毁旧迹,迎来新观。那兵戈锵鸣、战车隆隆,是新旧时代交刃时,震天彻底的怒吼。 这是诞生于大争之世的幸运,与不幸。 难道阿蟾便是那一场争霸中,无数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英魂中的一位么?
第105页 然而,他为何会重生在梵慧魔罗的身上?他与苦海间的关系是什么? 裴戎心中思虑万千,觉得本就神秘的阿蟾身上再度笼上一层迷雾。 他没有将疑惑表露在脸上,漠然盯着一行大师收敛尸骨。 白发老僧将武僧与傅庆的尸体抱起,放在佛龛前。 手掌抚过武僧面孔,合拢那对凝固着悔恨的双眼。 抬头再看海灯,傅庆头颅的鬚发皆已烧尽,面孔也被烧焦了大片。一半痛苦不甘,一半狰狞如魔。 一行振袖拂灭火焰,捧下人头,安放于断颈处。 裴戎看着他乌黑如墨的掌心,道:「大师,你中毒了。」 一行微微一笑:「无碍。」 翻过手掌,只见一团金光自掌心浮现,剧毒蒸成黑烟从伤口飘散,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裴戎愕然:「你的修为没有被禁锢?」 一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算是还能使些法术。」 「但贫僧在此方天地待得越久,灭法之力便对身体侵蚀得越深。怕是再有半年,贫僧将彻底沦为凡人。」 裴戎问道:「大师是何缘由能保住部分修为?」 一行笑呵呵道:「我与诸位进来的方式不同。」 「你们是被鲲鱼一口吃掉的,而我则是自愿进入的。」 阿蟾坐在一截断臂托举的莲台上,那莲台在打斗中碎了一半。完好的部分,莲瓣婀娜,恰将松形鹤貌的男人拱绕其中,画面漂亮得不行。 手肘搭在观音优美扬起的指尖,眉骨低压,越发冷峻威仪。 「你是知情人。」 「三年前,秦莲见受你邀请,参加摩诃壁画集会,发生了何事?」 一行叠起僧袍,仔细擦去武僧面上血迹,长生一嘆:「说起来,也是一场无妄之灾。」 一行没有直接回答阿蟾,而是转头面向裴戎,道:「尚未请教小友名号?」 裴戎微微躬身:「刺部,裴戎。」 一行道:「裴小友,可对南柯寺有所了解?」 裴戎见对方与阿蟾关系密切,便挑了一些恭维的话,道:「南柯寺佛影缥缈,寺踪难寻。在佛法上,独闢蹊径,开创梦禅一脉,被江湖人尊为释教三大圣地。」 「百年前,大商景帝荒淫昏聩,懒于政务。在位时恰逢数十年难遇的天灾,中原饿殍满野,百姓流离失所。景帝却依旧沉迷享乐,出巡游猎,竟遭落草为寇的山匪袭击。在性命垂危之际,南柯寺如仙人道场一般,凭空出现,景帝避入寺中,方得活命。」 「景帝盘亘寺中七日,出寺以后,竟一改往日脾性,从无道昏君变成勤政爱民的明君。在位三十余载,治下国泰民安,且开疆拓土,将大商版图向南北两面拓展五百里沃土,开创『景元之治』。」 「在商景帝的这份功绩中,南柯寺少不得要占个四五分。」 一行大师慈眉善目,将颌下白须摸得一翘一翘,似是十分喜欢裴戎恭维。 「小友猜猜,这南柯寺传承了多久?」 裴戎道:「商景帝的起居註上记载,景帝年老时与丞相闲谈,忆昔年南柯寺旧事,言宿寺七日,如做千年大梦,历尽古时王朝更迭,天下兴衰流转,方知肩头祖宗基业的分量,重于泰山。」 「有此雄厚积累,在下斗胆猜测,南柯寺该有千年传承。」 一行又问:「小友又猜猜,这南柯寺中僧人几何?」 这个问题更为古怪,裴戎心生疑窦,但还是顺着对方回答:「听闻南柯寺每年要三场法会,由于在中原颇受追捧,上至王宫贵胄,下至农夫走贩,年年都有数万人涌入寺中,听大师讲禅论道。南柯寺僧人应不下百人,才能接待的过来?」 闻言,一行大师哈哈大笑。他虽鬚发皆白,但精神矍铄,如大肚弥勒一般大腹便便。大笑时,手掌拍着肚皮,发出秋收时节瓜农拍打熟瓜的咚咚声。 转头对阿蟾道:「当初,我建立南柯寺,尊驾斥我对佛经半点不通,学得一身野狐禅,断言南柯寺的谎言要不了多久,便会被人拆穿。」 「您瞧,非但没被拆穿,还成了那劳什子释教三大圣地。」 「天底下这么多聪明人,怎就被我一个驽驴蹄子,骗了三百年呢?」 阿蟾十指交叠,抵着下颌,唇角微扬:「你是一头驽驴,天下人尽比驽驴还要蠢罢。」 裴戎被他二人说得摸不着头脑。 一行将佛珠盘上手臂,褐色袈裟在同傅庆打斗时拉扯得松散,此刻松松垂落叠在腰际,露出健壮的臂膀与半个胸膛。肤色古铜,胸壮肚大,好似抹了一层灯油,威武如龛中罗汉。一副不动明王纹身栩栩如生,从左肩游走至胸膛。 老僧收敛笑意,双目炯炯,神色如刀,顿时从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变成一尊威势煊赫的明王。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戎。 「虞朝末年,群雄割据,兵祸迭起,开启乱世之局。然而,乱的不仅是凡人,佛、道、仙、魔的修行者们投身这场争霸,以期将自家选中的君主扶上帝位。」 「那段时间,生灵涂炭,人心沦丧。为了争夺名望与权力,纵使一些名门正派,也做了不少比如今苦海还要可怕的事情。」 「在这样的乱世中,诞生了一名修不成佛的僧人。」一行目中闪过一丝怅惘,有点怀念,又有点悔恨,「他出生便染杀伐,是从一个已死的女人肚皮里爬出来的。」
第106页 这世上,天生就有一种命硬之人。娘亲在饥寒交加中死去,小小的婴孩,却凭藉强大的毅力,从冰冷的娘胎中爬出。 命硬的孩子,被一名驱马路过的僧人捡到,用袈裟包裹,取名「一行」。 一行的师父,是天龙寺的高手,奉命辅佐江都王参与王权争霸。 却在一次秘密行动中遭人出卖,被当做菜肉送入饿疯的灾民手中。 一行因为人小肉少逃过一命,却眼睁睁看着自家师长被灾民洗刷干净,下锅烹煮。而他自己,也被人掐着喉咙,灌下师父的肉汤。 后来,他被作为储备粮圈养起来。历经周折,终于逃脱。 几年流浪辗转,学得一些本事。便穿起师父的血衣,回到那个村庄。 那时灾荒过去,曾犯下食人之罪的村庄已复旧观,春韭翠绿,稻花烂漫,一派纯善朴质的景象。有孩子见他满身血污,牵起他的手,请他来自家歇歇脚。 「你流了这么多血,是受伤了么?」孩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嘻嘻道,「我阿大最有本事,保管把你治好。」 一行看着孩子纯真的小脸,握着他柔软细嫩的小手。心如冷铁,神情麻木,像是一截刚从冻河里打捞起来的木头。 他不明白,为何有些人犯下了重罪,转头却能活这般无辜? 一行被孩子牵着走进了村庄。 出来时,整片山岭燃起熊熊烈火。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没能浇灭火焰,反倒引起滚滚黑烟,带着无尽的怨恨冲上云霄。 除了一群啜泣的孩童,一行杀了村寨里面所有人,包括那个最有本事的「阿大」。 他斩下对方头颅时,盯着他的眼睛道:「肉汤,香么?」 那人没有回答,只从喉间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叨念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们杀人是为了活……你杀人又是为了什么?」 一行道:「洗罪。」 然而,杀戮并不能洗罪。 一行在提起屠刀时,自己也变成了一名罪人。 后来,他彻底堕落,凭藉卓越天资,开闢梦禅法。通过捏造梦境骗人钱财,姦淫女子,杀生取命。虽受各方通缉,但在梦中高来高去,始终没有落网。 「直到一次杀人,竟招惹到……」一行顿了顿,向阿蟾拱了拱手。 「那位大人如摘花一般,轻松惬意地将我抓住。」 「我并不服气,叫嚣着自己无罪。并叱骂那些正人君子,他们慈眉善目的菩萨皮下,不知是何等男盗女娼。」 「大人没有辩驳,只是玩笑似的与我打了一个赌。要我自建佛寺,自开山门,以一百年为限,将那佛寺经营得名扬四海。」 「若是我成功,大人便对我磕头认错,承认人性本恶,天下无可救之人。」 「而我失败,人大只要求我在深山孤寺中清修百年。百年后,便可自行离去。」 一行笑道:「输赢都有好处,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我便承应下来,以梦禅法,建了一个虚假的佛寺。」 「找来我的鲲鹏老友……嗯,便是吞掉你们的那头鲲鱼,将这梦中的佛寺,安在他的嵴背上。」 看着裴戎越发惊愕的目光,一行双眉扬起,流露一抹傲然之色。 「谁人大梦不觉,谁人一梦南柯?」他跺了跺足,「我足落之处,便是南柯寺的所在。」 翘起拇指,抵上胸膛。 「只我一人,便是南柯寺千万僧众。」 最后,咧嘴大笑,落字铿锵。 「我,就是南柯寺。」 ------------ 第59章 桃花如雨 裴戎微微一怔,闻名天下的释教圣地,竟源自一个赌约,一场骗局,果然是好大一场南柯梦! 见裴戎精彩表情,一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天下多少聪明人无一人看穿,总是有点自得的。但因与那位大人的约定,活生生憋在心底三百余年。若是再不能找人炫耀,可真要憋出毛病了。 今日虚荣心一朝得到满足,颇有点得意忘形。 「这些年来,须弥山的虚徒与敦煌窟的弘一老狗,牟足了劲儿,要同我一争高下,将自家宗门推上佛道第一的位置。」 「若是我寄出书信,告知两人,这世间根本没有南柯寺,有的只是我孙一行。数十年来,徒耗精力,与空气斗智斗勇,他们会不会气得上吊?」 阿蟾淡淡道:「他们会不会上吊,我拿不准。但若你再不转回正题,我就要帮你上吊了。」 一行讪讪,轻咳道:「您的脾气……一如往昔。」 他站起身来,掸去袈裟上的尘土。走到千手观音那零星幸存的几条手臂前,曲指敲碎净瓶,揉搓掉泥胎,拔出一只铜瓶。揭开塞子,一股陈年老窖的香味儿,弥散开来,充盈满室。 裴戎眉尾一颤,忽然对自己看人的本事产生了怀疑,他是怎么错眼将对方当做得道高僧的? 一行挟着铜瓶晃了晃,问道:「要喝么?」 裴戎摇头婉拒,阿蟾抬手道:「劳烦。」 一行笑了笑,从观音另一只手中取下一盏佛灯,用袈裟擦拭干净,斟满一海。自己留下佛灯,铜瓶奉给阿蟾。 他小口小口嘬着酒,露出享受的表情,眯起眼睛道:「那秦莲见,是贫僧看着长大的。」
第107页 「长泰秦家崇佛,秦老太君在世时,对于我举办的那些个骗钱法会是一场不落。后来还带来了他的大孙子,也就是秦莲见。说这个孙儿根性非凡,他出生之日,风波海百顷莲花一夜盛开,于是得名『莲见』。」 「秦莲见幼时便生的玲珑剔透,聪慧可人。长大后,更是博闻强记,文雅端方。他待人和善,尤善倾听,很容易博人好感。渐渐的,贫僧与他便成了忘年之交。偶尔一起喝个小酒,吹个牛皮。」 「一次,贫僧喝得烂醉,嘴不把门,将这南柯寺的渊源讲给他听。酒醒后,也没太在乎,一是相信秦莲见的人品,二是觉得谎言揭破,也无甚大碍,我能建得起一座南柯,便能再建第二座。」 「却未曾料到,这次酒后失言,竟害了我那鲲鹏老友。」 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为往事感伤,一行的双目变得朦胧。 「三年前,二月初九,观世音涅槃日。」 「贫僧为替南柯寺博取名气,广邀天下画师,齐聚南柯。以『观世音』为题,竞校画意。其中最出色的画品,将拓印在百丈摩诃壁,供天下人观赏。」 「秦莲见书画双绝,又是贫僧好友,自然在邀请之列。」 「画集上,众画师传各展所长,画品繁多,庄严报身、千手千眼、无量自在、大慈大悲、天人丈夫、杨柳净瓶、鱼篮观音……皆是宝相庄严。」 「唯秦莲见一人,画的是观世音渡毗那夜迦。」 那副画卷虽然出色,但是委实不该出现在如此庄重的佛典之上。 ——毗那夜迦盘腿而坐,赤身裸体。肌肉的线条如刀削斧噼,身子雄壮魁梧,完美诠释男性体魄的美感。非男非女的观音跨坐男子腰间,抬起长腿,将那狰狞昂扬的金刚杵吞吃入身,腰身弯折,红舌微吐,端丽面容颦眉含泪,显露极致的欢愉之色。 那是一副魔性之画,仿若画师执笔,蘸的不是墨,而是人慾,一道墨痕、每一抹颜色,都是对凡人的撩拨。 「欢喜禅。」裴戎道,「这画定有不凡。」 「确实不凡。」一行冷冷一嗤,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双目微沉,「就在众人失神之际,那非男非女的观音撕碎画卷,从画里走了出来。」 美丽的「观世音」像是这世间一切美好的凝聚。 白如玉璧,柔似杨柳,完美无瑕的身姿,犹如一株盛开在风中的凌霄花。 他向众人张开双臂,发出惑人魔音。 「你为毗那夜迦,我为观世音,肉身是虚妄,欢愉是痴迷。」 「来,拥抱我,进入我。」 「聆听我怀中的炽烈,我便随你往至极乐,我便带你进入极乐。」 画集上的众人,瞬时因那一语坠入疯狂。如潮水一般向他涌去,拥抱他,膜拜他,仿佛要将他拆分入腹。 一行想要阻止,但却遭到同样化成实体的毗那夜迦拦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聚众交/合的丑行发生。 最后,那些画师在「观世音」身下,发出一声精疲力竭的吶喊,化为殷红血水,涌入「观世音」大张的双腿间。 「观世音」跪在地上,面露痛苦之色,扬起洁白的身体,从肚脐中开出一朵莲花。 「至于我,在与敌人的交锋中,一败涂地。」一行落寞自嘲,「秦莲见许是念及过往情分,放我一马,只将我那鲲鹏老友抓去。」 阿蟾不留情面地说道:「秦莲见得道器相助,方有如此能为。但他假以外物,道行配不上境界。」 「连一个空有境界的花架子都打不过,你三百多年的修行,是修到狗身上了么?」 口中刻薄,手上扬了扬铜瓶。一行哈哈笑着,递出佛灯,哐当一声,同他碰了一个杯。 「尊驾教训的是,但奈何他有高人相助。贫僧老了,以一敌二,干不过啊。」 阿蟾饮完烈酒,将铜瓶搁在地上:「什么样的高人?」 一行道:「那人从头到脚裹着一身黑袍,连跟头发丝儿都不露。但法力极为高强,不但能解我的梦禅,还我那鲲鹏老友出手救我时,反将他控制住。」 「依他施展的手段来看,应是兼修佛道两家。」 阿蟾道:「藏头露尾,定然害怕被认出。若非是你熟识之人,便是在江湖上有极大的名声。」 「江湖名人,佛道兼修。」阿蟾看向裴戎,「可有想法?」 裴戎沉吟:「难说,佛道两家向来存在道统之争。即便有人身兼两家之长,也不会显露在外,招惹麻烦。」 「况且此人既敢展露功法,定然不惧一行大师从这功法上看出端倪。」 三人商议间,一道清脆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并伴随急促脚步,秋鸣匆匆出现:「住持,大事不好啦!」 一行顿时一个激灵,赶忙将佛灯塞进裴戎怀里。灯里还剩半盏酒,因一行手劲儿荡起,差点儿泼了裴戎满襟。 一行拉好袈裟,正襟危坐,指搓佛珠,又是一副慈眉善目菩萨态。 秋鸣焦急地跨过门槛,顿时被一片狼藉的景象震得发呆。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地动了动鼻子:「什么味道呀?好香!」 一行轻咳一声,不着痕迹挪动身形,遮住佛龛上的尸首:「醪糟。」 秋鸣惊讶:「住持,你们做的什么醪糟,竟能把大殿给弄塌了?」 裴戎摇了摇灯里的余酒,哄骗秋鸣道:「住持想做一碗天下无双的醪糟,奈何技艺有限,人力有穷。大失所望下,气得砸了千手观音像。」
第108页 转头对一行道:「执着是苦,大师何必为一碗醪糟坏了佛心?」 说着,将佛灯中的美酒全部倒在地上。 一行眼角一抽,无奈应声:「裴小友说的不错,是贫僧着相了。」 指捻木槌,轻敲木鱼,问秋鸣道:「什么大事不好啦?」 秋鸣道:「一群全部武装的赤甲军聚集寺外,将寺庙团团包围。有人在门口大喊,若不交出傅庆及躲藏寺中之人,就要将我们困死在寺庙里。」 裴戎心道,看来那傅庆在执行刺杀行动前,便已对赤甲军做好了部署。 与阿蟾对视一眼,阿蟾微微颔首,两人告辞而去。彻底走出殿院前,还能听到小和尚发现尸首的惊呼。 正午时分,和煦的阳光将春花琼枝的影子拓在长廊白墙上,两人在回廊中穿行,踏过一地花叶影。 阿蟾领路在前,裴戎拄着狭刀蹒跚在后,维持着不远不近的五步。 裴戎望着前方的背影。 从前御众师总是穿着宽松,一旦换上这修身合体的武服,便显得分外健美悍烈。肩膀宽平沉稳,臂肱强健,但当武服线条来到腰臀时,又变得十分修窄,绸裤包裹的双腿,长得有些惊心动魄。 阿蟾的身量只比裴戎高出半头,却常常令他觉得对方高大得让人仰视。 那是历尽世事,经过千锤万打凝练的气势,仿若崇山之危,青川之广,磅礴浩渺。 裴戎经常会想像,阿蟾年轻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又经历过什么样的事儿? 而今日,他知晓了许多关于阿蟾过去的零星碎片,纵然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图卷,但正因这样的一知半解,在他心底催生出了解更多的渴望。 阿蟾感受到几乎要瞪穿他的目光,忽地驻步,转身回望:「在想什么?」 裴戎:「……」 他支吾道:「胡思乱想,没什么。」 阿蟾道:「你可以问。」 裴戎微微抿唇,他想起了梵慧魔罗,这是一道隔在他与阿蟾之间的鸿沟,令他不敢放肆地说话。 阿蟾猜中他的心思,目光瞭然:「我应允了你,他便不会说什么。」 裴戎犹豫着张口,唇瓣颤抖了几下。心中经过一番激烈斗争,最后还是选择了退缩,垂头道:「不敢。」 阿蟾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起步,衣袂飞扬起飒飒风声。 裴戎原地默立片刻,缓缓跟了上去。这一回,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走着走着,裴戎发现不是回去僧舍的路。犹豫地张了张口,但是不敢询问。 阿蟾没有回头,却仿佛背后长了一双眼睛,道:「又在想什么?」 裴戎低声道:「我们……不回僧舍?」 阿蟾淡淡「嗯」了一声:「我夜探佛寺时,发现了一样东西,带你去看看。」 两人沿着游廊折向西南,穿过三个独院,来到灵均寺的后门。 看着苔藓斑驳的门扉,裴戎心道,这后面藏着什么?难道是一行说谎,有事欺瞒了他们? 在阿蟾将手搭上门板时,身躯微微紧绷,全神贯注迎接将要见到的古怪。 嘎吱——门轴转动,老朽的门轴,发出岁月的嘆息。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桃花纷飞,满山遍野,比起僧舍独院中一两棵疏疏桃树,这里满目灼灼。仿若青山翠岭被画师用一笔丹墨染红,又好似水天交接一抹晚霞流淌在山间。桃花夭夭,如烟如霞,山中落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裴戎眯起眼睛,被这样的美景刺得双眼微胀,转头看向阿蟾。 阿蟾环抱双臂,倚着破旧的门扉,干燥的苔藓蹭落在他肩头,风姿散朗。 在裴戎看来时,迎上他的双目。 阿蟾的神情很淡,身上散发着无形的气势,但目光却是温柔的,如一泓秋水,泛着碧溶溶的光。 「春日正盛,满山桃花向你问好,少年人,又何需这般心事重重?」 说罢,长臂一展,揽住裴戎肩头,将人推入桃花乱落的红雨中。 ------------ 第60章 醉妆词 冬去春来,万物萌櫱。 地锦发了新芽儿,蓬勃地爬满寺墙。从门檐瓦当上垂下几缕,叶儿如打蜡一般油绿。阿蟾在倚门边,颀长身躯被翠锦白砖框在画中,执笛贴于唇边,吹一曲《醉妆词》。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笛声婉转清扬,吹得人心酥软,随着乱红纷纷散入春风,打着旋儿,盈满山野。 裴戎垂着伤腿,坐在虬根百曲的桃花树下,柔软的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身,像是披了一身轻裘。 不知何时,从怀中摸出那块尚未完工的金药檀人像,仔细雕刻起来。 这一回,他对人像的面容不再疑惑,凝视门边的阿蟾,目光专注。对方吹笛时的神情,一如他的笛曲,醉倒了春风。 在两人目光交接时,阿蟾微一偏头,收了笛子。 裴戎以为是自己盯着对方猛瞧,打扰了他。正侷促着,却见对方低低笑了一声,而后扬声清唱。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嗓音低压时,哑得迷人,又在拔高调子时,显露出男人浑厚豪迈的魅力。
第109页 左手后折,背于腰际。右手握笛,轻敲上臂,一下一下,打着节拍。靴子只有前掌着地,极有韵律地前迈,旋转,错步。裹着纯黑武服的身躯峻拔挺直,衣袍在旋转中荡起。劲装、腰封、长靴,将他身材的一切优点,突显得淋漓尽致。 他就那样踏着优美、稳健的舞步,合着拍子,走向裴戎。 最后一次旋转,在裴戎面前止步,竹笛探出,做出相邀的动作。恰逢一朵桃花飘摇而落,缀在笛间。 裴戎忍不住弯起眼睛,伸出右手,将竹笛连同那朵桃花,一起握住手中。 阿蟾微一用力,将人从地上拽起,牵起对方左手。令人随着他的步子,一起旋转,错步。 裴戎身体的柔韧、灵活俱佳,学得很快,只那条伤腿妨碍了他。算是被半拥在阿蟾怀里,两人的重心全在阿蟾身上。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快活。 你揽着我的肩膀,我搭着你的腰,在那桃花树下,玩得忘情。 忽然,裴戎耳尖微动,眉峰锁起,敏锐察觉桃花林中有活物在暗中逼近。 倏然一声破空风啸,几枚箭矢激射而来。阿蟾握住裴戎肩头,向后一推,两人默契分开。 只闻咄咄数声,羽箭从他二人之间穿过,钉入身后破旧的门板。 低沉男音斥道:「休要放箭,抓活的!」 「这般好货色,要完好无缺地交上去,才能领到重赏,别再弄个断臂的回来。」 唰地一声,一条索套凌空飞出,像是猎人遇见野马抛出的套马索。而他们想要驯服的目标,正是阿蟾。 阿蟾向裴戎点点头,不退反进,竹笛倏然递出,手腕一旋,用笛身缠住索套。 裴戎得他暗示,单足蹬地,倒飞而去,隐入门中。 林中人扯了扯绳索,一人高声:「抓住了,拖回来!」 数道男声齐齐一喝,绳索绷紧,震起纷扬细尘。孰料另一头的阿蟾,竟如山岳屹立,纹丝不动。 「格老子的,在你娘怀里嘬/奶呢?给老子牟足力气!」 绳索猛然一震,阿蟾眉峰微拧,握住竹笛的手臂微微颤抖。身形晃动,被人缓缓拉去,靴跟在地上碾出两道浅痕。 这时,门里传来几声昂扬嘶鸣,间或马蹄急踏,裴戎骑着一匹骏马奔出佛寺。他之身后跟着五匹健马,用绳索连成一串。 「阿蟾!」裴戎沉声急喝,御马腾跃,落至人身边。 阿蟾猛一反身,将绳索拽回几分,握住裴戎手臂。两人携手合力,将绳索拴在马鞍之上。 裴戎指撮唇间,发出一声呼哨,六匹健马竖耳,一同反身回奔。带起巨大的冲力,林中敌人措手不及,竟被绳索拖着,拽出桃林。 东倒西歪,飞出五六个男人,背弓挎刀,身穿与傅庆同样制式的铠甲红袍,显然是赤甲军所属。 其中一人颇为倒霉,被绳索套牢手腕,脸犁着地面,被健马拖向佛寺。 发号施令的伍长,显然不曾想到,转瞬间的功夫,自家忽从猎手沦为猎物。 呆愣片刻,猛然惊醒:「他们要抓俘虏!弓箭手,射死俘虏!」 弓箭手看向伍长,犹豫道:「那是我们的人……」 伍长夺眼看去,虎目如刀,竟将弓箭手瞪得一个哆嗦。他夺下弓箭,一脚将人蹬开。 运足气力,五石劲弓张满。弦震箭出,白羽飞贯,毫不留情地瞄准被马拖去的同袍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阿蟾回首一振袍袖,一到寒光闪过,暗器飞出,将羽箭击成两段。 伴随健马嘶鸣,那名赤甲军被彻底拖入寺中。 破旧的门扉「嘭」的一声合拢,留下一地碾入泥土的残红。 伍长从桃花林中走出,沾满泥土的战靴踩过同袍犁出的痕迹。路过断箭时,垂头拾起地上的那枚被打磨过的碎刃。 大步流星,走向佛寺,离那破门还有一步距离,便被一刀无形之力挡在门外。 「妖僧,妖法。」伍长眉目阴狠,冷然一嗤,狠狠一拳砸在佛寺的白墙上。 裴戎坐在禅房的椅子上,手掌按着伤腿,方才有些劳损过度,正隐隐作痛。 阿蟾坐在一旁,架起泥炉煮水,一面找了本闲书翻看,一面将舀起茶叶,倒入沸腾的水中。 他们俘虏赤甲军后,在他口中掏出了不少情报。人被榨干价值后,不留情面地一绑,丢入柴房。 又将忙着安抚寺中留客人心的一行拖了出来,商议起破局之策。 裴戎道:「依那俘虏所言,包围佛寺的赤甲军共计一千人。大部分在山下扎营驻守,每日派出两百人手,不分日夜,三班轮换,将佛寺围个水泄不通。且有安南城守提供粮草,不缺补给。」 「耗下去是不行的,为今之计,只有强行突围。」 一行摇头嘆道:「说来容易,做来难。」 「我寺中只有三名武僧,今日又去了一个。前来避难的施主多是普通人,用筛子淘了又淘,也只能勉强找出五个能打的。」 「仅仅十个人手,如何能保护四十多名普通人,从两百赤甲军手中突围?」 炉上热水再滚,阿蟾目在卷上,一心两用,用软巾垫着拎下水壶,碧绿茶水划出一道弧光,注入瓷杯。 耳畔传来潺潺流水之声,裴戎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大师」 一行摊手道:「裴小友,请讲。」
第110页 裴戎神色凛冽,用刀锋般的目光逼视一行。 「敢问大师,何为舍,为何得?」 一行微微一顿,而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贫僧年轻时,心硬如铁,连命都敢舍,还有什么不舍?可如今老了,心也软了,是什么也捨不得。」 迂腐!裴戎眉峰紧锁,沉声道:「你该明白,困守孤寺,坐吃山空,挨到弹尽粮绝后,只能等死。」 一行不怒不恼,只微微笑道:「贫僧困在这里三年,所干之事,无非建了这座寺庙,所救之人,也无非这四十来人。」 「总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才对得起我这三年心血。」 裴戎还欲再辩,忽然一声脆响,打断了他。 翻开的书卷倒扣在膝头,阿蟾将茶盏推到他的面前,又将另一杯茶递给一行:「请饮。」 显然不想二人争执下去。 裴戎顺从收了话语,转头望向窗外。已是薄暮十分,天边一带远山落霞,孤鹜飞过,细雨忽落,缠绵如一曲清歌。 夜临,僧舍窗格亮起,一灯如豆。 阿蟾半蹲在床榻前,令裴戎伤腿踩在自己膝上,替他换药清洗。一张木椅搬来床边,椅面搁着盛满热水的铜盆,椅背搭着软巾。 裴戎本不肯如此,固执地要求自己清理。但被阿蟾逼倒在床上,强行掰开双腿,脱靴褪袜,方才安静……又或者说,他整个人都木了? 裤腿被一寸寸叠起,挽至膝盖,露出的小腿肌肉紧实,肌肤苍白。 阿蟾施过针,换上药泥,裹好伤处。将软巾浸入水盆中,拧得微干,擦拭起裴戎的脚背,足趾略长,骨脉分明,苍白的肌肤下隐隐可见青色的经络。 裴戎极为自律,即便当上刺主,也没有召有侍从服侍。为了安全与保密,甚至不允许僕从接近自己的宅院。洗衣、做饭、清扫等杂物,向来自力更生。 因而,此刻接受阿蟾的帮助,颇有些如坐针毡。只觉那滑过足面的轻柔触感,像是猫儿的爪子,轻搔在心上。每被对方碰一次,都恨不得瑟缩地跳起来。 竭力漠视心中异样的感觉,开口寻一个话题:「阿蟾,今日你打断我,是贊同一行的决定?」 软巾冷了,阿蟾将之浸在盆中,缓缓搓洗:「无关对错,坚守本心,总是值得敬佩。」 裴戎微微偏头,抬眼去望一只不停扑打灯罩的飞蛾。纵使火焰会燎燃它的翅膀,依旧至死不悔。 「但是,困守此地,必然没有出路。」 阿蟾换了一条腿,开始擦洗,忽然拍了拍他坚硬如铁的小腿肚:「太僵了,放松些。清洗而已,别紧张得像要生孩子一样。」 裴戎:「……」 他很难堪,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红了。 阿蟾揉搓起小腿,帮助他放松,神色依旧淡淡:「所以,你要尽快好起来。」 裴戎道:「什么?」 阿蟾抬头,目光平静,但带着一种笃定不疑的气场。 「你我携手,天下还有何处去不得?」 在裴戎回过神时,他躺倒在床,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 阿蟾已携着换下的绷带与水盆,跨出门槛。裴戎侧头去看,只来得及看见门扉合拢前,一片衣角离去。 当夜,裴戎辗转反侧,睡得很不安稳。他想着乱红如雨的桃林,想着《醉妆词》中的舞步,想着阿蟾温热的手心,想着那一句话儿……半梦半醒间,想起了幽微月光下,御众师充满肉/欲美感的身体…… 春日来临,万物萌发,仿佛身体的某一部分也随之甦醒过来。 窗外依旧下着小雨,滴滴答答,满地呢喃细语,甚是温柔动听。 裴戎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躺倒四更天。忽地一声轻喘,从床上爬起,掀开被褥,漠然地瞧了一眼胯/下。 阿蟾行事妥帖,将茶壶与茶盏放在紧邻床榻的椅子上,裴戎不用下床,伸伸手,便能够着。 裴戎扯散衣襟,解开腰带,露出腰腹与臀胯。微微弓腰,腹肌隆起,腰背线条充满了张力。 拎起茶壶,倒出冷茶,浸湿一旁叠好的软巾。裹住勃发的物件仔细擦拭,口中轻吁一气,安抚下那桀骜不驯的暴君。 ------------ 第61章 春日正盛 赤甲军信守承诺,在发出通告后,便将灵均寺围个水泄不通。 寺中人顺着墙根行走,能听见墙外不时传来甲冑摩擦,与兵刃铿锵之声。那是他们刻意发出的动静,用以施加心理压力。 围寺的效果,明显体现在食粮上。 佛寺后院与几个独舍中,凿有三口深井,水源并不缺乏。但仓库里屯的米粮、果蔬等物,均摊到五十余人身上,只能坚持半月。 一行拿出昔年狂僧威势,雷厉风行地掌控大局,控制食物分派,及寺中秩序。 有这样一名沉稳果决的主持坐镇,惶惶人心被安抚下来。 但平静只是暂时,随着时间推移,一日三餐,变成上下两顿,然后一日一顿。主食也从米饭变成麦饼、馒头,渐渐沦为清粥。惶恐情绪又开始蔓延。 住满逃难者的客院,像是笼着一片乌云,四处可闻嘆息。每个人都心不在焉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很少与人对视,生怕从旁人眼中瞧见浓重的不安,令那种绝望感染自己。 相较之下,裴戎、阿蟾两人所宿的偏僻僧院,格外安宁,仿若一处遗世独立的桃源。
第111页 在餐饭减少前,阿蟾便砍了僧舍角落里的几根青竹,经过烟燻、火烤等手段炮制,缝上牛皮作为护手,将丝麻混揉做成弓弦。 这副粗糙的竹弓,可承两石半的力道。 无事时,阿蟾便拎着它,跃上屋顶。竹箭尾端绑上丝线,有鸟儿凌空飞过时,射下几只,给裴戎加菜。 秋鸣时常撅着屁股,蹲在院子的土丘下,往兔子窝里灌水。举着竹罩,屏气凝息,想要抓住几只逃出洞穴的野兔。 半天过去,阿蟾手中多出几只鸟儿,有麻雀、有大雁,用蒲草捆住爪子倒挂,像是一串漂亮的风铃。秋鸣则端着他竹罩,颠颠儿跟在阿蟾身后,里面空空如也——尽管他向来信心满满,奈何狡兔三窟,绝不给他这份面子。 然后,阿蟾点燃炉子,一面烹茶,一面打理鸟肉。他在庖厨一道,着实超绝。看不出门道地简单处理几下,便能做的外酥里嫩,喷香扑鼻。 裴戎安静坐在廊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蟾,他取出日前罐封好的糖渍桃花,用筷子夹出几瓣,装点炙肉。 秋鸣耐不住性子,偷吃得满嘴是油,裴戎嘲道:「小和尚,你破戒了。」 他嘬着油旺旺的指头,一本正经道:「事从权宜,佛祖会原谅我的,阿弥陀佛。」 有时,僧舍会有访客到来。 登门拜访之人,是胡炆,与他的妻子乔紫怡。 胡炆是个豪爽男儿,虽与阿蟾萍水相逢,但时常会关心这对不幸落难的「兄弟」。每次拜访时,手不空着,会带来一些食物与药材。 阿蟾推辞不受,他便笑道:「我们原本就打算在寺中长住,因而存了不少物资。你们兄弟意外遇难,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分出一些,却是无妨。」 见他执意如此,阿蟾便送了猎来的鸟儿作为回礼。 乔紫怡温婉站在胡炆身边,她出生名门,礼数周全,偶尔说话时十分温柔和气。 但裴戎阅人无数,冷眼旁观之下,轻易瞧出这位美貌的女子暗藏的不快。 果不其然,胡炆探望三次后,便不再来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裴戎的腿伤通过药敷与金针治疗,大为好转。 可以做一些不太废脚的动作,对于骨头都要养软了的人来说,能够走动,便已经快意得不行。 僧舍西南面扎有一带篱笆,几株月季绕篱而绽,花丛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为将筋骨活动开来,裴戎跛着伤脚,面对一丛月季,出刀,又收刀。 刀锋掠过,如蝶穿花,寒光飒沓,却不伤娇嫩的花瓣分毫。 出刀与收刀的动作越来越快,演变到最后,已看不清刀影。就好似裴戎只是那样潇洒地站着,便有一段月光,在他手中流淌。 秋鸣在裴戎旁边扎着马步,练习棍法,被对方刀法惊得发呆。回过神后,竟开始缠着裴戎教他武功。称呼也从「小裴施主」,变成了「小裴师父」。 裴戎被他缠得不耐,拄着狭刀,冷冷道:「当我徒弟,得满足一个要求。」 秋鸣有些瑟缩:「什、什么要求?」 裴戎效仿教授杀手学徒师傅们的口气,漠然说道:「我不收束脩礼,不喝敬师茶,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待你学成出师,还我一百人头。」 吓唬走秋鸣,裴戎跛着脚,来到廊下。 背倚漆柱,手扶木几,懒懒地将长腿搭在栏杆上。衣襟扯开,露出锁骨与胸膛,将黏腻的热汗晾干。 旁边,阿蟾巍然端坐,研墨写字。寺中除了食物紧缺,别的东西很是充裕。落笔,转锋刃,「红尘」二字,一气呵成。 那字写得很漂亮,狂草挥就,铁画银钩,有一种气吞山河,捨我其谁的气势。裴戎只看一眼,便爱了起来。 事实上,他自个儿的字也是不错。为了完成各种伪装任务,他能模仿上百种字体。无论是发蒙童子,还是风流名士,行草篆楷隶皆是手到擒来。 只不过,模仿终究是模仿,无法拥有自己的风骨。他的字仿佛在暗喻他这个人。苦海刺主、慈航道子,都是别人手中的泥偶,任人搓来揉去。伪装终究是伪装,没有主宰人生的权力。 这时的裴戎,沉浸在快活中,没有想起那些糟心事儿。他翘起唇角,调笑道:「人到山穷水尽时,树皮、纸张都能活命。」 「阿蟾,你是在浪费粮食。」 阿蟾眼眸低垂,睫羽长而微翘,被阳光笼着,如镶一道朦胧白光。将晾干墨迹的纸张捲起,又铺一张白纸,用镇纸压着。 换一支软豪,狂放草书变成清峻小楷,满满当当写了一整张纸。 写罢,抽去,递给裴戎:「送你。」 「写的什么?」裴戎接来一看。 ——白面二两,饴糖一辆,蜂蜜三钱,四月初开桃花一两,米酒一瓮…… 嗯,竟是一张菜谱。仔细看看,还是他最喜欢的桃花糕的菜谱。 阿蟾将软毫在水缸中涮了涮,晾在笔架上:「你说的不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总该未雨绸缪。这是给你的存粮,且好好收着。」 调侃不成,翻遭戏。裴戎沉默了一会儿,将菜谱叠好入怀,偏头去望院里开始落瓣的桃花,用手撑着的脸侧有些发热。 他唾弃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大风吹过庭院,又是一场乱红如雨,载着裴戎的思绪,片片飘去。
第112页 迎着耀眼的春光,闭上眼睛,像饱食的猎豹舒展开身体,躺在廊下小憩。 脑中紧绷的弦渐渐放松,不再如锥刺一般,时刻感到警惕与不安。 整个人好似被这和煦的阳光融炼成春水,心里迭荡着碧波,充满安闲的意味。 裴戎一辈子受到的教导很少,他在泥潭里摸爬滚打,凭藉求生意志与一口硬气长大。慈航告诉他该为苍生牺牲,苦海教会他如何欺骗与杀人,而阿蟾……这一路相伴,似乎在教导他,怎么去享受生活的滋味。 原来,人生也有这样一面,犹如一场桃花如雨的春色。 裴戎在偏僻的僧舍中,看见春日。而寺中受困的众人,因为局势恶化,感受到严冬。 佛寺里的仓库遭到了洗劫,本就不多的存粮被人掏空了一半。赤甲军严密守卫在寺外,这件事情只能是寺中之人所做。 人们非但被恐惧困扰,更有一种不信任的情绪在蔓延。 为了镇压住这件事情带来的危害,一行终日行色匆匆,疲于奔命。裴戎偶尔与之照面,能看到对方脸上挥之不去的疲惫。 一行表面一副高僧样,到底是半路出家,私下里并不老实。为了纾解愁绪,常常会在暮色将临时,熘到僧舍里来,偷得一时清闲。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裴戎闲聊,总乐呵呵地笑着,分毫不提寺中局面有多糟。 裴戎是个内敛的人,面对外人时,尤显沉默寡言。 所谓闲聊,也不过是一行一个人说两家话,天南地北地胡扯,偶尔回忆年轻时潇洒风光的日子。 他说到兴致高昂处,宽大的袈裟自然垂下,笼住装着糕点的瓷盘。再挪开时,瓷盘白得反光,里面空空如也。 老傢伙! 裴戎眉峰一动,长袖微抖,一枚小刀扣在手中。倏然一转,划破一行长袖,糕点簌簌落下。挟住瓷盘,抬手去接。 孰料,一行一个翻身,张口猛吸,以一种王八仰天的方式,将漏下的糕点摄入嘴里。 裴戎心中一哂,将空了的瓷盘抛到木几上,搭在栏杆上的长腿动了动,换了一个交叠姿势,冷嘲:「圣僧大慈大善,何不与寺中居士同甘共苦?」 「天天听人唉声嘆气,见人哭得梨花带雨,圣僧也快被这泪水泡得发馊了。」一行咽下糕点,笑得像是一尊弥勒,「也不白吃你的,请你一杯好茶。」 茶确实是好茶,武夷山的老君眉。但杯中,只有孤零零一片叶子,在裴戎的目光下,羞涩地蜷成一团。 眉毛微微挑起,喝了这杯「独叶茶」,将杯子倒扣在桌面上。 忽然问道:「御众师的前身……红尘不染,到底是何身份?我自认不算孤陋寡闻,竟从未听闻。」 「这不奇怪,有一位大人物,刻意抹去了有关『红尘不染』的记载。三百多年过去,时光如水掩名声,同『红尘不染』一辈的人,老的老,死的死。也只有贫僧、须弥方丈、云缥缈等几个老怪物知晓了。」 一行掸去身上糕屑,大敞着胸怀,坐得金刀大马。 「说起来,『红尘不染』还与天人师及慈航道场有些瓜葛……」 裴戎心中一跳,不动声色问道:「什么瓜葛?」 一行嘿然一笑,看穿裴戎套话的企图:「你与御众师的关系甚是亲密,问他本人,岂不更好?」 裴戎沉默。 他不愿直接询问阿蟾,是不想在对方面前耍弄心机。但却又背着阿蟾,旁敲侧击,从旁人口中套取他的过去。 这样的做法矛盾又优柔,与裴戎一贯果决的性情相悖。 但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相伴越久,越是不忍放手。 可终有一天…… 裴戎掐断思绪,云淡风轻地换了一个话题,调笑道:「大师赢了赌局,可让『红尘不染』磕头认输了?」 一行哈哈笑道:「我倒是想,那可是值得吹嘘一辈子的事情。」 「然而,谁说赢的是我?我可是输得一败涂地呀。」 ------------ 第62章 心悦诚服 裴戎奇道:「南柯寺名扬四海,怎会你输?」 一行道:「那场赌局的精髓,从来不在结果,而在过程。」 他唏嘘道:「当初,我因师仇误入歧途,认为人心丑恶,世道吃人。吃了秤砣似的,一心要往邪路上奔。」 「那位大人瞧出我牛心左性,才与我约了那赌。」 「我不甘被俘,一心想要对方磕头认输,自然无不应允。」 「南柯寺建立之初,我想效仿伪君子的行径。表面装成得到高僧,私下骗些香火钱。」他捋一把苍白的鬍子,嘿嘿笑道,「或者当一个送子菩萨,去给求子心切的少妇们开开光。」 那时,一行并不知道,这是「红尘不染」为他铺下的救赎之路。 修行者,讲究出世修行,入世炼心。许多僧道自以为,他们开坛讲法,斩妖除魔,是在普渡苍生。殊不知,他们因善行得到感激与回报,却是苍生在渡他们。 一行便是一个被苍生活活渡回好人的例子。 时隔旷久,他早已记不清楚,是哪样的善人,哪一桩奇事,感化了他那颗冰冷的心。 或许是在景元二十七年,一场波及天下的灾荒中,遇到的身染重疾的老妇人。对方瘦骨嶙峋,躺在树下,苟延残喘。为不将疫病传染给旁人,不停地向想要救治她的一行身上投掷石子,叫他走远一点,自己活不成了,但他还能活。
第113页 或许是在京都西郊,碰见的一名逃将。他在叛国通敌的兵马大元帅命令边疆数万将士越过边关,向北强攻,以此将他们的性命卖给敌国前,盗走元帅虎符,託付给萍水相逢的一行。自己则被叛军抓回,吊在军营外凌迟。一行混在人群中看着他,想要出手相救。却见他满脸血污地笑了笑,朝着一行的方向摇了摇头,然后迎着刀锋猛一挺胸,干脆利落地了断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有他听闻的,有他目睹的,也有他参与的。 人,最怕的,是以心换心。 即是他建立南柯寺时,动机不良,但见了这么真心真意,他也忍不住假戏真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时至今日他竟不在惦念那个赌约,也不在记得自己的假意,最终活成了一个得道高僧的模样。 「我浑浑噩噩活了大半辈子,最后却在一场赌局中,获得明悟。」一行笑容恬淡,抚掌吟道,「荒唐一赌破玄机,原来初心是此心。」 裴戎听罢一行过往,忍不住念及自身:「可若是你为苍生牺牲一切,而苍生回报你的却是痛苦、悲伤与不甘,你还能转回此心么?」 慈航的师长们告诉他,他的牺牲是值得的,他在做着正确的事。但他、但他为何会这般痛苦? 裴戎凝视一行,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一行弯起眉眼,阳光晒在他的脸上,眼角笑纹缓缓荡开。眉弓高耸,鼻樑坚毅,虽然鬚发苍白,但依稀能瞧出年轻时英武的轮廓。 他指着院子里一棵歪脖子的桃树,道:「看见那棵树没?」 裴戎点头。 一行道:「它出生的位置不好,屋檐挡在它的头顶,被压得弯折了的身躯。纵使如此,它还是绕过阻碍,坚韧不拔地向上长去。」 「人,也是一般。」 「无论你遭遇了多少苦难,无论你的立场是善是恶。有一些事情,你会从心底里知道,那是你必须要做的。」 他慈爱地看着裴戎,像是一位可靠的师长,在解答迷茫孩子心中的困惑。 「别对自己失望,也别对苍生失望。那个能渡你之人,也许还在赶来的路上,也许本就在你身边。」 裴戎微一怔,向院中看去。桃花纷飞而过,仿佛牵起一副嫣红纱帘,露出树下端坐的美人。 阿蟾挽着袖子,呛啷啷地磨着药碾子,身边放着用桑皮纸盛着的各色药材、种子,专心致志地配药。 长发利落地束起,过长的马尾,被他略嫌碍事地盘在肩头。 那样干净、沉稳、英朗,整个人散发令人安心的气场,仿佛只要他在,这天下便没有值得担心的事情。 一行顺着裴戎目光望去,在他二人身上左右一瞧,忽然扬声唤道:「御众师,方才裴小友说了一则妙问,您可想听听?」 阿蟾用小刀将碾中的药粉,刮入铜盘,细细焙烤。裊裊白烟朦胧眉眼,头也不抬,淡淡问道:「什么妙问?」 裴戎瞪大眼睛,没想到一行竟然如此直白地出卖自己,心脏狂跳。指峰一併,快如疾风地点向一行喉下两寸,想要弄哑他。 一行早有所料,食指、中指探出,夹住指锋。 「他问,南柯寺业已扬名天下,您什么时候完成赌约,向我磕头认输呀?」一行戏嚯看向裴戎。 裴戎没想到他竟掐头去尾,颠倒黑白。薄唇一抿,手扶狭刀而出,未曾出鞘,在裴戎掌中一转,避过一行拦截,狠狠一鞘顶上他的肚皮。 一行肚皮绵软,他深吸一气,刀鞘顿时如陷泥淖。孰料,裴戎竟在这一击上,附加了寸劲。一行眼珠一凸,差点儿没把吃进去的糕点全都吐出来。 阿蟾沉声唤道:「裴戎。」颇有点诘责的意味。 裴戎收回狭刀,低眉顺眼:「是。」 阿蟾拍去手上的药屑,放下挽起的长袖,起身向二人走来。 「一行大师用禅梦之法,演绎千载春秋,令商景帝醒悟,建立百年治世,你该尊他。南柯寺每逢天灾,必然现世凡尘,赈灾救民,活人无数,你该敬他。怎么能够随便向他出刀?」 一行揉了揉肚皮,懒洋洋道:「您过誉了。」 「是我的玩笑开得过火,裴小友才出手的。只要下次还有美味,莫忘给贫僧来一份……」 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好似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 只见阿蟾一振长袖,双手交叠,以古之大礼,向一行伏首相拜。 「这……这……」一行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嘭的一声,脑壳砸在地板上,声音轻轻发颤,「我已知晓您的苦心,您何必……何必……」 阿蟾道:「我虽有那般用意,但更多是当成一个玩笑,并不信你能够浪子回头。」 「我只是铺下了一条虚无缥缈的路,却是你生生走通了它。」垂首触地,微笑道,「我心悦诚服。」 一行将脸死死贴在交叠的双手上,能看到晶莹的泪水从缝隙间渗出。 裴戎目睹此幕,虽有动容,但没有太深刻的感悟。 直到多年以后,他离开苦海,叛出慈航。在穷山恶水处,与一众同伴、知己、战友扛起那兵祸乱世中最后一面自由的旗帜,他才明白—— 从这个时候起,阿蟾便如昔年「红尘不染」与一行立下赌约一般,也为他铺下一条路。 他最终没有辜负他。
第114页 数十年后,崑崙山中,「裴昭」墓前,裴戎与阿蟾再度重逢。他已两鬓霜白,对方风华依旧。 「这回,换我来救你了。」风霜染白了裴戎的眉眼,令漆色的瞳眸黑得更加深邃。掀开厚重狼氅,呛啷寒刀出鞘,惊起风雪猎猎,漫得苍山白头。 「愿化无名剑,为君斩春秋。」 窗外夜风颇大,林叶沙沙,不知吹落几许桃花。 裴戎平躺在床榻上,漆黑的眸子盯着帐子,细细回想白日所见所闻。一行的赌约,向上生长的桃树,阿蟾那一拜,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萌发。 忽然耳尖微动,听见廊外传来微弱足音。 来者两人。 一人步履轻柔,但是内力浅薄,尽管足够谨慎,到底是瞒不过高人之耳。另一人武功颇高,若非顾及同伴,不时停一停等待对方跟上,说不定要等他抵达门外,开始动手,裴戎才会察觉。 裴戎静静坐起,握住放在枕边的狭刀。挑来架上外袍,往身上一裹,悄然离榻。托着伤脚,重心倚在右腿上,轻轻滑向门口。 背贴墙面,目扫门间缝隙。一截刀锋探出,轻轻将门闩挑开。 那人甚是谨慎,推开门后,还在门外等了片刻,见没有动静,方才矮身而入。 直到那人整个身体进入屋中,裴戎这才一个猛中,撞向对方,连出三掌,皆攻胸肋。黑衣蒙面的高大男子避之不及,足跟点地后退,手护胸口,勉力拆挡。 裴戎右臂折回,手肘擦过对方挡架的臂膀,狠狠击中咽喉。 蒙面男子浑身一震,发出类似窒息的闷哼,弓起腰背,倒退几步。哐啷一声撞倒桌椅,茶杯、瓷盘等物件哗啦啦碎了一地。 裴戎没有追击,反身飞出门外,与另一名黑衣蒙面人照面。 那是一个女人,身形纤巧秀美,瞳孔微张,目露惊愕。随即双臂一抖,反握一对峨眉刺,狠戾地向裴戎肩头扎去。 裴戎指推铁锷一拔,狭刀出鞘,锋刃凝寒,引一抹月光。 两点寒芒与一抹月光交错,蒙面女子身形僵住,裴戎狭刀已架人颈之上。 这时,屋中蒙面男子方才缓过劲儿来,心中焦急,夺门而出。 裴戎扣住女子脖颈,猛然一拽,令其挡在身前。 蒙面男子猛然剎住脚步,大声喊道:「别伤她。」 裴戎目光漠然,朝地面示意。蒙面人犹豫片刻,丢下兵刃,拉下面罩,露出浓眉剑目,却是胡炆。 ------------ 第63章 净世一斩 裴戎瞭然,怀中这名身材娇小的蒙面女人,定是乔紫怡。 收紧手臂,勒紧乔紫怡的脖子,强迫她跟从自己退入庭院。胡炆迈步跟随,沉声道:「裴兄弟,这是我主意,别伤她。」 裴戎没有理会,雪亮的锋刃往俘虏身上折了折,示意对方不要靠近。 胡炆只得停步,担忧地目送二人离去。 裴戎挟持乔紫怡步入院子,月光如水,桃花被寒风摧了一夜,落红铺了满庭。 阿蟾站在桃花上,一身雪白单衣,漆黑武服披在肩头。夜风摇曳着衣袂,月光流淌于发间。 三十多名持刀执剑之人将阿蟾团团围住,一排弓箭手蹲在墙头,简陋的竹弓蓄势待发地对准院中之人。瞧其工艺,还是阿蟾手把手教胡炆做的。 裴戎走向阿蟾,放缓步伐,令并不利落的腿脚尽量走得平稳,不在敌人面前漏出丝毫弱势。 两人后背相靠,隔着薄薄的布料,坚硬温暖抵着彼此。 裴戎见阿蟾赤手空拳,倒转狭刀,递到阿蟾手中。阿蟾掂了掂狭刀,甩了一个刀花,呛啷一声,反插回裴戎腰间的鞘中。 手指顺着裴戎劲瘦的腰背摸索,摸得人腰臀发麻时,将他绑在腰后的匕首取走。 两拨人马沉默对峙。夜风不知疲倦地玩弄着花叶,树影纷乱摇曳,月光照下一地幽影,如群魔乱舞。 一道女音打破沉寂。 乔紫怡努力抬高头颅,想从裴戎坚硬的臂间搏得呼吸,声音细微沙哑:「我等不愿害你们,奈何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裴戎只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你们与赤甲军做了交易? 乔紫怡顿了顿,道:「赤甲军新任统领承诺,只要交出杀死傅庆的凶手,他们便肯放过灵均寺上下。」 裴戎轻轻一嗤:「他们已经抓了你们不少人吧?敌人的承诺如同放屁,你们竟肯相信?」 「他们很有诚意。」胡炆走进庭院,低头躲避着阿蟾,似是不敢与之目光相接。从怀中摸出一封金笺展开,出示众人。金笺末尾盖有一枚红章,是以古纂写的「毗那夜迦」四字。 「这是一封从王都来的赦令,王主已经找到了所求之人,不再需要抓捕天资卓越,形貌美丽的男女。」 人群中有人恨声道:「若非你们杀了傅庆,赤甲军早该撤退,我们也不必……」 「若非他们杀了傅庆?」一人说道,声如洪钟,震得人脑袋嗡嗡作响,「他们流落此地,与傅庆无冤无仇,是何缘由要杀傅庆?」 一行指捻佛珠,大步流星跨入庭院。一众僧人跟从其后,手持戒棍,面容肃穆。包括秋鸣,小脸紧绷,手里攥着比他长了不少的白蜡杆。 一行严厉扫视庭院,被他注目之人,皆不由瑟瑟退缩。 「武僧悟法与傅庆勾结,想要谋害于我,破除保护灵均寺的阵法。两位裴施主出手诛杀傅庆,救我了贫僧性命,也是救了你们的性命!」
第115页 「你们可要恩将仇报?」 庭中众人一阵沉默,逐渐将目光投向乔紫怡。人在难以抉择时,总会想要将头缩入龟壳,而将难题抛给带头者。 乔紫怡外表柔弱娇小,但内心冷硬刚强。是她用竹箭传信,与赤甲军互通消息,订下了以裴戎、阿蟾换得赦免的条约。也是她煽动寺中逃难者携手合作,抓捕两人。 她十分想说服一行,但被裴戎挟制,动弹不得,只能用目光暗示胡炆。 胡炆秉性正直,本就不贊同这个计划,奈何乔紫怡以命相迫,他才勉强答应。 此刻,羞愧地低着头,不敢看人。 直到乔紫怡沉声喝道:「胡炆,你答应了我什么?你还是个男人么!」 胡炆浑身一震,缓缓抬头。一撩下摆,单膝跪地,向一行深深一拜:「住持,我、我也知晓,我们不该如此。但是、但是若只牺牲两人,便能换得四十来条人命……」他羞惭地咬紧牙关,最后几字简直是生生从齿缝间逼出,「很是值得。」 一行攥紧手中佛珠,白眉如刀。 「这不是一场买卖,两人的性命与四十多的人命,何有高低之分?」 这时,阿蟾忽然动作了,争执中的一行与胡炆默契住口,转头看向他。 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无形威势,令包围者不觉后退,人群微微骚动起来。 「停下,否则刀剑无眼!」 阿蟾没有理会,依旧步步上前。 墙上不知谁先动手,弓震弦颤,箭矢如急雨罩下。 阿蟾从肩头掀下外袍,以旋转之力绞住箭矢,手腕一抖,箭矢反震而出,射入墙头。轰然一声,一带矮墙崩裂垮塌,弓手们纷纷落地。扬起尘土,扑了他们满头满脸。 阿蟾对一行道:「这半月,多谢大师款待。叨扰许久,我们也该启程了。」 说罢,转身扶住裴戎肩膀,眄视乔紫怡,对方面色苍白,有些惧怕地低下头去。 「放了她。」 裴戎松开手臂,扳住乔紫怡的肩膀,像扔口袋一般丢了出去。 胡炆飞身扑出,将人接入怀里。 他抬头看向阿蟾,目光复杂,欲言又止。以为对方这般轻易放过乔紫怡,是念及他们这段时间相处的情谊,顿觉羞愧难当。涨红了脸,颤声道:「裴公子,多谢你宽宏……」 孰料,阿蟾根本没有给他哪怕一个眼神,而与身旁的「家弟」,情状亲密地私语起来。 阿蟾半搂着裴戎,呼吸吹拂顶发:「裴刺主,似乎对我的决定,不太贊同?」 裴戎道:「没有。」 苦海的行事准则中,有一项是「苦海的威严不容冒犯」。他在做事时,难免会遇见一些不识抬举,或是有眼无珠之人,照规矩是要给他们一些深刻的教训。 裴戎并不喜欢那种作为,只是习惯使然,反而对阿蟾混不在意的豁达行径不太适应罢了。 阿蟾见这个别扭的孩子,又在口不对心,想了想,道:「是我做错了。」 「毕竟裴刺主才是道器之争的主事人,我擅做决定,乃是越权之举。刺主要如何处置我,我皆认罚。」 裴戎有些难堪:「御众师……」 阿蟾摆了摆手:「御众师远在长泰城外,此处只有一名小小的苦奴而已,何来御众师?」 裴戎:「……」 一行环顾四方,见众人眼中皆藏着惶恐与敌意,胸腔里一颗火热的心脏,顿时寒了大半。 轻轻一嘆,对阿蟾道:「罢了罢了,贫僧随您同去,且送尊驾一程。」 众人闻言,心惊肉跳。谁人不知,灵均寺住持不是凡人。若非有他布下阵法,守护佛寺。赤甲军早已破门而入,将寺庙血洗一空。 若住持大师离去,这灵均寺还能守得住么? 哀求声此起彼伏,恳求一行留下。 一行神色平静,跟随阿蟾、裴戎来到寺门前。然后,受到妇孺围困,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不知何人通风报信,本来藏在客舍里的柔弱妇人们,抱着孩童,堵在门口,纷纷跪地磕头。孩童哭声悽厉,分外凄楚心酸。 一个女童,紧紧抓住一行的袍角。 「大师爷爷,大师爷爷,您是要抛弃我们了?」 他们在以这样的方式,逼迫一行做出选择。 一行面容沧古,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但能从颤动的眉峰看出,他的心绪并不平静。 阿蟾对他道:「留下吧,带着你这么一把老骨头,拖累得很。」 一行哭笑不得:「御众师,说这句话前,您能算算自己的年纪么?」 阿蟾道:「四十二。」 一行道:「这么掐头去尾的可不行,您得从一开始算。想当初贫僧还是二十郎当一枝花的时候,你就已经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了。」 「让我看看。」手指拨弄起了佛珠,「一百、两百、三百……」 阿蟾手指搭住对方肩膀,用力一碾,慢条斯理道:「借一柄刀。」 一行哈哈大笑,反手一抓,雄黄宝殿门扉轰然大开。 释迦牟尼佛像前,佛灯整齐排布,如星河璀璨。忽受狂风席捲,焰潮荡起层层波澜。佛龛前,一个四尺见长的木匣,凌空飞贯,落入一行手中。 铜锁一响,木匣打开,藏青绸缎里裹着一柄长刀。刀鞘镶嵌琉璃、玛瑙等佛家七宝,剑柄以象牙而铸,雕成不动明王像,三尺寒锋便是从神威赫赫的明王口中吐出。
第116页 「天龙寺的净世斩?」阿蟾拿起长刀,左右翻看一眼,指尖顺着冰凉的刀面拂过。漆黑瞳眸眼,倒影在雪亮刀身之上,「你捨得?」 「百载过去,天龙寺已没于黄沙,净世斩也沦为无主物,放在我手里也是埋没。」一行笑道,「谁需要,便拿去,有什么不舍的?」 「多谢。」阿蟾淡淡一笑,从怀中拿出青纹面具扣在脸上,面具碎了一半,露出下颌与嘴唇。 僧人们拔出门栓,推动大门,缓缓打开。清寒夜风灌入佛寺,呼啸刺耳。举目眺望,密密麻麻的火把蜿蜒山林,赤甲军们戎装红袍的身形隐没于夜色中,犹如一头头虎视眈眈的凶兽。 裴戎拔出狭刀,以缓慢、稳健的步子,走至阿蟾身旁,并肩而立。 「你的计划是?」 「是你的计划。」阿蟾转头目视裴戎,「在这里,我只是一名小小的苦奴。」 「是刺主身前之盾,手中之刀。」青纹面具遮蔽了他的面孔,只能看到那崚嶒的下颌,与丰润的双唇,弯起的弧度含着月光似的锋芒,「只要你刀锋一指,我便为你开路。」 裴戎抿唇,指尖轻颤,心中似有东西在破土而出。他渴求着,又压抑着,欢喜着,又悲伤着。 悄然将双手攥紧,背于身后,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却被阿蟾一把握住。 「所以,刺主大人的命令是?」 裴戎的掌心是湿的,腻了许多汗水,握不住刀。苍白皮肤下的骨脉,诚实反映了主人的心绪,紧张的收紧,又舒展。最终,他用力反扣住对方,指尖划过手背,以一种倔强的神态,强硬道:「不可受伤。」 阿蟾低低地笑了起来:「属下遵命。」 松开裴戎,踏出寺门,引刀锋一斩,两侧翠竹轰然倒下,破开一条阳关大道。守在火把边的「凶兽」惊动,纷纷将目光投向执刀而行的男子。 阿蟾沐浴在刀光、月光与星光中,净世斩煌如烈火,好似明灯初升,照彻寒夜。 ------------ 第64章 雾林夜战 净世斩倒映月光,如同沖霄而起的烽火,吸引众人的注目。戎甲红袍的赤甲军,像是一群野狼,悍勇无畏地向着目标发起进攻。 阿蟾单人独刀,面对千军万马,竟率先发起冲锋。靴碾青泥,一刀飒沓,切入敌人胸甲与臂甲间的缝隙,贯穿肩背,带出一道殷艷血虹,推着对方沖入竹林,轰然一声,碧叶摇落,将人生生钉入竹间。 阿蟾解开黑色武服,丢掷一旁,露出一身雪白单衣,被月光披上一身柔辉。白得扎眼,刻意吸引住赤甲军的目光。 竹林极密,军阵施展不开,赤甲军便以五人一队,轮番向阿蟾发起攻势。 阿蟾的刀光,带着一种寂寞落拓的意味。一行一舞间,如月光泼洒,无边写意,令敌人等闲不得近身。 「看清楚了么。」男子魁伟高大,斜披殷红披风,猎猎漫捲间,露出黄铜色的铠甲战裙。他蹲在地势较高的青岩上,宛如一头盘踞的猛虎,暗中观察林中战况。 此人名为傅荣,新任赤甲军统领。他是傅庆的同胞兄弟,一心想要替兄长复仇。因而纵使毗那夜迦签发了赦令,也要灵均寺交出杀害他兄长之人,才肯撤军。 副官收起千里眼:「看清楚了。」 「从未见过的刀法,从未见过的高手。属下探查过此人背景,一片空白,是在半月前,与另一人突然出现在东川的。」 「他与那人,很有可能是王主所说的天外之魔。」 傅荣玩味地笑了笑:「天外之魔?」 「派银章卫压上去。」转身打了几个手势,吩咐道,「再将那个独臂男人拖出来。」 一林翠樾,影摇千尺,在岑寂的夜晚,更显幽僻。 刀锋磨人喉骨抽出,在竹林中泼出一副艷丽的画卷。 忽然耳尖微动,听见弓/弩上弦的声音,净世斩从阿蟾掌中抛出,如滚滚乌云中白电一闪,洞穿弩手胸膛,巨大的冲力带着尸体后退,没入竹林幽影。 有人合身扑来,利剑斩向阿蟾右臂。 阿蟾携着刀鞘,反身迎向剑锋,哐啷一声,剑入刀鞘。裴戎的匕首在他指尖旋转,猛然插入击来的手掌。对方闷哼出声,抓住匕锋,竭力抵挡。 阿蟾旋匕一切,直接削下他半个手掌。 这时,又有八人,以四个方向,齐头并进,向他包来。 这八人的装束与普通赤甲军略微不同,胸铠上以银丝嵌出莲花似的纹章。他们配合极为默契,宛如孪生,四人防御,必有四人进攻,轮换攻守有条不紊,一时竟将阿蟾缠住。 寒风猎猎,送杀伐之声,竹林南面更远处,一人张弓搭箭,从林叶缝隙间,瞄准阿蟾。 「慢慢的,慢慢地引过来,很好,很好……」 当阿蟾被逼入他的视野,屏气凝息。雪衣刀客、竹叶缝隙与箭矢寒芒一点,连成一条直线。 数枚竹叶缓缓飘落,粘在过于专注的弓手肩头。忽然被人温柔地环住脖颈,喉间一凉,气管断裂。 苍白手指稳稳封住他的嘴唇,直到一阵一阵抽动的身体完全安静,方才放倒在地。 裴戎将发辫与滴血的狭刀一起咬在口中,双腿夹着青竹,凌空倒挂。青竹被压得低垂,连带裴戎那矫健的腰身,弯成极有张力的弧度,像是月光下的一道弓影。
第117页 裴戎掌心一拍地面,青竹如弹弓弹起,裴戎松腿一掠,宛如猿猴一般飞入另竹林北面。 悄无声息地林叶上行走,以一种利索、安静的方式,解决掉一个又一个暗中向阿蟾出手之人。 埋伏远处的银章卫尽数阵亡,他们的同伴方才发觉事情有异,微微骚动起来。 「情况不对,有一名暗杀高手在助他,必须速战速决!」 八人的攻击更加迅猛,每次出手,步调相同,剑影如织,铺天盖地将阿蟾网罗其中。 阿蟾长刀飞出击杀弩手后,一直没有寻到机会取回。以一抵八,又失兵刃之利,严密防御,暂且维持僵局。 这时,林中响起一声呼哨。阿蟾旋身一舞,刀鞘抵住刺来的八剑,运足内劲,八人身形一颤,被震出数尺,踉跄退步。 幽蓝明月下,杀手如鹘掠出,衣袍飞扬,犹如一头漆黑的苍鹰。旋出一刀,取了一人头颅。挑飞死人的长剑,靴踩剑柄,猛然一蹬,剑锋贯穿另一人腰腹。 在众人回神前,踩住阿蟾递出的刀鞘,再度跃起,没入竹影。 「阿蟾,接着。」裴戎取回净世斩,凌空抛下。 阿蟾转动刀鞘,于半空一抄。哐啷一声,长刀入鞘。 跨步成弓,手握不动明王拔刀一斩,天光、月光、寒光全都凝聚于这一线刀锋之上。 铮然余音回响,面前已无活人。 「一群废物!」傅荣冷嗤一声,握剑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竹叶,「看来,还是得老子亲自出马。」 竹叶纷飞,一行怀抱秋鸣,坐在灵均寺的铜钟上。 夜风清寒,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但老僧火力十足,窝在他的怀里,秋鸣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秋鸣不老实地拱来拱去,眼巴巴瞧着,赤甲军的火把连成火蛇,源源不断地向同一个方向聚集。 他担忧道:「住持,赤甲军人好多,阿蟾和小裴师父好危险!」 一行晃了晃手中酒壶,不知从哪尊佛像里挖出来的,豪饮几口。 「安心,他们厉害得很。」 秋鸣嗅见那股味道,抓着他的袖子尖叫:「住持,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喝醪糟!」 一行噎住,差点儿没一口酒,喷在他脸上。 按住小光头,将人揉得左摇右晃,笑骂道:「我帮他们弄瞎敌人的眼睛,总行了吧?」 说罢,麻履一蹬铜钟,人随古钟晃荡。 当——当——当———— 钟声长鸣,惊起群鸟乱飞,一道豪迈声吟诵:「片片云藏雨,重重雾隐山。」 山林顿时漫起大雾,令本就凄迷的竹林更加幽邃朦胧。这一刻,无论是同伴,还是敌人,全都淹没于浓稠白雾之中。 准备出战的傅荣,回望灵均寺的方向。 「雾战?灵均寺的妖僧终于出手了。」傅荣一声冷笑,招了招手。 哐啷——哐啷—— 蓬头垢面,双手拷着铁索独臂人,被人推搡上前。 傅荣拽过铁索,将人扯至眼前,手指在人微颤的喉间摩挲了一会儿。冷冷一笑,拔出佩剑,大步流星而去。 那独臂人如同一条疲累的野狗,步履踉跄,被迫拖入雾林。 烟络横林,白衣人影缓步行走在青竹翠叶间,刀尖缀血,如一滴红泪。 四周声音嘈杂,足音、喘息、低吼……猎人在搜寻着猎物,而猎物也在窥视着猎人。 阿蟾手指一弹,一枚碎刃投出,击中竹杆,硿然脆响。然后那枚碎刃反折而行,接连敲响一排翠竹。这片竹林里皆是金竹,质地细腻,环节纤秀,是制箫的上好材料。此刻,被碎刃轮番敲击,竹心震荡,硿硿焉,如鸣管奏箫。 敌人被这声音惊动,视野缺失,只能寻声行动,顺着竹管之声追去。 阿蟾不疾不徐,尾随其后,每出一刀,发出的声响与翠竹受击的声响重叠成一音,对于时间的掌控巧妙到毫釐不差。 赤甲军无人察觉,他们的队伍在被蚕食。 另一边,裴戎的身影在竹叶下匆匆掠过。林叶、阴影与幽雾,一切能够遮蔽身形的东西,皆是杀手的朋友。他拥有猫的足步,猿猴的手臂,鹰的翅膀,猎豹的敏捷,像是一切擅于隐匿与暗杀的生物。 阿蟾正面开路,吸引敌人注意,他暗中袭杀。总是在出乎预料的地方出现,又如摘花拂柳一般,取去敌人的性命。 他又撂倒了一名赤甲军,将人抵在岩石后,等待那具身体本能的抽搐结束。 忽然,足蹬青岩,凌空翻跃,避开从背后袭来的一剑。剑锋击中青岩,摩擦出一串金色火花。 傅荣冷笑:「原来还有一只耗子躲在这里。」 「天外之魔,留下你的姓名,某不杀无名之人。」 不杀无名之人?我若不留姓名,你便会放我离去么? 裴戎挑了挑眉毛,看着对方粗野的狞笑,嚣张的宣战,那句「耗子」的称呼,忽然觉得他与拓跋飞沙有几分相似。 漠然道:「裴……」 傅荣昂首执剑,姿态骄矜,预备完成这个江湖决斗似的礼节后,再与对方斗个你死我活。 孰料,裴戎只吐露一个姓氏,便足步一蹬,如幽灵一般没入雾中。 傅荣顿时瞪凸了眼珠,裴……裴什么?还是说你在「呸」我?倒是说完啊! 喉压低吼,如同一头暴怒的猛虎,拔剑追去。
第118页 傅荣性情粗犷,到底手中有些真章,武功比之其兄更胜几分。 裴戎伤腿未愈,被对方穷追不捨,免不了伤痛复发,瘸跛起来。唯有停步,与傅荣拼刀。 傅荣大开大合,气势凶狠,裴戎身经百战,行刀诡谲。两人交手数轮,旗鼓相当。 裴戎反身切刀时,袖袍被剑锋划破,一片粉末泼出,伴随浓郁香气。傅荣被撒了个正着,长剑拄地,身形微晃动,咬牙道:「你、你使毒!」 裴戎冷冷一笑,狭刀幽光一闪,便向傅荣咽喉点去。 v 千钧一发之际,傅荣一掌拍向胸口,登时面孔、脖颈一片血红。面色苍白,一口腥臭发黑的鲜血呕出。翻身一滚,避过裴戎一刀。他竟以自损的方式,将大部分毒血逼出。 一面逃命,一面怒吼:「老子快死了,还不来人!」 白雾流转,赤甲军手持长矛,从浓雾中现身,宛如一面盾墙,压向裴戎。 待裴戎解决他们,刀凝一点寒芒,追着傅荣背心,来到树下。 那里吊着一人,隐在白雾中看不清面孔,缺了一条手臂,在树下挣扎晃动。 裴戎心如铁石,懒得辨明那人身份,打算将就这一刀,将傅荣与这当做肉盾的可怜傢伙一併捅穿。 狭刀捲起大风,击散白雾,恰逢独臂男子抬头凝视裴戎一眼。 霎时,刀尖点胸停住。 巨大的风浪,将对方一头蓬乱长发掀起,如同飞雪泼墨。 即便衣衫褴褛,即便面容骯脏,但眉心一线丹痕红得扎眼。 没想到,慈航剑子与苦海刺主,在这种情况下第二次照面。 商崔嵬面容憔悴,像是受了不少折磨,干得起皮的嘴唇微微嚅嗫,沙哑道:「上次也好,这次也罢……你为何……依旧对我留手?」 第65章 夜战终了 虽然没有深仇大恨,裴戎对于罗浮剑子,到底有些积怨。 他单方面的。 商崔嵬蓬头垢面,鬍子拉碴,应是受过刑讯,颈侧、胸膛鲜红鞭痕横亘,右眼肿了一圈,显然曾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被拓跋飞沙齐根切断的右臂,用布条扎紧,绷带许久未换,已被脓血浸得乌红。 很难想像,光鲜亮丽的罗浮剑子,竟会沦落至此。 裴戎仔细欣赏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或许我看上你了。」 商崔嵬笑了笑:「何时?」 「刚刚。」裴戎道。 手指摩挲狭刀,补了一句话,难得带着一分温柔。 「你这野狗般的落魄模样,迷人极了。」 商崔嵬道,哈。 正说话间,裴戎忽然狭刀一旋,掀起沙土漫天,抵住刺来的剑尖,用力一震,长剑崩碎。 傅荣偷袭不成,展臂揽住商崔嵬,遮挡身前。将半截残剑,架在人质脖颈上。他中毒已深,阴鸷的面孔泛着不祥的乌色。 「未想某这般走运,偶然抓到的天外之魔,竟与阁下关系匪浅。」他用力勒住商崔嵬,迫使他仰头露出咽喉,残剑在脆弱的要害恶意游走,「阁下若想保住情郎的性命,且将解药交出。」 商崔嵬咽喉被剑锋凉意一激,微微发颤,哑声道:「我与他是敌非友……」 啪——傅荣狠狠一巴掌,甩得人头颅一偏,暴戾呵斥:「你俩调情时,那般旁若无人,当老子眼瞎么?」 商崔嵬低垂着头,右颊肿起,眉峰微蹙,吐了一口血沫。跟蠢货说不通道理,只能闭口不言。 裴戎竟似极在乎商崔嵬性命,将狭刀收入鞘中,目光冷冽。 「敢再动他一下,我要你生不如死。」 傅荣受到威胁,不怒反笑,这让他确定了手上人质的价值。 「赶快交出解药,否则要让你亲眼看到,老子如何活活将他的内脏给掏出来!」 裴戎将手探入怀中,去摸解药。 硿——硿——硿———— 竹叶沙沙,林间硿然脆响,点着优雅的韵律,由远及近。一枚碎刃在翠叶竹管间折旋,每一次叩击,都震起一场叶雨。刀面磨得发亮,泛着幽幽的、瓦蓝色的月芒。 傅荣浑身紧绷,额渗冷汗,催动耳力,竭力捕捉那枚暗器运行的轨迹。 碎刃携竹叶飞出,如流星一般击向傅荣背心。他撇开商崔嵬,凌空翻了一个跟头,避开暗器。 然而碎刃的目标并非他,而是捆住商崔嵬的绳索。 裴戎蓄势待发,合身扑去,抱住商崔嵬,在满地竹叶间滚出数丈。再抬头时,目如寒霜,指撮唇间,发出一声嘹亮呼哨。 八丈钟楼之上,一行闻声大笑,对秋鸣道:「把耳朵捂好。」 秋鸣点了点头,乖巧地捂住双耳。 一行运气于腿,拔足一跺,铜钟震动,钟楼梁架上的绳索被这股巨力绷断。铜钟轰然落地,砸穿地板,木屑纷飞。 一行翻身落地,拎起秋鸣,放在一旁。 扯下身上袈裟,上身赤果,露出宽阔的肩膀,与强健的胸膛。展开双臂,手指扣住钟面铭文。步扎马步,沉身发力,筋肉移动,如游龙走蛇。热汗涔涔,将一身健肉抹得油亮。左躯那副色彩斑斓的不动明王纹身,好似烧灼起来,艷丽非常。 「啊————————」 寒风漫捲山峦,那一声仿若盘古开天闢地时,发出的咆哮。 千斤铜钟竟被一行力拔而起,双脚沉沉,一步一印。调转身形,对准哨声传来的方向,猛掼而出。
第119页 傅荣从地上爬起,摸了一把面上泥土。双目赤红,喉中含着愤怒的低吼。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追击裴戎。 裴戎背着商崔嵬,受伤的小腿如同痉挛一般颤抖,奔逃的速度慢得可耻。 商崔嵬神色复杂,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会被苦海刺主所救,伏在他耳边,哑声道:「放下我罢。」 裴戎竖起食指,在人眼前晃了晃,道:「这是什么?」 不就是一根手指么,还是能是什么? 商崔嵬不解,以为藏着什么玄机,探头去瞧。 裴戎却仰头一顶,坚硬的后脑狠狠撞上商崔嵬的鼻樑。商剑子捂住半脸,鼻腔、眼睛一酸,差点儿没丢脸地落下泪来。 作为「慈航明珠」,商崔嵬哪里受过这般羞辱,气得浑身发抖,不管不顾地照着裴戎背心就是一拳。 盛怒之下,力道十足,直接后果便是将半瘸的裴戎砸得一个趔趄,生生绊倒在地。 「混帐!」裴戎寒声叱骂,揽住商崔嵬就地一滚,狼狈避开傅荣腾空而落的一剑。 剎那间,天色暗了下来。好似阴云遮蔽了明月,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傅荣身上。 他心中惊疑,抬头望去。 只见一座巨硕铜钟,从天而降。他被恐惧慑住心魂,呆立原地,好似被如来佛镇压的孙猴子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铜钟向他压来。 轰嗡嗡嗡—————————— 血肉横飞,徒留一口铜钟屹立,嗡鸣不绝,与满林竹箫相应和。 裴戎与商崔嵬险之又险地避开傅荣一剑与天降铜钟,被扬起的尘土呛得轻轻咳嗽。 嘚哒——嘚哒—— 一匹骏马驰出竹林,皎洁明月自骑士背后升起,竹叶飞旋,清风漫歌。岑寂夜空像是一匹暗色的绸缎,骑士策马而来,绝逸身姿被嫦娥素手绣在这明月中。 阿蟾手挽马缰,伏于马背,垂臂将裴戎从地上捞起,环于胸前。 裴戎窝在阿蟾怀里,嵴背紧贴胸膛,配合地抖开绑着商崔嵬的绳索,拴在马鞍上。忽然回头,搂住对方的肩膀,唇舌压住唇舌,同人接了一个紧密且绵长的吻。 起伏的马背,令这一吻变得颠簸。 裴戎靠得过近,看不清阿蟾的神色,只觉得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仿若这缀着明月的夜空,温柔又广袤。 然后,他们搂紧彼此,享受这一刻的缠绵与安心。 而可怜的商崔嵬,才从地上爬起,身上的绳索便被飞驰的骏马拉扯得笔直,身不由己地狂奔而去。 缥缈传来一曲《破阵子》,雄浑豪歌,为三人送行。 「少日春风满眼,而今秋叶辞柯。便好消磨心下事,也忆寻常醉后歌。新来白发多。」 「明日扶头颠倒,倩谁伴舞婆娑。我定思君拼瘦损,君不思兮可奈何。天寒将息呵。」 阿蟾扬了扬马鞭,权作道别。 明月迢迢,盈澈万里,骏马沿着曲径小道飞驰,行入山水画间留白的一笔,盘旋折入竹海松涛中。 ------------ 第66章 坦诚相见 两人一马,以及拖在屁股后吃沙的俘虏,从黑夜奔至黎明。 翻过山岭,来到平原,阡陌纵横,水洼良田,天边泛起鱼肚白,将乡野城郭拢上一层柔辉。 阿蟾并不认得道路,放任马儿逐水而行。最后停在一棵梧桐下歇脚,让裴戎休息片刻,自己则去村庄人家户问路。 裴戎倚石而坐,右腿长伸,揉按穴位。将松散的绷带拆开,查看一番伤势,没有大碍,又重新裹紧。 马儿将头埋在灌木里,咀嚼浆果与嫩芽儿。牵着商崔嵬的绳索从马鞍行卸下,套在梧桐枝上。灰头土脸的男人坐在地上,昏昏欲睡。他伤痛交加,疲累至极。奔跑一宿,终于停下后,恨不得立时昏倒。但因苦海刺主在侧,令他不得不强打精神,用熬得乌青的眼睛戒备对方。 裴戎蹲在溪边,将自己洗刷一番,捧起清凉的溪水,大灌几口。然后取下水囊,探入溪中盛满。 折身走到眼皮打颤的商崔嵬面前,湿漉漉的水囊凑人唇边。 罗浮剑子顽强骄矜,跟一株直挺挺的竹子似的,满身气节。蹙眉偏头,不肯受人恩惠。 裴戎是个挺有耐心的人,但他的耐心全都耗费在任务中,留给俘虏的,已不剩几分。 见商崔嵬不肯喝,直接卸人下巴,灌水,捂嘴,一气呵成。 商崔嵬难受地呛咳,不想水从鼻子里喷出,只能强逼自己咽下。 裴戎餵完,将水囊与一块麦饼抛人怀里,自己则蹲在石上,想着心事。纵使发呆,身上也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势,像一头敏感、凶烈的野狼。 几日未进食水,商崔嵬咽喉干得发痛,含清水润过嗓子,方才细细咀嚼起麦饼。吃罢一块,望着对方背影,唤道:「裴刺主。」 裴戎没有回头,淡淡应了一声,发间白羽被清风撩得微扬。 商崔嵬又道:「谈玄?」 裴戎转身,与商崔嵬对视。狭眸微眯,眼神鸷猛,这令他看起来更像一头野狼。 商崔嵬纵使落魄至此,依旧气势不减,与裴戎针锋相对。 「崇光谈玄背叛正道,投了苦海?」虽用的问句,但是语调肯定。 裴戎道:「那是我假扮的,与本人无关。」 商崔嵬道:「刺主说出这种假话,不嫌可笑么?谈玄虽是你假扮,但他本尊必然在你身侧,否则如何瞒得过霄河师叔的『行云妙衍』?」
第120页 裴戎嘲道:「就不能是我胁迫的?」 商崔嵬摇头道:「谈玄此人,我也曾有接触。其人油腔滑调,城府颇深,我看不透他。」 「一则太上阁主将他逐出师门,我便怀疑他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重罪,只不过阁主怜惜弟子,不愿将他的罪行公布。二则这一二年来,与他接触过的义气盟张岐山等人死得蹊跷,皆似与他脱不了干系。」 裴戎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你最好守口如瓶。」 商崔嵬嘲道:「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这是一句试探,他想要弄清苦海刺主对自己一再留手的原因。 裴戎将狭刀靠在膝头,瞧着商崔嵬的眼睛,忽然一嘆。 「我记得,天人师热爱桃花,白玉京每逢春日,满城飞花。每年一度的桃花节,由清壶殿尊主持。」 那是一位极温婉慈祥的女子,小裴戎躲在墙后偷瞄她走下车辇,用白得发亮的手指抚摸孩童们的发顶。曾想着,若她是自己的娘亲,该多好。若她能摸一摸自己,该多好。 想起幼年的妄想,裴戎颇有些好笑。 「今年,还是她亲手给孩童加冠簪花么?」 商崔嵬怔了怔,缓缓道:「六年前,清壶殿尊发现了一处上古阵法,苦心钻研,腾不出时间主持桃花节。我接手过三年,忙起来后,交由六殿轮流筹办。」 裴戎道:「徽草堂里教授丹法纂要的,还是那位驼背的徐夫子?」 商崔嵬摇头道:「徐夫子一年前病逝,接替他的是无极殿的一位师兄。」 「可惜了。」裴戎轻嘆,「那是一个好先生,学问高深但不古板,一手古纂沉稳大气。人也不错,常常自掏腰包买些点心,奖励学堂里的孩子。」 「众生主的《杂阿含藏经》依旧在六殿弟子必修的典籍里?」 「嗯。」 「我记得许久以前,薇草堂的先生们就联名要求撤下这部魔头写的经文,闹了近二十年,还未成功?」 「几乎就要被他们闹下来了,但被天人师亲口否决,闹腾的人也只能偃旗息鼓。不过我倒觉得读一读《杂阿含藏经》没什么不好,可以让人明白苦海的妖魔是如何善于伪装。」 …… 一问一答间,商崔嵬的表情也越来越奇妙。 裴戎讲到的事情,非是慈航绝密,但是点点滴滴,饱含感情。若非真正在白玉京生活过,极难说得这般鲜活详尽。 见商崔嵬极为困惑,裴戎神色淡淡,向他伸手。 商崔嵬盯着对方摊开的掌心,良久没有动作。 「我手里没拿刀子,也没涂毒/药。」裴戎嘲道,「罗浮剑子,连握个手也不敢么?」 商崔嵬沉默片刻,盯着他的眼睛,缓缓握住。 两人身体具是一震,交握的双手,似被蛰了一般微微刺痛。然后金光浮现,两枚纂纹自掌心显现,一者为「罗」,一者为「浮」。无比温暖耀眼,仿若将一颗太阳握在手中。 商崔嵬感觉自己的内息激荡起来,一股亲切温暖的气息,在经络间潺潺流动,那是相同的本源在彼此呼应。 商崔嵬指尖颤抖起来,声音变得更加沙哑:「你、你是……」 裴戎平静无波:「还记得,十年多年前的桃花节上,你策马游街时,曾将手中桃花,抛给两个躲在墙内偷窥的孩子么?」 商崔嵬道:「我不记得……你、你是……」 裴戎道:「或许你加更记得,你被册封为罗浮剑子时,站在大觉师身边的小小道童。是他捧着青川引,恋恋不捨送入你的手中。」 「你、你是……」商崔嵬轻抽一口冷气,「你到底是谁?」 瞧着对方坐立不安的模样,裴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捂着眼睛,一面咳,一面笑,狭刀哐啷一声,滑倒在地上。 最后狠狠揉了一把脸,低声骂道:「老子懒得转弯抹角。」 「我爹是裴昭。」 ------------ 第67章 敢不从命 师兄弟相认,抱头痛哭的感人场面没有上演。 商崔嵬一把甩开裴戎,目光冷锐,面色青白,仿若被人逼着活活咽下一团冰雪。脸色可怕得不行,好似想要直接拔剑砍死对方。 裴戎道:「不信?」 商崔嵬一字一顿:「你叫我如何相信?」 裴戎道:「你是不信我是慈航弟子,还是不信我是裴昭的儿子?」 商崔嵬面色又青了一层:「我见过那个孩子……师尊的儿子,他从没有活过。」 时至今日,商崔嵬依旧记得那个婴儿,小小的身躯裹在洁白的皮裘里,浑身乌青,毫无生机。 陆念慈搂着他,展开长袖,遮住他的双眼:「别看。」 商崔嵬没有听话,奋力挣开师叔的怀抱,将婴儿冰冷的小手握在手中,木然地听着慈航剑客汇报崑崙一战的结果。 师尊护送身怀六甲的师娘回白玉京待产,路过崑崙,遭遇苦海埋伏。师娘受惊动了胎气,迫不得已在雪地里产子。师尊为守护师娘,受到数百名苦海杀手围攻,最终被梵慧魔罗一掌碎心,战死崑崙。 师娘伤心欲绝,将刚刚生下的孩子抛上冰崖,自己则竭尽法力引动雪崩,与师尊殉情同葬。 但是,那个孩子终究没能活成。也许在师娘生下他时,便已是个死婴,又也许是在那冰天雪地里,生生冻死的。
第121页 他是本师尊生命的延续,却在分娩于世的那一刻,随师尊而去。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他搂着「师弟」冰冷的身躯不肯松手,最后被大人们强行掰开手指,将那死婴夺下。 亲眼看见婴孩用白布裹着,放入棺椁,葬在白玉京的英烈陵。 二十多年后,那个已死的孩子,竟作为苦海的刺主,站在自己面前。 这叫他如何相信? 商崔嵬暗暗捏紧发颤的手指,仔细描摹裴戎的眉目,想从他的脸上找到属于裴昭的痕迹。 正如裴戎打败他时,对他做的那般。 裴戎则拿起青川引把玩,铮然一声,拔出剑锋。对准阳光,身如碧玉,泛着粼粼波光。剑身靠近剑锷的地方,有一个图纹,很不起眼,是一对偎依的兔子。 裴戎手指摩挲着刻痕,唇角不觉勾起。 大觉师说过,这是他娘亲的手笔。 青川引铸成时,裴昭想刻一道威风凛凛的龙纹,与碧色剑身相称,取「水龙吟」之意。 然而,他的娘亲偏生抢先一步,用自己并不高明的雕工,在剑上刻了一对傻兮兮的兔子。为此,好脾气的裴昭,臭了脸,同织命女生生冷战三天。 最终结果,是做丈夫的一败涂地,灰熘熘地低头,同心肝儿赔礼认错。 后来,裴昭与万归心闲聊时,提及此事。 大觉师斥责织命女不该任性妄为。 裴昭摆手笑道:「兔子就兔子吧,天大地大媳妇儿最大。男人外边儿再有本事,回到家里还不都归媳妇儿管?」 「等我生了孩子,再添一只……不,添上两只。哈哈,正是儿女双全,好事成双。」 哐啷一声,裴戎合拢剑鞘,将宝剑绑回马鞍。 商崔嵬看着他的动作,目光复杂:「你长得不像师尊,与师娘……只有下颌,略微相似。」 裴戎坐回石墩,懒散地交叠着双腿。春光明媚,和风煦阳,有蝴蝶点花而来,惬意地停在他的膝头。 「我知道,否则哪儿能当卧底?」 商崔嵬沉声道:「我说这些,并不是信你。」 「你既会阿鼻刀,那偷学我罗浮嫡传心法,也不是不可能。」 裴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回去后,自可向大觉师或是你霄河师叔求证。现在只需闭好嘴巴,别坏了我与谈玄的事儿。」 商崔嵬嘴唇扇阖,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遥遥传来一声呼喊。 裴戎起身,拍了拍臀上尘土,向北眺望。层层梯田,青苗碧绿,随春风摇曳,泛起一道道柔浪。山丘上,一道高挑人影向他招手。 裴戎走到梧桐树下,解了绳索,想要栓上马鞍。目光商崔嵬一眼,那模样实在落魄疲惫。抽出狭刀划拉几下,割断绳子。挟住对方臂膀,将人抛上马背。 商崔嵬挣扎起身:「你……」 裴戎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揪住缰绳,翻身上马,向山丘上的阿蟾奔去。 狭窄破旧的茅屋里,三个男人挤成一团。 屋顶以茅草搭建,梁歪柱斜,给人一种随时可能倾倒的感觉。屋中摆着一架木床,墙上挂着弓箭、蓑衣与竹篓,一些陶碗瓦罐等用具凌乱堆放在墙角。 暗红火苗在泥炉里跳跃,舔舐着罐底,汤水咕噜冒泡,鸡肉炖得香气四溢。 阿蟾花了几块银子,向村庄猎户买了东川的地图。 那家猎户甚是淳朴,找不开银两,便额外赠送一只肥硕的老母鸡,并将自家建在山脚,只在冬猎时住一住的茅屋,借给他们歇脚。 山岭一到夜里,变得清寒。寒风呼啸,从残破窗棱、墙缝往里吹灌。 裴戎与阿蟾同躺一张木床。 这床实在窄小,他与阿蟾只能紧紧贴在一起。不但不冷,手足/交缠间,觉得快要热出一身细汗。 屋中唯一一张木床,被苦海的两人占据,慈航剑子便只能躺在床下。 身下垫着蓑衣,肩头盖着披风。自落入鲲鱼腹后,他先是熬忍断臂之苦,后被赤甲军俘虏,凌/辱虐待,这段时间着实过得辛苦。 此时,疲累至极,这位风姿高雅的罗浮剑子,竟睡得打起鼾来,与陶罐中沸腾的热汤,交相应和。 暗夜中,裴戎静谧地凝视阿蟾。虽然和衣而卧,倒底睡得有些松散,露出一截性感的锁骨。裴戎这才发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穿有一枚草花编织的指环,贴着白皙润泽的肌肤,越显鲜艷可爱。 缓缓将目光从对方衣内拔出,顺着脖颈,游走至下颌。有商崔嵬在,阿蟾为避免身份暴露,睡觉都戴着面具。只露出丰润唇瓣,看起来,十分柔软。 裴戎忽然想起,在灵均寺的某个夜里,他做了一场梦。 梦里,御众师就这般安静温柔地躺在自己身侧。光果的身体,在月光下舒展开,洁白的肌理宛如山峦连绵起伏,修长双腿纠缠交叠,腰/胯的线条绷出紧张的弧度……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掌已按在对方腰侧,眨了眨眼睛,僵硬地收了回去。 悄无声息地转身,背对阿蟾,打定主意认真睡觉。 身体忽地紧绷,发颤瑟缩――温暖的胸膛贴了上来,有一双手环住腰腹,顺着胯/骨摩挲,向腿内探去。柔软的双唇,碰触他的后颈,若即若离。
第122页 裴戎一直将出未出的汗水,在嵴背与胸膛上缓缓析出。 他向外挪了挪,但被对方扳着大腿拖了回来。抬起一脚,斜架在自己的大腿上。 裴戎睁开眼睛,咬住手臂,竭力克制自己。但身体免不掉随着对方的动作,晃动起来,摇得床榻轻响。 商崔嵬鼾声骤然停止,在裴戎眼皮子底下,缓缓翻身,拉过披风裹紧,侷促地蜷了蜷身子。 完事儿后,裴戎轻轻喘息,伸手在胯/间一抹,随意擦拭在床褥上。 回头再看阿蟾,对方背对他,睡得安静又认真。 裴戎顿时憋闷得不行。 这时,地面震动起来,是千人马队奔驰时,引发的响动。 裴戎扎好腰带,翻身下床,来到窗边,窥视外面情形。 一支整编的骑兵,身骑战马,沿着屋旁官道飞驰而过,绣着烈虎的赤色旌旗跟随马队,在夜风中漫捲。观其铠甲、武器制式,应当是赤甲军的另一支队伍。 阿蟾环抱双臂,倚靠泥墙,眄视窗外。 「那条道路,通往焦越。」 裴戎沉吟:「是傅庆所言,将要焚城的焦越?」 赤甲军的队伍中,有十数匹健马拉的木车,载有一堆漆黑大缸。 裴戎猜测,那些缸里应是火油,看来焚城之期,就在今夜。 三万六千八十一条人命,就将在此夜化作焦骨了么?裴戎心道。 也许是被近日安逸的生活软化了意志,他不觉流露同情,口中也泛起苦意。 「要去救人么?」阿蟾道。 裴戎没听清:「嗯?」 阿蟾走到炉边,揭开盖子,一股浓郁香气充盈满室,他仔细查看陶罐里的鸡肉炖得如何。 「想去救人,我陪你。」 裴戎摇了摇头,平静道:「焦越城的人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商崔嵬凑到裴戎身边,义正辞严地插嘴:「见苍生有难,自当拔剑而起。侠之大者,为天理,为百姓……」 被裴戎抬脚一蹬,狠狠踹到角落里。 他一脸烦躁道:「我们苦海商量事情,哪儿有你一个慈航俘虏插嘴的余地。」 商崔嵬:「……」 阿蟾在水缸里洗刷过陶碗,舀起鸡汤、鸡肉盛入碗中。鸡肉炖得熟烂,细白肉质一碰就散,山药粘稠地融在汤里,表面浮着一层黄汪汪的油皮,殷红枸杞点缀在碗中。 递给裴戎,也替商崔嵬盛了一碗。 「吃完,我们便走。」 鸡汤的热度透过汤碗,熨帖着双手,裴戎拧眉:「此事欠妥,我们本就势单力薄,不该再招惹是非……」 「但我想救人。」阿蟾笑了笑,很淡,很好看。嗓音压低时,磁性得要命,「刺主大人,可愿陪我冲锋陷阵?」 裴戎心想,了不起,这一招真是了不起。他突然体会到,周幽王为搏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心境。 将碗凑到唇边,热汤滑过咽喉,一路暖入腹中。 「敢不从命?」 第68章 看着来气 焦越城为西川隘口,虽城池不大,但是出川的必经之路,也是川中连接外界一条极为重要的同行要道。 若是失去这一据点,川中将与东面联繫断绝,失去盐、铁等重要物资的往来,沦为一处闭塞之地。 王都下令焚毁焦越城,便是为了保住这条通行要道。即使夷平整座城池,他们也不会让西川成为毗那夜迦权柄无法触及的地方。 乌云滚滚,磅礴浩瀚地延绵万里。黑云低摧,寒风肃杀,乌鸦停在枝头哑鸣,振翅从城楼上空飞过,带来一种压抑且不安的预兆。 古老厚重的城门已被封死,粗壮的圆木与岩石堆叠成高塔,将唯一同行的大门死死抵住。一条深而长的壕沟,如漆黑巨蟒环绕城池,沟底洒满铁蒺藜,时而泛起幽微寒芒。 城门与城楼之间,巍峨高墙相连,形成一道坚固屏障。从前,那是捍卫百姓不受强敌进犯的可靠壁垒,此刻,却成了赤甲军困锁三万人性命的绝望牢笼。 不少焦越城的百姓爬上城楼,向城外军队磕头、哀求,那悲戚求命的场景委实惨烈,令见者心酸。 然而,红袍戎甲的将士仿佛失去了眼耳,犹如机械傀儡,雷厉风行地执行军令。在离城十丈处,架起三架投石机。一缸缸火油被卸下马车,装入投石机的皮槽。 投掷手操控绞盘,将油缸对准城池,木质齿轮转动摩擦,间或发出刺耳尖啸。随着烈虎赤旗迎风一招,轰隆一声雷响,连接皮槽的木樑高高弹起,火油翻跃城墙,在房屋与街道间溅裂开来,刺鼻气味瀰漫全城。 焦越百姓已知晓自己的命运,全都聚集城墙下。顶着呼啸的寒风,丈夫张开臂膀搂紧妻子,爹娘用厚重的衣衫裹住孩子。 城楼之上,哭喊、哀求被激荡的寒风卷至云霄。城墙之下,簇拥的人群仿若庙宇中的泥胎石塑,一片死寂。每有一个油缸在地面上炸裂,身躯便随之一抖。 这群感染血瘟的可悲之人,没有被可怕的疫病打倒,也熬受住了肉体渐渐溃烂的痛苦。最终将要夺去他们性命的,却是自家君王下令放出的一把焚城大火。 单是这样的认知,便足以叫人放弃求生的勇气。 小小的孩子从娘亲怀中拱出脑袋,睁着乌黑的眼睛,望着周遭大人们麻木、绝望的面孔。
第123页 他很瘦小,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自从焦越被围,粮食日渐减少,他的娘亲从口中抠了再抠,匀出的食物也只能勉强养着孩子,令他不至于饿死。 他扬起头时,露出细瘦的脖颈,零星长有血红斑点,下颚处更有一块碗大的溃痕——可怕的血瘟在啃噬他的骨肉。 半个月的时间,已令孩子习惯了身上的疼痛。 在这特殊的夜里,他好奇四顾,虽有胆怯,但并不恐惧。 他还太小,尚不能理解死亡的可怕,只当如年老的祖父一般,闭眼睡个醒不来的囫囵觉而已。 若真是这样,那倒也好,便可不必再忍受仿佛要磨穿肠子的飢饿。 孩子这样想着,拨开盖在头顶的长袖,悄悄看了一眼娘亲。 女子面容憔悴,神情恍惚,手指拨弄着佛珠,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漫天神佛显灵。 孩子伸出鸡爪似的小手,握住女子拨动佛珠的手腕,声音微弱:「阿娘,会有神仙来救我们么?」 女子手指一僵,嘴唇嚅嗫,努力想要笑一笑,说些安慰的话,但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见娘亲一哭,孩子也忍不住跟着低泣。但是他好饿,又很虚弱,只能发出小猫一般发出微弱的气音。 母子的哭声惊动一名老者,他颤颤危危,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目露怜爱,用拇指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别哭,哭累了更饿。」 用袖子罩着,悄悄将半块干硬的馒头塞进孩子手中。 然后起身,缓缓走上城楼。 这老者似是极有威望,人们纷纷为他让开一条通路。在他步履踉跄,将要摔倒时,不少人伸手扶持着他。 就这样被人一路扶着,登临高楼。环顾城下,军阵森严,赤旗招展,浑浊老眼,满目悲凉。 他张开双臂,瘦骨嶙峋,挂在身上的宽大衣袍迎风鼓荡。 「吾乃赵郅,由毗那夜迦亲命为焦越城守,为他镇守此城三十二年,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六度遭遇外敌攻城,经历大小战事二百余起。」 他扶着冰冷的城墙,颤抖着弓起身体:「这座城池,屹立此地已有一百六十三载……百越大军攻不破他,北蛮强敌打不下他……最后、最后却是他的君王要夷灭他!」 老者哽咽半晌,忽然抹干眼泪,挣开众人,翻过城墙。 身体被夜风包裹,一把轻飘飘的老骨头仿佛要乘风而去。他大喊一声「悠悠苍天,曷其有极」,纵身一跃,化成黑影一点,落入满是铁蒺藜的壕沟之中。 嘭—— 骨骼断裂的脆响被寒风卷至耳畔,裴戎垂了垂眼睛,极好的目力令他看到从壕沟中溅起,洒在墙根上血花。 三人埋伏在一里开外的土坡下,用茂密灌木遮掩身形。 裴戎嘴里含着一根鸡骨,吃完炖鸡,离开茅屋时,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吐出。此刻沉目思索,舌尖不自觉顶弄着骨头。 「看见那个跳下来的人了么?」 阿蟾道:「半脸腐烂,应是血瘟的症状。」 裴戎道:「若是放走他们,血瘟扩散,势必造成更大的危害,焚城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况且,对手是一千来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我们,不过三个失去修为的凡人,你确定能够吃得下他们?」 裴戎的面孔半拢在阴影里,颌骨稜角锋锐,话语透着一种凉薄。 商崔嵬拧起眉峰,作为「慈航俘虏」,他一路上少言寡语,安守本份。在到达焦越附近,裴戎将青川引还给他后,盘腿坐在树下,手挽剑花,反覆练习,以期更快适应只剩左手的困境。 闻得裴戎所言,胸涌暗火。 他很想质问,你若是师尊儿子,怎可说出这般话来?昔年裴昭为活万人,一骑当关,千军噼易,何曾问过「如何」、「能否」、「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是,这份怒气不便表露。毕竟不知裴戎身份的真假,也不知那名苦海高手与裴戎之间关系。贸然开口,怕会坏事,只能忍气吞声。 阿蟾拨开灌木,仔细观察赤甲军排兵布阵。 「此方天地的血瘟在三年前出现,与秦莲见抢走鲲鱼,绘出《观世音渡毗那夜迦图》的时间吻合。」 「观世音通过类似欢喜禅的邪术,将南柯寺中画师熔炼成血水,融入身体。应是以身为桥,将在外界收集的精血,偷渡到这画中世界。」 「血祭、血炼等与血有关的邪术,纵使在魔道之中,也少有人使用。因为它们在带来不可思议力量的同时,常会种下牺牲者的怨憎与诅咒。这里的血瘟,恐怕便是秦莲见收集精血,带来的异化之灾。」 「只要掐灭源头,血瘟自然停止,扩散之类的后续危险便不必考虑。」阿蟾给出他的答案。 裴戎嘆道:「拿下秦莲见,还需不少时间,他们……熬得过来么?」 然后感觉身上一沉,阿蟾握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一贯温和的语气蓦然变得强硬,含着不容错辨的坚决。 「熬不过来,也得熬。」 「生死存亡最是考验意志,若连求活之时,也拿不出过人的坚韧,那便不配活着。」 裴戎察觉其语气的不同,转头凝视对方。 阿蟾平视前方,但未曾聚焦在焦越城上。眸黑且深,没有着眼此刻,而是穿越时光的碎屑,回顾记忆中的某一段过去。
第124页 那是他所经历过的生与死的考验,那些痛苦,那些折磨,在他心头划下刻骨伤口,纵使时光流逝,渐渐弥合,依旧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 然后目光波动,流露极浅的情绪,若非裴戎专注观察,绝对捕捉不到。但就是这一丁点的哀伤,破开阿蟾刀枪不入的铠甲。 裴戎怔忪,原来这个人不是他所想像的那般无坚不摧,原来他也有属于凡人的脆弱。 阿蟾很快发现自己的失态,先是一怔,偏头避开裴戎的探究。见对方不肯放弃,便冷淡地挑起眸子,严厉地告诫于他。 裴戎抿唇,一股气血冲上头顶,想要立时捉住这个缺口,用力撕开。发掘他从不提及的过去,令他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 在裴戎回神之时,发现阿蟾的腕子已被自己紧紧钳在手里,由于太过用力。钳人的手,与被钳的腕,一起紧绷颤抖。 阿蟾显然不曾想到,裴戎在他面前,会有这份胆量。 他曾称呼对方为狼崽,是因为裴戎作为苦海刺主,的确手腕冷戾,仿佛一头冷静无情的雪狼。但在面对自己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怂得像是一只怕生的奶狗。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揪着狗崽的后颈的皮毛,拖入怀里,逗他玩耍。一旦他将对方推开,狗崽便只会绕着人乱转,观望着、试探着,但就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回忆中的不快被抛到脑后,目光从裴戎手背上滑过,饶有兴趣地等待他接下来的动作。 裴戎倔强道:「你说过,我可以问。」 阿蟾道:「刺主大人,可曾听过,过时不候?」 好不容易踏出一步,裴戎不愿就此退缩。但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发问,便只盯着人眼,固执地握住对方不放。 两人强硬对峙良久,阿蟾忽然笑了笑,垂眸低头,嘴唇碰在裴戎手上,含住指节轻轻一舔。 裴戎睁大眼睛,像烫着似的,猛然甩开对方。稳住砰砰狂跳的心脏,转头再看阿蟾,对方已挪动位置,坐在商崔嵬身侧,将无辜的罗浮剑子当做盾牌,挡在二人之间。 见裴戎目光冰冷地瞪视自己,商崔嵬镇定地向旁边挪了挪,却被阿蟾一把按住。无可奈何,只得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回正事。 严肃地分析一番局势,询问两人看法。裴戎心中轻嘆,不再蛮缠,振作精神,与商崔嵬深入商讨。两人皆是才智出众之辈,一套计划快速形成。 但因情况艰巨,人手寥寥,实在没有变通的余地,整个计划充满剑走偏锋的搏命意味。 一切决定后,裴戎重点关注商崔嵬的断臂。 「你的任务,不比我等轻松,能否承担?」 商崔嵬郑重应声。 罗浮剑子可能缺少游走生死的历练,但绝对不会缺乏面对挑战的勇气。慈航六殿,行事各有特点,罗浮一脉,向来英勇无畏,一往无前。 「权请放心。」他的双目灼灼,神情诚挚,「不敢辱没罗浮之威,更不敢玷辱师尊之名。」 裴戎怔了怔,咔嚓一声,咬碎口中的鸡骨。沉着脸,将商崔嵬的头颅扳转过去。 商崔嵬满头雾水:「怎么?」 裴戎冷嗤:「这副大义凛然的嘴脸,看着来气。」 ------------ 第69章 等待时机 寒风呼啸,月黑风高。 一支五人编制的巡逻队伍路经草丛,不幸对上三双幽黑的眸子。起初以为是误闯此处的野狼,但只一个照面,被尽数撂倒。陷入黑暗前,依旧不明这群偷袭他们的傢伙乃是何人。 利落换上巡逻队的装扮,裴戎半蹲在草丛前,分别朝南、北、东三个方向,做出几个手势,然后三人分道扬镳。 营地里,大部分兵卒在壕沟前忙碌穿梭,或搬运火油缸,或布置投石机。六百来匹战马被圈在栅栏里,只留四名士兵看守。 对比其他同伴,这是一项极清闲的活计。且没有长官盯着,看守马圈的四人便凑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一人瞧着哀鸿遍野的城楼,不忍偏头:「作孽啊,三万多人全当拔了毛的鸭子……这样一把火给烤了?」 另一人道:「莫得办法。」 「血瘟诡异得很,一旦得病,整个人便会从外往里开始溃烂。若是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也罢,这病却要活活熬上三个月不死。」说话之人想起病人的症状,打了一个寒颤,「就像是把活人的魂儿生生塞入尸体,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腐烂,却就是无法解脱。」 「不烧死他们,难道还等着传染你老子娘不成?」 「还好分派给我们的活路看守马圈,比起那些直接动手的兄弟,总能少些罪孽吧。」 「老三,如此心软,还当什么兵?咱们手里谁的人命少了?既然穿上这身衣服,就不要将自个儿当人来看。」 「那当什么?」 「狗,指哪儿咬哪儿呗。」 说着,几人闹笑起来,用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强行压抑良心的不安。 忽见一名巡逻士兵,大步流星走来,遥遥做出一个手势,示意前来传达军令。 几人立刻收敛笑容,端正站姿。 「兄弟,上头来了什么指令。」 巡逻士兵走到近处,颀长身形脱出阴影,被火把照亮,露出一张昳丽无暇的面孔,震得好久没开荤的几人微微失神。
第125页 但这一瞬的失神,便决定了生死。 铮然一声,阿蟾出刀,若幽月一旋,在四人颈间切出一条细窄缝隙。伸手拖住尸体,取过长/枪,稳稳插/入地面,形成简单的支架。枪尖顶住背心,将死人立起。 若不走近细看,就好似这已死的四人,正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地站岗执勤。 阿蟾轻身一翻,翘腿坐在栅栏上,背靠死人,遮掩身形。从怀中摸出面具,扣在脸上。抬头对上一双乌熘熘的眼睛,矫健的战马潇洒地甩了甩鬃毛,慢悠悠咀嚼着草料。 阿蟾淡淡一笑,蓦地向它招手。 战马疑惑偏头,骄矜地缓步上前。阿蟾的手掌抚上健壮的脖颈,它嘶鸣一声,亲昵地将脑袋拱入男人怀中。 商崔嵬是个正直端方之人,面对敌人,向来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譬如,他在问心堂中,与裴戎交手的风姿,可谓「英气慑人,用剑如仙」。 此刻,面对绝对劣势的局面,不得不像一名刺客暗中行动。难免束手束脚,难以周全。潜行不过百米,便被人撞破。好歹在叫出声前,将人打晕,抛入草堆。 但正因这一意外,打乱早已算好的时机。前方地面亮起一片火光,投落三四道人影,本来错身而过的巡逻队伍,正从转角走来。 眼见即将照面,四周无可避之处,商崔嵬微一咬牙,当机立断,解开裤子,背身面对草堆,哗啦啦,发出流水之声。 巡逻队伍走出拐角,看见的便是一名同袍背对他们小解。 如此情形很是寻常,人有三急,奈何不得。特别在执行军令之时,偏生赶上这一寸劲儿,不能离开岗位太远,只能就近寻个偏僻处解决。 巡逻队伍没去打扰,与对方擦身而过,嘻嘻哈哈讨论起方才惊鸿一瞥时瞧见的东西。 「一起撒尿的时,怎没瞧见哪个兄弟的玩意儿如此清秀干净?」 「漂亮是漂亮,就是比老子小了点儿。」 嬉笑声、说话声,渐行渐远。 商崔嵬迅速整理好衣衫,仿佛无事发生。但他身份贵重,极重礼节,不比裴戎、谈玄等人活得没皮没脸。从未在人前袒露身体,更别提当众小解,一抹红晕从脖子红到耳根。 深吸一气,定了定心神,更加谨慎小心向北面摸去,如此尴尬,不想再遭一回。 商崔嵬的目标,是弓/弩营。 赤甲军向焦越城投掷火油,自然要点火引燃。他要在弓/弩营搭上火箭,万羽齐发前,解决那些弓手。 失去修为,以一敌百。 这是一件疯狂的事情,但他在面对时,心里坦然无畏。 同裴戎一样,他也是从小听着裴昭的英雄事迹长大。不同于裴戎被苦海歪曲了性情,对英雄怀有既憧憬又鄙夷的矛盾心理。在慈航光辉下长大的商崔嵬,是全心全意敬慕裴昭,立志将罗浮殿尊的责任,一肩挑起。 裴昭握过的剑,他会一直紧握;裴昭走过的路,他会一直延续。 商崔嵬接近弓/弩营,左手搭上剑柄,随时准备发动突袭。忽然瞥见营地背面,有一架铁笼,笼中蹲坐两人,观之身形,有些眼熟。 商崔嵬目光闪烁,似是想到什么,悄然潜行过去。 「朋友,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笼。长夜漫漫,寂寥难耐,何不做些你也快活、我也快活的事情,打发时间?」女子声音略显低沉,舌尖弹起暧昧尾音,带着点儿下流勾人的意味。 空气静了静,半晌,响起一道浑厚男声,掺杂些许无奈:「柳娘子,我是有婆娘的人。」 女子道:「露水姻缘而已,爽过以后,就此别过,某不会让你负责的。」 男子结巴道:「你、你,不是说中原的女儿家都矜持得很么?」 女子道:「有矜持的,自然就有豪爽的。我一个女人都肯了,你个大老爷们瞎墨迹啥?」 然后,衣料窸窣,肢体碰撞,一声闷哼后,女子低笑起来。 「你喜欢粗鲁的,还是温柔的……我是不是大得不行?」 可怜守卫一血气方刚的男儿,被迫听人壁角。守卫是个新兵蛋子,为人老实,谨遵军令,目不斜视,坚守岗位。奈何男女低喘勾得人心儿发痒,不觉耳朵立起,听得入神。 这时,一道飞剑割裂草叶袭出,直取胸膛。 守卫惊慌瞪眼,踉跄退步。但那飞剑实在太快,如白虹贯日,令人避无可避。 「嘭」地一声,嵴背撞上铁笼,脑中一片空白,身子抖如筛糠。忽觉裤/裆濡湿,淅淅沥沥,一股尿/骚/味从身下传来。 他摸了摸胸口,晕眩转头,只见一口碧色长剑,擦着鬓角,卡入铁笼。 我、我竟没死? 麻木过去,将将体味到劫后余生的欣喜,一双大手从笼缝间探出,扳住头颅,猛地一转,颈骨脆响,身躯倒地。 阿尔罕抛下尸体,目光扫向树荫,商崔嵬缓步走出。 他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有料到来者身份。长泰城中,血盟与慈航互有厮杀,是敌非友。但在这古怪的灭法世界中,他们同为天涯沦落人,不是没有合作的余地。一时不知该用何种态度进行应对,最后只平淡地唤了一句:「商剑子。」 商崔嵬拱手回应,清亮双目在阿尔罕脖间一扫,很快别开眼去。 阿尔罕奇怪地摸了摸脖子,碰到一枚深刻牙印,破皮见血。老脸一红,尴尬地扯起衣襟,遮住那处。
第126页 柳潋则一副大爷似的模样,翘腿靠在笼内,懒散地拢了拢衣衫。斜瞥商崔嵬,奚落道:「商剑子这一剑,是在给人剃头么?」 「然而,人家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断,这门剃头的手艺还得再练练啊。」 显然注意到商崔嵬断了用剑之臂的困境,说话刻薄得很,一字一句戳人痛处。可见,男人被打断,会暴躁得像头猛虎。女人被坏了好事,也会嘴毒如蛇蝎。 商崔嵬涵养绝佳,奚落之语如清风过耳,从守卫腰畔取下钥匙,打开牢笼。 阿尔罕走出笼子,舒展身体,浑身骨头噼啪作响,发出一声惬意呻/吟。 「现在是什么情况?」 商崔嵬将事情经过简单讲述一番。 柳潋惊道:「对抗千人大军,就你一人?」 上下打量商崔嵬,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阿尔罕轻咳一声,目光示意:怎么说,人家也救了我们,你不能客气点? 两人眼神乱飞,商崔嵬只当不见:「非我一人。」 柳潋环臂点头,这才对嘛。要对抗一千训练有素的军队,手里少说得有几百来人。 然后,听商崔嵬道:「还有两位朋友,与在下同行。」 柳潋:「……」 阿尔罕忽然眼睛一亮:「是谈玄和魏灵光么?」 商崔嵬摇头:「是苦海刺主和……」 微微一顿,不知该如何说明那两人的关系,闹别扭的恋人? 斟酌过后,谨慎道:「他的下属。」 柳潋与阿尔罕对视一眼,慈航剑子、苦海刺主?这样的搭档,可真真是想不到啊。 柳潋顿时警觉起来,剑子与刺主走在一起,是否意味着慈航与苦海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 阿尔罕率真豁达,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肠,对于他们敢于同千军万马一战的气魄由衷钦佩,顿时激起一身豪情。 豪爽一拍胸脯:「你们的行动,算我一个!」 任凭柳潋在他背后叫喊「喂喂,你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通敌叛盟了」,也毫不动摇。 商崔嵬道:「等。」 阿尔罕道:「等什么?」 商崔嵬举目南望,重兵簇拥之下,两架投石车高耸入云,庞大机巧隆隆运转,木臂抡起,火油划出恢弘的弧度,落入城池,一声声巨响,犹如闷雷,滚落层云。 目中划过一丝光芒,不知为何,莫名地信任起那名自称「裴昭之子」的男人。 自嘲地笑了笑,也许他是真心希望,师尊的孩子,还活着吧。 「等一个时机!」 ------------ 第70章 不会失败 乌云厚密,连绵低摧,沉甸甸地盖在旷野与城池天空,压得人心闷气短。 壕沟前隆声大作,两架八丈高的投石机,犹如巨大的怪物,卧踞原野。五十余人肩搭绳索,气喘吁吁,浑身热汗,宛如河堤上的縴夫,拽下投石机的木樑。 炮梢被在木架上,一头用绳索栓住容纳石弹的碗形皮槽。几人抬着油缸,送上皮槽。 背插赤旗的投掷手握住绞盘,调度木樑,缓缓调整方向。 忽然耳边传来嘈杂喧声,投掷手回头一顾。只见搬运油缸的兵卒中,一人纵身飞出,如猿猴一般,攀住渐渐升高的木樑荡臂一甩,将自己抛上高处。 寒光一晃,狭刀折于臂内,身体沿着木樑轻巧滑下。不待投掷手解开固定身体的皮索。狭刀展开,如一片飞羽,从人肩头滑过。尸体摔倒,落入军阵之中。 投石机下,人群一片喧譁。纷纷拔刀出鞘,顺着机巧攀爬,欲拦截杀人者。 裴戎掀下头盔,墨发飞扬,将下方情况尽收眼底。手握扳手,肩抵绞盘,用力一转。投石车木质架构,发出一声尖锐哀鸣,宛如一头沉重的大象,被驭者扯动缰绳,猛将头甩向北面。 赤甲军被这一变弄得失措,有人被甩下木械,有人被倒拖回去。 裴戎狭刀递出,挑飞火把,精准落入油缸。 轰隆!熊熊燃烧,火星迸溅。 狭刀折回,弧光一闪,连接木樑的绞索齐根切断。 轰隆隆―――― 木樑弹起,燃成火球的油缸抛出。众军抬首仰望,目睹一道璀璨赤虹,划破夜空,横贯整个军阵。 火球落地,震耳欲聋,赤红火星如流萤乱舞,焰浪滚滚,沖入云霄。 赤甲军尚未反应,便闻北面战马受惊的嘶鸣,随后大地震动,万马齐喑。数百匹身姿矫健,负鞍披甲的战马,踏着熊熊烈火,破栏而出。 它们被彗星落地,惊了心魂,疯癫驰骋,形成一股沛然洪流,将整齐密集的军阵生生冲散。 人们奔逃、哀鸣,有人绊倒在地,淹没在滚滚铁蹄之下。 「就趁现在!」 一片混乱中,商崔嵬沉声一喝,携柳潋与阿尔罕,杀入弓/弩营。 这里距离马圈很近,被横冲直撞的马群弄得炸营,弓手溃乱四散。再遭三人袭杀,更是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抗。 商崔嵬十步一剑,血涌如泓。脑中蒙着热气,心头一片血勇。唯剩一个信念,能除多少是多少。 五人对抗一千人,每一招都是拿命来搏! 同伴哀嚎随风漫捲,赤甲军双目赤红,怒发冲冠,更加凶猛向上攀爬,捉拿裴戎。远远看去,仿若黑压压的蚂蚁一个劲儿地往树上堆。
第127页 裴戎踩住想要抓他足踝人手,用力一碾,骨骼碎裂。轻身一纵,足点人肩。宛如一只漆黑的猎鹰,伏空掠过,穿越茫茫人海,向另一架投石车奔去。 操纵这架投石车的军官,一面发出警示,一面拔刀相迎。数轮交手,裴戎知道,这不是一个能快速拿下的角色。 但赤甲军已经组织起来,力图拦截下他。他最缺少的,便是时间! 一抹冷戾自眉间闪过,裴戎刻意卖出破绽,几番对掌,被对方钳住手腕。军官使出擒拿招式,握住手臂后折,令裴戎无法动作。 孰料,手臂主人旋身一挣,一阵绵密不断的脆响,臂膀瞬间脱臼,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生生搏出一个空当。狭刀倏然窜出,穿胸而过,将人高高举起。 军官挣扎着挥落火把,燎燃衣袍。狭刀一挥,甩入油缸,整个人在烈火中哀嚎、枯萎。 底下兵卒见状,当机立断,斩断绳索,欲将火球,抛向焦越。 皮槽弹起的一瞬,狭刀卡入绞盘。 裴戎用右肩死死抵住,左臂绵软地搭在身侧,疼痛麻木了半边身子。尚未痊癒的伤足不停打滑,仅用左足支撑,无法更好的用劲发力。 齿冠紧扣,用力碾磨,身躯被渐渐压沉,口中漫起一层腥气。 焦越城内,听见平地炸雷,以为赤甲军又带来了什么厉害的攻城器械,惶恐绝望得不能自已。 然而,等待许久,只见城外天空映红,自己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在胆大之人的鼓动下,纷纷爬上城头,去瞧外面的情况。 未曾想,竟见到战马乱沖,火烧军营的一幕。 惶恐、惊骇、激动、欣喜……仿佛苦苦哀求的神明终于显圣,仿佛日夜盼望的英雄终于降临。 有人的哆嗦了起来:「快、快扇我一巴掌!有人、有人来救我们了么?」 「谁、谁敢违抗王令,来救我们的烂命?」哽咽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谁都知道血瘟的可怕,谁都明白血瘟无法治癒,他们本来麻木等待,一场大火,将自己焚为灰烬。 然而,有人带来了希望,用映红茫茫穹庐的烈火,将他们从地狱拉回人间! 百姓们一番相拥而泣后,有人注意到裴戎面临的困境。焦虑、担忧地哄闹一阵,纷纷跪地磕头,祈求神佛保佑他们的英雄刀枪不入,或者向裴戎吶喊助威。 裴戎已被压跪在地,用身躯生生卡住狭刀,阻止绞盘转动。冷汗涔涔而落,将发丝黏在脸侧。 眉骨颤抖,面色苍白,心中疯狂思索,该如何脱困? 听见城楼喧闹,抬眼望去,见百姓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似的,叩拜自己。烦躁地「啧」了一声,嘶声大吼:「还等什么!反击!」 百姓像是被点醒了似的,顿时哄然。手忙脚乱地找来弓箭,搬来石头,胡乱地向赤甲军射箭、投掷。然而,他们本就没受过训练,兼之飢饿无力,箭矢、石块大多失了准头。 有人惊呼:「别、别往那个方向砸!恩公在那里!你们、你们砸到恩公了!」 裴戎头颅一偏,额角打破,鲜血流入眼里。眨了眨鲜红眼睛,用力逼出血水。胸膛剧烈起伏,他被生生气乐了。 这时,一名赤甲军已攀了上来,冰冷的刀锋贴在裴戎肩头。 「你很有勇气。」对方赞赏道,「但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 裴戎身体发颤,嵴背隆起,几乎要被压得伏贴在地。 「英雄?哪儿来的英雄?我不过找你们练练手而已。」 对方怒火中烧,用力将刀锋压入裴戎肩头,鲜血汩汩渗出。 「杀我兄弟的滋味如何?」 狭刀发出刺耳的扭曲声,裴戎的身躯亦被压得更低,低笑:「还行。」 他杀过许多人,早已对杀人的滋味感到麻木。 出刀、穿胸、枭首……招式依旧凛厉无情。 但这一次不同,染血的刀锋上,似乎承载着特别的含义。每一次挥动,都能感受到一分沉甸甸的重量。 裴戎并不明白那是什么,但看到城楼上的「死人们」活了过来,麻木的眼底迸发出名为「希望」的光彩。 这份希望,是他带给他们的。 滋味还行,裴戎心想。目光明亮,唇角上挑,冷硬的眉目飞扬起来,找回些许他这个年纪本该拥有的轻狂风采。 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总要做成才行! 他不会失败,更不会允许自己败给一群无名小卒……他可是苦海的刺主啊啊啊! 裴戎从胸腔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浑身肌肉鼓起,缓缓撑起身体。刀刃摩擦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连接皮槽的木樑开始缓缓转向。 赤甲军被这一幕惊得呆滞,大叫:「停!停下!」 裴戎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一面咆哮,一面挺身,仿佛一座高山正在拔地而起。 找死!赤甲军目光一冷,手起刀落,忽然一阵地动,令他身形摇晃。 北面传来一炸雷似的巨响,惊得人心惊肉跳。赤甲军们崩溃地想道,又发生了什么! 一匹战马从烈焰中奔出,身后带着流风捲起长长的火尾,仿佛引领熊熊烈火燃烧而来。 接着两只马队,排开焰浪,用绳索相连,驰骋而出。发出震天彻底的嘶鸣,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最后一架投石车冲撞而去。
第128页 人群被铁蹄碾碎,哀嚎、呼喊全都淹没在滚滚马蹄声下,唱响一曲雄浑悲歌。 一马当先的骑士,长袖一甩,两枚碎刃弹出,在两匹领头战马臀上飙出血线。它们同时发出哀鸣,拽动绳索,将沛然洪流分成两股,从投石车的左右两侧包围而来。 马队中间,连着一条结实粗壮的麻绳,将投石车紧紧缠住,拖着它向阻断焦越城的战壕隆隆逼近。 骑士一声长啸,身下骏马凌空飞跃。半空中,他丢开缰绳,足踏马背再跃一层。宛如展翼飞鹰,鸷猛扑下。 人头高抛,在滚滚乌云中划出一线殷红,落于兵荒马乱之中。 裴戎只觉身上一轻,落入温暖怀抱。他抬头仰望,阿蟾搂住他的腰背,单手撑起狭刀。 破碎的衣袖滑落至肘,露出半截手臂。一阵轻微脆响,手臂上纵横交错的裂痕不停崩开,化为尘土、黄沙,簌簌落下。 夜风将乌黑的发丝撩得凌乱,阿蟾头颅微垂,直视裴戎:「做什么那样拼命?」 裴戎脱力地摊开身体,横臂压住眼睛,低低地笑了起来:「不知道。」 这不是假话,他真的不太明白,自己哪里来的这般决心,要为一群陌生人拼死拼活。 阿蟾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后悔了。」 裴戎道:「什么?」 阿蟾弓身拢住裴戎,挡下那些乱射乱丢的箭矢、碎石,漆黑长发散开,温柔地将人包裹。 「焦越城如何,本与你我无关,我后悔撺掇你去揽下这件事情。」 明明行动前,还那么谨慎犹豫,关键时刻,却是豁命的决绝。 手指抚上怀中之人的胸膛,感受心脏激烈有力的跳动,神色复杂。 这是罗浮血脉,在甦醒么? ------------ 第71章 歪打正着 裴戎半躺在阿蟾怀里,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对方神情,只能看到一截白皙漂亮的下颌,很想凑过去亲一亲。 但正如阿蟾所想,裴戎在单独面对他时,总是有点怂的。 于是,亲一亲的心思很快转移到脱臼的手臂上。在阿蟾的帮助下,坐直身体,扳住左臂,用力扭正关节。 克制不住地哆嗦一阵,冷汗混着额角破口的鲜血,缓缓流淌。 裴戎长舒一口气,勉力从爬起,与阿蟾合力转动绞盘,调低角度。 投石机隆隆震动,在马群的拖拽下,不断逼近壕沟,那扇被石块圆木垒成高塔抵住的城门越来越近。 裴戎扳下木柄,轰隆—————— 燃烧的油缸在封住城门的木堆上炸裂,火势迎风而涨,在寒风的咆哮声中寸寸窜高。城楼上,人群涌动,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受困的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形成庞大的人潮,向城门撞去。一面木堆在燃烧碎裂,一面人群在用力撞击。城门发出轰鸣,渐渐松动。 与此同时,投石车已被战马拖着,奔至壕沟边沿。庞大的木械缓缓倾倒,坠入壕沟,将地面填平,形成一座桥樑。 在此之前,阿蟾已抱起裴戎,一跃而下。两人在马蹄扬起的沙尘中。滚做一团。停下来时,两人满脸灰尘,一身狼藉。 裴戎伏在阿蟾身上,撑起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或许因为激烈交战,胸膛起伏不定,呼吸略微急促与炽热。 他自以为很含蓄、很克制。 但阿蟾何许人物,四目相对间,便将他眼底暗含的意思瞧了个通透。 像是一只眼巴巴等着投餵的小狗崽,阿蟾心想。 手指勾缠着裴戎发间白羽,顺着发丝滑落,扣住后颈按下,吻住那张灰扑扑的薄唇。 裴戎眼睫微颤,涩然地抿了抿唇。随即合身压上,将阿蟾紧紧揽了一臂,张口去迎接。 孰料,那双丰润的唇瓣只是一碰即离。阿蟾侧头擦过裴戎嘴角,将人按在怀里,揉了揉头发。 没有深入,没有缠绵,只尝到一点灰尘的味道,让他做好亲热准备的舌头无处安放。 裴戎木然地在阿蟾胸前埋了一阵,翻身坐起,佯作平静地揉了揉被砍伤的肩膀,耳根一片烫热。 封堵城池的石块、圆木在燃烧、崩落,城门的震动越来越大。而赤甲军则在战马的铁蹄下,伤亡惨重,丢盔弃甲。似乎战局胜负,已然分明。 忽然,弦动弓震,夜空陡亮,却是箭矢齐发,流火如雨。 弓/弩营先遇马群冲锋,后遭商崔嵬等人袭杀,虽然炸营。奈何其营帅甚是沉着,机敏应变,硬是将流散的弓手聚集了起来。 然而迟了一步,眼看投石机被毁,城门将开,局面已无力回天。对方当机立断,集结剩余四十多名弓手,发射火箭,在城门被破前,点燃城池。余下之事,便听天由命。 弓手人数有限,因而每一张弓上射出四五根箭矢,竟形成蔚为壮观的流星火雨,铺天盖地向焦越落下。 在裴戎拦截前,已有二十多缸火油洒满全城,一旦箭矢落入,焦越必将被烈火吞没。 城内的百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用力冲撞城门,脸上带着快活的笑意。与此同时,城楼上的人们抬头仰望火雨,希望在一瞬间湮灭,闭上眼睛,留下痛苦的泪水。 城外溃散奔逃的赤甲军纷纷停了下来,也抬头仰望火雨。那是即将胜利的景象,但却没人感到高兴。没人想要身负血债,没人喜欢残杀无辜,奈何他们是军人,他们有自己的职责。
第129页 商崔嵬杀入弓阵,一剑斩掉营帅的头颅,被也被对方临死一击砍伤了右腿。「嘭」地一声,拄剑跪地,伤痕累累,浑身浴血,脱力地将头颅抵在剑柄之上。 柳潋跟随杀入,将他拖出包围。商崔嵬失去一贯有礼君子的做派,拳擂地面,懊悔嘶吼,血水汇聚在颌尖,滴滴坠落。 「还有希望。」阿尔罕在烈火中回首,深陷的瞳眸亮得惊人,宛如阴山之巅翱翔的苍鹰。 举起满是鲜血的手掌,贴在额顶,顺着眉弓、面颊缓缓抹下,画出一张殷红的脸谱。 往箭筒里一抓,数也不数,百来支羽箭搭在弓上。 沉声一喝,拉开黄弓,密密麻麻的箭矢展开,如孔雀开屏。弓身与弓弦在微微颤动,因承受太过巨大的力道,发出细微崩裂之声。 「神鹰之羽,哲别之箭,苍天佑我,无往不胜!」 阿尔罕眼神鸷猛,如身鹰一般锋锐。肌肉坚毅紧绷,如草原上的苍岩。 「喝哈!」百箭齐发,向漫天落雨射去。阿尔罕精神委顿,踉跄退步,大口喘息。手掌被弓弦割得鲜血淋漓,黄弓崩裂化为碎片。 商崔嵬勉力拖着伤腿,与敌人搏杀,一面分出心神关注天空。 柳潋攥紧拳头,小声叨念:「快、快!」 她的佩剑在厮杀中折断,狠狠一拳砸塌一人鼻樑,仰头怒喊:「快中啊啊啊啊啊!」 射鵰者的箭矢与火箭相撞,大片火雨坠落四野,但仍存一半义无反顾地落向城池。 裴戎抬头仰望火雨,那样快,那样高,他抓不着,心中充满不甘。 牙齿在口中碾磨,轻轻抽一口冷气,像是含着一声将发未发的嘶吼。 阿蟾目映火雨,扶着他肩头起身。 「我的狼崽儿,教你一件事情。」 裴戎回头。 阿蟾扯开衣襟,褪下上衣,露出健美的右臂。 裴戎清楚看到,那条手臂已然残破不堪,像是被摔碎的泥偶,裂痕四布,深深浅浅地延伸至胸膛与嵴背。 净世斩被拔出刀鞘,不动明王口吐的锋芒,宛如煌煌烈火,锋芒无双。 阿蟾目凝火雨,调整身形与角度。肌肉的轮廓起伏游动,清晰展现出巨大的力量在这具身体上凝聚。 白光一闪,净世斩激射而出,如白虹贯日,如彗星袭月,将遮天蔽日的滚滚乌云撕扯出一线天。 剎那间,天光自这云浪拍空的缝隙间泻下,形成一道璀璨光幕。长刀沿着运行的轨迹,留下一道刀气屏障,将流星火雨尽数阻挡。 这一击显然超越凡人的极限,裴戎睁大眼睛,看着阿蟾沐浴在晨曦中的身躯,出现无数裂纹。 手提刀鞘,轻轻敲打肩头,面孔不断碎裂,风骨嶒峻。 「若战,便要战至最后一刻!」 轰隆—————— 城楼大门轰然撞开,黑压压的人潮涌出城池。他们踩着投石机的残骸,翻越壕沟。手持锅碗瓢盆,肩扛板凳棍棒,总之拿上一切能打的东西,奋勇无畏地向赤甲军冲去。 赤甲军一时被他们的气势吓住,更害怕被可怕的血瘟传染,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追赶得丢盔弃甲,溃逃而去。 裴戎坐在地上,伸出手臂,想要抓住阿蟾化成的风沙。 虽然明知这不过是御众师的一具分/身,但这段时日相处的滋味实在刻骨铭心。他心脏抽搐,竟生出一丝生离死别的悲痛。 黄沙中,衣衫散了一地,一枚草花指环飘然而落。 裴戎低垂着头,握紧拳头,轻颤一阵。嘆了一口气,伸手捡起那枚指环。 逆向穿过人潮时,衣角被一个孩子扯住,裴戎停步。 那孩子被妇人抱在怀里,瘦小、虚弱,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清澈明亮地望着裴戎。 「神仙哥哥,谢谢你救了我和娘。」 裴戎面无表情,目光幽微,将孩子盯得有些瑟缩。 几乎将面孔全都埋进娘亲袖底前,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额上,轻轻拍了拍。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经了这一遭,你以后必能平安顺遂。」 好暖的手,孩子心想,趴在娘亲里朝着裴戎的背影挥了挥手,目送他消失在茫茫人流之中。 裴戎策马攀上山丘,回头遥遥可见,焦越城外尚未熄灭的烈火。 身边是同样骑马的商崔嵬、柳潋与阿尔罕三人。 他们决定结伴同行,共同前往都城,找出秦莲见,寻到道器与脱离这个世界的办法。 虽然,几人暂时结盟,到底防备着彼此。 特别是裴戎,苦海的劣迹斑斑的名声,令阿尔罕他们如非必要,绝不同他搭话,几乎算是游离在这个团队之外。 匆匆赶路数日,夜幕降临,几人安营扎寨。 这一晚,由裴戎守夜。 抱着残缺的狭刀,坐在篝火边,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星斗漫天,蛙声虫鸣,夜风徐徐吹过,火星如流萤飞扬。 这是一个温柔的夜晚。 但习惯了孤独的杀手,蓦然感到孤单。 他动了动,伸手从怀里摸出金药檀雕成的小像。这是他打算送给阿蟾的礼物,但是事情变化太快,一直没来得及送出。 拇指轻柔摩挲人像的面孔,翻来覆去的瞧看。 然后扯下挂在颈间的草花指环。这个从阿蟾身上掉下的东西非常古怪,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花朵依旧如初摘一般鲜嫩。
第130页 左手指环,右手人像。 裴戎看着二者,想了想,将指环套在人像的头上。这样一来,木偶阿蟾便像是戴了一顶花冠,柔美俏丽得如同哪家的小娘子一般。 他为自己这一想法感到好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忽然,木偶微微一颤,好似站不住一般,吧唧坐在裴戎掌心里。 木偶阿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花了半刻钟的功夫,理清目前的状况, 梵慧魔罗编织的草花指环,是他将阿蟾魂体分出,附着于泥偶的媒介。宿体崩碎,草花指环过不了多久便将凋零,阿蟾也会回归御众师本体。 没想到裴戎竟歪打正着地给他找个一个全新的宿体。 小巧玲珑的阿蟾展开双臂,歪头打量自己崭新的身体。而后理了理衣襟,扶正花冠,伸手拍了拍裴戎温热的掌心,传来的酥痒令对方回神。 一人一偶,四目相对。 阿蟾微笑:「夜安。」 作者有话要说:  阿蟾:夜安,心肝儿~ 裴戎:……你谁?! ------------ 第72章 好胆色 陆念慈背着手,在风波海渡口缓缓踱步。 风波海模样大变,鲲鱼出海搅出惊天动静,将田田荷花撕扯得狼藉,残花败叶被波涛推至湖畔。 画内外时光流速不同,裴戎等人在画中渡过近一月,而画外堪堪过去一个时辰而已。 鲲鱼吞掉沧海明珠亭时,陆念慈震惊非常。他的行云妙衍根本没有捕捉到这头鲲鱼的存在,证明有高人出手,蒙蔽天机。 陆念慈立即怀疑是梵慧魔罗设下的圈套,但在冷静以后,想到苦海若有这般谋划,又何必与慈航血战多日?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极大的可能——那头鲲鱼的主人,拥有道器! 发生这种变化,将诸位掌教门主拦阻城外,已经失去了意义。 陆念慈索性撤销封锁,率领众人一同入城。 他们聚集在风波海周围,动用一切力量寻找鲲鱼,以及消失的几人。 白浪翻涌,身穿鲨皮水靠的慈航剑客从湖中冒出,在陆念慈投来目光时,微微摇头,表示没有寻到目标。 陆念慈垂下眼睑,疲倦抬手捏了捏眉心,眼底流露一丝忧虑。 「无极师兄,拜託了。」 尹剑心点了点头,待潜入水中的剑客纷纷登岸,挽在臂上的拂尘抖开,化作一柄水银飞剑。指尖轻弹,神剑嗡鸣。 一剑出,噼开风波海。 湖水沿着剑痕倒涌,湖面分开,碧浪排空,露出空荡荡的湖底,丝毫不见鲲鱼踪影。 众人愕然,偌大一头鲲鱼,总不会钻进地底了吧? 陆念慈神色凝重,收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握紧。 道器能不能获得,尚在其次。若罗浮剑子陨落此处,是对慈航的严重打击。 在场众人心事重重,唯有梵慧魔罗气定神闲。 他坐在湖畔,衣袍挽至膝头,探足入水,逗弄浅滩上的鱼儿。鱼群聚集在他周围,只有拇指大小,在那白皙的足弓上游走、嬉戏。 陆念慈踱到他身边,整衣坐下,看着他逗弄游鱼。 「御众师,好兴致。」 梵慧魔罗惬意地应了一声。 陆念慈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苦海一位部主生死不明,御众师好似一点也不担心?」 梵慧魔罗淡淡一笑。 不是一位,是两位。 拓跋飞沙不知流落何处,勉强能说生死不明。而他的小狼崽儿,却过得潇洒得紧。 在苦海,他曾对裴戎来了两次霸王硬上弓,身体的滋味不错,但情绪上总缺了点什么。直到出海时,又一次被人送花献诗、掷果盈车,总算想到,他与裴戎间,缺了一种「花前月下,水到渠成」的感觉。 或许在排除心不甘、情不愿后,再来一次,那份快意能更加酣畅淋漓。 御众师撑着脸侧,一面想着风花雪月的事情,一面温柔又无情地说道。 「死,是他没有本事。活,又何需我担忧?」 陆念慈道:「御众师拿得起、放得下,念慈佩服。」 梵慧魔罗道:「做大事前,第一件事便是知分寸。知晓什么可以谋划,什么不可碰触。古来多少豪杰,皆败于一语——慾壑难填。」 偏头看向对方,意有所指,「欲鲸吞天下,也要看看你这双肩膀,能否担得起万里河山。」 陆念慈摇头失笑,对梵慧魔罗所言不以为然。 人一旦萌生出野心,便入掷入烈火中的薪柴,不至死亡,不会熄灭。陆念慈的野心,是为慈航,为一个永远太平的将来。并甘愿为此凌云壮志殉葬,哪里能被旁人三言两语动摇? 「我伴天人师座下,听闻师尊提及众生主往事,若非苦海以血祭的方式,迎他转生。众生主也不会被十万罹难者的诅咒与业罪纠缠,陷入癫狂,堕入魔道。」 「天人师常言,众生主英姿亮拔,风华无双。纵为敌手,也是他当世第一敬佩之人。」 语气诚挚,同时观察梵慧魔罗神色,不漏一丝变化。 梵慧魔罗道:「哦?」 「百年前,我苦海与你慈航道场的那场较量中,江轻雪被一刀穿心,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清醒的时间,寥寥无几。」 「竟还有闲心,同你们讲述众生主的丰功伟绩?」
第131页 陆念慈目光一闪,他果然知道! 「自古英雄惜英雄,天人师独立巅峰,难免孤寒,对众生主这位势均力敌的大人,自然格外关注。」 他折下一截柳枝,勾撩水面的荷花残瓣。 「倒是众生主,伤势比起师尊只重不轻。不知在苦海的悉心调养下,是否康健?」 陆念慈这样问道,但心中已经答案。 梵慧魔罗对于天人师的伤情一清二楚,却依旧苦海龟缩海外,没有开展什么大动作。只能证明,李红尘的情况,比起终日沉眠的活死人更加糟糕。 否则依照苦海的疯狂,在单凭一个御众师,便能力压慈航六大殿尊的情形下,早已挑起第二次正魔之战。必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令他们按兵不动。 在慈航的全力治疗下,天人师的伤情正在逐渐好转,却不知李红尘的状况如何? 这是一场不见烽火的较量,哪一位能率先痊癒,哪一方就能占据绝对优势。 梵慧魔罗笑了笑,仿佛众生主伤势如何,从未放在心上。 作为李红尘的亲信,苦海的副君,他这样的反应委实太过轻慢。令陆念慈不得不怀疑,梵慧魔罗对于他的主上是否生出了不臣之心。 苦海崇尚力量与野心,像是一只凶残的狼群。头狼出现衰弱的徵兆,虎视眈眈的年轻雄狼便会趁机反噬,取而代之。 但是梵慧魔罗身上有一样重大缺陷,阻碍他登上头狼之位——没有达到超脱众生之境。 所以,李红尘必须活着。即便衰弱不堪,苟延残喘。只要他活着,便是一种震慑! 陆念慈思索,如何挑拨梵慧魔罗的野心。忽然,远处传来尹剑心一声呼唤:「霄河,看湖心。」 闻声望去,只见湖心处微光闪烁,似插有一物。 尹剑心抬手,对那东西一招。光华流转的物体微微震动,发出长啸,腾空而起。探手去接,孰料对方从他身边掠过,径直飞入梵慧魔罗掌中。 尹剑心黑了脸,握紧剑柄,转身向梵慧魔罗走去。然后身形一滞,含怒回首,却见袖子被卫太乙拽在手中。 不待他出言训斥,卫太乙背过身去,一副我看不见,也听不着的模样。 尹剑心顿时一口怒气憋在心里,他却不知卫太乙亦是满腹牢骚。 慈航六大殿尊虽师出同门,但也有远近亲疏之分。 除了裴昭,是受到大家共同敬爱的大师兄。已死的顾子瞻与清壶殿尊杨素姐弟情深,且与大觉师交好。而尹剑心、陆念慈与卫太乙三人关系亲厚,紧密同盟。 出任殿尊之职前,在三人小团体里,尹剑心是大哥,卫太乙是二哥,从小体弱多病的陆念慈便是备受宠爱的幼弟。 尹剑心是个典型的剑修,剑修们耿直冲动,有去无回的性情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陆念慈则是个典型的法修,法修们酷爱谋算,一步三思的特点被他发扬得让人头皮发麻。 只有卫太乙这个老二,悬在半空,不上不下。担着二哥的名头,操着爹娘的心。一面要被莲藕化形浑身心眼儿的师弟,指使得团团转;一面又要在发怒的师兄龇出獠牙,窜去怼人前,将他拴在手里。 卫太乙盯着自个儿的靴尖,默默想道:无极师兄,不是我没大没小。霄河师弟嘱咐我,一定要看住你,别随便同梵慧魔罗打架。 最关键的是,你打不过他,你会丢脸的啊,师兄。 忐忑片刻,闻见一声冷哼,尹剑心终究没有撕掉袖子,直接开干。 卫太乙油然生出一丝欣慰,欣慰过后,又为熬成老父亲似的自己,感到一丝心酸。 陆念慈近水楼台,仔细打量梵慧魔罗手中的物件。 刀长三尺,象牙为柄,雕成不动明王,周身点缀砗磲、玛瑙、琉璃等物。 沉吟片刻,忆起某一份古卷上的记载:「净世斩。」 「此刀自天龙寺覆灭后,丢失多年,怎会出现此处?」 梵慧魔罗阖眸,手捻刀嵴,顺一线寒芒抚至刀尾,感知神刀溢出的气息。 微微一讶:「原来如此。」 睁眼,肩扛长刀,昂首环顾长泰。 前方是一望无垠的风波海,后方是鳞次栉比的楼宇街坊。天高地迥,群山环抱。残阳如丹,将青瓦白墙照出一片蒙蒙赤光。 长泰还是那个长泰,与群雄涌齐聚,开启道器之争时,没有多少不同。 他却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勾起唇角,低沉大笑。 笑得旁人心惊肉跳,茫然看向他。 他没有解释,随手甩了一个刀花,将净世斩斜插在地。 「鲲鱼之主,好胆色!」 明珠城,毗那夜迦的王都。 城楼巍峨壮丽,长街车水马龙,人们怀揣各色心思与梦想,涌入这座如明珠般绚丽的浮华之都。 一支车队随同人流,徐徐挤至城门。守城卫兵穿一身光亮铠甲,胸膛高挺,耀武扬威地走向领头的马车。 曲指敲了敲了窗棱,纱帘掀开,探出一只纤秀的小手,拎着个钱袋晃了晃,叮铃哐当。手指一撇,落入卫兵怀里。 卫兵掂了掂分量,满意地收起钱袋。临走前,下流地在那小手上了摸一把,惹得车中少女抄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泼辣嗔骂。 卫兵哈哈大笑,大摇大摆地走开。来到宽大的篷车处,举刀撩起帘帐。
第132页 里面熙熙攘攘挤着十余人,有五官深邃的色目人,也有乌发黑眸的中原人。 车篷里垫着厚实的暗红绒毯,形貌漂亮的男女或盘腿,或躺卧,或偎依在彼此怀里。抱有箜篌、五弦、笙、篦篥、羯鼓、鸡籹鼓等二十多样乐器,每一样皆描金点翠,华美非凡。 这是一只乐团,还是那种昂贵的上等乐团。 卫兵没有感到意外,因为过几日王都要举办迎神的庆典。 一场庆典,歌舞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自毗那夜迦的王令发出,已有不少乐团涌入王都,想借这个盛大的舞台,一展才艺,扬名天下。 卫兵得了贿赂,也不为难。跨进车篷,撵狗打鸡似的,胡乱检查一番。顺手吃了几个美人的豆腐,惊起一片笑骂后,得意洋洋地离去。 帘帐放下,闻车轮碌碌声,篷车缓缓起步。 独霸车厢右角的男人,掀下兜帽。 他长身横卧,双腿交叠,懒洋洋地搭在木几上。 白襟绯袍,贴腿黑裤,脚蹬一双帑乌皮靴。胸膛与腰腹袒露在外,流畅的线条令人目眩神迷。长发披散,右耳挂一枚金环,随马车的颠簸摇晃,月白色的琵琶随意靠在腿边。 裴戎混在一堆舞姬、乐师里,打扮成龟兹人的模样。 ------------ 第73章 又犟又硬 裴戎有一副好皮囊。 但他总是一身厚实的黑色武服,有时戴着手套,连手指都不露。像是一只漆黑的乌鸦。冷峻太过,多少有些掩盖他与生俱来魅力。 此刻,一打扮起来,该藏的藏,该露的露。长腿长手,阔肩蜂腰。金环贴着颈侧摇曳,狭眸懒洋洋地半阖。令与漆黑阴郁的杀手,展现出十足魅力。 这不,车篷里几个舞姬和乐师,眼神乱飞,暗中往车角偷瞧。 遗憾的是,想要看到裴戎,先要越过两尊门神。 柳潋与阿尔罕与裴戎毗邻而坐,同样一身乐师打扮。柳潋披挂宝石,红裙如火,一手揽一名舞姬,笑话儿讲得不亦乐乎。阿尔罕一身白袍,装饰也只是在腰间缠一圈金珠,他显然对手里的五弦很感兴趣,正一下一下拨着玩。 他们依照地图的指示,走出东川,偶然从山匪手中救下一只乐团。 在知晓王都的迎神庆典后,他们决定化身乐师,与乐团同行,最终混入毗那夜迦的王宫。 乐团老闆慷慨大方地帮助了他们,不仅是为报救命之恩,更是因为老闆的女儿相中了商崔嵬。 不错,正是那种老掉牙的「英雄救美,美人倾心」的桥段。 在小姑娘的眼中,商崔嵬沉静端凝,举止高雅,高大伟岸的身形给人分外安心的感觉。半截残臂并不丑陋,反而添彩,证明这个男人有一段沧桑的故事,值得她去探究。 商崔嵬的仪貌与地位,令他从小到大受到了无数爱慕、追捧。然而他醉心剑道,无暇儿女情长。对于表示爱慕的男女,惯以彬彬有礼的态度,展示自己的冷淡疏离。 孰料,小姑娘的想法与那群名骄矜的门闺秀大为不同,反倒认定对方不是个轻浮之人,更被迷得晕头转向。 私底下,柳潋啧啧称嘆:「如今姑娘家,尽喜欢漂漂亮亮的公子哥儿。直到嫁人以后,才会知晓什么叫被窝里见真章。」 说着她往阿尔罕身上靠了靠,流氓道:「还是你这样的男人,中看又中用。」 阿尔罕本就黝黑的脸庞,唰的一下更加漆黑,将柳潋捏着他屁股的手拍开。 「再说一遍,我是有婆娘的人。」 柳潋搓了搓手,竟流露些许嚮往之色:「什么时候,把嫂子带出来认识认识?」 阿尔罕沉默,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放心,老子这辈子都不会让你见着她。」 柳潋大笑着推开阿尔罕,转身去寻她的「姐妹们」嬉闹。 车篷里私语嘈杂,谈论王都的宏伟,憧憬庆典的盛大,商议赏金的丰厚,欢声笑语,热闹得不行。 唯有裴戎安静地倚卧地角落里,拉上兜帽,环抱手臂,阖眸佯作小憩。 街上喧嚣从木板的缝隙间渗入,传递着喜悦的情绪。 因为血瘟横行,灾荒连连,王都原本充斥着阴郁与不安。但在多日前,毗那夜迦发出告令,宣布找到治癒血瘟的办法。将在二月初九,举办盛大庆典,迎接神明降临,赐福消灾。 听起来,极像是朝廷束手无策后,为稳住民心,弄出的一场荒诞表演。 但是,人在面对可怕的灾难时,总会报以前有未有的虔诚,去寻求神明的解救。 有时,他们并非相信神明存在,而是用这样的方式,在相信着希望。 裴戎身形随着马车摇晃,胸前布料微动,似揣着活物。 内衫轻薄,紧贴肌肤,甦醒的木偶在他胸口翻身,细小的声音传来:「孤单么?」 裴戎没有睁眼,平静道:「没有。」 阿蟾从敞开的衣襟看入车篷,柳潋与阿尔罕都是爱说爱笑的性子,很快与众人打成一片。 「旁人密友一二,独你形影相弔,怎会不孤单?」 裴戎唇角微扬,无声地笑了笑。 阿蟾的话语总是很有道理,但这一次他并不贊同。 介于自己身份特殊,每次与人交谈,总是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久而久之,说话于他,变成了一件累人的事情。
第133页 隐藏秘密,揣测深意,暗设圈套,耍弄心机……唇齿简单一碰,却是一个不见烽火的战场。谈玄那小子翻弄嘴皮如鱼得水,但却不合裴戎喜欢干脆利落的脾性。 因而,有时孤独,反倒令他感到放松与惬意。 裴戎诚实回答:「不会。」 阿蟾伸手,点了点对方,一点酥痒,从胸口麻至心窝。 「刺主大人,可曾有人说过,你这性子像是烘在火里的石头。」 听见这个比喻,裴戎想了想,道:「那是什么样的性子?」 「又犟又硬。」声音低柔,隐隐带笑,「好孩子,何妨偶尔向老人家撒个娇?」 裴戎忪怔,不自觉地抬腿,换一个交叠的姿势,俊美的面孔隐隐发僵。 刺主是个能干的人,各种意义上的。 本着技多不压身的道理,出师前,什么刑讯、庖丁、药理、铸锻、木活、女工……用得上的,用不上的,样样拿的出手。 唯撒娇一项,陌生至极。 据说那是孩童生来具有的天赋,但他打小没机会施展,如今……二十三岁的裴刺主,还想要点儿脸。 抬手,虚拢住胸口。 想要分辨,我没那么脆弱,也没有违心说谎。更想说,你在,我就不会孤单。 那些个字句来到唇边,竟麻得他舌尖发颤。 一颗心像是颠在波浪里,浮沉半晌。想起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想起自己无法坦诚的处境。飘起的心被一个浪子打翻,晃晃悠悠沉于原位。 又倔又硬的刺主,最终没能蹦出一个字儿来。 索性闷不吭声,望着棚顶,怔怔发呆。 嘎吱――马车停住。 车队停在一座华美的宅邸前,门楣正中横挂一匾,书有「太乐署」三字。这是朝廷管理乐者的机构,能在庆典上登台表演的乐团,由这里的官员进行选拔。 为首的车辇纱帘掀开,商崔嵬走出,回头扶下一名青裙少女。 少女高鼻深目,身量高挑。下车后什么都不管,只围着商崔嵬绕来转去,足见一颗芳心都寄托在对方身上。 篷车也打起帘子,拘束许久的舞姬、乐师们依次走出,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好奇地左右四顾。 裴戎跟随人流行动,在踏入太乐署前,抬首眺望。 明珠城依山而建,白顶的屋宇宛如洁白的贝壳洒落山脚。越往上走,建筑越发恢弘。当目光及至顶峰,能看到毗那夜迦的王宫。 天高地迥,霞光如锦,玉宇琼楼宛如一颗明珠镶嵌在山巅。 那里,一座巨像巍峨屹立。由洁白的大理石垒成,披挂黄金、玛瑙、琉璃、碧玺等珍宝。面容慈悲,非男非女。 虽是圣洁的佛像,却在眉眼间带着妩媚、欲/望的风情。 裴戎虽未见过,却能一眼认出――正是一行故事里,那尊迷人心智的观世音。 裴戎看了一会儿,纵然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但依旧能感受到一股魔性的惑人魅力。 目光微闪,拉低兜帽,提足迈入屋宇。 宽阔的大厅里,早已聚有二、三十乐团,他们都是前来参加太乐署选拔的。 见有新的竞争对手进入,相互使了一个眼色,竟开始吹笛鼓琴。几名舞姬摇动着铃铛,绕着裴戎等人旋舞,不时飞出几个热辣的眼神。 裴戎所在乐团的老闆,是个富态的男人,秃瓢个矮,同他女儿一比,简直不像亲生的。 同行这种特殊的「欢迎」,经历过不少。 他并不在意,一路笑呵呵的,打着招呼,熘达过去。 来到黄花梨的案牍前,向锦袍纱帽的官员行礼问安。太乐署书记招了招手,他赶忙垂首俯身,与对方一问一答,将自家乐团的来历登记在册。 众人等待间,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锐吵闹。 裴戎寻声看去,却是老闆女儿与别的乐团在争吵。离得较远,裴戎隐约能听到「谁人第一……新人……有本事斗一场……」之类的字眼。 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围住二人的人群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裴戎等人。 经过几人的传话,裴戎终于明白。与老闆女儿吵架的,是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两只乐团积怨已久,每回相遇,都要互相挑衅比试一番。 这一回,对方要求派出新人表演。 「新人」柳潋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再三确定,被要求出场的是他们后,转头与阿尔罕、商崔嵬彼此打量。 作者有话要说:  刺主:我,裴小戎。已经预料到,将会有一大波评论说期待我的表演。 刺主:告诉你们,就算是魔罗哭唧唧求我,阿蟾承诺让我为所欲为,我也不会登台!说什么,也莫用! ------------ 第74章 刀剑共舞 柳潋道:「我听说,大漠的男儿能歌善舞。」 「每逢过节,举办篝火会。大家围着火堆一边唱歌,一边跳舞。若是跳得潇洒,姑娘家会走过来挽手共舞,眉来眼去,你侬我侬。一旦把持不住,便会手牵手卧入草丛,滚成一对野鸳鸯。」 「你既然勾到了婆娘,唱歌跳舞,应当不在话下?」 阿尔罕腋下夹着六弦,轻哼一声:「靠那种方式勾搭姑娘,都是些没本事的。」 「草原上的好男儿、好汉子,天天狩雁猎狼,磨砺箭术,哪里来的闲工夫唱歌跳舞?」
第134页 「我之所以娶到卓玛,是在一场冬猎中,同三十多头野狼殊死搏斗,救下了她。」 「所以,小姑娘感激涕零,以身相许。你便不客气地把人办了?」柳潋竖起拇指,大笑,「可以啊,老兄,这事做得果断!」 阿尔罕哼哼唧唧,含混应了几声。 他可没脸告诉旁人,是那小姑娘借照顾重伤恩人之便,剽悍地把他给办了。 「我倒听说中原的女儿家多才多艺,会弹那什么……」他一时忘词儿,手指笨拙地拨弄几下,权做註解。 柳潋明白对方说的不是琴,就是筝。 「硬要把某当做女儿家,某也是无话可说。」她跟着拨弄几下,向天翻了个白眼,「琴不会,棉花倒能弹一床。」 然后,两人一同将期待的目光送给商崔嵬――这个比柳潋,更像大家闺秀的男人。 商崔嵬眉峰一抖,转动空荡荡的右臂。 「在下擅琴,但这副模样,实在无能为力。」 柳潋垮了笑脸,一阵哀嘆。 思来想去,就是没问裴戎。 倒不是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还在排挤对方。盖因几人真不认为,冷戾狠毒的苦海杀手,会那些毫无用处的风雅之物。 阿蟾微凉的小脸贴在裴戎胸口,闷声笑道:「裴刺主,你被小瞧了。」 裴戎没有作声,安静站在角落里,俊朗的面容隐没在兜帽下,像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 叫嚣挑衅的几人,本意只是想让对手丢一次大脸,却没想到那四个新人犹犹豫豫,不敢出场。 于是,他们自以为抓住把柄,随口叫喊「连个私下比试都不敢,定是带着几个假乐师来混赏钱的」,吵嚷着要去告发,将假货乱棍打出太乐署。 众人纷纷围观,幸灾乐祸。 商崔嵬等人则脸色一变,若是真被赶走,他们的计划将被全盘打乱。 柳潋咬了咬牙,打算硬着头皮上场。吹个口哨,扭个秧歌,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身子刚动,便被那位沉默冷峻的刺主按住。 对方从她身边越过,分开人群,步入大堂中央。 边走边拉下兜帽,露出俊美出众的面孔,将全场目光吸引。人们见他背着一把琵琶,以为要谈一只琵琶曲。 乐团成员们神色慌乱,对这位半路入团的恩公很是没有信心。几名作为台柱的舞姬双手交握,神情关注地盯着男人高大的背影。她们暗下决定,若是着恩公谈得不好,便过去伴舞补救,尽量保住乐团的颜面。 孰料,他竟反手从琵琶里拔出狭刀,向堂中一个角落冲去。 柳潋震惊,以为裴戎是要一了百了,直接砍死那些挑衅之人。想要阻拦,但已来之不及。 人群微微骚动,与柳潋抱有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有的已经开始惊呼奔逃。 人群凌乱散开,露出一个头戴铁质面具的男子。 他身材高大,肩背宽厚,手握一把阔剑。深色武服紧绷在健硕的身躯上,显露出蕴含力量的肌肉轮廓。铁面从鼻樑罩至下颚,铸成狼头的模样,狼嘴微张,獠牙锋锐。衬着刀眉褐眼,充满爆发性的攻击意味。 见裴戎向他杀来,狼面男子瞳眸微眯,含着似有似无的嘲讽。 阔剑出鞘,与狭刀相撞,擦出一串金色火光。 众人将惊呼含于咽喉,以为他们要进行一场殊死搏杀。 然而,狭刀阔剑一触即离。 刀锋在腕间一旋,裴戎带着不可抗拒的气势,向前一步。狼面男子压着对方提足的节奏,后退一步。距离分毫不差,仿佛早有约定,契合无比。 裴戎随手扯下腰间装饰用的金色匕首,掷在地上。 冷冽目光用对方交错,刀尖、剑刃虚点地面,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围绕匕首旋转。 刀剑若触若离,似有一种难言的默契。裴戎走一式,对方贴刀旋舞,对面出一招,裴戎踏剑燕跃。 起手、出招、收势,宛如临水照影,招式师出同源,但因兵器不同,演绎出微妙的变化。 裴戎身形修长,宽肩窄腰。衣襟敞开,袒露强健饱满的胸膛。完美的肩背条线在腰腹处收拢,被镶嵌玛瑙与青金石的皮革腰封紧束。 腰上用红绳缠绕的金铃,随着他旋转、错步,极有韵律的一响一止。清脆的铃响,是这场沉默交锋之中,唯一的伴乐。 对面的狼面男子亦不逊色,他的身材更加高大,肌肉坚硬如岩,身上充满压迫性的气息。 两人潇洒的身姿,冷峻的眼神,无形的气势,似有似无撩人心弦的杀机……以一种可怕的魅力夺人眼目。 众人不由屏气凝息,目不转睛,观赏一场充满危险魅力的刀剑共舞。 再一次刀剑相碰,狭刀猛地一沉,崩出一道缺口。 这柄武器,从裴戎进入刺部起,便陪伴在他身边。战功赫赫,不知饮多少鲜血。 英雄都有白日头,名剑终有折断时。 狭刀只是一般的兵器,早就在经年厮杀中磨损许多。又在焦越一战,承受投石机的巨力微有扭曲。 此刻,经过一场看似华美,实则危机四伏的刀剑共舞后,终于疲惫地崩坏。 这道声响像是一个号令,裴戎与狼面男子同时收手。 堂中一片寂静,唯有刀剑捲起的清风,拂过衣袍,猎猎翻舞。
第135页 突然,一道掌声响起,在安静的大堂中分外突兀。 柳潋一面拍手,一面喝彩,在二人向她看来时,指撮唇间,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由她开头,气氛顿时活了过来。大家都被这场精彩的表演震慑,掌声与欢呼向刀客、剑手连绵不断地涌去。不时响起欢快的鼓点与琴曲,表达出热烈的赞美。 裴戎没有理会周围的热闹,将狭刀收回鞘中,望向狼面男子道:「拓跋飞沙。」 刺主与戮主是死对头,苦海的人都知道。 他们本不应该默契至此。 只因共舞展现的这套招式,乃是苦海所有学徒习武的基础,名为《一念诀》。它囊括了天下间所有基础功法的优点,对于训练孩童力量、韧性、体魄等,具有突出的功效。各部师傅在训练学徒时,都会先行传授这套基础功法,然后根据自家特点进一步深造。 因而,在裴戎起手的一刻,拓跋飞沙从那无比熟稔的招式中,明白他的暗示。默契出剑,与之来了一场刀剑共舞。 然而,拓跋戮主是个小心眼儿的人。 在他看来,帮裴戎一次,已是舍了天大的恩情。 他弯了弯眼睛,从铁质面具下发出一阵沉闷的笑声。没有同裴戎相认的意思,懒洋洋地打了个响指。 一群赤衣兵卒从门口涌入,将众人团团围住,瞧其甲冑、兵器制式,竟也是一群赤甲军。几名军官模样的人,走到拓跋飞沙身边,拱手道:「副统领。」 裴戎眯起眼睛,心道:拓跋飞沙过得不错呀。 不知分开时,他遇见怎样的机遇,竟然爬上副统领的高位。 ------------ 第75章 观音像 见此情形,太乐署的官员坐不住了。 离开案牍,快步走到拓跋飞沙身前,躬身道:「下官郑奇,见过……」不认识对方,话语微微停顿。 赤甲军官冷冷提点:「拓跋副统领。」 「见过拓跋副统领。」太乐署官员拱手一拜,小心翼翼窥其脸色,「不知副统领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难道这些乐团里,有赤甲军追捕的犯人?」 拓跋飞沙轻轻一嗤:「没有要抓的犯人,本统领就不能来你这儿瞧瞧么?」 太乐署官员忙不送跌:「当然可以,只是……」 环顾包围众人的赤甲军,为难道:「下官正在挑选乐团,为几日后的迎神庆典做准备。为令王主满意,各个环节分毫不能马虎。选拔、训练、彩排等事务极为繁琐,时间紧迫,您看是否……」 拓跋飞沙不耐烦地将人一把掀开,随手向商崔嵬等人所在的方向一指,对他的手下们笑道:「近几日大傢伙辛苦了,抓几个漂亮的回去,犒赏兄弟们。」 赤甲军们嘻嘻哈哈:「请拓跋老大先挑。」 拓跋飞沙装模作样看了一圈,走向裴戎,目光侵略,伸手挟起下颚。 手上的动作下/流又随意,但魁梧的身躯已经暗自绷紧。他知道自己是在挑衅一头冷酷的猛兽,这种认知令他感到一种兴奋的战慄。握剑的大手蓄势待发,随时做好迎接反击的准备。 孰料,对方竟顺从了他。 拓跋飞沙又是狐疑又是得意,想着不管有什么陷阱,先他娘占些便宜再说,手指滑落,去拨人衣襟。 然后,手腕悬停,眉目僵硬,褐色的瞳孔微微紧缩。 跟块木头似的,呆立半晌。猛地单膝跪地,砸在地面,发出令人呲牙的巨响。 面孔紧紧贴在腿上,弓起的嵴背微微发颤。 他的手下面面相觑,无措了一会儿,纷纷跟着下跪。 厅堂里的人们都快被弄疯了,局面须臾一个翻转,令他们这群升斗小民无所适从。 柳潋、阿尔罕也认出了拓跋飞沙,讶异得不行。 苦海刺、戮两部部主是怎么回事儿?他们的关系是好,还是差?两人地位相当,戮主为何会向刺主下跪? 只有商崔嵬似有所觉。 他想起,裴戎怀里,能够活动,总是用花冠遮住面孔的小偶。再想到,一直陪伴对方身侧,带着面具的苦海高手。 深深地看了裴戎一眼,心中不觉生出一个悚然的想法。 太乐署官员同样看不懂当下局面,踟蹰着不知该如何动作。 还好拓跋飞沙没跪多久,起身将他请去内堂。片刻后,两人欢声笑语,携手同出。 拓跋飞沙道:「今天的事儿,是我莽撞了。郑大人宽宏雅量,莫同在下一个粗鄙军汉计较。」 太乐署官员顿时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副统领说的人,下官会好好照顾。」 拓跋飞沙大笑,轻拍人肩。转身招手,率领赤甲军扬长而去。 太乐署官员立在门口,目送对方走远,直到看不见人影,方才偷偷抹了一把汗水。 回头面对困惑不安的人群,目光在裴戎身上顿了顿。 威严宣布:「在场所有乐团,全部通过选拔!」 深夜,太乐署客舍内。 二更已过,裴戎没有入睡,坐在桌边擦拭狭刀。 指尖摩挲刀刃缺口,有些惋惜。 这把刀跟了他太多年,见证了他的少年与青年。刀身与刀柄伤痕累累,那是他战功赫赫的证明。 软巾擦拭至铁锷一道陈年旧伤时,动作蓦然顿住。
第136页 他想起了一个人。是他和一群天赋上佳的孩子被刺部选中后,上头分派给他们的杀手师傅。 那是一头极伪劣、可恶的独眼老狼,跛着一条铁铸的假腿,总是以「小杂/种、狗/娘养的」称呼他的学生。稍有不顺意,那条铁腿,宛如棍子一般抽在人身上。 在抽断好几个孩子的骨头后,没人胆敢反抗,大家老老实实轮流当起了「小杂/种」。 独眼老狼随口喊一句,便有四五个人应声,然后他会拍着大腿沙哑大笑,仿佛对这件事情感到由衷的快乐。 作为杀手,他已经老了,满脸褶皱,鬓发花白。再过几年,连教导新人的活计也轮不上他。 苦海可没有赡养老人的说法。 以后的日子里,要么穷困潦倒地死在岛屿某处,要么在还算体面时自行跳下往生崖。 因而,他总是对手底这群年轻的学徒充满了愤怒。训练时,下尽狠手,不少学徒熬不住他的手段或死或残。 但他忘了,他在老去。而手底的小狼们,则在如饥似渴吸取着他的技艺长大。 两年之后,以裴戎为首的学徒,选择以弒师的方式,完成学业,正式出师。 独眼老狼在年轻狼群的围攻下,丢了另一条腿。他满身血污地不甘哀嚎,没有给予学徒们亲手结果他的机会,奋力爬到往生崖边,自己跳了下去。 裴戎半蹲在崖边,冷漠俯瞰崖底,依照独眼老狼的教导,确定下手的目标已死。 正是成为苦海杀手后,他时而会想起那头为了保留最后尊严,跃下山崖的老狼。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含着嘲弄的冷意,仿佛在说:小杂/种们看着我,老子的结局,将会是你们的结局。 裴戎将狭刀收入鞘中,搁在桌上。 如果是从前的他,想起这事儿,定要生一些消沉悲念。但如今的他,却不这么想了。 画中世界短短一月,发生的事情,好似填满了他大半辈子的记忆。让他发现,原来他也能救人,他也能过得快活,他的人生里也能有桃花如雨的春色。 而这些,都是阿蟾带来给他的。 洁白细腻的茶盘里,伏着一个小人,阿蟾侧卧在叠起的软巾上。 金药檀人偶不是原配宿体,缺少御众师法力浸润,与分魂的契合有限。 阿蟾进入这具宿体后,常常昏昏欲睡,慵懒得令人爱怜。 花冠歪斜,右手垫在颊下,左手收于袖中,睡得安静酣甜。 啪啪,没有眼色的飞蛾,奋力扑打灯罩。 裴戎捻住蛾子的翅膀一甩,抛出窗外,不让它打扰阿蟾。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裴戎用软巾裹住人偶,塞入怀里,打直腰背,望向门口。 房门推开,由太乐署官员领头,身后跟着几名形貌威武的赤甲军。 「这位客人,拓跋大人有请。」 裴戎握住狭刀,干脆利落地起身。深夜迟迟不睡,便是等着拓跋飞沙的邀请。 换上赤甲军递来的斗篷,迈步走出太乐署,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踏入车厢,商崔嵬、柳潋、阿尔罕三人早已候在车内。 裴戎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马车起动,车轮辘辘,压着长街青砖上的月光,向着内城驶去。 裴戎微微掀起车帘,见马车穿过长街,驶入小巷,左拐右拐,沿一带长墙缓缓行走,最后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门停住。 四人下车,由充当马夫的赤甲军引着,穿过小门,进入深墙。 此地茂林修竹,芳草萋萋,一路走来,见了不少佛塔、经幡,像是一处祭祀礼佛的所在。 来到一处开阔广场,裴戎在清寒夜风中抬头仰望。 观音像近在咫尺,高耸入云,巍峨如山的身躯仿佛顶住天宇。 从这极近之处凝望,观世音那种魔性的魅力更加慑人。越是走近,空气变得粘稠凝滞,令人难以喘息。 商崔嵬放缓了步子,走在裴戎身侧,皱起眉头:「闻到了什么。」 裴戎道轻轻「嗯」了一声:「好浓重的血气。」 观世音足下,围坐有一群形貌姣好的男女,打扮成佛子、天女的模样。每人手捧一盏菩提金灯,闭目念诵《妙法莲华经》。 引路的赤甲军走到这里,神色变得难看不安。 他停下脚步,指着佛像足下的阶梯,示意几人自己过去。 裴戎从佛子、天女身边穿行而过,只见他们所有心神都沉浸在诵经修行中,无人睁眼留意贸然来访的客人。 只剩五日,迎神庆典便要到来,但这尊观世音像还没有完工。 沿着围绕佛像架起的木梯一路走去,见到许多工匠,用绳索吊着,不停雕琢、捶打佛像。 他们双目空洞,手上机械的工作,裸露在外的肌肤多有大片溃烂。有的人甚至双手烂成了白骨,好似感觉不到痛处,丝毫没有停止工作的意思。 直到有人完全断气,会有佛子、天女睁开眼睛,将尸骨拖走,抬去不远处的火堆里焚烧。 几人登上木梯的最高处,架在观世音的眉心。 拓跋飞沙倚着栏杆,等待他们。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划过,最后停留在裴戎脸上,本就吊起的眉梢挑得更高。 「一个月,老子都混成这里的高官,你才到王都。」 「裴刺主这一路上是在游山玩水,伴着什么美貌佳人风花雪月么?」
第137页 见面便是一通嘲讽,果然是拓跋戮主刻薄又无聊的脾性。 作者有话要说:  裴戎【打了一个响指】:朋友,你说对了。 第76章 山雨欲来 裴戎看着拓跋飞沙, 莞尔:「正是。」 笑得竟有几分率直、洒脱。 拓跋飞沙有点受惊, 一副见鬼的模样, 以为他要耍什么阴招。 狐疑地将人看了又看,实在没有发现端倪, 砸了砸嘴,转头去怼商崔嵬。 「把你的手臂砍下来,真是对不住。」 「只可惜在被鲲鱼吞吃前,没来得及收走那条手臂。否则, 天天拿着罗浮剑子的手,给自己撸一把, 岂不美哉?」 商崔嵬平静道:「阁下那一剑,在下必会奉还。」 「哟, 小脾气挺暴。」拓跋飞沙大笑, 转头对裴戎道,「难得他落单,不如联手解决了?」 「弄死之前,还能拿来泄泻火。最近向依兰昭学了几手, 再硬的骨头,我也能给他炼成春水。」 闻言, 柳潋与阿尔罕上前一步, 与商崔嵬并立,作势握住兵器, 示意他们不会袖手旁观。 裴戎凭栏俯瞰佛像足下诡异的人群,冷冷道:「别没喝酒, 就醉得像头疯狗,有话直说。」 拓跋飞沙无趣地轻轻一哼,缓缓开口,将这一月以来的境遇简单道出。 初临此地,在荒郊野岭里,极为走运地碰见一名新任赤甲军统领。 由于灾荒、血瘟及毗那夜迦残暴的统治,百姓揭竿而起,烽火燎原。赤甲军四处奔波,捉人、杀人、镇压叛乱,出现不小的损耗,连统领都死了几个。 他碰见的这个名为李韫之人,是一个地位不低的贵族,几日前将将拿到身份文书,率领数十亲兵从王都而来,前去北方走马上任。 拓跋飞沙尾随对方一路,起初只当一名嚮导,指引自己走出山林,来到城镇。后来弄清对方背景,改换主意,挟持对方,给自己弄一个不错的身份,方便做事。 敌对多年,裴戎对于戮部那一套,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外乎以恐吓、折磨,击碎人的意志,在其最脆弱的时候,用一些秘制的药物操控对方神智。 想必那名赤甲军统领,已被拓跋飞沙磋磨成为一条乖顺的狗。 拓跋飞沙道:「我先是伪装成李韫亲信,随同他平乱。在毗那夜迦发出赦令后,率领赤甲军返回明珠城。」 「并令李韫出面,不遗余力地从各个统领手中,抢到负责迎神庆典秩序的任务,方便我在庆典各处安插人手。」 裴戎道:「你的人手可靠么?」 拓跋飞沙咧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抛起,接住放进裴戎手里。 「生部的『噬心丹』,你不是没用过,何曾有过失手的时候?」 裴戎打量了一眼瓷瓶,收入怀中。 目光瞥一眼下方,形貌姣好的男女盘腿而坐,手捧菩提金灯,火光莹莹,宛如散落遍地的星子。 「他们都是毗那夜迦搜捕的男女?」 拓跋飞沙点点头。 裴戎皱眉:「要用他们做什么?」 「你嗅到了么?」拓跋飞沙问道。 裴戎一怔,缓缓道:「好浓重的腥气。」 拓跋飞沙哈哈大笑,一扬手,转身招呼众人:「给你们看个有意思的玩意儿。」 说罢,他走到佛像前。木梯支起的高台,正对观世音眉心,两道黛青柳眉间,嵌有一枚拳头大小的明珠,在漆黑夜晚,泛着微弱萤光。 手掌握住明珠,用力按下。 咔嚓—— 一声机关启动的轻响。 只见观世音含笑紧阖的双唇缓缓张开,顿时一股腥臭弥散开来。那浓稠的气味,熏得几人倒退几步。 有什么在佛像体内迅速流动,带动风声共鸣,令美丽的观音仿佛在发出一阵刺耳诡异的欢笑。 刷啦,猩红血液从观音口中呕出。仿若一道殷红的瀑布,飞流直下,溅起一滴珊瑚似的血珠。 被这血液一淋,闭目诵经的佛子、天女立刻活了过来,带着狂热的神情张开双臂,膜拜这一盛景。 他们手足并用地爬到血瀑下,仰头张口,猛灌这些血液。像是一群飢饿的灾民,只能靠饮用血水活命。 商崔嵬握紧手掌,眉皱若川。 猛然转身,快步走到观音像前。侧耳伏于壁上,曲指敲打,闻硿硿声与水流声。 「空心的,它是一个容器。」 拓跋飞沙迎着他饱含怒火的目光,回道:「不错。」 「这尊佛是一个盛放了近十万人血的瓶子。」 「而且这些人血含有法力,绝对这画中之人的血液,应是现实世界中的人血。」 几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十万人血……」柳潋喃喃,「昔年苦海迎接众生主转世,也就屠杀了三十来万人。这件事情,在当时轰动一世,直接导致第一次正魔大战爆发。」 「他秦莲见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地杀了这么多人?而且他收集这么多的人血又是为了什么?」 沉默思索的裴戎被柳潋提醒,想到什么,正欲开口。 忽然怀中微动,似阿蟾醒来,在他胸口轻轻写道:诞生。 裴戎脑中纷乱的念头顿时一清,思绪变得清明。 「诞生。」裴戎轻声说道。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他。
第138页 拓跋飞沙问:「你说什么?」 裴戎道:「当初我苦海以十万人血祭,迎接众生主转世。也许,秦莲见亦是在效仿旧例,迎接某人或者某物的诞生。」 「某人或某物。」柳潋重复,然后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发颤发沉,「道器!」 她又急又重地说道:「秦莲见在迎接道器的诞生!」 裴戎颔首:「观世音渡毗那夜迦的故事,流传甚广,想必你们都不会陌生。」 「上古有暴君名为毗那夜迦,为人凶残暴戾,荒/淫/无度,令其国度民不聊生。观音慈悲,欲渡暴君至彼岸,化为美姬,觐见君王。毗那夜迦一见美姬,欲心炽盛,触此女之身,与之交/欢。却因此明法通悟,证得佛果。」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个道器便是毗那夜迦与观世音交欢时,所结的佛果……」裴戎看向商崔嵬,慈航道场琅嬛阁中藏有天下最为齐全的典籍,其中对道器的记载最为详实。 商崔嵬迎着他的目光,沉声道:「由观世音腹中开出的莲花,道器『胎藏佛莲』!」 拓跋飞沙环抱双臂,抬手揉搓下巴:「这可怪了。」 「若是道器尚未诞生,那震动天下的异象,又是从何而来?」 裴戎尚未回答,便觉阿蟾在他胸口又写了两字:诱饵。 「诱饵。」裴戎重复,目光明亮,犹如寒夜中的一粒星子。 「那场天地异象是假的。」 「既然秦莲见有本事幻化出,这片真实无比的画中世界。自然能够创造一场堪可以假乱真的天地异象。」 「道器的魅力,这世上无人能够抵抗。他便以道器为饵,将天下群雄诱至长泰。」 众人越听越是毛骨悚然,好大的气魄,好深的布局! 商崔嵬急切:「这样做的原因是?」 裴戎眉峰微颤,怀中阿蟾以指做笔,笔走龙蛇,字迹越写越快,最后以横贯整个胸膛的凌厉一撇结束,宛如如一道雪亮的闪电,噼开笼罩心头的重重迷雾。 「要得到胎藏佛莲,必须由毗那夜迦与观世音交/合。他既自命毗那夜迦,那观世音又该是何人?」 商崔嵬瞬时明悟,呆立当场,半晌,放颤声道:「他令群雄齐聚长泰,是在甄选观世音的容器。」 转头俯瞰广场。 这时,从佛像口中流出的血瀑已经停止,唯剩一点血珠淅淅沥沥地低落。佛子、天女们浑身湿淋,依旧徘徊着不肯离去。有人甚至趴下,贪婪地舔舐着地上的血水。 「恐怕这些人,便是他试做观音失败的产物。而他颁发赦令,停止捉捕天资卓越的男女,自言已经找到想要之人,应是已经确定了作为观世音容器的目标。」 商崔嵬垂头,捂住眼睛,漆黑的瞳仁不住颤抖。 「道器本乃是大道所聚,天地所钟,逢势而诞,应运而生。而秦莲见一介凡身,竟想逆天而为,人为制作道器!」 「真是……真是……」 他连连重复,始终吐露不出一个适合的词儿形容。 不只是他失态,柳潋、阿尔罕两人早已没了声响,像是两只被扼住喉骨的鸦,心中充满震撼与悚然。 最终,裴戎接了那下半句话:「魄力十足!」 手指摩挲栏杆,扬唇一笑:「我竟有些欣赏他了。」 拓跋飞沙抚掌大笑:「妙啊妙!这人的手段之狠,胆量之足,简直绝无仅有。」 他沖裴戎挑眉:「待解决这件事情,饶他一命,收他做个苦奴如何?」 裴戎漠然:「怕是不行。」 「我们在长泰城里打死打死一个多月,不见他行动。证明他瞧不上商剑子,也瞧不上你我。」 「刨开我们往上数,便只有几个势力主,和慈航殿尊与御众师。」 裴戎面容转冷,沉声道:「若是他胆敢冒犯御众师,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那他这千刀可要挨定了。」拓跋飞沙摇了摇头,遗憾地咂咂嘴,「那些个势力主与狗屁殿尊,连御众师的一根脚趾头比上。」 「秦莲见是瞎了眼,才会丢开御众师,去选别人。」 一捧一踩,令商崔嵬听得无语。 柳潋和阿尔罕一左一右挟住他,生怕他挽起袖子冲过去,同拓跋飞沙干架。柳潋还用眼神各种暗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商崔嵬顿时哭笑不得。 真相揭露后,给他们造成的震撼与恐惧,就这样莫名其妙的闹没了。 裴戎道:「怎么处置他,容后再提。」 「你争取到了负责迎神庆典负责的职责,定是有一番布置。」 「打算怎么做?」 拓跋飞沙提腿踩住栏杆,偌大的广场被血水染成一片暗色。饮饱了人血的佛子、天女摇摇晃晃地坐下,重新念诵起经文。清寒的夜风捲起腥烈的血气,漫上苍穹。 「秦莲见建起这尊佛像,欲迎观音降临。」翘起拇指,划过脖颈,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而我,则要他死在他渴望已久的观音身下。」 几人仔细斟酌完善通盘计划。 整个过程,拓跋飞沙态度极好,表现得沉稳、严谨、周密,说话也比平时高明。 时不时隐晦窥视裴戎衣襟,只差没揪着人扯开,瞧一眼御众师是否还在那里。 商议好一切,趁着夜色未尽,裴戎等人沿着来时的路,悄然回到太乐署。
第139页 夜深人静,裴戎并无太多睡意。 闲不住他,去弄了一些药材,按照计划的布置,准备药物。 抖开油纸,将药材放入药碾中缓缓碾磨。一旁架起泥炉,将锅底烧得烫热,准备下一步的酒煮。 小巧的阿蟾依旧安静地睡在茶盘里,双手交叠放于腹部。白皙润泽的面庞印有一道红痕,应是窝在裴戎怀里时,被他衣服上的饰物所压。红红的,惹人怜爱。 裴戎微微抿唇,有点心痒。 擦去手上的药粉,去摸阿蟾的面颊,触感柔软,微微用力揉散那道淤痕。 阿蟾唇角微扬,显然已经清醒,配合地将脸往对方手上贴了贴。 裴戎收回手指时,阿蟾忽然将他拉住。 裴戎疑惑。 阿蟾坐起身上,散漫地整了整衣袍。 「昏睡多日,不曾梳洗,还请裴刺主帮个小忙。」 裴戎怔了怔,略微迟钝地反应过来阿蟾想做什么,下意识想出门唤人准备浴桶、热水。 然后想起阿蟾如今的尺寸。 左右一看,将倒扣的茶盏翻开,提起水壶,斟满一杯的热水。手背碰了碰杯壁,温度恰好。 指抵唇边,侧头半咳半笑:「御众师,请。」 阿蟾微微挑眉,松开腰带,褪下衣衫后,跨入茶盏。 裴戎回头时,阿蟾已经浸入水中。看到乌檀墨发高高束起,露出修长脖颈与一小截的肩背,白得晃眼。 裴戎定定盯了半晌,心里略有些躁动。竟对手掌大小的木偶,生出了一些难以启齿的欲/念。 在未识情/事前,他冷静克制,清心寡欲,连自渎都很少,仿佛一切欲/望都被他以强硬的意志压制。 然而,自从被梵慧魔罗开/苞后,这具早就成熟的男子躯体,才逐渐恢复了该有的冲动与渴望。 他明白,他想要阿蟾。 想要像那些苦海杀手完成任务,寻自家相好放纵那般,疯狂地扯开彼此的衣衫,如饿狠的野狼一般爬上对方的身体,用力骑他。 还想将他搂入怀里,从额头吻至脚趾,听他轻喘,恶劣地对他说几句下/流的浑话…… 裴戎是个健康、成熟的男人。 当着渴慕的对象,这般呼吸乱想,自然而然引起身体的变化。不觉紧绷发僵,微佝起腰背。 然后缓缓起身,坐倒在床榻里。身子微微蜷起,留给阿蟾一道发颤的嵴背。 闷声不吭,安静不动。片刻后,发脾气似的,重重一拳捶在床上。 阿蟾靠着杯壁,泡在温水里,热气氤氲了眉眼。 目光透过水汽,凝注裴戎弯出一道漂亮弧度的嵴背,手指抵着下颌摩挲。 忽然,生出些许时光无情的感慨。 自己是否真有点老了?否则为何看不懂,这孩子怎么前一刻,眼中还含着点轻薄他的意思,后一刻却开始自己跟自己生起闷气。 过去的「红尘不染」,不是一个会养崽子的人。如今的「阿蟾」,与人相处的手腕好了不少,但也好得有限。 伸手拆了发髻,缓缓清洗,挑起一个话题,道:「你是不是疑惑,那尊佛像里的人血,从何而来?」 裴戎转身坐起,神色如常,但脖颈与胸膛泛着红晕,腻着些微细汗。 「十万人失踪,我竟未听闻任何消息,不可谓不古怪。」 阿蟾轻笑:「这世上遮掩消息的手段可多着。」 他将湿透的长发捋成一股,微微拧干,盘在肩头,敲了敲杯壁。 「裴刺主,御众师沐浴,你便是这样服侍的么?」 闻言,裴戎脖子更红了。 他定了定心神,挪回桌边,挽起袖子,不知该如何下手。 阿蟾背对他,偏头示意,搓一搓背。 裴戎双手环过后背,从胸腔合拢,将小巧的阿蟾整个掌在手里。用并起的拇指,碰上温热光洁的后背,顺着那条笔直的嵴柱往下捋至尾骨,再从下至上,揉至因垂首而崚嶒微凸的颈骨。 许因为尺寸的缘故,掌中的躯体分外柔软,竟有一种柔弱无骨的触感。 裴戎不敢用力,生怕手重,捏碎了他。 阿蟾阖上双眸,微微轻嘆,惬意享受裴戎的服侍,声音被水汽浸泡得慵懒沙哑。 「譬如秦莲见收走鲲鹏,令南柯寺失去依凭。孙一行为阻阴谋,自行进入画卷。」 「此后三年,为何不曾出现南柯寺消失,孙一行失踪的消息?」 裴戎微微一怔,心道:不错,南柯寺乃释教三大圣地,发生此等变故,必然震惊天下,他为何从未听闻? 思绪转动,手中/功夫不停。帮阿蟾搓完背后,将他捧出茶盏,换了干净的软巾,将水渍拭净。 阿蟾穿上衣袍,盘腿坐在白瓷茶盘里。腰带松松一绕,衣衫微垮,散朗随性,任由裴戎替他拭干湿发。 「秦莲见多半用他那以画造物的法术,如塑造这个画中世界一般,伪造了一座南柯寺。」 「同样的手段,也能运用在那些被他屠戮一空的城池上。」 阿蟾垂眸,掩住眸中幽微光芒。 在焦越城外,他拼着宿体粉碎,抛出净世斩。不仅是为拦截箭雨,更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想。 此刻,凭藉与梵慧魔罗间微弱的灵魂联繫,知晓净世斩已成功落入对方手中。 当时的自己远离本体,功体强度本就只有本体一半,再受灭法之力的压制,能为再削几成。
第140页 净世斩抛出,竟不算困难地穿过画中世界的天空,插在长泰风波海的水底。 证明这个世界的天穹,便是长泰城的底部。 若再讲明白一点,那座容纳各方势力厮杀的长泰城,其实也只是画中之物! 阿蟾淡淡道:「长泰城应当是遭他苦手的城池之一。」 「若能撕开画卷,见到真正的长泰,说不定已满目疮痍,遍野白骨。」 闻言,裴戎擦拭头发的手一僵。 「原来如此……」他有些心忧,「那御众师会不会为寻我等,进入长泰?岂非踏入秦莲见设下的圈套?」 阿蟾掌心贴着手臂滑下,抚平长袖上的褶皱,神情冷淡:「别管他,他能照顾自己。」 然后起身攀上裴戎手掌,跪坐于掌心,仰望对方。 「夜深了,我们安歇吧。」 五日,匆匆过去。 经过如火如荼的筹办,迎神庆典终于到来。 几人被早早唤起,随侍从到一座红缨白顶的帐篷里,进行装扮。 裴戎还是那套龟兹乐师服饰,但比之前多配了一挂额饰。金珠松松缠过长发,沿发线垂下一枚红宝石。令他狼也似的眉目,平添几分风情。 抬手推开妆奁,婉拒老闆女儿欲往他脸上扑粉的举动,挑起眼皮看向同伴。 商崔嵬袒露胸膛与左臂,配了三条宝石项鍊,与一副象牙臂钏。阿尔罕硬被绑上一条嵌玉的抹额,手足俱套金环,走动时清脆作响。 最惨的要数柳潋。 作为舞姬,身上但凡能做装饰的地方,俱是一片邀目。发簪、鼻环、项鍊、耳坠、手镯、戒指……连肚脐眼都被缀了一块宝石。 她摊开四肢,僵硬地躺在地毯上,一动不动。 阿尔罕抬脚蹬她:「你怎么了?」 柳潋面无表情,心如死灰:「别理我,老子比我娘的珠宝匣还要耀眼。」 「这副模样回去,咱家宫主一定喜欢得心花怒放。」 裴戎将狭刀绑在后背,用宽大的披风遮着。委託拓跋飞沙送来,用于代替狭刀的精钢长刀则被他藏在琵琶腹中。 乐师、舞姬们被安排登上马车,驶向内城。这回由正门而入,裴戎知道了建造观世音像的地方,名为登云台。 再次见到巍峨佛像,仿佛顶住天宇。缀珠嵌宝,身贴金箔,在阳光照耀下,流淌着辉煌瑰丽的色彩。 夜晚所见的佛子、天女们依旧手捧金灯,闭目诵经,仿若灿烂星河散落在佛像足边。对经文的诵读声汇聚成恢弘之音,响彻四方,令庆典显得清圣庄严。 佛像坐西朝东,正对一座白色大理石筑成的高台,三十三层,一百零八阶梯。每一层,东南西北四角,皆架有一座三足华盖香炉,里面燃烧着檀香、龙涎香、百合香等,香雾裊裊,浓烈到呛人。 裴戎跟随人流,路过香炉时,暗中扫了一眼。 大量香料中,躺着一块方形香碳,外表与别的香碳并无不同。只在燃烧时,偶尔闪过一道金丝。 那是裴戎五日以来,连夜赶制的悲酥香,具有酥软人筋骨的效用,对修行者同样适用。 拓跋飞沙做得不错,已经成功将它掺入所有香炉。 继续往上,高台顶端铺着鲜红地毯,除了中央一张金色御座,下首还有几张空位。 拓跋飞沙凭藉副统领的权力,将几人所在的乐团被安排在第三十阶,与御座仅仅隔了三阶。 裴戎、商崔嵬、阿尔罕坐在后面,利用前方乐师,遮挡面孔。柳潋则混在一群舞姬之中,垂首佝背,掩饰她过高的身形。 这场迎神庆典,已经沸沸扬扬闹了半月。 明珠城的百姓们早早赶到等云台,被披坚执锐的赤甲军挡在广场外,人山人海地围观。 时至正午,阳光酷烈,在众人身上晒出热汗。 为了掩饰佛像散发的腥臭,一百三十二座香炉熊熊燃烧,令登云台笼罩在一片朦胧烟雾中。 汗臭与浓烈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且似有似无的腥气夹杂中,令静候庆典开场的人们气短胸闷。 阿尔罕头顶冒烟,大汗淋漓,深深呼吸,恨不得像条快热死的老狗吐出舌头。左右一看,商崔嵬与裴戎二人竟岿然不动,肌肤上没有一丝汗渍。 感受到阿尔罕的目光,裴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锋锐,面无表情。 商崔嵬则友好地笑了笑,做了一个口型:心静自然凉。 阿尔罕:「……」 转头看向对面的柳潋,顿时倍感安慰。 柳潋同样满身大汗,忘了浓妆艷抹的处境,极不讲究地抹了一把脸。妆容晕散,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旁边的舞姬察觉,掰过那张花脸,扯起头纱,飞快擦拭…… 「王主到——王主到——王主到——」 礼官嘹亮的声音响起,层层传来,在凌云台上回荡不绝。 隆重华美仪仗延绵成长龙,花团锦簇中,毗那夜迦牵着一个女人的手,步步登上玉台。 裴戎微微抬眼,瞥见旒冕珠帘下的面孔,确为秦莲见无疑。 然而,他的面容变得凹凸不平,似有植物的根系在皮下生长,形成莲花的图案,令那张温润的面孔显得极为妖异。 秦莲见所牵的女人,竟是在沧海明珠亭中,被阿蟾一刀穿胸的秦想真。 哐当——哐当——
第141页 囚徒拖着铁链,在两名卫兵的挟持下,缀在队尾。 一月不见,惯是朝气蓬勃的魏灵光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手足俱被铁索套住,磨出道道血痕。僧衣破烂,染满血污。破口之下,露出无数结痂的疤痕。头发乱糟糟的,留长了几分,蓬乱地扫在肩头。 僧袍胸膛起鼓,似揣有活物。粉嫩肉爪自襟口探出,挠了挠,一只雪团儿似的的小猫从飞速爬出,攀至肩头,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琥珀色的瞳眸,从一众乐师的缝隙间,瞄见裴戎。尾巴立起,酥糯糯地叫了一声,欢快地就要蹦过去。 裴戎竖起食指,贴住嘴唇,沖它缓缓摇了摇头。 小猫乖觉地缩回爪子,有点委屈,咬起魏灵光本就破烂的僧衣,磨爪又磨牙。 秦莲见牵着女儿的手,登山玉台顶端,亲自将她送入御座下首的一张座椅里。 一招手,身后的禁卫手捧三块牌位上前,恭敬地放进另外三张空置的座位。 秦莲见俯身,伸手拂过女儿的额发,柔声道:「想真,今天日头太毒,你最是怕热,要不要用些瓜果?」 秦想真没有回应。 「爹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井里湃过的西瓜。爹让他们切几块,送来?」 秦想真目光空洞,不语不动,宛如一尊没有魂魄的傀儡。 秦莲见蹲下身来,将额头抵在女儿的手背上,声音微颤。 「放心,爹会成功的。」 「一旦爹掌握住道器,你便能复活。你的大哥、二哥和你最喜欢的小弟,都会回来。」 缓缓松开握紧女儿的手,再抬首时,目光已是一片冰凉。 一振长袖,入御座。 礼官唤道:「礼乐起——礼乐起——礼乐起——」 剎那间,鼓乐齐鸣,歌舞昇平。佛子、天女的诵经之声越发恢弘,配合古钟长鸣,分外庄严肃穆。 日上中天,缓缓升至观音背后,仿佛一团壮丽的佛光。 观音神容妩媚,又兼具慈悲。缓缓睁开双眼,垂顾众人,殷红瑰丽的瞳眸仿佛燃烧着火焰。 在场之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菩萨降临了!」一名老人喊道,丢开拐杖,双膝跪地。 人们被这一声呼喊惊醒,齐齐跪倒,虔诚膜拜佛像。 秦莲见用靴尖挑起铁索,用力一扯,将魏灵光拽至脚边。小猫受到惊讶,炸起白毛,沖秦莲见威慑咆哮。小巧玲珑的身躯,将发出虎啸狮喉之声。 魏灵光不愿见小猫犯险,将它拢至胸口,安抚地揉了揉那道弓起的嵴背。 秦莲见没有同一只畜生计较。长身而起,上前一步,抬脚将人踩趴在地。 魏灵光面露屈辱,齿冠紧咬,侧脸紧贴地面。 秦莲见还嫌不够,收紧铁索。 魏灵光被勒得窒息,痛苦地抓扯地毯。对方扳动他的头颅,令他看向佛像。 温柔问道:「那尊佛像腹中的莲花长出多少枚莲瓣了?」 魏灵光难受地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缓缓摇头。 秦莲见嗤笑:「不老实。」 狠狠一脚踹上腹部,魏灵光顿时蜷起身子,呕出一口鲜血。 秦莲见重复道:「你看见了什么?」 魏灵光咳血,哑声道:「二十四瓣……莲……」 「乖孩子。」秦莲见松开魏灵光,转身坐回御座,目不转睛地盯着佛像的变化。 魏灵光颤抖着从地上爬起。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这样滥杀无辜,迟早……」 秦莲见打断他:「我晓得,我的报应已临。」 目光平静,扫向只有一个躯壳的秦想真及空座上的三个牌位。 「在收集人血时,我的三个孩儿皆感染血瘟而死。唯一剩下的女儿,也在沧海明珠亭被你们一刀斩杀。」 魏灵光艰难喘息:「你既知天意难违,何不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秦莲见嘆道:「你走上逆天之路,宛如行于泥沼之中。一脚深,一脚浅,走得越远越无法回头。」 「既然我已经搭上了子女的性命,更要将做件事情做成,否则如何对得起他们的付出?」 魏灵光低吼:「这不是付出,而是你为了野心牺牲了他们!」 秦莲见没有作答,眉目渐渐扭曲。猛然一振衣袖,将魏灵光扇得倒飞出去,狠狠撞塌一座香炉,埋没在滚烫的香碳与灰烬中。 庆典进行至高/潮,三名礼官登上高台。 锦袍金靴,峨冠博带,头颅低垂,手捧托盘。两个木盘,一者置有一柄匕首,一者放有一个玉碗。 这是祭礼最重要的一项步骤——由王主划开手心,在玉碗中滴下鲜血,涂抹在佛像的眉心上。 为首的礼官拿起匕首,向秦莲见步步走近。 还剩五步时,呛啷一声,短匕出鞘,高大人躯迅如猛虎,连人带刀一同撞向目标。 秦莲见目光微凝,振袖飞出一笔,凌空点住刀尖。气劲勃发,以二人为圆点,掀起一阵酷烈狂风。 刺客头上的峨冠被怒风掀飞,露出拓跋飞沙粗犷的面庞。 秦莲见凝注他,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笔尖一荡,将人挥退半步。 昂首环顾四方:「别藏头露尾了,还有什么招数,全都使出来吧!」 忽然,从四方抛来四道勾爪,交织成网,向人罩下。
第142页 拓跋飞沙弃了匕首,抬脚踹翻一名乐师的琴匣,从中拔出他的阔剑。以刚猛无匹的攻势,将秦莲见留在原处。 苦海戮主岂非浪得虚名,剑势如怒涛狂潮连绵不绝,令对手疲于应对,直接被似枚勾爪,扣入血肉,踉跄坐倒在地。 反应过来的禁卫,拔剑上前,想要营救王主。孰料方走几步,便觉身子发软,纷纷栽倒在地。 不但是他们,凌云台上,所有官吏、卫兵、乐师、舞姬、侍从……全都感受到难以克制的疲倦,仿若十天半月未曾休息似的,精疲力竭地瘫软下去。 秦莲见跪坐在地,肩头鲜血渗出,顺着冰冷的钩链漉漉流淌。 目光从用力绷紧钩链的裴戎、阿尔罕、柳潋、商崔嵬四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拓跋飞沙身上。 神情从容,风姿坦荡。 「你们杀不死我,这是我所画的天地,是我的领域。」 「纵使将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也可以替自己重塑身体。」 拓跋飞沙咧嘴,露出一口鲨齿般的尖牙。 「给你瞧个有趣的玩意儿。」 啪,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人飞快跃开。 轰隆隆隆—————————— 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撼天摧地。 佛像底部火光闪烁,焰浪翻滚,岩石崩裂、垮塌之声不绝于耳。 火/药引爆,炸毁底基,百丈高的佛像,宛如倾颓的山岳,伴着雷鸣声响,压向渺小如蚁的秦莲见。 第77章 慈航野心 秦莲见仰望天穹, 佛像美丽的面孔在他眼中不断放大。白岩崩毁, 乱落如雨, 耳边俱是风声与雷鸣。 眼看佛像即将把人砸成肉泥,仅剩一丈距离时, 观世音捏着法诀的指尖微微一颤。 它活了! 双臂展开,按住地面,撑起沉重的身躯,将人笼罩在遮天蔽日的阴影下。 观世音燃烧的双目近在咫尺, 秦莲见伸手抚摸对方的鼻樑,温柔道:「你也渴望, 诞生于世吧?」 蓦然,纵声大笑, 身上的锁链跟着颤抖战慄, 带着无尽癫狂的意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观世音双唇张开,同样发出一阵大笑。尖锐,怪异,好似狂风穿过空穴的回响。 登时风云突变, 滚滚乌云漫上碧空,雷声渐起, 天地皆暗。 轰隆隆, 天降瀑雨。 那雨却是红的。 裴戎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皱眉凝注裸露在外的手背, 隐隐泛起青黑。刺骨寒气,从皮肉渗入骨缝, 是中毒的症状。 红雨淋在佛子、天女身上,洗去悲酥香的影响。他们从地上爬起,姿势诡异,状如傀儡,提刀执剑,向裴戎等人步步逼近。 长泰城,风波海。 梵慧魔罗扬唇低笑,甩了一个刀花,将净世斩斜插在地。 「鲲鱼之主,好胆色!」 笑声与赞嘆来得莫名,令众人大惑不解。 陆念慈裹紧狐裘,轻咳问道:「御众师,何有发现?」 梵慧魔罗负手而立:「人所知所见,受困于耳识、眼识,想要欺人,往往只需瞒过耳目即可。」 「你不曾察觉,我等门人自入长泰后,所作所为变得奇怪了么?」 陆念慈道:「如何奇怪?」 梵慧魔罗道:「厮杀月余,眼中只有彼此,完全将道器抛到脑后。」 陆念慈道:「留存实力,清除异己,将最终决战留在最后——难道不是你我的既定目标?」 梵慧魔罗摇了摇头,摆手道:「这并不妨碍他们分出人手,寻访道器。」 「我们手下这么多聪明人,竟无一人想过,道器可能被人带走不在城中,或是道器已有主人,趁他们厮杀混战,争抢时间,拔升境界。」 陆念慈指尖摩挲裘衣上的风毛,陷入沉默。 「故此,是谁蒙蔽了他们?」梵慧魔罗转眸望向陆念慈,淡淡一笑,含着点儿冷冰的嘲意,「或者说,又是谁蒙蔽了你我?」 陆念慈抚摸风毛的手指一停,缓缓攥紧。 这时,风波海一震,平静的水面掀起滔天巨浪。宛如湖心开出一朵水莲,绽开碧色莲瓣,一波一波涌至湖岸。 低沉、震撼、古怪的笑声,从深水下传来。 陆念慈神情凝重,手指探出,捻起云气,运使行云妙衍。丝丝云雾勾勒出形状,一尊观世音手足伏地,宛如一头狰狞的野兽,昂首发出咆哮。 目露骇然:「这是……什么?」 裴戎在狂风的摧刮下,步步后退,淡然擦去耳畔、唇边溢出的血丝。 「他娘的,就知道没这么容易!」拓跋飞沙一面呕血,一面骂咧,「若是老子还有修为,这点毒算什么?老子……」 裴戎怀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来了,小心。」 声线低沉、平静、缓慢,带着独特的磁性。拓跋飞沙一听,便知是何人发出。 他瞪圆眼睛,用力去瞅裴戎胸口。然后抬头怒视对方,仿佛在说:你把御众师揣怀里了?如此随便?实乃大不敬! 然后,一条硕大的臂膀横扫而来,扬起沙尘风暴,正中拓跋飞沙身躯,猛地将人扇飞出去。 蠢货! 裴戎目中闪过一丝冷嘲,迎着沙浪,旋身高跃,趁机翻上佛像的手臂。嵴背微弓,宛如一头黑豹,沿着佛像臂膀,向上突进。
第143页 观世音发觉一只蝼蚁爬上自己的身体,嫣红朱唇泄出一丝怪异轻笑。 猛地晃动手臂,身躯过于庞大,令它一切动作都显得缓慢而沉重。 如同地震一般,坚实的「地面」离开裴戎的靴底。足下一空,人从百丈高空坠落。 裴戎屏住呼吸,奋力伸手,抓住佛像臂钏上的珠链,如猿猴一般悬挂半空。 观世音见蝼蚁如此顽强,再一次扬起手臂,迅猛砸下。 裴戎咬紧牙关,蜷起身子,牢牢攀附住佛像。却不知自己本就松散的衣襟,在这番折腾下,大大敞开,木偶漏出,被甩了出去。 「阿蟾!」裴戎伸手去抓,没有够着。 轰隆一声,佛像重重砸跨一座佛殿。 在那险之又险的一刻,裴戎拧腰一荡,藏于肘内,避过被砸成肉泥的下场。碎石、木块崩飞,噼里啪啦落了满身。 裴戎半蹲臂弯,回眸远望,唯见尘埃漫天,小巧的木偶早已消失在乱石飞沙中。 轰隆———— 柳潋垂头避开又一块碎石的飞击,狂奔至登云台一角。 那里,陷有一个人形大坑。 她蹲在坑边,捂住眼睛,张开指缝瞄了一眼,啧啧道:「真是惨,惨到我不忍心看了。」 阿尔罕俯身,掌住拓跋飞沙肩膀,将人从坑里托起。 「别耍贫嘴,帮把手。」 柳潋嘿嘿一笑,与阿尔罕合力将昏死之人从坑里弄了出来。 她背起拓跋飞沙,守护阿尔罕张弓搭箭。 箭矢寒光泠泠,瞄准观世音左眼。弦震箭出,迅如流风,笔直射向目标。 这小小一枝羽箭,对方没有放在眼里,只闭上眼睛,以眼睑便将箭矢弹开。 阿尔罕撤弓:「不行,太高了!没有法力灌注,箭的威力不够!必须寻一个好位置!」 天穹雷鸣,观音咆哮,殿宇倒塌……各种声音响成一片,震耳欲聋,阿尔罕须扯起脖子大吼,才能让柳潋听清。 柳潋同样扯着嗓门回应:「你选,我送你过去!」 阿尔罕凭一双鹰目,飞快扫视,见一座云梯高耸。 是那座为了方便工匠行走,环绕佛像搭建的木梯。佛像坍塌时,压毁了一半,但残余部分尚未倒下,摇摇欲坠地立在那里。 「去那里!」阿尔罕道。 柳潋点点头,撕裂头纱,将拓跋飞沙捆在背上。两人从佛子、天女间杀出,向木梯突进。 阿蟾如一片落叶,随风飘摇。 缓缓睁眼,像是从睡梦中甦醒,胸膛震动,长舒一口浊气。张开双臂,广袖盈风,仿若白鹤展开羽翼,御风滑行,最终平稳落地。 登云台上,场面混乱。佛子、天女为抓捕阿尔罕、柳潋、拓跋飞沙三人不断奔跑。人腿密密麻麻,差点儿踩到小巧的人偶。 阿蟾左右避让,逐渐退至一处花坛。 蓊郁花草中,忽地冒出一双圆乎乎的眼睛,像是一对琥珀,闪闪发光。 「喵。」小白猫从花草中拱出,摇晃脑袋,甩去头顶的草叶。围住阿蟾绕来绕去,有点羞怯,有点犹豫。最后按捺不住地探出软舌,去舔人偶。 阿蟾抬手,捂住猫嘴。 小猫眼含无辜,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对方的掌心。 微痒,木偶的手指蜷了蜷。 阿蟾摇头失笑,物效其主,有贼心无贼胆。 然后,他摘下发顶的草花指环,挥袖一振,花瓣偏偏凋零,在风中舞成一道漩涡,将人偶与猫儿一同包裹。 随之,一声响彻天地的咆哮响起。 硕大的白爪从漩涡中探出,轻慢优雅,利爪如勾。接着是强壮健美的前肢,宽厚威武的胸膛。最后是一张神威赫赫的兽脸。长鬃如雪,森利金瞳,怒张的鬃毛中生出一对长角。每踏一步,俱有一片草地,枯萎死去。 竟是一头形貌凶悍的异兽雪狮。 覆雪阔背上,骑着高大俊美的男子。长眉淡扫,高鼻深目,如玉落雪中,给人一种霜雕雪塑的质感。 阿蟾恢复原貌,手指顺着雪狮长颈抚下,安抚住它此刻的狂躁。 「时间不多,我们走。」 雪狮低沉应声,迈步跃出,化为一道白电,撕开狂风。 三十三层,凌云高台。 秦莲见头颅低垂,将钩爪从身体里抽出,带起翻开的皮肉。气息短促,胸膛起伏,忍痛扯出鲜血淋淋的钩尖,哐啷一声,弃掷在地。 如此反覆,待取出第三枚时,已是面色发白,冷汗涔涔。 忽闻一阵脚步声,秦莲见抬头,看见高大颀长的人影。 空袖独臂不减风姿,眉心一抹丹痕红到扎眼,碧色长剑出鞘,斜点地面,泛着粼粼碧波。 「商剑子。」秦莲见笑道,「这是要替天行道,斩奸除恶么?」 商崔嵬没有废话,直接挥剑。碧色剑光从手中升起,卷寒风飒飒,连绵不绝杀向对方。 「既知为恶,何不收手?」 然而,纵使他招式精妙,究竟没有法力加持,速度、力量弱于对手。 秦莲见见招拆招,轻松惬意,挽袖走笔挥毫,宛如行书绘画一般,每出一笔,都能精准点中碧色的剑尖。 「这世间,有不少事情,比善恶更加重要。枭雄,称之为野心。英雄,称其为壮志。」 商崔嵬凝神细观对方招式,仔细寻找破绽。
第144页 「你有什么样的野心,能超越十万人的性命。」 「我的野心……不足为道。」秦莲见笑着摇了摇头,「你生来高高在上,凌驾万人。不能理解我们这群在尘埃里打滚之人,为了攀上你生来便有的地位,将付出何等代价!」 商崔嵬冷冷道:「心术不正,哪儿来这诸多藉口!」 秦莲见目光幽暗,望着浑身正气的商崔嵬,似乎生出戏弄的打算。占尽优势,但出手收敛,慢慢与人周旋。 摇头嘆道:「我便知道,与你们这群慈航培养出的忠犬,讲不通道理。」 「干脆,我们来谈一谈慈航的野心吧。」 「那个野心,名为一统天下!」 第78章 千钧一发 商崔嵬剑眉紧拧, 目染怒色, 出招更加猛烈。一时间, 竟扳平颓势,反有压制对方的趋势。 「休要污衊我师门。」 秦莲见道:「陆念慈一改裴昭执掌慈航的风格, 以强硬手腕统辖正道。利用苦海的杀戮,逼迫前来求援的宗门站队。党同伐异,剔除异己,令整个正道只有慈航的声音。」 「接下来, 便是高举『除魔卫道』的旗帜,联合各方, 诛灭苦海。一旦苦海倒下,还有谁能与慈航比肩?还有谁能扼制慈航的权力?」 「届时, 想必天下宗门, 皆慈航喉舌;天下修士,皆慈航门徒;天下诸国,皆慈航疆域。」 「如此说来,放任苦海为恶, 反倒是一桩好事?」商崔嵬怒极反笑,「哈, 就为了辖制慈航所谓的野心?」 秦莲见摇头嘆道:「商剑子心怀激愤, 此言出口,便带着偏见啊。」 「我知晓, 你自幼所见的慈航,俱是光明正大, 堂堂皇皇。然而,君子做事,受道德仁义束缚,难免束手束脚,与魔道敌手,常处于下风。因而自古有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慈航道场能与苦海对峙许久,甚至隐隐压着苦海一头。」他转动笔锋,意有所指,「难道没有用些『特别』的手段么?」 商崔嵬目光一颤,似想到什么,沉声道:「慈航广施恩义,天下拥戴。苦海烂杀无辜,无恶不为。我师门顺应天道,伐无道,诛邪魔,占领上风,有何不可?」 出口是与罗浮剑子身份相称的堂皇之语,然却说得不如从前那般具有底气。 那日,裴戎向他坦诚身份。 依照商崔嵬平素的涵养,即便认定荒谬,也只会一笑而过。 然而,当时他反应甚是激烈,不但狠狠甩开对方,甚至还想一剑斩杀这个胡言乱语的傢伙。 为何……他为何会这般愤怒? 因为,若裴戎果真是慈航道子,是师长们遣去苦海的卧底。 当如何解释澹宁师叔之死? 是苦海的刺主杀了他! 如果这一切为真,慈航是默许了顾子瞻的惨死么? 商崔嵬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念头逼出脑海。他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至少没有让秦莲见瞧出。 于是,秦莲见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向商崔嵬吐露一个秘密。 「我虽有极大的野心,但商剑子知晓,此前在下不过是一个二流世家的家主,并无撑起这份野心的实力。」 「有人助你。」商崔嵬冷冷道。 他想起同裴戎交换情报时,对方告诉他,有一名佛道兼修的神秘高手,暗中帮助秦莲见的事情。 秦莲见微笑颔首:「商剑子可想知晓,那人是谁?」 手指弹动,墨笔在腕间旋转,笔尖凌空一点,墨痕浮空,绘出一道缥缈轮廓。 用一种嘲弄的语调,说道:「说起来,此人与你慈航还有莫大的关联。」 再落几笔,走锋,墨染,只有轮廓的人影渐渐清晰,观其眉目,确有几分熟悉。 秦莲见一面作画,一面密切关注商崔嵬的神情。 他想要看到怀疑、动摇,想要看到无暇之志的人在信念破灭时,那一瞬间的绝望与扭曲。 倏然一声剑动,碧光破空发出一声沧海龙吟的剑啸。 正在凝聚的人影被一击震散,剑光擦着秦莲见的鬓角飞过,削落一截鬓发。 他眯起眼睛,凝视对方,讥诮道:「不敢看?怕知道谁在背后操纵一切后,信念动摇?」 点点墨痕飘散,狂风中,商崔嵬身躯峻挺,墨发漫捲,青川引在他手中尤自吟啸不绝。 「你知道么,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罗浮剑子。」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秦莲见微微愕然,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我不够聪明,不像霄河师叔那般满腹谋略,也不像师尊那样拥有一双火眼金睛,能够一眼看透一切。」 「于是,师长们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唇边流露一抹苦笑,「在我质疑或反抗时,他们总能找到理由,说服我。」 「你也很聪明,想用这样的手段动摇我。」 秦莲见冷笑:「你认为我在撒谎?若是你果真信念坚定,又怎会不敢面对那道即将清晰的人形?」 「因为没有必要。」商崔嵬摇头,双目清澈,坦然无畏,「纵使这件事情中,有慈航之人插手。纵使慈航为了击溃苦海,暗中运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 「只要有我在!」他抚上自己的胸膛,声音不断拔高,仿佛金石锵鸣,坚定有力,「只要有我在,我会查明一切,纠正错误,不令慈航走上偏路。」
第145页 碧泓长剑抬起,笔直地指向对方,铿锵有力地说道。 「而现在,罗浮剑子要做的事情,便是将你斩于剑下!」 秦莲见面露异色,仔仔细细,重新打量一番面前之人。而后缓缓勾唇,流露一抹欣赏,抚掌大笑:「不愧是罗浮剑子。」 「单凭这一席话,世间还有几人敢言比你聪慧!」 商崔嵬没有理会,径直欺身而上。 剑笔交锋,将落红败叶搅碎在再起的锋芒之中。 裴戎迎着狂风,艰难攀爬。 观世音挥动巨大的手掌,伴着隆隆轰鸣,拍上肩头。 在手掌如山盖下的一瞬间,裴戎曲臂蜷身,从指缝间躲过,猛然向上一个鹘沖,成功跃至观世音颈边。 站在横亘如桥的锁骨上,提起精钢长刀,对准颈脉用力刺入。 咔嚓,长刀崩裂,片片残刃如破碎的月光,随风散去。 他碾磨齿冠,不甘心得狠抽一口寒气。 没有法力注入,这到连观世音的皮都破不开! 这时,滚滚乌云裂出一条细缝,漏下一轮残日。暗红光芒染尽层云,宛若暮霭十分,天边燃起的最后一把火。 观世音笼罩在这蒙蒙赤光中,洁白的半身染得鲜红。接着,这红色化为实质,肌肤渗出血来。暗红的血液极为粘稠,将裴戎双足黏住,令他动弹不得。 观世音缓缓转头,正对裴戎。 直面一张庞大若山的面孔,即便再美再艷,也会令人打心眼里地感到恐惧。 双唇张开,露出两排森森白牙,喉道深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它像是准备品尝一道美味佳肴,向裴戎吞去。 裴戎在粘稠的血液中用力拔足,无果。掷出断刃,擦着佛像脸颊滑开,远远弹飞。 眉目冷峻,不断思考脱身的手段。这是千百次游走生死锻鍊出的冷静,哪怕危机如此迫近,亦不能撼动心神分毫。 忽然,远处传来一道破风之声,观世音停下吞吃的动作,转动眼珠看向来者。 一支羽箭宛如流星划破长空,直击佛像左眼。 是阿尔罕的救援! 上一箭,他没有命中,这一箭,对方同样不会给他机会。 观世音故技重施,闭拢眼睛,用坚硬的眼睑挡住阿尔罕的攻击。 孰料,弓弦再度震动,又一支羽箭射出。被翻卷的狂风送至高处,击中第一箭的尾羽。 那支羽箭方向陡变,去势更快三分,从逐渐合拢的眼睑下穿过,准确命中左眼。 观世音晃动身躯,抬手握住箭矢,缓缓拔下,飈出一道血虹,将连着丝状血肉的眼珠拽出眼眶。 血泪流淌如瀑布。 摇摇欲坠的云梯之上,阿尔罕弓起雄壮的腰背,狠狠握拳,无声庆贺这完美的一箭。 「再来。」运足力道,再度张弓。 柳潋不知从何处踅摸了一个桐木桶盖作为盾牌,肩膀顶住桶盖,抵挡涌上云梯的敌人。 佛子、天女们仿佛失去神智的人偶,只顾前沖,间或将自己人挤下木梯。地上堆满了肉体,有的人动弹几下,没了声息,有的人摇晃起身,拖着残躯从头再来。 源源不断的冲撞,令桶盖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悲鸣。柳潋不断蹬动足步,牟足劲儿向前拱动。在无数人的撞击下,身躯无法抵抗地向后滑去。 她拼尽全力,憋得脸红脖粗,见阿尔罕还在调整角度,从紧扣的牙冠挤出声音:「我一个……修行魅术的弱女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儿。」 「大哥……我快……挡不住了!」 忽然,桶盖左下一块木条破碎,一截刀锋循着豁口穿出,刺向柳潋左肋。 她避之不及,拧起眉宇,打算咬牙硬接这一捅。 忽然粗粝大手抬起,准确挟住刀锋,用力一拧,刀刃断成两截。 柳潋十分诧异,偏头看向拓跋飞沙软软垂下的手臂,掌心的刀伤深可见骨。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火热,瞧得对方有些尴尬。 拓跋飞沙虚弱地骂道:「看什么看,老子是在救你么!没有你这个人肉盾牌,老子还活得成么?」 柳潋转回头,极冷淡地「啧」了一声。心道,苦海出来的人,都是这么别扭又欠揍的么? 这时,阿尔罕已经准备好了第二箭。 猎猎狂风中,他的目光如苍鹰一般锋锐,羽箭尚未射出,目刀已然钉在目标身上。 屏气凝息,心中念起祈祷之语,雪寒箭矢瞄准佛像右目。 「神鹰之羽,哲别之箭,苍天佑我……」 突然,身形猛然一沉,足下落空,身不由己地向下跌去。 阿尔罕诧异一看,竟是攀爬云梯的佛子天女人数太多,终于压垮了残破的木梯。 三人随散开的木头一同下坠,阿尔罕足蹬木板,拧腰翻身,在彻底坠落前,抢先出手。 箭矢如流星飞出,擦着观世音的发髻掠过。 他射偏了。 瞎了一眼的观世音望着自己挂在箭矢上的眼珠,从喉中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然后一口含住,吃了下去。 咀嚼声令人毛骨悚然,咕噜一声咽下,张开染血的利齿,继续咬向裴戎。 裴戎身形微仰,横臂挡住口鼻,扑面而来的腥臭令他气窒。 眼看即将成为对方口中美餐,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雪白身影蹬肩高跃。
第146页 雪狮从天而降,鬃毛怒张,凛然咆哮。它的背后伸出长臂,环过裴戎腰腹,将人捞走,唯剩一双长靴黏在原处。 裴戎借着一捞之力,翻身跨坐于雪狮后背,被人搂住,按在胸前。 脸庞贴着阿蟾温热的胸膛上移,蹭过肩颈,露出半张面孔。左手环过肩背,将人紧紧揽了一臂。 反手抽出背后的狭刀,狭眸微眯,含凛然霜色。振臂一挥,划出刀芒风澜,迎向张嘴追来的观世音。 刀锋被一口咬住,观世音摇头一甩,人与雪狮被狠狠甩出。 雪狮摔倒,发出一声惨烈的哀鸣,流光一闪,变回雪白的小猫。猫儿呜呜轻哼,舔了舔受伤的前足。踉跄起身,一瘸一拐地向主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两人被甩下狮背后,阿蟾蜷身,将裴戎护在怀里。一同滑出观世音肩头,从百丈高空坠落。 寒风在耳边呼啸,裴戎从阿蟾怀里抬头。伸出触摸他眼角的裂痕,像是无情岁月烙下的痕迹,给人添一抹沧桑的魅力。 看来,这具宿体,又快支撑不住了。 阿蟾丈量一眼跌落的距离。 垂下双目,凝望裴戎。目光宁静、幽邃,眼底含着安抚的意味。 扬手解开发带,墨发垂落,随风翻卷,散在裴戎身侧,宛如密密的囚笼,将人网罗。 阿蟾咬住发带一端,单手握住剩余部分,绕过裴戎手腕,将人与自己紧紧绑在一起。 裴戎动了动眼珠,盯着两人腕间的发带。 在这要命的关头,竟然分神想道,阿蟾这意思是……执子之手,永不分离。生未同衾,死当同穴? 这样想着,心中难以克制地涌出爱恋。 第79章 向我证明 阿蟾见他明显在走神, 挑起眉峰。 刻意凑近, 伏在耳畔, 唇角微勾,似要在这生死关头, 倾诉衷肠。 裴戎耳后的一小片肌肤,被对方温热的呼吸搔得发热,耳廓敏感地动了动。 正期待间,腰背被人猛地用力勒紧。 阿蟾收臂发力, 拧身一抛,将裴戎送上高处。 腕间的发带随着远去的人影迅速延伸, 直至他重新跃上观世音的肩头,发带停止变长, 另一头的阿蟾则如被钓起的鱼儿, 晃晃悠悠地悬挂半空。 裴戎这才明白对方的意思,顿时尴尬得不行。 但是裴刺主何等人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很是端得住! 没有分毫迟疑, 臂挽发带用力拽起,将底下的人拖了上来。 阿蟾握住探出的手臂, 登上佛像。 挟住对方下颚, 指腹顺着颈弯摸过,挠了挠喉结上方的一小块肌肤, 逗猫似也。 「方才在想什么?」 裴戎强行压下的窘迫,瞬间翻了上来, 不自在地偏头。 阿蟾的手指改托为握,微一用力,阻止他的避让。 两人四目相对。 裴戎遇到这种事情,惯常抿唇不答,装成不懂旁人的眼色的木头,一声不吭。 阿蟾只是逗一逗他,并未想要得到回应。将人松开,长身而起。打量自己不断裂开的手掌,用发带缠住裂口扎紧,勉强凑合着用吧。 背后传来一道应答:「你。」 阿蟾正在舒展身躯,停下动作,侧身回眸。留给对方一只点漆似的眸子,和半截峻拔的鼻樑。 含混应声:「嗯?」 却见裴戎头颅微垂,一副强自忍耐,却最终忍无可忍的模样。 像是想通了什么,猛然拽住阿蟾手腕,扣在手里。 掌心湿暖,腻着细汗。 「我在想你。」喉头紧涩发干,费劲力气,方才维持住声线的平稳。 他本就长着一张极端正冷峻的脸,开口说话时,让人不自觉严肃对待。此时,配上虔诚郑重的神情,更添一份力若千钧的重量。 「我方才在想,若是能同你绑住双手,共赴黄泉,应是我此生所遇,最美的一件事情。」 阿蟾微愕,小闷葫芦也有这般嘴甜的时候? 「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黄泉路遥,我懒得去,也捨不得你去。」 话语顿住,裴戎捧着他的右手,滚烫的双唇压下,贴着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骨脉,一寸一寸辗转吻下。 裴戎的嘴唇有些削薄,像是两片刀子,一副无情之相。光是瞧着,就觉得要伤人伤心。 但是他的人却恰恰相反。 剥开那副冰凉的外壳,露出的内里烫热而柔软。 因而许多时候,反而是他被别人所伤。 裴戎抬首,狭眸亮得惊人,像是长夜中的一粒星子,像是绝锋上的一线寒芒。 他强硬地靠过去,将阿蟾困锁在臂间。 两人挨得极近,交换炽热的气息,呼吸急促,要吻不吻的,嘴唇反覆碾磨。 阿蟾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耐心地等待什么。 于是,裴戎吻住了他。 动作带着杀手的蛮横,强势地启开嘴唇,扫过齿列,缠起软舌缠绵,一寸一寸推入喉舌。 阿蟾眸色愈深,心道,学得挺快,很有梵慧魔罗的风格。 裴戎将全部心神都倾注于这一吻。 像是烈性的野狼终于沖开束缚它的牢笼,在广袤无垠的猎场中惬意嬉戏。 像是拙于口舌之人,以这种方式用力表达他的满腔情热。
第147页 抛却一切顾虑、谨慎与小心翼翼。 仿佛有一种冥冥之意在告诉他,是时候了,别退缩。 阿蟾手指插入裴戎发间,拇指顺着耳廓滑至耳根,在对方因热血激荡而猛烈波动的颈脉处摩挲。微一侧头,令这一吻更加深入。 全然接住裴戎的求索。 这时,观世音身上开出一成片洁白的莲花,婷婷摇曳,本是绝美的景致。 然而,美景之下,暗藏杀机。 长茎上长满毒刺,宛如蛇群一般蜿蜒游动,铺成地毯,向偎依相拥的二人蔓延。 小白猫跛着一足,在花丛间穿梭,灵巧地躲避莲花的绞缠。拼命发出尖叫,警示御众师与刺主。 然而,那两人正吻得忘情。 刺主的双手不老实地探进了御众师的衣衫里。 这一吻仿佛要持续到天长地老,纵使死亡来临,也不能让他们分离。 小白猫终究被莲花追上。困在大片大片的圆叶间,盯着逼来的毒刺,瑟缩后退,一声一声地哀鸣。 见两位主人不曾理它。 猛然发出一声悲愤的狮吼:「嗷啊——————」 三十三层高台上的激战,如火如荼。 商崔嵬同秦莲见周旋许久,招式尽出,一直寻不到机会。 不见对方有多少消耗,自己却率先力竭。 秦莲见手执墨笔,负手而立,一派惬意从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蔑视着精疲力竭的对手。 商崔嵬手拄长剑,半跪在地,胸膛剧烈起伏,身上布满累累伤痕,汗水混着血水缓缓滴落。 「别挣扎了。」秦莲见桀骜道,「只要这副画卷不破,你们始终被灭法之力压制,比寻常武者强不了多少。」 「与我的差距更是悬若霄壤。」 「莫如早早放弃,我还能给你留个体面。」 商崔嵬充耳不闻,只僵硬地撑起身体,拖着长剑,脚步沉重地走向对方,还欲再战。 仔细瞧他的眼神,微微失焦,显然神智不甚清明。全凭强大的意志,逼迫身体舞出剑招。 秦莲见几乎没用多少力气,便格开对方的招式。墨笔在手尖一旋,握紧送去,笔管狠狠点中商崔嵬腹部气海。用劲之狠,令周遭气流震荡不休。 商崔嵬身躯猛颤,巨大的气劲直接贯穿腹部,透体而出,背部衣衫轰然破碎。 他虚软倒地,喉头一甜,鲜血连同内脏的碎块一同呕出。 狼狈地伏在地上,视野变得模糊,身躯一阵一阵哆嗦。 秦莲见走近,用靴尖挑起他的下颚,迫使他抬头远眺。 「商剑子,请放宽心,你只是先走一步。不久之后,你的朋友便将随你同去。黄泉路上,并不孤单。」 商崔嵬慢慢转动眼珠,目光从身陷人海,浑身浴血的柳潋、阿尔罕、拓跋飞沙身上划过,看向四处摧毁,状如的观世音,最后凝目于陷于莲海,偎依相拥的裴戎与阿蟾二人。 他与裴戎离得太远。 对方身影倒映于朦胧的视野中,变得更加模糊。 虚化的轮廓,与记忆深处的一人渐渐重合。那个俊美、洒脱,爱开玩笑,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男人,宛如群山峻岭吹不尽的清风,贯穿他整个童年的回忆。 商崔嵬眼眶微酸,颤抖着伸手,想要抓住那道影子,喉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 他受伤过甚,耳内嗡鸣阵阵。苦海刺主坦诚身份时的冷淡声音,穿过茫茫杂音,直击心魂。 「老子懒得拐弯抹角,我爹是裴昭……你是不信我是慈航的弟子,还是不信我是裴昭的儿子……」 「空口白牙,叫我如何相信……」商崔嵬低声笑了起来,用力甩头,恢复些许清明。 秦莲见诧异地看着这个倔强的男人,缓缓扣住长剑,艰难得撑起身体,尤自不肯放弃。 「冥顽不灵。」秦莲见冷笑,抬起墨笔,欲给对方一个干脆利落的了结。 商崔嵬无所畏惧地扬起长剑……这一剑并未斩下! 他猛然转身,用尽全力,将青川引掷向天空。 长剑奔袭,宛如一道贯穿穹庐的碧色流光,破开乌云,坠向佛像肩头。 裴戎恰与阿蟾分开,忽闻剑动风啸之声,下意识反手一抄,接住来者。 见是青川引,微微一怔,转头看向高台所在的方向。 商崔嵬手捂腹部,身形踉跄,弓腰喘息片刻,深深长吸一口气,沉声大喊。 「青川引,长三尺七寸,重七斤十三两。採矿、熔炼、锻造、淬锋皆由我师尊亲力亲为。剑成之日,师尊以自身鲜血开锋。可以说,这柄神剑,亦是他的骨血!」 「向我证明……」 ——你与青川引血脉相连。 恍惚中商崔嵬想起,年幼的他得到这柄神剑时,正沉浸在师尊身亡的悲痛中。他疯狂熬炼剑法,想要得到青川引的认可,却迟迟无法与之产生共鸣。 霄河师叔将他抱在膝头,耐心劝导莫要急功近利。 「这剑与大师兄血脉相连,不会轻易承认外人。你要么用最诚挚的信念打动它,要么以最强悍的武力征服它。」 「向我证明……」 ——你传承了罗浮的意志。 思绪飞快前进,来到他十八岁的一次厮杀。他与同门师兄弟一起侦查一桩灭门惨案,凶手十分狡猾,在众人的包围下逃脱。他不顾旁人阻拦,独自追去,结果落入圈套。
第148页 对方残忍地做了一个机关,将那个幸存的孩童吊在崖边,绳索嵌在剪子的两片刀叶间,剑子的把手上挂着一个秤盘。 要求商崔嵬割下足够重的血肉放在秤盘里,以肉块的重量拉开剪子。 否则剪子便会合拢,剪断绳索,令孩童坠崖而亡。 商崔嵬救人心切,咬牙自残。 凶手却在看够他的笑话后,违背约定,依旧要杀死那个无辜的孩童。 最后,十多年来未曾回应的青川引终于看不下去了,腾跃而起,旋下凶手的脑袋,救了主人的蠢徒弟和嚎啕大哭的小孩。 时至今日想起这件事来,商崔嵬有一点感动,又有一点发窘,以那样的方式得到神剑认可,简直令人羞愧。 闭了闭眼睛,将胡思乱想抛到脑后,此刻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 他迎着裴戎鸷猛鹰目,纵声长啸。 「向它证明……」 ——你就是裴昭的儿子,是青川引真正的继承人啊! 喊完最后一声,眼前一黑,摇晃的身形轰然倒塌。伏在地上,气息奄奄,陷入昏迷。 秦莲见看了看佛像肩头的两人,又看向昏厥不醒的商崔嵬,拧起眉峰,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于是,不再犹豫,悍然一笔向商崔嵬头顶戳下。 这时,角落里一堆炉灰香碳猛然炸裂,一道灰扑扑的人影瞬间奔出。拽住最后一根嵌在秦莲见肩头的钩锁,用力将人抡圆甩开。 秦莲见措手不及地倒飞出去,狠狠砸塌数樽熊熊燃烧的香炉。 魏灵光摸了一把脸上的黑灰,用力掰断一支旗杆,作为武器。一人一桿,拄在商崔嵬身前。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虚弱,但坚韧若岩。 「想要杀他,先过我这一关!」 第80章 众生红尘 神剑撕开乌云, 划破长空, 沿碧芒横贯之处漏下一线天光。 黑云密布, 天地皆暗,唯那一线天光, 灼人眼目,将裴戎照亮半张面孔。 垂头凝视手中的长剑,神色错杂,像是一口气憋在嗓眼里, 吐出不来,又咽不下去。 或许旁人无法理解那一句句有头没尾的「向我证明」乃是何意, 但是裴戎心底明白得很。 然而,他没有被打动, 甚至有点窝火。 商崔嵬这是在砸场子么?他刚刚向阿蟾表露心意, 对方偏赶上这个寸劲儿,逼他表态。 若接下这柄破剑,不是上赶着向别人宣布自己是慈航的卧底? 越想越是恼怒,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裴戎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对方气笑了。 裴昭不曾向我证明,他有做我父亲的资格。我又凭何要向这柄破剑证明, 我有没有资格当裴昭的儿子? 这样想着, 便很想将手中碍眼的东西丢回商崔嵬身边。 商崔嵬神志不清地出了昏招,他却不能意气用事。 青川引之所以在天下名剑谱上排行第一, 除了是裴昭的佩剑的缘故外,还因为它天生具有「一剑破万法」的力量。 裴昭生前, 曾利用这种力量,配合大自在剑诀,洞穿众生主的防御,打破其不败之身。为第一次正魔大战迎来转机,故而一战成名。 这画卷里的世界,充斥着灭法之力。但灭法也是法,只要是法,便受「一剑破万法」的克制。 若是裴戎能激发出一剑破万法,便能为这场艰苦卓越的战斗奠定胜机! 裴戎思绪飞转,心中不停计较得失。 对于他来说,当前局面简直是两难之选。 要么,眼睁睁看着重伤垂危的商崔嵬死在这里。要么,接下青川引,彻底暴露卧底的身份,师尊交託的任务失败,受到苦海追杀,与阿蟾反目成仇…… 想到此处,皱眉按住心口,那里猛地生出一阵揪心的疼痛。 他好不容易踏出了那一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正视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他与阿蟾之间才将开头,便过早地迎来了结局? 裴戎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蓦然生出天意如刀的悲哀。 已然昏厥的商崔嵬显然不知,他的一时冲动给裴戎出了怎样的难题。 是巧合,也是天意,巧合往往就是天意。 是天意假借人手给与尝试挣脱枷锁的裴戎一记重锤,令他向阿蟾表达的一腔爱慕,生生变成了一场笑话。 裴戎又看一眼青川引,神色晦暗不定。好几次萌发出放弃商崔嵬的性命,就此叛出慈航,与阿蟾双宿双飞的冲动。 但他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一旦那样做了,势必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慈航绝不会允许这样的背叛。 担着一个虚假身份,渡过近二十年春秋,已经很累了。若再添上一些必须小心翼翼,时刻维护的谎言,他怕自己会被压垮、抽干。 握紧剑柄,转身面对阿蟾,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然后又熬不住对方目光地背过身去。 裴戎冰冷地告诫自己,既然做出决断,那便不要回头! 左手握住剑锋猛地一划,掌心割开,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将剑锋染出一抹艷色。 他想用自身的血脉引发青川引的共鸣。 然而,这柄神剑就像死了一般,安静地躺在他掌心里,没有任何反应。 裴戎不甘心地一连尝试了几个可能的方法,青川引依旧没有给他那份面子。 那滋味,如同被人活逼着咽下一口冰雪,心中一片冰凉。
第149页 齿冠碾紧又松开,最终一声轻嘆,掌住剑柄,斜插入地。 低头看了看苍白的手指,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他早该想到,在他嫌弃这柄破剑的同时,对方也在嫌弃他。 青川引身为慈航重宝,应是从未被像自己这般染满血腥的双手拿起过吧? 正颓丧间,一双臂膀环过腰背将他扣在怀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指缝,交握于胸前。 胸膛贴了上来,像是暖炉,补上被寒风吹散的温度。 右手被对方牵着,一起握上青川引的剑柄。 「阿蟾……」指尖微颤,不敢回头去看阿蟾表情。 他明白,自己选择了慈航,便是背叛了阿蟾。 「抖什么?方才一副转身就要同我割袍断义的态度。没得到倚仗的认可,便开始害怕了?」 「你这模样,成不了大器。」阿蟾说道。 声音很是平淡,惯有的沉静、温和、从容不迫。没有多少怒意,更像是嘲笑裴戎上不得台面的退缩与胆怯。 「我活了太久的岁月,见过太多的人。多数在我记忆中匆匆而过,留下的印象极浅,如雪泥鸿爪。」 「而你爹娘却很难得,他们不但特别,还有趣。」 「我第一次见你,非是在苦海。而是二十三年前,在崑崙山上与裴昭夫妇的一次偶遇。那时织命女身怀六甲,而你就在她腹中。」 二十三年前崑崙雪山,大雪倾没了道路,将一名男子与一对夫妻留宿在一间简陋的茶寮中。 织命女裹着厚重的狐裘,与苦海魔头坐在同一张桌子前。 她是个明媚的女子,即将身为人母,也没能削弱几分她那股子少女般的蓬勃气息。一会儿要吃面条,一会儿要喝茶水,把罗浮殿尊支使得团团转。 还剥了一把青枇杷,招待阿蟾享用。见对方不动,便笑盈盈地将这堆酸不熘丢的玩意儿,全塞进自己嘴里。 裴昭伺候完媳妇儿,终于能上桌歇一口气。就着一壶清茶,与师门宿敌天南地北地聊,不知从哪一个话题开始,逐渐扯到了慈航与苦海敌对的态势之上。 这对夫妻极为相配,织命女蓬勃如少女,而他便是个不老的少年郎。很少见到他有不笑的时候,一旦笑起来,会在颊边陷出浅浅的梨涡,挺没有属于慈航主事人的威严。 但这并不妨碍。 毕竟裴昭从来不是靠着威严统御慈航。据他所讲,靠的是一身酿酒的好手艺,和一张看不腻的脸。 裴昭道:「如果有机会,尊驾能同师尊握手言和么?」 阿蟾淡扫他一眼:「我记得,你可是个嫉恶如仇之人,怎么忽然放下血仇,愿与我苦海和平共处了?」 裴昭笑了笑:「我只是觉得这场仗打得够久了,人也死得够多了。见身边熟悉之人渐渐减少,夜里惊醒,总有几分心惊。」 「而且,我已有了他们。」他转头,与织命女相视一笑,「希望我家孩儿出世时,能诞生在一个安宁祥和的天下。」 阿蟾饮罢一杯清茶,嘲道:「胸怀苍生的罗浮殿尊,也会有自私的时候?」 裴昭道:「是人,就会自私。」 「从前,死了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撒上几抔黄土,闭眼无牵无挂。而今,有了家室,自然要担负起为夫为父的责任。」 忽地收敛起正儿八经的神色,对阿蟾调侃道:「尊驾孤苦伶仃了数百年,想必是没有品尝过家人的温暖。」 「讲真,只要你肯答应,我这孩子就认你当义父,承欢膝下,养老送终,怎么样?」 「不怎么样。」阿蟾笑了笑,婉拒织命女斟茶,将杯子倒扣在方桌上。 裴昭道:「欸,相逢即是缘。」 「尊驾能与我家孩儿即将出世前见这一面,更是缘分中的缘分。」 「看在他是你未来义子的份上,接下来的栖霞涧一战,可否放过附近连环庄的百姓,令他们先行离开?」 阿蟾道:「然后你便暗藏伏兵于撤离的百姓中,在通过我戮部放开的关口时,发动突袭?」 裴昭作出惊色,给了对方一个被你看透的眼神,抚掌大笑:「尊驾一眼看穿,果然犀利呀。」 梨涡在他脸上变浅,敛了笑意,神情诚挚而庄重。 「说笑就此打住。还请尊驾认真考虑一番我的提议,你与家师之间的恩怨,可由我出面斡旋。」 然后,他转头看向织命女鼓起的腹部,目光温暖慈爱。 「从前以苍生为友,天下为家,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从琴儿和这个孩子,他们便成了我的苍生天下。」 二十三年前,崑崙雪山。 裴戎目光微颤,想起大觉师颠来复去,不厌其烦讲述过的裴昭与织命女惨死的故事。 这回,不仅是是手指在颤抖,连带身体一併颤抖起来。 自暴自弃地质问道「他们说,你在那里,杀了裴昭与织命女。」 「他们说?」阿蟾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人人都说,江轻雪奠定了慈航道场的千秋功业,他是天下至圣至贤之师。人人都说,李红尘是罪孽的化身,血腥的屠夫,是魔头中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可曾有人知道江轻雪的过去?知道他是凭藉什么,一步一步爬上那个位置。又何曾有人知晓李红尘过往,他是因为什么缘故,死了一次。他又是否愿意被人以血祭的方式转世重生,身份数十万罹难者的血债,在那日夜不停的诅咒声中堕落发疯?」
第150页 裴戎一声闷哼,与他相扣的五指渐渐握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手指拧断。 他没有反抗,反而将另一手覆在阿蟾的手背上。 阿蟾蓦然一嘆,松了力道。 裴戎第一次听见他发出如此丧气的声音,哑声道:「告诉我真相……」 「这世间没有真相。」 「自古成王败寇,你赢得天下,所言所语,自是真相。」阿蟾略过这个话题,拖着裴戎重新握紧青川引的剑柄,训斥道,「专心!」 大风从二人身后刮来,捲起阿蟾的长发,宛如黑色的风氅,包裹着二人。 手指纠缠,交握剑柄。鲜血从裴戎掌心淌下,竟将这口碧色的长剑,染成一道赤虹。 「随我同念。」阿蟾说道。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裴戎强行按下困惑,勉力集中精神,重复法诀。 在他念至第三遍时,剑身震荡,仿佛被重新丢进熔炉里锻鍊似的,逐渐滚烫。啸声阵阵,仿若沧海龙吟。对他不理不睬的神剑,却在这道法诀响起后,以澎湃的力量,报以回应。 包围、绞杀两人的不祥妖莲,被这力量一冲,毒刺顷刻枯萎、凋落,真正化为风荷婷举的美景。 裴戎错愕,不仅为青川引回应了慈航宿敌念出的法诀,更为这法诀竟与死人刀刀诀「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极为相似,几乎是对仗而来。 「这是……」 阿蟾道:「活人剑。」 这下更肯定了裴戎的猜测,连名字都是对仗的。 阿蟾垂头,在他鬓发上轻轻一吻。 「它还有一个世人更为熟悉的名字,罗浮嫡传剑法,大自在剑诀。」 然后,他握紧裴戎的手,倒转剑锋,狠狠插入观世音脖颈。肤如铁铸的佛像,竟如一块豆腐,被轻易刺入。 阿蟾越过裴戎,迈步向前。两人交握之手没有松开,领着青川引从观世音的脖颈划至胸膛,将它半具身体割开。 裴戎任凭阿蟾牵着,一路前行,风荷在二人身边散开,飞花漫天,如霜似霰。就像是灵均寺内,那场桃花乱落的红雨。 「你到底是谁?」裴戎问道。 阿蟾没有回头,沉默良久,久到裴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吾名众生,亦名红尘。」 声音依旧没有多少起伏,像是茶余饭后随意闲谈。 「我就是慈航口中,身边常伴妖童媛女,喜欢追逐悲厄、苦难与绝望,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疯子。」 「苦海之主,万魔之魔,众生主李红尘。」 裴戎定定瞧着阿蟾嶒峻挺拔的背影,被青川引划破的一线天光尚未聚拢,将他影子拓在地上。令裴戎一步一步踩上,仿佛那便是指引他前进的路标。 蹙起眉宇,尽管拼命压抑,却无法克制地露出似哭似笑神情,难看得不行。 「这种惊天之秘,你怎么能如此平淡地说出来?这……太无赖了。」 声音沙哑,微颤,夹杂着古怪的气音,仿佛随时要喘不上气来。 阿蟾没有回头,依旧笔直向前。 青川引交握在他们手中,犁出一道血痕,观世音头颅开始朝着裂口倾斜、塌陷。 「那要我如何?」 「在苦海与慈航再次决战时,当着千军万马,威风凛凛地喊出来?还是在你提出要同我成亲时,告诉你我是李红尘,慈航多半不会答应这门婚事?」阿蟾慢悠悠地说着,身后一片沉默。 良久,阿蟾嘆道:「别哭。」 裴戎道,嗯。 失血过甚带来的影响,令裴戎恍惚,疲倦,看不清前路。唯有握住他手,是牵引他不曾倒下的支柱。 这一路很短,短得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一路又长,长到仿佛永世永远。 最终,在不经意间,他们已走到尽头。 伴随隆隆巨响,观世音的头颅被从割断的肩头落下,重重砸在地上,半张面孔碎裂,用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凝视它的主人。 秦莲见挣脱魏灵光对的纠缠,厉声尖叫:「不!」 无头佛像之上,阿蟾驻步。 微微侧身,似想看一眼裴戎。但他终究没有回头,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握住裴戎的手松开,在飘零的荷瓣中,化为风沙。 裴戎静静站了一会儿,双膝一晃,跪倒在地。面孔死死埋在掌间,大口大口地喘息。不知是血水还是泪水的东西,缓缓从紧闭的指缝中渗出。 第81章 云端战场 风波海的水面震荡不休, 陆念慈捏散云气, 命令慈航剑客重新潜入湖心, 寻找震动的源头。 这时,梵慧魔罗晃了晃, 皱眉扶额。 阿蟾的分魂重新回归身躯,将画中世界月余的记忆在这一瞬之间,灌入本尊识海。 睁眼凝视右手,与裴戎交握时的温度依稀残留。 须臾, 收敛神情,拔起净世斩, 指向风波海。巨大的风浪自他身侧捲起,目标直取风波海湖心, 引刃一斩。 不同于尹剑心横切一剑排空湖水, 他这一刀从天而降,直入地心。 湖底被一刀洞穿,像是被捅破的木桶,轰然塌陷。水面泛起波澜, 形成巨大的水涡,从湖底窟窿漏下。 古朴壮丽的长泰城震荡成虚影, 秦莲见施加在这座城池上的幻术渐渐散去, 显露一片断壁残垣。华丽的街道长满杂草,破烂的楼宇冷风穿堂。地上、墙上血渍尚存, 在巷道拐角等偏僻之处,能看到几具干瘪发臭的尸骸。
第151页 曾在这里宿过一月的侠士们, 茫然环顾四周。一想到自己曾睡在尸体边上,与空气交谈,吃着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食物,撑不住地面色发白。 慈航阵营中,长生门少主何天赐发出呕声,推开人群,扶着树干,弓身呕吐。他差点儿被裴戎宰了前,可是在花街柳巷里混迹许久,天知道那些同他亲热过的东西是什么。 与此同时,湖底的另一面,天穹豁然洞开。 登云台上激战的众人,纷纷停手,骇然望天。 只见乌云流转成巨大的漩涡,云层越垂越低,逐渐塌陷。最终水流冲破乌云,万尺飞流直下,犹如神话传说中女娲补天的那一场浩劫。 在法力溃散之下,由秦莲见虚幻出画中世界,不断崩塌,好似剥落的壁画,片片凋零。 东川山林,灵均寺。 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敲打木鱼,盘腿坐禅。 孙一行举目远眺,见天地异象,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忽然,天上落下一条鱼,吧唧摔在一行身边。 这鱼泛着白眼,半死不活的模样,肚皮被人生生捅出一个窟窿,差点儿被把肠子漏出来。 秋鸣瞪圆眼睛,指着鱼大叫:「住持,天上掉咸鱼了!」 一行目不斜视,继续敲着他的木鱼。顺手一弹秋鸣的小脑瓜。 「没大没小,那是你家主持的好友,叫昆先生。」 秋鸣揉了揉额头,盯着翻肚皮的鲲鱼看了又看,脆生生地喊道:「昆先生。」 鲲鱼有气无力地甩了甩尾巴。 「昆先生!」 鲲鱼又甩了甩尾巴。 「昆先生!」总混在大人堆里的小和尚,似乎找到了人生的乐趣。 昆先生翻了一个白眼,将自己摊成一条咸鱼。 秋鸣想去摸他,却发现自己探出的手指开始变得透明,有点惊慌。 不安道:「住持、住持,我这是怎么了?」 一行笑道:「好事儿,你可要活过来了。」 说罢,伸手往秋鸣额上一点,小和尚化为一只蝴蝶,围绕大和尚蹁跹飞舞。 一行起身,拾起翻白眼的鲲鱼,掀起袈裟将蝴蝶一拢。 感受了一会儿体内重新流淌的法力,纵身长啸。化为一道流光,向坍塌的天穹飞去。 等云台上,秦莲见眉目狰狞,分外不甘。跨过生死不明的商崔嵬、魏灵光两人,大步流星向无头佛像走去。 「我不会失败……还有机会……」 口中喃喃自语,整个人陷入癫狂,在无头佛像面前站定,向对方伸手。 虽然失去了头颅,但观世音似乎感知到了秦莲见的存在,垂下双手。 洁白的掌心各自裂开一条缝隙,像是两副大张的嘴,一左一右迎向男子。轰然合拢,将人吞没。 吃下秦莲见的血肉,无首佛像开始变化。 首先脖颈上的头颅重新生长,然嵴背扭曲、凸起,长出一个硕大的肉瘤。肉瘤越长越大,嘭地一声破开,显露出一具人身。那人双手合十,头戴金冠,一身古铜肌肉,身披羽纱,臂挟金刚杵,面刻莲花法纹,却秦莲见的面孔。 与观世音嵴背相连,竟如一尊双身佛! 秦莲见拖着观世音站起,庞大的身躯仿佛顶住了天宇。 他狂怒狰狞地发出一声咆哮,扬臂撕开天穹的裂口,画卷世界彻底毁灭。 阿尔罕、柳潋等人一阵天旋地转,宛如下饺子一般,纷纷跌落在风波海渡口。 他们的同门、盟友见此情形,赶忙过去关怀几人。 柳潋虚软无力,满身是汗,解开纱布,将拓跋飞沙从背上掀下。半蹲在对方面前,咧嘴一笑:「拓跋戮主,今天救你狗命一事,不过顺手为之,某就不需你偿还了。」 「不过,你这人重得跟头猪似的,柳某一身的力气都被你耗完。」她抬起下颌,朝着苦海杀手聚集的方向扬了扬,「剩下一点路,就麻烦您自个儿爬过去。」 拓跋飞沙:「……」 另一边,阿尔罕双肩扛着昏厥不醒的商崔嵬、魏灵光,朝血盟众人大喊:「这里有伤患,谁医术不错,赶快来瞧瞧!」 这时,人群微微骚动,让开一条通路。 阿尔罕大喜,忙唤道:「兄弟麻烦快点儿,再拖一会儿,我怕他俩快要撑不住了……」 声音一哑,来人却是霄河殿尊陆念慈。 人的影,树的皮。 虽然阿尔罕隶属刀戮王麾下,北方的古漠挞大沙漠与慈航道场并无多少交集。但看到被称为「天下第一」宗门的主事人站在自己面前,或多或少还是有犯憷的。 于是,他木愣愣地看着陆念慈将商崔嵬抱走,并安排慈航剑客带走魏灵光。 好不容易清醒,阿尔罕上前两步,冲着陆念慈的背影,喊道:「霄河殿尊,你要把小和尚带到哪里去?」 陆念慈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放心,疗伤而已。天下间,还有比慈航医术更加高明的地方么?」 狂暴的双身佛,破海而出,向着渡口上的众人走去。 裴戎一手握紧青川引,一手攥住观世音脖颈上的璎珞,小白猫缩在他的怀中,呜呜悲鸣。 疲倦、恍惚,心神还笼罩在得知阿蟾身份的冲击下,一时不知人在何处,又该做什么。 秦莲见身化与观世音相连的毗那夜迦后,神智被人血的诅咒侵蚀,变得混乱癫狂。贪婪地嗅了一口空气,遵循本能,直朝岸边法力气息最澎湃的一人逼近——梵慧魔罗。
第152页 苦海杀手们迅速做出反应,以身为盾,将御众师挡在人墙之后。 但梵慧魔罗扬臂一挥,命令众人退下。 他缓步上前,沿着渡口走至尽头。 长身玉立,一手负于身后。胸口青金石珠串在风中碰撞成响,长发不簪不束,漫捲如龙。 气势慑人,面对庞大如山的双身佛,竟似对方才是渺小如蚁的那一个。 双身佛渴望地看着御众师,向他张开双臂,磅礴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 「拥抱我,进入我,聆听我怀中的炽烈,我便随你往至极乐,我便带你进入极乐。」 梵慧魔罗转动净世斩,振去刀锋上的水珠。 「可惜,你不称我的心意。」 双身佛以观世音的那面朝向他,不停变化形貌、声音,有男有女,俱是魅力非凡。 「你中意什么样人,我便是什么模样。」 梵慧魔罗笑道:「我中意那种腰细腿长,沉默寡言,面对我时有点怂的。而你,太聒噪了。」 转头看向慈航的三位殿尊。 「搭把手?」 闻言,众人震惊非常。今日,难道要见证奇蹟了么?苦海与慈航的第一次联手? 慈航剑客们亦是一片骚动,纷纷议论声中,多是觉得梵慧魔罗包藏祸心,想将殿尊们拖下水。 然却见尹剑心走了出去,来到梵慧魔罗身旁,拂尘一甩,化为长剑。 「只此一次。」 转身对陆念慈、卫太乙道:「这种涉世祸胎,不杀不足以告慰满城无辜罹难之人。」 卫太乙有些犹豫,用徵询的目光看向陆念慈。 陆念慈微笑颔首,示意无妨。 「便依师兄所言。」 「灭魔的战场且由念慈为诸位开闢。」 长袖一拂,漫天云雾缓缓流转,聚集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云海。撤手后引,做出一个下拽的动作。头顶的云海向着渡口坠来。 「九麓师兄。」陆念慈喊道。 卫太乙袖中抽出一把摺扇,唰地展开,露出扇页所绘的清风明月。旋身一扇,平地生风。风澜捲起云涛,形成一道接天连地的龙捲。笼罩在双身佛的身上,将它从水中拔起,往天上送去。 双身佛咆哮、挣扎,眼看云雾快要被扯碎。 梵慧魔罗一声长啸,化为流光,冲上云霄。振袖一挥,云雾化作一只巨手,扼住观世音的脖子,将它拖上云端。 这一过程中,梵慧魔罗与挂在观世音璎珞上的裴戎擦身而过。 他侧头看向裴戎,迎着对方的眼睛,伸手捧住脸侧,用拇指拭去眼角干涸的痕迹。 裴戎低声道:「让阿蟾出来。」 梵慧魔罗淡眉一挑,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松开对方,挥刀斩断璎珞,令人坠落下去。 抬手一招,云浪再起,再化一只巨手,托住裴戎,平安送往渡口。 然后,反身与敌人一同没入云海。尹剑心、卫太乙一同御剑而来,追上青空。 第82章 尘埃落定 裴戎落地, 翻身而起, 抬头仰望。 灭魔的战场被浩瀚云海遮蔽, 看不清具体形势。只偶尔能看见双身佛的手臂探出,将云雾搅得翻江倒海。时有刀光剑影乍现, 宛如伴随风雨而来的一道道白电。 接着鲜血瀑淋,犹如弥天大雨。 众人静静等待这一战的结局,交锋间爆发浩大的威势令他们如痴如醉,未曾生出多少担忧。老人们深切明白苦海御众师与慈航殿尊的厉害, 少侠们大多听着这些大能的威名长成,并不担心他们联手之下, 无法打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妖魔。 拓跋飞沙半倚在树旁,不耐烦地看着血盟的人们吵吵闹闹地惊嘆。 他拉不下那个脸面爬向苦海阵营, 而他手下那群戮部尽是些脑袋一根筋的蛮货。不见戮主吩咐, 便无一人有眼色地过来,把他搬走。 百无聊赖间,忽然瞥见裴戎手中的东西,眼睛一亮, 道:「可以啊,你小子怎么把这慈航重宝搞到手的?回去后, 借我玩一玩?」 他的音量不小, 为了噁心慈航,甚至扬高几分。 众人这才发现裴戎手中的青川引, 满脸古怪地注目了一会儿,又向慈航看去。 陆念慈皱起眉峰, 目光在裴戎脸上、手中徘徊,回头凝视双眼紧闭的商崔嵬。 慈航剑客骚动起来,面浮怒色。尤其是罗浮一脉,觉得青川引落入敌手,践踏了他们的尊严。 一名罗浮弟子握紧佩剑,气势汹汹地就要冲出去,向裴戎讨要青川引。 脚步一顿,被人拉住。回头一看,竟是甦醒过来的剑子。 商崔嵬用了好些秘药,情况好转,惨败的面色稍稍好看了些:「是我给他的。」 罗浮弟子大吃一惊:「剑子!」 商崔嵬虚弱摇头,对上陆念慈的目光。 「霄河师叔,他是……」 陆念慈顿时心下一沉,安抚地拍了拍师侄的手背,阻止他言语。 裴戎的真实身份不能外传。更不能任凭青川引握在苦海刺主手中,而他这个慈航殿尊却不做表态。 唉,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陆念慈轻轻一嘆,裹紧风氅起身,欲同苦海刺主聊一聊,把「交涉」的姿态做给人看。 这时,云端战场传来异变。 刀唳刺入耳蜗,众人出现一剎失聪。
第153页 见一道白虹贯穿天地,浩瀚云海一击排空。露出双身佛庞庞身躯,凌空悬浮,僵硬不动。 尹剑心面上挂彩,衣衫褴褛,捂住胸口,半蹲在剑上。一旁,卫太乙搂住对方,不让人从剑上摔落。而他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唇角溢血,面容苍白,显然受了颇重的内伤。 而梵慧魔罗一副从容风姿,立于观世音螺髻。转刀搭于臂弯,折臂夹住,以袖拭去锋刃上的血迹。 一半衣袖皆损,露出右臂与胸膛,果露的肌肤上滚满汗珠,嵌几枚伤口。一声轻微脆响,颈间的珠链断裂,青金石从胸口滚落。 提足一跺,双身佛身躯一震。 只见秦莲见与观世音相连之处出现一道刀口,沿着两人嵴背裂开,淋漓鲜血从天空落下。双身佛被御众师最后一斩,生生噼开。 他们发出痛苦的哀嚎,逐渐化为凡人大小,从云端坠落。 轰隆—— 秦莲见在地上摔出巨坑,双眼一黑,脏腑移位,身骨尽折。 口中不停呕出鲜血,抬手伸向苍穹,像在等什么人似的,呢喃道:「救我……救我……」 观世音摔得半身碎裂,扭曲着四肢,缓缓爬到秦莲见的身上,分开他的双腿。 秦莲见感受到抵住身后的东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身上只有一半脸的怪物。 「你要反噬我……为什么……」 观世音用它非男非女的声音,嘲笑道:「那位大人替你伐骨洗髓,拔升境界,是将你当做备用的容器。」 「若你成功超脱,自然甚好。但若你功败垂成,你便是我们最后的退路。」 秦莲见在痛苦中挣扎,感觉自己的法力、血肉在被什么东西蚕食、抽空。绝望凝视身上起伏的怪物,喘息道:「这不对……与他说得根本不同!」 破碎的观世音,捧住他的面颊,在那逐渐失去温度的唇上留下一吻,牵着他的手抚上小腹。 「感受到了么?道器的脉动……这是胎藏佛莲渴望诞生的呼唤啊。」 说罢,观世音轰然碎裂,被风一卷,散了满地。 秦莲见拼命摇头,像是在为对抗死亡做出最后的努力。猛然弓起身体,气息断绝,唯见腹上开出一朵金色的莲花。 胎藏佛莲。 代表「悟法」的道器。 观世音渡毗那夜迦本是一桩美谈,但由于凡人的孽根性,令这则传说在流传中渐渐失真,甚至添上不少下流的幻想。 再加上它并非自然诞生,而是人力强为,令这个道器多少有些不「正」。 但是,众人的目光依旧不自觉地被这朵金色的莲花所吸引。 超脱众生,超脱众生,超脱众生! 无数人在心中吶喊着,眼中所见已非一朵莲花,而是一条登天之阶! 正神思不属间,忽见黑衣杀手与白衣剑客分别向胎藏佛莲靠近,顿时如同当头淋了一盆冷水。 不错,那是一条登天之阶。 但有龙虎在侧,他们这群鱼虾也只能妄想了。 梵慧魔罗自天上俯瞰一眼,扬手打了一个响指,在浩瀚天穹中回荡。 黑衣杀手们闻声而动。 有的张开铁翼,持弩跃上半空。有的列成刀阵,向前推进。有的游走侧翼,策应护援。秩序井然,纪律严明。那模样竟不像是一场江湖比拼,更像是要进行一场战争。 裴戎漠然看着这一切,身为刺主,本该一马当先,但他分毫没有参与的意思。 拓跋飞沙倒是想掺和一把,奈何走起来跟乌龟爬似的。 骂咧道:「那群混帐缺了部主统领,什么时候这么令行禁止了?」 许是听到他的疑问,一名瘦削苍白的男子,手掌陌刀,从人群中走出。背上插着四面靠旗,以各色彩线秀龙纹,缀着飘带。搞得花里胡哨,像是从戏台子上走下来,杵在一群黑漆漆的杀手中,格外惹眼。 他没有发声,而以靠旗向苦奴们发布命令,指挥他们列阵前压。 那人从裴戎、拓跋二人身边路过时,特别转头瞧了他们一眼。 裴戎沉默着没说什么,拓跋飞沙却如火炭一般爆了:「草,是独孤那小子!他不在刑殿里猫着,难道也想在这次任务中分一杯羹么?」 慈航见此情形,自是不甘示弱,以比苦海更加严明的阵势,针锋相对地向前推进。 商崔嵬在罗浮弟子们的扶持下,勉力起身指挥这场对峙,身旁已无陆念慈的身影。 因为,苍穹中属于御众师与慈航殿尊的战斗先一步爆发。陆念慈称量过彼此实力后,决定先行支援尹剑心与卫太乙。 两大阵营缓缓接近,金色的莲花被夹在中央,那样娇嫩、孱弱,随时会被一触即发的战争碾碎。 无论是参战者、还是观战者,每一个人手心里都攥着一把汗,胸腔里鼓着一口气。见证时隔慈航苦海隔数十年之久正式交战,在这一刻爆发! 这时,一名不速之客出现。 浑身上下裹在漆黑的斗篷里,连根头发丝儿都不露,刻意掩饰了一切体貌特徵。 步履从容地跨入战场,悠闲得好似熘达在自家后院一般。 那是谁?竟敢在这时候过去,不要命了! 众人神色错愕,议论纷纷。 裴戎被人们的猜疑唤回一些清明,凝视神秘人的装扮,疑惑地皱起眉头。蓦然福至心灵,忆起一行大师所言襄助秦莲见的神秘高手。
第154页 神色一变,大喊:「独孤,别让他靠近!」 独孤微微一怔,虽然疑惑,但他从不质疑裴戎所言。抬手一招,命令苦海杀手随他冲出。陌刀一舞,便向来人抡去,其势开山裂石! 更有无数杀手,如幽灵一般穿出,从旁协攻。 这名斗篷人看似如陷泥沼,怎样都逃脱不得。 忽然,陌刀慢了下来。 独孤拧眉,目中闪过一丝惊愕。 不但是陌刀,他的身体、步伐、呼吸通通慢了下来。好似突然衰退成一名耄耋老者,凌厉的招式化为太极推手一般,慢慢悠悠。 斗篷人仅低了低头,便过了雪寒的刀锋。 周围的苦海杀手陷入同样境地,眼睁睁地瞧着目标从身旁走过,而手边的狭刀只拔出短短一寸。 目睹此景,商崔嵬暗道一声不好,命令慈航剑客阻拦。 结果,无济于事。 斗篷人就这样在杀手、剑客们慢速围攻之下,轻巧穿梭,毫不费劲地靠近秦莲见的尸首。 俯身,看着人死不瞑目的眼睛,慢悠悠道:「秦莲见,让我说你什么好。」 「让你找一个适合的容器,多容易的一件事儿。」 「罗浮剑子、苦海刺主与苦海戮主这几个困在画里英才,选哪一个都好。虽然不能瞬间拔升至超脱众生,但剩下的咱们可以慢慢修嘛。」 「而你偏生贪心不足,欲吞下梵慧魔罗。这不,撑破肚皮了吧?」 絮絮叨叨的,竟同死人开始闲聊。 「后悔不?」他问。 死人自然不能回答。 斗篷人便掰起死人的头颅,强迫他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也。」他满意道。 说罢,像从自家田地里挖一颗白菜似的,随手摘下胎藏佛莲。然后一声长啸,展开的双臂长出翎羽,化作一只雄壮的黑雕,叼起莲花,振翅冲上云霄。 梵慧魔罗竖起一掌,以掌风震退尹剑心,将目光投向逃之夭夭的黑雕。 慈航三人明白局面的变化,停止与御众师对攻,出招阻拦那名大胆妄为的狂徒。 陆念慈率先出手,聚拢云气,形成巨大的气旋,阻挡黑雕视野。接着卫太乙跟上,发出数道风鞭,环绕黑雕,将其困锁其中。最后尹剑心拔剑,一霎连出五击。千风凝聚的剑刃如莲展开,每一剑化作十丈长的无形锋刃,连绵不断向风云漩涡斩落。 众人皆以黑雕逃不过三位殿尊联手,结局必是殒命。 孰料,一声唳啸,黑雕破云而出,身形分毫不损,快如雷霆,直向北方飞去。 尹剑心面色难看,正欲追击。 只见一抹刀光自他身旁掠过,既璀璨,又黯淡。 仿佛沿着这一刀行径的轨迹,色彩被杀退,温度被杀退,唯剩黑白二色流转,将一方天地杀成水墨画卷。 黑雕避无可避,一刀命中! 没有飙血,没有哀鸣,黑雕的身形被刀气绞碎,化为满天飞羽,消失天际。 竟是幻象! 梵慧魔罗口中轻「咦」,收回长刀,回头瞧向慈航的三位殿尊。 尹剑心沉默低压,卫太乙茫然失神,只有陆念慈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毛。 足见的陆念慈气度与城府。他在裴昭死后,能力压一位师叔与五位师兄、师姐成为慈航的话事人,非是等闲。 而地上目睹这一切的人们,皆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竟然有人在四位顶尖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把道器截胡了! 那个神秘的斗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梵慧魔罗从空中降下,苦海杀手们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他。 不少人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越过杀手们的身影,想瞧一瞧那位大人物的脸色。 然而他们失望了,梵慧魔罗平静得很,神情与面孔找不出一丝瑕疵。反倒让不少年轻侠士被他仪貌震慑得失神,看得身旁师长眼角抽搐,恨不得几耳光将人扇醒,揪着他们的脖子大吼:「那不是一朵娇花,他一个指头就能把你碾死啊!」 长泰道器之争,开端轰轰烈烈,历时一月有余,埋骨英魂千余,最终却是这般草草了结,总让人觉得意兴阑珊。 各方势力召集门下,纷纷告辞作别。苦海也鸣金收兵,聚拢杀手,准备离开长泰。 拓跋飞沙经过一阵休息,终于蓄积了些许气力,一瘸一拐地重归苦海阵营。 路过裴戎时,微微一顿,见他自从佛像上落下,便沉默僵硬得像是一尊石雕,疑惑地拧起浓眉。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裴戎迟钝回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在离去的苦海杀手。下意识迈开脚步,便要跟去。 他的身影,在千万人中是那样的不起眼。他的脚步,在隆隆足音中是那样的不可闻。 然而,好似心有灵犀,御众师侧身回眸,穿越茫茫人海,与他四目相接。 裴戎因这一眼,心脏一颤。 肌肉紧绷如铁,牙冠因扣得太死,发涩发酸。想要质问,又想要祈求。 但他该说什么? 脑中一片空白,只凭本能加快足步,追了上去。 却见御众师对他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 迈出的腿不尴不尬地僵在半空,心冷了下来,手足跟着发凉。 梵慧魔罗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转向陆念慈道:「还记得我们打的赌么?」
第155页 陆念慈微微一怔,下意识「嗳」了一声。 梵慧魔罗道:「胎藏佛莲被神秘人物夺走。」 「道器之争,你我皆败,没有胜者。」 「尹小婉依旧留在我苦海做客。」 「至于他。」他伸手一指裴戎,淡淡道,「还给你们了。」 说罢,转身而去。 小白猫冒出头来,从裴戎怀中跳下,追向梵慧魔罗。跑了几步,回头看一眼孑然独立的裴戎。呜咽一声,原地徘徊一阵,最终反身折回,攀上裴戎身体,重新窝入他的怀里。 裴戎缓缓闭眼。 看不见独孤惊骇的目光,听不见拓跋飞沙暴怒的吼叫。周围震惊、怀疑、揣测、非议之声忽远忽近,他没办法听清。 其中,最为震惊的要属慈航的剑客们,他们茫然无措地彼此对望。对于苦海的刽子手竟成是自家门人这件事情,一时无法接受。 裴戎背对他们,看不到面孔。唯见嵴背如同插了铁条一般停得笔直,强韧、不屈。 然后他回头,冷峻坚硬,满身煞气。任谁看,都是一名地地道道的杀手。这让慈航弟子们更加无法接受。 见他大步流星向霄河殿尊走来,有人下意识拔剑相对。数百年的交战,对苦海的仇恨已被烙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裴戎推开颤抖的剑锋,没有给对方哪怕一个眼神,径直走到陆念慈面前。 陆念慈定定凝视着他,如同所有与裴昭关系匪浅的人一般,用力在他脸上寻找属于那个男人的痕迹。 半晌,笑道:「戎儿。」 裴戎抿唇,撩起衣袍,单膝跪地。将青川引解下,放在地上,深深垂首。 「霄河殿尊,裴戎潜伏苦海近二十载,功亏一篑,一事无成。」 「令您失望了。」 陆念慈摇了摇头,将人扶起。 见裴戎不肯起身,轻轻一嘆,倾身将裴戎搂进怀里,拍了拍。 「走吧,我们回家。」 裴昭之死,红尘之秘,封存的往事,埋葬的真相……宛如此时下起的绵绵阴雨,薄凉地落在心间。 裴戎将头垂得更低,遮掩他狼也似的眼神。 【第三卷 ?胎藏佛莲?完】 《卷四·红尘之秘》登鼓鸣九响,山河影动摇,江海阔无涯,莫问英雄路。 第83章 海岸议事 那是一个转折点, 无论是对于裴戎, 还是天下。 就像是每朝每代, 都有一件大事,作为兴衰轮转的标志。譬如封狼居胥, 譬如封禅泰山。 虽然作为一条怀有异心的鹰犬被前主抛弃,下场狼狈落魄,瞧不出一星半点可与这些大事相较的份量。 然而那是他第一次踏出养狗的笼子,没有鞭子, 没有命令。纵使茫然无措,但每走一步, 都是基于自己的选择。 出生于铁笼中的狼崽,未尝过自由的滋味, 许曾安于现状。然则一旦解开枷锁, 任其奔驰旷野,呼啸山林,那便别想要他再如家犬一般,甘心脖套绳索, 摇尾乞怜。 而裴戎所要去往的慈航,没有阿蟾。 于是, 无人能再困住他。 御众师坐在苦海北岸的礁石上, 望白浪击石,群鸟飞掠。 身后立有四人, 拓跋飞沙、独孤、依兰昭与魏小枝,除了一名苦海叛徒, 显露于世的诸部部主悉数到齐。 御众师背对他们,穿着藏青色的阔袍,腰带疏疏一系,不时流风过襟,鼓动广袖飞扬。 身上停满鹰鹘,如披一件灰墨相杂的轻裘。 鹰鹘钩喙利爪,翎羽丰峻,顾盼间神情鸷猛。在部主们靠近时,扇动羽翼威吓以对,骄烈非常。 但只要被御众师的手指抚过,它们又立即偃旗息鼓,婉顺乖巧像是一只只刚破壳的鹌鹑。 拓跋飞沙一面盘算找机会抓几只不知好歹的「野鸡」炙烤加餐,一面事无巨细地向御众师汇报长泰之战事了,天下各派的反应。 比起被神秘高手夺走后再无踪迹的胎藏佛莲,真实身份竟是慈航道子的刺主裴戎显然更为令人关注。 「那叛徒满手血腥,在我苦海的庇护下,无人敢寻他的晦气。此刻离了苦海,被他杀亲弒友的余孽们蠢蠢欲动起来,欲往慈航讨个说法。只怕慈航道场的伪君子们,未必捨得下脸面保全他。」 他外表不动如山,内心却早已眉飞色舞,抬掌前推:「莫如我们暗中推助一把,既能抹黑慈航的脸面,也令那个叛徒不得好过!」 停在御众师左肩的铁背隼回头,沖拓跋飞沙发出一声凶狠的低唳。 然后被御众师按住脑袋,拍了拍粗壮的脖颈,再轻抚至后背。它立刻像是被抽去了横骨似的,只会软啾啾地叫着。 御众师道:「小事,与要务无关,不必浪费心力。」 拓跋飞沙面色一僵,满腔兴奋湮灭。腹生牢骚,不敢妄议,只得不甘应声。 身旁传来一声嗤笑,以为是魏小枝。阴沉着脸看去,却是依兰昭,顿时一口气憋在嗓眼里。 心道,老子当初灌了多少酒,才寻了这个臭婆娘做盟友? 依兰昭仗着得御众师欢心,从来不把其他部主瞧在眼里。即使是拓跋飞沙这个盟友,也不得她几分尊重。 她向御众师垂首道:「裴戎是慈航道子的消息不但震惊世人,亦使刺部上下人心惶惶。不少刺奴上蹿下跳,想要改换门庭,生怕受到裴戎牵连,闹得苦海不甚安稳。」
第156页 「如今局面不同往日,我们与慈航间的摩擦越发激烈。刺部是我苦海破甲剜心之匕,万不能在此时出现差错。还请大人早日选定新任刺主,稳定刺部军心。」 「确该如此。」御众师颔首,「你们可有人选?」 拓跋飞沙斟酌着推荐了几人,各部皆有,但大多是自己的党徒或是已被他暗中收买之人。 依兰昭则耸了耸肩,道:「全凭大人做主。」 魏小枝旁听政事,惯是一声不吭。在垂问的目光看来时,胡乱地摇了摇头。 最后,众人齐齐看向独孤,只等刑主发话。 独孤顿觉芒刺在背,脸孔缓缓绷紧,心中忐忑不安。 先前依兰昭说,刺部上下人心惶惶,怕受裴戎牵连。而这苦海之中,若论谁受牵连最大,排第一的绝对是他这位裴戎的密友,然后才能轮上那群刺奴。 他与裴戎同一批入苦海,又曾出师于同一位杀手师傅。虽任刑奴、刺奴时,分别数年,但在成为部主之后,又迅速缔结盟约,同进同退。 关系密切至此,若说半点不知情,连他自个儿都不信。 然而事实正是如此。 他这位负责纠察赏罚的刑主,还就真他娘的半点儿都不知道,裴戎那小子竟然是慈航道场派来的卧底! 这几天,他一时愤怒,一时憎恨,几乎将狱中所有囚徒活剐殆尽。 要说他与裴戎间的情谊有多么深厚,那是对苦海培养苦奴手段的一种侮辱。 苦奴们的心经过千锤万击,又历霜冻雪埋。是硬透了、冷透了的玩意儿,被人揣在怀里焐不出半分热度。 当初的独孤也是熬不下去了,打算找一头看得顺眼、不太疯的狼,交个朋友互舔伤口。才从胸腔里的铁疙瘩上抠下一块,交託给对方。 虽然稀少,但在苦海,已是弥足珍贵。 正是如此,在得知裴戎的背叛时,他恨得深重。 独孤恍惚着,像是没有听清御众师的问话,双腿一弯,嘭地一声跪在地上。 几人愕然注目下,他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在冰冷的礁石上写道: 独孤执掌苦海刑罚,必不容叛徒逍遥在外。愿扬帆出海,万里追杀,拿不回贼子人头,愿以吾首来抵,望御众师首肯! 写罢,狠狠叩首,一副杀意已决之态。 石上血字,半是真情,半是假意。 他对裴戎的恨,尚未到要令对方非死不可的地步。 但若裴戎终有一死,这颗头颅就必须是他取回,否则永远无法洗脱通敌的嫌疑。 他听见御众师转身,衣袍窸窣扫在石上,似在观看这份血书,心立即提在嗓眼里。 半晌,对方淡淡道:「我不允。」 孤独顿时汗湿重衣,目露绝望。 拓跋飞沙冷笑,之前戮部一直被刺、刑两部联手打压,过得好不憋屈,这回终于扬眉吐气。胜利的滋味是如此甘美,若非御众师当面,他几乎要纵声大笑。 心中没能得意多久,便听御众师道:「因为我要你暂代刺主之位,安抚人心。」 这是最佳的选择。 刺奴们见到作为「叛徒密友」的独孤没有受罚,反而受到重用,自然不再乱想。 「我做事,向来用人不疑。你随侍我十余年,万事莫不尽心。连我都曾被裴戎欺瞒许久,何况于你?」 他倾身扶住独孤肩膀,将人拽起:「我自信你。」 独孤的面孔顿时如醉酒一般涨得通红,浑身激动发颤,再次跪地,重重叩首,愿为大人效死力! 局势急转直下,令拓跋飞沙又惊又怒,忍不住开口反驳:「御众师,独孤与那厮走得忒近,尚不知两人间有什么苟且,怎可将刺主之位交给他?若是他包庇裴戎同党,继续向外传递消息,刺部岂非成了慈航的贼窝?」 御众师皱眉,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对方立刻噤声。 「飞沙,所有部主之中,你总是令我最操心的一个。」语调缓慢,轻柔,挟着一股慑人的磁性,「你可记得,在领鞭刑前,我曾教过你一件事情。」 御众师亲自执行的鞭刑,拓跋飞沙只挨过一顿。稍一提及,即刻想起。顿时析出一身冷汗:「您、您告诉我,御众师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御众师长眸微敛,淡淡含笑,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令他难以喘息。 「告诉我,御众师会错么?」 拓跋飞沙一声急喘,嵴背微颤,那一日的鞭刑之痛尚历历在目。然后沖自己狠狠甩了一巴掌,顶着肿起的右颊,沉声道:「是属下妄议了。」 御众师看着他,知道他面服心不服。 「如今形势,苦海与慈航开战不远。独孤虽兼刺主,到底外战经验不足。」 「从前,你与裴戎是我左膀右臂。如今我左臂已失,只剩余你,自然希望你能更稳重些。一旦大战开启,苦海万军可要由你主持。」 拓跋飞沙吃了这颗甜枣,抑郁尽去,郑重拱手道:「必不辜负大人期望。」 御众师淡淡一笑,转向依兰昭道:「你在古漠挞所行之事,进行得如何?」 依兰昭道:「陀罗尼王已经松口,答应与我们进行那桩买卖。只不过他期望您能亲临古漠挞,与之面谈。」 「属下猜测,他是想待价而沽,通过试探您的态度来给手中那片『沙漠之心』开一个好价钱。」
第157页 御众师曲指在膝上敲了敲:「贪心不足蛇吞象。」 依兰昭道:「商人哪有不贪心的?可嘆他不但贪,还蠢。」 拓跋飞沙问:「怎么说?」 依兰昭笑道:「管他那沙漠之心能卖多少钱,只御众师亲临古漠挞的这份面子,便是让他倒贴万金也得不来。」 听罢,众人都笑了起来。 御众师又垂问了几件事情后,命众人退下。 在几人临走前,像是想起了什么,唤住魏小枝。 独孤三人很是诧异,这是不受重视的生主第一次被御众师单独留下。 魏小枝抄手佝背,低垂着头,忐忑不安。 却见御众师向他微一招手,拍了拍身边的礁石,示意他坐下。 魏小枝走过去,姿态恭敬地跪坐在人身边,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静坐半晌,挑起眼皮偷瞧,只见御众师云淡风轻地逗着鸟儿们玩,半点没有向他问话,或是吩咐事情的意思。 犹豫再三,终于横心握住对方的手腕,哆嗦着捧到自己膝上,按住腕脉,仔细诊断。 御众师没说什么,静待片刻,挑起眉峰:「你这手抖得跟犯了痫症似的,能够诊出什么?」 魏小枝不但忽然得了痫症,还瞬间变成了结巴。 「属、属下与寻、寻常大夫不同,以法、法力入体内观,只要、只要按对穴、穴位,手、手抖一点,不碍事的。」 抿唇诊视片刻,忧心道:「您、您的这具身体,怕是、怕是至多能够坚持半月了。」 御众师淡淡地应了一声,抬手瞧了一眼过于苍白的肤色,与肤下淡青色的经络。 「毕竟是已死之躯,而我的魂魄过于厚重。强自承载多年,也该到撑极限了。」 「说起来,还要多谢你的兄长。甘愿献出这具躯体,供我暂宿。」 第84章 唯其春秋 魏小枝顿时像被人生生抽了一鞭子, 面上青白交错。 「众生主。」他缓缓伏首, 情真意切道, 「我与兄长生于苦海,长于苦海, 能从千万苦奴之中跃居此位,全赖您的庇佑。」 「兄长深得您信重,作为御众师,为您捧剑执戟, 本是莫大的荣耀。」 「然而他心志不坚,被顾子瞻迷惑, 做出背叛的丑事。后又被那畜生利用,损我苦海基业。最后死于慈航之手, 是他咎由自取!」 「而您不计前嫌替他报仇, 送那姓顾的畜生下去陪他……」 魏小枝顿了顿,将一口浊气从思绪纷杂的胸间呼出。 自从兄长与顾子瞻私奔,把他这只弱鸡小弟抛弃在苦海的狼窝里,他便惶惶不可终日, 时刻担心众生主秋后算帐。 裴戎、独孤常嘲笑他是无胆鼠辈,遇事后缩。拓跋飞沙更是瞧不起他, 总找机会折辱于他。身为苦海部主, 竟混得比稍有地位的部奴还要不如。 魏小枝着实有苦难言。 你们以为我想吗?不老老实实缩在生部当王八,难道要成天在众生主眼前逛荡么?若是某一日, 大人瞧着不顺眼,想起我是那个叛徒的血亲, 恨屋及乌,拎起脖子咔嚓一刀,可不玩完了吗? 「总之,他狼心狗肺,死不足惜。生前有违御众师之职,死后为您鞠躬尽瘁,偿还其罪。」 话说得挺漂亮,阿蟾心想。 收回手指,戴上一副皮质手套,掩住不正常的肤色。 「你那兄长从前甚得我欢心,天资卓绝、骄桀自负,且野心勃勃。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面无时无刻烧着一团烈火,令人一看便知非是池中物。」 「他像极了我最小的那个弟子,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并不令我惊讶。唯一未曾料到,他不是为了权势或者力量背叛于我,竟是为了一个虚无缈缥的情字。」 「更未曾料到,这样一个聪明人,竟为了顾子瞻,甘心授首。」 阿蟾道偏过头来,凝注魏小枝,目光幽微。 「你猜他临死之际,对我说了什么?」语调淡泊,辨不明情绪。 魏小枝心道,完了完了,秋后算帐终于来了。 额冒冷汗,小心翼翼道:「定是忏悔自己的罪过。」 阿蟾摇头失笑道:「你这做兄弟,太过小瞧他的胆量。」 「他被顾子瞻一刀穿胸,伤势虽重,但并非无力回天。」 「只不过,人未死,心已绝,失了求生的意志。」 「临死之前,以这副肉躯为代价,向我求情。」 魏小枝喃喃:「求了什么?」 阿蟾笑了笑,没令魏小枝心虑,很快给出答案:「放你自由。」 魏小枝呆住,海风从岸边漫过,被冷汗湿透的衣衫紧贴肌肤,黏腻而冰凉。 这是从未预料过的答案。 他本以为自己在兄长心中没有多少份量,正如自己对兄长之死未曾如何伤感。 他们虽是一母同胞,但是对方无论是天赋、胆量、心智、容貌都远胜自己。就好似做哥哥在胎中便将爹娘的精粹吸尽,留给当弟弟的,只余一些残渣。 及至今日,魏小枝对于兄长的感情,也是嫉妒大于亲近的。 一派茫然地听闻众生主说道:「这些年来,我极少让你接触核心事务,便是给你留下脱离苦海的余地。」 「作为我真正身份的知情人,我是不当放你离开苦海。」 「然而,我所等待的时机已近。过不了多久,李红尘的踪迹将无需保密。」
第158页 阿蟾眺望不远处的港湾,哨响不绝,数千艘海船在部奴的指挥下,源源不断向中环岛的港口汇聚。白帆连绵成云,宛如浮于海上的白色涛澜。肌肉纠结的力士剥下上衣,掖于腰间,黝黑的嵴背扛着一箱箱兵刃,搬上海船。刑奴徜徉于甲板间,检视物资,做好登记。 厉兵秣马,如火如荼,正是一片忙碌的备战之态。 海风扬起白帆,卷过浪蕊,袭向魏小枝。与寻常一般无二的冷咸的味道,竟让他生生嗅出风雨将至的杀机。 怔怔看向众生主。 海风将阿蟾一头墨发扬起,侧脸轮廓丰峻,如月刀一弯。 「红尘席捲天下,便是你自由之时。」他沉目朗声,挥手命人退下,「回去好好思量,离开苦海后,要做些什么吧。」 魏小枝磕头起身,走出几步,转身望一眼众生主被鹰鹘环伺的背影,以及远方一片蔚为壮观的白帆。 涩然郁气堵得他心口发慌,忽觉面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竟是泪水。对那道孤标的背影再行一礼,大步而去。 阿蟾双目微阖,聆涛沐风。 背后斜影浮动,凝成一道人形。影子被手指拨开,如同褪下一件漆黑的包身大氅。 尚未露出全貌,迫人的威势便令群鸟惊飞。 只余一只雪白的海东青,岿然不动地窝在阿蟾怀里,仪态沉稳,果有几分鹰中之王的风采。 梵慧魔罗慵懒地倚着阿蟾,松散的长发自对方肩头流泻,宛如一挂水瀑。语气似嘲非嘲:「你说起这些杀人、恐吓的话来,倒也似模似样。可嘆裴戎还以为你是那山巅云,云中月,心魂澄澈,秋水不染。」 阿蟾沉默揉搓手里的蚕豆,没有回答。 梵慧魔罗道:「你强行将我顶下,是害怕我应了独孤谏言,对裴戎下绝杀令?」 阿蟾摇头:「你不会。」 「为何不会?」梵慧魔罗挑起阿蟾的一缕长发摩挲,长眸微眯,「要知道,我挺喜欢这种挚友反目,情义难全的剧目。」 阿蟾冷淡地斥责:「上不得台面。」 然后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笑,含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阿蟾想了想,轻嘆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梵慧魔罗枕着他的左肩,仰头将一口烈酒灌进喉里,递给阿蟾时,被他婉拒。 阿蟾道:「同为李红尘,何故要自己与自己赌气为难?」 梵慧魔罗微微一顿,手指摸着下颌,做思索状。随即长身而起,掂了掂有不少余酒的酒壶,抛入海中,饮一口寒风,纵声大笑。 滂湃的海浪排击礁岸,捲起千堆白雪。两人一坐一立,残阳染遍穹庐,又铺尽沧海,长天海水共是一色。 「许是因为,李红尘是个怪人。闲了他会寂寞,所以一辈子都在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不痛快。」 梵慧魔罗环抱双臂,耳边的金环随风摇曳。 「不过,比起找不痛快的本事,我怎样也比不上你。」 「那孩子从不流泪,与你分别时,却哭红了眼,你倒也忍心。」 阿蟾抚摸怀中的海东青,从它身上摘下一只长翎,与裴戎发间所簪的鹰翎一般无二。 「他是我看好的一只雏鹰。」 「其身上有一种特质,是我平生未见,像是一块未经琢磨的美玉。」 阿蟾抬手,海风捲起羽毛,送上云霄。 万里之外,溯瑚州。处中原腹地,崇山叠嶂,奇峰秀出。慈航进入山林,骏马引蹄,白衣飒飒,身负霜刃的剑客蜿蜒行于山花秀水之间。 山峦与天穹交接之处,遥遥传来一声鹰唳。 裴戎心有所感,勒住马缰,驻步回首。揭下兜帽,露出发边簪着的白羽,与风同展,猎猎飞扬。 慈航剑客从裴戎身边一一走过,并未因他的停留放缓步伐。 自长泰启程,他与这只队伍里相处半月,所有人都在若有若无地疏离他。他们无法反抗霄河殿尊的决定,便以这种方式无声地表达对裴戎的牴触与不欢迎。 只有商崔嵬肯与裴戎亲近。 此刻见裴戎停步,便策马行至他身边,关怀道:「怎么了?」 裴戎望一眼天边残阳下的飞鹰,握住颈间玉坠,摩挲一会儿,又松开。摇了摇头,拉上兜帽,呼喝马匹迈步。 商崔嵬对裴戎的心思知道几分,为了不令他感到冷落。御马并排而行,向他介绍沿路的古蹟与奇观。 「那副凿光石壁上的字迹,乃是无奇道人开悟所题——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裴戎没有拒绝,只把兜帽掩了掩,避开旁人探究扎人的目光。 他虽披着白色的斗篷,但身上仍是从苦海传来的漆黑武服,与周遭霜剑博带,衣冠胜雪的慈航剑客们格格不入,仿佛滴在雪笺上的墨点。 商崔嵬的声音飘飘忽忽,未曾细听,也不知讲到了第几处先贤留墨。 忽然他的话语停止,带着些许欢欣:「白玉京到了。」 裴戎抬首,见一座九天仙阙,城墙巍峨,崇山环绕,无比磅礴壮丽。光凭这城下一眼,便感受到天上玉京的气势恢宏。 城门大开,他跟随马队进入。 入目便是长街百里,以雪石铺就,宛如玉藻。无数百姓聚集于长街两侧,夹道欢迎。在慈航剑客们走来时,将芬芳的桃花抛在他们足下。
第159页 裴戎环顾城池,卧波长桥,风亭云楼,桃花满街……这些仿佛存在于上辈子的记忆里的景致,霎时鲜活起来。像是阔别已久的老友,在向他遥遥招手。 令他忆起,这是儿时的故土。时隔旷久,终于归来。 与此同时,苦海北岸,梵慧魔罗转头注目阿蟾:「当初你关注、亲近于他,我只以为你要熬鹰。」 「熬鹰?」阿蟾摇头,「那些被驯化了野性的东西,除了顺从主人的意志,什么也做不成。」 「譬如独孤、拓跋飞沙。哪一个不是天赋绝佳,又对你我忠心耿耿。可是,他们帮不了我们。」 「苦海是一个毒坑,从未熬上十年,未失底色的……唯有裴戎!」 白玉京里,欢迎的喧嚣声渐渐低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在雪白的队伍中,发现那枚格格不入的墨点。 虽然头戴兜帽,身披斗篷。但那双漆黑的手,腰畔破损的狭刀,和帽沿下一抹冷淡锋锐的眼神,令此人身份呼之欲出。 裴戎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份暴露,各方势力在震惊之后,都等着瞧慈航的笑话。原来光明磊落的慈航,竟也在暗地里使些不堪的手段。 虽然裴戎杀人乃是苦海的命令,但慈航身为正道魁首竟选择漠视,放任正道盟友牺牲,不正是虚伪君子的做派么? 于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这件事情已经传遍天下。 人人都知道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竟是慈航的道子。 人人都知道霄河殿尊竟然接纳了这名屠夫。 百里璧藻长街,由热闹喧嚣,变得鸦雀无声。 兜帽遮住裴戎的半张脸,只露出半截下颌,其稜角锋锐如刀。 漠视周遭的目光,腰背挺拔,峻如峤岳。 阿蟾手里揉搓着几枚蚕豆,餵向鹰鹘。它振动着翅膀,垂首用金色的勾喙啄食,被阿蟾抚过头顶翘起的软毛。 「然而,他还太过年轻,历事不多。苦海教会他坚韧、决断与如何杀人,除此之外,他并不比那些初出茅庐的雏鸟老练多少。」 梵慧魔罗挑眉:「你对他的期待是?」 阿蟾抬头,天光照亮侧脸,这一笑满目风海静:「知我罪我,唯其春秋。」 坚逾峤岳,旷及百川,誉不能骄,谤不能颓,己心所向,路之所至。千载过后,江雪埋骨。知我罪我,唯其春秋! 忽然,一样东西向裴戎飞来,像是暗器,拇指抵锷一弹,半截残锋出鞘,挡于身前。暗器命中刀面,发出破裂的脆响,溅飞的蛋清污浊了衣襟。 趁裴戎愣神之际,又一枚鸡子砸来,正中脸侧。 谩骂响起,「屠夫」、「杀手」、「滚回苦海」等字眼宛如一记记铁锤狠狠砸在裴戎身上。有人大声煽动人们的怒火,有人带着孩子沖入长街,拦下马队,大声哭喊着还他们家人的性命。 喧嚣而不混乱,显然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行动。 「这是怎么回事!」商崔嵬拧紧眉峰,勒马驻步,派人驱散闹事者,却越令民怨沸腾。直到陆念慈出面,如春风沐雨地安抚下众人,方才了结此事。 慈航剑客把裴戎护在中间,挡下人们向他投掷的鸡子、菜叶,并加快速度奔向慈航道场。百里玉藻长街,一片狼藉,灼灼桃花污于残枝残叶之中。 裴戎一把抹去脸上的狼藉,将微微塌的腰背重新挺直。 从谩骂与鸡子、烂叶的接风洗尘中走过,举目远望,路甚长。 「知我罪我,唯其春秋。」梵慧魔罗以唇舌细细品味,敛笑一嘆,「这副担子很沉。」 阿蟾将拍拍怀中的海东青,抬起左臂。海东青抖了抖翎羽,跃上臂肱,昂首发出一声嘹亮长啸,穹中群鹰为之应和。 扬臂向前一送,桀骜的苍鹰舒展羽翼,飞入青空。 「这正是,我替李红尘留下的一个希望。」 第85章 闹事 回归白玉京的第一日, 便受到如此别开生面的欢迎。可以预料下, 接下来还有更多的羞辱与为难。裴戎心中, 却无多少愤怒、伤感。 从很早以前,他就做好了准备。 身上属于杀手的成分多过侠客, 每一道伤疤皆是苦海的烙印。想要回归本色,除非削肉剔骨,别无可能。 裴戎来到新的住处,卸下狭刀, 望着窗外红林染霞,手指轻叩刀鞘。细细思量, 他所求的真相,该从何处发掘。 慈航道场, 松烟院。 白衣弟子们将院门团团围住, 他们在此处站了多试,肩上、发上落满红枫。 一人越众而出,气质沉稳,形貌硬朗, 眉目之间染一抹霜色。若被裴戎瞧见,会知乃是一名熟人。在长泰城中被他灭门的灵缘斋弟子, 聂云英。 聂云英上前三步, 叩响门扉,静待片刻, 无人应答。 目色沉了沉,腹间提气, 扬声道:「在下聂云英,前灵缘斋遗徒,现九麓殿弟子。为旧日师门血仇而来,请苦海刺主出院一晤,做个了断!」 男子声音浑厚敞亮,在枫林间回荡。然院中寂寂,无人回话。 聂云英皱眉,扯身后撇一眼,向身后一人示意。 那人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神情间颇有些不情不愿。却也是一位老熟人,曾经的长生门少门主何天赐。 自长泰一别后,娇生惯养的何少爷深切体会了一遍什么叫做江湖险恶,人情冷暖。
第160页 何去道死后,长生门便如树倒猢狲散。宗门典藏、神兵被不肖弟子席捲一空,敌对势力趁火打劫,瓜分地盘。偌大宗门一夕衰败。 何天赐归家一看这般光景,顿时傻眼。颓丧数日,打消光复宗门的想法,反倒借用父亲刻意结交陆念慈留下的几分香火情,改换门庭,拜入慈航。 成为霄河殿弟子后,收敛了少爷脾气,打算安分渡日子。孰料,竟被一群人裹挟至那位苦海刺主门口闹事。 何天赐在众人的注目下,沖松烟院叫嚷了几句,有气无力,惹得聂云英不满瞪视。 何天赐畏缩垂头,有苦难言。 心道,没瞧见几位殿尊对待裴戎的态度吗,明显是要认回他。我们这群小虾米何苦要同殿尊作对? 几日前发生在璧藻长街上的那场闹剧,是有心人刻意煽动,显然不会是好心地帮助他们折辱仇人。 据何天赐推测,除了想要看慈航笑话的敌对势力推动外,还有慈航内部几位高位弟子的手笔。他们害怕裴昭之子的回归,会分薄宗门资源,并对其地位产生冲击。 于是,他们这群与裴戎有血仇之人,便被推出来当枪使。 若是针对的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那位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的苦海刺主。 何天赐苦笑着摸了摸脖颈,那日自己被裴戎套住脖子扔下青楼的场景,常常出现在梦中。 众人叫门许久,始终无人应答,不觉生出燥气,开始冷然讥讽。 「还以为苦海妖魔,应是有些胆气,未料却是一只缩头乌龟。」「知道怕了,就滚出来磕头求饶。看在是同门的份上,只要从小爷胯/下钻过,这事儿也就罢了。」 …… 许久难听的话,宛如雨点一般砸向庭院,仍不闻丝毫回应。就连缩在人群里的何天赐都开始纳闷,那位苦海刺主真的怂了吗? 聂云英越骂越激愤,开始口不择言,扬剑指向院门:「他生来无父无母,同苦海妖魔厮混多年,不懂礼义廉耻,我们可要替他爹娘好好教一教他!」 说罢,一抹寒光擦着他的脸侧掠过,钉入门扉,发出铿染之声。掷刀人力道十足,刃没一寸,刀柄轻颤不绝。 聂云英觉得面上辣辣刺痛,拇指从颊边伤口摸过,转身看向来人。 裴戎从枫林间走来,臂间夹着一坛酒,手中提着几个油纸包。 人生的俊美,但肤色过于苍白,狭眸、发辫与衣袍黑得浓重,分明的黑白二色给人以强烈的对比。步履从容地从醴艷红枫下走过,自有一种卓然风骨。 众人相觑一眼,皆有些脸红,他们干嚎许久,原来正主并不在家。 裴戎从人群间穿过,来到门下,拔下狭刀折于肩上,轻轻摩挲刀柄。 明锐目光眄视聂云英:「你要替我爹教训我?」 「知道我是谁的儿子么?」 聂云英迎着他的眼神,寸步不让。 「罗浮殿尊裴昭。」他寒声道,「你所作所为,愧对罗浮殿尊威名……」 裴戎没有心情听他讲这么多,竖起食指晃了晃。 「依你的辈分,该唤裴昭什么?」 聂云英愣了愣,道:「师伯祖。」 裴戎道:「而我是大觉师的弟子,你又该唤我什么?」 聂云英沉默片刻,缓缓道:「师叔祖。」 裴戎拂去门槛上的尘土,席地而坐,将酒罈与油纸包放在足边,翘起左腿搁在右膝上。 「所以,你这做孙子的,是要翻了天去,替你一个祖宗教训另一个祖宗?」 聂云英顿时面色涨红,气得浑身发抖。他弟子见领头人被对方几句话说得弱了声势,纷纷不忿叱骂,欲以多欺少,以声量压倒对方。 裴戎从怀中摸出一卷书册,哗啦一翻:「这几日闲来无事,翻了翻慈航的弟子规。瞧上面怎么说的……唔,宗门内部,严禁弟子私斗,违者压入律院,罚一百结棍。若有伤亡,依情节小大,可废去能为,逐出宗门。」 呛啷长剑出鞘,聂云英双眼赤红,恨不能食人。 「无胆鼠辈,休要找诸多藉口!师门血仇,不共戴天。我定要枭下你的头颅,以祭我灵缘斋一百八十余条亡魂!」 裴戎合上弟子规,用狭刀钉在地上,身子未动,一股无形气势散开。平地生风,捲起赤红枫叶,围绕这个狼也似的男子徐徐旋舞。 「憋屈了几日,正想活动筋骨。你既不怕死,便来替我餵招。」 聂云英只觉气息凝滞,记忆回到那个悲惨的雨夜。攥紧长剑,便要出手。 「住手!」一道声音严厉喝止。 「宗门之内,严禁私斗。律院恰换了几条崭新戒棍,你们这是想用肉躯替他们试货么?」 雪衣碧剑的商崔嵬缓步走来,面容端肃,不怒自威。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弟子们见到剑子,顿时如霜打的茄子,唯唯诺诺。 聂云英道:「商剑子,你何故庇护这个杀手?他既滥杀无辜,自然要拿命来偿!」 「妄语!」商崔嵬呵斥,一挥衣袖,「还不退下。」 聂云英面露不甘,但不敢再做争论,只恨恨看向裴戎。 「今日正逢登鼓会,你若有胆,便去那里,我们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收剑入鞘,转身离开。众弟子相觑片刻,亦零散离去。 商崔嵬目送众人离去,心中轻嘆。
第161页 他已竭力周全裴戎,奈何慈航与苦海血仇太深,这些弟子又心性不足,见不到真正的苦海杀手,便将怒火全都撒到裴戎头上。 他骂也骂过,劝也劝过。众人却是当面应喏,背后依旧找裴戎麻烦。 将人赶走,转头再看裴戎。 见人起开酒罈泥封,解了纸包露出鸡腿、蒸糕等物,旁若无人地席地就食。 商崔嵬皱眉:「松烟院旁就是食堂,走不了几步,何不去那里用膳?」 裴戎挑起眼皮看了看他,神色冷漠。 自入慈航,他日日被人堵门。有来寻仇的,有来挑战的,他若不应,对方便摆出架势,要将他活活饿死在松烟院里。 苦海出来的人从来不是好性,更何况裴戎久居高位,除了师长与御众师,已经很少有人能折辱于他。 裴戎好几次都打算让堵门的人尝一尝苦海的手段,奈何商崔嵬时刻关注于他。每要动手,便会出现。 商崔嵬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是替裴戎解围的及时雨,但在裴戎看来,他就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老妈子。 虽然心里对商剑子的评语甚是刻薄,但对方到底是真情实意,裴戎不是不觉,两人间的关系因此和缓些许。 裴戎拍了拍身旁的门槛,示意他坐下。 「我怕会被人加点东西。」 商崔嵬掌风一拂,吹去灰尘。然后蹲下身,从袖中摸出一张手绢,从木条到角落,仔仔细细擦拭一番。直至擦得光洁乌亮后,才与裴戎并排而坐。 「你多心了,慈航最重门风,必不会出现同门相残之事。」斩钉截铁道,「下毒,绝无可能。」 「我没说下毒。」裴戎叼着一根鸡骨,拿出小刀,开始削制一枚竹笺,「在饭里加点巴豆之类的料儿,你总管不住吧?」 忽然向枫林扬声唤道:「出来。」 伴随一阵足踩枫叶的窸窣声,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童手捧食盒,怯怯走来。向商崔嵬敛衽一礼,也不同裴戎说话,将食盒放在地上,转身就跑。 「那是清壶殿的方沁?」商崔嵬作为罗浮剑子,十分尽职尽责,慈航上下数万弟子,他能认出个七七八八,「她给你送了什么?你怎么认识她的?」 说着,揭开盒盖,引入眼目的是数碟糕点。香气诱人,精美绝伦,足见制作者情谊之厚。 顿时神色微妙起来,想了想那小姑娘的年纪,看着裴戎,欲言又止。 小刀在裴戎手指间翻飞,头也不抬,冷淡道:「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你该问问那丫头是如何想的。」 「自我宿在松烟院以来,她每日送来一盒糕点,从不提何人相赠,也不说原因,倒叫我满腹疑惑。」 说罢,长腿一摆,将食盒扫至商崔嵬面前,示意他吃掉。 商崔嵬道:「此乃别人赠与你,我怎好享用?」 裴戎冷冷道:「那就倒掉。」 商崔嵬摇头失笑,捻起一块杏仁酥:「无论是谁相送,都是一份情谊,倒掉可惜。」 送入嘴中,酥香满口,味道竟有几分熟悉。商崔嵬一面默默咀嚼,一面想着说点什么话题,令裴戎对慈航多多生出亲近之意。 思索间,忽闻裴戎问道:「聂云英所提的登鼓会是什么?」 商崔嵬道:「登鼓会是近几年宗门举办的比武较艺大会,每年三次,以南侧枫岭校场为场地,胜者可得进入琅嬛阁修行的机会。盖因擂台中央有一面巨鼓,魁首可以鸣鼓九响夸耀武功,故称登鼓会。」 「宗门弟子常常借用此会切磋武艺,了解宿日仇怨。」 裴戎微微点头,吹去竹笺上的尘屑,挂在门上,上书:院主出门,归期未知。 起身将油纸与残羹收拾妥当,臂弯携起那大半坛黄酒,对商崔嵬扬了扬下颌:「走罢。」 「哪去?」商崔嵬微怔。 裴戎没有等他,踏过一地红枫,向南面走去。 「登鼓会。」 「恩怨情仇,越窖越成老酒。莫如早早解决,一战泯恩仇。」 商崔嵬拧起眉峰,心中略有不安,起身跟随他的步伐。 「我知晓你最近受了不少委屈,别想是去登鼓会上闹事吧?」 「你怎么如此作想?」裴戎唇角微勾,一脸云淡风轻,扬手拍了拍商崔嵬肩膀,「我做事,一向低调慎重。」 第86章 算帐 正午, 南麓枫岭, 登鼓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时值凉秋, 霜叶染赤,校场被满山红叶环绕, 灼然满眼,秋意浓。 登阶而上,踏入擂台,地形平整宽阔, 四角插着一些残破的长剑以作围栏。石板伤痕累累,褐赭斑驳, 无数弟子在此交锋洒下血汗,化作的擦不去石沁。 一面明黄巨鼓架在中央, 两面蒙以犀皮, 桐木底座刻有一行古纂。 「登鼓鸣九响,山河影动摇。」 简素,朴拙,却生一股雄浑厚重之意。 校场外, 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聚集不少慈航剑客。 有的大喇喇地坐在草地里, 嘴里叼着绷带一圈一圈缠绕伤口。有的聚集一处,品评擂台上同门交时手所出的招式。有的挂在枫树上, 目光炯炯地观看擂台上的拼杀,一口接一口酣饮烈酒。有的盘膝而坐, 阖眸养神,调息备战。有的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安静而专注。 更多人围拥于校场外,时而随激烈的战局屏气凝息,时而为精彩的交锋欢呼喝彩。
第162页 场中打擂之人,正是向裴戎放下狠话的聂云英。神情坚毅,古铜色的肌肤上满是热汗,与一名霄河殿弟子鏖战许久,寻到破绽,沉声一喝,将人撂翻在地。在众人热烈的欢呼声中,赢来第九场连胜。 但不见他有多少欢喜,将剑拄在地上,环顾四野,似在等着什么。 围观的弟子们窃窃私语。 「今日聂云英很是神勇啊,已经接连撂翻九名同门了。」 有人摇头:「他出身灵缘斋,擅使横练功夫。对于此种非生死搏杀的擂台比拼,自然更占优势。而且这次的登鼓会没有商剑子等六殿精英参与,不过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有正直的人摇头道:「不管怎么说,聂师兄连战九轮,无人能阻,足见其能为深厚。你与其在这里犯酸,莫如好好磨练剑法,同他一较高下。」 有人贊同道:「看来这次入琅嬛阁的机会,要被聂师兄取得了。」 聂云英终未等到他要等的人,重重一嘆,拱手道:「诸位同门,请听我一言。」 声如洪钟,令众人聚目擂台。 「诸位皆知,聂某为灵缘斋弟子。灵缘斋在长泰一战中,满门俱丧,聂某沦落成一个孤魂野鬼。幸得九麓殿尊垂怜,拜入慈航。」 「昨日种种本该风逝,卫殿尊亦教导我不应沉溺仇恨,人活着,要抬头向前。」男子长声一嘆,满脸苦涩地握紧双拳,「然而,在我试图忘怀这段血仇之时,苍天却将仇人送至我的面前。」 「莫非天意如此,叫我了断此仇!」 扬剑指天,气势如虹。 「宗门规定弟子不得私斗,我便在此向裴戎下帖,邀他于登鼓会上一战,生死不论。」 「若我有幸,手刃雠仇。若我不幸,战死擂台,亦算偿还灵缘斋对我的恩情!」 说到动情处,双目泛红,一副视死如归之态。顿时激起众人同仇敌忾之心,也不管正主是否在此,便纷纷附和要求裴戎应战。 有好事者呼朋引伴,推波助澜,不消多久,便将聂云英邀战裴戎的消息传遍全宗。校场外人数剧增,闹热非常。 校场东面,立有一座观武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常有慈航师长坐在这台上,查验考较参弟子的修为进展。 此刻,尹剑心与卫太乙两人正在上面。 尹剑心听闻楼下喧嚣,面色铁青。 放下手中茶盏,不见如何用力,便是一声巨响,脆弱的杯盏被他生生摁进木桌。 卫太乙轻声询问:「师兄?」 尹剑心没有应声,只怔怔瞧着那片声讨裴戎的人潮,眼底流露悲哀与愧疚。 他沉沉一嘆,转头吩咐身边弟子:「传令下去,登鼓会全凭自愿,不可强迫参战。凡有闹事不服之人,剥夺三年入琅嬛阁修行的资格。」 无极殿弟子躬身领命,正欲下楼传达殿尊谕令。 这时,校场外一片骚动,不知谁喊了一声:「他来了!」 这句话仿佛带着奇特的力量,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不禁喃喃出声。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众人张目望去,漫天红枫里,走来一人。 臂挟酒罈,手握狭刀,发簪鹰翎,一身漆黑武服格格不入。行走的姿态散漫随意,却自成一种风骨。 仿佛他是穹庐中的飞鹰,草原上的荒狼,不需鸣唳,便无人敢拭其锋芒。 无形的气势令喧嚣的校场安静下来,人群自动分开,为他让开一条通路。 裴戎登上擂台。 聂云英望向他,沉声道:「你终于肯应战了,还算有点骨气。」 拉开架势,便要与裴戎对打。 孰料,对方只将他当做一条会说人话的疯狗似的,淡扫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裴戎抬起长腿,踩在擂台边的石墩儿上,举目环顾四周。 「方才路过枫林时,驻足听了一会儿。诸位嚷得热烈,好似皆与我有仇。」神色淡淡,很是平静,「然而,我担任苦海刺主不过三年,开始承担与慈航有关的任务也不过两年多一点。」 「这两年里,裴某就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杀不完你们这千百来人的亲友吧?」 这校场外有不少是跟着起闹的人,闻言涨红了面孔,道:「我们这是替受难者鸣不平!别以为狡辩几句,就可替自己开脱!」 裴戎微微一哂:「既如此,这帐我们便一笔一笔清算。」 拎起酒罈,畅饮一口。喉结滚动,黄酒顺着脖颈淌下,濡湿了衣襟。 饮罢,提坛一泼,浇余酒洗刀。 狭刀一扬指向人群,布满缺口的刀刃凛冽森然。 「第一笔,无极殿。」裴戎环视全场,「何人来同我算帐?」 一名无极殿弟子跃上擂台,同裴戎拱手一礼:「无极殿弟子傅泊舟,向裴刺主请教。」 裴戎狭眸微敛,斜觑于他,面孔不似往日苍白,漫着一层浅薄的酒意。 「你要同我算哪一笔帐?」 无极殿弟子被那双寒泠泠的眼睛瞧得心惊,定了定心神,沉声道:「一年前,神女峡之战。慈航为营救机关宗师何氏夫妇,与苦海刺、戮两部交手。傅某欲替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二十来名同门,讨个说法!」 「我明白了。」裴戎抬手,示意无极殿弟子出招,然而他的狭刀却懒懒散散地靠在腿边。
第163页 对方觉得受到了轻视,面浮怒气,拔剑相向。欺身近前,剑出如龙,突似电,疾如风,摧肝裂胆,有去无回! 一出招,便是最强之势。 裴戎轻轻前迈,右手反握刀鞘,拇指推锷一弹,刀柄撞于无极殿弟子剑身,铿然一响,巨大的冲力竟这猛虎般的男人倒退两步。 在刀身归鞘的一剎,拔刀一旋,如泻一泓秋水。刀影尚未看清,刀身再度还鞘,唯余一声铮然。 哐当,无极殿弟子手中长剑坠落于地。 他伫立原地,呆滞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惊骇,双手颤抖犹如痉挛。两只手腕上,各有殷红的硃砂一点。 实力差距巨大,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招式,便已落败。 裴戎对他道:「我也有一笔帐,要同你算。」 无极殿弟子惊道:「什么帐?」 裴戎一字一顿:「神女峡之战。」 他扬首环顾众人。 「慈航得闻何氏夫妇遭遇苦海狙击,受困神女峡,派遣五百来名慈航剑客,前去营救。」 「世人皆传,慈航无极殿弟子智计非凡,巧运用神女峡地势,以水淹城,成功突破苦海封锁,救出何氏夫妇。而作为敌人的刺、戮两部一时沦为笑柄。」 「好生精彩!」裴戎抚掌,似嘲似笑,「然而,果真是你无极殿算无遗策么?」 「你既参与了那场战斗,便该明白,你们无极殿是有备而来。一则对于苦海兵力排布一清二楚,二则知道该凿开哪处山谷,能将苦海主力尽数淹没。」 无极殿弟子喃喃:「我、我以为那是何氏夫妇暗中用机关鸟送出的消息。」 裴戎淡淡道:「不错,是一只机关鸟送出的消息。」 「然而,那只鸟非是何氏夫妇所制,而是我。」 无极殿弟子顿时怔住,无法言语。 「神女峡易守难攻,更兼苦海人质在手。若非如此,救出何氏夫妇的可能微乎其微,你们那区区五百来人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在裴某身上算的二十个多人头,我一概认下。但也别忘记,你无极殿尚欠我五百三十一条性命!」 「滚下去。」他沉声喝道,刀锋一指北面,「下一笔,霄河殿。」 霄河殿弟子们被忽然指出,措手不及,商议片刻,推举一人登台。 「霄河殿弟子周葳,请裴……阁下赐教。」那人许是被裴戎气势所慑,态度甚为有礼。 裴戎道:「你要同我算哪一笔帐?」 霄河殿弟子咬牙顶住对方迫人的气势,朗声道:「半年前,九脉峰一战。我霄河殿弟子受困山林,阁下率领苦海妖魔包围山脚,纵火烧山,我殿三百七十四名弟子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说到此处,双目泛泪:「阁下可曾有救我这群同门之举?」 长风过襟,秋意肃杀,裴戎的回答比灌入衣襟的秋风更加凉薄:「没有,我从未想过救九脉峰上的人。」 围观众人闻言一惊,随后响起一片谩骂。 裴戎如清风过耳,片语不留心上,注目霄河殿弟子。 「那一战的目的是为争夺飞狐要道,主战场在玄渊谷,而非九脉峰。霄河殿尊为求大胜,出奇策,分兵两路,以一支为饵,将苦海主力诱至九脉峰。另一支从后包夹,反将苦海围剿于山下。」 他迎着霄河殿弟子难以置信的目光,平静道:「被慈航棋手放弃的棋子,我这个苦海的魔头又何必替他痛惜?」 说罢,狭刀再指:「下一笔,澹宁殿。」 第87章 所向披靡 澹宁殿弟子们没有多少犹豫, 大吼道:「往日之事, 无论结果若何, 不过各为其主,生死由命。因而澹宁殿的帐只有一笔, 曲柳山庄满门被屠,澹宁殿尊身首异处!」 「他是你的师叔,是你爹最喜爱的师弟,你怎忍心见他落得如此下场?」 「顾子瞻啊……」裴戎一声慨嘆, 眼前浮现顾子瞻死前一幕。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面颊,说道, 你可真像…… 然后溘然长逝,平静、坦然, 带一丝解脱。仿佛早已对人生疲惫, 渴望去九泉之下与那位真正的梵慧魔罗重逢。 裴戎无法理解自己这位师叔的想法。 在他看来,顾子瞻对于梵慧魔罗喜欢,但又不够喜欢。 因为不够喜欢,所以遵从师命, 对恋人干净利落的一剑穿胸;又因为喜欢,所以后半生郁郁寡欢, 心如死灰。 这样的作为, 对他二人俱是折磨。 裴戎将之视为前车之鑑,毋使自己与阿蟾落到如此地步。 他曾煎熬、疲惫, 肉长的心被薄凉世道渐渐挖空。幸而遇见阿蟾,教导他、指引他, 如师亦如友,用乱落如雨的桃花填满心里的空洞。 阿蟾成了他的魂,他的血,他心尖儿上的一块。 若谁敢动阿蟾,便是挖他的心…… 裴戎目光从澹宁殿众人悲愤的脸庞滑过,望向东面观武台,直视尹剑心。 「这可要问问几位殿尊是如何作想?」 「御众师下令将曲柳山庄屠门,我接到命令起,便冒险将消息传回慈航道场。」 「从苦海出发,抵达曲柳山庄,路途算不得短。纵使日夜兼程,也需十六日。」 「整整十六日,你们大可将顾子瞻接回慈航。纵使御众师杀意再盛,面对白玉京的铜墙铁壁也只能作罢。」
第164页 「但结果若何?」裴戎说话不疾不徐,双目寒如雪刀,「任凭顾子瞻留在曲柳山庄等死,放任尹小婉为其报仇被御众师截留。」 「尹殿尊,回答我。是慈航真不在乎他们的性命?还是霄河殿尊以他二人为饵的又一出奇策?」 「别说了!」一人打断裴戎的质问,走上擂台,站在他面前,用高大的身躯挡住指向观武台的狭刀。 商崔嵬摇了摇头,伸手握住狭刀,想要将它按下。 然而狭刀纹丝未动,那口残刀仿若裴戎意志的延伸,坚韧得令人无可奈何。 「怎么,等不及想把在长泰城里受的委屈从我手上讨回?」裴戎刀锋一撇,懒洋洋道,「一边儿待着,还没轮到你们罗浮殿。」 商崔嵬没有动,声音微微沙哑,执着道:「别说了……」 裴戎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 「你在求我?」 商崔嵬身躯一震,攥紧狭刀,鲜血顺着刀锋滑落,颤声道:「是的,我在求你。」 裴戎望着他,没有应话。 商崔嵬握住狭刀猛然用力,将人拽至面前。对方措手不及,差点儿一头撞进他怀里。 「你这是在做什么?别犯糊涂!将这些……这些阴私之事公之于众,霄河殿尊还能容你么?慈航还能容你么?」 然而,裴戎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油盐不进。 「怕我败坏慈航声誉?」他靠在对方肩头调笑道,呼吸间散发着浓郁的酒香,「可惜你缝不住我的嘴,莫如自己堵了耳朵,还能落个清净。」 商崔嵬红了眼睛,厉声道:「混帐,我是在担心你!」 想要出手制住裴戎,却被对方抢先钳住手腕,稳健有力地压下招式。 「商崔嵬,你知道吗,我恨过你。」 商崔嵬微微一怔。 裴戎垂头,看向佩在他腰侧的青川引。 「我曾恨你做过裴昭五年的儿子,恨你抢走我爹唯一的遗物。还曾想过,若是没有你,我是否不会被送去苦海,我的人生又是否能轻松许多?」 看着裴戎,商崔嵬不知该作何回答。 他知道苦海是个怎样的地方,能够爬上刺主的高位,定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所以在确定裴戎的身份后,他一直尽力待他好,想要弥补他,但也明白自己做的这点事情不过是杯水车薪。 心中一片刺痛,抚过腰侧摘下青川引,单手平举,递与裴戎。 「别的事情,我不够资格对你做出承诺,唯有此物尚能做主。」 裴戎看了一眼,将剑推了回去。 商崔嵬急道:「裴戎!」 裴戎撤刀,轻轻将人推开。 「商剑子,你该不会以为,我来登鼓会大闹一场,是觉得自己受尽委屈,想让慈航补偿对我的亏欠吧?」 商崔嵬怔怔,他心中确实如此作想,但怕点头又会惹恼对方。 裴戎一眼瞧出他的心思,按了按眉心,带着点儿无奈。 然后薄唇微扬,展颜一笑。 作为一名杀手,他并不常笑,因而笑起来时,要么略显冷淡,要么带着点薄凉嘲意。 然而,这一个笑容不同,格外飒爽,像是四月里新酿的春酒,抿一口,能尝到甘冽的味道。 「我没有胡闹,只是想通一个道理。」 商崔嵬道:「什么道理?」 「人生是处处无奈,步步悲哀,活着并不容易。快乐转瞬即逝,悲伤往往刻骨铭心。在这样的世道下,理当更加珍惜自己。」 「而且,我有一个心爱之人。普天之下,没有谁比他更美,更强大。他于我如高山仰止,我却渴望有朝一日,能追上他的背影,与之并肩。」 「这一条路很远,也很长。所以我没有闲心缅怀过往,或是困在慈航与一群家雀争风吃醋。」 裴戎看着商崔嵬,气息平和,但坚定自有万钧之力。 「为了他,我会比从前更在乎自己。为了他,我会选择自己要走的道路。为了他,我不惧独战天下。」 「若慈航要罪我罚我,尽管放马过来。为了他,我能刀枪不入,所向披靡。」 说完,裴戎撑不住地低声畅笑。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么多深情的字眼,但听到的却不是阿蟾。 心间积压多年的郁气随着这一番剖心之语吐出,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几斤。像是久在樊笼的鸟儿,终于挣脱枷锁,飞向穹野。这一去,便不再复返。 说罢,转身走向擂台前方。身后传来商崔嵬的质问:「你爱上了梵慧魔罗?」 裴戎扬手一摆:「与你何干。」 众目睽睽之下,裴戎解开衣襟,扯下上衣,露出宽阔的肩背,上挂着两弯漂亮的蝴蝶骨。臂躬舒展间,嵴柱陷出一条直而深的沟壑,腰腹紧实收窄,一分一寸增减不得。 很漂亮的一具身体,可嘆的是,伤痕密布。单看那些伤处,感觉这人怕是死过几轮。 慈航剑客们对于苦海生活的残酷,耳闻多于目睹。此刻看着裴戎千疮百孔的身体,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裴戎本人倒是不甚在意。伸手指向腰际一条疤痕,那疤泛白,从背后绕至腹前。 「这一条伤疤,是我乔装改扮进入边渡城,放走被俘的慈航弟子时留下的。我带领他们逃走时中了埋伏,被绊马索绊倒,摔在敌人脸上,差一点儿被斩马/刀拦腰斩断。」
第165页 又指向肩头一条从肩胛贯穿至锁骨的旧疤,道:「这一个,暗中护送一群慈航亲眷逃离西沧海时留下的。也不知是哪位高手发现我隐于暗处,径直朝我后心来了一箭。」 淡淡细数身上伤痕的来历,众人从刚开始的惊骇低吟,到最后鸦雀无声。 手掌撩开长发,顺着后颈上撸,露出后背,拍了拍背上的鞭痕。 「这些是最近的新伤,我没能替苦海找回转轮瞳,于是被御众师赏了一顿鞭子。」 说罢,放下头发,拉起衣衫,随意整了整。 「慈航与我有生养之恩,但我身上也有一百来条伤痕是为慈航而留。」 他抬头望向观武台上的尹剑心,微微一笑。 「这些付出,是否足以从慈航手中赎回裴戎的后半生?」 秋风瑟瑟,将裴戎问话卷上云霄,声量不大,却令人心惊肉跳。 卫太乙怒道:「这、这太放肆了!他乃裴昭之子,生为慈航之人,死亦慈航之鬼。自古只有宗门将不肖弟子逐出师门一说,哪里有做徒弟的,自己说不要宗门的!」 在裴戎开始算第一笔帐时,他就打算下场,强行制止对方。只因被尹剑心拦住,方才作罢。 此刻,见事情闹大,裴戎所言所语不知将弟子们动摇几许,不由心生埋怨。无极师兄,怎能如此糊涂?早该任他将裴戎拿下,否则怎么闹到如此地步? 半晌不得回应,转头对尹剑心道:「师兄,你且说句话啊!」 却见对方目光复杂地看着裴戎,沉默不语。 卫太乙心中一沉,苦口婆心地劝道:「师兄,再由他说下去,宗门百年声誉,将被毁灭殆尽。」 尹剑心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没有看向卫太乙,而是迎着裴戎的目光,沉声道:「我允你。」 这出乎预料的一语,宛如滴入沸油的冷水,令鸦雀无声的校场顿时炸开了锅。 卫太乙大急:「无极师兄!你冲动了,如此大事当同霄河师弟商议……」 尹剑心缓缓捏紧扶手,坚硬的檀木登时崩出裂痕:「登鼓会后,我自会去向霄河师弟请罪。」 此话说的甚重,卫太乙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乙,这十年间,你祭拜过大师兄几次?」尹剑心问道。 他一心修剑,人也变得像是一把剑。看人目光锋锐凌厉,像是要将对方一剑割开。 卫太乙双唇一颤,嚅嗫了几下,终究未能应答。 尹剑心道:「我还记得大师兄在时,慈航的模样。」 「他从不贊同以顾师弟为刀诛杀梵慧魔罗的计划,为此闯入玉霄天,同师尊据理力争。他与各派相交,从不以势压人,也不讲利益交换,只是因为弱者需要他,便会慷慨赴会。他悲痛于苍生承受战火旷久,一直奔走各方,与苦海交涉,想要结束纷争,还天下一个太平。」 「许多人说,大师兄是妇人之仁,依他行事方式,慈航的付出远超收穫。包括当时的我。」眼中流露怅惘,将脸埋入掌心,嗓音低颤,「但今日我忽然觉得,那时的慈航,才是真正的慈航。」 「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上善若水,君子之德。」 「那样的慈航,才配得上天下第一的称呼。」 我允你—— 尹剑心的声音在宽阔的校场上回荡。 裴戎微一怔,未料对方答应得这般干脆利落。双目亮起,唇角的笑意更加飒爽飞扬,拱手一拜。 扬刀指向清壶殿、九麓殿弟子:「还有何人要同我算帐?」 清壶殿、九麓殿弟子怔怔无言,摇了摇头。看了裴戎伤痕交错的身体,听到那些被掩盖的过往,酸楚、心痛、悲伤、歉疚种种复杂情绪不一而足,哪里还有脸同这个肩负重担的男人算帐? 「最后一笔。」裴戎扬转动刀锋指向聂云英。 聂云英沉默地站在那里,神情已不如开始那般充满仇恨,漆黑眼瞳动摇颤抖。胸膛充斥身不由己,世道无情的悲凉。 他既放不下师门之仇,又感怀于裴戎的经历,手中之剑不知该举起,还是放下。 他转头望下擂台,一群与他相同身世的灭门遗孤围拥在那里。大家脸上俱是茫然之色,同样望着聂云英,期待他替他们这群身负血仇之人做出选择。 聂云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时,已然下定决心。 「裴戎,我同情你的身世,也尊敬你为师门承受的一切。」他狠狠拍了拍自己胸膛,「但我从未受过你的恩惠,应是有这资格,向你寻仇!」 裴戎道:「不错,你有这资格。」 说罢,扬刀而起。 修长有力的手,持着明锐雪寒的刀。 手与刀宛如融溶在一起,肃杀的刀是稳健手臂的延伸,冷峻的人是雪锋寒刃的延展。笔直的刀锋与地面平行,直指正前。 擂台下的人群被这狭刀一指,森寒的锋芒扑面而来,令他们悚然一惊,忍不住倒退几步。 裴戎开口,既平且淡,数千慈航弟子齐齐感受到一股峥嵘之意。 「一个一个地战,太耗时。」 「你们,齐上吧!」 庚甲二三年登鼓会,慈航剑客们此生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场景。 那日,身负血仇剑客们一个一个攀上擂台,没有多少人带着仇恨,更多带着一朝解仇的释然。
第166页 那日,天高地迥,满地红枫如火,在林立的刀剑间,舞成巨大的漩涡。 裴戎与人拼杀千百招,挥落血汗如雨。那在百人围攻下,一骑当关的身姿,令人永生永世难以忘怀。 最后,所有人倒在擂台上,唯裴戎拄刀独立。 他衣衫破损,上身袒露,热汗顺着伤痕淌落,浸湿长发,水光淋漓。 缓缓喘匀气息,一把抹去脸上汗水,用狭刀挑起摔在地上的长剑,击向巨鼓。 咚——鼓声浑厚,随风飘远。 一响,两响,三响……直至九响,白玉京里恰有人撞钟相合。 登鼓鸣九响,山河影动摇,江海阔无涯,莫问英雄路。 第88章 慈航道君 裴戎赢了登鼓会, 获得前去琅嬛阁修行的资格。 但他没着急去, 而是窝在松烟院里, 结结实实睡了两天两夜的整觉。期间所有想要拜访裴戎之人,皆被商崔嵬拦下。他知道裴戎在登鼓会上损耗了不少心力, 需要休整,便不许旁人打扰于他。 只有那个名叫方沁的小丫头被商崔嵬放过,她照例送来一盒糕点。也不进屋,垫着脚尖轻叩窗棱, 露出巴掌大的小脸。见床上被窝懒洋洋的一动,裴戎虚着眼睛向她瞧来, 把食盒往窗台上一搁,转身跑掉。 裴戎微哂, 翻身坐起, 洗漱穿衣。将狭刀挂在腰上,路过窗边时,揭开食盒,淡扫一眼, 挑了一块桃花糕填入口中。拎起回来后随手甩在桌上的玉牌,推门而出。 青松环抱之下, 一座古朴高阁仙逸秀出, 木栏瓦当爬满薜荔藤萝,花蕊缤纷, 一派清幽气景。 裴戎将玉牌交给守阁弟子,在对方的带领下, 沿苍翠石梯踏入琅嬛楼。 为保护珍贵典籍,阁中没有燃烛,以夜明珠照耀。大小不一的明珠镶嵌穹顶,星罗棋布,暗合紫薇斗数。 密密麻麻尽是巨大的书架,满室旧书古卷的味道,给人以股厚重沧桑感。 守阁弟子嘱咐完规矩后,退出琅嬛阁,留裴戎一人在内,任其翻阅典籍。 裴戎沿着游廊行走,经过剑、刀、器、法、经、丹、符、阵书室,皆视而不见,直径向深处走去。 转出游廊,步入一间暖阁。两侧依旧排满书架,中间架有一座博山炉。墙面不知由何种奇石所筑,光滑平整,可照人影,时有水光一般的纹路浮现。 正是闻名天下的留影壁。 传说慈航历代先贤们的身影,皆收纳入这壁中。前来琅嬛阁修行的后辈通过观睹典每部籍创始人演练招式,得到更加深刻的体悟。 裴戎心道,我能在留影壁里看见那个人么? 伸手按住留影壁,心中默诵:「欲生万灵,先生自我……」 随着大自在剑诀念出,留影壁光华流转,渐渐显出一道人影。穿着慈航式的雪衣华裳,裹猎猎轻裘,面容模糊不清。 裴戎分辨不出这人是不是李红尘,只注意到对方耳尖有一粒胭脂痣,红得惹眼。 对方转过朦胧面孔看向他,抽出携于臂弯的长剑,势一起,便是千锋万影。大自在剑诀由他使出美不盛收,犹如升起漫天星斗。而这个松姿鹤貌的男人在霄河间从容漫步,每出一剑都挑落一粒星子。 最后一招,划破影壁刺向裴戎,万千锋芒好似脱墙而出,惊得裴戎后退半步。 壁中人好似预料到这个捉弄人的手段必会成功,扬唇一笑,长剑高抛落回鞘中,竖起食指沖壁外人摇了摇,十分潇洒轻狂。 裴戎看着他,也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曾经的阿蟾也有这般年少意气的时候。 剑光、人影消失,裴戎再次按住留影壁,念起死人刀刀诀。 壁中再次出现一道人,与演练大自在剑诀的是同一个人。裴戎一眼看见对方耳尖的胭脂痣。 那人倚在一株桃树下喝酒,手里端着酒盏,并无长刀。 裴戎正奇怪他该如何演绎刀法,便见他抬手摺下一枝桃花,运起刀式向前一送,似有寒风起,枝头灼灼桃花开始枯萎、凋零。 那人舞刀成狂,将满山醴艷桃花杀褪颜色,万物由生入死,正是死人刀的刀意。 裴戎并非奔着体悟刀法而来,却在对方一招一式的演绎下,身不由己陷入悟刀境地。体内蛰伏的杀意蠢蠢欲动,凝成一股沛然寒流在经络间游走。血与体温一起变冷,呼吸渐低渐弱。若有人碰到他,必会吃惊地认为碰见一具尸体。这便是「欲令人死,先由己死」的状态。 裴戎紧皱眉峰,气息不稳,攥紧的手指在掌心掐出白痕,艰难控住骤然暴涨的杀意。 这时,一道声音从背后响起,清清淡淡地安抚住裴戎的气息。 「他是一位很美的人,我年轻时初次在留影壁中看见他,也曾被迷住。还不怕羞地追问师兄师姐,他是慈航的哪一位前辈,是否尚在人世,我可否前去拜访。」 裴戎转身看向来者,问道:「殿尊可问出他的身份?」 女子穿着不变的慈航雪服,装扮甚是简素。鸦发挽成圆髻,以一支用得分叉的毛笔做钗,怀里抱着一堆书卷与几副捲轴。 清壶殿尊杨素笑了笑,道:「留影壁里,前辈们只留影不留名。来此修行的弟子们大多关心功法,而非创造功法之人。没有多少人有那份闲心,去对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追根究底。」 她从裴戎身边走过,来到留影壁旁的书架前,细看木格上的铭牌,分门别类地将怀中书籍放在架上。
第167页 「许是被人追问得烦了,你爹还曾编出谎话吓唬我。说那是师尊为了考验弟子心性捏出的假人,专门勾引小姑娘小少年。像我这般春心易动要不得,会被师尊扫入不可栽培的行列。」 书架三格全被放满,杨素抬手去够第四格时,略高了些。拢了拢怀中捲轴,垫脚去够。却被人将书卷抽走,帮忙放上第四格。 杨素转身看向裴戎俊朗的侧脸,眼角荡起一片笑纹。 「你长得真高,比你爹还要高出三分。」伸手去摸对方的脸庞,被偏头躲开。杨素微微一笑,顺势放下,握住裴戎的右手。 细软的手指摩挲着对方生着薄茧的指腹。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你已长成一个男子汉了。」 裴戎手指地蜷了蜷,不适应被人这般温柔对待。退开几步,从对方手中抽离。 「清壶殿尊,是你传讯约我在琅嬛阁相面?」 杨素道:「吃了我送你的糕点么?」 裴戎一抿唇,冷酷道:「全倒掉了。」 杨素笑着摇了摇头,揭开博山炉的铜盖,往里面柱一把香,甜香依依满室,有防腐护书的效用。 「可惜了,本想问问你味道如何。不过没吃也好,我许久未曾下厨,难免手艺生疏。」 撩起一缕滑落的鬓发别于耳后,拿来笤帚,清扫地上的香灰。 「你在登鼓会上闹得动静不小,纵使我深居琅嬛阁内,亦听闻守阁弟子谈得热烈。」 「他们对你既畏惧,又崇慕。」 裴戎挑眉:「我令慈航颜面尽失,有什么可崇慕的?」 将菸灰扫做一堆,杨素驻帚笑道:「崇慕你敢说敢为,年轻一代弟子俱二十郎当少年人,哪个没有些轻狂意气?」 「慈航彼此昔年,增加了不少规矩,师徒阶级过于分明,到底是压抑了些。」 话锋一转,道:「不过,我料想你在苦海沉浮多年,又统领擅长埋伏刺杀的刺部,应非性格冲动之辈。大闹登鼓会,更多胜者可以进入琅嬛阁修行的奖励吧?」 裴戎道:「有这样一个正大光明进入琅嬛阁的机会,我又何需费心潜入,惹人怀疑。」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杨素看着裴戎,目中流露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喜爱,像是为娘的欢欣于子女的成长。 裴戎感到有些别捏,别开眼睛,道:「清壶殿尊,我只能逗留一个时辰,还请进入正题。」 杨素摆手道:「其实并无什么大事,依照我本心,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且离得越远越好。」 「可惜自从他们将你送去苦海,你便已被捲入,无法抽身。」轻轻一嘆,「事到如今,不如说个清楚,也好让你明白该走那一条路。」 说罢,至留影壁前曲指敲了敲。壁上现出一个女子身影,同样面目模糊,但轮廓身形与杨素极为相似。 杨素抬手,白皙掌心显出一枚金色符篆,与壁中之人掌心相对。留影壁微微震动,现出一条缝隙。按住用力,两块石壁向内展开,露出一条幽黑甬道。 杨素取下壁上挂着的一盏宫灯,走入隧道:「随我来。」 裴戎迈步跟上她:「要去哪里?」 杨素道:「被天人师封存的一段往事,如今也该见见光了。」 宫灯只照亮眼前方寸之地,两人的身影在甬道中渐行渐远。 留影壁再度一震,缓缓合拢,在即将关闭前,一截剑锋插入,有人顺着缝隙扳住石壁,将之推开。 甬道一路向上,杨素带裴戎来到一个封闭的殿室。 裴戎依照甬道走向,与对琅嬛阁结构的目测,这座殿室应是被琅嬛阁包裹在楼体之内,乃是一个阁中阁。 这里蛛网绕樑,积满尘土,点有两盏鲸油灯,灯芯许久无人挑过,火光如豆,十分昏暗。 室内别无他物,只摆有一张供桌,数千枚命牌林立。 裴戎一一看去,这些命牌年代久远,许多早已腐坏,布满霉斑。剩下的落满灰尘,字迹模糊不清。但排布井然有序,将四枚命牌拱绕其中。让人一眼瞧出,这四个牌子上的人,在他们中间定然地位不凡。 裴戎握住木牌,用拇指拭去尘埃,审视上面的名姓——柳疏风,山南子,江轻雪。 目光于「江轻雪」三字微微一顿,然后拿起位于众牌中央,位置最尊的那一枚。 这牌子曾经碎裂过,后又被人黏起,几条裂纹横贯牌面。落尘的情况比其他木牌好上不少,似曾常常被人握在手里摩挲抚摸,如玉石一般光滑润泽。 再看字迹,笔致疏朗落拓,整行一笔而下,如神仙纵逸,来去无踪。 背面写道「红尘不染,秋水濯心」,正面则是「慈航道君李红尘」。 裴戎哑然。 别的暂且不论,光是「慈航道君」四字已能说明许多。 能在称谓上冠以宗门之名,足见其对慈航道场的份量之重。拥有这种名号的人物往往便是一派的开山鼻祖。 他想起阿蟾说过,李红尘养过三个孩子,恰可与「柳疏风」、「山南子」、「江轻雪」三个姓名相合。 阿蟾又言第三个孩子从他手中夺走一切,难道说得便是江轻雪忘恩负义,欺师灭祖,从身为师尊兼养父的李红尘手中夺走了慈航道场? 若是这般,那柳疏风、山南子又是何人?逝世,隐退,还是在江湖中改头换面?他们在李红尘与江轻雪的恩怨中,又扮演了何种角色?
第168页 他凝视片刻,将木牌放下。 杨素道:「你看起来不太惊讶。」 裴戎道:「还行,不比我夜里睡不着时,胡思乱想出的东西更为离谱。」 「比起众生主与天人师竟为师徒一事,我更惊讶于你为何要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第89章 姨母 杨素笑道:「少年人, 忧思过重, 可是要掉头发的。」 裴戎审视杨素, 心中不断思考对方的目的。 「你身为慈航殿尊,理当替江轻雪保守秘密, 将这一切封存,而非透露给旁人。」 「我知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你若在我身上有所筹谋,还请开门见山。若是与我无损, 或许我能更配合一些。」 杨素道:「看来苦海的生活教会你很多事情。」 裴戎笑了笑,道:「其中一样, 便是万事谨慎,且休要抱有侥幸。」 他的戒心没有丝毫遮掩, 杨素端详他片刻, 轻轻一嘆,背身负手。 「二十多年间,我时时被恨意灼烧,无一日可得清净。」 「这份仇怨, 是对陆念慈、尹剑心、卫太乙……还有万归心那个可怜虫。」 「其中最恨的,当属我那位至圣至贤的师尊。」 裴戎问道:「为什么?」 「为了裴昭与织命女。」杨素伸手按住供桌, 「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爹娘的死因?」 裴戎心头一颤, 唇齿微碾,低声道:「他们说, 我爹在崑崙雪山遭遇苦海埋伏,被梵慧魔罗一掌碎心。而我娘为了保护爹的尸首, 引动雪崩,殉情而亡。」 杨素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嗤笑:「真是一出好故事,我竟不知他们之中谁有这般编故事的才能!」 「说起来,还是我害了大师兄。」声音微微哽咽,留给裴戎一个发颤的背影。 「慈航六殿之中,清壶殿专攻符篆、阵法。我自幼痴迷此道,出任殿尊后亦无改变。我将慈航收集的图阵古籍钻研透彻,突生奇想,将主意打在天人师亲自布置阵法的琅嬛阁上。想要试一试手腕,瞧瞧自己与天人师间的差距能有多少。」 「于是,我日夜不休,暗中钻研,在误打误撞间窥破琅嬛阁楼中楼的结构,并成功挖掘出这间密室,知晓被天人师封存的隐秘。」 「那时我又惊又惧,食不知味,夜不成眠。很快被大师兄瞧出不妥,再三追问之下,我承受不住压力,说出秘密,将他带来此处。」 手指缓缓曲起,在供桌留下五枚深刻的指印。 「我们自幼生长于慈航,读的圣贤书,念的普渡经。从识字起,学会的第一行字,便是『匡扶经纬,胸怀天下』。」 「这一条路很险,也很难。」 「大师兄夫妻恩爱,但为替慈航奔走,一直聚少离多。纵使织命女怀胎十月,他也没有机会回家一趟,看望于她。」 「顾师弟性情和顺,喜欢花鸟书画,想要逍逍遥遥地渡过一生。但却被天人师委以重任,赐与转轮瞳。转轮瞳有弥合伤势,起死回生之功效,但每用一次,便会缩减宿主的寿命。哪有人不希望活得久一些?顾师弟却为了慈航大业,默默承受这一切。」 「而我不喜争斗,害怕见血,但参与的厮杀不在少数……盖因我们相信慈航所为,乃是除魔卫道,为天下计。」猛然挥袖,将供桌上命牌扫落在地,凄声道,「未料想,事实竟是为了江轻雪的一己私仇!」 「他不但弒杀师祖,鸠占鹊巢。还以大义诓骗我们,为他的野心卖命。」 「所以我与你爹的信念彻底动摇,不知这么多年的流血牺牲,到底为了什么。」 看着对方不停颤抖的瘦削后背,裴戎别开目光,冷静道:「你们知晓真相后,有何动作?」 杨素闭上眼睛,苦笑道:「我想要去当面质问天人师,但被大师兄劝阻,言不可以一概全,需查明事情全貌,再做判断。」 「于是,他开始私下探查那段过往,去往南柯寺、须弥山等地拜访与天人师处于同一时代的老前辈们。甚至最后孤身前往苦海,面见李红尘。」 说着,杨素目中流露一丝怅惘:「我本抱有一丝侥幸,希望是所有误会,或者另有隐情。但得到的结果,比我想像得更为可怕。」 「正视此事之后,所谓的正魔之战,自然站不住脚跟,也没有理由坚持下去。因而大师兄卸下慈航天驱军统帅之职,为了平息战争,四处奔走。」 裴戎道:「他这样做,既会令同门不解,又会得罪江轻雪。」 杨素嘆道:「不错,所以天人师开始打压他在慈航的威望,并扶起陆念慈,成为下一任慈航的掌事人。」 「很傻。」裴戎评价道。 既然失望,走了便罢,从此天高地远,慈航、苦海皆如云烟风逝,何苦将那么艰难的事情揽上肩头? 杨素苦笑:「是啊,很傻。但他就是那样做了,妄图能凭一己之力,纠正错误,将慈航拉回正轨。」 「大约因为慈航的良心全在他的身上。」 「不过大师兄的努力也未白费,他以某种手段,说动了李红尘。」 「李红尘提出一个条件,只要能将天人师从慈航道君身上取走的三样东西还给他。他便放下仇怨,隐退山林,去往慈航找不到的地方,再不问江湖世事。」 裴戎道:「哪三样东西?」 杨素摇了摇头,道:「大师兄没有向我讲明,他怕我受到牵连,一直不肯让我知晓太多。」
第169页 「我只知其中一样是『转轮瞳』,曾为慈航道君的眼目。」 「由此推测,其余两样可能也曾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或许当初正是天人师为取这三样东西,导致慈航道君死去。」 竟是……挖眼拆骨么? 裴戎呼吸一滞,缓缓按住胸口,那里传来一阵绵密刺痛。他吃惯了苦,不太在意自己受到的伤害。但只要听闻阿蟾受过的苦难,心里便痛惜得不行,仿佛已与对方心神相连。 如果没有被江轻雪的野心摧毁,他的阿蟾,该是怎样的风光霁月,红尘不染? 杨素不知裴戎的心思飘远,继续讲道:「虽然条件极为苛刻,但大师兄还是完成了大半。」 「他先从天人师手里骗走了其中一样,又劝服顾师弟将转轮瞳送还。以护送你娘返回白玉京养胎为由,路经崑崙雪山,在那里同李红尘见面。」 「这是一场秘约,参与之人极少。慈航一方,只有大师兄夫妇与顾师弟。而苦海一边,则是李红尘与梵慧魔罗。」 「若是双方协议达成,百年恩怨便将就此了结。眼看曙光将近,所有人未曾料到,天人师率领天驱军出现了。」 裴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虽然结局早料,但亲耳听闻,依旧会生出痛意。 杨素颤声道:「天人师将参与密会的众人包围,为惩罚大师兄与顾师弟对他的背叛,命令顾师弟杀掉梵慧魔罗以示忠诚,又命令大师兄……自戕。」 裴戎霍然睁眼,茫然无措:「自戕?」 他从未见过生父,对裴昭的印象,全来源于相关之人的讲述。 在商崔嵬眼中,他是勇往直前的信念。在大觉师口中,他是温暖耀眼的太阳。在杨素话里,他是深明大义的豪杰。 这样一位英雄似的人物,该死在黄沙漫天的战场里,该倒在酒酣歌狂的大道上……合该值得一场轰轰烈烈的结局。 而不是屈服于自家师尊的逼迫,引剑自戕。这太憋屈,也太……令人失望了。 杨素见裴戎双目放空,握住他的手,劝道:「别怪他,他没有办法。」 「裴昭不是一个迂腐愚忠之人。若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他会仗剑杀出重围,弹剑纵歌而去。」 「但是他有织命女,还有你。在天驱军的包围下,他保不住你们。」 裴戎攥紧双拳,沉声道:「当时李红尘与梵慧魔罗在侧,他大可带着我娘投入苦海。众生主、御众师与罗浮剑尊联手之下,与江轻雪未必不能一战!」 杨素蹙起眉峰,目光微微变得严厉。 「为了保全自身,不讲立场地改换门庭,那是苦海的做法。」 「若是大师兄这样做了,他便如江轻雪一般立身不正,在慈航树立的威信、影响也会付之东流。」 裴戎反驳道:「即便如此,他所在乎的一切不也烟消云散了么?」 「我娘死了,慈航在陆念慈的带领下几入魔道,而他也一条养家的狗一般,憋屈得被主人勒令自裁,他、他……」 剩下的话语哽在喉头,没能骂出口。闭上眼睛,掩住发颤的瞳仁,侧开的面孔,绷得冷硬若岩。 杨素没有说话,等他平复心绪,带着安抚的意味,一下一下拍着他的手背。 良久,问道:「我听说,你同崔嵬那孩子的关系不错?」 裴戎收敛怒气,冷冷道:「殿尊错觉了。」 杨素道:「你觉得他人如何?」 裴戎不客气道:「看着聪明,其实挺傻。」 杨素笑道:「但心思纯正,坦荡通透,颇有惹人喜欢的地方,不是么?」「从前,他来见我时,常常一口一个师尊的怀念过往。这次回来,少念了裴昭,却总将你提在口中。」 裴戎皱了皱眉,没有啃声。 杨素道:「如崔嵬这样的孩子,便是大师兄替慈航留下的火种。虽然渺小,但当时机到来,便可迎风而涨,燎尽原野。」 裴戎道:「只怕尚未燃起,便会被陆念慈一指摁灭。」 杨素微微一笑,道:「你可以帮帮他呀。」 「我的事情尚且千头万绪,哪有功夫替旁人教学生。」裴戎笑了笑,后退一步,握拳覆掌,躬身一拜,「多谢殿尊解惑,如此我便能了无牵挂地离开慈航了。」 杨素笑容变淡,流露一抹不舍:「你要去哪里?」 裴戎道:「暂未决定。」 杨素道:「如果你在离去那日,尚未打定主意,便去古漠挞吧。」 裴戎微愕:「为何?」 杨素摇了摇头,忽然展开双臂,将裴戎搂入怀中。 裴戎有些受惊,大步后退,但没能避开。 清壶殿尊怀抱温暖柔软,薰染着清雅兰香。素白手臂搂住男子劲瘦的腰背,怜爱地从发顶抚至发尾。侧头轻靠在裴戎肩头,眼眶微微湿润。 「好孩子,别动,让我抱抱你。」按住对方的挣扎,温柔道,「有空便去一趟古漠挞吧,绝不会令你失望。」 杨素负手立在大殿内,目送裴戎离去,唇边带着笑意。 对方虽然走得沉稳,但从那略显僵硬的动作中,能瞧出一丝落荒而逃的感觉。 然后敛起笑容,轻轻一嘆,开口道:「出来吧。」 落满尘埃的大殿寂寂无声。 杨素无奈道,「崔嵬,这么大的人了,还同师姑捉迷藏。」
第170页 一道白衣身影从柱子后面转出,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杨素道:「你都听见了。」 商崔嵬垂头应了一声。 杨素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他,抬手揉了揉他发红的眼角,笑话道:「像什么样子?」 「瞧戎儿多么沉稳镇定,你这模样,可让苦海把我们比下去了。」 商崔嵬道:「您讲的那些都是真的?」 杨素轻轻「嗳」了一声。 商崔嵬浑身一颤,面色更加苍白,有泪水自眼角滑落。 「清壶师姑,我该怎么办?」 「大师兄不是教过你么?」杨素牵起商崔嵬的手,握住他腰侧的青川引,唇畔含笑,「心之所向,剑之所指。你的路,该由你自己选,别被陆念慈圈养成了废物。要怎样做,但问你的心吧。」 然后,挥袖将商崔嵬赶走:「去吧,再晚赶不上晚课。」 「那您呢?」商崔嵬问道。 杨素转身,望向满桌命牌。那些都曾是慈航的前辈,追随李红尘开疆闢土,传道天下,携手将慈航道场建成天下第一宗门。 而慈航易主之后,一部分归服于江轻雪,一部分被诛杀,还有一部分逃去西沧海,建立苦海,以血祭的方式迎接李红尘转世重生。一群清圣道子,就此堕入魔道,委实令人唏嘘。 杨素道:「我要多待一会儿,为这些前辈上一柱香。」 商崔嵬一路神情恍惚,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去的。 待他清醒之时,发现已身处琅嬛阁外。手指摩挲青川引,像是汲取到了些许力气,打算回到住处,好好理一理思绪。 忽然一人唤住,转头看去,竟是裴戎。 对方曲着长腿靠在树边,向他嘲道:「剑子千万挺住,你可是慈航的火种。」 商崔嵬惊讶道:「你发现我了?」 裴戎长眉一挑,道:「脚印未擦干净,这样蹩脚的潜入手段,在苦海可是要被拖去填海的。」 商崔嵬面孔一红,忍不住想起裴戎和杨素交谈,默默吃下「看着聪明,其实挺傻」的评语。作为一个被聪明绝顶之辈包围的普通人,商剑子常常倍感压力。 「走吧。」裴戎率先折身,向回路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没有交流。 裴戎忽然开口:「清壶殿尊与我爹之间,是否曾经有过一段?」 「一段什么?」商崔嵬不解。 裴戎平静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商崔嵬这才转过弯来,愕然道:「你怎会如此作想?」 裴戎想起杨素温暖的掌心,和那一个柔软的拥抱,道:「我觉得她对待我过于亲近了。」 商崔嵬道:「因为她是还活在这世上,与你关系最为亲密的人。」 裴戎皱眉:「此话何意?」 商崔嵬道:「清壶殿尊名为杨素,师娘名为杨情,二人是孪生姐妹,她是你的姨母。」 听闻此语,裴戎步调没有丝毫变化,商崔嵬瞧不出他的情绪。 「师姑自师尊逝世后,看守琅嬛阁,不出半步。我原以为是师姑痴迷阵法,自愿住在琅嬛阁潜心钻研。如今料想,应是天人师对她的惩处。」 「后来她想尽办法,争取到主持桃花节的机会,替白玉京的童子加冠簪花。」 「许多人道是清壶殿尊喜爱幼童,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她只是想在桃花节上寻到你吧。」 裴戎足步骤然一停,商崔嵬没有注意,差点儿一头撞了上去。他随对方一同回头,望向满山松林苍翠,莺啼叶落,琅嬛阁仙姿秀出。清净,却也寂寞得不行。 第90章 紫薇相师 霄河殿中一处偏僻宅院门口, 两名剑客肃然而立, 宛如两尊门神。 嘎吱一声, 门扉打开。 剑客展臂一架,双剑交叉, 拦下一脚踏出门槛之人。 「请大师回屋休息,若有事情,请吩咐我等去做。」 和尚慈眉善目,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僧衣, 抖了抖眉毛,抱臂倚住门框。 「自从你们将我『请回』慈航, 就成些天地将我困在院中。不晒晒太阳,人都要长毛了。」 「我也不走远, 只去这院外的河钓钓鱼, 你俩若不放心,只管跟着。」 剑客道:「我等不过奉命行事,请大师莫要为难。若大师觉得拘束,可在霄河殿尊来时, 向之提及。霄河殿尊有令,我等自然遵从。」冷淡姿态之下, 暗藏倨傲。 和尚不以为忤, 依旧笑容可掬,伸手送至对方眼前, 道:「小朋友,贫僧给你瞧个好玩的。」 剑客被他话语吸引, 不由看向那只手。 只见一个响指打响,剑客目光一散,失去焦距,整个人如梦游一般,恍恍惚惚地走向墙根。 另一名剑客登时色变,拔剑指向和尚:「你对王师兄做了什么?」 他的剑光很快,但却被和尚平淡一退让开。 和尚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挽过剑锋,袭只剑客身前,往肩上一拍。剑客身形陡然一僵,双腿像是被冰雪冻住,无法动弹。 眼睁睁瞧着王师兄走到墙根,唰地脱了裤子,露出一对白晃晃的屁股蛋子。 哗啦啦,一股水液浇向墙角。 剑客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为替王师兄留存一份脸面,伸手捂住双眼。半晌闻水声渐停,忍不住从指缝间偷瞧。
第171页 看见水渍未干的墙面,被尿出一个「汪」字,顿时哑口无言。 和尚靠着门框哈哈大笑,抚掌贊道:「这字写得妙啊,笔法古拙,大象无形。若是书圣在世,可不得羞惭得无地自容?」 被定身的剑客沉声道:「你别欺人太甚!」 和尚笑眯眯地看向他,抬起右手:「小朋友,贫僧再给你瞧个好玩的。」 剑客面皮一抽,赶紧闭上双眼。 和尚捏住他的脸蛋,笑道:「哎呀呀,小朋友,为何胆子突然变小了?」 这时,一道温润声音传来:「一行大师乃高僧大德,何必同一名晚辈计较?」 一行转头看去,松荫下走来三人,为首者乃是陆念慈。 松开剑客被他捏红的脸蛋,摇头嘆道:「陆施主,你们慈航这届的弟子心性不足。面对贫僧这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前辈,都能眼高于顶。可见平日行走江湖,该是何等骄狂。」 陆念慈笑了笑,没有应答。长袖一挥,捲起一股清气拂向王姓弟子。对方神智一清,渐从梦禅中脱离。呆滞地看了看湿淋淋的墙根,又看了看自己光熘熘的大腿,顿时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裤,提熘着裤腰,向陆念慈见礼:「霄河殿尊……」 满面羞惭,脑袋几乎要埋到胸口里。 陆念慈弯了弯眉眼,温言宽慰几句,然后对一行道:「念慈有要事而来,可否叨扰大师?」 一行笑道:「这里是白玉京,你为主我为客。贫僧住你的吃你的,哪有将主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请。」 说着,将人让入屋中。 四人跪坐在廊檐下,一行从屋子中取来一个水壶,四只茶杯。 往杯中蓄满清水,向陆念慈埋怨道:「霄河殿尊有令,将贫僧困锁这宅院,半步踏出不得。」 「无处去寻炉碳煮水烹茶,几位且将就着吧。」 陆念慈端起饮了半杯,笑道:「何必劳烦大师亲自动手,念慈可派几名弟子前来,替大师烹茶煮酒,打扫庭院。大师若有想要的想做的,尽可吩咐他们。」 一行岔腿而坐,毫不讲究,摆手一挥:「好意心领,但贫僧麻衣泥腿,怎好让一群娇少爷们服侍?」 陆念慈瞧出一行对他的不喜,也不在意。 笑盈盈道:「在长泰城外拦截大师,强行请回白玉京,是念慈无礼。但请大师念在念慈对家师一片孝心,宽恕这个,还请大师出手相助。」 一行没有理会,转头眺望庭院,举起水杯,自顾自地品砸清水。 陆念慈双手交叠,伏身一拜,神情更添一分诚恳。 「请大师看在与家师的情分上,出手相助。」 一行侧着脸,斜觑对方:「与其同我论交情,莫如直接威胁。」 「慈航道君曾与我有恩,我怎好帮助他的仇人?」 陆念慈道:「李红尘对大师有指点之恩,但家师对大师可是有救命之恩。」 「大师在建立南柯寺后,虽然痛改前非,浪子回头。但昔年恣意妄为,结下了不少仇怨。登门复仇者络绎不绝,纵使大师能为非凡,也数次陷入危机,若非家师一再出手,您已成山外枯骨。」 「皆是恩人,大师何故厚此薄彼?」 一行眉目一沉,道:「那时的江轻雪还是的仁义无双的慈航道子,未曾做下弒师篡位的丑事。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他的帮助!」 陆念慈气定神闲道:「家师襄助大师时乃是真心实意,这么多年来从未做过与大师有损之事。」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串佛珠,放在廊板上。材质不甚名贵,只是普通的崖柏,但珠光沉沉,应是上百年的古物。 「这串佛珠是当年大师交给家师的信物,言『活命之恩,永不敢忘,结草衔环,感恩铭心』。」 「念慈只是恳请大师以梦禅之术,协助我等唤醒师尊,不会做任何损害李红尘之事,令大师为难。」 「且若大师愿意,我慈航可提供秘法,替那位叫做秋鸣的孩子塑造肉躯,令他真正活在这个世上。」 话语温和,循循善诱,宛如春风拂面,令人无法生出恶感。 「念慈不会勉强大师,若是大师执意不肯,就请将此物收回吧。」 俯身,推至一行膝边。 看着佛珠,一行面色变化不停。 他性情豪爽,有任侠之气。即使年轻时行差踏错,也没动摇过「一诺千金」的做派。 虽可厌江轻雪为人,但恩情就是恩情。 别人挟恩求报,他却不能有恩不偿。 思量片刻,拧眉逼视陆念慈:「在我做出决定前,有一事相询,还请霄河施主坦诚相告。」 陆念慈抬手:「大师请讲。」 一行摩挲着瓷杯,缓缓道:「前几日,你带我前往云霄天探视江轻雪。」 「贫僧对他的状况做了初步诊断,有两个原因导致他昏睡不醒。一是伤情过重摧及心魂,二是属于慈航道君的东西正在反噬他的身体。」 抬眼去瞧陆念慈,对方神情平静,含笑点头。可见他们早已知晓这些原因,并且了解得比一行更深。 陆念慈颔首:「不错,家师藉助取自慈航道君身上的三物,强行成就超脱,乃是逆天之举。」 「逆天,便会遭来天恨。譬如李红尘以血祭转世,伴随冤魂诅咒。」 「家师在成就超脱后的三百来年,一直被噩梦缠身,即便是白日清醒之时,耳畔亦有不知来处的疯狂呓语。」
第172页 一行道:「难怪他初掌慈航时仁慈开明,有圣师之相。而这些年来,行事越发恣性佞狂。」 「慈航道君尚且扛不住血祭的诅咒,化身成为不人不鬼的众生主。他江轻雪能苦熬三百年,也称得上是一代人杰。」 「然而,贫僧最忌惮的便是这一点。」一行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锋锐,「即便唤醒江轻雪,依照他的状态,坚持不了多久。」 「若是江轻雪彻底入魔,对天下的危害,可比李红尘大太多。」 「你慈航乃是天下第一正道。行事不能全凭私心,而不顾苍生安危!」 陆念慈微微俯身:「大师教训的是。」 「念慈虽然救师心切,但也非是一意孤行之人。针对家师反噬,念慈备下解决之道。」 一行问道:「如何做?」 陆念慈微微一笑:「家师虽是藉助那三样东西一步登天,但知道外物毕竟是外物,可以借用但不能倚仗,因而在修行之上从未有过懈怠。」 「这三百年来,家师一面拔高修为,一面将那三样东西从身上分离。其中,转轮瞳赐与顾师弟。另一样被大师兄带走,下落不明。最后一样虽然仍在家师身上,但完全可以取出,而不跌境界。」 一行目光闪烁:「你的意思是,江轻雪已靠自身成就超脱?」 陆念慈微笑颔首:「不错。」 一行道轻抚双掌,又笑又嘆:「不愧是曾经『一剑霜寒诸天』的江轻雪。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想他从前也是个风光霁月的人物,即便不走捷径,凭其天资,苦修百载,也能登临顶峰。」 摇摇头道:「贫僧实在难以揣测,他是因何缘故行那欺师灭祖之事,将自己与慈航道君置于如此境地,分别忍受数百载的折磨?」 「大师这是凡人自扰。」陆念慈放下茶盏,拂去落在袖上的飞花,「昔年之事不可考,既已成定局,又何必回顾?」 一行嗤笑:「倒是你陆霄河的口气,人看着斯斯文文,做起事来从不回头。」 说罢,佛珠抛回陆念慈身边。 「行吧,我答应了。」 「多谢大师,慈航上下皆承大师这份恩情。」陆念慈再拜,一行偏过身子,不受他这一拜。 陆念慈从袖中摸出一本典籍,递与一行,乃是替幽魂重塑肉身的秘法。 一行看也不看,反手抛了回去。 「您这是?」陆念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典籍。 「我只还恩,从此以后,恩怨两清。」一行大笑摆手,「你慈航的恩情,我不敢再受,也不愿再受。」 陆念慈笑了笑,将书册捲起,收回袖中。 既然答应,一行尽力而为,不会耍什么花招。 想了想,问道:「只不过,梦禅只能让我潜入梦境,化身明灯,为他引路。」 「想要打破梦境,需要藉助外力,你们可有办法?」 陆念慈道:「此事不劳大师费心,这位阁下已替我们寻来打破梦境之物。」 说着,扬手侧身,将一行目光引向身旁之人。 一行大大方方地扭头看去,从他与陆念慈交谈起,便在默默注视这两人。 其中一人,身穿鹤纹道服,头发用松枝挽成一个道髻。人长得挺漂亮,但貌似眼神不好,总是伸长了脖子,虚着眼睛看人,给人一种塌腰驼背的感觉。 另一人像是他的弟子,却穿成儒生的模样。牵起道者的手去握茶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在一行偶尔看来时,扬起羞涩笑容,一脸人畜无害。 怎么看,都不靠谱。 但是,一行不敢小觑。 因为,他与陆念慈交谈之际,多有提及江轻雪那段不堪过往。两人坐在一旁悠闲聆听,江轻雪没有阻止。 由此可见,他们若非陆念慈的心腹,便是其极为重要的盟友。 一行凝视道者:「这位道长,是哪位江湖名宿?」 道者未让陆念慈替他介绍,循着声音,朝一行拱手。 「在下璇玑云阁太上苍,见过南柯寺主持。」 一行眉峰一抖,上下打量对方:「原来阁下便是阴阳术数宗师,天下算命的、耍嘴皮、忽悠人的祖师,璇玑云阁的主人。」 然后转头看向旁边的儒生:「那么这位,恐怕便是『一朝得法天下惊』的崇光谈玄了。」 见谈玄被他随意一夸羞红了脸,眼角抽了抽。 「果然人中龙凤。」 太上苍笑道:「大师谬赞了。玄儿,还不谢谢大师夸奖。」 伸手去拍谈玄肩膀,因为眼神不济,摸了个空。 谈玄见怪不怪,顺势伏身一拜。 「玄曾在璇玑云阁先辈所着史册中得闻大师事迹,任侠重义,一诺千金,曾百折千回浪子回头,也曾济世救民功在千秋,可谓这世间活着传奇。小子得大师一贊,便如被佛陀开过光的法器,生出多少灵气来。」 一通马屁从人头发丝儿拍到脚趾头,被夸的人那是一个浑身舒畅。 一行拍着大腿,哈哈笑道:「都说璇玑云阁的人一张嘴厉害得,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 「虽不知是否夸大,不过这嘴里抹蜜的本事,却是见识到了。」 随手送了一串菩提子给谈玄作为见面礼,转头对太上苍道:「不知太上阁主有何办法打破江轻雪的梦境?」
第173页 太上苍没卖关子,摊开白净的右手,掌心光华一闪。顿时金光璀璨,梵音大盛,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四人心间生起。 金色佛莲自他掌心缓缓浮现。 一行瞳眸一缩,霍然起身,失声道:「胎藏佛莲!」 眼眸骤然锐利,化为利箭,钉在太上苍的身上。 「你便是与秦莲见联手重伤于我,控制住我鲲鹏老友,移平南柯寺,又在长泰城里于众目睽睽之下夺走胎藏佛莲的神秘高手!」 太上苍淡淡一笑:「正是在下。」 一行皱眉:「璇玑云阁一向不擅武道,未料太上阁主藏得如此之深。」 「阁下能为高深,比起我这个这些活了几百年的老傢伙,有过之而无不及,应当也是百年前的江湖名宿。」 「只不知是哪一位?」 太上苍笑了笑:「我向来不爱见人,只喜躲屋中研究星象、术数,也难怪一行大师忘了我。」 「大师在拜访慈航道君时,我们曾在家师座下,有过一面之缘。」 「慈航道君座下,酷爱星象、术数……李红尘有三个弟子,大弟子乃是一代刀宗柳疏风,小弟子则是如今的天人师江轻雪,那你则是……」一行目露惊骇,心神大震,「你是排行第二的……紫薇相师山南子?」 第91章 明尊圣火 一行难忍心中惊骇, 目光在陆念慈与太上苍两人间来回扫视, 忽觉嵴背生凉。然后想起自己身陷秦莲见画中世界前, 游历古漠挞,偶遇过的一人。 百年前的人物一一现身, 蓦然生出天下将乱的预感。 太上苍掌心一翻,收起胎藏佛莲,将手抄入袖中。眯起眼睛,慢悠悠道:「紫薇相师早在三百年前, 便与慈航道君同死。活着的,只是太上苍罢了。」 品砸出对方话中郁气, 一行满腹疑窦,有点不敢肯定太上苍是如自己一般被人拿捏住, 还是心甘情愿替江轻雪做事。 试探问道:「既然太上阁主改头换面, 何不逍遥江湖,偏要捲入这场是非?」 太上苍没有正面回答,笑着摇了摇头:「有些话说出来,会伤了彼此和气, 大师何苦追问?」 这番话再次打破一行的动摇,像是在说他确实掺和了江轻雪弒师篡权之事, 且并非站在李红尘一方。 然而, 对方没有将话说透。 无论是从前的紫薇相师,还是如今的璇玑阁主, 皆是露一手藏十招的角色。从一两句话中,难以判断他的意图, 并有可能反被绕入圈套,而不自知。 一行神色复杂,手负身后,在廊檐下来回踱步。然后抬头瞧了太上苍一眼,坐回原处,端起茶杯,如饮烈酒一般大灌几口。 「罢了罢了,知道得越多麻烦越大。」 「贫僧可没这个本事,与你们这群人精勾心斗角。」 长长一嘆:「慈航道君一代顶峰,无双无对,偏偏眼神不好。天下多少英才俊杰,却养了你们这群白眼狼。」 「只盼那柳疏风是真的死了,或者从未与江轻雪同流合污。否则,贫僧真要为李红尘一大哭!」 太上苍笑道:「大师此言差矣。」 「即便真是我三人联手谋害家师,家师也不会太过伤心,说不得还会贊几句有魄力。他便是这般心如止水,超然外物。即是与师尊朝夕相处,觉得仿若隔着沧海云涛,难以触及。」 「想要叫他伤心,可比赢得慈航道场、权倾天下更加困难。」 「这就是养子不教的下场。」一行调侃,「我在南柯寺装高僧那会儿,见过一个大官。他为人圆滑,政绩斐然,待人如春风拂面。既得皇帝宠幸,又与同僚交好, 还得百姓爱戴。一路高升,平步青云,眼看要入阁为相。偏爆出幼子通敌叛国,贩卖机密给敌国的丑闻。登时锒铛入狱,锦绣前程如过眼烟云。」 「他在杀头前质问幼子,你不缺钱使,也不缺官做,为何犯下这等大罪?」 「幼子告诉他,因觉得他这当爹的成天为了前程东奔西走,未曾抱过自己,也未教导自己,待亲子如陌生人一般。心中痛恨,便想做一件大事,好叫他后悔漠视自己。」 一行虚着眼睛,斜瞥着太上苍。 「莫非你们也是这般心思。」 「觉得他这个做养父兼师父的,成天云游四海,万事不管。孤寂缺爱,心有不甘,方才联手干一票大的,好叫他正视你们?」 太上苍闭着眼睛,唇角上翘:「嗨呀,大师明心通慧,真是一语中的。」 「若是家师早早明白,时常给他几个养子纳个鞋底做顿饭,把手教习,嘘寒问暖。夜里哼支小曲,哄人入眠。时时关怀照料,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 一行一口清水呛进嗓眼里,捶着胸口,阵阵咳嗽。 纳鞋底、做饭、哄人?李红尘? 神色复杂地看着太上苍:「你认真?」 太上苍伸长脖子,拿捏不好距离,直接杵在和尚脸上。 抬手指了指自己半瞎的眼睛:「大师瞧这里。」 一行道:「什么?」 太上苍道:「装满了真诚。」 两人你来我往,一通胡侃瞎说,却是谁也不信谁的鬼话。 随后话题转至正事,由陆念慈主持,商议起唤醒天人师的具体事宜。 谈玄则坐在一旁,安静聆听,不时为几人杯中添水。
第174页 能困住一位超脱者的梦境很是强大,且危机四伏,每个步骤需仔细推敲,考虑周全。 毕竟胎藏佛莲只有一朵,孙一行也只有一个。 此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再要凑齐诸多条件,又不知要耗时多久。 时间飞逝,日落岑山,倦鸟归巢,已临傍晚。 陆念慈终于敲定各项步骤,向一行拱手作别。 「念慈便不打扰大师休息了。」 刚一起身,被一行唤住:「霄河施主,贫僧还有一事相求。」 陆念慈道:「大师请讲。」 一行靠着廊边的柱子,懒洋洋道:「这宅院实在狭小,住着憋屈,能否松一松贫僧的足禁?」 「也不走远,能去院外的小河便好。秋日鱼肥,正是垂钓的好时节。」 陆念慈微一思量,答应对方的要求。 「大师自便,若需渔具,可吩咐守门弟子准备。」 「念慈先祝大师能有一场好收穫。」 微微一礼,转身带着太上苍、谈玄离开庭院。 一行靠坐廊边,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实际竖着耳朵听人脚步。 闻三人走远,跟只兔子似的蹦了起来,两步并做一步地奔向大门。 快到门口时,又放缓脚步,端起他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高僧姿态。 提足跨出院门,两名慈航剑客下意识想要拦阻。 一行咳嗽一声,瞪起眼睛。 「没听见你们霄河殿尊允许我出去钓鱼么?」 伸手一指:「你,去拿渔具。你,跟我去河边。」 剑客愣神间,一行早已跨出院门,大摇大摆地走远。 两人被他说风就是雨的态度,弄得手忙脚乱。慌乱收拾起鱼篓、鱼竿、饵料等物,追着一行向河边跑去。 看着黯淡的天色,黑漆漆的河水,剑客皱起眉头。这和尚钓鱼的瘾头也太大了,再过一会儿没有光线,连鱼线都看不清,哪里钓得起鱼来? 心里这样想着,但手中没有怠慢,老老实实地替一行穿钩挂饵。 一行抖了抖竹竿,将鱼钩甩了出去,盘腿坐在石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剑客们闲聊。 白玉京里的生活平淡得很,一年之中出不了几件大事,很快便谈起了昨日裴戎大闹登鼓会的壮举。 两名剑客一聊起裴戎,便如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先是说起苦海刺主那些可怕的江湖传闻,然后讲起对方入白玉京时所遭的羞辱,以及面对挑战之人闭门不出的作为。 身为霄河殿弟子,他们与裴戎无甚仇怨,品评起来,也算公正。 「裴戎身份特殊,入了白玉京,难免会有一些师兄师姐想要通过这样的事情,试探他的性情与他在殿尊们心中的地位。我见裴戎忍气吞声,还道他是个胆小怕事的。孰料,竟在登鼓会上声震四方,一骑当千,令六殿无言!」 「真是太……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 另一人接口道:「有魄力。」 「对,有魄力。」 「而且帅翻了天。」那人又加了一句。 「嗯!」剑客眼睛发亮地点头。 一行摸了摸下颌,乐呵呵地瞧着这两个年轻剑客。 比起他们这群老头子,少年人的想法很简单。 他们蓬勃朝气,又充满理想。憧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又嚮往一世能狂敢骂天地不仁的豪情。 在了解裴戎的过往后,这个在登鼓会上战胜六殿,拄刀独立的男人,便如同从小说话本中走出来的一名活生生的英豪。 令少年意气的他们,打心眼里生出崇拜。 「说起来,贫僧还曾与裴刺主有过一面之缘。」一行插话道,顿时引来两人的注意。 「大师是在哪里见过他?」剑客问道。 一行笑道:「就在不久前的道器之争里,那时裴刺主没有这般威风。他重伤断腿,又发着高烧,被一位绝色美人背着,来贫僧寺里求药……」 嘴皮子一翻,就给李红尘与裴戎两人,安排了一段美救英雄的桥段。讲得那是一个跌宕起伏,侠骨柔情,吹得两位年轻剑客一愣一愣的。 他们听得兴起,没有留意一行僧袖轻轻甩动,一道黑影抛入水中。 黑影一甩长尾,潜入河底,消失不见。 拜别一行后,陆念慈与太上苍环绕碧湖,沿着白玉长堤,徐徐而行。 两人有事相商。 谈玄走在太上苍身边,扶着他的手臂,轻声提醒何时会有阶梯,何时将会转弯。 陆念慈转头望白堤翠柳,风荷涟漪。五步一亭,十步一榭,极尽匠师之巧思,清雅脱俗,天下盛景无处可与之比拟。 「念慈还未谢过太上阁主相助,有了胎藏佛莲,我慈航将更有把握剷除苦海。」 太上苍道:「霄河殿尊客气,这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覆灭苦海的关键『玄都大阵』,可曾推演完毕?」 陆念慈道:「清壶师姐于阵法一道,天资卓越。她在琅嬛阁中闭关二十余载,推演此阵,已臻至完善。只有少许部分还在推敲,力图精益求精,不出半点纰漏。」 太上苍道:「我听说,杨素对裴昭夫妇之死耿耿于怀,更不满你们将裴戎送入苦海。」 「你们放心将玄都大阵交给她?若是她暗中做了手脚,在关键时刻,令你们功亏一篑,岂不冤枉?」
第175页 陆念慈好似并不担心杨素反水。 「清壶师姐心底慈善,乃是真正的道德之士,不会因为私怨牵扯整个慈航。而且在玄都大阵完成后,我会亲自演练、主持,不令师姐冲动。」 「更何况,师姐为了珍视之人的自由,也不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举。」 「你是指裴戎?」太上苍若有所思。 陆念慈抬手拂去柳枝,迈上拱桥。 「不只裴戎,还有一位。」 太上苍在谈玄的提示下,踏上石阶,没有多问那人的身份。 他消息灵通,又善谋善思,结合崑崙雪山那一场变故,便能猜出不少。毕竟有些事情,是无法处理干净的。 「霄河殿尊可不要放心得太早,慈航在行动,苦海也不干坐着。谁都知道在即将来到的战争中,哪一方的超脱者率先伤愈,哪一方便能一锤定音。」 陆念慈足步一顿,停在拱桥中央,转身凝视对方。 「阁主的意思是,苦海也寻到了治癒李红尘的办法?」 太上苍微微一笑,没有作答,向身旁谈玄颔首,示意由他来讲。 谈玄振袖一礼,落落大方。 「正如殿尊不计代价,请动师尊去夺胎藏佛莲。梵慧魔罗难得踏出苦海,亲自坐镇长泰,其目的应当也是为了夺得道器,利用胎藏佛莲涅槃的妙用,洗去李红尘身上的诅咒,助他恢复。」 「虽然梵慧魔罗不知胎藏佛莲是被家师所取,且交给了慈航。但在他的角度思虑,无论是胎藏佛莲辗转一番被慈航所得,还是落入神秘势力令天下出现第三个超脱,皆是不利之事。」 「因而不得不另寻他法,且基于这情势变化,对李红尘痊癒的期望也更为迫切。」 然后,他加重语气:「正是如此微妙的时间点,玄得到西沧海传来的消息——梵慧魔罗即将启程。前往北方古漠挞。」 陆念慈秀眉微扬。 梵慧魔罗的行程并未遮掩,他也接到了慈航派驻在外的弟子传讯。虽有疑问,但并将此事联繫到深藏不出的李红尘身上。 「能净化血祭诅咒的东西,其珍贵程度不下于道器。」 「你的意思是,有一样道器藏在古漠挞沙漠里,无人发现。梵慧魔罗出海,便是为它?」 谈玄道:「不错。」 陆念慈摇了摇头,道:「别忘了,古漠挞盛产的东西,沙漠之心。」 北方古漠挞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沙漠、戈壁、草原。 苍山高峻,只有苍鹰能够飞过山巅,草原辽阔,唯有宝马能够驰骋边界。那里活着云追马、赤臂大雕与沙狼,还住着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大大小小数百个部落混杂毗居,其中最大的两个势力是拿督与大雁城。 古漠挞最为出名的,是陆念慈口中的沙漠之心。 乃是古漠挞独产的一种铁矿,未经锻造的原矿本身便含锋锐之意,经铸手捶打淬锋所得的兵刃,品质比寻常铁器高上三成有余。 在拿督的地域内,还有一条河流,名为大地之血。这条河流乃是自然形成,流淌的不是河水,而是融化的沙漠之心。这种铁水蒸发了杂质,令铁器的材质更加纯粹。 有不少天下闻名的铸手,在这条河流边结庐而居,以期望利用此地的矿材与地热锻造出名刀名剑。 因此,陆念慈否认谈玄的看法。 「苦海对我慈航虎视眈眈,无数战船在西沧海畔集结,兵马连绵,扬旌举帆,开战之心昭然若揭。」 「既要开战,便离不开粮草、兵器等辎重储备。苦海孤悬海外,资源稀缺。其手下掌控的西夷诸国,盛产米粮,却不产兵器与宝马。」 「他为了战马与沙漠之心,亲自前往古漠挞,与拿督之王陀罗尼交易,也属正常。」 谈玄微微一笑,道:「若是梵慧魔罗毫不掩饰备战之举,及坦然前往古漠挞的行径,便是要瞒过时刻关注其动向的殿尊等人,以期暗度陈仓呢?」 陆念慈摇头笑道:「猜测,只是猜测,不知小友是否能够拿出有力的佐证?」 「当然。」谈玄从袖中拿出一盏金色莲灯,灯火明亮,散发光明、清圣之意。光是看着,便从心底深处泛起清净、温暖、超脱之感,仿佛被火焰涤尽尘埃,心若琉璃。 陆念慈识得此物。 「摩尼教的圣物,接引众生金灯。」 谈玄点头道:「传说上古摩尼明尊死后,鲜血化为明尊圣火,乃是代表『净魂』的道器。而被敌人斩下的右手化为接引众生金灯,乃是摩尼信徒们感应圣火的宝物。」 「一千八百年过去,摩尼教覆灭,佛教入主古漠挞,这盏金灯亦随之熄灭。却被我璇玑云阁一名师长云游古漠挞时发现,灯已点燃,昭示明尊圣火已经重燃。」 陆念慈指出:「梵慧魔罗可没有接引众生金灯,不一定知晓明尊圣火就在古漠挞。」 谈玄笑道:「不错。」 「但是梵慧魔罗手眼通天,我等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若是他果真不知,那便更好,我们还能利用明尊圣火做些文章。」 陆念慈略略沉吟片刻,垂问谈玄:「小友有何谋划?」 「玄见识浅薄,怎敢在殿尊面前班门弄斧?」谈玄谦虚推辞。 陆念慈轻笑:「一朝得法天下惊,由这批语可见,太上阁主对你觊觎厚望。没点子气魄,怎能做到一朝得法天下惊?」
第176页 他既这样说,谈玄只好无奈接招。 「玄有一些浅见,供殿尊斟酌。」 陆念慈抬手,示意他讲。 谈玄道:「目前,拿督正在与大雁城交战,争夺古漠挞的霸权。所以慈航可以派遣说客前往拿督,做出想与苦海争夺沙漠之心的模样,以向拿督借兵为筹码,拖住苦海与拿督的谈判。」 陆念慈有意考较,问道:「为何是做出样子,而非将拿督争取到慈航一方。」 谈玄道:「梵慧魔罗选择拿督,自然与陀罗尼暗中来往不是一天两天之事,慈航突然冒头,很难撼动两者之间的关系。」 「为了避免白费功夫,所以只是做个样子。」 陆念慈道:「那么,你真正想要争取的对象是?」 「大雁城之主,刀戮王!」谈玄侃侃而谈,气度从容,「刀戮王是最近突然出现的强者,听说最初不过是个马匪头子。但在纠结二十多家马匪、沙盗组成杂牌军,攻占大雁城,便异军突起,几年间迅速拿下古漠挞的半壁江山。」 「眼看形式大好,但苦海御众师亲临古漠挞,其散播出与拿督交好的信号,必定令刀戮王坐立不安。若是慈航道场对其释放善意,他应是求之不得。」 「若说有谁最能了解古漠挞的地貌,必是那些四处游荡的马匪、沙盗。有他们帮忙,寻找明尊圣火应能容易一些。」 谈玄谈吐从容,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地梳理着古漠挞的势力脉络,分析他们对于慈航的态度与能带来的好处。 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 听罢,陆念慈侧头看向太上苍,抚掌一笑:「后生可畏。」 「怕是要不了多久,我这妙谋的名头,便要让给他了。」 太上苍一脸平淡,摆了摆手。 「殿尊别夸他,他也就长得好点,嘴皮子利落点,别的还需历练。」 「前些时候,我璇玑云阁不是被道器出世的异象震塌了么?我遣他去说服山下的几个豪商捐钱,帮我们修缮楼阁。」 「他却被押下,差点儿让人收入房中。」 「我只听过失败后被杀头的说客,可从未听说失败后被人睡了的说客。」淡色的双唇一碰,吐出一词,十分无情,「丢人。」 听见师尊讲出自己的糗事,谈玄笑眯眯的,不见丝毫脸红。 双手抄入袖中,反唇相讥:「是谁说,色相也是谋士的一大本钱。当初只收脸盘子漂亮的当徒弟,便是为了口舌不顶用后,能够施展美人计?」 「您明知山下那几个好色得紧,还把我这位璇玑云阁一枝花,一脚去给人赔笑骗钱。」 「那时候,您可曾想过丢不丢人?」 太上苍偏了偏头,一副看不见,也听不清的模样,却忘记谈玄撤手没有扶他,差点儿一脚踏空,摔在地上。 好歹被陆念慈扶住。 这时,前方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霄河师弟,太上阁主。」 太上苍眼睛虽瞎,但耳力不错,听出来者是尹剑心。 见他两人有话要说,识趣地拉着谈玄作别。 两人走远前,传来吵吵闹闹的争论。 「师尊为何讲给别人听,玄不要脸的么?」、「嗯。」 「玄回来后,还塞给我一把匕首,说如有下次,叫我自裁以保清白,有您这样当师父的么?」、「哦?」 「……师尊,您只是眼神不好,没得耳疾吧?」、「人老了,耳朵不灵便寻常得很,沉稳点儿,莫要大惊小怪。」 陆念慈目送他俩离去。 这两师徒的相处方式,在重礼数规矩的慈航乃是难以想像的。 陆念慈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怅然,多少年了,他们这些师兄弟见天人师时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何曾有这般随意说话的时候。 须臾,收起惆怅,转身面对尹剑心。 「师兄。」一贯的眉眼含笑,让人瞧不出情绪。 尹剑心站在他的身前,沉默着没有说话。 陆念慈无奈道:「师兄一有为难之事,便是这样,要让念慈费心去猜。」 「是为了裴戎?」 尹剑心看着他,心绪起伏不定,轻轻一嘆:「是。」 第92章 8深夜来客 碧波荡漾, 湖心处一座水亭, 四面芦苇掩覆, 以一条竹桥逶迤穿芦度苇过去,连接翠柳湖畔。 两人踏过竹桥, 一前一后走入水亭。 陆念慈凭栏负手,看风摇雪芦,亭上八角铜铃轻响。 尹剑心望着陆念慈后背,长年重病与耗损心机, 令他消瘦得如同一根苦竹,即使有狐裘包裹, 亦能丈量出瘦骨嶙峋。 心里不由泛起矛盾苦意,既有对师弟的怜惜, 又有对他一些作为的不贊同。 「我在登鼓会上违了你的意思, 以为你会责怪我。但过了一天,你也没来找我。」 尹剑心心智坚毅,又位高权重,做出的决定不容旁人置喙。但在面对陆念慈时, 却真真实实展现出犹豫。 他、九麓与霄河三人亲如手足,在慈航形成一个牢固的联盟。 其中, 陆念慈一直做决定的那个。即便两人有时提出异议, 陆念慈也能找到说辞劝服他们。如一片和风细雨,潜移默化地令人变更步调, 跟随他的脚步。 多少年了,尹剑心已经习惯听从于他。 陆念慈「嗳」了一声, 道:「师兄前来寻我,可是觉得自己错了?」
第177页 尹剑心沉默片刻,坦荡道:「无错。」 陆念慈背对着他,瞭然地笑了笑:「这便是我不去寻你的理由。」 「师兄心智坚韧,认准的事情绝不更改。既然认为自己无错,纵使念慈满腹劝诫,说出来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尹剑心目光描摹着陆念慈的轮廓,觉得他比半月前又消瘦的几分,心中一嘆。 「但我不想你因此生气,且闷在心里。」 陆念慈道:「不闷在心里,向谁撒呢?」 尹剑心道:「我。」 陆念慈目光一颤,笑了起来,转身看向对方,手指点住胸口。 「这里存的不是气,而是累。」 「师兄不是不知,天下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等着瞧慈航的笑话,寻慈航的破绽?」 「登鼓会上,数万弟子听见裴戎所言。过不了多久,那些诛心之语便会传遍天下。由此可想,慈航将来会遭到多少诋毁与攻讦。」 尹剑心沉声道:「若是心怀坦荡,何惧攻讦?裴戎所言,无一虚假!」 但见陆念慈神情,强硬的顿时哽在喉头。默然片刻,偏过头去:「有事情,我后悔了。」 陆念慈轻笑:「师兄不觉太迟了么?」 「尔虞我诈,杀生救苦,在天下大势的沖刷下,我等身不由己,不得已必须做出一些牺牲。」 「跋涉百步,已行九十又九,师兄何必在最后一步退缩?」 尹剑心无言,缓缓握紧手中拂尘。深吸一口气,嘆道:「别的我都听从,唯有大师兄的孩子,你放他离去吧。」 虽在登鼓会上应允裴戎,但陆念慈才是慈航的掌事。若是对方不肯,他的允诺只是一纸空谈。 「我就知师兄要拿这事来难我,这便是我第二个避而不见的理由。」陆念慈轻轻摇头,目光渐渐变得严厉,「师兄知晓放他走的后果么?」 尹剑心身躯微僵,没有作答。 「他天赋异禀,又身兼苦海、慈航两家绝学,十年之内,未必不能达到你我的境界。但他偏偏受苦海影响太深,且对师门心怀成见。若是他彻底投入苦海,我们该如何向门下弟子解释,向天下人交代?」 「此乃其一。」陆念慈重重说道,迈步走向尹剑心。 「大师兄从师尊手中骗走那物,不知藏于何处。在他逝世后,我等将其走过的地方寻遍,亦无法找出。唯一的线索很可能就在裴戎手里!虽然至今未有发现,但难保一天那个线索便在裴戎身上显现。届时,我们又该如何向天人师交代?」 「此乃其二。」陆念慈步步逼进,走到极近之处,呼吸交闻,抬手捧住尹剑心面庞。 「师兄,你要我放他走,可曾考虑过这些?」 尹剑心剑眉紧锁,目光怅惘。 他与陆念慈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雨,从心无城府的剑客成长为成熟稳重的殿尊。纵使谋略不及对方,但也算思虑周全,怎会没有考虑过这些? 只是,蓦然觉得累了。 他已有多少年,不曾纵剑逍遥江湖;有多少年,不曾披星戴月奔袭八百里,只为快意恩仇,剑试天下。 那些日子已如上辈子的记忆,蒙着一层厚重的尘埃。 尹剑心怅然回神,垂了眼:「念慈,求你。」 双唇紧合,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陆念慈有些惊讶,目光在尹剑心的面孔上逡巡。 尹剑心相貌英朗,鼻樑高挺,剑眉双目蕴纳一丝锋锐之意,轮廓宛如刀削斧噼一般稜角分明。 体魄强健,心智坚毅,整个人如石又如剑,锋锐而坚硬。 在他们尚还年轻的时候,陆念慈便倾慕着他的无极师兄。因为他有着自己渴望的健康,更因为他像是一块壁垒,总是沉稳无畏地站在自己身前。 所以,陆念慈花了数十年的时光,蚕食尹剑心的意志,慢慢走进他的心间。 在他真正拥有尹剑心的那个瞬间,仿佛是驯服了一柄桀骜不驯的绝世宝剑,那种油然而出的满足,至今仍可回味。 陆念慈眸色微暗,忽然吻住尹剑心紧合的嘴唇。将人推着,抵在水亭的柱子上。 尹剑心微微一僵,抬起手,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按住后脑,将人压向自己。直至气息变得焦灼,唇舌变得酸软。 分开时,牵着一缕津液,尹剑心低喘,脑中微微空白,他只是来替裴戎求情,不知为何突然出现这样的发展。 「罢了,师兄说放那便放吧。」陆念慈展臂搂住对方,含着耳垂,以舌轻碾,眸色晦暗不明,显然动了慾念,声音低沉缱绻,「师兄所求,我总是不忍拒绝。」 尹剑心面庞发热,与对方交握的手心汗津津的。 有些抗拒,他冷淡寡慾,不想失了体统,冒着被弟子们瞧见的风险。责备道:「念慈。」 回应他的是,被抽下衣带,扔出亭外。陆念慈长袖一挥,天降大雾,笼罩整片碧湖。 雾中传来「咚」的一声倾响,不知是谁的发冠从的头顶滑落,掉入水中。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松烟院屋舍一灯如豆,火光昏黄,拓印出屋主人的身影。 裴戎梳洗完,没有去睡。着一层里衣,将单衣披在肩头。握着一卷书,坐在灯边翻阅。 猫儿趴在他的怀里,无聊地甩着尾巴。不时挥动毛绒绒的小爪,去够书卷。
第178页 裴戎拨开猫爪,翻过一页。好似看得认真,实则心思全然不在书上。 他打算这两天启程离开慈航,但未能决定要去哪里。 不想回去苦海,又不愿离阿蟾太远,实在是两难之选。 随后想起杨素,要不先依她所言,去古漠挞走上一遭。看看那里有什么东西,绝不会让自己失望。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溅水之声。裴戎瞬时回神,目光锐利,射向窗外。池塘中似有什么东西高高跃起。不待裴戎动手,猫儿宛如离弦之箭,奔出屋子,院中响起嘈杂打斗。 须臾,一双白爪攀着窗框,轻盈跳入。 猫儿甩了甩湿漉漉的白毛,嘴里叼着一尾不停挣扎的黑鱼。 黑鱼瞪着一对死鱼眼,脸上露出羞愤情绪,口吐人言。 「苦海刺主,在下名唤昆许,是孙一行的好友,前来替他传讯。」 黑鱼不停扑腾,尾巴甩在小白猫脸上啪啪作响,然而声音却很是熟稳重。 「雄雌授受不亲,还请裴刺主让您的爱宠放开在下。」 啪啪啪—— 小白猫眨了眨眼睛,避免被鱼尾打中眼珠,轻轻一跃,跳上方桌。 将黑鱼丢再桌上,右掌按住,抬起左掌,缓缓亮出弯钩似的利爪。 黑鱼急道:「这位姑娘,莫要欺人太甚,在下虽然身受重伤,失去法力。但也是天地异种,非是未开灵智的阁下能够欺辱的。」 啪啪啪—— 小白猫咧了咧嘴,露出戏弄猎物时的诡笑,挥爪便要为昆先生褪鳞。 然后爪子被人捏住,它睁大琥珀色的眼睛望向裴戎。 裴戎沖它摇了摇头,拇指在猫掌上一揉,搓回爪子。 松开手后,猫儿发出一阵不满的呼噜,滋熘往旁一窜,跃出窗户,不知躲去何处。 昆先生暗中长舒一口气,抬头对上裴戎漆黑的狭眸。 他长发披散,半湿的发间散着微微水汽。 「可有信物?」 昆先生心中暗道裴戎谨慎,鱼唇一张,吐出一个水泡。 水泡变大破碎,飞出一只金色的蝴蝶,围着裴戎盘旋一阵,落于桌上,化成栗子小大的小光头,开口便唤:「小裴师父!」 「我可没有不长头发的徒弟。」裴戎长眉微挑,随意一拢肩上的外袍,「还是说,你已做好割头酬师的打算?」 秋鸣这才想起,裴戎那句「若要认我为师,需还一百人头」戏语,缩了缩脖子,左看右看,指着旁边摊着的鲲鱼,装傻充愣道:「哎呀,小裴师父快些打盆水来,昆先生都要晾干了!」 昆先生微微一怔,刚想推辞:「不用麻烦,我乃天地异种,离水数月也无大碍。」 便觉得鳞片一湿,却是裴戎端起喝了半杯的茶,倒在它身上。 不咸不淡道:「昆先生受些委屈,深夜出门打水,未免惹人生疑。」 昆先生:…… 无奈地甩了甩尾巴。 念及一行所传讯息的重要,更怕拖久了隔墙有耳,于是开门见山。 「裴刺主,慈航已替江轻雪寻到治癒伤势的办法。过不了多久,天人师便能回归巅峰,亲自主持慈航大局。」 裴戎右手一颤,不慎将被盏扫落。反应迅速地展臂捞起,倒扣于桌面。按住杯底,目光凝重:「一行大师此刻身在慈航?他是如何得?」 这份沉着静气,令昆先生不由暗暗称嘆。 它将自己被一行揣在袖中时,闻得陆念慈、太上苍等人商议之事,向裴戎一一道来。 裴戎听得仔细,不漏一字一句,心中转过千万念头。 其中,最在意两件事情。 一是太上苍的立场。 若是太上苍参与了弒师,且心甘情愿替江轻雪做事,那么谈玄便不值得信任。 很多事情,若是不知内因,会被视作寻常。如今知道谈玄暗藏隐秘,裴戎霎时联想起长泰之战时,谈玄对他多有诱导。大力支持伐异之策,鼓励他优先清除对手,而非寻找道器。怕是为替秦莲见创造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二是唤醒江轻雪所需的时间。 天下不知李红尘行迹久矣,多以为他如江轻雪一般,藏了起来,慢慢疗伤。事实却是他分化成了梵慧魔罗与阿蟾两人,从超脱境界跌落。 若是江轻雪早他一步伤愈,凭藉通天能为,很快便会发觉这个秘密。 届时,阿蟾与梵慧魔罗将在劫难逃。 裴戎强压心中担忧,朝昆先生拱手:「多谢先生冒险向我传讯。」 「不知大师有何安排?可要裴某助他逃出慈航?」 昆先生甩了甩尾巴:「不必,一行重信诺,既然答应了陆念慈,便不会反悔。」 「何况,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若再次被慈航『请回』,就没有这般客气的待遇了。」 它顿了顿,微微侧身,用湿漉漉的鱼鳍写下三个字「古漠挞」。 同时佯作无事地继续说道:「总之,一行叫你不要管他。他听说你打算离开慈航,这样很好。」 「天地辽阔,山川锦绣,纵使苦海、慈航也不过是寥寥天地中的渺小一隅。只有踏尽千山,行过无疆,见过人世百态,方知自己的狭隘。」 说罢,鱼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 「他希望与你再见之时,能看到一位全然不同的裴戎。」
第179页 裴戎挥袖扫去桌面水渍,朗然一笑:「情先生转达大师,我会尽力的。」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猫叫,裴戎曲指一叩:「有人。」 昆先生十分警觉,甩尾一弹,扑向旁边的秋鸣,鱼唇一张,将他吞入。还未落下,被裴戎长袖一拢,裹入衣中。 裴戎拿起狭刀,推门而出。 猫儿几个纵跃来到他的身边,咬住衣摆,将他拖向后院。 在路过池塘时,裴戎衣袖一抖,将鲲鱼送入水中。浮起几个水泡,鲲鱼顺着引出外墙的水渠,飞快游去。 裴戎抱起猫儿,挟于臂弯,走向后院。视线越过青松,见一人坐在墙头,背后一轮皎洁升起,广袖飘飘,仿若要乘风而去。 听见身后脚步,举手半握夜空高悬的明月,唇瓣扇阖,像是要诵诗一首,以抒己心。 「今儿个月亮真是又大又圆,黄澄澄,活像一张煎饼,看得我都饿了。」 嬉皮笑脸的谈玄如是说道。 第94章 小方盘城 说曹操, 曹操到。 裴戎对于谈玄的到来, 谈不上惊讶, 轻身翻上墙头,挨着人坐下。 「舍下寒酸, 没东西给你垫肚子。」 谈玄被夜风吹得一抖,佝偻着肩背,将自己埋入襟边滚的一圈风毛里,闷声发笑。 「多少人为笼络我这大才, 嘘寒问暖,解衣推食。」 「你倒好, 玄宵衣旰食帮你做事,殚精竭虑替你筹谋, 搔掉了多少头发, 损耗了多少精神,却连说一句好话都不肯。」 他合拢摺扇,去戳对方胸口:「你这人,真是吝啬。」 裴戎曲腿搭着臂肘, 一张俊脸冷得四平八稳,像是月夜下的薄云, 寂静又浅淡。 雪白的猫儿团在他的怀里。 这小东西皮得紧, 不停用牙齿与爪子拉扯腰带。帛裂声悦耳动听,差那么一点点, 就可让它的主人只能提着裤子说话。 大手捏住它的下颌一抬,将腰带从嘴里抽出, 拎起后颈皮,扔向谈玄。 「唔!」「咪!」 一人一猫同时发出一声惊喘。 「想听什么样的好话?」 谈玄按住张牙舞爪的小猫,微笑道:「随便说说。」 裴戎淡淡道:「譬如贊你与秦莲见勾结,令我蒙在鼓里,手段了得?」 被当面揭穿,谈玄不露分毫异色,将张牙舞爪的猫儿按在怀里,用力撸了一把。 「哎呀呀,我便知骗不了多久,依你的敏锐,迟早会醒过味儿来。」 裴戎道:「所以,胎藏佛莲在陆念慈手里?」 谈玄偏头:「你怎知是慈航的谋划?这般无情的手段,不更像是苦海的做法么?」 裴戎道:「我有可信之人的证言。」 他本意是指孙一行对他的提醒,但是谈玄未入画中世界,不知他二人的牵连,于是会错了意。 「那位可信之人,是你的心上人?」 「梵慧魔罗,苦海御众师,万魔之魔……」谈玄嗓音低压,细细品味此名,深邃的瞳眸望不见底,「你该知道,那位有『诡谋』之名,最擅蛊惑人心。」 「信他所言,你将冒极大风险。」 见裴戎沉默不语,他点点头,道:「是了,你心悦于他,因而他说的话,你都愿意去相信。」 「自古美人乡,英雄冢。情如烈火,轻易会将一个英杰烧成糊涂虫。」他微微探身,覆上裴戎的手背,「阿戎,三思啊,他非是你的良配。」 情真意切,像是「良师益友劝慧剑斩情」的开场。 其中,裴戎扮演那个执迷不悟的角色。 不禁感到好笑:「劝我回头?」 谈玄瞧出裴戎的不以为意,哀怨道:「我倒是想,但你这含嗔待怨的眼神,痴心不悔的模样,怕是孽情深种,病入膏肓。」 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好不容易逍遥了,何必再往这泥潭里踏。若是同梵慧魔罗绑在一起,再无宁日。」 裴戎扬起头,望孤月高悬。 月色很美,盈盈澈万里,含风映满川。值得文人骚客,聆风佐酒,吟咏一宿。 可惜月下的两个皆是俗人,被红尘锁了心窍,出不了尘。 裴戎道:「我得了一种病。」 谈玄看着他。 「我不习惯清闲安稳的生活,待在慈航的这些日子,令我焦躁不安。」 「一柄刀若是束之高阁,将爬满铁锈,最终沦为废铁。」 「我也是一样。」 谈玄道:「你是一个人,不是一柄刀!」 裴戎道:「半辈子刀口舔血,二十年剑雨腥风。或许我能变成一个人,但还需要时间。」 谈玄道:「那就努力适应,而非饮鸩止渴,加重你的病。」 「实在按捺不住,便去寻些看不惯的人杀了爽一爽。」 「总不会杀错,毕竟这世道恶人横行,好人难活。」 语调轻松,仿若玩笑,话却很真。 这般突破底线的应答,可见是多么期望裴戎能与梵慧魔罗断绝关系,最好永无牵连。 裴戎轻轻发笑:「我不是嗜血嗜杀。」 「只希望自己封刀之时,能了断一切,再无憾恨。」 伸手搭住谈玄的肩膀,拍了拍。 「你权当我在效仿佛祖,捨身渡魔。若将魔罗感召,弃恶从善,岂不两全其美?」 谈玄顿时目瞪口呆。
第180页 裴戎凝视对方捉住自己手腕切脉:「你做什么。」 谈玄拧着眉头,凑近他,扇动鼻翼嗅了嗅。 「你喝了多少酒?这醉话说得吓人。」 裴戎抬手盖人额头将之推开,不咸不淡:「我是在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让你别再拿这事儿烦我。」 谈玄一声长嘆:「唉,天要下雨,兄弟要嫁人,管不了,管不了啊。」 「你执意如此,做朋友的,只能助你一臂之力。」 裴戎问:「怎么助?」 猫儿抖了抖耳朵,叼着谈玄的腰带狠狠磨牙,试图在这个主人的朋友它眼中的讨厌鬼身上,完成掉裤子的大业。 谈玄一阵沉吟,思索着如何开口。手下毫不留情地在猫儿额上一弹,对方身段柔软地凌空一翻,跃下高墙,窜入青松的阴影,消失不见。 「梵慧魔罗在几天前,启程前往古漠挞,目的约莫是寻找明尊圣火,净化李红尘身上的诅咒。」 「而慈航正计划筹谋,先他一步寻到圣火,并设伏诛杀他。」 清咳一声,装腔作势地抖了抖衣袖,向裴戎拱手:「区区不才,被霄河殿尊任命为此次行动的谋主。」 「你若想跟着同去,便说几句好话求我。」 「我向殿尊们美言几句,把你给捎带上。」 他等待裴戎表露惊讶,追问细节。 孰料,对方只是微微一怔,仿若听见何等可笑之事,揉了揉额头,低沉发笑。 谈玄皱眉:「你这是什么反应?」 「古漠挞。」裴戎舌碾列齿,缓缓吐息。 他说话一向很有特点,从容、稳定、平淡,仿若摒弃情绪,展现出与刀混同的气质。 因而,当他加重语气时,令人感到一股沉沉压力。 「今日,已是我第三次听闻『古漠挞』。」 「怎会如此凑巧?三个全然不相干的人,在同一时间,或明或暗地推动我前去那个地方。」 裴戎转身望进谈玄的眼,那目光令对方心头一颤,不觉收敛散漫,神情变得凝重。 「阿玄,你提及古漠挞,非是为解我『相思之苦』吧?」 谈玄面露懊丧,合拢摺扇,搔了搔发髻,插在后领里。 「我能问问,另外两个人是谁吗?」 裴戎没说话,只是静静凝视他。 谈玄被人看得发毛,竖掌赌天发誓:「阿戎,我绝对没坑你,去一趟古漠挞,绝对不会吃亏。」 忽然身子一斜,身不由己地撞上坚铁似的胸膛。 裴戎揪着衣襟,将人扯到面前,狭眸染怒,几乎鼻子抵着鼻子,一字一顿:「说实话。」 裴戎虎踞上方,将谈玄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两人四目交接,有一种难言情绪在蔓延。 他们有总角之谊,感情深厚不同寻常。但年岁日长,窖藏的情谊总有发酸变苦的一天。 谈玄立场莫名,且对他有所欺瞒。 长泰之事,已是旧事,他可以大度放过。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第二次欺骗。 从此以后,两人是一如往昔,还是分道扬镳——主动权掌握在谈玄手中。 谈玄瞧出裴戎暗藏的决绝,聪明地不做犹豫,直接道出实话。 「我鼓动你前去古漠挞,是有一个人要见你。」 裴戎道:「谁?」 谈玄道:「一位在古漠挞血河边结庐而居的铸手,唤作无名。」 裴戎皱眉,这明显是个假名。 谈玄耸了耸肩:「不是我故弄玄虚,我也不知他真名为何。」 裴戎道:「你既不知他,又如何肯替他说动我?」 谈玄道:「让我前来的,不是那名铸手,而是我师尊。」 得到的答案出乎预料,裴戎确信自己未与那位璇玑云阁的主人有所交集,对方为何会关注于他? 垂眸思忖间,谈玄接着一语震得他思绪凝滞。 「无名铸手曾言,若你不肯前来,请我转达一句话。」 「二十年前,裴昭留在我这里的东西,是时候还给他的儿子。」 二十年前裴昭留下的东西? 除了青川引,罗浮殿尊留下了什么遗物么? 思绪宛如风扫秋叶,纷纷扬扬,忽然福至心灵,一个念头渐渐成形。 江轻雪夺走了李红尘三物,转轮瞳落入苦海,一样在江轻雪手中,还有一样被裴昭藏起。 便是那个吗? 谈玄道:「玄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都是不知道与不能说。没有断章取义,没有包藏祸心,没有阴谋诡计,但也没有证据。」 「你若不信,玄无可奈何。」 一句话将裴戎满腹疑问堵住。 裴戎松开他,冷冷道:「既然你也是一知半解,凭什么说绝对没坑我?」 谈玄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扬起他八风不动的笑容,眨了眨眼睛。 「因为我会与你同去。」 他点了点太阳穴。 「就凭我这里。」 又敲了敲裴戎膝盖上的狭刀。 「与你这傢伙。」 振袖负于身后,飒然一笑:「天下间,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裴戎看了看他,微微展颜道:「行啊,若是遇到危险,拿你做盾。」 谈玄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自己胸膛,发出沉厚重闷响,以证明自己这个肉盾足够坚实可靠。
第181页 明月清辉披在谈玄肩头,他挥动摺扇,朗声吟咏,一步一诗地隐入松枫。 裴戎没有回屋,依旧踞坐白墙。夜风习习,清寒冽骨,带给人无限的清醒。 一行要他去古漠挞,是想他能帮上阿蟾。 谈玄要他去古漠挞,是想他见铸手无名。 杨素要他去古漠挞,说那里绝不对令他失望。 骨碌骨碌——思绪被一阵瓶壶滚动之声打断,裴戎抬眼望去。猫儿拿嘴咬着酒壶的丝绦,将它叼到墙上。 裴戎失笑:「你怎知我想喝酒?」 酒是好东西,能令人一时片刻,放下心中忧烦。 温柔地揉过软毛,取过那只酒壶。卧倒于墙,两条长腿闲适交叠。拔去壶塞,清透酒液落入口中。 微熏微醉地睡去,梦里有一个似阿蟾,又似裴昭的嶒峻身影,逆着大漠红日,迎着漫漫黄沙,向他伸手…… ————————————————————————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用一首《凉州词》,将玉门关的孤寥描绘得淋漓尽致,令无数游侠浪子对关外大漠充满嚮往。 仿佛自天地间出现第一个侠客起,对流浪的热爱根种心田。 自幼生长于尘外霄壤的慈航弟子们亦无法免俗。 迎面走入烫热的风沙里,长河红日,大漠孤烟,苍鹰鸣唳盘桓于云淡高天,心中生出多少豪气来。 以商崔嵬为首,五十多名出自罗浮、无极、霄河的弟子们,粗衣麻冠,皮袄短靴,组成一支庞大马队,从凉州出发,途经玉门关,向古漠挞腹地进发。 三十多辆车,由脚力强健的矮马拉着,缓缓进入由南幕入北的枢纽——小方盘城。 自从古漠挞战火燃起,大雁城高歌凯进,拿督节节败退,两军以胭脂山脉为界,化东西而治。胭脂山下如小方盘城等几座城池,便成了中立缓冲之地,无人看管。 因此有中原或大漠部族商队在这些城池中聚集,形成自由贸易的所在,为这些不起眼的小城灌注了非凡的活力。 关外小城比不得中原城池,城楼只有五丈高,黄土夯垒,在烈日炙烤下,显出焦黄的色泽。 车轮碌碌,蹄铃渐近,抱刀躲在门拱阴影下小憩的守卫挑起眼皮,抬头望向入城之人。 滚滚尘沙淡去,为首之人的身影越尘而出。 头戴帷帽,雪白的面纱垂至肩头,将面容完全遮掩,唯有一捧乌黑的长发如瀑流泻。 白衣裹身,腰佩玉珏,一袭丝绸披风随风漫捲,绣流云纹,如水中涟漪,泛粼粼波光。 身姿颀长端凝而坐,连转动马鞭的动作都带着几分矜持优雅。 骏马昂首阔胸,扬蹄踏定,扬起青烟似的尘幕。 只一个照面,便令守卫感受到一种不可言说的贵气。 守卫咬了咬口中草根,大摇大摆地挡住车队。懒洋洋地抬起手,拇指按住食指,搓了搓。 商队首领见这天下通用的暗语,一扬手。 他身后一人微微点头。 那也是一名出众的男子。 头戴纱罩,依稀能瞧见五官的轮廓——古漠挞风沙太大,一张口就要包一嘴的沙子,因而这样的打扮并不奇怪。 跨在马腹两侧的双腿很长,靴子包裹小腿一直扣至膝弯。漆黑劲装,腰挎唐刀。一条革带从左肩勒至右腰,峻拔笔挺的后背绑有一柄更加修窄的长刀。 除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浑身上下分寸不露。在这骄艷烈日下,看得旁人心头发燥,而他本人却如冷泉冰玉,无一丝汗渍。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丝绸做的口袋,抛给守卫。 守卫接住,掂了掂:「多了。」 只取一只银角,将口袋收紧,抛还对方。 戴纱罩的男子反手一送,又将钱袋原路送回:「请朋友喝酒。」 守卫没接,任由钱袋落在地上。沖几人咧嘴笑了笑,吐掉已被嚼得无味的草根,转身离开。 队伍中,后襟插着摺扇,文士模样打扮的男人开口唤住他。 守卫驻步回头,看向对方。 对方露在面纱外的双眼水润得不行,像是刚从江南湖水中打捞起来的美玉。 心中诧异这只商队的不简单,仅仅见了三人,三人俱是风度不凡。 只听对方说道:「玄走南闯北多年,从未见过朋友这般爱财有度之人。」 「然而朋友可曾听过一句话,天赐弗取,反受其咎。这口袋里的钱不多,何妨收下?」 守卫目光闪烁,听出对方暗指之意。 在小方盘城这样商人做主的城池中,他们这些士卒既是维护城中秩序的守卫,又是替商人们牵线搭桥的掮客。 坐镇此城的明珠商行为了将它打造成古漠挞的商贸枢纽,标榜「公正信誉,等价交换」,并花大力对旧有制度进行清洗,建立属于吸引商人的全新秩序。 因而守卫面对多的钱财,分文不取。 若是想将剩下的钱赚到手中,自然需要向这只中原来的商队付出一些东西。 有钱不赚是傻子,谁会嫌弃钱多呢? 守卫黝黑的面庞扬起一抹市侩的笑容,没有多余的话,直径问道:「诸位公子打算买什么?」 谈玄微微一笑,道:「买一个人的接见。」
第182页 守卫道:「谁?」 谈玄道:「王十郎。」 听见这个名字,守卫面孔一僵,懊恼地揉了揉头发,口中嘟囔,发泄赚不到钱的郁结。 他摊开双手,转了半圈,示意谈玄看向城中街道旁堆积的车辆、马队。 「公子们请瞧,这里有数十只商队都是来找明珠少主的。最早的从十天前等到现在,无一人受到明珠少主接见。」 好意提醒道:「诸位还是别白费功夫,与其将货物堆在这里发霉,莫如拖去别处卖掉。」 谈玄与裴戎对视一眼,显然没有想到竟会出师不利。 谈玄装出一缕忧色,诚恳拱手相询:「我家公子听闻明珠少主所发壮志,欲以凉州为起点,横贯古漠挞,直至北海,开闢一条媲美丝绸之路的商道,不远千里而来,欲为明珠少主鸿志出一份力。」 「想必这些等着明珠少主接见的商人,亦是为此目的。」 「但为何商道将将起步,才建起禹都城、小方盘城等几个枢纽,明珠少主便偃旗息鼓了?」 「这事儿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见几条传闻。」守卫含混道。 「明珠少主能耐再大,也只是个商人。」抬手朝着东边指了指,那里坐落有拿督的王都,「若是有人以刀剑阻路,他还能硬闯不成?」 谈玄瞭然,看来是这王十郎不知何故触怒了拿督的陀罗尼王,令其下令阻碍对方想要建立第二丝绸之路的宏图。 谈玄沉吟片刻,正欲换个方式劝说。 裴戎让过他,打马上前,干脆利落道:「还请阁下通传明珠少主,我们有办法重开北方之路,令他不必退回中原。」 虽然面孔隐藏于纱罩之下,但气度巍峨,语调平稳饱含一种信服之力。 守卫闻言一惊,将裴戎几人看又看,目光更在一直端雅高坐,淡然不语的「神秘公子」身上多停留了几分。 无法确定他们的来历,竟有这般大的口气,能够解决明珠少主遭遇的难题。 正犹豫不决间,忽然一道白光,在他脸上一晃而过,几乎无人察觉。 他虚起眼睛,捕捉到了某种信号,为难之色消失,俯身捡起钱袋,同裴戎几人抱拳:「几位贵客请跟我来。」 谈玄摺扇慢摇,朝同伴笑道:「成了。」 转头却见裴戎炯炯目光落在城楼之上,好奇张望一会儿,只看到一片反光的瓦当。 「阿戎,你在瞧什么?」 「没什么。」裴戎摇了摇头,缓缓收回目光。 庞大的马队走上长街。 来来往往的色目人,在木案上摔得梆梆响的胡饼,散漫孜然香味四溢的肉串,四处都是叫卖货物的吆喝声。 三十多辆马车载满货物,吸引城中百姓、胡商的目光。虽遮掩得严实,但车棚上鼓鼓囊囊的模样,叫人更为好奇黑布底下装着何物。 慈航弟子们御马而行,将马车护在中央。纪律严明,刀剑锃亮,不同于不入流护卫、镖师的气势令人侧目。 这番招人眼目的姿态,是裴戎等人刻意而为。 商崔嵬扮演一位出身高贵的,但阅历不足的世家公子,谈玄是公子身边一名能说会道的幕僚,而裴戎是公子忠心耿耿的贴身护卫。 出发前,谈玄拽住商崔嵬,特地收拾出一身奢华行头,丝来巴蜀,玉出蓝田,浑身散发着爷很有钱、还很好骗的气息。 便是要叫王十郎不要错过这笔买卖。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前王十郎正为了自己的事情焦头烂额,闭门谢客,怕是没有心思去宰这头「肥羊」。 谈玄扯动缰绳,令马儿靠近裴戎,偏头与人窃语。 「我们事前议定,不可向王十郎透露慈航道场的背景,以免走漏风声,令苦海警惕。」 「不拿出慈航的支持,我们便只是一支富家公子的商队。有几个高手,但远不敌拿督的千军万马,你有什么办法解决王十郎的难题?」 裴戎道:「无。」 谈玄愕然:「那你还承诺得那么干脆利落?」 裴戎转头看向他:「在下只是一名护卫,干的是力气活儿。如何说动王十郎,该是你这位谋士的任务。」 摺扇盖上额头,谈玄幽幽道:「风头你出,难题我解,你的活儿可真轻松。」 两人自幼厮混,曾经在一个泥坑里打滚,在一床被子里睡觉,算是掏心窝子的好过。谈玄一撅屁股,裴戎就知他要放什么样的屁。 冷冷淡淡道:「能者多劳。」 「崇光公子不但满腹才华,模样还好,天降大任,舍君其谁?」 谈玄顿时受宠若惊,矜持地以扇掩面。 「咳,还行……再夸几句?」 走在前边的「神秘公子」商崔嵬御驶骏马放缓脚步,与裴戎、谈玄并肩而行,撩开帷帽一角,露出半只眼睛。 「比起无法说动王十郎,我更担心他是否能将我们引荐给刀戮王。」 天下商人千千万万,能令慈航道场看在眼里的,只有两家。 一是中原并州的明珠商行,二是南海的活财神。 明珠商行与各国王公贵胄皆有往来,商网遍布天下,几乎每一重要城池都有他们的据点,可谓「天下商道皆归併州一王」。 如苦海豢养的大钱袋子等豪富,在明珠商行面前,也只是提鞋之辈。
第183页 王十郎乃是并州王家的第十子,非嫡非长,但身怀一个令人惊嘆的天赋——无比卓绝的眼光。 由于眼光超越常人,常常做出许多看似荒唐的交易,早年间被旁人看成蠢货。直到一笔一笔不被看好的生意,最后证明获利丰厚,才扭转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成为明珠商行的少主。 「王十郎成为明珠少主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画出一副宏图——将他家的商道向北拓展,贯穿古漠挞,连接西方与北方诸国,形成一张如水泽密布的商网,开闢第二条丝绸之路。」 「在这件事情上,王家为了锻鍊他,没有给与多少支持,于是他将主意打在发战争财上。在中原与古漠挞两地倒买倒卖粮草、兵刃、马匹等物资,对激烈交战的拿督、大雁城两头通吃,赚得盆满钵满。」 商崔嵬忧心的便是这一点。 「也许刀戮王并不喜欢这只在大雁城身上吸血的虫子。」 「欸,同一件事情,当数面观之。王十郎虽是在大雁城身上吸血,但也给予了他们不少支持。」 「况且公子深居琼阁,对一些江湖传闻不甚了解。那王十郎与刀戮王间的关系,可非同一般。」 谈玄摺扇轻摇,笑捋羽冠博带,依着幕僚身份改变称呼,十分入戏。 「此二人间,有一则流传甚广的故事。」 商崔嵬笑着随他改变称谓:「先生请讲。」 谈玄合拢摺扇,戳了戳走神的裴戎,道:「裴大爷,别装哑巴。」 「给咱家公子讲一讲,王十郎与刀戮王的渊源。」 裴戎回神,拇指摩挲着腰间的唐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王十郎与刀戮王的相遇,可以说是一出胡人版的『奇货可居』。」 「刀戮王沙匪出身,早年间在西流沙滨出没,干着一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六年前,王十郎为拓展商道,亲自来古漠挞勘查时,遭遇刀戮王率领的沙匪抢劫。他在护卫的保护下逃入大雁城,刀戮王也跟着追了进去。」 「结果两人倒霉透顶,不幸捲入大雁城的反抗起义,遭遇拿督大军围剿。陀罗尼生性残暴,对于叛乱之地,一贯屠城了事。若是大雁城起义兵败,刀戮王与王十郎这两名路人,也将无辜丧命。」 「因而在起义军头领被人一箭射死后,刀戮王为了活命,无奈从尸体手中拿起旌旗,鼓舞气势,稳定人心,率领一众沙匪死守城池。最后奇蹟般地杀溃拿督大军,夺得大雁城,机缘巧合被推上了起义军首领的位置。」 「王十郎目睹全局,认为刀戮王有雄主之姿,不但放弃追求劫掠之事,还留下三十万金资助大雁城,以换取刀戮王的一个承诺。」 「这是王十郎与刀戮王间『万金一诺』的故事。」 商崔嵬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一个资助追杀他劫匪的商人,一个被赶鸭子上架的起义军首领。」 「正有了这些奇人奇事,江湖才能生出多少趣味来。」 「我竟有些期待与那两位的会面了。」 裴戎勒住缰绳,令马停步。目光平举,看向守卫驻步的地方,道:「很快,你便要见到其中一位。」 目见奇景,商崔嵬不由有些惊讶。 小方盘城地处古漠挞腹部以南,属于干燥缺水的地带。然而这里却开满奇花异草,青芷採薇,薜荔藤萝,蓊蓊郁郁,奇香幽幽,宛如一块嵌入黄沙的翡翠。 这位富甲天下的主人,甚至任性地凿出一条流觞渠,种满娇美的水仙,引清波流露,婉转绕甸。 令人恍然从大漠来到江南。 水渠花甸之中,立有一座挂满帐幔的轩阁。 当裴戎等人走近,两名娇美婢女走出门廊,展开怀中月白丝绸一抖,铺出一条道路。四名头束双丫髻的女童手挽柳篮,洒满鲜花。 姿态优美地立于两侧,垂着白皙脖颈,静待主人出现。 不多一会儿,嵌玉丝履跨槛而出,一名华服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商崔嵬、谈玄心中抽一口冷气。 就连裴戎这样的硬汉也忍不住眯了眯眼。 因为对方实在太亮了。 满身金银玉石,浑身珠光宝气,十根指头勒了十五枚戒指,一条腰带挂二十多块美玉,发顶金冠镶三十几颗明珠。甚至咧嘴一笑,颗颗牙齿亦是有金有银。 商崔嵬呆了呆,但良好的修养令他纵使怔愣也不会失礼。 温文尔雅道:「在下中原青州景文轩,见过明珠少主。」 青州景氏乃是慈航道场附庸,商崔嵬对其多有了解,在与王十郎交谈中,不怕被拆穿身份。 孰料,一句客气却惹来婢女们掩唇嗤笑。 只见那位穿金戴银的男子摆手说道:「贵客认错人了,某家王大海,不过少主门下一条走狗。有幸跟在少主身边,做些算帐管人的活计。」 神色不见尴尬,反有些得意洋洋,似乎十分喜欢被人认错的感觉。 错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我家主人有请。」 商崔嵬将些微尴尬压下,正欲进入,却被裴戎握住手腕。 「你们去见王十郎。」 商崔嵬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呢?」 「我有一个发现,需要探查一番。」 说罢,口中低喝,甩动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折身向城门走去。
第184页 留下谈玄与商崔嵬面面相觑。 谈玄嘆道:「我们的阿戎,真是越活越任性了。」 商崔嵬包容地笑了笑,迈步踏入轩阁。 裴戎走出长街,沿着城墙根放马缓行,拐过墙角,寻了一处偏僻的所在。足蹬青砖,宛如一只鹰鹘,跃上城楼。 双手勾住横樑,轻身翻上檐角,拂去身上尘土,站在城楼的至高之处,视野朗阔,一切尽收眼底。 举目远眺,千壑纵横,长城蜿蜒如伏地龙蟒,烽燧兀立,一缕孤烟在红日中依依而上。 然后是黄沙,黄沙,黄沙,无穷无尽的黄沙。 城头远眺之人,一身漆黑劲装,干净洗鍊,乌黑的长发高束于脑后,潇洒飞扬在风中,像是一副落拓图卷。 裴戎远眺片刻,收了目光,踩着破败的瓦当,向南走去。 须臾,一座箭塔落入眼中。 箭塔檐角高翘的顶部,一个男人盘腿独坐。 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皮袄,胸怀大敞,露出健硕的胸肌与劲瘦的腰腹。腰间用牛皮革带绑着一柄长刀。 刀鞘纹路华美,错落有致的布满大大小小的凹槽。那些地方约莫曾嵌过珍珠与宝石,如今却空无一物。可见它的主人过于落魄,为了度日,将宝石尽数抠下卖掉。 他用一条藏蓝色的头巾裹起长发与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眸子,一只漆黑,一只湛蓝。 蓝色眼睛上,嵌有一道疤,眼角上翘,似在微笑。 用铁质箭簇打磨成的耳饰坠于右耳。 手上拿着一块银币,于灵活修长的手指间来回跳动。映着艷阳,熠熠生辉,跳跃的光斑令人眼花缭乱。 裴戎静立在对方侧身,看着那人深邃分明的轮廓,心中蓦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他的眼睛、身形、双手,似乎非常熟悉,但又不像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人。 裴戎思忖片刻,找了一个不算突兀的开场。 他从腰间摘下酒囊,抛给对方:「中原名酒绿蚁,请君一尝。」 蒙面男子没有扭头,手于半空一抄,接下酒囊,启开木塞,畅饮一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悠悠念诵,砸了砸嘴,似在细品余味。 「好酒!」然后转头看向裴戎,「我们认识么?」 裴戎道:「不。」 蒙面男子笑道:「为何请我?」 裴戎道:「谢你命那守卫带我家公子去见王十郎。」 闻言蒙面男子笑起来,他的眼睛很好看,湛蓝的眼珠尤为迷人,透亮到给人一种眼盲的错觉。 他伸了个懒腰,皮袄敞开,一身油光发亮的腱子肉,发着薄汗。 懒洋洋道:「不谢,我平时也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你只是遇上了我心情好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蒙面男子:大家好,我是文案上的第二把刀——金翎刀,今日终于与诸位少侠见面了。我会和裴小戎好好相处的,请大家多多关照,啾咪~ 裴小戎:…… 第95章 变故突生 裴戎迈步走近, 在蒙面男子身旁坐下。 此种景象很不寻常。 坎坷的过往令他对诸人诸事抱以审慎的态度, 好似一头多疑的狼, 时刻称量着靠近之人对他威胁与影响。 难得对于一名陌生人这般主动亲近。 「什么样的好心情?」 蒙面男子看向裴戎,眨了眨眼睛。 一如面对久别重逢的老友, 熟稔自然地接过话头:「你瞧。」 裴戎看向他所指之处。 城楼北角,闹哄哄一片。 一群半大的少年,赤果上身,泥猴似的, 在黄沙飞尘中玩起两军对垒的游戏。 战阵做得似模似样,一面锋矢, 一面雁形。 折下胡杨一挑当做旗帜,翻过木盆一扣视作军鼓。 骑着比他们身量还高的打马, 手中拿着刀剑铁器。虽然刃嵌缺口, 锈迹斑斑,真正的军队不屑所用,但仍然是具有杀伤力的兵器。 裴戎知晓大漠民风剽悍,却不知竟剽悍至此, 铁器兵刃任由孩童把玩。 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像是先秦的蚩尤戏那样,头顶牛羊头骨, 画着满面油彩, 引马踱步,阵前挑将。 根据叫阵时的吶喊可知, 那戴羊头的黝黑少年在扮演「天地所生,日月所至, 撑犁孤涂陀罗尼王。」 撑犁孤涂乃匈奴语,撑犁意为「天」,「孤涂」意为子。 被中原朝廷赶出康余平原,占据古漠挞的拿督,为自己在这片草原大漠上的两百年统治感到沾沾自喜。 整个拿督部族自视甚高,效仿中原皇帝,为自家君主冠以天子之名,毫不遮掩地宣扬他们的傲慢与野心。 然而,古漠挞向来贫瘠,游牧部族从不耕种,靠天吃饭逐水而居,令拿督无法蓄积起足够的粮食。 再加上陀罗尼王骄奢淫逸,对自家臣民外的部族横徵暴敛,使得古漠挞满目疮痍,饿殍遍野。若非靠贩卖铁矿与兵刃换得米粮,这个国家早就支撑不下去。 如此暴君竟称「撑犁孤涂」,颇有一种沐猴而冠的感觉。 再看另一方,长着一双蓝眼睛的少年,身骑白马,头插鹰翎,手持长刀。威风凛凛地扮演起「金翎刀,苍穹眼,大雁城的主人刀戮王」。
第185页 六年前,这个男人默默无闻;在六年后,他的故事传遍天下。 每一位英雄,都有一个符合气身份的传奇。 刀戮王也是同样。 有人说,他是被拿督屠族的乌孙王子。也有人说,他是某位绝代刀客浪迹大漠时,在胡女腹中留下的种子。 但是无论说法若何,最终都会归于同一个开端——刀戮王在出生后不久,被人抛弃在沙漠里,由一只狼群养大。 当时,古漠挞最大的沙匪头子,为向某位拿督贵族孝敬一张奢侈华美的狼皮大氅,来到西流沙滨围剿狼群。 在一头受伤哀鸣的母狼的肚皮下,发现年幼的刀戮王,将这只在他手背上留下两排牙印的小崽子抓回部落抚养。 刀戮王在十五岁前,跟着沙匪头子,四处抢劫,磨练刀法。 故事到这里,尚算正常。接下来的内容,便充斥着人们对于一位英雄的浪漫的想像。 在刀戮王成年的那天,长生天令太阳落下一道流焰,化作金翎刀赐予他。 他明悟了自己降生在这世上的意义——推翻陀罗尼暴/政。 于是在短短六年的时间,迅速崛起,席捲大漠,夺下了古漠挞的半壁江山。 「他是狼,是鹰,是驰骋无疆的云追马。他是云,是风,是胭脂山上不凋谢的莲花。他是刀,是箭,是漫漫黄沙中不褪色的传说。刀锋所指,狼啸鹰唳,旌旗所至,无往不胜。」 两方少年厮杀在一处,鬍鬚扎着一摞小辫的蒙兀大汉拉起胡琴,唱着赞颂刀戮王的歌谣。 歌声着实不错,有着属于大漠男儿的厚重、粗犷,以及独特韵律的苍凉。 吸引一群无所事事的胡人围观,挥舞着拳头替少年们助威,并在沙地里舖开的赌盘压钱下注。 显然,这样令少年与大人们都快活的游戏,乃是他们的日常。 裴戎看了一会儿,问道:「你赌赢了他们的钱?」 五音不全的调子灌入耳中,蒙面男子一面拍腿击节,一面胡乱哼唱着那只歌谣。 听见裴戎的问题,他摇头:「恰恰相反,我一连输了三天。」 裴戎道:「那你的好心情从何而来?」 蒙面男子道:「那只歌。」 「调子不错,词儿也不错,唱的是个可爱的人,连带让那唱歌的混蛋也变得讨人喜欢起来。」 裴戎道:「你喜欢刀戮王?」 蒙面男子笑道:「不,我喜欢大雁城。」 他操着一口独特的嗓音,清澈干净,尾字上扬。无论什么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都无端生出一种快活感。 张开手臂,迎接吹起黄沙的天风。 「那里很美,是飞鹰、沙狼与云追马的故乡。若是有机会,朋友可以去亲眼看看。」 裴戎道:「刀戮王就是大雁城。」 蒙面男子不贊同道:「刀戮王是大雁城的将军与基石,他属于大雁城。但大雁城是自由的,她只属于自己。」 裴戎问道:「你认为一位君王会放弃他的疆域?」 蒙面男子手指摩挲下颌,思考片刻,认真道:「大雁城建立的初衷,是为覆灭拿督暴/政。」 「若刀戮王功成身,抽身离去,便是一位彻彻底底的英雄。若他恋权不去,登基为王。对于古漠挞来说,不过又是一场轮回。」 裴戎笑了笑,没有作答。 权势、力量可谓这人世最深重的毒/药,他本人也是芸芸众生中毒入骨髓的一人 在反思过去经历的一切时,常常会想。 若是他的地位足够高,便不会被慈航殿尊们视作棋子,随意利用与抛弃;若是他的力量足够强,便能插手于顶峰强者间的博弈,不会对阿蟾的困境有心无力。 权势与力量并非野心家的禁/脔,好人更需要它们。 有一句话,说得透彻。 为恶易,为善难。 做侠客的代价之重,令人望而却步。他们以全天下的奸恶佞邪为敌,便需要更快的成长,比奸佞更狡猾,比恶徒更强大。 无论刀戮王性情如何,总归是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代雄主,君王具有的野心、权欲该是一样不少。 叫猛虎吐掉吃进嘴里的肉?哈,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对于蒙面男子天真烂漫的想法,裴戎虽不认同,但无关紧要,不必多做纠缠。 念及前来的目的,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唇角微勾。 「我想,接下来你会更好说话。」 蒙面男子偏头:「为何?」 裴戎指了指被他喝空的酒囊:「这酒是否足够香?」 蒙面男子哈哈大笑,翻身站起。四指蜷起,银币高抛,捲舌吹了一声鹰唳似的口哨。 在拉胡琴的蒙兀人抬头看来时,他接住落下的银币,摆手一挥。 「哐啷」一声,银币落入赌盘蓝圈,停得稳稳噹噹。 蒙兀人咧嘴一笑,扬声大喊:「穆洛下注,赌大雁城胜!」 围观众人顿时闹闹哄闹笑开了,一窝蜂掏钱压拿督。可见这蒙面男子乃是此地有名的倒霉鬼,只要同他反着压,保管赚钱。 蒙兀人仰着头,拉长脖子,嘲笑起蒙面男子的手气。 「好穆洛,你是瞧我赔了老婆本,特地来我口袋里塞钱的么?好兄弟,等我娶个屁股大的妞儿,先送给你尝尝鲜儿。」 话又荤又糙,惹得众人一阵闹笑。
第186页 蒙面男子眉毛一扬,手中白光一闪。 「唉哟」一声,一块亮晃晃的银子飞进蒙兀人嘴里,砸得他皱起大脸,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穆洛抬腿踩住檐角,笑眯眯地瞧着楼下。 「谁替我扇这皮货两耳瓜子,钱就是谁的。」 「穆洛!你他娘的!」蒙兀人挥拳嘶吼,刚一蹦起,就被涌来的众人按将下去。接着噼里啪啦一通耳光,蒙兀人黝黑的大脸肿成了地瓜。 蒙面男子潇洒转身,张开怀抱,健美的胸腹袒露在外,大步向裴戎走来。 「穆洛。」 在被用力抱住前,裴戎后退一步。扬起长刀,左手搭于刀鞘,颔胸抱拳,含蓄地避过这个大漠男儿热情的拥抱。 「裴戎。」 穆洛耸了耸肩。 「你们这些南边儿来的人,个个矜持得跟姑娘家似的,抱一下又不会掉一块肉……瞧在酒的份上,你想问什么?」 裴戎迎着他的眼睛,干脆利落道:「带我去见刀戮王。」 穆洛眨了眨眼睛,流露一抹茫然。然后掏了掏耳朵,一副没听清的样子。 「你说什么?」 裴戎安静地看着他。 穆洛很伤脑筋,扯住破旧的皮袄抖了抖,又拍了拍那柄面目全非的刀鞘,笑道:「虽然朋友瞧得起我。」 「但我这种落魄刀客,哪里能同古漠挞的半个主人扯上关系?」 裴戎不为所动,淡淡道:「能一句话令王十郎改变主意的,哪里会是一名普通的浪子游侠?」 穆洛摸了摸鼻樑,笑眯眯道:「裴兄可真是高看我了,我与明珠少主间不过是僱主与打手的关系。他付我钱,我替他稳定小方盘城的秩序,与做掉一些他不方便对付的人。」 「我俩合作无间,因而我说的话,明珠少主多少会给些面子。」 这种打手许多商人都会豢养,多为亡命之徒或是当地的地头蛇。暗中处理阴私事物,保持主人双手的干净,因而被称为商人们的黑手套子。 「王十郎在小方盘城黑手套子不是你,而是那名城卫。」 「明珠商行喜欢在自家僕从身上刺金钱纹,我在城卫挽起的袖口下瞧见那半截纹身。」裴戎径直戳穿他的谎言。 穆洛睁大眼睛:「这么敏锐的嘛?」 「其实我也有金钱纹,刺在屁股上。」这个男人不肯认输。 裴戎面露讽意,凉薄道:「你敢脱裤子吗?」 穆洛微微一怔,笑着摊开手。 裤子当然是不能脱的,自家屁股自家晓得,白花花、光熘熘一片,连颗痣都没有,哪里来的纹身? 抱臂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诚恳道:「若我说我是王十郎的情人,他对我柔情蜜意,千依百顺,我说什么他都会听,你觉得怎样?」 裴戎沉默。 穆洛摸了摸露在头巾外的半张脸,竟有些兴致勃勃。 「这说法妙啊,像我这么好看的男人,古漠挞找不出第二个。」 「以后仗着王十郎骗吃骗喝,岂不快哉?」 「哐当」一声,穆洛倒退几步,后背猛地撞在城墙上,整个人被裴戎用力抵住。 长刀横在胸前,架住袭来的锋刃。被刀光分隔成两半的面孔,依旧带笑。 「嗳,玩笑而已,这么暴躁可不好。」 裴戎不想与这满口胡话的人慢慢周旋,欲擒下他,再做打算。 胸膛抵着胸膛,面孔近在咫尺,眼目相接,他心中一悸。更加浓烈的熟悉感骤然沖荡心神,令他的呼吸为之一凝。 就在他失神的剎那,穆洛忽然出手,捉住他握刀的手,轻挑地从手腕摸至指尖。 裴戎的手形很漂亮,骨脉清晰,手指修长,然粗粝的老茧破坏了些许美感。 不在意临喉白刃的危险,穆洛搭上裴戎腰侧,从后腰一路抚上肩骨。 似轻薄,又似丈量。 裴戎回神,拧起眉峰,身躯绷紧,眼中聚起煞气。 他不打算杀死穆洛,因而长刀未动,只作压制之用。 左肘上击,狠狠顶人胸口。穆洛闷声蜷曲,亦不甘示弱,异色双眸幽光闪烁。 他极擅肉搏,在被辖制的逼仄空间中,拳、掌、肘、臂连番袭出。肉体坚硬,力道奇大,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攻击性,每一招皆需裴戎全力应付。 裴戎见快压制不住,挥动长刀,对准肩膀,打算扎几个窟窿,给人一些颜色。 孰料,在他变招的一瞬,穆洛见缝插针,格开裴戎。任凭刀锋在右臂划开一条长长的伤口,握人肩膀。 猛然拧腰一转,两人位置颠倒。 穆洛在上,裴戎在下,被人圈在怀里,膝盖抵入腿间,用力压在石墙上。 按住挣扎,抬手抚上面庞,握住纱罩一甩。 裴戎长发散开,在颊边飞扬,面容显露人前。 穆洛定定看了一会儿,眉宇皱起,流露一抹失望之色。 他看到了一张平凡的面孔,像是随手从路边捡起的石子,转头便会忘记。 欺近几分,更加用力地将人压在墙上,不死心地伸手去揉对方面孔。 「不对啊,我量过骨骼的形状,理应是个美人,不该长得如此平凡。」 但他哪里摸得出来? 用「如影随形」捏出的人面,直接与皮肉融合,单靠眼看手摸,哪里瞧得出端倪?
第187页 在进入古漠挞前,裴戎已经改头换面。 自他离开苦海,代表苦海主持外战的部主人选只有拓跋飞沙。 御众师纡尊降贵,亲身前往古漠,挞拓跋飞沙为保证御众师的安全,必然会散播耳目,掌控大漠的局势变化。 若是他的行踪被拓跋飞沙发现,将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穆洛靠得太近,箭簇在他耳垂边微微摇晃,闪着寒光。 压住裴戎的身躯强壮有力,火力十足,只一会儿,两人紧靠的胸膛腻出一层薄汗。 裴戎屏气凝息,紧绷的身躯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忽觉脖颈一痛,心头微慌,抬手去摸脖颈,空无一物。 沉容蹙眉,抬眼看去。 果然瞧见阿蟾送与他的玉坠,被穆洛握在手里。 「好东西!若是我能帮你见到刀戮王,便以这枚玉坠为酬劳,如何?」 没等待回答,胸口一痛,一阵气劲临身,浑身俱颤。 身不由己地倒退几步,每一步在坚硬的石砖上拓下一枚脚印。 穆洛单膝跪地,捂住胸口,呕出一口鲜血,在蒙面的头巾上晕出一团深色。 他惊异地望着眼前之人。 那个苍白的男子,像是一头被触怒的凶兽,周身蕴纳澎湃的杀意。宛如风雨摧城,令人心惊。 裴戎狭眸微阖,视野尽是灰白二色,耳畔传来冰冷低沉的呢喃。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他许久不曾念诵死人刀诀,但此刻这刀决自行从他心底催动。 裴戎摇了摇头,竭力维持心中清明。 但出口之语,沾染了寒气与杀意。 「它对我很重要。」 穆洛紧盯裴戎,长刀划过石砖,斜指向前,身躯舒展又紧绷,宛如随时准备进攻的猛虎。 「瞧出来了。」 裴戎竭力克制杀意,忍耐到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催促道,那是阿蟾送给他的东西,是他身上仅剩的羁绊,夺回它! 谁敢碰它,斩掉他的手! 「还给我。」 话语冷硬,没说一个字,都掉下一粒冰渣。 裴戎无法心平气和与人商谈,只盼对方识相,莫要继续激怒他。 穆洛不是瞎子,瞧出裴戎的危险。 但面色丝毫不改,微微一笑。靴底蹬地,一跃而起。撑住城墙凌空后翻,宛如一片飞叶,随风飘下城楼。 插入书籤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话要说: 穆洛:我非是轻薄他,只想确认一件事情。 没想到他的脾气太火爆啦。 可怕,熘了熘了~ 第96章 扑朔迷离 他竟敢! 裴戎瞳孔微缩, 怒意一下子冲上头颅。 跨步成弓, 一刀含怒斩出, 刀光璨然,宛如一场风雪, 卷向飘出城楼的身影。 啪,头巾崩裂,长发散开,宛如捲曲的水藻。罡风拂面, 穆洛感到面上的辣辣刺痛。 眼看身躯将被一刀两断,扬臂空拍, 引流风助他凌空翻腾,宛如伏空而掠的飞鹰, 折身避过刀气。 轰隆隆—— 巨响震天, 城墙仿佛被巨人撼动,碎石纷飞。 坚硬的角楼被裴戎一刀破开半人高的豁口。 滚滚烟尘中,冲出两道人影,急速下坠。 城楼下, 赌局如火如荼。 扮演刀戮王的少年挥刀横斩,用刀背将扮演陀罗尼的男孩扫落下马。他手下的孩子们啊呀呀一拥而上, 痛打落水狗一般, 将另一方逐得丢盔弃甲。 「大雁城胜!」高亢声音冲上云霄。 蒙兀人喜形于色,丢下胡琴, 伏身将大把大把的钱财搂入怀中。一手抓着一个黄澄澄的小可爱,撅起嘴唇, 亲完这个,又去亲另一个。 穆洛手气突然回春,令反着下注的人输尽了钱。不少人捶胸顿足,哀嘆自己不走运。 忽然,有人大叫:「天上!」 「狗日的,骗老子看天,然后你趁机偷钱,当老子傻啊!」蒙兀人瞪起眼睛,对那个小扒手骂道。 但见所有仰头之人面露惊恐纷纷后退,方觉不对。 此时抬头,为时已晚。 一个男人如秤砣一般砸了下来,踩翻赌桌,扬起木屑纷飞,黄沙漫天。 蒙兀人吓得坐倒在地,「呸呸」吐掉嘴里的沙子,肿着脸大叫:「穆洛,又是你!」 「你怎么总跟老子过不去?」 穆洛从满地狼藉中翻身而起,拍拍襟上的尘土,大笑道:「赫利兄弟,你该坦荡无畏地接受一切幸运与不幸,因为都是长生天的恩赐。」 蒙兀人叱骂:「狗屎!」 穆洛掀下皮袄一抖,骯脏的袄子如旋风捲地,散落的银钱蹦跳而起,纷纷落入袄中。 穆洛走近蒙兀人,在对方惊恐后退前,猛然握住下颌,曲指于颌下一弹。 「唔!」一声闷哼,被蒙兀人压在舌下的银币被迫跳出它的藏身之地。 穆洛按住蒙兀人的大脸,将挣扎着想要扑抢的男人用力推开,扬手接住银币,在衣襟上随意一擦。 挑起眼皮瞧一眼上方,人如猎豹一般窜向远方。 「混蛋,那是老子的钱!」 蒙兀人凄声尖叫,眼里迸出火焰。
第188页 连滚带爬地去追那个蒙面强盗,接着又是一声巨响。 沙风尘幕中,一人执刀走出,刀锋斜点地面,滚滚黄沙在深褐长靴边舞成漩涡。 长相平淡无奇,飞峻如绝峰的眉弓下,狭眸灼然发亮,宛如寒夜中的一粒星子。 裴戎冷漠地看了蒙兀人一眼。 对方显然被他周身的煞气吓到,没了叫骂穆洛时的气势,哆哆嗦嗦闭起眼睛,祈求长生天的保佑。 裴戎目光平举,捕捉穆洛奔逃的背影。 错足滑出半弧,从挡道的路人身旁绕开,像是一匹绝尘而去的云追马,蹶子一撩,便将追猎者遥遥落在身后。 拔足而逃的身影竟还有些潇洒。 穆洛直觉灵锐,在被裴戎锁定的一瞬间,臂肱绷紧。 展臂一扬,捲起的皮袄散开,银钱如雨飞散。 长街爆发哄声,人流汇聚,争抢钱雨。 穆洛步伐矫捷,折身一闪,如游鱼入海,藏身茫茫人潮之中。 裴戎放缓足步,凝望人群,没有做大喊滚开之类的无用功。 在白得的钱财面前,没有多少人能留有理智。 平静地抬起长刀,骄阳落下一点辉芒凝于刀点,仿若灼灼白焰,沿着纤薄平滑的刀嵴烧入眼中。 不受控制的煞气在令心血变冷,催出冷汗,濡湿掌心。 裴戎眉皱若川,列齿紧扣,强忍不适。 天黯似坠,人影若祟,长街黑白驳杂,宛如一卷萧瑟水墨。刀锋落下,雪芒若练,将这黑白天地噼开。 长街震动,忙着捡钱的人们惊呼着滚成一团,几乎鬍子拉碴的汉子还趁机抹了一把身上女人的翘臀。 惊呼、叫骂、大笑……整条长街人仰马翻,混乱不堪。 尘土扬起,宛如一场沙暴卷至穆洛前面。 他高大的身形不受控制地摇动起来,步伐踉跄,差点儿一头栽进街边的菜篓里。 瞧着从城楼延伸至脚边的裂纹,眼皮跳了跳。 回眸转身,流风飒踏。 迎向那个不断缓步走来的男人,咧嘴开嘴角,吹了一声敞亮的口哨。 「厉害啊!」 与此同时,江南水乡似的轩馆中,商崔嵬、谈玄二人,与明珠少主相谈甚欢。 王十郎二十许的年纪,素衣阔袍,散发赤足,穿着随性,甚至有些不修边幅。 见到来人,丢开手中帐册,光脚踩在地毯上,大笑相迎。 一把握住商崔嵬的双手就往里让。 声量爽朗,待人热情,仿佛从未将人拒之门外,而是一直殷切等待贵客降临。 他似乎在大漠待久了,没有世家公子矜持,说话做派带着一股北人的爽利劲儿。 挥开端着茶盘的侍女,拎起玉壶,亲自替商崔嵬斟茶。 见商崔嵬目光放在自家金光闪闪的管事身上,王十郎笑问:「景公子是否奇怪,我王氏簪缨世家,为何管事却是这般土财主的模样?」 商崔嵬谢过佳茗,淡淡含笑:「贵府行事,自有道理。」 王十郎摆手大笑,转身振袖,坐倒在他铺着雪白狐毛的卧椅里。 「此地不同中原。」 「北漠人不识礼仪,不知教化。除了拿督贵族心慕汉学,效仿大商,活得还算有些人样子,别的地方皆蛮夷耳。」 「你拿龙井普洱待客,他们牛饮骡饮还嫌茶苦,莫如现挤的一杯牛乳。你以龙涎沉香相赠,他们转头炖进锅,言这料儿华而不实,闻着甚香,吃着没味儿。」 「同胡人含蓄毫无用处。」王十郎伸手指向王大海,「所以,我将金银玉石全都堆在家奴身上,比我明珠商行的牌子都要管用许多。」 一阵谈笑过后,氛围打开。 王十郎转动手中玉斗,玉质澄澈,与碧茶一色,溶溶蕴光。 「我被陀罗尼打压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此前有意入股的豪商大多抽身而去,商盟的草台架子粗粗搭起,便被那群蛮子粗鲁推倒。」 「我苦恼许久,不得开解,甚至已有知难而退的打算。」 「听闻景公子胸有成竹能解我烦忧,还请不吝赐教。」 商崔嵬握杯不语。 他对经商一窍不通,哪有什么办法解决王十郎的难题? 不过商剑子乃是何人? 慈航大师兄,闻名天下的剑道种子,将来的罗浮殿尊。弱冠之龄担起罗浮一脉,慈航上下无有不服。 其中,那副冷淡透心、正直到死的威峻仪貌,带给他不少便利。 只见商崔嵬搁下茶盏,转眸凝视王十郎,面孔冷冽俊逸,神容淡若轻云,唇边淡笑似别有深意,叫人难以揣测。 「赐教不敢,只愿能与王公子互惠。」 王十郎自问有一副好眼力,一时也瞧不出深浅。 完全不知对方此刻头脑空空,不停暗示谈玄接手。 谈玄没让商剑子等到心焦,展开摺扇,言笑晏晏 「这要看王公子的心思,想拿督胜,还是大雁城赢。」 王十郎被谈玄吸引,询问商崔嵬道:「这位是?」 商崔嵬道:「这是谈先生,景府食客,深得我家尊长信重。」 闻言,王十郎看向谈玄的目光添了一份郑重,点了点头,笑道:「先生这话问得有趣。」 「若我站在拿督一方,还会被陀罗尼为难么?」
第189页 谈玄指出:「但王公子亦非站在大雁城一方。」 「你游走在拿督与大雁城之间,两者通吃。」 王十郎没有否认,这是他率领商行进入大漠时,定下的策略。 「先生该知道,鸡蛋不可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谈玄道:「锦上添花,怎比得过雪中送炭?公子袖手旁观,隔岸观火,无论最终谁为胜者,明珠商行获得收益也是泛泛。」 王十郎听出谈玄言下之意,目光闪烁。 「先生所言,应该不是劝我下注,而是想借我之手向拿督或大雁城下注?」 谈玄一点一点扳开摺扇,稳稳落下两字。 「然也。」 王十郎没有作声,握一柄岫玉如意,缓缓敲打掌心。 这两位中原来客仪貌堂堂,面对满堂珍宝,云淡风轻,视若无睹。 这位谈先生端凝尔雅,风姿出尘,不是一般门庭能够招揽的幕僚。 而那位景公子更是气势煊赫,应久居高位。手似用武之手,眼里锋芒充盈。 不像商人、王公、世家公子……更像出身江湖大宗或者将门。 他,来自哪一家呢? 王十郎玩味一笑,道:「谈先生想赌哪一家获胜?」 谈玄直截了当:「刀戮王。」 轻轻「嗳」了一声,王十郎摩挲起如意柄尾垂下的流苏。 「刀戮王出身草莽,根基浅薄,麾下之人多出身于马匪、奴隶,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胜算并不算大。」 「这一注危险得很。」 谈玄道:「所求甚大,自然不能惧怕危险。」 王十郎问:「先生所求为何?」 谈玄微微一笑:「大漠一半的沙漠之心。」 王十郎微微一怔,被谈玄的大胃口惊住。皱了皱眉,没说什么,重新将话题引至己身。 「我替二位牵线搭桥,能从中得到什么?」 谈玄端起茶盏浅呷一口,心中暗贊好茶,盘算起临走忽悠对方给他打包几两。 「若是大雁城笑到最后,王公子的新丝绸之路自然通畅无阻,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好处么?」 闻言,王十郎眉头皱得更紧,随后摇头大笑。 「还以为先生会说什么,不过空手套狼而已。」 「不管有没有你们,只要刀戮王获胜,我的难题自然解决。」 「但问题便是——他几时能胜?」 王十郎面无表情,声量低压,显露咄咄逼人之态。 「当前,刀戮王堪堪拿下半个古漠挞,局势胶着,渐露疲态。待他马到功成,不知何年何夕。」 「届时,今日打下的地基早已荒废,一切从头开始,又有何意义?」 面对王十郎的逼问,谈玄蓦然大笑。 一面摇头,一面嗤笑,目光流露淡淡傲慢,仿佛在面对一个拿着可笑话语质问大人的孩童,令王十郎微微羞恼,又满腹不解。 「若我说,一年!」伸出食指点于桌案,谈玄身子前倾压去,居高临下逼视对方,目光炯炯,粲然有神。 「只一年,我们便能帮刀戮王,赢下整个北漠!」 王十郎被谈玄的眼神与气势镇住,半晌无言。 从交谈开始,他便落于下风,整场对话为谈玄牵引,无法反客为主。 因为谈玄了解王十郎,而王十郎对谈玄一无所知。 王十郎收敛起随意,转头看向商崔嵬,郑重一礼。 「敢问阁下门庭?」 商崔嵬淡淡一笑,与谈玄对视一眼,他们等的就是这句。 他们已有环环圈套,埋伏在所谓的「门庭」之下,保管将王十郎骗得连底裤都保不住。 正欲开口,轰隆—— 门扉霍然洞开,一道人影撞坏门板,飞入堂中。 商崔嵬眼疾手快,一拍谈玄肩头,将人推入椅中。足尖点地,椅腿独立,腰身一拧,带起谈玄转了半圈。 衣摆扬起,与倒飞人影擦身而过。 王十郎一声惊呼,避之不及,直接抱头一缩,从卧椅上滚了下去。 那人在即将相撞时,竟无凭藉地凌空一翻,稳稳噹噹地坐入卧椅。 十分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抓一把鸡翅木几上的葡萄。 仰背往雪白的狐毛中一躺,翘起长腿,扯下葡萄一颗一颗往嘴里塞。 王十郎被自家管事扶起,灰头土脸。 罪魁祸首不但金刀大马地霸占了他的位置,还将靴底上的污泥,往他那无一丝杂色的狐皮上蹭。 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指着穆洛的手指直打哆嗦。 「你……你……你这混帐!」 这时,一道刀气犁地划来,雪练刀光割断珠帘。莹白珍珠散落一地,宛如白涛涌至穆洛足边。 裴戎跨门而入。 商崔嵬愕然:「阿戎?」 裴戎没有理会,踩过珍珠,走向穆洛。唰的一声,雪寒刀锋指在对方咽喉。 寒音低催:「还来!」 王十郎闻言,转头看向穆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又抢别人的东西?」 「我是少了你吃的,还喝的?狗改不了吃屎!」 被骂的人掏了掏耳朵,一副听不见的惫懒模样,恨得王十郎压根发痒。 穆洛又往口中填了几颗葡萄,长身而起,昂首挺胸,令刀锋抵上袒露的胸膛。 从怀里摸出玉坠,拴在红绳上的坠子,白得犹如一团雪光,细腻润泽的玉胚中凝有一点红沁。如硃砂点雪,美丽非凡。
第190页 探手,将玉坠挂在指在自己要害的长刀之上。 一黑一蓝的眼睛,微微弯起。 「还你,可别追我了。」 裴戎拧眉看着他,煞气未收,冷得像是要掉一地冰渣。 刀锋向前一递,惊得穆洛冷汗析出。 无奈抬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动作。 「我补偿你还不行么?」 他扬声道:「王二狗。」 王十郎下意识「嗳」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握紧拳头,气得浑身哆嗦。 「不、许、叫、我、王、二、狗!」 「好的好的,我的王大公子。」穆洛懒洋洋道,「这几位客人向你提了什么要求。」 王十郎犹豫了一会儿,张了张口,正欲回答。 穆洛没等他说话,便斩钉截铁道:「答应他们。」 王十郎狠吃一惊:「你都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穆洛偏头看了他一眼,飒然笑道:「有什么关系?」 王十郎一口气憋住,面色铁青,想要骂人,但又觉骂什么都不能过瘾。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终轻轻一嘆,向商崔嵬递去一枚腰牌。 「景公子明早请向西行,前往碧洲城,寻到那里的明珠商行。」 「将此信物交给该处管事,他自会带你们去见那位大人。」 商崔嵬深感意外,没想到这事儿成得如此简单。 看了看那个一言令王十郎做出承诺的男人,转身走向裴戎。 握人手腕,灌入纯阳真气助其镇压煞气。右手抚人面颊,目含怜惜。 「静心凝气,虚极守静。」 裴戎没有避开,阖上双眼,缓缓平复心中杀意,手指痉挛着将长刀压回鞘中。 握住玉坠,摩挲片刻,重新系上脖颈。 谈玄见他面色苍白,关切问道:「你怎样?」 「无碍。」裴戎摇头。 谈玄心道,我还不知道你那又臭又硬的脾气?有碍,也是无碍。 但裴戎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拍了拍他的手,转身离去。 「我们还会再见的。」 身后传来穆洛的呼喊,裴戎没有停顿,很快走出轩馆。 商崔嵬谢过王十郎后,与谈玄追着裴戎离开。 王十郎快步走到卧椅边,将穆洛哄赶下去。看着狐皮上的污迹,嫌弃掀开,让王大海捲起抱走。 穆洛蹲在一边儿,啃起了香瓜。 王十郎没好气道:「他们要去见刀戮王,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也不知是何来历,敌友不明。」 「那枚玉坠有古怪?你可不是会随意出手之人。」 话音刚落,他见穆洛缓缓从皮袄里拽住一枚玉坠,玉质洁白,透着烛光,能瞧见一块红沁,猩红如血。 与他还给裴戎的那枚极为相似。 王十郎皱眉:「你给人掉包了?」 「不,这枚是我的。」穆洛呢喃,面露追忆。 「从我记事起,它就挂在我的脖子上。」 若仔细瞧瞧,能发现这枚玉坠与裴戎那枚有所差别,玉中红沁位置不同。 一者靠左,一者靠右,两枚并在一起,血沁能完美无瑕的合于一处。 王十郎凑人跟前,欣赏玉坠。 「哦?看来他们与你甚有渊源?」 「那位姓裴的朋友,会使死人刀。」穆洛低语。 「死人刀?这名字真霸气,有什么厉害之处?」 王十郎自幼娇生惯养,因怕吃苦,赶走了教他习武的师傅。 自言他有的是钱,什么样的高手买不来?自此走上豢养打手的纨绔之路。 但他对武功的兴趣并不因此减少,甚至在家中建有一座「藏经阁」,专门收集各式秘籍。 穆洛道:「死人刀是一门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刀法,想要杀人需先杀己,因而练它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对生活失去希望的活死人。」 王十郎面孔皱起,嫌弃起来。 「难怪名字这般丧气,不配入我藏经阁。」 穆洛从鼻中窜出一声嗤笑。 「你这不懂武学的傢伙,休要用自己浅薄的见识,评论天下第一刀法。」 王十郎不接他的话茬,转而问道:「既知他的武学,能否猜出来路?」 穆洛将玉坠握紧,弯了弯眼睛。 「会使死人刀的,不是苦海,就是慈航啰。」 《卷五·罗浮双子》旌旗连萧萧,风雪满弓刀,不破三千城,不归龙庭 第97章 他是谁 翌日, 天色初明。 一只商队从小方盘城出发, 踏上风卷尘沙的路途。 凉风飒爽, 带着尚未散去的寒夜余韵。天边发出青色,商队一路向西, 一轮红日从背后升起,拓下他们长长的倒影。 跋山涉水,越过峡谷,道路豁然开朗, 将一片金黄原野展露眼前。 一匹白马从队伍中脱出,环绕队列飞驰, 检查人马车辆。然后斜前奔出,攀上山崖, 扬首远眺, 观察四方。 白马在骑士的吁声停住马蹄,打了一个响鼻,垂首去拱稀疏杂草。 天高地迥,风沙拍打纱罩, 肩头的披风猎猎翻卷。 裴戎摊开右手,掌心里躺着王十郎赠与他们的木牌。裹着手套的拇指细细摩挲牌面上的梅花小篆。 双目放空, 默默想着心事儿。 哒——哒——
第191页 「在想什么?」 谈玄御马走到裴戎身边, 与他并肩而立。 白崖兀立,宛如一颗龙首, 裸露的岩石是它的鳞甲,零星缀有几簇苍草, 是它的鬚发。崖下一条山垣北构而西折,目测长足百里,宛如滚滚黄沙下隆起的龙嵴。 裴戎收回目光,投向崖下,目送马队沿着石坡走下,向那道山垣而去。 「我在想,此行能否见到刀戮王。」 谈玄问:「你不信任王十郎?」 裴戎淡淡「嗯」了一声。 谈玄说话瓮声瓮气的。 纱罩能筛去沙子,但扛不住风沙的击打。出行半个时辰后,他那张女人般娇嫩的脸蛋就被拍得通红,因而寻了一条头巾,往头上再裹一圈。 「你是怎么想的?」 裴戎转头,看着谈玄的眼睛:「那个叫做穆洛的男人,身上处处透着奇怪。」 「萍水相逢,无甚交情,他为何要帮助我们?」 谈玄歪头笑道:「我看他对你热情的,莫不是想与你交个朋友?」 谈玄一语提醒了裴戎。 他怀着期望与疑惑来到古漠挞,掘出大漠黄沙下的秘密。 那个男人的出现,像是一个奇特的信号。 他思索一宿,也未能想明白对于那人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或是前世,又或是梦中? 「谈玄,可能遇到过这样一种人,虽是初见,却仿若故交。」 裴戎将疑惑告知谈玄,试图从他身上得到一些线索。 「一见如故?」谈玄问道。 裴戎摇头:「比那更为强烈,就好似……他本该是你的朋友或是亲人。」 「有的。」谈玄郑重点头。 见裴戎仔细聆听,随手搭住他的肩膀,眨了眨眼:「不就是你么?」 裴戎皱眉:「我是认真的。」 谈玄笑道:「嗳,我几时不认真?」 「还记得我俩初见么?」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抬头看向天穹,那里一只苍鹰鸣唳盘桓。 谈玄偏头看着裴戎侧脸,拢在纱罩之下,经过易容,但并不妨碍谈玄藉此回想原本的那张。 轮廓峤峻,带着点坚韧的味道。墨眉逸飞入鬓,宛如绝峰飞桥。额头与眉宇间有细碎浅淡的陈旧伤痕。眼目狭长,幽黑深邃,看人的目光冷漠又浅淡。嘲讽或发怒时,薄唇会冷峭勾起,仿若将一片刀锋含在嘴上。 身上没有半分温柔的味道。 或许在他欣悦微笑时会有,但那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谈玄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然后悲哀地发现,貌似最近一次看见裴戎那样笑,竟是对着一个尚未雕刻完毕的木偶。 瞧,他记得一切。 纵使隔着层层伪装,谈玄依旧能清晰回想起裴戎身上的细节。 犹如足下山崖被风沙蚀磨的层层沟壑,裴戎的分分寸寸亦被谈玄绘于心底。 时常会想,又不敢多想。 谈玄扬起他那八风不动的笑容,心中自嘲,果然笑话说多了,真话也会被当做笑谈。 他畅然谈及往事,一贯的戏嚯悠哉。 「我家老头子把我带去静苑时,见到三岁的你。」 「扎着女童似的双丫髻,穿着菱纱红袄,颈挂璎珞玉锁,眉间点一粒硃砂。唇红齿白,娇小玲珑,安安静静地坐在大觉师身边。」 「让人看了眼睛一亮,当时就决定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说着下手捏住裴戎臂肱,骨肉坚硬,使出八分劲儿也按不下一个窝儿。 「苦海给你吃了什么,小时候那么娇小可怜,怎么就长成这般五大三粗的模样?」 裴戎拍开谈玄:「总比你从小到大,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好。」 谈玄将手抄入袖中,笑嘻嘻道:「我跟你可不一样,雅嚯善言,姿仪清润。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才是一位优秀的名士。」 「自古凡俗以貌取人,长成我这样,做事时不知占了多少便宜。」 裴戎薄唇微勾,嘲道:「崇光公子容貌出众,就不怕冒出一伙沙匪,将你劫去做压寨夫人?」 谈玄不以为耻,甚至有些得意洋洋。 「嗨呀,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玄业已习惯。」 「况且,此处一望无垠,目之所及,旷野黄沙,那里藏得了人?」 他说得不错,就地貌而言,方才安然路过的峡谷,也比一带原野更适合埋伏。 「不过,若是匪徒懂谋略,反其道行之,地底打洞,埋伏黄沙之下。在商队行过山垣时,暴起袭击,我们便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正说着,前方队伍忽然一阵骚乱。 山垣之下,黄沙爆开,一群身份不明之人从沙瀑中袭出,杀向马队。 裴戎墨眉微挑,回头看向谈玄。 谈玄摊开双手,一脸无辜。 这是一个意外,他此前可从未有过乌鸦嘴的技能。 裴戎意味莫名地在人肩头一拍,勒紧缰绳,一声呼喝,驾驭骏马自高崖一跃而下。 谈玄扬脖探头,目测山崖高度,口中啧啧。 俯身,拍了拍胯/下骏马的脖子。 「马老兄,我俩可没有裴大爷的本事。老老实实躲在后边,吶喊助威,如何?」 褐马打了一个响鼻,表示同意。 谈玄哈哈一笑,从后颈拔出摺扇,缓缓展开。一人一马,转向斜坡,优哉游哉地小跑下去。
第192页 劫道的匪徒杀至近前。 一色褐黄胡服,利于用黄沙隐蔽身形。腰绑革带,挂满钩爪绳索弯刀等物,奔跑时叮噹作响。面孔用布巾包裹,只露一双眼目。 犹如水中鲛人,在松软沙地中穿梭自如。 一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发出号令似的咆哮。 数十枚尾接绳索的钩爪被用力掼出,哐当哐当,抓扣车辙,绵密脆响。 碌碌滚动的车轮猛然一震,马车被绳索绞紧,钉死在地,不得寸进。 随后,三十来人,从拽绳后仰的匪徒背后跃起,落在绳索之上。 身形微蜷,抽出弯刀,足尖点索,向马队疾驰而来。 面对偷袭,商崔嵬十分沉着,一个旋身,落在车辆前。 青川引出鞘,如泻一泓秋水,剑光去如碧涛,划断绳索。 「斩!」他沉声喝道。 慈航弟子拔出利剑,整齐划一,几轮剑光噼下,麻绳散开,嗖嗖缩回。 踩在绳上的沙匪失了依凭,纷纷跌落。 「冲过去!」 商崔嵬手腕缰绳,扬鞭催马。 唏律律,蹄声急碎,马奔如飞。 三十多辆马车练成一线,在慈航弟子的护卫下,犹如战车阵,向前方冲去。 他们奔得极快,扬起飓风沙尘。 然而,拦截在前的沙匪却神色镇定,仿佛他们的胸膛是铜墙铁壁,滚滚车轮奈何不得。 下一刻,商崔嵬知晓了,敌人为何无所畏惧。 即将短兵相接之时,疾驰的马蹄猛然一沉,陷入地底。像是被捕兽夹钳住四肢,骏马悽厉哀鸣,剎不住脚步,侧身翻倒,重重落地。 跟随在后的慈航弟子也是同样,惨烈无比,摔得人仰马翻。 商崔嵬反应不及,被狠狠摔向远处。 侧身滑过地面,用力一抓。入手非是坚实的土地,却是松软的泥沙! 眉头锁起,瞬时明白,所遇匪徒不仅来者不善,且早有准备。 此处应是他们设下的圈套。 那看似连绵百里的山垣,延伸此处,便已断绝。前方是黄沙聚成的沙丘,高高隆起,与山垣连接一片。 沙匪们在上面覆一层石灰粉和挖来的泥土,再种上零星草木,将之伪装得与山垣一般无二。 商崔嵬乍眼望去,竟未瞧出端倪。 心中懊丧,忽觉天色微黯,商崔嵬扭头看去。 左右各五名沙匪撑起一张巨网,向他们罩下,打算将摔下马背的剑客们一网打尽。 商崔嵬翻身一滚,青川引刺入黄沙,剑身柔韧,弯成一道月弧。左掌拍向沙土,藉助剑身回弹之力,撞向罗网。 长剑刺出,引千锋万影,片片碧光缀连,若鹏翼舒展。 罗网霎时分崩离析。 这时,埋伏在黄沙中的沙匪,已经突至眼前。 他们排列井然有序,攻势富有层次。每一个进攻者身边,有一名守护人。若第一排人被击退,第二排人便会执刀上前,补上阵型的缝隙。 「起来,结阵!」 商崔嵬昂首屹立,扬起长剑,宛如一面军旗,召唤慈航弟子们集结麾下,预备反戈一击。 目光于敌阵逡巡,心中惊疑。 如此令行禁止,训练有素,敌人不像是简单的沙匪,更像是…… 尚未细想,背后吹来一阵轻柔的风。 仿佛大漠最寻常不过的风声,却令商崔嵬心头一悸。危弦紧绷,指尖轻颤,尖锐警示他,危险、危险! 来不及回头,倒转剑锋,贴身后刺,青川引登时遭受重击。 刀锋缠上剑刃颤动起来,极有节奏,像是应和某种韵律。 随后有磁性的声音响起,轻快哼唱一只胡曲,与长刀的震动合于一韵。 商崔嵬趁着刀剑纠缠的机会,电光火石,看去一眼。 首先,是一柄刀。 很长,足有五尺,刀锷与刀柄缠有一层白布。灰扑扑的,不甚起眼,但那一弯绝锋,明若流焰。 然后,是一双眼。 一只漆黑,一只湛蓝,猫也似的异色瞳眸,于这生死搏杀间飞扬带笑。 最后,是一个人。 头发与面孔裹在藏蓝头巾里。白汗如浆,聚于锁骨凹陷。穿破旧皮袄,胸怀大敞,肌肉贲张,散发着浑厚的男性魅力。 奇长之刀撞上青川引,溅起金色火光。 刀客臂肱紧绷,不停转动、用力,他凌空翻越,每一击都令自己滞空一瞬。 呯——呯——呯—— 如锤鼓击缶,飞鹰回旋,腾跃九息,一连九响。 最后一响下来,刀尖点在商崔嵬顶心,便要直贯而入。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呛啷一声,刀锋停止。 刀身被人一脚踢中。 异眸刀客目光凝聚靴底,顺着靴子瞧见一条长腿。小腿长而笔直,包裹在及膝的靴筒内。大腿坚实紧绷,高抬过顶,给人巨大的冲击感。 长腿的主人动如雷霆,足背侧转,勾住长刀,靴尖点嵴压下。 异眸刀客身形矮缩,试图避开。 那腿却不停歇,踹开长刀后,攀住刀客肩头,圈住脖颈猛然一绞。 异眸刀客一声闷哼,连人带刀摔在地上。 「阿戎。」商崔嵬唤道。 裴戎握人手臂,拽至身后,透过纱罩看向刀客。 低声唤出他的名字:「穆洛。」
第193页 藏青头巾,异色双眸,眼皮嵌疤,连那身破旧皮袄都未换下,对方显然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 「拦劫我们,是王十郎的意思?」 穆洛仰身翻起,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将长刀扛在肩头,模样颇有些吊儿郎当。 「虽然我与王十郎的关系看起来不清不楚,但事实并非一路人。」 「我不屑让旁人背锅。」他翘起拇指,点了点胸口,「这是我的意思。」 裴戎沉默片刻,忽然扬起一抹微笑。 但那微笑只停留唇畔,狭眸微微眯起,深邃又锋锐。 「你来自哪一方?」 「你想同我谈判?」穆洛竖起食指摇了摇,「还不是时候。」 「何时才是时候。」裴戎问道。 穆洛哈哈大笑,足步蹬地,如猛虎一般沖向裴戎。 「我压倒你,或者你踩住我的时候!」 两人身位转换,刀锋交错,如同两头争胜的狼,杀成一团。 商崔嵬观睹二人过招,打算瞄准时机插入战局,配合裴戎,一举成擒。 裴戎鞭腿横扫,令穆洛一个趔趄,身法出现空隙。 就是现在! 商崔嵬目光微凝,剑起如龙。 忽然,破空之声连响,犹如放出一串烟火。五支羽箭飞驰而来,直取商崔嵬喉、胸、腹、腿、臂五处。 不得已,放弃出招,收势回护,将羽箭一一斩落。 商崔嵬抬眼望去,见一名蒙面弓手立于山丘,与他遥遥相对。 弓手并指在额间一点,同他的对手打了个一个招呼。 折臂后探,从箭筒再抽五箭。 张弓拉弦,一点冷光于锋矢凝聚,反射在商崔嵬脸上。 警告他,休要插手那边二人的决斗。 裴戎与穆洛交战,是一场刀与刀的较量。 裴戎离开苦海,逐渐洗去杀手身份的影响,逐渐以一个纯粹刀客的眼界对待战斗。 苦海将苦奴当做消耗品,使用各种手段激发人体潜能,却轻视长远发展。因而裴戎身体的底子很好,但武学的基础甚为薄弱。 这一缺点,在滞留慈航的那段时间,得到了补足。 慈航虽主剑道与术法,但武学浩瀚,练到深处,常万道归一,万法归宗。因而琅嬛阁广纳天下武学秘籍及前人经验,其中有不少刀谱与先贤高屋建瓴的总结。 他通过杨素的关系,借阅不少典籍,潜心研读,许多懵懂不解处,豁开开朗。 境界飞速提升,令商崔嵬不时感嘆,若是当初慈航将裴戎视为剑子培养,说不定今日成就比自己还要高。 裴戎实力不俗,但他的对手也非常人。 前十招,裴戎一心想着如何重伤对方;三十招后,裴戎因棋逢对手,感到久违的热血;百招后,他竟开始享受这一场厮杀。 但与人对决,就是要赢,不是么? 裴戎忽然扯下颈间玉坠,朝穆洛晃了晃。 「你不是想要这个么,与我对赌一场,如何?」 穆洛盯着玉坠。 「怎么忽然捨得了?」 裴戎笑了笑,没有应答,只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穆洛不是受得住激将之人,他天生地养,这辈子就没怕过什么。转动长刀,甩了一个刀花。 「怎么赌?」 裴戎翻转掌心,玉坠滑于指尖。 「我抛出这坠子,谁能接住,它就归谁。」 没想到赌法这么简单,穆洛挑眉。 「你确定?我可是很强的,可别输了,又拿刀追着我跑。」 「强,能有强呢?」裴戎缓缓道,「是强在嘴上,还是强在刀上?」 「且让我瞧上一瞧!」 说罢,手腕一扬,玉坠被高抛入空。 两双狭长的眸子,凛冽而对,宛如有无形的火焰,顺着相接目光漫捲而上。 霎时,刀光瞬起,快成一团炫目光晕。若是玉坠落入,将被快到没影的刀光搅成碎屑。 然而,谁也没有去管,眼中只有彼此,只有这场胜负! 双刀交锋引起身躯的颤抖,汗水渗出随挥击甩出,搅碎于粲然刀光中。 穆洛目光挪开,去看下落的玉坠。 显然没有想到裴戎这般决绝,之前那般珍惜入骨,此刻却不屑一顾。 眼看玉坠即将碰到刀芒,心中生出不忍,令手中动作迟缓了一息。 裴戎等着便是这一息! 刀身一震,狂烈气劲荡开与之纠缠的刀锋。绕手腕一转,呛啷回鞘。 靴碾黄沙,跨步成弓,身躯微倾压低,臂肱绷紧。 左手握鞘,右手拔刃,雪寒锋芒乍现,如从鞘中拔出一段怒雪狂涛,刀尖犁地划去。狂风猎猎,捲起黄沙,形成一段七尺高的沙墙,将他、穆洛、商崔嵬三人与远处的弓手隔开。 裴戎沉声喝道:「师兄!」 初次听见裴戎如此唤他,商崔嵬浑身一震,心中涌出复杂欢欣。 但机会转瞬即逝,他没有功夫细细体味这句「师兄」。 碧光大盛,剑起苍澜,人随剑光一同袭来,与裴戎形成联手之势。 穆洛呆愣愣的,看着挑在刀锋上的玉坠。 被商崔嵬与穆洛联手攻到眼前,方才一个激灵,醒过味儿来。 「不公平!说好的一对一对赌呢?」 「天真。」裴戎扬起唇角,竖起拇指在颈间一划,做个割喉的动作。
第194页 神采骄桀,又飞扬。 穆洛以一对二,左支右绌。 方才还狂得像是一匹野马,这会儿却急得上蹿下跳。 情急之下,他握着玉坠,狠声威胁:「再不停手,我就捏碎它!」 裴戎淡淡道:「你可以试试,它碎成几块,我就把你拆成几块。」 「穆洛,坚持住!」 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弓手宛如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狂奔而来。 穆洛横刀挡住噼下的一刀一剑,手臂酸麻,不停颤抖,咬牙道:「我还能扛!」 弓手一面奔跑,一面举弓,右手极有节奏地抽箭扎张弓。 牛筋嗡嗡震动,竟在急速奔跑的过程中,射出一串连珠箭。每一箭都击于沙墙一点,三箭过后,沙散墙碎,破出一个豁口。 第四箭直贯而入,射向裴戎胸口。 商崔嵬撤剑,护在裴戎身侧,引剑一斩,剑刃切入锋矢,将那枝羽箭削成两半。 散开的箭杆荡飞出去,碰到商崔嵬的纱罩,令其跌落于地。 此时,沙墙完全消失,弓手已奔至近处。 瞧见商崔嵬的面孔,双目微微张大。 「商剑子?」 商崔嵬愕然,惊讶于弓手认识自己,又后知后觉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 弓手一把扯下头巾,露出一张五官深邃的面孔,因为烈日曝晒,微微发黑。 竟是曾与他们共入画中世界,历尽艰险的射鵰者阿尔罕! 「阿尔罕兄,你不是刀戮王的人么,难道你们都是……」 说着,他环顾四方。 劫道沙匪与慈航弟子们打得有来有回,以严明的纪律对抗自出天下第一宗的剑道高手们,竟未落于下风。 与其说是一群沙匪,更像是一群身经百战的将士。 传说中,刀戮王是沙匪出身,他在大雁城的班底大多都是古漠挞赫赫有名的匪徒。 所以……商崔嵬看着阿尔罕,目光古怪又好笑。 阿尔罕尴尬地摸了摸脸,讪笑道:「拿督近日烧了我们几大仓的屯粮,我们不忍军中兄弟忍飢挨饿,所以重操旧业,出来打打秋风。」 「没想到劫到商剑子头上了。」 憨厚一笑,转头向穆洛喊道:「穆洛,别打了!都是朋友!」 穆洛正被裴戎追着跑。 「先叫你朋友住手。混蛋、无耻、不守信诺!阿爹说得对,你们汉人都是一群卑鄙小人!」 若非用头巾包着脸,他说不定会沖对方吐口水。却被裴戎掷出刀鞘,击在臀上,吱哌乱叫。 一场抢劫即将以闹剧收场,然而看戏的老天爷似乎未能尽兴,亲身下场,要为意外相认的几人,再添一些刺激。 于是,沙丘猛然震动起来,令对战众人东倒西歪。沙砾随风肆掠,疯狂拍打人们的身躯,仿佛在催促他们逃走。 众人齐齐停手,向远处看去。 天地皆黯,黄沙巨浪从天地交接处升起,越来越高,直至遮蔽天日。风猎猎起,吹得人无法睁眼,难以喘息。 万里山河,如一掌而覆。凡人与荒原,被雄浑壮丽的沙暴,缓缓握入掌心。 顶着凛冽狂风,裴戎挺直身躯,面对沙暴,未有惧色,甚至一时被这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致所迷。 忽然,他被人拽住手腕。 回头看去,却是穆洛。目露焦虑,沖他大声嘶吼。然因风声太大,他听不太清。 穆洛无奈耸肩,放弃呼喊。握紧人腕,沖身旁的同伴招手,转身奔下沙丘。商崔嵬与阿尔罕对视一眼,分别招呼起自家人,一同狂奔逃命。 其中,「刚刚赶到」的谈玄被商剑子一把甩在肩头,如轻风一般,顺着沙坡滑下。 然而,前方是一望无垠的旷野,凡人如何躲得过沙暴的追击? 足步渐渐沉重,呼吸越发艰难,就在众人绝望之际,有人嘶吼:「前面,有岩石!」 张目一看,顿时欢欣鼓舞。 天无绝人之路,在众人奔逃的方向,有一片戈壁滩。铺满斑斓碎石,且有一片巨岩,星罗棋布。石体庞大,可供四五人藏身。 更前一点,是断崖山谷。 只要他们赶在被沙暴吞没前,藏身于巨岩之后,待流沙沖入山谷,便能逃出生天。 裴戎奔至岩下,闪身躲入。 背嵴紧贴岩壁,准备迎接流沙的冲击。左右四顾时,发现对面岩石下的穆洛。 对方见裴戎看来,弯起眼睛,晃了晃手中玉坠,挑衅地栓在颈间。 隆隆轰鸣,震耳欲聋,黄沙从他们头顶冲过,宛如瀑布激湍,排击石岸。 突然,一道白衣身影落入眼中。 是一名慈航弟子,来不及躲入岩下,宛如溺水之人,在流沙中艰难挣扎。 要救他么?裴戎心想。 若是从前,他会平静看着对方死去,无分毫愧疚。 但现在,他尝试与过去割裂,彻彻底底改变自己,从苦难中涅槃。 这不知是商崔嵬、谈玄、一行大师等人对他期待,也是他自己的期待,还是阿蟾的期待。 想到此处,心中一个声音说道:若是阿蟾,他会伸手吧? 不再犹豫,手指扣住巨岩,半身荡出岩外,探手抓住那名陷在流沙中的慈航弟子。 尽管双目被风沙颳得通红,对方努力睁眼望向裴戎,竟是与他有血海深仇的聂云英。
第195页 裴戎先是一怔,然后心中哂然,这么巧? 自从登鼓会战败后,聂云英再未提及寻仇之事,平日遇见裴戎,转身就走,避而远之。 虽是危急关头,但难忍心中仇怨,张开嘴,似乎想说:「我不需你这个仇人出手相救!」 裴戎听不见他的声音,全部心神凝聚于手臂。流沙的冲力不是一介凡人能够抗衡,那只手在撕裂、哀鸣,微微颤抖。 裴戎从齿缝间挤出声音。 「别废话,抓住我,爬过来!」 显然,聂云英也不可能听清他的嘶吼。但从他的神情,对方能够猜出他的话语。 吃了一嘴沙子,喉咙剧痛,暂时失声,聂云英目光复杂地凝视裴戎。 竭尽全力挥动另一手,失败了好几次后,终于抓住裴戎。同时将身体摆正,连滚带爬地向裴戎挣去。 用力拖拽聂云英时,裴戎忽地心脏一沉,猛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另一只手。腻出汗水,令手指变得湿滑,颤抖着,一点一点脱离岩壁。 与此同时,聂云英也发现了裴戎的困境。 生死关头,这个男人依旧那样沉着冷漠,除了抖得越发厉害的手指,根本瞧不出他此刻的艰险。 聂云英忽然想起长泰城中的那场雨夜,他冷漠无情地屠杀灵缘斋的弟子,并将他一枪钉在长街石墙之上。 此刻,他还是端着这般冷漠的面孔,对自己豁命相救。 恩情,仇恨,你死,我活? 想到自己即将归于尘土,恩怨两字被这澎湃流沙沖刷殆尽。 聂云英释然了,感到心底一片轻松,松开双手。 向裴戎点了点头,让他将自己丢下。 裴戎没有理会,一个劲儿地埋头用力。 聂云英目露焦急,忍受黄沙灌喉,沙哑喊道:「放手……否则……一个……也活不成!」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宛如一条被人从流沙中钓起的鱼儿。裴戎的双臂便是他的钓竿——松开扣住岩壁的手指,双手挟住聂云英,旋身将他抛出。 一人腾空而下,一人随沙滑走,上下两双眼睛目光相接。 聂云英眉目颤抖,难以克制地露出被色,一字一顿。 「为、什、么?」 裴戎沉默着,决然转身,被流沙裹挟而去。 独自面对那座不知深浅的山崖。 在即将冲出山崖时,裴戎心中不曾恐惧与后悔。冥冥之中,似有一种神意,告诉他,他还没有见到阿蟾,必不可能葬身此处。 最后一刻,他仍沉静思忖,考虑如何自救。 忽然,手腕一紧,似被人用力攥住。 他诧异回头,漫天黄沙中,一人抓住他,随他一同滑出山崖。 那人眉目被蒙上一层昏黄面纱,模糊不清。 但从那破旧皮袄、散开的藏青色头巾,可以看出。 是穆洛。 这情形仿佛他拯救聂云英的再演。 为什么?裴戎在心中发问。 穆洛当然也没有回答。 裴戎忽然笑了,快乐的,飞扬的,洒脱的。 其实,许多事情不需要为什么。 哪怕会痛,哪怕会死,为遵从心底的意愿,想做就去做了。 双手相牵的两人,宛如腾跃青空的苍鹰,一路游云伴鸟,掠入幽谷。 不知过了多久,裴戎浑身燥热地醒来,躺在一片烫热的沙子里。 大漠里的太阳依旧骄烈,照得他眼前一片金光。 裴戎撑起身体,捂着胸口,闷声轻咳。 环顾四周,发现置身一座破败空屋。废弃已久,没有屋顶,土墙也塌了一般。只剩一面北墙及些许残垣,能挡一挡风沙。 有人将他放在此处,应是想借那面北墙落下的影子,遮一遮太阳。 只不过日上中天,变了方向,夺取了那份难得阴凉。 被晒得有些脱水,裴戎拖着脚步,浑浑噩噩地向屋外走去。 墙角传来一阵流水声,裴戎寻声望去。 干燥的长发胡乱扎成发髻,露出贲张的阔背,与一个光熘熘的屁股。 穆洛提熘着裤子,背对裴戎小解,口里吹着口哨,似为自己助兴。 听见脚步,他没有回头,伸手指了指院中一座火堆。 火焰业已熄灭,只剩黑漆漆的焦炭,一串烤熟的蝎子插在那里,旁边搁有半个木壳,盛有些许清水。 裴戎这才觉出饥渴,端起清水一饮而尽。拿起蝎子看了看,嚼碎咽下。 坐在炭堆前,转头看向穆洛。 「这里是哪里?」 穆洛拖着长长的调子:「无名处。」 这个答案很不理想,说明他俩迷失于大漠里,没有水源,没有食物。说不得过几日,便要晒成两具干尸,与蝎子、黄沙为伴。 意外的,裴戎没有分毫担心,问道:「还有没有蝎子?」 那可怜巴巴的一点碎肉,无法填饱空乏的肚子。 「自己去抓。」穆洛抖了抖,从头上抽下布条,环腰一绑,扎好裤子。 裴戎微微一怔,有些失语。 这一行径表明,在他甦醒前,这个热得不行的傢伙,以腰带束发后,一直在堂堂皇皇地遛鸟。 然后他转过身来,走到炭堆边。 盘腿而坐,低头检查堆在羊皮袄子上的物品。 一瓶跌打药酒,一张咬了半口的硬馕,一袋马奶酒,几块奶酪,一些解毒、防蚊虫的草药,还有他那口灰扑扑的长刀。
第196页 「倚仗这些东西,最多坚持五日,我们必须尽快走出这片沙漠。」 穆洛微微一顿,转头看向裴戎。 他很奇怪,因为对方仿佛失了魂似的,用一种要剜下他面孔的目光看着他。 「你怎么……」 话音未落,被人猛地压倒在地,后背重重砸进炭堆。还好焦炭早已凉透,扬起灰烬,落得人满脸黑灰。 穆洛咽喉被人以肘压制,胸闷气窒,发出阵阵呛咳。 挣扎着抓住身上的裴戎,嘶哑道:「你、你做什么!」 随之而来,却是一同胡乱揉脸,扯得他龇牙咧嘴。 心中苦闷不已,这傢伙是在报我在小方盘城里的揉脸之仇? 「你是谁?」裴戎问道。 穆洛眨了眨眼,嘲笑道:「你摔傻了吧……咳……别掐我……」 「你他/妈到底是谁?!」裴戎垂头,抵住他的额头,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凶狠的嘶吼。 穆洛被死死压在地上,一头雾水,有些委屈。 人也暴躁起来,回吼道:「你认为我谁!」 忽然,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脸上。 穆洛顿时吓得收声,犹豫伸手,拭去裴戎眼边湿痕。 他被裴戎骑在身上,面孔拢在对方落下的阴影里。 有点模糊,但不妨碍端详。 他有一张特别的脸,与裴戎宛如孪生双子,如出一辙。 第98章 兄弟 大漠天穹, 变幻莫测, 上一刻晴空万里, 下一时云浪翻涌。 风澜云涛,霞光粲然, 时光仿佛凝结在这一刻。大风颳起,黄沙舞成漩涡,远处传来风声于空谷间的回响,似晚钟暮鼓。有蝎子翘着尾巴, 窸窣爬过,回头去瞧身形交叠的两人。 靠得很近, 鼻尖是汗水与尘沙的味道。 穆洛直率豪爽,身上惯有一种天塌不惊的气质, 纵使面对万军对垒, 也会肆意玩笑。 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难倒自己的事情,自至此刻。 拇指摩挲在裴戎眼角,霞光照着面孔,洒入眼中, 柔和了边角,令这个豪爽的男人显露出不相称的温柔。 「怎么……哭了?」 裴戎紧抿双唇, 墨瞳发沉, 定定看着穆洛。 眼神凶狠,穆洛几乎以为他会在自己脸上扯下一块肉, 结果却是被人用力掼开。 再次栽倒,穆洛抹了一把脸上黑灰, 莫名其妙。张口想说点什么,却见裴戎大步流星,越走越远,一点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翻身站起,拉住皮袄,将杂七杂八的东西利落一裹。 「喂,裴兄弟,等等我。」 裴戎的背影微微一抖,缓缓攥紧刀柄,绷出苍白的骨脉。头颅低垂,一言不发,加快步伐。 穆洛将皮袄甩在肩头,快步追来,裴戎的玉坠在他锁骨上晃悠。 「就摸了一下,你闹什么脾气?」 裴戎握刀之手越攥越紧,靴下积起沙尘,衣袍牵起清风,身影快到拖出余影。已非快走,而是全力奔跑,仿佛身后跟着一头可怕的猛兽。 穆洛瞪大眼睛,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不甘心被人莫名抛下,牟足劲儿地追赶。 天高地迥,云沙涛涛,沙垣连绵万里,筑成戍守北方大地的长城,曝晒不死的胡杨是岗哨上唯一的戍卫。 一前一后,两道人影,衔尾追逐于万里沙城之上,仿佛无声驰骋的野狼,衬着无垠天地,寂寥,又苍凉。 裴戎身法迅捷,比穆洛高明。 穆洛使出吃奶的劲儿,只能勉强跟上。半个时辰后,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白汗如浆。 喘一口气后,醒过神来。 迷途荒野,缺水少食,还在烈日下狂奔,不是自己找死么? 于是停下脚步,盯着裴戎背影看了一会儿,毅然转身。 没走几步,耳尖微动,回头一瞧。 那个逃命似的人停了下来,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穆洛目光一闪,当机立断,折身扑去。 裴戎随时保持戒备,侧身一避,按人肩头,勾腿一撩,不留情面地将人撂倒在地,盯着他缓缓后退。 穆洛来了脾气,眼神凶狠,翻身而起,拔腿就走。 「好,厉害,有本事别跟着我!」 裴戎沉默如岩,仿佛一点听懂人话,只紧紧缀在穆洛身后。 距人十步之遥,不会近一步,也不会远一步。 穆洛被折磨得无可奈何,抓起沙子抛他。 「朋友、大侠、英雄,你到底想怎样?」 裴戎侧身避开抛来的沙子,琅嬛阁中杨素留给他的话语在耳畔回荡。 「去古漠挞看看吧,那里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穆洛的身影倒映在瞳眸里,被风沙刮久了,恨不得抠出来那般生疼,但他不肯闭眼。 杨素暗示的人会是他么?他会是我的兄弟么? 望着穆洛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心中生出激动的念想。 半生坎坷,杀孽深重,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人不受老天待见,能够再见阿蟾足矣,从未想过尚有亲人在世。 不,这不是一般的亲人,而是他的同胞兄弟。 或许他们还在萌櫱初发时,浑为一体,在娘亲腹中孕育分化,真正的血肉相连。 或许在那朔风凛冽的崑崙山巅,他们曾在出生的那一刻一同哭泣。 或许有人抱起两个孩子时,他们双手相牵,直至兄弟缘分被人狠心斩断。
第197页 或许还有许多个或许,但那些皆不重要。 如今,再度重逢,裴戎惯于忍耐,表达不出过于激烈的情绪。但在他心中亮起一盏明灯,照亮他未烬长夜中踽踽前行的步伐。 然而,他又深切惧怕着,这会是一个陷阱。 若真是一个陷阱,他怕他会疯掉。谎言揭破,心中那盏微弱的明灯熄灭,而他将迎来永恒孤独的命运。 裴戎周身散发着矛盾痛苦的气息,眼眶干燥,却蒙着一层灰雾,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 穆洛看着这个悲伤的男人,按住胸口,呼吸微滞。 虽不知对方悲伤的原因,但他心脏狂跳,在为这份悲伤而心痛。 穆洛再度站住,同样的,裴戎也停下步伐。 他抓了抓头发,模样甚为烦躁。 忽然大步向裴戎走去,看见裴戎又打算逃避,怒道:「站住,别动!」 裴戎被这吼声震住,后退的步子迟缓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的功夫,穆洛张开怀抱,拥住了他。两人胸膛结结实实撞在一处,穆洛揽着他肩膀,在后背上拍了拍。 胸腔颤动着爽朗大笑,身上一股汗味儿。 裴戎挣了挣,却被对方拥得更紧,嗓音沙哑:「你做什么?」 穆洛下颌在他脖侧一蹭,懒洋洋地笑道:「你那副表情,不就是想我这样么?」 裴戎身躯微微发颤,抬手搂住肩背,紧紧揽了一臂,将人反压入自己怀中。 这一个拥抱,抱了很久。 久到鸣啸的飞鹰在茫茫天际消失成一点。 久到凛冽的天风从滚滚苍云中拉扯出一线天。 穆洛懵懂,裴戎无言,唯有搏动的心跳在诉说着阔别多年的想念。 最后,裴戎率先松开他。 穆洛微微有些脸红,不明白他们两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肉麻了起来。 裴戎收拾好心情,屈膝半蹲在沙丘上,抓起一把黄沙洒下,测量风速与风向,又抬头,观察了一会儿太阳的位置。 确定好西方,迈步启程。 「我们浪费了大半日,接下来,务必节约体力与时间。」 「别再胡闹了,走吧。」 穆洛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他,指着自己鼻子。 「我胡闹?你们汉人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么?」 裴戎头也不回。 「你这副相貌,不是汉人,还是胡人?」 穆洛将手盖在眼前,挡住直射而来的阳光,笑道:「我虽是汉人的种,但自幼被抛弃在大漠里。」 「餵养我的是龟兹女人的乳汁,给我衣食与避风之地的是一个乌孙人。我随一个蒙兀人学会骑马,又在一个鲜卑人的指点下习刀识刀。」 「除了这具身体的血脉,我与中原毫无牵连。」 讲着被遗弃的过去,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眼中没有丝毫阴霾。 「在我看来,生恩莫如养恩。」 「我那汉家爹娘从未来大漠寻我,我又何必自寻烦恼?莫如当潇潇洒洒做我的北漠蛮子!」 裴戎一面听穆洛讲述,一面观察穆洛的面容。 由于在大漠长大,肤色微深,呈现一种健康的蜜色。同样狭眸与薄唇,在裴戎脸上,略显无情。而穆洛脸上,却是微微上翘,令人感觉到快活。 裴戎心想:也许,这才是裴昭的儿子长大以后,该有模样。 不知是谁将他二人分开,将穆洛送入大漠,裴戎甚为感激。 若穆洛果真是自己兄弟,浪迹在这片沙漠中,远离慈航与苦海,便不用捲入那延绵百年的恩怨情仇。 尽管裴戎贪念亲情,但他不愿给自己的同胞兄弟带去厄运。 所以,他已决定,不会开口与穆洛相认。 目光顺着眉弓滑下,停留在穆洛蓝色的眼睛和那一道疤痕之上。 裴昭与织命女是血脉纯正的汉人,生下的孩子不可能有异色的眸子。这一只眼睛,是后天所换? 「你那只眼睛,发生过什么?」 穆洛微微一顿,抿唇,摸了摸眼皮上的疤痕。 而后耸肩笑了笑:「我不是老实人,爱惹是生非,又喜争勇斗强。遭人暗算,弄瞎了一只眼睛。」 「然后一个乌孙人,恰好快死了。在临死之际,将这只眼睛送给我,因为他想我代替他,看到古漠挞战争的结局。」 裴戎望着前方,日渐西斜,天地交接之处泛起一抹岑青。 「你是为了那个乌孙人,加入的大雁城?」 穆洛道:「也不全是。」 「我做事,全凭自己开心。若是我不愿,就算那老子的鬼魂日日纠缠,夜夜託梦,我也潇洒我的,懒得管他一分半毫。」 「大雁城会胜的。」裴戎说道。 因为这是他兄弟的选择。 穆洛只当裴戎在祝福他,笑着拍一下胸膛:「那是当然。」 当裴戎与穆洛走过沙垣,攀上一座风化的山崖,落日低垂,无垠旷野染尽,天地一片金红。 裴戎心道,看来今天,他们要在这片沙子里过夜了。好在这崖上长有几株沙棘,可以伐下一些烧火度夜。 正当裴戎折腾那些可怜兮兮的木枝,站在崖边吹风的穆洛呼唤他。 「裴兄弟,过来。」 裴戎抬头看了他一样,扔下枯枝,走了过去。 高崖巍巍,一览天地无垠。红日低垂,缓缓沉入大地,一道九曲长河回折,河水早已干涸,只留下河床坚韧的岩石,诉说苍凉过往。
第198页 穆洛十分喜欢这般壮美的景致,眼角眉梢带着笑意。 「有句诗,怎么说的什么来着?」 将双手放在嘴边,冲着崖外呼喊,气出丹田,声音嘹亮。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男儿浑厚的声音,在天地间苍凉回荡,引来一声鹰鸣。 裴戎蹬着白岩,环抱双臂,微微挑眉:「读过汉家诗书?」 「小娘教的。」 「我那养父是个色鬼,养了三十六个女人。其中一个曾是汉人家的官宦小姐,据说父亲是什么都护府的大官。被人诬告通敌,大商皇帝下旨族诛,家中小姐被人偷渡出关,送往大漠避难。」 「不幸半路被我养父劫去,做了他第二十七个老婆。起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后来被养父狠饿了几顿,又带去见过汉人女奴的下场,人就老实了。」 「只常常在放羊的时候,望着南边儿发呆。或是偷教我读诗、说汉话,来怀念她从前江南小姐的生活。」 穆洛坐在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枯草。 「不过,这女人十多年前就死了。中原娇养的兰芝本不该种在荒野,大漠风沙将她娇嫩的肺吹成了筛子。她宁死时,抓着我的手,恳求我将她骨灰送回故乡。」 「你去了么?」裴戎问。 穆洛摇了摇头:「我只将她带到玉门关外,剩下的路,拜託卫宁庄的朋友们护送她回去。」 裴戎安慰地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穆洛甩了甩脑袋:「欸,说这些往事做什么。」 他指着殷红的夕阳和干涸的河道。 「这里,有长河落日。」 再指远方无穷无尽的黄沙。 「还有大漠黄沙。」 回头,一双笑眼看向裴戎,面露得色:「待会儿我们升起篝火,再添孤烟。」 「便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俱在。我这首李白的诗,选得应景吧?」 裴戎淡淡「嗯」了一声。 「唯有一点不好。」 穆洛问:「哪一点?」 裴戎弯了弯眼睛:「此诗乃是王维所着。」 穆洛也不尴尬,拍去手中草屑,爽朗一笑。 「那我再来一首。」 再度运气,沖山崖外呼喊。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崖间有雄浑回声漫漫回荡。 沙如雪……月似钩……踏清秋……清秋……清秋…… 裴戎嘲道:「这首是李贺的。」 穆洛不服输,再度喊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首总是李白的吧?」 总算念对了,但裴戎关注的地方不在这里,奇怪道:「你为什么要用喊的?」 「站在高处,就是要用喊的。」穆洛一脸理所当然。 「有人告诉我——若站在地上,你的目光只能看到三里之地。若立于山顶,就能看到大地的尽头。若再攀上云霄,天下将被你纵览无余。」 「此刻,我们站在巍巍高崖之上,能看到千里荒原与万里雪沙。天际孤寥,无活人踪迹,叫人得以放肆一场。」 「无论大笑与大哭,不会有人听见,也无人嘲你癫狂。」 「正好抓住这机会,将心事与郁气纵声喊出。待你出了沙漠,回到俗世,可又要自囚樊笼。」 「你也去喊几句?」 穆洛凝望裴戎,暮霭渐沉,霞光倒映在他的眼里,染上一层紫色,温柔得令人心醉。 「不用担心,我保证守口如瓶。」 裴戎微一怔,摇了摇头。 「去吧去吧。」却被穆洛揽住肩膀,推到崖边。 裴戎有些无措,不知该喊点儿什么。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若是发点宏愿誓言,觉得太傻。若是如穆洛一般念诗,又觉索然。 面对这亘古旷野,每一条沟壑是他的脉络,每一座山丘是他的肝胆。大漠沉默,孤鹰长啸,铺千里沙如雪,纵万里快哉风。 苍茫朗阔的天地,最易激起心中的豪情,让人觉得这方天地只属于自己,令郁塞的心胸畅然开怀。 所以塞外总会吸引怀揣一颗浪漫心脏的人们流浪,传下唱诵千古的诗章。 无言许久,一股炙热的情绪涌至喉头,灼烧着那里,冲破枷锁与桎梏,聚成一声响彻天地的咆哮。 将所有悲伤、痛苦、心酸、喜悦与对前路的迷茫全都宣洩殆尽。 然后他放声大笑,干燥眼眶笑出湿意。 这一刻,他觉得苍天待他不薄,重新点燃对生命的热情与希望。 穆洛默默守在他的身边,替他分担这份情绪的重量。 口中哼着听不懂的胡曲,唇边含着浅笑,接住一片从远方飘来的飞叶。 这时,前方冒出一道烟柱,依依而上,沖入云霄,被霞光染成璀璨的金色。 穆洛一拍大腿,无不遗憾地说道:「裴兄弟,看来我们点不成这孤烟了。」 裴戎收了笑声,嗓音微微沙哑。 「我们的运气不错,收拾收拾东西,过去看看。」 他们确实走运,有烟的地方,证明有人。 有人的地方,就很可能有车,有马,有清水,有烤肉,有美酒,还有一群漂亮热情的美娇娘。 当两人赶到白烟升起之处,天幕已暗,沙漠陷入一片漆黑。
第199页 夜里,大漠已不再炎热,反从黄沙上沁出刺骨的冰凉。 裴戎看到一座庞大的营地,灯火璀璨,歌舞昇平。 这座营地的主人,身份应当极为贵重。 雪白马匹圈养在营地外,宛如一片从天上流淌到地上的云彩。 偌大一片河滩,扎有十六座毡帐。帐身雪白,织满金莲。帐顶像是一尊小小的佛塔,黄金所铸,嵌有各色宝石,珠光耀眼。 被毡帐围出空地,铺一层厚厚地毯,以细密绵软的羊毛织就,染成均匀深红,刺有飞鹰、山羊、牧女、曼珠沙华等纹路。甚为精美,却任凭往来诸人踩踏。 空地中央,燃着熊熊篝火,焰光沖霄,滚滚浓烟连接天地。 白烟在结霜的寒夜中,舞成飞天之状,绫罗环腰,反弹琵琶。 数只羚羊以铁枪贯穿,架在火上,油脂融化,滋滋作响。光着胳膊的汉子坐在肉边,手握金刀,片下烤肉,放在侍女捧着的银盘中。 金刀在他手中舞得眼花缭乱,与其说是割肉,倒像进行一场奇妙的刀舞。 身佩宝石,腰环金铃的女子,在人群间往来穿梭,为客人们奉上肉食与美酒。 胡人、汉人围绕篝火而坐,饮酒吃肉,欢声笑语。 裴戎与穆洛藏在不远处,观察营地中的情况。 「嚯,好气派的主人,这般招眼,就不怕引来匪徒?」 穆洛不忘他们大雁城缺药少粮的事情,见营地主人这般奢华做派,心生嚮往,有些虎视眈眈。 「别妄动,那群饮酒作乐之人非是善茬。」裴戎警告。 穆洛应言细瞧,发现他们腰间、怀里或坐垫之下都藏有刀剑。 且每个人在享受中,依旧神色清明,偶尔露出狼顾虎视的锋芒。 「都是高手。」穆洛闭着眼睛嗅了嗅,陶醉道,「他们喝的是哈密的葡萄酒,那玩意儿一斤,要你十两金子。」 「想不想喝?」裴戎问道。 穆洛坦荡道:「想喝,但我更想把它们兑成金子带走。」 「跟我走。」裴戎道。 穆洛跃跃欲试:「怎么做,打晕几个巡逻的守卫,换上衣服,偷偷潜入吗?」 却见裴戎离开藏身之处,整了整襟袍,坦坦荡荡地向营地走去。 穆洛没能将人喊住,只好跟上。 两人来到营地入口,看门的是两个八尺高的汉子,神采奕奕,器宇轩昂。 他们没有对贸然到来的两人表示敌意,反而爽朗笑道:「二位来自何处?」 裴戎微微拱手,实话实说道:「我俩从小方盘城而来,欲前往碧洲城,不幸路遇沙暴,流落至此,食水匮乏,且不知出路,还请此间主人收留。」 穆洛心道,哪有人会无缘无故收留两个陌生人,裴兄弟也太实称了。 孰料,看门人道:「原来二位遭遇了那场大沙暴,虽未刮到我们这里,但遥遥看去,亦是惊天地动。二位能从中幸存,乃是吉人天相,必当好好庆祝一番。」 「我家主人慷慨好客,来者皆客,从不拒之门外,二位请。」说罢,让开一条通路。 没有盘问或搜身,轻轻松松将他们放入营地。 穆洛诧异非常,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没能派上用场。 他们绕过一群烂醉之人,选了一处角落坐下。 深红地毯上铺满了软垫,里面塞着从白鹅身上筛下的绒毛,软得能让人陷入其中。 无人召唤,便三位少女摇曳而来,端上金杯银盘、烤肉美酒,邀请他们享用。 穆洛抓起一块油汪汪的羊脯,塞进嘴里,因为太烫,「呼哈呼哈」抽着冷气。 「此间主人好生慷慨,不知是何模样。」 说着,目光投向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 营地主人很好分辨,他身形修峻,雪色绸衣,广袖博带,漆缎墨发束之玉冠。汉家公子的装扮,但因风沙,头戴帷帽,面覆薄纱。 诸人饮酒作乐,东倒西歪,唯他端雅高坐,身旁一名披挂宝石的美艷女子斟酒服侍。 面前放着一把桐木古琴,色泽沉朱,雍容敛意,偶尔慵懒地拨动一弦,身上散发着一种高贵威严的气质。 「她如白鹭濯羽姿容绰约,如鹿鸣呦呦惹人怜爱,她款款而来,向你走来。」 伴随龟兹乐师的引吭高歌,一名年纪颇小的舞姬一甩乌黑的发辫,舞起金色的头纱,来到营地主人面前。眼睛美丽灵动,随着乐师的唱词,做出各种勾人的动作。 营地主人身边一名男子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少女的臀上,笑道:「跳起来!」 舞姬眼珠在眼眶里左转右转,双手叉腰,足跟相抵,像是雀跃的小鹿,在众人或盘或横的腿间踢踏跳跃。 金色的舞铃在洁白的脚踝上激烈碰撞,合着鼓点,叮叮噹噹。 乐者们调琴弄管,悠扬唱诵。 「香音妙舞,干达婆王,何处芬芳馥郁,她便舞至何方。」 营地主人手中持有一只夜光杯,玉色碧翠,明净透亮,斟满血红美酒,却不比执杯之人的一只手,更为动人。 舞姬一曲舞毕,营地主人潇洒地扬臂一洒,杯中美酒泼出,化为一片红色的宝石,落在舞姬足边。 她激动地匍匐在地,带着赏赐,千恩万谢地退下。 穆洛盯着那只手出神,连手中的酒都忘记喝了。
第200页 「这位营地主人必定是位大美人。」 裴戎目中映着篝火,懒懒道:「怎么说?」 穆洛道:「单看他那只完美无瑕的手,我便知道,错不了。」 裴戎嘲道:「你说就凭我的手骨,也该是一位美人。」 穆洛没能发现他的易容,还以为这张平凡至极的面孔便是他的原貌,一时有点尴尬。 「那是意外,我就只在你身上看走过眼。」 「不信,你等着。」说罢,端起酒杯,起身向营地主人的方向走去。 裴戎唤道:「你要做什么?」 穆洛沖他眨了眨眼睛:「近赏佳人,一亲芳泽。」 裴戎唇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举了举杯。 「祝你走运。」 作者有话要说: 裴戎【举杯】:祝你走运。 穆洛【大笑】:瞧我的吧! 裴戎【思考】:瞧我看见了什么,一位斟酒服侍的欲主依兰昭,一位调戏舞姬的戮主拓跋飞沙,还有一位尤抱琵琶半遮面的御众师。兄弟,只能祝你走运了。 第99章 重逢 穆洛拨开醉醺醺的人群, 向营地主人走去。 围绕篝火, 人们虽在寻欢作乐, 但混杂其中的苦奴们清醒冷静,时刻警戒营地的安全。 他们可不想在御众师眼皮底下闹出乱子, 然后以自家头颅谢罪。 不少人停下推杯换盏,注目于他,幽黑眼底凝一缕寒光。 对于苦奴们的警告,穆洛毫不在乎。 手中携着酒, 脸上带着笑,眼中只有那双完美无瑕的手。 在人物豪爽粗犷的北漠, 男人见到喜欢的美人,便会放肆大胆地表露爱意。无论那位美人是公主、牧女, 还是嫁了人的妇人。 所以常常会惹来对方倾慕者或丈夫的拳头, 他们不惮于面对,甚至喜欢这种争斗——胜利者能在抱得美人归的同时,向荒野与飞鹰夸耀自己的武功。 这便是大漠人,活得像是荒狼, 武力便是他们讲道理的手段。 穆洛走到御众师面前,看着那只搭在琴弦上的手, 心中再次充满赞嘆。 随后感到一道寒刀般目光, 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片下肉来。 转头看向对方,是一位气息危险, 面如阎罗的男子。披着猞猁皮袄,蓬松微卷的长发梳于脑后, 分成几股扎成长辫,尾坠孔雀眼似的黄金吊饰。背后插一柄石碑般的阔剑,锋刃洗净,亦掩不住一浓烈血气。 此人杀人如麻,甚至以杀为乐,是个扎手的角色。 穆洛在心中评价。 但他好似非常恨我?我曾经见过他么? 暗怀不解,穆洛坦然迎着对方剜肉的目光,握拳捶于左胸,算是打过招呼。 这般淡定随性,令拓跋飞沙面色更沉一分。 依兰昭慵懒倚卧软垫,臂挽金纱,逶迤于地。 以手托腮,手指绞着鬓发,目光奇特地凝视穆洛面孔,同时不着痕迹地去瞧大人的神色。 心中确定将有趣事发生。 拓跋飞沙抿了一口酒,撑住案几,如同即将捕食的猛虎一般站起。 不待发难,却见御众师举手下压,命他坐下。 拓跋飞沙不甘地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端起酒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 而后营地的主人这才正式面对穆洛,头颅微抬,薄纱轻荡,露出半截下颌,白如霜雪。 「朋友,从何处而来?」 人美,声也美。 穆洛狭眸微阖,几乎要醉在这磁性低柔的嗓音里。 「在下一介商队护卫,路遇沙暴,与友走散,迷失在这茫茫旷野之中。幸得遇见尊驾营地,方不至于夜卧寒沙,特来感谢一二。」 作为沙匪中的老油子,撒谎乃是家常便饭,眼睛眨也不眨,就将裴戎伪装的身份按在自己头上。 夜光杯空,依兰昭曲膝跪移几步,素手执起长嘴金壶倾倒,由红玛瑙琢磨成的壶嘴吐出殷红美酒,斟了满满一杯。 御众师浅抿一口,酒色不比唇色更红。 「相逢即缘,不必谢我,可谢你的长生天。」 穆洛笑道:「总不好白吃白喝阁下的。」 「客人慾感谢我家主人,可要拿出些不俗之物。」依兰昭放下酒壶,美目流转,伸手一指地上未被舞姬捡尽的宝石,「若是金银玉石,便毋需献丑。」 穆洛耸了耸肩,翻开衣兜,示意自己两袖清风,她口中的金银俗物自己是一文都拿不出。 「只有一个故事,与贵主人佐酒。」 他用一只湛蓝色眼睛向御众师笑道:「不知阁下可有兴趣?」 依兰昭凑近御众师身侧,耳语几句。 御众师唇角勾起,似笑非笑,抬手对穆洛做了一个「请」。 依兰昭起身,让出下首之位,请穆洛入座。 向大人欠告退,从拓跋飞沙身旁路过,足见微勾,往他背于身后耍弄匕首的腕间一踹。 匕首脱出,落入依兰昭手里。 面对戮主怒目而视,黛眉微挑,耍了一个刀花,掖入腰侧,轻摆腰肢,踏着繁响的铃声,走向喧嚣的人群。 穆洛盘腿坐在软垫上,满怀热情。 飞快想着什么样的故事,才能引起这位身份不凡的营地主人的兴趣。 却听对方说道:「我对大漠里的异闻,江湖轶事无甚兴致。对烽火战事,朝代更迭也意趣寥寥。」
第201页 穆洛眉峰一挑,有些犯难,这一言否决了他肚子里大部分存货。 「阁下想听什么?」 御众师道:「你。」 穆洛愣了愣,一拍大腿:「嗨呀,这可真是难倒我了。」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傢伙,随自家老头子学了点儿本事,为混口饭吃,便去做了商队护卫。有什么可讲的呢?」 「这位营地主人必定是位大美人。」御众师淡淡说道。 穆洛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耳花。 「单看他那只完美无瑕的手,我便知道。」 待对方补完下句,穆洛抖了一下,几乎要握不稳手中的金杯。 御众师食指拨过琴弦,铮然一声嗡鸣。 「朋友有相骨之能,我亦有相面之术。」 说罢,倾身靠近。身形修峻,仪容超尘,浑身散发的威势乃为穆洛生平仅见,压得他头皮发麻。 想要后撤躲开,被对方钳住下颌抬起,对上一双深瞳,幽雾如漩。 「你之面相,神清气景,朗月入怀,眉若绝峰,目似连璧,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 「可知,这般面相意味着什么?」 穆洛浑身紧绷,紧张得不行,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意、意味什么?」 对方嗓音低压,如耳语,无端带起缠绵的意味,丰润的双唇被酒液沾湿,泛着一抹水光。 「意味着,你长得很称我心意。」 相对的面孔近在咫尺,薄薄一层面纱失去遮挡的作用。 穆洛只一眼看去,便悄然凝滞了呼吸。 御众师感受到他的侷促与忐忑,并为之取悦。呼吸间带着冷冽寒香,轻轻搔在人的鼻尖。 「张口。」 穆洛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身躯猛地后仰,若非被对方托着,几乎滚在地上。 御众师好整以暇地松开他。 「若再不张口呼吸,你怕会憋死自己。」 穆洛:…… 心中尴尬又悲愤,举起酒杯大饮几口,藉此遮一遮满面通红。孰料喝得太急,呛得又是喷酒又是咳嗽,惭愧得不行。 如果此时有一道地缝,恨不得立刻钻进去。 忽然想起自己向裴兄弟夸下的海口,哆哆嗦嗦地回头瞧了一眼。 目光越过大片东倒西歪的人群,到达一处略显清冷的角落。那个独饮之人身子峻拔如峰,宛如处于另一方天地之中,隔断了浮华喧嚣,鹤立鸡群。 穆洛本以为自己这一眼飞快,难以察觉。 孰料,对方也正看着他的方向。 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裴戎含笑向他扬了扬杯。 因为隔得挺远,且夜暗灯昏,穆洛不太能甄别裴戎笑中的意味。 然而,他穆洛是谁? 豪爽率直的古漠挞男儿,大雁城最骄傲的一只飞鹰。 这意味着,他天生便有一种乐观与自信。 若再讲明白点儿,便是比城墙还厚的脸皮,能令他迅速忘却尴尬。 好不害臊地将裴东西送来的微笑定义成鼓励后,笑吟吟对御众师道:「我便不拐弯抹角的了,你已知我的来意,我又长着一张合你心意的脸,能否给个机会?」 他的眼睛明亮又柔情,湛蓝的那只尤为迷人。在大漠,很少有人能够拒绝这双眼睛的主人。 「可惜。」梵慧魔罗漫不经心拨动着琴弦。 穆落失望道:「可惜什么?」 梵慧魔罗一振长袖,起身,走下尊座。 「有主。」 御众师这一动,便牵动起整座营地的目光。众人追逐他的身影动移,随着他的步伐停住,最终凝聚于角落里独饮者的身上。 裴戎喝了数杯烈酒,又吃了不少裹满胡椒、茱萸的羊肉,酒肉入腹生出燥气,令他苍白的面孔浮现淡淡嫣色。 但他神情太过浅淡,好似孤灯下的一抹剪影,那抹嫣色不足以明亮他。 「随我一起走走?」梵慧魔罗问道。 裴戎抬头,看入他的眼睛。 夜幕深沉,星野低垂,璀璨星河宛如一条博带,将长夜纤腰盈盈一勒。 银辉满盈在御众师的眼中,美得惊心。 然而,裴戎没有心思欣赏这份美丽,而是一厘一厘寻找阿蟾的痕迹。 定定地凝视许久,蓦然一笑,带着几分失落与苦涩,喝干杯中美酒,倒扣于案。 「固所愿也,大人。」 目送二人离开营地,往清净荒凉的旷野走去,穆洛面露惊讶。 裴兄弟深藏不露啊。 摩挲下颚,暗自思忖二人间的关系。 忽见拓跋飞沙正盯着裴戎逐渐消失背影,目中嫉妒、愤怒、仇恨复杂难表,满身血气与煞气。 穆落若有所思,随便捡了些从女人们那里听来的故事,填补出一部爱恨情仇的大戏。 觉得此刻该为自家兄弟做点事情,于是端着酒杯靠近拓跋飞沙。 「这位朋友,收一收眼睛,别把眼珠瞪落了。」 「缘分天註定,强求不来。」他笑嘻嘻地揽住对方肩膀,劝酒,「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不一醉方休?」 拓跋飞沙整个人宛如从地底掘出的阎罗,目光冰冷看向他。 「松手。」 不远处,依兰昭被簇拥在一群美艷女子之中。 「那小子行啊,不仅长了一张好脸,说话还专戳拓跋的痛处。」
第202页 「我猜,不消三杯酒,他们便会打起来。」 欲奴像如一尾无辜青蛇,缠在依兰昭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将剥了皮的葡萄一颗一颗送至部主唇边。 「戮主大人平生从不识得『忍』字,青奴认为,他一杯酒也不喝,便会直接掀了桌子。」 另一名欲奴说道:「小奴听闻,戮主大人对咱们的前刺主,怀有不轨之心。只因前刺主历来洁身自好,不给他机会,后又承蒙御众师青眼,他再不敢下手。」 「那位客人与前刺主如此相似,戮主大人说不得会藉此机会,一尝所愿。」 另有人巧笑倩兮:「你这话说得不对,戮主正在气头上呢,哪儿有心思干那种事情?」 「若是他先杀再上呢?」 「欸,我不喜欢。尸体软塌塌的,做得再凶悍,他叫也不叫,动也不动,无甚可看。还是要见点血与泪,才带劲儿。」 少女们笑如银铃,吸引了不少目光。 包括正在撩拨拓跋飞沙的穆洛。 见穆洛看来,那个说要见点血泪的少女撅起唇瓣,于掌心一亲,向他吹了一个吻。 穆洛扬手握住那枚飞吻,畅饮一口美酒,大笑着拍了拍拓跋飞沙的肩膀。 「兄弟,你们的姑娘真是漂亮又热情。」 咵嚓,狰狞青筋从拓跋飞沙手背上冒出,戮主胸中只有樱桃大小的忍耐彻底崩盘。 营地安扎于一片偌大河滩,此地曾有丰沛水脉。因岁月、地貌变迁,河流干涸,但地底仍有水脉的根须暗涌,令河滩长成繁茂的草原。 草长虫飞,卉木萋萋,空中流霰落于草叶,覆成白霜,与盈盈霄河交映,将漫步白原的两道人影拢于流霜霰雪。 深草没了小腿,摇曳于手边。 御众师走在前方,衣袂翩然,白纱飞扬,在不辨方向的原野中犁开一条道路。 而裴戎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峻拔的背影,走在对方拓出的野道之上。 「你是否记恨,离开长泰时,我……蟾公子选择将你抛下。」 裴戎道:「不敢。」 梵慧魔罗轻声:「不敢,便是恨了。」 裴戎听不出他是否在表达不满,口中呼出的气流,在空中凝结成白雾。「大人误解我了。」 「我明白阿蟾的苦心,若我留在苦海,永远只是一名苦海的部主。若我离开,便拥有自己做主的权力。」 梵慧魔罗步伐一顿,转身回眸。 他目光总是那样莫测,且具有压迫力,令人难以对视。 「你既知晓蟾公子的苦心,又何必回来?」 裴戎没有回答,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从前与梵慧魔罗与阿蟾两人相处,他们甚少提及对方。 在无法回避之时,梵慧魔罗总称呼阿蟾为「蟾公子」,虽然疏离,总有几分客气。 而阿蟾对梵慧魔罗的称谓,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他 」。 裴戎忽然觉得,在这二位间,阿蟾或许才是最霸道的那个。 这样想着,有些忍俊不禁,唇边也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听说你需要帮助,所以我来了。」 坦荡,直白,没有分毫遮掩。 双眼毫不避让,让自己的心意穿越漫天霜霰,明明白白送入对方眼底。 第100章 坦然无畏 若是从前, 裴戎决然不敢这般大胆直视这个男人。 苦海为了打造出最优秀的工具, 将送入七部孩子们视作獒犬, 把对苦海的主人敬畏镌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况且裴戎还有慈航卧底一重身份,戴着假面小心过活, 对梵慧魔罗的惧惮更胜旁人。 那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场景,尤历历在目,回想起来,犹如一场荒诞大梦。 然而如今, 他不怕了,也没什么好怕。 梵慧魔罗在他眼里, 不再是一尊手眼通天,神秘莫测的。 裴戎知晓对方的过去, 他有他的苦难、坎坷与悲伤, 一如己身。 只不过对方藏得太好,用叵测行径与无常性情铸成铁面,骄桀地蔑视一切加诸给他的影响,不留给旁人分毫怜悯的余地。 梵慧魔罗也发现裴戎的转变, 目中流露一抹淡淡惊奇。 伸手撩开裴戎鬓发,抚上脸侧, 指尖微凉, 显出掌心的烫热。 「我想,我们只分别了半年, 而非十年?」 「我还记得,你从前见我时的瑟缩模样, 像是一只吓坏了等着被娘亲捉回家的小崽子,可怜的不行。」 拇指划过耳廓来到颈侧,梵慧魔罗怜惜地摩挲着裴戎锁骨上方一道疤痕。 「而今,却也能坦然面对我,该说你长大了么?」 裴戎被他摸得有些酥痒,不适地偏头避了避,抿住嘴唇。 他的的确确怕过对方,这无可辩驳。 但是确信自己足够沉着冷静,不曾表现得像是梵慧魔罗口中那般不堪。 然而他明白同御众师讲道理毫无用处,只能忽略掉对方的「污衊」,沉静道:「许多人期待我的肩膀长到足够宽阔,能扛下重担,我不愿辜负他们。」 闻言,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梵慧魔罗松开了他。 「我猜,这许多人中,蟾公子的期待甚重?」 裴戎一怔,恍然之间将眼前人当做阿蟾,又或者说他希望阿蟾能听见自己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真心道:「重于泰山。」
第203页 大风颳过,野原白草摇曳,流霰狂舞成漩,将裴戎的话语卷得悠长,像是天鹰伏空掠过时苍凉的回响。 梵慧魔罗凝视裴戎,发觉他的小狼崽已是今非昔比。 宛如春朝萌櫱,在危难与历练中激情蓬勃地生长。也许每日的变化甚是细微,难以察觉。但若离别月许后回首,恍然发觉,无意插下的桃枝业已抽条,桃花嫣然,灼灼而绽。再过些年岁,便能长得参天。 而这般变化,是为了阿蟾。 梵慧魔罗眉目转冷,目中流露一抹错杂,像是嫉妒,又像是冷蔑。 属于凡人的情绪背叛其主,冲破枷锁,在身体里肆意流窜。这令他看上去,不再那般冷漠高远,仿佛一尊高高在上的走下了神坛。 负手转身,背对裴戎。 「你可知,我此番亲临古漠挞的目的。」 裴戎道:「听说为寻明尊圣火,迎李红尘回归,重登超脱众生。」 「慈航告诉你的?」梵慧魔罗问。 裴戎坦然:「是。」 「江轻雪的徒子徒孙别的不行,鼻子倒是挺灵。」 「不错,若此行顺利,寻得明尊圣火,不但能涤净怨咒,还可将碎魂熔炼,令李红尘浴火重生。」 「届时,碎魂将回归本尊,所谓的『梵慧魔罗』与『阿蟾』亦将烟消云散。」 「你将一腔情思寄託其于阿蟾之身,最终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梵慧魔罗玩味询问:「你不害怕?」 「很怕。」裴戎挪开目光,遥望星河垂于旷野,夜风清凉难以平复波动的心绪。 他很怕,怕得要死。 害怕复生的李红尘与阿蟾没有半点相似,害怕自己在对方长逾千年的记忆中占不了方寸之地,害怕对方心里眼里只有仇恨,拥有温柔与善念全都添成仇火的柴薪。 然而,怕又有何用? 慈航正想方设法地阻碍苦海得到明尊圣火,先锋只派了商崔嵬与谈玄两个小辈前来,还捎带上了他这个立场不明之人,几位殿尊无一人出面,无比说明这只队伍只是一枚探路的棋子。 陆念慈不知躲在何处,用他无情冷厉的心思筹谋布局。 更要命的是,天人师他娘的就要伤愈了! 若是李红尘不能重登超脱,无论是阿蟾,还是梵慧魔罗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局面危急至此,他哪里还有心思因为自己那点儿情愫在如此要事上患得患失? 「我不是老天的亲儿子,我的想法左右不了局面。」 「唯愿……」心中默念「阿蟾」之名,饱含一腔无法诉说的深情与思念,「大人能够得偿所愿。」 梵慧魔罗静默不语,宛如一尊石像,缓缓的,负于身后之手攥紧。 忽然,他说道:「我后悔了。」 平淡,低沉,含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宛如春初雪霁后悄然吹来的清风。 缓缓转身,接下头顶帷帽,扔在地上,伸手搭上裴戎的肩头。 眉弓下略微深陷的双眸美得心碎,宛如月夜下的深海,寂静又广袤。 微一用力,将裴戎拉入怀中,令人鼻尖充盈着清冽的气息。乌檀似的长发随风飞舞,化为罗网将人包裹。 「李红尘如何,本与你无关,我后悔让你捲入这场波云诡谲的战局。」 裴戎靠人胸口,双目颤抖,难以置信。 想起焦越城的熊熊烈火,映红半壁天穹。火光下阿蟾便是这样抱住他,为他挡下碎石、锋矢,十指交握,在他耳畔低语:「我后悔了……」 眼睑微颤,一粒霜霰落在睫上,很快被体热蒸化,从眼角落下。 裴戎搂住他,将头埋入颈间,肩骨嶙峋地抵着身前温暖坚实的胸膛,眉峰聚拢,牙关紧扣,将与梵慧魔罗交谈时,展现出的从容假面击得粉碎。 自从见到对方的那一刻起,淤积于胸的热气,冲破喉咙的枷锁喷薄而出,颤抖道:「阿蟾……」 两具躯体靠得很紧,没缝隙似的紧贴,裴戎身体的战慄难以掩饰。 「阿蟾,我还以为还要很久才能相见……」 刚起一个开头,忽地掐断,裴戎用力将人推开,重重后退几步,但一手被对方攥在手里,挣脱不开。 胸膛剧烈起伏,喘息浓重,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凶兽,眉目间带着可怕的愤怒。 「耍我,很好玩吗?」 梵慧魔罗偏头眄视于他,先前令人心碎的眼神宛如被雨水冲去的云烟,消隐无踪。 攥住裴戎的手极为用力,令对方微微发抖。 「一个小小的试探,我的小狼崽,你为何这般愤怒?」 「你惧怕我,忌惮我;却迷恋他,崇慕他。但溯本归源,我与他一体同魂,没有本质的不同。你的差别对待,在我眼中,好似掩耳盗铃,孰为可笑。」 梵慧魔罗迫近他,双唇临近耳侧,要吻不吻的。声音轻柔、冷腻,像是一尾蝮蛇在沙地上缓缓滑行。 假的,什么嫉妒、不甘、冷蔑,全是装出来的。 他还是他,恶劣、诡秘、难测,倚卧神龛,以凡人的悲苦与挣扎为乐的疯子。 「你认为我血腥满身,草菅人命,将苦海一切罪孽皆归结我身。却又为阿蟾单独划出一片天地,洁白无瑕,风霜不侵,将他视作一枝不染片尘的白梅,小心翼翼地种在那里。」 「然而,他真是一株白梅么?」
第204页 「你可知,我每次下令屠门灭户,包括你那可悲的小师叔时,他就站在我身后,冷眼旁观。在我被诅咒吵得发疯,只能从苦奴与旁人身上找点儿特别的乐子时,他也是放任默许的。」 看着裴戎难掩惊诧的目光,梵慧魔罗笑道:「是了,血祭的诅咒的在我的身上,就在这里。」食指点于鬓角。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李红尘是自愿跌落超脱的,他因血祭重生后,被三十万冤魂折磨得快疯了,他们日日夜夜在他耳边诅咒,令他无法合眼。」 「因而藉由江轻雪的一剑,将自己的魂魄斩成两半。」 「你尽可以将阿蟾当做天上之雪,因为他拥有李红尘的冷静、包容与善念。而我则是炼狱之川,承载着李红尘的诅咒、愤怒与疯狂。」 梵慧魔罗说起自己身上连李红尘都承受不住的诅咒,波澜不兴得仿若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种平静到极致,习惯入骨髓的癫狂,才是真正的悚然。 「我能听一听么?」忽然,裴戎问道。 梵慧魔罗一怔,眉宇敛起,邃瞳中凝聚起不解。 裴戎重复道:「我能听一听那些诅咒么?」 梵慧魔罗像是听见一场笑话,振袖大笑,双眼却定定凝视对方,像是两把刀子,带着冰冷的锋芒。 「好奇,还是想怜悯我?好大的胆子!」 这回轮到裴戎「啪」的一声握住他的手腕,攥得极紧。梵慧魔罗撞入一双坚韧的眼睛,气势巍巍,毫不退让。 梵慧魔罗目光微变,夹杂些许兴味。他扬起下颌,目中闪过一丝攫取之意,在裴戎尚未反应过来前,猛然吻住他的双唇。 这非是一个缠绵的吻。 裴戎尚未回神,唇面便被重重擦过,齿冠仿若来不及回防的关卡被轻易叩开,濡湿柔韧地舔在一起,呼吸在不断逼迫下变得急促烫热。 侵略如火,将梵慧魔罗的强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裴戎喘息艰难,招架不住,开始奋力挣扎。 忽然,双目一空,抖如筛糠,冷汗层层析出,瞬间将衣衫浸出一片深色。 他听见了,那是什么,是什么宛如千里长堤决口后滚滚洪涛,凶猛狂暴地沖入他耳中。 那是……那是……数十万人的哀嚎与诅咒。 「我诅咒你,诅咒你会有比我们更加可悲的下场,天打雷噼,尸骨无存,生生世世不入轮回……」 「娘,娘,你在哪里?阿爹的头不见了……我的腿没了……」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阿阮……我好冷……是下雪了吗……天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千千万万的声音仿若针刺扎入裴戎的头颅,搅乱他的脑子,令他像是独行的旅人迷失于无底炼狱,寻不到归路。 他以为自己经历过不少伤痛,忍耐力实属一流,但这种折磨显然已经超越寻常的痛楚。 紧紧捂住双耳,口中发出含混痛哼,但那些可怖的声音穿透肉体,直接剜割着他的魂魄。 裴戎无法克制地拱起嵴背,浑身肌肉纠结紧绷,抖得不成样子,觉得自己仿若暴雨中的一片落叶,狂风怒雨一波一波沖刷他的神智,将他逼至悬崖,岌岌可危。 裴戎眨了眨眼睛,逼出落入目的汗水,中眼前一片朦胧。颤抖着竖起食指,对准右耳,失去理智地想要戳聋自己。 就在将要践行之时,双耳被人捂上,有人捧住他的后脑,轻轻地将他按在肩头。 裴戎失神抬头,对上梵慧魔罗的双眼。 对方的眼神很复杂,视野模糊的裴戎分辨不清。然后他似乎张口在说什么,暂时聋掉的双耳捕捉不到丝毫字句。 裴戎心想,应当是在说他犯蠢,又或是在嘲笑他自不量力,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 但他是个倔强的人,别人越是觉得他不行,他越要拧着向前。心中蓦然生出一股豪气,李红尘能忍几百年,梵慧魔罗能忍几十年,难道我就忍不了? 莫要让人瞧不起你! 这般想着,裴戎狼狈的喘息竟缓缓平缓,身体的颤抖也奇蹟般地归于平静。强迫发僵的脖颈扬起,直直地看向梵慧魔罗。 忽然,脚下被人一带,裴戎反应不及地摔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头刚扬起一寸,便被按住压在地上。 随之而来的是衣衫撕裂的动静,裸露的后背、大腿粘上白霜,很快被体热蒸成水渍,像是还未开始激烈的交缠,便出了一身大汗。 这种场面裴戎并不陌生,从前他会咬牙忍耐,但如今他没有理由,也不会默默承受。 「梵慧魔罗!」裴戎嘶声怒斥。 但近乎耳聋的情形,令他听不见对方的回答。 膝骨抵住他塌陷的腰窝,手指放肆游走于腰畔与大腿,梵慧魔罗仿佛理解他的困境,直接用行动予以回应。 嘶……裴戎猛然弹动一下,用力拱起嵴背,手指插入地面,握住一把青草与泥土。 然后,地面震动起来,碎石在裴戎指边轻轻跳动。 侧脸摩挲泥土,困惑地瞧着这一幕,裴戎大口喘息,苦中作乐地心想,这个男人即便再厉害,也不可能做那事时引发一场地震吧? 不远处亮起一片火光,宛如一片流萤飞舞于汇聚于草原之上,又像是天上的星河流入人间。
第205页 随着震动越来越大,火光渐离渐近,最后在营地外停住。 裴戎从草叶的缝隙间看去,仔细分辨了好一会儿,方才看清。那片火光是数百只火把,而引起地震的是一只纪律严明的马队。为首之人头上戴着铁盔,插一只长而斑斓的稚鸡翎,下马时,浑身甲叶簌簌颤动。 须臾,依兰昭从营地寻来。 她低垂着头,不去看此时正在发生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向梵慧魔罗回报着什么。 同梵慧魔罗折腾多时,裴戎的耳聋也渐渐好转,依稀能分辨出几个字眼。 陀罗尼……陪同……流沙…… 感觉到压住他的人起身,裴戎长舒一口气,看来有客临门,他也能从这场情/事中解脱。 然后一道清晰的话语传入耳中。 「让他等着。」 裴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被人抛上肩头。 第101章 王旗 裴戎是被丢入毡帐的。 后背撞开厚实的藏青毡帘, 磕在地上, 隐隐生疼。 冤魂诅咒的余威尚未消退, 他精疲力竭,头晕目眩。但咬牙用一种堪称冷硬的神色, 直视梵慧魔罗。 对方神态风华高雅,仿若将要进行焚香鼓琴的逸事,实则半跪裴戎腿间,握住那骨肉均匀的大腿, 强迫敞开。 毡帐中焚有奇香,没药、甘松、苏合混以一两沉香, 在青铜炉中化为幽烟,朦胧了近在咫尺的面容, 令那双墨眼染上一种别样的温柔。 但这并不能掩盖那侵略如火的强势, 居高临下,威峻如王。 忽然,毡帐外发出一阵巨响,刺耳的兵戈交鸣, 令裴戎悚然一惊。一时忘却当前困境,以为有敌来袭, 不由凝神甄辨。 营中酒客的喧譁做出了解释, 穆落不知因何缘由惹怒了拓跋飞沙,两人依照苦海的规矩, 展开一场见血见肉的较量。 毡帐未曾点灯,黑暗中, 裴戎敛起眉峰,担忧起他那兄弟的处境。 穆落并不知道这是苦海的营地,舞姬、酒客俱是杀手。与他比试之人,更以残暴无情威震四方。若以游戏心态相对,必将吃一场大亏。 不待忧虑发酵,思绪猛然斩断。裴戎吃痛地低喘,大腿绷紧,一滴汗水滑落,勾勒出腿肚的弧度。 梵慧魔罗以凌驾的姿态进入了他。 肩头漫起一层薄红。 裴戎忍耐,煎熬,脖颈紧绷后仰,发出窒息般的喘息。脚趾蜷曲抓牢地毯,手臂抵住身前胸膛用力拍打,撞击力道越来越大。 他被梵慧魔罗的攻击激起了烈性,沙哑喊叫。 「阿蟾……叫阿蟾出来!」 梵慧魔罗用邃黑的目光摄住裴戎,纵使周遭冥冥无光,看不清面孔。他的目光,他的吐息诡谲而昳丽,混于香雾侵入呼吸,呛得身下之人难以喘息。 「这个时候?」 裴戎发髻散乱,被汗水黏在皮肉上,令这个坚毅的男人显得分外狼狈。 但他双目炯炯,凝聚一股凶狠,仿佛随时要将身上之人掀开同他生死相搏的凶狠。 「叫他出来!」 「蟾公子的意愿非我能主宰。」梵慧魔罗侧头,丰润的唇瓣贴住曲在肩头长腿。 「他若想,我不会阻拦。他若不愿,我亦无法。」 说着,掐住裴戎的下颌,猛然发力,将人扬起的头颅按在地上。拇指划过紧抿的唇瓣,深入,撬开齿列。 同时身下的动作稳健有力,游刃有余。 「你大可呼喊、叫骂,或许他会被你烦出来?」 裴戎偏头咬住地毯,艷丽的深红染得均匀。 睫羽汗湿,朦胧的双眼看着汗珠划过鼻翼,浸入地毯,在脸侧积出暗红一团。 帐外拓跋飞沙与穆洛打得激烈,瓷盘碎裂,走石飞沙,桌椅翻倒,观者惊呼。两人你来我往的身姿,被篝火映于毡帘,仿若皮影,在双刀的牵引下,月下一舞。 打斗的声响隔帘透入,朦胧而古怪。裴戎听不清,耳边尽是自己的喘息。 他的精神经历冤魂诅咒的洗礼后,疲惫不堪,又被热烈欢愉蒸腾煎烤。 竭力维持的一线清明被漫长煎熬碾灭,他陷入昏睡,于濒临灭顶之际。 御众师松开瘫软的身躯,坐在毯上,垂头捂住面孔。 胸膛起伏不定,喘息声沙哑而短促。 多时,缓缓放下右手,展露尤染薄红的面孔。 幽邃的双眼含着一丝茫然,扫一眼不着寸缕的自己,又看向曲起身子昏睡的裴戎,花费些许时辰理清此刻的处境。 然后一口怒气哽在喉头,手指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阿蟾被气得笑了起来。 梵慧魔罗是个混帐,不但承载了李红尘最恶劣的部分,还时常成倍施展。 仿佛永远不会厌烦这种游戏,总是想尽办法,要叫自己的半/身恼怒难堪。 阿蟾静坐片刻,展臂捞起两件长衫,一件披在肩头,一件揉成一团,拭去自己与裴戎身上的污迹。 手臂穿过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安放床榻,拉上被子。 踩过一地散乱,靠座在檀木案几边,点燃油灯,从箱箧中捡出一本书卷。 随意翻开,以期通过此举平顺心气,目光却不由自主游弋至床畔。 裴戎半张面孔陷在毯子与软枕里,睡着的模样很是安静、认真。 他出神地凝视裴戎,不知想着什么。
第206页 待回过神来,灯中鲸油已耗干寸许,书页在指尖捏皱,代替主人吐出一道微不可查的嘆息。 毡帐外,响起一道妩媚低沉的女声,恭敬问安。 阿蟾侧头看去。 篝火热烈依旧,映照出依兰昭跪坐的姿态。欠身施礼,身躯弯成一道婉约的桥拱。 「那位号称天之子的拿督王,亲率赤隼亲卫,迎接大人宝驾。已在我们营地毗邻处安营扎寨,设下佳宴,望您驾临。」 阿蟾维持看书的姿势,平静道:「替我回绝。」 闻言,依兰昭微有迟疑。 他们与陀罗尼约定于西流沙滨会盟,而陀罗尼没有在西流沙等着,而是出城五百里相迎,诚意十足。 初次宴请,却被驳了脸面,难保心生芥蒂,影响后续事宜。 虽如此作想,但不敢谏言,只略略欠身,便要领命离去。 刚一起身,便听帐中一声召唤。 依兰昭垂头应声:「大人?」 帐中人道:「打一桶水来。」 依兰昭心领神会,掩唇笑道:「需要属下服侍您与刺主么?」 帐中静了片刻,传出一道平和的声音。 「不必。」 裴戎关于昨夜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混沌,疲乏的身躯犹在沉眠,精神却在后半夜中渐渐甦醒。 感觉自己被人搬来移去,一会儿落入柔软床榻,一会儿被人搂进怀里,最后送入温热的水中。 他朦胧地想到,大约是梵慧魔罗在安排僕从替他清浴。 对方令他靠在肩头,揉搓那些伤不满陈年旧伤的肌肤,力道合度,舒适得令裴戎想发出一声畅吟。 当然,他没有机会发出声音,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便真正睡去。 裴戎睁开眼睛,已是翌日晌午。 穿戴整齐,裹着一身灰毛风氅,卧在车厢内榻之上。 马车行进,车轮辘辘地碾过石砾,摇动着睡到僵硬的四肢。 挪腿下榻,靴子磕于厢底发出一声脆响,裴戎发现自己被人换了一身衣服。 用毛皮、牛革与藏青绸布缝成的劲装,收袖束腿。衣襟交叠盖至小腹,将石玉办苍白饱满的胸脯露了一半。一圈金珠疏疏地缠于腰际,挂有玉珏琳琅。 长发未束,以青金石与黑玛瑙串成的珠链缠成一股,盘绕在肩头。 连那柄破破烂烂但始终不肯丢弃的狭刀,都被镶了一层金箔。 裴戎眼皮抖了一下。 扯下饰物,弃掷于地。截了一段腰带,绑住长发。 将狭刀从金光闪闪的刀鞘中抽出,看见那黯淡无光满是豁口的刀锋,暗松一口气。 丢去刀鞘,切下风氅上的一块皮毛,将狭刀裹,重新插回腰畔。 待他整理好自己,便见坐在对面的穆落长腿一扫,将满地珠玉勾到面前,乐呵呵地揣进怀里。捡起刀鞘端详,似在考虑如何将金箔给刮下来。 他右眼下有一抹淤青,手臂与脖颈处绑有绷带,想必是昨夜与拓跋飞沙一战遭受的损伤。 见裴戎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穆洛老脸一红,将刀鞘别在腰侧,浮夸地抱拳拱手。 「小子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阁下便是名震四海的苦海刺主,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 裴戎没理会他的耍宝,平和道:「我已不是苦海刺主。」 穆洛道:「瞧昨晚你俩打得火热劲儿,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便能官复原职。」 裴戎道:「我不会回去。」 穆洛奇道:「为何?」 裴戎目光冷淡地看着他:「你没听说过长泰之事?」 穆洛嘿嘿笑道:「苦海刺主竟是慈航卧底?这般震惊天下的大事,如何不曾听说?」 「但你瞧那位御众师的眼神,可不简单。」 裴戎道:「如何不简单?」 穆洛道:「别的仇敌想杀死彼此,是用刀剑。而你与他也想杀死彼此,却是用这个。」食指点了点胸口,又指向腿间,笑得下流。 裴戎长眉微挑,一声冷嗤。将腰间的金珠抽下,在他手腕处抽了一记,再抛给他。 穆落坦荡地收走金珠,懒洋洋地歪在塌间,左腿长抻,靴尖挑起窗牖纱帘,眯眼觑视外面的马队。 他们被裹挟在一支庞大的骑军之中,满副武装的骑兵罗列成严整的队形,从窗前驰过。 弯弓长刀,长翎青甲,头发编成细辫或狭扎成髻,面穿金环,用碳粉赭石在鼻翼与眼下绘以文彩,为他们黝黑粗粝的面孔更添一抹狂野。 鲜明的拿督装扮,穆落再熟悉不过。 他已不记得,与这般装束之人厮杀过多少回。自己有不少战友死在他们手中,他们也有不少同袍死在自己刀下。 许多时候,他在梦中也会遇见这般装束之人,他的刀锋插进了对方胸口,而自己也倒在了对方身下。 前方一阵号角响起,宏亮粗犷,为荒漠更添一分苍凉。 目光所及之处,一面王旗招展,纹有雄狮,印有血掌。 阳光斜在穆洛脸上,眼睛蓝得深邃悠远。 在古漠挞,只有陀罗尼才有资格挑起那面烈狮血掌的王旗。 第102章 摩尼遗众 拿督的主人, 陀罗尼就在此处。 脱离王都深宫的重重保护, 亲率三千骁骑巡游草原, 距离自己不过千步。 若能让他死在这里,拿督群龙无首, 举国震荡,必将力量大减。
第207页 对于大雁城来说,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穆落坐正身体,捞起葡萄塞进嘴里, 咀嚼的动作透着一股狠劲儿,怅然说道:「大漠与草原, 广袤无垠,好似从不曾改变。」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 她不知换过多少主人, 从前的东雄、萨珊、金朝、和阗……拿督。由于大漠部族数量庞大,信仰、习俗乃至人种纷乱复杂难以形成统一的政权,致使这些国家总是尚未迎来安康之时,又再次覆灭于黄沙。」 「陀罗尼是她现在的主人, 用铁蒺与锁链将她捆绑在战马上。他拥有古漠挞时间最长的男人,但并非一个好的主人。」 裴戎除去一切饰品后, 环抱臂膀, 倚着车厢,闭目养神。 「他做了什么?」 穆洛一声轻嘆:「一切昏君暴君该做的事情。」 「横徵暴敛, 搜罗美人,纵容贵族为所欲为, 将拿督本部外的部族视为贱民,随意践踏蹂/躏。自他为王至今,古漠挞的人口从一百六十多万,锐减至如今的八十多万。大漠深处有十好几座城池因无人居住而荒废,沦为荒凉鬼城。」 裴戎闭着眼睛问道:「人口是一个国家赖以存续的根本,难道他不需要百姓为他放牛牧马,生产粮食?」 穆洛摇头:「谁叫这片土地得天独厚,有数量庞大的珍贵矿藏。沙漠之心,地血长河……这些独一无二的资源被陀罗尼抓在手里,每年所得利润远超牛羊马匹的买卖,自然瞧不起『贱民们』奉献给他钱财。」 裴戎明白他在忧虑大漠的百姓,安慰道:「矿藏总有挖尽的一天,届时民心尽失,财源断绝,陀罗尼的统治便如草台搭成的架子,一碰即倒。」 「可是,我不想等到那一天!」穆洛斩钉截铁,低沉的声音带着一股决绝,宛如一记重锤砸在地上。 裴戎缓缓睁开眼睛,迎上对方的目光,明白穆洛在试探他的立场。 身躯从后仰变为前倾,双膝微分,两手平放在膝盖上:「你想如何?」 穆洛扬起唇角,用一种今天吃什么的轻松语气,回道:「我要陀罗尼死在这里。」 毫无意外,但裴戎不能贊同。 只为一个原因——阿蟾需要陀罗尼。 拿督统治古漠挞百年之久,难保手上会有明尊圣火的线索,他不允许有人破坏这次会盟。 更何况,刺杀陀罗尼面对的不止是拿督铁骑,还有御众师及苦海戮、刺、欲三部部奴,他不能放任穆洛冒险。 裴戎明白意志坚定之人容易犯倔,没有直接反对,淡淡一笑道:「你有办法在苦海御众师面前,取下陀罗尼的首级?」 穆落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正是不能,才向你求援。」 他从裴戎脸上瞧不出想法,他欲言又止。 像是想说服裴戎,又找不出好的理由,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怀中摸出一枚银币,两指夹住一拧,银色光圈落在地上。 穆落像个孩子似的抱住双腿,死死盯着那枚旋转的银币:「御众师亲入大漠与陀罗尼会盟,是对我大雁城的一种震慑。」 「陀罗尼在向天下表明,他决定付出高昂代价,迅速结束这场战争。」 白光晃在脸上,疤痕下那一只蓝眼发亮,眸色太浅瞳仁过深,像是某种野兽。 「苦海威名甚怖,刺、戮两部杀人如屠狗。若是任凭拿督与苦海结盟,我大雁城迟早也是一死,莫如豁命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见裴戎默不作声,穆洛皱起眉头:「裴兄弟,你的事情已在江湖上传开。你曾为苦海刺主,实是慈航卧底。」 「我本以为在对付苦海及其盟友的立场上,我们是天然的同盟。」 「但是昨晚,你被那个男人抱进帐篷。我听见了那些声音,你们……」 他顿了顿,混含不清地带过剩下的话。 「我是个直脾气,不喜欢弯弯绕绕,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他盯住裴戎的眼睛,沉声问道,「你站在哪一方?」 裴戎依旧没有作声。 在穆洛眉峰越拧越紧之际,忽然一掌拍向地板,整座马车随之一震。手掌移开,露出嵌入木板的银币。 起身撩开车帘,衣袂微扬,离车而去。 穆洛盘起双腿,看了看飘动的帘子,又看了看直立的银币。 将硬币抠起,揣回怀里,挑起一条粗野的眉毛。 「两不相帮么?」 下了马车,裴戎跟随车队,缓缓行走。 前方一辆马车停在他的面前,淡青窗牖推开,安坐车中的主人向他微笑致意。 裴戎步伐顿时一缓,他看见这人就紧张,发僵的身躯残留有昨夜肆掠的痕迹,委实不太想见这个戏耍了自己的恶劣男人。 但是裴戎是个惯于耐人之人——这句话说过很多遍,或许将来还会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压下情绪,攀住车辕,登上马车。 车内陈设与自己那辆马车不同,箱底平整,没有抬高的座位,用厚重的绒毯铺了数层,两面置有可供依靠的帛枕。 车厢顶端挂有明珠照明,梵慧魔罗盘膝而坐,一套折页书册于微抬的臂间展开,过长的纸页逶迤于地。 车厢中漫有浅淡的香味,不知来自香笼,还是来自此间主人的身上。 裴戎在他面前坐下,面孔冷硬,像是一尊不会动的泥塑。 两人静对片刻,梵慧魔罗挑起眼皮看了裴戎一眼,复又垂眸阅览书册。
第208页 「目无神采,胸中愠怒。我的小狼崽,才开苦海多久,你的气性就这般大了?」 「难道是昨夜弄疼了你?若有不适尽管直言,我非是刚愎自用之人。若你身体何处需要照顾,或者想用何物助兴,皆可告诉我。」 「不能令你尽兴,是我的罪过。」 裴戎一时语滞,赶在对方说出令他更加难堪的话前,开口问道:「你对明尊圣火有何线索?」 梵慧魔罗再度挑起眼皮,拇指摩挲下颌,似笑非笑。 裴戎顿时意识到,对方那些荒唐言语是在激他开口,不觉抿紧双唇,胸中更觉烦闷。 梵慧魔罗到此为止,没有继续顽笑,抬手将书册递给裴戎。 只要他想,总能表现得体贴温存,风度合宜。 裴戎接过,一眼扫去。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再细看开头,以波斯语书「下部贊」三字。 这是摩尼教的经典《下部贊》经书。 摩尼教诞生于萨珊王朝,被连续几代古漠挞的统治王朝奉为国教。后因佛教入胡,在宗教道统之争与世俗王权之争的双重夹击下一败涂地。 其神殿庙宇被新王朝付之一炬,信仰与供奉的「明尊圣火」也被大能者熄灭,使得摩尼教传承断绝,成为万古道途中又一则失落的传说。 裴戎手中纸页残缺泛黄,稍一用力,便会碎成渣滓,显然是古旧之物,怀疑《下部贊》原卷。 御众师神通广大,不知从何处将这卷失落已久的典籍寻觅到手。 不待裴戎细看,梵慧魔罗身略前倾,手按书册,指尖隔着薄纸触及他的掌心。 「摩尼教曾经统治古漠挞数百年,泱泱大教,烜赫一时。」 「三百年前,须弥山代表佛教入胡,与摩尼教开战争斗,灭掉了明尊圣火。」 「须弥山虽胜,不过是惨胜。元气大伤,不得已退回中原休养生息。空出偌大的古漠挞成为无主之地,因而才有信奉『长生天』巫教趁虚而入,逐渐收割了大漠的信仰。」 「纵然圣火熄灭,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令人不解的是,摩尼教却在败后数年消失不见,你认为这是何故?」 裴戎略微思忖,推测道:「若是须弥山在道统争斗中大获全胜,消除旧有宗教势力,以方便传播教义,乃为自然之事。」 「然而须弥山放弃了古漠挞,也就无需抹去摩尼教的影响。」 「若说是巫教所为,但当时的巫教刚刚兴起,不过一个三流小教,无此势力。」 「极大可能,是摩尼教选择隐藏,带走了教众与典籍。」 梵慧淡淡一笑,示意裴戎继续。 「潜藏蛰伏往往是为等待时机,摩尼教想要复兴关键便是重新点燃明尊圣火」裴戎遂黑的眸子看向梵慧魔罗,「我大胆推测,他们手中握有重燃明尊圣火的方法,只是这个方法需要花费漫长岁月凑齐条件,因而江湖至今未有摩尼教的消息。」 裴戎扬起手中经卷:「《下部贊》出现在你手中,说明苦海已经寻到摩尼遗众?」 梵慧魔罗目露赞许,忽然朗声命人停车,振袖负于身后,走下马车。裴戎捲起经卷,跟着下车。 戮奴与刺奴们携刀带剑,围成人墙,将御众师拱卫其中。 马队正在一片草原上行走,草深没腿,吃草牛羊缀连成云朵。大风颳来,令男人的黑发飞扬如展开的鹰翼。 命令被一声一声传递下去,很快,一道瘦高身影迎着大风走来。 是刑主独孤。 裴戎从未忘记这个苦海中唯一的朋友,忽然相见,心中隐隐生出激动。 却见独孤面色苍白,眼圈发黑,比之从前瘦了一分,令他本就分明的稜角显得嶙峋。走到近处,一股血煞之气扑面而来。 这种味道,裴戎再熟悉不过——独孤最近杀过人,还杀了许多。 独孤面无表情,用黝峻的眼瞳看了一眼裴戎,令对方微微一怔,感到陌生。 他垂下头颅,与御众师见礼过后,抖开手中锁链,露出身后狼狈两人。一名老人,一名少年,衣衫褴褛,满身血污。 老人面黄肌瘦,颧骨高凸好似要戳穿那层蜡黄的皮肤。鬚发蓬乱,结着不知是血迹还是泥土的污块。干瘦的脖子血痂斑驳,那是被铁索磨破又伤愈的成果。 尽管狼狈至此,老人依旧双目炯炯,气度沉稳,将身旁少年衬得委实不堪。 那可怜的年轻人在众多杀手的凝视下两股战战,若是没有锁链拽着,几乎要跪倒下去。 不停小声叨念着「饶命……饶命……」。 老人没给丢人的孙子一个眼神,在见到御众师后,目光如钢针钉在这个不似凡人的男人身上。 正如裴戎猜测的一般。 昔年摩尼教惨败后,他们的最大倚仗明尊圣火,被须弥山灵明大圣所灭。虽然须弥山退回中原,但是元气大伤的摩尼教被周边势所觊觎。 为了存续道统,当时的大护法决定收拢残余教众,带上教众典籍,逃避海外,隐姓埋名蛰伏起来。等待适当时机,依据经典所载,点燃明尊圣火,迎接昭昭圣火,重归大漠。 这名老人便是那位大护法的血脉,也是这群摩尼遗众的首领。 《下部贊》有言,明尊圣火乃由天魂引地血而燃,三百年一轮回,每一次重燃都是圣火的涅槃。
第209页 摩尼遗众们避居海盗,远离人世,如同一群孤僻的守陵人,守护着明尊圣火的秘密。 眼看三百年已近,他们的曙光即将到来,海面上忽然出现乌云般的海船,送一群满身死气的苦海杀手踏上海岛。 老人率领族人竭力反抗,在互相死伤千人后,最终被擒。 他被杀手们按跪在地,仰头看着那名苍白如鬼的刑主走至眼前。 「御众师有令,请阁下前往苦海做客。」 老人盯着梵慧魔罗道:「你就是苦海御众师……唔!」 话未说完,独孤不满其无礼,猛地收紧锁链,令老人吃痛出声。 未想老人忽然一口血沫淬向前方。 独孤眼疾手快,披风一抖,挡下血沫。丢掉染脏的披风,挥起刀鞘,便要给人狠狠来上一记。 然而未中目标,刀鞘被人一击荡开,独孤目光发寒地瞪向裴戎,唇瓣扇阖,无声说道:你……有种! 裴戎抿唇与他对视一眼,然后转身面向梵慧魔罗。 「问他便是,何必动手。」 第103章 夜袭 苦奴们骚动起来, 他们大多认识这位前刺主, 甚至有不少曾是他的旧部。 若在从前, 有人说裴刺主是个心慈手软的,刺奴们会冷笑着抽出刀剑, 好叫他明白什么是心慈手软。 尽管裴戎是慈航的种,但他们一起杀过人,也一起喝过酒。更别提曾以一己之力折服刺部,且成功瞒骗过御众师。在这群朝不保夕又无法无天的人看来, 已经足够值得敬佩。 然而此刻,裴戎竟然为了俘虏, 向御众师说出求情之语。 昭然表明他与他们已非同路人。 简直是赤/裸裸的背叛,若非御众师当面, 那些粗野谩骂便要宣之于口。 其中, 最为愤怒的要属独孤,敛回目光,紧握锁链,手背缓缓凸起暗青色的经络。 裴戎沉静若水, 坚毅若岩。这个男人今非昔比,仿若一片汪洋, 喷向他的怒火触之则湮。 梵慧魔罗不置可否, 侧头向独孤示意。 独孤收到命令,冲着昔日同僚发出一声冷戾嘲笑, 哗啦啦铁索一甩,将胆怯不已的少年鞭倒在地, 抬脚踩住对方腰窝。 腰身前倾,将成年男子的份量一点一点施加,令可怜挣扎的少年叫声越来越大。 老人咬紧牙关,神情不忍地转头,但被两名杀手扭过脖子,强逼上前。 「看着他,看着你的孙子。」有刑奴替刑主发声,「他是你的亲人,是你的骨血,是摩尼大护法最后的后裔。」 「他的生死被你攥在手里,救他,或杀他,只消一句话。」 老人浑身颤抖,胸膛剧烈起伏,沉默许久,从喉间猛地发出一声低吼:「我摩尼教众绝不屈服,你们……杀了他吧!」 说出此话,老人像是卸掉了身上的枷锁,神情变得释然而洒脱,他仰天大笑:「然后,我会带着摩尼遗民守护数代的秘密化为枯骨,但那个秘密不会就此湮灭,它会等到有缘之人,迎昭昭圣火,重归大漠!」 独孤双眸微眯,抬脚一蹬,将少年踹倒。打算从少年身上割下一片血肉塞进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子嘴里,再看他是否还能硬气得起来。 弯刀出鞘,被人一掌拍回鞘中。 独孤抬眼瞧着裴戎,无声的气势在二人之间蔓延。 手间一转,刀鞘绕过裴戎手腕前抻,步伐疾动连跨几步,让过将挡在身前的裴戎,左手握柄,再度拔刀。 寒光乍泄,但也仅此而已,呛啷一声,刀锋再回鞘中。 独孤侧头一看,不知何时,裴戎已与他并肩。 白羽微扬,额前、鬓角碎发凌乱,侧脸稜角嶒峻。四尺长的狭刀横折身前,抵住独孤刀柄。 独孤再转刀鞘,引裴戎随之动作。与此同时,右手探至腰后,一条蛇纹长鞭甩出,绕过裴戎脖颈与执刀之手,用力收紧,将人捆绑。 拇指抵住刀锷一弹,弯刀如同一道闪电,沖霄而起。 独孤甩去刀鞘,伸手去接。 忽然,寒风一荡,一条长腿擦脸而过,踹中半空中的弯刀,勾住刀背,反折下踏,弯刀随之跌落,被人结结实实踩在脚下。 裴戎看着勃然大怒的独孤,目中流露一抹错杂,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 再次转身面对御众师,未有任何言语,但他的行动比任何言语都要坚定有力。 梵慧魔罗目光落向一旁紧张注目的老人,对方没有他话中展现的那般决绝,见孙子无事,咬紧的腮帮不自觉地松弛。 虽然细微,哪里能够逃过御众师双眼。 梵慧魔罗淡笑,负手走至裴戎面前。 「今日或明日,对于他们,有何区别?」 看着探向自己脖颈的手指,裴戎没有躲避:「活着就有希望,不是么?」 指尖摩挲过泛红的鞭痕:「一个理由,说服我。」 裴戎侧头望向人墙,透过人与人的缝隙,能瞧见一些披甲人在好奇张望。 拿督骑兵被这边的骚动吸引,因为忌惮苦海的名声不敢靠近。但若纠缠下去,难保不会引起陀罗尼的注意。 「苦海之事何必现于外人之眼。」 梵慧魔罗凝视他,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 而后淡淡一笑,吩咐独孤道:「将他们押下去吧。」 扬起长袍,转身登上马车。
第210页 独孤睁大眼睛,眼底流露困惑,不明白为何御众师对裴戎这般纵容。 但他从不质疑命令,召唤刑奴将俘虏带走,俯身去拾地上弯刀……有人先他一步捡起弯刀,抬头对上裴戎眼目。 裴戎笑了笑,将刀面在袖上蹭过,拭去泥土,递还给独孤——刀刃向着自己,刀背对着曾经的朋友。 「独孤,别来无恙……」 话未说完,独孤夺过弯刀,归入腰侧,扯住盈风鼓胀的披风将身体一裹,眉目冷硬地从裴戎身旁走过。 裴戎望着他的背影,预料之中的反应,他没有多少失望。 独自站了一会儿,人群散尽,背身走向自己所乘的马车。 随口几句将车夫打发走,自己驾车的位置,执起缰绳,催动车行。前方原野苍茫一色翠,白云卧渡,山河青苍。 正想着心事,一颗毛绒绒的头颅从帘子里钻了出来。 穆洛躺卧木板,头枕双臂,沖裴戎眨了眨碧蓝左眼。 「发生了什么,吵吵闹闹的?」 裴戎抖了抖缰绳,拿起一顶斗笠戴在头上:「苦海的事情,别乱打听。」 穆洛舒展臂膀,伸了一个懒腰,嚷嚷道:「这不许干,那不许听,无聊啊!」 然后他扯起嗓门唱起草原风情的牧歌,歌声轻快,嗓音浑厚,但调子跑到了天边。远方,亦有牧女遥歌。 三巡过后,被忍无可忍的裴戎一脚踹下了马车。 随着队伍距离西流沙滨越来越近,裴戎的烦心事儿也越来越多。 起初他挺乐观的,主动亲近梵慧魔罗。想着纵然见不到阿蟾,但也可以借这位李红尘的分魂体味一些阿蟾的感觉。 结果重蹈覆辙,被对方……从换了香笼的帐篷坐起,揉着酸胀大腿清醒过来,自己只是在给这个恶劣男人戏弄他的机会。 于是,若非必要,不再靠近梵慧魔罗。 也曾想寻独孤好好谈谈,但是独孤对他,像是他对梵慧魔罗一般,好似见着了瘟疫,退避三舍。 偶然相遇,也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最令他操心的,要数他那不安分的兄弟。 白日,穆洛无所事事,东游西逛。 与苦海杀手们,尤其是欲部的女人们打得火热。 他是个爽朗潇洒的男人,长有一副会各种笑容的「前刺主」面孔——尤其那位前刺主冷漠古板,拒人千里——让他行情火热。 穆洛在这方面,也是个放纵不羁的。 裴戎已不止一次瞧见,在车队停下休整时,穆洛搂着某个女人滚进草丛。 有时,梵慧魔罗也会邀请穆洛过去闲聊几句。 这个男人喝酒、大笑,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与说不完的俏皮话,引得御众师微笑聆听。却不知每当这时候,坐在一旁的裴戎手心里都攥着一把汗水。 夜里,穆洛则改头换面,实施刺杀。 譬如半夜潜行至马圈,在拿督带来的战马石槽里下药。 那是一种草原上独有的药果,生长在褐环蝮蛇巢穴附近,常年受到蛇涎滋润,因而带有轻微毒性,能令误食的人畜产生幻觉、惊悸。 穆洛企图藉此引起一场惊变,令战马暴动,冲撞入拿督营地,践踏过陀罗尼的帐篷。 又譬如击倒看守营火的守夜人,抬起满缸牛油倒在营地外的干草上,趁着风势正好,放火烧营。 但不幸的是,每次计划才起一个头,就被尾随他的裴戎阻拦。 浓黑夜色下,两人无声交手数次,未惊动任何人。 翌日,无事发生一般,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彼此并不提及夜晚的交锋。 这天,穆洛懒洋洋地枕在一名女人的胸脯上,听她讲起自己的一名姐妹。 那是个高挑丰满的美人,擅长制药、暗器与魅术。 在一次任务中伤了根本,已经做不成杀手,便想找个退路。 正巧被选为苦海同陀罗尼传话之人,在几日往返间,与陀罗尼勾兑上眼,想要藉此机会,脱落苦海,留在大漠里做个王妃。 那位拿督君主也是个寻求刺激的主儿,虽然忌惮苦海,但更想试一试苦海欲奴的滋味是否如传言一般极乐。 他们相约于今夜在湖畔会面。 这个消息引起了穆洛的兴趣。 是夜,他藏身在那个女人的帐篷外,耐心地从傍晚蹲守至深夜。 女人走出帐篷,担心被人发现,用一件黑色披风将自己从头裹至脚尖,令人分辨不出男女。 在穆洛忽然出招时,警觉还手。 这女人不愧曾是苦海精锐,穆洛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人弄倒,自己还差点儿被插了几刀。 他撩起披风,露出昏迷美人的真容。 漂亮是漂亮,但脸上、胸口与腹部的淤青有碍观瞻。 穆洛眨了眨眼睛,可能下手重了点儿? 屈膝半蹲,双手合十,无声地说了句抱歉,将女人藏进深草里。 他脱下外套,露出贲张的嵴背。 拿起从女人身上脱下的抹胸与纱裙瞧了有瞧,好不容易找到为了美观隐藏的暗扣,手脚笨拙地穿在身上。 这套裹胸露腰的装束,穿在女人身上妖娆妩媚,完美凸显身躯的玲珑体态。 但穆洛阔背窄腰,丰满健美,典型的武人身材,纱衣紧绷绷地勒着胸膛与胯部,着实不忍直视。
第211页 穆洛仿佛一点儿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害臊,将事先准备好的布料揉成一团,塞进胸口。捧着胸前「两团」抖了抖,见固定得很好,这才满意地揣好信物,向陀罗尼的帐篷进发。 苦海与拿督营地分作两处,彼此相隔百步距离,陀罗尼与美人相约的湖泊位于苦海营地东方一里开外。 他显然不想让苦海发现,自己招惹了他们的杀手。 今夜女人穿了一条曲裾,紧张地包住腰臀,裙尾于脚踝处收束,仿若鲛人鱼尾。美则美矣,但令人无法大步行走。 这可苦了穆洛,他捞着碍事的裙裾,走得十分辛苦别扭,然后被一人挡住去路。 裴戎环抱双臂,背倚斜插入地的狭刀,阖眸等待。 见到对方,穆洛下意识后退一步,但被纱裙裹住双腿,差点儿一头栽倒。 裴戎缓缓睁眼,扫了一眼对方漏出披风的裙子与钗环,挑起眉峰,将人从头称量到脚。 「世上哪有这般壮硕的女人,你当陀罗尼是瞎的么?」 穆洛本来没觉得什么,但被裴戎这样瞧着,有些尴尬。 咳嗽一声:「裴兄弟,每晚跟着我不累吗?」 裴戎站直身子,抬起靴跟挑飞狭刀,右手摊开,长刀稳稳噹噹落入手中。 「若果真体谅我,就给我安安分分的。」 穆洛敛起说笑的神情,眼神锋锐:「说好两不相帮,为何要阻止我?」 裴戎道:「我只是不让你去寻死。」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能否成功?」穆洛握紧双拳,「陀罗尼就在前面,只要杀了他,能结束古漠挞旷日持久的战乱,也能少死不少的人。」 「难道你要我回去告诉我那伙兄弟,我眼睁睁放走他?」 他掷地有声地说道:「若是能以我一人之命,换千万之命,那可是一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然后,听见裴戎一声低语,幽幽的,像是嘆息:「不值。」 穆洛动了动耳廓,疑惑问道:「什么不值。」 「没什么。」裴戎冷下目光,携刀步步逼近,「别再胡扯,按照你们大漠人的习俗,揍到你听话为止。」 穆洛提着碍事的裙子,小步小步地后退。 「等会儿,我穿成这样,不方便打架!」 裴戎道:「你自找的。」 见避无可避,穆洛忽然暴起,如猛虎般扑向裴戎,企图先发制人。 声音闪至半空,赫然听见身上锦帛碎裂之声——那名欲奴深谙房中之趣,特地挑选了一声方便撕扯的衣物。 穆洛窘迫至极,收回走光的大腿,在裴戎刀下左支右绌。 就在裴戎快要擒住他时,忽然风声啸动,数支弩/箭从阴影中射出。裴戎横刀切断,十几名黑衣人杀出,挥刀切入二者之间,将穆洛逼退一丈之地。 穆洛扯住披风,避闪杀手攻击,后退踩进一条锁扣,忽觉不对。 但为时已晚,那套索猛然收紧,将他拖倒在地。 裴戎闻声回首,挥刀去砍,刀刃撞上铁器发出一声脆响,未想这锁扣竟是百锻坚铁。 「裴戎!」倒在地上的穆洛大喊,手指扣住泥土,但不敌锁链上传来的力道,被人拖拽而去。 一人纵马而出,从裴戎面前飞驰过,马上的骑士与他交会一眼,却是独孤。 第104章 岂曰无衣 独孤催马疾驰, 一骑绝尘。 穆洛脚踝上的锁扣与马鞍相连, 他身躯蜷缩, 护住头颅,身躯拖曳于地, 犁出一道深痕。 裴戎不敢耽搁,想要追索上去,但彼此间的距离已拉得太远,折身扑向射出弩/箭的杀手。 当大鹰似的影子罩在身上时, 那名杀手显然没有想到,裴戎不去追逐刑主, 而寻上自己。 于是反应慢了半拍,被裴戎扭住脖颈禁锢行动, 握弩之手亦被对方攥住。 裴戎臂肱环住杀手, 挟起弓/弩对准独孤后背,扣动扳机,弩/箭迅射出,如流星。 沉喝声道:「装箭。」 那名杀手隶属刺部, 曾在裴戎手底下讨生活。 虽然物是人非,他也被拨给独孤使唤, 但数年对裴刺主的服从难以根除。 听见这熟悉的命令语调, 便下意识依令而行,从腰间布囊中抽出弩/箭, 压入弩机。 箭矢上膛「咔嚓」一声,将他惊醒, 不对,我这是在帮叛徒狙击现主人! 待他悔悟,为时晚矣。 裴戎按下机括,又是一箭飞向独孤后心。 两支弩/箭一前一后追上独孤。 独孤仿若背后长眼,攥住披风灌注气劲,漆黑披风盈风胀起,若破浪船桅上拉满的风帆。 弩/箭击中披风,像是撞上一面盾牌,激发气劲在布面上漾起涟漪。 鼻尖发出一声冷哼,独孤再催烈马,速度更添一筹。 拖拽在地的穆落情况愈发惨烈,犁过之处一路碎石、荆刺鲜血碎布遗落,似将被活活拖死! 然后,又是一道破风啸声逼近,独孤以为裴戎故技重施,正欲迎接。 但那风声轨迹比上两道低了三尺,瞄准的不是他的后背,而是…… 唏律律——马儿发出一声凄鸣,鲜血从它身下泼开。 独孤蹬住马背凌空一翻,肩背着地,滚了几滚,稳住身形。 张目凝视,马匹拖着那个大漠人摔倒在远处的绿草里,四只蹄子离了马身,散得七零八落。
第212页 而一柄裂纹斑驳的狭刀斜插入地,鲜血一滴一滴从锋刃上滑过,震荡中发出冷戾的嗡鸣。 接着是靴子踩过草皮的声音,裴戎已至近前。 「独孤,你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沉而冷,里面压有难以掩饰的愤怒。 为什么愤怒?独孤起身,看了一眼伤痕累累一动不动的大漠人。为了他么? 这个人也是,那两个摩尼教的俘虏也是。 这些无名小卒,从前哪里入得了你我之眼,而如今你为了他们同御众师呛声,还对我动手! 你背叛了苦海,遗忘了过去,想要撇开从前改头换面?你这个叛徒……该愤怒的是我,裴戎! 独孤从喉间发出怒吼,沖向裴戎,宛如一头暴烈的猛虎。没有用刀,没有用鞭,纯凭拳脚肉搏。挥拳肘击凶狠有力,拳拳到肉。 裴戎讶异于孤独的反应,在他的记忆中,独孤是孤僻、阴郁与冷静的,仿佛苦海那座森冷孤戾的刑殿化身。 从未见过独孤这般狂躁的模样。 裴戎格挡防护,皱眉道:「独孤,这是你擅作主张,还是梵慧魔罗的命令?」 独孤一拳绕过裴戎手臂,重击腹部,唇瓣扇阖间勾起冷笑:胆敢直呼御众师名姓,真是长进了。不愧是裴昭之子,有了慈航作后盾,人也变得高贵了……忘记了自己杀过多杀人? 裴戎闷哼一声,变掌为爪,以擒拿之势扣住独孤肩背,右腿长抻,格动下盘。 独孤立肘击向裴戎侧脸,质问道:才去了慈航几天,就被那群伪君子洗坏了脑子,想要放下屠刀化身为圣?忘了我们曾经是如何在腌臜的淤泥里打滚?忘了我们为能活得好一些,拧断了多少人的脖子? 裴戎扭头避开,拳风擦过面颊,辣辣生疼。 他听出独孤的怨怼,懒得辩解,薄唇紧抿成苍白的直线。 若独孤懂他,不需要他解释,若独孤不懂,再多的解释,只是徒劳。 裴戎锁住对方关节,猛然发力,将人撂翻在地。怎料独孤曲腿绞住他腰身,用力一剪,令裴戎摔倒,自己趁势骑在对方腰上。 他一拳一拳砸向裴戎面门,裴戎两臂交叉护于胸前,静默承接对方狂风暴雨般的猛击。 你为何回来?他面目狰狞,无声叫喊。 仗着大人对你的宠爱,替慈航探听消息?还是顺势爬上大人的床,企图拿你的身子「渡魔」? 这句话称得上是侮辱,裴戎脸色变得难看。 他与梵慧魔罗/干过不止一次,但是直到今日,内心依旧抗拒。 那人强大、幽邃、诡谲与莫测……沿着他那如峦林渭水的身躯求索,每一分每一寸都完美得惊心动魄。 然而,他没能让裴戎折服。 当肉体燃起的余火灭尽,空乏油然而生,两人之间渊谷相隔,缺乏一种魂肉交渡。 在裴戎看来,他们干过的那些事儿,谈不上欢好,仅仅是泄/欲——甚至他还是被「泄」的那个,这是一桩耻辱。 裴戎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腰腹猛地用力,屈膝上扬,夹住独孤腰肋,翻身一甩,将人摔飞出去。 自己顺势而起,半蹲的右腿肌肉绷紧,维持发力之势。 他那鹫猛的眼神令独孤恍惚,仿佛回到他们还在苦海的时候。 「我不仅脱离了苦海,也叛出了慈航。如今的我是自由之身,想去哪里想留何处,单凭心意。」 「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休要羞辱我!」 独孤脖子一梗,就要叫骂,但看着裴戎的脸色还是忍了下来,冷冷道:那你如何解释被你带来的小子?这次盟会对于大人的甚为重要,他夜夜行刺陀罗尼,难道不是来坏我们好事的?我苦海是天下杀手的祖宗,他那些蹩脚的刺杀,蒙得了谁? 裴戎道:「有我在,他不会成功。」 独孤狠狠一拳捶在地上,砸得草屑纷飞,怒道:看在你的面子上,老子三天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眼!但事不过三,这次我定要把他抓回去,叫他尝尝我刑部的手段! 裴戎起身,掸去尘土,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拔起狭刀抖去刀锋上草屑泥土。 「我很感激,但他是我的人。」目如枭鹰,警告道,「旁人动不得。」 闻言,独孤沉默了。 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背对裴戎走开。 裴戎觉出不对,伸手攥住他:「你要做什么?」 独孤扭回一张黑透的脸:替御众师宰了那小子。 裴戎怒道:「别胡闹!」 独孤咧嘴,勾起一抹冷笑:你可以求我,如果求得好听,我会让他走的轻松点儿。 然后转头看向穆洛所在的方向,想要用沙哑怪笑威胁几句,结果那里空无一人。 独孤:…… 两人齐齐转身,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迈着姑娘家的碎步,借湖边芦苇掩护,向湖畔探去。 独孤顿时怒目圆睁,挥臂震脱裴戎,飞身追击。 裴戎丢掉被他扯下的袖子,手中展开一条长鞭,鞭身暗红发黑,纹如蛇鳞,是他顺手牵羊从独孤腰后抽下来的傢伙。 鞭身甩出,像是套马一般圈住独孤脖颈,令飞奔之人猛然停止,重重落地,躬身发出一阵古怪的干呕声。 抬头再看穆洛,那小子提熘着裙角,回头沖他竖起拇指。
第213页 裴戎冷眼看着他,忽然扬起一抹微笑,甚至抬手向穆洛挥了挥,仿佛在祝他好运。 令穆落有点受宠若惊。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啸,似夜枭啼鸣划破长夜。 寒风怒卷,飞絮如霜。胧月下,数百幽影游动,如沉默铁傀,现身于苍茫一色的雪芦海间。 穆洛僵住身形,扬首四顾,觑看深草、芦苇、树梢……苦海杀手的身影无处不在,整齐地端着弓/弩,黝黑箭矢密密麻麻环绕着他,宛如一片铁荆棘。 穆落额头析出冷汗,在近百杀手的杀气压迫下感到战慄。他轻轻一嘆,识趣地丢掉武器,矮身坐在地上。 裴戎卸下鞭上的力道,向前走去,染尘的靴面停在独孤眼前。 独孤翻身坐起,用力揉者脖上鞭痕,龇出白牙流露吃痛的神情。 没有抬头,俯身在地上写道:颈骨差点儿断了,裴大爷够狠的。 裴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独孤不耐烦地拨开,向他扬起拳头:算我还你的。 指的是白天在裴戎出面保下摩尼遗众时,自己向他甩的那鞭。 裴戎伸拳,在他拳背上轻轻一撞,然后五指张开,握住对方将人拽起。 怨怼愤怒仿佛在这双手一握间,消失不见。 独孤一通发泄过后,人也恢复常态:你早知我在此地埋伏有人? 裴戎目光落在湖畔,杀手们反剪了穆洛的双手,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绳子勒在肉里,令穆洛龇牙咧嘴,连声抱怨。 但苦海杀手在执行任务时,都像是用寒铁铸成的傀儡,一色冷面,不笑不语。 悽惨呼喊遥传而来:「几位朋友,我身上的衣服烂成这样,你们总该给我一件披的,别让我光着屁股回去吧?」然后有人将一团破布塞进他的嘴里。 裴戎勾起唇角:「我还不知你,一旦出手,必是思虑缜密。」 「我猜,你早已将那名同陀罗尼相好的欲奴送入他的王帐中,穆洛打昏的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的饵儿。」 独孤道:不错,那名欲奴被她主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作为苦海的礼物送给陀罗尼,算是过了正路。还能在拿督安下一个探子。 他见穆洛被杀手们抬走,裴戎未发声阻止,奇怪道:「你就这么任我把人带走?」 裴戎没有回答,转而问道:「摩尼教的人仍未开口?」 独孤将鞭子绕了几圈,盘回腰间:是个硬茬,尚需几日磋磨…… 裴戎道:「将我抓起来。」 独孤掏了掏耳朵,一副没听清的模样:什么? 裴戎道:「将我和穆洛同那老人关做一处。」 独孤是个好朋友,二话不说便应了裴戎想要坐牢的要求。 当裴戎与穆洛被押至牢前时,老人独自在囚笼里缓缓踱步。 杀手们将二人仔细搜过身,裴戎的狭刀与穆落的长刀都被拿走,老人停住脚步,瞳眸深沉地凝视两人,不知想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独孤:没想到吧,我们这就和好了0v0 独孤:我是裴戎唯一的挚友。 谈玄【抄着手,笑眯眯】:这位朋友,你在妄想什么呢? 第105章 阿九 杀手拉开牢门, 无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裴戎将最后一把兵器从勒于大腿的束带卸下, 放进杀手手里, 迈步走入。在笼中北角盘腿坐下,双手安放膝头, 闭目养神,淡然从容得受邀为客。 笼边挤着一张压扁的面孔,穆洛着起挺翘的屁股,双腿内折挡住凉飕飕穿裆风, 手掌哐哐拍打铁栏。 「给套衣服啊兄弟,再不济给条裤子也成。我也是要面子的好吗?餵, 回来!别逼老子光明正大地遛鸟!」正叫得欢实,一黑衫飘来, 盖在他的头上。 抬手扒下, 翻来覆去看了看,穆洛回头瞧向裴戎。对方没了外套,仅着雪白内裳,勾勒饱满的肉体, 矫健而有力。 穆洛咧嘴一笑。将黑衫往身上一裹,勉强遮了羞/耻, 便大大咧咧地往笼内一角卧下, 挠了挠屁股,倒头就睡。 荒郊野外, 没有安置俘虏人犯的牢狱。 于是,御众师在营地西北处划拨出一块地盘, 扎起灰色毡帐,专门用来安置囚禁犯人的铁笼。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夜风凄凄过幔。巡逻人的脚步朦胧响起,有火把映亮毛毡,仿若夜昙一现,随着人影渐走渐逝。 裴戎所处的毡帐不太干净,支起篷顶的圆柱挂有铁钩,勾尖锈迹斑斑粘着血迹与碎肉,似是刚刚用过。这使得裴戎想起刑殿中,那条将活人如腊肠一般挂起的走廊。 诸多血点溅在帐篷各处,骯脏的地毯上明显有脚印与尸体拖曳后留下的痕迹。 牢笼内静得厉害,仿佛一处与世隔绝的密地。 穆洛呼吸和缓,裴戎静若坐禅,老人独自缩在一处阴影里,仿佛一尊破败腐朽的泥塑。 三人之间,像是在进行一场关于耐心的较量。 只不过这场较量,从一开始便确定了输家。无关性情,无关图谋,仅仅关乎心境。 无欲无求,自然心若止水。但若有人愤懑满腹,被合族生死与教派大计折磨得寝食难安,自然会被那忐忑绝望的燥气逼得率先开口。 老人拧着身子,从阴影中探出。自从落在刑部手里,几日以来折磨不断,滴米不沾,令这尚算魁梧的老人迅速塌陷。眼窝抠出,颧骨高耸,变得形销骨立。
第214页 他看着裴戎,阴影中那眼睛亮得吓人,合拢双手微微一拱 :「老朽尚未谢过阁下求命之恩。」 裴戎平和道:「不必道谢,我只是从心罢了。」 老人眼珠缓缓转动,不知想着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那日见阁下伴于梵慧魔罗身侧,形容亲密,应是那位信重之人,何故与老朽这个将死之人关于一处?」 「老丈想岔了。」裴戎摇头,露出一抹隐晦苦笑,「有人见那会学喉舌的鹦鹉可乐,便将它捉入笼中时时逗趣;有人爱那花朵鲜活美丽,便将之植于园中赏玩游乐。」 「梵慧魔罗对我,便是这般。」 见老人露出不信的神情,裴戎笑了笑,不再正襟危坐,立起左腿,将手搭于膝上。 「也许我的名姓可以为你解惑。」 老人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不知是何名姓这般分量十足?」 裴戎掌覆拳上,做出一个见礼的手势,回道:「尚未介绍,在下姓裴名戎,戎马关山北的戎。」 老人先是一愣,然后恍然:「裴昭之子,苦海刺主。」 再次听见这个称呼,裴戎淡淡拧起眉峰,解释道:「我已非苦海刺主……」 但老人并未听他说话,而是一面嗤嗤发笑,一面拍起手来。 「裴戎,戎马关山北的戎,老夫听过,老夫当然听过!你可是最近江湖上风头最出风头的角色,即便老夫居于海外,亦如雷贯耳。」 「满手血腥的苦海刺主,却是慈航罗浮嫡传血脉。慈航也是下得去手,竟能把罗浮剑神的遗腹子抛去苦海,如此魄力令人不得不服……」但那激昂疯癫的语调并不 像赞赏,忽地一张老脸凑近裴戎,像是风干的橘皮,每一道褶皱都蕴纳些许癫狂的味道,「若非你身份暴露,那日领着黑衣妖魔扬帆而来,将我部族杀得尸骸遍野之 人,会不会是你?你说啊,会不会是你!」 这般吼过,忽然又像是被吓着了一般重新缩回阴影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口中含糊呢喃。 裴戎看着又哭又笑的老人,将眉皱得更深。 这才发觉,事情与自己的估量有所偏差。他高估了这位摩尼遗老,同时也低估了他。 听闻老人在独孤手上熬过数日不曾吐露秘密,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一位罕见的硬茬。 但老人此刻的表现告诉自己,他没有自己想像的那般「硬」。对方在独孤的摧残下已是半疯之人。 只不过在这半疯之时,依旧对明尊圣火行踪守口如瓶,天下难以找出第二个这样的铁齿。 看来,自己的说辞需得修改些许,裴戎暗自思忖,平静地回应老人的疯话。 「人死不能复生,活者更该保重,还请节哀。」 「哀……哀什么?不哀、不哀!」老人回头瞪了裴戎一眼,复又大笑,挥舞着破烂衣袖,在笼中来回踱步,「他们是为了守护圣火而死,死得其所!」 「不过了多久,我与孙子也将追上他们的脚步。我们是柴薪……柴薪你懂吗?我们的尸骨是圣火的养料,我们的魂魄是圣火的焰涛,它必重燃,席捲大漠,摩尼复兴指日可待!」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出狂热的绯红。 「可怜可悲,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妄想。」淡淡声音宛如冰锥,刺破老人混乱狂想。 讲述之声戛然而止,老人用阴狠目光盯住裴戎,弯钩似的鼻樑长如鸟喙,仿佛一头噬尸的兀鹫。 裴戎直视他的眼睛,冷嘲道:「你们是最后的摩尼后裔,若尽数赴死,还有谁知晓圣火何处,还有谁能点燃圣火?」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裴戎,听见他说出的话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挥了挥袖子。 「哈,还以为你会说什么!」 他像是一个急于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的孩童,蹲在裴戎面前,双手胡乱划拨。 「你该听过不少江湖传说吧?那些能够留名青史的功法或宝物都有一位命定之人,他们是钥匙,是火引,是受天意召唤于冥冥之中开启神话的关键。」 「我明尊圣火乃是『净』之道器,摩尼圣者鲜血孕育,得之能洗髓净魂,返还先天道体,为登临超脱铺出康庄大道。如此宝物,上苍怎忍心令其埋没?」 话语低沉,神情郑重,说出的话来却让小孩都觉得可笑。 然而他的部族世代守护圣火归所,自己也为传说中的三百年轮回在海外荒岛孤守一身,且在神智混乱之际仍旧如此渴望得见摩尼教复兴。 又是一位于茫茫红尘颠沛挣扎之人,着实可悲可嘆。 裴戎看着他的模样,心生悯意,轻轻一嘆道:「你可曾想过,如今摩尼经典尽落苦海之手,摩尼遗族全都成了阶下之囚。即便上苍见怜,安排命定之人点燃明尊圣火,但那人与摩尼教无分毫干系。」 「圣火所成就的,也只是那位天命之子,而非你的教派。」 「待真正失去圣火,摩尼教再无翻盘之日,只能埋葬黄沙,甚至连根遗骨也找不到。」 裴戎迎着对方眼睛,目光邃黑。语调不疾不徐却自有万钧之力,给人一种令人信服之感,令老人不由屏息聆听。 「将希望寄託虚无缥缈的东西,怯弱得可以,且可笑至极。若你自认为弱者,那便人命,老老实实向梵慧魔罗低头,用摩尼的秘密换取苟活的机会。」
第215页 「若你不想人命,那便别做白日梦,给我清醒!」 裴戎最后一句,以法术相摧,有当头棒喝之效,令老人浑身一震。 他捂着脸缓缓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苍白面孔淌下冷汗,神情恍惚,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目光渐渐聚焦到裴戎脸上,良久,轻轻一嘆:「我是个弱者,在苦海面前,我的反抗如蚍蜉撼树。但我并不甘心,部族百年坚守沦为幻梦。」 「所以我悲伤、痛苦、煎熬但又无可奈何……浑浑噩噩地死去不失为一桩幸事,你何必唤醒我?」 裴戎伸手扶住摇晃的老人。 「我只觉得,没到最后一刻,别轻言放弃。」 老人咳嗽着摇头,并不作声回应,显然他并不认为落在苦海手上,还会有什么峰回路转的机遇。 然而扣紧的齿冠中响起一声吸气,裴戎听得出,那是不甘的声音。 他耐心周旋,翻弄言语机锋,动摇老人心绪,步步诱导,层层铺垫,便是为了这个时候。 「我可以救你出去。」 轻飘飘话语恍若惊雷,令铁牢为之一静。 老人目光凌厉起来,看了裴戎良久,沙哑笑道:「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若是圣火莫要妄想,我连苦海都不曾低头,何况于你?」 面对讥讽,裴戎巍然不动,道:「毋需任何报酬。」 老人失笑摇头:「老夫活了六十又九,从未见过白捡的便宜。」 裴戎指了指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自古正邪不两立,我出身慈航道场,乃是罗浮嫡传,自当以斩奸除恶为第一要务。」 「但凡梵慧魔罗所要,我会要尽力妨碍,但凡苦海魔头所求,我将尽力奋力阻挡。」 「慈航之人与苦海作对,还需由么?」 见老人面露迟疑,裴戎也不强逼,只淡淡一笑:「落在苦海手上是死,被我救出可能是一场陷阱,但待在此地十死无生,既有一线生机,不拼死一试?」 老人没有立刻作答,他如今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见谁都怀疑戒备,即便裴戎说得有理,却也不敢轻易做下决定。 「有一个问题我颇为困惑,不知尊驾可否解答。」老人踟蹰片刻,缓缓问道。 裴戎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老人道:「听闻梵慧魔罗性情叵测,刚愎自用,无人敢向他谏言。但为何那日你寥寥数句话便令他改变主意?」 「我想你与他之间,应该非是旧主与叛徒这般简单?」 见裴戎半晌无言,老人冷笑一声,道:「阁下口舌伶俐,方才说得天花乱坠,怎么这会儿闷声不吭?连这点诚意都不肯拿出,还提什么……」 裴戎忽然道:「他钟情于我。」 老人戛然而止,顿时一口气梗在喉头。 噗嗤—— 有怪声响起,非是来自老人,而是卧在角落里背身小憩的穆洛。 裴戎扭头看去,穆洛身子在克制不住地打颤,像是憋得极为辛苦。忽然被落在后背的目光烫了一下,厚实阔嵴立刻静止,继续「睡觉」,连道喘儿都没有。 老人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呆愣愣的,表情不必半疯时好上多少。 缓缓回神,他虚起眼睛仔细端详裴戎眉目。 裴戎没有解除以「如影随形」之法造就的易容,依旧是那副平凡到令人转头就忘的相貌,怎么看都不像能令万魔之魔倾慕。 老人正欲说话,忽见裴戎转头直视门帐,轻声说道:「有人来了。」 在他发出预警后的五息,五人掀帘而入。 四人乃是成年男子,身穿黑衣,头戴鬼面。三人腰间叮叮噹噹挂着各种利器,一人手提药箱。打头之人却是一个玲珑娇小的男童。 那男童正是刑殿掌刑童子,由独孤从中环岛的海湾里捡来。因为独孤养了八只鹦鹉,名为「阿大、阿二、阿三……」,所以这孩子被他唤为「阿九」。 他与独孤猜测,阿九或许是外岛某位妓/女所生。苦海连妓/女都比别的地方薄情几分,生下孩子大多卖掉,或者直接抛在海里。 阿九生得好,且是这个年纪难得的聪颖懂事,投了独孤的缘,被他放在身边,作为喉舌替自己发声。 他比别的少年显得娇小,虽然正是窜高的年岁,但一年再见,裴戎也没觉得他比从前高出几分。 老人见着阿九浑身哆嗦起来,这几日他所承受的折磨,一句一句,正是从这孩子嘴中吐出。 阿九在铁笼前站定,眉眼弯弯,笑得娇憨。瘦小的身子裹在殷红狐裘中,将一张瓜子小脸衬得越发唇红齿白。 不等他吩咐,便有刑奴抬来椅子放于笼前,屈膝半蹲,双手交叠。令阿九踩着自己的手背,登上那张为显威武造得过高的太师椅。 一个连部奴都不是的少年,将刑奴当做僕从随意使唤,这般威风做派比之尚是刺主的裴戎不差分毫。 阿九头颅微扬,瞧着笼中囚徒,神情骄矜,目中闪过不似孩童的狡诈光彩。 抬手招了招,有刑奴将一本书册奉至他手边。 阿九一边翻阅,一边说道:「让我瞧瞧,老头你已尝过那些菜品。银勾画、铁蒺藜、鱼凫水……」 他每念一句,老人便哆嗦一下,似想起一切惨绝的痛楚。 「嗨呀,今日该尝到这一条。」手指点了点书册,抬头看向老人,用他那花瓣似的嘴唇说道,「纸面具。」
第216页 歪了歪头,做出思考的神色。 「光说名字,想必你无法了解此菜品的精髓。待会儿,我会将你绑住,将纤薄的白纸在水里浸透,然后一张一张盖在你的脸上,直至盖满一百张,令你能够充满体味窒息之感。」 白生生的牙齿上下一扣,发出清脆之音,令老人如闻丧曲,只求速死,不想再受此折磨。 阿九欣赏着老人绝望的目光,露出满意之色,然后将目光转向笼中的裴戎,瞳仁里有冷意幽幽闪烁。 「不过,这几天我有点玩腻了,想要换个花样。」他目光很冷,脸蛋依旧娇憨,笑眯眯地朝向裴戎,「让我先在前刺主身上试一试,让老头瞧瞧效果。」 「为了御众师大人的宏图,想必前刺主必不吝惜此身吧?」 那张可人面孔下暗藏的恶意已然呼之欲出。 裴戎微微挑眉,没到阿九竟会向自己发难。 他虽与独孤交情甚笃,但独孤不喜旁人介入他二人的私交,与自己见面时从不会带上阿九。 因而除公务外,与阿九几无交集,为何他会对自己有如此敌意? 裴戎飞快一眼扫向右侧,那里站着手提药箱的鬼面刑奴,实际由独孤所扮。 这是他们约好的一齣戏,利用老人对刑讯的恐惧,逼迫他在绝境之中倾向裴戎。 然而,掌刑童子阿九却未按计划行事。 裴戎用目光询问,是何缘故? 那名鬼面刑奴左肩微耸,左手立掌,拇指内扣,迅速隐蔽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自己并不清楚。 为了保证这齣戏目演地逼真,独孤并未告知阿九计划,阿九也不知他的主人伪装成刑奴潜伏身侧。 因而阿九作为全是擅作主张。 面具下,独孤双眼微眯,有些危险。 看来这个被他养长大的孩子,并非在他面前表现得那般乖巧。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全然不同的一面。 不过,他毫不吃惊。 毕竟种毒坑里的种子,又岂会开出纯洁无瑕的花朵? 第106章 求而不得 毡帐内气氛凝滞, 连呼吸都带上一份沉重。 「哈哈哈……」笑声突兀响起, 玩味而嘲弄。 裴戎放松身子, 靠上背后冰冷铁栅,头颅微侧, 墨发下一只狭眸斜觑阿九,但笑不语。 阿九眯起眼睛:「你笑什么?」 裴戎抱起双臂,懒洋洋:「笑有人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笑有人身为下贱, 心比天高。在几个阶下囚面前逞威风,便这般令你快意?」 简单一语说得阿九面色难看:「前刺主人在苦海时, 寡言得像根木头。往慈航走了一圈,就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可见慈航风水不错啊。」 「还行, 慈航虽然惺惺作态,至少装得像个样子。不像某只小狗儿,才多久没见,便沖人龇牙了。」裴戎玩笑着调戏阿九。 虽不知阿九向他发难的原因, 但不外乎爱恨妒怒四字。 从前,裴戎不曾关注过这个服侍独孤的小童。 在自己受到礼待时, 恭谨有礼, 一如往昔;见自己沦为囚徒,貌似失去御众师欢心, 立即捧高踩低。足见是个心性狭隘之辈。 但不过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裴戎没兴趣同他计较。 然而, 裴戎的包容落在阿九眼里,成了一种蔑视。 好似对方是个巨人,自己是只蝼蚁。蝼蚁趴上巨人的鞋面撕咬,巨人又岂会同蝼蚁计较? 阿九沉下眉目,「啪」地一声握住扶手。森冷地左右扫视一眼,周边的刑奴纷纷垂头,做出一副不闻不视的态度。 少年从太师椅上跃下,夺过身旁刑奴的鞭子,一声呼啸,甩向铁笼。鞭身撞上铁栅,发出刺耳巨响。 倚靠铁笼的男人岿然不动,目光如水,风轻云淡,将这座简陋牢笼,坐成金宫玉堂之感。 阿九目光更沉,携鞭走向牢笼,用桐木鞭柄挑起裴戎下颌。 「你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刺主么?我呸!叛徒、孽种!少我面前充前辈,当我不知你是如何爬上刺主尊位的?」 他贴近铁栅,笑得蔑然:「如果我是刑主的狗,你便是御众师的狗,而且是他的一条小母狗。」 「裴大人很会投御众师所好啊,何不将你那些邀宠献媚的功夫向我讲讲,也好让小子开开眼界?」 见裴戎眉峰微蹙,眉目间显露肃色,自以为戳中对方痛处,心中得意洋洋。 「除了御众师,你有没有同别的男人做过?生部的病秧子对你那般殷勤,你一定是同他做过吧?还有拓跋飞沙,他醉酒时曾叫嚷过要在你身上爽一把,你也勾引过他?」 「要我说,入刺部埋没了裴大人的才华,那两腿一开迎客来往的欲部才是你该去之处。」目光在裴戎身下比划,被黑色绸裤裹束的双腿结实又修长。神情渐渐阴戾,流露嫉恨之色。 「你一定……也同独孤大人做过吧?」 裴戎挑眉,原来是为了独孤。 心中微微哂然,这孩子才十四吧,下面长毛没有?独孤什么时候这般有魅力了? 目光掠过阿九肩头,飘向提着药箱的鬼面刑奴。 对方也正在瞧他,明白裴戎的意思后,茫然地耸了耸肩。 看来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裴戎这样想着,用食指将抵在颌下的鞭柄推开,道:「少年人,说话别那么毒。」
第217页 语气依旧淡淡,阿九深觉受到蔑视,怒火上涌,冷笑道,「也是,裴大人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光说不练只叫大人笑话。」 挥袖转身,向刑奴们吩咐道:「把他给我绑起来,我部二十刑全使上,给我卖力点,一定要将人伺候通透了。」 然后裂开一个恶劣的微笑:「若是做得好,我允许你们尝尝御众师大人用过的母狗。」 刑奴们面面相觑,不敢动作。阿九用言语羞辱裴戎也就罢了,但没想到他要做得这般过火。比起恃宠而骄的少年,这群成年杀手阅历丰富,行事更加谨慎。 他们的犹豫落在阿九眼里,像是在裴戎面前扇了他一巴掌,面浮怒容,尖声叫道:「不过一个被御众师腻了丢掉的玩物,你们怕他做什么?」 狠狠一鞭甩向为首的刑奴,将他鬼面甩飞。 那刑奴痛吟一声,捂住面庞半跪于地,右颌与脖颈显露一道血痕。 阿九怒气未消,目光投向另外三人,还欲出手教训。 忽然,一道清冷声音从背后传来:「作为前辈,给你三个忠告。」 「第一,狮子搏兔尚需全力,永远不要背对你的敌人。」 阿九悚然一惊,反应迅速,像是兔子一般向前窜去。 「这叛徒要动手,保护我!」 听闻命令,除被鞭倒在地之人,三名刑奴立即行动,一面奔向铁笼,一面伸手去迎阿九。 看眼阿九即将落入其中一人怀里,突然一股巨力传来,将他扯去,撞上铁栅,骨头几折。 不知何时,少年身上缠有数道黑线,仿若幽影一般流转不定。另一头延至裴戎指间。 裴戎拢在阴影里,身下的影子像是活了过来,宛如藤蔓一般爬了半身,仿若诡秘的纹身。 见阿九挣扎,五指勾动令影绳收紧,令被缚之人喉头荷荷。只一个眼神便令刑奴们僵立原地,投鼠忌器。 阿九被勒得眼眶、鼻尖发红,一面咳嗽,一面细声求饶。 「刺主大人,阿九知错了。您离开苦海之后,我家大人被您牵连,受到其他部主排挤奚落,常独饮闷酒,郁郁寡欢。小子一时不忿,才做出错事。」 泪水滴熘熘地在眼里打转,像个委屈可怜的孩子,与进门时那个桀骜骄矜的阿九判若两人。 「请您看在阿九年幼不懂事,原谅阿九……阿九……阿九很难受……」 像是真的难受至极,颤颤地弓起嵴背。 然而随着他腰背一弯,一声机括轻响,两道乌光从腰间射出。 竟在身上藏有暗器匣! 乌发遮蔽下,阿九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他与裴戎离得极近,对方必然来不及躲闪,且身上没有武器,只能用手去接。然而这是一种秘制暗器,被夹住后会弹出诸多细小尖刺,扎破肌肤,注入剧毒。 这种剧毒是他特别调至,非见血封喉,先是酥软筋骨,然后被麻痒疼痛侵蚀,令人不停挠抓肌肤,死时没一块好皮。 见乌光袭来,裴摇了摇头。 「第二个忠告,作为曾经的刺主,我经历过的偷袭比你走过的桥还多。」 嗡——清鸣一声,一道白影在裴戎指尖显现,却是一枚银币。以两指关节夹住,灌入气劲一弹。 银光跃出,犹如跳出水面的飞鱼,撞上乌光。叮叮两声,乌光偏折转向另一道乌光,二者倒飞回去,没入阿九背后,令他闷哼出声,面孔扭曲成一团。 阿九眼珠急转,惊慌失措,再度挣扎起来,将求救目光投向刑奴们。一时喊着「救我,快救我」,一时叫着「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三名刑奴不再犹豫,携刀向铁笼围去。 他们瞧见乌光打中阿九,观阿九平日作为与他此刻神色,知晓那暗器定然淬有剧毒。 若是放任不管,阿九会因自己的剧毒而死。若是杀将过去,阿九可能会被裴戎宰杀。 无论怎样选择,掌刑童子皆是凶多吉少。他们只好先控制住裴戎,然后再向刑主谢罪。 阿九见刑奴们不顾他的安危,攻向牢笼,肝胆俱裂,嘶哑喊道:「我死了,独孤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见杀手们不曾理会,又沖裴戎道:「快放了我,我会命令他们停手,不然我们都得死!」 孰料,裴戎只是淡淡道:「最后一个忠告,你太聒噪了。」 话音一落,便见四根白皙手指,从沖在前方的两名刑奴身后探出,快若幽魂,令人反应不及。 精准地捏住咽喉,重重一按,两人身子一僵,沉默倒下。 显露出身后之人,同样恶鬼面、黑劲装,是那提着药箱的「同伴」。 他放倒两人后,将手探入其中一人怀里,摸出钥匙,打开铁笼,走到裴戎面前,向他伸手。 裴戎微微一笑,握住对方,长身而起。 转头看向躲在角落里的老人:「我带你出去。」 老人动了动,但没有行动,显然对裴戎尚有防备。 「我从不勉强别人,但若放弃这次机会。发现逃了一名囚犯的苦海会如何勃然大怒,迁怒于你,我可就管不了了。」 然后又看向,卧在笼里没有动静的穆洛:「你不同我们走?」 穆洛抬起一只手,懒洋洋挥了挥,拖着长调答道:「睡软了,打不动架,祝你们好运。」 裴戎笑了笑,同「独孤」转身离去。
第218页 看着男人背影,老人面色几变,终于咬了咬牙,起身跟上。 忽然裴戎被人拽住脚踝,垂头看向瘫软在地之人,因毒/药发作不停抓挠自己,浑身颤抖,涕泗横流:「救我……救我……」 面对生死间的大恐怖,求命之语终于是真心实意,悔不当初。 但裴戎没有多少怜悯,念在阿九年纪不大,他给了三次机会——两次劝说,一次留手。在阿九偷袭之后,也没取其性命。 剩下的,且看他的运道。 裴戎轻轻挣开阿九,带着「独孤」和老人离开毡帐。 阿九在地上打滚,一面呻/吟,一面挠抓,不多时白皙脖颈已是鲜血淋漓。 他使毒以折磨为乐,自己调制的毒/药,从不备有解药,常常用莫须有的解药戏弄刑殿里的囚犯。 未想苦果自尝,算是害人害己。 痛苦之中,瞥见还有一名清醒的刑奴,是被他鞭打过的那个。 那人自挨了一鞭子后,一直捂脸半跪,未参与后面的交锋。 阿九像是发现了救星,尖叫道:「蠢货,还蹲在那里做什么!给我找解药……不,快找生主来救我!」 「如果我死了,独孤大人定会让你们陪葬!」 那名刑奴缓缓起身,放下捂住面孔的手掌。颌下与脖颈的伤口业已结痂,印于苍白肌肤,红得扎眼。 叫骂戛然而止,那人身影倒影眼中,瞳仁颤抖,难以置信。 「独、独孤大人……」 独孤神色漠然,手指点着脸上的鞭痕缓缓滑下,然后按住脖颈,活动起肩膀,健肌起伏,骨头作响, 「大人、大人救我……」阿九神态怯怯,声如蚊蚋。他想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奈何满脸血污,青筋凸起,越是作态越是丑陋。 独孤露出嫌弃,但还是向他走去。 阿九目露喜悦,觉得刑主大人终究捨不得自己。 啪—— 阿九被扇飞出去,唇边落下一线血珠,狠狠撞上铁笼,又滚落在地。 来不及爬起,便被坚硬的靴底踩在背上。 阿九泪流满脸,哑声求饶:「大人,饶阿九一次,阿九再也不敢了。阿九只是、只是不忿您对裴戎掏心掏肺,他却转头勾引御众师……」 背上的靴底用力碾了碾,像是在践踏一只不听话的小狗。独孤示意,他懒得听这些废话。 再厚实的衣物,也隔不住背上传来的无情力道,四分不耐与六分厌弃。绝望慑住了阿九,他甚至感觉不到毒/药的折磨。 心头顿时充满不甘,像是被人狠狠勒住喉骨,苍白的面孔漫起血色。突然发疯似地拔下衣服,拆去头发,露出单薄纤瘦的身体,跪行至独孤面前。抱住男人腰背,将脸贴近,以此做最后一搏。 独孤抬起的膝盖,顶住阿九咽喉,用力抵在铁栅上,黑峻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看一样死物。 然后咧嘴一笑,唇瓣扇阖:看来,阿九也不中用了,我得花功夫找找,再养一只阿十。 阿九倚不住铁栅,缓缓滑倒在地,努力探手,想要抓住什么。 「大人……」 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帘帐落下,遮盖了独孤的背影。 毡帐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阿九狼狈喘息与痉挛抖动的声音。 半晌,穆洛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牢门前,靠着铁栅,对地上之人说道:「喂,还活着吗?」 阿九微微动了动。 「挺能忍的嘛。」穆洛笑道,「小子,你还想活吗?」 阿九艰难转头,放空的目光缓缓聚焦,缓缓点了点头。 穆洛从右耳摘下那枚箭簇似的耳坠,拧开接口,却是中空,里面一抹清香飘出。 笑眯眯,有锐光从眸中划过。 「一笔交易,一件事,换一条命。」 第107章 闯关 一座毡帐后, 裴戎前倾半蹲, 与停靠在侧的马车保持一个斜角, 人影完美藏于车影。耐心等待片刻,向某处招手。 头戴鬼面的男子宛如林中疾驰的麋鹿, 几个起落来到裴戎身边,将肩头老人放下。 「这里就是……」老人难掩激动,嘶哑问道。 裴戎竖指贴唇,示意不可出声, 并做了一个等候的手势。 转身轻拍「独孤」后背,先指自己, 再指后背。「独孤」领悟其意,微微颔首, 轻敲左肩, 示意放心。 缄默无声之中,完成一个计划的交换,显得默契十足。 安排妥当,裴戎从怀中摸出一张鬼面覆在脸上, 整了整衣衫,从暗处走出。 帐篷外立有两名杀手, 见到有人走来, 微微显露警戒之色。 两人向中靠拢,提刀交叉, 挡住帐门,沉声喝问:「来者是刑部的哪位兄弟?所为何事?」 裴戎步伐不停, 稳健靠近,答道:「我是掌刑童子身边护卫。」 「掌刑童子正在拷问摩尼教的那个老头,但对方一副铁齿铜牙,死不松口。所以掌刑童子命我将摩尼教之人提去,在那老头面前刮掉,煞一煞他的性子。」 这种做法实数寻常,两名守卫没有听出疑点,略微放下警惕。 一人继续道:「请出示手令。」 裴戎神色从容,从怀中摸出一物,「啪」地一声放在对方手里,然后大步流星走去,掀帘而入。 那杀手一阵错愕,本想喊住裴戎,但见人已进入,只好作罢。
第219页 「这位兄弟真是个急脾气。」向着同伴调笑几句,低头一瞧手中之物,神色猛变,呛啷拔刀,「他是假的……」 正欲沖入,却被一手按住肩头,吓得他亡魂直冒。悚然回首,被快准地击中后劲,与同伴默然倒地。 「独孤」迈步跨过二人,正待入帐,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弯腰,将一枚银币从人摊开的手里拾回。 帐中同样置有一座牢笼,但比裴戎待过的那个大上许多,里面关有三十多人,聚集了此番带入大漠的全部摩尼俘虏。 他们衣衫褴褛地偎依在一起,娘亲抱着孩童啜泣,丈夫搂住妻子嘆息,偶尔响起一两声咒骂,却也是有气无力,瀰漫着绝望与压抑。 俘虏们听闻外间动静,骤然噤声,目光凝聚门口,见头戴鬼面的裴戎走入,大多露出恐惧。 人们惶恐地往笼内蜷缩,仿佛圈养的牛羊见到宰杀他们的屠夫。 也有硬气的人叫骂:「苦海妖魔,即便你们杀尽我等,也不会道出一字一句!等我等化为亡魂厉鬼,必不会放过你们!」 裴戎没有理会,转头对门口唤道:「安全,进来吧。」 「孤独」掀开门帘,搀着老人走入,步伐颤颤巍巍。 这几日间,刑部对老人的款待弄垮了他的身子,其中一样名为「弹琵琶」刑罚伤了他的腿骨,需得有人相扶。 摩尼俘虏们见到老人,仿若在无底深渊中看见一束火焰。先是难以置信,然后激动万分,纷纷呼唤「祭老」、「老族长」,他的孙儿连滚带爬地贴在铁栅上,挥舞双手,哽咽难言。 于绝境中重逢,老人心绪激荡,悲喜交加。但他经历过不少风浪,知道此刻不是叙旧之时,强自平定心绪。双手下按,示意众人安静。 「这位乃慈航罗浮嫡传,『剑神』裴昭之子,裴戎裴公子。他出手搭救了老夫,并来襄助我等脱离苦海魔爪。」 摩尼俘虏们本来已经放弃希望,哪知峰回路转,看向裴戎的目光含有惊喜、激动、感激。 牢笼打开,俘虏获得自由,有人相拥痛哭,有人喜极而泣。 裴戎看着这副场面,微微皱眉,转头对老人道:「苦海巡逻队伍每隔三分一柱香时间,会回到远处,我们时间紧迫。」 老人点头,沉声喝止众人:「别高兴得太早,我等尚未脱困,不可松懈!」 然后半是感激半是疑惑地向裴戎拱手。 「裴公子,不是老夫怀疑你与……」目光转向「独孤」,不知该如何称呼,含混道,「这位侠士的能为。」 「只是出了这笼子,外边还有更大的笼子。苦海杀手众多,戒备森严。」看了看自家饥寒交迫的族人,惨澹一笑,「我们带着一群老弱病残, 该如何突破重重包围,闯出虎穴?」 裴戎笑了笑,道:「老丈不必心忧,在下已有计策。」 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光是看着他,便令人生出一种心安。 老人燃起希望,不由侧耳聆听。 「出行前,我占了一卦。」裴戎道。 本是玩笑般的荒诞之语,却因其从容沉着的态度感染了旁人,令老人忧虑消散,跟着笑了起来:「卦向为何?」 裴戎道:「利在西方。」 苦海营地有东西两门,供人出入。 东门因靠近御众师及诸位部主居所,盘查仔细,守卫森严,大部分高阶杀手被调遣到这边。 西门附近则是储物仓库及马圈的所在,因而派来值守的是一些混迹底层的苦奴。 不但夜寒冻人,连在部主、管事等大人物面前表现的机会都捞不到,看守西门的杀手们心绪郁郁,满腹牢骚。 弩手们懒洋洋的蹲地箭塔,监视西门。其杀手则执刀站在门口,虽未犯困,但也不那么精神。 一排拒马隔断营地内外,寒铁打造,荆棘长刺横斜,映着月光,森冷狰狞。 哒哒——哒哒——哒哒—— 就在众人百无聊赖间,一道马蹄踏过月影,由远及近。 稀薄夜雾,数辆马车驶出,似载物沉重,车轮压过石子,声音沉闷。 裴戎坐驾驶马车,目光透过斗笠,暗中观察四方。 左上五名弩手,右上三名……这声音,正在绞弦……左前六人,右前五人……四人隐于箭塔两旁树上,那里投落在地的影子比寻常树影重了两分。 通常杀手会将身子平贴树木,从而避免被光照出影子。出现这般疏漏,说明他们只是随性地蹲在树上,并未严格遮掩身形。 裴戎拢起眉峰,没了正牌刺主坐镇,这帮崽子便这般不成气候? 而后转醒,苦笑起来,自己已非他们的首领,何必去操这份心。 距离西门五丈远时,裴戎惊讶地看到一名熟人。 他曾经的副手,那个沉默寡言,出任务时总如影子一般跟在他身边,对于命令从无二话的小十一。 依照十一身份,是不该被安排大门守夜的苦活儿。 然而此刻,身上没了高阶杀手的配饰,衣衫染满风尘。 别的杀手三三两两一处,唯他孤独地站在拒马旁,腰背打得很直,仿若大风中的胡杨,在无言抗争着什么。 偶有人从旁经过,刻意发出大笑,引逗十一回头。在十一投来目光时,又目不斜视地走开,仿若十一只是一道看不见的幽魂。
第220页 被这样戏弄久了,十一不再回头,真的成了一株胡杨。他不理会旁人,旁人也不搭理他,拒马前的一小片空地成了他的独属领地。 曾经饱受期待的刺部英才,今朝沦落成守门小卒。 是自己连累了他,裴戎微微一嘆,压低了斗笠。 见马车走进,一名盘腿坐在草皮上的刺奴看向十一,扬声唤道。 「有人来了,那个哑巴,过去问话。」 观其装束,应当是这群值夜杀手的小头领。 这人曾与十一同届,爹娘也是同一辈的杀手。 但因天赋差异,十一在学徒时期便颇受期许,被荐入刺部,后力压同侪,成为刺主副手,随侍裴戎身边时。 在那个时候,他却还在部奴最底层摸爬滚打。 每每看见十一为高阶杀手们所簇拥,威风凛凛地发布号令,而自己混迹与一群低级杀手中,向他参拜行礼,别提有多嫉妒。 如今十一受到牵连,革去品阶,贬斥到他的手里,自然百般磋磨。 常常摆足派头,指使十一干这干那,承担所有脏活累活。 闻见喊声,十一回眸向小头领,眼神黑邃,神情漠然,那是刺部杀手想要杀人前惯有的眼神。 初次承受,小头领还会抖一下,但瞧多了以后,不再生惧。 对左右笑道:「哟,咱们的十一大人迈不动金腿,得要我们请他过去。」 众人哈哈大笑,这种「落难凤凰不如鸡」的戏码,着实百看不厌。 「胡老大等着,我去请他。」小头领身边一人起身,走到十一面前,学着店铺小二模样,佝腰哈背,替十一掸去裤上尘土。 此人别的不行,但惯会一手分筋错骨。状似殷勤,但却用上了暗劲,掌如重锤一般击向十一膝骨。 十一没动,硬接了这招,冷漠的神情破灭,用力抿唇也掩不住颤抖。 对方露出痛快得意之色,打了一个稽首,大笑道:「十一大人,请吧。」 十一垂于身侧的双拳握紧松开,松开又握紧,如此反覆几次。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中,迈步向马车走去。 走得很慢,有点踉跄,背后又响起闹笑。 十一走至近前,扬手命马车停止。 「请止步,道明来由。」 他抬头看向马夫,对方穿着青灰服饰,脸扣鬼面,是刑奴的寻常装扮。 苦海律法严苛,许多杀手或因犯错或因任务失败入过刑殿,在刑奴手下求饶哀嚎。 六部之中,属刑部最是人憎鬼厌,因而不少刑奴养成戴面具的习惯,以免被自己施过刑的人觑见,尾随报复。 「奉御众师之令,将五车『秋虹九曲』送入拿督营地,作为给陀罗尼王的回礼。」 马夫说话不疾不徐,声音磁性得耳熟。 因着裴戎与独孤的关系,十一常常出入刑殿,因而并不奇怪,只暗中思忖会是哪位见过的刑部兄弟。 面上依旧不苟言笑:「请出示手令。」 裴戎目光深邃,于近处凝视这个跟了他三年的孩子。 十一今年好像……满十八了吧? 在苦海,生辰这玩意儿毫无价值。 许多人在酒醉梦酣间,畅想史书或故事中那些繁华绚丽、歌舞昇平的朝代。无人觉得,让自己诞生于这个艰苦世道的日子,有何值得庆贺。 裴戎能记住十一生辰,也是机缘巧合。 培养一名副手费心费力,裴戎不想在人得用之前夭折,因而对十一多有照顾。 对于裴戎来说,那些事情只是举手之劳,但十一却铭记感怀。 有一年,他拼命想寻个由头答谢自家上司,便听了魏小枝的鬼主意,大张旗鼓地办了一个生辰宴。买了大量美酒,请来依兰昭手中的几个名/妓。 魏小枝白喝白女票,不亦快哉。 可怜十一被掏空了几年的积蓄。 裴戎也非没有收穫。 在那场酒宴上,他发现自己是个千杯不醉,而十一是个三杯倒。 从此,便给十一下了一个死命令,要求他的副手滴酒不沾。 想起往事,裴戎不禁笑了起来。 十一感到疑惑,皱起眉头。他本就年轻,且生得眼大颊满,令他困惑的神情显得稚气。但满手老茧,与浑身血气,又不会让人将他看做寻常少年。 裴戎笑嘆:「我有教过你,面对欺辱,忍气吞声?」 十一微微一怔,没有回答。 裴戎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也许在外面使得,但在苦海万万使不得。」 这车夫在说什么?他非是去送酒的。 十一流露戒备,后撤一步,将手暗暗探向狭刀。 裴戎看着他的动作,平静道:「苦海是什么地方?需要我再同你说一遍马?」 「是疯子、屠夫与杀手的乐园,活在这里的人具有一种疯气与狂劲儿,他们不认世理,只认刀剑。」 「所以,有人欺你、辱你、轻你、贱你,非是听之、任之、忍之、躲之,需得不退分毫,你明白吗?」 已经碰触到狭刀的手指微微一颤,十一睁大眼睛,他已经听出对方的声音。 「刺主……大人……」 裴戎揉了揉十一的发,握住狭刀,拔出。 那刀薄而修窄,仿佛能被月光透过,而那刀刃缺口布满,刀身裂纹密织,如男人身体上的累累伤痕,是战功彪炳,是赫赫威名!
第221页 不远处,小统领一直在关注情况,见马夫亮了刀,十一却像是中了定身咒,僵立不动。 面色微变,喝道:「有人要闯关,迎敌!」 一面率人本袭而来,一面高声叱骂。 「十一,你他娘在做什么,还不拿下他!」 「从前,我也想过,世态炎凉,身如浮萍,命不由己,忍字为先。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世间大多欺软怕硬之辈。你生长在狼窝之中,周边尽是恶徒与狂人。」 那一刀起,如沧月一渺,千叶卷秋风。 拒马斩断,被狂风掀飞丈许,刀风卷上夜空,令箭塔震动。 裴戎摘下鬼面,目光如水,映着月光。 「所以为了保护自己,你要比他们更强,比他们更狂!」 喝——哈—— 裴戎一鞭甩向马臀,马匹嘶鸣,扬蹄向北,沖入刀风扬起的尘暴。 第108章 陀罗尼王 「放箭、放箭!」 小头领向箭塔招手, 纠集所有守门人, 一马当先前地沖向马车。 暴怒狂吼惊醒弓手惺忪睡眼, 身子弹起,瞄准疾驰的影子扣动机括。由于事出突然, 射速不一,未能形成整齐箭雨。有人甚至瞄偏了目标,向塔下自家同伴射去。 没空管那个中箭的倒霉蛋,在小头领指挥下, 诸人亮出狭刀,目标非是裴戎, 而是驰骋的马匹。寒锋挥落,形成一片连绵不绝的刀扇, 欲将踏入其中的马蹄绞成碎片。 无用! 裴戎在标记守卫位置时, 早有准备。 沉声一喝,刀风咆哮,地卷沙龙,两面风墙舞叶而起, 草叶飞花在空中舞成旋涡。 封住马车两侧,将狭刀、弩/箭尽数弹开, 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马车奔临门下, 埋伏树中的杀手飞身跃出,宛如苍鹰凌空罩顶, 刀光绵绵细织,形成一张银网罩向裴戎。 裴戎头也不抬, 仿若未觉,直直看着前路。 忽然,他落于马鞍的影子沸腾起来,如雾流转,渐渐隆起,化为一道修长人影。 那人从屈膝到起身,影子宛如墨色丝绸,滑下修长的手臂,淌下月光般的刀锋,化为一滩水墨逶迤足畔。 他在沧月中舒展体魄,狼背蜂腰,逆光的剪影有一种肃杀的美态。 然后这道剪影被扑来的杀手淹没。 不见刀光,也不闻锋鸣,杀手们猛然倒飞出去,仿若斩断丝线的傀儡,无声滚落在地。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无一丝烟火之气。 五辆马车在那道人影的护卫下,冲出营地,下了山坡。 小头领尤有不甘,拾起落在地上的弓/弩,对准马车。 忽然胸膛一挺,薄而修窄的刀锋从他胸口刺出。 不敢置信地转头,乌黑鲜血从唇边一股一股涌出。 「你……你……你……」 瞪大眼睛,抓住刀锋想要说点什么。狭刀动了,从他胸口平稳抽出,大量鲜血喷涌,带走了性命。 十一接住断气的尸体,转身面向众人,面无表情。 「胡老大面对闯关的敌人,豁命拦阻,不幸遇难。」 「明明是你……」同小头领亲近的刺奴迈前一步,想要质疑,头颅猛地飞出,滚了老远。 十一漠然振去刀上血迹,环顾四面,眼神带血,犹如狼顾。 「我再说一遍,胡老大面对闯关的敌人,豁命拦阻,不幸遇难。」 在场之人皆被震慑,无人吭声。 十一併不是个软弱之人,他的缺点在于太过年轻。 从前跟在裴戎身边,裴戎说什么,他便做什么。无需思考前路,因为裴戎的方向便是他的方向。 那日,裴戎离去,像是从他身上抽走了一根骨头,他茫然失落,不知所措。现在,裴戎又把那根骨头给他插了回去,令他通了关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十一想要回头,再看一眼那人,但终究忍住。 等到马车走得远了,方才从尸体腰间取下木哨,深吸一口气。 尖锐哨声响起,告知全营杀手有人闯出营地。 他曾追随裴戎冲锋陷阵,曾追随裴戎出生入死。 但十一明白,他生死皆在苦海,自长泰一别,自己的道路不再与那位大人重叠。 裴戎驱车走出十里,才闻哨声响起,顿时明白十一心意。 心中浮现一抹怅惘,世事难料,人生无常,纵然相交莫逆,也有殊途难同。但他不是一个悲春伤秋之人,很快,这点儿淡薄愁绪便被寒风吹散。 何况,他的身边不是没有朋友。 「孤独,你什么时候学了一手刀法?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裴戎调笑道。 然后一声惊喘,有手臂从他腋下穿过,揽住腰腹稳健用力,令他后身形仰,倒入身后之人的胸怀。另一只手臂,覆在裴戎掌握马缰的手上。 胸膛坚实,怀抱温暖,宛如厚实的锦裘,将裴戎整个包裹。 有香气透过衣襟散出,充盈那人用双臂、胸怀圈出的方寸天地,本是淡雅清寒,但被二人偎依而生得体热一蒸,变得暖融。 裴戎心头狂震,死死盯着握住自己的手,似要甩开,又似想握紧。 「你不是独孤,你是……」 抱在腹前的手指收紧,虽是背对,但裴戎能感觉到对方在无声轻笑。脖颈之间,有温暖的气息吹拂过来,一搔一搔。
第222页 对方偏头,下颌搁在裴戎右肩,用手指在肩胛书写:错了,是独孤。 字迹独特,皆是连笔,无分毫断绝地一笔挥就,来去纵逸,势如山河。 每一字写下,皆令裴戎的心微微一颤,炙热情绪随着一撇一捺在复甦,在他体内肆意流窜。 裴戎想起,竹林野寺,古钟悠鸣,有人墨砚青席凝雅端坐,于桃花滂沱中书下「红尘」一笔。 裴戎猛地抓住那只写字的手,握得极紧,仿佛一松开,对方便会化为一股青烟,随风消逝。 马疾如飞,飞花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身旁掠过,眼前景物随流风飞逝,显得朦胧。 心脏砰砰狂跳,撞得他胸口发痛。一股热气堵在胸口,左沖右撞,找不到一个宣洩的出口。 裴戎盯着发颤的指尖,恼怒自己不够沉着。 「阿蟾……你是阿蟾?」他在确认,在质疑,在希冀,「告诉我,这不是梵慧魔罗的又一出玩笑。」 身后又传来一声轻笑,对方被攥住了手,写不了字,只好亲自开口。 说出的话那是那句:「错了,是独孤。」 声音柔和,带着点儿慵倦,许多次响起在裴戎的梦中。 胸口热气顿时酿成又烈又酸的老酒,涌上喉头,裴戎觉得自己眼胀鼻酸。 无人会质疑裴戎的坚韧,就连独孤与魏小枝有时也会觉得他不是活人,而是铁傀。那种用百锻精铁铸造出来的骇人兵器,冷而坚硬的铁皮令他无视承受过的所有苦痛。 但是,这个人……这个拥抱他的人,就有这样的本事! 无论是坚硬的铁傀,还是冷血的杀手,他就有这样的本事,只是一句话,便令裴戎翻江倒海,天地反覆。 裴戎强忍酸楚,眼眶发红,却努力大笑:「你漏了马脚,独孤可不会说话。」 然后,那人的鼻尖在他颈侧蹭了一下。 「他见到你后是说不出的欢欣,那种欢欣治好了他。」 「你不让他写字,他又想同你说话,别无他法,只好为你不再当个哑巴。」 裴戎摇了摇头,已然说不出话来。 两人手指交握一处,不分你我。 这时,一声号角吹起,响彻旷野。 相拥的两人回头望去,只见营地所在山头亮起,无数火把如流萤汇聚,仿若以青丘为炬,点燃苍原。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 号角是上好夔牛骨所制,粗犷光润,琥珀似的,泛着乌沉沉的光。三声吹过,漫天遍野尽是角声。 数百铁骑登上丘首,身负长弓,手持火把,阵势纵横,好似铁灰鳞甲覆满青丘。 骑军阵列之中,梵慧魔罗一袭红衣醴艷,仿若白山墨川挥就,染朱丹一点。 墨裘覆红衣,胸襟微敞,长发不簪不束,散在风中,狂而不乱。 闯出营门的马车已经走远,遥遥望去,好似连缀原野的五粒黑点。 不过,以梵慧魔罗眼力,这段距离还是太短,将策马疾驰的两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那相拥的身影,和那交握的手。 目中情绪涌动,似嘲又似笑。 梵慧魔罗在看着别人,同时,有人在看着他。 沧海之主,苦海御众师。 其强大与俊美,闻名天下。今日一见,方知辞藻有尽,道不出他风华一二。 陀罗尼凝视红衣背影,如是想道,催动骏马来到梵慧魔罗身边。 这个男人很是扎眼,若用一个词形容,庞大。 肌肉如磐石一般在身上堆栈,仿若千峦百岭垒成山脉。行动间,像头从冬眠甦醒的巨熊,拱背垂臂,保持着一种威慑的姿态。 各色狼牙、鹰羽、金珠、玛瑙、猫眼连缀而成的项鍊绕过粗壮脖颈,晃荡拍打着袒露的胸膛。肩披深褐色的大氅,是用上百张猞猁皮制成,华美皮毛在火光下泛起金色毫芒。 「没想到,竟有人能从苦海手中逃走。」他松了缰绳,摊开双手,展示身后的威武的黑甲骑军,粗野大笑,「若是御众师想将那群猎物抓回,本王这三千骁骑,可为您效劳。」 弯腰施礼,目光却贪恋着御众师无暇的侧脸,一错不错。 「陀罗尼王。」梵慧魔罗转身。 拱绕他的数百杀手也随之转身,火把高举,烈焰昭昭。 火光之下,他的眸色浅得出奇,瞳仁又深,好似凝结万年的琥珀,又似某种上古凶兽的凝视。 一眼便将陀罗尼慑住,觉得自己这具铁塔般的身躯,在他面前低矮得犹如刚断奶的孩童。 「不过几个俘虏而已,何需帮手。王可听过一言,『苍生涂涂,苦海难渡』。我若想要谁,纵使神佛在世,也无法从我手中逃走。」 摊开的手掌握紧,势若洪涛,神威如狱,将陀罗尼对美色的旖念沖刷殆尽,忍不住避退或拜服。 「既然无我出手,御众师邀我前来,又是为何呢?」 不自觉将「本王」的自称换成了「我」。 梵慧魔罗审视着陀罗尼,渐渐收敛气势,气息变得深邃若海。 「邀王前来,是有一出游乐,请君享受。」微微一笑,道,「我听闻,古漠挞有秋猎的习俗。」 陀罗尼道:「不错,春乃繁衍向荣的季节,秋是杀伐处刑的季节。我们草原之民将入秋的头一个月定为秋猎之季,每个部族皆会派出最好的猎手背弓游猎,捕捉狼狐鹰鹿等带回族中,献祭于四方。」
第223页 梵慧魔罗扬手笑道:「此番,我便是邀请王来参与我苦海的秋猎。」 见御众师手势,拓跋飞沙指撮唇间,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两人身后,百来名骑士御马而出。 苦海的杀手气息森然,胯/下的马匹也如其主人一般冰冷。百人骑士煞气凝聚,仿若一团乌云瀰漫,令拿督最骄傲的骑军微微骚乱,那些膘肥体键的战马顶不住煞气,打着响鼻,不安避让。 拓跋飞沙向御众师行过一礼,牵着他的坐骑走出。 「若是王上有意,也可享受我苦海秋猎的乐趣。」向陀罗尼咧嘴一笑,露出森白利齿。「你们猎鹿,而我们猎人。」 扬刀立马,声震夜穹。 「戮部听命,随我去将那群不听话的畜生抓回来!」 碎石纷飞,大地震颤,望着苦海铁骑滚滚而下,陀罗尼明白这是两家的一次小小交锋,自己不能在会盟前弱了气势。 「御众师有此兴致,本王自当奉陪。」 他哈哈大笑,扬起长鞭,点将点兵。 三名统领模样的男人领命而出,个个威武健硕,头插长翎。 「来啊,别让客人看了笑话。谁带回的猎物最多,本王不会吝惜赏赐。」 「王上会给什么样的赏赐?」 有统领大笑应和,周边拿督骑军跟着发出粗犷哄声。 「你求什么,就能有什么。」陀罗尼似是极为喜欢这种氛围,畅然大笑,随手拉过跟在身边的妃子,推入那个发话的统领怀里。 「美酒、美人、黄金、牲畜、铁矿、草场……你求什么,我就能给什么。」陀罗尼扬起双臂,仿佛要拥抱整片古漠挞,「因为我们拿督,是大漠之王!」 第109章 烟火流萤 长坡之下, 千骑奔腾。青丘之上, 观者兴盛。 夜色浓稠, 视野受阻,本不适宜狩猎, 但又正因天黑雾重,显得尤为刺激与狂野。 「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 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梵慧魔罗口颂《礼记》中的月令篇章, 醉发吴越之调,为这秋猎更添一份肃杀。 从游猎的骑军间收回目光, 负手转身, 对陀罗尼笑道:「他们玩他们的,我等也不要在这里空等。」 抬手一扬,扬袂若火。 「舞来。」 一管洞箫起,幽噎难凝, 千回百转。羯鼓横放在木座,两根小杖敲击, 鼓点密集, 像是一把接一把的豆子用力洒在鼓面上。 女人脱去上衣,将牛油抹在身上, 曼妙酮体在月下流光浮影,裸上身跳起《鸿雁》与《兵燹》。墨衣素女娉婷而立, 双手交叠放于腹上,白皙脖颈如鹤上引,唱的是雄浑沉厚的秦腔。 一卷雪席在两位君王之间铺开,有美姬躬身携来矮几,摆在席上。 梵慧魔罗抬手相邀,不等人回应,长袖一振,席地而坐。 遥望山始生霭,星垂旷野,略带懒倦地一招手。 「酒来。」 伊兰昭长裙曳地,从舞姬之间穿梭而过,跪坐于御众师身前,捧起一只赭色酒罈,高举过顶。 梵慧魔罗也不命她斟酒,亲手拎起白瓷斗,从坛中舀起一杯。 凑到唇边,喝了一口,泼去。 「差些滋味。」冷声道,「换。」 伊兰昭放下手臂,微微弓腰,膝行退入舞群。须臾,又奉来一只青色小缸。 御众师再尝,再泼:「再换。」 如是几次,终于满饮一杯。 梵慧魔罗拿起另一只瓷斗,舀起酒浆,递给拿督君主。 袖口染有大块暗红,手沾湿痕,根骨分明,犹如在泉中濯洗过的美玉。摊于掌中的瓷斗,粼粼如盛一碗月华。 「君饮盛。」 陀罗尼统御大漠数十年,从未如今日一般,恭敬无比地接过一杯酒。 仿佛那不是酒,而是神佛的恩赐。 扬脖饮下,烈如刀割,似有一团烈火自喉舌点燃,一路烧至腹内。让他这种喝惯烈酒的人,都忍不住捂嘴呛咳。 他这副狼狈模样,取悦了御众师。 那个男人朗然大笑,拍过他的肩头,起身,登上丘首,负手而立。红衣烈烈,犹如红莲。 将酒向天空一泼,顿时风起云涌,大雨弥天而落,却无法沾湿他的身影分毫。 「大漠动寒角,晚骑踏霜桥。夜宴方云罢,人逸马萧萧。忽如幽管凝,浪子风尘飘。归来视长剑,功名岂一朝。」 陀罗尼忘了赏舞,也忘了饮酒。 望着那凌风唤雨的男人,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战慄。 那倾倒众生的皮囊之下,不是血肉,是烈虎,是真龙,是比那些还要可敬可畏的事物。 此时此刻,有至美之景,也有至美之人,陀罗尼却是心神被夺,身躯紧绷,握杯之手渐渐沁出汗水。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人物……只初会一面,便是惊心动魄! 「真是一场好雨。」 「雨声繁密模糊了足音,猎物与猎人难以嗅到彼此,也难看见彼此。」 一名杀手打扮的男人驻了脚步,抬手盖住额头,喃喃望天。 「算起时间来,他们也快到了吧?如果误了时间,就枉费我这几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竭力甩开某人。」 片刻后,有人高声唤他。 「你!对,那个新来的!站着做什么,来把这些东西搬过去。御众师正在宴请陀罗尼,都是上赶着要用的。」
第224页 「嗳,就来。」男子答应着,手拖牛腹一抬,便将一头百斤重的牛轻松扛在肩上。 靴底踏入雨中,溅起水雾。有雨水顺着耳廓淌下,落于箭簇似的耳坠,寒光摇曳。 逃命的路上,车轮滚滚,五辆马车急速狂奔。 嘭嘭嘭,桶盖被掀开,落下马车。摩尼俘虏们从酒桶中钻出,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有几个孩子东倒西歪,似乎被酒气熏得醉了。 老人扒着桶沿,缓缓坐倒,仰望天空,一面捶打桶壁,一面哈哈大笑,畅然发泄劫后余生的喜悦。 转身去看车架,双掌合十。 「裴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但目光被阿蟾后背遮挡,瞧不见裴戎。 裴戎也没应声。 「恩公?裴公子?」语调略显焦急,以为裴戎在闯关时,受了重伤。 阿蟾摸了摸裴戎的头发,将那歪掉的白翎拨正,将那结实的腰腹揽了一臂,在人有点哆嗦时,安慰地拍了拍,回道:「他无碍,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想通。」 见裴戎没有反驳,老人松了一口气,连连说道:「无碍就好、无碍就好……」 忽然反应过来,惊疑不定:「这位大侠,你不是一个哑巴么……老夫没别的意思,只见你一直用手势交流,不曾说话。」 阿蟾道:「蟾。」 老人不解。 「在下单名一个蟾字,好友们都叫我阿蟾。」他扯动缰绳,令马车拐上一个坡道,「此事说来话长,机缘巧合,在下业已痊癒。」 他的声音平和疏朗,带着说不出的淡泊风致,哪里像是将将才能说话? 得,又是一个真眼说瞎话的。 毕竟萍水相逢,又承蒙救命之恩,老人不便深究,只好说道:「痊癒就好,痊癒就好。」 还好阿蟾没有转身,否则以他那张「御众师」的面孔,说不得要将人吓得跳车。 裴戎窝在阿蟾怀里,收拾好心情,便听见这番对话,咳嗽着笑了起来。 捏了捏阿蟾的手背,悄声问道:「追兵怎么还没来,若是真跑了,我们的谋划就泡汤了。」 「安心,你何曾见过我那半魂手段温和过。」阿蟾说。 忽然,万里无云的夜穹云浪翻涌,须臾滚滚黑云低压,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阿蟾将手按在脖前,解开盘扣,旋开风氅撑在裴戎头顶,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黑狼皮上。 裴戎探出右手,接了些雨水,凑至鼻尖,竟嗅出些酒味,这雨不正常。 随后,背后传来急促马蹄,大地随之震动。 伏在鞍前,转身回头,只见一群骑兵追索而来,塞满整片草原。竟一时无法分辨数目,只觉四面八方,铺天盖地,仿若滚滚奔流,排山倒海。 拿督骑兵将这次游猎当做一场真正的秋猎,挥舞马鞭,狂放呼喝。他们像是一群争食的鬣狗,以嘶吼与追击,令猎物胆寒。 与死人般寂静的的苦海杀手形成鲜明对比。 有人不知死活,挑衅地策马撞入苦海的队伍。 下场很惨,眨眼间被割断了坐骑的喉咙,跟着马尸一起栽倒,若非即使滚下侧坡,差点儿便被身后的马蹄践踏成肉泥。 骑兵们爆发出震耳大笑,声如浪潮,在巡猎的牧场上,争胜、争胜!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裴戎拭去雨水,眯起眼眸,终于大致数清来人,心下微沉,侧头压在阿蟾颈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三十几个病残,怎么派出百名杀手,还让拿督之人参与进来?」 这般阵仗,连攻城都可,却用来追捕他们,杀鸡焉用宰牛刀? 阿蟾眉峰微挑,一时没有回答。 天下间最了解御众师的人,自然是另一位御众师。 从独孤处得知诓骗摩尼众人的谋划,御众师温柔可亲的那一半觉得甚是趣味,便以造化之法,捏出容器,盛放魂魄。脱离本体,与人来一出「私奔」。 临行前,阿蟾本着对同宿一处屋檐者的礼数,知会了梵慧魔罗。 梵慧魔罗未做表示,全然一副「你自去,我看家」的态度。 未曾想,转头便让他们的「逃难」之旅难度翻上几番。 这回答有点说不出口……难道要告诉他的小狼崽,那人在耍性子? 阿蟾难得感到难堪。 作为活在无数传奇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大人物该有大人物的气度。他真心认为,任性二字实不该出现在李红尘的脾性里。 索性转移话题;「魔罗以观人苦难为乐,凡人的挣扎与绝望乃是他的赏心悦事,所以有此布置。」 「也罢,如此一来,这齣戏足够真实。」 裴戎皱眉:「但是这种局面已非我们所能控制,我怕护不住摩尼教的人,功亏一篑。」 仿佛是为应证他的话语,拿督骑兵收了嘶吼,变得如同行的杀手一般静默。 这种变化实在诡异,令逃难的摩尼众人蓦然感受到一种致命危机。 他们蹲在桶内,目光惊慌地望着车后。 漆黑甲冑在月下泛着幽冷光泽,松掉缰绳,战马好似得到命令的兵卒,改变步伐,与同伴紧密并行。 拿督骑兵双膝加紧马背,从身后摘下长弓,在疾驰之中,仰身一轮抛射,箭如雨织,遮蔽明月,天地为之一暗。
第225页 还真是来真的! 裴戎齿冠微碾,感受到压力,向摩尼众人沉声喝道:「躲在桶里,不要冒头!」 拔出狭刀,就要翻下马背,转身迎敌。然而却被阿蟾抱住,没能成行。 「阿蟾!」裴戎焦急喊道。 阿蟾睫上沾着水珠,长发湿得贴在脸上,眼底带笑。「来,我放一束烟火给你瞧瞧。」 裴戎一怔,这云低雨急的,手里又没用具,如何能放烟火? 他从袖中抽出黑面巾,往脸上一围,一蹬马鞍,翻身踩在车厢上。 向桶中之人,扬臂一招。 「借一柄弓。」 他们逃离苦海营地时,除了准备藏人的酒桶,还搜罗了一些刀剑弓/弩,做防身之用。 「大侠想要哪一种?」 摩尼众人不敢伸头,十几人哆哆嗦嗦地伸手,举起弓箭。 「越硬越好。」阿蟾道,「多谢。」 在颠簸的马车上,踩着栏板稳当走过,最后挑了一张黄杨硬弓。是蒙兀人的手艺,他们喜好用牛皮作护手,并在弓弯处雕刻鹰羽,以求百发百中。 阿蟾凌风而立,雨水浸湿他的衣衫,令那件单薄黑裳紧贴肉体,勾勒劲腰长腿,长发高束漫捲如龙。 他握弓一张,气满五石,弦上明月半! 羽箭未引,却有一线幽幽流光在满月弯弓上凝聚,宛如春风绿湖粼粼漾起的柔情碧波,又似三月艷阳在翻滚乌云里拉扯出的一线天光。 风雨柔软下来,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流连于紧挽长弓的指尖。 漫天箭矢由高抛开始下落,映照在逃难众人的眼中,若是挨实,将会变成一具刺猬似的尸体。 危难之下,阿蟾与裴戎毫不在意。 阿蟾见裴戎讶异地瞧着那弓弦间的流光,微微一笑,说道:「敲敲它。」 怀着困惑,裴戎依言曲指在弓身一扣,弓弦一震,幽光分出千丝,犹如碧柳垂下的万千丝绦。 「这是?」裴戎问。 「一种技法,名为『流萤』,是一位『上清云斋』的门徒在观萤火海时,心有所悟而创。若是喜欢,以后教你。」阿蟾说道,「再敲一敲。」 裴戎又对弓身扣了扣,弓动弦颤,流光再分万缕。 弦出铮然一声,漫天流萤飞光。每一点流萤挑落天空中的一枝羽箭,箭矢落尽,剩余流萤落入骑军阵列,射穿战马,令阵势为之一溃,无数骑兵坠马,却没射伤一人。 裴戎看着阿蟾,满眼皆是他的倒影。 此刻朗月秋雨,百里奔袭,两人偎依共乘一骑,是一场不能更美的旅途。 「这烟火果然很美啊。」 插入书籤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话要说: 阿蟾是个有偶像包袱的人,不想让那些崇拜他的人,觉得李红尘是个(病/傲)娇。 阿蟾【冷漠】:丢脸。 梵慧魔罗【扭头】:啧 第110章 真心难诉 追猎的队伍本以为三十来名老弱病残, 乃是手到擒来之事。 未料猎物之中竟有如此高手, 措手不及之下, 人员损失大半。 落马的大部分是拿督骑兵。 他们是王主亲卫,兵甲精良, 良马宝弓,拥有最好的射手与骑士,在大漠纵横无忌,连大雁城的军队也被他们打残过几波, 因而骄桀自傲,无畏无具地正面冲锋。 相比之下, 苦海杀手行事要谨慎得多。 拓跋飞沙亲率队伍,自然想要在御众师面前挣一份面子。 见拿督骑兵欲用远程狙击拿下猎物, 心里明白, 骑射非是自家杀手擅长,喉舌连弹,如鹧鸪鸣啼,发出指令。 苦海杀手立即改变阵势, 悄无声息散开,微微落于拿督骑军之后, 利用其身形遮掩, 打算在追赶上猎物,进入混战之时, 后发制人。 虽然拓跋飞沙不喜,但也不得不承认, 从前自己数度与裴戎交锋,从未占过上风,一直被那叛徒压得喘不过气来。 想必依那傢伙的本事,不会一个照面就被擒住。 旋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眼珠凸鼓,几乎要收不回来。 下意识回头去瞧,那道红衣猎猎的身影依旧玉立青丘,风仪威峻。 御众师还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裴戎身边何时多了一个高手? 然而,这番惊变没有令拓跋飞沙担忧,他粗犷面庞流露一抹狂野,舔了舔嘴唇。 心头冷笑,猎物太弱,只是残杀,面对强大的敌人,打起来才够刺激! 于是指令连发,令苦海杀手加快速度,撇开混乱的拿督队伍,不断拉短与五辆马车间的距离。 流萤飞散后,微弱轻响连绵不绝,细密裂纹蔓延弓身。 流风捲来,黄杨硬弓化为齑粉。 阿蟾拍去手上粉末,落回裴戎身后,搂住人腰,腿夹马背,沉声吁喝,令马疾奔。 风声极大,呼啸灌耳,阿蟾将裴戎抱紧,嘴唇压人耳畔:「我们去哪儿?」 「那处。」裴戎扬鞭指向前方。 此处地貌北山,整片草原乃是山丘的迎风坡。坡势不甚陡峭,上段平坦,下临一条宽阔长河,水势湍急,老远便听见浪涌之声。 因水源与风势之故,苦海营地所在的山顶植被稀疏,越是往下,草木越深。临近长河处,长出一片不小的乔木林。 裴戎打定主意,离开骑兵占尽优势的草原,驱车沖入树林,最后借河流送人逃生。
第226页 阿蟾颔首,加急马速,不时挥刀格开射来的流失。 身后马如奔雷,蹄声渐近,车上传来嘭嘭闷响,是暗器与箭矢射中酒桶发出的声音。 裴戎这一车载有老人与其孙儿,一对夫妻,一名男子,和一双孩童。老人和男子占一个酒桶,夫妻占一桶,老人孙儿便与那双孩童占一桶。 老人孙儿很不走运,他的藏身之处接连被流失命中,轰然破开大洞。接着,一片暗器撒开,老人孙儿头脑空白,意识将两个孩子扯到身前,当做挡箭牌。 噗嗤噗嗤,鲜血飈溅。 孙子吓得傻了,眼睁睁看着油尽灯枯的爷爷忽然来了精神大振,如一头猛虎飞身扑来。张开双臂将孩子揽进怀里,拿着骨瘦嶙峋的后背对准暗器。身躯几震,尽数挡下。 「爷爷、爷爷!你没事吧……」孙子伸手去扶老人。 啪,老人狠狠将他扇倒在地,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咳着血,将孩童放入自己躲藏的酒桶。 然后将孙子扯出破桶,与自己一起坐在孩童躲藏的桶前。 孙子挣扎着想要重新躲藏,老人枯瘦的手却如铁钳一般,死死按住他。 「爷爷,我、我不懂武功,我、我会被射死的,一定会被射死的……」孙子哆嗦道。 老人定定看着追来的骑兵,冷声:「死也要挡好他们!」 阿蟾将此番景象收入眼底,没有插手他们的纷争。 眼看乔木林越来越近,怀中之人忽然唤道:「阿蟾。」 阿蟾轻轻应声,静待半晌,未闻下文。 「怎么?」他关怀道。 裴戎凝望前方,平静说道:「三柰、藁本、麝香、乌沉、安息香、伽南香……」 阿蟾微一怔:「什么?」 「你身上的香味。」裴戎说,「还有一些比较模糊,我一时无法甄别,但粗略一品,应不少于十几种香料。」 阿蟾没有说话,但裴戎敏锐察觉扣于腰畔的手指颤了颤。 此种反应应证了他那模糊的猜测与不安,裴戎心中一沉,决定问出个结果。 「五日前,我在梵慧魔罗帐中。」微微一顿,闭了闭眼睛,摒弃那些肉/体交缠、徐吟低喘的画面,「焚的是没药、甘松、苏合、沉香,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长泰之时,我在你怀里嗅到梅花、冰片与白檀。」 「而在我们相逢之初,你的身上只有淡淡苦梅的香味。」裴戎声音发硬,「所以,你们在掩盖什么味道?」 半晌,身后一直没有作声,只有风声呼啸与徐徐呼吸。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不疾不徐,像是四月和风,从人心间轻轻拂过。每次只要他一开口,好似世间万难皆如无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然而,这次没能奏效。 裴戎忽然一拳砸向马背,马儿一声哀鸣,差点儿在疾奔之中趔趄踹倒。 马车随之剧烈震动,吓得桶中之人惊疑冒头。驾车的刀客不曾回头,刀鞘长抻,在桶沿敲了一敲,几人默默将头缩回。 马车疾奔之中,风声太大,他们听不见裴戎二人对话,只觉两人似乎发生了争吵,这种「家事」非外人所能插手。 阿蟾看着裴戎,后背绷得发硬硌人,发辫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着面颊与脖颈,簪在发上的羽翎却依旧扬得倔强。 裴戎已是名传天下的大人物,但在阿蟾瞧着,仍有几分孩子气。 安抚地拍了拍马颈,好笑道:「欺负它做什么?我们还要靠这位飞将军逃出生天。」 裴戎默然片刻,又唤了一声。「阿蟾。」 这声「阿蟾」听起来不太对劲,沉而重,尾音发颤。 看来是要说极重要的事情,阿蟾心道,敛起调笑,认认真真地等着他。 「有些事情,我们需要说个明白。」裴戎声音低沉,「若是仍旧这般糊里糊涂,我心里……我……」 他很是紧张,好似将要讲出的话语重若千钧,湿发黏着脖子,经络与肌肉微微鼓动,能瞧出咬牙使劲儿的模样。 「若是我依旧想当刺主,当你的跟班与属下,在长泰之时,即便梵慧魔罗打我骂我指着鼻子叫我滚蛋,我也不会离开。」 「若是、若是我仍旧甘心做慈航的傀儡,由得他们指哪儿打哪儿,我也没脸回来见你!」 「而如今,我回来了,死皮赖脸跟在你的身边,就是……就是想有一个全新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咬牙,仿佛要将毕生的气力与英勇都用在此刻。 「我明白,你是这天下第一人,即便跌落了境界,也是巍峨青岳。而我、我对你望尘莫及,可我实在是……实在是……」 这时,马车陡然一震,车轮徒劳转动却无法前进,在狂奔时被迫停止的马匹发出悽厉哀鸣。 阿蟾与裴戎齐齐回头,铁灰色鹰爪模样的铁钩刺穿木板,扣住车尾。儿臂粗的铁索在马车与杀手阵列间猛地绷紧,振起冰冷水雾。 铁索另一头由八马拖拽,马车发出咯咯吱吱的哀鸣,像是一个被勒住脖颈之人,以后轮为轴,渐渐抬头。 余下四辆马车从旁超过他们,车上人们纷纷投来担忧、焦虑的目光。 「你们先走!」老人大喝道,忽然伤口崩裂,整个人栽倒在地。但心中尚有惦念之事,死死抓住孙子的脚踝,颤抖着想说什么。
第227页 孙子本想跳上另一辆马车逃命,但看着爷爷血红的眼睛猛然怔住。露出似哭死笑的神情,忽然转身将一双孩童从桶中抱出,抛上最近的马车。自己则软倒在车厢里,抱住爷爷,默默流泪。 眼看车首高抬,即将翻倒,阿蟾运掌往车座一拍,轰隆一声,抬头的马车稳当落地,反倒令锁链另一端人仰马翻。 阿蟾扭头看回裴戎:「你继续。」 裴戎被这一变故弄得卡壳,一时无法重续语句。待他整理好心绪,打算接着剖白,又被一声大吼打断:「你等尚还有些本事,不过有本戮主出手,就算三头六臂,也是在劫难逃。」 接着,魁梧高大的男子跃上铁索,巨剑出鞘宛如凶兽龇出了獠牙。踩着锁链疾奔而来,剑锋随之步伐碰撞铁索,划出一串金色火花。 奔至近处,凌空跃起,寒刃回旋,掀起流风浪潮,卷得草叶纷纷。巨大剑锋从天而降,似要将这小小的马车噼得粉碎。 阿蟾出刀,寒芒如雨,并非多么非凡的招式,但招招皆是拓跋行招空门,令他有苦难言,不明白为何此人对他如此熟悉。 单脚踩着马车栏板,打算毁了马车,将车上之人留下,再接利用这些累赘拖累对方,徐徐图之。 正待动手,忽然眉心刺痛,一种巨大危机感袭来,却是裴戎回身一斩。杀意如同海啸沖刷拓跋飞沙心神,他感到周边天地陡然变得寒冷、黑白,身体、魂魄像是冻结一般变得僵硬。 千钧一发之刻,调动全身气颈沖荡周身,打破桎梏夺回控制,足尖擦着刀光,退回锁链。 熟料,早有一人静候着他。 锁链猛然一震,脱出杀手们的掌心,抽出一道血肉模糊的痕迹。随即飞扬而起,宛如游龙,盘旋着卷向拓跋飞沙脚踝。 拓跋飞沙反应不可谓不迅捷,聚势于剑,便要斩断。 就在此时,一道指风点于拓跋飞沙眉心,一股比裴戎更加浓烈的杀意刺入心神。好似被打入万丈深渊之地,视野瞬间变得黑白,身躯身软如泥。 他身不由己地跌落下去,被锁链套住脚踝,拖在车尾。 没了束缚,马车重新启程,阿蟾再次看向裴戎,笑问:「继续?」 三番五次打断,裴戎心头那股劲儿已经泄得一干二净。他将狭刀插回鞘里,笑了笑,摇头道:「算了,下次吧。」 翘起拇指指了指后面:「只要他们还追着,这话说不下去。」 阿蟾也不勉强,懒倦地靠着木栏,将长腿搁在对面的栏板上,有点儿饮醉后的风流公子般吊儿郎当。 露在面巾外的双眼微翘微笑,向裴戎勾了勾手指。 裴戎看了看前方,离河不远,拓跋飞沙又在车后吊着,苦海杀手们翻不出大浪,索性松开缰绳,由得马儿自行奔走。 离了车架,翻入车厢,挨着阿蟾坐下。 阿蟾搭住肩膀,让人靠在自己胸膛上。撩起长发,就着湿透的袖子将脖颈擦了擦,将人压在自己锁骨边。 「仔细闻闻。」 裴戎凑上去嗅了嗅,皱起眉峰:「这味道……」 「腐味。」阿蟾混不在意地说道,长眸微阖,像是有些困顿。 懒洋洋抬手,将挣扎着想要爬上来的拓跋飞沙按了下去。挥袖一振,令车厢中几人陷入昏睡。 「真正的梵慧魔罗,是除了那三个混帐弟子外,我最看好的苗子。曾对他精心栽培,却没料到还是陨落在慈航精心织罗的情劫之下。」 「临死前,他深感愧对我的栽培,便将他的身体献与我,成为我的容器。」 「那具身躯的境界达到了半步超脱的巅峰,但仍然无法承受李红尘魂魄的重量。尽管我尽力减缓,但依旧在逐渐腐朽。」 「你该明白我如此急切寻找明尊圣火的缘由吧?」阿蟾手指轻轻在裴戎脸上一捻,令人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侧脸有点发红,「不仅是因为江轻雪正在痊癒,更是因为若不能身躯朽烂令李红尘复生,他的魂魄将跟着腐烂,直至消亡。」 「纵使我这具暂用的容器,也不得不薰香掩饰,因为那种腐朽的味道源自魂魄。」 作者有话要说: 拓跋飞沙挣扎着想要爬上马车:老子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过来,不是来吃你们狗粮的!【嗷嗷叫】 第111章 心念之人 裴戎在阿蟾怀里微微扭头, 黑峻狭眸遥望前路。 天人师即将痊癒, 明尊圣火尚无影踪, 如今更添李红尘的魂魄正在朽烂。千般危机,万般压力, 如这风雨飘摇之中,独马孤车伶仃行,没有点起昏黄孤灯的客栈可容他们停歇。 但他心情并不沉重。靠着胸口,枕着手臂, 长腿两双舒展交叠,呼吸柔和绵絮。穹庐高远, 于浓黑中透出苍青,雨水打落在身, 透着沁心的凉意。有人在拨弄他湿漉漉的发, 以指做梳,拇指打着旋儿在耳后摩挲。 裴戎不惧危险,所惧所恼乃是如盲人一般不知方向,胡乱摸索。或是像个孩子一般, 被人护在身后,诸事不知。 此刻, 事情说开, 他的心反倒安定了下来。时至今日,已是债多不压身, 再添一份,又能坏到哪里去? 所能做的事情, 他已经全力在做,剩下的,但看天意。 「快到了。」阿蟾抬起手臂,将人往身上拢了拢。 裴戎闭着眼睛,脸侧贴在他胸口:「好。」
第228页 然后,车轮一震,在马车沖入树林之际,两人默契松开彼此。 裴戎翻身落回驭车之位,缰绳于手腕几挽,沉声呼喝。而阿蟾则落下马车,如一片落叶,随风飘去,处理缀在尾后的追兵。 树林未经开拓,尚无人迹,满地杂草藤蔓,没有可供车辆通行的路径。撞入的马车像是不受欢迎的访客,被纵横枝条勾缠,妨碍去处。 裴戎一面追寻波涛之声,一面挥刀辟路。 他之身后,白光雪影,寒刀似雪电追魂于林间一闪,惊起群鸟离巢纷飞,碎叶散如雪漫。 阿蟾一人当关,好似无垠长河,令想要强渡的杀手舟覆人没。 没有阻碍,裴戎驾车脱出层林,顺利将人送至河畔。 另外四辆马车早已停至河畔,摩尼众人正将酒桶卸下,整齐排布,用粗韧的麻绳捆成数行,做成能在水上漂浮的粗陋舟筏。 见裴戎到来,他们发出欢呼,眼角笑出泪水。 「来了,来了!老族长他们平安无事!」 一名高大男人挤出人群,眉目颇具威严,行止沉稳有度,应在这群摩尼教众中有些地位。 他快步走向马车,攀上车厢,顿时大吃一惊。几人昏迷不醒,老人更是浑身是血,背上布满细小窟窿。急忙俯身按上老人颈脉,感受到微弱搏动,方才略略松气。 男人显然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没有多说,只抱拳向裴戎恭敬一礼,又一掀下摆,俯身向裴戎重重一叩。 然后一肩扛起老人,一手夹住老人孙儿,带着将余下昏迷之人背起的族人,向河边舟筏走去。 裴戎无声,几挽缰绳套于车辕,身躯前倾,左肘撑膝,目光掠过涛涛水面。 在高大男人的指挥下,老人与病残先行上筏,而后女人们爬上了去,将孩童抱在怀里。男人们则脱下外衫,丢在筏上,裸着上身,踏入水里。一手掌着筏子,一手划拨河水,带着筏子顺江游下。 眼前舟筏顺利下河,忽然河中一声巨响,一道巨大黑影破水而出,宛如蛰伏已久的猛兽,正待将自投罗网的猎物吞噬入腹。 突然变故令这群身心俱疲的逃难者又惊又恐。 那是一张漆黑巨网,铁钩密布,水落如瀑,宛如一尾蛟龙横亘,将河流拦断。 上一刻,得见生路,满腹喜悦。下一息,巨网拦江,又逢绝境。那种得到希望又被剥夺的滋味难以言喻,摩尼众人目露绝望,只觉自己像是被困住的麋鹿,无论如何拼命,最终还是难逃猎人罗网。 高大男人这几日亦是饱经折磨,见生路被锁,一时心神失守,身躯晃了晃,回头看向裴戎,只能寄希望与这位「慈航高手」。 「恩、恩公,这可如何是好?」 裴戎没有作答,离了马车,宛如鹘鹰一般,跃上舟筏。左膝微屈,将曾坐过他马车的两名孩童携在手中。手指捻住女童的下颌微抬,那女童受到惊讶,一面用力掰着裴戎手指,一面皱起小脸似要大哭。 「先请答我一问。」裴戎松了手指,安抚地摸了摸女童的软发,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抖出几颗榛子糖,分给那两孩子。而后抬头看向高大男人,狭眸如刀,「明尊圣火的线索,可被你们藏在这两个孩子身上?」 高大男人浑身一震,这个问题比被锁了生路更令他惊怖。回神过后想要否认,但见裴戎炯炯目光,便知惊骇之下已是露了马脚,再想欺瞒也是徒然。 他先是凝望拦江之网,而后转身看向裴戎,苦笑道:「本以为,苍天怜我一教老小,因而得贵人相助,未想只是苦海设下的一个套圈。」 「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一教高手皆被杀之一空。苦海却能捨得下力气为我等做出如此阵仗,行事果然威武大气!」 他冷嘲热讽,极尽挖苦,见裴戎毫无反应,只得苦涩一笑,颓然坐倒在河滩之上。 「你是如何瞧出,圣火的秘密在此二子身上?」 「观察而已。」裴戎指了指自己一双眼睛,「獾遇见危险,会回巢带走幼崽。人也是一般,面临险境,会率先保护最为珍视之物,从而暴露真情。」 目光落在浑身是血的老人身上。 「他能熬过苦海刑主手段不曾开口,可见其对那圣火三百年涅槃的传说的深信,与对摩尼教能借圣火之威重回大漠的期许。他为明尊圣火付出一生时光,在这逃生的关口,自然不会放心让秘密离开他身侧。」 「我本以为是被他藏起的某种物件或图纸,想看看他在危机关口,会不会将秘密拿出交给旁人。」 「熟料,他未有拿出什么的举动,而是无比仔细地看顾同在一车的两名孩童。」 「丰裕大人宅心仁厚,照顾孩童,乃是无可厚非。」高大男人倔强道,「你这证据算不得有力。」 「不错,也许只是他生性慈爱,宁愿用自己一条性命保护幼童。」裴戎道平静道,「然而,让我确信那两个孩子便是圣火之秘的关键,乃是此人。」 刀鞘一划,拨向昏迷不醒的老人孙儿。 高大男人目光一沉,咬牙切齿:「这混帐东西出卖了我们?」 熟料,却见裴戎摇头:「你误解他了。」 「一路走来,他一举一动皆在我眼里,怯弱无能,贪生怕死,在遭遇危险的时候甚至抓起孩子做护身之盾。」 高大男人冷笑。
第229页 裴戎接着道:「但在生死关口,他本有机会逃走,但最终选择留下,而将这对孩子抛给你们。」 「是他忽然大彻大悟,变得捨身忘死?还是说,他明白,若是他将一双幼童丢下,纵使没有死在苦海手里,也会被自家族人重罚?」 高大男人死死盯着昏迷的老人孙儿,心中百味杂陈,默然轻轻一嘆,捂着面孔,颓丧尽显。 裴戎见他这般,便知机会到来。 那叫丰裕的老人,守护圣火秘密一辈子,已成心中执念,自然九死不悔。但这些人不同,摩尼遗众退居海外时,与别族通婚,血脉已渐淡薄。而且三百年将过,摩尼教的辉煌太过久远,对于诸多年轻人来说,已成传说。 若是丰裕醒着,尚能靠积威镇压。然而他昏迷不醒,众人在饱受折磨后,又经历了一次从天上至地狱的打击。这一刻,心中千般悲苦,万般动摇。不少人想着,明尊圣火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我们为何要为一个传说葬身荒野? 于是,裴戎为这岌岌可危的情绪再添上一把火。 「这是何苦?」他指着舟筏上偎依颤抖的女人孩子,对高大男子喝道,「一个男人若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与孩子,根本算不得男人!睁大你的眼睛,看着他们!」 「扪心自问,就凭你们这猫儿两三只,有资格占据明尊圣火,有资格插手两国之战吗?」 「别想着,得到圣火,便能立刻超脱众生,飞升成仙。君不见,那长泰城的胎藏佛莲出世半年,依旧无第三人登临超脱?」 「即便你此刻不说,我也可杀尽你们,带走那一对孩童细细探查。」 「只要人在,摩尼便在。若人皆死绝,圣火又有何用?」 「只要人在……只要人在……」高大男人喃喃,回头望遍族人,满目尽是祈求与希望的面孔。他非是固执的老人,无法狠心让全族为圣火陪葬。而且开启秘密的钥匙已被苦海勘破,死槓到底,又能获得什么? 何必,再添牺牲? 「将孩子给我。」 高大男子从裴戎手中接过两名幼童,只有四五岁的年纪,眨巴着懵懂眸子望着自家叔父。女童摊开脏兮兮的手掌,将榛子糖递给男人。 「甜的,叔父你吃。」 高大男人眉目变得柔软,抚摸着他们的头发,摇了摇头。 然后看向裴戎:「待我们交出圣火线索后,希望你能信守承诺,放我们离去。」 「信我。」裴戎回答。 「不信也得信啊,这便是弱者的悲哀。」 高大男子苦笑,然后让两名孩子们脱下衣服,露出光洁后背。 他跪在地上,向着西方三伏三叩。 「摩尼先贤在上,今日圣火遗留旁人之手,罪责在我,若有神罚降下,丰祁一力承担。」 然后对两个孩子说道:「还记得叔父教你们的那些吗?」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虽是一男一女,但相貌极为相似,乃是一对孪生双子。两人双手交握,以波斯语口颂经文。 一时光芒大作,宛如火焰般的纹路自孩童身上显现,一者金红,一者漆黑。使得裴戎想起摩尼教义的「二宗论」,言世间本源为明与暗,善与恶,天地人伦乃是善恶初分至混沌再至复归的过程。 因而教中高层分设明暗双尊,并喜爱寻找孪生双子进行栽培。 渐渐的,那金墨两光交织一处,猛地沖霄而起,化为一道璀璨白虹,掠过夜穹,落至北面某处。 裴戎凝望光落的方向,与心中所记的大漠堪舆相对应,微微眯起眼睛。 真是再巧不过,明尊圣火藏匿之处竟就在拿督与苦海的会盟之所,西流沙滨——秣马城。 「多谢。」裴戎下了舟筏,指撮唇边,打了一声呼哨。 哗啦啦,拦江之网落回水中,有诸多身穿鲨皮水靠之人从河中潜出——这是裴戎事先吩咐独孤做出的安排。 见到通路打开,摩尼众人再不停留,免得夜长梦多,推着舟筏便要东去。 「稍等。」高大男人听见裴戎呼唤,一时心惊肉跳,以为他改了主意,将要自己等人杀死在这里。回头之时,却见一个瓶子抛向他。 高大男子接住,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裴戎。 「生肌散,生部所制。能解百毒,且能肉白骨。给那老人涂上,别泡了水。」裴戎说道。 高大男子微微抿唇,目中流露复杂之色,终是抱拳一礼。 「丰祁谢过。」 裴戎目送舟筏远去,忽然心生感念。 「明尊圣火熄灭了三百年,三百年啊,对于天下来说已成传说。而那老人却为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苦守一生,甚至宁愿以身为殉,值得吗?」 「对于他而言,值得。」有人说道。 裴戎回头,见阿蟾抱着双臂,靠在树边。此时风雨渐弱,月光透过稀疏枝叶洒下斑驳滴漏,让树下之人美得静谧而恬澹。 「人活着若无值得付出一切的信念,便如行尸走肉。」阿蟾微微侧头,露出一只墨玉似的眸子,湖波似的,泛着粼粼的光。 「你心里,有值得为之付出一切的人或事么?」他问道。 但他不是不知裴戎的心,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引逗着人向自己说些情话。 被逗弄多次,裴戎已经很有经验,迈步走向阿蟾。
第230页 「有,就在我没能说出口的话里。」在人跟前站住,挺拔身姿如萧萧青竹,「可惜被某个不长眼的打断了。」 「此处无人打扰。」阿蟾抚上他的侧脸。 裴戎握住阿蟾的手,侧头吻了吻他的掌心,调笑道:「有些话出口,是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 「可惜了。」手指捻着裴戎下颌抬起,胸腹黏着湿透布料没缝儿似的贴在一处,手臂自然搂过腰背,热气在呼吸间蒸腾。 「那你心里有没有这样的事或人?」裴戎看着阿蟾的眼睛。 「从前的我极为骄桀,不屑于接纳别人的情意,只觉得困于情情爱爱落了下成。」目光郑重,是别样动人,「不过如今,我觉得过去的我错了,情意也是一种令人强大的力量。」 「所以,我心里也有了一个人。」 然后,他收了手臂,搂紧裴戎,在疏风骤雨中落下一吻。 那样深切,那样滚烫,像是穿透皮囊直接吻在他的脏腑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阿蟾微笑:作为回礼,请接受我的表白。 第112章 旧恨 青丘之上, 梵慧魔罗握着瓷斗, 一杯接一杯, 也不嫌这酒味被雨水沖得寡淡。听着远处传来杀伐之音,不知心思沉于何处, 嶒峻昳丽的眉目于火光下明灭不定。 陀罗尼与之对坐,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陪客。但面对这位观之如望玉门雄关的男人,无法生出被怠慢的怨言。 终于,梵慧魔罗放下酒杯, 将目光转回陀罗尼身上。 「陀罗尼王,莫如来谈一谈你对我苦海有何求恳, 我也好估算个价钱。」 未料此言,陀罗尼微微一怔:「会盟之地秣马城已是不远, 若无意外, 只一日便能达到,御众师何妨再等等?」 「择日莫如撞日。」梵慧魔罗凝着酒杯,雨水落入,溅起圈圈涟漪, 「近有疾风骤雨,远有兵戈交鸣, 合天地杀机。你我所谈之事想来也离不开一个『杀』字, 正是应景。」 陀罗尼犹豫着举杯,以掩盖微变的面色。他一面饮酒, 一面思量,然后横臂抹去酒渍, 笑道:「御众师说的不错,我等所谈皆是杀人事,又何必非要在金宫玉殿里谈?」 他正色道:「我拿督由阿卑罗王开创,在这大漠立国已有一百九十八年,传与小王手中,已是第十六代。小王虽不敏,但继位四十年来,一直安宁和乐。」 蓦然神色冷肃,扬起手臂,狠狠一握。 「自至那大雁城出现,率领一群叛逆屡屡骚扰,将古漠挞搅得翻天覆地。所以,我希望苦海助我除去此人。」 俯身伸手,以指力在地上写一个「戮」字。 梵慧魔罗看着这个「戮」字,手指于膝上轻敲。 「若只杀一个刀戮王,直接向我苦海派驻在外的舵口下单即可,自会有实力相当的杀手前去料理。」 「而是你却是以拿督之名邀我苦海会盟,绝非杀一人这般简单。」 笼罩于御众师威严目光下,陀罗尼心头微紧,强自笑道:「小王虽统御大漠,冠以王号,但自知自己几斤几两,比不上尊驾这位魔中帝皇一鳞半趾。」 「送请柬邀至苦海,只是小王大胆的尝试,想着苦海遣一名部主就好。」 「未想能得御众师亲临,想必也非谈一笔买卖这般简单?」 面对陀罗尼的试探,梵慧魔罗只是淡淡一笑。 「你有所求,我有所愿,合则两利,何妨开诚布公?我苦海,向来以诚待人。」 那句「以诚待人」听得陀罗尼眼角微抽,只觉比一句威胁之语还要可怕。 「苦海信誉,我自信得。」他笑着改了一句俚语,「不是常有人说,苦海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这刀戮王的命,您看?」 这时依兰昭躬身上前,在耳梵慧魔罗边轻语几句。 梵慧魔罗微微颔首,然后摊开一掌:「五日,他的头会送至你殿前。」 陀罗尼拱手笑道,「那我便等着撬下他的头骨做成酒器,为您敬酒,并奉重礼答谢。」 谈妥这一条,陀罗尼神情微松,很是高兴,显然刀戮王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拿督宫廷太过糜烂,在与大雁城的对抗中已逐渐落于下风,事情不能久拖。 他饮干雨酒,唤道:「佳宴岂能无好肉,给本王切个两三斤牛肉,要牛嵴上最为嫩的那一块!」 百斤重的整牛早被架上火堆。 这时风雨已弱,细雨落入火堆,冒起裊绕黑烟,不时有火花迸溅。 牛被烈火烤得滋滋冒油,女人们用铜盘盛着胡椒、丁香、茴香、肉桂等香料,一把一把撒向烤牛,赤黄黑褐各色交错,仿佛在为这头牲畜做一场祭礼。 负责割肉的杀手携刀走向火堆,解开襟前盘扣,敞开胸怀,露出伤痕横亘的胸腹,雨水与火光令那一身腱子肉泛起蜜色光泽。 腰间挂着灰扑扑的鞘,抽出长刀。 噗嗤入肉,刀锋顺着髀骨切入牛腿,一拧一旋,轻松地将整条大腿卸下。而后锋刃一转,顺着肋骨横剖,焦嫩的肉片如莲花一般绽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手指所触、肩头所倚、膝盖所顶之处,都发出骨肉剥离的声响。那刀锋入肉剖骨之声,渐渐与《兵燹》音律相和。 此人身姿矫健,刀势潇洒,不像是剖肉,而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肃穆的舞蹈。
第231页 陀罗尼看得痴迷,不禁抚掌大赞:「苦海随便出来一人,都有这般技艺,刀戮王的性命想必唾手可得。」 然后话锋一转,问道:「听说苦海派出大量人手,搜罗有关摩尼教的消息?」 「摩尼教覆灭后,一直有功法、财宝等传说在大漠流传。小王有先祖曾痴迷于相关传说,因而王宫内收罗有不少摩尼的器物或是遗址的地图,不知御众师可有兴趣?」 因为时间急迫,苦海在古漠挞搜寻的动静不算小,自然瞒不过陀罗尼这个地头蛇。梵慧魔罗也没有想过隐瞒,毕竟若是从那群摩尼俘虏口中套不出话来,他便需要从拿督处取得线索。 「陀罗尼王想用这些换取什么?」梵慧魔罗说。 陀罗尼斩钉截铁:「苦海的庇护!」 「小王听闻苦海正在秣马厉兵,七部部主尽数出海,也听闻慈航精锐天驱军已经出了玉霄天。二位都是跺一跺脚,令天下震荡的势力,却同时发兵,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令我等深感不安。」 「贵方一旦与慈航开战,那便是一场席捲天下的大战。」 「小王认为,与其被动捲入,莫如事先站好队伍。所以大胆向御众师求肯,託庇苦海羽翼之下。」 「拿督坐拥大量矿脉,且有能锻造神兵的『地血长河』,愿意在战火燃起之时,作为苦海的武库。」 随侍御众师身侧的依兰昭微露诧色,作为欲主,她乃是苦海对外交涉的使臣,与天下诸多国君、势力主皆有往来。此次苦海与拿督会盟也是由她牵线搭桥,却从未听闻陀罗尼有投靠苦海之意。 拿督虽不比中原大商,但也算中等国家中的佼佼者,且其铁矿与出产的兵刃闻名天下。若是能收归于苦海,自然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但这好事来得太过容易,令依兰昭心生疑窦。 听闻此言,梵慧魔罗长眉微挑。 「陀罗尼王这般捨得,自然所谋甚大。说罢,你想要得到什么?」 陀罗尼挪动跪坐之姿,侧身投目于东南方向,过两百里草原,再过一百里沙漠,有一座壮丽雄关。就建在万仞孤山之上,俯瞰白云黄河,春风不渡,千年不倒。 犹记得,六岁时,父王带着他策马来到下关下,指着百丈城楼,告诉他。越过此关,能见万里沃土,桑梓连埂,华都丽宫,锦绣河山。 他大力抓着自己的手,入关,入关!有朝一日,我等牧民必要越过此关! 想到这里,陀罗尼眼中异彩连连。 「不敢欺瞒御众师,小王对玉门关以东之地嚮往已久,蜀中丝绸,江南美人……」他沉醉于得到中原的幻想,「中原乃是钟灵毓秀之地,却被将慈航奉为国教的大商窃居,小王愿为御众师鞍前马后,助苦海拨乱反正。」 这时,剖肉之人已捧着托盘,将切下的牛肉捧了上来。依照陀罗尼要求,全是最嫩的牛嵴肉,片片浅薄如纸,边白内红,撒有胡椒与茱萸,叠成一朵牡丹。 陀罗尼闻着辛辣香气,食指大动,也不执箸,豪放地上手去抓。 忽然天空大亮,众人抬头望去,一道金红流光横贯长空,宛如星辰坠地,落往秣马城处。 「这是……」陀罗尼呢喃,却见对面御众师出手,长袖一振,捲起流风中自己胸口。他大吃一惊,以为对方忽然痛下杀手。待风浪及身,并无痛感,只被扇得倒飞出去,重重落地,溅得满身泥水。 尚未爬起,便觉大地震动,碎石草叶自山头爆开。 陀罗尼看着自己原本坐处,一脸心魂未定。那里泥土翻开,露出坚硬青岩,一道三尺深的刀痕刻入岩页,周边尽是蛛网裂纹。 「啧。」那刺客见一击不中,轻轻砸了一下舌,挽过刀锋,便欲追击。 忽然,风声大作,一刀斜插入地,阻断去路。镶佛家七宝,雕不动明王,一条绣有梵文的雪绸于刀柄飘摇。 梵慧魔罗挡在人前,拔起净世斩,负手而立。 「这天下间,除江轻雪外,尚未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杀人我苦海的客人。」 「那么,今日便多了一个。」刺客撕下脸上易容,露出他一蓝一黑的眼睛,箭簇在耳边寒光摇曳。他翘起唇角,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 围拥上来的苦海杀手,见他真容惊愕莫名。 这段时间穆洛在苦海营地里上蹿下跳,让许多人都识得他。也有人暗中试探过他的功力,只道与几位部主处于伯仲之间,或还差了一些。 这点本事,怎会有底气与御众师呛声? 穆洛不知是真有底气,还是天生大胆,竟将梵慧魔罗摆在一旁。目光越人肩头,看向满身泥水,狼狈不堪的陀罗尼。 「你好,陀罗尼,我是来杀你的。」 「为、为什么?」陀罗尼不明白,此人先是招呼不打一声就落刀宰人,为何这会儿又笑眯眯地同自己说话。 「因为你害死了许多人,这片大漠里,有无数孤魂野鬼想向你索命。」穆洛将长刀扛在肩头,扳起指头,「让我帮你算上一算。」 「为了玩乐,你率领大军在幕南草原游猎,肆意践踏,纵兵破坏,令五十里草木凋敝,无法放牧,三个靠那片原野生活的小部族,在冬日饿死无数。」 「为求长生,你信了前来大漠传教的妖僧鬼话,徵用大量平民修建宝塔,并将三千女子锁在塔中,供那群僧人侮辱取乐。」
第232页 …… 穆洛细数他的罪行,一桩一件,都带着冤魂的哭声与散不去的血味儿。 陀罗尼听着,不恼不怒,反而笑道:「我是他们的君主,他们接受我的庇护,我自然有权力对之索取。」 「况且这些事情与你何干?难道你想藉由除去我这个暴君,成就英雄、大侠的威名?」 「可别,我只是一个烧杀抢掠的马匪而已。」穆洛竖起食指摇了摇。 陀罗尼冷笑道:「既如此,你又有何立场……」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低吼打断。 「不错,你是拿督的君主,如何折腾你的子民是你自己的事情。而我不过是个被马匪养大的野孩子,吃饱了晒晒太阳,缺钱了就骑上马儿跟着强盗们出去干上一票。你那档子破事儿,与老子何干?」 「只有一件事情!」穆洛眉目冷厉,眼底似有风暴在凝聚,「还记得八年前,你微服游玩遭遇沙暴,与亲卫失散,后来被一个牧民所救之事么?」 陀罗尼被问得愣住,显然这桩「救命之恩」被他归入不值一提的小事,已然遗忘。 「那牧民不知你身份,好意救你回家,安排他的女人照顾于你。你非但不思感恩,反而看中了那女人。」 穆洛提及女人,让陀罗尼似乎记起了什么。 「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明明是一户普通牧民,家中却养着一朵中原来的茉莉花儿。那女人肌肤白得像是牛乳,在俯身为我包扎时,柔软的胸膛总是不免 撞在我的身上。然后我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她便又是尖叫,又是拿东西砸我。在我强行要她的时候,她拔下簪子扎穿了自己的肺。」 「可惜了一个好女人,那腿儿绞在腰间是说不出的销魂,」陀罗尼咂了砸嘴,眯着眼睛打量穆洛,「这么说,你就是当时手里藏着把刀,从背后扑向我的小孩?」 「我记得,我用你娘的簪子刺瞎了你一只眼睛?」 「然后我被你爹和他的兄弟们联手擒住,他恨得要把我剥皮剜骨,可惜我的亲卫及时赶到,被剥皮的反倒是他们。」他蔑视地说,「我就说一群牧民如何有这般身 手,原来是一群骯脏的马匪。」「临走之前,我好像、好像命人……」陀罗尼状似追忆地揉了揉眉心,然后一拍手掌,裂开嘴角,露出一抹恶毒的笑容,「烧了庄园 与牧场,将那群被剥了皮又尚未死透的人拖走,吊在火场外的一片胡杨林里。」 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果然是有大仇,你斩我一刀算是有理。」 「可惜,有御众师在此。」抱拳向梵慧魔罗拜了一拜,「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穆洛摩挲着蓝眼上的疤痕,缓缓闭上双眼。雨水打在脸上,凉得透心。 那总爱骂骂咧咧,三岁就灌他烈酒的鲜卑人义父。那能歌善舞,将他抱坐在羊背上,教他唱歌的龟兹义母。那像只白兔一般终日红着眼眶,常用糕点诱他学习汉字诗文的小娘。 还有那群总是吵吵嚷嚷,争着教他骑马的叔伯。他们每次出行前都说,干他娘的最后一票,可每次又会把抢来的东西抬到城里挥霍殆尽。 然而从未忘记,将战利品中最好的东西挑出,揣回家里塞给自己,或是一口袋珍珠,或是一柄弯刀……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很少去回忆过去。 有人教过他,仇恨不能代替生活。该笑的时候,他得笑。而该杀的时候…… 忽然大风漫起,穆洛衣袂烈烈扬起,一振长刀。 闻一声鹰鸣,漫天风雨被沖霄刀意一荡而散,露出高远穹庐,苍茫无垠,有无数苍鹰飞聚于此,鹰羽落下,纷纷扬扬,宛如一场大雪。 穆洛手中那柄半人长的寒刀,仿若束之高阁的古董,千年尘埃一朝洗净。 刀身长六尺,锷为鹰翎形! 陀罗尼被那锋锐刀意,逼压得难以喘息。 先是看向穆洛那一只嵌疤的蓝眼,后又死死盯住那柄峥嵘璀璨的宝刀,心里蓦然浮现一个名字,身躯猛地颤抖起来。 「苍穹眼,金翎刀,大雁城之主——刀戮王!」 看着鹰羽环绕的身影,梵慧魔罗微微眯起眼睛,显露沉凝之色。 他并不为这个一直装蠢卖傻男人会是刀戮王而惊讶,有裴昭血脉之人,不会甘于平凡。 而是感知到他的境界,竟与自己这具躯体相同——具是半步超脱。 第113章 刀戮王 乔木林边, 两道人影紧密偎依。 成熟的男性躯体最是经不得挑拨, 那一吻绵密细长。 手挨着手, 腿缠着腿,阿蟾唇瓣轻碰他的耳廓:「好孩子, 放松。」 裴戎缩在阿蟾怀里,抓皱了他的衣衫,止不住地哆嗦:「别、别对我说这种话。」 忽然,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动, 惊得林中群鸟纷飞,澎湃风浪漫过层林, 吹飞无尽枯叶。 裴戎人软着,被震得站立不住, 好歹被阿蟾搂紧, 才没丢脸栽倒。 他揽着对方脖子,喘匀气息,寻声望去。 见青丘上空,无数苍鹰汇聚, 盘桓鸣唳,宛如一片壮丽黑云。刀气沖霄, 将真正的乌云荡散, 重现浩瀚无垠的穹庐。 刀意掀起的风浪如海涛涌漫,连绵不绝, 纵使身处这林边河畔,仍能领略到那刀风的余威。 「一念夺造化之伟力, 一刀引天地之异象……只有慈航尹剑心、陆念慈、万归心三个,孙一行与须弥方丈两个和尚和几个不出世的老傢伙能够做到。但他们之中,无一人使刀。」
第233页 「这天下间,何时多了一位半步超脱的刀客?」 裴戎也是深思,忽然拢起眉峰,想起穆落尚在苦海营地,极有可能被半步超脱的交手波及。拾起腰带一束,迈开长腿,欲奔袭回援。刚刚折身,却被阿蟾拦腰勾回。 对方靠着他的肩头,手指握住腰腹,话语流露淡淡不满。 「担心他做什么?境界跌落,眼界尚在,那位半步超脱还奈何不了他。」显然将裴戎的行动误解为对梵慧魔罗的担忧。 自后背传来的热度,令裴戎深知阿蟾的动情,是个男人都难以忍受这种时候被打断。 但他实在心忧穆落的安全。 或许旁人难以理解这种感情,因为他们未曾品尝过无依无靠,在漫漫长夜中独行的孤寂。那种在心酸苦楚中想要喊出一个名字,却无人可唤的悲哀。因而对于这个失而复得的兄弟万分珍惜,一切关系都可能出现波折或断绝,唯有血缘,根植骨肉,永远相连。 握住阿蟾的手,声音发涩。「梵慧魔罗实力强大,智计百出,用不着我担心。我心忧之人,是穆落。」 无需过多解释,穆落那副相貌落在知晓内幕之人眼中,很容易猜出他的出生。 听见这个回答,阿蟾长眉微挑,不知是否该为自家半魂默哀。 梵慧魔罗纵性恣意,以磋磨人心取乐,爱看莽莽红尘万般求而不得。越是看重谁,便越要戏弄他。因而可怜小狼崽便成了在他手中搓圆捏扁最久的那一个。 所谓苦酒自饮,苦果自食。般的御众师恐怕在裴戎心里难以排上位置……或许,连那只知会撒娇耍痴的小猫儿都不如? 阿蟾忍不住轻笑出声,转过裴戎面庞,不舍地在人嘴边亲了亲,拉着手向着回路而去。 走过马车时,瞧见一人卧在枯叶堆里,一条腿被锁链缠住,如死了一般悄无声息。 裴戎微微一怔,蓦地想起沖入树林一路行来,拓跋飞沙一直吊在车尾。 这么说,方才自己与阿蟾……应是被他看到了? 薄唇微抿,转头去瞧阿蟾,对方依旧一副不食烟火的淡然模样。对自己忽然紧绷感到不解,投来关切的目光。 裴戎恍然记起,御众师与他亲热从来不避讳旁人。似乎自己每一次……都被人看了去或听了去,心里更见窘迫。 阿蟾像是瞧出什么,浅笑着握了握他的手,靴底踩过枯叶,走到拓跋飞沙面前。 「飞沙。」阿蟾淡淡唤道。 拓跋飞沙噌地坐起身来,衣上发间黏的碎叶枯枝来不及打理,直接屈膝半跪。头埋得极低,几乎要垂进膝盖里。像极了一只毛发凌乱的黑狗。 阿蟾指向林间,晕厥的苦海杀手们像是被晒在河滩上的咸鱼,躺得横七竖八。 吩咐道:「收拾好他们,速度回援。」 拓跋飞沙闷声应喏,盯着两双靴子在自己面前走过,始终不曾抬头。 裴戎为拓跋飞沙这副做派感到诧异,在走出数步后忽然回头,正巧与拓跋飞沙的目光撞到一处、 对方像是被吓了一跳,努力挤出一个状似讨好的僵硬表情,犹犹豫豫地向裴戎抱了抱拳。 这条疯狗从来不懂礼数二字,一直没对裴戎客气过。忽然敛性作态,是听见阿蟾那番真情流露后,意识到御众师对裴戎非是玩玩而已。他的这个老对手,很可能将连跃数级,成为苦海主母! 两人对视之间,拓跋飞沙越发僵硬,好似眼鼻口耳一同造反,不知该当摆放何处。裴戎没说什么,回头深入林间。 送人走远,拓跋飞沙顿时嘴角一垮,眉目阴沉。觉得自己输得很是憋屈,狠狠一拳砸在树上,叶落如雨。他呼吸粗重,满腹愤懑无处发泄,转身踹起地上鼻青脸肿的杀手。 「一个两个装什么死?再不起来,老子就把你们埋在这里!」 清风在穆洛身边汇聚,漫天鹰羽在流风中缓缓回旋。 逐渐逼近的杀手面迎清风,感到丝丝刺痛,手背在脸上一抹,染后一手血迹。这才发现,那风中的鹰羽被刀意侵蚀,锐利非常,宛若片片刀锋。 「这不可能!你怎会是半步超脱?」陀罗尼一面摇头否认,一面大步后退。但这种近乎实质的威压,做不得假,吓得他肝胆俱裂。 双膝跪地,向着唯一的希望仓惶求恳:「御众师救我!」 梵慧魔罗一眼未瞧他,唤道:「宓罗。」 依兰昭屈膝一礼,携起陀罗尼,宛如一尾灵雀飞离战局。但尚未走远,便闻一声呼哨,漫天鹰鸣为之应和。鹰群扬起铁钩利爪,铺天盖地向依兰昭袭去,宛如一群悍不畏死的战将。尽管女人手段尽出,一时片刻也破不开它们结成的阵列。 「陀罗尼,我啊,等了你许久。在胭脂山落旗之时,在落云江中浣刀之时,在明珠戈壁血战之时,在八百里奔袭龙城之际……我一直在等你!」 穆洛将刀子般的目光钉在拿督的君王身上。 「等你披甲上阵,接下我的战帖。你提你的剑,我拔我的刀,让长生天之证,令延绵十年的战火于一场决斗终结!」 「你若胜,我自埋骨黄沙,无话可说;你若败,我会斟酒一杯,敬你未愧王名!」 「然而,你人在哪里?!」他用力拍打着赤/裸胸膛,仿佛在拍打一面永不会破的铁盾,沉声吼道,「躲在你的深宫高墙内,看着你的将军战死,看着你的疆域沦陷,一次也未敢踏足战场!」
第234页 「就这么害怕面对我吗?拿督的废物!」 陀罗尼被依兰昭护在身后,偌大身躯蜷曲发颤,恨不得躲进女人的裙底。他身居高位日久,何曾遭过如此辱骂,面孔涨红。 「狂妄小子,御众师当面,你以为你杀得了我?」 失却冷静,向着梵慧魔罗疯狂大喊:「御众师,还记得我们那笔买卖吗?既然他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门来,那就给本王宰了他!」 话音刚落,便被依兰昭反手抽了一个巴掌。 「你……」陀罗尼颤声。 依兰昭目如霜冻,冷声道:「凭你也敢命令御众师。」 陀罗尼这才恍觉失言,但被女人教训,怒火更胜。只不过自家性命尚要仰仗对方,只得咳出口中血污,强忍怒意,不敢吭声。 陀罗尼如何,已完然不在御众师眼里。 梵慧魔罗凝望刀戮王,眼底兴味盎然。这般年轻,便成就半步超脱,实在匪夷所思,着实令他想要仔细称量一番对方分量。 但穆洛的目标只是陀罗尼,并不想与梵慧魔罗多做纠缠。金翎刀一指,鹰羽炸开,犹如千万金箭向陀罗尼激射而去。 梵慧魔罗怎会令他如愿,净世斩雪绦飞扬,一刀划下,引动天风,形成风墙,漫天金羽如雨珠飘摇,被狂风捲走。 但不过一息,刀芒如电光一闪,风墙裂开,穆洛身影如鹰掠出。 金翎刀与净世斩相撞,十字光影将穆洛坚毅面孔分割成两半。 穆洛的刀,像是草原的风,大漠的沙,带着潇洒的味道,不羁的豪情。明若流焰的的刀面,倒映出那猫也似的瞳眸,纵然在激烈交锋中,他的唇角亦是扬着笑。 剑乃君子,刀为霸者。 他行刀走势如惊涛狂浪,纵横之间不问回路,单可从这刀上便能看出,他有何本事席捲半壁大漠,有何资格人称「刀戮」! 反观他的对手,御众师一直以守对攻,不疾不徐,步步为营,似乎不着急与对方分出胜负。 净世斩是一柄璀璨华美的宝刀,但在梵慧魔罗手中变得既萧瑟又黯淡,好似世间万物都在他刀芒中凋零,枯朽,寂灭。 是死人刀!穆洛认出这刀法。 他曾在小方盘城中,见到裴戎使过。 但裴戎运使得太过粗浅,无法控制那股杀戮之意,令杀意流散在外。 而梵慧魔罗将杀戮凝练在内,看似平淡无奇,却令穆洛每一根毛发都在叫嚣危险,与那黯淡刀光每一次擦身,皆如与死亡擦身。 久攻不下,基于某种缘由,此战不能久拖。 穆洛心中生出急躁,但表面装得八风不动。 「怎么,御众师就这点儿本事?对付一个小小的马匪,还用了这么多招?看来真是江湖无英雄,由得你与那慈航横行天下。」穆洛笑道,想要激怒对手,寻觅破绽。 然而,论玩弄心机,无人能出御众师左右。 「我有一问,望刀戮王解惑。」长眸幽邃,认真凝望一人时,总会让对方感受到一种不可能存在的情深,「你有着半步超脱的本事,能于万军之间取敌将首级,也能杀入拿督王宫,斩下陀罗尼的头颅,完全不比与拿督周旋至今。」 「但我听闻大雁城与拿督交战有胜有败,胜也大多是险胜。我觉得你不像是那么狠心的人,为了隐藏能为,甘愿牺牲诸多人命。」 穆洛没有吭声,瞄准御众师的空档,数刀连刺,招招豁命。 「心里有鬼,不敢回答?」梵慧魔罗说。 「就不能是我这几日,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感悟天地大道,忽然醍醐灌顶,登临半步超脱的么?」穆洛在行招空挡,满口胡言乱语,而两只狭眸却是锋锐冷冽,如鹰视狼顾,不停寻找突破之处。 梵慧魔罗刀光潺潺,如秋水中的月影,足履未挪半步,他的刀却是无处不在。 「世间法门无奇不有,也许你是靠秘术、法宝或药物强自拔升境界。然而,这类法门具有一个共同的缺憾,效用有限。」 穆洛面容平静,似没被梵慧魔罗话语所扰,但手中攻势更见猛烈。 「你还能坚持多久?一个时辰,一刻钟,五十息,三十息,二十息,十息……」那低缓磁性的声音蓦然而止,梵慧魔罗了悟地点了点头,「原来,你只剩十息。」 穆洛猛然一怔,连刀势也有一瞬迟缓。被人捉住手腕,那双幽雾如漩的瞳眸近在咫尺,那尊说:「你的心跳,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树林边,拓跋飞沙:啊啊啊啊啊,我不服啊! 青丘上,穆洛:怎么办,怎么办,我快装不下去了! 第114章 大雁城 四目相对, 穆洛忽然笑了起来, 一点没有被勘破弱点的慌乱。 「这么近地瞧着, 大美人更加好看呢。」 然后,整个人向前一冲, 仿若投怀送抱,径直撞入梵慧魔罗怀里。与此同时,右腕一松,金翎刀向下落去。双臂环住梵慧魔罗背嵴一扣, 将人锁死,左足碾地一拧, 右腿鞭扫而出,靴尖点中刀柄。 便闻一声破风锐啸, 长刀化为璀璨流星, 一息突进十里,直取陀罗尼背心。 此一击乃破釜沉舟,为了将梵慧魔罗锁死原处,他毫不保护的胸怀就那般大敞在对手眼前。 梵慧魔罗被人如猴儿一般缠在身上, 眉目显出冷色。周身气流忽狂,气劲猛然迸发, 一掌印上胸口, 将一百来斤的大漠人宛如一片落叶般掀飞出去。
第235页 而后,足步迈出, 似有白雾流尘环绕鞋履,身影虚幻, 转瞬来到金翎刀畔。殷红长袖散开,明若流火,刀上绣有梵经的白绦随风飘摇,似将出岫流云挽于臂间。 净世斩点于金翎刀嵴之处,暴发一阵耀眼光晕,皆是绝世宝刀,谁也不肯低头! 但因无主人御使,金翎刀无奈败退挑飞,嗡鸣阵阵,散出一道锋锐寒冽之气。 「这股气息。」梵慧魔罗微微一怔,失神地望着那刀,歇了招式。 穆洛从草堆里爬起,捕捉到梵慧魔罗出神,虽不知何故,但是个机会! 指撮唇间,腮帮鼓动,发出古怪啸之声。 头顶月光骤然黯淡,苍鹰飞鹘云集而来。它们振翅拍羽,遮蔽了梵慧魔罗视野。霎时刀光如霜,鹰群间血影舞过,无数飞鸟坠地。待当视野再开,眼前空无一人。 穆洛,人在何处? 梵慧魔罗忽然察觉到什么,蓦然仰头一望,只见无云天际,大漠苍鹰展开白褐斑驳的阔翼,用身躯缀连成阶。穆洛踏着鹰身,越过御众师铜墙铁壁的防线,扬手一抄,接住挑飞的金翎刀,奔袭至陀罗尼上空,而后纵身一跃—— 似猎鹰舒羽,一线苍影划过秋水长空,引动天风怒卷,于浩瀚穹庐中舞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以雪亮的长刀为轴心,气流层层塌陷,形成雄起壮丽的风龙捲。 穆洛心神一念全都灌注于这一刀之间。 这一刀过后,古漠挞十年战火将被斩灭! 忽然,天地失去声音。 不闻虫吟鹰鸣,不闻刀啸剑唳,连风雨都静止下来。 苍鹰舒展的羽翼停止,狂风捲起的草叶浮于半空,漫天雨水一一凝结,宛如缀挂天地的琉璃珠帘。 连穆洛的猎猎衣袂亦如刻入木板的雕花。 仿若万物生机消散,被人执笔蘸墨,纳入水墨图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穆洛奋力嘶吼,但天地皆是静默。他凝视身下的陀罗尼,像是一尊动不了的泥塑,扬臂阻挡,绝望惊恐的神色凝固脸庞。 眼看刀锋即要穿胸而入,眼看战火终结就在眼前!自己却像是四肢被牵的傀儡,可笑地吊在半空。 他嘶吼,挣扎,将毕生气力用尽,将刀掼下。 五寸,两寸,一寸…… 哗啦啦啦,暴雨声充塞天地,刀鸣、鹰唳、人嚎……贯入耳中,猛然拜託寂静无声的天地,令穆洛出现一瞬间的耳鸣。 然后是骨肉分离的声响。 以为是成功将刀掼入陀罗尼的身体,然而忽觉右边身子一轻,扭头看去——金翎刀带着他的右臂飞远。 穆洛只觉恍然如梦,看着那刀风掠地,斩断他的手臂,击中青岩,背后传来隆隆崩塌声响。 还没完吶,穆洛咬牙一挣,身形凌空偏转,左手探出,抓住金翎刀的刀身。 而后,一枚暗器激射,撞上长刀,激起震荡,令穆洛再也握住那锐利锋刃。眼睁睁刀锋从掌心脱走,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一时血流如注。 穆洛摔倒在地,侧身一滚,好歹抓住地上矮木,才未滚下青丘。 鹰群四散,露出围困其中的陀罗尼,他伏在地上猖狂大笑,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兴喜。 金翎刀于空中旋转,最终嗡的一声,落在发出暗器的独孤脚边,而那只修长矫健的独臂始终紧握长刀,心怀不甘,死不松手! 刀身之上,半步巅峰的气息不停震荡,但随因为脱离主人之手,渐归平静。 再看丢了金翎刀的穆洛,气息一跌再跌,直至虚弱无比。 独孤将金翎刀拔起,扯下断臂,双手捧着送到御众师身边。 梵慧魔罗接过那刀,覆掌运气,一股淡青流风如纱套拢住手指,曲指于刀身轻轻一敲,长刀嗡鸣长啸,发金石之音,竟带着些许亲昵之意。 穆洛躺在地上,艰难喘息,听见这声音,气得直翻白眼,恨声骂道:「这、这蠢刀,怎、怎么连敌人都亲近!」 独孤侍立在侧,惊讶地看见御众师凝望长刀,流露一抹怀念,柔和了眉目,令他不再那么冷漠高远。 梵慧魔罗分明没有见过此刀,但手指摩挲过刀锷,便熟练地找到一个暗扣,轻轻一拨,便将鹰羽似的刀锷顺利卸下,露出被裹在里面的一小截刀身,上刻一行小字。 ——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 字迹极浅,映着明月,方才可见。 梵慧魔罗定定看着这一行小字,邃黑的眼眸瞧不出心绪,然后一声轻笑,将刀锷装了回去。 「四百年啊,我都快忘了有你这么个人,未想这种方式再会。」 他看向穆洛:「这刀出自于一位真正的半步超脱之手。以他的心魂铸骨,以他的精血淬锋,这柄刀里封存有他的力量,只要授予相应法门,其认可的刀主便可借用他的力量。」 「铸刀之人,身在何处?」 梵慧魔罗向来万事皆不在意,但这句话问得郑重。 穆洛颤颤巍巍地爬起,哆嗦着从衣上撕下布条,一端咬在嘴里,绕着臂间断口与胸膛裹缠,用力紧了紧,勉强止住流血。然而掌心伤口将布料染得鲜红,十分触目惊心。 嘴唇因失血变得苍白,缓缓喘息,人站立不稳,摇摆得宛如狂风中胡杨。但那张顶着血污的面孔,依旧带笑。
第236页 「找他做什么,有仇?」 梵慧魔罗握着长刀,漠然不语。 「看来是有仇。」穆洛点头,身子一晃,难以坚持,索性摔坐在地,笑道,「那我可不能告诉你,我不想害了他。」 「此事由不得你。」梵慧魔罗说道,扬起右掌,似想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但看着穆洛那张面孔,想起裴戎,猛然顿住。 终是收手,背身说道,「也罢,便请你留在我身边做客。」 穆洛看着梵慧魔罗背影,问道:「留到什么时候?」 「留到你想说的那一天。」梵慧魔罗说。 独孤用眼神向御众师请示,见大人微微颔首,便招呼几名杀手上前,欲将穆洛收押。 「等会儿。」穆洛抬手,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你们以为,我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里?」 伊兰昭眨了眨眼睛,笑道:「一只不自量力的小耗子?一条把自己弄断一臂的可怜虫?」这女人说话向来不留情面。 「是刀戮王。」穆洛眯起眼睛,懒洋洋地反驳,顺手抓起地上的杂草丢向沉默走近的独孤。好似这样就能将人赶走,使得自己免遭收押。 实在有够孩子气。 「所以,你是想要求王侯级别的战俘待遇?」伊兰昭问。 「女人啊女人,你想得还是浅了一些。」 落得如此狼狈境地,穆洛却像是永不知忧愁,调笑着他的对手。 话音落下,一道雪影从云霄掠出。穆洛扬起独臂,那雪影俯冲而下,落在他的肩头,却是一只威峻不凡的雪白海东青。它垂下头颅,亲昵地蹭去穆洛的脸侧血污。 「刀戮王的名号可不是我自封的。」他抬手点了点自己头,放声大笑,「为王者,岂可无军,岂能无臣!」 一声嘹亮号角响起,似唤破长夜,天边泛起白光,有大日冉冉而升。 环顾四周,见弓刀似叶,戈戟如林,旌旗漫捲。漆黑军队自丘下行来,一面大纛高举,白绦随天风翻飞,飞鹰纹章耀眼,那是象徵刀戮王的大旗! 万人声浪,如长风漫过荒野的吟啸,滚滚而来。 「旌旗连萧萧,风雪满弓刀。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不破三千城,不归龙庭乡!」 有人策马而出,慨而大笑:「穆兄,若非同阿尔罕去了大雁城,我等还不知晓你便是刀戮王。」 来人是商崔嵬、谈玄、慈航弟子以及大雁城三千大军。 第115章 偷袭的箭 「穆洛谢过商剑子援手。」 穆洛微微扬手, 勉强做了一个感激的手势。 他不止是断了一臂那么简单, 强行跨入半步超脱是有代价的。铸刀之人灌注于金翎刀中力量至烈至阳极具侵略性, 以焚血的方式来换取境界拔升。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耗干体内一半的血气。 然后被梵慧魔罗断去一臂, 情况雪上加霜。 身躯是肉眼可见的惨白,整个人像是用一团白雪揉成。乌黑长发散了满肩,令他苍白的肤色更显触目惊心。 穆洛盘腿坐在地上,嵴背隆起, 头颅低垂,喘息急促。长发盖在面上让人看不清神色, 只能听见一串哆哆嗦嗦的骂声。 「阿尔罕,你若再晚一步, 就得给我收尸了。」 「老实说, 你是不是瞧中了老子屁股下的位置,起了谋权篡位之心?」 「篡你娘的位!」阿尔罕竖起眉毛,破口大骂,「你这王当的, 一无女人,二无钱财, 成日跟我们这群丘八住一个窝棚, 连被子都要抢老子的。」 「要怪就怪你这破鸟,你放它送信, 它被半路被一只雌雁勾走。」指着穆洛肩头的海东青道,「若非我半日等不到回信, 心忧你外出寻觅,它还在人巢里作威作福,全然忘了还有信件在身!」 「什么破鸟!那是我儿子,是本王钦定的大雁城太子,你当众辱骂太子,还敢说没有不臣之心?」穆洛反驳。 「哦,难怪它不止一次怠误军机,原是你的种儿。」阿尔罕面无表情,冷冷一句下了定论,「没得救,这从根儿上就已经坏。」 看似口不留情,但他在看到穆洛时,便被他惨状吓得忧心匆匆。此刻见穆洛还有精神同他对骂,应无性命之忧,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不过几句话,就让穆洛累得喘气,转头看着肩上的海东青,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差点儿被你玩死,你小子欠收拾了。」 海东青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黑色描过眼眶上挑,被光线一照,眸色泛金,十分锋锐神峻。 大漠鹰王就用这样锋锐的眼神盯了穆洛一会儿,然后扭头,发出如纯洁鸽子般的「咕咕」声。 装了半晌,却不见穆洛教训他,将头扭回。见自家主人身子一晃,猛然栽倒下去。 海东青吓了一跳,扑扇翅膀怕打穆洛面孔,想要令他醒来。 与此同时,丘下的阿尔罕等人也瞧见了这一幕。 「刀戮王!」「穆洛!」「穆兄!」 一阵惊呼过后,众人忍不住上前。 铮———————— 刀鸣声缭绕天地,一块青岩被刀风切开,隆隆下坠。尘埃落定,露出大片平滑断面,令阿尔罕等人畏而怯步。 青丘之上,出现许多黑衣杀手,宛如一片黑潮。绝色女人振袍挥袖,曼妙躯体在曦光下变得朦胧,有氤氲雾气笼罩身侧。苍白男子屈膝半蹲,从身后拿出一把铁伞,拧动伞柄,缓缓展开,银色刀叶连缀,熠熠发寒。
第237页 煌如金焰的净世斩立于青岩之上,梵慧魔罗掀下染血的墨裘,露出一身红衣如火,只静立于此,便美得威重。 商崔嵬等人被他的威势影响,觉得那并不高大的青丘节节拔高,化为难以攀登的绝峰。 阿尔罕没有见过梵慧魔罗,但只一眼,便明白了对方身份。 有一种人生来便成绝唱,千古难觅,举世无双。 目光投向身陷重围死活不知的穆洛,思量再三,命令大雁城之人停下。策马而上,向御众师抱拳。 「这位大人,我等只想带走我们的首领,无意冒犯。」 梵慧魔罗抬起眼睑,瞥向商崔嵬,淡淡道:「无意冒犯?却不知你身边盟友是否如你一般?」 商崔嵬沉默凝视梵慧魔罗,攥着缰绳的手指缓缓收紧。宽袍阔袖之下,浑身肌肉已如即将拔剑一般紧绷,心中杂念纷乱。 第一个念头便是拔剑斩了这个魔头,为顾师叔报仇! 但瞧见身后的慈航弟子皆如自己一般,握紧刀剑,跃跃欲试,顿时冷静下来。 他们这只队伍是慈航派来大漠的斥候,除了自己一名首席弟子,剩下三十来名剑客是精英弟子与普通弟子混杂。 而对面,除了数量远胜己方的苦海杀手外,有两位部主,以及处于半步超脱巅峰的梵慧魔罗。 因为超脱者天下寥寥,世人难以得见,因而大多只知他们很厉害,却不知有多厉害。 而商崔嵬不同,身为罗浮剑子,与尹剑心、陆念慈及万归心三位半步超脱多有接触,且在琅嬛阁中看过诸多关于师祖天人师的手札,因而对此境界知之甚多。 对于修行之人来说,有两根界限。 一者名为「入微」。入微之下,只能算作武者,入微之上,便是踏入修行,具有一定神异能为。自己、裴戎的人便是这一境界。 令一者便是「超脱」。超脱之上,是真正的超凡入道,能借大道之力,引动天地异象。超脱众生者,更是将身影印刻入大道之中。 超脱,可谓是仙与凡的跨越。 即便他们这边,还有大雁城的三千强兵劲卒,若是梵慧魔罗愿意,乃是反掌可灭。 若是发生冲突,自己等人几无胜算。 而且如今总算与大雁城搭上关系,第一要务是保下刀戮王。 否则苦海本就有陀罗尼支持,再兼刀戮王落入其手,古漠挞便是他们的一言堂。 自己只能率领慈航弟子们尽快退出大漠。 深思熟虑过后,商崔嵬不卑不亢道:「我代诸位师叔向魔罗前辈问好,苦海与我慈航或有一战,但非是此刻。」 「今日,我等只为刀戮王而来,还请前辈高抬贵手。」 谈玄很有文弱策士的自觉,骑着他那匹温顺母马,在队尾熘达。看着周边慈航弟子在商崔嵬服软时,露出不忿之色。他们多是天之骄子,年轻气盛,觉得在宿敌面前露怯,损了师门脸面。只是有剑子镇压不敢造次,不过心里对剑子的软弱多有腹诽。 谈玄摇了摇头,展开摺扇,附庸风雅地扇着小风,悠哉想到,这群小孩怕是要吃过大亏,才能理解自家剑子的考量。 「若是我要留他,你待如何?」梵慧魔罗说。 阿尔罕神色变得严峻,铁器摩擦之声响起,无数长刀斜立,身后瞬间出现一片荆棘铁林。商崔嵬抬手,慈航剑客们跟着拔出宝剑,同大雁城站在一处。 虽无一人回答,但其行动已经足够表明他们决绝的态度。 梵慧魔罗嘆道:「可惜了。」 商崔嵬与阿尔罕皱眉,不知他在可惜什么。 「可惜裴昭唯一的弟子,将在此地折戟沉沙。」梵慧魔罗振袖负手,朗声一笑,「也可惜大雁城三千男儿,也将埋骨此处。」 两句「可惜」听得阿尔罕头皮发麻,若非迫不得已,他委实不想招惹苦海这群妖魔。没人想要白白送死,更何况此次出门之前,他可是拍着胸脯向大雁城里妇孺们保证,要将儿子、丈夫与父亲平安带回。 进退维谷前,蓦然想起几日前,他手下的马匪报告的事情。再想到貌似苦海之人正在寻找有关摩尼教的消息。打算尝试同苦海交涉一番,以那则情报并一些添头,来换回刀戮王。 「听闻御众师在打听摩尼教,在下这里有一个消息……」 忽然,一支羽箭从自己这边的队伍中射出,快如闪电地射向青丘,直取御众师眉心! 看着箭来,梵慧魔罗纹丝未动。 及至身前一尺之际,一道身影闪至人前,曲指成抓,带着铁爪的手指将箭矢凌空攥住。 独孤挡在御众师面前,凝视手中箭矢,闪着孔雀蓝的幽芒,这箭淬毒! 竟有人敢偷袭御众师! 咔嚓,羽箭被生生捏断,独孤顿时沉下眉目,口中发出短促音节,声音里包含怒火。 漫丘杀手拔出狭刀,将面罩拉起遮于鼻下,只露一双冷漠的眼睛,跃下丘陵,向敌人杀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阿尔罕又惊又怒:「谁他娘射的箭!」 回头瞪视,眼中尽是兄弟们茫然的面孔。 但那箭来得的时机太过巧妙,一箭断绝他们与苦海和平解决的可能。 但此时保命与救人要紧,揪出那个别有用心者的事情以后再说! 「兄弟们,随我杀将过去,救回我王!」阿尔罕看着冲来的苦海杀手,扬刀吼道,「若是得胜,老子豁出家底请你们喝酒,可得把命留到那个时候!」
第238页 众人轰然应声,有人大笑:「难得一毛不拔的大统领这般慷慨,为了你那顿酒,老子死活都要爬回去!」 他们闹笑、吆喝,闹闹哄哄的,像是一群乌合之众,然而眼中的杀意与坚定却是丝毫不输给苦海杀手。 天边红日冉冉升起,一片金光脱出山峦照耀草原,就在这一瞬之间,崩腾人流如长河交汇,沖入彼此,一时杀声震天,白刃之上又染血色。 这时,躺在草丛间的穆洛挑起一只眼皮,蓝色的眼珠左右四扫。眼神清明,没一点儿晕厥后甦醒的茫然。 瞧见一个毛绒绒的屁股挡在眼前,他皱起眉头,吸一口气,向着海东青的屁股吹了一口。 海东青受惊地扑闪几下翅膀,差点儿没飞起来。扭头看见自家主人「转醒」,惊喜地咕咕直叫。 「咕什么咕,能有点鹰王的尊严吗?」穆洛轻声骂道,想要笑上一笑,奈何伤势沉重,连拉扯嘴角都觉得费力。手指动弹几下,将海东青微微拨开,「让开,别挡我视野。」 目光扫过四面,周边空旷无人,本来围着自己的杀手全都投入到丘下的厮杀。抬起染血之手按在地上,扒拉着草叶,谨慎而艰难地将自己身体横挪一点,目光巡视着寻找陀罗尼。 终于,他在十来名杀手身后,瞧见了那人的侧脸。 苦海行事足够小心,即便双方交战,依旧不忘给陀罗尼安排守卫,以免中了调虎离山。 穆洛盯着那道背影,眼底慢慢浮现一抹决绝。 然后他口中轻嘘,招呼海东青看向自己。颤抖着抬手,用食指指了指落在不远处的一副长弓和箭筒,又指了指自己。 轻声道:「将那副弓与箭带给我。」 如是做了三次,海东青展开雪白羽翼就要飞去,然后被穆洛抓住爪子。手掌下按,叫它莫要引人注意。见这傻鸟实在看不懂,只好两指交叉点于草地上,模仿人行走的动作。 海东青这才明白,敛起翅膀,像只在后院熘达啄食的公鸡,慢慢向长弓走去。 穆洛松了一口气,面上泛起潮红,一口鲜血梗在喉间,又硬是被咽了下去。蜷曲伏在地上,颤抖了一会儿。 抬头望向丘下。血雾漫起,尸体倒下,有苦海杀手,也有大雁城的男儿。 他缓缓咬紧了牙关。 第116章 帮我 短兵相接, 争的是个「勇」字! 独孤沖在杀手组成的黑潮之前, 一马当先, 杀入敌阵。 在七位部主当中,独孤在武艺上是涉猎最广的一个。平日因掌刑缘故, 常佩一条蛇纹鞭。但长鞭不利于群战,因而拿出一柄专门打造的刀伞。 刀伞由寒铁所铸,光是伞柄便重达三十二斤,共有十二骨, 整个伞面是由磨得锋锐的刀叶连缀而成。合可做枪,展可做盾, 更有其他妙用不做赘述,乃是一种极为灵活的兵器。 他沖入人群, 一转刀伞, 活动的刀叶飞出,将身边清空一片,敌人等闲不能进身。「呛啷」一声,扳住伞骨一拧, 拆下一片三尺刀叶向一名慈航弟子咽喉割去。 忽然,一只羽箭袭来, 击中刀叶, 刀叶猛地一弹,偏开目标。接着一点寒芒映于眉心, 青川引带着沧海龙吟之声横斩而来。 独孤心中一惊,反身一折, 将伞挡在身前。青川引撞上伞面,发出刺耳蜂鸣,刀叶如波浪一般连绵起伏,卸去气劲。 然而,商崔嵬疾锋连挽,剑锋如流星点落伞面,将刀叶起伏的节奏破坏,震得伞柄几乎要从独孤手中脱出。 毫不停歇,商崔嵬指掐法诀,青川引挥过,出现千锋万影,璀璨峥嵘,宛如一片霜芒在他身后徐徐展开。 独孤心道不好,急速躲避。然而三只连珠箭斜射而来,封住退路。 只好一拨机巧,将刀叶叠成两片,握住关节一拧,拆成双刀,旋身而舞。一面斩落羽箭,一面抵挡商崔嵬的千锋万影。 然而,两方交攻之下,哪里挡得住? 不断有剑气突破壁垒,击中独孤身躯,令脸庞、手臂、腰侧等处割开不小伤口。 与此同时,在远处狙击的阿尔罕,再从背后抽出一箭,搭上长弓。 梵慧魔罗坐在雪席上,纵览全局,左腿横折,曲着一膝,露出红衣下修美的大腿。 虽然只要他一下场,便能随意改变局势。但懒得欺压小辈,又有意锤鍊下属,因而只是冷眼旁观。 见独孤在两人夹攻之下渐落下风,平静唤道:「宓罗,去帮一帮他。」 「嗳,本以为只需要看着独孤大人大杀四方,待得胜归来为他斟酒庆贺。没想到这么快,被人打得节节败退,需要我挽起袖子去干苦活儿。」依兰昭把弄着腰间的铃铛,嗔怨道,「独孤大人这体虚气弱,难怪不讨女人喜欢。」 说罢,旋身一舞,化为裊裊香雾,向丘下漫去。 陀罗尼睁大眼睛,看着被香雾笼罩之处,众人都变得踉跄,打不起精神。 苦海杀手早有准备,银质面罩捂住口鼻,制有夹层,塞上特意搭配的草药,滤过香雾。只是微晃了晃,便又站稳。而没有保护的大雁城与慈航弟子,东摇西摆,好似酣饮数坛美酒,变得微醺微醉。 陀罗尼转头看向身边的依兰昭,惊疑道:「你有这般本事,为何不在苍鹰围攻我俩时使出?」 香雾环身,依兰昭美若神女,含嗔带笑的话语带着别样深意。
第239页 「拿督肯捨得用自家王主性命为饵,来钓大鱼,我苦海自然要成人之美。若是将饵带离了这里,又非坏了拿督的大事?」 闻言,陀罗尼面色微变,苍白之下透着隐隐铁青。垂头沉默片刻,见依兰昭注意力转向战场。目光四扫,开始寻找逃跑的机会。 不停有人闻着香雾,软了双腿,从山坡上滚落下去。这般古怪情景引起商崔嵬的注意,他转身看见紫色雾气,便明白那是「荼蘼春谢」。 名字典雅,却是一种修行路数,归属毒术一门,需寻太阴命格的女童自幼培养,将躯壳炼成能自生毒香的炉鼎,产生的奇香不止一种,有惑心、迷神、消融等种种效用。 她此刻散出的香气,以消融为主,少量吸入酥筋软骨,若是闻得太多,甚至能够消融修为。 商崔嵬颈间所挂清心凝神佩激发,身上亮起微光,将毒雾隔绝。但旁人没有这种宝贝,只能直面毒雾攻击,他沉声喝道:「屏住呼吸!」 阿尔罕知道那雾不太好惹,得了商崔嵬提醒,下意识屏息凝气。但是打斗之中,消耗甚剧,没过一会儿,他就憋得要死。坚毅的脸庞涨得青经暴起,忍了又忍,终是张嘴大喘一口,无奈大吼:「打着架,哪里憋得住!」 商崔嵬侧头看了一眼依兰昭所在之处,这女人很是谨慎,站的并不靠前,四面皆是装备精良的苦海杀手。若是鲁莽突入,便是深陷重围,将自身至于险地。 但大战一开,何能惜命? 「阿尔罕兄,这里交给你了!」他一剑又将独孤击退数步,青川引向青丘一指,璀璨剑光化为流星铺向青丘,足踏剑光,侵入敌营。 穆洛侧脸贴着草叶,湿漉漉的,水痕未干。 他闭着眼睛,半梦半醒,浑身经络仿佛被烈火灼得蜷曲,引起肢体无意识的战慄。 然后有什么东西扑打在脸上,落下冰冷的水珠,让他以为老天又下起冷雨。 勉强撑起眼皮,虚开一道缝隙,重影缓缓凝聚,好像看见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那是他家傻鸟的身影。 海东青用金喙叼着一支羽箭,爪子不停刨着硬弓,推向主人。 「好、好孩子。」手掌盖住鹰身,拇指蹭过头顶绒毛。穆洛强打精神,像只爬上河岸的落水大狗,甩了甩了乱发。从地上爬起,牙齿叼住弓弦,尝到一股铁锈味儿,独臂撑住长弓,颤抖地撑开。 觑着眼睛,从人墙的缝隙间,瞄准陀罗尼。 刚一发力,掌心里的伤口便崩裂开来,鲜血令弓身变得湿滑,他手抖得厉害,完全瞄不准目标。 穆洛歇了一口气,然后蹬住弓身,以腰为轴,拧身高抬。腰腹与髋骨紧绷,健美长腿卡在弓身与弓弦之间,独手攥紧弓弦,再次尝试张弓。 穆洛微垂着头,不知是汗是雨的水珠从他颌下滴落,压着声音吼道:「白玉王!」 海东青振翅飞起,金喙叼住弓弦。 「一,二,三……走!」一人一鹰共同发力,硬弓张满,绷成一轮满月。穆洛死死咬住牙冠,连颌骨都变得酸软,侧脸印刻在风中,稜角嶙峋犹如群山奇出的峰线。 他一点一点,艰难的,颤抖的……将箭矢缓缓对准仇人。 眼看就要成功,然后地面碎石一抖,不知何人交手产生的冲击令大地震动,令这个强弩之末的男人实难支撑,趔趄一步,栽倒下去。 乱发盖在脸上,喉间发出模糊的悲嘆,他哽咽出声。 背后重重撞上,非是湿冷的地面,而是坚实的胸膛。有人从身后环住他,手臂长抻,助他稳定硬弓,微凉的黑色手套覆在他沾满鲜血的手上。 是谁? 穆洛昏沉沉地想着,对方的气息熟悉又陌生,像是儿时裹在襁褓里时曾闻见过的味道。 「威风八面的刀戮王,怎的落得这副狼狈模样?」语气责备,又透露着关怀,「站不稳,就靠我身上。」 穆洛听了出来,是裴戎。他那颗被悲怒煎灼的心,立时安定下来,放松地靠进来人怀里。 他想笑,于是费力地扯起嘴角。虽然被鲜血与污迹盖着,没人瞧得清。 这种感觉很是奇怪,满打满算,他与裴戎认识才有几天? 却是一见如故……不,或许比那更为亲近。 仿佛被人从身上挖去的一块,终于回到了身边。 那是生灵的本能,源于血脉的呼唤。恰如令两头初生幼豹分离,纵隔却千山万水,渡过时光荏苒,待它们重逢之际,亦能从彼此身上嗅出那从母胎带来的熟悉气息。 「抱歉,你一直在、在阻止我,我知、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可是唯有陀罗尼,是我此生必杀之人!」经络中的烈火好似烧到喉咙,嗓音变得喑哑艰涩。 穆洛喘息短促,每一次说话都像是吊着命里的最后一口气。他不知道裴戎凭什么会听他的,但又觉得如果是裴戎的话,一定会认真听他的恳求吧? 「帮我……裴戎……帮帮我……」 然后他脱力了,后背贴着裴戎胸口,止不住的往下滑。裴戎强健的臂肱从他腋下穿过,像是搂着一个尚未学会站立的孺子,成为他的支撑。 「我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陀罗尼已经没有用处。你要怎么做,我都帮你。」 裴戎说道,目光从那乱发披散的肩头越过,宛如苍狼一眼,钉在被丘下激战黏住目光的陀罗尼身上。
第240页 他本事不少,偏生不擅弓箭,想到射箭或与同为远程攻击的暗器略有相同之处,便凭着自己投掷暗器的习惯,去瞄目标。 握住穆洛掌心里湿热的鲜血,眉峰与眼瞳颤动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冷静地调整弓箭角度。 穆洛使劲眨了眨眼睛,竭力令模糊的视线清明几分。 「还记得我们迷失沙暴时,你问我那只眼睛的事儿吗……角度矮了半寸,抬高一点儿。」 「记得,你说是一名将死的乌孙人赠给你的。」裴戎收紧臂弯,将再度滑下的人夹住,往身上拢了拢,依言抬高长弓,「他要你代他见证拿督的覆灭。」 「是啊,那个乌孙人就是我的养父。他随手救下一位快要渴死的旅人,哪里想到是救回了一头恶狼,于是我的家没了。」看着苍莽无垠的青空,不知目落何处,「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那头恶狼放一把火后,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他一个十五的少年,攀着破烂的窗户翻滚出来,用布巾绑住瞎了一只的眼睛,去给苟延残喘的家人一一送终。 小娘被他抱出火场,胸口插着平日极宝贝着的,用珍珠攒成梅花的发簪。血水已经倒灌入肺里,她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狠狠掐着他的手腕,鲜红的唇瓣一张一合。 不用发声,穆洛瞧得出来,她说的是,回家……回家……送我……回江南…… 大娘背靠着藩篱,这是个刚烈的女人,提着噼柴的砍刀反抗,被人一矛钉在竹篱上。她走得很洒脱,只让穆洛多多照顾匪窝里失去男人与父亲的遗孀、孩童。 叔伯们被吊在胡杨林里,大多已经死了,没死的也在诅咒陀罗尼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乌孙人养父是最后一个走的。 第117章 两人 养父身上的血快流干, 暗红结痂, 不像个人, 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 他对穆洛说,你弄丢了一只眼, 正好我也快弄丢了自家的命。等我死后,把这眼睛摘下,去寻你那哑巴师傅,让他给你换上。 若是你有本事, 就去杀了陀罗尼。若是你没本事,找个地方就老老实实躲着, 寻个不打眼的活路,安身立命……对, 就躲在你师傅那里, 他是老子捡到过的人里来历最神秘、本事最厉害的一个…… 然后你就等着,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定要看到拿督覆灭的那一日! 说句老实话, 这些嘱託对于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过于沉重了些。 但无论心里怎么想的, 无论那尚未长开的瘦肩是否担得住, 他都麻木地向每一个人许下承诺。 然后安排满庄妇孺行动起来,借着尚未熄灭的大火焚化遗体。从地窖里搬出罈子, 拍着坛底倒空,将每一份骨粉仔细收入坛中。 接着, 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向庄后,那里有一片野地,正待开荒。大娘有意种一片芍药,装有花种的口袋堆放在停靠树下的板车上。 他将花种全都散在地里,由得它们自由生长,拉走板车。再从毁了一半的马厩里,寻来几匹没有惊走的马匹。两匹拴在板车前,其他的用来承载妇孺与能够收集到的食物与用具。 将养父的尸体抬上板车,用一块麻步盖好,伴着十几个土坛。带上一庄子的妇孺,离开漠北,迎着血红残阳,去往西流沙滨。 一路跋涉,风尘僕僕的穆洛敲开师傅家门。 师傅看了看他身后那一大家子,沉默地将女人孩子让入院中。然后拎起铁锤,将穆洛追得鸡飞狗跳,用以发泄突然被塞了几十张口吃饭的恼火。 那一段时间里,许久女人在师傅院里进进出出,令周围邻居误认为他不再打铁,而开始做暗门子的营生。 常有游手好闲的男人前来问价,或蹲在院墙外,见女人出门发出下流调笑。后来穆洛拎刀走出,按着几人开了瓢儿。染血的刀锋擦也不擦,直接挂在门楣之下,再没人敢来招惹。 为了养活这群孤儿寡母,师傅卖了所有藏刀,换来木料、米粮和各色生活用具,让穆洛帮手,将院子扩出数十间矮屋。 然后将他的小弟子拘在身边整整一年,帮自己打铁、锻刀。 然而第二年,穆洛便跑了,留下一纸「去寻出人头地的机会,您老勿念」,去了幕南。 他有一大家子需要养活,吃喝拉撒不能总靠着师傅。 所以,他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以胭脂山为界,大漠一分为二,称幕南与幕北。 幕南临近大商,人口稠密。幕北有拿督王庭,水草丰茂。 穆洛去往幕南,是因为那里有中原与大漠间几条商道,车水马龙,贸易昌盛,赚钱的机会很多。 踏入小方盘城时,他盘算自己会些什么,骑马、放牧、刀法、弓弩和小娘教的一些汉字诗词。他能替人养马牧羊,可以当保镖护卫,还可以去中原来的小商队处应聘,成为他们的临时嚮导与翻译。 然而,这些都赚不了大钱。 百般受挫之下,穆洛选择加入一伙马匪。这是他最为熟悉的行当,且只要豁得出命,利润非凡。 两年过后,混得似模似样,拉起大旗成立一支独立匪队,在幕南商道上打下不小的名号,道上称他「蓝眼枭」或是「封喉一刀」。 穆洛过得很习惯、也快活,觉得自己就是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混蛋,差不多已经忘掉曾经的血仇。
第241页 只是每当临近义父忌日,他会有一两夜无法安眠,只要闭上眼睛,那场焚毁庄园的大火就会出现,映得梦里猩红漫天。 但他始终未曾想过报仇。 这活儿挑剔人,需要复仇之人一身孑然,了牵无挂。 穆洛不行,他身上挂满了拖油瓶,不将全都安排妥当,他便没有复仇资格。 后来又混了几年,他遇见了明珠少主王十郎。 那时,穆洛蹲在小方盘城最大的客栈外,跟一群扒手、闲汉以及靠搬运货物赚钱的汉子喝酒赌钱。明珠少主的僕从在客栈门口进进出出,将蜀锦丝被、鹅绒软枕、波斯地毯、珐瑯香炉等搬入客房,换去里边原有的陈设与用具。 当那群人从车厢里搬出一个白玉马桶,周身镶金嵌宝,坐处雕成玉兰花瓣。穆洛看得眼睛都直了,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连赫利趁机改换了骰子朝面都没发现。 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初次行商,对于自家商行威名十分自信,明珠旗帜高高挂起,三十来名护卫钢刀铁衣,想叫遇见的马匪知难而退。 但怎知这般做派能够吓走胆小的,也能引来胆大的。 巧的是,穆洛便是大漠马匪中具有熊心虎胆的那一个。 他邀来三家马匪,相约瓜分明珠少主这块肥肉。通过埋伏将人杀得落花流水,追着狼狈逃命的王十郎进入大雁城。 熟料,这座大漠最古老的城池之一,正在进行一场暴动。 大雁城的城主在权力倾轧中失败,被拿督王庭打为叛逆,将他亲信与治下平民贬为奴隶,以填补矿场人手的空缺。 大雁城不甘接受沦为矿奴的命运,在城主鼓动之下,立旗造反。 然而,在拿督大军攻城的第三日,城主便被一只流失射死。大雁城群龙无首,立时乱了阵脚,眼看城池守不了多久。 穆洛本来想仗着武功高强熘走,却被丢了所有货物与护卫的王十郎缠上。耐不住一个大男人抱着自己大腿嚎啕大哭,且许以重金酬谢,他背着对方,连夜潜行出城。 但在伪装士卒在拿督营地穿行时,他听见那群野人在喝酒吃肉,提前庆祝破城之功。他们大肆谈笑,破城之后,该如何搜刮劫掠,享用城中的女人。 不经意的一眼,瞧见此军统领,正是昔年毁了他的家园的陀罗尼亲卫中的一人! 忽然有声音在他耳边炸响,若是你有本事……若是你有本事,就去杀了陀罗尼。 穆洛止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自己的手,稳健有力,掌心与指腹结有厚厚刀茧。又拍过胳膊与大腿,全是硬邦邦的腱子肉。最后抱着刀望天,默算了一番几年来积攒的金银钱帛,足以令叔伯遗孀幼子衣食无忧。 忽然笑了起来,是时候了。 毫无徵兆地出刀割了那统领的头颅,引发一场动乱后,夹着不停挣扎骂人的王十郎,返回大雁城。 夜幕过去,天光破晓,红日将经历烟燻火烤的城楼照亮。 穆洛半蹲在残破的檐角上,逆光的身影仿若敛翼苍鹰。肩扛一面残破大旗,将拿督统领的头颅高挑其上。 看着那群仰望他的守军说,你们能赢、能活,能让父母不被杀死,能让儿子免遭沦为奴隶的命运,能让妻女不受淫辱……这些你们都能做到,只要信我所言,听我号令! 拉起身边不情不愿的王十郎,告诉他们,这是中原明珠商行的少主,感动大雁城肯对抗拿督暴政的勇气,愿意无偿提供军械、米粮。 鹰眼逡巡四野,是抗争求活,还是开城为奴,你们自己选吧。 若是平日听见有人说出这般话来,众人必会认为他是一个疯子,嘲笑他痴心妄想。但此刻,大雁城守军已被打断了嵴骨,迫切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给他们一个希望。 穆洛想要对抗拿督的力量,而大雁城的人们想要活下去的希望。因缘际会之下,他们仿若同时溺水之人,视彼此为浮木,因而拥抱了在一起。 「如果你能做到这一切,你便是我们的头领、我们的城主!你叫什么名字?」他们问道。 穆洛以指摩挲眼睑上的疤痕,拔出长刀:「金刀出匣,屠枭戮狼。」 「叫我刀戮吧。」他爽朗一笑,抬脚踩住飞檐上的狮头石雕,扛着 染血的大旗,一巴掌拍上自己宽阔肩膀。 「你们的身家性命,由我一肩承担!」 「那时候,我仗着一脑门热气,话说得气派至极。走运地占下几城,别人吹得我无所无能,时间久了,还真开始当自己无所不能,可实际也只是一个马匪而已……什么行军布阵、后勤调度我都不懂,还好有王十郎与阿尔罕帮我……」 「别看大雁城如今形式不错,但人要看得更往前些……我知道自己能有几斤几两,磋磨了几年,打仗勉强能行,左右逃不出杀抢二字,与我当马匪时差不了太多……但若是大雁城胜了,我可治不了国。」 「或是假死脱身,或是直接熘号……无论他们选新王也好,自己当家做主也好,都随他们去……」 穆洛嘴里絮絮叨叨,纵使气息粗喘,一刻不停。 不是他突然喜爱回忆过去,而是若非不一直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 「想这么多做什么?」裴戎声音有些沙哑,「大雁城还没胜,你既揽下这档子事情,便别想中途逃离。」
第242页 「说得也是。」穆洛咳嗽几声,快乐地笑了起来,笑得眼角落出几滴。 「对准了么?」 「对准了。」 穆洛沉声一喝,虚弱的气息陡然暴涨,与裴戎同握长弓的独臂浮现龙鳞的金色纹路,如同煌煌火焰燃起,焚烧了整张长弓。 掌心之中,一枚「柳」字如火,气息层层拔高,再入半步超脱。 「穆洛!」裴戎发觉不对,但为时已晚。搂紧怀中之人,将自身真气不停灌注对方身躯。 穆洛已经听不清,眼中万物皆虚化,只有陀罗尼的身影清晰无比。 半步超脱气息突然爆发,惊扰了激战中的众人。 梵慧魔罗眉目微凝,正待探究,然觉得横陈膝间的金翎刀发热发亮,鹰翎形的刀锷变得赤红,仿佛将要融化。 屈指一弹,铁锷碎开,「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一行小字重新展露眼前,而那一枚「柳」字红到滴血。 转身回眸,便见一箭照亮长空。 这一箭,破云而来的狂龙,似逐浪而行的白鲸,猎猎风声仿佛为之应和。 苦海杀手们反映迅速,拿出铁盾层层叠叠挡在前方。 孰料,盾牌竟轰然破碎,数排铁盾连同后面的杀手一起被狂风掀飞,风浪刮过的地面,泥土草皮皆被削去,坚硬青岩被生生犁出一条豁口! 依兰昭就在陀罗尼身侧,想要出手援救,刚一接近,风刀便将她衣袖绞得粉碎,手臂割出无数伤口。 然后,那一箭冲出山头,射向青空,浩大声势让丘下杀伐为之一静。 众人仰望,见层云一击荡散,豁然洞开,露出其后邃蓝,仿佛一箭穿天。 尘埃、草叶落定,陀罗尼盘腿坐在丘头,腰背笔挺,一动不动,但胸前出现一个巨大的血洞。 从原野返回的拿督骑兵看见此幕,又惊又怒:「王主!」 这一刻,空气凝滞,满山死寂。只闻穆洛笑声喑哑,断断续续,畅快不已。 从未有人想过,有人胆敢在御众师面前杀他要保之人,而且还成功杀掉了? 苦海杀手们噤若寒蝉,垂眸不去看那具胸口洞开的尸体,感觉到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后,又一道笑声响起,低沉、轻缓与说不出的磁性。 「江山自有英杰出,劝君莫欺少年郎。」梵慧魔罗抚掌大笑,极为赞赏穆洛这一箭,「面对如此英才,我理当拿出些敬意。」 然后转头看向裴戎,冷冷问道:「你来时口口声声说要帮我,便是这样帮的?协助旁人杀死我的客人?」 裴戎想要解释,但梵慧魔罗已经转身,并不想要他的回答。他扬起手臂,比穆洛豁命一击还要浩大的气息沖霄而起,乌云漫蔽苍穹,巨大的天地威压令人难以喘息。 黑云层层塌陷,不断流转。苦海杀手们惊愕发现这一幕十分熟悉,仿若傍晚时分出现在沧海之上的苦海旋涡。 苦海旋涡只有御众师能够召唤,无人知晓里面藏着什么,只知它能吞噬一切。 裴戎薄唇一抿,将穆洛抛给阿尔罕,吼道,「带他走!跑得越远越好!」 阿尔罕接住穆洛,深深看了一眼裴戎,打了一个呼哨,唤来战马。不等战马停稳,便拽住缰绳翻身骑上,拔出匕首狠狠扎向马臀。 「兄弟们,撤!」带着众人疾奔而去。 商崔嵬同样命令慈航弟子撤退,抬头看着逐渐垂下的漩涡,遮天蔽日,仿佛一张深渊之口,能将整片大漠吞下。 手里攥着一把冷汗,蹬马回首:「阿戎,跟我走!」 裴戎背对他,摇了摇头,纵使狂风凛冽,也无法将他一身硬骨弯下一寸。见商崔嵬流连不去,他说道:「走吧,带着那群慈航弟子快走,你要保护的不止我这一个师弟。」 商崔嵬定定看着他的背影,在身边弟子的劝说下,微一咬牙,策马而去。 裴戎挺身仰望那穹庐中的漩涡,想要阻挡,却不知该如何做。 他的刀,在这天地一击面前,渺小得犹如微尘。 这是他初次直面半步超脱巅峰的强大。 目光透过飞叶黄沙看向红衣如火的那人,想起昔日说要帮的话语,觉得自己万分可笑。这么弱小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能够帮他? 就在旋涡即将罩下之际,滚滚黑云猛然停滞,随即一声刀响,铮然之声回荡天地,竟令旋涡为之溃散。 一柄雪色长刀架于梵慧魔罗颈间。 无人注意,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仿若一片雪絮飘落,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御众师身后。 梵慧魔罗墨瞳扫过长刀,如水的刀面倒影男人戴着面巾的脸。 「这算什么?」他问。 「规劝,慎思制怒。」人答。 面巾栓得不紧,在狂风吹拂下松动、飘落,露出昳丽面孔,如山巅云,云中月。 寂静青丘蓦然响声一片,那是倒抽冷气的声音。有人拍脸揉眼,怀疑中了幻术。 眼前,竟有两名御众师! 第118章 一手好局 独孤手掌刀伞, 一脸震惊茫然, 猛地扭头盯着裴戎, 似乎认为能从他的身上找出缘由。 紫色香雾被依兰昭收回,聚拢成纱绫, 于臂间摇曳。她看了看两位御众师,又瞧向裴戎,目中异彩连连,不知想着什么。 梵慧魔罗与阿蟾身影交错, 宛如临水照影,引万众瞩目。但不知为何, 累惜裴戎身上也聚了不少双眼睛。多少探究、猜测或龌龊的心思,皆被映照于各色目光之中。
第243页 裴戎抱着刀, 狭眸平举, 纹丝不动,那副平静面孔宛如铜墙铁壁,隔断所有打探。 丘下有疾驰足音传来,拓跋飞沙率领其部下赶回, 甫一踏上青丘,便撞见这般场景。 先是愣了愣, 然后左右扫过, 招呼部下归队,自己则走去部主们身边。路过裴戎时, 还不忘抱拳一礼,弧度虽小, 但那小心讨好的意思十分到位,惹得独孤又沖他俩多看了一眼。 「若是我不收手,你会斩下这一刀么?」梵慧魔罗说。 漩涡散去,风势未减,漫丘风声呼啸,淹没人声。 所言所语,只容他二人听见。 「我没有自残的兴趣。」阿蟾手腕一抖,转动长刀压入铁鞘,「只是拿这刀冰一冰你的脖子,让你冷静一些。」 梵慧魔罗道:「冷静太久,倒叫世人忘了我的手段,什么小猫小狗都敢沖我吠叫。」 阿蟾缓缓踱步,站在梵慧魔罗身边,伸手搭住他的肩头。 「那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是阿戎的兄弟。」 「阿戎?」梵慧魔罗抬头看向他,喉间发出一声轻笑,语声夹有些许冷意,「私奔一趟,关系就这般亲密了。」 「让我猜猜,你同他睡了?」 「滋味如何,是否比起在我体内旁观,更觉酣畅?」 他们睡与没睡,梵慧魔罗岂能不知,这话就是刻意在戳对方痛处。但阿蟾犹如一池秋水,波澜不惊,只实不喜对方这般说话,眉目间流露一抹烦倦。 魔罗却非一个见好就收之人,他恣意惯了。 在李红尘尚为慈航道君时,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人。 尽管那时他品性高洁,行端坐正,但心中认为世间所谓礼教道义无有可约束他的。 他比风更轻狂,比云更散漫,拥有天下最大的恣意,若有不为不愿之事,非是有所顾忌,只是不屑而已。 雪峰之莲,不通和光同尘。云中之龙,不懂敛鳞藏翼。 「骄桀」二字,是慈航道君性情中最大的弱点,曾为江轻雪所用,造成他人生中最大的败北。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梵慧魔罗与阿蟾难免继承这一性情。 但阿蟾尚会克制,魔罗连克制都不屑,视天下人为他笼中鸟,连自家半魂也可讽得戏得。 「裴戎从慈航回来之时,你躲着不肯见他。」 「你说,你心有所虑。借用明尊圣火净魂涅槃乃是前人未行之举,你担心熊熊烈火会烧去宿世记忆。若等李红尘醒来,你我皆如云烟消散,会伤了小狼崽交託给你那颗赤诚……真心。」 「真心」两字在他舌尖勾缠,拖得前音落尽,方才徐徐吐出。本想要表露薄凉蔑意,但心底有一种感情阻碍了他,不但令他失败,反而带出几分错杂的情绪。 梵慧魔罗目光微动,语速快了几分:「那时,我笑你软弱。世事本就无常,若是喜爱便拿住他,纵情当下,哪管此后……你不肯认。」 「怎么才过几天,又同他如漆似胶起来?」 裴戎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觉两人神情都不太好,以为在为自己帮助穆洛的事情争执。 犹豫片刻,迈步过去,事情由自己而起,应同梵慧魔罗解释清楚。却见阿蟾竖掌,对他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轻轻摇头。 裴戎微一犹豫,驻了脚步。 「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阿蟾目光从裴戎身上挪开,对梵慧魔罗说道,「这事,还是我们的狼崽儿教给我的。」 「哦?」梵慧魔罗淡眉微挑,「说说看。」 「裴戎与你我重逢之际,说的那些话,你是怎么想的?」 阿蟾抱刀,极目远眺,山岱青苍,曦光映入眼中,温柔又朦胧。 「不过一个小小的入微境,距离摸到超脱的门槛还很遥远,却张口就说要帮我们,同我们一起面对当代的天下第一人。你是否在嘲笑他何德何能,不自量力?」 梵慧魔罗笑了笑,没有回答,但其态度表明确实这般作想。 「你我看了他十几年,对他的脾性再明白不过,他怎会是说得出大话的人?」阿蟾摇了摇头,感慨万千,「他明知自己的分量,却依旧说出口,想必是鼓足了勇气,也下定了决心。」 那是一句坦率赤诚的诺言,不但沉重,还很温暖,烫得阿蟾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有人在鹰翎上系了红绳,在古木上刻了字迹,让他从此有了牵挂。 「这几日里,我一直想,他为你我,可以捨得性命。那我为他,也可争上一争。无论涅槃而来的李红尘会出现何种变化,我都将在他心魂深处烙下『裴戎』二字。」 阿蟾总是平和淡然的,第一次说话这般斩钉截铁,像是要将讲出的字眼,一锤一锤钉在地上。 竟令梵慧魔罗听得有些刺耳。 「你这是要拖着我,步上李红尘的老路。」梵慧魔罗目光晦暗,凉薄笑道,「信任后又遭背叛的苦楚,还未尝够?」 「我不会说,他绝对不会背叛。因为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只是如你所言,喜欢便拥抱,纵情当下,哪管以后?」阿蟾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何必执意与我争持,我的心,不就是你的心么?」 「照你所言,我的心,也是你的心,为何服输退让之人不是你?」梵慧魔罗淡淡道。 好吧,继续下去,是争不出一个结果。
第244页 风声渐静,两人的话语也清晰起来,阿蟾微一顿,道:「还记得你我约定,若有分歧,如何决断?」 梵慧魔罗扬手一招。 「飞沙,将你怀里的骰子拿来。」 这回,离开裴戎的目光又撞到一起,汇聚于拓跋飞沙之身。 拓跋飞沙有些尴尬,杀手出任务时,赌博是大忌。他却随身携带骰子,显然没把这个规矩放在心上。 这就是他对梵慧魔罗极为敬畏的原因之一,御众师圣烛明照,无所不知。他深切怀疑自己这几天睡过几个女人,大人说不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从怀中摸出被把玩油亮的三枚骰子,纵然十分干净,依旧用袖子仔细擦拭一番,双手捧着奉给梵慧魔罗。 然后,梵慧魔罗将色字随手一掷,落入用来饮酒的瓷斗之中。 骰子叮噹碰撞,三面朝上,一、二、六。 阿蟾靴尖轻碰瓷斗,骰子滴熘熘再转,四、六、六。 抬手示意:「请。」 梵慧魔罗攥住酒罈倾斜,倾满一杯,一口饮尽。一声脆响,将酒杯倒扣于案,目光交错,气息争锋。 「继续。」 就这样,两人交替投掷骰子,没有谁出千耍诈,各有胜负。 第十轮后,梵慧魔罗再饮一杯,还想再丢。 阿蟾俯身,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老规矩,七杯已尽,你输了。」 梵慧魔罗长袖一振,将手中的骰子抛还给拓跋飞沙。 「这游戏挺不公平,李红尘的运气,一直在你身上。」 「规矩是你定的,且次次是你先手,占足了便宜。」阿蟾长眉轻挑,唇角微勾,向人确定,「愿赌服输?」 梵慧魔罗挑起眼睑,瞩目他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冷了半日的神情忽如春风化雨。 「我何曾背约过?」 梵慧魔罗长身而起,踱至陀罗尼的尸体前,静静凝视其尸身。 裴戎以为他要就拿督君主之死说点什么,但却转而提及穆洛。 「天下敢在我面前出刀的没有几人,刀戮王当得起一个勇字。」他转头看向裴戎,别有深意,「可惜身边少了一名策士。」 裴戎觉得他话中有话,心中一紧,询问道:「穆洛……刀戮王身边暗藏有危险么?」 梵慧魔罗没有立时回答,只轻轻笑了起来。 阿蟾心想,看在自己脱离本体的这几个时辰里,梵慧魔罗定然得知了新的情报,且与裴戎那兄弟有关。 梵慧魔罗手指勾住尸身衣领,拉下衣物,露出后背。 虽然血肉模糊,但能大致瞧出后背纹有一头神狼,鬃毛如墨,鬚发怒张,在青苍山岩上望月咆哮,端的是神峻不凡——是拿督王族嫡系血脉身上独有的纹身。 拿督崇拜草原狼种,王室自称为上古神狼后裔,有传统在男嗣长至五岁之时,于后背纹上神狼图腾。所有王子纹身狼目皆为浅黄,但若有人最终当上「撑犁孤涂」,加冕之日,巫祭会用特殊涂料将狼的眼睛填成金色。 裴戎仔细看这图腾,不觉哪里存在问题。回头去看阿蟾,却见他皱起眉峰。 梵慧魔罗指尖下移,点在狼爪处:「这里,少了一根趾头。」 「我们的收藏里有一盏灯,是拿督曾经的对手塔沙尔所献,以拿督某一任先王的背皮制作的灯罩,每当点灯之时,一对狼目金光璀璨。那上面的狼,是几根趾头?」 「四趾。」阿蟾回应,眉纹愈深,对这背后的事情有了些猜测,「象徵威服四方。」 梵慧魔罗道:「宓罗安排有欲奴进入拿督宫庭,探听情报。根据她们汇报,这几日陀罗尼后宫内依旧有男女享乐的痕迹。」 「起初以为是拿督的太子,此人贪花好色,与他的几个庶母有私通之举。陀罗尼离开王都,本是他的时机。但他一直老实得很,白日只在外殿处理政务,监理国事,不敢靠近后宫一步。」 「所以那藏在后宫里的男人会是何人?」 虽是问句,但答案已呼之欲出。 裴戎盯着尸身,握紧拳头:「这个陀罗尼是假的,真的陀罗尼还留在拿督王都。」 「不错。」梵慧魔罗放下撑住后背的手,「陀罗尼」的尸体轰然倒地,「此人只是那位拿督君主的一道影子。」 裴戎顿时觉得事情变得复杂棘手。 因为,陀罗尼会派一个替身前来,说明他认定此行会有危险。 苦海虽然残暴,但对僱主向来礼待,因而天下皆知苦海恶名,却依旧有人络绎不绝地前来与苦海交易。 何况,此次有御众师亲至,若非出现了穆洛这般意外,有谁敢在这位半步超脱巅峰面前刺杀他的客人?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个被陀罗尼笃定不疑的危险,是他亲手计划。 「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为何会如此胆量,得罪苦海?」 梵慧魔罗看着裴戎,步步追问,见人半是了悟半是惊疑,露出嘲笑之色。 「在慈航待得久了,果然会让人变傻,你随他们一路行来,就未曾怀疑?」 「陆念慈手段冷厉,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不会顾惜自家弟子性命。阻拦李红尘复生如此大事,为何只派遣几十名弟子前来,领头还是那个心慈手软的罗浮剑子?」 他冷冷笑道:「被人当作猴子耍了一通,着实丢了我的脸面。」
第245页 被梵慧魔罗点通关窍,裴戎终于醒悟。 原来拿督结盟的对象非是苦海,而是慈航! 秣马城的盟会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若是无知无觉地一头撞入,指不定会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 而商崔嵬和他率领的慈航队伍,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欺骗立场不定的自己与梵慧魔罗。 他们来到大漠后,做了什么? 一心想要搭上刀戮王的关系,与大雁城结盟,图谋对抗拿督与苦海。这番作为被苦海得知,将更加不会怀疑拿督想要投靠他们的决心。 原来,自己从走出慈航开始,就一直在陆念慈的算计当中。 陆念慈像是坐于松下对弈的棋手,商崔嵬、谈玄、裴戎与那三十来名慈航弟子,皆是他手中棋子。 脸也未露,声也未发,便不动声色地布下一手好局。 接着,裴戎想起一事。 拿督的结盟对象能够变化,但他的诉求却是唯一。 无论是投靠苦海,还是慈航,其交换的要求里,必有一条——除掉他的心腹大患,刀戮王! 而今,穆洛命在旦夕,生死全操于他的同伴之手。 阿尔罕等人与慈航弟子刚刚经历一场生共死的大战,信赖之情已然建立。若此时,看见慈航道场「援军」出现,必然不会有防备之心。 然后慈航为实现对陀罗尼的承诺,出手袭杀……穆洛,必死无疑! 第119章 伤心 裴戎想清这一点, 转身就走, 然后被梵慧魔罗一把攥住。目光盯着握在腕间的手, 冷声道:「松开。」 梵慧魔罗道:「你要去做什么?」 裴戎道:「救人。」 梵慧魔罗道:「你一人?」 裴戎道:「我一人。」 梵慧魔罗轻笑:「领头堵截他们的,不是万归心, 就是尹剑心,皆是半步超脱的强者,你有何本事从他们手里救人?」 裴戎薄唇微抿,目中没有半分迟疑。半生杀伐将他磨砺得坚韧非常, 越是危急,便越是冷静, 没有糊涂到认为梵慧魔罗此言是要助他的意思。 「不试上一试,如何知晓结果?」 梵慧魔罗看着裴戎, 目光炯然。 有的人就是要迫至绝境, 看着他撑一身嶙峋傲骨,或隐忍不发,或顽抗到底,拉出最大的韧劲儿, 才会漂亮。 这时的裴戎,是最吸引自己的, 甚至想现在就将他…… 忽然, 阿蟾上前一步,伸手搭上自家半魂肩头, 然后收紧臂肱,握住下颌扳转向自己, 俯身吻住。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裴戎微微一怔,偏开眼睛。 独孤闭眼,拓跋飞沙张嘴,伊兰昭「哎唷」了一声,以袖掩唇。 「你……」 梵慧魔罗沉下眉目,攥住阿蟾衣襟,还来不及做什么,便散成空濛云雾,被对方吸入口中。 阿蟾身影一阵虚幻,流转的云雾在身上凝实,化为墨裘红衣。淡眉微蹙,身躯发寒似的微颤。 「阿蟾?」裴戎拉起手,拥住他。 阿蟾垂首敛目,气息缓缓平复,握了握裴戎手心:「无妨,只是他闹腾得厉害,我……」 神色一变,猛然捂嘴,喉结滚动,强硬地将何物咽下。 然后唤来一匹墨鬃长腿,四蹄踏雪的骏马,搂住裴戎腰腹,抛上马背,牵起缰绳,将人圈在身前。 「走,去追上他们。」 口中沉喝,马蹄撒开,一骑绝尘。 三位部主对视一眼,召唤部下追随而去。 逃命的队伍已奔出十里地,周围尽是草原荒林,未见到一处人烟。 商崔嵬所率慈航弟子,排成三列,缀在大雁城队伍身后,自愿为他们断后。 顶着寒风,凝目伍间,阿尔罕腿边垂下一条软软塌的手臂,随着马背的起伏无力晃动。 心中满是翻江倒海的情绪。 初见时,穆洛戴着面巾,未露真容。救援时,他背对自己,再次错过。混战中,危机四伏,无暇顾及。直到阿尔罕策马疾奔与他错身而过,那一张脸无意撞入目间。 商崔嵬只觉有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就好像裴戎对他说「我爹是裴昭」时的感觉,江河倒转,天地塌陷。 是巧合……还是师尊有两个孩子? 诸位师叔知道穆洛的存在么? 若是知道,他们为何会放任另一个孩子流落大漠? 若是不知,那是谁将穆洛带走,又出于何种理由将他藏了起来? 这时,有人惊呼:「快看,漩涡散了!」 商崔嵬猛然回神,回首而望,只见云散风歇,青空再现。 心中略略松气,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漩涡散去便是好事。只要那位御众师冷静下来,依照他对裴戎的在意,自家师弟应当不会有事。 「全军驻马!」 射鵰者粗犷的嗓门喝得人马皆惊,大雁城的骑兵依令勒缰停驻。 商崔嵬也让慈航弟子们停下,不明白阿尔罕为何发出这样的指令。因为他们本是约定进入城镇歇脚,停在这荒郊野岭,并不安全。 他驭马过去,却见阿尔罕身边一片混乱。几人下马疾奔,七手八脚地将穆洛接下马背。 在路边树下寻一块平坦草地,铺开蓆子,将人平放。 接着,数人提箱背囊地匆匆赶去,好似在为人紧急治伤。
第246页 商崔嵬心中一悸,翻下马背,挤入人群。人头攒动间,能瞥见伤者半张侧脸,白若金纸。哄乱之中,传来「气息减弱」、「亏血太多」、「伤了根本」等不祥字眼。 商崔嵬再也按奈不住,将挡在身前的大汉推开,快步来到穆洛面前。 断臂伤处的包扎已经解开,干干净净,非是止血,而是已然流不出血来。 屈膝半蹲,手指按住颈脉,几无搏动。 商崔嵬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的丸药,润泽莹透,宛如东珠。这是慈航最好的伤药,即便是剑子身份,也只得几瓶。 双掌一合,碾成粉末,散发出草木清香,敷在断臂伤处。 抬头问阿尔罕道:「有酒没?」 对方赶紧将一个酒囊抛给他。 商崔嵬捏住穆洛颌骨揉动几下,将他紧合的嘴唇撬开,再倒出一枚丸药,以酒送下。 「帮我撑住他。」 阿尔罕颔首,掌住穆洛肩膀,将他摆成盘腿而坐的姿势。 商崔嵬两掌相合,将全身内气运指掌心,浩然金光现于掌中,捉住穆洛手腕两处少阳脉。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默诵大自在剑诀,以穆洛为轴心,周边枯黄的草木开始凋零、萎颓、化入泥土,接着破土、发芽、抽枝、开花。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完成一次从死到生的轮回。 穆洛渐渐好转,脸上稍微有了一些血色。而商崔嵬的生机则迅速衰弱,按着穆洛的双手颤抖起来。 这时,腰畔青川引亮起,嗡鸣阵阵,仿佛知道剑主在救治前主的遗孤,发出声声关切。接着充满生机的磅礴剑意化为江流,将两人包裹,周遭生灵皆感受到一种「生」的欢欣。 待穆洛脉息平复,商崔嵬松开他,整个人如过水了一般,前胸后背皆是热汗。 到底只是剑诀,其中引渡生机的效用,是在与敌对杀时,藉助天地生机弥补自身血气,用来救治他人实在勉强。 担心穆洛的状态无法支撑到城镇,也只能勉力一试,还好结果不错。 商崔嵬凝视昏睡之人,怔怔出神,伸手抚过人的脸颊,擦去些许血污。没有平素总挂在脸上的爽朗笑容,薄唇紧抿,因疼痛蹙着眉峰,有几分倔强顽扛的模样——这样看起来,他与裴戎更像了。 「我代大雁城上下谢过剑子,若吩咐,在下义不容辞。」阿尔罕神色肃然,拍了拍袖子,向人深鞠一躬。 商崔嵬回神,收拾起满腹心事,伸出双臂扶起他,摇了摇头:「不必如此,我也是……」 侧头又看了一眼穆洛,也是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起身笑道:「在刀戮王情况稳定前,我等不宜赶路。」 「莫如在此地修整片刻,我带几名弟子猎些野物回来,给大家填填肚子。」 说罢,吩咐弟子们堆灶生火,招呼几人同他深入原野狩猎。 谈玄正扶着他的坐骑,捶揉骑得酸胀的双腿,偏头在商崔嵬唤走的弟子间扫了一眼,慢吞吞地跟上:「正好我也闲着,随你同去?」 「也好,走吧。」商崔嵬说。 为了节省时间,商崔嵬命弟子们两人一组,散去不同方向寻找猎物。 他转头看向谈玄:「你随我一路。」 谈玄没走几步,便一瘸一拐的,瞧着商剑子直皱眉头。 「除了你,还得再留一人。」谈玄十分文雅地抖了抖他的胳膊,「我细胳膊细腿儿的,若是跑不动,总要有人能背我回去。」 他看了看聂云英,特别在人健壮的臂肱上流连了一会儿,摸着下颌点头道:「我观这位聂兄身强体健,带我一个,应当小事一桩?」 商崔嵬本想说他胡闹,但瞧见谈玄隐蔽地沖他眨了眨眼,便压下心中疑惑,对聂云英抬手道:「聂师弟,你也同我一路可好。」 弟子们各自散去,聂云英对他抱拳一礼:「敢不从命。」 三人朝着湖泊方向走去,秋冬乃为草原旱季,水源稀缺,牲畜往往会朝着有水的地方聚集。 一路上,谈玄像是管不住嘴似的,对聂云英问东问西。 「聂兄今年贵庚」「哪里生人」「是否娶亲」「在慈航过得是否快活」等等问题,将聂云英弄得不胜其烦。 但因为对方是慈航客人,且与剑子交好,不便发作,只能耐着性子回答。不知不觉间,也就心神松懈地敞开话头。 谈玄笑眯眯问道:「听聂兄多次提及霄河殿尊,似乎对殿尊很是崇敬?」 聂云英道:「长泰城后,我本了无生趣,是陆殿尊开口收留了我等失去师门的孤魂野鬼,且帮助我们洗骨伐髓,传授慈航绝学。」 「但聂兄似乎还惦念着灵源斋,故人逝去,已成前尘往事,还放不下么?」谈玄问。 聂云英轻嘆一声道:「一个是宗门,一个是家,哪里放得下?」 不多时,又振奋了精神:「不过陆殿尊心慈,体谅我等心情,言若能积攒功勋,晋至真传,可以建立派外别传,将灵缘斋的道统传下,不至于断了传承,令我那些……从前的师长同门死后也能安心。」 「这功勋可不好赚呀。」谈玄了悟地点了点头,「所以你领了霄河殿尊的密令,让你在适当的时机,射出那一箭?」 毫无防备之下听见此问,聂云英足步猛然一顿,连带令商崔嵬也怔愣地回头看向他。
第247页 「谈先生说得哪一箭?」聂云英眉目未动,但谈玄先前那些废话卸去了他的防备,令他一时间克制不住心绪,双拳不经意攥紧。 谈玄微微一笑,指了指双眼:「区区不才,没别的本事,就是眼力与记性不错。」 「与苦海对垒时,所有慈航弟子都在凝神戒备,随时准备冲杀。但有人却四处张望,且悄然挪动位置,似在寻找一个好的角度。」 「而且那一箭无论是精度还是力道都训练有素,慈航很少有弟子会学这个。而灵缘斋为了捕捉、驯服禽类灵兽,射术是必学的一项。」 不等聂云英回答,商崔嵬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扯向自己。 「陆师叔给了你什么密令?」 聂云英看着他,没有说话。 「若是你还将我这罗浮剑子看在眼里,便老实回答我!」商崔嵬面色冷凝,目光如霜似冻。这脾性温和的好人一旦发怒,着实令人心惊、 聂云英不由自主低头认服。 「剑子,陆殿尊给我的密令只有一条,不惜一切代价,破坏大雁城与苦海搭上关系的机会。」 商崔嵬皱眉:「这是什么意思,陆师叔为何要给你这道命令?」 「我不知。」聂云英茫然摇头,见商崔嵬瞪来,他双手高举,连连解释,「真的,我只是听命行事。」 「剑子,不必追问了,这是霄河殿尊惯常的做法。」谈玄一边蹲在地上拔草,一边毫无诚意地劝道,「将计划拆开,每人领去一部分。若非合在一处,无人知晓计划全貌与目的为何。」 「说不得最后你会发现,自己带来弟子中,每一人都领了一条密令,唯独你被蒙在鼓里……」他咂了一下舌,向人投去怜悯的目光,「真是可怜。」 商崔嵬眉皱若川,烦恼地按了按眉心,问道:「谈兄认为陆师叔是要做什么?」 谈玄被寒风吹得打摆子,丢了野草,将手揣入袖中,缩成一团。 「情报不足,我所能推测出的东西极为有限,为避免误导于你,还是不说为好。」 商崔嵬心中一片混乱,不知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忽然想起什么,微微变色:「会不会是为了刀戮王?」 「你怎么……」谈玄觉得今日的商剑子有些奇怪,有些一惊一乍,丝毫不见平素的沉着稳重。 商崔嵬打断道:「你看见刀戮王的脸了么?」 「没有,人围得严严实实,我这身板又挤不进去。」他歪了歪头,调笑道,「他是丑得惨不忍睹,还是美得像朵花儿,让我们商大剑子这般失态?」 「他……」 闻见一阵马蹄与马鸣之声遥遥传来,商崔嵬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微一咬牙,转身向驻马的地方奔去。 留下谈玄与聂云英面面相觑。 谈玄屈指抵着下唇,轻咳一声:「玄不惯骑马,先前狂奔十里,腰酸腿软的。这会儿子,脚又蹲麻了,聂兄捎带我一程?」 营地渐近,商崔嵬绕过障目林叶,看见一片雪色。 白衣雪裘,乌鞘长剑,雪涛般的剑穗配有阴阳玉石,襟前绣有纂字暗纹,表明他们无极殿的身份。 只两眼便寻见这只慈航队伍的领头之人,正是无极殿尊尹剑心。 尹剑心正与阿尔罕交谈,由于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阿尔罕面露感激之色,将人让到穆洛身边。 商崔嵬终于赶到,大喊一声:「尹师叔!」 将众人目光引来,独尹剑心没有回头。 不等他继续开口,听见尹剑心淡淡责备:「大呼小叫的做什么,身为剑子,你的体统呢?」 商崔嵬下意识立定垂首,嚅嗫应声,眼睁睁看着尹剑心伸手向穆洛探去,一颗心高高悬起。他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但是就是心神不定。看见尹剑心只是探过穆洛脉息,没做旁的,顿时松了一口气。 「师叔,我……」 尹剑心竖掌,做了一个止声的动作,道:「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然后对阿尔罕道:「前方再行六里是葵城,我无极一脉驻扎在此城之中。为防弟子出现跌打损伤,携了不少医师前来,亦备有续命生肢的药物。诸位若不嫌弃,可随我一同返回。」 阿尔罕恭敬抱拳,道:「殿尊哪里的话,在下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请。」尹剑心微微颔首,打横抱起穆洛就要走。 「尹殿尊,请留步。」 一道声音响起,低沉,冷冽,宛如肃杀天地的秋风。 「你是以什么身份带走他?」 「偶遇伤患施以援手的仁义侠士,还是替陀罗尼除去刀戮王的刽子手?」 落木萧萧而下,流风飞叶中,一人乘着踏雪骏马走出,眉若刀裁,目似寒星。 尹剑心回身,望着裴戎,道:「我是以他师长的身份带走他。」 「他有我慈航的血脉,带他认祖归宗,岂非自然之事?」 裴戎收起缰绳,翻下马背,拍了拍脖颈,让它走开。 「你要将他带回慈航,将雄鹰视作雀鸟,锁于笼子中,如对我一般?是了,或许将他带离慈航之人,还在他身上藏有裴昭从江轻雪手中拿走的东西的线索,他此后生活不会比笼中雀鸟更加安稳。」 尹剑心目中流露一抹复杂,百味皆有,他对大师兄的儿子亏欠太多,那份歉疚非是不闻不问,视而不见便能消抹的。
第248页 「你是我慈航的孩子,委实不该……不该这般揣度我们。」 裴戎一步一步行来,他的身躯已足够高大,人也足够成熟,能从容面对曾经,再不退步。 「尹殿尊,这般作想,实非我愿。只是你们做事,总是太过伤人伤心。」 「一个人能有几颗心,够让你们伤?」 第120章 番外:现代的他们 谈玄是家会计事务所的老闆, 人长得很好, 高瘦肤白, 女人似的瓜子脸,戴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 十足的斯文败类样儿。 他看了看手錶,差一分钟到约定时间,等秒针咔哒咔哒熘达60下时,推门而入——肩披阿玛尼的经典菸灰色外套, 熨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纪梵希的墨绿底格纹领带随意抛在肩头。 像欧美男模似的, 走得潇洒带风。 将自己摔在咖啡厅最里间的座位里时,不少女人的目光像是被黏住一般, 跟着牵引过去。 有人将他误认作新出道的偶像明星, 拿出手机狂热偷拍。 害得坐在对面的男人皱起眉头,将头上的鸭舌帽压得更低了些。 其实,他比谈玄打扮得更像个明星。 一身暖色调的套头衫,兜帽拉起, 脸盖了大半。鼻上夹一副墨镜,嘴上蒙着口罩, 头顶戴一顶黑色鸭舌帽, 双手套着黑色皮质手套,一点儿肌肤都不露。 周身散发一种神秘冷峻的气场。 「你来迟了。」他冷冷说。 「我明明踩着点儿来的。」谈玄招手, 要了一杯红茶。 「三秒。」全副武装的男子伸出食指,轻叩桌面, 表示他距离坐在这里晚了三秒。 「啧。」谈玄砸了一下舌头,抱怨说。 「我讨厌与你这种强迫症……」又瞥了一眼对方夸张的遮挡装扮,「和被害妄想症交流。」 摘下他那副平光的金丝眼镜,眼神顿时没了轻挑,变得黑邃又严肃。 「老样子?」 男人说:「老样子。」 谈玄说:「多少钱?」 男人说:「一千六百万美金。」 「千分之三的手续费,这笔钱保证洗得比我屁股还干净。」谈玄吹了一声口哨,后背放松,葛优瘫似的陷在沙发里,「哈,做完这笔,今年完全可以歇业,去阿拉斯加享受赌博、酒精、大/麻与长腿金发美女的火辣假期!」 高举双手,像是要跳起拉丁舞似的扭了一把。然后抓住对方手,仿佛求婚一般,含情脉脉。 「不愧是暗网里的『狭刀』,死皮赖脸成为你的财务经理人,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干得最聪明的事儿。」 裴戎微微抿唇,夹住鸭舌帽又往下拉了拉,虽然很不理解,但他感觉周围女人投来的目光更加热烈了。凭藉他敏锐的耳力,还听见了像是「哎呀呀,活生生的一对儿!」「抓住他,壁咚他,摁在墙上亲他!」 谈玄说的暗网是一家名叫「苦海」的国际超强垄断公司旗下产业。 该公司涉及领域涵盖了药物、医疗硬体、国防工业产品等,同时是地下世界的帝王。 开发了暗网系统,为有世界富豪与大公司服务。 只要有钱,就能在上面买到一切违禁品、军事装备或者是武装力量。 暗网中单独开闢「职业杀手」一栏。 世界前100的杀手,代号、价格与联繫方式用极具艺术设计的黑底金纹框着,按照排名高低依次排下。 买家可以通过暗网直接交易,不用担心被国家追查痕迹,还可以根据服务好坏,在该名杀手的个人界面下留言。 「每次打开这个界面,就跟去日本风俗店挑小姐似的,有种别样的快感。」谈玄评价说。 裴戎就是个在暗网註册的职业杀手,代号「狭刀」。 他走入黑道是个意外,但因为本性勤恳认真,上学时年年拿奖学金,国际顶尖学院博士学位毕业。面对杀手这份职业也是一丝不苟,对顾客态度也很真诚。 飞快窜升至职业杀手榜单第三,底价一百五十万美金,实际价格视任务情况详谈。 第一与第二是雷打不动的「众生主」与「御众师」,底价分别是99999999.99美金与66666666.66美金,这种定价让裴戎觉得对方有一种无聊的幽默感。 在他那个「此杀手很懒,没有留下任何介绍」的个人界面下,充斥着好评留言。譬如「完成任务,狭刀给我寄了一张新年贺卡,话说得超甜der,要恋爱了!」 「没有像那个代号是『御众师唯粉』的杀手把宰下的人头挂我床头,好评……嘤嘤嘤。」「虽然没看见脸,但小哥哥有一双好腿,又直又长#飞吻#飞吻#」「我得 病了,病得很重,好想侵犯狭刀啊~~~~~」 杀手是在黑暗中行走的独狼,当久了,总会有些这样那样的症状。 裴戎的症状是不喜欢暴露自己。 对于这些留言很苦恼,觉得这些它们泄露了他太多的信息,但是又不能把顾客杀掉。 他想了想,点开暗网客服,写下了希望贵公司认真考虑给与杀手审核评论权力的留言。 裴戎同谈玄谈妥洗钱事宜,起身要走。 谈玄拉住他,邀请道:「看报纸说,『慈航军事学院』少校商崔嵬将在今日抵达京畿。」 「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几年未见,约他出来,一起聚一聚?」 「有事,不急在今天。」裴戎摇了摇头,俯身拿起身旁的一大捧玫瑰,起身要走。
第249页 「送你女朋友的?」谈玄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嗯。」裴戎拉起围巾,在本就带着口罩的脸上又裹了一层,这回真的严严实实,像个刚被金字塔里发掘出的木乃伊。 谈玄端起红茶,悠悠地喝了一口:「本来觉得我们几个里,就你像个性冷淡,或许会单身一辈子。没想到不声不响就脱了团,什么时候把嫂子带出来给哥几个见见?」 裴戎足步顿了一下,蒙口罩下的嘴唇翘起,发出一声瓮声瓮气的轻笑。 「有机会的。」 裴戎住在一个普通的小区里,档次不高,京畿六环,在普遍房价五万一平米的京城。这个一平米只有三万六千的地段,简直就是个郊区。 上电梯时,遇见隔壁出门买菜的大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他在这里住了三年,大妈对他的打扮也已经见怪不怪,只唠叨着「你这见不得光的病啊,别老拖着不治。咱们第一人民医院,皮肤科是在全球排都上号的。如果你嫌不好挂号,排队人多。婶儿有个侄儿就在第一人民医院工作,婶儿让他带你走个后门……」 裴戎几番感谢以后,终于拒绝掉了大妈的热情。 走到家门口,站住。 想着要不要敲门,等人开门的时候,直接搂住他将花束塞进他手里。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自己掏出钥匙,开了门。 摘下帽子、口罩,解开围巾、外套,光脚走过玄关冰凉的地板、 路过餐厅时,看见桌上已摆好丰盛的晚餐。都是些家常菜,但做得古香古色,冒着腾腾热气,下厨之人时间掐得精准。 踏上柔软雪白的地毯,客厅里没见人,只有电视沙沙地响着,播报「国家元帅江轻雪在第二十一届国务会议上,发表的『扫黑除恶』方针。」 裴戎直接向阳台走去,果然瞧见李红尘在那里。 他坐在放倒的沙滩椅上,穿着一身中原人只有隆重节日才会拿出来的广袖华衣,肩披自己送给他的黑色轻裘。 那是他去高加索出任务时,猎了几头毛色纯黑的野狼,交给伦敦制衣师制成的。 他没有穿下氅,屈着一条腿,那缎子般的大腿从岔开的下摆探出,欺霜赛雪。 裴戎忽然想起自己个人界面下,有人评价他的有一双长腿。 若是那人见到自家爱人的腿,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腿外有腿。 李红尘回头看向裴戎,长发散在肩头,被风吹得碎乱。 为了方便做事,进入现代后,中原大部分人都把头发剪短,很少有男人再留这种及腰长发。 要么是明星、模特那种靠脸吃饭的,要么就是上流社会的富贵闲人。 李红尘咬着烟,他的唇丰而柔软,却叼着什么都像是含着一片花瓣。 裴戎喜欢看他抽菸的样子,朦胧白雾中,面庞会变得模糊而柔和,那双宛如深海的眼睛也能瞧出别样的温柔。 裴戎扬了扬手中的玫瑰。 李红尘淡淡一笑,向他招手。 裴戎来到沙滩椅边,李红尘握住他的手腕,从玫瑰吻到他的指尖。揽过腰背,将人拽倒在沙滩椅上,困与身下与臂间。 身体覆了上去,没了缝隙地贴着,玫瑰夹在胸膛间,碾磨成碎片。 李红尘脾性中没有克制,他的吻很狂。碾揉辗转的唇舌分不出你我,裴戎觉得对方柔软湿热的舌头在勾引他,又在侵略他。尼古丁的涩味麻痹了他,令这个冷峻果决的杀手在男人唇齿下,只有狼狈喘息的份儿。 结束之时,裴戎的唇又麻又烫。 伸手去拽被扯开的衣领,手指蹭过脖颈,被那里肌肤的热度吓了一跳。 李红尘没有松开裴戎,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头枕在臂弯间。 玫瑰不能代表什么,每次出任务回来,裴戎都会送给李红尘一束。晚饭也不能代表什么,每次裴戎回家,李红尘都仿佛未卜先知,事先最好他最爱吃的东西。 这种心有归港的感觉,令人眷念。 裴戎在满足的同时,又希望能够更进一步。但他生性谨慎,觉得应该做足完全的准备才能表白。 李红尘道:「今天翻了翻你的个人页面,我的小狼崽真受欢迎,向你表白的留言又多了二十三条。」 裴戎眯着眼睛,懒洋洋道:「老规矩,感谢婉拒有主三连。」 「真的有主?」李红尘说。 裴戎不明白他的意思,睁开眼睛看着他。 李红尘在一旁的桌上按灭菸蒂:「伸手。」 裴戎听话地伸出右手。 李红尘俯身吻了吻他的眉心,将一枚戒指套在他的指尖。 然后拿起手机,拨通号码。 「宓罗,替我在玉霄天订一场宴席……婚宴……嗯,你没听错……就在今晚。」 「还有在暗网主页,挂出『众生主』与『狭刀』结婚的消息。」 他神色淡淡,像是月下的疏影。但唇弯着,带着真实的笑,让这抹月影增添了温暖的色彩。跟电话那边又谈了一些细节,裴戎似乎能听出电话那一头焦头烂额的感觉。 等人挂断电话,裴戎还没回神,这事发生得实在太快了。 「等、等等,我什么都没准备,连礼服都没有!」 李红尘打横将人抱起,道:「无妨,你穿这身就好,有我在,谁敢笑话你?」
第250页 路过客厅时,电视里还在传来江轻雪不紧不慢的声音,他顿了一顿,忽然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对了,让宓罗把江轻雪、万归心、陆念慈等人一起请过来,让他们给你这位师母、师祖母磕头恭贺,将你尝一尝长辈分的感觉。」 「等等,别这样,我爸妈会训我的……李红尘!」 裴戎反抗,挣扎,然后被镇压在一吻之下。 第121章 马前卒 尹剑心哑然, 有一剎心神怅惘。 立时被人捉住破绽, 忽觉颈间冰凉, 冷冰冰的刀刃悄然贴住他的咽喉。刀尖扎入些许,一缕殷红血线淌下。 尹剑心没有感到疼痛, 那处伤口在刀尖挑破的瞬间麻木,毒/药侵入身子,随血液流贯全身。数息过后,四肢仿若充塞冰雪, 变得僵硬麻木,几乎失去知觉。 「这药是从沙漠里的黑环蝮蛇毒液中萃取, 混以曼陀罗、大豕草等十几种毒草制成,一滴能毒倒一头大象。平时我都捨不得用, 今日拿出来请无极殿尊一试, 划算得紧。」 穆洛挑起一只眼皮,懒洋洋道。 他体虚气弱,打不起精神,依旧随时要两腿一蹬厥过去的模样, 但攥刀之手十分稳健。 「穆洛!」「刀戮王!」「老大!」「头儿!」 大雁城的人们见他清醒,闹哄哄地呼喊开来, 满是激动、高兴与喜悦。 「你这傢伙……」阿尔罕睁大眼睛, 刚说几个词就有些颤抖变调,停下, 用力抹了一把脸,骂道, 「命都要被你吓没了!」 「老大我屁事儿没有,怎么一个个叫嚷跟哭丧似的?」穆洛面色苍白,但唇边带笑。他挑起眉毛,不耐烦地拍了拍胸口,想要证明自己无恙,壮得跟头牛似的。但没能掌握好力道,牵动伤处,猛烈咳嗽起来。 牵连了握刀之手,在尹剑心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刀痕。 尴尬地哂笑几声:「无心之失,罪过罪过。」 裴戎见他甦醒,心中欢喜,快步上前。 「什么时候醒的?」 「在无极殿尊说,要带我回去认祖归宗的时候。」穆洛歇住咳嗽,拿眼睛斜觑着裴戎,目光闪烁,有些期待,又有点纠结,「听你俩对话,裴兄弟似乎知道内情,慈航里有我哪门子祖宗?」 裴戎步伐微顿,身形僵在原处,靴底不觉用力,在湿润泥土上碾出一道浅痕,随后神色无常地岔开话题,伸手去接穆洛。 「我们先走,待到安全所在,再细说此事。」 熟料,穆洛往回一缩,百来斤的大男人像头狗熊攀树似的,死死缠住尹剑心。 「我最烦话说一半,挠得人心里痒痒。」他嚷嚷道,「话就放这里了,你不说,我可跟他走了。」 「能劳烦无极殿尊捉我回去,说明我那素未蒙面的爹娘在慈航地位不低,慈航家大业大,说不定老家有一大笔家业等着我继承呢……」 玩笑话没说完,便听得一声沉喝:「别胡闹了!」 这句吼声极大,压抑着莫大火气,吓得穆洛一阵哆嗦。 他可能是这世上最会认怂的王 ,看着裴戎脸色,结结巴巴道:「好、好吧,我、我不问了。」 裴戎瞧他那委屈巴巴的样儿,不觉莞尔,冷峻的面孔微微柔软,但薄唇尤抿,并未放松。 他怎样去告诉穆洛,慈航……什么都没有。 没有老家,没有爹娘,也没人在夜雪覆檐的门前点亮一盏孤笼,照你我归家之路。 过去种种只需要他一人背负就够了,何必说与穆洛。 想罢,裴戎舒展了眉心,睫羽垂下温柔地覆压眼瞳,向穆洛伸手,轻声道:「我们走吧。」 穆洛凝视着他,而后伸手去握,笑道:「行吧,回头再说。」 两兄弟的手即将握住之际,忽然风乍起,拂尘挥过,捲住裴戎手腕。 裴戎微惊,握刀欲拔,但对方没给长刀出鞘的机会,如太极推手,一扯一震,力劲传来,令人身不由己倒滑,退至一射之地。 对尹剑心的毒/药没起效用! 穆洛按下震惊,当机立断,手腕发力,匕首便要割过目标咽喉。然而仅入一厘,便无法动弹。尘尾之间,分出雪白一缕缠住刀刃,令之不得寸进。 尹剑心右掌下压,按住穆洛胸口,内劲一吐。 穆洛浑身一震,感到霸道真气涌入体内,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重重防守,而后凝成锁扣,锁住身躯各大关窍,令他筋骨尽软,匕首从无力抓握的手指间脱出,跌落于地。 长袖展开,尹剑心将怀中之人抛出,身后两名无极殿弟子快步上前,将人接住。 他臂挽拂尘,衣袂飞扬,身若雪岭,目似霜刀,身躯环绕腾腾白雾,将毒液从体内蒸出。 裴戎按住刀柄,拔足奔袭,面前雪白拂尘一荡,将他挡下。 尹剑心站在他身前,气度巍峨,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戎儿,你为何不懂?」 「尹殿尊要我懂什么?」裴戎身躯微弓,手臂与大腿绷紧,维持发力的动作,冷冷道,「毕竟,你们所作所为,向来不屑向我这种小辈解释,不是么?」 两人对视良久,尹剑心轻轻一嘆,背身而立。 「也罢,这是我第一次向旁人解释,也是最后一次,你且仔细听着。」 「可曾记得,自慈航与苦海互为仇寇起,已过几度春秋?」
第251页 裴戎心中略算,道:「三百年罢。」 「是啊,三百年罢。」尹剑心再嘆一声,甩过拂尘,挽回臂间,指尖无意摩挲雪色尘尾,仿佛捋过百年来的征战杀伐。 「自苦海诞生起,便与我慈航争斗厮杀,战事频起,烽火不灭。死伤人数不已可考,非是无人计数,而是多到难以计数。」 「其中身陨的不仅是交战双方之人,还有无数不幸捲入的无辜之人。」 「闹得天怒人怨,苍生难以安宁。」微微一顿,声音沙哑,沉重字眼徐徐吐出,转身一双沧桑眼眸看向裴戎,「我明白,这份滔天罪业,慈航得承担一半!」 他坦诚而言,不再以冠冕堂皇的言辞,掩盖慈航造下的杀孽。此番话出,听得众人微微骚乱。 尹剑心没有理会,继续说道:「你怪我们手段冷厉,利用于你,我都承认。」 「然而当此之世,虎豹横行,豺狼当道,难觅古之侠风。所谓君子风度,慈悲心肠皆无用处。重情是授人以柄,心软会留下破绽。若非拿出强硬凌厉的手段,如何能在殿尊凋零过半之际,镇压得住四方群雄?」 面迎东方,目光似穿过漫漫黄沙,望见在燎原风烽火中凋零的锦绣山河。 「今日天下态势,正如战国之时,战火不休,纷争不断。只要慈航与苦海一日未能分出胜负,各方势力一日未能归心,厮杀便一日不会休止,苍生百姓也难得生养休息。唯有如秦灭六国,四海归服,天下合一,方能迎来太平。」 「戎儿,你明白吗?」 字字坦诚,声声恳切。 这是尹剑心第一次,开诚布公与外人谈及他与陆念慈的理想,是他们年少壮志凌霄之时,携手于玉霄天的浩渺烟波间种下的誓诺。 「四海归服,天下合一,慈航御宇,以迎太平。」 为了这个理想,他能够忍耐、包容,甚至抛弃坚持,亲手执行霄河师弟诸多谋划。 尽管霄河师弟已经放弃裴戎,但尹剑心想要劝服他。 他是大师兄的孩子,玉霄天的种子,本该长成慈航的参天大树,为何要与他们背道而驰? 裴戎用邃黑的目光凝视着他,然后「嗤」的一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像是听见天下间最可笑的事,看见天下间最可笑的人,笑声在苍莽草原间撒野。 「尹殿尊你似乎忘记,秦灭六国,一统天下,然两世而终,令人千古嘆惋,你且想过个中缘由么?」 像是笑得累了,手里提着狭刀,连刀带鞘拄在地上,席地倚刀而坐,似要同尹剑心坐而论道。无边落木,萧萧飒飒,苍苔黄叶满地,裴戎独坐其间,身影婆娑。 「因为秦国统一的天下,乃秦人之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未能收复六国之心,不容百家之言,网罗四方财富以供咸阳,要这天下只有一个声音!」 他看向尹剑心:「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吧?」 尹剑心抚摸拂尘,默然不语。 裴戎摇了摇头,拈下肩头一片黄叶,目沿稀疏叶脉逡顾,似看风起于青萍之末。 「尹殿尊,想必你也有所察觉?」 尹剑心问:「察觉什么?」 「觉察到这世道的古怪。」裴戎弃了落叶,拍去手上碎屑,追忆道,「我记得年幼时,若遇春日晴好,大觉师会将院落腾空,抱出他收藏的竹简、书卷,铺晒在地 上。我会缀在他身后,跑来跑去,帮忙晒书。大觉师翻到一些有趣的记载或故事,会讲给我听。那是我在白玉京里,难得感到快乐的时候。」 尹剑心不知他为何提及白玉京往事,但也没有打断,同样坐入黄叶之中,拂尘横于膝上,安静聆听。 「我听闻,从前有一屠夫名为聂政,武艺高强,万人之勇。有王宫贵胄千金来聘,请他刺杀敌相,但他为奉养母亲姐姐,未肯出山。后那贵人在聂政母忌之上前来 弔孝,执亲子之礼,感动于他。令他嫁了家姐,捨去安稳生活,孤身仗剑杀入相府,将那敌相一剑穿心。在群军围杀之下,为避免连累亲姐,挖眼毁容,自刎而 死。」 「听闻,战国末年,墨家三分。有一群人名为南方之墨,承孟胜之志,裘褐为衣,跂为服,效仿古之圣王做苦行举,以兼爱非攻为念,常游说诸 侯弭兵。只要有被侵略的弱者向他们求救,他们便会义无反顾助其守城,然后死在那些被攻破的城池之中,一代接着一代,直至全部战死,传承断绝,世间再无南方 之墨。」 裴戎取下腰间酒囊,喝了一大口,烈酒入腹,有一口热气酝酿胸口。回想起那些慷慨悲歌的故事,一个「侠」字浸润字句之间,锻得那心若琉璃,筋骨如铁。 「总说那些年代久远没甚趣味,我且跟你说说近古。」 「有一名刀客,名字不知,只言姓『柳』。他有超脱众生之姿,乃是威压一代的绝代刀手。与人鏖战瞿塘峡上,势均力敌间,从滂沱江水中悟出『不绝』之意,临 阵突破,压倒对手。对方眼看将败,出手击毁群山之嵴,令山峡崩塌,江河决堤,若是不管,下游三百里城池将被淹没成成河泽。」 「于是那「柳」姓刀客放弃决斗,孤身撑起群峰,最后力竭而亡,以一命换千万之命。」 「你敬他么?」裴戎问道,目光灼灼似燃着一簇火焰,他没等尹剑心回答,便摇头说道,「你不敬。」
第252页 「因为在你们看来,他们作为很傻,又不值得。但正因有这些人与事,才让我觉得世上还有慷慨豪情、侠骨丹心,非止冷冰冰的利益、背叛与算计。」 「而现在呢?」 裴戎展目四顾,分明看不见什么,目光却像是掠过苍莽原野,越过万丈高峰,看见那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沉声质问:「这天下还能找得出一个可称大侠,可称豪杰者?」 尹剑心手指一颤,面无表情,宛如泥塑,但眉峰隆起,昭示他内心并不平静。 裴戎不在乎他认同与否,朗笑一声,似醉非醉的狂态,指天又指地。 「你告诉我,是这天道变了,还是这后土变了?」 「若是没变,那为何同一片天地,古时英杰并起,百代风流,而今朝侠骨难觅,千山寂寥?」 尹剑心喉结颤动,似欲言,但无言能对,唯有缄默。 裴戎捧起酒囊,又大喝一口,横臂抹去酒渍,手指用力点住胸膛,喉间按着一声低吼:「那我告诉你,变的是这里,是人心!」 「是他江轻雪扭曲的世人之心!」 尹剑心手指按住拂尘,冷斥道:「裴戎,不可妄语!」 「难道不是吗?」裴戎摆手低笑。 「他鸠占鹊巢,将慈航原本的主人打落尘埃,那万人哭嚎的苦海与血海中诞生的众生主是他亲手创造。」 「在他言传身教下,陆念慈、卫太乙和你,不在乎欺骗、利用与牺牲,不在意手段与过程,只认一个成王败寇!」 这一语惊天,如平地惊雷,听得众人心惊肉跳。什么叫鸠占鹊巢?什么是苦海与众生主乃江轻雪亲手创造? 其中深意,令人不敢细想。 在场之人,无论是慈航还是大雁城,都打心底生出一种荒谬悚然,压制了该有疑惑与愤怒。 他们看着裴戎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个狂徒。 裴戎哪里会在意他们的看法,只想把心中所想,全都说出。 嗓音说得沙哑,骂不动了,只是微微笑着,也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只觉天地人世、苦海慈航没有不可笑之处。 「慈航,什么是慈航?一个名字,一家宗门,一处圣贤之所……本该为天下表率,反成了江轻雪用来斩断侠嵴义骨的斧钺。」 「连正道之魁,天下之师,都是一个刚愎自用、冷心无情之辈,你还能指望这世道如何?」 回首而顾三百年。 慈航易主,苦海诞生,正邪之战,胎藏佛莲……裴昭、织命女、顾子瞻、梵慧魔罗……转轮瞳、天人骨、菩提心……一切根源,皆在玉霄天上,江轻雪贯入李红尘胸膛的绝命一剑。 然后,这片天地没了英雄,彻底沦为吃人的世道。 「或许终有一日,战火平息,迎来长泰盛世,有一人能令山河易色,但那人绝不会是江轻雪。」 裴戎的话如黄钟大吕,震得尹剑心心神失守。 他只觉言词有穷,令他无法找出语句反驳,或者说本来就没有理由反驳,颤声道:「你说天人师不行,难道李红尘行?」 「无论他前世怎样,今生心智已因万人冤咒疯狂,难道这种疯子就能匡扶天下,令世道重回正轨吗?」 裴戎平淡道:「他不能,那便我来罢。」 「什么?」尹剑心微一怔,然后觉得恼怒又好笑。 一个叛出慈航的弟子,无权无势,在慈航与苦海的夹缝中辗转而活,何以有胆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止是尹剑心,其他人也为这一言震惊,觉得裴戎何德何能。 裴戎自然知道那些目光的意思。 墨眉微敛压于深陷的眼窝,那里嵌有一块曜石,神情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执着。 这是一种骨子里便有的倔强顽抗,令他能在被同伴背叛重伤时,躺在冰冷泥水中,听雨打蕉叶,熬忍过冷颤与高热;令他能从玉藻长街的漫天鸡子烂叶中走过,头颅分寸未低;令他能在登鼓台上,一人当关,鸣鼓九响;也令他能在草长莺飞间,策马出关,奔赴红尘身处…… 「没人想当一辈子瞎子与哑巴,你们不敢在强权威压下站出来,我站出来,你们敢说江轻雪一字不对,我说出来。」 「不敢说自己当为天下先,但我或许能为清明这世道做一马前卒。」 这番剖白传遍旷野,千来人竟鸦雀无声。 裴戎宽阔峻拔的基本宛如一柄利剑,挺直地插在漫天黄叶之中,坚韧得令人心颤。 然后,阿蟾的声音在裴戎耳边响起,难掩欣慰与称嘆:「说得好!」 有风乍起,清风捲起落叶围绕他旋转,似要将人拥入怀中。 接着,众人耳边响起一道气息奄奄的声音。 「说、说得好,中原有句话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裴、裴兄弟,你这番话,可胜百年……不……千年书!」 穆洛努力从辖制他的人手中抬头,哆哆嗦嗦地翘起拇指。 然后,是大雁城的人们发声。 他们本来深受拿督暴/政迫害,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裴戎一席话,与他们的不甘痛苦同出一理,听罢只觉心神震荡,满腔豪情。也不管慈航是否面上好看,热烈呼喝。 「说得好!」「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当为天下先,为一马前卒!」
第253页 热烈豪情仿佛能够传染,叫好与应和之声越来越大,最后汇成一道洪流,沖刷四野,震耳欲聋。 甚至,连尹剑心与商崔嵬身后的慈航弟子们,都听得热血,一时忘记指责裴戎对天人师的「污衊」与不敬。 那个少年没有凌霄壮志,没有嚮往侠骨豪情之心? 他们本来性情不坏,只是慈航戒律森严,强调服从。后随师长出山,要么镇压不服慈航之辈,要么与苦海绞杀。见人皆如此,便浑浑噩噩,从善如流。时间久了,也就变成了瞎子与哑巴。 此刻,他们深切感受到,有一样自己曾深切嚮往但丢失的东西,在裴戎身上活了过来。 正在慈航弟子们深思怅惘间,忽然听见清脆掌声,寻声看去,是商崔嵬在鼓掌。 罗浮剑子咬着牙,每一道掌声都拍得极重,似要将多年来心中的不解与矛盾发泄出去。 于是,不少慈航弟子跟着叫好、鼓掌。 谈玄揣着手,没有跟着发声,但他目中神采粲然,随着飘飞的黄叶望向青空。 那里,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捧着一声声好字,随瑟瑟秋风扶摇而上,被苍穹中奔涌的天风卷遍大漠。 尹剑心定定看着裴戎。 从前,他一直觉得,裴戎不像是大师兄的儿子。 两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皆天差地别。 但此刻,他似乎看见有一道影子,站在裴戎身后,仪貌威峻,笑起来的嘴边却带着酒窝。 他唇瓣启合,无声问道:「剑心,什么是慈航?」 「他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不是白玉京里那片琼楼玉台,也不是端坐在玉霄天上漠然俯观众生的那个人。」 「可惜,无论我怎样劝谏,师尊都听不见。」 然后,他便带着菩提心离开了。 留下一句话,说:「我要去做一件事情,令师尊再不能闭目不见。」 尹剑心忽然垂首,握住面孔,双肩颤抖。 这时,陆念慈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天下大势沖刷之下,我等身不由己,有些牺牲无法避免……跋涉百步,已行九十又九,师兄怎能在最后一步退缩?」 是啊,在白玉京里那一场谋划即将功成,已至九十又九,尚缺最后一步。裴师兄、顾师弟已死,杨师妹囚于琅嬛阁,卫师弟看守密阵,而念慈他……他的心血怕是快要熬干了。 无奈轮是对是错,箭出弓弦,事已至此,他怎能犹豫,怎能退缩? 长长一嘆,这一论是他输了。 他对裴戎道:「错也好,对也好,理解也罢,仇恨也罢,是非功过,但凭春秋论说。」 决意宛如利剑,将杂念斩去。膝拂尘无风自舞,化为一柄水银色的长剑,剑身铭以云纹风涛,乃天下绝剑之一,名为「风云怒」。 剑一现身,便见风起云涌,沧澜大波。 裴戎被那大风颳得睁不开眼睛,但他无畏无惧地走了过去,像是孑立危崖迎接风涛的青松。 拔出他那柄破破烂烂,始终未曾丢弃的狭刀。 这柄刀上有他的过去,将苦难窖藏成烈酒,每当临战畅饮一口,能激出更为醇烈的战意。 将余酒浇在狭刀上,锋刃擦得雪亮,独身单刀,步入这狂风之中。 插入书籤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我只打算让几人打一架,没想过让裴戎说出这一番豪言壮语。 或许幼稚,或许可笑,而且舞台也很小,只是在荒郊野岭,听见的人也只这群。 而且若论戏剧冲突,应当在故事发展至高潮之时,将这些话甩在陆念慈脸上。 但是,我听着《说侠》,沐着疏风,字已到手边,如何按奈得住? 陈涉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时,他只是一名黔首,身边也只有一群种地的泥腿帮佣。 项羽观始皇帝出游说「彼可取而代之」时,他只是东躲西藏的六国遗民,身边也只有叔父项梁。 裴小戎的状况比他们好得多,有阿蟾、商崔嵬、谈玄、穆洛等人支持他。所以,也不多想了,说就说吧。 裴小戎说得不只是他的心,也是我的心,是一个嚮往「侠」字之心! ps: 虽然我让裴小戎驳斥了秦一统,但实际我是始皇帝的忠实粉丝,只可惜「秦乃秦人之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而且始皇帝确实有些慾壑难填,修建那么多浩大工程 的同时,仍然征战不休,还痴迷求长生,以至于弄得民怨沸腾。秦二世而亡,我是非常惋惜的,因为始皇帝太过耀眼,宛如彗星划过华夏长夜,此后才有汉、三国、 魏晋、隋、唐、宋、元、明、清出现,何等星河璀璨。 而且,慈航哪里配以始皇帝比自己? 他们只有狠与冷,没有始皇帝的煌煌之威,与壮吞山河的气度,哪里配做天下主! 第122章 突然一击 江湖言, 绝剑有三, 神刀有二。 三绝剑为罗浮「青川引」、无极「风云怒」与天人师的佩剑「定干戈」, 两神刀为天龙寺「净世斩」与须弥山「因果轮」。 并非全天下的神兵利器只有这七把,盖因刀剑凭其主人的功勋事迹而扬名四海, 没有足够精彩故事的兵器没有资格入绝剑神刀谱。 曾有人敬佩于那只身撑山的柳姓刀客,试图将他的佩刀添入神刀之列。然而那人太过神秘,像是被刻意抹去的一段历史,刀名不知, 姓名不具,甚至有人疑问柳刀客只是一则杜撰出来的故事, 始终未能入榜。
第254页 无论如何,刀剑能冠以绝剑、神刀之名, 都是其剑主、刀主实打实战出来的名声。 风云怒也是一般。 它在绝剑谱上落下一笔, 源自于四十年前,与青川引联手,共战「佛皇」迦南九叶。 那时,裴昭尚还年轻, 梵慧魔罗也未崭露头角,迦南九叶是那一代的超脱众生下的第一人。 佛陀转世, 天之骄子, 心怀凌云壮志,想要跃上云端, 一窥众生之上的风景。然却在冲击超脱之时,不幸被心魔所惑, 本性颠倒,但凡僧佛崇信的他皆违背,但凡戒律不允的他皆放手妄为,杀人淫/女,惑乱信众,无所无为,彻底沦为邪魔。 尹剑心适逢其会,撞破迦南九叶恶面,邀约师兄联手诛魔。两人以初入半步超脱的境界,与这位当世第三的强者及他手下数千佛子交手。 虽伤重几死,但最终摘下了迦南九叶人头,且肃清整个鬼佛窟。 凭此一战,风云怒步青川引之后,幸入绝剑谱。 四十年过去,几多风浪颠簸,雨雪磋磨,当初意气风发熬成今日老朽。 虽初心不在,枷锁满身,但尹剑心的能为超凡已是天下可数。 怒风澎湃,宛如风雨来临前,拍击礁岸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将周围一切扫飞出去。 阿尔罕垂头躬身,双手交叉挡在身前,艰难抵挡狂风。身边不时有的同伴倒飞出去,像是被秋风扫过的树叶。狂风不断增大,靴子已经抓不住地。他艰难地屈膝矮身,拔出弯刀插在地上,好歹稳住身形。 接着怒风入霄接引云涛,云雾降下,以尹剑心为核心聚拢,宛如云生结海,四方茫茫不见。 阿尔罕茫然四顾,目之所及皆是云雾,扯着嗓门大喊:「刀戮王!」 穆洛离他不算太远,听见呼唤,想要回应。不等张口,便人捂嘴,只能发出一两声呜咽。 然后他被捆住双臂,两只臂膀从腋下穿过,拽起他撤离战场。 古怪的是,无极殿弟子全都跟随在后,未管尹剑心如何,仿佛刻意让自家殿尊殿后。在云海之中,走得毫不犹豫,且稳稳噹噹,视云雾狂风于无物。 即将走到云海边界时,有一道人影挡在路前,无极殿弟子停下脚步,做戒备之色。 对方向他们行来,每走一步,足畔生出花草藤蔓,在脚踝攀缠,令他在这大风之中如履平地。 身影渐渐清晰,是手握青川引的商崔嵬。 为首的两名无极殿弟子对视一眼,一人上前,抱拳道:「剑子这是何意?」 商崔嵬目光落在穆洛身上。 「他是我罗浮之人,我不答应,你们带不走他。」 无极殿弟子皱起眉峰:「剑子,这是无极殿尊吩咐,你是要蔑视师长,无故抗令么?」 「不是听话,就是蔑视师长么?」商崔嵬面露痛苦,闭上眼睛,轻声嘆息。再睁眼时,已下定某种决心,碧色长剑亮于手中。青川引柔和轻鸣,泛起粼粼光波,温柔地鼓励他说出心中之话。 「我已当了二十多年的金丝雀,是时候该走出樊笼,学会自己飞翔。」 云海茫茫,流风弥野。 裴戎掌刀四顾。 云层结得极厚,宛如一面环状石墙,将他包围其中。白雾变化不定,不断生出人物面孔,风如刻刀翻飞,在云墙上纹出浮雕壁画。有美艷动人的天女,有仙风道骨的神君,有威武雄壮的天将,有腾跃云海的蛟龙,管弦雅乐,颂经论道,兵戈交鸣,沧海龙吟…… 他像是孤身进入了天庭布下的军阵之中。 裴戎心中不起波澜,握刀之手没有一丝颤动。他沉着地将局面尽纳眼底,目光凝于前方。 云雾大军前,尹剑心长身而立,气息厚重,巍峨如岳。 风云怒斜指地面,长吟不绝,宛如阵前号角,急不可耐地想要开启这一战。 狭刀微转,裴戎一面思索策略,一面笑道:「好大的阵仗。」 「四十年前,我与你爹联手诛迦南九叶。对方虽已跨出最后一步,但到底为心魔所惑,神智不清,能为也大打折扣。我与你爹两个半步超脱,联手挑战于他,已是狮心虎胆。」 「未想你竟青出于蓝,要以入微境,跨越一个大阶,只身战我这名半步超脱巅峰。」 「若非胆量惊人,便是有所依仗。」 尹剑心冷面肃容,目光平举,未落裴戎身上,而是望向其身后,用极为肯定的语气说道:「御众师,我们是多少年对手,彼此了解颇深,你同裴戎一处,便不会任他孤身前来。」 「堂堂大能人物躲在小辈身后惹人笑话,莫不是想寻机偷袭?」 裴戎身后影子沸腾,幽雾散开,现出墨裘绯衣的一人。 宽大的长袖展开,从背后将人搂住,如云长发自人肩头流泻而下,仿佛为人披一身墨色风氅。 「要我帮忙么?」阿蟾问 「不用,我想借尹殿尊之手,掂一掂自己的斤两。」裴戎说。 阿蟾朗声一笑,这才抬眼看向尹剑心。 「幼鹰成年之时,会狩猎羚羊以夸耀自己的锋喙利爪。狼崽长成之际,会挑战老狼以证明自己足够强壮。」 「我家阿戎向你发出他长成后第一声咆哮,小心了,若是小觑,可是要丢脸的。」 说罢,松开裴戎,长袖一振,乘浮云流风,向后飘去。
第255页 他之身后,风云结成的天女仙君发出哀鸣,蓦然崩解溃散,重新化为云雾,聚成一方云台。 阿蟾落在那云台之上,盘腿而坐,抬手做一「请」字,将云海间的战场让与二人。 尽管阿蟾展示出置身事外的态度,尹剑心却不很信,目光虽回到裴戎身上,但心神时刻关注对方。 裴戎也不在意尹剑心对他的轻视,当前而言,他确实没有资格要对方将自己视若大敌。 扔掉刀鞘,手中狭刀化为流光,向人杀去。 尹剑心能为超他太多,若试探或藏拙,过不了几招便会落败,因而一出手便是最强之式。 澎湃杀意爆发,温度陡降,连云气有凝雾结冰的徵兆。刀行之处,仿佛由生入死,云海变得黯淡。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耳边似千万僧侣念诵,裴戎听不见其他,也看不见其他,仿佛天地杀机附于这一刀之上。 渴望见血,渴望杀生,若不能斩杀对手,那便斩杀自己! 尹剑心直面这一刀,无甚念头起伏。 在他看来,裴戎将一篇绝世刀经运使得实在浅显,杀意流于表面,未能浸润于刀骨之中。 百兵皆有道,裴戎尚未找到属于自己的道,因而他所使只是刀法,而非刀道。 扬剑一指,凝结成墙的云雾顿时涌动起来,仿若层层拔高的海啸,裹着无数天女仙君,向裴戎席捲而去。 裴戎乘着这一刀而来,他心念决绝,迎着云啸分毫不退,欲以眇眇之身,迎接天地之力。 在噼出那穿云破雾的一刀后,像是落入大海的小鱼,身形被云涛淹没。 刀风突破风涛云潮,斩到尹剑心面前,被他抬剑一格,便轻而易举挡下。 看着不断翻滚的云潮,不见内里情形,只看看到不时有刀光闪过,仿佛云中的雷霆。 不认为裴戎能够轻易闯关,尹剑心不再关注,抬手看向端坐云台之人。 「御众师,自长泰一别,再无照面之时,何妨藉此闲暇,叙一叙旧?」阿蟾盘腿高坐,手按膝头,身姿端凝。专注观看裴戎的目光分初一缕,往他身上淡淡一扫。 「我同你只有旧怨,有何旧情可叙?」 没到一句客气话,被对方直接打了回来,尹剑心噎了一噎。 沉默片刻,舍了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听闻半个时辰前,陀罗尼遇刺,而青丘山头出现了两位御众师?」 「听闻?」阿蟾浑不在意,平淡道,「不用掩饰你等在我苦海安插有探子的事了?」 尹剑心摇头道:「何需掩饰。」 「这百年来,你我双方互相派人去渗透探秘的人还少了么?不过都是些外围成员,只能探听些边角消息。」 「我慈航派去苦海最大的卧底就在这里。」目光投向被云雾淹没的人影,「御众师也未曾在意不是么?」 「可笑,旁人怎配同他比?」 阿蟾轻拍膝头,身前倾,居高临下俯视于人。 「你非陆念慈,没有他那种舌灿莲花的本事,便休要在我面前卖弄口舌。」 尹剑心又被说得哑然,微抿一唇,冷声道:「既然你梵慧魔罗快人快语,那我便开诚布公。」 「你我心知肚明,苦海此行是为取明尊圣火助李红尘消除隐患,恢复功体。」 「照常理说,此事事关重大,我慈航应当精锐尽出,阻碍你等。」 「但时至今日,也仅我一人现身大漠,御众师可知,是何缘故?」 阿蟾长眉微敛,双眼称量着尹剑心,目光明锐,仿佛能剜下人皮,看透他内里的算计。 「你慈航殿尊去二存四,其中清壶杨素自裴昭死后,再未踏出白玉京半步,不知是生是死,是禁是囚。而陆念慈应是守在玉霄天,琢磨着如何用胎藏佛莲替江轻雪疗伤……」 竖起一掌,打断想要说话的尹剑心。 「别否认胎藏佛莲在你们手里,我收走了秦莲见的遗骸,藉此遗骨推演过由其孕育的道器身在何处,然而结果是一片混沌。除了玉霄天,还有何处能对我掩藏天机?」 「至于卫太乙与万归心,或有一人坐镇白玉京,只余一人……」他看着尹剑心,淡淡道,「说罢,你们做了什么?」 尹剑心将手负于身后,流云清风摇曳衣袂。 「此事还要从你梵慧魔罗对古漠挞的部署说起。」 「自李红尘沉寂后,御众师作为苦海最高战力,只身撑起局面,若非必要,不会轻易踏出苦海。」 「而这次,你为了明尊圣火,下了一步险棋。不但亲临大漠,还带走了所有能战的部主。且将六部精锐抽调一空,组成大军,晚你十日出海。目前埋伏在大漠西北边陲,只有七日路程,便能与你汇合。」 「据我等推测,你的打算应是假意应允陀罗尼的交易,杀掉刀戮王后,推动他全面发动对大雁城的绞杀。在大雁城被灭,拿督也元气大伤之际,即刻兴兵,进入大漠,做捕蝉螳螂身后的黄雀,将古漠挞纳入你之麾下。」 「如此一来,无论明尊圣火藏于大漠何处,皆在你囊中。」尹剑心抚掌而嘆,「若是顺利,自然是一出上上策。」 「然而,你没想到,陀罗尼早已归服于我慈航,我们给了他指令,要他将会盟地点定在路程遥远的秣马城,且一路寻欢作乐,拖延你的时间。」
第256页 「你这一奇招的关键就是要快,否则拖得久了,便会暴露后防的空虚。」 闻言,阿蟾目光微沉:「所以,你们在拖着我的时候,遣人去了苦海?」 尹剑心见这魔头变色,畅然一笑,握剑抱拳,向东面拱手。 「不错,就在昨日,大觉师已踏破苦海,进入苦海内岛那座只有李红尘与梵慧魔罗的能够踏足的『众生殿』。」 「你猜大觉师看见了什么?」目光如刀钉在人身上,不放过一切蛛丝马迹,「他看见,那座宫殿金玉在外,内中腐朽。里面不但空无一人。且满是蛛网、尘土,甚至连大梁都被蛀空,成了虫蚁的巢穴,竟是数十年无人居住的模样!」 「李红尘哪里去了?」他厉声喝问。 「躲起来了?可对于他而言,哪里有比苦海更安全的去处?或是他跌落超脱,不得已化身成了旁人?依照他那骄桀的脾性,必不愿意居于人下,哪怕只是伪装,也有违其本性。」 灼灼目光凝视阿蟾,话语投落下,掷出金石之音。 「所以,我是否该唤你一声『众生主』?」 面对尹剑心的质问,阿蟾长眸一转,凝幽光若静海,侧颜傀俄若玉山。 苦海被破这般骇人的消息,未能令他动容分毫。 他的人像是夜中的风云与林间的霜霰,能被他放于心间的东西太少,随手抛弃的东西又太多,即便是亲手建起的苦海在他心底也占不了半寸之地。 只颇为趣味慈航众人的判断。 「为何不能是李红尘已死,而活着的人是梵慧魔罗?」 尹剑心眼底极短暂地划过一缕悲色,很快掩盖于冷峻的面孔之下。 「因为顾师弟。」 「顾师弟,他……给了梵慧魔罗穿心一剑后,是自己挺胸去接下对方那一刀。」 「他被我们救回慈航,本无求生之意,任凭使用多少丹药也不见好转。却在听闻苦海传出梵慧魔罗无碍的消息后,硬生生挺了过来,但根基全废,只余一具残躯。」 「他跪求师尊让他离开白玉京,建起那曲柳山庄,除了肩负扰乱西沧海商贸的任务外,是希望离得苦海近一些,希望梵慧魔罗能来见他。」 顿了顿,嗓音渐哑,渐苍凉:「然而,顾师弟……只等到苦海御众师命人屠戮曲柳山庄满门的消息。」 「我们要他先行返回白玉京,但是他拒绝了,说『心已非初心,人已非故人』。」 「我等原本以为,顾师弟是对梵慧魔罗的绝情心死,直到大觉师踏破众生殿,方才明白,他指的是梵慧魔罗早已不在人世。」 「绝情?哈,绝情者究竟是谁?」 突然,一道低沉,磁性但暗压怒意的声音响起,其情绪颠簸起伏甚为剧烈,令尹剑心愕然而顾。 只见白云台上,有大风乍起,殷红长袖如火飞扬。 人头微垂,白如玉竹的手指捂住半面,只露一双幽邃长眸,似有大雾弥野,流转如漩,一股如焱威势将周遭流风烧灼得滚烫。 尹剑心拧起眉峰,只觉对方像是蓦然变了一人。 若说先前深沉静谧宛如月下深海,此刻便是炽烈危险似阎狱业火。 「不愧是江轻雪教出来的弟子,能一面说笑着爱你敬你,一面将刀插入你的心窝。明明只爱自己,将旁人视作垫脚之阶,却又假做深情,令一些痴愚之人空抱期望。」 「你们……他究竟要将人心玩弄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我那大徒弟……柳疏风是瞎了眼,才认为与他相知相爱。本君也是瞎了眼,才认为他尊师重道,又聪颖无双,能继承我衣钵……」 声音微微一顿,气息再变,睫羽颤了颤,缓缓放手,墨裘红衣的男子又恢复到那般淡若月下疏影的感觉。 阿蟾揉了揉额头,眉峰微蹙,略感烦躁地蜷起手指,拇指抵住食指,来回摩挲。 见尹剑心目光古怪地看着他,动作一顿,长袖一抖,盖住手指,平静道:「方才不留神,把只坏脾气的猫儿放了出来,管教无方,莫要在意。」 忽然目光一烁,像是看见了什么,唇角微扬。 「我是李红尘也好,梵慧魔罗也罢,江轻雪伤愈前,你们无人能奈何我。」 身躯前倾,手肘搁于膝头:「尹剑心,给你一个忠告,你这张老脸马上要丢了。」 尹剑心立刻转身,阿蟾话音未落之前,便觉背心刺痛,有一种的危机感袭来。 扬剑回护,却为时晚矣,只堪堪侧身,避过要害,狭刀从他左肩贯入,穿过肩头,带血飈出。 看着裴戎近在咫尺的面孔,又扭头看向那片完好无损的云海,心中震惊难言。 「你是怎么突破云之军阵的?」 裴戎没有回答,他身上有洗不去杀手作风,出手利落,从不废话。 惊天杀意凝聚一点,刺入尹剑心神魂,令他有一瞬恍惚。左掌瞬出,击于胸、腹等要害。 尹剑心浑身一震,一口鲜血喷出,剧痛令神智恢复清明。在裴戎下招将行前,风云怒贴着狭刀向人胸膛斩去。 裴戎凛然不惧,握紧狭刀反手一绞,在从那破开的伤口抽出,带飞大量血肉。于毫釐之差,躲过剑锋。 足尖点地,毫不恋战向后退去,拉开距离后,狼目逡顾,再度寻找出手的时机。 尹剑心手捂肩伤,长剑拄地。
第257页 犹自震惊裴戎如何轻松闯过他布下的云阵,目光触及裴戎足下,顺着落下的人影延伸而去,直至望见高坐云台之人。 所坐之处,逆着阳光,此时红日西落,将阿蟾拓下的影子渐渐拉长。 顿时浑身一震,通悟其中关窍,恨恨咬牙道:「如影随形!」 「你坐在那里,就是为了留下这道影子。在裴戎困于云阵之时,你影子能够达到那个地方,令裴戎以如影随形之法融入你的影子,脱离云阵。」 「在利用与我交谈,等待大日西沉,身影拉长,延伸至我背后,令裴戎得以发动这突然一击。」 他愤怒地看向裴戎:「你不是说,不要他帮忙么?」 裴戎手腕一抖,振去刀上血迹,挑起眉峰。 「尹殿尊,我当了十来年的杀手,今日又同苦海魔头厮混一处,多少也算一个小魔头。」 「既是魔头,还讲什么仁信?」 尹剑心气得几欲吐血,对阿蟾愤怒道:「李红尘,你身为超脱众生者的气度呢!」 阿蟾淡淡一笑:「我的人,我自然要护好。」 「裴戎是有后台的人,你也是有后台的人。」 「有本事,让你那位天人师来助你。」 作者有话要说: 裴戎:差距那么大,傻子才硬拼呢。 要用头脑作战,懂吗? 第123章 讲法 尹剑心压下怒火, 手指按住肩头, 一团光晕亮起, 散发出勃勃生机,周围风云向那洞穿的血口汇聚, 伤口开始弥合。 见此情形,裴戎急攻而上。修为比不过对方,只能争一个「勇」字,带着仿佛要撞破南墙的气势, 噼、斩、刺、挑……足步不断变化,没有一刻停息, 狭刀如臂指使,每一击都杀褪一分颜色。 剎那间, 云海之间充塞无数刀影, 天地如墨,被绞杀其中的雪衣剑客,仿佛这副水墨图卷中的留白一点。 虽然裴戎攻势甚狂,但是这回尹剑心不再轻视于他。 风云怒从他手中斩出, 每一道剑光都捲起一阵狂风。风势忽快忽慢,忽烈忽柔, 诡异地妨碍裴戎行动。令他时而如在飓风中逆行, 每一招都使得万分艰难。时而又似扬帆之舟,顺风而飘, 剎不住脚步。好几次,差点儿自己向着对方的剑尖撞去。 尹剑心剑意与裴戎杀意交融, 激烈绞杀间,周遭温度一降再降,云雾于寒温中凝结成冰晶,片片晶莹纤薄,宛如霜刀。 在风势牵引之下,无数冰晶向裴戎袭去,连绵不绝地撞上舞成残影的狭刀。 不多时,刀锋已结起一层白霜。 裴戎喘息间,呼出阵阵白雾,手足开始麻木,行动变得迟滞。 十招过后,除了最开始那一次偷袭之外,竟再也没能碰到尹剑心哪怕一片衣角。 局面万分不利,尽管如此,裴戎没有想过要唤阿蟾出手。 他可以向阿蟾借势,但不能依赖。 他是一只展开双翼,欲搏击长空的飞鹰。一头髀肉崩紧,欲跃过山涧的羚羊。是若不能突破自己,这一战便失去了意义。 目光四扫,见大日更沉,金色夕晖描摹阿蟾松鹤般的背影,绘出的影子颀长又庞大,宛如庙宇中佛陀慈目垂顾的落影,铺陈了云海间三分一的战场。 裴戎靴底碾土一顿,剎住脚步,退入影子,打算再一次借用「如影随形」转移方位。 然而,那预料中的下沉感觉却未到来,靴底仍时是坚硬一片。心中惊愕,垂头查看,影子竟莫名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 裴戎警觉地环顾四周,见那环绕三人的云墙被狂风推起,节节拔高,将阿蟾背后的红日遮蔽。 尹剑心握剑一划,背后云雾被剑风噼开,顿时金红夕晖洒入战场。 无数冰晶漂浮半空,随流风浮沉,将夕晖反折,以尹剑心想要的角度照过裴戎与阿蟾的身影,影子偏转,远离他本人所立之处。 裴戎微一抿唇,心沉腹中。 「如影随形」能够借用影子藏身或移动,是刺部所授,辅助刺杀、伪装等的小小手段。 然而它有一个弊端,需影子的主人神魂与自己勾连。 因而,只能使用自己或同盟的影子,敌人或者死物的影子则对他毫无用处。 尹剑心此招一出,便断了他的退路。 眉目凝重,这是要逼我硬拼……若是硬拼,我能有一成胜算么? 正苦苦思索如何破局,忽听云台处,阿蟾开口。 声音很淡,就像他这个人一样,高远缥缈。 但不知为何,只要听见他的声音,或是仅仅瞧见他的一道影子,无论处于何种境地,裴戎那颗漂迫不定的心,仿若找到港湾的孤舟,能立刻安定下来。 「阿戎,你虽有出身,但从未受过正统宗门的教导。所学杂而散,多为杀人技法或熬炼筋骨,缺少一课悟法之讲。」声音渐柔,带着谆谆教诲之意,仿佛这危机四伏的战场,是他传经授道的学堂。 「今日,我便为你补上这一课。」 阿蟾抬起手臂,探出食指,金红染黛的霞光在指尖汇聚,映得那手指如玉髓般明净通透。左手托扶垂落的广袖,玉指蘸霞,以云为笺,于虚空中落笔转锋,来去纵逸,书下淡金字迹。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第258页 长袖一拂,金字落入战场,乘着云涛围绕交战的二人飞旋。 阿蟾声音再起,如祭祀天地间,奏响的黄钟大吕,庄严高妙。 「慈航镇派剑法《大自在剑诀》……这假道士一般的名字,是江轻雪起的。而在我得悟它时,只在书简落下三字——活人剑。」 「『活』便是此剑的精髓,一诀可拆三句,分别对应『活人剑』之三境。」 长袖一卷,化一张大网,将「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八字捲起,推至裴戎眼前。 「第一境『蕴生』。」 裴戎在与剑气周旋的间隙,看向那八字。云涛为幕,璨霞作墨,流星般的剑光与霞光交织,猎猎风啸如战鼓擂响,天女云将像是浪潮一般向裴戎发动冲锋。 此情此景,令这一讲显得雄浑壮丽,气象万千。 「『蕴生』之意,乃是引渡万灵生机,以壮自身,契合『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一说。因而,与得活人剑真意的对手交锋,很难疲他而胜之。」 「但它有一个弊端,以『蕴生』壮体补神的滋味,犹如罂粟,那种虚假强大能令人上瘾。」 「若是自身未损,强纳生机,便成了『损不足而奉有余』,弥补变作掠夺,失了天地正道,均衡之意。」 「最后,夺来的生机会将神魂涨破,整个人如一团烟火,散于天地。」 裴戎听得认真。 苦海比起手把手教导学徒,更喜欢拎住崽子们的后颈皮,直接将他们丢入狼群。死了一了百了,挨过来自然懂得如何逃命与杀人。 所以,裴戎所会,都是在厮杀中,用身体挨下刀剑学成。敌人是他的老师,疤痕是他的记录,人生路途上颇有一种独自求索的味道。 虽然感悟深刻,但也局限了眼界,哪里听过这般高屋建瓴的说法,不觉有些入迷。 走神间,忽然一剑刺破金字与流云,直取他咽喉。 裴戎猛然清醒,狭刀折于臂下横切过去,欲将剑锋挡开。却是晚了一步,剑锋擦过左腰,拉出一条不浅的伤口。 然后一条风鞭重重甩在他身上,将他击飞出去。 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手指抓入泥土草根,奋力跃开,所躺之处尘土飞扬,一抹剑痕裂石穿地。 裴戎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身后传来阿蟾的淡淡提醒:「专心对敌。」 裴戎点头,擦了一把脸,收敛心神,再度赴身杀场。 阿蟾目望他的背影,平静得有些冷漠。 他的狼崽儿没有开口唤他,便是决定独身对敌,他选择尊重。 但裴戎究竟是他的人,见其受伤,与魔罗一般骄桀的他,心里怎会没有火气? 只是阿蟾向来文雅,于是这火便被他轻描淡写地撒在尹剑心身上。 「说起来,这撑死的结局很称江轻雪与你们,都是一窝慾壑难填的蛇崽子,也不量量自己的胃有多大一点儿,就想吞掉这天下。」 尹剑心眉目微沉,没有作声,只专心绞杀裴戎。 「活人剑第二境,名为『照神』。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借天地之力,将『道』铭于神魂,从而得以运使大道之力。」 「铭哪一条道,与人本心有关。」阿蟾指点过后,信手将尹剑心拈来,作为授课范例,「你看这位无极殿尊,铭的便是『风云』。」 「风无常性,云无常形,说明他看似高洁严正,实则心智脆弱,优柔寡断,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巧的是,那陆念慈铭的是『雾』,阴柔诡谲,幻化无常,又与云相近……你且问问他,若是他与陆念慈意见相左,有几次是他听陆念慈的,又有几次是陆念慈听他的?」 尹剑心没有吭声。 阿蟾瞭然抚掌:「看来是都听陆念慈的。」 「我所料果然不错,堂堂无极殿尊说到底只是一匹栓了辔头的马,缰绳被陆念慈握在手里,想往何处走,就往何处牵。」 听他这般讽刺尹剑心,裴戎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刀光剑影间向无极殿尊投去一眼。对方的脸色非常不好,像是黑了一半? 「至于最后一境,尹殿尊应是毫无头绪,我也懒得提点。」阿蟾容色静雅,嘲讽却愈发辛辣,「就他这榆木脑袋,与被陆念慈哄上一哄,便掏心掏肝的痴愚,怕是此生不会通悟。」 「否则,何以在半步超脱蹉跎四十余年,连踏出最后一步的勇气也没有?」 真是教导裴戎一句,就贬损尹剑心一句。听得对方眼皮直跳,怀疑魔头是刻意在干扰他的心境,以这种方式襄助裴戎。 还好无极殿尊涵养不错,镇压心绪,只当清风过耳。 否则只一路听下来,非气得呕血不可。 挥剑牵引冰晶罩向裴戎,宛如一场铺天盖地的急雨。 裴戎舞狭刀回护,但难免疏漏,衣衫划破,血珠纷落,身躯再添新伤。 此刻他已全面落于下风,被尹剑心压着往死里揍。 心知这样下去,只有落败的结局,但却无力改变。能与一位半步超脱巅峰缠斗旷久,已是他在死人刀杀机加持下的极限。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欲令人死,先由己死……欲令人死,先由己死……」 这几个字眼在他耳中逐渐沉重,一股寒意渐渐刺入骨髓,本是越战越热的血冷却成冰渣,刺入血肉,绵密的疼痛从骨缝间生出。
第259页 手臂挥动的每一下,不像是挥刀,而像是挥出自己的生机。 肢体麻木,但心中不甘。 怎么办?如何做?他像是一头困于囹圄的野兽,艰难的寻找出路。 阿蟾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温柔厚重,字字有万钧之力,竟将催命的呓语镇压。 「你的死人刀,也有三重境。」 「第一境名为『诛心』。」 「诛心之意,乃是凝鍊天地杀机,诛杀对手心魂。若是意志不坚者,只一刀,便能令其胆魄具丧,束手就擒。」 「同样,它也有一个缺陷……想必你正在苦熬,阿戎。」 裴戎的身影倒映在他目中,面色青白,遍体鳞伤,整个人宛如血水中打捞起来,他自己却浑然不知。 阿蟾邃眸如海,平静广袤,仿佛一位严苛的师长,浑不在意学生的伤痛。但无人得见,他拢于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 「此刀出必杀生见血,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所以,在你面前,只有三个选择。一是战胜尹剑心,二是勘破『诛心』步入第二境,三是知难而退。」 阿蟾顿了顿,柔和了嗓音,劝说道:「只要你说话,我便替你杀了尹剑心。」 裴戎被剑光逼得退步,一脚后踏,发觉不对。 足下有云雾化作天女,缠住他的身体,身后天将挥锏偷袭。 瞳孔微缩,凝聚杀机往天将天女眉心一刺,漆黑杀意将之生机斩去,溃散成雾。 足步踉跄,狭刀拄在地上撑住快要虚脱的身体,背心全是冷汗,残破衣衫湿透贴着肌肤。 垂头大口喘息片刻,而后随手抹去脸上不知是汗是血的东西,胡乱摇了摇头。 阿蟾柔声再劝:「你要想清楚。」 「尹剑心是半步超脱巅峰,若你不能跨入同境,是无论如何也杀不了他,第一条路根本是死路。」 「至于第二条……那商崔嵬从小修行活人剑,至今仍在第一重『蕴生』徘徊。我教你死人刀才几年,你又用过几次,想要突破至二重境,也是难于登天。」 裴戎垂头,血水从颌下摔落,汗湿的额发与鬓发黏在脸上,叫人看不清神情,沙哑道:「你讲这话,是在考验我吧?」 阿蟾轻轻「嗳」了一声,挑眉道:「你瞧出来了?」 「太假太假,你什么时候如此心软肉麻过?」裴戎摇头,在艰难躲避剑光的间隙,说道,「阿蟾,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当初,你为何交给我的是死人刀,而非活人剑?」 阿蟾沉默片刻,道:「你适合。」 「怎么说?」汗湿的发下,裴戎薄唇微弯,粗重喘息间夹杂着笑。 「那是一口杀人杀我之刀,需要刀主以己身承载天机杀机,所以需要那肉长的人儿强壮坚韧可比百锻钢。」 他轻轻一嘆,怜惜道:「所以,只有熬忍过诸多苦难的人,才适合练它。」 当初,他醉酒在那桃花树上,错召来了裴戎。 黑如夜鸦似的杀手向他抱拳施礼,弯下那道峻拔的嵴背时,他能清晰地瞧见嶙峋骨节。 他立在树下等着自己发话,握着狭刀的手指无意绞着,有点儿拘谨与青涩。 灼灼桃花间,他醉眼看过杀手年轻的面庞。 颌骨清瘦,眉尾若断,嘴唇削薄,是张註定坎坷颠簸的面相。 多看了一会儿,渐渐品出一种不同。 苦海像是砧板与铁锤,捶打着所有进入这里的人,有的人被捶成了废铁,而有的人炼成了精钢。 这个年轻杀手是后者,眼中有一种倔气,仿佛在电闪雷鸣下,捶不烂也打不坏的顽石。 那时,他心中蓦然生出一个想法,或许他能用这一块顽石,砌出一道长城。 如今,长城似乎已见雏形,只剩最后一次捶打。 巨大的风浪,将裴戎掀翻在地,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多少次从地上爬起。 身上的衣衫已被剑风割得七零八落,索性扯下碎步,露出上身。 后背两块漂亮的肩胛如鹰翼舒展,有血与汗自后颈贯下的嵴骨凹陷处汇成一条细流。那满是伤痕的身躯,显得凌虐而悍烈。 「阿蟾,你的眼光极好。你既觉得我合适,那我也当有几分胜算。」 「还记得,在护送摩尼遗民逃离时,我没能说出口的话么?」 「你说,要讲那些话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阿蟾不觉笑了起来,「怎么?方才掐指一算,觉得天时已至,捨得同我讲了?」 第124章 明月照心 裴戎被阿蟾说得一窘。 那是他被人打断后, 勇气尽消, 赧然得没办法开口, 才随口说出的搪塞之语,想来那时便已被阿蟾看穿。 这样想着, 耳根和脖颈有些发烫,红没红他不知,只庆幸连翻滚地弄得灰头土脸,好歹掩盖了异样。 眨了眨眼, 逼去流入眼眶血水,借着擦血的机会, 擦了把脸,又抹了一把烧热的脖子。 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 此刻心中情意澎湃, 竟压倒了死人经「杀我」反噬带来的彻骨寒意。 他对自己好气又好笑,觉得自己这人实在别扭得紧,风平浪静花好月圆的时候,百般踟蹰。非得等到这种要命的关头, 有些话才敢说,有些事才敢做。 不给自己酝酿言词的时间, 怕越是斟酌, 越是犹豫,弄到最后, 又如先前一样不了了之。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便硬给掰出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来。
第260页 于是, 学起谈玄装十三的模样,正了正脸色,硬着头皮说:「不错,此刻风花雪月之际,正适合谈心说情。」 阿蟾眉梢微挑,转眸看向云海之间。 溃散的云雾再度聚拢成敌手,源源不绝,杀之不尽。而尹剑心似是失尽耐心,能感觉到沛然锋芒在风云怒上酝酿。 因为裴戎是大师兄的儿子,从一开始,尹剑心便对他一再留手。以为能够通过较为温和的手段,将人压制耗竭,直至落败。 然而,他发现自己错了。 有一种人,其意志远远强于肉体,只要长刀不毁,他便不会倒下。 终于,尹剑心改变了想法。 打算全力施为,以雷霆万钧之势,碾压性地击垮裴戎,好叫他正视与自己的差距。 风云再度涌动,溃散的天将神君再次从云海生出,源源不绝,无边无际。不但数量倍增,且装束与前几批不同。皆银盔明铠,身跨天马,手握八尺长枪,浪涛般的雪绫在身后飘荡。 银甲长枪白马嘶,风卷战旗声渐狂,枪戟宛如荆棘层林指向云海中心。 而那中心之处,只有裴戎一人! 裴戎生得高大,不逊北方男儿,但在重重枪林之间,渺小得宛如天地蜉蝣,沧海一粟。 他用手背擦着脸上的血水,环顾四面八方,看不见那群云将神君的面容,尹剑心的身影亦被云骑淹没,目之所及皆是枪林寒芒。 而他便是被人围猎,陷于囹圄的孤狼。 这样的战局,可以说成败一瞬,可以言生死一剎,哪里与风花雪月沾得半点关系? 但裴戎未惧,视周围云骑于无物,满心都是那些想说的话。 阿蟾倒也信他,难得这只内敛赧言的小狼崽儿想说点儿情话,便没有用所谓「大敌当前,容后再论」的话儿,败他兴致。 箕坐云台,凝住裴戎侧脸,十分捧场地附和:「风在哪里?」 狂风从千万云骑的枪尖捲来,冷冽而锋锐。 裴戎握住狭刀手臂抬起,绑在臂肱上的破碎布条,在狂风飞扬捲动。 他强将这充满杀气的凛冽狂风,认作拂过平湖秋月缱绻动人的清风。 镇定道:「这不是风么?」 然后听见身后一声轻嗤,似在笑他,裴戎顿时有些窘迫。 好在阿蟾没有深论,转而问道:「花在何处?」 再丢脸的事情,只要踏出一步,剩下的也不那么困难。裴戎定了定神,因为阿蟾的配合,心里渐渐变得飞扬与轻松。 目光四扫间,刀尖挑落半空中的一枚冰晶,手腕几转,削了几下。接着刀身一振,将那朵冰晶,送向阿蟾。 阿蟾抬手,接住冰晶,仔细端详,勉强看出点儿花的意思。冰花被他掌心的温度暖化消融,合掌一握,将雪水握入手中。 「也罢,算你过关。」 然后,有点点冰凉落在他的眉梢,抬首一观。 尹剑心为毕其功于一役,全力催生云骑,收回对冰晶的控制。 满天冰晶四散成霜霰,纷纷扬扬,徐徐回旋。落于荆棘枪林的刃上,落于尹剑心的玉冠,落于阿蟾纤长的睫羽,也落于裴戎按刀的指间。「看来雪是不需问了。」阿蟾笑说,「只是最后一个『月』字,你还找得出来么?」 「月还不好找么,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裴戎将狭刀压入刀鞘,转过身来,将蠢蠢欲动的云骑抛在身后。面对阿蟾,目光迎着彼此。 「天悬玉蟾,盈澈万里。」 「阿蟾,阿蟾……」唇齿细嚼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朵盛满琼雪的梅蕊,味道微涩,回口的余韵又甘甜清冽。 苦海与慈航的百年纠葛,从前压抑难受无人倾诉的日子,长泰城的累累白骨,大漠的漫漫黄沙,死去的爹娘,甦醒的江轻雪,复生的李红尘……统统从他心中消失。 将肩上重担卸去片刻,眼里只盛满这个红衣墨裘的男人。 舌尖一颤,将萦于胸间的那口热气徐徐推出。 「阿蟾,你不就是……那一轮明月么?」 说出此话的一瞬间,风云停歇,霜雪尽散。 阿蟾目光一颤,眼眸不复平静。 裴戎的话语没有停下,身后敌人收紧缰绳,做出冲锋的姿势,留给他的时间不多。稳而快地说道:「有一些话,是我的心意,也是我的妄念。」 「我曾在想过,在你心里,我会是什么模样。」 「魔罗常戏弄我,将我视作解闷消遣的玩意儿。而你对我或有情愫,但似乎更多视作需要庇护或教导的后辈。」 「但是、但是我不甘愿如此,我如今对你、对你别有所求。」 他右手握拳,擂上胸口,将布满胸膛的汗水、血水与雪水砸成白雾。 「我想、我想自己能有资格与实力站在你的身边,而非靠你的关爱与提携。」 「然后,我想将你……将梵慧魔罗那个混蛋玩意儿救出深渊,让你不再像如今这般,让他能回到从前模样。」 想起孙一行口里的慈航道君,想起留影壁中手执桃花的雪衣身影。他在白玉京的廊檐下,在穿越黄沙的马背上,在面对责难与选择时,无数次辗转想过,被江轻雪毁掉的美好,为何不能在他手中重现? 这也是他向尹剑心发下豪言的缘由,美好的人世,才配有那样美好的人吧?
第261页 裴戎没有发觉自己变了很多,若是从前,他岂会生出此等妄念,更别谈切实地打算践行。也许跳出苦海与慈航的囹圄,开阔了他的心胸,所以人也变得豁朗而开阔。 「待万事终了,我们一同离去。」 「我会带你去看崑崙的白雪,寻找我爹娘的墓碑,在他们坟前供两柱香。然后转道江南,泛舟在那清歌不歇的秦淮。再向东去,看看仙佛福地的须弥与蓬莱。也可在春日去往白玉京,我拉着你堂堂正正地走在玉澡街上,那里有十里桃花,灼灼而开……」 在裴戎描述时,身后千万云骑已然发动。 他对不断推进的长枪视而不见,对发令进攻的剑啸与奔若雷霆马蹄充耳不闻。 只是定定地看着阿蟾,等待他的回应,霞光映入眼中,令这满身伤痕的杀手染上炽烈的色彩。 阿蟾垂下眼,睨了一眼指尖,那里在微微发颤。 他是一座高山,一间古剎,沉与静盈涵他的性情,许多年……许多年了,再未有过这般难以遏制的悸动。 失却了克制的能力,只能强硬地将发颤的手指按于大腿,握住膝头握紧。 他,梵慧魔罗,或者说是李红尘……因为过去的种种变故,心中冰封万里,群山连绵,冷硬得再难撼动。后来想通了一些事情,愿意在冰川与山岩间敲去一块,留给裴戎。 原以为,岁月如梭,沧海桑田,度过百年时光的自己,再难有年轻时热烈的感情,所能给与裴戎的这片方寸之处已是极限。 然而,此刻心里有东西在连绵不绝地崩塌,想要给裴戎腾出一个更大的地方。 不知何时,他的阿戎已变得如此沉重而庞大,要令他腾空一颗心,才能容得下他。 「你说得那些地方,我都去过。」阿蟾缓缓说道,人坐得端凝庄重,神情也很清浅高远,不愧是积年的前辈人物,死活叫人瞧不出心底的天翻地覆。 见裴戎流露落寞失落之色,他说:「不过……」 「不过,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随你再度踏遍那些地方。你要看雪,我们便看雪,你要看花,我们便看花。还有许多你未曾见过的美景,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我们来花一辈子去寻游天下。」 裴戎睁大眼睛,抿着唇,静静地瞧着阿蟾。然后难忍心中酸胀的情绪,狼狈地移开眼睛。 转身面对奔袭而来的滚滚长枪战马,将发红的双眼留给敌人。 仿佛接受了一个至死不渝的承诺,为了这个承诺,他能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裴戎闭眼,矮下嵴背,跨步成弓,左手握鞘,右手按刀。血与汗湿透了在绑缠刀柄布带,神魂像是被人用手拂过,清明如许,净若琉璃。 「阿蟾,你讲法之时,活人剑讲得甚多,死人刀提得却少,其中必有你的道理。」 「我想,你应当是想要我对照活人剑的道理,领悟出死人刀的真意。」 「活人剑的第一重境是『蕴生』,引渡生机,以壮自身。死人刀的第一重境是『诛心』,心灵沦丧,杀生戮己。」 「活人剑第二重境是『照神』,铭刻大道,借力天地。那死人刀的第二重境则是……」 裴戎闭着眼睛,唇角轻扬,反覆默念刀诀的第二节 。 「诛法灭道,无我无度……诛法灭道,无我无度……」 死人刀可比活人剑简单多了,它第二重境的真意就在此处,便是——灭道啊…… 铮然一声,狭刀出鞘。 那样普通,那样平淡。刀身没有一丝光泽,满刃缺口,伤痕累累,就好似随随便便将刀从鞘里抽出,展现它毫不起眼的本貌。 他一刀斩去,千军万马仿佛被慑退一般,云浪两分,让开通路,暴露出藏在军阵之后的雪衣剑客。 尹剑心愕然后,眉峰一拧,争锋相对地斩出一剑。而那剑光触及刀光便如雪消融,剎那之间,洞穿洞穿他的左胸。 一口鲜血呕出,尹剑心拄剑捂胸,然后骇然发现,自己的修为在溃散,跌落,仿佛铭刻神魂的道印被对方一刀削去。 即刻运使全力,镇压这股刀意的侵蚀。 抬眼再观四周,狂风停歇,霜雪落尽,千军万马宛如石像一般凝固不动。倏然一阵清风吹来,整片云海宛如被时光侵蚀的壁画,云将神君的面孔与身躯片片剥落。 裴戎一刀令风云大道崩解,云海中的一切都在消亡,溃散。 作者有话要说: 阿蟾:宝贝儿,我记得你说,要在你裴昭的墓前上两柱香? 阿蟾:这是带媳妇见爹娘的意思? 裴小戎怂,裴小戎不敢嗦发。 第125章 云中道君 难以置信, 他这就步入半步超脱了? 尹剑心捂住胸间伤处, 看着散发着灭道气息的裴戎, 心中充满骇然。 他年岁几何?二十三,还是二十四? 即便是大师兄, 也在二十八岁方才步入此境。 如此天资,惊才绝艷,更不能放任他执迷不悟! 尹剑心阖上眼眸,双手交握剑柄, 水银剑锋插入地面,荡起飓风气流, 令大地一阵颤抖。 刚刚脱出迷雾的阿尔罕等人,尚来不及辨清局势, 便被雪衣剑客身上溢散的气息笼罩。这股气息雄浑、霸道, 带着无情的掠夺之意,让人十分不适。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附近的绿草、树木、藤蔓等迅速枯萎,勃勃生机从它们身上抽离, 凝成翠色长龙,源源不绝地灌入尹剑心体内, 压制并驱赶出灭道刀意。
第262页 扬袖一抛, 将水银长剑投入天空。 天地再现云涛风澜,绵密厚重的云层铺满苍穹, 遮蔽红日,只在夕阳西落处透出淡淡殷红。 一道古钟响起, 风涛卷过长天,云浪排空万里,巨大的道君从浩瀚云海间坐起。白云化为玉冕道服,霞光绣成玄妙纹路。 由于云雾流转不定,他的脸显得朦胧模糊,唯一双眼睛空濛幽缈,仿佛以青空做眼,无悲无喜地俯瞰地上渺渺众生。 众人不认得这位道君,以为是道家诸贤中的某一位。 阿蟾看着这尊擎住天宇的巨大法相,扬袖负于身后,在长袖的遮掩下五指颤颤收拢。 「江……轻雪啊!」 可惜那只是一道没有神智的法相,不能与他昔日的师尊,今日的仇雠上演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 云中道君在地面上的渺小黑点中找到裴戎,抬起手臂,雪色云涛宛如瀑布一般自他臂间奔腾流泻。 天光、云光、霞光在手中凝聚,剑光如同贯穿天地的飞虹。 一剑斩出,风云震怒。 剑光当头,裴戎动也没动。 「灭道」的气息在他身上翻滚,令附近的云雾不停溃散,然而他已累到脱力,懒得再动一根指头。 手中传来绵密脆响,一道裂痕从刀尖而起,曲折蜿蜒至铁锷,最后铿然一声,彻底碎裂。铁灰色的碎块,烁着点点寒光,纷纷扬随风而去。 长眉低压着墨眸,手指留念地摩挲过断口,翻转刀身,将半截残刀插在地上。 顺势双膝落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将额头抵在覆着刀柄的手背上。 脑颅内嗡嗡作响,身体疼得麻木,令他分辨不清何处有伤,何处没伤。 口中呼出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眼睑带着黏汗的睫羽落下,身体忍熬不住地向后倒去。 什么擎天道君,什么贯日飞虹,都再不理会。只想好好睡上一觉,睡他个三天三夜,谁也不要叫醒他…… 后背撞上温厚的胸膛,阿蟾身上的香气随袖拢来,绵密缱绻地覆在裴戎脸上。他沉重地呼吸着,在闻多了鲜血、铁锈与黄沙味道后,这股味道着实令人心安。 阿蟾收拢双臂,拥紧怀中之人,长袖、裘绒、墨发垂下,宛如重重叠叠的帐幔。裴戎陷在里面,只露出一小片左颊,仿佛被苍鹰拥于翼间的雏鸟。 阿蟾手臂穿过腋下,将人环胸搂住,用整个胸膛承住对方。 裴戎头软绵绵地歪在他颈间,发辫松散,毛绒绒地蹭在脖颈处,那一丝痒意在人心尖轻搔。 阿蟾手指握住下颌抬起,迫使裴戎头颅后仰,目光颠倒地看着自己。 裴戎虚着眼睛,半睁不睁,头颅一拱,鼻尖轻碰阿蟾下颌,想告诉对方自己很累。还来不及说话,视野便黑了下来,对方那头积云墨发彻底覆住他的面孔,丰润的唇瓣亦封在他的唇上。 裴戎胸口剧烈起伏,赤/裸的胸膛水渍未干,汗珠滚动的湿痕描绘出胸口饱满的轮廓。他被吻得呼吸艰难,但仍张开嘴,让人在他口中勾缠。后背挤压着胸口,满身尘土血汗,脏污了阿蟾的衣衫。 大风呼啸,大地震荡,纵使双目被墨发遮掩,依然能感受到周围灼眼的白光。 应是那道剑光落了下来?然而自己却在这里同阿蟾亲嘴,是否太不尊重了一点儿? 裴戎昏沉沉地想着,困在阿蟾胸膛与臂弯间的手臂挣了挣,想去看上一眼。但被人握住后脑,用力压在那光洁如玉的颈间。 裴戎听见有更加浩大的声音传来,仿若澎湃的潮汐或海啸,压住了风声与剑声。接着一道低吼传来,巨大、沉重、悠远,听不出是何物,但震得他神魂颤抖,手指不由抓住阿蟾的衣襟,缩了缩。 阿蟾发现了异状,温热的手指覆在他的耳上。 独孤、拓跋飞沙与依兰昭率领苦海杀手赶到战场,站在云海半里之外,踟蹰着不敢接近。 他们看到了——苦海漩涡。 青空黯淡,穹庐低垂,仿佛是传说中天穹塌陷的奇观,风云被漩涡扯动,沉重地压住云中道君。那尊庞大法相想用后背撑起漩涡,却被压得寸寸弯折,直至跪伏在地。 无力地看着苦海漩涡,将自己、将众人、将整个云海战场吞吃殆尽。 拓跋飞沙目睹云中道君被压毁的整个过程,听见漩涡中响起令人汗毛竖起的咀嚼声,有点儿胆寒地搓了搓手臂,支起手肘拐上独孤。 「喂,哑巴。」 「你觉得大人在这个漩涡里养着什么,上古奇兽么?」 独孤睥了拓跋飞沙一眼,手指抵住胳膊肘推开,轻掸过肩头被人碰过的地方,冷蔑得一塌糊涂。 然后抛下怒目的戮主,大步向漩涡散开的方向走去。 尘埃落定,犹如被飓风肆虐而过,方圆十里的地皮被颳得秃黄。 独孤一路走来,看见地上纵横交错的刀痕剑印,再走进点儿,能看见一个巨大的深坑,仿若有擎天的巨人一掌抓去了。 各路人马乌泱泱地躺了一地,有商崔嵬带来的罗浮殿弟子,也有大雁城的人。 独孤原以为尽是遗留在战场上的尸体,但走到近处,听见轻微呻/吟,看到肢体抽搐,才发现他们只是被震晕过去。 这令独孤甚为惊讶,他没想过苦海漩涡之下,竟然还有活口。 风云散尽,独孤一眼望见红衣墨裘的男人,怀抱裴戎,长身玉立荒土中央。
第263页 霞黛漫染轻裘,流风摇曳墨发。青丝随刮动的大风扬起,遮蔽了大半张面孔,只让人看到一截峻逸的鼻樑,与柔和上扬的唇角。 当独孤手拄刀伞,跪地行礼时,目光一瞟一瞟的,不自觉地飘向御众师怀里,窝着的裴戎。 在墨裘的包裹间,看不见脸,只能瞧见一截脖子和半个下颌。根据裘氅下凸起弧度推测,他应是脸贴胸地蜷在大人胸口,睡得很是安稳 独孤微微一个激灵,对于裴戎这个同盟兼挚友,犹然生出深不可测的感觉。 年少时,他就觉这个小子是块好铁,打得成好刀,为人又仗义,值得结交。今日一看,顿觉自己当初还小瞧了他。这么多年来,除了他,还有谁能对御众师行事风格产生影响?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是拓跋飞沙、依兰昭也率领剩余杀手赶了过来,在御众师面前,跪成一片。 他们低眉顺目,但心中忐忑。 两个御众师的出现,带给他们的冲击,不比给慈航的小。 这么多年来,他们已习惯梵慧魔罗的行事做派,这突然换了一个,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做下属的,最怕的不是做不好事情,而是摸不着主人的脾气。更何况,后出现的那位「御众师」,似乎比他们熟悉的「御众师」更不好惹。 若一不小心犯了忌讳,可不倒霉? 就在众人忐忑不安间,终于御众师回首。 拓跋飞沙等人遮遮掩掩地端详片刻,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觉那幽邃叵测的眼神,那淡漠若嘲的笑容,竟是那样亲切。 拓跋飞沙低垂着目光,左右一扫。左边一个女人,右边一个哑巴,都成不了气候,现今唯有自己最能撑得起苦海部主的场面。 恭敬抱拳:「大人,您成功除掉尹剑心那厮了?」 梵慧魔罗遥望天边一点黑影。 那是一只鸿雁,通体雪白,胸肋处一团扎眼殷红,漉漉流淌的鲜血染红那片羽毛。鸿雁舒展阔翼,雪电一般穿入云中,逃出他的视野。 「他逃了。」淡淡说了一句,收回目光,烟色的眸子转向缓缓走近的人影。 商崔嵬显然经历过一场苦战,血污斑驳,毁了一身雪白的衣袍。穆洛趴在他身后,头与独臂软软地垂人肩头,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 商崔嵬卸下穆洛,撑肩扶背,帮人站稳。 漠然转头,无视梵慧魔罗的目光。 尽管心中对宗门的诸多做法产生质疑,心中有了别的成算。但这并未改变他对苦海与这魔头的看法。 皱紧眉头,默然盯了那墨裘下的鼓起的人形一会儿,很不是滋味儿,心里生出对不起师尊的悲楚。 同时,心里还有疑问尚未解开。 在苦海漩涡降临时,交战中的无极殿弟子忽然化作白鹤飞走,而他也看见了那只受伤逃走的鸿雁。不由想起宗门里一门叫做的「玉枢法身」的道术,借灵兽之躯塑身外法身。 一人一生只能练成一具「玉枢法身」,法身能为有本尊九成,与敌对战时如有战损,伤害会反馈本体,但本体不会有殒命的危险。 显然,尹师叔是有备而来,想要以付出一具法身的代价试探什么。 穆洛拍了拍沉思中的商崔嵬的肩头,在人看来时,沖他挤了挤眼睛,示意他对那位苦海御众师尊敬点儿,自己等人的小命还被对方捏在手里。 说实在的,他的情况比裴戎好不了多少,身上无一处不疼痛,手臂、腰腹与小腿肚子几乎要转筋儿,恨不得立时晕过去。 但他不能。 在他没有确定梵慧魔罗的态度前,苦海与慈航对他大雁城来说,只是豺狼与虎豹的区别。 而地上躺的那群大雁城的老爷们,是他向他们老婆、孩子手里借过来的。天知道,大漠的女人有多凶悍,特别在幕南,只有半个时辰能剖一头壮牛,三年能下两个崽儿的,才能被称作好女人。 所以,为了不被那群剽悍的女人提着宰牛刀追砍,他要尽量把她们的男人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第126章 雁海结盟 穆洛强打精神, 抬起独臂, 勉力做出拱手的意思。 「有的人活着的时候价值连城, 死去便一文不值。」 「御众师智谋无双,应是不难判断, 一个死去的拿督君主,与一个活着的刀戮王,谁的价值更大?」 好歹当了几年王,虽性情散漫, 行事却不天真,知道人与人之间, 可以谈交情,但势力与势力之间, 只能论利益。 「苦海地处西南, 而大漠远在北方,中间隔了西沧海诸国与大半个大商帝国。如此遥远的距离决定阁下可以从古漠挞攫取利益,但很难实行有效的统治。」 他语调平稳有力,神情不卑不亢, 但手臂折于背后,暗自拧住后腰一块肉, 以防在讨价还价的关头突然晕厥。 「若是御众师能高抬贵手, 在大雁城与拿督之间保持中立。我答应奉送苦海五万匹好马与十万斤精铁,且十年内你我间的铁矿、兵器等贸易, 价格降低三成。」 「价格不错。」梵慧魔罗淡淡一笑,看不出动心与否, 「只一个问题。」 「你尚非大漠之主,这话说得太满、也太早。」 穆洛道:「陀罗尼已死,而拿督太子性情懦弱是扶不起的阿斗,只要我回去整军出征,兵至龙庭……」 梵慧魔罗没等他说完:「陀罗尼没死。」
第264页 「这……不可能!」穆洛惊得身躯一晃,跺足稳住,眼中现出利芒,嗓音低沉,「我那一箭给他胸口开一个碗大的洞,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回来。」 梵慧魔罗无意同他争持,转眸示意独孤。在刑主的指挥下,苦海杀手两人承肩,两人抬脚,将那具假陀罗尼的尸身送了上来。 穆洛皱起眉峰,挣开商崔嵬上前,动静过来令伤口开裂,但他没功夫理会。半跪在地,伸手将尸身翻转,手指摸上纹身。 作为老对手,他显然清楚拿督王族纹身的秘密。 人已死了一个时辰,尸首僵化,摸着像是冰冷的皮革。手指紧绷,按着威峻的狼纹滑动,最后停于狼爪三趾。 手背青筋突起,指尖用力扣入尸体冷硬的皮肉。怒吼着,用力将尸身掀飞,「嘭」的一声,狠狠撞在一旁的岩石上。 他费尽心思,以为战争终于要结束,结果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膝盖软下,跪倒在地,独臂不甘地捶击地面,震得草叶纷飞。最后碾着齿冠,将额头狠狠砸在上。 商崔嵬抿着唇,伸手按住穆洛肩头。 穆洛面孔贴着冰冷的泥土,静静闷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再抬首时,神情已是一片冷毅,沖梵慧魔罗露出一口白牙。 「你我可都被陀罗尼耍惨了。」 「如今局面已然明朗,陀罗尼有胆得罪阁下,已是摆明位置,将自己与拿督绑在慈航道场的战车之上。」 「他会付出如此代价,自然是慈航以重利相许,若我料想得不错,古漠挞的归属必然是其中一个条件。」 「假陀罗尼一死,真的陀罗尼很快能得到消息。那个不敢露面的孬种担心阁下雷霆之怒,必会要求慈航立刻兑现承诺。」 穆洛嘴角流露一抹苦笑,踉跄起身,拍去身上尘土,向御众师作别。 「我得快些赶回去……拿督与我大雁城的决战,不远了。」 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问话。 「你有多少兵、多少马、多少粮,与拿督一战,胜算几何?」 穆洛步伐一顿,用堪称刚硬的声音回道。 「我大雁城有六万兵,皆是弓马娴熟的精锐骑兵。治下有十三万人,若有必要,可徵调四万壮男和两万壮女可作为后备,奔赴战场。」 「去年,我们打下了贺兰山以东、大青山以南的草场,畜养有战马十万匹,牛羊三十万头,青储马料十万窖,弓刀抢矛等兵刃堆满武库。」 他的声音也越说越稳,眼神越来越坚。 「且士气正盛,军心可用,若与拿督决战,胜算足有八成。」 「然而,你面对的不仅是拿督,还有慈航道场。」 梵慧魔罗无情揭破这番自欺欺人的话语,挥袖拂去尘土,坐在一块青石上。两膝併拢,令裴戎头枕大腿,广袖宛如锦被覆盖人身。像是抚弄猫儿一般,手指在人颊边摩挲。 「我与慈航是老对手,他们的行事方式也能料得几分。他们至少将派遣一万剑客与三千精英弟子,为拿督助威,且必有殿尊级人物坐镇。」 「尹剑心剑术卓绝,骁勇善战。卫太乙长于术法,手段繁多。万归心阵法不凡,不惧群攻。而陆念慈有妙谋之名,懂兵法、军略与战阵。」 「有了他们的支持,你再算一算,大雁城的胜算又有几何?」 自个儿往脸上贴的金被人毫不留情地剥下,穆洛神色发窘。烦恼地往来踱步,实在想不出应对之法,大剌剌地双手一摊,认输:「胜算全无。」 「阁下鞭辟入里地分析了那么多,应是为大雁城想出了解决之道?」眨了眨眼睛,玩笑试探,「与苦海联手?」 梵慧魔罗目光幽邃,似笑非笑:「或许刀戮王另有奇策?」 「奇策没有,怪策也没有。」穆洛屈指敲了敲脑壳,无奈,「这里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但我知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想要得到苦海的帮助,我需要付出什么?」 「我非贪得无厌者,所要不多。」这位魔头中的魔头,忽然转性,变得温柔可亲,言笑晏晏。 穆洛觉得紧张,咽了一口唾沫:「不多……是多少?」 梵慧魔罗扬起手臂,张开五指,从风间梳过。与尹剑心激战后的气息残留此地,为刮过的大风添一分冷冽。 「你是否有一刻曾嗅见……」嗓音磁性而低柔,但暗含一抹蠢蠢欲动的酷烈,「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你嫌大漠乱得太久,可有人觉得这天下安稳得太长。」 「陆念慈航替拿督平叛,我出手助你反抗,只是我苦海与慈航真正交手前的一场预演。」 梵慧魔罗转过面孔,一道邃然凛冽的目光将人定住。 「若是你最终成为大漠的主人,我要你的一个承诺。」 「在苦海与慈航的战争正式开启时,古漠挞须得成为我麾下一员。」 「不可能。」穆洛没有犹豫,一口回绝。 苦笑着揉乱头发,在梵慧魔罗面前盘腿坐下,迎着他的目光,解释道:「大雁城的百姓肯跟着我,不是因为我手中有刀,也不是因为那些花里胡哨的传说,而是因为他们信我这个人。」 「相信有我一口吃的,便饿不了他们,相信有我一口气在,就能带着他们回家。相信若有人不幸战死,我能养活他们婆娘和崽子。」
第265页 眼底流露苦色,轻声道:「你说,他们这样信我。我有脸在一场战争结束后,将他们带入另一场战争么?」 梵慧魔罗摇了摇头,从喉间发出一声轻嗤,笑他天真。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战事如沛然洪流席捲八荒,你我皆是其中飘萍一朵,谁能独善其身,谁能隔岸观火?」 穆洛沉默片刻,道:「若是最后大漠仍是被捲入,那至少三十多万人共同的决定,而非我一人的决定。」 这个男人没有丝毫大漠的血脉,但身上处处都是大漠的影子。被烈日晒得黝黑的皮肤,高大胡杨般的身躯,和砂石一样粗粝的大手。面孔与衣衫污脏,那样惨兮兮的,眼睛却明亮得很,犹如清泉濯洗后的明珠。 说出的话显得天真可嘆,但总会在人哂笑过后产生一丝触动。 令他不禁想起裴昭,江轻雪如日中天之时,就敢当面质疑对方。垂眸看向怀中的裴戎,这人也是,在知道李红尘过往的纠葛后,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要挽救他、扭正他。 似乎留着罗浮血脉的人,都有一种独特的倔气,或是可称为英雄气概的东西。一旦有认准之事,虽九死犹未悔,虽千万人吾往矣。 裴戎像是在梦中知觉照在身上的目光,不安蜷身。两腿收拢,面孔埋人膝间,手指无意识地搭在手心上握拢。 梵慧魔罗长眸微眯,目光转落握住的右手,掌心贴住掌心,摩挲起指腹间的薄茧,神思有片刻走远。 穆洛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沉默不语,以为自己把话说得太死,对方放弃交易,打算送自己走人,忙道:「虽然那个条件不行,但还有得谈。」 在梵慧魔罗目光看来时,他咬了咬牙,一拍胸口道:「你瞧我怎么样?」 「你?」梵慧魔罗好笑, 「对,我!」穆洛忍着疼痛,打直腰背,做出威武雄壮模样,「若是阁下愿意出手,帮助大雁城对抗慈航给拿督援军,我就将这条命卖给你。」 见对方不置可否,恳切道:「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皮肉结实得紧,养一养就好了。而且,我多少算个『半步』的半步超脱,比你手下一帮子入微武者,要好不少吧?」 一句话得罪了侍立一旁的三位部主,独孤与拓跋飞沙难得统一的黑了脸。 梵慧魔罗拇指挟着下颚,以目光称量穆洛,半晌悠悠然道:「你也不值这个价。」 穆洛不算失望,明白纵使金子做的一个人,也不够买一次苦海出兵。但他还有后招,拉长脖子,在人群中张望了几眼,指了指独孤背后的金刀:「我的东西,能还给我吗?」 独孤微微一怔,转头用目光请示御众师,见大人颔首,解下金翎刀,丢还给穆洛。 「多谢。」穆洛手于半空一抄,接住长刀,扣在梵慧魔罗面前,「若再加上这个人呢?」 眼眸紧凝人的面孔,手心里攥着一把汗水。他不知自家师父与对方的过往,这是一次没有把握的赌博。 心中默念,老头子莫怪,我是莫得办法了。 你撸袖子揍我的时候,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今正是践行的时候了。我们两人入火坑,总好过拖着几十万人入火坑……您老那么厉害,总有办法把自己从梵慧魔罗手里捞出来吧? 「你认为,他值得这个价?」梵慧魔罗问,眉眼一般淡漠。 不敢在对方面前耍手段,穆洛实话实说:「我不知。」 「这要看御众师心意,阁下认为值得,那便是值得。」 「不惧他怒你?」梵慧魔罗微微一笑,颇有些怀念道,「我记得,他是气性挺大。」 穆洛眨了眨蓝眼:「老头子还指望我替他养老送终,最多让他砍我几刀,气自然也就消了。」 「所以,交易达成?」向人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做出定约的姿势。 梵慧魔罗并不嫌弃,抬手握住,赤色余晖洒在二人交握的手间,镀上一层金芒:「交易达成。」 穆洛大笑着加重握手的力道:「如此一来,我们就是盟友了。」 「不知御众师接下来有何章程?」 梵慧魔罗面望西方:「西流沙滨,秣马城。」 听见这个回答,一直保持沉默的商崔嵬忍不住开口:「不可。」 梵慧魔罗一眼未看他,抱着裴戎起身:「不知商剑子有何话说?」 商崔嵬道:「你既知这个陀罗尼是假的,那他邀你去秣马城,应是出于陆师叔与尹师叔的……的谋划。」 「那里很可能是鸿门宴,你为何还要前去?」 并非他担忧这个魔头的安危,而是裴戎是定要跟对方同去,他不想放任师弟冒险。 梵慧魔罗将裴戎往身上拢了拢,背身走去。 黑压压的杀手们宛如退去的潮水分开,含胸垂眸为御众师道路。在那道峻拔的身影走过后,又缓缓聚拢于其身后,如众星拱月,将他们主人簇拥其中。 夕阳沉入山岱,天地交接处留下缠绵不休的余晖。映入邃然瞳眸,仿佛有落日余火,从天地尽头一路烧到他的眼中。 「鸿门之宴,谁为项羽,谁为刘邦?世事如棋,干坤莫测,落子者谁?」 朗声一笑,伴以天际鹰鸣隼啸。 「且让我看一看,这一次陆念慈又长进了多少。」 穆洛目送梵慧魔罗身影消失人海,眼中满是对美人与强者的欣赏。
第266页 迫在眉睫的忧患暂且解决,他再无绷着的必要,熘肩塌腰地瘫倒在地,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直到一道纤美的身影笼罩在他面上,挥了挥手,懒洋洋道:「姑娘,你挡着我晒太阳了。」 依兰昭笑盈盈道:「御众师有令,请刀戮王随我等一同前往秣马城。」 穆洛惊得睁开眼睛:「什么?我也要去?」 「作为盟友,理当互帮互助,先前在御众师面前说得天话乱坠,怎么这会子推三阻四起来?」依兰昭以袖掩唇,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 「不是我推脱?」穆洛面色难看,指了指模样悽惨的自己,「我这副样子,派得了什么用场?」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马鸣,伊兰昭闻声望去:「无妨,给你治伤的人来了。」 一只马队如黑色的龙捲,沿着南边的山麓,飞驰而来。 尘土扬起,为首之人勒缰驻马,翻下马背。 「让开让开,伤患在哪儿?死了就地埋了,没死给我抬上来。」 走到近前,拉下兜帽,露出一张风尘僕僕的俊脸,细眉细目,很是清瘦。来者正是生部部主魏小枝,自此苦海部主尽数到齐。 第127章 冷心冷意 云海浩渺, 鸿飞冥冥, 负伤鸿雁洒落殷红血珠, 一路飞回白玉京。 城外雪覆满山,一派银装素裹, 巍峨雄奇的城池被皑皑白雪拥坐群山之怀,宛如浑整无暇的玉璧。 那鸿雁飞入玉京城内,却是春日昭昭,飞花漫天。接引城门的玉藻长街十里桃花灼灼, 如云霞蒸顶,嫣然点缀于亭台楼阁下, 深浅不一。 掠过镜湖雪、卧波桥、碧柳丝……见雪袍剑客三两一队在长堤上纵马轻驰。 鸿雁没有停下,振动双翼, 伴着飘飞的桃花, 沖入白玉京顶空的云霄。 飞了足有半个时辰,终于破出苍茫云海,得见镶嵌于苍穹尽头的瑰丽天光。 一座古朴学宫若隐若现,颜色厚重, 绵延百里,云气缥缈间, 给人以海市蜃楼之感。大门高百丈, 左右各铭一副长联。 「先天地生,溯阁中万古灯传, 极本无极。」 「为道法祖,仰云际五台鼎峙, 玄之又玄。」 正中则是四个恢弘豪放,气象万千的大字—— 慈航道场。 鸿雁按下身形,落入学宫。 穿过庞大繁华的建筑群,天上无尘,照壁、泮池、牌坊、湖泊、讲经殿、典藏阁等如初建时一般堂皇鲜亮。各处也是风亭水榭,桃花如霞,只是回廊、石径、书斋中空无一人,阶便苍苔泠泠,落红满地无人清扫。 百年前,曾经有人在殿中诵读黄庭,有人在山上撞钟鸣磬,但随着一场令慈航改头换面的变故皆已作古,只留下这座空荡荡的学宫。唯在天风吹过摇起一片风铃时,才不会显得那般寥落。 鸿雁从层叠相杂的飞檐拱斗间穿过,发出一声清鸣。阁楼中的一扇窗牖推开,探出一只白瘦的手。长袖从手腕垂落,干瘦的手臂见不到几两肉,骨脉在苍白的手背上清晰可见。 袖袍一卷,将鸿雁接入屋中。 陆念慈手扶桌面,倚坐窗边。依旧穿得厚实,背却佝偻着,仿佛是被身上三斤重的皮毛压塌。 手指摸在鸿雁肋下,将那血口捂住,轻嘆:「师兄……」 鸿雁睁着湿润的眼睛,望着他,挣扎几下,垂头将一只混在黑血中的竹筒呕出。 随后歪在陆念慈怀里,喑哑嘶鸣几声,徐徐断了气。 陆念慈放下鸿雁,弯腰拾起竹筒,抖出里面的一封信笺,展开压平。 霄河亲鉴: 汝日前所疑不错,所谓御众师者实为李红尘,一者化以二人……此番鏖战,探得虚实,不知因何缘故李红尘功体有损,我以灵眼观之,生机寥寥,如风中残火。其 召苦海漩涡战吾玉枢法身,竟不能将吾留住……据吾猜测,李红尘当前躯壳实难久持,须尽快净魂重生,或是再换一具半步超脱巅峰的躯体,如若不然,唯有寂 灭……至于李红尘尚有几时可待,吾法身强夺有其一缕气息,霄河可藉以施展「行云妙衍」测算…… 信笺最后,笔锋一断,像是犹豫许久后方才添了一句。 汝身弱体怯,不宜多思多虑,然吾劝慰汝皆不闻,为之奈何……望善自珍重,勿令我心忧。 通篇是陆念慈想要试探的结果,以及一句字少情切的关心,半点未说自己如何。但看那具玉枢法身的悽惨情况,陆念慈如何猜不出尹剑心遭受了重伤。 但他不提半句,想必是硬抗了过去。 这是他最让陆念慈喜欢的一点,令人放心,也省心。 陆念慈将这信折好,收入袖中。 手指在那死去的鸿雁额间一点,然后翘起勾回,牵出一条若断若连的雾气。双眸微阖,隐隐有金芒含于眼睑之间,捻雾默算。 这缕气息太弱,其主又是数术大家,很快便所有感应,将这一丝勾连掐断。只让陆念慈算出一个大概,李红尘这具躯壳剩余的时间就这十日到半月之间。 手扶桌畔曲指轻叩,沉思片刻,吩咐道:「来人。」 一名霄河殿弟子进入,在他身前站定,拱手作揖:「殿尊。」 「将之妥善安葬。」陆念慈指了指鸿雁,起身走出房门,穿越缦回长廊,一群气息深邃锋锐的剑客肃守两边,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第267页 陆念慈提起衣裾,沿着漫长的石阶,登上云顶,来到讲经殿前。这里是昔年慈航道君讲法之所,也是慈航道子最为嚮往的地方。 它没有太多装饰,显得古旧凝雅,只在门边挂有两副长匾。 「上德无为,行不方之教。」 「大成若缺,天得一以清。」 摆手免去弟子见礼,陆念慈径直推门进去。 秋鸣小和尚正靠在门边打盹,昆先生被他用湿润的毛巾裹着搂在怀里,一人一鱼在朦胧的诵经声中昏昏欲睡。 被门板的嘎吱声响吓了一跳,秋鸣猛地坐起身来。揉一把眼睛,抬头见是将他与主持困在这里的男人,紧张地抱紧昆先生往里一缩,蜷成团儿,偷瞄陆念慈,只觉得这位霄河殿尊的眼睛黑得怕人。 陆念慈扫了他一眼,没有温度地笑了笑,跨入门槛。清风拂过,殿门自行在身后合拢。 门窗皆掩,殿中昏暗,只立着几盏龟鹤青铜灯。鹤嘴衔烛,火光明灭,烛台下结着细长的蜡泪。 陆念慈缓步踱至深处。 大殿尽头,置有一台,像是神龛,又像卧榻。 昏暗殿宇中,一尊十丈高的道君盘腿而坐,雪衣墨发,皓颈鹤形,腰间负有一刀一剑。虽只是泥胎石像,但能看出其所塑之人是何等神姿高彻。 可嘆的是,这尊道君像被刮去了面孔,只留下无面之身。 双手交握于身前,原本可能握着玉简、宝珠或是净瓶,如今却被换成一方卧榻,垂有数层青色帐幔。 道君像前有三道玉阶,置有五百盏金灯。火光透过重重帐幔,隐约照出侧卧其间的身影。只是一道后背,身躯颀长,肩平且宽,裹一素白单衣,满头银丝,长似雪瀑,犹如白蟒蜿蜒盘绕于榻间。 孙一行正对卧榻,盘腿而坐。 他的僧袍从臂膀撸下,掖于腰带内。裸露的上身以金粉漆满,虬结的肌肉如山峦起伏,宛如一尊金身罗汉。入定前,他令秋鸣将三十三字《七佛灭罪真言》写在自己身上,从顶心到耳鼻,直至铺满整块胸膛与后背,以此祛邪除秽,镇压神魂。 他虽合眸闭口,却有恢弘佛音从起腹间发出,念诵起华严经卷,宏达、清净、广慧的声音漫漫回荡。 火焰从金灯中飘出,悬停半空,宛如漫天星辰缀挂殿中。 但这里的景象并非全是美的,仔细一看,有无数纤细的黑影攀爬着道君像、卧榻、墙壁与地砖,仿若囚笼将此处拘困。 是从胎藏佛莲上长出的根茎与枝蔓。 而那朵莲花正被孙一行握在手中,根须顺着手背与手腕的筋脉扎入,花瓣仿佛会呼吸一般,随着僧人的脉搏,合拢又绽开。 僧人胸膛的起伏,莲瓣的开合与榻中人的呼吸,合以一韵。周遭瀰漫着沉睡、寂灭与安详之意,若是有半步超脱境界下的人踏入,会立时昏睡过去,陷入无穷无尽的梦中。 陆念慈没有打扰,拣了一块蒲团坐下,握拢裘襟,留存身上的热气,垂目于漫天烛火,不知思忖着什么。 忽然,诵经声变了调子。 孙一行眉宇抖动,肌肉绷紧,金色皮肤下经络暴起,似有植物的根须在他体内疯狂生长,在肩头抽出枝条,耳后开出绿叶。 抱住腹部颤抖了一会儿,猛然后仰,胸膛挺起,腰身绷成弓形,发出一声充满痛苦的嘶吼。 待他呼吸渐渐平复,闭目看向陆念慈的方向,面孔忽然变得宁和超脱,仿佛有一道天光,穿云破雾照在他的脸上。 空濛的声音自他口中响起:「念慈。」 数十年后再闻天人师的声音,陆念慈激动难掩,捂嘴用力咳嗽起来,伏地行礼,颤声道:「师尊……」 面前之人没有发话,只是一道清风吹来,将叩拜之人扶起。 陆念慈强压心绪,自知时间有限,摒弃思念寒暄之语,而将对方沉睡以来,天下的变化以当前局面简明扼要地禀告师尊。 「师尊,李红尘非是如我等想像那般,因重伤而藏匿了行踪。他将自己拆成了两半,一半盛纳诅咒,一半维持清明,以御众师的身份在外行走。」 「尹师兄以玉枢法身对他进行试探,摸清了他的虚实。明尊圣火是他最好的选择,因而秣马城他是非去不可。而当他拿到圣火,他会发现……」 话没说完,便被江轻雪俯身按住肩头。 「师尊?」 「白玉京的桃花又开了么?」江轻雪问。 陆念慈仔细陈诉诛杀李红尘的计划,却被打断,以为师尊有何要事要说,不想竟问桃花。心中困惑不解,但还是答道:「师尊,自从我来到白玉京,玉藻街上的桃花就没谢过。」 江轻雪闻言一怔,忽然笑着轻敲额头。 「老糊涂了,我竟忘了……他说若要他只会对桃花笑,不会对人笑……我虽然知晓是骗人的,但他肯骗骗我也是好的……所以,我便再未让白玉京里的桃花凋谢过。」 「我已经……二十年没见过桃花盛开的模样……红尘他却年年都能看到……又是谁能看到他的笑呢……」 江轻雪闭着眼睛,慢悠悠说着,烛火环绕他旋转,仿若星河在他身边流淌。 陆念慈低垂着头,不敢打断师尊的惆怅。 好在江轻雪的心是石头做成的,他的愁与他的情一般,都如石上的露珠,只是轻轻一晃,便跌落不见。
第268页 「念慈,你不必事事向我禀告,我尚未从梦境中脱身,诸般事物仍需你来操持。」 伸手捧住陆念慈的侧脸,像是他这弟子还是孩子一般,拇指温柔在他颊边刮过。陆念慈微微垂头,手指掩藏于狐裘之下,暗自抓紧了衣摆。不像是濡慕,倒像是紧张,手心间渗出湿冷的汗珠。 「你是你师兄弟中最像我的,也是最令我放心的,莫要让我失望啊……」 孙一行猛地一颤,那种不可言说的超脱气息从他身上抽离。狂风将漫天烛火捲走,待风浪平息,烛火回归金灯。胎藏佛莲布满讲经殿的根植枝叶开始腐朽,化为细尘。莲花也从僧人手中脱落,跌在地上。 孙一行伏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眼睛睁开,怔怖地发现自己右眼眶中长出枝条,迅速发芽、结蕾,最后开出一朵醴艷的桃花。 还不待他拔出,那朵花便从枝头谢下,飘入陆念慈摊开的掌心之中。 陆念慈看着桃花怔怔出神,感知着花上的气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苍白的嘴唇细微抖动了一下,沉默着将花收入袖中。 孙一行则仿若从噩梦中甦醒,慌乱地检查自己,发现毫无异常,仿佛从身上长出的枝叶、根须与花朵,只是一场大梦。 在那些痛楚与恐惧太过真实,额间、后背渗出冷汗,在金漆墨字间沖刷出一道道痕迹。 「陆念慈,你又骗我!」忽然从地上跳起,鞋底重重踏在地上,石砖轰然崩裂,运起狠拳向霄河殿尊砸去。 陆念慈神色平静,长袖一拂,面前出现一道雾墙,挡下对方的拳头。 孙一行此刻体虚气若,是强弩之末,铁拳如雨点一般砸在雾墙之上,只能荡起层层涟漪,无论如何也击不中那张令人可厌的面孔。 「大师该发泄够了吧?」陆念慈长袖又是一挥,雾气凝锁,捆住僧人四肢。 孙一行气力衰竭地坐倒在地,依旧用怒到通红眼睛死死瞪着对方。 「那胎藏佛莲打破不了江轻雪梦境的壁垒!」 孙一行嫌恶地瞧了莲花一眼,若非被锁住,他恨不得将那东西一脚踩烂。 「这玩意儿根本不是道器,是假的!是你们塞在人肚子,再利用二十来万人的命与血催生成的伪物!」 道器那是大道具现,天之所钟。 孙一行曾与秦家有过交往,经历了整个道器诞生的过程。 他原以为秦莲见是道器命定的母胎,体内含有道种。若他能持心以正,觅得机缘,令道器自然孕育,待瓜熟蒂落之时,便是他得道超脱之时。 这条路需智慧、毅力、机缘缺一不可,虽然道器母胎万千,能够成功者寥寥无几,但这是唯一的堂皇正道。 只是秦莲见想要一步登天,强以人命献祭,催熟道器,方才铸成大错。 孙一行见这朵胎藏佛莲没有记载中的那般神异,也以为是它过早诞世,因而先天不足。 然而,他根本没有想到,胎藏佛莲不是先天不足,而是它根本就是假的!秦莲见身上的道种也是假的!是人力伪造的! 所谓的长泰之战,道器之争……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念慈:「莫非,你们在数十年前,就布下此局了?」 陆念慈没有看他,只垂眼看着金灯里的烛火,漠然道:「四十年前,长泰秦家长子偶遇一女,与之一见钟情。随后两人患难与共,情根深种,结为夫妇。」 「那女子是我霄河殿的一名精英弟子,而她正是秦莲见的生身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李红尘:……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大咩哥:您似乎……真说过? 李红尘:呵,那我骂了他那么多,他就单单记得这句? 第128章 慈航为吾 孙一行倒抽一口冷气, 细想长泰之战对天下造成的影响。他虽不长于谋略, 但也能明明白白看到其中三样好处。 第一, 剿灭各方势力的野心。 慈航与苦海是天下两极,为正邪代表。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变了味道, 正不成正,魔更胜魔。仿佛天地虽大,无一处桃源可供人心休憩,那一种压抑绝望实难言述。 然而, 人非牲畜,可忍一时, 但绝不会忍一世。 正如夏桀无道,汤武伐之, 秦失其鹿, 群雄并起。 这天下如长河,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随着反抗的情绪积压, 迟早将堤溃河崩。 然而,就在这个时间点, 道器现世! 在不少身怀雄心, 渴望求变之人,将此异象视为慈航「失其鹿」的徵兆, 于是各方云聚长泰,共逐之。 然结果如何?各方势力空手而归, 且损失惨重。在被慈航、苦海再次以武力震慑的同时,失去大量中坚弟子,元气大伤,需耗费时间恢复实力,因而难以掺和接下来慈航与苦海的大战。 第二,试探李红尘的情况。 李红尘销声匿迹已久,苦海内岛封锁严密,无人能够踏足。在天人师无法甦醒的情况下,慈航道场分外担心这魔头是真的重伤难治,还是在蛰伏暗处,准备着对慈航的雷霆一击。 慈航将「道器」的消息抛出,两家谁若掌握道器,便能奠定天下格局。 若李红尘能够行动,自然会前来抢夺。 然而苦海依旧只有梵慧魔罗出面,说明李红尘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第三,便是为了江轻雪的好转。
第269页 孙一行虽然口中鄙薄那朵「胎藏佛莲」,但它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其身蕴含有真正道器五分之一的力量。 他借用梦禅法,穿行于江轻雪的梦境之中,被诡奇的梦境扭曲与陷阱迷惑,差点儿迷失自我。最终能够脱身抽离,是催发「胎藏佛莲」施展全力一击,将那厚如城墙的梦境壁垒破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豁口,身化梦蝶,从那缺口飞出。 也正因如此,江轻雪方能分出一缕神魂,脱离梦境,藉由他身体,向陆念慈传达指令。 「难道你那么早以前,就能料到今日?」孙一行发问,但实难相信。若对方果有这般厉害,苦海哪里是他的对手? 果然,陆念慈摆了摆手,道:「大师高看我了。」 「这朵胎藏佛莲的诞生,只是一场机缘巧合。」 「那时师尊彻底收服太上苍,他所创建的璇玑云阁,成为我慈航的后花园。」 「璇玑云阁虽不比宗门底蕴深厚,但里边多出谋士、学者、史官与命师。这一类人大多博古通今,且喜爱收集文书杂记。因而其阁中典藏亦有可观之处。」 「我年轻时常常因病卧床,只能看书打发时间,几乎读尽了琅嬛阁中藏书。实在无聊,便以师尊面子,借阅起璇玑云阁的收藏。」 「后来在其中翻找到一本古籍,它的书嵴间藏有一册秘卷,名为《天生道种本纪》。」 孙一行微微思忖:「这书我听说过,出自『史君』司马琛之手。记载了自有史以来,可以考证的十六样道器的名字、由来及种种传说。」 「他写完后,人与书皆失踪不见。天下间便有了传言,说那《天生道种本纪》里藏有获取道器的秘密。」 「难道这是真的?」他惊愕道。 陆念慈又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神龛前的金灯烧了许久,光线有些黯淡,他起身挽袖,执起放在案头的铜剪,依次去剪金灯里的烛心。 「大师怎恁地这般天真?」 「若司马琛有此本事,哪里还有我慈航与苦海争夺天下的机会?」 「我只是在里边发现了一则有趣的记载。」他娓娓而道。 「书上说道,胎藏佛莲的道种非如其他道器那般虚无缥缈,靠天时地利相合偶然诞生,而是本就散于毗那夜迦与观世音交合所诞后人的血脉之中。其后人与凡人混居结合,神血混入凡血,万万年后,已沦为寻常。」 「司马琛在『胎藏佛莲』一章结尾留下猜测,若是散落天下的血脉在冥冥天道的指引之下,通过男女结合繁育后代不停聚拢。当血脉浓厚到一定程度,道器或许能从这名天命之子体内孕育而出。」 「因此,念慈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话语一顿,陆念慈侧身回眸。被剪过烛心的金灯亮了一些,逆照着他,令面孔变得模糊,唯一双眼睛亮得慑人,「若是我能代天道而行,令这特殊的血脉聚拢,是否能人为地令『胎藏佛莲』诞生?」 一席话让孙一行听得胆战心惊。 代天道而行……人为地令『胎藏佛莲』诞生……此乃逆天之举,竟被眼前人说得这般平静淡然,仿若吃饭喝水一般的寻常事儿。是自己疯了,还是对方疯了? 陆念慈道:「于是,我将弟子散入四海,去寻毗那夜迦后人。发现其中有一支主脉迁入中原,落地生根,渡过几次战乱,不幸家谱丢失,因而遗忘了祖宗,泯灭众人。」 孙一行问:「你说的是……长泰秦家?」 陆念慈咳嗽了几声,从袖中摸出锦帕,擦过嘴角,露出一抹平淡的微笑:「不,我说的是整座长泰城。」 孙一行顿时呆住,浑身僵冷,像是冻在雪里的石块,一股彻骨的寒意,止不住地往心里头钻。 「所以,是你教秦家血祭之法的?秦莲见拿手的画儿,和那能将人摄入画里的术法都是你教的?」 陆念慈点头,又摇头,将手负在身后,缓缓踱步。 「我可没有那样的耐心,将一切赌在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你说的那些,是我交给秦莲见生母的,在她嫁去秦家前,嘱咐她寻找机会,诱使秦家使用血祭,聚拢血脉。」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那名女弟子因生秦莲见血崩而死,事情便耽搁了下来。其后慈航发生诸多变故,如大师兄叛出师门,梵慧魔罗邀战崑崙,师尊久伤不愈陷入沉睡……我为了稳定慈航焦头烂额,顾不了对秦家的随手尝试,久而久之,便搁置一旁。」 「待再次想起时,却发现秦莲见不知从何处寻得其母遗物,翻找出那些我为引诱秦家准备的功法、阵法与典籍,并生出一步登天的野心,令事情误打误撞重回我的掌控。」 「当初,我下这一步闲棋,是为了对抗那惊才绝艷,极有可能成就超脱的梵慧魔罗。」 「但谋划再启时,发现时机更妙,竟可一箭数雕。苍天如此助我,岂敢却之,自顺水推舟而已。」 「只不过强力而为,有违天道,不得上苍承认,诞生的不过是个半吊子的伪道器罢了。」陆念慈摇头嘆息。 孙一行皱紧眉峰,忽又想到一事,顿时心头狂跳。 那明尊圣火……也是假的吗? 他被困于严密把手的宅院里,本不应该知晓圣火之事。但梦禅法妙用无穷,他找准机会,潜入了几个精英弟子的梦境,从一名陆念慈的心腹弟子梦中探知关于「明尊圣火出现在古漠挞,苦海御众师亲身前往寻找」的消息。
第270页 本来欢喜于慈航道君终于寻到消解诅咒的方法,但此刻与陆念慈所言联繫起来,顿觉事情诡秘万分,恐有阴谋。 这会儿,也顾不得暴露自己的手段,颤声问道:「那明尊圣火呢?也、也是假的吗?」 陆念慈用黑峻眼瞳注视他,冷得无光,他翘起唇角:「大师,怎么流了这么多的汗?」 「当年的慈航道君是怎样一位绝色人物,令我师尊念着他,令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也念着他。」 见孙一行不答话,陆念慈无味地笑了笑。 「放心,明尊圣火是真的,它三百年一涅槃,自摩尼教覆灭后,如今也到时候了。」 「只不过,那圣火的消息是特意我放给苦海的,梵慧魔罗也是我引诱他去的。」 孙一行不解:「可是,我听闻是璇玑云阁带着那劳什子接引众生金灯前来,劝说你发兵大漠……」 话语未尽,忽地一个激灵,猛然想通一个关节,顿时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那盏灯……那盏灯也你让人丢在古漠挞,引璇玑云阁发现的?」 「你不信任璇玑云阁,只把他们当做你探路的石子。」孙一行定定地望着陆念慈,眼中流露愤怒与困惑,「他们是你慈航的盟友,为你们鞍前马后几十年,你却依旧信不过他们?」 陆念慈悠悠一嘆,屈膝蹲于僧人前,目光平举,沉若深渊。 「大师是积古的老人,又曾与家师相交莫逆,念慈也就不说些冠冕堂皇的假话,搪塞于你。」 「我信奉韩非所言,人性本恶,唯以利益相交。所谓盟友、敌人会随事态变化转变立场,给予信任,便是授人以柄。」 「连最为亲密的尹师兄,我亦不会全然交心,又怎会将重要的谋划透露给外人?」 「况且身为棋手,本就该同棋子疏离些,若是生出感情,岂非在要抛弃他们时给自己增添难题?」 孙一行怔怔的,心中有千般话语,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慈航变了,但心底深处,始终存有一线希望。 因为他活了百来岁,见证了慈航最辉煌的时候。 他见过人来人往的慈航学宫,道子们端坐在讲经殿里,恭敬地听道君授课。李红尘抱着雪白的猫儿,人坐得懒倦,课也讲得随性,总在讲法之中添杂一些他的游 记。让人一堂课听下来,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吃喝玩乐的去处,倒忘了道君讲了什么道理。但那种亦师亦友的氛围,令每一个人都感到快乐。 他见过前 往白玉京祈愿的百姓,他们肩背行囊,行走在环山石阶之上,每走一步,便跪地叩拜一回,口中默念祈祷感激之语。慈航道场虽非佛寺道观,不接受香火捐献,但这 里却比佛寺道观更受山下的百姓相信。因为若遇洪水干旱蝗虫等天灾,慈航道子们总会出现,用神仙般的法术,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那些温暖的、明亮的,那些动人的、刻骨的,如永不褪色的画卷留存在人心中,怎能甘心它化为海间浮沫? 孙一行眼眶湿润,他想捶打地面,奈何四肢被缚,只能将面孔贴在冰冷的地砖上,惨笑道:「告诉我,这里还是慈航道场么?」 陆念慈睥睨着他,直身立在五百盏金灯前。环抱天人师的无面道君端坐于其身后,那隐没在阴影中的庞大身影,仿若巍峨泰山重压着僧人。 「你所怀念的慈航是李红尘的慈航,然而那个慈航早已作古。」 「今日之慈航是天人师的慈航……也是我陆念慈的慈航!」 陆念慈的话语像是一记重锤,打碎了孙一行心中仅剩的期望,他沉默良久,道:「最后一问。」 「我出来时,将梦境壁垒破出一个鹅卵大小的缺口。我猜想你必然不会放弃令江轻雪甦醒,而要将那道缺口撕裂,需要倍胜于『胎藏佛莲』的力量。」他口中发苦,「你又要……又要谁做出牺牲?」 陆念慈从孙一行身边走过,手撑住殿门推开,在光线照亮面孔时,落下冷漠一语:「阻挡我道路之人。 」 带着黄沙味道的风声,灌入耳中,被沉沉梦境消磨成柔软的轻吟。 裴戎不喜欢睡眠,因为他时常做梦,还都不是些好梦。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照入梦境,睡着时也逃不开追逐、逃命与厮杀。 但这次没有,梦境里漆黑、宁静、温暖,像是筋疲力尽后被囫囵个地泡进热汤里,很是舒服,让他油然生起赖在梦里不想离开的情绪。 直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缓缓出现一点亮光,那光明越来越盛,驱散长夜,唤醒梦中人。 裴戎发出一声长而轻的鼻音,缓缓撑起眼皮。 天地一片大亮,天幕仿若被洗褪,自连绵起伏的山峦泛出苍青,正是旭日初升之际。 裴戎睡得身体僵硬,想要舒活舒活筋骨。手臂挣动了一下,挥洒不开。这才发现,自己被人抱在胸前,用皮裘捂得严实。 身下是奔驰的骏马,马背颠簸起伏,顶得他不停撞入人怀。 身后之人衣衫单薄,每一次冲撞,都能与那结实饱满的胸膛来一次亲昵摩挲。裹住他俩的皮裘很厚,两具肉体散发的热气,都被那厚实的毛皮留存,没有一丝散在外边儿。 裴戎的脖颈被毛皮蹭得发痒,抬头躲避了一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醒了?」 裴戎懒倦地应了一声,缩人怀里,小眯了一会儿。头颅逐渐被草原上的寒风吹得清醒,睁开明锐的眼眸,自然观察起周遭情况。
第271页 自己的身体很是干爽,与尹剑心交手后留下不少伤口,但无痛感,只有些麻木。应是在昏睡时,被人很好地处理过。 他们的马队正在向西方疾驰,令他惊讶的是,不止是苦海杀手,大雁城的那一群人马也混杂其中。 「这是要去哪里?」裴戎问。 御众师拥紧他,口中呼出白色的热气:「秣马城。」 《卷六·圣火涅槃》倒酒即尽,杖黎行歌,孰有不古,南山峨峨 第129章 攻城 「大雁城的人怎么同我们一处……穆洛呢?」 与阿蟾说开一切后, 裴戎认为彼此心意相通, 无需向对方保守秘密, 坦荡表露出对于穆洛的重视。 御众师明白他的意思,答道:「我同大雁城缔结了盟约。」 「裴家的小儿子躺在后面的马车里, 有小枝照顾,你尽可放心。」 「待到秣马城后,你便能看见一个完完整整的他。」 「怎么不见商崔嵬?」裴戎又问。 御众师道:「慈航的金丝雀不想回到鸟笼,又不愿与我等妖魔同流合污, 便遣散弟子,独自东去。」 「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行万里遥,方知天下大。况且商崔嵬的身手与身份摆在那里, 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见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 裴戎闭上眼睛,唇角扬起笑容。右手探出墨裘,握住对方执缰之手。 御众师微微一顿,反手将裴戎与缰绳一同握住, 风沙从两人指尖缠绵流过。 大漠越往西处,草原渐稀, 越发荒凉。 当苦海与大雁城的人马跃下第六座山丘, 清晰看到草木枯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段城墙, 犹如一道黄色大幕将天地割裂。 在古漠挞,由于土质松软, 修筑的城墙较中原地带松脆,风吹久了,会在墙面掏出坑洼。 然而,这片城墙不同。光高度就有十几丈,是大漠难见的雄城。且墙面光滑,用黄土、石灰、河沙等,以复杂手法配比夯筑而成,十分坚硬牢固。 城墙上箭塔林立,背弓披甲的拿督士兵来回巡逻。 入城人马在城门前排起长队,徐徐前进,依次接受守卫盘查。 面孔黝黑的马夫被人拦住,他低眉顺目地交出路引,通过盘问,被人拉到一边,粗鲁地在身上搜索了一阵。 有守卫吐掉嘴里的草根,大摇大摆地走近马车,拔出刀子,在粮袋上扎了几刀,只看见稻米流出。又弯腰在车盘底下搜看一阵,未发现异常,向同伴点了点头,将人与马车放行。 回头招呼后面的人上前,一架马车徐徐驶来,守卫一瞧这车便来了精神。 两匹乌骏毛皮油光水滑,纵做战马都使得,却被用来拉车。车帘是低调的褐色,但材质是中原的丝绸。连驾车的僕从都是肌肤白嫩,披貂穿锦的。 来者显然不是普通商旅。 车刚停驻,一名浑身绫罗,大腹便便的管事,跳下马车。 他捧了捧硕大的肚子,笑容可掬地来到守卫面前,口未发声,先将一个锦囊塞给对方。 「我家大人来自中原,酷爱收藏宝兵,听闻秣马城的铁氏聚落里有天下最好的铸师,不远万里前来求剑。」 「车里都是送给聚落铸师的宝物,经不得磕碰,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身为豪门大族的管事,面对小小的城门守卫,是找不出一丝错漏的亲切有礼,令那守卫心里头十分熨帖。 西流沙滨的铁矿品质一流,又有天下罕见的地表熔岩,吸引不少技艺高超的铸师定居此处。连带的,兵器买卖、订制刀剑及相关的食宿等行业随之兴盛,为秣马城带来大量利益。 不要不犯秣马城的规矩,他们是敞开门欢迎这种有钱人前来花钱。 「某代表秣马城欢迎贵客。」老兵油子极有眼色,锦囊往腰带一掖,客气地向人拱了拱手,转头嘱咐同伴道,「都是贵重货,下手轻点儿。」 忽然,有隆隆声响模糊传来,守卫心中隐约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挤出人群,快步向城外走了几步,遥遥看见地平线上,一群马队飞驰而来。 皱起眉头心道,哪里来的新人,这般不懂规矩?他们不知在离城五里内不许结队急奔么? 本想招呼箭塔上的人,射几支箭,给那群不懂规矩的傢伙一些颜色看看。 孰料,城墙上突然响起尖锐哨声,是强敌来袭的预警。 守卫一阵惊愕,秣马城自建成后,便是大漠中地位最为超然的城池。 这里的矿藏、地血及铸师,令其成为拿督的战略要地,在此处驻扎有三万精锐守军。 而且此城还是天下有数的武器贸易中心,不少宗门、商行都在这里安置有外事堂口,利益交织,盘根错节。导致此处仿佛一桶炸/药,一点就爆。 因而,几乎无人敢打秣马城的注意。 纵使这几年来,刀戮王在大漠里搅风搅雨,也选择先破拿督王都龙庭,再论此地。 守卫紧张地看着那批人马彻底脱出地平线,伴着滚滚烟尘逼近。着实唬人,但仔细观察后发现,至多六千来人。 他不是新兵,曾追随骨都侯打过鲜卑人,也曾在秋末缺粮时,试图越过玉门关,劫掠大商边陲的百姓。明白若要攻城,一般需要三倍于守军的人数。 秣马城不但墙高城坚,且有驻军三万,六千多人便敢来攻,他们是得了失心疯吗?
第272页 男人摸了一把鬍子拉碴的下颌,扯起不屑的笑容,但那笑容尚未张开,便滑稽地僵在脸上。 因为他瞧见逐渐逼近的骑军中扯起两面大纛。 一面黑底绣飞鹰,他认得,是他们的老对手大雁城。 另一面则很陌生,猩红的底色燃得均匀,珍珠与宝石镶缀旗面,中央一枚章纹夺目,似眼睛,又似漩涡。 然后他听见高墙之上传来令官的声音,有些颤抖:「迎敌,那是苦海与大雁城的联军!」 城卫们慌乱地行动起来,拔出佩刀,吆三喝四,将停在城门口的人群车马驱散。 那贿赂守卫的胖管事,在哨声响起的那一刻,便凝重了神色,以与其体态不相称的不灵活翻上马车,从驾车的小厮手里夺过缰绳。 「嘚儿——驾——」驾驭马车冲出人群,奔入城内。 丝绸帘子撩起,一名穿金戴玉的贵公子从车厢钻出,捏着摺扇,面色沉着,但眼底流露些许紧张。 胖管事回头见他,急道:「少主怎么出来了!」 「有人攻城,这会子正乱,小心安全。」 王十郎道:「我坐在车里,朦胧听见什么苦海、大雁城的,想瞧瞧是怎么回事儿。」 握着摺扇在小厮肩头点了点,再向车板一指。 小厮乖觉地合身一扑,趴在板上,用后背托起少主,助他攀上马车顶棚。 胖管事一面驾车,一面不停扭头,下巴的横肉被他抖出了波浪。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小心点儿,摔下去可是了不得的!」 「慌什么,少爷我小时候也是练过的。」王十郎攀着车顶用力,两条腿不停晃荡,死活没能上去。最后还是小厮捧住靴底,用力往上一送,方才令他成功登顶。 王十郎目光从被赶鸭撵鸡似的人群上方穿过,遥遥看见两面大纛。 「苦海不是要同拿督结盟么,怎么忽然同穆洛这祸头子搅在一起?」 他虽在背后支持大雁城,但并非穆洛下属,至多算对方的私人顾问,以及大雁城的军用物资供货商。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很能赚钱的头衔。 然而事实上,那位受人爱戴,可歌可泣的刀戮王给他打的白条已经堆满了一个仓库,欠的本金兼利息也已在自家帐本里滚出了一个天文数字。 王十郎只是少主,还是个颇受争议的少主,这番不计成本的投资在明珠商行内部引起了不少非议。 他曾多次向穆洛请辞,说,王上啊,在下只是一个做小本买卖的商人,实难支撑您那饭桶似的大军,还望另请贤明。 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他被穆洛灌了一肚子甜言蜜语,晕乎乎地将带去的白条,原封不动地领回。 最上面往往压着一张卖身契,刀戮王的卖身契——从迷魂汤中清醒后王十郎懊恼不已,将之拧成麻花,随手丢在已存有二十七张卖身契的匣子里。 因为这样一层亲密的「买卖关系」,王十郎总是说服自己,忍忍就过去了。既然在刀戮王身上投入了那么多,便不能中途放弃,只有收回丰厚利润,才能堵住商行里的悠悠众口? 不过,若是他知晓,前不久穆洛又将自己卖了一遭,而且是卖到苦海手里。他这一路辛苦下来,很可能血本无归,怕是杀了穆洛的心都有了。 他此番前来秣马城,主要是为囤积铁器,一部分用以支援大雁城,另一部分将运回本部。明珠商行已隐隐嗅到一场波及天下的大战的气息,他们正在抓紧储备物资,好在合适的时机,大敛钱财。 其次看看有无机会捞几个手艺好的铸师回去,最后顺手探听一下苦海与拿督交易的内幕。 只没想到穆洛竟然本事不小,对拿督横刀夺爱,截了人家的盟友不说,还直接兵临城下。 而且,这混乱的景象怎么看,怎么熟悉……王十郎眼皮抽了抽,不由得想起,当初为躲避还是土匪头子的穆洛追捕躲进大雁城,最后被逼加入起义军的倒霉经历。 胖管事成功避开城卫,趁乱将自家商队带入秣马城。缰绳一挽,套于木桩,回身问王十郎。 「少主,现在去哪儿?」 马车停在离城门不远的巷口,王十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城门,绞索拉动,两扇大门正缓缓关闭。 他微一咬牙,道:「既然刀戮王都打过来,我们还能躲着不成?」 「胖大伯,让手下的人把甲穿起来,悄悄摸上城楼,不能让城门关上!」 胖管事惊道:「少主,这秣马城可与大雁城不同。那一次拿督执意屠城,而我等受困城中,逼不得已,只能随刀戮王抗敌自救。」 「而这一次,我们只要躲在铁氏聚落里,便安全无虞。若是贸然同秣马城守军敌对,反而会召来性命之危。」 王十郎烦躁地一摆摺扇:「可若是穆洛死在这里,我花的钱不就泡汤了吗?」 见胖管事还要说话,他毫无贵公子的体统,一脚将人蹬下车,骂道:「别啰嗦了,赶快去。」 「知道我王家祖上之怎么发迹的么?靠赌!赌钱,赌人,赌命!天下多少人想要富贵,可真正富贵的能有几人?」 「连这种小场面都不敢下注,本少爷还是滚回家里,喝我娘的奶算了!」 胖管事被一脚踹了一个跟头,却依旧乐呵呵的,眼睛看着自家少主,忽然露出欣慰之色。
第273页 撕下绫罗绸缎,露出金丝软甲,手掌按住车辕一拧,拔出一柄寒光奕奕的长/枪。 「还请少主稍坐,由我等为您前驱,迎接刀戮王入城。」 留下十人保护王十郎撤入铁氏聚落,自己则率剩余护卫,深入窄巷,去寻登楼之路。 噔噔蹬——急促脚步从阶梯传来,一名拿督贵族登上城楼。髡发扎辫,佩皮暖额,发插狼尾,金铛饰首,银亮的铠甲上披着一层厚貂。身后跟有亲卫、令官及几名小当户。 他名为耶屠,秣马城守将,出身拿督宗室,是陀罗尼的侄儿,又称乌藉都尉。 耶屠的父亲作为陀罗尼庶出的兄长,很会审时度势。在老王咽气后的瞬间,顶着十来个兄弟鄙薄的目光,跪拜在陀罗尼身前,亲吻他的足趾,宣誓效忠于他。 很快,那些嘲笑过他的兄弟们便后悔了,他们中无一人能走出先王的帐篷。被早已站在陀罗尼身后的先王侍卫长,如杀牛宰羊一般,杀死在老王的尸骸前。 只有这位跪下的王子,得到陀罗尼的信重,封为右谷蠡王,他的儿子也在军中掌握了一定权柄。 耶屠父子虽得陀罗尼看重,但并非其心腹,并不知晓王主同慈航道场的交易。 这位被蒙在鼓里的乌藉都尉,为拿督与苦海的盟会做足了准备。 仓库里堆满处理好的牛羊鹿犀豹胎等食材,葡萄酒、马奶酒、西域名酒及从中原运来的醴浆如流水一般运入酒窖。都尉府的白墙外贴有告示,重金邀请有名的杂技人及歌舞团,为王主与客人助兴。 可以说,是竭尽所能想要办好这场盟会,以便得到王主的赏识,且能在那位魔道魁首眼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结果,他却在清晨收到王主亲卫传信,言苦海与拿督谈崩,秣马城的盟会取消。 眼见多日的精心准备全都泡汤,心中郁郁,打算与美姬共乐,好好发泄一番心中郁闷。孰料后脚便听见苦海与大雁城联手攻城的消息,几乎要呕出一口老血。 这天下,除了慈航道场,有谁敢说自己不惧苦海? 耶屠不敢怠慢,打起精神,面对此次攻城。若是战败城破,丢失了拿督最为重要的战略要地,陀罗尼不会给他可怜的侄儿一条生路。 于是,他凶狠呼喝,一个接一个的号令传达下去,缓缓不断的人影汇聚在城楼上,排成整齐的三排,全是城中最精锐的弓手。黄杨木制成的长弓拉开,从箭篓中抽出缀着鹘翎的羽箭扣于弓弦。 在令官那拉长调子的指令下整齐抛射,天穹一瞬暗淡,像是陡然被黑云覆盖,有急雨落下,阻挡骑军进攻的步伐。 作者有话要说: 大战将至~ 以后可能会出现这样一个场景—— 王十郎【兑现卖身契】 穆洛:抱歉,我现在是苦海的人了。 王十郎:什么?!!你不是卖给我了吗? 穆洛:有本事去向苦海要人,你是知道我苦海的行事风格的……【说着嘿嘿一笑,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王十郎【白眼】:呵呵,你入戏倒挺快。 第130章 锁章 第131章 破城 越是靠近秣马城, 越能感受到城池的雄壮。高大的城墙犹如山壁竦峙, 铁灰色的城门似龙门断石。大漠的风声从城楼自上卷下, 仿佛一个巨人在向他的敌人凶狠咆哮。 拿督先王在建造秣马城时魄力十足,西流沙滨地底埋藏了大量精铁, 他便命人取数千斤来铸造两扇城门,非万钧力不能开闭,因而有了「铁翁城」的美名。 城门太重不能以人力开合,因而秣马城自有一套开关门的规矩。开门时, 要用到攻城用的撞锤。而闭门时,则效仿吊桥——城门两角牵以锁链, 在城楼中腔设有「回门室」,将绞盘置于此间, 由拿督士兵驱使奴隶推动绞盘回收铁索拉动铁门。 耶屠见关不拢城门, 瞬间明白是回门室出了问题。 若是城门大开,他们便失去据城而守的优势。直接短兵相接,他不认为己方能干得过专行杀人行当的苦海。 大吼着招来一名小当户,令他亲领一千五百人前去夺回城门的控制。 城楼中腔响起绵密脚步, 小当户踹开门板,进入回门室, 却见里面空无一人。他喝令众人仔细检查各处, 并安排其他人接手绞盘。 拿督士兵扭住扳手用力,绞盘一动不动, 又狠狠踹了几脚,依旧纹丝不动。俯身检查, 发现轴心尽损,且根本没有修复的余地。 「小当户,绞盘已毁,这可如何是好?」 小当户一听,顿时背后析出一层冷汗,揪住身边副官的衣襟,往门边推去:「快将此事禀告乌藉都尉。」 「其他人,给我仔细检查,必要找出贼人行踪。」 有拿督士兵将头探出窗口,左右探看。 躲在窗户正下方的胖管事下巴抖了抖,汗珠在他额间一点一点渗出。 此刻,他被密密麻麻的小刀刺破衣衫,钉于外墙中央,上不见顶,下不着地。脚底遥远的地面令他头晕目眩,耳边不时响起衣帛崩裂的轻响。随他而来的十几个护卫,也是一般境遇。 胖管事将耳贴于墙砖,听见回门室里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长舒一口气。 扭头向身侧看去,有二十多名美貌女子,如蝙蝠一般贴在墙上。 若有人能攀至这般高处,会惊讶地发现这部分墙体被插入许多刀片,刀身窄小,且面被涂黑,像是砖上的斑点,毫不起眼。
第274页 而那些轻盈若燕的女子便以刀片为阶,倚在墙上,有的磕着瓜子,有的在裸臂上缠纱。 胖管事不喜欢女人,哪怕是个天仙儿一般的女人。 这并非是他身体有疾,或有龙阳之癖。而是认为女人无论妍丑,都跟他家里的黄脸婆似的叽叽喳喳,吵得人脑仁疼。 然而此时,他竟真心感念起女人话多的本性。伸长耳朵,努力探听她们的闲聊,依稀听到在抱怨大漠烈日的毒辣与对海岛湿润水汽的思念。再结合当前形势,很快猜出这群女人来自苦海。 秣马城是一个缺不了女人的地方。 因为这里驻扎有人数众多的士兵、商人、矿奴、铁匠与铸师……哪一个不是男人当道的行当? 士兵们需要女支女的柔荑慰藉,商人们需要美姬的歌舞飨客,铸师也需要女人调节他们埋头在火焰与矿石间的乏味生活……世间讲究阴阳平衡,男人多的地方阳气过盛,自然需要水做的女人来灭火。 因而在这里,女人是珍贵的宝物。以苦海美女蛇的手段,想要将这座城池渗透成筛子,并非一件难事。 注意到胖管事的打量,一名娇小的欲奴将一把瓜子瓤塞进同样娇小的嘴里,拍了拍手。足趾点着刀片,几个跳跃,落到胖管事身边。 她温柔地摸着白胖的面颊,亲切道:「这位大人,您是大雁城之人,也就是我苦海的客人。但您来得突然,我等姐妹没有准备,慌了神儿,只得请您几位暂挂此处。若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要同我等小女子计较。」 胖管事不由自主地避了避摸在脸上的手指,仿佛那不是美人的纤纤细手,而是割脸的刀子,勉强笑道:「岂敢,岂敢。」 「瞧您满头的汗。」欲奴笑着给人擦了擦,「客人莫急,待御众师大人与部主们入城,我们便将诸位请下来。」 胖管事忙道:「有劳,有劳。」 然后,欲奴伸出一根指头,在他额上娇嗔一戳。 「只有一点,请您记着。在我苦海面前,少听、少看、少动、少言,当个泥胎石塑方是保身之道。」 最后一句欲奴娇美的面容一冷,隐隐有威慑之意。 胖管事堆起笑容,连连点头:「懂得,懂得。」 而心里头欲哭无泪,早知道这城里埋伏有苦海的人,我留在下边儿保护少主便是,何必上来遭这份罪? 正哀怨着,忽然听见底下传来沉重巨响,不顾晕眩地低头看去。 是都尉耶屠正在对绞盘损毁城门难关的难题做出应对,他派遣数千壮兵聚集在城门口,排成六队,推肩接踵,齐声喝起号子,用肉体推动铁门继续关闭。 看见城门重新开始闭合,穆洛感到像是有人将一扇承载着数十万人希望的大门在他眼前缓缓关上。 若是能够拿下秣马城,便是抢走拿督的武库与钱袋,他大雁城也就有足够的底气对这头老去的猛虎发动致命一击。 不能……绝不能让这扇门关上! 面孔在烈风的撕扯下绷得死紧,宛如一块铁盾抵挡着风暴,维持着胸腔中无坚不摧的信念,舌尖颤动,在口中不住祈祷:「长生天,我是你胯/下巨狼,是你肩头雄鹰,是你手中长鞭……」 那声音虽轻,却神奇地压过狂风呼啸,向四周蔓延。大雁城的骑兵们开始随他一同祷念,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汇成一道沛然洪流。「长生天啊……长生天啊……我们攻无不克……我们战无不胜!」 轰隆轰隆,大地震颤,纵然只是五千轻骑,但旌旗昭昭,烈风萧萧,竟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裴戎听着身后慷慨如歌的祷词,胸膛间渐渐蕴出一口热气。并非是他忽然将自己当做这群大漠人中的一员,生起同仇敌忾之心。而是觉得对方不了解阿蟾与苦海,不像自己对于此番攻城抱有绝对的信心,却依旧能有胆气以千人之数冲击万军之城。 实在是胆魄十足! 他生性冷静、沉着与克制,作风稳健。倒让人忘记其年岁不过二十许,正是少年轻狂,意气风发的年纪。 此时被大雁城的胆气感染,想到自己心中的信念,想到自己也愿意为它不惧生死、所向披靡。 裴戎嘴角牵起,手掌在马嵴上一撑,从御众师怀里脱出。 鹞子翻身,跃至斜后一名杀手的马背上。 那名杀手惊愕回头,裴戎在他肩头一拍:「马与刀借我,你去歇会儿。」 说罢,拔下那人腰间佩刀,揪住衣襟,向后抛去。捉住缰绳绕于腕间,口中沉喝,驾驭战马从阵列中脱出。 「你要做什么?」两人擦肩而过时,御众师问道,一双眸子黑得高远。 裴戎身躯伏在剧烈颠簸的战马上,没有一点起伏,像是本就生长在马背之上。渐渐超越对方,苍隼般的目光笔直射向前方。 「为你守下那道城门,再将苦海旗帜插在那城楼上。」 秣马城城门里熔铸有大量精铁,意味着它们不但坚固,而且十分沉重。这份沉重以前带给拿督士兵多少安全,如今就给他们造成多少麻烦。 数千壮兵满头大汗,肌肉鼓起,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让城管关闭得像是龟爬。 「给老子使劲儿,使出你们他妈的在女人两腿间折腾的劲儿,别将外边儿疯狼放进来!」小当户骑着战马,扯着嗓门喝骂。
第275页 在他的指挥下,拿督士兵更加卖力,像是百头耕牛并肩齐发,将城门口的地面犁成沟壑纵横的田畦。 城楼上的箭雨就没歇过,耶屠命人搬来火油、礌石、滚木、猛火油柜等守城器械,预备接下来的攻城战。 扶墙远眺,目光投向城外之时,看见一道背影由远及近。 「这是……」 那黑影越来越近,在他视野中渐渐清晰,是一名单枪匹马的骑士。虽远远看着,亦能感受到对方悍烈的气势,仿佛冲击羊群的猎鹰,或是追逐麋鹿的孤狼。 那人是疯了吗,怎的一个人就冲过来?以为自己是万人敌,单人独刀就能突破城门? 耶屠有些恍惚,但转念想到苦海之人可不就是疯子与狂人,不能以常理揣度,更不能小觑他们的能为。 他焦急起来,一面急令催关城门,一面命亲卫拿来弓箭,亲自挽弓,瞄准那疾驰而来的敌人。 拿督有十来名王子,四十来名宗室男儿,他能从这么多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坐镇秣马城的都尉,其弓马骑射乃是实打实的本领,能与射鵰者阿尔罕比拼射术。 并且手中这张劲弓附有大巫祝福,纵使敌人躲在三重铁盾之后,他也能一箭将盾与人洞穿。 在被弓箭瞄准的一瞬间,裴戎指尖一动,有所感应。 那种感觉很是奇妙,仿佛整个人与天地交融,化为平静的湖泊,周遭的生机、死气、恐惧与杀意宛如雨滴落下,在波澜不兴的湖面上激起点点涟漪。 弓动弦振,箭矢飞出,击若流星远,不偏不倚指向裴戎胸膛。 这一箭威力极大,不见真身,只见残影,破空而来时将流风排尽,击成真空。当箭矢射出许久,啸声姗姗来迟。 连声音都追不上这一箭的速度! 然而,被作为目标的裴戎并未躲避。 他的心神沉浸在这一刻奇妙的感觉中,仿佛跨越凡人的界限。若芸芸众生如长河,他就像是从河中跳出的鱼儿,以一种超越从前的目光看待人间的风景。 猛地甩开缰绳,纯凭大腿力道夹住马背,左手握鞘,右手拔刀。刀身划过风沙时,黄沙捲起,如披风一般在人身边猎猎作响。 箭矢袭来,便被一刀温柔迎上,仿佛恋人吻别般轻轻一点,那枚羽箭微微一震,化为尘沙。 裴戎直身敞开怀抱,像是在拥抱穹庐、风沙与面前这座雄壮铁城。滚滚风沙中,那道策马而驰的身影,仿若畅然于天涯海角间,化作一副落拓的图卷。 耶屠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扯破嗓门地大吼:「挡住他!」 但他的声音不是剑盾,挡不住对方。 暴怒的尾音还飘在天上,一人一马已沖入城门。 推门的士兵只觉城门嗡然一震,接着便见一团黑影如旋风袭来。堵在门口的数人被一张马脸怼上,来不及惊愕,猛然受到剧烈冲撞,眼前一黑,人事不知地倒飞出去。 剩下的士兵愕然抬头,见一柄乌鞘卡在两扇铁门之间。 再往下看,身着劲装的男人,单手握鞘挂在城门中央,另一手握着寒光泠泠的长刀。目光徐徐环视,每一个对上之人,都被慑住。黑邃平静,并不凶狠,但就好似羊群面对苍狼,不敢与之争胜。 裴戎身形利落地一荡,落入人群,长刀斜点地面,刀面映着明晃晃的日头,叫人看着胆寒。 「你们怕什么,他只有一人,我们却有这么多人,即便个一流高手,每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杀了他,继续关门!」小当户嘶吼着,从马鞍上抽出弯刀,亲自 向人杀去。众人被这句吼声惊醒,左右看看身边的同伴,密密匝匝如铜墙铁壁,顿时胆气重燃,无数刀光亮起,欲将闯门者剁成肉泥。 裴戎左足一踱,顿时一股杀意席捲全场。那股浓稠仿佛要凝成实质的杀机,令众人心神失守,挥刀的动作微微一滞。 踱下的左足变为碾地一蹬,以杀人先杀将的杀手本能,突进至小当户面前。 这番变故极快,如兔起鹘落,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戎提刀,在小当户眉心一点,留下胭脂印似的红痕。 在他们心中身手不凡的小当户毫无反抗之力,缓缓跪倒,人与刀俱化尘沙,被风一卷,缓缓散去。 人群像是被掐住喉骨的乌鸦,死一般寂静。良久,有人颤颤巍巍道:「他、他是半步超脱!」 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半步超脱,天下间能有几位半步超脱! 梵慧魔罗、陆念慈、尹剑心、万归心、卫太乙、须弥方丈……这些天下的绝顶人物他们都只听过,而没见过。 拥堵在城门口的拿督士兵胆怯退开,真正成了被猛虎闯入的羊群。他们只是普通人,从未想过能与绝顶强者对上。 耶屠不知道城门口发生的事情。 看见那头独狼闯入,顿时目眦尽裂,手指一震,将石砖捏出一个深窝。从亲卫手中夺过弯刀,冲下城楼,想要亲手斩下敌人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之上。 当他奔至城门,刚好瞧见如尘沙化去的人形,听见众人「半步超脱」的惊呼。 入城道路的中央,他的敌人,那名单枪匹马冲破城门的高手长身而立。大漠红日升至中天,璀璨毫芒越过城楼照下,好似神佛的光晕拢在那人身后,令人看不清眉目,只觉那身姿峥嵘崔嵬,那目光如雪似霜。
第276页 如猛虎奔袭的步伐猛然一顿,高高举起的长刀,忽然变得重若千钧,压得他手臂发颤发麻。 不是谁都有裴戎那颗狮心虎胆,敢以凡躯对抗半步仙人。 耶屠刚想后退,拿督士兵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他身上,宛如一枚枚钢钉,将他想要后撤的脚步又死死钉在地上。 他是乌藉都尉,秣马城驻军的主心骨,一座城池与上万人马的安危皆系其身! 顿时有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析出,他竭力克制住恐惧,心中反覆念叨:我是拿督的大将,陀罗尼王的侄儿,狼神的后裔!我若后退,王旗必折,我若豁命一拼,胜负尤未可知! 这样想着,从地上拔起沉重的双腿,握紧刀柄,眼神变得坚定。在众下属惊讶与崇敬的目光中,像是无畏的勇士,一步一步走向半步超脱。 裴戎没有动作,只用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看着他。 虽是敌人,但依旧称赏对方的勇气,决定好好对待这场战斗。 右手握住长刀,拇指推起刀鞘,令寒锋缓缓亮出。足下尘土激荡,那令天地失色的灭道气息翻滚而出。 众人皆屏气凝息,等待这决定秣马城归属的一战。 就在刀锋即将出鞘的一剎那,耶屠猛地前扑,非是搏杀,而是弯下双膝,重重跪在地上。 这个男人将佩刀丢开,想要膝行过去抱住裴戎双腿,但又不敢。只好跪在原地,磕头求饶。 「这位大人,请不要杀我,我交城投降!」 裴戎着实懵了一下,良久,哂然地挑了挑眉毛。 虽有失望,但没有鄙夷,在苦海他见过更软的骨头。 世事无常,有时尊严与性命难以两全。在死亡关头,选择尊严的是英雄、是豪杰。正因为这种人稀少,所以才被称为英雄、豪杰。 但他没有住手,长刀还是从鞘里拔出。 耶屠不禁目露绝望,他听说过苦海的凶残,没想到纵使自己跪地求饶,对方也要杀他。 然而,刀光泼出,不是斩向他,而是撞上两扇只剩一道缝隙的铁门。震耳嗡鸣之中,铁门被刀气震开,坚硬无比的门面嵌上一刀深深的刀痕。 滚滚黄沙从门外扑入,一时天地昏黄,重重叠叠的人影自尘沙中走出。两面大纛烈烈招展,漩涡璀璨夺目,苍鹰乘风欲飞。策马的骑士宛如奔腾洪流沖入城池,在裴戎身前分成两股,将城中守军沖刷殆尽。 最后,踏雪的马蹄优雅走来,在裴戎面前停步。 裴戎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眼睛有着柔软的温暖。 他抬手,向扛旗的杀手招了招。 那杀手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赶紧翻身下马,恭敬地将大纛交给这位大人。 裴戎接过扛在肩头,猩红旗面如披风一般落在身后,向骑在马上的御众师伸手:「阿蟾,一起登楼吗?」 御众师笑了笑,探出玉竹般的手指,握住那只有些粗粝的手。 「自然。」 第132章 玉壶 裴戎拔下拿督的旗帜, 握紧苦海大纛长杆用力, 将之牢牢插于城楼高处。转身走去面朝内城的护墙, 沾满泥土的靴底在萎顿于地的狼旗落下足印。 他抬起一腿,蹬在栏杆上, 将秣马城的版图尽收眼底。城池效仿中原制式,四四方方,纵横交错的街道将各个坊市分割开来。更北一些是拿督驻军的营地,由褐黄的墙垣围了一圈。 苦海与大雁城联军的进攻效率极高, 一方纪律严明、精于杀戮,一方气势高涨、斗志昂扬。秣马城守军虽有万人, 但多年未经战事,被这里繁华的生活腐化, 狼群退化为家犬, 不少军官们的腰腹赘肉横生。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城池破得这般轻易,加之都尉被斩群龙无首。他们在联军猛击之下很快溃散,无数人被杀被俘。 接下来,是打扫战场的时间。 源于众生主好洁的脾性, 苦海有一个规矩,攻下的地盘须尽快恢复整洁, 让主持战局的头领能踏着干净的街道而非一地血污, 欣赏他的战利品。 杀手们从城里徵召了一群苦力和五十来辆板车。每辆板车分配四人,一人前方拖拽, 一人后方推行,两人分列左右将尸体抬起抛上车板, 从城门口开始收敛尸骨。又驱赶了上百名壮汉缀在车队尾后,洒水清扫,将街道洗出原色。 不时有大雁城的人马从清道人身边匆匆行过,押解着俘虏向秣马守军营地而去。以前那里是他们夸耀武功的所在,此刻却成了战败者的囚笼。 裴戎目光移向更远处,在东南街角瞧见穆洛。他像是打得热了,将那身破旧皮袄围于腰间,布满汗水的腱子肉泛着蜜色的光亮。用手指着六个拿督士兵,沖三名苦海杀手大声咆哮。 六个拿督士兵满脸血污,一动不动地抱头跪在地上。而三名苦海杀手手里亮着刀子,看模样应是按照苦海「不留后患」的习惯,打算直接宰人了事。 而他们对面的穆洛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张牙舞爪,直接将面孔怼在其中一名杀手脸上,近得几乎要亲上对方,唾沫星子直往人脸上溅。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口型,但裴戎能将这个直肠子的意思猜个大概。约摸是在怒斥杀手们不讲战场规矩,自古降者不杀。 苦海杀手在江湖地位极高,嚣张横行惯了,若是遇到其他人同他们讲道理。直接一刀将活人噼成死人,踩着尸体问他还讲不讲道理。
第277页 奈何眼前之人疑似裴刺主的手足,而裴刺主又是御众师的心肝儿。于是,这穆洛等同于御众师的心肝手足……视线无意间抬起,看见裴戎高居城楼正看着自己这边儿,越发不敢同穆洛拔刀呛声,只好垂手静听,被训得面无人色。 穆洛不知就里,见三个冷酷的杀手在自己面前像是三只战慄的鹌鹑,只以为用大义感化了对方,十分快慰。 对自己暗夸一句:好样的,你实在是个做老大的料儿! 一面招呼属下接收俘虏,一面转头将笑成花儿的面孔贴在王十郎脸上,胳膊长抻,夹住明珠少主的脖颈,勒得人翻了翻白眼,又沖急得跳脚的胖管事臀上踹了一脚,半是邀请半是胁迫地将人拖进附近的酒肆。 期间隐约响起王十郎的哀嘆,他锦袋里的银子又要被这蛮子给糟蹋干净了。 裴戎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眉眼与唇角皆自然弯起,犹如春风中的细柳。 身侧光线一暗,御众师从身后拥住他。后背与胸膛亲昵相贴,他贪恋着阿蟾肉体的饱满与温暖,给人以踏实与心安。 自离白玉京起,先是遇见打秋风的大雁城阻击,后为从摩尼俘虏口中套取情报费尽心机,再以渺渺凡躯对战无极殿尊,最后狂袭三百里夺取秣马城……精神一直如拧紧的牛筋绷在弓上,难得一口喘息。 此刻终于能有片刻安宁,两人皆未说话,只静静瞧着联军清扫战场。 然而,裴戎实在不是个闲得下来的人,天生的劳碌命,须臾开口问道:「秣马城包括铁氏聚落及其附属的西流沙矿区,地盘堪比苦海中、外两岛,想要找出明尊圣火非是易事,你有何筹谋?」 御众师手指挟住下颌,令人转向自己,目如秋水一般动人:「定要在这个时候,谈这种事么?」 裴戎道:「这个时候不谈,什么时候谈?」 「你当真不明白?」对方笑说。 两张脸离得很近,轻缓的呼吸缠绵交错。裴戎已经很熟悉这张面孔,但每次看到那稠如鸦羽的眼睫在目光深凝时的一颤,依然会被惊艷。 在他心中,这副形容已是世间绝顶。但如一行大师一般的江湖老人谈及往事时,依旧会对昔日的慈航道君表达浓浓的怀念。 实在想像不出,李红尘还能怎样的更好呢? 走神间,眼前光线暗下,对方俯身靠近了他。 御众师未能成功,嘴唇被人及时捂住。 裴戎从他怀里挣出,转身面对男人,神色有些肃然。 「你身上的香味比几日前更重几分,你的情况恶化得很快,时间紧迫,浪费不得,待你涅槃重生之后……」肩臂微微一抖,猛地将手收回,湿软滑过的触感残留在掌心。 御众师唇瓣微微湿润,看上去更加丰润柔软,看着坐立不安的裴戎,好整以暇道:「待我涅槃重生后……什么?」 裴戎有些发窘,定了定神,拿出苦海刺主对待任务时的沉着态度:「待你涅槃重生后,多少情爱谈不得?」 说这话时下颌微抬,那线条冷硬得迷人。 御众师看着他,眼睛像是月夜下的深海,水面浮着薄雾,让人看不到深处。笑了笑,放下将人困住的臂膀,转身落下一声轻嘆。 裴戎不由皱眉,在他心里,阿蟾总是平静、淡然与超脱的,会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的嘆息? 御众师问:「你可知李红尘的魂魄,为何会分化成阿蟾与魔罗?」 裴戎按下不解,回答道:「梵慧魔罗曾告诉我,是因为李红尘承受不住怨魂诅咒的折磨,将自己噼成两半,以免陷入彻底的疯狂。」 御众师说:「遏制疯狂为因,分魂两人为果。你只看到了因与果,可知这二魂间是何关系?」 这话问得裴戎一怔,他没有想过那么多。 许多人皆是如此,喝酒只知酒的原料与滋味,而没想过追究酿酒的过程。知晓原因看见结果便妥,很少深究其中的曲折。 「难道是以善恶为分,化为二者?」 这话引得御众师一声笑嘆,长袖一振,负于身后。裴戎从后方看不见他的面孔,只能从下颌的角度知晓他的目光落在穹庐深处。 「魔罗为恶……不错,他确实罪大恶极,所行所为罄竹难书。但阿蟾为善么?」徐徐摇头,「也不见得。」 「善与恶如何定性?若有商人一面布钱施粥接济街坊,一面向灾民高价卖粮,他的善只是伪善。若有亡命之徒抢钱劫道,是为救治病重妻儿,他的恶又情有可原。」 「一个人不是一张纸,只有单薄的一面,他们会怜悯、谅解、微笑、流泪、愤怒与仇恨,也会在这些感情的驱使下冲动行事。」 「因为,所谓善恶,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御众师顿了一顿,一口气徐徐吐出:「而且,只有孩子才论善恶。」 「那大人论什么?」裴戎薄唇抿直,将一个嚼起来充满铜臭与腥气的词儿从齿缝间迫出,「利益么?」 他不喜欢这个词,天底下正是有了这个词,生出多少欺骗背叛、兄弟阋墙、师徒反目种种丑事。也正是因为这个词,慈航道场才会被江轻雪与陆念慈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孰料,这话引来御众师更大的笑声,转身看向裴戎,眼底第一次清晰显露出情绪。 「俗人才论利益,而李红尘只论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第278页 「他是个恣性之人,做事不违天下公理,那是因为天下公理就是他自己的道理。」 「诸人尊敬他、仰慕他、追随他、视他为标杆,但他并不需要这些尊敬、仰慕与追随。他心中藏有一种可畏的骄傲,蔑视一切人加诸给他的影响。」 「是以通过血祭转生成那浑浑噩噩情状癫狂的众生主,是他这辈子最耻辱之事!」 他还记得,当李红尘与江轻雪两败俱伤后,终于漫长噩梦中醒来,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即便是大弟子受骗前来送死,二弟子明哲保身臣服叛徒,江轻雪血洗慈航学宫,在他面前砍下五位殿尊的头颅,最后将刀锋送入他的心窝……怒火都没那时那刻那般澎湃滂沱。 清醒之后,李红尘方有足够的耐心与理智,串联起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江轻雪成功蒙蔽了他,策反山南子,玩弄柳疏风,并将五位忠于慈航道君的殿尊及其部署诛杀。如此大的能耐,为何偏偏让那一位掌握了转生之法的殿尊以及弟子逃离? 他们或许是认为自己足够拼命,也足够走运。而事实上,他们的运气都是他们的仇敌施捨的。 江轻雪或是因为登临天下第一后太过寂寞,或是后悔于杀掉他的师尊,不想放任李红尘这样简单的死去。又或是想要污化道君,彻底摧毁旧慈航的嵴骨,以证明世上无善人,天下皆恶狗。 然后,他便能理直气壮地穿起无暇雪裳,端坐云巅之上,让天下人以他的面目、他的言行为师表。 而他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就差了那么一丁点儿。 也是苍天怜见,令李红尘终是清醒。 那时的他像是病初愈之人,衣衫被汗水浸得湿冷,以手覆脸,在空无一人的众生殿前,枯坐整整十日。满身黄叶连缀成蓑衣,飞鸟将他误认作石雕,在他肩头落下又飞去。 他像是手提孤灯,在长夜中踽踽而行的旅人,漠视百万冤魂此起彼伏的诅咒,沉着地寻觅前行的道路。 最后,他寻到了江轻雪绝杀一击给与他魂魄的创口,承受百倍于割肉剖骨的痛楚,以庖丁解牛一般的精确,将自己的魂魄仔细裁开。 讲到此处,御众师摘下扣在腰侧的酒壶。那壶由整块和阗玉掏空制成,光线透过能隐约看见里面琥珀色的酒浆。 「若将李红尘视作一壶酒,梵慧魔罗是酒壶,承载了七情六慾与冤魂咒声。」 手指挟着玉壶,却比玉壶更白一分。启开酒壶倾斜,毫不顾惜地令酒浆散了一地。 「这样的梵慧魔罗极不稳定,若不得节制,他的冲动与疯狂会如这酒水一般倾泻而出。」 倒空玉壶后随手抛去,只留下掌心间一块软木。「而阿蟾便是这个,是捆住疯狗的锁链,是封堵容器的壶塞。」 裴戎听得怔怔,想要安慰。 但看着对方平静如水的目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这个男人以一种混不在意的态度述说过往,眼中没有痛与怒,就好似说得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毫不相干之人。 他出言安慰,对方或许笑着接受,然后如清风过耳,片字不留心间。 但裴戎不想如此,他希望能像阿蟾给与自己勇气那般,他也能给与对方力量。 于是用力握紧对方的手心,以期告诉他,如今的你并不孤单。 御众师看了看握住自己的手,果然只是笑得云淡风轻,令狼崽儿不由有些沮丧。 「作为壶塞的阿蟾,是没有情与欲的,因为有了情与欲,便失去绝对冷静理智的立场,有冲动的可能……」 御众师感到手腕一紧,被人无礼拽过,直直撞入一双邃黑得瞳仁。 「这不对,你明明对我说了那些话,我们差点儿、差点儿……」 差点儿什么,裴戎没能说出口,倒是因话说得急切,差点儿咬伤自己的舌头。攥紧御众师的手指微微发颤,着实害怕对方会说之前的剖白真心、互诉衷肠皆是假象,只是为了刺激他突破境界或是别的什么狗屁缘由…… 「胡思乱想什么?」御众师一声冷斥,令裴戎清醒,手指挟住下颌,令人看着自己,「阿蟾以前无情无欲,不等同他如今也无情无欲。因为肉身崩坏,魂魄衰朽,梵慧魔罗困锁的七情六慾开始溢散,逐渐沾染了阿蟾,令他的情/欲复甦。」 御众师牵引交握的两只手,贴在他胸口,那里心脏在平缓有力地搏动。 「只是我有些许忧心。」 裴戎轻声问道:「忧心什么?」 「涅槃以后,我便要熔铸于李红尘之中,那时将有怎样的结果难以预料。即便有记忆留存,恐怕我也非如今之我。担心到那个时候,李红尘会对我心中这份情谊感同身受么?」 裴戎浑身一震,心脏紧缩成一团,这句话戳中他心底最大的不安。但他总是克制自己不去深思,因为一旦深想,便像是被生生抛入沸油一般煎熬。 在被人亲吻之时,裴戎依旧没能回神,耳边响起「若能在那之前,真正拥有过你,无论结果若何,我再无憾恨」,他眼眶微湿,在心里轻念着「阿蟾,阿蟾,我的阿蟾啊……」 于是,唇齿自然地纠缠在一处,无法容忍分离,一旦有了缝隙,嘴唇就会追逐着热气再度贴合。 御众师伸手捧住裴戎后脑,用力按向自己,尽管不可能入得更深,好似要将某种难以遏制的情绪灌入对方的咽喉。
第279页 亲吻如杀人一般凶狠。 然后,事情发展得有点儿凶狠过头。 裴戎迷离的目光忽然变得冷硬,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有鲜血自唇角溢出。 血的腥气在口中蔓延,御众师眼睛微微眯起,狭飞如冷钩。他没有放弃,手指捏住颌骨一揉,逼人难以做出咬合的动作。 裴戎挣扎起来,肘击将发之际,被钳住手腕,哐地一声按于石墙,踉跄后退,后背亦重重地撞上石栏。皱起眉峰,在人口中痛吟出声。半身落出城楼,悬在半空。 悬空的危险令人心跳加速,为了稳住身形,下腹与对方紧贴,两双长腿似在抗拒,又似在交缠。 然而,御众师没有收力,他越压越低,逼得裴戎腰身徐徐弯折。坚硬的石栏硌得腰背生疼,一身鲜血尽往头涌。 脑中思绪纷乱,一时不知该担心被捏得咯咯作响的颌骨,还是担心弯到极处的腰背,还是忧心悬出城楼的大半个身体。 当被松开时,裴戎捂住下脸,背倚石栏滑下,半蹲在地。 颌骨几乎要被捏碎了似的麻木,良久从指缝间漏出沙哑的声音,怒不可遏。 「你又骗了我,梵慧魔罗!」 第133章 捅破 梵慧魔垂下眉眼, 无声地笑着, 仿佛一双无形之手将他的伪装拭去, 显露出威重慑人的神彩。 说句老实话,御众师纡尊降贵的伪饰并不完美, 甚至称得上是漫不经心,流于表面。与裴戎交谈间偶尔仍以苦海主人的口吻自居,与阿蟾的宁静淡泊有所差别。 依照裴戎杀手生涯锻鍊的敏锐早该发觉,但是只要御众师想, 他便有千百种手段蛊惑人心智,令人无知无觉。譬如加料的香, 又譬如天魔音。 然而,把戏毕竟是把戏, 一旦看穿, 目标便能凭藉意志摒除影响。 裴戎抬起眼睛,目光黑峻看着对方,放下手臂,露出嵌有红痕的瘦削下颌, 嗓音沙哑道:「下作。」 梵慧魔罗撩起下摆,屈下左膝, 半蹲人前, 勾起从搭在肩头的发辫,挟于指尖把玩。 「我从未说过我是阿蟾, 不是么?」 「共乘一骑时,那般主动热情, 怎么这会子跟个女人似的,脸说变就变?」 裴戎不理此语,问:「好玩吗?」 梵慧魔罗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戎道:「你弄这么一出,又想做什么?」 「你说呢?」梵慧魔罗玉色的手掌放在他的腿上,沿着结实的大腿一路摸往内,温热掌心隔着衣料熨贴人的肌肤。本以为裴戎会挣扎抵抗,但他没有。 这个男人以一种顺从的态度,徐徐将腿张出一道缝隙。但他的神情却并未如身体那般驯服,目光平静到冷硬,好似决定淡然接受即将被狗咬上一口的事实。 梵慧魔罗淡色的眉毛微微一挑,在人大腿了拍了一下,长身而起离开了他。 「我要什么人不得,别把自己看得太高。」 裴戎看着他那如玉山嵯峨的背影,手指拢过墨裘微屈,列松如翠,郎艷独绝,美到不留余地,分分寸寸逼迫到你眼前。 不错,这人无论地位、权势与容貌无可挑剔。无数人视为他为神佛,在惊鸿一瞥后留下旖念,在梦里肖想他的身体。 只要他开口,有谁会不愿前来侍奉枕席。 但裴戎不同,他是在梵慧魔罗的重威下长大,对方给与他的恐惧与伤害曾刻入骨髓,虽然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淡。但是淡去不代表未曾发生,没人能将肉体与魂魄全然割离。 「不是我将自己看得多高,只是大人偏要追逐于我。您可是威震天下的御众师,而我只一个无权无势又无家可归的江湖浪子。」 他嘲讽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梵慧魔罗神色未动,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裴戎狭眸微眯,又是这样,深邃、平静、高远……让人看不清态度,试不出深浅。 有时候,他会思考,梵慧魔罗对自己究竟是何态度。 说他喜欢自己,可瞧不见真情。若说他毫无情意,但究竟放下身段对自己做出诸多让步,如放走摩尼遗孤、放弃追究刺杀与穆洛结盟而非吞併……这些在从前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梵慧魔罗仿佛是月夜下的深海,叠荡着粼粼波光。然而那海中的月影是虚假,他的真情永远暗涌在波涛之下。 裴戎扶着石墙起身,他奈何不了梵慧魔罗,也懒得去猜一片叵测大海的心思。 「御众师大人玩得尽兴了,还请体谅我连日奔波,又在攻城中拔得头功,疲乏困顿,需要休息,先行告辞。」留下这话,微一拱手,便向楼梯走去。 「我代蟾公子所言,是他的真情。」忽然,身后传来梵慧魔罗一语。 裴戎足步一顿,转过半张面孔:「你指的哪一句话?」 「你果真不想在他成为李红尘前拥抱他?」梵慧魔罗以他惯有的语调说道,低沉、轻缓、磁性,极富魅力。 他总是在刻意挑拨裴戎,好欣赏他的压抑忍熬,或是进退维谷。 果然,梵慧魔路再一次得逞了。 裴戎缓缓回身,暗压着怒火,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的猎豹,狭眸炯炯有光。 「别拿阿蟾说事。」 梵慧魔罗踱步至人面前,他比裴戎高了半头,垂头俯视时,揽紧人的腰胯。 「为何,是蟾公子不够动人,还是说我的狼崽儿身体尚未成熟,没正常男人对于仰慕者的念想……」手指碰上人的身下,微微笑道,「看来这个问题,不需再问。」
第280页 裴戎被迫出一声苦闷的鼻音,用力握住那只手,冷声道:「别羞辱他。」 梵慧魔罗垂头在他颈侧亲吻:「羞辱?你将他当成什么?种在雪中的莲花,养在河畔的水仙?让人碰上一碰,都是羞辱么?」 裴戎被人困于臂间,像是一头被雄狮叼住的麋鹿。 梵慧魔罗能感受到怀中身体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而后,那颤抖的双肩忽然平静了下来。 裴戎轻轻一嘆:「梵慧魔罗,我只问你一句话。」 梵慧魔罗问:「什么话?」 「自我与阿蟾交心后,你总用他撩拨我,是因为我待他的态度与待你时截然不同? 「你们本是一人,然独你承受诅咒,而阿蟾超然世外,且招人喜欢,你心中不忿,怀有怨气?」 话里坏外直指梵慧魔罗如他可厌的俗人一般心怀妒忌,但对方不恼不怒,依旧静静凝视着他。 裴戎道:「我这辈子认识的人不少,但朋友只有两个。」 「尽管一个身怀诸多秘密,另一个同我一般满手鲜血不是好人。」 「但我相信,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境地都只会帮我,不会害我。反之亦然,他们也是信我的。」 他诚恳道:「人的交往,最重要的是以心换心,你若对别人漫不经心,又怎能让别人真心待你?」 「依你所言,因为我的漫不经心,苦海十万苦奴对我赤胆忠心,也都是假的?」梵慧魔罗说。 裴戎一声嗤笑:「我不相信,连我都懂的事情,洞悉人心的御众师不会懂。」 「你曾说过,昔年慈航道君受天下人敬重,而道君只是在做自己而已,他不需这份敬重。你与苦奴们也是一般,他们因为你的强大仰慕于你,但你只是你,并不需要他们的仰慕。」 「你对他们无所求,所以不在乎,可我……」裴戎闭上眼睛,侧脸不去看他,「可我已非你的下属,又非你的信众。而你总在骗我、折腾我,却又指望我忘记这些,想如待阿蟾那般待你,天下哪里有这般可笑之事?」 终于,将积压心底的怨气说出,像是压在胸口的大石被移开,裴戎感到一身轻松。 苦中作乐地想道,虽然是抱怨,但难得发自肺腑,大约也能算作「衷肠」吧? 且已做好被人戏嚯讥讽,或是说成自作多情的准备。 但半晌不见人回应,转头看去,城楼之上已经是鸿飞冥冥,不见人踪。 裴戎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背倚石栏,眺望沉入地底的夕阳。 在思索魔罗心思无果之后,想起另一个问题。 梵慧魔罗在他心里能算什么? 他伤害过自己,却与自己有过最为亲密的关系。他是阿蟾,却又不是阿蟾……对于自己而言,他到底能算什么? 入夜,秣马城亮起万家灯火。 想要让一座城池换个主人,并非只是攻城破门,战败守军那般简单。繁琐的工作还在后面,譬如接管事衙门、户籍、府库、军械、矿区等,召集平民商人进行安抚,或是威严恐吓或是约法三章,压制城中民心等等。 好在苦海杀手办事利落,且凶名赫赫,刚刚入夜就将要急的活计完成得七七八八。 而大雁城众骑士只是协助攻城,能攻下已是意外之喜,本就没有想过能从苦海手中抢得秣马城主权。因而也不插手对于城池的清洗,乐得一个逍遥自在。 这群马匪出身的汉子一旦逍遥起来,首要的便是一件事情——喝酒。 穆洛才扛着王十郎从酒肆里出来,又被阿尔罕等人勾肩搭背,拖上另一个酒桌。 四五张桌子拼作一处,人挤人地围坐一圈,茶几、花架皆被搬来充作凳子。实在坐不下的,就那自个儿的腿支着。 十好几个大漠男儿,扯开衣襟,撸起袖子,划拳,聊天,用匕首切割架在火炭上烤得油汪汪的羊肉。 吃得高兴,穆洛霍然起身,一脚踩在板凳上,高举酒碗,大呼「一贺我等攻下秣马城」,引来众人叫好,酒碗叮叮咣咣撞成一片。 「二祝诸君武运昌隆,大雁城铁骑能一举踏平拿督龙城!」 好——众人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满上烈酒,再来一轮。 前面说得还像那么一回事儿,后面的祝酒词越说越离谱。什么「六祝阿尔罕明年生个带把的崽儿」「七祝大家逢赌必赢,紫气东来」「八祝本王姻缘美满,今晚就 撞到一个腰细腿长胸大屁股翘的真爱」等等一熘儿一熘儿地从他满是酒气的嘴里出来,最后甚至将伸长舌头蹲在桌底下,等着有人抛下吃剩骨头的土狗,都拿来祝酒 一番,直喝得醉眼迷离,人仰马翻。 穆洛不愧是刀戮王,十分绷得住,整个人都喝懵了,却在桌边坐得笔直,像是腰板上插了铁条。 迷迷瞪瞪,已经不太能理解人们喊着什么,但只要有人向他敬酒,便端起酒碗往嘴里一送,再哐的一声倒扣桌面,碗里烈酒一滴不剩,那股子豪迈劲儿每每能够引发一片叫好的浪潮。 魏小枝艰难地从大漠人中间挤出,理了理凌乱衣冠,笑着同左侧阿尔汗碰了一下杯,然后转身靠近穆洛,晃悠着手里的白瓷小杯。 「刀戮王,咱虽认识不久,但我见你亲切得紧,就好似梦中见过百八十回,算作旧友重逢,未为不可。」 「为着这故友之谊,咱俩走一个?」
第281页 穆洛歪斜了一下身子,手掌按住桌面将自己扶正,同魏小枝碰了一个杯,大着舌头道:「好说好说。」 魏小枝像块麻薯似的,被划拳喝酒大声吵闹的汉子们挤来挤去,只好手脚并用地抱住穆洛椅子,以防被人挤走。 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穆洛耳里灌。 「刀戮王,大雁城与我苦海结盟,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我与裴刺主自幼认识,后来常有交往,是极要好的朋友。而你是裴刺主的兄弟,也是就是我魏小枝的兄弟。我别的不行,只有一手医术拿得出手,以后兄弟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只管来找我,保证药到病除。」 战友、知己、同伴皆可称兄弟,穆洛不疑有他:「魏先生谦虚了,我这手还是你给装的,先生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简直是观音转生,华佗在世。」 他醉醺醺举碗:「为华佗在世,咱们干一杯!」 「嗳,客气了客气了。」魏小枝与人碰杯后,觉得气氛不错,于是拐弯抹角道,「以后,我就靠着兄弟你了,可要在裴刺主面前多多提携我呀。」 「好说,好说。」穆洛打了一个酒嗝,道,「不过,魏先生与裴刺主认识得更久,用不着我这个外人来讲话吧?」 魏小枝愁眉苦脸道:「哎唷,兄弟你是不知道,我以前犯了点事儿(此处指故事开始他向御众师告密的事情),得罪过他。在裴刺主心里,我的分量可能没那么足。」 「而你与裴刺主是同胞兄弟,血缘至亲,谁与裴刺主能亲得过你?」 「好说好说……等会儿!」穆洛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魏小枝的衣襟,摇摇晃晃几乎要将人一起拖倒,「你再说一遍?」 第134章 相认 魏小枝手忙脚乱地撑住这个醉汉, 一百五十来斤扎扎实实压在身上, 清秀脸盘憋得通红, 感觉身上像是压了一座泰山。 心里一时又愕又悔,裴戎隐瞒此事自有他的道理, 自己竟好死不死地当众捅破。新仇旧恨又添一笔,看来自己最近要少在那人面前晃悠。 他装傻充愣道:「哪一句话?」 穆洛吼道:「前一句!」 魏小枝小心翼翼道:「我就靠着兄弟你了,还请在裴刺主面前多多提携?」 穆洛盯着魏小枝的脸,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 掰住人腕就是一拧。魏小枝讨好的笑容顿时皱成风干的橘皮,像条泥鳅似的在人手下扭动。 「嘶……好好好, 我说我说,你是他亲生的儿子呸……你是他亲生的兄弟!」 穆洛浑身一震, 仿佛被人敲了一棒子, 猛然打通关窍。 小方盘城里人来人往,自己却在入城的人马一眼看见他,交谈过后莫名而生的亲切,沙漠劫道时不愿伤他性命的顾虑, 刺杀陀罗尼失败后对他毫无道理的信任与恳请……一切事情都有了解释,世间本就没有无根之果, 因为他们是同胞兄弟, 天生便能交託彼此的性命。 脸醉得涨红,嘴却泛着一抹苍白, 环顾不知何时变得安静的酒馆:「你们,都知道他是我兄弟?」 大雁人的汉子们一脸茫然, 这个消息他们是初次听说,也被震得魂不附体。唯有阿尔罕低了头,沉默地喝了一杯酒。 穆洛没有注意到射鵰者的异常,一拍脑门喃喃自语:「是我傻了,你们怎么会知道。」 「知道的是苦海的人,难怪他们对我的态度极是古怪,莫名的讨好,莫名的敌视……原来我一直在被人当猴儿看!」 夜已深,三更天,小小的酒馆仅靠三只牛油蜡烛照亮。此前热闹喧嚣时不觉寒夜凄清,此刻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方觉夜风冷凄凄地穿堂而过,有些冻人。 穆洛面孔半隐在阴影里,令魏小枝看着有些心慌,那种神色他在裴戎身上见过。 有一年刺主任务失手,带去的杀手摺损过半,他对这个结果深恨至极。缠着一身绷带灯下独饮时,便是这般神情。 「穆洛兄弟,裴戎或有苦衷,你一定要听他解释。」 「苦衷?」穆洛霍然抬头,抬脚猛踹于墙,墙面一震,簌簌落粉,狭眸中射出两道寒光。 「这天底下有什么样苦衷,能让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认他的兄弟?」 魏小枝一愣,被这句话戳中自身旧事,手指哆嗦着捏紧,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兄弟。」 穆洛嘆道:「我有,可他却不想认我。」 这个仿佛永远不知愁的男人,此刻终于尝到了愁苦的滋味。 但这种滋味是那样难熬,令他再难停留片刻,猛然转身,从酒馆三层一跃而下。 阿尔罕一惊,急忙追去,撑着窗户叫道:「穆洛,就算你兄弟不认你,也别想不开轻生啊!」 穆洛从夜色中滑过,仿佛一只伏空而掠的鹰鹘,稳健落地,一面倒退前进,一面沖人做了一个粗鲁手势。 忽然一脚踩空,人影消失无踪。 片刻后,街上传来巡逻人的惊呼:「刀戮王掉水沟里了!」 穆洛甩掉湿漉漉的皮袄,拾级狂奔之时,在心底打好质问的腹稿。但当夜色中墨影逐渐清晰,化为一道月下孤坐的身影,他忽然喉头一哽,便话也说不出口。 ——此处,不见旁人,只有裴戎。 这个男人应是想要独自品味今晚月色。 得了他的吩咐,值夜的杀手没有往这边儿巡逻,因而无人点亮火把,人与这段城楼全凭月光照亮。
第282页 沙漠的月大且圆,美得不可方物,幽幽地勾描出裴戎的轮廓。袖子挽至手肘,有陈年旧疤从袖中蜿蜒而出,如小蛇一般缠在臂间。 人在月下变得黯淡,伤却白得发亮。 裴戎一面剥着胡豆下酒,一面转头看向来者,狭眸犹如湖泊,平静又彻亮:「有什么事吗,老远便听见你在喊我。」 听见这话,穆洛立时找回自己的愤怒:「把你的真脸露出来!」 裴戎浑身一抖,嚼碎的胡豆呛入气管,弓身咳嗽几下,抱起罈子灌了好几口酒,方才顺过气来。 拧眉看着对方,似乎在揣测穆洛是否在诈他。但穆洛的情绪那样真实,二人间尚有十步距离,却已感受对方怒火的热度。 裴戎问:「谁告诉你的?」 穆洛气得笑了:「说出来,让你去报复他的多嘴,不是?」 裴戎笑了笑,没有作答,收回落在穆洛身上的目光,斜倾酒罈,自斟自酌。 穆洛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走到人前,宛如一头魁梧的狗熊,踮脚蹲在人的面前。 「离远点儿,挡着月了。」裴戎按住肩膀,推了推。 穆洛没有理会,抢过咣当乱响的酒罈,扔下城楼。碎裂的响声被寒风卷至楼顶,惊起两声犬吠。 刀戮王目光强硬至极,带着令人无法轻忽的决意。 良久,裴戎轻声一嘆,右手按住面孔捻动,似拈起一层烟膜。苍白的面孔暴露出来,薄唇微抿,眉峰聚拢。 穆洛看着这张脸,呼吸一滞,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面庞涨得绯红。 嘴巴像是脱水的鱼儿徒劳开合,好半天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不是我不问,你就要骗我一辈子?」 裴戎平静道:「我何曾骗你,只是有些话没说而已。」 穆洛被噎得一顿,强压怒火:「有人恳请我,千万要听你解释。」 「我给你这个机会,解释吧。」 裴戎垂眸,将瓷碟中剩下的胡豆剥了出来,却泼去碗里的残酒,仰身躺在地上。 穆洛见他竟开始闭目养神,急道:「你的解释呢?」 裴戎头枕双臂,将一条长腿翘起,懒散地搭于膝头:「没有解释。」 说话掷地有声,就好似不是他理亏,而是穆洛在无理取闹。 哐当——耳边响起一声刀啸。 裴戎感到颊边辣辣,睁开眼睛,金翎刀宛如流焰的刀锋钉在脸侧,割断的鬓发缓缓散落。 「好,你很好!」穆洛的面孔近在咫尺,眼圈通红,许是酒醉深处,许是悲痛难抒。他抿了抿唇,弃开长刀,一拳照裴戎右脸砸去,那拳头力道十足,虎虎生风。 然而,凸起的指节没能砸中人脸,自己却先面色一白,身躯如煮熟的虾子般弓起,垂头深埋入裴戎胸口。 裴戎右臂长抻,将人揽在怀里,抚摸着直打哆嗦的后背,左掌覆在被他重击的腹间,缓缓揉动。 待人渐渐平复,问道:「平静了么?」 穆洛闷在他的怀里,苦闷道:「你还真敢打,若不是我牙咬得够紧,绝对会吐你一身。」 穆洛休息了一阵,挣开裴戎,侧身坐人身旁。 「你瞒着我,是要做什么,让我远离麻烦?可是你不说,麻烦就不会找上我么?」 看着那头蓬乱的发下,疑似有液体在颌尖汇聚又滴落,裴戎心中发沉,探手想要搭住他的肩膀。 忽然,自穆洛胸腔中暴发一声低吼:「除非要我剔骨还父,剜肉还母,这关系才能撇开!」 手指猛地一颤,僵在在穆洛肩头,缓缓捏紧成拳,指甲嵌入肉里,攥紧的掌心变得湿热。 裴戎胸膛猛烈起伏了几下,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直腰正身,双手按腿,两膝微分,端庄肃穆地跪坐人前。 「穆洛,看着我。」 穆洛缓缓转身,面容平静,不见泪渍,但那双眼睛比之来时更加鲜红。 一个是漂泊沧海的云帆,一个是矗立大漠的孤城,交织的目光仿佛抛向彼此的铁索,将云帆与孤城相扣,断开的宿命在这一刻重连。 「你姓裴,大商溯瑚人氏,生于嘉瑞二十三年,崑崙雪峰。」 「你的生父,来自慈航道场,罗浮殿尊,天人师首徒,天下第一剑,享誉江湖的大英杰、大豪侠——裴昭。」 「你的生母,出生溯湖杨家,名门闺秀,清壶杨素之胞妹,数术大家,织命女——杨情。」 「你与我诞生的那日,雪满崑崙山巅,我们的生父在江轻雪的命令下,在风雪中自刎。」裴戎竭力扯平颤抖的声线,以一种沉着到可怕的态度,一字一顿,「你的身世,我的生平,所有人的故事……便从割断裴昭咽喉的一剑开始讲起!」 裴戎不是个善于讲述之人,因为他语调平平,没有说书人的起承转合,抑扬顿挫。但他又是个极擅讲述之人,因为记性极好,不漏任何关键,仿佛是摸着骨头上的刻痕,一字一字地述说。 李红尘开闢慈航、江轻雪鸠占鹊巢、众生主血祭转生、裴昭劝谏师尊却被勒令自戕、十年卧底、长泰之战…… 穆洛越听越是震撼,未曾料到只是探究身世,却牵扯到历时三百年的恩怨情仇,秘闻战火,其情离奇曲折,其局波澜壮阔,若是得以笔墨记载,怕是要着字百万。 而裴戎轻描淡写的省却诸多细节,将自己描述成这卷鸿篇中毫不起眼的一个配角。
第283页 快乐分享与他人,能够变成两份快乐。而痛苦倾诉与他人,只能让听者一同悲伤。 因而,裴戎只要穆洛知晓他可能面临的危险,分清他的朋友与敌人便好,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权可丢入碳火焚成灰烬,不值得取出来供旁人一哂。 然而,穆洛没能理解他的苦心,他生来便不会长远考虑。 在这个人人都想当大人物的世道,他只想做个游手好闲的小人物。 当无数人费尽心思揽权夺势,最好能给自己抢一顶王冠戴一戴时,他却是在情势所迫下,被千万只手推上王位,不但满腹牢骚,还总惦念着功成事了,挂印而去。 穆洛常被老头子骂目光短浅,做事冲动,因为他总先顾着眼前人、眼前事。 此刻,未能听进裴戎的苦心嘱託,定定瞧着对方横置膝间的手臂。陈年伤痕纵横交错,犹如瓷器上的裂纹,布满这条修长有力的臂膀。 穆洛握住它,拇指在旧疤上摩挲:「你痛么?」 裴戎轻轻一挣,没能挣开,眼中流露无奈。 「江湖中人,谁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指着对方的胸口三道疤痕,道,「你不也痛过么?」 「还记得你我遭遇沙暴,摔下山崖的事么?」穆洛问。 裴戎轻轻「嗯」了一声。 「你昏迷时,我帮你清理过身体。」穆洛低垂着头,喉间一哽,「你的胸口与背上那些伤……我没有瞧见一块好皮。」 裴戎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穆洛将头垂得更低,握住裴戎的手背,贴着额头,那里被烈酒烧得滚热。 「原谅我、好兄弟、原谅我……若是我早早知道,定会、定会走出大沙,越过玉门关,去苦海找你。」 「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去崑崙,去出海,去没有人能够找得到的地方。就算他妈的慈航殿尊苦海部主齐出,我也一定能带走你……」 他的声音很轻,像落雨般的呢喃,然后裴戎果真听见了雨声。 许是酒至酣处削薄了这个男人的意志,他说着说着竟开始抽噎,衬着那头蓬松乱毛,像是一只流浪街头可怜大猫儿。 裴戎无奈地将人搂住,尤得这只醉猫头越埋越低,最后伏在他膝间,轻轻打起鼾声。 而放在被人握过的掌心间静静躺着一枚玉坠,与从穆洛脖颈间滑出的玉坠成一对。 这时,不远处一道琴声响起,轻拢慢捻地弹起一曲《忆故人》,琴音高远,与苍茫月色交映,令人沉醉。 裴戎寻声看去,只见墨裘覆于红衣的身影居檐而坐,墨发如环月的云流,漫于风中。从他的角度居高临下俯瞰,能将裴戎这边的景象一览无余。 难怪自己只吩咐杀手休要打扰自己,而旁边的城楼亦未亮起灯火。 他在那檐上待了多久?他又陪了自己多久? 裴戎与抚琴之人目光相接,蓦然唇角轻勾,难得展露纯然的笑意。 他正需要这一曲琴声,抚平悲楚,只赏这清风明月,无忧无愁。 大漠明月孤城,被琴音一曲抚平忧愁,而万里外的雪山玉京,却是怪象频发,动荡不休。 自江轻雪入主慈航后,白玉京的百姓已更迭五代。这里住民自记事起,便从未见过白玉京有春日以外的季节,从未看过城中繁花凋谢。 而从三日前起,仿佛有一道无形界限,将这座飞花之城分割。半城飞霜飘雪,树朽花谢,而另外半城却是生机勃勃,万物竞发,且两座半城古怪的情况时常突然翻转。 这种从未有过的怪象激起白玉京里百姓的恐慌,连慈航弟子私下也是胡乱揣测,人心惶惶。 直到九麓殿尊卫太乙出面,通告全城,言此乃天人师参悟天道引发的奇象,方才令人心稍安。 卫太乙目送宗门外的百姓叩谢离去,温和目光微微一沉,变得幽深。 抖开长袖,掐指一算,目向琅嬛阁的方向,轻声呢喃:「是时候了。」 第135章 玄都大阵 白玉京的怪象果真是因为天人师悟道引发? 若有人开有灵眼, 能看见白玉京灵气形成的龙脉被打破, 形成混沌旋涡。这漩涡的源头来自地底三十三丈, 一座庞大地宫。 地宫方正,立四象, 与环状玉城交映,形成天圆地方之格局。 而这地宫入口,正是在那琅嬛阁下。 地宫暝暝,立有三百三十三盏千叶千莲琉璃灯, 九十九名雪衣弟子行走其中,神色匆匆。 这群弟子皆来自清壶殿。 清壶殿主授符篆、法阵, 入殿弟子在踏入修行之路前,先学《九章算术》与各色算经, 直到能独立拆解及整合七品法阵后, 才会传授慈航正法。 他们身前设有檀木桌案,上置尺规书本笔墨纸砚等物,左角漆架悬有一个铜罄。九十九张案几按阳爻、阴爻,排布成「干、震、坎、艮、坤、巽、离、兑」八卦之形。诸人皆挥毫蘸墨, 伏笔疾书,纸张在案几上堆叠如山, 不留神间手肘一碰, 便如雪崩一般纷扬于地。 不时,有人蹑脚走过, 将地上废纸悄然收走。 若被寻常人瞧见,会觉得那些纸张上鬼画符似的乱一团。只有了解阵法、符篆及算术之人才能看出, 这群清壶殿弟子是在演算推导一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宏大阵法。 不时有弟子演算完一节,取下漆架上的小锤,击铜罄一声。便有墨涛跃纸而出,化为燕雀凌空飞去,落入地宫中央一女子怀中文卷。
第284页 杨素盘腿悬于半空,如坐无形水浪之间,时浮时沉。素色缫衣,发挽圆髻,插有两支素面无纹的银簪。眉不画黛,颊不实脂,颜色苍白而寡淡。 如众清壶殿弟子一般,她怀抱有纸笔,着有笔墨的纸卷从半空垂下,宛如雪绦逶迤,在地上铺成厚厚一叠。 若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那纸卷中的字迹如活物,来去灵动,好似斑斓锦鲤在清河中嬉戏游玩。 杨素耳夹一支写秃的毛笔,嘴里亦咬着一支,蹙眉冷颜,一手握轴,一手疾书。笔尖一沉,没入纸卷,再提笔时,异象顿生。 时而长出扶桑古木,时而飞出青莲金灯,时而扬起大风瀑雪,时而洒下落英缤纷。 诸般种种皆落入地宫中央茫茫气旋之中,非明非暗,无形无体,宛如天地未开时的混沌之景。 但随着神妙符篆化成的花瓣、飞鸟、鱼虫等落入,混沌渐渐膨胀,直至濒临极限,有鼓盈欲裂之态。 杨素看准时机,抽出口中衔着的秃笔掷出,落入气旋中央。 仿佛盘古开天闢地时的一斧,清气上升,浊气下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转瞬之间,混沌气旋化为满天星斗,霄河璀璨,仿佛将九天星河摄入这地宫之中。 杨素埋头,手越疾,字越狂,颊边飞起一抹病态潮红,有血丝自唇畔溢出。笔墨不断,就着验算完成后落下的最后一捺划出,悬臂转腕,绘出一圆。 漫天星斗随那笔锋牵引,分成两片,一片聚拢成圆,另一片成无眼玉勾,空去的位置由淡淡云气汇入补全。 若这时有飞鸟掠过,俯而观之,会骇然发现,一片由星河化成的阴阳鱼,在地宫中央缓缓旋转,清圣而璀璨。 一口浊气从杨素胸中舒出,身形晃了晃,好歹没从半空跌落,无休无止的推演耗竭了她的心神。 憔悴面容抬起,细细欣赏眼前恢弘美丽的阵法。 眼中既有完成伟大作品的骄傲,又有抹不开的痛惜。 因为此阵乃是陆念慈布置的一场大局核心,那一句局名为「扫尘局」。 ——诸佛众道已作古,不见天海共一流,扫却众生万般念,世间再无李红尘。 当嫏嬛地宫被人打开,发现此处遗留的玄都大阵残片,陆念慈欣喜若狂,跌坐在这尘埃蛛网间放声狂笑,心心念念诛杀李红尘的计划,因为这道上古阵法的现世,有了得以实现的根源。 玄都大阵,又名两仪灭道阵,由太清圣人所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 是以阴阳是太极,是两仪,是轮回,生与死,是枯与荣,是寂灭与重生……容纳有天地万物生死存灭的至理。 纵然只有残片,那股生死轮转的气息依旧令人震撼。 陆念慈为了补齐这处阵法,调动手中一切可用的资源。 清壶殿尊作为阵法大家,自然是他率先相请的对象。 杨素深恨陆念慈等人,哪里会给他好脸色,奈何陆念慈先张口抓住她的弱点,口中一句不离裴戎,逼得她被迫答应。 接着,陆念慈召集从清壶殿中召集弟子,挑选出阵法造诣高深者。 自杨素被软禁后,清壶殿的地位一落千丈,弟子们心中惶惶,看不见出头之日。这回有了执政慈航的霄河殿尊承诺,良禽择木而栖,自然转头于陆念慈门下。 于是,从三年前开始,他们便被封锁此处,日夜不休地推演补全阵法。为了保密,无人能踏出嫏嬛阁一步。 如今大阵即将补全,只缺落下一颗紫薇星,以帝尊之姿作为大阵枢纽,掌控阵法。 想到此处,杨素目光微沉,渐渐凝聚出坚毅。 又是一笔挥出,化为祥云彩霞涌出。宽袖之下,染有墨迹的手指轻轻滑动,一枚篆纹化为紫气环绕的麒麟。 这麒麟只有拇指大小,在祥云霞光遮掩下,向大阵落去。 眼看紫薇帝星即将归位。 忽然,有大风颳起,众人皆感觉到庚金的锋锐,无形剑气在地宫肆掠,玄都大阵前出现千锋万影,令祥云霞光溃散,将想要暗度陈仓的紫麒麟暴露人前。 万归心袖袍扬起,寒芒在他腕间环绕,神色肃穆冷峻。 杨素与众清壶殿弟子在此处待了多久,他便守了多久。名义领护法之职,暗中有监察之责,便是为了防备杨素有危害阵法的作为。 两道目光相撞,杨素比他更冷也更硬,不由嘆息道:「清壶,你不该打出这枚符篆。」 「若令慈航大计功亏一篑,你怕是此生不能踏出琅嬛阁了。」 杨素没有回应,只冷哼一声,手捏法诀。 三百三十三盏铜灯微微颤动,仿佛有无形之手牵引,按奇门遁甲,错落布置,形成另一道阵法。 与此同时,紫麒麟昂扬一声,拔足奔袭。 万归心指尖划出,千锋万影再起。锋刃行至中途,猛然抖动起来,仿佛在被无形巨力拉扯,最终倒转方向,兵零乓啷地黏在铜灯灯柱之上。 万归心愕然,来不及想通缘由,便见麒麟从他身侧奔过,拔剑欲阻,手与剑锋却一起颤抖,那铜灯阵间传来滂湃吸力,牵扯住剑锋,令他运使滞涩。 杨素虽不善争斗,但为了这一刻,三年来一直暗做手脚。陆念慈阵法造诣亦是不浅,且常来查验,为了避免他看穿,只能在不起眼的铜灯上暗做布置,形成阵法,可激发星斗磁力,专门克制万归心这种纯粹剑修。
第285页 见此情形,地宫之中微微骚动。 清壶殿弟子茫然失措地看着两位殿尊交手,不知是否该出手帮忙。当有人起身动作,想要外出禀告,只闻一声喝止。 向来温婉和气的清壶殿尊一个眼神将他钉在原地,以前所未有冰冷说口吻道:「你们投效陆念慈时,我未曾出言阻止;我被他们软禁嫏嬛阁中多年,也未开口要你们捨命相救。」 「若是你们还承我半分授业解惑的恩情,便那老实待着,这里轮不到你们小辈插手!」 「清壶,切勿自误!」万归心苦苦呼唤,但杨素仿佛已隔绝外界影响,全神贯注地指引紫麒麟落入紫薇命宫。 万归心眼底一抹痛苦转瞬即逝,身子一轻,任由元磁之力将他拉入灯阵。寒剑一展,再起千锋万影,那些锋芒被元磁吸引,覆在灯柱之上。 奈何锋刃太多,将灯柱覆满,宛如一座被剑锋插成刺猬的剑架。 铜灯本是凡物,如何能够承住千万锋刃的重量? 摇摇欲坠间,被万归心一剑扫灭。 瞬息之间,便有三十来盏铜灯熄灭。 杨素争分夺秒的同时,关注着灯阵动静。 心知肚明,这简陋阵法不能阻拦万归心太久,但她也不需要太久。只要能乘机令蕴含有一缕神魂的帝星归位,她便是玄都大阵的主人,一个命令就能令大阵自毁,叫陆念慈万般算计化为乌有。 万归心哪里容她得逞,反手抛出佩剑,化为落星流火,截断麒麟道路。剑锋没入地面,顿时地宫一震,砖破泥拱,无数寒锋破土而出,形成一片剑林,将麒麟围困其中。 杨素恨恨咬牙,一面指引麒麟突破,一面与万归心说话。 「万师叔,依照礼法,我尊你一声师叔。但你当心知肚明,你是否有这资格称师作祖?」 「在慈航道场,大师兄、尹剑心与陆念慈哪一个不比你天赋异禀,惊才绝艷?但凡江轻雪会的,他都教与你,但至今能为不过与卫太乙持平,最多比我与顾师弟两个不成器略好一些。」 「这般平庸无奇,但为何独你被江轻雪代师收徒,生生拔高一个辈分?」 万归心眉峰一颤,掌风排出,将身前一盏铜灯击成粉碎。灯阵为自保,元磁之力改吸为引,牵引被它们吸附的剑刃,反向万归心这主人攻去。 「江轻雪这种人,每落一字,便行三步。在他身体出现反噬后,岂能没有打算?」 「若是他能扛过,自是最好,若是不能,肉体崩毁前,自然要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你就是他给自己安排的后路!」 杨素越说越急,声音也越说越重,便是要以言语刺激万归心,令他心神不定,拖累破阵的速度。 「若是江轻雪旧的肉身死去,他便能以你作为容器出山。你本就与他同辈,在得知晓内情的陆念慈等人辅佐,慈航权柄交替,便能毫无险阻的渡过。」 孰料,万归心不为所动,平静说道:「能为天人师效死,我甘之如饴。」 铜灯在他惊涛骇浪般的攻击下片片粉碎,碾为齑粉,瞬息之间,又去八十来盏。 「那大师兄呢?你也不在乎他么?」杨素叫道,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浸湿衣衫。 这声质问仿佛一条锁链,套在万归心颈间,勒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身法一缓,被锋刃割伤手臂,洒下殷红血珠。 「在慈航里,曾经与大师兄关系最为亲密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子瞻。明明是你,是万归心啊!」 「否则,也不会在我与子瞻被罚后,我退而求其次地答应将戎儿这孩子交与你抚养。我以为、以为你总归是与陆念慈他们不同的,可是……可瞧瞧你都做了什么?」 「我、我……」万归心声音颤抖,狂乱地摇着头,「我也不想、不想裴昭他……」 心中猛然一悸,顿时明白中了对方的声东击西,转身向玄都大阵看去。不知何时,杨素引动大阵中太阴星的玄阴之力,将他佩剑落成剑林冻结成冰,姿麒麟一甩长尾,跨过阻拦,飞速落入紫薇命宫。 「清壶师姐,我给了你多少机会,只可惜你再一次令我失望了。」 第136章 番外:结婚的他们 凌晨5点, 裴戎睁眼, 坐起, 一气呵成。 作为杀手,他没有赖床的恶习, 生物钟精准的像是瑞士钟錶大师精心打磨出的石英表,时间误差不超过0.01秒。 手指习惯性地往身边探摸,想要摸到放在枕边一把横刀,那是穆洛的礼物。 前些年, 他这兄弟迷上了《鬼吹灯》系列,约上一群狐朋狗友冒充摸金校尉, 去崑崙山倒斗。结果直升机仪表受到磁暴/干扰迷失方向,莫名其妙落到了尼泊尔。就在裴家人以为他失踪或是被尼泊尔军方俘虏之际, 他跟个野人似的突然出现, 划着名手扎竹筏,顺江而下。回来后,将身上的唯一纪念品送给裴戎。 据称是隋唐时期的古董,李世民得封天策上将军时的佩刀。 对此, 裴戎深表怀疑。 且不说刀型制式,是唐中晚期成熟的工艺。你去的不是长安而是尼泊尔, 没背个活佛回来, 却弄了把李世明的横刀? 不过,裴戎虽表面爱要不要的, 但心底早已萌得抓心挠肝。 你问一把刀怎么萌? 来,朋友坐下, 暗网排行第三的杀手为你科普,此刀外貌古香古色,身狭直、长柄、小镡,有唐代遗风,但内芯却现代应用物理最高水准结晶产物,震金与高硬度合金集合体,具有 纳米重组能力,具有高大延展性及适应性,高分子以太动能,抗腐蚀、强压与高频率震荡,且内置一个usb藉口可以存储数据和给手机充电。
第286页 这样的武器,在一个杀手心底,就如宅男的精緻手办,是老婆一般的存在。不但全然戳中了裴戎的萌点,还安慰了他无数个辗转难捱的夜晚……想什么呢,失眠的时候,他就爱给这把刀擦油行不行? 这回,裴戎没能摸到心爱的老婆,而是摸到了光/裸细腻的肌肤,如山峦起伏般的优美线条,与皮肤下修美质密骨骼,每一寸都是那样的完美无瑕。 李红尘稠密的睫羽颤了颤,握住裴戎贴他胸口手指,凑到唇边轻轻一吻。然后舒展手臂等着,在人自觉俯身靠近时,将那脖颈揽了一臂。坐起身来,用那双朦脓的眼睛看着他。 「这么早?」嗓音里带着未醒的沙哑。 裴戎有些恍惚,直到对方慵懒的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光裸的双腿交缠一处,膝盖抵起腿根,小腹贴着胯骨,方才感受到真实。 他的老婆已经被李红尘锁入橱柜,以后枕边只有一个老公。 对,老公,请别嫌弃裴戎肉麻,他也不想。 但这个称呼符合《新人革联盟婚姻法》第三条第二款第一小项规定,且在他那经过合法手续办理的《婚姻证》第二页下方第一行也有记载,第一页是他与李红尘的一张拍得像是明星海报似的合照。 从盖下油亮红印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户籍表、人口普查表、家庭调查表、个人信息档案等等都会在「丈夫」一栏旁边,填写三个大字「李红尘」。 这是蜜月的第二个早晨,裴戎依旧茫然无措,他只有二十二岁,太过年轻,还是曾干着杀手的行当,在对特种知识精通的同时,又缺乏部分常识。不知道身为新婚妻子,该怎样行动,才是自然合理的。 为了家庭,在职业生涯巅峰悍然隐退的前着名杀手「狭刀」先生,抱着温香美玉满怀,心里想起那场过于匆忙,又隆重无比的婚礼。 地点:加勒比海,一处岛屿。 此岛是李红尘的私人产业,分为外岛、中环岛与内岛。与墨西哥政府合作,开发外岛作为旅游胜地,向世界各国游人开放。中环岛是苦海集团内部员工别墅群及相关娱乐休闲区。内岛则是唯有李红尘及家人能够踏入的私人领地。 当时,婚礼虽不盛大,但名流云集。 作为全球底下世界的教父,李红尘麾下,独孤、拓跋飞沙与伊兰昭等苦海暗网高层人士自然要来为自家godfather&master捧场。 然后,璇玑大学校长,德艺双馨的太上苍教授,被他得意弟子谈玄领着进入婚宴。这位教授高度近视,但偏不爱戴眼镜,跟谈玄走在一起,活像是被导盲犬熘着。 再来,慈航军事学院众人闪亮登场。学院政委陆念慈,京畿司令尹剑心……在门口列队站着,恭迎人革联主席兼天驱军最高首长兼金章大元帅兼慈航校长,伟大的,荣耀的,至高的天人师——江轻雪进入大厅。 那金光闪闪,意气风发的模样,好似今日婚宴的主角是他一般。 当江轻雪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时,裴戎强烈感受到某种不安,像头被侵/犯领地的狼,立起了汗毛与尾巴。只差没露出犬齿,沖人发出威慑的低吼。 然后,这头受惊狼崽儿便被人搂进怀里,不由分说地吻了吻眼睑。 裴戎挣扎一下,没能挣开,有一块蛋糕送到嘴边。 他抬眼看着李红尘,抿了抿唇。 李红尘眉峰微挑,要我「亲口」餵你? 裴戎面无表情地一口含住,嚼嚼嚼。 李红尘用拇指捻去他唇角的残渍,乖。 然后,江轻雪走了过来,坐在两人身侧,笑盈盈的,丝毫没有打扰旁人调情的自觉。 这人穿着正统中古礼服,白裘雪衣,身上没有一丝褶皱,束于玉冠的长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俊美的外表,高贵的身份,再加上权势的点缀,天生便是万人焦点。 但一开口,便让裴戎对他的好感由零变负。 他像是称量货物一般看着裴戎,戴着玉环的手指撑在颌下摩挲。 「师尊,我知您有养成的癖好,是我人老珠黄,不合您的胃口了么?」 李红尘唇角微扬,笑容淡而无味,手指把玩着一副拆封的扑克,joker在指节间灵活跳动,化妆的笑脸时隐时现,充满冷蔑嘲讽的隐喻。 「你若要合我胃口,可以尝试自杀,重投一个好胎。」 江轻雪笑着摇摇头,抽出瓶作为装的桃枝,嘆了一口气:「您明明说过,等到玉京桃花尽开,您便愿意回头看我……但却等来的是一封婚宴的请柬。」 然后大谈特谈起从前作为李红尘弟子时,两人的亲密关系与日常生活。 裴戎从未听过李红尘提及这些过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忽然,感觉压上一道重量,温热的手掌在他腿上拍了一下。自家爱人丰润唇瓣贴近耳侧,云淡风轻道:「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的话别多听,影响智商。」 裴戎有点好笑,同样悄悄地道:「人家可是天下有名的战略家及政治家呢。」 「所以这世道挺疯的,竟然选举一个精神病患者作为政治领袖。」李红尘单手将散牌堆成一个方尖塔,嘆道,「我猜地球的第三次大灭绝,不是因为核打击,也不是因为生化攻击,大概率是因为某一天江轻雪突然发疯。」 裴戎正忍笑想说点什么,便感觉放在腿上的手掌游移起来,向内探索。身躯微微一颤,不自主地加紧双腿,即便然而夹得再紧,腿根处还是留有缝隙,于是……裴戎默默压低了眉眼。
第287页 李红尘就这样一面玩着裴戎,一面听着江轻雪的表白,仿佛安坐在百老汇的华丽剧院里,欣赏一出精心排演的歌剧。 裴戎的头越垂越低,呼吸无法稳定,腰身酸软地将手臂横在桌上,最后几乎将脸给埋了进去。 就在他难以忍耐,想要抬头用目光恳求李红尘时,忽然听见江轻雪问道:「戎儿这是怎么,病了?」 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身躯猛然哆嗦了一下,罪魁祸首好整以暇地将手抽离,而受难者的两条长腿在紧张与快感的余劲中,死命绞在一起,好似初次破/身的处/女。 此刻,裴戎思绪混乱,认为江轻雪一定闻见了味道,或是听见了声音。但对方正等着他回答,没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窘迫。勉强镇定心神,正要回答。 却听李红尘接口道:「他在忍耐。」 裴戎心里打了一个突。 李红尘道:「忍耐别出手揍你。」 「当他的面撬他男人的墙角,亏你这位天人师做出来。」 江轻雪笑道:「恕罪恕罪,每次见到师尊,我总是情难自禁。」 李红尘淡淡一笑,手指勾起裴戎的下颌,在人尚未回神前,亲了上去。舌头湿软滑入,舔过齿列、膛壁、咽喉,在裴戎口中每一处留下缠绵的痕迹。 分开时,人已伏在他怀里,细细喘息。 李红尘俯身,在那湿润的唇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转目对江轻雪道:「这才是情难自禁。」 「别说那些没用的,今天你师尊结婚,带贺礼了么?」 江轻雪笑容不变:「那是自然,为了恭贺您新婚,徒儿特地带了……」 李红尘竖起食指,做了一个止声的手势。 「若是我要现点礼物,你肯给么?」 江轻雪深情地看着他:「只要是师尊想要的,我上天入地也会给您取来。」 「没那么麻烦。」李红尘捏着裴戎的脸转向江轻雪,屈指在桌面上点了点,「来,叫声师母听听。」 江轻雪:…… 于是,裴戎听了江轻雪唤了他一声「师母」,连带慈航众人来向他敬酒时,纷纷喊着「师祖母」。 裴戎头皮发麻的忍耐这一切,直到商崔嵬的酒杯送到他的面前:「阿戎。」 听着这一声呼唤,裴戎顿时有些感动,起身举杯:「商师兄。」 然后他便看见这位强烈反对婚礼,唯有将自己灌醉才能忍痛前来参加婚宴的大师兄,摇摇晃晃地对他三跪九叩行大礼:「弟子罗浮商崔嵬,拜见祖师母……」 他竟然还红了眼眶,仿佛眼睁睁看着师弟被推入火坑一般难受,搂着人的肩膀,哑声道:「阿戎,上/床前一定要进行婚前检查,好好戴套,及时吃避孕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裴戎:…… 婚礼当中,最后压轴登场的竟然是穆洛。 他「倒完斗」后,迷恋上了冒险的感觉,跑去混乱的非洲当僱佣兵,莫名其妙混成军团长,过足了大军阀的瘾。在接到苦海打来的国际长途时,他正在前线指挥坦克推阵,耳边不停响起炮弹的轰鸣。听见是李红尘与裴戎婚宴邀请时,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在确定情况属实后,立刻将自家战机序列的指挥官赶下飞机,自己开着那家昆式战斗机直接飞回国境。若非苦海集团事先给国防部打过招呼,一颗飞弹就要给他打下来。 穆洛没有时间准备贺礼,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把以色列制式「沙漠/之鹰」手/枪拍在司仪小姐面前,吓得小姑娘面无人色。 大笑与裴戎拥抱,并想用脏兮兮的嘴去拱自家兄弟脸颊,被随后进入的裴昭夫妇当头赏了一巴掌。 裴昭夫妇入席前,以长辈身份送给李红尘一个红包,并说他俩通共就戎儿这么一个宝贝,请众生主务必善待。 身后传来穆洛的抗议:「爸妈,就一个宝贝,那我算什么?你们生戎戎时的附赠品吗?」 接下来,便是祝词、誓言、交换戒指、亲吻、欢呼、唱歌、跳舞、饮酒、开怀大笑……与别的婚礼再无不同。 但是,裴戎全心全意的感到了快乐。 婚礼、戒指与蛋糕只是一个象徵,象徵着一生相伴的誓言,象徵着爱情之花的落果,象徵着至死不渝的爱恋。 虽然不是每一个人经过婚礼的人,都能得到这些象徵中的永恒。 但裴戎觉得自己可以。 因为他的坚定,他的信心,也因为他的爱人是「红染不染,秋水濯心」的李红尘。 第137章 飞虹 淡淡一语传来, 地宫中漫起大雾, 如天上云海落入凡间。那白雾折射漫天星斗, 形成一副虚假的玄都大阵,如海市蜃楼, 将紫麒麟迷惑。 眼看麒麟掉头而去,杨素目露焦急,一咬牙,指尖在手腕一划, 割开腕脉,将滚热的鲜血泼去, 血珠凌空变化,化为由符篆结成的锁链, 将麒麟套住。 正欲拽回, 杨素猛然一颤,殷红鲜血飈溅,身躯伏倒在地,被数十道锋刃钉在地上。 万归心从元磁大阵中走出, 将满地铜灯残骸留在身后。 他在杨素眼前缓缓蹲下,挥袖一拂, 泠泠寒锋化为光屑, 点点消散。遗留的寒气将伤口冻住,止住血流。且所有锋刃皆避开要害, 杨素虽是伤重,但好歹保下一条性命。 此时, 紫麒麟已落入陆念慈掌心。
第288页 清癯的手指在紫麒麟额间一点,哀鸣一声,重新退化成符篆。由于麒麟内藏的神魂被抹去,杨素如遭重击,清瘦的身体一阵哆嗦,又是一口鲜血呕出。 陆念慈把玩着符篆,一会儿捏成兔子,一会儿揉成云雀。最后对它轻轻吹了一口气,一条蛟龙凌空飞出,落入紫薇命宫。 帝星归位,大阵圆满,星斗光华夺目,生死轮转的气息倾泻,浩浩汤汤,席捲地宫。 清壶殿弟子们愕然目睹,随着那浩大震撼的气息漫过,地砖、墙面、桌案乃至铜灯碎片变得灰败、朽烂,爬上苍苔与铁锈。而自身也在这股气息的侵蚀下,皮肤松弛,头发花白,双目浑浊,渐渐苍老。 就在众人的生机将被阵法吸取殆尽之际,陆念慈反手一覆,缓缓转动的玄都大阵骤然一停,开始逆转。 死气尽去,生机复生。 老去的弟子们恢复青春,反倒是陆念慈面色一白,身形晃动起来,几乎要站不住。 万归心赶忙扶住他:「霄河师侄,你还好吧?」 陆念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果然,此等级数的阵法非是我一人能够操控。唉,不可强求。」 强撑着打出一个法诀,玄都大阵渐渐缩小,落入手中,如掌中星河。 接着,阵法凝成实体,化作两盒棋奁并两块棋秤,璀璨炫目,每一个棋子都是一颗星辰。 陆念慈将其中一盒棋奁并棋秤交给万归心,边走边嘱咐。 「这两副棋奁,代表玄都大阵的阴阳两眼。阳者主生,阴者主死,同时开启,能令阳眼之地凝聚生机,而令阴眼之地沦为死境。」 「阵法要求很高,一是需要两个道器作为阴阳阵眼,二是需要两位数术大家进行操控。」 「劳烦万师叔与九麓师弟,带着这些器物与胎藏佛莲,在云霄天上布置阳阵,那里清净安全,无人打扰。」陆念慈话音一顿,略一思忖,「并将太上苍阁主请来,主持阳阵。」 万归心接过棋奁棋秤,听见陆念慈属意太上苍为阳阵主持者,眉峰皱起:「不能由卫师侄主持么?太上苍毕竟是外人,难保不会行差踏错。」 「他不敢。」陆念慈用手巾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别忘了,他身上可是负有旧帐的。」 「昔年慈航道君在世,他尚且不敢违背师尊。如今道君身陨,转世之身跌落境界,眼见有魂飞魄散之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有余力照拂得了他。」 「这太上苍还有什么胆子,敢背叛师尊?」 看着巾内一点红色,手指攥紧掖于袖内,陆念慈面容十分平静。 「而且我要带另一盒棋奁前往大漠,亲自主持阴阵。」 「我走之后,除了这位昔年的紫薇相师,还何人精通紫薇斗数?」 说到此处,语声骤然加重,字字发沉。 「千般布置,万般筹谋,皆在此一举,请万师叔务必谨慎仔细。」 万归心唯唯应诺。 步伐忽然一顿,陆念慈垂头,目光落在攥住他的手上。 白履白袜,不染片尘,而抓着他的人血迹斑斑,骯脏不堪。 杨素气若游丝,无力抬头,全身的力气都使在那五根哆嗦的手指上。「你来的时机真是精准,我差一步,就只差一步……苍天不公,为何总是眷顾你这种、这种恶鬼。」 陆念慈微笑看着她:「巧,也不巧。」 「清壶师姐好学敏思,精于阵法一道。这方面念慈在师姐面前,无知得犹如三岁小儿。」 「而玄都大阵承载着我们慈航道场两代人之夙愿,念慈战战兢兢,不敢不慎。唯以勤补拙,每日不舍昼夜地在师姐与众清壶门徒演算结果上再行推演。多少能够瞧出,今日便是阵成的关键,自然要亲自前来看看。」 「呸!」杨素吐出一口血沫,手指收紧,手背因常年幽禁而惨白,绷起青筋尤显触目惊心。 「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真当我瞧不出你给我上的三道枷锁么?」 「一是这群辅算的清壶殿弟子,二是没有大事便寸步不离的万归心,三是每隔四个时辰,就会有人将阵法进展禀告与你,由你步步掌握,时时把控。」 「防备周密至此,我无法做太多的手脚,我只有这一个机会……」 说到此处,杨素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出生名门,自幼天赋卓佳,被天人师收为亲传。继任清壶殿尊后,更是万人膜拜,风光无限。 何曾……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好似她的快乐与无忧全在前半生耗尽,而这余生只能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保护不了妹妹的骨血,也报不了血海深仇。 她什么都做不到。 陆念慈将脚踝从人手中抽出,深深看着这位师姐一眼。 从前他们也有过同门情深亲密时光,但长大成人后,走向不同的立场。他自己选择站在胜利者一方,而选错阵营之人,只能被历史扫入角落,与尘埃共葬。 陆念慈侧身,在万归心耳边低语几句,对方眼目颤抖了一下,默然片刻,终是颔首。 「白玉京就拜託师叔了,莫送。」陆念慈拢住狐裘,微微一礼,转身走出地宫。 虽然陆念慈如此说,万归心还是将人送出地宫。站在石阶上,望着门外的嫣红桃花,怔然片刻,然后折身返回。
第289页 他来到杨素身边,抱着长剑,平静道:「对于你当年的叛宗之举,没有公布罪状,没有明正典刑,只将你拘禁于琅嬛阁中,足见天人师的胸襟。」 「若是你老老实实完成阵法,将功赎罪,未必不能回到从前。」 「但你执迷不悟,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杨素艰难翻身,毫无仪态地摊在地上,浑身鲜血将青灰地砖染成一个人形,只是嗤嗤地笑着,闭目不答。 万归心静静站了一会儿,挥退殿中弟子。 听着窸窣脚步消失殆尽,他拔出长剑,一剑斩下,鲜血在地砖上渐成一道飞虹。 凝视着足边安安静静的女人,眸色黑沉,耳畔响起陆念慈低语:「玄都大阵已成,清壶殿尊也该退位让贤了,选择合适的时机,处理掉她。」 万里之遥,秣马城。 在慈航与拿督的结盟暴露后,众人心知肚明,秣马城乃是慈航道场安排的一个陷阱。 因而攻占之后,苦海与大雁城不敢放松警惕,争分夺秒掌控城中军械、防务、府库与政堂等。一一排查城中百姓与商户,搜罗可疑之人,且严密布防,日夜巡逻。 然而三天过去,这城就好似一座普通的降城一般,未见任何古怪之处。 苦海杀手霸道地占领耶屠的府邸,将里面的丫鬟僕从驱赶一空,彻底清扫一遍,丢去不少旧物,换上崭新的枕头、被褥等,充做御众师与裴大人的下榻之处。 此刻,前院会客堂内,宅院的旧主被人押着跪在地上,凄凉地看着鸠占鹊巢之人端坐高位。 为求活命,耶屠不怕痛似的嘭嘭磕头,很快地上沁出一个血印。 「诸位大人明鑑,陀罗尼那老不死连私通慈航这种大事都瞒着小人,哪里还会让小人知晓他别的部署?」 裴戎眉目平静,但目光像是两把刀子,轻轻挑在人的脸上。 「你再仔细想想,就无可疑之人入城,无可疑之事发生?」 耶屠苦笑:「小人是真心以为拿督能与苦海结盟,准备了不少东西,想要在盟会上精彩亮相,好给诸位大人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为了这场盛会,近期有大量商人、乐团、江湖人等涌入秣马城,整座城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小人哪里还有功夫看见什么可疑人、可疑事啊。」 裴戎冷笑一声,明明是一场严肃的盟会,却被此人弄得仿佛过节一般。陀罗尼安排这个糊涂蛋儿守城,怕也有方便慈航暗中布置的心思吧。 裴戎为寻明尊圣火焦虑万分,梵慧魔罗这个事主却是淡定得很,还有心思欣赏这会客堂内挂的一副名画,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秣马城,又名铁瓮城。」他慢声道,如赏名画一般,细品这城名,「就阴阳家的学说来讲,人的命运与天时、地名等有玄之又玄的关联。」 「如三国庞统,号凤雏,本是绝代谋士之才,却年纪轻轻,魂葬落凤坡。」 「铁瓮,铁瓮,不正喻为将鱼儿赶进瓮里,好来一出瓮中捉鱼么?」 裴戎横臂桌案,屈指一下一下轻扣,眼神冷得很:「我怎么觉得,御众师大人这尾瓮中之鱼不是很着急。」 梵慧魔罗背身,负手而立。换了玄衣墨氅,峨冠博带,勾勒出他骨肉匀停的身形,光是一道背影,便是峻逸。 「何曾不急,只临事当有静气,没让你看出来罢了。」 堂中的气氛几乎可以凝水,刀戮王很没出息地抱着蜜瓜,蹲坐在角落里的凳子上。啃一口,瞧一眼,又啃一口,又瞧一眼,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攻城那天前两人还好得如胶似漆,怎么进了城后就乌鸡斗眼似的。 难道男人同男人,也会像女人同男人一样,拿闹别扭当调情? 虽这么想着,穆洛还是很乐观的,毕竟夫妻都有几日不对付的时候,更何况是他们? 但为了让自己能够好过一点,他决心打破这个僵局。 「御众师,既然秣马城已经攻下,依照我们的约定,我可以向你交付第一笔酬劳。」 梵慧魔罗转身看向他,问:「哪一笔?」 穆洛将啃秃的瓜皮一丢,手在前襟上一擦,笑道:「我师傅,那个姓柳的老头。」 第138章 怕死的人 穆洛口中的老头子, 就安身在秣马城的铁氏聚落。 铁氏非指聚落里的人姓铁, 而是住在那里的人与铁有分割不开的联繫, 不是匠师就是铸手,还有伴之生活的家眷。 哑巴师父除了刀法, 还有一身铸剑锻刀的本事,铁氏聚落自然是他最好的去处。 当初,穆洛的养父瞧出他人虽落魄,但身怀绝技, 诚心邀请加入自家匪帮,一同纵马劫掠, 不亦快活。 但被哑巴师父婉拒,养父也没有强求。 养父见多识广, 明白再落魄的高手, 也藏有一份骄傲。 便退而求其次,请哑巴师父交授自家孩子些许本事,恩情两清。 起初,穆洛不肯。 他尚年幼, 满心以为自家阿爹叔伯就是天下最有本事之人,干的那些劫道事儿也是天下最有胆量之事。 那哑巴拒绝阿爹邀请, 就是没有胆子。 听罢他的傻话, 养父哈哈大笑,天下哪个做父亲的不喜欢儿子把自己当做英雄豪杰? 一把捞起穆洛, 用鬍子拉碴的下颌刮蹭过嫩脸,令小孩坐在自己宽阔的肩臂上, 抖着缰绳驭马前进,驱赶牛羊。
第290页 霞光漫过山岱,洒下一抹金红,将马匪头子粗糙刚硬的面孔照得如饮过美酒一般鲜红。 「胡说八道,你那师父可是一个大人物。」养父说。 穆洛问:「怎么瞧出来的?」 养父屈起两指,指了指眼睛:「他有一双藏着故事的眼睛。」 穆洛不服气道:「但他脏像个乞丐,我们捡到他的时候,他几乎要把自己饿死了……啊,有羊跑了!」 一只羊见主人与小主人笑闹,悄悄脱离羊群,撒开蹄子,向着自由奔跑。 天空响起一声鹰鸣,雪白的海东青疾飞而出,很快追上逃羊,亮出钩爪,作势要扑。吓得那羊咩咩叫着,狂奔而回,一头拱在老婆肚皮底下,瑟瑟发抖。 父子两人响亮得大笑起来。 养父指着那羊。 「你看,有的人在我们面前是个大人物,但面对比他更大的人物时,就变成了这头羊。」 「所以呀,你那师父屁股后头,一定有只老鹰在追他。」 穆洛咯咯笑着,也不知听没听懂,抱着养父的头,叼着男人的耳朵磨牙:「这又是怎么瞧出来的?」 男人被咬得疼了,长臂一展,将人捞入怀里,用皮袄子一裹。把这只精力过剩,难以安静的小狗崽儿捆个严严实实,由得他像只毛虫似的,在自己胸口前挣扎。 「还是那双眼睛。」 「你就没瞧见,他无事时总坐在山头远望,不就是怕见老鹰追来,好提前开跑么?」 男人粗犷的笑声在耳畔渐渐消逝。 穆洛手掌撑住老旧门板,咬住后槽牙,任由睫羽掩住低垂的目光。 忽然,被人搭上肩膀,裴戎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穆洛惊得一抖,像只刚跳上河岸的落水狗,胡乱摇了摇头,手指悄然捏住鼻樑,将眼角湿意压回。 一脚踹开大门,张扬喊道:「老头子,小爷回来了,还不出门迎接?」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空落落一处宅院,叶落满地,无人清扫。左边一座铁炉,膛火已熄,久未用过,废铁与碳渣堆积。院子里零星种着几株树,干瘪光秃,似早已渴死,无半点绿意。 回应穆洛的,唯有风声。 穆洛睁大眼睛,心中生出不好的想法。 一个健步沖入屋中,四处查找。身法极快,又横冲直撞,响起一片叮铃哐啷。 梵慧魔罗带着裴戎,登堂入室,发现各处门窗皆未落锁。 踏入客厅,裴戎一眼瞧见一封书信,压在圆桌茶盘之下。 他快走几步,伸手拿起,扬声唤道:「穆洛别找了,这里有一封书信,或是你师父所留。」 话音落下,外面果然不响了。 须臾,穆洛如一阵旋风捲入客厅,凑到裴戎身边。 「他留下了什么话?」 裴戎拆开信封,抖出信纸,展而观之。 时人常言,观字识人。 他曾想过,此人若是那位刀宗柳疏风,字迹定然如刀锋一般,铁骨铮铮,气概不凡。 孰料,一眼看去,颇为费解,裴戎几乎以为是某种为了不让旁人读懂而刻意捏造的暗号。琢磨片刻后,方才明白这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中原文书,只不过字写得缺胳膊少腿儿,狗爬似的,需得连蒙带猜,方能识出个大概。 裴戎皱起眉头,看了梵慧魔罗一眼。 「这是柳疏风的字?」 梵慧魔罗微垂首,压下稠密睫羽,淡扫一眼,颔首:「不错,是他亲笔。」 裴戎疑惑:「你的字很好,他就是师出名门,按理说名师高徒……你就没好好教过他?」 梵慧魔罗挥袖拂去椅上积尘,转身坐下,无味地笑了笑。 「红尘授法,讲究性本自在,不拘于形。法由师授,凭己悟,是以源出一法而得万法,非法有千万,而性有千万也。」 「手把手教,落了下成,唯有以心悟,方能得真意。」 「所以,我丢了几封王羲之的《快雪晴时帖》和《兰亭序》,苏子瞻的《黄州寒食帖》、米芾的《蜀素帖》等,由的他们三个临摹参悟。」 梵慧魔罗仔细抚平袖上褶皱,温柔谦谦得仿若一位文雅公子,用他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做惋惜嘆。 「疏风这孩子愚不受教,纵使我为道祖师,也是无可奈何。」 说到底,就是没教吧?裴戎一时无言。 他展开书信,将内容念于众人。 道君尊鉴: 疏风闻道君亲临大漠,便知纵如蜉蝣漂泊,卑鼠藏沟,终有无影遁形之日。三百载前,弃徒曾犯大错,万死难赎,本该负荆叩首,任道君驱策,以偿千罪。然吾肝胆已裂,心魂俱丧,沦落为老朽废物。这般憎恶面孔,不敢与道君照面,唯有先行离开。天下之大,只求一隅苟全此生。 望道君安康,疏风泣拜。 这也是穆洛第一次看见柳疏风的书信,忍不住讲了一个冷笑话。 「老头子的遣词造句,比起他的人跟字儿来,还是很有涵养的嘛。」 但堂中静悄悄的,无人附和他,悻悻走开。 裴戎将信覆置桌案,陷入沉思。 李红尘这三个徒弟,江轻雪还罢,刀宗与紫薇相师的事迹闻所未闻,只能从御众师的话语间窥得一鳞片羽。 原本以为,这三人在慈航大变中皆背叛了慈航道君,李红尘该是一视同仁的深恨。后来发现,御众师对三人的态度有所不同。
第291页 对于江轻雪,是冷淡、蔑然与仇怒;对于山南子,好似幽魂,提也不提;唯有柳疏风,御众师从未展现过恨意,反而有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怀念。 而这封书信亦证实柳疏风的立场,有可争取的机会。 裴戎问穆洛道:「你师父能为如何?」 穆洛奇怪于这一问,但老老实实道:「这,我几乎没见过他真正出手,但总归比我强就是了。」 半步超脱么……但同为半步超脱,因为积累的深浅,差距也是极大。 裴戎转目看向御众师,比如身边这位,一只手就能搞定自己。 梵慧魔罗迎着裴戎目光,解答道:「三百年前,道君尚在人世,他便已距离超脱众生只有一步之遥。」 他意味深长地指出:「柳疏风曾是最有希望继任道君之人。」 裴戎微一怔,愕然道:「我以为会是江轻雪。」 梵慧魔罗深看人一眼,淡笑摇头。 「不错,那时的江轻雪,年纪轻轻通悟大自在剑诀顶层,气度恢弘,待人可亲,处事公正,谦逊有礼,可谓连城之璧,白玉无瑕,当时大部分慈航道子都追捧于他。」 「连我也认为,若是将慈航交付于他,许能更上一层。」 裴戎道:「既然如此,为何会最有希望继任道君的,会是柳疏风?」 梵慧魔罗道:「慈航道场非是凡俗的朝廷或者门派,能为龙头者不靠聪慧、贤能、人缘或者德行,一切全凭境界说话。」 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踏入半步超脱后,有何不同感受?」 裴戎略一思忖,道:「仿佛脱胎换骨,与天地交融,能看见从前看不见的东西,感知从前无法觉察之物。」 「便是如此。」 梵慧魔罗微微颔首,蓦然唇角抚平,连无味的笑意也消失无踪。神色不冷,却很淡,身上生出缥缈虚无之感。 「若将这天下比作一条河流,芸芸众生便是河流里的游鱼,入微只是强壮一些的鱼儿。而如你这般半步超脱,便是能够跳出河流的鱼儿。」 「你认为超脱众生者,是什么?」 裴戎不禁喃喃问道:「是什么?」 「是坐在河边的人。」 梵慧魔罗回答,整个人仿佛月照下的疏影,仙人般的无情无味。 天人之别,仙凡之念,岂是跳不出河流的小鱼能够想像? 「当年的柳疏风是最有希望成为坐在河边的那个人,若他果真成就超脱,你还会让一条鱼儿骑在他的头上么?」 裴戎在这个比喻中,感受到超脱众生者恢弘出尘与高高在上。 心中却有一丝发凉,难怪慈航道君会那般骄傲。也许在他眼中,芸芸众生皆是河中之鱼,无一人能与他并肩而立。 那你如今为何又开始正视我这条小鱼呢?是因为你也从人变做了鱼?若是回归超脱,是否又会成为那太上忘情的仙人? 裴戎胡思乱想起来,但又忍不住为胡思乱想的自己感到羞愧。 对待下属,尚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待朋友,也要相互信任,才能性命交託。 而对方是他的……若自己的感情足够坚贞,又怎能生出疑心暗鬼? 裴戎定了定心神,对慈航旧事产生兴趣,沉吟片刻,斟酌用词。 「阿蟾曾说,柳疏风、南山子与江轻雪三人。一个学他,却将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一个畏他,但受人蒙蔽铸下大错,醒悟后又自甘堕落。还有一个恨他,在获取信任后背叛……能否跟我讲讲,具体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戳痛梵慧魔罗心中旧念,目光幽微起来,如雾霭横林。 任谁看见,都会心头发寒,噤若寒蝉。 但裴戎不同,他遇软则柔,遇刚则强,与御众师冷静相对,毫不退让。 「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总要让我知晓内情,我方能做好应对。」 梵慧魔罗拧紧眉,冷肃凝视良久,然后仿佛想通一般,烟似的淡眉缓缓舒展,微微一笑:「很有道理。」 就在裴戎以为他要讲述之际,对方话锋一转:「然而,我可不像蟾公子那般耐性,喜欢给孩子讲古。」 「何不等你的阿蟾醒来……」在「你的」二字上微微咬下重音,人出尘脱俗,言笑晏晏,「再去问他?」 裴戎:…… 见人默不作声,梵慧魔罗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想将柳疏风引为助力。」 裴戎听出御众师话里的否定:「不行么,难道他另有立场?」 梵慧魔罗摇头:「他无心害我,也确实对我深怀愧疚。」 「若是我开口要求,他断然不会拒绝。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提前脱走,不敢见我。」 裴戎道:「为何?」 梵慧魔罗道:「因为他怕。」 裴戎问:「怕什么?」 梵慧魔罗道:「怕死。」 裴戎皱眉:「他百年前就是绝顶高手,百年过去,不当更进一步?天下能有几人奈何得了他?」 梵慧魔罗抚掌而笑:「不错,若是他没有松懈,且未受不可逆的重伤,今日修为恐怕与我此身在伯仲之间。」 裴戎更加不解:「那他还怕?」 梵慧魔罗道:「因为这人身上有致命的弱点,当初江轻雪就利用这个弱点杀过他一次。」
第292页 「只要这里不笨。」手指点了点鬓角,「不用我或者江轻雪出手,陆念慈、尹剑心、万归心……甚至是你,都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裴戎愕然:「什么弱点,这么恐怖?」 梵慧魔罗懒倦地向人招手,裴戎迟疑了片刻,还是躬身贴近。 御众师身躯前倾,唇瓣一抿一张的动作,带起潮湿暖热的触感。 男人低低笑道:「还是等见到你的阿蟾后,再去问他吧。」 裴戎抿主嘴唇,猛地抬头,差点儿拿脸撞在人的唇上,目光薄怒地瞪着对方。 穆洛眨了眨眼睛,惯例缩在角落,瞧着他们。 自从这两人冷战开始,角落便成了他的固有地盘。厚实的墙壁能带给他踏实的感觉,折起的狭角能帮他遮蔽冷风。 在他眼里,御众师就是在把他家兄弟当做猫儿逗,惹得人龇牙亮爪,抓咬出血来,也乐此不疲。 实在有够无聊…… 微微打了一个哈欠,在梵慧魔罗目光扫过时,这个哈欠蓦地一抖,变成了一个嗝儿。 穆洛战战兢兢:「我有一个问题。」 「既然尊驾知晓,我师父必会躲着你,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梵慧魔罗手指覆于桌面,轻轻一扣,蓦地长身而起,离开客厅,向前院走去。 「随我来。」 三人靴底从焦黄的枯叶上走过,来到五株老死不活的树前。 穆洛见御众师站在树前不动,奇道:「这树有什么古怪么?」 裴戎伸手抚上剥落的树皮,轻声道:「这不是能够长在大漠里的树,这是中原溯瑚州的桃树,又名玉里红,乃是白玉京独有的品种。结的果子又小又涩,不好吃,但开出的桃花却如烟似霞,是天下最美的。」 「它们十分娇贵,若非精心照料,绝不可能在大漠里生长。」 穆洛怔怔地摸了摸这高贵的桃树,一不留神被他掰下一条枝来,哂笑道:「没想到,老头子这么风雅。」 「爱屋及乌罢了。」梵慧魔罗一声冷嘲,一指树根,「挖开。」 穆洛左右看了一眼,一位是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沾着点儿尘土,都像是玷污了这位。另一个是自家失散多年的亲弟弟(穆洛自认为),得照顾点儿。 好吧,只有自己去挖。 当他刨开一丈深的土坑,终于从地底起出一块木匣。 木匣打开,雪白的锦垫上搁着一副画。 裴戎打开画轴,画里有一对夫妇,怀中抱有双子,画畔题诗——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第139章 画卷 画中女子身着轻薄春衫, 挽妇人髻, 簪攒珠梨花钗。长眉细目, 与杨素形容相似,但笑容恬静, 有一种少女般的娇憨。 她怀抱襁褓,被人半拥在怀。身侧男子有一张英武面孔,稜角分明,墨眉逸飞, 目如点漆。但却神态柔和,温文谦谦, 臂弯亦卧有一子,与爱妻之手桥连, 颊边陷出一点浅浅的梨涡。 裴戎看得痴了, 难以挪开眼目。 随后注意到裴昭夫妇颈间各佩一枚玉坠,明润的白玉里沁有一点殷红,如硃砂点雪。 不由伸手捂住锁骨,隔着衣襟握住玉坠, 看向梵慧魔罗:「阿蟾送给我的玉坠,原本是我爹娘的?」 梵慧魔罗道:「不错, 蟾公子将它给你, 是打算物归原主,也是想让裴昭夫妇在天之灵保佑你此去长泰平安。」 「而你却把它当做定情信物。」 裴戎展画的手顿了顿, 只做耳旁风。 穆洛也从身上摘下玉坠,用指头挑着划圈儿, 瞧着那画,皱眉深思。 「这么说,老头子知晓我的身世,他是特意来我家的,还把这副画儿藏在这里,目的为何?」 梵慧魔罗道:「这需问裴昭与柳疏风。」 裴戎依经验,将画卷仔细探索一翻。寻常的工笔画手法,涉墨点染的技法也不稀奇,绢绸出自扬州,画面洁净,没有记号。木轴都被他拆开,也没瞧出什么。 终是放弃,将画捲起,放回木匣。 「我更好奇的是,裴昭夫妇曾与你、柳疏风有何约定,为何你们手中会有他们的东西。」 「疏风这些年东躲西藏,如同阴沟里的耗子,若非金翎刀的出现,我甚至不知他竟还活着。」梵慧魔罗话语轻柔,但对自家大徒儿毫不留情,「至于为何我手里有裴昭的玉坠……」 裴戎等着后文,但对方并无说下去的意思,只随口道:「何不等你的阿蟾……」 「我只问你。」 梵慧魔罗陡然一顿,转头,目光幽微地看着他。 裴戎面无表情:「若阿蟾在,我自然问他。」 「但是,此刻是你在我面前,我只问你。」 一时无人发声,话题似乎又陷入僵局。 每到这个时候,都是裴戎退让。 这一次——他突然扯开前襟,令胸怀袒露,然后毫无停滞地将衣衫从左肩拉下,令紧实的腰部失去遮掩。 作为男人,他的肌肤过白,因而旧伤留下的深浅色显得扎眼,仿佛上古祭祀中描绘的巫纹,让那身皮肉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当裴戎伸手攥住腰带时,穆洛赶忙冲上去,按住他:「裴戎,你要做什么?」 「没你的事情。」裴戎伸手盖住穆洛的面孔,将人推开。
第293页 几步逼至梵慧魔罗身前,衣衫半褪,但神情平静得令人敬畏。 「我想,是否让你尽兴,我们就能好好说话了?」 四目相对,梵慧魔罗淡眉微拢。 裴戎的反客为主,令他流露异色,态度不再如逗猫一般漫不经心,游刃有余。 裴戎觉得自己似乎摸着一些梵慧魔罗的脉搏,他常说江轻雪贪得无厌,却不知自己也是这般。那是一种独属于生于云端,目下无尘者的疾病,他已是天下最为「恣意」之人,但却寻求着更大的「恣意」。 而裴戎的存在,破坏了这种恣意。 他将不痛快施加裴戎之身,也就别怪裴戎对他的冒犯。 梵慧魔罗神色蓦然冷冽,让裴戎有一种重回刑殿苦海的错觉。 他缓步上前,仪容端凝,每一步都仿佛经过尺量,那一种不怒自威压得裴戎节节后退,最后嘭的一声,抵在身后干瘪的桃树上。 抬手握住一把枝叶,俯身凑近,宽大的袖面掩住二人身形,在旁人看来,甚为亲密。 「我的回答,是。」用目光示意那半松的腰带,漠然道,「所以,你可以继续。」 裴戎浑身紧绷,肩背硬得仿佛能撞断身后的桃树,他的顶撞没能赢得御众师的退让。 这一回,骑虎难下之人换成了他。 梵慧魔罗见裴戎不肯动作,唇角扬起,便要嘲弄,忽然闷哼一声,伸手捂住左脸。 从那虚张的指缝间,流露出迥然不同的眼神,平静高远,但在看着裴戎时,泄出点点温柔。 裴戎听见御众师用薄怒轻颤的声音,喊了一句「阿蟾」。 两道分魂在同一个躯壳里,进行起不为人知的交涉。 梵慧魔罗的面色越来越沉,然后猛然转身,广袖在他身后狂猎扬起。 裴戎甚至听见了一丝不甘地咬牙声。 「裴昭将玉坠给我,是为了他的一场豪赌。」 裴戎放松身体,理好衣衫,没有吭声。 虽然瞧不见人面色,但再一次输给阿蟾,定然愤懑不已。识趣之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御众师的霉头。 「裴昭是个大侠。」梵慧魔罗说。 裴戎道:「毫无疑问。」 「能做大侠的人,不贪名、利、财、色,可谓无欲无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无人没有欲/望,大侠行事是为一种自我满足,这种满足叫做——道义。」 「你爹也是如此。」梵慧魔罗冷然道,「他的性情里有一股子可笑的豪情与天真。」 「发现天人师不堪的过往后,他在忠孝与道义间徘徊,想要两全其美,却最终一无所得。」 「裴昭是个聪明人,在江轻雪下定决心要诛杀他时,他已有所察觉。」 「但他没有逃,而是约我在崑崙雪峰见面。」 裴戎问:「你为什么会去?」 梵慧魔罗大笑:「他以江轻雪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邀约……或者说是威胁我,我岂能不去?」 江轻雪从李红尘身上拿走的东西? 裴戎赫然想起杨素话语。 「是江轻雪从李红尘身上取走的三样东西的其中一样么?这三样东西都是什么?」 梵慧魔罗眼神微变:「我的狼崽儿知道的可不少啊。」 他转身,将手放在干瘪的桃树上,顺着树皮的纹理,细细摩挲。 「第一样,转轮瞳,这个你应当很是熟悉。」 裴戎点头:「你命我去曲柳山庄取回,可惜任务失败,转轮瞳也不见踪影。」 「不,它已在我手里。」梵慧魔罗说。 裴戎一时怔住。 「尹小婉。」御众师口中吐出这个名字,带着点儿凉薄地笑道,「你接下任务后,我便扬帆出海,后你一步前往曲柳山庄。」 「你屠门灭户,拓跋争夺功劳时,我就在你们附近瞧着。」 「而那身怀转轮瞳的尹小婉,也是恰逢其会,撞进我的手里。」 裴戎瞬间想起那时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起刑求之耻,辱身之痛,不由怒意上涌。 刚想诘责,又想到当为身为卧底,心怀鬼胎。苦海御众师早早看破,不动声色的折腾自己,似乎也占着道理。 怒气顿时变成了憋闷。 「第二样,天人骨,不谈也罢,这东西还在江轻雪手里。」 「而第三样,也是被你爹带走的。」梵慧魔罗抚摸树皮的手指微微一顿,良久,落下一声轻嘆,「是李红尘的一颗肉心,菩提心。」 挖眼、剔骨、取心……裴戎瞳仁微颤,他不明白江轻雪与李红尘有过怎样的深仇大恨,要如此对待昔年的养父与师尊。 梵慧魔罗似察觉到裴戎的想法,否定他没有根源的猜测,「或许有恨,但未恨极至此。」 「他剔骨取心,不是为了折磨李红尘,而是他切切实实需要这三样东西。」 「难道……」裴戎目露惊色,似有所悟。 梵慧魔罗平静道:「转轮瞳、天人骨与菩提心俱是——道器。」 裴戎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一为慈航道君,这位该是怎样的天之骄子,气运所钟,一件道器便可令江湖动荡,天下大乱,而他一人竟身怀三样道器。 二为江轻雪,无论他品性若何,但成功从李红尘手中夺走三样道器,足见其魄力、手段与心性。 梵慧魔罗将话题转回裴昭的崑崙之邀。
第294页 「我为菩提心而去,裴昭却未带菩提心而来。」 「因为身怀六甲的杨情身在慈航,他无法远走高飞,心里明白死期将至,所以只想找一个说得上的人,喝最后一顿酒。」 「他问我人活着,就是要不停地争,不停地杀?这样活了一生,与畜生何异?」 第140章 命主谈玄 李红尘没有用言语回答, 而将几枚染血的玉牌扔在桌上。 裴昭认出那些牌子属于几位罗浮殿剑客, 他们是他亲密的朋友与忠诚的战友。 天人师决意消除裴昭在慈航的影响力, 将罗浮殿尊的「党羽」派往最为艰难的战局,藉由苦海之手一一剪出。 众生主自然不会顾惜敌人的性命, 杀死再多的江轻雪门徒也消抹不去他的痛苦、憎恨与愤怒。 若为避世隐士,尚可耻论争与杀,但他们皆为红尘中人,乱世浮沉, 有何资格不谈争杀? 不争,不杀?不争不杀的下场, 不就是裴昭今日这般么? 裴昭颤抖着伸手,想要抚摸那些玉牌, 但血迹仿佛火焰一般, 烫得他无法紧握。 这位昔日的英豪,痛苦地垂下了头。 但他没有落泪,而是大笑,敞亮地大笑, 仿佛他这天下最爱笑的人,看见了天下可笑的事。 「嘭」的一声, 将玉坠从脖颈上扯下, 掷在桌上。 「我知道江轻雪的心思。」 「他放任『红尘余孽』建立苦海,坐视众生主诞生, 是希望将你变作同他一样人。」 「而你,也快要成为他想要的那个样子。」 裴昭轻轻一嘆:「所以, 菩提心,我不能给你。」 「我已把它藏起来,由得你去找,也由得我那师尊天南地北地找去。」 李红尘挽袖掌坛,将他喝空的酒碗斟满,神情平静:「你这样做,有何意义?」 「分散我的精力,拖延时间,以待后手?或是以菩提心藏匿处为筹码,从江轻雪手中求命?」 裴昭豪迈地一口干尽,泄愤似的捶了几拳桌子,听见桌椅的哀鸣,伤心地摇了摇头。 「总用卑劣与恶意揣摩他人,你人生还能剩得几分乐趣?」 「这只是我最后一次赌博,我把菩提心藏在一个很美好的地方。」 梵慧魔罗随口问:「藏在桃花源,蓬莱岛?」 裴昭也随口笑答:「又或者阳春白雪里,清风明月中。」 然后,他的神情蓦然变得柔软,还有一丝牵念的不舍。 「若你能找到它,就说明你与江轻雪永远非是同路人。」 梵慧魔罗执起酒盏,与人一碰:「你很可能输得一败涂地。」 裴昭又大笑起来:「这你就不懂了,我开的赌盘,我自然是庄家,输赢通吃。」 人已很醉,几番想要站起,却只是虚软地扶按桌面,摇摇晃晃地端起酒盏。 「佛说因果,道讲轮回,解铃终须系铃人,一切纷乱自红尘开局,也要由红尘收官。」 「我怕是看不到结局便要上路了,众生主,且为我践行吧。」 梵慧魔罗讲完旧事,轻声重复那一句话。 「佛说因果,道讲轮回,解铃终须系铃人,一切纷乱自红尘开局,也要由红尘收官。」 手指轻叩树干,干枯的桃树仿佛经春雨浇灌,绿芽新发,蓓蕾萌櫱,千枝万枝灼灼而绽,落红纷纷,仿佛自己撑伞离去后降下的一场风雪,将醉卧酒肆的身影掩埋在茫茫一白中。 梵慧魔罗转身,目光落在裴戎身上。 「你在我苦海长成,我对你的身体了如指掌,菩提心不在你身。」 然后他转目于穆洛,穆洛顿时紧张起来,仿佛在接受官府宣判似的,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孰料,御众师同样否定:「也不在你身上。」 「不过,既然裴昭将他的玉坠给我,柳疏风给将杨情的玉坠与这副画卷留了下来,说明这些都是菩提心线索的一部分。」 裴戎被陈年往事砸得头晕。 事情千头万绪,但他不能混乱,需得分清轻重缓急。 「菩提心的事情以后再说,如今要紧的还是明尊圣火。」 他看向御众师:「我不明白,你一直表现得从容不迫。」 「难道你另有筹谋?」 梵慧魔罗微微一笑:「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算算时间,他应该……」 忽然抬头望向门扉:「到了。」 这时,院落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阿尔罕推开门扉。 甫一进入,便撞上三人凝聚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疑惑地挠了挠头发:「怎么了?」 穆洛瞪起眼睛,不客气道:「这话该我们问你吧。」 阿尔罕这才回神,笑道:「有人来投。」 裴戎问:「谁?」 阿尔罕咧嘴,大笑:「走,一起去城门口看看,我与裴刺主的老熟人。」 秣马城是西流沙滨的唯一大城,在五十里外,也建有几处小镇,作为商旅歇息及物资中转之所。 其中,有一镇名为「黄叶集」。 尹剑心倚窗落座,与一雪衣人面向而对。 在无极殿弟子端上菜餚后,尹剑心对雪衣人说道:「你一路舟车劳顿,用膳过后好好歇息,正事明日再谈。」 「大漠条件有限,饭食只有这些,且委屈你了。」 雪衣人拉开兜帽,露出一张消瘦清癯的面孔。看着对方面前的清汤素菜,又看着自己这方的鸡鸭鱼和一份八宝什锦饭。
第295页 陆念慈拾碗执箸,笑吟吟道:「有师兄亲手做的什锦饭,足矣。」 尹剑心没说什么,神色平静地喝了一碗菜汤。 陆念慈细细嚼过一片鸭脯,闻见尹剑心身上掩盖不住的药味,放下碗筷,抬手去摸对方的手腕。 但被人眼疾手快地避开,手指搭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一嘆:「师兄与梵慧魔罗一战,伤情不浅,何必讳疾忌医。」 尹剑心道:「有慈航最好的药师给我整治过,该用的药也已用过,余下的,只是慢慢调养罢了,用不着你操心。」 说罢,夹起一筷子菜放在陆念慈碗中。 「倒是你,半月不见,眼睛、脸颊都抠了,竟比我这个伤患更像是伤患。」 陆念慈却将碗碟扫至一旁,笑道:「你是明白我的,若扫尘局未到胜负分时,我是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好生歇上一歇。」 然后,他手掌摊开,云气凝聚,现出一副棋枰与一盒棋子。 陆念慈揭开棋盒,顿时沧古磅礴的气息流露。 在黄叶集中生活的百姓,蓦然有一种五识失感,天地皆黯的感觉。然而这异相只发生于一瞬之间,待他们回神,周边没有任何古怪,仿佛只是自己的一场错觉。 尹剑心目光落在棋盒中,光华璀璨,仿佛盛满星河:「这就是玄都大阵?」 「阴阵而已。」筹谋数年,呕心沥血,扫尘局已终于迎来收网之时,纵使陆念慈城府之深,也不免如饮烈酒,心情激荡。 两指拈起棋子,置于棋枰,发出悠然一声轻响,抬手相邀。 「师兄与我手谈一局?」 尹剑心看着他默不吭声,陆念慈疑问:「怎么了?」 他放下空碗,轻轻一嘆:「哪一次不是我推枰认输,明知结果,你却总和我下,有什么意思?」 口里虽如此说,还是挽袖拈起棋子,与人博戏。 尹剑心问:「玄都大阵的阴阳两座副阵,皆需道器作为阵眼。阳阵的阵眼是胎藏佛莲,那这阴阵的阵眼,你如何打算?」 陆念慈在挂左上小目,吃掉六子后,凝视棋局,窗外寒风卷叶,呼啸一阵紧似一阵。 「明尊圣火。」无色的唇瓣吐出一词。 将拔起的棋子丢入棋盘,冰冷笑道:「点燃圣火的钥匙,已有一人替我送入梵慧魔罗手中。」 随着一子落于天元,窗外风声大作,扫过苍茫百里,叶乱千秋。 寒风将黄叶集中的黄叶送入苍穹,乘着天风,一路漫捲至秣马城门口。 那叶儿仿佛蝴蝶一般,飘摇于裴戎身前,擦着他发簪的鹰翎回旋而落。 这时,裴戎的手臂搭在一名书生肩头,对方紧紧揽了一臂,仿佛一对无法拆分的密友。 谈玄一面「嗳嗳」的叫着,一面轻轻拍打裴戎后背。 「玄是斯文人,咱们斯文点儿见礼。」 「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再抱下去,玄的小命可真的要『悬』了,」 他在人耳边压低声音,戏嚯道:「御众师可站在身后,看着哩。」 裴刺主将人松开,退后一步。 心绪平静后,理智回笼,用一种锋锐审视的目光看着谈玄:「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意思很明显,你作为双面间谍,是陆念慈给你委派了新的任务? 装聋作傻可是谈玄的强项,仿佛没有读出友人的暗示,双手抄在袖里,笑眯眯道:「你独自一人留在杀手与疯子窝里,玄怎能放心,可不来瞧瞧你么?」 然后,抖了抖袖子,郑重神色,向梵慧魔罗拱手作揖。 「玄身怀机密,可否寻个僻静的地方,咱们坐下说话?」 半刻钟后,三人坐在离城门不远的一座茶楼上。 楼中只有梵慧魔罗、裴戎与谈玄三人。 摒退杀手,命他们把手茶楼各处。而穆洛这个外人已自觉走开,跟着阿尔罕去巡视防务。 御众师率先落座,接着是谈玄,裴戎忖度片刻,坐在两人之间。 梵慧魔罗揭开倒扣的茶盏,用滚水涮了一涮,然后给自己、裴戎与谈玄各自斟了一杯。 裴戎沉默接过,谈玄有点受宠若惊。 然后裴戎看着谈玄,谈玄看着梵慧魔罗,梵慧魔罗看着茶。 三人莫名其妙陷入沉默。 裴戎皱起眉头:「谈玄,你的机密呢?」 谈玄身子晃了晃,没有立时回答裴戎,而用一种难以言喻……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御众师。 梵慧魔罗只撑着下颌,看着茶,仿佛里面开出了一朵花。 「御众师,能否……」谈玄期期艾艾。 梵慧魔罗仿佛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拨弄着茶水中的浮沫:「这里无人需要回避,你直说便是。」 谈玄顿时苦了脸,一阵长吁短嘆:「可是,玄有预感,待会儿必然会挨一顿暴揍。」 「可嘆玄很娇体弱,怕是扛不住呀。」 梵慧魔罗目光转向裴戎,露出一抹迷人浅笑。 「裴刺主刻意坐在你我二人之间,不就是为以防不测,出手庇护于你么?」 「有裴刺主在,崇光公子有何可惧?」 二人没头没尾的对话,听得裴戎莫名其妙,疑窦丛生。 来不及细想,便见谈玄收起苦色,起身离开桌案。 轻率散漫消失不见,直腰昂首,气韵清正。倒退三步,双手交叠,向凝雅端坐的男人行以大礼,三叩三拜。
第296页 第一拜,「璇玑云阁弟子谈玄,拜见苦海御众师。」 第二拜,「紫薇相师传人谈玄,叩拜祖师慈航道君。」 第三拜,「苦海七部命部之主谈玄,参见尊上,众生主!」 再抬首时,目中一派肃穆 :「玄不负使命,将点燃明尊圣火的柴薪,从慈航道场手里取回。」 咔嚓,寂静茶楼蓦然一声脆响,裴戎一脸铁青,把手里的茶杯捏成粉碎。 第141章 暗中追索 茶楼寂静, 唯有碎片落在地上的声音。 梵慧魔罗目光朦胧地看着裴戎, 手指把玩着茶杯, 唇畔笑意似有似无。而谈玄低头不语,面孔被垂坠的墨发掩住, 瞧不出是否对朋友长久的欺骗感到愧悔。 但令人惊讶地是,裴戎没有动手,只看着满手碎瓷,怔怔出神。 他早该瞧出谈玄的古怪。 慈航能想到往苦海塞卧底, 身为魔道的苦海又怎会高风亮节,不对慈航下黑手? 况且, 璇玑云阁与慈航道场的密切关系天下皆知,纵使谈玄「已被逐出师门」, 但身上曾有鲜明的慈航烙印, 怎会那般容易得到梵慧魔罗的接纳? 甚至让他作为半个主角,参与长泰之战,争夺道器? 裴戎是个敏锐的人,且对梵慧魔罗万分了解, 不该察觉不到这些疑点。 只是在白玉京那座寂寞孤独的深宅里,谈玄是出现在他眼前的第一个同龄人, 是他的青梅竹马, 也是他这辈子第一个朋友。 第一,无论是哪一个「第一」, 对于人们来说,都有极特别的意义。 因而, 他对「第一个朋友」的信赖,全心全意,不掺杂一丝疑虑。 抖落手中的碎片粉末,裴戎流露一抹苦笑。 他被这种信赖蒙蔽了双眼,竟让苦海命主在他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行事而不自知。 同时,谈玄表明身份,也解开了裴戎心底的一道疑问。 为何御众师好似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 有谈玄这个眼线在,自己的卧底任务打从一开始就暴露了吧。 收回神思,裴戎转目凝视谈玄。 光线从身侧的窗棂照入,为他的眼睛镶出一道金褐,而瞳仁中沉淀出深邃的黑,俊美的面孔平静自若。 谈玄终于维持不住微笑,眼底流露出淡淡的苦涩。 他这人聪明绝顶,仅从裴戎的一个眼神,便已明白。两人之间,因「欺骗」二字划一道沟壑,非是插科打诨能够糊弄。 但他没有解释什么。 这里人人都有几重身份,某方的卧底,某位的下属,某人的朋友……平时,他们都能将这些身份扮演合度,但一到关键时刻,便需要在这些身份中做出选择。 而谈玄口风甚紧,直到今日方才揭露实情,已足够说明他将命主身份的重要性,放在裴戎挚友身份之上。 若非裴戎与李红尘宿命已缠成乱麻,仿佛并蒂莲花,无法分割。 说不定,谈玄会隐瞒到最后,不吐露半个字句。 「将你带回的东西,呈上来罢。」 低沉、柔和的声音回荡茶楼间,将两人惊醒,解了冷场。 裴戎转目看着御众师,心中又生疑问。 他知晓魔罗的趣味所在,如做戏一般,垂顾众生的挣扎与苦厄。这齣挚友反目的戏码应是御众师乐于欣赏的戏码,然此刻人手托颌下,看着探入窗内的一枝红枫,显得心不在焉,意兴阑珊。 谈玄温声应喏,从怀中摸出一叠古旧手稿,双手捧着,恭敬献给尊主。 梵慧魔罗抬手接过,展开。 纸张甚薄,光线照来,仿佛穿透一片蝉翼,裴戎从背面能将载录的内容瞧个分明。 当头是三句偈语——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裴戎觉得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不待他深思,梵慧魔罗便将手稿放下,并从袖中抽出一封书册。翻开一页,与手稿并排而放,转向裴戎。(该书册出自102章) 只见书册开端,同样三句偈语——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六句偈语相连,严丝合缝,玄妙不凡。 裴戎看罢:「这六句是一体的?」 梵慧魔罗斜倚,形容慵散,从冠中落出的墨发如水一般流泻于桌面。放下屈在颊边的手指,点于偈文中的「明」字。 「摩尼明尊所书《嘆明界文》,你可记下常诵,有清净神魂,镇压魔念的好处。」 「我从摩尼遗孤处搜罗来的这本,只是摩尼经典《下部贊》的上册,记载了圣火由来及涅槃的时间。」 指尖滑离书册,点在谈玄所献手稿处。 「而这一本,是《下部贊》余篇,载有点燃圣火的薪柴、火引与祭典。」 裴戎匆匆扫了一眼《下部贊》余篇,没有深入阅览,因为他心中还有更重要的疑问。 一指谈玄:「他在慈航卧底的任务,是为了这个?」 「可是,你如何知晓余篇在慈航手里?」 梵慧魔罗被日光晒得和煦温暖,长眸微敛,懒倦道:「此事要从摩尼遗孤被我捕猎到手说起。」
第297页 「摩尼遗众的落魄出乎我所料,不但保存的典籍残缺,且个个能为低微,小猫两三只而已,全然没有一派大教的底蕴。」 他睫羽低垂,侧脸娴美,手握文稿,一面阅读《下部贊》全篇,一面为裴戎梳理思路。 「我深感疑惑,消失的典籍是在战火中焚毁,还是有人趁火打劫,将之夺去?」 裴戎略一思忖,道:「看那群遗民对于摩尼教的疯狂崇拜,怕是会做到经在人在,经亡人亡。而且他们曾将部分典籍带走,说明未有玉石俱焚的想法。」 「何况摩尼教的价值不在地盘,而在他们的典籍、功法、宝兵等底蕴,敌人将之毁掉的可能性不大。」 裴戎又生疑虑:「可若说是谁趁火打劫。」 「须弥山与萨托王朝,两者是直接导致摩尼教灭亡的罪魁祸首,哪个可能性不比慈航道场大?」 梵慧魔罗翻过一页,一一驳斥。 「首先,非是萨托。萨托王朝两世而亡,消失得没有溅起一点水花。若得到摩尼典籍,再倾举国之力,怎会培养不出一名高手,挽大厦之将倾?」 「至于须弥山……确实,真相被时光湮灭,诸多史料已不可考。而我那时才刚转生,尚是一尊泥菩萨,何来精力顾及他人是非。」 「然而。」梵慧魔罗吐露一个转折,手指轻掸泛黄的纸页,朗笑道:「别忘了我们谈命主师出何门。」 「璇玑云阁,那里可是盛产策士、命师与史官的地方。」 谈玄见裴戎提及自己时,正眼不瞧,名字不叫,只随手一指了事。 明白此刻裴刺主虽看似沉着冷静,实际压着火气。 识相地眼观鼻,鼻观心,坐在边儿上,当副壁画。 此刻被御众师点名,只好顶着裴戎刀目,向御众师谦虚微笑。 梵慧魔罗道:「璇玑云阁,是山南子那孩子的道统……哦,今日该称一声太上苍阁主。」 「当初,他明哲保身,向江轻雪臣服,怕是没有想到,自己站对了队伍,却落得一个不尴不尬的下场。」 「李红尘在世时,他是道君亲传,身份高贵,地位超然。而江轻雪掌权后,他立刻在慈航失去了身份与地位。为了栖身建立璇玑云阁,只能做一些辅佐、修史、算命的事情。被江轻雪禁锢了武力的发展,永远不可能与他的慈航争锋。」 「不过,倒也方便了我。」梵慧魔罗再翻一页,淡淡道,「有太上苍在,璇玑云阁是他江轻雪的藏书楼。而有谈玄在,璇玑云阁同样也是我的石渠阁。」 「璇玑云阁作为天下史料最为齐全的地方,对于摩尼覆灭一事,有所记载。」 梵慧魔罗看罢经文,覆手合上手稿,转眸望向裴戎,念出一段史录。 「大商初立,重道抑佛,须弥世尊避驱于北,为传道统,率三万佛子出玉门关,点胡化佛。与摩尼战于幕南,明尊败亡。须弥世尊于摩尼旧址,立婆娑净宗,然为神人阻,论法十日,惜败,退回中原。」 「然为神人阻。」裴戎喃喃自语,陷入深思。 世人所言摩尼覆灭,只有前段,而没有后段。足见这位「神人」神通广大,只手遮天。硬生生将自己插手之事,从摩尼覆灭的历史中抹去。 「江轻雪确实当得『神人』之称,但这条线索太过模糊,不能算作实证。」 梵慧魔罗颔首:「不错,仅仅是猜测。」 「但有了猜测,便有了方向。至于如何证实,便靠我们的崇光公子。」 谈玄再一次被拎出来,只觉得尊主左一声「谈命主」,右一句「崇光公子」唤得他心肝儿发颤。 感觉身旁有邃黑目光投来,没敢回看,像个腼腆小姐似的,身不动,目不抬,略一拱手,强作从容。 「玄也没花多少功夫,就是遵照大人的指示,以『接引众生金灯』为引,促成慈航发兵大漠。」(详情可见第91、92章) 「若是点燃圣火的剩余关键在陆念慈手里,依照他喜欢『一箭数雕』的行事风格,派人前往大漠,定然不止阻拦御众师这般简单,未尝没有对于明尊圣火的贪图。」 「我想,裴……」话语顿了顿,最终选择「刺主」二字,显得恭敬而疏离,「裴刺主在长泰一战中,便已彻底领略过道器的魅力。」 「于是,在与裴刺主、商剑子同行的那段时间里,玄一直在队伍里观察探究。原本未曾发现古怪,心中惴惴,以为是我等判断错了方向。」 「直到大雁城、苦海、拿督数方混战时,慈航剑客中有人向御众师射出暗箭,玄方才有所肯定。」(详情可见第115章 ) 裴戎问:「肯定什么?」 谈玄终于抬头,定定望向裴戎:「那偷袭的一箭,不但断绝了苦海与大雁城和平解决事端的可能,还伤透了商剑子的心。」 裴戎道:「怎么说?」 谈玄嘆道:「陆念慈有暗中布置,而商剑子作为这只队伍的统领,却被蒙在鼓里,说明他的师叔并不信任他,不可伤透了心么?」 裴戎手扶桌案,倒未嘆息。 商崔嵬为人光明,行事磊落,是个真正的好人。 待在慈航,一只绵羊混迹狼群般扎眼。 伤心离去,是迟早的事情。 谈玄反问裴戎:「你说,陆念慈是傻子么?」 裴戎冷冷道:「霄河妙谋,慈航舵手,怎会是傻子?」
第298页 谈玄抚掌而笑;「既然不是傻子,那么让商崔嵬伤心失望,将立场偏转于你,对于陆念慈来说,有何好处?」 裴戎垂眸深思,忽然灵光一闪,顿时后背惊出冷汗:「若是商师兄与慈航离心离德,选择出手助我,与我等一同行动,那么负陆念慈密令的弟子,便能极为自然地随商师兄混入我们中间。」 「无论是窃取情报,大搞破坏,还是在关键时刻夺取圣火,都有莫大的好处。」 忽而,一拳捶上桌面,扶额大笑:「只可惜,商师兄比木头还要执拗,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肯背弃慈航,与『邪魔』同流合污。竟选择解散弟子,孤身离去。」 「如此一来,身负密令的弟子便失去加入我等的立场,可以说大大坏了陆念慈的算计。」 尽管同情商崔嵬,但一想到陆念慈布局周密,偏偏被最容易受骗之人,在误打误撞中破坏计划,心里难免快意非常。 谈玄同样笑了起来,双手揣入袖中。 「那肩负密令的弟子,自是心有不甘,又茫然无措。人一旦失去镇静,就会露出马脚。我只需守株待兔,便能将此人揪出。」 裴戎全然明白过来:「这便是你在慈航队伍解散后,没有立即归回苦海,而在今日方才回归的原因?」 「不错。」谈玄点头,手从袖中探出,指向文稿,「果然被我从他身上找到了这个。」 裴戎转头看向梵慧魔罗。 这一路上,御众师从容不迫,宛如春日踏青一般,闲庭信步,让他瞧着上火。 没想到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已与陆念慈交手几轮。心里一时称嘆,一时沮丧。似乎就自己叫得最响,偏偏没有帮上什么忙。 「我还有一个问题。」 梵慧魔罗抬手,示意请讲。 裴戎问道:「既然谈玄是你的人,那么太上苍也是你的人么?」 「阿戎。」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缭绕的尾音里含着若有若无的嘆息。 裴戎握住扶手的指尖一颤,几乎以为是阿蟾在唤他。 张目看去,男人昳丽的面孔上,又分明是魔罗的神情。 梵慧魔罗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称呼有什么不对,撑起慵倚的身子,前倾压向裴戎,目中幽潮涌动。 「你可知,我最厌怎样的人?」 裴戎本想说「江轻雪那样的人」,但料想对方既有此问,显然答案不那般简单。 于是,摇了摇头。 梵慧魔罗慨然一笑,轻嘲间,几多唏嘘。 「首鼠两端之人。」 第142章 逞强 裴戎不是没有见过太上苍。 作为慈航道场最亲密的盟友, 璇玑云阁之主时常出入白玉京, 偶尔亲临圈着裴戎的宅院, 将与他作伴的谈玄接走归去。 小裴戎矮身躲在山石下,从奇花异藤间小心翼翼地往大门口偷瞧。认真看着小谈玄拖着太上苍的手, 又摇又荡,变着法儿地撒娇。太上苍无奈微笑,搂人入怀,用柔软的暖裘裹住, 一一答应着宝贝徒弟的要求。 白玉京里永远是春日,桃花纷飞, 暖阳和煦,照在那道服曳地的男子身上, 仿佛晕着一团光。 此情此景对孤独的孩子触动不已。 小裴戎尚不知什么叫做嫉妒, 只努力睁大眼睛,揪着山石上的花藤,心里想着,若是师祖师叔也能这样对他, 就好了。 虽然后来,年岁渐长, 记忆淡去, 他与太上苍再无交集。 但此人到底在他心里留下过不错的印象。 首鼠两端,是一个卑劣的词。 裴戎一时难以想像, 这个卑劣的词儿如何与那名仙风道骨的璇玑云阁之主联繫在一起。 「不过是金玉在外,实则败絮其中罢了。」 红枫琼枝嶙峋地探入窗棂, 被梵慧魔罗出手摘去一叶,目光勾描过枫叶的脉络。 恰有清风漫堂而过,茶楼间纱幔飘舞。 御众师手指松开,由得红叶随风捲去。 「我那二弟子便如这无根之叶,是个没长性的东西。当东风压倒西风,他便东去,当西风压倒东风,他又西归。」 「他自诩聪明绝顶,总随强者下注。虽然次次证明,他押注之人,确为赢家。但上位者大多注重一个忠字,他们宁可要愚忠的傻子,绝不喜左右摇摆的智者。」 「遑论江轻雪心思深沉,刚愎多疑,怎会看得起骑墙之人?」 裴戎有些明白:「你的意思,太上苍与江轻雪的同盟关系极为脆弱,而且他不满于当前被江轻雪提防遏制的处境,于是转头在你身上下注?」 梵慧魔罗淡淡道:「不错,谈玄便是他献给我的筹码。」 闻言,裴戎觑了谈玄一眼,崇光公子只是微微笑着,仿佛对自己被师尊当做货物送人没有任何情绪。 不由想起从前的自己。 忽觉自己真不是个称职的卧底,作为工具一点也不乖巧,竟对使用者满腔怨气。陆念慈等人在使用自己时,未尝没有生出过鸡肋嘆,用之硌手,弃之可惜。 裴戎有点想笑,于是便笑了出来。 由于双眼依旧盯着谈玄的方向,笑得对方莫名其妙,神色古怪地瞧了他一眼。 裴戎摆了摆手,向梵慧魔罗一挑长眉:「他下注,我们的魔罗大人就接了,如此以德报怨,哪里像个魔头?」 梵慧魔罗瞧着他,邃眼横入秋水。
第299页 「太上苍自当明白,赌局越大,风险越重,赔个血本无归乃是赌徒常事。」 「白得一个好苗子,我如何不要?」 说罢,玉竹般的手指掐算起来,稠睫一垂一起间,明日天机地时便已瞭然于胸。 「万事俱备,而明日将起一阵东风,我们便接着这股东风,点燃明尊圣火,迎李红尘涅槃。」 长袖一拂,清风捲起书册与文稿,飞入谈玄怀中,吩咐道:「去做准备。」 谈玄抱住经文,正欲起身领命。 忽然,屁股下的座椅一震,惊得人跌坐回去。 不待他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一只做工精良的鹿皮长靴蹬住椅腿儿,从靴中延伸而出的小腿,被黑绸裹着,绷出漂亮的弧度。 裴戎环抱双臂,大腿猛然发力,连人带椅倒飞出去,方向正是楼梯入口。 谈玄惊慌失措,一面抱紧文书,一面伸手去抓楼梯扶手。但他果然不负身娇体弱的自谦,不但没能抓住扶手,还被栏杆狠狠磕了一下。 只闻「噔噔」几声响动,椅子在阶梯上弹了一弹,像个毛球似的滚了下去。 听得楼下乒铃乓啷一阵乱响,惊呼、惨叫沉闷传来。 裴戎漠然收腿,转回椅子,正身而坐。 拎起茶壶,为自己与御众师各斟一杯,仿佛将谈玄踹下楼的举动,只是一场错觉。 「我的裴刺主,何时学得睚眦必报。」梵慧魔罗端起茶杯,裊裊白雾朦胧了他的眉眼,「解气么?」 裴戎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道:「还差一点。」 梵慧魔罗问:「哪一点?」 裴戎道:「你一点。」 「你还想从我身上找回场子不成?」梵慧魔罗啜饮一口清茶,合眸凝神,神情间有一种似欲睡去的慵懒,「蟾公子不该那样宠你,让你恃宠而骄。只一年前,你多看我一眼都不敢,何曾有胆量同我这般讲话?」 裴戎被人说得一怔。 他像是被激流沖刷入海的石子,又像是跋山涉水追猎的独狼,几年来行色匆匆,不是在追逐,就是被驱赶,很少有空闲停下脚步,回想过去。 他与魔罗间微妙的转变,好似源于长泰之战,当时与阿蟾将话说开,心中大石落地,自觉枷锁卸尽。 无论面对天人师,还是魔中魔,不过一死,竟是心明魂净,无畏无惧。 算到今日,也不过一二年而已。但其间事情迭起,波折不断,仿佛过去了十余年。 再回首时,魔罗已非旧日客,自己也非当年人。 狭眸微烁,端详合眸倚坐的梵慧魔罗。 窗牗在他脸上拓下疏影,肌肤宛如上釉的白瓷,在光线下泛着泠泠的光。骨脉清晰的长颈下,一截锁骨横入前襟,手指交叠安放于腹,仿佛晒着暖阳的猫儿,慵倦又安详。 将御众师与苦海的可怖威名身上剥离后,美得纯然惊心。 裴戎目光落在那长而稠密的睫羽上,安静地看了很久。 一时无法分清,他本就如此……如此像个人。还是因为江湖对于他的敬畏深极,让世人魔化了他,认为他就该如癫似狂,魔威如狱。 裴戎忽想起,曾经杀人归来,在一处古寺里歇脚,里面满是破碎的佛像与蒙尘的壁画。在爬满薜荔藤萝的破壁残垣上,偶然一顾,看到一首题诗。 魔海之深,如来誓尽;兰若之韵,莲华圣音。 无欲之人,脱俗还真;百年之身,千年红尘。 赠与此刻眼前合眸休憩的魔罗,心中朗月疏影的阿蟾,梦里皑皑雪衣的道君,仿佛恰如其分。 裴戎道:「从前的你不像个人。」 梵慧魔罗问:「像什么?」 裴戎道:「像神,像魔,像那种需要供在神龛里,接受香火供奉,信徒朝拜的非人。」 梵慧魔罗睫羽颤了一颤,在眼底留下淡影,从发出低沉鼻音,依旧带着御众师独特的寡淡嘲意。 「阿难告迦叶曰,世人多浅薄。」 「迦叶问,何解?」 「阿难说,人见我一面,便已觉知我识我。却不知我既是阿难,还是阿弥陀佛,是他化自在天,也是障业魔罗。」 「你不过活了二十来年,行事谨小慎微,除领命禀政外,同我见过几面,谈过几句?」 「你眼中之见万魔之尊,自然觉得我该是那副模样。」 裴戎哑然,又有点惭愧,他似乎确实犯了「先入为主,以貌取人」的错误。 但他要问的不是这个,略踟蹰片刻,道:「你方才……为什么唤我『阿戎』?」 梵慧魔罗睁开眼睛,目中流露一抹怔忪。拇指摩挲起下唇,略作回想,淡淡嗯了一声。 「怎么?这一声,只有蟾公子才叫得?」 「尊上说话向来高绝,但用这一句岔开话题,有失水准。」裴戎针锋相对地嘲了一句,忽然压低声音:「你的肉身与魂魄是否出现了问题?」 梵慧魔罗意态闲适从容,但随这一语落下,双眸猛然枭锐,仿佛日暮薄雾散去,露出不见底的夜空。 身子未动,双手依旧交叠于腹,但气机变化滂湃森然,人又回到裴戎熟悉的模样。 「你在城楼,对我说,双魂间的界限正在打破。」 「从前只会唤我名姓,或是……」裴戎顿了一顿,尽管他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个爱称,「狼崽儿。」
第300页 「但方才,你很自然地将我唤作阿戎,而不自知。」 「是否阿蟾所思所想已感染了你?」 梵慧魔罗目光沉沉,没有回答。 「这对你有何影响?」裴戎关切问道,净魂涅槃已至关键时刻,他不想看到一丝半点的差错。 梵慧魔罗眉峰微挑:「除了唤错一个名字,能有什么影响?」 见这位魔中之魔竟装傻嘴硬,裴戎将他发现的异常一一道出:「从追猎摩尼遗孤开始,我便见阿蟾有些精神不济,偶尔流露疲态。」(详情见110章) 「然后你我与尹剑心交手,苦海漩涡唤出,却令人突围逃走。我记得你在长泰之战时,尚能以一敌三,而这以一对一,竟不能将人斩杀。别告诉我是你忽然菩萨生出心肠,想要留人一条性命。」 「更何况就在方才,你那疲惫犯困的模样,梵慧魔罗……」 仿佛很不适应自己对于他的关心,裴戎猛地顿住,侧脸不去看人,眉心间堆出褶皱。 「你我深知彼此,何苦在我面前逞强?」 声音歇了半晌,裴戎没能听见梵慧魔罗的回应,正想再说点什么。 忽然,稀里哗啦,刺耳的碎声一片。 天旋地转间,裴戎被人擒住手腕,压在桌上。 桌面上一切尽被扫去,杯盘壶罐碎了一地,茶水汇集桌下,绕着裴戎被迫踮起的足尖肆意流淌。 梵慧魔罗的发丝倾泻在他面上,如丝绸一般,顺滑、冰凉。 「阿戎。」梵慧魔罗在他耳边轻声唤道,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裴戎竟被这一声唤得一阵战慄。 手指贴着胸口一寸一寸向下,烫热地捂在人平坦紧实的小腹上,这是一个极微妙的地方。 「阿戎……你有感觉了。」这一声越发温软、磁柔,要命的喑哑。 手掌的热度从腹间沉了下去,裴戎张开的薄唇猛然闭拢,胸膛猛地一弹,又被身前的男人稳稳按住。 手指已经契入大腿根部无法併拢的缝隙,另一只手穿过后腰与桌面的间隙,将人抬高。 将话原封不动地返还给对方。 「你我深知彼此,何苦在我面前逞强?」 作者有话要说: 请少侠们注意~ 1.魔海之深,如来誓尽;兰若之韵,莲华圣音。无欲之人,脱俗还真;百年之身,千年红尘——出自霹雳布袋戏,是说的脱俗仙子谈无欲。 2、阿难跟迦叶的对话,是我杜撰的哈。 第143章 明日 裴戎看着他, 双腿自然垂在人腰腹两侧, 甚至抬起手臂, 自然搭上人的脖颈。 梵慧魔罗眸中现出莫名之色。 裴戎垂下眼睑,主动靠了过来, 将脸埋进人的肩窝。 梵慧魔罗的手指沿着那条笔直的嵴线上移,将人抬得更高,吻上他扬起的脖颈。舌尖推过喉结,人仿佛轻喘了一声。 进展顺利得出奇, 在御众师身下,裴戎虽然依旧拘谨, 但勉力舒展开身体。 很快,下身失去遮掩, 两人舍不下彼此, 欲更进一步。 咬着人的嘴唇,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梵慧魔罗像是被那雪亮的目光刺了一下,微微一怔。 忽然,一股诛法灭道的气息暴发, 在两人身边捲起风涛气漩,摧得堂中桌椅碗碟瑟瑟哀鸣。 梵慧魔罗没有防备, 被灭法之力直冲心魂, 身躯剧震,面孔霎时失去血色, 霜也似的肌肤下乌青经络清晰可见。 裴戎趁机运起掌力,一拍桌面, 挺身而起。双脚在人腰后交叉一扣,大腿紧绷,箍住御众师的腰身,竖掌为刀,想给人来一击狠的。 却是轰的一声巨响,被反砸在桌面。 裴戎微微蜷起,头晕目眩,脑中一阵嗡鸣。 梵慧魔罗抓着裴戎的头发,将人死死按住。 裴戎侧脸贴着桌面,耳畔传来笑声,那笑声先是低沉,然后越来越来大,越来越大,是说不出的狂。 裴戎猜不透这笑声的含义,只听得心惊。 然而,过了一会儿,那笑声又淡了下来,重新变得轻缓,夹杂几分气音。那是一番说不出的滋味,竟带着点儿勾人的味道。 大腿被握紧,掰开 「别箍那么紧,待会儿有你箍的时候。」 他这样抱着人讲话时,色相横生,实难想像天底下会有人拒绝让他来抚慰自己的寂寞。 然而,裴戎不为所动。 非是他已经六根清净,或是块不解风情的石头。 只是,他心里憋着一股火。 人的心里但凡有了火,什么慾念旖思都会烧得干干净净。 在开过荤后,裴戎正视了身为成年男子的需求,并不排斥与人欢好。但是他希望这些事情能是心甘情愿,水到渠成的,而非次次开始得莫名,强迫到最后。 梵慧魔罗盯着他的眼睛:「你还是不想?」 裴戎别开脸,皱起眉峰:「我想与不想,难道你还会在乎……嗯……」 嗓音变了调,左腿被推得踩在桌上,失却平衡,慌忙用手肘支撑,右足前掌踮起,踩在乱堆的衣物中。 身子轻颤蜷起,不敢动作,仿佛一只被捏住的仓鼠。柔软无助,这是御众师极为爱怜的模样。 裴戎抿唇瞧着对方清冷的目光,等待他撂下冷诮的讽刺。 然而御众师没有,只俯身吻住他的肩头。
第301页 窗牗半开,泠泠寒风吹入,拍打着裴戎后背,汗湿的衣料冷透,黏着火热的身躯。裴戎被撞得后挪,腰腹以下变得不像自己的,情绪在累积。 酒楼不高,街道也空旷,大街上高谈阔论传来,是谈玄、拓跋飞沙等人。 「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崇光公子,从茶楼上滚下来的模样,也是那般风度翩翩,英俊潇洒。」 拓跋飞沙声音粗犷,天生有一股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野劲儿。 「嗳,论潇洒如何能及拓跋戮主,瞧阁下的尊荣与风度,哪家闺秀侠女不会为之腿软?」谈玄温声细语,宛如溪流潺潺,甘甜入心,「吓得腿软。」 「谈玄小儿,就算你是老子同僚,也得讲一个先来后到的规矩。本戮主在御众师身边服侍数年,得御众师信重,有的是东西能够教你。」 「哦,阁下要教玄什么本事?」顿了顿,忍笑道,「如何第一眼就惹人厌烦么?此等本事唯拓跋戮主天生之才,玄学不来,哈哈,学不来。」 「谈玄,你!」 耳听这两人即将打起来,有一人掺和进来。 「二位,听我说,大敌当前,合该勠力同心!别,拓跋戮主……喂,听得懂人话吗?你再动手,我可要揍人了,说真的,我揍起人来很凶残的!」 穆洛的声音十分鲜明,像是不会压低音量说话似的,总带着一股鲜活的快活劲儿。 独孤好似也在。 哑巴不会讲话,但他手里的刀伞帮他讲了话。 伞面撑开时,发出短促的尖啸,与独孤的笑声如出一辙,像是只怪鸟。 同时,响起拓跋飞沙咬牙切齿的叫声:「来得好,老子正愁没有机会同你打一架!」 梵慧魔罗察觉裴戎的走神,眉头微挑,些许不悦。 「嗯……」裴戎足趾用力蜷尽,瞳孔聚拢,又渐渐涣散,脸颊擦过枫树的枝条。他被逼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忽然身后一空,猛然惊觉,自己已退至窗边,伸手抓向梵慧魔罗的臂膀。 然而慌乱之下,没有抓实,只令外裳滑下,露出雪白的里衣。 御众师始终衣冠楚楚,这时终于有了一丝凌乱的感觉。 而失去倚仗的裴戎向后仰去,后背撞开半掩的窗牗,发辫荡出窗外。 裴戎顶心发热,掌心汗湿,用力攥住窗框,好歹找回平衡。 忽觉街道下面古怪的没了声响,心头猛地一突。 果然,听见下面传来穆洛的大喊:「戎戎,你怎么坐窗户上了?」 裴戎与魔罗身在三楼,他上衣穿得齐整,人也没有骑在窗户上,从穆洛等人的角度,只能瞧见半截后背与一个后脑。 梵慧魔罗贴近他,唇齿间热气焦灼,似吻不吻。 「你兄弟在喊你,怎么不回话?」 裴戎深吸一口气,左臂搂紧魔罗,右手勾住窗牗,身形前沖。数枝红枫夹得粉碎,身后窗户重重扣上。 穆洛瞧得莫名,转头看向旁人:「我说什么惹着他了?」 谈玄大笑了几声,扬袖摆了摆,示意不可说,然后敛容正色,拍掌招呼众人:「行了,诸位,该干正事了。」 裴戎仰面躺倒,肩头浮起潮红,凹陷的锁骨与腰腹聚有汗珠。 他听见有人在大声发号师令,粗犷的声音仿佛风拂山岗,人马集结成林。 接着是,繁密的脚步与哒哒马蹄。 队伍分拨批次地开始行动,铺满黄沙尘土的大道上,布满凌乱的足印与车辙,车轮辘辘渐远。 裴戎沸腾的血液仿佛窖酿的美酒,心绪从楼上飘到楼下,从今日飞至明日。 明日,是十月初九,寒露。 每一年都有寒露,但对于裴戎来说,这一个寒露,意义非凡。 如果他们能够成功,明日会是涅槃重生的李红尘的第一日。 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明日都将是梵慧魔罗与阿蟾的最后一日。 裴戎的心猛然揪紧,不知是因为情绪,还是身体,他感到难以喘息。看着散在自己身上的长发,与两人交握绞紧的手指。他濒临灭顶时,颤声喊道:「阿蟾……」 不料竟得到回应,那是一声轻嘆,如幽笛般缭绕人心间。 「我在。」 裴戎目光颤了颤,摇头道:「别学他。」 然后,人在他胸前抬头。 他抬首展颜的一剎,天光破层云。 裴戎顿时气息哽住,他慌张,忙乱,仿佛犯错的孩子。伸手想去抓来衣衫,掩住此刻的羞态。但却忘记两人还连在一起,反而激得自己气喘吁吁。 「阿戎……别动。」阿蟾沙哑地喘息了一下,用力将人搂住。 两人剧烈跳动的心脏,参差不齐,一下一下撞击着对方胸膛。 他像是抱着一个孩子,将人搂在胸前。抚摸着人的后背,等待对方渐渐平复。 两人身上的热汗被风吹冷,肌肤腻在一起,偎依着取暖。 然后阿蟾缓缓抽身,但只退了半寸,便被人制止。 阿蟾投来疑惑的一眼,目光如水,他的衣衫乱了,身上痕迹斑驳,但他的人却如一枝清净的白莲。 裴戎唇颤颤张开:「我想……」 阿蟾看着他。 裴戎顿了顿,下定了决心,向人缓缓张开双腿:「阿蟾,我想。」 这一句话仿佛耗干他的所有力气,裴戎握紧拳头,垂下眼眸。
第302页 阿蟾抱住他,一吻落在眼角。 「明天,由我陪你到最后。」 裴戎闭上眼睛:「好。」 第144章 流沙海 裴戎闭着眼睛, 未曾看见有空濛虚影自阿蟾身上浮出。 梵慧魔罗凭栏而座, 身形虚化若烟。 他伸手虚抚裴戎汗湿的头发, 目光越过人肩,与阿蟾交汇。 明日, 令裴戎忐忑的明日,他与阿蟾实不怎么在乎。 李红尘的涅槃,不过是漫漫道途中一个新的起点。 但是裴戎还年轻,做不到如不老不朽的长生者一般拿得起, 放得下。 他的狼崽儿是顽强的,也是脆弱的。是粗野的, 也是娇嫩的。就像是幼崽需要哺乳,花草需要浇灌, 慰藉、关怀与情谊是构筑一道坚毅心垒不可缺少的石料。 裴戎需要阿蟾, 魔罗便给了他阿蟾。 阿蟾声音轻缓,潺潺地在魔罗心间响起:「本是好意,何必做得这般惹人生厌?」 虚幻的手指从湿软的发间穿过,梵慧魔罗长眸微阖, 宛如一双玉勾。 「你该懂得,我的好意对于他来说, 是负担。」 「人生百载, 相之天地悠悠,如梦亦如电。」 「你我看似威风八面, 但终究只是李红尘落在荷叶间的一滴水露,日晒便干。」 梵慧魔罗收回握不住的发丝的手头, 偏头看向窗外,神情淡淡:「别离从一开始便是定局。」 「所以我这魔头,要做便做得彻底,做得利索。明日也可走得潇洒,岂不干净痛快?」 阿蟾嘆道:「魔罗……」 「行了。」梵慧魔罗推开窗牗,由得寒风与红叶漫入,昳丽人影渐隐渐散,笑声渐低渐无,「且专心点儿,若未能让他尽兴,便是你的罪过。」 裴戎从余韵中清醒,他回味了许久,身心是从未有过的舒畅。 懒洋洋地将堆在肘间的衣衫拉起,他似有所感地睁眼,望向窗畔,微微一怔。 之前明明是他亲手关上的何时又被人推开? 「怎么了?」见人看着窗户神情怔忪,阿蟾拾起外衫,披在人的肩头。 裴戎摇了摇头,伸手搂住阿蟾,以额抵额,微笑道:「起风了。」 窗外苔青秋冷,红叶漫天。 一天加一晚,够做什么事情? 有的人只够睡一宿觉,吃三顿饭。而有的人足够勘破摩尼教经义秘藏,足够集结雄军万众。 谈玄藉由《下部贊》所载堪舆,以接引众生金灯为引,辅以易经八卦卜算,终于确定明尊圣火所在——铁氏聚落附近的流沙海。 拓跋飞沙、依兰昭、独孤三位部主纠集苦海杀手,以雷霆之势进驻铁氏聚落,将里面的铸师、铁匠等聚集起来,分成三队。按照谈玄的指点,去往流沙海西、北、南三处。 在上千人的不懈操劳下,三处祭台于黎明时分建起,仿佛三柄直冲霄汉的利剑。 穆洛率领一众人马连夜出城,一路东走,接应他的军队。 在同苦海百里突袭秣马城前,他便以飞鹰传讯,送至刀戮王麾下数十城池,命令他们即刻整军西来,在秣马城与拿督决战。 这些时日,回讯的信鸽纷纷扬扬,如漫天大雪。 有的是诉说大漠儿女的欢欣鼓舞,他们忍受拿督苛律暴/政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日。是俯首认输,还是天光破晓,皆付与这场决战。 更多的回信是禀告拿督军队动向,六万大军六日前便已从龙城开拔,一路行军,一路集结,昨日距秣马城只余六十里之地,人数也增至二十万。 由陀罗尼亲自领军,并将他那群醉生梦死的儿子全都绑上战马,看模样,是要与大雁城决一死战。 穆洛叫人着重注意慈航剑客的动向,然却不见踪影,应是另有筹谋,大约不会出现于正面战场。 出城时,穆洛仅率十三名轻骑,归来时,却领着足足七万人马。 时间紧迫,来不及为人接风洗尘。甫一入城,穆洛见刺奴十一在城门口恭候于他,甩开缰绳,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御众师与几位部主呢?」 十一抱拳一礼:「半个时辰前,御众师率诸位部主已去流沙海。」 穆洛脱下手套,丢给身后亲卫:「可准备妥当?」 「万事俱备,权请放心。」十一回答。 穆洛微微颔首,笑着拍了拍十一肩膀:「那好,你去跟裴戎说,秣马城的防务放心交给我。」 「在明尊圣火点燃前,就算这城门破了,城墙垮了,我能给他堵上!」 说罢,转身走入黑甲铁弓银刀的大军中,人浪层层排开又聚拢。 很快,十一看不见这位大漠鹰王的身影。 满目满眼皆是骁悍非常的大雁城战士,黑压压如汪洋,分出数条洪流,有的冲上城楼,列阵布防。有的涌入城池,搬运军械。 无数声音响起,脚步、马蹄、兵戈交鸣,震耳却秩序井然。 有统领执刀而行,一路敲过兵卒的弯刀或铁弓,或严厉训话,或鼓舞士气。 递完话后,十一翻身上马,奔向流沙海的方向,与自己人汇合。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惊天巨响。 令十一与他身下骏马具是一震,几乎以为是敌军突袭。 他勒住缰绳,回头望去。 穆洛的身影出现在巍峨城楼之上,金翎刀高举,璨若流火。
第303页 「万胜!万胜!万胜!」 呼喝如排山倒海一般,从城楼漫至城下,从城下散去四方。 「旌旗连萧萧,风雪满弓刀,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不破三千城,不归龙庭乡!」 「万胜,万胜,万胜,万胜,万胜!」 在这山呼海啸般的呼喝声中,一面大纛用三丈长杆挑起,白绦随天风翻飞,神峻的苍鹰随旗面展开,振翅欲飞。 风啸、刀鸣、战歌与呼喊,震得十一心脏狂跳,一股作为杀手时从未感受过的豪情从头顶倒灌而入。 静观片刻,十一攥紧缰绳,一声呼喝,飞驰而去。 古漠挞之人热烈粗犷,如同大漠,如同苍鹰,如同艷阳。 那阵「万胜、万胜、万胜」的呼喝传随着热浪与风沙而来,竟能隐约传到流沙海间。 裴戎站在土垣上,收回东望的目光,听见那阵响动,明白穆洛已经归来。 身下是一望无垠的黄沙,一眼看去,与大漠荒凉处几无不同。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这里的砂砾比旁的地方更为细密,圆润稠密,仿佛江南上等的珍珠稻米,又仿佛从大浪中淘出的金沙。 当人马在土垣上走过,或是有风掠过,沙海某处就会陷出旋涡,将沙面上一切活物,陷入其中。 风沙海,方圆千里的流沙群,在古漠挞传说中,是大漠母亲的胸膛。 金黄的沙粒是她美丽肌肤,聚拢的沙丘是她柔软的胸脯。 古漠挞特有的精铁矿石是从大漠母亲的「胸膛」中挖取出来的,这便其别名「沙漠之心」的由来。 而据谈玄测算,摩尼明尊逝世前,将点燃圣火的柴薪就埋藏在这片流沙之中。 「我以为会在摩尼教的古蹟中,未想却是此处。」 「精铁作为拿督的重要财源,流沙海一直在被开凿、发掘,若此地藏有什么秘密,应当早已发现。」 裴戎曲腿半蹲,裸着上身,只着一条贴身绸裤。上装整齐叠好,放在旁边。 腰身弓起,腹部出漂亮的轮廓。手握一条绳索,往腰间一圈圈缠紧。绳索另一头连着一座绞轮,与打取井水用的轮轴相似。 阿蟾放下环抱的双臂,微微摇头:「这仔细想去,大漠间实难有比流沙更好的藏匿之所。」他一身白衣,素面无纹。袖口松开,挽至手肘。腰后别着宝光煌煌的净世斩,艷阳映照鞘间佛宝,泛起一圈虹光。 璀璨的宝刀本该为人惊嘆,但带着它的男人是那般清淡,合该披霜雪,衣流云,宝刀的华美反而累赘。 烈日甚毒,连裴戎后背都被晒出一层油光。而阿蟾却是冰肌无汗,触摸在裴戎身上的指尖如玉石般微凉。 拽住裴戎腰间绳索,运力试了试,很是牢靠。 「流沙本就是险地,纵是飞鸟落下,也难逃一命。」指向连着绳索的绞轮,「纵使有这些作为辅助,以捞取精铁为生的矿奴,葬身其间不知几何。」 「且沙海变幻无常,时时流动,能带着藏在底下的东西转移。」 「即使有人曾有所发现,下次再去,未必还在原处。」 阿蟾拿起一块泛着冷光铁质面罩,替人戴好。 面具外壳由精铁打造,抠出眼眶,用织法特殊的细麻,沿着铁壳层层铺设。后脑用密不透风的丝绸裹住,直至在脖颈处扎紧。在能够阻隔砂砾进去的同时,不妨碍视野。 阿蟾捧着人脸,端详片刻,眼底流露一抹笑意:「不错,很衬你。」 面孔遮住后,裴戎身上抹不去的冷冽气质便凸显出来,很有他从前号令百众战场绞杀的威仪。 松开手时,却被裴戎握住,神情被面具隔绝,不知是什么意思。 阿蟾看着裴戎,等着他发话。 但裴戎没有吱声。 阿蟾眉峰微挑,知道这孩子独自面对他时,常有的生怯毛病又犯了。 这毛病来得莫名,不像一个二十三岁,见过世面,且阅历丰富的前苦海部主能有的,不太能治。 但阿蟾也没想过治好他,挺可爱的,不是么? 「好。」阿蟾把手抽回,将人转了半圈,五指梳入墨发,干净利落地结出长辫。 裴戎像个木偶似的,由得他摆弄,结巴道:「好、好什么?」 「无论你想说什么。」阿蟾帮裴戎盘紧发辫,又从抽出一柄匕首,绑在人大腿上,淡淡道,「我的回答都是好。」 裴戎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隔着面具略显沉闷。 「若是我想说的很过分?譬如我……我在上面,咳,之类的。」 他想说得像句玩笑一般轻快,但却很不轻快地打了一个磕巴。 阿蟾倒是没有异色,只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看得人几乎要低头认错,他说:「好。」 好……他竟然说好? 裴戎霎时红了脸,即便脸被面具遮住,但光着膀子,那抹红晕直接漫至锁骨。 「我去了。」 裴戎强定心神,站起身来,扬起手臂,打了一个手势。 顿时一道呼哨响起,他纵身一跃,彷如只飞鹰,向下落去。 与此同时,土垣边有十九人一同跃出,如鱼入海,向流沙深处潜去。 阿蟾长身而起,飒飒风起,满野回荡。 他心底响起一道低沉声音:「蟾公子,未想你也有诓骗人的时候?」
第304页 阿蟾眼净若水,眉峰不动:「我所言皆出于真心,何曾诓骗于他?」 梵慧魔罗道:「此间事了,你我皆不存在,他哪里有『为上』的机会?」 阿蟾漠然片刻,终究忍俊不禁,唇畔牵起一丝微笑:「此后,便是李红尘的事情。」 「慈航道君为人端方,品貌高洁,总不好对一个孩子食言?」 梵慧魔罗虚影倚人身后,无声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李红尘、魔罗、阿蟾座谈会。 李红尘老师敲黑板:别天天坑自己,这是重点,要考的。 魔罗、阿蟾:啧 第145章 梅花易数 裴戎潜入流沙, 越是深入, 沙砾越是厚密。仿佛过于黏稠沉重水层, 挤压着陷入的活物。 但他却仿佛一尾天生的鱼儿,在流沙间游动自如。 他与阿尔罕并肩而行, 身后缀有十二名苦海杀手与六名大雁城战士。 这二十人冒着莫大危险深入流沙海,是为寻一物。 据谈玄所言,重燃圣火,便如点灯。需盛火的灯盏、续火的灯油、与燃火的火引。 《下部贊》记载, 明尊圣火的灯盏便藏在这片流沙海中,但未知其形貌、位置。 潜行流沙间双目无用, 裴戎等人如盲人夜行,想要在茫茫沙海中找到一物, 实在困难重重。 还好, 裴戎境界突破后,五识提升,超越凡俗武者。 流沙下看不见东西,但能听见声音, 甚至沙底声音的传递比地上更加迅速。 即使已潜入数丈,裴戎亦能十分清晰地听见, 人马在土垣沙沙走动, 绳索与绞轮窸窣摩擦。 与他同行的十九人,根据对方游动时快慢、身手, 他也能精准无比的分辨出每一人。 流沙海间是一片死地,裴戎不时能遇见人与牲畜的尸骸。干燥的沙砾令他们保存完好, 只脱去水分,容颜未曾腐朽,合眸蜷缩的身形,宛如胎中赤子。 流沙海的恶名昭彰,传遍大漠,除了喜欢冒险流浪而来的游侠,没有商旅、行人敢从这里过路。 沙海中的尸骸是採铁的矿奴,多为拿陀罗尼灭部落、小国抢来的俘虏。 与南海的採珠人相类,别人是穿着铁鞋沉入海底,寻觅珠贝。而他们则是栓着绳索,潜入沙海,凿取铁矿。 裴戎潜得够深,身侧流动的沙砾变得湿冷。据他推测,大约已接近沙底水脉。 肩膀忽被拍了拍,有人握住他的肩头,轻轻一捻。 裴戎认出那是他与阿尔罕约定的暗号。 对方似乎发现了什么,叫他跟上。 于是,裴戎拽住阿尔罕腰间的绳索,与他一併游去。 接着,前身出现障碍,伸手触摸,粗粝冰凉,若所料不错,应是矿岩。上面还有矿奴留下的凿痕。 掸动绳索,向众人发出指令,十九人向后散开。 裴戎独身向前。 「欲要杀人,先要杀己,形容枯藁,心如死灰,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他张口无声,死人刀诀显化成字,拍击于岩崖之上。每吐一字,天地便黯淡一分。 手掌轻轻贴上岩崖,猛然一震,一股涤荡万道、诛灭万法的气息悍然暴发。 阿尔罕等人浑身颤抖,感觉体内法力、真劲被这股气息一冲,渐渐溃散。没有真气护航,内外天地交感随之停滞,呼吸无法维持。有人掐住脖颈,感受到被活埋的痛苦。 还好,裴戎收敛及时,令灭法之力沿着矿岩传递下去。 矿岩连着矿脉,而矿脉遍布沙底,灭法之力瞬间扩散至整个流沙海。 沙海之大,方圆百里,瞎眼寻找一物,难度胜于大海捞针。 裴戎不想徒费力气。 他不想就山,而要山来就他。 那所谓的「灯盏」,既能盛放圣火,自然蕴含澎湃法力。而灭法之力是天下一切道法克星,必然能惊动「灯盏」。 他们只消守株待兔,等待对方自投罗网。 与此同时,流沙之上,云海结生,天边光影变幻,照于阿蟾孑立身影,白衣与长发摇曳,飒飒然,似泼墨飞雪。 自裴戎潜入沙海起,他便环抱双臂,合眸而立。 苦海众人不知大人在考虑什么,不敢惊扰,皆如石雕一般,围守沙海,静待变故。 四位部主中,依兰昭、拓跋飞沙与魏小枝被遣去镇守祭台,唯有谈玄与独孤留于沙海策应。 独孤在暗无天日的刑殿待惯了,这会儿晒在烈日下,眉头紧拧,心情烦躁。 有刑奴乖觉地站在他身后,撑起大伞。生怕自家惨白如鬼似的刑主,被烈日晒化烟儿了。 谈玄挨着独孤站着。 做为一个光杆命主,身边没有嘘寒问暖的贴心下属,只能厚脸皮地往人伞底下蹭。 美其名曰,都是裴戎的好友,大家亲热亲热。 独孤显然对当朋友的朋友,无甚兴趣。 板着脸,没有理会他,目光凝在御众师身上……不,如今该称众生主。 涅槃之事已至关键即刻,如箭已出弦,难有变故。阿蟾与梵慧魔罗那复杂的身份与关系,自然不必再向心腹们隐瞒。 独孤不知别的部主是何感想,他自己在回神过后,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更是满腔激动与兴奋。 苦海部主都很年轻,除依兰昭外,无人真正经历过众生主的时代。自他们正式佩刀入行起,就是在御众师麾下征战四方。
第305页 相较从未见过的众生主,那绝美绝强的御众师才是他们真心效忠的对象。 其中,拓跋飞沙表现得最为狂热。据独孤所知,他独自吃饭、沐浴、睡觉前都要双膝跪地,祈颂御众师的尊名。 若是众生主重现苦海,要从御众师手中收回权柄。即便御众师本人顺从臣服,他们这些做下属的,都会替大人感到不甘。 现在好了,原来二位竟是一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为尊主效死而已! 更何况,独孤也是个有野心的。 他不只愿做一个部主,想往上再走一步。 部主之上还有什么?御众师呀! 尊主涅槃之后,御众师的位置自然空出。依兰昭徒有资历没有武力,拓跋飞沙是行事莽撞不足为惧,谈玄半路出家威不服众,葬主至今身份未明。 而裴戎,依尊主对他的喜爱,断不会以下属之位待他。对方又是自己的知己好友,若能请动他在尊主吹吹枕边风……作为江湖人眼中魔头败类,独孤轻飘飘地想着,能以裙带关系上位,也是一个了不得的本事。 思绪正远,忽听谈玄一声轻呼「尊主」。 立刻收敛心神,转目看去,一道光晕浮现,净世斩从鞘从脱出,煌煌宝刀映着天光,如雪似霜。 也不见如何动作,刀锋一转,谈玄捧着的接引众生金灯,便被尊主挑入手中。 他褪去鞋袜,长眸遥举,赤足走入流沙海间。 众人皆是愕然,以为尊主是不耐等待,想要亲身潜入流沙。 然而,阿蟾行于沙海,竟未有一丝下陷,双足仿佛没在沙间的美玉,每一根足趾皆完美无瑕。 缓步而行,如履平地。天高地迥,大漠风扬,白衣如雪的仙人踏沙而行,本是一副绝美画卷。 然而,沙海骤然汹涌,无数苍白手骨破土而出,摇曳舞动,纷纷去抓阿蟾的脚踝。那是葬身于沙海间的尸骸,受到惊扰活了过来,在「灯盏」的影响下,本能地阻挡外人对于沙海的探索。 然而,白骨林未被阿蟾放在眼中,他走得不快不慢,任凭森森骨手伸向他。 忽然,大风扬起,天上云与地上沙一同掀起壮阔波澜。骨手僵直,木化,长出深褐树皮,抽出新枝绿叶。接着枯叶飘零,白梅昭昭不断,流沙百里被梅花满覆,溶溶荡荡,化为一片香雪海。 阿蟾身处雪海之间,皎皎兮,如月初升,美得令人惊嘆。 苦海杀手们尚可,不少人曾见过尊主在甘霖妙雨祭「与民同乐」的一舞。也都算是见过大世面,很持得住。 而在被驱赶一处的矿奴们眼中,即便长生天也没有这般化沙为林的伟力。震惊崇敬如见天神,纷纷跪倒沙垣,虔诚跪拜。 谈玄眼中异彩连连,抚掌称嘆:「玄仰慕此法已久,奈何无缘得见。今朝终于恰逢其会,得以一观,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一句话说得三转四嘆,显然是想要人搭个话茬儿。 但独孤目光冷冽,一声不吭,仿佛一尊没有凿口的石像。 谈玄也不觉扫兴,怡然自乐把人当做一个内敛腼腆的听众。 「独孤兄可知天下三大数术?」 独孤斜了斜眼角,似乎来了点儿兴致。 「昔者天皇氏着《连山》,殷商立诞《归藏》,文王拘演《周易》。」 「此三者皆为推演天机命理的奇术,合称《易经》,被尊为诸经之首,大道之源,天下卜筮数术之法的祖宗。」 常言道,泄露天机,报应己身。 世间修炼法门万千,数术一道最为神秘,对资质要求也高,精通此道者不过寥寥数人。 独孤见识虽广,但对数术的了解哪里比得上身为命主的谈玄? 神情不由认真了几分。 见人想听又拉不下脸面,于是半遮半掩的模样,谈玄淡淡一笑。 「知天命晓福祸是众多修炼者的理想,前有天皇氏、周文王,后有麻衣道人、陈希夷、姜太公等,在卜筮测算法门上苦心孤诣,由《易经》发祥出三大数术。」 两人目光望着沙海,那道雪衣身影闲庭阔步,漫步至沙海中央。途中随手将一只折翼陷落沙中的小鹰救起,搁在肩头。 小鹰惊魂未定,不停扑打翅膀,爪子抓挠阿蟾拖在身后的长发。 安抚失败后,阿蟾神情淡淡,两指捏着作乱的爪子,将小鹰倒拎,抛向身后。 独孤张手接住,递给替属下,送下去治伤放生。 谈玄乐呵呵地瞧着,伸出三指。 「一为奇门遁甲,二为紫微斗数,三为梅花易数。」 独孤又朝尊主望了几眼,作为称职的下属,时刻等待侍奉,仅用一只耳朵听着谈玄的高谈阔论。 「奇门遁甲刑主大约也知,说起来大气。什么天象、机关、军阵、历法等皆有涵纳,包罗万象。但却是街边算命的、道观里挂单的都能说会几手。可谓杂而难精,若要论谁可称此道宗师,天下绝难找出一个。」 「紫微斗数以星宫判命,被尊为『帝王之学』。慈航道场自命正道共主,将这门帝王学拿捏在手里,与『大自在剑诀』、『普渡天卷』并称三大镇派功法。」 「其中,霄河陆念慈与清壶杨素便是此门奇术的传人。霄河的行云妙衍与清壶的斗母元磁阵便是以紫微斗数为基础,结合自身修行推陈出新而来。」
第306页 独孤听罢若有所思,挥刀在地上刻字:最后一门梅花易数,便是尊主此刻所用的? 谈玄捋着并不存在的鬍子,微微颔首:「然也。」 「非但如此,天下会梅花易数,唯有尊主一人。」 独孤问道:哪一门最为厉害? 他心中自有答案,但还是乐得听一听谈玄对于尊主的吹捧。 对于诸位部主来说,一起杀过人,一起喝过酒,一起吹过尊主,才有那么一点儿自家人的意思。 谈到此间,便能看出一个土生土长的苦海部主,与半路抱养的差距。 崇光公子向来聪敏机智,竟没能第一时间领悟到这层意思。 习惯性地故弄玄虚起来:「此间玄妙,难为外人道。」 扬臂一展,指向那再生变幻的沙海,笑吟吟道:「君且看尊主这一副观梅占,自然便知,」 独孤顿时冷了脸,漠然地将人盯片刻,扭头走开,顺便招呼走了自家刑奴和那把伞。 可怜谈命主这朵娇花,便被人无情地弃于烈日下曝晒。扬起阔袖盖在脸上,好歹遮挡着点儿。 眨了眨眼睛,茫然困惑,方才还气氛不错,怎么转眼就翻脸了? 梅花易数,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 精髓便是一个「因缘际会,逢时而动」,不刻意强求,唯有心性自然之人方能成卦。 白梅纷扬如雪乱,滂沱梅雨牵引八方气机,宛如一副棋秤,将流沙海间的一切生灵盛入棋中。 东南方向一片梅花凋谢,露出秃枝,是裴戎所发灭法道韵的影响,标註出他于沙底的位置。 而有一神秘的东西,自北出,往西行,向着裴戎等人袭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要问阿蟾如何知晓,盖因白梅微微合开,仿佛呼吸一般感知细微气机。随着那物前行的轨迹,一路绚烂盛绽。 阿蟾长眸微动,手持金灯,掉转身形,寻着梅花绽开的方向走去。 凌波微步,足下生尘,仿佛踏雪赏梅一般。 细微的足音,传入沙底,被裴戎捕捉入耳,瞬时明白阿蟾的行动,乃是向自己传递目标的行迹。 果然被惊动后,朝着自己这群不速之客而来。 屏息以待,忽然…… 叮铃——叮铃——叮铃—— 是铃声,沙底为何会有铃声,又为何能发出铃声? 阿尔罕等人心生惊愕,但那声音并非幻觉,由远及近,仿佛一位脚配金铃的少女正娉婷走来。 裴戎掸动绳索,令众人回神。 十人按照约定的站位散开,牵起一张大网。阿尔罕则率领九人守卫在侧,持刀而待。 裴戎直面铃声传来的方面,冷凝目光仿佛能穿透沙砾,看见那神秘铃声的主人。 黑影渐游动渐近,带着清脆铃响。 众人虽看不见黑影,但能分辨铃声远近,当铃声来至身前近处,二话不说,直接上网一罩,将目标捆缚网间。 然后,那铃声在网里细密地繁响起来,似乎在慌乱挣扎,想要脱困。 而阿尔罕等人则小心翼翼收束罗网,地之一点一点拖近…… 不对! 裴戎心中响起一道声音,如炸雷一般。 但一时不知是哪里不对。 他按下焦虑,细细回想,铃声、阿蟾、足音…… 忽地背生寒气,浑身僵硬,一股悚然感如冰水一般,从头颅淌至脚底。 阿蟾的足音,停在他们身后,而非身前! 第146章 骸骨巨帆 铃响是诱饵, 裴戎打着引蛇出洞的主意。而对方却是也顺水推舟, 声东击西。 却是小瞧了它! 撤, 裴戎当机立断发出指令,自身一马当先往岩崖处退避。 孰料, 周遭流沙骤然狂暴,湍流急卷,舞成涡旋,将众人吸走。 裴戎未能幸免, 仿佛被连根拔起的水草,身不由己随流而去。 流沙冲过石壁发出声响, 令他在心底绘出一副地貌。 身后丈余处,矿崖间竦峙出笋状的石峰, 似如来五指, 形成避风之所。 裴戎调整身形,从腰畔取下带钩的绳索,运足气力,向那五指石峰掷去。铁钩本该掼入岩石, 奈何涡旋吸力太大,令钩索偏转, 与石峰擦身而过, 堪堪留下一条白痕。 眼看将要功亏一篑,忽然尖锐风啸响起, 白光一闪,呯然一声, 薄而锐的匕首穿过勾爪,将之稳稳钉入石间。 裴戎一面挽紧绳索,一面拽住阿尔罕的腰带,将人猛掷过去。 阿尔罕心领神会,张开双臂,攀住矿岩,仿佛一只壁虎,稳当得没有一丝晃动。 这时,有一人从裴戎身边冲去。 身形交错间,能听见对方因被涡旋扰乱气息,在窒息中痛苦挣扎的急喘。 裴戎右腿长抻,勾住那人腰间绳索,抡腿一绕,将人扯住。如此反覆,又勾救了几人。 另一头,阿尔罕将自己卡在两峰之间,顶着乱流,绕臂收绳。死活赶在被神秘敌人撞上前,握住裴戎的手臂,将几人拖拽入石峰庇护之下。 轰隆隆———— 神秘敌人撞上岩崖,巨响连连,震耳欲聋。 矿岩厚实,内含精铁,本该无坚不摧,却因这一撞坍塌大半,无数碎石、沙砾倒灌而下,形成一条恢弘滂湃的沙瀑。 裴戎、阿尔罕等人避于石峰掌窝处,沖刷的沙砾如同刀子,几乎要将他们的皮给活活剐下。
第307页 神秘敌人似披有鳞甲,身躯剐蹭过断崖,发出刺耳摩擦。 一息,两息,三息……裴戎在心中默数,整整三十息过去,敌人的身躯依旧未横亘于石峰旁,落下一片庞大黑影,将他们吞没。 考虑到它疾风般的游速,乃是一头庞然大物,身长数十丈。 若为活物,恰若一头游弋于沙海中的巨鲸! 沙中巨兽一击过后,迅速脱离,只留下一片久久未能停息的乱流,警示裴戎等人危机尚未过去。 沙海梅林间,梅落繁枝千万片,阿蟾淡眉微聚,压着眼,目光划过颤抖的沙砾,又凝目于向南绽去的白梅。 足腕一转,再度迈开脚步。 沙中巨兽是那样庞大,游动时却如幽魂一般,毫无声息,唯有阿蟾的足音能给与裴戎指引。 他聆神细听,敌人不肯罢休,向南游出十里后,折返而来。 大家屏息静待,不少人掌心里攥着一把冷汗。阿蟾足音轻柔,每一步却似擂鼓一般,踏在他们心头。 这「灯盏」超乎众人想像,想要捕捉如此庞大之物,仅仅二十人手,显然力有未逮。 阿尔罕察觉,身畔涡旋再现,比之先前更狂,更乱。 艰难伸手,握住裴戎肩膀。流沙从手背上滑过,带去皮与血,热辣辣的疼,令他几乎以为手指已被切了下来。 他想告诉裴戎,这傢伙太大,抓不住,莫如先回地面,再做商易。 然而,裴戎右肩一耸,将人手掌卸下,足蹬石壁跃出,轻盈得像是一只飞燕,眨眼便被涡旋捲去。 阿尔罕一惊,出手阻止,但只抓了一个空。 想要嘶吼「你不要命了」,但周边都是流沙,一旦张口,便会被沙砾灌入咽喉,涨破肚皮。 虽不知裴戎想要做什么,但他深知对方是个沉着敏锐之人,绝不会自寻死路。狠了狠心,决定同去。 抬脚一蹬岩壁,人却未能飞出,脚踝一紧,似有铁箍般的东西将他牢牢套住。 阿尔罕悚然回首,厚重的流沙下,自然无法看见什么。 一股巨力传来,他发出一句无声惊呼,人被囫囵个儿地拖进岩壁下的黑洞中。 裴戎随波逐流,仿佛一朵身世伶仃的飘萍。 而前方,是一头猛兽,一座山峰,一段城墙。 一旦撞上,只能粉身碎骨!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间,裴戎的沖势竟奇蹟般地止住。 却是他在跃出前,已暗布后手。腰间绳索绕过石峰,留下约摸六尺余地,当余绳用尽绷直,便会扯住他急停偏转。 这是一场以性命作注的赌博。 有冰冷利刃从他腹间划过,许是巨兽的爪牙,腥味自身前散开。 趁此机会,单手解开腰间勾绳,用力掼入巨兽身躯。紧接着蜷起身体,随之撞入矿崖,隆隆巨响,半截残崖彻底倒塌。 巨兽从碎石中冲出,欲再度隐匿,然而身形陡停。 裴戎扣入它皮肉的绳索建功,将之绊住。 这绳索非是一般的绳索,名唤「蛟龙筋」,质地坚韧无比,是用作投石机、战车、弓弩的上好材料。 发出指令,命同行之人用蛟龙筋结网,将巨兽彻底缠住。 裴戎以为大功告成,忽然闻数声异响。 这是……绳索崩裂的声响,这巨兽竟有余力挣脱! 沙—— 阿蟾左足踏下,柔软无茧的前掌贴着流沙,没有踩实。 目光如流水一般,落在手中金灯之间,火光颤颤,仿佛在与沙底某物呼应着。 找到了。 手掌刀柄,握住光华璀璨的不动明王,从鞘中、从他口中,拔出一弯雪芒。 剎那间,泼洒向沙海中央。 目睹这一刀的杀手们瞳目放大,他们个个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刀法剑招没有见过。 刀乃百兵霸者,要么刚猛无匹,要么森锋非常。 从没见过有谁的刀,能这样温柔的。 好似不舍攀折花柳的谦谦君子,刀势虽冽,未伤花瓣分毫,捲起雪涛千丈。白梅在风中舞成漩涡,在那一抹刀光上缠绵不去。 当刀光入沙,众人才惊觉那份温柔不过错眼而已。 仿佛山崩海啸一般,流沙翻涌而起,似浊浪排空,现出深埋其间的骸骨与矿岩,接着露出深褐的一片,那是沙中巨兽的部分躯体。 独孤早已蓄势待发,口中发出尖锐呼哨,杀手们挽袖推转,十九座绞轮一同发动。 蛟龙筋绷得笔直,震起一层细尘,绵密裂声刺得人心惊肉跳。一再加力,终于在彻底断裂前,将巨兽拖出流沙。 裴戎攥着绳索,跟着浮出沙面。手探脑后,解开系带,将面罩摘去。有些不适应强光,以手遮眼。胸怀大张,剧烈起伏,后背、胸口染着沥沥血迹。 当放开手时,先是看到一片巨大黑影,压倒梅林,花瓣纷飞,将他与不远处的阿蟾全然笼罩。烈日透过黑影的间隙,投下长/枪似的光束,光影斑驳。 瞳仁凝聚,他终于看清,那是一具尸骸,庞若山岳! 尸身残缺,只余半躯。埋于沙底百年,血肉已腐,皮囊被脱水、蒸干,仿佛经过蹂的皮革,变得坚韧。臂间套着一对金铃,伏沙滑行时,撞出清脆铃响。 金色沙浪排开,它像是一艘巨船,航行沙海间。披风如帆扬起,边角残破,陈旧褪色,零星的金线绣文泛着淡淡光芒,仿佛是摩尼教最后的余晖。
第308页 见那骸骨碾压而来,裴戎身形一翻,贴着沙面滚开。 沙尘扬起,呛得人连连咳嗽,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将人拽起。 阿蟾的掌心摸着很舒服,纵使烈日炎炎,他的肌骨亦如浸在水中的玉石般润泽微凉。 裴戎甩头抖落发里黄沙,横臂擦了一把脸,道:「这具遗骸是?」 「摩尼明尊。」阿蟾扬刀点着尸骸的头颅,那张脸像是风干的橘皮,眉心印有一道纹路,是圣火纹。 摩尼教崇拜太阳、月亮与火焰,热爱一切光明之物。坚信圣火能澄澈心魂,焚烧罪业,引渡信众前往无量净土。 故而教中常以圣火纹装饰衣衫、杯盏、灯具或是人的身躯。 裴戎细看之下,发现那火焰纹路凹凸不平,竟像是嵌在皮肉里的。 阿蟾瞧出他的疑惑:「不是纹上去的,是用烙铁烧出轮廓,再将黄金磨成细粉掺入硃砂填色而成。」 「为培养一位明尊,摩尼教的长老会从虔诚信众家中,择出六七岁天资聪颖的孩童,举行拜火仪式,眉心烙印,喻为以凡身承接圣火。」 裴戎攀着土垣一纵而上,捡起叠摆齐整的武服、皮靴,迅速穿戴。 「六七岁的幼童,他们也下得去手?」 「皮肉烧灼后,常伴以高热、溃症……有多少孩子能熬过来?」 阿蟾淡淡道:「摩尼教认为,熬不过去,便是承火失败的废物。」 裴戎冷嗤一声,手中用力,扎紧腰带。单手一抄,接住阿蟾抛给他狭刀,掂了掂,与从前那把一般分量。但到底不是同生共死过的,缺了些如臂指使的感觉,只能将就着用吧。 「世道崎岖,人命能值几分钱?」 阿蟾两指相抵一错,向人摊开,表示一分不值。 「万法破灭,人心沉沦,不正等着你这位盖世英雄,踏破不平,匡扶经纬么?」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时,远处响起一阵喧嚣。 止住越扯越远的话头,裴戎转身回望,那骸骨巨船上出现一排白衣身影,仿佛天降大雪将骨船满覆。 其中,两人卓然于众。 一者身裹狐裘,巍然端坐。一者长身而立,衣带当风。 炯炯目光从陆念慈与尹剑心身上滑过,果然还是来了,裴戎低笑:「我们在这儿聊得起兴,可让一些人好等。」 「左右不过是我的子孙辈,让他们多等上一等又如何?」 阿蟾将净世斩压回鞘里,越过裴戎,迎向敌人。 足步一顿,侧身,看向裴戎握住他的手。 裴戎微微笑着,眼却很沉:「交给我。」 阿蟾与魔罗向来淡定自如,令人往往忘记他们的困境——容器腐朽,境界倒退。 裴戎不知道,此刻阿蟾还剩多少实力,他是真的游刃有余,还是在忍熬顽扛。 阿蟾不想说,他也不会问。 两人心照不宣,保持一种缄默。 阿蟾的人站得很高,生来便立于峰顶云端处。他的心也很高,天生有一种俯瞰苍生,静观岁月的超然洒脱。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忧虑、焦躁、恐惧与他无缘。 他是孤独的,身边没有亲人、朋友或知己,孑然一身,独斗天下。 但他又不觉独孤,因为他从未接受过亲人、朋友或知己保护、照拂与帮助,因而不明白何为独孤。 而裴戎他,想做第一个能保护他的人。 第147章 阴阳交割 裴戎松开阿蟾, 握紧刀柄从人身边走过。 阿蟾淡眉微敛, 瞳目转动, 追随人的身影,手动了动, 似想要抬起阻拦,但终究没有。 狂风在两人间扬起一片沙幕,阿蟾凝目,陡然觉得这道背影有些陌生。 毕竟, 从前都是裴戎跟在他身后,可怜巴巴, 像头刚离开母亲的小崽子。几乎没有什么时候,走在他的前方。 骸骨巨舟泊于沙海中央, 逆着烈日, 落下庞大黑影。 在雪衣霜剑的簇拥中,陆念慈高高在上,俯视独身行走在阴影里的裴戎,神情漠然, 仿佛在看一条将死的野狗。 敛去目中冰冷,向尹剑心示意。 尹剑心颔首回应, 一甩拂尘, 雪涛拂尾挽于臂间,踏出一步, 清风遁起,拖起无尘鞋履, 落下骸骨巨舟。 苦海杀手、慈航剑客全都默契不动,将吹响这场大战的号角,交给不断接近的两人。 尹剑心面迎裴戎,挥开拂尘,雪尾凝聚,现出雪寒剔透的风云怒。 孤身独刀走来的青年,眉飞入鬓,一双狼也似的狭眼半抬,薄唇微压,抿着下唇被流沙剐出的伤痕。不见轻狂飞扬,只有经过千难万阻洗鍊沉淀下的坚忍。 仿佛又瞧见了那一位的影子,尹剑心心神微恍,但很快收敛,转动剑锋,将刺目光线折在年轻刀客的脸上。 「荒野之上,你临阵突破,确实令我大吃一惊。」 「然而,你继承了你爹的天资,却没有继承他的谦谨。仅险胜我玉枢法身半招,便敢与我决斗。呵,不知天高地厚!」 「你可知,那一次只为试探李红尘的虚实,我对你出手时,尚留有三分余力……」 不知从何时起,听人临阵放完狠话,再还以几句,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江湖规矩。 但裴戎从没有这习惯。 距人五步远时,靴底用力一碾,跨步成弓,右手拔刀,一段怒雪狂涛扬沙而起。
第309页 铮然嗡鸣,刀剑交错的光影割开两人面孔,裴戎运力俯身,贴近尹剑心耳廓。 「毋需废言,全依江湖规矩便是。」 尹剑心眯起眼睛,眉目冰冷:「什么规矩?」 裴戎一刀将人荡开,朗声大笑起来,黄沙漫漫,掩不住眸中一抹疏狂。 「活,则扬名立万,死,便埋骨荒冢!」 刀剑、烈酒、明月、美人……江湖的一个个故事里,最多的还是你生我死的血斗。 昨日,你浇他热血洗剑,今日,他以你头颅盛酒。 活这世间的男人,仿佛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牛心左性,道理都在刀光剑影里讲。谁能活到最后不倒,他便是天底下最有道理的人。 这是裴戎与尹剑心第二次交手,激烈、凶险更上一筹。 无极殿尊仿佛传说能呼风唤雨的神人,扬剑而发,便是风起云涌。云海天降,化身雄壮兵马,比荒原一战时,更加波澜壮阔。 裴戎横刀身前,凛然不惧。 他也比当初成长了不少,刀光萧瑟又黯淡,一刀斩去,风云溃散。 单刀独斗的身影,仿若一只孤标苍鹰,被阿蟾照入眼中。 长风过襟,卷衣袖猎猎,苦海的主人负手而立,默然关注局势。 他明白裴戎的心意,想要孤身撑起这场战局,便是要叫慈航不知他的虚实。 作为苦海的图腾,当是无人能败,又完美无瑕的。唯有如此,苦海的恶徒、疯子与狂人们才肯为他前赴后继,不惧生死。 阿蟾有些怔怔,不知怎么的,忽然忆起早年间的一名朋友。 难记起长相与名字,人死得很早,碑也没立,埋在荒山野岭滋养着花草。 只有一场交谈,印象依稀犹存几分。 「连我与沧浪城主一较高下时,使得那套『流风回雪十三剑』,你都瞧不上眼。天下还有怎样精彩的比斗,能博你青眼?」 红泥火炉没有一丝烟气地烧着,丝绢包裹铜壶,冷酒浸润于沸水里。慈航道君拎得平稳的手,微一顿,难得被人问住。 思忖片刻,长目幽微,玩笑道:「若有人为我挺身,无论胜败如何,也当算得精彩。」 问话的人愣了愣,然后笑滚在地上。 「若天下有连道君都犯难之事,还有谁敢接手?反正我是不敢!为你挺身,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活得腻味了。」 慈航道君没有反驳,唇畔含笑,同人互敬一杯酒。 因为他自己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这人,原就这般孤高自负。 但是,你瞧,这里就有一个活腻味的人,在为我拔刀。 阿蟾喉间含着轻嘆,眼波微澜后,归于平静。但掩于袖中的手掌缓缓握紧,隐秘地流露着心绪。 谈玄、独孤与一众杀手簇拥在他身后,黑压压如一片江潮,森然肃穆,静待尊主号令。 「灯盏已现,众位。」御众师环顾黑潮,手负身后,淡淡一笑,「且为本座取来灯油。」 黑衣杀手们满目狂热,战意散出,齐齐俯身应喏。 裴戎欲遮掩虚实,就必须在明尊圣火点燃前,阻隔尹剑心及陆念慈向阿蟾出手。 两人交手已过百招,尹剑心到底胜他一筹。 对方稳扎稳打下,他渐落下风。 又一片剑雨洒下,勉力挡下剑招,再无心神应付旁物,被人猛烈一脚蹬至胸腹。眼前一黑,腥甜鲜血咳出,人如投石一般倒飞出去,撞入梅林之间,轰然数声,砸断数株。 尹剑心长剑一荡,风云涌动,身畔被斩得千疮百孔的天兵云渐渐恢复。 想要乘胜追击,但刚迈一步,身形微晃。 久战之下,他亦非完好无损。 不错,裴戎只初入半步超脱。 比之自己,失之年轻,也胜于年轻。 年轻,缺了积累与经验。年轻,却有最好的肝胆,无畏将生死看淡。 作为慈航殿尊,什么少年英才没有见过? 本来以为已经足够高看了裴戎,未想竟还是低估了他。 眼中复杂,被逐渐西尘的日晖浸染,暗霾横生。深吸一口气,迈步又沉又稳,缓缓向人逼近。 「裴戎,你在做什么?闭着眼,在错误的道路上走至死地。」 「李红尘的魂魄残缺,外强中干,他将自己伪装得无所不能,你就真以为他无所不能?」 「你可知,为了今日,我们做了多少准备?为今日,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 一声沉似一声,扬起手臂,仿佛已将大获全胜握于掌中。 「从你们踏入大漠起,就已一败涂地。」 哗啦,断枝残木被推开,探出一只握刀的手。狭刀点地,颤巍巍地拄着,撑起裴戎的身体,手捂着胸腹。手背开裂,鲜血顺着刀刃滴落。 年轻刀客的眼底,有挥之不去的倔气。 「未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言一个败字。」 他摇摇晃晃起身,像是在大漠里扎根的胡杨,不倒,也不朽。 「你又有何胆,敢言一个赢字!」 「不见棺材不落泪。」尹剑心沉喝一声,一剑杀去。 裴戎不在硬抗,折身入林。做杀手时留下的痕迹,令他善于隐匿与突袭。利用繁花密林遮掩身影,以缥缈步伐形成错位。狭刀与寒剑在琼枝雪蕊间时分时缠。 冷肃的剑客与英武的刀手在漫天花雨中,回旋、交错,上演一出杀机四伏的刀剑之舞。
第310页 风云怒挑落一朵白梅,刺向裴戎心口,却见那压鞘再拔的狭刀,横亘胸膛,与剑尖相撞,擦出一串火花。 「自古欲夺霸业者不少,身负恶名者亦多。」 「英雄志,枭雄身,王名之下埋骨万冢,是非功过,惟其春秋,辱骂者不少,敬佩者亦多。」 「但独你等,让我瞧不上眼!」 金色火光溅跃两人面孔之间,裴戎漆黑瞳眸中,映照出怒火与星芒。他回敬一招,面前梅树四分。 天兵云将以身相挡,却如纸片一般豁然洞穿,尹剑心运剑相阻,虎口开裂,握一把滑腻鲜血,手臂随剑微微发颤。 「人说武帝穷兵黩武,但他至少驱走匈奴,替汉打出血性。说曹操乱世枭雄,但有诸多谋臣武将为其忠心效死。」 「而你们,太阴毒了。」裴戎辛辣讥讽,刻意激怒对方,「气魄、气概一个没有,只懂得躲在暗地里耍弄鬼蜮伎俩,若让你们得了天下,岂非要让天下男儿如你们一般,变成阉了卵子的娘们?」 「你,不可救药!」 尹剑心含怒出手,果然刚猛倍增,却失稳健。 被裴戎以掌拨掸的梅枝阻了一瞬,灭法气息勃发,天地失色,繁花凋零,环绕尹剑心的天兵云将溃散的一干二净。 他出刀,平静、萧瑟又黯淡,寒刃入肉染一线嫣红。 红,是这方寸之地间,唯一的色彩。 裴戎拔出狭刀,踉跄退后,嘭的一声,撞上身后梅树,缓缓坐倒,垂着头,冷汗自颌尖滴落。 手捂腹部,抓皱了衣衫,浸出黑红。 尹剑心晃荡一下,拄剑稳住身形,胸膛开一道血口,绽开的皮肉仿佛呼吸一般微微张合。 手按胸口,泛起蕴生气息,伤口渐渐收拢,但有灭法之意残留,阻扰刀伤的癒合。 裴戎有些虚脱,喘息着,挑起眼皮:「我赢了。」 尹剑心握紧剑柄,稳住身形,奚落道:「瞧瞧你的狼狈样儿,论赢尚早,以为一点儿微末伎俩,便能打败我,是谁教你的天真?」 「谁说我要打败你?」裴戎扯下碎布,将腰腹扎紧,痛得闷哼了一声。 梅林因为激战,倒塌的大半,沙海间无处梅瓣不飞,轻柔地擦过裴戎的薄唇与眼睑。 拇指拭去唇边血丝,扬刀指向天际,又咳又笑:「自己去看。」 黄昏已至,夕照无边,大漠与天穹交于一线,红云瀰漫如烈酒浇火,从天边一路烧至沙漠,令两人失色发白的面孔皆染胭色。 大日西沉,漫漫沙扬,悲诉一种英雄已老的苍凉。而有一轮明月初升,宛如一叶轻舟,泊于苍茫云海间。 竟是日月同辉,阴阳交割的罕见美景。 尹剑心怔楞片刻,猛然回头盯着裴戎,瞳目微缩,寒声道:「原来,你是在等这个……日流焰,月流浆!」 摩尼明尊的半身骸躯,仰面躺在沙海间。 胸有一道裂口,肋骨外张,内脏腐朽,胸腔内空空如也,确可做盛油的灯盏。 圣火的灯盏既是这般奇物,所需灯油自然差不了几分。 摩尼教拜日拜月又拜火,典籍记载圣火天降,以日月同辉时的流光为柴薪,称之「日流焰,月流浆」。 接引众生金灯升入半空,阿蟾挥袖一卷,将日月光辉从空中截下,化为如水长河,将摩尼明尊的遗褪渐渐蓄满,如一汪湖泊,波光粼粼。 周围杀伐声起,血肉四溅,烽火燧烟直冲九天,苦海杀手已与慈航剑客杀成一片。 独孤漆黑的身影在人海中起伏,这个哑巴眉目凛冽,发出低沉嘶吼,刀伞磨着人的骨头切出,披伤浴血,不放一人靠近尊主一步。 战场逐渐混乱,无人注意有一人聚拢零散的大雁城战士,离开流沙海,往秣马城而去。 陆念慈依旧端坐巨舟之上,眼见日光月华盛满,却毫不关心,优哉游哉地于棋枰上落子。 怪的是,棋秤上只有黑子,而不见白子。 「当下局势如何?」身畔无人影,却有人声。 古漠挞风沙太大,无情摧残霄河殿尊脆弱的肺腑,绢掩口鼻,咳嗽连连,话语里难掩惬意悠然。 「美景熏然醉人,令我想起杜子美的一句诗。」 人问:「哪一句?」 陆念慈道:「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人轻笑一声,绵里藏针:「你就这样眼看着无极殿尊独自拼命?」 「不知是否伤在他身,痛在你心?」 陆念慈哈哈一笑,落子角目,细微法力生出,化为无形无迹的一缕,与天地大道勾连。 「尹师兄若不拼命,苦海怎会相信我们在拦阻他?」 人道:「你这般惬意模样,可一点儿也不像在卖力阻拦。」 陆念慈把玩黑子,指尖与棋子一般冰凉:「李红尘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容易多想,多想常会自误。」 「太上阁主,莫不是见着阔别多年的师尊,旧情复燃,不忍亲手将他诛绝?」 第148章 云海遮月 中原腹地, 玉霄天外。 百里桃花灼灼如霞, 纷纷扬扬, 将讲经殿外铺成红海。 三把石凳,一块石几, 上置棋枰、香炉与茶具。太上苍挟白子轻敲棋枰,卫太乙、万归心陪坐两侧,虬曲老松撑华盖苍翠,俨然一副松下问棋图。 与陆念慈相对, 璇玑阁主面前的棋枰,只有白子, 而无黑棋。
第311页 两人隔空对弈,落子顺畅, 仿佛面向而坐一般。 「李红尘对我既有养恩, 也有师恩,我自然有所不忍。」 太上苍闭着眼睛,没有去看,手中白子准确无比地落于左角目, 打吃了陆念慈三枚黑子。 「但如去腐剜疮,纵然痛苦, 也只一时片刻。」 陆念慈笑了笑, 落子行棋,与对方围绕角目鏖战:「所以, 李红尘是那腐肉烂疮?」 「非也。」太上苍摇头,抖开长袖, 手指自己鼻尖,笑吟吟道,「我才是那腐肉烂疮。」 陆念慈拈棋的手顿了顿,眼眸抬起,幽冷目光仿佛穿越万里刺在对方脸上。 「阁主若是腐肉烂疮,那收留你的天人师,又算什么?」 太上苍拍着石几,哈哈大笑。 「他可比孟尝君,最擅礼贤下士。彼辈网罗天下人杰,鸡鸣狗盗之徒亦能得其重用。我这等腐肉落在江轻雪手里,也能被他榨出十二分的油水来。」 这话怎么听都充满讥讽之意。 但陆念慈委实想不通,太上苍身家性命尽数掌控于师尊手里,他此时发难,有何意义。 「师伯此言是何含义?」 太上苍道:「霄河殿尊切勿多想。」 「我给我那师弟做了百来年的狗,身上狗链套了一圈又一圈,人老了,脾气也顺了,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旁边,卫太乙咳嗽了一声。有些话众人心知肚明,藏在心里便好,说出来就是撕破脸皮,惹得两方尴尬。 回头瞧向大觉师,想徵求他的意思,要不要阻止对方继续口无遮拦。 然而,万归心敛目垂首,好似神游天外。 自他杀了杨素后,便一直是这般模样。卫太乙虽觉得情有可恕,但暗里不免鄙夷这位师长的优柔软弱。 陆念慈见对方讥讽,反而从容。 他一直认为,叫得越狂的狗越是外强中干,不叫狗才要担心它暗下狠口。 「既然师伯这般明白,忠心辅佐师尊便是,何必再生怨怼,令师尊忧愁?」 太上苍左右扫过两人,卫太乙与万归心显然是来监视他的,心中一片冰冷。冷然一笑,没有作答。 陆念慈淡淡笑着,从怀中摸出一朵桃花,挟于指尖观赏。 这朵桃花与白玉京、玉霄天里,甚至是山野村郭间的桃花并无不同,却让太上苍一眼心惊。 「他、他竟将这个交给了你。」 陆念慈手按膝头,两腿微分,俯身面朝东方一礼。 「好叫师伯知晓,天人师纵然沉睡,亦能掌控全局。」 「即便裴戎天资聪颖,再行突破;或是李红尘另有布置,骑兵暗藏。有师尊赠与的这朵桃花在,我们也必将立于不败之地。」 「你没什么可后悔的。」陆念慈握紧桃花,畅然道,「因为,你始终站在胜者一方。」 太上苍神情怔忪,久久没有动作。直到卫太乙等得不耐,出言提醒,方才回神。 他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面容骤然有些苍老。苦笑拈起白子,继续行棋,只是心思已不在棋局之上。 后悔么?心底有一个声音问道。 在慈航大乱中,他漠然已对,隔岸观火,眼睁睁瞧着学宫被鲜血浸透,盖因他认为道君败局已定,不愿与李红尘乘同一叶破舟,最终因江轻雪这道狂浪倾覆。 很想坦然地说一句「不悔」。 然而,他真的不悔么? 太上苍环顾四周,风亭水榭,古松桃林,讲经殿的飞檐掩映于嫣然桃花间。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致,而他已非花间故人。 江轻雪想在慈航称师作祖,自然不想要自己这个师兄碍眼。 他的名字被江轻雪从慈航道子名录上抹去,紫微斗数被江轻雪夺走而不敢再称「紫薇相师」。 这样的赢家,与输家,又有何异? 怔怔间,忽念起远在大漠的谈玄。 也许,他到底是对道君所有愧疚的,因而令自己的唯一传人追随在那人身边,心中轻嘆:玄儿,莫要走为师老路。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两块棋枰同时一震,浩大法力荡散,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蒙蒙清光中,白棋黑子间经纬纵横,演化成网罗天地的巨网,将云霄天与流沙海罩于其中。 每一枚棋子,对应天外一粒星辰,每一种棋式,对应紫薇命盘一种宫位。 太上苍掌阳,陆念慈执阴,两人携手运转紫薇斗数,以棋局演绎玄都大阵繁复变化,令这座绝迹千年的上古仙阵重现世间。 澎湃法力从体内抽离,陆念慈脸色发白,唇边溢出血丝,被他悄悄擦去,不愿被人瞧见自己的虚弱。 密切关注他的尹剑心撞见此幕,眼底流露一抹担心。 但他明白,自己不能抽身离去,回到陆念慈身边。 玄都大阵正在孕化,当前任务是将圣火点燃的进程拖上一拖,将这齣戏码演得更真。 尹剑心忍下担忧,扬手一招,穹庐中风云涌动,将明月遮住。 滴答,一滴月华落入尸骸胸腔,激起层层涟漪。 明尊遗褪接近蓄满,只差最后一格。 然而,明月被云海遮住,再无流浆可凝。 沙海战场,已至白热,许多人觉得耳朵聋了,除了吼声听不见别的,觉得眼睛瞎了,除了红色,看不清别的。
第312页 独孤脚蹬人腹,将尸体从刀伞上踢开,抬头见会云滚滚,神色焦灼。 在沙海战场外,另有一片嘶吼呼啸,随风捲来。算算时间,应是拿督兵临城下,穆洛正率领大雁城将士,与他们搏命。 陀罗尼携上所有儿子,御驾亲征,拿出拿督王朝的全部底蕴。 而穆洛军队集结得仓促,实力、军备逊于对手,局面紧迫,不容他们耽搁太多。 独孤扬身躲过一记噼砍,刀伞一转,血泼成画。在被拥挤的人潮推来撞去间,回身去寻尊主。 嶒峻身姿如雪松绿竹,鹤形朗视,纵战场混乱,仍一眼得见。 飒飒风响中,陆念慈居高临下俯看战局,油然而生激荡之意。 厮杀的人们是那样渺小,仿佛棋盘上的棋子,由得他玩耍摆弄。唯有一点缺憾,阿蟾那道孤标傲岸的身影仿佛一面猎猎旌旗,刺目至极。 陆念慈轻轻咳嗽着,端起茶杯,向人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然后茶杯一倾,清水洒下,仿佛在祭奠死人。 观睹此景,苦海杀手们皆添怒意。 阿蟾看着他,沉静如一湖秋水,扬起手臂:「拿酒。」 谈玄将一白玉扁壶递上,里面装的是上好的泸州美酒,口感醇厚回甜,色泽浓郁如琥珀。 以为尊主是要回应对方的挑衅。 陆念慈也是这般认为,唇角笑意刚刚浮现,却因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僵在脸上。 有的人自认为是天地间的主角,孰不知他只是别人故事里的一个配角。 阿蟾望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那片浓云密布的穹野。 这一杯酒也不是敬他,而是敬天地鬼神,峤岳百川。 琥珀色的美酒泼入天际,霎时雷鸣响动,大雨弥天。 本是炎热的沙海,被雨水浸润,燥热褪去,生出凉意。 陆念慈被冷雨寒风一激,咳得像是要呕出心肺。裹紧风氅,湿透的发丝下一双寒目微眯,抬掌接住雨水一嗅,愕然:「这是……酒?」 第149章 圣火重燃 急风骤雨千丝缕, 雨打江山千秋去。 雨丝连绵, 落在阿蟾长眸微挑的眼睫间, 落在裴戎压刀振出的水雾中,落在谈玄掐指默算的指尖, 落在独孤仰天怒吼的唇畔。 冷风凄雨,酒香在刀剑碰撞与肉体贲张的厮杀中,越蒸越浓。 苦海杀手们骚动起来。 这雨,这酒香, 令他们想起去年六月间,热烈、迷乱、狂野, 充满美人、美酒、赌博与快乐的甘霖妙雨祭。 有的人在杀人后,搂住温热的尸体, 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有的人在拼杀中耗尽力气, 跪在地上,张口接住酒雨,迎接人生中的最后一顿美酒。狂然仿佛回到那一场快乐的祭典。 虽没有鼓乐歌舞,刀剑交鸣权可相抵。纵没有女人双腿畔在腰间有力裹缠, 与敌人纠缠厮杀亦可销魂。 毕竟,行欲与杀人, 本就同样令人血脉喷张。 一时间, 因苦海杀手的疯狂,剑客们进退失据, 有些狼狈。 他们厌烦这酒雨,熏然醉意会令拿剑的手颤抖, 麻木人的神经。 也不明白这群冷酷的对手怎么突然开始发疯。 死人在活人脚下堆成山丘,无论是杀手还是剑客都杀红了眼。 欲擒贼擒王的剑客,杀向黑海中的白衣时,被不要命的杀手们阻挡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如雪中素梅,云海孤月,血与沙未曾沾染半分。 沙海化为人间血狱,他自萧疏轩立,仿佛存在于另一方天地。 雨水滂沱,在阿蟾身上溅起空濛水雾。流沙吸饱雨水,开始满溢,积水空明,渐成湖泊。 「红尘不染。」陆念慈湿袖一挥,清光流转,遮蔽雨水。细语呢喃起李红尘的别号,似乎明白了天人师对于这位的迷恋源于何处。 蓦地心生燥气,明明自己已机关算尽,明明呕心沥血将谋划推演至完,应当再无遗漏。 可为何,对方还是这般淡然自若?他真就不会急躁愤怒么? 陆念慈目露暗色,抿直嘴唇,想要在本就激烈的血杀中,再添一把烈火。 「李红尘,为何不亲自出手?」 「你是超脱之下的第一人,直接斩杀了我与尹师兄,无人能阻你涅槃。」 「还是说,你这具属于梵慧魔罗的腐臭尸身已经支持不住,让你连出一招都不敢?」 战场诡异安静了一瞬,杀手们听见此语愕然不已。他们深刻了解尊主说一不二的强势,但见关键时刻,尊主却一反常态隐忍不发,又听陆念慈这挑唆之语,不免产生动摇。 阿蟾微侧身,转目于人,正欲开口,蓦地一人插声道:「你还不配让众生主亲自出手。」 裴戎黑发浸透成缕,贴着苍白的面孔,雷鸣电闪,将修峻身影镌刻于风雨中。涉水走来,虽有雨水将血水沖淡,依旧将靴面浸得黑红,一步一个血印。 原来裴戎与尹剑心又杀数轮后,注意到这边情况。且战且退,与独孤错身而过时,打了一个眼色。独孤微一怔,然后嘴下撇「若我死了,记得赔我棺材钱」,指撮唇间打了一个呼哨,十数道黑影聚来,为他掠阵。抖开刀伞,毫不犹豫前沖而去,以入微之身抵挡这位半步超脱的追击。 陆念慈俯视裴戎,眼里却没有裴戎。 昔年裴昭在世时,他便看不上这位罗浮剑神,对方为弱者张目,乃是自领枷锁。哪怕他剑能称神,弱点满身,也只是一个瓷做的娃娃。天人师仅出一根指头,轻轻一推,他便碎了满地。
第313页 这种人的儿子,又能成什么大事? 手扶膝头,俯身蔑笑:「大言不惭。」 「裴戎,你又有何种办法,能叫云海消失,截下最后一格月流浆?」 「我不需要叫云海消失。」裴戎手指摩挲着刀柄,摇了摇头,那股子云淡风轻的味道与阿蟾像了个十成十。 陆念慈眉头紧拧,觉得仿佛从这个青年刀客脸上看到了光,一束穿云破雾的光。 瞳孔微缩,猛地转头,看向积雨成湖的流沙海,那里有一团光晕盈然。 原来真有一束光,是裴戎的刀光! 刀落水,水映刀,雨湖连天平,明月共潮生。积水映照刀光,竟化为一轮水中月。 恰此时,红日沉至天地相接处,与水中明月渐合,泄出最后一缕光辉。 嘀嗒,耳畔响起一声滴水声。 陆念慈回头,收在袖中的手握紧,指甲陷于肉中。 明尊遗褪中,最后一格灯油,蓄满! 一朵烟花升入高空,拓跋飞沙眼睛一亮。 他仰望天际,一动不动,在流沙海北面等了足有一天功夫,仿佛化身石雕。 终于得到信号,戮主长啸一声,飞身而起,足步踏空,跃上祭台最高处。 这座驱使匠师、机关师与铸手建造的祭坛模样古怪,仿佛一座佛塔,高十八层,呈「回」字,四方中空,每层牵有锁链,托住中央巨大铁槌。 铁槌空心,填满戮部特配火/药,名曰「鬼野火」,威力倍胜于普通火/药,且难以浇灭。 拓跋飞沙站起,提足重踏。声响绵密,锁链寸寸绷裂。周围杀手们纷纷后撤,退至一里开外。 随着锁链断裂荡开,铁槌嗡鸣一声,撞入地坑。坑洞幽深,冒着滚滚热流,底下藏有天然地热。 轰隆—— 拓跋飞沙一跃丈许,呼啦一声,后背黑翼张开,乃是一架铁质飞鸢,被坑洞中骤起的热浪掀飞,化为天际漆黑一点。 流沙海西方、南方两处祭坛同样坍塌。 接着,沙底沉响,地动山摇,鬼野火将安眠地底的岩浆点燃,熔岩沸腾如地龙翻身,发出被惊醒后的咆哮。 若有苍鹰掠过天际,会看见自西、北、南三方而起,现出数条赤龙,纵横交错地汇向沙海中央。山崩地裂,火光明亮,浓烟滚滚直冲云霄,仿佛大战起时点燃的烽燧狼烟。 沙海间的众人被震得东倒西歪,为这火光漫天的奇景震撼难言。 尹剑心本欲斩杀独孤,但见岩浆涌来,放弃目标,一手拉住一名慈航弟子,飞身离去。 独孤逃得一命,力松劲泄,仰倒在滚烫的沙地间。有刑奴奔来,将自家部主背起。欲离开时,被独孤按住,下巴有气无力地朝东扬了扬,示意人将自己那条断腿捡回来。 岩浆涌泉般漫过沙海,似血红长河,汇至骸骨巨舟下。烈火烤焦皮肉,烧出白骨,攀附遗褪越涨越烈,宛如一朵醴艷的曼珠沙华,将之拥入蕊中。 陆念慈在火焰没顶前,长袖一拂,云雾生起,捲住自己离开。 轰隆一声爆炸,裴戎被巨大的风浪掀飞,被阿蟾接住。发梢被烈火燎得曲卷,衣袂布满褐黄焦痕。 他抬头看向阿蟾,想要说什么,又是一阵爆炸。 阿蟾转身将人掩住,扬起衣袖,挡下烧炭般的石子。浩瀚穹庐间,似有无数星辰坠地,飞萤流火。 大风起兮,呼——呼——呼—— 烈焰沖霄,将黯淡天穹染红半壁,飘散的火星凝成黄金,涌出的岩浆化为宝石与玛瑙。梵音唱响,似歌一曲大漠悲凉。 三百年前,须弥世尊入胡化佛,灭摩尼熄圣火,煊赫一时的泱泱大教埋骨黄沙,不见天日。 三百年后,双魁相杀,刀剑争锋,从沙底掘出曾被大漠传颂千年的骄傲。 白骨为灯,日月为薪,地火为引,明尊圣火—— 终于重燃! 裴戎与阿蟾并肩,瞳眸倒映圣火,不知是喜悦还是惆怅,握住阿蟾的手紧了紧。 终于,走到这一刻了。 苦海杀手们极有眼色,引着各自的对手远离。给尊主与尊主夫人留下一块清净地方,互诉衷肠。 然而,他们想像中生离死别的剧目并未上演。 裴戎早已做好准备,坦然、平静得就像阿蟾只是出一趟远门罢了。 「别担心。」两人同时说,然后又一同怔了怔。 阿蟾抖落袖上的灰烬,唇角微翘,裴戎抱刀入怀,低声轻笑。 对方抬手,请他先讲。 裴戎转身往圣火走去,从满地横尸中,勉强清理出一块干净地方,盘腿而坐,手掌狭刀拄地。 「我守着你。」 阿蟾俯身,帮人理好衣襟,捧着脸,在唇边吻了吻。 「劳君且待,我去去就回。」 他走入火中,积云墨发染成金红,雪白衣袂随圣火飞扬。 裴戎忽觉视野有些模糊,攥紧刀柄,不觉用力,薄唇紧抿,有一口热气堵在胸口。 不知何时,风停雨歇,朗夜露出霄河万里,为昭昭圣火作点缀。 裴戎守在火前,侧脸映红,神情认真,又专注。 他的美人安静地坐在那里,身如琉璃,化为圣火的焰心。能看见黑烟飘散,听见古怪哭嚎,那是圣火在将诅咒从人体内拔除。 裴戎阖眸小歇,恶战并未休止,狭刀上的鲜血就没有干涸过。为守好阿蟾,他需维持体力。
第314页 心中盘算,自圣火重燃,陆念慈与尹剑心便不见踪影,不知还有何谋算。 他可不相信,陆念慈会被吓退。 耳尖一动,豁然睁眼,目视前方,见沙地拱起,一名骯脏男子艰难爬出。 男人破土而出,尚来不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地一滚,好歹躲过一刀。 在裴戎再补一刀前,急忙大叫:「裴戎,是我!」 裴戎听出他的声音,眉峰微蹙:「阿尔罕?」 第150章 鹰王守城 阿尔罕像条泥鳅似的滚了滚, 抹去脸上黑灰, 翻身坐起, 呸呸几口吐出泥沙。 裴戎收刀入鞘,将人拽起:「怎么回事?」 阿尔罕握住, 借力起身:「沙海中,我突受袭击,被人捆了四肢,塞在矿崖下的洞窟里。」 「他们离去时, 用巨石填了洞口。幸亏有一场爆炸,令洞窟坍塌, 露出一道缺口。」 「否则,我指不定要被困死在里面, 成为众多干尸里的一具。」 他掸去身上尘土, 大声咳嗽,左右打量,为这火映夜幕的奇景大吃一惊。 「圣火点燃了?看来我受困的时候,错过了不少事情。」 夜晚大漠气温骤降, 冷若寒冬,沙面与灌木间结起白霜。 阿尔罕搓了搓光裸臂膀, 备好的衣服已被岩浆吞没, 蹲在地上挑拣几番,选中一位身量相当的死人扒去衣物, 给自己穿上。 抬头寻觅片刻,疑惑道:「大雁城的人呢?」 裴戎递给人一袋清水:「战场纷乱, 许多事情未曾注意。不知从何时起,就没看见你的人。」 阿尔罕喉结滚动,正仰头畅饮,闻得此言,一口水柱喷出,腾地站起身来。 「若无我的命令,这群好汉子不会私自撤离,莫非有人冒名顶替于我?」 裴戎一怔,平静目光蓦地凛冽,与射鵰者对视间,心中冒出同一个名字——穆洛。 若是有人特意困住阿尔罕,莫名顶替这位刀戮王亲信,其目标只能是穆洛! 阿尔罕二话不说,朝着秣马城方向,拔足疾奔。 裴戎快走几步跟上,复又停下。 回头望向圣火中的阿蟾,方才他亲口向人许下承诺。 如今,独孤重伤身残,派不上用场,拓跋飞沙、依兰昭与魏小枝离得太远,难以及时赶回。 至于谈玄……这个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公子哥不提也罢。 难道自己就把阿蟾独自丢在这里不成? 阿尔罕奔出数十步,见裴戎没有跟上,疑惑回身,顺着人眼看去,登时明白裴戎忧虑。 「你自在这里守着,我去就够了。」 「祸事由我而起,你放心,就算豁出我的性命,也要保刀戮王无虞!」 裴戎嘴唇微动,没有说话。 这必然是陆念慈安排的杀招,独阿尔罕自一人过去,能做什么? 「去罢。」轻缓、平和、低沉的声音响起,一股热浪袭来,推着裴戎前进。 裴戎感觉自己仿佛被裹在四月的风中,温柔和缓,但又不容抗拒。 眼底映入火光,他的美人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双眸垂敛,神容高华,仿佛炉中神像,被锻得通明透净。 裴戎试图回头,却又被热浪推得更远。阿蟾虽未言语,但已态度昭然。 他非婆妈之人,微一咬牙,便已下定决心。 降住一匹失去主人,在战场间乱走的马匹,一声呼哨,打马疾驰。路过阿尔罕时,拽住人膊,拖上马背。 「等我。」留下一语,向北而去。 秣马城,战局如火如荼,仿佛一锅烂粥。 失去了密集箭雨,打散了井然军阵,拿督已架起云梯,登上墙头,与大雁城绞杀在一起。 短兵相接间,脚下踩着同伴的尸体,刀刃崩出豁口,鲜血流入眼睛。周遭疯狂而热烈的拼杀令人霍然生出错觉,仿佛此间已非人世,而是血海不干的阿鼻地狱。 对于穆洛来说,这是一场严峻考验。 他出身马匪,擅长埋伏、陷阱、奇袭与游击。 问如何截杀一支军队,他能一条腿蹬在桌上,提着酒壶,给你吹个天花乱坠。 但要让他守城,就好比捆住雄鹰的翅膀,让它同马赛跑……穆洛只能咬紧牙关,尽力而为。 越来越多的拿督士兵攀上城楼,山呼海啸一般,将镇守北墙的大雁城战士吞没。滚滚浓烟中,刀戮王的鹰旗烧了起来。 仿佛已预见胜利,拿督士兵狞笑着,排成两列向西墙突袭,这时从拐角处走出一个人影。 浓烟呛人,让人看不清彼此面孔。 为首将官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没有回答,也没有留给他们再次发问的机会。一抹刀光亮起,仿佛九天落下的流焰。矫健身影高高跃起,如虎豹扑入人群。 锋芒闪烁,照亮一只带疤的蓝眼,刀刃嗡鸣,人如收割庄稼一般倒下。 几乎单人独刀将北墙的敌人清理一空。 穆洛臂肘夹住最后一人的脖颈,将他拖至王旗下,金翎刀划过,割开咽喉,用飈溅的鲜血浇灭火焰。 可惜鹰旗已被烧去半面,金线被火焰灼得焦黑黯淡。 穆洛擦净金刀,凭栏俯看。 巍巍高墙之下,人如潮涌,石如落雨,乱箭纷飞。拿督士兵仿佛蚂蚁一般,顺着云梯蹬壁攀墙。成功者寥寥,大多被热油、滚石等打落下去。
第315页 陀罗尼作为统帅,被严密保护在重甲盾卫间,身披重铠,头戴铁盔,平静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每到这种时候,穆洛总在心头嘆息,人与牛马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身不由己地被驱使,一样被轻而易举地被宰杀。 拇指启开酒壶,大饮一口,烈酒落腹,生出燥意,令他手足重新聚起气力。 此时,被拿督架起的八架云梯,已毁去七架。最后一架,就在前边儿,被六人护着。 方才,穆洛大展神威杀穿敌阵的模样,被他们看在眼里,心中惧意已生。 他每向前一步,他们便畏缩地后退一步,最后紧紧贴在云梯前,无地可退。 穆洛横刀胸前,咧嘴一笑,血污斑驳间露出一口白牙,靴碾石板,猛然向这六人发起冲锋。 横刀斩去,将一人开肠破肚,后顿足转身,肩头顺势顶去,将两人掀下城楼。刀刃快如雪电,见光不见影,冰冷地将两人串个通透。接着长腿鞭甩,扫中最后一人脖颈,脆声响起,颈折人亡。 挥刀斩断捆绑云梯的绳索,轰隆隆,云梯倒下,扬起沙土,跌落的惨叫戛然而止,不知掩埋了多少尸骨。 在一声长啸中,大雁城的战士陆续聚集,来到穆洛身后。 个个脸上挂彩,身上带伤。 他们终于合力将登楼的敌人杀退,但无人感到放松,因为陀罗尼不会给与他们喘息的机会,下一轮攻城已在酝酿。 「巴尔达,清点战损,把伤员抬走,送去南棚治伤。」 「赫利,我们箭矢储备吃紧,带人搜刮尸体,收集箭头。」 「你,去问问阿克熬的滚油还够浇几轮,滚木与铁蒺藜还剩多少。」 …… 穆洛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下去,沉稳有度,令每一个聚目在他身上的战士,都感到踏实安心。 交待罢,蓝眼环顾众人。 「剩余兄弟,原地休整,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别他娘的中途给老子手颤腿软。」 大雁城的战士们哈哈大笑起来,按照吩咐,分散开去。 穆洛疲累地倒退几步,一屁股坐下,倚着石墙休息。 额角破口的鲜血流进眼睛里,黏糊糊,让人很不舒服。随手抹了一把,将脸弄得更脏。 他整个人仿佛从六月梅雨里打捞出来,湿漉漉,身上不是血,就是汗。 就着清水,大口咀嚼干巴巴的肉条。混成一团吞入,既安慰了空落落的肠肚,又冷却了烧灼的肺腑。 忽然,角落里的尸堆下,传来窸窸窣窣和牙齿打战的声音。 穆洛瞧也没瞧一眼。 「王二狗,躲在这里做什么,你家管事与护卫呢?」 尸堆动了动,一条耷拉下的死人胳膊抬起,露出王十郎脏兮兮的面孔。 对方被腥味与尸臭熏得难以呼吸,用手绢捂住口鼻,说话瓮声瓮气。 「敌人夺墙,我只顾低头逃命,等注意到时,王管事他们已与我走散。」 穆洛嗤笑一声,当着人面,把手伸进裤/裆里挠了挠。那里被血浸透,发汗后又热烘烘的,难受得紧。 「害怕就下楼去,躲在这里装毯子,小心被人踩死。」 王十郎哆哆嗦嗦地爬出来,惨白着脸,仿佛一位被吓坏的小娘子。 当初大雁城起义的惨景就令他噩梦缠身,而这一回比在大雁城时更加凶险。 「城里都是苦海的疯子,杀人不眨眼。与他们待在一起,不必躲在这里安全。」 穆洛笑着摇了摇头,将剩下的半袋清水递给他。 王十郎接住,没有喝,拿来擦脸净手,洗去浓烈腥味,令他感觉好受许多。 穆洛懒洋洋地眯起眼睛,随手拨开一只飞来的流矢:「看看这局面,若苦海那边不顺利,城破是迟早的事儿。待到那时,你怎么办?」 王十郎嘆气道:「投降。」 「自曝身份,沦为俘虏,拿督不会对我怎样,毕竟他们需要顾忌明珠商行的面子,至多让那群老傢伙拿钱赎我,勒令我不许掺和古漠挞的事端。」 说罢,他抬眼看向穆洛,眼底流露复杂情绪:「穆洛,还记得我当初资助你时,索要了一个要求么?」 穆洛仿佛屁股上被针扎了一般,跳起来,瞪起眼睛。 「不是吧,这个时候向我要帐?」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两手摊开,一副光棍样儿,嘴朝墙下努了努,「就算你要命,也得跟陀罗尼的大军争一争。」 王十郎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不是要钱。」 「我算明白了,你就是个没屁/眼儿的貔貅,只进不出。想从你手上掏钱,比让我娘子不涂脂抹粉,素面朝天地见人还难。」 一听不是要钱,穆洛顿时一副你就是我异父异母亲兄弟的亲切样儿,将人肩头揽住。 「好兄弟,你尽管说。待此番事了,任何事情,我都为你去做。」 王十郎垂着眼睛,没有看人。 穆洛疑惑间,听见对方牙冠紧扣,又狠又深地抽了一口气,仿佛要嚼碎什么似的:「活着……给我活着打完这场仗!」 这话委实不像个商人。 他明明可以让穆洛替他做事、杀人,甚至在大漠攫取巨大利益,但却偏偏提了这样一个要求,与自己本无半分好处。 穆洛哑巴了,不知该如何回应,感觉有大股大股热气回涌,催得他百味杂陈,握住人肩的手微微哆嗦。
第316页 「拿督有新动作!」有人呼喊。 穆洛登时回神,拍了拍王十郎的肩膀,指着身旁一人道:「你,护卫明珠少主下楼,送去安置老弱妇孺的地窖。」 不理会对方抗议,转身看向城外,见拿督大军军阵分开,遣出六只队伍,扛铁铲,抬木桶,在盾兵的护卫下,聚于墙角,挥汗如雨地刨土掘坑。 大雁城战士不解:「他们在做什么?」 「莫不是想打个地洞,钻进来?」有人嘲笑。 穆洛眯起眼睛,狂风猎猎,将他黑发吹得蓬乱,如枭般的锐眸紧盯桶口。 拿督人从中倒出黑色细碎粉末。 「黑火/药!」穆洛瞳孔聚拢,一口道破,将身旁瘫坐休息的人踹起,握紧刀柄,怒吼道,「都给老子起来,全军戒备,他们要炸城!」 黑火/药由中原传入大漠,第一次发威时,那直冲九霄的火光与遮天蔽日的浓烟,震惊了只懂弓马战斗的大漠男儿,被他们视为天神降下的怒火,曾经毫无自尊地匍匐沙地,瑟瑟发抖。 今日,再次面对,记忆中的恐惧浮现,麻痹了手足,大雁城战士慌乱不堪,将茫然无措的目光投向刀戮王。 穆洛深吸一口气,带疤的眼睛越蓝越沧远,迅速做出安排。 「你们几个,带人抬水,浇湿火/药。」 「可是王上,水源太远,怕是赶不及啊。」 「赶不及,就给我剖开留在城楼上的敌人尸体,收集鲜血去浇,这里由我顶着!」 穆洛拿起一张雕有鹰翎纹的大黄弓,搭上羽箭,握弓一张,气满五石,弦上明月半。 眸光与箭矢寒芒连成一线,瞄准举起火把的死士。打算来一个射一个,竭力拖延时间。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刀戮王,我回来了!」 穆洛头也不回,全副心神都在城下:「阿尔罕,回来得正好。」 「拿你的弓来,同我一切拦阻那群死士……」 手臂一僵,话语哽在喉头,穆洛低头看向腹部,一团红色晕开,缓缓染透衣裤,一截雪寒刀刃戳出。 周围蓦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与咒骂,但他听不清人们在哭喊着什么,只咬着牙,死死撑住硬弓。 他的箭还没有射出去,他不能让敌人破城! 这非人的意志,令偷袭者感到意外。无情地拧动刀柄,令锋刃在人体内搅动翻卷。 撑住,穆洛呕出一口血,对自己无声说道。 尽管他的意志如铁,但身躯终究是个凡人,手臂不堪钢刀刮骨割肉的折磨,微微颤抖了一下。 羽箭射出,穆洛茫然看着它偏过死士高举的火把,没入地面。 双腿一软,无力跪倒,手指在石墙抓下刺目血痕。 捂住面孔,血水从指缝间溢出。 「啊——————」咆哮撕心裂肺,响彻天际。 轰隆!秣马城根基动摇,被吞噬于沖天而起的火光中。 恰此时,裴戎与阿尔罕穿过坊市长街,眼见城楼渐近,大雁城的战士也多了起来,井然有序地做着各自的事情,不像有大事发生。 提起的心将将放下,轰隆隆隆,响声震天,骏马受惊尥蹶,将两人摔下马背。 尘土中,裴戎翻身而起,忍住心中惊悸,举目远眺。巍然城楼已被烈火吞没,不断倒塌,向城外大军袒露出长街房舍。火光压着火光节节攀升,燎红天际。 一道金光从火光飞出,划出几圈,斜插入地,落在裴戎面前,带火染血。 颤抖拾起,通红刀身烫得他肝肠寸断,这是……金翎刀啊。 第151章 兄弟同心 裴戎从地上爬起, 将金翎刀别于腰间, 沉默走向正在垮塌的城楼。 阿尔罕横臂, 将人拦住:「裴兄,冷静。」 裴戎挑起眼睑, 眼底邃黑一片:「让开。」 阿尔罕还想说点儿什么,忽觉眼前一花,天旋地转,后背重砸在地, 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长靴从人身侧跨过,落下沉响, 一步,两步, 三步…… 裴戎越走越快, 最后几乎化作一道旋风,扫过满路狼烟烽火。 血光与火光将天地濯染成红,巍巍雄在烈火中腐朽,化为史册中的一缕青烟, 且供后人凭弔。 爆炸给了大雁城一记重击,哀鸿遍野, 残肢满地, 裴戎目光焦灼四扫,寻觅兄弟的身影。 「穆洛!」 他惘然四顾, 大声呼喊,淹没于狂风的嘆息与城楼的哀鸣。 「你们有谁见过刀戮王?」 他抓住每一个路过的人询问, 得到是摇头、悲泣,或者一个麻木不仁的眼神。 他仿佛是病了。 残兵败将间,血迹斑驳的面孔落在眼里,每一张都像是穆洛。当惊喜奔去,逢火光一映,忽又变作一个陌生人。 大风穿过城墙豁口,助火势疯涨,扬起漫天火星。璀璨绚丽,仿佛除夕时节,阖家团圆,天上火树银花,地上千家灯火,他与穆洛敬酒互道祝福,与阿蟾牵手共食一碗元宵……忽又化为眼前的焚城大火,烧得他摧心焚肝。 裴戎心门前,那盏代表亲缘的孤灯,总在风雨中飘摇,多一口气,便会吹灭。 他不愿去想,那盏灯灭掉后的滋味, 那很可怕,他会心碎。 恍惚间,看到有人抬手,指明一个方向。躯壳似没了魂魄,拖着沉重步子,麻木走去。接着更多的手抬起,仿佛大风吹倒胡杨形成的道标,指引迷失于沙漠中的旅人。
第317页 裴戎撞开一座座人墙,推开一道道肩膀。声音越发杂噪,他在交谈、哭泣与争吵中分辨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疯子般奔去,挤入狼狈残兵的内圈,看见一个被人紧密守卫的血人。 曾在小方盘城相遇的赌徒赫利将人搂在怀里,支仅剩的一条腿,撑住刀戮王的后背。 「医官,医官!」 他沙哑大喊,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浸没在骯脏的络腮鬍里。 裴戎快步走去,屈膝半跪,并指按于穆洛颈间。 他强作镇定,但脸色苍白。 拿捏不准,是真的摸到穆洛的脉搏,还只是手指颤抖带来的错觉。 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稳住手腕,打算再试。 「我还……没死。」 声音微弱响起,仿佛幼猫脱离母胎时的细鸣。 裴戎颤抖了一下,有人轻轻牵住了他。 迎上穆洛虚睁的眼睛,他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 如今,他俩是一点儿也不像了。 黑火/药炸伤穆洛大半个身躯,缺肉少皮,零碎得令人不忍细辨。蓬乱的长发没了,漂亮的脸盘也没了,烧伤的地方像是没烙好的饼,唯剩那只带疤的眼睛苍蓝如故。 裴戎红了眼圈,埋头俯身,小心地捧起穆洛侧脸,额抵着额,沙哑道:「你救了我的命。」 说得没头没脑,无因无果,但穆洛听懂了。 苍眸蓦地凝聚,复又散开,缓缓沉淀出悲色。 干裂的嘴角微咧,不知在哭,还是在无声大笑。 裴戎安慰地抚过人背,将几把续命丹餵送给他。 「撑住,我将魏小枝带来。」 正欲起身,衣角却被拽住。 穆洛挣扎坐起,又因伤痛倒下,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卷破布,放进裴戎手里。 在血污焦痕间,依稀能见金线所绣的神鹰翎羽,是刀戮王的鹰旗。 不知穆洛是如何做的,自身被炸得稀烂,却奇蹟般地将这面旗帜保护下来。 「裴戎……兄弟……求你救我的命。」 烧穿的肺透着风,额发冷汗,面露痛苦,他断续恳求。 同样说得没头没脑,无因无果,但裴戎却听懂了。 他握紧鹰旗,抬头前望。 不知何时,夜穹下起细雨,火势渐小,露出断壁残垣,宛如一具龙骸,横卧在苍凉的风沙里。 城墙失守,大雁城全军失去壁障,将柔软内里袒露给城外蠢蠢欲动的狼群。 这本是穆洛宰杀陀罗尼的最好机会,为此他不留退路,不惜性命。 在大战之前,他已备好两口棺材,一口给拿督,一口给自己。 若让陀罗尼得胜而归,那会杀死他的心。 在穆洛还要开口前,裴戎沉声:「别求我。」 他抽出狭刀,倒插鞘口,从前襟撕下布条,将柄鞘相接处紧紧缠了数圈,以刀锋做杆,挑起鹰旗,扛于肩头。 红底金影披下,仿佛一件威风凛凛的大氅,迎风回首,稳稳接住穆洛的目光。 「永远不要求我,任何时候,任何事,我都会为你去做。」 穆洛怔了怔,眼睛发酸,咬住牙冠,横臂挡在眼前,浑身颤抖。 在陷入黑暗前,有泪水自眼角溢出。 当阿尔罕赶到时,正撞上裴戎的影子蒸腾,化为黑雾将人包裹的一幕。 当薄雾散去,眼前人已改了装扮。 一身破旧皮袄,胸怀大敞,健硕胸腹外露。经过打磨的箭簇挂于左耳,蓝眼带疤,飞扬若笑。 他将金翎刀握在手里,用狂风巨浪般的眼神扫过众人,淡淡问道:「你们,还能再战么?」 残兵伤员们眼露茫然,不明就里,唯有阿尔罕福至心灵,发暗的眸子猛然大亮。 他一步一步,走向金刀鹰眸的男人,单膝跪地,深深伏首。 「刀戮王。」他说。 然后抬头,面孔紧绷,握拳猛地捶上胸口,再次重复:「刀戮王!」 怒目回头,向震惊失神的众人,吼道:「还愣着做什么?」 能站在内围的人,皆是刀戮王的亲信,也是阿尔罕最为亲密的战友。可统兵之人没有蠢货,心神回笼后,登时明白了刀戮王与大统领的用意。 他们看了看金刀鹰旗的裴戎,又看了看陷入昏厥的穆洛,目盈热泪,陆续叩跪。 刀戮王,刀戮王,刀戮王…… 下级军官及普通兵卒看不见内里情况,不知刀戮王伤势如何,彷徨的情绪逐渐蔓延,寸寸腐蚀死战的意志。 忽然,见内圈人墙分开,让出一条通道,高大英朗的身影缓步走出,手持金刀,蓝眼如枭。 虽然身上扎有染血的绷带,但大步流星,气息绵长,健壮得像头猛虎。 刀戮王没事,他平安无恙! 战士们的眼中仿佛灌入一汪祸水,希望的光彩迸发。 裴戎环顾众人,没有发表鼓舞士气的演说。 因为不需要,只要鹰王现身,群鹰自有高飞之勇! 阿尔罕拉下裹在头上头巾,蒙住面孔,掩饰住悲意,大步走到裴戎身侧:「接下来怎么做?」 裴戎盯着城墙豁口,目光幽深:「冲出去。」 阿尔罕张嘴,同样望向豁口,隐约能看到拿督黑压压的军阵,难以置信:「沖、冲出去?」 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拿督作为攻城方,损失不小,二十万人只余八万,大雁城本留存四万兵马,却在城墙炸毁时,又去一万,剩下的还个个带伤。
第318页 拿三万残骑冲锋八万大军,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裴戎问道:「不冲锋,难道打巷战不成?」 「等火焰熄灭,拿督大军就会杀入城池,这点儿时间够我们做什么布置?」 阿尔罕皱眉:「可是,与数倍于我等的大军正面相抗,亦非明智之选。」 裴戎忽然道:「阿尔罕,你信我么?」 阿尔罕猛地扭头,见裴戎侧脸,眉飞入鬓,鼻峤及岳。对方望着前方,并未看他。 他一时没有发声。 似乎不出裴戎所料,他低笑道:「你信穆洛吗?」 阿尔罕咬牙:「信。」 「穆洛信我。」裴戎转身,握住人肩,拍了拍,「所以,你也得给我一些信心。」 「走,去将最好的骑士与战马挑出来。」 第152章 斩首祭旗 斜风细雨, 隆隆声渐入沉寂, 拿督严阵以待, 仿佛一片铁灰石墙,玄甲湿透, 淌下漉漉冷雨。 倏然一面大旗扬起,万名先锋动作,负盾挎刀,向城墙豁口突进。 陀罗尼扬鞭立马, 自面罩下发出一声放肆大笑。 他亲身经历过的无数场战争证明,城破后敌人便是待宰的牛羊, 大漠终究归属于自己。 拿督先锋在城下聚拢,豁口处的烈火未熄, 照亮一双双狼也似的眼睛。 忽然, 火焰一荡,热浪袭人,激得人眼睛微眯。 有人闻见一阵嗡鸣,略感熟悉, 明白过来后脸色骤变,来不及发出警示, 无数乌光透火而出, 乃是一场铺天盖地的箭雨。 数百人被扎成刺猬,无声倒地。 接着, 一声呼哨窜空,犹如鹰唳。 拿督兵卒只觉有热流自头顶逼来, 立时抬眼,滚油自墙头泼下,淋得满身满头。 皮开肉绽间,尚不及惨叫,嗡鸣再起,又是一轮齐射。 箭雨缀着火尾坠地,点燃火油,令城墙下再度化为火海,逼退敌人与风雨。 风中响起一声号角,由高转低,仿佛要吹出人的心肺,越吹越苍凉。 墙边石子微微震颤,呼啦—— 火海两分,焰浪侧卷。 金刀乌骏的骑士从烈火中脱出,战马嘶鸣,扬蹄蹬于人身之上,那人满脸是血地倒飞出去,砸到了一片同伴。 有人反应迅速,扬刀结阵,挡于路中,却只见刀芒一闪一折,仿如雪电,贯穿咽喉于黄沙间泼出一抹虹色。 裴戎御马撞开尸首,驰跃而出。 身后跟着阿尔罕、巴达尔、阿克……秣马城内,但凡提得动刀,上得了马的,一个不落。 甚至那个断了腿的赫利,都以革带缠过大腿,紧缚马鞍上,引刀策马,相随于王身后。 拿督人被这乎预料的冲锋所惊,被杀了个手足无措。 接着,尖锐号令渐次响起,先锋官大声呵斥,稳定军心,厉声命令落盾张弦,予以回击。 然而,这是大雁城的豁命一搏,所骑皆是上好的云追马。 这群马儿跑起来像云,像风,像古漠挞卷不尽的风沙,区区数里耐不住驰骋,眨眼便撞入人群,霎时兵戈交兵,杀声混乱。 裴戎领队在前,一马当先。 不见金翎刀出鞘,刀光便如流焰翻卷,形成环断,斩腰而过,周边敌人皆如秋收后的麦秆无声伏倒。 双目掠过战场瞭望,在重重黑甲间寻得陀罗尼的身影。 勒缰驻马,腿夹马背,人与骏马皆昂扬而起。 张弓搭箭,巨大的力道令弓身开裂,弦动铮铮。 一箭射出,黄杨木的硬弓化为齑粉,羽箭破空,将漫天大雨击出层层水雾,其赫赫之威,令人胆战心寒。 堂皇战车之上,陀罗尼揪着身侧将领衣襟,大声怒斥:「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能炸死那个大雁城贼头么!怎么他完好无缺地出现在本王眼前!」 忽觉背心一寒,扭头转身,恰见「刀戮王」手中弓碎的场景,顿时一股冰冻般的悚然感,从后颈淌至尾骨。 「保护王主!」不知谁大吼了一声,无数盾兵向战车聚拢,仿佛一扇闭合的铁门,将陀罗尼护卫在后。 轰隆,盾牌轰然破碎,数排盾兵连同其身后的步兵、弓兵、骑兵等一起被风浪掀飞。风浪刮过的地面,泥土草皮皆被削去。 陀罗尼头脑空白,双手发麻,半晌怔怔转头。 箭射偏了,还偏得有点儿厉害,没能伤到他一点儿皮肉。 只是身后那面威风凛凛的大纛没了踪影,只剩半截光秃秃的旗杆,震颤不绝。 他跌坐在地,摊开两条发软的腿,大笑起来,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天、天佑本王。」 见到这个结果,阿尔罕呆了呆,既是震惊,又感可惜。 搓了搓下巴,砸吧着嘴:「裴……王上,您这准头不怎么样啊。」 裴戎垂下眼睛,摩挲着金刀,无话可说。 虽然他会得很多,刀法、拳脚、制毒、暗杀、拷问、伪装、书画、女红、琴瑟鼓乐等不在话下。 但他是个人,不是神仙,总有点儿不擅长的东西。 这射箭,阿蟾虽手把手地教过他,但那次……咳,调情多于教导吧? 「开路!」裴戎没有废话,一声低喝,御马闯入大风。 随他一语发出,冲锋阵型变化,以阿尔罕为首的中段提速,侧翼次第收拢呈扇形,头若锋矢,如刀锋一般狠狠插入拿督大军胸腹。
第319页 身为刀尖的裴戎,目不斜视,直指向陀罗尼,显然是要于万军从中取君王首级。 见大雁城的人仿佛一群疯子,不留后路地向自己这边突进。 陀罗尼眼角跳了跳,暗骂一声,挥手向身旁一招。 拿督太子快步上前,恭敬行礼:「父王?」 陀罗尼深深看了一眼他,将人拽上战车,揽住脖颈,伏于耳侧,轻声道:「我的好儿子,即刻起你便是拿督全军统帅。」 「让父皇瞧瞧你的本事,做不做得我拿督的继承人。」 拿督太子又是高兴又是恐惧,正想说几句谦辞,便被陀罗尼拽过挡在身前。 而他本人则走下战车,蹬上一匹白骏,在重兵护卫下,缓缓后撤。 「不好,陀罗尼那孬种要逃!」 阿尔罕目眦尽裂,疯狂加鞭,战马后臀血迹斑驳,发出声声哀鸣。 然而,拿督人多势众,他们仿佛行于泥淖之间,越是深入便越是力颓,渐渐被拖在大军中央。 刀光如织,血泼似画,双拳难敌四手,大雁城已渐出现伤亡。 裴戎将人一刀枭首,抬眼见陀罗尼渐去渐远,即将淹没在纷乱人潮中。 转头对焦急的阿尔罕道:「你把拿督太子处理掉,我去取陀罗尼的人头。」 「你一个人,疯了吗?」 未等阿尔罕说完,裴戎甩开缰绳,足踏马鞍,跃出数丈,落入人群之中。 拿督兵卒先是一愣,然后狞笑着围拥上来,在他们看来,裴戎此举是自寻死路。 薄薄烟气自裴戎身上浮现,仿佛暮霭十分烟络横林。 金翎刀斜点地面,随着他每一步迈出,刀光越来越黯淡。 围攻他的敌人被这刀光晃得头皮发麻,觉得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一头猛兽,从骨子渗出森然寒意。 将领见状,目露焦急,舞动长鞭喝斥:「我们足有万人,还怕他一人不成?」 「兄弟们,王主有令,活捉大雁城贼首者,赏黄金万两,牛羊五千头,奴隶五千人,受封大当户。杀死贼首者,赏黄金八千两,牛羊三千头,奴隶三千人,受封骨都侯。」 权力、金钱与地位,有了这些的激励,拿督兵卒眼冒血光,又向裴戎围拢几分,准备拿命去挣天大的奖赏。 裴戎没有理如饿虎扑食的敌人,仿佛一个沉着的猎手,目光越过人海刀芒,直直钉在他的猎物身上。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面苍如雪,眸璨如月,气息由生入灭,仿佛一株枯藁的娑罗树,他在杀死自己,也将杀人而去。 一扬刀,便是风起沧澜滂沱雨;一步落,便是赤龙游弋荆棘林。苍白的刀光穿透人群,仿佛冷风拂过烛台,将人命一一熄灭。 死十人时,拿督人尚有胆前沖,死百人时,他们便畏而怯步,而当尸体在裴戎脚下堆成山丘,雨水混着血水冲出河流,已无人再敢挡在这位杀神面前。 拿督万军竟让这单刀独身的一人,活活杀穿一条通路。 他的衣衫鞋袜已被浸透,然而一双手,却同托在手里的刀一般干燥、白净。 託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陀罗尼目光颤颤,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手足完好,以逸待劳,却没有胆量迎接裴戎的刀锋——人虽未死,却被杀死了胆魄。 「给本王用命拦下他!」陀罗尼留下亲卫,打马奔逃,心里盘算对方终究只是个人,是人便有力竭的时候,拿督大军再不济,拿人命去堆,也能堆死他。 忽然,天上传来一声鹰唳,陀罗尼只觉心口一凉,不甘低头,见刀锋从胸口缓缓戳出。 抬手握住刀刃,咳出鲜血,问身后的裴戎道:「如影随形,你、你不是刀戮王……」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的确不是。」 陀罗尼见识不浅,了解些许「如影随形」的法门,疑惑满腹:「我身旁没有你苦海或大雁城的人,没有你可以利用影子,你是如何、如何欺近我身后。」 「谁说没有。」裴戎抽刀,鲜血飈溅。 空中响起一声鹰唳,淡淡黑影照在陀罗尼身上,海东青扑闪着翅膀,落于裴戎肩头,金色瞳眸照出这个将死男人的身影,仿佛是代替他的主人见证对方的死亡。 「终究是……输了。」陀罗尼一声惨笑,栽下马背没了声息。 裴戎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刀锋磨过吞口收入鞘内,手摺入袖内,让人看不清指尖的颤抖。 耳边嗡鸣不断,令周遭杀伐声时近时远,骨头缝里像是透着寒气,仿佛在梅雨里熬了多年一般酸涩疼痛。 死人刀的负担没有因为境界提升而减轻,反而领悟越深,越是折磨。 裴戎强忍着不适,踹过尸首,将人翻了一面。嵌在铁盔间的面罩滑落,露出陀罗尼凝固着不甘的面孔。 蓦然觉得几分荒唐与可笑,穆洛千辛万苦没能杀死的人,就这般窝囊地死在自己手里。 不得不说,世事难料。 一刀斩下陀罗尼的头颅,高高挑起,冷眸环顾四周,大声喊道:「陀罗尼已死!」 与此同时,战场东面扬起令一道喊声:「拿督太子伏诛!」 战场厮杀为之一静,拿督人茫然抬头,怔怔看向被挑在金刀上的头颅。
第320页 王旗已折,君主身死,似乎没有再杀下去的理由。 孰料,第三道声音响起。 「陀罗尼与太子虽死,但拿督君主仍在。」 「即刻起,陀罗尼第三子托雷继任国君。」 「捡起你们的刀剑,为新君而战!」 裴戎回头,见骯脏狼狈的人群间出现一片雪衣。 不用问也知道,是慈航的援军。 其中,一名披挂甲冑络腮鬍须的高大男子被护在中央,看模样,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陀罗尼的第三子,托雷。 为首那人越众而出,捡起地上染血的面罩,戴在托雷脸上。 他相貌清癯,生有一双白眉,瞳眸粲然有神。 「阁下已入半步超脱之境,乃是战场最利的刀与最可怕的杀手。」 「陀罗尼共有二十三个儿子,在霄河殿尊的命令下,悉数奔赴战场,便是为了防备龙首被斩的情况。」 「纵然阁下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在万军从中,将拿督君王斩杀三十三回罢。」 白眉剑客手捏法诀,向裴戎行了一礼:「在下天驱军,载墨。」 裴戎挑眉:「江轻雪的私卫,作为那只缩头乌龟打造的龟壳的天驱军?」 白眉剑客皱眉:「是护卫天下苍生的天驱军。」 都是些被江轻雪教得脑疾的傢伙,裴戎懒得与他们争持,用陀罗尼的披风擦净双手,低低一笑:「该说值得庆贺么。」 白眉剑客道:「庆贺什么?」 裴戎道:「庆贺我总算入了陆念慈的眼。」 裴戎觉得自己打出生起就是个不走运的人,已习惯了功成之际的突如其来,与横生枝节。 亮出金刀,握刀之手稳得可怕:「我赶时间,你们齐上吧。」 流沙海间,火光明艷,阿蟾在圣火中锻烧,面目朦胧,肌如瓷胎,周身泛着微微白光。 有云雾自平地生,白履迈出,陆念慈与尹剑心二人现身。 陆念慈手指摩挲着颈边的风毛,静静瞧着圣火,仿佛在欣赏火中人超凡脱俗的美。 轻轻一嘆,手负身后,佝偻着背,缓步向圣火走去。 「五十年,五十年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十年?」 「若说对李红尘的谋划是一个漫长曲折的故事,我曾千百次地梦见这个故事的结局。」 尹剑心跟在他身后,眉目沉凝,亦步亦趋。 「什么样结局?」 陆念慈笑指天地:「天上有明月孤悬,塞外有清角吹寒,圣火昭昭染尽旷野,天地苍茫间,琉璃菩萨枯荣生灭。」 他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只是可惜……」 尹剑心道:「可惜什么?」 陆念慈在圣火前站定,他与慈航百年宿敌近在咫尺,这般距离下,对方容颜越发惊心动魄。 陆念慈道:「我从师尊口中听闻,昔年慈航道君最爱桃花,可惜缺少一林桃花。」 尹剑心道:「为何需一林桃花?」 陆念慈抬臂,阔袖垂下,露出苍白枯瘦的手腕。探入火焰,似欲抚摸阿蟾的面孔,眼底却凝聚沛然寒意。 「因为,这样的美人,合该葬在桃花中。」 手指将要触及的剎那,猛然停住。 陆念慈定定凝视握在自己腕间的手指,复又看向这手指的主人。 高大身影出现在阿蟾身侧,双足赤/裸,黑发风扬,火焰化为单衣拢住骨肉匀停的身躯。仿佛浴火而出的凤凰,美得明艷而酷烈,沉重威势分分寸寸逼迫到眼前。 风雨骤急,月影飘摇,这一刻,月光、火光、雨光凝聚在两人身上。 陆念慈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梵慧魔罗!」 「多少年了,江轻雪始终未弄明白一件事情。」梵慧魔罗长眸幽邃,带着一股慑人的魔性,「我何曾有那闲情逸緻爱桃花?」 「我只喜欢收纳桃花花瓣,放在药臼里捣碎,打两个鸡子,添三勺白糖,与面合均,于笼中蒸熟,最后就着清风明月与一壶温好的梅子酒下肚,以祭五脏庙。」 随着他一语落下,烈火自两人相接处漫捲而上,瞬间将陆念慈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很久以前,江轻雪总会瞧见师尊负手站在桃花下,心想:师尊一定很喜欢桃花吧? 李红尘【神游天外】:除了做糕点,桃花还能怎么吃呢? 第153章 身陷绝境 然而, 未有惨叫响起。 陆念慈冷然一笑, 反手扣住梵慧魔罗手掌, 在人腕间抓出五道血痕,身影渐淡, 虚化成雾。 再现身时,已回到尹剑心身畔。 侧眼瞧着烧出骨头的焦黑右手,轻轻一抖,余火熄灭, 恢复原状。 梵慧魔罗淡眉微挑,烈火环身之下, 白肌,墨发, 红衣, 仿佛裁红尘万丈作阔袍轻裘,美得威重且狂。 他摊开掌心,目视两人暗中交手之际,陆念慈留给他的东西。 是一枚漆黑棋子, 幽光闪烁。 口中轻「咦」,霍然面色微改, 握紧手掌, 将棋子碾为齑粉。 「玄都生灭,两仪轮转, 你……」 咚——咚——咚—— 梵慧魔罗敛眉垂目,足边石子跳跃, 仿佛有沉眠的地龙翻身,稳健有力的脉搏引动了绵延万里的震颤。 他俯身触摸地面,沙砾在指尖流动。这股震动越来越强,越来越大,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气弥散开来,风沙湿冷,魔氛凝聚。
第321页 好似地母在孕育不祥的胎动,而圣火与他就处于这胎动中央。 沙海间,刀光剑影不断,残酷的厮杀在每一个角落上演。 而在此时,纠缠一处的杀手、剑客忽觉精神疲惫,身形迟滞,手中刀剑沉得几乎握之不住。 有人因为这一瞬异变被夺去性命,而有人趁机与对手分开,检视自身情况,竟骇然发现,双手渐渐干枯,指甲渐渐灰白。 茫然四顾,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同伴或敌手,皆华发催生,脸布褶皱,在一息之间被偷去数十年的岁月。 有人颤抖着抬手,含混地想要发出惊呼,却如枯朽的木桩,跪杵在地,再难行动。 莽莽黄沙间,三支队伍快马加鞭,从远处赶来。 正是拓跋飞沙、依兰昭与魏小枝等人。 眼看人至沙海,圣火已近,座下骏马忽然喘着粗气,摔入泥沙。 拓跋飞沙眉头紧拧,他心念尊主安危,难以稍待,丢开缰绳,一个纵跃,下马疾行。 却在距离中心战场尚有十步距离时,气喘吁吁地伏倒在地。 在抬首时,已满是老态龙钟。 举目想要看清尊主的身影,奈何眼生白翳。 此身已成老朽,连爬到尊主身边的力气都丢失殆尽。 这不祥的胎动覆盖整片流沙海,且向四面八方蔓延,秣马城、城外战场、西流沙滨、胭脂山…… 草木枯黄,水脉干涸,牛羊老死,连飞掠长空的鹰鹘也难逃大劫,因双翼老朽而坠落。 大漠西边的十数万大漠人,狩猎牧羊,挤奶酿酒,过着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 忽然觉心头惊悸,神情萎顿,有的晕倒在牛棚里,有的从马背上栽下,生机渐渐从这些健康的体魄内抽离。 高天云涌,风起沧澜。 太上苍面前的棋枰猛然一震,棋子化为星辰运转,一股生机勃勃的清光自云间而生,仿佛连绵雨幕,所落之处,草木疯长,奇花烂漫。 置身其间的太上苍、万归心及卫太乙三人竟隐隐有返老还童之感。 无量清光间,百丈莲瓣徐徐而绽,将夭桃碧松,石台棋盘与讲经殿合拥其中。 若有旁人观睹此幕,当骇然惊觉,这方寸天地竟是托举在胎藏佛莲之上。 「唉……」 讲经殿前,数排大门霍然洞开,自大殿深处响起一声沉沉嘆息,好似一记重锤砸在人心头。 三人精神齐齐一震,但又神色不一。 卫太乙与万归心身子微颤,仿佛历时多年,终于听见天人师的声音,激动得难以自已。 而太上苍垂下眼帘,看不出情绪,但紧攥棋子的掌心已是冷汗涔涔。 秋风秋雨愁煞人,城外战场间的雨落得尤为凄切。 裴戎在利剑的夹缝间,辗转腾挪。他拥有鹰的矫健,猴的灵敏,马的迅捷与虎豹的勇猛。一人搏杀百人,竟未让对方占得上风。 贴身的玄色劲装吸饱冷雨,湿漉漉地贴于胸膛后背,勾勒出两片如翼展的肩胛与肌肉贲张的轮廓。 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便喜欢在夜雨中杀人。 雨淹没异响,在狭刃上连缀成珠,而于出手的一瞬间,溅起空濛水雾。 若是恰逢雪电划过长夜更妙,能一瞬照亮杀手的眼与他的刀,将这最后的影像烙刻于死人的目中。 天地是冷的,雨是冷的,刀是冷的,人也是冷的。 血气渐渐被雨水冲散,唯留些许雪泥鸿爪,供他人凭弔。 裴戎惯用的刀,小镡、刃狭,长二尺七寸,重一斤二两,这种刀从人胸口插入再拔出,伤口过细,难见血迹,是偷袭刺杀的一把好手。 而金翎刀有一对鹰翼般的大镡,大半个大漠男儿长的刀身,重逾十斤,因而挥舞起来大开大合,十分霸气。 这一刀一人本不相配。 但金翎刀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意,又或者说穆洛在昏迷的那一刻,已将魂魄附于此刀,令裴戎如臂指使,挥洒起来没有半分滞碍。 孪生双子似在以这种方式,并肩战斗。 他在两人交攻间,觅得时机,打伤一人后,挟以为盾,遮蔽白眉剑客视野。 金翎刀五尺之身几可作枪,飒踏一刀洞穿白眉剑客胸膛。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在灼烧着肺腑,但是还是竭尽全力将长刀掼入。 白眉剑客唇边呕红,灭法之力侵蚀脏腑,面孔因疼痛狰狞,鲜血顺着锋刃汩汩流淌。 风声碎乱,有五名剑客自身后偷袭,裴戎想要拔刀迎击,孰料竟未抽动。 却是白眉剑客藉此机会,用力抓住刀身,用手掌和肋骨,阻碍对手夺回兵刃。 裴戎微一抿唇,左手探至腰后,从横挂的鞘中拔出狭刀。 只见幽光一闪,刀从他指尖消失。 铮然归鞘后,五名染血的白衣跌落于地,荒凉战场间又添新冢。 裴戎一脚印于白眉剑客腹间,将人踹倒,提靴踩住。 胸怀张开,呼出一口浊气。 金翎刀与手哆嗦着,徐徐喘息时,肺腑痛如针扎。 他先是率军冲锋,破了数万人的围攻,后在杀穿敌阵,取陀罗尼狗命。此刻又与天驱军的剑客鏖战许久,若非金翎刀不是凡兵,早已满刃豁口。 他很累,太累了。 累得不想抬起一根手指,一切全凭毅力在行动。 提刀在人后背划拉许久,割得衣衫褴褛,露出光熘熘的嵴背与屁股蛋儿,还是未能找准后心。
第322页 白眉剑客面色惨然,以为裴戎是在羞辱他,不想让他死得干脆。 待裴戎终于找准位置,喘匀气息,正要下手。 忽然,一阵地动,令他没能站稳,跌坐在白眉剑客身上。 压得人呕出一口鲜血,扣着草皮,颤声道:「士、士可杀不可辱!」 裴戎手扶额头,冷汗渗入指缝,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人仿佛被埋入冰雪,僵冷麻木。 情况类与频繁施展死人刀后的症状相类,但这一次非是死气入体,而是生机溢散。 「这……这是什么?」 白眉剑客同样受到影响,这令他的伤情雪上加霜。 听见裴戎问话,将死之人似回光返照,从泥浆里拔出头颅,嗤嗤大笑。 「这、这是玄都大阵,又、又称两仪灭道阵,以阴阳两仪为根基,轮转、轮转生死。」 「阴阵就在、就在你拼命保护的魔头脚下,他被霄河殿尊送上了祭坛,我、我等要以他之死换取天人师伤愈。」 剎那间,裴戎心脉休止,好似麻木手足的寒气回流倒灌,冻僵了他的心。 眼神蓦地变得可怕,仿佛要吃人喝血一般。 揪住白眉剑客衣襟,拖至眼前,嘴唇嚅嗫,苍白发颤:「你们要把整个西流沙滨的人和牲畜吸干?」 白眉剑客难以喘息,面孔涨红,瞪大眼睛道:「拿督兵败,刀戮王便是大漠之主。而他愚不可教,不走正道,竟投效苦海。」 「此地已沦为邪魔疆域,代天灭之,有何不可。」 裴戎喉头一哽,怒极反笑,觉得这群人看着光鲜,实则可笑可怜。 抡手将人甩开,跛着被砍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西去。 他要返回流沙海,他的美人在那里。 阿蟾要活着,魔罗要活着,他自己也要活着。 他会保护好他,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还没走出几步,足下一崴,被人撞倒在地,冰冷的泥浆灌入后颈与胸口。 白眉剑客的脸贴着裴戎的脸,目光狂然,神色狰狞。 这个将死之人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力气,将他死死拖在原地。 「你走不了……你走不了!」 裴戎怒目,挣扎起身,背后传来一声惊呼,是阿尔罕的声音。 「裴戎,躲开!」 他心头一突,于冷风冷雨中回首。 恰逢雪电划过天际,二十步开外,一名白衣剑客被照得惨白如幽魂。 裴戎的目光不在那人,而在他掷出的飞剑之上,剑体幽绿,应是淬有剧毒。 这时,无数双手向裴戎伸去,有的抱住大腿,有的抓住脚踝。 那些伤残未死的剑客,以血肉之身化为铁链铜锁,将他紧紧缠缚。 裴戎如一株松柏,孑立琼崖,直面狂风怒雪的摧折。 心中轻念一声「阿蟾」,飞剑已没胸口。 风雨飘摇中,梵慧魔罗恍然听见一声呼唤,但当他回首东望,又只闻猎猎风吟。 玄都大阵开启后,明尊圣火作为阴阵阵眼,化为囚笼,将人困缚。 梵慧魔罗盘腿而坐,与阿蟾相拥相依,仿佛一尊供奉于业火红莲上的双身佛。 天地万物在阴眼的侵蚀下,失去生机,归于寂灭。 朗朗月色与被圣火染红的沙海仿佛被岁月洗褪的壁画,片片凋零。 拥有肉身的阿蟾,长发渐起霜色,眼角催生细纹。 而梵慧魔罗则身影渐渐虚幻,流转如雾,似已无力气维持身形。 陆念慈出神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在看一尊苦心孤诣造出的杰作。 蓦然掀下狐裘,仅着单薄衣衫,行走在冷雨中。 他张开双臂,仿佛发癫一般,踩着泥水,放肆大笑,丝毫不见素日平静温文的模样。 笑着笑着,忽然转过布满血丝的眼眸,目光宛如钢针一般钉在梵慧魔罗身上。 「为何身处死地,你还是这般镇定?」 梵慧魔罗面容朦胧,似隔着重重纱帐,唯余一双慑人长眸,映出陆念慈亡魂般的面孔。 「能在天地间留名者,自有称得上他的死法。」 「譬如项羽,一代人杰自刎乌江,非死在刘邦手里。便是因为刘邦不是英雄,不配做杀他的刀手。」 陆念慈一声冷笑,负手摇头。 「自负,自负,实在是太过自负!」 「你若知晓,我为今日,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与时光,做了多少布置与筹谋,才定下这『扫尘局』,何敢以这般口气同我说话!」 「哦?」梵慧魔罗长眸微眯,「何不同我讲一讲你这『扫尘局』,有何精彩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最终一战要来了,胜败在此一举。 裴戎:我会保护好你,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李红尘:我来了。 江轻雪:一睡经年,师尊你变了许多啊。 第154章 环环相扣 陆念慈注目他片刻, 竟微微一笑, 欣然应允。撩起衣袍, 面照面地席地而坐。 雨落江山,在两人间激起圈圈涟漪。 梵慧魔罗将怀中之人拢了拢, 蟾公子白发垂落,如苍山崩落的积雪。 他抬手前推,对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竟是一派坐而论道的姿态。 陆念慈嘴皮上下一碰, 将一场惊天布局徐徐道出。 从开启嫏嬛地宫,发现玄都残阵, 耗费无数人力心力予以补全,到遣派弟子入秦家, 汇聚毗那夜迦之血, 引发长泰大战道器之争,孕化胎藏佛莲。
第323页 从搜罗摩尼遗蹟,探寻明尊圣火,付出不菲代价, 从须弥山手中取得半部《下部贊》经,到以圣火为饵, 陀罗尼为引, 诱梵慧魔罗这李红尘分魂亲至大漠。 最后,汲取西流沙滨百里生机, 祭献李红尘性命,以补足天人师功体, 使之伤体痊癒,重履人世。 一桩桩,一件件,可谓环环相扣。 历时四十余载,葬送万万人命。 其心机之深,谋算之远,可为旷古绝伦。 能在大功告成之际,当着梵慧魔罗之面,一点点揭露自己苦心孤诣的布局,其心中畅快难以言说。 说到得意处,不禁挥动袍袖,眉飞色舞。面孔泛起一抹病态潮红,竟显得容光焕发。 就好似精心甄选原料、醴泉,通过百种工艺,万般磋磨,最终酿得一壶好酒。 大获全胜的滋味如此甘美,薰薰然,醉得他如登极乐。 然而,他的听众却非一个好听众。 梵慧魔罗抚摸阿蟾苍白的发,一脸漫不经心,间或望向东面秣马城的方向,略略出神。 神态散漫,仿佛在听一个乏味至极的故事,仿佛深陷罗网之人也非自己。 这是陆念慈此生最为得意的时候,却好似被生生扇了一巴掌,两颊浮现一抹恼怒的红。 「众生主果然是人中豪杰,死到临头竟还是这般泰然自若。」 「此后每年的今日,我会记得来着流沙海间,为你上一炷香,以祭你这份临死前的风骨。」 梵慧魔罗睥着人,唇角勾起。 「这香且省了,还是留给江轻雪吧,毕竟今日要死的人是他。」 陆念慈蔑然道:「哈,故弄玄虚。」 梵慧魔罗凝视对方,双目炯炯:「你所谋之『扫尘局』,其根基乃为嫏嬛地宫中发现的玄都残阵。」 「可若我说,玄都残阵从一开始便是一个诱饵呢?」 陆念慈气息一滞,指尖颤了颤,面上浮现冷然笑意。 「难不成你想说,那玄都残阵是你在被驱离慈航前刻意留下的?」 「且不说你这师尊的手下败将,是否有能力预见到今日。若果真是你刻意所留,我倒是要心怀感激。」 嘴唇微撇,冷笑道:「感激你递给我一口能够杀你的刀。」 面对陆念慈的嘲讽,梵慧魔罗混不在意。 「那玄都残阵确非我所留,确实是上古太清道人留下的遗宝。」然话锋一转,「只不过,慈航道场是我一手所建,它底下压着点儿什么,我能知晓应是不足为奇?」 「玄都大阵,核心乃阴阳两仪。除补全阵法外,你尚需分属阴阳的两个道器,作为阵眼,镇压阴阳两极。」 梵慧魔罗扬手,一缕流焰分出,轻飘飘地落在人掌中,化为十二瓣金莲,供人把玩。 「你所选择的阴属道器,便是这『百法通悟』胎藏佛莲。」 「然而天下间的阴属道器非止这一个,且在长泰之战前,胎藏佛莲名声不显。是何缘由,让你选定了它?」 梵慧魔罗转眸看着陆念慈,语声悠悠,意味深长。 陆念慈嘴唇颤动了一下,缓缓紧抿,没有作声。 见人不应,梵慧魔罗低声一笑,自问自答:「因为你看了一本书,名为《天生道种本纪》。」【详情见128章】 此言一出,陆念慈浑身一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此书是他养病之际,为打发时间,在翻阅璇玑云阁典藏时无意发现。 这件事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尹剑心不会背叛他,孙一行又被拘在万里外的白玉京。 这魔头……是如何得知的? 梵慧魔罗以手支颌,合拢手掌,金莲雾化成烟。 陆念慈的目光逐着裊裊飘散的流焰,绘出一名峨带广袖的男子背影,长身独立船头,面迎万顷波浪,扬帆而去。 「多年前,『史君』司马琛留下《天生道种本纪》后,出言云游,再无踪迹,仿佛是客死异乡。」 「书中载录天下已知的道器,渊源、传承、史料等甚为详实,且能与各家宗门记载相互印证,因而你深信不疑。」 「但你忽略了一件事。」 陆念慈眉目阴郁,沉声道:「什么事?」 「世人多数只对书中内容究根问底,少有人去关心写书之人。因而也没人想过,司马琛既能有这般见识,知晓诸多辛密,必非寻常人,怎会死得不明不白?」 一句句问话,仿佛穿针引线一般,将过去的隐秘串连。 「极可能是『司马琛』榨干了这个身份的价值,需恢复本貌,因而只令『史君』云游海外,消失得无影无形。」 梵慧魔罗神情很淡,声音也很淡。 然而话中意味重如山岳,沉甸甸地压在陆念慈胸口,令他的心一沉再沉。 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间迫出,眼神可怕得仿佛要吃人:「你说,你是司马琛?」 仔细想来,能写出那部书的人,定然交友广阔,踏遍大江南北,且很可能寿命悠长,诸多历史是他亲眼见证。 天下间,满足此条件者寥寥,但李红尘当属其中一人! 陆念慈身形微晃,顿时有头晕目眩之感。 忽然,想起自己是在璇玑云阁里见到此书,被人联手下套的屈辱令他眉目越发阴冷。 「太上苍一直同你暗通款曲?他怎么敢,他不要命了么!」
第324页 见陆念慈竟这般不自知,梵慧魔罗摇头失笑:「当一个人被逼得连自己姓名都不敢提,狗尚且比他活得自在时,还有多么珍惜自己的性命?」 陆念慈哑然,一时怔怔不能回神,复又听对方吐出一个名字「秦莲见」,竟有心惊肉跳之感。 梵慧魔罗挥手拂袖,扬帆出海的人影淡去,焰光再动,勾勒出一尊双面菩萨。 两者后背相依,男相金冠羽纱,面容悲苦,女相身披佛宝,艷丽不祥。 「你以为,秦莲见得以发现其母的遗物,开始筹谋孕化道器,是一场巧合么?」【详情见128章】 陆念慈瞳孔骤缩,对于胎藏佛莲的谋划,是他最为得意之处。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其中有敌人所做的手脚。 收在袖里的手指紧攥成拳,指甲嵌入皮肉,不知不觉已握得满掌是血。 「不对,这不可能!」 「那段时间,慈航与苦海的大战如火如荼,你与天人师两败俱伤,只能借用『梵慧魔罗』的肉身苟延残喘。」 「西沧海诸国,有我布置的眼线,十万苦奴里也有我的人,顾师弟心念着『梵慧魔罗』,对于你这『御众师』的行踪也是分外关注。」 「我知晓,直到曲柳山庄灭门,你方才踏出苦海。」 「我不相信,你会放心将这般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手底下那群废物部主。」 闻言,不远处有几道人影微微蠕动,正是他口中的「废物部主」。 拓跋飞沙怒目圆睁,他有狗一样的脾气,别人咬他,他非得更狠地咬回去。然此刻人老牙松,为之奈何。 依兰昭仰面躺倒,虚弱无力,听见那话也是眼角一抽。 自我安慰地想着,姓陆的老匹夫讲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骂得是上代欲主。跟自己没关系,那时自己还只是在学习调香制毒的女童。 只有魏小枝泰然自若,平静无波。 不是他城府够深,而是在苦海被人废物废物的骂惯了,陆念慈的鄙薄对他来说只是毛毛雨。 心里兀自盘算,自己能为低微,却能奋不顾身营救尊主,这时何等赤胆忠心!若能活着回去,必当简在君心,迟早能跟其他部主一样过上作威作福日子吧? 这样瞧着,比起江轻雪座下的裴昭、尹剑心、陆念慈等人,众生主麾下几个确实有点儿歪瓜裂枣,中看不中用……咳,其中有个叫拓跋的连中看都算不上。 「不错,梵慧魔罗从未离岛,离岛的人是我。」 一道声音从人怀中响起,阿蟾睁眼起身,雪发散开,露出苍老面容,但双眸如泉,水净烟闲不染尘。 「这么多年来,你可曾知晓我的存在?」 「梵慧魔罗是苦海的一面旗帜,无时无刻不被旁人的眼睛注目。而蟾公子则是一道无人知晓的影子,天大地大,我何处皆可去的。」 陆念慈只觉口舌发干,涩声道:「秦家一直在我的监视之下,若是接触过可疑人物,必有人报于我。」 阿蟾微微摇头,淡淡道:「昔年秦莲见负笈游学,曾逢一奇人,在柳州城外摆摊算命。那人的名声在柳州内外疯传,因为他一日只算三卦,一卦只需三文,摆摊十日,卦卦应验。」 「秦莲见这样的世家公子有钱有闲,自然不会错过此等奇事,在等待多日后,终于求得一卦。」 「他选的是测字,求算前程。」 阿蟾忆起旧事,微微轻嘆,有些事情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秦莲见在雪笺上写了一个「坤」字。 坤乃八卦之一,坤为地、为母,因而他给与对方的卦解为「君之前程,皆系母泽」。 「算卦者既有神算之名,秦莲见不免会将卦解放在心间,前去寻找其母遗物。剩下的事情,便自然发生。」 他抬眼看着陆念慈:「我与他仅一面之缘,萍水相逢,这般小事你的弟子怎会上报于你,惹你劳心?」 陆念慈嘴唇又是一颤,依旧没能说出什么,竟又听阿蟾复言。 「最后,我们论一论,明尊圣火。」 陆念慈跄踉后退,几乎要发狂发疯,指着火中之人颤抖道:「你、你还做了什么!」 阿蟾的身躯已垂垂老矣,说了这么多话,竟然有些疲惫。 合拢双眼,靠在梵慧魔罗肩头,淡淡一笑:「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往大漠送去了一个人。」 陆念慈艰难道:「谁?」 阿蟾道:「裴昭的另一个儿子,刀戮王,穆洛。」 第155章 破局之人 一而再, 再而三的冲击, 令陆念慈心力交猝, 听得此言,再度生出匪夷所思之感。 阿蟾道:「你可知, 刀戮王有一把刀,名为金翎刀?」 陆念慈强压心绪,缓缓点头。 阿蟾问:「你可知此刀来历?」 陆念慈皱起眉峰,没有应答, 他对金翎刀了解仅限于尹剑心及门下弟子送来的情报。 「听说此刀颇为神异,能让刀主强入半步超脱。」目光一烁, 道,「难道它有什么大来历, 大背景?」 「确实来历不凡。」阿蟾长眸微敛, 转目看向尹剑心,「无极殿尊可还记得,旷野青丘之上,穆洛杀死假陀罗尼的那一刀?」 尹剑心满眼戒备, 但还是微微颔首。 当时,诸多慈航弟子亲眼目睹, 有一「柳」字浮于刀面, 赤红如血,滔天神威灌注于年轻狼王的双掌之间, 他一箭杀死陀罗尼替身后洞穿云霄。
第325页 其赫赫神威,不少人仍记忆犹新。 阿蟾淡淡问道:「红色『柳』字, 与半步超脱,你们就未想到什么?」 「柳姓,半步超脱,刀客……」陆念慈轻声呢喃,忽咽喉一颤,一字一顿,「莫非是『刀宗』柳疏风?」 「不错,锻造这金翎刀的,正是我那大徒儿柳疏风。同时,他也是刀戮王的授业恩师。」阿蟾慨然大笑,字字沉若山岳,「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么?」 陆念慈顿时如遭雷击。 不禁回想当年,裴昭夫妇殒命,他们将其遗腹子带回慈航后,对于裴氏双子的安置,慈航六人争吵不休,各执己见。 最后,是清壶殿尊杨素不顾脸面,如泼妇一般指着众师兄弟的鼻子,大吵大闹,折腾得几个男人不得安宁。 方才各退一步,一子留在慈航,另一子隐姓埋名送往塞外。 当开始经略古漠挞,听闻在大漠割据一方的刀戮王,是那形如流放的裴昭幼子时,陆念慈略略吃了一惊,复一笑置之。 只觉不愧是裴昭的种,天生就是块金子,即便丢入黄河也能被大浪淘出。 然而,此刻听罢阿蟾所述,且有金翎刀作为「铁证」,疑窦如雨后春笋节节疯长,最后化为无边无际的怒火,沖得他胸闷气短,无处发泄。 「杨素,果然早有异心。」 「哈,是我小看了她,竟在那个时候便与你勾结,我该早早做出决断。」 手捂半面,眼中杀意森然,早知如此,必不会让杨素死得那般干脆。 心中自傲已被击得七零八落。 在打开嫏嬛地宫后,他以为自己发现了一口刀,一口能杀死李红尘的刀。 呕心沥血替刀开锋,千般谋算,万般布局,将之磨得吹毛断发。 却发现这刀是李红尘递给他的。 哈哈哈,这算什么?可怜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 心中涌出莫大屈辱,又听带给他屈辱的那人教诲道:「一流谋者当如微风拂面不觉,如水润物无声,擅借时、借利、借势,因势利导,无形无迹,夫如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而你这『妙谋』。」阿蟾挑起眼皮,将人上下称量一番,微微摇头,「华而不实,且马脚满地,布局伤于穿凿,行事痕迹众多,何谈一个『妙』字?」 陆念慈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呕出,染红衣襟,摇摇晃晃,宛如行尸走肉。 梵慧魔罗闲在一边,坐姿慵散,唇畔带笑,安安静静地听阿蟾奚落敌人。 通过两人相连的心神,向阿蟾传去一语。 「我怎不知,你与杨素有过勾结?」 「金翎刀与柳疏风之事,我等也就在穆洛出手的那一刻方知。而穆洛是裴昭之子的事情,似乎小狼崽比我等知晓得更早?」 阿蟾看了一眼近乎崩溃的陆念慈,淡淡道:「骗他的。」 梵慧魔罗轻「咦」一声。 阿蟾表面云淡风轻,不动如山,却有一抹戏嚯浅笑浮于眼底。 「此前所言既将李红尘说得未卜先知,神机妙算,宛如神人,天上没有,地上难寻,何妨做个十全十美?」 「让这陆念慈疑神疑鬼,自觉恰如一只猢狲,怎样都逃不出如来的五指山。」 梵慧魔罗低低发笑:「未曾想蟾公子也有这般促狭的时候。」 阿蟾歪了歪头:「你不喜欢?」 梵慧魔罗摩挲着下颌,长眸微眯,品味着陆念慈羞愤欲死的狂态。 「若是你能再加一把火,气得这狐崽子以头抢地,嚎啕大哭,我会更加喜欢。」 阿蟾轻掸长袖,淡淡道:「别想了,他那种人,岂会有眼泪可流?」 陆念慈自然不知在他心中高深莫测,宛如的众生主,竟是满口谎话,却脸不红心不跳,一板一眼地诓骗于他。 只觉其心机之可怕举世无双,自己竟步步都在对方算计之中。 「就算你所言皆实,但是事已至此,岂能回天?」 「玄都大阵一旦开启,便无法停止。且太上苍在大觉师与卫师弟掌控之下,旦有异动,身首异处。」 「我不信,你还能扭转干坤,力挽狂澜!」 这话似乎说得不错。 尽管阿蟾风度不减,气韵从容,但容华依旧寸寸老去,如玉的肌肤失去光泽,峻拔的嵴背弯成桥拱。 嘚哒——嘚哒——嘚哒—— 忽有辘辘轮声,烈马嘶鸣,一架驷马车驾滚滚而来,竹帘外珊瑚似的灯笼招扬于风中。 阿蟾闻得蹄声,举目远眺,唇畔绽笑,抬干枯手臂遥遥一指:「瞧,破局之人,来了。」 陆念慈顿时紧张起来,心擂如鼓,生怕此乃魔头诡计,目光往尹剑心身上一送。 无极殿尊心领神会,迎着马车大步走去,横剑阻拦。 剑光闪过,车厢登时四分五裂,残破的红灯笼被风捲去,露出跪坐车上的一人。 虽斗篷裹身,但身姿娇小,腹部隆起,昭示这是一名身怀六甲的妇人。 妇人起身下车,攒珠绣莲的丝履落被泥水沾污。 一面走来,一面掀开兜帽,展露出瘦削、苍白的面孔,向尹剑心轻声唤道:「哥哥。」 尹剑心登时愣住,目中依次闪过震惊、怀疑与愧疚。 剑锋嗡鸣,强大坚毅的剑修竟因女子的一声呼唤,止不住的发抖。
第326页 来者正是他的胞妹,那为替顾子瞻报仇,陷落苦海生死不知的奇女子,尹小婉!【详情见第3、4、5章】 「我以为、以为……」 你死了……尹剑心喉结颤了颤,垂下眼目,羞于出口。 已逝的爹娘将幼妹托与己手,自己非但没有保护好她,还在幼妹陷入敌手后,不闻不问……不,他曾求过陆念慈。 在与人翻云覆雨后,如女人一般羞惭地在枕边恳求。 但陆念慈的心,即便在情潮迭起间,也不会有半分柔软。 抚摸人汗湿的发,用温柔的声音一一拒绝。 「慈航中无人有武力杀穿苦海,若论将人赎回……梵慧魔罗不是傻子,我等连澹宁殿尊都能捨出去,却想要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弟子……他必不可能将人放回。」 「师兄,唉,念慈无能为力啊。」 然而,尹剑心明白,这些冠冕堂皇道理不过是在照顾他的颜面,实则慈航主事怒于尹小婉的自作主张,不听调令,已将之视为弃子,不肯为其耗费心力。 所以,当他的胞妹竟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尹剑心的心如被热油煎熬一般,羞愧难安。 尹小婉清瘦了些,且身子本就娇小,衬得将似临盆的腹部犹如满月。神色沉静,双目漆黑,再无昔日的风风火火与天真烂漫。 「哥哥……」她颤声唤道,张开双臂,向人走去。 忽然,一道剑光翻泥破土,将两人间斩出一道沟壑。 她身形一僵,惊恐怯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尹剑心低垂着眼,不去看人,长剑嗡鸣,寒光沛然。 尹小婉登时明白了什么,惨然一笑,不顾那一剑的警告,挺胸跨过剑痕。 「你在害怕!怕我是苦海的一出诡计,怕我会伤到你的念慈,为此甚至不愿检验我这胞妹是真是假……」声音寸寸拔高,宛如夜枭鸣唳,「因为无论真假,皆不及他陆念慈的万分之一。」 「当初,你们早早接到卧底报信,却坐视顾师兄满门被屠,是否也是一般道理?」 尹剑心面无人色,身为绝顶高手,竟在这弱质女流的质问下,步步后退。 「小婉,你……你入魔了,若你还当自己是慈航的人……」 「慈航,哈,你跟我提慈航?怎么不瞧瞧,你们对慈航门人都做了什么?」 「裴昭、杨情、杨素、裴氏双子、子瞻师兄……」尹小婉满面泪水,一一细数那些曾被他们伤人伤心的人们,「还有……我。」 「尹剑心,你若还当我是你胞妹,告诉我……你与陆念慈决定我等结局时,可有一丝不忍,一丝不舍?」 尹剑心浑身一颤,霎时面孔霜白,没了血色。 而陆念慈冷眼旁观,对尹小婉的诘责充耳不闻。 他向来认为成大事者要有一副铁石心肠,如此才能将刀锋磨得鲜亮。 尹小婉是死是活,他并不在意,只蹙眉深思李红尘叫此女现身此地的用意。 破局之人,破局之人,破局,破局…… 目光在尹小婉脸上停留片刻,年轻依旧,未受阵法半分影响,渐渐滑落至隆起的小腹。 忽然想起什么,顿如醍醐灌顶,一股冰冻般的悚然感令他后嵴发麻。 陡然失态,厉声大喝:「剑心,杀了她。」 尹剑心回首,面露惊愕。 陆念慈又急又怒,眼中已是一片血红。 「破局的关键就在她腹中,是那对眼睛,曾属于李红尘的眼睛,阴阳道器——转轮瞳!」 玄都大阵,以阴阳两仪为基,阴属道器镇压阳眼,阴极生阳,阳属道器镇阴眼,阳极生阴。藉以轮转阴阳,一者主生,一者主灭,二炁交感,化生万物。 然而,阵法如何精妙,也赖人力。 而阴阳大道之上,有一物乃是大道所化,天地所钟,天生主导「枯荣生灭,生死轮转」。 正是阴阳道器,转轮瞳。 转轮瞳本就是阴与阳,生与死,枯与荣,涅槃与寂灭。 若以它为匙,楔入玄都大阵,凭藉更为精粹的阴阳道力掌控阵法中枢,便能令生死轮转,阴阳颠倒。 而其结果便是,两仪变化,阴阵化阳,阳阵化阴。 届时作为祭品抽取生气者,会从李红尘变成江轻雪,吸干生机沦为死域者,从从古漠挞变成玉霄天! 原来,这玄都大阵乃是一口双刃剑,当这剑架于李红尘颈侧之时,雪锋的另一面亦横于江轻雪喉间。 而自梵慧魔罗将尹小婉劫走时起,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他不甘心啊,他怎能甘心! 「咳咳,剑心,快动手……咳咳,快!」 陆念慈冷汗涔涔,咳得满袖是血,见尹剑心僵硬呆立,额间青筋鼓胀。 「念慈……我……」 尹剑心嘴唇发白,眼露绝望。 他为陆念慈杀了太多的人,成了一把屠刀,但他不悔。只是从未想过,这把屠刀有砍向自己血脉至亲的一天。 「休要妇人之仁,你想看到我们数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不成!」 陆念慈嘶吼,眼神可怕得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在人一再催促之下,风云怒扬起,尹剑心惨然闭眼,雪亮剑光自他手中升起,仿佛穿透层云的一道雪电,将尹小婉泪痕斑驳的面孔映得如雪似霜。 轰隆——碎石四溅,尘土纷扬,一缕青丝缓缓飘落。
第327页 尹小婉捧着小腹,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毫无生机的石雕。右鬓秀发割断,鲜血自颊边淌下,一滴一滴落入雨中。 这一剑,偏了。 她再睁眼时,声音漠然,泪痕已干。 「我明白了,这便是你们的回答。」 说罢,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刺入腹间,竟生生将之剖开。 她本就是一个极刚烈的女人,否则也不会胆敢孤身出海,向众生主寻仇。 右手颤颤探出,满是血污的手指间泄出皎皎的光,仿佛有一轮明月被她握在手中。 女人看也不看,挥手将之抛出。 「李红尘,转轮瞳物归原主!」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没有想到吧,破局之人就是故事刚开始登场的小婉妹子,这伏笔埋得够远吧~ 阿蟾与魔罗所言,关于玄都大阵、胎藏佛莲与秦莲见的事情是真的,但是穆小洛的事情是假的。 在来大漠前,他们可不知道柳疏风这龟儿子藏在这里,也不知道穆小洛就是裴小戎的兄弟。 阿蟾就是想吓吓陆念慈,看来很成功? 陆念慈:我没被气死真是太坚强了。 裴戎【冷淡】: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第156章 番外:杂乱的合集 (一)裴戎的一天 05:00 准时睁眼, 转身摸向身侧, 惯常摸到一具温热细腻的身体。 李红尘侧着身, 腰线给人以「廊腰缦回」的美感。 05:10 这一次,裴戎摸到了某个硬邦邦的玩意儿, 惊得从床上坐起,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 起床,穿衣、洗漱, 戴上运动耳机,循环播放神秘苦海集团boss因醉酒上传到网络莫名一夜爆红的单曲《醉妆词》, 静悄悄地出门晨跑。 05:30 围绕苦海内岛以50km/h匀速慢跑五圈,徒手攀上800m高的崖岸, 3分钟完成从海岸至1km外礁岛的一个来回。擦干头发, 毛巾搭在肩头,脸不红气不乱地返回别墅。 06:40 遇见同样晨跑中的商崔嵬,他受邀前来苦海度假。 商崔嵬平淡地打了声招呼,裴戎平淡地回应一声, 两人错身而过。 商崔嵬跑着跑着,迎着朝阳流下泪水, 这个25岁单身连异性手都没有拉过的男人, 初次品尝到了「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的心酸滋味。 07:00 回家闻见香味, 餐桌上摆有一壶红茶、三瓣橙子、半个鸡蛋、菜粥、熏肠和一碟子桃花糕。卧室床上空无一人,被子、睡衣叠得整齐。 李红尘坐在阳台上, 穿着简素的单衣,闭着眼睛,吹着海风,双手交叠安详地置于腹部。 裴戎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想在他手里放一束花,这样就跟等着下葬的遗体一模一样。 07:02 裴戎甩了甩头,丢开可怕的想像。 想要摇醒对方,来一场男人与男人间的对话。但临到阵前,再一次退缩,有些沮丧,像一条大狗耷拉下了耳朵。 07:20 裴戎打开电脑,选择当下最火爆的一款竞技类游戏,并打开摄像头。 苦海集团所属「猎人」平台游戏主播,是这位杀手退休后的新工作。 裴戎的直播频道一直不温不火,因为玩梗、凹人设、求关注、女装、卖腐等有上进心的主播该有套路他样样不做,清心寡欲得仿佛主播界的一条咸鱼……或许他还是要卖卖腐的? 07:30 摄像头前,一只手入镜,在桌上放下一杯牛奶。 弹幕霎时沸腾,仿佛核爆炸一般密密麻麻地覆盖屏幕,很多人整天守在这个直播间里,就是为舔这只手。 人的想像力都是无穷的,竟然从一只手上延伸出了「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的美感。 07:35 传来大门关上的闷响,李红尘出门,没有道别。 裴戎抿了抿唇,脸上印着密密麻麻令让人得密集恐惧症的弹幕「手的主人是主播男朋友吗,露露脸呀!」「啊啊啊没有手舔我要死惹!」「刀刀,我室友得了绝 症,临死前想看一眼手主人的脸,请务必让他走得没有遗憾qaq」「哑巴刀刀又不理人t-t。」「我赌一毛钱小两口又吵架了,真是操碎了老母亲的心,手绢抹 泪。」 裴戎觉得索然无味,补刀的手又狠了几分。 10:00 在观众们的「66666」「99999」「基操勿6」「主播帅得炸裂」「刀刀真可爱,想日。」「我家刀刀a爆啦!」的欢呼中,裴戎一骑当千,用一套华丽连招单刀砍翻了对面六人,且「不小心」斩断悬崖,摔死了己方五人。 看着他的角色仿佛独孤求败,独立尸山血海间,表情漠然地拭去刀刃血迹,收刀入鞘。 「犹豫,就会败北。」他说,转身风氅猎猎,留给人们一个远去的孤独背影。 裴戎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11:00 土豪出现,赠送一千枚火箭,满屏特效仿佛炸开的烟花。 就在观众们操着老父亲老母亲的心,准备代主播感谢土豪时,看见土豪发出弹幕「哈哈哈,狭刀,老子是暗网排行第五的『拓跋傲天』,今天下午2点半老地方,你我一决雌雄,你暗网第三的位置老子提前收下啦!」 消失前,还特中二的盗用了藏镜人的诗号「顺吾者生,逆吾者亡,万恶的罪魁,拓跋傲天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11:03 土豪回头「不来的,是小狗!要在熟人面前学狗叫的,汪汪汪的那种!」
第328页 裴戎无力吐槽,移动滑鼠,残忍地拉黑了他。 11:05 裴戎选择新游戏,继续杀敌坑友。 观众们在弹幕里聊天。 「什么是暗网,新游戏么?」「主播在这个游戏里行第三,真厉害!」「9102年了,还有人叫拓跋傲天,这是什么全新的行为艺术?」 有知识广博的观众冒泡科普暗网后,弹幕的风向变得更加欢乐。 「哈哈哈哈哈,这个角色扮演有创意。」「噗哈哈哈嘿嘿,原来刀刀就是那个跟世界第一杀手众生主结婚的狭刀啊,这么说手的主人就是众生主咯?」「震惊!昔 日世界第三杀手何故沦落为扑街主播。」「难怪有一些来挑战、寻仇、谩骂的弹幕,还纳闷刀刀这什么体质,怎么这么吸引精神病呢。」 也有人瑟瑟发抖「刀刀你们这么玩,如果被真的暗网杀手看到了,会不会有危险呀?」「就是就是,那些杀手就是变态呢,刀刀这么好看,说不能会被绑起来,先x 后x,然后再xxx,刀刀苦苦哀求,却越发激起对方的快/感……」「前面的司机先生请停下,我是交警,怀疑你无证驾车。」 12:30 裴戎转目看了一眼屏幕右下方的时间,李红尘没有回来。 心中微微一嘆,退出游戏,关闭摄像头。 12:50 独自一人吃午餐。 盯着面前烧得焦糊的小米粥,煮得爆裂的鸡蛋。笋尖儿倒是炒得很漂亮,绿油油的像是翡翠,只是起锅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倒下去半袋盐。 反覆给自己打气,裴戎,你能行的!没有李红尘,你也能过得很好! 做好心理建设后,心情平和地将菜倒掉。 拿出两片面包,并给自己撕了一包榨菜。 13:10 睡了十分午觉,起身走向阳台,盘腿坐在李红尘惯用的躺椅上,拨通穆洛的视屏电话。 视屏接通,穆洛的大脸仿佛压扁了一般,贴在镜头前。 含含混混道:「戎戎,找窝有虾米事?」 裴戎皱眉:「你在哪里?」 穆洛叼着指头大小的手电,一面狂奔,一面大笑,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嘶吼。 「太行山山体内部,后面有十几二十个白毛粽子追赶我,其中有一个尸身发红,疑似快要升级成旱魃了,贼熘儿刺激。」 「我跟你嗦,他们对我穷追不捨,是因为我偷了他们的澡盆。」 「你绝鸡儿想不到,一群身上长霉的殭尸,竟然还热爱洗澡,噗哈哈哈嘿嘿嘿咳咳……」 裴戎想了想,残忍地挂断了电话。 13:20 裴戎拨通了谈玄的视屏电话。 视屏接通,露出谈玄那张笑吟吟的俊脸。 裴戎瞧出他眉梢尖的春风得意:「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谈玄笑了笑,转动镜头,露出在身旁埋头狂吃的小光头。 裴戎沉默了片刻:「口味变了?」 谈玄:「你怎地凭空污人清白?」 「那些人不是我有意坑的他们,而是他们跟不上我的思路,误走歧路,我是拦也拦不住。」 「你是明白我的,我谈玄向来以诚待人~」 说着,还给了裴戎一个甜蜜蜜的wink~,雷得他一阵酸爽。 13:41 裴戎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採用倒叙、插叙、暗藏伏笔、故布疑阵、层层设局,时常出现开门死、转角杀的惊悚悬疑黑暗猎奇小说风格,给谈玄讲述了近期他与李红尘之间的感情问题。 魏灵光旁听得如痴如醉,不时兴奋追问:「然后呢,主角逃走了吗?他有没有成功反杀掉那个脸蛋漂亮、身材绝好、家政顶级、善解人意的大魔头」 13:50 谈玄给了魏灵光一些零花钱买冰淇淋,将人哄走,仔细问了裴戎几个问题。 谈玄:「你们吵过架?」 裴戎:「没。」 谈玄:「那位出轨了?」 裴戎:「没。」 谈玄:「你出轨了?」 裴戎:「没。」 谈玄上下打量了裴戎一眼,小心翼翼:「李……那位在床上没能满足你?」 裴戎死死盯了对方一会儿,忽然露出让谈玄死不瞑目的微笑。 14:00 谈玄用手指沾着可乐在餐巾纸上画符,给裴戎和李红尘的事情算了一个卦,什么「亢龙有悔」什么「风天小畜」什么「地山谦」,听得两人一愣一愣的。 谈玄高深莫测地得出结论:「你跟他结婚七个月不到,哪儿来七年之痒?」 「在我看来,你这是在习惯高压高危的杀手生涯后突然进入养老生活的戒断反应。」 「这事儿简单,你去找个人打一架,就好了。」 裴戎接受了建议,并若有所思。 14:30 准时到达苦海着名景点「往生崖」。 拓跋飞沙叼着狗尾巴草,扛着宰牛刀,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 见裴戎到来,眼睛一亮:「你没有爽约,还算有些胆魄。」 裴戎二话没说,拔出狭刀,直接开干。 两人如同疯狗一般,撕咬在一处。 中途刀砍断了,他就丢开断刀,凶狠地扭着拓跋飞沙的胳膊,将人按在地上,撕了衣服,骑了上去,来了一场拳拳到肉的深入交流。 整个过程中,拓跋飞沙从疯狗嚎叫,宁死不屈,变成梨花带雨,嘤嘤嘤嘤。 18:30 裴戎热汗淋漓,坐在崖边,通体舒泰地点燃一支烟。
第329页 夕阳余晖将他与瘫成一堆烂泥的拓跋照得金红,波澜荡漾的海面扬起猩红巨帆。 苦海的战舰归来了。 (二)李红尘的一天 05:00 李红尘朦胧甦醒,裴戎转身时将手搭在他的大腿上,被别在腿侧的义大利/伯莱/塔92f型手/枪硌了一下,似乎吓了一跳。 李红尘半梦半醒地想着,昨晚太累,忘记摘装备? 李红尘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06:30 闹铃响起,铃声是裴戎某次意乱情迷时的录音「我受不了……哈……不行……别对我说那样的话……」 李红尘谨慎地保存着这份录音,并偶尔焙茗煮茶时,沐着清风明月,悠然细赏,十分诗情画意。 众生主不愧是众生主,一次也未让裴戎发现。 06:35 李红尘又睡了5分钟,在裴戎濒临灭顶的啜泣尾音中起身,关掉闹铃,进入厨房。 06:55 将一壶红茶、三瓣橙子、半个鸡蛋、菜粥、熏肠和一碟子桃花糕摆上餐桌,光脚走入阳台,望见那道慢跑而来的身影,唇角微勾。 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自从三番五次与江轻雪交手重伤过后,他的身体机能受到损害,染上了嗜睡的毛病。 07:00 听见裴戎的脚步声,李红尘等着他过来,好温存片刻。结果对方走到身边,又沮丧地退了回去。 李红尘他十分费解,但没有出声。 不动声色打开手机,登录葬主帐号,翻阅起集团内部部主间的聊天讯息。 07:05 会跳舞的小香香:据可靠情报,慈航又要搞事。【皮卡丘抱爪生气.jpg】 是独孤不是孤独:他们哪天不搞事? 是独孤不是孤独:讲讲看。【寂寞抽菸.jpg】 会跳舞的小香香:今天凌晨3:40左右,江轻雪在太平洋的一处私人岛屿上秘密会见欧亚同盟的二十多个国家首脑与宗教首脑。 会跳舞的小香香:4:50左右,诸多跨国集团、财阀的boss陆续到达会场。【粉红胖丁惊恐捧脸.jpg】 是独孤不是孤独:打听到了他们在商议什么? 会跳舞的小香香:据说是想要联合缉毒。 是独孤不是孤独: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独孤不是孤独:苦海别的事情都可以做,但是贩卖人口、毒品者死。【寂寞抽菸.jpg】 会跳舞的小香香:不知道呀,不过我觉得江轻雪这个老硬币,和陆念慈这个小硬币一定在谋划什么大事。【可达鸭点头.jpg】 拓跋傲天:【众生主优雅拔枪射杀叛徒.jpg】 拓跋傲天:【众生主翘腿背靠棕皮沙发抬手接过红酒.jpg】 拓跋傲天:【众生主卧阳台躺椅闭目养神.jpg】 会跳舞的小香香:(*^▽^*),收图收图!可以啊,拓跋你的拍摄技术越来越有长进了。 是独孤不是孤独:第四张的背景……那是裴戎的手? 是独孤不是孤独:你该不会趴在别墅外面的树上偷拍的吧? 是独孤不是孤独:小心裴戎削你。【寂寞抽菸.jpg】 拓跋傲天:哼,老子一定能打败他,走上杀手生涯的巅峰! 【您的沙雕网友拓跋傲天下线】 会跳舞的小香香:他这是什么意思?【小火龙问号脸.jpg】 是独孤不是孤独:一个毒唯的哀伤,一只败犬的宣言。【寂寞抽菸.jpg】 李红尘看得有趣,拓跋飞沙那几张照片构图、色彩很有意境。 李红尘决定,下次带裴戎去欧洲旅游时,让拓跋作为御用摄影随行。 07:30 接到依兰昭的请示,返回卧室,拉开衣柜,随手拿了一套衣服。穿好白衬衣与西裤,没有打领带,直接将菸灰色的外套披在肩头,头发也随意散着。 07:35 看裴戎玩得「入迷」,没有打扰,径直出门。 停机坪上,一架「猛禽」系列武装直升机,与珍珠白的衬衫包裙,皮手套黑礼帽,尖头高跟,复古红手包的依兰昭,正恭敬地等着他。 上了飞机,戴上依兰昭送来的墨镜。 依兰昭翻开文件:boss,您今日的行程安排是…… 李红尘抬手,一个「噤声」手势。 依兰昭疑惑:boss? 李红尘慢条斯理地戴上一双黑手套:去西沧海商贸联盟,见一见我的老朋友们。 10:00 西沧海商贸联盟总部,太一大厦。 会议室很宽敞,占据了大厦顶层整整一层,四面落地玻璃,视野开阔,将黄金海岸雪白的沙滩与碧蓝波浪尽收眼底。 再往远处眺望,甚至能隐约看见苦海三岛的环形轮廓。 李红尘坐在窗前,低头玩着手机,屏幕里是裴戎的直播间。 在众多送礼物和刷弹幕的人群中,就有他。 10:45 被召来的几人等得战战兢兢,依兰昭看了一眼手錶,轻咳一声,凑在李红尘耳语提醒。 李红尘云淡风轻地刷了最后几句「刀刀真可爱,想日。」「我家刀刀a爆啦!」转过总裁的高档座椅,黑峻目光凝视面前几人。 每一个在外面都是呼风唤雨的大佬。 而在这男人面前,乖巧得像是一只只鹌鹑。 11:50 李红尘:「很漂亮的风景。」 外号「大钱袋子」的西沧海商贸联盟会长,谄笑:「您说的是。」 「站得高,望得远,故而『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第330页 「听说太一大厦原本只有101层,你们花重金增建30层。」 李红尘身躯前倾,手指交叠,看人的目光越发邃黑。 「想要将苦海三岛纳入眼里,你们必然费了不少心思与钱财?」 11:51 一滴汗水从大钱袋子圆润的颌尖滴落,浸湿地毯。 大钱袋子:「没有您与苦海的庇护,我们几个连个屁都不是。」 大钱袋子小心翼翼:「若是您不满这楼,我明天就让人拆了它。」 11:52 李红尘屈指轻叩实木办公桌:「我说的不是这楼,而是规矩。」 「想要更多,是好事,有欲望才有拼劲。」 「但要得太多,便成了坏事。」 目光扫向对方那一看便知手感极好富有弹性的肚皮,意味深长。 「毕竟人的肚子就这么大,撑得太过,会『bang』的一声破掉。」 11:54 「嘭」会议室大门猛地砸开,与众生主口中「bang」的拟声词,合二为一。 几个人被吓得浑身一抖,甚至有人十分不堪地摔倒在地。 二十多个战术背心、防弹衣、军用迷彩,背负各种枪械,全副武装的男人扛着几口袋子大步走来。 为首的是魏小枝,十分意气风发,走起路来又颠又摇的。 11:55 这群人真正领头独孤,将魏小枝无情拨开,向众生主见礼,将西沧海商贸联盟的帐目报表及进出口记录等资料送上。 然后将一口袋子扔在地上,上面印有商盟标志。 拔出匕首扎破,一片白色粉末流在地毯上。 大钱袋子顿时面色铁青,其他几个人抖如筛糠。 11:56 「看来,你们知道我的规矩,也知道做这样的事是触犯了我的规矩。」 「我也不是什么魔鬼,两个选择。」 在众生主的示意下,几名杀手亮出军用匕首站在每一个人身后。 「引颈就戮。」目光扫过地面上的毒/品,下颌微挑的线条冷厉得迷人,「或是吃了它。」 11:57 「老子一个都不选!」 大钱袋子疯狂大笑,早已布置好的武装人员沖入会议室,密密麻麻的枪口,将苦海众人包围起来。 他枉顾李红尘的规矩,走私贩卖毒/品,一是贪心不足想要更多的财富,二是已暗中与慈航达成协议,利用自己的身份将贩毒这个屎盆子扣在苦海头上,而江轻雪答应事成后支持他成为帝国最大的毒枭,且洗白他。 11:58 面对四面八方黑洞洞的枪口,李红尘眉毛挑了挑,仰身靠近椅背里。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大钱袋子狞笑道:「我自然是聪明人。」 「今日凌晨,江轻雪召集二十几个国家首脑及财团,组建世界缉毒指挥部,就是要在你们苦海扣上世界最大毒枭的帽子,让苦海集团身败名裂。」 「他们已经开始行动,突击你们在世界各地的货物仓库。」 「而我早就将证据做好,藏在里面,只等这群『正义的战士』发现公布出来,让你们成为世界公敌!」 11:59 李红尘歪了歪头:「你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大钱袋子黑着脸:「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 李红尘很任性:「因为我想说第二遍,所以你也得老老实实再听一遍。」 打了个响指,独孤将手中提着的皮箱放在桌上,打开,转向大钱袋子等人。 里面是一台远程遥控平台,电子液晶屏铺开一张世界地图。 亚洲、欧洲、北美……三十多个红点不停闪动。 大钱袋子眼睛倒映红点的位置,浑身冷汗涔涔:「这是……」 依兰昭:「正义的战士们即将突袭的地方,我们也埋些一些东西。」 大钱袋子颤抖:「炸、炸/药!」 依兰昭逼视:「谁用那种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这是能远程遥控的反坦克高爆雷。」 大钱袋子软倒在地。 12:00 李红尘起身,走到人前站定,菸灰外套随前倾的上躯垂下,掩住左臂,右手下移,从腿侧拔出义大利伯/莱/塔92f型手/枪,优雅点在背叛者的额头。 巨大落地窗前,身影逆光而立,宛如天使翅膀般的巨大阴影缓缓展开,笼罩住瑟瑟发抖猪猡。 近千架黑漆漆的猛禽直升机,宛如鹰鹘一般,悬停在人身后,黑黝黝枪口稠密如林,包围了整座太一大厦。 「所以说,你不是个聪明人。」他的声音总是那样温柔,「若是聪明人,便会明白,我的枪比任何人都多。」 12:01 「咔嚓——」 李红尘回头,看见依兰昭讪笑着松开按住快门的手。 李红尘:「你不是有一张类似的么?」 依兰昭讪讪:「今天的您更帅,场景也更壮观。」 李红尘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转回身,继续冷酷恐吓。 依兰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脸冷汗地想着,boss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们的「部主们的小秘密」群里一直有人在打小报告? 12:30 战斗结束,会议室里一片狼藉,满地鲜血、残骸与玻璃。 唯独李红尘坐着的总裁椅完好无损。 他摘下染血的手套,弃掷于地,点亮手机,习惯性地打开裴戎的直播间。 「观众老爷,您的主播大大已下播休息啦~」一行跳动的蓝字,令众生主黑了脸。 13:50 那不勒斯,李红尘带着依兰昭在洁白大理石铺成的街道上漫步,怀里抱着一束沾着露水的向日葵与绿桔梗。
第331页 站在橱窗前,隔着玻璃点了点里面一对缀着铃铛的猫耳发卡,问道:「他会喜欢么?」 依兰昭认真:「根据我对裴先生的了解,他应该更喜欢您赠送一把古罗马双刃单锋格/斗/刀。」 14:30 李红尘与依兰昭坐在临海的太阳伞下,喝着咖啡,欣赏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爆炸。 人群恐惧、慌乱、喧闹,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 伞外的世界混乱惊慌,而伞下的世界静谧优雅。 14:50 将花束留在桌上,脱下外套,向桥头走去。 身后暗网杀手装弹的装弹,拔刀的拔刀,宛如黑潮一般涌向那座好似美神枕着波涛的罗马式拱桥。 江轻雪领着一群伤残程度不一的特种部队人员,与他们狭路相逢。 江轻雪看着李红尘,眯起眼睛:「学生有幸,得您久侯。」 李红尘没有看人,垂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往他完美无瑕的手指戴上手套:「寒暄不必,老规矩。」 14:51 众生主打了一个响指。 暗网杀手与慈航军人们宛如狂狼一般,撕咬在一处。 17:20 李红尘掌着净世斩,坐在垒起的尸山上,平静地点燃一支烟。脚边是散乱的弹壳、卷了刃的刀具与报废的枪械零件。 依兰昭走来,高跟鞋已没了踪影,包裙被撕至腿根,露出性感的黑色蕾丝内裤,腋下携一柄冒着青烟的98k。 「boss,江轻雪逃了。」 李红尘淡淡应了一声:「逃就逃了吧,两个营的特种精英死在这里,他这指挥官该回去痛哭流涕地作检讨了。」 17:25 李红尘摘掉染血的手套,丢在地上,回到伞下,拿起花束。 「宓罗,直升飞机多久到?」 依兰昭看了看手錶:「还有五分钟。」 依兰昭:「您赶时间?」 李红尘握住依兰昭的手腕,看了看她精緻的百达翡丽:「7点前,必须赶回家里,给我的小狼崽投餵。」 18:30 苦海的战舰归港。 落日,晚霞,珍珠白的沙滩,温柔的波涛,塞壬吟唱般的浪声。 李红尘走下甲板,伸手搂住裴戎,给了他一个法国电影式的吻。 并将向日葵绿桔梗花束与一柄扎着粉色蝴蝶结的古罗马双刃单锋格/斗/刀送给他。 19:00 两人甜甜蜜蜜地吃了一顿烛光晚餐,并进入了大家最喜闻乐见的桥段。 21:40 裴戎精疲力尽地枕着手臂,蜷在人怀里。 李红尘抚摸着他的脖颈,仿佛在逗弄一只幼猫。 李红尘:「怎么突然心情好了?」 裴戎闷声道:「我有一个请求。」 李红尘:「什么?」 裴戎:「下次带上我。」 李红尘深深地看着他。 裴戎也回望着他,眼睛倒映着彼此。 「我想站在你身边。」 李红尘握住他的手,在掌心里烙下亲吻。 「真是一个甜蜜的请求,我很乐意,亲爱的。」 (三)咩哥家的女僕咖啡店 传说在某城的街角,有这样一家女僕咖啡店,名为「咩哥家」,有许多男生女孩慕名而来。 这家店的服务员都是一群女装帅哥,各具特色,各领风骚。 让我们将镜头转向第一位店员,『崇光仙子』谈小玄。 谈玄穿着一身嫩黄色的齐胸襦裙,手臂挽着肉粉色的披帛,头发完成堕马髻,又是簪花又是垂苏的。 后襟却插着一把诸葛亮借东风时用的羽扇,鼻樑上不伦不类地夹着黑框眼镜。 坐在咖啡卡座里,老神在在地给一个学生妹子算姻缘。 妹子:「小姐姐,我、我能够向学长告白成功么?」 谈玄:「姐姐二字不敢当,姑娘还是唤我谈大师罢了。」 他要了妹子的生辰八字后,换下黑框眼镜,戴上墨镜,环抱手臂往沙发上一躺。 十分神棍地嘱咐妹子:「此乃『周公解梦』的卦术,需要我入梦与周公坐而谈道。」 「请下班的时候叫醒我。」 咳,这位店员有点儿不靠谱啊,莫不是在偷懒吧? 待会儿告诉咩哥,扣他工资! 摄像小哥,让我们把镜头转向第二位店员,「冷面贵妇」独孤。 独孤身穿华美的法国宫廷裙装,裙摆层层叠叠宛如蛋糕的裱花。 腰上的束腰时常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令他本就苍白面孔微微泛青。 即便生存如此艰难,他依旧是个兢兢业业的好员工。 每当有客人进来,别的人都在躲懒偷闲,唯他迎客而上。 独孤面无表情,将菜单摔在客人面前。 客人:「你、你这什么态度!」 独孤面无表情,用笔在记录菜品的本子上写到:对待上帝的态度,亲qvq。 客人面色阴晴不定,翻看菜单,忽然瞪大眼睛:「怎么一杯清水都要30元钱,你们抢钱呀?」 独孤面无表情,写到:这是折扣价哟,亲qvq。 独孤面无表情,写到:吃不起,可以去隔壁的面摊,面一块钱一碗,油条两毛钱一根哟,亲qvq。 客人拍桌而起,气得脸色铁青:「把你们老闆找来,我要投诉你!」 独孤面色终于改变,露出一抹蔑然,翻过一页,刷刷写了几笔,撕下揉成纸团塞进客人嘴里。 揪住领子,丢出门外,当场摔得跟个毛线糰子似的,悽惨极了。
第332页 客人扶着老腰,哎唷哎唷爬起,吐出纸团展开一看。 晕湿的字迹写到:「爱吃吃,不吃滚哟,亲=v=。」 哎呀呀,这太暴力了,小朋友看见影响多不好,转镜头转镜头,让我瞧瞧第三位店员,「童颜巨/乳」穆小洛与「邻家小妹」魏小枝。 穆洛穿得很惹火,满是桃心亮片的桃红开衫和白色抹胸裹不住他强壮健硕的两块胸肌。 低腰牛仔裤包得腿长臀翘,迷人的腹肌线条与人鱼线晃得人头昏眼花。 十足的美国甜心样儿~ 穆洛没有招呼几个客人,自己已经喝得迷迷瞪瞪。 张牙舞爪地与魏小枝划着名酒拳。 「六六六啊,五魁首啊!」豪迈地抬脚踩在桌上,那强健的大腿差点儿没被把牛仔裤崩裂,「你输了,喝!」 魏小枝梳着乖乖的空气留海,一头乌黑秀发文文静静地披着,日式高中女学生制服,两条瘦腿上裹着雪白的及膝腿袜。 乖巧甜美得惨绝人寰。 他捧着一杯黑啤,抿着抹了ysl唇釉的嘴唇小口小口啜饮。 酒意朦胧的眼睛,着迷盯着穆洛的饱满的胸脯,吃吃发笑。 这两人已经喝傻了,不利于咖啡店的形象,换人换人! 接下来,由我为大家隆重推荐,我们镇店之宝,苦海之花,『美艷狐娘』裴戎!【撒花】【撒花】 镜头前出现一截就男人来说,很是精緻的脚踝,圆润的珍珠环过一圈,连接金色锁扣,黑色细绸优雅地交叉过足背,延伸至十厘米的高跟鞋上。 肤色很白,有的白温得像玉,而他的冷得像雪。 镜头顺着一条又长又直的腿一路向上,半透明的黑色丝袜随着腿面一路延伸,至膝盖上方一寸处戛然而止。 令一截苍白,不失力量的大腿裸露,诱惑着别人往更深处探寻。 扣在丝袜上的绸带继续往上,在镜头摸索至叉旗袍下若隐若现的蕾丝花纹时,被人捂住。 裴戎鸦黑的长发捋成一股,垂于左肩。 头上戴着缀着铃铛的狐耳发卡,后臀缀着一条雪白的、毛绒绒狐尾。明明是萌到极点的打扮,狭长的眸子却如狼顾虎视,浑身冒着可视化的煞气。 「你做什么?」 记者讪笑:「咳,那个您的发卡真白……不,我是说您的腿真可爱。」 记者冷汗涔涔,快速转移话题,递上话筒:「请问,您是否热爱这份工作?」 裴戎一面擦杯子,一面言简意赅:「不。」 记者目光一闪,露出「有故事」的表情:「那您为何会成为这家咖啡店的一员呢?」 裴戎想了想,有些茫然:「我也不太清楚。」 「似乎上一刻还睡在床上,下一刻睁眼,人就在这里。」 他摸了摸耳机,扯了扯裙子:「还穿戴着这群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陷入思索:「我猜,这里可能是一个『庄周梦蝶』的奇妙天地吧。」 记者点了点头:「很深刻,很哲学。」 裴戎将她看了又看,欲言又止:「你……」 记者眼睛忽闪忽闪的,扬着一张特天真特无邪的脸:「怎么了?」 裴戎平静地拿起一把水果刀:「我数三个数,没把伸到我裙底拍照的手拿出来,就视为你无条件放弃了它。」 咳,这位大佬惹不起,让我去看看最后一位,「艷冠群芳」李红……记者颤抖着手指着那道身影,尖叫道:「妈妈,我要包下他!」 裴戎黑着脸,挡住李红尘。 「小姐,我们这里是正规经营,不提供特殊服务。」 记者失去理智:「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谁要阻拦我,除非揍死我!」 裴戎微微一愣,与独孤对视一眼。 独孤耸了耸肩:她让你揍她呢,从没听过这么古怪的要求。 记者卷吧卷吧把自己从地上撕了下来,鼻青脸肿地採访最后一位大佬。 女僕咖啡店的老闆,着名扑街小说家、村头ktv扛把子、专业研究火柴人简笔画的知名学者——大咩哥!【撒花】【撒花】 记者:「感谢咩哥接受我们的採访。」 大咩哥:「谢谢谢谢。」 记者:「咩哥,李红尘什么时候在正文里正式出场?」 大咩哥:「不久不久。」 记者:「诓世什么时候完结?」 大咩哥:「快了快了」 记者:「魔罗、阿蟾与戎戎,你觉得哪个角色塑造得最好?」 大咩哥:「都好都好。」 记者:「你写作时的心态是什么样的?」 大咩哥:「佛系佛系」 记者:「你的更新频率?」 大咩哥:「随缘随缘。」 记者:「……」 大咩哥:「妹子,怎么了?」 记者:「我打死你这个龟孙儿!」 第157章 援军到场 梵慧魔罗抬手一抄, 一双眼睛躺在掌心间, 泛着淡淡清辉。 闭上眼睛, 忆起过去,失去这对明月后的日子。 以黑布蒙眼, 起居之所狭小/逼仄,不过方寸之地,却令他这纵横天下的道君难以掌控。摸索着用膳起坐,时常摔坏东西, 磕出淤痕,并不比寻常瞎子表现得更好。 那时才明白, 原来他也有力有未逮之时。 或许在那个时候,这活了近四百年的天生仙人才真正成熟。
第333页 转轮瞳重归主人身边, 发出殷切呼唤, 迫切的想要融入这具阔别已久的身躯。 他们本就是血肉相连。 然而,梵慧魔罗没有回应它的呼唤,转目望向阿蟾。 迎着目光,阿蟾微微一笑, 伸手覆住梵慧魔罗掌心。 双掌相抵,金芒浮现, 两人同时发力, 将转轮瞳碾成齑粉。 明月破碎,天地一静。 无论是近在咫尺的陆念慈、尹剑心等人, 还是远在天边的卫太乙、万归心等人,皆感觉心头猛然一悸。 太上苍骤然站起, 快步几步,离开桃花松叶的遮掩,抬头眺望,蓦地睁大双眼。 「天……塌了。」 浩瀚天穹正在缓缓塌陷,层云翻涌,斗转星移,形成一条光华璀璨的瀑布自九天垂落。而地面上的黄沙扬起,漫向长空。 忽扬起鹅毛大雪,天地茫茫一色白,是上苍在为道器消亡,悲感落泪。 转轮瞳破碎,阴阳本源溢出,将天地侵蚀得黑白,令此方化为阴阳道域。 梵慧魔罗如佛祖拈花,从黑白流转的阴阳本源中牵出一缕,化为阴阳鱼图,托于掌间。 阿蟾一指点入阴阳鱼眼,逆时而拨,天地异象亦随之变化。 整片大漠从寂灭的边缘脱离,丝丝生机蕴发。 陆念慈浑身发抖,趔趄几步,伸手在漫天雪絮中胡乱挥舞,徒劳地想要挽回什么。 混沌初开,干坤始奠,至今已万万载,王朝豪杰如过江之鲫,而所诞道器寥寥,十指可数。 从未想过,有人能眼睛眨也不眨地将道器摧毁了? 「疯子……都是疯子!」 「疯子」梵慧魔罗目光如水,划过生出新叶的枯枝,再度腾空的苍鹰,恢复原貌的众人,最终落在阿蟾无暇的脸上。 「这二十多年里,我一直对你颇有微词。」 阿蟾道:「怎么说?」 梵慧魔罗负手,两人一立一坐,他居高临下。 「主持苦海的是我,布局筹谋的也是我。我劳心劳力,而蟾公子诸事不管,只需高卧。」 阿蟾想了想,悠然道:「阁下忙碌之时,在下亦有大事。」 梵慧魔罗挑眉:「什么大事?」 阿蟾微微笑道:「与我们的小狼崽海边相会,谈心说情,岂非比你与慈航勾心斗角更重要?」 梵慧魔罗哈哈大笑。 敛笑,手抬胸前,淡眉压着张扬的眼,流露一抹惜别意:「此去一别。」 阿蟾扬手握住,洒然一笑,如清风朗月:「后会无期。」 大风应声而起,明尊圣火火势大盛,在这黑白天地间节节拔高,似欲攀上九天云霄。 梵慧魔罗归于烈火,火星纷扬,拢于阿蟾之身,两道身影渐渐重合。 日月,云海,荒漠,雪原。 千里墨染山,万里雪霜沙,苍鹰孤寥飞掠过山峦,似汲墨落于雪纸一点。 浮云苍狗,天地烂柯,大瓮一扬倾江海,饮日吞月壮胸怀。 风飒踏,雪飞扬,一道疏狂剪影墨泼而成,鼓袖盈风,瑰姿艷逸,亦狂亦文亦超尘。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茆檐,疏雨相过。」 「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有不古,南山峨峨。」 醇烈沉着,平和温文,两道声音击节清吟,渐合为一。 圣火随风浪而卷,沖向云霄,接天连地,白光自天地一线泛起,长夜过去,东方即白。 裴戎被那白光晃了眼,恍然惊觉他已在城外平原,鏖战一夜。 俗语言,人之将死,有走马灯现,人的一生会如皮影画片,在旋转的烽烟里细细回顾。 那时,忘却的,将被忆起,铭记的,会刻得更深。 然而当剑尖没胸,心脏几乎感受到冰冷时,裴戎没有产生所谓的回忆。 眼中,只有那剑。心中,只有那人。 拼了命地还告诉自己,他不能死,绝不能死! 若无法可想,真的要死,也得等他看到那人浴火重生的身影,九泉之下,才能瞑目。 就在裴戎竭力扭动身躯,打算避开要害,硬抗此剑,哐当! 一团光晕破空而来,击中剑嵴。 飞剑猛地一震,擦过裴戎胸口,拉出一道横亘胸腹的血口,斜飞而出,没入地面,鸣颤不绝。 与此同时,光晕落地,现出另一长剑。 剑身清光粼粼,碧如秋水,镡下铭有纹路,一对兔子偎依成趣。 裴戎目光颤动,扭头看去。 东方,黄沙无垠,蔓延至天地尽头。白光乍泄的天地交接处,一人一马,伶仃而立。 头戴斗笠,身罩灰袍,僕僕风尘满身,笠影下的眉眼几分熟悉。 当人拉下面罩,裴戎认出那黑瘦几分的面孔,喃喃唤道:「商师兄……」 成功救下裴戎,商崔嵬长舒一口气,庆幸笑道:「还算来得及时。」 他身后,一道清亮女音响起:「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自古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今日商剑子英雄救英雄,你家师弟还不得对你死心塌地?」 有人策马从他身后转出,同样斗笠风氅,男儿打扮,却是面目娇美,只一对飞眉又浓又长,平添三分英气。 在嫩黄衣裙,手提芙蓉灯的娇美女子簇拥下,尤显鹤立鸡群。
第334页 却是素女宫柳潋。 商崔嵬苦笑,摇了摇头,多日相伴赶路,已对柳潋满口胡话的脾性见怪不怪。 「柳娘子,你倾合宫之力,随我前来大漠助拳,在下感激……」 柳潋摆手打断:「你这矫情话,听得我牙酸肉麻。」 「我师父半月前便已退位,如今我是宫主我最大。」 「老子早看不惯宫里那群老娘们畏畏缩缩的样子,也对活在慈航算计下的日子厌烦透顶。」 「生既不能轰轰烈烈,死莫如死个痛痛快快!」 而后,一低沉男音附和:「柳娘子这话说得提气。」 「商剑子,我等随你来此,不只是因为你之恳请,风某本就与大雁城有旧,也承过刀戮王的恩情。」 「若非玉门关被慈航封锁,风某一人一庄不足以对抗天驱军,否则早已闯关而来。」 「报恩偿情而已,岂佩承剑子感激?」【卫宁庄与刀戮王的关系,见第29章 】 说话之人毡帽褐裘,边塞人打扮,手持战戟,狼皮相裹,仍掩不住泠泠寒光。身后领着数百名举「宁」字旗的骑士,一色魁梧身材的北地男儿,自粗糙的眉眼便能瞧出一股子勇悍。 风卿羽大掌一挥,按住身边的年轻男子的肩:「更何况,吾子一笑与诸位在长泰,也有过不浅的交情。」 「还曾与崇光公子联手,差点儿掀翻了慈航与苦海的船。」 风一笑一直瞧着柳潋,被他爹一拍,苦笑连连:「爹,哪里是我与崇光公子联手,明明崇光谈玄与苦海刺主联手把我给耍了,您得意个什么劲儿呀?」 闻言,众人不由闹笑起来。 长泰之战过去一年有余,其中诸多故事也渐被人发掘出来,口口相传,成为江湖里一则新的传说。 裴戎借用谈玄身份,独自撑起整个长泰战场的事情,也逐渐为人所知。人们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对裴戎这个人物议论不休,有人骂他行事诡诈,也有人对他翻云覆雨的手段深感佩服。 总之,是大大的火了一把。 随后,一个掌柜模样打扮的人打马上前,笑容满颊,一看便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 「长泰城中,我玲珑多宝斋曾承蒙裴刺主照顾,得了一个人情。诸多门派损失惨重,唯独我等大赚一笔。」(详情见第28章 、42章) 「商人要赚大钱,便要讲究信诺,这份恩情不可不报。」 「而且,我听闻明珠少主王十郎正在经略大漠。这片沙地底下,埋有数不尽的精铁矿藏。」他摊手环顾四方,显得意气风发,「岂能容他明珠商行一家独霸?」 「还有我,我!」 掌柜背后,一个小光头跳啊跳的。 魏灵光发已蓄长,打扮得跟个江湖少侠无甚两样,经历过百宗厮杀,画界磨难,却未改率真本性。 「谈兄曾教导过我许多,如今谈兄需要帮助,灵光义不容辞。」 柳潋听闻,在人身后捶胸顿足。 他们根据长泰与大漠的诸多传闻,多少猜出谈玄与慈航、苦海之间,具有极复杂的关系。 此前,崇光公子能游刃有余地往来于两位霸主之间,岂是简单的角色? 这小子还单纯当谈玄是大好人呢。 除他们之外,还有其他来客,但大多是江湖散人。 能成宗门者家大业大,顾虑众多,若非卫宁庄这般所有牵连的,或是柳潋这样的心大胆大的,谁敢贸然插手苦海与慈航间的纷争? 商崔嵬环顾四方,乌泱泱上千人。 上一次看到诸多门派势力聚集,还是在丹雀长泰。众人为了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胎藏佛莲,杀得天地失色,伏尸百里。 那时,他听命行事,浑浑噩噩,却也不由为这人命的轻贱感到深入骨髓的悲凉。 而此刻,人们再一次聚集,虽然门派少许多,人也少了许多,却是怀着火热赤诚的心,前来救人救命! 两者相较,天差地别,令商崔嵬双目湿润,动容不已。 忽然,他双手握紧,抱拳为礼,向众人深躬一揖,那腰弯得极深,头颅几乎能贴上胸口。 「诸位明知,此番前来,将会惹恼霄河……陆念慈。」 「他心冷意冷,容不得他人发声,这将给你们招致杀身之祸……诸君恩重至此,崔嵬无以为报。」 喧闹声音为之一静,众人沉默。 然后,在柳潋的带头下,纷纷侧身,避开这一礼。 柳潋的笑容依旧玩世不恭:「商剑子,当初慈航与苦海联手,我们也敢争上一争。」 「如今,仅面对慈航一方,哪里算得了什么大场面?」 「我此番前来,既为了大漠的数千万人命,也为了替被慈航是为粪土的人争一口气,还为了剑子你寻到我时的……那一跪。」 柳潋顿了一顿,策马越过商崔嵬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是个男人,就别婆婆妈妈。让开,别挡着老子救人。」 说罢,甩动马鞭,烈马扬蹄,奔赴战场。 「哈哈哈,说得对,救人如救火。」 「可别让大雁城的好汉子们等急了。」 「走,同去同去。」 这料想不到的援军,马蹄滚滚,载着侠客的热血豪情,奔赴战场,不胜不归。 此时,大雁城的数千人拼得山穷水尽,刀砍得卷刃,拿牙去咬,箭篓射空,拿拳去砸。人已是强弩之末,但还是咬牙忍者,因为他们眼睁睁见着许多累得想要歇一歇的兄弟,坐下了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第335页 但即便如此,没人想要投降。 他们知道,一旦此战认输,输掉不仅是他们的命,还会输掉父母、姐妹与妻儿的命。 而且刀戮王还在那里,他们曾歃血为誓,只要王旗不倒,便为鹰王死战不休。 一名大雁城战士大腿受伤,半跪在地,面无惧色地迎接钢刀斩来,甚至瞪大眼睛牢记仇人面孔,纵然做鬼也要偿还此仇。 孰料,他的头还稳稳地待在颈上,仇人的头却一飞沖霄。 与此同时,陌生人流沖入敌阵,刀光剑影翻飞,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挽救了即将溃败的战局。 劫后余生的喜悦令那战士身体虚脱,人瘫坐在地,看着无头尸首倒下后,露出的人影。 喘着粗气,问道:「你、你们是谁?」 那人哈哈大笑,抓着发髻,将头颅血淋淋地别在腰间:「朋友!」 说罢长剑一翻,如鹰鹘一般跃入敌阵,驰援他人。 阿尔罕高举长刀,挡住两人噼开。额暴青筋,后背生生挨了一道偷袭,刀刃入肉,深可见骨,紧扣的牙冠磨出血丝。 偷袭的拿督人再扬刀锋,准备给阿尔罕一刀开瓢。 忽然,一匹烈马横冲来,将那刀手撞飞,滚出老远。接着,无数芙蓉宫灯落下,火光明明,瑰丽非凡,让人仿佛误入元宵佳节。 轰隆,宫灯爆炸,将周遭拿督人掀飞,一条带火的鞭子回旋而出,抽得人惨叫不绝。 勒住一人的脖颈,如鱼儿钓起,鞭响人出,砸翻乌泱泱的一群。 靓丽的骑士从焰光中冲出,笑声敞亮。 「阿尔罕,一别旷久,无恙否?」 见宫灯爆炸,便伏倒在地的阿尔罕,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擦了擦被血糊住的眼睛,望着来人,目露动容。 柳潋翻身下马,大笑着开张双臂。 阿尔罕心情激荡,迎了上去。 竟忘了对方是个女子,两人仿佛久别重逢的兄弟一般,拥抱在一起。 「柳潋……多谢!」阿尔罕微微哽咽。 「咱们同生共死的关系,道谢就见外了,」柳潋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为庆贺故友重逢,晚上把嫂子带来出来,咱哥俩姐妹一同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阿尔罕本感动着,一听对方还惦记着他媳妇,顿时黑了脸,什么感激感动一扫而空。 磨着槽牙道,恨声:「想得美,老子这辈子都不会让她见你这色丕!」(详情见第73章 ) 大雁城战了一天一夜,拿督也杀了一天一夜。 大雁城虽已是强弩之末,但拿督也不曾好过,只因为有天驱军的支持方才稳稳压住对手一头。 如今,天驱军被裴戎干掉大半,甚少也情况不佳。 这突如其来的援手,是大雁城久侯的甘霖,却是压垮拿督的稻草。 烧了一夜烽火熄灭,露出焦黑的断壁残垣,殷红大日从城后升起,照亮这浴火不倒的城池,仿佛在喻义一场新生。 裴戎低头,看着手里的金翎刀。 这一夜,它从出鞘起,便未停止过燃烧。 「穆洛,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轻声道。 金翎刀发出一声鹰唳般的嗡鸣。 裴戎忍不住勾起唇角。 笑意尚未展开,蓦地扭曲成痛苦。 颤抖着挪开手掌,露出胸腹间发黑的刀伤,半边身躯变得麻木。 从腰后拔出匕首,沿着伤口挑开皮肉,浑身一震,闷哼出声,乌黑毒血顺着刀锋淌下。直到血渐渐瞧出本色,勉力用破布将伤口裹住。 做完一切后,人已湿透,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以半人长的金翎刀做拐,穿越人群,一瘸一拐,逆流而上。 红日的光芒落下,明晃晃地铺了一路,将地上每一个坎坷照得灿烂。 黄沙扬起,一人一马横挡人前,裴戎站住,仰望马上之人。 商崔嵬凝视他胸口氲红的破布,拧起眉峰,翻身下马,将人扶住:「你在流血。」 裴戎摇头:「无妨。」 这话气得商剑子发笑,鏖战一日,伤痕累累,还身中剧/毒,谁能熬得过去? 但裴戎却能装,也会装!装得自己是一尊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铁俑,还以为自己真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 商崔嵬再三拦阻,裴戎体虚力竭,哪里闯得过去? 两人推搡半晌,裴戎无计可施,蓦地抓住人前襟,红着眼道:「师兄……有人在等我。」 商崔嵬一下子愣住,仿佛被他眼中那份神采刺了一下。 那份神采告诉他,他能为口中之人而死,也能为那人而活。 商崔嵬将人松开,后退一步。别开头,眉峰紧锁,显露拒绝之意。 片刻后,终是沉沉一嘆,抓起人翻身上马。 「我们走。」 坐在棋枰边的卫太乙,第一个发现玄都大阵的不对。 似从天洒下一滴浓墨,无量清光变得驳杂黯淡,熄灭了生生不息。寂灭之意生出,催得青松枯朽,桃花残落,连那胎藏佛莲也抵抗不住,片片凋零。 庄重华美的讲经殿,仿佛历经百年时光,千年岁月,残破陈旧成青史的一角。 卫太乙难以置信,仓惶起身,打翻棋枰。 第158章 天人骨 「霄河……失败了?」他茫然自语。
第336页 在陆念慈的筹谋下, 他们无往不利, 根本没有料到这番精心设计竟能遭人利用, 强行逆转了局面。 然而,此刻最要紧的不是探究原因, 而是遏制事态恶化。 卫太乙强定心神,手收袖中,暗自摸出一只金铃。 此乃陆念慈留下的后手。 「太上阁主,事情有变, 速将此地的玄都副阵毁去!」 太上苍负手而立,看残红片片逐风舞, 俊雅面庞亦在岁月侵蚀中苍老,而那双半瞎失焦的眼睛却蓦地锋锐如刀。 他朗声大笑, 长袖一挥, 玄奥法篆挥洒而出,落入浑浊清光,竟令由阳化阴的玄都副阵运转更快。 见到此景,卫太乙即便再迟钝, 也明白太上苍有大问题。 当机立断,从袖口抖出一铃, 鎏金嵌宝, 镂空雕饰间可见内里宝光,摄魂荡魄, 化为拇指小人,竟是太上苍的模样。 多年前, 紫薇相师山南子从数万同门尸骸间行走,苍白颤抖地拜倒在天人师足下。江轻雪为辖制他,掌插入胸,将人神魂生生割开,抽出一缕,囚禁于这封魂铃内。 只要催响这铃,太上苍便会魂飞魄散。 「大觉师,我发动封魂铃,替我拦住他。」 万归心点了点头,也明白事情紧迫,神色沉凝,指捏法诀,召来千锋万影,无数剑气穿云破风袭来。 「叮叮……」卫太乙运使法力,铃声初响,猛然胸膛一挺,鲜血泼出。 握着金铃的右手落在地上,铃铛滚出,混入残红。 九麓殿尊身躯几颤,千锋万影穿身而过,他像是被扎坏的水桶,稍有动作,血珠淅淅沥沥洒落。 缓缓回头,目露惊愕:「万归心……为何是你……」 太上苍好整以暇,俯身去拾封魂铃,弓腰撅臀,几番摸索没有找到。 还是万归心走过去,捡了起来,塞进他手里。 「多谢。」太上苍笑道,眯着眼睛,捏袖将这命根儿擦拭干净,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 无边愤怒强撑着卫太乙摇摇欲坠的身躯,沖人背影嘶哑喊道:「万归心,给我一个答案!」 万归心无言良久,转身撩起长发,露出后颈发尾处,那里刻着一枚扎眼的「葬」字。 卫太乙瞳孔骤缩,他震惊得几乎要一口气喘不上来。 「苦海……葬部。」 苦海七部,他们多少都有接触与了解,甚至那虚无缥缈的命部,陆念慈都推测出谈玄极可能就是命部部主。 而唯有葬部,他们是怎样都寻不到其蛛丝马迹。 难怪,难怪……原来唯一一个苦海葬部,就藏身在这白玉京里,玉霄天上。 卫太乙明悟过后,又露迷茫。 他不明白,为何万归心高高在上的大觉师不做,反而去做一个区区苦海部主。 他痛心疾首:「慈航待你不薄,天人师亦对你信赖有加。」 「你是天人师的师弟,是我等师叔,在这慈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为何要如此糊涂?」 万归心嗤笑一声,似嘲似嘆,转身,炯炯目光直视卫太乙。 「谎话说了千万遍,你是连自己都信了么,卫九麓?」 「你问我为什么?」他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沙哑,「因为我怕啊。」 「先是裴昭、杨情死了,他们的墓在那人迹罕至的崑崙雪山深处,连块碑都没有。」 「然后,顾子瞻死了。」 「我记得那一天,戎儿冒着风险将梵慧魔罗下令屠门的消息送至我手,我转交你们时,陆念慈只瞧了一眼,说『顾师弟求仁得仁,他早有死志,便由他去罢』……便将那密信,随手丢在杂乱堆放的废弃书稿间。」 「再后来,是杨素。」万归心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声音,「陆念慈让我杀她时,口吻那般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扫去鞋面上的一点儿尘埃。」 「哈哈,人要有自知之明。在外人面前,我也许是天人师的师弟,是你们的师叔,慈航到场第二人。我知道,我作为江轻雪备用的容器,不过是一只猪,一条狗,被圈养在这华美堂皇的白玉京里,等着被你们宰杀的一日。」 「但是,我不甘心,我想为自己争取一次。」 他后退几步,借用古松的阴影遮掩眼角湿润,语调决绝。 「争取一次活的机会。」 卫太乙咬紧齿冠,阴狠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生出异心?」 万归心道:「将戎儿送去苦海后的第三年,我藉由与他联络的那坛酒,凝出身外化身,拜见了李红尘的分魂。」 卫太乙本疑惑,万归心身为苦海葬主,应当需偶尔与苦海联络,但为何他们从未发现对方马脚。闻得此言,方才明白。 「原来,你每当与裴戎联络时,也是在与李红尘的分魂联络。」 万归心颔首承认:「不错。」 卫太乙蔑然嘲道:「真是好心思,好计策。」 然后,他阴郁冷笑起来。 「但你可曾想过,你对裴戎自幼苛待。如今那小子与李红尘有了苟且,对方将他视为心肝。」 「你投靠过去,还能有今日的地位么?」 万归心哈哈一笑,充满浓浓讥讽:「我苛待他,还不是做给你们看的?」 「阿昭活着时,我与他相交莫逆。而他死后,若我对他的儿子照拂有加,你们不会对我生疑?」
第337页 「陆念慈一再逼我干脏事,做恶人,不就是为了斩断我的退路,让我只能一心追随于他?」 「况且,昔年我与李红尘分魂定约时,只答应帮他做这一件事。事成之后,他护我归隐山林,锄药种菊,再不问江湖世事。」 「至于裴戎是否恨我待他冷漠苛责,我也管不了许多……」面孔冷硬,然蓦地轻轻一嘆,「至多,临行前,向他道一声抱歉罢。」 汩汩鲜血将要流尽,卫太乙双眼瞪到目眦尽裂,他绝不肯让万归心这叛徒如此得意。搜肠刮肚间,想起什么,顿时如抓住救命稻草。 恶毒诅咒道:「别忘了,是你杀的杨素!」 「若裴戎知晓,他活在世上的唯二血亲死在你的手里,你以为一句抱歉,就能令他原谅你?」 「我快死了,但你也得死。还是死在你挚友的儿子,心爱的徒儿手里。我在黄泉路上,等着瞧你这个叛徒的下场!」 万归心静待他发泄完,脸上忽然露出古怪神情,优哉游哉道:「也许九麓你要失望了。」 「若是你此刻遣弟子前去玉京城门,也许还能拦住她。」 卫太乙愕然:「你说什么?」 玉藻长街,桃花夭夭,灼灼其华,铺得满路香粉,如女儿红妆。 马车碾碎花瓣,辘辘而行。 「白玉京」三枚清逸古纂,高举于巍峨城门。 白衣宿卫上前几步,将马车拦阻。 「大觉师与九麓殿尊有令,近日全城戒严,出入玉京需出示手令。」 马车帘帐掀开,露出一只素白的手,递出一块乌木令牌。 宿卫接受仔细查看,见是大觉师手令,恭敬递还给车中人。 退后一步,侧身让过,向同伴打了一个手势,将马车放行。 马车走过城外松林官道,拐入山径,顺着盘在山腰的道路,滚滚而奔。 当两面山峡相聚,即将遮去白玉京的身影时,窗牗推起,探出一张清瘦面孔。 在飞扬的长发中,她回眸凝望那片困锁了她大半生的故土。 车夫一面呼喝催马,一面大声问道:「夫人,出了这山,便是余禹平原,我们向哪儿去?」 杨素回车夫道:「玉门关,我们出塞。」 车夫「嚯」了一声,道:「那地方可不近,八百里的路呢。」 杨素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笑道:「再远也得去,我家两个侄儿都在那里,我这做姨妈的,还没瞧过他们几眼。」 「这一回,可一定要好好抱抱他们,免得老了以后,留下遗憾。」 车夫挥动长鞭,大笑:「这人啊,一辈子就几个想念。钱财、亲缘、抱负……其中亲缘最重,无论隔着千山万水,身处地北天南,这人都会在亲缘的牵引下相聚。」 「您说的很对。」杨素笑了起来,眼角扬起细纹,是这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杏叶松风间,车轮辘辘一转,沿着溪水山涧折入层林叠嶂处。 大漠的风沙,仿佛吹不歇的歌谣。 接天连地的明尊圣火,为这浩瀚苍凉之景添一分雄浑,一分壮丽,一分豪迈。 陆念慈跪坐在地,仿佛一尊失魂的木偶,他的身影在那昭昭火光下显得佝偻卑微。 仿佛回到童年,无力,弱小,充满不甘与怨恨。 因为先天不足,用尽灵丹妙药也无法补救的拙劣根骨,他一直是天人师座下,遭人怜悯、嫉恨与嘲笑的那一个。 论道法天资,他比不过顾子瞻与卫太乙,论阵法符召,他比不过杨家姐妹,论武道修为,与尹剑心、万归心相差甚远。 而罗浮裴昭,更是山巅之云,云中皓日,永远在他可望而不可及之处。 但陆念慈不曾气馁,因为他有一颗想飞之心,也因为天人师常常告诉他「众弟子中,你是最像我的,别辜负了我的期望」。 他确也有这样的本事! 否则,为何今日慈航的主事人是他,而非那个死得窝囊的裴昭? 「我不会输,我不会输,我不会输……」 陆念慈抬头,双目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起身一步一步向圣火走去。 「念慈。」尹剑心追来,伸手去扶,却被人猛地甩开。 「滚开。」冰冷目光犹如一柄钢刀,深深插入尹剑心的心窝,陆念慈深深看了一眼,「废物。」 陆念慈越过失魂落魄的尹剑心,顶着灼热焰浪,逼近圣火。 右手摊开,清光盈盈,一朵桃花徐徐绽开。 陆念慈闭上双眼,深吸一气。 「天人师,请助我。」 袖袍一扬,将那桃花塞入口中,喉结滚动,吞咽下去。 看着这一幕,尹剑心张口想要阻止,但终是握紧拳头,偏头不再看人。 桃花入口即化,一股滂沱热流沖刷四肢百骸。 「啊……」陆念慈掐着喉咙,嘶哑惨叫,衣衫下的皮肉冒出诡异凸起,骨骼剧痛,仿佛在寸寸碾碎,有什么在他体内生长。 虚弱的气息陡然变得深邃可怖,仿佛山啸雷霆,天地交击,令人胆摧心颤。 登时山川战慄,风云突变,似在拜迎这世间出现新一位「超脱众生」。 他吞下的那朵桃花,正是江轻雪从李红尘身上挖走的第二枚道器——「破劫渡厄」天人骨。 第159章 红尘不染
第338页 天人骨如其名, 喻天生仙人之骨, 融入人身, 能使其无视壁障,生生跨越一个大境界。 陆念慈本就是半步超脱, 这一步,令他脱胎换骨,进入芸芸武者渴望的顶峰——超脱众生! 仿佛继承了旧主脾性,天人骨极为霸道。 仙力溢散, 宛如狂风巨浪侵蚀宿主肉身,碾碎人骨, 重塑仙躯,仿佛一座山岳聚沙而垒, 好似一条江河集水而湃。 一道天柱般的身影, 屹立沙海之畔。 仙力不断溢散,似水银流浆自人窍穴淌出,覆盖全身。 这场面极为诡奇,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在为硕大的泥胎镀上清釉。 陆念慈感受到磅礴法力, 浩如江海,源源不绝。此刻, 他是空前绝后的强大, 仿佛一剑能挑落大日,一掌能夷平泰山。 忍不住想要舒展胸襟畅笑, 发泄多年来,豪情壮志禁锢于虚弱凡躯中的阴鸷郁气。 但他唇角已被定格于一条僵硬的弧度, 喜怒不由自己。 清圣、苍白,但又僵硬、诡异,目中没有眼珠,身上没有颜色。 仙音缭绕,足踏莲华,是人而非人,就好似一尊将将塑成白玉道君。 仙力侵蚀宿主后,溢散仍未休止,化为滚滚烟尘,弥散开去。 流沙、草木、马匹与人一旦沾染,化为苍白玉石。 流沙海间,风烟回旋,流光溢彩,皑皑玉原如霜雕雪塑仿佛仙人道域。然而再美,也是生灵尸骨。 拓跋飞沙眼皮猛跳,见烟尘缓缓逼近,留下一片苍白、美丽但冰冷玉石。 扭腰摆臀,努力挪动身躯,想要避开侵蚀。 然而,他才从玄都大阵的余威中解脱,此刻又被那妖娆诡奇的仙音唱得头晕脑胀,浑身发软。 可谓才出狼群又入虎穴,性命危在旦夕。 忽然,身旁传来窸窣动静,扭头看去。 难兄难弟独孤依靠腰腹、膝盖、手肘,轮番用力,竭力拔起身躯。 单膝跪地,艰难地从靴掖抽出一把短匕,每动一下,便要歇一口气。 拓跋飞沙感到不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有什么用处……」 然后,他哑了,像是一只被人攥住喉骨的鸦。 鲜血洒下,独孤背拱如桥,抱住自己无声地颤抖了一下。 剧烈喘息过后,他将捅穿双耳的短匕扔在地上,摇晃起身,拖着步子抱起依兰昭。 随后转身走向拓跋,用漠然无光的眼神俯看他。 拓跋飞沙神色僵硬,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口中一阵阵的泛苦。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要老子求他?休想,老子即便死在这里,也不会…… 胡思乱想间,被人猛地拽住前襟,拎起甩上肩头。 一百八十余斤分量,压得独孤身形一矮。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沙海外行去。 然而,这番挣扎只是徒劳,诡异烟尘缀于身后,仿佛猫戏老鼠,不急不缓,寸寸迫近。 三人踽踽而行,在大漠黄沙间拓下斜长人影。 依兰昭说不了什么,努力催动『花谢荼靡』,奈何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她深恨自己无用,窝人怀里,紧咬着细白的牙。 独孤也说不了什么,他原本就是一个哑巴。 唯独拓跋飞沙开了口,他倒挂在人肩头,看不见神情。 盯着烟尘漫至人足下,玉化了黑靴,攀着裤腿缓缓上延,独孤却像没有知觉一般,拔起石腿,重重迈步。 「独孤,你是条硬汉,今日……我服了你。」 若是平时,独孤定将这句话拿笔记下,强逼拓跋飞沙按上手印,指着它奚落对方一辈子。 但是,溢出血丝的双耳什么也听不见。 神色平静,目光向前,一步一印,顽强地想要走出沙海。 如此绝望之际,忽有黄沙扬起,两匹烈马昂扬嘶鸣,拖曳一辆马车,横冲而来。 狂风捲起,将三人拔出玉原,摔入车厢。 车轮碾过白玉,在驾驭者短促的呼喝声中,回旋斜走,犁出一道弧辙,将滚滚烟尘甩于身后,狂奔而去。 拓跋飞沙摔得七晕八素,扶着木板,忍住干呕,望向驾车人的背影,又惊又怒:「你怎么没事?」 谈玄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双腿盘坐,手挽缰绳。 「玄一介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素来爱好和平,见不得打打杀杀,至今连只鸡都没有杀过。」 「因而,在敌我双方短兵相接时,便寻了个地方,藏了起来。」 马车掠过一株胡杨,顺手摺下一枝兜在怀里,充作马鞭。从容悠然得不像是逃命,而像是在游赏大漠风情。 拓跋飞沙勃然作色:「你这是临阵脱逃,依我苦海法度,当断手断足!」 「哈!」谈玄长袖一振,洒出无数道篆,织出一张巨网,将追逐而来的烟尘阻了一阻。 「事急从权,搏杀之事,玄帮不上忙,且碍手碍脚。若一不小心被人俘虏,既丢了苦海的脸面,又让诸位同僚投鼠忌器,反倒弄巧成拙。」 「莫如从一开始便躲起来,不给诸位带来丝毫麻烦,岂不两全?」 一副全然是为你等着想的模样,并将一枚药瓶抛向三人。 「冰心丹,可稳定神魂,削弱魔音对你们的影响。」 拓跋飞沙气了个倒仰,正欲怒骂,被人揪着衣襟拽了过去,一大把苦药塞进口里。
第339页 依兰昭扶起独孤餵药,俏面如霜。 「危机关头,当同舟共济,以众生主涅槃大事为先。」 「谁若再闹,老娘就把他从这车踹下去。」 正说着,忽然一道庞大阴影笼罩头顶,四人同时抬头,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一座巍峨山岳自长空落下,连绵不绝,覆压百里。 仔细再看,竟是人之一掌,五指合拢如山岳嵴脉,繁密掌纹似千沟万壑。好似天穹突然塌陷了一方,将整片大漠合于掌中。 人在这巨掌之下,渺小如蜉蝣,心中充斥着无尽的战慄绝望。 「这还怎么躲?」拓跋飞沙目眦尽裂,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谈玄第一次不再笑得那般轻松,望着盖下的黑影,喃喃道:「闭上眼睛,求老天保佑,留我等一命。」 巨掌牵起狂风大作,越演越烈,舞成百条龙捲,鞭挞大地。 马儿惊慌嘶鸣,拖着马车一同翻倒,被狂风掀飞,消失在茫茫沙瀑间。 碎石纷纷,如急促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尹小婉身上。 但她已感觉不到疼痛,剖腹伤处,鲜血止不住地流,身躯因失血失温,渐渐麻木。 昏昏沉沉地想着,这样了却一生也罢,只不知顾师兄他,是否会在奈何桥上等我? 而后一道温热手掌覆于身上,有人抱起了她。 那人将她庇护怀间,挡住碎石与沙瀑的冲击。掌按腹部,青光浮现,令伤口渐渐弥合。 「你还救我做什么?」尹小婉眼睛虚开一条缝隙,凝视身前人。 尹剑心没有吭声,只全力催动蕴生之力,挽救胞妹性命。 而他自己失去法力庇护,身躯已有一半玉化。 他不敢去瞧尹小婉的眼。 尹小婉嘴唇颤了颤,也没有说出伤害他的话。 虚弱伸手,抚摸这个男人伤痕累累的面孔。 眺望远方那尊无情无味的白玉道君,蓦然一嘆。 张开双臂,将人拢在怀里,仿佛慈母拥住受尽委屈的孩童,轻拍后背。 「好可怜的人,好可怜的人……」 尹剑心双肩一颤,霎时泪水滂沱。 巨掌遮天蔽日,令天地如从白昼入夜,不见光明。 看眼三百里大漠草原,将被一掌夷平。 同为道器的明尊圣火,仿佛被激怒一般,无声咆哮。 焰中响起轻嘆,似古罄悠然,又如无尽风声越过空谷、山川、大漠、岁月,一声漫过一声。 烈火昭昭,沖入云霄,然后寸寸凝固,形成一座擎峙地的绝峰,顶住巨掌,傲然不屈。 焰心明如琥珀,照出一道人影,一眼忘俗。 「人心纷纷,如恒河沙数,一念无明,顿起波涛万丈。」 「陆念慈,你可知转轮瞳重归我手后,我非但没用,还将之毁去?」 白玉道君俯视于人,面孔遮住半壁穹庐,显得震撼又可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足下禀性多骄桀,你我敌手多年,如何不知?」 「转轮瞳、天人骨,是你龙游浅水,虎落平阳那段不堪过往的证明。依着足下从不回首的性情,毁之以葬往昔,如何做不出来?」 焰中人纵声一笑:「若道器果真是个百利无害的好东西,即使心存缔结,束之高阁便是,毁了它岂非败家?」 白玉道君声音微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看过《天生道种本纪》,应当诸多道器来历。」 「长生果,是北戎王庭颁布『杀佛令』,五十载时间,屠灭百里灵山,千座佛寺,万万佛子,用其尸骨孕育而出。」 「胎藏佛莲,是观世音不忍见民生凋敝,哀鸿遍野,捨身度化毗那夜迦,腹中结出的孽花业果。」 「明尊圣火,是摩尼明尊与须弥世尊决战,重伤被困后,亲眼见师长、亲友、门徒与生养他的摩尼教被夷灭殆尽,悲号而死时留下的血泪。」 「转轮瞳、天人骨,慈航道君在世时,也不过是他身上一双眼睛,一副骨头而已。而在他死后,成了轮转生死,破劫渡厄的道器……你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所谓道器,是由一群绝顶强者,天生圣人的血、泪、悲、悔、苦厄与牺牲浇灌而生,是他们历经考验结下的道果。」 「正合阿难佛陀所言,不经痛苦,不历劫难,不证如来。」 「因此,身承道器者,同样要接受天地为令此道器诞生所降之磨难。」故而秦莲见被胎藏佛莲反噬,顾子瞻因转轮瞳寿命所剩无几。」 焰中人拂袖大笑,笑声中几许慷慨苍凉。 「自古英雄豪杰,如大漠胡杨。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纵死,亦将会化为指引世人的道标。」 「只有经受住他们的考验,百折千回心依旧,才能有资格为其主,这便是道器诞生的意义。」 「我历劫而回,脱俗还真,何需外物为我增彩?」 「只是你,陆念慈。」目光穿透焰心,照在白玉道君身上,如万古明月,撼人心魂,「已做好准备,迎接天人骨的考验了么?」 陆念慈心神微恍,竟然动摇起来,惶然、震动,而后癫狂大笑。 「李红尘,差点儿中了你的诡计,休想拖延时间。」 「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今日我以大漠为坟,山岳为墓,送你重回黄泉!」
第340页 巨掌按下,地动山摇,朱红焰柱寸寸崩裂,坠如雪崩。 恰此时,裴戎与商崔嵬策马而至,满身风尘。 所见景象如此绝望,白玉荒原一望无垠,独擎天地的焰柱摇摇欲坠。 裴戎目光颤颤,不由抬臂,好似手一伸,便能握住那焰中人。 然这咫尺之距,却比一生还要漫长。 神情焦灼,急催骏马。 当踏入玉原,马儿哀鸣,四蹄化为玉柱,因急驰而折断,带着两人摔倒在地。须臾,凝固成一尊痛苦挣扎的玉像。 商崔嵬拽着裴戎,翻身而起。 「我来为你开路!」 青川引出鞘,雪寒剑锋穿过滚滚烟尘,指向天地尽头。 他打心眼里,不认同裴戎与李红尘的纠葛。 觉得他这受尽半辈子苦难的师弟,值得一个更好的人。 但这一次,他不会去阻止,反而是要帮裴戎噼开一条道路。 不知道,这一回,他们能否活着回去。 只是不希望裴戎留下一丝遗憾,他深知那种滋味。 当他如一个局外人般,被人轻描淡写告知师尊全家死讯,那种无力挽回的痛苦,不愿裴戎品尝。 啊—————— 随着罗浮剑子一声咆哮,大自在剑诀催发至极致,剑意生生不息凝聚青锋。 口鼻溢血,骨肉崩裂,他仍不断灌注。 啪,耳畔传来一声轻响,仿佛神魂深处枷锁破裂,宏大气息沖霄而起,竟是一息破境,跨入半步超脱。 水龙斩出,狂吟不休,万里澄江似练,涤净玉色烟尘,扫清一路坦途。 鲜珠自掌心滴落,商崔嵬胸膛起伏,双手共持,方将青川引稳住。 头也不回,沉声喊道:「裴戎!」 修长身影从他身后跃出,染尘浸血的靴底点剑而行,随人用力抡剑,鹘掠而起,一线苍影划过长空。 白玉道君神识覆盖大漠,早已发现裴戎两人行动,蔑然且可笑。 一只蝼蚁,妄图涉足仙人间的交手。 「好一对同命鸳鸯,真是可歌可泣。」 拂动长袖,宛如云浪捲来,无数玉色荆棘凌空出现,悬停当头。 面对这片枪海剑雨,裴戎身影仿佛一只孤寥燕雀,被人用万具鹰弓龙弩猎捕。 他狭眸微眯,含着不屈之意。金刀拖着流焰环于身前,死人刀诀蠢蠢欲动。将以凡人之身,与天争命。 玉色荆棘落下,如疾风骤雨,令整片天地为之一暗。 忽然,穹庐中风起云涌,层云下陷,金光上浮,结成一副太乙八卦,替人挡住棘雨。 狂风将裴戎长发拂得凌乱,愕然回顾。 谈玄靠坐在翻倒的马车旁,衣衫褴褛,狼狈不堪。捻袖拭去唇边血渍,手捏法诀,瑟瑟发抖。 豁命结出八卦后,气息一衰再衰,顿时半张面孔被烟尘侵蚀,如同戴上一副诡异面具。 两人目光交错间,谈玄艰难扯出一笑,奋力抬手。 干、震、坎、艮、坤、巽、离、兑,八卦次第浮起,化为阶梯,拖起裴戎足步,送往朱红焰柱。 眼见即将突破这片绝狱,沙海间的玉像忽然活了过来,在白玉道君的怒吟声中,以彼此身躯垒成山丘,人攀着人,伸出千万双手去抓裴戎脚踝。 太乙八卦在他们的冲击下,渐渐出现崩裂之兆。 这时,天际传来一声鹰唳,燃火双翼自红日而现,镶着一道金芒。苍鹰击空而来,利爪长抻,握住裴戎手臂。 与此同时,秣马城上传来一声咆哮,破音泣血。 「白玉王,送他过去!」 穆洛在阿尔罕的扶持下,登上焦黑城楼,将栏杆拍遍,鸿雁声断。 破旧皮袄不知丢去哪里,嵴背裸露,鲜红「柳」字燃烧,刻骨入髓。 面对白玉道君庞大面孔,海东青金瞳如刀,发出一道悍然无畏的鸣唳,阔羽一振,将人带入云霄。 听见那声音,裴戎呼吸一凝,只觉胸中涛澜万丈,横冲直撞地涌至眼眶。牙咬了又咬,手握了又握,生生忍过那阵酸涩。 他大笑。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与海东青掠至天极处时,松开手,纵身一跃,浩瀚青空落去一影。 恰此时,圣火破碎,残红纷纷,宛如三百里桃花,灼灼而绽。 满月似的手臂伸出,将这九天而落的人影接入怀中。 裴戎贴着那人温凉的锁骨,胸膛起伏,激烈搏动,一下一下擂着对方的胸怀。 他抬头,见发如墨泼,白润耳畔,一颗小痣红如胭脂,十分惹眼。 裴戎觉得自己永生难忘这一望,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而他一眼,恰似落山河青苍一点。 「瞧瞧这是什么。」揽住人腰上的手,掂了掂,「上天为贺我涅槃,送来的贺礼么?」 第160章 完结章 风声雨声淡去, 满耳心擂如鼓, 一声更胜一声。 四目相对, 裴戎看得专注,想觅得一丝一缕熟悉的神采。但那双眼眸太深, 浩渺邃远,淡泊无痕。 手指点人颌下抬起,李红尘道:「临阵对敌,却神游天外, 可不是个好习惯。」 裴戎尚未回神,便被他扳过肩头, 转身面对按下的巨掌,狂风拂乱长发, 犹如解不开的缘偎依交缠。 天穹层层塌陷, 流风汇聚,云海倒悬,日影坠地,青山崩俎, 仿佛天地万物皆随那白玉巨掌向人重压而来。
第341页 裴戎浑身微颤,像是战慄, 又像是兴奋。感到李红尘的手环腰而过, 在紧绷如铁的腹上拍了拍。 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 扬刀指天。 「念。」 念什么? 裴戎微一愣,刚想发问, 唇舌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一股冥冥之力催动,死人刀诀脱口而出。寒意自骨缝间渗出,蔓延至四肢百骸,连血也冻成冰河。 墨眉结霜,口呼白雾,他紧了紧手里的金翎刀,无声忍熬死人刀杀己的痛楚。 「怕死么?」身后蓦然传来一声问话。 裴戎觉得这话问得可笑:「怕死,我便不会来了。」 李红尘笑道:「我年轻时,面对嵩山老友此问,也是这般回答。」 「但我的『不怕』与你的『不怕』不同。」 「我无父无母,天生地养,诞于此世,也仿佛是睁眼一顾,便睡醒在那桃花林间。」 「本不知生,何惧于死?」 「初识生死,还是在一只猫儿身上。」 「四百年前,连云山,我在从猎户陷阱里,救起摔断腿的它。餵了几块糕点,追出十里地,卖娇耍憨地赖入我的草庐。五十年间,留下四窝猫崽,在一个傍晚,老死于我怀中。」 裴戎顿时想起自己养的那只白猫,苦海岸边捡的。小崽子不知怎么爬上一块孤立海中的礁石,四面皆水,游不回来,不停嘤嘤哀鸣。被他捞回来后,也是餵了一些果子,便一直赖在他身边。 「我的猫?」 李红尘颔首一点:「不错,正是它的子孙。」 「继承了那身雪白的毛发,与贪吃耍浑的脾性。」 「而后,我下山行走,生死便变得很是寻常。」 彼时中原王朝更迭,烽火燧烟燃了六十余年,李红尘化身游方郎中,出没于饱受战火摧残与瘟疫横生之处。 偶然路过一处被屠光的村落,见一妇人在死人堆里胎动分娩,两个三岁大的男童在她身旁嘤嘤啜泣。 他在女人的连声哀求中,接过三个孩童,令大点儿两个坐在药筐里,将初生的放在垫着药草的竹篮里。 「他们一个是天下兵马大将军之子,一个是义山府大儒之子,一个是这倾颓江山的遗孤。」 「求您,在其成人后,告诉他们是谁,有多少人为他们流过血……复国,定要以复国为念……」 他敛目默声,握着妇人的手,静静聆听她临死前的诅咒与不甘。伸手合拢气绝后依旧圆睁的眼睛,握着竹杖,负筐携蓝而去。 他没有答应妇人的恳请,王朝更迭乃兴衰循环,而入我道门尘缘即尽。 当新的王朝在中原定鼎,他开始游历大江南北,浪迹海角天涯,结交了许多朋友、仇人与债主。 三个孩子有时带在身边,又有时寄养在朋友与债主家里。 许是人生没有什么追求,他做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曾在西子湖畔跟人学做糖人,也曾在崑崙山与须弥世尊比赛吃雪,常不请自来地搅入诸多纷争、谜团与仇杀,不知扰乱过多少野心家的布置,一时间搞得江湖上对他人惧鬼怕。 化身史君司马琛,也非只为坑江轻雪一把。 探究、参与和记载故事是他的喜好,因为他本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在那段日子里,他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孙一行。 一个死了的活人。 这人虽身健体壮,能为不凡,活个上百年不成问题。但此人的心,却已死在被逼吞吃的一碗人肉里。 心死者能活?他趣味地想着。 于是,孙一行迎来了一生中最狼狈折磨的时光。 他拿出吃奶的本事,东躲西藏,扮过乞丐,装过女人,也未能逃出李红尘掌心。 每天白日出门,就能看见对方坐在茶摊上,品着茶向他点头微笑。夜里裹着被子辗转反侧,还要忍受对方月下吹箫。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一年半,孙一行择了一个良辰吉日,穿起自己最为华丽隆重的僧袍,找到惯常在茶摊上喝茶的李红尘,二话不说,嘭嘭磕了三个响头,抱住人的大腿又哭又喊。 「李道君,要杀要剐随您,给我一个痛快吧!」 于是,善解人意的李红尘,从善如流地逼人同他打了一个赌,未料竟救活孙一行的心。 心死亦可活,此事令他对生死之念体悟更深。 后来,江湖岁月催人老,随着阅历渐丰,人生的白纸上被写满了故事。 他也过够了风絮飘萍的日子,便落地生根,挑选了一处满山桃花的所在,建立起百里玉城,天上道场。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那些「狗拿耗子」的事迹被传成了「慈航普度」,世人渐渐称呼他为慈航道君。 再后来,他收了许多弟子,也送走了许多门徒,虽历经沧桑,但也终究只是生死轮回的局外人。 直到江轻雪野心勃勃,屠尽慈航旧人,令他寂灭至血祭重生,亲身走过一场生死轮回。 由肉体之生灭,心魂之生灭,到己身之生灭,令他圆满了无生无死的一生。 寥寥数语,道尽慈航道君生平,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几人回。 裴戎听得出神,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个念头。 「无生无死到生死圆满,难不成江轻雪杀师纂权一事,也在你算计之中?」
第342页 「你为圆满自己,一直在幕后推波助澜?」 裴戎越想越觉真实,竟被自己脑中那智计卓绝,深不可测,手段非凡,对被人狠与自己更狠的慈航道君震住,忍不住低声称嘆:「这实在太……令人佩服。」 身后忽然没有声音。 良久,李红尘无奈道:「你把李红尘当成了什么,神仙么?」 裴戎:…… 「所以,你讲这些,是想让我悟出死人刀的更高境界?」裴戎茫然。 「谁说要你悟出什么?」李红尘低低地笑起来,气息温热,令人耳边又酥又麻,忍不住想要揉一揉。 「只是想告诉你,李红尘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你他还不是阿蟾与魔罗的从前。好让你知晓,他曾了无牵挂,所以不欢欣于生,也不惧于死。」 「而今有你活在这世上,再无法坦然无畏地说一句『不惧死』。」 「我的狼崽儿……阿戎,你明白了么?」 裴戎喉结一滚,几乎要为这一声,泪眼阑珊。 觉得自己的心很乱,你……真的什么也没忘? 李红尘虽看不见他的脸,但仍察觉了什么,屈指蹭过人的眼角,刮去一滴湿润。 「再教你一课,死为终结,但也开创新生,是以杀己之后乃是蕴生。」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随着大自在剑诀一出,滂湃刀意凝聚金刀,如江潮浪涌,生生不息。 裴戎被风浪吹得睁不开眼:「活人剑,这不是剑法么?」 李红尘朗声一笑:「活人剑,死人刀本就是一对,我要用剑,它便是剑,我要用刀,它就是刀!」 扬刀而起的一剎,天极风雨突变,嵯峨辉煌身影映入天穹,滚滚乌云如同破开的海潮,一荡尽空。 一轮金红大日自他身后升起,亿万豪芒四刺,那熔金似的的焰芒滚滚而落,仿佛将燎尽天地。 巨掌极近,几乎已按住沙海众人的头颅,不少人被巨大风压颳倒在地,如同野草匍匐。 李红尘长身凌风,眉眼峥嵘,「来得正好,且品我这一刀。」 金翎刀亮起,仿佛天光、水光、血光全都凝聚于这一线绝锋之上。 裴戎侧目,凝望李红尘俊美面孔,映着如水刀光,艷煞了他的人。 「一起出刀。」 「一起。」 一声鹰唳,澎湃明焰直冲九霄,刀芒斩出,天地一片金红。 「不————」哀鸣从云间滚来,震耳欲聋,巨掌上一条裂痕触目惊心。 咔嚓,裂痕顺着白玉道君的手掌,一路上攀,密密麻麻,布满大半具身躯,如蛛网一般。 当裂痕在顶心终止,半张含笑面孔猛然滑落,轰隆! 道君破碎,胸口凹陷处,隐约露出陆念慈真身。 陆念慈愤怒不甘,扬起白玉道君将要破碎的手臂,向地上砸去。恰此时,浑身一震,痛楚袭卷全身,天人骨竟被一寸寸抽离。 「师尊,为何?」他茫然回首。 一声惨烈至极的叫喊贯穿云霄,道君彻底崩碎。 陆念慈的身影从空中坠下,落入大漠深处,不知踪迹。 而天人骨化为一道流光,消失于云端。 玉屑纷纷,宛如一场鹅毛大雪,覆天地茫茫一白,仿佛一场大戏的落幕。 终于结束了,裴戎紧绷的心神松懈,顿时疲乏至极,软倒在人怀里,想要好好大睡一场。 但在此之前……他撑起沉重眼皮,手划拉着,握住人垂落的发。 揽住脖颈,抬头贴住嘴唇,抿一口,温热柔软。舌尖欺入缝隙,一勾一勾的,想要挑开唇齿。 然而,还没尝到什么甜头,便累得歪在一旁,挂在人怀里,发出轻微鼾声。 李红尘垂下眼帘,凝视睡死的裴戎,笑着摇了摇头。 周围响起沙沙脚步。 谈玄、独孤、拓跋飞沙、依兰昭、穆洛、阿尔罕……苦海门徒、大雁城勇士及千里驰援的江湖人士,踏着热浪黄沙,向这位四百年来的江湖顶峰聚拢。 仰望着这位活的传奇,激动,兴奋,探究,深思,神色各异,不一而足。 众目睽睽之下,李红尘将裴戎打横抱起。 戮、生、欲、命四部部主单膝跪地,无数黑衣杀手手掌刀剑,拜倒在地,恭贺之声一浪叠着一浪,如山呼海啸。 商崔嵬与他带来的援军站在远处,看着这千人朝颂场面,神色复杂。在李红尘向他投来一眼时,垂首作揖。这一礼,是敬慈航道场的开派祖师。 李红尘让众人起身,抱着裴戎,走出沙海,松姿鹤貌被流光印刻于风中。 「宣告天下,李红尘回来了。」 江湖双魁的大漠之战,被璇玑云阁载入江湖史,称「流沙海之变」。 这一战开启时,不过是拿督的剿匪战,影响也仅仅局限于大漠。而局势变化之迅猛,令人瞠目结舌,在世人反应过来时,已演变成一场倾覆天下格局的大事记。 慈航大败,百余年来独霸天下的威势破灭,且暴露外强中干之相。而苦海也是惨胜,几位部主重伤而归,数万杀手埋骨黄沙。 从此,群雄并起,百家争鸣的时代即将到来。届时,江湖霸权,天下归属,又将是一场龙争虎斗。 「话说『流沙海之变』一战,以『众生主』李红尘与『御众师』裴戎斩灭白玉道君告终。但陆霄河未尝没有反击之能,但因天人骨被剥离,方才重创失踪。」
第343页 「诸位可知,那天人骨去了何处?」 西湖畔一家茶楼,楼中人山人海,楼外车水马龙。自古江南富庶,其富更在苏杭。从这窗外望去,正是苏堤春晓,柳浪闻莺。 恰逢三月烟花时,清风穿花拂柳而来,吹得人微熏微醉。江湖人,江湖事,浪荡在醴浆透亮的酒碗里,氤氲在沸水沖茶的香气间。 流沙海之变,已过去三年,江湖还是那个江湖,迎新送往,但比从前热闹了许多。 素女宫与葬情殿换了主人,须弥山的和尚们大开山门,罗剎海市又生奇闻,素来神秘的大雪山蠢蠢欲动。 玲珑多宝斋与明珠商行结盟,欲建纵横南北,连通中原域外的商网。 古漠挞立国「雁戎廷」,同大商互递国书,定都秣马城,刀戮王成为大漠共主,统御大漠三十六部。 至于昔年的两大霸主,慈航与苦海…… 挑起这个话题的人,是一名披着风氅的黑衣茶客,看打扮应是北方人。北方便是玉门关与塞外,令人不由联想其人说不定是从大漠而来,许能带来些中原难以得知的辛密。 茶客们拥在他身边,心痒难耐得像群得不到花生的猴子,连声催促:「这位公子,你快说呀,天人骨去了哪里?」 黑衣茶客微微一笑,屈指扣了扣桌案。听得入神的小二一个激灵,哈腰跑来,乖觉地替人蓄满杯盏。 「公子,您润润口,接着说。」 黑衣茶客吹开茶沫,呷了一口:「其实,那天人骨是被江轻雪召回,未时一刻,离开大漠,未时二刻,便出现在玉霄天。」 茶楼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嘆。 「这是为何?天人师这般做,不是将自家弟子送入黄泉么?」 黑衣茶客道:「诸位别忘了,众生主令玄都大阵阴阳倒转,大漠之危被解,而玉霄天则将沦为死地。」 「彼时江轻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了陆霄河?他为求自保,强行甦醒,召回天人骨护身,丢车保帅。」 「据说,那将白玉京与玉霄天割开的云海之间,探出一截垂天之臂,将染成墨色的胎藏佛莲拔出,掷下云霄。牺牲白玉京成为玄都大阵的养料,从而保全了自己。」 这个真相简直耸人听闻,茶楼一时鸦雀无声,有人喃喃道:「这可太狠了,白玉京里至少有二十万人呢。」 「哈,无毒不丈夫,仁义非王侯。」黑衣茶客嗤笑一声,「江轻雪弒师灭门,鸠占鹊巢的丑事,这二三年间,已尽传天下。此等狼心狗肺之徒,有什么做不得?」 此言骂得极爽利,引来一群人高声附和。 「正是,我自南边而来,家乡离溯瑚州不远,那座曾经桃花满街的白玉城,今日已是一座荒凉鬼城,不但人畜难觅,且寸草不生。听闻若非南柯寺一行大师挺身而出,藉助天地异种鲲鱼的『腹里干坤』,吞掉大半城的百姓送出,二十多万人不知能活命几个?」 「如今,慈航道场算是身败名裂,我看他们还能不能如从前一般,对江湖各派指手画脚。」 也有人担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慈航道场究竟积累深厚,且其重要传承保存在云霄天,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推倒。」 还有人关心另一家,曾经魔道之魁:「苦海,如今又是什么个情形?我听说他们的行事风格日渐缓和,似乎有洗白自身,成为一个非正非邪江湖势力的徵兆。」 黑衣茶客见识之广令人咂舌,说起苦海也头头是道。 「自众生主涅槃回归,对苦海进行了一场清洗,制度、政令、法度等皆有变化。且频频行动,与西沧海、大漠、中原部分势力联络密切,触手从海外延伸至中原西、北两面,似有合纵之相。」 有人发问:「李红尘这般作为,用意为何?」 令有人嗤笑:「这你还瞧不出来?朝廷是慈航所立,当今皇帝昏聩无能,只晓在后宫与妃嫔游乐,近十年未曾临朝听政。国库空虚,百官糜烂,颁布无数苛政,横徵暴敛。」 「自古王朝无有三百年者,李红尘应是遇见大乱将起,想要给中原换个皇帝。」 说话之人目光转向黑衣茶客,想要得到这名见识不凡的北地人的认同。但对方只是笑了笑,喝茶不答。 这个话题了结,茶客们正欲扒拉些别的事情胡侃。 忽然,黑衣茶客放下茶盏,盖杯相碰,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却震得整间茶楼蓦地噤声。 见无数目光汇聚己身,他微一拱手,含歉道:「在下还有一个消息,今日扬州城中将有大事发生,若诸位信我,权请回家闭门谢客,免得遇上飞来横祸。」 茶楼众人面面相觑,茫然无措。 随后,凌乱脚步响起,伴以烈马嘶鸣。凌厉掌风破门而入,击中正对大门的方桌,杯壶俱碎,水花四溅,捲起风浪,向黑衣茶客撞来。 黑衣茶客掀开风氅,露出绸裤长靴,从容一抻,将方桌抵住。 然后,两腿交叠,舒舒服服地搭在桌上,又长又直,惹眼得很。 为首之人跨槛而入,锦衣华服,气韵轩昂,窗外无数人影攒动,将这茶楼围个水泄不通。 锦衣男子一振衣袖,坐在下属抬进的檀木椅上,上下称量着黑衣刀客。 身裹墨狼裘,发簪白鵰翎,乌亮厚密的风毛环颈而绕,尤衬面苍如雪,眸璨如月,一柄薄而修长的刀被携在环抱的臂弯间。
第344页 「阁下来自何处?」 「苦海。」 「敢问尊姓大名?」 裴戎左右淡扫一眼,和气地笑了笑:「裴戎。」 茶楼里一片譁然,没人想到这几天跟他们吹天侃地,历数江湖大事的「侃友」,就是那传说中的苦海新任御众师裴戎。 面对这位天下有数的半步超脱,锦衣男子傲气顿无,目光中难掩惶恐。 「我杭州望月山庄向来敬重苦海,更是十二分的敬重众生主他老人家,御众师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 裴戎击节吟咏:「青枫林下鬼吟哦,衰草连天荒坟没。春荣秋谢花折磨,生关死劫谁能躲?把韶华打灭,觅清淡天和。闻说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长生果。」 「听闻『佛祖十愿』长生果在贵山君手中,裴某望可一观,君素雅达,必不使我败兴而回?」 此话一出,刷拉,窗户破开,无数人张弓亮刀,将楼中众人的面庞映得惨白。 「没得谈?」裴戎歪了歪头。 锦衣男子没有回答,在属下的保护下,步步后退。 他轻嘆一声:「那最好打快些,我赶时间。」 锦衣男子顿时警觉,心中浮现无数猜测:「赶什么时间?」 裴戎道:「李红尘。」 听到这个名字,无论是锦衣男子、望月山庄众人还是楼中茶客皆是心惊肉跳。 裴戎却是洒然一笑,西湖波光落在眼里。 「他最近学会了用桃花酿酒,在我院子里埋了一坛,说今日起开味道最好。」 「我得快些赶回,免得被他数落。」 剎那间,箭飞刀啸,桌碎人飞,烟花三月送来胭脂色的霞光,为一场冷厉厮杀染上莫名柔情。长腿的黑衣刀客拍桌而起,手按狭刀,如从鞘中抽出一抹月光。 画面定格于这一刻,化为江湖中永不褪色的传说。 【诓世·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话要说: 《诓世》完结,六十多万字,再创我完结文字数新高。 少侠们可能会问,江轻雪还没现身!李红尘这个男主刚刚涅槃!菩提心在哪里?裴戎不是有四把刀吗,这才第二把!怎么这就完了? 不错,大家很敏锐嘛,是的我以后会开第二部 。 至于为什么不一次性写完,要开第二部 ,这说起来很复杂,所以不说啦~ 这里,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陪伴,没有你们的留言,我是不可能坚持到现在的。这篇文很小众,很多读者看两章就弃了,所以我在写文的一开始便很难过,沮丧。 好在有许多少侠为我鼓劲儿,让我熬了过来。 开文时,我受到了霹雳布袋戏的强烈影响,所以觉得前文中二、尬尬的少侠,请多包涵。 后面在慢慢改进,觉得自己越写越可以【臭不要脸】,戎戎我也是越来越爱他。 【李红尘:我呢?】 【大咩哥:每次写阁下就感觉身体被掏空,各种意义上的……】 我不知,戎戎这个从迷茫到坚强主角塑遭得怎样,是否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至少,他已竭尽全力,我也已竭尽全力,所以我想说一句「无悔矣」。 最后送大家一首诗——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为何送大家这首诗,无他,好听,哈哈哈哈哈~ ps:给新文打个广告! 《[快穿]从一开始就无敌》【名字暂定,说不定第二天就改了,点我专栏那个全文存稿的就是啦~】 无限流,爽文,甜,虐就吃shi。 简介:当百八十个主神降临地球,全民六十亿人都能加入穿越游戏,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错,会变成一个连接诸天万界的全民大型网游,一场入侵异世界的位面战争。穿越直播、跨界竞技、异能奇物交易等等新兴产业将根植于这个游戏之上,甚至连学校都会开办穿越专业,教授各类生存知识、伪装技巧、欺诈土着等技能。 由于从异界掠夺了大量知识与资源,使得这个时代是超乎想像的繁复。 而我们的主角,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生机与无限可能的时代。 裴安:风雨不动安如山 标籤:大佬,穷鬼,精打细算,十分贤惠,魅力值max,武力值max,但是幸运e,所有副本地狱难度开局,但这不算什么。 因为副本难度是,蠢货<简单<普通<困难<地狱<战神<裴安 这是一个神秘且可怕的男人。 能一枪肛爆恶魔领主的头颅。 能满身是血地坐在尸丘上抽菸。 是个一飞刀甩出去会撅着屁股找回来的人。 也是个给狗洗澡刷了毛会回收做毛毡玩偶卖钱养家餬口的人。 他开直播、代练、走私异界货物、保镖、推销保险、提供伴游服务、开淘宝……高颜值、高智商、男神范儿,必要的时候可以说话好听,按道理说早该火起来,但由于幸运e,总是因为各种原因,离火差那么一点儿。 直到遇见了天命中的那个男人,一个具有钞能力的富二代……然后人在他影响下中途破产,只能混在郊区六十平米的狗窝里,共用一个水龙头沖冷水澡,共啃一个沾腐乳的窝窝头。
第345页 《番外》好玩就对了 第161章 莫名其妙的番外1 ——江湖, 什么是江湖? 清风, 明月, 刀剑……还有烈如酒的美人。 江湖总是不乏好事者。 有人着兵器谱,列数天下侠客神兵, 青川引、净世斩、金翎刀、风云怒、定干戈等扬名天下,引起争名夺权者血杀无数。 有人写势力谱,列数天下宗门世家,以中原、大漠、西海等地域划分各家势力。 当然, 还有人列美人谱,世家千金, 江湖侠女,隐士仙子, 秦淮大家……江山美人, 奼紫嫣红,皆由一张蔡公纸道尽。 有道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不求连城璧, 但赴风云间。」 第一卷 松风山雪第一回 倩影惊鸿 转笔锋上提,完美地写完一个「鸿」字, 伏案挥毫的谈玄停下笔头, 咬住笔,蹙眉, 陷入沉思。 今日是新一年甘霖妙雨祭,上到众生主, 下至苦奴,全体放风。所有人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将苦海三岛热闹得像是要过年似的。 他作为一名【加粗】恭良谦简让【标亮】的【加粗】有德君子【标亮】,谢绝了魏小枝与独孤关于嫖霸王鸡的邀请,也婉拒了依兰昭媚眼如丝地想同他研究研究什么叫做「古道热肠」。 在这个难得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闭门谢客。 沐浴薰香后,换上簇新的白衫和裘裤,在案头挂上孔圣的画像,三跪三叩,焚香一柱。 然后铺开雪浪纸,磨一砚上好的松烟墨,打算写一本名为《美人谱》的旷世巨着。 开挖前他面色潮红,心潮澎湃,但临写后,只写了一个楔子,便卡壳了。 苦心冥想问题所在,赫然惊愕发现,自己身边尽是一群糙老爷们,活了二十来年,连姑娘的小嫩手都没拉过。 缺乏阅历,全凭想像,这不等同于闭着眼睛剥橘子——瞎掰么? 谈玄顿时十分失落,这真是【加粗】有德君子【标亮】的悲哀。 谈玄非常沮丧,谈玄非常焦虑。丢了笔,背着手,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别转了,转得我眼晕。」裴戎说。 「若没事情干,来帮我理线。」裴戎说。 书房外间,裴戎金刀大马地坐在椅子里,腿间搁着一个簸箕,里面一堆线团、布料。左里拿着几块布料来回翻看,右手捻着一根穿好线的针。 他在绣一只荷包。 谈玄斜瞥着那只刚有雏形的荷包:「送那位的?」 裴戎翘着腿,咬着针,沉闷地应了一声。 谈玄轻咳一声:「不是,你这也太肉麻了吧?」 裴戎咬了咬牙,迫出四字,掷地有声:「愿赌服输!」 谈玄摇了摇头,悲剧,谁没事儿会跟尊主这种天命主角打赌,这不是上门送菜么? 谈玄咬着笔,看着裴戎做女红,不禁看得如痴如醉。 忽然灵光一闪,喊道:「阿戎。」 裴戎挑起眼皮,冷冷地瞧了他一眼。 谈玄笑眯眯道:「站起来。」 「做什么?」裴戎不解。 谈玄弯了弯眼睛,目光特天真,特无邪:「哎呀,不会晃点你的啦。」 裴戎无奈:「别拽袖子,我自己起来。」 裴戎将手里的东西丢进簸箕,搁在桌上,起身走到人前。 谈玄笑眯眯地围着人转了几圈,口中像是念经似的喃喃自语,能含糊听见「胸怀伟岸……直如青松……细可一手而拢……翘似笼中馒丘……啧啧」等语。 随后,谈玄慢悠悠地抓起簸箕里的软尺,将从人头到脚量了个底朝天。 然后心满意足地转回里间,须臾传出奋笔疾书的沙沙声。 低头看着自己被人拍过的胸口,裴戎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且说,茅庐中乃是一孤女,名唤蓉蓉,本是世家贵女。年初爹娘皆殁,被叔伯逐出家门,在荒山中结庐守陵。本是冰清玉洁一仙葩,怎堪受风霜摧折…… ——蓉蓉眸长而狭,水翦双眸点绛唇,妙手写徽真。结辫环过靴肩,发簪白羽。看似沉静婉顺,但内性刚烈。 面对公子引逗,眉凝霜色,侧身不理,却任是无情也动人…… ——公子与蓉蓉三更共饮。蓉蓉不胜酒力,潮红满面,露娇憨醉态,伏倒桌面,揉着一抹雪敷似的□□。薄唇水光淋漓,连声呼「热」。 公子不知是否因为多饮了几杯黄汤,手失了准头,滑至蓉蓉锁骨下三寸处,一把握住,攥得人嘤咛一声,软倒人怀。 白裙解去,露出雪缎长腿,直如玉杵…… 正是「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谈玄正写得兴致昂扬,潮红满面。 忽然,一条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毛绒绒的脑袋从背后冒出来,好奇探看。 「谈命主,你在写什么?」 谈玄顿时冷汗就下来了,心噗通噗通狂跳。 好在他是什么人,苦海命主,璇玑云阁的崇光公子。什么「一朝得法天下惊」,又什么「平生不识谈崇光,便称英雄也枉然」,说得就是他。 各种大风大浪,什么样的没见过? 他淡定地一挥胳膊,惊呼:「哎呀,墨洒了。」 只见纸上污出大片墨迹,遮掩住原本字迹。 穆洛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双手,一蹦三丈远:「我不是,我没有,跟我没关系!」
第346页 穆洛小心翼翼地瞧谈玄脸色,揉搓着手指,不安道:「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穆洛殷勤地擦净桌案,铺纸张,抓起墨锭,讨好道:「我替你磨墨吧。」 谈玄默然不语,在人背过身时,露出一丝尽在掌握的微笑。 穆洛不是个讲究人,成天穿着他那身破旧皮袄。 裴戎曾经想拿自己的衣服给他换下,但穆洛抱着床柱死活不干,大声嚷嚷那是他身份的象徵。 以前,谈玄也不同苟同这位刀戮王的癖好。但今日一看,却觉得此衣甚妙。 胸襟大敞,那一身锃光瓦亮的腱子肉无所遁形,该凸的凸,该翘的翘。 不知去哪里混了酒回来,锁骨与胸膛上还有未干的湿痕,十分伤风败俗。 当穆洛磨完墨,就一熘烟儿跑到裴戎身边,大大咧咧地拿个脚凳坐了。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 当然咕咕咕的只有穆洛。 裴戎腰背像是插了铁条一般,挺得笔直,目光冷凝地一下一下行针,将手里的荷包扎得千疮百孔。 谈玄笔锋一转,顿时思如泉涌。 ——蓉蓉有一孪生姊妹,名为落落,两人性情迥异,蓉为冰,落似火。 落落时常跑来草庐,与蓉蓉作伴,谈天说地,为姊妹解闷。公子为避嫌,常不与落落照面。 起料落落是个有风雷禀性的女子,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邀公子共席…… ——松挽长发,袄子半掩半开,露着殷红抹胸,高耸雪铺。裙子下露出一对金莲,或并或翘,没有半刻斯文…… ——在石头间垫着红纱,揽颈而卧,头枕一包芍药花。双腿羞涩微分,嵌入人身……两条玉腿肩上扛,你不摇来,我也摇…… 正是「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谈玄正写得醉生梦死,大门哐当一声打开,顿时萎了,差点儿没死成。 独孤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独孤左右扫了一眼:哟,都在这里躲懒? 独孤:都跟我走。 穆洛迷惑:去哪里? 独孤笑:走就是了,总之有好事。 裴戎漠然翻弄着手里的荷包,像是在折腾一具惨不忍睹的尸首。最后一针,收线打结,塞进怀里。 站起身来,跟在独孤身后。 第162章 咩哈哈的番外2 裴戎昏昏沉沉地醒来, 脑子仿佛被搅成浆糊。 坐起身时, 脖颈僵痛, 好似睡落枕了一般。 一面揉着脖子,一面回忆此前发生了什么。 好像独孤说有好事, 几位部主前后脚去往内岛众生殿。 谈玄那小子一路上跟独孤逗趣:「独孤兄,你背上这鹦鹉养得有潜龙在渊之姿,你今天这身穿得真是尽握天地宇宙呀。」 穆洛与依兰昭叽叽咕咕,他兴奋道:「我在大漠就听说过甘霖妙雨祭的名头, 是苦海最重要的祭奠,有什么好看的节目么?」 依兰昭笑眯眯道:「我们的节目可多, 可刺激了。」 「大前年是独孤表演在半个时辰内,如何快而准地剥下一百来张人皮。前年是拓跋松开苦海防卫, 放一些宵小之徒潜入三岛, 以他们为猎物,举办了一场狩猎大会。」 「去年则和平得多,尊主与民同乐,在月海之间演绎了一出天魔舞。同时, 当时还是刺主的裴大人捨出皮肉,同尊主&$fyig*/[;l#鸡笼警告#到天亮。」 穆洛茫然:「什么什么到天亮?」 依兰昭想了想, 左手比了一个圈, 食指对准那圈就要顶入。 裴戎状似无意地从她身后走过,拇指抵住刀镡一拨, 一刀捅了她的肾。 这种集体活动中,拓跋飞沙总是很不合群地走在一边, 目光如怨如诉,盯得几人后背发凉。 魏小枝搓了搓满是鸡皮疙瘩的手臂,心里直冒冷气:「他这是什么毛病?」 裴戎倒很淡定:「他恨我。」 魏小枝转头,问了独孤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如果你恨一个人,应该是什么表现?」 独孤冷下目光,抽出刀伞抖开,一个马步扎得虎虎生风,左一个黑虎掏心拳,右一个勾魂索命钩,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说。 魏小枝合掌一拍:「不错,这才正常嘛。」 魏小枝说:「可是我瞧,拓跋那厮天天尾行于你,夜夜在你房门外蹲点。」 生主一想到此事,就想感嘆人不可貌相。 他在一次起夜中,路过裴戎房门,无意间撞见一个鬼影,以为是同好。 便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想要同人交流一下,怎样偷窥才能无形无迹,没有被人抓住狠揍的危险。 孰料,手一搭上肩膀,把那黑影吓了一跳,顿时一连二十八个筋斗翻出墙院,消失无踪。 就在魏小枝感嘆「好腰力,好身法」之际,发现这偷窥者在地上遗落了一本书册。 弯腰拾起,拍去尘土,打开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只见这册子密密麻麻写了好几万字,详细记录裴戎腰围多少,胸围多少,臀围多少,体重变化怎样,每天几点起床,起床第一件事是什么,出门先迈哪只脚,吃麻 婆豆腐要放几分辣,辫子喜欢编几节,簪的白翎取自哪一只鸟的哪一个部分,衣服喜欢几成黑,晚上做那事是用左手还是右手,时长多久,硬度几何,一年几次,是 否有特别癖好……
第347页 魏小枝顿时惊为天人,第二日立马登门,想要拜师学艺。 但被阴着脸吃早饭的拓跋飞沙,拿起筷子残忍地扎个对穿,丢出大门。 魏小枝呕了一口血,蠕动蠕动地把自己缝补起来,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想着,本想邀请拓跋飞沙做「裴戎同好盟」盟主的,自己、谈玄、独孤、商剑子都要听他的,这多有面儿多威风啊,他怎么就不肯呢? 裴戎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册子是拓跋飞沙的?」 魏小枝笑得志得意满:「那傻缺在尾页留了一行小字『戮部绝密,拾到者请送至拓跋戮主处,必有重谢』,哈哈哈哈哈……噗。」 裴戎将人捅穿,淡定地捻去溅在脸上的血迹,狭刀缓缓抽离,转头冷睥独孤:「你也是那什么同好盟的成员?」 独孤赶忙抬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我早已退盟。 裴戎挑眉:「什么时候?」 独孤嘆了一口气,失落道:在我知道,我一辈子都当不了御众师的时候。 —————————————————— 后来的记忆不甚清晰,好似看见李红尘雪衣阔袖,赤足立在天海交接之处,风起浪涌,摇曳着衣袂如雪涛。 他侧身回眸一眼,海面层层塌陷出漩涡,将众人一併吞吃。 最终,从这个陌生的地方醒来。 裴戎目光渐凛,准备侦查四周,探过底后再做打算。 然后,他看见一个「雪人」向自己缓缓走来。 裴戎暗中扣住狭刀,心神戒备。 然后那「雪人」在他身前站定,优雅地抖落一身雪裘,露出素白的,春日才穿的薄衫。赤脚走在雪里,没有冻出青紫,光泽白皙。 修长无暇的手指递到裴戎身前,「雪人」身微倾,另一手拢住自己松松散散的衣衫。即便如此,被人熘到了一眼。 裴戎面颊微红,怔怔瞧着对方发丝垂落,露出半截耳垂,与尖儿上胭脂色的痣。 裴戎喃喃唤道:「红尘……」 李红尘淡淡一笑,如月破云,稳健有力地将人从地上拽起。 裴戎稀里糊涂地跟随他来到一个雪崖间的洞窟,里面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盘腿而坐。 见李红尘进入,和尚口诵佛号,笑问:「李道君,这位檀越是?」 李红尘一振长袖,扫清雪尘,席地而坐:「这位少侠做我们的中人,你看如何?」 和尚迟疑:「那个,老衲胃不太好。」 李红尘以手支颌,食指点了点侧脸,歪头:「那么,你须弥山那事儿,我便撒手啰?」 和尚眼角抽了抽,忽然一掀僧袍,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程光瓦亮的腱子肉,一拍胸口,豪气叫到:「拿来!」 几个僧人将几大箩筐雪,搬进洞窟。 须弥世尊一手一把,吧唧吧唧。 而李红尘挑挑拣拣,捧起一块冰凌,咔嚓咔嚓,腮帮一动一动,像只囤食的仓鼠似的。 吧唧吧唧,咔嚓咔嚓,吧唧吧唧,咔嚓咔嚓…… 裴戎:?!! 与须弥世尊比赛吃雪,他好像听李红尘讲过。这是时空扭转,回到了过去? 吃雪这事儿当故事听时,觉得挺狂诞不羁的,但亲眼看到……他好可爱啊。 裴戎手撑下颌,神情柔软,面色潮红,目光专注,看得几乎醉了。 ———————————————————— 谈玄昏昏沉沉地醒来,脑子仿佛被搅成豆花。 坐起身时,后脑疼痛,仿佛被人狠狠捶了一棍。 当视野清晰,他看见一个丰那啥肥那啥,衣衫凌乱的女人,蹲坐在床上,正目如猛虎地盯着自己。 谈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有些慌,从酒后乱,神仙跳,阴谋者设套到我该给儿子取个什么名字等千百种可能迅速翻阅一遍。 镇定自若,极有大将风度地问道:「多少钱一晚?」 女人愣了愣,一时没有明白谈玄在说什么,等回过味来,冷笑一声。 一个黑虎掏心拳,袭向谈玄胸口,捏住揉了一把。 谈玄顿时如触电一般,嘤咛一声,软倒人怀。 谈玄感到不妙。 「等会儿!」谈玄扬手,制止女人下一步动作,严肃道,「让我思考片刻。」 他垂头,摸了摸作为女人不太显眼的胸口,又瞧了一眼没有东西坠着,轻松了许多的腿间,摩挲着下颌,露出一丝天地宇宙尽在掌握的微笑。 女人道:「你想出了什么?」 谈玄目光炯炯:「98,82,95,这副身材,阁下应是拓跋戮主。」 拓跋飞沙:…… 啪啪,旁边传来清脆掌声,一个身材高挑,肤色苍白的女人倚在门边:「精彩的判断。」 独孤道:「崇光公子,可否告知我等此为何处,为何我等会变成这副模样?」 谈玄摊手:「线索太少,玄也是一头雾水。」 独孤:「翻翻你身上。」 谈玄依言而行,从袖中翻出一张纸条,展开一看。 ——恭喜诸位穿越进了一本名为《美人谱》的书里。 现在,你的身份是璇玑圣女谈萱萱,身中奇毒「天地灭绝奇银合欢蛊」之雌蛊,奇毒每半个时辰发作一次,非与身怀雄蛊者交合不可解。半柱香后,会有一个身怀雄蛊的男子登门拜访。
第348页 目标1:守住清白; 目标2:成功与蓉蓉和落落汇合,他们会提供给你们线索; 目标3:找出《美人谱》作者真身,君可恢复本貌,逃出升天。 谈玄看完,顿时呆若木鸡。 第163章 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番外3 吃雪比拼, 局面之紧张, 局势之惨烈, 是外人难以想像的。 李红尘从容不迫,身形峻拔, 行止优雅,但裴戎极好的眼力,能瞧出他拿起下一团雪的时,手背暴起的青筋。 须弥世尊岿然不动, 目光坚毅,胸肌饱满, 腹肌紧实,但盘坐的双腿不停打颤儿。 而洞窟外的积雪, 已经被这两位天下有数的大能, 生生吃空大半。 裴戎安静地看一天一夜,如老僧入定,但心里并不如表面一般平静。 左耳一个声音无奈:这比试也太傻了吧? 右耳一个声音认真:红尘行事,必有深意。 左耳一个声音嘲弄:呵, 盲目迷信男神无可救药的迷弟发言。 右耳一个声音认真:谢君称赞。 右耳一个声音说:…… 终于,须弥世尊俯首认输, 真心实意地称赞李红尘胸腹广阔, 有席捲九州,併吞八荒之能。 须弥世尊手握念珠, 躬身一礼:「阿弥陀佛,还望李道君信守承诺。」 李红尘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然后,须弥世尊夹着两腿,被众弟子搀扶出去。 裴戎隐约听到洞窟传来这样的对话。 「世尊,那李道君看起来斯文秀气,肩部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您怎么就输给他了呢?」 「阿弥陀佛,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 「世尊,您的意思是他风华正茂,醴艷动人,天赋卓越,潜力无穷?」 「痴儿!我的意思是他肾好……老衲要憋不住了,快走快走!」 获胜后的李红尘依旧云淡风轻,宠辱不惊。 只是他还那样安娴地坐在地上,半晌没动,双手拢于袖中,目光悠远,仿佛在沉思什么。 然而,裴戎与他同床共枕许多,哪里还不知道他那脾性。 必定是冻僵了,站不起来,还强撑面子,不肯出言求助。 呵,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活该冻他一冻。 裴戎蔑然冷笑,快步过去,极心疼地将人搀扶起来。 握住那双冻得通红的手,放进自己衣襟,用胸膛暖着。 李红尘果然是站不起来了,整个人都倚在裴戎怀里,羽睫捲曲,眼尾冻得微红,邃黑的眸子水润润的,乖巧婉顺得一塌糊涂。 简直把裴戎萌得心肝儿发颤。 然后,他想起须弥世尊尿急的模样,想了想,隔着衣衫去碰李红尘腹部,果然有些鼓胀,仿佛将将显怀的……心里不禁产生了某种怪诞的妄想。 「你认识我?」一个声音说道。 裴戎惊愕转头,看见另一个李红尘坐在洞口,观其肩头积雪,似乎已在那里待了好一段时间了。 目光幽微地看着裴戎,尤其在他放在「李红尘」腹部的手掌,多停留了片刻。 打了个响指,「李红尘」嘭的一声,变成一个小雪人,乖巧可爱地坐在裴戎掌心里。 李红尘道:「若喜欢,送给你。」 裴戎紧张了,裴戎窘迫了,裴戎脸红了。 强定心神,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解释,才不会给这位年轻的李红尘留下奇怪的印象。 却见对方抖了抖雪,站起身来,徐徐走近。 有的人,仿佛生来便有一种嶒峻威仪,纵使年轻了两百来岁,他依旧那般摄人心魄。 裴戎步步后退,被人逼在石壁处,手足无措地扒拉着石缝,侷促得像是被苍鹰慑住的羔羊。 李红尘抬手撑过,将人圈在自己的阴影下,面孔近在咫尺,彼此交换着温热的呼吸。 「你想不想?」 声音低沉微哑,像是一枚看不见钩子,随着人喉结滚动,落入深处。 裴戎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肝被勾住,颤巍巍地钓起。那种被捕获的危机感,令他不觉紧张,背与石壁贴得更紧,像是想将自己挤进缝隙里。 人被迷得七荤八素,什么都没明白,话却脱口而出:「……想。」 —————————————————————— 昏黄烛光下,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共同看着桌面上的纸条。 独孤的纸条——你的身份是一位女杀手……你在出任务的过程中,中了「爱你一万年摄魂大法」,当有一个男人对你说三遍「我爱你」后,你就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目标1:守住神智; 目标2:找出《美人谱》作者真身,君可恢复本貌,逃出升天。 拓跋飞沙的纸条——你的身份是,嗯,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懂什么是abo么?#微笑##微笑##微笑# 目标1:顺利度过情热; 目标2:找出《美人谱》作者真身,君可恢复本貌,逃出升天。 谈玄道:「我怎么觉得,这个描述越来越敷衍,连拓跋的背景都给省略了。」 独孤双手撑住桌案,神色平静:「不重要的角色敷衍一下又如何?」 拓跋飞沙面露怒色。 独孤没有理他,面对莫名其妙变成女子,且处境不明的情况,冷静沉着的刑主表现得十分欣喜。
第349页 独孤说:「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只能跟懂唇语的寥寥数人聊天的日子,简直憋死我了。」 独孤说:「你们这群全须全尾的人,根本感受不了我的痛苦。」 独孤说:「每当我去依兰昭的地盘上放松筋骨时,只能找熟的找不了雏的。」 独孤说:「找那些熟得透肉,我站起来,她就跪下,我躺下,她就坐上来,我跪着,她就知道撅起来,我一拍她屁股,就知道换个姿势。而我拍拍那些雏儿只会转过头问我干嘛。你们说,这是谁伺候谁呢……」 眼见话题扯远,拓跋飞沙不耐打断:「谁爱听你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快些逃出这个地方要紧。」 「根据目前所得线索,我等应是穿入一本叫做《美人谱》的书里。」 阴鸷目光扫过两人:「你们听说过这本书么?」 孤独挑了根凳子坐下,环抱手臂,抬腿蹬在桌上,摇了摇头。 谈玄正襟危坐,笑得八风不动:「这名字很俗,并不新奇,天下小说话本多如牛毛,玄能随手找出百八十本叫《美人谱》的。」 独孤想了想,道:「话虽如此,但偏生是我等几人被摄入书里,事出必有因。」 拓跋飞沙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独孤目光明锐:「这本《美人谱》必然与我等有所联繫。」 他意有所指地环顾四周:「说不定,纸条上要我们找的作者真身,就在我等之间。」 独孤冷笑:「奇银合欢散,爱你一万年……有的人表面是苦海部主,威风八面,道貌岸然,私底下却尽写些低俗文学,着实让人不齿。」 谈玄:…… 谈玄很委屈,有很多槽点想吐。 阁下方才还大谈特谈什么熟啊雏的,跪着啊撅着的,都不觉羞耻。 而我谈玄,姑娘的小手没拉过,小嘴没啵过,写点儿低俗文学,满足一下成熟男性的心理需求,怎么了? 还有,分明是个沙雕番外的走向,怎么演着演着配角智商突然上线,这让作为主角的我压力甚大呀。 谈玄暗中思索,如何振作精神,认真起来,掌握这场游戏的主动权。 「事有轻重缓急,作者真身是最大的谜团,根据当前线索无法推断。而目前,我们面临的迫切难关有二。」 「第一,纸条上提到的『蓉蓉』与『落落』在何处,如何找到他们?」 「第二,即将到来的那个男人,他是故事特地安排,引发我们身上那些不稳定因素的诱因。」 突然,「咚」的一声轻响,从木门外传来,三人登时警觉,四下里目光交错。 蓉蓉与落落?男人? 没有出声交流,三人便极有默契地行动起来。 独孤侧身藏于门旁,伸手去摸身后刀伞……摸了一个空,只好抬手拔下发间的珠钗,反手握住,亮出尖锐的那一端。 拓跋飞沙则抵在门前,一手握住门栓,一手探向腰侧……同样摸了一个空,想了想,只好两腿夹着裤子,扯下腰带。 谈玄自觉地躲在桌后,探头探脑,对两人做了一个「ok」的手势。 独孤攥紧珠钗,拓跋飞沙绷直腰带,挑开门栓。 咯哒——木门打开…… ———————————————— 硌哒,硌哒……左边是一个编箩筐、草虫的匠人,拿着小刀将竹条削得唰唰响。 「卖豆腐脑啰,好吃的豆腐脑啰,有甜也有咸,滋味美无边。」右边是一个卖豆腐脑的,一条扁担挑着两个木桶,桶盖上搁着琳琅满目的香料。 而裴戎金刀大马地端坐在当中,身前是一个小炉,碳火噼啪响着,微凹的铁盘里熬着金黄的、甜滋滋的糖稀。旁边一座木架,插着形形色色的糖人,散发着甜蜜的香味,色泽诱人。 不得不说,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就算一脸呆滞,瞧着也像是一个好看的傻子。 一群大姑娘小媳妇把他围在当中,像是在挑选胭脂粉盒一般,羞羞怯怯地挑拣着糖人。 目光不停瞄向一旁拿着书卷细读的李红尘。对方神姿高彻,如瑶琳琼树,是风尘外物,粗陋街角竟被他坐出了玉堂金阙的感觉。 此时,裴戎满脑子还是那句缱绻勾人的「你想不想」,他本对其言下之意做了诸多心理建设,只独独没想到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卖糖人啊! 慈航道君从前一直是这么闲(咸)的吗? 突然有些理解,野心勃勃的江轻雪,见自家咸鱼师尊成天游手好闲地在眼前晃荡,什么都做就是不做正事,忍不住手痒地想要推翻他的心情。 默默地卖出几个糖人,揭下被几个小娘子粉面含羞地丢在脸上的手绢。 与一个穿金戴玉,貂裘绒帽的熊孩子,四目相对。 熊孩子昂着头,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裴戎面前。 「给本少爷做个蜘蛛侠!」 裴戎低头俯视他,认真道:「你要索尼02年上映《蜘蛛侠》电影版的,《超凡蜘蛛侠》版的,荷兰弟版的,还是漫画版的……」 熊孩子咬着指头,问:「都有什么差别?」 「差别在于……」裴戎话语突然一哽,顿了一顿,「差别在于这里是古风背景,没有蜘蛛侠。」 熊孩子纠结着眉头,想了半晌,终于重重点头道:「你说得对,那给我吹一只小猪吧。」
第350页 裴戎眉峰微蹙,犯了难,他……不会吹糖。 转目看向这个糖人小摊原本的摊主,却见李红尘目光早已离开书卷,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不待裴戎发言,他眯起眼睛,笑道:「你可以求求我。」 裴戎:…… 这话让裴戎想起了一些让人睡不安稳的夜晚,在灼热的低喘与纠缠间,那个男人伏在他耳畔的绵密低语……他不明白,将他逼到退无可退,非得要他说出一些羞耻的软话,就这般令他愉悦么? 裴戎有些窘迫,抿了抿唇,犹豫再三,轻声说道:「求你。」 夹杂着气音,从齿缝间迫出,别扭地表露不悦与不甘,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可爱得一塌糊涂。 于是,当裴戎被人圈在怀里,手把手地教着如何在小炉上熬出糖稀,木模塑形,把一端衔在嘴里,吹出一个澄黄明亮的糖泡时,突然醒悟:明明是他的摊子,自己是被抓来做苦工的,为什么反而要求他啊? 心里这样想着,身体却很顺从,手挨着手,背靠着胸,微妙的摩挲生出热度。 「你想捏个什么?」李红尘问。 裴戎想了想,道:「齐天大圣孙悟空。」 「呵,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李红尘敛目垂头,下颌微微靠在裴戎肩头。 脖颈被人那头柔软微凉的长发搔得痒酥酥的,裴戎避了一避,微微笑道:「能大闹地府、天宫,独战十万天兵天将毫无俱意,如此一位狂徒侠圣,自然不简单。」 李红尘低笑着应了一声,以竹籤勾捻,金色糖稀流淌,在他白皙灵巧的指间描出金冠金甲,战裙云靴,毛绒猴脸,火眼金睛,肩扛如意金箍棒……收尾时,竹籤猛地一挑,勾动糖稀斜飞而去,滚出一沓流云飞霞般的披风。 正是一尊腾云入霄的孙悟空。 光线从糖人折过,落入裴戎眼里,照得那双狭眸明澈发亮。 「不尝尝?」李红尘放下挽起袖子。 裴戎贪看着,摇了摇头:「捨不得。」 李红尘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发:「有我在,害怕以后没得吃么?」 说罢,将做好的一只小猪,塞进熊孩子手里。 熊孩子看了看糖猪,又看了看裴戎手里的孙悟空。 「不,我要他手里那个!」 他家大人露出抱歉的苦笑,揪着衣襟将人拖走,熊孩子尤不停挣扎。 「不嘛不嘛,我就要孙悟空!」 「别胡闹,那是人家的。」 「爹,你不懂,那个孙悟空身上有爱情的味道!」 裴戎目送熊孩子远去,淡定地将孙悟空含在嘴里,很甜。 回过神时,却见李红尘已收了摊。 「怎么……」话没说完,被人牵住手,向河边走去。 傍晚十分,天边铺陈着瑰丽的霞光,霭紫、青灰与金红,粼粼地映入江中。 尚未完全入夜,江水里已飘起画舫。 朱楼绣梁,挑灯落纱,仿佛自江心间升起宫阙。火光通明,照出胡女旋舞身姿,丝竹幽笛鸣发,清歌随江烟婉转飞扬。 两人立于江边,裴戎侧头看向李红尘,见他无暇的脸庞被霞光与烛光侵染,仿若施脂。 「去看看。」 虽是问句,却不是问语,他仿佛不懂什么叫做垂问,又或者说无人能在他那皎月般的目光下拒绝于他。 李红尘微微笑着,将人一拽,一同落入江中。 并未湿身,他们稳稳落在飘萍浮叶之上。 已是夏末,荷花凋零,只留一些残荷枯叶随波逐流,竟在他足下复发生机。 李红尘拉着裴戎,向江心最大最美的画舫走去。 荷花在他足下绽开,步步生莲,朗越的徐吟伴以一管洞箫。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 轰隆——大门打开,风雪倒灌。 门口一人还来不及看清屋中状况,便被一条腰带勒住咽喉,拖入屋中。 独孤一个锁喉,将人压在墙上。 「痛、痛、痛……别那么用力,胸、胸都压瘪了。」 来人惊呼。 独孤厉声:「你是谁,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来人:「我是穆洛……或者落落?」 来人:「总之,我是来送线索的!」 「穆洛?」独孤与拓跋飞沙对视一眼,半信半疑。 拓跋飞沙松开腰带,恶狠狠地威胁:「慢慢转身,别做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举动。」 来人松了一口气,揉了揉脖子,转过身来,挺着她波澜壮阔的「胸肌」,瞧得三人眼神凝滞,闪烁的目光无处安放。 最终,还是谈玄挺身而出,下了定论:「这伟岸的胸膛,应是穆兄无疑了。」 三人接纳了他,分享情报后,独孤问道:「敢问穆洛兄弟带来了什么线索?」 穆洛拿出属于他的那张纸条,展示给众人。 ——请阁下向不幸受难的诸君带去一句话,致使他们沦落此地的罪魁祸首姓谈。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屋中唯一个谈某人。 谈玄不愧是谈玄,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什么「内心慌成老狗,表面稳得一批」说的就是他。
第351页 他悠然挥动摺扇,笑容可掬地想着,刚开始以为这故事是个小黄文,后来以为是一场悬疑推理剧,但如今……有哪个悬疑推理剧的第一条线索就是直指罪魁的? 老天爷,你这是要搞我呀! 你他喵就是看我不顺眼,变着法儿地想让我挨打吧?!!! 第164章 这个番外有、意思4 谈玄看着本来对准穆洛的凶器, 全都倒转对准自己, 立马运转他四核八线程的大脑迅速想出对策。 「诸位同僚, 请听在下一言,若玄是这幕后黑手, 怎会暴露自身?」 见拓跋飞沙嘴唇微动,似要反驳,谈玄飞快打断。 「若拓跋戮主想说,幕后黑手不等同于《美人谱》作者, 就算玄不是幕后黑手,但也不排除是《美人谱》作者的可能, 也是有些道理。」 「可请各位深思,幕后黑手能为通天, 能将我等阴阳倒转, 且困缚此地,还设置了游戏背景,步步设局。这般劳心费力,难道只为坑害在下?欣赏在下被各位暴打的惨状么?」 「世上哪有这般无聊的大能者?」 再见独孤眉头一挑, 似有异议,谈玄迅速截话。 「若独孤兄想说, 红尘大人就是这般闲云野鹤, 纵情恣性,做事出乎意表的大能者, 也是有些道理。」 「但请各位想想,尊主他温文儒雅, 幽默风趣,足智多谋,博学多才,能为高超,超凡脱俗,处世圆融冷静,慈悲亲和,关怀众生,多次以绝顶智慧化解灾厄,置之死地而后生,敢为天下先。具足大慈悲与大智慧的凡圣一体,反璞归真一仙圣。」 「这般人物,上溯太古之初,下究幽冥黄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超尘独绝,世无其二。」 「由此可鑑,芸芸众生面对尊主时,仿佛萤火比之皓月,无不自惭形秽,实难有、也不敢有,与尊主一般的风流雅趣。」 这一番马屁吹得地涌金莲,天花乱坠,听得三人一愣一愣的。 独孤有些被震住,好半晌没有说话。 而拓跋飞沙想了想,迅速从怀里掏出纸笔。 在一堆《裴戎绝密》、《daeth note》、《教你剷除对手最佳手段——睡服他!》等等中,挑出一本包装精良、镶金嵌银、还贴着紫色小花的《讨好尊主绝句大全》,将这一大段马屁,认认真真记上。 然后,喜不自胜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心中暗嘆自己与谈玄简直一时瑜亮,不禁当场对他产生了歹心。 独穆洛保持清醒,把玩着桌上酒杯,玩味道:「崇光公子果然巧言善辩,能说会道,只是你这话里的逻辑问题很大呀……」 话没说完,突然被人紧紧抱住。 谈玄很用力,贴得很近,他的拥抱充满了热情与爱意。 谈玄贴着他的耳朵,言笑晏晏:「不考虑血缘,你我都是戎戎的亲生兄弟。看在大家这么亲的份上,穆兄可否给玄一个面子?」 穆洛微微一笑,抬手回拥住他,大漠爷……娘们儿的手臂稳健有力,结实强健的肱二头肌,令他的怀抱充满踏实与安心。 穆洛压低声音:「这要看谈兄的面子值多少钱?」 谈玄一个巧劲儿,将人推在墙上。 双腿缠住穆洛下身,锁住下盘,并温柔抚摸上脖颈。心里盘算着,如果谈妥最好,若谈崩就立马掐死他。 「刀戮王,在下别的平平,独人脉尚可。雁戎庭百废俱兴,急需物资,玄可以崇光公子身份出面,游说各方,给你拉来贊助。」 手掖身前,悄悄比划了一个手势:「不少于这个数。」 穆洛揽住谈玄细腰,翻身一扭,反客为主,「嘭」的一声,将人压在床上。单手握住谈玄手腕,稳稳钳在头顶,目光冷冽。 「开什么玩笑,这可关乎着老子纯爷们的尊严……」 然后缓缓垂头,越靠越近,最后埋首于人耳畔,轻轻吐出三字:「得加钱。」 谈玄:…… 就这样,两人耳鬓厮磨,干柴烈火地讨价还价了整整半个时辰,让独孤与拓跋见识了一把什么叫做从墙上打到地上,再从地上打到床上。 独孤砸了砸嘴,回味无穷道,真是激烈极了。 两人分开时,已是热汗淋漓,鬓散钗乱,着实让人不忍直视。 谈玄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总之,事实就是如此。」 然后,颇为神棍地掐指一算。 「依玄估计,故事安排的那个『男人』应该快来了。他身上既有能令在下发作的毒蛊,也可能是对独孤兄说三次『我爱你』的人,还可能对拓跋兄有类似影响,且对方身上极有可能藏有其他线索。」 「在下认为,我等不能坐以待毙,当先发制人,反客为主,由猎物的身份转变为猎手。」 这话说得在理,四人眼神交换间,陷阱、设套、挟持、拷问等一系列布置迅速成形。 就在谈玄心中暗舒一口气,终于成功转移话题,逃过一劫之时。 忽然,烛火熄灭,屋内陷入黑暗。 众人暂时目盲,顿时戒备起来。 咔嚓,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屋中情形。 只见一道鬼影在被电光照成白霜似的地上张牙舞爪,来回晃荡。 众人顺着影子,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男子脖套白绫,吊死在房樑上,舌头吐得老长。 穆洛指着尸体,迟疑道:「这就是字条里提及的『男人』?」
第352页 然后三双眼睛,又齐齐望向谈玄。 因为那尸体手指沾着血迹,而裤腿上有一行血字——杀我者,谈玄也。 谈玄:…… 好吧,这次直接指名道姓,连码都不打了。 谈玄顿时泪流满脸:我错了,我以前不该装十三的。我发誓,这辈子都不再装十三,再装我就断子绝孙。求求不知哪位神佛祖宗,不要搞我啦! ———————————————————————————————— 李红尘是被裴戎打横抱着,登上画舫的。 稠密的睫羽上沾着水珠,单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那身匀停骨肉。夏末微凉,江水冻人,夜风一吹,在那身玉色的肌肤激起细小疙瘩。 哎呀不是,你们想的,与我想的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 只是渡江中途,李红尘一脚踩断一朵荷花,失足落水。 在被裴戎揪着袖子,打捞起来时。 他摘去发上的浮藻,无奈嘆道,世事如棋,干坤莫测,笑尽英雄啊。 在裴戎表示不明白后,他顿了一顿,平静解释道,因为卖糖人的缘故,最近糖吃多了,对体重增幅估计不足,所以出现差错。 画舫之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粉色的烛光,丝竹靡靡,到处是寻欢作乐的人群,觥筹交错,氛围无比暧昧银逸。 无数人将目光投向登船的两人,特别是裴戎怀里,那个不似尘寰之人。 李红尘是风,是云,是暮霭晨雾,空濛而多变。 白日街边柳下,手不释卷的他,儒雅高洁,仿佛书画中走出的圣人。而此刻发染江雾,身披灯笼烛火落下的光影,人又变得醴艷起来,好似话本传奇里,噬人心魂的妖魔。 尽管抱人的人,与被抱的人都不在意众人的围观,依照他们的身份,什么场面不曾见过。 但裴戎一路锁着眉头,他不知道李红尘为何要将他带来这里。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神,与吞咽口水的动作,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 李红尘却是混不在意,指使裴戎从人群间穿过。 画舫中央,是一面巨鼓,黄铜兽耳扎有桃红色的彩绸,如飞天绫罗般,连缀在舷畔旗杆之上,珊瑚果般累垂结下的灯笼照亮鼓面,浅褐蒙皮上绘一朵开到荼靡的牡丹花。 一位舞姬在巨鼓上演舞,清凉打扮,只着抹胸胡裤,臂钏彩绫。缎子鞋里似塞有金石,随着舞步击打鼓面,极有节奏的咚咚脆响。 满头珠翠摇曳,在她脸上落下乱影,仿佛壁画上的天女。 她也被船上的骚动吸引,好奇的目光一瞟一瞟的,顿时被两位客人慑住,再挪不开目光,竭力稳住舞步不乱。 裴戎与李红尘二人不请自来,却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巨鼓前最好的位置。 细苇蒲团上,李红尘盘腿而坐,执起玉壶,为自己与裴戎斟了一杯。 酒色血红,在葡萄酒中品质绝佳。又拿起桌上的荔枝,剥开出晶莹果肉,放入裴戎面前的玉碟。 身边一道声音弱弱道:「尊、尊驾……那是我、我的。」 被人一屁股挤开,位置被占,果品酒水也被霸占的富商显得委屈巴巴。 李红尘将几个浑圆的明珠放在富商手里:「谢过阁下为我占位。」 然后抛了抛在被湃过的冰凉龙眼,转身环顾四周,朗越声音传遍画舫。 「诸位,今夜这艘画舫被在下包下,请下船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李红尘出尘无暇的容颜,与深沉高华的气质,令他们不敢造次。 可他们今晚就是要寻欢作乐的,酒未开樽,美人没抱,便被莫名其妙的赶走,着实心有不甘。 李红尘笑了笑,也没再请。 广袖一扬,金光射出,顿如瀑雨淋漓,无数铜钱洒向甲板,嵌入木纹,咄咄声绵密不绝。 然后,咔嚓——甲板开裂。 船上客人惊慌起来,纷纷逃离坐席,被游蛇般的裂纹逼至船舷。 轰隆隆,侧舷垮塌,将部分甲板一起拉入水中,客人纷纷落江。 片刻之后,只剩李红尘、裴戎与舞姬三人。 李红尘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折成仙鹤一抛,飞向附近画舫。 几艘画舫的掌舵船夫接住银票,茫然展开,见上面写有一行小字——劳君捞起落水人,此乃酬谢。 做完这一切,李红尘横臂案上,身靠矮几,面迎中天明月,眉目半敛,显得慵散得很。 「徜徉江面,近闻短笛幽,远望明月洲……身侧还有美酒与美人,兴盛至哉。」 说后半句时,他回眸而顾。 裴戎身后,舞姬呆立在巨鼓上,正不知所措。 蓦地接住那道目光,只觉那双眼睛仿佛月夜下的深海,有点儿痴了。 她理了理鬓发,摆腰扭臀,向李道君步步走来。 当她将白蛇般的双臂缠在李道君身上时,对方朗声一笑。 挟住腰肢,将人抱起。 舞姬娇呼一声,红着脸,将头埋入李红尘颈间。 但还没靠到,便被李道君抱至舷畔,手一松,「噗通」一声丢入江中。 裴戎环抱双臂,盘腿坐着:「哦嚯,美人没了。」 「这么凉的水,说不得会得伤寒。」 李红尘长眉一挑,似模似样地嘆惋:「她会错了意,为之奈何。」
第353页 裴戎表面不动声色,脸却有点发热,既然美人说得不是舞姬,只能是自己了。 李红尘捉住他的手,看了一看,抚摸过掌心与指节上的老茧。 负手从散乱的杂物间走过,拾起一把琵琶。 手指拨过,铮然一声,试了试音色,转交到裴戎手里。 裴戎正不解着,被人挑起下巴捏住,拇指摩挲着下唇。 「我的小狼崽,不为我谈一曲?」李红尘说。 裴戎愕然:「你、你知道我?」 这明明是过去的李红尘,怎会知晓将来的他? 还是说李红尘已把他爱到骨髓里去,无论过去或将来都不会将他忘却……咳,这想法有点儿厚脸皮。 裴戎偏了偏头,红着耳尖心想。 李红尘手指下移,覆上他结实紧绷的腹部,一寸一寸,细细探摸。 裴戎窘迫退让,被人拦腰截住,强硬地拖进怀里。 邃眸凝视,眼底盛有月光、水光与他。 「这里,有我的东西。」 裴戎被一股热气烧得脑袋发懵,迟钝地应了一声,然后眼睛猛然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