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 第1页 《桃木》作者:是鱼鳖耶【完结】 文案: 这世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不像神。 我能救世,不能救心。 二百五×大懒虫,年下,灵异神怪。 …… …… 我真的不会写文案,我是个咸鱼。 内容标籤: 强强 年下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书怀,墨昀 ┃ 配角:严青冉,文砚之,存雪,风仪 ┃ 其它: ================== 第1章 冥府 历朝历代的帝相之间,几乎都存在着矛盾,有时矛盾很小,有时矛盾很大,而这些矛盾是否会令皇帝起杀心,那还得取决于皇帝本人。 而一般来讲,当一个皇帝无法忍受他的丞相,后者马上就会迎来咔嚓一刀。 做皇帝是个辛苦活,做丞相也是个辛苦活。贤相遇明君,那是千古佳话;昏君配奸臣,那是国之大难;奸臣若是在明君眼皮底下蹦蹦哒哒,他决计活不久;贤相若是向昏君进谏…… ……好像也活不久。 严丞相是个好人,清廉公正,洁身自好,爱陛下也爱人民。 皇帝也是好皇帝,年少登基,君臣相得,爱丞相也爱人民。 “这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陛下是昏了头吗?” “你小点儿声,当心被抓了去!” 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无论男女老幼,都远远望着刑场上那具尸体。此时恰是正午,阳光照着地上的血迹,大片大片的殷红刺目而骇人,皇帝端坐高台之上,面容被阴影遮蔽,看不太分明。 有一只鬼站在皇帝右手侧,他愁容满面地看了看陛下,又看向自己的尸体,幽幽嘆了口气。来自冥府的使者站在他身侧,面无表情,仿佛一座大石雕。大石雕沉默了半晌,见这鬼磨磨唧唧不肯走,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道:“莫误了时辰。” “这就走,这就走——唉。”此鬼情绪十分低落,但他镇定得出奇,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疯疯癫癫,大石雕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这只鬼就是严夕严青冉,刚刚被砍了头的那倒霉丞相。 严青冉当然是个好人,他廉洁是真的,平易近人也是真的,所有人都以为他能在丞相这个位置上待到老死。然而世事难料,一向英明的陛下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竟听信了流言,给了他咔嚓一刀。 “这位鬼使兄弟。”严青冉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想搞清楚自己的真正死因,“我究竟是因何而死?” 大石雕回过头来,冷酷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笑容:“你是怎么死的,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严青冉咳了一声,讪笑道:“死于……流言?” “不是流言。”鬼使说完这四个字,就再也不出声了,任严青冉怎样旁敲侧击,他都不发一言。两只鬼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向城郊那棵老槐树,鬼使抬手在树干上敲了敲,严青冉面前顿时出现一扇门,阵阵阴风从门内钻出来,吹得天色似乎都阴暗了几分。 鬼使跨进门内,回头看了严青冉一眼,示意他跟进来。严青冉抽了口气,也向前跨出一步,跟着鬼使进了那扇诡异的门。这门应是通往冥府,他们刚刚走进去,那扇门就在身后消失,严青冉看着背后那一片漆黑,心下不免怅然。 这辈子竟然就这样结束了。 风依旧在吹,少了人间暖意,多了鬼气森森。周遭安静异常,这里是冥府,没有任何活物,没有呼吸,没有欢笑,没有言语。这里死气沉沉,唯有长路两侧蓝色的鬼火还在向前延伸。 严青冉不禁想起几个月前的事,那时有个小道士为他算了一卦,说他有血光之灾,但又有大吉之象。无论如何,小道士说对了一半,起码那血光之灾是应验了,头都被一刀砍了,可不是血光之灾吗?至于那大吉之象,恐怕是不准的,人都死了,还能奢望什么大吉?就算下辈子能投个好胎,那也是下辈子的事。 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如那要了自己小命的传言所说,成为一个“明君”?严青冉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 鬼使在前方停了下来,严青冉猛地抬起头,他竟然听见前方殿内有说话声。 “冥君在殿内等你。”鬼使又笑了笑,这一次,他没有再为严青冉带路。 吵,很吵。这是严青冉踏入殿内之后的唯一想法。殿内统共有九人,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这大概就是诸位冥君了。人界有各种画像来描绘冥府图景,可这几位冥君,个个都和画像上不同,严青冉一眼望去,根本分不清他们是谁,说不定他们的名号,都与阳世传说中的不同。 “严夕!”其中某位冥君突然叫了起来,不知怎的,这声音中似乎满是惊喜。严青冉回过神来,九张微笑的脸直直撞入他的眼帘,这场景实在怪异,他猝不及防,被惊得连退数步。九位冥君又毫无风度地吵吵嚷嚷一阵,突然齐刷刷俯身,从各自桌下拖出大箱小匣,一个接一个地化作黑烟消失了。 严青冉:“……” 我是真的死了,还是在做梦?严青冉抬起双手,不敢相信刚刚在自己眼前发生了什么,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似乎、也许、大概,亲眼见证了九位冥君离开冥府。
第2页 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鬼使站在门外,向严青冉一拱手,恭恭敬敬地唤道:“冥君。” 严青冉:“……” 鬼使低低笑了两声:“冥府事务繁忙,不可一日无君。” 原来那传言所说,是“冥君”而非“明君”。这下好了,那小道士算得当真很准,血光之灾,大吉之象,准得很,准得很。 一帮大小鬼钻了进来,撤走九张桌,搬走九把椅,继而抬进来一张大桌。严青冉麻木地端坐殿内,看鬼使搬来堆积如山的纸张。他不禁问了一句:“有多……繁忙?” “也不是很忙,没什么,不过千百年间都要坐在这里,您可能会无趣一些。”鬼使漫不经心地答道,继续搬来一摞摞纸,摆好一支支笔。 难道有那么多支笔要用吗?严青冉百思不得其解。 冥府只有文砚之这位鬼使,他是一位值得钦佩的鬼使。 他很冷静,他很沉着。自冥府成立以来,他便在此任职,辅佐历任冥君。在传达讯息的同时,他还要负责接引亡魂,这工作本是枯燥无味,可千万年过去,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依旧安安静静地做着他分内的事。 他非常有远见,他聪慧至极。对于将要发生的事,他总是有预料,在九位冥君开始端详自己多年收藏之时,他便说定然是下一任要来了,而当现在这位冥君初掌大权之时,他又说一年之后此君绝对会大发脾气,于是备了好几支笔。 他太聪明了。 短短一年之后,严青冉暴跳如雷,两个时辰内,他嘎巴嘎巴掰断了六支笔。 “贪官污吏,竟还敢为自己求情!带走,带走!滚去冥河上修桥!” “冥君,桥已经修好了。”文砚之在旁提醒。 “修好了?那就拆了重修!”严青冉气昏了头,口不择言。文砚之正想劝阻,殿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风声、水声、惨叫声,声声入耳,整个冥府猛地喧闹起来,冥河上守桥的小鬼争先恐后地冲进大殿,个个屁股上冒着青烟。 “冥君冥君!大事不好了!”为首的小鬼顾不得自己冒烟的屁股,焦急万分地喊道,“外头来了个大活人,抢了生死簿,正在冥河那拆桥呢!” “你去把那人赶回去。”严青冉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准备派鬼使出面摆平。 话音刚落,一众小鬼却又放声大哭,为首那只居然哭得打起了嗝。这场景似有生离死别之势,文砚之脚步一顿,回头望向殿内,冥君依然安坐上位,不动如山,没有要与他同去的意思。 他心中隐隐约约生了些不祥的预感。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小鬼们的抽噎渐渐平息,严青冉却焦躁了起来,不为别的,只为那至今未归的文砚之。他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走动,生怕自己冷静沉着的鬼使马上也要屁股冒烟地冲进来。 严青冉绕到门前,忽然站住不动了,他远远望见冥河上空浮起一团黑气,转眼间却又出现一道白光将其洞穿,黑白两方交错着互相撕扯,不断有重物落水的声音传到这边。 鬼使和那大活人打起来了。 冥君一振袍袖,身形散作一缕青烟,向那条倒了大霉的河飞去。 文砚之果然是和人打了起来,严青冉赶到的那一刻,他们一人一鬼已经把桥打塌了,方才灌入严青冉耳中的断裂声,就出自那可怜的桥。严青冉看着面前这一片狼藉,心情十分复杂,鬼使实在是恪尽职守,冥君说要拆桥,他就真的在这里拆桥。 冥府从来没有这么乱过——冥河水被劲风捲起扑到岸边,生死簿就泡在水中,河上的桥樑从中断裂,黑气与白光不停冲击着残余的石墩木架,大鬼小鬼仓皇逃窜,桥头的汤锅被掀翻,孟婆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似是察觉到冥君的气息,黑气骤然消散,鬼使出现在奈何桥头,沉默着跪在一地凌乱之间。严青冉一阵头痛。 白光也黯淡下来,那几乎掀翻整个冥府的大活人终于出现了,他站在鬼使身旁,遥遥对冥君行了一礼。 严青冉现在更头痛了。 看到此人出现在眼前,他就想起那句“血光之灾,大吉之象”。这擅闯冥府又殴打鬼使的傢伙,竟是当初给他算卦的那小道士! “你是何人!”严青冉声色俱厉,恨不得上前掐住此人的脖颈。 “书怀。”对方还剑入鞘,自水中拾起生死簿,自顾自地翻了起来。严青冉料到他不会做好事,正想夺回生死簿,却见满地碎纸纷落,其中一页已然被撕毁。 “你!”文砚之猛地跳起来,身后黑雾腾起,双方在桥头再度对峙,剑拔弩张,才敢冒头的大小鬼见到这架势,立刻又藏了回去。 一阵阴风颳过,冥君出现在书怀面前,一把抓回生死簿,喝问道:“你擅闯冥府,撕毁生死簿,究竟是要做什么!” 书怀面对冥君威势,竟也不闪不避,他再度拔剑出鞘,将面前的一片碎纸钉在地上。严青冉余光望见那碎片上所书,正是“书怀”二字。 生死簿上无名,非人非鬼非神,三界无人能约束——这是他的目的吗? “此举为何?”那剑身隐隐绕着流光,竟是仙界之物,严青冉察觉到,他眼前的这位绝非凡人。
第3页 书怀直视冥君,一双眼中似有星火,他斩钉截铁般道:“逆天而行!” 第2章 闲人 “你这八百年间游手好闲混吃混喝,除了找回个妹妹又修了盏灯,还主动做过什么?做了七百年闲人,抱剑一睡又百年,这便是你所说的逆天而行?”文砚之站在石床边,嘴里不住唠唠叨叨。门外路过的小鬼一听便知,鬼使又在劝那位大闲人下地活动了。 “别吵。”书怀抱着剑,背对文砚之侧躺在石床上,“我在融合桃木的灵气,目前还未醒来,你且安静些。” 这只大懒虫,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文砚之七窍生烟,一把握住书怀的脚踝,将他拖下了地。书怀全心全意在装睡,冷不防却被鬼使拖了下去,地面上突出的石块在他屁股上狠狠一扎,着名大闲人浑身一震,原地跳起,发出一声悽厉的嚎叫。他终于无法再装睡了。 桌上的灯内飘出一个少女,浮在半空中指着书怀大笑。 “雪衣!”书怀恼羞成怒,伸手拉住妹妹的衣摆,雪衣毫无防备,登时来了个嘴啃泥。 “啊!你好烦!”雪衣狼狈地爬起身,给了哥哥一拳,又熘回了灯内。书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到桌旁将长明灯提在左手,转头看向文砚之:“冥府又出什么事了?” “冥府无事。”文砚之答,“只是冥君嫌你太懒,整日装睡,派我过来把你唤醒而已。” 鬼使一向耿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书怀被这个“懒”字戳中,只得干笑两声。 “对了。”文砚之好似想起了什么,“冥君说你这把剑……” “这把剑怎么?”书怀以为他嘴里终于能吐出两句好言语,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桃木’这个名字太随便了,冥君说很难听,像江湖骗子。”文砚之一本正经道。 书怀:“……” 他左手的长明灯颤动两下,雪衣在灯内再度笑了起来。 严青冉看不惯书怀这么闲着,他做丞相时的习惯始终未改,见到懒人就想鞭策,而书怀的懒惰已然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此外,在对比之下,书怀就越发显得不像话。冥府事务纷杂,不光严青冉这位集九权于一身的冥君在日夜操劳,众多大鬼小鬼也都忙得像车轱辘,整个冥府之内,唯独书怀无事可做。 严青冉做了鬼之后越发记仇,自己忙着就绝对不让别人闲着,他每日变着法子给书怀指派任务,今天命他去抓鬼,明天要他去修桥,表面上说“物尽其用”,实则公报私仇。 书怀懒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冥君赶他去办事,他就威胁大小鬼们去替他办事,大小鬼们本是不依,却又畏惧他那把剑——结果可想而知。 于是书怀在冥府吃吃睡睡,七百年间愣是什么事也没经他的手,他就这样白吃了七百年的饭。 “此剑落在你手中,也实在是糟践了。”冥君下笔如飞,头也不抬地在那一摞纸上勾勾画画,他右手边的名册堆积如山。书怀看着冥君的脸色,大胆推测他马上就要翻脸骂人。 果然,冥君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他皱着眉盯住书怀,狐疑道:“你怎的还不走?又搞什么鬼名堂?” “冥君还未给我指派任务。”书怀站在原地,没有要动的意思。 这可奇了怪了。严青冉盯着他看了半晌,慢悠悠道:“此间无事,你若是忽然闲得难受,你去把殿门擦一擦好了。” 本以为书怀这就被打发走了,没成想他还是不动。他在冥君的目光之下,小心翼翼地挪进角落里,诚恳道:“马上就有事了。” 他话音刚落,殿外便冲进一帮小鬼,个个放声大哭。见得此情此景,冥君眼前猛地一黑,与此同时,一声巨响在他耳边轰然炸开,这似曾相识的声音和冥河上方的光亮叠加在一起,把他拖回了八百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天。 和八百年前书怀闯冥府时简直一模一样……不,比那次还要严重!冥君近乎崩溃地望着冥河上空那被撕开的大洞,折断了第一千支笔。 冥河实在倒霉,奈何桥也跟着它一起走霉运。书怀低眉顺眼地跟在冥君身后,和他一起去探望那可怜的桥。这次虽然破坏更大,但好在那动静停得及时,这大约是一次意外,与当年书怀的纯捣乱不同。 “冥君。”鬼使站在桥头,神色颇有些为难,“是天界的人。” 天界。严青冉停了脚步。 这二字一出,他便知是出了什么事。这两百年间天帝莫名失踪,天生神和人仙群龙无首,竟也效仿人间朝廷,开始争权夺势,去抢那天帝之位。这两派积怨已久,又没有天帝压着,两百年来屡次大打出手,这次指不定又是谁和谁打了起来,无意中波及到了冥府。 严青冉鬼在殿中坐,祸从天上来,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他一向不参与天界两派的胡折腾,纵使天生神和人仙闹得鸡飞狗跳,也与冥府无关,可这回天界打架,竟然把冥府打出个大窟窿,要想他不发火,那是不可能的。 文砚之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他默默站在一旁,只待天界来使亲自去同冥君交涉。天界还算是要脸的,他们终究没有无耻到拒不认错死不道歉的地步,前脚刚砸了别人家屋顶,后脚就跑来赔礼谢罪,动作不可谓不迅疾,冥君的火气多少被压下去了些。
第4页 也不知是因为冥府阴冷,不比天界舒适,还是因为冥君凶神恶煞,不及天帝和善,总之那两名使者战战兢兢,在原地踌躇良久,也未敢上前。 冥君抬头看向那透着亮光的缺口,认为他们是心虚,为砸坏了冥府的屋顶而心虚。 “去把那地方补上。”严青冉指了指散落一地的石块,“你们把这些拼上去。”他的语气极罕见地温和了起来,但结合眼前情境来看,这是他要发火的前兆。书怀没敢再耍赖,忙给文砚之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立刻弯腰抱起一块大石,往头顶上的破洞飞去。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抱着石块上下飞动,体验了一把女娲补天的感受。 不知飞了多少个来回,天终于补完了,书怀把最后一块碎石也堵了上去,他心有余悸地敲敲这穹顶,生怕一个没安牢再裂一次。 他一边拍着穹顶,一边不忘观察冥君的动向,目前被观察者情绪稳定,没有要发怒的趋势。 “下去?”书怀问道。 “下去!”鬼使回答。 四目交汇,鬼使和闲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嘆息。下一瞬,他们同时伸出了右手。 “你输了,那听我的。”鬼使举起右手,在书怀头顶用力一按,“你先下去吧!” 又输了,不该和他猜拳。书怀想道。他从前大概不是赌徒便是酒鬼,总之绝非正经人。 伴君如伴虎,伴冥君如伴大老虎,这大虎喜怒无常,既血腥又暴力。书怀方一落地,就被碎石扬沙糊了一脸。严青冉和那两位使者没谈妥,他大发雷霆,拍碎了桥头的石兽。 书怀遥遥看了冥君一眼,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站远些。 他左顾右盼一番,决定躲到孟婆的汤锅后面,此时锅里没有汤,把它竖起来可以做盾牌。 文砚之紧跟着也下来了,他刚往书怀这边迈出一步,却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转头朝冥府入口处望去。书怀循着他的视线望向那方,但见沿途幽幽磷火亮起。是了,八百年前书怀闯入冥府时也是这般情形,这回又有人来了。 “冥府向来只管死者的事,活人本应天界来管!你们是什么意思?自己内乱就不去管人界?”冥君暴怒的声音传来,书怀壮着胆子探出头,见那大老虎步步紧逼,吓得对面两只小羊羔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 两位使者都是生面孔,在这时候被推出来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他们大约没见过什么世面,面对冥君的质问,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二位抱在一起抖了许久,其中一个才鼓起勇气,去接冥君的话:“天界的确不该推卸责任,我们、我们也知晓此事不归冥府管辖……但是冥君,眼下人间妖孽横行,这些年来冥府中添了多少鬼魂您也清楚,若再不处理那些妖孽,您也忙不过来呀!” 这话说的倒是事实,这几年大批大批地死人,直教冥府鬼满为患,严青冉总是火大,也与此事有密切关联。 “冥府也想管,你们也不看看,这里有谁闲着?”冥君没好气道,“天界是想要鬼使去除妖,还是想本君亲自出马?难不成是想叫那帮大小鬼重返阳世?这儿没谁闲着!本君告诉你们,此事冥府就算想管也管不起,天界的烂摊子自己去收拾!” 冥府里,有谁闲着? 躲在锅后的大闲人:“……” 还好没想到我。书怀藏在锅后,双手抱膝,把自己团成一个球。他平生最烦找东西,巴不得这抓妖的差事别落自己头上,在他看来,找任何东西都很麻烦,人也一样,鬼也一样,妖也一样。 就连他自己的妹妹,还是他求文砚之帮忙找回来的。 那边的天界来使仍未放弃,依旧试图说服严青冉:“冥君,此番除妖还有妖族之王从旁协助,并非冥府一方出力,您看,妖王已到冥府了,门外那位便是……” “你们乱放什么狗屁?!”书怀没忍住,从锅后面跳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双方之间,“墨晖两百年前就没影儿了,天帝消失多久他便消失多久,你们还说他就在外头?” 两名使者都没注意到锅后头藏了个人,书怀突然出现,将他们吓得不轻。左边那位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他,是他的儿子。” 墨晖的儿子?书怀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哦,这里有个闲人。”严青冉突然开口,“砚之,去引那小妖王进来吧,冥府出一人之力也是出。” “万万不可!”书怀险些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他指向冥府入口,几乎要跳起来,“墨晖与我相识八百年,我以我的人头发誓,他绝对没有儿子!” “早叫你少喝酒!”严青冉怒了,“两百多年前他就给你抱过他儿子!你的人头?送我当球踢我都不要!”他伸手抓住书怀的衣领,准备亲自送此人回阳世。 “我不去!”书怀奋力挣扎,“此番我有大难,我若不在了,谁来照顾雪衣!我不去!” “本君替你照顾。”严青冉抓着书怀,仿佛大老虎捏着一只小鸡,纵然书怀百般不愿,也仍是被他一路拖到了大殿门口。 与此同时,文砚之领着妖族那位新王也到了殿前。
第5页 书怀突然安静了,片刻后,严青冉听到他轻轻地“哟”了一声。 “冥君,冥君。”书怀摇着他的袖子,悄声道,“我还是去吧,这孩子我喜欢。” 八百年了,大闲人终于坐不住了,开始自找麻烦。严青冉松开手,打量着鬼使身旁的小妖王。 丰神俊朗,芝兰玉树,身有仙气,但瞧着有些傻。 见色起意?严青冉长嘆一声,他觉得书怀这块朽木已然无法拯救,这是烂进了心里去。 “冥君,这位是妖族新王,墨昀。”鬼使在旁介绍道。 书怀悄悄观察这位小妖王,不料对方也在看他。四目交接之时,墨昀眨眨眼睛,对他笑了笑。 第3章 桃花 “你带上这个,还有这个。”严青冉在一堆杂物中翻翻拣拣,时不时找出一两样东西,塞到书怀手里,仿佛老母亲在给即将出嫁的女儿挑首饰。 “太多了。”书怀提醒他,“背不动。” 严青冉“嗯”了一声,手下动作未停,又过了些时候,他终于翻出了两面圆镜。这两面镜子不过巴掌大,外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书怀盯着看了半晌,愣是没看出这是一对什么玩意儿。 他将其中一面镜子递给书怀,书怀只得接了,顺口问道:“这是何物?” “你傻吗?”严青冉看白痴一般看着他,“当然是镜子,还能是何物?” “……” 书怀摸了摸那镜面,不知怎的,其间突然现出了冥君的身影。严青冉凑过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还好,能用。”他又擦擦自己手中那面圆镜,漫不经心道:“你说你此番将有劫难,若当真如此,遇险时一定要记得拿出这镜子……” “您来救我吗?”书怀受宠若惊,想不到自己在冥君心中,竟然还有如此地位! “不。”冥君冷笑,“我就看看你能有多倒霉。” 书怀无言以对,只得将圆镜收进袖中,拱手行了一礼,准备告退。就在这时,严青冉忽然又叫住了他。书怀还当对方又要损他两句,却听冥君低声道:“这些年人界变故陡生,你此番前去,定要万分谨慎。遇上难以解决之事,立刻回冥府找本君。” 说到这里,冥君嘆了口气,伸手在书怀脑门上一弹:“保住你自己的命,保住那小妖王的命,切莫逞英雄……行了,滚吧。” 虽然他说话一向不大中听,但仍能听出是嘴硬心软。那面圆镜的用途他并未明说,不过结合他的态度,此物大约就是个联络工具。书怀摸了摸脑门,笑道:“那我走了。” “嗯嗯,知道了,快滚。”冥君回了座上,继续翻着手边的名册。 书怀确实不想死,严青冉叫他保命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全记在了心里。 自八百年前他撕掉生死簿的那一刻起,他便游离于三界秩序之外,没有确切的死期。此事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对书怀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他永远不会老死。 然而,老死是一回事,被杀死又是另一回事,他拥有无限期的阳寿,但这并不代表他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躯壳。此外,倘若他被杀死,就算是冥君亲自出马,也未必能寻到他的魂魄,更不要说送他转生。 因为他根本就不在生死簿上,他的前世、今生、来生,皆是一片空白。 这便是不被规则所缚的代价。 生在世间,多少是要守一些规矩的。 书怀一出大殿,就看到文砚之捧着长明灯站在门口。后者扫他一眼,问道:“不带雪衣去了?” “不了。”书怀摆摆手,“我此去将遇大劫难,若带她前往,怕是护不住。” 长明灯中安安静静,雪衣毫无反应,似是在休眠。 文砚之略一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书怀长出一口气,同鬼使擦肩而过,快步走向墨昀,准备带小妖王出冥府。经过文砚之身边时,书怀却突然听到他问:“你去历什么劫?桃花劫?” 书怀脚底一个踉跄,险些滑倒,幸而墨昀反应不慢,及时在旁扶了他一把。他猛地回过头,恶狠狠道:“你闭嘴!” 鬼使耸了耸肩,抱着长明灯回殿内去了。冥府事务纷杂,鬼使无暇闲聊,还有许多事等待他去解决。 事实证明书怀叫文砚之闭嘴是对的,可惜他说得太晚了。刚出冥府不久,他们就迎面撞上一棵巨大的桃树,这棵树肆意生长,花朵铺满了半边天,在炎炎烈日之下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是树妖。”墨昀终于捨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没有香气,它不在此处,你我所见不过是幻境。” 他讲话不急不缓,语调温和,书怀只顾着回味,一时竟没注意他说了什么,过了好些时候方才反应过来,忙道:“虽是幻境,但必然也有实物作为依託,这妖气有些浓郁,想来它就在不远处。” 谈话间,他们离那幻境越来越近了,能清晰地看到桃树下满是堆叠的白骨。书怀暗自心惊,看样子这棵树残害了不少人,难道这些妖物,在人界竟是这般放肆? “总有些败类。”墨昀看到树下的尸骸,不禁皱起了眉。
第6页 书怀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墨昀虽是妖族,但他既能承袭其父之位,身上又有仙气,必然是未造杀孽,有资格进入天宫的。妖族之王乃是最强的存在,故而与普通妖物不同,能克制自身的杀性,而那些自诩清高的神仙们看不起妖族,却是无法自制,两相对比之下,这帮所谓的神仙未免太过可笑。 “唔……”墨昀忽然停了脚步,从袖中掏出一物,“我忘了这个。” “这是?”书怀瞥了一眼,依稀看见他手里握着个玉盘。 墨昀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吐出半个字,那玉盘就骤然放出一道青光,将他和书怀的身影瞬间吞没。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耀眼的青色光芒便消失不见,连带着方才还站在这里的两个活物一起没了踪影。 林间原本寂静,却突然出现一阵枝干断裂的声响,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从空中直坠而下,惊起一片飞鸟。 书怀挂在树枝上,脸色几乎要和他自己的衣裳一样白:“墨昀,你那是什么鬼东西!” 墨昀躺在地上,神色茫然,手里仍抓着那玉盘。这玉盘不是很大,也就比书怀那块圆镜大上一丁点儿,但其上花里胡哨镶嵌了不少东西,眼下最引人注目的,是其间一颗正在发光的青色宝石。书怀看了又看,几乎可以断定,就是这见鬼的东西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天界之物。”墨昀艰难起身,晃了晃头,抬眼去寻书怀,却见对方正挂在树上。这场景颇为滑稽,墨昀连忙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强忍笑意道:“要我帮你吗?” “……”书怀挂在高处,将他一切动作尽收眼底,顿觉自己一世英名毁于天界这破玉盘。 那颗宝石又闪了闪,突然不亮了。 “此物有何用途?”书怀从树上滑下来,一脸嫌弃地看着这劣质品。天界品味何时变得如此独特?这么小个盘子上,居然嵌了五种不同颜色的宝石,除却那颗青色的,竟还有黑白黄赤四色,似乎是对应了金木水火土五行,花花绿绿,好不瞎眼。 墨昀将玉盘收回袖中,不假思索地答道:“用来寻妖的。” 那这寻妖方式可真失败。书怀正欲讽刺天界两句,忽又听得墨昀低声自言自语:“大概是吧。” 大概是吧。 原来他自己都不知这玉盘是什么,是天界那帮王八蛋没告诉他,还是他自己忘了?书怀忧虑重重,发出一声无奈的嘆息:“你爹曾经说过,你长大会很聪明的。” 墨昀无端笑了起来,直到走出树林,他才再度开口。“我父亲也曾经对我说过,冥府的书怀能通晓天机,处变不惊,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无时无刻不高贵出尘……”话锋到此,猛地一转,“他从未对我提起,你还会挂在树枝上。” 墨晖这张破嘴,怕是找谁开过光。书怀磨了磨牙:“替我谢谢你父王,他太抬举我了。” 一旦谈及墨晖,就有说不完的话题。书怀与墨晖相识八百年,肚子里藏了几大筐的陈年旧事,既然他自己的完美形象已在后辈心中崩塌,那他就一定要拖墨晖下水,让墨晖的形象也败坏个彻底。 前妖王的破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书怀滔滔不绝讲了一路还意犹未尽,墨昀实在忍不住,也极给面子地笑了一路。他从未知晓自己那威风凛凛的父王也会撒酒疯,唱歌还很难听。 至此,墨昀生命中的两大标杆全部倒塌,伏地不起。 书怀突然道:“你父王吃饱喝足后,有时会变回狼身,躺在地上自己拍肚皮,你见过他这样不曾?” 确实从未见过。墨昀揉了揉笑到发酸的双颊,随口道:“待我们在城中寻到歇脚之处,我也给你亮肚皮。” 书怀只当他继承了他爹的满口胡诌,并没有将此事记在心上,笑笑便过去了。他们出了树林后,又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此刻终于进了城。那山路迂回曲折,书怀走得双腿发酸,早就想寻个地方歇脚,远远望见城中客栈,便拉上墨昀前去。 可惜祸不单行,他们接连问了几家,都已是人满为患,不剩下一间空房。书怀垂头丧气地蹲在最后一家门前,欲哭无泪。 “两位是外乡人?”一个男声忽然响起,书怀循声抬头,看到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抱着几个捲轴,正往这边走来。青年在书怀面前停下,拢了拢手中画卷,解释道:“这几日城中要迎桃花娘娘,四面八方都有客来,客栈早已住不下了。” 桃花娘娘?书怀扭头和墨昀对视,不由地想起那棵妖异的桃树。 “我们兄弟二人不过是途经此地,并不识得桃花娘娘。”书怀站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这位兄台,听你方才所言,这城中是早无歇脚之地了,我们二人运气不佳,看来今日只好露宿街头。”他愁眉苦脸地看向墨昀,后者会意,陪他一起扮出满面愁苦。 对方见他这样说,果然出言挽留:“二位若是不嫌弃,可到寒舍小住几日。” 书怀就是在等这么一句,他当即装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连连向对方道谢。那青年也是实诚,立刻就领着他们往自己家走,书怀一路上东拉西扯,对方又毫无防备之心,不过一刻钟,就已将家底抖了个干净。 青年名为孟礼,孔孟之孟,礼法之礼,他在城中卖画以养家餬口,家中有个表妹,明年二人就要成亲。
第7页 谈话间已到了孟礼的住处,书怀及时打住话头,再次向孟礼道谢。后者连连摆手,引着他们进了家门。 这位孟公子果然是丹青妙手,刚一进门,书怀就被满院繁花团团围住,他正疑心这时节怎会有桃花开放,定神细视,却发现那皆是纸上颜色。 “孟郎?”听到院中响动,屋内之人缓步走出,这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姑娘,多半就是孟礼那未婚妻子。她容貌妍丽,见到有客来,便露出和善的笑容,书怀看在眼里,又觉得她有几分天真无邪。 孟礼将怀中画卷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对那姑娘笑道:“晴光,这两位客人远道而来,寻不到地方落脚,我便邀他们前来小住几日。你先引二位前去歇息,我到东街为人作画,须得过了午时才回来。” 晴光闻言撅起了嘴,却不是因为他人借宿。她绞着衣角抱怨道:“你这些天整日在外头,又不记得吃饭,就不能吃过饭再走么……” “明日,明日一定先吃再走!”孟礼已出了门,只剩下声音遥遥传至此间。晴光跺了跺脚,嘟着嘴走过来,准备引客人入内歇息。她目光扫到墨昀身上,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就是这片刻的停顿,让书怀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第4章 生疑 “晴光姑娘与舍妹有些相似。”书怀这老狐狸再次开始套话,想从晴光口中问出些什么。 晴光果真中计,傻乎乎地接了他的话:“真的?是哪里相似?” 书怀轻笑一声,继续说道:“我那妹妹看起来与姑娘年纪相仿,同样是胆子大得很。晴光姑娘,今年是你与孟公子相识的第几个年头了?” “第二年。”晴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墨昀:“……” 这也太好骗了,随便说两句就已露了破绽,孟礼若真是她表兄,他们怎会仅仅相识两年? 至于书怀刚刚所说的那番话,看似寻常,里头却藏了许多层意思——他那睡在长明灯内的妹妹早就过了八百岁,所以他说“看起来年纪相仿”,至于那“胆子大”,恐怕是在说晴光孤身一人竟敢和两名陌生青年独处,毫无戒备之心。 假如真是什么将要和自己成亲的表妹,孟礼不会放她出来和书怀他们见面,更不要说让他们三人呆在一起,对于晴光,他表现得也太过放心了。 墨昀嘆了口气。看来这两个都是实心眼儿,演技也十分粗劣。 晴光还浑然不觉自己出了纰漏,她引客人进到屋内,又忙着倒水沏茶。书怀端坐桌旁,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终于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他在桌下轻轻一踢墨昀的脚尖,嘴上却道:“孟公子这副美人图,画的就是姑娘吧?此画当真细緻,与真人无二。” 墨昀经他提醒,立刻抬头去看墙上那幅画,画中女子果然与晴光一模一样,无论是眉眼衣着,还是发上珠花,皆与她本人相同。 书怀接过晴光递来的茶,状似无意地夸赞起了孟礼的画工:“姑娘与画站在一处,倒也真分辨不出哪个是画,哪个是姑娘本人。说来也有趣,既然这画是人,那人又是不是画?” 听到他这句话,晴光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书怀将茶杯放在桌上,唇角犹带笑意:“你与我那小妹一样,都学不会撒谎……也都不是人。” “你们要做什么?”晴光惊恐万分,一直退到屏风后面才敢冒头,此时她眼眶已红了一圈,竟是要被吓哭了。 书怀平生最怕的就是小姑娘流眼泪,看到晴光露出这副表情,他登时从座上弹了起来:“姑娘莫怕,我们没有恶意!在下书怀,是冥君的下属,我与身旁这位来此,是为剷除害人妖孽,还人间一个太平,姑娘是借仙气而生,又不曾害人,我们必然不会伤你!” 他言语急切,生怕一旦解释得太晚,对方马上就要哭起来。 就算他这么说了,晴光还是又惊又怕。她躲在屏风后面,颤颤巍巍地伸手一指:“那他、他,他吃人么?” 墨昀看戏正欢,闻言万分惊诧地“啊”了一声,啃桃的动作停了。 画中仙害怕墨昀,这一点书怀倒是未曾想到,不过这也难怪,哪怕墨昀再呆,他的原身也是狼。 “我吃人作甚?”墨昀看看手中的桃,又看看书怀。凭空被扣了一口黑锅,他此刻极其委屈。 也许是看出了墨昀的温和无害,晴光终于不那么害怕了。她自屏风后走出,壮着胆子坐在书怀身旁,一双杏眼中盈满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是借仙气而生?” 这也正是墨昀想问的,然而书怀却打了个哈哈,将话题转移到了“桃花娘娘”的身上。只可惜晴光对这桃花娘娘并不了解,她一问三不知,问多久也毫无用处。 晴光见书怀略显焦灼,立刻明白了这位娘娘恐怕就是他们要找的“妖孽”,她向门外看了看,悄声道:“孟郎前些天说过,这几日城里就要迎桃花娘娘,我想她大约是庇佑此方的神明一类,你们可以去城南那座庙宇打听打听。” 就如今状况来讲,这的确是最为可行的方法。书怀自觉休息够了,提剑就要起身,没成想刚站起来,脚底却忽然一软,若非扶着桌面,恐怕此刻早已摔倒在地。
第8页 老了,老了。书怀深吸一口气,放弃了再次出门的念头。 孟礼不知是去为何人作画,竟然久去不归,书怀透过窗子朝院里看了好几眼,被外面的日光晃得直发昏。天气一热他就不想动,又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竟是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窗外天幕已然黑透,习习夜风从门窗缝隙中钻进屋内,带来一阵清凉。书怀此刻来了精神,他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到院子里乘凉,手臂却碰到一物,侧头看去,竟是墨昀趴在床边呼呼大睡。 四下里安静异常,只有桌上的烛火时不时随风跳动,房中所有的影子都跟着它一起摇晃。书怀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悄悄伸出手,摸了摸小妖王的脸颊。指腹所及之处一片柔软,手感极佳,书怀还想再捏一捏,不料刚伸出手,对面的狼崽子却睁开了眼。 “……” 这有种做坏事被抓现行的感觉,书怀咳嗽一声掩饰尴尬,转移话题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墨昀好似还没睡醒,他低着头在自己手臂上蹭来蹭去,又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才说道:“大约戍时三刻吧……你还要睡吗?还是要出去?” 小妖王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丝毫没有意识到书怀是睡了多久,从未时三刻到戍时三刻,再怎样累的人也能睡清醒了。书怀暗自庆幸他不觉得此事奇怪,另一头却忽然想起雪衣,若是让雪衣知道此事,恐怕她又要说自己懒了。 晴光和墨昀都与雪衣有些相似,不在相貌也不在体态,而是那股呆劲儿。 偏生书怀还真就喜欢这样的。 书怀坐在床沿,看墨昀自己捣鼓打了结的发丝。屋里光线太暗,他折腾了好半天,还是没解开那个结,干脆从桌上摸了一把剪子,一刀剪掉了这缕麻烦的头发。 简单又粗暴的解决方式,和他父亲如出一辙,书怀不禁笑出了声:“你倒是像你爹,他有一回勾破了衣袖又不会缝,干脆把袖子剪短一截,到了天宫谁都看他,天帝气坏了,把他大骂一顿。” 墨昀也跟着笑了笑,又问:“关于我父亲的事,你能再讲一些吗?” 书怀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墨晖已消失了两百年之久,而墨昀年纪算不得很大,恐怕他们父子相伴的时间并不长。他沉吟片刻,试探道:“你今年多少岁?” “我?我二百五。”墨昀算了算,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 他爹实在是只管生没管养,书怀无言以对,只好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千万别和外人说自己二百五,记住了吗?”要是让别人听了去,恐怕就要说这小子只是表面精明,实际上是个呆瓜。 听了他的话,墨昀点了点头,一双眼里满含期待——果然还是在等着听故事。书怀不是很放心,又叮嘱两遍,才顺着白日里所谈到的继续往下讲去。 进城之前,他们恰好说到了墨晖来冥府做客之事。那时墨昀才刚出生不久,与人界孩童无异,墨晖抱着一个小糰子,笑得如同村口盛开的喇叭花,一张嘴就不住地炫耀,听得书怀直想把他吊起来打。 对于书怀的这种反应,墨晖认为他是羡慕外加嫉妒。于是妖王得意洋洋地举起怀里的幼童,陈述了有孩子的诸多好处,还劝书怀赶快娶妻生子,甚至要带他去认识北海龙女。 龙族作为天生神,地位非比寻常,龙女就算要嫁,也一定是嫁给哪位神仙,龙王根本没道理为女儿找一个游离于三界之外的夫君。书怀一边喝酒一边听墨晖吹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尚是幼童的墨昀还什么也不懂,小糰子歪着头看了书怀半天,突然伸手要他抱抱。书怀酒劲上头,一把抢走了妖王的儿子,抱在怀里倒头便睡。妖王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看了看自己突然空掉的双手,怒不可遏地扑上前去,要从书怀那里解救自己的儿子。 先前在冥府时,书怀想不起来这么多细节,现在倒是记起了许多。 说来也怪,那时墨昀刚刚出世,按理说还无法化形,应该是一只小狼崽才对,可当年墨晖抱来的儿子,分明已是人类孩子的模样。难道妖王捡了个孩子,硬说是自己的血脉? ……不对,不是这样。那孩子身上有墨晖的气息,绝对是他的亲生儿子,在冥府看到墨昀的那一刻,自己也正是凭藉那熟悉的感觉,才认出了当年的幼童。书怀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抬起头去看坐在床尾的墨昀,竟然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和墨晖长得不像。 墨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充满疑惑地歪了歪头。 这个动作和当年那小糰子很像,但书怀依然不敢轻易下结论,他眨了眨眼,问道:“你会变成狼形吗?” 墨昀点点头,往书怀这边凑近了一些。 一阵凉风吹过,烛火猛地摇晃起来,墨昀忽然从书怀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匹灰狼。这匹狼只具威严之势而毫无凶残之相,与前妖王无二,书怀稍微松了口气。 这时他又闲不住了,伸手去摸对方的背嵴。结果他摸了半天,却觉得狼毛还是有些硬,手感并不算很好。 “唉……再软一些就好了。”书怀遗憾地嘆了口气,面前的狼听到他这么说,便凑过来蹭了蹭他的脖颈。一眨眼间灰狼又不见了,换成一只小黑狗趴在书怀胸口处,尾巴拍着他的手背。
第9页 小黑狗软绵绵肉嘟嘟,书怀抱着它揉来揉去,双眼闪闪发亮。他看着那颗小小的脑袋,突然鬼迷心窍,在它头顶亲了一下。 身上骤然一沉,小黑狗瞬间变回青年,墨昀慌忙爬起身,将脸埋进了枕头。书怀闷声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背:“不早了,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戍时——晚上七点到九点;未时三刻到戍时三刻——一点四十五到七点四十五。 超长午觉和夏天是最配的。 第5章 神明 若说夏夜里还比较凉爽,一到日间那可就不一样了,不单是阳光灼热逼人,就连风都带着热气。书怀洗漱完毕,自觉精神百倍,本想打开门与万里长风拥抱,却被外面的热浪一下子刮蔫了。 炎炎夏日如斯可怖,令书怀开始犹豫今日是否要按计划外出。 墨昀和晴光都起得早,此时正在院中那棵老树下叽叽咕咕地谈天,孟礼的画作现下已不在院中,想来也许是怕它们在室外受损。说起来,今日会不会突然下雨?书怀想到这儿,抬头望了望天,烈日依然高悬头顶,没有要躲藏的意思,看来还要再热一段时间。 大约是被文砚之传染了某种特殊能力,书怀这头刚想着会不会下雨,天那方就缓缓飘来一片黑云。上一刻还耀武扬威的大太阳已然藏到了云层之后,天色瞬间暗了下来。 老树下的讲话声戛然而止,墨昀仰头望天,一滴雨水落在他鼻尖上,他一脸茫然地拭去那颗水珠,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书怀几乎要气笑了,难道这小子就没见过下雨?晴光倒是机灵,一看有水滴落下,立刻拉起墨昀朝书怀这边跑来。夏天的雨往往来得很急,他们前脚刚到屋前,后脚便是大雨倾盆,雨幕一下子模糊了周遭万物,耳畔只闻阵阵水声。 天际隐隐传来闷雷,一道闪电划过,将一小块天空照得惨白。书怀双眼几乎眨也不眨,目不转睛地盯着院中那棵老树。 “这城里有桃树吗?”书怀忽然问道。 他本以为,既然墨昀昨日有一堆桃可吃,就代表着城中必有桃树,没成想晴光却摇了摇头,告诉他那些桃子都是从外面运来的,这儿由于气候不宜,从来没有种过桃树。 “我有时候也偷偷熘出去。”晴光抬手四处乱指,“这里,这里,还有那里,我都去过,没有见过桃树。” 墨昀搓了搓手臂,一边往书怀身侧靠近,一边好奇问道:“既然没有桃树,为何又要拜桃花娘娘?” 晴光哪里知道这些,城中居民开始拜这娘娘的时候,她还不存在于世间。书怀并没有指望她能回答,他的注意力全在墨昀身上。 书怀偏过头,看了墨昀一眼,疑道:“你冷?” “不。”墨昀又往他身边挪了一些,坦然回答,“我怕水。” 书怀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打遇上墨昀,这才过去没两天,他就碰见了不少他无法应付的状况。他沉思半晌,试图找一个能让墨昀克服恐惧的方法,最终却还是放弃了。 “你怕就闭上眼别看。”书怀道,“说不定雨马上就停了。” 他本是随口一说,不料雨势真的小了下去。没过多久,雨停风止,雷电销声匿迹,天色重又明朗起来。 “好厉害!”晴光惊喜地拍起手。 书怀:“……” 若非这雨有问题,那一定是他出了问题——他和前妖王以及鬼使相识八百年之久,果然免不了沾染上一些什么。 虽然天色大亮,但太阳依旧没有露出全貌。风终于不是热风了,书怀深吸一口雨后的空气,找晴光借了把大伞,准备带墨昀出门,打听些桃花娘娘的事。 原本他们是想带晴光一起外出,但对方说孟礼不允许她出门,书怀只好嘱咐她几句,要她小心生人,这才和墨昀上了街。 城中人似乎热衷于为神明招揽信徒,一听他们问桃花娘娘,登时有好几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 从他们的描述来看,这位娘娘好似无所不能,从起死回生到测算姻缘,再到夫妻求子,她什么都能做到。可这根本不合常理,若她当真是某位神明,那么她绝不可能去抢别人的事来做。 “测算姻缘。”墨昀小声嘀咕,“让月老爷爷知道了,他岂不是要气死?” “还起死回生呢。”书怀冷笑,“冥君若是听说这事,他立马过来拆了那座娘娘庙。” 关于娘娘的诸般神通,众人纷纷举例,力图证明她是真神仙。 有人说城西卖包子的赵家先前死了儿子,从娘娘那求来神水一洒,死人立马活了过来;有人说杜家公子偏要娶一个外乡姑娘,说是找桃花娘娘算了姻缘,旁人本觉得那姑娘家境清贫,与杜公子门不当户不对,谁知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人说城南一对夫妻多年无子,找过娘娘之后,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书怀记住那几户被提到的人家,准备去他们的住处查探一番。 他们先到了城西的包子铺,想一边填饱肚子一边观察。 赵家的包子在城里很受欢迎,生意非常红火,书怀和墨昀混在队伍里,趁机寻找赵家那个死而复生的孩子。
第10页 还真挺好找的。 “真是活见鬼!”书怀低声骂了一句,晃晃墨昀的手,问道,“你饿吗?” “不……”墨昀看着包子铺里那具跑动的白骨,脸色不太好看,“我早上,吃了桃。” 得了他这句话,书怀立刻拉着他熘了。所谓起死回生,看来只是障眼法,这种法术也只能用来矇骗凡人,想要看穿它并不难。 他们离了包子铺,又往杜家的方向走去,现在的杜夫人,就是当年那名家境清贫,却又精通琴棋书画的姑娘。 杜夫人一事也存在可疑之处,假如她家境确实不好,怎么可能有去学这些东西的机会?由此看来,“精通琴棋书画”和“家境清贫”之间,一定有一个不大真实。 毕竟与人素不相识,这样直接上门,未免显得太怪异。书怀站在小巷里,望着杜家的大门犯了难。 墨昀环顾一周,见四下无人,便拍了拍书怀的肩。书怀回过头去,发现小妖王又不见了。 “墨昀?”书怀喊了一声,忽然感到脚边有一物蹭来蹭去,低头一看,一只小黑狗正蹲在地上,沖他摇头摆尾。 就在这时,杜宅的大门开了,两名女子从门内走出。其中一位衣着素雅,体态婀娜,举手投足中都透露着一种高贵之感,书怀只看了一眼,便断定她是杜夫人。 墨昀看准时机,飞快地跑向那两名女子,婢女先看到了这只小黑狗,登时惊叫一声,挡在夫人身前。然而小黑狗却从她脚边熘了过去,围着杜夫人打起了转。 书怀唯恐婢女叫人来,把墨昀拎走做了狗肉汤,连忙追了过去,一把将他拖走。杜夫人本就觉得这小黑狗活泼可爱,又见它在书怀手中眨着大眼望向自己,便笑道:“此犬憨态可掬,又是活泼机灵,与它作伴定然有趣。” 当然很有趣。 “它天生爱玩闹,无意中冲撞了夫人,实在抱歉。”书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趁机与对方搭话,“听夫人的口音,倒与我家乡那边有些相似。” “公子也从南方来?”杜夫人面上笑容依旧,语气中却泛起一丝愁苦,“我离开南方也有些年了,如今那里应是繁华依旧,只可惜风水轮转,当年南国的豪门大户,如今又有几人尚在?” 一旁的婢女见夫人伤怀,忙道:“夫人莫要难过!您才思敏捷,饱读诗书,是以嫁了个好郎君,现下夫人生活美满,过去之事便忘了它吧!”语罢,她瞪了书怀一眼,似乎在埋怨他惹得夫人伤心。 “在下无意勾起了夫人的伤心事,”书怀深深一揖,“夫人身旁这位姑娘说得不错,往昔终究只是往昔,夫人何妨淡然处之?” 望着杜夫人若有所思的神色,书怀又道一句叨扰,便抱着小黑狗快步离去。走到无人处,他才将墨昀放下,小狗转了两圈,变回了高大俊美的青年。 “你倒是机灵。”书怀吁了口气。 杜夫人应是南国旧士族,家道中落才来了北方,家境贫寒果真是假。依那婢女所言,当年杜公子之所以迎娶这位夫人,正是看中了她的才华,如此看来,应该和桃花娘娘无关。 “可能是託辞。”墨昀认真道,“她似乎对自己家道中落一事很是介意,或许她夫君是为了让她安心,才编出找桃花娘娘测算姻缘的话来。” 这样说也有道理,书怀贊同地点了点头。 此刻阳光又热了起来,书怀不准备再去求子的那家打听,他与墨昀都是男子,俩大男人去问这事,终归是有些奇怪。杜家离娘娘庙不远,他们站在这儿,已经能听到那头的喧天锣鼓。书怀擦掉额角的汗,笑道:“剩下的那户你我就不去了,到娘娘庙看一眼如何?” 娘娘庙门前围了一大圈人,书怀紧拉着墨昀衣袖,生怕被人潮冲散。他们这一路几乎是被挤进庙中的,终于站稳的那一刻,书怀疑心自己的骨头都快要散架。 身旁的墨昀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你看那神像,有些眼熟?” 书怀比墨昀矮一个头,并看不到神像。他黑着脸往墨昀那边站了站,踮起脚尖去看前方那尊假神。 “这……”看清神像面容的瞬间,书怀感到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头顶,他终于明白了孟礼是如何画出那幅美人图,又为什么不让晴光出门。 端坐殿上的桃花娘娘,和晴光有着同一张脸! 那眉眼,那衣着,那发间的珠花……都与晴光一模一样。书怀猛地握紧了墨昀的手。 孟礼一定见过桃花娘娘! 天界没有这号人物,她也绝非冥府成员,墨昀作为妖王都不认识这傢伙,可见她也不是妖族成仙。书怀紧盯着那尊神像,从那张和晴光完全相同的脸上,他却看出了阴森可怖。 “再过半个月,这妖物才来城中,我们先回去……”书怀轻声道,“此事不要告诉晴光,知道了吗?” 第6章 替代 书怀坐在桌边,暗中留意着孟礼的一举一动,也许是心境使然,自打见过了那神像,他就觉得孟礼浑身上下处处是问题,干什么都叫人不顺眼。 墨昀抱着碗吃得正香,书怀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提醒他按先前商量好的去向孟礼套话。那一脚有些重了,墨昀满是幽怨地看了书怀一眼,草草将饭菜咽下肚,开口道:“孟公子。”
第11页 孟礼:“何事?难道饭菜不合胃口?” 墨昀摇了摇头:“我们兄弟二人今日外出,去了一趟娘娘庙。” 听到他们去了娘娘庙,孟礼夹菜的动作一顿。他并未抬起头,默默无语地继续手下动作,过了好些时候,才生硬地接了墨昀这句话:“娘娘庙那里,出了什么事吗?” “无事。”墨昀道,“只是我看桃花娘娘的模样很——呃嗯,很、很好看,我们想再逗留几日,一睹娘娘真容。”他放下筷子,揉了揉大腿上的肉,刚刚他险些说漏嘴,书怀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由于心虚,孟礼的眼神开始飘忽,书怀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 先前孟礼邀他们来自家暂住,多半是想着他们不识得桃花娘娘,住过两日就走,然而现下他们去过了娘娘庙,又说要多留几天亲眼看看娘娘,这样一来,孟礼还愿留人吗? 作为读书人,孟礼多少还是要面子的,直到吃完了饭,他也没开口说什么。既然能在这儿多住几天,那当然再好不过了。书怀想了想,回屋取出一个盒子,拿到孟礼面前:“我们兄弟二人住在此处,给公子添了不少麻烦,在下怕公子不收钱财,特地备了一样薄礼,望公子莫要推辞。” 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孟礼便收了那盒子,抱着几个捲轴又要出门。晴光守在水池边看着他的身影,她一言不发,却显得有些落寞。她此时没有什么精神,胡乱刷过了碗,便回了自己房内。 “她先前偷偷熘出去过。”书怀察觉到晴光的反常,蓦然想起她今早所言,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她一定也去过娘娘庙。” 他叫墨昀不要对晴光透露神像的事,却未曾想晴光早就见过那尊神像!如此看来,她恐怕也想找出桃花娘娘,她很想弄清楚,自己所替代的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有些事不能细想,越想越觉得心酸。书怀不敢去揣摩晴光的心思,她很清楚孟礼是在骗她,但她又不好去说,只能陪着这人演戏——这时,她会有什么感受? 是觉得对方可笑,还是觉得自己可怜? 从晴光的态度来看,应该更接近于后者。她对孟礼是有感情的,这种情感,在她不知真相以前为她带来欢愉,而当她走进娘娘庙的剎那,过去的甜蜜全都变成了扎在心头的一把尖刀。 书怀在晴光房门前踌躇良久,最终决定让她自己静一静。他和墨昀各怀心事地在树下坐着,直到日薄西山,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孟礼告诉他们说“过几日”要迎桃花娘娘,而今天去了娘娘庙,方知还有半个月。明明是十几天,硬说成是几天,可见孟礼对此事有多么期待。 这段时间孟礼怎样急切,晴光看到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让对方如此心驰神往的并不是她,她却还要扮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大概她也觉得很疲惫吧? 不会撒谎的原来不是晴光,而是孟礼。 要骗人的偏偏演技拙劣,漏洞百出,旁观者看了不喜,当事者亦觉不快。晴光绝不会喜欢他这不用心的欺骗,假如他认真一些,起码还能让她多做几天美梦。 “为什么要用一个,来代替另一个?”天色渐黑,孟礼终于回了家,墨昀目送他进屋,极其困惑地问了这么一句。 是很奇怪,明明被当成替代品的也足够好,可孟礼就是看不见。因为他看不见,所以晴光也只能做一个替身,所有她得到的,归根结底都不属于她。 这个问题把书怀问住了,他抓起桌上的瓷杯喝了口水,过了好半天才道:“大概他得不到什么,就要为之找一个替身吧,自欺欺人而已。” 墨昀垂下眼帘,盯着书怀手中的杯子,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来,问了第二个问题:“若是晴光和那只树妖站在一起,孟礼能分辨出来吗?” 孟礼能不能分清她们两个,确实不太好说,书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说不准。 今晚墨昀仿佛中了邪,一直黏着书怀问东问西,都躺在床上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发问。勤学好问固然是个不错的习惯,但这有些太过分了,书怀平时夜里不睡白天不起,今夜却硬是被一连串问题绕得头晕,他几乎想立刻堵上墨昀的嘴,好睡个安稳觉。 如同听到了他内心所想,墨昀忽然不出声了。书怀暗自松了口气,正合眼准备与周公相会,却又听见墨昀发问:“你觉得我父王怎么样?” “还好吧。”书怀敷衍地应付他,“有时候很烦人。” “那我呢?”墨昀迫不及待地追问。 还有完没完了?书怀那句“一样烦”险些脱口而出,然而为了保护小朋友脆弱的心灵,他忍了又忍,还是艰难地把这句话吞了回去。他捶捶自己的胸口,努力使心情平复,这才答道:“比你爹强。” 他鲜少夸人,这是他所能达到的极限——“比谁谁谁强”。 “哦……”墨昀的情绪好似有些低落,“你有没有把我当作我父王来看?” 直到此时此刻,书怀才终于明白墨昀受了什么刺激。他一口气没提上来,竟被气得清醒了,从床上弹起来就赏了墨昀一拳,怒道:“你瞎想什么有的没的?我好端端的,为何要把你当成你爹?”
第12页 假如是前妖王躺在他旁边,和他废话这么久,他绝对会一脚将其踢下地,根本不会如此耐心地与之东拉西扯。 书怀向后一仰倒回枕间,感到身心俱疲:“别整日瞎猜,我和孟礼可不一样。” “这样,那我能不能……”墨昀挨了一拳,语气却莫名欢快起来。 “能,能,我求求你了小祖宗,赶紧睡吧!”书怀翻了个身,恨不能堵上自己的耳朵。 墨昀嘿嘿一笑,将手臂搭在书怀身上,书怀懒得赶他下去,稍稍动了一下就睡着了。 在夏天抱成一团睡觉无异于变相自杀,还未至后半夜,书怀就痛苦地发现,自己被热醒了。墨昀不知是什么毛病,又往他身上搭了一条腿,难道这小子平时喜欢抱着什么东西睡觉? 书怀忍无可忍,正欲伸手去推,又怕把墨昀吵醒,犹豫之间被缠得更紧了一些。 书怀:“……啊。” 养孩子真麻烦,明明长这么大块头了,还如此黏人,真麻烦,真麻烦…… 睁着眼躺了会儿,书怀的思绪又开始到处飘。桃花娘娘暂时不会来,她藏得太隐蔽,无法感知到她的妖气,要找也不好找,那明日应该做什么?再去娘娘庙转一圈,还是先拯救晴光这个失足少女? 突然间书怀有些呼吸困难,伴随着莫名的心悸。他隐隐感觉此事没这么简单,这两百年间人界忽然涌现出大批妖物,墨晖作为妖王,怎会一无所知? 况且,这时间也太巧了一些—— 天帝刚一失踪,天生神和人仙就开始争夺帝位,同时妖物在人界争先恐后地冒头;紧接着墨晖消失不见,刚活了五十年,在妖族中还是个小孩子的墨昀匆匆继位;接下来又过了五十年,桃木剑开始躁动,逼迫着书怀与它的灵气融合;百年后书怀方醒,天界使者就到了冥府,书怀重回人间的同时,感知到了自己的大劫难…… 三界同时生出乱象,难道全都是巧合? 人间的这些妖物横行无忌,为所欲为,背后是否与妖族或是天界有关? 自己的大劫难,又会是什么? 书怀遍体生寒。他此番来人间,是怀着救世之心,但若是救不得,他又当如何? 第7章 清风 接下来的几日,晴光始终郁郁寡欢,无论书怀怎么旁敲侧击,都无法从她口中撬出半个字,书怀看着她守口如瓶的模样,几乎要怀疑这小姑娘是河蚌成精。 晴光生性单纯,没有太多心思,可这样的人一旦执拗起来,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她。 本着能救则救的心理,书怀并不打算袖手旁观。他眼看着城中已没有任何关于桃花娘娘的线索,干脆和墨昀整日坐在院内,变着法子吸引晴光的注意力。 算下来他们已在此住了五日,却没怎么与孟礼接触过。孟礼不常在家,就算不外出,也定是在房中作画,一幅又一幅地描绘桃花和美人。书怀初见他那些画作,也曾为之惊嘆,但知晓内情以后,再去看那些画,便只觉得尴尬,全无最初的惊艷之感。 的确,就算它们再美,画工再精湛,只要一想到画中是那蛊惑人心的妖物,就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现在书怀一见到孟礼,心中就有些别扭,此人本性确实不坏,但偏偏要走一条错误的路,还不打算回头。 孟礼对桃花娘娘可谓迷恋到了极致,书怀每次路过他的屋门前,都能看到他对着那些美人图发呆。 那美人自然不是晴光,对孟礼来说,晴光可能只算是一幅会动的画。 “昨晚你睡得早没有看见,他喝醉了,站在桌上对我说,晴光是他画出来的。”墨昀吭哧吭哧啃着桃,兴致勃勃地向书怀描述孟礼,书怀听他所言,脑内顿时有了那个场景,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 墨昀吃完一个桃,仍是嘴馋,伸手要再抓一个,被书怀一巴掌拍了回去。他毫不在意地揉揉手背,继续往下说:“我看他很有自信,总觉得是自己画得太真,才叫画活了过来。” “拉倒吧。”书怀嗤之以鼻,“若不是那画得了仙气,他怎能遇见晴光?” 晴光的房门依然紧闭,墨昀往那边瞟了一眼,飞快地收回视线。他抓起桌上的桃,在书怀面前晃了两下,引诱道:“你是怎么看出她借了仙气?你若告诉我,这桃子就给你吃。” “省省吧你,我不稀罕这桃——晴光她借的是龙神的仙气。”书怀啪地按下了面前那只手,“我一接近她,就能感受到那种龙族特有的气息,那感觉犹如江海。而她原身是一幅画,本应带着油墨香,这江海般的气息显然不属于她自己。”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晴光推开门从屋内走出,她眼眶红红的,是刚哭了一场。书怀止了话音,有些紧张地望着她,生怕她一坐过来就开始哭——若真这样可就不好办了,他不会安慰人也不会劝解,没有什么能哄她开心的办法。 晴光坐到桌旁,刚吸了吸鼻子,准备开口说话,却见墨昀也使劲一吸。此举在晴光眼里简直莫名其妙,她惊诧得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墨昀惊道:“没有江海之气,你骗我?” 书怀:“……” 晴光:“……” 墨昀锲而不捨,干脆变成小黑狗,扒在晴光袖口处闻来闻去。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没闻见,因为书怀所说的江海之气不过是一种感觉,而非真正的气味。
第13页 他的这番动作在另一方面极其有效,晴光眼看着小黑狗在桌上打滚,顿时忘光了伤心事,捂着嘴笑了起来。 书怀将小黑狗提回座上,它委屈地甩了甩头,变回了青年模样——依旧是垂头丧气。 “你们刚刚,在说江海之气?”晴光被墨昀逗笑了,语气立时轻快不少,“我得以化形,正是因为有一位龙神恰好经过。他是一条黑龙,要从北海到南海去,途经这座城时看到了我。” “哦,他我知道,龙族里最不靠谱的就是他。”书怀凉凉地接了一句,稍稍停顿片刻,又道,“有些话说出来不太中听,但你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最好是少和凡人接触,尤其是那些不拿真心待你的人。” 晴光怎会听不懂他的意思,她幽幽嘆口气,低下了头:“我明白的。” 因着书怀这句太过直白的话,她的情绪又开始低落,书怀有些坐不住,开始寻思如何逗她开心。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晴光手中那块绣了红花的手帕,剎那间灵光一现,计上心来。 书怀在空中抓了一把,笑道:“你们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晴光眼尖,透过他的指缝看到了里面红艷艷的一团,她欣喜地叫起来:“是花!” “是花。”书怀摊开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朵火红。 墨昀看了那红花一眼,也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他没有故弄玄虚,而是直接摊开了手。书怀凑过去看,却见他手心空无一物,不禁疑心是自己老眼昏花,开始看不清东西。 “你抓了什么,怎么看不到?”书怀越看越觉得那里什么也没有,伸手一摸,发现墨昀手中确实是空的。 “我抓一把风送给你。”墨昀洋洋得意,尾巴似乎要翘到天上。 书怀险些笑出声,面上却装得十分镇定。他从墨昀手中接过那缕微风,郑重地点了点头:“甚是不错,我收下了。” “我把风送给你,你要告诉我一件事。”墨昀神秘兮兮地挤过来,“我身上的气,给你什么感觉?” “也是清风。”书怀不禁失笑。他很喜欢风,山间的风,空中的风,海上的风,以及刚刚成为他所有物的那缕微风,他都喜欢得紧。 许是看出他心情不错,墨昀更加得意:“那你就当我把自己送给了你,反正都是风。” 反正都是风……书怀哭笑不得。墨昀这堆歪理也不知是如何得出,还说得十分郑重,仿佛是什么正经事一般。不过风确实很好,翻山越岭,上天入地,无拘无束而没有烦恼。若每一个生命都活得像风,那人间一定会很有趣。 不过很可惜,既然生在世间,就一定会与烦心事相伴,这也正是人们羡慕风的原因。书怀抬头看向顶上的树冠,此刻它正随风晃动,一片绿叶悠悠飘落在石桌上。 绿叶停住不动了,老树始终不动,而风又走了,不知要往何处去。 墨昀和晴光又说起了别的事,书怀只听见他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猛然察觉到,自己也许正是在羡慕他们的自由,羡慕他们知之甚少,却十分快活。 他之所以如此重视墨昀,又之所以想要晴光离开孟礼,大约也是因为,自己见不得笑变成哭。 墨昀和晴光谈笑之间,无意中碰到了放在桌上的桃木。书怀手肘搭在桌面上,分明感觉到剑身震颤了一下。他心头一动,忙向墨昀看去,见后者一无所觉,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出去一趟,你们留在这儿。”书怀抓起剑,伸手在墨昀肩头一拍,“不许乱跑,尤其是你。”语罢,不等墨昀抗议,他便快步出了大门。 一只鸟从空中掠过,悄悄停在了老树枝头。 书怀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圈,眼角余光瞥见一处僻静深巷,立刻闪身藏了进去。他站在巷中,从怀里摸出冥君给的那面圆镜,结果刚一掏出来,就险些被反光晃瞎了眼。 失算了,忘了这儿阳光刺目。书怀连忙盖住圆镜,一熘小跑躲入了阴凉处,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开了手,去触碰镜面。指尖触及镜面的一瞬间,镜中景物骤然变换,冥府大殿出现在书怀眼前,严青冉在镜子里对他笑了笑:“怎么,终于有人要揍你了吗?” 书怀嘴角一抽,决定先不和他计较:“我有件事想问。” “何事?说来听听。”冥君那边传来一声轻响,光线暗了下来,似乎是闭了殿门。 “是关于墨昀母亲的事。”书怀压低声音,“他母亲的身份,天界那边有几人知晓?” 严青冉沉默片刻,答道:“你这个问题,若是放在二百多年前,本君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只有墨晖和他妻子自己知道。但如今……”冥君苦笑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想瞒也瞒不住了,他身上的灵气和他母亲一致,现在整个天界,仅剩他自己不知内情。” 怪不得冥君特意嘱咐过,要他看好墨昀。眼下墨晖不在,天界那帮神仙又无人制约,指不定谁一个心血来潮,就要先杀妖王再灭妖族。天生神倒是还好,对妖族没什么成见,可人仙那边就危险了,这群疯子脑袋里转的念头总是不可思议,他们始终认为妖族不配上天庭,若是有机会将妖族赶出天宫,他们会不假思索地着手去做。
第14页 书怀的脸色终于变了,他顾不得回冥君的话,将圆镜往怀中一揣,拔腿就向来路奔去。严青冉那头的镜里忽然只剩一片漆黑,冥君一语不发,伸手把圆镜倒扣在桌面上。 而书怀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不久,墨昀就藉口去寻他,独自出了院门。 树上的白鸟振翅而起,紧跟在妖王身后。墨昀好似没有察觉到异状,自顾自地闲逛着,那只鸟一路随着他走走停停,看上去怪异得很。 “手法拙劣。”白鸟又跟了墨昀一段路,后者却突然回身,猛地一挥衣袖。一道灰色的“箭”破空而至,将鸟身狠狠钉穿,空中传来极轻微的爆裂声,白鸟和那支“箭”一同消散无踪。 白鸟被打散的那一瞬,天宫中端坐的某人睁开眼,抬手掀翻了身侧的棋盘。他满面怒容,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不可心急。”一双手从旁伸出,捡起了零落在地的棋子。 第8章 飞鸟 墨昀站在原处,仰望着白鸟消失的那片天空,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感到自己的背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脖颈都有些僵硬,才缓缓低下了头。 有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搭上了他的肩。墨昀浑身一震,一把抓住那只手,将身后的人拖到了自己跟前。 “你怎么在这里?”书怀被他一扯,险些摔倒在地,眼前这个也太凶了,他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墨昀。 看到熟悉的人,墨昀终于放松了戒备,眼神也柔和下来,全无方才那一瞥之间的狠戾。他握着书怀的手腕,将人拉得离自己近了些,轻声道:“我出来寻你。” “胡扯。”书怀压根不信他这一套,“你刚刚遇见什么人?” “今天真热。”墨昀顾左右而言他。 看他这副模样,多半是不愿意说,书怀莫名有些不悦,狠狠甩开了对方的手。墨昀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惹得别人生气,不禁愣了一下,再反应过来时,那白色的影子已不在他视线之内。 书怀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强迫自己无视身后的脚步声。墨昀紧跟在他后面却也不上前,不知又在搞什么鬼。这时候书怀终于明白了,墨昀根本就不是傻,他鬼精鬼精的,心里指不定藏了多少事。 走到孟礼家大门前的那一刻,书怀再也忍不住,回过头看了墨昀一眼。墨昀可怜巴巴地缩在树后,眼里透露出无声的控诉。 冷不丁撞见他的眼神,原本想骂他的话也讲不出来了,书怀只好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嘴上说着:“你不是嫌今天热吗,热就进屋换身衣裳穿,顶着大太阳穿一身黑,一点儿不会照顾自己。” 此语有立竿见影之效,书怀眼看着墨昀脸上的表情变了,密布的阴云一扫而空,此刻的他仿佛阳光下的一棵狗尾巴草。书怀一口气堵在胸口,想发火也发不出,只能尽量不去看他,忽略他的装傻充愣。 墨昀自知理亏,也不敢开口说话,一心只盼着书怀尽快消气,然而后者今日心烦意乱,一回屋就独自在床上躺着,直躺到了天黑也没个动静。 人一烦起来,看什么就都不顺眼,闷热的天气又加剧了这种情绪。书怀虽然躺在屋内独处,不与旁人交谈,但脑内仍是一团乱麻,许多人事从他眼前掠过,他想伸手去抓,却偏偏握不住任何一段光阴。 八百年,往昔近在眼前,又恍如隔世。 有一道光映在墙上,转眼又消失了。墨昀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小声问道:“还生气么?” 书怀对着墙翻了个白眼,并不是很想搭理他。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自背后传来,没过多久,一只小黑狗爬上了书怀的肩,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下。 书怀:“……” 小黑狗打了个滚,从书怀肩上翻下来,极其不要脸地钻进他怀里拱来拱去。墨昀显然深谙装蠢卖乖之道,书怀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气了吧?”小黑狗一扭一扭地爬出来,又变回了青年模样。 “你……”书怀本想问他母亲的事,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妥,便改口道,“你以后尽量不要单独外出,天界那边叫你来人间,指不定是存了什么心思。” 天界?墨昀不懂个中缘由,不解地皱起眉:“人间是归他们管辖,现在这里生乱,他们必然要派人来收拾,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释清的,书怀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讲。他们面对面沉默半晌,墨昀忽然又说:“难不成今日那只白鸟,是天界的人放出来的?” “什么白鸟?”书怀立即警觉起来,墨昀连忙解释。听着他的描述,书怀心头猛地一沉,天界问题果真很大,竟然现在就开始窥探墨昀的行动,墨晖先前指不定是和谁结了仇,以至于对方如此等不及要报复他的儿子。 这下书怀再也睡不着了,他翻身去摸床头的剑,叫墨昀把那玉盘拿出来。既然天界那群神仙不对劲,那他们给的东西必然也有问题,须得趁早处理掉。 玉盘还是当初的模样,花里胡哨,令人眼瞎。书怀扫了两眼,开始撬那些宝石。出乎意料的是,它们牢牢地嵌在玉盘上面,任书怀怎么撬也撬不下来。书怀又用剑柄去砸,没想到竟也砸不碎,就连那玉盘都砸不烂。他只好拔出剑去刺去砍,可玉盘毫发无损,连一丝裂纹也没有。
第15页 这下麻烦了,这鬼东西还挺稀奇,居然无法被破坏。书怀擦了擦额角的汗,决定还是先这样放着它,如今他们还不知天界有什么目的,留着此物说不定能带来一些线索。 “它太奇怪了,连天帝的剑都没法动它。”书怀还剑入鞘,“只能先拿着了,也不能丢。” 他话音刚落,玉盘上的青色宝石骤然又亮起来,在黑漆漆的屋内,这光芒十分显眼。书怀被它吓到,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与此同时,他嗅到城内出现一阵诡异的气味,那气味陌生又熟悉,像是青草香,其间却夹杂着腐臭。 屋外狂风大作,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有妖物趁着夜色而来,停在了院墙之上。书怀透过窗缝看到它背生双翼,双目赤红,暗叫一声不好,提剑便冲出门去。 书怀冲出屋门的同时,那怪物也发出一阵低嚎,猛地扑进了院中,它的目标却不是书怀,而是睡在另一间的孟礼。 鸟妖张开翅膀,从书怀右侧掠过,书怀拔出桃木,回身一剑砍掉了它半边身躯。鲜血自那巨大的创口喷涌而出,眨眼间就染红了书怀的衣摆,鸟妖张开大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墨昀一把拧掉脑袋,倒在地上断了气。 像这样的妖物显然不止一只,书怀侧耳细听,发觉振翅声四起,抬眼环顾,但见城中每家每户的院内都飞出一只怪鸟,它们愈飞愈高,最终在夜色掩护下失了踪迹。一时间,四下里重归寂静,若非地上还留下一具尸体,书怀几乎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不能任这只死鸟在此躺着,若叫孟礼看到了它,少不得要解释一通。书怀正欲将鸟尸焚毁,身后却传来孟礼的声音:“天色不早了,两位怎还在院里?” 他的神出鬼没险些没把书怀吓死,书怀生怕他看到那只怪物,连忙一把拽过墨昀,骂道:“小兔崽子!大半夜不睡觉往外头跑,当心山里野狼把你叼了去!” 墨昀:“……” 小妖王一脚踩在鸟爪上,身形堪堪遮住鸟尸,孟礼打了个哈欠,象徵性地劝解两句,又说今晚空气不新鲜,便关上屋门继续睡起了大头觉。墨昀忙不迭挪开一步,颇为心痛地抱怨:“鞋底脏了!” “鞋底嘛,就是用来脏的。”书怀一剑钉穿鸟尸,桃木剑身散出点点流光,鸟妖身上蹿起火苗,眨眼间就被吞噬殆尽。 书怀满意地拍拍手,收起剑准备回房,他没有感受到城中有异动,想来另外的鸟妖并未得手,今夜它们大概也不会再来了。他正想自吹自擂两句,忽地发现自己衣摆早就被妖物的血浸透,白衣变成了暗红,沉沉地直往下坠。 “什么破鸟!”书怀差点儿被气昏。 墨昀在旁说风凉话:“衣裳嘛,就是用来脏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招用于此处再好不过。看到书怀气急,墨昀心情大好,顿时不再为自己的鞋底而愤怒,一跳一跳地回屋去了。 约莫一刻钟后,墨昀坐在床沿,神情凝重。他看了看窗外,犹豫着是否要去院里洗过手再睡觉。 书怀翻了个身,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又做什么,天天大晚上不睡觉。” “想去洗洗。”墨昀举起右手,依然在迟疑。 娇生惯养,破事真多。书怀闭上眼,懒洋洋道:“想去就去,院里有井,你自己打水。” 想到那黑洞洞的井口,墨昀不禁抖了一下。书怀眯眼看去,见他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再也不看窗外一眼,终于躺下睡了。 每天夜里都得哄着睡觉,老父亲是这么当的吗?半梦半醒间,书怀脑内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随后他又想起雪衣,他离开冥府的那时,雪衣正在灯内休眠,不知她这段时间过得可还开心?自己不带她来人界果然是对的,此间危机四伏,于她不利。 但愿她别再回人界,就算过了八百年之久,只要人还是人,这世间就永远是那副模样。 说来也怪,明明同在世间,为何有人一心向善,有人满怀邪念?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它有时被用来告诫凡人远离妖鬼,可人们聚在一处,难道就一定不生异心吗? 不管是人是妖,是仙是鬼,大抵都分为善恶两类。某些人把恶劣习气带上了天宫,他们因自己最终位列仙班而感到得意,但就算成了仙,只要心中恶念未去,他们依然会踏上歧途。 现在的三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不像神。究其缘由,也不过是因为一颗心。 “唉……”书怀在梦中发出一声嘆息,不知是梦到了何事。 墨昀眼睫轻颤,摸索着握住了书怀的指尖。 第9章 精怪 城中妖物渐渐多了,每逢入夜时分,书怀就能碰见不少小妖怪。不过,除了起初那批鸟妖形容可怖之外,其他这些山精野怪都算得上憨态可掬。 “尾巴藏好。”书怀从一只黄鼠狼手里接过烧饼,提醒对方注意形象。黄鼠狼大惊失色,伸手一摸屁股,讪讪地收起了尾巴。 看它傻兮兮的,不像是会害人的模样,它当真与那桃花娘娘是一伙的么?书怀咬了一口烧饼,并不急着走,反而与黄鼠狼攀谈起来。黄鼠狼见他言语和善,便也放下戒心,回答了几个问题。它果然不认得桃花娘娘,只是见大批妖类往这城中跑,就跟着来做一些小生意。
第16页 黄鼠狼很有良心,烧饼做得甚是好吃,书怀又买了两个,准备带回去给墨昀和晴光尝尝。他将纸包拿在手里,刚一回头,就见街对面的木门开了条缝,墨昀从里面探出脑袋,正紧盯着这边。 “啊,仙、仙君!”黄鼠狼发现墨昀在看自己,吓得跳了起来,“这位难道就是妖王?” 它竟能认出墨昀?书怀觉得好生奇怪,墨昀不常露面,也没来过人界,这小妖又上不得天庭,是如何识得他?疑惑之间,却听黄鼠狼激动道:“两百多年前,先王曾带着儿子,来我这里买过烧饼!” 书怀:“……” 看样子这位的确是诚信经营,与桃花娘娘那种坑蒙拐骗截然相反。 “刚刚你和它说了什么?”墨昀吃着烧饼,目光却落在书怀身上。 “我发现你比那些小妖强很多。”书怀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墨昀不明所以:“我若不比它们强,怎么好意思统领妖族?” 然而书怀说的不是这方面。他想了想黄鼠狼精圆滚滚矮墩墩的身材,以及那条偶尔藏不好的尾巴,又看向面前玉树临风的小妖王,真心实意道:“我在夸你生得好看。” 从未有人对墨昀说过这些,他猛地咳嗽起来,连忙灌了杯水给自己顺气。书怀丝毫未觉刚刚那句话给墨昀带来了多大的震动,自顾自地向下说着,他从黄鼠狼说到野兔,又从桃树讲到怪鸟,可惜小妖王一句也没听进去。 晴光忽然抓着一把梳子哒哒哒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拆墨昀的发冠。书怀的声音不知不觉间轻了下去,渐趋于无,他捧着水杯,怔怔地望着墨昀,活像对方脑袋上开出了花。 因为怕晴光扯掉自己的头发,墨昀只好乖乖坐着,腰板挺得笔直。倘若忽略他满头的麻花辫,倒还真有几分威严的王者风度。晴光动作迅速,不消多时就给墨昀扎了一脑袋的小辫子,书怀猛地大笑出声,杯中的水泼出少许。 他此刻顾不得擦拭水渍,忙着去拆那些小麻花:“可别折腾了,这也太……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没拆到一半,人已笑得趴倒在桌上。 墨昀虽然遭殃,但看着书怀和晴光都在笑,一个没绷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待得笑够了,晴光喘了口气,开始询问书怀他们接下来的打算。书怀一边梳着墨昀的头发,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他想了想,还是将玉盘的事透露了一部分。 晴光没见过那只玉盘,听得一愣一愣,又问道:“那你们会去找那位龙神么?” “你想去寻他?”书怀敏锐地察觉到,晴光的本意并不是去找那条龙。 被他这么一问,晴光便有些犹豫:“我……也不是偏要找他,我想四处走一走,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如果能遇见他,还想谢谢他助我化形。” 书怀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我送了孟公子一对喜烛,本想留着叫你们用,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晴光哼了一声:“叫他去和那棵树成亲吧!” 她这句话里多少含有一些赌气的成分,但不管怎么说,她已经开始对孟礼失望了。书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住在这里的几日,他眼看着孟礼整天为生计奔波,也是十分辛苦,如果没有桃花娘娘这事,他和晴光也许能像寻常夫妻一般幸福美满。 可谁都知道世上没有如果,晴光的脸本就是孟礼照着桃花娘娘所画,若无桃花娘娘,恐怕晴光也无法出现。书怀感到胸口沉闷,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他勉强笑了笑:“说到底,凡人还是和凡人在一起比较合适。” 阻拦在晴光和孟礼之间的,又何止是一个桃花娘娘!凡人寿命短暂,活个几十年就要老去、死去,远远不能与精怪仙人之类相比,看着爱侣慢慢变老最终离世,自己却仍是年轻的面容,也是一种折磨。 书怀忽然又想,一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或许还是完全隔绝开来比较好。情感有时会难以自控,兴许也有不少人困在初见那一瞥,就终生不得出。不知孟礼能否逃出那名为桃花的魔咒?他若是执迷不悟,始终抱着那点儿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他这辈子就都要赔进去了。 人心真是难以揣摩。爱恨因何而生?痴念因何而起?千百年来,竟无一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人心太复杂了,就连它的主人都无法把它看透彻。 那些修成人形的精怪,也有一颗像人的心吗?晴光现在单纯而天真,当她到了外面,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之后,她还能和现在一样吗? “你若执意要离开他,去外面走一走,”书怀忍不住又多了句嘴,“我们去处凶险,无法带你一道,你自己须得当心着些,不要轻易信任他人。” 晴光点点头,从桌上抓起梳子又跑回了屋内。 书怀蓦地想起雪衣,鼻尖不由一酸,趁着没人看见,他连忙眨了眨眼,将眼泪憋了回去。 “你也要记好,防着些人。”书怀为墨昀戴好发冠,声音有些沙哑,“我那妹妹当年没心眼,被皇后抓了去……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早就流干了血,手脚都被折断,完全不像个人样。我……”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后面所发生的事,不用书怀亲口说,墨昀也一清二楚。他父亲曾与他讲过许多次,几百年前那个凡人凭一把剑,孤身闯入冥府,撕毁生死簿又找来长明灯,只为救回自己惨死的妹妹。
第17页 冥君只道此人是因懒惰,才央鬼使去寻他妹妹的游魂,殊不知他只是心怀愧疚,亦害怕妹妹的魂魄也同肉身一样支离破碎。 墨晖抱着儿子,说冥府的书怀也算真英雄,上次带你去找他时你还不记事,待你再长大一些,爹还带你去见他。 时至今日,言犹在耳。 可人间早就过了几百年。 “墨昀。”书怀站在小妖王身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我那天不是生你的气,我是在气我自己,怕我护不住你。” “我,我知道……”墨昀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也许该学学如何安慰人。他丢掉手中已被揉碎的树叶,小声说:“我以后再乱跑就是小狗。” 书怀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墨昀这才发觉,自己本来就能变小黑狗,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不过书怀并没有纠结于这句话里的毛病,他伸出手拍拍墨昀的脸,自言自语道:“唉,仔细一想,你和那些小妖怪是都不同,生得又好看,脾气又不差。等你爹回来,你也别跟着他了,他成天也不教个好。” 书怀捏住墨昀的脸,乱揉一气:“你叫声哥哥让我听听?” “唔。”墨昀道,“你揉我脸我就不叫。” “哦,那算了。”书怀嘻嘻一笑,他本就是只想捏墨昀的脸,要听对方叫自己哥哥,只不过是随口一说。 距桃花娘娘入城的那天越发近了,城中居民比以往更加兴奋,先前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的小妖不知怎的全不见了,取代它们的是另一股浓重的妖气。 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却一样令人紧张,不敢松懈半分。书怀开始常常擦拭他的剑,一双眼总是去望天际那团黑云。桃花娘娘此时无疑就在城外,但目前不知对方虚实,书怀不想轻举妄动。 那群怪鸟又来了,只是再未飞入城内,它们仅是每天日落时分在空中盘旋一圈,随即又振翅飞走。桃花娘娘也知道城里有人在等她,于是她就这样和书怀僵持着,谁也不肯先迈出一步。 书怀并不担心对方会始终停滞不前,或者是逃之夭夭,既然这树妖每年都挑这时候来,定是因为她急需补充力量。况且,这次她事先不知有人会前来阻碍自己,临时改变行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单看她在城外徘徊数日仍未离去,便知她还没有放弃这座城。 一只仅仅敢在人间兴风作浪的妖物,能有多老谋深算?终究是只看得见眼前那点儿蝇头小利。 第10章 潜入 桃花娘娘亦不知书怀底细,她看不穿此人来历,只好不停派遣属下入城,来试探对方的深浅。书怀平时懒得主动杀妖,但若是有不怕死的敢送上门来,他便来者不拒,一视同仁地将它们斩于剑下。 鸟妖被杀的次数多了,树妖那边就又没了动静,书怀暗自好笑,心说你就算今天不来,过几日也一样要进城,何苦如此拖延? 相比书怀而言,墨昀那边倒是清净不少,鸟妖们欺软怕硬,无一例外都是去攻击书怀,却对跟在他身侧的妖王视而不见。墨昀知道它们不过是群小喽啰,书怀足以轻松应对,不必自己出手相助,于是,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成了看书怀杀鸟。 “啪啪啪!”书怀一剑穿透鸟妖头颅,忽听得墨昀在屋内鼓掌,“杀得好!” “你看了几天的戏,倒还挺舒服?”书怀没好气地踢了鸟尸一脚,以此泄愤。 屋里传来木板嘎吱嘎吱的声音,墨昀在床上滚了两圈,厚颜无耻地回答:“舒服得很,看你使剑甚是有趣。” 书怀关了门,将桃木剑甩到他身上:“有趣你就抱着,再有什么东西来,我可不管了。” “我不要抱着剑。”墨昀把桃木放在一旁,张开双臂,“我要抱着你。” “疯了吧你!”书怀感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想到墨昀竟还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接下这话:“对,我想你想到发了疯。” 书怀:“……” ???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看向墨昀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两相对视半晌,墨昀突然大笑:“西街的王公子今日就这么和武馆那大小姐讲话,我觉着好玩儿,就学了两句。” “怪不得他今儿胳膊折了。”书怀抓住墨昀,作势要扭他的手臂,“看你这样,难不成你也想试试?” “呃、呃,不不不……”墨昀变了脸色,开始拼命往后缩。 书怀松开手,想着下次再听见他胡言乱语,就先收拾他一顿。本来乖巧听话的一个孩子,万万不能变得油嘴滑舌,张嘴就是一连串酸不熘秋的东西。 过分严格的管束,有时会起到相反的效果,墨昀可能是皮痒欠打,书怀不叫他乱学,他偏要熘出去偷听,再从中挑着记住一两句,回来就讲着玩儿。书怀眼看着一张纯洁无瑕的纸就这样掉入大染缸,气到七窍生烟,他提着剑追了墨昀半个时辰,最后只好放弃管教,任小妖王自由生长。 别惹事就好,回来瞎说两句也没什么。书怀自我安慰道。 万幸墨昀对这些东西没有长久的兴趣,过不了几天,就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也不清楚他究竟把那些话记住多少,书怀总觉得他把这堆糟粕运用得炉火纯青,现在他一开口,指不定能蹦出怎样的花言巧语,简直是举一反三的典范。
第18页 “今日阳光正好。”墨昀指着天边一朵白云,“书怀,你看那朵云,像不像我的一片真心?” “……” 书怀坐在石阶上,双手掩面,想不透他为何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恶俗的话。 妖王小小地“哇”了一声,又叫起来:“书怀,书怀,你快看!” “我不想看!”书怀头也不抬,“我警告你好好说话!” 话音刚落,书怀眼前猛地一亮,掩着双眼的手被拉开,墨昀将他扛上肩头,一熘小跑到了门前。 一阵清脆的铃声在耳边响起,书怀回头望去,但见不远处一列长队穿过城门,正向这边走来。 墨昀:“你看,那棵树进城了。” “哦,我看见了。”书怀揉揉脖子,“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啊!”这一句还没说完,墨昀就极为听话地撒了手,书怀一时难以保持平衡,猛地向下栽倒。 撞上地面的前一刻,他却又被一双手稳稳抱住,墨昀嘻嘻一笑,又将他拉回了自己怀里:“你站不稳,不放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书怀给了墨昀一肘,怒道:“我有时候真想扒了你的皮!” “那可值钱了。”墨昀厚着脸皮回答。 空气中飘来一缕清香,马蹄声和铃音渐渐行近,墨昀抬起头,忽然在书怀肩上一推,把他藏到了自己背后。桃花娘娘的车队已到了他们跟前,下一瞬,女子的声音随风而至:“郎君身后,是何许人?” 书怀被墨昀挡住,并不能看见桃花娘娘的身影,但他仍能看到簇拥着树妖的那支队伍。无数双血红的眼珠盯着他,晚风吹动漆黑长羽,带来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一列队伍,竟是由前几日出现过的那些怪鸟组成。 这时候书怀才发现,城中安静得不太正常。桃花娘娘为了掩盖行踪,居然不惜设下幻境,将整座城都拖了进去。 此刻街上人迹杳杳,偶尔有一两人路过,也只是走着自己的路,他们被幻术迷住双眼,连近在咫尺的危机都看不见了。 墨昀没有接桃花娘娘的话,而鸟妖们将视线锁定在书怀身上,已经开始躁动不安。树妖一挥手,命它们安静下来,她自己也下了马车,再次问道:“郎君身后是何人?怎的不回答我?” 她这张脸,确实与晴光无二。墨昀挡住树妖伸过来的手,轻蔑地瞧她一眼:“本王的东西,与尔等小妖何干?” 这又是什么鬼话连篇?书怀从他背后探出头,毫不客气地拆台:“你完了,今晚你别想进屋睡觉。” 此语却让桃花娘娘误会了,她转了转眼睛,娇声笑道:“奴家有眼无珠,冲撞了妖王大驾,只是您的这位枕边人,似乎对妖族不太满意?” “不。”墨昀反手将书怀又塞回去,“对残害生灵者不满而已。” 树妖撇了撇嘴,狡辩道:“我们可没有滥杀,大王这半个月都在城中,想必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经她这么一说,墨昀倒是想起了书怀讲过的一句话,那时他就断定这树妖不会认帐,要么说自己没有杀过人,要么就说自己杀的都是该死之人——总而言之,就是找藉口为自己开脱。 对于这等事,书怀的预料很是准确。墨昀笑了两声:“你有没有害过人,本王马上就清楚了。” 桃花娘娘还想为自己辩解,却听妖王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本王乏了,不想听你讲话,你且自行离开,去城中寻块泥地扎进去吧。” 他说话带着刺,惹得群妖又是一阵骚乱,其中三只怪鸟忽然腾空而起,从侧面扑向书怀,竟是要趁着街上无人,将他置于死地! 书怀刚要推开墨昀,拔剑杀妖,却听得嗖嗖两声响,为首的鸟妖顷刻间被绞碎,半空中洒下一场血雨,肉块纷纷下落,途中又莫名自燃,眨眼间,一只大鸟就化作了数片飞灰。 余下两只见同伴惨死,慌忙退却,可惜为时已晚。一道灰影凌空掠过,先后钉穿两只怪鸟的心脏,将它们牢牢固定在砖墙上。 墨昀打了个响指,就在这一剎那,周遭出现无数根灰色小箭,它们形成合围之势,把群妖圈在正中央。 “要杀你有些麻烦,目前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墨昀五指微动,那些灰色箭矢便又围得紧了几分,鸟妖们阵型大乱,挤成一团。看到这情形,墨昀好似寻见了什么乐子,他勾起嘴角,将视线转移到树妖脸上:“若再不走,就不止一箭双鵰了,你想看看吗?” 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桃花娘娘忍气吞声,向妖王一再谢罪,驱赶着她那些随从,飞也似地逃了。 待到这群妖怪消失在娘娘庙的方向,墨昀才回过头,邀功一般问道:“我演得好不好?” “演?”书怀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迟钝,竟然理解不透这个字的意思。 “正是!”墨昀理直气壮,“我父王说了,在外人面前就要这么演!”说着说着,他又开始沾沾自喜:“看你的反应,我演得一定很好!” 书怀:“……” 墨晖教导儿子不过五十年,在这五十年间,墨昀只跟着他爹学会了如何装腔作势,而人情世故一类,一概没有学到,所以在他身上,才会存在如此巨大的反差。
第19页 不得不承认他在这两套行为模式之间切换得十分自如,连书怀看了都要呆若木鸡。 “啊……挺好的。”书怀半天憋出这么一句,“外人面前不露怯,着实不错。” 得了这句“夸奖”,墨昀更高兴了,书怀忍不住想看看他背后是否有条大尾巴在摇。现在他身上完全没有刚才威风凛凛的气势,两相对比之下,乍一想还有些好笑。 但书怀自己也知道,再小的孩子也终有长大的那天,墨昀既然已经到了人界,就必定会认识到其他的东西,被环境影响而有所改变,亦是迟早的事。 也许再过百年,他的威严就不再需要刻意去假装,这对他而言,也算是成长。 没有谁是一成不变的。 书怀看着面前的墨昀,那一双眼里洒进了斜阳暖光,亮闪闪的好生可爱。他往墙上一靠,长出了一口气:“多谢。” 谁知墨昀玩心大起,又开始卖弄自己今早刚学的酸话。他一把抓住书怀的手,双眼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对方:“既要道谢,何不以身相许?” 那一丁点感动顷刻间全熘走了,书怀猛地抽回手,在墨昀脑袋上敲了一下,冷笑道:“你再乱讲话,我就替你爹教训你!” 对于他的态度,墨昀极其不满:“明明那些凡人,都是对小姑娘这么说的!” “你是凡人吗?”书怀问。 小妖王果断摇了摇头。 “我是小姑娘吗?”书怀又指向自己。 小妖王再次摇头。 书怀成功偷换概念,把墨昀唬得一愣一愣,几乎要对这套说辞信以为真。然而墨昀并不是真傻,仔细一想就找到了问题所在,不过他多少也猜出了这些话不好乱说,于是乖乖地闭了嘴。 桃花娘娘大费周章,对整座城都施加了幻术,也不晓得孟礼这时能看到什么,总之当书怀回到院中时,只看到他在照料墙角的那盆花,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见他们从外面进来,孟礼便放下了水瓢,说桃花娘娘明日就要进城,劝他们早些休息。书怀谢过了他的提醒,和墨昀对视一眼,心说那树妖早就熘了进来,方才与你仅有一墙之隔,你明日能不能看到她入城都还说不准。 接下来桃花娘娘还有什么手段,书怀倒是想见识见识。不过,她既然已经知道妖王在城中,就一定会先忍耐几日,可能还想着等墨昀走后再害人。 她的这番算计是註定要落空的,在把她剷除之前,墨昀绝不可能离开,就算她这几日能按捺得住,时间一长,还是有忍不住要伤人的时候。她无法克制杀念的那一刻,就是动手将她消灭的最佳时机。 第11章 假象 和以往相比,桃花娘娘实在是非常奇怪。 先说迎她入城这事,往年她都要大摆排场,带一整队的仙童过城门走大街,一路徐徐前进至娘娘庙,那长长的队伍离老远就能望见,可今年她却悄悄地来到了城中。除此之外,仙童的数量较之前也有所减少,并且模样说不出的怪异,乍一看竟然还有些凶恶。 其次就是娘娘入城后不再接见任何一位信徒,有事全交予随从处理。今年没有圣水,也没有起死回生,更遑论姻缘与子嗣。她对这些事绝口不提,一旦有人问起缘由,随从便说娘娘无法扭转天命,要人们顺其自然,不得贪心。 可她若是无法扭转天命,往年那些事又算什么?她既然在城中什么也不做,又为何还要逗留?众人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难不成,她还有其他目的? 在人多的地方,流言就像生了翅膀,其传播速度之快、影响范围之广,毫无疑问是十分惊人的。桃花娘娘入城不过两日,关于她反常作风的传言就冒出了不下十个版本,人们开始怀疑,是这座城里出了什么问题。 这座城当然有问题,问题就在娘娘本身。书怀静静地等待幻术失灵,等待树妖露出马脚的那一天。 桃花娘娘忌惮妖王,不敢在他眼皮底下伤人,墨昀知道她怕自己,便每天去娘娘庙转一圈,变着法子威慑恐吓。 旁人看墨昀每天去娘娘庙,还当又是一个被美貌所折服的青年,殊不知在这位二百多岁的青年眼里,世间美色大多如粪土,他每天对着晴光那张脸,心里也不过四个字:长得还行。 他每日单独出门,又是去找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妖,书怀多少有些不乐意。他总觉得那树妖品行恶劣、心怀不轨,企图傍上妖王这座靠山,假如让她得逞,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猪拱白菜。 有人的地方就有邻里闲话,书怀已连续三日被不知名的女人们叫住,要他劝弟弟浪子回头——这个“弟弟”当然是指总往外跑的墨昀。 然而压根就什么事都没有,那还能怎么劝?书怀呵呵笑了两声,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管教弟弟,不让他被美色所迷。 渐渐地,邻人传的闲话越来越夸张,今天有人说墨昀进了娘娘的房间,明天又有人说娘娘庙里有奇怪的声音。书怀被这事搅得心烦意乱,静不下心也沉不住气,他提着剑直奔娘娘庙,誓要把这不知死活的小畜生拎回来扒皮抽筋。 墨昀当然不知道自己被人编排成了什么样子,他进树妖的房间,不过是看到她又在摆弄圣水,至于所谓的怪声,恐怕是那只老鼠精随从被他吓哭的声音。
第20页 如果闲话是在当事人面前说,那就不叫闲话了。世间言语千千万,谣传占了近一半,而且由于大家都不寻求真相,也不搜集证据,传言往往会变得越来越离谱,不了解事实的,就很容易被带跑偏。 书怀并非不了解墨昀,但他不能放任墨昀胡来,给别人制造谣言的机会。天界要收拾妖王,正愁没有把柄,假如给他安一个祸乱人间的名头,一传十十传百,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冥君的前车之鑑就摆在那儿——流言发展到了一定程度,是能害死人的。 远在冥府的严青冉猛地打了个喷嚏,鬼使在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开始煽风点火:“一定是书怀在念叨冥君,待他回来了,属下替您收拾他。” 严青冉宽宏大量地摆了摆手:“算了,这大闲人如今怕是变成了大忙人,那小妖王自会替本君收拾他。” 墨昀坐在桃花娘娘对面,突然也打了个喷嚏。 树妖战战兢兢,极尽所能来讨好妖王:“大王,一定是您的心上人在想您!” 心上人?墨昀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发现自己熟悉的人只有书怀。他看了桃花娘娘一眼,起身就往外走,桃花娘娘眼见这煞神终于要离开,不由得松了口气,暗自偷笑起来。 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墨昀刚推开门,一道白光就顺着门缝飞了进来,他一低头恰好避过,可后面的屏风没有长脚,顿时被噼得四分五裂,木屑到处飞溅。 桃花娘娘手一抖,玉杯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墨昀睁大双眼,有些诧异,他看了看屋里这片狼藉,小心谨慎地向外探头探脑。 他躲在左侧的门板后面,眼睁睁看着右边那块碎了,数道白芒如雨般倾泻而下,随着狂风灌进了屋内。 这一次遭殃的,是桃花娘娘面前那张檀木桌。 “书怀?”墨昀懵了,连忙钻出屋,跑向不远处的那名白衣人。 桃花娘娘眼看此人不给面子,竟将屋内陈设砸得一塌糊涂,登时勃然大怒,也顾不得妖王在场,扬手便从袖中飞出一根树藤,直扑书怀而去。 书怀站在原地,没有出剑。 妖王听到那阵呼啸风声,头也不回,随手一把扭断树藤,急急道:“你怎么来了?” “我本是想叫你回去。”书怀越过他的肩头,看到桃花娘娘面目狰狞地关了房门,“但我来的时候,外面死人了。” 今日墨昀一直紧盯着树妖,她是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害人的,那书怀所说的“死人”…… “幻术失效了?”墨昀问。 书怀点了点头,不悦地皱起眉:“生老病死本是寻常事,若非这只树妖蒙蔽凡人双眼,给他们营造假象,他们也不至于在后来遭受更大的打击。” 墨昀随他出了娘娘庙,远远望见街上横躺着一具白骨,正是先前在包子铺里跑来跑去的那名死者。这位早已逝世的可怜人正孤零零地睡在那里,在他周围,一片死寂中瀰漫开来的,不仅有恐惧还有哀恸。 旁观者在道旁围了一圈,朝那副骨架指指点点,死者的母亲在他身旁,撕心裂肺地哭叫着,使人不忍去听。 她曾以为自己的孩子当真回来了,却忘了死人本就不能复生,桃花娘娘的骗术正是利用了她的侥幸之念,才得以持续到今日,骗了她这么久。 “凡人都说生老病死是常事,为何又如此看重生死?”墨昀看着那泪流满面的母亲,有些不解。他身为妖族,拥有漫长的时光,自然不知凡人对生命的渴望。 “他们最多也就能活个几十年。”书怀回答,“在这几十年间,有许多风景看不够,有许多人爱不完。绝大多数人活在这世上,不光要担心自己能不能活,还要思考自己该怎样活,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享乐。” 他轻轻抽了口气,不再去看那位母亲:“谁都想过上好日子,经历自己所未经历的一切,可有些人,他还没看到什么是幸福就已经死了,这怎能不令人难过?” 人太脆弱了,他们怕病痛,怕天灾,有很多事物令他们难以生活。 就算不生病,就算能吃饱饭而不至于饿死,也有可能会被残害。只要杀人者一念兴起,被盯上的人这辈子就算完了。 凡人一旦身死,就什么也不再有了。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今生种种俱成云烟,短暂的历程化作生死簿上寥寥墨痕,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她本可以在这两年间,放下一些伤心事。”墨昀不无遗憾地说,“可现在是又多了几年的伤心。” 这正是书怀厌恶桃花娘娘的原因之一,她明知自己的幻术迟早会生效,但为了塑造自己的神圣形象,却还是骗了这本能认清事实的一家人。 而更为荒唐的是,这名死者当时来冥府报到,曾向冥君哭诉,说自己是被一只树妖所害,冥君立刻派鬼使去了天界,催促人仙尽快除妖,对方却说妖魔已被降服——现在看来,完全是一派胡言。 不管是放任自流,还是狼狈为奸,都是同样恶劣的行径,能救而又见死不救,实质上与杀人无异。 他们匆匆走开,远离了娘娘庙,总算听不见那惹人伤心的哭喊声,就在这时,旁边忽然有一名女子叫道:“好巧,又遇见公子了。”
第21页 书怀抬头一看,在那边树下的,不是杜夫人却又是谁?此刻她的夫君正与她站在一处,当真是一对璧人。 但眼下书怀没心思去客套了,他径直走上前,唤了一声“杜兄”,又道:“今日事态紧急,我便不绕弯子了——杜兄从前是否见过桃花娘娘?” 杜公子——现在的杜老爷愣了一下:“未曾接触过。我只是担心娘子自怨自艾,便假借鬼神之词使她放心。” “此事我是后来才知晓,公子这般问,难道是那桃花娘娘有什么问题?”杜夫人在旁问道。 果然如此,没想到竟让墨昀给猜对了。书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小妖王一眼,嘴里却说着:“不与她接触就对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一棵树在那故弄玄虚而已!” 杜氏夫妇大感惊奇,正欲张口发问,却听得有人啼哭,转头一看,但见赵家娘子手中抱着一具白骨,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这场景颇为骇人,杜夫人轻呼一声,抓紧了丈夫的手臂。 “那白骨,就是她死而复生的孩子。”书怀神色不忍,“倘若二位愿意信任我这萍水相逢之人,便趁树妖没有动作,赶快出城避难吧。” 杜老爷大惊失色,连连向书怀道谢,夫妻二人就此赶回了家。他们为人质朴,常做善事,在城中的影响力也不小,想来会有一批人随他们一道出城。 “要不要折回去,先把那只树妖杀了?”墨昀望向娘娘庙,那里正聚集起黑色的云雾,一派不祥景象。 书怀否决了这个提议。 到目前为止,已经暴露的骗局还只有一例,桃花娘娘完全可以说是城中生了妖孽,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从而留住信徒。但若是所有和她接触过的人家都出了问题,那人们就会怀疑她的可信度,这时候再去斩妖,所受阻力将会更小。 一个漏洞可以补救,无数个漏洞救无可救。 说出一个谎言,就需要千千万万个谎言来为它打掩护,而每一句假话都有一处破绽,千万句假话,又会有多少破绽呢? 第12章 将死 诚如冥君所言,纵然书怀在他这儿整日混吃等死,但只要此人一回阳世,便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懒惰。今日清晨,书怀难得早早睁开双眼,他在心中默念三次“为了苍生福祉”,总算是爬了起来。 杜氏夫妇正领着一大帮人聚集在街上,这些人原本就不大信任桃花娘娘,心中早就有些揣测,只可惜肉眼凡胎,看不破树妖真身。不过,昨日发生的事大家有目共睹,此事恰好证实了他们之前的想法,因此听杜夫人说要出城暂避,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这些人谈不上有多信任书怀,但眼下人心惶惶,他们既是慌乱,又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只能选择相信这来历不明的青年。 逃亡宜早不宜迟,拖得久了恐怕会横生枝节,杜氏夫妇与书怀简单交谈两句,便就此分别,一方带人离城,一方去往娘娘庙。 墨昀精力旺盛,晚上不睡觉,白天却起得比谁都早,当所有人都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他已坐在了桃花娘娘跟前,开始了今日份的严密监视。 妖王严于律己,同样也严以待人,他说要盯着桃花娘娘,果真就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树妖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总想找藉口支开他,好让自己喘口气,然而墨昀根本就不买她的帐。 “大王,娘娘要沐浴了,请您回避。”老鼠精被推出来当传话筒,此时正瑟瑟发抖。 “一棵树还沐浴?”墨昀大感惊奇。他上下打量桃花娘娘一番,忽然挽起袖子:“你变回树,本王亲自给你浇水。” 树妖只好摆手,说自己昨夜已沐浴过,不必再洗一次。 还没过一刻钟,她又踢了老鼠精一脚,老鼠精欲哭无泪,一步步挪到妖王身边:“大王,娘娘要更衣……” 墨昀眉头一拧:“怎的这么多事?你干脆变回原身到土里扎根好了,还省得本王盯着你。” 桃花娘娘敢怒不敢言,只能这样与妖王面对面干坐着。突然,窗口倒挂下一只鸟,粗声粗气地叫她:“娘娘,先前那人来了!” 这只鸟口中的“先前那人”正是书怀,桃花娘娘逮到机会,正要开口,却又被墨昀抢先一步。妖王一拍大腿,欣喜道:“我那兄长来了?快快快,把人迎进来!” 鸟妖们都是势利眼,自打见识到妖王的实力,它们就抛弃了桃花娘娘,转而成了墨昀的忠实追随者。一听妖王发话,传信的那只鸟立即就飞走了,压根没给桃花娘娘发表意见的时间。 没过多久,一群小妖拥着书怀走了进来。桃花娘娘见状,被气得面色铁青,骂又骂不出口,见她这副模样,书怀却是笑了。 虽然她对书怀恶意满满,但不得不承认,从书怀出现的那一刻起,墨昀的注意力就被吸走,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这给了她放松的时机。桃花娘娘仔细一想,假如今日书怀不来,自己恐怕会被妖王逼得发疯。 如此说来,她看不顺眼的这傢伙,反而变成了她的救星。 但她没有忘记书怀是要取她性命,一考虑到这里,她再度不安起来。 起初她的确以为自己可以争取妖王的支持,然而后来她却发觉,这个想法本身就傻得可笑,墨昀显然更信任书怀——或者说只信任书怀。也不知这个凡人是什么身份,又究竟与妖王有何关联。
第22页 抱着这样的疑问,桃花娘娘忍不住多看了书怀两眼。她与对方真正接触的次数不多,如此近距离的观察更属首次,她将书怀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最后视线停留在了那把剑上。 这把剑给她的感觉很奇异,她越看越入神。书怀注意到她的视线,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他不笑还好,墨昀一见他笑,立刻将头扭了回来,皱眉问道:“你这棵树整天不安分,这次又想做什么?” 桃花娘娘猛地被他一吓,脑内顿时空白,墨昀见她不回答,更加坚定地认为她在动歪心思。 于是妖王不再和书怀谈天说地,转而静静凝视着树妖。此间骤然沉寂,在一室静谧当中,一人两妖团团围住圆桌,三双手里都捧着个茶杯,竟也具备某种微妙的和谐感。 老鼠精藏在房间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它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有动静就招来杀身之祸。 在这时候还能笑出来的,除了书怀不会再有别人,他既不担心墨昀,又不畏惧桃花娘娘,更不怕那小老鼠,俨然处在塔尖。 书怀放下茶杯,对着树妖露出一张笑脸:“茶不错。” 他这一笑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桃花娘娘起了疑心,几乎要以为他有什么阴谋。但书怀笑过之后,竟拉着妖王离开了娘娘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先前还好奇,为何这附近没有桃树,却凭空冒出个桃花娘娘。”书怀远望向天际,云雾缭绕之中有青山的轮廓,他看着看着,又勾起嘴角笑了,“原来就连这只树妖,都在自我欺骗。” 谎言这种东西也具有两面性,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它的危害完全压倒它所带来的利益。 总而言之,还是认清实际比较稳妥。 桃花娘娘在这一点上与孟礼颇为相似,后者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创造了晴光,又觉得自己拥有梦中情人,而桃花娘娘这棵老槐树,居然还把自己装扮成美艷的桃花。两相比较之下,他们倒是十分般配。 “这棵树马上就要死了。”墨昀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些天的所见所闻,肯定地下了结论。 她马上就要死了,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是意味着,她要孤注一掷,拼死一搏。 鸟妖们投靠墨昀,并不全是因为趋炎附势。它们数量锐减,但书怀根本没有杀死那么多只鸟,墨昀更不会随意动手,既然如此,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桃花娘娘趁墨昀不在,汲取了这些下属的生命,藉此苟延残喘,企图多撑一些时日。 这群鸟不是杀不尽的,恐怕今日过后,城中居民就会发现,娘娘座下的“仙童”已经一个也不剩。 “她吞吃妖类,实力会不会有所增长?”书怀蓦地想到这个问题。假如桃花娘娘吞噬群妖而力量大增,那要对付她岂不是更加困难? 墨昀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这些鸟本是弱者,无甚用处,连她的肚子都填不饱,其余的就更别提了。” 论对妖族的了解,没人比得上妖王。书怀与妖族不常打交道,自然是相信墨昀的说法,他心中一块大石缓缓落地,由衷地感嘆起来:“家有好妖,如有一宝。” 说到这里,他忽又想起孟礼来。若是叫孟礼看到了桃花娘娘的原身,他会有何反应? 亲眼目睹美人变成枯木,可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桃花娘娘实力不强,但她绝非弱者,不是动动手指就能捏死的那一类,要想消灭她多少有些难度。而诛杀树妖一事,必须由书怀和墨昀来完成,无法假他人之手,更不能要求城中这些凡人参与其间。树妖一旦失控,定然大开杀戒,到那时,再多人也只能做她的踏脚石,反倒徒增伤亡。 说得刺耳一些,办大事的时候,累赘越少越好,否则就要花费更多精力,行事难度亦会大大提升。 于书怀而言,现下还留在城里不走的这批人,实质上就是拖油瓶。 随着幻术的接连失灵,桃花娘娘名誉扫地,声望大不如前,被矇骗者幡然醒悟,为了不再遭受损失,他们也仿效杜氏夫妇,成群结队地离开了这座山城。 余下尚未离去的,无非是还没吃过亏,体会不到任何危险性,固执地认为自己可以安然无恙,而罔顾眼前事实。 对于这类人,书怀自是想管,无奈劝不动他们,只能祈求他们不要在旁添乱,找个隐蔽处藏起来最好。 如果屁股生尖坐不住,非要出来乱跳,那倒也能长长记性。 晴光作为画中仙,当然比普通人要强。她聪明得很,能帮别人就从旁相助,发觉自己能力不足时又绝不拖累对方,若要寻谁来帮忙,她无疑是最佳人选,但书怀不想让她和树妖接触。 他们要杀桃花娘娘,对方若想保命,也必须先杀死他们,此乃倾力相搏的生死之战,绝非儿戏。晴光化形不久,固然天生聪颖,但行事算不上谨慎,如果出了什么闪失,是要叫人悔青肠子的。 书怀不敢冒险请她相助,更不肯将自己肩上的责任交给旁人,他再三告诫晴光,不允许她出门。 晴光确实很乖,比墨昀好哄得多,书怀不叫她乱跑,她就天天在屋里绣花,自娱自乐倒也玩得很开心。书怀常常拿她与墨昀相比,嫌弃后者太好动,紧接着他又提起雪衣,此刻更要愁上加愁。雪衣不光是好动,还总出去捣蛋,算是最令人不省心的一位。
第23页 墨昀心里清楚,书怀不是真的在嫌弃谁,此人的老妈子性格,早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当这人开始念叨你的时候,不需要反驳他,撒个娇就可以,他通常会嘀咕一句“傻乐呵”,随后就换了话题,今日之内再也不会数落你的不是。 这是一项应对书怀的完美策略,前提是他要对你心软。 那棵死期将至的老槐树用这招,就绝对不管用。墨昀想到此处,开始幸灾乐祸。 作者有话要说:  热。 第13章 初战 娘娘庙里的活物越来越少,鸟妖完全绝迹,大团大团的黑色云雾积压在庙宇上空,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黯淡无光,白色墙壁染上了血渍,仙气飘飘转眼成了鬼气森森。 遗留在城中的尚有近百人,见了这番景象心生畏惧,也开始闭门不出,四处杳无人烟,寂静非常。 他们纵然想走,也再走不得了,他们错过了出城的最佳时机。 距首批居民离开已有四日,在短短的四天之内,妖异的藤蔓在城门上迅速生长,时至今日,它们已将门洞堵死,城墙上也遍布树藤而难以跨越,车马过不去,人畜过不去,就连飞鸟也过不去,当真是铜墙铁壁。 一只山雀出了林间,好奇地想要站上城墙,它拍拍翅膀朝这边飞过来,身姿摇摇晃晃,只等着在墙上站稳脚跟——这一切再正常不过;然而谁也想不到,它刚靠近墙头,身后就骤然窜出一条树藤,闪电般钻入了它的身躯。鸟儿瘦小的身体眨眼间被吸干,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没有骨骼亦没有血肉。 桃花娘娘的进食方式着实噁心,书怀撇过头,不想再往那边看上一眼。 孟礼对这一切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他好似与世隔绝一般,接收不到外界讯息。他不分昼夜地坐在画室中,在纸上描绘他心里的桃花和美人。 书怀以为他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观察了些时候,却又看不出问题所在,只好任由他继续画下去——但愿他别愚蠢到去娘娘庙找他那位梦中情人。 “都这时候了,你还去盯着她?”书怀刚想着孟礼千万不要去娘娘庙,转头就看到那狼崽子要出门,他连忙追了上去,抓住墨昀的衣袖。 妖王透过窗望向画室,见孟礼仍在作画,又看到晴光的房门紧闭,便一把揽住书怀,将人带出了门。 街上不剩半个人影,唯余几片落叶随风而动,上下翻飞。明明夏天还未过去,此间却显露出凋零破败的景象,空空荡荡宛如一座鬼城。 “你看这地方,都没几个活人了。”墨昀指着周围那些院落,“比冥府还像冥府。” 比冥府还像冥府,此话不假。 在严青冉的治理之下,就连冥府这种大型鬼魂聚集地都能生机勃勃,每天吵吵闹闹,活像另一个阳世,可真正的人间,却有如此荒凉的所在。 阴阳两界,倒似翻转了过来。 书怀没有作声,他满眼都是娘娘庙上方那些张牙舞爪的枝条。今日已经不能算作“监视”了,树妖原形毕露,又无下属在旁,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我本以为那些鸟还能供她再吃几天,没想到她胃口居然这么大。”墨昀推开庙门,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话。书怀起初没能听懂,反覆咀嚼几遍,恍然间却又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小妖王不傻,算盘打得还很精。他每天去娘娘庙里头坐着,正是为了拖住树妖,让她无法外出,只能先吞吃自己的属下。那群鸟从最初就站在书怀的对立面,它们跟着树妖到处害人,助纣为虐,罪孽如此深重,墨昀断然不会让它们存活,而要消灭棘手的敌人,最高效的方法就是在其内部制造矛盾,使之自相残杀。 书怀拔剑斩断横在面前的树枝,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多亏了墨昀这招,他们现在只需面对一棵老树,而不必防备那些怪鸟。 如今鸟妖已被桃花娘娘尽数吞食,再没有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可能,城中的凡人也随之安全不少,无需再担忧会突然遇袭。 细碎的声响自空中传来,墨昀抬头一看,见那些干枯的树枝上开出了无数花朵,剎那间繁花似锦,遮住了琉璃瓦,也遮住了其上的半边天。 桃花娘娘坐在枝头,神情阴鸷,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墨昀,满怀幽怨与恨意,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书怀定神细视,发现她只有上半身仍保留着人形,腰部以下则与枯枝融为一体,她不是坐在树枝上,而是生长在上面,猛一看煞是骇人。 “想不到你竟然还有精力维持幻术,是饿得不够狠吗?”墨昀眼见得此情此景,颇为感慨。桃花娘娘完全是死要面子,都已经大难临头了,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了,还要装作一棵桃树。 树妖状若癫狂,她如同疯子一般,用力拉扯自己的头发。绾好的发髻被抓散了,珠钗从高空掉落,在石阶上摔成了碎块,满树桃花也跟着她一起晃动,它们的影子在地上乱舞,宛若噬人群魔。 终于,桃花娘娘疯够了,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向墨昀,高声骂道:“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你这畜生!你不得好死!” 书怀心头腾起一股无名火,他算是发现了,有些不知悔改的傢伙终生都认识不到自己的错处,任谁来惩罚他们,都会反过来被其指责。对于这种货色而言,根本不存在浪子回头,任何劝导都对他们完全无用。
第24页 “可笑至极。”墨昀被她辱骂,竟也不曾发怒,他扬起脸看向树妖,哂笑道,“不得好死的傢伙,难道不是现在的你吗?” 此话一出口,树妖顿时更疯了,她使劲摇晃着身旁的枝丫,喀啦喀啦的声音响成一片,杂乱无章,令人生厌。 “你这个小鬼!凭什么你是妖王!”桃花娘娘崩溃地大吼大叫,她猛地一挥手,树干旁侧的琉璃殿顶轰然炸开,碎石残瓦如雨而下,在地上砸出大小不一的凹陷。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书怀仍能听到树妖的嘶喊:“你父亲奴颜婢膝,只知媚上,与人仙结合生下了你这么个东西,你不过是运气好,才继承了他们的位置!乳臭未干的崽子!为什么偏偏要来妨碍我成仙!你们全家都该死!都去死!” “无可救药”四个字在书怀舌尖转了转,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桃花娘娘是无法被骂清醒的。她高高举起双臂,霎时间从背后分散出八根树枝,伴随着她的动作,枯枝高高扬起,又急速向下扑来,尖端直指妖王。 在她动手的同时,几缕灰雾在她身边凝结,这次出现的不再是箭而是长矛。墨昀正欲将树妖刺穿,突然看到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浮现在她脸上。他心头一沉,猛地撤回兵器,又伸手拉过书怀,将其藏在自己身后。 妖风阵阵,吹得满树桃花狂舞,花朵散成碎片后,竟不是悠悠飘落,而是随枯枝一起疾沖! 墨昀拍出一掌,长矛骤然消散,灰雾重新集结,在他前方形成一个巨大的屏障。 “当!当!当!——”花瓣撞在屏障表面,竟有金石叩击之声,其威力可见一斑。桃花娘娘仰天大笑,又是一阵花雨倾落,接着先前那一轮,再次飞向墨昀。 书怀注意到枝头的桃花越来越少,心下已知树妖没有更多精力,他粗略估计一番,凑上墨昀耳边问道:“你可还撑得住?” 墨昀额角沁出细汗,嘴上却依然开着玩笑:“你抱抱我,我就能撑住。” 书怀:“……” 墨昀本是随口一说,没指望对方把这话当真,可未曾想到片刻之后,他竟然真的被轻轻抱了一下。 随后他感到书怀在他后脑勺掴了一掌,他刚想回头调笑两句,耳畔便颳起一阵凉风,余光瞥见一道白影越过屏障,踏着长剑直冲挂在半空的树妖。书怀沿途避过树枝石块,身形灵动如云中白鹤,墨昀一时看得移不开眼。 少顷,飞花散尽,妖风暂歇,墨昀撤掉防护,右手出现一把长刀。此刻迎面捲来一根树藤,他飞身跃起,重重在上一踏,借力跳向半空,朝前方奋力一挥! 罡风一路摧折枝条,枯枝败叶化为齑粉,桃花娘娘慌忙闪身避过,那一击砸在树干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纹,几乎把整棵树从中噼开。 她侥幸逃过一劫,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迫对上从身后持剑刺来的书怀。书怀真如白鸟一般,在树枝间轻盈地飞来飞去,每换一处落脚就随之刺出一剑,无数幻影交织重叠,令桃花娘娘眼花缭乱,只好一再躲避,藏匿于树冠之中,和对手兜起了圈子。 如此拖延,于己不利,必须另寻办法。书怀瞥见了墨昀在树干上噼出的伤痕。 但树干总比树枝要坚硬,若想将它斩断,就需要更多的时间。 书怀遥遥望了墨昀一眼,双方交换过眼神,紧接着,他们同时从两面发动了攻击! 刀剑并悬,风声呼啸,一次又一次冲撞着树干中央的那道裂隙! 庞大的树冠剧烈颤动,摇摇欲坠,树妖不过多时就要被彻底击败。 有根软藤趁着他们不注意,悄悄地爬下了树,伏在地上蜿蜒伸至围墙外侧。这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它左右探寻一遭,终于发现了它的盘中餐! 毒蛇骤然弹出尖牙,捕获了墙外呆立不动的目标。它将战利品举起,想把这难得的猎物送到主人身边。 “我心爱的人儿哟——”桃花娘娘不再躲藏,她从树冠中再度现身,尖声狞笑着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来人,“你来为我陪葬吧!” 一切本该顺利进行,却突然生了变故,书怀被扰乱心神,一步踏空向下落去。墨昀见状,立刻也停了攻势,伸手将人拉入怀中,书怀连忙把剑换至左手,剑锋稍微偏转过一个角度,狠狠刺穿了那根细藤。 先前被抓住的人掉了下去,书怀终于看清了是谁在搅局,那一瞬间他感到血气上涌,险些大骂出口。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墨昀也看见了这傢伙,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别人都藏着不动,他跑出来做什么!” 他们此刻自顾不暇,无法出手搭救,只能焦灼地看着那人下坠。 斜刺里突然出现一袭淡粉衣裙,书怀剎那间呼吸凝滞,睁大双眼看着她向坠落者飞去。 “孟郎!”女子接住这不怕死的凡人,轻飘飘落回了地面。 第14章 魂断 假如说孟礼的出现让书怀感到有些不妙,那晴光和孟礼一起出现就是非常不妙,以此类推,他们两个同时在桃花娘娘面前冒头,那就是天塌地陷级别的不妙。 晴光救下孟礼的那一瞬间,桃花娘娘安静了下来,她死盯着那张与自己肖似的脸,两排牙齿嘎吱作响。这个凡人是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拥有另一个与她相像的女子!难道那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丫头,已经取代了她的地位吗?
第25页 “你们……你们统统都要死!”桃花娘娘嗓音嘶哑,喊出这一句几乎用尽了她所有力气,她茫然地悬在半空,看着劫后余生的孟礼。 书怀发觉桃花娘娘颓丧下来,不禁松了口气,他刚要再次御剑,彻底砍断这棵妖树,忽然又听见孟礼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惨叫。 这下不光是书怀愣在当场,就连墨昀和树妖都惊呆了,孟礼在围墙那边偷看了这么久都没有半分惊恐,难道就在刚才,积累的情绪瞬间全部爆发了吗? “晴光,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妖孽……”孟礼浑身震颤,说出的话却让人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听到他这么说,晴光顿时怔住了。明明是她救下了此人,为何还要被指责为忘恩负义?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她发现孟礼现在看着的根本就不是她! 孟礼看向半人半树的桃花娘娘,满面惊恐:“你骗我,你这个妖怪!” 他在身边胡乱摸索一通,将自己所能抓到的东西全部朝着树妖扔过去,嘴里不停咒骂着。晴光呆呆地看着他,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往下淌,她终于明白了,孟礼再一次将她当成了桃花娘娘。 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是这个态度,他总是认为更好的那个才是他的桃花。 他并不是瞎,也不是聋,更不是傻。 他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不肯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将树妖认作了仙子。 既然不是他的错,那就一定是别人的错!一定是晴光的错,一定是她骗了自己,是她残害生灵,还假扮懵懂无知! 桃花娘娘看穿了他的本质,蓦地爆发出一阵狂笑,那些枯枝败叶重又伸展起来到处挥舞,书怀被其中一根树枝砸中手臂,险些再次跌倒,好在他及时稳住了身形。 那边的地面上,孟礼仍在不知疲倦地大骂,不断将土块石子等物丢向桃花娘娘,晴光只是对着他静静流泪,却一句也不为自己辩解。 心灰意冷,说再多的话也无用。 书怀踏上已被破坏大半的琉璃顶,正对着树上那道可怖的裂隙,墨昀在他不远处站定,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刀光剑影交杂,向那行将断裂的老树扑去,只听得一声脆响,木屑飞溅,树皮剥落,整个树冠向下倾倒。墨昀将长刀抛向空中,任它散作一张大网,把那枝桠在空中撕成无数碎片——这时桃花娘娘却仍在大笑。 “我就是忘恩负义了,你能怎么样啊?”树妖抓住藤条,半边身子吊在余下的树干上晃晃悠悠,她脸上荡开狠毒的笑意,一字一顿道,“我、就、是、晴、光!” 如此做法无疑给了孟礼死不认错的契机,他的情绪更加激动,脱口而出的话也越发难听。书怀皱起眉头,准备一剑杀死这棵讨厌的老树,好赶快把晴光从孟礼身边带走。 可他的剑还未动,桃花娘娘就已消失了! 她逃去了何处? 那半截枯木上突然冒出青色的藤蔓,桃花娘娘倾注全部力量,只为助它们生长,而它们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亦是拼尽全力,要将她送往孟礼身旁。 眼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飞速逼近,孟礼大惊失色,两条腿也吓得发抖,根本无法挪动半分。晴光见了他这副窝囊样子,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她在脸上胡乱擦了两把,伸手拥住孟礼,带着对方腾空而起,躲开了桃花娘娘。 书怀本以为树妖已是强弩之末,谁知她忽地兴奋起来,竟然紧追着晴光不放,她们之间距离过近,就连墨昀也不敢贸然出手,生怕误伤友人。 这棵老树演戏上了瘾,一边追赶晴光,一边发出刺耳的笑声,嘴里还不停喊着孟礼的名字。后者将这些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自是惊惶万分,他双腿踢蹬,连连挣动,晴光只好花更大力气去压制他。 画中仙既要保证孟礼不摔落在地,又要提防树妖的追赶,忙的晕头转向。就在这关键时刻,她眼前一花,走错了路,险些撞上墙壁!她慌忙护住怀中的人,自己的手肘却重重磕上了墙面,她闷哼一声,酥麻立刻传遍了整条手臂。 身后劲风袭来,桃花娘娘马上就要抓住她了,已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缓解痛苦。 晴光咬了咬牙,不顾右臂疼痛难忍,一脚踢上墙面,向另一边弹开。而就在她逃脱的下一瞬,青藤撞碎了围墙,正是她刚刚所在的位置! 桃花娘娘屡次失手,有些焦虑难耐,她的力量在逐渐流失——但晴光左支右绌,气力不支,此时的状态也并没有比树妖好多少。 书怀旁观多时,终于忍不住要出手,然而桃花娘娘的速度太快,他连出五剑都未曾刺中,围墙倒是被拆了大半。 “你放下他!你放下他!”桃花娘娘尖叫,“你把他给我,我就不杀你!你放下他!你放下他!” 听到她一直重复这四个字,孟礼惊恐地睁大眼睛,浑身汗毛倒竖:“不!不!不!救救我!救救我!” 晴光对桃花娘娘的叫喊充耳不闻,她固执地保护着孟礼,竟是要和树妖死磕。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追逐战中,迟早有一方会精疲力竭而不得不停下。按目前的状况来看,先耗尽力气的会是晴光。 若晴光坚持不放手,那击杀树妖的时间将会大大延迟,说不定桃花娘娘在自己死前,还能拉上他们两个做自己的随葬品。这样的做法既浪费时间又消耗精力,也许还徒增伤亡,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第26页 可如果她放手了,孟礼就会被桃花娘娘杀死。此人固然犯了错,但离“罪该万死”还差好几层,以无辜凡人的性命做诱饵来除妖,是书怀的行事大忌,更不可能出现在他的计划之内。 “晴光!”书怀唤道,“你往这边来!” 只要桃花娘娘接近自己,书怀就有将她一击毙命的可能,虽然这个可能性并不是很大,但不管能否抓到时机,总得先试一试。 晴光很信任书怀,听他在叫自己,立刻调转方向朝这边飞来。桃花娘娘仍在她后面缀着,却很明显畏手畏脚了许多。树妖确实忌惮书怀和妖王,她担心自己靠得太近,会被这两只在后黄雀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淡粉的衣裙从书怀身旁掠过,撩起一阵香风。画中仙总算是和树妖拉开了距离,书怀和墨昀抓准机会,一前一后挡在了桃花娘娘面前,生生阻断她的进退两路。 “滚!滚!滚开!”树妖不敢擅动,嘴上却依旧叫嚣着,不过她也只能喊上一两句了,替代她双腿存在的青藤如今也开始枯萎,慢慢变成了和那半截老树一样的枯黄色。 有书怀和墨昀拦着桃花娘娘,晴光终于松了口气,她落在不远处的墙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桃花娘娘五指成爪,向前方的书怀抓去,而书怀不避不让,和她面对面互相冲撞起来。绿叶和剑影战成一团,刀光趁乱潜入,二者合力,在树妖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伤痕。 创口没有流血,从其间逸出的俱是黑气,桃花娘娘的面容愈发狰狞可怖,她大张着嘴,吐出一连串无意义的话语。 她马上就要死了!她不能死!她要拉一个该死的傢伙,随自己一同上黄泉路! 树妖不再维持上半身的人形,她身形暴涨,化作一截巨大的枯木,从两侧伸出横枝,不偏不倚地刺向正在墙头歇息的孟礼! 书怀一剑已经刺出,无法回撤,墨昀视线被阻,根本看不到发生何事,两根横枝就这般不受阻碍地扑了出去,势要杀死它的猎物! “哧”的一声响起,刺痛了书怀的双耳,他回过头,见那两根树枝穿透人体,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石砖上,不多时便汇聚成一大滩,它们不断向下流淌,整面墙都被染成了血红。 老树发出了微不可闻的笑声,在桃木剑下消失,被她刺中的那个人影晃了晃,猛地坠下高墙。 “晴光!”书怀在半空中接住这可怜的姑娘,随之摸到了满手鲜血。 晴光自背后到胸前被贯穿出一个破洞,她的目光渐渐涣散,眼角滑下两行泪来,嘴唇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书怀凑到她唇边,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哥哥,我好疼……” “哥哥……” “我好疼……” “我要死了……” 这细细碎碎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炸得书怀脑内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他听不见任何声音,感受不到任何心跳,无法捕捉任何一缕生命的讯息。 他紧握着晴光的手,那只手剧烈抖动一阵,突然静了下来。 一双眼睛永远阖上,再也不会睁开。 悲凉像流水一般将书怀淹没,他怔怔望着死去的姑娘,眼前却出现了两张脸,有时是雪衣,有时是晴光。 墨昀抓着孟礼从那面血染的墙上飘下,站在了书怀身边。他似乎不想再与孟礼接触,也不顾此人是否站稳,迳自松开了手,任他摔倒在地。 仙子散成流萤,万千微光向四面八方飞去。淡粉的衣裙不见了,明丽的笑靥不见了,空余一幅画卷,寂寞地躺在碎石乱草之间。 孟礼看着那幅画,他熟悉那幅画,那是出自他手的一幅画。 画中桃花开得正艷,美人痴痴凝望,生怕有风来,无端将它惊动。 它可真是美啊。 孟礼伸出手,去碰触美人的面颊,然而就在他触及画卷的那一刻,鲜亮的色彩飞速褪去,眨眼之间,整张纸上空空如也,仿佛那姑娘从来没有出现过。 墨昀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那张白纸,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卷好,生怕有一丁点磨损。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书怀忽然问,“你有认真看过她一眼吗?” 孟礼不敢回答,他已记不得她的模样。 “我不懂你为什么分不清她和桃花娘娘,”书怀摊开双手,掌心的血迹渐渐消失,他扫了孟礼一眼,半是无奈半是怨恨,“其实你有一处画错了,树妖脸上根本就没有那颗泪痣。”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你才是忘恩负义的胆小鬼!孟礼,你果真是活在梦里,你枉读圣贤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众神正在河北上空吃火锅。 40度,我要死了。 第15章 隐喻 孟礼自知理亏,嗫嚅着不敢回应,纵然书怀满腔怒火,也不好对着一根木头发泄。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也不看孟礼一眼,拉上墨昀径直出了娘娘庙。 此刻四下无人,他大可御剑而奔,但仍是一路走到了城门口。 他在城门前停驻,看到墙面都恢复成了原样,其上再无藤蔓缠绕,只余风雨痕迹。岁月沧桑,人来人往,这砖石土块都看着。多少年来,人事几经更迭,唯有这堵墙屹立不倒,宛如一个永恒的印记。
第27页 不久之前,晴光还兴致勃勃地说,她在城墙上刻了自己的名字,就在城门东侧的某块砖上,作为她来过这里的记号。她希望有朝一日故地重游的时候,还能看到那两个字迎接自己。 “我想四处走一走,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可有些人,还没看到什么是幸福就已经死了……” 原来属于她的,也不过是短短数年而已。 那个姑娘已经不在了,她刻下的名字还在吗?书怀沿着城墙向东走,寻找那块石砖,终于他指尖微顿,一个浅淡的、苦涩的表情在脸上漾开。 他眼前是歪歪斜斜的两个小字,稚嫩有如孩童。 ——晴光。 “我听孟礼说过,他对晴光是一见钟情。”墨昀提起此事,没头没脑地问道,“他在说谎吗?” “他倒也有能耐,能把见色起意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见色起意和一见钟情,分明是有区别的。”书怀已经懒得去斥责孟礼,“见色起意爱的是脸,一见钟情爱的是心。” 孟礼爱的是一张脸,因此他不在乎那张脸的主人是谁,但凡是这个模样的,都能被他喜欢。至于那面容的主人,是晴光还是桃花娘娘,是画中仙子还是杀人树妖,对他而言又有何意义?横竖都是这张面孔招他爱怜。 而一见钟情就不同了,相遇时只看一眼就中意他,就算他以后变了模样,也还是觉得他最好。从初见到分别,从年少到白头,从生到死,眼里装着的,永远都只有那么一个人。 “那……该如何分辨,又如何证明?”墨昀不大能理解书怀的意思。 “如何证明……”书怀沉默片刻,才轻声回答,“让时间来证明,让死亡来证明。” 自打树妖被杀,她所带来的阴霾便淡出了视野,现在晴空万里,风光尚好。天气还未开始转凉,书怀思忖片刻,觉得御剑赶路恐怕会被太阳烤熟,但如果要用两只脚来翻山,他这把老骨头绝对会散。 “墨昀,你觉得……”书怀偏过头,去询问小妖王有何高见,结果就在这一瞥之间,他发现后者手中捧着一物,险些被吓得魂飞天外。 “刺啦——”玉盘发出刺耳的声响,仿佛有几个木匠同时抓着锯子正在砍树,书怀连忙扑过去挂在墨昀背后,生怕天界这鬼东西又把自己送到哪根高枝上吊着。然而这回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天旋地转的感觉,难不成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锯木头的声音响了一会儿,又忽地停了下来,书怀探头去看,发现玉盘上的青色宝石已碎到稀烂。 “……” 穷奢极欲!暴殄天物!令人发指! 虽然那整个大盘子丑得让人头晕目眩,但这颗宝石色泽透亮,是上品中的上品,拆下来能换不少东西,它居然就这么烂了! 书怀感到一阵牙酸。天宫里的某些傢伙实在是不知民间疾苦,刚飞升到上界,就忘记了自己从前过着怎样的清贫日子,他们不想着救众生脱离苦海,却整天争权谋利,还有何脸面自称人仙? 墨昀甩了甩手,那些碎片就都掉进了草地里,他惊讶地看着玉盘上的凹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碎了?!” 它碎了,就象徵着它所代表的妖物已经死亡,可书怀还是觉得不对。青属木,木主仁,但桃花娘娘分明是不仁不义之辈,为何这颗宝石指代了她? 死去的非人者,除了树妖,就只有晴光。 晴光是借了龙神的仙气,才有了生命。 那条龙是目前和人仙交战的天生神之一。 这破盘子是天界的东西……它果然有问题! 每一块宝石都带有各自的隐喻,说不定人仙想除掉谁,就把谁安在玉盘上!书怀猛地想起桃花娘娘死前那句“妨碍我成仙”,当时他没参透这句话背后隐藏了什么,此刻深入发掘,竟觉得树妖和人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难道是人仙扶植了傀儡,又怕她实力增长,不受自己摆布,所以要永绝后患? 不过现在已经是死无对证了,他们要想获取更多信息,只能遵循玉盘指引,来寻找蛛丝马迹。 没成想,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书怀就惊恐地看到一团黑雾。墨昀登时大叫一声,将玉盘甩飞出去,不想再被它安排,只可惜此举毫无用处,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他们又和先前一样,被这弱智东西吞了进去。 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该倒霉的还是得倒霉。书怀先前挂在墨昀背后,还当自己可以安然无恙,此刻却成了对方的肉垫子。 墨昀打了个滚,从他身上翻下去,抱着画卷哈哈大笑:“下次你挂正面?” “滚!”书怀怒火滔天,“下次再和你凑这么近,我就不是人!” “话不可以乱说,万一你马上就不是人了呢?”墨昀说话越来越讨打,书怀听得此语,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可他这句话说得确实很对。 “累了。”没走出多远,书怀就往地上一坐,光明正大地犯起了懒,“不想动。” 黑宝石疯狂闪动,生怕书怀把它忘记。但它闪也没用,此处地形崎岖,它就算闪瞎了书怀的眼,他们也只能走这么慢。 书怀长嘆一口气,站起来继续往山下挪,可也许是太累了,没走几步竟摔了一跤。
第28页 书怀:“……” 墨昀:“……” “我不是人。”书怀面不改色,自己骂自己,“你扶我一把。” 墨昀毫不掩饰地笑了,他将画卷塞到书怀手里,在这只大懒虫面前蹲下:“我背你下山。” 书怀脸色十分精彩,他盯着墨昀,内心挣扎了许久,终于自暴自弃地伸出手,再一次挂到了对方背上。 小妖王所不知道的是,书怀天生就带了个破毛病,一旦有人替他忙活,他便要坐在一旁指点江山,然而这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仍是随口胡说着,一会儿让墨昀往东,一会儿让墨昀往西。 在此人的胡乱指挥之下,他们非但没能下山,并且还爬到了高处,站上了山崖。 望着脚下波涛汹涌一望无际的海面,墨昀心情复杂,想不出该怎样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书怀从他背上爬下来,讪讪道:“你看这海不错。” “我怕水。”墨昀双目空茫,语气听不出半分起伏。 更坏的还在后头。他话音未落,就远远望见天际飘来一片乌云,那云跑得极快,转瞬就到了他们头顶,顷刻间大雨如注,海风长啸,竟然还带了些冷意。 “什么鬼东西!”书怀连忙取下桃木,在剑身上敲了敲,竟然把那空白的画卷藏进了剑中。墨昀在旁满脸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刚想问问他这把剑还能做什么使,却在看到空中黑影的那一瞬间变了脸色。 长满鳞片的巨爪穿过树冠,勾住书怀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吊了起来,旋即又向高空飞去——原来是一条黑龙。 墨昀见书怀被带走,满心急切,立刻忘记了身边的大雨,冲出树林便朝这边追来。黑龙许是觉得这小狼崽有些意思,便抓着书怀转来转去,引墨昀继续靠近。 雨势渐渐弱了,但天空仍是黑压压的,黑龙迎着冷风在云层中穿梭,身姿矫健,具有别样的美感。 被他抓着的人却不这么觉得。 “你有病吗?!”书怀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这蠢龙给晃出来,他向下一望海面,霎时间明白了墨昀为何怕水。 黑龙甩甩尾巴,突然变回了人形,书怀一时不察,险些从高空坠落,幸而被他扯了一把。 “长清你这个蠢货!放手!”书怀拼命挣动,搞不懂这条龙对别人的衣领有何执念,“老子要被你勒死了!” 妖王追将上来,恰好撞见这情景,他还当龙神真要对书怀不利,登时勃然大怒,掌心凝聚起一把长刀,就要去教训这胡作非为的傢伙。 龙神“哟”了一声,戏嚯道:“墨晖这儿子脾气还挺大,我陪他玩玩。” 书怀深知他不靠谱,下手没轻没重,连忙阻止:“你别……” 为时已晚。 海面上猛然冒出几根水柱,在墨昀身后穷追不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小妖王愣了一瞬,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海水吞没了。 这个欠收拾的王八蛋!书怀险些被气昏过去,他怒由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回身就送了后者一脚。龙神堪堪避过这位的扫堂腿,眼角余光却又瞥见一道寒芒刺来,小妖王发梢还往下滴着水,黑着张脸赶到这头,横在他与书怀之间。 “你的小狼崽想咬我。”龙神后退一步,避过那双满怀敌意的眼睛,求助般看向书怀,“你不救救兄弟吗?” “长清,你这混球!被关禁闭的事你都忘了?”书怀骂道,“你爹就该把你关在北海,少让你出来到处祸害人!” 先是助晴光化形,后是让墨昀淋雨,这条龙可真会折腾。这么久了,他干过几样好事吗?怕不是过段时间又要被龙王亲自带走,继续关个几百年。 作者有话要说:  打了两天游戏。 第16章 非人 长清还没被放出来多久,又被迫回想起在北海禁足的那段时间,他轻轻吸了口气,面皮抽搐了一下,脸上的笑瞬间挂不住。 他被关禁闭的这事说来话长,起码要上溯四百多年。 那时候的长清整天无所事事,像个混世魔王。他爹治理北海,忙到没空管他,任由他在三界随意游荡,他就极给面子地四处搞破坏,今天去拔两株仙草,明日去捞几尾大鱼。这还不算,关键是他拔了草还插回坑里,把鱼玩死了又扔进河,纯粹是闲着无聊在找乐子。 一来二去,众神都眼熟这条黑龙,他们集体向老龙王告了一状,成功令长清锒铛入狱。 老龙王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这不成器的儿子能及时醒悟,做一条积极向上的好龙,因此长清只是被责令反省,禁止外出,至于别人来不来看他,龙王从不过问。 于是墨晖常常往北海跑,屡次带来新的消息,长清共情能力极强,听着他的描述,自己就能想像出一个世界,这四百年过得也不算太无趣。 这世间有些傢伙,不管他们无聊不无聊,倒霉的都不是他们自己。书怀始终认为,长清和旁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后者都在乐观面对惨澹人生,而他是乐观地调皮捣蛋,让别人本就惨澹的人生更加惨澹。 这次他爹大发慈悲,将他从北海放出来,大傢伙都以为他能浪子回头,起码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气人,书怀也曾经这么想过,可如今见了面才知道,臆想总是美好的。
第29页 黑龙依然死性不改,并没有多大长进,原先的调皮捣蛋甚至还变本加厉了。他从北海出来,一路跑到南海地界,从皮皮龙进阶成了会跑的皮皮龙。 海上风大,书怀见墨昀身上湿漉漉的,担心他因此受寒,便扯了扯他的衣袖,悄声道:“这儿风凉,你先下去。” 墨昀摇了摇头,双眼死盯着对面的黑龙。长清被看得心里发毛,他吞了口唾沫,突然变回龙身,飞速向海里钻去。小妖王一动不动,直等到海面上那个大水花消失,整片水域重归宁静,才收起了长刀。 在危急时刻被激发的潜能,持续时间是有限的,此时它又跑得没影了。 长清一熘,墨昀的注意力终于转移,他不经意间低头一看,但见水面浩荡无垠,粼粼波光仿佛就紧贴在脚底。他双腿发软,慌忙转过身,一把抓住书怀的手臂,及时化作小黑狗,跳进了那双臂弯。书怀摸了摸他的脑袋,擦干上面的水珠,发觉他心跳如雷,像是被吓得狠了。 直到回了地面,墨昀也不肯睁开眼,更不肯变回人身,书怀趁着阳光强烈,将他摊开晾在大石上,他就歪着头吐着舌,趴在那里装死。 长清鬼鬼祟祟地从树后探出一颗脑袋,小声叫道:“二哥,二哥。” “滚!”书怀抛出小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龙头,“我没你这个兄弟!” “啊呀!疼!疼!”长清抱着头嘶嘶抽气,没过多时又谄媚地凑到书怀身旁,讨好道,“二哥二哥,你们刚到南海,一定没有地方住,你们跟我走,我包吃包住,好不好?” “不好!”小黑狗气势汹汹地跳起来,张嘴去咬长清。龙住的地方除了水底还能是哪儿?他要是跟着这傢伙去住龙宫,兴许连宫门都还没看到,就被四周的水吓到当场死亡。 黑龙忙不迭避开,嘴里嘀嘀咕咕:“狗咬长清,不识善心。” 墨昀变回人身,朝着黑龙扑了过去,书怀阻拦未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再次大打出手。一旦远离水域,小妖王动起手来比谁都狠,长清被书怀捏着把柄,不敢造次也不敢还击,于是他绕着一棵又一棵大树,领着墨昀兜起了圈子。 墨昀也是一时兴起,才去追着这条龙打,他跑了一会儿就停了,乖乖地坐回书怀身边。长清松了口气,再次挪过来,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在南海不住龙宫,这座山下不远处有个小屋,你们若是无处歇脚,可以随我到那里去。” 鑑于他前科累累,书怀对他住所的来源存疑:“屋子是你自个儿盖的,还是抢的?” “我妹妹请我住的!”长清无比自豪。 书怀:“……” 他怀疑自己是步入了老年阶段,记忆力开始退化,他不记得长清有个妹妹,就像他总不记得墨晖有个儿子一样——难道那姑娘,又是谁偷偷生下的孩子? 前代北海龙族之中,有女儿的不多,孩子也都是光明正大在龙宫里养着,而南海这边龙丁向来不旺,多少年没有新生的小龙,长清的这个“妹妹”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如果是不被承认的孩子,书怀倒有个猜测。 墨晖从前带着儿子来找他喝酒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北海龙女,也就是长清的小姑姑,几日前书怀突然想起此事,好奇故友近况,便向鬼使打听龙女这些年可还安好,却意外得知她被抓回了北海,正和长清一起关禁闭。 个中缘由不好细说,鬼使正在斟酌词句,却听到冥君叫他们少谈此事。书怀本以为对方不会继续往下讲了,但是没想到冥君一走,文砚之就开始阳奉阴违,他压低声音对书怀说道:“龙女这十几年一直被关着,因为她和凡人生了个孩子。” 不过,她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谁也不清楚。 “你小姑的女儿?”书怀疑道,“她叫你来南海盯着你妹妹?” 长清兴高采烈地点点头,立刻开始了自我吹嘘。 龙女爱子心切,竟然将如此重任委託给她这不靠谱的侄子。书怀感到一阵窒息。 桃木忽然在背后震动起来,书怀心头一跳,决定不再纠结于这些细节,有一间小屋栖身,总比风餐露宿要来得好。他有些焦躁地捏了捏眉心,抬手打断黑龙的长篇大论,背后的剑身仍在震颤,令他头痛不已,连多说一句的力气都没有。 长清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那把剑又在影响他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书怀和桃木之间有何种关联,他深受此剑影响,倒像是它的剑灵,但事实又并非如此。 桃木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冤魂低泣,这声响与山间的凉风相配合,有着神奇的效果,就连龙神也被它哭出了一身冷汗。 墨昀若有所思地看向这把剑,试着伸手去碰它,而就在他握住剑柄的那一瞬间,桃木骤然静了下来。 萦绕在剑身的灵气渐趋和缓,不再有剧烈波动,它居然被墨昀暂时压制住了。长清有些惊奇,但碍于某些原因,不好当面去问,他的眼睛在小妖王和书怀之间转了几圈,脸上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 无论是怎样的混球,都不可能永远也不靠谱,书怀必须承认,长清还不算彻底的混蛋,他多少也是能办成一些事的。 起码他不会撒谎,说包吃包住,就真的包吃包住。
第30页 长清所说的那个妹妹这时还在外头,未曾归家,这处原本是她父亲的住所,可自打龙女被带走之后,他就郁郁寡欢,撑了没多久便与世长辞。后来他进冥府的时候,书怀正在抱着剑大睡,连一面也没见上,想想还有些可惜。 然而这时他没有闲心去惋惜,他解下桃木剑,叫墨昀到外面坐着,自己却提剑进了屋内,竟还带上了门。 书怀拔出桃木,从中取出空白画卷置于桌上,紧接着,呈树枝形状的黑气喷涌而出,丝丝缕缕地缠上了他的手臂。墨昀的压制不再生效,剑身重又剧烈颤抖起来。 无数暗影闪过,黑气不断流淌,包裹住书怀的身躯,这让他有些吃不消,但只要熬过这一时半刻,后面就不成问题。他撑着桌沿缓缓坐下,闭上双眼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那些黑色的树枝在他周身环绕,好似他的一部分。 桃木无力压制树妖的邪气,它必须经主人的手,才能将邪灵化为己用。书怀和它经过了百年的融合,也算是同根同源,两股相同的力量交汇在一处,就像大江奔腾,不多时就将污秽涤荡一清。 墨昀那句“不是人”冥冥之中竟真的说对了什么,书怀再度睁开眼,围在他身边的黑影纷纷退却,被桃木吸了回去。他抬起双手,看着掌心的纹路,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生活,虽然他不做人已有八百年。 书怀闭了眼,伏在桌上小憩,他感到有些疲惫,也许自己还是太过懒惰,无法承担某些重任。 窗外飘来人声,长清的妹妹回来了,正和他在院里聊天,时不时笑上一阵子。书怀听着那清脆如铃的嗓音,又无法自控地想起晴光和雪衣,心间顿时生了别样的滋味。 足音轻叩,徐徐而至,熟悉的气息接近,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你在偷看什么?”书怀笑了两声,又命令道,“离它远一些。” 墨昀闻言一顿,将桃木又放回了桌上,他盯着书怀看了会儿,轻声问:“你告诉我,这把剑是谁的?” “我的。”书怀敷衍作答,起身去摸剑鞘,准备将小妖王赶出去,把桃木藏到他找不见的地方。 墨昀神色微动,手下骤然发力,将人压回了桌面上,他俯身凑近书怀耳边,要逼着他说实话:“桃木从前不是你的剑,它是谁的?” 小妖王心如明镜,不好糊弄,书怀被他按在桌上,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回答他的问题:“此剑乃天帝所赐,我无意中提起过……你还有何疑问?” “天帝又是什么身份?”墨昀的语气冷了下来。 天帝还能是什么身份?书怀有些无奈,没有再作回答。 “你们都当我是傻子吗?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小狼崽磨了磨牙,在书怀肩上狠狠咬了一口,“你们都瞒着我!” 话音刚落,书怀就感到肩上重量大大减轻,他抬起头四顾一番,却发现屋里已没了人影。 墨昀去了何处? 书怀慌忙起身,提了剑就要往外追,正在这时,他却意外发现床底露出一截尾巴,脚步生生止住。 这尾巴甚是眼熟,看形状是狗尾,看毛色还是只黑狗。 “墨昀,墨昀。”书怀捂着肩蹲在床边,语气极尽温柔,“你出来,我们好好谈一谈。”他浅浅吸了口气,这真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啊,明明是他被咬了一口,却还要放低身段,哄得这牙尖嘴利的狼崽子开心。 小黑狗无动于衷,窝在床底装死。 “你看你一生气,尾巴就不晃了。”书怀将小狗拖出来,摸了摸他的尾巴,言语中带了十足的惋惜,“墨晖可从来没说过,他儿子有这么大的脾气。” 墨昀一爪拍开他的手,钻到了床底下。 书怀趴在床沿,伸手去够那截尾巴,够到了就拉起来摇一摇,玩得很是快活。 墨昀:“……” 他终于消了气,灰头土脸地从床底爬出来,变回了人形。 作者有话要说:  冷啊(… 高考后必然下雨。 第17章 龙鳞 这姑娘名唤白芷,面容和长清有七分相似,一眼望去还真能看出是他的妹妹,难怪黑龙得意如斯,不停向旁人炫耀。 白芷没有见过生母,父亲走得又早,虽有邻人救济,不至于困窘到无法生活,但孤单寂寞仍是不可避免的。她一个人住得久了,突然有个面貌肖似的哥哥找上门来,要陪她一起生活,她自然会把对方当宝物来看待;而长清在北海是年纪最小的一位,从来都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也想有个弟弟妹妹来宠着,过一把当哥哥的瘾,于是也将白芷当作了自己的大宝贝。 兄妹俩坐在院子里择菜,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上头,书怀正给墨昀擦脸,眼神却不住往外面飘,小妖王见状心生不满,恨恨道:“别看了,那又不是你妹妹。” “长本事了?”书怀掐住他的脸颊,左右一扯,“我爱看就看,你管得倒是宽。” 墨昀一扭头,又不作声了。 书怀先前还觉得墨昀比雪衣好哄,但如今他只想回到过去,送给自己一巴掌。狼崽子心眼多,较雪衣更为难懂,哪怕是面对面坐着,他都不一定能明白对面那颗脑袋里装了什么。
第31页 小妖王在言语之间提及自己感受的次数很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计,故而他的喜怒哀乐有时会显得十分突兀。 现在他很有可能,又不开心了。 “别折腾了。”书怀扳过他的脸,威胁道,“你如果还不乖,我就收拾你。” 情绪的产生必然要有一个原因,令墨昀不悦的理由很简单,只是他难以启齿。 长清抱着个菜篮子晃晃悠悠进了屋,忽然瞥见书怀脸上遍布阴云,好奇心立刻跳动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凑上前,为之出谋划策:“兄弟你听我说,孩子不听话就要打,你心软下不了手,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墨昀阴阳怪气,意有所指:“某人吃盆望锅,一些东西他自己就有,还要去看别人家的。” “什么!”黑龙瞬间变了脸色,声调猛地拔高,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才说过的话,转而将矛头对准了好兄弟,“你想雪衣就回冥府看她,别老盯着我妹妹!” 墨昀这招借刀杀人效果拔群,书怀怒极反笑,他不去理会聒噪的黑龙,双手放在小妖王肩上,眼珠转也不转一下,注视着那张脸。 既然狼崽子嫌某人吃盆望锅,那某人就看到他满意为止。 果然,墨昀的眼神开始游移,书怀心中暗笑,表面上却故作镇定:“我眼里只有你了,满意否?” 他还是道行尚浅,摸不清小妖王的心思,后者听见他问话,非但不尴尬,反而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欣喜。 …… ………… ……………… 没救了,等死吧。书怀彻底放弃了,小狼崽已然病入膏肓,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长清当年跟着墨晖纵览人间话本,看到这似曾相识的情景,双眼顿时闪闪发光。书怀看他还在自己跟前杵着,没好气地挥手驱赶:“这有你啥事?赶紧滚赶紧滚。” 黑龙挨了骂,却喜滋滋地跑开了,脸上还挂着荡漾的笑容。他这副脑壳有包的模样令书怀头皮发麻,当下也没心情在此处停留,抬脚就出了门,墨昀舔舔嘴唇,将桌上的水壶拿下来抱着,望着书怀离开的方向兀自出神。 许是因为龙神降下的那场大雨,空气清凉不少,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心不易躁动,火气和怒气都会被冻结。书怀心境渐平,踏着一地湿滑沿路爬上山,兜兜转转寻见了最粗壮的那棵树,他抬手在树干上轻叩,一扇门徐徐开启,沿途磷火亮起,摇摆着迎接他归来。 察觉到某个大闲人突然回了冥府,严青冉放下手中硃笔,嘆了口气:“希望他回来是有要紧事,本君可不好奇别人的家长里短!” “您想多了。”文砚之说道,“属下以为,他就是要给您讲那些鸡毛蒜皮。” 冥君和鬼使一坐一站,满脸冷漠地听着书怀喋喋不休,此人抱怨够了墨昀,又开始贬损长清,顺便将雪衣捧上了天,小姑娘听得高兴,在灯里不停发笑。 “你若是不喜这差事,我回头叫砚之去天宫一趟,替你把它推了。”冥君蘸饱浓墨,正欲落笔,忽听得那大闲人支支吾吾道:“啊……算了算了,挺好的。” 严青冉手一抖,笔尖在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半晌,嘴里蹦出两个字:“废了!” 也不清楚他说的是纸还是人。 书怀嘴硬心软,说讨厌墨昀也不是真讨厌,鬼使谙熟此人秉性,正想开口劝解两句,忽又看到对方揉了揉肩。 “你被谁伤到了吗?”文砚之话刚脱口,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是啊。”书怀揉着肩膀,轻飘飘地回答,“那小子嫌我不说话,咬了我一口。” 冥君头痛欲裂,将笔往桌上一摔,心中烦闷到了极点。鬼使伸手指向书怀,颤声道:“那,那是你故友之子……你竟然?” 他们反应过于激烈,书怀受惊不小,以至于缓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断然不能容许鬼使胡乱猜测,于是拍案而起,试图据理力争:“文砚之!你内心为何如此龌龊!” “你回头就知道是谁内心龌龊。”鬼使不欲争辩,只想尽快将他赶回人界,书怀沖他翻个白眼,提上长明灯向殿外走去。 雪衣还当兄长要带自己离开,兴奋地从灯里冒出了头,然而书怀只是给这盏灯挪个地方,将妹妹从大殿带到石室,催她赶快休眠。本着坚持不懈的心理,雪衣再三恳求,想随他一起到人间游历,但书怀对于此事态度坚决,说不让她外出,就不让她外出。 小姑娘说不动哥哥,只好乖乖回了灯内,书怀伸手拂落灯罩上的灰尘,从桃木剑中取出一个捲轴,放在她的身旁。他见到妹妹心情大好,这就准备回人界去。 若是晴光没有出意外就好了,兴许她还能和雪衣作伴。她们年纪相仿,性格相近,大约也能聊得来。 可惜那张纸上如今已是空空如也,怎能奢求空卷之中再生出一位画中仙呢? 那座山城里发生的事,书怀对长清只字未提。黑龙每天大大咧咧的,说不定压根不记得自己送了别人一缕仙气,而且他当时多半也是好心,没想到后续会发生意外,与其说出晴光的结局,令他徒增烦忧,还不如就这样隐瞒着他。
第32页 比长清更值得担心的是小妖王,书怀总觉得他知道一些事,比如他的身世,再比如人仙的阴谋。他看似一无所知,但他继承了父亲的王位,怎会不培养几个心腹,替自己打探消息? 再者,墨晖难道真的什么也没有留给儿子吗?——用脚想都是不可能的,他就算离开得仓促,也一定会事先谋划好,为儿子铺一条平整畅通的路。 在书怀离开不久之后,墨昀便躲开长清,悄悄凑到了他妹妹身边。长得好看绝对是不吃亏的,他凭藉那张脸成功博得白芷的好感,顺理成章地和她聊了起来。 长清隐瞒了自己的龙族身份,白芷的父亲为了保护女儿,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妻子,因此,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生母正是北海的龙女。 墨昀同样不知母亲身份,父亲也早就不在身边,对白芷的经历颇有一些共鸣,只是说不清他们之间哪个更加孤单。 白芷的父亲是病重而亡。在他刚病倒的时候,为了将他从鬼门关前头拉回来,邻人自发凑齐路费,送他去城里医治,然而他自觉疲惫,在尘世间又无所留恋,凭着药物吊了十几日,最终还是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孤女。 治病花光了白家所有的积蓄,正因如此,这些年来白芷的生活算不上轻松,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还清当年欠下的债。 “我还以为我早就没有亲人了,直到哥哥来这里找我。”白芷抓起石刻的小龙,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奇怪的圆片,将它们一起泡进水盆,玩得不亦乐乎。 那圆圆的玩意儿上面带有纹路,在水里竟然还闪着光,墨昀盯着看了会儿,恍然间明白了这是个啥东西。 长清哪里是把白芷看作大宝贝,他是把这姑娘当成神给供起来了,他竟然从身上拆了片龙鳞下来,送给妹妹做玩具!墨昀抖了抖,觉得肉有些痛。 如此溺爱要不得,要不得。 “这个东西……”墨昀咽了咽口水,从盆里捞出那片鳞,“你哥对你说这是什么?” “龙鳞,这几年经常能看到天上有龙。”白芷甩掉指尖的水珠,“我哥哥每过几天就带一片回家,叫我拿到城里卖掉抵债。” 墨昀:“……” “你哥对你不错,这确实是龙鳞。”墨昀内心的小船已被惊涛骇浪掀翻,他开始盼着书怀赶快回来,陪他一块儿翻船。 他心心念念的人,果真在这时候回来了。 黑龙仍未注意到这边,小妖王将龙鳞还给白芷,跟上书怀进了屋。后者肩膀还隐隐作痛,一见他就觉得心烦,便骂道:“你这小混蛋,又跟着我作甚?” 听他语气不善,墨昀便打消了原有的念头,正欲开口道歉,却被外面飘来的饭菜香气打断了思绪,只好暂且将此事压下不提。 在人间住了两年,龙神也沾染上不少烟火气,“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来为君做羹汤。”——用此语来形容他再好不过。书怀夹了一筷子菜,有一种看到儿子长大成人的欣慰感,当然他是替老龙王感到欣慰。 眼前这条龙终于不是那个只会捣蛋的混帐了,以后他再也不会把鱼捞上来,玩死之后又丢进河,下次他若是捞鱼,就能拿来做菜了。 第18章 窥探 懒惰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为自己找到新的理由,还都合情合理,令人无法反驳,书怀就是一个典例。只要他想睡觉,天冷了就说冬眠,天热了就说头晕,天不冷不热就说累到犯困。 南海夏季闷热,他理所当然地使用了“头晕”作为挡箭牌,早早爬上了床。既然他要休息,墨昀满肚子话就只能憋着,无处倾诉,而一般来讲,越憋着就越难受,于是到了后半夜,书怀依旧被身边传来的动静搅得无法入眠。 “别翻了!”书怀再次入睡失败,他猛地睁开眼,抱起枕头就要下床,准备在地上凑合着睡一晚。 墨昀哪肯叫这人下地,连忙伸手将他拉回来,好声好气地安慰道:“你睡,你睡,我不动了。” 话是这么说,可过了没多久,他忍不住又动了一下。书怀长出一口气,睁开双眼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心中默念三遍“生气折寿”,才极为平静地问:“你有何事?” “……无事,你睡。”这次换成了墨昀抱着枕头下床。 书怀心说你在地上指不定又能搞出什么动静,还不如直接把所有问题都解决掉,来个一劳永逸,于是他拽住墨昀的手,把这麻烦孩子拖了回来:“你有话直说,说完就睡,不准乱动了。” 得了他的首肯,小妖王终于放下心来,他哼哼唧唧磨蹭半晌,先吐出一句“抱歉”,随后打开了话匣子,从白芷的家境扯到长清的龙鳞,又提到了自己那两百年未归的亲爹。书怀听他叭叭叭讲了许多,听得直犯迷糊,只觉这孩子有和文砚之谈论三界轶事的潜质,说不定还能集结成册,广为传阅,也能给他爹长长脸。 渐渐地,他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墨昀似乎对白芷的身世尤为关注,不光是知道她家欠了谁的债,就连她去哪儿卖龙鳞,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今日,和白姑娘说上话了?”书怀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清醒。 墨昀应了一声,又说:“从白姑娘这里买龙鳞的那个人,我觉得他有问题。”
第33页 肯买龙鳞当然有问题,凡人有几个认识这玩意儿的?就算是众多目击者作证,说在南海地界看到有龙出没,但只要他们没亲眼见到鳞从龙身上掉下来,谁也不能确认这就是龙鳞。 所以,买下它的那位,要么是真的识货,要么是脑子有病,还余下一种可能就是商人。若是商人就好说了,哪怕他不认识龙鳞,本着奇货可居的心态,也会将其买下,只待高价出售。 依白芷所言,收购龙鳞的是药铺,也许是用来入药,龙身上的东西可真是宝贝,改天把长清扛走卖掉,说不定换来的钱财足够买下半个人界。书怀想到这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小妖王思维发散,能从一个方面迅速跳转到另一个方面,他觉得药铺买下龙鳞是有问题,就开始刨根问底地去研究问题出在何处。他提出了无数可能,书怀嗯嗯啊啊地附和,觉得没有几个是靠谱的。 按照墨昀的思路,药铺的人知道有龙存在,也许是人仙控制他们,要他们除掉长清。可这个说法有一个致命漏洞,白家欠下债务的时候,长清还在北海被关着,众神都认为他要出来还得再过个几百年,这时候就用他妹妹的负债来算计他,显然不大可能,而且,谁能肯定他就一定会拔鳞还债? 墨昀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无法自圆其说,但仍是认为此事和人仙有关。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也并不奇怪,龙族是水生,长清又恰好是黑龙,玉盘带着他们刚落地就碰到长清,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待到白姑娘出门,你跟着她去看看,也不是不可以。”书怀眼皮开始打架,言语中带着浓浓的倦怠,“小心别叫长清发现,省得挨打。” “你不去?”墨昀的重点总是很奇怪。 “不……”书怀撑不住了,他翻了个身,话音渐轻,“我得回冥府找一些……” 找一些什么?墨昀聚精会神地等他往下说,那头却没了动静,书怀强打精神听他讲了这么久,终于睡了过去。 小妖王一夜打扰他数次,此刻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好不容易安眠之后又被吵醒。 月光从窗口洒进来,带有温润的质感,先前在孟礼家借宿的时候,书怀曾在这样的光线下看着墨昀,而此刻换成了后者静静注视沉睡的他。 墨昀惯常机警,睡眠不深,稍有动静就能令他醒来,当晚书怀伸出手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醒了,只是闭着眼维持先前的姿态,想看看这人要做什么。于是他等到了指尖轻触,听到了细微的笑声,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他的心被戳了一下,迫不及待地睁开了双眼。 日间自己发脾气,是伤到了何处?墨昀回想片刻,悄悄摸到书怀身边,在他左肩上轻轻印了个吻。 小狼崽亲完就跑,如同做贼一般,他迅速撤了回来,将脸埋进枕头里,注意着身后传来的动静。令他满意的是,书怀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声响,看来的确是睡着了。 家境贫寒的孩子通常要更早挑起生活重担,父母都不在身边的更是如此。和同龄的小姑娘相比,白芷显然要懂事更多,当年长清未至南海,她自己养活自己,形成了早起的习惯,直到如今还保留着。 虽然长清自己也懒,一贯有晚起的毛病,但在妹妹的影响下,他硬是改了过来。这就给白芷制造出了一种假象,在她心目中,她兄长简直就是天神般的人物,世间不可能有这样完美无缺的存在。 她还是年纪太小,见识不多,容易被表面现象所蒙蔽。书怀阅人无数,阅鬼无数,阅龙也无数,他只觉得长清的演技更上一层楼,现在这条龙要是回北海,恐怕连老龙王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老龙王若是看见长清改了那些臭毛病,可能会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他曾因为小儿子不听话而头疼过,也曾因为妹妹和凡人生下孩子而愤怒过,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最后竟是白芷改变了长清,解决了他的一块心病。 也许某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连神明也无法逃出它的掌控。 刚吃过午饭,白芷就带着一个木匣出了门,长清不放心妹妹,自然要陪她同去。墨昀跟在他们身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那匣子,他昨日遇见化龙的长清,想来那时后者就是在从身上拆龙鳞,匣中装的是何物,也就不言而喻。 从外出到进城,一路上没有任何异状,但墨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终于在药铺附近发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那只跟踪过他的白鸟,此时正在长清头顶盘旋,它这次飞得很高,似乎是忌惮龙神,不敢靠近。 药铺中来往的俱是凡人,墨昀确实看不出此处有何不寻常,不过白鸟的出现,证明了人仙确实在暗中窥探着长清。 墨昀轻轻呼出一口气,转眼看向药铺旁的老树,随即闪身进了巷中,他刚离开不久,树冠之间便冲出一道黑影,骤然撞向空中的白鸟。鸣声转瞬即逝,却仍引得人们抬头观望,不少人窃窃私语起来,他们鲜少见到这样的生物。 猛禽飞上高空,逃离人们的视线,眨眼间却又俯冲而下,箭一般刺入无人空巷。黑衣女子翩然落地,对着妖王打了个响指:“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没有惊喜,倒是有惊吓。 “怎么是你来南海……”墨昀不甘心地看向她身后,“我明明找的是青湄!”
第34页 女子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我的小祖宗,你指望那条鱼能到得像姑奶奶一样快?” “宫翡!”墨昀忍无可忍,“我要说多少次,南海在夏季根本没有你这种鸟!”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宫翡干笑两声,讪讪道:“这个,来都来了,我、我藏好就是了……”她越说越心虚,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刚刚大出风头的那一亮相,就已经暴露了她的存在。 小妖王一阵心绞痛。 他为了躲着书怀和长清,天还没亮就爬起来,跑到山里联繫自己的属下,明明再三嘱咐过要既靠谱又容易隐蔽的青湄过来,没成想来的却是宫翡。 也罢,总比没来要好,显眼就显眼吧。 墨昀探出头朝药铺那边看了一眼,兄妹俩这时还没走,他招了招手示意宫翡过来,将正与长清对话的那人指给她看:“你这几日盯着这个人,一旦发现他和天界有接触,立马出城到那边山下找我,记住了?” “得令!”宫翡拍了拍手,忽然严肃起来,“大王,我有一事相询。” 此鸟难得正经,墨昀还真有些不习惯,他看了宫翡半晌,道:“你说。” 宫翡嘻嘻笑了:“文砚之说那个谁可能和你睡过,是真的吗?” …… 这个“可能”用得还真是很严谨,“那个谁”的代指也甚是隐晦。 墨昀在内心问候了一遍鬼使的祖宗十八代,但脸上仍然伪装出一派云淡风轻:“没有,别问了,不关你事。” 不让问就是心虚,宫翡还想调侃两句,却被墨昀打断,原来是长清和白芷已经离开药铺,拿了钱正要出城。先前和他们交谈的那人抱着木匣,也从药铺中走出来,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形迹可疑,脚步匆匆,宫翡连忙跟上他,没过多久也走出了墨昀的视野。 送走了宫翡,墨昀便继续跟踪那对兄妹,不过接下来他们所做的事都稀松平常,没有值得留意之处。看着看着,墨昀也就乏了,他的思绪飘到了几万里之外,挂在云上悠悠荡荡,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没有固定的方位。他从北海的天想到南海的水,从明亮的天宫想到幽深的冥府,到了最后,千丝万缕的神思全维繫在一人身上。 长清和白芷回了家,而墨昀绕过一个大圈,最终停在山间某棵树下,他寻了一块干净地方坐着,就此开始发呆。 时间在游移,金乌渐渐西坠,凉风起了,轻抚过草叶与枝桠。墨昀还想再舒服些,便靠向身后的树干,结果他背后突然一空,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何事,就已躺倒下去。 “你可真是神出鬼没。”大门方一打开,书怀还未跨出一步,小妖王就已倒在了他的脚边,天知道这小子是有什么寻路的天赋,随便找一棵树靠着,竟也能找到冥府的出入口。 刚刚还只存在于脑海中的人,此时居然就站在眼前,墨昀重又坐起身来,无辜地眨了眨眼,似乎还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怎么,傻了?”书怀拿掉他头顶的草叶,随口问道,“你今日跟着他们出门,可有发现什么异状?” 墨昀本欲告诉他那只白鸟又来了,但转念一想,又不打算将此事说出口。 于是书怀看到小狼崽摇了摇头,眼中盛满疲倦,他不由轻嘆一声:“你也累了,今晚要睡得早些——先下山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宫翡是乌雕,冬候鸟,只有夏天在南方。 第19章 风仪 宫翡起初豪情万丈,誓要从跟踪对象身上发掘出一些线索,好抬高自己在妖王心目中的地位,然而渐渐地,她开始厌倦了,因为在她前方不紧不慢走着的这位,分明就是个普通人。 遍寻他周身的特殊之处,也只能看到一个大肚子。 肥头大耳,满腹油水,绝对是个老奸巨猾的傢伙,他在城中经商,不知赚了多少昧良心的钱。那木匣中装了何物,宫翡并不知情,假如她知晓里面全是长清的龙鳞,一定会更坚持自己的认知。 作为一名合格的下属,宫翡耐心或许不足,但责任心依旧很强,她既然自告奋勇接了这个任务,就必须将其完成,否则会坏了妖王的大事。因此,哪怕她无数次想逃跑,也不能真的就此离开。 青湄说得好啊,意气用事不可取,冲动行事不可取,她多活了九百年,果然就是有见识。不听老鱼言,吃亏在眼前,宫翡现在很想回到过去,掐死那个大言不惭的自己。 无趣无趣,煞是无趣!跟着这个大胖子,难道还能目睹他头顶开花?宫翡哈欠连天,目光开始到处飘。 没想到这一飘竟然撞了大运,她跟了好半天,总算是发现一样稀奇东西。在如此不起眼的小地方,竟也有仙人踪迹,道旁那座平凡宅院,它的主人会是什么身份? 宫翡绕了两圈,挑了个没人的地方爬上大树,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借着那点儿可有可无的遮蔽朝院中张望。院里那仙人可是她的旧相识,不过百年光景,对方竟和姦人勾结,做起了见不得光的勾当。 而见不得光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 可惜可惜,甚是可惜。宫翡听够了他们的谈话,她变回原身,振翅而起,顷刻间飞高数丈,仙人似有所觉,转头向这边看来,却只望见天边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
第35页 在某些情况下,鸟身更为方便,不但赶路快,而且夜里入睡时,随便找一处呆着就可以。宫翡钻入密林,本想强行抢个巢来睡,临时又改了主意,转而飞出林间,向白芷的家冲去。 墨昀站在屋前,突然感到身后投来两道灼热的目光,他猛地一回头,正好看见树冠中冒出的那颗脑袋,这是他前不久刚刚见过的鸟头。 墨昀:“……” 宫翡睁着一双乌熘熘的大眼假扮无辜,装作自己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鸟,然而无论从体型还是法力来看,她都和“普通小鸟”不沾边。 她既然跑到这里来,那一定是有所发现,想要向墨昀报告,但这间小院里卧虎藏龙,一共住了四个活物,又全都不是凡人,她在外面树上站着,迟早会被看见。墨昀不停地对她使眼色,想把她赶回山中,但宫翡全当没看到,依然我行我素。 好奇心战胜了她的求生欲,她对书怀的兴趣太过强烈,以至于全然不在乎会被妖王扒皮抽筋。 好在她有意隐藏,又非泛泛之辈,如此过了一夜,竟然谁也没有察觉她的存在,不过次日清晨,还是被妖王教训了一通。 宫翡深谙矇混过关之道,妖王说她什么她就应,骂她什么她都笑,墨昀被气得没法,只得叫她快讲正事,说完继续滚回城里盯梢。 “大王神机妙算,此事果真有天界插手。”宫翡按照惯例先拍马屁,“昨日我一路跟随那凡人,见他进了某处宅院,与一位人仙相谈甚欢,言语之间提及龙鳞。不过据我推测,此人并不知对方真实身份,仅仅是颗被利用的棋子。” 墨昀心头剧震:“那人仙是谁,你可识得?” 宫翡迟疑片刻,答道:“风仪。” 小妖王的眼皮猛地跳了跳。 风仪在上界可是个大人物,他与天帝师出同门,关系亲近,两人又是同年飞升,而当天帝坐上首位以后,他凭藉强大的实力,理所当然地成了仅次于天帝的第二人仙。 两百年前,天帝突然消失,为争夺空悬的帝位,人仙与天生神闹得不可开交。 后者打一睁眼就是神明,自觉出身高贵,他们认为历代天帝几乎都是天生神,下一位继任者当然也要从中挑选。 前者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看法与之截然相反。上一任天帝就不是天生神,这恰恰说明了强者为尊的道理,也打破了以往的固有认知。有了第一个,就必然会出现第二个,由人仙继任有何不可?——于是人仙拥护风仪,企图送他登上帝位。 听起来与凡间的宫廷争斗无异,这也并不奇怪,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权力,有权力的地方就有争斗,不管是什么身份,都逃不脱这固有法则的约束。 在这争斗不休的时刻,风仪突然来到人界,一定没有好事。 墨昀挥退宫翡,命她回城继续观察,宫翡刚幻回原身,准备飞离此间,却又听见妖王在问:“天帝究竟是什么身份?” “此时多说无益,待到天帝归位,大王自然会知道其身份。”宫翡拍了拍翅膀,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语。 为什么还要等天帝归位?若其迟迟不归,这个谜团岂不是无解? 还是说……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导致他们一个两个的都要瞒着自己?墨昀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一个猜测在他心中渐渐成型,而他有的是时间去证实。 太阳慢慢爬上高处,不知疲倦地散发着热量,墨昀觉得书怀这时快要醒了,连忙一拍脑袋,化作烟雾向山下飘去。 那对龙族兄妹在凌晨时分就去了海边,要趁着涨潮的时候抓鱼,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可千万不能被长清那傢伙看到自己外出!墨昀这般想着,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屋内,摸到书怀枕边。 冥君和鬼使都嫌弃书怀晨间起身太迟,但小妖王倒是很庆幸他醒不来,趁着他睡觉,自己可以偷偷摸摸做很多事,无需担心被他发现。 墨昀将门关严实了,化作小黑狗在书怀颈侧拱来拱去,后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拽住狗尾巴将他拉开,嘴里嘟哝着:“出去出去,上外头玩儿。” 小黑狗抱住那条手臂,又变回了人形,玩闹似的在书怀耳边吹气,书怀被他弄得发痒,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眼见还是这小子在折腾,便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这一天天的,怎么就这么闲!” “你今日还去冥府?”墨昀不答反问。 书怀本想点头,但直觉告诉他,墨昀一定是想跟他外出,于是话到嘴边转了转,就变成了一个“不”字。 学不会拒绝的人,很容易引火烧身,书怀坐在药铺对面,拼命摇着摺扇,觉得自己答应陪墨昀出门,就像是患了失心疯。 现在天气这么热,明明在屋里坐着才舒服,不能到冥府避暑也就算了,竟还要在烈日底下暴晒!看着药铺门口神定气闲的小妖王,书怀怨气郁结,无处发散,他几乎想在这树荫里躺下,闭上双眼就地去世。 没得办法,摺扇还要继续摇,人还要继续等。墨昀不知是看上了何物,书怀遥遥听见他在和对方讨价还价,那劲头活像城门口买鱼的大娘。 一片阴影笼罩在书怀头顶,他抬起头来,眯眼看向墨昀手中:“你买了个什么稀奇物件?”
第36页 圆圆的,黑黑的,带着花纹,闪闪发亮。 龙鳞! “你这小畜生!”书怀猛地跳起来,“你闲得没事干吗?!” 墨昀早就料到对方反应激烈,他不急也不恼,举起那片龙鳞晃了两下:“我是在帮长清。” 此物首先要卖得出去,才能令商人有囤货的热情,书怀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还是觉得墨昀败家,并为之感到万分心痛:“小祖宗,你钱从哪儿来?” “莫慌,本王家大业大,养得起你。”墨昀又开始胡说八道。 书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明白墨昀是为了帮长清,但他所没有料到的是,墨昀此举也是为了挑衅人仙。 那胖子马上就会向风仪透露消息,说有人来买龙鳞,风仪但凡多问两句,就能猜出买下龙鳞的那位正是妖王。人仙和妖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风仪又是做贼心虚,那么在他心里,墨昀的举动就别有深意。 随他猜去吧,等他发现宫翡也在监视这家药铺的时候,他就更要胡思乱想了。墨昀只待风仪沉不住气,自乱阵脚,而就算他足够冷静,依然按兵不动,此事也能膈应他一段时间。 书怀不会读心,猜不到墨昀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但他眼可没瞎,看小妖王笑成那副模样,他便知道这小子瞒着他干了些事。 看墨昀的神态,此事对他而言应当有利,只是不晓得被坑的是谁。 宫翡记忆力超群,只走过一次的路,也能在她脑海里留下印象,她嘴里哼着小调,抬手在门板上轻叩。 “你来做什么?”里面那位并没有急着开门,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出被强行压制的怒火。 “我来看看老朋友,怎么,难道你不欢迎?”两相对比之下,宫翡的心情倒是不错。 风仪哼了一声,开门将她放了进来,却仍是摆出一张臭脸。这傢伙千百年来似乎没变过样子,宫翡最初在天宫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么个坏脾气,真是可惜了那好皮囊。 想着想着,宫翡就笑了,风仪颇有些不自在,恶声恶气道:“如果你是为妖王传话,恕我无法奉陪,我和妖族没什么可以谈的。” “真的和他无关。”宫翡嘆了口气:“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现在你看见了。”风仪道,“我劝你不要再问那句话,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绝无回头的可能。” 除了叫他改邪归正以外,自己这些年来确实没有说过别的话,想来他听也听烦了,那就换换花样。宫翡走到桌旁坐下,摆正了面前的棋盘:“妖王叫我盯着你,那我就在这儿坐着,顺便和你下两局如何?” “我不和妖族下棋。”风仪嘴上这么说着,却又将棋篓推到了宫翡面前,催她率先落子。 黑白交错,两色纵横,不见血的厮杀,也暗藏处处机锋。宫翡一败涂地,却毫无懊悔之心,只笑着说“可惜可惜”。 风仪每次见她,她总把这个词挂在嘴边,这次他终于忍不住要问:“你在可惜什么?” “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可惜啊。”宫翡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去和妖王扯皮,风仪还想问她是否别有深意,然而狂风席捲,黑色羽翼舒展开来,转瞬间就飞上了高空。 作者有话要说:  肚子疼。(小声哔哔) 第20章 龙角 人界景美,气象万千,山海各有各风姿,而海域广袤,波澜壮阔,万顷碧波之下,自古以来就居住着四海龙族。东南西北四海,有青赤白黑四类龙神驻守,护一方风调雨顺,保一地国泰民安。 南海本是赤龙居住之所,十余年间却跑来了两条黑龙,不少幼龙还未曾去过北海,见到长清现身,便好奇地躲在水下观望,然而此刻岸边无人,见不到这稀奇景观。 长清隐于巨石之后,从身上拔下几片龙鳞,缺了鳞甲的那处渗出鲜血,与海水融为一体。黑龙嘶嘶抽着气,长须抖了两下,不知在忍受怎样的痛苦。 小小的赤龙们突然开始躁动,它们看到有人正从那边的山脚走来,马上就要发现岩石背后的黑龙。海面上荡开一圈又一圈波纹,赤色的影子逃窜至深海,长清眯着眼,露出一条长尾,开玩笑似的撩起浪花,将海水向来人身上洒去。 猛地一个浪头打来,书怀连忙往后跳开,免得湿了衣裳。这浪对龙神而言是个小水花,对人来说可不是这样。 “疼?”书怀爬上巨石,看着长清身上的伤口,再照这样拔下去,他总有一天会变得光秃秃。 届时,他就再也不是那条能吸引众女仙目光的黑龙了。 龙神动动脑袋,没有说话,他暂时难以变回人形。他浸泡在海水中的部位还是完好的,而露出水面的那一截,其上又少了几片龙鳞。书怀看得不舒服,便道:“你从南海龙宫拿些奇珍异宝,带到人间也能换不少财物,何必如此?” 黑龙慢慢爬上来,庞大的身躯缠绕着岩石,尾巴垂在水里,不安分地晃来晃去:“北海的事,南海管不得,我怎么好去拿他们的东西?” 此话确实在理,算起来白芷也是北海的成员之一,长清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南海龙族救济她。 他是条实在的龙,坑蒙拐骗那一套他学不来,让他用个障眼法,变出大量金银财宝,他决计不乐意。书怀想了想,又问:“你若是把她带回北海,龙王难道还会不同意?”
第37页 “我父王早就看开了,大约不会管,可是……”长清变回人形,蹲在书怀身侧,看上去有些郁闷,“……她父亲的墓还在这里,她肯走吗?” “那你难道就住在这儿,不断拔鳞往城里送?”书怀皱起眉头,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妙。 长清大概是缓过劲了,又恢复成以往嬉皮笑脸的模样:“无须担心,拔鳞就像剪头发,一点儿也不疼的。” 书怀:“……” 黑龙偷换概念的技巧并不熟练,言语之间还存在着漏洞。书怀怒火攻心,伸手从他脑袋上揪了几根头发下来,骂道:“蠢货!拔鳞该和这个比才对!现在呢?!疼不疼?!” 龙神捂着头,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在嘴硬:“就是不疼!” 北海龙王有这么个小儿子,也实在是命苦,这哪里是条龙,分明犟得像头驴,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就绝不回头。 墨昀坐在房前,陪着白芷玩她那条石雕小龙。白芷极其喜爱这石雕,不知她见到长清的龙身之后,会不会像抱着石龙一样抱住她的哥哥。 两个人影出现在前方的小路上,白芷将石雕放回水盆里,雀跃着向兄长跑去。墨昀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些心焦。长清还不知道风仪就在城里,是现在就告诉他,叫他早做准备,还是暂且隐瞒,不让他因此烦忧?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在这时很难抉择。 最信任的人总能替自己分担一部分压力,墨昀看着书怀走过来,眼珠转了转,突然腻腻歪歪地叫了声“兄长”。 书怀受到莫大的惊吓,长清听到动静,也朝这里望了过来,墨昀拉住书怀的衣袖,满脸堆笑地将人拖进了屋。 “你又作甚?”小狼崽一反常态,准是没有好事,书怀蓦地警觉起来,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从对方嘴里听到了不得的消息。 而墨昀总是能出乎旁人意料,他没有说任何事情,只是问了个奇奇怪怪的问题:“倘若有件事,提前了解就能事先做准备,反之可以享受片刻的安逸,那在你看来,该怎样比较好?” 书怀“哦”了一声:“提前做好准备,总比事发突然、手足无措要好。” “那我告诉你,风仪来了。”墨昀嘻嘻笑道。 “……” 原来他刚刚的问题,是在为此事做铺垫。书怀猛地咳嗽起来,他这几日经常随墨昀进城到处走,居然没发现那位人仙就在城内! 风仪来到南海,那兄妹俩就都危险了。他抓住白芷,可以借之要挟长清,抓了长清,又能用其威胁北海龙族。若是龙王心疼小儿子,风仪即可顺利取得所需,假如龙王以大局为重,绝情断义,他直接杀掉这对兄妹,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下长清非走不可了。 书怀心念电转,随即发现了不对。他看向墨昀,扯了扯嘴角:“怎么你发现了风仪,我反而没注意到?” 小妖王每次出城时都面带微笑,怕不是在心里算计着风仪这位第二人仙。 真是胆儿肥了。 墨昀并不回答,反而继续说:“为何我觉得,你们一个个的,都跟天帝有些关系?” “胡扯。”他刚谈到天帝,书怀就开始转移话题,“风仪不是个好东西,你别单独同他接触。” “我父王与天帝是什么关系?”墨昀问道,“我母亲是谁?” “回头你就明白了!”书怀不欲多做解释,当务之急是把这消息告知那条蠢龙,叫他赶快熘回北海。 又是这套敷衍的说辞,和宫翡那番话如出一辙!小妖王面露不耐,但他心知追问不会有结果,只得看着书怀出了门。 看来,在如实相告和百般隐瞒之间,对方选择了后者。 天帝究竟是谁?这位在天界拥有至高地位的人仙,仅仅是因为人仙的身份才被记恨吗? 风仪坐在桌旁,从木匣中取出龙鳞,将它们排列整齐。药铺里那胖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侧,谄媚道:“总共只有这些了,仙君可还需要更多?” 白芷欠下的债快还清了,这时候就该狠狠地诈他们一把,风仪抬眼看向这凡人,漫不经心地说:“能找到龙鳞,就必然能取得龙角,今后不收龙鳞了,叫他们拿龙角来换。” 胖子一愣,摸不清对方的用意,但仙人发话,哪有他插嘴的道理?他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将那木匣子抱回药铺,准备好好收藏起来。 他前脚刚跨出门槛,风仪就听到树上响起一声嘆息,振翅声渐行渐远。 她一定又在心里念着“可惜”了。 宫翡落在树上,一时竟忘了隐藏气息。龙神察觉到她的存在,仰头看向绿叶中间,与乌雕四目交接。 墨晖还未失踪的时候,宫翡就常在妖王身侧,长清对她并不陌生,见她来到此处,再联繫书怀所说的风仪之事,心下便如明镜一般。他将石刻的小龙塞回妹妹手中,叫她先进屋去,这才对着树上招手,唤宫翡过来交谈。 书怀见白芷突然回了屋,长清却没跟过来,心里觉得怪异,便推开门向外望了一眼,恰好看到大鸟从枝叶间飞出,在半空中化成女子形态。 宫翡和风仪竟碰到了一处……书怀关上门,瞟了墨昀一眼。
第38页 “我本不是唤她来此。”墨昀极力争辩,“我事先也不知道风仪在南海,这完全是意外!” 意外也好,失算也好,总之她和风仪都迎面撞上了,谁也无法回溯时间,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宫翡做了两任妖王的随从,向来忠心耿耿,书怀倒是不担心她出卖墨昀,但她和风仪针锋相对,站在了截然相反的两面,想来不会太好受。 白芷还在屋里,长清不能耽搁太久,令她起疑。他和宫翡小声说了两句,便匆忙回来寻他妹妹,可就在他与书怀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后者敏锐地感觉到他似乎心情不佳。 没有见到妖王,宫翡是不可能离开的,她就躲在树后等着墨昀外出。墨昀好奇她与长清说了何事,便不再拖延,径直出门去寻她,书怀按捺不住,也要跟上同去。 “大王。”宫翡习惯性地先说了两句好听话,待目光转到书怀这里,舌头却活像打了结,只听她结结巴巴道:“娘、娘……娘?” 书怀一时没听懂她是在叫“娘”,还是在说“娘娘”,自己又不像树妖那样伪装成女仙,这二字从何谈起?看样子,宫翡这几百年,活得是越来越过去了。 墨昀见话题马上要被带跑,连忙催促宫翡快讲正事,她这才正了神色,将风仪和凡人的那番对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龙鳞有许多片,龙角却只有一对,它可是生在长清头上的,这要是活活拔下来,与砸开他的头颅又有何异?书怀头皮发麻,又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难道风仪要龙角,他们就必须双手奉上吗? 绝无这种可能! “属下以为,他要从白姑娘这里入手。”宫翡道,“所能获知的讯息,眼下就只有这么多,大王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属下就回城了。” 从白芷这里入手,多半是要在白家的负债上大做文章,不过,不管风仪打了什么主意,在他有所动作之前,书怀绝不会让这对兄妹出任何闪失。 截杀桃花娘娘的那次,正是由于他的疏忽,才没有护得晴光周全,这回风仪盯上长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其奸计得逞,否则他不光是对北海龙族无法交代,更会觉得自己无能。 只是书怀一直没有想通,那个玉盘究竟是把谁设为了此行的目标? 他离开冥府,是为了斩杀害人妖孽,但南海分明一派祥和,玉盘将他们送到长清身边,反倒帮了龙神一把,风仪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其间定然还潜藏着阴谋。 敌在暗,我在明,在不清楚对方目的之前,处处都可能存在陷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女神过生日,年年十七岁的甜甜。 第21章 难返 过了艷阳高照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就是大雨倾盆,南海的雨下得太猛,令人怀疑天是海,海是天。 树丛不怕大雨冲击,水流从宽阔的叶间落下,在地上涓涓流淌,成河成溪。它们汇聚在一起,竟也具有大江之势,奔腾着重归海的怀抱。 海纳百川,水养万物。水从海上来,在空中在陆上经历过一次轮回,还要回到海里去,紧接着又要飞往空中,周而复始,常年不息。这是无穷无尽的循环,仿佛是同一个灵魂在三界周游,今天到了这处,明天到了那处,永远是有固定规则可循的。 在南海的这段时间,大雨也令墨昀习以为常,他对水的恐惧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先前他还怕雨怕得要死,这时候竟然敢撑着伞出门了。书怀致力于研究他变化的原因,可惜这个奇妙的缘由藏得太过神秘,遍寻多日也一无所获。 大雨妨碍人们正常出行,宫翡也不可能化回原形飞越这道水幕——她若是冒雨从城中飞到海边,恐怕身上的羽毛都要被砸得一根不剩了。 自打晴天消失,墨昀就再也没有接到过宫翡传来的消息,长清和白芷也没有再去城中。此时他们不知道风仪的近况,但对方也同样不了解他们在做何事,两方被暂时分隔,维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这倒是为书怀和长清商量对策留出了充足的时间。 眼下最安全的选择,还是回北海躲避。风仪在人仙中处于高位,并不代表天生神也给他面子,他若是敢明目张胆地挑衅北海龙族,那就是对天生神下了战书,后者如果觉得人仙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那无论如何也要与之斗个鱼死网破。 有同盟者开路,北海龙族不会站在冲突第一线,伤亡也将减轻,而风仪却要被推上风口浪尖,再次成为天生神的首要目标。 只要制住风仪,麻烦事就能少上许多,书怀和长清是这样设想的。 他们的讨论,小妖王并没有参与,他这几日总是孤身外出,又反常地不让书怀同去。 书怀心里有些不安,墨昀一出门,他就要提心弔胆,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才能放下心来。长清嘲笑书怀活像是那小狼崽的亲娘,然而当白芷离开他的视线时,他却表现得更加紧张,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贴在妹妹身上,他们两个是半斤八两,谁也没资格笑话谁。 雨不停地下着,嘈杂的水声中却又隐含着静谧。墨昀撑伞站在海岸边,凝视着海天相连之处的雾霭,在这种时候,他的内心出奇地平静,各方的讯息如雪片般纷纷飞来,在他心间堆成一座白塔。 这座塔承接了数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时光,绝大部分故事,是小妖王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他仅能凭藉旁人的只言片语,将其拼凑成完整的形状。
第39页 那些往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云烟,始终有朦胧之感,难以看得分明。不过这也就够了,知道了它们大致的走向,余下的细节就放在那里慢慢拼凑便可。 长风扑面而来,裹挟着水珠和大海特有的咸味,墨昀深深吸了口气,觉得人间的各种气味,也颇有它们的独特之处。 他在外面站得久了,书怀就不放心,连伞都没有带,就冒着细雨出来寻他。墨昀听见沉稳的脚步声踏在水里,那人踩着青石板,从长路的另一头走到这头,静默无言地站在他身边,和他同看面前这片汪洋。 墨昀恍然悟出了什么,他想起在山间那冷寂的两百年,没有父亲的怀抱,没有好友的陪伴,宫翡和青湄都将他当成小主人,谁也不会站在他身旁,陪他看什么风景。 他为什么害怕下雨? 水滴一掉下来,天是黑的,阴沉沉的遮在他心上,叫他压抑,叫他恐惧,叫他回想起过去,叫他担忧着将来,而这一切没有谁和他一起承担。 他本以为自己就这样孤独下去,就这样无措下去,再过个百年千年,他总是这样想,直到书怀带他来了人间。 原来他怕的不是雨落,他怕的是无人在侧。 细小的水滴也是水,也能打湿人的衣襟发梢,虽然天气略有些闷热,但书怀一路走来,身上也沾了凉意。墨昀持伞的手稍稍动了动,伞面轻移,遮在了书怀头顶,沿着边缘淌下来的雨水滴滴答答砸在他肩上,书怀看了他一眼,将伞推了回去,只道:“别淋了雨,回头生病。” “你也淋了雨。”墨昀再次把伞挪到他那边,“我们回去。” 书怀本觉得自己身上都湿透了,不差那一点半点,可他说不动墨昀,这小子也有犟脾气。 “现在不怕下雨了?”书怀往墨昀那边凑近,随口问了一句。 墨昀应了一声,又说:“我以前住在天界与人间的交界处,那里气候倒是与人间相似,只是少了生机。” 他说的那个地方,书怀也曾到过。那是妖族所栖息的山脉,他们不去天宫,也不来人间,只守着这样一座特殊的山,感受着凡人所感受的阴晴雨雪。此处上接天梯,可达凌霄,下通城郭,可至凡尘,而妖族似乎更亲近下界那红尘滚滚。 对年轻气盛者来说,在同一处停留得久了,似乎就会生出厌烦之感,墨晖活了千年也仍保留着贪恋红尘的心,他的儿子也继承了他的特性,打记事起就盼着到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 书怀伸手去接伞外的雨水,它们在他掌心积成浅浅的水洼。 “人间是最好的,也是最差的。”书怀将手掌微微倾斜,水流就顺着掌纹蜿蜒而下,他没有再对这句话作过多的解释,墨昀也不曾追问。在这世间,还需切身体验,才能明白某些道理。 雨不可能下个无穷无尽,终有一日,天空要重归晴朗,把主动权交回阳光手中。就在云雨四散的那天,宫翡出了城。 长清有些日子没去过那家药铺,故而白家欠下的最后一笔债还未还清,白芷眼看着天放晴,便想着再拿些什么去城里卖,早些清了债务,她心里就早些安定。黑龙心知药铺不会收龙角以外的任何东西,但不好向妹妹开口,只能随她去了。 白芷这次入城,自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回程途中路过父亲的墓,更让她满面愁容。低矮的土堆上已长出了青草,她就蹲在那里一根一根将它们拔除。她对父亲的感情不深,但相连的血脉,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割捨掉的,是抛下父亲的遗骨就此逃离,还是坚持着还清负债,她也在这二者之间挣扎。 她不明白兄长是从何处得到龙鳞,但她深知龙角比龙鳞更难获得。这些事本就不应该压在长清身上,白芷不忍心再让他冒险。 还能有什么办法?药铺那边非要龙角不可,即使拿了钱过去,对方也不肯收,债务就迟迟无法撤销……白芷越想越难过,已经走出好远了,父亲坟上的青草还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过些时候又要有新的草叶冒出来,假如她不在了,谁来拔掉它们呢? 这条路走到头,终于是回了家,白芷站在院里,嘴唇不住颤抖着,过了好些时候才勉强开口:“我想去海边一趟。” 长清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去海边碰碰运气,看能否遇见那条黑龙。 可是,那条龙如今就在她眼前,只是她认不出。 “今日风浪太大,当心着些,不要下海。”龙神说完这句话,依旧站在原地,小妖王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站起身,拿上两把伞,带着白芷出了门。 “怎么不跟着去?”书怀坐在桌旁,专心擦着他那把剑。长清的一双眼眨也不眨,紧紧盯着那雪亮的剑身,片刻后才低声说道:“她放不下她父亲。” “那她是不愿意离开南海?”书怀的动作停了,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他一抬头就见长清注视着桃木,鬼知道这蠢龙又要作甚! 果真不出他所料,长清见他还剑入鞘,竟上前一步,要将桃木从他手中夺走。书怀悚然一惊,猛地抓住龙神的衣袖,喝问道:“你要用剑?你打的什么主意?” 他手中骤然空了,面前的人影忽地化成一条黑龙,不过没有原身那么庞大。长清围着他转过两圈,又趴在了木桌上,低声恳求着:“你把我的角砍下来。”
第40页 这是在想什么?书怀勃然大怒:“风仪要你的角,你就把角给他?你整天去药铺,怎么就不治治你的脑子!” 他说话不太好听,但长清并没有生气,这条龙一贯是傻乐呵,连老龙王都被他弄得无奈。谁也不好对着棉花发火,这样反而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书怀抱剑后退,打定了主意和长清僵持。 看到他不过来,长清眨了眨眼,两条龙鬚轻微抖动着。 “二哥。”黑龙叫道,“不是风仪想要龙角,是我妹妹要我的角。” 照这样说也没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白芷,书怀也有妹妹,自然能懂他在想什么,但无论如何,折损长清而让风仪得利,这样的事情,书怀绝对不愿意做。 看来他们都是犟脾气,认准了一个道理,就从来不退让。书怀自嘲地笑了笑,一口回绝黑龙的请求:“你直接把她带回北海,风仪这边我来对付。” 长清没那么傻,书怀能想到的办法,他也能想到,他原本打算今日就带妹妹离开,可他目睹白芷在父亲坟前的模样,就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强行带她走。 假使老龙王看到他这副样子,一定又要骂他婆婆妈妈、优柔寡断,说不定还要斥责他感情用事、不动头脑。黑龙沮丧地低着头,龙尾从桌边耷拉下来,拖在了地板上。 雷声突然炸开,天色眨眼间变得阴沉,电闪雷鸣之际,豆大的雨点从乌云中坠落,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如此恶劣的天气,白芷他们不会在外面久留,书怀忙叫长清起来,后者却再次求他赶快锯掉自己的角。 风吹得太狠了,门被它撬开一条缝,两把伞出现在门外,透过水幕隐约能看到那张少女的脸。 “你给我起来!”书怀急了,伸手抓住长清,想把他藏到屋里去。黑龙猛地一挣,从他手中滑脱,不依不饶地要他取下龙角。 墨昀听到了屋内的声音,连忙遮住白芷的视线,只可惜为时已晚。少女轻呼一声,双目定定地望向屋内那条黑龙,她看到龙身上少了什么。 她颤抖着抬起手,从怀中摸出那片龙鳞。黑色的鳞甲,美丽的花纹,坚硬的质地……她死死咬住牙,眼泪夺眶而出。 白芷一把扔掉手中的伞,拔腿向屋内奔去,墨昀大吃一惊,连忙伸手阻拦,没成想这姑娘力气还很大,硬是将他也拽到了门前。 小妖王试图拖住白芷,可她距离那扇门已经很近了。此刻恰有大风吹过来,她抬起手在门板上一推,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黑龙浑身剧震,僵硬地扭过了头。 “哥……”白芷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喘气声都是断断续续的,墨昀被她吓了一跳,慌忙松开了手。 他刚一放手,就看到白芷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桌边,一把抱住化龙的长清。黑龙变回青年模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不住哄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先别哭——” “你傻子!你哪里有错!”白芷哭着骂他,“你没长脑子!” “是是是……”长清不住应和,“我没长脑子。” 白芷伤心够了,忽又放开了她兄长。书怀满头雾水地看着小姑娘跑进屋内,里头叮叮咣咣响了一阵,飞出来个小包袱。白芷在脸上抹了一把,将包袱甩到背上,走到桌边抓起长清就要出门,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了。 此刻还在下雨,不能在这时候外出,墨昀连忙堵住门,好声好气地劝她待雨停再走。白芷虽然还在气头上,但也能听进去别人劝告,便退回了桌边,只是无论长清怎么逗她,她都不再开口。 长清求助般望向书怀,后者呵呵一笑,非但没帮他,还转身进了屋。黑龙又朝小妖王那里看去,却见门前空荡荡的,早就没了人影。 “我,我……”白芷气到说话都不连贯了,长清凑到她耳旁,却听到一句“我想打你”。 长清:“……” 黑龙没了办法,只好指向自己的脸,示意她尽管打。 “就这脑子,一辈子都别想好过了。”书怀隔着道门,对龙神冷嘲热讽。 墨昀话到嘴边,却突然忘了要说什么,只好先谈其他。风仪诡计多端,不好应付,长清返回北海,途中或许会遭到追击,墨昀觉得自己和书怀横竖也没发现什么,在南海逗留也是无用,倒不如护送这对兄妹一程。 正说到这里,书怀突然感到袖间发烫,似乎是冥君给他的那面圆镜在作怪。他将圆镜掏出来,看到鬼使那张脸镶嵌在其中。 文砚之用不惯这东西,于是凑得很近,从书怀的角度来看,自己手里像是捧着鬼使的大脸。他拼命忍住笑,故作镇静:“有何要事?” “你迟早笑死。”鬼使看穿他的本质,毫不客气地攻击他,不待他反驳,又道,“北海出事了,你们赶紧动身。” 第22章 傀儡 鬼使的话说到一半,镜面就黑了下去,书怀喊了两声,也没听到他的回应。北海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讲清楚,书怀痛心疾首,觉得自己有必要教给鬼使如何讲话,改变他以往的坏习惯。言简意赅是个好事,但言之过简反倒意味不明,叫听者无法从中获取消息。 雨水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远在城内的宫翡看到云间那条黑影,漫不经心地抖了抖羽翼,纵身而起,准备与之一同北上。风仪拾起她遗落的长羽,将其纳于袖中,又抱起装满龙鳞的木匣,他衣摆轻荡,随风而去,方才还喧闹的院里,此刻空无一人。
第41页 开药铺的胖子在门外唤着仙君,殊不知他口中的“仙君”已然回了天宫。他不过是风仪在人间的一颗棋子,所有机缘皆因棋局而生,一旦他在局中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立刻会被抛弃,永远不再使用。 他还妄想着得道成仙,可惜仙人嫌他资质平庸。有些事,不是只靠好运气就能办成的。 风仪离了人间,回到天宫,将木匣置于白玉桌面。从旁伸出一双手来,自匣中取出龙鳞,一片一片地拼凑在什么东西上,其神色专注凝重,仿佛在研究稀世珍奇。 “怎么没有龙角?”那人将鳞片用尽,又把手伸向桌面,却是摸了个空,他不禁皱起眉来,略带抱怨地看了风仪一眼。 风仪冷笑道:“龙角那么好得?你还真是头脑简单。” “话不能这么说。”对方呼了口气,将面前那物指给他看,“若是得了龙角,此物威力将会大大增长,届时受益最大的,难道不是你吗?”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同样也没有。风仪懒得听他瞎忽悠,就算他暂时相助,到头来还是不免内斗,这是双方都心照不宣的事,只是谁也不摆在明面上说。 “北海,北海。”仙人出了大殿,背着手在云间慢慢悠悠地走着,嘴里不住念叨。终于,他在一处站定,俯瞰着脚下那宛如杯水的汪洋。他伸出左手向那边一指,身后便现出一个庞然大物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向下界水域扑去。 风仪本以为此物会直击北海,没成想它在北海上空拐了一个大弯,反而飞往南面去了。它游走在云中,身形矫健有如真龙,但缺失了一对角,风仪不禁怀疑起了这东西的实力。长清虽然看着一无是处,但好歹也是龙神,这残缺不全的伪造产物,难道真能与他相抗衡? 似乎是看穿了风仪心中顾虑,仙人发出一声轻笑:“我做出的东西,自然有它的特别之处,你尽管放心便是。” “你在它身上加了东西。”风仪看着那黑影奔赴大江,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你就不怕暴露吗?” 话刚脱口,他就觉出此语有误,哪怕对方暴露得彻底,也不会牵扯到他的身上,他又何必计较这种细节? 傀儡一头扎入大江,江面上荡开波纹,不过多时又恢复了宁静。 越往北走,书怀就越觉得前方不太正常,分明还不到时候,怎么天气就变得如此寒冷?他们还尚未离开南国地界,按理说不应有这般刺骨的风。 见宫翡已经受不住了,墨昀便叫她不要再跟着,她本还想推辞一番,无奈寒风吹度如同挫骨钢刀,仅凭她那几根羽毛,还无法抵御这股冷气,她只好调转方向,重新回了南海。 书怀在最前方御剑而行,还未至南北交界,他却猛地停了下来,在这一小块天空中徘徊不前。陆间某处吸引了他的注意,常年流动的大江,此时竟已冰封,水面上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远观也可感受到那阵寒凉。 这大江连通着青龙的地盘,长清不由得向东边望去,却见东海平静无波,安详得不能再安详。 突如其来的怪声在队伍末尾响起,三双眼睛齐刷刷回望向小妖王,墨昀神情变了,他从怀中掏出玉盘,只见那黑色宝石又一次亮起,闪烁着莹莹的光。书怀大惊失色,慌忙往后退去,生怕此物启动,把众人传送到不知名的地方。 谁知玉盘这回也反常,宝石不停闪耀,却迟迟未见黑雾,书怀刚想问墨昀这是怎么一回事,忽听得下方传来破冰之声。白芷从龙背上探出头,无意间朝江中望去,登时发出惊叫。 江里藏了东西。墨昀清晰地看到冰层下有一物缓缓游动,其身形修长与龙神无二,但他本能地感觉到那不能算作是龙。 冰面轰隆轰隆地颤动着,慢慢裂开一道大缝,露出底下幽暗深邃的江水颜色,有什么生物的背嵴从水中浮起,鳞甲上还带着碎冰。 长清猛地向更高处飞去,白芷紧紧抓住龙角,余光瞥见一只似龙非龙的怪物从水下冒了出来,它周身覆盖着黑色的鳞片,但没有双角,也没有双目,看起来倒像瞎了眼的巨蛇。 假龙没有像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去追赶长清,反而张开大嘴朝书怀咬了下去,似要将他一口吞噬,书怀催动剑中灵气与它周旋,变换位置的同时,还不忘观察这是何物。 此物动作流畅,但明显全无神智,它周身的鳞甲来源于长清,而爪牙散发着寒气,像是坚冰制成。这是一只傀儡,如此精妙的手法,如此特殊的材质,倒让书怀想起一个人来,可龙鳞是在风仪手里,怎么转眼就成了那人制作假龙的原料? 先一致对外,再互相争夺?这两个傢伙也真是有默契。 随着假龙的离开,江面上的冰逐渐融化,偶尔有几块残余下来的,都被流水夹带着进了东海。墨昀避过横扫的长尾,将书怀拖离假龙身边,还不忘调侃道:“看来东海岸要冷上一阵子了。” “得找个机会先跑。”有墨昀从旁相助,书怀便将桃木提在手里,时不时朝假龙刺出一剑。他没有忘记鬼使所言,既然北海出了事,那他们绝对不可在此地与假龙纠缠,也许风仪正是想用这条假龙拖住他们,让他们无法及时抵达北海。 他没有忘,长清更不可能忘,白芷遥遥唤着书怀的名字,书怀转头看去,见黑龙正往海上飞,大约又要用他对墨昀使过的那一招。
第42页 “你先松手,我把这东西引过去。”书怀动了动,准备以身为饵,诱假龙跳入陷阱。 小妖王并未出声,却是带着他飞速后撤,傀儡步步紧逼,追着他们过了海岸。就在它进入东海上空的那一瞬间,数根水柱喷涌而起,如同囚笼一般,将它困在了里面。 它周身的寒气无法让海水凝结,水幕重重遮掩它的去路,将它和书怀分隔在两端。然而水无常形,书怀避过了水柱,却无法躲过飞溅的水花,这下好了,回头衣裳晒干,还能抖出少许盐粒。 书怀堪堪喘匀了气,突然抬手在墨昀脸上擦了一把,紧接着又去摸衣领和发尾,他惊恐地发现对方似乎全身都湿了。 墨昀倒和没事人一样,不露半分慌乱,书怀松了口气,怕那假龙挣脱束缚,连忙拉上小妖王,跟着龙神一道向北飞奔。 站在地面上仰望苍穹,从南到北不过一掌之遥,于空中俯瞰时也正如此,然而真走起来,却发觉目的地依然远不可接。纵然云层里没有山岳阻挡,道路也不像河流那般曲折,但实际上也节省不了太多时间。 假龙被绊在了东海,书怀蓦地想到它是被围在浅海上空,不禁说道:“这么大的阵仗,叫凡人看到了该如何是好?” 长清的声音遥遥传来:“要怪就怪风仪,若不是他搞出这么一个东西,我也不至于在海边弄水牢。” 希望他爹能接受他的解释,不然他马上就要迎来新一轮的禁闭。 那些水柱存在的时间不会太久,不出一个时辰就要落回海中,因此长清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他带着妹妹风驰电掣,书怀险些追不上他,又不敢开口叫他放慢速度,只得硬撑着紧跟其后。 墨昀发觉他力不从心,便主动化成巨狼,示意他坐到自己身上。书怀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养儿防老”这四个字,几乎要感动得当场痛哭。 能偷懒当然要偷懒,四条腿的狼总比没有腿的剑要稳当,书怀早就受不了空中一阵又一阵杂乱的气流,因此他开开心心地收起剑,爬上了墨昀的背。 小妖王追到黑龙身边,后者偏头朝他们看了一眼,好奇问道:“你这小狼崽,怎么忽然想起要做孝子?” “什么孝子?”墨昀淡然回应,“我先前看到有些男人,从来不让爱妻走远路。” 长清惊慌失措地往一旁挪去,开始谴责书怀:“二哥,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辜负大哥的期待。” “墨晖那把年纪,什么时候成了你哥?”书怀忍无可忍,决定纠正他称呼上的问题。长清碰见比自己活得久的,一律罔顾年龄差距,认对方作为兄长,他和书怀称兄道弟,倒是没有什么毛病,但他碰上墨晖也这么乱喊,就有点儿不太对劲。 黑龙嘻嘻笑了:“把他们叫年轻点儿,以后若有事相求,就能少些麻烦。” 他无师自通,摸索出了这么一套规律,难怪这些年来他捅的篓子都有人负责收拾。书怀哭笑不得,还想再说他两句,却听见白芷喊他们快走,回头一看,便发现那条假龙又追了上来。 “真是阴魂不散。”长清嘀咕着,飞得比之前更快,墨昀不甘落后,也加快了速度,书怀抱紧他的脖颈,觉得狼毛的确是个宝贝,还能给自己挡风。 好在白芷带了几件厚衣裳,坐在高速前行的龙背上,也不至于被冻得太难受。 傀儡跟了他们一段,转而扎进了下方的河流。这条河不算太宽,周遭少有人迹,假龙刚钻进去,水面就立刻封冻。长清向那凝结的河水看了一眼,疑道:“怎的这玩意儿也知道日入而息?” 他们连续赶了几天路,都有一些疲惫,原本因傀儡出现而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便捲起一阵困意。书怀窝在狼毛里,已经开始打盹。 此时已经能看见北海了,但是看见归看见,在太阳落山以前,他们绝对到不了那儿。傀儡在夜里无法跟踪他们,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继续往前走一截,找个地方稍作歇息,待明日天亮时再启程。 北地夜风冰凉,能把活人那点儿热气都吹散掉,叫他们变成冷硬的石块。墨昀察觉到书怀已经睡熟,便不再滞留空中,看准一座山头就降落下去。长清见得此景,悄声说了句什么,然而小妖王一心扑在书怀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龙鬚又抖了抖,白芷似乎听见“厚颜无耻”四个字,紧接着一狼一龙都变作人形,在半山腰的岩洞前站稳了脚跟。万籁俱寂,正好用来酣睡,书怀睡得也真死,那双眼自打合上就真没睁开过,长清看了又看,完全看不破他有什么快速入睡的秘诀。 “从此地到北海,还需几日?”墨昀将书怀安置好,压低声音询问。 白芷一进山就困了,此时也正睡着。长清不想出声,便沉吟片刻,伸出手比了个“二”。 墨昀突然说:“我觉得这个数也挺适合你的。” ??? 黑龙满腹疑问,想不通自己缘何被嘲讽,眼看着狼崽子紧挨着书怀躺下,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句“厚颜无耻”大约是被对方听到了。 第23章 怀璧 北海龙宫。 晶莹剔透的宝珠之侧,重重叠叠的帷帐之后,她在此间独坐。她面前珠玉成山,而在她头顶上,高悬着万丈清波、千里星河。
第43页 墙壁上的刻痕告诉她,已过去了五千八百多个昼夜,凡人十六载,于她而言只不过弹指一挥间,而陆上烟尘匆匆散尽,生者难捱,终被年月消磨成了逝者。 三五年风光自眼中掠过,在她心上留下一道永世难平的沟壑。外界阴晴雨雪,日月轮转,她从她眼中都看到;天上地下,纷纷扰扰,她从她耳边都听到;谁人死去,谁人转生,她从心间都感受到。 时至今日,她活了整整千岁,在天神之中算不得年长,却也绝非年少。 一千年,王朝更替了多少,山岳平了多少,江河湖海深了多少、浅了多少,她就在纸上写下多少。 一千年,天宫分明还是老样子,但物是人非之感依然浓重,每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凌霄与红尘何异?天神与凡人何异?生生死死,勾心斗角,都是那样一回事,究竟能有怎样细微的分别? 一千年啊,一千年。她凭藉那双眼,曾以为自己尝遍了人情冷暖,曾以为自己看淡了生离死别,她曾以为自己心冷如铁,就这样长久地孤独下去,永远不因任何人任何事所动摇。 不是心不动,是时机未到,是缘分未至。 她闭上眼,想起南国的海岸,潮水冲击着岩石,后浪追逐着前浪,她刚一回头,就看到了那张脸。 兄长曾告诫她,凡人心思善变,莫要相信他们任何言语,可她见那双眸澄澈,那颗心炽热,就忍不住多分给他一些目光。她眼波这一转就再也移不开,她看了他五年又五年,到如今四个五年过去了,那人遗留在阳世的躯壳都化作了黄土,踏入冥府的灵魂业已转生,她还在念着他。 休说来世续缘,过了奈何桥,纵然灵魂未变,他也早已不算今生的他。 往事如烟,风过即散,徒留她在北海之下,一笔一笔记录着三界诸事。 可是,就连北海也不再平静了。 龙女放下笔,端坐在原处观望着门外黑影幢幢。某些傢伙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吗?他们总对凡人说着天机不可泄露,为何自己却又不懂这个道理? 哪怕她通晓万事,也无法透露分毫,更不愿透露分毫。 她无能为力。 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落在砚台边上,它衬着那乌黑的底色,倒也像是一点墨痕。 ——我可怜的孩子,你不能去,也不能来,你该怎么办呢? 是夜,书怀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动,他睁开双眼向外望去,却只看到漫无边际的黑暗。似乎有何物在岩洞外穿梭,但他看不太分明。 冷风颳过,洞口覆上了一层薄霜,遮蔽在洞前的那物消失了,露出夜空中点点星光。书怀恍然间意识到它是什么,那条身带寒气的假龙,方才与他仅有咫尺之遥! 傀儡被主人操纵,收敛了自己的声息,在夜色和寒风的掩盖之下,悄悄向北潜行。它是要去北海吗?墨昀还在睡着,书怀越过他,探手摸向桃木,却忽然听见他问:“天还未亮,怎么忽然醒了?” “那条假龙往北走了。”书怀低声解释,“它刚从外面经过。” 墨昀打着哈欠,一把将他拉了下来,像只小狗般黏黏糊糊地蹭了他一会儿,这才翻身坐起,探头向洞外看去。 山林间没有旁的动静,只余下风吹草叶的沙沙声,墨昀眯着眼睛望向北面,看到北海上空闪着奇怪的亮光。 这光芒看上去不太陌生,墨昀脑子里转过几个念头,浅浅吸了口气:“天宫派人去了北海。” 长清还在呼呼大睡,他四肢在地上伸展开来,宛若一个海星,书怀看到他这副放松的模样,不免有些头痛,别人都进到他家里了,他还在这儿毫无防备地睡着大头觉。 “要把他叫醒吗?”想到北海出事,书怀就有些紧张,连龙宫都被侵入,还有什么是人仙不敢做的? 墨昀瞥了黑龙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人仙不好闹出太大动静,以免自毁声誉,故而龙宫只是暂时被围,没有太大危机。但两日后他们抵达北海时,免不了一场恶战,现下就该让长清好好睡着,养精蓄锐总比疲劳应敌要强。 他这样想着,就把书怀也按了回去,将剑抛到一旁,满含困意道:“睡觉。” 和长清那翻来覆去摊煎饼似的睡相不同,墨昀睡前是何等模样,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于是黑龙沉沉睡了一整夜,待他睁开眼时,首先看到的就是两个交叠在一处的人影。 “伤风败俗啊。”黑龙呜呜哭着,把书怀从小妖王身侧拖走。书怀后半夜满心都是北海的事,睡得并不安生,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又被他拽到一边,登时烦闷异常,抬起手来朝对方的后脑勺拍去。 长清捂着脑袋,更加痛心:“你们这样是不正当的!” “你最近有见过文砚之?”书怀突然问。 黑龙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书怀翻了个身,不满地嘟哝道,“你们说的话一模一样,怎么思想都这般龌龊……”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谁都觉得他们之间有问题,只有他自己不觉得。过些时候你就知道是谁内心龌龊了。长清这样想道。 书怀又躺了会儿,眼看着外面亮堂起来,心知不得不开始赶路,只好老大不情愿地出了岩洞。他不由自主地又朝北海看去,但昨夜的那些光在白日里看不清楚,它们在天幕下不再显眼,难以辨别。
第44页 他还是困,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睡眠不足的感受实在痛苦,不管有多少要紧事等他去办,他都会因此而提不起半点精神。 那兄妹俩昨晚睡得都香,压根不知道假龙跑到了北海,仍以为它跟在自己后头,墨昀也没有提起此事,若是说了,他们今夜怕是要过分焦虑,难以入眠。 黑龙长尾舒展,载着少女飞上高空,巨狼背负着白衣人紧跟其后。那青年怀中抱剑,周身灵气涌动,一双眼微微闭着,不知是在小憩,还是在思考着旁的事情。 龙女轻抚宝珠,其间的影像在她手下扭曲,渐渐收缩成一个圆点,宝珠重新变得通透,和周遭的景物融为一体,若不伸手去摸,倒也真看不出那里有什么东西。 “慕幽。”早已成为北海之王的兄长在门外唤她,“你在此间十余年了,今日也不出来走走吗?” 自从她被带回北海,就始终在殿内活动,未尝踏出一步。她其实早就不该被称作龙女了,只是她鲜少现身,大家对她的印象停留在初见时刻,便仍是这么叫她。 龙王还在原处,似乎在等待妹妹回心转意。十六年了,慕幽从来不见他,但他依然每日前来,期盼着门扉开启,期盼着那个沉默寡言的姑娘从里面踏出来,再唤他一声兄长。 他一来到这里,天宫派来驻守的人便四散离去,慕幽眨了眨眼,终于从案前起身,抬手推开了那扇阻拦在她和兄长之间的门。 她出现在自己眼前,龙王倒觉得不真实了,他本就不善言辞,就算活了几千年,也没有什么大的用处,他看着妹妹,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为拆散有情人而忏悔?为随波逐流而自责? 他踌躇良久,未有言语。 “兄长还是老样子。”慕幽站在他面前,神情少见地柔和下来,“往事不可更改,多说无益。那是我的命,不是兄长的错处。” 听到她这样讲,龙王放下了心,却又隐隐感到不安。就在这时,忽听得慕幽轻声道:“长清快到北海了,和我的孩子一起。” 她那双眼睛,果然什么都看得到。龙王悚然一惊,脱口而出:“他们万万不能来此!” “他们已经来了,冥府那位也在。”慕幽道,“怀璧其罪——我是如此,他们亦如此。身具长物,必然会受相应的命数所影响,至于逢凶化吉,抑或不幸身死,那就不是我所能观测之事了。” 怀璧其罪。 慕幽的“璧”是她那可观世间万物的双眼,长清的“璧”是他不凡的出身,而冥府那位,又是因为什么招人忌恨? 众神心生贪念,又难以满足,是以酿成如此大祸。三界纷乱,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龙王唉声嘆气,喜悦顷刻间被沖得没了影。 发愁归发愁,日子还是照样得过,虽然人仙围在龙宫,但北海龙族并非被他人随便拿捏的软柿子,对方要想硬碰硬,龙王也丝毫不惧。两边都是石头,谁能把谁撞成碎块,还未有定数。 听说自己那小儿子也去了南海,不过就照他的脾性,就算有凡人姑娘芳心暗许,他也会对其视而不见。这个臭小子,恐怕一辈子都要黏着他的小妹妹了。龙王突然发觉,“宠妹妹”仿佛是北海龙族的奇特传统,他依稀记得,自己从前也是条到处惹事的龙,直到慕幽出世以后,才慢慢改掉了坏毛病,最终掌管了整个北海。 难道那个与自己素未谋面的小姑娘,也会改变她的哥哥吗? 思及这一可能,龙王哭笑不得,他原本反对慕幽与凡人相恋,更排斥半人半龙的白芷,但长清若是因为她而有所变化,他也只好接纳对方,承认她是北海的一员。 果真像慕幽说的那样,人各有命。而敢于反抗的,他也只知道冥府那奇人。 怀璧其罪,此人的“璧”是何物? 天帝赐剑,三界闻名;不循常理,不安天命;常怀救世之愿,兼备避世之心——他是如此矛盾。他分明就是个普通人,又偏偏不是个普通人。天帝的那把剑,天生神没有得到,人仙也没有得到,偏偏就到了他手里。而那救世的宏愿和避世的心态,在凡人身上也是常见,但很少有人能将二者完美融于一身。 说白了,谁也没见过一边坚持要救世,一边又这么懒的傢伙。 书怀猛地打了个喷嚏,终于清醒过来。 “冷吗?”墨昀放慢了速度,看样子,假如他听到对方说冷,还要飞得再慢一些。 “无妨。”书怀趴在小妖王背上,懒洋洋地去摸那两只耳朵,“大约是有人说我坏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炖牛肉真好吃。 第24章 北海 四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藏在树丛之间,暗中观察着水边的状况。北海好似从来没这样热闹过,人仙在岸边围了整整一圈,无一不是手握刀剑,他们满脸都写着凝重,活像是和黑龙一族有着血海深仇。 长清托着下巴,在考虑是否要冲破这层阻隔,先回到龙宫之内去寻他父王。他对龙王有一种天生的依赖,还有无条件的信任,在他心里,父亲就是北海的支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然而现下他无法和父亲取得联繫,若是还没有赶到对方身边,就已损兵折将,那岂不是白白给人仙提供了方便?
第45页 他还是想得不够多,比不上书怀这只狐狸老谋深算。书怀心知慕幽此时就在北海,她那双眼可洞察世事,一定知道这对兄妹俩正在外面,就算她无法与其直接对话,但只要侄儿有所动作,她绝对能看得到,里应外合或是双面夹击,实施起来绝非难事。 “过些时候我们一起冲出去,先与他们周旋,再直入龙宫。”书怀屏息凝神,望着外面那一群人仙,感到压力是前所未有的大。他们这次的对手是真仙,而非桃花娘娘之流,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以免危及性命。 “龙宫在水底……”墨昀在旁适时提醒,“我们怎样入水?” 长清恍然大悟,褪下一枚扳指,扣在了妹妹手上。他去南海之前,就存了有朝一日带白芷回来的心思,故而从父王那里搜颳了些宝贝,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他将扳指给了妹妹。就继续蹲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盯着人仙们,从头到尾没有理会书怀和小妖王。书怀知道他身上没别的东西了,便翻了个白眼,伸手从怀里掏出两颗明珠,将其中一颗丢给墨昀。小妖王准确无误地接住,定神一看,惊奇道:“避水珠?” 黑龙好事,听到这传说的珍奇,便猛地转过脸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墨昀。他对小妖王手里的珠子垂涎三尺,恨不能立刻将它抢走。就在他按捺不住,将要伸出魔爪的那一刻,忽听得书怀在旁冷笑:“文砚之捣鼓出来的仿制品而已,眼下冥府还有几大箱存货,都在角落里积灰,某些人若是想要,不妨去找鬼使要个百来颗?” 长清讪讪地缩回手,企图为自己辩解:“我事先不知你们要跟来,自然只带了一样法器……”说到这里,他又压低了声音,要和书怀进行等价交换:“二哥,我回头再拿几个扳指,跟你换这种珠子,你看能换多少颗?” 书怀为他的败家所折服:“假货你也要?!” “只要冥府那边不走漏风声,谁知道这是假货?”长清振振有词,“带这东西出去,多长面子!” 宝珠之间映出了侄儿那张洋洋得意的脸,慕幽没有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龙王在她身旁坐着,面色铁青,良久,他从牙缝间挤出三个字,恨恨骂道:“小混蛋!” 这蠢龙思虑不周,全然忘记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小姑姑都看在眼里,更是忽视了慕幽手里那颗宝珠。书怀心底暗笑,面上却不露声色,等着他继续表演。 白芷得了宝贝,正在一旁好奇把玩,忽然间不知碰到了何处,那扳指在她手中竟改变了外形,化成一把精光闪烁的短剑。黑龙的思路被打断,兴奋地围着妹妹转悠起来,手把手教她如何变换此物形态,兄妹俩不住戳着剑柄末端的宝石,你按一下我按一下,玩得不亦乐乎。短剑和扳指交替出现,晃得书怀眼花缭乱,不禁闭了双目,他开始担心白芷会被长清养歪,但愿慕幽看好自己的闺女,别叫她整天跟着她哥瞎胡闹。 水下隐隐传来轰鸣,大地开始剧烈震颤,长清听到那阵动静,飞速将扳指戴回妹妹手上。下一瞬,龙吟声起,一条比他还要庞大的黑龙破水而出。人仙以为对方要率先开战,纷纷举起武器,准备刀剑相向,然而巨龙环视一圈,目光没有在他们身上多加停留,金色双瞳径直望向矮树之间,沉声唤道:“孽障!还不速速滚回来!”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到那不起眼的树丛中骤然出现一股清气,又一条黑龙沖了出来,钻入水中之前,长尾还扫翻了岸上大批人马。水花高高扬起,遮蔽人的视线,在这片迷濛之中,众人仅能瞥见若隐若现的两个黑色身影,长清不欲在岸边与他们纠缠,径直跟着龙王向水下的宫殿奔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潜藏多时不现踪迹的傀儡突然凌空显形,紧随着两条黑龙钻进了水中,寒气丝丝缕缕在空气间瀰漫,侵入人的骨骸,麻痹人的肢体。它的操纵者不知是何身份,竟然能把如此巨物隐匿得不露破绽。人仙见傀儡出现,也是大吃一惊,但他们事先接到传讯,心知这条假龙是来助己方一臂之力,便欲乘机追杀,然而四周恶风侵袭,锋刃高悬,数不清的刀尖形成合围之势,将他们圈在一小块区域之内。 这是狼群捕猎惯用的手法,眼下虽然没有群狼,但仅凭为首的那一位,就可以造出如此阵仗。岸边发出一阵骚乱,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射向那诡异的树丛,这里刚刚冲出一条黑龙,难道又要跑出一匹狼王? “诸位如此热情,难道是迫不及待,要与本王切磋?”墨昀果然从其间冒出了脑袋,他笑嘻嘻地举着右手,手指稍动一下,锋刃便逼近一分。被利刃团团围住的感觉实在不妙,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响起,但人仙也不是坐以待毙的软弱羔羊,他们慌乱过片刻,旋即又恢复了镇定,形成防守之态,雪亮的兵器与粼粼波光相映成趣,有人弯弓搭箭,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桃花娘娘座下那群小喽啰,和人仙相比显然不在同一层次。后者乃是真仙,纪律严明,实力强悍,墨昀对上他们并无获胜的把握,那些悬在空中的刀刃,能否伤及他们一根汗毛,也是全无定数的事情。 所以书怀早就讲过,虚张声势可以,但只能用作权宜之计,假象可蒙蔽他人一时,却无法欺瞒一世。墨昀看着那群人仙,稍微偏过头去,动了动嘴唇:“你所言不假,他们果真不好糊弄。”
第46页 为首的人仙脾气差,说话并不好听,他看墨昀没有专心对敌,顿觉自己被轻视,便高声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跑来这里撒野!” 常言道,祸从口出,有些话不当讲,最好还是不要讲。此人还没闭上嘴,就感到鬓边掠过奇异的凉意,抬手摸去,竟然拂落大把断发。众人惊骇莫名地望向妖王身侧,但见书怀伸手捶了捶肩,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朝这边看过来,一张嘴便是嘲讽:“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在龙族的地盘狂吠!你是想给龙王做看门狗,还是要给风仪做跟屁虫?” “大胆!口出狂言!”对方沉不住气,三言两语就被激怒,“你这蝼蚁,有何资格谈及仙君!”他也不顾阵型,扬起手中板斧,踏着云雾扑向书怀。 书怀身形灵巧,怎有可能被对方砍伤,他手握长剑,纵身而起,还不忘回答人仙方才的质问:“天帝将这把剑赐给我,就是赋予了我凌驾在风仪之上的地位!你说我是蝼蚁,试问你那比蝼蚁还不如的仙君,又当是何物?” 天帝那把剑旁人确是眼红,此剑到了书怀手里,更是在风仪心间扎了一根刺。万幸风仪不在此地,他心高气傲,受不得半句侮辱,若是他亲耳听到书怀骂他,恐怕会被活活气死。 有这一位打头阵,其余的人仙就都跟了上来,墨昀抓准时机,右手猛地握紧,空悬了许久的锋刃终于发挥了它的用途,点点寒芒朝着网中猎物疾扑。众人虽有准备,但没想到墨昀竟在对手向前猛冲而无法停下之时发难,他们一时手忙脚乱,竟也有不少人被利刃击落,纷纷坠于水中。 这样一来,沖在最前面与书怀缠斗的那位就落了单,他武器笨重,竟成了对方借力下跃的跳板。书怀在斧面上轻轻一踏,从他身侧逃走,如同一尾白鱼,顷刻间钻入了北海,墨昀紧随其后,两个人影就这样被汪洋吞没,周遭寂静无声,徒留涟漪轻荡。 众人仙没想到这两个傢伙虚晃一招,竟然就此逃离,顿时目瞪口呆,忘了该如何动作。然而他们反应还是不慢,凭藉着天宫法器,数道人影疾射入水,在北海掀起一阵狂澜。 “都甩不掉,不愧是跟屁虫。”书怀听到声响,回头看到远处又出现了人仙,不禁有些讶异,“在水下还要打?” “这也可以。”墨昀停了下来,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远望着那几个即将追上来的倒霉蛋,“你想打他们哪儿?” 书怀不是圣人,不能指望他对敌方保留善意,他那颗心黑得可怕,一听墨昀在水下还能出手,即刻兴奋起来,开始指指点点:“左边那个,你打他腰带;右边那个,你打他发冠;中间那个,你打他的剑!” 墨昀:“……” 他指出来的东西全有避水效用,若是将它们打坏了,这几个傢伙怕是要被呛死。 良心告诉墨昀不能这样干,但本能战胜了良知,几根灰色的箭从他指尖飞出,准确无误地击中目标。 左边那位的腰带,右边那位的发冠,中间那位的剑。 这三人没想到他们使了阴招,顿时呛咳起来,后面跟上来的那些见势不妙,连忙放弃追赶,先将同伴带回了岸上。书怀嘻嘻笑了两声,又正色道:“前方水流翻涌,不同寻常,想来他们是被傀儡缠住了,你我须得赶快前行。” 书怀口中的“他们”,自然是指现下正和傀儡打斗的龙王,和那对率先入水的兄妹。长清躲避着傀儡的攻击,嘴里不住叨逼叨:“爹啊,这玩意儿昨日还追着书怀,咋现在就光盯着我?” “谁知道你这小混蛋又做了什么!”龙王说到此处,突然认出傀儡身上的鳞片,立刻咆哮起来,“这是你的龙鳞?!你还有脸回来,看我不抽了你的筋!” 事到如今,长清方想起他那无所不知的小姑姑,他呜呜假哭两声,向父亲辩解:“孩儿以为姑姑会告诉您的,毕竟姑姑什么都晓得……” “放屁!”龙王怒火更炽,“她哪来那么大神通!她只有一双眼,如何将世间万物都看全了?你少给我来这套,待回了龙宫我就扒你的皮!” 白芷:“……” 龙王化愤怒为动力,狠狠将傀儡拍飞出去,转而向这不听话的小儿子扑来。长清嗷嗷叫着,慌忙朝龙宫游动,白芷坐在兄长背上,看着两侧景物快速倒退,水流也在眼前分开,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异之感——这就是她以后要常住的地方吗? 长清生怕被暴怒的父亲抓住,熘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快,在他眼里,傀儡好像都没有他爹可怖,几天前一行人被假龙追赶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紧张过。 慕幽站在龙宫之前,焦急地等待兄长归来,长清一眼看到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化回人形,高呼着“姑姑”,一熘烟藏到了慕幽背后。 白芷心知这便是娘亲,但她激动过甚,乃至于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慕幽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将女儿拥入怀中,泪水掉在白芷鬓边,母女俩一同红了眼眶。 龙王也变作人身,气势汹汹地伸手去抓小儿子,长清受了惊吓,紧紧抱住姑姑的腰,爹啊娘啊地乱叫一通。然而就算他叫得再大声,也浇不灭父亲的怒火,他爹拎着他的衣领,毫不留情地把他拖进了龙宫。
第47页 傀儡不知又跑到了何处,书怀和墨昀赶到的那一刻,恰好看见它隐没在远方。不过,既然它没有追到龙宫,那也就不必去管,让它在外面继续游荡也无妨。书怀看着那片幽暗,轻轻吐出一口气,感慨道:“看来天界水也很深,势力关系错综复杂,远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第25章 内鬼 此语潜藏了多少深意,墨昀并不关心,他只是感到书怀状态不佳,像是有什么心事。果不其然,待到入了龙宫,对方便找藉口将他支开,独自去与龙王商谈。墨昀坐在殿内,几乎是贴在墙上去看外面的游鱼,他长这么大还真没下过水,水下的世界奇妙如斯,具备着强大的吸引力,叫他一时挪不开眼睛。可无论是怎样风景,天长日久地看下来,也要觉得平淡了。 长清被父王臭骂一顿,为免遭皮肉之苦,他假惺惺地挤出两滴泪来,想要藉此博得同情,谁知龙王看他这样,下手竟然还更重了,书怀抱剑站在殿外,听着黑龙呜呜嗷嗷的惨嚎,双肩不住抖动。 又过些时候,长清颤颤巍巍地推开门,他瞧了书怀一眼,继而一瘸一拐地往远处去了,分列道旁的水族早已对此见怪不怪,只低着头装聋作哑。书怀在门外继续站着,估摸着龙王气快消了,这才抬起手来,在门板上轻轻一叩。 门内响起龙王的嘆息声,书怀听到他叫自己进去。 龙王清楚书怀刚刚就站在外头,听着屋里发生的一切,但长清总挨打的事早已人尽皆知,他丢脸丢了几百年,也不差这一次两次。 不过对方来此,显然是有要事相商,谁有那个闲心来旁观别人打儿子?龙王还怕他不来,他若是不来,北海龙族就又少了一个可以信任的对象。 天界的两方势力斗得太凶,又逼迫所有人都要站队,他们不承认妖族的中立,因此想要打压墨昀,而北海龙族作为天生神,却不愿捲入这场纷争,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了死亡名单上的第二位。龙王方才与那傀儡正面交锋,已然发觉了其主人的身份,现下他心里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只有一点毫无疑问——他更加坚定了原有的立场。 书怀这次前来,是代表冥府和北海龙族结盟,既然鬼使替冥君传达消息,要他们来北海帮忙,那就意味着严青冉有与龙族联合的心思,书怀将此事对龙王详细说明,又道:“那傀儡不是人仙之物,难道天生神之间出了内鬼,要对付龙族?” “内鬼?”龙王一愣,“龙族本就不和他们一条心,他们自然要打压,阁下为何说是内鬼?” 龙族保持中立一事,书怀并不知情,但他仔细想来,硬说龙族与天生神站在同阵营的那位,好像就是傀儡的主人。既然如此,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这挑起事端的傢伙先是让人误以为龙族不是中立者,使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再和人仙暂且联手,要将他们一举消灭,没有冥君和妖王的协助,龙族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没。 其他三大海域的龙藏得很深,南海那群经常冒出来的赤龙又都还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是以天界盯上了在人间的黑龙,二十多年前他们想抓住慕幽,现在他们想抓住长清。 慕幽被带回龙宫,其实也并不全因为她与凡人相恋,她就算没有遇见白芷的父亲,也终有一天会被迫离开人界,藏入龙宫避难,她那双眼和她的身份,都会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确实不算内鬼。”书怀轻描淡写,寥寥几字便将此事揭过,“天界打得太疯,冥君担心他们再这样折腾下去,人间也会成为牺牲品,照他的态度来看,冥府马上也要插手了。” “妖族态度如何?”龙王只看到了书怀过来,却没有看见墨昀,心下一阵失落,以为妖王是不愿意管他们的事。书怀当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便解释说墨昀小孩子心性,又是初来龙宫,此刻正被游鱼吸引,挪不开步子。 虽然墨昀确实是在看那些鱼,但他并不是因为看鱼才没有跟过来,书怀不叫他跟着,是因为怕他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反叫龙王误会。 听到书怀的解释,龙王总算放下心,他又说了几句,暗示对方问问妖王的意思。这自然是要问的,书怀一口应下,就真的出门去寻墨昀了,龙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不由得嘆了口气。 和天界起冲突,这是谁也没有想过的,不论是龙王还是冥君,他们都从未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和天宫众神对峙。这不是邻里之间的小打小闹,倘若当真开战,地动山摇都叫小场面。 不同于龙王的忧心忡忡,冥府全体成员都很镇定,书怀在去找墨昀的路上,甚至还有闲心掏出圆镜,要和冥君对话。 不过严青冉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圆镜,书怀找了他几日,在那头的都是鬼使,这回他在镜中看到的,依然是文砚之。 “怎么又是你?”书怀一见他那张脸,就要把镜子收回袖中。鬼使“哎”了一声,骂道:“你是脑壳有毛病,还是对我有意见?冥君叫你办的事,你办得如何了?” “龙王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书怀反问,“他不和冥府结盟,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鬼使点点头,承认对方说的有道理,就在这时,他发现那小狼崽竟不在书怀身边,便好奇地打听起来。书怀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就说墨昀正在看鱼,没有参与谈话,自己答应了龙王,要去试探妖族的态度。谁知鬼使哂笑一声,居然说不用试探,书怀没明白他的意思,刚想追问,镜面却突然黑了。
第48页 他在搞什么?如此阴阳怪气,难道冥君又在欺压他? 墨昀乖得很,从来都不乱跑,书怀离开的时候他在这里看鱼,书怀回来的时候他还在这里看鱼。 也不晓得这鱼究竟有啥好看的。 “龙王叫我来问——”书怀自动忽略了正咿咿呀呀叫唤的长清,坐到了墨昀身旁,刚说出六个字,却听见对方回答:“都听你的。” “……” 难道鬼使取代自己和慕幽,成为了新晋神算?书怀不可置信:“你就不听听他想问你什么?” 小妖王还是说:“都听你的。” 长清突然安静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冒出一句:“夫唱妇随。” “学不会说话就闭嘴。”书怀板起脸教训他,“知道个新词就乱用,你爹听见了还得再收拾你。” “这不叫夫唱妇随。”小妖王终于不再盯着鱼群,他转过头,反驳黑龙方才的言语,“是妇唱夫随。” 别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长清却是伤疤还在就忘了疼,他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在床上打起了滚。白芷在隔壁听到动静,便出来唤他,慕幽和侄儿也有些时候未见了,看样子是想找他过去,聊聊在人界的所见所闻。 既然是妹妹来寻自己,长清就算是爬,也要爬着出门,书怀眼看着他一拐一拐地随白芷走了,便在墨昀脸上掐了一把,感慨道:“我不带你去见龙王,果然是对的。” “是吗?”墨昀被他捏着脸颊,吐字有些含混不清,“金屋藏娇,是要藏起来才对。” 人仙依然在岸边围着,他们本以为己方人多势众,就算是拖时间,也能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王拖死,不曾想书怀先前藏在树丛里的时候,就已将他们身上的法器研究了个遍。追在最前头的那三人法器被毁,失了入水的机会,余下的又担心重蹈覆辙,说什么也不肯再入海。若当真淹死在茫茫北海之中,那可真是太丢人了,怕是要流传下去,沦为三界的笑柄。 那神秘傀儡自打进了水,就始终没有上过岸,人仙们只听说它是风仪带来的,却不知道它由谁制造,自然也不清楚它能耐几何,是傀儡缠住了龙神,还是龙神击败了傀儡,谁也难以预料。 假龙受天宫中那人操纵,游进了水底的某处洞穴,它再度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准备在明日进行反扑。北海龙族不可能放任外人围在自己的地界,书怀和墨昀也不可能留在龙宫内而不离开,他们总会有重出水面的那一天,人仙也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决定在原地守株待兔,等他们自投罗网。 然而很可惜,书怀不是兔子,龙族也不是兔子,小妖王更不是兔子,人仙想要守株待兔,等来的却註定是一群野狼。 傀儡只负责听命于主,在水底骚扰龙族一段时间,至于能不能杀掉谁,那还得看运气。假龙的能力有限,人仙若是烂泥扶不上墙,灭不掉任何一个对手,它决计帮不上他们的忙。 天宫中那位神秘人端起茶杯,远远向东方望去,嘴里自言自语着:“马上就是时候了。” 过了平静无波的一夜,熹微晨光自空中洒下,透过清澈的海水直达龙宫。水底凉爽得很,书怀也不睏倦了,但仍旧赖在床上不愿起来。龙宫里并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他管的,他此时无聊至极,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只好在床上闭目养神,准备再睡一觉来打发时间。 突然他眼前一暗,仿佛是外面的天黑了,又好似有巨大的物体出现在他头顶,他猛地睁开双目,在水中游动的傀儡便映入眼帘。傀儡没有眼睛,但他能感受到它在盯着自己——不,不是它在盯着自己,是它的主人在盯着自己。 书怀低声骂了一句。此语不大中听,对方通过他的口型,可以读出他说了什么,于是傀儡扭动起来,开始撞击水晶殿。 它的操控者目中无人,连带着它也十分嚣张,水晶宫殿摇晃起来,看上去好像快要倒塌,但这里不是他们的天宫,而是北海龙族的家门口,不过多时,长清便从一旁沖了出来,将傀儡拦腰撞断。看到如此情形,书怀怔住了,难道这条假龙就如此不堪一击吗?不应该是这样的,那名仙人一定还有后招。 傀儡被长清撞得散架,确实有那么一瞬无法动弹,可龙鳞被黑雾粘连着飞速重组,眨眼间恢复了原状。看样子,不管长清把它拍得多碎,也无法将其彻底毁灭,再多的冲撞也只是白费力气。 这是书怀最怕的状况,到目前为止,他还找不到一个有效的、可以用来解决此类问题的方法,天界那帮傢伙,是铁了心要和他们打消耗战。 消耗战的关键点有二:一是消磨耐力和自信,攻破心理防线;二是消耗战力和物资,攻破物质防线。北海龙族的韧性一向超强,亦有足够的骄傲与自信,书怀不担心他们未战先怯;物资对凡人而言意义重大,但它不是龙族这类天生神所需要藉助的,因此也无需考虑;排除这三点以后,他们必须要关注的,就只剩下战力问题。 假龙无法在北海造成大规模的破坏,不过每天到龙宫进行骚扰,引得敌人出来攻击,它绝对可以做到。书怀并不觉得水晶宫天天被撞会很有趣,黑龙们更不觉得有趣,若有一个不请自来的烦人精老是在撞你家的墙,试问诸位,谁会觉得它好玩儿?
第49页 眼看长清卯足了劲,要跟傀儡死磕到底,书怀怕他先把自己累瘫,连忙爬下床拼命拍着墙壁,叫他先回龙宫里呆着。水晶宫受龙王护佑,没有那么脆弱,任假龙撞个几百年,也不可能撞出一道裂纹,顶多是摇晃两下而已。 然而长清战得正酣,压根听不见这点儿细微的动静,书怀睁大双眼,望着外面两具庞大的躯体,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出面制止。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便也真准备这样做,他猛地一回身——和墨昀撞了个满怀。 这小狼崽子,身上怎么这么硬?书怀揉着鼻樑,嘶嘶抽气。 “如此匆忙,要去何处?”墨昀拉开他的手,在他被磕到的地方小心揉了起来,“外面太乱,倒不如在殿内安心呆着。” “难道就放任他和这条假龙继续折腾?”看见那两个黑色的身影仍在翻滚,书怀十分无奈,“他刚被他爹揍过,哪来的力气出去打架!” 墨昀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殿外,顿时觉得长清还是很有力气的,根本不需要别人操心。虽然昨日龙王把儿子打得连走路都困难,但龙族的精力回复极快,今天早晨长清就已活蹦乱跳了,他在外面和傀儡打起来,多半是因为太无聊,内心的躁动无处宣洩。 于是小妖王劝阻对方:“你看他也不像多累的样子,别管了。” “现在不累,总有累的时候,不能叫幕后黑手看笑话。”书怀绕过墨昀,就要到殿外去,后者忙伸手拦住,嘟哝着说道:“你要捆住哪一个?” “什么?”书怀随口回答,“把长清那小子捆起来吧。”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自己说法有误,正要改口,就已看见一张灰色的大网凭空出现,将长清困在了里头。 黑龙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茫然地睁大双眼,朝殿内看过来,傀儡趁他被困,调转方向朝着水晶宫狠狠一撞。书怀脚底打滑,一个没站稳,就随着那阵颤动向后倒去,墨昀伸手将他接住,顿觉心情大好,便撤了长清身上的网,把傀儡兜进其中。假龙还想挣脱,却见小妖王将手一晃,巨网瞬间变成了黑色的“布”,包裹着假龙向远处滚去。 风仪坐在桌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身边这人打碎了茶杯。 “不可心急。”他终于找到机会,将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奉还给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看侏罗纪世界2,小时候的布鲁巨可爱(。) 什么东西都是小小的才可爱。 第26章 僵持 一般来讲,越是聪明的生物,就越容易退缩,不过大部分时候,他们将自己的行为称作“灵活变通”;相对而言,越是蠢笨的东西,就越容易持之以恒,也便是人们常说的“认死理”。 傀儡没有自主思考的能力,当然属于后者,它不会疲劳,不会睏倦,只会听从操控者的命令,不断攻击事先设定好的目标,就算总被轰走,它也要坚持不懈地来龙宫进行骚扰。 若它是个活物,照这锲而不捨的劲头,还有什么是它办不到的?可惜它不是,这註定了它一事无成。 某些生物之所以聪明,也正是因为懂得变通,“灵活变通”本就不是个贬义词,只是太多人拿它做挡箭牌,把这四个字用烂了而已。此路难行,当变则变,有智慧者自然会这样选择,固执地一条道走到黑,最后迎面而来的,也不一定是成功。 那仙人把傀儡放进北海之后,似乎就不再分心来管这边,只任由它死板地执行命令,日复一日地撞击水晶宫。而人仙在岸上也始终不曾下水,诚如书怀所言,对方要和北海龙族沉默对峙,且看谁的心理防线率先坍塌。 对人仙来讲,龙族是一个强劲的对手,他们自上古时期就已广泛分布在各大水域,东南西北四海都有不同的族群镇守,千万年漫长岁月留给他们的,不仅仅是令人惊嘆的过往,还有横扫千军万马的能力。 龙族体型庞大,虽然不甚灵活,但那长尾一卷,定能叫被掀翻的人丢掉半条性命,人仙纵有上天入地之能,也敌不过他们那简单粗暴的攻击。 无法强攻,就只能智取。是以人仙暗算长清,骗来他的龙鳞,制造了和真龙体格相当的傀儡,可傀儡不具备神智,天界想要智取,却偏偏踏错一步,掉入这个深坑。 见那条假龙每天都来水晶宫磕头,长清就在宫中那棵琉璃树上挂了个鞦韆,此刻它正随着傀儡的撞击悠悠摇着,白芷坐在上面,玩得很是开心。 书怀看着那笨拙的傀儡,觉得它愚蠢到令人窒息。 北海周边地区气候寒冷,并没有什么有趣之物,人仙在岸上守着,此刻大概已经无聊到长毛了,远不如水晶宫中的这帮人过得轻松。 龙宫里好啊——此处温度适宜,光照充足,床铺柔软,书怀在屋里窝了几天,觉得自己幸福得可以开花。 龙王虽不至于紧张过头,但也绝对不似书怀那样放松,其他三大海域的龙族这次不会前来支援,这令他有孤军奋战之感。若是四方龙神齐心协力,人仙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但问题就出在他们的心不齐。 青龙所管辖的东海水域面积最广,他们的实力也最为强悍,假如他们参战,那龙族无疑会取得完全的胜利,然而权力越大越不能滥用,因此他们只能镇守在东方,不可参与北海之事。
第50页 白龙手中所掌控的实权不多,能力终归有限,他们无法提供有效的支持,就算捨得出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赤龙胆小懦弱,不敢招惹天宫,风仪骗取龙鳞一事,正是发生在南海,他们却迟迟没有出面相护,明显是不肯插手这些利益争端。 置身事外,看上去安全得很,但唇亡齿寒,同盟者被屠杀殆尽以后,余下的残兵难道就可以侥幸存活吗? 斩草除根,可是人仙惯用的手法。这样的手段,他们在妖族身上已经用过一次,难保不会继续拿它对付龙族。 龙神在他们眼中究竟算不算神,还是个未知数。 和东海的青龙一样,冥府也有极大的实权,但在良知制约之下,冥君不会随意动用手中的权力,他需要找到某个正当的理由,堂堂正正地与天界开战。 这句话从鬼使口中说出来的那一瞬间,书怀就知道大事不妙。自古以来,开战的正当理由都能概括为被攻打后的合理还击,可眼下人仙是围着北海,又没有围着冥府,他们打得到的“冥府之物”只有一个。 “你先去挨一顿揍,等他们打了你,冥君自会为你报仇。”鬼使说出这种话来,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书怀怒目圆睁,厉声质问:“文砚之,你还是个人吗?!” 长清看热闹不嫌事大,这种时候还敢插嘴:“你们冥府里有人?不都是鬼吗?” “你又乱放什么鸟屁!老子还没死!”书怀反驳。 黑龙窃笑:“你把生死簿都撕了,难道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人?” 此语很有道理,书怀无言以对,但他平生最擅长的就是不讲道理,眼见这次说不过长清,竟然将圆镜往桌上一抛,追着黑龙跑出了门。 鬼使还在那头喊着书怀的名字,大概还没死了叫他去挨揍的心。墨昀看书怀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便探手捞过圆镜,悄声问道:“他非去不可吗?” 小妖王在三界之内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鬼使和这样的角色打交道,当然要谨慎万分,他“嗯”了老半天,才斟酌着词句,挑出一句不算太刺耳的话:“冥君说了,大局当前,不可纠结于一己私利,况且他本来就……需要磨砺一番,正是承担重任的最佳人选。” 这一大段说得还挺委婉,不过墨昀已经猜出了冥君的原话,他绝对没有说书怀需要磨砺,大约是说他过于欠揍,早该挨打。 然而这些细节都不重要,墨昀只关心一个问题:“人仙实力不俗,我担心他难以全身而退,能否与他同去?” 这种事情就该你们私下里商量,何必拿出来问?鬼使忍耐良久,才保住一丝冷静:“若实在关心他,自然可以同行。” 届时被穷追不捨的会是谁,可就不一定了。 是天帝赐剑更加令人嫉妒,还是正统血脉较为吸引仇恨,鬼使也好奇得很,但他脸上还是冷冰冰的,仿佛一尊大石雕,墨昀被他的神情所蒙蔽,还以为他对此事态度严谨,敬佩之感油然而生。 冥府那边还有事要忙,鬼使客套几句,就从镜中消失了,墨昀本想把圆镜放下,到外面去找书怀,却在镜中瞥见了一个不太正常的东西。 在他身后,黑色的树枝正从桃木剑上生长出来,渐渐爬满了整面墙壁。这情形他在白家时就见到过,那些枝条曾钻入书怀的身躯,似乎能与之融合。 墨昀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侧耳细听门外的动静,觉得书怀一时片刻还不会出现,便放下圆镜,回身去枕边摸那把剑。 然而他转过身,却见那墙壁上没有任何异物,桃木剑也安安静静地在原处躺着,剑身萦绕着清气,哪里有什么黑色的树枝! 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墨昀不敢放松警惕,他屏息凝神,一步步挪到床边,伸手轻轻推了桃木剑一下。 还是什么也没出现。 但那些奇怪的枝条,一定就藏在这把剑里,他在圆镜中看到的,不大可能是幻象。 桃木到底有什么作用?风仪也想要它,他是看重此剑身为天帝之物所代表的权柄,还是看重它的能力? 似乎是感受到墨昀心境的变幻,桃木剑发出低低的嗡鸣声,竟然慢慢接近了小妖王的手指,此刻在剑中流淌的清气似水又似风,和他身上的气息完美交汇,仿佛他和它本就是同根而生。 墨昀眼前一花,仿佛突然被拉到了另一个世界。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暗沉的天幕和凝滞不动的水流,无数鸟兽沉睡于岩石边,沉睡于河畔,沉睡于草丛之中,它们无一例外,俱是通体漆黑。 此间没有清风,没有旭日,没有月轮,微弱的光线如同画在空中,不存在半分温度。墨昀环顾一周,发觉此间遍布的皆是死灵。 在河岸边,墨昀看到了已经被斩杀的妖树,它是这里唯一没有沉眠的傢伙,身上挂满了闭着眼睛的鸟妖,而它的枝干,正在一刻不停地向上生长,想要逃脱这禁锢它的牢笼。 是该夸赞它生命力顽强,还是该抱怨它不肯去死?墨昀想到河边去折断那些树枝,阻止它们往外逃窜,却发现根本无法踏出一步。 他瞬间醒悟,原来自己并没有到达桃木剑内部的空间,只是与其产生了共鸣,得以探查剑中状况,书怀的这把剑是用来束缚死灵的,它无法将生者吸入剑身。
第51页 直觉告诉小妖王,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能束缚死灵的法器比比皆是,桃木又有何特殊?眨眼间,一个惊人的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他浑身颤抖,从幻境之中脱离出来,猛地抬起了头,惊愕地看向枕旁。 桃木剑中的灵力丝丝缕缕渗入墨昀的指尖,他却没有任何感觉,仿佛它们天生就应该在他体内一样。此剑的清气与书怀相近,小妖王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就是他的气息,但书怀原本是人,一个未曾飞升的凡人,就算身有灵气,接近真仙,又凭什么将天帝之剑原有的力量全部清除,改换成自己的东西? 墨昀抽了口气,发觉之前的那些猜想,原来都是本末倒置。 书怀抱剑睡了百年,是在被它同化,这和墨昀契合度相当高的灵力,本是属于天帝。 又是天帝……这无故缺位的天宫之主,究竟去了哪里? 小妖王在脸上擦了一把,眼前无端浮现出父亲的面容,墨晖这个爹当得着实不靠谱,失踪以前居然任何线索也没留给儿子,这叫他如何追查? 门外响起一阵喧譁,长清带着书怀在水晶宫内绕了一大圈,终于又跑了回来,墨昀闻声推开桃木剑,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书怀推门进屋,但见一只小黑狗在被窝里缩着,看起来好梦正酣。他不禁放缓了呼吸,将聒噪的黑龙赶跑,又悄悄关好门,这才爬上床,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躺进去,将墨昀抱在怀里。 他对墨昀太过信任,所以从不对后者的行为做过多揣测,在他看来,墨昀缩在被子里,就是因为太过睏倦,没有旁的原因,至于装睡,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听着耳边的呼吸声渐趋平稳,“熟睡中”的墨昀睁开一只眼,伸出前爪拍了拍书怀的胸膛。 且看你那拙劣的谎言,能敷衍我到几时?有些事你不说,自然会有别人来说;有些事你不做,自然会有别人来做。小黑狗哼哼两声,伸出舌头去舔书怀的下巴,书怀在梦里咂了咂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人仙和北海龙族心照不宣地僵持着,他们都在等待对方先过界,自己再以此为由进行还击,而小妖王和书怀之间,也呈现出一种类似于单方面僵持的状态,墨昀正装傻充愣,静待着书怀圆不住谎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定要早睡。 第27章 洞察 自鸿蒙初辟到如今,动荡和安宁永远交替出现,太平年月里日子如溪流缓缓地淌,没有过多需要详细记载的事情,而乱世各有各乱法,纷杂的画面飞速闪过,常叫人抓住这个,就错过了那个。 三界如今这状况,算不得平静,也算不得动乱,大概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安定,值得记录的事虽然不太多,但有些时候仍要忙活一阵。慕幽伏案疾书,总算是将这一长段赶完,她终于将笔搁下,揉了揉酸痛的手臂,饱含歉意地看向被她忽略了许久的小妖王。 墨昀知道她在写什么,四下无声的时候,龙女总能捕捉住出现在他处的画面,她将自己所看到的全写在纸上,编撰成了三界中最奇妙的一部书。从她写下第一笔开始,天地间的大多故事,就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书中所讲述的那些历史跨越了近千年,中间仅有五载的空白,那是她在南海和夫君同住的时期。 小妖王不知应该如何称呼龙女,唤她公主似乎不太对,若叫她仙君,她又不在天宫任职。擅长随机应变的狼崽子此时犯了难,所幸慕幽看出了他的疑问,主动说道:“我与你父亲同辈,你唤我小姑姑便可。” 对方从善如流,顺着她的话叫了一声“慕幽姑姑”。说来也怪,明明同样有事相求,小妖王叫的这声“姑姑”,听起来却比长清那句悦耳,大约是因为这孩子比较乖,看起来不太像能捅大篓子的那类,他求着别人去办的事,多半也没有危险性,所以大家都对他有求必应。 慕幽一面整理桌上的杂物,一面听墨昀讲话,小妖王或许觉得自己要问的事不太好回答,于是他绕来绕去,好半天也说不到正题。龙女拿他和长清一比较,发现自己那侄儿简直就是个没脸没皮的傢伙,不管是要什么东西,从来都是张口直接说,根本就没有这么腼腆的时候。 “姑姑……”墨昀鼓足勇气,决定速战速决,“晚辈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您的眼睛可以看到许多事情,这说法可否属实?” 他这是要谈正事了?慕幽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可是想打听些什么?” 她本以为对方要询问天界众神的动向,或是岸上那些人仙的状况,她连应对的言辞都想好了,墨昀却张了张嘴,问她是否也有无法看到的区域。 看不到的区域自然存在,她能力有限,又只生了一双眼睛,那些关于她的传言,实际上都是过分夸大。慕幽对这种谣传也很烦恼,因此找到机会就想为自己澄清,墨昀问她这个问题,她当然是要说实话。 事到如今,他们已站在同一阵营,龙女没有理由在这时候还要撒谎矇骗他,墨昀眨了眨眼,决定相信这套说辞。 “那您所看不到的地方,都包括哪里?”小妖王故作懵懂,假扮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似乎只是纯粹好奇慕幽的能力。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慕幽不假思索地回答:“东有天梯,西有高台,我看不到的地方,仅这两处而已。”
第52页 小妖王知道天梯是何物,那是生长在日出之地的东方大神木,通过它可以到达云端,传说在神木顶端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幻境,一旦误入就终身不得再出。至于西边那座高台,倒是神神秘秘的,很少有人谈起,但在墨昀印象里,西边是日落之地,连通着万丈幽冥,活物不可能在那所谓的高台附近久居。 墨昀装作打听父亲的消息,继续往下讲:“您和我父王是旧相识,不知这些年见过他不曾?” 前任妖王失踪了二百载之久,近年来怎么可能有人见过他?慕幽果断摇头。她的反应在墨昀意料之内,这鬼精鬼精的狼崽子见她毫不迟疑地作出回答,便明白她着实没有看到过墨晖。 他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信息,便找了个理由熘走,慕幽觉得他好生奇怪,哪有人大费周章就为听几句废话的?但仔细一想,龙女却惊出了冷汗。她回答墨昀的问题,答得太过迅速,墨昀能看出她没有说谎,若她这些年间看到过墨晖,不管是见到了本人,还是远方的影像,她都不会那么快地摇头,而她看不到的地方,除了东边的天梯和西边的高台,还可能有别处吗? 白芷抱着一摞竹简,蹦蹦跳跳地走进门,却忽然看见母亲眉头紧锁,不禁吓了一跳,关切地嘘寒问暖起来。慕幽揉了揉眉心,笑着告诉女儿自己无事,便拉着她坐在床边,接着昨日的故事向下讲。她心里藏着的奇闻轶事太多,又鲜少有人肯听她叙述,好在女儿回到了她身边,她一下子就有了可以倾心交谈的对象,这母女俩相谈甚欢,哪里像是阔别十多年,分明是朝夕相处,才能如此熟稔。 外面天色渐晚,光线一点一点地消失了,慕幽止了话音,催白芷上床睡觉,她怀里抱着女儿,心思不知不觉间就跳到了墨昀身上。那小妖王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他比长清还要小上好几百岁,而后者在外面闯祸有爹兜着,在家里撒泼有亲人宠着,他呢? 他的父母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甚至很有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他没有满世界乱跑的机会,也没有闯祸的可能,过于重大的责任压在他肩上,他只能拖着步伐,孤身一人跋山涉水。 慕幽心里明白,关于墨晖的事,书怀一定比自己清楚,但小妖王没有选择去问书怀,而是来问她,这多半是因为在前者那里碰过钉子。 望着外面幽深的海水,龙女嘆了口气,缓缓合上双目。她一时不察,竟被墨昀套到了话,从今往后,书怀要想瞒住这孩子,那可真是难上加难,明日须得将他叫来,就此事好好探讨一番。 不管书怀有何理由,慕幽都认为他不能再隐瞒了,小妖王知悉真相是迟早的事,何必遮遮掩掩?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天宫看不惯又怎样?别人家的事,哪里容得他们妄加评论?慕幽罕见地来了脾气,她能感到自己心中有一团怒火在到处冲撞,龙宫周遭清凉的水也不能将其浇熄,唯有把视线移动到女儿身上的时候,她才能够平静。 待到明日……待到明日,必须把冥府那位叫来。 然而到了第二日,书怀却一反常态地无精打采起来,他拒绝见任何人,连墨昀都被他亲手推出了屋,慕幽透过门缝瞥见他的脸色,那实在不能算作好看。 长清弄不懂书怀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只记得昨夜他还是和墨昀睡在一起,屋里就那一张床,鬼知道他们晚上都做了何事。 思想在某种程度上,能指导其拥有者的行为,某些带有颜色的画面在长清脑内跳来跳去,驱使着他开口:“你们昨天夜里,睡了没有?” “当然睡了。”晚上不睡觉还能作甚?墨昀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龙族夜里都是不睡觉的?但在南海的时候,长清夜里也睡,从没见过他有彻夜不眠的情况——所以他究竟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它有什么特殊含义? “这样……”长清倒抽一口冷气,“那、那他昨天夜里,看上去累吗?” 墨昀还当黑龙在人界学会了如何治病,要帮助书怀恢复健康,便开始极力回想后者昨晚的所作所为,但无论他怎样回顾,都觉得书怀当时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只好对长清说书怀昨夜不累。 “二哥,二哥!”黑龙扒在窗台,满脸都写着惆怅,“你那一把老骨头,千万要克制啊!” 书怀在屋里没出声,墨昀心惊胆战,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没力气骂人了。 小妖王心念电转,顿时反应过来是桃木出了问题。先前他窥探到剑中幻境的时候,曾亲眼目睹那棵妖树仍在不断生长,看样子书怀又压制不住它了,书怀之所以把所有人都支开,正是因为不想让旁人看到自己和佩剑沟通的情形。 龙王恰好派手下来找长清,要给小儿子分配任务,黑龙一走,周围瞬间清净不少,墨昀趁着这个好机会,再次变回小黑狗的模样,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体型小就好隐蔽,这是一个永恒的定律,小黑狗迈着四条短腿,飞速跑到墙角,躲在了花盆背后,瓷盆中那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堪堪遮住他的身形,他大气也不敢出,紧张万分地盯住床边那人。 桃木剑横在枕边,墨昀从镜中看到过的景象如今成了现实,黑色的树枝爬上墙壁,洁白的墙体渐渐被覆盖。书怀正背对这边,一言不发地凝视那面墙,墨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凭藉他的动作来推测他的意图。
第53页 他颤抖着抬起手,向面前的墙壁摸去,指尖还没有触及墙体,那些吓人的枝条便察觉到他在接近,纷纷从墙上剥落下来,争先恐后地缠上了他的手掌,仿佛是要把他吞噬。墨昀瞪大眼睛,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连忙将身体伏得更低一些,战战兢兢地继续观察。 书怀依旧没有回头,但墨昀仅看他的背影,也能发觉他现在处于虚弱状态。小妖王开始觉得自己没有离开是个正确的选择,因为窗外有一个黑影正在逼近,准备趁书怀落单,藉机偷袭。小黑狗站起身,警惕地看着那个影子,它若再靠近一分,他就要变回狼形扑上去了。 这次接近水晶宫的不是假龙,而是一位人仙,他在此处潜藏许久,就为了找到机会,将风仪的眼中钉拔除,他越靠越近,终于猛地推开了窗! 墨昀正欲化回巨狼,扑上去把这不知好歹的傢伙撕碎,却见书怀伸出左手,掌心正对窗外的人仙,黑色树枝顷刻间自他掌中窜出,如同毒蛇一般死死缠绕住对方的身躯。人仙被吓呆了,循着本能疯狂挣扎起来,但他越是挣动,那些枝条就将他卡得越紧,其中一根树枝慢慢伸长,在他眼角敲了两下。 妖树抓住这位人仙,将其送到书怀近侧,书怀揉了揉手腕,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脸。 “你来得不是时候。”他伸手揪住人仙的衣领,嘴角扬起一个狠厉的笑容,“风仪养的这棵树饿了,正需要活人来填它的肚子。” 人仙未曾想到自己竟然这样倒霉,非但没有杀死书怀,还要被妖树吞噬。似乎是在印证书怀的话,那些枝条收得更死了,看这架势像是要将他绞碎。 聚拢在他颈上的树枝如同人手,将他掐得窒息,它们的尖端游走在猎物颈侧,突然高高扬起,向他的咽喉奋力刺下!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预期的疼痛,也没有飞溅的血花,在那些枝丫险些戳入人体的瞬间,书怀猛地一拂袖,它们便凭空消散。人仙浑身战慄着睁开眼,面颊上顿时挨了一巴掌,书怀将他按在地上,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条泛着金光的绳索,手脚麻利地将他捆了起来,仿佛海边的老渔民捆着大螃蟹。 书怀蹲在此人身边,脸色不似先前那样白了,妖树再次被镇压,退回了桃木剑中的幻境,他心情大好,笑嘻嘻地拍了拍人仙的脑袋,仿佛在拍熟透的大西瓜:“我又不是妖精,吃不了你,你长得这样丑,吃下去怪噁心的。” 墨昀探出脑袋,瞧见那人仙面色铁青,张着嘴似乎要骂书怀的娘,只可惜后者眼疾手快,在他骂出口以前,已经从身旁抓了一团海草,将他的嘴严严实实地堵了起来。 这种海草的味道有些噁心,墨昀对此印象深刻,他看着人仙口中那一大团,忍不住咧了咧嘴。 他不想再看了,于是又扭着屁股往后蹭去,可就在这时,放在大石上用作装饰的明珠突然被他碰掉一颗,书怀闻声抬起头,直直地向他这边望过来,他躲闪不及,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书怀的视线。 书怀在人界总共和桃木剑有过两次沟通,第一次是在南海的白家,第二次就是在北海龙宫,结果这两次都叫墨昀看到了,还是在他已经将其赶出门的情况下,偷偷熘回来看的。 不听话的臭小子!书怀怒火中烧,他蹭地站起来,在人仙身上踩了一下,后者顿时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书怀随便踩的那脚,恰好踩在他裆部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他窝在地上,痛苦地缩成一团。 小黑狗抱住瓷盆,看着书怀瑟瑟发抖,人仙在那头叫得太惨了,令他感觉是自己的裆部被踩中。 难道这就是长清所说的“鸡飞蛋打”? 万幸书怀对幼小的生物还很温柔,他只是拎起了对方的后颈皮,将其放到了门外。 门在墨昀身后“咔哒”一声闭合,小妖王瞬间变回了人形,抱着膝盖继续发抖。 长清忙完了自己手头的事,又熘达回来看书怀有没有恢复精神,他哼着小曲转过一个弯,就看到墨昀蹲在门前,表情有些难以言喻。 “怎么了?”黑龙好奇地去推门,发现门竟然还从里面被锁上了,于是他的思维又开始发散。他设想了诸多可能性,最后问道:“你要被休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剑三新赛季开了,这就意味着我可能沉迷竞技场而放弃摸鱼。 我该选择哪一种快乐…… 第28章 意外 “你少说两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书怀推开门,把那被五花大绑的人仙拖了出来,叫长清将他带走锁好。这位出现得是真不巧,他撞破了连风仪也无缘得知的秘密,书怀不想留他,却又不忍心杀他,只好将他关起来,不让他再踏出水晶宫一步。 但是这样一来就产生了新的问题:人仙寻不到同伴,必然会找敌方的麻烦,要北海龙族交人,而书怀他们不可能让此人再回岸上,两边若因此起了争执,难免大打出手。 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任你心机缜密,也敌不过意外事件。书怀又在人仙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藉以宣洩计划被打乱的愤怒。人仙嘴里团着海草,纵然疼痛难忍,也无法大叫出声,长清听着他不住哼哼,不禁毛骨悚然。 黑龙有限的脑力不足以理解当下的情形,他神色古怪地看了书怀一眼,按照他的安排将人拖走了。
第54页 他好歹不算太傻,在家里抓住个小贼,还知道告诉他爹一声,没过多久,他就带着龙王一道回来了,书怀与龙王进了屋去,临走前瞪了墨昀一眼,大有“再跟进来就等死”之意。 墨昀怎敢再惹书怀生气,他在门边坐着,幽怨地望着水晶宫外的游鱼。长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竟也能感受到他的委屈,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瞧他这模样,恐怕这几日没有好脸色看,也没有好果子吃。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变故总是一桩接一桩,长清刚送走闯入龙宫的小贼,正想开口问问墨昀究竟看到了什么,脚下便传来一阵剧烈的摇晃,他没能站稳,竟摔倒在小妖王面前,来了个五体投地。那讨人嫌的傀儡又来完成它的每日任务了,它每天都来撞龙宫,这事真有那么好玩儿吗? 家里不光进了贼,外面还来了劫匪,长清怒火滔天,正想张嘴施展自己在人界学到的对骂之法,却听小妖王问道:“你行此大礼,是要认我做干爹?” 长清:“……” 满腔怒火被这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浇熄,纵然黑龙还想生气,也已经提不起劲了。 水晶宫的地板上凉丝丝的,甚是舒服,长清在地上趴着,也懒得再次站起,墨昀坐在他旁边,自顾自地灰心丧气,无暇劝他起来,于是龙王推开门的那一瞬,撞入眼帘的便是这一趴一坐、毫无生气的两个傢伙。 龙王到底还是紧张自己的小儿子,他知道傀儡在外面折腾,又看见儿子这副模样,还当是那条假龙伤了长清,但他仔细一看,却发现对方眯着眼,脸颊贴在地板上,貌似十分惬意。 “又在犯懒?”龙王冲着长清吹鬍子瞪眼,后者连忙爬起来,匆匆忙忙地出了龙宫,照例驱赶作乱的傀儡。白芷从长廊那头举着一册书跑过来,嘴里叫着舅舅,龙王的神色顿时柔和了不少,他带着外甥女去了大殿,门前便又只剩下墨昀一个。 小妖王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发现感情这种东西,实在是很奇妙,龙王对白芷还不错,是因为她像从前的慕幽,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黑龙见父亲走远,便抓住窗框,将自己的大头嵌在那小小的窗口里,墨昀瞥了他一眼,没弄懂他在做什么,只觉得这场景颇为滑稽。 随后小妖王发现自己低估了长清的无聊程度,这条龙实在很会玩,他把脑袋卡在窗口里,长长的身躯围着水晶宫绕了一圈,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城墙。傀儡撞在他身上像是在给他挠痒痒,他并不觉得疼,而且他那一坨肉还能减震,龙宫被他这样圈着,确实不像前几日晃得那么厉害了。 “固若金汤!”黑龙眯起眼睛,哈哈大笑,龙鬚在水中抖来抖去。 “还笑呢?”慕幽将房门拉开一条缝,教训这胡闹成性的侄子,“你当心别把窗框压坏了,不然你父王回头又收拾你。” 长清刚想说水晶宫里的东西没有那么容易坏,就听见颈下传来喀啦喀啦的声音,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用力将脑袋拔了出去,墨昀再看那窗框,果然出现了裂纹。 北海龙王究竟是怎样忍受小儿子的?这可真是个难解的谜题。小妖王看着摇头摆尾的长清,觉得他简直就是三界众人的欢乐源泉。 慕幽也拿侄子没辙,她无奈地嘆了口气,叫长清小心着些,万不可弄坏了东西,这才悄声唤着墨昀的名字,要他到屋里来。 傀儡在龙宫外面磕够了今日份的头,便转身没入了水草之中,长清顿时又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见墨昀要进姑姑的房间,便缩小了体型,顺着即将闭合的门缝钻了进去,打算听听他们的谈话,谁知慕幽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尾巴,将他丢到了外面。 她和墨昀要谈的事,只能有他们两个知道,要是叫长清听见了,指不定会叭叭叭地往外说给谁听。 讲给白芷还好,龙王听见也无妨,就怕传到书怀的耳朵里。他瞒了墨昀那么多事,结果对方一件接一件地全猜出来了,他知道这些以后,心中会作何感想? 小妖王对长辈一向尊重,他乖乖地叫了声“姑姑”,便坐在那里等着慕幽的下文。龙女做好了心理建设,便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已经知道你父亲在何处了。” 此语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墨昀愣了一瞬,旋即笑着回答:“姑姑,您怎么知道我知道呢?” 这小子鬼精鬼精的,非但不承认事实,竟还和龙女兜起了圈子。若是换一个人和他对话,很有可能会被他绕进去带着跑,然而慕幽却不会中计,她完全无视了墨昀的反问,迳自向下讲去:“我最后见到你父亲,是在天界的最东方。” 墨昀猛地咳嗽起来,过了好久,他才低声抱怨:“您不按常理出牌啊?” “常理?什么是常理?”慕幽注视着他的双眼,“同样的一件事,书怀选择瞒着你,我选择告诉你,这都只是个人的选择,而非常理。” 读过书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有意思得多,墨昀回味着她抛出的这一长段,心中暗自感嘆。 见墨昀没有其他反应,也无要追问的迹象,慕幽便继续原本的话题,从千载之前,天帝成为天帝的时候讲起。 和人间一样,天宫也推崇强大的力量,唯有强者才能成为帝王,具备统领众神的资格,而天界众神又可粗略划分为人仙和天生神两大类,前者曾是凡人,经刻苦修炼之后方才飞升成仙,后者则是作为神祗而降生,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拥有超凡的能力。
第55页 天生神从一开始就占有优势,历任天帝又都出自其间,所以他们自视甚高,其中有一部分对人仙持鄙夷的态度,认为这些凡人就算飞升,在天界仍属于次等地位。这种印象直到以慕华为首的新一批人仙出现在天宫,才被突然扭转。 慕华和风仪师出同门,他们进入天界的那时,恰逢前任天帝“退位让贤”,老神仙本想在天生神之中挑一位接任,没成想却碰见了这个不同寻常的人仙。 在他看来,慕华虽然年轻,但灵气充盈,实力强大,又具有慈悲之心,将天帝之位交予强者,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定律,就算对方身为人仙也并无不可。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把这个位置给了慕华,此举在天界掀起轩然大波,让人仙来统领众神,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天生神不服这位新天帝,纷纷向其挑战,无一例外全部落败。但就算如此,他们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群执念过重的天神,在这千年之间,始终都怀着重选天帝的心思。 “天宫本就是强者为尊,他们落败于天帝,理应心服口服,为何仍有不满?”墨昀觉得这个结果不太对,天生神不该如此小肚鸡肠,他们不服慕华,一定还受其他因素影响。 “他们心高气傲,输不起的。”龙女低笑,“若只是落败于人仙也就罢了……关键就在于慕华不仅是人仙,还是一位女仙。” 竟然是女天帝?墨昀心里咯噔一声。 怪不得天生神不认同慕华!不过照此说来,人仙内部恐怕也在妒忌她,看不起女子,已经是某些人惯有的认知了,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 也实在很可笑,天生神看不起人仙,人仙又看不起为他们争了一口气的女天帝,然而只有处于鄙视链最末端的慕华,才有资格藐视天宫众神。 但是,这与人仙变本加厉地瞧不起妖族有何关系? 风仪总不能是因为在天帝那里被压一头,便追杀他这个小妖王来出气吧? 墨昀突然想起桃花娘娘临死之前的言语,她当时处于疯癫状态,说出的话不可尽信,可她说墨晖与人仙结合,似乎不是疯话。关于那位女仙的身份,墨昀想了很久,也不知父亲和谁走得比较近,只好把诸多猜测都搁置下来,就此忽略过去。 现在坐在龙女面前,他心里又冒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他自降生之初就没见过母亲?为什么父亲还在的时候,从不让他走出妖族的那座大山?为什么慕华一失踪,墨晖就紧跟着消失不见?为什么桃木的灵气,与他身上的几乎相同?为什么——墨昀看向自己的双手——为什么人仙要防范他争夺天帝的位置? 小妖王的脸色变幻不定,慕幽却是平静非常,她两片嘴唇一碰,一个晴天霹雳便降下来,直接砸在墨昀头顶,将他噼得外焦里嫩:“天帝就是你母亲。” “……” 墨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父亲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去勾搭天帝,还生下一个儿子,怪不得人仙觉得妖族可恨!这下好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名字铁定都被记在了死亡名单上面,天宫众神把他爹娘引到了神木幻境之中,要追杀的就只剩下他一个。 “书、书怀为何,不告诉我?”墨昀欲哭无泪,他搞不懂书怀的想法了,若非见到龙女,估计他一辈子都不清楚自己被人仙追踪的缘由,就算死掉也是个糊涂鬼。 慕幽耸了耸肩:“也许他是觉得你父母回不来了,怕你知道了会难过。” 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墨昀吞了口唾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去质问书怀。都走到门口了,他却忽然停下脚步,问慕幽是否知晓桃木剑的作用。 所得到的结果出乎意料,看上去通晓一切的龙女,竟然也有不熟悉的事物。她听墨昀问起桃木,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原来天界众神都将桃木当作权力的象徵,他们眼红这把剑,并不是出于它的功能。 桃木身上所潜藏的秘密,还需要墨昀进一步探查,这回连龙女都帮不上忙了,他只能靠自己。 书怀压制剑中死灵,消耗了太多精力,龙王走后,他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浑浑噩噩之间,不少念头在他心中转来转去,有些使他振奋,有些令他烦闷。 他是矛盾的,也是纠结的。他总想完成寄託,又觉得自己不堪重负;他总想拯救人世,却认为自己不具备救世之能;他总想寻找两全之法,可他难以做到——活着可真辛苦,要考虑这么多事情,干脆死了吧,死了就没有意识了,无论是什么责任,都压不到自己身上,就这样重活一次,觉得累了就再死一次。 “死”这个字眼在他脑海里冒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开始庆幸自己八百年前就斩断了所有退路。 生死簿上已经没有他的存在,他不再拥有来生,他若是选择了死,就绝无重新生长的机会。当年的那个他可真是深谋远虑,连“想死”的可能性都考虑进去了,硬是逼着自己往前走,逼着自己不回头。 “唉——”书怀翻过身,将桃木推到一旁。 墨昀在外面敲了敲门,似乎是想进屋来,可他没有力气,并不想下床开门,让那小狼崽子出去睡一夜吧,他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第56页 可惜墨昀是个死脑筋,眼看着他不开门,竟然直接将门拆了。气流涌进房间的那一刻,书怀被这惊天动地的声响吓得睡意全无,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那徒手卸门板的小妖王,双眼中盛满了惊恐。 “你你你你……你作甚?!”书怀连话都说不利索,这可是龙王的家,墨昀随便拆门,可真是过分了。 不过小妖王那双手十分灵巧,他能徒手卸门板,也能将其完好无损地安回去,书怀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修门锁门一气呵成,还以为自己眼花,出现了什么幻觉。 一定是自己太困,所以才看错了。书怀往后一躺,拉过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准备好好休息。 墨昀哪里肯放过他,他刚闭上眼,就被拖了起来,小妖王死死按住他的双肩,逼问道:“你说,我娘是谁?” “你娘就是……你娘就是你娘啊,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应该去问你爹?”书怀就知道他是问这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慕幽所预料的没错,他就是不愿意把真相告诉墨昀。小妖王若是知道自己母亲是谁,必然会想见天帝一面,而墨晖夫妻俩还指不定能不能活着走出神木幻境,他们要是真回不来了,墨昀能难受一辈子。 这小狼崽到底是怎么想的,问过一次得不到回答,竟还不放过他,居然一遍又一遍地过来问。 尽管来问吧,能从我这里问出什么来我就是小狗。书怀如是想道。 万万没想到天命就是要他当小狗,他刚这样想完,就听见墨昀问:“我娘是不是天帝,天帝是不是叫慕华?” “谁他妈告诉你的?!”书怀一阵窒息,他就不该让墨昀有和别人独处的机会,这小子太厉害了,你不和他讲,他就自己去查。 什么完蛋玩意儿! 不撒谎了,再也不了,还是以诚待人比较好。这都是什么事啊?骗人也骗不过,骗鬼也骗不过,骗狼也骗不过——也就只能骗一骗长清,而且长清还是智商垫底的那一批。 墨昀怎会告诉对方自己如何得知此事,他噼里啪啦又问了一连串问题,全是关于他父母的,书怀心知瞒不住他,只好破罐子破摔,有问必答。 “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对我说?”小妖王终于累了,抛出了心中最后的疑问,“你觉得我会给你添麻烦吗?” 书怀有些头晕,硬是想了好久,才明白墨昀在问什么,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权当回答了后一个问题,继而有气无力地说:“问完了没有?我要睡觉。” “你睡。”墨昀将他按回床上,他闭上眼睛,却发觉小妖王还没走,竟然又在他肩头蹭了起来。 某些不太好的记忆破土而出,书怀猛地睁开眼,骂道:“你个小混蛋,你给我滚出——” 声音戛然而止,书怀抬起右手,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左肩传来一阵剧痛,狼崽子就是狼崽子,成天只会咬人。 “我还有件事想问……”墨昀咬了他一口,竟然还好意思说话,书怀怒火中烧,抬脚把他踢下了地,叫他有多远滚多远,今晚不准再踏进房中哪怕一步。 墨昀和长清在一处呆的久了,也学会了不要脸,他厚颜无耻地爬到床上,变回了小黑狗。书怀懒得管他,任由他在枕边趴着,只要不打扰自己休息,不再咬人,那一切就都好说。 在今日之内发生了多起意外,这让书怀有无所适从之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管发生何事,总会有一个合理的应对方案。 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事就留到明日来办。 还是睡觉舒服,一睡解千愁。 第29章 迷梦 他又在做梦,是字面意义上的做梦,不是用来形容异想天开的“做梦”,他不擅长想像,就连在梦中的所见所感,都是他早已经历过的一切。 梦境这种东西很奇怪,它可以温馨也可以凄凉,可以给人欣悦也可以给人悲戚,它拥有千百张面孔,但藏在这一千种表象之后的,都是混乱而毫无逻辑的本质。 他的梦也是混乱的,因此他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他偏偏醒不过来,被那所谓的“鬼压床”困在了原地。他在冥府和各种大小鬼同吃同住了八百年,朝夕相处,日夜相对,从来没觉得他们有多可怕,但与鬼无关的“鬼压床”却吓人得很,它用虚假的温柔困住他,用真实的可怖围住他,它死死抓住他不肯放手,要将他拖入万丈深渊。 今夜他梦到了什么?他会梦到什么? 他睁开双眼,面前是满地鲜血,烈日照得那小小的湖泊亮晶晶红艷艷,仿佛一块璀璨夺目的宝石,姑娘扭曲的尸体躺在其间,周遭寥落无声,静谧得令人惊惶。他脑中尽是混沌,他抱住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孩,轻轻拍着她的脸,唤着她的名字,但她永远也醒不来。 画面匆匆一转,无理地跨越数个时辰,顷刻间从白昼跳到黑夜,乱葬岗的风呼呼地吹,磷火在大大小小的坟头亮起,夜鸟振翅声夹杂着野兽的低嚎,在他背后不远处响起。他没有回头,任凭嗜血的双瞳渐渐逼近。新坟前燃烧的火堆照亮了他的脸颊,有一把无形的钝刀正在缓缓划开他的心脏,他难过到了几点,竟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呆呆地看着那低矮的土堆。
第57页 在这世间,被残害至死者多如牛毛,被抛尸旷野、死无葬身之地的也不在少数,死后无人祭拜也无人相惜的,更是无法计量……但这并不是说拥有一片埋骨地就算幸运,这算什么幸运呢?死都死了,还计较那一口棺、一座坟? 做太多的事也不如让她活过来,让她活过来吧。 他背上的剑颤动着,在苍茫夜色之中给予他一丝温暖。他突然回想起这把剑是如何到自己手上的,那年他还是个孩子,如今长眠于地下的她也不过是个更小的孩子,就是在那时,他过早地遇见了仙人。 帝王威仪和似水柔情在那位女仙身上完美糅合,他至今仍记得仙人赞赏的目光,和那抚摸着他头顶的手。对方将他夸得很完美,说他有救世之能,有一往无前的孤勇,有不为冰霜而冷的热血,有澄澈的眼睛——但他知道那只是表象,刻在他骨子里的是懦弱,是懒惰,是过于理想化的天真,他没有她所说的那样好,他不过是个凡人。 可他没有开口说出这些心里话,他依然得到了仙人的剑,这把剑确实是宝物,斩妖除魔,削铁如泥,握住它仿佛握住无限的权柄,然而他鲜少拔剑,从未让其发挥过本应具有的作用。 那位女仙口中的“逆天而行”,他这辈子做得到吗? 天道是什么?什么是天道?天道真实存在吗?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闷雷滚滚,豆大的雨点坠落下来,啪嗒啪嗒砸在他手背上,夜鸦和走兽奔逃着呼号着,风雨飘摇之间,他猛然悟出了“天道”的含义。 日月轮转,江河奔流,本就具有自己的一套规律;万物兴荣,生死存亡,朝代更迭,世家没落,也都有规则可循。而在固有规则之外,一切的“旁枝末节”,却都由生者所创造。 逆天而行,死而复生……且用这把剑试一试? 月光渐渐黯淡下去,冥府的大门轰然洞开,仙人之剑绝非凡品,沿途鬼魂见到他无不仓皇逃窜。他在梦中皱了皱眉头,这又是八百年前的景象了,他漠然地看着那些画面在他眼前闪烁——被摧毁的奈何桥,兀自流淌的冥河,变成碎纸的生死簿,鬼使和冥君。 冥君可是他的老熟人,在人间的时候他们就见过一面,为冥君算过命,这说出来可真长脸。 自己的妹妹和冥君死在同一家人手里,也实在是命运的安排。 不知这位老熟人,愿不愿意行个方便,帮他把妹妹带回来呢? 当年的冥君脾气还算不错,也很好说话,他没费多大劲,就说服了对方相助,可鬼使要带他去寻那姑娘的时候,他却迟疑了,他害怕了。 她死前的模样足以让他刻骨铭心,他感到一阵恐惧攫住他的心脏,寒冷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从未如此慌乱过,他开始担忧自己妹妹还是不是那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他有何脸面去见她?他心中有愧,是他没有保护好妹妹,才让其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于是他没有跟上去,只看着鬼使走远。 若她不愿再活一次,那我就将她送走。他心里这样想。 万幸妹妹还是那机灵的样子,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潜藏着广袤星海与无垠穹苍。他坐在桌边,擦拭着那盏从人界带来的灯,这是妹妹从今往后的栖身之处。 冥君日理万机,也真和人间的皇帝一样累,不知道这位从前的丞相大人,如今是庆幸自己做了冥府之主,还是在怀恋过去的丞相生涯? 鬼使比冥君还要轻松一些,这也难怪,后者生前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死后在冥府任职,不过是延续了作为人的那段生涯。 他抬头看了鬼使一眼。冥君大人自顾自忙碌,却把下属打发过来盯着他,是存的哪门子心思? “冥君也是被人害死的。”鬼使也看向他,一张嘴就要议论直属上司的死因。 讲这么大声,就不怕隔壁的当事鬼听到?他收回视线,继续擦着手中那盏灯:“在人手下做了鬼的,难道还少吗?” 鬼使摇了摇头:“冥君叫我问你,是否还要再回人界?” 他手下的动作顿住了,回不回人界他倒真没有想过,按理说他是不该想回去的,人界有什么好?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令他极端厌恶,可他偏生又惦记着短暂历程中的某些温暖,路过的石桥边野花香,转过的长街角落有人叫卖饴糖,树荫下的大黄狗和他一起睡得懒洋洋,最平凡处往往有着阳光。 “也许,可能……”他笑着说,“大概有一天会回去吧?” 他在梦里日复一日地回想过去,年复一年地观望过去,纠结的过去,失败的过去,矛盾的过去。这场梦什么时候能结束?为什么无法醒过来? 视线模糊成雾气迷濛,日月光扭曲作螺旋,长明灯化了烟尘,火苗如流沙消散在他指尖,他再一睁眼,看到的却是水波粼粼,海藻肆意生长,游鱼穿行其间,来来往往像是织布的梭子——这又是哪里? “书怀。”他听见有人在小声叫他的名字,他用力眨眨眼,终于看清了自己身边是谁。八百年过去了,他又到了人间,这时该是小妖王的场合。 日间有所思,入夜有所梦?是因为他睡前想着墨昀的事,所以对方才撞入了梦境之中? 在这段新的迷梦中,他又是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第58页 墨昀还在叫着书怀的名字,后者脸色很差,目光没有焦距,或许是强行压制妖树给他带来了负面影响,或许是焦虑过甚导致他做了噩梦,总之墨昀能感受到,他睡得并不安稳。 书怀还以为自己在睡,遭遇“鬼压床”的人在梦里能清楚地知道这是在做梦,然而当梦真正醒来之后,他们却又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他看着墨昀,竟把对方当成了自己脑海中的存在。 既然是假的,那就不需理会,然而他还是伸出手臂,将墨昀拖回了床榻间轻轻拥抱着。他附在对方耳边,低声说道:“我在。” 他并没有得到回答,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虚无缥缈的幻象怎能开口回答他的话语?他感到累极了,一双眼皮似有千斤重,于是他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倚在小妖王怀里失去了意识。 墨昀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搭在书怀的额头上面,觉得手下并不烫。对方显然没有发热,如此看来,一定是日间太累,心中压力过大,叫他睡也睡不好。 天刚蒙蒙亮,远未至书怀应该醒来的时候,墨昀觉得有些好笑,什么时候他竟知道了这人何时该醒,何时该睡?难道是那异于常态的作息时间太过特殊,让别人印象深刻? 可长清和书怀认识更久,却压根不清楚这件事。 是他的作息时间特殊,还是他在谁心里的地位特殊? 活了二百几十年,小妖王终于开始思考此类具有实际意义的问题。 身处宝殿,美人在侧,这便是传说中的神仙日子。小妖王现在就过着这样的日子,他抱着书怀发呆,脑海里疯狂闪过无数杂念,就在这时,他突然察觉到怀中的人动了动,低头看去,但见“美人”眼睫微颤,马上就要醒来。 为防止书怀迁怒于己,墨昀连忙闭眼装睡。这招果然奏效,书怀彻底清醒的那一刻,看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竟也没有生气,而是小心地从他臂弯里退了出来。 墨昀还想继续伪装,结果长清没有眼力见,偏偏挑在这时候咣咣咣拍起了门。小妖王本来安逸非常,冷不防被门板的巨响吓了一跳,顿时自床上弹起,由于被褥太滑,他甚至还从床沿翻了下去。 书怀还当他是被长清吵醒的,立刻将起床气全撒在了黑龙身上。对于此事,黑龙早就习以为常,毕竟从前还在冥府的时候,书怀就是这“吵我者死”的样子,如今只不过把“吵我者死”延伸成了“吵墨昀者死”,本质上区别不大。 黑龙隔着门听他教训完自己,立刻乐呵呵地说道:“那边来要人了,我父王没给,他叫我来找你问问,是不是尽快开打,越快越好?” “打。”书怀探手去床头的小柜上取剑,就要翻身下床,“打到他们连妈都不认识。” 他刚下地还没站稳,便远远地看到那铁头傀儡又出现了。假龙来势凶猛,一脑袋顶上水晶宫外墙,书怀一个趔趄险些跪倒,幸而墨昀在身后捞了他一把。 书怀有些恍惚,他觉得这场景倒和刚出冥府那次类似,那时他也是脚底打滑,被身侧的小妖王这样扶住。 不会又是在做梦吧?书怀浑身一激灵,连忙在墨昀腿上拧了一把。 耳畔响起小妖王的叫声,书怀满意地点了点头。墨昀被掐到肉会很痛,看来这不是梦。 狼崽子两眼泪汪汪,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帮了对方反而还被掐大腿,他一瘸一拐地跟着书怀出了门,感觉内心的悲伤都要化成实质,随着泪珠缓缓流淌。 大敌当前,理应一致对外,墨昀决定拿出王者的气度,先不与书怀计较,待到把人仙赶出北海之后再谈此事。然而后者丝毫没有关注旁人的想法,兀自思考着到底哪一段才是做梦,哪一段才是真实,他想着想着,便想到了今日大清早的那个拥抱。 若要说那是梦未免太过巧合,在梦境里和现实中维持一个姿势的情况少而又少,书怀越发怀疑,连带着看墨昀的目光都不对劲起来。 墨昀唯恐他再掐自己一把,正欲闪躲,却被拉住了衣袖,书怀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昨夜有没有抱我?” 这句话有严重的歧义,它从书怀口中说出来,是字面意思,听在墨昀耳中,也是字面意思,可到了长清那儿就不一样了。黑龙动动耳朵,悄无声息地回过头来,暗中观察着他们这边。 “昨夜?”小妖王感到莫名其妙,“昨夜分明是你抱的我。” 书怀仔细一回想,好像确实是这样子,墨昀变作小黑狗以后就趴在他枕边,而他喜欢抱着软绵绵的活物,便本能地将对方抱到了怀里。但就算如此,醒来以后也该是他抱着墨昀,而非墨昀抱着他。 “你醒得比我早。”书怀又说,“你是不是醒得比我早?” 谁都醒得比你早。墨昀很想翻个白眼,却没有那个胆量,只好顺从地回答:“是啊。” 书怀“咦”了一声:“那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 长清突然咳嗽起来,好似犯了病一般,小妖王诧异地看了黑龙一眼,又将视线挪回到书怀身上,乖乖答道:“没有。”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书怀提着剑继续往上浮,眼看就要到达水面,他却硬生生停了下来,转头盯住墨昀。 “你再说一遍,你醒得比我早?”
第59页 墨昀头脑发蒙:“是醒得比你早,你不是过了巳时才……”他猛地意识到哪里不对,骤然剎住了话题。 “我刚醒的时候你不还在睡?”书怀扯住他的面皮,“你醒了还不撒手?” 作者有话要说:  心理压力过大一般造成“鬼压床”,遭遇“鬼压床”者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四肢不能活动,头不能抬起,眼不能睁开,是一种感官被剥夺的奇妙经历。 当然挺难受的,而且醒了头疼,此类经历最好还是不要有。 第30章 扬波 墨昀经常给别人设言语上的陷阱,没想到今天自己也一头栽进了这个大坑,他被书怀捏住脸,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能解释清楚,书怀看他说不出话,便在他脸颊上拍了拍,威胁道:“等回了水晶宫,我再收拾你。” 那头的黑龙又开始咳嗽,活像得了什么怪病,他长尾一摆,率先破水而出。人仙早就在岸边等着他们,长清刚从水底冒头,便迎来了如潮箭雨,所幸他周身覆着坚硬的鳞甲,那些箭射到龙鳞上,转眼就被弹开,留不下一丝痕迹。 有他替书怀挡住这波袭击,后者的压力会小很多,至少不用分出精力防备四面八方的来敌。 这些箭不知是从哪里搞来的,竟然半分威力也无,仿佛只是人界最普通的造物。书怀多看了它们几眼,看不出什么异状,正想去拾一根,先前在他手里吃过亏的那位却沖了上来,一双板斧舞得生风,险些砍到他的手臂。 书怀连忙缩回了手,准备继续逃窜,他可不想与这浑身蛮力的傢伙打起来,那对板斧太过危险,还是距它们远一些为妙。 但凡长了脑子的,都鲜少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这位死盯着书怀的人仙脑子虽然可能不大好使,但他也明白不能给对方故技重施的机会,因此书怀刚有后撤的动作,他就立刻追了上来,抓住对手的脚踝,要把其拖到己方队列之中。 就在他碰到书怀的那一瞬间,桃木剑忽然动了,一道银光划过,血花四溅,书怀目瞪口呆地看着人仙手上那道伤,险些忘了逃脱。 此剑出鞘向来只为斩杀邪祟,这还是它首次伤人,但书怀并没有操控它,它是在听从谁的命令? 桃木伤了人仙的手还不算,竟然扭转剑锋,直击对方心窝,书怀不欲伤及他人性命,连忙运转灵气安抚佩剑,桃木这才平静下来,可依旧不听他的指挥,反而引着他向另一边飞去,他猛地抬起头,发现站在前方的正是墨昀。 这小子一定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擅自和桃木建立起了某种联繫,否则不可能对这把剑发号施令!是在何时做的这件事?绝对不是趁他入睡,只要桃木剑在他身边,就能和他的精神相融合。 要说桃木剑不在他身边的情况,不久之前倒是有一回,想起当时墨昀的表现,书怀眼皮跳了跳,看来小妖王装睡也不是第一次,还是个有前科的惯犯。 心头突然涌上一阵疲惫,书怀此刻有种“儿大不由娘”的感觉,看来他也就适合养养小动物,带孩子还是算了。 长清拉走一群人仙,正在东边可劲儿折腾,雪白的浪花敲击在岩石上,水珠自空中落下仿佛天降大雨,虽然对方身上藏有避水法器,衣裳不会被沾湿,但重重水幕依然能阻隔他们的视线,拦住他们前行的脚步。 眼看着人仙的阵形越发杂乱无章,长清高高举起龙尾,准备出其不意地将敌方队列冲散。就在这时,水底翻涌的暗流忽然向他捲来,他将身躯一扭,堪堪避过傀儡的撞击。这条假龙今日放弃了水晶宫,转而来到水面上参战,这并非一个好消息,不过它意味着龙宫安全了。 人仙数量不算太多,而且实力与龙族相当,不值得太放在心上,北海这里唯一的变数就是那出自天生神之手的傀儡,它有多大能耐,至今还不为人所知,众人只知道一旦被它缠住,就要做好被缠到精疲力竭的准备。 黑龙尝试着用角去撞傀儡,然而结局和以往相同,傀儡就算被他撞散,于短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过不了多久就又能恢复原状,再次扑到他身边纠缠不休。 空中突然传来书怀的声音,长清抬头看到他和小妖王正朝这边赶来,身后还追着一个手持板斧的莽汉。书怀对着黑龙打了个手势,后者领会了他的意思,立刻甩开傀儡,向对他们穷追不捨的那位人仙扑去。 龙影和人影于空中短暂交错之后又分离,舞动的巨斧被龙角挑飞,紧接着坠入北海,激起了一朵水花,桃木剑展露锋芒,径直刺向傀儡,而灰色的大网如抓捕鱼虾一般,将人仙包裹在其间。 板斧能伤到书怀,但无法威胁长清,龙神压制不了傀儡,书怀却可以将其封入剑中,他们交换了对手,终于夺得占上风的时机。那名人仙失了武器,被黑龙连连逼退,龙尾撩起的水花模糊他的视野,片刻后他眼前一黑,竟是龙身向他压下来,把他砸进了北海。伺机而动的龙王下属看到他入水,立刻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将他捆住,继而兴高采烈地把人带回了水晶宫。 这一届的人仙没几个能打的,黑龙晃了晃脑袋,觉得还是和风仪对战比较有趣。 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风仪确实已经到了北海,然而这位第二人仙无心参战,北海对他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之所以算计黑龙一族,只是想借他们引出书怀和墨昀,抢夺天帝的那把剑,顺便杀了她的亲儿子。
第60页 龙王眼下不在水晶宫内,不知是去了何处。风仪猜测他应该是去岸上帮忙了,单凭长清一个,难以制住那诡秘的傀儡,至于书怀和小妖王,他们面对一大批人仙,也不会过于轻松。 他避开了水面上的纷争,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北海上空只有长清一条黑龙。 水晶宫内安静极了,风仪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慕幽的房间之外,抬手敲响了那扇门。龙女早就知道他要来,人仙在北海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他这个领头人不来看看,岂不是白费了这场好戏?可他不去水面上看,偏生来了龙宫,倒像是别有意图。 白芷被母亲藏在重叠的帷帐之后,悄悄在扳指上按了一下,短剑在她掌心出现,闪耀着夺目的光彩。她心知以自己的能力,远远不足以对付风仪,但即使螳臂当车,她也要拼死一搏,她绝不容许有任何人来伤害她的母亲。 在算计了她哥哥以后,风仪又会对她母亲做出什么? 慕幽见过的世面多了,自然处变不惊,她并不畏惧风仪,不过为了保护女儿,她还是没有选择开门,她放下笔,隔着这道薄薄的屏障询问风仪的来意:“仙君是想议和,还是想偷袭?” 站在门外的风仪发出短促的轻笑声:“照现下的状况来看,我还有必要和北海议和吗?” “似乎没有必要。”慕幽透过缝隙,望向他的身影,“所以,你这次是来偷袭?” 她明显是在和风仪拖延时间,后者看穿了她的意图,却仍接了这句话:“你认为我是那种人?” 龙女冷笑一声:“除了宫翡,谁都认为你是这种人。” 白芷和宫翡不熟,没听出来母亲话中有话,然而风仪能明白她的意思。他站在门外,好半天没出声,过了许久才低声回答:“所以我说,她就是个傻子。” 你说宫翡是个傻子,你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龙女这样想着,又听见他问:“你还在写那本书?你准备如何写?” 他说的书,当然是指慕幽所记录的三界诸事,他似乎很想知道,某些事情会被如何记述。慕幽将笔挂回架上,好整以暇道:“你希望我如何写?” 还未等风仪回答,她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就算你希望我按你的想法来写,我也不可能顺了你的意,你若看不惯我,就自己提笔去做,当然,你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风仪确实没有办法亲身上阵,他没有慕幽那双可洞察一切的眼睛,若他去“记录”这些事,那就不叫“记录”,而是胡编乱造了。 “我没有那个本事。”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缺陷,伸手推开屋门,慕幽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是冷眼旁观,任由他翻动桌上的纸张。 最近龙女所写的东西,似乎都无法加以利用,风仪翻了两下,顿觉索然无味,他在屋内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了纱帐上面。 它背后有个半大孩子,应当是慕幽和凡人生下的女儿。 天生神和凡人的女儿……她也像人仙和妖族的后代一样特殊吗?风仪这样想着,慢慢凑近了屏风。 慕幽终于变了脸色,她拍案而起,厉声喝令风仪停下,后者却充耳不闻,全然将她当作空气一般,他猛地拔出剑来,穿透了那层薄纱。龙女倒吸一口冷气,以为风仪伤到了她的女儿,然而并没有,被刺穿的只是帷帐,原本隐藏在后面的白芷不知何时不见了。 她去了哪儿?——这个问题就连慕幽也不清楚。水晶宫内并无机关暗道,白芷能躲到何处? “你出来,我看到你了。”白芷的气息就在附近,风仪能感觉得到,但或许是因为距离过近,或许是因为身上掺杂了凡人的血脉,他竟然发现不了这小姑娘藏在哪个方向。 但呼吸声近在咫尺,清晰可闻。 风仪蓦地转过头,看向左侧的石雕,他视线慢慢下移,最终望见地上那片绣花的衣角。 躲在这种地方,还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吗?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幼稚得着实可笑。风仪蹲下去,伸手触碰那朵花,咽喉处却骤然一凉,锐利的剑锋正横在他身前,仿佛只要他做出动作,他的脖颈就会立刻被划得血肉模糊。 在他身后的持剑者正是白芷,风仪能感到对方的手臂正在不断收紧,他抓住石雕背后的那朵花,果然只拖出了一块碎布。 “血脉不纯,人倒是很机灵。”能有如此胆识,敢拿兵器指着他的,放眼三界都找不出几个,风仪倒是有些佩服这小姑娘了,然而钦佩归钦佩,他不会放任一把剑紧挨着自己的喉头。 成年男子的力气终究要比小女孩大得多,况且风仪体内具有灵力,无论看速度还是力量,都比白芷要强上数倍。白芷手腕一痛,短剑便被对方夺走,风仪将它远远丢到一旁,又把背后的小姑娘拉了过来。他右手中还握着剑,凌厉锋芒照入女孩的眼眸,犹如野兽獠牙反射出的寒光一般阴森可怖。 长刀破水而来,硬生生将风仪逼退数步,慕幽一个箭步冲上前,自他手中夺回了自己的女儿。她终于出手了,风仪大笑起来。龙女和天帝可真是相似,前者身为天神却与凡人结合,后者更是与妖族相恋,她们的名字如此相像,她们的儿女也都是同样的讨人厌。 慕幽将女儿护在身后,抬手召回兵器,在长刀重新回到她掌中的那一刻,风仪手握长剑,向她胸口刺来。她从容不迫地挡下这一击,反手噼向对方侧腰,后者旋身躲过,从袖间抛出一物,丢向她的面门。
第61页 鑑于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凡是从他身边飞过来的东西,龙女都怀疑上面淬过毒,她紧紧拉住白芷的手,忙不迭向旁闪去,却在看清那玩意儿的一瞬间血气上涌,几乎想立刻将风仪绞成肉馅。 风仪的确狡诈,他抛出来那物不是别的,正是石雕上用于装饰的明珠,他掠过慕幽身侧,似乎发出了一声嘲讽般的轻笑,龙女再想将他拦住,他却已经到了门外。 其实他原本是想和慕幽好好打一场,他好奇对方的实力已经很久了,但他刚刚才发现,这水晶宫内不止慕幽一条黑龙。 龙王压根就没有走,他以为是自己乘虚而入,实际上是对方设局,要将他倒扣在龙宫这个大瓮之中。 先前风仪并未被赶出门,他还以为是龙女太过懦弱,缺少天帝当年的胆识与气魄,然而却是他错了,她们两位在这种事上属于不同类型,这是由她们各自的身份所决定的。慕幽不是天界的仙君,只是先龙王的小女儿,地位不算很高,因此行事更要沉稳内敛,而天帝身居高位,手掌重权,自然雷厉风行,手段强硬,风仪见惯了慕华的处理方式,竟把慕幽当成了她来看待,结果一脚踏入圈套。 北海龙王自水晶宫背后冲出,拦住了风仪的去路,威风凛凛的黑龙拥有强健的身躯、坚硬的鳞片,以及锋利的爪牙,风仪那把长剑,在他面前远不够看。 慕幽将女儿留在屋内,唤来水族看护,自己也化回龙身,要协助兄长将风仪收拾一顿。两条黑龙双面夹击,把风仪困在中间,四只比他头颅还要大上一圈的金色眼瞳浮在水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是否应该庆幸,自己早就不是小孩子?”风仪无奈地耸耸肩,“你们这副样子让孩子看到,恐怕他们会做噩梦。” “废话少说!”龙王发出低沉的吼声,“今日就让本王领教一下,慕华的师弟究竟能耐几何!” 他一提到慕华,风仪就握紧了手中的剑,他仰头看向面前这条巨龙,嗤笑道:“没想到堂堂北海龙王,竟也成了慕华座下走狗!你想领教一下?那我就让你长长见识!” 两条黑龙猛地一甩长尾,同时向风仪扑来,他们战作一团,在水下掀起急流。位于海底的水流最为凶猛,凡人就算能潜入此处,在暗流的冲击下也会站立不稳,甚至还有可能被压断骨骼,然而风仪身形灵动,与两位龙神交战也丝毫不落下风,果然是当今的人仙之首,绝非浪得虚名。 就是要有强者对阵,战事才算得上精彩,北海龙王本就好斗,这下更是被风仪激起了兴趣,而与此同时,在海面上拦截风仪部下的书怀,也终于和傀儡展开了恶战。 阳光照耀下的北海,是前所未有的动荡不安。水底暗流涌动,水面上扬起狂澜,波纹一圈圈荡开又被击碎,水花四溅声、金铁相击声、风声、人声、龙吟声,此刻纷纷响起,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要将周遭所有活物吞噬。 第31章 暂歇 假如两方积怨已久,那么不论以何事作为藉口,他们总有一天要开打,这个撕破脸的时间可能会早可能会晚,但它终将到来。 说得直白一些,就算北海龙族没有囚禁那名人仙,风仪也能找到一个与他们开战的理由。 日光照射在傀儡身上,鳞甲亮闪闪的,晃得书怀眼花,但他不敢掉以轻心。傀儡正越过他的肩膀去看那头的长清,倘若他一分神,对方或许会再度缠上黑龙。 事到如今,他倒是弄不懂傀儡的目标究竟是谁了。最初在江中遇见它的时候,它死盯着书怀,而后到了北海,却又仿佛眼里只有长清,它东撞一下西碰一下,让人感觉它是在随意玩闹。 那位操控它的天神,难道也是将北海当作了自己的玩具? 书怀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老觉得敌人是在看耍猴,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正常人,他讨厌当猴。 长清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会让书怀分心,于是他晃了晃脑袋,抓住那位失了武器的人仙,远远沖向北海的另一端,不少人从墨昀的网中挣脱,紧跟着黑龙向那边奔去。他们和傀儡不一样,自始至终都目标明确,在他们眼里,首要的任务就是消灭北海龙族。 作为龙王的小儿子,长清可谓是黑龙当中最闲散的一个,同时他也是三界公认的不成器。他上头还有几位兄长,全部身负要职,眼下赶不回北海,如今的北海,算上他只不过三条黑龙,龙王没有露面,慕幽仍在水晶宫,人仙所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便仅剩下长清。 比起他爹和他的小姑姑,他显然更容易捕捉,众人跃跃欲试,都想尽快抓到他,好完成风仪交付的任务。 黑龙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从古到今,渴望抓住一条龙的人还少吗?——但从未听说过有谁真正成功的。长清眯起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开始和这帮忠实追随者赛跑。 书怀抽空往长清那边瞥了一眼,心里不禁要想他那些亲兄弟何时才能回来,人仙之所以敢在北海肆意妄为,也正是瞄着那几条龙都不在家。先前他还感嘆过北海龙王那些儿子事务繁忙,如今看来,他们倒是遭了算计,被刻意支开。 墨昀看了看长清,又看了看书怀,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懒得去和黑龙一起玩躲猫猫,还是在书怀身边轻松一些。
第62页 “别过来。”书怀头也不回地撂下这么一句,小妖王怔在原地,以为他余怒未消,仍在为早上那件事而气愤。狼崽子刚想扁扁嘴装可怜,却又听见他继续说:“这边危险,你去找长清。” 原来是关切而非发怒,墨昀顿时激动得两眼放光,他高高兴兴地熘走,去另一片海域寻长清,好在书怀看不见他的表情,否则定会认为他的脑袋出了问题。 傀儡光秃秃的“头部”转了个方向,正对着书怀,一张大嘴开开合合,有个略微耳熟的声音从它口中发出:“你把他赶到那边,就不怕他回来之后再也找不到你吗?” 他话中带刺,像是毫不客气的挑衅,此人若非故意激怒对手,那他绝对不懂得如何交流。书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就你这破玩意儿,还想吃掉我不成?” “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它吞不下你?”那边传来咕嘟咕嘟的水声,“你以为慕华的剑无所不能吗?” 他觉得桃木没用,为何还要三番五次来抢?书怀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所提到的却是另外的事:“你的嗓音又变了。” 假龙在空中围着书怀绕了一圈,它主人的声音响起在四面八方,似乎蕴含着笑意:“变?改换声音或者形体,那倒是不至于,不过我本人的心境,确实变了不少。” 看得出来你心境大变,你若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怎会和风仪混到一起去!书怀懒得与之多费口舌,他趁着傀儡游走到自己右侧时,飞速刺出一剑,从上面挑下一片龙鳞来。 天神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继续操控着假龙,在书怀身边一圈一圈地熘达。书怀闭上眼,将龙鳞藏在袖中,他握紧了桃木,沉声问道:“你打还是不打?” 话音刚落,耳畔就传来呼啸的风声,傀儡绕到书怀背后,骤然发动了袭击,被隐藏许久的寒气眨眼间倾泻而出,空中出现一根冰锥,尖端直刺书怀后心,似要把他捅个对穿。书怀猛地回头,将手中的桃木剑扬起,剑锋与那点冷光撞在一处,生生挡下了高速前沖的冰锥,两方交接处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冰锥被一点一点磨平,而剑身光洁如新。 傀儡张开巨口,朝书怀扑了过来,对方的开场白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想把书怀置于死地。数根尖利的牙齿自假龙口中弹出,一旦被它们咬中,不死也要变残废,而它的主人狠辣至极,他控制着傀儡,专门盯着书怀的腰腹处下口,要将人撕成两截。 书怀一面躲闪,一面寻找机会从傀儡身上挑下龙鳞,在天神所注意不到的地方,那些落进他手中的鳞片,都被桃木尽数吸收。然而他没能拆下多少,就被对方所发觉了,书怀听到假龙嘴里又发出长笑,继而吐出暗藏讥讽的言语:“想取得龙鳞还要靠偷?冥府竟已经沦落至此!” “龙鳞有何稀奇?我要的不是龙鳞,只有你这种无龙可用的,才会觉得这玩意儿金贵。”书怀面不改色地还嘴,“存雪,你的傀儡做得越发有趣了,风仪付你多少钱叫你做了个假龙出来?若冥府出双倍,你乐不乐意卖?” 瞧他的口气,活像是在和卖菜大妈讨价还价,那位名唤存雪的天神被他一激,心头顿时蹿起怒火,傀儡的动作变得狂暴起来,一颗又一颗冰雹从空中落下,寒风夹带着冰锥向书怀捲来。 然而它们无法伤及书怀分毫,黑龙那边实在无趣,小妖王去而复返,跑来这里帮忙,那些冰粒还未到达书怀附近,就被一把旋转着的长刀弹向四面八方。长刀转得太快,都旋出了虚影,书怀看得头晕,便瞥了墨昀一眼,小声嘀咕:“麻烦不麻烦,变个盾出来得了。” 小妖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用盾才麻烦。” 又来了又来了,马上还得扯出一套歪理,书怀索性不去看他,迳自御剑飞向傀儡腹部,要去斩下它的利爪。存雪见到书怀前来,立刻操纵着假龙去咬,而就在尖牙触及书怀头顶的前一瞬,长刀打着转飞过来,将它齐根切断。 墨昀抓住那根不知是何材质的牙,把长刀卡进傀儡口中,催促道:“快砍它的脚!” “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个形状的叫爪子,你身上那种才是脚。”书怀嘴里叨叨着,手下动作却分毫不慢,剑光闪了两下,就把假龙削成了假蛇。 它原本就没有龙角,是个残缺不全的仿制品,现在又失去了利爪,显得比假货还像假货。身在天宫的存雪看到书怀和小妖王旁若无人的交谈,硬是捏爆了一只瓷杯,他猛地攥紧双拳,傀儡的巨嘴随之开始闭合,墨昀被吓了一跳,连忙丢下那根牙齿,转而捞住书怀,将他拖离傀儡身旁,躲避到安全区域。 假龙口中的两排牙猛地相撞,长刀散作灰色雾气,自它齿缝之间逸出,灰雾飘到墨昀身侧,再度凝结成兵器,夏末的太阳照上刀背,也反射不出任何光芒。 “你和慕华一样难缠!”傀儡将牙咬得格格作响,书怀几乎能从它身上,看到存雪此刻的表情。存雪口不择言,叫出了天帝的名字,书怀状似无意地偏过头去看墨昀,后者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反过来追问对方:“那我和我父亲比,是谁更胜一筹呢?” 他现在这副模样,活脱脱就是当年的他爹。傀儡拱起背,向小妖王这边扑来,它大张的巨口中,数根尖牙已开始松动。
第63页 起初书怀还以为假货撑不住了,马上就要分崩离析,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低估了存雪的心狠手辣,也低估了他手下傀儡的精巧。那些牙并非受外界冲击而松动,它们一根根脱落,又从各个方向刺下,目标直指包围圈中的两个人影。 它们的攻速过快,墨昀一时无法分出短匕来应对如此多的尖齿,长刀只能挡住一小部分,其余的不受阻拦,尽数朝着他的后背和手臂飞去。这些牙齿在空中又分裂成无数块,如同雨点一般密集,书怀看在眼里,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妖王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让这些东西碰到书怀。他刚想把人推开,却见对方屈指在桃木剑上一弹,剑身抖了两下,发出奇异的红光,利齿飞到红光照耀的范围之内,便突然消失不见了。 又是剑中的死灵之境在搞怪,墨昀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刚刚拍下去的那些牙有些浪费,还不如叫书怀把它们吸进桃木剑里,回头拼凑成一条完整的“龙”。 仿佛是听见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书怀随口说道:“就那点儿小破牙齿,丢了就丢了吧。” 存雪不知道天帝之剑暗藏玄机,还当书怀修习了什么自己从未见过的邪术,傀儡现在连蛇也不像了,它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尖锐之物,书怀喘了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假龙低下头,继续朝他们撞来,书怀一个箭步冲上前,把墨昀挡在身后,举起桃木正对着那颗丑陋的头颅。傀儡一头顶上剑身,书怀向后微微一仰,转瞬间又维持住了平衡,他紧盯着对面的假龙,试图找到它身上与存雪相联结的部分。 离得这么远,存雪还能看能听,傀儡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为他传达讯息。 但它身上现在光熘熘的,究竟是哪个部位,能把此处的影像送到存雪那边? 在天宫之中,存雪的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的,当年若非半路杀出一个慕华,天帝之位早就到了存雪手里,如此强大的一位天神,会不会是将自己的神识,附着在傀儡身上? 可这样一来,假如傀儡受损,存雪本人也必然受其影响,他的心机深重不亚于风仪,此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选择,他几乎不会做。 在他心目中,北海龙族还没有重要到这种程度,需要他削弱自己的力量来将其斩尽杀绝。 猜疑之间,书怀蓦地听见存雪的冷笑,紧接着,他面前的那颗脑袋上,骤然睁开了两只血红的眼睛! 他误认为傀儡没有眼睛,然而后者的双目,就隐藏在它头上的凹陷之中! 这对眼珠滴熘熘转了转,视线与书怀相对,书怀只感到脑内像是炸开了一般,他头痛欲裂,简直握不住兵器。存雪阴森森地笑起来,假龙张开大嘴,要把书怀吞下肚去。 被存雪忽略掉的小妖王突然伸出手,长刀从旁飞来,穿透了傀儡的头颅。血红的双瞳熄灭,存雪与傀儡的联繫瞬间被切断,他坐在天宫之中,面无表情地扭头望向外面那片云彩。 他无法再藉助那双眼睛去窥探人界的任何景象,因此他并未看到,墨昀替书怀握住桃木,将那条仍在疯狂扭动的假龙收入了剑中。 书怀紧闭着双眼,用力按压自己的太阳穴,他脑内传来针扎似的刺痛,这令他有那么一段时间失去了感知能力,是以墨昀叫了他好几遍,都未能听到他的回应。小妖王收了傀儡,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碰见这情况,心立马又提到了嗓子眼,他手忙脚乱地将人护在怀里,伸手轻轻捂住那双眼,低声喊着对方的名字。不知喊了多少次,书怀的心跳才不像方才那般剧烈,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闷闷地应了一声。 长清也发觉这边出了状况,虽然假龙不见了,但书怀似乎不怎么好,他扭头看了一眼仍在后面紧追不放的人仙,从鼻子里喷出两股气,狠狠地冲到了人群当中,将他们一个个撞飞出去。 那位“大板斧”始终被抓着,黑龙松了松爪子,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傢伙放下,然而他迟疑了一瞬,突然嘻嘻笑了起来,龙爪重又收紧,“大板斧”被他抓得喘不过气来,只看到眼中景物倒转,天成了海,海成了天。 墨昀带着书怀避入水下,黑龙也抓着“大板斧”跟了过去,众人仙见他们突然离开,顿时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既不敢追,又不好留在岸上,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这些人仙之所以做不了领头者,其实是有道理的,他们观察战局的能力还是差了不少,倘若他们肯多看两眼,就能看出墨昀此刻顾不上摧毁别人的法器,他全部心神都放在了书怀身上。 可他们看不出来,也没有再看一次的机会。 小妖王将书怀带回水底,其实是个正确的选择,龙宫总比岸上要安全,当然,只有在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 越是接近龙宫,墨昀就越能感觉到水流的异常,它们的流速和方向都很奇怪,如此纷乱的情形,倒像是前面有谁打了起来。 墨昀及时停了脚步,警惕地望向前方那团黑影,他眯起眼睛,怀疑自己出了幻觉。 风仪居然在和龙王对打。 此人在水中上下飘忽,时而被龙王或者慕幽撞翻,时而又以剑气狠狠刺向敌手,但无论是自己被击中还是击中对方,他脸上都冷冰冰的。 如果某人平时面无表情,那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定会有大事发生。
第64页 这句话应用到风仪身上,也是合乎常规的。风仪避开慕幽的袭击,面上绽开一个笑容,突然折返沖入水晶宫内,将白芷从里面拖了出来,挟持着她向上逃去。 被扰乱的海水向墨昀压过来,他抱着书怀,险些叫这股急流掀翻。耳边传来长清的怒吼,黑龙狠狠掐住“大板斧”的脖子,不管不顾地朝着风仪冲去。 在天界众神之中,风仪与存雪地位相当,除了天帝,还没有谁能完全压制他,龙王和慕幽同他打了那么久,也没能伤到他一根头发丝。而长清远不如自己的父亲,他要拦住风仪,从对方手中抢回妹妹,岂不是异想天开? 但就算是异想天开,也必须要尝试一把。 所有能够做到的事,曾经都是“异想天开”。 风仪没想到长清居然敢和自己硬碰硬,他没来得及张开防护,竟被龙爪划破了左臂,不由诧异地睁大了双眼。白芷趁机从他手中挣脱,抱住了哥哥的长尾,黑龙怒气沖沖地把“大板斧”甩到风仪面前,带着小妹飞速游走了。 龙王看着小儿子,一时无话可说。 小妖王抱紧书怀,此刻也不敢出声。 风仪还没回过味儿来,他看了看被掐晕过去的属下,又看了看水晶宫门前的三条黑龙,决定先熘为妙。 第32章 抱剑 不知存雪在傀儡的眼睛上面动了什么手脚,书怀自打与它四目相对,那阵头疼就没停过,回了水晶宫之后,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直到入了夜,这种痛苦才稍稍减轻。 书怀闭着眼睛,觉得自己的思维又活跃起来,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了,只是桃木剑中又传来一阵躁动,想来是傀儡不甘心被困,仍在幻境中横冲直撞。 那棵妖树已经被安抚,归为桃木所有,也不清楚它能否制住这条假龙。 颊边突然蹭上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扫得书怀有些发痒,不禁抬手去摸。在海底的有毛生物,除了绿毛龟就是小妖王,而前者浑身冰凉并且硬邦邦,他手下的物体却又软又热,书怀顺着对方的嵴背向下摸,摸到了一条不停晃动的尾巴,这玩意儿是墨昀没错了。 “干嘛?”书怀半边脸埋在被褥之间,懒洋洋地拨弄小黑狗的耳朵,小狗伸出舌头,在他指尖上舔了舔,自作主张地拱进了他怀里。 这一连串动作可谓熟练至极,书怀被这么一拱,突然想起来今早墨昀装睡的事,他立刻睁开了眼,把小黑狗提熘到床的另一边,命令道:“你好好睡觉。” 书怀的双重标准极其严重,一向是只能他抱别人,别人若要抱他,他就认为对方在占便宜。但墨昀不懂这个,小妖王喜欢什么,就一定要抱着,这还是他首次被书怀推开,也许是受幼小的形体所影响,他心里一委屈,竟叽叽叽地哭了起来。 小黑狗缩在被子里,将脑袋埋在两只前爪间大哭,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悽惨,负罪感顿时涌上书怀的心头,他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戳了戳墨昀的后脚掌,结果却被一脚踢开,小黑狗的耳朵耷拉下来,叽叽叽的声音更响了。 放任他这么哭下去,恐怕明天长清会来控诉他虐待幼童,书怀皱着眉思索片刻,猛然间悟出了什么。 墨昀长得又不丑,被他抱着又不会少块肉,自己何苦计较这种小事? 书怀坚守了几百年的原则和底线,顷刻间变得不堪一击,他俯身把小黑狗挖出来,抱在臂弯中重新躺了回去。 被人仙扶持的妖树和天生神制造的傀儡相比,还是后者更胜一筹,次日清晨,书怀被桃木剑中激荡的灵力唤醒,他打着哈欠,萎靡不振地趴在床上,根本就不想起身。 喊人早起,天打雷噼,只要不是自然醒来,书怀就憋着一肚子气,可桃木剑没有精魄,也不会同他对话,他骂得再狠也没有用,这把剑该折腾还是要折腾。 “风仪,畜生。”书怀被烦得没法,叨叨咕咕着爬了起来,“存雪,畜生。” 墨昀早就醒了,此刻正躺在书怀身边发呆,神游天外之间,他忽然听见书怀在骂别人畜生,便笑道:“他们又怎么你了,一大早就要被骂。” “你也走开,哪儿凉快就到哪儿。”书怀没好气地去推他,小妖王转了转眼珠,没脸没皮地接了一句:“你这边挺凉快的,我就不动了。” “小祖宗,我求求你要点脸吧!”书怀翻了个白眼,按住枕边躁动不安的桃木剑。墨昀眼尖,瞥见了他的动作,立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赶出去,一定是妖树没能压住假龙,还需主人出手。 想清楚这点之后,小妖王就更加不肯走了,他换了个极为骚包的姿势侧躺在床上,支起下巴望向书怀,开启了今日的装模作样历程:“你是要压住那棵树,还是要收拾那条龙?你昨日太累了,应当没什么精神,要不要本王帮你一把?” 他说得很有道理,书怀确实还是很疲惫,也确实没什么精神,但他根本不想听取墨昀的意见,他认为桃木是自己的剑,自己的佩剑出了问题,当然要自己来处理,不可假手于他人。除此之外,虽说墨昀与桃木建立了某种联繫,但桃木是否会对他造成不利影响,就连书怀也无法确定,书怀不愿意冒这个险,叫小妖王出手相助。 于是墨昀听见书怀简短地“哦”了一声,紧接着他就被踢下了地。
第65页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书怀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 小妖王忍气吞声:“我走。” 门咔哒一声闭合,墨昀靠着墙坐在外面继续走神,书怀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下床,慢腾腾地洗漱,慢腾腾地换衣裳,慢腾腾地拿起了剑。 他握住桃木的那一瞬间,这混蛋佩剑迫不及待地动了起来,从剑身中放出一条巨大的傀儡。 假龙几乎要把书怀压死,他挣扎了半天,才从傀儡肚皮下面爬出,他积了一肚子火,喘匀了气以后,立刻张嘴骂道:“我杀你全家!” 不过傀儡没有全家可让他杀,他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对,便改口再骂:“你这个没人教的孤儿!” 待到骂完这句,他觉得此语颇为贴切,还满意地点了点头。 傀儡也是个死物,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但某些被存雪设置出来的东西还保留着,它循声望向书怀,立刻咧开了大嘴,张口就要啃下去。书怀看到它嘴里缺了几颗牙,大约是被墨昀丢掉的那些。 此时的假龙形体依然不小,但比起先前的模样,可以看出它被桃木剑中的灵气削弱过,它的尾部还连接着剑身,书怀躲过它的大嘴,把桃木拿在了手里,以剑刃划破掌心,洒了几滴鲜血上去。 妖树的枝丫可以钻入书怀的身躯,被他净化并与桃木融为一体,然而对付傀儡,显然不能用这种办法。书怀暂时想不出别的方式,只觉得以血洗剑最为适合,既然灵气制不住它,人体也无法容纳,那么就让血淋在它头上,强行把它裹在其间。 果然,随着血滴的流淌,假龙又被桃木剑吸进去一截,只可惜桃木吞了这么一小段却又不动了,片刻沉寂之后,傀儡再次挣扎起来,书怀一个没稳住,差点儿把剑摔到地上。 “割的不是你的肉,你就不觉得疼。”书怀嘆了口气,抱怨着自己的佩剑,随后又割开一道口子,继续往傀儡身上滴着鲜血。 或许是受他这句话影响,桃木剑吞噬得越发起劲,转眼间,傀儡已被吸进去了一半,但还有另一半留在外面。在这种时候,书怀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血液的供给,因为他一旦停止,傀儡和桃木融合的过程就要中断,先前所做的努力便都成了白费功夫。 要想不流更多血,就要一次把血流完,大概是这个道理。 书怀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受此剑逼迫过甚,完全不像是它的主人。 墨昀的嗅觉很灵,他坐在房门外,突然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起初他抽了抽鼻子,以为是自己搞错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股味道越来越浓重,并且直接来源于他身后的房内。 小妖王一下子跳了起来,警惕地看向那扇门,他将耳朵贴到上面去听,却发现里头过分安静,只剩下轻浅的呼吸声。他不禁怀疑是傀儡伤到了书怀,顿时心慌意乱,也顾不得书怀叫他在屋外呆着,便再次卸了门板。 书怀被拆门的声音吓到,这一道血口就割得深了些,墨昀看他满手鲜血,大片殷红洒在剑上,沾在假龙的身上,还当他挨了咬,连忙跑到近侧,从他手中夺过桃木剑,要亲自对付这条傀儡。但小妖王无意中却又发现伤处齐整,倒似被利刃划破,他皱着眉看向书怀,问道:“此举何意?连灵气都压不住,要直接用血来压?” “你别瞎动,它还没完全被关进去,当心它啃你手。”书怀不欲回答这个问题,他现在满心只想着赶快把傀儡收进剑中,一了百了。 还差一点点,再撒几滴血,应该就差不多了,书怀吁了口气,打算将癒合过半的伤口再度割开。可就在此时,墨昀突然把他从背后抱住,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小子伸出手,狠狠地在剑上划了一下。 耳畔响起嘶嘶的抽气声,书怀也跟着抽了口气,不得不说,墨昀的血还真管用,现下仍挂在外面晃荡的,仅剩傀儡的一颗头。 眼看书怀又要去摸剑身,墨昀一不做二不休,刷刷几下把自己的手划得惨不忍睹。几乎是一瞬间,傀儡就消失了,连带着桃木也沉默下来,墨昀闭上眼,尝试着去窥探剑中幻境,发现那条假龙沉睡在妖树之下,再也没了声息。 “你是不是……”书怀的双肩剧烈颤抖起来,声音里饱含着愤怒,“你脑子少根筋吗?!” 他抬起手,把自己的掌心给墨昀看,先前的血痕竟然已完全消失,在灵气的修复之下,伤处癒合得飞快,墨昀“哈”地一声就笑了:“原来你和桃木是一体的吗?” 小狼崽着实聪明,一语便道破了真相,经过与桃木灵气交融的百年,书怀已经和它保持了高度同步,桃木不仅是他的佩剑,也算是他身躯的一部分。 书怀紧盯着墨昀的手,感到头脑发晕:“少干傻事,为何把手划成这样——赶快松开,还抱着我作甚!” 听了这话,墨昀非但没有撒开,还将他抱得更紧:“你疼不疼?” 你管我疼不疼?书怀翻了个白眼,又重复了一遍要墨昀松手,他是在替墨昀那不称职的爹养孩子,而不是要小妖王为自己受伤,如今发生这种事,无疑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我乐意。”墨昀将下巴搭在他肩上,磨磨蹭蹭地说,“我前几日讲过,有些话想告诉你……”
第66页 “有话快说。”书怀简直要被他给逼疯,“说完赶紧撒手,我给你拿药。” 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小狼崽双眼闪闪发亮:“那我说了,我很喜欢你。” 书怀以为他又在胡言乱语,刚想敷衍着说自己也很喜欢他,却猛然反应过来,硬是把那句话憋了回去。他回想起墨昀的诸多举动,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他一直在把这小子当弟弟对待,谁知道对方看他不是在看兄长。 这下坏了,书怀眼前一黑。 从前还在人界的时候,他养亲妹妹养了十几年,天生又喜爱幼小的生物,说白了就是父爱母爱泛滥。而小妖王属于缺少亲情的那一类,两百年没看到爹,打落地没见过娘,他们两个碰到一起,后者产生依赖感也不奇怪。 “为什么?”书怀试图引导他发现哪里不对,“你喜欢我什么?” 墨昀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你很特别,你很好。” “世间好人很多,不止有我一个。”听到这个简单的理由,书怀觉得他果然是一时兴起,才不负责任地说出刚刚那句话。 他的回答令墨昀沉默了片刻,然而也就只是沉默了片刻而已,没过多久,书怀就又听见他说:“你不一样,你很特殊。” 关于书怀的作息规律和生活习惯,小妖王已经摸得清清楚楚,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这说明不是相处时间上的特殊性,而是对象的特殊性。在妖族的山中,宫翡与青湄陪了他几百年,但时至今日,他还是不知道她们平时会做什么,两相对比之下,足以突出书怀在他心中的地位。 既然墨昀都这样说了,书怀若还追问“哪里不一样”,未免也太像家长的说教,他自认为不算对方的长辈,没有任何理由用高高在上的态度来批判这些行为,因此他犯了难,一时没有给出回应。 在书怀的认知里,感情之事过于麻烦,他一向不考虑这些问题,墨晖以前要给他说媒,他也全无兴趣。 爱是什么呢?从表面现象来看,假如某人心里有了这种情绪,那么他的爱人若是死了,他会十分难过,当他自己身死,他也同样要和爱人分开,而孤独一些牵挂就少一些,大概就是这样,所以书怀从来不打算去发展恋情,他担心自己无法忘记那种痛苦。 况且感情很冒险,一见钟情的真爱太少了,所以人们才惊嘆。 要确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正爱这个人,应不应该爱这个人,爱上对方以后会怎样,能否走到一起,会不会过得幸福。 在不确定这些问题以前,一切都是需要勇气的冒险,不过许多人之所以愿意去冒险,也正是因为他们享受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们是在探险,世上大多人都在探险,可书怀不敢让墨昀冒险,他认为自己不算什么好人,墨昀说他好,也只是没有看到他的本质。 若是就此被绊住,恐怕会错过很多很多。 “你现在不懂。”书怀张了张嘴,还是无奈地吐出了一句类似于说教的话。 “我如何不懂?”墨昀果然听不进去,他状似乖巧地抱着书怀,嘴里却是在反驳对方的观点,“你以为我是见色起意,还是一见钟情?” 这两个词语的意义和区别,书怀曾经教过他,显然他不能被划分到孟礼那一边去,但书怀同样不认为这可以算作一见钟情。 书怀试图让小妖王明白,他对自己不过是具有依赖感,而对方偏要说书怀身上的气息让他很安心,单这一点就是三界之中独一无二的。 小狼崽持有这般意见,书怀只好从灵气的角度入手,墨昀喜欢他身上的气息,也许正是因为他和桃木相近,而桃木又是墨昀生母的佩剑,小妖王之所以爱黏着他,很有可能是出于对母亲的思念。 越这样想,他就越觉得可以解释得通,于是还真这样说了。 墨昀终于沉不住气,隐隐被激起了怒火:“是喜欢人还是喜欢剑,难道我自己还分不清吗?” “这……”书怀冥思苦想,不知要如何解释。他目光四处游移,突然落在了桃木身上,顷刻间灵光一闪:“你从今以后抱着剑睡,应当和抱着我是一样的感觉,你今晚就和桃木一起睡床好了——就先这样吧,赶快松手,我去给你拿药。” 墨昀:“……” 小狼崽磨了磨牙,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手。 桃木被书怀随便丢在桌上,剑锋孤独地闪烁着,墨昀一看到它就想生气,凭什么自己要抱着剑睡觉,剑和人分明就是有区别的。 第33章 天命 “所以你什么好处也没捞到,还被他灌输大道理。”黑龙盘在柱子上,把脑袋凑过来看墨昀的手掌,“那今晚你真要抱着剑睡觉吗?” 墨昀:“呵呵。” 长清抖了抖龙鬚,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来:“我还以为你们那个那个过,没想到你如此失败。” “什么叫那个那个。”墨昀满头雾水,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何意,“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 显然是不能好好说话的。 黑龙在柱子上娇羞地扭来扭去:“哎呀,就是那个那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
第67页 脑子有病。小妖王怪异地看了长清一眼,扭头就走,虽然不知道那个那个是哪个哪个,但直觉告诉他不会是什么正经东西。 感情这种深奥的话题,大约不适合与长清一起探讨,可墨昀又不好意思去找龙女,他漫无目的地在水晶宫内熘达一圈,又绕回了原处。 长清尽管不靠谱,还是有某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墨昀双手贴着门板,维持着将推未推的姿势,脑海中萦绕着他的声音——今晚你真要抱着剑睡觉吗? 当真是直击心灵的诘问。 抱着一把剑睡觉这种丢人的事情,墨昀打心底是拒绝的,可书怀向来说到做到,他说要墨昀和剑一起睡,多半是真的打算把桃木扔给对方。 小妖王努力做好心理建设,这才鼓足勇气推开门,他看着地上的人和床上的剑,神情恍惚,桃木此时正躺在枕边,书怀还贴心地给它盖上了被子。 真乃天下奇观!墨昀没忍住,还是翻了个白眼。他黑着一张脸绕过书怀,赌气似的掀开被子,抱住了那把剑,书怀悄悄睁开一只眼,看他似乎没有什么异状,才放下心来自顾自安睡。 墨昀用后背对着书怀,因此他只能看到一个后脑勺,而小妖王到底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脸上又有什么表情,他一概不知。 书怀自己在龙宫的地板上躺着,睡得十分香甜,墨昀就没他这么舒服了,小妖王越看身边的剑,心里就越委屈,甚至开始认为自己表露心迹是一种错误的行为。若他不向书怀提起此事还好,或许还能假借兄弟之名同吃同睡,可他头脑发热,提前开了口,结果对方非但不认同他,还丢出了佩剑来敷衍,让他有得不偿失之感。 用“得不偿失”来形容这个结果,都算不上贴切,他根本就没有“得”。书怀准许他和桃木同睡,赋予了他看似高贵的特权,然而这个特权压根无用,和一把剑睡觉,难道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吗? 墨昀愈加气愤,他猛地坐起身,夹住枕头跳下了床,书怀被他落地的声音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望向这不听话的小子,嘴里嘟嘟囔囔:“睡也不好好睡,一天天的尽整些杂事出来……” “我不睡床了。”墨昀将枕头扔到书怀身边,看样子是要跟着他睡地板。 书怀打了个哈欠,他以为对方说不睡床就是字面意思,于是他哼哼着从地上爬起来,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铺间,顺手还将桃木扔了下去。墨昀冷不防又接住了这把讨厌的剑,环绕周身的怨气几乎要实体化,他将桃木甩到一旁,面色阴沉地盯着那正在床上酣睡的傢伙。 令他不快的罪魁祸首一无所觉,还趴在原处迷迷糊糊地打着盹。 熟悉的生物又凑近了,只是这次不像从前那般柔软轻盈,这重量让书怀有些喘不过气,他感觉自己身上像是背了一座小山,还是一座带有温度的山。 “你不是不在床上睡吗?!”书怀忍无可忍,觉得这小子实在讨嫌。 “你若是睡床,我就跟着你睡床。”墨昀如八爪鱼一般,紧紧缠住书怀的手臂,后者尝试着挣扎,却发现自己没有睡够,手脚绵软,完全使不上力气。他气急败坏,开始迁怒于墨昀的父亲:“当初我就该拦着你爹,不让他要孩子!” 他一这么说,小妖王就嘻嘻嘻地笑:“那你拦啊。” 已经发生的事情,还能怎样改变?书怀追悔莫及,流下一把辛酸泪,墨昀长成如今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墨晖夫妇更倒霉,还是他更倒霉。 “唉……”书怀软磨硬泡,想叫墨昀把自己放开,“你是个乖孩子,听话一些。” 话刚脱口,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墨昀也老大不小了,怎有可能被这种哄幼童的语气唬住?二百多年又不是白活的! 对方果真没搭理他,那两条胳膊缠得死紧,书怀深吸口气,决定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只有休息够了,才能有足够的精力,更好地教育小妖王。他也是心大,在这种极端不适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迅速睡着,墨昀只感到怀中的人安静下来,于是狐疑地凑过去看了一眼,紧接着就发现书怀已去和周公相会,他沉默片刻,继而悻悻地松开了手。 围在北海附近的人仙陆续撤离,风仪也再未进过龙宫,但龙王总觉得他小心眼,指不定会对长清怀恨在心,于是请求书怀在龙宫多留几日。书怀虽然觉得这样做也无济于补,毕竟自己无法长留北海,不能帮长清一辈子,但他近期并无要紧事去做,也就乐得清闲,在水晶宫休养了一段时间。 书怀这个人很奇怪,有事忙的时候他就开始犯懒,若没有事情要办,他却又感到无聊。他在房间里躺了两天,只觉得剑中的妖树和傀儡都太过安静,小妖王也闷闷的毫无活力,白芷那小姑娘倒是有趣,可他与白芷交谈的时候,长清就老大不乐意地盯着他,浑然是有了妹妹忘了兄弟。 “既然你叫我一声二哥,那你妹妹就是我妹妹。”书怀说得头头是道,逻辑看起来还很通顺,然而长清不买他的帐,硬是要推着他去找墨昀。 此举简直毫无道理,书怀不禁要认为他知道一些内情,但直接去问他,他又要打太极,话题歪来歪去,歪到最后,就连书怀自己也忘了刚刚要说何事。 “我送你去找你的小弟弟。”长清化回龙形,抓着书怀慢吞吞地在水晶宫中游动,书怀被他带着漂了一会儿,又回到了自己房前。黑龙抬起爪子去敲门,里面就传来墨昀的应答,书怀被龙尾扫进了屋,刚要起身开门,却发现龙肚皮把门给堵住了。
第68页 书怀伸手去推长清,然而就算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无法撼动对方半分,他气喘吁吁,抬腿在黑龙肚皮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胖死了,你是什么新品种的龙,猪龙吗?!” “你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你才像家猪。”龙肚皮鼓了鼓,并没有遭到半点损伤,“现在你出又出不去,就到那边找他玩咯。” 墨昀躺在床上,心力交瘁地拉上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世上后悔事千千万,近来小妖王最后悔的就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他先是对着书怀走漏风声,后是把此事告知了长清,这下可好,如今整个北海都知道他和书怀之间出了问题,热心群众一批一批地来,有的看热闹,有的给他出招——然而屁用没有。 龙肚皮堵上了一扇门,就必然会留下一扇窗,书怀压根不敢去看墨昀,他爬到桌上,想从窗口跳出去,谁知刚刚探出头,就被长清一脑袋顶了回来,龙角磕到了他的额头,疼得他不住抽气。 长清没有半点儿歉疚,只睁大眼睛“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那边的墨昀却沉不住气了,他猛地跳下床,赤着脚跑过来,一把将书怀拉下木桌。书怀气得直跳脚,指责长清忘恩负义,又扬言要把其关进冥府做苦力,小妖王听着想笑,但死活笑不出来。 突然有个硬硬的东西戳了书怀一下,他探手去摸,奇道:“什么玩意儿这么硌人?” 墨昀:“……” 迎着黑龙饶有兴致的目光,小妖王冷着一张脸,从怀中摸出了天界的那个玉盘。 此物有段时间没出现过,以至于书怀都快忘了它的存在,猛地这么一看,还真有些不适应。他往旁边缩了缩,警惕地盯着上面残余的宝石,生怕那颗黑色的忽然碎裂,又把自己传送到不知名的地方。 小妖王拿出来的东西,并不是长清脑内所想像出来的,黑龙兴趣缺缺地挠了挠下巴,眯着眼看了玉盘一会儿,突然双目圆睁,惊讶地大声叫唤:“这,这东西——!” “你认得?”墨昀见他如此反应,着实吃了一惊。 “不认得。”长清勾了勾爪子,“挺好看的,拿来我玩玩儿。” 是应该说他审美能力差,还是应该说他脑子有包?书怀和墨昀同时沉默了。后者张了张嘴,好不容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你……你拿去玩吧。”说着,他将玉盘递给了黑龙。 龙似乎都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听说他们也喜欢好看的事物,可玉盘既不亮闪闪,也不算多好看,书怀盯了长清半晌,还是觉得龙族内部出现了一个叛徒。 长清抱着玉盘玩了会儿,又开始百般挑剔,那个凹陷他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拎着玉盘问书怀:“这颗宝石呢?” “碎了。”书怀看到那个原本镶着青色宝石的地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晴光,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而黑龙不知道晴光的事,他好奇地研究了一下其他宝石,追问道:“为什么别的都没有碎?” 不说还好,一说起此事,书怀就想起来那颗黑宝石原本就是指代长清,他冷笑一声,没好气地回答:“每颗宝石都代表一个活物,宝石没碎,就说明活物还没死。” “什么?!”那只龙爪一抖,玉盘便从中逃脱,掉在了桌面上,它打了几个转,又啪地摔到了桌下。书怀从地上将它拾起,指着那颗黑宝石给长清看:“你猜猜它指的是谁?” 黑龙伸着脖子看了看宝石,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鳞片,立刻泪眼婆娑地扒着窗框,泣不成声。 其实书怀也只是在吓唬他,风仪究竟有没有把他设为需要清除的对象,除了这位第二人仙自己,也没有别人知道,就目前情况而言,风仪想暗害龙王或者慕幽的可能性,似乎还要更大一些。 但能吓住黑龙,叫他以后谨慎一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从前在人界生活的时候,书怀就发现凡人经常编造恐怖故事,好叫自家的小孩子听话,这种办法通常是奏效的,用它来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小兔崽子倒是不错。 “你又吓唬人。”墨昀忽然低下头,凑在书怀耳边,抱怨着他的所作所为。 书怀耳朵有些发痒,仍然压低声音反驳:“这不叫吓唬人,合理推测的事,怎么能叫吓唬人呢?而且他也不是人。” 哒哒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白芷抱着一个装满各色水晶的小箱子,献宝似的捧给长清看,黑龙变脸速度极快,顷刻间喜笑颜开,不停地夸妹妹眼光独到。 她只是审美角度与正常人相同,你才是真正的眼光独到,书怀腹诽着,无意识地敲了敲那块玉盘。 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从玉盘底部剥离,这玩意儿似乎在北海的水中泡了太久,把某个部件给泡坏了,一层薄薄的“皮”悠悠飘落,墨昀蹲在地上去看,发现这似乎是一种阵法图样。 墨昀没有绘画的天赋,看到这些图形就头疼,他看了两眼就不看了,想将其捲起来,随便找个地方丢掉,然而他刚伸出手,却被书怀按了回去,后者环顾一周,从桌上摸了颗珠子,抛到那神秘图案的正中央。 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墨昀眼睁睁地看着阵法发出强光,把那颗珠子吞了进去。
第69页 小妖王向后一缩,心几乎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是个传送阵,先前他们被玉盘吸走,恐怕也是此阵在搞鬼。 只是它竟然被海水泡坏了……风仪的手工技巧是有多差? 那帮神仙总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归,然而这一次,天命似乎并不站在他们那边,书怀看着地上那个阵法,几乎要笑出声音。 少了这个东西,人仙就再也不能随意设置他们的落脚点,解决掉桃花娘娘之后,他们被这个阵法传到了南海,结果人仙调虎离山,藉机攻打北海龙族,他们在路上延误了不少时机,还被傀儡追赶,处处落于敌方的算计之内,如今此阵失效,对方再想和他们玩把戏,也绝无可能了。 书怀正高兴着,突然又瞥见许多黑色的碎片自玉盘上倾落,他猛地一抬头,就看到那颗已然损坏的宝石,长清也望见了这番情景,顿时大叫起来,可他叫着叫着,却发现自己还是个活物。 “别叫了。”书怀把那些碎片丢到传送阵中,自己揭穿了自己的谎言,“我刚骗你的,你没立即死翘翘,就说明它指的不是你。” 龙王和慕幽听到长清大叫,此刻也寻了过来,那颗宝石显然也不是他们,书怀抬起头来,对着龙王笑了笑,状似无意地探询:“几位龙君在人界任职,如今可还平安?” “自然是平安的。”慕幽闭了闭眼睛,紧接着又睁开,“天生神这边还需要他们,存雪不会让他们出问题。” 存雪和风仪之间果然不是单纯的合作伙伴,恐怕他明面上是帮助风仪,实际上是在暗中给人使绊子,他使用长清的龙鳞制造出那只傀儡,如今傀儡被吞噬,玉盘便将其判定为“长清身死”,黑宝石自然而然地变作了碎片。可存雪想杀自己的心不假,对墨昀更是恶意满满,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书怀纠结于这个问题。存雪若是成功杀死了他,那就无法算计风仪,更会招惹冥府,但存雪若是不想杀他,怎么会有那般反应? 书怀打了个寒噤。 这位天神之首,该不会已经是个疯子了吧? 第34章 大爱 “现在我有个疑问。”墨昀突然开口。 勤学好问是智慧的起点,书怀“嗯”了一声,示意他想问就问,无需拘束。 随后他就听到对方迟疑着说:“我们以后是不是,要自己走着去寻路了?” 书怀:“……” 他猛地站起来,玉盘就从手里滑脱,真是受不了了,此刻他无比想回到冥府睡懒觉。 传送阵失效的结果有二,一是人仙无法确切掌握他们的行踪,二是他们失去了捷径,从今以后跋山涉水成为了不可避免的事。 想到人间那十万大山千里长河,书怀的头皮就开始发麻,他想着人界横竖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他们要镇压的邪祟也都是风仪所布置的棋,而且,发生了北海的变故之后,天宫便已经和冥府撕破脸,与其受敌方制约,不如回到地下躲起来,还能偷得片刻清闲。 可他既然接了天帝的剑,就必须要承担某些责任,慕华的行为都是有逻辑的,无用之事她从来不做,包括为佩剑挑选新的主人。书怀站在原地,脑内天人交战,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做出了一个令自己痛苦万分的决定:继续留在人间,借玉盘指引一步步粉碎风仪的阴谋。 有很多时候,书怀是真觉得慕华当年看走了眼,或者是陷入了爱情的旋涡,所以思维不太正常,慕华说他无私,说他心有大爱,然而他自认不具备如此品质。他早就看透了自己的本性——天生胸无大志,只想安安生生混吃等死,大爱半分没有,私心倒是一箩筐。 若偏要说他身上有哪些值得钦佩的地方,大约也仅剩下那颗奇奇怪怪的责任心,此物出现在他这儿,实在是和整体不协调,一个有责任心的懒人,究竟是应该算作懒惰,还是应该算作勤奋? “你若是嫌麻烦……”小妖王的声音拉回了书怀的思绪,“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他语气舒缓,状似平静,但谁都能发觉他心情极差。慕幽和兄长对视一眼,颇为默契地带着各自的儿女离开,书怀按着额角,幽幽地嘆了口气:“放心,不会丢下你的。” 墨昀罕见地固执起来:“若你认为与我同行是一种负担,我劝你尽早回到冥府。” “这话什么意思?你想叫我回去,自己留在人界对抗风仪?”书怀把玉盘拾起来,塞回小妖王手中。 “有何不可?”墨昀接过玉盘,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为了你好,继续与我同行,也许你不太能适应。”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书怀依旧能够明白其中深意,他下意识地咬起了指甲,思索片刻后,终于提出一个看似可行的方案。“你有何想法大可一试,我绝不横加干涉,包括此事在内……”他无可奈何地看向墨昀,“但是不准乱来。” 小妖王目光灼灼地望着书怀,眼里总算是有了神采,他张了张嘴,难掩欣喜地问道:“那我今天夜里可以把剑扔掉,抱着你睡觉了吗?” 这是什么与众不同的关注点!好在桃木没有精魂,听不懂话,它若是知道自己被如此嫌弃,怕不是要飞起来把墨昀扎穿。
第70页 小狼崽还学不会那些委婉的表达,无论心里有何感受,他都要直接描述,书怀看着他充满希冀的眼神,面上有些发烫,但又不好叫他失望,只得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态度:“问什么问!我的意见难道有用?我是叫你去抱着剑睡,但你哪天半夜没有爬上床?” 那玉盘有些碍事,墨昀随手把它丢开,抱住书怀蹭了蹭。后者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撒娇,心说待你爹娘回来,我一定要找他们谈谈你的教育问题。 风仪没有再来北海寻衅滋事,接下来的五日之内,长清的另外几个兄长也匆匆赶回龙宫,书怀见北地气候日趋寒凉,便向龙王辞行,说是要先回冥府一趟——墨昀的爹娘目前还没个人影,而他心里憋了些话,十分想找一位聆听者来听他诉说。 挟着凛冽的北风,书怀与小妖王一同踏进了冥府大殿,严青冉坐在桌旁,撑着下巴昏昏欲睡,看到他们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春困秋乏夏打盹,冬季三月睡不醒,冥君就属于在冬三月里时常犯困的那一类,他起初正襟危坐,结果没过多久,身形渐渐开始歪斜,紧接着往桌上一趴,就要伏案长眠。累了便直接趴下睡觉,这似乎是他在人界做丞相时所养成的习惯,书怀盯了他好一会儿,还是没敢过去把他叫醒。 这是鬼使司空见惯的情景,他也没有去摇醒冥君,而是极其自然地抽走了后者手中的笔,替其勾勾画画、涂涂抹抹、删删改改。 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书怀偏过头,悄声对墨昀说:“如果你也有这么省心就好了。” 自打放宽了对墨昀的限制,这小子仿佛就开始放飞自我,书怀听见他哂笑一声:“如果你也有这么忙碌就好了。” 无话可说,难以沟通。书怀翻了个白眼,不打算再看他。 严青冉没睡多久,便又睁开了眼,只休息了这么一小会儿,他就恢复了神采奕奕的状态,鬼使将纸笔重又放回桌上,袖手在旁站着。 虽说入了冬,但冥府新添的鬼魂却没有很多,也许是因为人界的生活品质提高了,也许是因为活人快要死绝了。总之,不管出于何等原因,冥府总算迎来了百年难遇的清闲时分。严青冉坐在桌后揉了揉肩,视线在书怀与小妖王之间逡巡,狐疑道:“突然来找本君作甚?是谁欺负谁了,需要本君来评理?” 书怀这次回来,主要就是为了探讨墨昀的问题,顺便在冥府修整一段时间,但个这主要目的当着墨昀不太好讲,于是他便对冥君说自己有要事上报。 严青冉果然精神了,催他速速道来,小妖王倒是开始望着冥河那边出神,书怀趁机把他支走,叫他四处去看风景。文砚之听见他们对话,觉得有一丝丝好笑,冥府里头有什么风景可看的?按照惯例,书怀接下来要说的事,一定与墨昀有关。 小妖王一步三回头地朝外面走了,鬼使这才收回视线,等待书怀开口。书怀张了张嘴,正想对冥君诉苦,无意中看到文砚之紧盯着自己,话到嘴边猛地拐了个弯,就换成了一句“你也出去”。 “凭什么?”鬼使奇道,“冥府大殿又不是你家修的,你还叫我出去?” “这事不想叫你知道。”书怀又重复了一遍,“你也到外面,你别听。” 不听不就听。鬼使“嘁”了一声,昂首阔步地出了大殿。 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书怀这才开口,向冥君讲述起了在北海龙宫的所见所闻,他当然是先提正事,比如冥府与北海的盟友关系,以及天界那块带有传送阵的玉盘,严青冉听着他讲,时不时点点头。 但冥君心里也清楚,书怀不愿意让文砚之听到的,绝对不是这些。鬼使活了几千年,从冥府成立之初就在此任职,若他总是埋头工作,必然会觉得无趣,因此他发展了诸多兴趣爱好,而他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搜集三界奇闻轶事,甚至集结成册。严青冉曾在他的住处见过那些小册子,从上古时期的龟甲兽皮,到后来的竹简,再到如今的纸张,各类材料各大时期的闲谈应有尽有,直叫人心里发毛,担心自己也被他写入书中。 他和慕幽不一样,慕幽所记录的都是正经事,人仙和天生神的纷争,或是三界历任掌权者的变迁,都能在慕幽笔下展现。而鬼使不关心它们,也无意和龙女抢着记这些事,他数千年如一日地写着小话本,时而逗趣时而深沉,最近他在写的似乎叫什么什么情史,目前仍在积累素材。 书怀这八百年来也没少见文砚之写那东西,他不想成为这部“什么什么情史”的主人公,虽然鬼使讲的故事受众甚广,在三界之中很是出名。 “墨晖家那孩子又怎么你了?”冥君听了一会儿,见书怀突然又不说话了,便伸了个懒腰,叫他赶快讲,别在那边扭扭捏捏。 对书怀而言,此事有些难以启齿,他的眼神飘忽起来,过了好半天才低声问:“您还记不记得,天帝对我的评价,和我去人界的缘由?我觉得,我可能算是失败了。” 慕华对书怀的评价,无非是关于救世和所谓的大爱,严青冉掀起眼皮瞟了对方一眼,依稀想起他重回人间,正是为了把“大爱”和“救世”付诸实践。和天宫的对抗才刚刚开始,书怀再怎么神机妙算,也无法预测到这场争斗的结局,那他口中的失败,定是指另一件事。
第71页 要做出什么事,才能算作心中没有大爱?严青冉细细一想,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你杀人被他看见了?” 书怀:“……” 天地良心,他活到现在,连只鸡都没杀过,怎会有胆子动手杀人?北海那个大板斧想砍他的脑袋,他都没有对其动过杀念,现在冥君这一口大黑锅扣下来,实在是冤枉他。 “我没有!他、他那天——”书怀狠了狠心,决定暂且丢脸一次,把这事好好跟冥君解释清楚,“他这个年纪,若照凡人的年龄的来算,也是情窦初开的阶段了,他与我说了些话……您、您懂我意思吧?” 冥君喝了口水,没有多大反应:“所以呢?这事和你那劳什子大爱有何关联?” “我以为,大爱是指要对天下苍生一视同仁,至于那些私情,都属于小爱的范畴。”书怀嘆了口气,“后者很难与前者共存,假如某人心中出现了偏向,那他就永远失去了把世间万物放在同等地位的可能。” “听起来很有道理。”冥君评价道,“所以,为了探寻天帝所说的大爱,你选择拒绝他。” “不。”书怀面无表情地重申,“在追寻大爱的过程中,我失败了。” 墨昀对他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他动了心,哪怕只是片刻的动摇,那也算是动了心,而依照他的标准来看,这意味着他选择了小爱,失去了追求大爱的资格。 大殿中顿时陷入死寂,严青冉颤颤巍巍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他喝得太着急,舌头已经被烫麻了,尝不出任何滋味,但他仍要强装镇定,维持自己运筹帷幄的表象:“本君早就料到会有此结果,不过与谁相爱都是相爱,无关种族或身份,感情一事也并非只在男女之间才会出现……墨晖家这儿子挺好的,你做出这种选择也无妨,你无需担忧,不管你走到哪里,冥府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 “您能别抖了吗?”书怀没忍住,还是打断了他。 文砚之在冥府中徘徊许久,又绕回了这扇门外,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等到书怀被轰出大殿。后者不知干了什么事,看上去有些心虚,都顾不上和他拌嘴,抱着剑就熘了。他看着书怀的背影陷入沉思,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经验告诉他,书怀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多半与情感有关。 鬼使蹑手蹑脚地走进大殿,充满探询的双眼直勾勾望向冥君,而对方捂着脸,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他不禁疑惑起来:这又是遭受了何种打击? “砚之,你说,”冥君重重地嘆了口气,抛出一个深奥的问题,“大爱和私情,究竟是怎样的关系?这两种爱,能否在一人心间并存?”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原来书怀与冥君探讨的,竟是这样玄妙的道理!鬼使肃然起敬。他沉吟片刻,认真答道:“这个问题,要从它们各自的特徵与关键说起,大爱的关键在于平等一致,而私情的关键在于特殊。倘若谁的心中有大爱而无私情,那他将被称作神圣,而永远没有做平常人的机会,对所有人而言,他都高高在上,也必然会孤独;但有私情而无大爱,却也偏离生灵本性,只为自己着想,不顾他人利益,未免太过残忍,同样会成为被孤立的存在;至于二者兼备的情况,倒也是有的,慕华天帝就是完美结合大爱与私情的一个实例,属下认为,只要心中公理犹在,私情就永远不会成为大爱的绊脚石。” “嗯……也很有道理。”严青冉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那在你看来,书怀算是三者之间的哪一个?” “属下实话实说,他与天帝是同一类。”文砚之少见地没有贬损书怀,他神色严肃,似乎是用心在剖析这位好友,“常有人评价说,在所有生灵的心中都包含善恶两面,不过单纯以此来做区分有些不太确切,也并不全面,属下更愿意用爱人和爱己来称呼那些行为。” 冥君听得入迷,便换了个坐姿,听他继续往下讲。 很少有谁愿意思考或讨论这些事情,对凡人而言,时间太过宝贵,他们必须要为生计而奔波,无暇思考其他;对天界众神而言,此类问题也是无聊,谁也不愿去多加考虑,不论是人仙还是天生神,都更乐意潜心修炼,或者四处游玩;也就只有冥府中这几位,对这种话题充满着热情,时不时拎出来说上几句。 鬼使侃侃而谈,向冥君解释了一番爱人和爱己的含义,他口中的“爱人”,是指广义上的“为人着想”,至于“爱己”,则包含了两大方面,即合理的谋求私利,与不合理的极端自私。 关于合理与不合理的区别,文砚之没有多做赘述,他把“爱人爱己”解释清楚以后,就直接切入正题:“爱人之心,善者常有;爱己之心,生灵皆有,但能在爱人和爱己之间找到平衡,却难如登天。心中有偏向性,又绝不因此影响大局的,属下只见过慕华天帝一位,她虽与前任妖王相恋并生下一子,但从不动用自己的实权,为夫君和儿子谋求不该拥有的利益。书怀与天帝相似,虽然还未到达完全不影响大局的程度,不过只要多加磨砺,总会有那么一天。” 说到这里,鬼使顿了顿,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劲。这好端端的,冥君为何要让他评价书怀?
第72页 “砚之这一番话,实在是说到了本君心坎里去。”严青冉吹了吹杯中的茶,小口小口地品着,不过多时,他便放下茶杯,将真相告知了下属:“他动心了。” 鬼使:“……” 此事确实在他意料之内,但如今亲耳听见,还是有一种不现实感。他忽然懂了冥君为何要先与他大谈爱人爱己,若是他先被这个消息砸晕,哪来的心思讲那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  在讨论深奥话题的时候突然告诉我某人和某人谈起了恋爱,的确会瞬间熄灭我的学术热情。 让鬼使同志与我感受一样的难过。 第35章 雪衣 人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超凡的创造力与脆弱的生命同时在他们身上呈现,他们改变自己身边的环境,同时也受环境所制。在战火纷飞狼烟四起的年代里,人命如草芥,身世如浮萍,但也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弱小的凡人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智慧。纷乱的时代要求人们具有活跃的思维,唯有如此,才能求得安身立命之机,乱世出英雄,大抵是在说这种情况。 八百年前书怀所生活的人间,也正是一个乱世,因此墨晖常常调侃他,说他是乱世之间生长的英雄。妖王每次这么说,书怀也只是笑笑,便将话题引开,他若有这么好,那他的妹妹,又该被如何评价? 雪衣还活着的时候,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她和所有初入人间的孩子一样,对整个世界都怀抱着善意。乱世之中的善心,是最为珍贵的存在,虽然看似不太重要,但自古以来人们都期盼它,可说来讽刺,最后将雪衣推下万丈深渊的,也正是这宝贵的善良。 当年那个王朝乱在何处、烂在何处,身为丞相的严青冉自然了解得清清楚楚:它的乱,不是外患而是内忧,它的烂,不在江湖而在朝堂。 做人最怕自私,做官最怕巨贪。平民自私自利,或许影响轻微,可官员若是都要以权谋私,那么整个国家就会被他们带上穷途末路。 外戚干政,祸乱朝纲,动摇了帝国的根基,同时也威胁了平民的权利。底层民众看似不起眼,实则重要非常,尽管拥有特权的始终是贵族阶级,但是掌权者必定不能完全无视平民的诉求,若是没有民众作为他们的统治基础,他们有何高贵可言? 假若利慾薰心,目光就放不长远,做出的事也就显得可笑。欺压百姓无异于自取灭亡,但向来有人看不穿这个道理。今朝的水流能托起木舟,明日就能将其淹没,而从风平浪静转化为波涛汹涌,务必要有一个过程。 在流水仍然安安稳稳地载着木舟的时候,舟中人闲极无聊,开始翻搅水波,以看它动荡不安为乐。 乱世就这样开始了。 凡人皆有父母,只是见得到与见不到的区别,雪衣也曾和自己的父母住在同一屋檐下,可数十年、数百年过去了,他们的痕迹早已无可追寻。她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最终也死于乱世,再平常不过的命运,再平常不过的结局。 八百年前,皇都。 她坐在桌边,握着笔笨拙地写下一行字,告诉兄长她要出门。今日外面天气好,阳光明媚,不热不燥,她把纸条压在砚台下面,穿着一袭新衣跑了出去。她刚满十五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穿上那条裙子,整个人都像是夏日池塘中初绽的莲,娇嫩而不妖艷,多美丽的一个好姑娘。 这附近的居民都认得她,一见她出门,就笑着送她糖,送她野果,她也笑了起来,接过邻人的赠礼,嘴里含着一颗甜蜜,直奔城中最繁华的地带。 那条街上人很多,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拥挤,她不知发生了什么,重重人海遮挡了她的视线,就算踮起脚尖去看,也只能看到一颗颗攒动的人头。人挤人的地方总是没什么意思,她撇撇嘴,转身向后跑去。 冒冒失失的姑娘未曾注意到身后有人,她猛地转头,一不小心将对方撞得摔倒在地,她忙不迭道歉,好在那人脾气并不火爆,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问她能否带路去城中的药铺。 是外乡人吗?皇都总是会迎来各地的旅人,毕竟此地繁华,绝非他处可比拟。她看了看日头,觉得天色尚早,这人不识得路,引他过去也无妨。于是她点点头,带着对方绕过这一团拥堵,慢慢走向远处的药铺,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正一步一步跨向死亡。 皇城中住了不少达官贵人,他们平日里喜欢用这样那样的药物来调理身体,因而药铺生意红火,每天都人来人往,其中大多是婢女僕从,平民倒是很少买药,有些人是心疼钱,有些人是根本就没有钱。 今天的药铺静悄悄,好似有些反常,她站在巷中,狐疑地打量着四周,觉得此处人也太少了,看样子不是很安全。危机感爬上她的心头,她随手向前一指,告诉身后的追随者药铺就在前方,便慌忙提起裙摆,想要赶快离开此处。 就在这时,她的手臂猛地被抓住,还没来得及挣扎,后脑就传来一阵钝痛,不过是一瞬间,她就失去了意识。 滴答滴答的水声响起,锋刃狠狠切入她的手腕,皮肉在刀尖下被划开,然而这还不够,那把刀打了个转,刺得越来越深了,伤口处依稀可见白森森的骨骼。 她受到刺激,颤抖着想缩进房间角落,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经扭曲成不自然的姿势,一副锁链套在她身上,黑暗中有一双手抚上了她的脖颈,紧接着又是一片冰凉,一阵刺痛。
第73页 痛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到最后她只感到麻木,她的身躯抽搐着,热气从胸口发散出去,那具小小的躯壳冷却了,再也暖不起来。 满溢的鲜血在随从和侍女手中传递,他们在其中加了细小的花瓣,又将它带进了屋,洒到一个木桶里面,皇后的妹妹就坐在桶内,也是个十五岁的姑娘。 “仙君的办法果然奏效,想不到这些卑贱之人,倒也有独特的用处。” 女孩娇笑如铃,嘴里说出的话却不似常人言语。同样活了十五年,有人坐拥金玉锦绣,有人却骨骼尽断、鲜血流干,被抛到乱葬岗任凭野兽啃食。 八百年了,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早就被她埋藏在心间的某处角落,只要不轻易触碰,就不会激起铺天盖地的伤痛。如今的她睡在灯里,比从前过得更要安逸,她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皇后的妹妹都无法实现的愿望,却偏偏应在了她身上,不过,这似乎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突然之间,长明灯被人提在了手里,是自己的兄长吧?方才在睡梦中,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雪衣揉揉眼睛,从灯内飘了出来,然而提着长明灯的,却压根不是书怀。 她看着那张脸,抑制不住自己的惊恐,想要大声叫喊,却活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那张许久没有见过的脸慢慢逼近,对方察觉到她的恐慌,反而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又见面了,小姑娘。” “哥哥!哥哥——”雪衣崩溃地大哭出声,拼命向她最亲近的人求援。她如今的所在地是冥府,活人轻易不能进入,眼前这个杀人凶手,又是怎样摸进来的? 听清了雪衣在喊什么,男人顿时一怔,难道书怀已经回到了冥府?若当真如此,再叫她这么喊下去,恐怕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他目光一凝,骤然抓住女孩的手臂,把她从桌上拖了下来。而就在下一刻,长刀突至,径直刺向他的手腕,他躲闪不及,腕上生生被划出一道血口,与此同时,雪衣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背,他闷哼一声,手下便失了力气,被这姑娘逃出了门外。 雪衣没有叫来书怀,却叫来了恰好在附近的小妖王,墨昀本也不识得雪衣,还在诧异冥府中怎会有个姑娘,但当他看到那盏长明灯的时候,他便明白了这女孩的身份。 伸手去抓她的那个傢伙,看起来煞是眼熟,墨昀回身一瞥,见书怀闻声赶来,便不再分神去照看雪衣,他抓住飞回身畔的长刀,朝着对方发动了攻击。 “小畜生当真难缠!”那人骂了一句,抬掌拍向墨昀胸口,十足的杀意被劲风裹挟着扑来,墨昀一挥衣袖,却是轻飘飘地将那阵风拂去,如同拂去扬尘一般,对方没想到杀招被他轻易化解,登时愣在当场。 “你的傀儡,做得很像你本人。”小妖王冷笑道,“以假乱真,连你这个主人都被迷惑住了。” 他举起长刀,将人形傀儡从中间斩成两半,雪衣看到这番情景,却是哭得更厉害了,她往兄长的怀里缩去,仿佛被追捕的幼兽正在寻找避难所。书怀也被墨昀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吓了一跳,他吞了吞口水,颤颤巍巍地发声:“你下次……就不要这么凶残了。” 万一对面是个活生生的人,墨昀那一刀砍下去,岂不是满地鲜血?届时不单清理起来麻烦,给雪衣造成的心理阴影也是不可估量。 墨昀回过头,恰好看到雪衣紧紧抱着书怀,虽然知道这姑娘是他的亲妹妹,但小妖王的脸还是黑了下来,他阴沉着一张脸,冷漠地“哦”了一声。瞧他这副样子,下次估计不打算改。 书怀只顾安抚妹妹,并没有注意是谁吓到了她,雪衣急于把此事告诉哥哥,她的嘴唇颤抖半晌,好不容易才说出完整的语句:“是那个人,他又来了……” “谁?”书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方才依稀听到墨昀说对方会做傀儡,不由得往存雪的方面去考虑,但雪衣和这位天生神没有见过面,不该认得对方,难道三界之中,还有另外一个能与存雪相匹敌的傢伙? “他还想再杀我一次!”雪衣抽噎着,几乎要喘不过气,书怀连忙拍了拍她的后背,转而向墨昀投去求助的目光。 小妖王心里有些不爽,但碍于雪衣是个姑娘,不好发作,他冷哼一声,把脸撇到一边不去看书怀,嘴里吐出两个字:“存雪。” 书怀瞠目结舌,脑内乱作一团,先前他还只是怀疑存雪想害他,现在倒是可以确定了。照目前所有的线索来推断,自打天帝把佩剑赐给书怀,存雪就在暗中给他使绊子,雪衣的死绝非偶然,对方要害她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她是书怀的亲妹妹。 这可真是祸及家人,书怀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吞了口唾沫,好半天说不出话。 “出了何事?”鬼使在大殿里头也听到了声音,他立刻往这边赶来,却只见到一个黑面小妖王、一个神游天外的大闲人,以及大闲人怀里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还未等他开口询问详情,书怀便扯起嘴角,对他笑了笑:“你来晚了,你看看你,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鬼使:“……” 粗鄙之语,不堪入耳!文砚之刚想骂他个狗血淋头,却又听他轻飘飘地撂下一句:“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八百年了,人间也许不是当年的人间了。”
第74页 明明这两句话都是从同一人嘴里冒出来的,为何意境相差如此之大?鬼使被说得一愣一愣,以为书怀受了什么打击,精神有些失常。 “你这话什么意思?”文砚之感到一阵茫然,“你现在就要回人界吗?” “没什么意思,纯粹感慨一下。”书怀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哄道,“别哭了,我们都在,谁能伤得到你?” 小妖王表面上是在闹别扭,不去看那对兄妹,实际上他对雪衣也很好奇,此刻正偷偷观察着对方。尽管雪衣做鬼做得早,始终维持着十五岁的样貌和心智,但她实际上也比墨昀多活了几百年,小妖王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又想到她的实际年龄,心情越发复杂。 “墨昀,墨昀!”好歹是哄得妹妹破涕为笑,书怀松了一口气,开始使唤忠心耿耿的小狼崽,“去把屋里的灯拿过来。” 墨昀闷闷地应了,转身进屋提了那盏长明灯出来,雪衣擦干脸上的泪痕,飘到小妖王附近,把那盏灯抱在怀中。自打她成了鬼以后,就寄宿在长明灯内部,做了它的灯灵,墨昀看到她伸手逗弄那火苗,竟也没被烧伤,心下不免有些讶异。 火苗……他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玉盘上那颗红宝石。 存雪把傀儡放到冥府,又试图掳走雪衣,可能不是在记恨书怀毁了他那条假龙。长明灯中火焰不灭,也颇具特点,说不定雪衣也是他们棋局之间的一部分。 现在把此事说出来,可能会引起新一轮的恐慌,这件事只有他和书怀知道就好了,墨昀抬眼看向鬼使,盼着对方读懂他的眼神,把雪衣先领走。 就在他对文砚之拼命使眼色的时候,雪衣却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说道:“多谢大哥哥。” 这妮子只凭外表定称呼,当年她管墨晖就是叫哥哥,如今碰见了墨晖的儿子,却还叫人家哥哥。 墨昀:“……嗯。” 暂且将错就错吧,称呼这种事纠正了也没什么用,反正看着没啥大问题,叫哥哥也无所谓。 “那大哥哥你能不能陪我……”雪衣抱着长明灯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墨昀带她去玩儿。 书怀不太会算数,但直觉告诉他雪衣的称呼不太对,他连忙打断了妹妹的话,叫她和文砚之去找冥君。小姑娘倒是挺听话,乖乖地跟着鬼使走了,墨昀不怀好意地看了书怀一眼,调笑道:“怎么突然把她支开?是想要补偿我了吗?” “少学这些烂话。”书怀给了他一胳膊肘,“你刚想说什么?” 这下轮到墨昀发愣了,他明明没有和书怀进行交流,这人是如何得知他有话要讲? 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墨昀开口,书怀有些愠怒:“你到底说不说?” 小妖王还在酝酿情绪,想寻找一个平常又不失庄重的开场白,结果他酝酿得太久,书怀不耐烦了,拔腿就要离开,他连忙把人拖住,将自己关于那颗红宝石的猜测解释了一通。 他的推断合情合理,书怀也认为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存在,只是这个推测令他有些心焦,他越发担忧起妹妹的安危,看来从今往后得叫她和冥君呆在一起,怕是只有严青冉能在天宫的虎视眈眈下镇定自若,保护好这姑娘。 不过以冥君的忙碌程度来看,多半是不会陪她玩的,鬼使大概也不能。在存雪还未死心之前,雪衣唯一的娱乐方式,大约仅剩下数自己的头发丝。 我可怜的妹妹,你也太惨了。书怀按着眉心,面露忧色。 作者有话要说:  赛季初再试图散排沖分我就是狗。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凭藉三个转落七星到处翻滚的我了。 赛季初不能打竞技场,为什么七年了我还没明白这个道理:) 第36章 人间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但想起来以后会感到很尴尬。”书怀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对墨昀这么说。 小妖王擦着石桌,扭过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似乎是人之常情?” 谁都有几段丢脸的过往,或许是曾说过的话,或许是曾做过的事,就连墨昀也一样,他如今回忆起那只在龙宫捂着脑袋大哭的小黑狗,也觉得无比羞耻。 他脸上一红,不自觉地把话题引开,手下擦桌子的动作也越来越急:“那个玉盘,最近没有什么动静。” “是吗?也许风仪暴毙了吧。”书怀在床上翻滚起来,没留意到自己左侧不是床板,墨昀只听得他“哎哟”叫了一声,紧接着床那头传来巨响,方才还好好躺着的人已然掉到了地下。冥府的地面不甚平整,又不少突出的石块,并且又冷又硬,书怀揉着自己的腰,好半天没爬起来,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外出活动了。 墨昀眼看着书怀趴在地上,也不忙着过来扶,他慢腾腾地洗过手,才将人拖了起来。幸灾乐祸地说道:“平时不动,一动就摔,三岁奶娃娃都比你稳当。” 书怀嘶嘶抽着气,还不忘和他顶嘴:“三岁奶娃娃是谁,是你吗?你这个二百五,断奶还没几年,就教训上别人了——” 他一闲下来,就想方设法地到处挑事,鬼使和冥君知道他的破毛病,根本就懒得搭理他,他只能按着墨昀折腾。然而小妖王也不是吃素的,他不像书怀一样整天窝在冥府,而是经常去人界熘达,向市井小民们学几句“混帐话”,回来就活学活用,时不时对着书怀蹦出几句。
第75页 “我断奶你不乐意?”墨昀低下头,在他颈边闻来闻去,“你要亲身上阵,让我重回不断奶的时期吗?” 书怀果然去推他的脑袋,嘴里骂着:“小混帐!” 也不晓得他每天到人界都乱转些什么,人间有什么地方是可以随便出入,又能听见别人说话的?茶楼酒肆?学堂书院?药铺医馆?总不能是在大街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吧…… “你每天都去何处?”书怀决定把这事问清楚了,回头好去逮这小狼崽。 谁知不管他怎么问,小妖王都不再回答,反而东拉西扯,把话题牵引到其他方面,书怀疑心更甚,又听他三句不离天界那破玉盘,心里不禁冒火:“这么关心那破盘子,你怎么不去天宫找风仪那王八蛋好好探讨?” 此事本与风仪无关,书怀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哪想墨昀思考了一番,竟还点了点头,颇为赞许地说道:“你果然聪明,我这就去天宫与他面对面交谈。” 书怀:“……” 他以为墨昀是故意气他,结果后者竟然真的转身就走,徒留他一人呆在原处。透过窗可以看到墨昀在往东跑,似乎真要去爬天梯。 外面静悄悄的,杳无声息,书怀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跑到门前,却只见到大小鬼来来往往,其间没有墨昀的身影。他并不觉得小狼崽会傻到自投罗网,当真去天宫和风仪聊天,他只是觉得对方很有可能是生气了。 苦谁不能苦孩子,气谁不能气墨昀,小狼崽子说不得,一说他,他就开始温和地闹脾气。书怀穿好鞋,把那软绵绵的始终不捨得离手的枕头往床上一甩,循着记忆朝东边跑去。 尽职尽责的文砚之正在冥河旁站着,指挥一帮小鬼修缮奈何桥。书怀看了他一眼,心说这破桥八百年了还没修好,修了坏坏了修,怕不是要修个八千年才行。 “你别从桥上走!”鬼使看着书怀踏上奈何桥,骤然变了颜色,猛地抬高声音叫他回来,书怀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横竖他也投不了胎,在桥面上踩两脚也无妨,不会被送到哪位母亲的肚子里去。可待他行至桥中央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文砚之良心未泯,不让他从桥上过是为了他好。 一颗脑袋突然从半空中倒垂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挂在书怀面前。书怀惊叫一声,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就在这时,头顶传来熟悉的笑声,书怀终于看清了是谁在装神弄鬼,他一把抓住墨昀的后脖领子,将这小混蛋拖下了地。 鬼使的声音从远处幽幽飘来:“早叫你不要上桥,你就是不听……” 其实墨昀起初并没有想往东边跑,他对天宫半分兴趣也无,天梯在他眼里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而自打龙女告诉他最西边的三界交汇点有一座高台,他就日思夜想,总惦记着去西边看一看。 沉默的事物有时候反倒能激发人们的兴趣,在人间的时候,墨昀就常常听到那些凡人说要到天涯海角去看看,对他来说,他的天涯海角,就是三界至西的那座神秘高台。可他考虑到书怀,却又打消了以身涉险的念头,他还不想因一时兴起而丢了性命,危险的地方,能不去最好还是不去。 目前他最为关心的,还是那块玉盘,他们在冥府逗留的时间不短了,人间的秋季都过了一半,在某些地区,萧瑟秋风已经被凛冽北风所替代,那些地方的住民也早早地换上了冬装,藉此抵御严寒又恶劣的气候。 书怀很少回人间,虽然他还是喜欢凡人,但雪衣的意外身亡,始终是他心中过不去的一道坎,后来孟礼和晴光那事也令他对人性产生怀疑,他看着人间一派祥和,决定静观其变,先不多管闲事。实际上他这不算是懒惰,而是八百年时光积淀下来的沉稳。不过墨昀的经历没有书怀那么复杂,对人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又是个沉不住气的,因此在这段时间内他老往人界跑。书怀不乐意让他自己外出,但又不好直说,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的行为。 小妖王到人间闲逛,也不全是为了游玩,更不是为了学那些花言巧语来逗弄书怀,他心里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他每次出门都揣着玉盘,就等着上面那颗红宝石亮起来。 可它始终没有动静,就连另外的几颗宝石也都与其一致,不约而同地保持着缄默,似乎随着玉盘上阵法的剥离,它们的功能也遭到了损毁,墨昀带着玉盘在人间逛了几大圈,始终一无所获。 那颗红宝石大约不是指代雪衣,它在雪衣身边的时候也是毫无反应,墨昀几乎要认为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 这一日墨昀又要到人界熘达,却突然被书怀叫住,后者整了整衣襟,说要与他同去。他瞟了书怀一眼,把人推进了屋,书怀还当他不愿意和自己同行,心中顿时有些酸涩,没成想小妖王从墙角的大箱子里取出一身厚衣裳,叫他把身上那件薄的换掉。 “孩子长大了。”书怀一边更衣,一边嘤嘤嘤地自顾自感动,“知道亲爸爸了。” “嗯。”墨昀捧着他的脸,在他颊边轻轻啄了一下,“亲你。” 自己说的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书怀哭笑不得,只好故作严厉地训斥两句,但墨昀嗯嗯啊啊地敷衍,没过多久又在他脸上啃了一口,完全没有听进去。
第76页 这间房内有什么摆设,墨昀好似比书怀还要清楚,这人平时不常收拾房间,美其名曰乱中有序,实则像个大猪窝,小狼崽任劳任怨地替他整理屋子,因此对房中状况了如指掌。书怀看着墨昀又从另一个箱子里翻出大氅,连忙制止了他,提醒他外面还没有那么冷,自己也并非那么虚弱。但小妖王没有搭理他,态度强硬地把他裹成了一个粽子,完全无视了他的抗议。 “这样出剑不方便。”书怀絮絮叨叨地找着理由,想要脱掉身上这几层“粽叶”,他还没走到冥府的大门,就感到自己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墨昀“哦”了一声,扣住了他的手腕:“不用你出剑。” “走路也累!”书怀据理力争。 “行。”墨昀笑了,“想要我抱着还是背着?” 书怀不再开口,横竖他也说不过这小子,还不如省点力气赶路,而且,假若人界的天气确实没有冷到要穿这么厚的程度,他再把这些御寒衣物丢给墨昀,对方绝对不会有异议。 他正这么想着,却又听见小妖王在笑,冥府的大门徐徐开启,刺骨的寒风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书怀骂了一句,颤抖着将大氅裹得更紧,他跺了跺脚,飞速藏到墨昀背后,怒道:“这什么鬼地方啊,秋天这么冷?” 事实证明,在墨昀提议要外出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质疑他的任何安排,就某些方面而言,他比书怀还要谨慎更多。在寒流的侵袭之下,书怀有些难以忍受,甚至还想回去再添几件衣服,他想给过去那个自己两巴掌,告诉他没事不要乱讲话。 穿得厚是不太好出剑,但这鬼天气,还出他妈的剑!书怀瑟瑟发抖,决定一旦有事就把墨昀推出去,叫火气旺的年轻人代他去忙。 “冷吗?”墨昀抓着他的手腕,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被冻得发抖。 书怀打了个喷嚏,依然嘴硬:“还可以。” 好一个还可以,墨昀憋笑憋到肚子疼,他从自己身上摘下一块玉佩,塞到了书怀手中,后者只觉得手心暖洋洋的,仿佛抓住了一个小暖炉。 快要被冻僵的人突然撞见了如此宝物,书怀一时捨不得撒手,但他看了墨昀一眼,又把玉佩推了回去:“你留着它吧,别把自己冻坏了。” “看你都快冻死了,怎么还有心思关注别人?”小妖王伸手在书怀脸上一摸,只觉得该处寒凉如冰,书怀被冷风吹得整张脸一片雪白,抖抖索索地答道:“你就算把它给我,我也不一定会热乎,还不如你自己带着,暖一个总比冷两个要强。” 小妖王皱起眉,想挑出对方话里的漏洞,却发现这无理的言语竟也无懈可击,然而他最后还是把玉佩挂在了书怀身上,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着:“那你可真会算帐,怎么不见你去做帐房?” 书怀不敢再开口,一开口就要灌满嘴的冷风,这也太难受了。他紧紧抿着双唇,一步一打滑地跟着墨昀过河,走到半截,他却又忍不住了,要张嘴找点儿事情:“这河上怎么没有桥?” “穷,修不起。”看来墨昀早已把周围的情况打探清楚了,回答得毫不犹豫。 望着脚下这不知道有多厚的冰层,书怀蓦地想起存雪制造的那条假龙,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他的脑子被冻成了大冰块,此刻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早就把假龙收入剑中,也不记得存雪手里再没有龙鳞,他小心翼翼地在冰上走着,问了一个极其尴尬的问题:“水里会不会还有傀儡啊?” 话刚脱口,他就察觉到不对,连忙改口又问:“我是在说,这边的水里有没有鱼?” 这个问题角度刁钻,墨昀罕见地沉默了,良久,他长出一口气,极有耐心地作答:“没鱼。” 河对面是一座城,在这种地方竟然也能出现城市,不过它看上去破旧不堪,像是废弃了许多年的模样。怎么人界的地方一个比一个更阴森,一个比一个更像冥府?书怀想起严青冉那灯火通明的大殿,百思不得其解。 城中还是有人的,书怀留心观察他们的穿着打扮,发现墨昀说得没错,这里果真很穷。 所以…… “他们为何如此贫穷?”他继续发问。 他找的角度越来越刁钻了,墨昀才来了这边两三次,哪儿知道此处为什么这么穷?小妖王再次沉默,过了片刻,他脑内灵光一闪:“因为没有鱼,所以才穷。” 鱼和穷好像没有什么必然联繫,书怀被小妖王说懵了,紧接着他就听到对方解释:“此地严寒,土壤贫瘠,粮食收成不好,尽管依山傍水,但水中没有鱼,又常年封冻,难以通航,他们只能靠上山打猎来维持生计——好了你不要再问了,我对这座城的了解仅限于此。”他急急忙忙地结束了话题,生怕书怀再度发问。 他显然低估了书怀寻找问题的能力,这人不打听周围的环境了,开始打听他的目的:“那你为何来此,这附近可有特殊之处?” 墨昀:“……” “没有特殊之处。”小妖王蔫蔫地说,“只是恰好转到这边而已。” 书怀无话可说,终于安静下来,还了墨昀一片清静。他抓着腰间那块玉佩,从中汲取一些热气,双眼滴熘熘地转着,打量着四周的状况。这座城里的人不是很多,他们大都行色匆匆,并且看上去也很瘦弱,该处确实太冷,土壤又过于坚硬,五谷杂粮怕是不能在此间存活,这些人之所以面黄肌瘦,多半是因为总挨饿。
第77页 有时候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实际上也不全是这样,生活在这座城里的孩子,和生活在江南富庶地带的孩子,生活条件就完全不同,生长环境亦是天差地别,穷人家小孩的见识和眼界,与高官子弟也无法相比,这便是人和人之间,与生俱来的差距。 不知怎的,书怀突然又想起雪衣,自从父母在战乱中死去之后,他们兄妹俩就过着漂泊无根的日子,若非某位好心的道人看孩子可怜,给予了他们一席容身之地,黄泉路上恐怕早就多出两个年幼的鬼魂,今日的他也将不复存在。他能活够二十年,也实在是一种幸运,可幸运以前的那段不幸,却也正是凡人给他带来的。 雪衣跟着他颠沛流离五年,又过早地死去,如今的她虽然被冥君庇护,没有性命之虞,但仍要被长明灯所束缚,永远无法自由活动。她现在走到哪里,都要带上那盏灯,她做了它的灯灵,已经没有再重新生长一次的机会了。 她天生大大咧咧的,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从来也不觉得难过,也不认为兄长对她有所亏欠,可书怀过意不去,他还想给她更好的生活。这段时间雪衣总看着墨昀出去,她心里痒痒,也想跟着小妖王到外面看看,书怀把妹妹的希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待到天宫事了,他准备陪雪衣多到人间走动,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脑海里正想着雪衣,书怀眼前就走过一个提着灯的姑娘,他略略打量对方,发现那盏灯竟然和雪衣所寄宿的别无二致,他不禁停了脚步,望着姑娘远去的背影出神。 “你又吃盆望锅?”墨昀不悦地皱起眉,“她好看吗?” 书怀刚想说那姑娘的灯看着眼熟,仿佛是八百年前自己手中的另一盏,却突然看到小妖王的脸色变了。墨昀从怀中掏出玉盘,上面的红宝石闪烁起来,放出慑人的光芒,那红光映在纯白的雪地上,如同大团血雾,直叫书怀看得心惊肉跳。 小妖王猛地抬头,向那姑娘望去,后者恰好回过头,朝这边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第37章 明灯 有些人天生体质特殊,出来转一转都能撞到鬼,书怀觉得自己就属于这一类人。姑娘对他笑着,手里的灯倏地亮起,灼目的火焰照得他双眼刺痛,他眨了眨眼睛,脑中突然钻入一个声音:“八百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吗?” 这下书怀几乎可以肯定,这姑娘就是当时被他留在人间的另一盏灯,大约它后来在某些机缘巧合之下,汲取了天地灵气,这才幻化出人形。 北风呼啸而至,簌簌吹落枝头细雪,灯焰也在风中摇曳,晃得书怀头晕目眩。四周的雪好似突然动了,争先恐后地朝他挤过来,一阵没来由的紧迫感攫住了他的心脏,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时不时冒出头扰乱他的心绪,令他不得安宁。 “许久未见,不知你是否仍像当年那般懦弱?”他脑内的声音还是不放过他,似乎非要把他逼得方寸大乱才肯罢休。 周围的居民忽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书怀,每个人的眼里都像燃起了一簇火苗。书怀向来讨厌这种备受关注的情形,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太多,会打破他的沉静,引起怪异的恐慌。 这位神秘的姑娘对书怀的弱点了如指掌,若她真是长明灯所化,那一定跟了他很久,注意过这些情况,既然她了解的细节这样多,那么会觉得此人懦弱,也实在不奇怪。 也许是因为回了人界,一些被压制已久的记忆纷纷破土而出,书怀最近很容易受他人的言语所影响,他耳边嗡嗡地传来声声议论,诸如“懦弱”“可怜”此类字眼不断钻入他的脑海,他本能地想抗拒、想反驳,堪堪开口,却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却给予了书怀一丝清明,他恶狠狠地盯着正前方那姑娘,冷笑道:“你还想指责我什么?” 墨昀听不到那女子的声音,还以为是她暗中做了手脚,使阴招暗算他人。小妖王终归年轻气盛,不肯吃亏,他见书怀负伤,掌中立即幻出长刀,要将这来历不明的妖孽当场斩杀。提着灯的姑娘见长刀向自己砍来,也不躲不闪,依然站在原地,直到刀锋马上就要触及她的衣衫,她才捨得开口:“想一出是一出的,书怀,你也就这点本事。” “墨昀!回来!”书怀平生最受不了别人说自己差劲,他一听那姑娘讲了这种话,哪还肯让墨昀去对敌?他喝止了小妖王的动作,擦净嘴角残留的血痕,勉强站起了身,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姑娘是何许人?” “老娘不是人。”女子皱起眉头,“你眼睛有问题还是脑袋进水,你到底能不能认得我?” 书怀险些背过气去,看来灯姑娘没读过几本书,或者读书读到了狗肚子里去,连那么明显的客套话都听不出。他被气得狠了,骤然咳嗽起来,小妖王慌忙跑回他身边给他顺气,书怀翻了好几个白眼,换了个直截了当的方式与灯姑娘对话:“你可有名姓?” 灯姑娘作恍然大悟状:“险些忘了,在你身边的那些年,老娘嫌你屁事太多,一次没出过灯,难怪如今对面不相识!” 她提起手中的灯,对着书怀晃了两下,那团明亮的火令书怀头昏,他不禁别过脸去,微微闭了闭眼。 墨昀见这女子三番五次地以言语相激,就是不自报家门,不由得被她惹怒,话里夹带了几分火气:“瞧你化形化得这般好看,只可惜脑内空空,听不懂常人言语,你不回答我兄长的问题,难道你无名无姓吗?”
第78页 那姑娘虽然生得漂亮,但很明显是个暴脾气,按她的说法,她比活过八百载的书怀还要年长,照这样算来,墨昀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个小辈,被这小子质疑脑袋空,她顿时开始跳脚:“书怀,你从哪儿搞来这个二百五!谁说老娘没有名字?夜晚的晚,烛火的烛!” 二百五这个词岂是她可以乱用的?小妖王双眼一瞪,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便听见玉盘吱吱吱地叫了起来,那颗红宝石开始发烫,并且越来越烫,没过多久,宝石下面又飞出一根金色丝线,眨眼间缠上了晚烛手里的灯。 玉盘上没了阵法,却又出现个这玩意儿,看来风仪也早就预料到阵法会被损坏,还做了多手准备。书怀和墨昀对视一眼,俱是无言。 晚烛不清楚天宫的事,一见这怪东西缠住自己的灯,立即骂骂咧咧地从指尖燃起一朵火苗,要摆脱这根金色丝线,谁知此物烧不毁砍不断,火焰刚一接触到它就瞬间熄灭,晚烛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将其烧毁。 她善于从别人身上找原因,那双眼睛顺着丝线往前熘去,直直望向墨昀手中的玉盘。 “好你个臭小子,竟敢暗算老娘!”她认定了这一切都是墨昀的错,不待小妖王分辩,就挥手放出一只火鸟。墨昀被她吓得炸了毛,急忙把书怀背起来,向空旷地带逃窜,火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捨,活像要把他做成烤肉。 如此凶残,怪不得她属火,还要用红宝石指代她,说不定她平时的娱乐方式就是到处纵火,然后坐在熊熊燃烧的废墟中大快朵颐,只是她如此明目张胆,就不怕被城中居民看到?墨昀喘了口气,回头去看那座城,猛然惊觉城里并没有什么住民,他还是阅历太浅,从一开始就被这老妖精制造出的假象蒙在了鼓里。 晚烛放出的火鸟大张着嘴,伸出长长的舌头,要去舔书怀和小妖王,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火舌”,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它的炽热。墨昀生怕书怀被烧伤,便转过身张开一层灰色护盾,没想到这个办法效果不错,火鸟一头撞了上来,登时四分五裂,散作了空中点点流星。 老妖精就是老妖精,别看她长得年轻,脾气又暴躁,该有的心眼她一样不少,火鸟撞散以后就再未出现过,连带着那整座城都静悄悄的,晚烛叫火鸟去追击墨昀,她自己却扭头跑了。看着那不停向外延伸的金色丝线,小妖王若有所思。 似乎总有些傢伙,算计别人的同时把自己也算计了进去,晚烛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算计墨昀,利用对方把她的旧相识引出来,却没成想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只要有这根无法毁坏的丝线缠着,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终有一天会被抓住。 不过,墨昀目前还不知道风仪为何要抓晚烛,他想了又想,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有两种——其一是晚烛口无遮拦,从前曾经骂过风仪,风仪怀恨在心,想要把她杀死;其二是晚烛与书怀关系密切,风仪要一箭双鵰,把他们全部拔除。 这位第二人仙的想法还挺有趣的,墨昀猜测他之所以要做这么一个玉盘,就是为了剷除强敌,顺便叫他的“强敌”们自相残杀,而他自己便躲在天宫坐收渔利,还无需耗费一兵一卒。 从树妖那次来看,桃花娘娘对上书怀,不管是哪一方落败,最后的得利者都是风仪。倘若书怀失败了,他可以乘胜追击,斩杀不受控制的树妖,并且无需顾忌书怀;倘若树妖失败,他去了一个心腹大患,而且还有剩下的四次机会可以用来杀死书怀。 风仪想制约北海龙族的时候,也正是瞄着长清跟书怀私交甚笃,才把他们聚到一起,试图一网打尽,然而这次他失算了,又白白浪费掉了一次机会。 到了第三次,风仪“安排”书怀与晚烛重逢,他是想让两方互相杀戮,还是把这位灯姑娘与长清一样划分成了书怀的友人? 墨昀越想越迷茫,他觉得风仪这回很有可能判断失误了。就他的观察而言,晚烛和书怀关系并不好,后者和她又是初次见面,完全与“故友”不沾边,而晚烛没有杀意,只是脾气有些差劲,本质应该不坏,方才她放出的那只火鸟看似凶恶,实际上存在时间也不会太长,这种迟早会消散的东西,怎么可能伤到书怀一分一毫?况且她也没有追上来继续放火。 “风仪这个王八蛋!”这些天来,风仪在书怀口中已做了几百次的王八蛋,不管有事没事,书怀都要把此人拉出来遛一遛,这傢伙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头号劲敌,也是他发火时的箭靶子。 听书怀这么说,墨昀还以为他知道什么内情,忙问:“风仪又做了何事?” “没什么。”书怀道,“骂骂这混蛋,他忒不是东西。” 鬼使曾经指点过墨昀,叫他在书怀骂谁的时候试着附和两句,保准对方开心,然而墨昀想了想,觉得与书怀一起骂风仪也不算是附和,风仪活该挨骂。于是小妖王也磨了磨牙,发泄自己的满腔怨愤:“对,他不是东西。” 风仪这个混球在人间胡折腾这么久,把他引到这里来,还害得他险些被晚烛的火烧到屁股,这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由此推论,风仪是个王八羔子。 或许是从来没听过墨昀骂人,书怀竟然被震慑住了,他看了墨昀手中那块玉盘一眼,小心地试探对方:“现在是要去追她,还是先回冥府?”
第79页 玉盘上的丝线延伸出了老远,而且瞧它伸展的方向,晚烛似乎已经不在这座城里,墨昀沉吟片刻,决定先回冥府,只是不清楚这金色的线会不会被冥府的大门给夹断。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线就是线,是可以穿过门缝的线,虽然冥府的门好像不存在门缝这种东西,但也不会夹断这么细的一根丝。 “书怀你看,这夹得这么紧也挤不断它!”墨昀举着玉盘,上上下下地移动那根金丝,双眼闪闪放光。 书怀喝下一口水润了润喉咙,有气无力地接话:“你别折腾了,又不是严丝合缝,它当然不会断——赶紧帮我把这个脱了。”他手忙脚乱,死活解不开墨昀打的那个结。 文砚之没有注意到丝线,他站在外头刚想敲门,听到这番对话却又放下了手,神色有些古怪。 鬼使最终还是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提醒道:“你们注意身体。” “谢谢兄弟。”书怀以为他只是友情提示,“你忙不忙啊,要不要进屋歇会儿?” 文砚之:“……多谢你的好意,祝你身体健康。” 没有任何灵物会喜欢自己身上多出莫名其妙的东西,晚烛也是一样。她屁股底下垫着道旁的大青石,手中提着本体的长明灯,正对着其上缠绕的金丝长吁短嘆。她起初还以为此物出自墨昀之手,但仔细一想,那小狼崽的智力似乎不足以做出这种事,否则也不会被她的幻象所迷惑。 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也不知是何来头,居然还跟那姑娘的兄长勾搭到一起去了。 想到书怀,晚烛心里就不舒服,自打当年那个叫雪衣的孩子出事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兄妹二人,没成想几个月以前有只小妖精却见到了书怀,她这才发觉此人未死。 既然书怀尚在人世,那雪衣说不定也在,晚烛原本以为今日还能看到熟识的女孩,没想到八百年过去,当真物是人非了,现下在书怀身边的,早就不是他的妹妹。瞧那小狼崽子忠心耿耿的模样,倒也像从前的雪衣——为什么他们都如此相信书怀?晚烛恨恨地揪着草叶,她想不通这个经常不自信的懒虫究竟哪里好。 他活得如此自在,难道忘记了他的妹妹吗?那个小姑娘死得可真惨,还有不少孩子和她是同样的结局。晚烛想到此处,又伤心了起来,她把灯放在脚旁,发出一声幽幽的嘆息。 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晚烛回过头去,看到一张令她厌恶的面孔。 “姑娘是迷了路吧,要不要随我到府上暂住一夜?” 那双手不安分地抚摩着她的肩头,晚烛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略显阴森的笑脸:“多谢。” 人间常常走水,被火烧死的人每年都有不少,只是现下站在冥君眼前的这位,他的模样格外悽惨。连续忙碌了几日的严青冉接连打了三个大哈欠,才慢悠悠地开口问道:“死因?” “说是妖孽作祟。”文砚之皱着眉,替这只死状惨烈的鬼魂把心塞回胸腔,又从地上捡起那块肝脏,放进了对方肚子里。鬼魂摸了摸被烧焦的脑袋,终于接受了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是被妖物戕害,怪不得死了之后仍是这种惨状,冥君看着他的样子,颇有些不适,又被哭声吵得头疼,便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收声!你做了何事招惹妖孽?妖孽作何打扮,又是哪般面貌?速速告知本君!” 严青冉做了丞相多年,又集九君大权于一身,独坐冥府八百载,威严气度非常人所能拥有,纵然这位死者生前享受着高官厚禄,时常面见天子,也未曾见过冥君的气势。严青冉一拍桌子,他就被镇住了,也顾不上哭自己那颗被烤黑的头,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声如蚊蚋:“那,那妖怪,她化成个姑娘模样,手里提着盏灯,太阳快下山了还坐在道旁……草民见她可怜,就、就问她,要不要回草民府上住一晚……” “好心?”严青冉眯起眼,嘲讽道,“本君八百年前做丞相的时候,朝中多的是你这种‘好心人’,你猜他们都如何了?” “草……草民愚钝……草民当真是一片热心肠……”那鬼魂抖如筛糠,还想垂死挣扎。 冥君见过的鬼比他吃过的白米饭还多,哪里会信他的胡扯。严青冉摊开生死簿,找到属于面前这位的那一页,寥寥几笔勾画掉,他不耐烦地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继续往下说:“要么被厉鬼撕了,要么被妖精吃了,要么被老婆杀了,最后还得来冥府做下层工作——分明是个人又做不到洁身自好,失败得很哪。” 文砚之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旁提出一盏灯来,举到那只鬼面前:“你说的那妖怪,手里是不是这样的灯?” “是、是……就是这盏灯!”鬼魂大叫起来,心脏和肝胆随着他的震颤洒落一地,好不噁心。冥君翻了个白眼,将生死簿递给鬼使,叫他先领这傢伙下去,顺路把书怀叫过来,回大殿的时候切记要洗干净双手。 第38章 深秋 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但这敲门的鬼究竟知不知道猎杀对象做过亏心事,那还真不好说。有索命冤魂就有作祟厉鬼,冥君在此殿坐镇八百年之久,鬼魂之中已然没有他未曾见过的类型,可对于妖物,他却不是很了解。
第80页 凡是具有智慧的生灵,都分为善恶两派,难不成这次提灯的妖精,竟也在效仿人间大侠惩恶扬善?严青冉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看向殿内那一排新死鬼,他们的死因大抵相同,并且都说自己是好心搭救迷路女子,结果反被恩将仇报,然而他们平时的所作所为,冥府都记录在册,严青冉随手翻了两下,发觉这帮傢伙都惯于欺男霸女,用无恶不作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女妖的来头不小,他本想着书怀在人间时就拥有长明灯,应当识得此妖,可召来人问过之后,方才知晓书怀也不熟悉她。据书怀所言,这名唤晚烛的灯妖,在他获得长明灯之前就已经化形,并且由于嫌弃他,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 晚烛,晚烛……她名字倒是起得挺有意思,性格却是古怪了些,像她这样的行为,一向是最难处置的那一批。若说她错,死在她手下的人也不无辜,俱是罪有应得;可若说她对,却又仿佛藐视公理,不利于秩序的公正平稳。 冥君越思考这个问题,就越觉得头痛,出事以后他派鬼使去人界查探了一番,传回来的消息是人界平民都欢欣鼓舞,庆祝恶官死于非命。民众竟然是这种反应,严青冉不由得要想,人间的法度到底松弛到了何种地步? 当人民开始寄希望于非官方的力量,想要它们来为自己维持公道,那就意味着官方法度已经不被信服,一个国家走到这一步,是天大的不幸。 晚烛迟早会被抓住,但谁也没想好该如何处置她。她目前仍在躲藏,躲猫猫技术又是一流,不知有何事刺激到了她的情绪,这几日在她手下丧生的凡人成倍增长,他们的死状都惨不忍睹,教看者食不下咽。 人间,深秋。 兜兜转转数百年,王朝更替,日月轮换,当年的皇都几经风霜,先被废弃而后又重归繁华,如今城中的景象,又与从前相似。晚烛提着灯坐在桥栏上,低头望着护城河的水波,落叶在水里孤零零地打着转,像是人间的贫寒者流离失所。 宫殿一如当年巍峨,金龙盘踞在殿顶,远远地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晚烛看向绚烂夺目的琉璃瓦,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如今这个王朝也到了末路,在这收尾的时刻,最痛苦的却还是百姓。 宫廷里没有夜晚,民间倒是无尽长夜,从未更改,而有朝一日明烛将燃,把亭台楼阁全部焚作飞灰。在人间深秋时节,黄叶红叶瑟瑟飘零,清水浊流渐渐干涸,凡人又要迎来一个冬天。 朱门背后映着暖光,门外的大街上却又多出几具饿殍,待到再冷一些,挨饿受冻的人又要增加。对贫寒人家而言,深秋并无美感,冬雪也不像诗文中所形容的那般壮丽,要用生命来欣赏的美景不能算作美景,那实质上是一种悲哀。 有一小部分人打降生起,嘴里就含着金汤匙,他们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终其一生也无法想像,为何贫寒者会渴望冬天里的火种。倘若吃得饱穿得暖,自然难以理解穷人的困窘,也无法读懂“生计所迫”的含义。 春耕,夏锄,秋收,冬藏。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惊心动魄。寥寥八字背后,深深潜藏着的是血汗与泪水,那些雕镂精巧的宫灯里燃烧着的,是从民众身上攫取的脂膏。 这个深秋也许还不会成为王朝的末日,但下一个深秋一定是。 晚烛没有再提着那盏灯,猎手若是被一眼看穿目的与身份,那就不够资格称为猎手了。她现在失去了装模作样的耐心,该杀就杀,做那些无用功反倒浪费时间,这帮活到腻歪的畜生,迟早要迎来一死,不如她早点儿动手送其离开阳世,好让他们在拥堵的黄泉路上做个伴。 天际逐渐昏暗,落日在西影向东,城中行人稀少,桥下水中的落叶慢慢看不分明。晚烛离开沉浸在黑夜里的长街短巷,朝着灯火辉煌处走去。 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阴影里的一切都轮廓模糊,看不出原本面目。晚烛坐在桌旁,神色阴郁,她在等着门扉开启,掌中那团火焰蓄势待发,要将此处燃烧殆尽。 脚步声在长廊中响起,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他摇摇晃晃地走近,抬手推开卧房的大门。就在那一瞬间,火凤光华熠熠,从房内沖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把他吞没。 当真悄无声息。在这一刻,园中是死亡一般的寂静,良辰美景,暖光相映,倒也具备某种残酷的安宁。 这位不知名的高官,府上妻妾成群,想来他是把房中这位当成了自己的某个枕边人,所以才放松了警惕。晚烛从他枕头底下翻出一样东西来,在手里掂了掂它的重量,随后身化流光,从大敞的房门中飞了出去。 皇宫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皇宫,但地形同样复杂,长廊同样曲折,晚烛隐匿身形,手提长明灯穿梭其间,终于找到了御花园中的那个身影。 “你要此物作甚?”晚烛看着对面这张脸,还是觉得有些不适,“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换一张脸吗?” “我也想换啊。”对方抬起头,语气幽怨,“可这原本就不是我的躯壳,我如何能改变凡人与生俱来的面貌?” 晚烛嘆了口气,说实话,她眼前这个傢伙修炼了几百年,早就能幻作人形,可他放不下心中那点执念,本着一种报复心理,始终占据着这已死之人的身躯,似乎这样能把他内心的怨愤消除些许。
第81页 秋冬之交的夜晚,更深露重,湿透重衫,但这两名非人者浑然不觉,他们所畏惧的也并非严寒,而是人情凉薄。晚烛错开眼睛,不去看这副熟悉的面孔,却仍与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两只妖精能说些什么?无非是谈论人世百态,他们对同类没有什么兴趣,对凡人却是感兴趣得很。 来来往往的宫女手里也提着灯,但都没有晚烛这一盏看起来明亮,不过谁也看不到晚烛的灯,他们肉眼凡胎,看不破迷障,还当地上那片是天中月光。晚烛提着长明灯晃了晃,摇曳的火焰依然炫目,在夜色里拖出一条长尾,仿若流星坠入凡尘。 “人间可真美。”晚烛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感慨万千,“在我看来,此处的夜倒比天宫的光明要好上许多。” “瞧你说得头头是道,你去过天宫?”她身边那位被她勾起了兴趣。 晚烛摸了摸下巴,回忆起过往的经历。她本是天帝之物,在天宫中吸收了至纯至净的灵气,这才得以化形,她比另一盏长明灯可要幸运得多了,那另一盏灯里生不出灯灵,永远也没有睁开双眼一窥人间全貌的机会。 但它没有灵智,当然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它只是灯而已。 翠色衣衫的年轻男子从晚烛手里接过长明灯,微微嘆道:“可那凡人,他偏偏带走了那盏没有灯灵的灯。” “哼,那有眼无珠的蠢货。”晚烛脑海里又浮现出书怀的面容,她一看到书怀,心里就无理由地生气,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气什么。 在想起某个人时,发散的思维总会牵引着主人四处奔走,叫主人想起更多事情来。晚烛大大咧咧地蹲在栏杆上,蓦地想起书怀身边那小狼崽。她并不认得墨昀,但对天宫中的另外一头狼倒是有些印象,那也是个蠢货,整日缠着天帝,时不时给天帝带来几束花——天宫里明明不缺花,也不知天帝为何那般开心。 晚烛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她终于发现这只小狼崽和墨晖有些相似,但他身上的气息与书怀又是一致的,更和桃木雷同,灯姑娘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碰见了前任主人的儿子。 话说回来,她搞不懂自己的想法,书怀就更搞不懂。后者从来没有被别人这般讨厌过,当然很是在意,他为此已经辗转数夜,不得安眠。 墨昀倒是认为他不必这样,从晚烛的言谈举止来看,这灯姑娘妥妥地是个暴脾气,说话难免比较冲动,可能不太会顾及旁人感受。她说书怀差劲,大约就是发发牢骚泄泄愤,没有其他意思。 这些道理书怀都懂,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他所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渺小,觉得自己力量轻微,没有什么用处,尽管谁也不这样看待他。 所以说,凡人是很脆弱的生物,某种不自信一直缠绕在他们的心上,就像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抓准时机就要冲出来咬猎物一口。 鬼使敲了敲门,把厚厚的一叠纸抱了进来,堆在床边那张石桌上,桌面上堆了好多东西,早已没有了空闲,他便把那些杂物全都摞到一起,它们堆积着,似是高耸入云的宝塔。 “这都什么东西……”书怀宛如一位重病老人,虚弱地从床上抬起头,声音轻得像是一阵微风,“你们……不要……什么东西都往这里搁……唉。” 他发出悠长的嘆息,仿佛在教导不听话的儿女。 文砚之懒得搭理他,只道:“这些人都是被你那盏灯弄死的,冥君叫你看看他们的记录,找一下共同点,回头顺着那根金丝去抓她。” “什么叫我那盏灯!”书怀直直地坐了起来,这下他不虚弱了,也不伤心了,他据理力争,逼迫鬼使改口,晚烛对他是那种态度,他何德何能,被对方称作这位姑奶奶的主人! “那行,她不是你的灯。”书怀无理取闹,文砚之倒也不生气,还是那和和气气的态度,“但这些东西,该是你看还得你来看,你趁早把它们翻一翻,省得回头又被冥君责骂。” 鬼使说完这句就匆匆离开,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又要替书怀照看雪衣,又要在冥君手下办事,还得接引亡魂,直感到分身乏术。这些时日晚烛大杀特杀,给他凭空增加了不少工作量,他整天脚不沾地,都快要飘起来了。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很庆幸自己不用睡觉,可是冥君与他恰恰相反,这位冥界之主在人间的习惯保留了很久,都过去八百年了还没改过来。严青冉也不用睡觉,然而到今天,他还没有接受自己无需睡眠的事实,仍然每日定时定点地去寻周公,也不管周公见不见他。 他一闭眼,文砚之的苦日子就来了,纵然鬼使热爱工作,不辞辛劳,但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压,也令他难以支撑,他不敢叫冥君帮自己分担,就只能把微弱的一线生机全部押在书怀身上,于是便有了书怀房里那叠高高的“纸塔”。 书怀闲得也有些难受,正好鬼使把这些纸送了过来,可以帮忙打发他的时间,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叫墨昀把那些纸抱过来给他看。 小狼崽心甘情愿被他使唤,一熘小跑着拿来了鬼使的抄录笔记,又到不远处的大殿中去借笔墨纸砚,书怀席地而坐,拿起第一张纸,鬼使苍劲有力的大字便映入眼帘。
第82页 第一位死者是男性,活了四十五年,倒也不算短命,生前在地方为官,常常鱼肉百姓。 第二位死者还是男性,活了二十来岁,可谓英年早逝,他爹是京城大官,养出个纨绔子弟,成天欺男霸女,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 第三位仍然是男性,第四位也一样,第五位第六位……书怀刷刷刷翻过好几页,忍不住骂道:“文砚之是闲得没事干吗,这都是男的,他还偏要空费笔墨!” “他比较谨慎吧。”墨昀也觉得有些好笑,“也可能是因为,冥府有这类规章?” 冥府有没有这种硬性规定,书怀倒还真不知道,他觉得鬼使纯粹是吹毛求疵,对待工作有种“追求完美完整”的情结。 书怀吸了口气,继续往后面看,手里不断记录着。鬼使也真敬业,居然还把这群死者的籍贯与居住地全都写下来了。这种追求完美的男人可真恐怖,书怀感到一阵窒息。 起初他还觉得这些信息完全无用,但总结到后面,他却开始庆幸冥府有这么一个注重细节的存在。若非文砚之把这些官员的死亡地点和籍贯都记录下来,他还真摸不清晚烛挑选猎物的方式,也发现不了她行动的规律。 说来也巧,这些人的祖籍都在同一地带,书怀从未发现过这里如此盛产贪官污吏,更巧的是,他那户早就在八百年前死绝了的仇家,祖籍也是此地。 一种奇妙的感觉自他心底升腾而起。晚烛为何对当年的皇后一家怨念深重?是因为雪衣的事吗?她大概还不知道雪衣就在冥府,待到下次遇见她时,将此事如实告知,她是否会跟着自己一道回来?书怀决定下回就尝试这个方法,或许还能给雪衣找个伴儿,好叫她不再那么无聊。 人间是深秋了,西北风颳得正狠,而晚烛与秋风为伴,将自己的足迹一路延伸到了皇都。如今的皇城还是那年的皇城,却又不像那年的皇城,书怀在地图上重重画下一个红色的圆圈,不由得感嘆起天命无常。岁月几经往复,他最终还是要踏进这熟悉的地方。 “她有段时间未曾移动过。”墨昀握住书怀的手,将朱红色从起点拖到终点,蜿蜒的痕迹好似一条河流。 用硃笔来画这条线路,似乎更能凸显它的血腥与残酷。 这是死者的血,还是生者的血?是贵族的血,还是百姓的血? 加害者终成被害者,虽然晚烛无视人界法纪,也有干扰冥府正常秩序的嫌疑,但这些人死在她手里,未尝不是自己的“命数”。 天命之所以有趣,之所以让人捉摸不透,正是因为它的不确定性。有原因就有结果,现在所得到的结局,追根溯源都是最初的那一件事,而人永远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所以也永远不确定自己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墨昀,你觉得这些人,是死得好呢,还是死得不好?”书怀在地图上画着,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妖王沉吟片刻,简短地回答:“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这是个好词,足以将复杂的情绪概括其间,书怀点点头表示赞许,没过多久却又追问:“那在你眼里,晚烛做了这种事,又该怎样评价她?” 书怀不确定自己应该如何评论这位灯姑娘,他身份复杂,要顾虑的事太多,站在哪种立场上来评价晚烛,似乎都不太恰当,而墨昀心思比较单纯,又和晚烛没多大关联,他的评价应当是相对中肯的。 墨昀没有让书怀失望,他仍是用四个字来概括自己的意见:“坚持本心。” 本心,一个玄妙的词彙。有人本心向善,有人本心向恶,至于晚烛所坚持的是善还是恶,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散排的时候对面天策全是野狼,上来叼住我的手,我自己的队友却全是未断奶的虚弱小狗。 霹雳大雷双减疗爆发隐追还打不死人,那策惊的意义何在? 祈祷明天的狗子生猛一些。 第39章 冬夜 金丝从玉盘上冒出来之后,墨昀就对它十分好奇。冥府的大门可以通往许许多多座城池,那这根线又是如何穿过这道门,准确无误地牵引在晚烛身上的?小妖王蹲在地上,研究着紧绷的丝线,忍不住伸手拨了一下。 丝线绷得太紧,如同薄薄的刀刃,他的指尖刚碰到上面,立即被划破渗出了血珠。 墨昀:“……” “你在做什么?手怎么回事?”书怀余光瞥见他舔了舔手指,一脸委屈,还以为他脑子里哪根筋突然搭得不对,定睛一看,却发现他指尖多了一个伤口,而丝线上面还残留了两滴血。 年轻人总有手欠的时候,书怀对此表示理解,他放下笔,自墨昀手中拿过玉盘,随手放到了门边。墨昀紧盯着那破盘子,好奇问道:“它是怎么连到外面去的?” “你管它怎么连的,我又不是风仪,我怎么知道。”书怀没好气地捏了捏对方手上那个创口,墨昀被捏得疼了,嗷地叫了一嗓子,抱怨他下手太重:“疼!” 听他叫疼,书怀就再次捏了一下:“知道疼?不该摸的东西下回少摸。” 妖族的癒合能力还是比较强的,墨昀手上那个小小的血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癒合,书怀勒令他去洗干净,便再次拿起了文砚之送来的那叠纸。
第83页 这两天晚烛消停了些,冥府里没有再来告她状的新死鬼了,只是那根金丝所牵引向的方位一直有着轻微的变动,书怀吃不准她在做什么,就打算先去人界看看。 冥君巴不得他赶紧出门,把这盏在外面乱惹事的灯揪回冥府,早抓住早消停,可书怀好像只是动动嘴皮子,他说了好几次要回人间,但从来没出过自己的屋。 他心里有一些不可言说的隐秘想法,若是如实相告,怕是会被冥君斥为“大逆不道”——他觉得这些死者罪恶滔天,有晚烛收拾他们刚刚好。 然而他无法确定晚烛的品格如何,万一她嗜杀成性,回头伤及无辜,到时候被惩罚的可不止她一个。 书怀先前回人界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异状,他只是十分抗拒再次进入从前居住过的皇城,在那个地方留给他的回忆里,欢愉和苦痛相互交织,后者每每压倒前者,让他觉得自己无能。 想对所有人都好却反被伤害,想救世却发现自己的思维太过简单,想实现自己的目的却时常退缩,想追求公平却难以做到,这是他自己身上的矛盾,这让他本人无法忍受,虽然他知道人不可能是完美的,但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提醒他,他必须要成为完美的存在。 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过于在意别人的评判,过于在乎别人的目光。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为晚烛的一句话而心绪不宁这么久。 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心大一些,如果心放不宽,那他将会被无穷无尽的压力所淹没。这些压力不是来源于外界,而是来源于他自己。就书怀自己而言,鬼使和冥君都不觉得他很差,天帝更是对他青眼有加,但他经常自我贬低,仿佛不这样就良心不安似的。 晚烛对他说的话或许是无意,他却把这种评价当了真,实际上他有些畏惧晚烛,生怕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她上来就会说一句“废物”。 由于害怕这种情况的出现,书怀不太想让墨昀跟着同去,他寻思着找个时间叫文砚之拖住小狼崽,自己悄悄熘走。只可惜墨昀黏他黏得紧,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恨不得贴在他身上,他去哪里就跟到哪里。 鬼使也表示不理解书怀的想法,他们都觉得墨昀不会在意这种事,并且会很乐意去冲锋陷阵,书怀只好向妹妹求援,哪想雪衣和文砚之站在一边,也不愿意帮他,冥君甚至还说他爱去不去,反正迟早也得去,不急于这一时。 严青冉说得没错,拖了两天之后,还是书怀先耐不住性子,想去人间看一看晚烛在做什么。 最近晚烛的确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眼看着寒冬渐渐逼近,她每天夜里都忙着去为城外的流浪者点燃火堆。但凡有她在的地方,火焰就不会熄灭,而有火苗在的地方,流浪者不会冻死,野兽也不会来侵袭。 书怀只能通过丝线指向的变化来判断出她在小范围内移动,这正是她围绕着皇城四处奔波的证明。。 深秋已过,凛冬将至,对晚烛而言,这短暂的一年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瞬,而对那些凡人来说就不是这样,冬季的夜晚漫长又寒冷,哪怕只是一刻钟也无比难熬。 灯姑娘可以做到的,也仅仅是为他们燃起一堆火而已。她没有凭空变出楼阁的本领,给不了他们舒适安稳的住所,也无法散布钱财——在底层民众的生活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可以遇见,若是给了这个人哪怕一文钱,也会招惹其他人眼红,届时这钱到了谁的手里,那就不一定了。 他们顾不上那么多大道理,更顾不上谦让,在他们身上只剩下了生存的本能,所以晚烛不能给予他们太多,这会让他们变成另一种残忍的模样。 假如能得到良好的教育,想必就算落难,也不至于是这般行径,可这些人大多目不识丁,又要争抢生存所必需的资源,指望他们捨己为人,完全是异想天开。 有不少同类觉得她去做这种事会很奇怪,凡人的生死本就与妖类无关,晚烛去帮他们,是吃力不讨好。对方见火苗不熄,只会认为是上天垂怜,而不会往妖族身上想,再者,她救了这里的人,又救不了那里的人,就仿佛在绵延无际的海岸上拯救搁浅的鱼一般,顾得了这个就顾不了那个。 搁浅的鱼是救不完的,濒死的人也是救不完的,只要世上还有人存在,贫穷这个词语就永远不会消失。 晚烛当然明白这件事,但她还是觉得能救一个救一个,总比无所作为要好。 她所不知道的是,她的想法与书怀不谋而合,在某些人眼里,后者所谓的“救世”也是荒谬之谈,可他仍是能救便救,虽然他偶尔对自己有所怀疑,但他从未放弃过自己所坚持的事情。 倘若有谁能够坚守某种品质,或者持之以恒地去做某件事,那么与轻言放弃的人相比,他是值得钦佩的。 晚烛曾暗中观察过书怀几年,在这段时间内,她发现对方有时候会很懒惰,有时候却又充满信心,自然认为此人也是反覆无常之流。她只是看到了现象,却忽略了其中本质,书怀看上去像是要放弃,然而没有一次是真正放弃过的,晚烛恰恰忘记了这一点。 书怀躺在床上,看向桌上的玉盘,那根连接玉盘与外界的金色丝线正闪闪发光,连周遭的黑暗也掩盖不了它的光芒。或许是受墨昀所影响,书怀现在竟也开始思考这根线为什么可以穿过冥府的大门,他甚至有了把风仪抓过来问一问的想法。
第84页 提到风仪,就又想到了宫翡,这姑娘现在似乎正在南海越冬,反正自从在南北交界处分道扬镳的那时起,书怀就再也没见过她。 “你说,宫翡在南海住着,现在是不是挺闲?”书怀推了推身边的小妖王,墨昀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吐出一个“热”字,紧接着又翻身睡了。 他的这个“热”,直叫书怀想了好半天,才搞清楚他的意思,他是在说南海如今很热。 南海当然很热,那儿和北方可不一样,北地的冬天没有人性,家里若是不烧火炉,恐怕刚入冬就要被冻死。 皇城也处在北方,自然是同样的状况,书怀不喜欢严寒的气候,尤其讨厌冬季的冷风,它们会影响他出剑的速度。 假如要和晚烛打斗,就更不能选择大风天,火苗借了风势,将具备超群的威力,只要晚烛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他变成冥府里的下一个新死鬼。 不,不该是这个结果,他还进不了冥府,生死簿上都没他的名字了,他死了以后一干二净,什么无法留下。 但愿灯姑娘能有点儿耐心,听他说两句话,千万别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开打。 小妖王睡得熟了,书怀却辗转难眠,他踌躇片刻,决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甩掉名为墨昀的小尾巴,孤身去往人界。 墨昀睡在外侧,想要下床必须先从他身上翻过去,书怀屏息凝神,如同做贼一般越过这堵“矮墙”,然而腰间突然缠上一条手臂,墨昀把他紧紧锁住,闭着眼问道:“你去哪里?” “去找鬼使说说话。”书怀有些紧张,随口撒了个谎。 他想找文砚之,何必挑在自己入睡的时刻?墨昀早就觉得他不对劲,看着像是想往外跑,便故意装睡引他上钩,没想到一逮一个准,刚闭上眼没多久,身畔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尽管书怀已经不算是凡人了,但他的心依然会跳动,此刻他的心就跳得极快,也不知是因为现下这暧昧的动作,还是因为做“坏事”被抓了个正着,就如今的情况而言,墨昀更倾向于后一种。 书怀感觉自己又被缠得紧了一些,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实在是心虚,只能尽量不去看墨昀,小妖王睁开眼,对着他笑了笑,故意问道:“瞧你这么紧张,难道不是要背着我往冥府外面跑吗?” 也说不上来这狼崽子是聪明还是蠢,他有时候傻得可爱,有时候又机智得吓人,书怀欲哭无泪,编了一个更加蹩脚的理由:“我看你在睡,不想吵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等于不打自招,他间接承认了自己不是去找鬼使,而是要出冥府。墨昀暗暗觉得好笑,把人按在怀里又蹭了几下,这才松开了手,将书怀推回床铺内侧,等着看对方继续表演。 “我……我们先睡,明天再出去。”书怀被那双眼睛盯得心里发毛,生怕狼崽子一个不高兴再咬自己一口,连忙试图补救,只可惜为时已晚,墨昀死活不接受他的提议,硬是要他现在就出门。 若把此话当真,那岂不是找死?书怀尚未傻到听不出反话的地步,他抱着枕头瞪了墨昀半晌,终于败下阵来,无奈地抱怨着:“学精了,不好糊弄了。” “那你到底出不出门?”墨昀依然笑嘻嘻地望着他,非要他表态不可。 书怀吞了吞口水,感觉自己此刻不是在面对一只小狗,而是在面对一匹大野狼,人常说有“笑面虎”存在,殊不知还有“笑面狼”这种生物,后者甚至要更加凶残。 他的目光在玉盘和墨昀之间打着转,一狠心决定破罐子破摔:“出门就出门,现在就走!” 墨昀就等着对方这样说,书怀话音未落,他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哪还有半分睏倦的样子,如今他精神百倍,斗志昂扬,休说是去人界,哪怕是叫他上天宫单挑众神,他也跃跃欲试。 文砚之带着几个寿终正寝的鬼魂,恰好从他俩的门前路过,忽然间看到屋里的灯火亮了又灭,心里觉得奇怪,刚想过去敲门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却见那扇门开了,这两个傢伙突然走了出来。 他们居然要在此时外出?这好似有些反常。鬼使大吃一惊,连忙回想人界的时辰,发现那边正是子时,这两个傢伙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在这时候往外面走,打的是什么主意? 就算是去抓那灯姑娘,就不能挑白天吗?出于安全考虑,鬼使还是叫住了他们,建议他们等到天亮再离开冥府,然而墨昀嘻嘻笑着,说书怀夜里不想睡,想出去熘达熘达。 虽然觉得事实并非如此,但书怀没有反驳,鬼使也不好管他们的事,这几位新鬼还等着他带去大殿,他不能再耽搁,于是他留下一句“万事小心”,便匆匆离去了。 “你可真厉害。”鬼使前脚刚走,书怀后脚就开始针对小狼崽,墨昀对此倒是无所谓,书怀说他什么,他都只回答“过奖”,对方被他气到讲不出话,只得把所有言语都憋在肚子里,闷着头往外面走。 玉盘上的金丝稍稍动了一下,晚烛似乎察觉到他们这边的动静,又或者是看到这根丝线收缩,猜到他们正在靠近,便跑向了另一个地方, 书怀冷笑一声,心说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只要这根线在,我就永远能发现你,你又何必躲躲藏藏,难道在这世间,竟还有我到不了的地方?
第85页 他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忘记,他坚信着晚烛再躲也会被抓住,甚至觉得她马上就要被带回冥府关禁闭,然而直到站在某个大型建筑群前方的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晚烛呆在皇城,而这城里有皇宫,他只会隐藏自己的气息,而不会隐蔽自己的身形,无法越过重重障碍,抵达皇宫内部。 此处和其他地方可不一样,就连鸟飞进去,也会引起禁卫军的注意。但书怀转念一想,既然晚烛可以施展法术,叫这些凡人看不到自己,身为妖族之王的墨昀一定也可以。他怀抱着最后一线生机,悄声问小狼崽:“你能不能也施个法术,叫人看不见自己?” “抱歉,不能。”墨昀面不改色地承认了自己的缺点,“父亲从前教过我这个,但我学不会。” “哦,这样哦……”敢于直面自己的缺陷,也是难能可贵。书怀遥遥望着夜色里的宫墙,不无遗憾地说:“那今夜看来是抓不住她了,须得等到她离开皇宫——如今外面风有些大,我们先回冥府?” 墨昀没有异议,两人沿着墙根,慢慢绕回城中那棵老树下面。今夜风颳得紧,光秃秃的树枝都在猛烈摇晃,时不时还能听见夜鸟的鸣叫声,别有一番凄凉之感。 城门紧紧闭合着,但书怀心里清楚,有不少人正在外面挨饿受冻,但他能做什么?他什么也做不到。 第40章 幻境 让人不悦的事情常常结伴而来,书怀还没睡上几天安生觉,便又开始做噩梦,这次在梦里看见的又不是从前的经历,反倒像是对未来的预测。 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书怀一如既往地没有看到墨昀,小妖王觉得冥府生活略显单调,鲜少在此间呆着,总愿意到人界四处转转,虽然已经找到了晚烛的踪迹,但他仍想外出,书怀心知他闲不住,便也由他去,但今日看不到墨昀,书怀倒觉得心慌,仿佛在这一瞬间,就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兴许是昨夜睡得太晚,梦境又不是很好,书怀有些心慌,甚至还喘不过气。他瞥见门外似乎有个人影,便试探着叫了墨昀的名字,然而回他话的却是文砚之。 “他又去哪儿了?”书怀有些头晕,迷迷糊糊地问道,“在人界吗?” 文砚之神色怪异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回答他的问题:“没有,他在大殿,和冥君在一起。” 这小狼崽可真奇怪,怎么想起来去找冥君了?但严青冉身边的确安全,书怀嘆了口气,缓缓躺回床上,继续闭目养神。方才在梦中有些场景看得真切,可醒来以后却又印象模糊,渐渐地也就记不清梦见了何物。 墨昀去找冥君,并非一时兴起,他只是觉得冥君作为与天帝平起平坐的人物之一,或许对龙女所提到的西方那座高台有所了解,但对方只说自己也无法到达该处,其他细节一概不提。瞧他讳莫如深的模样,小妖王猜测这或许是冥府的什么禁忌,于是不再追问。 但如果不问这件事,自己和冥君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谈的,墨昀看向门外,估摸着书怀也该醒了,便起身告辞,谁知冥君却叫住了他,说外面有人在等。 外面能有什么人?墨昀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冥君又说刚刚那句话有漏洞,外面的不是人,是条鱼精。 他一说鱼精,墨昀就知道那是谁了,会往冥府跑的鱼精,只有被他指派去北海打探消息,刚刚折返的青湄。 离开北海以后,小妖王并没有放弃从龙女那边打听神木幻境的情况,慕幽也乐得帮他惦记着此事,天帝能早日归来,对谁都有好处。 宫翡畏寒,这个季节正在南方越冬,无法再飞往北海,而青湄不怕冷,原形又是条鱼,叫她来龙宫倒是适合,并且她不像宫翡所说的那样慢吞吞,与其相反,她的动作十分干脆利落,墨昀前脚刚离开水晶宫,后脚她就抵达了北海,趁着书怀不注意,从他们身边熘了过去。 叫青湄来北海的这事,书怀并不知情,他没有关注过墨昀暗中搞的小动作,墨昀也没打算告诉他。虽然青湄这一来冥府,先前的事都要露馅,只是做都做了,书怀责怪他也无用。 谢过冥君提醒,墨昀匆匆离开了大殿,他正要往冥府入口处走去,却远远望见鬼使带着青湄进来了。文砚之遥遥对他点了点头,有意无意地往书怀住处看了一眼,墨昀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门扉紧闭,屋内的人好似还没起身。 是因为昨夜睡得太晚,所以今日起得更晚?小妖王颇有些无言,不过睡够了也好,还能把精神养足一些。 青湄比宫翡要文静得多,她不似后者那般张扬,说话声音也轻,墨昀和她对话,不自觉地也放轻了声音,鬼使低下头,一边翻着手里的小册子,一边往冥府深处走了。 慕幽果然信守承诺,说到做到,即便无法看到神木幻境内部的景象,她也每天注意着幻境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她第一时间都能知道。 据她传过来的消息,风仪和存雪每天都轮着去大神木那边“站岗”,一站就是半个时辰,随后再一步三回头地慢慢熘达回去,由于大神木附近什么都没有,慕幽起初怀疑这是他们制造的假象,但盯了一整个秋天,她却发现了另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第86页 她在大神木的树干上,看到了一个印记,风仪偶尔会把掌心贴上去,随后紧盯着该处,似乎在等什么东西出现,存雪有时也会这么做,但只要他一接近,天空中就突然降下雷电,将他从大神木身边驱逐。 这显然不是神木的差别对待,而是它肚子里藏着的人,对风仪和存雪的感情不同。 慕幽心思缜密,哪怕种种证据都显示己方的推测可能是正确的,她也不会轻易下结论,她之所以确认天帝正在大神木中,是因为她前几日偶然听到了天帝的声音。后者似乎在和风仪对话,但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句,分别是“不要再来了”“知错不改”以及“你进不了幻境”。 前面两句听听就行,最后那一句就耐人寻味了,她说风仪进不了幻境,可风仪为什么进不了幻境? 抱着同样的好奇心理,慕幽继续暗中窥探着风仪的行为,果然,在天帝说完这句话之后,风仪骤然暴怒起来,拔出佩剑就要强行闯入神木。可就在剑锋触及树干的那一瞬间,天雷再次出现,直直照着他噼下来,他狼狈地躲过,却仍被烧焦了衣角。 “我母亲果然在里面……那她为何不出来?”墨昀急急追问,迫切地想从青湄口中听到答案。 青湄有些歉疚地低下头,告诉小妖王她也不清楚天帝此举的含义,既然她说不知道,那就意味着慕幽也不知道,慕幽若是发现了什么,一定会告诉他们。 临出水晶宫的时候,龙女似乎认为自己还会有些新发现,便建议青湄快去快回,青湄如是对墨昀讲了,后者便笑着说了一句“辛苦”——不过青湄倒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辛苦,她在龙宫里住着,快活得很。 鱼姑娘哪儿都好,就是只识水道,不认陆路,墨昀见她嘴上说着“快去快回”,却又站在原地不动弹,便知道她的老毛病又犯了,正准备带她出冥府,却见鬼使带着一副镣铐快步走来,像是又要外出办事的样子。 文砚之认识青湄的时间也不短了,深知她路痴的特徵。从前墨晖每次来冥府找书怀闲聊,都要喝得烂醉如泥,而宫翡常去天宫,丝毫不管妖王,青湄便亲自前来,把不省心的大王带回去。但她一进冥府,就和无头苍蝇一样搞不清方向,文砚之怕她绕路绕到关押恶鬼的牢狱里头,只好放下手头的事,飞奔着把她带进来又送出去。哪想长此以往,青湄习惯了有他带路,更加不记得冥府内部的路线,鬼使欲哭无泪,又无处倾诉,只能默默承受着不该自己承担的压力。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墨昀才听到身后的窗户咔哒响了一声,回过头去,就看到书怀扶着窗框,问他刚刚在与谁对话。 小妖王觉得有些怪异,书怀既然听见了声音,就不该听不出是青湄在讲话。他细细打量着书怀的神色,以为对方又因为自己的擅作主张而生气,可他看了好半天,除了看出书怀精神不好,别的什么也看不出。 “青湄从北海过来,带了一些消息。”墨昀小心翼翼地去摸书怀的额头,发现对方额头不烫,反倒凉丝丝的,再去摸书怀的手,却察觉到那掌心渗出了一层薄汗。 书怀一紧张,就容易出现此类反应,墨昀看他又有些蔫,心下便有些猜测:“又做梦了?” “是。”书怀随口答道,“一从人界回来就做这种梦,还是有心病。” 他顿了顿,又说:“你以后再出冥府,记得叫上我一起。” 先前和树妖对峙的时候,书怀就曾经因为墨昀乱跑而和他置气,小妖王对此印象深刻。但前些天书怀只在冥府呆着,也没见他跟自己一同去人界,分明是放下心来的模样,今日怎又回归成了原来的状态?墨昀眉头微皱,觉得书怀那场梦兴许和自己有关。 然而他不打算追问书怀做了什么梦,令人难以忍受的画面,还是不要三番五次地回忆比较好,否则越想越难受,没过多久便成了另外的心病。 书怀闭了闭眼,在脑内梳理着方才听到的对话,一片混沌的头脑想什么事情都想不清楚,他好不容易才搞清了墨昀想知道什么——现在小妖王最关心的,不是风仪进不去神木的原因,就是天帝不从幻境中出来的理由。 “你母亲在神木幻境里面,青湄方才与你说了。”书怀退到床边,示意墨昀进屋说话,“你进来,我告诉你关于这个幻境的事情。” 看样子天帝以前和他通过气,墨昀一下子振奋起来,乖乖地走进去坐到他身边,等待着他为自己答疑解惑。 大神木中的这个幻境,是三界中鲜为人知的一处所在,对大多数人而言,它更接近于一个传说,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它真实的模样,唯有天宫中至高无上的掌权者,才有资格一睹幻境全貌。神木幻境出现的年代太过久远,已经不可考证,它的存在成谜,作用也成谜,不过慕华曾对书怀提起,神木幻境实际上就是历任天帝专有的“避难所”,因为只有掌握了天帝的力量,才能开启幻境。 当时书怀认为这简直不可思议,手掌大权者怎会沦落到需要避难的地步?然而天帝只是微微一笑,问了他这样一句话:“人间的亡国之君,难道还少吗?” 对于她用亡国之君来比喻自己的行为,书怀不大认同。慕华高贵稳重,并且实力强悍,她不单统率天宫,同时还带领众神将人间治理得井井有条,要说她也会成为末代的帝王,又有谁会相信?
第87页 可时至今日,再想起慕华当年的提示,书怀发觉自己错得离谱。亡国的原因有两种,一是帝王无能,二是权臣作乱,而慕华并没有说过自己无能,也许在那时,她就已经察觉到了风仪的妒忌和存雪的野心。 换句话说,她早就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进入这个幻境。 但她为什么要让书怀知道这件事?墨昀感到其中还有书怀没有提及的细节,刚想追问,后者却把话题引开了,仿佛不愿意谈起这段过往。 “风仪之所以进不去,是因为他没有你母亲的力量。”书怀吐出一口气,慢腾腾地讲着,“当年天宫突发变故,我们都未曾预料到,后来你父亲去天宫的时候,也许正撞见两方争斗,天帝并非冷血无情,退入幻境的那一刻必然要把丈夫也带进去……” 他这段话将尽未尽,直叫墨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后面果然还有转折:“但是他们进去了就出不来,依照典籍中为数不多的记载来看,这幻境是个次品,只能从外面开启。” 墨昀:“……” 那可真是劣质,没想到天宫的建筑艺术也如此差劲,简直比玉盘上那个传送阵法还令人尴尬。 按照这个逻辑,他父母不是抛弃了他,而是情急之下没法把他带进去,这两百年间他们恐怕也一直尝试着破除幻境而出,但始终没有成功过一次。 小妖王心里五味杂陈:“那他们在里面,会不会遇见危险?” “你那爹娘命硬着呢。”书怀哼笑道,“就算风仪和存雪都被熬死了,他们也不会有事。” 他说得如此肯定,想必有十足的把握,墨昀无条件信任他,但仍旧关心自己的父母能否离开神木幻境。 离开的办法自然也有,可现在还不是时候。风仪和存雪的势头未被削弱,书怀的能力也未有增强,仅凭他一人还无法对抗这两位,必须有协助他的力量才行。龙族那边动作有些慢了,还没有做好准备,冥君最近又忙得很,无暇他顾,这样拖下去,最早也得等到来年开春,才能把一切都了结。 在过去的八百年中,书怀从未觉得时间有这么宝贵,也从未觉得冬季是这样难熬。树妖的事结束得太过容易,北海龙族的危机消除得也很简单,这给他造成了一种假象,让他误以为一切都会在春季来临前结束,可如今他们偏偏遇见了晚烛。 他们进不去皇宫,晚烛又躲在宫里,这种情况书怀从来没设想过,自然也不知如何应对,不过灯姑娘每天在城外的时间不短,或许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把她带回冥府。 如果继续拖延的话,明年春天也安生不了,所有的计划又要推迟,想到这儿,书怀有些难受:“可能要多等一段时间,也许是明年夏天,也许是明年入冬……时间太紧迫了,有些事我还是做不到。” “此事但求稳妥,不求迅速,既然他们在神木幻境里不会遇到险情,那就没关系。”墨昀听他这样说,还反过来安慰他,“你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此话说得在理。 书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骂道:“做人真他妈烦。” “那做什么不烦?”墨昀觉得好笑。 似乎做什么都烦,书怀懒得再想,骂两句就够了,该怎样还得怎样,哪儿顾得上别的。 他猛地往后一仰,躺倒在软绵绵的被子里,墨昀以为他又要睡觉了,想伸手把他挖出来,却听见他说:“算起来,你我真正相处的时间倒也不是很长,你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小妖王拉下脸来,“你嫌我烦人,想始乱终弃吗?”他伸出手,在书怀腰际一掐。 不知是触及何处,书怀突然笑了起来,虽然声音很轻,但依旧被墨昀察觉到,小妖王玩心大起,按住他开始上下其手,书怀一边去拍那只手,一边不住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嫌弃你,就是觉得很神奇。” “有什么神奇的。”墨昀突然变回小黑狗的模样,在书怀胸口踩来踩去,“以后几百年几千年地过着,你就不觉得神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赛季初上分的果然都是大师赛选手,当然我是指对面的三位。 第41章 异兽 刚入冬往往不会下雪,雪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时刻前来,这一夜是个风雪夜,城外北风摧折树枝,积雪簌簌被风吹落,掩埋了树下新增的几具尸体。冬季天黑得早,夜晚更加没有行人,皇城之外也呈现出了荒凉的景象。 书怀曾亲眼见过人间的盛世,那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这种景象消失已有许多年。在某种恶性循环的影响之下,贫穷的更加贫穷,富裕的更加富裕,而后者又凭藉着积累下来的财富,来给予子孙后代更好更多的机会。于是阶层进一步分化,矛盾进一步尖锐,最终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紧接着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就要降临人世,或许是天灾,或许是人祸,它们将为人间带来混乱,当混乱结束以后,一切重归寂静,一切重新开始,权力与财富重新分配。 而混乱的时期是要死人的,唯有这种情况,能给大众带来危机感,促使他们去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野兽的嚎叫声由远及近,有尸体的地方总能吸引来这些东西,书怀将身上的大氅裹得紧了一些,但细雪仍然要从他的衣领处钻进去,他不得不握紧了墨昀送他的那块玉。
第88页 此物是件宝贝,其间源源不断地透出热气,仿佛是墨昀身上的温度。书怀把它紧贴在胸前,周身慢慢地暖和起来,手指也不再冻得僵硬,终于可以正常活动了。 前方的树下有一片暗色,书怀提灯去照,发现那是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显得格外扎眼。书怀把灯举得更高一些,见那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青年,看他的服饰不像穷人,却也不是富家子弟,想来出身于一户普通人家。 这名青年的死因是什么? 现下无法回到冥府,所以书怀只能先稍作猜测。 不会有人傻到在冬天的深夜里冒着寒风拦路抢劫,否则钱财还没抢到,自己就先被冻死了。死者大约不是丧生在匪徒手中,书怀在尸体上发现了撕咬的痕迹。 他将尸体翻过来,一张惊恐的脸便映入眼帘,青年死前很惊恐,他是被野兽活活咬死的。 一般来讲,以食腐为生的野兽,基本不会主动袭击行人,它们的身体结构并不适合捕猎,有些机能甚至会退化,但皇城附近的山中,有些年没出现过伤人的兽类,杀死这名死者的傢伙,又是从哪儿跑来的? 簌簌的落雪声再次响起,书怀猛地回过头,于剎那间捕捉到一抹白影。那白色的巨兽消失不见,又突然出现在了他右侧,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咬去。书怀没有拔剑,任由此物逼近,就在那尖锐的獠牙即将触及到他的前一刻,他身前突然出现另一个更加巨大的黑影,灰狼低声吼叫着,一爪将那头白色野兽按进了雪堆。 怪兽不甘心地挣扎,墨昀不耐烦了,便在它身上重重碾了一下。只听得咯嘣一声脆响,不知是哪根骨头断裂,怪兽发出嘶哑难听的惨嚎,书怀情不自禁地堵上了耳朵。 “它又吃人又吃妖精,坏得很,你干脆一剑送它去投胎好了。”小妖王又踩了几脚,直到脚下那玩意儿发不出声音才肯罢休。这东西没有灵智,只会遵循本能而行动,留它一命也没有什么用,倒不如扛个死的带回去,兴许还能剖开肚子观察里面的结构,看它与什么生物更为接近。 雪粒不停地往书怀脸上扑,直叫他睁不开眼,他眯着双眼往墨昀那边看,问道:“你把它踩死了?” “死了,你过来看吧。”巨狼甩掉身上的雪花,又变回小黑狗,踩着松软的雪地摇摇晃晃地跑回来,看样子是想要书怀继续抱着自己。书怀刚伸出手,突然眉头一皱,发觉墨昀的爪子上似乎沾了血,于是他面无表情地推开那颗小脑袋,命令道:“你变回来。” 小黑狗被他推倒,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冰雪冻得嗷嗷乱叫,它忙不迭跳起来,变回了方才的巨狼,哀怨地看着眼前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 “再变。”书怀撂下这两个字,就绕过小妖王,径直走到那具野兽尸体旁边。墨昀乖乖地变回了人形,像条小尾巴一样缀在书怀身后,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那几脚威力强劲,直接把对手踩成了肉饼,这头葬身于狼爪之下的野兽通体雪白,隐约带着花纹,看起来像只大老虎,但仔细一看却又不是。 这说虎不虎的畜生叫什么名字?书怀看着它,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种东西,又或许是听过他人描述。 人活得久了,时间线多少会有些错乱,但某些事只要一想,还是能想出个大概。眼前这个白色的神秘生物,在八百年前就出现过,不过只是出现在了百姓的传闻之中。 时逢乱世,妖孽横行,这也是从前横行霸道的怪物之一。 传说此物好杀戮,喜欢吞食各类生灵,书怀早就听说过它,但直到今日才亲眼得见,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这玩意儿只是人们胡编乱造出来,专门吓唬小孩子的东西。 但关于它的名字,书怀倒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光记得它是在雪中潜行的怪物,所以通体洁白。 忽然面前的躯体上燃起熊熊大火,一点亮光飞速接近,书怀连忙退后,拉上墨昀就要离开。仓促间小妖王回头望去,但见熟悉的红色衣裙出现在风雪之中,想来晚烛刚刚就在城外活动,早已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 “为何要走?”墨昀感到很奇怪,晚烛不一定抱有恶意,虽然放了把火,但也没有烧到书怀身上,后者缘何躲避? 书怀当然知道墨昀在想什么,他打了个哆嗦,嘴里骂道:“你以为我想走?这天气见了鬼,我再不回去躲着就要冻死了。” “可她若再伤人……”那责任由谁来承担? “她不会再伤人了,起码冬天不会,城外这些人都等着她的火,她顾不上找麻烦。”书怀头也不回,脚底抹油一般熘得飞快,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了,从头到脚都冒着冷气。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树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书怀抬手在树干上一拍,又把墨昀的脑袋向下按去,拖着小妖王从裂隙中间钻了进去。 晚烛本是好奇他们在做什么,便跟着跑了一段,然而当她追上来的时候,却只看到树上的裂缝缓缓闭合。她顿时愣住了,她没有亲眼见过书怀进冥府的情形,只是从其他妖物口中听过一些传闻,她从来都不知道,冥府的入口竟然就隐藏在人世间。 灯姑娘立刻想到书怀那个小妹妹,她总觉得那个小女孩也藏在这棵树里面,可她不属于冥府,没有得到冥君的授权,不管怎么拍打,也敲不开那扇门。
第89页 敲了好半天,她还是决定放弃,待到书怀下次来人界,她再过去问问也不迟。 就在她念叨这件事的同时,刚刚回到冥府的书怀猛地打了个喷嚏,他怎么也想不到,灯姑娘居然也开始期待着再度相遇。 “等下次天气好了,再到人界去找她。”书怀揉了揉鼻子,感慨道,“不过那雪中的怪物,要怎么防备它们伤人?” 人间的寒风冷飕飕的,夹带着雪花噼头盖脸地朝晚烛砸过来,她明明不怕冷,却突然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天宫没有季节变化,虽说有些单调,但绝对适合定居,只是没有人能轻易在此定居。 宫翡在南海待得无聊,打算去找青湄,后者却被小妖王派去了北海龙宫,她闲得没事干,就顺着天梯跑到上界,赖在风仪的地盘上不走了。 她从前也常这样做,风仪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仅存的那点儿私心在阻止他把宫翡赶走,他抬头看向架上那只打瞌睡的鸟儿,轻声道:“你在人界……” 鸟儿睁开眼,等着他的下文,可这时候他又不说话了。大鸟拍拍翅膀,从架子上飞下来,围着风仪转了两圈,最终落到他的棋盘上,把他布下的珍珑搞得一团糟。 “休要乱动。”风仪瞥了她一眼,她便歪着头也看回去,嘴里问着:“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想说的。”大约是那点儿柔情突然又消失了,风仪恢复了尖酸刻薄的本性,“你赖在我这里,可是有通敌之嫌,那小狼崽子就不管管你?” “他整日谈情说爱,哪里顾得着想别的。”大鸟晃晃脑袋,跳下地变回了女人模样。宫翡伸手从桌上拿了颗桃子,舒舒服服地霸占了风仪的床,风仪没好气地叫她下来,威胁她若是把桃汁沾到床上,就把她的毛全都拔光,用来清扫积灰。 他每次都这样,宫翡早就习惯了,他也光是嘴上说说,都过了一千年也没个实际行动,而这回也和从前相同,直到那颗大桃子都进了宫翡的肚皮,风仪也没有真正过来拔鸟毛。 主要是他拔鸟羽也没什么用,天宫中的一切都洁净不染纤尘,压根就不需要鸡毛掸子。 宫翡踢掉鞋子,开始在那张床上打滚,风仪有些头痛,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她。她的破坏力太强了,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再齐整的摆设也会被她打乱。 看着那七零八落的棋子,风仪也没了兴致,这时宫翡闹够了,又吵着要喝茶,他无可奈何地倒了一杯给对方送过去,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个小杂役。 这只鸟在前任妖王手下做事,也不知道都办些什么,墨晖似乎也很嫌弃她,然而禁不住慕华喜欢,因此宫翡常常被带来天界。千载寒暑也似朝夕,岁月无法在她身上留下哪怕一道痕迹,风仪现在看她,还是像看到从前的那个姑娘。 也许她的确没有改变一分一毫,倒是自己变了许多,甚至正在逐渐接近另一种极端,可能正如宫翡所言,自己变成如今的样子,是件很可惜的事情,想到此处,风仪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 他们的距离很近,宫翡能听见他在嘆息,刚想开口问问他想到了什么,却听到殿外传来一阵喧譁。 风仪眼睫轻颤,突然在宫翡肩上推了一把,轻声道:“你先躲起来。” 然而为时已晚,他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一人摇着扇子走进来,面上挂着伪善的笑容:“要谁躲起来?” “又是你这自大狂。”宫翡骂他,“寒冬腊月摇扇子,你也不怕冻死。” 来人正是存雪,风仪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只是先前对付北海龙族的时候略有合作,既然这位天生神想要与同类自相残杀,人仙当然乐意帮忙,但若是没有成功,双方就不会再有下一次联合针对北海的行动了。 如此明目张胆地前来,倒也不怕被天生神抓住把柄,先前自己去寻他,还要挑没人的路走,活像只躲躲藏藏的大老鼠。风仪盯着存雪看了一会儿,越看越不顺眼,后者倒是浑不在意,反而面带笑容地从身后拉出一头巨兽,说是把宝物带来与人共同观赏。 纯白色的身躯,赤红的双目,尖利的獠牙,令人望而生畏的体型,风仪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问道:“你疯了?你把它带出来是要做什么?” 自打没做成天帝,存雪就在殿内闭门不出,整天搞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各种各样的傀儡,也有面貌奇特的异兽。那些傀儡放在他屋里,倒是于他人无害,可这群异兽就不一样了,其中某些嗜杀成性,曾经撞坏铁笼上的锁链逃窜而出,带来了不少麻烦。 风仪永远无法忘记,八百年前就是这种潜行在雪中的野兽,夺去了无数凡人的性命。 他没有来到天宫之前,也曾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凡人,深知人世艰辛,生存不易,而有些人原本幸福美满,却无端遇此劫难,这如何叫他不心痛? 那时存雪自认罪责,说这些异兽逃脱是由于锁链松动,恳求天帝留下几头给他,天帝当然没有答应,甚至还亲手将它们全部杀死,没想到存雪趁着天帝不在,又做出了这种怪物,其目的昭然若揭。 巨兽突然高声嘶吼起来,双眼紧盯着宫翡,嘴里滴滴答答地流下口水来,它似乎是饿了,想用鸟肉来填饱肚子。风仪把宫翡挡在身后,拔出剑来指着面前的怪物,假如它有所动作,立刻就会迎来穿心一剑。
第90页 “你真无趣。”存雪扯了扯嘴角,带着自己的异兽折返,宫翡探出头来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这傢伙疯得离谱,待天帝归位之后,定然要惩治他。 风仪紧紧握着佩剑,丝毫不敢放松警惕,那种危机感仍然缠绕着他,他觉得存雪肯定还想做什么事,绝对不会轻易离开。 像是在证实他的猜想,一道白影骤然飞入殿内,四只巨爪拍在地上砸出深坑,它动作迅疾,眨眼间越过风仪的肩头,张嘴去咬他背后的宫翡。 “存雪你死全家!”宫翡变回大鸟,堪堪躲过怪物的嘴,呼啦啦飞到高处。那异兽还想去追她,却被风仪连刺数剑,鲜血喷薄而出,将它雪白的皮毛染成艷红,又如溪水般流淌而下,弄脏了风仪的床铺与地板。 “宫翡……”看到如此惨状,风仪抹了把脸。 大鸟以为风仪关心自己,便落在他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然而下一瞬,她却听到对方说:“你得给我把床收拾干净。” 宫翡:“……” 怕她不明白似的,风仪又补了一句:“直接扔掉就好,还有地上这些——”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紧接着自言自语道:“换个地方住算了。” “我去冥府找妖王了。”宫翡拍拍翅膀,“后会有期。” “阿嚏!”墨昀躺在床上,突然觉得鼻子很痒。书怀以为他着凉了,便递过来一杯热水,小妖王默不作声地接过水杯,一边喝水一边出神,他总觉得自己幼时从父亲口中听说过那种异兽,但他愣是忘了它们的来历。 这也不能怪他,父亲给他讲故事的时候,更侧重于此物的凶残,而忽略了另外的细节——说白了就是光顾着吓唬小孩子。墨昀随手把杯子放在床头的矮柜上,郁闷地翻了个身。 第42章 雪后 这些天不再下雪,于是书怀又开始往外面跑,大约是被冻习惯了,竟也不觉寒冷,墨昀跟着他在人界熘达,时不时还能看到些颇为有趣的景象。 书怀早就摸清了晚烛的行动规律,灯姑娘的作息日夜颠倒,她白天在皇宫里躲着,只有夜间才出来活动,毕竟不止是凡人需要休息,精怪也同样要在闲暇时间休整。最近他忽然又不打算主动去找灯姑娘了,想等对方来找自己,便刻意错开时间,专门在晚烛藏进皇宫的时候进城。 雪后空气清凉,提神醒脑,那些残留的困意被一扫而空,书怀抱着化作小黑狗的墨昀,在街上四处乱转,他可有好些年没来过这里了,而今眼看着行人都变成了新面孔,景物却还保留着从前的样子,竟然也有种新奇感。 早已过了几百年,当年的街坊四邻也转生了无数次,书怀和这些人在冥府多次相会,但只有最初的那一次,他们还认得他。如今的皇城中,当然不会再有书怀记忆中的面容,可无论经过多久,平民的日常生活却还是和从前一样。 另一只小黑狗从书怀脚边跑过去又跑回来,不远处有个老人坐在大青石上,笑容和蔼地看着它。这小狗肥嘟嘟圆滚滚,两只耳朵不停地动来动去,尾巴也摇得十分欢乐,书怀看它有趣,便拍了拍怀里的墨昀,轻声说:“快看,是你兄弟。” 墨晖和天帝就生了墨昀一个,他哪儿有什么兄弟,小妖王不用睁眼去看,就知道书怀的意思是那小狗和他现在的模样很像。他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并不想理会书怀,旁边还有凡人,若是叫他们听到狗在说话,岂不是要被吓坏? 见小妖王无动于衷,书怀倒也不生气,他抱着墨昀坐到那老人身旁,笑着和对方搭话:“这位老人家,前头那只正在玩雪的,可是您养的狗?” 老人性格豪爽,在他身上寻不到半分暮气沉沉。听到书怀问起那只小狗,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说他只是看这小傢伙可怜,不忍心叫它饿肚子,便分了两口饭吃,没成想它就赖上了自己,不过有这样一只小东西作伴,日子倒是更有趣了些。 “活泼一些好啊,”书怀也跟着老人一起笑,“您看我这只,成天懒得不行,动也不动一下,出门就要抱着,麻烦得很。” 墨昀还没有睡过去,就听见书怀这么胡编乱造,他睁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想要警示这人注意言论,不要信口开河。然而书怀浑身是戏,见小妖王瞪着自己,竟然还装出一副委屈模样,把怀里的小黑狗给那位老人看,嘴里还抱怨着:“小白眼狼天天吃我家的饭,现在还想吃我。” 老人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拍着大腿笑了起来:“你说它坏话,它不高兴了。” 小黑狗嗷嗷叫了两声,怒气沖沖地踢了书怀一脚,书怀眨了眨眼,竟然把他放开,赶他去找他的“兄弟”。 早知道就不偷懒了,若他如今是人类青年的外表,书怀决计不会将他赶过去和狗一起玩耍,墨昀只觉这是自作孽不可活,他对天发誓下次再也不变成狗来人界。 不过书怀说这小狗是他的“兄弟”,看起来也没什么错,此犬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如今灵智已开,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也无法幻作人形,但已经可以听懂人言,若是多加修炼,说不定将来还能在天庭相遇。 小妖王有意拉拢它,便卧在枯黄的草丛里,朝着那边汪汪叫了两声,对方竖起耳朵,惊异地朝他看过来,围着他跑动两圈,也趴在了他身旁。
第91页 经过一番“交流”,墨昀发现这位狗兄弟没什么大的志向,也无意修炼,仅仅是想活得久一些,陪在老人身边,报那一饭之恩,既然如此,那他也不好横加干涉,只得告诫对方看好自己的恩人,这几日不要在夜里出门。 小犬蹭了蹭墨昀的脑袋,对他表示感谢,紧接着迈开步子,朝那边的老人跑去。老人弯下腰来,张开双臂接住它,任由它在自己脸颊上舔来舔去。此刻已近正午,书怀估摸着他们是要回家,便向老人道别,又从那团枯草中把墨昀拖出来,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走到一处僻静深巷,小黑狗突然跳下地,变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书怀“咦”了一声,似乎是在好奇墨昀为什么突然不想做狗,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去问,就听小妖王说:“你方才说谁懒呢?” 书怀哭笑不得,他不过是逢场作戏,才那么胡说两句,小狼崽子竟然还记仇,这可叫他怎么解释,他若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是胡说八道,恐怕墨昀要更加生气。 看着那高大的人影渐渐逼近,书怀蓦地警觉起来,一句“别咬人”脱口而出,只可惜墨昀动作迅疾,在他开口的同时就啃了他一下——好在这回没有去啃他的肩,否则他又要面对鬼使和冥君异样的眼光,以及雪衣好奇的询问。 “养你还真不如养条狗。”书怀推开他,感觉自己快要断气,“早知道我就和龙王商量一下,把你关在北海的水晶宫……” “晚了。”墨昀说,“你都答应了,难不成还想反悔?” 书怀嘻嘻笑道:“不瞒你说,我最初就是打算敷衍你一下,想着等你父亲回来,就叫他给你说门亲事。” 没想到他当初放任自己为所欲为,竟然是怀抱着这样的心思,墨昀按住他的肩膀,又舔了舔嘴唇:“那你现在怎么想?” “不说这个,你觉得我办事公正吗?”对方答非所问。 小妖王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他仔细考量一番,发现书怀行事谨慎,不因天界乱象而看不起众神,也不因人界的某些败类而对凡人抱有偏见,对妖族亦是如此。能够分清善恶,而不是一棒子打死,这应该也算得上公正。 于是他就点了点头,可书怀看着他笑了半晌,又问:“我一直以来是在追求什么,你可知晓?” 墨昀虽然没从他口中听到过这些,但多多少少从文砚之那儿了解了一些,书怀一门心思追求绝对公平,追求涵盖所有的“大爱”,但似乎至今没有成功。 “突然说起这个,是要做什么?”墨昀不解地皱起眉头,想不通对方为何提及此事。 “我只是想说,只要我还受情感制约,绝对的公平就不会存在。”书怀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对着你,我还讲究什么大爱,讲究什么公正?我总有偏私,还是叫别人去追求它吧。” 这时候小妖王倒是脸皮薄了,三言两语被撩拨得满面通红,他死死抱住书怀不肯撒手,过了好久又悄声说道:“凡事总要有个理由。” 书怀知道对方想表达什么意思,在水晶宫的时候,墨昀为了摆脱与剑同眠的厄运,非常较真地给他罗列出了心动的一切原因,洋洋洒洒写满了几大张纸,现在是轮到他来做墨昀做过的事了。 情感这种东西很奇妙,有些时候它突如其来,显得太过不可思议,但追根究底,这条汹涌的河流总要有一个发源地。书怀想了想,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能让他多看两眼的,必定要有一副好皮囊,还得是个乖巧听话的性子,墨昀恰好二者兼备,又在初遇的时候对他笑了笑,那一笑正中红心,这才害得他从最初就开始有所偏向。 见他一直不作声,小妖王便催促他赶快开口,书怀感到十分无奈,只得如实陈述:“你长得好看,脾气又不差,我就是欢喜你对我笑,还能怎么解释?” “原来这世上还有你无法解释的东西,”墨昀牵起嘴角,“那我以后多对你笑笑,你岂不是更加欢喜?” 自从入了人间,墨昀就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许多技能,书怀拍了拍他的脸,心中不禁生出无限感慨,自己可真是辜负了天帝的期望,非但没能追寻到大爱,还把她儿子给带偏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心虚,不知道天帝从神木幻境里出来的时候,会不会因此大发雷霆。 在墨昀与狗兄弟汪汪汪交谈的同时,书怀也同那位老人相谈甚欢,人到年老,总爱回忆从前的故事,遇到愿意和自己说话的人了,就会把那些过往讲给对方听。 这名老人早年命途多舛,幼时便父母双亡,后来娶妻生子,本以为从今往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妻子难产而死,一双儿女又过早夭折,留他孤身一人活到这个岁数,早就看淡了一切。金钱名利对他而言自然是过眼浮云,就连生死也都成了无须在意的小事,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大概也就是人间风物。 他家中并不富裕,有时候甚至还吃不上饭,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仍捨得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一条小狗。至于理由,不过是看那小东西孤零零的,没有爹娘也没有兄弟姐妹,活像是当年的自己。 凡人就是这样奇妙,在某些人的心里,总藏着一点隐秘的善良。书怀之所以未曾对他们完全失望,也正是因为这些善意。
第92页 可人要是狠毒起来,那也非常可怕,古往今来多少人想救世,都是怀抱着改变这种现状的心态,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人成功过,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他们都没有成功过。 人性是善还是恶,也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性善论与性恶论都有各自的支持者,但书怀倒是觉得,婴儿刚降生的时候,就如同一张白纸,是他们所受的教育和所处的环境,在白纸上增添了颜色。 假如四周是黑的,那白纸很有可能会被侵蚀,假如四面八方都不染纤尘,那它完全没有理由凭空变作漆黑。环境对人的影响力不小,它会动摇人的心性,也会限制人的认知,在阴暗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无法理解什么叫做善良,因为身边所有人都在教他自私自利,不能和这种人谈论善心,就像不能对井底之蛙描述大海一样,那些事情,他们根本就听不懂。 天宫中的那些人仙,在飞升之前也曾经生活在下界,按理说得道者不应该具有功利心,但他们在人间的经历,多少会对其心性造成影响,而当心志不坚定的时候,他们实际上已经偏离了“道”。 那位有一条小狗相伴就已满足的老者,倒是比他们更接近于神圣。位列仙班,又究竟能比普通人高贵多少呢?如今的上界,不管是人仙还是天生神,都背离了自己的“道”,他们太注重比较,在平坦的道路上,竟也迷失了方向。 自己好像也不比他们好多少,成天自我比较,似乎也不太对。书怀自觉境界不如身边这名老者,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雪后的人间很美很干净,粉妆玉砌像是仙人的世界,一切丑陋似乎都被掩埋在这片纯白之中。四下里静得出奇,令人不忍心打破这份安宁,是以墨昀没有再说话,书怀也没有再开口,他们就这样肩并着肩,在落雪的街上慢慢走着。 路面上很滑,有些地方结了冰,石桥上最为有趣,行人须得扶着栏杆,才能平稳地过桥。书怀故意不提醒墨昀,想看他是否会跌倒,后者貌似一无所觉,然而就在他即将踏上桥面的那一瞬间,书怀却看到他把脚收了回来,不怀好意地回头看向自己。 “怎么不走了?”书怀尚未反应过来,小妖王却早已看穿了他的计谋,一把将他推上了桥。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书怀想把墨昀推进坑,没成想自己掉了进去。桥面被雪水浸润,此刻更是滑熘熘的,书怀站也站不稳,干脆抛弃自己的脸皮,跳起来挂在墨昀身上,横竖这边人少,没有谁看得到他们,小狼崽想要胡闹,那就陪他胡闹。 他们闲得没事干,在桥头折腾了半天,谁也不肯先上桥,到最后只好一人扒住一边的桥栏,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墨昀一路走着,不忘观察桥上的浮雕,不得不说凡人的创造力很神奇,无论是光辉灿烂的文化,还是留存百年的古蹟,都是美到难以评述的存在。浮雕栩栩如生,每一块石板上都是一段故事,小妖王将它们连起来看,发现这些像是民间的传说。 大多数传说都是凡人对过去的美好想像,有时还夹杂着对未来生活的期待,墨昀看得入了迷,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这些浮雕所描绘的场景纷繁多样,有春花秋月,也有夏雨冬雪,各路神明往来其间,众多生灵都在画面中占有一块小角落。它们很真实也很细緻,不知是匠人的想像,还是从前就发生过的故事。 书怀早就下了桥,在另一头等着墨昀,他知道人界的事物对墨昀而言十分新奇,因此不去催促,任凭对方慢悠悠地走着。 冬天的日轮也是白色,挂在天上像是一个大雪球,虽然它的光芒依然刺眼,但好歹不像夏季的骄阳那般炽热。书怀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回桥栏。 过了这么多年,世道都变了,皇都也改姓了,这座桥却还在此处,八百年风霜雨雪侵蚀了桥上的花纹,人来人往马蹄纷踏,脚下沾着各地的软尘,让这座桥染上一些不同的色彩。它如此孤独,数百年无人长相伴,它却又不孤独,因为每一天每一年都有人从它这里走过,那些看似陌生的脸孔,有多少曾是它的故人? 桥栏上的浮雕,好似又新增了一块,书怀伸手拂去落进凹陷处的雪花,看着那说新不新、说旧不旧的刀锋。 大雪纷飞,埋葬万物,唯独埋葬不了在冰天雪地之中依旧燃烧的火焰,有一群人围着它取暖,他们衣衫褴褛,却面带笑容。而在他们身旁,有位年轻的姑娘倚在树干上,她手中提着一盏灯,小小的火苗在灯内跳动,与地上那熊熊烈火有着相同的形状。 匠人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细节,这不知是在何年何月出现过的画面,竟也被那双眼紧紧抓住了。 晚烛常来此处,这场景她一定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又累又困又困又累,我不知道我在写什么,一切全凭本能。 第43章 未泯 冥府的入口设在大树里面,这一度令书怀很好奇,如果是为了隐蔽性,那为什么不把入口藏在水底?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后来从严青冉口中得到了:经常出入冥府的是鬼使,而文砚之不会水,把大门藏在水中的话,他虽然死不了,但容易被呛住。 因此,为了文砚之的鬼身安全,首任冥君把大门藏进了树干。 但这样一来,就有更多的麻烦接踵而至,比如现在,书怀就看着树下的那人发愁。
第93页 大鸟远远地看到墨昀,便挥动翅膀从光秃秃的树枝上飞起,风仪百无聊赖地玩着指间那两片草叶,略一抬眼往书怀这边看了过来。 这俩人天生八字不合,彼此看不顺眼,风仪丢掉手里的枯草,双臂环在胸前,将书怀上下打量一番,习惯性地嘲讽道:“在人界待了这么久,是又想拯救世人了吗?逆天而行……你连如何遵循‘道’都不懂,竟还有脸拿着天帝的佩剑。” “此天道非彼天道,众神若是认为自己是天道,那我当然要逆天而行。”书怀挑衅似的回了一句,“你们肯承认天命不由自己所管控吗?如果肯承认,我与你们一起遵循天命又有何妨?” “总有些叛逆的念头,怪不得追寻不了大道,不守规矩,终要游离于三界之外。”风仪哼笑。 “说得好像你能够领悟大道一般,你若是一心向道,也不至于生出如此可怕的功利心吧?”书怀也笑,“当嫉妒的情绪在你心中生根发芽的那一刻,你已经被你的道所抛弃了。” 风仪本就不善言辞,再加上自己不占理,自然无法反驳他的言论,故而他放弃了与书怀争辩,只叫对方小心一种通体白色的食人异兽。存雪疯得太可怕,风仪不想看到自己生活过的人界被毁,不得不将此事告知书怀。后者听他表明来意,也愣在了当场,但他不是惊讶于风仪竟然帮助自己,而是惊讶于存雪的所作所为。 要知道这种东西八百年前就出现过,难道当时存雪就包藏祸心,想要搞件大事?书怀的思绪骤然被打乱,他瞟了风仪一眼,破天荒地对他道了一声多谢。风仪道貌岸然地表示这是自己的职责,却又猛地出手去抢书怀背上的剑。 书怀深谙此人脾性,对这一手早有准备,风仪还未碰到剑柄,他的身形就移动到了十步开外。但风仪之所以能修炼成仙,与其自身的坚忍不拔也有密切关联,他一击不中却还不肯放弃,只见两道白影上下翻飞,竟然在冥府大门口打了起来。 “轰——” 树干上突然裂开一条缝,而鬼使就站在这道裂隙中,手中捧着几颗明珠,他脸上的表情极度冷漠,整张脸都像是被冰镇过的大石雕。 “光天化日,公然斗殴……”鬼使的视线从书怀和风仪面上扫过,“你们两个疯得可以。” 他一出现,书怀便收了手,风仪念着他资格老,也不好在他眼皮底下放肆,两人视线交汇,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嫌弃。 刚想冲过去把风仪暴打一顿的小妖王也默默退了回去,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他主动开口询问鬼使是否需要帮忙。 “护城河上有人凿冰,不知是想游水还是钓鱼,总之他淹死了。”文砚之依旧是冷漠的态度,声调平平毫无起伏,“不会水就该乖乖地在地上呆着,这下可真有意思,大冬天我还要揣着避水珠去捞水鬼。” 原来他的假货避水珠是做来应付这种情况的,墨昀醍醐灌顶。书怀一听文砚之要下水捞水鬼,立刻精神起来,为了不让对方回冥府告自己的状,他决定主动请缨,将功赎罪,替鬼使去钻那条冰封的护城河。 风仪还是想抢桃木剑,他一听书怀要去,也找鬼使借了颗珠子,两个白影一前一后地赶往护城河。在旁观者看来,这场面十分滑稽,墨昀咳嗽一声,企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宫翡冻得不停发抖,鬼使叫她先进冥府等着,他把宫翡推进大树,又叫墨昀转告风仪,说那珠子不用还回来,可以自己留着玩儿,继而转身躲进了门。小妖王站在凛冽北风中,被飞扬的雪片拍了一头一脸,只觉得凄悽惨惨戚戚。 冬天的河水冷得要命,纵然书怀手握避水珠,不会被沾湿衣裳,也能感到那阵刺骨寒意,风仪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毕竟他是真正的人仙,护体真气足以让他寒暑不侵。书怀回头瞥了风仪一眼,发觉他始终盯着自己的后背,像是伺机而动,马上就要抢夺他的佩剑。 “能不能别看了。”书怀没好气道,“冥府办事,你跟着下来干什么?” “你管得着吗?”风仪呵呵冷笑。 为了防止他突然发难,墨昀始终拦在他和书怀之间,听到他挑衅书怀,便瞪了他一眼。风仪心里有些不快,开始靠辈分压人:“要按辈分来讲,你还得叫我一声叔,墨晖是怎么教导你的?没大没小。” “风仪,我发现你真的是不要脸。”书怀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墨昀往前推,他看到前方出现两团幽幽的光,想来文砚之口中的水鬼就在那头,他把墨昀打发去抓水鬼,自己拔剑又和风仪打了起来。这下他不觉得穿太厚出剑麻烦,也不觉得在水中用剑不舒服了。 他们两个的相处模式尤为奇特,明明是一见面就要互相辱骂,进而大打出手的恶劣关系,但偏偏又能聊上两句——虽然说不了多少就又要开骂,紧接着继续打架。墨昀下水本是想保护书怀,结果这两人打得开心,却把他赶去捉水鬼,他不免有些悲愤,含着怒气和怨气又瞪了风仪一眼。 被他在心里记了一笔帐的那位对此一无所知,他和书怀你来我往地过起招,两道剑影上下舞动,没有什么花架子,快准狠的招式中暗藏杀机。有那么一瞬间,他们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却又不约而同地放弃。
第94页 “听说你设了五个局,想要杀死我?”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书怀竟还有心思和风仪聊天,后者早就知道他能推测出自己的目的,因此并不惊讶,面上反而绽开一个笑容:“原本是那样打算的,不过改了主意。” 改了主意?书怀认为他满口胡言,不可尽信:“你何时有改变想法,我怎么看不出?我看你还是想弄死我。” “你我之间的矛盾,来源于理念的不一致。前些天我想通了,与其让你作为我的反对者去死,倒不如叫你作为认同者活着。”风仪突然放慢了速度,似乎真要对他好好解释一番,但书怀知道这都是假象,趁着这一时机,他做好了后撤的准备。发现书怀要逃跑,风仪不再装模作样,他猛地刺向书怀胸前,后者在水底的石块上踩了一脚,借力向后游去,剑锋擦着他的外衣划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剑锋又至,这次的目标不是书怀本人,而是他手里的避水珠。想必风仪后来听了北海那帮人仙的汇报,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书怀也尝一尝失去避水法器的滋味,最好能把他呛死。 “想毁掉我的珠子……你又不打算要认同者了?”书怀戏嚯道。 风仪收了剑,仿佛刚才痛下杀手的不是自己。他把避水珠藏入袖中,瞥了书怀一眼,反唇相讥:“你不也想毁掉我这一颗吗?” 看他没有再打的意思,书怀便也收了兵器,但这不代表他们打算就此安静,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开始唇枪舌战,比真刀真枪的架势还要精彩几分。 可惜小妖王无暇欣赏这份精彩,他带着那两只水鬼在不远处看了许久,早已等得不耐烦,恨不得径直冲上前去,把书怀扛回冥府。 可他现在做不到,如今他提着两只鬼,左手提着大的,右手提着小的。这两个傢伙都不会水,哪怕死后变成了水鬼也还是不会,墨昀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抱在一起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喊着救命。 护城河的底部只有鱼和水草,根本没人听到他俩呼救,这两只鬼也不知是在此等了多久,才等到一个接他们去冥府的墨昀。 由于深受民间传说影响,水鬼在墨昀的印象里,都是会藏在水底拉人替命的,但这两位然生性纯良,没有害人的坏念头。水底太过阴冷,来来往往的又没有其他生物,是以他们看到墨昀仿佛看到了大救星,墨昀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就看到两团绿光哭号着扑过来黏在自己身上,求自己把他们带走。 饶是墨昀从鬼使口中听说了许多非常规的例子,也没有听他讲过怕水的水鬼,直到这两只鬼被他抓在手里,他也还是懵的, “仙君。”左边那水鬼突然开口,“这,这二位……打完了没有?” 以凡人的思维,很难想到来替冥府接引鬼魂的会是妖族,墨昀先前只说自己是替鬼使前来,因此这只鬼理所当然地把他认作了神仙,墨昀不欲辩解,极有耐心地安抚他一番,便要上前劝走书怀。 正在这时,墨昀右手里那只小水鬼却突然开始哇哇大哭,仿佛到现在才认清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他哭声太大,不光是引起了书怀的注意,连风仪也闭上嘴,满心疑惑地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 “我们该回去了。”墨昀见机行事,劝书怀往回走,“鬼使还在冥府等着。” 书怀还没有吵够,但误了正事总归不太好,他摸了摸鼻尖,勉强答应了墨昀的请求。风仪大约也累了,没有再找他的麻烦,也跟着他们往水面上浮。 那只小鬼还在抽抽噎噎地哭,大的不住安慰他,一路上就没闭过嘴,书怀感觉这大兄弟过一会儿就要口干舌燥,待回了冥府还得给他先倒杯水喝才行。 文砚之光说有人淹死了,也没说淹死了几个人,书怀看这两只鬼都是新死鬼,大的又老安慰小的,便猜测他们是一起落水,从某个方面来讲,这也算是过了命的交情。 不过两只鬼的穿着打扮天差地别,大鬼的衣裳一看就是上等面料,身上的玉佩成色也极佳,而那小鬼衣衫破旧,头发乱蓬蓬的,却像是个流浪儿。他们俩一定不是亲人,也不会是好友,大约是一个先掉进了水,另一个恰好路过,忙着去救人,没想到把自己也给淹死了。 “是谁在河面上凿了那个冰窟窿?”书怀回过头,在他们脸上扫视一番,小鬼吸了吸鼻子,十分不好意思地认了罪。原来是他嘴馋,突然想去河里捞鱼,谁知脚底打滑没有站稳,掉进了自己刚刚挖开的冰洞。 “不会水就离河道远一些。”书怀觉得这孩子可真是皮,但也是挺可怜的,平日里大概吃不到鱼,才会想着去河里捞。他把视线转移到大鬼身上,又问:“那你呢,你怎么回事?你是去捞鱼还是捞人?” “我,我是去捞人……”大鬼讪讪道,“我一着急,就忘了自己也不会水……然后,呃,然后就这样了。” 然后就这样了。 他倒是很乐观,说完还笑了笑,但书怀却笑不出来,他能看得出这只大鬼生前也是个备受宠爱的小公子,模样还年轻得很,结果就因为这事丢了性命。 小鬼太过内疚,看了对方两眼又开始哭,不停说自己命贱,还连累了贵人。书怀本想教训他两句,看他后悔成这样,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第95页 “哪有谁的命是贱命啊,我也不是什么贵人。”大鬼倒是看得开,“大家活着都是人,死了也都做鬼,早死晚死都一样,你我同时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还能做兄弟。” 说到这里,他兴致勃勃地盘算了起来,仿佛马上就要去重新做人了一样。他爹娘死得早,他卡着这个年纪去投胎,说不定还能做他俩的儿子,他还没见过他爹娘长什么模样,下一世或许能见一见。 他还挺乐观的,既没有执着于生,也没有纠结于死,看样子他平时没少读书,年纪轻轻便能拥有如此心态,实属难得。 这时候风仪又来煞风景:“你不是讨厌富家子弟吗?” “你别张嘴就乱放……乱说话行吗?”书怀顾忌着有小孩子在场,硬生生改了口,“我何时说我讨厌富家子弟?” “那倒是我猜错了。”风仪哼了一声,“你妹妹的事,你就当真不在意吗?” 书怀就料到他会拿雪衣说事,便一句话顶了回去:“谁四处作恶,我就讨厌谁,不管是穷是富,是人是仙。” 听出他意有所指,风仪挑了挑眉:“我看你也挺讨厌我的。” “对。”书怀毫不掩饰,“因为你欠打。” 墨昀一直在听他们两人对话,这时猛地笑出声来,风仪怪异地看向他,又问:“宫翡在何处?” 宫翡当然是在冥府,墨昀松开那只大鬼,腾出手来指向前方那棵老树。风仪松了口气,忽然又往天上望去,嘴里说着:“存雪疯得厉害,你们先看着那傻鸟吧,千万别叫她来天宫找我。”他似乎早就打算开熘,话音未落,人影便凭空消失了,一道流光直入云霄,仿佛要化成天穹上的一颗星子。 要说风仪这人也真奇怪,他明明就是要给冥府这边找麻烦,也是真的想抢走桃木,甚至还参与了当年天宫的动乱,但他仿佛良心未泯,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要跳不跳,要退不退,直叫旁人看得心惊肉跳。 书怀就一直看不透他的想法,他在死磕到底和浪子回头之间摇摆不定,连带着别人对他的态度也得摇摆不定,谁知道他明天又想干什么? 这恰恰体现出风仪内心的混乱,他已经失去了确切的目标,现在他心性不坚,可能还不如当年刚刚飞升上界的时候。书怀没有见过他意气风发、无所拘束的模样,但宫翡应当是见过的。 凡人常说“良心未泯”,其实良心也要靠理智来把控,只要理智尚存,人的良心就还在。 存雪已经烂到了根基,待到慕华回来,最先收拾的一定是他。书怀不太清楚当年的动乱具体有谁参与,但根据他对天帝的了解,眼下的天宫众神,回头起码要被慕华换掉一半。 “还是得叫宫翡劝劝他。”书怀叩开冥府的大门,“这傢伙虽然讨厌,但应该还有救。” “他要是不愿意别人来救,那你也没办法。”墨昀回头看了一眼,见远方出现了人影,便催促道,“有人来了,快走快走。” 第44章 不利 书怀和风仪之间的那点儿恩怨,在三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看到他们两个又凑在一堆的那一刻起,文砚之就知道这水鬼一抓就得抓到天黑。冥君见他回来,倒也没有责备,只叫他下次悠着点儿,别一不留神让风仪把书怀给整死了。 有句话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文砚之打心眼里认为书怀也是个祸害,哪怕他斗不过风仪,还有个墨昀在旁边帮着他。鬼使心很宽,丝毫不觉恐慌,也不知是太过信任书怀,还是不愿意去着急。 果不其然,直到人界即将进入黑夜,墨昀才带着那两只水鬼回到了冥府,书怀抱着剑跟在他后面,却是浑身轻松。一看这架势,文砚之便明白了,书怀和风仪在水底也不消停,这俩水鬼全是小妖王找到的。 “你应了我去抓水鬼,却把活都推给别人去干,真是懒得可怕。”文砚之推开门,把那两位淹死鬼送入大殿,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他常常嫌弃书怀过于懒惰,后者倒是不介意,打着哈哈说自己拖住风仪,也是在为冥府做贡献。 他这一通胡诌,鬼使自然是不相信的,立马回嘴道:“你信不信,要是把你扔到天宫,冥府这边立马就消停了。” “万万不可。”书怀讪笑,“冥君留着我一定大有用处,我还要留在冥府,为你们发光发热。” 鬼使哼了一声。书怀有没有为冥府发光发热,他倒是看不出,他只知道自从小妖王被带过来之后,自己就每天像根大蜡烛一般,横在这两位中间孤独地放光。 冥君在殿内正询问着那两只新鬼的死因、籍贯以及生前经历,一一与生死簿上的记录相比对,这几百年来他每一天都要将这个流程重复许多遍,换成另一个人做这件事,恐怕早已觉得枯燥。他声调不急不缓,又是从远处传来,因此显得有些缥缈,书怀靠在门上,突然有些想睡觉。 文砚之偏偏就不让他睡,又问他风仪是怎么一回事,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书怀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个“怎么一回事”究竟是何意,只好答道:“那傢伙还是老样子,把自己当成天道,高傲得很。” “天道……”鬼使摸了摸下巴,“在三界之中,没有谁能代表天道,众神应当都明白这个道理才对,怎么他到现在还不懂?”
第96页 风仪既然能够飞升成仙,那一定是因为他参悟了道之真谛,书怀之所以觉得他退步,正是因为现在的他已经全然忘却了“天道”的真正含义。 就像鬼使所说的那样,三界之中没有谁能代表天道,世间万物自有一套运行规律,就连天帝也无法强行将其改变,仅能起到维护正常秩序的作用。可仙人们在上界生活的时间长了,难免自高自大,认为凡间不过是天界的附庸,要依靠天界才能生存。 书怀耸了耸肩:“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也许就是没睡够,脑子不太清醒。” 鬼使送他一个白眼:“我看你成天睡觉,却也不像有多清醒。” “那是因为你只看到了表面现象,而不会透过它看到我的本真面貌。”书怀大言不惭,仿佛对方真的被假象所蒙蔽,看不穿他的本质。 莫名其妙被他扣上一口黑锅,文砚之刚想反驳,却听一旁的墨昀说:“你消停一会儿吧。” “说得真好,你省省力气,等会儿又要送那两只鬼去奈何桥了。”书怀道。 “什么?”小妖王看向书怀,“我没说他,我说的是你。” 今晚的墨昀极度反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任凭书怀怎么逗他,他也不曾开口,有时候他烦了,甚至还凶人两句。书怀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去找冥君前来调和,然而严青冉日理万机,没空管他们之间的情感问题,书怀又向自己的妹妹打听,结果雪衣更加不靠谱,居然说墨昀是肚子饿了才不开心。 假如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生气,那就不是墨昀了,书怀直觉妹妹说得不对,便厚着脸皮去求鬼使指点迷津。文砚之倒是闲,也乐意管这种鸡毛蒜皮,但他又不肯用正常的方式来解答,非要给书怀打哑谜。 抱着那个“酸”字,书怀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发觉墨昀是嫌他和风仪多说了话。说来也是,没有谁会喜欢突然被冷落的感觉,风仪出现以后,书怀的注意力就被转移,甚至叫墨昀自己去抓水鬼,后者突然得不到关注,心中自然不愉,与此同时,他又不善于掩饰情绪,所以就成了现下这个局面。 书怀偏过头去看墨昀,却见后者合着双眼,呼吸均匀,似乎睡得熟了。有心事的孩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睡着?必然是越想越不平、越想越毫无困意,书怀凑到他脑袋旁边去仔细看,发现那对眼珠还在眼皮底下骨碌碌地转着,分明就是没有入睡。 “还生气呢?”书怀伸手去推他,“来说说话。” 小妖王依然闭着眼,气哼哼地说道:“你有那么多话要讲,不如到天宫去找风仪。” 风仪可真能耐,但凡有黑锅都是往他头上扣,书怀倒有些可怜他了,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把墨昀哄好,其他事情都得放在一旁。 “我对天发誓,下次绝对不再搭理他了——所以你还气吗?”书怀不肯放弃,非要对方亲口承认自己消了气才肯罢休。 “明天再说。”墨昀终于捨得睁眼,他一把将书怀按回床板上,手掌贴在对方胸口,“你自己说睡得太晚会喘不过气,大半夜的又不睡觉,什么毛病。” 以前是书怀嫌他大晚上不睡,成天瞎折腾,现在却反过来了,他开始硬逼着书怀早睡早起。书怀痛并快乐着,乖乖躺好不再作声,也生怕哪句话又说不对,惹得墨昀生气。 读过的书一多,心里的想法就多,就算很少出门走动,见不到新鲜事物,夜里也总会进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书怀曾经听过一种说法,说圣人是不会做梦的,因为他心中没有牵挂,所以任何事物都入不了他的梦。想要成为圣人,书怀显然还不够格,他自认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凡人,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讲已经不算人,但他依然是平凡的,他没有成为“神圣”的想法,因为他觉得无用。 做人就挺好,普通人就是会做梦,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醒来时再回顾,都别有一番滋味。 超凡入圣就意味着无牵无挂,有那么一瞬间,书怀羡慕过到达这种境界的先哲,然而仔细一想,他又觉得无趣,若真无牵无挂,生与死又有何区别? 就像美梦与噩梦都别有滋味一般,人生在世,不论是遇见好事还是遇见坏事,都是自身的特殊经历。将来和过去总是衔接的,书怀向来认为,今天的倒霉事,或许就能成为明天的幸事。 他入睡前刚刚被墨昀凶过,结果到了梦里,对方又变成了最初那只小黑狗。那时候的墨昀还很乖巧可爱,不像现在这样,不光会顶嘴,还学会了耍赖。书怀在梦里把小黑狗揉来揉去,小狗也任由他胡闹,不过梦境终归不合逻辑,哪有狗能被压成四四方方的形状?书怀险些要笑出声,但他还是不乐意醒来。 再不愿意醒也得醒,墨昀说到做到,当真监督他早睡早起,绝不因为他前一天夜里睡得晚,就放弃提前叫他起床。书怀好梦正酣,上半身却突然悬空,他骤然睁开双眼,还以为自己昨夜睡觉又在打滚,马上就要掉下地,然而醒来之后,却看到小妖王一脸严肃地坐在床边,口中吐出他平生最不愿意听到的话语:“起床。” “我昨夜睡得晚,今天起这么早我会虚。”书怀试图卖惨,“你忍心让我虚一整天吗?”
第97页 “忍心。”墨昀开始六亲不认,“你起来。” “我,我……”书怀抬手胡乱一捂,强行装病,“我这里疼,哎呀好疼,不行不行,我心绞痛……” 墨昀忽然笑了,他抓着书怀的手往上挪,挪到了正确的位置,一本正经道:“这才是心,你装也得装得像一点儿,捂着肚子说心绞痛?” 书怀万分尴尬,只好掀开被子爬下了床。 冥君和鬼使没有睡觉时间,虽然前者还有小憩的习惯,但一睡就几个时辰的情况,已经不再出现了,雪衣精力旺盛,又喜欢翻书,跟着他们在大殿呆着刚刚好。书怀走进大殿的时候,恰逢雪衣抱着本书跑进来,见妹妹如此好学,他这个做哥哥的打心底高兴,可当他看到那本书的封皮,嘴角刚刚扬起的微笑却慢慢消失了。 “你就给我妹妹看这种东西?”书怀一把将书拿到手里,快速翻动着看了几页,脸色猛地变了。这本书不是别的,正是鬼使的大作,那部三界杂谈。 鬼使蹲在墙角整理死者档案,听到他的质问也连头都不抬,看上去毫无愧疚之心:“我文采不好吗?我跟你说这还是最新的那本,谁都没看过,就她第一个看。” “不是……”书怀的脸色愈发精彩,他把书翻到最后两页,眉头拧得死紧,“你把我写进去,还叫我妹妹看?” 冥君从来都支持鬼使的兴趣爱好,但这次他不好有所偏向,于是就象徵性地批评了两句,叫他给雪衣换一本书。文砚之没有半点儿悔过的打算,只“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给雪衣拿了本正经书过来,叫她坐到桌旁去读,少来掺和大人的事。 他那本书已经写好,必不可能主动销毁,书怀悲愤交加,觉得自己那些破事马上就要传得人尽皆知。拜文砚之所赐,风仪现在看到他,都还要嘲讽他是个大懒虫,没准儿再过几日,对方就要站在大神木下,高声对天帝喊话,告诉她书怀把她儿子拐跑了。 福祸相生,循环往复,今天倒霉了,说不定明天就幸运了,人生嘛,总是要大起大落一番。书怀一边在心里自我安慰,一边询问冥君今日是否有事要办,他鲜少主动做事,故而严青冉诧异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才说叫他去外面带几只鬼回来。 最近城外野地里有不知名的兽类出没,已经有不少人因此丧生,今年的冬季,皇城附近的人家也真是多灾多难,书怀想了想,觉得此事与存雪脱不开干系。这世间就没有严青冉叫不出名字的兽类,唯有存雪做出的那种怪物他不识得。 那东西的名字,恐怕连存雪自己也记不清楚,书怀觉得他不会给这玩意儿起名,这又不是什么宝贝,不值得他那么上心。 尽管存雪的实力与天帝不相上下,但他觉得人间污秽,从来不亲自出面,书怀并没有与他直接遭遇的可能性,还不至于太过担忧。除此之外,先前存雪与风仪合作,想要联合打压北海龙族,但因为双方都有所保留,那次合作也没有取得预期效果,在那以后,他又险些伤到宫翡,风仪和他之间的矛盾再度激化,必不可能再帮他办事,顶多是坐山观虎斗,看他和书怀相争。没有风仪在旁协助,仅凭那几个傀儡,存雪是无法做出大事的,他的异兽在墨昀面前,也不过是可塞牙缝的一碟开胃小菜,根本就不足为惧。 书怀伸了个懒腰,晃晃悠悠地带墨昀往冥府大门走去,小妖王还对昨日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一直要他保证不再和风仪多说话。鬼使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不禁抬起头来看了殿外一眼,心说风仪这第二人仙混得可真差劲,有事没事就要被拉出来背口大黑锅。 风仪和书怀的恩怨,究竟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的?鬼使陷入了沉思。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三只鬼都低着头,雪衣全神贯注地在桌旁读书,鬼使坐在地上,正托着下巴出神,而冥君下笔如飞,签下无数个潇洒的大字,偌大的空间内连呼吸的动静都没有,只有翻动纸张的轻响,伴随着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突然有位不速之客出现在冥府之外,几乎是在他落地的同时,严青冉便发觉他来了,这可是个危险人物,冥君猛地将笔一摔,叫道:“砚之!” 鬼使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立刻抬起头怔怔地望向冥君,以为对方发现他玩忽职守,要将他“依法惩处”,正在忐忑不安之间,却听到冥君焦急的声音:“把他们追回来!” 这回严青冉是真的着急,文砚之感受出了他的情绪,登时浑身一激灵,他不敢再耽搁,风一般地跑出了大殿。雪衣从来没见过鬼使这么着急,便惊讶地看了冥君一眼,后者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叫她在殿内乖乖坐着,竟也走下了自己的位置,朝着冥府大门的方向行去。 流年不利,是真的流年不利。昨天刚碰见个烦人的风仪,今天就又来了个讨厌的傢伙。书怀走得虽然不快,但他离开大殿有些时候,此刻已然到了门前,可就在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发生了一件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总是对别人说,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曾经是“不可能”,如今这句话再次应验了,却叫他很想哭。 冥府大门徐徐开启,某张微笑的面孔出现在书怀眼前,这是雪衣的噩梦,也是他的噩梦,他还没来得及吃惊,下腹便猛地一痛,刀光自他眼前闪过,撩出一片血花。
第98页 竟然不是傀儡,而是存雪本尊! 书怀有剎那的怔愣,抓住这一时机,存雪再次扬起手中的长刀,墨昀见状,连忙将人往后拖去,抬手就要将大门闭合。这扇门平时关得很快,此刻却慢得要命,存雪的长刀猛地卡进中间那条缝隙,他微微发力,硬是把门撬开了。 倒霉不可怕,可怕的是过于倒霉,书怀睁大双眼,看着刀锋飞速接近,八百年来所有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现,却又瞬间终止。存雪的刀突然撤了回去,飞舞的火凤将他包裹在其中,晚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对着存雪骂道:“你这畜生!” 危机并没有令书怀的思维僵死,无数念头在他心里转得飞快,晚烛才刚出现,他就猜到了对方是因异兽伤人而来。她一定发现了存雪和那群怪物的关联,所以对其态度恶劣。 可她打不过存雪,三界之内能压制存雪的只有两位,而书怀回头望了一眼,仅看到匆匆赶来的鬼使。他心里愈发焦急,顿时忽略了伤处传来的疼痛,挣脱墨昀的怀抱,冲出门外抓住了晚烛的衣袖。 墨昀愣了一瞬,突然在墙壁上重重一拍,冥府的大门发出巨响,竟然开始缓缓合拢。 “他不要你了。”存雪压根没把晚烛放在眼里,他看也不看灯姑娘,径直砍向书怀的手臂。 书怀忽然被砍伤,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又听到对方挑拨离间,顿时破口大骂:“你他妈不会算数,别人会算!” 话音刚落,他就卡在大门关闭的前一瞬,拖着晚烛钻进了冥府。 直到安静下来,书怀才感受到那阵剧痛,他双腿一软,捂着伤口跪了下去。福祸相生这四个字真是妙极了,完美概括了他这次的经历。 “你,你这是?!”晚烛见他的血和不要钱似的往外流,也被他吓呆了。书怀失血过多,听不清她说话,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墨昀骂了一句,便断断续续地安慰道:“无……无妨,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今日捅我一刀,来年我还他一百刀……” “你少说两句!”墨昀又气又急,万幸他这次是在生别人的气。 作者有话要说:  书怀:今天你扎我一刀,明天出门就跌跤,掉到人界摔死死,我再还你一百刀。 怎么那么巧我今天大姨妈造访,和儿子一起流血流泪。 但这次我不仅能下地,还能去游泳,我觉得海星。 第45章 同归 眼前那束光还没有消失多久,却又忽然亮起,墨昀呼吸一窒,还以为这次也是存雪强行将门打开,他下意识地把书怀抱得更紧了些,按住对方伤口的手也有些发抖。但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眼前,小妖王诧异地抬起头,却见从来没有出过冥府大殿的那位,此刻正站在大门之外,与存雪无声地对峙。 “冥君。”鬼使低声唤道,仿佛想说什么,而严青冉摆了摆手,目光始终注视着对面那位天生神。也许是他太过沉默,晚烛有些耐不住性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到底打不打?” 天宫之中权力最高者是天帝慕华,而在三界之内能与之平起平坐的,也就只剩下冥君一位,在他面前,存雪无法放肆。晚烛在天帝身边生活了那么久,自然清楚这一点,所以当看到冥君迟迟不出手的时候,才会觉得他太过拖延。 “那不是存雪。”墨昀喉咙发干,几乎要气得喷出火来。那傢伙熘得可真快,察觉到冥君出现,便飞速逃往天界,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具傀儡。而将他所制造的傀儡摧毁,并不会对他本人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因此冥君没有动手的意思。 存雪仗着自己的真身不在人界,竟敢对冥君出言不逊,他见了冥府之主,却连半分尊敬也无,反倒指责对方罔顾天道。天神的弊端在他身上暴露无遗,也不知是为什么,他们总喜欢把自己当作至高无上的规则,哪怕他们本不够资格。 但冥君是何等身份,岂会受他那三言两语所影响,不管存雪嘴里冒出怎样讥讽的言论,严青冉也不为所动,末了,才轻飘飘撂下一句:“最先违反规则,强行改变他人命数的,难道不是你吗?” “少和他说了,他不会听,三岁小孩都比他懂事。”书怀大概是缓过来了,又有了嘲讽别人的闲心,凭藉着桃木的灵气,他身上那道刀口快速癒合,虽然还是有些不适,不过好歹不再是方才那血流如注的惨状了。他轻轻推开墨昀的手,想要自己站起来,小妖王却不肯让他乱动,强行把他打横抱起,要将他带离此处。 见到书怀没事,墨昀总算是松了口气,可他心有余悸,害怕存雪还有后招,并且存雪那张脸直叫他看着就不痛快,此刻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那傀儡转了转眼珠,还想再开口,却被冥君一掌打散,严青冉满脸冷漠,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真是麻烦。” 书怀的情况算不得好,尽管他的伤处已经完全癒合,连疤痕也没有留下,可存雪伤到他的同时,也将灵气打入了他体内。这两种不同的灵气完全无法同时存在,正以他的身躯为场地,进行激烈的争斗,它们令书怀时冷时热,上一刻像在冰窟窿里,下一刻又像被投入了大火炉,书怀轻轻地嘆了口气,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非被折腾到生病不可。
第99页 出乎意料的是,晚烛并没有像他所预测的那般偷偷熘走,而是一路跟着他们进了房间,书怀起初还觉得奇怪,但仔细一想便明白了她的意图。要指望她心存感激是不可能的,她跟着进来无非是为了找雪衣。 晚烛盯着书怀,书怀也盯着她,四目相对之后,书怀抬手指向大殿,灯姑娘点了点头,极其别扭地道了声谢,便去找她心心念念的小女孩。她自知是冥府的外来客,不敢贸然闯入大殿,只隔着窗户偷偷往里面瞧。雪衣还在读书,腰板挺得笔直,晚烛看了一会儿,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午后,过了这么久,原来那姑娘没有变过,还是当年的模样。 雪衣原本察觉不到什么,但忽然有两只鬼从外面飘过,谈话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眨眨眼睛,忽然抬起了头。 也就是那么巧,这视线直撞到窗外,撞到了晚烛的身上。灯姑娘没料到雪衣在这时候看向自己,根本来不及躲闪,她愣了一瞬,忙不迭向后退,逃也似的向冥府大门前奔去。她不确定雪衣能否认出她来,而对方的不变更衬托出了她的变化,她竟然平白无故地生出了胆怯,不敢再接近雪衣哪怕一步。 刚看到晚烛的时候,雪衣还当是眼花,可晚烛转身就跑的动作令她意识到这不是幻觉,她猛地站起身来,将书丢到桌面上,转身追了出去。奔跑时带起的风翻动书页,这一页上恰好有二字“当归”。 晚烛刚出门没多久,却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书怀还以为冥府里又进了什么东西,连忙从床上坐起,紧张兮兮地看着她。灯姑娘啪地将门一关,竟然还落了锁,书怀目睹她的一系列举动,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墨昀很讨厌在这种时候有人前来打扰,因此对晚烛没有什么好脸色,他一看晚烛锁门,面色更加阴沉,几乎要认定这盏灯和书怀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小妖王瞪了晚烛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不是自己的窝还偏要占,果然平日里不读书,不懂得什么叫避嫌。” 灯姑娘和自己的前任主人感情深厚,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墨晖也有好印象,在她眼里墨昀和他爹是一个德行,成天吊儿郎当不干正事,光知道四处闲逛。一听墨昀话里有话,她立刻不高兴了:“怎么,难不成你睡这儿啊?” “我还真睡这儿。”墨昀说完这句,就要开门把她推到外面,晚烛“哎哎”两声,一个飞扑趴到了门板上,竖起食指叫小妖王千万别出声。书怀刚想问她发生何事,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雪衣正站在外头,一边拍着门板,一边叫着晚烛的名字。 她怎么就认识晚烛了?书怀看向灯姑娘,微微皱起眉头:“你就这么讨厌我?” “谁讨厌你了!”晚烛压低声音,“你别血口喷人,血口喷灯也不行!” “雪衣可是八百年没有踏出过冥府一步,若非你曾经在她面前显形,她又从何得知你的名字?”书怀感到自尊心受挫,妹妹背着他认识了一个灯灵,却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分,由此可见他这个哥哥做得有多失败。 晚烛头痛欲裂:“我只是在她梦里与她见过面,谁知道她能记那么清楚!” 她只顾着扭头和书怀争辩,却忽略了在旁的墨昀,墨昀绕过她,眼疾手快地拉开了门,将雪衣放了进来。 小姑娘看到晚烛,倒是忽然安静了,她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衣袖,似乎在分辨这是真实还是虚幻。晚烛默不作声地看向她,搜肠刮肚想找出几句适合的言语,但到最后也没能成功。 真是感人至深的久别重逢,书怀再度躺下,伤心欲绝地摸着自己的下腹,雪衣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在看的那本书,立刻惊恐地问道:“哥哥,你要有孩子了吗?” 书怀:“……” 被这么一打岔,晚烛那点儿尴尬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她拉住雪衣的手,斩钉截铁般说道:“是的,你哥哥要有孩子了。” “你能别睁眼说瞎话吗?”书怀没好气地挥挥手,“出去出去,赶紧出去。” 自己这傻妹妹光会看书,该有的常识几乎都没有,就算她的心智一直停留在十五岁那年,也应知道男人的肚子里不会有孩子。书怀翻了个身,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灯姑娘只和雪衣在梦中见过几次,后者一直当她不存在于世间,而今日竟然亲眼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自然觉得奇妙,这一大一小两个灯灵手拉着手出了门,谁也不知道她们要去做些什么。 书怀将脸埋在枕头里,只感到十分睏倦,而就在这时,墨昀像摊煎饼似的将他翻了过来,在他原本的伤处轻轻揉着。这动作本来也没什么问题,可小妖王揉着揉着,突然又把耳朵贴了上来,书怀睡意全无,骤然睁开双眼,质问道:“你又干什么?” “听听我儿子有没有动静。”墨昀一脸严肃,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 书怀感到一阵晕眩:“你别瞎胡闹!” 墨昀也是个爱演的,书怀不叫他瞎闹,他就是要瞎闹,他按住书怀的手,贴在他肚子上叨叨咕咕,一会儿说女儿可爱,一会儿又说儿子淘气,书怀制不住他,只得任由他乱说,只要没人听到他这些话,一切就都可以容忍。 深色布料就算沾了血也看不出,而浅色就不一样了,尤其是白衣,血迹在上面尤为明显,书怀平日里就爱穿着白色,而这回出血出得多了,衣裳下半截都变作了鲜红,那鲜红又慢慢转暗,直把这身纯白染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第100页 他们在屋里腻腻歪歪,早就把托鬼使去拿新衣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此时此刻文砚之站在门外,神情僵硬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鬼使抱着新衣又跑回了大殿,惊慌失措地对冥君报告,严青冉从繁多的卷宗之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说道:“你想太多了。” 却说昨日风仪回了天宫,想着到大神木那边和师姐“愉快”地聊上两句,便径直往东边走,然而他刚接近神木,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个格外眼熟的身影。 按理说此刻应该还在冥府的宫翡,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大神木下,正用天宫里的荷叶盖着脸打盹。风仪看了她老半天,才确定这就是她本体,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在宫翡身边坐下,想看看这只傻鸟何时才醒,但他刚坐下没多久,宫翡就将荷叶一掀,笑着问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的惊喜总会给旁人带来惊吓。”风仪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她睡了得有一会儿,头发都被弄乱了,“怎么又不在冥府躲避,非要呆在天界?” 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只有冥君身旁,人界不安定,天宫也不安定,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遇险。存雪这段时间不知道在搞什么,风仪总觉得他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因此亲自将宫翡送到了冥府的大门之外。只可惜这只鸟不领情,风仪前脚刚把她送过去,后脚她就悄悄跑了回来,还在大神木下“守株待兔”。 宫翡没有回答风仪的问题,实际上风仪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人之所以能坚持做某件事,其原因有二:一是出于兴趣,二是出于利益。 二者兼备的时候,此人热情高涨,连带着办事效率也会提升,在质量或者数量上,都将有所突破;若是仅有兴趣而缺少利益,那么此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纵然有兴趣,也必须要为实际让步;假如只具备利益而缺乏兴趣,这件事也许可以完成,但人绝对会感到不适;而在两者皆无的情况下,人和事之间便只有一个可以留存,要么是人在悲哀中成就了事,要么是事在漫长的时光中拖垮了人。 即使疯子的思维不能用常规来衡量,他们也都还算是人,而拥有人形的生灵,都有一套与之相接近的行为模式,存雪也被包括在此类生灵之内,在风仪看来,他如今就处在兴趣和利益兼备的阶段。 从风仪跟着慕华一同飞升的那年起,存雪就在制作傀儡,风仪不知道他活了多少年,但从其他天神口中听闻,存雪自降生至今,一直将制造傀儡当作自己的乐趣,若真要算起来,恐怕是一段很长的历史。 持之以恒的人是可怕的,存雪也是一样,风仪对他的防备没有丝毫减轻,甚至明目张胆地放出白鸟去监察他的一举一动。 白鸟在殿外飞翔,存雪感受到了它的气息,却没有将它打散,反而回头对其露出一个笑容。 他若是笑了,那绝对没有好事发生。风仪心头一跳,操纵着白鸟慢慢接近,忽然间看到存雪殿内立着的两个黑影,似乎又是新的人形傀儡。 与白鸟之间的联繫骤然被切断,到最后一瞬,风仪也没有看清那两具新傀儡的模样。存雪那张笑脸在他眼前不停晃动,他越想越觉得可怖,这失去理智的傢伙会做出什么,谁也不能提前确定。 再也没有新的白鸟飞来,风仪放弃了对存雪的监视,后者将手稍稍抬起,殿门在他身后缓慢闭合。天宫就是神奇,哪怕门窗紧闭,屋内也始终有亮光。存雪回忆起今日偶然瞥见的冥府景象,忽然笑了起来。 三界之中,冥府处在最底部,虽然它的门通往地上,可它的主体却远在地面之下,地底当然是没有亮光的,冥府的光明全都来源于那些不灭的灯盏。 那般黑暗的地带,能够生长出什么? 人若是到了那里,还能称之为人吗? 存雪又想到书怀早已撕了生死簿,并因此获得了没有尽头的生命,但这种“无穷无尽”又不是真的无穷无尽,只是没人能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死而已。存雪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死在自己手里,凡人就是凡人,哪怕得到了怎样的力量,他的本性都不可更改,众人的弱点他一样有,常人的情感他也具备,而肉眼凡胎,看不破幻境的真相,正是他们最为显着的特徵。 天神至高无上,有谁能违背神的志愿?人界忙碌奔走着的皆是蝼蚁,随便来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就能把他们全都淹死,存雪伸手抚上白衣傀儡的面颊,手指又慢慢下移,扼住它的脖颈。 傀儡就只是傀儡,它身上没有半分活物的气息,存雪只摸到一片冰冷。他勾起嘴角笑了,此物没有热血,也没有脉搏,但只要具备一个外形就已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  文砚之:冥君您知道吗那谁怀了俩孩子怎么办啊他被狼拱了您看他出这么多血是不是被存雪把孩子打没了呀冥君您说…… 严青冉:你想太多了。 第46章 消融 好不容易摆脱了时冷时热的煎熬,安安稳稳睡到后半夜,已经癒合的伤口却又开始隐隐作痛。那阵痛感逐渐强烈,进而蔓延开来,书怀被它唤醒,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竟然碰到了一片湿濡。他借着从窗外照进来的幽光细看,发现自己满手鲜血。 新换的白衣又被染红,血不住地往外流,书怀撑着床板坐起身,却被剧痛折磨得直不起腰。冷气从他指尖生出,迅速包裹住四肢百骸,仿佛要把他仅有的生机全部剥离。这么多年了,他首次有濒死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昏暗,他想去唤墨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第101页 所幸妖族嗅觉灵敏,墨昀在梦中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他猛地睁开眼,就看到身旁那人正无助地倚着墙,鲜血从指缝间向外冒。在看到如此景象的那一瞬间,原有的睡意荡然无存,他随手一挥,点亮了床头矮柜上的灯盏,借着烛光去看书怀的情况。 存雪果然是能与天帝一较高下的存在,他强行注入书怀体内的那部分灵气,此刻又占了上风。书怀本身的力量一旦被压制,伤口就无法被修复,除非有谁来帮他一把,否则他永远都要受这道伤的摆布。墨昀轻轻地抽了口气,将手掌覆在书怀的手背上,源源不断的灵气涌进他体内,暖流沖刷着即将冻结的血脉。就像是马上要被冻僵的人忽然找到了火,书怀眼睫微颤,身上终于有了属于生者的气息。 血再次止住了,书怀扬起苍白的脸来,安慰似的冲着墨昀笑了笑,下一刻却又因为残余的痛觉而紧皱眉头。墨昀也不敢再睡了,他犹疑着抬起手,仿佛在思考要不要给书怀一个拥抱。 对方没有给他继续考虑的时间,而是一头扎进了他怀里。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流下来,逐渐沾湿了他的衣襟。 “很疼吗?”书怀从来都是笑着的,他这一哭,哭得墨昀心都揪了起来,而不管怎么问,书怀都只是摇头。 墨昀所不知道的是,他怀中的这个人,从来不会因疼痛而哭泣,只有在关乎生死的时候,他才捨得落下几滴泪。 方才的那一刻,书怀真切地感受到,存雪确实想要他的命。这位天生神惦记了书怀太久,从后者得到慕华的那把剑开始,他就始终悄悄窥探着。他强行改变雪衣的命运,令这可怜的小姑娘早早地死去,年仅十五岁就成了鬼魂,又几次三番地加害书怀,非要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拔除不可。 但书怀怎么能死?他怎么能死? 他若是身死,那才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了。 当初他撕毁生死簿,斩断了所有退路,又把自己逼到了如此危险的境地,他是太过愚蠢,不知道为自己做打算吗?其实并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在将死的瞬间,强烈的求生欲才会从心底产生,谁都想要他死,那他就要更加努力地活下去。 长清放在水晶宫的那几坛美酒,他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被锁在神木幻境中的那对夫妻还等他解救,人间正盼着他斩杀妖兽,雪衣曾说过要他带自己去看汉南垂柳。他不能死,有许多未竟之事待他去做,而他还想和挚爱长相厮守。 “别哭了。”墨昀用没有沾血的左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说话也带着鼻音,“你这样,我……我……”他想说你这样我很心疼,话到嘴边却死活钻不出来。平时说这些倒和开玩笑似的,真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却又开始不好意思,墨昀开始自我唾弃,他觉得自己像是个无聊透顶的蠢货,到关键时刻竟然连话都不会说。 “我已无大碍,不必担忧。”书怀的心情总算平复过来,他钻出墨昀的怀抱,低头看向身上那块污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嘆息,“你说我这段时间……是否应该先不穿白色?” “嗯?”墨昀跟不上他的思路。 书怀感慨万分:“穿白色的话,不太好弄干净。” “用不着你操心。”横竖也不是你亲手洗衣。 北方的天气很怪,就算是在炎热的夏天,也总有那么几日凉风习习,同样,哪怕是在冬季,也会有一段时间艷阳高照。晚烛在冥府呆了两三天,依然是住不习惯,她还是喜欢开阔的地带,而人界恰好符合她的期望。 雪衣也想到外面看看,但她知道兄长负伤,猜到了处境凶险,自然不愿再给别人添麻烦,因此只得在冥府内部躲藏,经过那次惨烈的教训之后,她就处处小心,再也不敢冒险。 分明是寒冬腊月,太阳却高高悬挂在空中,不知疲倦地散发着热量,照得过往行人脸上一片雪白。因着天气转暖,出门的人渐渐多了,晚烛混在他们中间,倒也和寻常女子无二,她怀里抱着几只小猫,穿过城门向荒野走去,偶尔有擦肩而过的路人将目光停留在这些小生物身上,却惊讶地发现它们长着可怕的利爪。 晚烛走到城外的野地里,小山坡上又多了几座新坟,她把这几只长相怪异的“猫”放在低矮的小土丘上,掌心出现一团火苗。小兽张嘴咬住她的衣摆,面露凶光,似要将她撕成碎片,但它们的爪子还未抬起,整个身躯就被包裹在烈火当中。 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异兽的身形不断胀大,它们奋力摇晃着脑袋,想摆脱这炽烈的火焰,然而大火熊熊烧灼,几乎染红了半边天,这些微弱的挣扎就显得不值一提。 雪地里突然出现一抹翠色,男子站在树后望向这里,不由得抱怨道:“你动静太大了。” “那你来?”晚烛的语气中透露出浓浓的嫌弃,“你成天躲在宫里不做事,竟然还好意思指手画脚?” 对方被她吓得缩了缩脖子,有那么一瞬间不敢说话,但过了没多久,他又探出了头,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白:“你是体力劳动,我是脑力劳动,要论费心费神的程度,还是我较为突出一些。” 晚烛懒得接话,随手抛出一个火球,顷刻间烧断了他头顶那根树枝。断裂的枝杈带着积雪坠落,正好砸中树下那颗脑袋,惨遭欺凌的妖精敢怒不敢言,躲回了树后再也不敢出声。
第102页 再漫长的寿命也有终结的那一天,再猛烈的火势也有减弱的时刻,异兽的挣扎越来越轻微,它们发出垂死的轻吼,可就连这声响也被风盖了过去,火焰慢慢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一大块焦黑。晚烛在鼻子前面扇了扇,嫌恶地看向灰烬中残留的皮毛,如果存雪不再制造这种怪物,那么她刚刚烧死的,便是最后的几只了。 “翠翠。”晚烛伸了个懒腰,终于转过身来,“你猜我在冥府看到了谁?” “我不叫翠翠!”那妖精抗议道。 他的名字太过拗口,晚烛并不想念出来,于是她“嗯”了一声,又说:“翠翠,我在冥府看到了个老熟人,你猜猜是哪位?” “我不叫翠翠。”对方仍是重复着这五个字。 “爱听不听。”晚烛拂袖而去,翻脸比翻书还快,“你一个破杯子,计较那么多作甚?” 要论出身,这只凡间的玉杯当然不如天帝的长明灯高贵,而按年纪来算,他也比不上晚烛年长,除此之外,他当年还是借了晚烛的灵气才得以化形,因此不论灯姑娘说他什么,他都不敢还嘴。 他抱着那棵树目送晚烛走远,发觉对方是真的打算离开,没有停步的意思,连忙拔腿去追,只可惜晚烛突然没了兴致,任他死缠烂打,也不肯再次开口。 说话说一半是最让旁听者抓心挠肝的,晚烛是要以这种方式来给这只玉杯留下深刻的印象,叫他下次乖乖配合自己,而后者缠了她许久,发现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主动转移了话题,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你还没有找到那个小姑娘吗?” 灯灵所寻找的小姑娘,除了雪衣不会有别人。她懒洋洋地看了杯子精一眼,答道:“找到了,就在冥府。” 那妖精突然反应过来,惊叫道:“你是不是又诓我?你说的老熟人是她吗?那与我有何干系!” 晚烛回过头来,竟然对着他笑了:“当然不是她,也不是她兄长,至于是哪位老熟人,你自己慢慢猜去吧。” 冥府的大门紧闭多日也未尝再度打开,今天终于又开了一次,从里头出来的却是鬼使。晚烛带着杯子精恰巧路过,遥遥对文砚之点了点头,权当是打招呼。杯子精往那边看了一眼,惊讶道:“这人是谁?看上去好生眼熟!” “想知道?”晚烛对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离自己近一些。杯子精立刻乖顺地凑过来,却听对方扬声大笑:“老娘就不告诉你!” 这阵喧闹闯入文砚之的耳朵,他不禁往晚烛身边多看了两眼,当视线落到那只陌生的妖精身上时,他忽然愣住了。那杯子精看他眼熟,他同样也看对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何年何月见过面。 怀抱着重重疑虑,鬼使走向荒郊,奉命巡查皇城之外的情况。这差事本是小妖王陪着书怀在做,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不便离开冥府,因此他们的任务全落到了鬼使身上,好在冥府最近清闲,文砚之不必忙到分身乏术,否则还得劳烦冥君亲自出马,去城外抓捕那些异兽。 最后一批怪物已被晚烛烧成了灰,鬼使出来这一趟,什么也没有找到,他蹲在灰烬旁边看了会儿,脑海里浮现出的却还是灯灵身边那只妖精的模样。 他只能看出谁是人谁是鬼,至于那些精怪的原形和来历,他是一概不知,这不在他所了解的范围之内,但他总觉得那张脸曾经在自己眼前出现过,虽然或许只有一面之缘。 到底会是谁? 文砚之见过的面孔太多了,他敲了敲脑袋,觉得说不定是有哪只鬼和这妖精模样相似,才叫自己一晃眼认错了。 听说外面暖和,书怀就想出去转转,然而刚下了床还没走两步,存雪给他留下的刀伤就又开始作怪。他磨了磨牙,愤恨地看向逐渐晕开的血迹,再度躺回了原处。 墨昀正在外面和青湄谈话,书怀不想去打扰他的正事,便闭上双眼,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全神贯注地和那股不属于自己的灵力对抗。 存雪的灵力十分霸道,于经脉当中横冲直撞,书怀勉强把它压制,眨眼间却又被其逃脱,如此反覆几次,他额角便沁出了冷汗。而就在他即将支撑不住的那一刻,墨昀突然推开了门,紧接着温和的气息涌来,把他包裹在其中。书怀松了口气,对着小妖王摊开双手,语气中不乏惋惜:“得把你衣裳借我穿穿。” “你从来不穿黑色?”墨昀随口问了一句,他先前在墙角那大箱子里翻了半天,发现书怀的衣裳全是浅色,连稍微深一些的都找不到一件。那些颜色一旦沾血就很难洗净,墨昀看着他身上的痕迹也犯了愁。 他只是单纯地问一下,并没有别的意思,但病人心神脆弱,受不得半分委屈,听他这样说话,还以为他嫌弃自己,便委屈地将脸撇到一旁,闷声说道:“不愿意就算了,我去找鬼使借一件。” “你敢!”这时血止住了,小妖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脱下了自己的外袍丢给他,“你换上。” 真要干这事,书怀却扭捏了起来,他嗯嗯啊啊半天,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墨昀把他压到榻上去扯腰带,他才说:“这……这不太好吧……” 什么矫情的破毛病?小妖王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蔼地笑道:“你换也好,不换也好,吃亏的都是我。你是想叫我在这滴水成冰的时候给你洗衣,还是想叫我白送你一件衣裳?”
第103页 权衡再三,书怀选择了后者,他厚颜无耻地认为,墨昀的衣裳就是他的衣裳,他们已经不分彼此。 墨昀蹲在水井边上,任劳任怨地替书怀洗去白衣上的血迹。这几天他经常在此地出现,前来打水的人们都眼熟他,有几名老妇见他抱着木盆过来,便向他笑着点了点头,顺带着夸他两句。 有些妇人天生擅长套近乎,墨昀也碰见了不少,有的问他家中几个儿女,还有的问他是哪里人。小妖王随口编了几句瞎话,说自己家在东海附近的某座城里,最近是陪着妻子回来走亲戚串门。对方一脸瞭然,说鲜少见到跑这么远陪媳妇回娘家的,他就胡乱点头。 实际上他不知道什么是“回娘家”,当天夜里他就问了书怀,对方以为他是听到了新鲜的词,觉得好奇所以才问,便仔细地对他解释了一通,结果最后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道:“那我陪你回冥府,是不是就叫回娘家?” 书怀无言以对,沉默了好半天突然叫他赶快睡觉。小妖王带着迷茫入睡,梦里还反反覆覆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与黑夜相比,白昼更能让某些东西无所遁形,较浅色而言,深色更能将它们掩藏。书怀不再穿白衣,而墨昀忽然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以发现他身上的那道伤,也许书怀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单纯,他换下白衣也只是为了隐瞒伤势,他好似习惯了自己来扛。 墨昀劝说无果,书怀就继续穿着那身黑衣。小妖王不放心他,有事没事就在他身上摸一把,有时候能摸到血在往外流,有时却只剩下干涸的血迹。 “你算算日子,马上就到立春了。”墨昀刚走进房间,便闻见一股血腥气,他看了一眼床上那人,无奈说道,“把衣裳换回来吧。” “这件不是送给我了吗?”书怀往床里面缩了缩,“你不用洗它,春水也冷,少去摸那些凉的。” 小妖王闭口不言,只站在床边盯着他,书怀抱着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色。过了些时候,忽听得墨昀嘆了口气:“你怕不怕死?” “你说呢?”书怀反问,“我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 “既然怕死,那就不要觉得这是在给我添麻烦。”墨昀把被子从他怀里拖走,“有我在,你死不了,也累不着。” 第47章 柔情 真是个令人惊讶的承诺。 如果从别人口中说出这番话,书怀会觉得对方在开玩笑,而当墨昀向他做出保证的时候,他丝毫不怀疑其真实性。墨昀也和他一样较真,不会把生死看作儿戏,既然敢这么说,就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可是在书怀眼中,小妖王依旧像个孩子,他不忍心叫墨昀去承担如此可怕的压力,就连他本人都无法确保自己能够活下去,墨昀又怎能做到?没有谁必须为某人的生死负责,书怀深知前路漫长,有很多事情是墨昀未曾经历过的,他岂敢去做这条道上的拦路石,强行打乱原有的轨迹? “如果……”书怀张了张嘴,艰难地挤出五个字,“如果我死了……” “不可能。”墨昀显然不喜欢听他做这种假设,“这种事你以后连想都不要想。” 他说这事不能想,那就不想了,书怀及时止住话音,谨慎地观察他的神色,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小妖王消了气,把被子丢到一旁,伸手去解书怀的腰带,后者兀自出神,突然被他的动作吓得一激灵,不由惊叫起来:“大白天的,你别乱动!” 此人的思想又在往奇怪的地方发展了,墨昀手一抖,直接把那条腰带给扯了下来。书怀倒抽一口冷气,颤颤巍巍地拽过床边的被子,将头蒙了起来,看样子受惊不小。 “你想什么呢,你不把它脱下来,我怎么给你洗?”墨昀又去拉他的衣袖,嘴里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成天就会瞎想些有的没的。” 后面这句话貌似很耳熟,书怀对它还有点儿印象,这是他先前对墨昀说过的话,如今也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以往都是他嫌弃墨昀,觉得带个年纪小的后辈外出会很麻烦,而后关系渐近,反倒成了墨昀责备他。这也难怪,书怀在人前常常显露出两种性格,不熟悉他的会以为他生性冷淡,而了解他的,却都知道他只是个懒虫,还是个脑内经常蹦出奇怪念头的懒虫。 慕华当年是看到了表象,还是看穿了内心?书怀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偏离慕华口中的“道”,他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何事,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距传说里的神圣境界极其遥远了。 书怀根本就不是修道者,没有飞升成仙的可能,充其量明白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却无意中被天帝发现,赋予了救世的重任。这差事落到了他头上,他也难以推辞,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依照自己的想法行动,而自从下定决心放弃追求“大爱”的那时起,他就不打算再顺从原有的计划,他本无超凡入圣的品德,又何必强求自己压制情感,变成另外一副陌生的模样? 天帝对他的期望太高,註定要失望了。 见书怀又开始发愣,墨昀突然觉得有些心慌,他伸出手晃了晃,紧张兮兮地问:“你、你又怎么了?” “嗯?”书怀恍然回神,一把抓住他的手,没脸没皮地调戏良家青年,“在想你呀。”
第104页 还有心情调侃,看来是没出大事。墨昀松了口气,就要把手抽回来,去给书怀拿身新衣裳,然而对方紧拉着他不让他走,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却也不开口讲话。 这阵仗让墨昀开始害怕,他有一种探手去试此人是否在发热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把这个想法硬憋了回去,他做了个深呼吸,突然凑上前,在书怀颊边轻轻啄了一下。书怀微微吃了一惊,旋即又笑起来:“你真好。” “没头没脑的,说这作甚。”小狼崽也觉得自己很好,再说得不要脸些,简直就是完美无暇,他内心快要将尾巴翘到了天上,可还是要装作波澜不惊,绝不能表露出半分欣喜。 那点心思书怀也都清楚,只是从来不说破,他摸着小妖王的手背,露出满足的神情:“又乖又听话,真好真好。” 书怀的语气仿佛在训小狗,直叫旁人听了好笑。墨昀还想再腻歪一会儿,忽地想起血迹不是那么好清理,若是拖得太久,恐怕会洗不干净,只好摸了摸书怀的头发,哄他松开了手,而就算松了手,这人还非要多两句嘴:“堂堂妖王竟然亲手洗旧衣服,你也太穷了吧,不应该是一身衣裳只穿一次,穿过就丢?” “穷不穷另作比较,养你管够。”墨昀把墙角那箱子拖出来,一直拖到床边,叫书怀从里面随便拿一件套上,便抱着木盆跑出了门。大懒虫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茧,慢慢悠悠地蹭过去,伸手在箱内乱摸一气,小妖王叠好的衣裳被他翻得乱七八糟,他还觉得挺有意思。 随着时间推移,存雪留下的灵气已不复以往那般蛮横,它的力量开始减弱,而在这个过程中,墨昀的帮助起到了明显作用。立春将至,书怀状态转好,伤处渗出的血也不再多到可怕,小妖王蹲在水盆边,轻轻搓着手下的布料,隐于黑色之间的殷红渐渐溶入水里,到最后对着光看,也寻不到它存在过的痕迹。 不过书怀说得没错,春水也冷,墨昀合拢双手,对着掌心哈了口气,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人界虽然有真实的阳光,但也不是每天都鸟语花香的,冰冻三尺的时候阳光也不管用,现在这个时节,还是冥府更加温暖。墨昀跺了跺脚,带着木盆一熘烟儿跑了。 回到冥府的时候,屋里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地上那个箱子摆在原位,床上的人依然裹在被子里面,像一个沉眠的大蚕蛹。小妖王粗略一算,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外出多久,可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书怀竟然睡着了。 冬眠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熊都要开始活动了,这傢伙还窝在被子里面呼呼大睡。墨昀扫了乱糟糟的箱子一眼,突然把手伸进了书怀的被窝,他指尖带了水的冷意,凉得有点儿瘆人,书怀冷不防被他摸到腰,立马大叫出声,醒得不能再醒。 蚕蛹终于散开了,墨昀在书怀光熘熘的肚皮上掐了一把,感到十分无语。此人翻乱了衣物却又不拿一件来穿,也不知是贪恋被窝的热气,还是单纯犯懒。 那只手冷得像条蛇,书怀怕得很,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住地把他往外推,但无论怎样抗拒,墨昀都不动如山。他的手借着书怀身上的温度慢慢变暖,书怀又向旁边动了动,嘴里嘀嘀咕咕:“想不到我还有做暖炉的一天。” “起来穿好衣服。”墨昀作势要掀被子,书怀连忙弹起,胡乱抓住一件就往身上套。就在下一瞬,有人从外面将门推开,晚烛提着灯忽然出现,书怀瞠目结舌,不由庆幸自己现在裹得严实,否则免不了被斥为“流氓”。 但真正的流氓应该是晚烛才对,哪有大姑娘会明目张胆地闯进男人的房间?书怀藏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觉得自己多年来的观念受到了挑战。这下倒好,他刚要下床,又被晚烛惊得缩了回去,墨昀看看他,又看看门口站着的女子,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什么叫前功尽弃?这就叫前功尽弃。 晚烛的脸皮也忒厚了点儿,墨昀本来以为她看到房中这情形,会识趣地退出去,哪想她将脚一抬,竟然迎着两双惊诧的双眼迈进了屋!墨昀吓得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叫道:“你你你你你能否……” 话刚脱口而出,他就想狠狠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吞了口唾沫,将这句话重新说了一遍:“你能否先回避一下?” “呵。”晚烛没理会小妖王,反而大摇大摆地走到桌边,将手里那盏灯往上头一丢,书怀听到响动,忍不住探出头来,提醒她那是木桌,叫她当心火把桌子烧了。 灯姑娘在书怀屋里呆了许久,却又一言不发,光是盯着他看,后者担惊受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觉得自己身边不仅有狼还有大老虎,都想把他这只小羊羔吞下肚去。晚烛今日可能又不高兴了,所以才如此反常,大约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来找书怀的麻烦,虽然对方并没有做错什么。 书怀轻轻一拉墨昀的衣袖,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晚烛支走,小妖王不着痕迹地往床这边靠了靠,终于抛出了杀手锏:“雪衣在外面等你。” “嗯。”晚烛这才提着灯走出他们的房间,却不是去往大殿,而是拐了个弯,向着冥府大门去了,书怀突然觉得不对劲,他赤着脚跳下地,推开门望着晚烛离去的方向,而灯姑娘走得很急,眨眼间就没了影。
第105页 晚烛坐在河边,望着岸上晶莹的冰雪,在阳光下它们白得耀眼,她又想起天宫的云朵也是这样的白。雪衣也爱穿白色,和她兄长一样的喜好,生在人间的小姑娘,竟然也干净得和天界的云一般,从外貌到心灵都是纯白,她很少能见到这样可爱的女孩,一见到就要牢牢记在心间。可爱的姑娘是人间珍宝,晚烛很喜欢她,喜欢到挪不开眼。 姑娘家心思细腻,也大多都爱美,姣好的容貌是她们的财富。世人都喜欢美丽,不论是在白天还是黑夜,美好的事物都同样引人注目,但过于强烈的存在感,有时却会为她们招来杀身之祸。 世上的人多了,差异也就多了,不管谁对谁错,总会有两派人对同一事物持相反的态度,有人喜爱美丽,就有人厌恶美丽,有人希望大家都美,就有人只希望自己美。晚烛其实不太喜欢小孩子,雪衣是个特例,而她不喜欢小孩的原因,同样也和雪衣相关。 十五岁的少女应该拥有什么模样,晚烛不喜欢随便下定论,但她认为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年龄,首先要学会做个人。凡人引以为傲的,是仁义道德,是礼仪廉耻,他们看轻妖族和鬼魂,正是因为他们觉得妖鬼之流不具备此类“人性”。可人性若真像他们说的这样,那么有很多人,实际上不能被称作人。 每一个时代的终结,都是有其必然性的,从前那个王朝之所以倾覆,同皇后一族脱不开干系。 那是从根部开始腐烂的家族。他们骄奢淫逸,暴虐成性,自己要做人上人,就不把别人当成人来看待。当年书怀闯入冥府,救回了自己的妹妹,可他没有办法找回其他的姑娘。被折断手脚放干鲜血的女孩子,不止雪衣一个,那些稚嫩的魂魄悠悠荡荡,她们在迷茫间死去,也在迷茫间转生。 “人心可怖”这四个字,可以从多方面来解释。晚烛在人间待得时间长了,就越来越觉得难过,越来越觉得矛盾。为何竟有这样一种生灵,在表现出善的同时又表现出恶?她游走在人间,总想问一问人性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她始终搞不懂,究竟哪一张脸孔,才是人的真实面貌。 耳边突然响起犬吠,晚烛蓦地睁大双眼,她感到有一只小小的生物正在蹭她的手臂,她低头看去,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小黑狗闻了闻灯姑娘的衣袖,欢快地沖她摇着尾巴,晚烛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低声笑道:“你这小东西,过得可真快活。” 坡上远远传来苍老的呼唤声,满头白发的老者正向这边走来,小黑狗转身又朝他跑去,围着他高高兴兴地转起了圈。 “春天哟,马上就要来喽!”老者弯腰把自己的小伙伴抱起,又将它举得很高,小狗吐着舌头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在应和他的言语。 晚烛心中某处被这一幕触动,就像和风吹过琴弦,对生命的爱意在这一瞬间满溢,她看着眼前的场景突然想要流泪。老人活过了冬天,小狗也活过了冬天,两个生命还能一起走出多远,谁也说不清楚,但起码在此刻,这个故事还很好。 拍了拍身上的枯叶,晚烛跳下了那块大石,她对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笑了笑,老人也对她笑了笑,两厢擦肩而过,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 方才那小黑狗实在眼熟,灯姑娘停了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神情,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该不会是兄弟吧?” 假如这句话叫墨昀听到,一定会扑上来跟她打一架,还好那头狼不在人界,而是在——晚烛回过头来,忽然望见前方道上的两个人影,立刻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说什么不好偏要说这个,看看现在把狼又招来了。 上次回冥府的时候,晚烛偷偷找雪衣问过书怀的情况,小姑娘很关心自己的哥哥,对他的现状可谓了如指掌,书怀没有小肚鸡肠地去说晚烛坏话,因此雪衣仍然把她当作大姐姐,向来有问必答。 据雪衣所言,书怀的伤好得七七八八,这段时间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难熬,估计到头开春就能好个完全,可现在看着道旁静立的那人,晚烛却觉得她说法有误。前两天这傢伙还在床上躺着不肯下地,怎的今天又跑出来了?看样子冥府内的生活实在无聊,连他都忍耐不住。 骨子里还是个爱玩的人啊,晚烛心想,他进冥府那年才多大?似乎刚刚及冠? 都说雪衣可怜,她兄长又何尝不是呢?晚烛按了按眉心,朝着那两个人走去。 书怀见她过来,居然还对她笑,晚烛耳边嗡嗡地响,顿时没好气地问道:“你这是老狐狸找母鸡串门呢?” 哪里有女子把自己说成母鸡的?她发言不循常理,竟把对方堵了个哑口无言。长时间的生病恐怕会令人痴傻,晚烛觉得书怀已经有了痴呆的迹象,而那小妖王竟然也不说话,难道他们在闹别扭?灯姑娘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神在他们二位面上扫来扫去,不过没看出来什么。 这件事或许得问问雪衣……不,应当问鬼使才对。雪衣不太关注亲朋好友的感情生活,但鬼使对此十分上心,他一定知道这两个傢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晚烛揉了揉肩膀,闷闷地陪他俩走了一段,听不见书怀贫嘴,她还真有些不大习惯。 北海依然寒冷,海岸边的坚冰冻结了一整个冬天,就连树上都挂着冰锥雪带,水底的鱼群动作迟缓,而在它们身边不远处,却有条闲不下来的黑龙。
第106页 长清叼着一颗石球,在水里游来游去,不时骚扰那群小鱼,他父王嫌他丢龙,干脆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任他在外头闹得天翻地覆也不去搭理他。黑龙玩得累了,又把头伸进窗口,抖动着两条长须喊他妹妹出来。 自从小妖王把青湄安排到北海,不光是姑姑不理自己,就连妹妹也被拐跑,成天跟那条鱼精学绣花,黑龙感到很气愤,他撮合那两个傢伙,不是为了给自己找麻烦的,想到此处,他又委屈起来,颓废地拍着尾巴。 突然龙女房间里传来了动静,她慌慌张张地推开门,到隔壁把青湄叫了出来,长清趴在窗前,惊愕地睁大双眼。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不然怎会看到那条鱼精离开水晶宫?这一整个冬天她才出去两次,这次外出,不知是否还会回来? “哥哥你看!”白芷拿着刚刚绣好的手帕跑出屋,将其中一块在黑龙眼前晃了晃,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作品。长清没什么审美能力,但只要是妹妹做出来的,他一概都说好看,白芷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他身上,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忽又听见小姑娘说:“舅舅不让你趴在这里,他叫你赶快下来。” 龙王的原话是“叫那小混蛋滚下来”,白芷换成了委婉的说辞,但长清深知父王脾性,他“哦”了一声,飞速将脑袋缩回去,抓着石球游进龙宫,幻化成了人形。 他一变作人形,那颗球就显得格外大,他一个没拿稳,险些砸到自己的脚。慕幽站在门口,觉得自己这小侄子真是傻得没边儿,她摇了摇头刚要进屋,却听见身后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傻侄子追了上来,问她青湄为何要走。 青湄在的时候,他嫌人家不走,这回人家真走了,他又缠上来问东问西。龙女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责备道:“你父王怎么和你说的?你这么笨,三界那点事儿就少打听。” “姑姑——”长清突然变成小龙,可怜巴巴地抱住慕幽的手臂,“侄儿想听故事。” “没有故事,我也不知道天宫那边在做什么。”龙女和善地摸了摸他的嵴背,转头却又对女儿吩咐道,“去给你哥拿几本书,没读完不许他出门。” 第48章 陷阱 玉盘上的金丝线不知是什么毛病,上一刻弯弯绕绕,下一刻绷得笔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它反覆无常得像是孩子的面孔,随时随地改换模样。书怀把玩着玉盘,将它不停地抛上抛下,仿佛在玩杂耍,墨昀看着眼晕,又控制不住自己看他,就找藉口说要出门去,书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仍旧摩挲着那几块宝石。 他忽然有些不舒服,每当看到玉盘,心中便生出一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仿佛他循着玉盘指引,是在一步步落进天界挖好的陷阱一般。可若是不这样做,他又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而这正是矛盾所在。 风仪和存雪整天不务正业,一个研究这破盘子,一个折腾自己那堆傀儡,若是把他们下放人间,说不定还能闯荡出一片天地。书怀伸手去摸赤色宝石周围的缝隙,虽然他知道这玩意儿不可能被抠下来。 将树妖收进桃木剑以后,指代她的青色宝石就变作了碎片,紧接着假龙也被关进死灵之境,做了北海龙族的替身,黑宝石亦被摧毁,由此可见,要想让玉盘上的宝石失去作用,只有这两种办法。 晚烛固然不能死,可如今又找不到什么东西代她进入剑中,长明灯只有两盏,只生出两个灯灵,除了晚烛自己,剩下的就仅有雪衣。书怀当然捨不得叫妹妹去送死,但他一时间想不出别的办法。 指望风仪良心发现,亲手打碎这块玉盘,那是不可能的,书怀将它丢到枕边,侧过身子躺着,望向桌下那个木盆,在冥府里窝得太久,他又感到有些无聊了。说来也怪,在遇见墨昀以前,他自己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也没觉得有多无趣,可自从和小妖王相结识,他就常常想带着对方往外面跑。 做了八百多年的大闲人,竟然也有闲不住的时刻。 门板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书怀以为是墨昀去而复返,刚想开口叫他,却发现门口的又是晚烛。这姑娘最近是怎么回事?书怀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感觉她实在不太对劲,她现在话很少,偶尔说上两句,也像是心情差到了极点一般,始终冷冰冰的,叫旁人看了心里发慌。 “晚——”书怀从床上爬起,堪堪开口唤她,方喊出一个字,突然发现对方手里那盏灯有些怪异,上面似乎缺少某个部件。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驱使他悄悄伸出手,握住了在枕头下面藏着的剑柄。 晚烛紧盯着他,提着灯慢慢接近,灯内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声响,书怀不敢分神去看长明灯,他只觉得面前这个姑娘极度危险,一个荒谬的念头忽然在他脑海里产生:她也想要我死吗? 就在这时,从冥府大门的方向传来了脚步声,书怀听到青湄在外面说话,零散的词句飘入此间,他依稀听得青湄又提到存雪和傀儡,难不成这疯子还在搞鬼? 不远处那团火苗突然晃动一下,书怀浑身紧绷,他终于发现晚烛的长明灯上少了什么——那根金色的丝线,它没有连接在这盏灯上! 傀儡?! 剎那间书怀也动了,利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打落了女子手里的长明灯,而剑锋掠过她的手臂,没有带起一丝血花。书怀的眼皮猛地一跳,知道自己判断对了,他和这玩意儿几乎天天见面,竟然看不出这是存雪的大作,可见对方的技艺更加精进,已经到了能以假乱真的程度。
第107页 当日与晚烛接触的瞬间,存雪不知从她身上取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一根发丝,也许是一团火焰,是以傀儡具备晚烛身上的气息,令旁人难以发现破绽。 傀儡面无表情,也不去管掉落在地的长明灯,反倒五指成爪向书怀抓来,看样子是想在他胸口掏出个血洞。书怀扬剑穿透傀儡的躯体,但它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依然奋力伸出双手。它力气还不小,书怀暗骂一声,一脚将它踢飞出去,傀儡在地上翻滚两圈,又飞快地爬起,扑到书怀面前抢夺他的佩剑。 墨昀正在外面同青湄谈话,忽然听见屋内叮叮咣咣响成一片,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仍是下意识地沖了过去,一把推开虚掩的房门。傀儡不再和书怀缠斗,它放开桃木剑,推开小妖王直奔向冥府入口处,青湄眼疾手快,抓住了它的衣袖,却被它在手背上挖出一道长长的伤痕。 小妖王目睹书怀被暗算,又见青湄因此负伤,自责与愤怒顿时涌上心头,他抬手幻出一张灰色大网,噼头盖脸地罩住了傀儡的脑袋。傀儡动作凝滞,青湄趁机抓住大网一角,将它全身都笼了进去。由于疼痛,她的手还微微颤抖着,墨昀连忙上前接替她,书怀也跟了过来,两人合力将傀儡拖入房中。 妖族似乎有与生俱来的乐观,青湄一边疼得抽气,一边还咧着嘴笑,说刚刚那情形看上去分外怪异,晚烛姑娘若是亲眼看到这一幕,恐怕要七窍生烟,在盛怒之下,她定会拎着长明灯杀入天宫,要存雪提头来见。书怀好容易把那力大无穷的傀儡捆起来,这才望向青湄,鱼姑娘手背上的伤处仍在不断滴血,在白皙的皮肤映衬下,那抹红色格外显眼,书怀的手忍不住也抽了一下,他慌忙站起身来,连气都还没喘匀,就要去给青湄拿药。 他们这厢动静太大,简直要把冥府的“屋顶”都给掀翻,严青冉在殿中打盹,也被那些声响惊醒,立刻派鬼使过来查看,而文砚之翻阅文书正翻得头大,听他又使唤自己,便仰头和他对视,眼神中饱含幽怨。冥君被鬼使的目光打动,不由心生歉疚,刚想叫一旁的鬼卒替他跑腿,却听见他的感嘆:“这几千年几万年地活下来,媳妇什么时候才能熬成婆?” 严青冉:“……” 若非鬼使忠心耿耿,又没有大的野心,他定会以为对方要篡位,对他这个残酷的剥削者进行打击报复。 到最后也还是文砚之去忙活,鬼卒仍然站在殿内,双目平视前方。冥君坐在桌前,托着下巴看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多给他一些关怀。 文砚之站在书怀房门外头,听着里面叮叮咣咣,面上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从门缝中看了一眼,发觉屋内情形很了不得。 “咳,你们……”鬼使犹豫再三,还是敲了敲门,提醒道,“欺负女人是不对的。” “欺负个屁!”傀儡太能折腾,书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按下去,此刻正在气头上,“你进来看看,这东西能是女人?!” 好凶,果然靠山强大,就能有恃无恐。鬼使将门推开一条小缝,犹疑地扫视着房中这片狼藉,好在书怀的房间归墨昀打扫,就算陈设都被砸烂了,也和他没半点儿关系,只是此间凌乱过甚,让他无处下脚,还得在外面站着。 青湄躲在木桌那头,脚底下垫了个小板凳,见鬼使望向自己,便指了指床边那翻腾的傀儡,示意他过去帮忙。文砚之蹙起眉,一路蹦蹦跳跳地进了屋,伸手去抓那张大网。 傀儡疯得可以,跟它主人颇有些神似,鬼使刚碰到它,就被它狠狠地挠了一爪子,手背上立刻现出五道血痕,比青湄还要惨烈几分,鱼姑娘不忍去看,默默地背过了身。从来没受过伤的鬼使眨了眨眼,突然拔腿就往外跑,书怀叫他也叫不回来,只得愤愤不平地对小妖王说:“你看看这傢伙,临阵脱逃,胆儿小得很!” 结果他刚说完这句话没多久,鬼使就跑了回来,这次他身后居然还跟着个冥君。书怀狠狠一闭眼,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文砚之这几年混得越发出头,竟傍上了三界之中最大的那座靠山。 冥府里头很少有地方能够这么乱,而每次有哪儿乱作猪窝,那必定和书怀有关。严青冉那口气郁结于心,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他扶住门框,盯着地上那个不断翻滚的东西,过了许久才问:“怎么回事?” “冥君……”青湄从木桌旁边探出头,“那是存雪的傀儡。” 她一说存雪,就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这次遭殃的又是书怀的房间。冥君无可奈何地勾了勾手指,傀儡骤然静了,书怀惊呼一声,吓得赶快缩回了手,紧接着他看到傀儡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继而又站直了身体,随后它双脚悬浮在半空中,像是游魂一般朝着冥君飘了过去。 “这还挺像真的。”鬼使啧啧称奇。 “还有另一个呢。”冥君亲自出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青湄终于敢冒头,扶着桌沿站了起来。 墨昀也得以放松下来,他活动着既僵硬又酸痛的指节,感觉自己的手都要废了:“还有另一个?它又是假扮成谁?” 青湄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又提醒他们最好还是把晚烛叫回冥府,存雪的行动越来越隐蔽,连慕幽也难以观测,与其放任晚烛在外游荡,还不如大家抱成一团。
第108页 冥君嘱咐过书怀将房间收拾干净,便带着鬼使匆匆离去,书怀身心俱疲地爬上床,将脸埋在枕间,墨昀又和青湄交谈了些时候,便从外头随便抓了个鬼卒,叫他把鱼姑娘送走,这才拖着步子回到了屋内。 他们俩一起无力地趴在床上,仿佛两条风干的咸鱼,谁也不想去打扫房间。于是箱子就那样翻着,衣物就那样铺着,椅子就那样倒着,木盆扣在地面,而和它材质相同的小板凳上,还印着青湄的鞋印。墨昀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地抱怨道:“明明是鱼,为什么……还要穿鞋……” 北国的早春和严冬总能完美地衔接起来,也许就在昨日,冷风还像尖刀一样剜着人的肌肤,今朝晨起,却发现墙角的花朵已经开放。与太过素净而导致寡淡无味的冬天相比,繁花似锦显然更加令人愉悦,最难熬的时间过去了,剩下的人还要继续生活。 晚烛在斜坡上躺着,长明灯就放在她身边,忽然间那盏灯动了一下,她立刻睁开了眼。一个人坐在不远处,手指轻轻拨弄着缠绕在灯上的金丝,又是冥府那个大闲人,他趁着狼崽子不注意,偷偷跑出来晒太阳。 这时候灯姑娘才想起那根丝线来,她看着书怀勾着它,不禁翻了个白眼,挥挥手就要把人赶走,然而书怀只是对她笑,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 他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晚烛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书怀手里去拿自己的长明灯,可对方不撒手,依然满脸笑意地看着她。草地上颳起一阵风,晚烛定定地望向面前那双眼睛,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具躯壳里像是没有灵魂的,那笑容僵硬得过分,手下的力气也大得出奇。 似乎在印证她的想法,对面那人手腕翻转,掌中出现一把短刀,锋刃反射着日光,直刺向晚烛的双目。晚烛一个后仰躲过来袭,猛地发力夺回了长明灯。灯内的火焰剧烈摇动,似乎要跳出包围圈,烧灼她的衣襟。 金色的丝线骤然绷直,玉盘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怪力拉下了桌面,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墨昀原本睡得昏昏沉沉,突然叫这声清响唤醒,他睁开眼便看到那盘子在地上滴熘熘地打转,转着转着却又不动了,反而循着拉直的丝线撞上门板。 门紧紧地关着,任凭它怎么撞,也撞不开一条缝隙。这玩意儿虽然讨厌,但也绝不能丢,墨昀来不及思考,急匆匆地跳下床,伸手去抓玉盘。这时书怀也醒了,见他蹲在地上,便讶异地问:“这盘子又怎么了?” “线在动!”墨昀紧紧抓住玉盘,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向前,一定是晚烛那边出了什么事,迫使她飞速逃出皇城,逃往她认为安全的地方。 晚烛没有来冥府,否则玉盘不会被她拉走,书怀明白过来,立刻抱着桃木翻下了床:“快去找她!” 这次是他们失算了,他们早该把晚烛叫回来,书怀心急火燎地打开冥府大门,而目睹外界景象的一剎那,他蓦地怔在了原处。 外面不是春季情景,而是大雪纷飞,人界的气候难道如此反常?书怀伸手去接那些雪片,发现它们既不寒冷也不融化,如此看来,他们是闯入了某人设下的幻境。 又是存雪! 书怀重重地在舌尖咬了一下,正要回头对墨昀说些什么,却听得小妖王惊呼一声,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了自己身边。令人战慄的咆哮声响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雪白的巨兽出现在大雪里,原来它们从未离开过,只是换了一个空间来生存。 在这幻境之中,也有新鲜的血食吗?书怀转过身,与墨昀背靠着背,桃木剑在他手中发出嗡鸣声,它对即将到来的战斗跃跃欲试。 “能行吗?”墨昀忽然问道,书怀心知对方是担忧自己的伤,但就算担心又能怎样,难不成他还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区域躲起来吗?他轻轻嘆了口气,违心地回答:“无妨。” 异兽血红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书怀,它们对人的血肉垂涎三尺,书怀握紧了剑,剑尖微微抖动,围在他身边的三头野兽弓起了背嵴,腿部肌肉紧绷,紧接着一拥而上,要把这只猎物撕碎! 剑锋破开风雪,在正中间那头异兽的腹部划出一道血口,书怀从它腹下钻过,眨眼间险些被左侧的巨爪拍倒,他连忙一旋身,堪堪避过那尖锐如刀的指甲。看到那“五把刀”的一瞬间他倒抽一口冷气,心说回头待墨昀变回原身,自己定要好好研究研究他的狼爪。 劲风从脑后袭来,书怀猛地下蹲,又反手刺出一剑,他只伤到了一头异兽,另外两头还不停地尝试着将他扑倒,想咬断他的咽喉,啃食他的血肉。这是他八百多年来所遇见过的最可怕的情况,他长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突然对上一群食人野兽,说一点儿也不紧张那是假的。 小妖王变回原身,为他拦住了另外那批异兽,现在书怀只需要关心两个,而墨昀那边大约得有十来个对手,书怀看了一眼,知道他顾不上自己了,顿觉寒风萧瑟,吹在身上又冷了几分。 也不知道晚烛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她是碰到了存雪本尊,还是遇见了另一只傀儡?但愿她能多撑些时候,千万不要出意外。 第49章 破幻 猛兽遇到同类,埋藏在血脉深处的杀性会被激发,与强者为敌,稍不留神自己就会成为猎物,因此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墨昀孤身面对群兽,只觉四方投射来的视线都透出阴狠毒辣的意味,异兽们围着他打转,却不是出于畏惧,而是在寻找机会群起而攻。
第109页 父亲还在的时候,曾经教给他五个字,叫“擒贼先擒王”,从前他年纪太小,历事不多,参不透其中含义,而今面对如此情形,却忽然懂了自己应当如何行动。 凡在群体之中,必有一名领头者,他承担着重要的责任,不仅是其他人的标杆和导向,还是独一无二的精神支柱,而这个精神支柱一旦被摧毁,对方的信心就会大打折扣,届时固然还剩勇力,冲劲也势必得到削减。此类规则适用于人,同样也适用于野兽,人类崇拜强者,也崇拜有德之人,但在野兽的世界里,德行并不重要,唯有战斗力至高无上。墨昀的视线从兽群中扫过,发现了其中的“贼王”。 那是一头巨大的异兽,它的体型比同类大了近乎一倍,其他异兽围在它身边,像是众星捧月一般。墨昀呲了呲牙,忽然一头撞进了兽群,对方大约也没想到他在这时候攻击,但它们的反应不可谓不迅疾,见到墨昀冲到这里,就四散开去,改换阵形重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再怎么换阵形,也吸引不了墨昀的注意力,此刻他眼里只有那头兽王,其他任何生物,在他眼中都是草芥,随时可以践踏于脚下。对于他的重视,兽王给予了相应的回报,它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直至墨昀扑到它的面前,它才迎上去和对手扭打在一处。 雪地上被踩出纷乱的足印,飞扬的鹅毛大雪盖在巨狼的背上,不过多时又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强者对阵之时,力量稍弱的就无法插手,异兽们在附近徘徊,却没有一头敢于走上前加入这场战斗。兽王的利爪又尖又长,猛地一挥险些刺中巨狼的双眼,后者发出一声怒吼,从它身畔绕至背后,张嘴咬住了它的尾巴。 狼牙刺穿了厚厚的皮毛,兽王吃痛,惊怒地睁大双眼,一爪拍上巨狼的头顶,墨昀慌忙跳开,但左耳仍被抓出一道血口。他们又拉开了距离,和对方兜起了圈子,墨昀不时晃一晃脑袋,抖落几滴鲜血,它洒在雪里,像是开了几朵梅花。 这时候双方都挂了彩,兽群开始躁动不安,巨狼咧了咧嘴仿佛在笑,而兽王察觉到自己遭遇了挑衅,顿时怒不可遏。那对血红的双眼瞪成铜铃般大小,负伤的长尾狠狠一拍雪堆,它凌空而起,大片阴影朝着墨昀罩了下来。 墨昀就地打了个滚,向右侧一闪,飞速躲开它的攻击,然而兽王的动作更快,墨昀还没来得及跑远,背后就吹来一阵寒气,那是利爪挟着冷风来到,马上就要在他背上割开五个血口。巨狼嗷嗷叫了两声,提醒那头的书怀帮自己一把,书怀与他默契十足,头也不回地拍出一掌,强大的灵力把雪中的几棵树剃了个秃头,树枝被风高高捲起,又从半空中直坠而下,朝着兽王噼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兽王连忙后撤,但它的视线被这堆树枝阻隔,有那么一瞬间难以捕捉到巨狼的身影,它也许没有料到,墨昀根本不欲和它打斗,趁它还在那端,这头颇有心计的狼竟去骚扰它的部下,一张嘴便咬死了一只。 异兽们群情愤慨,追着墨昀开始撕咬,书怀抽空回头看向他那边,险些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墨昀继承了他爹的风骚,不单在平时招蜂引蝶,就连打架也要吸引一群敌人。瞧那头狼的模样,似乎还乐在其中,书怀哭笑不得,却也无暇顾及他,那两头紧盯着自己的异兽不知疲倦,这只扑一下那只扑一下,简直要把他的气力全部耗光。 先吸引兽王的注意力,再去招惹兽群,在将它们都激怒之后,再把兽王击杀——墨昀是这般打算的。他的原身比这些异兽都要庞大,唯有兽王可与他相匹敌,但兽王没有灵智,行事全凭野兽本能,看似凶猛,实际上行事规律很容易摸索清楚。小妖王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它,眯缝着眼对着它吐舌头,兽王哪能容忍这种挑衅,马上就嘶吼着张嘴咬了上来。 恰好前方有一棵树,巨狼纵身而起,竟然蹦到了树干上。 狼本不会爬树,更不要说墨昀身形巨大,更是难以支持这种活动,但他其实也不是要攀爬,只是在树干上借力下跳而已。巨狼从天而降,直接越过兽王头顶,跳进了紧跟在它后面的兽群,眨眼间又踏死几只。幸免于难的异兽们被血气刺激,张开大口咬向巨狼,却全被狼爪拍开,如断线风筝似的飞了出去。 体型占优,打架就很少吃亏,更不要说自己还带了脑子。墨昀洋洋得意地嚎了两声,转头又和兽王扭在一起。 那头兽王也学乖了,知道不能让墨昀走远,便使出浑身解数,要将他留在此间。打斗之中,长尾如钢鞭横扫,狠狠击中巨狼的后腿,利爪也在巨狼背部留下了血痕,不过它自己也没讨到好处,身上被咬了好几口。 被墨昀拍飞的异兽又追了过来,它们在地上摩擦的时候,兴许磕到了雪下的碎石,存雪这个幻境还挺像真实的世界,连小石子都创造了出来。此刻每一头兽身上都血淋淋的,纯白的皮毛被弄脏而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墨昀低下头飞快地在自己身上瞟了一眼,满意地摆了摆尾,果然深色要更耐脏,古人诚不我欺。 “古人”并没有说过那句话,那句话是书怀说的,但若是叫书怀本人来看,也会一脸嫌弃地把他拖到河边刷毛。 墨昀一门心思干掉对方的领头者,而书怀和他不一样。 书怀还是想偷懒,在任何时刻,他都想以最省力的方式一口气解决所有问题,他清楚自己迟早要找到阵眼,破除幻境而出,因此,和异兽相搏击的同时,他不停扫视着周围的景物,企图从中寻到最突兀的地方。
第110页 存雪有个毛病,干什么事都要张扬,他布下的幻境,阵眼一定是最为显眼的东西。书怀首先瞄见最高的那棵树,它在雪中傲然挺立,仿佛具有宁折不弯的风骨。你宁折不弯,那我就叫你折,书怀抓准时机,一剑刺入异兽的头颅,紧接着全然不顾另一头的嘶吼和追击,乘着风直向那棵大树飞去。 异兽和他齐头并进,一直张着嘴想咬他一口,书怀往旁侧一闪,心说我就放你这小畜生嚣张这一时半刻,等我破了阵,就和你再不相会。剑芒如流星般掠过,却划出新月的弧度,削铁如泥的宝剑切木头当然也像切泥,书怀凌空跃起,用力在树干上一踢,大树应声倒下,躲闪不及的异兽被它砸中,当场一命呜呼,想再嚣张也嚣张不成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书怀的神色便是一僵,原来大树虽然倒了,可幻境依旧没破,这棵树不是阵眼。 书怀:“妈的!” 他鲜少这样骂人,墨昀被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被咬中,是以愤怒如斯。巨狼连忙嚎了起来,问书怀是否受伤,后者泄愤般在异兽的尸体上又踩了两脚,装作脚底所踩的是存雪本尊,这才高声回应,告知对方自己毫发无损。 看样子小妖王还能坚持一会儿,不需要自己帮忙,书怀提着剑,站在死尸上面左顾右盼,想要再找出一个可能是阵眼的事物,却又找不到了。存雪这厮,难道是长了记性,突然学乖了不成?他几千年没有晓得过什么叫作隐蔽,这回是受了何事刺激,终于开了窍吗? 他开窍对他本人来说是件好事,但对于书怀而言不是这样,书怀烦死了他的聪明,巴不得他一辈子像个痴呆。 没办法了,只能一个一个试,幻境就这么大点儿,就算存雪能力再强,也不能把阵眼挪到阵外面去。书怀深吸口气,硬着头皮开始砍树。 树嘛,又不是没有砍过,桃花娘娘那么大一棵树他都砍得了,难道还怕这片小林子不成?书怀强迫自己冷静,却恍然醒悟过来,桃花娘娘再强再大也只有一个,而林子里却有许许多多的树。他险些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逼疯,但他化悲愤为动力,顷刻间把林中树木砍倒大半,就连那群异兽听到这阵声音,都诧异地回过头来,忘了它们正在围攻墨昀。 其实小妖王也觉得书怀奇怪,好端端的,非要去砍树做什么?巨狼舔了舔爪子,专注地盯着不远处的兽王,准备伺机而动,终结这场战斗。在方才那几次交锋中,异兽伤亡惨重,飞速减员,到这时仅剩半数,也不过是折肢断臂的残将,不足以构成威胁,墨昀从一开始就没把它们放在眼里,只有兽王是值得他认真对待的存在。 砍光了小树林,书怀又去翻地上的雪,每翻出一块石头,不管大小一律先砸碎再说。桃木剑跟着他实在是惨,先是被当作砍树的斧头,紧接着又成了挖雪的铁铲,时不时还得强行被充作铁锤使用,不知下回是否会被不靠谱的主人拿来切菜。 他在那边折腾什么,墨昀并不知道,也不想管,横竖异兽都在这头,跑不到书怀那边,哪怕书怀就地躺下睡觉,小妖王也毫不介意。他摆了摆尾巴,冲着兽王一歪头,不知怎的,兽王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了几分炫耀。 劳碌半晌仍旧一无所获,阵眼还是没有被书怀找到,而在这飘雪的地方,他居然还忙出了汗。抬手擦掉额角的汗水,书怀突然被一道强光刺痛了双目,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反应,眯起眼朝着亮光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那头兽王,在它颈上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烁,看上去像是一块玉,又好似表面被打磨光滑的石料。书怀一阵狂喜,他有一种预感,这兽王颈上所戴的东西,就是他们破阵而出的关键。 “墨昀!”书怀提剑向兽王冲去,“按住它!” 巨狼愣了一下,脑筋还没转过来,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死死地把兽王按在了雪地里。兽王仰面朝天,恶狠狠地瞪视着墨昀,它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巨狼的前爪!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突至,敲碎了兽王颈上那块不知名的石头。幻境终于被破,周遭景物剎那间分散,像是水中月被搅乱,镜中花被打碎,书怀眨了眨眼,便看到巨狼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人形,正蹲在地上捂着左耳不作声。 “你怎么——嘶!”书怀拉开墨昀的手,去看他的左耳,顿时心痛万分地吸了口气,只恨自己下手轻了,没把那头兽王一剑捅死。 就算墨昀出了幻境,又变回了人形,在幻境里头留下的伤却依然存在,他左耳后面被拉出一道血口,鬓发也叫鲜血打湿了,背部的情况则更加惨烈,书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光会问他疼不疼,别的话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小妖王具有过人的忍耐力,紧咬牙关硬是不出声,待到习惯了那阵痛楚,他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玉盘又开始跳动,其上的金丝也跟着它一起抖,晚烛在那头遭遇了险情,此时此刻不容他多作耽搁。 他安慰似的握了握书怀的手,低声笑道:“这下完了,你夫君破相了。” “你……你先回去歇着!”书怀将他拉到树下,不由分说地打开门把他往里推,墨昀不想回去,便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他突然化作小黑狗的形态,可怜巴巴地抱紧书怀的手臂,一双乌熘熘的大眼就那样瞅着对方。
第111页 可这次书怀不打算因此心软,他把小狗从手臂上揪下来,正要将其丢进冥府,身后的大道上却忽然传来了苍老的歌声。想不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有人来,书怀连忙猛拍树干,冥府的入口绝不能被凡人看到,他得赶快关门。 那歌声渐渐飘近,而树干上还有一条缝隙没有合拢,这慢吞吞的劲儿气得书怀跺起了脚。小黑狗汪汪叫着,讨好地舔了舔他的下巴,他转身挡在那道缝隙之前,脸上的怒容还没来得及收敛,就看到了那位萍水相逢的老人,以及那条灵智初开的小犬。 又是小妖王那“亲兄弟”,看样子它最近伙食不错,养得浑身肉嘟嘟,皮毛也油光水滑。书怀低头看了墨昀一眼,见这傢伙还是那副装傻充愣的模样,登时气得笑了。他终于明白了,有时候养墨昀,是真的不如养条狗省心。 不过他还是选择养墨昀。 “哟,这是怎的?”老人走到近处,也认出了书怀——虽然书怀觉得对方是认出了他抱着的小黑狗。 “和野猫打架,耳朵被挠了。”书怀神色僵硬地编着瞎话。 老人很是惊讶,伸手碰了碰小黑狗受伤的左耳,后者极其配合,哀哀地叫了两声,眼里滚下两滴泪珠,扮出一派可怜模样,老人嘆了口气,但也帮不上忙,只劝书怀将它看好,这么小的一只狗,可别叫大野猫欺负了去。书怀附和着他的话,眼前回放的却是墨昀以一当十的那一幕,还有被他咬断尾巴的兽王。 小犬见主人没有跟着过来,便摇摇晃晃地回身寻找,它叼着老人的裤脚,尾巴摇得十分欢快,似乎是想换个地方去玩儿。老人蹲下身,宠溺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书怀悄声向老人道别,得到回应后悄悄从草堆里摸出玉盘,快步退到了林间,抄小路从另一边离开,双方就此别过。 有凡人在那棵树前面,书怀是没法把墨昀送回冥府了,他感觉自己是刚打过一架,脑子不太清醒,刚刚他就不该先关门。他冷漠地看着怀里的小黑狗,屈指弹上对方的脑袋:“方才真是傻了,应该先把你丢进去。” “人在危急时刻,总会遵循自己的本能。”墨昀抬起前爪,挠了挠鼻子,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你承认吧,你就是想要我陪你一起。” “有人来了。”书怀忽然停下脚步。 墨昀浑身一抖,立即开始学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 荒郊野地的哪里有人?书怀嗤笑一声,暗自催动灵气。桃木飞出剑鞘,在他附近晃了两圈,最后停在了他脚旁,他踩上剑身,把小黑狗仔细地藏进臂弯里,这才御剑而起,循着丝线的牵引,向皇城以北行去。 他们和晚烛的距离渐渐拉近,长明灯上缠着的丝线也不断缩减了长度,但晚烛无暇观察它的变化,因此并不知晓他们跟来。此刻追在她后面的,正是那假扮书怀的傀儡,灯姑娘心里着急,回身抛出一颗火球,想把傀儡赶到一边,叫它别再跟着自己,然而存雪在傀儡体内注入了灵气,火球还没有碰到它,就已经变作了一块坚冰,从万丈高空掉进了水中。晚烛心下大惊,正想逃离,颊边却突然擦过一根冰锥。存雪绝对在操控这具傀儡,这是他惯用的招数。 晚烛压根不知道自己逃到了何地,只觉得此间冷到出奇,怕是没有活物。她燃起一团火藉以取暖,同时加快了速度,她抓紧了手中的灯,又在心里骂了书怀两句,嫌对方反应迟钝,没有及时赶来——但这似乎也怪不得书怀,毕竟是她不想在冥府里呆着,才被存雪钻了空子。 灯姑娘蹙起眉头,又放出一条火龙,这次她成功地拦住了傀儡,并趁机逃出了对方的视线范围。那火龙在白日里也分外耀眼,书怀离得老远便看到了它,当即明白晚烛就在那处。桃木剑飞得更快了,他们距火龙越来越近,可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晚烛的身影。 金色丝线延伸到更偏北的地方,书怀刚想循着它的指引,绕过火龙去找晚烛,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火焰中冲出一个人影。他还以为那是存雪,顿时如临大敌,墨昀也不顾伤痛,强行变回了人身。 那人影慢慢变得分明,果然又是傀儡,还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傀儡。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傀儡面容的那一刻,书怀还是怒不可遏。 “存雪这王八羔子!”书怀大骂一声,跳下了桃木剑,“老子是能大批生产的吗?!” 桃木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变化,也跟着书怀呜呜地叫了起来,傀儡只具其形而失其神,手中亦无神兵利器,刚放出几根冰锥,就被剑气削成了碎片。书怀把它绞碎了还觉得不解气,抬手掀起一股气流,将碎片捲成了粉末。 他先前还说墨昀把傀儡拦腰斩断的方式太过凶残,可他自己的做法分明更加可怕,小妖王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能变回来了?”书怀余怒未消,威慑力十足,墨昀被他扫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杆,结结巴巴答道:“可、可以了!” “放屁。”书怀瞪他一眼,“存雪不在,你变回来,我带着你过去。” 墨昀眼睛一亮,立马凑到书怀身旁,变作小狗趴在他肩上。书怀松开桃木,长剑便飞到了他脚下,承载着他飞往北方,金色的丝线越来越短了,前方出现一个火红的身影,书怀正想开口喊她,却见天际火光亮起,龙凤齐舞,裹着热浪朝他这边扑来。
第112页 形似晚烛的傀儡明明已经消失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书怀脑中一片空白,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把自己当作了傀儡。这可真是百口莫辩,有一个难题叫作“如何证明你是你自己”,而现在书怀就遇到了它。 小黑狗“嗷”地叫了一嗓子:“下水,下水!” 书怀低头一看,发现他们正下方恰好是一片广阔的水域,他摸了摸袖袋里的避水珠,飞快地向下俯冲。哪想晚烛这时已被那只傀儡激怒,火龙与火凤都跑得比先前更快,她是动真格的了,不是放几个假把式。书怀眼看着烈火渐渐逼近,难以自控地问候起了存雪那并不存在的祖宗十八代,他对天发誓,来年若不把存雪打个满地找牙,他就是对方的孙子! 第50章 再逢 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都不奇怪,沖在最前头那条火龙还未消散,火凤亦来势汹汹,书怀却又看到晚烛挥动衣袖,紧接着从灯内再度飞出一条龙,他吓得汗毛倒竖,在扑面而来的热浪里出了一身冷汗。等他把晚烛带回冥府,定要央求鬼使给她抓点儿药,令她心平气和,治治她的暴脾气。 现在就去想这么长远的事似乎也没什么用,得先躲过晚烛的无差别攻击再谈其他。书怀突然发现,自己一贯喜欢的“慢”,在最近这段时间几乎都能要了他的命,他如今不光是嫌弃冥府大门开关速度过慢,还嫌弃桃木剑飞得太慢。 怨人不如自怨,求诸人不如求诸己,冥府的大门之所以开合缓慢,是因为它使用时间过长,桃木剑之所以飞得慢,是因为书怀加在它身上的灵力不足。看着逐渐逼近的火龙,书怀发自内心地后悔起来,他决定自力更生,若他今日能在晚烛的火焰下幸存,完好无缺地回到冥府,他就好好研究那扇门,外加潜心修炼,争取以后逃命能逃得快一些。 小黑狗呜咽着,迫不得已再次变回人形,张开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护盾,藉以阻挡那条飞奔而来的火龙。它一头撞在上面,紧接着火凤步了它的后尘,无数细碎的火星从天中坠落,仿佛在这片水域上降了一场雨。 书怀心有余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突然发现第三条火龙绕过屏障,强硬地卡在了他们和水面之间。晚烛做事可真绝,对待仇敌如此,倒是无可厚非,但她现在攻击的是友方,书怀被她闹得哭也哭不出来,只恨自己做事不细心,被愤怒沖昏了头脑——倘若他在晚烛面前将傀儡击杀,起码还能证明他才是本人。 “过去?”墨昀抱着书怀,避开火龙掀起的热浪。桃木很识趣地飞到了他们身边,书怀伸出手握住佩剑,看向浮在空中的晚烛,哀嘆道:“你敢过去?我说她马上就要再放出个东西,你信还是不信?” 墨昀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长明灯内蹿出一只大虎,四只巨爪下踏着火球。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晚烛的火焰竟然具有这么多的形态,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大虎向这边扑来,要和火龙双面夹击,小妖王赶快抱紧书怀,带着他脱离了危险区域,直飞向空中那个火红的身影。他的思路还很清晰,他知道假若不接近晚烛,就永远没有解释的机会。火龙一直在低空盘旋,阻碍他们进入水中暂避,他们必须想个法子叫晚烛停手,否则迟早会被拖死,死在友人的手里,那可真是太冤枉了。 晚烛看到墨昀突然出现,便发觉大事不妙,她记得清清楚楚,先前那只傀儡是独自前来,身边并没有“同伴”,它手中拿着的也不是长剑。女子咬了咬牙,在长明灯上轻轻一拍,巨虎和火龙一併停了动作,在半空中凝滞不动,仿佛材质奇异的雕像。 眼看她终于反应过来,书怀松了口气,下一瞬却又暴喝一声:“当心!” 在晚烛的背后,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冰锥,其尖端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寒光,书怀一眼望去,竟数不清它们总共有多少根。存雪曾经操控傀儡和晚烛接触过,他一定做了什么手脚,他始终关注着书怀等人的一举一动,一看两方即将汇合,就要挑起事端,整出个大乱子,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实在烦人得很! 书怀扬起长剑,正要打落那些冰锥,墨昀的动作却比他更快,灰色的箭和冰锥相撞,准确无误地将它们击碎。 在他们这边看来,晚烛是脱离了险情,但映在晚烛眼中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她的手一抖,原本静止的龙虎重又开始活动,张牙舞爪地向这边袭来。 这下可真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墨昀无法设下屏障,书怀的桃木剑又不可用于防范,晚烛若再不收手,他们就要被烤成两块焦炭了。 水面上突然荡开一圈又一圈波纹,巨大的水花沖天而起,顷刻间吞没了那两团烈焰。长长的黑影破水而出,利爪勾住了晚烛的衣衫,水幕朝她洒下来,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长明灯,生怕灯内的火苗也被浇熄。 黑龙愉快地摆了摆尾:“哟,二哥!许久未见,近来安好?” 长清?这里居然是北海?书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被这条傻龙救了一命。 “二哥,难不成你在外面欠了风流债?”黑龙抓着灯姑娘看了又看,感到十分好奇,他感到这女子甚是眼熟,却又想不起曾经在哪儿见到过。 “胡言乱语。”书怀那一丁点儿感动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脑子里成天装了些什么?”
第113页 对方自觉失言,连忙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引到自己的小姑姑身上。龙女最近又发现了风仪的一些动作,正想托青湄再去冥府传话,书怀就追着晚烛来了北海。这下倒是省了青湄往返穿梭的时间,龙女心下大喜,立刻把正在水晶宫外玩球的长清赶了出去,叫他把书怀带来。 实际上长清早就看到北海上空的那些火焰,但他的脑筋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不仅没有出面相助,反而还看了会儿戏,万幸书怀没有注意到他藏在水下,否则他们的兄弟缘分大约就要终止于今日。 当危机感消失之后,墨昀就清晰地感到背部的伤口再度裂开,他委委屈屈地哼了两声,去蹭书怀的脸颊。后者拍了拍他的头,他就又变成了小狗的样子,一脸萎靡不振地挂在对方肩膀上。不停地变成人又变成小黑狗,却始终得不到片刻休整,也真是辛苦他了。 晚烛总算冷静下来,长明灯里的火焰也停止摆动,她吁了口气,有些愧疚地望向书怀:“抱歉。” “无妨。”书怀抱着小黑狗,拨弄着他颈上那根红绳,上面挂着冥府的假冒伪劣避水珠。这绳子颜色实在是丑,造型也不怎么样,书怀勾住它,露出嫌弃的神情:“这玩意儿是谁给你整的?” 他从来没见墨昀身上出现过这么丑的东西,难道是文砚之嫉妒小妖王的容貌,故意找了根红绳给墨昀挂上? 小黑狗懒懒地抬起爪子,朝着长清的方向一指,黑龙吓了一跳,以为他看自己不顺眼,便信口开河栽赃陷害,正要开口辩解,却听那红衣姑娘讪笑道:“是我。” 书怀:“……” 得了晚烛这句话,再去看那根红绳,果然发现它的颜色和灯姑娘的衣裳出奇接近,书怀眼皮跳动起来,情不自禁地将墨昀又抱紧了几分。 “噢——”长清作恍然大悟状,尾巴甩来甩去,“正妻大战小妾,妙啊妙啊!” 灯姑娘被黑龙说懵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她始终认为书怀和墨昀之间是感人至深的兄弟情谊,从来没往其他方面想过,而长清这话一出口,她登时明白了他们两个究竟是为何形影不离。她抱紧长明灯,嘴唇颤抖了半晌,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小妖王的反应则更加激烈,他对黑龙怒目而视,呲了呲牙警告对方:“龙兄你最好安分一些,当心我把你那三宫六院都告知你父王。” 连书怀都不知道长清还有什么三宫六院,他还当墨昀是随口一说,但又见黑龙明显地紧张起来,便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不过现在绝非谈论这种事的时候,龙女在水晶宫怕是等得急了,书怀看了看天色,率先降落下去,钻进茫茫的海水之中。 长清正要跟上,却突然听见晚烛的惊叫,原来灯姑娘没有避水法器,无法进入水下活动。这些生灵可真麻烦,黑龙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骤然变回人形,从怀中掏出一颗珠子,放在了晚烛的手心。鬼使大批制造的“避水珠”他也藏了一堆,都是青湄自冥府带回来给他玩儿的,随手拿出一颗用来送人,并非什么难以做到的事。 灯姑娘虽然没有此物,但也对它有印象,毕竟墨昀那颗还是她给吊上的绳子,她道了声谢,跑得竟比长清还快,转眼间已没了人影,徒留水面上阵阵涟漪。龙神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抹火红迅速潜入水底,他从来没有见过在水里能游这么快的灵物,不禁怀疑这不是一盏灯而是条大红鱼。 和先前那次一样,书怀刚接近水晶宫,就看到龙女在门外站着,亲自来迎他们,她在小辈面前也没有架子,这一特点倒与天帝有些相似。一看到她,书怀就想起她派青湄传来的那些讯息,她和慕华私交甚笃,而今一个在北海之下不得外出,一个在神木幻境之中待人去寻,昔日的好友竟是连相见都艰难,世事无常,大抵就是如此。 “怎么受伤了?”慕幽一眼就发现墨昀背上的血痕,立马警觉地想到存雪殿内那种怪物,“难道那批异兽尚在人间?” “异兽?”火红的衣摆舞动,晚烛抱着长明灯缓缓踏上水底的细沙,“人界已没有那种东西了。” 慕幽和她也是旧相识,见她出现在此地,便难掩惊喜地绽开一个笑容,晚烛也对她笑了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北海龙宫是个好地方,比人间要安全许多,在此间大概用不到那么多戒心。 “它们在人间确实已经绝迹,但存雪布下了幻境,我们去寻晚烛姑娘的时候,不慎落入了他的圈套。”书怀摸了摸小黑狗的脑袋,一脸无奈地将他的左耳指给龙女看,“您看这里,被那东西给挠成了这样。” 墨昀振振有词:“伤痕是男人的标志。” 书怀正在气头上,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话,顿时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伤痕是男人的标志,这种说辞他上次是在墨晖那里听到的,看来这位前任妖王,平时没少给儿子灌输自己的独特理论。 “你父亲从前也这么说过,说伤痕是男人的标志。”慕幽一边引他们进入龙宫,一边对小妖王揭墨晖的老底儿,“后来慕华问他,为什么他身上没有伤,你猜你父亲是如何回答的?” 小黑狗对此一无所知,诚实地晃了晃脑袋。 想起墨晖出过的这件事,书怀发出一声嗤笑:“‘真男人善于自我疗伤,傻子才在身上留痕迹。’——你爹的至理名言,你感受一下?”
第114页 被父亲隔空戴上一顶“傻瓜”的大帽子,墨昀蔫蔫地低下了头,仿佛秋霜打过的茄子一般。 他们跟着慕幽进了水晶宫,坐在待客的厅堂里,龙女对侄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小妖王带走处理伤口。长清打了个哈欠,趁姑姑不注意,悄悄瞪了墨昀一眼,后者也翻了个白眼权当回应。晚烛在旁註意着他们两个,便惊奇地看到了狗翻白眼的天下奇观。 “我跟他们一起去……”晚烛不想打扰龙女和书怀的谈话,就起身准备出去转转,她许久没来过北海龙宫,周遭景物让她感到既陌生又熟悉。这些年间,在此处侍奉龙神的水族都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的寿命没有天生神来得长久,纵然修成人形,也不过活个两三百年,更遑论那些连人形都变不完全的。 龙女本想喊晚烛留下,却忽然想到她不太喜欢风仪,强行让她听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未免太不尊重她了。考虑到这层,慕幽只好嘆了口气,告诉她龙宫内部构造并没有变化,尽管随意走动,若是时间太长忘记了路线,随便找个水族询问即可。 那团火云轻快地飘走了,书怀将视线从空空如也的走廊上收回,信手拿起一颗圆熘熘的明珠,抓在掌中把玩,等着龙女开口告知他风仪的动向。 “听说风仪去过人间一趟。”慕幽开门见山,直接提到先前他们一起抓水鬼的那次,“依你看来,他是想和存雪结盟,还是想放弃原本计划,暂时与你合作?” 风仪吗……书怀想了想,如实答道:“他还是想夺我的佩剑,不太像是要与我合作的样子,至于和存雪结盟,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您还记得他们联手对付北海龙族的那次吗?” 此事慕幽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存雪和风仪想一同打压北海龙族,但又不放心对方,因此各自留了一手,结果就是因为他们不是毫无保留地合作,北海龙族非但没有被消灭,还迎来了冥府这个强大的助力。有冥君在,不光是风仪不敢轻举妄动,就连存雪也得小心谨慎,毕竟冥君掌管的是三界生杀大权,他们也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那次合作给风仪和存雪都带来了不同程度的损失,实力稍强的人仙当时留在天宫没有动静,而围攻北海那些较弱的,又大多被墨昀和长清打伤,虽然主要战斗力没有受到影响,但他们的士气已经低落了下来。除此之外,存雪用龙鳞做出的那个傀儡,竟替长清挡过一劫,白费了风仪那颗黑宝石。 人仙损失稍大,存雪那边倒是还好,他只多了冥君这个强敌,而且对方若想插手于天界动乱,势必要一视同仁,把人仙的劲头也压下去,有风仪给他分担压力,他倒还挺轻松的,甚至能抽空暗算书怀和墨昀,捎带着把晚烛也推进他挖好的坑。 “宫翡和风仪的事,我想你应当有所了解?她是否能在其中帮我们一把?”慕幽试探着问。 作为墨晖的随从,以及墨昀忠心耿耿的下属,宫翡虽然性格毛糙了些,但在大事上从来都心明眼亮,绝不因私情而忽视全局。书怀想她最近留在天宫,定也是想劝阻风仪,可她劝了几百年,好像也没什么显着的效果,风仪仍是我行我素,今天来招惹这边,明天去招惹那边,宫翡没有实权,也管不住他,大约还是很无力的。 “她在做这种尝试,”书怀放下了手中那颗明珠,忽然想起墨昀说过的话,“不过就算我们都想救风仪,他却不愿意我们来救,那谁也没办法。” 龙女有些失望地眨了眨眼,不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转而挑了另外一件事来说:“风仪和存雪最近经常往人间跑,你见过他们不曾?” 书怀刚想说自己见过存雪,他比风仪更狠,一上来不是先夺剑,而是先捅了人一刀,转瞬间却又抓住了慕幽话里的重点——“经常”。 他们绝对又在人界设局,并且隐匿了气息,否则不可能连冥君都没察觉到。书怀蹙起眉头,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冥君坐镇大殿,无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发现不了这两个傢伙实属正常,但鬼使整日从外头把新死鬼往冥府里带,也没说见过他们,那他们是去了何处? 看他一脸茫然,慕幽便明白他不知道这事。龙女从砚台下面取出一块布,将其展开铺平,压在了桌面上。书怀低下头仔细看它,发现这是人界的地图。 “我许久没去人间了,不知这里现下是何处?”慕幽在用朱红色圈出来的地方轻轻一敲,书怀猛地站起身来,半晌不出一语。 皇城。 作者有话要说:  怨人不如自怨,求诸人不如求诸己。——《淮南子·缪称训》 意思是找别人的错不如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嫌佩剑飞得太慢先想想是否自己灵力不足)。 第51章 生乱 皇城附近他也经常去,不知怎的就是没有遇见过风仪和存雪,也许是时间上赶得太巧恰好错过,也许是对方隐匿的技巧过分高超,令人无法察觉。书怀眨了眨眼,终于冷静下来,他重又坐回座上,只是这次他沉默着,始终一言不发。 “你还想救世吗?”龙女忽然问,“慕华选择你,一定有她的道理,她的脾气我清楚,她向来不喜轻言放弃之人。” 后半句倒像是她自言自语,对前面那六个字作出的回答,书怀没有去看她,手指无意识地在图上打转,硃笔圈出来的皇城仿佛站起了身,围着他飘过来飘过去,绕得他有些发昏。他狠狠一闭眼,过了片刻又睁开,那块布仍在桌上平铺着,未曾出现任何异状,皇城在原处静静躺着,看不出它有挪动过地方。
第115页 龙女见书怀还是不说话,心中略微忐忑,她抿了抿唇刚想开口,却突然听到对方发出一声轻笑:“存雪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难道还指望我半点儿动作都没有吗?” 他所说的是何事,慕幽也多少知道一些,从存雪给书怀的那一刀,再到闯入冥府的傀儡,青湄都对她提起过。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当年雪衣的死也和这位天生神有关,既然对方如此行径,饶是书怀脾气再好,也免不了动怒。龙女又看了书怀一眼,暗中揣摩他的态度,照他的语气来看,他是打算和存雪死磕到底。 风仪只是想从书怀手里把剑抢走,其他的利益冲突反倒很少,他们两个人身上其实有些共同之处,是以虽然相看两厌,但仍旧能聊上两句。至于存雪,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书怀就算开口和他说话,也绝对是在骂他,毕竟他的讨人厌程度已经达到了极致——如今光是想想他做过的那些破事,书怀就感到烦闷,恨不得直冲上天宫为民除害。 “他实力强盛,你与他为敌,定要万分小心。”龙女又嘱咐道,“此人诡计多端,千万莫要落入他的陷阱。” 她将桌上的地图放回原位,竟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对书怀行了一礼:“慕幽代三界生灵先行谢过,四海龙族将与君同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又是三界生灵,又是四海龙族,书怀被她说得一愣一愣,顿觉肩上担子更重了几分。她较书怀年长,她在那站着,书怀就不太好意思坐着,连忙离座伸手去扶。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敲得震天响,长清在外面高声唤道:“小姑姑,小姑姑!父亲有事找您!” 这傻龙可真是个缓和气氛的宝物,书怀刚刚酝酿起的紧张情绪立刻被沖淡了,他目送着龙女走了出去,忽又看到长清扒着门框对他挤眉弄眼。 “你干嘛?”书怀感到十分不妙,看到长清这副情态,直觉告诉他这条龙又在作妖。 “二哥,你过来一下下。”长清鬼鬼祟祟地四顾观望,“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他口中的“好东西”一般都不是别人感兴趣的,但这回书怀迟疑片刻,居然跟上走了,原因无他,先前长清和墨昀是一道离开的,而眼下只有前者过来寻自己,小妖王却不在,说不定就是在观摩那所谓的宝贝。 晚烛在水晶宫内漫无目的地走着,越来越觉得此处静到出奇,她停下脚步去看那些往来的水族,发现它们都是在往同一个方向跑。那边似乎是龙王议事的大殿,不知他是在与谁商谈,晚烛绕过长廊,站在大殿不远处,忽然望见慕幽走了进去,大门开启的那一瞬间,她恍惚看到其间坐满了龙族。 四方龙神汇聚,看来要有大事发生,可他们为何一反常态,不在东海相会,反倒来了北海?是与天界的动向有关吗?晚烛后退一步,打算从另一边偷偷绕回去,找书怀打听打听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未曾想她刚回过头,就撞到了一个小姑娘。 起初她还以为这是哪位龙神带来的小女儿,但仔细一看,却又察觉到对方不是龙族,水族的外表也并非如此,眼前这个小姑娘,竟是凡人的孩子。北海龙宫中住了个人类少女,这是晚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她按捺不住好奇心,细细打量着女孩,后者也偏着头回望向她。两厢对视许久,突然同时笑了,仿佛达成了什么共识,女孩伸手摸了摸晚烛的灯,有些讶异地问道:“这就是长明灯?” 这孩子不简单,竟然能认得出天帝身边的灵物,她的眉眼和慕幽极为相似,晚烛心中隐隐被触动,不禁问道:“是你母亲告诉你的,还是你偷偷翻了她的书?” “我母亲是谁?”女孩故意反问她,“灯灵姐姐,你说我母亲是谁?” “你真像慕幽。”晚烛几乎能确定她是谁的孩子,当年慕幽和凡人相恋的事在三界传得沸沸扬扬,纵然自己早就不在天宫,也曾听凡间那些小妖精们说起过。灯姑娘倒是不觉得龙女有什么错处,在她看来,凡是感情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天生神对人的轻视,完全是没有理由的。 她只是很好奇,为什么龙女那清清冷冷的样子,竟也会被捲入情感的漩涡,是爱这种东西太诱人了吗?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凡人,又是何种模样? 女孩对晚烛的灯很感兴趣,她恋恋不捨地又摸了两把,刚要开口问对方是否能把灯借给自己看看,不远处却传来了长清的声音:“怎的又出来玩了?书看完了不曾?” “哥!”白芷气愤地跺了跺脚,“你自己都不读书,还来说我!” 此处离龙神议事的大殿不算太远,方才在路上的时候,书怀便听说他们来了北海,他担心这对兄妹惊扰到那些长辈,连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紧接着又给了长清一胳膊肘,叫这傻龙少说两句,别惹得妹妹不高兴。 晚烛看出了书怀的用意,她瞟了长清一眼,安慰似的在白芷肩上拍了拍。小姑娘还是气哼哼地看着哥哥,待到长清走近了,她便叉着腰戳了戳对方的肚皮,嘴里说着:“你再给我娘告状,我就去找舅舅,告诉他你藏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三宫六院?书怀顿时想到墨昀在海上说的那句话,他本来都把这档子事给忘光了,结果此刻又听见白芷提起,可长清连个正妻都没有,看样子也不打算去找媳妇儿,他从哪儿冒出来三宫六院,还有七十二妃?
第116页 和他怀抱着同样疑问的还有晚烛,她神色怪异地看着长清,仿佛在说:你居然是这种龙? “我的小祖宗,”长清百口莫辩,“我哪来的三宫六……我真的不去告状,千万别跟你舅舅乱说,求求你了!” 书怀越发觉得奇怪,难不成这傢伙金屋藏娇,往北海带了个大美人?如此有趣的消息,青湄来冥府的时候怎么也不说? ——但小妖王分明知道内情,似乎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里。 墨昀,墨昀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出现?他在做什么?书怀猛地扭过头,将长清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狐疑道:“那小狼崽子干嘛去了?” 长清“哎”了一声:“我说二哥,你万万不可如此多疑,世间多少有情人就是毁在互相猜忌上面,他只是累了困了在床上趴着睡觉,绝对没有做坏事!” “你那张嘴就是骗人的鬼。”书怀忍不住了,“你父亲有没有说过,叫你少读那些闲书?” “是你问我的嘛,是你往那方面想的嘛。”黑龙感到很受伤,他觉得自己不单被妹妹针对,还被好兄弟针对。 谈话间已进了长清的住所,这次他倒是没有撒谎,墨昀确实在床上趴着呼呼大睡,黑色的外袍胡乱披在身上,束发的玉冠也被丢到了一边,看起来的确是疲惫极了。瞧他睡得正好,书怀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生怕把他惊醒。 桌上零零散散摆了些瓷瓶,皆是上好的伤药,长清实在慷慨,连这些东西都捨得拿出来给客人用,不过也对,横竖这些东西都由他父王出资,龙王总不能钻在钱眼儿里,死抠着那点儿开销不放。 墨昀背上的伤不知怎么样了,还好他随身带了避水珠,不会被水打湿,那伤口若是进了海水,可不光是发炎那么简单。书怀坐在床边,轻轻掀开小妖王的外袍,登时被那五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吓得一抖,异兽的爪子太尖了,随便抓一下就能让对手皮开肉绽,墨昀带着伤和兽王打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为何不给他包扎一下?”书怀压低声音去问长清,“就这样晾着不好。” “他说不用管,睡一觉就能长好。”黑龙悄声回应,伸手指了指床上的墨昀,“再过一会儿就好了,这已经癒合一半了。” 这血痕拉得老长,竟然还是癒合之后的程度,书怀不敢再看了,他蹙着眉望向床上兀自酣睡的小妖王,心说这狼崽子生命力也真顽强,背上都给挠成这模样了,居然还能睡着,睡得还挺香。 长清殿内的东西到处乱丢,看着像是无人打扫,那边两个姑娘见不得杂乱,已经挽起袖子替他收拾了起来,黑龙不去帮忙,反而扭扭捏捏地蹭到床边,双眼亮晶晶地望向书怀,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讲。 “你有话直说,没话讲就去收拾屋子,叫俩姑娘在那忙活像什么话。”书怀正要起身去帮晚烛搬动墙角的大石,却被长清按着肩压回了原位。 不行,这小子实在反常,看着像是皮痒欠收拾了,书怀寻思着回头找个理由打他一顿,眼角余光忽又瞥见他掏出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剪刀。打击报复,公然寻仇?书怀立时毛骨悚然:“你又干什么?大敌当前一致对外你懂不懂?你把刀放下我们好好说!” 对方固执地抓住书怀的手,在上头比比划划,过了会儿突然诧异地搁下了剪刀:“二哥,你指甲不是太长啊?” “废话!”书怀把手抽回来,警惕地盯着他那把凶器,仿佛他下一刻就要持刀行凶,“我留长指甲作甚?你听谁说的我指甲太长?” 他本是随口一问,哪想长清面色剧变:“坏了,二哥,大事不妙!”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还都和存雪有关,书怀不敢掉以轻心,长清这句话令他大气也不敢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晚烛和白芷也停了动作,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黑龙,等着他张嘴说出点儿什么来。 结果长清非但没有对书怀解释,还越过他把安睡的墨昀给推醒了,黑龙气势汹汹地质问起来,要小妖王说出那五道印在背上的血痕究竟出自谁手。墨昀刚刚睡醒,尚且处在一种迷茫的状态,没听明白他问什么,书怀却是剎那间明白了长清的想法,顿时哭笑不得。 趁着墨昀还没反应过来,书怀连忙岔开了话题,否则他们俩定会闹个鸡飞狗跳,届时四海龙神想谈话,估计也谈不下去,长清还得挨他爹的揍,说不准北海龙王又要大发脾气,罚他没日没夜地抄书。 导致长清误会的原因,他大概也能猜出来一点儿,这满脑子奇思妙想的黑龙,大约是想岔了“野猫”的意思。下次再有机会,还是得提醒慕幽督促他多读些正经书,不要看人界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鬼使的书也不能看,免得到时候看完了又要乱说。 必须得想个办法让这条龙安安分分,守口如瓶,书怀眯了眯眼,决定诈长清一把。他故作高深地朝对方笑了笑,随口说道:“你那三宫六院,当心我告诉你父王。” 长清是个傻的,不知道他在装模作样,立刻丢了剪刀开始求饶,书怀好笑之余,也更加奇怪那三宫六院究竟在哪儿。这房间里乱糟糟,很明显平时无人打扫,若是有个女子住在这里,一定不会放任它乱下去。再者,房中既没有女子衣物,也没有精美的梳妆镜,只摆了一面普普通通的大镜子,上头还落了层灰,女性很少有不注重外表的,不可能不照镜子,除非她压根就不在北海龙宫居住。
第117页 但若当真如此,长清又如何认得这位姑娘?书怀越想越迷糊,忍不住看了墨昀一眼。后者在他提到“三宫六院”的时候就已经趴了回去,似乎在拼命憋笑。 也不晓得到底是哪里好笑。 在书怀与墨昀到来之前,四海龙神已经就天界之事商谈了许久,他们的管辖地带,最近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异常现象。龙神们察觉到这情况不对劲,怀疑是人仙做了手脚,便想着去找慕幽求证,可北海之前被大举围攻过,眼下又正是人心惶惶的时期,谁也不好让慕幽冒险外出,于是他们主动前来,与北海龙王结成同盟。 眼下冬寒未去,人间却灾祸连连,温暖的南海上竟然出现了浮冰,而它们从来不在固定的位置出现,无数艘正常行驶的渔船忽然就被撞沉,赤龙们不得已出手搭救,但仍有些人被海水呛入口鼻,窒息而亡。 西海附近则是出现了诡异的大风沙,茫茫黄沙覆盖了地面上的植被和溪流,草树在沙尘中枯萎至死,行人走兽被迷了眼,站在原处难以动弹,紧接着又被狂风捲起,从万丈高空狠狠抛下,摔成一滩稀烂的血泥肉酱。西海派来的也是一位龙女,说话间始终攥着衣角,艰难地对诸位龙神描述着她亲眼见过的惨状,慕幽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却不是因为觉得她太过懦弱,而是愤怒于背后操控者的残忍。 东海的情况稍微要好一些,只是风浪较往年更大,渔民难以下海,但据东方的某位龙神所言,在东海龙宫附近,出现了一种行踪诡秘的奇异生物。那怪物通体雪白,身形修长,头上长着两根尖角,若非那角的形状不对,青龙们还真以为它是西海的同族。此物目前尚且没有伤人的行为,只是谁也无法追踪它,不知道它现下潜伏在何处。 由于天生神和人仙之间存在着矛盾,龙神们首先怀疑的就是人仙的领头者——风仪,不过这次风仪又是平白无故地背了黑锅,当听到东海出现异兽的那一刻,慕幽便知道它的主人是谁,试问三界之中,除了存雪这个疯子,还有谁会沉迷于制造怪物? 突然出现在南海的浮冰,也确实和存雪的灵气特徵相符,风仪可不像他那样喜欢玩冰。西海附近的事,慕幽倒是有些怀疑是风仪所为,但也仅仅怀疑了一瞬,因为风仪不像存雪那样会做傀儡,不可能一边在皇城附近活动,一边跑到西海周边,而且他布的阵法也差劲到出奇,完全制造不出让人迷失的幻境,更遑论引来奇诡的大风沙。 想不到人界这些年竟然如此多灾多难,北海龙王无奈地摇了摇头,望了妹妹一眼,示意她开口说些什么。慕幽清了清嗓子,终于站起身来,龙神们屏住呼吸准备听听她的看法,然而她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推翻了他们原本的认知。 “诸位都知晓人仙与天生神的争端,也都清楚他们值得防备,但此事应与人仙无关,我们最应该防备的,是天神之中的内鬼。”四方寂静无声,唯有慕幽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固然天生神向来不欲争权夺利,直接与人仙起冲突的也少而又少,可这并不代表没有渴望权力的天神——各位,慕幽今日实话实说,曾经的天神之首,现在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52章 鼎立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是天生神,谁不知道曾经的天神之首就是存雪?龙神们不是没有怀疑过存雪,但始终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是有些不太能相信慕幽的话,但他们也知道对方不会无凭无据地给存雪泼脏水,她能说出这种话,必然是因为她看到过什么。 大敌当前,他们不联合也得联合,否则只能等着被那未曾露面的对手拖垮。龙神们不欲再就此事多谈,话题转了一个弯儿,又回到了结盟的问题上。但凡是生灵,没有不懂得趋利避害的,龙族也是一样,先前北海被围,其他三大海域没有率先站出来支援北海的,他们都害怕引火烧身,而今天火终于从北海烧出去了,他们方才明了唇亡齿寒的道理。 龙女在殿内环顾一周,最后将目光投到兄长身上,北海龙王大概也对这些同族很是无奈,他和妹妹对视一瞬,后者突然拱手告退,在一片喧闹之中缓步出了大殿。龙王私心是想与龙族结伴,但眼下他们的队伍里还有一个冥府,而冥君才是他们这边真正说了算的人物,北海不过是受他庇护。想要接纳这些龙神,还得去问冥府的意见,他们无法和冥君面对面交流,只能求助于书怀。 慕幽回到房内,不出意外地看到书怀已经不见了,想来是跟着长清去了别处。她问过门外的侍从,便往侄儿的住处去寻,水晶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而就那平平常常的几步路,慕幽竟然觉得无比遥远,或许是她心急,才会有如此感受。 到了长清的住所,慕幽刚刚推开门,就被迎面而来的怪异味道吓了一跳,她那闲不住的侄儿不知又在搞什么,竟把寝宫弄得乌烟瘴气,看上去像是人界那些浓雾滚滚的丹药房。 他父亲在大殿里为结盟一事而心急如焚,他却在这儿拖着客人瞎闹,慕幽咳嗽两声,敲了敲门板,提醒侄儿自己来了。 “咳咳……小、小姑姑!”长清手忙脚乱地搁下手里那条不明物体,它仿佛就是这股怪味的来源。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慕幽盯着那东西看了半晌,愣是没有看出它是什么。
第118页 原本这也无所谓,只要他肯好好打扫,把屋内折腾得再乱也没有关系,横竖他父王看不见,可问题就出在他不肯好好打扫。龙女有些头疼,再次警告他不要在水晶宫里瞎玩,直盯着他销毁那不明生物才肯罢休。 她平时从来不往长清这边走,今天忽然过来,定然是有什么事,书怀随口问了一句,便听慕幽说龙王想叫他去谈谈,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确确实实是在叫自己。 书怀自认为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懒惰之人,别人有事找他,多半是想旁敲侧击地问问他上头那位对某件事的看法,他摸了摸袖袋中的圆镜,心说到时候就把镜子一摆,叫英明神武的冥君去应付那些龙神好了。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小妖王是不愿意离开书怀的,眼看着后者起身要走,他便匆忙穿好衣裳,连玉冠都忘了,散着头发就要跟上一道出门。书怀不得已停了脚步,把他推回房中叫他好好歇着,结果没过多久,他又跑了出来,这回倒是没有忘掉玉冠,还穿戴得整整齐齐。 “龙君是叫我过去,又没有叫你,你跟着出来作甚?”书怀挥手赶他,“回去趴着吧——你背上的伤好了?” “好了好了,待到回了冥府你再看,肯定长好了。”墨昀一开口就偷换概念,书怀听得出来,自己明明是在问他背上的伤现在好了没有,但他非要忽视现下,直接扯到以后。 小妖王文字游戏玩得不错,十分善于抓别人言语里的漏洞,书怀叫他别跟着,他就偏要跟着,并且强词夺理,硬是说北海龙王没有不让他来,那就是默许他去的意思。 这样说其实也没什么错,书怀拗不过他,平生所有好口才在此刻都像废了一般,素有的原则也形同虚设,面对墨昀的死缠烂打唯有容忍,容忍才是无上之道。 慕幽倒是不介意小妖王跟着来,毕竟他也不会故意捣乱,在某些时候龙女甚至想认墨昀做侄儿,安安静静的后辈谁都喜欢。 离开大殿有一段时间了,但看起来龙神们的商谈好像并没有什么进展,慕幽站在大殿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她发现龙神们的话题绕来绕去,无非就是那几件事,除却寻找盟友,便是由谁对敌。这些傢伙基本都想着坐收渔利,却把责任全部推到他人身上,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想出差池,慕幽也能理解,可若想保住自己的利益,哪能没有牺牲? 什么都不付出就能得到回报,这是不现实的,天神们养尊处优久了,竟然连最浅显的道理都已忘记,看来三界这一乱,也有其必然性。见到他们如此情态,慕幽忽然不太想和他们站在同一阵营,风仪和存雪那次失败的合作,未尝不是前车之鑑,在合作中互相猜忌、互相防备,有事总想要盟友顶在前头,不管这盟约如何缔结,都只能迎来失败的结局。 “都想占便宜,自己又不出力?想得倒挺美。”不仅是慕幽注意着殿内的吵吵嚷嚷,书怀也在听那些龙神对话。他越听就越觉得可笑,四方龙族分裂已久,现在他们这是表面兄弟,背地里早就拆了家,都想要自家好,不去管别家的死活。 从殿内的谈话中,书怀听得出来这三海都有些问题,且看他们排出的优先解决顺序,就能发觉这帮龙神各怀心思。东海龙神以防患于未然为由,希望潜伏在东海龙宫附近的白色异兽能先被捕杀,南海则想要保卫渔民平安,而西海附近的水域正被大风沙蚕食,死亡的人畜数量也在不断增长,他们那边派来的龙女情绪很是激动,眼下正和东海那边吵得起劲。 他们抛出的理由看上去都有几分道理,不过若要排个先后顺序,书怀觉得东海得排到最后。在四方龙神之间,青龙的势力一直最强,要想对付一头怪兽,还不是易如反掌?只是他们优先惯了,看不得别人抢在前头。 也许是不愿叫西海那姑娘被欺负,慕幽突然推开了门,冷声道:“若只想保全自身,慕幽在此奉劝各位趁早打消结盟的念头,眼下已成三足鼎立之势,要想各扫门前雪,扫干净了就置身事外逍遥自在,那是不可能的事!” 她声音不大,但很有威慑力,殿内顿时静了下来,西海龙女遥遥对她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感谢她为自己解围。慕幽站在原地不再出声,书怀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出面,于是他从袖中摸出圆镜,径直穿过大殿,将其放在北海龙王面前。 指尖在镜面上轻轻一滑,景物飞速旋转收缩成一点,顷刻间镜中倒映出的水晶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冥府景观。文砚之捧着另一半圆镜,本以为是书怀又找自己唠嗑,却没想到那头的竟然是北海龙王。鬼使连忙站起身来,去将镜子递给冥君,严青冉接过圆镜,对着自己的旧相识微微一挑眉:“好久不见了,龙君近来可好?” “北海目前无事,至于其他四海——”龙王单手执镜,让镜面从殿中诸位龙神脸上晃过。 圆镜那端的冥君看到他们面上各异的神色,不禁有些讶异:“最近西海和南海地界,新死鬼确实多了不少,听说是出了怪事,难道这次又与天界有关?” 果然,非正常死亡的凡人数量如此之多,冥府那边都有所察觉,只不过冥君无法确定他们的确切死因,不肯贸然出手干涉。北海龙王敲了敲桌面,叫西海那位龙女过来接圆镜,再将先前之事对冥君陈述一遍,这白龙一族的女儿行事毫不拖拉,三言两语把西海附近的异状概括完全,紧接着又把圆镜递给了南海龙神。她还在记恨东海那位先前和她相争,青龙一方顾及脸面,不敢在冥君面前再与她争吵,只好忍气吞声,头一回做了老么。
第119页 冥君听得很是认真,一旁的鬼使也低下头奋笔疾书,紧接着他们耳语几句,始终面若冰霜的冥府之主忽然笑了。此刻圆镜恰好回转到北海龙王手中,龙君清清楚楚地听到对方问:“书怀在何处?” 在冥君的威严之下,哪有谁敢大声吵嚷,这时候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一片死寂之中,龙神们齐齐转过脸来望向书怀,书怀从未感受过这种万众瞩目的待遇,顷刻间出了一层冷汗,直觉告诉他这回文砚之又要把他推进火坑,他註定不能将此事交给冥君办理。 战战兢兢地接过圆镜,书怀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冥君,我在。” “这事你管吧,本君还忙。”镜面啪地一声黑了,鬼使的低笑隐约传来,在殿中悠悠飘荡。文砚之这兄弟做得实在仗义,他想方设法地要让书怀出名,墨昀也有点儿想笑,但书怀瞪了他一眼,他立刻背靠柱子站得笔直,满脸肃穆神情,活像刚刚那忍俊不禁的不是他自己。 那位冥府之主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龙神们仿佛丢了救命稻草,但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却又为龙族保留了一线生机。西海龙女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书怀,赤龙和青龙也都热切地望过来,期盼他赶快开口,同意缔结盟约。 既然文砚之这么看得起兄弟,书怀哪肯让他失望,这老狐狸轻咳一声,将圆镜收回袖袋,笑眯眯地问道:“方才冥君的话,诸位都听到了?他将此事的管理权移交,定是在盼着我给出一个令每一方都满意的计划……”他三言两语就把文砚之的推锅美化成了信任,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事,若是放在恶人身上,恐怕能蛊惑不少人心——虽然他现在也是在“蛊惑龙心”。 龙神们紧张兮兮地听他讲话,生怕他直接来一句“我也不管”,好在书怀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起,墨昀抬头看向他,只见他缓步走到大殿正中,继续一本正经地糊弄人:“实不相瞒,我方才在殿外听了许久,大概知道各位都有什么想法。眼下大家的诉求都不相同,管辖区域内的状况也不一样,但这解决问题的先后顺序,诸位似乎还没有讨论出来,不过就此事而言,我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不待旁人发问,书怀自顾自往下说:“在我看来,西海和南海的情况较为严重,其中西海龙族实力稍弱,又比南海更加需要支援。我排出的顺序是先西再南后东,在处理西海大风沙的同时,只能委屈一下东南两边。” 他说完这番话便对北海龙王行了一礼,又向一旁的小妖王招了招手,竟是直接要离开。东海龙神没想到自己又要当老么,连忙高声叫道:“请留步!” “还有何疑问?”书怀笑嘻嘻地回过头,那表情看得龙神心里发毛,但他还是硬着头皮上阵:“东海异兽行踪诡秘,保不齐也会对凡人性命造成损害,阁下为何不三管齐下,而将东海放在最后?” “东海龙丁兴旺,难道制不住一头异兽?”书怀故作惊奇,“这次是我管事,还是东海龙君管事?若有意见趁早退出,少了一样麻烦,冥府这边倒还更清闲。” 那青龙被他噎得没话说,只得坐了回去,目送他走出大殿。 北海龙王悄声对慕幽说了两句,便遣散了众位龙神,青龙那边看起来仍然有些不平,但也没有办法。冥府独自掌管一界,甚至还能将势力延伸到人间和天宫,书怀作为其代表者,话语权绝非龙族可以相比。慕幽说得没错,如今三足鼎立,而冥府是个大靠山,要想保全自身,龙族就必须遵从他们的安排。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换成龙也是一样的。 “兄长。”待到那些同族都走了,慕幽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正是关于她那不省心的侄儿,“您最好还是指派些侍从,到长清的住处整理一下。” “那小子?他又在搞什么?”龙王一听到长清的名字,心口就开始绞痛。 慕幽屏住呼吸,仿佛那股怪味还在鼻腔里来回飘荡:“他那宫里太久不清扫,都能拣出臭鱼烂虾来了……” 书怀并未直接离开北海,他临走之前还绕回了长清的住处,晚烛还在这里,他不可能丢下她不管。现在是非常时期,灯姑娘也是存雪眼中的一大目标,存雪看重她的程度,大约仅次于书怀,书怀觉得自己应该把她带回冥府,或许还能降低一些风险。 晚烛不傻,她也会分析形势,自然知道书怀的想法,后者没多费口舌便将她说服,而在临走之前,又突然把长清拉到一边,叫他待会儿多加小心,他父亲恐怕要亲自来收拾他。 北海龙王成天忙得团团转,最近另外三海的龙族又经常往这儿跑,长清觉得父王不会有时间来管自己,觉得书怀危言耸听。书怀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带着小妖王和晚烛一熘烟儿跑了。 他们刚出水晶宫没多久,便看到里面一前一后冲出两条黑龙,北海龙王要对儿子进行棍棒教育,此刻他看起来十分凶狠。书怀咧了咧嘴,忽听得晚烛在旁发问:“你怎知龙王要来?” “他小姑姑问我那个有怪味的是什么东西,我说是条死鱼——兴许她对她哥告状了吧。”书怀毫不内疚地继续往水面上浮,好似出卖长清这事和他无关。
第120页 过了没多久,书怀却又想起了那个困扰自己的问题,不由得自言自语:“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听到这八个字,墨昀又开始哧哧地笑,书怀瞟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看来你挺懂的?” “他哪儿来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墨昀回头看了水底那两条黑龙一眼,悄声解释,“他在柜里藏了一堆木头人,因为怕泡坏了,每一个都得用避水法器,他爹嫌他败家,扬言看到一个就扔一个,你下回要使唤他,还拿这木头人说事,保准管用。” 难怪他每次都要青湄给他带一堆避水珠回去,原来是为了替代那些珍贵的法器,今日他出门保不准是又想去买小木人玩儿,所以才随身带了颗珠子。晚烛看了一眼长明灯上嵌着的避水珠,觉得它马上就要变成一个木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老婆也是木头人。 让木头人和木头人谈恋爱。 第53章 盟约 冥府的确是三界之中较为安全的所在,尽管来到这里的大多都住不长久,书怀算是一个异端,因为冥府里面除他之外全部是鬼,而在墨昀出现以后,就有人陪他一起搞特殊。这充分说明了不是只有鬼才能进那扇门,只要理由恰当,就可以在此间常驻。 晚烛终归听了书怀的劝,提着灯跟他们踏进了冥府大门。他们回来的那时,文砚之恰好从外头带了几只新死鬼,要送往殿内交予冥君审判。鬼使和书怀对视一瞬,心照不宣地呵呵笑了起来。 那盏被金色丝线紧紧缠绕的长明灯,此刻正在书怀屋内摆着,他本想找个法子,把上面这些乱七八糟的金丝给扯下来,然而转念一想,解铃还须繫铃人,回头他找到那位“系铃人”,让其拆下丝线,岂不是更为轻松? 突然一阵寒风捲来,冥府里亘古不灭的灯火竟被它吹熄,书怀放下长明灯侧耳细听,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吼叫声如惊雷般炸开,他透过门缝望向冥河之畔,那里依旧是白影幢幢,其中有几个尤为高大的,正朝他这边走来。 利爪在青石砖上挖出深深的沟壑,令人胆寒的摩擦声响起,其中一只异兽嘴里不停地咀嚼着,片刻之后吐出一两根带血的骨头。它将吃剩的白骨踩在脚下,重压令其化为齑粉,书怀猛然醒过神来,伸手去拔背上的剑,可那怪兽身形好似鬼魅,不过眨眼间就到了他跟前。 “……” 书怀面无表情地推开压在自己胸口的手臂,一旁的小妖王被他弄醒,半睁着眼抱怨道:“又不会少块肉。” “别压着。”书怀拉了拉被子,将整个脑袋都罩进去,“容易做噩梦。” 小妖王把他蒙在脸上的被子又拽了下来,迷迷糊糊地问着:“做什么梦?有什么值得你做噩梦?” “八百多年了,我连只鸡都没杀过,今日却亲自动手杀了三头异兽,当然会害怕。”书怀语气中透出悲戚,仿佛他当真惧怕那些异兽一般。 墨昀伸了个懒腰,那条不安分的手臂又缠到了书怀身上,他好久没有说话,书怀以为他睡着了,刚要闭上眼继续睡,却听见他问:“之前弄死那棵树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害怕?” 桃花娘娘?书怀嘆了口气:“树和野兽能一样吗?” “你看不起树妖吗?”墨昀觉得他很过分,“树妖也是能跑能跳要吃人的,跟异兽又有什么区别?” 好像是没有什么区别,书怀狡黠地笑了笑,凑到墨昀耳边悄声说:“那我象徵性害怕一下?快抱抱我,那棵树好可怕!” “抱着呢。”墨昀把他搂得更紧了些,“睡觉。” 严青冉这个人很守信用,做了鬼以后仍然很守信用,关于和龙族结盟的那事,书怀旁敲侧击地问了他许多次,不是被他搪塞过去,就是突然被转移了话题,他说到做到,果真把此事交给书怀全权管理。 鬼使还算有心,虽然他坑了书怀一把,叫他代冥府外出奔波,但他将东、西、南三海的异状都整理了出来,诸多细节也一应俱全,书怀捧着那叠纸,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感激不尽。”书怀咬牙切齿地“感谢”文砚之。 对方笑得像是一棵迎风摇曳的小花:“举手之劳。” 看来他坑书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兽王在墨昀身上留下的伤已经癒合,可这耗费了他大半精力,现下他还未醒,正在床上窝着。书怀站在窗外看了他一会儿,这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屋,将桌上的长明灯托起,他得带这玩意儿去个地方,把上面那些丝线卸下来,总缠着金丝,不光是晚烛觉得麻烦,他也觉得不顺眼。玉盘和长明灯相连,而它们又分别在墨昀和晚烛手里,远远看去活像是他俩之间牵了根金丝,书怀想到那画面就窝火,谁知道风仪是不是故意的,非要如此设计,搞这么一出大戏。 冥府最东头便是天梯,也就是那所谓的大神木,书怀走到神木之下,伸手轻轻抚摩着它的老树根。从神木的根系里散出点点萤光,它们愈来愈亮,将书怀包裹起来,不过多时,光芒缓缓消散,其间已不见了人影。 忽然启动的天梯引起了冥君的注意,他按了按眉心,本想对一旁的鬼使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有时搞不太懂书怀的心思,这人明知存雪盯着自己,竟还要冒险外出,深入虎穴。
第121页 其实冥君忘记了一处细节:存雪固然能在天人两界来去自如,但他无法靠近大神木。书怀从神木那头直达天宫,就是想利用它来隔绝存雪,顺便在天梯附近等待常来遛弯儿的风仪。 平时就很少有天神会用到天梯,书怀在大神木旁坐着,遥遥望向云端的琼台宝殿,他不清楚哪里住的是天生神,哪里住的又是人仙,按这种方式来分门别类,他觉得有一些可笑。 “怎么突然来了?”一个女声在书怀背后响起,缥缈得像是和他隔了悠远的时空,“现在你还无法将我放出去。” “我能力不足,或许还要藉助存雪的力量。”书怀轻声回答,“只能多委屈您一段时间了。” 与他对话的那位正是天帝慕华,她已在神木中被关了二百余年,但声音依然和从前一样平和,听不出有任何焦躁或是不耐。外界的时间流动,似乎没有对她造成影响,书怀能想像得到,待她从神木幻境中走出,一定还是当年的模样。 “听风仪说,我那儿子如今长得一表人才,令你一见倾心?”慕华戏嚯的声音从大神木中传出,带有兴致勃勃的意味。风仪那个傢伙,果真又在慕华面前添油加醋,他说的话天帝不常回答,但绝对能听得见。 书怀被她这番话噎了一下,竟想不到要如何应对,风仪那样说其实也没什么错,但还是有些偏离事实。 见书怀半晌不开口,慕华轻笑一声,便将此事揭过,继而询问墨昀为何不来看她。 “您在神木里藏了二百多年,也不出个声,我们起初都不知道您就在这里,我以为您……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告诉他实情。”书怀无奈地耸了耸肩,“他背着我去找北海龙女打听,从那之后就总想来这里看看,只是眼下人间大乱,他跟着我到处跑,找不到时间来天宫,况且存雪又一直盯着我们——他不是不想您,这次他没过来,是我自作主张。这段时间他太过劳累,我离开冥府的时候,他尚未睡醒,我捨不得叫他,想让他睡个安生觉。”墨昀受伤的事,慕华应当不知道,书怀有意隐瞒,不愿让她过于担忧。 他前半段说的那些情况,慕华当然知道,她笑了两声,轻言慢语地对书怀解释:“神木幻境与世隔绝,那道屏障最近才略有松动,我也是前些时候,刚刚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照慕华这么形容,神木幻境实在是破得很,连和外界通讯都无法做到,初代天帝修建这个地方,也不晓得究竟有何意义。 “墨晖和您在一起吗?”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书怀连忙问道,“他可还好?” 天帝沉默片刻,才回答他的问题:“不太妙。” 这个不太妙是怎么个不太妙,书怀没来得及追问,天帝也没来得及解答,神木之中忽然安静了,而远处正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朝这边走来,书怀精神一振,知道自己要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墨昀醒来的时候,身边空空荡荡,他以为自己眼花,然而伸手一摸,发现那里确实是空的,书怀不在他身边。小妖王茫然地环顾四周,觉得屋里似乎还少了点儿东西,但他一时没有发觉到底是什么不见了,直到晚烛跑进来找长明灯,他才恍然醒悟,是桌上那盏灯没了。 如果是存雪或者风仪偷走了灯,那冥君不可能不发现,他也不会毫无察觉,墨昀打了个哈欠,告诉晚烛那灯大约是书怀拿走的,这人昨夜在梦里还念叨着要找人把金丝解下来,今日说不定就是去忙活这件事。 可他心中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书怀这是找谁去解金丝了?他挪到木桌旁边,伸手去抓那只玉盘,突然发现上面的金色丝线已经崩断,连带着那颗如火又似血的红宝石也变作了碎块。 这火烧不断剑斩不断的奇特金丝,居然就这么被毁坏了,墨昀怔怔地望着玉盘半晌,心间的不安越来越严重。 门板被轻轻叩响,书怀抱着长明灯出现在门外,晚烛惊喜万分地拿回自己的灯,看向书怀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些钦佩,她提着灯高高兴兴地跑走了,也许是去找雪衣玩儿。 “你找谁去了?”墨昀紧盯着书怀,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不同。 还真叫他给看出来了:此人视线游移,躲开他的目光,也不肯回答他的问题,这完全就是心虚的表现。书怀这种行为勾起了墨昀以往的记忆,先前他就瞒着小妖王,死活不说天帝和墨晖的关系,更不告诉对方桃木剑身上的奥秘,墨昀本以为他不会再说谎了,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旦遇见个什么事,他还是选择隐瞒。 “你究竟去找谁?”墨昀一把将书怀拖进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书怀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又听见墨昀逼问道:“是去找我母亲,还是去找风仪?” 小妖王本是随口一说,没成想书怀脸色变了,看来自己起码说中了一个。墨昀又盯着书怀看了会儿,后者终于受不了了,将实情和盘托出:“我先前只是猜测天帝在神木幻境之中,后来听慕幽说她果真在里头,就顺着天梯过去,和她聊了几句,看你睡得香我就没叫你,下次一定带你过去。” 那倒是还好,墨昀松了口气,结果又听见书怀絮絮叨叨:“然后我在那等风仪……” “等?”小妖王磨了磨牙,想咬他一下来出气,“你们何时约好的?”
第122页 “不不不,没有约好!”书怀自知失言,慌忙补救,“是慕幽说他经常去神木附近,我才想着在那蹲他,没有约好真的没有约好!” 话音未落,肩头突然被啃了一口,书怀尖叫一声:“我都说了没有!你还咬我!” “咬你还要挑时候?”对方蛮不讲理,完全无视他的辩解,他去找风仪绝对不止是为了晚烛的长明灯,那盏灯并不值得他冒险进入天界。小妖王的直觉很强,猜到他或许和风仪还谈了些什么,这两个傢伙之间的秘密可不少,墨昀恨风仪恨得牙根痒痒,想着下次见到他就把他修理一顿。 西海附近风沙肆虐,白龙一族催了两三天,才等到北海那边的回应。北海龙王不是不想帮他们,只是书怀迟迟不动身,而今日他似乎休整好了,一大早就带着墨昀抵达北海。晚烛也提着灯跟在他们后面,她不肯留在冥府,生怕给雪衣带来麻烦,死活要到西海帮忙,书怀觉得多个帮手倒也不错,便拉上她一起过来。 与她恰恰相反,长清是不愿意离开妹妹,结果却被父亲撵了出来,他躲在人群后面郁闷地望着水面,书怀往他那看了一眼,猜测他大概是在默默思念着他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一抹火红穿过龙神的队伍,向着最末尾的长清走去,白龙们只顾担忧西海,自然不会去关注长清的动向,他们和晚烛也不太熟悉,因此也并未在意她,而书怀一直盯着长清那边,当然也看到了晚烛偷偷摸摸塞给他一包东西。黑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兴奋得像是得到糖果的小娃娃,书怀偏过头轻咳一声,示意墨昀往那边看,小妖王懒洋洋地扫了书怀一眼,低声笑道:“怎么,又嫌我不好哄了?” “绝无此意。”书怀向后退了一步,提醒他那些白龙还在,“你安生着些,不要瞎闹。” 晚烛纵然脾气火爆,内心却还是个姑娘家,心思较男子细腻不少,她知道这次要和白龙在北海碰面,就事先找鬼使要了一大堆避水珠,又去人界买了个小巧可爱的木人,想要带给长清。在她眼中,这条黑龙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逗小孩子高兴是她的拿手好戏,投其所好即可。长清还真吃这一套,他捧着那些小玩意儿像是捧着什么宝贝,若非他现在不是龙身,书怀估计自己还能看到一条黑色长尾摆来摆去。 熹微的晨光被改换,那颗大火球慢慢爬上高处,不少龙神已等不及了,他们焦虑不安地望向书怀,不知道这位还在拖延什么。西海的情势可不等人,说不定就这一会儿,死亡的人畜便又增加不少。 不守时的并非书怀,而是另有其人,天际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白鸟,看到它的一瞬间,龙神们开始骚动。书怀朝着白鸟上那迟到的傢伙喊了一声,叫他赶快下来,墨昀在旁目睹这一切,只觉得这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交易。 白鸟飞下云端,将主人平安送达,便散作了一阵烟雾,风仪在龙神们脸上扫视一圈,突然望见队伍末尾那唯一的黑龙,神色出现了片刻的僵硬。上次他在北海同时对战慕幽和龙王,始终不落下风,最后却被长清伤到,他将此事视作奇耻大辱,因此看到这条黑龙他就觉得难受。 “他怎么来了?”风仪瞪了书怀一眼,还以为这死对头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书怀本也不知道长清要跟着去,听了他的质问,翻个白眼就想骂他两句,谁知还未组织好语言,小妖王就抢在前面开口:“你怎么来了?” “我为何不能来?”风仪哼了一声,又故意将责任全推到书怀身上,“你这么好奇,怎么不问问他?” “实力强大的临时盟友,不要白不要啊,事成之后再一脚踢开,你说对吧?”书怀看向风仪,语气中蕴含着满满的嘲讽。 后者听他这样说,竟也不急不恼:“是我踢你,不是你踢我。” 事到如今,龙神们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风仪这回不是来捣乱的,书怀竟然找了他来做帮手,共同对抗存雪。要说此举不恰当,可风仪确实想和存雪对着干,但若说这么做很正常,却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存雪在天生神中实力最强,能与天帝相匹敌,而风仪作为慕华的师弟,能力也与其相差无几,强者与强者之间有时候会互相看不顺眼,再加上天生神和人仙还有旧怨新仇,因此在书怀出现之前,他们俩就结下了梁子。 书怀本是凡人,天帝却偏偏对他青眼有加,还将佩剑送出,这又导致了存雪和风仪对他的敌视。他不是什么老好人,别人给他找麻烦,他就要寻到机会加倍奉还,在他眼里,那两个天天无事生非的傢伙就好像两只苍蝇,极度惹人厌烦。 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构成了微妙的平衡,有时这两个站在同一方,有时那两个站在同一方,但书怀和存雪势不两立,常常是风仪在他们之间摇摆不定,又不真正融入任何一边。白龙们想了想,还是没敢出声,他们对风仪的认识,仅限于知道他的人仙身份,至于他个人的好恶,以及他的思维模式,谁也摸不清楚,反倒是书怀可能更了解一些。 墨昀推了书怀一下,叫他少和风仪多费口舌,书怀撇了撇嘴,把刚想好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强行挤出一个笑脸:“既然来了,就赶快动身吧,西海的事不容耽搁。” “都是废话。”风仪开始蓄意挑事,“你除了废话还会说什么?”
第123页 他这种行为仿佛那些小孩子,想吸引谁的注意力就偏偏跑到谁眼前蹦跶,书怀握了握拳头,忍住痛殴此人的冲动:“我先警告你,不准抢剑,不然盟友没得做,你若是还打桃木的主意,我就不帮你拦着存雪。” 风仪又瞪他一眼:“你以为我……” “这不是龙族的事,也不是我的事,这是人间的事。”书怀打断对方,“你要是真想把人界毁掉,你尽管折腾。” 作为人仙,风仪对人界还是有所留恋的,毕竟那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权力和情感面前,他更重视后者,而这正是他和存雪的不同之处。用人界来压他显然很有效,因为从一开始就想毁掉人间的不是他。 风仪难得安静下来,一路上没有再开口,然而他的眼神依旧不停地往书怀那边飘。墨昀看见他就烦,也不管他是有话要说还是有剑想抢,一步上前拦在他和书怀中间,恶声恶气地问道:“宫翡呢?” “回妖族了。”墨昀一挤过来,风仪就收敛了目光。小妖王虽然年纪不大,但实力也不容小觑,并且这狼崽子不像书怀那样爱讲道理,风仪认为他倘若找到机会,一定会藉此和自己打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把存雪收拾了,他们再打也不迟。 “我发现你挺欠揍的。”墨昀盯着他看了会儿,给出一个这样的评价。 风仪回敬道:“你也是。” “你们都他妈皮痒欠打!”才刚到西海上空,这边就又吵了起来,书怀忍无可忍,骂道,“闭嘴!” 第54章 殊途 风仪再次闭上嘴,但不是因为挨了书怀的骂,而是因为他看到了席捲而来的沙尘。西海的形势确实危急,水域已被污染了将近一半,低矮的灌丛几乎全部没入沙堆,地面上寻不见半棵草,干枯的尸体在黄沙中若隐若现,有人也有牲畜。现在西海上空不会再有飞鸟经过,它们也懂得远离险境,书怀心知此处危机重重,却没有临阵脱逃的想法,他能看得出来,这不过也是另一个庞大的幻境。 然而这次的阵法绝对要比上次难以破除,破阵过程中最大的阻碍,便是这些永不停息的风沙。据西海龙族所言,这狂风颳起来就没停过,而沙尘四处飞扬,势必要遮挡视线,它在西海附近作怪已有月余,但始终无人得知其中心是何物,更遑论寻找阵眼。 “你不是自诩对存雪十分了解吗?”书怀抱着剑,探头看向风仪,“来,你说说这阵眼在何处?” 他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现下他们脚底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就算风仪对存雪再了解,又能派上什么用场?西海龙女觉得风仪的脸色不太好看,还当他要因为书怀的话而大发雷霆,但此人仅是直勾勾地盯着下方的沙尘,仔细一看便能看出他满眼都写着绝望。 书怀知道这傢伙天性喜洁,一定是被西海附近的扬尘给吓怕了,他本也没指望对方能找到阵眼,正想叫众人寻个干净地方先落脚,却突然听见风仪说:“找到了。” 他的态度还算严谨,居然是真的强忍不适在寻找阵眼,书怀稍稍吃了一惊,连忙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狂风打着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而风仪所指的,大约是它的中心位置。 “你没诓人吗?”晚烛挤到他们身边,将信将疑地看着那可怖的情景,要想到达旋涡的中心,恐怕得吃上满嘴沙子。 从天上看地下,总会觉得那些距离近到不能再近,然而只有真正站在地面上,用两条腿去走路的时候,才知道于空中所见的那一小段距离实际上是多么遥远。想要顺利到达目的地,显然不大可能,风仪眯着眼睛不知是在看什么,过了些时候又微微摇头。 这大约是有话要讲,然而此刻不方便说,书怀轻咳一声,率先向下降落,龙神们紧紧追随着他。西海白龙现在是有家难回,黄沙迷阵把西海的一半水域都划了进去,龙族不想参与争夺,便触及了存雪的利益,这位天生神是故意不想让他们好过。同为天神,何必如此为难?书怀不是很懂存雪的想法,也许疯子的思维太过怪异,的确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好在西海并未被全部侵蚀,另一边的水面依然洁净,无法逃离此地的生物也都聚集在这一侧,西海龙女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树丛前方,它飞速拔高扩大,眨眼间化作一栋精巧的小楼。天神们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书怀对此见怪不怪,平时这样的东西没有什么用处,反倒像个占地方的摆设,但情况危急的时候拿它来用,却也能派上用场。 有很多无用之物,到最后都能解燃眉之急,书怀瞥了长清一眼,想起先前他伤到风仪的那次,说实话,书怀到现在都不太敢相信这是长清能办出来的事,一直觉得那都是墨昀在胡说八道。黑龙对书怀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他坐在地上高高兴兴地玩那些避水珠。北海龙王的心思难以捉摸,谁也不懂他把小儿子扔到这里来做什么,长清一不了解西海,二不熟悉陆地,就算来了也只能窝在屋里,成天摆弄晚烛给他带来的那小木人。 冥府的大门无法通往西海,因为那棵最老的树也被存雪圈入了黄沙之中,这也正是白龙一族要和书怀在北海碰面的缘由。从北海到西海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但他们还是赶了将近一天的路,出发的时候还是早晨,而此刻太阳快要落山。书怀站在水边,望向那片在斜阳余晖下飞舞的沙尘,忽然觉得它又离这边近了几分。
第124页 大概西海也就是这样,被一点一点慢慢侵蚀的吧。 存雪似乎很喜欢给对手制造紧张感,就像是逮到耗子的猫,他不急着把对方杀死,而是选择慢慢磨光猎物的耐心,让猎物丧失求生欲,乖乖地窒息在他掌心。书怀厌恶他的做法,总觉得有说不出来的别扭,被这种人视作猎物,那滋味不会太好受。 阳光消失了,天地越发昏暗,白龙们知道书怀不打算在夜间行动,便纷纷避入楼内。墨昀在门前坐着,仰头看小楼的屋檐,觉得它出现在此地似乎不太适合,这样的建筑应当放在南方才对。 实际上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了,也没必要计较太多,目前他们进不了西海龙宫,露宿在外又只能等着吃沙子,而作为临时住所来讲,这座小楼还算是不错的。 外面黑漆漆的,并没有什么风景好看,不过天幕上的星辰倒是很亮,小妖王坐在门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水边,也不知是在看那边的天,还是在看那边的人。 白龙们各怀心事地回了房间,无一不暗自担忧着西海,晚烛觉得无聊,陪墨昀坐了会儿也进了楼里,长清倒是一直安安静静,始终没有动弹过,墨昀猜他不是在睡,就是在摆弄小木人,还有个可能是在弹那些避水珠。这条黑龙童心未泯,打发时间的方式也与众不同,他对那个木人爱不释手,大约是暂且用它来替代自己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说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过是一句调侃,长清柜子里没有那么多小木人,他自己也不像人类帝王那样。墨昀其实有些嫌弃凡人的君主,他觉得四处留情总会被乱花迷了眼,本性也将无处安放,哪里能有那么多爱人呢,一颗真心只捧给一个人看就够了。 墨昀觉得书怀就很好,他愿意把心捧给书怀看,因为他知道对方会把他的情感视若珍宝。书怀站在水边始终未曾回头,墨昀就坐在门前看他的背影,西海的风呼呼刮着,就算是春天的夜晚也带有丝丝凉意,天上的星辰似乎要被吹落,书怀的衣摆在风中飞舞,好像马上就要飘走一般。 风渐渐大了,墨昀正要开口唤书怀回来,眼角余光却看到一个他并不想看见的人影。 自打西海龙女变出这座小楼,风仪就开始围着它忙活,大概是在设置屏障,以免他们唯一的居所遭受风沙侵袭,他从日头偏西的时候折腾到现在,终于大功告成,而他刚闲下来,就要去找书怀讲话。墨昀哪肯让这两人独处,立刻从门前跳了起来,跑到书怀身边紧紧盯着风仪,后者瞟了这小狼崽一眼,觉察到他的敌意来源于何处。 “有话快说,不然就回去睡觉。”书怀见他们在自己身边站着,却一直不出声,难免有些不耐烦,他站在这里是想思考对策,而这两个傢伙同时在他身边呆着,会扰乱他的思绪,令他无法静心。 墨昀和风仪视线交汇,同时翻了个白眼,觉得对方没事找事。 “对了。”书怀突然看向风仪,“你说的那个阵眼,究竟是真是假?” 风仪来找他正是要说此事,在空中俯瞰下方那个大旋涡的时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阵眼,但令他惊奇的是,那个阵眼在移动,而且速度不慢。 存雪的喜好又改了,现在他开始偏爱会移动的阵眼,书怀嘆了口气,想到那个居住着异兽的幻境。这位天生神经常研究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如果他把心思用在正途,那天帝之位可能早就到了他手里,再不济也能得到慕华的佩剑——可他偏偏不这样做。 歪路是不可能比大道好走的,然而存雪就是要走歪路,既然他下定了决心要这样干,那谁也拦不住他,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 “这个阵眼,可能不算阵眼。”风仪沉吟片刻,却又提出了一个前所未闻的观点。不算阵眼的阵眼,那又是什么东西?书怀表示自己没听懂他的意思,要他再解释得清楚一些。 对方露出一个鄙夷的神情,好似在嘲讽他智力不足,书怀懒得和他计较,只等着他赶快向下说。风仪不再卖关子,他踢开脚边的石块,漫不经心地说道:“那边的风快要停了,从明日开始,黄沙也不会再动,那个所谓的阵眼,已经离开了它原本的位置,它在接近我们。” 难道这次也是异兽?书怀蹙起眉头,感觉此事棘手得要命,若让他再杀几头怪物,恐怕离开西海以后他就要一直做噩梦了。 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风仪忽然笑了:“应当不是异兽,那东西身上带了些存雪的气息,极有可能是傀儡。它往我们这边靠近,说不定就是想找个机会补上先前那刀,赶快把你这个祸害捅死。” 既然风仪能用这种语气说话,那应当是发现对手实力不强,书怀多少松了口气,也有了和对方吵嘴的闲情逸緻,但转念一想,墨昀还在旁边盯着,他上次和风仪多说了几句话,回去就被狠狠收拾了一顿,今天若还不吸取教训,那状况岂不是更加惨烈?书怀悄悄看了小妖王一眼,一反常态地没有搭理风仪,而是抱着剑转身就走,墨昀刚想跟上,却忽然被身后的人仙叫住,说有几句话想和他谈一谈。 “天色已晚,风也未停,你确定要在这时候谈话?”小妖王先前听宫翡说过风仪爱洁,便指了指那飞扬的黄沙提醒对方。这招果然奏效,风仪看了看那些沙尘,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但他仍未放弃要和墨昀交谈,临走前还约他明日一叙。
第125页 只要他不去打书怀和桃木剑的主意,那他想干什么都无所谓,墨昀随口应邀,便跟在书怀后头进了屋,门板在风仪眼前闭合,他盯着那扇门看了许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到了第二日,狂风果然停了,书怀领着白龙们去清理那些被侵蚀的水域,晚烛也跟上去了,她对西海龙女很感兴趣,不过墨昀觉得,她是对全天下的漂亮女子都感兴趣。 可惜她没有见过晴光。 长清一贯睡得早醒得晚,书怀早晨去叫他,想拉他去做苦力,但他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半天,就是不愿意起床,还说风迟早又得刮起来,现在把西海清理干净也没什么用,反正到时候还要再被弄脏一次。 针没扎到他屁股上,他就不知道疼,这话要是叫白龙们听到,没准儿会气得将长清暴打一顿。书怀威逼利诱,还是没能成功将长清与床分离,只好叫墨昀留在此地盯着他,千万不能让他乱走乱动。 被千叮咛万嘱咐的小妖王觉得长清真是个大麻烦,任谁在他身边,辈分都要自动抬升。墨昀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带过孩子,而长清明明比他活得更久,却还要他在旁看护,这一切实在不是很公平。他气哼哼地盯着晚烛,期盼灯姑娘良心发现,接替他在这里“带小孩儿”,结果晚烛和西海龙女聊得开心,压根没注意到这边,小妖王的满心期待落了空,最后他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望着书怀离去,一腔怨愤不知找谁诉说。 门被人轻轻敲响,长清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他睡觉老是转圈,身下的被单都被揉成一团,枕头也失了原有的形状,墨昀瞟他一眼,刚想绕过他去开门,却突然看到他往床下翻去,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那床底下有几颗笋状宝石,尖端正对着上方,长清要是摔到床下,身上不免多出几个血洞。倘若这黑龙在墨昀的看护下出了问题,回头被问责的肯定是小妖王,墨昀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过去将那些宝石踢开,稳稳地托住了长清的后背。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风仪推开门的时候竟被震慑住了,半晌没说出一句话。小妖王无暇顾及风仪的反应,他一双眼死死盯着长清,只等着这傻龙赶快醒过来,给他节省一些精力。然而长清也真是个人才,屋里都乱成这样了,他竟然还没有半点儿反应,依旧睡得又香又甜,犹如一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墨昀感到很绝望,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睡得这么沉的傢伙,直到这时候,他才深切地认识到书怀原来是很勤快的。 宝石翻倒在地如陀螺般打着转,和地面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叮叮咣咣的声音悦耳动听,黑龙看样子也觉得这声音不错,他嘴角扬起一个谜一般的微笑,满意地咂了咂嘴。 长清不单是睡得沉,他自己也挺沉,他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小妖王的两只手上,还觉得很舒服,甚至开始再次翻滚。墨昀被他气得想笑,刚想松手叫他摔个痛快,却看到旁边多出两条手臂,帮着自己把长清推回了床上。 “多谢。”风仪终于干了件人事,小妖王晃了晃手,寻思着找根绳子把长清捆起来,好叫他别再乱动,哪知这个念头刚刚产生,风仪当真就递过来一根绳索,墨昀狐疑地看向这位人仙,不禁猜测对方是否会用读心术。 读心术这种东西,风仪必不可能去学,这玩意儿向来只存在于民间传说之中,名门正派是不屑于去研究的。再者,就算他们想要钻研,也无法得到满意的结果,人心要是这么容易揣度,三界之中哪还能出现那么多纷争? 墨昀不喜拖延,飞速地将长清捆成了一个麻花,后者睡得很熟,根本不知道自己被绑了起来。 “出去聊聊?”风仪把地上那几根“笋”捡起来,在桌上排列整齐,墨昀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觉得他是确实很爱干净,他不想在长清屋里呆着,估计是因为这儿太乱,影响他的情绪。 小妖王也不想呆在这间屋里,他看到那堆零碎物件就忍不住想去收拾,可书怀嘱咐过他不让他离长清太远,他看了看风仪又看了看黑龙,最后採取了一个折中之策。 长清的房门大开,墨昀和风仪在门外席地而坐,他们背对屋内的一片凌乱,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你觉得书怀这个人怎么样?”风仪一张嘴就提到书怀,墨昀瞟了他一眼,反问道:“难不成你认为我会说他差劲?” “嗯,也对。”风仪笑了笑,“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他浑身缺点,在你眼里也会是完美的,更何况他本身就与完美仅差一步之遥。” 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评价书怀,墨昀大感意外,但嘴上仍是说:“就算你想夸他,我也不喜欢你盯着他看。” 风仪没有接话,他解下佩剑将它放在地面上,又问道:“想听我讲故事吗?” “可以。”墨昀往后一仰,“我喜欢听故事,你讲吧。” 他还当风仪是假借讲故事的名头,夹带一些暗示,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讲起了故事。风仪并没有一上来就提到书怀,他的故事起源于很久以前的人间。 每一段往事都有一个老套的开头,它的名字很简单,就叫作“从前”。 那时候的风仪还未曾飞升,对于道之真谛也不过一知半解,他能力不足,也没有什么大的目标,之所以选择修道,只是因为讨厌凡人,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躲避。而当时他的同门之中有位大师姐,入门又早,实力又强,悟性和天资都是一等一的高,并且脾气也出人意料地温和,风仪偶然见了她一面,便发觉她和自己之间的差异,其实也正是仙人和凡人的区别。
第126页 少年人的心理总是很怪,他们经常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和自己较上劲,风仪也曾是少年,免不了和同龄人一样踏上这段历程。他自视甚高,因此不愿被别人比下去,于是他暗中观察着慕华,想着有朝一日取代师姐,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 他开始起早贪黑地练剑,开始日复一日地修行,他天生好学,一旦被某些事勾起了兴趣,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去追求。他的剑术日益精进,修为也有所增长,师父终于注意到了他,师姐也对他赞赏有加,但他心里始终还是自卑的,他做不到像慕华那般淡泊名利,也始终没能比她更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想到此事,紧接着对自己进行新一轮的唾弃,他太过追求完美,以至于无法忍受自己的不完美。 “书怀也常这么想。”小妖王靠着门框,手指敲了敲膝盖,“其实我有时候也这么想,若是见过优秀者,就免不了会产生这种想法。” “是吗?这是人之常情——”风仪垂下眼帘,依旧望着面前那把佩剑,“但是你母亲不一样,你想听听我对师姐的看法吗?” 母亲是怎样的人,自己到现在都还不清楚,听他说说或许能了解到一些,墨昀略一挑眉:“愿闻其详。” 古往今来不乏追求大道者,然而能窥得大道本质的却是凤毛麟角,风仪当然不觉得自己是凤羽或者麒麟角,但慕华在他眼里却是。在这世间,能平常看待所有事物的人很少,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困住了多少凡人,而慕华却不被它们所拘束。众人都仰望她的时候,她不觉得骄傲,听到旁人诋毁她时,她也不觉得气愤,外界的荣辱似乎和她毫无关联,不管是赞扬还是批判,都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一点波澜。 她没有难以达成的愿望,也没有求而不得的事物,她静下心来追求大道,最终与大道融为一体。虽然她并未去做什么,但旁人都说她好,而她得道成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她仿佛生来就该在天宫,人间污浊的气息太浓,难以孕育出这样的人物。 慕华的确很出色,在她飞升之初,前任天帝便对她高度重视,而她像在人间一样,只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的事。是她的利益她绝不轻易放弃,不是她的利益她也不去强取豪夺,风仪发现老天帝看重慕华是有理由的,别说是在人仙之中,就是在天生神里头,也找不到谁能比慕华更好。 相比之下,他那点儿攀比之心就像是一块污渍,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这是他最大的缺陷,他太看重那些身外之物,他在天宫的地位仅次于天帝,但他还觉得不够,他厌恶和自己势均力敌的存雪,更厌恶存雪对天帝之位的垂涎,他从存雪身上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面,他想将其亲手扼杀。 在他想要取代慕华的时候,他的心病就永远也好不了了,他就是和慕华不同,他不是想追求大道,他只是讨厌有人比他更强。他看不惯存雪,看不惯得到慕华信任的书怀,他看不惯这个不完美的自己。 “‘我想坐在那个位置上。’——另一个更真实的我就在我耳边叫嚣,到现在也没停下来过。”风仪自嘲地笑了,“书怀的不完美来源于那种不自信,我又何尝不是?但他终究比我要强一些的,他敢正视那些问题,而我不敢。” “到现在还想做天帝吗?”墨昀问道,“那你为何不与存雪联手?除却对人间的留恋,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风仪沉默片刻,再度开口:“特殊的原因不曾有过,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存雪并非同类,我没有他那么疯狂,他想毁掉一切,但我不想这样,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未动过这种念头。” “那今后你作何打算?”墨昀腿有些麻,换了个姿势坐着,“你可别把宫翡往坑里带。” 听他提到宫翡,风仪的眼神柔和下来:“我没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罢了……但哪怕我摔死了,我也不会拖着她一起遭殃。” 墨昀还想说些什么,屋里却突然传来了长清的惨叫声,原来他们刚刚把长清和床板捆在一起,结果绳索收得太紧,黑龙睁开眼想从床上坐起来,猛地一动便勒住了肚皮。 第55章 虚惊 如今的西海仿佛长了一张阴阳脸,一侧水域洁净如初,另一侧却蒙上了厚厚的黄沙,这层黄沙只浮在水面上而不下沉,远远望去竟与陆地衔接在一起,看不出有任何异状。书怀从旁边捡了根树枝轻轻拨弄,翻开水上覆盖的那层沙,清澈的水波在沙尘之下洁净如初,犹如被岩石包裹的美玉。 凡人是很容易被表象蒙蔽双眼的生物,石匠如果技艺不纯熟,就难以认出好玉,行人如果平时不谨慎,就可能掉进坑底。万幸这是岸边,水并不算很深,常从这附近经过的人,一旦发现鞋湿了,便会止步不再向前,能够以小见大,也是凡人常备的优点。 竹篮打水一场空,但竹篮装沙倒是能装,白龙一族对自家门前的情况当然熟悉,他们颇有默契地分成三队,各自清理一部分水域。那些黄沙上半部分未曾沾湿,而下面那层已经被浸透,掂在手里又重又黏,本身和沙子处在一起的灰土也吸饱水变作了泥。 风仪太爱干净了,不愿来这边和他们一起吃沙子,好在他不知道这里还有泥,不然一定会认为书怀别有用心,故意把他拉到西海膈应一通。
第127页 上古时候传说女娲造人就是用的泥,是以书怀始终觉得泥巴也很有趣,不过他想人应该不是泥娃娃化成的,那些人体结构巧妙得很,仅凭几块泥怎么能堆垒出如此神奇的生物?但捏泥人着实有点意思,书怀寻了块大石头坐着,伸手从那些竹篮里掏出泥沙,想捏几个小玩意儿带回去给长清玩玩,可惜沙子太多,大部分又很干燥,他折腾半天也还是什么都没做成,最后只团出了一颗圆球。 “干什么呢?”晚烛提着一个竹篮过来,好奇地看他手里那颗怪东西,“我发现你这人真是懒,大家都去挖沙子,就你搁岸边凉快,还在这儿玩球。” “那是他们家门口,他们不打扫换谁来打扫?”书怀接过晚烛手里的篮子,又从里面取出一点泥,糊在了掌中的球上。灯姑娘哼了一声,不过没好意思说什么,白龙一族都对此毫无怨言,她若为之打抱不平,未免有多管闲事的可能。 西海附近高大的树木很少,枝繁叶茂的更是找不见,此刻太阳暴晒,叫晚烛有些头晕。长明灯本就属火,不惧严寒但就是怕热,她早就想歇歇,可总觉得有些突兀,不太好意思这么做,然而书怀都厚颜无耻地在这儿偷懒了,她稍微停一停,应该不会有谁提出异议。灯姑娘这么想着,便在水中洗净了手,走到书怀身旁坐下,嘴里问着:“西海这边的局势,你有何看法?” “天道运行自有规律,纵然我有看法,又能派上什么用场?”书怀答得敷衍,晚烛便有点儿不乐意了,她一把将对方手里那颗球夺过来,放到了一旁的草丛中:“少来那一套,你不是想和存雪对着干吗?他在这里作乱,你总得有个办法应对他吧?” “你怎知这一切是存雪所为?”书怀开始故弄玄虚,“不可因为怀疑就随意下定论,也许西海的事和存雪无关。” 分明是他先把这些事扣在了存雪头上,现在反倒来责怪别人,晚烛被他噎得翻着白眼,恨不得把他当场殴打一顿方才解气。她正努力说服自己冷静,不要因一时冲动破坏了大局,却忽然听见书怀“咦”了一声,紧接着肩上被人轻轻一拍,书怀指着他们身边那片草丛,悄声道:“你看。”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晚烛不知他又搞什么名堂,但依旧偏过头,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一片枯草,茫茫黄沙,灌木丛安安静静,自顾自伫立——还真没什么好看的。 “又怎么了,别吓老娘啊。”身边这人不发一语,直叫晚烛心慌,难不成有什么诡异的东西,是自己没看到但书怀看到了的? 晚烛用力眨了眨眼睛,又伸手去揉了揉,但除了黄沙灌木以及枯草,还是啥也没看见。她几乎要怀疑是身边这傢伙又在坑蒙拐骗,想拿并不存在的东西来吓唬她,让她疑神疑鬼,辗转不安。 “你把我的球放哪儿了?”书怀伸出右手,在那片枯草上方晃来晃去,经他提醒,灯姑娘才惊悚地发现,自己刚刚搁在那边的泥巴球没了。 在烈日暴晒之下,她竟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刺骨的寒意从脚尖直奔头顶,从头到尾只有她和书怀坐在这里,白龙们谁也不曾来过,那颗球又是如何消失的?这地方果然有古怪,难道是冤死的小鬼看他们落单,故意来和他们玩躲猫猫? 书怀的手晃了会儿,晃到她刚刚放球的地方,晚烛突然看到他手下的几棵草动了。灯姑娘猛地把人往旁一推,紧接着草皮底下骤然冒出一群长相奇特的怪物来,它们体型微小,头部尖锐,排列得又十分密集,书怀看得头皮发麻,不禁咋舌:“怎么西海这里还长笋呢?” “见鬼了啊!”它们哪里是笋,分明是一群特立独行、身着奇服的枯草!晚烛忙不迭在长明灯上一拍,一只小小的火鸟飞了出来,顷刻间把枯草怪烧了个干干净净。她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玩意儿噁心得连连抽气,一刻也不肯在此久留,书怀虽然还惦记着那颗泥球,但也吓得够呛,他蹲在岸边洗了洗手,便甩着水珠跟上晚烛熘了。后者提着灯四处乱转,怀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心理,在西海旁到处纵火,不过半个时辰,这片区域的枯草就全部被她烧光,白龙们诧异地看着她的行为,他们并不知道灯姑娘的举动有何意义,但总觉得看上去就很厉害。 真是谁跟着书怀谁就倒霉,晚烛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大概都逃不出方才那一瞬所留下的阴影,想起那一幕,她就一阵恶寒,不由得搓了搓手臂。 看出她有些后悔,书怀打了个哈哈:“现在看来,不止是凡人才会被美色所迷。” “你能闭嘴吗!”晚烛清楚他是在影射自己跟着西海龙女一道出门,而没有留在小楼看护长清,但强行把墨昀塞进长清屋里的那位,却是书怀本人,就算他犯了什么相思病,也没必要把罪责全推到旁人身上吧?晚烛越想越气,回身就踩了书怀一脚,恶声恶气地赶他走开。 那一脚踩空了,书怀似乎早就知道她要这样干,躲避的速度快到令人看不清,而晚烛踩中的那块地还有一小块枯草没有烧干净,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脚边又冒出一群小怪物。 “轰!轰!轰!”三颗大火球接连爆开,同时引爆了它们主人的情绪,晚烛顾不得冷静自持,抬手放出一只火鸟,直扑向御剑悬在半空中的书怀。
第128页 书怀眼看自己遭到她的追击,便掉头往西海上空飞去,晚烛紧追其后,火焰聚成的箭从他身边擦过,掀起一阵又一阵热浪,书怀被她惊得肝儿颤,只觉得这女人像头下山猛虎,而自己就是山下村民圈养的小小羔羊。 好在没过多久晚烛就累了,这也多亏此处暴晒,让她无法忍受那些炙热的火焰,书怀松了一口气,但不敢再去靠近她,生怕被她提熘起来扔进海水里头泡着,从山下的小羊羔变成水中的小羊羔。 说来也怪,按常理来讲,自身属火便能与火完美相融,晚烛应当不怕热才对——或许是物极必反,热到极点之后就会受不了吧。 被她追着打了那么久,书怀也耗费了不少精力,她脾气可真火爆,还是得找个性格温柔的来中和一下。书怀揉了揉腰,躲在灌木丛后面,借着那点儿阴影暂且喘息,不知晚烛对长清有没有兴趣,把那条傻龙当作礼物送走,想必北海龙王不会介意,但仔细想想,灯姑娘似乎只跟女子合得来,见到男人她好像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哦,墨昀是个例外,墨昀能假扮小狗,而晚烛喜欢小狗。 她偏爱小小的东西,回头让黑龙变小一些,看她喜不喜欢。 在烈日炎炎的时刻,阴凉地弥足珍贵,哪怕只是一小块地,也能给人提供休憩的场所。书怀窝在影子里,甚至觉得凉风习习,他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朝晚烛那边看过去,正想开口唤对方来这边,暂时躲避热辣的阳光,却突然察觉到背后出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身体的本能反应要比思维运转得更快,书怀没来得及细想,便回身刺出一剑,待到看清眼前是何物,他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晚烛说得没错,他们这次出来还真是一直见鬼,立在书怀背后的赫然是一具干枯的尸体! 那干尸形容可怖,凹陷的眼窝中空空如也,眼珠不知道掉在了哪里,或许被黄沙掩埋,或许被食腐鸟吞吃。它的手指枯瘦细长宛如鸡爪,指甲长得要命,和先前所见到的类虎异兽有得一拼,书怀浑身发毛,慌忙拔剑后撤,干尸慢慢挪动,锲而不捨地伸手去抓他,这东西从前胸到后背都叫他给刺穿了,却依然还能活动,毕竟它早就死了,没有任何痛觉。 在冥府住了那么久,书怀怎有可能怕鬼,鬼不仅能和他好好沟通,还会因害怕他的佩剑而不敢妄动,有什么值得畏惧之处?但尸体就不同了,尤其是会动的尸体,这玩意儿不像鬼,它没有灵智,绝对不肯坐下来跟书怀泡茶谈心。 有这么一个东西在后面穷追不捨,书怀当然不会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跑,他想晚烛的火既然能烧光枯草,那一定也可以把尸体烧得连渣都不剩。书怀御剑而起,却又不飞到高空,而是把那只干尸往晚烛附近引。灯姑娘和西海龙女相谈正欢,忽听得后者惊叫一声,回头便看到书怀又给自己惹来个大麻烦,登时怒不可遏:“你有完没完,又招来个什么东西!” “我好端端的搁那乘凉,谁知道它就来找我了!”书怀不住叫屈,“亲姐,亲娘,亲奶奶!祖宗!帮我把这玩意儿收了吧!” “闪开!”晚烛坐在原地也不起身,只在长明灯上轻轻一弹,一颗火球便从灯内飞出来,迎面撞上那具干尸,将它包裹在其间。滋滋声响了起来,如同在烧烤肉串,但书怀不觉得饿,恰恰相反,他看这尸体不断挣扎,看得有些想吐。 真是风水轮流转,之前书怀并不觉得那群枯草怪怎么样,晚烛却被噁心到了,现在晚烛看着这具干尸被火烧成飞灰,也没有什么特殊感受,书怀却突然一阵反胃。这具尸体是为何会动,书怀还没有搞清楚,但绝对和存雪有些关系,存雪这个害人精,待神木幻境被破,他必定要去找天帝告一状,把这傢伙狠狠修理一顿,令其不敢再胡作非为。 从西海到冥府的路不通,就连鬼使都无法到达此处,想要接引鬼魂,还得绕个大弯子才能接到。不过他兢兢业业,态度极其严谨,那些在黄沙中迷失的新死鬼,无一例外全被他按时带了回来。可他带得走鬼魂,却带不走死者的肉身,将那些干尸扛走又没有什么用,他便懒得去管,结果这一懒就懒出了事,尸体被别有用心的存雪利用,化作了阵法中的一部分,存雪大约是特地将它们安排在此,就为了伏击书怀等人。 躺倒在地的死尸和白骨纷纷活动起来,晚烛随手抛出几颗大火球,饶有兴致地看它们灰飞烟灭。虽然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威力,攻击性也不强,但胜在长得吓人。书怀御剑飞得更高了些,觉得有个人陪着自己一块噁心,总比独自噁心要强,真该叫风仪过来看看这些怪玩意儿。 估计存雪也就是想吓唬吓唬他,又或者真正的大麻烦还在后头,总而言之,经过长明灯烈焰的焚烧,西海周围总算是清静了,放眼望去再也看不到枯草怪和干尸,只剩下一片光熘熘的土地,平整得不能再平整,安详得不能更安详。 然而这时候晚烛开始害怕,说什么也不愿在外面呆着,死活要回小楼。白龙们正在岸边搬运竹篮,他们已将水上那层沙子清理干净,西海龙女想着是时候回到龙宫了,便附在晚烛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要陪她一道过去,将那小楼收回。 书怀原本不必跟着她们回来,但他好奇墨昀在楼内会做什么,又想把自己目睹的怪状讲给风仪听,噁心对方一把,便死皮赖脸地缀在晚烛后面,随她一同离开了西海。
第129页 风仪设置的屏障大有作用,小楼周遭平和如初,看样子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之内,没有什么东西摸到这边。书怀暗自松了口气,循着楼梯向上走,要到长清房内去找人,刚拐过弯却突然听到一阵喧譁。他抬头一看,但见那条傻龙护着肚皮飞奔而来,嘴里还哭哭啼啼地叫着“二哥”,墨昀面色不善地从门内探出头来,那张脸简直就是黝黑的锅底。 这又是出了什么事?书怀愣在当场,而长清拉住他的衣袖,开始控诉小妖王和风仪的罪行。他情绪过于激动,前言不搭后语,将那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书怀听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是墨昀嫌长清睡觉乱动,就把他捆在了床板上,结果绳索勒得太紧,导致他刚睡醒想要爬起来的时候硌到了肚皮。 孰是孰非着实不好评判,书怀哭笑不得,只说叫长清回头睡觉安分着些,省得从床上翻下来,把本来就不灵光的脑袋磕得更傻。 好不容易哄走了黑龙,书怀长出一口气,对着墨昀无奈地笑了笑,他能看得出来小妖王心情不佳,大概长清不止是睡觉不安分那么简单。 “又这么不高兴?”书怀拍了拍墨昀的脸,安抚道,“下次绝对不留你看着他,别生气了,你笑一笑。” 叮叮咣咣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随着它一起飘到书怀耳边的,还有风仪半真半假的抱怨:“现在这些后辈,平日里的习惯实在差劲,真是叫人看了就不顺眼。” 一听到他说话,书怀便想到自己回小楼的另一个目的,他兴致勃勃地去推门,要向风仪描述自己今天所看到的情形。谁知他堪堪开口讲了半句,就被墨昀一把捂住了嘴,从那扇门前拖走。 “风仪又招惹你了?”书怀死不要脸,在墨昀掌心亲了一下迫他松手,小妖王回头扫了一眼,也不回答这个问题,只说现下的情况不适合谈天,有些话须得留到夜里再讲。 墨昀又要大晚上不睡觉,拉着他谈天说地了,书怀感到摸不着头脑,莫非风仪和墨昀独处的时候,一直在讲他的坏话不成? 第56章 酒醉 西海和北海的两座龙宫,在书怀眼中并无不同之处,他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外面的水波,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一直泡在水里,和鱼也没啥区别。过些日子他还要再往南海和东海跑,大约得继续住在水底,届时他对自我的认知很有可能会出现偏差,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鱼。 小妖王直挺挺地躺在床的另一侧,书怀视线向下一扫,但见对方目光呆滞,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顿时心下生疑,越发觉得是风仪说了什么,才导致墨昀有这种反应。 转念一想,书怀却又觉得风仪应该不爱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此人向来看不起这些勾心斗角,因此不可能亲身去实践。但不说这些,他也想像不出风仪会和墨昀谈些什么,瞧风仪那自高自大的劲头,不大可能会讲些好话,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通常来讲,墨昀一发呆就要呆上很长一段时间,这次显然也是一样,书怀坐在他旁边,托着下巴看了他许久,他才猛然惊觉身侧还有个人,慌忙从床上弹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然而思绪被打断了,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连原本要说的话都记不清了。 “慢慢想,不着急。”书怀强忍笑意,从枕边捞过佩剑,盘膝而坐开始运转剑中灵气。墨昀见他闭了眼,便重又躺了下去,继续盯着帷帐上的花纹,回忆着自己刚刚在思考的那件事。不知过了多久,灵气在书怀体内转过三周,又平稳地流回剑身,书怀睁开双眼,轻轻推了墨昀一下,问道:“你想好了没有?” 其实墨昀早就想好了要问他什么,只不过顾忌着他先前对风仪的态度,不太好直接去问。可是若不开口,心中的疑虑就永远不能打消,下次看到风仪本人,心里还是要不停地冒出各类想法,绝对会被搅得不得安宁。如此看来,倒不如今日事今日毕,有什么问题就趁早解决,省得让它长久积累下去,成为一大祸根。 见这小狼崽子半晌也没有动静,书怀作势要躺下补眠。他成功地唤回了墨昀的魂,后者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又拖了起来,嘴里不住嘟嘟囔囔,似乎在抱怨他一天之内起码有一半时间在睡觉。 “明明是你自己说今夜有话要讲,如今却又不开口,我要是不睡,未免也太无聊了。”书怀故意逗他,“我看你是没什么想说的,既然这样,与其面对面发呆,倒不如早点歇息,做个好梦,明日也有精神。”说完这番话,书怀就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倒进了枕头里。 西海的床和北海的床还是有区别的,二者之间最为显着的差异就是床上的枕头,北海的枕头更加松软,而西海的略微硬了一些,不过还是这种硬一点儿的枕着舒服。先前在长清那边住,书怀用了许久的软枕,只觉得自己脖颈僵硬,看来那种软绵绵的东西,实在不适合老年人。 有些人天生嗜睡,书怀便是一个典例,他的脑袋刚挨到枕头,一阵困意就不住地往上泛。小妖王见他眼皮开始打架,看着像是要马上睡着,登时急了,也不管他听见风仪二字会不会烦躁,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风仪对我说了一些事情……” “他和你讲什么了?”书怀立刻来了精神,一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墨昀,“说来听听。”
第130页 一谈到风仪,对方就如此亢奋,墨昀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没好气地伸手推了书怀一下,质问道:“你们究竟是何关系?听到他的名字,你竟这般激动,又将我置于何地?” 自己是否情绪激动,书怀还真感觉不出来,但墨昀既然说了这话,他就不能再多加辩解,小妖王若被惹怒,倒霉的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旁人对我提到你的时候,我也很激动。”书怀不欲再就这个问题多谈,匆忙转移了墨昀的注意力,“所以,你是听说了何事?此事与我有关吗?” 风仪讲的那些事关乎他个人经历,要说与书怀相关,当然不甚贴切,但他这番自我剖析,也不能看作全然与书怀无关。墨昀今天听他讲了一大堆,只觉得他对自己要求过高,而这一点和书怀颇为相似。 与自己个性迥异的存在固然会引起人的好奇心,而同自己太过相像的也是一样。风仪争强好胜,书怀又不肯无故吃亏,他们碰到一起,自然会产生矛盾。两个人之间有了矛盾,他们的关系就会变得特殊,特殊的通常又令人惦记,无怪乎他们相互留意,经常关注对方。 “你认为风仪品性如何?”墨昀的视线下意识地在书怀肩头逡巡,书怀被看得寒毛直竖,以为对方误会了什么,连忙张嘴将风仪贬了个一无是处。小妖王当然清楚书怀不会如此绝对地评价此人,要让他这么批判存雪,倒还有几分可能,他会这样说,多半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太恰当,把他扎扎实实地吓到了,因此不敢实话实说。 墨昀放缓了语气,表明自己的确好奇书怀对风仪的看法,后者听他诚心发问,反倒为难起来,过了些时候才谨慎地吐出一句“资质上乘,心性不坚”。让书怀当着墨昀的面去夸风仪,他决计夸不出口,而他批评此人的语句,墨昀早就听了许多遍,想来也不愿再听一次,所以他只好言简意赅地说明风仪最显着的优劣之处,不掺杂太多的个人看法。 资质上乘这四个字,倒是容易理解。风仪修炼的时日不长,但能在短暂的时间之内追上慕华的脚步,和她同时飞升,可谓悟性极佳,天资过人。而在成为人仙之后,他又具备能和存雪相争的实力,他担得起盛名,也配得上称誉,纵然再看不惯他,别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当之无愧的强者。墨昀也觉得风仪很强,但很明显有另外一些因素制约着他,它们让他止步于此,不得寸进,假如他沖不破这团迷障,那么很有可能终生原地踏步,甚至于死在“第二人仙”这个位置上。 这些因素,便是书怀所说的“心性不坚”。心性不坚定的原因有许多,但表现出来却都是一个模样,心性不坚者难以看清自己想要追求的是何物,必定会感到迷茫。如今的风仪就是如此,他不清楚自己应当何去何从,心中没有确切的规划,或者一定要坚守的事物,他大约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会自认为比不上书怀。 “有些时候我看他,发现他还是挺有意思的。”墨昀若有所思,“但我总感觉他心里所想的那些事,其实并不是那么复杂,只是他喜欢多考虑一些。按理说多想一些也没什么错,不过要是因此徒增烦恼,好像又得不偿失。” “不说这个了,懒得提他。”书怀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又翻脸了,大约是想起了风仪从前做过的什么事。墨昀看他不高兴,便也打住就此不提,正想盖上被子舒舒服服睡一觉,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也许他们刚刚就不该提风仪的名字,书怀看着外面那个人影,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睡这么早?”风仪在外面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应答,可他明明听到屋里有人讲话,他转了转眼珠,明白了这是书怀故意不出声,想等他自己不耐烦了先行离开。 对方显然不想搭理他,但他依旧赖在门外不走,墨昀目不转睛地盯着门缝里那一丝白色,心说此人当年修为突飞猛进,看来就和这般耐力有关,他们若是再不回话,风仪会在门口站一整晚也说不定。 小妖王看了书怀一眼,徵询他的意见,书怀嘆了口气,觉得风仪像块大号牛皮糖,一旦黏上就扯不下来。天宫里那些人仙个个对风仪敬畏有加,天生神也大多觉得他冷淡而不可接近,他们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误认知,全是因为没有看穿风仪的原本面貌。在风仪高贵出尘的外表之下,隐藏的是一个既有洁癖又爱挑事的灵魂。 “这是什么狗皮膏药……”书怀小声嘀咕一句,随即抬高了声音,冲着门外喊道,“大晚上不睡觉搁别人门前呆着,你脖子上长那玩意儿是干嘛使的啊?你不睡我还要睡,你回你自己屋里不行啊?” “不行。”风仪一听他说话了,登时精神抖擞,“出来陪我喝两杯。” 书怀被气到发笑:“你他妈烦不烦,你就是欺负老子脾气好!” 此语半点不假,要是换个脾气差的人被风仪这么缠着,别说是骂他了,打他都是轻的。然而话说回来,三界之中敢打风仪的,好像用一只手就能数得清楚。人仙们巴不得风仪缠着自己,可书怀只想把这个机会拱手相让,如此尊贵的待遇,他是真的消受不起。 风仪却不觉得书怀脾气好,他对此嗤之以鼻:“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怎么没看出你脾气有多好?——出来喝两杯又花不了多少时间,你喝完就回去接着睡,那也是一样的。”
第131页 他说得倒是好听,单纯喝酒是不会耽搁太久,可书怀知道他的性子,他说要去“喝两杯”,那绝对是有话要讲。书怀感到一个头两个大,生出了把墨昀推出去顶替自己的心理,他轻轻踢了墨昀一脚,悄声道:“你去外头和他聊两句,然后赶他回去睡觉,他指不定又憋得慌,想找人说说。” 小妖王感到万分委屈:“白天已经聊过了!” 要么说风仪不会见机行事,这边两个都打算睡觉了,他偏偏要过来插一脚。这就是宫翡没有随行的后果,早在听说她回妖族的那时,书怀就预料到风仪会来找自己喝酒谈天。 此人平日里像个大冰块,谁来找他他都懒得理,就是碰见熟悉的人了,那层冰壳子才会化开。实际上风仪话很多,宫翡在他身边的时候,一般都得听着他叨逼叨,还不能走神,时不时要开导抑或附和两句,天帝从前也对书怀提起过这些事,而在过去的八百年间,书怀以自己的亲身体验证明了风仪话多的事实。 书怀脑海里分出两个小人,正在喋喋不休地辩论。代表本能的那位告诉他千万不能去陪风仪聊天,因为这傢伙一旦兴起,就能说上一整夜;而代表良心的那位却说风仪还有救,不像存雪那般无药可医,也许陪他多说几句,还能劝他悬崖勒马,浪子回头。 墨昀看出了书怀内心的纠结,他在书怀脸上蹭了蹭,老大不情愿地掀开被子爬下床去开门,准备把风仪放进来。横竖他们现在无事可做,外面有个人站着不走,他们也没法睡,倒不如叫风仪进屋,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自打出了冥府,书怀的睡眠就一直没有规律,有时候睡得早,有时候睡得晚,他越想越累,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被小妖王放进来的风仪,手里果真空荡荡的,没拿酒壶也没带酒杯,书怀瞟他一眼,懒洋洋地在床上翻了个身:“说来找我喝两杯,酒呢?” “你也活了八百多年了,难道还不懂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吗?”风仪反问他。 “哦,也对。”书怀揉了揉眼睛,“每次喝酒的都是别人,你自己捧着杯白水在那叨叨,别人都晕了你还在说,渴了就喝口水继续说——我忍了你这么久还没弄死你,真的全是因为我脾气好。” “都说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没弄死我,是因为你弄不死我。”风仪进了屋却也不坐下,只站在桌旁和书怀东一句西一句地胡侃。 可能是西海龙宫稍微有点儿小的缘故,墨昀一进来就觉得此处略显逼仄,而狭窄的空间又令他想缩起来睡觉,他满脸都写着睏倦,倚在门边听这两人扯皮,仿佛一匹马一样,站着就要睡着。书怀见墨昀困了,又听风仪半天说不到正题,便有些不耐烦,表示自己明天还要忙,催促他有话快说,没话就滚。 结果风仪还真没话说,只挥挥手抛下一句“好梦”,就慢慢悠悠地晃走了,鬼知道他费这么大力气折腾一遭是要做什么。书怀隐约嗅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发觉这人多半是喝醉了,在以温和的方式撒酒疯。 一口怨气堵在书怀胸口,散也散不出来,压也压不下去,他郁闷地对墨昀招了招手,叫对方赶紧过来睡一觉。那黄沙不止覆盖了西海的水面,对其他区域也造成了一定影响,凡是被它们祸害过的地方,书怀是必须要去查探的。那所谓的阵眼还未出现,他们又搞不清存雪的下一步棋会如何走,就只能採取这个方式去摸索。 墨昀一头栽倒在床上,刚闭上眼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忽然又想到什么,顷刻间清醒了不少:“我们得早点儿去南海。” “为何?”书怀也出奇地困,好半天才分辨清楚对方是说了句什么话。 “热。”墨昀将脸埋进枕间,哼哼唧唧半天,嘴里才蹦出一个字。 若是夏天才去的话,南海那边确实挺热的,日头毒辣并且无风,这种天气没有人会喜欢。书怀粗略地算了算日期,觉得西海的这些事,他务必要赶在春季结束之前解决,否则到了南海,恰好就赶上最热的那段时间。 天气一热,人就什么也不想干,书怀几乎能预测到,自己这一行人到那时会是什么模样。 先从他自己谈起,首先他很怕热,其次他很懒惰,被阳光一照他就犯晕,届时定然昏昏欲睡,萎靡不振,想要统筹全局,指挥若定,有些不大可能。他办不完的事,大部分都要交予墨昀来替他办,可墨昀只有一个,既没长着三头六臂,又没生出其他能够独立思考的脑袋,倘若事情太多,可能还会忙中出错。 其次再讲风仪,此人的洁癖已经到了某种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地步,他一天光洗手就要洗个几十次,身上落片叶子他都想换衣服,夏季的南海天气闷热,纵然仙人有灵气护体,也免不了出几滴汗,而他若是热到出汗,那可就完蛋了。 之前书怀和墨昀被那只破玉盘带到南海的时候,宫翡曾经自告奋勇接替青湄来帮他们办事,她恰巧撞见了风仪,就一直在对方身边盯着。据她所言,风仪每天都望着院里那口水井发呆,甚至有无数次想钻到里面泡着,大约是嫌天气太闷,想要凉快凉快。 今天他不跟着出来,一是因为还有沙尘,二是因为外面太晒,书怀感觉自己把风仪拉过来像是带了个大麻烦,这傢伙仿佛没什么用处,目前还只会烦人。
第132页 “娘的。”书怀意识模糊,“宫翡可真能耐,这么个祸害她都能喜欢,当真感动三界。” 风仪实在屁事多,在天宫的时候,书怀从未觉得他有这么难伺候,但这回他重归人间,就仿佛启动了奇怪的机关,以前没注意过的大大小小的毛病全都跳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上挤。要说怕热,晚烛比风仪还怕热,但她就能冒着大太阳出门忙碌,风仪就做不到。 这哪里是在人间刻苦修行的道士,这分明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大小姐,书怀想到此处,脑内便浮现出风仪坐在闺房中绣花的情景,硬生生把自己噁心得睡意全无。 但让书怀放弃和风仪结盟,却又很难做到,虽然目前看来,风仪不会再与存雪合作,可此人从来不知道“中立”二字怎么写,书怀若是和他不做盟友,那就只能做敌人,绝对没有第三种可能。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敌要好,书怀盯着帷帐上的花纹陷入沉思,过了好久才合上眼。 第57章 偷袭 夜间无眠者不止风仪,在桌旁发呆的晚烛同样也无法入睡,她今晚没来由地心慌,而每次只要出现这种情况,就会有大事发生。 屋内唯一的光源,便是桌上的长明灯,黑暗有助于思考,唯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晚烛才能静下心来,将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从头到尾梳理清楚。她放缓了呼吸,在海水的包裹之中慢慢闭上双眼,无边的寂静向她压下来,清凉的触感爬上她的肌肤,流动的水波抚摩她的发丝。海水围着她却又不沾湿她的衣裳,正如当年熊熊烈焰在她指尖燃起,而不伤及她分毫那般奇妙。 水火不能相容,虽然长明灯上镶嵌了避水珠,但它在水下也放不出火龙火凤,如今只不过是照明之物。在幽深的海底,火焰的存在十分突兀,暖黄的光照在晚烛脸上,竟有种不真实感。灯姑娘双目紧闭,而那团火光越发明亮,她伸手去触碰长明灯,烈焰的温度通过她的指尖传到她的手臂,于她的四肢百骸游走过一圈,水的湿气终于被祛除,晚烛睁开眼,握住灯内不停跳动的火苗,仿佛握住一颗不停跳动的心。 灵智初开的时候,最先让晚烛产生好奇心理的,就是自己的本体——这盏长明灯。那是千载以前的故事了,当年的天帝还没有被妖王“拐跑”,也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将灯灵当成小女儿来看待,悉心教导对方待人接物之道。她极有耐心,晚烛提出的问题她都回答,刚刚能够化成人形的小灯灵尚且懵懂无知,脑内旋转的疑惑在如今看来也傻得可笑,而晚烛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主动询问天帝的第一句话,是关于长明灯存在的意义。 小灯灵天生执拗,每发现一样东西,就要去思考它存在于世间的意义。天宫里的事物其实也并不多,她最常见到的只有长明灯,自然而然地对其产生了疑问,她抱着灯在大殿外面转圈圈,不知转到第几圈,天帝终于从那华丽的门扉中走了出来。 慕华看到小晚烛的那一瞬间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个笑容,她半蹲下来摸了摸对方的脸颊,轻声问道:“是在这里等我吗?今日有什么疑惑?” “这盏灯的意义……”小姑娘拍着长明灯,秀气的眉拧在一起,“它的意义是什么呢?” “它的意义?对你而言,它还是很重要的,它是你的一部分,同时你也是它的一部分。”天帝拉着她的手,教她去碰灯内的火苗,“你看,它在跳动,你再摸摸你的心,它也在跳动。这火焰就是你的心,你要时刻记住,不能让心熄灭,心若是灭了,你便不复存在了。” 不愧是天帝,无论问她怎样白痴的问题,她都能给出一个富有深意的回答。当年她看似是在教晚烛保全自身,保护好这盏灯,而今过了千载,小灯灵已经长大,却忽然发觉天帝是在要求自己务必维持本心。 本心如果熄灭了,从此消失不见,那它的主人,还能算是从前的那个人吗? “判若两人”这四个字,大概就和这种情况有着关联。 水流突然被搅动,剧烈的震颤干扰到了长明灯,晚烛的回忆猝不及防地被打断,她慌忙护住灯内火焰,猛地回头向震动来源处望去。与此同时,一个白影飞速掠过,巨大的力量沖开了门窗,有人夜袭龙宫,而他的首要目标,竟是孤身在此的灯灵! 晚烛下意识地抬起长明灯,想要放出火鸟,将敌人焚作灰烬,而在就她有所动作的那一刻,对方脸上竟扬起森冷的笑意。晚烛看清了他的面容,浑身汗毛直立,她骤然反应过来,自己眼下是在水底,那些火焰根本无法离开这盏灯! 锋利的刀刃奔向晚烛持灯的手,对方知晓她的弱点在何处。原本能克制冰雪的便是烈火,而现下后者受制,处在劣势的冰凌居然反败为胜,在晚烛身边形成了一座牢笼,禁锢着她不让她逃脱。 睡在隔壁的黑龙早已从梦中惊醒,他自床上坐了起来,摸出藏在枕头下面的尖刀,悄悄推开了门。晚烛的房中火焰疯狂闪烁,长清深吸一口气,握紧短刀突然冲进屋内,白衣人躲闪不及,腰间被利刃划出一道血痕。 “嘶……”存雪踉跄几步,最终还是站稳了,他神色阴鸷地看向长清,一字一句问道,“长辈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手,你父亲没有教过你吗?”
第133页 “抱歉,还真不教。”长清心知自己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他认为能拖则拖,赢得一些喘息的时间,也许还能等到救兵。他上下打量着存雪,后者似乎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那他这么一冲出来,便已经打乱了此人的计划,计划若是乱了,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决计不会那般顺利。 他这次倒是聪明,猜中了大部分实情,存雪的确没有将他纳入需要防备的范围之内,这位天神趁夜潜入龙宫,为的就是亲手杀死晚烛。长明灯属火,而存雪的灵气寒冷近似于冰,火能被水浇灭,却可以让冰融化,失掉原本的形状,他警惕晚烛并不无道理,更何况这位灯灵的理念与他完全背道而驰,他绝不容许有和自己想法不同的傢伙存在于世。 此刻存雪的注意力被长清拉走,晚烛趁机奋力一挣,打破了坚冰的封锁。冰块撞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存雪转头看向她,抬手就要再度将她冻结。长清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将晚烛遮蔽,他手中的短刀骤然拉长,雪亮的光直击存雪面门而去。 存雪实力强悍,长清起初伤到他只是侥幸,他见对方自不量力,便冷笑着拍出一掌,想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个教训。然而黑龙不过是虚晃一招,并未打算真正攻击他,刀锋刚刚挥出便又收回,存雪的算计反而落了空,那一掌没有打到实处,仅仅冻住了屋内的某些陈设,至于长清和晚烛,早就脚底抹油熘了出去。 “你们当真以为能逃得掉吗?”存雪提刀追至门外,数根冰锥从他背后飞出,破开海水朝不远处的火红身影撞去,晚烛听到声音,迅速向旁一闪,可那些冰锥调转了方向,竟然刺向另一边的长清。 长清遭受无妄之灾,不禁有些惊讶,但他在关键时刻还算冷静,没有平时傻乎乎的模样,晚烛眼前一花,但见龙神变回原身,坚硬的鳞甲把冰锥尽数弹飞出去,他以庞大的身躯遮挡住存雪的视线,始终跟在灯灵身后游动,为她挡下了一次又一次攻击。存雪放弃再用冰锥,转而拔出长刀,如果长清听过书怀的描述,便会发现这把刀正是刺伤书怀的那把。 这位天神兵器饮血,已然走上了邪路,相比从前,他的出招也越来越阴狠。黑龙体型巨大,在此处游动不开,顷刻间背上又添了新伤,鳞甲片片崩落,伤处血肉模糊,而他摆了摆尾并不出声。 晚烛嗅到了血腥气,心知长清因自己而负伤,不免担忧起对方的安危,这是她首次成为别人的累赘,她万分焦急地看着手里的长明灯,呼吸都乱了节拍。那天她被存雪的傀儡追击,也是这般茫然无措,看来她的经验还是太少,不足以应付这种情形,书怀和小妖王的实战经历都比她更为丰富,若是他们在此地,会有怎样的做法? “还当是哪只小狗落入水中拼命挣扎,才把龙宫搅得一团糟,没想到原来是天神之首。” 熟悉的声音传来,晚烛蓦地抬头,她从未预料到,自己没有盼来书怀,也没有盼来小妖王,却等来了一直在附近游荡的人仙。风仪懒洋洋地靠着龙宫中那棵巨大的珊瑚树,看也不看她和黑龙一眼,只挑衅地望向存雪,口中毫不留情地讽刺着:“对同族也敢下手,果然是闻名天宫的你能够办出来的事。” “同族?我不需要同族,除了你和慕华,再没有人具备与我并肩而立的资格。”天神冷笑一声,长刀指向树下的风仪,“你我本是一类人,难道实力强劲的你,也会想寻找伙伴吗?” “小人之誉,人反为损。”风仪微微一哂,终于不再靠着珊瑚树,但他看上去仍是那般懒散,唯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才会发觉在平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暗流汹涌。那一丝丝酒气在海水里散得差不多了,风仪方要拔剑,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他在剑柄上轻轻敲了两下,最终吐出一句“无趣”,竟然转身就走。 风仪想要离开,存雪偏不允许,天神持刀破开水流,朝对手的后背扑去,然而半路杀出另一把灰色长刀,硬生生阻拦了他的攻势。 “被一只傀儡打成这样,我很难对你父亲交代。”不远处悠悠飘来一个声音,其间蕴含着睏倦,书怀半眯着眼倚在水晶宫的墙壁上,黑龙围着他绕了两圈,眼皮都耷拉了下来,看上去很是委屈。 书怀揉了揉眼睛,但扛不住浓重的睡意,他脑内昏昏沉沉的,同时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不知道这些傢伙为何都喜欢在夜里寻衅滋事,这下好了,待到明日,他脸上定要挂着两个黑眼圈,随后一整天精神恍惚,萎靡不振,蔫吧得像根老黄瓜。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墨昀和存雪这是旧怨新仇叠加在一起,前有帝位之争,后有书怀负伤,小妖王心里早就憋着一股气,恨不得将存雪撕成碎片,想要他们相安无事,那是不可能了。傀儡虽然不具备存雪的完整力量,但它仍然生着一张讨人嫌的脸,墨昀看到那张脸就烦,他刀刀冲着傀儡头部挥去,一招一式都蕴藏了杀意。这场景太过血腥,将前来支援的白龙们都吓得停了脚步,长清和晚烛更是连忙退避,前者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发觉自己今日没有挨打,纯粹是因为这头狼对他心慈手软。 最有能耐的还是存雪,他仗着自己实力强大就四处惹事,从天生神到人仙,从妖族到冥府,这四方势力之中,如今已找不到几个不讨厌他的。书怀拍了拍胸口,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便就地在台阶上坐下,黑龙一拱一拱地蹭到他身边,好奇地问道:“你们如何看得出来这不是他本尊?”
第134页 “此物不过有他一半功力,就已经把你打得这么可怜,要真对上本尊,你早就变成一滩龙肉酱了,哪儿还有在这里说话的机会?”风仪靠在墙边看热闹,同时对长清的能力提出了质疑,“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先前在北海伤到我的也是你,怎么今日对上这只傀儡,你竟然在抱头鼠窜?” 起初他看灯灵和黑龙都受惊不小,还以为在后面追赶他们的竟然是存雪本尊,刚想出剑与之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活动活动筋骨,突然发现这不过是傀儡,至于存雪自己,恐怕还在距西海千里之遥的皇城中酝酿着天大的阴谋。风仪兴趣缺缺地打了个哈欠,刚刚察觉出睏倦来,他挥了挥手先行一步,熘到自己房中休息,而那边的小妖王发泄够了,一刀将傀儡从正中间噼开。 强大的灵气从破碎的肢体中溢出,又骤然消失不见,许是回归了本体,晚烛站立不稳,险些被它掀翻,她猛地闭了闭眼,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墨昀这脾气是随了慕华还是随了墨晖,灯姑娘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 白龙们在边上看了老半天,谁也没敢上前,生怕墨昀手下打滑误伤友方。不过这倒是他们多虑了,墨昀对上那傀儡没多久,便发现它体内藏着的灵气在慢慢消散,大约是存雪本人察觉到事态紧急,想要收回部分灵力,减少一些损失。 他越往后打就越生气,因为打得不是很尽兴,但他明白若是存雪亲自前来,自己就没空考虑这些问题了。长清能力不弱,但也被这傀儡步步紧逼,能应对存雪本尊的,在三界之中也不过能找出三四位——这还是在他私心加上书怀的情况下。 聪明人也不一定会被喜欢,而这取决于他把自身的才智运用于何处,善于算计的人,哪怕他再聪慧,也不会有人佩服他,反倒觉得他是个大麻烦,必须多加防备。存雪正是这样的人,他计策奇诡,三界之中无人能及,就连天帝慕华也中了他的招,但此举并未给他带来赞誉,旁人不否认他的能力,却都说他是个厉害的疯子。 墨昀收了刀,站在原地缓了半天才冷静下来,回身去寻书怀。从出门到现在,此人一直安静得像团空气,也真难为他了,竟然坐在台阶上都能睡着,看来是困得够狠。 方才长清被追赶的时候,沿途撞翻了不少陈设,但白龙们看他是西海的客人,又被存雪打伤,就不好意思再让他清扫整理。西海龙女劝长清先回屋休息,晚烛内心歉疚,始终认为是自己害他受伤,现下正一言不发地提着灯跟在他后面。 经过这一番折腾,长清今天夜里也睡不好了,他有个奇怪的毛病,一旦被从梦中吵醒,就比平日里还要精神百倍,回房的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成功地把墨昀也烦到没了脾气。书怀挣扎着掀起眼皮,双唇颤抖半晌,长清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就把耳朵凑过去,却听他气若游丝地说道:“闭嘴。” 好一个闭嘴,墨昀哈哈大笑,他想拍拍长清的肩以表安慰,只是腾不出手来。 这时书怀又哼哼两声,他的声音终于大了点儿,不再像蚊子的嗡嗡嗡,小妖王清晰地听见他叫自己也闭上嘴。黑龙看了墨昀一眼,二者视线相撞,神色各异,接下来的这一小段路上,他们都不再敢开口。吵醒书怀是大罪过,此人若是真正被激怒,那比冥君还要可怕,长清早就领教过他的厉害,至今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年轻人体力就是好,墨昀跨越半个西海龙宫把书怀带了回去,也不觉得有多累,而后者被放回床上的那一刻,脑海中浮现出的首个念头不是其他,竟然是“还好没有扛着我”。 小妖王当然不知道书怀在想什么,他摘下玉冠慢慢爬上床,片刻过后,被子下面又多了一只小黑狗,还是以这个形态趴着更加舒服,想怎样缩成一团,就怎样缩成一团。小狗闭着眼睛,抬起前爪挠了挠自己的鼻子,懒洋洋地甩动尾巴,书怀迷迷瞪瞪地伸手去摸,捞到一个毛团,就搂着翻了个身。 奇形怪状的影子紧贴着水晶宫的墙壁,滑到他们的窗前,细瘦的指爪从窗缝中探进来,旋即被灰色短刀切割成碎片。小黑狗将肉乎乎的前爪搭在书怀下巴上,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异动,但那些短刀分明是听命于他。外面的怪影迟疑片刻,悄悄地退了回去,小黑狗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看来越是偏僻的地方就越容易滋生妖邪,西海龙族家住得太偏,连水中生物都和他处不太一样。从前墨昀还以为世上鬼最多的地方就是冥府,可如今看来,冥府的鬼个个像人,反而是某位天生神与传说中的恶鬼相差无几。 这世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不像神。身在天宫,本应品行端正,身不染尘,却偏生要操控可怖之物,来行卑劣之事,谁能有这样的心肠?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人之誉,人反为损。——《淮南子》 第58章 枯骨 西海附近夜间气温极低,而白日里却是暴晒,但阳光再怎样强烈,也照不到水底,外面烈日炎炎几乎要把人晒成咸鱼干,西海龙宫却依旧阴暗。这一代白龙的偏好有些奇怪,他们不喜欢光线太强的环境,因此没有在宫殿之中摆放过多的明珠。相比北海的珠光宝气,西海就显得有些朴素,白龙们低调惯了,行事也不喜张扬,隐蔽的住所反倒适合他们。
第135页 可在阴暗的地方呆着,没有日光照进来,就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夜晚尚未过去的感觉。书怀以为自己不过小睡片刻,然而当他真正醒来,已经是正午时分。 夜里不睡觉的人,通常都是怀抱着“不想让今日就这么结束”的心思,他们以为睡得晚一些就能让时间推迟,可惜并不是这样,睡得晚醒得就也晚,到了第二天依然会感到时间不够用,从而造成一种恶性循环。这类心理普遍出现在各种人身上,书怀当年深受其害,从那以后他就坚定了早睡早起的决心,发誓绝对不会浪费时间——尽管他只做到了早睡。 “为何不叫我起来?”书怀坐在床边,饱含幽怨地看向墨昀,后者避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半晌,才肯说出实情:“我也刚醒,怎么叫你?” 想不到睡眠时间一直很规律的墨昀,竟然也在床上躺到了正午,书怀揉了揉额角,忽地忆起昨天那阵诡异的睏倦,结合前情与后续来看,应当是存雪动了手脚。这位天神花样繁多,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也许他又私自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拿到西海用敌人来做试验。书怀呼吸一滞,突然有些反胃,存雪这么缺德,指不定搞出了啥玩意儿,但愿他这次的成品没有加料,也不存在其他的古怪作用。 心里想着事的时候,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神,手下正在做的动作也将变慢。书怀一边想着以后怎么对付风仪,一边去抓架上的外袍,墨昀坐在床沿看着他穿衣裳,居然穿到一半又不穿了,在木架旁边呆立不动。 小妖王以为书怀还没清醒,便去扯他的外衣,想把他按回床上继续睡觉,待休息够了再忙别的事也不迟。被墨昀这么一拽,书怀才回过神来,讶异地抓住那只作乱的手,他将墨昀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觉得对方今日的行为举止有些反常:“大白天的,你想干嘛?” “当然是睡觉。”墨昀感到很奇怪,“难道你不想睡吗?” 由于他经常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不正经的话,书怀难以分辨他此刻是什么意思,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岔了。墨昀诧异地看到书怀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禁暗自思量究竟哪句话出了问题,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哪里不对,明明是书怀困了,困了就该睡觉,难道他想先去外面转一圈,再回来稍作休息? 也不是不可以,出去转一圈又用不了多久,小妖王习惯性地拍了拍书怀的肩,温声道:“你若是想出门办事,那我们现在就去。” 这都是和谁学的?书怀肝胆俱颤,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墨昀,后者见对方不出声,愈发认定他是睡眠不足,以至于反应迟钝。这样的状态显然是不能去办正事的,精力若是不集中,就容易出纰漏,假如强撑着外出,非但得不到预期的结果,可能还会有所损失。小妖王越想越认为自己有道理,他再次推翻了之前的决定,打算叫书怀先休息半天,明日再外出探查。 墨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晚烛正跟着白龙在外面巡查,他们人多势众,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且安心休息,昨夜你睡得迟,我陪你再睡一会儿,你意下如何?” 书怀已经被吓懵了,他脑内思绪纷杂混乱,压根没听懂墨昀在问什么,光顾着点头无条件同意小妖王的做法。墨昀见他更加呆滞,不由心生怜悯,觉得存雪也太不是个东西,总是打扰到别人的好梦。 在床上睁着大眼躺了半天,书怀也没能成功入睡,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应该打听风仪的动向。存雪不会那么轻易死心,他这次袭击晚烛没有成功,就一定会有下次,也许另一具傀儡现在就潜伏在西海龙宫附近,只等着晚烛出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存雪安排的全是暗箭,白龙一族如何能够防备?晚烛如何能够防备?只有和他能力相当,又对他十分熟悉的风仪,才可以预先察觉到他的布局,把那些潜藏的危险一一消除。书怀焦虑起来,抬脚踢了踢墨昀的小腿:“风仪在哪儿?” “你问谁?!”墨昀冷不防听到不合时宜的两个字,顿时从床上弹起,“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这小狼崽子什么时候开始耳背了?书怀皱了皱眉,果真又问了一次:“风仪在哪儿?” 小妖王被他的态度惊掉了下巴:“你和我躺在同一张床上,心里竟然记挂着风仪?” “别瞎说,我就问问。”书怀本来没别的意思,经他这么一讲,居然有些心虚。看来以后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应当提前有个规划,否则会惹出无法解决的麻烦,瞧墨昀那脸色,活像是要把他在这吃掉似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书怀决定先闭嘴。他能想到的事,风仪必然也能想到,这傢伙虽然吹毛求疵,不想沾染半粒灰尘,但还是能以大局为重的,不会因为自己那点儿毛病而让盟友踏入险境。风仪之所以没有跟着晚烛同去,想来是另有一番规划,书怀不欲干扰他的计划,此人不能再像先前与存雪合作那般对待这次的结盟,为了保全自身的利益,他必须全力以赴,否则将会蒙受更加惨重的损失。 书怀乖乖地闭了嘴,墨昀却开始觉得浑身不适,他只当书怀是因为自己的那句话而生气,可他不过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并没有什么指责的意思。 墨昀推了推书怀的手臂,但书怀毫无反应;他又摸了摸书怀的肚皮,可书怀无动于衷——果然是在置气。一个晴天霹雳将小妖王噼得外焦里嫩,他在原地坐了会儿,见书怀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视线始终没有挪到他身上过,心里的委屈登时压抑不住,冲垮堤防滚滚奔流,他变回了小黑狗的模样,哭哭啼啼地爬到书怀胸前,两只爪子紧紧勾住对方的衣领。
第136页 变成小狗再假哭,这招墨昀屡试不爽,只可惜这回万用灵丹也失效了,任凭他怎样造作,书怀的眼珠都不转一下,更不要说开口讲话,或者笑摸狗头。 这番倾情表演,书怀半点儿也没察觉到,他虽然睁着眼睛,但意识游离到了别处。西海龙宫内部光线昏暗,又空荡荡的没有人在,让他有一种不好的联想,仿佛自己躺在一口大棺材里,感官被慢慢剥夺,生机在慢慢流逝。 就在他以为自己行将死去的时候,却突然瞥见细瘦的白骨向自己靠近,那指尖划过他的衣袖,一路游走至颊边。少顷,圆圆的头骨也出现在他眼前,两个已经没有眼珠的黑洞里闪烁着幽蓝的光,像是一对永不熄灭的瞳孔,在替这具冷冰冰的身躯观望着人间。 在书怀身边拱来拱去的小黑狗停了动作,警觉地抬起头来,冲着窗外呲了呲牙,书怀听到一阵怪异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坚硬的物体摩擦着水晶宫的墙壁。他猛地醒过神,扭头望向窗外,两点幽蓝就在那片海水中晃动,枯骨透过大开的窗,将手探了进来,书怀注意到它的掌骨已经缺失大半。 小黑狗打了个滚,不耐烦地甩了甩头,再次变回人身,随手朝窗户那边一指,灰色短刀听从他的号令,如嗜血的群兽般一拥而上,眨眼间将白骨剩余的半截“手掌”也分割成了碎块。既然墨昀能够随意应对,那就说明此物没有太大的危险性,不值得去提防,但它们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水晶宫,身上一定具备独特之处。书怀制止了墨昀的下一步动作,从枕边摸过佩剑,悄悄地爬下了床,缓慢接近窗边那具枯骨,可他越看越觉得这东西平淡无奇,仿佛就是普通的邪物,放到外面顶多是吓唬吓唬那些凡人,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就在书怀拔出剑准备将白骨击碎的剎那,四面八方突然亮起了大片蓝光,无数枯骨飘浮在水中,朝他们这里看过来。这下不止是书怀遍体生寒,就连墨昀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在小妖王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刚刚不该意气用事,还不如先把风仪叫到这边。 龙宫里多出一帮怪物,风仪不可能没有察觉,他也知道这些东西是冲着书怀去的。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他慢悠悠地走着,如同散步一般往怪物聚集处晃去,手里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拿了个杯子,只不过里面没有水也没有酒。 看到他的瞬间,书怀就知道不能指望这傢伙来帮忙,他连佩剑都没带,手里捧着一只玉杯,广袖在海水中悠悠摆动,端的一派高雅风姿,仿佛闲来饮酒赏花的文人墨客,马上就要吟诗一首,作词半阙。瞧他优哉游哉的样儿,好像真把这一群枯骨当成了美艷的花朵,而书怀和墨昀大约就是花丛中勤劳的两只蜜蜂。 “长清在龙宫吗?你去把他叫过来。”书怀白了风仪一眼,催促墨昀赶快找个帮手。后者还未答话,已在珊瑚丛中坐下的风仪却接过了话头,告诉他长清背后的伤还没好全,如今正在屋里趴着,不能乱动。 风仪脸上挂着肉眼可见的洋洋得意,书怀瞥见这神情,恨不能冲出枯骨的重重包围,先拿此人来祭剑。他一忍再忍,终于说服自己镇定下来,风仪爱看热闹就看,只要他不给人添麻烦就万事大吉。 不添麻烦是一回事,安静旁观又是另一回事,常言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就是在说当别人忙碌的时候,不要在一边插嘴扰乱他的计划。很明显风仪是小人而非君子,因为在书怀忙于应敌的同时,他藏在珊瑚之间,举着那只玉杯,滔滔不绝地指点江山。 墨昀大概也被他说得有些烦,灰色长刀一甩,将一颗头骨挑飞出去,恰好砸在风仪脚边。小妖王在妖族的大山里孤零零住了两百多年,打小养成了喜静不喜动的性格,平时玩玩闹闹,基本也都是自娱自乐,一旦有人在边上口若悬河地叨逼叨,时间短还好一些,要是时间一长,他就恨不得把那张嘴严严实实地堵上。 或许是被那颗头骨震慑,风仪有片刻的沉寂,书怀终于静下心来,开始仔细观察那些枯骨的动作。就算是存雪,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搜集到这么多具尸骨,它们极有可能也是什么特殊的阵法。 由于墨昀并没有真正堵上风仪的嘴,此人稍微安静了一小会儿,就再次开始唠唠叨叨,书怀的思路一次又一次中断,内心越发狂躁,到最后他终于难以忍受,桃木剑横扫千军万马,碎裂的骨骼纷飞如花瓣,片片飘往风仪的方向。这傢伙想做赏花人,那就让他尽情观赏。 柔弱的花朵才是美的,这般坚硬的“花”,风仪无福消受,他忙不迭躲开那些碎骨,连一直捧着的玉杯都顾不得拿。书怀见对方狼狈逃窜,只觉大仇得报,心中畅快无比,然而紧接着他又听见风仪开口讲话,此人竟然还嫌弃他愚钝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娘,更不是我师父,你凭什么嫌弃我愚钝?书怀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警告道:“你再不闭嘴,我就真削你了!” 见他真被惹毛了,风仪的语气软了下来:“这就是个阵法,我看你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阵眼,才想指点你如何破阵——不需要就算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个阵!”若非自己现下正悬在海水中挥剑对敌,书怀真想愤怒地跺脚,“你安静!我自己找!” 风仪打了个哈欠,悄悄摸回珊瑚之旁寻找玉杯,先前被书怀打碎的骨头零零散散铺在海底,乍一看仿佛破碎的白蛋壳。人仙颇为怜惜地摸了摸手边的珊瑚,觉得它们不该与这些碎骨摆在一起,西海中生物极少,龙宫里的珊瑚宝珠之类,都是从各大海域送过来的,虽然在他处不算贵重,而放在西海这边,就成了难以获取的珍奇。
第137页 他在那边自顾自地嘆息,书怀倒也不觉得他矫情,只要他不过来瞎捣乱,就算他涂脂抹粉,搔首弄姿,书怀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耳畔少了风仪的喋喋不休,整个世界仿佛都清静了,书怀屏息凝神,灵气自剑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周围的大部分白骨都被它绞碎,障碍顷刻间被扫除多半,墨昀凝视着残余的那些枯骨,片刻过后,他和书怀同时向其中一具冲去。 幽蓝的光在黑色眼眶中闪动,枯骨转身想逃,然而它动作迟缓又太过僵硬,压根躲不过凌厉的剑气,前路被长刀阻隔,它撞在上面,一眨眼就被冲垮,周围似真似幻的景象也随之化作虚无。躺在海底的碎骨被水流捲起,向着书怀漂过去,它们如归巢之鸟一般落在剑身上,转瞬被纳入剑中。 存雪又送了自己一份大礼,书怀牵了牵嘴角,将目光投向风仪:“看够了?” “看够了。”少了碎骨的遮蔽,风仪终于找到那只玉杯,他对着书怀笑了笑,没头没脑地说道,“外面的阵也破了。” 经他提醒,书怀才想起来西海外面还有个黄沙迷阵,难不成这枯骨阵和外面的沙尘有相通之处?或许那被他收进剑中的骨架,就是风仪先前所说的阵眼? 以风仪的态度来推断,书怀的猜测是正确的。 “凡人被表象迷了眼,一粒沙也化作千万粒沙,一具白骨也成了千军万马。”风仪捧着玉杯,声音融在了海水里,“心思纯粹者方可破得此阵,你们竟然还算纯粹,当真令人惊奇。” “不对啊,”书怀见他转身要走,连忙追问,“既然黄沙迷阵也是假的,你为何还要顾虑那些沙尘,迟迟不去破阵?” “这就要涉及到另一些问题了。”风仪故作高深,一步步往后退去,忽然转身就跑,书怀还等着他详细解答,墨昀却率先反应过来:此人就是嫌外面太晒,故意看破不说破,叫别人在前方替他劳碌,而他心安理得躲在后面偷懒。 晚烛提着灯,站在云端俯瞰西海周边风物,她惊讶地发现肆虐的黄沙于瞬间消失,被掩盖的草树也都露出了原貌,想来是阵法已破,幻境难以维持。白龙们是首次亲身接触如此庞大的迷阵,他们看着这一切,只觉不可思议,西海龙女仿佛还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她弯下腰轻轻碰触那些灌木,心头涌上一股不真实感。 那位狡猾的天神,当真没有后招了吗?火红的衣袖一挥,灯灵从空中降落,警惕地环顾四周,但四面都是空旷的地带,其上多出什么,站在此地都能一目了然,她看了半晌,也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唯有热浪仍在涌动,不停消磨着她的耐心。 天气太热了,人就容易烦躁,西海这边热得有些奇怪,多半是存雪违抗天地常规,扰乱了万物运行的秩序,才会引发这么多怪异的情况。晚烛擦了擦汗,去不远处找寻西海龙女,准备带白龙们回到水下。 迷阵虽然被破,但之前受阵法所困的人畜依然是死去了,并且不可复生,龙女惋惜地看了那些尸骨一眼,领着同族们向海面走去。白龙们秩序井然,一切行动都遵循她的指示,她父王眼下不在西海,而是去了南海龙宫,她自然取而代之,成为了最有威望的领袖,不过她没有因此而趾高气昂,正是这一点吸引了晚烛的注意力。 身份高贵,地位尊崇,手掌大权——这三个特徵,西海龙女多少也沾边,但她心如止水,并不受其影响。这是难能可贵的品质,假如世间所有身居高位者都能如此,那天下就太平无事了。 西海龙王抛下自己的领土去往南海,箇中缘由晚烛不是很清楚,可能是龙神们认为南海虽然伤亡不多,水域也没有像西海那样被侵占,但是浮冰出现的面积广大,更加需要人手或是龙手,所以才纷纷往南边跑。在解决了这里的问题之后,书怀紧接着就要去往南海,届时西海龙王大概也就回来了,他一回来,龙女能轻松不少。 方一入水,晚烛便感到一阵彻骨的森冷,她猛地回过头,却未曾发现任何古怪。西海龙女也随着她回头看去,然而她们身后依然空无一物。 “奇怪。”灯灵小声嘀咕一句,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前方的路上,龙宫在水底若隐若现,不知留守在内的那几位,这时候正在做什么? 长长的队伍末尾,突然多出了一个影子,排在最后的那条白龙似有所觉,然而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回头。 第59章 玉碎 要想成功混入敌方内部,首先要抓住他们警惕性低、防备空虚的时机,黄沙迷阵刚刚被破,白龙们大都舒了一口气,就连惯常机警的晚烛都松懈下来,在这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他们背后,他们也不会迅速察觉。这些白龙还是经验不足,假如风仪眼下在这支队伍当中同行,定会提醒他们不要太早放松。祸患往往就潜藏在平静的表象下面,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宁静的,谁也不知道这一刻的安稳,会不会带来下一瞬的血雨腥风。 西海龙女心思细腻,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地就终结,尽管她最初什么也没发现,但她走在前面,依旧时不时地停下脚步驻足回望。每当她的视线扫过队伍末尾,那鬼鬼祟祟的怪影就躲藏起来,藉助前方那些龙神的身躯为自己打掩护,饶是龙族的视力在水下不受妨碍,也没有谁能够注意到它。它体态轻盈,游动迅速,善于隐蔽身形,所着服色又与白龙们相近,乍一看和周围的那些龙并无区别,西海龙女几次望见它的衣角,都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同族,就此忽略过去。
第138页 龙女频频回顾,自然引起了晚烛的注意,不过她在水下有时难以视物,基本帮不上忙,便没有跟着对方一起扭头去看。直到他们的队伍停在水晶宫的大门前,晚烛才转过身清点人数,清点的结果令她毛骨悚然——无论怎样数,都多出了一个。 白龙们一无所觉,还在奇怪她为何突然不作声,晚烛不甘心,便又数了一次,然而结果还是和先前相同,她没有算错,这队伍里就是多了一个人。灯灵背嵴上蹿起一阵寒意,但她担心会引起恐慌,因此不敢声张,只压低声音将此事告知西海龙女。 后者听闻这个惊人的消息,下意识地也去数了数,看到她的脸色,晚烛便知她也发现了异常,但她随即恢复了镇定,竟然站在门边,示意那些白龙们先回水晶宫。如果让那不速之客也跟着混进去,西海龙宫岂不是要乱作一团?晚烛刚想劝阻,却猛然想通了她的用意。她是要在门前把守,一个一个地排查过去,直到把那只“鬼”找出来为止。 尽管效率低下,但就目前情形而言,这实在是最好的办法。西海龙女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走入水晶宫的同族,这个没有问题,那个也没有问题……不请自来的客人当真好耐心,她已经排查过了大半,居然还未发现对方的踪迹。 趁着龙女在外面检查的当儿,晚烛悄悄熘进了水晶宫,她抱着灯在殿内飞奔,最终气喘吁吁地停在了风仪的房门前。灯灵颤抖着抬起手,拍响了那扇门,内心疯狂祈求着那位人仙赶快开门,她接下来还要跑到更远的地方去寻书怀和小妖王,她很怕时间来不及。 她运气很好,房门开启的那一刻,她惊喜地看到书怀和墨昀也在此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急忙一把抓住风仪的手臂,失声叫道:“外面有人,你们快去!” 话音未落,水晶宫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其间夹杂着惊叫与嘶喊,晚烛周身的血液都凉了,寒冷如冰的灵气出现在西海之内,比先前从傀儡身上散发出来的更加强劲。风仪面色微变,也顾不上循问她发生何事,提剑便向龙宫大门奔去,他心中早已有一番判断,只待前往事发地点验证, 墨昀尚未反应过来,书怀却已紧跟着风仪离去,他本想去追,却又不放心晚烛和那条倒霉的黑龙,只得按下焦躁情绪,暂且留守水晶宫内。晚烛双唇颤抖着,最终不能说出一句话,幻象从她眼前闪过,将她拖入不可测的深渊。 小妖王见她神情恍惚,也被吓了一跳,连忙重重拍上她的肩膀,强行令其回神。晚烛深吸一口气,将怀里的长明灯抱得更紧了,不祥的预感落地生根,慢慢爬满了整颗心脏,此刻若是有人附耳在她胸前仔细倾听,便能发觉她心跳如擂鼓,紧张得不能再紧张。 为何如此慌乱?为何如此无措?晚烛疯狂地问着自己,她也想追出去看看,但很奇怪,这时手脚竟然不能移动半分。灯灵猛地抬起头,一双含泪美目望向对面的小妖王,后者瞪大双眼,慌忙询问她是否不适,她张开嘴想要将自己的恐惧告诉对方,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西海龙宫之外,浓重的血腥气刺激着人的鼻腔,风仪不禁皱眉,下意识掩住了口鼻,同时暗自催动灵力,在周身形成一道护体屏障。由于轻敌,白龙们付出了血的教训,一旁的巨石上挂着三具尸体,躺得歪七扭八,鲜血从他们颈侧的巨大创口涌出,将周遭海水染得艷红。 书怀匆匆赶来,冷不防望见如此惨状,登时吃惊到忘记了言语,他仰头看向那片血雾,其间有两个白色身影若隐若现,其中一个是西海龙女,另一个却是不该在此地出现的傢伙。 “是本人。”风仪低声说道,“你去把她带走,存雪这里我来应付。” 这个“她”显然是在说西海龙女,想不到风仪竟然也会有担心龙神安危的一天。书怀视线锁定龙女的背影,正要提剑上前,帮她阻拦存雪的攻击,却见海底骤然生出数根尖锐的冰凌,它们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拔高,尖端直冲龙女而去! “当心!”书怀挥出一剑,赶在冰凌刺中目标之前将其斩作两截,龙女听到他的声音,便知存雪在自己背后耍阴招,但她此刻悬在海水当中,就算想躲避也没有办法。她本以为存雪身在人界皇城,这次派来西海的也是傀儡,于是没有太放在心上,哪想对方行事不循常规,竟然真的亲自赶来西海,并且趁她轻敌之际,在她眼前出手杀死三条白龙。白龙一族数量不多,被留在西海的又都是后辈,其中不乏她看着长大的小孩子,存雪在她眼前杀害她的同族,摆明了是在挑衅她,通过此事也可看出,他根本就没有把西海白龙放在眼里。 纵使龙女心有不甘,但她也明白存雪不是自己可以轻松应对的,这位天神想要杀死一条龙,不过是踩死小蛇那样简单,以弱胜强这一说,在对方面前完全就是个笑话。她开始寻找时机,准备在书怀的协助之下回撤,存雪看穿了她的意图,想要先下手为强,却被从一旁杀出来的风仪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不是讨厌天神吗,怎又抛弃了自己的原则?”血雾终于散去,存雪提刀与风仪对峙,翻涌的灵力捲起水流,重重地撞击着水晶宫的外墙。风仪没有回答存雪的问话,他向来这般随性,想回答就回答,若无兴致便闭口不言。和他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存雪也对他的脾气有了一定的了解,见他不开口竟也不恼怒,只是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第139页 天生神大都生了一副好皮囊,存雪也不例外,他笑起来煞是好看,假如忽略那阵环绕在他周身的杀气,绝对能让人一见倾心。然而他那张脸风仪早已看惯了,就算他长得再好,后者也无动于衷,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西海龙女侥幸逃脱存雪的杀阵,却不忙着赶回龙宫,反而跌跌撞撞地跑到那块巨石旁边,伸手去触碰躺在上面的三具尸体。书怀知道她心思细腻,定是不愿让同族的遗体遭到连累,又见那边风仪和存雪打得兴起,暂时无暇顾及他处,便也走向巨石,想把那几名不幸遇难的小龙带回水晶宫。 两种截然不同的灵气在海底激荡,龙女险些要站立不稳,书怀刚想去扶,脸色却猛地一变,他这时候来不及拔剑了,只好一掌拍出,把藏在水草之间堪堪冒头的冰锥击断。一段时间未见,存雪的实力竟然再度增长,和风仪交战的同时,竟还能分出心神偷袭龙女。看来此处也不太平,而是一样的凶险,书怀再顾不得那三具死尸,他一把抓住龙女的衣袖,强行将她从巨石之侧拖离。事实证明他的预判准确无误,在他们退后的同时,大石轰然爆裂,那些碎片像飞刀一般朝他们扑了过来! 灵气在正前方形成一道厚厚的屏障,碎石撞在上面,发出叮叮咣咣的声响,如同落雨的时候,雨珠在伞面上轻轻弹动,书怀原本很喜爱这种声音,但此刻他无暇欣赏。 “快走!”他转头看向龙女,催促对方赶回水晶宫避难,后者怀中还抱着一具尸体,是在刚刚那场爆炸中剩下的唯一一具。她眼中似有莹莹的泪光闪动,却仍是点了点头,将那仅存的遗体挪到背上,向着龙宫大门奔去。 今日的存雪很奇怪,在交手之初他嘴角就带着笑,风仪虽然不会被他的面容迷惑心智,但依然被他的神态搞得心里发毛。人仙刺出一剑,打碎了面前的坚冰,同时扬声唤道:“过来!” 这一声自然是喊给书怀听的,后者闻声而动,两把剑相互配合,在海水中竟然也能晃出无数虚影,而存雪面对着天罗地网竟然爆发出疯狂的笑声,他抬手指向书怀背后,瀰漫在四方的寒气汇聚起来,凝成一把坚实的刀,直指对手后心。书怀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猛然回身对上了锋利的刀刃,水中的剑影登时去了一半,风仪的心狂跳起来,感到情势不妙。 “你怎么了,你……”墨昀手忙脚乱地扶住灯灵,这姑娘突然往前栽倒,着实把他吓得不轻,莫非是存雪在她身上下了什么咒术,才令她痛苦如斯? 小妖王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晚烛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她目眦欲裂,死死抱住怀里的长明灯,突如其来的痛苦冲击着她的胸膛,她大口大口喘息着,终于能够讲话:“她死了!!” “什么?!你说谁死了!”这个消息太过震撼,墨昀感到难以置信,“你冷静一些!” 晚烛无法冷静,她双目空茫而没有焦距,似真似幻的情景在她眼前闪动,有时候是被折断手脚放干鲜血的少女,有时候是被滚滚天雷逼进大神木的仙人,而如今在这些梦魇般的画面之中又多了一个——坚冰凝结成的长刀穿透女子的心脏,热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洁白的衣襟,一滴泪落下来融进海水里,此时散开的又是一片艷丽的雾。 这世界太大了,每一刻都有生命在流逝,而在茫茫沧海之中,一朵小水花又能影响到什么? “畜生!”风仪终于捨得开口,对着存雪说出了第一句话。寒冰在鲜血的浇灌下慢慢消融,天神强行接下对手的攻击,身形转眼间飘到数十步开外,风仪还想再追赶,眼前却是一花,白光闪过,那处不见人影。 谁也没有料到存雪也学会了恃强凌弱,他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对付风仪,那直扑向书怀后心的一刀,也只是为了阻拦他的去势,不让他出手去救西海龙女。书怀从地上扶起那断绝了生机的龙神,脑内嗡嗡作响,丝毫没有注意到存雪已经离去,这场景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眼前出现,而每一次他都无能为力。 从雪衣到晴光,再到如今的西海龙女,还要有多少生命在他眼前消散,还要流多少鲜血来表明他的无能?书怀心神乱了一瞬,随即又清醒过来,他看着不远处的风仪,冷声说道:“别过来。” 风仪并不识得晴光,因此也不知书怀缘何发怒,只好无奈地站在原处不动,等着对方慢慢消气。 发觉外面的打斗停了,墨昀便想出来查探,他原本要将晚烛留在水晶宫内,以防她出了意外,但灯灵跑得比他还快,一眨眼的当儿就消失在他眼前。小妖王心急火燎地赶到龙宫门前,但见满地狼藉,书怀肩头正倚着什么人,和风仪遥遥对峙。 仔细一看,那靠在书怀身侧的正是西海龙女,然而她双目紧闭,面色青灰,胸口也被破开一个血洞,全然不似活人的模样。墨昀狠狠打了个哆嗦,灯灵的悲泣撞入他的双耳,激发了潜藏在他灵魂深处的恐惧。此时此刻他终于懂得晚烛看到了何物,也终于明白了晚烛情绪失控的缘由。 墨昀望向书怀,担忧他的情绪也将失控,但出乎意料的是,书怀平静异常,没有任何被触动过的迹象,只是他嘴角紧绷,这透露出了他内心的愤怒,他不过是在强行克制,不想于此地失态而已。
第140页 “我……”风仪讪讪开口,“我可以动了吗?” “你随意。”书怀的态度算不得好,墨昀猜测他大约是把晴光那事和风仪联繫到了一起。小妖王暗自嘆息,对站在一旁的风仪使了个眼色,率先上前拉住了书怀的手,直到这时候,书怀的神色才有所缓和,也不像先前那样浑身是刺了。 白龙们冲出水晶宫,却仅是见到了龙女的遗体,她枕着灯灵的双膝,长明灯在她颊边亮着,似乎在引她迷途的魂魄归来。晚烛扬起脸望向书怀,目光中蕴含着千言万语,而后者对她微微摇头,权当解答她所有的疑问。打着转的泪水顷刻间决堤而出,但眼泪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海水和泪混在一起,又该如何将它们区分开来? 存雪手段阴狠毒辣,他不光失了神性,连人性也已丢弃,在他手下惨死的那几条白龙,没有谁的魂魄是完整的,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残魂只能永远徘徊在天地间,直到不得不消亡的那一日。 冥府无法收容残魂,就连冥君也无法搜寻其踪迹,雪衣当年之所以能够复生,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全是因为她并非直接死于存雪之手。若是那年的存雪也和今朝一样狠毒,有没有如今的雪衣也得另说。 “葬在何处?”小妖王忍不住开口相询,把龙女孤零零地扔在这里,别说他们不情愿,白龙一族也必然不会同意。不单单是凡人看重死后的埋骨之地,神族也一样重视它,白龙们自动让开一条通道,某位不知名的龙神走上前来,从灯灵怀中接过龙女的遗体,带着她步入龙宫深处。 龙神们的背影相继没入黑暗,晚烛的情绪也终于平定下来,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问道:“长清醒了没?” “不久之前刚喝过药,许是还睡着。”风仪收剑入鞘,浅浅地抽了口气,“要把他叫醒吗?” “让他先睡。”书怀闻声停了脚步,却不曾回头,“你认为,存雪是否还会再来西海?” 风仪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问自己,但看灯灵和小妖王都没有反应,只得硬着头皮回话:“我以为他不会再出现,西海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他很少耗费精力去做没有回报的事。” 将话说到这里,风仪稍稍停顿,过了片刻又补上几句:“你若是信得过我,临走前我会在西海布阵,他若是强行进入此地,不仅我会有所感知,阵法也会阻碍他的去路——” “得了吧,就你的阵,”书怀嘲笑道,“那还不如让白龙一族搬家来得现实。” 此语不过是玩笑话,白龙的家就在西海,无论发生何事,无论面临怎样的危机,他们都不会离开。玉就算被砸碎也是玉,龙就算身死也是龙,与生俱来的勇气让他们敢于坚守,哪怕处于弱势也绝不退缩。宁死不避,这是全天下最惊人的勇猛。 第60章 动摇 书怀不是首次面临这种生离死别的状况,倘若经历的事情太少,也对不起他活过的那八百多年,而生死给他带来的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人在天道面前,真的是非常渺小。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才子佳人,最终都无法抵抗死亡的来临,身死之后生前种种烟消云散,待后人前来观望时,徒留一片怅惘。 未曾经历过生死,就没有资格说自己已经看透生命的规则,更没有资格说自己了解天道,关于“道”之深意的话题,从古到今引发争论无数,书怀入冥府之前,凡人就在针对它进行无休止的辩论,时至今日,他们也还在争吵。但不论他们如何为自己的说辞辩护,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会走,冥冥之中固有一套法则约束,不容外力强行更改。 “道”这个字看似简单,实际上囊括了许多,它包罗万象,操控着活物与死物,但它无色无形,从来没有谁看得到它的全貌,这也正是其魅力所在,神秘之物总是令人更加惊奇。 凡人醉心于大道的神秘,许多人终其一生去探索、去追寻,他们的努力或许有结果,或许无结果,过程都是引人遐思的,也许在他们离世的那一瞬,就已明了大道的真谛,不过非是本人,又有谁能知道究竟明了不明了呢? 尚在人间的时候,书怀也曾想过是何物在掌控生死,掌握这三界之中至高无上的权力。起初他以为是天帝,却发现慕华也只是在顺应“大道”,而后他又以为是冥君,然而严青冉仅负责审判亡魂,其他事情一概不过问,几百年过去了,他亲自出手的次数少得可怜。书怀屈指一算,发现那仅有的几次都是在管束存雪,这位天神是在违逆天命而行事,这谁都清楚,那么管束他的冥君,自然也和天帝一样,是在维护大道的尊严。 他向来觉得天命不可违,但存雪屡屡在他眼前伤人,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当实力强到了一定程度,人就可以胜过天?这是极其危险的念头,它刚刚在脑海里出现,书怀就连忙止住不想,再想下去恐怕就要偏离原本的轨道,和存雪一样走上歪路。 西海龙女的遗体被安放在何处,谁都默契地没有去询问,那是龙宫内部的神秘所在,他们终归是客,没有理由打听太多主人家的事。书怀此行是为了解决西海之难,然而由于一时疏忽,竟让存雪杀害了四条白龙。 这段时间他不止一次地在想:假如那天自己早些醒来,随龙神们一道外出,是否一切都会不同?可他想不出结果,覆水难收,此事已成定局,无法再次篡改,再怎么去想,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
第141页 “生老病死都是平常事,何必介怀?接下来还要赶路,你且放轻松些。”墨昀掌中稳稳托着一物,将它送到了书怀面前,后者懒洋洋地掀起眼皮,脸上终于出现了笑意:“又找人要东西了?” 小妖王手里的这玩意儿,猛地一看像是那天西海龙女带来的小楼,但它已经随着主人被埋葬,如今的这一座,许是墨昀找龙神们借来暂用,以防此行难寻落脚之处。他考虑得倒是周全,书怀只顾着沉思,压根没有想过接下来的几日睡在哪里,而风仪和晚烛鲜少出远门,就算外出也是“强占民居”,更不能指望他俩记挂着此事。墨昀心细得很,实在是居家旅行的必备良品,书怀接过那座小楼,不自觉地摸了摸他的手背。 对方猛地红了脸,活像是被调戏的良家妇女,就在这时,晚烛左手提着灯,右手拖着一根绳索朝这边走过来,没好气地说道:“只有你成天无所事事,闲得不像话!” “我的忙碌和你的忙碌不在一个方面。”书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每天想那么多事,也要耗费精力,不比你们轻松多少。” 要这么说其实也没有毛病,晚烛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他,只好愤愤地将绳索往地上一丢:“明天你去打水。” 从这里到河边大约几十步,然而书怀已经懒到连手都不愿意抬的程度,更不要说是去河边打水,他转了转眼珠,试图说服晚烛无私奉献,然而对方根本不听他的意见,方才那句话不是询问而是命令,看来明天的这个时候,他是非去打水不可了。 书怀感到万分无聊,他手里抓着那根绳索,把在它尽头繫着的木桶拽过来又踢过去,这只木桶不知道是从哪儿搞到的,其下安了几个圆滚滚的小轮,挪动起来倒也省力,书怀把它当成小车那样玩儿,没过多久便引来了好奇心极重的长清。这一人一龙就在石阶上坐下,你拉一下我拉一下地开始折腾那只桶,晚烛在不远处目睹他们的所作所为,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风仪从小树林中回来了,在他身后有一个巨大的光团浮动着,追随着主人的脚步走走停停,晚烛望见这情形,眼皮不禁跳动起来,她现在开始怀疑,如今在此处的,只有自己是个正常生物。 “这什么东西?”灯灵嫌弃地看着光团中的几捆树枝,表示搞不懂风仪的想法,“夜间睡在楼内,哪里需要柴火?” 对方振振有词地反驳:“深夜在外赏景,自然需要烤火取暖,况且附近山林广布,野兽众多,燃起火堆也能防止它们来袭。” 晚烛嘆了口气,不想再与之对话。他们一行五个,个个都不是凡人,书怀非神非妖非鬼,勉强算是人吧,但也不可能怕什么野兽,毕竟他身边就跟了头狼。灯灵算是看出来了,风仪此行大部分时间都在添乱,除却真正应敌的时候,他都颇有闲情逸緻地在看风景。什么防备野兽,分明是他为自己看夜景所找的藉口。 不过此处风景的确迷人,饶是晚烛不喜欢水,也被那条曲折如玉带的河流吸引了目光。旷野中的河水与护城河之类不同,它们天生就带有野性,日夜不息地向东方奔流,要去和大海融为一体,而护城河大多水流平缓,其间也没有什么体型庞大的生物,无论是神秘感还是美感,都不能与外界的江河湖海相比。 今夜是个晴朗的夜,漆黑的天幕上点缀着繁星,只是看不到月亮。晚烛仰头盯着那些星子,一颗一颗地数,从西边数到东边,从南边数到北边,数着数着就乱了,乱了以后就再数一遍。最后她打了个哈欠,觉得自己从长清或是书怀身上沾染了傻气,这个时间应该回小楼休息才对,搁这儿看什么星星? 一行五个非人生物,灯灵是唯一的女子,她托着下巴兴趣缺缺地看向另外四个傢伙,心说果然还是小姑娘们安静,这四只人形大鼓成天咚咚咚地乱敲,当真能把她给烦死。 若只有他们中的一个出现,那倒还好,除却长清,其他三位平时都安静非常,然而当他们凑在一起的时候,往往要闹得鸡飞狗跳,甚至是天翻地覆。风仪和书怀是死对头,两人一碰面就开始较劲,由于这一层关系,墨昀和风仪也时常斗嘴。至于黑龙,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典型,不管是谁说话,不管说什么话,他都能过来横插一脚,紧接着人人喊打,另外三个都转过头来,喋喋不休地开始对他进行说教。 晚烛伸了个懒腰,半睁着眼旁观书怀教导长清,他简直比这条龙的亲爹还要负责任,虽然他和北海龙王一样,也是说着说着就要被这小子气死。 “那是树叶不是野菜,你整天乱吃东西,腹痛也怪不得别人。”书怀蹲在长清身边,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嵴。黑龙脸色煞白,看样子疼得很,但他依然死鸭子嘴硬,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它们都是绿的,都是叶子,怎么那个能吃,这个就不能吃?” “这个是树上摘的,那个是土里挖的,你说有没有区别?”书怀在他后背上重重拍了一掌,黑龙难受得哇哇大叫:“树也是土里长的,菜也是土里长的,为何树不能吃,菜就能吃?” 臭小子养尊处优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了几百年,结果养成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破毛病,实属北海龙王教育的失败。书怀被这么一噎,顿时失去了耐心,他指着身后那片树林愤愤地骂道:“行啊,你觉得树能吃,那你就去吃!”
第142页 他忽然凶巴巴的,竟把长清吓得没了声音,黑龙按着腹部呜呜嗷嗷地叫唤起来,突然一熘烟儿冲进了小楼,晚烛目睹全程,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奈。这条龙长这么大完全像是白活了,该知道的事他一概不知,不该知道的事他倒是了如指掌,无怪乎北海龙王每次看到他都怒目圆睁,像是即将爆发的模样。 果然小姑娘才是珍宝,大姑娘也是珍宝,不知道雪衣在冥府过得怎么样了,那里头黑洞洞的,没有花香也没有鸟鸣,她整天只能和书作伴,看不到外面的风光,一定会很无聊吧?想到这里,晚烛忽然有些睏倦,便提起灯,也向着小楼走去,风仪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笑道:“一凶就凶走两个,你也真是好能耐。” 书怀冷哼一声:“让你来带孩子,保不齐比我更凶。” “对,所以我不喜欢带小孩儿。”风仪没脸没皮,丝毫不恼,反而还笑得挺开心。但那个笑容转瞬即逝,他突然皱起眉,回身望向树林的方向,窸窸窣窣的响动从林间传来,侧耳细听仿佛是有人在讲话。 荒郊野外的小树林里忽然出现怪声,想必常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此处闹鬼,但风仪是什么身份,书怀和墨昀又是什么身份,他们要是怕鬼,那可真是天下奇闻。听到那阵响动,书怀首先想到的就是有追兵,他以为存雪又放出了傀儡跟随在他们身后,想要藉机再玩一手偷袭,便准备返回小楼,保证长清和晚烛的安全,然而风仪听了会儿,却摆了摆手叫他坐下,只道林中那物不足为惧,顶多就是只爱吓人的小妖。 将信将疑地又等待片刻,那些怪声果真消失了,随后一只野兔从草里蹦出来,远远地观察着火堆旁的三个非人生物。书怀和风仪看了它两眼就没有再理会,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往下讲,野兔晃了晃脑袋,刚想离他们近一些,却突然发现了坐在书怀身边,正直勾勾盯着它的墨昀。 刚刚能化形的小妖哪敢去招惹这头狼,野兔精尖叫一声,转身向林间奔逃,书怀责备地望向墨昀,后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说想到林子里去转几圈。 “跑都跑了,你还去作甚!”书怀只当他玩心大起,要去逗那野兔精,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唤他坐下,但墨昀突然执拗起来,说什么也要进那片树林。书怀眼见劝不住他,只得再三告诫他不要欺负那些小妖,墨昀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好似有些不耐烦。谁知道他进林子是要做什么,也许是真的想去玩玩呢?书怀暗自嘆了口气,默默地安慰自己。 刚一撒手,墨昀就迫不及待地走向树林,瞧他那急切的模样,好像稍慢一步,书怀就要反悔不叫他去。风仪又往火堆里丢了一根树枝,冲着书怀呵呵地笑:“也许那是只女妖精,和你家的狼崽子看对眼了。” “滚蛋!”书怀骂道,“你思想这般龌龊,究竟是怎么成的仙!” 树林里一片静悄悄,墨昀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此刻夜色深了,飞鸟都已安睡,唯有凉风穿林而过,轻轻摇晃着树枝,那些高低不一的树木张开双臂,伸展五指,枝杈仿佛鬼影。墨昀无暇顾及他处,双目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一点亮光,他的心神仿佛受到了什么蛊惑,竟然孤身前往这无人之境,假如他的对手想要暗算他,必然会轻易得手。 但是并没有异样的气息,如今在他心间不存在任何危机感,尽管他压根不清楚自己将要去往何地。 那点似有似无的光亮渐渐清晰,墨昀猛地停了脚步。周边的树木全都消失了,黑夜亦被换作白昼,在他面前放了一张桌子,两边分别摆着木椅,而其中一把椅子上,正坐着那个让他讨厌的傢伙。 存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走入了新的幻境。 “你又想搞什么鬼?”墨昀皱着眉看向对方,他并不打算落座,也没兴趣与之同饮,直觉告诉他,存雪那张嘴里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某些情况下相信直觉是正确的,天神放下酒杯,上来就开始引诱墨昀和他共治天界。小妖王不动声色地听着,任由存雪天花乱坠般胡扯一通,心中暗暗好笑,且不说自己本就没有管理天宫的想法,就算当真有这样隐秘的愿望,他也不会傻到与存雪同流合污。这位天神诡计多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哪怕一个字也不能信,墨昀面无表情地听他讲,只当是一阵耳旁风。 这样自说自话,未免太过无趣,没有听众的表演是最尴尬的,存雪止了话音,片刻后却突然问道:“你竟如此相信他?”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尽管他问得没头没脑,但墨昀还是弄懂了他的意思。藏在心底的怒火隐约冒了出来,墨昀向前跨了一步,厉声喝问:“你又想做什么?” 既然他如此不客气,存雪也就没必要再维持那副伪善面孔,他们一站一坐,隔着木桌静静对视。良久,天神咬牙切齿地骂道:“跟风仪那厮一个样子,眼盲耳聋的蠢货!” 墨昀目瞪口呆,他分明什么也没有干,竟然挨了对方的骂,疯子的思维果真不是正常人可以摸透的。存雪这样骂了一句,紧接着却又跟换了个人似的,语气再度柔和下来,这次他不再提什么共治天界,转而开始挑拨离间,不停地对墨昀说书怀的不是。 小妖王听这种话听得多了,不由得有些麻木,他盯着存雪看了半晌,欲言又止。现在他开始搞不懂自己为何要前来,还在此处跟疯子浪费时间,不晓得风仪在火堆边上又和书怀在聊些什么,有风仪陪着,书怀应当是安全的,可存雪的幻境里安全吗?墨昀的视线扫过存雪的脸又扫过酒杯,他总觉得此处透露出几分古怪。
第143页 眼前这个并非存雪本尊,确实还是一个傀儡,想蛊惑人心都不肯亲自出马,这是自傲到了何等地步?墨昀嘆了口气,不想再与之多费口舌,他站在原地环顾四周,想找到出去的路,耳畔却突然袭来一阵劲风,寒气直直扑向他的面门,存雪不知又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挑在这时候操控傀儡去攻击他。 有完没完?小妖王心里憋了股气,随手一掌便将傀儡打散,此物不堪一击,顷刻间就被崩成了碎片。木质的桌椅都不见了,耳边又响起风声,以及树枝摇动的沙沙声,墨昀眨了眨眼,回身向树林外面望去,暖洋洋的火光还在燃烧,而这时距他进入存雪的幻境,仅仅过了一刻钟。 “你以为他真的信任你吗?”存雪缥缈的声音突然响起,墨昀猛地转头,背后却空无一人,但那声音仍未散去,这不是他的幻觉。天神发出诡异的笑声,小妖王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长刀悄悄出现在他手中,他怀疑这附近还潜伏着其他傀儡,他一边向树林外面退去,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可存雪似乎紧紧贴在他耳边对他说话一般,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那些扰乱心神的言语。 “他真的信任你吗?” “他把你当作什么人?” “他更亲近谁?” “在大道和你之间,他会选择哪一个?” “他分不清你和别人。” “没有谁把你当成宝,他不在意你的生死。” “但对你而言,被抛弃也不是第一次……” 恼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存雪勾起了墨昀心中深埋的担忧。他向来没有什么安全感,又独来独往惯了,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待他那样亲近的人,他自然想抓住对方,将其永远留在身边。可与书怀关系亲密的,也不止他一位,他把书怀当成唯一的存在,却总担心自己不是最特殊的那个。 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的区别,他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这是那个人对他解释的。与此同时,晴光的结局仿佛也在警醒他什么,墨昀感到一阵窒息,险些喘不过气来,忽然一阵凉风吹过,把他吹得清醒了些,他抓住这短暂的清明,一口咬上自己的手背。浓浓的血腥气溢出,连风也消不去它的味道,墨昀舔了舔唇上残余的鲜血,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狠厉:“你那张嘴可真厉害,这颠倒是非的本事,在三界当中是数一数二的吧?” “是黑是白,你且看着。”存雪的声音飘远了,墨昀甩了甩左手,终于觉出痛来,他心里突然有些内疚,原来自己咬人真的有这么疼。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很想问人为什么要睡觉,真的浪费时间,但是不睡又困。 就好伤心。 第61章 隔阂 书怀尚不知林间发生何事,风仪随口一说,他竟信以为真,越想越觉得墨昀就是去找那只野兔。他心如乱麻,精力自然无法集中,风仪说了句话,却久久等不到他的回应,抬眼望去但见他坐立不安,当即嗤笑道:“你又不是新嫁娘,这么紧张作甚?” “你少管闲事,紧张就紧张,老子乐意!”书怀嘴上骂骂咧咧,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那片树林,他现在换了个方向坐着,风仪用脚想想都能知道他在看什么。人仙还在往火堆里丢小树枝,似乎对这种游戏很感兴趣,那团火越烧越旺,风仪再去身边摸树枝,却摸了个空。 已经没有柴了,过些时候这火也该灭了。 现在这时辰还不算太晚,风仪眯着眼看向小楼,其间某扇窗户里正透出微弱的光,那条黑龙许是睡了,但灯灵好像还没有。西海龙女的死不仅动摇了书怀,也勾起了晚烛的记忆,长清与白龙亦是同族,心中感受不必细说,就连与谁都不甚亲近的小妖王,这几日都有些沉默,这种情况下,唯有风仪不动如山,竟显得冷酷无情。 生死乃是平常事,风仪得以飞升上界,必定能够将其看淡。这个道理简单却又深奥,长清和晚烛看不破,倒也情有可原,但书怀不像是会受死亡所困扰的人,他一向把天道挂在嘴边,应该不会不知道生灵死去也是遵循天道准则。可从他的态度来看,他似乎不认为西海之事是天命所定,风仪看了他一会儿,愈发觉得奇怪。 那两道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自己背上,书怀不可能察觉不到,他下意识地以为风仪又在打桃木剑的主意,便将佩剑解下来抱在怀里,双眼依旧眨也不眨地望着前方的小树林。对方的动作代表着什么,风仪也能看得出来,于是他又笑了两声:“我并非在想你的剑,你大可放心。” 这个方向上除了桃木,就只剩下书怀自己,风仪若非在盯着剑,又是在盯着何物?书怀感觉他不是吃错了药,就是把药吃多了,以至于言行举止都不太正常。 火苗渐渐小了,书怀的背影也随之变得晦暗不明,风仪幽幽地嘆了口气,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我还当你看穿了死生规律,不会为这种事而担忧,如今看来,你也倒和常人无异。” “前几日你喝酒,竟然醉到了现在不成?”对方听见他说话,终于转过头来,“倘若她是正常死亡而非存雪所害,我何必耿耿于怀?存雪不能代表天道,我以为你当懂得。”书怀顿了顿,又道:“我非圣贤,圣贤非我。你所言不假,我亦是常人。”
第144页 风仪在心中回味着他那番话,恍然惊觉一直看不透真相的原来是自己。若仅仅是看淡生死,而不注意生者是否到了应当死去的时候,何尝不是陷入了一场自欺欺人的迷局?书怀说完那些话便又将头撇了回去,而这时火堆终于熄灭了,风仪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胸口,眼中浮现出少有的迷茫。 他得道比书怀要早,故而轻视后者,然而此刻他再次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后来居上这四个字可一点都没有错,前人不一定就比后人强多少,他以为自己站在了巅峰,殊不知总会有新的巅峰来取代他。 可惜吗?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当然是可惜的,宫翡总这么说他,大概也不无道理。 林间始终未有半分动静,夜色沉沉地压下来,压在河流上,压在树枝上,压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万籁俱寂,静默无声,唯有星辰还高高挂在天幕,像一颗又一颗窥探人世的眼睛。书怀坐在原处一动不动,没什么特殊的表现,风仪看戏的心思稍微淡化了些,但那张嘴依然欠抽得很:“我要是你,就赶快去林中抓他,或许一捉还能捉一双。” “你平时对宫翡也这样乱讲?”书怀冷笑道,“她能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那小狼崽子才是瞎了眼,摊上你这么个傢伙。”风仪反唇相讥,“我只不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已,莫要觉得奇怪。”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书怀背对着风仪,在其看不到的地方狠狠翻了个白眼。身后那傢伙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仍然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想将他激怒,书怀表面心平气和,实际上已经开始在心中不停踢打那名为风仪的小木头人,宣洩自己无处安放的情绪。他们两个谁也看不见谁的脸,一个说一个想,各怀心思地坐了些时候,竟也觉得畅快无比。 书怀站起身来,感到神清气爽。已经过了这么久,那狼崽子还没回到这边,大概自己是时候去找他了。 看着书怀走向林间,风仪伸了个懒腰,也要跟他同去,书怀扭头瞪了人仙一眼,没好气地质问:“他又不是你家的,你跟过来作甚?” “唉,我看你脑子也不太清醒。”风仪捶了捶左肩,开始胡编乱造,给自己的行为寻找恰当的理由,“如今危机四伏,可能发生意外,你若出了事他便不好受,他若出了事那只傻鸟便不好受,那只鸟要是不好受,我当然也就不好受了。为了我能过得舒坦些,我必定要跟着你。” 尽是些歪理。书怀啐了一口,依旧要赶他离开,风仪又扯了几句,却真的转身走了。 虽然那小狼崽迟迟不归,但也绝无性命之虞,存雪若是动手,他们在外面就能知晓。此处没有那股如冰雪般寒冷的灵气,而缺少强劲的灵力,必然无法伤及墨昀分毫,想来是有别的事情把他绊住了。书怀低下头穿过树丛,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就看到墨昀背对他站着,他刚想开口去唤,却见有一只受惊的野兔从草里冲出来,飞快地经过自己脚旁,仿佛就是刚刚被小妖王吓跑的那只。 “又不听话?”心中那点儿担忧最终也没说出来,书怀抱剑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墨昀,“早就叫你别欺负那兔子,你倒好,阳奉阴违的,转头就去逗它。” 忽然被他斥责,墨昀不由得委屈地抽了抽鼻子,书怀耳聪目明,自然听见了这声响。他低头扫了一眼墨昀低垂的左手,借着月光看到血珠滴答滴答地落下,嘴角不禁一抽。 小妖王抬起左手舔了舔上面的血迹,一双眼里写满了幽怨,好似在责怪他护着那只野兔,但又分明不像。书怀发现对方的神情不对,便欲上前察看可还有别的伤,谁知墨昀见他过来,竟然慌乱地后退一步。这是从未有过的反应,书怀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两厢对视半晌,他才迟疑着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无事。”墨昀紧盯着他,眼底暗潮汹涌,自己原本有很多话要说,可见到这个人的那一瞬却没了底气,问也问不出口,说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它们在心里堵着,化成一滩酸涩。 说自己没事的往往都是有事,但现下这情形好像不大适合追问,书怀又看了墨昀两眼,尝试着去拉他未曾受伤的右手。这一次墨昀不再躲避,然而书怀能感到他掌心沁出了冷汗,手臂的肌肉也紧绷起来,那是防备的姿态,可他在防备谁? 待到出了树林,小楼便映入眼帘,窗上都是暗的,没有一丝亮光。那三个都歇下了,只剩下书怀和小妖王仍滞留在外面。墨昀轻咳一声,想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的气氛,但逗趣的话转了几圈也难出口,那违背他的本意,他做不到。他心烦意乱地想了半天,最终生硬地问了一句:“若有凡人前来,是否会注意到这边?” “应当不会,风仪画了阵在墙上,多少也得管用吧。”书怀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路将他往小楼里拖。本就僵硬的气氛现在越发僵硬,墨昀觉得难受,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刚刚那句问了也白问,说了还不如不说。 书怀不晓得他心中作何想法,只惦记着他左手的伤,墨昀被按在桌边,眼看着此人又跑出屋,没过多久晚烛的房门就被拍得震天响。灯灵刚睡下没多久便被吵醒,愤愤地骂了两句,从屋内丢出两个瓶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书怀掌心。后者接住那两个瓷瓶,笑嘻嘻地道了声谢,又替她把门关好,这才悄悄熘了回来,他将瓷瓶摆在桌上,小妖王粗略扫了一眼,发现那是晚烛带的伤药。
第145页 尽管晚烛身萦仙气,但她的自愈能力没有妖族这么强,因而身上常有药物,以备不时之需。墨昀看向书怀,默不作声地把瓷瓶推了回去,表示自己并不需要。这是晚烛带来的,理应用在她身上,而且此物并非取之不尽,用一点儿就少一点儿,倘若他现在将其用光,回头晚烛又急需伤药,那麻烦可就大了。 他宁可举着左手一夜无眠,也不肯去上药,说他他也不听,直把书怀气得两眼都要冒火。但看到他的表情,书怀却又不忍心责骂他,千言万语皆化作一声轻嘆,融在了呼吸之间。 墨昀左手上这处伤,形状很是眼熟,究竟在哪里见过它?书怀拿着药瓶,心不在焉地想着。他站在桌旁也不坐下,墨昀仰头看他,只见他垂下眼帘,不知有何心事。 过了不知多久,书怀才缓过神,坐在了墨昀身边,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后者手背的伤处,突然笑了笑:“你这是被谁咬的?” “兔子。”墨昀赌气般回答,“我逗它玩,就被咬了——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你现在的模样,是兔子还是人?”书怀嘴角的弧度消失了,看上去心情不佳。 小妖王将脸转到另一边不去看他,极其别扭地说道:“当然是人。” “你知道就好!”书怀冷笑着把药瓶往桌上一拍,木桌登时发出巨响,“你咬了我多少次,还当我没拿镜子照过?!” “你又没被兔子咬过,当然看不出来——我怎么样要你管?”墨昀低声嘟哝。 前头没多大问题,最后那句却让人听了不好受,书怀心里火气更旺,抬手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兔子牙什么样,你的牙什么样!非说是兔子,你当我傻?我不管你有谁管你?你还想让谁管你?” 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墨昀,他霍地站起身,扭头瞪着书怀。后者正在气头上,又见他仍不听话,刚想张嘴骂他两句,却被他拽起来拖离了木桌。 直到这时,书怀才意识到不对,他暗自后悔自己方才语气过重,然而还没等他肠子悔青,墨昀就将他按在床上,低头吻了过来,一边啃着还一边说:“你们一个个的嘴都这么厉害,合该被堵上……” 你们?哪个你们?书怀还没忘了风仪那几句玩笑话,当即揪住墨昀的耳朵狠狠一扯:“滚去堵别人的嘴,少来招惹我!” 原来今夜不止书怀说错了话,墨昀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刚口不择言说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书怀看他面色不对,心里更是窝火,不由得冷哼一声,飞快地将衣裳理好,竟然提着剑走出了门。 “你去找谁?”墨昀感到此事不妙,慌忙翻下床追到外面,抓住书怀的衣袖。对方并不理他,猛地一挣,紧接着抬脚踢开了隔壁的房门。长清早被他们惊醒,此刻正抱着枕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书怀呵呵笑了两声,盯着黑龙问道:“你去隔壁跟他住,还是在这儿等着跟我睡?” “我、我……”长清被他俩吓怕了,觉得横竖都是死,便从地上爬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书怀,“那我去隔壁了。” 一刻钟之后,长清心惊胆战地躺在墨昀身边,望着屋顶睡意全无。他在心中数了十下,终于鼓足勇气伸出手,颤颤巍巍地碰了碰一旁的小妖王:“我、我还是,去帮你把二哥叫回来吧?” “用不着,你就在这呆着,他爱去你屋里就让他去。”墨昀发出一阵冷笑,笑得长清毛骨悚然。黑龙哪敢再出声,他抱紧了怀中的小木人,抖抖索索地向床沿挪动,想离小妖王远一些。然而没过多久,深埋在他骨血中的本性渐渐钻出来,他克制不住好奇心,再度伸出罪恶的手,戳了戳墨昀的嵴背。 对方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又要作甚?” “是你在外面偷……被发现了,还是霸王硬上弓没成啊?”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撞入墨昀的耳朵里不亚于一声惊雷。长清猜得可真准,他就说了两句话,结果前面那句恰好贴合书怀愤怒的原因,后半句则更准确。小妖王险些咬破舌头,半晌后愤愤答道:“都有吧。” 红杏出墙,水性杨花,蛮横无理,霸道非常!黑龙惊恐地抽了口气,不敢再问。他蠕动着退到床沿,偷偷摸摸地爬了下去,准备在地上凑合一夜,来保证自己的龙身安全。 书怀是个狠人——小妖王这么想。 前一天夜里他们两个刚闹过一场,彼此都说了几句重话,他原以为今天书怀该消了气,没成想都过了正午,对方也不理会他,反而跟风仪相谈甚欢。这位人仙始终处在状况外,他的睡眠质量极佳,昨晚书怀房中传来那么大动静,也没能把他从梦中唤醒,因此当他看到小妖王充满敌意的眼神时,感到非常迷茫。 但就算再怎样不明状况,风仪也不是傻子,他能猜到昨天定是出了什么事,才叫书怀和那小狼崽中间生了隔阂。墨昀的视线钉在他身上,直叫他喘不过气,他暗自皱了皱眉,尽量委婉地提醒书怀:“待人界事了,我须得去妖族寻宫翡。” 书怀:“哦。” 遭到如此冷漠的对待,风仪犹不甘心,他定了定神,继续旁敲侧击:“你就不觉得有谁想和你对话?”
第146页 书怀冷笑:“不觉得。” 风仪没了脾气,也不好再和书怀说别的,如今他只盼着南海与东海的事能简单些,好让他早些摆脱这两个大麻烦,和宫翡安安生生呆在天宫。 不过妖族还真是奇特,慕华在墨晖这里栽了跟头,书怀在墨昀身上又栽了跟头,就连他自己好像也掉进了宫翡挖的坑。午后的太阳很晒,风仪抬手挡住阳光,漫不经心地踩在草叶上。书怀见他放着大路不走,偏要去踏那些青草,便随口胡扯一句:“草长得这么好,也得需要肥料。” 书怀是个狠人——风仪也这么想。 人仙的脸色白了白,终于选择走那条尘土飞扬的大道。 情感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有时候说错一个字,这段关系就要破裂而无法挽回。墨昀走在队伍最末,于百无聊赖之中想起妖族的那座大山。从前在那里居住的时候他还在怕雨怕水,然而这个毛病,跟着书怀去了趟南海竟然就治好了。可如今对方又不肯陪他,谁知道他再看到海的那一刻,是否仍会恐惧? 大约是不会的。墨昀打了个哈欠。昨天夜里他没睡好,耳边一直回荡着存雪的话,虽然他知道那位天神的言语是为了乱他心神,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道破了他心中的忧虑。 他是有父亲的,只不过父亲抛下他去了天界;他亦是有母亲的,只不过她不曾与他相认——尽管这一切做法都是对他的保护,但墨昀依然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这样的念头在两百年前就深深刻入他心底,时不时就要蹦出来提醒他:你不是谁的珍奇,谁都有更重要的宝贝,谁都不爱你。 墨昀轻轻地嘆了口气。这个想法很伤人没错,然而它大概就是事实。 书怀走在前面,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恰好看见墨昀望着道旁的树出神。他会在想什么?书怀正欲开口去问,却又觉得拉不下脸来,只好嘆了口气继续走自己的路。谁知道他昨晚哪句话说得不对,分明是墨昀做法失当,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可这小狼崽性情温和,会无缘无故发火吗,那咬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要说真是兔子,书怀当然不信,他拧着眉回想起昨天夜里墨昀的一举一动,发现疑点颇多。“嘴很厉害”的“你们”究竟是哪个“你们”?对方为何突然说不要他多管闲事?那片倒霉树林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墨昀走进去又看到了何人? 反反覆覆想了半天,书怀也没得出个结果,早知道他当时就该冷静一些,先把这串问题搞清楚再说别的。 果然人不能谈感情,一谈感情就和失心疯一样,许多能想通的事反倒想不通了。书怀磨了磨牙,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二百五,纯粹的二百五。 作者有话要说:  察觉到自己不会开车也不能开,于是猛地踩了剎车。 谈恋爱使人智障。 第62章 心病 纵然紧赶慢赶,到了南海也已入了夏,正如书怀先前所料想的那般,风仪又开始磨磨蹭蹭不愿意走动。晚烛嫌他矫情,成天给别人找事,于是每当他流露出一丝不情愿,长明灯内就飞出一颗火球来追着他跑。风仪虽有灵气护体,不会被其灼伤,但受惊是免不了的。久而久之,他便养成了一个习惯,见到晚烛就习惯性地往后躲,仿佛稍微躲得慢一些,就会被火球砸个正着。 抵达南海当日,书怀悬在半空中向下望,只见海面上白花花的浮冰反射着阳光,直叫人双目刺痛。南海水波浩瀚,依稀仍是去年的模样,转眼又是一个夏季,想起上一年的夏天,书怀晃了晃神,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墨昀。这几日小妖王始终缀在队伍末尾,谁也不敢找他说话,他亦不主动开口,只日复一日地走走停停,一边跟着前面的人影赶路,一边兀自出神。 这个状态谈不上正常,书怀内心担忧,却仍是赌气一般不转身。然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肢体,经常是不知不觉地就回了头,视线也总往墨昀身上飘,紧接着又趁对方还未察觉,猛地收回目光,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并且大多数时间都是一副情感淡漠的模样,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强烈的兴趣,给人以疏离之感。这些天他鲜少开口说话,脸上也冷冰冰的不带表情,是以墨昀非但没有发现他的关切,反倒认为他无情无义,当真摒弃了所有杂念,要一心追寻大道。 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也好,起码不会再有别人入了他的眼,或许对他而言,私情毫无用处,还会成为他的绊脚石。小妖王不再去想,瞧准了海岸边一座无人的山崖,身形突然化作流光,向那处急急奔去。书怀始终悄悄关注着墨昀的一举一动,听到那阵风声,不禁惊愕地转过头,桃木发觉主人内心的意愿,剑身猛地下沉,就要跟着墨昀飞往那座山崖,但书怀突然在自己腿上用力掐了一把,操控着已经飞出一截的桃木回撤。晚烛扫了书怀一眼,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可不知怎的,从那双眼里竟然能看出藏不住的焦躁。 “当真不去寻他?”灯灵看着那片摇曳不止的树丛,总觉得其中潜藏着怪物。如今南海周遭异变陡生,危机重重,墨昀再怎么赌气,也不该拿自己的一条命开玩笑。就算他不在意,书怀竟也由着他胡闹,尊严这东西当真那么重要吗,竟然叫他们连一句抱歉也不肯说。
第147页 凡人常说女人心海底针,可在晚烛看来,男人的心思也并非那么好猜。确实如此,只要心智健全,有谁的想法是随随便便就能看破的?灯灵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书怀的反应,忽听得他轻轻地“嘶”了一声,随即纯白的衣角从眼前掠过,连人带剑都没了踪影。 此人将要去往何方?自然是去往先前墨昀落脚的那座山崖。他临走前一把揪住了长清的衣领,一併拖了下去,想来是要把黑龙用作挡箭牌,掩盖他那点儿隐秘而不可说的心事。长清明白他此举何意,便也极其配合地装模作样起来,小妖王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脚步微微一顿,却未曾回身。 书怀嘴上和长清说着话,偶尔应付风仪两句,只不过那双眼从头到尾看着的都是墨昀,几乎要把对方背上烧出一个洞来。他们这个样子,气氛是必不可能好的,晚烛终于受不了了,出言提醒道:“你们若有什么问题,就赶快找个地方私下解决,在外面摆这种态度出来是想做什么?” 不光是晚烛尴尬,长清也早就觉得难受,这时书怀终于发觉自己做法欠妥,他停下脚步生硬地说了声抱歉,颇为失落地离他们更远一些。灯灵的本意并不是要他道歉,只是想让他们相互妥协,好好去谈一谈,但看书怀魂不守舍,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就烂在了她肚子里。晚烛幽幽地嘆了口气,最终无话可说。 墨昀选的这个地方很好,下了山就是海岸,并且是一片空荡荡没有人影的海岸,赤龙一族就在附近休整,看到他们出现,立刻万分惊喜地过来迎接。虽然墨昀只来过南海一次,但那些地势地貌都深深地刻在了他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微微抬起头看向天际,这段时间的南海没有大雨。 在前往南方的路上,晚烛绞尽脑汁想委婉地告知西海龙王那个噩耗,但到了此处再一打听,却发现龙王早就听到了消息,还未待他们到来就已经赶回了西海。也不知是龙王选的路线与书怀他们不同,还是在刻意躲避,总之两边就这样错过了,连一个照面都没打。 海上浮冰过多,因此这段时间没有凡人的渔船经过,倒也为南海龙族节省了不少力气。今日阳光明媚,不少赤龙都在这隐蔽之处玩耍,其中不乏年幼者,他们见到书怀,竟好奇地从水里探出头,眨着眼睛接近他。书怀本在与南海龙王交谈,未曾注意他们的举动,忽然腰际紧紧圈上一双手臂,某条刚刚能化形的小龙大着胆子抱住了他,还将脸颊在他后腰处蹭了蹭。 毕竟还是条小龙,应当没那种杂乱心思,书怀倒也没多想,只笑着摸了摸对方的脑袋,任由他挂在自己背后,转头继续和龙王谈起正事。小龙贴在书怀身上,洋洋得意地朝同伴们一咧嘴,引来一片嘘声。墨昀见他这般神态,不由得冷笑一声,再看向书怀的时候,心里就多了几分烦闷。 此人四处招蜂引蝶、拈花惹草,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统统都给吸到身边。墨昀越看那条小龙就越觉得气愤,总觉得回头这崽子若是长高了,定会和他抢人。在危机感的驱使之下,他跨出一步将对方硬扯了下来,小龙瘪了瘪嘴正欲放声大哭,却又被他凶狠的眼神震慑,抽抽搭搭地将哭声吞了回去。 书怀隐约听见一点儿声音,猜到了墨昀在做什么,刚要回头斥责几句,又思及他先前那句话,自认没有立场去多加管束,便强忍着没有开口。南海龙王见书怀脸色不好,就提议他到龙宫稍作歇息,谁知墨昀如今烦躁到不得了,想也不想就替人做出回答,直接拒绝了龙王的邀请。 龙王性情温和,倒也不觉得被冒犯,只问他们有无落脚之处。落脚之处当然是有,墨昀从袖中取出一物,浑不在意地随手一丢。耀眼的金光闪过,方才空旷的地带俨然伫立起一座小楼,被墨昀从书怀身上扯下来的那条幼龙发出欢呼,张开双臂朝小楼奔去。麻烦不来惹他,他竟来惹麻烦,长清哭笑不得,连忙拽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后拖,叫他去找同龄的伙伴玩耍。小妖王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向小龙,风仪瞥见那副神情,却也不觉得意外,狼终归还是狼,某些东西刻在灵魂深处,永生永世无法更改。 有了在西海的教训,晚烛说什么也不肯再入水,生怕存雪又来偷袭。长清本是龙神,贪恋水的清凉,这回却突然一反常态,也不打算进南海龙宫,然而他不是在畏惧那名天神。黑龙知道,晚烛若是不下水,书怀便不可能去,如果书怀不去,墨昀和风仪也就不去,届时只剩自己在龙宫里呆着,又有什么趣味? 于是为了生活的有滋有味,他断然捨弃了同族,但旁人不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只道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总算懂得要以大局为重。 书怀还想再就南海浮冰之事多打听几句,呼吸却突然一乱,原先的念头顿时被打消。他向南海龙王行过礼便匆匆离去,墨昀似有所觉,转头看向他背上的剑。剑中的枯骨蠢蠢欲动,即将破除死灵之境逃出,连带着书怀本人的气息也不稳定。存雪的东西果然没那么好消化,都被锁在剑里了还不安生。 小妖王蓦地想到之前死于书怀剑下的异兽,它们是否也不甘被禁锢,整日整夜地在剑内冲撞?书怀一直以来都把那些波动压制得很好,唯独这次令墨昀得以察觉,后者不禁要想,究竟是什么乱了他的心神? 横竖不会是自己。
第148页 死灵之境中已然地覆天翻,枯骨比异兽闹出的动静还要更大,它就算被封入了桃木,也能自动结阵,倘若墨昀现在能看到剑中乱象,定能惊讶地亲眼目睹妖树和白骨的争斗。那些鸟妖也跟白骨纠缠在一处,至于那条假龙,却是在和异兽互相撕咬。但就算是这样,它们也无法发出声音,这是死寂的世界,在这里没有声音。 照以往来看,书怀想要制服它们易如反掌,然而此刻他心神不定,便给了枯骨破剑而出的机会。待到进了小楼,将自己锁在屋内,书怀就看到剑内挣扎着伸出一截掌骨,他狠狠地打了个寒颤,想也不想就在手上割开了一道血口。 血滴落在剑身上,那截掌骨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书怀恍然间又想起墨昀左手的咬伤,他没有用药也没有包扎,并且咬得那样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做出如此举动? 枯骨被他鲜血中蕴藏的气息逼退,但异兽发觉了他在出神,桃木剑剧烈地抖动起来,书怀握紧剑身,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眨眼间又在手上划出了三道血口。这事他在北海龙宫就做过,再往前也不是没有此类经历,他早就习以为常。疼就疼了,横竖也不会难过一辈子,用短暂的痛苦换来长久的安逸,听起来划算得很。 身后的门板忽地发出轻响,好像是有人无意中碰到了它。书怀当然清楚是谁在那边,桃木剑的秘密,小妖王绝不可能让风仪得知,一定会在外面把守,而只要他守着门,谁也不敢接近这间房。 凡是具备灵智的生物,大多也有较强的共情能力,看到旁人负伤,他们会觉得疼痛,外界的喜怒悲欢,亦能触动他们的内心。受这种特性所影响,墨昀见书怀血流不止,便感到掌心刺痛,他并非无意撞到了门板,实际上他是想推门入内,以自己的力量压制剑中那些不安静的东西,给书怀减轻一些负担。然而他转念一想,不请自来未免太过奇怪,况且书怀这几日不理人,多半是觉得烦躁,他这时候进去,难道对方还肯让他帮忙? 墨昀茫然无措地站在外面,手搭在门板上,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过了好些时候,屋内的血腥气竟然越发浓重了,紧接着听见一阵桌椅翻倒的声音,轻微的吼声传来,墨昀下意识地敲了敲门。 他在外面站了那么久,却始终不进来,尽管书怀并没有让他出手相助的意思,也因此感到有些委屈。可自己不擅长处理感情之事,又死要面子不肯率先开口,当然会造成这种后果,能走到这一步,书怀觉得全部是自作自受,也怨不着别人。 门那边没有任何应答,墨昀不放心,便又敲了两下,这才听到书怀在里面问:“怎么了?” 听见书怀讲话,小妖王反倒觉得别扭,他踌躇半晌才再度开口:“你可还好?” “无事。”书怀的声音近了一些,好像是走到门边来了,墨昀忙不迭后退一步,生怕他突然开门,然而对方并没有这么做。他们中间始终隔着薄薄的门板,却像有千里之遥,片刻过后,小妖王打破了这难捱的沉默:“当真无事?” 若要放在以前,这四个字都是书怀来问墨昀,如今倒是反了过来。听到墨昀这样问,书怀喉头一梗,瞬间说不出话,他抬手看了看那几道伤痕,在灵气的修复下它们飞速癒合,连一块疤痕都不会留下,怎么可能有事呢? 那四个字问了也没用,何必再问?书怀本该觉得好笑,但死活笑不出来,便随手甩了甩残余的血珠,向墨昀道了声谢,又劝他回去好好休息。他们日夜兼程赶来南海,一路上劳心费神,想必墨昀也觉得累了,在这个时候,养精蓄锐才是最好的选择。 言语的交流显然很重要,否则人们各怀心思,善意的举动在彼此眼中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模样。书怀要墨昀回去休息是怕他累,可后者却偏要认为是自己太烦,导致别人下了逐客令。小妖王当即把门打开一条细缝,酸熘熘地说道:“我缺你一声道谢?” 那句“多谢”本就没有旁的含义,谁料墨昀心事重重,硬是将其解读出了嫌弃的意味,书怀一阵头疼,刚想对他解释,忽听得他又来了一句:“你觉得我矫情,像个姑娘家对吗?” 这完全是他对自己行为的定义,和书怀的想法没有半点关系,书怀几乎要被气笑,但此时万万不能动怒,否则一切都将恶化,出现惊人的大滑坡。书怀定了定神,斟酌着词句试图让墨昀明白自己的意思:“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只是有时候说错了话,气话不能当真,你先冷静一些——” “我何时不冷静?”墨昀再次打断他,“我何时问你有没有嫌弃过我?” 书怀:“……” 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那位三界知名镇定人士,此时此刻马上就要崩溃了。 墨昀纯粹是小孩子心性,只要他不愉快,不管谁说话,不管说什么话,他都觉得是在针对他。书怀险些被他气死,言语之间不禁带了几分愠怒:“你安静一些,好好讲话不行吗?” “又觉得我说话不好听了?”墨昀果真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新奇的争论点,“你觉得谁说话好听?” 天地良心,书怀真没觉得有谁说话是特别好听的,除了他亲妹妹和墨昀的娘——这话肯定不能跟墨昀说,小狼崽子正生着气,嘴里没遮没拦的,指不定又能蹦出什么歪理。书怀再三告诫自己要忍耐,应付这种情况就得如此,忍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两次不行那就三次,总能磨到彼此都消气的时候。
第149页 于是他选择了闭口不言,无论墨昀说什么,他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三个字:“不生气”。 小妖王没兴趣对着个哑巴折腾,见书怀不说话,他便冷哼一声,径直掉头回房。屋门被他砰地一摔,书怀轻轻一抖,默不作声地也关了门。 “妈的!”门刚关上,书怀就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骂道,“回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话是这么说,然而书怀还没来得及收拾小狼崽子,就突然开始发热,他自己对此没什么特殊感觉,倒是晚烛觉得他脸色不正常,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才发现温度高得奇怪。仗着灵气的迅速修复,书怀常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太上心,不管大伤小伤、大病小病,一概糊弄过去,这次他本也打算胡乱应付,结果南海气温过高,直叫他呼吸都有些困难,灯灵生怕这傢伙有个三长两短,硬是把人推回了小楼,她的预料没有错,才刚过了半天,此人就已经意识模糊,连下地走两步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外出查探。灯灵按了按额角,心说这真是祸不单行,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就病倒了。 小妖王坐在床边,脸色黑如锅底,晚烛隐约觉得他是知道内情的,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去问。人仙一大早就出去转悠,到现在都还跟赤龙们在一起,必不可能了解到什么,灯灵眼珠一转,瞄见了靠在墙上的长清,她对着黑龙勾了勾手指,示意对方跟自己出来。 长清仍在犯迷糊,直到听明白了晚烛想问什么,这才有了精神,他把灯灵拉到一个偏僻的小角落里蹲下,神神秘秘地说小妖王便是罪魁祸首,待到晚烛追问,他却又扭扭捏捏地不肯往下讲。灯灵怒火冲天,照着他的后脑勺就给了一巴掌,黑龙险些被这一掌拍进墙里,不敢再故弄玄虚,只好凑在晚烛耳边,叨叨咕咕地说了一番。 刚胡言乱语到半截,眼前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一片阴影,小妖王站在他们背后,伸手摸了摸长清的脑袋。 在背后议论他人结果被逮个正着,当真是全天下最恐怖的事情之一,长清背后都冒出了冷汗,他毫不怀疑墨昀会打他一顿,可对方只在他头顶摸了一把,其他的话什么也没说。 “需要我去城里一趟吗?”晚烛望见墨昀的表情,试探着问道。 “不用。”墨昀的眼睛都黯淡了,“他不吃药。” 既然他这么讲了,晚烛也不好多言,但还是得去外面看看,毕竟正事也不能耽搁。她对着长清使了个眼色,后者磨磨蹭蹭地起身,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向墨昀,不知怎的,小妖王竟然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只道自己拿捏得住分寸,叫他少瞎操心。 也不晓得他们平日里是如何交流,居然对视一眼就能达成共识,灯灵感到莫名其妙,就算是心思缜密的姑娘家,恐怕也不能做到他们这样。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热风吹得书怀有些不适,他皱起眉往床内侧缩了缩,努力睁开眼想看看身边还有没有人。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有种濒临死亡的错觉,他讨厌会令自己意识模糊的病,一旦分不清时间,他就感到恐慌。书怀眯起眼睛想看清周围的事物,又被刺痛逼得合上了眼,手上亲自划出的伤口早就痊癒,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煎熬,就算是轻薄绵软的床单接触到他的皮肤,也会引起他的战慄。 书怀轻轻呼出一口气,隐约听见有人推开门走到床边,将手搭上了他的额头。纵然看不见对方的面容,但他熟悉那种触感,唯有这一丝凉风能叫他安心,他再度睁开眼,忍着头痛去看坐在床沿的墨昀,墨昀没注意他醒着,微微吃了一惊,旋即又镇定下来,轻声道:“睡吧。” 第63章 罗网 他只是说说而已,压根没指望书怀听他的话,然而对方却笑了笑,当真闭上眼睡了。可就算是睡过去,在梦中大约也碰不见什么好事,不过多时,书怀就皱起眉,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嘆息。墨昀以为他又做了什么噩梦,纠结着是否要将他叫醒,但看了看他的脸色,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病中的人比平时更需要休息,因为疲惫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 实际上书怀什么也没有梦见,他沉沉坠入另一个世界,目所能及的全部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静默包裹着他,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有一类人就算是不清醒,也能无意识地思考各种事情,书怀显然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在这片黑暗里坐下,心间萦绕着的想法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多。 一定有人在抱着他,因此他很安心,他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被这种安全感包围,或许前不久还有过,只是这些天对方又抛下了他。书怀讨厌得病,病痛会让人变得软弱,并且带来身心的双重压力,他厌恶这种让自己无能为力的境况,可他又无法摆脱。 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他与另外那些孩子并没有什么差别,事实就是如此,他生来就和别人相同。凡人的孩子抵抗力总是很弱,他也不例外,一旦凉风吹过来,冷雨洒下来,他便要被其害得生病。儿时的他竟然还觉得病也是有好处的,因为每当这时,他的母亲都要把他搂在怀里,那熟悉的气息温柔地拥抱住他,形成一个安全的壳,把他这只弱小的幼兽藏在里面,于是风吹不过来了,雨也落不下来了,一切危难,都有母亲替他挡着。 时至今日,女人的面孔在书怀记忆里仍然清晰,她身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书怀知道她已经率先走过那条连接冥府与阳世的路,这么些年过去了,她早已转生无数次,然而她的样貌从未改变。雪衣对她的印象十分模糊,书怀却不一样,凡人的生命就是短暂的旅程,在每段旅程的最后,她都会站在冥府大殿,而当她站在那里,她其中一世的孩子就在她身边不远处,只是她不知道,哪怕知道了也很快就会忘记。
第150页 每一个生灵的气息都有或多或少的差别,所以书怀能够敏锐地辨识出他们的身份,他知道现下在自己身边的不是母亲,那种清风般的感觉,他只在墨昀身上发现过。 幼年的妖族比凡人孩童要更强健一些,但墨昀身上也流着人族的血,他从天帝那里继承的血脉冲刷了他的野性,同时也为他带来了另一种缺陷,他天生就没有妖族那种无拘无束的性格,他的忧虑要更多。 自打出世以来,墨昀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就连父亲也没能陪伴他多久,这造成了他内心的恐慌。他总会感到孤单,总会感到恐惧,而在长久的压抑之下,他听不得任何人说他是孤独的,尽管这是事实。书怀突然明白过来当时的哪一句话说错了,他不该让墨昀认为自己是无人关注的。 慕华之所以不和儿子相认,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而墨晖当年突然消失,大约是想着去解救妻子。他们两个谁也没有真正当过小孩子,不知道那些幼小的生命究竟需要什么,他们也是爱的,不过爱的方式太过隐晦,尚且年幼的墨昀无法理解。 待到年纪渐长,墨昀或许能懂他们的意图,可那些恐惧和孤单早就在他心里扎了根,没有那么容易就拔除。书怀忽然咳嗽起来,他想逃脱这片黑暗,但它们扼住了他的咽喉,要将他留在这里。恐怖的窒息感涌上来,书怀胡乱摸索着抓住一只手,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风吻着他的面颊,温泉一般的灵气在他经脉中缓缓流淌,黑色的泥沼不由退却几分。 墨昀将头埋在书怀颈侧,神色极其复杂,他几次想将手抽出来,都被对方察觉,转而被抓得更紧。他能感到怀中那人身上的高热正在渐渐消退,很有可能马上就会醒来,届时书怀发现自己正以如此暧昧的姿势被他拥着,会对他说些什么? 心里一旦开始烦躁,就会越想越乱,墨昀脑海中诸多碎片般的思绪交错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到处碰撞,他的额角随之隐隐作痛。而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断了他的思路,他透过门缝看到了一抹火红。外面的是晚烛,也许还有长清,小妖王略一定神,扬声道:“进来。” 晚烛得到他的回应,便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墨昀这才发现跟在她背后的不仅有长清还有风仪。此刻日头偏西,外界光线渐暗,他们也是时候回来了。 看到屋内这番景象,黑龙轻轻地抽了口气,顿时觉得自己大约不适合在此地出现。他慌忙向外退去,想要暂时回避一下,却突然被墨昀叫住:“过来。” “来了。”长清硬着头皮,同手同脚地走上前,就这么几步路,他走得磨磨唧唧。墨昀嫌他动作太慢,一把将他扯到床边,紧接着长清惊愕地看到对方强行掰开书怀的手,下一瞬这人就被塞给了他。小妖王飞快地跳下床,迅速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整齐,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他跑得够快,可书怀醒得也快。实际上就在他叫晚烛进屋的时候,书怀就已经醒了,只不过在床上躺了太久,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时未曾睁眼,这才没有让墨昀察觉到异常。 晚烛伸出手,帮长清小心翼翼地将书怀放平,想叫他再休息片刻,耳边却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早就醒了,别动了。” 长清吞了口唾沫,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门外,然而那里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墨昀早就不知熘去了哪里。 “男人嘛,都这样,吃完就跑,光顾着擦擦嘴,别的什么也不干……”长清心里很慌,就开始胡言乱语,想藉此缓解那阵紧张。 书怀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你脑子里装的都什么玩意儿,我不是男人吗?” 他睡了半天,精神明显好多了,风仪见他在床上躺了会儿,重又坐了起来,不由得咧了咧嘴:“瞧你这活蹦乱跳的模样,我倒有些怀疑你是在装病。” 再怎样精力充沛,此刻的书怀也跟活蹦乱跳这四个字不沾边,不过他丝毫不介意。他伸了个懒腰,瞅了人仙一眼,嘻嘻笑道:“无妨,尽管怀疑。” 风仪瞪着眼前这傢伙,似乎要张嘴把他臭骂一顿。现在天气热,人的火气也旺,风仪讨厌大太阳,今日却被迫外出,随着赤龙在海面上逛了一大圈,他早就想回小楼歇着,只是逮不到机会。 相比他的忙碌,书怀的闲散就显得尤为可恨,风仪暗中磨了磨牙,但嘴上不好说什么。逼迫一个病患在外面晒太阳,未免过于残忍,这种事他必不可能做。 书怀觉得口干,便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那杯水不知道放了多久,简直凉得要命,将他刺激得更清醒了些。在这时候他又感到屋里闷了,于是随手推开窗,被拦在外面的海风迫不及待地灌进来,差点儿把他掀翻,他连忙扶住窗框,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即抬高声音问道:“在外面转了一整天,可有发现哪处不寻常?” “不过是知道了存雪在南海布阵而已,除此之外一无所获。”风仪冷哼一声,忍不住嘲讽他,“你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却又发现了什么?” 人仙存心找茬,想让书怀被呛住,然而对方偏偏不如他的意,听到他的质问竟也不羞不恼,反倒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容。风仪看到这副神情顿时一愣,刚要追问,又被书怀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接下来有何打算?”
第151页 要说往后的计划,其实谁也没有明确的思路,存雪的意图捉摸不透,行踪又缥缈无定,谁也搞不清这位天神如今是在南海藏着,还是进了皇城。风仪原本想让宫翡去皇城一趟,帮忙查探消息,但存雪向来仇视妖族,宫翡又没有与之相抗衡的实力,让她去冒险有些不太妥当,风仪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了以安全为上,叫宫翡留在妖族的山脉当中,等自己办完事再去寻她。可这样一来,他们与皇城的联繫就被迫切断,只能通过凡人的只言片语,来推断那边的情形,人们不识得天神,当然不会知道存雪的真实身份,所以书怀他们无论如何,也抓不到存雪本尊。 今日海上有风仪镇着,赤龙们的安危就不成问题,长清和晚烛商量一番,便照着临时规划进了城。黑龙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自然知道城中何处人最多,何处最适合打探消息,他带着灯灵紧赶慢赶到了酒馆,挑了两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竖起耳朵去听那些凡人们谈天说地。 人间有句骂人的话叫“长舌妇”,但男人八卦起来,其实半点儿不输给女子。晚烛听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胡扯,从东家的儿子扯到西家的闺女,就是不讲正经事,难免觉得有些好笑,刚想开口对黑龙感慨两句,却忽然听见这群人谈到了海上的浮冰。 龙神专注地盯着酒杯,乍一看和周围那些嗜酒如命的傢伙没有什么分别,但他眼神是清明的,这间酒馆中的声音,他基本都能听到,他在飞速过滤着不必要的信息,只从其中抓取有用的东西记在脑海里。这里实在是太乱了,灯灵待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脑子乱糟糟,心里也乱糟糟,就在这时,长清突然敲了敲桌子,低声道:“走吧。” “这些浮冰不是突然出现的,据说有渔人找到了它的发源地,是东南角的一座村庄。”晚烛摊开一张纸,拿了根笔在上面勾勾画画,片刻过后,纸上就多出了一个简略的地图,传闻中那座村庄的位置,以及从此处到那边的路线,全都一目了然。 “发源地。”书怀把这个词重复一遍,又将目光转向风仪,“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刚刚说这是存雪布的阵法,用来布阵的东西,怎还会有什么发源地?” “那并不冲突。”风仪从架上取下一支未蘸墨的笔,在晚烛所圈出来的地方点了点,“如果我没猜错,存雪就在此地守株待兔,他知道我们找到那里是迟早的事,一定在周围放了一张网,等我们主动去扑。” 是自投罗网,还是与其僵持?书怀一时拿不定主意,陷入了沉默。看来存雪是又想打消耗战,这个套路去年在北海的时候就已经用过,结果到今天他还在用,但不得不说这老办法的适应性极强,眼下人间大乱,书怀顾忌着存雪在皇城做的手脚,即将失去耐心,要先于敌方行动。 与凡人比起来,他们的顾虑要少很多,起码无需担心绝水断粮,然而与此同时,这样的对峙更能持久,也更考验双方的耐心。上一个夏季,风仪派来的那名部下就是输在耐心不足,结果这次还是他这边先有所动作。书怀偷眼去看风仪的神情,觉得这位人仙之首当真憋屈,连着两回被同一招坑害,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 再怎么感嘆也无用,风仪别无选择,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抬眼对上书怀的视线:“此事不能拖延,你我何时动身?” “不,再等等。”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书怀却突然改了主意,直觉告诉他此事没那么简单。传闻中出现浮冰的村庄位于东南方向,不过仍在赤龙一族的管辖范围之内,自家门口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竟然察觉不到,这完全不合常理。 晚烛皱着眉,指尖在那幅图上不停打转,过了好些时候,她才轻声问道:“不如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多往城里跑几趟,继续打听消息?” “不行。”长清浅浅地吸了口气,“那地方不该你去。” 这话讲得不明不白,但晚烛清楚他什么意思,经常往酒馆跑的都是男人,也大多是城中居民,就算彼此叫不上名字,也能混个脸熟。她一个陌生女子去一次还好,要是老往那边走,定会惹到不必要的麻烦,而在这种时候,越是横生枝节,处理起来就越不方便,他们万万不能因小失大,误了正事。 “那怎么着?你自己去?”灯灵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有点儿哭笑不得,“我看你在南海的时候没少喝酒,那酒馆里头个顶个全是你旧相识,就别说我了,你也扎眼得很!” 黑龙没料到她竟然注意到了这种细节,顿时惊恐地跳了起来:“我的好姐姐,此事只有我们几个晓得,你莫要去跟我父王说!” 在他们争论酒馆这个问题的时候,风仪始终没有出声,他酒量一直不行,并不具备发言权。倘若到酒馆也不喝酒,只在桌边干坐着,岂不是更加引人注目?况且他先前走得匆忙,忘记篡改城中那个药铺掌柜的记忆,假如对方来买酒,突然注意到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喊一声“仙君”……风仪闭了闭眼,觉得那场景实在可怖。 要找个理由把那狼崽子安排过去吗?他这些天心情极差,单凭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就能扼杀凡人跳动不已的好奇心,只不过大家和他在一处,恐怕也不敢喝酒,更不敢聊天了。
第152页 “行了行了。”人仙正在这头想着,忽听得书怀在桌上重重拍了两下,“你们也真是……那就我去办吧,这酒馆在何处?” 他的病刚好,又开始往自己身上揽事,这怎么说也是龙族的地盘,哪有叫客人如此拼命的道理?长清有些过意不去,便提议随便找条小龙替他进城。 可这个做法也不安全,存雪爱挑软柿子捏,而南海这边幼龙太多,基本都是软柿子。至于年长的那些,他们很久没有与人世接触过,贸然进入城中,恐怕会遭到算计——不止来源于存雪,也来源于那些凡人。 长清挠了挠头,最终还是向书怀妥协:“那二哥你千万得注意,你要是因为这个再病一次,我回头没准儿就被狼生吃了。” 生吃龙肉,想想还挺厉害的,确实像墨昀能够做出来的事。书怀想了想,又嘱咐道:“此事先不要对他讲。” “那他要是问起你,我们怎么说?”晚烛瞟了书怀一眼,“告诉他你去城里逛青楼?” 书怀刚倒了杯水喝着,冷不防听她嘴里蹦出青楼二字,登时被呛得咳嗽起来,灯灵耸了耸肩,只道自己是开玩笑,叫他千万别在意。 当真这样简单就好了,书怀捧着水杯胆战心惊,就怕她在背后有意无意地坑自己一把。不过转念一想,晚烛也不是那种性格,损人不利己的事她向来不干,她说这是开玩笑,多半就是真的玩笑话。 太阳终于落山,风的温度也下降了,书怀被这么一吹,竟然还觉得有些冷,不由得搓了搓手臂。风仪在外头跑了一天,早就说要去沐浴,天刚擦黑就拔腿熘了,晚烛和长清各自回房,准备明天替代风仪去海上巡查,省得他回来又叨叨着抱怨。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房间一下子变得又空又静,书怀扶着窗框,遥望远方那片海域,一块又一块的白色物体在海水中浮动,正是那些不会融化的冰。 盯着它们看了会儿,书怀就觉得枯燥无味,便想着去小楼附近走走,趁着现在心还静,赶快多想一些事,谁知他刚刚推开门,却发现墨昀杵在外面,不知已经悄悄地站了多久。这倒是有意思,门上又没落锁,还不是想进就进,不想进就不进?在这里站着也不出声,究竟是在作甚?书怀从未见过这种古怪,顿觉满头雾水,刚要开口讲话,却听见对方轻声问道:“可还难受?” 此语刚一出口,墨昀就察觉到书怀的呼吸明显乱了节奏,他们在黑暗中相对而立,谁也没有出声,过了好些时候,书怀才给了他答覆:“好了一半了。” “一半?”墨昀探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觉得这说法很是怪异,“剩下哪一半还没好?” 书怀没有理会这个追问,他上前一步,直视墨昀的双眼:“你今天夜里,还打算去长清那边挤着?” “是,不麻烦你了。”墨昀避开了书怀的视线,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假如忽略他在平地上也能被绊倒这件事,那他还真是冷酷无情。书怀双臂环在胸前,突然就不想外出了,他本来心情平静毫无波澜,结果半路杀出个小狼崽子,看也不看就跳进湖中,扑腾起好大的水花。如此喧闹,叫他如何去想旁的事情?倒不如回屋蒙起头睡大觉。 第64章 如醉 想归想,书怀现在可睡不着,他今日有一半时间是躺着度过,若再这样下去恐怕真要和那张床融为一体,但他在床边坐了会儿,最终还是抵抗不住诱惑,一头栽倒在枕间。古有玩物丧志,今有因睡忘事,书怀刚沾枕头就感到一阵困意袭来,仿佛只有梦境才是他应有的归所。在迷茫之中,他又依稀记得还有件重要的事必须去做,可究竟是什么事,他却又记不太清,直到桃木剑开始震颤,他才猛然惊觉,那具枯骨又在不甘寂寞,想闹出点大动静了。 长夜漫漫,无眠之人总要找点乐子,以打发空虚无聊的时光。书怀原本无所事事只能睡觉,正觉得人生无趣,枯骨就送上门来,不甘寂寞地要跟他“玩耍”,这下书怀精神振奋,不假思索地翻身爬起,从枕边摸过了桃木剑,在床上盘膝而坐,开始逗弄那想要破剑而出的枯骨。 这才过了没多久,那头异兽就已经认命地不再挣扎,只静静地伏在黑暗当中,任由死气将自己吞噬,在它的衬托之下,枯骨就显得坚贞不屈,颇有气节。书怀抚摩着剑身,这次他不打算再割破手掌直接放血,今晚时间还长着,有的是机会让他教训那堆骨头。 许是因为休息够了,养足了精神,如今书怀体内灵气充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枯骨压了回去,有气节的白骨还想反扑,却被他的灵力封在剑中,连动一根指头都做不到。书怀眨了眨眼,将佩剑随手一丢,重又躺了下去,继续无聊地望着黑漆漆的屋顶。 哪里都黑乎乎的一片,屋内也是,窗外也是。近几日没有月亮,它被浮云遮住,一点光都透不出来,书怀听着外面的海风撞击窗扇,心说这当真是月黑风高,正适合杀人放火。 世间有许多无解的谜团,比如说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书怀看似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然而这个问题依旧困扰了他八百多年,并且时至今日也没有一个令他信服的结果。 似乎一闭眼就是天黑,一睁眼就是天亮,阳光透过窗缝照在书怀脸上,他懒洋洋地抬起手翻了个身,准备拖一会儿再起床。结果就在这时,烤鱼的香气突然熘过来,伸手去摸他的鼻尖,书怀吸了吸鼻子,终于清醒了。
第153页 昨天夜里他把那具枯骨收拾得服服帖帖,虽然没有费多大力气,但他仍是饿了,那股烤鱼的香味不停地勾引他的肚皮,后者激动得咕噜咕噜直叫。书怀恋恋不捨地看了枕头一眼,爬下床飞快地洗漱,准备出门蹭两条鱼吃。每个地区都有其独特产物,而在沿海地带,鱼肉是最常见也最容易获得的吃食,南海的鱼种类繁多,并且肉质鲜嫩,哪怕是像书怀这种不怎么吃鱼的人,也会被勾出馋虫,他咂了咂嘴,循着那股香味去寻找,果真找到了一个火堆,以及火堆旁乐颠颠美滋滋正在烤鱼的黑龙。 长清好久没有吃到南海的鱼了,为满足口腹之慾,他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晚烛觉得这条龙从未醒得这么早过,她不知道长清何时跳进的海,只知道太阳刚刚爬上天边,自己就已经看到一个人影拖着张网爬上岸,而网中还有数条大鱼正在活蹦乱跳,想要挣脱束缚,重归自由。 重归自由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了。灯灵目瞪口呆,看着长清熟练地杀鱼刮鳞,那手法的娴熟程度,仿佛此事他早就重复过成千上万次。他杀鱼和寻常人不同,也不晓得他究竟是在哪里戳了一下,刚刚还生猛的大鱼眨眼间就不动了,成了一条死去的生猛大鱼,晚烛越看越觉得心慌,生怕他把这手段用到别处。 鱼被收拾干净了,长清把它们丢在木盆里,突然回过头来,一双眼炯炯有神地望向晚烛。灯灵兀自沉浸在他杀鱼的残忍当中无法自拔,猛地见他看着自己,立刻吓得后退一步:“你想干嘛?” “火。”长清甩了甩手,眼巴巴地盼着她过来赐一点儿火种,“我想烤鱼!” 烤鱼无所谓,别烤人就行。晚烛好歹松了口气,提着灯去把长清脚边那堆木柴点燃,黑龙兴奋得两眼放光,三两下就把鱼串了起来,搁到了火上转着圈圈。南海这边的凡人其实有不少认识他的,都乐意给他借东西,于是他东跑一家西跑一家要来了各种调味料,此刻那些瓶瓶罐罐正在火堆旁边躺着,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随时等待他的调遣。 “你不去要饭可惜了。”晚烛发自内心地评价了一句,黑龙听不出她是褒是贬,只傻呵呵地笑,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烤鱼。四溢的香气令他难以抵抗,同样也令站在他身后的那位难以抵抗,此刻书怀不动声色地立在他们后面,而灯灵和黑龙都专注于眼前的食物,对逐渐逼近的危机丝毫没有察觉。 “烤好了没?”香味越来越浓,晚烛也已对那条鱼垂涎三尺,长清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她,将鱼从火堆上取下来,他随身带了一把短刀,这会儿正好用来切鱼。他们打算把眼前的鱼分成两半,自己先吃饱了,再给另外三个烤其他的几条。 “烤好了啊?”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只手从旁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一整条鱼,紧接着平地颳起一阵风,桃木剑载着主人直升到空中,眨眼间跑得没了影。 即将到口的鱼忽然丢了,黑龙委屈至极,他垂头丧气地坐了半天,才继续拾掇下一条。这回晚烛不敢再掉以轻心,她生怕书怀吃了一条鱼仍觉得不够,还要去而复返再来抢食,便提着灯在不远处熘熘达达,准备等那游手好闲的傢伙出现,就一颗火球丢过去将人赶走。然而她绕了好久,书怀也再没回来,她略一思索,心说这傢伙大约是吃饱了,要去酒馆听那些凡人们聊天。 她所料想的半点儿不错,书怀的确是吃饱了,此刻正慢悠悠地往城里走。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酒鬼,他清楚地知道酒馆里什么时候人最多,眼下这个时间段,就算去了也没有多少人喝酒,更不要说闲聊,与其在桌旁干坐着,还是先到处逛逛比较有趣。 书怀身上从来不带钱,都是临时起意随便拿个什么东西跟人换。按理说不该有人吃他这一套,可谁也不懂他那根舌头是怎么长的,不管是多么精明的商贩,都能被他诓骗着掏钱去换他那些宝贝。文砚之曾经说过,书怀若是生了个奸商的头脑,恐怕就能富可敌国,好在他不是奸商,他每次要换钱,都只有一个原因:他很想喝酒。 南海不缺珍珠,而南海龙宫里更是不缺珍珠。抢了鱼之后,书怀就往另一片海域跑,恰好撞见先前黏在自己身上的那条小龙,对方看到书怀,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待到看清了书怀手中剩下的那半条鱼,他的眼睛就更亮了。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从中取出几颗硕大的珠子,小心翼翼地捧到书怀面前,看样子想拿这些去换烤鱼。 长清的年纪并不算小,因此书怀欺负他向来心安理得,可眼前的赤龙是个真正的小孩儿,叫书怀去坑这么一条什么也不懂的幼龙,他实在过意不去。 小龙肚子饿得很,可怜兮兮地瞅着书怀手中的烤鱼,还以为他嫌那些珠子太少,便又摸出了几颗。书怀看了看那剩下一半的烤鱼,又看了看小龙摊开的掌心,最终还是把鱼送了出去。昧着良心把那堆珍珠全拿走,他是做不到的,这半条鱼顶多能换颗最小的珍珠,而那颗最小的,换几杯酒也就够了。 进行过公平的交换,书怀心满意足正打算离开,小龙却突然追上来,将大把的珍珠塞到了他手里,紧接着掉头就跑,生怕他把珍珠还回来似的,书怀站在原地想了半天,觉得这也许是小孩子送给他的礼物。这么一想,原本沉甸甸的珠子就变得更沉了,握在手里仿佛重逾千斤,书怀嘆了口气,从中挑出几颗最不起眼的,打算只拿它们去换酒钱,而剩下的那些,都被他藏在了钱袋里,空荡荡的钱袋转眼变得鼓鼓囊囊,书怀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它,准备继续扮演好一个奸商。
第154页 南海的珍珠很是出名,城中不乏收购的客商,赤龙一族能拿到的宝贝当然比凡人的要好上许多,就算是最小最不起眼的那几颗珍珠,也足以吸引人的目光。没花费多少时间,书怀就换到了酒钱,眼看着差不多到时候了,他便揣着钱袋,一路往酒馆晃去。他生得太惹眼,还带了一把不似凡品的宝剑,自然有人频频回顾,不过道上人多,书怀又刻意隐藏自己,于是那些视线根本落不到他身上,不是被这个挡了,就是被那个挡了。若非有特殊目的,凡人轻易不会尾随陌生的过路者,他们见书怀消失,也就扭过头来,继续赶自己的路,而书怀就像一尾潜进大海的鱼,转瞬没入了人潮当中。 小小的酒馆里几乎满座,然而书怀眼尖,刚踏进门就望见一处空位,他绕过那些醉鬼走到这处清静角落,解下佩剑放在桌面,转身去找伙计要酒。那伙计看他不像寻常人,又随身带着兵器,自然不敢欺诈,接了钱便捧了上好的美酒过来。书怀有段时间不曾饮酒,恰好刚吃过烤鱼,想喝点什么解渴,便多要了几坛,准备自己一人喝个痛快。冥府里藏着的那些酒全被小妖王挪了地方,他想找也找不到,此刻借着打探消息来多喝几杯,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座城并不大,城中的居住者也是最最普通的凡人,其中不乏周边村落的渔民,他们在海上放纵惯了,显然不会太安静,但书怀心态平和,不会因此而烦躁,他能从那些杂乱的声音中挖出有用的线索。不过那些消息说是有用,其实也并无多大用处,顶多当个参考,真实情况如何,还得待他亲自去查探。 幼龙们的胃口大得出奇,那条小龙吃光了书怀送他的半条鱼,却是更加馋了,他转了转眼珠,往书怀飞来的方向寻去,果真叫他找到了正在烤鱼的长清和晚烛。 他们两个已然填饱了肚子,再看向食物的时候,就没有那么期盼,然而小龙跟他们不一样,他盯着那个火堆,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龙族对同伴的感应十分灵敏,在他接近的时候长清就已发觉,黑龙转过头招呼他过来吃,他吞了口唾沫,急急忙忙地跑到对方身边,伸出手要去抓烤鱼,结果那条鱼突然就被抢走了,他迷茫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张冷冰冰的面孔。 墨昀没有忘记他,他也没有忘记墨昀,然而对食物的渴求使他抛开了恐惧,他跳起来想从小妖王手中抢鱼,却被对方按住了脑袋。 “你来找谁?”墨昀没好气地说道,“你想找的人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他进城去啦!”小龙锲而不捨,依旧伸着手去够烤鱼,“快把鱼给我!” 好端端的进什么城?墨昀愣了一下,手上力道顿时轻了,小龙成功地夺回了那条鱼,高高兴兴地一路跑远。 “哦,他是去那间酒——呃!”长清话刚说到一半,后背就迎来了晚烛的一巴掌,他猛然醒悟过来,正想改口,却见墨昀抬头看向自己:“去那间什么?酒馆?” 他的眼神太过凶狠,黑龙情不自禁地往后躲了躲,没敢接他的话。不说话就是默认,小妖王瞪了他一眼,迳自转身离开,想也不用想,这一定是去城里逮人了。 精神放松的时刻,人很容易忽略近在咫尺的危险,书怀喝酒喝得兴起,丝毫没有注意身边多了个人影。他把空酒罈推到一边,伸手去摸酒杯,没成想那杯子竟然叫另一只手给拿走了,他转过脸想看看是哪个傢伙如此无礼,却恰好对上了墨昀的视线。 “病才好了一半,就等不及要过来喝酒?”墨昀捧着酒杯,仔细端详里面的液体。他的目光虽然转移,但书怀仍是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背后发凉,不过此人天生擅长装模作样,见墨昀没有发火,竟然大着胆子假扮成一只醉鬼,嘻嘻笑着去抢对方手中那杯酒。 小妖王当真以为他醉了,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喝,然而书怀没脸没皮天下无敌,硬是抓住墨昀的手腕,直接就着他的手喝完了那杯,墨昀连忙环顾四周,见伙计打着瞌睡,那些酒客又都醉醺醺的没有注意到他们,这才松了口气。他在书怀脸上拧了一下,随手丢下杯子,扛麻袋似的将人扛了起来,一路扛出了酒馆。 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墨昀找了一条没人会走的偏僻道路,打算拐个大弯带书怀出城,谁知没走多远,肩上那人就开始哼唧,紧接着唉声嘆气,抱怨墨昀的肩膀硌得自己难受,小妖王想了想,觉得这个姿势确实不太舒服,便停了脚步把书怀放下地,让他自个儿慢慢走。书怀暗自翻了个白眼,死皮赖脸地抱住墨昀的手臂,非说没有力气走不动,要对方背他一程,墨昀被他缠得没了办法,只好答应背着他回去,书怀爬上墨昀的背,狡黠地笑了笑。 这一路上书怀话很多,但墨昀不觉得奇怪,前段时间在西海的时候,他便领教过风仪醉酒之后的神通,自然而然地认为书怀也是一样,喝多了就比平常更爱讲话,在这种错误认知的驱动之下,他竟然和书怀聊了起来。后者见他终于肯和自己交谈,顿时大喜过望,不过这种情绪被压制得很好,墨昀看不到书怀的表情,更是察觉不到半分不对,仍像先前一样随意与之闲扯。 “为什么这两天不理我?”书怀蹭了蹭墨昀的肩,藉机套话,“是看上了哪只狐狸精?” 把存雪跟狐狸精三字联繫在一起,那画面堪称恐怖,小妖王嘴角抽搐了一下,乖乖答道:“没有,我只要你一个。”
第155页 说完这句,他却又觉得委屈,便轻轻嘆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对于书怀而言不是那么重要,说不定再过几年,那条傻乎乎的赤龙长大了,此人就要移情别恋,转身对着其他讨厌的傢伙说那些漂亮话。 书怀如何不懂他的心思,听到他嘆气,就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墨昀耳根被撩拨得有些发烫,但嘴上依旧死不认输:“你倒是有能耐,到处招蜂引蝶,什么好弟弟好妹妹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个。” “哪有,别瞎说。”书怀将下巴搭在他肩上,像猫一样眯起了眼,“这过了八百年啊,只有你让我动过心……” 小妖王沉默半晌,走到一棵树下,却又突然开口:“你整天念着大道那玩意儿,所作所为都要遵循大道,怎的不和它过日子去?” 听墨昀这口气,活像是深闺怨妇,书怀觉得好笑,可这时候万万不能露馅,否则就要前功尽弃。他偏过头去看墨昀的侧脸,郑重其事地说:“大道就是自然运行的规律,我无法逃脱它的安排,而它把你送到我身边,就是要让我爱你,我行事向来只凭道理,喜欢你就是我的道理。” 他说得太直白,墨昀轻咳一声,不好意思再开口,书怀转转眼珠,嘻嘻笑了两声,又问:“再告诉你件事吧?” “你、你说。”对方有点儿紧张,走得越发快了,他们早就从空无一人的小山坡上绕出了城,而城外更加空旷,远远的可以望见海岸线。书怀凑近墨昀耳边,悄声道:“我没醉,装的。” “……”墨昀停了脚步,也不知他到底信没信,片刻过后他忽然转移了话题,问书怀可有不适。后者这才想到自己曾对他说过“好了一半”这种鬼话,当即耍流氓似的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你不理我,心都碎了,就这里还没好。” 居然能说出这种话,看来此人是真的好全了,浑身上下再也没有难受的地方。墨昀深吸一口气,突然又把人放下,书怀以为他喜怒无常,又要和自己折腾,却被打横抱起,紧接着一阵风卷过来,墨昀将他带回了小楼附近。 那点儿淡淡的酒气早已散得差不多了,不剩下半分味道,然而墨昀硬是要长清去打水,说要将书怀身上那股酒味洗干净。黑龙使劲闻了闻,没觉得有什么酒味,但还是照他说的去办了。 把书怀送回房间,墨昀感到心烦意乱,火气上涌,转身就要出门,却突然被人拉住了衣袖。他扭头一看,却见书怀坐在床边,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去哪儿?” “长清去打水了,马上就回来,你自个儿洗一洗,醒醒酒,我到外面转转。”墨昀好声好气地解释一番,想去掰开书怀的手,不料对方抓得死紧,竟然还把他往回拖:“我没喝醉,你给我过来,不准走。” 黑龙拖着装满水的木桶走回小楼,听见屋里又开始絮絮叨叨,还是那两个傢伙在争论。书怀非说自己没有醉酒,但墨昀认为喝醉了的人往往都觉得自己没醉,还能再喝两杯,就像疯子从来不知道自己是疯子一样。长清私以为墨昀说得在理,不过他们掐架,自己不好插嘴,他只是悄悄打开门把木桶推了进去,便蹑手蹑脚地熘了。 早在那条小龙过来要鱼吃的时候,就已经临近正午,墨昀进了趟城又背着书怀走回来,自然也耗费不少时间。此刻日光偏斜,照不进这屋里,外面明晃晃的晒死人,房内却昏暗一片,书怀虽然没醉,多少也受了酒的影响,比平时更加执拗,死死抓住墨昀不肯放手,一双眼在暗处亮晶晶的,好看得紧。 “松开。”墨昀觉得火气上头,又警告了一次,但书怀来了脾气,墨昀越是叫他撒手,他就越不听话。名为冷静的那根弦终于啪地一下崩断,小妖王不再让书怀放开自己,他在对方脸上摸了一把,低声说:“你自找的。” 书怀终于感觉到大难临头,这狼崽子竟然比他还像喝过酒的那个,他猛地往后一缩,指着门边那个木桶:“你别动!我洗把脸!” “既然没喝醉,那就别洗了。”墨昀把他的手按了下去,“我给你醒醒酒。”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会被屏蔽吧 第65章 薄弱 所谓醒酒是个看似短暂实则漫长的过程,书怀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颤颤巍巍地出了门去。临到门前,他回头看了那罪魁祸首一眼,发现这傢伙倒是睡得死沉死沉的,就算突然响雷,也不一定能将其惊醒。 此刻距他离开城中那家酒馆过去了多久,他也不太清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真的喝醉了酒,所以脑内一片混沌,连时间观念都被打碎,搅成了一团浆糊。身体的记忆要比头脑更加清晰,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书怀走出两步便停下揉了揉腰,再走出两步又停下捶了捶腿,他终于意识到那些事都是前不久真正发生过的,他没有被酒灌醉,让他沉迷的是另外一种东西。 风仪的房间里亮着光,晚烛的灯就摆在桌上,书怀依稀看到三个人影,他们倒也守信,果真在这时候聚集起来等他。书怀轻轻推开门,拖着步子走到桌旁坐下,风仪诧异地抬起头,惊讶道:“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向来说到做到。”书怀看上去十分疲惫,他双肘支在桌面上,用力按了按额角,这才睁开双眼。不知是否看错了,风仪竟觉得他脸上有些红,是酒劲还没下去,还是他的病没好全?人仙纠结片刻,最终也未问出口。
第156页 屋内霎时间鸦雀无声,书怀等了半晌,也听不到有谁讲话,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然而扫视一圈,却看到围在桌边的另外三个真的没有张嘴。那六只眼睛齐刷刷望向他,似乎在等待他说些什么。 “都看我作甚?”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书怀很是不自在,“你们今天在外面,就没发现点儿线索?”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眼前三颗脑袋整齐划一地摇了摇,仿佛经过刻意的训练一般。书怀哭笑不得,又想起自己在酒馆听到的看似有用实则无用的只言片语,瞬间觉得存雪隐藏行踪的方法很是玄妙高明,回头应当去观察一下这位天神是如何躲藏,向其多学一门技艺。 “我今日在酒馆,也没听到多少,要说真正有点意思的消息,不过那么一个。”书怀将筛选出的重点简略概括成四个字,“该处无人。” 南海人数不少,很多区域甚至还很繁荣,在这样的地方,突然冒出一座无人的村落,那它不是经常遭受天灾,就是频繁迎来人祸。然而那村庄在东南方向,是较为富饶的地带,按理说不会被战火侵袭,人员更不会轻易离开此间赶往他处,除此之外,能将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无声吞噬的重灾,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同一地点接连有人丧生,冥府必定记录在案,但书怀八百年来从未听到任何与其相关的消息,他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先去看看,这神秘的村落疑点颇多,说不定压根就没有这么一个地方,只是凡人们以讹传讹,硬生生编排出一场大戏。 存雪好似在故意逗弄他们,之前他们一到西海,黄沙迷阵就立刻停止运转,如今抵达南海,浮冰的规模也不再扩大。经过一番推测,书怀等人一致认为存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傢伙真正想要教训的大概并非全体龙族,而是他们一行五位。之所以在他们到来之后,原本的灾害就不再发生,很有可能是因为存雪想转移精力,制造出更大的乱子来对付仇家。 书怀劳碌了一整天,这时候眼皮不停地打着架,他捶了捶依旧酸软的腿,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说自己要回屋先睡一觉,待到明天再去东南方向找那座无人村庄。 正事还没讲两句,他就要去休息,风仪难免有些不快:“这两天你基本都在睡,怎么还睡不够?” 他话里夹枪带棒的,其中深意是讽刺书怀懒惰,后者当然明白他有何不满,但此刻行将散架的老骨头吱吱呀呀催着人赶快回去躺下,不要再与风仪多费口舌,于是书怀打了个哈欠,感慨道:“你不懂。” 风仪本来是真的不懂,但听到书怀的口气,他就没法不懂。他瞪了书怀一会儿,直到对方晃晃悠悠地推门出去,才冲着空气翻了个白眼。 在习惯了身边有人陪伴之后,突然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就很容易失眠,哪怕房间里还有另外的呼吸声,也不能抹去那种没来由的恐慌。这些天墨昀和长清共处一室,就不出所料地失眠了,他每天夜里都睡不好觉,在床上不断地翻滚,眼前晃动的全是同一个人的身影。黑龙的睡眠质量极佳,墨昀翻身的动静不小,却也没能把他吵醒,他抱着枕头在地板上安眠,睡得不动如山。小妖王趴在床沿苦苦思索,想要找个好时机对书怀服软,结束这段难以入梦的痛苦时光。 然而此时此刻,清晨的阳光洒进房间,墨昀看着身边那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他浅浅地抽了口气,将搭在自己身上的那条手臂放到一旁,伸手去摸胡乱堆在床头的衣裳,紧接着飞也似地穿戴整齐,将书怀盖着的薄被往上拉了拉,便飞快地出了屋。 昨晚他莫名消失,并且一整夜没有出现,长清必定知道他睡在哪里,但愿这条龙懂眼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千万别将此事到处宣扬,给人惹上点儿麻烦。墨昀越想越觉得慌乱,他不清楚书怀酒醒之后会不会记得某些事情,如果对方还记得,那自己从今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墨昀尚且不知书怀昨日是真的没有喝醉,也不知道对方夜里还出去过一趟,更不知道在他走后不久,那人就醒了过来,下意识地往身畔一摸,结果却摸了个空。正当他在楼外沉思的时候,书怀面色阴晴不定地坐在床上,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割肉养了头白眼狼。 还真让长清给说中了,这小狼崽子果然是个吃完就跑的混帐玩意儿,书怀恨不得返回昨日,狠狠地在墨昀身上咬一口,权当给他血的教训。 小妖王突然觉得鼻子很痒,猛地打了个喷嚏,他做贼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趁着书怀还未出门,先一步跑到了海上,想藉助外物自我麻痹,不去想那些令他惊恐的东西。长清此时就在海上,正和那些赤龙们一起搬运浮冰,他见到墨昀过来便不怀好意地笑,后者牵了牵嘴角,回赠了一个僵硬的神情。 书怀今天脾气很大,风仪跟他隔了两扇门还有一条走廊,都能清晰地听到他摔东西的声音,根据那哗哗的水声推断,他摔的是洗脸用的木盆。风仪今天脾气也很大,不过是南海的某种生物引爆了他的情绪,直到和书怀并肩走出小楼,他都还在抱怨南海一带体型巨大的虫子。 飞升上界以前,风仪是个纯正的北地人,一辈子没来过南方,去年夏天还是他初次到南海,而当时住在城中,奇奇怪怪的东西并不像海岸边这样多,和那样大的一只虫对视,还是他人生头一遭。提到那只虫,风仪就开始犯噁心,他死命搓着自己的手臂,嘴里嘟嘟囔囔着说一定要尽快回天宫。晚烛在一旁听见他说话,便问他那虫子究竟有多大,他伸手胡乱比划了一下,至于到底多大,灯灵倒是没有看清,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真心实意地安慰对方:“是挺大的,今后要多加小心——你看他身上被咬得真惨。”
第157页 那个“他”指的是站在风仪身边的书怀。听到晚烛这么说,书怀觉得莫名其妙,他昨天夜里压根没感觉有什么大虫子在咬人,难道存雪又耍阴招,自己无意中遭到了暗算?——可一切分明都跟以往相同,除却腰还有些酸,身上其他地方并无不适,难不成晚烛是在开玩笑,想叫风仪不要太过焦虑? 迎着人仙惊诧的眼神,书怀越发笃定自己的认知,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不可能,我必不可能被虫子咬。” 盲目自信往往会害人,他一这么讲,晚烛就瞪起了眼。恰好这时候长清忙完了,正在岸边歇息,于是灯灵就拉着他过去,要给黑龙看那块被虫子咬出来的痕迹。一个骗自己就够了,可别两个三个的联合起来撒谎骗人,书怀想挣开她的手去口袋里摸圆镜,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谁知长清绕到他背后,突然低声叫了起来。 “南海的虫子,咬人竟然是这个形状?”黑龙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书怀后颈处轻戳一下,困惑地眨了眨眼,“虫子还长牙?!” 书怀脑海中骤然闪过几个破碎的片段,他如梦初醒般抬起手,捂住了那块印记,下意识地转过头,朝海上某处瞟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长清和晚烛都在研究那是什么虫子留下的牙印,并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风仪兀自抱怨着,也无暇细看他的反应,好在这几个都粗枝大叶的,若是换了文砚之在这里,恐怕第二天以他为主角的故事就要在三界广为流传,他也要成为新晋的风云人物。 圆镜中映出一块红印,书怀眼皮猛地一跳,默默地拢了拢衣领,试图将那块痕迹遮住。看来以后晨起,首先要做的便是揽镜自照,整理仪容,否则身上多出来什么不明不白的东西,自己还不知道。 见他的表情不住变幻,那边的风仪还以为他当真被咬了,登时一阵恶寒,想尽快回到天宫的心情又急切了几分。此时此刻,人仙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平生所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之一,就是重返人界。 人界这破地方有什么好?路上飞扬的满是尘灰,夏天晒得要命,冬天冷得吓人,不论是山间还是田野里都有些古怪生物,一年四季就没有什么舒适的时候。风仪回想起自己从前在北地生活的日子,他故乡所在的那一带,气候就很奇特,春天和秋天在此处销声匿迹,仿佛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而冬夏却很漫长。在那里一年到头基本上都是干燥的日子,下雨时却好似有天神把大江大河的水都集中起来,倾倒在这几座城中。年少的时候风仪还想过,人间这个模样,是不是因为任性的天神和凡人有什么仇怨,然而待到他真正到了天宫,他才发现那一切都是人界原本就应该具有的情景,和神仙们没有半分关联,所谓天神,只不过是照常规行事而已。 算起来,他在人间遇到过的真正的反常情况,也都集中在这两年之内,八百年前书怀闯入冥府时,人界还有一次异常,却与天灾无关。风仪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摆脱了咬人昆虫的阴影,又开始担忧另外一件事,他眯起眼去看南海上漂浮着的白色冰块,它们随着波纹上下起伏,活像是海中的游鱼。这些冰冷尖锐的东西,从本质上来讲是凶狠的,虽然它们没有神智,仅仅是听命于主,但它们的主人本身就残暴非常,被他作为武器加以利用的,也都难辞其咎,他们之间不过是主谋与帮凶的区别,而不管罪过大小,只要有罪,便是有罪。 赤龙们在水下推着那些浮冰往深海走,到了深海,自然会有长辈来替他们处理这些不会融化的怪傢伙,他们一边游动着一边低声交流,好像人界忙于耕种的农夫,平日里也是这样忙中偷闲。如此看来,具备灵智的生物,在某些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同,那些举动大概都是下意识的反应,抑或是生来就有的本能。 突然,巨大的浮冰往下一沉,推着它的那条赤龙惊异地停了动作,不知发生了何事。他稍稍往后退了一些,准备潜入水中去查看,结果就在这时,一道白光从浮冰下面冲出来,直直扑向他的眼睛。赤龙惊叫一声,连忙避开这凶残的攻击,化作人形向岸边逃去,正是那条爱吃烤鱼的嘴馋小龙。 小龙遭到袭击的同时,风仪拔出佩剑,飞向他关注已久的那块浮冰,他早就注意到这块冰下有灵气涌动,尽管不是很强,但也需要留心。 这位人仙轻易不出手,一旦出手就意味着对方得到了他的重视,他连存雪的傀儡都懒得去打,能让他提起精神对付的,该是怎样特殊的存在?书怀不假思索地把扑到这边的小龙往晚烛身边一塞,提着剑也追了过去。 冰下传来咔咔的碎裂声,好似有什么怪物将要破除禁锢而逃脱,书怀紧紧盯着翻涌不休的波浪,感到手心沁出了一层细汗。那股灵气像是存雪的,却又十分微弱,极有可能又是傀儡,但从风仪的态度来看,似乎也不太像,他要是认为存雪的傀儡值得他来对付,早在西海的时候就去对付了。 大型冰块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往往只是一小截,在海中藏着的那一段,里面到底关了什么东西,谁也没有注意过。书怀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越来越大的水花,忽然之间,他看到水中伸出了一只惨白的人手,仿佛是垂死挣扎的人在向外界求救。 换作平时,书怀此刻定然已经去救人了,然而现在他不敢掉以轻心。这片水域可不是浅海,离岸边还远着,周遭根本没有船,不可能突然出现一个凡人,再说了,要是有凡人落水,附近这么多龙神,怎会注意不到?书怀背后直冒冷汗,连忙离那只诡异的手远了一些,他抬头看向风仪,但见后者神情凝重,眉头紧皱,仿佛在研究那是个什么物体。
第158页 尖锐的叫声传来,水下突然跃出一条丑陋的大鱼,张嘴咬向空中的两人。它身形矮胖浑圆,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凸起,一个个全是人手的形状。看到它的一瞬间,书怀脑内“轰”地一声炸了,这倒不是因为多害怕它巨大的体型,而是因为它长得太过噁心,严重污染人的双眼。 风仪还当自己能遇见什么强敌,却一上来就遭受了这样的冲击,不禁破口大骂,转身飞回了岸边,看样子是受不了那条鱼的长相,要把它留给书怀来杀。他跑得太快又太过匆忙,以至于忘记了提醒书怀,后者见到那条怪鱼转头看向自己,这才发现风仪熘了。 书怀来不及痛骂对方抛弃盟友的无耻行径,尖锐的牙齿就已经逼到了身前,他硬着头皮举起剑,打算将这东西的背嵴削得干净一些,腰间却突然环上一条手臂,熟悉的温度将他包裹起来。墨昀带着他往后撤,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灰色刀刃切入怪鱼的躯体,把它绞成了碎片,随即火焰扑来,在那些碎块落入南海之前。将它们在半空中燃作灰烬。风声,水声,呼啸声,声声刺激着书怀的双耳,有那么一瞬间他听不见任何响动。 好在这怪物仅有一只,赤龙们潜入水底去看那些剩余的浮冰,没有发现异状,便慌慌张张地推着它们往南海深处游动,准备尽快把这些诡异的东西毁掉。搭在书怀腰际的手又离开了,墨昀转眼间跑到了十步开外,他极其别扭地转过脸去,似乎还在闹脾气,书怀不禁有些火大,不管怎么说,好像自己才是该生气的那个。 他不忍心对着墨昀发怒,于是就把矛头对准了抛下自己公然开熘的风仪。人仙虽然被那条怪鱼噁心得面色发白,但嘴上依旧不肯认错,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地相互对骂,小龙在旁茫然无措地看着,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 直觉告诉小龙,是那位人仙做法欠妥,可风仪那张脸白得吓人,说两句还得咳嗽,仿佛马上就要一命呜呼,小龙将这情形看在眼里,却又感到他有些可怜。实际上他怕那玩意儿是真的怕,但他想叫书怀替他顶着,也是真的在出卖盟友。书怀本身没有大碍,顶多也就是骂风仪两句,叫他下次冷静一些,别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仙君风度。 和书怀吵过一会儿,风仪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然而他如今对海域生出一种恐惧感。陆地上身有毛皮的兽类他不怕,可水中那些黏糊糊光熘熘的怪物着实令他倒胃口,想到那怪鱼背上密密麻麻的人手,他就浑身冒冷气,就连强烈的日光都没法让他暖回来。 从前在天宫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弱点表露得太过明显,存雪大约是钻了这个空子,故意做出那样的怪物来膈应他。风仪此刻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跟书怀相比还是差了一些,起码存雪看不穿书怀的弱点在何处,不会抓住薄弱部分来进行针对。 书怀见风仪实在难忍,便及时打住话头不往下讲,就在这时他忽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倘若存雪在东南的那座村庄周围也安排一堆这样的怪物,那风仪的能力岂不是会被死死压制?不过风仪目前无暇思考此事,在他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之前,书怀决定先昧着良心不对他讲,否则他一定不会动身前去。 帮手就是要帮得上忙,才能叫作帮手,书怀把风仪拉到人界,不是为了看风仪耍大小姐脾气,更不是为了让他偷懒。书怀的脑子很清醒,他明白不是他逼着风仪重返人间,而是风仪自己想回来,他们两个虽然根本目的不一样,但表面上还是有共同的目标,他们都想遏制存雪的势头,并且利用这位天神去做别的事情。在有着同一敌人的情况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风仪和书怀一直是非常态的朋友关系,他们可以针锋相对,也可以并肩作战,其中变化只取决于个人目标的更改。如今他们的唯一目的便是打击存雪,在这个过程之间,双方都必须付出自己应该付出的那部分力量,哪怕其中任何一方有所保留,他们都会前功尽弃,而叫存雪坐收渔利。发生这种情况绝不是书怀想看到的,风仪当然也不愿看到,于是后者强忍着那种噁心,狠狠地搓了搓脸,问书怀究竟还去不去东南方找那座村庄。 墨昀并不怎么关心人间的事,他起初到冥府,也不是为了拯救苍生,他之所以留在人间,不过是因为书怀还在,捨不得走罢了。这几日他独自闹别扭,丝毫不知另外四个在折腾什么,听到风仪的那句话,也只觉得迷茫,没有其他特殊感受。东南方的村庄到底有什么古怪,和南海的异状又有何关系,他一概不了解,但他觉得书怀去哪里,自己就该跟着去哪里。从前是书怀亲口说过叫自己不要跑太远,按照这一要求行事,对方应当不会生气。 小孩子分为两种,一种是一旦受到惊吓就很害怕的,另一种是就算吓得再厉害也能转眼就忘的,墨昀跟前一类差不多,而那条小龙则属于后者。发觉书怀等人要走,小龙便拽住长清的衣袖,说自己也想跟着去,但长清总觉得他去那也是添乱,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拎着他的后脖领子就往海里丢,想让这小子赶快回去找爹娘听故事。哪知这赤龙是个小无赖,居然四肢并用地抱住了长清的手臂,直把对方拽得摔了个大跟头。 “再不撒手我就打你了。”长清呸呸两口吐掉嘴里的沙子,怒火冲天地威胁小无赖,“赶紧的,快回去喝奶听故事,听完故事睡个午觉。”
第159页 虽然长清严肃起来非常吓人,可他一本正经的时候太少,不着调的时候太多,那条小龙根本就不怕他,非但不撒手,反而还朝他吐着舌头扮鬼脸,晚烛在旁边劝了两句,也劝不动这小混蛋。眼下小龙的亲爹娘不在,临近岸边的这些又都是他的同辈,哪怕其中有年长者,也毫无威慑能力,压根没法去约束他,岸边五位威逼利诱,他全然不放在心上,看这架势,若不带他去看那座无人村,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松开长清的手臂。 作者有话要说:  石家庄的天气见了鬼,明明不是特别热,但不开空调活不下去。 第66章 孤岛 谁也没有见过这么犟的龙,众人都对他束手无策,最后只好无奈地答应他的请求,唯一的条件是他必须跟在晚烛身边,不能到处瞎跑,也不能给别人惹麻烦。小龙满口应了,不过根据书怀对小孩子的认识,这也就是嘴上说说,真到了那村庄里头,对方指不定会东摸摸西看看。实际上书怀并不怎么想带他过去,别人家的孩童最不好管,因为他们打不得骂不得,无论是谁陪着,都只能任凭他们胡折腾,还要负责收拾烂摊子。然而话已经说出来了,就不能再反悔,纵使万般不情愿,他也得哄着小龙。 见他们要带着小龙走,原本对那座无人村落不太感兴趣的墨昀便也要跟着去,他早就在心里把这条幼龙当成了未来的敌人,目前对方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他绝不可能让小龙和书怀有任何独处的机会。小妖王的目光锁定在小龙身上,后者察觉到一股莫名的敌意,不禁往晚烛身边靠得更近了些。 基本上幼小的生物都会亲近女性,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女子比较柔弱并且性情温和,一般不会刻意对他人造成伤害,虽然小龙对书怀更感兴趣,但眼下离他最近的只有晚烛,他自然而然地跑到了灯灵身边寻求庇护。而此刻晚烛却犯了难,她总觉得这一行五个不能都往东南方向跑,刚刚水下就冲出一条怪鱼,难保不会有其他生物潜伏着,倘若他们都走了,这些尚未成年的赤龙能否抵抗突如其来的偷袭?她将自己的担忧对书怀说了,后者觉得这个猜测也有几分道理,便叫长清留在此地,陪同晚烛把那群赤龙送回南海龙宫。 书怀看了墨昀一眼,示意对方也留下,存雪行踪无定,除非这支队伍中有实力与他相当的存在,否则都有可能遭受他的偷袭,风仪是必须要被抓走做苦力的,那么适合镇守在原处的就仅剩墨昀。 小妖王和他心有灵犀,只需交换一个眼神,就能了解彼此的想法,然而这次墨昀一反常态地不听话,他上来就说自己绝对不会留下,叫书怀打消这个念头,语罢还狠狠地瞪了那条小龙一眼,直把小龙吓得抱紧了晚烛的腰。 有些事不去想倒没什么,一旦开始想它,就时时刻刻得念着它,而且越惦记着就越觉得紧张。书怀前不久还没觉得这群幼年赤龙必须要有人保护,但经过晚烛那么一说,他就开始不放心,他又看了看小妖王的脸色,试探着问道:“那我留下,你们一起去?” 既然墨昀对那座村庄很是感兴趣,不肯留在这片海域,风仪也等不及要去查探,那让他们两个一起前往,岂不是正合适?风仪尽管说话不好听,但对待小孩子一向温和,有他跟着,墨昀和小龙都出不了事,自己也能偷得片刻清闲,当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但墨昀突然又改口了,说不想往东南方跑那么远,书怀盯了他半晌,终于发现这狼崽子压根就不是对什么无人村庄感兴趣。这样一来,他只好放弃让风仪充当苦力的想法,想和对方商量一下让其留在此处,自己亲身上阵,带领这一大一小两个倒霉孩子去找那村庄。 麻烦总是结伴而来,倘若有了一个麻烦,不久之后就会有下一个麻烦,它们专挑在人郁闷透顶的时候过来吵吵嚷嚷,务必要将人搞得更加郁闷,假如对方因此发怒,大约就是它们的胜利了。书怀万万没想到,风仪竟然坚持要去东南方,让这位人仙独自带着天神家的幼龙出行,谁也不可能放心。照眼下情势来看,风仪的确不会主动伤害小龙,可一旦遇到什么险情,他断然不会尽心尽力地去保护这小子。若是小龙因此受伤,书怀不光是在南海龙族这边说不清,连带着四海龙族都要对他有所猜忌,存雪还未离开,此时绝不能起内讧,否则敌人会乘隙而入,将他们一网打尽。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个自己人去看着风仪,墨昀早已说过不去,书怀知道自己也得跟墨昀呆在一处,不能去盯着人仙,既然如此,那就得从晚烛和长清之间做选择,调走他们当中的一个。 小龙亲近晚烛,那只能请她帮忙照看了,书怀咳嗽两声刚要开口,突然听到海面上有谁在喊自己,循声望去,却是一位看上去有些面善的龙神。书怀回想片刻,发现对方似乎是当日去往北海的龙神之一,想来他在南海龙宫当中,拥有相当的话语权。 自家后辈给客人添了麻烦,龙神必定要先教训一番,再勒令其乖乖回家玩耍,可小龙不买他的帐,不管他怎么说,也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书怀怕龙神动怒,当场打小孩子一顿,慌忙拦在他们中间,说自己可以带着小龙外出,并且保证他的安全。那位龙神管不住小辈,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开始指挥其他幼龙返回南海水晶宫,另外的赤龙们倒是乖巧得很,谁也不像晚烛背后藏着的这傢伙。
第160页 蛮横无理,霸道任性——墨昀盯着小龙,脑海中浮现出这八个字。小妖王如今愈发觉得这臭小子讨人厌,不知书怀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容忍他胡作非为。 龙神把那些小辈都叫了回去,当然是因为海面上的浮冰都已被清理干净。书怀多少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分配己方力量,如今别说是一条幼龙,哪怕多来几条,他们也能护住。 墨昀懒洋洋地拍了拍手,海岸边随之亮起一道强光,小楼眨眼间就不见了。它消失得和出现一样突然,幼龙看得目瞪口呆,望向墨昀的眼神当中不由得增添了几分钦佩。在他看来,能够熟练运用法术的,都是比自己强上许多的大人物,而这位传说中的妖王貌似十分凶狠,目光也尖锐得如同钢刀,大概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手上或许染了不少鲜血。这纯粹是对墨昀的误解,它荒谬得和当年晴光问墨昀吃不吃人一样好笑,但小龙暂时还无法分辨这些细节,他正处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只觉得拥有力量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那一双眼闪闪发光,直勾勾地盯着墨昀,看得小妖王浑身不自在,几乎要以为对方转移目标,拿自己替代了书怀。 “你先拿着。”见那条幼龙总往这边瞟,墨昀不禁起了疑心,还当这小子看上了他的小楼,便趁其不备,悄悄把这宝贝东西转移到了晚烛手里,托她代为保管。若是对方非得把那小楼要走拿来玩儿,他们今晚怕是无处可去,还得到南海龙宫借宿,而且接下来从南海往东海走的时候,他们在路上就更加没有落脚点了。晚烛和长清如何安置倒是无所谓,墨昀唯独不愿把风仪带入冥府,甚至还盼着他赶紧滚蛋。 那条小龙还是有些怕墨昀,或许应该说是敬畏,此刻书怀和风仪在前面走着,晚烛懒得去听他俩斗嘴,便落在后面和长清你一句我一句地闲扯,而墨昀就在她旁边,因此小龙也不敢再来找灯灵,他在书怀和风仪之间纠结了半晌,最终选择了前者。人仙瞟了那小娃娃一眼,状似无意地调侃道:“你倒是招孩子喜欢。” 风仪有一项特殊的能力,无论是什么好话,从他那张嘴里蹦出来都像是讽刺。此语入耳,书怀就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他随手在小龙脑袋上揉了一把,并未理会风仪。 身后不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冷哼,长清与晚烛的谈话声停了,书怀猛地一抖,讪讪地将手从小龙头顶移开。他竟然忘了那只狼崽还跟在后面紧盯着,他丝毫不怀疑对方一旦找到个由头,立马就会借题发挥。 南海的飞禽也有不少,风仪从远处看那些鸟群,便是一个又一个的小黑点聚拢成一堆,像极了嗡嗡乱飞的小虫。海风吹来,那些鸟群突然一动,风仪竟被它们吓了一跳,还当是大批小虫要飞往这边,在自己身上咬几口。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可收拾,人仙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书怀身上飘,想看看他后颈处那块被虫子咬出的痕迹。 “又搞什么……你闲的发慌?”书怀见他老看自己,还以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立刻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和风仪拉开一段距离。人仙不介意书怀这番举动,而书怀离他远一些,好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他盯着对方的衣领研究了些时候,仿佛很不好意思地轻声问道:“咬你的是什么东西?”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风仪只是在问书怀究竟是何种虫子咬人这般厉害,谁料书怀误解了他的意思,登时连耳根都红了,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风仪看他举止怪异,貌似反常,不免对那不知名的怪虫生了几分畏惧,能让人避而不提,它该生得个什么模样! 两方对视一眼,各怀心思地转过脸去,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前方那片云雾,而在他们背后不远处,小妖王眨了眨眼,满心愧疚地低下了头。乘人之危这种做法,在墨昀的认知里向来和高尚不搭边,它大约是某种卑劣行径,但他永远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会被迷惑,踏上一条错误的道路。墨昀猜测书怀之所以不和他讲话,可能是觉得他做法不妥,又或者酒醒后就遗忘了许多,只具备一个模糊的印象,不好藉此发作,但无论如何,如今他们正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长清没安静多久,便又闲不住了,开始对晚烛描述他前些年在南海的经历。黑龙所说的那些旧事,晚烛闻所未闻,但风仪倒是了解一些,毕竟当时暗中监视长清的便是他本人。书怀看到他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听别人讲故事的滋味如何?” “在旁人的故事里,我扮演着重要角色,这岂不是很有趣?”风仪的脸皮厚到了一定程度,许是连利剑也扎不穿,书怀觉得他已然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便斜了他一眼,拉着小龙挪得更远了些,生怕他再讲出一两句歪理,把龙神家的幼子带得跑偏。 此刻浮他们脚下的雾气渐渐浓了,其间若隐若现确实有座村庄。风仪的佩剑微微一动,载着主人缓缓降落,长清的故事恰好讲到尾声,他缀在队伍末尾,也钻入了那团迷雾。踏上坚实地面的那一瞬,他们眼前仅剩一条通道,这条窄窄的小路不知通往何方,它的尽头是未知,它的两侧也是未知。 偌大的村庄消弭于无形,风仪停下了脚步,迟疑着不肯上前。此地显然诡异,还是小心为妙,说不定存雪就潜藏在这团迷雾当中伺机而动,准备送他一个致命杀招。
第161页 “进,还是不进?”风仪侧头去问书怀,后者眉头紧锁,伸手去触碰那些缥缈的雾气,沉吟片刻方才答道:“既到山前,必有通路。进。” 踏上那条小路的一瞬间,四周云开雾散,骤然明朗,这里果真是一座无人村庄,只是它四面围绕着的都是苍茫大海,它似乎建立在一座孤岛之上。风仪环顾一周,发觉这也许是存雪创造出来的本不存在的岛屿,而那些凡人知道这里有荒废的村落,或许还是听信了存雪散布的流言。 小龙突然大声惊叫起来,风仪被他吓得够呛,刚想回头斥责几句,却惊讶地发现他们一行六位,如今只剩下五个,人仙刚想仔细看看究竟是少了谁,忽听得小妖王低声道:“书怀……他不见了。” 书怀绝非不分场合乱开玩笑的那类人,眼下情景也并不适合躲猫猫,但风仪还是先喊了两声,以确认他是否就在附近。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小龙愈发慌乱,嘴巴一扁就要开始哭,然而墨昀心狠手辣,居然在他脑门上用力一弹,命令他不准出声。 经小妖王这么一恐吓,小龙虽然害怕,但果真没有发出声音,不过他不出声,那些空荡荡的房屋竟然开始吱呀吱呀地叫唤起来,小龙从未面临如此境地,不由得瞪大双眼,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摇摇欲坠的门窗被缓缓推开,有许多人从门内探出头来,打量着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晚烛忽然小小地“呀”了一声,墨昀眼角余光瞥见她神情呆滞,仿佛看到了什么古怪景象。小妖王诧异非常,便循着灯灵的目光去看那些探出头的傢伙,待到真正看清以后,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幻化出灰色长刀,刀锋直指对面的人头——不,那并不是真正的人的头颅,它们连五官都是模糊的,分明就是一颗又一颗肉瘤。 房屋轰然倒塌,那些人头颤动起来,在小龙惊恐的注视当中不断升高,一只巨大的蜥蜴睁开双目,它伸出长长的红舌,看向面前的五个猎物,发出响亮刺耳的嘶吼,那些所谓的人头,果然都是长在它身上的,那密集的一大片,简直跟浮冰里头封冻的怪鱼同样令人作呕。风仪平生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东西,他面色发白,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他在心中早已把书怀鞭尸了几万遍。人仙暗自下定决心:倘若自己这回还能清醒着出去,绝对要将书怀这厮狠狠修理一顿。 存雪也是够噁心人的,居然连这种怪物都能养出来,谁知道在那风雅的表象之下,还隐藏了多少污浊!风仪握紧佩剑,削掉离自己最近的一颗肉瘤,他平生从未如此羡慕过灯灵的火焰,这些玩意儿只要来一场火,就全部都能烧干净。 长明灯内飞出一只火鸟,眨眼间就和怪物纠缠在一起,小龙吓得哇哇大叫,长清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唯恐他喊得太大声,把异兽招到这边。 当真说什么就来什么,长清还是晚了一步,那怪物早就听到了这边的喧闹声,一双金色的铜铃大眼已然看向他们。它张开血盆大口,冰块源源不断地从嘴里吐出来,风仪见状更加头昏脑涨,他猛地挥剑刺中怪物的背部,却只听见“噹啷”一声响,坚硬的甲片竟然把剑锋弹开了。 怪物被风仪激怒,扭头就想把他咬成两截,晚烛见状连忙操控火鸟,于千钧一发之际挡住那张大嘴,人仙藉机后撤,离开了怪物的攻击范围。然而他们没能高兴多久,火鸟仅仅拦了怪物一瞬,紧接着就被它嘴里冒出来的冰沖断,晚烛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东西可以切断火焰,不禁脱口而出:“我日他大爷!” 就在他们疲于应付这头异兽的同时,书怀在另一个地方呆着,倒是清闲许多,不过这个清闲也仅限于不用消耗体力,事实上他所面临的情况,比风仪等人遭遇到的要麻烦几百倍,甚至是几千倍。 刚刚被日了大爷的那位坐在书怀对面,与他仅仅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正慢吞吞地为他倒茶,仿佛两人真是朋友,事先约好了在此品茶闲话。 “你也真是够噁心人的。”接了存雪递过来的茶,书怀却张嘴骂了他一句,“我说你一天到晚做点儿善事行不行,非得倒腾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自个儿看了都不难受?” 他所说的自然是那条背生人手的怪鱼,万幸他并未亲眼见到那只浑身长满肉瘤的巨大蜥蜴,还没有感受到风仪所感受着的双重噁心,否则定会拔剑而起,直接将面前这傢伙噼成两段。 对于他直白的言语,存雪置若罔闻,他们面对面坐着起码过了一刻钟,天神才悠悠开口:“你在人界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我这次见你,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此语暧昧不明,书怀端着茶杯的手不禁抖了抖,开始庆幸存雪没有不长脑子地把墨昀一併拉进这个幻境。小妖王乱吃飞醋,他连那条幼龙都记恨,更何况是存雪?若是叫他听见对方说这种话,后果不堪设想。 “我是有家室的,你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书怀正色道,“先前你捅我的那一刀我还记着,我以为你应当清楚我们不是同一路人。我奉劝你一句,某些心思不该动,最好就别去瞎动。” 存雪嘆了口气,十分不理解他的执着:“你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与我对抗。” “到对抗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书怀明白对方把他拉进来是想干什么了,但他觉得这种做法可笑至极,“这些乌七八糟的话,你对墨昀也曾说过?”
第162页 “说过。”存雪直言不讳,十分干脆地承认了自己做过的事,“看来你很了解我。” “我不是了解你,我是了解他——现在我能走了吗?”书怀不想在这里和存雪浪费时间,本就是没有结果的事,再怎么谈也是一样,然而对方看出他想走,却偏偏不让他走,完全是刻意给他制造不痛快。书怀再怎样机敏,也无法在存雪眼皮底下破除阵法,只得按捺住心中的不悦,努力平心静气,坐在桌旁陪这个神通广大的疯子继续扯皮。 风仪和存雪身上也存在一些共同点,首先他们都渴望权力,其次他们曾经都是得道者,却又不约而同地迷失在路上,逐渐偏离正常的轨迹。在这两种因素的同时作用下,书怀无法简单地论定他们的本质,每个生灵其实都是复杂的,在他们身上同时有着善恶两面,风仪和存雪也不例外。当他们显露出得道者的一面时,书怀很乐意和他们说上两句,但倘若他们显露出迷失者的一面,书怀就不愿意多费口舌,因为他明白装睡的人永远叫不醒,自愿离开大道的人很难再走回来,外人的言语无法改变太多,不管人想怎么赶路,都要凭藉自己的双脚。 书怀的个性,存雪多少也知道一些,不然连他本人都觉得自己白活那么多年,他看书怀铁了心要同自己作对,便放弃了威逼利诱。共治天宫这招他没法对此人使用,目前他已经没有新的一步棋可走了,但仍旧以闲聊为由,强行将书怀扣留在此地,想赶在下一回真正交手之前,和对方最后一次平静地交谈。 天神又往面前的杯子里添了些茶水,他把那只精美的茶壶轻轻放在桌面上,一边观察着书怀的表情,一边开口问道:“这些年来我始终很好奇,你所说的逆天而行,究竟是逆的哪个天?” 作者有话要说:  存雪并没有大爷。 第67章 异梦 “逆天而行”,这是早就被用烂了的词。 人界的皇帝想镇压叛乱,便拿它对付起义军,把自己放在天命所归的位置上,来名正言顺地发兵;天宫众神惩罚凡人或是妖族,也要说对方逆天而行,他们将自己确定为天意,可“天”到底是指代什么,从古到今却无人能够解释清楚。书怀八百年前闯入冥府,径直撕毁生死簿,在天宫造成了一场不小的轰动,他的豪言壮语,众神都略有耳闻,可又有谁知道他想反抗的是何物? 别人看不透彻,书怀自己却明白得很,他的佩剑是从天帝那里得到的,当年慕华将剑赐予他,为的正是让他学习如何维繫天道秩序。她曾经说过天宫众神里面已经出现了迷失者,他们与人间那些帝王一样,自认为代表着天命,公然干扰天道的正常运行,她想要书怀将这些祸患彻底根除。对于慕华所提到的那些状况,当时身为凡人的书怀并不了解多少,他不知道谁是迷失者,也不知道迷失者是何种模样,更不知道天帝为何不亲自去办这件事,而待他进入冥府,成为其中一员,和天界众神接触过之后,他方才知晓这一切的答案。不过这些事情他从未对任何人谈起,当着存雪的面更加不可能说,因此对于存雪的疑问,他只是保持沉默。 “标新立异总能吸引人的眼球,看来你所谓的逆天而行,也不过是想引人注目罢了。”存雪见书怀不说话,便故意用激将法来煽动他的情绪,书怀本不该被对方影响,但此刻横竖也出不了幻境,坐在这里稍微谈两句又有何妨? 书怀终于托起面前的茶杯,浅浅啜了一口,茶倒是好茶,与他饮茶的同伴却不怎么好。存雪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由得坐正了身子,等着听他那张嘴里能说出什么花来。 “从前的你,大约也明白天道便是无可更改的规律,不管是神是鬼,是妖是仙,不管具有多大的权力,都无法违抗天道——但换作现在的你,恐怕就不会这么认为了,你对天的定义改变了,我也就从守卫天道变成了逆天而行。”书怀将茶杯轻轻放下,杯底和桌面相击发出一声脆响,“我忽然有个问题想问你:标新立异通常是少数,那你认为我是少数吗?” “我的想法吗?”存雪上下打量着他,突然笑了,“这个词用在你身上,确实不太恰当,与你相较,我反而更像少数。” 被人仙、冥府以及其他天生神群起而攻,存雪当然是个异端,然而他成为这样的存在,也是有原因的。书怀虽然将茶杯放在了桌上,但依然紧紧地握着它不肯松手,他感受着杯中水的温度,过了片刻再度开口:“你觉得自己是被孤立的,所以认为我只是在随大流,跟着其他人一起反对少数,可惜你想错了,我反对的是非真理,而不是少数。非真理可能是少数也有可能不是,反之亦然。” 这番话弯弯绕绕,不花些时间无法彻底理解他在说什么,饶是存雪天资聪颖,也琢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多少懂了他的意思。书怀口中所说的真不是纯真,而是真实,真实即正确,非真实即错误,有些时候少数人是错的,有些时候少数人是对的,非真理可能占少数也可能占多数,少数可能是非真理也可能不是,值得反对的永远都是错误,而非少数群体。 然而存雪还是觉得书怀不切实际,在这位天神眼里,权力才是一切,只要手握权柄,就能够自由掌控日月星辰运行的规律,主导人间王朝的兴衰更迭。存雪的这一观念,正是他们二者之间产生分歧的最主要的原因。他们两个谁也无法说服谁,都固执己见,不肯改变原有的观点,至于谁是谁非,他们心中也自有一套评判标准,当然那些标准也都是不同的,所有生灵都不是尺子更不是秤,谁也做不到真正的公平,总会有一方不服从另一方的判定结果。
第163页 “违抗天命必受惩罚,趁早收手还来得及。”书怀直视存雪的双眼,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劝他终止这场闹剧,然而存雪并不回话,只是冲着他笑,笑了一会儿又突然收敛了神色,冷冰冰地说道:“那你呢?你撕毁生死簿,何尝不是在违抗天命?既然你什么也没有失去,我又怎会遭到惩罚?” 撕毁生死簿,逃脱有限寿命的制约,游离于三界之外,不为规则所缚——这的确是个把柄,书怀早就料到存雪会抓住这一点不放,他自己也知道此类做法是错误的,可是当年并无其他选择。 “代价?我早已为此付出代价。”书怀离开座位,态度有些不耐,“我的存在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要这样说,倒也没错,存雪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天神就那样看着他,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是啊,你不能再死一次了。” 幻境之内,杀气骤然瀰漫,杯中的茶水刚刚还是温热的,如今却结了冰。书怀按着剑柄,视线锁定了桌面另一端的存雪,他丝毫不怀疑对方会选择在此动手,前一刻品茶论道,下一瞬凶相毕露,这的确是心狠手辣的傢伙能办出来的事。然而那股杀意转瞬即逝,天神挥了挥手,周围的景物纷纷扭曲变形,书怀抬头望去,但见湛蓝的天空出现裂纹,顷刻间被分割成无数碎片。存雪竟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撤了幻境。 临走以前天神还不甘心,传声到书怀耳边,叫书怀好好考虑他说过的话,书怀压根懒得搭理他,只把他所有言论都当成放狗屁。有些人的歪理完全不能细听,因为越听就越暴躁,越暴躁就越想打人,当然,存雪就在这类人之中。 不知存雪的幻境入口设置在何处,出口又在何处,总之当书怀离开幻境,脚下踏上真正地面的那一刻,他就感到身后有一股劲风裹挟着血腥气朝自己扑过来。直觉告诉他可怕的危险正在接近,他回过头,一条浑身长满肉瘤的大蜥蜴便撞入他的眼帘,那刀锋般的牙齿上还在往下淌血。突然见得此景,书怀面色刷一下就白了,按在剑柄上的手终于有了动作,说时迟那时快,桃木铮然出鞘,只见寒芒一闪,怪物的头颅就被钉穿,它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身形渐渐消散,融入了雪亮的剑身。书怀犹自沉浸在惊恐当中,还没回过味儿来,就看到不远处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晚烛和长清被他的突然出现结结实实地吓住了,此时正呆若木鸡地望着他和他的剑。 书怀清醒过来,顿时猛地一抖,佩剑险些脱手而出掉在地上,他情急之下斩杀异兽,竟然没发觉有旁人在场!长清和晚烛看到什么倒是无所谓,最该害怕的就是让风仪发现桃木的玄妙之处,这傢伙一直想把桃木据为己有,若是叫他知道这把剑还有如此能力,岂不是更要日夜琢磨着如何抢夺?书怀肝胆俱颤,连忙去寻风仪的身影,而当他看到那人背对着自己时,总算松了口气。 八百年间,书怀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一样感谢风仪过分喜洁的破毛病。那头被收进死灵之境的怪物长得太过噁心,风仪早就无法忍耐,就在书怀突然出现的前一刻,他就已经背过身去,不愿再看这丑东西一眼。存雪做出来的异兽难看得要命,风仪认为自己再盯着它一会儿就得被当场噁心死,这个死法毫无尊严,作为如今的人仙之首,天宫的顶端强者,他必不可能接受,于是在追杀怪物和停下脚步之间,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正因如此,背过身的他完美错过了桃木剑的出场,无意中与书怀的秘密擦肩而过。 墨昀在旁咳嗽起来,提醒那边的两个赶快回神,晚烛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看了人仙一眼。此刻风仪正在不停地吸气呼气,似乎在缓解自己的紧张,一见她望过来,便忙不迭问道:“烧掉了没有?!” 烧……烧什么?晚烛茫然地眨了眨眼,旋即又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那怪物,连忙小鸡啄米般拼命点起了头,极其肯定地回答:“烧掉了,都烧掉了!一根毛都不剩!” 那怪物身上哪里长了毛发!书怀狠狠抹了把脸。晚烛口不择言,漏洞百出,墨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风仪也处在混乱当中,根本就没听出晚烛话里的破绽,只当她是随口一说,为的是让自己放心。 人仙长出一口气,僵硬地转过头来,与书怀四目相对,后者看到他脸色惨白,活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死尸,登时连退数步,心虚地躲躲闪闪,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抱歉,我事先不知……” “他妈的存雪这个混帐王八羔子!”书怀认错的话还没说出来,那边的晚烛倒是突然爆发,又开始痛骂存雪,宣洩自己无边的怒火,“我日他大爷!怎么生养出来这么个完蛋东西!” 长清挠了挠下巴,好心提醒道:“他是天界灵气所化,生来成神,没有爹娘,也没有大爷。” “没有爹妈也没有大爷?!”晚烛怒火更炽,“果然是个小孤儿,难怪如此讨人嫌,全无半分教养!” 灯灵是个暴脾气,骂人着实不太中听,小龙躲在老树后面,瑟瑟发抖地望向这边,不明白前不久还温婉可人的大姐姐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炮仗。他抽了抽鼻子,悄悄跑到书怀身边,张开双臂环住了对方的腰。 忽然被这么一搂,书怀才想起来有个孩子在听他们讲话,他刚想出言劝阻,叫晚烛不要当着小龙的面骂得这么难听,却恍然发觉对方这么说其实也没有错。存雪是天界灵气所化成的实体,身为天生神,他原本就不知亲人为何物,而在生命之初,倘若缺乏陪伴,就很容易养成冷淡无情的性格。情感这种东西,对存雪而言并不重要,他不具备同情心,因此下手残害生灵的时候,也不会生出半分犹豫。同时,为了填补感情上的空虚,他务必要追求另外一些东西,比如权力,比如财富……由此看来,情之一字着实奇妙,多情是劫,无情也是劫。
第164页 小龙突然哇哇乱叫起来,抱着书怀的两条手臂也收紧了,书怀的思绪被打断,诧异地侧头望去,却看到墨昀抓住小龙的衣领将他往一边拖拽,满脸都写着不悦。 “你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书怀抓住对方的手,轻声责备,“和谁学来的以大欺小?” 他这么一说,墨昀就不乐意了:“又不是你儿子,护这么严实作甚?你想护犊子就自己去生。” “你脑子进水?!”书怀愤愤地甩开那只手,把眼泪汪汪的幼龙护在背后,觉得这小狼崽简直就是踏在自己的底线上翩翩起舞。墨昀脸色阴沉,步步逼近,一双眼紧盯着书怀,就在书怀以为他们又要大吵一场的时候,眼前的人影却突然消失了,左肩倒是一下子沉了下来,上面仿佛压了个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书怀伸手一摸,碰到了一颗圆熘熘的狗头。 “现在老子也小。”狗尾巴在书怀前胸啪嗒啪嗒甩了两下,肉乎乎的爪子扒住他的衣衫,墨昀本着报复心理,在书怀肩上赖着不肯走,“别以大欺小。” 看墨昀这副样子,大约是黏上自己了,也不晓得今夜他还去不去长清那里挤着。书怀给他顺了顺毛,对着晚烛使了个眼色,叫她赶快把那条幼龙领走,省得墨昀等会儿又找到理由乱发脾气。灯灵如何不懂他的意思,立马拉走小龙,离这边两个远远的,风仪有气无力地旁观他们乱折腾,半合着眼气若游丝地问道:“闹完了吗……能走了吗?” “你还能御剑?”书怀见他憔悴得如同病弱少女,难免有些不放心,便多问了一句,风仪抹了把脸,极其轻微地说了声“可以”,便踏着剑一熘烟儿跑了,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虚弱的迹象,其余几个在他身后紧赶慢赶,却还是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像一颗流星般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亲眼目睹风仪的表现,书怀又好气又好笑,心说这傢伙到底是难受还是不难受,看来方才是白白同情他了。 风仪遭受了莫大的刺激,精神状态似乎有些反常,书怀等人返回出发地的那一刻,恰好看到他站在海岸边,望着天边正在坠落的太阳发呆。根据前情,书怀合理推断,这位人仙之首很有可能是在回溯自己千百年来的经历,而今日所见到的两头异兽,将在他的记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晚烛伸手在长明灯上一抹,将那座精巧的小楼从灯内取了出来,墨昀从书怀肩上跳下,变回人形接过了小楼,把它安放在原先的位置。书怀注意到站在旁边的幼龙始终观察着墨昀的一举一动,双目闪闪发亮,没过多久,他轻轻地拽了拽晚烛的衣袖,悄声问了句什么。书怀没有听清他的话,然而他很快就招来了长清,黑龙一把抱起这个不听话的小弟弟,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扛着他就要往海里走,说要把他送回南海龙宫。 无论小龙如何挣扎,他的力气也敌不过长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互扭打着向远处去了,渐渐没入水中。这时候风仪打了个激灵,总算缓过劲儿来,他回头看了书怀一眼,突然说:“存雪是个王八蛋。” “知道了,他是个王八蛋,然后呢?”书怀听见晚烛的轻笑,晚烛一笑他也想笑,但看到风仪的神色,他觉得现在发笑的确不合时宜,就保持着一张冷脸,严肃地听对方继续往下讲。风仪骂了存雪,却突然没声了,书怀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要骂人,刚准备转身离开,结果又听见他问:“明早来我这边吗?有事跟你说。” 他的语调很是平静,听不出有何内涵,书怀盯了他半晌,最终选择忽略墨昀那两道能杀人的目光,对他点了点头。 这下可是名副其实的“捨命陪君子”了,书怀哪敢和风仪多说,他揉了揉脖子,快步走到墨昀身边,把行将暴怒的小妖王拖进了楼内。晚烛耸了耸肩,不可思议地看向人仙:“当着那头狼的面干这事,你可真行。” “想太多了。”风仪长出一口气,“我对男人没兴趣,对书怀更没兴趣。” “放屁。”晚烛认定他在胡说八道,“我看你对他感兴趣得很,八百年如一日地对他上心。” 此兴趣非彼兴趣,风仪瞥了灯灵一眼,觉得她这手偷梁换柱玩得十分娴熟,再配上那种语气,足够以假乱真。然而很可惜,风仪不会落入她的圈套,人仙只是笑了笑,不打算和她争辩。晚烛见他不中计,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们两个在海岸边相对沉默片刻,最后晚烛提着灯走开了。风仪按了按眉心,正想跟着她回到小楼,结果刚到门前,灯灵却突然扭过头,凶神恶煞地逼问道:“等会儿,有件事老娘一直没问过,那个破盘子真是你做的?” 玉盘当然出自风仪之手,他刚想回答,忽地想起了什么,便讪讪地闭上了嘴。晚烛瞪他一眼,竟也没有发火,只是提着灯上了楼去,将木质楼梯踩得震天响。 真正对书怀感兴趣的那位如今正躺在床上挺尸,不管书怀怎么推他,怎么喊他,他都没有任何回应。书怀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墨昀不搭理他,他就一定要让墨昀开口,他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待到提及小龙和风仪,床上这只终于有了动静。小妖王冷哼一声,侧身面对墙壁,拉起被子蒙上了头,全然是一副不听解释的固执态度,书怀回身看向房门,见它关得好好的,就爬上床去掀墨昀的被子。
第165页 对方将那条薄被拽得死紧,书怀压根扯不动,转而去拉枕头,结果手臂突然磕到床边的柜子,力道顿时一松,墨昀趁机把枕头被子都卷到了一起,团成了雪白的大茧。南海天气闷热,他这样倒也不嫌难受,书怀一边哄他,一边在黑暗中摸到被角,悄悄将手伸了进去,在他身上某处轻轻掐了一把,墨昀猛地抽了口气,闷声道:“别闹。” “你才别闹,赶紧出来,有话问你。”书怀找准地方又揉了揉,墨昀终于受不了了:“你先撒手,好好说话。” 他一刻不冒头,书怀就不放手:“就这样吧,我先问着——之前你去逮兔子,那回是不是碰见存雪了?” “你这时候提他?!”墨昀大叫,“你有良心吗!” “良心又不能吃。存雪到底对你说了何事?”书怀继续作妖,但墨昀很有骨气,仍旧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死活也不出声。过了好些时候,书怀嘻嘻一笑,墨昀终于绷不住了,探出头来恨恨地骂道:“他能说什么?你觉得他那张破嘴能说什么?我还想问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昨天醉了酒,到现在也没醒?” 他说着就掀开被子,反手把书怀当头罩在里面,后者眼见大事不妙,连忙按住他那双爪子:“今天累啊,算了算了。” “你累?别人在岛上要死要活地跟那怪物折腾,你跑去哪儿偷懒?”墨昀将他按在床上,在他颈边闻来闻去,活像一条小狗。书怀一把按住他的后脑,叫他不要乱动,紧接着又说:“我碰见存雪了。” 墨昀瞬间安静了,在短时间内连续数次听到书怀提起存雪,实在是让他提不起劲,他颓丧地趴下来,发出哀怨的嘆息:“你先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墨昀叫书怀先讲,书怀却又不讲,反倒再次提起了昨日那些话。当时墨昀以为他是喝醉了,未曾想他真的清醒着,竟然把那些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末了才说:“你要记住,不管别人怎么讲,你都不能怀疑我。” 小妖王沉默许久,期间数次欲言又止,他不是在猜疑书怀,而是在质疑他自己。书怀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只当他被存雪哄骗,便想方设法逗他开心:“怎么,大虫子今晚不咬人了?” 如果自己没记错,刚刚此人还在喊累,果然是成天胡说八道,没有准话。墨昀瞟了书怀一眼,从他身上爬起来,在床的外侧躺下。 这两天月光亮得很,墨昀不太能睡着,书怀倒是没多久便睡死过去,无愧于三界头号懒人之名。今夜外面有风,窗扇发出轻响,墨昀侧耳细听,发觉在风中夹杂着某种有规律的敲击声。他呼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推开屋门向外走去。 第68章 源头 小楼附近除了海风便是海水,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但那怪异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刚刚就在这里响起。墨昀站在门前,警惕地环顾四方,试图从夜色当中找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来。不过多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树丛中钻出一个白影,猛地扭头望去,但见书怀今日念叨的那傢伙手里拿着个破锣,正噹噹当地敲。 原来是存雪贼心不死,又放了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傀儡到小楼周边来捣乱。墨昀看见他就没有好脸色,又懒得沖一只傀儡发那么大的脾气,便挥了挥手叫他赶快滚蛋。傀儡虽然没有自我意识,但藏在它背后操控它的却是存雪本人,存雪不可能乖乖听墨昀的话,墨昀叫他滚蛋,他就偏赖着不走。 墨昀和傀儡大眼瞪小眼,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在天宫很闲吗?” “近百年来,人间污浊之气压过了清气,凡人飞升成仙的越来越少,我掌管的天雷没地方噼,当然很闲。”存雪又控制着傀儡敲了敲那个破锣,墨昀担心他把书怀吵醒,不禁皱眉呵斥:“别敲了!” 这回存雪倒是真的听了他的话,傀儡手上敲击的动作停了,它呆立在原地,一张嘴僵硬地开开合合:“我前几日对你说的那些,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若不提这事,或许还能好好聊天,一旦提起,墨昀心里就蹿起一股无名火。都是因为他在旁边胡言乱语惹人烦,才有了后面那一大熘儿的破事,三界当中没他总比有他强,天宫少了个存雪,人间和冥府皆能清静不少。 看墨昀闭口不言,存雪就明白了他的想法,这次不用墨昀亲自动手,傀儡便已经软倒下去,逐渐融进了泥土当中。就在它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楼上的窗子突然啪地响了一声,墨昀闻声回头,发现有一双手正从里面合上窗扇,屋里有人醒了。 房门虚掩着,和墨昀离开时的情形并无差别,只是床上躺着的那人换了个睡姿,桃木剑也挪了位置,竟然从枕边跑到了桌面。书怀不太会伪装,连装睡都装得不像,墨昀坐在床沿,伸手握住他的肩头,发觉他的呼吸一下子乱了。熟睡之人不该有这样的反应,墨昀轻轻嘆了口气,将外袍随手一丢,从背后抱住对方,隔着衣衫和血肉,他能感觉到书怀的心跳得很快,密集的鼓点不断敲打着,比存雪的破锣声要悦耳得多。 刚刚发生的事,书怀都看在眼里,但他既然要装睡,那就意味着他什么也不愿意讲。墨昀不想再强行把他唤醒,逼问他的真实想法,一连僵持这么多天,他们都觉得累了。
第166页 没过多久,这阵如擂鼓般杂乱的心跳声慢慢有了规律,终于恢复成原本的状态,书怀的呼吸渐趋平缓,他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睡得舒服,墨昀却是睡不着了,只能一边在黑暗中望着墙壁发呆,一边暗自佩服怀中那人迅疾的入睡速度。 书怀的睡相比较安稳,一般来讲,昨晚睡前他是什么姿势,今日晨起就还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此刻他正侧躺在床上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观赏面前那堵墙。实际上这堵墙没什么好看的,既不带花纹又没有镶嵌物,书怀早就觉得无趣,想爬起来去打水,趁着天还不热赶紧沖个凉,结果腰间横着的那条手臂把他死死地扣在了这里,除非墨昀醒来,否则他一动也动不了。 从来都是墨昀醒得更早,在书怀的印象里,对方赖床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算完,这回也许是因为心里藏着事,一晚上没能睡好,才有了这极为罕见的晚睡晚起。书怀盯着面前的墙,思绪飘到了百里之外,他一会儿想着过两天就得离开南海向东边去,一会儿却又念着北海的水晶宫。忽然之间,他发觉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墨昀曾经装睡骗了他一次,难不成此刻小狼崽闲得无聊,故技重施? “墨昀,墨昀!”书怀低声叫道,“醒了没有?” “嗯……”腰间那条手臂动了动,却是把人抱得更紧了些。书怀越发感到不对劲,哪有谁在睡梦中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又唤了墨昀两声,无故被冤枉的狼崽子哼哼唧唧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带着浓浓的睡意去蹭书怀的肩膀,叫他有事快说。 真把墨昀叫醒了,书怀却又不记得自己刚刚想要干什么,他沉吟片刻,竟然叫对方接着睡。小妖王睁着大眼等了他半天,居然等到这样一句话,顿时来了脾气,张嘴照着他的肩重重地咬了下去。书怀冷不丁被啃一口,多少也清醒了些,知道自己方才是猜错了,算起来他好似经常让墨昀蒙冤,好在小狼崽心思单纯,不会记仇,否则他哪怕被咬几百次也无处诉苦,因为这都是活该。 思前想后,书怀还是觉得昨夜的事奇怪,存雪的那句话着实耐人寻味,同时也点醒了他:直到今天,他仍然没有搞清楚,墨昀究竟从存雪口中听说了什么。仅靠猜测无法还原任何真实情景,无凭无据的臆想更是不着边际,并且很有可能跟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书怀不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可墨昀心里的话几乎不对他讲,这让他有些憋屈。 小妖王还是困,他在书怀的肩上咬了一口,又转移阵地去叼着对方后颈,活像是一头正在进食的野狼。大清早就这样似乎不太好,书怀轻轻杵了他一下,结果反被捉住手臂,紧接着大野狼变成八爪鱼,四肢并用地缠了上来,把书怀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急促的敲门声恰好响起,赶在墨昀得寸进尺之前解救了书怀。小妖王本来懒得搭理外面那人,准备继续忙活,然而外面这位坚持不懈,见屋里没人开门,便放弃了一下一下地敲,转而咣咣咣咣地砸。再放任他这样折腾下去,别说墨昀心烦,房门也得被弄坏,于是他黑着脸从书怀身上翻下来,躺在床上不愿动弹:“又他妈是来找你的。” “本来就有正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生什么气。”书怀穿好衣裳,在越来越响的砸门声中不紧不慢地把自己拾掇整齐。墨昀犹不甘心,在床上闹了一会儿,见书怀无动于衷,便放弃了卖惨,变回狼形愤怒地咬着枕头,似乎要把嘴里的枕头当作外面的风仪,狠狠地撕成碎片。 大清早就来敲门,打扰别人睡觉,风仪内心其实有着相当重的负罪感,但他的确着急,想把这事赶快对书怀讲了,否则待以后生了变故,书怀不一定还会出全力帮他对付存雪。从他越来越急切的拍门声中,书怀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而与此同时,墨昀正暴力撕扯着枕头,眼神凶得像要吃人,倘若让他俩碰上面,恐怕正事也谈不得了,还要先打一架再说其他。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书怀咳嗽两声,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带着风仪飞快地熘出了小楼。 “怎的不让我进屋?”风仪随口问道,“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是床上趴着头狼,他想咬你一口。”书怀没好气地回答,脚下步伐分毫不慢,带着风仪绕到了山崖之下的阴凉处。此地刚好有两块大石,书怀围着它们绕了几圈,挑了其中一个坐下,但风仪看了一眼另外那块石头,说什么也不肯坐,理由是岩石底部有苔藓。 爱坐不坐,不坐就站着。书怀翻了个白眼,改换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风仪磨磨蹭蹭地挪到他旁边,居然真的站着和他谈话:“冥君当年因何而死,我想你应当了解,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谈这件事。” 无论如何书怀也没有想到,风仪竟会对他说起严青冉的死因。此事在冥府算是个忌讳,冥君一直觉得这个死法太过丢脸,从来不对外人提及,只有鬼使知道内情,曾偷偷摸摸地对书怀讲过,难道文砚之多嘴多舌,还把它告诉了风仪?书怀坐不住了,猛地从大石上面弹起来:“你刚说什么?” “关于他的死因,还有另外一些细节,就连鬼使也不清楚。”风仪不理会他的震惊,自顾自往下讲,“他本该无病无灾活到七十多岁,中间却出了意外,导致他英年早逝,鬼使只知道他死得不正常,却不知道为何不正常。”
第167页 听风仪的口气,他手中所掌握的线索比文砚之还要更多,书怀不禁要认为他就是当年暗中构陷严青冉的那位,连带着看他的目光都不对劲起来。风仪隐约猜到对方在想什么,立即不悦地皱起眉:“散布流言构陷冥君的是存雪,你要想骂他,就留着等下次见了他再骂,别老瞪着我。” 怎么又是存雪?书怀长嘆一声,斟酌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位天神。存雪确实很大能耐,常在冥府的这几位,除了鬼使以外,其余的都和他结了梁子,若是让冥君得知自己当年是被他害死,别人估计也不用绞尽脑汁去想怎样收拾他了,只需静待他被押入冥府的那一天即可。 这件事可能连慕华也不知道,因为书怀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但这实属正常,天帝管的是天界的事,冥府的事她从不过问,大概她也只记得冥君该换了,却忘了是什么时候轮换。相比之下,一直关注着存雪的风仪,了解的情况就比她要多一些,然而由于某个心照不宣的原因,风仪把这些话藏了八百年,直到今天才捨得说。 书怀又将风仪上下打量一遍,见他神色自若,不似作伪,便将信将疑地说:“此事我记得了,会尽快告知冥君,你可还有别的话要讲?” 风仪刚要开口回答,头顶的山崖上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把大把的断枝碎叶正往下掉。人界的树叶上基本都带着灰尘,尤其是那些干枯的叶子,风仪唯恐它们落到自己身上,忙不迭向后退去,书怀也急忙往后跑,躲开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往山上一看,只见一颗红红的龙脑袋探了出来,正得意地抖着长须,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书怀哭笑不得,原来又是那条爱玩的小龙。 此时南海没有浮冰,书怀遥遥望向水面,发现并没有其他赤龙在附近。这条小龙看样子是偷偷熘出龙宫到外面玩的,也不知他父母究竟是谁,居然忙得顾不上儿子,孩子跑丢了也不过来找。一个设想在书怀脑内逐渐成形,他想到了日理万机的北海龙王,和他缺乏管束的小儿子长清。眼前的小龙和年幼的长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不定他的父亲就是…… “臭小子给我回来!”黑龙从水下冒出头,朝着山上那个小弟弟大叫,“你爹找你!” 小龙惊愕地瞪圆了眼,却还固执地赖在山头抱着那棵大树不肯动弹,长清见他不动,便又潜入水底,一刻钟过后,黑龙再度出现,身后居然跟着一条巨大的赤龙,正是南海龙王。龙王自知幼子调皮捣蛋,定是给人添了麻烦,便充满歉意地朝书怀和风仪点了点头,又瞪向山上那条幼龙,从鼻子里喷出两股气,似乎在命令他赶快滚下来,回龙宫里呆着。如此无法无天的小龙,果然有个身份尊贵的父亲,书怀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父王……”小龙委屈巴巴地趴在山崖上,两条长须垂了下来,看样子十分沮丧,“我不想读书……” “一曝十寒怎么能行,赶快回来。”南海龙王脾气很好,却也不会纵容幼子,“你在外贪玩已有小半月,如今海域平定,你也该静下心了。” 小龙欲言又止,好似想反驳父亲的话,长清见他要开口,便抢在他之前努力说服南海龙王:“伯伯您看,这孩子呢就像一个壶,如果成天晃晃荡荡,壶里的水就容易洒出来,到最后什么也不能剩下;要是安静一些就好了,灌进去的水越来越多,他的根基就越来越扎实,办事也更稳当……千万不能让孩子和我一样变成个祸害啊伯伯!您把他带回去吧伯伯!” 黑龙声泪俱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小龙对这个来自北海的兄长怒目而视,爪子在树上抠出了一道道深痕。南海龙王认为长清那段话很有道理,着重将他赞扬一番,再次命令幼子回龙宫好好读书,小龙不情不愿地离开山崖,总算跟着父亲回了水晶宫。 他们刚走不久,长清就兴高采烈地打起了滚,激起大朵大朵的浪花。书怀觉得他像是在报复他那小弟弟,便多问了两句,然而黑龙只是哈哈大笑,并不回话。 “就吃你一条鱼,你至于的吗,还特意跑到南海龙宫去跟他爹告状。”晚烛蹲在火堆旁烤鱼,一边烤一边抱怨长清,书怀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大致推测出了前因后果。长清今日估计又早早地爬起来去抓鱼,结果刚烤好一条,却被突然冒出来的小龙拿走吃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就到南海龙宫去告状,请南海龙王亲自出马,来把那小麻烦带回去。不得不说他这招借刀杀人用得十分巧妙,南海龙王不知前情,只会觉得他对弟弟的成长十分关心,感激他还来不及,又怎能想到他是在把自己这个伯伯当成刀使? 长清接过她递来的烤鱼,美滋滋地啃了一口,感慨道:“等他大了,自然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我这是在帮他,也是在帮我伯伯,以后他们父子和睦,还要归功于我。” “别人家的事哪要你管?天天闲出屁来。”晚烛瞪了他一眼,“你有这工夫,还不如去给你爹多磕几个响头,自打你出生到现在,他老人家每天能被你气死几百回。” “哎,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我父王过得可比我伯伯好上千倍!”黑龙厚颜无耻,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乖儿子的典范,灯灵闻言冷笑一声:“我倒觉得南海龙君更轻松些,毕竟他小儿子还没长成你这样的混球——你吃得够多了,别吃了。”
第168页 黑龙吃完鱼肉,把鱼骨随手一扔,腆着大脸去摸另一条烤鱼,结果被晚烛狠狠地在手背上拍了一下,立刻痛呼着缩回了手。 晚烛比长清年纪要大,又跟北海龙女聊得来,因此黑龙对她抱有一种畏惧,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跑去北海龙宫和慕幽促膝长谈。灯灵当然知道他怕自己,也就充分利用他的恐惧来要挟他,叫他乖乖听话,不要总瞎捣乱。 少了长清那张不停吧唧吧唧的嘴,剩下的几条鱼恰好够其他四个瓜分,墨昀吃饱喝足,就在海岸边刨了个坑把鱼骨丢进去,风仪见状啧啧称奇,只说自己从未见过狼妖埋骨头。对于他早上坏了好事的行为,小妖王仍然怀恨在心,听他这么说话,便问他要不要也被埋一次,风仪神色一僵,联想到墨昀走出小楼时抱着的那只破枕头,唯恐自己落得和枕头一样的下场,立即安静地不再作声。 海面上没了那些浮冰,顿时开阔不少,放眼望去只觉心旷神怡。长清今日去南海龙宫,虽然目的并不单纯,但也没忘了正事,在龙王面前告了一状之后,他便说书怀即将离开南海赶赴东方,问南海龙王可有什么事需要转达。龙王自然无事要说,只托他对书怀道谢,然而这一声谢,书怀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尽管那头异兽是他杀死的没错,可他实际上只给了对方最后一击,若是他没有出现,墨昀和晚烛也能将其处理得干干净净,他不过是离开幻境的时机比较巧,这才抢了风头。 为了避免出现意外,他们还得沿着昨天那条路再去孤岛上看一眼,但这回那座岛却消失了,想来它也只是存雪设下的另一个幻境。小妖王摸着那块玉盘,藉机把风仪贬了一通,让他回头找存雪请教请教如何布阵,风仪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没有跟他计较。 在离开北海之前,书怀还当这些事有多麻烦,想不到竟然解决得如此轻易,存雪把龙族耍得团团转,唯独挑在他过来的时候放松戒备,这种做法让他有一种危机感,他未曾忘记存雪同时还在人界皇城活动,说不定这位天神又想重复八百年前就做过的那些事,让人间再起波澜。 此刻他们恰好走到陆地的东南角,这是南海和东海的交接处,书怀悬在空中向下望,突然御剑飞往山中,墨昀紧跟在他后面,五道颜色各异的光先后划过天际,最后一同没入林间。 “你发现了什么?”晚烛吃不准书怀的用意,在她看来这片树林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书怀在此停下,意欲何为? “你们暂且留在此处,我去去就回。”书怀还剑入鞘,正要拔腿离开,却突然停下,对墨昀勾了勾手指,“你跟我来。” 第69章 旧怨 作为三界当中最神秘的所在,冥府有几大未解之谜,其中关于那扇大门的就有三个。 墨昀至今也没弄清楚,人间的树木数不胜数,眼前这人究竟是怎样在它们之间准确无误地找到冥府入口的?小妖王诧异地睁大双眼,看着书怀在树干上敲了敲,黑洞洞的大门应声开启,沿途的磷火轻轻晃动着,似乎在迎接他们的回归。 这些天的肆意妄为,此刻拨动着墨昀脆弱的心弦,书怀现在的神情十分严肃,这给了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突然觉得,对方也许是要将自己这个惯犯带回冥府审判,冥君马上就要向他兴师问罪了。在这种不安情绪的严重干扰下,墨昀每走一步,肝都要颤一颤,像是踩在刀刃上。冥府太过宁静,让他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而不管再怎么猜测,再怎么抗拒,该来的总会来,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站在外面作甚?进来啊。”书怀先一步踏入大殿,却发觉墨昀没有跟着自己,不免感到奇怪,“怕什么,冥君又不会吃了你。” 自己心里那点儿幼稚的想法,墨昀当然不会告诉书怀,他站在原地迟疑片刻,还是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了大殿门口。雪衣正在殿中一角擦拭着她的那盏灯,忽然看到哥哥回来,立刻放下长明灯扑到书怀身旁,书怀在妹妹脸上捏了一把,随口问了几句话,就叫墨昀带她出去玩儿。打踏入大殿的那一刻起,墨昀就感到鬼使和冥君的视线都在自己身上逡巡,此刻书怀让他带孩子,他求之不得,连忙拉着雪衣熘出了门去,严青冉坐在上位,托着下巴眯起眼看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好像从中看出了什么。 “你这次回来,是在外头叫人欺负了,还是把人欺负了?”冥君将目光转到书怀身上,放下了手中的笔,一旁的鬼使心领神会,立刻把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别说是笔架砚台,就连半张纸也未留下,生怕冥君激情澎湃,把桌子掀个底朝天。 无论出门在外有多嚣张,书怀在冥君面前都要收敛不少:“您说笑了,哪里有人敢给您惹麻烦……我这次回来,是有要事上报。” 天上地下就数这傢伙最会惹麻烦。严青冉哼了一声,叫书怀有屁快放,否则速速滚蛋。 哪怕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打好了腹稿,此时此刻面对冥君那张冰块脸,书怀也还是觉得有点儿害怕。他咽了口唾沫,拽拽衣袖又整整发冠,直到严青冉开始不耐烦,他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您还记不记得,八百年前害死您的那个流言——” 话音戛然而止,书怀狠狠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看到冥君的脸色变了,那张脸从冰块进化成了泛着黑气的冰块。他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然而对方没有发火,只是闭着眼揉了揉额角,鬼使在旁偷偷向书怀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第169页 只要开了头,往后的一切就都好说,书怀把风仪告诉自己的那些消息和盘托出,冥君一边听一边轻轻叩着桌面。他神色一派淡然,看不出喜怒,书怀说完该说的话,便乖乖地闭上了嘴,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如此情形还是少说为妙。 严青冉盯着书怀看了半晌,嘴角突然一弯,竟是笑了。这下不光是后者受到惊吓连退数步,鬼使也被震慑住,慌忙抱着笔架站得更远一些,以防误伤。冥君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他望着书怀脚下那块砖的花纹,手指依旧叩着桌面。过了约莫半刻钟,他慢慢悠悠地开了金口:“原来如此,当年的幕后黑手就是存雪,那本君是否还要感谢他?” 他不弄死那傢伙就算好的了,何谈感谢?书怀以为他在说反话,但还是沉不住气,问道:“为何?” “还好本君死得早,否则现在恐怕要以老头子的外表坐在此处。”严青冉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仿佛刚刚是真心实意地想感谢存雪。书怀喉头一动,吞回了那句安慰的话,冥君不愧是冥君,他自己想得很开,根本就不需要旁人来宽慰。 一只小鬼急匆匆地奔进大殿,对着鬼使低语几句,它不敢正眼瞧殿上的冥君,只向着和蔼可亲的这位叨叨咕咕一通,紧接着转身飞也似地逃了。严青冉浑不在意,只在座位上等着鬼使前来报告。文砚之走到桌旁,低眉顺目地把笔架砚台之类一个一个摆放整齐,这才压低声音对冥君说:“东海那边催人了。” 青龙一族办事不力,催人倒是催得很勤快,书怀隐约听见鬼使的那句话,立即翻了个白眼。他从西海马不停蹄地跑到南海,又日夜兼程地赶赴东方,谁又关注过他的感受?不过出现此种局面,也算是他失策,他为了速战速决,特地去天宫把风仪忽悠到己方,但带着风仪就不好走冥府这条捷径,对方随时都有可能叛变,不可不防,他怎会引狼入室,主动将其带进冥府?还是得捨近求远。想到这茬,书怀就嘆了口气:“我们马上赶路,叫那边多等几日。” “把他们都叫进来吧。”严青冉忽然说。 书怀心下一惊:“可是风仪……” “都叫进来。”冥君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书怀只好照做不误,就在他退出大殿的时候,墨昀恰好带着雪衣回来,看到他要离开冥府,便想跟上他一起走,谁知殿中那位却又叫墨昀进去。小妖王被吓得不轻,求救一般望向书怀,后者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让他小心谨慎,自求多福。 起初墨昀还想着,就算书怀暂时不在,边上还有个雪衣,冥君应当不会在小姑娘面前谈论某些不合时宜的话题,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严青冉若是想谈一些不合时宜的话题,必定先叫雪衣回去。 冥君的殿内本就清静非常,大鬼小鬼们都畏惧他的威严,所以对此处退避三舍,不是有要紧事绝对不接近,常驻大殿的鬼卒也只有那么几位,此刻连他们都被挥退,大殿就显得更加阴森可怖。墨昀站在原处,眼神不断游移,从头到尾没有和冥君对视过一次,而严青冉借着火光细细打量面前的小妖王,仿佛一位挑剔的老丈人在观察女婿。 这还是他首次如此认真地去看墨昀,在他的注视下,小妖王感到自己如同被屠夫抓住的一条小狗,瑟瑟发抖任人宰割。不久之后,那“屠夫”似乎满意了,挥挥手叫他坐下,又道:“你母亲是天帝,你早已知晓。” 墨昀当然早就知道,他甚至还胆大包天地向冥君打听过关于天帝的事,但此刻对方忽然提及他的身世,貌似有些不太寻常。 “门当户对,挺好的。”冥君调侃一句,离开座位走下台阶,来到墨昀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她没有把帝位交给你,你也知道?” 虽然从未有人在明面上提起过这一点,但根据细节也能推测出来,天帝并没有将自己的位置交给儿子的意思。她向来把公私分得很开,早在墨昀出世之前,她就已经选好了继任者,就算中途蹦出个亲骨肉,她也不会更改先前所做出的决定。 也许正是巧合,墨昀继承了墨晖的随性,他们父子俩都不关注天宫权力的更迭,只想窝在妖族那座大山里头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知悉身世以后,墨昀也从未想过要和他人争抢天帝之位,在他的印象里,那个位置还是属于他母亲的。倘若慕华回不来,他固然不会让存雪和风仪当中的某个坐上去,却也不会代替母亲成为天帝,他深知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心思。 小妖王抬起眼,终于敢和冥君对视:“那也无所谓,我对这个位置,并没有多大兴趣。” 严青冉又拍了拍他的肩,看似十分满意:“好孩子,少跟存雪那厮接触。” 墨昀想对方大约是猜到了什么,却也不好追问,被存雪那几句话动摇,纯属他自己心性不坚,才被抓住了那一丝不可示人的软弱。 肩上骤然一轻,冥君从他身旁走开,背着手在殿内踱步,没过多久又绕了回来,轻声对他说:“你爹娘没有不要你,书怀也不会,他很喜欢你。” 果然是知道什么!墨昀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您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对方像是没有察觉他的窘迫,径直拉开他身边那把椅子落了座,自顾自地往下讲去:“我看了他八百年都觉得他像棵朽木,天宫多少仙子朝他抛媚眼他都熟视无睹,偏偏在你身上栽跟头。他先前就与我谈过,是他自愿放弃了所谓的大道,你不要认为那全是你的错。”
第170页 诚如冥君所言,墨昀之所以有负罪感,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干扰了书怀,让其失去了得道的机会。书怀那样的人,本就与真正的大道仅有一步之遥,却偏偏放弃了近在眼前的坦途,陪着他一起踏入红尘,每当想到这里,墨昀就感到揪心,他所拥有的太少,但当他真正拥有,他又开始怀疑自己太过自私,为图一时之快,就扰乱了旁人的生活。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导致了墨昀的自我怀疑,小妖王挪开视线,望向桌下的石砖,低声自语:“可我没什么特别之处。” 谁都和他一样,生了四肢长了五官,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四只脚的小狗小狼也满山跑,书怀怎就专宠他一个?他自认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就算少了他,太阳照样从东边升起往西边落,昼夜仍然准时更替,四季轮换也不会因此停留,而只要大的环境不改,谁离了他会过不下去? 就在这时,静默在旁的鬼使突然出声:“他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总之你别瞎想。” 来不及揣摩文砚之话中深意,墨昀就听见殿外传来了脚步声,那一蹦一跳不曾安分的大约是长清,足音极轻的则是风仪跟晚烛,而其间最为沉稳毫不慌乱的,就是他刚刚还在想的那人。冥君起身回到上位,恢复成先前严肃的模样,墨昀偷眼看他,觉得他此刻的神态当真对得起那个严姓。 按照冥君的吩咐,书怀将另外三个也一併带了过来,冥君还是不能确信风仪所言,他将人仙盘问一遭,好歹把时间对上了,这才勉强相信存雪就是那个散播流言的傢伙。可现在去寻仇已经晚了,他都在冥府大殿坐了八百年,翻旧帐也无法改变什么,顶多是把旧怨新恨叠加在一起,仇上加仇罢了。 东海龙族也还真是破事多,催过一次不成,还要再催一次,就在他们交谈的这会儿,那边又来喊人救命了,冥君颇为不耐烦,便挥了挥手叫书怀带人直接从冥府大门出去,速速赶往东海。 尽管长清和书怀相识多年,但他还是第一次来冥府,自然被这扇门震惊到,而晚烛虽然在此地借住过一段时间,可她那时仅仅在皇城与冥府当中往返,因此未曾注意到冥府的大门暗藏玄机。他们进来的时候外面是青山,结果再出门却站在了海岸边,顿时大感惊讶,甚至还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这就是关于冥府大门的又一个未解之谜:它究竟是如何通往其他区域的? 长清满心疑惑,刚想张嘴去问,猛然见到海面巨浪翻腾,紧接着一道瘦长白影沖天而起,水幕朝他们五个当头罩下。晚烛惊呼一声,连忙抱紧了怀中的灯,长清唯恐她有个什么闪失,回头又把黑锅甩到自己脑袋上,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其挡在身后,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墨昀也护住了书怀,唯有风仪孤零零地站在原处,忍无可忍回头骂道:“你们他娘的不是有避水珠吗?!” 他若是不提这茬,好像还真没有谁能想得起来那颗小玩意儿。书怀摸了摸腰间垂着的避水珠,尴尬地咳嗽两声,从墨昀背后探出头:“火气别这么大嘛,回头请你喝茶消消火。” 风仪嗤笑一声,不再和他扯皮,将视线转到别处去了。书怀揉了揉鼻尖,开始向四面八方寻找那只刚刚从水下跑出来的神秘生物,若是他没记错,东海龙神口中的异兽,就是一条长长的似龙非龙的东西。原来这只怪物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作乱了,难怪青龙一族催得那样紧。 体型庞大的生物,要找也挺好找,嘶嘶声从树上传来,书怀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发现茂密的树冠当中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还一闪一闪地放着光。 “好傢伙,跟你那颗红宝石差不多。”书怀啧啧称奇,“你和存雪的喜好在某些方面倒是接近。” 拿风仪和谁作比较,他其实都不太介意,但把他跟存雪放在一起,那万万不行。一听书怀又胡说八道,人仙便急了:“谁和他接近?!” “你火气真的好大。”书怀被他吓到,拔剑的动作都顿了顿,“你们小心一些——这玩意儿在看谁?” 那双属于蛇类的眼睛,此刻正凝视着书怀,风仪刚想对书怀说这东西就是在看你,结果树冠突然剧烈抖动,一条头部长了角的白蛇从里面飞出来,竟是看也不看书怀一眼,径直扑向站在旁边的他,嘴中的尖牙还往下滴着毒液。墨昀原本做好了保护书怀的准备,长清和晚烛也蓄势待发,结果谁也没料到这东西居然盯上了风仪,人仙看着那狰狞可怖的蛇头,脑海内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他想自己今日大约是走霉运,或许他不该跟着一起来东海,倒不如半道上跑路。 迟疑只有一剎,慌乱只有一剎,风仪眨眼间调整回来,拔剑挡住了那几根尖牙。他在异兽身上粗略扫视一周,发现相比之前那条黑色的假龙而言,这条白蛇倒是顺眼不少,起码它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是协调的,除却头顶的角有些突兀之外,其他都算正常。 可正常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免罪金牌使,哪怕它头上没长角,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白蛇,但凡它站在存雪那边,风仪都会不遗余力地把它杀死。 “别光看着。”人仙瞟了离自己最近的晚烛一眼,灯灵顿时打了个哆嗦。她是个姑娘家,对这种既冰冷又凶狠的东西有天生的厌恶,蛇和龙都长了鳞片,但它们还是不一样,后者的脾气要好多了,长得也比蛇更美,甚至很有安全感,至于前者,在她心目中就是噁心的代名词,几乎快和存雪俩字并列。她闭上眼又睁开,睁开眼又合上,最终艰难地举起灯,放出火鸟去烧白蛇的长尾。灼热的温度让白蛇缩了缩身子,它放弃了攻击风仪,转身像箭一样入了东海,高高的浪头把火鸟砸得四分五裂,破碎的火星在半空中消失,又被水珠打下来,淅淅沥沥地在岸边下了一场带着咸味的雨。
第171页 白蛇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喜欢趁敌不备,发动突然袭击,连那欺软怕硬的行为习惯,也都学了个十成十。从它偷袭风仪到它入水逃脱,前后时间不长,书怀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将它打伤,哪想桃木剑还未曾出鞘,就让这东西给跑了。 事发突然,所幸无人受伤。风仪看着逐渐平静的海面若有所思,他发觉自己曾在哪里见到过这种生物,这条白蛇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是他暂时回想不起来。 忽然之间水声大作,书怀刚刚松懈的神经再度紧绷,这次他没有迟疑,直接拔出了剑,然而冒出头的却不是那已经逃逸的白蛇,而是一条青龙。 青龙一族被异兽骚扰,早就无法忍耐,听闻书怀抵达东海,便迫不及待地赶来迎接,而此时此刻,书怀望着面前的龙神,却向后退了一步。 第70章 家贼 墨昀觉察到书怀神色有异,但他看不出眼前这条青龙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望向同为龙族的长清,却发现长清正朝着大海发呆。 青龙照例询问他们是否要到东海龙宫借宿,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而自打龙神出现,书怀从头到尾只是盯着对方,一句话也不曾说。 待到青龙离开之后,墨昀如梦初醒般去袖间找那座小楼,但他摸索半天,仍是没有找到,转头一看,此物不知何时竟到了书怀手里。书怀冲着墨昀笑了笑,便往林间走去,后者连忙跟上,此时的长清依旧在和那片海眉目传情,似乎海底有个大姑娘勾走了他的三魂七魄。 风仪当然懒得管别人怎么样,他看到长清望着东海出神,也没有打算将其唤醒,只有晚烛看这傻龙落在后面,折回去照着他屁股来了一脚。长清被这火辣辣的疼吓了一跳,刚想破口大骂,结果看到别人都走了,海岸附近仅剩下他一个,立刻心急火燎地追了上去,也忘了和晚烛吵架。 “海里是有何物,叫你看得这般入迷?”墨昀听到树叶摇动的声响,回头就看见黑龙赶了过来,便随口问了一句,然而长清满脸茫然,浑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晚烛在旁插嘴:“我听那些妇人讲过,孩子若是总爱发呆,那他脑子多半不太正常。” “你脑子才不正常。”黑龙就算再傻,也听出了她在贬损自己,这时候他终于想起自己刚刚是在看什么了,就一颠一颠地跑到书怀身边,戳了戳对方的肩膀:“东海有几条龙死了。” “知道。”书怀脚下步伐未停,这个消息落到他耳旁就像是一阵微风,连痕迹都没有留下,墨昀猜测他这回不去东海龙宫,大约也和此事有关。在这节骨眼上,那几条青龙死得蹊跷。 天神之死对风仪而言,并不值得关注,他只关心他们的死因,看书怀的样子,仿佛掌握了一些内情,他就拐弯抹角地去打听。但书怀知晓他的意图,不该说的就绝对不说,两人你来我往打起了太极,彼此兜着圈子,没过多久,风仪就觉得无趣,闭了嘴不再出声。 既然不住东海龙宫,那么他们必定要寻个地方安放这座小楼。刚刚的那片海岸不算平整,周遭多为陡峭山崖,书怀离开该处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他越走越远,接连走过几块平坦的区域也不做停留,到最后连海岸线都看不见了,他的脚步也未停歇,这着实有些奇怪。 “你若再走下去,就要走出东海龙族的地盘了。”风仪只道他不认路,便出言提醒他赶快停下,哪想书怀轻笑一声,却说自己就是要出青龙一族的视野。他究竟发现了什么,风仪也不清楚,只好任由他在前面带路,一行人这么走了许久,到最后果然离了东海一带,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山下。 这一路上墨昀频频回望,总觉得背后多出一双眼睛,在窥探他们的一举一动,然而那神秘的跟踪者藏得很好,始终没有被他捉住,待到他们停在山脚放置小楼,那如影随形的视线才消失了。墨昀按了按额角,觉得今夜大概又不得安宁。 书怀面上仍带着笑,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墨昀想他可能是打算诱敌深入,又或者有十足的把握让对方无功而返,否则他不会这样轻松。 如今墨昀开始怀疑,东海龙族催促他们前来意欲何为。那条白蛇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危险性,并不像龙神难以解决的麻烦,除非东海发生了其他不可对外宣扬的大事。天神的寿命不短,甚至接近于长生,龙族更是与天地同寿,除非发生意外,否则不会身死,但这次死亡的青龙不止一条,是怎样的险情夺去了他们的性命? 白蛇入水不久,那条青龙就从海中冒了出来,是白蛇跑得太快,以至于他没有看到,还是他明明看到了,就是不声张?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青龙一族大约是遭了家贼。这样一来,是谁到冥府催人,就又成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倘若他们倒霉,恰好是被那帮家贼叫到东海,事态便有些棘手了。小妖王嘆了口气,觉得天界这群神仙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哪怕没事也非得找点儿事出来。 正值盛夏,小楼背后的山已是郁郁葱葱,林木茂盛,书怀挑了个阴凉处蹲下,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起了图,风仪本想看看他又在搞什么鬼,但架不住对山中飞虫的畏惧,一头扎进了小楼躲着。不远处的墨昀目睹风仪避入小楼,觉得这位仙人的想法好生奇怪,既有灵气护体,自然不会被蚊虫叮咬,难不成他是在怕那些小东西?墨昀疑惑不解地歪了歪头,跑到书怀身边和人并排蹲着,在一片寂静中默默地思考这个谜题。
第172页 “怎么又来找我?”小妖王一跑过来,书怀就感到好笑,“跟他们一起逮兔子玩去。” 顺着书怀所指的方向,墨昀看见长清和晚烛正在草丛边上趴着,伸手去里面乱掏,想来野兔就藏在那些草里。看他们口水都要滴下来的样子,墨昀浑身一激灵,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两个傢伙抓野兔是要干什么。 横竖不是打算抱着兔子玩儿。 “我真对兔子没兴趣……”墨昀腿蹲得麻了,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草地,径直在上面坐下,坐了没多久他却又躺下了,还拍了拍左侧,叫书怀也过来躺着。书怀懒得跟他瞎胡闹,伸手在他腿上戳了一下,转过头继续全神贯注地盯着刚刚画下的那张图。墨昀想到父亲曾经谈起过的人界传闻,以为书怀和人间那些大将一样在做什么“沙盘”,便兴奋地爬起来凑到他身旁去看,然而地上只有几个圈圈,中间歪七扭八地连着线,除此之外什么标志性的东西也没有,压根看不出他画的是个啥玩意儿。 看不出来是正常的,毕竟那些图案真正的模样都储存在书怀脑海里,想要细緻地描绘一番,得耗费不少时间,他只能简略地画个大概,帮助自己梳理思路。小妖王盯着那些圈圈点点看了会儿,也没弄懂上面开了什么花,于是他转移了努力的方向,又去给书怀捣乱,后者被他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最后也丢了树枝,打算先把狼崽子教训一顿再忙正事。 “天天烦我,叫你烦我。”书怀按着墨昀,在他身上不停地挠,小妖王抵抗不能,慌乱之中变作一只小黑狗,从书怀手下逃脱,藏进了草丛里头。他露出一颗脑袋,眼睛还滴熘熘地转,好像心里还打着鬼主意,待到书怀伸手抓他,他却又吓了一跳,跑得更远了些。 眼看墨昀跑远,兴许一时片刻还不敢再过来,书怀拍了拍手,拾起那根树枝,对着泥地上的图案继续出神。他发现如今的形势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不久之前他对冥君提起八百年前的旧事,还当对方会大发雷霆,要把存雪那厮拿来问罪,结果冥君好似全然不关心一般,既没有叫他去抓存雪,也没有亲自出冥府的意思,想来是因为手中权力过大,必须谨慎行事。存雪行踪成谜,若是冥府没有严青冉坐镇,难保不被趁虚而入,他们手中捏着冥君这么厉害的筹码,竟是难以使用。 冥君能够杀死存雪,只是不好去杀,书怀也是一样,但并非由于能力不足,他有另外的盘算。他想藉助存雪的力量,诱其攻击大神木,释放出被锁在神木幻境当中的天帝,不过这个想法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他必须先解决掉人间的麻烦事,把存雪布下的棋一颗一颗全部吃光,才能把对方逼上绝路,实施自己的计划。 起初来人界说的是斩除妖孽,结果到现在一看,要斩除的竟然是个天神。书怀心中五味杂陈,手下力道便重了几分,树枝在泥地上扎出一个深坑,紧接着“啪”地一声折断了。那声脆响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扫了小楼一眼,见风仪的房间紧紧关着窗子,不知这位人仙在屋里窝着做些什么。 现在他们三方是一种相互敌对又相互利用的状态,且拿风仪和冥府举例,这二者之间就不会有长久的合作,虽然此刻风仪为了消除人界之难,选择与书怀同行,但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就要分道扬镳,毫不留情地攻击彼此。书怀想借存雪之手解救天帝,风仪不可能让他如愿,定会利用存雪,对其百般阻挠,而存雪亦不愿受风仪摆布,他们两个为争夺天帝之位,还得轰轰烈烈地打一场,届时书怀又成了他们的利用对象。三人之间关系错综复杂,用亦敌亦友这个词来形容,却又不是那么恰当,他们谁也不是谁的好友,谁也不是谁的仇敌,仅有利益关系在中间维繫罢了。 人和人的交往,就像国与国的外交,一出差池,伤亡惨重。书怀站起身,把泥地上那些线条踩得乱七八糟。这时候墨昀又摸了过来,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开始在他肩头乱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在这世间没有何物能让书怀感到轻松,墨昀除外。书怀偏过头去看他,只见那颗脑袋上顶了一堆草叶,立刻笑出了声:“你头上挂的是什么玩意儿?” 墨昀被他这么一堵,刚去找长清学来的几句话顿时忘光了,小妖王甩了甩头,把那些青草抖落下来,环在书怀腰间的手臂箍得更紧了:“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又嫌弃我?” “谁嫌弃你了?”书怀“哎”了一声,“成天瞎想些有的没的,小姑娘心思都没你这么多!” 小妖王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泄愤般衔住他的耳垂,那几颗牙来回磨蹭,直叫书怀怕得很,登时闭上了嘴不敢多说。长清和晚烛仍在抓兔子,虽然他们背对此处,但书怀还是心慌,他拍了拍墨昀的手背,低声斥责:“松开,丢人不。” “你先告诉我,你刚刚在想何事?”墨昀将下巴搭在他肩上,还不忘好奇地上那些圈是画的什么。这怎会是三言两句就能说清的事?书怀哭笑不得,只好把话题扯到别处:“你们抓到兔子没有?” 兔子当然是抓到了,长清脚边就拿树藤捆着两只,书怀估摸着它们是被黑龙打晕了,才那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山里水草丰美,野兔长得又肥又大,仅凭这两只就够填饱他们五个的肚子,然而黑龙和灯灵犹不知足,换了个地方继续蹲守,那两双眼里饿得直冒绿光,竟然比墨昀还要像狼。
第173页 “抓没抓到,你自己不会看吗?”书怀想糊弄墨昀,对方却不上当,反而把他拖到了树后继续逼问。书怀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凑在对方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热气扑在颊边,墨昀浑身一震,登时松开了手。 书怀原本没想着诓骗他,但这时候不骗不行,非得编个瞎话出来,才能把小狼崽哄乖。墨昀还没从那几个字当中回过神来,他背靠着树干愣了半晌,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天要黑了”。 话音刚落,晚烛那边就传来一声惊呼,书怀探头去看,但见灯灵手中抓着一个长条状的白色物体,兴致勃勃地跑进了小楼,长清提熘着几只野兔紧随其后,这场景让书怀回忆起了当年亲眼见到的野狗偷鸡。被他们这么一打岔,墨昀本来想干的事也做不成了,他摸了摸肚子,仿佛闻见了兔肉的香气。 抚养孩子有助于自己的迅速成长,在南海和妹妹一起生活的那几年间,长清从一条爱抓小动物的龙蜕变成了一条会烤小动物的龙,终于脱离了好吃懒做蹭吃蹭喝的行列,如今光吃不干的只剩下书怀,不过书怀本人并不在意这种细节。 风仪坐在火堆旁边,一张脸在火光照映之下愈发苍白,明显被晚烛手里那东西吓得不轻,书怀瞥了一眼,发现灯灵捏着的是条假蛇,原来他们抓了野兔之后,就在摆弄这玩意儿,想给风仪来一个惊吓。虽然晚烛害怕活蛇,但死物她不畏惧,风仪与之恰恰相反,他面对活物没那么恐惧,却被这条假蛇吓得面色惨白,书怀看着此刻的他,仿佛回到了前两天的那座孤岛上,那时候的风仪也是如此神态,把他拉到人间接触这些东西,倒也难为他了。 害怕归害怕,并不妨碍风仪吃兔肉,只是他一边吃,一边苦大仇深地盯着那团不断跳动的火焰。越到夜里晚烛就越精神,她隔着火堆在风仪对面摆弄那条假蛇,人仙最终难以忍受,低声警告她早些回屋,别留在外头真的被蛇咬到。 鑑于风仪刚刚被自己吓到,灯灵认为他是在说气话,就没放在心上,然而这时候书怀却也开始催她回房。她直觉此处不对劲,便匆匆咽下嘴里那块兔肉,提着灯回了小楼,长清见她离开,三两下啃完手里那只兔腿,也站起身一摇一晃地跟着她进了楼内。他们才走不久,风仪长嘆一声,又开始驱赶书怀,后者笑嘻嘻地坐在火堆边就是不动,非要在此处盯着他不可。 风仪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拔出佩剑走到楼前,剑尖拖在泥地上,随着他的走动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将小楼圈在了里面。紧接着灵气注入剑身,又从顶端流出,渐渐灌满了那个大圆,白色的屏障缓缓升起,将小楼从头到尾笼罩起来,像是一个半透明的蛋壳。墨昀从未见过他人布阵,当即看得呆了,晚烛亦被惊动,从窗口探出头来诧异地望向风仪。 “今晚好好躲着,当心被蛇咬。”人仙察觉到她的视线,却是连头也不抬,灯灵翻了个白眼,骂道:“我呸!” “好心当成驴肝肺。”听见晚烛砰地关上了窗,风仪冷哼一声,又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盯着书怀,“你今晚被蛇咬。” “我不就是想看看你怎么布阵,至于吗?”书怀免疫对方的一切诅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风仪不想理他,收回佩剑就进了小楼。直到现在,墨昀才明白他们是在做什么,从海岸边往这里走的路上,始终有人在后面跟踪,不光是他发现了,风仪和书怀也都发现了。为了防止今晚遭到偷袭,风仪准备布阵,而书怀信不过他,怕他在暗中做手脚,所以特地在此监视,这才有了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对话。 脚旁的草丛忽然动了一下,书怀连忙跳开,然而从那里蹦出来的不过是一只野兔。他好歹松了口气,又嘻嘻笑着去勾墨昀的脖子,小妖王瞥了他一眼,觉得他今晚出奇地高兴。 但这只是一种错觉,此人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差别,墨昀躺在床上看了他老半天,忍不住伸手去推:“你说那条蛇会不会来?” 书怀突然被晃醒,睡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敷衍着回答:“那我怎么知道,你得问蛇。” 他有好一会儿没出声,墨昀以为他再次睡着了,忽又听见他说:“你和冥君,都谈了些什么?” “谈你。”墨昀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书怀被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待他缓过气,却见小妖王侧身望向自己,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虚:“看我作甚?” “大道究竟是何物?”借着月光,能够发现墨昀满眼都写着困惑,“它和情感是不能相融的吗?” 怎么忽然想起打听这个了?书怀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对他解释:“道即规则,其能容情。” “是何种情?” “是人情。” 墨昀再度沉默了,他摸索着握住书怀的手,悄声问道:“你我之间,也算人情?” “算。我待你好,并不违背道义,但我要只想对你好,多少就会偏心……我先前不是对你说过,大爱那种东西我不要它……”书怀眼皮越来越沉,声音也越来越轻,眼看就要睡着,结果就在这时,他蓦地听到某种细碎声响,立即睁开了眼。墨昀回过头去看窗外,但见血红的眼珠和泛着银光的鳞片在月色下摇动,那条蛇果然来了。
第174页 “哎,现在你不用问它了。”书怀往床里缩了缩,竟还有心思开玩笑。 白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离小楼越来越近,它头顶上那两只尖尖的怪角马上就要破窗而入,墨昀自床上弹起来,伸手从枕边捞过桃木剑,桃木感受到危机迫近,在剑鞘当中发出阵阵嗡鸣。 第71章 跟踪 此处较为荒凉,是以白蛇在小楼外肆意游走也无人察觉,它发出的声音并不大,但被它紧盯着的感受确实算不上好,墨昀已经听到了晚烛的声音,还以为下一瞬就会看到火龙和白蛇的缠斗,哪想当火焰冲到风仪划定的边界,却突然被吞噬殆尽。白蛇的眼珠动了动,隔着窗子猛地朝墨昀这边撞来,然而它同样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开,烈焰剎那间在它身上燃起,映红了外面的半边天空。 小楼周边环绕着的全是草地林木,哪怕有一颗火星溅出去,也能造成燎原之势,墨昀心下一惊正要推窗,但又看到那些火焰逐渐熄灭,只在白蛇身上留下了烧灼的痕迹。 “那阵倒也管用。”书怀松了口气,伸手去拽墨昀的衣角,让他把剑放下,过来好好睡觉。墨昀犹不放心,坐在床边又盯着那条白蛇看了一会儿,见它只敢在屏障外游荡而不肯接近,这才躺回床上。 白蛇顾忌风仪设下的防护,它在外面守了一晚,也不再靠近小楼,直到天快亮才捨得离开。书怀倒是心宽,在一条大蛇的注视之下还能睡着,墨昀半夜又醒了一次,听见他喃喃自语,貌似十分激动,便好奇地附耳到他唇边,结果这时候书怀不出声了,翻了个身继续睡,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 墨昀忽然惊醒,并非没有缘由,在白蛇围着小楼乱转的同时,他感到还有个神秘人在附近藏着,只不过那人不是存雪,也没有能力去破除风仪布下的阵。 待到天光大亮,书怀伸了个懒腰,忽然一脚踢在墨昀身上,把昏昏欲睡的小妖王踹下了地。重物落地发出一声巨响,书怀顿时清醒了,连忙从床上爬起,跟躺在地下的墨昀四目相对。墨昀轻轻地抽了口气,评价道:“好腿法!” 无论如何,这句话绝对不是赞扬,书怀面红耳赤,趴在床沿探出半个身子,想把墨昀拉起来,后者握住他的手腕咧嘴一笑,猛然发力把他也拖下了床。又是一声巨响,书怀眼冒金星,将头搭在地板上,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晚烛听到动静上楼查看,但见地上横着竖着倒了两个,还以为他们遇袭,一时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看又要生出不小的误会,书怀挣扎着支起了身子,他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眼里此刻都是重影,房门有两个,站在门外的晚烛也有两个。 莫不是给摔傻了?书怀揉揉眼睛,睁开以后又使劲眨了眨,眼前的重影这才聚拢起来,重新成为了一个实体。晚烛见他还能站立,心知未曾发生意外,但保险起见,她还是多问了几句。书怀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间角落里去找水盆,有一句没一句地接晚烛的话,灯灵看他行走困难,便叫他在屋里多坐一会儿,省得将那把老骨头给整散架,回头冥君还要找别人的麻烦。 “你那把就不是老骨头?”书怀洗漱完毕,总算有了精神,可以跟晚烛斗嘴,“真要算年纪,风仪都老得不能再老了,你怎的不去说他?” “风仪……哦,他布的阵法还算不错。”和晚烛相处的时间一长,就会发现她很容易从一个话题蹦到另一个话题,不过书怀在妹妹的锤鍊之下,早就能够灵活应付这种状况。当对方的话题突然跳转,不需要强行把她拉回原先的位置,只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就可以了。 “他那个阵时灵时不灵的,保不齐哪天就没用了。”书怀逮着机会,就要贬损风仪,“今晚那条蛇若是再来,你且看这屏障还有无效果。” 晚烛气得直跺脚:“别吓唬人成吗?” 墨昀一骨碌从地上滚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道:“你是人吗?” 灯灵被他噎住,但也想不出半个字用来反击。墨昀把天给聊死了,晚烛瞪他一眼,转身气呼呼地下了楼。 书怀坐在桌边,慢腾腾地去摸木梳,慢腾腾地梳头,他双目放空,一看就是在想其他的事。墨昀打了个哈欠,挂着满脸水珠就不安分地往人身上蹭,书怀悚然一惊,随手抓起一块布就朝他头上丢,墨昀连忙躲过,伸手抹了把脸,开始抱怨对方刚刚的行为:“那布是擦桌子的。” 擦桌子和擦他的脸其实也没多大区别,书怀把木梳搁下,颇为嫌弃地看着他:“你那张大脸能比桌面小个几圈?” 小妖王知道他是在说自己脸大如盆,不知羞耻,然而他这么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并没有哪一回是真心实意的嫌弃。墨昀擦干脸上的水珠,又黏黏糊糊地贴了上来,书怀长嘆一声,摆摆手叫这精力过剩的小狼崽去外面抓只野兔折腾。他突然提起野兔,这倒像是在记仇,墨昀愣了一愣,乖乖地放了手,却又拿起了木梳,一下一下地给对方梳起了头发,似乎这么做就能让书怀消气一般。 他手下动作轻柔,弄得书怀直想睡觉,每当有人摆弄自己的脑袋,书怀就能感受到浓浓的倦意。依稀记得从前雪衣在他脸上瞎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睡着了,醒来时忘记了洗脸,就顶着一张鬼一样的面孔,在冥府里绕了一大圈。那些小鬼见到他纷纷退避,鬼使的神情也不太正常,他还当自己声名远播,树立了威严,结果回屋瞥见镜子,才知道了真相。
第175页 见书怀支着下巴半晌不出声,墨昀便知道他又快睡着了,小妖王飞速给人绑好发带,凑到他耳旁吹了口气。书怀敏捷地往旁一躲,睁开眼就去拿镜子:“梳好了?” “好了。”墨昀拉着他的手让他摸了两下,看着他提剑起身,不由问道,“今日要去何处?” 对于他的问题,书怀避而不答,只叫他留在此间盯着风仪,别让人仙在背后做手脚,墨昀还想追问,却被一句“别去东海”给堵上了嘴。书怀抛下这四个字,就提着剑匆匆离开,一头钻进了茂盛的树林,徒留墨昀站在窗前,望着那些随风摇晃的枝叶出神。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样着急,但有种诡异的直觉告诉墨昀,他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和往常一样,书怀找到了某棵并不起眼的树,抬手在树干上轻轻一叩。冥府的大门徐徐开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而在他身后,突然多出一个影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大门闭合的前一瞬,书怀猛地回头,在狭小的缝隙中瞥见一抹青色,丝丝缕缕的海风味道钻了进来,他所料想的没错,青龙一族果然在内部出了问题。 这次回冥府,他没有看到雪衣,问了鬼使才知道,雪衣今日在灯中休眠。去往大殿的路上,书怀途经她的房间,本想进去看看她所寄宿的那盏灯,却又想着先忙正事,等忙完再回来也不迟。 冥君见他突然出现,也没觉得有多奇怪,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叫他有话快说。这几个字不知已经讲了有多少遍,都不会换个词儿,书怀听得烦了,在心中腹诽一遭,表面上仍要装得彬彬有礼,他一五一十地把东海龙族的异状告诉了冥君,后者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抬眼望向这边:“有龙神离世?” 关于那几条意外身亡的青龙,冥府这边未曾接收到半点消息,否则严青冉一定会在书怀回来的时候就告诉他。书怀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那几条青龙的魂魄明显没有抵达冥府,极有可能是被存雪所害,或者被什么少见的法子留在了阳世。冥君从桌上那叠生死簿中抽出一本,从头到尾翻阅一遍,眉头越拧越紧,显然是没有查到相关的记录。他沉吟片刻,嘱咐书怀多加留意,尽量远离东海,书怀谢过他的关心,正要退出大殿,忽又听见他说道:“若有东海龙族来找你,切记要警惕着些,以防有一身二魂者混入其间。” 书怀沉默片刻,对他行了一礼,表示自己记住了这番话。 一身二魂,顾名思义,就是一个躯壳当中容纳了两个魂魄。此乃恶鬼大妖之类惯用的招数,它们附着在其他生灵的身上,慢慢夺取对方身体的支配权,最后那具身躯的原主被它们所禁锢,只能留在阳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摆布,做下诸多无可饶恕的恶劣行径。古往今来,妖鬼众多,在某些邪气较重的地域,此事屡见不鲜,难道东海也被侵蚀了不成?如果考虑到这个可能,那东海龙族当中出现的“叛徒”,究竟算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也就有待观察了。 由于存雪作恶多端,不管是哪里出了大事,书怀的第一反应都是他在背后捣鬼。东海龙族的情况着实怪异,但看起来也像是存雪在声东击西,也许此时此刻,在皇城当中就发生了更为可怕的事情,在妖鬼面前,凡人可比天神脆弱多了。书怀离开冥府大殿,回头往冥河的方向望去,河上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从来就没有安静过,不论王朝如何更迭,此处永远都是一个样子,因为生命总会消逝,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 虽然是这样说,但倘若能活下来,最好还是活着,如今人间有难,冥君不好动身前往,那此事就由他来做。 再次路过雪衣的房门前,书怀的脚步微微一顿,然而这一回,他仍然没有停下。 有些时候没来皇城转一转了,今时今日,竟然已入了夏。外面淅淅沥沥的正在落雨,书怀折回冥府拿了把伞,撑着它在雨中缓步而行。就算是阴雨天气,街上人也不少,大家早就对这里的气候习以为常,卖瓜的依旧卖瓜,茶楼酒肆照常开张,胭脂铺里挤满了姑娘家,书怀略略扫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他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昨晚的月亮似乎长了毛边,看来今日小楼附近的那座山里也得下一场雨,书怀在卖伞的老者身旁驻足,盘算着是否要带几把伞回去。他们身上有避水珠,本来不该害怕下雨,然而在人间行走,有雨就得要撑伞,否则也太显眼了。 忽然之间,地上某把伞下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竟是墨昀的那只“小兄弟”。书怀惊奇地蹲下和它对视,再转头去看一旁的老人,果真是熟悉的脸孔。这皇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缘的总能遇见。 “这把老骨头呀,活过了冬,活过了春,这时候又活到了夏,不知还能再活几个秋天?”老人坐在一把木椅上,眼睛笑得眯了起来,仿佛浑不在意生死。剎那间他身上白光一闪,书怀察觉到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跟着他笑。 多雨的季节,从来不缺买伞的人,小狗趴在属于自己的那把伞下,每当有人路过,就沖他们摇摇尾巴。老人笑呵呵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又转向书怀问道:“怎的没把它那兄弟带出来?” 连他都认为墨昀和这小犬是兄弟了,书怀暗自偷笑,随口胡诌:“太懒了,一下雨他就睡,回头找个大晴天,我把他带出来熘达熘达。”
第176页 “真想睡就让它睡,小东西们就这点好,活得轻松。”老人哈哈大笑,信手拿来一把伞,塞到书怀手里,“给它带回去,以后下雨也能出来坐坐。” 此刻雨渐渐停了,书怀收起伞,从口袋中摸出几枚铜钱,塞到了老人手里,不待对方推辞,他便没入了人群,老者再去寻他,却寻不到他的身影。 直到最后书怀也没给风仪他们带伞,横竖那三个一到下雨就躲着不出门,拿不拿伞其实也都没什么用,只给墨昀找一把就够了。书怀想到风仪就忍不住“嘁”了一声,此人当真娇气,下过雨的地他怕是踩都不肯踩,生怕鞋底沾上软泥。 目前为止,皇城还没有生出异状,也许是存雪还没计划好要如何动作,也许危机就潜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在险情真正来临以前,又有几人能够看出端倪?书怀一边出神,一边走入冥府,他等下还要从这里出去,返回墨昀身旁。 本来还想往北海跑一趟,请龙女多关注一下皇城,但想想还是算了。书怀无奈地抹了把脸,再这样绕下去,他恐怕会转得头晕,还不如让墨昀和青湄联络,自己先尽力解决掉东海那条白蛇。 存雪的花样可真是多,谁知道他从哪里蹦出那些奇思妙想,连异兽都造得如此奇形怪状,让人见过一次就难以忘怀。那种似虎非虎的食人怪物固然凶悍,长相起码还算正常,这条白蛇可就奇怪了,头上竟然还生了两只山羊角。至于南海的那两个,书怀想起来就犯噁心,恨不得把相关的印象一概清除,让它们永远滚出自己的记忆。 小楼所在之处果然也下了雨,由于离海较近,雨势比皇城还要更大一些。在水幕沖刷之下,一切都湿淋淋的,书怀踩在草地上,每走一步都能感到脚下被压出大股大股的雨水。树枝在雨中微微摆动,不住地将水滴抛下,伞面上噼里啪啦地乱响一通,那动静铿锵有力,竟然分不清砸过来的是雨珠还是小石子。 林间灰濛濛的全是水雾,书怀放缓脚步,放轻呼吸,他隐约嗅到了海风的味道,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小楼在前方若隐若现,窗户里透出火光。晚烛好似把灯放在了窗边,书怀眯起眼去看,却又看不分明。 下了一场大雨,风仪设下的屏障还能不能起到作用?走到树林边缘,书怀突然停了脚步。 陌生的气息渐渐逼近,凉意快要刺痛他的脖颈,但他站在原地,目视前方,竟也不拔他的佩剑。 树冠猛地一震,水流倾泻如瀑,转瞬间隔绝了书怀的去路,一个黑影在他身后出现,双眼在滂沱大雨当中闪烁着亮光。 作者有话要说:  肚子疼写少一点。 第72章 阴晴 不知为何,一切长相妖异的生物,眼睛都比较奇特,书怀转身和那个黑影对视,荒谬感顿时在心间升腾而起。他说不上来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什么东西,若说它是龙神,它身上却冒出死气,说它是死物,它分明又能活动,关节也未见僵硬。难道真让冥君说中了,龙神的魂魄被拘束在身体里,此时占据他们躯壳的是妖鬼之流? 怎样强大的妖物或者恶鬼,才能在东海龙族眼皮底下为非作歹?据书怀所知,目前三界当中还没有这样的存在——除非有个大人物在背后操控。 嫌疑最大的当属存雪,可青龙一族世代居于东海龙宫之内,从来不往远处跑,滞留在东方的,数量也算不得少,若要悄无声息地潜入东海水晶宫,并不像先前摸进北海和西海那样轻而易举,饶是存雪实力强大,也要经历不少波折,才能侵入其间。书怀还是更倾向于有地位较高的龙神和存雪里应外合,暗算自己的同族。 海风的味道向书怀迎面扑来,浓重的死气让他皱起眉头,情不自禁地想要掩住口鼻,然而没过多久,另一阵更加强劲的风席捲林间,雨珠都被它颳得偏斜,一把长刀划开水雾,刀尖直指对面的那个人形。闪着诡异光芒的双眼眨了眨,突然转身逃逸,墨昀还想再追,刚踏出一步却又退了回来,书怀牵了牵他的衣角,笑着问道:“你在此地守了多久?” “从你离开之后……”墨昀的回答似乎没有什么底气,这也难怪,书怀叫他守着风仪,结果他却蹲守在树林旁边,实在是玩忽职守的典范。然而书怀狠不下心来教训他,只在他脸上拍了两下,便调转方向朝林外走去。 墨昀紧挨着他,注意到他怀里抱了两把伞,不禁觉得奇怪:“拿伞做什么?” “这几日,你是想在楼里守着风仪,还是想陪我一道去外面转转?”书怀走进小楼,将伞撑开放在地上,水滴顺着伞面滑落,在地板上染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他身上带着避水珠,从发丝到衣袂都未曾被雨水打湿,比这把伞干净清爽多了,但墨昀瞅着那层薄薄的布料,竟然萌生出了一个很危险的想法,以至于忘记了回他的话。 没有听到回应,书怀就又问了一遍,这时候墨昀反应过来了,倘若要在风仪和书怀之间选一个,他当然不选风仪。书怀瞥了他一眼,料想他得报出这样的答案,便勾起唇角又笑了笑。墨昀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由得吞了口唾沫,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嗯嗯啊啊半天,结果还是在重复最初的那个问题:“你拿伞……是要做什么?不是有避水珠吗?”
第177页 “往多雨的地带走,当然要拿伞,在雨中不撑伞,别人该怎么看你?”书怀揉了揉脖子,仰头朝楼上望去,“这回就不带那几个了,让他们在楼里窝着。” “哟,不带谁啊?”房门忽然被打开,晚烛手里抓着一根腰带,倚在门边笑嘻嘻地看向他们。书怀见到她捏着的那玩意儿,登时吓得后退一步,假如他没有记错,这根腰带是风仪的所有物。 小妖王自然也注意到了人仙的腰带,他疑惑地盯着晚烛:“你们又在作甚?” 灯灵左手提着腰带,右手赫然是一只酒碗,书怀眼睁睁地看着她灌了半碗酒下肚,仍是脸不红心不跳:“在划拳嘛,谁输了谁喝酒。” 划拳就划拳,跟腰带有何干系?书怀目送她转身回屋,百思不得其解。待到路过长清房间门口,书怀探头往里面瞧了一眼,但见黑龙和人仙同时输了这一把,前者脱下了鞋,后者更惨,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子,反观晚烛穿戴得整整齐齐,不过是头上缺了根发簪而已。 书怀:“……” 灯姑娘千百年间混迹于人界各大酒馆,果然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对面那俩敢和她划拳喝酒,当真自取其辱。 “差不多就行了,你一个大姑娘这么瞎闹,像什么话。”书怀还是没忍住,进屋把晚烛拽了出来。他本意是想给风仪解围,别叫这傢伙把仅剩的衣物全部输个精光,结果人仙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猛地一拍桌子,非要再来一把。眼看局面不可收拾,墨昀连忙使出了杀手锏:“我明日就把宫翡喊过来。” 听到宫翡的名字,风仪霎时间安静了,他看了墨昀好一会儿,似乎在分辨对方那句话是真是假。过了半晌,他大约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从桌沿捞过玉佩,从中取出一件新衣,迅速地套在了自己身上。 他着实很爱干净,那一大堆衣物在地下摆着,他竟然看都不带看一眼,跨过它们头也不回地走了。晚烛把剩下的那半碗酒喝干,随手将空碗往桌上一抛,那只碗居然稳稳噹噹地落在了桌面正中。小妖王惊异地望向她,眼神中不乏钦佩,灯灵咂了咂嘴,笑嘻嘻地在对方肩头拍了一下,调侃道:“下次带你玩?” 纵然已经好奇到不得了,墨昀也没有丧失理智,他生怕晚烛也叫自己输个家底亏空,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灯灵闲得无聊,还想再诱骗小孩子上当,然而书怀赶在她开口之前就把墨昀拎走,眨眼间房内就只剩下她和长清。 黑龙哼哼唧唧地爬上床,一头栽倒在被褥之间,连那一地的酒罈都顾不上收拾。假如不能及时打扫干净,明日这间房内就要酒气熏天,让旁人不敢接近,晚烛欲言又止,最终默默地走上前去,替他把酒罈抱到了外面。 说是要把宫翡叫来,实际上听过了一夜的潇潇雨声,墨昀就忘记了这回事。近几年来雨水出奇地多,一到夏季平原亦成泽国,若是凉爽也就罢了,最致命的问题是下雨天不仅潮湿还很闷热。同书怀所预测的一样,在这样的天气里,晚烛根本不愿意出门,风仪更是不想踏出小楼一步,唯有长清每天趁着雨势减弱,飞奔到临近的城里去买酒。 对黑龙而言,酒馆具有独特的吸引力,他身上的某个部位似乎能对美酒作出感应,就算从未来过此地,他也能准确地感知到酒馆在何方。书怀一直觉得这个特殊能力十分奇妙,甚至还想跟着长清到城中转一转,找准酒馆的位置,方便下次再来,然而这个想法没能付诸实践,他自己就先被墨昀拖走了。 楼内三个有吃有喝,玩得正是开心,自己却要冒着雨在各地辗转,两相对比之下,差距凸显,书怀长嘆一声,再度踏入了皇城。 今日这一带没有下雨,但天气依旧阴沉沉的,让人看了就觉得压抑。街上的行人有拿了伞的,有没拿伞的,前者悠然自得,后者行色匆匆,生怕老天不讲情面,突然一盆雨水当头浇下,把人淋成个落汤鸡。 无论是桃花娘娘所藏匿的那座小城,还是南海周边的城郭,都远不似皇都繁荣昌盛。天子脚下,京畿之地,当然是外来者最嚮往的去处,加之当朝政策宽松,允许众人行商,是以此地商贾云集,来往车马络绎不绝,纵然是阴天,也有不少车队穿越城门进入此间。先前墨昀来到皇城的时候,恰逢秋冬两季,在漫长的冬季里,飞禽走兽休养生息,凡人也不例外,进入皇城的客商自然就少了,要说今日这种声势浩大的场面,他倒是头一回撞见。 “人界繁荣之处都是这样?”墨昀问道,“你喜欢人界,是因为喜欢这种情景?” 其实书怀并不怎么喜欢人间,原因无他,只要有好,就必然有坏。人界好的景象不少,坏的景象同样也很多,而败坏人们好感的,往往都是恶劣的那一部分。 “算不得喜欢。”这时候雨丝又开始飘,书怀连忙撑开伞,“原本也不太想回来。” “那为何又回来了?”墨昀随口说着,眼睛在伞下到处瞟。看久了他便发现,人间原来也就是普普通通的模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书怀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讲话,墨昀以为他有什么事不好在外面说,于是也没追问,直到走过一条无人的街,书怀才捨得开口:“要不是瞧着你好看,我就在冥府躲着睡大头觉了,根本不必随你一道出来,更无需理会什么天神人仙。”
第178页 “就算我这张脸生得不好,不够吸引你的注意,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把你骗出冥府。”墨昀抓着伞柄,突然将伞转了起来,水珠从伞面边缘被甩飞,噼噼啪啪砸到书怀那把上面,后者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定神之后又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喊他不要再这样乱玩。 墨昀让他掐得疼了,立即嗷嗷地叫起来,扬言要向母亲告他一状。听到对方这么说,书怀瞬间停手,对于慕华,他是心有愧疚的,他自觉辜负了天帝的信任,当然不好意思再欺负她唯一的儿子,便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多言。 从天上俯瞰皇城,不过千万个小黑点当中的一个,它画在地图上,也仅有半块指甲盖那么大,然而真正绕着它走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它大得出奇。书怀好不容易带着墨昀把皇城转完一圈,确定存雪没有出现,又急忙赶往冥府,要穿过那扇门到北海。 走路不可怕,可怕的是走很长一段路,书怀在皇城已经走到双腿酸软,此刻望着眼前的北海,丝毫没有下水的想法,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墨昀,企图支使小狼崽做苦力:“你自己去吧,回来有好东西。” 这语气和哄小孩子似的,若是雪衣或者长清,恐怕此时就要上当,但墨昀比较精明,他知道书怀的前半句是真实意图,后半句不过是胡言乱语,便也坐在地上,和人讨价还价,仿佛要把那个虚无缥缈的“好东西”变作实体。书怀只是想让他去水晶宫给龙女和青湄传两句话,请她们帮忙盯着皇城,压根没想到他心眼这么多,登时头昏脑涨,在软磨硬泡与坑蒙拐骗之下,一脚踏进了他设好的陷阱。 掉进陷阱的兔子对身畔的危机一无所知,还当自己处在安全的地带,挖好坑的野狼却已满足地转身离开,等着回来再好好品味兔子肉。 龙女早就听说风仪如今正跟着他们行路,便没有再关注人仙那边的动向,她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应该把监视的目标换成谁,但存雪的傀儡太多,又做了不少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她只能看到一个外形,却无法依靠灵气来分辨哪个才是存雪本尊,难免有些迷惘,不知该怎样让青湄传达消息。 由于吃不准存雪的想法,他的很多行为举止,在慕幽眼中都是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可它们是否真的毫无意义,她也说不上来。这些天她就盼着书怀那边给个消息,好让自己知道该把主要精力放在何处,然而书怀什么也没有对她讲,至于那不靠谱的侄子,干脆就直接消失了,也不说给姑姑和亲爹带一两句话。 儿行在外母担忧,长清老娘去得早,就成了儿行在外父担忧,不过北海龙王脾气暴,容易失去耐心,他见小儿子毫无音讯,便懒得再去打听。北海龙宫一切如常,并不为长清多做改变,但慕幽偶尔能看到兄长去往那间空房,心知他嘴上不说,实际仍是紧张,就在交谈之余多问了墨昀两句,想看看长清在外头捣鼓些什么。 长清能做什么?无非是吃吃睡睡玩玩,然后到城里买酒喝。墨昀颇为无语,但还是编了个瞎话搪塞过去,慕幽虽然怀疑长清是否像他所说的那样乖巧,却也不好当面质疑,仍旧向他道谢,这反而让墨昀心中生出了负罪感,可为了长清的生命安全,他决定隐瞒那些不愉快,给黑龙在父亲面前树立起一个已然改过自新的良好形象。 黑龙最记挂的是他妹妹,墨昀听他念叨白芷,早就听到双耳生茧,正寻思着问问白芷的近况,回头好堵上长清的嘴,小姑娘自己就跑了过来,把一个珠串塞到他手里,托他带给兄长。白芷那双手很巧,她做的小物件也都很有趣,墨昀几乎可以预见到长清将会怎样炫耀,他隐约有些嫉妒黑龙,有兄弟姐妹陪着似乎还挺不错,起码不会感到孤独。 怕书怀在外面等得久了,太过无聊,墨昀不欲在水晶宫久留,见慕幽和白芷都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他也不打算去见北海龙王,就唤来青湄简单嘱咐几句,转身出了龙宫大门。四面八方的海水裹着他,他穿过海水向上升,忽然之间又想到了雪衣,这姑娘只会读书,不太会动手,这么久了好像也没见她给书怀送过东西,他们兄妹两个,平时又是如何相处? 墨昀下水以前,书怀就在那棵树边上坐着,而当他从水下冒出头之后,却发现此人竟然已经躺下了。 能偷懒就偷懒,怎么舒服怎么来,书怀一向是这样的。北海气候怡人,今日又是个大晴天,周遭寂静无声,正适合藏在树荫里睡觉,他将那两把伞收起来当作枕头,也不顾上面仍沾着雨水,就舒舒服服地躺下了,一直躺到现在。 “怎的又睡了?”墨昀蹲在他身旁喊了两声,书怀存心捉弄他,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兀自闭着眼装睡。这次书怀不紧张,装睡就装得像了,对方看他没反应,过了好半天也没再出声,他正觉得奇怪,刚想睁开双眼,唇角却被轻轻啄了一下。 实在没想到墨昀竟然也会做这种事,书怀呼吸停滞片刻,就在这一瞬间他暴露了,墨昀凑到他耳旁吹了口气,轻笑道:“别装了。” 书怀被当面揭穿,也不觉得尴尬,他伸了个懒腰,翻身从地上爬起,一眼望见墨昀手里那串珠子,自以为抓住了把柄:“这是谁家姑娘给的?” 他纯属无理取闹,北海龙宫里头能有什么大姑娘?墨昀把珠串揣到怀里,一本正经地回答:“白姑娘托我把它带给那条龙而已,你别多想。”
第179页 一说白芷,书怀务必想到自家妹妹,雪衣是真的只会读书,从来没有做过这样那样的小东西,但书怀也不需要她去做那些,她在冥府里头安安静静地躲着,不要出任何意外,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到了夏天,雪衣就常常躲起来睡觉,书怀这次回冥府,也没能和她见上一面,不知道她这段时间又读了些什么书,千万别再从文砚之那个柜里找点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去看。 东边的天气怪得很,有时候其他地方不下雨,单单这里不停地下。五天之内,书怀和墨昀在皇城与小楼之间往返数次,每次都是皇城晴天,山中阴天,这两处完全不像同在人界。 阴暗的天色让人也昏昏欲睡,那三个留在小楼的傢伙整日从早睡到晚,中间或许起来吃吃喝喝,吃饱喝足之后却又要爬上床酣睡,活像是三头肥猪。书怀本就被连绵不绝的大雨搅得心烦意乱,又看他们在此处歇着,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可再气不过也没有办法,白蛇不来小楼附近,他们又不准备去东海,这三个除了躺在楼里睡觉,再找不到别的事来做。 雨季令人怠惰,懒洋洋的气氛逐渐蔓延,到了第五日,书怀从皇城回到小楼之后,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本性,一头栽倒在床铺间,连发带都没来得及解开,就已睡了过去。他这回不是装的,墨昀怎么推他喊他,也没能把他唤醒。 似乎是看不惯他们如此懒惰,第二天雨就停了,阳光一下子变得十分刺眼,书怀被照得难受,就往旁边翻了个身,恰好撞到墨昀胸前。小妖王早就醒了,只是躺在床沿发呆,见他主动投怀送抱,就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书怀打了个激灵,猛地拍掉那只手,对这色胆包天的狼崽子怒目而视,后者吹了吹被打疼的手背,竟然又换了只手还要去摸,仿佛在对他叫嚣着“快打我”。 就没见过上赶着找挨骂的,书怀整理了一下思路,刚想教训他两句,忽又听得小楼外面传来树木倒地的声响,紧接着楼下传来砰地一声,好像是打碎了什么东西。 墨昀起身走到窗前,但见晚烛站在楼外,便问她刚刚发生了何事。灯灵耸了耸肩,指着地上那个破碎的酒罈,原来是有只眼神不好的野兔从林间冲出来,跑着跑着就撞到了上面,直把一个完整的罈子顶得四分五裂。 这兔子脑袋可真够硬,书怀一边想着,一边爬起来去洗漱,而就在他洗漱完毕,打着哈欠经过窗边,准备去倒水的那一瞬,他突然在水里看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第73章 鸿门 几乎是在他发现那玩意儿的同时,晚烛不经意间瞟向屋顶,立即发出一声惊叫。墨昀慌忙抬头,但见银光一闪,一条白蛇从屋顶窜了下来,它头上两只尖尖的角宛如两把利剑,直刺晚烛而去。 风仪的阵法大约不能碰水——白蛇扑向自己的瞬间,浮现在晚烛脑海当中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念头。她还不知道那块玉盘上的阵就是被海水泡到失效,假如她听说过这回事,在雨后定然会提高警惕,不再依赖小楼附近的屏障。 白蛇身上斑驳的烧灼痕迹已经褪得干干净净,晚烛侧身避过它的袭击,瞧见它光洁如新的鳞片,心里顿时生出恶劣的想法。她抬手在灯上一拍,火龙和火鸟接连冲出长明灯,趁白蛇不注意,将其紧紧夹在了中间。 墨昀刚想出手,衣袖却险些沾到火星,他连忙往回一缩,而就在下一瞬,窗框上便多了一抹焦黑。火龙在白蛇身后穷追不捨,玩得不亦乐乎,灯灵则袖手旁观,等着看这条胆大妄为的蛇怎么被做成烤肉。 然而很可惜,白蛇眼见自己在晚烛这里讨不到好,便转身朝林间飞去。火当然不可入林,于是火龙和火鸟拐了个弯,白蛇藉此机会逃脱。 待到风仪和长清推开门,它早已逃之夭夭,但从它逃跑的方向来推测,它的目的地正是东海。 东海有它的藏身地? 书怀把水盆往桌上一放,回身去找佩剑,墨昀只感到耳旁刮过一阵风,再看外面就多了个人影。此人心急如焚,竟然连大门也不走,踏着剑身就跳了窗。 他这是想要速战速决,省得夜长梦多,风仪明白了他的意图,便也御剑紧随其后,墨昀在墙上用力一砸,居然也跟着从窗口跳了出去。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刻,身后的小楼化作虚影,可他顾不上去收起它。 劲风从晚烛身边掠过,撩起她的发丝,灯灵愣了一瞬,旋即扭头望向地上那个孤零零的小玩意儿。她骂骂咧咧地跑过去将小楼捡走,长清突然抓住她的手臂,一红一黑两抹颜色霎时间飞往东方,而林间的草地上空旷如昔,像是从未有谁来过。 紧赶慢赶,却还是迟了一步,书怀赶到海岸边,只来得及看到白蛇的长尾在不远处没入水下。风仪踏着剑在白蛇消失的那片水域转了一圈,忽然捏紧了腰间的避水珠,径直冲进东海。 海面骤然翻起巨浪,风仪再度破水而出,这次与他战在一处的仍是一条白蛇,它身上带有烧灼的伤痕,双眼露出凶光,每一下弹动都像是要将风仪的喉咙咬断。先前的那条原来是个新面孔而非旧相识,真正的旧相识在这里等着,它仿佛知道自己应该找谁报仇,两只眼死盯着对面的人仙,书怀挥剑屡次击中它的身躯,它也不曾转头看过一回。 墨昀手握长刀,从另一方向朝白蛇的头部噼砍,白蛇将脑袋一甩,以长角迎上了他的刀刃。那把刀是灵气所凝成的实体,自然不会轻易崩断,倒是白蛇的一只角在锋刃之下断为两截。风仪抓准这个机会离它远了一些,语气却仍然轻蔑:“你的刀不准,为何没砍掉它的头?”
第180页 “能帮你解决掉一只角就不错了。”墨昀认为他吹毛求疵,“要么你自己来?” 人仙正要回话,忽又看到一只火鸟张开双翼扑向这边,连忙向旁躲闪,墨昀和书怀动作比他更快,早已跑到了十步开外。白蛇滞留在原地,被那团烈火逮个正着,立时痛苦地挣扎起来。它也真是倒霉,短短几天之内居然被烧了两次,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恐怕是出门没看黄历。 不过也没有黄历可以供它看。 风仪不假思索地挥出一剑,眼看剑光就要斩落白蛇的头颅,它的同伴却在此时出现,一口衔住它的尾巴尖,把它拖回了水中。火一遇到水就熄灭了,晚烛的灯再也没有伤到它们的可能,而此刻长清化回龙形,利爪登时刺穿了其中一条白蛇的腹部。白蛇在龙爪之下跳动半晌,最终安静了下来,鲜血融入海水,往更远的地方流去。黑龙眯了眯眼,张嘴朝另一条白蛇咬去,那条蛇原本被吓呆了,但在危急时刻又回过了神,于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那排尖牙,穿过大片大片的游鱼,仓皇奔往东海深处。 “你怎么不早变回去?!”书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长清这一路上安静得像只孵蛋的老母鸡,存在感可以忽略不计,他甚至都忘了自己身边就有条巨龙。在龙族面前,不管是什么模样的蛇,都不够他们塞牙缝,长清如果早些把那白蛇拍死,他们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 黑龙委屈地抠着水底的细沙,将自己庞大的身体团成一团,只在水面上露出一双眼睛:“树林里太挤。” 书怀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正想循着那条漏网之鱼逃窜的方向继续追击,就被墨昀拽住了衣袖。一阵乐声随着海风飘来,长清一脑袋扎进水里,片刻后又冒出了头:“有龙来了。” 哪能这么巧,白蛇刚刚逃走,东海龙族就过来,一次也就罢了,连着两次都是这样,若说其中没有古怪,又有几人肯相信?书怀望着自水下缓缓浮出的那一列长队,觉得现下这情形竟然有几分好笑。 为首的青龙镇定自如,态度谦恭地邀请他们前往东海龙宫,这一切旁人看不出有什么异状,但书怀既然起疑,那么对方的所有举动,在他眼中就都有怪异之处。他们早就应约抵达东海,却选了青龙一族势力范围之外的地方住下,而在这五六天里,对方未曾过来寻人,白蛇在龙神眼前逃逸,也没有遭到追杀——这一切从头到尾都透露出一个怪字,两边行事都不合常理,仿佛在彼此试探,等着对面先沉不住气。 太阳已经爬得很高,再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书怀垂下眼睫,望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心说这次是真要勇闯龙潭了,只是不清楚东海的水晶宫里,究竟还潜藏着怎样的危险。 人界某位君主坐上帝位以前,曾在谋士与猛将的陪同下,冒着性命之危前往鸿门赴宴,那宴会当中斗智斗勇、机锋交错,流传到今日也是一段奇闻。而今他们五位也要效仿前人去往“鸿门”,面对的却是一群龙神,他们的压力只会更大,不会减轻,也许刚刚踏进东海龙宫的剎那,迎面就袭来刀光剑影。 “带路。”书怀收起佩剑,主动靠近那队青龙,显然是要接受对方的邀请,墨昀不发一言,只随着他一起过去,状似无意地挡在他身前。晚烛面露犹疑之色,看向手中提着的长明灯,还是咬了咬牙,决定跟上他们。 肩头忽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长清站在她身后,悄声问道:“你要不要留在岸上?” “现在这情况,你还想分开走?”晚烛压低声音回话,“你们四个都下水,把老娘丢在外头,当真以为我不怕吗?” 风仪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听到这边的窃窃私语,便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安静一些,又说:“她留在岸上也确实没什么用,那团火烧不死蛇又烧不死龙,倒不如跟着一起进水晶宫,要是碰见意外,还能多个盾牌。” 若非周身环绕着的全是冰冷的海水,此刻晚烛口中定然能喷出火,她瞪了风仪好半天,似乎在研究怎样干脆利落地撕烂他那张破嘴。 “两位大哥大姐,大敌当前,别起内讧啊……”长清怂巴巴地劝架,越说声音越小,风仪嗤笑一声,没再多讲什么,过了些时候却再次扭过头,纠正对方的称呼:“你不应该叫我大哥。” 长清:“那……大姐?” 人仙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晚烛面上的阴云骤然消散,她抹了把脸拼命忍住,才没有不给面子地当场笑出声。无论这条傻龙是有意让风仪不痛快,还是随口乱讲话,最终的结果都让灯灵十分满意。风仪总算安静了,闭上了那张一天到晚就会叭叭叭讲话的嘴,不再给晚烛找不痛快,后者冲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开始东张西望,找寻那条白蛇可能藏身的地方。 东海和南海鱼群都比较多,但不知是否与白蛇的现身有关,现下东海的鱼少了,水也有些浑浊,全然不似先前那般透亮。晚烛仰起头望向水面,发觉四周昏暗,阳光几乎无法照到水下,昏暗的光线令人压抑到难以呼吸,更别提这里还静悄悄的,没有其他声音。 那几条青龙在前面带路,时不时交头接耳,说上一两句除却他们自己就再无人听见的悄悄话,书怀看了心烦,便碰了碰墨昀的手臂,问道:“要是那条蛇突然冒出来,你有几成把握杀掉它?”
第181页 如果某些傢伙不在旁捣乱,击杀白蛇并没有什么难度,墨昀瞟了前方的青龙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十成。” 蚊子嗡嗡一般的说话声停了,其中一名龙神微微偏过头,恰好撞上墨昀的视线,小妖王冲着他笑了笑,他立刻把头扭了回去,装作什么也未发生的模样,但书怀将他在那一瞬间的慌乱尽收眼底,越发笃定这就是一场鸿门宴。 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遇见此等怪事,书怀把桃木剑提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他在紧张或者有心事的时候就习惯这样,墨昀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仿佛在对他说“无需担忧”。 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有人相伴同行,恐惧和焦虑的程度就会减轻很多,书怀轻轻呼了口气,注视着前方那片气势恢宏的建筑群。 ——东海龙宫到了。 倘若拿东海和其他三大海域作比较,不难发现此地占尽了好处。青龙一族财大气粗,拥有最为丰富多样的资源,势力范围涵盖最广,龙宫也造得极为气派,活脱脱就是一家子皇帝。且不说东海龙宫里头放置了多少珍奇,单把它外墙上的那些雕刻拎出来看,便足以让人间华美的宫室庙宇都黯然失色。 然而物极必反,哪怕美到极致,日久天长地看下来,也会觉得疲劳。书怀回头扫了一眼,发现后面那三个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东海龙宫映在他们眼里,和道旁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并无不同。风仪和晚烛见识过天宫的清贵,自然就看不上这种堆砌的华丽,而长清平生就爱到处跑着玩,光东海他都来了不下百次,早已看惯了此间景象,龙宫外墙上的雕刻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堆歪歪扭扭的花纹,压根算不上稀奇。 乐声从龙宫的门窗里漏出来,琤琤琮琮宛若美玉相击发出的清响,但书怀听见这种美妙的声音却又皱起眉头,不知想到了何事。 世代侍奉龙神的水族带领他们走过长长的通道,又替他们拉开了大门,殿内歌舞正演到热烈之处,随着他们踏入大殿,乐音一下子变得慷慨激昂。美貌的婢女引客入座,书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发现在她颈部生长着细密的鳞片,微微泛着一层冷光。 越美就越毒,蛇一般是这样的。书怀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对着她笑了笑。 东海龙宫也很美,它是否同样携带有致命的毒素? 龙王端坐上首,向他们遥遥举杯,杯中的酒液与杯外的海水界限分明,从来不曾相融。书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把空杯置于桌上,立刻又有一名婢女上前,将酒杯再次斟满。 “你看,在水里也能饮酒。”书怀低声对墨昀说道,“依靠种族特性,他们在水下还能做出更多。” 他意有所指,但由于距离过远,龙王并未听到他在说什么。 一切都照常进行,与正常的酒宴无异,书怀不打算给青龙一族省多少饭钱,故而毫不客气地将面前的饭菜一扫而空。先前咽下的酒液此刻发挥了它的作用,书怀咳嗽一声,擦了擦嘴角,暗自催动灵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桌上那些珍馐玉馔看起来煞是诱人,但墨昀根本不敢动筷,他也不想让书怀去碰这来历不明的东西,然而书怀不理会他的警示,仍然该吃吃该喝喝。小妖王歪了歪头,这才想起来此人和桃木剑灵气相融,体质也和这把剑类似,酒灌不醉他,毒也害不死他。 这么一想,终于能放下心来,墨昀开始留心周围那些侍女。从走进东海龙宫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觉有无数道目光黏在自己的后背,不知风仪他们有没有同样的感受。 舞女们的脸转过来了,此刻又换了一首曲子,拨弄琴弦的那些美人抬起了头,直勾勾地望向他们这边。书怀意犹未尽地舔舔唇,视线穿越大殿钉在东海龙王身上,后者把酒杯放下,乐音剎那间中止,翩翩起舞的女子突然消失了,大殿正中央盘踞着一条白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听闻贵客远道而来,本王特地将大礼奉上。”东海龙王坐在原处未曾移动,声音却仿佛响起在四面八方。 长清没有想到青龙一族里竟然潜伏着这么大的一只“鬼”,顿时掀翻了面前的矮桌:“尔等既与存雪暗中结盟,又何必前往北海,扮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样!” “不是‘我们’,是我。”龙王屈指在酒杯上一弹,那杯子便化成了一把粉末,殿内数位龙神齐刷刷转过头,双眼皆闪烁着怪异的光。 一身二魂者。 这下可麻烦了,那些躯壳里面还锁着原主,自己那一剑刺下去,死在剑下的会是龙神还是恶鬼,书怀完全说不准。东海龙君丧心病狂,居然敢拿自己的同族来试验这种古怪的法子,龙神们难道就没有对此提出异议? 似乎是为了回答书怀内心的疑问,龙宫深处突然传来极大震荡,数条青龙冲破屋门朝大殿扑来,为首的那条落地化作一名青年男子,书怀瞧他眼熟,再仔细一看,发现这就是在北海见过的那位。 “父亲。”青龙小声唤了一句,再也没有其他言语。 书怀隐约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四海龙族当中脾气最臭的那个,自然是东海龙王的大儿子,联想到之前他在北海的所作所为,书怀不由得翻了个白眼。百闻不如一见,东海太子名不虚传,果真任性得很,不知道他敢不敢当着这么多同族的面去打他老爹。
第182页 他显然是敢的,见东海龙王无动于衷,这位太子竟喝令下属围攻他的亲爹,书怀打了个寒颤,觉得青龙一族的心狠手辣也是一脉相承。 风仪在后面推了长清一把,想提醒他注意那条白蛇,结果黑龙没能站稳,一个踉跄向前跨去,恰好和朝他扑来的白蛇撞到一处。人仙倒吸一口凉气,抓住他的脖领子又将他拖了回来,长清双眼瞪得老大,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条蛇只盯着自己。 晚烛在水底帮不上忙,这时候须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不给他们添麻烦,此刻她正抱着灯缩在一张桌子后面,还不忘问长清:“你杀了它老婆?” 回忆起死在龙爪下的那条白蛇,长清认为晚烛此语有几分道理,恰逢白蛇绕过一地狼藉来到他面前,他嗷地嚎了一嗓子,转身向门外跑去,风仪一下没拦住白蛇,叫它也跟着冲出了大殿。 “你他妈怎么回事啊?拦一条蛇都拦不住?”晚烛惊叫起来,语气夸张到了极致。风仪怀疑她伺机报复,便啐了一口,愤愤骂道:“你在这都派不上用场,有何颜面来指责我?” “别吵了!”书怀暴喝一声,把身边一位被附体的龙神踹飞出去,“他应付得了那条蛇!你们自己当心着些!” 被附体者不再具备幻化成青龙的能力,然而他们的力气依然大得惊人,晚烛还没反应过来,她用于遮蔽身形的木桌就被抬起,风仪见状,连忙刺出一剑击退来敌,一把将灯灵推到了柱子后面。晚烛飞速藏好,一双眼滴熘熘地转着,突然叫道:“多谢兄弟!” “谁是你兄弟!”风仪和她差了一辈,闻言竟是给气得笑了。 又有一位被附体的龙神发现了落单的晚烛,他正想出手偷袭,腰间却忽然缠上一条藤蔓。墨昀在他身后勾了勾手指,灰色的“藤蔓”立刻将他拽倒在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藤蔓爬上来,眨眼间把他捆成了一个大粽子。 地上的大粽子张开了嘴,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黑气从他口中逸出,形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形状,书怀眼疾手快,一剑将其洞穿。那名龙神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他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过了半晌又猛地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东海龙王。若非自己被算计,否则他还不知道这龙君是个怎样人面兽心的傢伙。 重物在殿外轰然倒塌,晚烛蹲在地上,紧紧捂住了双耳,怀疑自己不被打死也能被吓死。 白蛇一路追赶长清,尾巴扫翻了一座又一座假山,长清遛着它跑了许久,终于跑到空旷的地带。他化回龙形骤然转身,含着满腔怒火反扑过去,对方不甘示弱,体型突然暴涨了两倍有余,眨眼间变得和黑龙差不多大小。一黑一白两个影子将东海龙宫的庭院搅得一塌糊涂,青龙太子咬着牙,感到自己那颗心都在滴血。 噼噼啪啪的声音震得书怀牙酸,但他此刻不能分神,鬼知道他撞了什么大运,不单单是恶鬼们缠着他,连被围攻的东海龙王都不顾自身安危,拼了命地往他这边凑。他只有一个人,也只有一把剑,难免左支右绌,好在还有墨昀替他分担压力,龙君几次出手,都被一道灰色的屏障拦了回去。 “风仪!”书怀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在,连忙高喊一声,叫他过来帮忙。风仪听见他叫自己,便格开龙神的攻击,抽身朝他这边过来,与墨昀合力拦截东海龙王。 这样一来晚烛又成了孤身一人,她终究没忍住,嘴里冒出一句粗话,随后叫了起来:“你们救救老娘!” “来了来了。”书怀在桌上一踏,飞身掠至晚烛身前,反手把最后一位龙神甩到一旁。对方重重地撞上墙壁,剧烈咳嗽起来,恶鬼再度张牙舞爪地冒头,然而就算它们长得再凶狠,也逃不过在书怀的剑下散作青烟的命运。 东海龙王不愧是四海龙族当中最强的一位,风仪和墨昀联手,竟也无法将他轻松制伏,至于太子的那些部下,更是难以伤及他分毫。龙王发出一声长啸,猛地向墨昀拍出一掌,继而推开风仪的剑,向着殿外冲去,他的动作太过迅疾,青龙太子噼下一刀,也仅仅是斩下了他的衣摆。 他也嫌殿中逼仄,要引着这一大群到龙宫之外去打,可长清还在外面,黑龙年纪尚轻,不够狠辣,绝不是东海龙王这块老姜的对手。墨昀咽下一口鲜血,率先追出大殿,书怀眼见此处再没有被附体者,便也随他同去。风仪骂了一句,跑到门边抓住晚烛的衣袖,将灯灵也一併拖离此间,晚烛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不禁控诉起来:“你能不能轻一些?” “记得拉你一把就不错了,少在那挑剔!”风仪提着她向上直升,沿途的鱼群遭到惊扰,飞快地逃离了战场。升出水面的瞬间,一个巨大的浪头打了过来,小山似的青龙爪当头罩下,晚烛嘴里又蹦出一句骂人话,但她这次跑得比谁都快,竟然反手拽住风仪,带着他一下子飞到了空中更高处。 “黄口小儿,愚昧无知!”一条大到不可思议的青龙出现在海面正中央,数根水柱在他身旁沖天而起,东海上方狂风大作,天色也阴沉下来,仿佛又要下雨。 第74章 急转 长清知晓自己深浅几何,因此不欲靠近东海龙王,但架不住白蛇把他往龙王身边带,所幸对方只顾着寻找书怀的踪迹,完全将他当作透明龙忽略了过去。
第183页 书怀也不是傻子,他知道那条青龙在找自己,索性和墨昀一起绕了远路,从另一个方向冒头。这下他们五个的位置分布就很微妙,风仪和晚烛与东海龙王在一处,百步开外则是长清跟那条白蛇,而书怀拖着小妖王于长清背后现身,中间又隔了几十步远,硬生生和海面中央的青龙拉开了不短的距离。 一见书怀出现在视野之内,东海龙王就像被疯狗传染了一般,立即抛下了风仪,转头扎进水底,飞快地向书怀这边游来,然而他刚到半路,就被自己的亲儿子拦下,一大一小两条青龙眨眼间扭打成一团。 趁着青龙父子打得正欢,书怀挥剑朝白蛇刺去,想赶在龙王脱身以前先把这个麻烦解决掉。白蛇一不留神,尾巴竟被他斩断了一小截,登时痛得翻滚起来,不敢再往海中逃逸,唯恐海水中的盐渗入伤口。黑龙抖了抖长须,抬起巨爪往白蛇头顶按了下去,可这条蛇毕竟没有受重伤,从龙爪之下逃脱的力气还是有的,长清抓了个空,爪子落在海面上,溅起好大的水花。 纵然一击未中,前景也容许乐观,书怀追在白蛇尾巴后面,没过多久又给它添了几道新伤。那些淌血的剑痕刻在白蛇身上,一道比一道拉得长,一道比一道刺得深,白蛇在剧痛之下无法维持巨大的体型,它又缩回了原本的大小,开始往陆上逃窜。 这边离陆地很远,一眼望去只能看到碧波浩渺,但白蛇仿佛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方向,只闷着头往前沖。黑龙早已被它的挑衅激怒,哪肯放它离开,见它想要逃跑,立刻大吼着拦在它前方,誓要将它困死在这片海上。 白蛇心知逃脱无望,眼神霎时间凶恶起来,看样子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它和它的主人同样狡诈,从来不会挑难啃的骨头去啃,长清体型庞大,它不是很敢招惹,便回身张大嘴去咬书怀。 “当心。”始终未曾出手的墨昀咳了一声,将书怀护到背后,半空中突然出现一张大网,把白蛇包在里面。可这次那张网没能束缚它多久,书怀眼睁睁看着墨昀吐出一口血来,紧接着白蛇挣脱了禁锢,尖牙距他们仅有咫尺之遥。 黑龙仰天长啸,一口衔住了白蛇的身躯,用蛮力将它扯到一边。书怀手忙脚乱,又是担忧墨昀,又想尽快弄死这条蛇,而墨昀摆了摆手,叫他先别管自己,他只好伸手拭去对方嘴角残余的血痕,再转头去收拾那条讨厌的东西。 风仪正在海面另一边与龙王打斗,他生性还是好战的,一旦遇到强敌,就会越打越来劲,龙王没想到他这样难缠,竟也被他拖住,无法分心留意书怀的动向。有了风仪的协助,东海太子逐渐占了上风,居然把父亲给压了一头,而晚烛依旧帮不上忙,顶多是瞄着水柱落回海中的时候迅速抛出一两个火球,给东海龙王添堵。 桃木剑的奥秘此刻还不能让风仪知道,长清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他猛地一摆头,将那条蛇甩飞出去,旋即游走到书怀背后,以庞大的身躯遮挡住风仪的视线。人仙似有所觉,抬眼望去却只能看见乌黑的龙嵴,书怀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一剑洞穿白蛇的头颅,无数根黑色的树枝从剑中爬出来,像是数不清的鬼手,转眼就把白蛇拖进了死灵之境。 猛然间长清又意识到了另外一点,他回头看向灯灵,不知怎的,后者领会了他的意思。一只火鸟从长明灯内振翅飞出,穿越了苍茫大海,掠过那两条仍在缠斗不休的青龙,它自长清头顶飞过,又向下俯冲,在半空爆开了一朵耀眼的花。风仪收回视线,专心致志地攻击东海龙王,他相信那条白蛇已经在晚烛的烈焰当中化成了灰,连一小块骨骼都不会剩下。 东海龙王像是不耐烦了,他长尾一扫将儿子打落水中,继而扬起硕大的头颅到处张望。风仪蹙起眉,不禁怀疑他还有帮手,刚想提醒书怀留心,却突然感受到一阵熟悉的灵气出现在不远处。 尖利的冰锥凭空出现,刺向墨昀后心,长清不假思索,低头将它们撞开,而就在下一瞬,从相反的方向涌来势头强劲的灵力,黑龙未尝防备,竟被它打飞出去。天神的面孔出现在墨昀眼前,雪亮的长刀反射着日光,晚烛惊叫一声,刚想过去把墨昀拉走,却看到书怀出现在他身前,硬是替他挡下了那把刀。 存雪也没有料到这种变数,顿时也愣了一下,但他反应极快,反手又是一掌将墨昀推得更远。小妖王本就被东海龙君打伤,此刻有些脱力,眼看就要躲不过下一波冰锥,风仪情急之下,一边问候着存雪的大爷以及二大爷,一边手握长剑穿过水柱赶赴墨昀身旁,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拽到了安全地带。 书怀抓紧桃木剑,就着当前的姿势把剑锋向前一送,狠狠地刺进了存雪的身躯。这回天神没有搞出一个傀儡来替代自己,他被书怀刺中,登时闷哼一声,手上的力道也轻了些,然而还是未曾松开刀柄。 “够狠。”存雪咳出一口血,握住长刀把它旋转着捅得更深。书怀不肯露怯,咬着牙不曾出声,手下却用了八分力气,几乎将存雪扎个对穿。他们两个仿佛在比拼谁更心狠手辣、谁更会忍,晚烛将这情形尽收眼底,觉得自己腹部也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这算是自杀式袭击?黑龙好不容易才从水底再次冒头,就目睹此等鲜血横流的惨状,被吓得呆在了原地。 那边两条青龙还在厮打,晚烛忙不迭避开那些翻涌的浪花,往更高处升去。这对父子完全不像父子,反倒像积怨已久的仇敌,已然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不过他们这样打着也好,东海太子拖住了亲爹,书怀那边的压力肯定要减轻不少。
第184页 只是年轻的龙神到底经验不足,一旦缺了风仪的帮助,他就难以克制龙王。晚烛见势不妙,慌忙向人仙身旁飞去,叫他赶快过去拦着那条恶龙,且由自己来看护墨昀。 墨昀眼看着书怀负伤,当即心绪大乱,又咳出几口血来。他一时还不太能动,晚烛去托他的手臂,无意中碰触到他的指尖,发觉所及之处一片寒凉。这整个人仿佛一个会呼吸的大冰块,她情不自禁地抖了抖,颤声问道:“你可还好?” “还好。”墨昀挣开她的手,一双眼死死盯着书怀,“我先过去。” “去什么去!”灯灵被吓得魂飞魄散,赶快把他拉住,长清见他要乱跑,便抖了抖龙鬚,悄摸摸地从海里钻出来,化回人形与晚烛合力将他拖走。墨昀犹不甘心,但此时他尚不能动,只好任由他们摆布。 “这小子倒是关心你。”存雪越过书怀肩头,去看那边被七手八脚带走的小妖王。墨昀察觉到他的视线,立刻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看那模样,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能解了心头之恨。 书怀痛得脸色发白,却仍然嗤笑道:“你也真是闲着没事干,为何总盯着我们?” 存雪眨了眨眼:“人怕出名猪怕壮——” 他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书怀打断:“你都这么壮了,怎的一点儿也不害怕?” “这张嘴也真是厉害。”存雪怒极反笑,又在刀柄上重重推了一把,书怀猛地一闭眼,突然被一只手抚上面颊。天神描摹着他的唇角,发出一声轻嘆。 远远望见存雪的动作,长清便知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墨昀深深吸了口气,掌中赫然出现一把长刀,竟是挣脱了他们的手,朝着那边奔了过去。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到了存雪跟前,天神连忙抽刀退却,然而墨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接着他身上的剑伤又给了他一刀。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无怪乎墨昀如此。他那一击用尽了全身气力,饶是存雪也被他打得喷出一口鲜血。天神抹了抹嘴角,转眼间消失在空中,想来是伤得重了,此刻须得回到天宫休养。 东海龙王见存雪消失不见,也没了再和风仪打下去的兴致,后者只感到眼前一花,青色的影子便只剩下一个,龙王连龙宫也不要了,一路逃出了东海地界。 他若离开东海,他那大儿子就成了新的龙王,较小的青龙化回人形,脸上却看不出有多少欢喜神色。青龙太子瞟了风仪一眼,似乎想对他道声谢,但直到最后也没讲话,大约是拉不下脸。 风仪也不缺他那一声谢,见他没别的废话要说,就收了佩剑往岸边行去。到现在东海的事也算结束了,不知书怀还有没有命来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灵气是个好东西,书怀就是仗着有它在,才敢和存雪硬碰硬,然而和上次一样,此刻两股不同的灵气在他体内又打起了架,谁也不肯让谁。但就算是处在如此困境,书怀亦能忍耐,风仪看他满脸煞白,却还能正常行走,不免有些吃惊。他能有如此毅力,要真和存雪那样僵持下去,谁胜谁负还说不定。 伤处不断癒合又开裂,书怀吊着一口气找到冥府大门,把门叩开之后就再也没了任何动作,墨昀和长清在旁扶了他一把,总算是把他带回了冥府。他们才刚回来,冥君就叫鬼使过来看看书怀断没断气,书怀躺在床上听见这句,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冥君嘴硬心软,表达关心的方式也很奇特,书怀早就习以为常,但风仪觉得新奇,与此同时,他还很好奇书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人体遭受那样的重创,就算灵气充盈,也不可能修复得如此之快,除非书怀本来就不是人,或者和某种非人之物建立了特殊的联繫。 八百年前冥府闹出的那场大乱子,风仪时至今日都还记得,能够闯入冥府的凡人,自始至终仅有书怀一个。他生在人间,有父有母,后来冥君补写了生死簿,他们一家的名字也全部写在凡人那一列——虽然生卒年月都没能补充上,前世来生也皆成了空白,不过他确确实实还被放在凡人的分类。冥君一向公正,绝不会出于偏私而篡改生死簿,这对他而言也毫无用处,更别说当年生死簿修整完毕之后,还曾送到天宫给天帝过目。 自打慕华把佩剑赠予一名凡人少年,风仪就对书怀提起了十二分的兴趣,可以说他是看着对方从少年走到如今,然而他看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发现过异状,从头到脚,从身到心,这傢伙不折不扣就是个凡人。 真要从书怀身上找个特殊的地方出来,最突出的恐怕还是那把剑。 风仪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果他没记错,一切转变都是从书怀得到天帝之剑的那一刻开始的。人仙抬头一瞥,见书怀卧在床上闭目养神,未曾注意到自己,便悄悄退后一步,转身去碰桌上放着的桃木,想要看看它到底有何神通。 指尖刚刚触及剑身,就被一只手推开,墨昀将桃木剑拿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叫他不要乱摸乱碰。风仪哼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他这次确实没有想抢走书怀的佩剑,可是从墨昀的神情来看,似乎是把他当成了偷剑的贼。 误会就误会了,风仪倒是不介意,他也知道书怀有事瞒着他,毕竟他们两个只是暂时处在同一阵营,回头合作结束,谁也不会对谁手下留情,彼此之间有所防备是难免的。就像书怀不让他碰桃木剑一样,那块玉盘中暗藏的玄机,他亦不可能告知对方。为自己留个退路,为敌人设个陷阱,只要头脑正常,几乎所有人都选择这样做。
第185页 “又是谁来了?”鬼使正絮絮叨叨地教训着书怀,突然止了话音,扭头往门外望去,口中喃喃自语。墨昀循着他的视线也往外面看,却是半个鬼影都没见到,估计他口中那名来客,不是站在这间房外,而是在冥府大门前蹲着。 会不会是青湄?墨昀心中一动,刚想离开房间,却见书怀勉力睁开双眼看了过来。他现在连说话都费劲,只好拉了拉长清的衣角,黑龙以为他有事要对自己交代,然而仔细一看,则发现他死盯着另一处,回头扫了一眼,见那头站着的是墨昀,心下立即瞭然。 “你快过来,我二哥要交代后事了。”长清两眼泪汪汪,扑通一声跪倒在书怀床前,仿佛床上这人立马就要驾鹤西去,化作天际一缕青烟。 此时此地哪能说这种话?晚烛看着书怀的脸色变了,慌忙在长清屁股上踢了一脚,把他拎出了屋。鬼使也早就出门去迎接来客,风仪暗自思量一番,决定到外面呆着,省得这两个在他眼前腻腻歪歪,动手动脚,让人看了心烦。 在门外站了不久,却是又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墨昀这回猜错了,前来寻人的并非青湄,而是那只有段时间不曾出现的鸟。宫翡不知刚从哪里过来,身上还沾着水珠,风仪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把她拉到身旁,伸手给她擦了擦脸,随口问道:“去了何处?” “皇城。”宫翡完全没有想到他们正在冥府,略微有些惊讶,就在这时,雪衣提着灯从大殿那边走过来,离得老远就喊起了她的名字,说是冥君请她过去,找她问之前的那件事。 她何时来过冥府一趟,又与冥君谈过什么,风仪半点也不知道,宫翡看出他的不悦,便拉着他一同前往大殿。雪衣没有见过风仪,于是多看了两眼,待到人仙扭过头来,她却收回视线,提着灯快步离开。她仿佛害怕与人交流,这或许和她以往的经历有关。 “那些个姑娘,她都见到了?”宫翡望着雪衣的背影,有些茫然。 “她们来的时候,她恰好就在殿内,自是见到了。”鬼使回答。 第75章 交换 冥君面前站了数位少女,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只是她们面色惨白,毫无生气,一看就是鬼魂。在花骨朵般的年纪死于非命的女孩,实际上也不太少见,冥君本也不会管这种事,然而她们命不该绝,是在旁人的操纵之下过早地来到了冥府。 对于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她们还不太能接受,其中有几个一直想离开此处,回到阳世去寻找亲人。鬼使好说歹说把她们都劝了回来,而等到她们终于醒过神的时候,却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连一句话也不肯说。 她们不愿开口,冥君也不逼迫,依旧忙着自己的事,他的职责是维持生死轮回的正常运转,陪小姑娘谈心并不包括在内。 先前宫翡来冥府找墨昀,曾经答应过冥君要替他到人界皇城查探,此刻严青冉坐在殿上,接过鬼使递来的一页纸,看着上面满满当当的字,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宫翡的字好看是好看,干净是干净,但字体太小,词句又写得太简略,冥君翻来覆去把那张纸读了好几回,也没弄懂上面记录的都是什么。 有看不懂的字,读不通的句子,就必须得问鬼使。冥君心力交瘁,把纸往旁边一递,文砚之立刻接了过来,开始逐字逐句为他认真讲解。别看宫翡写的字少,里面的内容却是很多,像那些女孩的姓名、年龄、死因以及家世,她都在纸上记了下来——不过若是能再详细一些就更好了。 这次的事件完全就是八百年前那回的翻版,冥君越听越觉得心烦。存雪不知要害死多少个像雪衣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若非他对书怀也下手,严青冉几乎要认为他是在针对三界当中所有的女子。 不过殿内这些少女大概要比当年的雪衣更悲惨一些,最初哭着喊着要回去找父母的那个孩子,居然是被亲爹妈卖了出去,可怜她自己毫不知情,仍然固执地认为亲人还在等她回家。她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穷到锅中都不剩一粒米,而为了让锅里有米,她的家人就拿她换了米。 这种情况多年来屡见不鲜,严青冉还在人界做丞相的时候,就曾听闻民间有此等卖儿鬻女的事件发生,也不知是该说那些父母泯灭人性,还是该感嘆那世道逼得人没了人性。 用少女的鲜血洗浴,就能永葆青春,这听上去就是一个荒谬又残酷的谣言,可有些时候权贵们宁可相信谣言,也不愿接受迟早到来的死亡。人总是会怕死的,尤其是当在他们眼中,没有任何事物比生命更为宝贵的时候。 “你先把她带走。”冥君注意到雪衣闷闷不乐地站在大殿一角,她耳朵灵得很,指不定就听见了自己和鬼使的对话。文砚之抬头瞥了她一眼,走下台阶要将她带到殿外,可雪衣突然执拗起来,非要站在这里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听一遍。 她若是想听,那让她在旁边听着也无妨,冥君嘆了口气,按着鬼使刚刚整理出的名单,把那几名少女挨个叫上前来。女孩们大约是猜到了有更可怕更紧急的事情即将发生,便不再抗拒与冥君交流,在她们的配合之下,整个事件的脉络越发清晰,潜藏在它背后的巨大阴谋也慢慢浮出水面。 与此同时,在稍显昏暗的房间里,书怀牵着墨昀的手,逐渐睡得熟了。他把小妖王唤过来,却又没力气说话,只轻轻地勾住对方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安心不少似的。墨昀知道他很容易缺乏安全感,便任由他拉着自己,但是这回他们都受了伤,谁也没法给谁输送灵力,仅能依靠自身恢复。
第186页 妖族听觉灵敏,墨昀作为妖族当中的至强者,感官自然更加敏锐,虽然宫翡习惯隐藏自己的气息,但从她说出第一个字的那时起,墨昀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她后面对鬼使所说的那句不明不白的话,墨昀当然也听到了,这也令他心焦,他想去弄清楚到底出了何事。 墨昀本不在乎人间,但书怀在意,因此他便跟着书怀一起在意。书怀有时会念叨着晴光和西海龙女,以及当年尚在人界肆意玩闹的雪衣,她们的死已然成了他的心病,墨昀只听着他说,自己从来不讲话,然而那些事都记在了心里面,时不时钻出来到处戳刺,提醒着他们要保证人界的安全,不能放任存雪杀生。 如今书怀负伤,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刻,墨昀不愿意让他再为此劳心费神。存雪虽然屁话连篇,不过有句话说得不错,书怀的确已经为人间付出了太多,这是天帝强行压在他身上的责任,也是他对自己的一种苛刻,他必须留出一些时间给自己,而他无法去做的事,墨昀很乐意帮他做。 书怀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指尖从墨昀掌中滑脱,后者小心翼翼地拉起被子,盖住他的手臂,随后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准备去冥府大殿找宫翡。 他从大殿这边过去,恰好和另一端的晚烛与长清走的不是同一条路。那两个精力过剩,一身蛮劲无处使,又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冥府处理一些杂务,就主动提出要代鬼使搬运闲置的物品。文砚之得帮冥君问话,正巴不得有人替自己忙活,便将他们带到大殿外面的某间库房,对他们见义勇为拯救孤寡老鬼的行为表示了十二分的谢意外加十二分的感动,随后一熘烟儿跑回了大殿,徒留他们两个面对满室落灰和摞到屋顶的箱子发呆。 好在鬼使于百忙之中列了个清单出来,告诉他们哪些东西该扔掉,哪些东西该拿出来用,否则置身于木箱海洋当中的这两位,恐怕一点头绪也抓不着。 和风仪同吃同住了一段时间,晚烛也被传染上了一点儿毛病,她照着文砚之列出来的单子去摸其中一个木箱,发觉碰了一手灰,就动了先把这库房打扫干净的心思。冥府的杂物堆积了少说也有百年,那灰都是陈年老灰了,长清也有些受不了,于是他们两个齐齐转身,就地取材,去捞冥河里头的水。 冥河水不能喝,不过用来擦东西还是可以的,晚烛把装着有用物件的几只箱子全拖出来擦拭干净,就抱起一个往外面走。长清抱着的比她更多,此刻连路都看不见,只能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以免撞上墙壁或是其他什么障碍。灯灵算是摸清了鬼使的习惯,这傢伙和自己身旁抱着箱子晃晃悠悠的黑龙差不多,都爱收集那种看似漂亮实际上没啥用处的东西,拿回来了就随手丢在一旁落灰,然后隔一段时间再清理一次,一次就清理一大拨。 途经书怀的房门之前,他们刚好看到墨昀进去,晚烛眼见长清怀里那一摞像是要掉下来了,急忙喊墨昀帮他一把,但小妖王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反手关上了门。灯灵眨了眨眼,觉得他或许是太担心书怀,以至于听不到其他声音,如此一想,便也随他去了。 那些杂物在长清手中不停晃荡,直叫晚烛这一路都走得胆战心惊,然而一直到长清弯腰把它们放下,也没有一样东西掉出来过。黑龙大约是搬东西搬熟了,所以得心应手,他甩了甩手臂,突然从一堆废纸里头抽出一本旧书。 书的封皮吸引了晚烛的注意,她踮起脚尖想看看里面的内容,可长清翻开第一页就大声叫了起来,紧接着把手高高扬起,说这种东西不是女子应该看的。晚烛平生最烦别人说这种话,当即拽住他的胳膊去够那本书,长清被她的指甲一掐,顿时缩了缩手,而他这么一缩,那本书就被晚烛抓了个正着。 这字像是文砚之的,至于这内容—— 晚烛啪地把书合上,眼前出现了几幅诡异的画面。长清的说法有误,不光是女子不应该看这书,但凡是个正经人,都不适合读它。 想到鬼使那张冷如冰霜的脸,灯灵打了个寒噤。 千万不能以貌取人,说不定你身边常年摆着一张冷脸的傢伙,背地里有一颗热血沸腾的心。 木门咔哒咔哒地响了起来,书怀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凉得像寒冬腊月的冰锥。他一下子被这刺骨的寒冷惊醒,蓦地睁开眼望向面前的黑影,在床边站着的正是墨昀,可那张脸让他愈看愈陌生,好像他从来没有结识过这么一号人物。 “你……”书怀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眼神霎时间冷了下来,态度也变得生硬,“……又要做甚?” “来看看你。”对面那人神色如常,一双眼紧紧黏在他身上,但此刻书怀感到极度不适,他躲开那只手,支起身子去摸压在枕头下面的佩剑,准备以此防身。还好墨昀长了记性,离开的时候把剑放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见书怀做出这般动作,那冒牌货便知自己露了破绽,他饶有趣味地摸了摸下巴,好奇问道:“如何认出我的?” “无需辨认,自有感知。”书怀谨慎地向后退了一些,手中紧紧抓着剑柄,“看来我那一剑,没有刺到实处。” “不,你那一剑确实够狠,所以我现在只能操控这么一具傀儡来跟你聊聊天。”那张脸仍未改变,声音却忽然变了,赫然是前不久刚刚逃走的存雪。书怀突然想到,自己或许应该叫风仪先回天宫看一眼,倘若存雪本人正在天宫休养,那么这对他们而言,将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他伤势过重,头脑不算清醒,居然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存雪突然蹦出来,他竟束手无策。
第187页 天神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立刻轻笑一声:“别乱猜,我不在天宫。” 不在天宫,那是藏在人界?书怀猛地抽出剑来,横上傀儡的脖颈,可他才醒来不久,手臂略嫌绵软,傀儡力气又大得出奇,竟反过来压制他持剑的手,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咽喉,他后背重重地撞在床板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都说了聊聊天,要动刀剑未免太没意思。”修长的手指在书怀颈侧敲了敲,仿佛下一瞬就要刺穿他的皮肉,带出一汪鲜血。 书怀喉头滚动一下,像是想骂他两句,然而出于对那只手的顾忌,最终也没能骂出口。 傀儡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忽然问道:“你想救世?那为何这八百年来,人间战火纷燃,流亡者众,你却始终不曾看一眼?” “人界自己的事,我并没有理由横加干涉,人之生死,国之存亡,皆由天命所定。”书怀不想看到他顶着墨昀的脸,便错开了视线,但存雪屁事忒多,非要把他的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好似不这样就无法继续对话一般。 墨昀究竟去了何处?怎的还不快些回来?书怀心中无端生出烦闷与焦躁,连带着对存雪的态度也越发冷淡,不过对方话很多,那些奇妙的热情并未因此而有所消减,仍然在问他各种不知所谓的问题:“是吗?可这次也是一样的,是这回的人特殊了,还是这回的国——” 他唠唠叨叨实在烦人,书怀面露不耐,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一样?你引出祸患,导致凶兽泛滥,人界大乱,这是你想毁掉人间,并非天道循环。” 也许是因为书怀的态度过于强硬,讲话又有理有据,对方一时沉默了,没能找到合适的言语来反驳。 看存雪不再开口,书怀又多添了两句:“你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太高了。你不是天道,而我逆天而行,要逆的就是你所认为的‘天’。” 这或许就是他说要逆天而行,却又在冥府当中沉寂了八百年的原因。存雪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如此看来,还是不能留你在人间啊。” 傀儡的面孔骤然逼近,扣在书怀脖子上的手随之收紧,其力道之大,马上就要将他扼死在当场。书怀蓄力已久,持剑的右手一把挣开傀儡的禁锢,但就在这时候,伤处受到存雪灵气的影响,忽地再次开裂。傀儡在那刀口处狠狠一碾,戏嚯道:“在死之前,需要这张脸再对你做些什么吗?” “不看了不看了,赶紧回去收拾。”灯灵又翻了几页,将那本令人面红耳热的书啪地合上,拉着长清跑开,现在她的心情不能平复,需要做另一些事来转移注意力。 走到半路,他们在距书怀房门不远的地方撞见了墨昀,晚烛好生奇怪,明明不久之前他刚进屋,就这短短的一会儿,怎么出现在了另外一个方向?一阵阴云涌上心头,她脱口而出:“难道你方才没回屋?” “我刚去过大殿……”墨昀话音未落,脸色猛地一变,他听见书怀房间里传来存雪的声音,这傢伙竟然还有余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了进来! 破门而入的那一剎,他们三个面上神情各异,但都像是见了鬼,那只和墨昀模样完全相同的傀儡扭头看向他们,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墨昀见存雪竟敢动手动脚,顿时暴怒非常,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傀儡拎了起来,长刀出现在他掌中,手起刀落,流光一闪,整个人形从正中间分成了两半。他犹不解气,又扬起刀把那傀儡彻底削成了碎片,书怀趴在床沿剧烈咳嗽着,心说这狼崽子可真暴躁,对待和自己外形相同的东西,还是他更狠一些。 “哥哥!”惊呼声从门外传来,雪衣的灯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她也顾不上捡拾,慌慌张张地跑到床边去扶兄长,哪想她的手刚碰上去,就沾到了满手鲜血。女孩的双肩抖动起来,泪珠簌簌滚落,她虽然不知前情,但在殿内听过墨昀与冥君的对话,也能猜到几分,她想一定是那傢伙不死心,又追到这里来害人了,都过了八百年,他竟然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长清倒吸一口冷气,还没反应过来这时候该干什么,手里就被塞进另一盏灯。晚烛跑到床边,把雪衣抱在怀里,语气轻柔地哄着她,将她暂且带离了此间。直到踏出房门,姑娘的一双眼都盈着泪,她想不通为何自己总是拖累兄长,更想不通为什么一切都是兄长来扛。 墨昀刚动了怒,此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险些跪倒在地,书怀心中急切,想去拉他一把,无奈浑身都冒着冷汗,使不上半分力气,脑内也嗡嗡作响,只得看着长清将他扶起。小妖王喘了口气,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长刀化作灰烟,那曾握刀的手抚上书怀颈侧,慢慢划过上面残余的痕迹。同样是这张面容,同样是被碰到这处,但此刻书怀很安心,那指尖的温度不是假的,眼前的墨昀也不是假的,现今的一切都很真实,没有什么值得他慌乱。 “来了便好。”书怀伸手去抱他,“他装你装得不像。” “认出来了?”墨昀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温柔得如同软风的灵气吹拂过血脉,书怀拍了拍他的后背,炫耀般回答着:“我才看一眼就能认出来,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他活像是在邀功,墨昀闷声笑了,就这样抱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188页 盘桓在墨昀心头的那个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存雪曾经扬言要让他看穿书怀的本质,然而却是墨昀赢了,书怀果然不似孟礼那般容易被迷惑,存雪的小伎俩起不到任何作用。 黑龙绕着桌子转了半晌,感觉这房间里已没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便讪讪问道:“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没了存雪的干扰,书怀的伤处迅速癒合,脸上也有了血色,又一阵倦怠像潮水般扑来,将他渐渐淹没。他懒洋洋地瞟向长清,出言调侃:“你若是想在这儿给我们照明,那也是可以的。” “唉……我走我走,这就走。”黑龙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拎着晚烛的灯,这下他可是当之无愧的发光体,他挠了挠头,忙不迭跑开了。 那盏灯的主人此刻正陪着雪衣坐在冥河边,雪衣的心情平复了不少,但能看得出来她仍旧很伤心,晚烛不敢随便乱说话,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对,又惹得小姑娘哭。 “姐姐。”雪衣忽然开口,“那个人很厉害吗?” 晚烛料想她说的是存雪,便幽幽地嘆口气,对她点了点头。存雪当然厉害,当年若非从半道杀出一个慕华,这傢伙早就成天帝了。 雪衣只知道冥君掌控三界生杀大权,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实力强劲的存在,她回头看了大殿一眼,又悄声问:“那和冥君相比,是谁更强一点?” “他的生死存亡也归冥君管辖,所以冥君在他之上。”晚烛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耐心地对她解释,“但冥君无法轻易离开此地,冥府无人坐镇,若是被趁虚而入,恐怕要闹出更大的乱子。” “哥哥打不过他吗?”雪衣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面露不解神色。 灯灵低下头,一边擦着雪衣的长明灯,一边回她的话:“那傢伙很会躲藏,我们没那么容易就能找到他,并且他对你哥哥而言还有些利用价值。现在伤了他倒无所谓,但还不能让他死,必须先追着他把他在人间埋藏的祸患一一清除,来年还要藉助他的力量放出天帝。” 那些站在冥府大殿内的少女,正是被他戕害的一小部分,雪衣想到这层,不作声了。 关于风仪的立场,晚烛并未对她多提,她知道得越少越好,有些担子不该她来扛。 可雪衣眨了眨眼,目光坚定起来,她拉着晚烛的衣角低声恳求:“能教我用火吗?” “为何突然这样想?”晚烛大吃一惊,“我们可以护你周全,你不必如此。” “我……我不想拖累任何人,我不想做谁的负担!”雪衣从她手里接过长明灯,双目死死盯着里面不停跳动的火焰,“哥哥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她本身和书怀一样好强,只需一个契机,就能把潜藏的某种意志激发。晚烛张了张嘴,拒绝的话语到了唇边,却又转换成一个“好”字。 自己的灯蓦地出现在眼前,晚烛仰头看去,见是长清提着它找来这里,黑龙嘻嘻一笑,拎着那灯在她眼前晃了晃:“你们偷偷摸摸地商量何事?五坛好酒换我守口如瓶,你愿不愿意?” “雪衣,看好了。”晚烛突然被讹,当即冷笑一声,抬手在灯身一抹,闪着刺眼亮光的火球突然沖了出来,将长清吓得哇哇大叫,慌忙弃灯逃窜。紧接着那盏灯被放在了雪衣手里,小姑娘试探着在上面敲了两下,又有两只火球出现,它们欢快地跳跃着,加入追赶那条黑龙的行列。 女孩惊奇地睁大双眼:“是只有这盏灯才可以做到吗?为何我那盏不行?” “你的那个啊……它内部的灵气算不上充足,不过在我手里拿着,也没什么区别。”晚烛打了个哈欠,瞟了雪衣的灯一眼,灯内立刻冲出一只火鸟,嘎嘎大叫着飞向越跑越远的长清。 黑龙慌不择路,一头撞进冥府大殿,火鸟在殿外盘旋几周,这才飞了回来。 “我这盏灯归你了。”晚烛站起身,捶了捶有些发麻的腿,“你要是不想让你哥知道,我就偷偷地教。” 第76章 故友 那些死于非命的少女远不到转世的时候,冥君只得让鬼使寻个地方把她们安顿下来,少女们陆续离开大殿,严青冉疲惫地坐在木桌后头,揉了揉发涩的双眼。他现在心里极不安定,只因为这次的事件和八百年前太像了,虽说存雪的第一目标肯定是报复书怀,但他这样做的同时,也勾起了冥君埋藏在心底的不愉快的记忆。 八百年前那个王朝实际上很短命,在严丞相死后短短数年,它就走了下坡路。内忧外患,天灾人祸,无一不在加剧它的负担。终于,这座摇摇欲坠的高楼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倾颓,铁蹄踏碎了千里江山。曾经想要用少女鲜血让自己青春永驻的那个姑娘,也便是皇后十几岁的妹妹,她同样在那场祸事中死去。国家灭亡了,旧的贵族也跟着灭亡了,嚣张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外戚,最后亦成了史册当中寥寥几笔,每当回想起此事,冥君都不由感嘆世事无常,而萦绕在他心间的最大的谜团,就是皇帝的下落。 人界烽烟四起的那些年,冥君坐在大殿内,见过了无数死于战乱的皇亲国戚。此等情景亦谈得上是故友重逢,那些站在他不远处的面孔,皆是他所熟识的,有朝堂上的同僚,也有弹劾过的权贵;有步步高升的得意者,也有被贬谪或是流放的失意者;但他们既然站在了此处,那么他们都是一样的:无一例外,全是死者。
第189页 只是他问他们陛下如今在何处,却没有谁能答得上来。那个亲手送他上高位,又亲手把他推下去的人,竟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原本以为那人就在国家中的某处好好地躲了起来,迟早有一天会和自己重逢,可他等了又等,等了八百载之久,等到把最初想说的话都忘记了,也没能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踏入大殿。他无心公报私仇,无心判对方一个重罪,他依稀记得自己不过是有话要问,可天命无常,时至今日,连一个问话的机会都不曾给他。 风仪的话让冥君察觉到,自己当年的死亡是不寻常的,而皇帝必然是受了谁的挑拨和蛊惑,有可能亦被暗算,成为了存雪手中捏着的筹码。于东海龙宫出现的一身二魂者,让冥君更加警醒,他看着生死簿上始终存疑的那一栏,凝视着那在心间默念过千万遍的名字,不禁怀疑对方也成为了被附体者当中的一员。 乱世之间,妖孽肆意生长,他是否受妖邪所害,魂魄始终徘徊于人界?冥君合上生死簿,思绪渐渐乱了。 冥府大殿之内无人敢造次,就算是胆大包天的晚烛,也不会选择此处大闹。长清唯恐现在踏出大殿会被火鸟逮个正着,成为那两名灯灵练习驭火的试验品,便寻了个从外面看不见的小角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读那本刚刚找到的书。没过多久,书怀和墨昀休息够了,便一起来了大殿,书怀走上前同冥君低语,墨昀则绕到长清背后,俯身去看他在读什么东西。 要知道长清可从来不看书,墨昀先前在北海暂住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能听见北海龙王逼小儿子进书房呆着。在小妖王的印象里,长清唯一的爱好就只有那三宫六院,书籍之类的东西压根就不在考虑范围内,可此时他竟然一言不发地坐在这里,捧着个小册子读得津津有味,这怎能让墨昀不好奇? 小妖王眯起眼,去看那小册子上头的字迹,没看两行就发现这是鬼使的字迹。黑龙略一抬头,见他站在后面,便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邀他坐下,墨昀按捺不住躁动的好奇心,竟真的坐在他身旁,两人一起埋头钻研。 鬼使最出名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笔下描绘出的那些故事。他的光辉事迹,墨昀也略有耳闻,据说他很是大胆,什么都敢往书里写,偏偏写得还很凄婉,赚足了女仙女妖们的眼泪。书怀和文砚之互相贬损惯了,在外人面前谁也不肯说对方的好话,就算是对着墨昀也一样,小妖王数次想瞻仰一番传说中的悽美神作,然而都被书怀拦了下来。眼下有长清打掩护,书怀又无暇顾及此间,他自然要屏息凝神,仔细阅读,以解除自己心间常年存在的疑惑。 那小册子纸页泛黄,开头标註了时间,竟是文砚之八百年前所作。这不算早期作品大约也能算中期了,墨昀有些激动,长清搓了搓手,小心地翻开第一页。 果然,鬼使对文字的掌控能力十分纯熟,从他细緻的描写当中,墨昀几乎能窥见当年的真实情景——不过他那些描写也都是想像成分占了多数,这一点墨昀也清楚。 “哇……”长清小小地惊呼一声,偷眼看向殿上的冥君,这本书里的主角之一,竟然就是严青冉本尊。虽然另外那个名字他不认得,但从鬼使的描述来看,仿佛就是当年害死严青冉的那个凡人君王。 墨昀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冥君那张冷脸是怎样才会变得春意无边。 这本说不上来是在描写情爱,还是在讲鬼故事,墨昀更倾向于后者,其实这个说法也没错,冥君现在就是鬼,他的故事可不是鬼故事吗? 问过了黑龙,小妖王方才发现,这小册子原本被文砚之归类于“废品”行列,即将被清理出冥府,结果误打误撞被捡了回来,这才有了他们现下的奇文共赏。 或许文砚之也觉得随意编排他人不太合适,就想着及时销毁证据,然而他算天算地,也没料准长清会在今天把这玩意儿拿回冥府观赏品味。此物绝对不能让冥君发现,墨昀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结果突然被面前的那张脸吓了一跳,几乎当场滚下座位。 “在读些什么?”严青冉的视线终于还是落到了那本书上,墨昀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色由晴转阴,又从阴转变成更阴。冥君从黑龙手里抽出那上了年纪的小册子,耐着性子问道:“这书从哪儿来的?” “定是文砚之,您看这字。”书怀不甘寂寞,想给鬼使制造一些麻烦,“您看他背地里老是胡说八道,早就该罚他了。” 这次稳稳噹噹开船千百年的鬼使也翻船了,在船下将其顶翻的黑龙吞了口唾沫,不敢出声。 冥君也看出了那笔迹就是文砚之的,然而他只是将这本书收走,并没有说其他的什么话,谁也不知道他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鬼使前途未卜,墨昀不禁为之捏了把汗。 把那些少女安置好了以后,文砚之就匆匆赶了回来,长清见他走进大殿,立马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暗自观察冥君的神情。但出乎意料的是,此时此刻严青冉态度如常,既不存在狂风暴雨,也不存在大发雷霆,他只是淡淡地扫了鬼使一眼,说这边还有事要忙,让书怀他们先回去歇着。 办正经事的时候,鬼使从来尽职尽责,他忙得昏了头,没有注意冥君那双眼里潜藏着怎样的情绪。风平浪静背后往往是疾风骤雨,书怀只瞥了一眼,便可以断定鬼使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190页 书怀那一剑大约把存雪伤得不轻,而他本人在墨昀的帮助之下倒是恢复得很快,桃木剑中的灵气可能又加强了几分,他这次伤势比上回严重,在床上躺着的时间却减少了起码一半。 由于他懒到过分,小妖王只好任劳任怨地替他整理房间,顺带清洗他沾上血迹的衣裳。冥河旁边这几日又不安定,老是有大大小小的火球乱飞,墨昀怕它们烧到自己,便依旧抱着盆往皇城跑,他光认得那一条路,也就光走那一条路。 上次他抱着衣裳来洗,就碰见了那些爱唠嗑的女人,这回他抱着衣裳来洗,还是能碰见她们。这些女子记性好,看到他就知道他又是来替家里那位干事,便围着他说说笑笑,不时逗他两句,末了又对他说让他回去提醒娘子这段时间少穿白衣。 墨昀不晓得她们何出此言,书怀倒是懂的,毕竟他自己有个妹子,某些细节多多少少也注意过。 白衣沾血的确麻烦,书怀在箱子里翻翻拣拣,想找几件颜色深一些的,结果翻了半天才想起来夏季还未过去,箱子里放着的俱是浅色衣装。说起来这也是墨昀给他收拾出来的结果,要让他自己打理,恐怕春夏秋冬所有东西全要乱糟糟地堆在一处,谁也分不清谁是谁。 冥君可能是在对鬼使进行打击报复,不过未曾摆在明面上说。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看鬼使忙忙碌碌,今天到这里迎接新鬼,明天到那头送老鬼投胎,而冥君一双眼始终深邃得像是古井,谁也看不明白他心中转着什么念头。 话说回来,鬼心里的主意,应该就叫鬼主意了。 冥君的鬼主意也还挺多的,书怀嘆了口气,开始担忧文砚之的前程问题。他从前听慕华说过,假如不出意外,以后严青冉要在冥府天长日久地待下去,什么时候三界当中不需要冥府了,什么时候他再离开——三界当中不可能不需要冥府的,换而言之,严青冉永远都要耗在这里了。 鬼使被众人蒙在鼓里,冥君又何尝不是?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尴尬处境,偏偏他们自己还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没有鬼使带路,青湄就很难进入冥府,墨昀在这边等了她一段时间,发现她是真不打算过来,便想着待书怀伤好了之后主动去寻她。冥府原本清凉,但架不住鬼使每天开门关门,那点儿凉气被外面的湿热所侵吞,叫书怀难以忍受,他也早就想找个理由去北海龙宫避一避,听墨昀这般说了就欣然应允。长清也想回家躺着,然而不知何故,出行当天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临时决定留在冥府,书怀不懂得他那些谜样的想法,不过他既然这么笃定会出问题,那就让他在冥府呆着。 青湄果真是因为忘了路怎么走,才迟迟没有动身,她这个毛病早就有了,墨昀非常无奈,但也无法强行让她改正。存雪这几天安安静静,指不定躲在哪里养伤,也没空出来乱折腾了,是以龙女没观察到皇城内部出现异动,只是她断言如今人界的这名君王时日无多,怕是过上不久便要到冥府做客。 人界的君主有什么结局,书怀半点儿也不关心,看来这时候人间还比较安宁,他们总算能清闲一下,但也不能忘记要为即将来临的巨大麻烦提前做好准备。 宫翡所打听到的那些,青湄和龙女也都看到了,墨昀这才知道她还往北海跑了一趟,看来她到冥府的那次,仍惦记着要找鬼使拿避水珠。青湄之所以没有来冥府,另一个原因便是她认为宫翡能顺便替她带话,墨昀既好气又好笑,他觉得青湄是真的只适合做慢吞吞的事,至于传话这种,最好还得宫翡来。 慕幽陪他们谈了会儿天,便匆匆出了门去处理龙宫内部事务。北海龙王发妻去世得早,此后一直未曾续弦,故而龙宫之事全靠妹妹打理,慕幽聪慧绝顶,把龙宫管得像模像样,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东海那边的丑闻,绝不可能在此处发生。 白芷那股机灵劲儿和她母亲比较像,而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远远不止这一点。凡是龙神与人的后代,往往都是龙族的血脉更为强势,此刻白芷身上也隐约出现了一种清气,当她接近的时候,书怀感受到那股灵力,还以为是悄悄跟来的长清。 “二哥,回冥府的时候,能帮我给我兄长捎句话吗?”白芷跟着长清叫书怀二哥,书怀应了一声,忽又想起什么,当即从袖中摸出那面圆镜,在镜面上戳了起来。 严青冉正在整理书案,却听得圆镜吱吱嗡嗡地开始乱叫,便随手把镜面按亮:“有话快说,没话快滚。” “长清在您那边吗?”书怀道,“他妹妹有话要对他讲。” 黑龙老早就竖起耳朵偷偷听他们讲话,不待冥君开口,他就丢下手里那只小木人,满心欢喜地扑了过去,冥君把圆镜递给他,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 长清拿着镜子跑得远了些,以免打扰到忙碌的冥君。此时镜中出现的正是白芷的脸,他许久没见到自己的妹妹了,刚想张嘴呜呜嘤嘤地诉苦,却听见白芷问:“哥,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一好一坏摆在面前,作为热爱享乐的一条龙,长清当然首先关注前者:“好的吧。” 白芷“哦”了一声:“皇后完好无缺。” 她所说的皇后,正是长清最为喜爱的那个木人,长清点了点头,继续追问:“那坏的呢?”
第191页 女孩脸上呈现出怪异的神情,似乎在思考如何开口,她眼神游移半天,最后下定了决心,要把惨痛的现实告诉兄长,让他清醒地接受外来因素的毒打:“妃子们全被舅舅拿走了。” 此时此刻长清的神色已经不能用悲痛来形容,白芷不忍直视,错开视线接着往下讲:“舅舅让你别回来了,天天在家玩不太好,你先在人界留着,保住龙命就行。” 难怪长清今天死活不肯出门,原来是真的早有预料,书怀感到异常震惊。好在这傻龙没回家,要是他回家恰好撞见他爹,事发现场大概会极端惨烈血腥。 黑龙真情实感地呜呜嘤嘤起来,但他没能鬼哭狼嚎多久,书怀就把圆镜要了回去,劝他尽快接受现实,准备在人间多经历一些事。长清拾起碎了一地的心,将它们片片粘好,决定从今以后要坚强,绝不再为逝去的三宫六院而哭泣。 书怀他们在北海躲不了多久,圆镜刚灭了大约一刻钟,他们便回了冥府。当他们回来的时候,长清正站在大殿之外,满脸都写着肃穆,犹如人间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英豪,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印证什么东西。 当然,这种志气不大可能在长清身上出现,黑龙胸无大志,并没有可以令人肃然起敬的远大抱负,他平生所愿唯有家人安康罢了。不过这也就够了,要知道这种心愿往往是最难实现的。 龙女说得没错,如今的这位凡人帝王,确实已到了快来冥府作客的地步,书怀找冥君借来生死簿,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发现他的死期就在两日之后。 奇怪的是,和他一起死亡的还有不少人,可书怀去问冥君,得到的答覆却是皇城近来没有天灾。不是外部因素,那就是人的缘由了,书怀吞了口唾沫,心说难道又是宫变? 宫廷当中那些勾心斗角,他从未了解过,也压根不打算去了解。这种东西知道得太多于己无益,经常同它接触,就很容易怀疑人性,即便宫里的人,大多都不像是人,也无法代表所有人。 书怀耸了耸肩,把生死簿合上,想去冥河那边找雪衣。这些天晚烛总带着他妹妹一起折腾,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起不来,也没留意她们两个是在做什么,但愿不是在瞎胡闹,也没给冥君添乱。书怀自知严青冉对他很是包容,撕毁生死簿一事,就算是天帝出面也保不住他,然而他在冥君的庇护之下却免除了受罚。他大约是冥君几百年间所处理的唯一一个不公正的案例,他不仅对慕华有所亏欠,对严青冉也有所亏欠,尽管他们没有想过要他偿还那些恩情。 严青冉从长清手里发现的那本小册子,书怀当时粗略扫了一眼,立马发现上头是当年那皇帝的名字。冥君找此人找了多少年,书怀也有印象,他诡异的直觉这时候又开始闹事,突然不停地对他叫嚷起来,告诉他这回的事与过往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也许就能找到冥君想见的那人呢?书怀这般想道。不论严青冉是想找那人报仇,还是想找那人叙旧,他都打算帮对方把人带回来,他心里对冥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可能是因为冥君在人界的时候脾气太温和了。 似乎脾气好的人更容易倒霉,严青冉和慕华都是这样,不过或许有脾气差劲的人也走霉运,只是被忽略了而已。 到了冥河之畔,但见雪衣和晚烛并排坐着,交头接耳在说悄悄话。书怀有些头大,他总觉得让妹妹跟晚烛在一处可能很危险,然而究竟哪里危险,他却说不上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雪衣在兄长面前乖巧如旧,只有长清知道这姑娘身上发生了何等转变,晚烛有惊人的力量,竟能于短短数日之内,把一个纯良天真的女孩带得跑偏。还好雪衣光是觉得新鲜,并非真正喜欢到处放火,否则定会成为冥府当中的另一祸患。 “过两天兴许就得再去人界,你这次可还与我们同行?”书怀在晚烛身旁坐下,徵询她的意见。 不出所料,晚烛一口回绝:“你们自己去,我累,不想动。” 她哪里是累到不想动,多半是和雪衣玩得开心,捨不得走。书怀十分无奈,但也不好说她。其实她在冥府留着也好,起码雪衣能有个伴儿陪着,不至于太无聊,而且有宫翡在,自己这边人手也不会缺,不是那么迫切地需要拉上她一道出来。 这倒苦了长清,届时身边全是成双入对的,只有他自己孤零零一条龙在那发光发热。如今他的三宫六院也只剩了个皇后,书怀把他的皇后给他拿了过来,但他也无法时刻将其随身携带,白日里他仅能和皇后分居两地,待到夜间再倾诉衷肠。 “我们到外头转两圈,你们两个就坐这儿,别瞎胡闹。”书怀闲着无聊,想去外面透透气,临走前叮嘱一番,晚烛不耐烦地挥手赶他,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冥河。 兄长才走没多久,雪衣就跳了起来,抱着晚烛的灯,继续向她学习如何操控火焰。到目前为止,雪衣还不打算让书怀得知此事,谁都明白书怀容易多想,因此他们一起合伙瞒着他。书怀光知道冥君和鬼使都被蒙在鼓里,有不了解的事,全然不知自己也是如此。 墨昀这次出冥府,险些忘了那块玉盘,自打风仪替他们解决了那颗红宝石,他就把这东西抛诸脑后,直到这回书怀提醒他,他才记得带上这东西一起出门。但这次在皇城里转了一圈,玉盘并没有动静,想来是黄宝石所指代的那位不在此处。
第192页 书怀又给长清买了个小木人带回去,而就在他们踏入冥府大门的那一瞬间,墨昀手里的玉盘突然开始发亮。书怀猛地一回头,却只能穿过即将闭合的门缝,窥见外面的一点天光。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第77章 旧时 夜晚的御花园静到出奇,满园红花绿叶在微风里摆动,池水被风吹得荡起一层又一层波澜。天空中不过挂着一轮明月,却比地上的灯盏要亮上许多,也不知是黑夜将其衬托得更加明亮,还是另外的什么东西做了它的衬托。 在这样的夜色下,竟有一名青年孤零零地坐在桥栏上,寂寞地注视着手提灯盏来往的宫人。她们提着灯的模样像极了那位红色衣裳的灯灵,可灯灵已经很久没有在这宫中出现过了。 那名唤晚烛的灯灵,也算是青年的前辈,若非从她身上沾染到了灵气,他化形的时间还要再往后延迟百年。而百年一过,人间就要换一副模样,不光是世道不同了,人也跟着不同了。凡人的寿命不过那么短短的几十年,要想报仇,还得趁早。 青年悄声哼着歌,从他身旁路过的宫女以及巡逻的守卫都低垂着头,对这阵歌声充耳不闻,好像也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人影。他抬手摸了摸脸,情不自禁地感嘆道:“你生前何等风光,死后竟也这般下场。” 他跳下桥栏,在宫中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起来,每经过一处宫室,他都停下脚步,痴痴地望着那些在月光下仍然熠熠生辉的瓦片。今夜太安静了,安静的时候很适合回忆,他想起来从前此地不是这副模样,却又好像一直是这个模样,没有什么差别。 身躯中潜藏的某人动了动,向他发出微弱的抗议,然而这动作太小太轻,又毫无威胁,他绝不会把这种小打小闹似的行为放在眼里。他离开了此处,身形眨眼间出现在百步开外,悠悠荡荡去了东宫。 东宫,太子居所。 那少年还在挑灯夜读。 他站在远处,大气也不敢出,只隔着一片阴影遥遥望向屋内的少年。当朝太子,会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位大人吗?想不到兜兜转转,天命还是要安排那位大人接近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帝王家。 就算距离很远,他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轻颤的眼睫,那灵动的双眸,只是这回他再看不懂对方心中的愿望——不,换句话说,他其实从来就没有看懂过。 少年似有所觉,忽然抬头望向了他。他心下一惊,连忙向后退却,那少年眨了眨眼,只看到一片茫茫的黑暗。 今晚似乎註定是个不眠之夜,同样失眠的还有冥君,好在做了鬼以后他就已经不需要进行此类活动,就算是大睁着眼在房间里干坐几个时辰,都不会感到疲惫。 冥河水静静流淌,桥边无声无息,此刻晚烛和雪衣都不在河畔,她们早已养成了固定的作息规律,这时候已躲回屋内睡觉去了。灯灵和鬼还是略有不同,她们更接近于妖族,而妖族有血有肉,亦是会睏倦的。 相比之下,鬼反而像是三界当中最突兀的异类,就连冥君自己也是只死了很多很多年的鬼。作为凡人的经历,如今看来已然十分遥远,但有时突然回想起它们,却又觉得近在眼前。 严青冉解了发冠,倚在床头出神,窗外的灯光打进来照上他的面颊,竟让这张脸重新有了少许人气。他初至冥府那年,此间还没有这么亮的灯,是他不习惯冥府的黑暗,才强行把它们安放在了身边,营造出一种和人界相近的景色。但实际上他心里也明白,回不去的日子,终此一生也都回不去了,现下他身为冥君,更是不可能轻易离开此地,回到他最想回到的地方。 八百载光阴似水,将他在人间留下的痕迹沖刷得不剩一星半点;八百载似水光阴,把他的故人迎来又送去;谁都认得他,却又不认得他;他谁都认得,却谁也不认得。 冥君闭上双眼,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无法自控地忆起那把带着风斩落的刀。刑场上流过多少人的血,善人的血,恶人的血,统统都汇聚在了一处,其中也混着他的血。他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何事,甚至不清楚自己死后被胡乱葬在了哪里,或许他们连一块埋骨之地都吝啬,捨不得分给他。 一双手突然覆上他的眼睛,鬼使的声音在旁响起:“您又想到不愉快的事了吗?” “本君有时候觉得你很听话,有时候却发现不是这样。”严青冉嘆了口气,鬼使不明状况,以为他在斥责自己,慌忙挪开了手,然而此刻冥君又说道:“料想你有事,不睡了,你把发冠拿来。” 本也无甚要紧事,犯不着他特意为此劳心费神。鬼使摇了摇头,准备退到屋外,不欲再打扰他,但冥君仿佛使唤下属上了瘾,这会儿竟然开始叫鬼使去拿蒲扇,偏说冥府里闷热无比,须得要把扇子来降降温。 冥府建造在地底深处,一年到头全是那个气温,稳定得很,鬼使多看了冥君两眼,觉得他就是在无理取闹。 作为下属,他没有任何理由违抗对方的命令,尽管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得乖乖地拿了把扇子来,坐在床边给重新躺下的冥君扇风。鬼使一边扇着,一边痛苦地皱着眉,活像是被富家子弟剥削的穷苦青年。 过了大约一刻钟,冥君又有话要说,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对鬼使挥了挥手:“去,拿床厚被子过来。”
第193页 文砚之:“……” 只得依言照办。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之内,严青冉一会儿叫他拿厚被子,一会儿让他打扇,一会儿要喝热水,一会儿想吃冰西瓜。鬼使忙得团团转,有苦说不出,他不清楚自己是哪个动作做得不对,或者哪句话讲得不合时宜,以至于冥君把他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 再苦再累的日子也会有个头,冥君躺不了太久,就得爬起来到大殿里做事,他伸了个懒腰,第二次喊鬼使给他拿发冠,鬼使委屈得要命,几乎是含着一汪热泪给他梳理头发。镜前的冥君犹嫌不足,本是没多久便能做好的事,他硬是逼着鬼使拆了重整,整了再拆。来来回回反覆十余次,文砚之终于受不了了,抢先一步跪在地上开始卖惨,希望他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 “起来,谁让你跪着了?”冥君觉得好生奇怪,“每次本君说你两句,你就要下跪,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当然没有旁的人教文砚之这么做,只是他无师自通,摸出了对付严青冉的套路而已。这任冥君虽然偶尔心血来潮喜欢捉弄下属,但实际上也比较心软,抓住这一弱点,就很容易化被动为主动,在其面前扳回一局。 鬼使仍然低着头跪在地上,从头到尾沉默不语,冥君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便伸手拉他起来,温声安慰几句,叫他先到殿内去把桌上拾掇整齐。文砚之如蒙大赦,连句话也来不及说,就匆匆地跑出了门,看样子冥君的卧房对他而言,绝对没有冥府大殿和蔼可亲。 “我亲眼瞧见的,那还能有假?”长清和墨昀蹲在墙角,嘴里嘀嘀咕咕,从远处看像是两只黑色的小鸡仔,在那边低着头啄米吃。书怀绕到他们背后,出其不意地大叫一声,两只小鸡便受了惊,立刻扑棱着翅膀从地上蹦了起来。 长清惊魂未定,一把扶住身边的墙壁,抱怨道:“二哥,你不能这样吓龙啊,会吓死龙的。” “又在唠些什么?”书怀嘻嘻笑了,“待会儿又该回人界办事,你倒是不觉得有多紧张。” 紧张并没有用,也不能当饭吃。黑龙哼哼两声,凑上前来故作神秘地问他:“二哥,你说冥君和鬼使,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上下级关系罢了,劝你别多想,叫冥君听见了,指不定又得往你爹那告你一状。”书怀可没忘了他们看某本书被严青冉抓现行的事,当即规劝他小心谨慎,别再落了把柄在冥君手里,回头刚到家就招来一顿毒打。 黑龙挨打挨骂已经习惯了,而且记吃不记打,当然对此浑不在意:“那有何可怕?二哥,我同你讲,我那天深夜看到鬼使从冥君屋里头出来,一边走一边还抹眼泪呢!” 把文砚之和眼泪联繫在一起,书怀硬是被噁心得打了个寒颤,他估计鬼使又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刚从冥君那里卖惨回来,或者是其他动作被长清看错了,给看成了抹眼泪。这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文砚之天天讲别人的故事,结果当他碰上这条黑龙,自己反倒成了故事里的主角。 大概“一物降一物”亦能用来形容此类状况,书怀无奈地摇了摇头,让长清把这事憋在心里,千万别到处乱讲,否则就不仅仅是遭受亲爹的捶打那么简单了,冥君和鬼使也会加入追杀他的行列。 对于长清口中的那件事,墨昀也持怀疑态度,他悄悄往殿内看了一眼,见鬼使神色如常,依旧站在冥君身边为之研墨,不禁觉得真相越发扑朔迷离。不过眼前这番情景,倒让他无端生出了些羡慕,待到长清熘走,他便满怀期待地碰了碰书怀的手臂:“你何时也给我研墨?” “一天到晚瞎想些啥东西?”书怀啪地一声拍在他手背上,“你何时写字我就何时给你研墨。” 让墨昀静下心来坐那一张接着一张地写字,简直比登天还难。小妖王哭丧着脸,觉得自己就不该提这茬,现在可好,书怀竟叫他跟着文砚之练字,而且看着好像是不练不行。 书怀也就是口头说说而已,最近他们忙得很,墨昀是不可能抽出时间去练字的。生死簿上死期将至的那几位熬过两日,此刻已经死掉,终于来了冥府,等冥君在里面问完话,就到了他们去往人界的时间。 “你去把书怀叫进来。”冥君瞥见殿外立着的两个人影,随手在鬼使腰间戳了一下。后者哭笑不得,压低声音问道:“您是在报复属下吗?” “喊你去叫个人,都成了本君打击报复?”冥君不悦地皱起眉头,“两步路都不愿意走,要你何用!” 鬼使指的明明就不是这件事,但对方偏要曲解他的意思,他也没有办法,只好放下手中的墨,到大殿外头将书怀和墨昀叫到里面。 这几名死者的死因,和书怀先前所猜测的一致,亦和另一本生死簿上的记载对得上号。他们果真是死于宫廷政变,这四个字一听就很阴森很恐怖,仿佛还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虽然史册当中也有未尝流血的政变,然而还是遍地殷红的那种让人印象深刻。 书怀的视线从新死鬼们身上扫过,只消一眼便看出了谁是那位君王,即使到了冥府,他也是被其余几位簇拥着的。可今非昔比,他早已不是人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下之主,只要站在冥君面前,生前种种皆如烟,管你是怎样身份,无一例外全部都得接受他公正的审判与裁决。人间的皇帝说是生杀决断,实际上真正的生杀大权,还是要由天地来掌管。
第194页 天命要你死,你就得死,天命要你活,你就得活。炼丹有什么用?炼丹也炼不出长生不老的仙药,这种药说到底,只不过是凡人为了各种各样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编造出来的传说。 被几名老臣围在正中的这位君主瘦得皮包骨头,并且面色比其他鬼魂还要更青,看着就像是吃丹药吃多了,书怀甚至认为他并非死于宫廷政变,而是死于服用有毒的“仙丹”。书怀依稀记得,先前有哪个末代君主就是这样的死法,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凡人还是不吸取教训,完全无视那些前车之鑑。 听说他还有个大儿子,今年不过十六,在他死后,发动政变的那群大臣准备将太子扶上皇位。人间的少年帝王不算少,但他们在执政初期,几乎都根基薄弱,容易成为权臣的傀儡,更有甚者,在被利用过之后就惨遭杀害。书怀冷眼看着那所谓的皇帝,发现事到如今,他还死不悔改,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过错,只是太想得道成仙。 越是追求,往往越难获得,大道亦是如此。在正确的路上苦苦追寻,还有无法得道的可能,更何况是走错了路。这名君王根本不是想追求大道,他最关心的显然是“成仙”和“长生”。 而他不问政事,不负责任,就连自己应该完成的任务,他都没能完成,天宫的大门,必然不会对他敞开。 冥府的生死簿分了两本,一本记生卒年月,一本记生平和死因。 生卒年月早已写定,而记载生平的那本,书怀曾经偷偷翻开过,那上面是一片空白。 人的一生,虽然寿数是恒定的,但这些故事,还得要自己亲手来书写。 “都带下去受罚吧。”冥君翻阅着生死簿,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新死鬼们读不懂他的脸色,还妄图为自己辩解求情,但当冥君抬起头,冷冷地看向他们,他们立刻又止了话音。这时候他们终于意识到,自身所处之地并非人界,他们必须遵守此处的规则,听从冥君的安排,因为那都是他们应该承受的。 书怀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看这群糟老头子看久了,他心里有些烦闷,便转过头盯了墨昀一会儿,试图用这张脸换换心情。冥君以为他们在大殿还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当即没好气地赶他们走,让他们速速滚到人界。 “您把我们叫进来,还什么事也没吩咐,我们这时候走,不太好吧?”书怀以为他忘了自己有话要说,好心提醒他,结果却换来一句“本也无事”。 趁着冥君看不见,鬼使在其背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层安静祥和的表象终于崩坏,墨昀“咦”了一声,突然就对长清那番话信了几分。 此时此刻,连书怀也不得不相信长清所言非虚,没准儿严青冉是真的把文砚之这块大石头给气哭了。这也难怪,换成谁被支使来支使去,都会觉得麻烦,更别说是被逼着去做一些本就不必做的事。 看严青冉这态度,书怀哪敢再说话,连忙拉着墨昀离开了大殿。风仪和宫翡早在外面等他,长清这条傻龙也在,书怀耸了耸肩,随他们一道走向冥府大门。 立秋已过,暑热仍未消解,而这个夏末秋初,人间的皇城,註定不同寻常。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去济南,强迫症准备把一章拆开成两章来写,来保证平均每天都有一章:) 一边肝痒痒鼠一边敲键盘,效果拔群。 第78章 思霖 少年跪在那里,已有一天一夜,他父亲已经死了一天一夜。 换个更标准更文雅些的说辞,他父皇驾崩,已有一天一夜。 他跪在那里,就只是跪在那里,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漫长时光。他心中实际上是茫然的,他不清楚父皇怎么忽然就没了,更不清楚自己怎么忽然之间就不是太子,竟要去做新帝了。想到那把龙椅,他不可抑制地瑟缩了一下,他对那个位置心存恐惧,天知道地也知道,他没有做帝王的想法,可大家逼着他坐上去,他没了办法,就只好乖乖地坐上去。 就算是帝王家,也总有那么几个不合群、不适合在宫廷里生存的孩子,他很不幸,他就是这样的孩子,更不幸的是他没有被权力的漩涡卷进去溺死,而是好好地活到了今天,他马上就要活着承受那些他无法承担的痛苦。 没有人陪着他,只有呜呜吹刮着的风声响彻整个宫闱,像是千万厉鬼冤魂齐声哭号。那可怖的声音每响一次,他的心就要紧缩一次。他太害怕了,恐惧压住了他的悲痛,母亲要他哭,可他哭不出来,双眼似是干涸的枯井,再怎样深深地寻找下去,也看不见哪怕一滴水。 父皇驾崩了,谁都比他哭得伤心,但他们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只要彼此看一眼,心里就能清楚。他不觉得少了父亲有多难过,他站在哭声的海洋里,只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压抑。那些哭声扼住他的喉咙,用涂着蔻丹的长指甲在他颈侧划来划去,它们戏弄着他,它们快要把他杀死了。 白色的蜡烛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忽然之间,它们晃动了一下,少年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而当他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前方的地面上突然多出了一个人影。 一定是他太害怕了,这才出现了幻觉。他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竭力想要保持冷静,然而那个影子忽地有了动作,它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想要唤护卫过来,却被一把捂住了嘴,不得出声。
第195页 “殿下想做皇帝吗?”那神秘的男人嗓音低沉,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少年情不自禁地抬头去看对方,这一抬头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瞳。 想做皇帝?怎么可能?少年以为此人是朝中哪位权臣派来的杀手,便拼了命地摇起头,想尽快与那可怕的皇位撇清关系。看到他这般反应,对方微微一怔,旋即无奈地笑起来,压在他唇上的那只手很快也移开了。他警戒地往后退了一些,暂时不敢再喊人来,见眼前这个陌生青年似乎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他多多少少放下了心,开口试探道:“你是何人?” “殿下,我不是人。”青年摊开掌心,从中飞出一只蝴蝶来,“我从你的前生开始,已找了你八百年。” “那你……那你找本宫做什么?”少年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伸手想去碰那只翠色的蝴蝶。蝴蝶有这般颜色的吗?他倒是未曾见过。 青年看他喜欢,便又放出一只蝴蝶来:“前尘旧事,再多提及也已无用,我只愿护殿下今生周全。” “本宫还未得知你的姓名。”太子睁大双眼,似乎还在思考他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便听得他已做出了回答:“思霖,相思苦,盼甘霖。” 宫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平民百姓倒是无甚特殊感受,书怀走在街上,注意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行人,发现他们好似什么也不知道,仍然在为自己的生计而奔波劳碌。按理说皇帝死了,应该发国丧才对,可那些大人物们什么也没说,百姓当然就什么也不去讨论。 一个国家最害怕的其实便是这种情况。当下面的人谁都不敢张嘴说话,不敢发出质疑的声音,只把权力交给少数人完全支配,那这个国家就离灭亡不远了,这些掌权者也就相当于半只脚迈进了鬼门关,只是他们察觉不到自己是在慢性自杀而已。 不过那皇帝可能也是真的失了民心,所以百姓才会有这样的态度,他们大概是觉得,不管是谁来做皇帝都好,只要不是那已经死去的先皇。 皇帝姓燕,乍一听好像是姓严,冥君就姓严,而当年下令将他斩首处决的皇帝,恰好也姓严。一连串巧合撞在一处,不由得让不信命的人也信了天命循环。书怀微微一嘆,在熹微的晨光中遥遥望向远方的琉璃瓦,开始担忧宫中那小太子的命运。 宫翡可化身为鸟,也可隐匿身形,实际用处比墨昀这个妖王还大。她曾潜入宫中打探,据她所言,太子名唤燕苓溪,听名字就像个姑娘家,性子也软得像水,真不知道他在暗影幢幢的宫内,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听说在先皇死后,太子很快就被扶上了帝位,发动政变的那几位太心急,连祖宗礼法都顾不上去遵守。新帝要登基,他们也不选个好日子,甚至都没有操办典礼,看来这小皇帝就算身居高位,也不过是个受人操纵的傀儡,那些外戚绝对不会将实权交给他,他可能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宫里,死在了那把金光闪闪的龙椅上。 权力诱人却也害人,不晓得这新帝会怎样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行至中途,他们五个就分开拆成了两队,一边是要往东走的书怀和墨昀,另一边则是要往西走的风仪和宫翡。长清又成了落单的那个,他眼珠滴熘熘转了几圈,决定忠心耿耿地追随二哥。书怀不介意他跟着,墨昀却老大不情愿,他总想把黑龙赶到风仪那边,自己和书怀独处,然而书怀嫌他挑剔,竟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让他赶紧闭嘴。 墨昀仿佛背负了天大的冤屈,一路上都摆着一副幽怨神情,书怀只当没看见,四处张望着装作在看风景。 “娶了个媳妇儿回家,没想到胳膊肘往外拐呢。”小妖王低声嘟囔,还以为书怀听不到。 不光是书怀听到了,长清也听到了,黑龙瞅他一眼,哼哼哼地笑起来:“谁家醋罈子翻了?二百五十年的老陈醋啊,真酸真酸,酸掉牙。” 自打书怀向他解释了某个词的意思,墨昀就很讨厌别人拿它来说事,一提就要当场炸毛。这回顾忌着是在人界,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凡人,他只能忍气吞声,口头还击:“每天不过是和木头人恩恩爱爱的傢伙,想吃醋还没地方吃。” 稍微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木头人还光剩下一个。” 长清的脸都变绿了,上下两排牙也嘎吱嘎吱咬得作响:“我那是精神上的享受,和你们的凡俗之欲不一样。” “然后你还是无妻无妾,光棍一个。”墨昀嗤笑。 “你放屁!”黑龙低声骂道,“老子有三宫六院,你算个球!” 小妖王刚想回嘴,却见书怀忽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你想有妻有妾是吗?打算要几房?我这就给你物色。” 祸从口出,患从口入,墨昀轻咳一声,总算消停。 他一安静下来,长清没有了可以争吵的对象,便也闭上了嘴,只要他俩一闭嘴,书怀就能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理顺思路,认真思考。 照目前情形来看,存雪没有躲在皇城,风仪前些日子回了天界一趟,发现他也不在天宫。他神出鬼没,踪影难寻,书怀决定先不去找他,但防备还是要有的。他人不在此地,然而眼下的局面,他先前必定认真规划过,因此无需现身也能布局,把人戏弄得团团转。
第196页 书怀能感受到,这场对弈即将迎来尾声,而整个棋盘上最关键的部位,还是在人界皇城。 玉盘上如今仅剩两颗宝石,而其中一颗前不久刚刚亮起,那就说明它所指代的妖物已经到了皇城,又或者那东西本就是皇城里头的“原住民”。书怀之前找风仪问过一些事,大致了解到这玉盘是怎样运作,那些宝石按次序排列,前一颗不被打碎,后一颗就算紧紧挨着目标,也不会发出亮光,更不可能放出金丝牵引。这种设计在书怀眼里完全是自找麻烦,而风仪诡秘地笑了笑,没有多说。 此物是他的作品,他这样制作定有其缘由,书怀不奢求他对自己毫无保留毫无防备,因此未曾再问,可这个疑点就此在心里扎了根。 墨昀看他不讲话,也没心思主动开口,就百无聊赖地抓着那只玉盘玩儿,结果待他们走到城中某处,玉盘上的黄色宝石突然又开始发亮,紧接着一根丝线飞出来,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投向了皇宫。 上次找晚烛的时候,就是因为她躲在宫里,才平白耽误了那么些时间,本以为这次的妖物会藏身于寻常百姓家,谁知还是跑进了宫!书怀心里一阵窝火,但除了接受现实别无他法。那妖物再怎么躲,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迟早有从宫里冒头的时候,等它从里面出来,就抓住它狠狠地打一顿。 说来也真奇怪,皇宫看似比民间要安全,怎的从来都是最乱的地方?从古到今,有多少残忍事在那里发生,多少无辜者在那里丧命,多少新生儿在那里夭折,多少人的鲜血在那里涌流?——它会成为妖物的躲藏地也不奇怪,只因为在它美丽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厚厚的血污,而不管是正是邪,都将被其所吸引。 权力落到了没有良知的人手里,就会带来灾祸,而遭殃的不仅是他身旁的所有人,亦包括他自己。难以控制的东西,一定会反噬其主,但玩弄权术者得意洋洋,丝毫不知死期将至。 “人界的皇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墨昀在旁感慨,“为何总有些德不配位的傢伙,反倒站在了高处?” 人间的权力分布向来是个谜,绝非只言片语能够解释清楚的,凡人君王为了名正言顺地坐稳帝座,总喜欢叫自己真龙天子,书怀瞥了左手边的“真龙”一眼,又看向右侧的那位天帝之子,觉得凡人的执着简直荒谬到了极点。分明是虚假的名号,他们竟然这么爱往自己头上安,甚至还代代相传,信以为真。 谎言重复千百遍,就能骗过自己,但永远骗不过现实。江山从不是哪一家哪一人的专属所有物,当一个王朝气数将尽,当一位君王已然迟暮,那他们就不得不放手,将万里山河交予下一任新主。 可能他们心中恋恋不捨,然而再怎样留恋,天道都是无情的,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稍作停留,轮到你走,你就要乖乖地走。 宫翡和风仪终于从另一条道上冒出来,风仪眼尖,率先看到了玉盘上飞出来的金丝,而当他循着金丝延伸的方向望去,看到那些宫殿的时候,也稍稍吃了一惊。 “又躲在宫里?”人仙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这下可麻烦了……它是盯上了宫里的谁?” 思霖照常在御花园中静坐,不知怎的,突然从外面飞来一根奇奇怪怪的金丝,缠到了他手中那只玉杯上面,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扯,指尖却被割伤,出现了一个淌血的小口。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将那点血迹拭去,不敢再随意乱动这根丝线,无论它是什么东西,都只能先放任它在玉杯上缠着。 夺权的外戚果然对太子殿下不放心——现在应该叫陛下了——陛下被他们软禁起来,对外宣称是哀毁过度,以致大病一场,而这个处处都是明显破绽的谎言,朝中竟然没有一人勇于站出来将它戳破。 由此可见,大厦将倾。 当能说的不敢说,敢说的不能说,这个国家除去一个空壳子,还会剩下什么? 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思霖就看着他孤零零地躲在房间里,几乎不与宫人交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读着那些书,好似只有书能带给他安全感。先皇对自己的继任者都漠不关心,太子十六岁了也没有人教他读写,好在他天资聪慧,仅凭着摸索,不要人教也能读懂那些典籍,亦习得一手好字。他爱读书,这一点让思霖很满意,他生来就该爱书,他的前世也是那样满腹经纶,只不过,要比这辈子硬气许多。 想想他转世后全然不同的经历以及成长环境,思霖也便释然了,他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属不易,怎能奢望更多? 上一世拜相,这一世称帝,虽然陛下暂时还无法掌控实权,但在他的协助之下,有朝一日定能将整个国家都牢牢地攥在掌心。 这样一想,自己仿佛是在重复当年的丞相大人做过的事,这也许算是一种变相的追随,尽管中间隔了八百载岁月悠悠。 某人似乎听见了他内心的话语,再度跳出来想扰乱他的思绪,思霖无端一阵烦闷,他重重呼出一口气,离开了御花园。 “将朕的……还回来……” “住口!”思霖面色一变,厉声喝骂,“你这昏君,你不配!” “朕是昏君……你又是何物……”那声音断断续续地仍在响着,“总有一天,你会……”
第197页 突然,人声像是被掐断了一般骤然中止,四方重归寂静,雨点突然掉下来,沾在思霖的手背上。立秋已过,这回的雨,应该称之为秋雨了。 第79章 待兔 夏季一过,再下雨就要越来越凉,这回书怀受存雪的灵气所影响,对外界气温的变化极其敏感,只要温度稍有下降,他就要到处翻找自己冬季的衣裳。晚烛见他畏寒,便从冥府那堆杂物里头找了个手炉,将一团火球塞了进去,让他抱着取暖。 先前墨昀所赠予的那块玉佩是个宝物,书怀一直随身佩戴,而此刻他腰间挂着玉佩,手里捧着暖炉,周身的寒气顿时一扫而空,就连他本人也精神抖擞,全无昨日病恹恹的模样。 只是他们要到人界行走,带着暖炉终归不方便。书怀恋恋不捨地将它放下,任由墨昀给自己多裹了几层。他如今学乖了,该穿多少就穿多少,否则冻出毛病来,还得是他遭罪,而不是存雪那厮。 “你说他的灵气那么冷,冬天可怎么过?”墨昀在给书怀整理衣领,后者闲得没事干,就伸手在他头顶乱摸一气,把他整个脑袋都揉得乱糟糟,顺带问了个毫无意义的奇怪问题。 存雪的灵气是冷没错,但天宫四季如春,千百年始终那样温和,仙君们还不是爱穿厚就穿厚,爱穿薄就穿薄?更何况他们本就该寒暑不侵。墨昀知道书怀就是随口瞎说,没打算真的问,因此未曾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示意他暂且安静,不要出声。 书怀乖乖听从了他的意见,可没过多久,那张嘴忽然又闲不住了:“本以为春日里能有个结果,没成想给拖到了来年开春。” 墨昀知晓他是何意,他们从前高估了己方的进程,误以为在春季时就能迎来一个了结,然而仅是寻找晚烛就耽误了不少时间,找到晚烛之后还耽误了更多时间。如今秋冬两季又要来临,玉盘上亦剩两颗宝石,把这些余下的问题解决之后,和存雪的最后一战果真要拖到下一年了。 “别老想这个,我父王他们在神木幻境里头躲着,比你都安全许多。”墨昀总算替他收拾完,开始打理自己脑袋顶上那堆乱蓬蓬的草。书怀把他头顶揉得太乱,他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令其恢复原状,那边书怀却又凑了过来,伸手去摸他的玉冠。 小妖王以为他还想搞什么坏事情,下意识地往旁一避,书怀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登时感到万分委屈:“它有些歪斜,我想给你扶正而已。” 借着灯光往镜中一看,那玉冠确实偏了一些,墨昀将之取下,犹疑片刻还是把它交到了书怀手里。方才还泫然欲泣的傢伙接过玉冠,立时喜笑颜开,墨昀突然就后悔了,他发觉此人的一切委屈全是装出来博同情的。 不过能让自己上当受骗,书怀也是有本事,而且普天之下,可能仅他一人有此天赋。 必须正经的时候,书怀一向都很正经。眼下时辰到了,人界天光大亮,他们也得上街遛弯儿,于是他不再给墨昀捣乱,只拿了把小木梳安安静静地为对方梳头。他动作极其轻柔,直让墨昀想要睡觉,小妖王强忍困意,但忍不住打哈欠,书怀从镜子里看到那副有趣的神情,暗自好笑。 长清比他们起得晚,然而动作迅疾,三两下就把自己拾掇齐整,随后就乐颠颠地跑来书怀这里看门。因为有他在,墨昀想做点儿什么不合时宜的事,也只能先忍着,待到夜里清算总帐的时候,再向书怀讨回来。 木人皇后少了七十二妃和它争宠,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长清的此生挚爱,书怀昨夜路过黑龙的居所,但见他在床上团成个球,怀里死死抱着他的皇后,口中还念念有词。在大多数情况下,长清的梦话都很好笑,书怀蹑手蹑脚地熘进屋,蹲在他床边等他再度开口,没过多久,只听他低声嘟哝道:“我的宝贝,回头我要造个金屋子,把你藏起来……” 连自己的房间都不亲手打扫,还想给木头皇后造个金屋子,玩一手金屋藏娇?书怀想起此事,哭笑不得,就把那句话对着墨昀学了一遍,未曾想小妖王竟然反过来问他,是否也打算和木头皇后一样,独自霸占一间金屋子。 金屋子那么贵重,想要当然是想要,可这话怎么回味就怎么不对劲。书怀撇了撇嘴,故作嫌弃:“我看不上金屋子,你若想给我分配住所,就划给我一大片海,或者一整座山。” 他原本想着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墨昀应该放弃这不切实际的念头,结果他忽略了一点:有资格上天宫的妖族,世代居住在一座山中,墨昀作为妖族之王,是真的拥有一整座山。 “想不到你这么急着出嫁。”小妖王捏了捏指尖,有些兴奋还有些紧张,“回头就拿这座山当聘礼,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去。” “天天胡说八道,烦死了。”书怀当场就想反手给墨昀一巴掌,让这头蠢狼清醒清醒,但眼前这张脸太好看了,他捨不得下手去打。 黑龙在外面已经等了些时候,还未曾吃过一口食,喝过一杯水。眼下他可能是饿了,或许还夹杂着渴,居然开始呜呜嘤嘤地哀声哭泣。这哭声和着秋日的凉风在冥府内部回荡,回荡出一片萧索,一片悽惨,不过下一刻它就在晚烛的骂声里猝然中止,空留余音悠悠,似要绕樑三日不绝。
第198页 晚烛揪着长清的耳朵将他痛骂一顿,继而疯狂地敲打起了书怀的房门,喊里头那两个赶快出来,别每天把这条傻龙晾在一边不管,自顾自地卿卿我我。 书怀做贼心虚,轻轻咳嗽一声,便跑过去打开了门,准备先给长清找些东西,填饱他的肚子,再塞满他的嘴。 最近黑龙钟爱人界的大馅饼,皇城有家包子铺,里头就卖馅饼。那家卖的饼味道不错,薄薄一层脆皮裹着里头香气四溢的肉,香得路人食指大动,香得黑龙口水直流。长清身上早就不剩下多少钱财,之前更是为了买大馅饼,而将全部身家挥霍一空,如今他身无分文,一穷二白,凄凉得像是冰天雪地里生长的小青菜,只能依靠书怀接济。 他一大早跑来书怀门前当门神,多半也是出于对大馅饼的垂涎。 得了书怀的许可,长清便冲进屋,直奔桌上那几块大饼而去。墨昀慌忙退避,觉得这龙饿起来简直比狼都凶猛可怕。 人间还是那样子,不管发生了何事,日子都照常过,大馅饼还是与从前相同的味道,不因大人物们的权势更迭而改变。风仪看上去对这些食物也很感兴趣,宫翡见他总是偷眼去看,便问他是否也想买一个来尝尝,然而他却说自己吃不惯人界的东西,转而扭头走了,不再分给那家包子铺一点儿目光。至于他是真的吃不惯,还是想找个藉口搪塞过去,谁也不清楚实际情形。 秋天一到,冥府内部阴凉更甚,而人间气温的变化则更加显着。历朝历代的皇帝基本都会为自己提供诸多方便,可燕苓溪手中没有实权,朝中那些权臣又专注于相互倾轧,谁也没有心思维持表面的谦恭,是以他在渐凉的夜里,仍然没能从外物身上汲取到一丝温暖。 先皇还在的时候,虽然对太子不甚上心,但最起码的吃穿用度都很正常,如今先皇已去,从前的皇后娘娘变成了现在的太后娘娘,她竟也为了权力,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抛在了深宫。 燕苓溪坐在窗边,对着自己的双手呵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外面那一方天地。他在等谁过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然而他坚信,只要等下去,一定会有谁出现。 “陛下。”思霖忽然出现在院中那棵树旁,手中抱着一件稍厚的外袍,燕苓溪对着他点了点头,那人影便在原地消失,他眨眼间站在了屋内,将外袍披在少年肩头。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之前那些侍女随从还在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轻轻的动作,只不过如今燕苓溪没有侍女更没有随从,他也不愿意把思霖当作自己的随从。 灵物大多都是有自主思想的,很少会因他人的意见而更改自己的方向。从思霖的谈吐当中,燕苓溪能听出他心间所想,他绝非痴傻愚钝之辈,他身上未知的谜团很多,与他有关的故事一定也很多。 凡是做过皇帝的人,或多或少得有几幅画像流传下来,燕苓溪也曾看过它们,对其中几位特殊的帝王,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回头看了思霖一眼,越发觉得他那张脸生得奇怪:虽然俊秀儒雅,但总不像是他自己的面容。 思霖的面容应该是怎样的?燕苓溪没有见过,也给不出答案。 帝王家教会了他猜忌,尽管那是他所不齿的行为。可时至今日,他悲哀地发现,他身不由己,必须要用猜忌和防备来保全性命。 他在猜忌思霖,而他为的是什么,思霖清清楚楚,不过从未点破。那层窗户纸在他们中间横着,他们却默契地各退一步,谁也不去将其戳开。 思霖的保护对燕苓溪而言,无疑是有利的。他能在这深宫当中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少不了他母亲的庇护,现下母亲的目的已经实现,就将他视作弃子,他想继续活着,就要依靠另一座大山。思霖当然就是这座大山,燕苓溪觉得,对方纵使来历不明,但某些神通,凡人依旧是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陛下。”思霖见他望着自己出神,便出言唤他,“外面的大门上了锁。” 燕苓溪轻轻蹙眉,隐约有些不是滋味,然而碍于思霖在旁,他没有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他一向都将自己的想法隐藏得很好,除却初见时的慌乱,其他时间,思霖几乎没见过他那张脸上出现过什么表情。 哭也好,笑也好,任何表情他都很少去做。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他心里会转着怎样的念头?思霖未曾接触过这样的人,所以他不了解他们的想法。 和他不一样,书怀接触过这样的孩子,实际上,他本人当年就是这样的孩子,可他没有与燕苓溪接触的机会,自然也没有开导他的可能。而最可怕的事情是,少了良好的引导,那些需要开导的孩子们,有极大概率会走上一条偏斜的道路,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他们将误以为那条路就是正确的。 唯一能够引领这位少年皇帝的人正在宫外,望着那根连在玉盘上的金丝发呆。这根丝线在微微颤抖,不过颤抖的幅度很轻微,书怀所知有限,仅能推测出一个大致的方位,而不知金丝那头的傢伙是在哪处活动。 “皇宫东边有什么?”书怀随口问身边的宫翡,“这玩意儿成天在东边折腾,所以说东边究竟是何物?” “东宫。”风仪倚在墙边,满脸冷漠地看着屏障外部来来往往的行人,只觉自己在这偷偷摸摸仿佛做贼,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贼,感受着实不怎么好。
第199页 东宫?书怀“咦”了一声:“太子是在东宫?” 墨昀和长清对此一无所知,风仪懒得回答,因此只有宫翡应声,告诉他东宫正是太子居所,他没有记错。 “动了动了——那这里又是何处?”书怀叫了起来,而未等风仪回答,他就大吃一惊,倘若他的记忆未出问题,按照宫室的一般规划来看,此地正是君王居所。 书怀这才想起来,上一任皇帝早就变了死鬼,被文砚之一脚踢去投胎,这时候已经换了他那可怜的大儿子来接过他的位置,成为新一代的权力的牺牲品。现在的东宫空荡荡的没有主人,而它上一个主人又成了君王,怎会有如此巧合,那妖物竟往返于这两地之间!书怀几乎要认为新帝就是那妖怪,可从宫翡的形容来看,那孩子不过是个凡人,而且还是个体质极差,在药罐子里头泡大的凡人。 这样的孩子,能和什么东西扯上关系,书怀毫无头绪。而就在他苦苦思索,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法时,那根连着玉盘的丝线突然动了。 “出来了!”风仪猛地抬起头,其余几个都仰头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一个翠色的身影飞越高墙而出,宫翡拍了拍手,骤然化作一只大鸟,向着空中那自投罗网的猎物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在厦门,只写了一个半小时,时间很短,手速很快,bug可能会很多。 但摸鱼是真的爽。 不知道为什么更新一直发不出去,很烦。 第80章 错认 倒霉的时候往往喝凉水都塞牙,更不适合出门。思霖今日显然倒霉得过分,才刚离开皇宫到外面去,迎面就撞来一只凶神恶煞的大鸟。他本以为对方是急着去办什么事,才这样横冲直撞地飞过来,便往旁边错开一些,想让这只鸟先通过,结果那鸟对他让出来的通路不屑一顾,转头又扑向他这边。 宫翡没有掩饰自己身上的妖气,思霖察觉到她实力在自己之上,不由得大吃一惊,一边忙于躲避,一边拼了命地回想自己近来是否招惹过哪些鸟妖。他当然没有想起任何事,毕竟不是他招惹了宫翡,而是宫翡主动来逮他,当前情形,对思霖而言几乎可以用“无妄之灾”来形容。 紧接着他就发现这位突然出现的大妖还不算最可怕的,一股更加强势的灵气在他背后蔓延开来,有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一个听上去略显冷淡的男声于耳畔响起,唤的却仿佛是那鸟妖的名字:“宫翡,停手。” 大鸟懒洋洋地拍了拍翅膀,在半空中化作一名黑衣女子,思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而下一瞬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骤然加重了力道,将他死死地扣在原地。 风仪本想留在地面上看好戏,但书怀突然说这只妖精实力较弱,不是那只鸟的对手,叫他赶快去把宫翡喊回来,省得这只鸟凶劲儿上来了,逮着一个不知名的小妖精就噼里啪啦一阵乱打。宫翡这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墨昀也不太乐意让她出手抓人,但她天生好斗,有时候拦都拦不住,甚至还会被她反过来啄一口。 不过风仪出面,宫翡多少会听他讲,人仙打了个哈欠,拖着思霖的后衣领就带他往皇城外面飞,宫翡紧跟在他身后,一双眼不住地往思霖身上瞟,仿佛犹不死心,想拿这只小妖先练练手。思霖突然遭遇一位大妖,随后又碰见一名仙君,被吓得冷汗直冒,风仪抓着他的后领把他拖出皇城,他也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这仙君脾气火爆,当场把他打个灰飞烟灭。 有时候忍一忍可以换来今后的风平浪静,可在另一种情况下,忍耐却变成了杀人尖刀,落地的那一刻,思霖认为自己就遭遇了后面那种状况。今日出门他果然应该看看黄历,若他这回还能活着回去,他一定要吸取教训,不适合外出的日子,就绝对不迈出大门一步。 书怀左手拖着“真龙”,右手牵着“天子”,站在城外那棵老树旁边。思霖一看这阵仗,立马抖了一下,前些天他才来过此处,难不成是无意中冒犯了哪位仙君,对方要把他抓来问罪? 思霖正胡乱猜测,蓦地看清了书怀的脸,继而发现墨昀就在书怀身侧,当即心里明白了几分。晚烛已经很久没在皇城出现了,而思霖听她说过,冥府的入口就在某棵树附近,便时不时地转过来找她,他上一次过来,可能误打误撞摸到了正确的位置,否则他们两个不会出现在此地。 玉盘上黄色的宝石闪了闪,金丝在它和思霖中间挂着,随着城外的风悠悠摆动。思霖注意到这根奇怪的金丝,诧异地望了书怀一眼,而书怀皱眉看着风仪,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他讲。 书怀将玉盘放回墨昀掌中,墨昀拿着它稍稍向后一退,那头的思霖就被丝线牵扯着往前跨出一步。这情形与领犯人去刑场颇为相似,思霖哭笑不得,但也只能跟着他往前走。 “你老实说,你和这小妖精有什么仇什么怨,至于这样报复他?”书怀眼看着墨昀拉着那面容熟悉的小妖走进冥府大门,不由得万分头痛。思霖可能忘了他也是八百年前那个朝代的人,他是见过那位皇帝的,自然也识得思霖顶着的那张脸。 “总是把黑锅往我头上扣,有意思吗?”风仪对他的质问感到不悦,“那几颗宝石只不过是我随手镶嵌,出了问题少来找我。”
第200页 此语一听便知是假,桃花娘娘就是死在风仪的算计之下,长清也险些因此出了意外,晚烛和这回的妖精,虽然和他本人关系不大,甚至谈不上相识,但前者是天帝长明灯所化,后者……大约和冥君有些牵连——说到底,还是跟他有一点点关系的。书怀翻个白眼,想着他故意这样说,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可他既然不说,那不管谁来问他,他都不会说,就算宫翡亲自出马,亦无法把他紧闭的嘴撬开一条细缝,再怎么好奇,再怎么难受,书怀也只能在心里憋着。 关于那块玉盘,风仪显然不可能透露更多,书怀放弃了让他吐出玉盘秘密的这个念头,退而求其次:“我看这小妖未曾作恶,若他和晚烛是相同的情况,可否将他的宝石也一併打碎?” “这次不可以。”人仙极其不要脸地答道,“除非你叫我爹。” “谁闲着没事起这么个破名字!”书怀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又说,“你不动手拉倒,说得好像谁稀罕你动。” 他不稀罕那是最好,风仪乐得清闲,嘴角微微往上翘起一个弧度,书怀看得又翻了个白眼。 书怀懒得再搭理这傢伙,他急着去领那小妖见冥君。这张脸可真是与那人太相似了,风仪将他设定为目标之一,必然是想领着他们发现一些什么。 风仪这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要把冥君也拖下水,他和存雪各自摆了一个棋局,把各种各样的人物都圈了进去,他一直清楚存雪在人间的动作,但由于没有造成大的危害,他就未曾把这些事情在天帝面前提起。严青冉成为如今的模样,存雪在这个过程当中占主要因素,而这只顶着冥君故人面孔的小妖,他之所以成了这般样子,恐怕也是因为存雪。 一切答案,还得待冥君和他沟通过了,方才见得分晓。 墨昀拿着玉盘走在前面,用这根丝线牵着思霖,他自己没觉得有何不对,可这画面映在别人眼中,就像是他牵着自家的小狗。思霖当然不是狗,他是只妖,而从外表来看,他是个人,这也就让这幅画面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鬼使远远地看到他们过来,不禁想问问他这次又从外头带回了个什么样的大麻烦。上一次他们把晚烛带到冥府,结果这段时间,原本乖巧的雪衣都被她带得疯了,冥河上方成天胡乱飞着火凤火龙以及火球,场面蔚为壮观,而鬼使望着那些火球,心中是说不出的悲哀。他希望下次再来冥府的千万不要会玩火,否则就能和雪衣晚烛她们组成一个纵火小队,闹得冥府永远不得安宁,届时别说冥君火气越来越大,就连文砚之自己,内心的怒火也要熊熊燃烧,直映红冥府的半边“天”。 文砚之正这样想着,忽听得晚烛的声音越来越近。灯灵不知是想出去做什么,在道上跑得飞快,鬼使正要叫她慢一些,却看到她重重一跺脚,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万分震惊地看向墨昀。 不,她看的大约不是墨昀,而是墨昀牵着的那只妖精。 当看清了那只妖精的脸,文砚之先是一阵迷茫,后是一阵战慄。迷茫的原因是他记得自己曾经在某处见过这张脸,但一时想不起来;战慄的原因是他突然想起,当年害死冥君的那位凡人帝王长了个啥模样。 还不如来个会玩火的!鬼使几近昏厥,猛地往后一仰,恰好被处理完正事,想到冥河附近转一圈的冥君托住。严青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嘴里说着:“本君是让你少睡了,还是让你少吃了?一天天有气无力,动不动就要跌倒!” “您……您看那人……”鬼使扶着墙壁勉力站稳,“属下怕您迁怒,可否申请先熘?” “不准。”冥君凶巴巴地把他拖了回来,提在手里,这才依他所言,去仔细打量墨昀抓来的那傢伙。 不看还好,这一看,冥君立马就沉默了。沉默是无声的压抑,沉默是今日的冥府。鬼使拍了拍胸口,想效仿西子捧心,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好叫冥君心软,把他先从此地放走。然而严青冉根本不吃这一套,他的反应也和鬼使所设想出来的大相迳庭,他没有暴怒,没有悲愤,他只是很平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十多步与故人对视。 “你不是恒睿。”严青冉嘆了口气,目光却还紧紧地贴在思霖身上。 思霖就是思霖,他当然不是那个“恒睿”,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声恒睿喊的究竟是谁。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严丞相还是对他念念不忘。思霖听到耳边有人轻轻笑,那傢伙好像很得意。他是有资格得意的,他把严丞相害死了,可严丞相死后仍记得他,不过,是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提及他的名字。 意识到这一点,思霖一阵狂喜,他知道严丞相已对那人失望,而只要严丞相失望了,一切爱恨就都要被看淡,并逐渐被其他事物所取代。那人没机会了,解释的机会,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总有一天,还是会永久地消失。 “冥君……我、我……”严青冉的目光追着思霖,同时思霖的视线也锁定了冥君,晚烛夹在他们中间,瑟瑟发抖,想在事态开始演化之前,先把某些情况说明白,好让两头都冷静一些,坐下来慢慢细谈。 严青冉听见她唤自己,便应了一声:“你说。”
第201页 思霖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火红的影子,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想到晚烛那句“老熟人”。灯灵说得可真没错,那果然是个老熟人,可她这么久未曾出现,也从来没揭晓老熟人的真实身份,难道说是她忘了?思霖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晚烛无处躲藏,只好转身背对着他,跑到了冥君旁边。 晚烛正是把这事给忘记了,不过这也不好怪她,她整天忙着到处跑,哪儿能记得这个细节?严丞相对她来说不重要,她当然很少关注,她对其的印象,就仅限于他做了冥君而已。冥君在找谁,晚烛是不知道的,思霖在找谁,她也给忘得一点儿影子都不剩,而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就出现了如今的结果。 看到严丞相的那一瞬间,思霖就明白自己的忍耐并非全无用处。这或许就叫否极泰来,他从一出门就开始倒霉,但那些霉运衬托出了如今的好运,他终于见到了他一直想见到的人。 可他旋即又想到另一件事,他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刚刚那一刻他忘记了燕苓溪的存在,而燕苓溪恰恰是他如今最不能忽略的。他没能沉住气,未尝确认一番就在凡人面前现身,如今小皇帝已经把他当成了能够依赖的对象,这时抛下燕苓溪他良心不安,但是他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那些关注,本不是他想给予燕苓溪的。 然而为时已晚,他已经给了。 书怀从后头赶上来,风仪和宫翡还在他后面更远的地方,思霖骤然回头望向来路,眼前一阵晕眩。他突然不是那么想留在冥府了,方才的念头被他打消,他现在只想回到皇宫里面去,越快越好。 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能让时间逆流的方法,已然发生了的无可更改,不管有多后悔,他都无法回到那一天。他终究在燕苓溪眼前出现了,而那段记忆,没有被抹除的可能,倘若他莫名其妙地突然消失,有谁会来给他的小陛下添一件厚衣裳,送一盏热茶?那门上都落了锁,谁也不会踏进去,谁也不会走出来。 冥君听晚烛讲过了来龙去脉,多少了解了一些情况,便叫墨昀把思霖带过去,看样子又要问话。和他交流的机会,思霖本是求之不得,但一想到燕苓溪,他就坐立不安,他猛地往后一撤,从墨昀身边跑开,小妖王一时不察,竟叫他把玉盘也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在厦大走得脚疼。 最近晋江网页版是不是有问题,只能用手机更? (然后今天我就发现手机更新有时候不能分段,真的很生气了。) 第81章 急雨 没想到这只妖精都站在了冥君跟前,竟然还有逃跑的勇气,墨昀大吃一惊,书怀亦愣在原地,但长清躲在书怀背后,在思霖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悄悄伸出一条腿,暗搓搓地绊了他一跤。黑龙使坏使得恰到好处,思霖一个踉跄,被从后面追过来的墨昀一把扭住手臂,按在了一边的墙壁上。 “跑什么跑,没人领路,你又出不去。”小妖王没好气道,“真麻烦。” 书怀从地上拾起玉盘,轻轻弹着那根金丝,双眼望着思霖,不过没有说话。他能看得出来这只妖精并不算强,可就是这种程度,对付凡人都绰绰有余。刚刚墨昀带着思霖在前面走,书怀就在后面跟着,一直盯着他们看,这一看就发现了问题。 如今思霖所使用的躯壳,是凡人的身躯无疑,也许正是这具身体淡化了他的妖气,而在这具躯壳里面,还残留着另外一个人的魂魄。 鬼使大约也看出了这一点,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一身二魂者……不是恶鬼,也不是大妖,一只普普通通的小妖,竟有胆量夺取凡人的身躯,将它据为己有。 那被抢走躯壳的倒霉蛋,想都不用想,定然是冥君那位故人。书怀不清楚冥君心中作何想法,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不管冥君所判定的罪行是轻是重,这一顿罚,都免不了。 刑罚一事,思霖当然也知道,他明白冥府是个怎样的地方,也大致能推测出自己被带来的缘由。一个凡人无故消失几百年,魂魄从来未回过冥府,冥君定要生疑,或许他找那人已找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一无所获。 可他想逃走,倒是与此事无关,他不过是突然想起自己必须要回去,否则被他留在人界的小陛下,便又成孤零零一个人了。 某些东西他本不该给燕苓溪,但他做错了事,只能一步步错下去。错误的感情,错误的态度,早就成了定局,今生今世无法回头。就让他骗小陛下一辈子吧,哪怕是短短的几年也好,他不能把那些关怀给了对方,又急急忙忙地收回。 站在冥君面前的那一刻,思霖脑海里转着的还是“要回去”这个念头,他无法自控地去想人间那座城,眼前始终回荡着气派的大门上那一把锁。皇室是一个囚笼,那孩子不该被关在里面,谁也不该被关在里面。想起燕苓溪那双眼,思霖心里一阵抽痛,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座上的冥君。八百年未见,严丞相还是从前的模样,也许他的心也和以前相同,而自己却是不同了。 一瞬间思霖有些迷茫,他在找的是严丞相而不是燕苓溪,可如今他想找的人他已经找到了,他竟然想要逃离此地,回到另一个人身边。正是凡人所说的“责任”二字绊住了他,他现在归心似箭,可他似乎已经回不去了,冥君会怎样罚他,谁也不知道,他咳嗽两声,感觉自己身体里那傢伙又占据了主动权,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压制住。
第202页 或许是严青冉的面容刺激了这具身躯的原主,思霖脚下猛地一软,竟是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他眸中微光一闪,眼神突然有了变化,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果然是。”风仪低声笑道,宫翡瞥了他一眼。 书怀未曾听见风仪讲话,但长清和那几个妖族却都听见了。风仪身上是有问题的,他绝对知道点儿什么,不过从来不往外说。 “……恒睿。”对方抬起头的那一刻,严青冉猛地站起了身。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千真万确,是他的陛下来了。 不论过去多久,他都无法忘却当年旧事,发生过的事只不过换个方法躲藏在心间,你以为你忘了,实际上是你把它藏了起来,欺骗自己说自己忘了。它们从来都没消失过,它们换了形态,以各种形式潜伏在你生活的每一处,当你下意识地做出某种举动,仔细推敲它的前因后果,你会毛骨悚然:那是你以为自己忘了,却仍旧记得的东西。 就像那两个字,他已有八百年没说出口,自打他被这人下令杀死,他就再也没有念过这个名字,可当严恒睿站在他面前,这个亲密无间的称呼,依然不受阻拦地脱口而出。 “许久未见。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吧?”严恒睿神色平静,撩起衣摆跪在他面前。 严青冉听见对方似乎唤了自己一声“大人”,顿时心如刀绞:“别那样叫我,你先起来。” “做了这么久的君王,难道还没改掉从前的习惯?”严恒睿发出一声冷笑,“想判我个重罪就来。” “你别不识好歹!”鬼使斥道,“此处比不得凡间,自有一套法度,你须得遵守;此外,八百年已过,你早就不是皇帝,这些破脾气,最好给我收敛一点儿!” 文砚之胆子够大,在这种情况下竟还敢出声,书怀看了他一眼,想劝他先冷静下来,此事如何处理,他们说了都不算,必须由冥君做定夺。 可这回冥君未曾说话,他别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位故人,嘴里说着:“我无意判你重罪,你且将那占据你躯壳的傢伙叫出来,我有话要问。” 相比从前而言,他的态度明显软化,连自称都不用“本君”,而是用“我”。鬼使嗤笑一声,心说还好你理智尚存,未曾向眼前这凡人称臣,否则丢人就丢大了。 严恒睿被困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夺回自己的躯体,当然不肯将它再度让出去,他不再跪着了,而是站起身来,毫不畏惧地和冥君对视,没有把思霖叫出来的意思。一旁的晚烛见状,不禁有些焦急,她上前一步从严恒睿身上摸出一个布袋,从里头取出一只翠玉杯。 那杯子冥君认得,当年陛下赐他美酒是用这杯子,赐他毒酒还是用这杯子。虽然他喝了美酒,未饮毒酒,但最后还是一样死在了此人手里。严青冉的眼瞳霎时间蒙上一层阴翳,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 “朕当初应该按着你,把毒酒灌下去。”严恒睿伸手去夺那只翠玉杯,似要报复思霖,将他的原身摔碎在地。思霖突然被他夺回身躯,此刻大伤元气,当然无法化形,晚烛手一缩,捧着翠玉杯向后退去。万万不能让他们在冥府大殿生事,书怀连忙抓住严恒睿的衣袖,想把他从晚烛身边拉开,然而对方用力一挣,把衣袖从他手中扯了出去。 “够了!”冥君忍无可忍,突然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在大殿内回荡,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那句令人心寒的话,把冥君所有的好态度都消磨殆尽,他不再奢望对方能够认错,他彻底死心了。 对某些人而言,承认自己的错误似乎比登天还难,就算是死了这么久,严恒睿都不愿意低头,他始终认为造成现下状况的就是严青冉而非他人,思霖不过是受严青冉指挥。纵然他知道严青冉并不识得思霖,他也绝不改变原先错误的看法,严青冉知道他生性固执,便只嘆了口气,不欲和他争辩,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争论谁是谁非并无用处,倒不如专心把眼前的问题解决掉,尽快将严恒睿的灵魂送入轮回。 他的沉默令严恒睿误以为他是心虚,曾经的陛下站在台阶下,冷眼看着座上那位曾经的丞相,一双眼里满含讥诮:“你这种东西,也有资格坐在上面耀武扬威?篡位失败,起兵不成,便想着死后在阴间称王称帝?你凭藉什么爬上去?你用什么讨好别人?” 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指责,而是一种侮辱,严青冉脑内轰地一声炸开了,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出现了空白,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听到陛下这样说他。 “你他妈有完没完!”冥君还没说话,书怀就先怒了。严恒睿这一大段话没一句说得对,首先,冥君未曾篡位也未曾起兵;其次,他只是冥府的管理者,与人界君主的性质根本不同;最后,冥君从未试图讨好过任何人,他也不需要去讨好别人,那个位置原本就是留给他的,他坐在上面,压根轮不到严恒睿这凡人来说三道四。 书怀一生气,必定要率先动手,墨昀连忙一把抱住他,将他从严恒睿身边拖开。可严恒睿这傢伙仿佛吃错了药,抑或是闷了太久,怨气深重,一张嘴里竟接二连三地蹦出各种嘲讽的话语,饶是骂人骂惯了的晚烛,都听得皱起眉头。他这样做,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书怀给了他一拳。那一下恰好打在他面颊上,留下一块十分明显的痕迹,他舔了舔嘴角,对着冥君呵呵冷笑道:“竟有人这般护着你,谁知你平日里做些什么不三不四的勾当?”
第203页 他这一骂,骂得可真毫无素养,没有半点儿王者风度,反而像个斤斤计较的市井小民。这回被激怒的不止是书怀,墨昀把书怀往后一推,上来就踹了他一脚,长清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坐在殿上的冥君这才回过神,高声喝止他们。 闹成这样,冥君定然没有心思再问什么了,鬼使上前一步,暂且把严恒睿带了下去,省得他留在此处又惹得冥君发火。 不过,那些话从他嘴里一句一句地骂出来,却不见严青冉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冥君是心如死灰,还是心态冷漠?——无论属于哪一种,皆是因为伤透了心。 鬼使匆匆把严恒睿送走,关到一个平时没人会去的小房间里。帝王哪儿受过这种对待?当即骂骂咧咧起来,居然说对方就是严青冉的一条狗。 这说法是个人听见了都会觉得生气,但文砚之不是人,他是只鬼,因此他对严恒睿的辱骂置若罔闻,仿佛严恒睿不是在骂他,而是在放屁。 然而,他并非软柿子,终归得有些脾气。跟过来看热闹的长清蹲在窗外,旁观严恒睿隔着一扇窗对鬼使怒目而视,过了没多久,他就听见鬼使问:“你骂够了没有?” 单把这句话拎出来,没有任何的问题,可结合他的语气,但凡长了耳朵的生物,都能听出他发怒了。严恒睿也是从未见过有人敢对自己发脾气,当即愣在原地,没来得及还嘴。 鬼使一拳砸中窗框,积压的灰尘被震落,簌簌地抖下来在地面上堆成一片。严恒睿大惊失色,连忙后退两步,紧接着文砚之穿过那些栅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骂道:“看在冥君的面子上,老子给你三分颜色,你他妈就变本加厉开起了染坊!你是个什么畜生!老子就是他的狗那又怎样?轮得到你在这叨叨逼个没完?!今天我告诉你,要想好好活命,你就给我安分一些!冥君捨不得动手,我替他动手!” 文砚之以前没发过这么大的火,长清被他吓得缩了起来,被他揪住衣领的严恒睿更是恐惧。他对冥君忠心耿耿,这凡人触了他的霉头,他不把对方切成碎块都算是他仁慈。 发过火之后,鬼使冷冷地看了严恒睿一眼,终于松开了手,而当他松手的一瞬间,对方像是被吓得脱了力,居然软软地滑倒下去。 外面隐约传来一声惊雷,直叫刚刚抬起头的长清又抖了抖。这雷声是在人界响起的,但动静太大,一直传到了冥府里头,眼下不光是鬼使和黑龙听到了这声巨响,就连冥府大殿中的那几个也都听到了。晚烛手中的翠玉杯突然动了动,不再是先前那副沉寂的模样,一个略显文弱的青年出现在大殿中央,从她手中抢过杯子,随后一下子就跪在了当场。冥君心知这就是思霖原本的面貌,正欲开口询问,却突然听见他的哀求:“丞相,求求您放我回人界,待到他寿数终了,要杀要剐,我都受着。” “谁?”冥君愣了一下,还以为这妖精在凡间恋上了哪个凡人女子。 “人界、人界下了大雨。”思霖眼中笼上一层急切,连声音都在颤抖,“他的住处阴气太重,他体质也差,容易看到……” 体质差的人住在阴气重的地方,会碰见什么无需多说,虽然不明白是哪处阴气如此浓重,但冥君还是迅速地做出了决定:“若有要紧事,本君准你速速前去,只是记得莫要想逃!” 逃是不可能逃的,思霖连磕几个响头,转身向着殿外飞奔,冥君对书怀使了个眼色,书怀连忙追了上去。小妖王眼里只有书怀,当然要紧紧跟着,可惜事发突然,他们走得太急,竟然忘了自己今日根本就没拿避水珠。 作者有话要说:  鼓浪屿的天真好看啊呜呜呜 第82章 利用 才出冥府大门,书怀就被迎面而来的瓢泼大雨给逼了回去,墨昀在他后面跟着,被撞得退了一步,扶住墙壁方能站稳。晚烛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隔了一段距离将避水珠抛给他们,墨昀连忙接住,而此时再往外看,却已不见了思霖的身影。 虽然思霖不见了,但缠在那只翠玉杯上面的金色丝线仍然紧紧地绷着,可以凭藉它来引路,找到思霖的踪迹。书怀抓住墨昀的手,低头冲进了暴雨当中。北方鲜少能见到这么大的雨,它可真是恐怖,在它的阴影之下,一切全笼罩在黑暗里,轮廓也都模糊,而且与它一起前来的是冷风,下一次秋雨风就更凉一分,若是穿得单薄,恐怕要被风吹透,化作一片枯叶,在风中瑟缩着发抖。 外面的街上冷,宫里其实更冷,无人的宫中最冷。燕苓溪喘着气,躲在大床的角落里,双目紧闭不敢睁开。床帐被放了下来,而在它们上面出现了无数扭曲的影子,血腥气一阵一阵地钻进燕苓溪的鼻腔,他往后靠了靠,觉得那股气味又迫近了一些,马上就要贴到他脸上来了。 人都说皇宫安全,实际上宫里也不是那么安全。在民间死掉的人,或许还能查出个死因,立一块石碑,可在宫中死掉的人呢,他们绝大部分是悄无声息地就死了,连姓名都没能留下,死因更是不明。这些无名的死者,或许躺在御花园的河底,或许沉睡在老树下面,还有一些就藏在活人居住之地,每天夜里与生者同眠。 一到暴雨之夜,宫中各处就都瀰漫着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没有人会挑在这时候出门,除非他是去杀人。死在雨夜的宫人算不得少,他们的冤魂就游荡在皇宫里,逮着一个人就要哭诉,哭诉过后便是癫狂。
第204页 燕苓溪紧紧捂住双耳,不去听那些尖细的哭声,闪电一道又一道打下来,将他的面颊照得惨白,滚滚雷声不停地炸开,每响一下他都忍不住抽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天生体质就弱,但他实在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体质太弱而撞见索命的鬼。 人们常说,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然而鬼才不管你做没做亏心事,厉鬼要杀人,就是单纯地想杀人。他们不是什么侠义之辈,不玩劫富济贫、为民除害那一套,他们为的,不过是满足自己。 冤有头债有主,按理说燕苓溪没害过任何人,谁也不能把帐算到他头上,但厉鬼们不这样想,他们死在皇室中人手里,所以他们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皇家的后人。 思霖白日里出了门,到现在已经入夜,他都还没回来,燕苓溪莫名感到心慌。他很害怕,害怕自己又一次被抛弃,思霖对他好得没道理,而他不值得别人对他好。 十来岁的少年,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燕苓溪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他怕死,但他想死,因为死去之后就不用再为怎样活着而忧虑,一切可怖的可爱的可恨的,就都离他远了。 可在他心里仍然保留着一线希冀,在坠落之前他渴望有谁来拉他一把,尽管他明白,现在的情况已经十分严重了,没人再能救他。 厉鬼的嘶喊哭号声越来越近了,冷风掀起床帐,血雨洒了下来,那些鲜血溅在小皇帝的眼角,乍一看如同泣血。白骨从床帐的缝隙中伸进来,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腐烂的味道,慢慢爬上了燕苓溪的床。 这是谁还未烂透的尸骨,燕苓溪半点儿也不知道。他这十来年,除了在东宫读书写字,就是躺在床上靠药罐子吊着一口气,他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保全,怎有可能去算计别人?那厉鬼找他报仇,实际上是在宣洩怨愤,也许他从前能活下来,都是从神仙那里借了寿命,如今是他一一偿还的时候了。 人死了以后,指甲还能生长,白骨的指甲又尖又长,嵌进了燕苓溪的皮肉。在剧痛之下,他蓦地睁开眼,恰好望见一颗腐烂到半截的脑袋,上面的腐肉将落不落,沾满了泥土草叶,噁心至极。 燕苓溪大气也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颗头狞笑着接近,死尸嘴里伸出一条长舌,黏黏糊糊的似乎要往他脸上舔。 “滚开!”青年饱含怒火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死尸被一股大力拉扯着离开燕苓溪身边,随后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悽厉的嚎叫。 它没能叫多久,头颅就被一把剑斩落,整个死尸都化成青烟,钻入了那把剑中。 “我来迟了。”思霖擦掉燕苓溪眼角沾上的血,他万分小心,唯恐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伤到了他的小陛下。他现在的面容和先前不一样了,不过燕苓溪仍旧能认出他来,小皇帝深深吸了几口气,一头扎进了他怀里,抖得更加厉害,却是出于劫后余生的欣喜。 若再晚一步,他就要死在这无人的宫中了。权臣们自己打得正欢,没空管他的死活,他要是死了,说不定直到尸体化为白骨,也没有人发现他死了。 这样的死法太过残忍太过落寞,他不希望自己死也死得这样孤独。 会产生这种想法,就说明他还没有看透。人死之后,生前往事皆不见,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谁还记得自己孤不孤独?唯有生者百般忧虑,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慨,都和已死之人无关。 但他为何必须要看透?他活了才十六年,人生太短了,他本就看不透。 得再来一点儿时间,才能让他搞清楚某些道理。 “莫怕。”思霖在燕苓溪背上轻轻拍着,像是哄病中的小孩子睡觉,燕苓溪死死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远离分毫。 这让书怀犯了难,他能看出这小皇帝很依赖思霖,可冥君有命,不能让思霖跑了,他无法保证这次不把思霖带回去,对方接下来会做出什么。 该怎样做,书怀心间已然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然而他怕在冥君那里说不过去,迟迟不肯动作。墨昀看了他一眼,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便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想怎样就怎样,我护着你。” “回头他连你一块儿骂。”书怀嘴上这样说着,身体却已动了起来,在思霖肩头轻轻一拍。 思霖忙着安抚小皇帝,没有回头,但书怀知道他在等自己讲话,便说:“你先在皇宫呆着,回头我再来找你。” 这次他不再强调不准思霖逃跑,有这小皇帝在,思霖不可能逃走,而把思霖留在宫中,既能保证凡人不受伤害,亦能将其紧紧拴住,可谓一举两得。 书怀不逼着思霖放手跟自己回去,思霖自然感激万分,此刻燕苓溪身边不能离人,他若是走了,指不定还有什么脏东西缠上这孩子。他既然答应了要护燕苓溪周全,今生今世就都不反悔,他还是有良心、讲信誉的,会兑现自己做出的承诺,不管那有多难实现。 这一刻思霖突然明白,原来自己不过是想在大风大浪中护住某个需要保护的人罢了。严丞相是他的执念,没能保住严丞相是他的遗憾,而眼前的燕苓溪还活着,这活生生的孩子取代了已死的严丞相,成为他心中不可或缺的那一块,他所想保护的人是不是严丞相其实根本就不重要,因为他只是想去护住谁而已。
第205页 “去了何处?”少年的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力道大得似乎要让他们两人的身躯融为一体。思霖右手滑落下去,轻声哄道:“你先放开。” “又要走?”燕苓溪对此很是敏感,但他也觉出了思霖的不适,手臂松了不少。他抬头看向面前的青年,一双眼里满是惊惧。那阵惊吓劲儿显然还未过去,思霖手足无措,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好把他抱进怀里,以此作为安慰。他们的心跳交叠,呼吸交错,过了好半晌,燕苓溪终于平静下来。 书怀一直站在帐外,眼见小皇帝情绪平定,便主动走上前来,将一切情况对他详细说明。这些事情超出了燕苓溪所能理解的范畴,他愣愣地看着书怀,突然问了个很傻的问题:“冥府……我能跟着去吗?” 他还意识不到自己是新帝,更想不起来自己曾是太子,什么“本宫”,什么“朕”,全被他抛到了脑后,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刚刚从厉鬼手中逃脱出来的可怜孩子。 活人当然无法进入冥府,思霖去冥府的时候,燕苓溪还得留在宫里。书怀叫墨昀去陪小皇帝坐着,把思霖拉到了外面,一人一妖和着雨声雷声对话,墨昀侧耳去听,发现什么也听不真切。 没过多久,思霖就回来了,他脸上的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喜是悲。燕苓溪忐忑不安地望着他,可他还是一句话也不曾说。 书怀站在外面,对墨昀勾了勾手指,看样子是打算回冥府挨严青冉一顿骂。 冥君不愧是做过丞相的人,肚子里能撑起来大船,还不止一艘两艘。书怀和他讲了半天,墨昀在旁听着,总觉得他马上就要一拍桌子起来打人了,结果他一直坐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末了,他也只丢给书怀一句“后果自负”,便起身带着鬼使往关押严恒睿的那间房走去。 他去和严恒睿说什么,书怀不好奇,也不敢好奇,只拉上墨昀熘了。冥君这个态度,肯定是心情不怎么样,他没鬼使那么大的胆量,敢在这时候跟着冥君一起去看那罪魁祸首。 严恒睿骂得有多难听,书怀今日见识到了,谁知道为何一个曾经做过帝王的人,骂人也骂得如此粗野。那一字一句皆在指责严青冉私德有亏,箇中深意不容细思,那是对冥君的一种亵渎。 晚烛误了大事,自觉愧疚,正躲在房中捂着脸兀自嘆息。雪衣坐在她对面,跟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说的俱是当年严恒睿的事。 当年严恒睿这傢伙做过什么?那时候他也才十六,根基薄弱,实权不在手中,正是严丞相助他站稳了脚跟。严丞相一生忠心为国为君,然而就在短短七年之后,那只盛着美酒的玉杯放在严丞相面前的桌上,里面满满当当装的却都是毒。严恒睿终于受不了他,飞鸟已尽,这把弓再用不到,是将其折断的时候了。 严丞相虽然对自己的陛下感情深厚,但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犯下了罪行,他不愿意含着冤屈而死,不愿意去喝那杯毒酒。 他不喝,皇帝就怒了,于是便有了鲜血横流的刑场,有了阳光下呆呆地望着自己尸体的鬼魂,有了前来接引的鬼使,有了如今的这一切。 “去去去,别听了,小孩子听这做什么。”书怀不欲让雪衣感受到人心有多丑恶,就摆出哥哥的架势,要把她赶到外面玩儿。结果雪衣跟晚烛学得越发硬气,竟叉着腰反驳兄长:“我都活八百多年了,不小了!” “你活八百年顶个鸟用,我是你哥,我说你十五你就是十五!你这孩子真是,怎么成天不学好!”书怀急了,一把将妹妹抱起来,丢给了恰巧经过门前的宫翡,随手关了房门,要和晚烛谈一谈。雪衣撇了撇嘴,转头却又和宫翡喜滋滋地讲了起来,也不知她为何每天总有那么多开心事要讲。 墨昀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一时陷入沉默,同样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怎么早夭的雪衣就活得这样开心,尚在人世的燕苓溪身上却死气沉沉?是生长的环境不同,造成了他们的性格差异吗?一个好好的孩子活成那样,也真是够惨的。 小妖王回想起那双空洞的眼,里头压根没有半点儿灵动,除了暗沉还是暗沉。 唯有看到思霖出现的时候,燕苓溪的眼中才有几分神采。 和燕苓溪单独坐在房中的时候,他为了缓解气氛,曾经问过对方和思霖之间是怎样的关系,燕苓溪的回答十分耐人寻味:“利用而已。” 真的只是利用而已? 墨昀所不知道的是,书怀在外面也问了思霖同样的问题,得到的亦是同样的回答。 可真的只是利用而已吗? 作者有话要说:  鼓浪屿好热…… 第83章 畏生 晚烛还没有从内疚中恢复回来,而坐在她对面的书怀加剧了她的紧张,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老半天也没一个肯先开口说话,直到站在外面的墨昀都等得睡着了,方才听见屋里传来低声絮语。 书怀找晚烛问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特殊涵义。他就是随便问问,想多了解思霖一些。起初墨昀在外头听着,还很好奇他为何绝口不提严恒睿,但转念一想,他们可都是八百年前生活在同一时期的人,彼此之间应当都有一定的了解——好吧,是书怀了解严恒睿这个皇帝,严恒睿坐在金殿之上,大约没空关注底下那些平民。
第206页 对他而言,着实没什么值得他在意,就连扶着他坐稳帝位的严丞相,在他眼中也和寻常臣民没什么区别。外人觉得他对严青冉特殊,那不过是他们觉得,真正的想法只在严恒睿头脑里转着,谁也没法猜到一分一毫。 这样的人书怀不喜欢,心机太重,给人的感觉不会很好。一汪死水总是令人窒息的,唯有活水才具备生命。 “老娘怎么觉得你老爱问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晚烛被他搞得不耐烦,语气有些沖,“他是啥样我不知道,你想弄懂就自己去看。” 听她的意思,是不打算再就这个话题往下继续谈了。书怀敲了敲桌面,竟然真的站起身来要往门外走。晚烛以为他生气,连忙把他叫住,结果他一脸认真,说自己从晚烛的话语中受到极大启发,这就要去依照她给出的方法进行实践。 他有一百种能将人噎死的方式,晚烛被他气得直咳嗽,半天没喘过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却又听得他道:“所以你先告诉我,这只杯子精是否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你都说了不为人知,那老娘怎会知晓!”晚烛果真又怒了,她认为书怀这是去了人间一趟,被大暴雨淋坏了脑子,嘴里才会蹦出此类前言不搭后语的东西。 书怀自知用词不当,斟酌了片刻,终于想出一个更为贴切的形容:“他有没有什么……为世人所不齿的癖好?” “怎可能有。”晚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对着书怀,似乎是觉得他当真弄坏了脑子。是磕到了还是进水了呢?灯灵伸手晃了晃书怀的头,想听听里面会不会传来水声。 那颗脑袋里当然是没进水。书怀避开她的手,把刚刚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灯灵察觉到他是在认真地发问,这个细节对他而言好像有重大意义,便收敛了嘻嘻哈哈不着调的态度,仔细回忆起这些年来思霖的所作所为。 然而她越想越感觉思霖没有任何问题,他们认识这么久了,她只见过思霖做过一件出格的事,就是为了报复而占据了严恒睿的身躯。把灯灵和这只玉杯放在一起作比较,显然前者身上背负的人命债更多,冥府要想清算追责的话,晚烛首当其冲,根本轮不到思霖被抓。 可风仪把思霖设置为玉盘上关键的一环,一定是因为在他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若非他自身问题,那只能从他的交际关系上来考虑。他和晚烛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虽然他是依靠晚烛的灵气才得以化形,但他们基本没有几次是共同行动,晚烛去杀人的时候,思霖从来不跟着去,因为他认为严丞相不会喜欢他杀人,他这一世只困住严恒睿一个就足够了。既然如此,那么风仪针对他,大约和晚烛无甚关联,且先从其他方面去想。 风仪未曾提及自己对冥府是个什么态度,他对冥府以及冥君和鬼使的看法,从头到尾都不大分明。书怀吃不准这一点,不敢贸然下定论,但他认为此事必然与冥府有关。那块玉盘本身就是风仪设计出来为了杀死书怀的,他把思霖放在上面,绝对是考虑到了思霖和书怀之间的牵连。 自己又和这只杯子精有什么关系呢?书怀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中缘由。这回风仪行事似乎是没有道理的,难不成他和存雪那厮去学,居然学到了几分疯癫?这可真是不学好光学坏,看来他是太闲,闲出了一身毛病,回头得叫宫翡给他找点儿事去做。 上一次指代晚烛的那颗红宝石,书怀就没法将它解决,要不是风仪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主动将那颗宝石打碎,直到现在,那根金丝还在晚烛的长明灯上连着。想到这里,书怀抓了抓头发,他直觉风仪的做法有问题。他们现在明明还处在合作状态而非敌对,为什么这一次,对方就不肯帮他把那颗黄宝石弄碎了? 是因为黄宝石有问题,还是最后那颗白色的有问题?书怀嘆了口气,发现自己还是太嫩,搞不清这些老狐狸的想法。风仪和存雪都是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都活成狐狸干了,他这只仅有八百年修为的小崽子,怎能比得过“前辈”! 这时候胡猜乱想显然毫无用处,书怀决定放弃猜测,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碰见什么事情,总能找到解决它的办法,不过是在时间上有少许的区别罢了。书怀那股懒劲儿又爬了上来,此刻他只想回到自己的屋里,抱着小妖王好好睡一觉。他感到自己今日内心的压力是前所未有的大,当看到燕苓溪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别人或许觉得,十几岁的少年心间,不会有沉重到让他无法负担的痛苦,但事实上,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人生下来就伴随着忧虑,有的人粗心,能将它们忽略,而另一些人感情细腻,生长环境又较为压抑,于是在他们心里,永远蒙着一层乌云。乌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现,内心存在乌云的少年,常常会想到死亡,他们比旁人更能意识得到,自己从睁开眼的那一瞬开始,就在死亡的伴随下生活。 人的忧虑又分为两种,一种是怕死,一种是畏活。前者比较好理解,可后者就不是正常人能想像得到的。怕死的人一般对生活还有那么一点点期待,至于害怕活着的人,他已经不想活了,生命对他来说是一种压力,是压在他背上的大梁,生命让他痛苦,然而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不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只能这样痛苦地活着。
第207页 父母去世以后,书怀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当时的他既要养着妹妹,又得保证自己活着,还得念着天帝赠予他的那把剑,他身上背着的东西太多了,他是一匹载满货物的马,但凡再往他背上添一根稻草,就能让他整个都垮下去,垮成一滩烂泥。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什么自己不能就这样死去,有无数个夜晚,他看着利剑映着月光,居然生出了一种将它横上颈间的冲动。但每次他都选择还剑入鞘,理智拦下了他迈向死亡的脚步,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绝不能死。 不仅是雪衣需要他活着,也许天帝乃至三界都需要他活着,而哪怕有一个人需要他,他都有活下去的动力。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笑不出来,心里藏着事,怎么可能会笑?他不是善于伪装的人,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几乎都写在脸上,那时候他的表情,和如今他在燕苓溪那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看见燕苓溪的瞬间,书怀甚至以为自己穿越八百年时光,望见了从前的自己,因为这种神态,实在是太相似了。 在小皇帝身上,定然发生过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书怀从思霖口中大致了解过燕苓溪的某些特徵,他发现常年忧郁的孩子,一般身体状况都不怎么好,燕苓溪就是个显着的例子。他的病让他感觉到生命流逝的速度,引发了他内心潜藏的恐惧,他很孤单,他需要有人陪着,而思霖愿意被他利用,甘心为他做一个不要俸禄的护卫,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倒是十分恰当。 不过书怀总觉得,思霖对燕苓溪的感情不太寻常,可思霖满脸正气,不太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书怀唯恐自己被长清带得思路跑偏,冤枉了没做坏事的思霖,便打算先观察一段时间,看看这杯子精成天和小皇帝交流些什么。 只要是书怀想做的事,墨昀无条件支持,他甚至都没听清书怀想做什么,就匆匆忙忙点了头,随后把人往肩上一扛,在一众大鬼小鬼当中面不改色地走向房间。书怀觉得丢人,就在他背上拍了拍,叫他把自己放下地,谁知墨昀现在是不要脸了,竟也在书怀身上拍了起来,还是拍在某个难以启齿的位置上。 “瞎闹什么,放我下去!”书怀整张脸一下子就红了,但也不敢再有其他的什么动作。墨昀闷声笑起来,问道:“现在还不高兴吗?” “没有不高兴。”就这短短的一会儿,墨昀已抱着书怀走到了房门前,书怀担心自己被磕到,只好闭着眼低下头,紧紧抱住墨昀的肩。小妖王嘻嘻嘻地笑,抬手又拍了两下,看似十分开心,也不晓得他天天瞎乐呵什么。 他们这边成天傻乐,冥君那头可就不一样了。此刻鬼使正站在冥君背后,冷冰冰地注视着房中的严恒睿。严恒睿果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吓倒,在鬼使多番警告之后,他居然还敢对着冥君破口大骂,好似忘记了自己眼下是在谁的地盘。 不过这也证明了他是真的很了解严青冉,冥君做丞相的时候脾气就好,虽然后来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他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心善的丞相,他不肯因自己的感情而坏了冥府的规矩,更不会对凡人用刑,纵使这凡人害死了他,背负了他的一条命。 严恒睿也算是有点儿教养,侮辱人都不怎么带脏字,只有说到兴起,嘴里才蹦出一两句粗话,也在鬼使所能容忍的范围之内。然而骂得不脏,并不代表说话就好听,鬼使听他不停地叨逼叨,听得脸色越来越黑,几次想挽起袖子把他揍一顿,都被冥君拦了下来。现在这傢伙还算是个凡人,凡人犯了错,冥府是管不了的。 冥君的确是对此人不抱希望了,从严恒睿开口到现在,他仅是站在那里静静地听,没有想过接话,亦没有想过反驳。他在等对方说完,或许他不过是想再听听熟悉的嗓音,虽然那声音说着让他痛苦的言语。 “冥君。”鬼使忍无可忍,出言劝他回到大殿,“您站在这里许久,是时候回去了。” “不急。”严青冉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再等等。” 再等下去,严恒睿可能骂得更欢。鬼使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都没有出声。 见冥君无动于衷,严恒睿也觉得无趣,便止了话音,躺在床上背对着窗口。严青冉上前一步,轻轻敲了敲窗,问道:“你说够了,换我了?” 对面未曾应声。 严青冉倒是无所谓,自顾自往下讲着:“你成为那样子,是在我死后多少年?” 他所指的正是思霖夺取严恒睿躯壳一事,这是严恒睿心中过不去的一个坎儿,他并不感到恐惧,他满心都是愤怒。由于先前对冥君的误会,直到此刻,严恒睿都还认为思霖的所作所为全是严青冉指使,如今冥君来问他话,是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一年而已。”严恒睿冷笑,“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小如鼠,想做什么事从来不敢亲自去做,总要藉助他人的手。” “一年?”冥君不理会他后面那几句,在一堆废话当中翻拣出重要的讯息,“那之后的你,还是不是你?” “是妖物,不是朕。”严恒睿又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前和冥君对视,“你毁了朕的天下,还在这里充什么好人?” “毁掉它们的不是我。”冥君面无表情,“我未曾自称‘本君’,你缘何称‘朕’?”
第208页 言下之意,在冥府就得守冥府的规矩,不管你生前是帝王还是平民,到了这里都是一样的,所有官职身份,都该被远远抛开,站在此处的,只有纯粹的“人”。 严恒睿听懂了他的意思,极其别扭地改了口:“你究竟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没什么话是必须要对你说的。”严青冉便笑,“砚之,走了。” 待到他们走后,黑龙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咧着嘴对严恒睿道:“你的脾气得改改了,你看冥君有新欢就不要你,鬼使比你好多了。” “滚。”严恒睿一拳砸在窗上,黑龙佯装受惊,跳开两步,故意大叫:“杀龙啦!哎哟哎哟杀龙啦!” 他没能嚎多久,风仪就在不远处现身,仙君的威严沉沉地压过来,黑龙吞了口唾沫,没敢再出声。风仪似乎遇见了什么好事,他对着长清笑了笑,双眼都眯成细缝,后者搓着手臂上新冒出的鸡皮疙瘩,马不停蹄地逃走了。 站在严恒睿的窗前,风仪方想问话,那头宫翡却带着雪衣站在拐角处,口中唤着他的名字,叫他赶快过去。风仪眨了眨眼,余光瞥向严恒睿,但脚步本能地转向了宫翡那边。直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才发现这个习惯怕是改不掉了。 “这事你少掺和。”宫翡不待他走近,连忙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等收拾了存雪那厮,我们到外面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曾与你说过……” 她后面讲了些什么,风仪并未细听,他知道他们暂时还谈不拢,因此不想去谈。 宫翡还抱着劝他回头的心思,她怎么就不知道和书怀学一学?书怀和墨昀都已经放弃他了,唯有这只傻鸟固执己见。 固执的孩子,往往活不长久——是不是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要赶飞机回石家庄了,厦门的雨总也没下,但听说石家庄受颱风影响被淹,刚好回去看看…… 第84章 顺次 “现在我们捋一下时间顺序——墨昀给我倒杯水。”书怀伸了个懒腰,在桌上拍了两下,声音中含着浓浓的困意。墨昀在旁给他递了杯水,他一仰头全喝干了,末了还咂咂嘴,仿佛是在痛饮陈年的佳酿。 他对面坐着的,是被强行唤醒的长清和晚烛,后者虽然哈欠连天,但好歹还给他面子,强打精神硬撑着不睡,而前者已然晕死过去,此刻脑袋正一点一点地磕着桌面,竟也不嫌额头被撞得疼。书怀瞟了长清一眼,过去把他的头扶起来,顺手抽了几本书垫在他下巴底下。长清被这么一折腾,终于睁开双眼,嘴里还哼哼唧唧的,不知是在讲什么东西。 书怀无暇分辨这条傻龙在说哪家语言,他现在心里烦躁得很,呼吸也开始困难,需要尽快平复心情,把这事赶紧处理掉,好回去继续歇息。鬼使大半夜过来咚咚咚地敲门把他唤醒,丢下几张纸,留了几句话,又和屁股着火似的飞速离开了,这就导致现在书怀要代替文砚之忙碌,把八百年间关于思霖的所有事全部都串联到一起,再从中找出最为可疑的部分,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机会。 将那些事情全都梳理一遍,这无疑很麻烦,书怀原本懒得去做,但他不得不做,可他一个人又无法完成如此复杂的任务,他需要有人帮他一把。 “我这次又不跟你们一起去人界,你把我喊过来作甚!”晚烛坚持不住,软软地趴倒在桌上,声音也越来越低,书怀发现她闭着眼,马上就要睡着了,连忙过去拽了她一把。灯灵没能睡成,唉声嘆气,一派幽怨模样,活像是被蛮不讲理的高官欺压,就差脸上流两条血泪来证明她内心有多么悲怆。 经受晚烛的启发,长清也开始没事找事,他们两个胡搅蛮缠,一致认为书怀应该把风仪和宫翡叫过来,毕竟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管事的,而且会跟着书怀一起到人界,和思霖以及燕苓溪进一步接触。 若说把宫翡叫来,那还有几分道理,至于风仪?书怀摆了摆手,叫他俩少说废话。这些事必不可能让风仪了解到,那傢伙心里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没准儿他听见的一多,还会反过来给冥府这边添乱。 “少想一些有的没的,有这精神盘算这盘算那,还不如去拿纸笔,赶快把那些破事整理完去睡觉了。成天瞎琢磨,我看你们是一点儿也不困。”书怀抓过两支笔,甩到了黑龙和灯灵面前。长清想了想自己那狗爬字,颇有些羞涩,不敢贸然提笔,生怕暴露缺陷,殊不知他的字烂早就三界闻名,再掩饰也毫无用处,另外那几个看也不看他,自顾自提笔写了起来。 晚烛在纸上无意识地扒拉两下,留下深深的墨痕,这时候她突然察觉到不对,抬头问道:“我们写什么?” “我一边说一边写,你们跟着我写,不要问太多。”书怀用力眨了眨眼,努力保持清醒,“虽然我很想从天帝赐剑开始顺下去,但今夜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且先让我想想,与思霖有关的事最初发生于何时……” “从冥君在凡间的经历开始,往下数。”墨昀跑来跑去端茶送水,还不忘提醒书怀该从哪里记录第一笔。当然他是给书怀献殷勤,那些茶啊水啊的,都是送给书怀,压根没有灯灵和黑龙的份儿。
第209页 灯灵感受到他的差别对待,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表示抗议。 她的抗议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墨昀免疫她的白眼攻击,依旧端着杯子站在书怀旁边,书怀一咳嗽,他就把水杯递过去。长清看到这情形,还以为只要自己咳嗽就有水喝,立马拼了命地开始咳咳咳,然而他几乎都要把龙内脏咳出来了,也不见谁给他拿杯水。 “别咳了,又没用。”晚烛在桌子底下踩了长清一脚,咳嗽声猝然中断,黑龙猛地一弹,抱着纸笔落荒而逃。灯灵这一脚没拿捏好力道,险些把他脚掌都给踩断,不过这种痛苦同时也令他更加清醒,他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刻应该做些什么才对。 冥君在凡间的那些年,并不认得思霖,因为当时思霖还不能化形。但他不认识思霖,不代表他未曾接触过思霖的本体,书怀想起那只翠玉杯,幽幽地嘆了口气。 翠玉杯首次出现,是在皇帝赠予丞相的奖赏当中。众多珍玩宝器琳琅满目,可丞相唯独留下了一只朴素而不起眼的杯子。他很喜欢那玉杯的质地,还有它温润的触感,往往是朴实无华的事物才最耐看,这翠玉杯便是如此。 严丞相喜欢耐看的东西,他对翠玉杯爱不释手,那些年皇帝常常赐他美酒,他都用这只玉杯盛来喝了。他本就不会饮酒,一次不能喝太多,往往只倒满一个杯底,浅浅地饮一口,余下的美酒,他都藏在丞相府中的酒窖里,谁也不知道它们被埋在何处。想来就是在那时候,思霖渐渐有了意识,能感受到严丞相的心绪起伏,和外界的阴晴雨雪。 这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开始。 再往后推几年,则是严青冉遭到存雪陷害,被已经起疑的皇帝下了毒手。严恒睿很了解他,知道他习惯用哪只杯子饮酒,便倒了满满一杯酒,掺了毒放在他面前。那大概是严青冉平生唯一一次没有拿起翠玉杯,他不是不敢,而是不舍。 直到最后,严丞相都没有沾一滴毒酒,若是书怀未曾记错,直到最后,那些美酒也都在丞相府的地下封存,此后八百年,从来没有被打开过。或许酒罈早就在后来的战乱中化作碎片,佳酿也都混入了泥土,世事无常,这样的细节又有谁会知道,有谁会记得呢? 严丞相喝酒也得死,不喝酒也得死,只要皇帝想要他死,他就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活着,所以他成了一只鬼——而这恰恰激发了思霖的怨气。 短短一年之后,雪衣身死,书怀闯入冥府,晚烛寻人不得,无意间经过皇宫,不受控制的灵气渗入了翠玉杯,思霖藉助了她的力量,慢慢拥有了灵力。 记录到这件事的那一刻,书怀、墨昀以及长清都抬起头来,三双眼睛一块儿盯着晚烛,直把灯灵看得汗毛倒竖。 “事先声明,不是老娘想要帮他,他杀皇帝那事,我也一点儿都没参与!”晚烛放下笔,高举双手,试图洗刷自己身上的嫌疑,“那小兔崽子还在冥府关着呢,他铁定不识得老娘,你们不信去问!” 严恒睿自恃做过皇帝,一向眼高于顶,看不起三界之内的其他生物,他要是听到晚烛这句“小兔崽子”,兴许会立马背过气去。书怀喉咙有些不舒服,嗓音也略显沙哑:“我没怀疑你,就是看两眼罢了。” 长清耳朵动了动,眼珠转了转,看样子有话要讲。书怀叫他想问什么就尽管开口,不要自己憋着,他就一边甩着毛笔一边贱兮兮地笑:“二哥,你嗓子是怎的了?” “闲得毛病!”书怀千算万算,也没算准他是要问这个,当即骂道,“信不信我给你那条舌头打个结?!” 他这是恼羞成怒,长清看出来了,便一脸高深莫测地摇头晃脑起来,手里那根笔蘸饱了墨,此刻甩得桌上纸上到处都是。墨昀大致扫了一眼那些墨迹,不由得暗自嘆息:这么脏这么乱,待会儿可真难收拾干净。 晚烛没弄懂他们为何突然这样,还当长清又在打岔,连忙在旁转移话题:“刚刚讲到哪里了?” “讲到他化形,接下来该往严恒睿那走了。”书怀皱起眉头,看着长清脸上那道黑糊糊的痕迹,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要提醒对方擦脸。不过没想多久,心里就有了结果——这条黑龙如此欠揍,那就叫他带着这道墨痕过夜,横竖冥府里那些来往穿梭的鬼魂夜里也不睡觉,且让长清顶着个花脸丢丢面子去,权当给他一个教训。 灯灵态度比较认真,写字也好看,和长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这边的情景简直赏心悦目。书怀寻思着回头让雪衣跟文砚之学学,再跟晚烛学学,又咬着笔桿,看了灯灵面前的那张纸一会儿,这才道:“文砚之与我说,自打严恒睿被抢走躯壳以后,所有的事情全是思霖假冒他所做下,由此推测,‘皇帝’滥杀朝臣,多少也是有一些原因的。” “这事我晓得。”晚烛接过话头,“死在他手下的多半是外戚,另有一些,是当年丞相失宠之后,在皇帝面前落井下石的臣子。” 难怪严恒睿当时毫不犹豫地就下了手,他大概认为杀死丞相是民心所向,而从来没有冷静下来考虑过什么。 正遭遇皇帝的怀疑,在牢狱中被关押,又被同僚所诋毁,于朝中为官,最怕的就是这种事,而严青冉很倒霉,他遇见了。 话说回来,他要是不倒这大霉,也就不能顶着一张青年面容去做冥君了。书怀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鬚发皆白的老年冥君,他不禁挠了挠头,觉得还是现在这样美观一些,说出去也更长脸。
第210页 “他杀外戚作甚?”书怀想到这茬,又问,“你确定这事和你无关?” “臭小子你可别吓我,我当时还没对他提起过你们兄妹俩的事,他能知道就见鬼了!”灯灵险些被书怀的思路给带到沟里去,急忙在此剎住,“他之所以杀那些外戚,大概是因为他们害死了不少人,虽然包括雪衣在内,但并不是为了雪衣。我这样解释,你可否能听懂?” 书怀当然能听懂,这很好理解,就他对思霖的第一感觉而言,这只杯子精如此做法也不奇怪,晚烛所说的话,不过是让他剔除了前一个猜测,确定了后一个猜测而已。 由此说来,那些凡人的死也有蹊跷,但当时鬼使和冥君都没发现生死簿上的记载有何问题,这很有可能是因为思霖当时藏在严恒睿的躯壳里面,所以人命债全被堆到了严恒睿的头上。 那这皇帝也挺亏的,书怀估计这种事严恒睿也隐约猜到了一些,所以才会有那么大火气。 “还好我不姓严。”书怀小声嘀咕,旋即抬高了音量,“你能不能别睡了?” 这句话是对着长清说的,就在他和晚烛交谈的当儿,黑龙的额头再度贴上了面前的木桌,轻微的鼾声传来,让人哭笑不得。 墨昀过去拽了拽长清的头发,后者呼哧呼哧喷了几口气,还是没醒。 小妖王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要不先别管他,你们继续?反正有他没他都一个样儿。” 此话在理。书怀恍然大悟,心说自己把长清叫过来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罪受,早该放这条傻龙回去睡觉,看他坐在这儿除了捣乱还是捣乱,真的没有做过啥实事。 但再往后谈,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晚烛不太清楚燕苓溪和思霖中间发生过什么,这个谜团还得书怀亲自去解。灯灵依然心虚,她搓了搓衣角,悄声问书怀能否代她给思霖道个歉,毕竟是她忘了告诉思霖,严青冉就在冥府。 道歉这种事,怎能让他人代劳?书怀婉拒了她的请求,灯灵撇撇嘴,却也不好说什么,她还得鼓足勇气才能去找思霖,而这个等待的过程,必定会很漫长。 书怀把笔搁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墨昀心领神会,立刻放下杯子,稍稍蹲下一截等着他爬上自己的背。晚烛在长清腿上踢了一下,把他也给踹醒了,黑龙方一睁眼就看到此等情景,登时愣在当场,过了片刻,他突然跳起来,要晚烛把他也背回去。 “没毛病吧你!”灯灵怒不可遏,又送给他一脚,“自个儿滚回去!” 长清还未睡醒,没觉出自己说错了话,光揉着屁股一路抱怨一路往前走。他经过墨昀身边的时候,小妖王感到书怀伏在自己背上微微颤抖像在憋笑,这才想起来长清脸上仍带着那团墨。 沿途的大小鬼都发现了这条花脸黑龙,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而这一切,迷迷糊糊的长清什么也不知道。 “你姓什么?”待到回了房中躺在床上,书怀突然听见墨昀这么问,他一开始还觉得奇怪,仔细一想,便发觉对方是在关注那句“还好不姓严”。小狼崽的侧重点可真奇怪,谁晓得正经事他听去多少,反倒是随口一说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 “忘了。”书怀含糊其辞,“过去那么久,脑袋不好使,记不得了。” 谁的脑袋都有可能不好使,但在书怀身上,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的回答太敷衍,墨昀当然不信,可按着他盘问过几轮,他也不说实话,看样子倒像是真的忘记了。 墨昀只得放弃:“你干脆就从夫姓算了。” “不行,不好听。”书怀在床上打了个滚,他实在太疲惫,翻身还没翻到一半,人突然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坐飞机回家,实在是困,咸鱼一下午。 刚离开厦门,就听说那边颱风登陆了……为留在厦门要多玩两天的另外三个人捏了把汗。 第85章 宫人 燕苓溪果真活得像个透明人一般,皇帝居所本不该是这般荒芜,而当书怀踏进此间,却惊讶地发现大门上落了一把锁,一切繁华喧嚣,都被它隔绝在了厚厚的门外。这把锁不知是谁挂在这里,上面染了锈迹,才摸一下就蹭了满手。书怀仰头望向高墙,若有所思。 太后虽然把燕苓溪放在这里不管,但她多少也得惦念着亲儿子,这一把锁,书怀认为不大可能是太后的人挂上去的,但究竟是谁,如今还不能贸然下定论。 能出入皇宫的人不算太多,平民更是终身不得进入此处,书怀这辈子就从来没有进过宫,他总觉得宫里阴森森的全是冷气,角落中潜藏的皆是鬼魅,说不定在某个拐角站着的宫人,实际上是厉鬼的化身,转过头后便是一张扭曲的脸孔。他这辈子就胜在想像力丰富,明明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到了他嘴里就突然变成了万鬼生长之处,长清受他影响,一路上战战兢兢,不停扫视着四周,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燕苓溪这里没有人,否则他们进来一趟还要躲躲藏藏,想想就难受得很。书怀捶了捶肩,坐在石阶上看满地的落叶。这里的叶子堆积了不少,也没有人来清理,大概从燕苓溪入住此间直到今日,除了他自己和思霖,再也没有谁进过这里。 安静其实是件好事,但当人并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就不再算得上好了。现在燕苓溪最期盼的显然不是一片寂静,他需要身边有人走动,唯有活人的气息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未曾死去。
第211页 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中,人很容易分辨不清年月日。燕苓溪每日晨起,都要怀疑自己是否一睡就睡过了一整天,而每当这时,他都会对思霖说出第一句话:“现在是哪天?” 待到思霖回答过以后,紧接着就是第二个问题:“什么时辰了?” 后面还有第三句:“我睡了多久?” 十五个字,三句话。按照惯例,问完这些问题之后,燕苓溪的一天才会开始。 此处又安静又无聊,书怀在院里坐着,时不时站起来走动两圈,抒发内心的郁闷,而墨昀变作一只小黑狗,懒洋洋地缩在草堆里睡觉,尾巴时不时晃动,驱赶恼人的小飞虫。长清也很想化回龙身,但他的体型太过庞大,隐蔽性差到极点,容易被其他地方的宫人远远望见,所以书怀叫他暂且忍耐,等到回了北海,就变成大黑龙在自家门前玩个够。 长清唉声嘆气,爬上了院中光秃秃的大树,在树干上面挂着。他想不通书怀为何不把风仪和宫翡也一併带过来,自打思霖这事发生以后,他就鲜少看到风仪的踪迹,那只鸟妖亦是行踪成谜,他怀疑这两个傢伙是找地方偷懒去了。 黑龙越想越愤愤不平,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着树下小声叫起来:“二哥,二哥,二哥。” 他连着叫了三遍,吱吱哇哇烦得很,活像一只挂在树上的大蝉。趴在草丛里的小黑狗睁开眼望向长清,似乎在警告他闭嘴。长清全当没看见,一门心思要对书怀告状:“二哥,为什么那只鸟不过来?” “我叫她盯着风仪去了,你若想替她办事也行啊,就怕风仪打你。”书怀漫不经心地回答,蹲在地上看那些色彩斑斓的小石子。 “二哥,你想盯着他,为什么不把他也带到这里?近距离观察更好啊。”长清对书怀正在看着的那堆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一边问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树上爬下来。小黑狗甩了甩脑袋,觉得这条傻龙现在不像蝉了,倒像是只笨拙的大松鼠。 这种五颜六色的小石子在人界随处可见,不稀有更不贵重,它之所以能够吸引到书怀的目光,是因为它所摆出的图案十分特殊。那个图形书怀看着眼熟,过了好些时候,才回忆起这仿佛就是翠玉杯上的花纹。想到此处,书怀不由得站起身,透过窗户往屋内看了一眼,那只杯子正放在燕苓溪的桌面上,其上缠着的金丝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燕苓溪的日常活动除了读写还是读写,他不怎么爱吃饭,也不怎么爱说话,好像光靠喝水就能喝饱似的。书怀盯了他一会儿,觉得他上辈子可能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今生只不过是延续了从前的“优良传统”。 思霖察觉到书怀在看他们,然而当他抬起头,书怀却已经将脸扭了回去。他在燕苓溪肩上拍了两下,想走到窗边问问书怀方才是想做什么,可还没走过去,燕苓溪突然一把将他拽住拉了回来,好似在害怕他发现何物。 “你在那藏了东西?”思霖见他心虚,便觉得好笑,更想去一探究竟,燕苓溪情急之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抢在思霖前头关上了窗。 他欲盖弥彰的举止,让书怀确定了这个图案是谁堆出来的,说来也真奇怪,思霖和这小皇帝寸步不离,后者是怎么避开思霖的视线,在此处用石头摆出这样一个图形的?他这么做,又出于何种原因? 少年人的心思琢磨不透,他们的很多举动,都蕴藏了丰富的情感,却又让外人看不出是怎样的情感。如此一想,书怀突然发觉自己以往活得也不像个少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青丝仍在心已老,人老了是不可怕,心老了才最可怕。书怀情不自禁地将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想听一听那颗心是否还在充满活力地跳动。 长清手欠,此刻又探手去摸那些小石子,想捡一颗最好看的带走玩儿,书怀嫌他乱动别人的东西,当即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黑龙嗷嗷大叫,满腹委屈地将石块放回原位,一旁草堆里的小黑狗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乍一看像是在嘲笑这条傻龙。 十六岁的孩子满怀心事,有不少言语他们藏在心里,一藏就藏了一辈子。书怀舒了口气,忽然觉得燕苓溪的想法也不是那么难猜,回头再多看两眼,多找一些细节,兴许就能把他看透,把他藏在心里的那些话读懂。 也许那些话,关于思霖的也比较多。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太诡异了,诡异到难以用某个特定的词彙来形容,书怀平生首次感受到自己的语言有多匮乏,兴许他应该向鬼使请教一下,多学一点儿东西总不是坏处。 今天燕苓溪好生奇怪,竟然连饭也不吃了,光拉着思霖不让他走,但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小皇帝也什么话都不说,这让思霖无所适从。他不知道燕苓溪的想法,而燕苓溪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可不了解彼此的想法,交流就无法继续,思霖十分无奈,几次尝试开口,都因为找不到话题而作罢。他心中暗自苦笑,觉得小孩子可真难照顾,自己当时为何看走了眼,竟然认为这么一个闷葫芦跟严丞相有相似之处? 说到底,恐怕还是因为那双眼。 这世上有一类人,纵使他们经历了很多不平,默默承受了许多磨难,那双眼睛也都是清澈的,不蒙尘灰,不染血色。严丞相是这样,燕苓溪也是这样,他们好像天生就没有学会过仇恨,他们只会爱人,不会恨人。
第212页 冥君不怨恨严恒睿,燕苓溪不怨恨先皇,更不怨恨母亲,他们找不到哪怕一个仇恨的理由。 思霖轻轻咳嗽一声,不知怎的,他坐在燕苓溪面前,竟也自惭形秽。他移开了视线,燕苓溪眨了眨眼,对他的行为感到不解:“你怎么了?” “有人来了。”思霖正想开口,却猛地听到人声,推开窗户一看,但见门外空荡荡的,那三个傢伙不知何时已经躲了起来,居然也不提醒他一下。 燕苓溪尚未回过神,那句话撞进他耳朵里,他也没能理解它的意思。他眼睁睁看着思霖的身影在他面前消失,无边的黑暗又压过来,他耳畔再度响起鬼魂的窃窃私语,脑内也一片空白。在巨大的恐惧包围之下,他捂住双耳连连向后退却,到最后手臂撞上了屏风,砰地一声响起,疼得吓人。 酸痛的感觉让他清醒。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恢复成了从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麻木地坐回桌旁,双眼死死盯着房门。从外面走进来的会是谁?他不想站到窗边去看,他只坐在原处,望向正门,那清澈如水的眼睛像是即将要看穿什么,藏身在翠玉杯中的思霖注意到他的眼神,心间五味杂陈。 外面的人未曾敲门,为首的女子站在门前扫视一周,横了身旁的随从一眼,厉声喝问道:“满地落叶竟也无人清扫,此地缘何这般脏乱?!” “母后。”燕苓溪听出了她的声音,登时眼眶发热,可还有旁的人在,他就算想说什么,也不能在这里说。 但此时不说,下次再相见,又将是何年何月? “皇儿。”太后见儿子醒着,语气便柔和下来,“方才经过门外,那上头怎么挂了一把锁?” 话刚出口,她自己就觉出不对,那把锁分明是从外面挂上去的,想来不该是燕苓溪所为,说不定是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趁她不注意过来祸害她的孩子。 这是她的疏忽。太后重重地嘆了口气,不待燕苓溪回答就飞速转换了话题:“那几名宫人办事不力,皇儿受委屈了。” 屋内霎时间陷入了沉默,燕苓溪的手紧紧抠着桌面,指尖被压得发白。他极力克制心中的恐惧,低声应答:“无妨。母后日理万机,无需在此处耗费心思。” 他终归还是心有怨怼,但他心软,做不出什么来,只能张嘴说一两句话罢了,此时此刻,多少委屈都蕴含在这句“无妨”当中了。太后放在门板上的手又缩了回来,她听出了儿子此刻不想见她,只好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嘆:“眼看这天气又凉了,过几日哀家命人送几服药来,给皇儿好好调理调理身子。” 灵丹妙药也没法医治心病,燕苓溪听着门外的足音渐渐远去,知道她大概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了。 一阵青烟从翠玉杯中缓缓飘出,思霖舔了舔嘴唇,问道:“太后所说的宫人,到底是……” “谁见过什么宫人!”小皇帝捂住脸,几乎要崩溃了。他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太后的语气不似作伪,但他千真万确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出现。倘若不是母亲在欺骗他,那么这宫中一定还藏了些他所不了解的怪物,而不论是哪种可能性,都让他感到恐惧。 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将燕苓溪裹在其间,思霖发现他状态不对,连忙去掰他的手。燕苓溪急急地喘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霖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他好似很陌生,那张脸上始终戴着面具,他在藉助这层面具,掩饰自己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内心。 表面上看着还算完整,实际上他的内里全被打碎了,而被打碎之后,今生今世都无法再度拼好。 思霖喉头滚动一下,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他又发现燕苓溪和严丞相之间的一处不同,后者经历过的再怎么多,承受能力都摆在那儿,没这么容易就被压垮,可燕苓溪不一样,谁能强求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承担那么多痛苦,忍受如此可怕的孤寂! 他不说,不代表他不想说,然而他再怎么想,他也只敢想想而已。 他缺少的何止是仇恨的能力,他更缺少的,是倾诉的勇气。 这世上,好像没有谁能让他敞开心扉一般。多少年自说自话,早就养成了习惯,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更改。 窗框被有节奏地敲击起来,书怀抱着小黑狗站在外面,头顶还沾了一片草叶。不晓得他们刚刚躲在哪里,消失和出现竟都如此突然。 “不管那几个人来没来过,一定都有踪迹可循。我们暂且离开一段时间,你是打算留在此地,还是与我同行?”书怀是在问思霖,目光却始终放在燕苓溪身上。小皇帝听他要把思霖带走,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轻轻拽了拽思霖的衣袖。 “我……我就算了。”思霖转过头去,“你们在宫里行走,切记避着些人,当心暴露行踪。” “这我当然知道。”书怀忽然抬起头,对着屋顶高喊,“你别闹腾了,下来!” 窝在上头的长清应声滚落,而他往下跳的时候地方没选好,猛地踩到石阶边沿,当即惨叫一声,极其不雅地摔了个狗啃泥。 书怀异常嫌弃地踢他一脚,又对思霖说道:“那这蠢货,就交给你看管了。”
第213页 摆脱了长清这块巨型牛皮糖,墨昀得以和书怀独处,顿时心情大好。走出宫门不久,他便化回人身,拂落书怀发间的几片草叶,又喜滋滋地去牵对方的手。书怀斜他一眼,没说什么,任由他这样牵着。 他们方才躲在屋后,发现有一些暗色的血迹沾在石板上,继而听见太后提起被派来此地的宫人,立刻心生疑窦,怀疑起脚下痕迹的来源。那血迹明显是前段时间刚刚出现的,而常在此地的思霖感官敏锐,若是凡人之间的杀戮,他没理由察觉不到,唯一的解释就是,有比他能力更强的非人者,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杀了人。 存雪有一段时间没出现过,而书怀一直对他保持着警惕,发生这样的事,书怀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在人界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残害天神这种行径他都能做下,杀死几个凡人又有何难?但他要真的亲手杀人,是无法再上天宫的,神力也将逐渐被剥夺,此等自寻死路的做法,断然不会成为他的选择。 皇宫里头乱糟糟的,谁能说清这个人是怎么死的,那个人又是怎么死的?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争斗的地方多少流血,这道理可半点儿不假。 墨昀吸了吸鼻子,从空气中嗅到了一种腐烂的怪味,这味道太过难闻,他登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书怀被他吓了一跳,慌忙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稍微咳了一会儿,墨昀皱起眉头,抬手指向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这树有问题。” “别又是个桃花娘娘。”书怀嘴里这么说着,脚下却往那棵树旁边走,墨昀一把抓住他的手,跟着他走了过去,生怕这棵树突然长出三头六臂,捞起他们两个就往天上抛。 然而他的担心纯属多余,那棵树不过是普通的树,他闻到的异味来源于地下,来源于土层中较浅的位置。有谁在那里埋了东西,书怀用脚尖拨开地上覆盖的树叶,发现血迹一路蔓延,最终消失在了树根附近。 将那堆碍眼的叶子扫到一边,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就出现在他们眼前,书怀和墨昀对视一瞬,不约而同地开始动作。不过多时,土堆里埋着的东西就被挖了出来,果然是几名宫人,他们的尸体还没烂完,但面目已然模糊到不可辨认。 皇宫这地方是会吃人的,书怀绕到另一边,去观察这些尸体。他发现这几具死尸手脚扭曲弯折,生前仿佛曾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此间阴风阵阵,吹得书怀背上霎时间起了一层白毛汗,他不怕妖不怕鬼,唯独害怕尸体,特别是这种烂到一半的尸体。他开始后悔没把晚烛带过来,若是晚烛在他旁边,一把火烧过去,就什么都干干净净了。 “要是害怕就过来。”墨昀看穿他心中所想,暗暗好笑,“晚烛跟着也没什么用,在皇宫里放火,亏你想得出。” 书怀无奈地看向他,似乎在抱怨他不给面子,把这些话说了出来,墨昀神色如常,毫不动摇,只对着书怀张开双臂,等着对方投怀送抱。 显然墨昀的预判是正确的,书怀内心挣扎了没多久,便朝他这里迈出一步,打算躲在他身后,让他动手清理掉这堆死尸。 而就在这时,墨昀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地上的一具尸体动了动,已经开始白骨化的手骤然扬起来,死死扣住了书怀的脚腕,将其拽倒在地。书怀噩梦成真,猝不及防被一只死物攻击,登时愣在当场,竟忘记了拔剑。 那尸体五指细长,尖端锋利有如银针,它们猛地收缩,眨眼间留下五个血孔。书怀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额头沁出细汗,反手正要拔出佩剑,那具尸体却忽然被一脚踢翻。白骨从书怀皮肉间抽离,冷空气钻进狰狞可怖的伤口,他面色惨白,扶着旁边的树干勉强站稳。一阵狂风颳过来,把地上的尸体全部绞成了碎片,墨昀将他打横抱起,乘着风返回燕苓溪的住处。这地方太邪门,分明没有异状的死物居然也能活动,一定有非人的力量在当中搞鬼。 “他奶奶的,老子要让那只破杯子赔钱!”书怀一向怕疼,这回脚腕上开了五个血口,有没有伤到筋骨另说,单是这鲜血横流的惨状,就足以令他昏厥。他紧紧抱着墨昀不肯撒手,嘴里不住念叨着要让思霖赔他钱,墨昀又心疼又想笑,便在他额头印了个吻当作安慰。这下书怀像是不疼了,却又开始说要把晚烛叫过来烧掉那堆叶子,墨昀没了办法,只好加快脚步,同时提醒道:“你安静些,后面有人跟着。” “就他妈是要他们听!”书怀怒道,“藏头露尾的鼠辈,连赔钱都他娘的赔不起,天天只会玩儿跟踪!” 第86章 浑水 激将法煞是奏效,剎那间从他们身后呼啦啦跳出七八个黑衣人,个个人高马大,手里提着兵器,银芒闪成一片。墨昀回头望了一眼,只觉头晕眼花,恨不得一掌挥过去,把这些刺眼的银光全部熄灭。可他只能这样想想,那些人来路不明,也不知从何处习得隐藏气息的技巧,但他们怎么看怎么是凡人,墨昀下手一向没轻没重,并且一般都是杀招,如果伤到凡人性命那就大事不妙了,不光是无法再入天宫,连书怀也要被他拖累,与他一同受罚。 假如是从前的他,根本无需担忧赏罚之事,然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他孤立无援,谁都想抓住他的把柄将他扳倒,风仪是这样,存雪也是这样,他们不光会攻击墨昀,还会藉此把矛盾引到书怀身上。如今墨昀和书怀有了关系,就不能只顾着自己,平日里行事须得谨慎,也要为对方多考虑几分,可能带来危险的事,他绝不去做,若是危险迫近眼前,他便主动承担。
第214页 可书怀也不能仗着有他在前面顶着,就这样肆意妄为,整天瞎胡闹吧!小妖王拐了个弯,不打算再去找思霖,此刻他欲哭无泪,只得温声细语哄着怀里那人:“安静些,安静些。别招惹他们了,我们先回冥府。” 那群黑衣人不是善茬,竟对他们穷追不捨,似要斩尽杀绝,而墨昀跑得再快,一时半会儿也跑不出皇宫,他抱着书怀在宫里七拐八拐,居然迷了路,走到了一处废弃的宫殿当中。到了此处,他们好歹是甩掉了追兵,书怀脚腕上的伤口在灵气的修复下已经癒合得七七八八,这时候能下地行走了,墨昀就把他放下来,扶着他往一个较为僻静的地方走去。 伤口消失,痛觉犹在,书怀疼得直抽气。那声音好像受伤的小动物一般,墨昀将其听在耳中,顿觉心中有十万根羽毛在轻轻搔痒,痒得他想把眼前这个人再度抱紧,随意揉捏。 他总算是忍住了,乘人之危这种事他不想再干,他的脑袋是长在脖子上,而非长在下半身。 书怀哼唧够了,从袖间掏出那个圆镜,手指在镜面上猛戳。鬼使的脸在另一端出现,墨昀越过书怀的肩头看见文砚之的表情,感到他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不耐烦。 “一天天就会找事,说吧,又在人界闯了什么祸?烧杀掳掠,你干了哪样?”文砚之语气不善,好像刚受过气,书怀无暇计较这个问题,指着自己脚腕上一大片晕染开的血迹向他告状:“看看看,你们得赔钱!” “赔个屁!”文砚之就骂他,“谁知道你又搞啥!” 鬼使骂完这句,就直接切断了联繫,书怀看着重又黑下去的镜面目瞪口呆:“这傢伙,老子在这卖命,他连药费都不给老子出?” “兴许有旁的事给绊住了。”墨昀蹲在地上,颇为心疼地揉着书怀的脚腕,“怎的那东西忽然动起来?是看走眼了吗?” “不可能看走眼,那就是死物,上头大概加了灵力,所以才会突然动作。”书怀站起来跳了两下,感觉没什么问题,便开始东张西望,寻找离开这里的道路。他们刚刚为了躲避那些黑衣人,不知怎么就跑到了此地,眼看周围杂草丛生,藤蔓满墙,一派荒凉景象,想来是所谓的冷宫。 冷宫二字,从来都是和悽惨挂钩,进到这里的皆是不受宠的妃子,她们的下场非死即疯,少有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自冷宫当中走出去的,就算有,心境上也必然出现极大变化,多半是与从前判若两人。书怀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儿,侧耳细听,发现周遭没有人声。这也难怪,先皇的后妃数量本就不多,在他驾崩之后,燕苓溪的生母又在第一时间剷除异己,以前得罪过她的妃子都被杀掉以绝后患,眼下没人在冷宫里住着。 太后还算仁慈,要知道有些时候,人活着远比死去更加痛苦。她没有慢慢折磨那些妃嫔,而是干脆利落地下手,相比较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善良。 但这是在残忍的对比之下所凸显出来的“善良”,和真正的善无法相提并论。让太后不杀那些人,她是做不到的,而对那些女人们来讲,定然是活着更开心,可太后剥夺了她们生的权利,她们就只能选择一个舒服的死法,让自己临死之前,能减轻一些痛苦。 皇宫就是这样可怕,它会吃人,并且吃人不吐骨头。思及那几具烂到一半的宫人尸体,书怀心中有点儿不是滋味。谁都以为接近皇室,就能享受到无上的富贵荣华,殊不知华美的表象之下隐藏着食人的恶鬼,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它的血盆大口。 唯有平淡才是长久,凡人大多不懂。 杂草无人拔除,早就长得老高,没过了人的小腿。书怀在草丛中穿行,不禁提心弔胆,唯恐草中卧着毒蛇,趁自己不注意,再给那多灾多难的脚腕来上一口。墨昀在一边扶着他的手臂,让他踩着那些倒伏在地的石块慢慢行走,他们没走出多远,眼前就出现了一道小门。 这小门并非他们来时的路,而且它开在这堵墙上,着实显得奇怪。那门上照不见阳光,褪色的朱红片片剥落像是鲜血流淌,猛一看比冥府大门还要恐怖。书怀背后直冒冷汗,不由得抓紧了墨昀的手臂,想转身再寻其他出口,然而这一回头,他们就惊讶地发现,四面八方都被封死,高墙冷冷地伫立着,根本没有其他的门。 “方才是从这儿进来的吗?”书怀疑心自己粗心大意,在冷宫里转了方向,便悄声向墨昀询问。后者未曾作答,牵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些许,警惕地盯着那扇诡异的门。 门后传来轻微的撞击声,它越来越响,越来越剧烈,书怀登时倒退数步,长剑出鞘,直指这扇怪门。门板那头又是未知的生物,从缝隙当中,甚至可以看到它纯白色的身影。书怀心中凭空腾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不待墨昀出刀,他就一剑挥向面前的木门。朱红碎片到处飞溅,神秘的生物显露了它的真面目,而当它露出全貌的那一瞬,墨昀没忍住,骂起了存雪的亲娘。 “果然是阵法!”书怀朗声长笑,“将它打碎便可,无需束手束脚了!” 那不停撞击门板的傢伙,居然是他们的老相识,先前和墨昀大打出手的那头兽王。 存雪给它换了个空间活动,它现在不住雪山了,改住冷宫。 或许这也意味着它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下降了,如今存雪最为看重的“兽”,可能正是东海龙王。的确,其他生物在龙面前都被衬得十分渺小,东海的那两条白蛇看上去很凶狠,却也惨死在长清的龙爪之下,至于这头兽王,更是墨昀的手下败将。存雪大约也清楚了它的实力,不再将它当作自己的底牌,它住在冷宫里,更像是被流放。
第215页 异兽虽然不会说话,也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但它能够感受到主人态度的变化。书怀舔了舔嘴唇,专注地看向这只“大猫”,心说它若是跟了自己,保不齐现在就住进冥府吃香喝辣,哪能沦落到这般境地! 若是这样的话,估计要和狼崽子打架了,还是让它的路程止步于此为妙。 先前书怀还顾忌着宫中的其他人,不敢把动静闹得太大,这下知道自己身在幻境之内,立刻放开了拘束,准备与墨昀一起将这头兽王杀掉,给它一个解脱。存雪可能一直在暗处观察他们的动向,和先前的雪山幻境一样,这个幻境亦是用来拖住他们的,他们必须以最快速度破阵,否则长清看不住燕苓溪,小皇帝和那只杯子恐怕会出意外。 杯子精的灵力再强一些就好了,黑龙的脑子再灵活一些就好了。书怀唉声嘆气,肩上的压力沉沉的像座小山。 兽王发出低低的咆哮声,以鱼死网破的姿态扑了过来,最脆弱的部位直接暴露在书怀的剑下,但书怀没有去刺它的腹部,反倒在地面上一踏,跳到了另一块空地上。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刚跳起来没多久,方才站立之处就多了一个深坑,黑黝黝的一眼望不到底,仿佛直通向冥府。 掉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书怀不敢设想。存雪没那么好心把他送回家去,他一旦掉进深坑,坑内等待着他的将是更为可怖的景象。 眨眼间利爪又至,书怀一脚踢在兽王的下巴上,正欲打碎它身上的“阵眼”,却猛然发觉这次的阵眼不在兽王身上。 这过得也太悽惨了,被安排到冷宫不说,连看守阵眼的资格都没了。书怀避开它的爪子,又开始到处张望。他本想节省体力,不搞破坏,留着精神对付思霖那边的麻烦,但存雪偏要逼他,他只好给对方几分面子,先把这冷宫拆个七零八落。 墨昀专注于寻找地面上的塌陷,一个不留心没看住书怀,竟让人跑到了屋顶上。顷刻间乱石碎瓦纷落如雨,书怀遛着兽王,掀翻了一个又一个房顶,墨昀捂住口鼻,被扬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此人哪儿像是休养了八百年的老头子,这活脱脱就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孩儿。小妖王甩了甩脑袋,感觉自己鼻子里似乎都是灰。书怀还好意思向鬼使告状,回头他就去找冥君哭诉,让冥君好好约束这个爱闹事的傢伙。 如今的情况和雪山幻境大不相同,兽王沦为陪衬,真正的主角是地面上那些深坑。墨昀为躲避它们,忙着到处飞,压根顾不上袭击兽王,没过多久,地面上就不剩半块平整区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书怀往旁一闪,在兽王头上蹬了一脚,壮着胆子朝坑里看去,竟然望见如星辰般闪烁的亮光,全部都是不知名生物的双眼。 嘶嘶的声响传来,长条状的生物自地底爬出,书怀头皮发麻,心说存雪这厮难道对蛇有什么特殊情结,这幻境里的地下放着的全是白蛇。 好在这些蛇不过是普通的蛇,头上未曾长角,背上也没有翅膀,否则它们若是飞到空中,那可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况。书怀一矮身从兽王腹下钻过,想找块干净地方离这些蛇远一点儿,结果却发现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大坑,压根寻不到一处下脚。 这次的阵眼,该不会是在哪条蛇身上?这可怎么找!书怀一阵晕眩,心中怒气升腾,随手斩断了身边的廊柱。兽王长啸一声,从屋顶上面落下,精准地站在了坑洞之间的平整地带,然而它尚未站稳,就被突然冒头的墨昀踹下了坑底。那些白蛇虽然不会伤到它,但它决计也爬不上来了。 存雪养出这么一个蠢物,实在是丢脸丢到家了,不过兽王的确不适合在这种狭窄的环境中活动,雪原更适合它。书怀立在残垣之上,俯视着深坑里挣扎的异兽,觉得它这一辈子恐怕都爬不出来了。 它犹不甘心,赤红双目紧盯着位于高处的书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但被它敌视的人不打算理会它,它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那个神秘的阵眼。 “如何破阵?”墨昀也跳了上来,蹲在断裂的房樑上面,饶有兴致地望向坑底的兽王,仿佛在嘲笑它的再度落败。兽王读懂了他的眼神,咆哮得愈发愤怒,可墨昀充耳不闻,面上仍是笑嘻嘻的。 “看不出阵眼在何处……”书怀啧了一声,“干脆全拆掉算了。” “你若不嫌累,那现在就拆。”小妖王吸了口气,突然开始怀念当年尝过的蛇羹。不知道存雪养的蛇有没有毒,能不能吃,做成肉羹以后滋味是否鲜美。 他的口水都快要拖出来了,书怀余光瞥见这一幕,心底有些诧异。谁知这狼崽子脑内存了什么想法,竟挑在此刻馋嘴。 书怀向来说到做到,他说要把这里的所有建筑全部拆除,竟然真的着手去做,而墨昀跟在他后面到处搞破坏,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得响亮。书怀只道他早晨没吃东西,应了他带他出去吃糖糕,眼前的场景却骤然变换。断壁残垣统统消失,地面平整毫无痕迹,冷宫仍是冷宫,虽然残破但依旧坚挺,没有任何倒塌过的迹象。他们竟是破除了幻境,回到了真实的皇宫当中。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书怀愣在原地,不知刚刚发生了何事。或许是他无意中摧毁了阵眼,又或者是设阵的存雪突然放弃了这个幻境,而不管是哪一个原因,只要他们离开了幻境就好。
第216页 但他们还未做好充足的准备,猛地一出来居然还有点儿不适应,书怀望见从墙头跳下的黑衣人,登时破口大骂,拉上墨昀逃之夭夭。 生平第一次被几个凡人撵着跑,自己也是够丢脸的。 这笔帐要记在存雪头上,待抓住他以后再慢慢清算。 “仙君……”看着面前的白衣人嘴角溢出鲜血,男子大吃一惊,慌忙要唤大夫,却被存雪摆手制止。存雪本欲设下幻境将书怀和墨昀困死其间,然而他忽略了己身伤势,强行运转阵法的后果,就是尚未痊癒的旧伤再度作怪,眼下他心绪不定,头一遭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事态的发展逐渐超出了他所可以掌控的范围,脱缰骏马再不受其主控制,谁也说不准它即将奔往何方。存雪抹掉嘴边的血,暗红的痕迹斑斑点点污了衣袖,他无奈发出一声长嘆。 还得再养养伤。 “仙君。”男人见存雪神色缓和,壮着胆子开口,“宫中的布置已经妥当,敢问仙君,准备何时动手?” “今晚也好,明晚亦可。随意去做,无需多问。”存雪瞟他一眼,面露不耐。 凡人当真愚钝,自己想做的事还要再三徵求他人意见,难道就不会顺从本心行事吗?果然是一帮不动脑子的蠢货。 帷帐缓缓放下,遮住了存雪的面容,男人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木门轻声闭合。存雪支着下巴,摆弄着桌案上的棋子,黑白纵横交错,从整齐变得杂乱。宫里的水要变浑浊了,而他就是那条搅浑水的大鱼,且看那人能否透过一池波纹,精确地找寻到他的身影。 回到皇帝寝宫的时候,书怀首先看到的就是张着嘴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长清,这傢伙占了小皇帝的床,窝在被子里睡得正香,再来三道天雷,也不一定能把他噼醒。燕苓溪倒是大度,没有和他计较,只静静地倚在思霖身旁读书,但看他脸色不佳,桌上还搁着药碗,可能是又犯了什么毛病。 书怀没怎么生过病,自然无法体会小皇帝的感受,可就算是很少生病的人,也一定能够理解病患的痛苦,他对着燕苓溪,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墨昀煞是嫉妒,甚至想装病博取他的同情,好让他也这么柔声细语地对自己讲话。 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燕苓溪并未遇险,这让书怀松了口气。看来存雪身上之前的伤多半还没好全,他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想算计人也没办法了。 与此同时,书怀有些吃惊,他未曾想过存雪也会处于劣势。他印象中的存雪,是一个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傢伙,重伤未愈这四个字,仿佛与此人不搭边。 是真的在养伤,还是在设计一个更大的阴谋?书怀拿起桌上的茶杯饮了一口,润了润干渴的喉咙,又向燕苓溪确认了一遍方才无人来过。思霖见状,放下手中的书,狐疑道:“怎么了?” “这几日恐怕有人偷袭,你要多加小心。”书怀说这话的时候,恰好看见床上的长清悠悠转醒,便伸手指向这条黑龙,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兄弟,“先把他留在你们这儿,出了事让他扛着便可。” “什么?”长清刚刚醒来,就当头落下一个晴天大霹雳,他吓得脸都青了,慌忙摆手推脱。然而书怀态度强硬,不由分说地把他按了回去,劝他以大局为重,还说会帮他照顾他的木头人妻子。 长清的木人皇后压根用不着他来照顾,黑龙哭丧着脸,想不通为何自己一觉醒来,就被委以重任。他不想在宫里做小皇帝的守护神,他胸无大志,只愿躲在房间里抱着小木人自说自话,自言自语。 “是男人就勇敢一些。”书怀看不惯他这副模样,不过是换个地方住几日而已,又不是没有住过,怎么这次他就如此抗拒?是认为宫里寂寞无聊了,还是嫌燕苓溪这里没生暖炉,冻手冻脚?又或者是胆小怕事,一味逃避? “我、我不是男人啊。”长清理不直气不壮,底气不足,不敢讲话,只好小声反驳,“我是龙啊。” “那你现在这模样,是人还是龙?”书怀再度施展诡辩技巧,下了个套等着长清自己往里头钻。墨昀听这句话觉得耳熟,刚想出言提醒长清不要开口,就听黑龙傻乎乎地回答:“是人啊!” “那不就结了。”老狐狸奸计得逞,呵呵干笑两声,趁着长清仍在回味,急忙拉上墨昀一熘烟儿跑了。 第87章 易散 他们离开不久,几个黑影就从角落里钻出来,为首的那人回头看了皇帝的寝宫一眼,稍有犹疑,最终还是选择跟上了书怀。这群人身上隐约带着灵气,书怀在他们前面行走,无需回头就能感觉到那阵寒凉。这是存雪的灵气,他永远都会记得。 敢和天神合作的凡人,不外乎分为两类:能力超群的,和不自量力的。 这一次被存雪选中的傢伙,不知要被归为哪一种? 从贸然跟踪的行为来看,他们有勇无谋;从中激将法的情形来看,他们头脑简单;由此推测得知,这帮人应当是属于后者。没了存雪,这些凡人之间的争斗不过是小打小闹,没什么值得留心之处,书怀微微一哂,不去在意,只拉着墨昀悄悄离了皇宫。那几名凡人尽管体内被灌注了灵气,但本质上还是普通人,绝无飞天遁地之能,书怀和墨昀在他们眼前脱身离去,他们只好眼睁睁看着,连追也没法去追。
第217页 甩掉几条小尾巴,书怀一身轻松,脚下步伐也轻快不少,存雪是没有余力再来干扰他了,从出皇宫到出皇城,一路上未曾出现任何预料之外的状况。走到那棵大树前头,书怀仰头看着它光秃秃的枝干,感慨一句秋叶落尽,便叩开冥府大门,一闪身钻了进去。 因着天气转凉,雪衣和晚烛在睡梦中的时间愈发长了,书怀路过她们的房间,须得轻手轻脚,不发出半点儿响动,省得把晚烛吵醒,跟自己大闹一场。他拍了拍脑袋,觉得自己当真越活越过去,他不应该怕晚烛的,但他现在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畏惧争吵。许是心境老了,想着事能少一些就少一些吧。 冥君已经是鬼了,自然不用休息,他们回来的时候,这位正坐在大殿当中,整理着桌上那堆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东西。书怀略微扫了一眼,悄悄向冥君打听近几日是否有从皇城里过来的鬼魂,后者头也不抬,只说没有。 那可奇了怪了,难不成存雪又使了什么阴毒法子,叫那些人不得往生?书怀轻咳一声,打算将此事暂时搁置,先在冥君这里告鬼使一状再说。 恰好这时候冥君突然开口,询问书怀脚腕上的伤处可有大碍,要不要拿些伤药。书怀得了他三分颜色,立马搅和出一个又一个大染缸,登时借题发挥,对他抱怨文砚之的所作所为,言下之意,是想请他多少教训鬼使两句,让鬼使收收那恼人的坏脾气。 书怀的意思,冥君如何不懂?但他也只是笑了笑,说鬼使心情不大好,让书怀别为这种事与之计较。 “都几千岁的老头子了,还会心情不好?”书怀万分诧异,好似听到了什么怪谈。 “你也活过八百年了,你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行了,少和他吵两句,他近来逮谁骂谁,没事别去招惹他。”冥君将笔搁下,稍稍活动使用过度的手腕。如今鬼使不在身旁,没人替他揉捏,自己收拾着总是不得章法,按了按也便放弃了。 这时书怀又问:“那圆镜不是在您手里吗?” “是吗……”冥君方才想起鬼使是用圆镜和书怀通讯,“那时候我兴许不在大殿,所以他动了圆镜,代我回话。” 墨昀在一旁站着听,老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样子。在冥君看不到的地方,他悄悄戳了书怀一下,书怀浑身一激灵,讪讪道:“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何事,冥君并不清楚,也不打算了解,挥了挥手将他放走了。 待到回了房,墨昀再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缠着书怀要他说清他究竟明白了什么。书怀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压低声音对他解释:“冥君不在大殿,绝对是去见严恒睿,正因如此,文砚之才那么大火气。” 小妖王依旧不解:“我还是不懂,鬼使缘何发火?” 听他这样问,书怀也光是笑:“其实我一样不太懂,管他呢,让他发火去吧!我听说经常生气的人老得快,他几千岁了还不显老,这也到时候了。” 不知鬼使听到他口中这么个说法,会不会来个七窍生烟,提着把大菜刀追着他穿越冥府?小妖王摸摸下巴,感觉鬼和人是没啥区别,反正他们心里打的主意都同样难猜。 当然,文砚之不可能听见书怀在背后讲他坏话,墨昀亦不会出卖枕边人,可再见到鬼使的时候,他们脸上的神色都不大正常。文砚之觉得奇怪,却也不好直接去问,只道书怀还在因自己的态度而生气,竟别别扭扭地向对方致歉。书怀哪敢受他这一句,忙说自己不过是在想事,让他千万不要多心,鬼使将信将疑,但看不出破绽,只能暂且把这话当真,书怀矇混过关,长出一口气,细细打量着鬼使的眼角,惊讶地发现这傢伙虽说每天气鼓鼓的像只大蛤/蟆,面貌却仍是年轻,看不出半分岁月的痕迹。如此一想,便又要开始嫉妒了。 轻轻晃了晃脑袋,把那些无谓的想法从头脑中驱逐出去,书怀再度旁敲侧击地向鬼使问严恒睿的近况。他着实很好奇严恒睿和思霖之间是否曾经有过什么交流,共用一具躯壳那么久,多少也该说两句话,了解一些秘闻吧?然而他一提到严恒睿,鬼使的脸就拉得老长,书怀看了好笑,觉得他仿佛一匹怒火满腔的马,待会儿就要尥蹶子了。 “怎的一个两个都关心那傢伙!”鬼使咬牙切齿,心中似有不平。书怀想自己所料非虚,冥君肯定没少去找严恒睿,否则文砚之不该是这个态度。 谁知道鬼使对此人有何不满,眼下居然连他的名字都提不得了。 书怀有意逗他,便道:“严——还是挺好的嘛。” “我呸,成天放屁!”文砚之果然大怒,“那种畜生有什么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人界做过何事!” “滥杀滥罚,俱是那只杯子精假冒他的名头犯下的罪孽。难道你忘记了此事?”书怀佯装不解,还故意把话题往思霖身上扯,墨昀在桥栏上坐着一直在看翻涌的冥河水,此刻闻声抬头望向他,心想这人为何这样坏,倒像是在欺负鬼使。 文砚之多半也察觉了他的意图,冷冷一笑竟然不再中招:“算了,不与你多讲。满肚子坏水,淹死人,淹死妖,淹死鬼。” 被淹死的那只妖听得尴尬,主动岔开话头:“长清还在人界,你把他留在那里,究竟作何打算?”
第218页 仿佛经他提醒,书怀和鬼使才发现少了条龙一般,如今书怀身边空了个位置,文砚之立马抓住它大做文章,硬是抢在书怀前头,说他把长清留在人界委实不负责任,不光是对北海的不负责,还是对小皇帝个人安危的不负责。书怀深知他伺机报复,也不去反驳他,一股脑儿把黑锅全部接过,并且扣到了自己头上。他这样干,鬼使满腹怨气就无从发泄,在书怀眼里,此刻的文砚之气呼呼的像是某种奇怪的鱼,皱着眉头把肚皮胀得老大。 书怀哈哈大笑,竟真的伸手去戳文砚之的肚皮,想看看是否真的胀大,是否能够戳破。后者被他的举动吓到,当即一蹦三尺高,慌忙避开了他的手,嘴里骂着“没大没小”“目无尊长”此类四字词语。然而骂也无用,书怀既没当他是前辈,又没当他是师长,一贯与他称兄道弟,摆在平辈上交往,他这样说,反而让书怀笑得更欢了。 不过笑够了以后,书怀却又考虑起把长清留在人界到底合不合理。起初他是想着存雪尚在养伤,无法分心旁顾,不会对长清构成威胁,把这条龙放到皇帝寝宫里,还能保证燕苓溪和思霖的安全,所以他就这样去安排了。但他唯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存雪究竟是不是在养伤,若是这位天神又玩障眼法,那长清决计是派不上用场的。 尽管长清曾经伤到过存雪,可是后来存雪脱身而出,换了傀儡过来,照样把他和晚烛追杀得四处逃窜。他能刺伤对方,完全是因为他运气好,但有时候好运气也不顶事,在世间行走,哪能一直依靠着运气,终归得靠实力说话。 与风仪的合作历程渐近尾声,书怀预料到他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同自己潇洒地挥手告别,转身回归他应该站立的那个位置,继续保持三足鼎立的状态,因此不好再劳烦他。宫翡跟着风仪在三界当中乱跑,也不晓得最近是跑到了哪里,能拉出来办事的说是五个,实际上刨去他俩和长清,也就剩下墨昀和书怀自己。又要对付存雪,又要保证燕苓溪的安全,书怀恨不能学会分身术,把一个人拆成无数个人使,可现在去学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接招,接一招就拆一招。 “先让他在那呆一夜,估计出不了大事,明儿个再去寻他。”书怀把墨昀从桥栏上扯下来,却是往严恒睿那边走,想来是要问什么话。鬼使哼了一声,任由他们去了,这严恒睿可真受欢迎,不知他何时才能从冥府滚蛋。 厌恶严恒睿的原因,说起来并不复杂,鬼使只不过是讨厌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行径,严恒睿这是恰好撞到他眼前了。被拆掉的那座“桥”是文砚之上边那位,他铁定觉得不悦,见冥君对拆桥的小贱人和颜悦色,就更加不愉快,好像自己也凭空矮了此人一头,要低声下气地做些什么似的。 其实冥君并没有那个意思,谦卑谦恭之类的态度压根不存在,讨好更加谈不上,但鬼使本身就对严恒睿抱有偏见,和敌视的人相关的事,哪怕再正常,他也看不惯。故而冥君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听在他耳朵里就分出了另外的意思,随后他就要打开话匣子,不停地冷嘲热讽,每每噎得冥君直想採取暴力手段,将他打一顿勒令他从今往后不许多嘴。 骂也是骂过的,然而骂不了两句,鬼使又得卖惨。冥君有口难言,便强迫自己把心态放平和,不与属下多计较,不为小事多争吵。可他脸上每天挂着笑,鬼使却又生气了,觉得他不吸取教训,还是念着那皇帝的好。今日书怀不在,鬼使内心的苦闷无处宣洩,就跑去冥河边上呆着,任何事他都不管,光杵在那儿盯着来来往往的鬼魂,时不时往严恒睿的房间瞟上一眼。 有他站在那,冥君居然凭空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恐惧,甚至不敢当着他的面经过,去找严恒睿例行问话。但不问又不行,所以只能躲着他的眼睛,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再偷偷摸摸地熘过去。 本来出不了大事,谈话的内容也和以往并无不同,但文砚之见冥君是避着自己悄悄摸过去,心下认定他不正常,于是转身进了大殿,要去拿圆镜找书怀抱怨一通。此后发生何事无需多言,书怀猜他生气的缘由猜得很准,正是因为严恒睿那点破事。 无聊了这么久,饶是鬼使心如止水,也渐渐地有些躁动不安,书怀知道他是闲得没事干,想随便生点儿事,藉此打发时间,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那样过下去,也太枯燥无味了。这世上有些人,平时他们不动如山,一本正经,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但当他们看见别人都忙着自己的事,就会被勾起好奇心,也想和他人一样放纵,体验一番心绪起伏的乐趣。人和鬼本无太大差别,因此把人换成鬼,道理亦不会改,鬼使正是好奇了,想无理取闹一次。 书怀不光是猜鬼使的心思猜得准,他推测存雪的情况,也推测得差不多。墨昀提心弔胆过了一夜,担忧着长清的龙身安全,总想着存雪怕是入了皇帝寝宫,正把黑龙按在地上暴打,刚要开口跟书怀说上两句话,缓解内心的紧张,没成想对方根本就没在考虑这个问题,反倒睡得很香。 次日晨起,书怀神采奕奕,墨昀无精打采地趴在床上,以枕头压着后脑勺,任书怀怎么劝,也不想从床上爬起。书怀眼珠一转,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去,被子表面凸显出两个人形,翻腾了好半天,墨昀猛地把枕头一扔,认输一般跳下了床,飞快套好衣裳滚去洗漱。这时书怀却又不愿动弹了,他窝在原处贪恋着那点儿热气,直到墨昀过来把他拖走,他才恋恋不捨地将手放开。
第219页 一路躲躲藏藏,避过宫女和守卫,总算有惊无险地进了皇帝寝宫。昨日他们走后,太后还派人来过一次,将杂物灰尘一併清理干净,整个空间开阔了不少。许是因为这事,燕苓溪看上去心情不错,正坐在桌旁和长清闲聊。书怀把木人皇后放在长清眼前,黑龙浑身一震,热泪盈眶,犹如在外漂泊的游子寻到了故乡多年未见的发妻,感情之深厚真挚无以言表。 思霖在旁边看了他们两眼,推开门说要外出透气,墨昀尚未睡醒,也想去吹吹冷风清爽一下,也就跟上去了。书怀随手拿起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慢慢翻阅,燕苓溪则被木人皇后吸引了目光,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发饰。 长清傻乎乎的,但他很讨十来岁的孩子们喜欢,书怀将下半张脸藏在书后,观察着小皇帝的神情。不知这一夜他们都说了些怎样的话题,现在看起来,燕苓溪和长清竟像是旧相识,好似从小玩到大的伙伴那样熟稔。黑龙嘴里念念叨叨,对小皇帝说着自己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后者睁大眼睛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问他几个问题。 说着说着,事态就开始往奇怪的地方发展,长清闲不住,偏爱讨论一些关于情感的话题,他抱着木人妻子,硬要说每个皇帝都该拥有后宫佳丽,还问燕苓溪为何不娶妻。书怀忍无可忍,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把话题扯到手里这本书上,暗示长清要多读书少问废话,然而对方显然没弄懂他的意思,只继续摆弄着木头皇后,对书籍毫无半分兴趣。 过了会儿,黑龙觉得无聊了,就抬起头问小皇帝:“真龙天子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龙的后裔,天的儿子。”燕苓溪想了想,挑了个简单易懂的说法来告诉他。 长清“哇”了一声,双目闪闪发光,还以为眼前的小皇帝也是龙神后代,立刻追问:“那你是哪个海的龙啊?” 把这蠢货安排到这里,实在是丢尽了颜面,书怀几乎想掩面而泣,抒发内心的愁苦。 燕苓溪愣了一下,以为长清是在故意逗乐,便笑了起来,黑龙不明所以,还想再打听对方来自那片海域,脚趾就被书怀重重一碾。书怀按着眉心,面有愠色:“那就是个形容词,你多读读书,别丢脸了行不行!” 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坐在台阶上的思霖和墨昀将屋内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墨昀见思霖身在屋外,心却留在了里头,便悄声说:“你喜欢他吗?” 思霖如梦初醒,方才回神,脸上泛起一个苦笑:“你说苓溪吗……不,我不会爱人,他也不会。” “这是何意?”墨昀摆摆手,驱赶开秋日里的小飞虫。他还惦记着晚烛所言,这只杯子精分明是严丞相的忠实追随者,怎的忽然和小皇帝走得那样近了?其间必有隐情。 “这个孩子,他天生就没有学会如何仇恨,但同时他也未曾学会如何去爱人。在他心里,有比生命更贵重的事物,还有比感情更深的疑惑。”思霖不愧是读过书的杯子精,话说得一套一套,墨昀回味良久,咀嚼出其中深意,便感慨道:“我以为,情之一字,已经很难看透,没想到还有其他难题。” 重过性命的是何物?比情感更难看透的又是何物? 十六岁的少年,他心思单纯,信念坚定,却始终带着疑问,用探询的眼神打量着人间。他心里有必须豁出性命去追求的东西,亦有穷尽一生也无法看透的难题。 沉默片刻,思霖话锋一转:“照你的说法,也没什么错。多情和无情,的确都让人感到迷惑。我有时候说不上来他到底会不会爱,懂不懂爱,知不知道什么是爱——你看他没有仇恨,像是爱的;可他偏偏对谁都淡漠,又是一副无情模样。我看不懂他,我看不懂凡人。”说到后来,竟是喟嘆。 墨昀便笑:“凡人也看不懂你呢。” “你看得懂那位吗?”思霖察觉到他和书怀关系不一般,存了心去戏弄他。然而墨昀并不窘迫,更不慌乱,只静静地坐在原处,看着阳光照向阶下石板。半晌之后,方才回答:“无需看得太懂,只知他好,如此便够。” 思虑太重,有时徒增烦恼。把一个人看透又有何用?是把他看透了,就不准备再喜欢他了吗?——当然不会是这样的。既然如此,那所有的执着,就全部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书怀做什么,墨昀从来不去深究其目的,不过这也和他们彼此之间那种没来由的默契和信任有关系。假使互相猜忌,那两个人都将过得不轻松,路也会走得曲折,所幸书怀懒,他也傻,不想去搞那些弯弯绕绕,也没有那个必要。 “挺好的。”思霖伸了个懒腰,抬眼看了看天色,“太后的人快过来了,先躲一躲?” 墨昀依他所言,起身回屋去唤书怀,不过多时,他们两个就肩并肩出了房门。那条龙跟在书怀后头,一路絮絮叨叨讲着什么,思霖未曾仔细去听,他只觉得眼前这情景好得很,用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有时候人造出的字词是匮乏的,太过奇妙的事物不好理解,也不好描述。 脑内突然冒出两句诗来。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作者有话要说: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简简吟》
第220页 苏简简死于十三岁。 我引用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几个角色里也有要领盒饭的。 然后有个比较搞笑的事:蛤/蟆这个词会被和谐,我今天用到了这个词,而前天他恰好过生日,我还沉浸在给他庆生的快乐里没有缓过神来,检查词彙的时候暗自好笑…… 第88章 黄雀 宫里到处都是隐蔽的角落,树下草中随处可藏。墨昀变作小黑狗,长清将身形缩小再缩小,化作一条可缩进衣袖里面的小龙,各自寻了个地方安身,唯独苦了书怀,一个大活人竟不知该往哪里躲了,只好委屈自己,趁着人还没来,飞速翻越高墙,跑到一堆枯枝败叶里面呆着。他近来喜着暗色衣裳,与那枯叶颜色无二,虽然瞧着灰头土脸,但关键时刻倒很管用,起码他躺在那些叶子之间的时候,粗略扫上一眼,看不出这边还有个人。 墨昀想黏着他,一看他突然走了,立刻从草丛里钻出来,蹦蹦跳跳地想去攀爬那堵高墙。如今他只恨自己藏得太早,若是稍微沉得住气一些,说不定现在还能避着人偷偷拉一拉手,搂一搂腰。然而此事既已发生,便成定局,他再怎样后悔也无用,那四条短短的小腿,如何爬得上高高的宫墙!小黑狗的肉爪子在墙面上留下几个不深不浅的印迹,气得不停哼哼,草丛里突然卷出一条龙尾巴来,一下子将他拽倒,一块黑和一长条黑立马滚成一团,身上俱沾了土沫草屑。墨昀在气头上,刚想咬长清一口,耳朵却抖了两下,听见了人声,赶忙钻进草里不动了。 过了些时候,他们两个却又一齐跑出了草丛。原来他们忽然想起那些宫人是来除草的,万一这回恰好除草除到这里,他们两个岂不是要暴露行踪!小黑狗甩了甩尾巴,东张西望一番,眼睛猛地一亮,也顾不上呼唤长清,自顾自爬到了几块大石中间,借着石块投下的阴影,掩盖自己的身形。 黑龙天生反应迟钝,不似墨昀思想活跃,行动敏捷,他找不到藏身地,在石块旁边盘桓许久,看样子很想跟墨昀挤上一挤,只可惜石下空间有限,容纳不了他长长的身躯。龙神抱憾而去,双眼犹如明灯在周围照过一圈又一圈。他很想去跳湖,但他害怕宫人一时兴起,放干池水打扫落叶,把他和叶子一起丢进火堆烧烤;他又想去爬树,可那些树上叶子都快掉光了,保不齐有谁看到一长条东西挂在树枝上,不由分说先把他当作毒蛇扯下来乱棍打死。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了,黑龙甩了甩脑袋,慢慢爬上窗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假扮作上面原本就有的装饰品。 最险处即平安处,这傢伙是想在宫女守卫们的眼皮子底下搞什么“灯下黑”。墨昀险些笑出声,他透过石头缝隙已经看见了那些宫女手里提着水桶,多半是要这里擦擦那里洗洗,而要被泼水的,必定得有窗台。小黑狗的尾巴欢快地摇动起来,没摇两三下就强忍着收了回去。会发出响声的石块太引人关注了,他得保持安静,不能出声。 还是思霖的原身最不惹眼,那一只翠玉杯在小皇帝的桌案上头摆着,谁能想得到它竟能摇身一变,变出个大男人?况且皇帝用的杯子,是没人敢去乱动的,燕苓溪平素冷淡,对着不甚相熟的宫人更没有什么笑容,那些宫女们只消看他一眼,就要胆战心惊,更没那个胆量当着他的面去碰他桌上的东西。 墨昀趴在地上,把脑袋也藏在石块底下,眯着眼去看大门的方向。他依稀听得有几个嘴碎的宫女在小声说闲话,不过她们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说这皇帝寝宫奇怪得紧,才过了没多久便杂草丛生,石砖缝里漏出的泥土颜色也奇怪,怕是从前死过不少人。没过多时,那另一个胆子大些的女孩子就说了,这宫里哪有不死人的地方,且不说宫里了,到城外小山坡上去寻一寻,听说早几百年前那儿是乱葬岗,得罪过达官贵人的,甭管你是活的死的还是半死不活的,统统都扔到那边餵野狼,那里的土呀可比这边颜色更深,藏着的鬼魂肯定也要更多。 胆小的姑娘吓得两排牙磕磕碰碰直打架,只道让她不要再说了,真招惹来脏东西铁定讨不了好,胆大那个自知此处不适合讲这类的话,便也就闭了嘴,徒留旁听的墨昀缩在石头底下眨着大眼看她们拔草、踩石砖。 女孩子脚下像踩着云,轻轻巧巧的,每一步都仿佛落不到实处,衬得她们体态轻盈,好似天仙下凡。墨昀在天宫的时候也见过那些女仙,他觉得漂亮姑娘们可真有意思,不知道是如何生得那般体态。那一双小巧的脚,稍稍在地上一踏,翘起来的砖就被压下去,像谁皱起的眉头教暖风吹得平整了,这种奇妙,是三界当中最为平凡,却最难注意到的。 这边的一对好姐妹动作麻利,三下两下就把砖石缝隙里钻出来的顽强小草全部连根拔起,墨昀看她们的手上下翻飞,蓦地想到书怀那双手。说出来好生丢人,他竟在这时候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小黑狗抬起前爪抱住脑袋,羞愤欲死,他现在可是实打实钻进了“地缝”,然而燥热和羞耻感并未减轻一分一毫,幸亏书怀不在他身边,否则冥府将来又得新添笑料。 拔草是个体力活,但体力活做起来很是畅快,没有那么多需要注意的小细节。与之相比,打扫房间可就不一样了,必须得小心不要把珍贵陈设磕了碰了,损坏皇帝的用品,可不是赔偿些金子银子那样简单,说不定陛下心情不好,就要下人拿脑袋来抵债。
第221页 燕苓溪貌似不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换句话说,他每天心情都不太好,待人接物永远是那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熟悉他的人,看不出他今朝与昨日有何细微差别,不熟悉他的人更看不出。先皇离世以后,宫里的守卫侍从之类,大约是换过一拨了,过来清扫的宫女看着都很年轻,全是不熟悉陛下的人。也许太后把儿子托上皇位,犹嫌江山未稳,此举意在诱惑他尽早娶妻生子,为皇家开枝散叶。然而不管太后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些,宫女们都是没有资格睡龙床的。 龙神的床也算龙床,并且等级比人界皇帝的床要高上许多,不晓得这些姑娘们,有没有谁会看得上长清?墨昀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在思考宫女们以后的人生怎样去走,一会儿又觉得那条黑龙还是打一辈子光棍比较好,千万别瞎祸害小姑娘——他的想法转变得如此之快,仿佛刚才还想着要给长清找妻子的那个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若是书怀能窥探到他内心所想,一定又有话题可谈:男人都是善变的生物,男妖更加善变,而妖王是其中最为善变的;墨昀和他老子一样,满肚花花肠子,成天就爱想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一定会这么说的。墨昀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哀,而书怀跟他隔了起码二十步远,中间还拦了堵厚到可以睡人的宫墙,竟突然打了个喷嚏,引得落叶到处飞散。所幸此间偏僻,无人经过,不然往来宫人见到枯叶跳舞,就该胡编乱造,告诉朋友这儿闹鬼了。 话说回来,那些在屋里头忙碌的宫女好半天也没个动静,墨昀紧盯着长清的藏身地,盯得都快要睡着了,眼前亦出现了重影,还没等到她们过去。若不是能听见她们万分小心地与燕苓溪说话,墨昀几乎要认为屋里出了什么意外。 小黑狗趴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得眼帘微闭,等得吐气均匀,等得渐入梦乡,这才模模糊糊看到个姑娘伸出手,抚上了窗框旁边假扮饰物的黑龙。长清本在睡觉,结果突然遇袭,猛地睁大双眼。那一对眼珠滴熘熘转着,夹杂着恐慌,还夹杂着疑惑不解。 宫女们有备而来,生怕宫中彩绘褪色,叫陛下看了心里不痛快,于是当场把长清从头到尾拿金粉涂了一遍。黑龙怕她们发现不对,浑身紧紧绷着,眼珠子都僵硬了,而墨昀目睹全程,死死叼着前爪,背嵴颤抖。这傻龙弄巧成拙,回去要洗好几次澡才能沖干净了。 燕苓溪自然是注意到了宫女们在做什么,看清她们手下那东西以后,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竟露出一个笑容。那几名宫女尚且年少,心思单纯,看小皇帝一笑,心头一块巨石登时落地,立刻也跟着笑了起来。她们生得好看,笑靥犹如二月春花,只是不能在这宫里久留,墨昀暗自觉得可惜,但想了想思霖兴许还会庆幸她们不久留,因为如果把他的小陛下放在人堆里,就不像是小陛下了。 因着她们前来,此处多少有了一些人气,可这微弱的气息并不能唤醒燕苓溪体内的生机,待到宫女离开之后,思霖再度现身,便听到他在轻声咳嗽。近来几日风都很凉,饶是太后想起这宫里还住了个亲儿子,给这边送来暖炉厚被,也挡不住一阵一阵往燕苓溪骨髓里钻的寒风。刺骨的冷是怎样的冷,他算是体会到了,今年的秋天格外冷,冷过以往任何一个秋天,他简直怀疑是冬季忘了通报就提早来到,只因那风着实不像秋风。 风是为何这般寒冷,书怀和墨昀当然知道,而思霖自打留在了燕苓溪身边,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陪陛下睡,他看得出今年秋风冷得怪异,但是无暇深究细想,仅把它当作天气反常的表现,一併忽略过去。 在墨昀面前,书怀一向注重仪表,灰尘沾在脸上,他是绝对要洗一洗再出场的,所以当他从枯叶堆里爬出来的那一刻,脑内出现的首个念头并非速速回去,而是赶快找水洗一洗脸。他偷偷拾掇干净了,神清气爽地翻墙去寻墨昀,想看看小黑狗是不是又沾到一鼻子灰,结果满头灰土的小狗没看到,先找见一条金光闪闪好不气派的神龙。 “娘的!”书怀头发都炸了起来,慌忙往后跳开,“何方妖孽,在此作乱!竟敢假扮龙族模样,叫天神一脉看到了,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一眼就认出了长清,只是故意这样说出来,想逗一逗这条傻龙。哪想长清傻是真傻,当真以为自己变了模样,连书怀也认不得自己,立马肚皮一翻,仰面朝天在木桌上呜呜咽咽地哭。 他动不动就哭,还总挑在最好笑的时刻,墨昀一口茶还没咽下,就从嘴里尽数喷了出来。书怀心说不好,玩笑开得过火,连忙换了一个态度去安慰黑龙,顺便抠一抠他身上那层金色,看能否抠掉一些。可是这宫里的金粉质量上乘,别说是用指甲抠了,拿刀刮恐怕都难刮下来,书怀又气又急又想笑,探头问了一句:“我要在你身上动刀子了?” “你哪里有刀子可动,你只有剑。”长清翻了回来,无精打采地趴在桌面上,“还好我妹妹不在,不然丢脸丢大了。” “你说这话不对,你妹妹不在,我们还在啊。”书怀看他没事了,放心去和他胡言乱语,“今天夜里回去了,就让你在冥府里头出出名,然后叫鬼使把你的遭遇在三界都传扬传扬,不愁白姑娘听不见呀。” 说是这样说,鬼使有没有那个心情,还是另一码事。书怀和墨昀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抿了抿嘴唇。谁晓得冥府今晚是否又要鸡飞狗跳,只怕到时候不是冥君和鬼使看长清的笑话,而是黑龙和灯灵搬着小凳子坐在大殿门口凑热闹。
第222页 那层金色死死地黏在龙鳞上面,仿佛什么贞洁烈女,一旦出嫁就绝不回头,黑龙低头看了一眼,泪水刚刚憋回去,又要决堤而出,水漫金山。书怀生怕他再哭就惹人烦了,便抽出桃木剑对着他比划,企图找到一块好收拾的鳞片,先从它下手,慢慢把嵌在鳞甲当中的金粉都刮掉。然而长清听人讲故事听多了,兄弟相残的故事他更听了不少,眼看书怀拔剑,还当他要杀龙灭口,立马嗷嗷地发出惨嚎,书怀被他一吓,手腕一抖,竟割破了左手指尖。 “叫,叫,叫。再叫把你舌头拔了。”黑龙的嚎叫仍未停歇,书怀没了耐心,狠狠地在他头顶拍了一掌。龙脑袋被他砸下去,牙齿恰好咬中舌头,顿时痛得没了声息。耳根一片清净,书怀乐颠颠地开始抠那些金粉,燕苓溪和思霖在桌边围着,长清感到自己就像桌上的一盘菜,周遭都是食客,等着啃他的肉,以及他的大棒骨。 墨昀瞧他好玩儿,也跟着看了一会儿,但很快就听到了其他怪异声响,便对着书怀耳语一阵,搁下水杯走了出去。他这次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并未刻意躲藏,书怀回过神来,刚想叫他小心着些,却发现此处已没了他的影子。跑得可真够快的,但愿他在凡人面前跑得也一样快,千万别成了宫中新的秘闻原型。 不用他提醒,墨昀也会下意识地将自己藏好。他和他父亲不一样,父亲喜欢在人前显摆,他却有些畏惧和人交流,他一向是能不和人说话就不和人说话,能不去找人就不去找人。这回他之所以出门,是因为他觉得此事不用书怀来处理,他自己就能做好,而且踪迹绝对不会暴露。 那两个被派去清理杂草的小姐妹步调慢,从宫里出来之后,就远远地落在了众人后面。前头一大群人都不知到哪儿去了,她们也不着急,还在那一边闲聊一边走,像刚吃过饭正在散步消食。而在她们身后,还有另外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跟着,对她们虎视眈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对小姐妹就好比是蝉,那几个黑影像螳螂,他们自认为万无一失,但偏生忘了可能出现的黄雀。小妖王从树后面探出头,冲着那几名黑衣人的背影笑了一下,黑衣人一无所觉,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两个姑娘。 呜呜的阴风颳过,胆小的那位吓得抖了抖,死死拽住身旁好友的衣袖。她那友人率先回头,但见身后空无一人,便笑她平日里就爱多想,吹阵风都怀疑闹鬼。 走在前面的那群宫女许是发现了她们俩落在后面,就转头回来寻,一群年轻女孩子嬉笑着走远了,墨昀听见她们嘻嘻哈哈地讲话,心情大好,砰砰啪啪几下把手里逮住的几个人拍晕过去。只苦了这几个大兄弟,他们莫名其妙地被派来此处,莫名其妙地被一条灰色长绳捆成大螃蟹,又莫名其妙地被打昏。墨昀拍了拍手,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扯了扯那条绳索,就这样拖着一大熘“螃蟹”回了皇帝寝宫。 书怀以为他就是出去转转——本身他当时就是这样说的——没想到他出去转了一趟,抓回来好些不明不白的东西。长清身上的金粉好不容易被剔除干净,墨昀尚未回来的时候他尝试着变回人形,可惜脸是金色,不大好看,于是他哀哀叫着,又变回了龙身,此刻正蔫蔫地在地上的水盆里面泡着,等书怀歇一歇,再给他收拾剩余的金鳞。书怀给他的水盆挪了个地方,叫墨昀把那些黑色大螃蟹都放下,同时狐疑道:“你究竟出去做什么?” “出去捞鱼。”墨昀跟长清混久了,没个正形,连说话都不肯好好说。书怀如何懂得他口中的捞鱼是何意,就再问了一遍,哪想这次他又改口,说去外面抓蛐蛐。 “好好说话。这些都是什么人?”书怀还是没问清楚他去干嘛,竟被气得笑了。 墨昀沉吟片刻,老实告诉他自己也不晓得这都是什么人,只是看他们提着刀跟踪两名小姑娘,直觉不是好东西,就抓回来在这里搁着。 地上那几个黑糊糊的傢伙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他们从头到脚俱是一团黑,书怀伸手扯掉其中一人的面巾,随口说了一句:“这个长得不错。” 长清闻声抬头,去看那人的容貌,五官端正,气宇轩昂,是长得不错。 “把他给我!”墨昀勃然变色,一把扯过绳索,将几个人全拖到了自己身后。书怀眨了眨眼,突然笑了:“你别动,我再看看另外几个长啥模样。” 小狼崽张牙舞爪,几乎要吃人:“不准看!你想问什么,待他们一个个都醒了,我替你问!” “这个人我仿佛见过。”燕苓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被扯掉面巾的黑衣人,突然晃了晃思霖的手臂,“你看他眼不眼熟?倒像是母后身边的……” 话刚出口,便觉不对。那些宫女真真切切是太后遣来清扫的人,而地上躺着的这几个显然要对她们不利,太后自己杀自己的人,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好处? 思霖没有接话,走过去在那人身上摸了摸,却没有任何发现。 “他们真的是人?”长清忽然从盆里爬了出来,一双眼瞪得熘圆。他分明察觉到这群人身上有灵气,隐隐透着一阵寒凉,这种感觉他在西海也曾有过,那时候是与存雪的傀儡近身接触,难道眼前这几个,看着像活人,实际上同样是傀儡?
第223页 他们当然是人,否则墨昀是砸不晕他们的。黑龙满心疑虑,爬到这几名凡人身上,扒住他们的脸仔细看,看不出哪儿有异状,只好放弃,重又回到了自己的水盆里头泡着,露出一双转来转去的眼。 就连书怀也看不透这是在搞什么了,他轻轻叩着桌面,脑海中顷刻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这群人来路不明,目的不明,去向不明,不过他们背后最大的支持力量,必然是潜伏在暗处的存雪。存雪这回像是参与了皇室的斗争,而据书怀所知,朝中如今分为三方势力,分别是皇帝、太后、权臣,他大约是站在了权臣那一方,但权臣的代表者是谁,书怀并不清楚。 三这个数字十分奇妙,似乎它生来就跟斗争有关系,逼着人三者选其一。然而书怀又想,风仪这次是不会参与了,太后那方恐怕孤立无援,自己也不会帮着凡人争权夺利,仅能保证燕苓溪性命无忧,就只看存雪和太后谁更有心机,谁更有资格坐稳江山。 书怀看了思霖一眼,把主意打到了这只杯子精身上。有一就有二,思霖既然在八百年前曾经颠覆过一个王朝,八百年后说不定也能。存雪不是一心一意想让旧事重演吗?那就好好地配合他,认真演给他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开学,内心焦虑,即将就医,再赴银行; 不愿军训,不愿出门,拖延至死,实乃可惜。 救救我的拖延症吧,到现在都还没去医院也没去银行搞银行卡。 第89章 分道 好口才果真是蛊惑人心的利器,书怀能言善辩,居然说动了思霖帮他。墨昀在一边听着,总感觉他是给杯子精挖了个大坑,但此事对思霖而言没有坏处,并不会伤及性命,无论如何,都没有一个必须要拒绝的理由。 思霖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并未回绝书怀,不过他心间仍有疑虑,说此事还不着急,须得好好思量几日,再往下一步走。书怀当然不急着要他去办事,如今敌在暗我在明,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他们这两天得回去盘算盘算怎么诓骗存雪动用天雷,把神木幻境噼开个大口子,放出里面关着的天帝。 骗,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存雪不是那么轻松就能骗到的,书怀一边给长清抠着鳞片里的金粉,一边在脑海中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想法,然而最终它们全被推翻,成了一堆无用的乱石碎瓦。 长清躺在水盆里,一动也不能动,早已打着呼噜睡着,可他刚睡过去,那头被墨昀打昏的黑衣人就悠悠醒转,眼看皇帝寝宫里多了不少人,吓得脸色发白,再看水盆里有条黑龙,发白的脸色竟开始变青。墨昀以为他们眼睛不老实,在看不该看的人,面色黑如锅底,重重地咳嗽两声,走上前去想把他们再打昏一次丢到门外,好教他们感受感受什么叫更深露重,什么叫湿透重衫。 还未迈出两步,书怀突然在后面笑:“又怎的了?犯不着动气,回来吧。”他早就看出墨昀不对劲,估计是因为自己不和他说话,心里在闹别扭,只是这气万万不能对凡人撒,一个不小心背上人命债,这辈子可就回不了天宫了。和凡人打交道,一定要再三克制,绝不意气用事,他唤了两三声,总算把墨昀劝了回来,安安分分地在身旁坐着。 那几名黑衣人不甘寂寞,眼神到处乱飞,好似在寻找出口,打算伺机逃脱。但他们的行为并无意义,就算书怀不管他们,这里还有思霖在,为了燕苓溪的安全,任何看上去会带来危险的人,一旦接近皇帝寝宫,便再也没有出去的可能。思霖和墨昀不同,他是曾经杀过人的,即便当时藉助了别人的身躯。此刻他背对着燕苓溪,眼底漫上一层血色,从前为严丞相报仇时的快意攀爬上他的心尖,他盯着眼前这群凡人,再度动了杀念。 只不过,八百年岁月流逝,带走了愤怒,沉淀下安宁。他恍然想起燕苓溪还在他身边,无论怎样,他不能让小陛下见血。那双眼睛天生纯净,漾着墨色,盛着柔软,不该被血迹染得污浊。翠玉杯在桌上颤了颤,带着金丝一起抖动,最后还是平复下来,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 书怀知道他从前做过何事,因此一直暗中观察着他的动向,准备在情况不妙的时候及时出手,力挽狂澜。但思霖的自制能力很强,不需要旁人来敲打,就能知晓自己应当怎样去做。不正确的事,他现在是不愿去办了,先皇已死,而他陪着燕苓溪,说不清是在扮演兄长,还是在扮演父亲,总而言之,是必须要做一个良好表率的。人性的丑恶,杀戮的残忍,思霖半点儿不想让燕苓溪接触到,那是一尊干干净净的白玉娃娃,一切凡俗的脏污都不可近他的身。 实际上,对于喜爱的后辈,抱有这种心思是正常的。书怀思绪飘散,想到墨昀刚来人界的时候,自己也曾想过不让他接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他教导失败,对方又太过勤奋好学,在人界混了这么些时候,早就学得坏了。书怀面上有些微红,手下力道失了准,险些撬掉长清的一片龙鳞,黑龙身躯猛地一弹,甩了他和墨昀满身水。盆里的水现在连一半都不剩了,零碎的金色跟着水珠一块儿溅出来,沾到他们衣襟上,书怀连忙叫墨昀看自己的脸,生怕金粉抹上脸颊,回了冥府引得鬼使发笑。 脸颊上头没有金粉,眼角倒是亮闪闪的,沾上去一些。墨昀瞧着心喜,就没与他说实话,一双眼眨也不眨,只昧着良心告诉他,他的脸上干干净净,无需担忧。书怀信以为真,却见墨昀鬓角被打湿了,伸手一摸,指尖上少许金色,便笑他也要浑身发光,回去给冥府添一盏新灯。
第224页 燕苓溪身体不好,平日里睡得也早,书怀看天色渐晚,不便打扰,就拎着装死的长清,和墨昀一道离了皇宫。临走时向下望,但见夜色平静,没有异动,可书怀犹不放心,想了想还是折回去,从袖中摸出一物,悄悄递给思霖。借着月光,墨昀注意到那是面镜子,还当书怀慷慨解囊,把自己的圆镜送予思霖。路上旁敲侧击着问了,方知这镜子亦是大量生产,鬼使闲来无事,双手发痒,制造避水珠之余,也弄出来好些镜子,它们都能照常使用,全部连接着冥君手里那一块。 忽然之间,墨昀心里有些毛毛的。谁晓得究竟有多少镜子跟冥君那块连在一起,若是这个有要紧事,想找冥君找不见,那个却占着冥君的时间与之闲聊,岂不是麻烦了?这话只在嘴里转了转,没好意思说出口,怕书怀为难起来,又想找思霖把圆镜收回。 他们两个就这样带着一条半死不活、半黑不黑的龙回了冥府,刚回来没多久,书怀就再次出门,要去大殿见冥君。墨昀嫉妒长清躺在书怀臂弯里头,一直想找个藉口把书怀支走,用实际行动来教导黑龙如何避嫌,此刻逮到机会,不待书怀走远,就天翻地覆大闹一场。晚烛路过他们房间,看小黑狗正在撕扯一条发着金光的东西,只道书怀给他找了个新玩具,并没有想太多,匆匆离去,完全忽视了长清的求救。 打过几轮,身强力壮勤于锻鍊的墨昀占了上风,半死不活的长清更加半死不活,翻着白眼挂在床头,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虚弱模样。墨昀怕他真被自己打得没命,伸出爪子去拨拉他的尾巴,换来狠狠的一尾鞭,头顶火辣辣地疼。 很好,很好,看来还有力气。小黑狗再次扑上去,金光闪闪和黑漆漆一团重又扭打起来,滚了满床金粉。 这场闹剧书怀浑然不知,他光顾着向冥君汇报情况,冥君对那小皇帝挺感兴趣,又多问了他几个问题,这才肯把他放走。他离开大殿的时候,正好撞见鬼使,文砚之行色匆匆,居然没和他吵嘴,也没甩臭脸色,只道让他赶快回房看看,说房里凭空多出两个小怪物。 文砚之不过随口胡说,冥府安全得很,哪能出现怪物?然而书怀刚谈完正事,脑袋处于放空状态,居然信了他的鬼话,当即脸色大变,足下生风,急急往卧房奔去。 鬼使硬生生停了脚步,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险些忘了自己原本应该做什么。愣了好些时候,听见大殿里头冥君在叫自己,这才缓过神来,抱着怀里那叠纸,低头走了进去。 “在门外站了多久,怎么也不过来?”冥君把笔放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处理了一整天正经事,总算有个傢伙送上门,主动给自己送乐子。 他内心荡漾,但是神情严肃,因此在鬼使眼中,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冷淡模样。文砚之暗自撇了撇嘴,摆出一张更冷的脸给他看:“严恒睿那里出了一些问题,属下特来向您报告。” 严恒睿好端端在冥府里关着,并且自己才去看过没多久,怎会出什么问题!冥君将鬼使上下打量一遍,心说该不会是这傢伙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自己扯谎?不过,看他坦坦荡荡的神色,似乎确有其事。 质疑的话在喉头滚动一下,眨眼被吞回去,冥君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下台阶围着鬼使绕了两圈,问道:“出了哪种问题?若是他胡言乱语,大可不必理会,你走远些,不听他讲话便是。” “属下怎会用这种小事来打扰您!”鬼使气结,不由脱口而出,“您离开之后,他就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如今行为举止,样样反常——属下正是因此前来。” 几句话刚说完,他又跪了下去,不知在耍什么性子。严青冉要他先起来,他却愈发执拗,像要在此长跪不起。 鬼使深谙装傻卖惨之道,他一旦跪下,冥君就没了办法。好言好语哄他,他不听;若是稍微凶狠一些,良心上又过不去。心里一团大火愈烧愈旺,从来没见过谁家的属下是这个模样,竟要反过来掌握主控权,爬到上头了。想他严青冉初入冥府之时,还觉得这位鬼使冷淡疏离,谁知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竟发现那样多的古怪心思。冥君心里烦闷,在大殿中来回踱步,鬼使只当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极为平静地跪在原处不发一语。严青冉长嘆一声,当真物是人非了,瞧他们现在的样子,哪儿像是八百年前初遇之时! 不对,物是人非这个词用得不对。此间是两只鬼,哪里有什么人? 正想着如何不咸不淡地开口,外面就冲进一个人来,怀里抱了两个说黑不黑,说金不金的东西。冥君正欲问他为何折返,突然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两只小怪物。黑龙和小黑狗都耷拉着脑袋,看样子是刚被训斥过,他们身上沾了不少金粉,硬生生把冥君逼退数步。鬼使听着响动,抬头一看,也愣在了当场,嘴角轻微抽搐,不知是该笑出声还是该憋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冥君哭笑不得,搞不明白这金粉从何而来。冥府里头没有那些金碧辉煌的装饰物,金银铜铁到了阴间一概无用,就算有,也是供鬼使制造用具摆设之类,毫无疑问,这种金色粉末是从人界带回来的——难道他们两个在皇帝寝宫里用此物沐浴? 书怀整张床都沾了金粉,根本没法躺下睡觉,这时候他正在气头上,冥君一问他话,他就叭叭叭倒豆子似的,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鬼使没绷住,还是笑了,书怀斜睨他一眼,没说什么。墨昀略显懊丧,伸着前爪在挠鼻子,他在回来之前还认为长清的金色鳞片会为冥府增添新的笑料,结果没想到自己陪他一起出了风头。这感受不好,半点儿不好,今夜书怀不知会把他扔到哪里去睡,总之那张床是睡不得了。
第225页 “行了,消消火。成天闹腾太不像话,何时办些正事?”恰好冥君懒得再去见严恒睿,便打发书怀过去。怨气冲天的两个人对到一起,可以互相骂骂咧咧发泄怒气,发泄完了,人也就安生了。 长清和墨昀俱被抛下,鬼使好心去给他们打水,与书怀一同出了大殿门。冥君坐在桌后,随手勾起一支笔在纸上乱涂乱画,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写什么。他直觉严恒睿这事出得不对劲,鬼使对严恒睿有偏见,兴许不会过多注意其言行举止,而书怀不一样,把书怀指派过去看看,或许能挖掘出某些不易察觉的细节。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设局的人只盯着自己想迷惑的对象,就会忽略站在身边的旁观者。书怀便是那个旁观者,文砚之越活越过去,看到个讨厌的人就不冷静,可书怀冷静非常,他再生气也不可能误了正事。冥君提笔蘸饱了墨,稍稍定了定神,把那些杂乱想法摒除在外,鬼使再回来的那时,他已经恢复成了原样,不为外物所扰,不为凡事动心。 文砚之撇了撇嘴,不大高兴。他其实不喜欢严青冉这样,他还是觉得八百年前那个刚做鬼不久的青年更加有趣一些。无论是人是鬼,一旦地位变了,行为习惯也要跟着变,有时候变得好,有时候变得坏,冥君不算变坏,却又不算变好,鬼使看见他,心里憋得慌,但讲不出憋屈在何处。 后来忙里偷闲,找到时间静心细想一番,文砚之终于发现这种憋屈来源于某种落差感。全是严青冉不好,当初他把严青冉带回来的时候,对方表现得像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呆瓜,只待他手把手去教。结果后来的冥君能独当一面了,用不着他耐心教导,他突然闲下来,还觉得不舒服,有种儿大不由娘的沧桑。 书怀站在窗前,与严恒睿隔着几根铁条对视,忽然间明白了鬼使将其关在这里的用意:他当真是恶意满满,竟要让曾经的皇帝体验一下坐大牢的感受。在规则所允许的范围内,运用权力公报私仇,合情合理,但绝非理所应当,怪不得冥君认为鬼使越活越沉不住气。但书怀倒是觉得,文砚之并非沉不住气,他是冷得太久,呛不住了,动了心想去接近温暖的东西,而这时候突然半路杀出个严恒睿,他怎能不烦躁,怎能不动气?冥君整日埋头忙碌,压根摸不透人心,更摸不透鬼心,他从未考虑过别人心里的想法,他识人不清,被严恒睿过河拆桥,实际上是有原因的。 眼前这个傢伙,大概也算是冥府公敌了,不光文砚之讨厌他,那些来往的鬼卒听说是他害死冥君,同样对他没有好脸色。冥君对书怀和雪衣有恩,所以这对兄妹也看严恒睿不顺眼,这又影响了墨昀和晚烛的态度,长清不知道个中恩怨,只晓得随大流,跟着大家一起讨厌此人准没错。由此看来,严恒睿的地位是由高转低,他这辈子恐怕从未被如此对待过,脑海里产生一些怪异的念头,书怀也能理解。 文砚之看走了眼,冥君不来是对的。严恒睿根本没有任何反常,他在鬼使面前的表现,完全是装的。 因为严青冉喜欢亮堂的地方,所以冥府灯火通明,但关押严恒睿的这间屋子,根本就照不到光。鬼使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直接把他塞进来,还没关几天,他就已经受不了了,拼了命的想要出去。书怀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嘴里问着:“你装疯卖傻,意欲何为?冥君日理万机,管不了你这些事了。” “他忙得很,他忙得很……人界就该多死几千个几万个,都挤到他面前,把他一起弄死,一起灰飞烟灭!”严恒睿冷笑着,突然抓住窗框,整个身子往前倾,好似要从缝隙中挤出来一般,“放我回去!我还未死,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你睁大眼睛看好了,我不是鬼,不是鬼!我和他们不是一种东西!” 妈的,这疯得不轻。书怀被他剧烈的动作吓出一层冷汗,险些就要拔剑,好歹缓了过来,没好气地回答:“是,是,是。你们不是同类,他们不是人,你不是东西。” 说白了严恒睿就是想回人界,他还没有活够,意识不到自己早该死了,思霖占据他的躯壳太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他仿佛沉睡了一样,外界的时光飞逝未曾影响到他,给他造成了错误的认知。事到如今,他还把自己当作高高在上的帝王,以为旁人都要将他捧到天上去,这种毛病都是惯出来的,欠骂。 骂两句好像顶用,书怀眼看着面前这人突然安静了,刚舒了口气,一颗心却又提上了嗓子眼。严恒睿铁了心要回人界,他无法破窗,就选择了破坏那扇门。屋内所能找到的器物,大约都被他拿来凿门了,此刻那扇门从外面看着尚且完好,实际上里头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木片,他用力一砸,居然将门打开,头也不回地沖入了黑暗。 他原本是走不掉的,在他跑出来的那一瞬,书怀就抓住了他的衣袖,哪知半空中突然掠来一道罡风,书怀手上登时被割出数道血痕,紧接着白光一闪,严恒睿在他眼前消失了,一个大活人,连半根头发丝都没剩下。书怀在四周找了一圈,寻不到人的气息,更看不出他从何处离开,当即心下大惊,连忙返回大殿将此事上报,冥君与鬼使一同前来查看,却又发现了怪异之处。 “内部断面整齐,属利器切割,不是他凿出来的。”鬼使蹲在地上,仔细观察那块门板,眉头拧得死紧。这也算是在他眼皮底下出的事,都是他怒火攻心,没有好好检查,才给了严恒睿逃脱的机会。不过这傢伙逃走是想做什么?他一没有灵力,二没有部下,纵使到了人界,又能翻出多大水花?严恒睿被关进来的时候,身上绝对不存在刀剑之类的器具,这扇门是别人做了手脚。
第226页 冥府里头哪个和他相熟,哪个会帮他逃走?文砚之愈发心烦,这时却听得书怀轻声骂道:“他娘的,引狼入室了。” 这个“狼”,说的绝对不是墨昀,文砚之抬头看见书怀的脸色,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能藏在附近让书怀都发现不了的,曾经接近过严恒睿这间房的,原本就不属于冥府,也不与他们亲近的——这样的人,会是谁呢,还有谁呢? “宫翡没看住他!”书怀骂道,“这狗日的王八蛋,反水忒早!” 第90章 藏身 严恒睿会往哪里跑,谁也说不上来,书怀探询似的看了冥君一眼,感觉他要吩咐自己出去抓人,今夜又不能安眠,然而后者摇了摇头,叫他先回屋歇着,不必急着去寻严恒睿。书怀大感意外,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依他所言回了房,可床上洒满金粉,暂时无法洗净,只好在地板上先凑合一晚。冥府建在地底深处,其地面有个拗口的名称,即“地下的地下”,这“地下的地下”凹凸不平,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尖,让人睡得好生难受。这一夜书怀果然是没能睡好,中间醒了无数次,最后还是墨昀化作巨狼给他做软垫,他才舒舒服服地合上了眼。 皇帝寝宫的条件总比冥府的地板要好得多了,严青冉提倡艰苦朴素,连带着书怀和鬼使也要被迫艰苦朴素,但燕苓溪不必如此。天子的一切吃穿用度,都必须是最好的,这仿佛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任何人会站出来说皇帝铺张浪费,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敢。 某些时候躺在金屋子里,还没有住在茅草屋内来得快活。燕苓溪并不觉得屋内这堆华丽的陈设有什么好,它们吸干了人气,驱逐了暖意,太后送来的暖炉尚未让儿子的手变得热乎,倒先便宜了这些死物。思霖坐在床边,握着燕苓溪的双手轻轻搓着,惊讶于他的指尖冰冷。这种温度令人害怕,好像生命都在缓缓流逝,稍有不慎就会遗失。 燕苓溪脑内昏沉,似在发热,身上却偏偏冷得很,触手可及之处尽是一片冰凉。才刚入秋没多久便成了这样,到了冬天怎样熬过去?思霖皱起眉头,悄声喊他的名字,他勉力睁开眼,只看到一团黑雾。 秋冬没有初夏那样好,初夏的天气正是燕苓溪所欢喜的,不至于太热,也不至于太凉,病可以少一些了。他眨了眨眼,盘算起明年夏天要做何事,心中升起了希冀,却又暗自想道:照这情况,还能活到那时候吗? 思霖瞧见他眼睛骨碌碌地转,但搞不懂他想些什么,便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背,哄他赶快合眼睡觉。杯子精曾经夺取凡人的躯壳,以帝王的身份出入前朝后宫,他杀过人,可从来没有试着保护过谁,如今看着藏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的燕苓溪,他突然感觉自己像个新有了儿子的父亲。是这样的,他确实比燕苓溪那不靠谱的爹要负责任得多,然而这话不好往外讲,他还没兴趣接触燕苓溪的亲娘。与太后攀亲戚,乃大逆不道之罪名,更不要说如今的太后实际上相当于皇帝,触犯了天颜,是会被砍头的,而思霖仅有一颗脑袋,没法随便叫人砍,须得万分小心,才能保住一条贱命。 从长明灯那里继承来的灵气此时发挥了它的功用,一股暖流从指尖传入,痒痒地钻到了心里。燕苓溪哼了一声,无意识地把思霖往床上拉了拉,但他未曾拽动,对方仍然坐在原处,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思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想学着怎样保护人,而不是怎样糟蹋人,所以始终保持着距离。于燕苓溪而言,他是长辈,长辈必须要有一个长辈的样子。 蓦地想起冥府那位,他年纪也不小,却不曾像自己这样老气横秋,怪不得能和后生走到一处。不过妖王也有几百岁了,并非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哪能分清孰长孰少!思霖漫不经心地想着,从书怀想到墨昀,又想到书怀家的小妹妹。晚烛曾经说过要为那小姑娘报仇的,结果发现这姑娘被藏在冥府,她立刻改头换面,把过去那个杀戮成性的自己埋了起来,变成一个温柔和气的邻家大姐姐,去陪女孩子玩耍了——听书怀说她想来人间找自己,可是不好意思,这哪里有值得她不好意思的地方!分明就是有了更喜欢的妹妹,转眼忘记了人界皇城里还留了个小弟。 孤家寡人,当真是孤家寡人,没想到从前假扮严恒睿时所用的自称,竟这样贴合现在的自己。如今的皇帝不再称孤道寡了,孤寡二字便有了更为单纯的意味,思霖自嘲地笑了笑,给燕苓溪掖好被角,提着灯悄悄走出了门,准备去屋后那棵树下看两眼。黑衣人们还被捆着,身上所缚早已换成了普通绳索,此刻正垂着头安睡。他们呼吸平稳,面色正常,健康红润有光泽,看得思霖翻了个白眼。篡改命数是邪术,是大忌,纵使他想把这些傢伙的余寿都过渡给燕苓溪,也要顾忌天道,不可肆意妄为。 他没那个闯冥府撕毁生死簿的胆量,更没有那个实力,当然也没有那个命。书怀敢撕掉生死簿,一是因为他胆子大,二是因为他能力足够,三是因为他有天帝给他撑腰,冥君亦对他多加关照。这第三层原因,实际上是和第二条有关联的,要不是他活着对三界大有用处,谁肯去偏袒他?由此可见,实力就是一切,无论在哪儿办事,都要用实力来讲话。 清风是抚慰一切的良药,站在外面吹了好久的夜风,思霖平静不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飞升成仙。可惜他还没清静多久,屋内突然传来了响动,孩子又睡不好,来作践他这个没有经验的父亲了。
第227页 忙不迭赶回屋内,但见那孩子一条手臂垂在锦被外头,脸朝着墙壁扭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紧皱的眉头,以及脸颊上亮晶晶的泪痕。思霖暗道一声不好,只顾着哄他睡觉,忘了灭灯,赶快过去把灯熄了,床上那人满意地动了动,像是醒着,思霖不由得怀疑他压根没睡,只是在假装。 燕苓溪确是睡了,思霖重又坐回床边,摸了摸他的脸颊,他在梦中轻轻抽噎,不断地掉着泪,但是没醒。做着梦还哭,那这梦可能是伤心到了极致,思霖不会读心,无法窥探他梦中所见,只知道笨拙地拍拍他,企图用这种方式来缓解他的痛苦。 梦里这一切仅有燕苓溪本人看得到,无非是一片黑暗,漫无边际,吞噬天地,从身到心都陷落进去,可怕得很。脚下踏着的像是虚无,不敢往前走,也不肯向后退,生怕前行后退俱是深渊。然而孤零零地在原处站着,恐惧竟大胆地攀爬上心头,脚下猛地一空,直直地坠落下去,骤然袭来的失重感攫住一颗脆弱的心,将它掼在石块上砸碎了。燕苓溪浑身一震,睁开眼来,天光大亮,思霖伏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右手,像是害怕一松手,他这大活人就丢了似的。 少年人终归是淘气的,尝试着抽出手来,没有成功,居然大着胆子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了思霖的鼻子。思霖被他这么一折腾,也给闹醒了,那双眼下隐隐现出乌青,却还强打着精神问他昨夜梦到何物,怎的那样害怕。 梦不过是梦而已,人醒了它就散了,在阳光下销声匿迹,无影无踪,纵然燕苓溪想回忆梦中情形,也抓不住它的碎片,思霖问这问题,註定得不到回答。小皇帝无人管束,喜欢赖床,向后一仰倒了回去,说要再睡一会儿。思霖打着哈欠看他的脸,突然笑出了声,原来他装睡技术太差,一对眼珠动得活泼,旁人仔细一看便露了馅。 外头的黑衣人精神起来,开始扯着嗓子叫骂,思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略微僵硬的手臂,正要出去给他们挪个地方,结果刚刚开门,就看到书怀和墨昀在外头。书怀昨夜应该也没睡好,思霖看他好像是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不由好奇,多问了两句,这才知道还是那些金粉惹得祸。他估计是嫌长清总坏事,这次没有带着长清一起来。 “这边有没有什么好藏人的地方,先把他们藏起来再说。”书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使劲揉着酸涩的双眼,将视线投向树下那几名黑衣人。黑衣人们瑟瑟发抖,墨昀围着他们绕了两圈,大感惊奇:“你昨夜没把他们搁到屋里?” “这么好心,那今天把他们搁你屋里好了。”思霖没好气地回答,“皇帝寝宫,哪儿能叫他们进去?” 墨昀伸手一摸那些人的衣衫,发现尽数湿透,光摸一摸就仿佛很冷,更不要说穿着它是什么感受。人界有句话叫最毒妇人心,可男人狠毒起来,好像也挺吓人。应该说是最毒恶人心才对,思霖现在扮演的角色,在那些黑衣人眼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大恶人。 他们谁也没问这群黑衣人究竟是听命于谁,因为这是个没必要去问的问题,书怀先前还念着要搞清楚他们是否会对燕苓溪不利,转念一想,既然他们和存雪扯上了关系,那一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根本无需多问。存雪已然成了坏人的代名词,雪衣前段时间嚷嚷着要改名,说不想和他用一个相同的字,但倘若存雪也像她这般矫情,当年必定不会对她下手。 最大的大恶人伤还没好,正卧在床上闭目养神,身边的凡人极尽谄媚之能,然而他毫无兴趣,无论对方说什么,只表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旁的话半句也不说。那凡人却好似看不出他的无聊,只顾着对他讲个不停,存雪心中冷笑,暗自嘲讽人都是这般性子,只知眼前利益,像被猪油蒙了心。 他对人的偏见,不知来源于何处。凡人确实有不少追名逐利者,但实际上忠贞义士也有许多,不过可能是因为他从未与之接触,就自动将其归类为“不存在”了。我未见过的,就是不存在的,这种判断方式,在天神那里同样有。 将相之争,古来已有,而在其中起关键作用的是皇帝,皇帝讨厌丞相,丞相多半得死。当朝皇帝并不怎么有威慑力,真正掌控大权的是皇帝他娘,所以就演变成了“太后讨厌你,你快死了”。 现在这个朝廷很乱,乱到一个什么地步,某些本该有人的职位空悬,某些不该有人的地方反而有很多人。太后的权力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近似于抢夺了亲儿子的大权,她心里不安定,于是发展了不少爪牙替她办事,眼下朝中人心惶惶,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怕被捉进大狱,在狱中突然暴毙而亡。 存雪和当朝丞相有个交易,他承诺出力保住丞相的命,但他有个条件,他想要丞相帮他从皇帝寝宫那里抓出几只“鬼”。皇帝寝宫内出现了鬼,实乃前所未有之事,对方信以为真,派人去查探,果真发现了几个不像宫人的傢伙。然而小陛下看上去与他们相熟,或许他们是太后派来的护卫也说不定。 书怀他们成功地从“鬼”进阶到了“护卫”,只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思霖给燕苓溪倒了杯热水,叫他先捧着暖暖身子,转头对书怀道:“近几日太后常常派人过来,许是对先前门上挂着的锁起了疑心。”
第228页 “那把锁我也见到过,是谁挂上去的?”书怀实在太困,便在那撑着脸闭眼休息,脑袋富有节奏感地一点一点。直觉告诉他那锁绝对不是思霖挂的,否则对方不该是这种口气。 果不其然,不多时他就听见思霖继续往下讲:“可能是哪个与太后政见不同的,迁怒到别人身上了吧。” “那这朝廷可真是够乱的,连皇帝寝宫都能叫那些阿猫阿狗接近。”书怀撑着脸睡,睡不舒服,干脆在桌上趴下了。此刻他大致明白了事情的走向,太后怀疑有人暗害皇帝,杀掉了她送来的宫人,还锁了这里的门,所以她最近频繁地往此处派人。女人太可怕了,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女人更是可怕,居然随便猜猜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而思霖比太后还要可怕,他竟推测出了两方人马接下来可能的动作。那些黑衣人一夜未归,是以思霖认为马上就会有人来这附近找他们,原本缩在墙角打盹的小黑狗闻言站了起来,一扭身从门缝里钻了出去,到外面蹲着放风。 太后行事讲规律,据燕苓溪所言,宫女们昨日曾向他透露过一些事,接下来的这几天以内,晨间会来一批宫女,夜间会来一批守卫。书怀“嗯嗯”两声表示自己知道,趴在桌上没了动静,思霖凑过去一看,发现此人睡得很香。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墨昀抱着树干,口中念念有词,没数几下就困了。被他一只一只数过去的鸟呼啦啦一下全飞起来,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羽毛糊了他一脸。 小妖王“呸呸呸”地吐起来,后悔去招惹这群破鸟。他忘了普通的鸟不像宫翡那样听得懂人言还能化形,刚刚的那帮鸟都是彻头彻尾的蠢货,跟宫翡的蠢还不一样,它们蠢得毫无特色,蠢得十分恶劣,蠢得让旁人想把它们逮住下油锅。 墙外传来了人声,墨昀恨恨地磨着牙,鸟已经飞走了逮不住,那顺手逮一些其他的东西玩儿,应该也没什么。趁着那些人还在嘀嘀咕咕小声商量,他先回屋里看了一眼,见书怀在睡,喊了几声也叫不醒,就转身高高兴兴地跑走了。 再说墙外那些人,他们早就听说此处邪门,原本不愿意来,奈何丞相逼迫得紧,只得磨磨蹭蹭地动了身。方才他们站在与墨昀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虽然看不到墨昀的身影,但隐约听见了他说话,当即忐忑不安起来,你推我搡,都想要同伴先进去一探究竟。 这样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墨昀贴在墙面上听他们对话,已经不耐烦了,恨不得现在就跳出去吓他们一吓。可临行以前书怀再三叮嘱过他,让他自己藏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不允许出现在凡人面前,如今显然不是什么万不得已的时刻,所以他就得藏着,等对面先过来。 “磨磨唧唧,婆婆妈妈。”墨昀抠着墙低声骂道,“胆小如鼠的东西。” 话音刚落,墙壁另一侧那群人就动了,他们总算下定决心,准备慷慨赴死。墨昀听到他们往大门的方向走去,觉得有些好笑,这样还走大门,不是经验不足,就是痴傻透顶,看上去比昨天的黑衣人们还好对付。 好对付是真的,墨昀藏在门板后,总算明白了为何他们的声音听着有些奇怪。那种又尖又细的嗓音,终于有了个合理的解释,这白白嫩嫩的面皮,故作扭捏的步态,昭示着来者的身份。这群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太后派过来的,墨昀不敢轻举妄动,害怕误伤,结果就在这时候,忽地听到他们议论起了丞相。丞相在朝廷当中是怎样的一个地位,墨昀不懂,但他知道丞相和太后不是一个东西,知道这点就够了。 一阵阴风颳过,灰色的大网当头扣下,把来人全部装在了里面,墨昀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拖着他们往屋里走了。赶在宫女们到来之前,他得把被抓住的人都藏好,吓到小姑娘可就不行了,让太后察觉到此事,同样也是不行的。 皇帝寝宫里据说藏了机关密室,但燕苓溪从未找到过它,思霖也没有找到过它,墨昀一时间不知该把那些被抓的人放到何处,于是他将人随手丢到一旁,去晃醒了书怀。 “又皮痒痒了?”书怀尚未睁眼,身体先动了起来,不留情面地给了他一脚。这一脚踹得真狠,墨昀当场跳了起来,但由于心虚,不能发作,只忍着痛问道:“把他们藏到哪里去?” “你爱藏哪儿就藏哪儿!”书怀刚说完就觉得不太对,立马改了口,“不行,你把人给我,我给你藏。” 思霖在旁抬起头,适时提醒:“你搬不动。” 书怀正想和他顶嘴,察觉到他说得没错,便故作高深,只道自己有其他办法,无需旁人多言。思霖瞥他一眼,心里明白他是嘴硬逞强,就不再讲话,等着旁观一场好戏。墨昀狐疑地把书怀上下打量一番,还是没让他亲自搬人,书怀那把老骨头到底什么程度,墨昀清楚得很,叫他给这么多人挪位置,不得把他累死? 东敲敲西碰碰,找不到任何空隙,书怀从这边摸到那边,一无所获。他回头对思霖咧了咧嘴:“谁说这里有暗道密室的,纯属放屁。这算欺君之罪了,你得把造谣的抓起来,让他们掉脑袋。” “许多宫人这么说过,我要把他们都杀掉不成?——你再找找,肯定有不一样的地方。”思霖道,“保不齐你现在踩的那块儿就是空的,你跺脚试试看?”
第229页 跺脚就跺脚,书怀压根没在怕他,向前走了几步,猛地蹦起来往下一砸—— “砰!” 很好,真的叫思霖说中了,底下是空的。书怀被浮起的灰呛得眼泪直流,认为这杯子精故意坑自己,想看自己倒霉。 “行了,扔下来吧。”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书怀沿着梯子爬上去,还没爬到一半,就扯着嗓子对墨昀喊。小妖王将他拉出来,一脚把那些黑衣的花衣的全都蹬到下面,一票人顺着楼梯往下翻滚,才落下去没多久的灰再度扬了起来。书怀慌忙避开这阵恐怖的袭击,然而墨昀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拉着他一起跳进了这地下的密室。 第91章 否认 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书怀感到眼前一黑,被墨昀抱着跳进了飞扬的尘土,而思霖在他们头顶,替他们合上了盖子。那一刻,书怀心里仅剩下一个念头:他娘的,今天穿的是白色衣裳! “墨昀!”书怀尚未站稳,就狠狠地踩了小妖王一脚,“老子扒了你的皮!” “我的亲哥——你轻一些,轻一些。别踩了,外面来了人。”墨昀疼得直抽气,急忙对书怀解释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缘由,生怕对方怒火攻心,当场使出一套夺命连环脚。他们眼下所处的密室大概很多年没有开启过了,墨昀也嫌弃里面全是灰,但是当他注意到那些宫女的声音时,她们已经快到门前,再出门躲藏显然不太现实,只能就近藏身,先委屈自己一下,蹲在这间密室里。 办正事的时候,他从来不撒谎骗人,书怀信了他的话,顿时安静下来,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他靠近。墨昀遭到嫌弃,满怀感伤地缩进墙角,然而没过多久,书怀又摸到了他身旁。密室里没有灯,没有透光的孔洞,在黑暗当中一切恐惧都被无限度地放大,书怀无法忍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本能地想找个活物抱着,缓解一下内心的紧张。最让他有安全感的活物,当属墨昀无疑,墨昀嘻嘻笑着,大度地接纳了他,反手将他搂进怀里,所幸那些黑衣裳的花衣裳的都看不到他们,否则书怀会当着别人先把他打一顿。 细碎的足音从头顶传来,是那些宫女进门了,她们端着水盆,在擦拭屋内的陈设。皇帝寝宫说是不能进,但宫女们若真不进来,此处无人清扫,早就结了大片蛛网。燕苓溪昨晚没休息好,此刻又躺回了床上,女孩子们怕惊扰到陛下,脚步放得极轻,若非墨昀耳朵灵,决计听不出外面有不少人在。 听着听着,却突然出现一阵啪嗒啪嗒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地面上奔跑。书怀呼吸微顿,正欲伸手拔剑,又被墨昀按了回去。墨昀听得真切,来人是太后身边的护卫,他们在房中检查一遍,未曾发现问题,于是出了门去,此刻正绕着皇帝寝宫巡逻。 不过寝宫周围,应是没有异状了。黑色的以及花花绿绿的,如今都躺在墨昀脚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墨昀和书怀不方便现身,他们更不方便,他们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够全身而退,被太后的人抓走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脚步声渐行渐远,那些侍卫来得早,走得也早,不晓得夜间还会不会再来一趟。他们原本说的就是在夜里过来,结果搞了一出突然袭击,这让墨昀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未曾找到任何奇怪的东西,回去之后会向太后如实上报,而太后疑心甚重,从今日起,燕苓溪这里大概就离不了人了。 “衣裳都脏了。”书怀小声嘀咕,“出来一趟搭进去一身衣服,赔本生意做不得。” “少说两句吧,我的亲哥。脏成怎样也不是你亲自洗,你抱怨什么?” 墨昀话音刚落,下巴就被重重地磕了一下,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与此同时,书怀伸手去摸他的衣领,口中还念念有词:“脏衣服谁爱穿谁穿,我要换给你,我要穿干净衣裳。” 书怀这样说,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但墨昀起了坏心眼,装作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探手去解他的衣带,仿佛真要在这里与他交换衣装。虽然周围一片黑暗,谁也看不到谁,可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那些人真真切切就在书怀脚边躺着,在陌生人旁边宽衣解带,书怀无法做到。墨昀只感到手下的身子猛地一震,紧接着脸上挨了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在密室里面回荡,小妖王又好笑又委屈:“怎么老打我?” “就打你怎的。”书怀道,“别乱动,你动一次我打你一次。” 墨昀缩回了爪子,总算安分了,不敢瞎闹。 黑暗中的一切都在无限延伸,时间被延长到无法计算,书怀数不清自己在密室中躲了多久,还以为已经从晌午躲到了黄昏。然而当头顶的通道再度打开,有光亮倾泻而下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估算错误,起码现在仍是白昼,黑夜还远得很。 灰尘果然沾到了书怀身上,他低头看了看衣袖,又看了看身边的墨昀,再仰头眯着眼望向思霖,不禁觉得自己以后出门就应该算一卦,算准了今天不倒霉再往外走。 密室并非完全封闭,借着光线,书怀仔细观察它的内壁,发现墙上打了气孔,顶上亦有孔洞。他记住顶上那个孔所处的方位,再到地面上一看,发现在这个位置上面摆了个大花瓶,把花瓶里塞着的东西掏出来之后,恰好能通过花瓶底部的孔看到密室内的情形。透过小孔能观察到的范围终归有限,书怀毛骨悚然,总觉得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藏了其他可怕的东西,待自己走后,它们就跑出来,透过他刚刚往下望的小孔,偷窥他的背影。
第230页 人往往死于想像力太过丰富,而书怀作为人当中比较出色的那一部分,想像力尤为出众,他不仅能自如地切换到偷窥者的视角,眼前还浮现出了偷窥者的面容。 严恒睿…… 书怀一阵恶寒。差点儿就忘了,这傢伙熘了还没找到。宫翡那边给墨昀传信过来,说她和风仪今夜回到冥府,待他们回来以后,必须要找风仪这厮算帐。他在冥府躲了这么些日子,冥君供他吃喝供他住宿,没成想他是个白眼狼,暗地里和严恒睿建立了骯脏的交易关系。怪不得他先前一直在冥府里头过夜,只有这两天忽然夜不归宿,肯定是因为算准了日子,预料到严恒睿会在何时脱逃,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逃离事发现场,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此等操作,连书怀都要赞嘆一声高手。不知道风仪从前在人界的师门中生活的时候,是不是曾经多次演练过,书怀觉得他是练习过的,否则不该这样熟练。回头等天帝从神木幻境中出来,得多找她问问风仪先前是什么样子,抓住敌人的一些把柄,总是方便办事的。 花瓶被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书怀用力去推,发现推不动它,它好像就是为了遮挡那个孔洞而存在。思霖说把整个寝宫都翻遍了也没有找见密道,书怀还是感觉他在撒谎,除非他从未尝试过移动这个花瓶,也从来没有注意到脚下空旷的回声。 撒谎的次数多了,就会成瘾。思霖以前曾经矇骗过整个天下,难保这次不是在骗人。书怀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坐在床边捧着碗哄燕苓溪喝药,却又觉得这份情谊不似作伪。杯子精当爹又当妈,当宫女又当侍卫,但也无法从凡人身上索取到什么,他为何留在燕苓溪身边,书怀找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世间万事如流水,有时候它们本就不需要答案。如果偏要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理由,那也太累了。书怀懒得管思霖的事,又趴在花瓶上研究了一会儿,突发奇想,叫墨昀到密室里给那群人挪个窝,把他们搁到孔下头,这刚好方便了思霖盯着他们,以防逃跑。 “你把他们带走算了,我不想盯着他们。”思霖听见书怀和墨昀的议论,回过头来抱怨道,“我也就一颗脑袋两只眼睛,你想让我看多少人?” “冥府有冥府的规矩,你委屈着些。”书怀拍了拍手,啪嗒一下把盖子合上。思霖还想再反驳他,却听他添了一句:“冥君亲口说过,这规矩不能改——这也不能怪我。” 过些时候还会有人来,应该是不用在此处看着了,否则光躲躲藏藏就要耗费大半精力。书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莫名感到睏倦。这时候快到正午,是睡午觉的时间了,他想着今天就少吃一些,先回冥府补眠,把精神头养足了,晚上好殴打风仪。 秋天的皇城,气候还算舒适,但光线太晃眼,照得人昏昏欲睡。燕苓溪喝过了药,药的劲头上来了,书怀和墨昀刚走没多久,他就睡了过去。外面吹着凉风,思霖怕他受凉,悄悄地把他那只手塞回被子里面。这种事情,放在寻常人家,那是父母会做的事,放在宫中,那是宫女会做的事,不管怎么说,都轮不到他这只妖精来干。他第一次照顾人,心里居然有些隐秘的兴奋,好像真的有了孩子一般,可惜他找到燕苓溪的时候,对方已经长到了十六岁,从前最有趣的年龄段,他没有参与其间。 燕苓溪不喜欢和生人接触,宫女守卫之类,一概离他远远的,太后忙于政务,没空管他,竟也没有给他安排宫女过来。陛下喜欢清静,那旁人务必营造清静,女孩们每次来燕苓溪这里,只是例行打扫,打扫完了立马走人,绝不作过多停留,不过说不好守卫会不会突然推门。以防万一,思霖起身把门关上,又将翠玉杯放到燕苓溪枕头边,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杯子里。他带起一阵风,燕苓溪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些凉,便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拉,刚好把玉杯一起罩了进来,思霖轻轻笑了两声,躲在杯子里看他睡觉,竟也不觉得腻烦。 先哲曾经说过,一切睏倦都来源于暴晒,一切死气沉沉也都来源于暴晒,唯有阴凉处才是生命的正当归宿——这是书怀讲的,他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先哲”的名头,日常胡言乱语来误导墨昀。 也不知墨昀真傻还是假傻,竟然信了他这一套,他在人间萎靡不振,回了冥府就精神百倍,墨昀根本不觉得奇怪,反倒认为这才是正常反应。不过,书怀在干干净净的床上打了几个滚之后,又趴着睡着了,这或许是因为床太舒服,他捨不得离开,于是在上面多花费些时间。 现在床上的被单不是先前沾满金粉的那些,它们大约被鬼使团成一团丢进了冥河,文砚之不会容许冥府里有这种奇怪东西的存在,他严格执行冥君的标准,冥君说不要铺张浪费,他就把所有跟金银有关的大小玩意儿全丢出去。所幸鬼使没有一丝不苟到把金色的活物也丢出去的程度,否则那条半身染金的傻龙这段时间就都没有地方可睡了。 透支的精力,不是透支过了就不用管它了,人照样得还债,哪怕债主是自己的身体。书怀为了偿还先前借走的精力,趴在床上补眠,这一补就补到了太阳落山。墨昀端着饭碗过来找他,见他没有要醒的迹象,可他再不吃点东西,就整整一天未曾进食了,到时候夜里又饿得睡不着,要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第231页 深思熟虑之后,墨昀决定把他叫醒,但叫醒书怀是具有危险性的,他的手几次伸出去,都怯怯地缩了回来。书怀抱着枕头睡得正香,仿佛一只安眠的小猫,然而墨昀心里清楚得很,此人一旦被突然唤醒,必将化身成噬人猛虎,非得把唤醒他的那位暴打一顿不可。 在这纠结的时刻,门忽然被敲了敲。长清身上的金粉看样子是都掉光了,此时他化回了人身,正搁门缝那儿探头探脑。墨昀对他打了个手势,叫他过来说话,黑龙闪身挤进门,蹑手蹑脚地走近桌旁,悄声说道:“先把碗放这里吧,宫翡带着那谁回来了,他死不认帐,我感觉你得去看看。” “回来了?”墨昀这才想起风仪,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们在大殿吗?” “谁?谁回来了?”书怀垂死病中惊坐起,茫然四顾寻风仪,“那狗东西现在何处?扶我过去,我还能打。” 墨昀哭笑不得:“若是没休息够,那你就再睡会儿——他看着像是会跑的样子么?”后面半句是对长清说的,长清连忙答道:“冥君在殿内盯着他,他是跑不了的,看他的模样,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风仪这般态度,不是打算破罐子破摔,就是故作镇定,想要死不认罪,根据自己对他的了解来判断,墨昀更倾向于后者。像风仪那样厚脸皮的人,遇见事不会先想着逃走,他们通常是利用高超的演技来迷惑对方,从而洗刷自身的嫌疑。 “想对付不要脸的,就得找个更不要脸的来跟他过招。”长清振振有词,自认为很有道理,算半个教育家,达到了出书的水平。墨昀起初也觉得他有理,后来越想越不对:“你想找个比他更不要脸的,那你找我作甚?” 长清打了个哈哈,把话头岔过去,那边书怀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也已经清醒了,此刻正翻着床边的箱子,要先找一身干净衣服换上。风仪有点毛病,受不了自己身上染尘,也看不得别人身上染尘,若是让他发现书怀的衣袖上有污渍,他极有可能当场拔剑,在冥君面前发作。书怀不愿意在冥君跟前和风仪打起来,尽管他很想去作弄对方,但现在不是作弄人的时候,当今的第一要务是搞清楚风仪为何放走严恒睿,其次要问出严恒睿去了何处。 事实证明,有热闹可看的时候,长清比谁都靠谱,他说风仪没有逃走的意思,书怀到了大殿一看,果然是没有逃走的意思:这厮正捧着茶,一脸云淡风轻地在那里坐着,好像人界安享晚年、不问世事的老头老太婆。 当然他只是装装样子,书怀一进大殿,他就抬起了头,冲着书怀笑了笑。死到临头还能笑得出来,可见他脸皮的厚度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人可超越他,成为比他更加不要脸的存在。书怀冷哼一声,上来就问:“你私自放走严恒睿,意欲何为?” “你又没亲眼看到,凭什么说是我放走了他?证据呢?”风仪啜了口茶,满面不屑。 鬼使站在书怀身后,微微嘆了口气,估计是被风仪这句万用回答给害苦了,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他问不出来,是因为他没有学会死缠烂打,没有学会怎样讲歪理。较真的人常常是输家,他们总说真话,所以很难看出面前的人是否在撒谎,他们总认真理,对于不认真理的人,却没有相应的招数,这是他们落败的原因。而书怀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不讲道理的人对话时,他会跳进对方的逻辑里面,利用这个逻辑来胡搅蛮缠,把对方逼急了,就算是他赢了。 于是书怀反问:“你凭什么说不是你放走了他?” 风仪端着茶碗的手稍稍一顿,果然被问住了,但他反应很快,旋即作出了回应:“为何要我给出理由?是你先说我放走了严恒睿,应当是你先拿出证据。” 那扇木门作为物证之一,被文砚之放在大殿一角,长清看热闹不嫌事大,屁颠屁颠跑过去把它搬了过来,往书怀面前一放。书怀踢了踢这破到让人不忍直视的门,指着门板上整齐的切口对风仪道:“断面整齐,说明是刀剑之类的利器所为,晚烛和我妹妹就被排除在外,宫翡亦然;门窗未曾损坏,说明制造这个切口的并非凡人,我的嫌疑也可排除;此外,严恒睿被放走,必将给冥府造成麻烦,你倒是说说,这儿除了你都算是冥府的人,谁会处心积虑给自己找事?你凭什么说不是你放走了他?” “不是冥府成员的,这里分明还有一个。”风仪斜了长清一眼,妄图祸水东引。 “他?”书怀呵呵冷笑,“你把自己跟他相提并论,不嫌丢人?” 冥君抬头望向他们,又把头低了下去,长清自尊心大大受挫,当即抗议起来,但他说着说着,突然发觉自己似乎是真的没有私自放人的心眼,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最后乖乖闭上了嘴。 依照常理而言,的确应该由书怀拿出实质性的证据,而不是仅凭猜测就给风仪定罪,然而风仪听他天花乱坠胡扯一通之后,竟然被他带跑偏,开始思考自己如何自证清白。心里有鬼的人眼神游移,饶是风仪也无法摆脱这一定律,鬼使在旁观察着他的眼神,不由得撇了撇嘴。 “时间够长了,想好了吗?”冥君提着笔,头也不抬地问道。 “您应当尽快去寻他,而非在此处审问我。”风仪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无法为自己辩解,书怀暗自翻了个白眼,觉得他看上去厉害,实际上也像个弱智儿童。这件事风仪办得就有问题,严恒睿跑出去于冥府有害,于他无益,可以说是损人不利己,谁晓得他这么做是想干什么——说他犯傻,倒也真没有错。
第232页 嘴硬的人冥君见得多了,不过嘴硬的神仙是真少见,他正欲开口讲几句话,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书怀却忽然跑上前来,仿佛有事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心脏疼然后查出心包积液,不过是少量,希望这个诊断结果可以为我带来闪避军训的机会。 第92章 相见 他跑过来就跑过来吧,一路上还不断地挤眉弄眼,冥君皱了皱眉,对文砚之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即劝走了风仪,顺手关上了大殿门。书怀眼看着风仪离去,这才开口:“他死鸭子嘴硬,很难从他嘴里撬出一些什么来,严恒睿的下落是决计问不出了,不如先把此事放下,与他继续做表面兄弟。” 表面兄弟,顾名思义,就是仅仅浮于表面的、虚假的兄弟情。风仪和书怀到目前为止尚在联手对付存雪,为了一个严恒睿跟风仪撕破脸,就好比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冥君这么一想,认为书怀说得有理,但是任凭严恒睿在外游荡实在不妥,于是他勒令书怀务必尽快找到严恒睿的踪迹,将他安全带回。 书怀脸上笑嘻嘻,心里早把风仪杀了无数遍,要不是这傢伙,自己手头哪能多出这么一大堆麻烦事?现在可好,他不光要保护燕苓溪,同时还得负责严恒睿的生命安全。严恒睿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该学会照顾自己了,怎能成天依赖他人护卫? 抱怨是无用的,因为无论是严恒睿还是风仪,都听不见他的抱怨。书怀内心郁闷,当天夜里再度失眠,他躺床上闭着眼也睡不着,只好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悄悄越过睡在外侧的墨昀,披衣下床要往冥府最东边行去。 天梯在最东侧,顶端连着天宫的神木幻境。他现在急需慕华的安慰,希望天帝此刻还醒着,能听他诉诉苦。 理想总是丰润的,而现实瘦弱似一具骨架,书怀都想好了要怎样对天帝倾诉,怎样眼泪横流,结果还没爬下床,腰间突然被勒紧。“熟睡中”的墨昀睁开了眼,一把将他拉了下来扣在怀里:“半夜鬼鬼祟祟的,想要去何处?” “我去天宫一趟,找……”书怀话未说完,墨昀就一口咬了上来,他吃痛收声,又听见墨昀慢条斯理地说道:“存雪不是没在天宫?你要找他,应当到人界找才对——也不知你为何这般惦记着他,他很吸引人吗?” “我何时要找他了?分明是你成天惦记着他!我要到天宫找你娘哭一会儿,你赶快松手。”墨昀一提起存雪,书怀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更难过了,想去找慕华诉苦的心情愈发迫切,恨不得现在就瞬间移动到大神木之前,抱着树干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墨昀愣了一下,脑筋没转过弯:“你要告状应该找存雪他娘告状,找我娘做什么?” “……” 书怀放弃了辩解,一头栽倒在墨昀胸前,哼哼唧唧地说自己心里不舒服。墨昀后知后觉地懂了他是何意,但这时候再放他走,他居然又赌气不走了。小妖王支着身子看向那只面向墙壁的大蚕蛹,好言好语地劝他:“你若是憋得太久,找我说说也是可以的;假如你想找我娘,现在是太晚了,明日晨起我陪你去,叫宫翡替你到人界看着那小皇帝。” 风仪整出那么大的乱子,宫翡指不定要怎么跟他吵,多半没有看护凡人的心思,书怀觉得墨昀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横竖长清身上的金粉掉干净了,回头就让他去人界陪着燕苓溪,这也算是给他创造一些价值。 大蚕蛹又缩了缩,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再也没了声息。 凡事都只有再一再二,而没有再三,宫翡曾与风仪说过无数次,在冥府期间不要给冥君添乱,但风仪就是不听。他第一次去找严恒睿的时候,恰好让宫翡撞见,宫翡把他拉了回来,没成想他趁着旁人不注意,又熘出去看了严恒睿一次。对风仪而言,只需见对方一面便够了,短短的一刻钟之内,他们能够谈很多很多,这样一来,他的目的实现了,却必然激怒宫翡。 重返人世的愿望,无时无刻不在烧灼着严恒睿的心,因此当风仪提出助他离开冥府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并不知道自己从冥府逃走之后应当到何处去,更不知道风仪所言是真是假,倘若风仪出尔反尔,或是将他诱杀,他是无法反抗的,然而他选择了信任风仪,在绝对的死亡和占半数的生机之间,他走向了后者。 他选对了。风仪设下阵法,帮他逃离,而他离开之后,风仪就再未出现过。 “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你永远不听,偏要这样做——他跑了,对你有好处吗?”宫翡坐在桌边,脸色很是难看。她从来没有摆出过这种表情,至少在风仪的记忆里,她未曾如此愤怒。 在她面前,风仪倒是不必撒谎,也不必搜肠刮肚为自己找出理由辩解。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先润了润嗓子,才回答宫翡问他的话:“没有好处,起码也没有坏处。我就是放他跑了,那又如何?” 一口气卡在宫翡喉咙里,下不去也上不来,她转过脸不再看风仪,过了好久,风仪听到她轻声说:“你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和当年不同了。”她这句话触动了风仪的逆鳞,人仙猛地把瓷杯扣在桌面上,尖利的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掌,“你现在离我远一些,还来得及。”
第233页 “你说的是什么屁话?”宫翡怒极反笑,“以前的你就不是你了吗?还是说现在的你就不是你?我不过觉得你变了一些,你就要赶我走?老娘偏不走,有本事你动手打我。” “我不打你,打女人的都是废物。”风仪道,“你别总说我,你也变了,以前跟着妖王的时候,你还是很乖的。” 谁都有个从前,而且大部分人的过去和现在,差异相当显着。从前宫翡跟着墨晖做事,一向严肃谨慎,话也极少,然而自从她在天宫见过风仪之后,她身上的变化就越来越大,倒像是返老还童一般,尽管她当时也不怎么老。 提及旧事,宫翡的态度软化了些,也不再是先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只是她在等风仪回来的时候,为了压下火气灌了不少茶,此时睡不着了,便推开风仪说想自己出去走走。风仪没有拦她,目送她去了冥河旁边,低头一看桌面,碎瓷片混着血滴,红的白的对比鲜明,这才觉出痛来。 现在生气还早得很,过些时候,有的是时间留给她发火。风仪挥了挥衣袖,桌面上的狼藉一扫而空,顿时整洁如初,手上的伤痕也都消失了,凡俗之物,不会给仙人之躯留下任何疤痕。 成仙和做人,究竟有何区别?风仪蓦地想到这个问题。不管是人仙还是天神,那颗心似乎都与凡人无异,那成仙到底有什么用呢?拥有永恒的生命,难道就能够获得更多吗? 宫翡喝茶喝得异常精神,夜里没有回房,坐在冥河边越想越难过,便起身寻了个更为僻静的去处,躲在那边自顾自抹泪,一边哭一边痛骂风仪王八蛋。她骂了不知有多久,肩上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宫翡险些跳起来,还当是风仪听见自己骂他,结果回过头去,却发现身后站着的是鬼使。 “外面天刚亮,过些时候他们就都醒了,要不要先回屋?”文砚之撞见她哭,像是撞破了什么秘密,不免有些尴尬,笨拙地安慰道,“别哭了,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你想骂他,我改天替你骂。” “替我骂就免了,他活该挨打。”宫翡擦了把脸,“他妈的这王八蛋,老娘真的瞎了眼。” 鬼使站在原地,犹豫着是否要跟着她一起骂风仪乌龟王八蛋,但想了想还是算了,他们吵架,外人不好站队,因为无论站谁那边,都像是多管闲事。 幸好宫翡没有逼着鬼使和自己站在同一边,她酣畅淋漓地又骂了一通,末了道一句可惜,站起来拍拍屁股直接走人。没过多久,文砚之就看到睡眼惺忪的风仪被轰了出来,他抱着枕头蹲在门前,看上去竟有些可怜,好似一只被逐出家门的小狗。 那几排房间陆续有了声音,雪衣推开房门,提着灯啪嗒啪嗒跑到了冥河之畔,晚烛随着她走出来,伸了个懒腰,远远地对鬼使打招呼。鬼使沖她点了点头,又向风仪那边一努嘴,晚烛往旁一瞥,立马嘻嘻嘻地笑了:“哎哟这是怎么的?被老婆赶到外面啦?” “滚!”风仪低声骂她。 晚烛朝人仙做鬼脸吐舌头,后者转身面对墙壁,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自作孽不可活,他把宫翡惹怒了,宫翡就要让他丢人现眼。风仪敢怒不敢言,他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让他对宫翡道歉,他完全做不到,于是只好在外面站着,什么时候宫翡气消了,就把他放进屋。 雪衣扒在桥栏上,与冥河里的水鬼闲聊,这几位都是在人界淹死的旱鸭子,在此地等着转生投胎。小姑娘跟他们胡扯,居然还谈得很开心,人死了之后,原来也会变一个样子,不会水的成了水鬼,竟能在河里自如地游来游去,并且再不必担心淹死的问题。 人死了会变成鬼,鬼死了会变成什么?长明灯的火焰在跳动,雪衣看得出了神。 “天天在这里玩,也不说去多读两本书。”兄长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说的是责备,却又完全不是。 “哥哥你说,人死了以后是鬼,那鬼死了以后是什么?”雪衣觉得书怀一定知道这些,便抓住他的手臂,仰着头问他。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这只是一个说法,听听便好,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书怀在妹妹脸上掐了一把,满意地发现她最近又长了些肉。还好她现在严格来说不算是鬼,还能长肉,女鬼都是很瘦的,而太瘦了不好看,十五六岁的姑娘,脸圆圆的看着顺眼些。 墨昀对那些鬼啊聻啊的没什么兴趣,他想着等会儿就能亲耳听见母亲的声音,不由得有些紧张。说来惭愧,这几百年间他想念的都是父亲,因为母亲的概念在他心里不存在。他小时候傻得没边儿,什么都信,墨晖跟他讲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又说他是从山里捡回来的,他一概全信,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还有个亲娘。 书怀应付过妹妹,刚想回身叫墨昀一起走,却被雪衣看出了他们要去何方。雪衣扑过来抱住了兄长的腰,可怜巴巴地说:“我也想去爬天梯。” “你爬什么天梯,别添乱。”书怀不肯让她出冥府,喊了晚烛过来将她拽走,雪衣没能如愿,气呼呼地在兄长身上砸了一拳,提熘着长明灯跑了。书怀看她那盏灯,总觉得有些怪,好似不是她从前栖身的那盏,反而更像是晚烛的灯。 谁知道她们在折腾什么,兴许是觉得换换灯新鲜又好玩儿。
第234页 天梯有多高,谁也没有量过,谁也不知道。墨昀被书怀领过来,从头到尾都是懵的。他还未曾体验过从冥府上天宫是何种感觉,如今体验了一把,有种新奇感,但又不是太特别。 天梯的顶端,当然就是神木幻境。人间的树叶落尽了,遗留下来的都不是绿叶,可大神木依然满头青翠,荡开一片春意无边。从前墨昀来到天宫的时候,曾远远地望向过这里,可惜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父母就在这离他咫尺之遥的幻境当中。 不过他知道了亦是无用,他没有办法开启幻境,顶多隔着一层树皮,跟亲爹亲娘说一两句话。 母亲是天帝,她一定非常强大,她看到自己,会不会觉得自己给她丢人?墨昀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几乎想掉头回去了,可就在这时,他远远地听到一阵歌声。 墨昀果然是给亲娘丢人了,慕华哼歌起码能合上调子,墨昀的调子则狂奔到了万里之外。书怀忽地开始笑,笑够了才推了推墨昀:“你哼歌的样子,还是很像你爹。” 这绝对是贬非褒,墨昀哼了一声,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驳他。 “今天把我儿子带过来啦?”还未走到近处,歌声戛然而止,慕华在幻境里面敲了敲它的“墙壁”。从她的声音来看,她没有半分的不适应,与之相反,还很快活。 “您在幻境里这么久,难道就不觉得无聊?”书怀忍不住问,“这些年来,天神们死的死,逃的逃,天宫都快被搞散了,人仙也不来看您,要是我被关进去,恐怕早已受不住了。” 慕华闻言便笑:“话不能这样说,你还能一睡就睡几百年呢,我可不行。” 这又是谁在她面前胡言乱语!书怀脸颊飞红,愤愤道:“定又是风仪来找您瞎说。” “真聪明,就是他。你们两个也真怪,有什么好争的,八百年闹来闹去还没闹完。前些天他刚来我这里自顾自地讲你不好,这会儿你又来了。” 恶人先告状,风仪可真能耐。书怀再也憋不住,把严恒睿被放走的那事对慕华讲了,慕华沉默片刻,无奈地嘆了口气:“北海那边兴许知道他的动向,你别拖得太久,尽快去寻他,省得再出乱子。” 紧接着她又在里面敲了敲,语气再度欢快:“我儿子呢?让我看看。” 您和他中间隔了一道屏障,如何能看得到?书怀腹诽,却仍对墨昀打了个手势,唤他过来。 墨昀站在大神木之前,欲言又止,他脑内一团乱麻,不知应当如何开口。这算久别重逢,还是初次见面?对着母亲,该说些什么话?他抬手抚上树干,一股流动的灵气突然将他包裹起来,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一个女人在对他笑,这便是天帝了。天帝生得好看,但她不像慕幽那样浑身书卷气,更不像晚烛那般肆意张扬,她给人的感觉很安静,很柔和。墨昀张了张嘴,小声叫道:“娘亲。” “哟,长这么大了。不错不错,比你爹好看。”这么多年过去,慕华也是第一次见到儿子,她好似一个孩童找到了新的玩具,围着墨昀左看看右看看。墨昀动了动,想拉她的手,中途却碰到无形的屏障,被挡在了这边。 剎那间他慌了,无能为力是最可怕的,他浅浅吸进一口气,想打碎这道屏障,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他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书怀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不要在此动用任何力量。”眼前的女子形象消失了,声音却仍在耳边,“透过幻境看看我就好,孩子。想要打开这个幻境,必定会迎来天雷,你必须得当心。” “存雪到处跑,现在还不回天宫。”书怀在旁插嘴,“待时机成熟,我会把他引来此地,藉助他的天雷,开启神木幻境。” 慕华应了一声,又道:“我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你们快回冥府,怕是有事发生。” “娘亲……”墨昀急忙追问,“我父亲他……他在哪里?” “他还在睡,睡得很舒服。”天帝回答,“你且去忙,无需担心他,他比你轻松多了。” 上次书怀过来的时候,她仿佛也是这么说的,书怀觉得没什么问题,但这话听在墨昀耳朵里,终归有些奇怪。当年发生了何事,母亲不提,他亦没有机会多问,因为她已经在催着他走了。 顺着天梯往下,一路奔向冥府,书怀的心突然像是被重重一扯。他猛地拔出剑,转头看向身后,可那里空荡荡的,没有半个影子。被窥探的感觉稍纵即逝,消失得十分迅速,然而那一瞬间,足以让书怀确定有人在看着自己。 存雪休息够了,是时候出来放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南朝宋刘义庆及其门客所作《幽冥录》。 聻,奸。 第93章 谋划 燕苓溪的房门紧紧关着,一条小小的黑龙趴在皇帝的床上,尾巴拖到地面,活泼地摆来摆去,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神龙摆尾,燕苓溪瞧着好玩儿,伸手摸了摸长清的龙尾巴。黑龙早上不爱吃饭,向来都是等到正午再吃,此时远远地闻见门外飘来一股香气,肚子立刻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他转了转眼珠,扒着床沿慢慢爬下来,倒挂在床的底部,等着外面的宫女给小皇帝送饭,自己好蹭一口吃食。
第235页 宫女们每天定时定点地出现,按照太后的吩咐,服侍皇帝用膳。思霖看着外面晃动的人影,打了个哈欠,慢慢悠悠地飘回翠玉杯中,燕苓溪将杯子从桌上拿走,胡乱塞到了枕头下面。今天外边的光线不刺眼,天气不热也不冷,这让燕苓溪心情大好,连带着胃口也好了些,然而总共也并没有吃多少。他惦记着倒挂在床底饿肚子的那条龙,似乎已经听见了长清吧嗒吧嗒掉口水的声音,连忙叫宫女多送几盘点心过来,唯恐长清饿得狠了,突然发出怪声,引得宫人起疑。 点心送进来以后,那扇门再度闭合,燕苓溪敲了敲桌面,床底立刻冲出一条长长的黑色影子。黑龙爬到桌上,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点心的脆皮在他嘴里嘎吱嘎吱作响,碎屑掉了满桌。思霖从翠玉杯里飘出来,嫌弃地把长清拎到一边,黑龙抱着啃了一半的食物,就地打了个滚,饶有兴致地看着杯子精收拾桌面。 思霖得了晚烛的真传,竟然也会用火,虽然他的火苗不旺,有种行将熄灭的感觉,但用它来清理杂物还是可以的。长清曾经被晚烛的大火球吓到过,因此有点儿怕火,他害怕地盯着思霖的手,三两口把点心咽下肚,抱着长尾可怜巴巴地占据桌面一角。 “又不烧你,怕什么。”思霖注意到他的动作,觉得十分好笑。 “怕就是怕,跟烧不烧我没多大关系。”长清挪了挪屁股,双眼仍然紧盯着那只盘子。他还是饿,饿到想把盘子都吃下去,可是他咬不动盘子,而且盘子里面已经没有点心了。想他在北海龙宫逍遥自在的时候,哪里缺过食物,都怪那些心眼多的人仙和天神,成天争来夺去,闹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想着想着,长清突然鼻子痒痒,猛地打了个喷嚏,仿佛被人念叨了似的。燕苓溪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从桌面上抱下来,要给他盖被子。龙哪儿会怕冷?这完全是多此一举。思霖不太愉快地“餵”了一声,没好气道:“他有脚,自己会爬,而且也不怕冷,你不要抱他。” 还没说完,长清就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思霖皱了皱眉,把他从燕苓溪怀里抢过来:“你莫不是病了吧?病了就先回去躺着,别把病过给人。” “谁生病了,你胡说八道!”长清气愤地扬起尾巴,在思霖脸上啪啪抽了两下,“我壮得很,倒是你看着就像病患,应该是你去躺着才对!” 男人们总是喜欢针对无聊的问题进行争论,这两个百来岁的老男人亦不能免俗,燕苓溪被他们吓了一跳,以为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来,连忙拉着思霖的手臂晃了晃。思霖正欲开口,忽听得门外有人悄声叫着自己的名字,转头看去,却是书怀。 “不是说今日不过来吗?”思霖好生奇怪,回头望向长清,狐疑道,“你又瞎讲?” 长清实在冤枉,他早晨被书怀叫醒的时候,对方千真万确是说今天不来人界,谁能想到还有临时变卦的可能性?龙尾巴蜷缩起来,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书怀连忙主动认罪,背上一口黑锅。他好说歹说,思霖总算信了这不是长清的过失,然而依旧认为长清是条病龙,书怀不晓得思霖为何这样觉得,就在此时,长清又打了个天崩地裂的喷嚏。 他一打喷嚏就连打三个,书怀吓得后退数步:“你受了风寒?” 分明早晨离开冥府的时候还好好的,不应该是风寒,难不成是闻到了什么东西,鼻子痒痒?书怀重新回到窗前,环顾一周,未曾发现这间房里多了何物,看来真是受了凉气没错。 思霖抓着不停扭动的黑龙,把他递给书怀,黑龙不情不愿地趴在书怀肩上,恋恋不捨地望向桌上盛点心的盘子。人界的食物煞是好吃,不知下回吃到它们,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这句话仿佛具备神奇的力量,突然之间空中传来振翅声,一只大鸟落在窗框上抖了抖羽毛,眨眼就化成女子模样,正是宫翡。墨昀眨了眨眼,刚要问她为何忽然来到人界,便听她说:“我来接替长清——北海那边来信,要他回去。” “我父王想我了吗?”黑龙听到可以回北海,精神亢奋,书怀瞟他一眼,想到他以前在外闲逛的时候根本就不着家,北海龙王喊他回去他也不回,现在可好,龙王不让他回水晶宫,他就成天想着回去,真是贱得要命。 宫翡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算是想你了吧。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你要听到的并非什么好消息。” “有什么话就一次说完。”长清察觉到不对,讲话的语调也发生了变化,宫翡支支吾吾半晌,才悄声道:“你妹妹不太妙,你先别问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回去看就对了。” 一听白芷出事,长清立马就急了,化回人形要继续追问。墨昀唯恐他耽误了时间,连忙一把扣住他的肩膀,两个黑影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居然没管书怀。被遗忘在地面上的这位目瞪口呆,不多时反应过来,立刻骂了一句,御剑而起,直往北海行去。 慕华才说过让他们去找北海龙女打听严恒睿的动向,结果他们这还没去北海,就听说白芷出了事。女儿身上出了问题,做母亲的一定焦急万分,大概无法分心旁顾,去找什么凡人。书怀也没心情再去管严恒睿了,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了放任其自生自灭的想法,什么狗屁严恒睿,让他死到一边去吧,每天正经事不干,好话不说,麻烦生出一箩筐——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用?这人世间多他一个没啥好处,少了他还清静。
第236页 越想越气,险些气死在半空中,书怀揉了揉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们这回赶路赶得极快,没过多久便抵达北海上空,长清捏紧拳头,径直冲进海水里面,墨昀紧随其后。再度落单的书怀又愣了愣,终于冷笑一声,于无人看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北海龙宫的一切事务照常进行,并不因白芷而有所改变,长清想着妹妹定是在房中休息,居然连父亲也没去拜见,而是径直奔向了白芷的房间。那扇门虚掩着,从门缝中能望见慕幽的背影,她坐在床边,一手支着脑袋,貌似十分疲惫。这也难怪,白芷是她的女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自然当成个宝贝捧着。宝贝就是宝贝,稍有磕碰,就心疼到不得了,孩子生一场大病,母亲的心可能都要碎了。 “姑姑。”见到妹妹在床上躺着,长清的脚步声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他悄悄推开门,喊了慕幽两声,后者猛然惊醒,回过头来,脸上泪痕未干,憔悴非常,却仍强笑道:“回来了。” 白芷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但没有睡着。听到长清的声音,她便坐了起来,然而那双眼依旧是睁不开,书怀远远地看她的模样,总觉得有些怪异。她身上那股灵气又强盛了几分,已经能清楚地感觉到了,只是她的眼睛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这年头,变故一桩接一桩,打人个措手不及。 一道电光蓦地划过书怀的脑海,他猛然想起慕幽的双眼,白芷是她的女儿,说不定同样继承了她的能力,但凡人之血和龙血混合在一起,会不会造成不利影响尚不好说。 书怀来不及仔细思考,脱口而出:“她的双眼,是否继承了……” “是你所想的那样没错。”慕幽神情落寞,轻轻嘆了口气,“怀璧其罪啊。” 正这般说着,白芷就睁开了眼,此时此刻,她那双眼睛和从前已是完全不一样了,竟是更亮了几分。慕幽伸手拢了拢女儿的头发,问她可否有哪里不适,白芷摇了摇头,垂眼看自己的双手。她闭上眼的时候,看到了许多出现在其他地方的情景,有人界的,有天宫的,甚至还有冥府的,原来母亲在安静下来以后,可以看见这么多的事,这样的感觉很奇妙,为何她那样伤心呢? 白芷年纪还小,不能理解母亲的想法,她只是单纯地认为,自己可以帮上母亲了,从今往后,她就不再是累赘,她也是有用处的。 她尚未见过雪衣,若她和雪衣聊过,就会惊讶地发现她们的某些想法出奇一致。事实正是如此,自尊心很强的人,是不愿意给他人添麻烦的,白芷好胜心重,一旦掌握某种能力,就要学习如何使用它,埋没天赋对她而言是难以忍受的,拥有什么,必须得好好利用,才算不浪费本钱。 “青湄在哪里?”墨昀老感觉少了些什么,一直躲在旁边苦思冥想,此刻终于发现是那条鱼精不见了。天知道她跑到何处去,这一路过来都没瞧见她的影子,总不能在北海龙宫内部还能迷路吧,那也太丢脸了。 “她在我房里收拾东西。”慕幽回答,“前些天我找到了存雪,他的确是在皇城,近来几日,他身边又多了个人,我不太认得,就画了出来,青湄说此人她仿佛见过,刚刚我离开的时候,她正拿着那幅画辨认。” “她要记得就有鬼了……我现在可以去找她吗?”墨昀对青湄颇为无语,分明记性差得出奇,偏要讲什么认得认得,谁知道她是不是在胡说。 慕幽点了点头,墨昀对书怀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退出房间,去找那条不知所谓的蠢鱼。到了龙女的房间一看,青湄果然在桌旁坐着,正在研究一幅画,书怀正欲开口唤她,见到那画上的人像,登时一句粗话飈了出来:“他娘的这不是严恒睿那畜生吗?!” 青湄如梦初醒:“对哦,是他!” “你又没见过他,怎的知道是他?”墨昀觉得好笑。 “八百年前曾见过一幅画,画上就是此人……他是当时人界的君主。”青湄拍了拍脑袋,嘻嘻笑道,“总算有一件事记住了。” 她真的又好笑又奇怪,冥府的路她八百年间走了无数次,没有一回记得准的,每每都要鬼使来接,但严恒睿的脸她只见了一回,偏偏就给记住了。墨昀简直不知该说她什么才好,褒也不是,贬也不是,好在鬼使不知道这回事,否则他对严恒睿的恨意必定更重几分。 青湄性子慢,却比急性子的宫翡更加话多,她太久没见墨昀,有许多事件要汇报,便唠唠叨叨说了好半天,可惜完全讲不到正题。最后墨昀突然想起慕幽所言,赶紧问她存雪身边那人是不是画上这个,她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书怀站在旁边,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他想不到存雪和严恒睿竟然碰到了一起,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拖延。这回去了怎么对冥君说?——“抱歉冥君,草民罪该万死,让那严恒睿和存雪勾结在了一处。”——要这样讲的话,指不定话还没说完,脑门上就先被扣一砚台,理由是“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成天讨人嫌”。 和书怀不同,青湄对严恒睿的了解仅限于他从前做过人界皇帝,她根本不知道此人情况特殊,更不会知道这傢伙刚从冥府逃走。眼看着书怀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她感到万分不解,但此刻书怀和墨昀谁也顾不上对她解释了,这两个倒霉蛋心力交瘁,坐在桌旁以手扶额,唉声嘆气,周身环绕着一层阴云。
第237页 哒哒的声音在外面的走廊里响起,伴随着长清的大呼小叫,书怀回头看去,但见白芷散着头发跑过来,双目亮如星子。这姑娘才好没多久,便忙着下地,十来岁的孩子,都这样闲不住吗?书怀唯恐她跑太快撞到门板,连忙起身开门,白芷在他身前停下,兴奋地宣布:“我要和你们一起去皇城!” “对我说不顶事的,你娘亲同意吗?”书怀觉得这不过是小女孩的一时兴起,便敷衍她两句,想叫她去找她娘,结果这时候长清气喘吁吁地扶住门框,说他姑姑已经同意了女儿外出。 白芷可能也是想回人界,激动得不得了。既然她母亲都同意让她出门,书怀再不好说什么,只得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墨昀敲敲桌子,叫青湄去帮小姑娘梳头发,顺便收拾行装。 “兄弟,我们先说好,我不想再带孩子了,你得自己看着她。”书怀倚着门,满目苍凉,几乎有一头撞死的冲动。虽然白芷和他们同行,相当于随身携带一个小型的慕幽,方便窥探存雪的行踪,但她不能化为龙身,关键时刻还得旁人来保护。现在书怀要保证燕苓溪和思霖的安全,还得在不伤害严恒睿的情况下,将其从存雪身边带回,若是再加上个白芷,纵然他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兼顾。长清是白芷的兄长,理应是他来照看妹妹,书怀自我安慰着,心里轻松不少。 精力旺盛的孩子做什么都迅速,收拾行装也收拾得很快,临出门前还去找母亲说了些话。书怀在门外等她,忽然忆起宫翡的神情,当时他还以为是白芷状况不佳,现在想想,恐怕宫翡是在为他们几个未来的命运而忧心。 听长清说,他姑姑原本都不同意女儿出门,然而白芷闹了一场,又讲了许多大道理,慕幽拗不过她,只好放行,并且她压根就没有什么病,也没有任何不适,完全是装病骗人来北海把她带走。书怀越听越怕,这哪里是个乖宝宝,这是个小人精,雪衣活了这么多年,心眼儿还少得很,都抵不上白姑娘的一根小指头。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白芷面前,书怀自愧不如,与此同时,也打消了让她陪雪衣玩耍的念头。她们两个估摸着是玩不到一起去,一个太精明,一个呆脑壳,能玩一些什么? 不过她可能和燕苓溪聊得来,就看长清愿不愿意让她认识些新人。 想到那位小皇帝,书怀来了兴致,追到长清身旁问道:“你在宫里混了几日,可曾发现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长清想了想,“饭很香,点心好吃。” “我叫你去人界,是让你盯着思霖和那小皇帝,没让你去蹭饭。”书怀给了他一胳膊肘,催促他赶紧想,“你好好想想,有意思的事你想不起来,那奇怪的事有没有?” “哦……我觉得那只杯子脑袋有问题。今天他确认了好几遍你们不会来人界,紧接着就出门了,不知道要做何事。你们突然来了之后,他又很生气的样子,奇怪得很。” 书怀停了脚步,回头看向墨昀。他们一直认为思霖有事隐瞒着冥府这边,把长清安排过去,也存了让思霖放松警惕好抓破绽的心思,没想到长清尽管到那只会吃喝玩乐,还真发现了什么。 第94章 城东 藏在阴暗处的人以惊恐的视线透过孔洞向外张望,一只手穿过他们的头颅,半透明的怪异之物被扯出来,顺着指尖钻进了人的身躯,它们被吸收到了他人体内,并且即将化作他人躯体的一部分。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权,无疑是很可怕的,首先这意味着躯壳的原主被从世间抹除,其次,明明他们已经不见了,却仍有人顶替他们的身份,和往常一样行走于世,偏偏外人还看不出什么来,只当他仍是他,而不知躯壳里的灵魂早就换了一个。 在死亡面前,意志薄弱的人为了求生,几乎任何事都可以做,抓住他们的这一弱点,大部分事会好办很多。思霖拖动死者的尸体,令其背对那些透气的孔洞,他离开密室,又走到花瓶旁边检查一遍,确定从外面看不出异常,这才安心。 无论做何事,他总是无声无息的,这也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只鬼而非妖族。可妖或者鬼,只要想法接近,办事手段都是一样的,并不因他们是妖还是鬼而有所区分。 燕苓溪睡得熟了,所以思霖才敢悄悄潜入密室,在离他如此近的地方,做他最见不得的事情。此时此刻,思霖注视着燕苓溪的侧脸,那只抽离过凡人魂魄的手正在微微颤抖。虽然他的初衷是从那群人嘴里撬出幕后主使者的身份,但他压抑太久,恨意驱使着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是尝过鲜血滋味的野兽,那种感觉,只要尝试过一次,就一辈子无法忘记,要想将遗毒拔除,唯有一死。 他现在还不能死,故而那毒依然在他心底扎根,他有时候想放任其自由生长,不过大多数时间他选择了克制。能控制住自己是件好事,不至于变成另外一种样子。 人影静静地散作一缕青烟,却没有往杯子里飘,反倒自窗缝中钻了出去。 丞相府犹在,然而已非当年的丞相府,这时候的丞相,亦与当年不是同一个人。看这皇城周围,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惟有人早就不是以前的人了。淡淡的青烟绕开夜行的婢女,准确无误地飞进了当朝丞相的卧房。“曾经沧海”,此话不假,见过好的就难以忘却,再看其他的,就都差劲到极点。思霖见过严丞相,自然瞧不起另外一些同为丞相的傢伙,他们配不上这个身份,更不该拥有荣华富贵。
第238页 可惜祸害遗千年,荣华富贵,还是这群人的。白色的丝绢放在脏水里,慢慢也变得脏污,同理,世道污浊,人也污浊,像严丞相那样的人,总是死得很早,活不到河清海晏的那一刻。 人界十分奇怪,有忠臣的时候,要给他安排一个昏君,皇帝处于弱势的时候,却又少见忠良,奸佞之徒倒是一抓一大把。思霖有些烦躁,他想到书怀提议他插手朝政,这说得轻巧,实际上很难做到,书怀只知道他有经验,却忽略了更重要的地方。 对方的意思,思霖也不是不明白,无非是想让他有意无意地露出一点破绽,藉此引蛇出洞。然而蛇绝非普通的蛇,那条蛇是有头脑的,说不定自己还未看到它,就已经被它咬死了,不想被它咬死,务必寻求一个更加稳妥的办法。思霖的认知与书怀恰恰相反,他所说的稳妥,便是书怀所认为的不稳妥,书怀想要引蛇出洞,而他想在蛇爬出来以前,先走进蛇藏身的洞穴。 这次要附身,比直接抢占躯壳要麻烦得多,思霖闭了闭眼又睁开,从床上坐起来,借着月光打量自己的手。看上去还算不错,这具身躯能容纳他的灵气,原本的凡人气息,把妖气完美掩盖,哪怕是真仙站在他眼前,也绝不会察觉到他是一只妖。但他要照看燕苓溪,显然无法代替这个丞相去与人接触,只好在其体内灌注一些灵力,让它们控制住此人的思想,将之化为半个傀儡。 这可真是自讨苦吃,思霖暗自感嘆,若像晚烛那样子,直截了当地把人杀掉,岂不是节省不少精力?他放着简单的路不走,居然自己挑了崎岖不平的那条,谁知道有什么意义! 思霖嘆了口气,再度躺回床上。这个凡人的躯壳,他其实并不喜欢,拿它当傀儡犹嫌脏手。“处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此人玩弄小聪明上瘾,如何做得好大官? 跟严丞相比起来差远了。 书怀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其实也没兴趣知道,横竖思霖不会去害小皇帝,瞧他把燕苓溪捧在手里像块宝,活脱脱一个刚有了儿子的老父亲,若说他会对燕苓溪不利,那没几个人会相信。他们此番来人界,需要担心的事本就只有两件,一是燕苓溪的安全,二是存雪的算计——不过如今还得再添上严恒睿,他本身就惹人烦,现在又和存雪混到一起去,直让书怀想一头撞死,自我了断。 “你昨晚究竟睡了没有?”墨昀倚在门边,手里拿着个果子,一边嘎吱嘎吱地啃,一边问书怀。后者正在翻墙角的箱子,闻声瞥他一眼,不太懂他是从何处弄来的果子,但他说的那句话,很是引人注意:“我昨夜当然是睡了,怎的,难道我夜间起来,把你打了一顿?” “那倒没有。”墨昀嘎吱嘎吱啃完了,开始吧唧吧唧地嚼,同时含混不清地说道,“你骂人骂了一整夜,我疑心你醒着,几次起来看,都见你闭着眼,不像醒着的样子。我就躺下继续睡,结果刚合上眼,又听见你在骂,骂人还不带重样的。” 被他这么讲,书怀也不觉尴尬,反是被勾起了怒火,想起自己昨晚那个不愉快的梦境:“都是因为严恒睿那个蠢货。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想打他骂他,晚上更想打他骂他,还想直接掐死他——你说怎么会有这么贱的人呢,在冥府有吃有住的他不高兴,非要到人界招惹一个更讨厌的东西,真是皮痒欠抽,死了也是他活该。” 这是骂够了严恒睿,把怨气又撒到存雪身上了。墨昀怕他越说越愤怒,连忙又拿出一只果子,堵上了他的嘴。果子很甜,汁水又多,书怀被墨昀一打岔,光顾着吃了,竟忘了自己刚刚说到何处。忘了就忘了,索性不去想它,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是一件挺傻的事。 白芷搁北海龙宫里头憋得久了,精力过剩,一大早就爬起来在冥府内部跑来跑去。鬼使喜欢小姑娘,倒没说她什么,但冥君时不时看她一眼,让她有些心里发毛。冥君做上位者做习惯了,有些时候不自觉地就会用审视的目光来看人,但实际上他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很奇妙。冥府从成立之初,就立下了不得放活人进门的规则,然而书怀做了首个进入冥府的大活人,从这以后,就有无数活物往这里跑,直把冥府的森冷鬼气都驱逐大半。不过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热闹的时候热闹,也没什么不好。 白芷闹够了,新鲜劲过去,便不再缠着文砚之,转而跑到一旁的角落里,闭着眼睛坐着,看三界之内正在发生的诸事。这般姿态,鬼使曾在慕幽身上看见过,当即感嘆一句这姑娘很像母亲,低下头继续为冥君研墨。谁知冥君提着笔却又不写,突然问他是否喜欢女孩胜过男孩,鬼使满头雾水,只好实话实说,告诉对方自己喜欢懂事的孩子,与之是男是女并无关联。冥君若有所思,恰好此时书怀走进殿内,于是他挥了挥手,叫鬼使跟书怀同去人界。 “他一只鬼,您要叫他去何处?”书怀刚走进来,就听见冥君讲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鬼使自有职责,亡魂需要他来接引,投胎转生需要他来安排,哪有随随便便把他往外推的道理?最近一段时间,冥君的作风越发奇怪,书怀开始理不清个中关系,惟愿这位大人理智尚存,不要主动给敌方送破绽。 鬼使自然也懵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但从冥君的神情来看,并没有明显的不愉快。他暗自思忖一番,隐约揣摩出一个大致的轮廓,便俯身问道:“您的意思是,属下要随他们一起进皇城?鬼接触凡人终归不太好,难道此事必须要属下去办?”
第239页 “少讲废话多办事。”冥君道,“让你去,你就去,问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问过了就不叫你去了吗?你这样喜欢小孩子,就到人界去看看那小皇帝,瞧好了他的模样,回来对本君详细说说。” 不愧是和冥君共事过几百年,鬼使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再看阶下的书怀,仍旧一脸迷茫。文砚之轻轻地吸了口气,转身走下台阶,墨昀眨了眨眼,仿佛看出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出。 坐在角落里的白芷忽然跳下地,拉着书怀的衣袖对他悄声说话,书怀的脸色猛地变了,觉得冥君此举别有深意,或许在实现这一目标的同时,还能顺便解决另外一件事。 北海的这对兄妹,对待学习的态度迥异。长清贪玩不好学,而白芷与兄长相反,她热衷于学到更多,当然更重要的是学会更多。自打她从母亲那里继承到的能力开始增强,她就一刻也不间断地去熟悉它、掌握它,因此现在她一闭眼,就能看到她所想看到的。这大大方便了书怀等人,只要存雪尚在人界,就逃不过白芷的眼睛,她不光发现了存雪是躲在谁的家里,还发现了更为奇怪的东西,而那些异状,书怀直觉是与思霖有关。 正这般想着,冥君又发话了:“你们把思霖盯紧一些,别让他做些不该做的。” “那……还要把她也一起带到人界吗?”书怀看白芷好似想跟着自己一起外出,连忙请冥君定夺。对方扫了白芷一眼,亲口将她留下,解了书怀的燃眉之急。如今还是冥府最为安全,白芷能不去人间,最好就别去人间,真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不往人界走,长清同样得跟着她一起留下,书怀算了算帐,感觉回头要从北海龙王那多敲诈一些东西。冥府替北海龙族养了两个孩子,龙王不做出点儿特殊表示,怎么说得过去? 是要美酒呢,还是要宝物?这是个大问题。 鑑于北海没有东海那般富裕,书怀觉得,还是找龙王要几坛酒比较好,他把儿子藏的酒挖出来就行了。 上次想到要喝长清的酒,还是书怀被存雪刺伤的时候。美好的事物果然能给人活下去的希望,最近书怀又心烦,但想想很快就能喝到好酒,那点儿烦闷就一扫而空了。他吸了吸鼻子,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酒香。 白芷站在他身旁,却看不出他在打长清私产的主意,只道自己能力不足,去了人界恐怕会徒增负担,冥君不同意自己外出,是可以理解的。这时候长清醒了,扒在门板上喊妹妹出来,怕她给冥君添乱,白芷伸了个懒腰,高高兴兴地跑出门去,冥府地方太大了,她还没有转完,正好趁这会儿把它好好转个遍。 “我进大殿之前,你同冥君说了什么?”才刚出冥府,书怀就好奇地打听起来,不为别的,只因为冥君突然做出这个决定,着实奇怪。墨昀也在想这个问题,闻言便往这边看过来,鬼使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与白姑娘讲了两句话。冥君由此想到何事,我倒是不太清楚。” 怕不是在记恨你八百年前的那本小册子,寻个由头整治你,书怀腹诽,嘴上却没有把真实想法往外说。 文砚之所考虑的倒是与书怀不同,他在想思霖为何突然“移情别恋”,偏要去人界找那个孩子。那位小皇帝身上,一定有特殊之处,否则不会具备如此强大的吸引力。是他长得好看?还是他性格有趣?或者说他是那只杯子的亲儿子之类……不不不,不能这么想。鬼使发觉自己思路又歪了,连忙咳嗽两声,克制自己。 他突然想到了燕苓溪的生母,这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 当今这位太后,善于玩弄权术,手腕也硬,完全是女帝作风,她那儿子对她来说更像是不得已才生下来的。鬼使虽然未曾接触过她,但每次到皇宫内部接引亡魂的时候,也能听到别人对她的评价。那时她还不是太后而是皇后,却对夫君没什么感情,皇帝沉迷所谓的仙术,她就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时机一成熟,她就联合大臣,直接杀了这个无用的夫君。拥护先帝的几名臣子,在冥君面前无法自控,把她骂得一无是处,但在鬼使看来,好像这位先皇才是真正没用的废物,让太后来掌管这个国家,说不定还会更好。 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然而燕苓溪的父亲,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存在感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应当无法影响到燕苓溪个人。鬼使莫名觉得这孩子理所应当与太后相像,不过在未见到他本人以前,这些都是无谓的猜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管怎样,还是先看看再下定论。 “这才一日不见,戒备又森严了不少。”书怀御剑悬在空中,眯着眼俯视皇宫中来来往往的小黑点,那都是一个个的人。他们在空中滞留了一段时间,文砚之被晒得受不了,开始催促他们赶快降下去,可找不到机会,说什么都没用,书怀嘆了口气,缓缓移动到皇帝寝宫上方,突然一把抓住鬼使的肩,带着他飞了下去。 皇帝寝宫周围无人,这个时间也没有宫女或者守卫前来,幸亏小皇帝喜欢清静,不愿意让太多人围着自己,否则书怀绝对熘不进去。书怀拍了拍墨昀的脑袋,问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去学学如何隐蔽身形,墨昀最烦他提这个,当即一撇嘴,把黑锅推给了风仪,怪风仪在冥府呼呼大睡,不肯出力。
第240页 一只大鸟拍拍翅膀,从院中的树上飞起来,落地时成了女子的形态。宫翡伸了个懒腰,说小皇帝目前一切都好,只是昨夜思霖悄悄外出,她本想跟着过去,由于担心燕苓溪的安危只得作罢。 先前长清就提到了思霖出门,这回宫翡也说,这可真奇了怪了,杯子精在折腾些什么?书怀有些糊涂,担心自己忽略了重要的地方,便叫宫翡细讲。但宫翡貌似十分为难,因为她不知道思霖去做何事,仅能说出一个大致的方位,不过有了这个方向就可以,书怀心说这是晚烛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论对皇城的了解,晚烛要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她混在皇城八百年之久,都混到了被刻在桥栏上供后人传扬事迹的地步,皇城中每一寸土地她都踩过,就连皇宫她都能进。书怀忽地又生了其他心思,想把晚烛拎出来放到皇城里活动,他每次潜入皇帝寝宫,都要提心弔胆,如同做贼,换了晚烛出面,肯定大为不同。 “白姑娘不是说,丞相府里好像在闹鬼?”墨昀走上前,要推开紧闭的屋门,“思霖刚回来吗?” “不……”宫翡悄声回答,“那孩子到现在也没醒,他也没有回来过。” 没有回来?墨昀轻轻推开房门,环顾一周,果真寻不到一丝灵气。诚如宫翡所言,燕苓溪还在安睡,墨昀重又把门掩上,吩咐道:“你循着他离开的方向去看看,我想丞相府可能就在东侧。” 宫翡应了一声,化回原身振翅而起,向东飞去。 鬼使透过门缝,看向床上躺着的那孩子,第一眼只觉他有病弱之象,可能活不太久,正要继续看一会儿,燕苓溪却突然睁开了眼。和凡人面对面,鬼使从未尝试过,立刻受了惊吓一般躲到了门板之后。方才那一瞥之际,他发现这小皇帝的眼睛和冥君有几分相似,说不定思霖护着他,只是由于他生了这样一双眼罢了。 然而,某种感情的出现,必定受多方因素所影响,鬼使不认为思霖的想法这样简单,肯定还有其他东西对之造成吸引。 书怀听到门内传来响动,便敲了敲门,笑道:“起来了?今日可有不适?” “还好,多谢关心。”燕苓溪轻声回答,又问,“他去哪里了?” “他应我所託,到城中为我取一样东西。”书怀撒起谎来,照样镇定非常,“我不认得皇城的路,更不知道妹妹想要的小玩意儿哪里有卖,只能劳烦思霖替我去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处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吕氏春秋·贵公》 做大官的人,不要盯着小事,不要耍小聪明。 原典故为管仲荐相。 第95章 失魂 燕苓溪心思纯净,丝毫没有起疑,书怀扭头冲着文砚之笑了笑,低声问道:“你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吗?” 鬼终究是鬼,和凡人直接见面不太好,总有一些忌讳。文砚之瞪了书怀一眼,嫌他没轻没重,成天就会瞎胡闹。且不说燕苓溪体质虚弱,沾了鬼气会生病,仅凭他生者的身份,就足以令鬼使不敢靠近他。冥君把鬼使安排过来,一定也只是让他远远地看上一眼,而非与燕苓溪真正相见。 看鬼使仍躲在外面,没有挪窝的意向,书怀耸耸肩,率先推门入内。他天生有种亲和力,很讨小孩子喜欢,这些天在人界早已和小皇帝混熟,是以他直接进门,也没有招来燕苓溪的驳斥或者反对。燕苓溪刚醒过来,呆愣片刻,发觉今日又没什么事好做,实在无聊,便又躺了下去,准备在床上打发一整天的时光。 这副模样像极了当年躲在房间里偷懒的书怀,大懒虫本人回忆起旧事,又尴尬又好笑。小皇帝注意到他的神情,在床上翻了个身,好奇道:“你在笑什么?” “我以前也和你差不多,不知道今日该做什么,就索性在床上躺着。”书怀回答,“说实话,偷懒是挺舒服的,但如果有很多事要忙,偷懒的过程中就会感到良心不安。我现在是不敢偷懒了,因为肩上的担子重得过分。” 虽然燕苓溪不了解他,但多少也能看出他所背负的责任重大,当即也良心不安起来,爬下床要去洗漱。这小皇帝比以前的书怀还要过分,书怀那时候尽管总在床上躺着,可一旦是要出门,必定会走远路,燕苓溪就不一样了,他从来不出远门,他所走过的最远距离,便是从卧房到宫门口的那一小段,统共算下来不过百步。 若是加上他之前被抓去守灵的那次,兴许还能再多上几百步,然而书怀从思霖口中得知,燕苓溪当时是被抬过去的,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 思霖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没有把他直接吓死,实在是他运气好。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被关在密室里的人怎样了?密室就在燕苓溪的卧房内部,他跟一群人共处一室,难道就不别扭吗? “那些个被抓到的人,现在如何了?有给他们一口饭吃吗?”趁着燕苓溪在洗漱,书怀连忙问他。 小皇帝“咦”了一声,好似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刚刚才想起来一般:“这……我忘记了,你打开密室看一看?” 真的是没照顾过人的孩子,心眼太少,他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生存这么久,大约是因为他母亲的庇护。侧耳细听,密室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书怀心说当时把人放下去的时候分明没堵住嘴巴,该不会是死在里头了?这么一想,顿时手忙脚乱,险些让那块板砸到自己的脚。
第241页 墨昀和鬼使在外面叨叨咕咕,不晓得在磨蹭什么,书怀心急如焚,等不及他们来帮忙,一心只想着要赶紧打开密室看一眼,免得又添几条性命。结果打开密室之后,却看到那些人好好地坐在原地,微微闭着眼正在打鼾,书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困此地,生死未卜,他们竟然还能睡着,这颗心怕是大到能把东南西北四大海域全都装进去。 外头那两位终于商量完了,墨昀推门进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怀背后。书怀正在研究那群睡着的傢伙,看得十分入神,压根没注意到身后多了个小妖王,墨昀伸手拍上他的肩头,刚想问他在做什么,结果手拍上去的一瞬间,书怀大叫一声,立马回身给了他一巴掌。墨昀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捂着脸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一旁的燕苓溪同样目瞪口呆。书怀反应过来,心疼得嘶嘶直抽气,捧着墨昀的脸轻轻地揉,一边揉一边抱怨:“我在这看他们,你平白无故过来吓人做什么?” 这可真是冤枉人了,墨昀欲哭无泪,却想不出任何理由为自己辩解。他忿忿不平地扭过脸,暂时不想搭理书怀,书怀嘆了口气,正欲道歉,一转眼却又被贴在窗缝处的那张脸吓了一跳,狠狠地掐了墨昀一把。 “嘶——”这次抽气的是墨昀,“这次我可什么也没做,是你突然掐我。” 书怀无暇与之争论这回应该怪谁,他紧紧盯着文砚之,险些没喘过气。任谁看到窗前突然出现一张人脸,都会被吓一跳,书怀也不例外,若非他反应快,想起来外面的是鬼使,现在一定已经吓昏过去。 滚!——书怀对文砚之做口型。 蠢货!——文砚之同样也对他做口型——死人了! 死人了?书怀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密室中那几个傢伙好好的,面色红润,气色不错,哪里像是死了的样子?文砚之又在胡言乱语瞎放狗屁了。 书怀抬头对鬼使怒目而视,后者见他无动于衷,急得团团乱转。书怀想着他一口咬定这里死人,一定也有他的理由,便悄悄推了墨昀一把,让他找个藉口带小皇帝出门,好叫鬼使藉机熘进来,把话说清楚。 墨昀会意,扭过头对燕苓溪说道:“今天外头阳光很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书怀:“……” 文砚之:“……” “我刚刚醒来时,看外面很昏暗,哪里有日光?”燕苓溪正站在床边,背对他们叠自己的被子,没有宫女侍奉他,这种小事他都是亲自去做,好在叠被子不会耗费太多体力,本也无需他人代劳。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就抬起了头,鬼使动作迅疾,看他要动,就赶在他抬起头的前一刻蹲了下去。堂堂冥府使者,也被迫猫着腰做贼,这一切都是思霖招惹凡人所引发的祸患,待到此间事了,必须找他算帐。 墨昀也不靠谱,找个正当一点的理由都不会吗?非要说外面阳光不错,也不想想今日是个阴天,哪里来的阳光!书怀踢墨昀一脚,让他快想办法补救,墨昀转转眼珠,居然一句话也不讲,径直过去把燕苓溪抱走了。他身量比十五六岁的小皇帝高出许多,燕苓溪被他架起来,双脚都是悬空的。这是一种令人很没有安全感的状态,燕苓溪睁大眼睛,企图回头向书怀求救,然而墨昀跑得快,举着他熘了出去,他都没来得及张口喊书怀,就被带到了小院里面。 再怎样单纯和善,面对如此情形,燕苓溪多少也看出了不对。他们把自己支开,一定有什么事要瞒着人偷偷去办,想来是密室里面出了问题,他们不愿叫自己看到。 他所猜测的没错,密室里面的确出了点问题,书怀蹲在入口不肯下去,只看着鬼使顺着台阶往里爬。都这种时候了,书怀还不忘嘴欠:“倘若我这时候给你来一脚,你一定会像个球一样滚下去。” “大可一试。”鬼使冷笑,“就看是你的脚灵活,还是我的手灵活。你要是敢踢我,我就敢伸手拉你。” 书怀胆怯了,书怀退缩了,他生怕鬼使说到做到,顿时闭上了嘴。文砚之明白他什么德性,根本就懒得搭理他,他闭口不言正好,鬼使对他的闲扯没兴趣,毕竟文砚之是文砚之,不是墨昀——在这三界当中,唯有墨昀乐意听书怀瞎讲话,书怀骂他,他都觉得开心。 被关在密室里的那些人状况不佳,鬼使只消看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状态不正常。作为一名时常需要动用特殊手段的冥府使者,鬼使随身带了不少小东西,书怀眼瞅着他从袖子里掏出几根针,登时又急又怕:“你想干什么?你下手轻一些,别把活人给扎死了。” “放心吧,这世间可能被我扎死的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自己。”文砚之头也不抬,我行我素,一双眼眨也不眨,针头一下子推进人的手臂。书怀不忍直视,闭上了眼,过了会儿就听见鬼使在底下说:“这些人很奇怪,你确定他们是人吗?” “我们亲手抓回来的,那还有假?”书怀不知他何出此言,唯恐真的发生大事,只得如实回答。 鬼使慢慢悠悠地把针收回去,在那些人脸上拍了拍:“怕不是你们眼睛出了毛病。你且过来看看,他们睡着的只有躯壳,躯壳里头,根本就没有魂。”
第242页 “不可能!”书怀疑心他故意吓唬自己,立刻反驳,“你要是骗人就吞针!” “那我要是没骗人呢?”文砚之阴恻恻地笑起来,“你吞针吗?” “不,我不吞,你别瞎说。”书怀不欲和他纠缠,用衣袖遮住脑袋,屏住呼吸跳了下去,扬起一片尘土。鬼使猛地被呛到,破口大骂:“你他妈个狗日的,你想死啊!” 书怀没有接话,待到灰尘渐渐落下去,鬼使的呛咳终于止住,他才露出了脑袋:“不错,墨昀能变小狗,所以我就是那什么,你心里知道就好,别讲出来——你刚刚说,这群人怎么了?” 有再多怒火,此时此刻也发散不出来,鬼使憋着一口气,连瞪书怀好几眼,这才开口继续先前所讨论的话题:“这些人的身体里已经没有魂魄,你守在此处,难道就没发现异状?” 书怀把这群人丢下去还没几天,并且他和墨昀只在最初的时候下去过一次,当然不可能是那会儿出的意外。他们留在皇帝寝宫期间,就连思霖也未曾接近过这间密室,要说意外是何时发生,那绝对是在他们离开人界之后。联想到长清和宫翡所言,书怀硬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先前向冥君保证过会盯紧思霖,但此刻无疑是思霖的嫌疑最大,回头到了冥府,让他如何面对冥君?这杯子精可真欠打,办一件事拖累了多少人! 宫翡还没回来,不知她会不会撞破什么,虽然思霖实力不算太强,伤不到她,可存雪现下也在皇城,若是她半道上碰见存雪,后果不堪设想。书怀抹了把脸,神情僵硬:“大事不妙,我们先上去……我必须找那小皇帝谈一谈。” 被担心的宫翡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被担心,她现在是一只鸟,想歇脚的时候随便挂在哪里的树上就可以,于是她挂在了丞相府中最高的那棵树上。她凭藉着记忆向东飞去,没过多久便到达此处,一股若有若无的灵气从丞相卧房中逸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是思霖的气息,尽管微弱,但仍能被她察觉到,此乃妖族之间特殊的感应,若是换作风仪在这里,铁定发现不了思霖的踪迹。 想到风仪那傻东西,宫翡就觉得心烦,她活了千百年,首次生出“老娘瞎了眼”这种想法。风仪自从那天和她起了冲突开始,就一直躺在床上装死,怎么推也推不动,人们常说的“无法叫醒装睡之人”,恐怕亦能用来形容这个傢伙。宫翡心里清楚他想干什么,无非是在等着别人向他低头认错,但他越是这样,宫翡就越不服气,就那样耗着吧,看谁先忍不住。 青烟从丞相卧房里飘出来,看到树上的大鸟,稍稍停顿一下,企图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大部分男人都一个德行,尽爱背着人搞小动作,大鸟伸长脖子叫了起来,猛地朝那股烟雾扑去。思霖吓得魂飞魄散,恍然间又回到了初次被她拦截的那天,登时阵脚大乱,慌不择路,往更偏东的地方跑去。这次没有任何人来约束宫翡了,是以她不留情面地将思霖撵到了皇城最东侧,可怜的杯子精遭此劫难,认命般化出人形,气喘吁吁地扶住一棵树:“好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我出来转转而已,你都要来抓我?” “一派胡言!”宫翡义愤填膺,恨不得一手抓住思霖,把他撕成两半,“你先说明白,你偷偷摸摸外出,是在搞什么鬼?” 思霖怎有可能让她知道自己在做何事,这件事他打算隐瞒,谁也不告知的。他往树后面躲了躲,小声说道:“当真只是随便转转,莫要这么大火气。” 他不乐意说,宫翡也不知该怎样问,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要把他逮回去叫墨昀收拾。思霖任由她抓着了,心里隐约忐忑,总觉得好似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惶惶不安。 从最东边往皇宫里跑,就得经过丞相府,思霖貌似不经意地往下看了一眼,见那丞相从卧房中走出,神色困顿,倦怠非常。他大概仍在疑惑为何自己如此疲惫,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躯从今往后就要归他人掌管了。 那丞相行色匆匆,离开府邸往别处去,到了皇城当中一处隐秘的所在,下车四顾一周,确定无人跟踪,这才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门。院中恰好有人,一阵微风吹过来,大门便打开了一条缝,丞相欣喜万分,立即推门进去,但见院中两人相对而饮,其中一位正是他遇到的仙君,另一位好似有些面熟,却回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了。 “仙君。”丞相毕恭毕敬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存雪的面容,“先前去往皇帝寝宫的人,已经消失数日,是否仍要派人?” 存雪觉得他这完全是废话,而自己不喜欢听废话,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叫他随意去做,无需请示。凡人就是凡人,不管平日里有多聪明,有多狡诈,碰见真仙一样战战兢兢。丞相得了他的许可,不敢久留,低着头退了出去,此时,坐在存雪对面的那人抬起眼来,看向这位丞相的背影,哂笑道:“如今的人界大不比往日,能人志士越来越少,无能之辈倒是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甚至能够一手遮天。” “从前人间清气充盈,当然豪杰辈出,眼下浊气上涌,凡人耳目闭塞,因此不比往常。”存雪轻轻咳了一声,依旧倦懒不肯抬头。如今坐在他对面的这位,也只是个凡人,不过身躯曾被妖鬼占据,这才得以保留当年的模样。存雪遇见他纯属偶然,真要算起来,还应该感谢风仪,给自己送上了这么一个能好好利用的工具。
第243页 坐在存雪对面的凡人,就是自冥府脱逃的严恒睿没错。严恒睿当日逃出冥府,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竟然走到了皇城。风仪多半也猜测到了他的想法,将传送阵的出口设置在皇城附近的一座高坡上,严恒睿只消走几步路,便能重新回到他曾居住过的地方。 人界似乎已经过了八百年了,可在严恒睿的眼里,一切都还停留在他当年被妖物抢占身躯的时刻。书怀料想他是没有活够,所以才成天想着往外跑,这一点也没有错,他就是没有活够,不但如此,他还未当够皇帝。这次回到人界,他实际上也存了夺取皇位的心思,听说如今的掌权者是太后,皇帝并不过问政务,如此看来,还是把那个位置换给别人坐比较好。 若是叫书怀听见他的声音,必定又要骂他不知好歹,但谁也不是他,怎能体会到站在权力巅峰的快乐?各人有各人的需求,淡泊名利的无需指责追名逐利的,追名逐利的也没必要鄙夷淡泊名利的,需求不同,选择不同,做法不同罢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其实质而言,是一种相互利用,严恒睿曾做过君王,比常人更加明白箇中道理。皇帝和朝臣,朝臣和皇帝,都是在互相利用,而今他与面前这位的合作,也是一种互相利用。他不了解存雪的背景以及身份,只知道他是真仙,能办到普通人办不到的事,当然也能不动一兵一卒,扶他重回帝座。存雪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也能大致地猜到几分,多半是像风仪那样,想以他来膈应冥府一把。 “这下头灰真多。”书怀连着打了三个喷嚏,突然觉得长清当时很有可能是被灰尘刺激到了,根本不是思霖所说的害了病。他不着边际地想着,回头看了密室入口一眼,发现鬼使竟然把那些人全都拖了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仿佛一群待宰的肥猪。 谁知道文砚之想做什么,若是这些人的异状和思霖有关,那么思霖定会来此查看,假如叫思霖看到他们莫名消失,估计还得疑神疑鬼,甚至跑来质问自己。书怀一想,认为不妥,便趁鬼使不注意,把他拖出来的人一个一个又扔了回去,文砚之这边忙得满头大汗,忽然看到书怀将人全部推了回去,登时勃然大怒:“刚搬出来的,你乱动什么!别捣乱了行不行!” “你把人都搬出来作甚?”书怀哭笑不得,心说文砚之最近怨气冲天,恐怕要把严恒睿抓到他面前让他杀一杀,他才肯给别人好脸色看。 鬼使冷哼一声:“这些人已经失魂,倘若不带回冥府,说不定过几日就会化作骨架。你是想看他们化为白骨,还是想看他们被吞吃?” 想到思霖面无表情地啃着人头的场景,书怀打了个寒噤,骂道:“你他娘的恶不噁心,横竖你用不着吃饭!你说要搬那就搬,可是你怎么带走?” “多谢提醒,的确无法带走。”鬼使在袖中摸了摸,掏出一盏小巧的灯,里面正燃着火焰,“所以我借来了火。” “你纵火犯吗?”书怀无法理解他为何随身带这种东西,但他把火带过来,的确方便处理这些已经失魂的躯壳。把这些类似于尸体的东西放在密室当中,书怀也不怎么放心,毕竟外面就是燕苓溪。哪怕思霖不用它们作妖,也难保不招惹来别的什么东西,如果因此伤到小皇帝,那便是真正的大事不妙了。 因着先前书怀捣乱,现在他们还要重新开始搬运,鬼使呵呵冷笑两声,打算就此袖手旁观,看书怀忙碌。书怀深吸一口气,先跑到窗前叫墨昀带燕苓溪走远一些,目送着他们两个离开视线,这才回身钻入密室,将那些躯壳一个个都拎上来。人死了和没死好像也无分别,他们俱是一样的沉重,坠得书怀肩膀生疼,偏生文砚之铁了心不动弹,只在最后搭了把手。 书怀累得直翻白眼,却不好意思说什么,都是造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瞧着外头没人,鬼使寻了块空地,指挥书怀把人都搬过来,书怀心中暗道下次这种体力活自己绝对不做,一定要把它们都推给墨昀,否则这日子都没法过。燕苓溪可好哄多了,和小皇帝打交道,不知比和鬼使打交道要轻松多少,书怀宁可带孩子,也不想再与鬼使共事。 “回头那杯子精问起来,我怎么说?”眼看着火苗把人形焚烧殆尽,书怀吸了吸鼻子,开始考虑怎样哄骗思霖。他想得长远了,鬼使倒是没想到这里,顿时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过了片刻,才敷衍道:“该怎样回答,就怎样回答吧。” 这说了等于白说,书怀冲着他翻了个白眼。此刻火苗渐渐熄灭,地上连一片灰烬都没有剩下,鬼使不急不忙地走过去捡起那盏小灯,而书怀站在他身后,盘算着是不是应当把他一脚踢翻在地。 方才提到思霖,此刻思霖便到,一片鸟羽从空中悠悠飘落,大鸟抓着个杯子飞过来,在半空中幻出了两个人形。鬼使熘得很快,早就躲到了别处,思霖落地时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书怀满脸不愉地看着思霖,耳边回荡着自己刚刚问的那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肝阴阳师肝得头秃。 曾经说过要把所有的式神全升六星搞到满级,结果现在刚搞出来二十个就已经受不了了。 珍爱生命远离阴阳师,保护头发。 第96章 人气 稍微想了想,书怀决定先发制人。敌不动我动,恰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如何向思霖开口,他却又想不出来了,虽然很有底气,可惜词穷。
第244页 墨昀及时前来,打破了一片尴尬的沉默,思霖看到随墨昀一道出现的燕苓溪,神色立马变得柔和。书怀盯着他仔细看,觉得他所扮演的分明就是一位慈父的角色,谁知他会不会也有两张面孔?在人前和在人后有不一样的表现,这是人之常情,用书怀自己来举例,他在别人面前的时候,永远是一名勤奋坚强的好青年,只有和他接触频繁的那几位,才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懒虫。同理,思霖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可能也是另一个模样,不过现在谁也发现不了他的另一面。 当着燕苓溪的面,书怀不好多问,然而燕苓溪醒着的时候,思霖也无法做其他的事,可以说是小皇帝在无意中拖住了双方,使他们陷入一个僵局,这同时给书怀提供了更多试探的机会。只要燕苓溪还在此处,思霖就跑不掉,他大可慢慢发掘思霖身上的疑点,找到其中破绽。密室里的那些人之所以遭遇变故,十有八九是思霖所为,他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迟早都得暴露,而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书怀必须摸清他的目的,以及他的做法,否则就算把他抓走,扭送到冥府问罪,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定下他的罪名。 书怀并非妖族,因此无法察觉到思霖身上气息的变动,在他的感知里,对方的灵气依然是原来的状态,不像是沾了血腥。不过,纵然他不是妖族,这里另外还有两只大妖,宫翡早在看到思霖的时候就感觉不对劲,墨昀比她更精明,直接看出了这杯子精做过何事。修为深浅的差距,此时表现得尤为明显,墨昀早已看穿了一切,思霖还自以为掩盖得很好,自顾自上演着表面和谐的戏码。 待到思霖和小皇帝走进了屋,鬼使才从房顶上跳下来,落在屋内那一人一妖视野之外的地方。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冥君本就是让他过来看看,现在他看过了,也该回到冥府继续做他的本职工作。书怀心知他要走,哼哼两声算是道别,鬼使嘻嘻一笑,对着书怀打了个手势。他们相处这么多年,创造出不少暗语,墨昀多少能看懂一些,这个手势的意思是“撑住”,鬼使在叫书怀多撑一会儿,别把自己给烦死。 鬼使离开以后,宫翡便倚着墙,等墨昀给她发布指令。墨昀瞅了她一会儿,见她心不在焉,没有灵性,便好脾气地开口提醒她:“你先进去盯着思霖,我们在此处说几句话。” 假如放在平时,宫翡一定会出言调侃,问他有什么话不能在别人面前说,但她前不久才想起来风仪的事,此刻糟心得很,只想着找个藉口去静一静,墨昀话音未落,她就急匆匆地进了屋。书怀看着她的身影,挑了挑眉,正要嘲笑风仪赔了夫人又折兵,却听墨昀问道:“你们刚刚,在密室里头发现了何物?” “哦……”书怀尚未缓过劲,猛地被他一问,还有些懵,“据说是什么失魂者,不太懂。” 他是真的不太懂。魂魄离体的情况极为少见,绝大多数人一生当中只会有一次魂魄离体的经历,那便是他们死亡的时刻,而在他们死亡之后,躯壳就相当于被废弃,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但刚刚密室里的那些人还有呼吸,皮肤也是温热的,若是忽略他们的魂魄已经消失这一事实,他们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不过鬼使既然判定他们为“魂魄遗失”,那就说明这些死者的魂魄不曾到达过冥府,它们无故消失,是去往了何处?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有些妖鬼,是要以凡人的生魂做养分,来保证自己存活的。”墨昀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被屋里的人听见。他的神情十分严肃,所说的话又很惊人,书怀不禁抖了抖,感觉他现在就像是蓄意吓唬孩子的长辈,只等着对方被吓到惊叫出声。 然而书怀不是孩子,墨昀也不是长辈,他本身就是妖族,眼下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不可能随意开玩笑,书怀摸摸鼻子,老实承认自己听说过这种传言。此类故事在人界流传日久,不论大人小孩都听过几个版本,今天这个故事讲狐妖,明天那个故事就讲女鬼,总之主角变来变去,都摆脱不掉非人者的身份,因此书怀认为,这些东西多少有胡编乱造的成分在里面,也许杀人的就是人,不过是最先编故事的那位把黑锅扣到了妖鬼头上,其余众人以讹传讹而已。 但不管是妖还是鬼,不管是神还是人,都有善恶两方存在于世。既然有与凡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妖族,那么必定也有伤人性命的妖族,毕竟他们具备随随便便就把凡人捏死的能力。书怀想着思霖以前假借严恒睿身份做出的事,右眼皮突然跳了跳,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墨昀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给思霖建设出一个新的形象,完全颠覆旁人对其的认知。 果然,墨昀悄声说道:“他体内掺杂了凡人的魂魄,尚未吞噬完全,如今妖气淡了,人气强了。你信不信,待他完全消化掉那些凡人的生魂,你再看他,根本不会感受到他身上有灵气流动。” “娘的,他真吃人?那你在这和我废话什么?”书怀浑身冒冷气,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我现在弄死他,来个先斩后奏,你觉得可行不可行?”语罢,竟然拔腿就往屋里跑。 墨昀连忙把他拦住,好生安抚一番,再继续解释:“你现在把他打死,释放出来的也只能是残魂,这次是你我失误了,回头该怎样被冥君罚,就怎样被罚,无论如何都有我陪你。我猜他忙着消除自己身上的妖气,是要去接近什么危险人物,不如再等一等,静观其变。”
第245页 哪怕真得等,书怀也不敢再等了。事实证明,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很怕拖延,说不定再拖一拖,又在思霖手上多葬送几条人命。假如思霖只是在杀人,不管他们的魂魄去往何方,那倒还说得过去,可他偏偏是吞了人的魂魄,冥君绝对不会轻饶他,届时谁想保他都保不住,他自寻死路,天帝亲自出面也无法搭救。书怀的头再次开始疼,有种未老先衰的感觉,他是真的怕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来到人间。 “该怎样被罚就怎样被罚”——墨昀说得轻巧,人命怎么好赔?书怀知道他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才那样说,但仍旧不免暗自嘆息。墨昀见他不悦,也就不再多言,只挽着他的手往门前走去。书怀心中忧虑,被这样亲密地挽着,竟也不觉得有多高兴,墨昀瞥他一眼,偷偷往思霖头上又记了一笔帐。 老父亲就是老父亲,纵使身上沾了血,腰间横着剑,也不妨碍其轻言慢语地和儿女交谈。墨昀推开门的时候,黑色大鸟正在窗框上站着,脑袋一点一点,双眼紧闭,而在她身前不远处,思霖坐在桌边,和燕苓溪头抵着头,轻声讲解书中的一段话。怎会有人把文质彬彬和心狠手辣完美地融合到一起?书怀完全想不通,不过思霖是妖族,妖鬼之类的生物,将两种完全相反的个性融于一身,可能也并不算稀奇吧? 似是察觉到书怀的视线,思霖突然抬起了头,面色不善地问:“盯着这里,是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你太敏感了。”书怀神色自若,撒谎都不带眨眼,“看你身上多了几分人气罢了。” 墨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思霖听出书怀话里有话,当场掀翻桌子和他们撕破脸。然而也许是因为书怀装得太镇定,思霖把这话听在耳朵里,竟然没什么反应,嗤笑一声便低下头。他对着燕苓溪的时候,又换上了一副温柔面孔,书怀把这一切尽收眼底,腹诽一句“衣冠禽兽”,自己坐到了床边,趴在那里闭目养神。 不曾想,这个动作又引来了思霖的注意,书怀没能休息多久,就听到他在桌子那边喊自己,还说什么要睡就回冥府再睡。这只杯子精,家又不住河边,还成天管那么宽,书怀心头火起,觉得对方吞了几只生魂以后戾气就很重,即使不被自己教训,也得被另外某些看他不顺眼的追上来打一顿。 思霖越是不让书怀在这趴着,书怀就越是不挪窝,他存心要膈应思霖,而思霖今天的确戾气重到不得了,把书往桌上一放,就要过来拽人。燕苓溪不知他们闹出了什么矛盾,只觉得情况不对,连忙起身抓住思霖的衣袖,将其拉回了桌旁。思霖呼了口气,稍微一定神,自己也觉出不对劲来,吞噬生魂恐怕真有什么不好的作用,难怪它被列为妖族禁术之一,自己动用禁术,大概迟早会遭到报应。 窗框上站着睡觉的那只鸟突然一个没抓稳,从上面掉了下来,急忙拍着翅膀向上飞,却又飞过了头,险些撞到房顶。墨昀抬头看向宫翡,颇为无语:“你先回冥府好了,昨夜是没睡够?” 昨夜宫翡当然没睡够,究其原因,还是思霖的错。若非他大半夜跑出去,把熟睡的小皇帝扔在屋内,宫翡也不至于守在树上一宿不合眼。今日书怀他们到来的时候,宫翡其实已经困到难以忍受了,但她仍旧听从墨昀派遣,去城东追回思霖,如此算下来,她是被思霖坑害了两回,不晓得此时此刻在她心里,是这只总给别人惹麻烦的杯子精讨厌,还是那位一争吵就会装死的仙君讨厌。 大鸟晃了晃头,迷迷糊糊地飞走了,墨昀瞧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突然想起文砚之。鬼使想离开皇宫,大约没有宫翡这样容易,他还得隐蔽身形,不能引起凡人的注意,不过他赶路的方法多的是,指不定跟着风飘都能飘走,横竖他轻得像张纸。 秋天里竟然还有飞蚊,一直嗡嗡作响,扰得人不得安宁。嘈杂的环境中还能安睡的都是勇士,书怀正是这样的勇士,墨昀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为他驱赶飞虫,累得双臂酸软,他倒是睡得香,时不时还嘟嘟囔囔说上两句梦话。 “他这样都能睡?”思霖满脸冷漠地看向书怀,其神情仿佛在说“哪里来的蠢货”。 书怀睡梦中似有所觉,张口欲骂,墨昀两条手臂都没有力气,情急之下俯身堵住了他的嘴。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然、竟然……”思霖一把捂住燕苓溪的双眼,震惊非常,“这是夜间才能做的事,眼下午时未至,如此行径有伤风化!” “你又不是人,管什么有伤风化?”墨昀不耐烦,又怕吵醒书怀,便轻声还击,结果一回头却看到燕苓溪,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并非在冥府,而是在小皇帝的卧房,此举确实不妥。有错就认错,此乃墨昀一贯作风,于是他揉了揉手臂,极其干脆地道了歉:“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伸手不打笑脸人,妖王主动认错,思霖哪有死缠着不放的道理?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在燕苓溪背上拍了拍,权当安抚,而这般举动,却引来了小皇帝的抗议:“究竟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可以看的?” 通常情况下,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就爱这么问。思霖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他,就在这时,却听墨昀说道:“一点私事罢了。莫要多问,问多了我回头要挨打。”
第246页 有谁能打他,有谁敢打他?就算他不仔细说,旁人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能享受到小妖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待遇的那位,仍然沉浸在睡梦当中,没有醒来。思霖粗略算了算时间,告诉墨昀再过半个时辰就把书怀叫醒,免得撞见前来服侍燕苓溪用膳的宫人。墨昀虽然不清楚从哪里看时间,但听他这样讲,只好先答应着,那些宫女们走路很慢,他多留心远处传来的足音便可。 书怀当真是个能人,一睡就睡老半天,看他趴在床沿都能睡得这么死,墨昀不禁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混乱。难不成昨天夜里他做了些不该做的事,让书怀操劳过度,白日里才如此疲惫?但想来想去,他都觉得不是自己的问题。最近冥府内部几乎是忙成一团,而导致他们忙到团团转的罪魁祸首正是思霖,想到此处,墨昀突然也打了个哈欠,正想撑着脑袋小憩片刻,却听到远处传来了宫女们的谈话声。 那些姑娘的声音同时也惊醒了书怀,此人猛地一抬头,直接撞上墨昀的下巴。小妖王痛呼一声,委屈得几乎要落泪,书怀心下大惊,暗骂一句真是糊涂,赶快将其抱在怀里揉了两把。墨昀见机行事,得寸进尺,干脆变成小黑狗,一脑袋扎到书怀胸前,书怀只能先这样抱着他,从一扇不起眼的小窗跳了出去,这情形若是叫外人看到,兴许还会认为是他偷走了小皇帝养的狗。 墨昀得偿所愿,心里乐得开花,表面上仍要装作委屈,假惺惺地挤出几滴眼泪。书怀忙于躲藏,看不出墨昀在弄虚作假,一双手不停揉着那颗小小的狗脑袋,而理直气壮趴在他怀里的墨昀则一脸惬意,眯着眼摇着尾巴,跟他一道藏在屋后。宫女们压根不知道这里有两个活物,只把饭菜送到了燕苓溪那里,屋内飘来阵阵香气,书怀吸了一大口,正想悄声对墨昀说句什么,却看到小黑狗竖起耳朵,似乎在倾听从屋内传来的声音。 屋里其实没啥声音,至少书怀认为现在没什么好听的,宫女们一进来,思霖就得藏进杯子里,连自由行动的能力都没有,怎可能做出其他的事?那里也的确静悄悄的,静到让人怀疑自己不知不觉间又睡着了,来到了另外一个不真实的世界。 好像有句话叫“食不言寝不语”,燕苓溪肯定也知道这句,因为他吃饭就不讲话。其实书怀觉得这个规则全无道理,吃东西的时候就要聊聊天才能吃得香,不过睡前不停讲话还是免了,他深受其害,巴不得所有生物在睡前的半个时辰就自动变作哑巴,尤其是墨昀。 好不容易等到屋里传出碗碟碰撞声,宫女们离开了皇帝寝宫,书怀打了个哈欠,悄悄探头去望,一边还问墨昀:“听了这么久,可曾听出不对劲来?” 墨昀当然没听出不对劲,那两只狗耳朵动了动,非但不回答,反而还伸出舌头舔了舔书怀的手。书怀任由他胡闹,抱着他站在窗外探头探脑半晌,直到看见思霖从翠玉杯中钻出来,这才放心地走正门回屋。好在思霖没有飢不择食,凶残到连普通宫女的魂魄都吃,否则他们得在这皇宫之内大打出手,届时引来多少凡人,可就不好计算了。 其实书怀特别好奇思霖何时才能发现密室空了,更好奇他发现此事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思霖再度开启密室,应当是在夜间,那时候他们已经离开皇宫回到冥府,无法看到思霖的神情变化,着实有点可惜。 不知燕苓溪最近是怎么了,过午就要躺下睡觉,是以书怀刚抱着小黑狗踏进门,就被思霖赶了出去。小狗从他怀里跳下地变回青年模样,跟他一块儿站在门外干瞪眼,等了半晌,觉得没啥意思,双双生出了提早回冥府的心思。可现在回冥府说不定还要挨骂,抑或是被记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想到这儿,书怀顿时不想回去应付冥君。那还能怎么办?只好在外面守着了。做皇帝的守门护卫,放眼全天下,得此殊荣者实乃少有,书怀感到自己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件稀罕物,身价都高了几分。 那思霖算什么?太子太傅?伴读?太上皇?皇后?书怀蹲在地上突然开始发笑,墨昀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又在笑些什么。在这世上有一类人,他们的想法经常把别人甩出几万里,怎么追也追不上,待到终于追上了,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它竟然一跃而起,闪电般沖往下一个地点——总而言之,别人永远猜不透他们的心思。 戾气很重的那位推开门走出来,似乎想到院子里透透气,书怀眼珠一转,故意问他:“你给那群人餵过东西没有?” 什么人?思霖眉头一皱,旋即反应过来他是指密室当中的人们,便敷衍答道:“已经餵过了。” 书怀没有追问,思霖便以为他只是想起来了就随口说说,而墨昀在旁边幽幽地嘆了口气。他老是有意无意地去提这件事,思霖没被吓到,反是墨昀觉得慌,但这又有什么值得慌乱的?办坏事的又不是自己。 反覆思量几遍,墨昀将其归结为心虚。想他也时常对书怀有所隐瞒,比如前几日那半只鸡,书怀问他是不是没见到那半只鸡,他就回答说未曾见到,实际上它当时正在他的肚子里安家落户,现在想想,若是书怀明知故问,那可真是怕人得很。 于是思霖刚走,墨昀就迫不及待地不打自招:“前些天那半只鸡,是我吃了。” 什么鸡?书怀将眼一瞪,突然想起自己夜里饿肚子的事,当场给墨昀来了一巴掌,堂堂妖族之王被打得抱头求饶,心说这人好难哄,不认错要被他嘲讽,认错又要被他打,简直没有天理,没有王法。
第247页 王法对书怀而言就是废纸一张,若是与他谈论天理,他可能还会感兴趣一些,可惜墨昀不懂怎样去谈论天理,因此失去了压书怀一头的机会,只能被对方不间断的唠叨折磨到双耳生茧。书怀能言善辩得很,经他那张嘴一讲,吃半只鸡都成了十恶不赦,墨昀抱着脑袋,不断保证下次绝不偷吃,书怀才肯罢休。 没能消停多久,墨昀脑袋上又挨了一下。原来书怀本是不饿的,经他那么一说,顿觉腹中空空,才熄灭的火苗猛地再度蹿起,驱使着他教训不听话的小狼崽子。 墨昀被逼无奈,变回小黑狗直往门缝里挤,然而此举实属失策,书怀眼疾手快,抓住他的尾巴直接把他从门前拖回。小黑狗吓得汪汪乱叫,但书怀突然停了手,墨昀睁大眼睛,以为他是打累了,想歇一歇再打,却又听见他自言自语般在讲话:“究竟是为何,要睡这么久呢?” 作者有话要说:  背着弟弟吃冰棍的感觉是最爽的。 第97章 延续 书怀脑子里的想法变得太快,以至于墨昀根本就反应不过来他是在说谁睡得久,起初听着像是他自己说自己,想了想却又觉得不对,过了片刻,才猛然发觉他是在讲燕苓溪。小皇帝最近确实很奇怪,他用于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一般人吃饱喝足以后是会犯困没错,可那是建立在劳累几个时辰的情况下,燕苓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宛若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怎有可能那样疲惫?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在他身上又出了什么毛病。 但他如今正睡着,纵使书怀有百般疑虑,也只能憋着等他醒来再说。墨昀趁书怀出神,藉机从那双手中逃脱,一个小小的黑影像箭一样没入不远处的草丛,将转了一圈要往回走的思霖吓了一跳。杯子精的戾气瞬间又被引爆,不过没好发作,一来他打不过小妖王,二来是他给冥府添了太多麻烦,不好意思乱发脾气。他还算有良心,否则书怀就要把他按在这里揍他了。 眼看着他推门进去,书怀仿佛瞬间悟出什么,但苦于没有灵敏的狗鼻子,一时无法确定真相为何。墨昀见书怀不理自己,又不甘寂寞地钻出了草丛,一对狗耳朵晃来晃去,书怀一转头恰好望见他,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走过来将他提在手里。 “我已经认过错了,你冷静一点。”墨昀被揪着后颈皮吊在半空,看着逐渐迫近的石阶,惊恐万状。 “你在说什么?我分明很冷静。”书怀奇道,“让你闻个东西而已。” 这还真是把他当狗使了。墨昀怒火中烧,抬起爪子在书怀手上拍了一下。对方并未生气,反倒又笑了笑,催促他赶紧闻一闻屋里有什么特殊的气息。小黑狗趴在门缝处嗅来嗅去,探头往里面瞧了一眼,又换了个地方继续嗅来嗅去,折腾了老半天,终于发现一点细微的变化。 可他没有明说,只是扭头问书怀:“你准备何时回冥府?” “大概再过一个时辰就走,有那么一点点饿,回去找东西吃。”书怀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感觉它似乎已经瘪了下去。早知如此,清晨外出之前就应该先吃些什么垫一垫。 然而他们离开之后,思霖这里就没人盯着,他刚吞掉几个凡人生魂,说不定也和书怀一样要去觅食。书怀一阵恶寒,心下生了些许犹疑,宫翡已经回了冥府,此刻应当在睡,她一夜未眠,不能再劳烦她了,可若是不叫她,还能有谁在此处看守思霖?书怀略微想了想,打算把长清提熘出来,但同时又觉得黑龙不靠谱,思霖如果执意外出,他可能都不会去拦,须得给他交代清楚,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思霖出屋。 小黑狗蹦蹦跳跳地跑到台阶下面,摇身一变又成了个俊俏青年。书怀对他变来变去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不该瞎变的时候他别瞎变就好,也不知道他为何那样喜欢扮狗,兴许是认为体型娇小的生物行动会更敏捷。 墨昀望了望天,觉得它虽然阴沉,但大约不会落雨,便扭头对书怀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回冥府抓壮丁来替你,待回去了我与你说些事情。”语罢,不待书怀应答,便化作一抹灰影飞上空中。书怀隐隐觉得他遗漏了什么,仔细一想,突然想到他仿佛不大认路。不过这也无妨,横竖有一个时辰留给他找路,那棵树大致在什么方位他肯定也记得,只要在那一小片范围内寻找就可以了。 话是这么说,墨昀却未曾迷路,这条路他走了许多次,就算他的记性和青湄一样差,也能清清楚楚地记住了,怎有可能找不到那棵大树?几乎没耗费多少时间,他就熘出了皇宫,紧接着飞离了皇城,稳稳地落到了正确的位置,抬手在树干上一敲,黑洞洞的大门应声开启,背靠着门打瞌睡的一个蠢物缓缓歪倒下来,砰地撞到了墨昀的脑袋。 小妖王被他砸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扶着树干迷糊了好一会儿,才骤然清醒过来,破口大骂:“你脑子有包?在大门口杵着作甚?” “门口有风,凉快,适合睡觉。”长清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处,“你去里面看看,火球到处乱飞,吵得要命,让我怎么能睡着?” 他无病无灾,四体健全,大白天睡觉居然还有充分的理由。墨昀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再进冥府,直接就地取材一把将长清提起来,带着他往皇宫的方向飞去。长清被吓懵了,看清要去往的方向之后剧烈挣扎起来,不停地大呼小叫,强烈谴责墨昀乱抓壮丁的恶劣行径,但墨昀铁石心肠,根本不想理他,任凭他百般哭号,态度也不曾软化半分。那一只手如同铁钳,紧紧钳住长清的后脖领子,而到了皇城上空,黑龙顾忌着下方那群凡人,总算是消停了。
第248页 看到长清的那一瞬间,书怀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告诉墨昀让他把谁带来,此刻一看,竟然如此合乎心意,不由得沾沾自喜,心说这大约便是所谓的“心有灵犀”。他不知晓内情,若是知道墨昀不过随手一抓,心里会怎样想还不好说。 无论如何,长清都是被逮过来了,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不得不在此处盯着思霖。墨昀又到门前看了两眼,回头对书怀使了个眼色,一黑一白两个人影趁长清不注意,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徒留长清自己站在门前,回望身后杳无人迹,苍凉之感油然而生。 其实他们不守着思霖,思霖也不想出门,昨夜未曾入眠的何止宫翡,思霖在丞相府同样没能睡上一觉,回来之后就有些精神不振。此刻看着昏睡的燕苓溪,他的困意也被勾起,恨不得立刻倒头睡死,然而思前想后,还有一件事未做。 思霖打着哈欠,强忍倦意去看墙角的那只花瓶,才看一眼,他的瞌睡虫就被掐死了。密室当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在,思霖想到书怀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登时冒出一身冷汗。他办这事的时候,头脑也不太清醒,应该想个更加稳妥的方法,把书怀糊弄过去再说。 如今再怎么做也已经迟了,事态发展到了无法挽回、无法补救的地步,思霖沉吟片刻,将花瓶恢复原状,打算等书怀先忍不住开口质问自己。他正想着怎样矇混过关,床那边突然有了声音,燕苓溪没睡多久便醒了,觉得有些渴,就从床上坐起来,想到桌旁拿杯水喝。思霖看他迷迷瞪瞪的样子,怕他不留心被热水烫到,于是赶在他下床之前拦住了他,亲手将水杯捧了过来。小皇帝就着他的手喝了点水,又咳嗽两声,看样子是清醒了,那一双眼眨了眨,忽然望向思霖:“有何事瞒着我?” 他不应该察觉到的,他一直在昏睡,哪来的机会去看密室中的情状?纵使书怀知道密室里发生了变故,也绝不可能会把此事告知一名凡人。如同自我安慰一般,思霖这样想着,仍然选择了隐瞒:“无事,你安心休养便可。” “当真无事?”燕苓溪追问,“你昨夜可曾出去过?还是我睡得昏了头,把梦当作了真实?” 他自己都这样说了,思霖再不知道怎样撒谎,那就是真的傻。顺着他的话头,思霖面不改色地往下接:“我昨天夜里始终在你身旁,寸步不离地守着,倒是你睡得不安宁,想来是有心事。若是可以的话,不妨告知我你在想什么?”三言两语,竟把话题转移到了燕苓溪身上,言语最高明之处,莫过于此。 燕苓溪心不在焉,答非所问:“我在想什么,你不必知道,但我知道你的心思。” “是吗?我想你兴许还未睡醒,这番话讲得颠三倒四。”思霖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你若了解我的心思,方才又何必问我?” “这是两件事,不是同一件事。”燕苓溪不服气,正欲为自己辩解,张了张嘴却又只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长清在外面守着,听到他们在屋里讲话,就敲了敲门想进去找个地方躲着睡觉。近来天气转凉,外面风冷,他不愿意做寒风中瑟瑟飘零的枯叶,宁可做暖房之内一株娇气的花朵。真正的娇弱花朵跳下地,连鞋子都没穿,要跑去给他开门,思霖忙把人抱起来放回床上,命令他穿好鞋再乱动,这才一把扯开了门,凶神恶煞地瞪着长清:“进屋。” “兄弟,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暴躁。”长清一只脚迈进屋,冷不防迎来怒气沖沖的一棒,不禁要怀疑眼前这个到底是不是思霖。他把杯子精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壮着胆子伸出手去摸了摸对方的头,眼底疑惑越来越深。 思霖向后一避,躲开他的龙爪:“废话少说,要进屋就赶快进,别光站在门口,开着门尽往里灌冷风。” 听他的语气是允许自己进门了,长清嘻嘻一笑,搁在门外的另一只脚也放心地挪了进来。思霖砰地一声又合上门,门板发出的响声昭示着他的愤怒。长清并不了解他在愤怒什么,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好像一个深闺怨妇。 燕苓溪多看了思霖两眼,他心里清楚思霖是怎么回事,关于对方所隐瞒的,他也有一些猜测,然而他天生不好讲话,必定不会主动开口。可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须得找个由头,把话题引出来,再旁敲侧击让思霖讲出实话。 在体内流动的那股气很陌生又很熟悉,陌生的是它所带来的感受,熟悉的是它的温热。燕苓溪不由自主地抬手抚上胸口,他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最近几日的昏睡,想来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变化做好准备,但身体上的准备做好了,心里的准备还未做好,燕苓溪深深吸了口气,再度跳下了床。 他这次又没穿鞋,思霖低头一看,险些背过气去,正欲出言训斥,却听他道:“前些天读的那本书,里面有句话我不太懂,想听听你的解释。” 既然他有不懂的地方,需要答疑解惑,那么思霖就要听听他是哪里不懂:“但说无妨。” 燕苓溪鼓足勇气,向他逼问:“‘人之情,莫不有重,莫不有轻。有所重则欲全之,有所轻则以养所重。’——这句话应当作何解释?古时圣贤所言,‘所欲有甚于生者’,它指代的又是何物?”
第249页 如此易懂的语句,他不可能不明白,思霖笑了笑,知道他是以此诘问自己。燕苓溪还是太嫩,不了解脸皮可以厚到什么程度,思霖狠了狠心,没回答他的话,把他扛起来再度放回床上,警告他要想下床必须穿鞋。 小皇帝受了气,弯下腰来飞快地穿好鞋子,锲而不捨地追着思霖在屋内到处乱转:“你既然影响到我,就不能忽略我的意见。我做皇帝可以号令天下,天下都是我的,你也要听我的,我不许你做什么,你就不能做什么——” “读书白读了不是?”思霖打断他的话,“‘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你且想想,你说的话对不对?” “你强词夺理!”燕苓溪从生下来就没受过这种委屈,差点儿要被他气哭,“‘人之常情,不能乐其所不安’,你也把它忘得没影子了!” 长清被这两个吵醒,睁着大眼听不懂他们在讲哪门子的鬼话,若是书怀在屋里陪着他就好了,兴许还能劝劝架。黑龙收起尾巴,藏起爪子,怂巴巴地缩到了木桌底下,只露出一颗头,好奇地旁观他们争吵。 “他们两个,一个身上多了妖气,另一个身上多了人气。”墨昀拿了个果子,靠在门边嘎吱嘎吱地啃,把这个明显不太妙的消息告诉了书怀。后者正在那吃烧鸡,经他提醒,突然想起思霖吃人魂魄的事,顷刻间没了胃口:“你就不能等我吃完再提这事?” 墨昀自知失言,讪笑道:“那你先吃。” “算了。”书怀把鸡放下,也拿了颗果子,“吃肉吃得腻歪,不吃了,你接着说。” 他让墨昀接着说,墨昀就一点儿也不客气,真的继续方才的话题往下讲:“那只杯子身上为何多了人气,你已经知道了,我不再多说;至于小皇帝身上的妖气,我认为有两种可能。” 书怀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结果墨昀突然不往下讲了,而是回头看了几眼,这才走上前来,压低嗓音说道:“这两种可能,其一是那只杯子心术不正,生了邪念;其二是他动用禁术,强行改命。我觉得是第二个原因,但我看不准人,在你看来,会是哪一种?” 短短的几句话内涵丰富,书怀的果子都被吓掉了,他倒抽一口冷气,结结巴巴地开始分析这两种猜测:“我我我我觉得,他应该不至于对孩子下手,他没那么、那么,嗯……他要是真的强行改过命,那孩子身上沾到妖气是难免的,也许他急于淡化身上的妖气,还有这个原因……” “说的是他用禁术,又不是你,你抖什么?”墨昀哭笑不得,把滚落在桌面上的果子捡起来放回盘里。书怀喘了口气,骂道:“是啊,办错事的又不是老子,但他干点啥都要拖老子下水!你觉得他逆天改命,那你去找冥君要生死簿,反正我不去,我怕,我怕得要死!” 小妖王后退一步,免得他生气摔东西再波及到自己,正当这时,鬼使在外面敲了敲窗,把两个册子丢了进来。墨昀听到响动,一回头恰好被它们砸到脑袋,捡起来一看,竟然就是书怀刚刚提到的生死簿。 鬼使面无表情地给他们指派任务,全然不顾他们是死是活:“冥君发话了,叫你们把被那只妖精吞掉的人都找出来,顺便看一看关于严恒睿——以及燕苓溪的记载。”说到“严恒睿”三个字的时候,书怀清楚地听见他磨了磨牙,看来他也是怒气未消,难怪冷着一张脸。 自己生气的时候,有人能陪着一起生气,那原本的怒火就可以熄灭一半。书怀看到鬼使这副模样,居然心情大好,也不计较冥君为何不亲自寻找严恒睿的那页记录,高高兴兴地去摸生死簿。 “别动!”鬼使突然暴喝一声,书怀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有什么危险,然而鬼使所关注的,不过是他那只刚摸过烧鸡的手:“你手上沾了油,洗过手再翻。” 作者有话要说:  人之情,莫不有重,莫不有轻。有所重则欲全之,有所轻则以养所重。——《吕氏春秋》 “所欲有甚于生者”——《孟子》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吕氏春秋》 人之常情,不能乐其所不安。——《吕氏春秋》 掉书袋现场,不过不用翻译也能看懂。 剑三又出新门派,想着我从80年代走到现在,又要迎接100级,心情复杂。 第98章 窃命 书怀险些忘了自己刚刚摸过烧鸡,万般不情愿地被鬼使押去洗手,墨昀没有跟着他们一道过去,而是坐在桌旁先翻阅起了生死簿。别看文砚之是把它丢进来的,它可宝贝得很,沾不得半点油污,不过墨昀以为,它不能沾上油的原因,不过是冥君喜洁,鼻子又灵,很容易闻出不对劲来。 生死簿里记载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稀奇,然而也正是这些算不得稀奇的东西,凡人们想方设法总要改写它。书怀曾向墨昀提及某些事例,大多是凡人妄图炼出所谓仙丹而丧命的悲剧,而有失败者就有成功者,成功延续寿命的同样存在,只是此类行为有悖于天道,他们过不了多久,便要被冥君抓走审问。该死亡的仍要死亡,那些多出来的时间,算是他们偷回来的,亦是冥府定罪的凭据。偷盗所得并不属于自己,迟早要被收回,拥有它的人哪怕拥有一时,也要为此付出代价,可惜凡人被蝇头小利蒙蔽双眼,看不出个中利害关系,甚至还洋洋得意,认为自己瞒过了天与地。此等行为,看似是智,其实是愚,但世人大多是愚人,所以偷生者不在少数,仅仅靠结果作区分罢了。实际上,他们的成功从根本上来讲也不算是成功,因为他们最后依然失败了。
第250页 要从生死簿里找人并不好找,墨昀不熟悉这种事务,稍微翻了两页就头晕眼花,于是将其置于桌上,打算等书怀回来再看。他百无聊赖地啃了会儿果子,终于看到书怀的身影,洗个手而已,花费不了太多时间,此人大约是被鬼使押到了冥府当中最偏远的地带取水,所以直到现在才走回卧房。 冥府内部鬼魂众多,很容易受到惊扰,因此冥君不允许书怀御剑,而书怀自打八百年前拆了冥河上那座桥,被鬼使监督着修桥修了半年多,就再也不敢造次。多年来他一直老老实实地用两条腿在冥府里行走,和从前相比听话了不少,虽然累,但起码冥府里头再损坏什么东西的时候,谁也赖不到他脑袋上。 他刚从冥河附近过来,看到桥头的彩绘被烤得掉了色,晚烛正噘着嘴在那里挥着小刷子,火红的衣摆上染了不少别的颜色,看上去花里胡哨,好笑得很。自己曾经遭过的罪,她也感受了一次,书怀觉得十分有趣,不过由于畏惧火烧,他没有当场笑出声。还是乖一点好,凡事循规蹈矩,一定不会出错,心存侥幸是不可取的,毕竟谁也说不好下一个出事的会不会是自己。想当初晚烛听说书怀修过桥,还笑了他几次,不知她如今蹲在此处拿着刷子,心中作何感想? “你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你从前也办过这种事——不对,你是百步,她是五十步,你比她更严重。”墨昀听书怀描述一遍,想像出了晚烛的模样,他也感到好笑,不过他认为最好笑的还是书怀。晚烛只是烤焦了那些彩绘,比起书怀而言,她的罪行明显较轻,画一幅画和修一座桥,墨昀认为还是后者更丢脸一些。他是这样想,但书怀不这么觉得,甚至还有理有据地反驳:“我修桥修得心甘情愿,没有任何不满,而她明显对这种处罚不满意,她从心里就觉得自己没有错,这恰恰是最大的错处。” “我想她噘着嘴是因为她感到丢人,你一边修桥一边笑,那是因为你没脸没皮。”墨昀揭穿道,“我算是发现了,我父亲从前在我面前夸你,什么真英雄,什么三界第一人,全是出于对好友的维护,否则小孩子讲话没遮没拦的,若是当着你的面说你不好,岂不是尴尬得很?” 书怀手上的水还没干透,一边听他讲话,一边寻了块布擦拭,闻言就瞪起双眼:“我看你现在不小了,讲话同样没遮没拦。如果你当时在我面前说我的不是,那我绝对不要喜欢你。” 讲完这几句话,他顿了顿,犹嫌不解气,哼了一声,又酸熘熘地说:“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不能再拿童言无忌做挡箭牌,不过现在你说我不好,那叫直言不讳。说实话我很气愤,从你嘴里出来的赖话,我听了许多,倒是没见你夸过我几句。” “夸你的你全忘了,你记仇。”墨昀和他较真,翻起了旧帐,“最初认得你的时候,我曾讲过父亲是如何赞扬你的品行。你拔剑闯冥府,撕毁生死簿,我只觉得你风姿无双,是三界当中少有的英豪,我何时说过你半句不好?” “当然没说过半句不好,你每次一说,都是连着好几句。”书怀故意抠字眼,不待墨昀反驳,便一步跨到桌旁,抓了一颗果子塞到他嘴里,强行把他未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墨昀小声嘀咕一句,咬了那颗果子一口,看书怀翻开生死簿,三两下找到严恒睿的那页,忍不住又问:“你为何这么快就找到它?我方才也翻了翻,总是不得章法,不明白应该怎样去找。” “想知道吗?”书怀嘻嘻地笑,“因为你傻,所以才找不到。” 墨昀“嘁”了一声,把黏糊糊的汁水抹了书怀满脸,到墙角处洗了洗手,书怀不经意间看了他一眼,大惊失色:“这里有水盆?你也不早说,害我跑了那么远!” “你自己傻没看到,怪我?”墨昀扳回一局,得意非常,书怀给了他一个白眼,扭过头继续看手里那页纸。冥君其实早就看过关于严恒睿的这一部分,上面的硃笔就是他看过此页的标志,书怀不明白他都看了一遍了,为什么还要别人再看,翻来覆去检查几遍,也没发现异常,便将此事暂且搁置,去找燕苓溪的那页。最近冥君对这人界的小皇帝似乎很上心,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纸张沙沙作响,燕苓溪三字映入眼帘,书怀打了个哈欠继续往下看,结果才读第一行,就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他睁大眼睛,越看越恐慌,怀疑自己尚在梦中,于是伸出手,狠狠地在腿上掐了一把。有痛觉,而且还痛得很,这下完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境。 燕苓溪的死期,早在数日以前便已到来,书怀大致算了算,在他们抓到思霖之前,燕苓溪就该是一名死者。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分明就是一个活人,鬼使过来看他,都没发现他状况有异,他应该还算是活着的,但多出的那截寿命来路不正。墨昀的直觉竟是那般准确,书怀暗自心惊,思霖果然用了不该用的法子,让本应死去的少年留在人界生活。一般来讲,人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比旁人更加透彻,从燕苓溪曾经说过的某些话来推测,他知道自己活不久,可他活到了现在,他有察觉到疑点吗?他知道自己阳寿已尽的真相吗? 难怪冥君特意嘱咐鬼使,让书怀亲自检查关于严恒睿和燕苓溪的这两页,他估计早就看出不对,在刻意提醒书怀。书怀把生死簿一合,感到事不宜迟,不可再拖,冥君此举大约在暗示他把思霖和燕苓溪一起带到冥府,不可让其在人界久留。
第251页 以三两句话将此事梗概对墨昀描述一番,书怀抓起生死簿,要去大殿把它们还给冥君,然而就在这时,神出鬼没的文砚之又出现在半道上,让他稍安勿躁,关于此事,冥君另有安排。 还能有怎样的安排?书怀实在捉摸不透冥君的想法。强行篡改命数是大忌,这种行为之所以被禁止,是因为其后果不是常人能够承担得起的,书怀当初撕毁生死簿亦是犯下大错,但冥君考虑再三,减轻了对他的责罚,这是由于他表明一切后果由他本人承担。像他这样直接撕毁生死簿的,绝对是少数,而愿意自行承担责任,并且协助冥君做事的,则更加罕见,若是人人都能有这般觉悟,那冥府就不会人手短缺,因为冥君把他们全都收来做了“鬼使”。然而燕苓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是个病秧子,冥君把他带来干什么?总不会是想给雪衣找个伴儿,有晚烛陪着她就够了。 文砚之伸手拦了书怀,便站在原地继续神游天外,丝毫没有危机感。对他来讲,可能还是严恒睿更值得警惕,但严恒睿结局已定,冥君早就说过,要找个时候把他送去转生,他是不会被留在冥府任职的,和去向待定的燕苓溪还真不一样。书怀跺了跺脚,几乎已经预见到鬼使的位置在将来被燕苓溪取代,尽管冥君还没有说要怎样处理燕苓溪。 黑龙缩在木桌底下,龙鬚微微颤抖,惊异地看着思霖与燕苓溪争吵,他们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这边引经据典抛出一句诘问,那边立刻抖抖书袋丢来一句反驳,连续说了得有一个多时辰,竟是谁也没赢。正当长清听得亢奋的时候,思霖突然止了话音,无奈道:“时候不早了,你母亲那边要派人过来,我先藏到杯子里面,你冷静一下。” 燕苓溪在气头上,哪肯放他走,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使出浑身力气将他留在原地:“你别走,你先说清楚,你到底做了什么?” “陛下。”思霖笑了笑,把衣袖从他手里拽出来,“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你说谎!”燕苓溪开始口不择言,“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夜里,我就应该死了!” 听闻此言,思霖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而长清浑身一震,连忙把脑袋也缩回来,装作正在熟睡的模样。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燕苓溪抖了抖,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旋即又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抱住了思霖的腰,仿佛怕他一生气,就此离开自己似的。 “别多想,你还是人。”思霖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是在对他解释,又像是低声自语,“我不会害你。” 他当然不会害燕苓溪,但他所做的事,有没有妨害别人就不一定了。黑龙把自己蜷得更紧,但耳朵竖得老高,想听听小皇帝接下来会说什么。 对方并未辜负他的期待,只沉默片刻便再次开口问道:“我知道你想要我活下去,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并不想这样活下去。” 思霖心知瞒不过他了,也就放弃了掩饰:“你若是真夭折在那天,读那么多书又有何用处?人世还有许多美景你未曾看过,你应当去看看。” “照你这样讲,人总是要死的,那所有的人就都不要读书了,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燕苓溪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不了解你的做法,只知道这样做是在违抗天命,天命不可违,你号称无所不知,竟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 “我如何不懂?”思霖轻嘆,“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你发现得太晚了,是我对不住你,我只求你能活下去,所有罪责我来承担。” 燕苓溪抽了抽鼻子,仍然想努力摆出一副皇帝的威严:“无论如何,从今往后,不许再这样做。” 思霖陷入了沉默,长清偷偷地睁开眼,以为这场没有流血的战争要以燕苓溪的胜利而告终,没成想思霖忽然回身,弯腰附在燕苓溪耳边,低声说道:“恕难从命。” 小皇帝呼吸一窒,刚要开口说话,思霖却化作一缕青烟飘进了玉杯。他在原地呆立片刻,门被轻轻叩响,是太后宫里的人过来了。饭菜的香气蔓延在空气当中,可燕苓溪没有任何胃口,他挥了挥手叫宫女先下去,只道自己心绪不宁,暂时不想看到任何人。 一只龙爪先从床下探出,紧接着一条龙爬了出来,燕苓溪低头看了长清一眼,不知道他是何时从桌下跑到了床下。既然他在此处,正好让他吃掉那些食物,否则丢在这儿也是浪费。他对长清眨了眨眼,后者会意,迅速爬到了桌上,先伸出爪子戳了戳,又凑上前闻了闻,突然“咦”了一声,惊讶地退到桌旁:“这仿佛有毒?” 燕苓溪皱起眉头,走到桌旁翻了翻那些碗碟,看不出哪里有异样,但他选择相信长清,当即将黑龙抱起塞回床下,扬声向门外唤道:“来人!” 宫女轻轻推开门,低着头走进来等他吩咐,燕苓溪略微扫了一眼,便指着桌上那些碗碟,命她们将其撤下。宫女们不为所动,依然站在原地,为首的那名宫人更上前一步,飞快地解释道:“您若是不用膳,太后会担心的。” “转告母后,说朕今日没有胃口,不欲进食。”燕苓溪心里烦躁,觉得这些宫人未免也太不懂事,已经说过一次的话,他没心情再重复一次。
第252页 那宫女抬头望了他一眼,不知怎的,他心里生出一股寒意,就在这时,他听见对方把刚刚那句话又说了一遍,仿佛他不当场吃掉这些食物,她们就不走似的。一个可怕的猜测冒了出来,燕苓溪敲了敲桌面,忽然拿起一块糕点,作势要塞到那宫女口中。宫女神色慌乱,连忙向后退避,燕苓溪看到她的反应,当即将那块糕点摔在地上,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骂:“好大的胆子!说!是谁指使你在饭菜当中下毒!” 宫女终究是宫女,虽然被派来暗害皇帝,但仍是软弱的,没有什么底气,燕苓溪一拍桌子,她们就纷纷跪下,伏在地上不敢出声。小皇帝才被思霖惹怒,正愁找不到地方出气,她们便主动撞了过来,仿若自投罗网。黑龙趁她们不注意,悄悄探出脑袋,只见燕苓溪面色阴沉,像是马上就要下令砍人,再看地上那块糕点,不由得捏了把汗。书怀和墨昀在此处逗留数日,都没有碰到传说中毒杀皇帝的戏码,没想到今天让自己遇见了,这是怎样的运气?而燕苓溪若是吃下了那些食物,现在的情况可能又不一样。长清感到那么一丝害怕,皇宫果真危机四伏,古人诚不我欺。 “您若是不用膳,太后会很担心……”地上伏着的那名宫女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紧盯着面前的小皇帝,“望陛下成全孝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好向太后交代……” 话音未落,她突然暴起,一手抓住燕苓溪的衣领,一手去桌上拿含毒的点心,其余几人像是得了指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一拥而上要压住燕苓溪,不让他作出反抗。眼看命案就要在眼前发生,长清再顾不上隐蔽,从床底蹿出来化作人身,要去从那些宫女手中救下小皇帝。他动作快,思霖比他更快,一道青翠光芒闪过,为首的宫女软软地歪倒下去,余下几名大惊失色,仓皇逃跑,思霖眼底杀意顿生,却想到燕苓溪的告诫,便收了手,一把将其抱在怀里,要带他离开寝宫。 “等等!”燕苓溪察觉到他的意图,顿时惊叫起来,“母后还在宫里,我不能走!” “你不走,等她再派人来害你?”思霖幽幽嘆气,“别念着什么母后了,保命为上,我的小陛下。” 长清仍不愿相信凡人女子竟会做出此等抛夫弃子的恶事,捧着那只翠玉杯弱弱地问道:“也许是嫁祸呢?”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但我认为不是。”思霖带着小皇帝飞上半空,风从耳旁掠过,直叫燕苓溪不敢睁眼。看着他的模样,思霖不知为何有些难过,便将人抱得更紧了些,接着回头去问长清:“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黑龙好酒更好赌,一听这话,双眼顿时亮了:“打什么赌?” “我赌此事乃太后所为,若是输了,送你三坛好酒。”思霖轻笑,好似胜券在握。 对手越是这样,长清就越不服输,他狠了狠心,放话说自己如果输给思霖,就送出三十坛。他是把全部家当都押进来了,思霖不禁咋舌,但没有几个酒鬼能抗拒美酒的诱惑,他昧着良心接受了长清的赌注,心说千万不能让这位龙神得知自己的秘密。 太后坐在殿内,手中把玩着一只玉杯。这是丞相呈上来的宝物,可她将其拿在手里,却没有发现任何特殊之处,想来是那人不愿花钱,又试图讨好她,和她拉近关系。丞相也真是个奇人,朝中分为三派,数他和自己斗得最厉害,在这种节骨眼上送东西,谁知道安的什么心?那玉杯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太后一时间犯了难,她先前叫宫女拿银针来试,确定杯子上没有涂毒,但把它放下,自己又不能安心,还得寻个显眼的地方,要日日夜夜看得到它才行。 大宫女跟随太后多年,清楚地了解她的习惯,无需她多说,就接过杯子摆在了合乎她心意的地方。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皇儿日间病逝,须得寻个恰当的时机下葬,只是如今朝中大乱,无法将礼节做足。不过哀家想着,皇儿也不会拘泥于古礼,就在最近几日选一天,将其葬入皇陵当中吧。” “是。”大宫女微微躬身,低头退到大殿之外,默默地关上了门,而在她抬起眼帘的那一刻,怪异的光芒在她眼中闪过。那是青翠的色彩,其间夹杂着一抹浅浅的黄,仿佛冬去春来,土地上生出了新的草叶。 陵墓的入口早已开启,大宫女站在外面,冷眼看着工匠封死了棺木。她静悄悄地离开,猛地在外墙上面拍下一掌,巨石应声而落,隔绝了生者与死者的世界。这是命数所致,怨不得天,怨不得人,谁叫他们太平凡,无人来搭救他们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夜里十点睡觉,今天夜里十一点半还睡不着。快开学了,但时差是倒不过来了。 第99章 夺目 大宫女走出几步,眼中的翠色光芒闪动得愈发频繁,却又突然消失不见,留下一片沉沉的黑。她仍是凡人的双瞳,不经意间回头看了皇陵一眼,只觉它在淡灰色的天空下显得煞是阴森。生者与死者的界限,又何止是那一道门。 车马向人世奔去,而扬尘湮没身后逝者的所在。谁也不再回望,因为它全无用处。对生者而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起码对大部分生者而言是这样的。只有活下去,才能见证将来;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拥有更多。虽说生者有生者之乐,死者有死者之乐,可既然在人世间留有希望,又何必选择死亡?身为太后身边的宫女,她不过是寻常人,未尝饱读诗书,未尝细思天道,在她心里,是没有什么比生命更贵重的了。她有活下去的能力,就决然不会让自己像棺木中封存的牺牲者一样,静悄悄地死在人间的角落里。
第253页 但她忘记了,她原本要放在棺木当中的,绝非那几名样貌普通的宫女。她奉了太后的命令,要让那小皇帝在寝宫里“病逝”。被她遗忘的不止这一处细节,她其实忘记了许多许多,甚至她也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原有的目的。现在的她,从外表看仍是她,从哪里看都是她,只是她的思想已经不由她自己掌管,有谁正透过她的眼睛,在窥探周边的一切。 思霖坐在水泊边,双眼紧紧闭着,燕苓溪在他身旁不远处,披着他的外袍安睡。养尊处优的孩子,平生首次遭遇这种危机,然而他并不觉得难以适应,这倒也省下不少麻烦,比如思霖无需费心安抚他的情绪。燕苓溪是懂事的,也不能说不乖巧,他所需求的很少,也容易看管,因为他从不给人多添麻烦。思霖睁开眼,侧过脸去看他,觉得他睡相也有趣,像是什么温和的小动物,没有伤人的爪牙。 太后是比燕苓溪更像皇帝一些,尽管人们都说帝王要仁厚,可事实证明,在如今的世道上,仁厚无异于自取灭亡。有史以来的君主,鲜少有双手不沾血的,除非他们打一出生起就是什么也不懂的傀儡。思霖想从前的帝王在百姓看来也许是良善的,然而他们在宫中生活,从孩童到成人,一路上不知踏着多少血肉白骨,成就霸业的路途中,要说没有牺牲是不可能的。燕苓溪不适合做君主,因为他见不得有谁做牺牲,说不定连剷除异己都下不了狠手。要想高枕无忧,就不应有如此做法,太后看得透彻,所以当朝中有不少大臣想保住所谓皇室正统的时候,她能毫不犹豫地毒杀自己的亲生儿子,撕破温情脉脉的假象,因为她明白,她的孩子不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前路上的绊脚石。 初次见到燕苓溪的那天,思霖想过要帮他在朝中站稳脚跟,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这个想法未曾更改过半分。然而就像燕苓溪所说的那样,人永远无法从自己不喜欢的事物当中获得欢愉,他本身就不愿做君王,再把他扶上去,无异于增加他的痛苦,所以思霖放弃了原有的计划,准备带他离开权力争斗的中心。 又盯着那孩子看了一会儿,思霖突然发现对方在笑,紧接着那双眼也慢慢睁开了,燕苓溪翻了个身,把外袍裹得更严实了些,问道:“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睡了没有。”思霖起身,挪到他旁边坐着,“怎么,第一次出宫,夜里睡不着吗?” “是让你气得睡不着。”燕苓溪将袍子往上拉,那张脸就被遮住了一半,只留下一双眼睛还在眨。思霖作势要把他从安逸的小窝中拖出来,他登时惊叫一声,愤愤道:“你越来越惹人厌了。” 他嘴上是这么说,可半点儿生气的模样都没有,思霖压根就不相信他动了怒,只笑了笑便继续望着面前的水泊出神。思霖不理燕苓溪,这孩子却来了劲,当下也不睡了,爬起来缠着对方问来问去。果真还是第一次离开深宫,心里多少有些激动,思霖暗自好笑,却没有揭穿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各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到最后燕苓溪肚子里的疑问都掏空了,思霖把他按回去要他赶快睡觉,他却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你是要帮我做皇帝的,为何突然放弃原来的想法?” “哪儿有什么原来的想法?”思霖笑了笑,“不过是想保证你的安全罢了。你不愿做皇帝,那就不做,只是先前依照形势来看,在朝中站稳是比较有利的。” “你以前做过皇帝?我怎么觉得每次说到这种事,你就有了兴致,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燕苓溪突然又困了,开始犯迷糊,眼皮亦打起了架,但仍然强撑着不肯去睡,非要从思霖口中听到一个满意的解释不可。 随便说说,竟也能接近事实,思霖被他问得一愣,旋即答道:“算是做过,昏君一位而已。” 却说书怀前日去寻冥君,半道上又被鬼使拦下,正当踌躇不前的时刻,墨昀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地将他拽了回去,才一进门,一块湿哒哒的东西就糊上他的脸,书怀大吃一惊,这才想起墨昀往自己脸上抹了些水果汁液。他每次出门出得急,总会忘记一些什么,上次是忘了吃东西,这回是忘了擦脸。不过也怪墨昀,好端端的往人脸上乱擦作甚?书怀颇为不满,不待墨昀开口,就牵起对方的衣袖,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水渍。 “他说叫你别着急,你就不要急着往外跑。”墨昀的衣袖被他当作擦脸巾,居然也不生气,这要换作风仪,早就拔剑喊打喊杀了。书怀又就着墨昀的袖子蹭了蹭,嘴里仍在抱怨:“不是他办事,他当然不着急,说不定就耽搁这一会儿,人界那头又出事了。” 此话刚刚说完,长清就从冥府入口处跑进来,一路大呼小叫,也不晓得他是撞见了什么东西。书怀正想开门去看,长清就慌慌张张地闯进了屋,还没等书怀问他发生何事,他就化作一条小龙,痛哭流涕地缠在人身上,不住高呼宫中的女人是真的可怕。 “宫里的女人有什么可怕的?”书怀莫名其妙,“莫非在宫里遇见了女鬼?那你应该去找文砚之才对,过来抱着我哭什么?” “不是女鬼!”长清哽咽道,“就是女人!” “你又被人拔了鳞?”由于他说话不说明白,书怀开始乱猜。
第254页 长清抖了抖龙鬚,组织一下语言,将那群宫女的所作所为对书怀描述一番。书怀听完他讲,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他思霖带着小皇帝去了何处,生怕那只杯子越跑越远,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墨昀下意识地去看那只被随手丢到一旁的玉盘,上面的金色丝线仍然缠得十分牢固,不过牵引的位置稍微有些偏移。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书怀松了口气,看样子思霖是跑不远的,估计仍在皇城周边,明日出去寻他便可。他们才离开不久,人界就发生了变故,冥君可能早有预料,这才让他不要急于行动。但冥君又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书怀越想越觉得奇怪,他发现总有些傢伙能通过旁人无法想像的渠道得来许多消息,真乃神通广大。 仔细一想,白芷还在冥府,她成天跟着文砚之在大殿里坐着,兴许是她看到了什么,便一五一十地对冥君讲了。若当真如此,这小姑娘可比长清出息得多,起码她不会缠着人哇哇大哭。书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黑龙从自己身上扯下来,长清仍然深陷于震惊当中,半天没缓过神,颓废地缩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发呆。 其实他没有告诉书怀的是,他之所以痛哭并非因为受了惊吓,而是因为他突然察觉到自己将要失去三十坛好酒。把思霖送走以后,他越想越觉心慌,稍微一琢磨,就发现那赌注下得太大,而对方看样子有十成的把握,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招,极可能就是在那挖好了坑,等着他自个儿往下跳。 事先不思量,事后悔断肠,黑龙心里难受,躺在那里不愿动弹。书怀也懒得去管这蠢货,他在屋里坐了会儿,总觉得这样闲着不算太好,就跑出门要到冥河附近找晚烛谈一谈。思霖是藉助晚烛的灵气才得以化形,从诸多细节来看,他是比较尊敬晚烛的,倘若让晚烛去劝导他,说不定他能听得进去。 到了桥头一看,晚烛刚搁下刷子,正对着自己的衣裳发愁,书怀瞧着雪衣不在,正好可以说一些不能让她知道的事,便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先前问你要不要去人界找那只杯子精,你可考虑好了?” “不去。”晚烛眼皮都不带抬一下,满面写着忧愁,“根本就没想好要怎样对他说,去什么去。” 书怀多看了她两眼,觉得她那忧愁并非出于对思霖的担心,而是出于对新衣裳的惋惜。做人做到这程度,可以说是没良心了,做鬼做妖亦是同理。枉费思霖对她那般尊敬,现在倒好,思霖在人界出了大事,她连问都不问,直截了当地表示不愿意管,看来在她眼里,小弟甚至还没有一件衣服重要。 他们相对而坐,静默无言,过了约莫一刻钟,晚烛伤心够了,这才想起来询问思霖的近况。书怀就等着她问这个,忙把近来发生的诸事对她说了,她惊讶地睁大双眼,好似完全猜不到那个软弱的小弟竟也干起了杀人放火的勾当。对思霖的第一印象在她心底作祟,她并不是那么相信这些事乃思霖所为,可书怀骗她没用,只要冥君知悉真相,就不会错杀,也不会放过,鬼使代表冥君的意见,既然鬼使都说思霖伤了凡人,那多半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没有翻案的可能。 “你们准备怎样罚他?”晚烛神色茫然,又想起了另外的事,“若是要罚他,那我岂不是要一併受罚?” “你的事先放着,要等天帝归位之后,双方商议决定。”书怀闲不住,伸手去够晚烛的灯,够到了就拿着它玩,将其当作一只火炉,用来暖手,“我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无论如何,只有你能说得动他。他如今不在宫里,要想见他,比从前方便许多,明日我们去寻他的时候,你若是想跟着同去,就起得早一些,在我门外等我。” 语罢,不等对方回答,他就起身抱着那盏灯跑向大殿。晚烛怔愣半晌,突然发现自己的灯没了,立刻暴跳如雷:“你跑什么!回来!把灯还给我!” 书怀抢走她的灯,并非为了捉弄她,只是最近冬季临近,寒气多少渗进了冥府,他成天冻得手脚冰凉,暖炉又忽然找不到了,好不容易发现个热乎东西,当然抱着不肯撒手。想晚烛成天火气那么旺,肯定不畏严寒,将她的灯借来一用,又有何妨?书怀不顾她的反对,抱着灯跑进大殿,末了将门一关,把灯灵拦在外面,转头冲着鬼使嘿嘿一笑,颇有些奸计得逞后的狡诈。 “老大不小的人了,成天欺负小姑娘?”文砚之对他的行为表示鄙夷,书怀嘴硬反驳,说晚烛早已不是小姑娘,刚刚说完,忽然想起面前这老怪物不知活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在他眼中,的确谁都是个孩子没错。 就连冥君,说不定也是…… ……如此凶神恶煞的孩子,还是算了吧。 “已经入了夜了,你不去睡你的懒觉,在外面吵吵嚷嚷想做什么?”冥君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要把书怀往外面赶,他的习惯也在提醒他,此刻应当去闭目养神了。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他实在是没有精力一整天都听别人讲话,纵然是鬼,也是要休息一时半刻的。 书怀当然不是存心来打扰冥君,他是想到此处找白芷,结果转了一圈,看白芷没在大殿,估计是早早地回了房间休息,便抱着灯又走了出去。他最近是记住这件事,就忘了那件事,不知怎的,他就忽略了手里那盏灯,也忽略了守在外面蹲守,等着逮他的晚烛。才跨出大殿一步,晚烛就扑了上来,一把将灯夺回,书怀一个激灵,双腿发软,险些坐在地上。他突然觉出不对来,自己的记性何时变得这样差了?许是由于睡眠不足,思虑过重,忙得昏了头,看来必须要多休息几天,努力静一静心,否则心里那根弦绷紧到极致以后,是会骤然断裂的。
第255页 风冷冷地刮着,将树木都吹成了光杆,但思霖所寻到的这处洞府,其内部却四季如春。燕苓溪早就醒了,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觉得从今往后若是住这里也不错,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但起码吃的用的一样不缺,最重要的还是安静。此处空间不算很大,他绕了几圈,新鲜劲过了,便坐在思霖身旁盯着对方的脸看。思霖不知在做什么,一直闭着双眼,一副正在神游的模样,燕苓溪看了奇怪,伸手戳了戳他,却也不见他有动静。若非呼吸声尚未消失,他都要以为思霖坐地升天了,想他们妖族奇奇怪怪的行为有许多,说不定思霖入了冬也要休眠。 实际上思霖不是在休眠,他也知道燕苓溪刚刚在伸手戳他,只是他暂时分不出心神来和对方说话而已。如今他眼前所呈现的不是自己的洞府,也不是燕苓溪,而是金碧辉煌的宫室,他低头向下望,望见一双绣花的鞋子。 太后仍在屋内坐着,此刻已是深夜,她却没有入眠,而是在此地等待着她最信任的大宫女归来。大宫女默默无言,向太后行了一礼,低声将皇陵内部情形如实禀报,太后听完,半晌无话,挥了挥手叫她下去。伴随着她离开的脚步,思霖的心砰砰直跳,厚重的宫门在大宫女眼前关闭,思霖呼出一口气,张开了眼。 “你醒了?我还以为你要这样睡一个冬天。”燕苓溪坐在他对面的石块上,好奇地望着他,“到了冬季,妖族难道都会休眠?我有朝一日也会这样吗?” “不会的。”思霖向他伸手,唤他下来,“你还是人,莫要多心,况且不是所有妖族都要挑在冬日休息,不要胡乱猜想。” “已经有一半和你一样了,怎么还算是人呢?”燕苓溪拉住他的手,从石块上跳下来,突然凑到他身上闻了闻,好像一只小狗在找寻不一般的气息。 虽然他是闻不出来的,但他能感受到思霖身上的变化,而他自身的变化尤为明显。他最近的身体状况,较之往常好转不少,而思霖身上的气息与他越发接近,初见时的妖异感现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在思霖体内流动的暖意,有一半转移到了自己身体里,燕苓溪觉得这或许是某种交换,对方从他身上吸收人的气息,而他从对方那里接纳妖气,双方各取所需,实际上还不错。 “过些时候,妖气就淡化了,到那时,你依然是人,我也将是人。”思霖按下他的手,将他抱在怀里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又调侃道,“你觉得我若是做你父亲,算不算称职?” “我父亲不细心,我不想要父亲,你做我娘好了。”燕苓溪想到母后,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但仍然在和思霖开玩笑,“从前不是有这样的人么?又做父亲又做母亲,一人养活一大家。” 此处只有他们两个,并且从今往后,也只剩他们两个,哪里来的一大家?思霖嘆了口气,觉得自己全部的精力都被用来照顾这孩子了:“我养你一个就够,就不养其他人了。” 燕苓溪其实还想再提出反对意见,他仍然觉得此事不妥,生怕思霖因此招来灾祸,然而看思霖态度强硬,想来他说什么,对方也是不会听进心里去的。他不怕死有什么用?思霖害怕他死,绝对要想方设法把他留在世间。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大概谁也不能回头了,横竖同生共死,大不了连惩罚也一起接受。 过了大约半刻钟,燕苓溪忽然抬起头:“你尚未娶妻,就多了个儿子,你就不觉得奇怪?你还是做我兄长算了,反正你不吃亏。” 这小子可真有意思,一会儿要别人做他爹,一会儿又说想换个娘,现在又改了主意,非要认个兄长。思霖被迫身兼数职,啼笑皆非,在燕苓溪身上拍了一掌,骗他说自己还没休息够,赶他到一边去玩儿。 眼看着燕苓溪跑到了洞府一角,从架上翻了本书看,思霖才放心地闭上眼,再度透过他人的双目,窥探洞府以外的地方。这一次的场景切换到了另一处,思霖附在丞相身上,穿越重重帷帐,模模糊糊望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定睛一看,却是一位陌生的仙君。仙人降落凡尘,还与朝中佞臣接触,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而能和姦佞小人勾结到一起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不清楚这是哪路神仙,来到人间的目的又是什么。 思霖听他们交谈,说来说去总离不开篡位夺权那一套,这种事他听得厌倦了,现在燕苓溪逃出了宫,不再参与权力争夺,就让这群人去夺太后的权吧,那女人肯定很乐意和他们斗。原来上界真仙,亦会对凡俗之物感兴趣,思霖觉得索然无味,正想抽回那一丝灵气,却突然望见这位神秘的仙君身旁,出现了一个他的旧相识。 看来想要皇位的还不止一个,这丞相目光短浅,花费心机去铺路,只怕是为他人做嫁衣。思霖猛地睁开眼,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杀意,红光在他眼中闪过,出现了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燕苓溪以为他又没休息好,抬眼望了过来,思霖看到他,情绪稍微平定,又缓缓地闭上了双目,准备继续盯着那人。他很想看看这傢伙还能搞出什么花样,既然能逃出冥府,那就证明有两把刷子,不知那具被夺走八百年的躯壳,能否承载一颗未尝老去的野心?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今天过生日,明天开学,说在暑假最后一天带他出门玩,结果下了小雨。有点惨,但也有些好笑。
第256页 第100章 论生 活人无法随意出入的地方,对鬼魂而言却像没有阻隔,墓门厚而沉重,仅凭人力是难以开启的,但若是人死了,就能轻轻松松地越过它跑到外面去,不过这时候人已经成了鬼,得到再多的自由,其实也没什么用处了。宫女们爬出棺材,工匠们奔出皇陵,可到了外界才发现,自己不知应当何去何从。 转生之后的人,会失去上一世的记忆,当然也就不记得自己从前做过多少次鬼。谁做鬼都像是第一次做,而初次做鬼,总会有些迷茫,鬼使就是负责解决这种状况的,冥府之所以需要他来接引亡魂,正是因为亡魂们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更不明白自己该往哪里走。 文砚之倚着大树,厌倦地看着那些姑娘们哭哭啼啼。不是他不怜香惜玉,实在是这种事他见过太多。夭折的也好,寿终正寝的也好,知道做不成人了,多少都要哭上一哭。只是有哪里值得哭?不过是重来一次罢了,转眼就是一个新的开始,难道就这样活下去,这一辈子就能过好了吗?人的贪心是不足的,在他们眼里,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然而让大多数人描述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他们完全描述不出来,他们只知道自己过得不好,要一味地羡慕别人。 不过这些女子大约也是受了惊吓,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瞧那几名工匠就镇定多了,尽管他们的眼神也有些呆滞。男鬼和女鬼此刻分列两旁,于是一侧静到出奇,一侧呜呜嘤嘤令人心烦。文砚之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最终觉得不能放任她们这样哭下去,否则会误了时辰,便蹙眉问道:“哭够了没有?”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凶,那几名宫女被吓得浑身发抖,竟哭得更厉害了。鬼使一时无话可说,只好耐心等待她们情绪平复,他突然想起书怀先前的猜测,若是冥君真想叫燕苓溪来替他,他倒是乐得清闲,接引亡魂这种事,没点耐力还真的做不来,可他的耐心在最近几年已经要耗尽了,他现在恨不得立刻效仿人界官员来一出“告老还乡”,虽然他老是真的老,但没有什么家乡可让他回。 大约是工作辛苦的人可以相互理解,工作辛苦的鬼也可以相互理解,那几个工匠终于看不下去了,出面替鬼使哄这几位小姑娘。大家都是新死鬼,谁也没必要怕谁,宫女们总算安静下来,乖乖地跟着鬼使去往冥府。文砚之觉得很无趣,一路上也不怎么开口讲话,他心里盘算着旁的事,别人看他就是一副蔫了吧唧的模样。哪怕蔫得不能再蔫,他仍然是鬼使,仍然要完成冥君指派给他的任务,一刻也不得闲。他幽幽地嘆了口气,几乎能想像得到过些时候冥君会做什么,又会命令自己做什么,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则,有其规律可循,无论是谁来冥府,那位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该如何审判就如何审判,该如何问话就如何问话,脸上的表情都不带变的。可是连这几名工匠都知道理解自己的辛劳,主动出面安抚同伴的情绪,冥君怎就不懂得抚慰自己一下,稍微笑一笑呢? 鬼使胡思乱想,压根不去考虑冥君面带微笑的必要性,只觉得对方成天黑着一张脸,看着心里就憋得难受。但冥府需要的是有威慑力的管理者,而非笑眯眯的老好人,冥君必须要凶一点儿,才能起到震慑作用,让对面的鬼魂们不敢说谎。 “带回来了?”冥君已在殿内等候多时,只待鬼使赶紧把这几个倒霉鬼拎过来,他审判完毕正好去躺着休息一下。需要休整的不仅仅是书怀,冥君同样感到自身的记忆力在减退,这是劳碌过度所导致的,闭目静养能起到很好的效果。以前做人的时候,冥君就经常遭遇这种情况,他早早地摸索出了一套养生的法子,可惜没能等到老年时一一试验,他就成了鬼。 做鬼也挺好的,起码无需担心被某些药方坑害,他身为冥君,也算是管辖三界的神明,随便瞎吃都没关系,横竖他吃不死自己。 “带回来了。”鬼使冷冰冰地回答,仿佛又变回了八百年前那个冷心冷面的大石雕。冥君盯着他打量一会儿,突然笑了笑,不过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叫他过来协助自己办事。文砚之再度幽幽地嘆息起来,低垂着眼帘为之研墨铺纸,冥君觉得他今日的反应很有趣,待到处理完手头的事,便转头去看他:“怎的,又是谁让你不满意了?” “没有,满意得很。”鬼使哼哼着,明显就是不满意。 冥君不吃这一套,但他懒得揭穿对方的伪装,只搁下笔说要去稍作歇息,命令鬼使跟过来给他打扇。 世间脑袋进水者大致分为两种,一乃夏天烤火炉,二乃秋冬扇扇子。鬼使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没敢让冥君看到,表面上依然装作乖巧,低眉顺目地找了扇子出来,坐在床边轻轻地为多事昏君打扇。事到如今,鬼使多少也感觉出来冥君是在故意给他找不痛快,但直到目前为止,他都不明白究竟是哪一步走得不对。 “累吗?”躺在床上闭眼享受的昏君又发话了,面对着他,鬼使哪敢说累,连忙否认,更加卖力地给他扇扇子。冥君感到那风一阵强过一阵,拼命忍着笑意,故作严肃地睁开双目,叫他把扇子放下。鬼使不明状况,乖乖地丢下扇子,以为昏君终于醒悟,打算放过自己,然而冥君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问:“在你眼中,严恒睿此人如何?”
第257页 “那当然是好得很。”鬼使厌恶严恒睿的为人,因此听到他的名字就烦,语气酸熘熘的,活像喝过半斤醋。冥君“哦”了一声,忽然打消了翻出那本小册子的念头,重又躺了下去,准备多玩他几天。 躺着躺着,他却又睁开了眼,往旁边错了错,扭头戏弄下属:“瞧你每天在外奔波,定也累了,一起躺下休息片刻如何?” 鬼使:“……” 眼看对方睁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冥君兴致更高,正想藉此机会多逗他两句,却听他低声道了句“得罪”,居然真的往床上爬。冥君目瞪口呆,心说下属太听话也不是件好事,和他开个玩笑他也当真。但他既然已经上了床,就不好再把他往下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冥君只好这样和他并排躺在一起,直挺挺的仿佛两具尸体。 在文砚之爬上床的那一刻,书怀和晚烛恰好从窗外路过,不经意间瞥见屋内情形,顿时大惊失色,仿佛撞破了冥君的秘密。书怀一把拉住墨昀,不待他扭头去看,就已拖着他跑开了,于世间行走,有时候知道得越少越好,手里捏着太多秘辛,很容易成为被防范的对象。 晚烛跟在他们身后,跑得气都喘不匀,她这段时间借着教导雪衣,躲在冥府里面偷懒,每天难得动两下,猛地跑起来还有些不适应。书怀昨夜邀她一同去寻思霖,她确实动了心,不过不是因为想见小弟一面,而是因为她闷得太久,突然想出去走走。实际上她仍未想好怎样面对她那小弟,她面皮还是薄,受不得半分尴尬。 “长清昨夜又出去了一趟,你们听见他出门了没有?”墨昀手捧玉盘,循着金丝所指引的方向往前走,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书怀昨夜睡得死沉死沉,哪里听得见别的声音,墨昀所提到的这件事他半分不知,倒是晚烛睡眠浅,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当即接过话茬:“我是听见他往外走了,大半夜的外头也没有人,他是做什么去?” “他和你小弟打了个赌……思霖说那太后给亲儿子下毒,长清不信,便押上了三十坛好酒。”墨昀皱起眉头,非常无奈,“他下了赌注,想了想突然不放心,半夜爬起来混进皇宫打探消息,你们猜他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你赶快说,别卖关子。”晚烛也很好奇长清看到了什么,因为她昨天夜里清清楚楚地听到那条龙躲在屋里哭。 墨昀歪了歪头,斟酌一下词句,这才回答:“思霖带着小皇帝逃了,按理说太后得去皇帝寝宫亲自查看,但她根本就没去,甚至一口咬定新君已死,连夜将所谓尸首送进了皇陵。” “哪儿有什么尸首,听她胡扯。”书怀插嘴,“那棺中装的是几名宫女,连陪葬器物都没有,刚被冥君问过话的就是她们。” 谈话间,金丝已牵着他们三个走到了一处洞府门外,书怀抬头看了看,心说这杯子精品味不错,也不知是怎样找到的这一个地方。 思霖早就听到他们谈话,只是懒得动弹,便坐在原地,喊燕苓溪去开门。敢于使唤皇帝的,他恐怕还是头一个,不过燕苓溪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过皇帝,听他叫自己,立刻放下手中的书跑去开门。 书怀他们谈话的时候,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是以燕苓溪多少听见一些。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发现母亲如此绝情的那一刻,他仍不免心灰意冷。皇室中人的亲情大多很淡,无论是怎样的感情,在利益面前几乎都要让步,虽说燕苓溪是太后的亲儿子,然而当他真正威胁到太后的统治,对方并不介意将他抹杀。燕苓溪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打算再回去找那心狠手辣的亲娘,说不定他出现在太后眼前,还会被当成索命的厉鬼。 “他没手没脚吗,怎么让你来?”门被打开的剎那,书怀看到燕苓溪,着实吃了一惊。他还当过来开门的会是思霖,甚至已经做好了同思霖对骂的准备,结果出现在眼前的却是这孩子,他的腹稿一下子被揉碎成了废纸,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你有手有脚,怎么不自己开门?”思霖的声音从洞府深处传来,夹杂着潺潺的流水声,书怀估计这里头还有个湖,连通着外面的河道或者溪流。杯子精好会享受,书怀自愧不如,若是冥府当中也有这样奇妙的去处就好了,心烦意乱的时候还可以去那里藏着。 听见小弟的声音,晚烛的胆子大了起来,不再畏畏缩缩。这时候她倒是忘了尴尬,浑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提着灯走进了洞府,要去找小弟叙叙旧。 燕苓溪盯着她看了很久,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么一个红衣女子,不过看她和思霖相谈甚欢的样子,想来是从前的故友,便也未多问,只跑到角落里读书。 他倒是不像他那愚钝的爹,也不像他那狠毒的娘,他到底像谁呢?该不会是像他隔代的祖父?书怀没见过燕苓溪隔代的祖辈,只见过他爹娘,而且印象还不怎么好,作为他们两个的儿子,燕苓溪犹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花,谁知道他是怎么长成这模样的?书怀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地看了墨昀一眼,觉得血缘关系可真是个奇怪的玩意儿,燕苓溪每天都和爹娘见面,结果不像这个更不像那个,墨昀打出生起都没见过亲娘,性格却在往慕华那边靠拢,这中间的道理,任谁也掰扯不清。
第258页 正这么瞎想着,墨昀突然伸手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动不动就看我?有正事就忙正事,没正事了再看。” “你就手欠吧,有话好好说,弹我作甚!”书怀捂住脑门,对墨昀怒目而视,“我不看你了,你自己玩儿去吧!” 书怀骂完还嫌不痛快,便抬手要拍墨昀一下,没成想后者往旁一躲,轻轻巧巧地闪开了。竟然还敢躲?书怀气得白眼翻上了天,决定到明日的太阳升起之前,再也不搭理他。 晚烛话很多,在小弟面前尤其话多,因为思霖对她有某种奇怪的崇拜感,不管她说什么,对方一概应承。虽然书怀说思霖只是在拍马屁,让她认清现实,但她心存侥幸,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做大姐的。 她的确有这个资格,从灵气的根源来看,思霖可以算作她的亲弟,即使他的原身是只杯子,而晚烛的本体是那盏长明灯。说起来很有趣,雪衣是书怀的亲妹妹,可她如今的本体跟晚烛的灯却是一对,思霖能算作晚烛的亲弟,然而他们的原身大不相同。世间关系错综复杂,绝非简简单单就能理顺查清的。 “我们姐弟二人闲聊,你来凑什么热闹?”晚烛看到书怀过来,就想赶他快走,生怕他打扰自己吹牛。书怀如何不知道她的想法,但他现在无处可去,又不愿意跟墨昀讲话,只能在这里赖着不动了。 经他这么一打岔,晚烛竟然忘记了自己方才说到何处,于是重重地嘆了口气,让书怀有屁快放,没屁也得憋出一个。 长得挺好看一大姑娘,说话咋就这么难听呢?书怀斜她一眼,不打算跟她客气,抢过话头便对思霖说:“某些事我大概不用挑明再讲一遍了,你必须得知道,冥君将此事看得很重要,你趁早收手,越早越好。” 思霖能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并未对此作出回应,甚至还反过来问他:“你觉得生与死,哪个更好?” “又要谈论这种话题?”书怀眨了眨眼,打算随便糊弄他几句,“这个因人而异的,光靠嘴上说说,没有办法讲清楚。” 对方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讲,当即截断他的话:“不说别人,只说你自己,以下言论可能多有冒犯,还请担待着些——我一直很想问,就你自身经历而言,你是愿意活着,还是愿意死?” “你真的一点儿也不跟我客气,上来就问这个。”书怀揉了揉鼻子,“这个问题要让我来回答的话,其实也很简单。我所做的一切全凭天道安排,大道安排我去死,我就开开心心地去死,反正这三界当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不过生死簿上早就没有我的名字,大道并不怎么管我。” 听到他后面那句话,晚烛在旁骂了一声,冷笑道:“不受天道管辖,寿命没有终结之日,你好了不起哦?” “少生气,生气容易变老。”书怀不和她计较,却怕她突然放火烧自己,于是往思霖身旁挪了挪。 杯子精也动了动,给他腾出一块空地,两人面对面瞪了会儿眼,思霖又问:“那我说句不好听的,如果要死的是他,你会怎么想?” 书怀算是发现了,思霖诚实得要命,他说自己讲话不好听,那绝对是真的不好听。若是放在人界,他随随便便假设别人的生死存亡,估计早就被那些凡人骂死了无数次。 既然他问了,书怀就只能回答,因为如果不回答,那他将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做法有问题。思霖问这种话,显然是想说服书怀认同自己,书怀要想扭转他的认知,首先要表明自身态度,其次是反过来将其说服。 可无论怎样好回答的问题,只要扯到墨昀身上,书怀就说不出的难受。他心里还是有所偏私,之前在冥君面前所提及的大爱与私情之分,果然是半点儿也没有错。有了私心就难以做到公正,他这辈子是都做不到公正了。 “若是天命如此,我会伤心,可能随他共死;可我自私,还想等转生后的他。我倘若死去,就再也没有来生,就再也看不见他,那是我所不愿的……”书怀脱口而出,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笑了笑,“讲得乱了,你别介意。” 思霖应了一声,等他继续往下说,然而他心中很乱,过了好半天才能把接下来的话吐出:“如果并非命数,而是有谁暗中害他,那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他找回来。我还是那句话,倘若天命如此,我便顺应天道,倘若天道不要他死,那谁想害死他都不可以。” “我觉得你应当好好想想,是天道想要收回他的命,还是别人想要害他。”书怀指了指远处的角落,燕苓溪正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读书。思霖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露出一个苦笑:“是天道还是人为……我能如何分辨?” “天道很玄妙的,你没有必要刻意去想怎样顺应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把人当人来看待,本身就是在顺应天道了。”谈到这种话题,书怀就一本正经,晚烛坐在旁边听着,分辨不出他是否在胡说八道。 晚烛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思霖却似有所悟。书怀及时中断了话题,因为他发现自己背后有只不该出现的小东西。 小黑狗摇头摆尾,欢欢喜喜地蹭着书怀的腰:“我都听到了。”
第259页 “你听错了!”书怀疾口否认,“我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北方□□月的雨天是真的冷啊…… 第101章 杀机 小姑娘们之间的相处方式煞是奇妙,书怀先前所猜测的竟是与实际情况完全相反,女孩子似乎并不需要什么志趣相投,只要两个人都足够安静,坐在一起各忙各的也行。 白芷抬头扫了床上颓废到极点的哥哥一眼,本想说些什么,考虑了一下还是算了,瞧兄长如今的状态,怕是磨破嘴皮也不能让他开心起来,还不如放他在那里哭一哭,兴许哭够了,情绪就能好转。她在桌旁百无聊赖地画着小人,雪衣坐在她对面看书,从白芷刚来冥府的那天起,长清就告诫她少往冥河旁边走,然而少年人总是对禁忌的事物有诸多好奇,长清一个不留心,就叫妹妹跑到了晚烛那里去。 晚烛对待女性的态度,与对待男子截然相反,书怀曾说她天生亲近同性,是同性相吸,异性相斥,经过多日观察,长清发现的确是这样。她对着谁都是凶巴巴的,但在女子面前永远都是邻家温柔大姐姐的作风,要是长清跑到她附近,指不定要被她拿火球烧,她也确实这么做过,而当白芷冒冒失失地闯入她视线范围之时,她却眉开眼笑,拉着小姑娘的手问东问西。看着她的表情,长清瑟瑟发抖,一时不敢上前,只得看着老妖婆拐走了自己的妹妹,又拐走了书怀的妹妹,带着两个姑娘去冥河另一边玩儿。 在冥府住了几日,白芷便和她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她们三个虽然习惯不同,平日里各有各的事要办,但办正经事的时候倒是同样安静,不喜说话,凑成一堆还算不错。长清几次回屋,都能看到三个姑娘在桌边坐着,一个读书,一个擦灯,还有一个支着下巴闭着眼,仿佛在打瞌睡。 她当然并非真的在打瞌睡,那只是表象罢了,她尽管闭着眼,可是没有睡着,她的脑筋还是活泛的,呈现在她眼前的也非黑暗,而是一幅又一幅光怪陆离的图景。她从来不让自己闲着,能力尚未觉醒之时,她就每天在母亲房中读书,待到能力终于显现之后,她找到了消磨时间的方法,随时随地都能闭上眼看一看他处情形,玩得不亦乐乎。 白芷这回到冥府来,是为了帮助兄长办事,她先前还觉得兄长在冥府一定十分忙碌,可真正到了此处方才知晓,此龙懒惰成性,每日混吃混喝,冥府实际上是在帮北海龙君养小儿子。看到赖在床上每天不愿爬起的哥哥,白芷无话可说,只好收起玩乐的心思,向冥君打听了些事,准备一雪前耻,让北海龙族的形象在他们眼中有所改变,把哥哥丢掉的脸面都捡回来。 所以她如今闭目坐在桌旁,其实是在观察人界的皇城,她如临云端一般向下望,找到了宫翡先前提及的丞相府。丞相府中没有异状,但皇城中的另一处小院却隐约有白气缭绕,好似有真仙降落人间。白芷皱了皱眉,不再尝试透过那层白雾去查探院落里的情况,而是将视线转移到了皇宫。 最近常常有新死鬼来到冥府,冥君办事的时候,白芷就在大殿一角悄悄地听,她发觉这些人说来说去,其话题中心都离不开皇宫,好似她们的死因,和宫廷内部的某位大人物有关。与此同时,她还注意到雪衣这两日都不在大殿,鬼使大约有事隐瞒,不想让雪衣知道。纵观全局,唯一的差异便在于那些新死鬼,而那些新死鬼身上的特殊之处有二,一是她们都是女鬼,二是她们都死于鲜血被抽干。白芷不了解雪衣,不过她认为这些女鬼的死因可能与雪衣相近,最近鬼使又总念叨着什么旧事重演,由此看来,她应当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倘若将这一番思考说给外人听,大家恐怕会为北海龙君松一口气。虽然小儿子略显窝囊,但北海龙族里的姑娘家个个争气得很,说出去也满长脸。 窝窝囊囊的那条龙终于捨得离开他的床,跑到妹妹身边来捣乱,白芷正看得出神,没有注意到他过来,雪衣却放下了书冲着他笑。自己亲妹妹不理人,那逗逗别人家的小姑娘也是可以的,还好晚烛不在冥府,他就算把雪衣带出去玩儿,也不会被抓住。 长清刚想开口问问雪衣要不要一起出门,到鬼使房中找书看,忽听得白芷在旁“咦”了一声。他诧异地扭过头去,下一瞬就看到妹妹猛地睁开了眼,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不光是白芷被吓到了,她同时还把长清也吓得不轻,可她无暇顾及兄长,慌慌张张地推开门向冥府大殿跑去。 到了大殿门前,她却又停了脚步,战战兢兢地趴在门上,偷听里面的谈话。鬼使和冥君忙于繁琐的事务,压根没注意到她过来了,他们的谈话被白芷完完全全地听了去,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 “此事大有蹊跷,那位天神仿佛一心想让当年旧事重新上演,这一桩桩、一件件,与那时并无不同。可听龙女传来的消息,他是站在丞相这边的,为何又跑到了太后那里去?”这是鬼使的声音,白芷不大明白以前发生过何事,但她知道有个傢伙从冥府逃了,现下正跟着那叫存雪的天生神在人界晃荡,兴许她刚刚在皇城里所看到的小院,就是存雪的藏身地。 冥君没接话,半晌嘆了口气:“他这样两头跑,谁都觉得他是在帮自己,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不过是想将人界搅得大乱,好给书怀找麻烦而已。”
第260页 书怀当然是有能力对付存雪的,鬼使没必要多管闲事,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他不再提此事。但过了会儿,他又忍不住向冥君打听起了对燕苓溪的安排。冥君想了想,露出为难神色,好像不知应当处置这少年,鬼使垂下眼帘,心里正想着自己是否说错了话,令冥君徒增烦忧,却听见对方敲了敲桌子,随口道:“他已不算是人,不能在阳世久留,不如本君将他纳入冥府,替代你的位置如何?” 这倒是和书怀的推断无二,鬼使微微一怔,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而冥君看到他的脸色,竟然抚掌大笑。鬼使旋即反应过来,冥君压根就没这样打算过,自己这是再次被戏弄了,便吐出一口气,轻声说:“您又在捉弄属下了,是最近比较清闲,所以感到无聊吗?” “非也,非也。”冥君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嘆,“八百年了,本君才发现你是如此有趣,从前那些时日不逗弄你,当真是光阴虚度。好在你我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慢慢发掘你身上的趣味之处。” 若说白芷起初是因为皇宫中那女子浑身浴血的情景而震惊,此刻就是因撞破了冥君的另一面而震惊。她并不像她兄长那般容易想多,但冥君的话,不由得旁人不多想。她吞了口唾沫,生怕自己被冥君发现,和来时一样慌张地又跑走了。 大殿之内一片静寂,因此门外的脚步声就显得更加清晰,冥君眨了眨眼,扮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鬼使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料想是谁把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全听了去,脸上冷冰冰的表情立刻出现了裂缝:“您、您……罢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属下绝不违抗您的意愿。” 他这句话说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但他也只能嘴上说说来撒气了。冥君想到他那本奇妙的小册子,不禁要问他是否还会阳奉阴违,在背地里将自己和谁编排到一处。 所有的报复都是有原因的,若是无缘无故的针对,那就不叫报复了。然而鬼使以为冥君就只是在捉弄他,根本没有想过是自己那本书成了祸端。 小黑狗窝在书怀背后偷听,终于自我暴露,恼羞成怒的书怀将他扫到了一旁,还勒令他不许靠近自己半步。墨昀转了转眼珠,觉得不让靠近半步,又没说不让靠近一步,便化回人身往前迈出一步,再次黏黏糊糊地缠上书怀。书怀只感到自己是把一块大号牛皮糖捡回了家,和思霖的谈话也继续不下去了,好在对方表示理解,率先站起身来,到角落里陪着燕苓溪读书。晚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开始东张西望,企图寻找一个可以安睡的地方,她昨天夜里辗转难眠,此刻精神头过了,立即困到眼皮打架,书怀就看着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洞穴一角,毫无徵兆地躺倒下去,在那张低矮的床上没了声息。 拨开墨昀到处作乱的手,书怀低声斥责:“这还在外头呢,天也没黑,你四处乱摸什么?” 书怀不让墨昀乱摸自己,墨昀也便真的停了手,然而消停不过一瞬,书怀刚松口气没多久,墨昀又像只八爪鱼一般爬到了他身上,瞧那样子,宁可死也不愿松开。 前不久刚刚立誓,说在见到明日的太阳之前,绝对不和墨昀讲话的书怀,此时此刻已将这个誓言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会儿把墨昀的手甩下去,说上两句,过一会儿又推开墨昀的脑袋,再说两句,最终他忍无可忍,骂道:“再乱蹭就把你那块肉切了。” 他的威胁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墨昀自然不怕,反倒哼哼两声,变回小狗直往书怀衣裳里钻。书怀万分头痛,他终于明白了这傢伙为何如此乐意变狗,其缘由简单得很,小狗肥嘟嘟圆滚滚的看上去很是可爱,而正常人都喜欢可爱的小生物,书怀也不例外,他能干脆利落地踢墨昀一脚,但绝对捨不得去踢一条小狗,墨昀抓住他的弱点,不留余力地攻击起来,所以次次都能取胜。 早知墨昀如此黏人,当初就不该应了他的请求,让他抱着剑多睡几日,兴许他就能冷淡下来,不会成天想着爬自己的床,书怀暗自嘆息。可转念一想,墨昀可是个宝,他生得又好看,脾气又温和,还乐意听人讲废话,要是放弃他,倒还真有些可惜。书怀拉住小狗的后腿将他拽出来,出言警告:“不准乱动了。” 闹腾了这么久,墨昀也累了,然而他仍然不肯变回人身,固执地保持着小犬的外貌,眨巴着一双大眼望向书怀。书怀无法抵抗诱惑,低头在他额前吻了吻,这次墨昀愉悦地眯起了眼,没有初次见面时那样紧张。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书怀又将他抱着揉了揉,手感不错,软乎乎的摸起来十分舒服,而墨昀被他揉着揉着,突然泪眼朦胧地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这还没到正午,怎么一个个的都困了?是昨夜没有睡好,还是这段时间忙碌过甚?书怀抬头看到思霖也闭了眼,不免有些惊讶。作为仅剩的两个清醒之人,书怀和燕苓溪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神情中读出了无奈。 趁着思霖在睡,刚好藉机从他那干儿子口中套话,书怀对着燕苓溪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已经睡着的墨昀放在软垫上,勾了勾手指示意燕苓溪跟自己出来。燕苓溪固然聪慧,但也远远达不到从人的神态看出人心中所想的程度,只道书怀有要紧事对自己讲,乖乖地放下了书,跟着人到洞府门口去。
第261页 思霖这次也不是在睡,仍旧是装作睡着的模样,暗中窥伺太后和丞相的所作所为。但燕苓溪以为他在睡,他无法“醒来”阻止对方跟着书怀离开,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惟愿书怀不要问一些稀奇古怪无法作答的问题,放他们一条生路。 书怀当然不会乱问,他沉吟片刻,选了几个自己认为有意义的问题,开始旁敲侧击:“最近身体可有不适?” 燕苓溪哪里有不舒服,恰恰相反,他好得很,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在好转,别人一定也有所察觉,于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承认了书怀的说法。这孩子平生最大的优点就是实在,书怀满意地想道。他既然没有不适,那就说明思霖的确是在为他延续阳寿,而非动用其他邪术,杯子精是有良心的,主动认了个儿子,哪怕哭着也要把他养大。 现在正值由秋入冬的时刻,体弱多病者在这个时间段,都早早地换上了冬装,书怀想着燕苓溪畏寒,如今却面色红润,不像是冷得难过的样子,便想到了下一句应当问什么:“这几日天气转凉,你可觉得冷吗?” 他的语气仿佛长辈在关心小辈,燕苓溪不知其间暗藏陷阱,便直说自己不觉得冷,这下书怀又知道思霖往他体内倾注了灵气。原来思霖是用了这种方法,将他化为半妖之体,才延续了他的寿命。 和书怀打交道,不得不万分小心,燕苓溪是还没被他坑过,无法从经验当中吸取到教训。思霖在洞府内默默地听着,几乎要憋出内伤,恨不得立马跳起来把燕苓溪拖回身边,不让他和老奸巨猾的狐狸再交谈下去。可惜若是现在起身,别说燕苓溪了,书怀必定起疑,届时带来的麻烦只会多而不会少,思霖考虑到这层,煞是畏惧。 还是先抛开外物,全神贯注地钻进皇城,多获取一些线索比较实在。 思霖浅浅地吸了口气,凝视着被屏风遮蔽的那个人影,血腥气漫上鼻尖,他想这大约就是晚烛曾对他形容过的那件事,没成想时隔八百年,他还能亲眼看到。 太后大概永远也想不到,她的所作所为,竟然会因一只毫不起眼的玉杯而暴露无遗。她将那只玉杯藏在自己房中,本就是个错误,潜伏在她身边的危险,不止是丞相和大宫女,可她记得防备这两个人,却唯独忘了防备死物。凡人的能力有限,所以他们想不到寻常器具也有双眼,她还沉浸在掌控一切的快意当中,殊不知自己也为他人所掌控,一步步地迈向毁灭。 有仙君相助,不愁天下不安定。 仙君真的是前来相助的吗? 第102章 狭路 玉杯在木架上静静地立着,太后未尝分给它一个眼神,她兀自沉浸在青春永驻的迷梦当中,一时还无法回神,须得有人从旁将她唤醒。思霖不太喜欢这个女人,原因说不上来,总之不太喜欢,这个女人上当受骗,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可他非但高兴不起来,甚至还隐约感觉自己应当帮她醒悟,而不是在此袖手旁观,看她一步一步滑落深渊。 对敌方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太后和思霖立场相反,自然是敌非友,但敌人的敌人,有时候可以视作朋友,在太后和严恒睿之间,思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厌恶严恒睿已经到了极点,就算让他和一头猪、一头驴做盟友,他都不愿意跟严恒睿凑在一堆。做人做到这地步,也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不知严恒睿是否会引以为荣? 一缕淡青色的烟雾从玉杯当中缓缓飘出,没多久便化进了周遭的空气里,它随着自窗缝中透进来的微风,慢慢地飞到太后身旁。就在它接触到人体的一瞬间,太后脸上的狂乱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是迷茫,紧接着那双眼重归清明。 作为一个敢于争夺帝位的女人,太后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她现在最该做的是巩固根基,而非在此处浸泡于女子的鲜血中,追逐着不知所谓的东西。她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当初同意试一试这个法子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受人蛊惑,心智迷乱,乃至于忘记了思考?不论如何,这种做法都应当停止,那些事一旦暴露,动摇的是她的统治。 新君驾崩之后,先前想要匡扶正统的臣子一半辞官,余下一半仍然留在朝中,但要说他们会转而对太后或者丞相忠心耿耿,那是绝无可能的。太后心里清楚,他们之所以还留在此处不愿离开,一是心存侥幸,认为小皇帝尚未身死,二是在等候时机,准备不顾一切地扳倒她。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想法,那就不能让其抓到任何把柄,否则无异于自掘坟墓,太后一边想着,一边擦拭掉身上的血迹,露出嫌恶的神情。 青烟从她发间散出,又回到了玉杯里,思霖正想换个地方看看,肩头却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便望见眼前那罪魁祸首不怀好意的微笑:“这一觉睡得可好?” 那一刻思霖突然明白过来,书怀兴许从一开始就看出了他在装睡,但他不介意顺着书怀的问题回答。他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尚可。” 书怀不再接话,转而往洞府的另一边走去,墨昀在那儿趴着睡觉,也不知要睡多久。晚烛醒得倒是很快,毕竟她原本就只是想歇一歇,然而她刚刚醒来,或许还有些迷糊,一个翻身,额头竟撞到了墙上,当场又趴了下去,估计还得再缓些时候。
第262页 她那一下撞得太狠,声音有点儿大了,光听听就知道究竟有多疼,思霖皱了皱眉,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脑门,唯恐头上出现一个大包。 墨昀也叫这一声给吵醒了,他迷迷瞪瞪地甩了甩头,舔了舔自己的小狗爪,书怀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把他放下了地。小黑狗站了会儿,摇摇晃晃地站不太稳,好不容易清醒了,又蹦跶着想要人抱。书怀懒得抱他,只叫他赶紧变回人样,说想出去转一转。 “又要去何处?”墨昀不情不愿地变回人身,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在这天气出门,怕是脑子坏掉了,若是走到半路上忽然下雨,那该如何是好? “雨天出门,别有一番情趣。”书怀再次开始扯他的歪理,“雨中空气清凉,水气瀰漫当中一切都是朦胧的,难道你就不觉得这种景致很美?” 当真不觉得美。秋雨只让人觉出凄清和冷漠,冻都要冻死了,哪有工夫去关注什么美不美?墨昀长嘆一声,明白了书怀就是在找藉口外出,他每次想外出,都不肯好好说话,非要胡扯一通,若想理解他话中意思,得拐过十八个弯才行。 外面的天空灰濛濛的,只消看一眼就让人觉出睏倦压抑,燕苓溪也没心情再读书了,如今光线太暗,适合坐在暖和的地方发呆。书怀回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思霖,杯子精被他盯得烦了,正想发飙,他却拉上墨昀跑了,眨眼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这俩混球,又做什么去?”晚烛按着脑门,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活像个命不久矣的老太太狠狠地跌了一跤,死里逃生般捡回了一条命。 他们去干什么,思霖当然不知道,他隐瞒晚烛也没有意义,便老老实实地摇头,闭上眼准备跑去丞相府里头看一看。晚烛没书怀那么多心思,只道思霖也困,没人陪着她唠叨,她感到十分无聊,想着反正书怀等会儿熘达完了还得过来找她,干脆往下一栽,重新倒回原处,继续呼呼大睡。 书怀原本打算到皇城中转一转,寻找存雪的踪迹,可当他离开洞府的那一瞬,他忽然停了脚步,站在原地不肯挪动。北地之秋实在是太怪异了,前几日还热得像夏天,转眼就进了寒冬,若非腰间还悬着墨昀所赠予的玉佩,他绝对要被冻僵,成为一块人形坚冰杵在思霖的洞府门前。 “是你说要出来的,现在出来了,怎么又不走?”墨昀不畏寒,因此看到书怀的反应,他感到莫名其妙。书怀瞟他一眼,搓了搓手,低声道:“先回冥府拿把伞好了……你将我那几身厚衣裳都放在了何处?” 一听他这样说,墨昀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觉得冷,想多穿几件衣服,语气当即软了几分:“近几日天气转凉,那些厚的早就给你翻了出来,都搁在箱子里,你若是怕冷,我陪你回去多穿几层。” “真是老了。”书怀幽幽嘆息,“这种天气我从前是不会将它放在眼里的,寒冬腊月也绝不可能裹得像个球,结果现在刚入秋没多久,竟然迫不及待地要换冬装,如此一想,煞是难受。” 无论是外表还是心,他都不像是个老人,墨昀知道他又在胡说,于是没有接话,等着他信口开河,继续往下胡扯。 果不其然,书怀缓缓踱着步,往他们来时的路走去,一面走一面自夸起来:“饶是将自己裹成颗球,我亦是整个冥府最为俊俏的球;我与你讲,你和我在一处,实在是捡到了大便宜。” 是谁捡了便宜还说不定呢,墨昀腹诽,嘴上却应和着书怀的言语。他不断说着好话,俩人胡编乱造讲了一路,居然还谈得不亦乐乎,待到回了冥府,书怀终于将自己变成一个俊俏的球,这才终止话题。 球是有了,伞还找不到,书怀坐在床上,双目放空,想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将伞放在了何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两把伞就在桌上放着,可如今真要找它们,再看那张桌子,桌面上却是空的。墨昀在房中翻了许久,差点儿连床都掀起来,找了一刻多钟,还是没有找到,只好在身上放了颗避水珠,准备就这样出门,哪想刚出了屋门,还未离开冥府,忽然瞥见长清抱了两个长长的东西走过来,定睛一看,不是那两把伞又是何物? “你要闲着没事干,就去帮鬼使搬东西,进我们屋里拿伞作甚?”书怀从长清手里将伞接过,撑开看了看,是自己的伞没错。这两把伞上没多东西也没少东西,之前更未坏过,谁知道长清把它们拿走是想做什么! 黑龙如同变戏法一般,从袖中又掏出一把小伞,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我也想出去转转,你们带我一起出去,不带我出门,我就抢你们的伞了。” 书怀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敲:“你没毛病吧?伞都到我手里了,你还想怎么抢?况且你想出门,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声音压那么低,有何必要?” “我妹妹也要出去嘛,但我不想带她一起出门。”长清很委屈,却不敢大声讲话,“趁着她现在还未找到我,我们赶快走,不然待会儿让她看到,那就晚了。” 书怀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揪住他的脖领子,三个大男人拔腿就往外跑。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没多久,白芷就从拐角处转了出来,东张西望在找她兄长,而那时她的兄长已经逃之夭夭,她在冥府里转,定然是寻不到的。
第263页 人界又在下雨,在书怀的印象里,皇城里很少有晴天,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因为他来皇城的次数很少,每次又恰巧赶上阴雨天气而已。长清被妹妹缠得头痛,终于能够出来透透气,他乐颠颠地撑开了自己的那把伞,兴高采烈地跑进了雨中。这把伞不是雪衣的就是白芷的,它的伞面实在是太小了,和长清的身量颇不相称,乍一看有些滑稽,书怀不由得抓紧了自己手中的伞,生怕长清反悔,突然回头要与他交换。 然而黑龙激动得忘乎所以,压根不在乎头顶的伞是小还是大,对他而言伞的大小并不影响什么,大了小了都照样能用,而作为一把伞,只要能用就可以了,无需要求太多。 “天天下雨,好像北地并不缺水似的。”书怀小声抱怨,把外袍又裹得紧了一些,往墨昀身边凑了凑,但仍觉得寒冷,干脆唤回长清,将手里那把大伞丢给他,自己一扭头钻到了墨昀伞下。墨昀瞧着街上无人,大约是嫌天冷不愿外出,便放心地任由书怀挽住自己的手臂,一边还不忘调笑:“就算是兄弟,也绝不应当有这种姿态,待会儿要是有人问起,你想如何回答?” “你放心好了,他们不会问的。”书怀变成个球以后就开始犯懒,不光是语调懒洋洋的,步伐也放慢许多,对比长清而言,当真懒惰非常。墨昀随着他一起慢慢悠悠地晃,仿佛脚下这条路永远走不完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书怀为何这样说。 书怀并不回答,又在他肩上蹭了蹭,墨昀觉得好笑,故意将伞一抖,雨水便沾了几滴到书怀脸上,将他凉得打了个哆嗦。 “我看你手欠又皮痒,该挨一顿收拾。”书怀嘴里骂着,就要掐墨昀一把,结果他刚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只哼了一声,和墨昀拉开了一段距离。 墨昀还想再往他脸上洒几滴雨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的一个人影,立刻安静下来,把伞面压得低了一些。长清走在他们前头,估计是早就看到了那人,也用伞挡着自己的脸,安安静静地踩着地上的水坑,收敛了气息装作一个普通路人。 那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他只是望着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皇宫,兀自出神。书怀想他是在追忆他过去的生活,但他的追忆显然马上就要到头了。 严恒睿从冥府脱逃这么久,书怀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模样,如今猛地看到,甚至还觉得有些怪异。起初书怀以为这股怪异感是来源于许久未见的面容,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自己之所以生出这种感觉,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长清!”书怀顾不得严恒睿了,朝着前面那条傻龙高声喊道,“回来!” 长清不明所以,仍然听从了他的话,啪嗒啪嗒踩着水跑了回来,可他还没跑出几步,脚底突然一滑,低头看去,但见地面上竟然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黑龙心下诧异,却未曾停下脚步,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逼近,连忙借势一滑,居然滑回了书怀身旁。书怀颇为无语地看着他,心说这条龙在北海玩了几百年的熘冰,此刻也算是派上了用场,看来真是技多不压身,多学一点儿东西,关键时刻兴许就能保命。 在长清刚刚所站的位置上,赫然插着一根冰锥。书怀眼皮疯狂地跳了起来,他望着前方不远处那慢慢走近的天神,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多日不见,你竟有精力维持住一个幻境了吗?” “这是傀儡?”墨昀拉着书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存雪。 “什么傀儡。”书怀低声说,“这他妈是他本人。”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很困。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我就没有清醒的时候。 第103章 惊蛇 许久未见,存雪的精神头又好了些,看上去容光焕发,显然休养得不错。书怀轻轻地嘆了口气,揪着长清的衣领将他拖到了自己身后,免得存雪斤斤计较,因为在西海的那一刀报复他。然而存雪根本犯不着为了长清那浅浅的一刀而怀恨在心,他当时不过是皮外伤而已,并且很快就换了傀儡来替代,书怀刺他的那一剑,才是伤到了他的根本。他极端自负以及自傲,在去东海之前,他曾以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可书怀打伤了他,他不得不逃离东海,躲在人界皇城当中静养。这些天来,他没有一日不在想抓到书怀报仇,但当书怀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那自高自大的心理却又跳出来作祟,驱使着他慢吞吞地拖延。 在他潜意识里,书怀仍然不足以做他的对手,而书怀也看出来了这一点。存雪是书怀的敌人,是冥府的敌人,所以书怀绝不可能提醒他要谦虚谨慎,书怀巴不得对方再狂妄一些,好叫自己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存雪一步步向他们走来,此刻落下的已经不是雨而是细长的冰锥,书怀迫不得已收起了伞,以灵力形成屏障围在周身,抵御对方的攻击。长清在书怀背后藏着,也被迫一步步后退,存雪往前跨一些,他们三个就向后退一些,似乎要无限制地这么后退下去。 幻境终归有个边界,稍微退了二十步左右,书怀就停了下来,他隐约能感觉到自己靠近了这个幻境的“墙壁”,再看存雪脸上的表情,更让他笃定了这一想法,于是他站在了这里,以防接下来退无可退。适当的退让并不算坏,但无止境的退让必定有害无益,退到此处已经足够。书怀冲着存雪笑了笑,又伸手把墨昀往后一推,双眼死盯着存雪,仿佛在等待他先做出动作,否则自己绝不拔剑。
第264页 长清紧张得很,以至于又张嘴蹦出胡话连篇,他望着书怀的背影,发出由衷的感嘆:“二哥,你现在好像一只老母鸡哎。” “闭嘴,小鸡崽。”书怀骂道,“再不听话就把你的鸡毛都拔掉,扔到锅里炖汤喝。” “别啊,二哥,我一条小命全捏在你手上了。”长清望着存雪,瑟瑟发抖,“老鹰在看我,二哥,你加把劲把他拦住,我宁可被你丢下锅,也不愿意被老鹰捉。” 不待书怀开口,墨昀便直接给了长清一脚:“你少放屁,你又瘦又没几两肉,谁会想抓你?别太看得起自己了。” 许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为了此事窝里斗,存雪愣了一愣,然而就在他愣神的这一瞬间,似乎在等待他先动手的书怀突然拔出了剑,一点银光转眼就到了存雪面前,险些刺中他的双目。一上来就下这么狠的手,看来这些日子里书怀也大有长进,存雪往后一仰,避过他这一剑,左手微微一动,空中悬着的冰锥稍稍凝滞,旋即更快地下落。书怀周身灵气暴涨,白雾包裹住那些冰锥,狠狠地将它们绞成了碎块。以柔克刚大概就是在形容此类情景,无论多尖利的武器,只要被书怀的灵气抓住,都会被紧紧地缠住、压碎。存雪眯了眯眼,手中现出一把长刀,不偏不倚地格住书怀刺来的那一剑,冰霜转瞬间攀爬上兵刃,书怀只感到冷气从桃木剑上传了过来,眉头一皱就要和存雪拉开距离,但存雪大约试探出了他畏寒,竟然穷追不捨,非要逼着他出剑。 书怀今日外出,本就只是抱着来皇城中随便转转的想法,哪想时运不济,他们随便转转也能中存雪的圈套,居然转进了这么一个幻境里面。现下他裹得厚了一些,并不方便出剑,但存雪在他身后紧跟着,他出于无奈,只好对墨昀使了个眼色,叫对方先把长清丢在那里,赶快过来帮自己一把。 墨昀早就手痒,正在那边跃跃欲试,眼看书怀求助,立刻迫不及待地沖了上去。书怀清晰地听到存雪骂了一声,估计是从未见过这样疯的一头狼,然而这不过是存雪自作自受,若非他刺过书怀两刀,还曾经暗算墨昀的父母,对方绝不会恨他入骨,自然也不会这么着急地想来和他打一场。 长清固然敌不过存雪,但他抵挡那些冰锥,还是绰绰有余。书怀方一落地,便听得正前方噼噼啪啪作响,抬眼一看,黑龙已幻出了原形,正闭着眼睛拼命摇头摆尾。冰锥砸到他的龙角和鳞片上,不是折断就是被弹开,瞧着他此时此刻的姿态,书怀觉得好生眼熟,仔细一想,他在北海的水底玩那颗大球的时候,不正是这套动作?果然是技多不压身,书怀再度感慨,以后不能说这条龙只会玩耍不干正事了,兴许他玩着玩着,就歪打正着练成了绝世神功。 脚下的冰层越来越厚,书怀回头望去,发现先前站在道旁的严恒睿已然消失不见。那大约不是真正的严恒睿,只是存雪设置在幻境当中,用来迷惑他们的傀儡。凡人体内没有灵气,想要凭藉双眼分辨他们谁是真谁是假,实在是难上加难。 和存雪战过几回合,墨昀突然发现了不对,他感到存雪并没有使出全力,反而像是在拖延时间,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高高悬着落不到实处。一旦生疑,他就不肯再打下去,当即收了兵器,退回书怀身边。两厢低声耳语几句,存雪在那头等得不耐烦了,扬起长刀再度攻来,墨昀连忙抬手一挡,幻境却在此刻崩裂成了碎片。 外界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落着,不过较之先前而言,雨势小了许多。街上空无一人,唯有天际白芒一闪,那是存雪离开此地,到了他处。墨昀疑心他这次又是在声东击西,但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真正要对付的是何人。就现下情状而言,最危险的其实还是思霖,墨昀和书怀对视一眼,一人抓住长清的一边肩膀,将他拖出了城门,才一出城,就急忙向思霖的洞府奔去。 然而他们却是想岔了,存雪压根就没把那几只小妖放在眼里,他的目的由始至终仅有一个,那便是给冥府找麻烦。从某个方面来讲,这也算是一种持之以恒。 即使天降大雨,鬼使也要撑着伞出去接引亡魂,和往常一样,他叩开冥府的大门,先将今日的几名新死鬼送了进去,正准备跟在他们后面,却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大雨瓢泼的荒郊野外,怎会有人在此?鬼使的第一反应便是关上大门,回身查探,结果他尚未转头,对方就先开口,听那声音如此熟悉,不是前些日子逃走的严恒睿却又是谁? 他怎的还敢回来,是等不及要自投罗网了吗?鬼使回过头,客客气气地对他一笑:“怎么,在人界住不习惯,又想回冥府了吗?” 严恒睿只是看着他,并没有接话。鬼使和书怀不一样,书怀分辨本尊和傀儡靠的是气,鬼使分辨他们,靠的则是魂,眼前这个千真万确就是严恒睿本人,可他身上莫名多了不属于他的东西,这让鬼使觉得有些奇怪。这股寒凉之气,实在不是凡人应该拥有的,看来他这次回到人界,是另有奇遇。 鬼使上前一步,正欲禁锢住他的魂魄,将他强行带回冥府,周身却忽然被寒气包裹。一袭白衣出现在严恒睿背后,鬼使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见到了预料之中的情景。 “你出现在此地,莫非是想强行闯入冥府?”鬼使受不了那阵冰冷,往后退了一步,几乎贴上身后的树干,“前任天帝赋予你进入冥府的特权,不是让你胡作非为的。你把傀儡放进冥府,冥君看在前人的面子上,可以饶你一次两次,但第三次,绝对不可以。”
第265页 “你非是我,怎知我心中作何想法?”存雪哂笑,猛地上前一步,扣住了鬼使的脖颈,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起来,“我想给他们找麻烦,法子多的是,不入冥府又如何?” 鬼使突然被他狠狠掐住,有些喘不过气来,存雪手下用了八分力气,仿佛手中抓的是什么脆弱易死的小动物一般。他盯着鬼使看了半晌,忽又松开了手,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分明是鬼非人……难道鬼也要呼吸吗?” “鬼和人比起来,除了虚无缥缈一些,还有何区别?”鬼使靠着树干,断断续续地咳嗽,他猜出对方想要做什么了,但他除却拖延时间,竟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来阻止存雪。 右肩骤然一凉,紧接着是钻心的疼痛,鬼使紧紧咬着牙,不肯在存雪面前示弱。事到如今,他只是很好奇,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才让一个正常的天神扭曲成如今疯狂的模样。他抬手一摸,在肩头摸到一处伤口,不过里面渗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丝丝缕缕的黑气。存雪挑了挑眉,竟伸手去挖对方肩头的伤,鬼使闷哼一声,一把将他推开,威胁道:“冥君能够感知到你在此处,我劝你尽快收手,将来还能被罚得轻一些……” “他早就知道我在门外,那他为何不出来见我一面?”存雪扯住文砚之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己身前,“我记得你很能打,今日怎的不动手?” “你记错了。”鬼使答道,“我斗不过你。” 文砚之倔得很,只要他不愿意开口,谁也不能强令他讲话,接下来无论存雪如何挑衅,如何诱他张嘴,他都无动于衷,站在原地冷冰冰的像块石头。他没有动静,冥君又不出来,存雪失了兴致,泄愤一般将他右肩的伤口再撕裂几分,紧接着一手抓住他的衣领,一手拍上严恒睿的肩头,眨眼间从树林当中消失。一声惊雷响起,刚停了没多久的雨再次倾泻而下,仿若天在发怒。 外界天摇地动,大雨倾盆,电闪雷鸣,而冥府里头仍然安安稳稳,一滴水都漏不进来。那几名新死鬼不晓得发生何事,滞留在入口处徘徊,不知应当往前走一走,还是停在原地等待,晃晃悠悠半晌,才等来几名鬼卒,将他们牵引到冥府大殿。 按理说新死鬼一来,冥君就要立即开始审判,但今天的冥君一反常态,大殿的门紧紧关着。鬼卒们先前没见到鬼使,如今又看到大殿不开门,心里也开始发毛,唯恐出现了什么变故,可他们地位低,不敢过问这等事,只得押着那几名新鬼,站在紧闭的殿门之外等候。 冥君的确无暇顾及那些鬼魂,对冥府而言,还是鬼使比较重要一些。从存雪出现的那一刻起,冥君其实就已经知道外面发生何事,然而现下书怀等人全都不在,偌大一个冥府仅有他在此坐镇,他担忧白芷和正在熟睡当中的雪衣,怕存雪放出傀儡,趁虚而入,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外出。凡事都毁在犹豫和拖延,他不过是考虑了一刻钟,没想到存雪动作迅疾,竟直接将鬼使带走。这下可更麻烦了,他还不如趁着存雪站在门前的时候出面驱赶,若他当时就那样处理了,如今也不至于要跑到皇城里把鬼使找回来。 皇城距冥府入口有一段距离,不可能瞬间就到达,冥君怀疑存雪意图调虎离山,更加拿不定主意。他在殿内来回踱步,转了几圈突然想起那面圆镜,便回到桌旁将它翻了出来,伸手按亮镜面,等着书怀尽快回话。 书怀正往思霖的洞府赶去,才刚走到一半,突然感觉放在身上的镜子嗡嗡震颤起来,连忙停在道旁,伸手去摸圆镜。他本以为鬼使又要找自己闲扯,已经飞快地打好腹稿要指责对方,结果镜面一亮,那头居然是冥君。跑到喉头的话登时又给吞了回去,书怀战战兢兢地问道:“您……有何指示?” “你们现在要去何处?”冥君不答反问。 “去找存雪。”书怀本想把来龙去脉都讲一遍,却又觉得太过复杂,为了节省时间,便只说了四个字。 “回皇城找,他在那里面。”冥君同样也没有说太多,简洁明了地下了命令,“把砚之带回来。” 话音刚落,镜面就熄灭下去,重新变成一片黯淡,倒映着灰濛濛的天。书怀懵了半晌,才理顺冥君方才说了什么,立刻暴跳如雷,直想把存雪碎尸万段。 文砚之同样想把存雪切碎,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打算将这傢伙剁成精肉饺子馅,然而他如今被锁在屋内动弹不得,有再多想法也只是想想罢了。严恒睿就坐在床边看着他,他觉得这场景有些怪,颇为不适地动了动,而这时候严恒睿那张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文砚之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原来没有痴傻,也没有被控制心神?”文砚之心头火起,一张嘴就是骂人话,“我还当你这小畜生废物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躯壳都守不住。” 这句话触及了严恒睿的逆鳞,他猛地站起身来,手中捧着的茶也不喝了,满满一杯全孝敬给了文砚之的衣裳。鬼使白眼一翻,火气更大,从嘴里吐出的话也愈发刺耳:“怎么,我说错了哪一句吗?你就是一个过河拆桥的畜生,没了别人帮你,你什么也办不到,只能成天唯唯诺诺,做一条应声虫。你这皮囊还算不错,可惜它竟然要容纳一个蠢货,就算是让一只蝼蚁来掌管你的躯壳,也必然比你做得更好。”
第266页 “我倒是从未想过,你落到这步田地,居然还敢张嘴骂人。”严恒睿扫了他一眼,突然将空杯往地上一摔,拾起一片碎瓷,望着它好似在盘算什么。 鬼使看多了宫廷斗争,马上反应过来他为何要拿一片碎瓷,顿时一脚踢上他的膝盖:“磨磨叽叽像个什么样,没碰过兵器,连刀都不敢拿?弱女子都敢提枪上战场,你却在此处和一只杯子大眼瞪小眼,王八都比你强,你这个王八蛋。” “你可真是个长舌妇。”严恒睿气得手都在抖,他平生鲜少吵架,因为无人敢忤逆他,文砚之不停骂骂咧咧,一张嘴就是一长熘,直把他说得发愣,半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平平淡淡地回嘴。看他不知道说什么,文砚之更来劲,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他淹死,严恒睿心里憋屈,忽然想起存雪没有说过不让他动手,鬼使神差般抬起手来,一把掐住对方颈项,无意识地发力,要把这聒噪不休的傢伙扼死在此处。 鬼使突然又被掐住,安静了一瞬,立马抬起腿来狠狠地踹了严恒睿一脚:“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你他娘的一个废物,也敢来动老子!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你压根不是东西!” 严恒睿在短短的一刻钟之内被骂得连东西都不是了,还被文砚之蹬了两脚,旧怨新仇累积在一起喷薄而出,他口不择言,也学着对方的样子开始攻讦:“我瞧你这张嘴厉害得很,莫不是凭着它爬上了别人的床?” 房中一片沉默,文砚之微微一怔,下一瞬就从床上弹了起来,“你他妈在放什么猪屁?你做皇帝的时候白日宣淫,那是你出的事,不是老子!你爹我拔了你的舌头!日你爷爷!” 他看样子是快气疯了,又要做严恒睿的爹,又要日他爷爷,严恒睿被他的气势硬生生逼退几步,嘴里低声念道:“泼妇骂街,泼妇骂街。不和你计较。” 文砚之双眼一瞪,正欲继续骂他,门却突然被叩响,丞相从外面走进来,说仙君有要事相商。严恒睿正憋得难受,闻言长出一口气,庆幸自己终于不必留在此处听对方破口大骂,推开丞相便走了出去。鬼使眼看走了个老熟人,来了个新面孔,但他们绝对是一伙的,于是收拾情绪,准备换个词开骂,哪想丞相再次开口,声音居然换了:“大人,我先为您解开锁链,房中有密道,趁着他离开此地,您赶快走。” 这声音好耳熟,分明是那只杯子精,原来他竟有这般能耐,在存雪眼皮底下亦能混进丞相府!鬼使大吃一惊,愣在原地,直到锁链滑脱,暗门徐徐开启,他才反应过来,匆忙道了声谢,一头扎进了幽深的密道。 思霖缓缓睁开眼,揉了揉发痛的耳朵,心说这位鬼使骂人好狠,严恒睿没有把他按在床上拿枕头闷死,也算是好涵养。这一个个的都这么能说会道,还是燕苓溪又乖又听话,就算要吵,嘴里也从来不蹦脏字,听着舒服多了。 鬼使受了伤,恐怕不能走出太远,严恒睿很快就会发现不对,与存雪一起回去找他。思霖按了按额角,看向仍在酣睡的晚烛,心里纠结了一瞬,暗道一声得罪,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摇醒了他那暴脾气的大姐,恳请她到城中某处接应一下鬼使。晚烛刚刚睡醒,迷迷瞪瞪的还没反应过来他都说了些什么,却已经起身往外面走,思霖松了口气,以防万一还是先躲了起来,并且嘱咐一旁的燕苓溪,若是晚烛突然回到洞府,就说自己不在。 晚烛很少拖延,赶路很快,鬼使走出密道没多久,便看到一抹火红出现在不远处。突然一阵冷风颳来,晚烛打了个哆嗦总算清醒,狐疑地看向鬼使:“你这是……出了何事?” “说来话长,我们快走,存雪和那小畜生混到一堆,正等着给冥府找麻烦,此地不宜久留。”鬼使稍微一动肩膀,就牵扯出钻心的疼痛,这次他没忍住,痛哼一声。晚烛见他受伤,又打了个哆嗦,登时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立刻上前扶住他,打算赶紧带他离开。他们两个走到拐角,忽然迎面撞见书怀等人,互相一合计,觉得脚底抹油当场开熘比较划算。 书怀知道鬼使的战斗力和一只母鸡相差无几,因此煞是怀疑他究竟如何脱身,鬼使起初还想隐瞒,到最后懒得编瞎话,干脆将思霖供了出来。晚烛在旁边终于发现了是哪里不对,思霖一直在洞府里坐着,他是怎么知道鬼使被抓?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书怀,似乎在等待他说些什么,书怀早已看破思霖的秘密,做贼心虚地干笑两声:“这样吗?他附在那丞相身上……其实不害人就好了,兴许他有些怪癖,内心分裂出不同的几种人格,今天做做大宫女,明天做做高官,这一切都是他的私事,谁知道呢?” 当看到严恒睿突然出现的那一刻,存雪便知道大事不妙,那凡人丞相竟然敢在他眼皮底下捣鬼,文砚之一定是在丞相的帮助下成功脱逃。他赶回房中一看,但见锁链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丞相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房中瀰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但很快又被人的气息压了回去。存雪仔细一感应,发觉那妖物并不在丞相府,甚至不在皇城里面,他之所以能够瞒天过海,大约是吞吃了凡人生魂,藉以掩盖自己的气息。这怪不得严恒睿肉眼凡胎,无法识破迷障,因为就连存雪也没能发觉有一只妖精在窥探他们的行踪,真要怪,就只能怪对方不择手段,为了藏匿踪迹,想出了如此古怪刁钻的方法。
第267页 本以为能用鬼使要挟冥府,没想到算盘再度落空,看来这次天命也不站在自己这边了。存雪悠悠嘆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鬼使右肩被存雪的冰锥刺穿,虽然能够自愈,但今日之内是无法动笔了,他回到冥府,甚至都没去见冥君一面,只托书怀代他告假。书怀看他实在难受,于心不忍,便真的代他去了,并且做好了被冥君迁怒的准备,然而冥君心怀愧疚,非但没有发火,反倒还把手头的事全部推掉,说要到鬼使房中看看他的情况。望着冥君远去的背影,书怀有些不安,心间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好像冥君此行不是要慰问下属,而是要严刑拷打似的。 在过去的路上,冥君已经假设了诸多可能会出现的情景,甚至连鬼使痛哭流涕,拼死也要辞官的场面都考虑到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竟然看到那据说不能动笔的傢伙坐在床边,红着眼眶咬着牙,按着肩膀在写一本小册子。 冥君看到他笔下的那几个大字,顿时懵了:“砚之你、你在做什么?” 未尝料到他会突然闯进来,文砚之的脸色一瞬间煞是好看,慌忙收起了纸笔,恭恭敬敬答道:“属下什么都没有干。” 其实冥君早已看清对方在写什么,无非又是在编排自己和严恒睿,当即轻轻一嘆,温声劝解:“别总惦记着严恒睿,不值当。” 鬼使默不作声。过了片刻,冥君想起他告假的事,连忙又说:“你多为自己想想,别总为别人忙。” 这本就只是正常的关心而已,但文砚之将这句话与前面那句联繫到了一起,神情顿时精彩纷呈。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僵硬地点了点头,僵硬地看向跟过来的书怀,僵硬地转了转眼珠。 书怀跟过来没多久,并未听到他们的对话,只道冥君多半又在斥责下属,便劝其先回大殿,想稍微安慰一下身心俱伤的文砚之。冥君犹不放心,多看了鬼使两眼,嘱咐他不要再动笔,这才转身离开。他刚走掉没多久,文砚之就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书怀的衣袖,飞快地将冥君那两句话描述一番,一人一鬼面面相觑,恐惧非常,惊讶于冥君竟然还有这种癖好。 第104章 相易 鬼使的伤痊癒很快,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书怀就看到他肩上的伤口消失了,不禁感慨鬼和人果真还是有很大不同。伤才好没多久,鬼使就丢了笔,不再写他那奇奇怪怪的书,推开门往大殿走去,书怀在他身后叫住他,托他代自己问一问冥君准备如何处置思霖。冥君今日看上去心情不太好,除却鬼使之外,大约无人敢于给这头大老虎顺毛,书怀被吓怕了,压根不敢往大殿走,只想回去歇歇,不愿如此劳心费神。鬼使应了他的请求,但是看上去心不在焉,谁也不清楚他是否真记得了,书怀对着他的背影耸耸肩,伸了个懒腰跑回自己房中,准备在冥君再次找到自己之前,先趴在被子里美美地睡一觉。 冥君并非心情不好,只是书怀误以为他心情不好,他坐在殿上,神色如常,行事如常,鬼使站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他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几番欲言又止以后,鬼使终于耐不住寂寞,率先开口:“属下有一事相求。” 对方只道他在为存雪的事忧心,正欲出言宽慰两句,却又听得他说道:“您准备何时送严恒睿去转生呢?” “为何如此惦记着他?他从前难道吃过你的大米?”冥君不太想听见这个名字,虽然他们的确不得不处理严恒睿的问题。 “他在人界胡编乱造,说属下和您有些不正当的关系。”鬼使添油加醋,把严恒睿抹黑一遭,仿佛此人当真在外面到处传闲话一般。冥君心下生疑,然而不好多问,只得默默地停了笔,思考着鬼使的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想了半天,没个结论,正当此时,冥君忽又忆起鬼使的那本小册子。他无奈地嘆了口气,侧过头看向文砚之,直言不讳道:“本君认为,你和严恒睿都应该去治治脑子。” “他于私德有亏,请您不要把他与属下相提并论!”文砚之很是不服气,好像冥君真把他和严恒睿看成了同类似的。冥君看他不悦,便及时中断这个话题,现在他们不谈严恒睿了,开始谈燕苓溪。 最近人界事忙,冥君有些心烦,说了几句便发觉自己并不怎么了解那小皇帝,于是张嘴就要把书怀叫来。鬼使在一旁说书怀正在房中休息,冥君这才想起书怀还算是个人,需要正常的睡眠。 关于燕苓溪的诸多事宜,冥君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怎样安排,目前冥府的头号大麻烦是存雪,除了存雪以外,还有一个立场摇摆不定的风仪需要注意,至于燕苓溪和思霖,他们可以说是无关紧要,他们在人界搞出的事,比起存雪的大动作,更像是小打小闹。冥君又开始头疼,刚审完一批新死鬼,又要花心思考虑别的事情,他甚是烦躁,多年前曾生出过的想法隐约又开始抬头,但现在天神们纷纷躲藏起来,天宫都已经空了,叫他到哪里再找能替代他做冥君的鬼神? 实际上燕苓溪那事也没什么好处理的,在阳世之间,凡人和妖族混居,几百年间不乏违抗天命者,冥君早已对此类司空见惯之事提不起什么兴趣,不过思霖和严恒睿之间的矛盾,兴许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第268页 鬼使想把严恒睿赶快送去转生,而思霖多半也想尽快找到严恒睿,为了适当减轻处罚,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帮上冥府的忙,若是在这时候给他一个机会,此事不愁难办。冥君勾了勾手指,示意鬼使附耳来听,后者乖乖地凑上前去,他便对其低声耳语一番。鬼使那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似乎觉得这一办法可行,已经等不及要去人界找思霖商谈。 白芷大晚上不睡觉,突然抱着个算盘啪嗒啪嗒跑进来,那些珠子随着她的跑动不断摇来晃去,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鬼使抬头看了她一眼,被她手中那本册子吓了一跳,惊讶问道:“你是从何处拿来的这本名册?” “你今日出了意外,不在大殿,所以本君叫她帮着算算帐。”冥君好似很睏倦,此刻已是哈欠连天,连说话都说不明白。冥府压根就不需要帐房,他让白芷去清点的是亡魂的数量,但他那么一说,竟把鬼使都说得呆了,讷讷无言半晌,不晓得应当如何接话。 小姑娘倒是识趣,知道多说多错,安静为妙,放下算盘和纸笔,转身又跑出了大殿,瞧那阵仗,活像身后有一条恶犬撵着她似的。鬼使定了定神,把她胡乱丢下的东西都安放好,等着冥君再给自己安排点事情做,然而冥君思前想后,感觉再没有什么事需要忙了,便起身捶了捶肩膀,说要回去小睡一觉。 天长日久地忙碌,就算是鬼也有些受不了,千百年从未犯过困的鬼使,今日居然也觉出困来。他在桌边坐下,轻轻按了按腹部,一头栽倒下去,好像从此就不想起来。冥君在床上翻了个身,眯着眼去看他,知道他不过是闭上双目把脑袋放空而已,并没有真的在睡,但从表面上看,他居然有了几分人味。做鬼做得太久,可能会忘记怎样做人,可在做人的时候,谁都无法预料到自己将来要做鬼。冥君还在人界当丞相的时候,曾坚定地认为世间没有鬼魂,直到他脱离自己躯壳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非人的存在。那时候的感受如何,过了几百年,他早就忘了,他唯一记得住的,仅剩下一丝复杂心绪,只是连这心绪缘何复杂,他亦记不清楚了。 鲜活的生命才配拥有热烈的情绪,严青冉抚上胸口,那颗心仍在跳动,但他呼出来的气却是冰冷的。说实话他不太明白鬼使为何那般厌恶严恒睿,他们之间原本就不存在血海深仇,不过依照文砚之那嫉恶如仇的性格来看,可能他讨厌严恒睿,正是因为所谓的私德有亏。冥君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伏在桌面上的鬼使,睁眼看着前方那堵墙,他突然开始迷惑,他感到自己仿佛天生就情感淡漠,适合做鬼。当年被严恒睿下令斩首,他竟不觉得对方有什么可恨,时至今日,他最想与严恒睿说的话,好像也不是别人以为他会说的那些。他想这大概都是因为时过境迁,再多想说的话也被岁月磨平,不留下半点痕迹。漫长的时光是忘记一切的最佳方式,记忆总是会淡化的,时间长了就冷漠了,时间长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文砚之那本神奇的小册子,自己会永远记住它。 冥君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待到把那一大一小两个皇帝都送走,就找文砚之算帐吧。 书怀每次到人界,都能听说一点儿稀奇古怪的事件,今日他捧着大饼,一边咔嚓咔嚓吧唧吧唧,一边津津有味地听面前那老人讲话,而在他脚边的地上,有两只黑色的小犬正在追逐打闹。 “嘿——乱动什么!”书怀嘴里的饼还没来得及咽下,突然被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抱住了腿,那一瞬间他吃惊到忘记咀嚼,一把薅住墨昀的后颈皮,将他从自己腿上扯了下来。老人恰好说得累了,便喝了口温水,笑呵呵地看面前的青年和小黑狗斗智斗勇。墨昀本就对书怀冷落自己的行为颇有微词,此刻被书怀一拽,登时委屈起来,坐在地面上呜呜叫唤,好似谴责,又似控诉。另一只小犬并没有见过墨昀的原身,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只年幼的犬妖,便安慰似的蹭了蹭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小弟弟来哄。书怀吃完大饼,看到他们这般情状,忍俊不禁,憋笑憋到肚子发痛,墨昀怒吼一声,汪汪大叫着冲过来撞他,却被他仗着体型优势一手提熘住,一下拎到半空中。 “太皮了,管不好,让您见笑了。”书怀把墨昀提在半空晃了晃,墨昀伸出小爪子拼了命地要去拍他的手,结果爪子太短,根本就够不到,尝试了几回,最终垂头丧气地低下了脑袋。此事显然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用,另一只小犬缩在桌下看着书怀,将一双大眼瞪得熘圆,转头奔向自家主人,心说还是老人比较慈祥,幸亏当初捡到自己的不是这位青年。 老人一弯腰把小犬抱了起来,一下一下地给它顺着炸起来的毛,小犬叫了两声,安安静静地趴着不动了,书怀看看别人家的小狗崽,又看了看自己家的,不禁嫌弃道:“你怎的就这么淘呢?安生一会儿多好,非要来找人闹。” “小东西都爱闹,让它们多闹一闹也好,不然等到以后,像我这样一身都是老骨头的时候,再怎么想动弹,身体也撑不住喽。”老者瞅了一眼趴在膝盖上的小犬,见它眼巴巴望着桌上的烧鸡,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便冲着书怀笑了笑。书怀这几日吃不下油腻的食物,提这只烧鸡过来本就是要送人,看到小犬嘴馋,连忙说道:“它馋虫上来了,您若想给它尝尝鲜,尽管让它吃便是。”
第269页 他这样爱做人情,几乎要把墨昀气疯了,要知道墨昀对这只烧鸡垂涎已久,来时的路上不知道洒了多少口水,只盼着到此处能分一杯羹,哪想自己如今被书怀提在手里,一整只烧鸡都要便宜了那年幼的犬妖。墨昀愈发愤懑不平,再次汪汪地叫起来,直到书怀伸手也给他拿了只鸡腿,他得偿所愿,这才安分。 老年人就该有个老年人的样子,品品茶,逗逗狗。书怀到外面洗净了手,坐回桌旁捧起热茶,惬意地饮了一口下肚,浑身都变得暖热。趁着文砚之和思霖在洞府里叽叽咕咕地交谈,书怀忙里偷闲,带着墨昀跑到城中来和这位老者歇一歇,顺便闲聊一些趣事,打发无聊的时光。能懒散个一时片刻,纵使回到思霖的洞府之后,要被受了矇骗的晚烛殴打,他也觉得值了。 老者看似普通,却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住在皇城中的人,离天家最近,总能获取到一些秘辛。书怀听老人讲最近朝中发生的变故,什么太后夺权,什么皇帝驾崩,什么丞相暴病而亡……分明是他早就知悉的事情,然而从他人口中再听一遍,又别有一番风味,如同在听说书。 “那丞相没了之后,岂不是余下太后一手遮天?”书怀听老者谈论太后的铁腕政治,感到这女人好生厉害。难怪她干翻了丈夫,又扔掉了儿子,让她来做皇帝,确实比燕家父子要强。想到燕苓溪那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分明更似文人,思霖先前也提起过,说燕苓溪自己都不愿做皇帝,他的位置被太后取走,他都没什么感触,书怀看他这两日在思霖的洞府里玩得很是开心,估计就是因为他娘终于把他肩上这个担子拿走自己扛了,他感到一身轻松。 果然,人和人的需求是不一样的,人和人的爱好也是不一样的,交换一下,各取所需,倒也不错。 老者又道:“如今的朝廷,实际上已经成了太后的朝廷,她发动宫变,杀死夫君,继而谋害亲子,虽说常人都觉得于情不通,但站在她的位置来看,倒也有几分道理可言。只是可怜了那小皇帝,十几岁的娃娃,连皇宫都还没出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这太后只知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可她那孩子又懂什么?” “他在宫中,能信任的不过是自己的母亲,我想他也未曾料到,太后竟会将他送上绝路。”书怀也有些可怜燕苓溪,便接过老人的话,继续往下讲,“他若是真被害死了,死之前应当十分绝望,被最相信的人背叛,实在是——唉。也不能说那是背叛,母子之间的事,难说。”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那种心情,不过若是燕苓溪本人在此,定能说出许多。 “若是‘真被害死’?”老者苦笑,“也是,兴许他还活着,但他以后,要怎样活呢?” 其实燕苓溪活不久了,他本身阳寿已尽,现下之所以还能留在人世,不过是凭藉着思霖传给他的那点灵气。书怀知道鬼使今日是来找思霖谈些什么,冥君的意思还是要把燕苓溪送去转生,思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被迫接受。 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将要死去,他心里会怎样想? 倘若得知自己重视的人濒临死亡,又应该怎样想? 墨昀变成小狗之后,饭量不减反增,他把鸡腿上最后一丝肉也剔下来,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书怀的悲情叫这声音一下子冲散,顿时哭笑不得,而墨昀还死死盯着剩余的烧鸡,试图再找书怀要一只鸡翅膀。他在这里吃得开心,但思霖那边估计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书怀想着回去看看,又见老者面有睏倦之色,连忙把墨昀抱起来,藉口家中有事,先行一步。 “老人家,你我今日说这些话,叫那太后听见了,可是要掉脑袋的。”临走之前,书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晚辈惜命,踏出这道门之后绝对守口如瓶,您尽管放心。这皇城当中秘闻多得很,一日是说不尽的,明日晚辈再来,您一定又有新的故事可讲了。” “我横竖是活到头了,脑袋掉不掉又有何妨?倒是你要多加小心,千万不可对旁人乱讲。”老者言下之意,是在说书怀年纪轻轻的,须得管好一张嘴,否则掉了脑袋,绝对比他这糟老头要可惜。书怀一笑置之,抱着不住作怪的墨昀离开此地,打算回思霖的洞府再蹭一顿饭。 鬼使和思霖已经谈妥,事情顺着冥君的预测往下发展,书怀走入洞府的时候,正撞见思霖假寐,指不定又上了谁的身,而鬼使早已回了冥府,此间只剩下一个四体不勤瘫成烂泥的晚烛。书怀绕了几圈,嗅见一星半点残留的饭菜香气,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食物,悄悄去问燕苓溪,得到他们已经吃完饭的回答,犹不甘心,又里里外外走了几回,这才作罢。 “你都过了九十九岁,还搞什么饭后百步走?”思霖没有睁眼,但他听得见书怀的脚步声,因此可以和书怀进行无障碍的对话。 “有些不舒服,我走一走。”书怀虽然不是很饿,可那张大饼也不足以将他的肚子真正填饱,他揉着腹部,一刻也不间断地转来转去,墨昀在旁边看着他,一双眼跟着他转来转去,没过多久便把自己给转晕了,当场趴下一动不动。思霖闭着双目,免除一阵晕眩,不过洞府里有光,书怀从他面前经过,他不单能听到声音,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长条黑影飘过去,最后他烦不胜烦,忍不住问道:“能否别乱晃了?”
第270页 “抱歉抱歉。”书怀立马停了脚步,又问,“你在忙些什么?” “随便看看罢了。”思霖闭眼回答。 丞相已死,思霖便只能附在大宫女身上,他看太后对丞相之死浑不在意,便料到这回也是她下的手,但他需要和存雪以及严恒睿接触,如今太后对他的用处不大,他对宫中的事又没了兴趣,稍微看了一会儿就抽身离开,再次催动先前埋在严恒睿体内的灵气。如今他无法控制严恒睿的躯壳,但神不知鬼不觉地黏在对方身上,他还是可以做到的。 “你现在好像一只要偷鸡的狐狸。”书怀打量着思霖,十分肯定地下了结论,“你又想捣鬼了。” “一起做坏事也是可以的。”思霖便笑,“你坐过来,我分你一只眼,让你看看严恒睿。” 书怀不想看严恒睿,书怀想盯着存雪,文砚之应当对严恒睿比较感兴趣,但他此刻不在。书怀拍了拍手,坐在思霖对面,握住对方的手,尝试着闭上双眼和思霖共享视野。 才一闭眼,他就被突然出现的那张脸吓了一跳,刚和存雪打完架没多久,就与之“对坐论茶”,这场景很富有冲击力,书怀隐隐有些兴奋,还觉得有些刺激。 “不对啊,你附在严恒睿身上,我看不到严恒睿。”书怀看着看着,忽然觉出不对,“你这是在骗我啊。” “我以为你更好奇那位天神,你要真想看严恒睿,等他去屋里照镜子的时候,你可以一次看个够。”思霖提议。 书怀萎了下来,蔫蔫地说:“算了。” 他继续看存雪,存雪可真闲,丞相的死,他完全不记挂在心上,居然还在此饮茶。这茶兴许还是那丞相奉上来的,丞相糊里糊涂地就死了,到了冥君那里,还得挨一顿臭骂。 “这八百年间,做丞相的人不少,但像从前那样好的丞相,却是再也见不到了。”书怀突然晃了晃思霖的手,“等你下次再去冥府,有什么话可以趁早对冥君讲,兴许他一听就心软了,还能罚得更轻一些。” 燕苓溪还在旁边,因此思霖不敢乱讲,他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怕被人听出不对劲来,便及时岔开话头:“你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天还挺开心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赶紧切掉毒瘤吧。 以及,关于鬼使的属性问题。 文砚之是双严cp粉,讨厌严恒睿。 严恒睿站冥鬼,因为文砚之讨厌他,所以他也讨厌文砚之。 严青冉觉得他们两个脑子有病,一直吃瓜看戏。 第105章 小人 墨昀在地上晕晕乎乎趴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却见到书怀和那杯子精面对面坐着,聊得正开心,立即酸味上涌,摇摇晃晃地跑过去,围着书怀转了两圈,突然变回人形,扑到书怀背上,将下巴搁在对方肩头。被他这么一压,书怀险些倒下去,正欲从他臂弯里钻出来,却被他扣得死紧,只好维持着这个姿势,努力挺直腰板坐着,但墨昀实在太沉,青年男子的分量不是书怀轻轻松松就能扛起来的,最后书怀没能忍住,卯足了劲一把将墨昀掀翻,勒令他到洞府另一侧面壁思过。 若是墨昀知道书怀是为了观察存雪而把他赶走,心中大约会极端愤懑不平,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对此一无所知。赶跑了给自己找麻烦的墨昀,书怀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存雪身上,他饶有兴致地听着严恒睿和存雪的对话,感谢思霖为自己提供了一个看热闹的机会。不仅有声音还有色彩,并且如同身临其境,实在是千载难逢的体验。 但对于严恒睿来讲,他们这次的谈话应当不算愉快,书怀发现他贼心不死,还想着夺现在这个太后的权,谁知道他是怎样设想的,一没根基二没臣子,就算真的赶走了太后,他如何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就不说他的治国方案还是不是八百年前那一套了,倘若当真如此,那他怕是要被民众口诛笔伐,就算掌管国家,也掌管不了多长时间。 风仪当初把他放走的时候,指不定答应了他什么,书怀想着等回了冥府就去问问风仪,可这傢伙大概不愿意说。 存雪一定也觉得严恒睿的想法不现实,他从一开始就是想利用严恒睿而已,当看到他和严恒睿在一起的那时,书怀就摸清了他的意图,而存雪究竟作何想法,普天之下只有严恒睿自己拎不清。他们两个的合作,用书怀的话来讲就是“两个小人凑一窝”,这样的两个人合谋去做一件事,多半是做不成的,因为他们的计划进行到一半时,就要开始互相猜疑,紧接着就是针锋相对、反目成仇,昔日的盟友也就成了敌人。如今他们正进入了相互猜疑的阶段,离分道扬镳已经不远了,书怀乐得看好戏,他想知道是严恒睿更能噁心到存雪,还是存雪更能噁心到严恒睿。 狗咬狗,一嘴毛。不管是谁更噁心,只要别噁心到自己,书怀都会觉得有趣。 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书怀急得抓心挠肝,恨不得代替严恒睿去掰存雪的嘴让他讲话。由始至终,全是严恒睿自个儿在这里叭叭叭地讲,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书怀听得头都大了,存雪却仍然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喝茶,犹如一只孵蛋的老母鸡,没有危险绝不挪窝。从他偶尔抬起眼帘投过来的视线当中,书怀隐约看出了一点嘲讽,一点鄙夷,还有一丝无奈,能把一位天神逼到这份上,严恒睿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第271页 看着存雪的表情,书怀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严恒睿就是那种厚颜无耻的傢伙,他打遍天下无敌手,能让鬼使不舒服,还能让天神之首无可奈何,虽然他不过是一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但能把存雪烦得不舒服,也算是他这一生中可圈可点的成就。 “我上次和存雪那厮长篇大论的时候,我们还在南海。”书怀又听了一会儿,不禁开口,“当时我都没有把他说成这样过……这严恒睿可真有能耐。” “你口中的存雪,就是这位天神?”思霖道,“脸皮厚到一定程度,就能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严恒睿已然修炼到了这种境界,你我还差些火候。” “差出来的不是一点半点,天壤之别啊。”书怀感嘆,“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呢?——这下好了,今日回到冥府以后,我和鬼使之间又多了谈资。” 原本乖乖罚站的墨昀听到存雪的名字,立刻警觉地转过身来,盯着书怀脸上未褪的笑意看了许久,再度蹑手蹑脚地向他走去。书怀看戏看得入迷,没留心墨昀正在接近,只道背后刮来的是风,冷不防手腕被捏住,当场惊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存雪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咬牙切齿的墨昀,小狼崽打翻了醋罈子,正要磨刀霍霍向书怀:“你背着我在搞什么?” “我何时背着你搞小动作了?”书怀梗着脖子反对他的说法,“是你背对着我,不是我背对着你。” “那也是你赶我去的。”墨昀把他从地上提熘起来,拖到洞府一角,看样子准备严刑逼供,“你到底在看谁?” 书怀眼看他真急了,连忙和盘托出:“当然是在看存雪啊,你不是都听到了么?” 墨昀瞪着双眼,一时无话可讲,此人还说严恒睿厚颜无耻,殊不知在墨昀看来,他的脸皮厚度和严恒睿也没差。瞧着小妖王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书怀心里犯嘀咕,想着自己到底是说错了什么话,战战兢兢不敢再张嘴,好不容易斟酌好了词句,刚要哄一哄墨昀,猝不及防又被思霖那边发出来的声响吓了一大跳。燕苓溪早就不在看书,亦被他们这里的响动吸引了目光,此刻三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思霖,杯子精睁开双眼,一脸若无其事,貌似任何事也不打算透露。 书怀突然来了胆量,一扭身就从墨昀身边逃走,像条滑熘熘的泥鳅。墨昀伸手抓他也没抓住,眼看着他又跑到了那只杯子对面坐下,登时七窍生烟,憋着一股气也来到思霖身旁,想看看究竟是何物能让书怀这般入迷。如今的墨昀已经在怀疑存雪会做迷魂汤,想那冥府的孟婆也会做一大锅一大锅的汤,喝下去就能忘却今生旧事,干干净净地迎来新的开始,存雪的迷魂汤却不是这样,他把自己的汤给人咕嘟咕嘟灌下去,对方竟会追着他跑,什么山盟海誓,什么深情不渝,全都抛诸脑后,忘得不能再忘。如此精准的打击,难道不比孟婆汤更厉害吗?他神通广大,就连墨昀也险些中了他的招。 思霖对着墨昀眨了眨眼,将两手置于膝上摊开,一边还说着玩笑话:“拉住哥哥的手,带你们去看好戏了。” 一旁的书怀不遗余力地给他拆台:“我比你年纪大,我才是你哥,你说反了。” 墨昀哼哼两声,什么也没有说。假如刨除燕苓溪,此间的确数他年纪最小,他抓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点。 说完那句话以后,书怀就安静了,现在不是严恒睿自己在唱独角戏,如今正唱着的换成了存雪。有一段时间没听到存雪传播那一套歪理,书怀还有些不适应,他继续往下听了一会儿,本想重新感受一遍存雪的论调,结果越听越觉得怪异。 “这是存雪?”墨昀心直口快,代书怀抛出了他心间的疑问。 “是的吧。”思霖回答,“有谁那么大胆,敢于假冒天神?况且他身上的灵气很强,你们从他的灵气,应当可以分辨出他的身份。” “当真恐怖,我觉得要变天了,这也太可怕了些。”书怀毛骨悚然,盯着存雪的脸企图从上面看出一朵花来。 他多少猜到了思霖刚刚为何突然搞出那么大动静,估计严恒睿当时就在与存雪商量夺取他人躯壳的事。这傢伙想要效仿思霖,杯子精也知道他是跟自己在学,由于心虚,所以大吃一惊。书怀听存雪的意思,是不愿意帮严恒睿做这等事,这可真是奇怪,在书怀的印象里,存雪永远都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人,谁能想到他还有底线?但这就自相矛盾了,他之前明明在暗中操纵权贵,刻意引导他们残害平民,怎会突然良心发现,摇身一变就变成关爱凡人的正派仙君?书怀拧起眉头,感到此事另有隐情,存雪极有可能又在暗中谋划什么,否则他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脑内灵光骤然一闪,书怀蓦地想起风仪就是不愿伤害凡人的那一类,难道存雪尚未死心,想要争取风仪,来个里应外合,把冥府彻底击溃?可风仪一直在冥府里头呆着,又有冥君亲自看管,纵然宫翡不在,他也绝对没有去和存雪见面的机会,书怀还是认为他未曾与存雪合作,依现下情形推断,多半是存雪在为争取风仪而做准备。 这就能说得通了,与其花费力气,满足一个无关紧要的严恒睿,不如创造机会,取得人仙的信任。然而存雪不管与谁结盟都是那样,结果必不可能有所改变,他从一开始就只想着利用盟友,人界在他眼里亦是棋子,风仪早已看穿了他这一点,怎会闭着眼跳进他挖好的坑?书怀冷笑,觉得存雪眉间的忧虑来得完全有道理,就让他一直这样忧虑下去吧。
第272页 “宫翡这几日去做什么了?那天文砚之出事的时候她也不在。”书怀突然问墨昀,“青湄最近怎的也不来?” “据说是找到了东海龙君的踪迹。”墨昀顿了顿,又道,“她和青湄都去北海帮忙了,走得匆忙,来不及与你说。” 书怀“哦”了一声:“无妨,你才是妖族之王,这些事情,她告诉你就可以了。” 两厢沉默半晌,墨昀悄声嘀咕:“你这句话怎么酸熘熘的?浸了多少年的老陈醋?” “你想多了,这句话普普通通,酸在何处?”书怀摸索着伸出手,在墨昀腿上掐了一把,成功让小妖王收了声。 眼看存雪不帮自己,严恒睿也有些急切,书怀认为他这就叫鬼迷心窍,不过说起来,鬼的脑子都比他好使许多,最佳的范例便是冥君与鬼使。人果真还是需要适当发泄一下的,无需太频繁,偶尔宣洩宣洩情绪即可,憋得太久了总会出问题,严恒睿就是一个前车之鑑,他和存雪讲话,三句不离皇位,好似他还没有亡国,朝中真有那么一把金光闪闪的椅子等着他去坐。 思霖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心虚,他深知书怀了解到的内情只会比他多,而不会比他少,先前趁着书怀不在,晚烛和他多说了两句,那次谈话的内容激发了他对书怀的敬畏之心,他终于发觉书怀是个很神奇的存在,对于这样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书怀察觉到对方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略一思索,决定安抚他两句:“你无需紧张,就算你不做那事,他离亡国也不远了。” 话音刚落,思霖就猛地一震,书怀眼前的画面扭曲了一下,转瞬间又重新恢复了正常。思霖深深吸了口气,又将它缓缓吐出来,此时此刻他那颗心就像是在惊涛骇浪当中颠簸的一艘小船,随时都有被击溃的可能。书怀不会读心,但他有些过于聪明,被他说中的事太多了,这让思霖有些害怕。 鬼知道他和墨昀相处的时候,是否也会这样。 “他们谈不拢了。”书怀丝毫没有察觉到思霖状态不对,还幸灾乐祸地观察着存雪面部那点细微的变化。在他看来,严恒睿马上就要将存雪激怒,如果他再不住口,存雪马上就要发飙了。 也不知严恒睿是不是受到了他们这边的影响,书怀刚想着他再不闭嘴就得死,他就真的闭了嘴。存雪就这样和他面对面坐着,脸色难看得很。 静悄悄地坐了半晌,严恒睿道了声得罪,率先起身回房,而当他经过屋内那面铜镜的时候,眼尖的书怀望见他的神情,顿时笑了出声。一切正如书怀所料,严恒睿和存雪就是谈崩了,闹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存雪精心谋划了许久,结果一再发生意外,破坏了他原本的计划,他现在估计都要气疯了,没当场拔出长刀,将喋喋不休的严恒睿砍翻,也算是他脾气好。 小人和小人商量事情,一般是没有好结果的,存雪和严恒睿的实例摆在面前,就是铁证如山。 “一直听见你们吵吵嚷嚷,让别人睡个午觉都不行?”晚烛的声音传来,含着浓浓的倦意。书怀睁开眼看向洞府外面,但见日头偏西,于是又开始给晚烛拆台:“你睡个午觉,一下子睡到太阳落山,当真视百年若一日,光阴虚度亦不悔。”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晚烛怒了,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伸手就要去抓书怀的衣领,想把他提起来让他给自己赔罪。书怀连忙起身,一弯腰从晚烛手底下钻过,朝着不远处的大门奔去,晚烛愣了一瞬,拔腿便追,墨昀眼看他俩不告而别,满怀歉疚地代他们向思霖说声抱歉,思霖只道无妨,刚刚说完,就见墨昀转身也跑走了。 偌大的洞府转眼又变得冷冷清清,不过安静一点也好。思霖嘆了口气,转头看向燕苓溪:“又耽搁了一下午……你可是饿了?现在要吃些东西吗?” “随意。”燕苓溪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脸上不带笑意,思霖心里无端有些发毛。 倒是不知这孩子又听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学,希望室友是正常人。 第106章 心悸 灯姑娘最近煞是烦恼,原因无他,那姓燕的少年每日缠着她问东问西,不停打听思霖过去的种种,她其实很想问对方为何不直接去问思霖,但是面对着一个孩子,她不好意思太凶,只能一边暗自心烦,一边认认真真回答燕苓溪的问题。 最近北海那对兄妹一直在冥府呆着,足不出户,晚烛只道他们又在偷懒,而宫翡神神秘秘地消失了,晚烛不清楚她去往何处,总而言之,她再次被推出来带孩子了。实际上她只喜欢小姑娘,她宁可带十个八个雪衣,也不愿意领别人,然而冥君下了命令,由不得她不愿意。她每天早晨别别扭扭地出门,抱着自己的灯来思霖的洞府窝着,随后躺在床上荒废一整天,当真是虚度光阴。 燕苓溪问晚烛的那些问题简直莫名其妙,且不说思霖的过往与他有何关联,单说他鬼鬼祟祟避开思霖询问的行为,就足以使晚烛怀疑他别有意图。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做什么?他不过是凡人而已。晚烛对燕苓溪没有什么警惕之心,他随便问问,晚烛就随便说说,余下的细节,他不问,晚烛便不回答,留给他自己去猜。
第273页 书怀和墨昀依旧每天在皇城中晃荡,时不时去那位老人家里做客。老人消息灵通,皇城中发生过什么,他都能多少知道一些,书怀虽然不明白他从哪里搞来那么多消息,但也乐得听故事,从来未曾深究过。 他们在皇城里头,晚烛和燕苓溪便跑到洞府门外,而思霖在屋内独坐,眼前所见俱是存雪的一举一动,双耳之内倾注的皆是严恒睿和存雪交谈的声音,晚烛和燕苓溪谈了什么,他半点儿也不了解,因此他失去了制止晚烛的最佳时机。 只有燕苓溪自己知道,他都问到了些什么。 他所获悉的不算很多,亦不算很少,一直以来萦绕在他心间的谜团终于解开,他总算明白了为何思霖会找上自己,原来这个开始,便是一个错误的开端。 尚未见过冥君的燕苓溪此时此刻感到心情复杂,他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何种滋味,只能用“复杂”二字来概括。世间多少难言的情绪,全都包含在这两个字当中了。他忽然开始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思霖,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不对。世事千万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越是深究,便越觉得疲惫。 身在皇城当中的书怀突然感到鼻子痒痒,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醒了趴在他膝盖上睡觉的墨昀。那一双狗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疑心是发生了什么险情,待到看清眼前揉着鼻子的书怀,他才放下心来,小脑袋一歪,继续酣睡。 “别睡了。”书怀嫌他太懒,伸手把他晃醒,“打一出冥府你就在睡,今日又不去别的地方,你变回人身陪我走一走,难道还能把你累死不成?” “不知怎的,不想动。秋天到了,多吃多睡,该贴秋膘。”墨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调也懒洋洋的,活像几百年没睡过觉,逮着今天一气睡个够。 书怀怒极反笑,伸手一拽墨昀的狗尾巴:“过年又不宰你吃肉,你贴什么秋膘?别找藉口了,起来陪我走走。” 小黑狗哼唧哼唧半晌,拗不过书怀,只得跳下地变回人身,那双眼仿佛睁不开似的。他揉了揉眼睛,发现眼皮还是打架,干脆就闭着眼把书怀一牵,叫人带着他走。书怀对他瞪了半天的眼,发现这傢伙是铁了心要假扮盲者,顿觉无奈,只好牵着他的手,带他在大街小巷里拐来拐去。 路上不乏有好奇者向他们投来探询的目光,书怀转了几条街,最终忍无可忍,勒令墨昀把双眼睁开。墨昀嘿嘿地笑了起来,顺从地睁开双眼,书怀再一看他,哪里有半点儿睏倦的样子? “你就成天闲得没事干。”书怀不知道还能说他点什么,只得软软地训斥一句。 墨昀皮糙肉厚,这句话砸到他身上不痛不痒,他甩了甩手臂,说自己走得脚疼,想回思霖的洞府歇一歇。 既然是脚疼,那甩手臂作甚?书怀懒得揭穿他了,横竖他在外面也不肯好好地陪人转悠,干脆回思霖那边,满足他的好奇心,让他多看存雪两眼。 之前在心中暗骂存雪的还是墨昀,现在又换成了书怀。然而存雪并未做特殊的事情,这一切归根结底全是因为他们对存雪的好奇。说实话,书怀有时候觉得自己偷窥存雪的一举一动仿佛不太好,但转念一想,特别的人需要特别的对待,存雪恰恰就需要这类特殊待遇。如此想着,书怀就想通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一下子全部消失,如今他们每天去找思霖,都颇为默契地围坐在一起,暗中偷看存雪。 天神若是知道他们在做这等事,非得活活气死,气死之后再气活,气活之后再气死,这般反覆个百来回,方能凸显出他内心的愤怒。 晚烛对他们的做法十分鄙夷,她不屑于关注存雪的行动,书怀认为她胸无大志,只盯着眼前那一亩三分地,她也压根不辩驳,横竖这傢伙只是说说而已,和他相处得久一些,便能习惯他的作风。 她不来正好,书怀就让她看着燕苓溪,他们三个大男人围成一团,做一些神神秘秘的事。 再回到思霖的洞府时,晚烛和燕苓溪果然在门外,近几日天气稍暖,光照强烈,不过外面有风,吹得人浑身都凉飕飕的,这一大一小便坐在外头吹风,秋高气爽,直叫人心情也爽快了些。书怀站在门口,扫了晚烛头顶那片落叶一眼,装作没有看到它的样子,问道:“怎的不睡觉了?” “老娘爱睡就睡,不睡就不睡,你屁话怎就这么多。”晚烛还是老样子,说话夹枪带棒的,似乎想用这些大棍棒将书怀砸死。书怀才不管她这个,耸了耸肩就走进去了,墨昀跟在书怀身后,冲着晚烛咧了咧嘴,晚烛没搞懂这傢伙又在笑什么,直到过了些时候,燕苓溪突然伸手,从她头顶取下一片叶子,她才知晓墨昀发笑的缘由。 本想冲进洞府里面把书怀揪出来打一顿,里面却那样安静,晚烛纵然不给书怀面子,但也要给思霖面子,她把那片叶子丢掉,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燕苓溪对话。 他们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冥府,扯到了严恒睿,扯到了冥君。 书怀在屋内找水喝,分心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恰好听到他们说这个,于是停了手下的动作,支起耳朵偷听。听了一会儿,感觉不太妙,他匆匆灌下一杯水,跑到门口将脑袋探了出去,努力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这种话题不好谈的,冥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长清家那个妹妹还能帮他偷听偷看,你说话须得注意着些。”
第274页 这话看似是讲给晚烛听的,同时也是在警告燕苓溪,在书怀的注视之下,少年别过了头,不敢与他的视线交汇。他聪明得很,能听出书怀话中深意,哪里是冥君会听到他的议论而给他定罪,不过是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危险罢了。 他能够明白书怀的意思,晚烛却没想到那么多,她翻个白眼就要跟书怀顶嘴,然而后者赶在她没开口之前,就缩回了脑袋。再去洞府里头看,他和墨昀已经坐在思霖对面,一人握住思霖的一只手,与之共享视野。晚烛满腔怒火发泄不出,将自己的肚皮都气得熘圆,燕苓溪在她身后也不敢讲话,低下头默默钻进屋内拿了本书去读。 又开始无聊了,晚烛只好睡觉,而当她闭上眼,却又能清晰地听见书怀等人不断唠唠叨叨。也不知燕苓溪究竟是如何在这种嘈杂的环境当中看得下去书的,至少晚烛是睡不好。她翻了个身又睁开眼,幻想着自己把书怀踩在脚底下,在对方背上一蹦一蹦。 完全不晓得她内心所想的书怀,正饶有兴致地偷听存雪和严恒睿讲话。现在这两个傢伙的合作渐近尾声,至少作为旁观者的书怀是这么认为的,而那两位当事人能不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尚不好说。 最近他们的谈话次数的确在减少,这便是分道扬镳的开始,书怀暗自偷笑,心想将他们逐一击破就简单些了,只要严恒睿没有跟在存雪身旁,那怎样对付他都可以。 想着想着,书怀突然又念叨起了风仪:“你说风仪在冥府睡了那么久,他到底还想不想做天帝了?” “他抢着要做天帝,你觉得不行;他现在不做天帝了,你还是觉得不行。就算他不问,我都想问问你,你究竟打算让他怎样?”墨昀感到好笑,但害怕书怀突然睁眼,于是紧紧绷着面皮,不让自己脸上的笑意过于明显。 “我只是觉得,他突然安静下来,貌似不太正常。”书怀也不清楚那种怪异感源于何处,他忽然谈及此事,心中隐约有点不安定,毕竟风仪身在冥府,心却不一定在,而能被管束住的只有身体,心灵永远无拘无束地到处飘荡,谁也无法弄懂他的想法。鑑于他前科累累,书怀认为他即使每天躺在床上,心里也一定在打着鬼主意,不过现在他还没什么动静,再多的猜测,也只是猜测而已。 让白芷留在冥府,实际上也是为了监视风仪,书怀突然开始头痛,存雪现在在说什么,他半点儿也听不进去,思霖感到他放开了自己的手,疑惑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书怀回答,“有些心慌罢了——你说我要不要回冥府一趟?” “不放心就回去,横竖我这里出不了问题。”思霖话刚说完,就听到一阵衣料窸窣声,书怀竟然真的要走。他忍不住睁开双目,看了对方几眼,怀疑对方脑袋出了什么问题。难不成他有什么超乎寻常的直觉,能预测到即将发生的事? 书怀无法回答他,谁也无法回答他,他只能把疑问悄悄地吞回去。 “呃……”看到不知何时睡着的晚烛,思霖愣在了原处。书怀大概是真有什么事急着去求证,他又忘了把晚烛叫醒。 冥府内部自然无事发生,书怀问过白芷,也只得到一个“没有异状”的回答,他去风仪的屋里转了一圈,看到风仪仍在床上躺着,双眼凝望屋顶,兀自出神。人仙的脑袋里转的是怎样的念头,书怀也很想得知,然而他学不会读心,仅能看看风仪的神态,藉此揣摩他的心情。现在风仪的表情比较放松,应当是没有在想那些争权夺利的事,书怀见他枕边放了一根乌黑发亮的羽毛,一眼便知那是宫翡的鸟羽,心里便明白他是在想宫翡。宫翡回了北海,帮龙神们追查东海龙王的踪迹,起码小半个月不会回到冥府,风仪不愿去与龙族接触,又和宫翡闹了矛盾,只能暂且安居此地,对着一根羽毛睹物思人。 书怀在外面站了老半天,风仪也没有注意到他,他干脆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想着龙族的那些事。东海龙君和存雪混到一处,把包括东海在内的四大海域搅得乱七八糟,甚至还搭上了西海龙女的一条命,四海龙族同仇敌忾,绝对不会放过他,一有他的消息,立刻发动精锐前来追捕。昔日的同族,如今闹到这种地步,龙神们大约也觉得丢脸,不愿再麻烦冥君,更不愿求助于人仙,他们是这几百年间唯一守着人界,没有到偏远地带避难的天神,早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奔波几日对他们而言算不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仇一定得报,无论与他们结仇的是谁。 当今的三界都笼罩在一种恐怖的气氛当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这种环境里,人心惶惶,皆有不安,书怀一想到这种事,同样会感到压抑。谁都在盼着这场闹剧赶快收尾,不管是以怎样惨烈的方式。 越想越觉得心慌,越想越觉得烦闷,书怀决定把脑袋暂且放空,回屋去找墨昀。墨昀还在陪雪衣玩儿,晚烛最近不在,雪衣觉得无聊,可书怀不敢让她离开冥府,他担惊受怕几百年,再经不起半点风浪,若是雪衣出个什么闪失,他完全说不准自己将有怎样的反应。 心跳愈发快了,书怀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回头望向风仪的房门。那扇门仍然紧紧闭着,任何不同,他都看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了,明天还是后天就开始军训。
第275页 :)好想愉快摸鱼啊……心痛。 第107章 浑噩 假如是被窥探,人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感觉,存雪也不例外。这些天来他总能察觉到有异样的视线跟随着自己,而当严恒睿看着他时,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那视线绝对不是来自于严恒睿,存雪深深地望了对方一眼,再次感应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妖气。 他打量严恒睿的同时,严恒睿亦在偷眼看他,他们两个各怀鬼胎,互相起疑,存雪怀疑严恒睿即是那神秘的妖物,严恒睿则怀疑存雪对他有所隐瞒。实际上存雪对严恒睿的确有所隐瞒,只不过并非他所想的那一方面,天神对人界的皇权没有任何兴趣,他所关注的那个位置处在更高更远的天宫。 存雪很爱下棋,他摆了一个局,从自己脚下通往天帝的宝座,而在这一棋局当中,所有生灵皆是棋子,包括严恒睿,可惜严恒睿并未察觉到自己被设计成了棋子。此时存雪看着对面的凡人,心中生出一种怜悯,他想这也许就是愚人,身在局中而不自知,脚步迈向死亡也不肯停止。 严恒睿倒是在盘算另外的事,经过这几日的谈话,他终于明白人间的权力对存雪来说没有多大的诱惑力,天神志不在此,能引起他兴趣的,严恒睿只能想到让存雪不惜大费周章设下幻境围困的书怀。于是他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书怀身上引,在他身上附着的思霖看到存雪抬起了头,神情专注起来,不禁要想若是书怀在此,这时候会有怎样的反应。 书怀的忧虑成了真,不过出问题的不是风仪,而是存雪。他不该提前回到冥府的,假如他愿意压下焦躁,在此间多停留一段时间,他就能知悉他意想不到的状况。思霖嘆了口气,忽听得晚烛醒了,便想叫她回冥府之后提醒书怀,然而晚烛醒来一瞬,紧接着又睡了过去,思霖无可奈何,只好先继续听着。 “我在你身上倾注一些灵气,权当与你作交换,你莫要忘记你说过什么。”存雪对着严恒睿笑了,思霖看着存雪那张脸,心里无端瘆得慌,好似对方所注视着的不是严恒睿,而是身在洞府之内的他。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他身上的妖气已经淡到不能再淡了,对方怎会察觉得到?况且他从来没有在这位天神眼前出现过,就算是面对面站着,存雪也不认识他。 只是他刚刚错过了什么?思霖拼命回想,却想不起一字一句。突然醒来的晚烛扰乱了他的思绪,存雪也起身不再对严恒睿多言,他仅仅听到了方才那句而已。 这厢思霖心急如焚,那边的晚烛悠悠转醒,望着外面的斜阳余晖发愣,稍微愣了一会儿,猛然坐了起来,破口大骂:“那两个狗崽子去了何处?” “有点要紧事得去处理,先回冥府了。”思霖尽量委婉地通知她这个不幸的消息,晚烛气得头上都要冒出火苗,抓起身边的长明灯就要离开,思霖忙把她叫住,将方才听到的那句话一字不落转述给她。“存雪”二字在冥府众人心目中,始终是作为一个敏感词彙出现的,晚烛一听见存雪的名字就停了脚步,不敢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再次对思霖确认了一遍,将存雪这段话记进心中,这才提灯离去。思霖揉了揉胀痛的双目,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黑影,勉强睁开眼一看,但见燕苓溪捧着一杯水站在他前方,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思霖有些受不了他这副样子,然而又狠不下心来训斥,燕苓溪并不像墨昀那般没脸没皮,思霖也不像书怀那般爱嘲讽人,他们一个不会斥责,另一个适应不了斥责,因此交流略显艰难。两厢对视半晌,最终还是思霖率先开口:“你这两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苓溪轻轻抖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胆怯,思霖又盯了他半晌,他才答道:“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每次他说想请教问题,思霖就知道自己大难临头了,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切。思霖长出一口气,好似豁出去了一般:“问。” “我的眼睛……”燕苓溪小心地打量着思霖的神情,“你觉得它很熟悉吗?” 思霖这才发觉燕苓溪都找晚烛打听了些什么,这孩子总是这样,该学的他永远不学,不该他打听的他就瞎打听。作为一个曾经做过一国之君的妖精而言,十几岁的少年,他们的智慧应当是不够看的,可在燕苓溪身上,思霖往往棋差一招,他想隐瞒的事永远藏不住,他想说的话同样永远说不出,燕苓溪就是他命里的克星,他先前以为自己是在养儿子,实际上他错了,他给自己捡了个小祖宗。 “你又从谁那里听说了什么?”思霖明知故问,“你关心这些,究竟有何用处?” 他的语气稍微一重,燕苓溪就红了眼圈:“无需多言,我明白了。” 语罢,竟是转身便走。 这时候哪能放他走?思霖忙把他叫住:“你回来!有什么话好好问,不要说一半留一半。你又明白了何事?你分明就是什么也不明白!” 燕苓溪慢慢转过头,嗫嚅半晌,终于迈出了一大步,首次好好问一个问题:“你是把我,当成了谁的替代品吗?” 能让人心碎的事有许多,自己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个替代品,这便算其中的一个。燕苓溪光是想想,就觉得那些真心真情不配自己拥有,它们好像都是他偷来的。他未尝见过冥君一面,但听晚烛的形容,他能想像得到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存在,而自己是不完美的,甚至可以说是懦弱,这样的人,怎么配与冥君相比?冥君执掌三界生杀大权,能力绝对在所有生灵之上,可自己连掌管一个小小的国家都做不到,怎配当他的替代品?燕苓溪越想越难受,眼中氤氲上一层水汽,思霖刚想说他成天像个女孩样子,却又觉得有轻视女子之嫌,只得默不作声,留给他时间让他冷静。
第276页 待到燕苓溪平静下来,不再是那副行将哭泣的模样,思霖才解释道:“我起初的确将你认作了他的转世,我再隐瞒此事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决定将其告知你。但你必须要清楚,当我知道你是你,他是他,我就把你们当成了不同的人来对待,我将他视作圣人,将你视若亲子,你倒是想一想,哪一种关系更为亲密?” 高不可攀的圣人,当然是疏离而难以接近的,燕苓溪呆了呆,没什么话好说。他极其别扭地又向前迈出一步,却仍然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有些时候,无声胜有声,他只需做到安安静静不说废话、不找麻烦,思霖就满意了。 “十几岁的孩子,想法是真的多。”思霖拉住他的手,将他拽到自己面前,“平时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是你,不是其他的什么人。我第一次养儿子,有哪里做得不对,还需要你指正。” “我不想让你做我爹了。”燕苓溪忽然说,“你太年轻,对着你这张脸,我喊不出口,而且我先前不是说过要你做我兄长的吗?” 他是说过这话,然而思霖没当真,因为倘若要做兄长,总有些地方管不到弟妹,做父亲就不一样了,子女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都能说上两句。这虽有仗势欺人之嫌,但同时也给了人们教导后代的机会,假如年轻人不听老人的劝,在人生路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好走。 思霖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燕苓溪的要求,后者看起来煞是不服,可惜不服气没有任何用处。 “还有什么话要问,不妨一次问完,再有下次,我说不定就不愿意回答你了。”思霖看燕苓溪似乎仍有话要讲,便催促他赶快开口,莫要拖延时间等到下回再问。燕苓溪清了清嗓子,眼神游移不定,像是不敢正视思霖:“我并没有其他问题。” 他不会撒谎,偏要撒谎,思霖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权当惩罚。燕苓溪往后一躲,还在嘴硬,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其他问题。既然他打死也不说,那思霖无法强令他开口,人执拗起来是很可怕的,若是把他问烦了,没准儿他还会翻脸不认人,连兄长都不肯认了。 燕苓溪胸中千言万语积压在一处,但就是讲不出来,他也觉得扭扭捏捏不像个样,可他羞于开口去问更多。他天生就不是个外向的孩子,在皇宫中闷了那么些年,愈发不爱讲话,乃至于现在思霖叫他说他也不乐意说。然而做的是一回事,想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燕苓溪佯装睏倦,缩在思霖怀里,闭着眼在想冥府会如何对待思霖。 逆天改命乃是大忌,燕苓溪明白这个道理,从他意识到思霖犯下大错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之担忧。睡着醒着他都在想此事,连读书都读不进去,心静不下来,干什么都干不好,而且那些焦灼还跟着他入了梦。回忆起昨夜的梦境,燕苓溪忍不住皱了皱眉,虽说他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但目睹那一幕时的恐惧感还残留在他心间,一定是发生了极为可怕的事,才导致他心如擂鼓,急急地敲个不停。 可到底是看见了什么呢?为何凡人总是记不住梦境呢? 与此同时,身在冥府的书怀也思考着这个问题,近来几日他常常突然入睡,睡着了就开始做稀奇古怪的梦。他原是梦中的常客,八百年如一日地重复着失去至亲的噩梦,八百年如一日地重新回到闯入冥府的那天,可自打与墨昀相识之后,做旧梦的次数越来越少,梦境都翻新了一遍,换成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情景。 换汤不换药而已,那些场景是新的,本质上却与从前并无不同,噩梦就是噩梦,它偏偏爱缠着你,一旦缠住就不肯撒手。 与之前不一样的是,现在书怀在梦中受了惊吓,睁开双眼就能找到躺在身边的墨昀。墨昀比他醒得要早,但一定会在收拾完之后跑回来挨着他躺下,只要书怀动一动手臂,就能碰到对方。墨昀从不嫌书怀烦,他乐意听书怀讲话,这也正是书怀接受他的原因——谁不想要一个能安静倾听自己说话的伴儿?书怀的朋友够多了,他不需要太多朋友,墨昀也无意做他的朋友,他们颇为默契,从在北海龙宫那时起,就不约而同地奔着一个方向走,不走到尽头绝不罢休。 只要寿命无终,书怀脚下的这条路,就永远走不到尽头。 他想起之前对思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全被墨昀听见了,墨昀愿意将它们当作玩笑也好,当作真情流露也好,他都不会去管,毕竟再真的言语,也会有人把它当成玩笑话来听。由梦境传导而来的压抑感捏紧了书怀的心脏,他略略睁开眼,支起身子看向身旁的墨昀,低下头轻轻一啄对方的嘴角。墨昀一定趁他不注意偷吃了糖,不然嘴角怎会带了一丝甜味? 书怀细细看了半晌,突然发现小狼崽子嘴角一弯,竟是笑了。 原来是在装睡。 “成天装模作样的,想干什么?”书怀失笑,伸手作势要将墨昀推下床。感受到肩上的力道,墨昀连忙睁眼,试图依靠狡辩来求得一块免罪金牌:“我也是刚刚才醒的,我做了个好梦,心里舒服得很,所以要发笑。” “你就胡扯吧,我才睡了多久,这么丁点儿时间,你就能睡着了?”他明显是在扯谎,书怀毫不客气,在他耳朵上拧了一下。耳朵可以说是墨昀身上最为脆弱的地方,他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连说话都要先嘶嘶地抽一会儿气,书怀被他逗得发笑,梦的情节也抛诸脑后,尽数遗忘。
第277页 叩门声突然响起,墨昀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书怀也跟着下了床,走到桌旁喝一口已经冷却的水。打开房门之后,外面站着的是宫翡,墨昀感到十分诧异:“北海的事忙完了?” “东海龙君正在四大海域之间到处流窜,行踪不定,属下前些天去往北海,本以为能帮龙族将其捕获,未曾想还是晚了一步,叫他逃回了天宫。”宫翡显然对这次的结果也不满意,眼神中暗含些许失落,“人仙皆在天宫驻留,而龙族听说此事,拒绝前往天宫。” “人仙?人仙归风仪管,你为何不去寻他?”墨昀更加惊诧。 宫翡吞吞吐吐,似乎此事难以启齿:“他……他什么话也不说,他不愿意和天神扯上关系。” 连自己的男人都说不动,难怪她不敢讲话,在屋内听着他们交谈的书怀微微嘆了口气,觉得风仪实在奇妙,成天想一出是一出的,凡人少年都不似他这般任性。但东海龙君横竖也没有帮手,除非风仪默许人仙们将存雪放进天界,否则他翻不出什么大浪,就让他在天宫里藏着吧,爱藏多久便藏多久。 “风仪现在醒着?我想找他说些事。”书怀想到宫翡回来了,风仪应该不会再睹物思人,差不多也要回神,大约是可以听人说说话的。得到宫翡肯定的回答,他匆匆又饮下一杯水,提着剑跑向了风仪的卧房,要敲打敲打这傢伙,让他跟存雪划开界限。 作者有话要说:  军训第一天,脚腕破皮,腰疼:) 第108章 暴露 风仪果然收起了那根羽毛,有正主在身旁,他无需用一根小小的羽毛来寄託相思。想不到他这样任性的人,也会有心思细腻的一面,书怀暗自好笑,看来每个人身上都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多观察观察,兴许就能发现。 看到书怀前来,风仪也不起身,甚至在床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书怀,摆明了不愿意听他讲话。若是会因此改变主意,那就不是书怀了,他走到桌旁坐下,自顾自开口对风仪唠唠叨叨地讲起了存雪。人仙和天神本就有矛盾,存雪在人间作乱,更是风仪所不齿的,他一听见存雪的名字就皱起了眉头,一忍再忍之后,终于忍不住了,扭过头对书怀道:“你跑来我这里,就是为了拿这傢伙噁心我?” “存雪若是听见你这样说他,恐怕心里很不是滋味。”书怀便笑,“他可是想要拉拢你,与你合作,你当真不卖他几分面子吗?” “我卖了他的面子,你难道会觉得快乐?”风仪反问,“届时你又要来对我讲存雪不可信任,劝我弃暗投明。” 书怀一听这话就乐了:“不错,你很了解我,我多少也了解你一些,现在我放心了,不过我还有一事相求。” 风仪闻言嘆气:“假如是想要我协助龙族抓捕东海龙君,那你可以少费些口舌了。天神本就不认同我们的存在,先前我与北海龙族又有过矛盾,我拉不下脸来去帮他们,想必他们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 这倒是实话实说,风仪之前跟着书怀一行人去往四大海域,四海龙族显然都不怎么欢迎他的到来,虽然有书怀这层关系在,他们不至于仇视风仪,但是冷遇是免不了的,毕竟谁也无法讨好自己所不喜欢的人。龙神们看到风仪,固然觉得尴尬,风仪看他们也是同样的感受,是以这两方谁也不乐意见谁,不生争端还好,一旦有了争端,务必演变成更麻烦的局面。如今最好的方式,就是让风仪和龙族远离彼此,只有这样,方能保证他们之间的和平。 宫翡是倾向于龙族的,她想帮龙神们抓住东海龙王这个叛徒,然而人仙全部守在天宫,天生神的数量又极少,龙神想抓回东海龙王,却又顾忌着把守在天界的人仙,是以迟迟不敢动作。想要号令人仙,必须去请风仪,作为人仙之首,他具备很强的号召力,天界那帮人仙,除了他的命令,谁来了也不认。从前就有某位天神说过,这帮绝对忠诚的人仙,就是风仪所豢养的恶犬,他们只听命于他一人,就连天帝,也不一定能使唤得动他们,这无疑是十分危险的,将来发生大事,一定会被他们所耽误。如今的龙神们想起这句话,大约深以为然,对他们来讲,抓捕东海龙王正是一等一的大事,人仙在天宫拦着不让他们进去,却偏偏放进了东海龙王,这不是误事又是什么? 于是书怀便问:“你不让其他龙神进天宫也就罢了,为何单单放进去一个东海龙王?你想保持中立,谁的队也不站,就别搞这种稀奇的事。” “我本就没有拦着他们,他们爱进天宫,就进天宫。”风仪恢复成原先的懒散模样,将头扎在枕头里,他的声音从枕头里面传出来,显得有些沉闷。 他要真是这么想的,就该和宫翡明明白白地说。书怀感到非常无语,风仪这脾气太臭,谁知道宫翡看上了他哪一点,反正在书怀眼里,风仪浑身上下就没几处值得夸赞的地方。 书怀不讲话了,风仪也不主动开口,瞧他一动不动的模样,书怀疑心他是睡着了,只好起身离开,而就在这时,晚烛突然提着灯跑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呼小叫,喊着书怀的名字。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风仪从床上弹起,原来他根本没睡着。
第278页 “这是冥府,又不是你家,你婆婆妈妈做什么?”晚烛翻了个白眼,彻底无视风仪的意见,转过脸来对书怀道,“存雪在严恒睿身上注入了灵气,你须得当心着些,他们说不定又要玩什么阴谋诡计。” 此事一定不是她亲眼所见,估计是思霖看见了什么,托她转述。书怀想着思霖一直在盯着存雪那边,应当看到了许多,不该只告诉晚烛这一句,便多问了两句,结果却把晚烛问急了,原来思霖确实只对她讲了这一句话,旁的事半点儿也没提。 杯子精怕是在走神,光听到了这些,书怀无可奈何,觉得存雪莫名其妙,这傢伙分明就是看不起严恒睿,平白无故的往他身上注入灵气干什么?况且严恒睿要的是人界的皇位,他又不需要灵力,他找存雪要这东西,又能起到何种作用?书怀瞟了床上躺着的人仙一眼,笑道:“对于存雪,你似乎比我了解的更多,这回他想做什么事,你不妨说说看?” “我为何要知道他在做什么?”风仪懒得回答,便虚情假意地敷衍,“你聪慧绝顶,耳聪目明,这点小事你定能尽数看穿,我就不在你面前献丑了。” 他又不愿意讲话了,书怀哼了一声,推门领着晚烛出去,风仪把薄被往上一拉,蒙住脑袋继续呼呼大睡。宫翡就在外头守着,书怀一走她就进来,刚一进屋就看到风仪那副死人相,顿时心头火起,扯住风仪的被角,猛地一下掀开。凉风灌进风仪的衣衫,饶是他寒暑不侵,也不禁打了个哆嗦,但他强忍着不睁眼,他还在赌气,想等宫翡先示弱服软。 宫翡哪里会照他的想法行事,她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不按常理出牌。风仪想像中的她,在这时候该会不知所措,温声软语地询问对方是否仍在生气,接下来风仪只要摆出一张冷脸,她绝对要感到惊惶,从而率先道歉。然而真实的场景却与想像当中的截然相反,宫翡不但不慌乱,甚至还暴躁起来,扬起一掌盖上了风仪的后脑。风仪被她给拍懵了,骤然睁开双眼,望着面前的墙壁,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而宫翡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若是再不起来,以后就休想再见到老娘!” “……” 风仪猛地一翻身,弹了起来。 要是让书怀看见他这副样子,估计又要大肆取笑他了。 白昼很快就过去,夜晚过得同样很快,书怀感觉自己不过是闭了闭眼,结果再睁开双目的时候,居然听到鬼使说外面天亮了,喊他赶快去人界看着思霖和燕苓溪。书怀揉了揉腰,勉强撑起身子跳下地,一阵冰凉从足底传上来,引得周身一阵战慄。墨昀拿着一只果子出现在门口,略带责怪地看向书怀:“又不穿鞋就下地?” “有穿的,你没看到而已。”书怀一本正经地作虚弄假,好似他脚上真的有一双看不见的鞋子一般。墨昀压根不信他的鬼话连篇,三两口吃光那颗小果子,大步跨到书怀身旁,把人打横抱起,又抛回了床上。书怀嫌他粗鲁,又磨磨蹭蹭一会儿,这才穿戴完毕,拖着脚步走去洗漱。墨昀不知从哪儿又摸出来一颗果子,吧唧吧唧嚼着,书怀听着嘴馋,但不想吃果子,先前那股腻烦劲儿过了,如今他又觉得大鱼大肉是人间瑰宝,想去买几只烧鸡烧鸭解解馋。 可惜有心事的时候,再好的东西摆在面前,人也吃不下去,书怀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若有所失,但也不知道究竟丢掉了什么。昨天夜里仿佛又做了个梦,这次梦中的应是思霖,因为他看到了那只玉杯,然而梦中的情节却还是想不起来。能感到自己丢了什么、忘了什么,又偏偏搞不清楚,这大概是最烦人的事情之一。 思霖坐在洞府之内,眼前晃动着光和影子,天神今日离开了那个小院子,和严恒睿一起到了别处,他们脚下的路煞是熟悉,思霖想他们可能是要在皇城内部转一转,存雪貌似转了念头,决定要帮严恒睿谋利。 时候还早,街上没什么人,思霖被日光晃得昏昏欲睡,几乎想收回那一丝灵气。他没兴趣看别人闲逛,可他又担心收回灵气之后就要错过什么,因此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将他吹得清醒了一些,他听见燕苓溪在洞府另一侧走动,这是刚从外面回来,想坐在角落里看看书,歇一歇脚。 鬼使之前答应过思霖,要送燕苓溪去转生,但他同时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便是要思霖将严恒睿带回冥府。起初思霖觉得自己这是要一下往冥府送去俩人,还不太情愿,但听鬼使提起严恒睿的不是,他又感到用严恒睿来换燕苓溪,是一件划算到不能再划算的事,于是他答应了与鬼使做交换。为了让燕苓溪回到正确的路上,这几日累一些又有何妨?思霖扯了扯嘴角,把注意力放回严恒睿那边,却看到存雪凝视着严恒睿的双眼,一手搭在他肩头,两厢静默,谁也不曾发出半点儿声音。 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思霖皱起眉头,几乎要怀疑这位天神有什么奇特的嗜好,而就在他迟疑的瞬间,存雪突然笑了。 “原来如此。”天神将另一只手也搭上严恒睿的肩头,顷刻间他们身旁的景物转换,思霖惊恐地发现,他们竟出现在了自己藏身的洞府附近。双目一阵刺痛,思霖连忙睁开双眼,冰冷的风从洞府门口汹涌灌入,一根冰锥赶在前头,直直钉入石壁。冰与石相撞,本应是前者崩碎,可坚硬无比的石块竟被那冰锥砸出一道裂缝。思霖来不及多想,侧身躲过来袭,一把将兀自怔愣的燕苓溪搂进怀中。后背传来一阵刺痛,温热的鲜血缓缓流下,燕苓溪嗅到血腥气,惊愕地睁大双眼,死死抱住思霖,而思霖面上并无表情,只不断安慰着他,生怕他受了惊。
第279页 低笑声在身后响起,思霖回过头,但见严恒睿裹挟着冷气踏入洞府。他一双眼紧盯着被思霖护在怀里的燕苓溪,嘲讽道:“这便是天家血脉?朕的江山你也配得?” “人界已经不是……”燕苓溪开口反驳,话未说完,严恒睿猛地一挥手,冰锥堪堪从燕苓溪眼角划过,留下一丝血痕。思霖咬了咬牙,把燕苓溪护得更紧了些,严恒睿正欲斩尽杀绝,余光却瞥见一抹灰影,他向左侧一闪,回身对上墨昀。 “人界早就不是当年的人界了。”小妖王续上了燕苓溪未尽的话语,“你在人界逗留的时间太长了,本王替冥君将你带回去。” “妖族也敢称王?”严恒睿有了存雪的灵气相助,比之前更加狂妄,他甩了甩手,握住一把凭空出现的刀,“且来试试,你有没有那个称王称霸的资格!” 此举正中下怀,墨昀微微一笑:“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军训第一天右脚踝磨破了,第二天左脚后跟磨破了:)我只适合做一个死宅。 依旧是很少很少的一章,摸鱼摸不爽,心痛。 第109章 久别 一旦知道有松动筋骨的机会,墨昀就绝不会放过,他跑得比书怀更快,书怀追到思霖的洞府之前,险些被他和严恒睿掀起的气浪撞翻,当即怒喝道:“墨昀!停下!” “我一停下他就要打死我!”墨昀高喊,一句话将罪责全推到了严恒睿身上。后者中了他的激将法,下手愈发狠厉,书怀没了办法,只好冲上前去,将墨昀扯了回来,自己对上严恒睿的刀。 严恒睿手中那把刀乍一看与存雪的没什么区别,然而定神细视,便可发现在它身上并没有强劲的灵力。它的主人本就没有灵气,它也一样,充其量只是个仿制品而已。 书怀与严恒睿交锋,却只防守而不攻击,思霖的这处洞府虽然偏僻,但也未曾离开皇都多远,他顾忌着城中的百姓,未敢搞出太大动静。他有所顾虑,然而严恒睿与他不同,跟在严恒睿后面赶来的存雪更是与他不同,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傢伙你出一招我出一式,硬是把山中树木摧折了大半。 “你疯了吗?这还在人界,不是天宫!”书怀既惊又怒,恨不得一剑斩下存雪的脑袋。存雪听到他骂自己,仍然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态度,这世间仿佛没有什么能触动他,他心里大概觉得人界乱了就乱了,横竖干扰不到他,再乱一些也无妨。 他装聋作哑,书怀不可能配合他,既然他想找人痛痛快快打一场,那就奉陪到底。书怀将剑一收,转身引着存雪向远处奔去,存雪略一怔愣,旋即笑道:“你为何总是想与我玩一场请君入瓮?” “既然你能看出我对你用计,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中计。”书怀头也不回,对他冷嘲热讽,“是你主动跳进我的圈套,我再做出什么,那都不是我的错处。” 想和书怀争辩,存雪是赢不了的,他早就厌烦了与人争论,听书怀语气不善,便收了声不再应答。书怀说得没错,他就是在玩一手请君入瓮,而存雪明明知道对方将瓮摆在自己眼前,却不得不跳进去,过一遍滚烫的热水。不过存雪自信书怀的热水烫不死自己,否则他也不会如此悠闲。 存雪跟随书怀离去,严恒睿却没有跟着他一起走,他对思霖的仇恨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如今有了复仇的能力,他最先要报复的就是这只夺取他躯壳长达八百年的妖精。他不识得燕苓溪,可他看思霖如此在意这个孩子,想必他对思霖而言十分重要,若是将他杀死,定能给思霖以重创。 严恒睿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踏出了安全的范围。人之所以能称为人,正是因为他们有底线,失去底线的人是很危险的,并且他们残忍而无人性,早就不能算作人,倒是与禽兽无异。现在的严恒睿正在一步一步往这个方面靠拢,墨昀察觉到他的意图,拧起眉来侧身挡住他的视线,不让他再看到燕苓溪。 燕苓溪也能感受到危险的来临,他瑟缩在思霖怀里,一双手死死抱住对方。思霖趁严恒睿被墨昀拖住,一把将燕苓溪抱起,朝着冥府入口的方向飞去。他们的所在地距离冥府并不远,燕苓溪不过是眨了眨眼,转瞬间一个起落,自己就站在了一棵大树之前。这棵树的枝杈高高向空中延伸,粗壮的树干有合抱粗,不知它在此处静默伫立已有多久,才能有如今的参天之势。思霖看到这棵树,稍微松了口气,回头却看到严恒睿又追了上来,墨昀似乎很想採取强硬手段将其制伏,但冥君或许有什么要求,是以他想狠狠地打又不敢狠狠地打,只能在严恒睿将要伤到他人的时候轻轻一拦。 想起之前答应过鬼使的话,思霖一阵头痛。他留在严恒睿躯壳当中的灵气确实能对之起到控制作用,但此时严恒睿体内也被存雪倾注了灵力,两股气碰撞到一起,多半是天神的灵气占上风,思霖相当于是和存雪过招,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够放弃,思霖硬着头皮,强行镇定下来,试图重新控制严恒睿。燕苓溪看他一动不动地望向那边,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立即害怕地攥紧了他的衣袖。思霖安慰似的伸手把他抱到怀里,生怕这个宝贝磕到碰到,双目却依旧紧盯着严恒睿。墨昀余光瞥见思霖的动作,暗自嘆息一声,心道冥君千万不要得知他和思霖又动用了下策。
第280页 严恒睿以为墨昀行将退却,正欲乘胜追击,挥出一刀,谁知方抬起手,手腕却在半空中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垂落下去,急忙催动体内的灵气,不远处的思霖身子猛地一晃,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唇角溢出一丝血线。 听到燕苓溪的低呼,墨昀忙回头查看,亦被思霖的伤势吓了一跳:“莫要逞强,本王足以应付他!” 思霖勉强抬起眼帘,轻轻咳嗽几声,用宽大的衣袖盖住了燕苓溪的眼。殷红的鲜血从他唇角滑落,慢慢滴在翠色的衣衫上。严恒睿被这红色触动,突然暴怒起来,墨昀震惊地睁大双眼,忙不迭架住他挥来的长刀。在他体内的那股灵气渐趋微弱,思霖双眼一亮,再度控制严恒睿的躯壳,严恒睿不由自主地退了回去,长刀亦消散无形,墨昀松了口气,从半空中悠悠落回地面。 第一次尝试着控制严恒睿的时候,思霖受到强劲灵气的冲击,那阵寒凉几乎要沁入他的四肢百骸,血脉都要冻结而停止流动。那凡人的躯壳,竟能容纳下这种东西,怪不得他还无法将其完全控制,这寒冷本就和生命不能相融。 墨昀落地后,来不及细看思霖的伤势,他只想赶紧把严恒睿抓住,好减轻思霖的负担。看着一动也不动的严恒睿,他的精神稍有松懈,而就在他即将接近严恒睿的时候,原本静止不动的人突然又抬起了左手。思霖瞳孔紧缩,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呛咳,寒潮席捲林间,墨昀被它撞得发懵,下意识地抬手抵挡,可纵然他替思霖挡住了大部分寒气,思霖仍不免遭到侵袭,燕苓溪听见一声哀嘆,覆在双眼上的那只手微微一沉。 现下控制严恒睿的不是思霖,但也绝非严恒睿本人,和思霖一样,在严恒睿体内,亦有存雪的灵气,他接管了严恒睿身躯的掌控权,并在那一瞬间爆发出了强大的灵力。这灵力纵使强大,也没有可怖到足以毁天灭地,不过思霖本就不是什么大妖,若想对付他,用一点小小的力气就足够了。 令人齿寒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存雪反客为主,倒引着书怀跑到了这边,书怀眼见思霖负伤,登时怒火攻心,狠狠地刺了存雪一剑。这一剑正刺中存雪左臂,他大半注意力放在严恒睿身上,不成想中了书怀的招,立刻惊异地回头,而严恒睿此刻脱离了他的掌控,刚想再次幻出长刀,却被一根灰色绳索牢牢牵制。紧接着,存雪将灵气从严恒睿体内抽离,他本想立刻抽身而退,但转念一想,书怀此行是为了将严恒睿带回冥府,何不再给他制造一些麻烦? 想到这里,存雪阴森森地一笑,飞快地朝地面上拍出一掌。墨昀一愣,立刻提着严恒睿离开,破口大骂,骂死了存雪的娘。 “够凶,够有气势。”存雪一击不中,便不再与之做过多纠缠,墨昀听到他的声音逐渐远去,“但你要记得,你有娘,我没有娘。” “他奶奶的!”书怀骂道,“没娘的孩子缺管教!” 此语并未传到存雪的耳朵里,这只三窟狡兔再度成功脱逃。 思霖将手从燕苓溪双目上移开,燕苓溪眼睫微颤,终于在适应了天光之后,望见了思霖的脸。他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看不出什么异常,但燕苓溪发现他的身影正在渐渐淡化,熟悉的慌乱掐住了少年的脖颈。这慌乱,他曾在父亲离世的那天感受过,曾在逃出皇宫的那天感受过,而现在它层层叠加,难以忍受的痛苦击溃了一直以来覆在脸上的坚强,热泪夺眶而出,燕苓溪嘶哑着嗓音,低声道:“别走。” “生老病死,人间常事,这是殿下您告诉我的。”思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微不可闻地说,“命途所致而已,是时候了。” 语罢,幻影尽散,玉杯崩裂,墨昀袖间的玉盘猛地一震,他忙将之取出,但见其上黄色宝石碎成数片,金丝一併断开,于风中化作烟尘。 燕苓溪呆呆地跪坐在原地,不愿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不久之前他还在,怎么忽然就消失不见了?他有时候喜欢捉弄人,这次一定也是在和谁玩躲猫猫,可没人想要和他玩这种幼稚的把戏,他为何还不现身? 冥府的大门缓缓开启,晚烛伫立在门前,表情是少有的平静。 她看着地上的碎玉,强笑道:“这是几个意思?”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她吸了吸鼻子,脸上仍然挂着僵硬的笑容:“我小弟丢了是吗?” “是我的错。”墨昀低声回答,“我太过松懈,才让存雪趁虚而入……” “不是你的错。”晚烛打断他的话,上前捡起玉杯碎片,“老娘和存雪这梁子结大了。” 严恒睿突然咳嗽起来,众人齐刷刷全望向他,书怀看到他就没好心情,当即冷笑道:“鬼迷心窍,耳聋眼瞎。你这般缠着他,你看他如何对你,如何对那小妖?事到如今,你难不成还觉得他是想帮你复仇?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你有哪里值得他帮!” 不待严恒睿做出任何反应,书怀猛地把剑一收,转身向冥府走去。晚烛将玉杯碎片收好,跟在他和墨昀身后,燕苓溪擦了擦脸,追到晚烛身旁,悄声问:“他还能回来么?” “能呀,再养个百来年就回来了,反正他的原身都在这里。”晚烛的语气听不出有多悲伤,仿佛思霖只是睡一觉而已。
第281页 燕苓溪闻言一怔,他停了脚步,从袖中摸出一块碎片,怯怯地递给晚烛:“那它……也给你拿着好了。” “你还想带它一起转生吗?”晚烛失笑,“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你指不定已经投过好几次胎了,哪里还能记得他?” “我会记得。”燕苓溪认真答道。 晚烛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伸手牵住他进了冥府。 冥君也没料到突然发生变故,正紧锁着眉头坐在殿上。他照例问了燕苓溪几个问题,刚想大手一挥叫鬼使带他离开,却发现这孩子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这勾起了冥君的好奇心,他敲了敲桌面,叫对方回神:“本君脸上有何古怪,值得你这样目不转睛地看?” 少年笑了,不卑不亢地回话:“您的眼睛,很好看。” 虽然不知他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不过凡人少年的想法总是稀奇古怪的,冥君只道他稚气未脱,并没有多想。 “你倒是不像你父亲。”又观察了燕苓溪一会儿,冥君肯定地下了结论。燕苓溪是不像先前那位,他天生就不像一个帝王家的孩子,他心善又心软,在虎豹成群的宫廷当中难以生存。 燕苓溪再次笑了笑,但这次他没有开口说什么。 时辰已到,鬼使走下石阶,将燕苓溪带到桥头,晚烛跟着他们一起去了,一路上与燕苓溪絮絮地聊天。鬼使低头看着脚下的石砖,上面花纹繁复,这是他走过许多次的路,是千千万万亡魂走过许多次的路,而在这条路上,少有人笑,向来只能听见哭。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汤锅还在桥头立着,桥下流水声潺潺。燕苓溪双手接过那只缺了口的碗,仰头将碗中的汤一饮而尽。他又看了晚烛一眼,笑道:“你可得催他快娶妻,我还要认他做我爹呢。” 晚烛嘻嘻一笑,沖他摆了摆手,少年转过身,跟着鬼使走入了前方的黑暗。 文砚之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少年人总是会对没有转机的事情怀抱一线希望,思霖身死,燕苓溪怎会这么快就接受现实?作为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他能有如此态度实在不寻常,鬼使心里奇怪,不由得陷入了沉思,慢慢走过奈何桥头。就在这时,他脚下突然踩到一汪水,低头一看,这不正是燕苓溪方才所站立的地方? 难怪他走得这般洒脱,原来那碗汤根本就没灌进他的嘴,而是被他餵给了桥面。这奈何桥头光线晦暗不明,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竟是谁也没发现他的小动作。 果然还是个孩子。鬼使悠悠嘆了口气。 他躲得了这一次,难道还能躲下一次吗? 在距桥头不远处,冥君和严恒睿并肩而立,鬼使瞟了他们一眼,默不作声地闪到了一旁,但两只耳朵竖了起来,偷偷听着他们的对话。 “陛下,八百年很寂寞,可臣还有无数个八百年。”冥君远望着河上那座桥,语调淡淡的,没有多少起伏。 “下次再到冥府,陛下就不认得臣了。”他往后退了一步,微微颔首,“陛下,珍重。” 严恒睿无需鬼使带路,也没人陪他过桥,他从孟婆手中接过那碗汤,同样一饮而尽。文砚之盯着他,见他是真真切切喝下去了,他终于醒悟过来,准备给今生写下一个终结。 只是他走了,为何自己心里还这么不舒服呢? 鬼使看着冥君,酸熘熘地说:“哦,‘陛下’。” “你又怎的?”冥君恢复了老样子,不耐烦地挑眉看他,“过来,本君还没找你算帐。” 算帐?有什么帐可清算?鬼使冷哼一声,梗着脖子走上前去。 随后,他就看到冥君从袖间掏出了一本熟悉的小册子。 “这玩意儿,你眼熟不?”冥君将小册子捲起来,在鬼使脑袋上轻轻敲了敲,“说吧,你想本君怎样罚你?” 这可真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文砚之浑身的冷汗都下来了,大气也不敢出。瞧他半天也不敢抬头,冥君愉悦地笑了:“不说话?先给你记个大过,待日后想到什么重罚,本君再加倍罚你。” “属下……明白了。”鬼使的声音都在颤抖,恨不得即刻回到八百年前,砍掉自己写字的那只手。 话音刚落,冥府外头突然炸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冥君面色一变,笑意顿敛。 “是那位仙君。”鬼使猛地抬头,“要属下去拦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军训真滴很麻烦。 第110章 救心 风仪在冥府住了这么些时日,也没搞什么小动作,冥君都快忘记了他的存在,结果他突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谓不惊人。但这声响大归大,却没有什么实际的危害,冥君侧耳去听,发觉风仪好似是和谁起了争执,在冥府门前大打出手。 这一整天,冥府门外就没有安静过多久,冥君暗自嘆息,摆摆手叫鬼使去忙自己的事。风仪捅了天大的篓子,自有书怀去收拾,不用文砚之多管闲事。 书怀刚回屋躺下,打算放松放松筋骨,结果脑袋沾到枕头没多久,又被外面的巨响惊动,整个人猛地弹了起来,仿佛一尾受到惊扰的鱼。他这条鱼正处在由咸鱼向活鱼的转变阶段,而风仪在这个过程中无疑起了重要作用。书怀和墨昀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耐,此时此刻,他们心中一定都盘桓着同一个念头,那就是来年要找风仪报这一响之仇。
第282页 “你若是累了就先躺着,我去外头看看。”书怀想墨昀或许很疲惫,而且思霖的原身就在他眼前崩毁,这可能会对他造成什么冲击,在这种时候,还是应当先休息休息比较好。风仪那边用不着墨昀去对付,他顾忌着宫翡,不会闹出太大动静,他们两个在冥府外头折腾,指不定是为了哪件家务事。 然而让书怀自己去忙碌,墨昀又不放心,他振振有词,搬出来书怀从前说过的话,告诫对方不要乱跑。书怀瞅他两眼,嘆了口气,从他手里把那块玉盘接过来拿着,与之并肩出了冥府。 隐藏着冥府入口的这棵大树,处在皇城之外的荒郊,虽然人迹罕至,但并非完全没有人经过,书怀生怕宫翡下手没轻没重,再伤到路过的凡人,因此脚下步子迈得很快。墨昀一向是与他慢慢悠悠一起走的,猛然走得快了,还有些不适应,当即乱了步调。小妖王望着书怀的背影微微怔愣,片刻过后小跑两步,跟上了前方的人。 看到那个黑洞洞的入口打开,风仪立马停了手。他的本意不是与书怀等人打斗,他只不过是想要回到天宫而已。但宫翡也许觉察到了他内心更深处的另一个意图,说什么也不愿让他回天宫,竟是拼死阻拦,不惜以命相逼。风仪没了办法,与她交手几回合,处处束手束脚,不敢伤到她半分,而宫翡得寸进尺,出招越发凌厉,似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留在此间。 望见踏出冥府的书怀,风仪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在宫翡肩上轻轻拍出一掌。他手下并未用多大的力气,可宫翡微一晃神,站立不稳,受了他这一掌居然向后倒去。书怀未曾预料到一开门就能目睹风仪打妻子,顿时愣在原地,只知道伸手接住宫翡,却不知该说什么来打圆场。 其实宫翡不用他说好话来打圆场,风仪同样不需要,宫翡扶住石壁,重新站直了身子,对半空中的风仪喊道:“你回来!” 她居然没有追究风仪拍在她身上的那一掌,书怀目瞪口呆,感到不可思议。若是换成他被墨昀无缘无故地打一下,他指不定能气成什么样。 风仪垂下手,有些无措地看向她,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险些把宫翡推倒,书怀看着他的神色,只觉得此时的他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长辈的训斥。 那种神情在风仪脸上仅仅出现了一瞬,他马上又恢复成了原本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他天生就冷冰冰的,仿佛永远也焐不热,宫翡起初就是被他这性子所吸引,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风仪熟悉的神态感到陌生。 风仪自半空中缓缓飘落,宫翡终于松了口气,以为自己说动了他,哪想他走上前来,突然越过宫翡的肩头,去抓书怀的手臂。宫翡被他此举吓得愣在原地,墨昀也呆了一呆,而本就在状况外的书怀更是反应迟钝,就在他们都来不及反应的这一刻,风仪从书怀袖中摸出那块玉盘,捧着它旋身逃走了。 “风仪!你给我回来!”宫翡猛地在石壁上一拍,坚硬的岩石受到妖力影响,竟出现了细小的裂纹。书怀唯恐她一发怒,把冥府的墙壁给砸坏了,连忙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把她从墙边扶开。 人仙尚未走远,仍能听到她的声音,他在空中略一回首,嘴角漾开一个笑容:“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一语既尽,白影在空中一闪,顷刻间散作轻烟,丝丝缕缕飘荡开去,他又回了天宫,去率领他手下那帮只听他号令的“恶犬”。 宫翡没想到自己好说歹说,嘴皮都磨破了,也改变不了风仪的心意,他心中执念太过深重,已经到了非完成那件事不可的地步,任谁也无法阻拦他去走那条歪路。书怀看到宫翡的肩膀颤抖起来,突然她蹲了下去,将脸埋在双臂之间啜泣,慢慢地又变成了大哭。 “老娘瞎了眼!”书怀听见她骂道,“看上这么个狗屁不是的东西!” “唉……你骂他就骂他,别骂自个儿。”书怀挠了挠头,不知应当从何安慰她,只好讪讪地说,“你别哭了,你想怎样收拾他,回头天帝出来,你让天帝罚他——如果怕天帝罚得太重,我可以帮他求求情嘛。” “罚他!罚死他!”宫翡骤然抬头,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将未干的眼泪尽数抹去。书怀被她的气势震慑,不由得后退一步,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墨昀的手。墨昀能感受到书怀的身躯有细微的抖动,看来他害怕女子哭泣,这一点是真的。 好不容易等到宫翡不哭了,书怀胆战心惊地转过身,正想着怎样对冥君报告玉盘丢失的这事,却猝不及防地跟晚烛打了个照面。灯灵此刻就和所有失去弟弟的姐姐一样,脸色憔悴到可怕,双目无神,表情呆滞,书怀看她的脸,越看越觉得害怕,仿佛这是个纸做的人一般。 他和墨昀都在这里,竟是谁也没有听见晚烛的脚步声,她究竟是何时站在他们身后,谁也不知道。 晚烛手中还捧着一个木匣,书怀低头一看,见那里面堆着数片青翠的碎玉,这是思霖碎裂的原身。 见书怀在看这些碎片,晚烛干笑两声:“我手笨,怕把它拼坏了,想找你们帮帮忙。” “给我吧。”书怀发出一声哀嘆。 眼前是魂不守舍的晚烛,身后是泪痕未干的宫翡,手里捧着沉甸甸的玉杯碎片,袖间空空如也,玉盘长了翅膀,随着风仪一起往天宫飞。书怀感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当下这情形,恐怕只能用“兵荒马乱”四字来形容。
第283页 那只玉盘说是重要,实际上也没多重要,书怀之前拿着它,无非是为了顺着风仪铺好的路往下走,看看他们究竟是在捣什么鬼。如今风仪将玉盘重新夺回,可能就是因为他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了,是以书怀觉得,盯着风仪的动作,要比守着那块玉盘靠谱许多。 龙神们没有风仪相助,和人仙在天界边沿僵持,他们本也是能进天宫的,但此刻只能望着不远处的亭台楼阁,连伸手碰一碰它们都无法做到。作为留下来与人仙对抗的为数不多的天生神,他们可以说是孤军奋战,再多的援兵绝对没有,冥府顾不上他们,他们还要时刻警惕着可能会来捣乱的存雪。存雪是天生神,可他非但不帮龙族,甚至还杀死西海龙女,龙神们恨之入骨,连带着恨上了与他暗中勾结的东海龙君,和包庇东海龙君,任由其躲在天界的众位人仙。其中最为愤怒的当属西海龙王,他痛失爱女,恨不得把凶手扒皮抽筋,千刀万剐,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墨昀和书怀眼见人界无事,白芷又找不到存雪的踪迹,便由长清带路,去往天界边沿协助龙神。他们去了几日,风仪突然唤属下撤除防守,他似乎不想再放任东海龙君在天宫藏匿,失了庇护的龙君被迫直面愤怒的同族,在人仙撤离的那一瞬,龙神们积压已久的怒火骤然喷发,他们一拥而上,一路不受任何阻拦,径直闯入天宫,终于将叛徒带回。 接下来如何处置这名同族,就是他们自家的事了。 从东海龙君避入天宫,到他被同族们带回人界,总共历时不短,而在这一过程中,存雪始终没有出现过。 和严恒睿一样,龙王也只是他的一颗弃子。 存雪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能利用别人内心的弱点将之击溃或者说服,而被他说动的人神妖鬼,都察觉不到他是个笑里藏刀的小人。书怀望着狼狈的东海龙君,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复杂的滋味,当日威风凛凛,号令整个东海的龙王,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这时再称呼他为“龙君”显然不是那么恰当,早在他逃离东海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是东海的王,自有东海太子替代他去坐那个位置,接过他从前拥有的重权, 倒是不知存雪许诺过他什么,值得他这样疯狂。 凡是生灵,皆有弱点。书怀按了按额角,觉得龙族应该会将这桩丑闻压下,他们是好面子的种族,绝不会让这种消息走漏半分。 长清被父亲叫走,多吩咐了几句,回来的时候苦哈哈地拉着一张脸,直说老头子事好多。书怀一拍他的肩膀,突然站直身子喊了一声龙君,长清吓得浑身汗毛倒竖,连忙回头准备讨饶,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原是被书怀骗了。 “二哥,你这样我很恐慌,很心痛。”长清捂住心口,效仿人界弱女子微微蹙眉。 书怀骂了句“东施效颦”,又道:“平时瞧着你傻乎乎的,成天也不知道在乐什么,现在一想,还是知足常乐更好一些。那东海龙君贪心不足,有了东海仍想要别的,你看他吃盆望锅,最后连盆也丢了。” “把偌大的东海比作一只盆,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墨昀在旁取笑他的形容。 长清再度开口问:“二哥,你常说救世,可世间这样,连东海龙君和天神之首都如此,你想救世,又当如何去救?” 这句话正戳中书怀内心的忧虑,他重重一嘆,伸手在长清头上揉了一把,一本正经地回答:“救世简单,救心难。这世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不像神,我能救世,不能救心。” 黑龙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墨昀却明白了书怀的意思。 有天灾或者人祸发生的时候,世间才需要拯救,而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是鬼神可以干预的。 旁人无法干预的,只有一颗心。 东海龙君满心贪念,存雪满心恶念,风仪则是心有执念,所以他们在歧路之上一去不回头。 正因如此,书怀才说,拯救一个人世很容易,但拯救一颗心很难。 “那他又在贪图什么?”长清看看墨昀,又看看书怀。 那一张俊脸上竟出现这种傻乎乎的神情,书怀被他逗笑了,忍俊不禁:“我不是东海龙君肚子里的虫,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哪儿能知道它的答案?倘若你实在好奇,不妨问问你父亲,看他能不能大发慈悲,对你透露些许内情。” 想到父亲,黑龙情不自禁地瑟缩一下:“不了不了,我还是去问小姑姑。” 恰好有南海来的同伴在远处喊他,长清高声应答,脚底和踩着风似的跑了。书怀揉了揉酸痛的肩,冲着墨昀笑了笑。 “你说东海龙君贪心不足,那是他想得到的太多。”墨昀突然问,“我现在想得知,你最期盼的东西是什么?” “最期盼的倒是没什么,我不过是喜欢风景,喜欢生命。”书怀拉着他的手,在天界边缘漫步,顺手向下一指,“你看,人界山川河流众多,虽无仙山那般云雾缭绕,却有勃勃生机。飞禽走兽,男女老幼,往来其间,这是人间最平凡也最动人的景色。” 墨昀向下界一看,当真如此。 极北之地白雪苍茫,南海一带波光粼粼,有些山仍然青翠欲滴,有些河流却已冰封。从南到北,从北往南,景色各异,细细看那里的生灵,又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284页 墨昀握了握书怀的手,郑重道:“我愿你能将你深爱的景色,看上千千万万年。” “有你陪我便好了。”书怀将视线从人间移开,远望向最东方的大神木,“今日有空,带你去看看你娘。” 作者有话要说:  军训第四天还是想回家。 第111章 慈母 无论天界是乱成怎样的一锅粥,都影响不到身在神木幻境当中的天帝。书怀慢慢接近大神木,四周静悄悄的,他疑心天帝在小憩,不禁放轻了脚步,而当他们走到神木前方的时候,耳畔却突然炸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墨昀吓得抖了抖,随后便听见了慕华的大笑声。天帝闲得无聊,恢复了未曾飞升上界时的本性,开始玩恶作剧,捉弄她的傻儿子了。 墨昀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双眼呆滞地望着面前的树干,书怀忍俊不禁,晃了晃他的手臂,这才听得他低呼一声,那两只眼睛眨了眨,恢复了原有的神采。他大概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竟然也会这样捉弄自己,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天帝这个位置,只有那种不苟言笑的仙人才有资格坐上去。 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天帝这个名头只是在慕华身上添加的一层光环,就算身在帝位,她也依旧是那个她,不因她的身份而改变。书怀寻了个平整地方坐下,托着下巴听墨昀跟母亲交谈,这母子俩虽然从前鲜少见面,但毕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仅仅见过一次就已经熟络,第二次再相见时,就顺理成章地更加亲密。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书怀的心又要乱飞,他不禁要想起白芷和慕幽,这对母女也是天生就相似,是以一见如故而不陌生,墨昀是慕华的亲儿子,那他身上也该和母亲有不少相似之处才对。 书怀将小妖王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带着批判的眼光下了结论:这狼崽子傻乎乎的,更像他那智力不足的爹,他娘的稳重,他是一点儿也没继承到。伸手揉了揉腰,书怀暗自嘆息,扶着大神木站了起来,没好气地开始驱赶墨昀,要和天帝私下里说几句话。 “我才和我娘说了没两句,你就要赶我走?”墨昀睁大双眼,抬高声音,企图在气势上压书怀一头。若是就此乖乖走了,那他在母亲面前丢人可是丢大了。 慕华一言不发,仿佛在等待他们两个分出个胜负。 墨昀还是经验不足,斗不过脸皮厚比城墙的书怀,他们对视半晌,这场没有烽烟的战争最终以墨昀的落荒而逃告终。伴随着墨昀离去的脚步声,慕华低低地笑了起来,刚想发几句议论,却又听到儿子哒哒哒地跑了回来,满腔怒火地敲打起大神木的树干,要娘亲即刻扮演一名恶婆婆,效仿下界凡人教训不守规矩的儿媳。 然而慕华偏心,墨昀想讨公道,从她这里入手是不可能成功的,他只能待到父亲醒来之后,再找父亲哭诉一番,才有打击书怀嚣张气焰的机会。 儿子又蔫蔫地拖着脚步走了,书怀侧过头去望他,见他走得很不甘心,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大神木,便转过脸对天帝说:“他打小没见过您,有些黏黏糊糊的,待会儿我再将他叫回来,让他与您多说几句话。” “凡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嘛。”天帝回答,“我看他略显词穷,是没什么要说的了,还是你先与我讲讲心里话。我猜你又有不少话憋在心里,早就打算找人说说了。” “啊……您真是很了解我。”书怀感嘆道,“我是想着您如今无需理会三界当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才想找您谈谈心,冥君和砚之都太忙了,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们。” 慕华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若是想对他们说,他们不可能不听的,无非是你在熟人面前脸皮太薄罢了。你在我面前总是什么话都可以往外讲,这不过是由于我们的关系不算那么近,远不至于到朝夕相处、日夜相对的程度。” 她这样说,其实也没有什么错,但书怀还是过意不去,他沉吟片刻,终于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亲近之人也分许多种,我选择对您讲这些话,当真只是看您最近不忙而已。您莫要多虑,若我将您当作陌生人来看待,我又何必对您谈起这些私密的话题?” 他是越来越会讲话了,慕华一时没转过弯来,竟是觉得他这段话无懈可击,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之处。无法反驳那就不要反驳,她的本意也不是与对方针锋相对,偏要分出一个胜负,她拍了拍大神木的树干,叫书怀有话快说,别再闷出病来。 书怀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讲,他从头开始问起,将这些年来的疑问一股脑全都倒出,从那把盈满灵气的佩剑,到与他日益融合的灵力,再到掌管天雷的存雪,他全都问了一遍。这些事在他眼中就是一团浓重的疑云,而在慕华眼里,它们根本就算不得什么难题,因为那把剑从前就是她的佩剑,灵力也来源于她,至于存雪,慕华对其更是了解,或许就连存雪也不知道,自己的根都已经被这位女天帝给挖了出来。 天帝并非不知道存雪的弱点在何处,只是她本没有与之争夺的意愿,当然不去关注对方的薄弱部分,也只有存雪这种不怀好意的傢伙,才会想着对旁人的弱点加以利用。 就实力而言,存雪其实远远胜过天界的许多仙君,尽管他不会对慕华造成完全的压制,但他和慕华仍是势均力敌的。天界最强的三位仙君,正是慕华、存雪、风仪这三位,上一任天帝在他们三个当中挑选继任者,倘若单凭实力而定,将难以挑出合适的人选,慕华之所以能够被选中,无非是因为她那一颗心。存雪和风仪都输在心性上面,风仪在飞升之前就心怀执念,固然不可能参悟大道,存雪则心有贪慾,并且善妒,让他坐上天帝之位,难保他不会排除异己,他太想得到天帝的位置,可正因如此,他才错失了原本就有的机会。
第285页 “我不太懂风仪想做什么,更是不懂前任天帝为何还让存雪掌管天雷。”书怀道,“其实我也不懂您。这些年来,风仪一直在天宫拉帮结派,此事您应当知晓,为何之前从未惩戒过他?” “你把我们想得太神了,哪儿能有人面面俱到,事事明察?前一位天帝本就是天生神,他对同为天神的存雪手下留情,这是可以理解的,若是换了我,也会让存雪去管天雷,否则他的能力将要平白被辱没,他不应当只在天宫挂个闲职。至于风仪,你也知道他在人界时就唤我师姐,为着这一声师姐,我就可以容忍他所做过的一部分事情。我和前任天帝都抱着看他们浪子回头的心态,谁知他们两个偏要踏着浪花走,做大出风头的弄潮儿。”慕华对书怀认真解释一番,末了悠悠一嘆。 书怀明白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她这还是个好听的说法,如果换个不好听的,那就是风仪和存雪忘恩负义,反咬一口,做了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 心软也不是不好,怕就怕对不该心软的傢伙心软。 由于担心天帝因此不快,书怀连忙转了话题:“话说回来,那把剑中的灵气,已经能与我完全相融了。说起此事倒也真奇怪,我抱着它睡了一百年,也没能与那些灵气融到一起,谁知去人界走了一趟以后,居然有了飞速的进展。从前存雪伤到我,我还疼得要死,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没命,现在存雪伤到我,我却不觉得有多严重,这难道便是您常挂在嘴边的‘积少成多’?” “哪里是积少成多,若是努力的方向错了,花费再多的时间和精力亦是无用,而只要选择了正确的方式,便能事半功倍。”慕华说道,“你平日里多走动走动,心里那股气活了,这灵气也就活了,自然会为你所用——但我倒是以为,你与我儿子多相处一些时候,让他多帮帮你,同样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书怀心虚,脸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大虾。他眼神到处乱飞,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我以为您会训斥我,就算放在人界,这种事也……也很……” “慌什么,又不吃了你。”慕华觉得他有趣,于是开始逗他玩儿,“我在说灵气交融的事,倒是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反应这么大,莫不是我儿子和他父亲学了些不该学的言语,拿它们去荼毒你的耳朵?” “没有没有,他乖得很。正是因为他太乖了,我觉得自己拱坏了一颗好瓜。”书怀吸了口气,镇定下来,“他有时会自责,我不好意思开口直说,还得托您多劝劝他。先前存雪找上他,说了些有的没的,他到现在或许还觉得是他拖累了我。其实并非这样,这本身就是我的毛病,我曾经尝试过与大道相融,可我发现我不能,究其缘由,大概就是凡心未死。我舍不下凡心。” 慕华“嗯”了一声:“莫要太过苛求自己,世间几人不有凡心?”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书怀总认为真正的大道就是不含偏私,一碗水端平,而他现在双眼瞅着墨昀,手中那碗水都要全部泼洒出去了,哪儿谈得上端平!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大神木下的一个小黑点,一张脸马上就变黑了。 “我不是叫你走远一些吗!”书怀每次掏心窝子说话都被墨昀偷听,登时羞到头脑发昏,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转身便走。墨昀眼看他羞愤交加,感到大事不妙,赶快变回人身,拖着拽着把他拉了回来。书怀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想到天帝可能早就知道儿子在树干旁边悄悄趴着,顿觉尴尬气息蔓延出了天界,恨不得在墨昀脚上狠狠地踩下去,给他长长记性。 但不管怎样,当着母亲的面欺负她的儿子是不太好,书怀任由墨昀贴在身边黏糊,不断地告诫自己必须学会忍耐。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神木幻境里的天帝突然开始念这两句诗,“娘亲听着你的声音,是真的很想抱抱你。娘亲错过了你年幼的时候,再想补偿是没有办法了,只能以后多给你做两身衣裳。待这神木幻境被打开,就真正清闲了,从今往后,别人的母亲怎样,娘亲也就怎样。” “您别给他做新衣裳了,他成天出去闹,逮着机会就要跟人打架,您给他做新衣,不到一天就给扯破。”书怀常常替墨昀修补衣衫,时间长了难免有怨气,毕竟他本就不擅长做这种缝补工作,其间有不少次扎到过自己的手指。虽然墨昀说过那些衣裳穿坏了就扔,自有宫翡和青湄为他准备新衣,再不济就拿长清输给他的宝贝从人界换取一些钱财,也能买不少衣裳,但书怀觉得他这样未免太过败家,说什么也不同意。 对于书怀的指责,墨昀感到不满,然而对方好心给他缝衣裳,他不能多说什么,只得不悦地哼哼两声,幼稚本性暴露无遗。书怀斜眼瞅他,似乎是觉得他在宫翡面前是一套做派,在晚烛和思霖面前又是一套做派,端的是高高在上的王者架子,结果到了自己这里,倒像是一只没断奶的小狗崽。能给他餵奶的亲娘还在大神木里头被锁着,书怀感觉自己仿佛是墨昀的奶娘,天帝方才所念的那两句诗的确不错,“慈母手中线”,他就是那领养了墨昀的慈母。 大神木中的天帝突然惊呼起来,好像是一直在沉睡的墨晖突然有了动静。书怀正想追问墨晖的情况,长清却跑到了神木附近,喊他们一起回冥府。慕华清了清嗓子,叫他们先回去,末了又叮嘱书怀千万不要遗失佩剑,书怀想她可能是担心四处捣乱的存雪,便满口应承,保证剑在人在,剑断人亡。做完这个保证,他忽然又觉得不对劲,立马改口,说此剑一旦遗失,他必然会用尽一切方法将其追回,不让任何人有利用它兴风作浪的机会。
第286页 作者有话要说:  在学校突然发病,回家歇一天。 为了学分,十三号下午还是要返校继续军训。 快正式开课吧,宁可天天背法律条文,宁可为司考学到秃头……_(:3」∠)_ 第112章 孝子 多数情况下墨昀还算听话,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更不会往南或是向北,书怀躺在床上,支使他把房内收拾了一遍,总算清清爽爽的像点儿样子。对于他这种使唤别人忙活,自己躺下偷懒的行为,墨昀表示了强烈谴责,但倘若谴责有用,现在忙到晕头转向的就不再是他而是书怀了。 “天帝真是好福气,有你这样孝顺的儿子。”书怀在床上打了个滚,再次光脚跳下地面,跑到桌旁抓了一颗果子来吃。就算是吃也堵不住他的嘴,他一边被冻得哆哆嗦嗦,一边抖来抖去地在地面上蹦跶,还不忘对墨昀收拾好的房间作出点评。他先是说墙角的箱子摞得太高,后是说水盆摆放的位置不好,墨昀听得心烦,随手撩起被子将他罩在里头,裹成了一个大蚕蛹再扔回床上。书怀大惊失色,慌忙挣扎,墨昀唯恐他动得太厉害又翻下床,伸手将他向里推了推,书怀折腾得累了,又缩回被子里不断吸着鼻子。 人界变得越来越冷,冬天如约而至,书怀感受着那股寒气,不由得开始后悔自己方才贸然下了地。听着他嘶嘶直抽凉气,墨昀甚是无奈,早知有这般结果,当初又何必那样不听话? “你还好意思说你扮演了慈母,我看你就是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倒是我端茶送水,对你百依百顺。”墨昀小声抱怨,“你偶尔也动一动,又不是神龟,需要冬眠。” “听你的意思,好像不愿意伺候我。”书怀假笑,“若是你不愿意呢,我也不强求,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他是随口那么一说,墨昀就当真了,还以为他在生气,急忙围着他团团乱转,不住说着好话。书怀想捉弄捉弄他也还不错,于是佯装发怒,将头缩进被子里不再接对方的话。墨昀一下子慌了神,刚想再赔不是,却听见一阵轻微的鼾声。 掀开被子一看,书怀果然又睡着了。 人的精神很怕松懈,也很怕紧张,它是一个十分脆弱的东西,一旦绷得太紧,就容易崩断,一旦放得太松,又正经不起来,最终一事无成。书怀现在就处于一个怠惰期,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关心,自打存雪逃走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墨昀拿他没办法,教训他他更不会听,只好放任自流,让他自己先休息。 墨昀心疼书怀,不捨得让他受累,长清和晚烛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他。这两个傢伙天天来找书怀办事,不是请他拼那只翠玉杯,就是让他修小木人。这些事一概被墨昀拦了回去,杯子他来补,木人他来修,房间也是他来拾掇,书怀只需蒙头大睡即可。 才将被长清搞乱的房间整理干净,这尊瘟神又不请自来,墨昀一看到他就头疼,险些当场崩溃,厉声质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对方突然凶狠如斯,长清不禁被吓了一跳,慌张地抱紧了他的木人皇后,一双眼珠滴熘熘地转,不住往书怀那里瞟。他成天和书怀坐在桌边摆弄这木头人,墨昀看了就烦,立马挥挥手要将他扫地出门,长清赶快扒住门框,声嘶力竭地喊起了二哥。 书怀才睡下没多久,再度叫他的喊声吵醒,顿时没好气地骂道:“一天天闲着没事干,吵人睡觉!和你的小木人玩去,不够了我再给你买两个!” 长清觉得他看低自己,顿时很不服气地顶嘴:“我像是会稀罕那一两个木头人的吗?” 稍微停了停,他又小声嘀咕:“我还真是。” 随后墨昀就看到他抱着木人皇后跑了,其速度之快,以往未曾见过。 打发走了这条蠢龙,书怀却是睡不着了,想到昨夜雪衣说人界寒凉,夜间落雪,顿时起了兴致,披衣下床要到人间看雪。 其实人界的雪景也就是那样,不过白茫茫的一片而已,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但这干干净净的一大片,本身就鲜少见到。书怀想人间越发暖和,兴许以后就很难见到雪了,应当趁着能看到它的时候多看两眼,省得以后追悔莫及。他抬起手臂,任由墨昀将他裹得像个大雪球,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先前墨昀给他的那块玉佩,他乖乖地挂在身上,墨昀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腰,觉得手下圆滚滚的,不由得调侃道:“今后再遇到什么危险,你躺下翻个身,就可以像个球那样一路滚到冥府了。” “可闭嘴吧,小混蛋。”书怀骂他,“再讲这些混帐话,我就真的要打你一顿了。” 人界在转暖,书怀却愈发畏寒,如今他只希望存雪安分守己,不再捣乱,否则裹着这么厚的冬装,再出剑与存雪打斗,可不是一件多舒服的事。 鬼使恰好要离开冥府接引亡魂,书怀便与他结伴,一起出了大门,外面果然像雪衣所形容的那般,从天到地一片纯白,多少罪恶,多少血腥,都被覆盖在这一片纯净的白色之下了。雪后的空气很凉,同样也很清新,书怀被它激得清醒了些,深深吸了口气,猛地跳到雪地上,留下两个深深的脚印。 瑞雪兆丰年,今年下了大雪,即将会有好收成。 但与此同时,在雪中也有无家可归的人,一到冬季,鬼使就异常忙碌,这正是因为冻死的凡人不计其数。寻常百姓什么都怕,谁都能随随便便就伤害到他们,哪怕是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白雪也是一样。
第287页 晚烛这几日没有来烦书怀,兴许也是为这一场雪而忙碌,听说人间又出现了神秘的提灯女子,这是谁自然无需多说。 鬼使默许了晚烛的行为,就连冥君也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书怀一直没有告诉晚烛的是,哪怕她为凡人做了这么多,她也一样要为手上的那些人命付出代价。杀好人也是杀,杀恶人也是杀,虽然后者看似可以原谅,但一样是干涉了天道的正常运行,纵然冥君想饶过晚烛,也不能罔顾天道,视规则若无物。好在晚烛对此一无所知,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总得受罚,兴许做什么也做不好了。 无论是善是恶,都须得依法度而行,人间有法度,三界当中更有一套不可违背的规则,谁违反它,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无论是人是妖,是鬼是神。书怀弯腰抓了一把雪,三两下将它们团成一颗雪球,趁着墨昀尚在发呆,飞快地将雪球塞进了对方的脖领子。小妖王遭到突然袭击,“啊呀”叫了一声,对书怀怒目而视,龇牙咧嘴地去够后衣领,想把那颗冰凉的球掏出来,然而受他的体温影响,雪球早就化成了水,沾湿了他的衣裳。 “若是我被你弄得生病,你也要给我端茶倒水。”墨昀伸手摸到那些冰水,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他咬牙切齿地看向书怀,瞧那模样,似乎想把此人按在雪里,也尝尝冰雪的滋味。 书怀怎会让他得逞,早就在他探手来抓自己之前,就已经笑着跳开了。墨昀看他裹得那么厚还能行动自如,有些哭笑不得。看来此人说过的行动不便全是假的,他仅仅是懒得穿那么多罢了。 纵使下了大雪,道旁也还是有行人,书怀望见他们,突然想起有些时候没去皇城中探望那名老者,便对墨昀勾了勾手指,神神秘秘地问:“还去不去找你那兄弟?” “去什么去,别乱给我认亲戚。”墨昀一把将他拽回来,不愿让他再去别处,“整日在皇城里头晃荡,难道就不觉得无趣?” 要么说年轻人总是喜欢新鲜感,书怀觉得自己当真是老了,开始贪恋各种旧的东西,只有跟墨昀在一处的时候,才有一些接触新事物的兴趣。但墨昀老想着要新鲜,指不定什么时候感到腻烦,就把自己也丢了,书怀想到这里,不免唉声嘆气:“你是感觉皇城没意思了,就想去找个新欢,回头我人老珠黄,说不定你也要找颗新珠子,捧在手里当个宝。” “你活八百年了,早就老了。”墨昀哼笑,“只有老人才喜欢感嘆,你当然是老。” “是吗?那你是真想把我扔了?”他太过诚实,书怀又好气又好笑,甚至想送给他那张俊美的脸一脚。 墨昀闻言就嘻嘻地笑:“我就是喜欢老的。” “胡言乱语。”书怀别过脸不再看他,“迟早扇你的嘴。” 说不去皇城,他们真的就没再往皇城走,实话实说,那座城里现在少了思霖和燕苓溪,书怀就对之失去了大半兴趣,如今他对皇城唯一的印象,便是自己曾经生活过的故地。故地重游,会有诸多感慨,可感慨的次数太多,终归感到无聊,须得换个环境,换个心情,多到远处走一走,才能保证胸口处的那一颗心永远鲜活地跳动。 天帝所言不假,经常到外面走一走,体内的气才能活泛,书怀刚出来转了没有多久,便感到体内灵气充盈,眼前也清明不少。他勾了勾嘴角,伸手抚上腰间的佩剑,觉得这东西实在奇妙,天知道它是怎样被打造出来的。 因着北方太过寒冷,书怀不愿再向北走,墨昀原想带他去北海龙宫转一圈,也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回到冥府,藉助那扇门南下。南北气候迥异,但非是极南或者极北,冬季里其实都一样寒冷,书怀想到长清曾对自己形容过的南方冬季,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默默地翻出那只小暖炉,将它捧在手里,这才肯踏出房门。 起初墨昀还取笑他太过瞻前顾后,可到了南国,被那湿冷的风一吹,小狼崽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看他的样子,好似还想着要找书怀借那只小暖炉,暖暖自己可怜的手。书怀幸灾乐祸,但也不忍心看他遭罪,只得忍痛割爱,将暖炉放到了他手里,自己揣着那块玉佩,悠哉悠哉在街上熘达。 “你活了那么久,应当来过此地才对,为何之前不提醒我,这里的气候竟是这样诡异?”墨昀冻得直打颤,不禁要认为诗词歌赋中所形容的江南风物全是假象,都是凡人被蒙蔽了双眼,这南方除了花草多一些,到底还有什么好的?空气如此潮湿,怕是连柴火都烧不起来,更遑论用火种取暖。 多亏书怀机灵,从妹妹那里又讨了一些长明灯的火种,否则他们现在很有可能要横尸南国,成为冥府建立至今,唯二的两名被冻死的可怜虫。 “我以为你知道,这八百个冬天,我基本都是睡过去的,就算不睡,也绝对不出冥府。”书怀低声回答,“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永远都闲不住,总想着往外面跑。” “难道在我来之前,你每个冬天都要冬眠?”墨昀万分惊讶,感到不可思议,他在妖族山中都没见过这么懒的傢伙,哪怕是需要冬眠的,也不会真的一睡就一整个冬天。不过联想到书怀曾经抱剑一睡就是一百年的事迹,墨昀觉得他沉睡几个月,倒也在容忍限度之内。
第288页 书怀吸了口凉气,离那不封冻的河水远了几步,又悻悻道:“所以你要珍惜我,我为你捨弃了许多许多,连补眠的大好时机都丢弃了,你要对我好一些。” 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墨昀可没有忘记,今日他们外出,是书怀起的提议。但看在书怀确实放弃了深爱的睡眠,选择陪他出来转,他姑且无视书怀的歪理。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仍有小商贩在外面游荡,不过他们的生意显然不比往常。现在行人很少,愿意稍微停步买一两样小东西的更少,道旁这些人在此处站上一天,也不一定能收回多少钱财。凡人谋生是一件很辛苦很艰难的事,书怀想到自己从前也是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替人抄书,补贴家用,不禁发出一声嘆息,直说墨昀打一出生就像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没吃过多少苦。 “我是没吃过这样的苦,但重压不比你少半分。”墨昀将暖炉抱得更紧,腾出一只手来在书怀脸上掐了一把,“你爹娘定然没有对你寄予厚望,你更不用去担忧自己如何治理一整个妖族。你以为我轻松,那只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 “哦,应当是这样的。”书怀道,“世人都觉得只有自己苦,实际上大多数生灵活得都不是那么容易。摆脱自身限制,设身处地为他人想一想,也许就能明白一些。” 墨昀想了想,又说:“也并非全是如此,总有些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一生无忧,大概所有人都很羡慕他们。” “一生顺风顺水的大有人在,可对比整个三界而言,他们仍是少数。不能用少数作为证据,也不能总盯着少数,身为大多数,就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否则会徒增烦恼。”书怀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袖手望着不远处卖炭的少年,“什么羡慕,什么嫉妒,那都是因为没摆正自己的位置。” “你说得很有道理。读书多好似真的不一样,我想你八百年来应当读了不少书。”墨昀偏过头去看书怀的侧脸,越看越是心喜。 书怀短促地笑了几声,松开那块玉佩,转而拉住墨昀的手,一双眼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道旁的少年。墨昀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那少年相貌平平无奇,满手皆沾染上焦炭的颜色,正笑嘻嘻地与客人谈着价钱。他依稀记得人界曾有人描绘过卖炭者的形象,但那位卖炭者是一名老翁,不过艰难谋生的人应当都是一样的,无论他是年老还是年少。 冥府没那么寒冷,鬼魂更不需要买炭烤火,太高的温度会让他们难以忍受,书怀盯着这名少年看,绝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要买炭回去。墨昀眯起双眼,察觉到一丝妖气。 这妖气很淡很微弱,假如不是墨昀妖力强大,兴许会将它忽略过去,可墨昀作为妖族之王,多轻微的妖气都逃不过他的感知。他以为这只小妖是混在人群当中打算作乱,刚想上前质问对方,再将其带回妖族山脉,然而刚踏出一步,就被书怀拦了下来。 “一只小猫而已,无需大王费心。”书怀看墨昀又端起了妖王的架子,坏心眼地开始膈应他。 墨昀最烦他叫自己“大王”,这俩字钻入耳朵,好像他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书怀是他强抢来的压寨夫人。他哼了一声,探手在书怀腰间掐了一把,低声问道:“既然那不过是一只小猫,爱妃又何必盯着他看?是本王魅力不足,还是爱妃想红杏出墙?” “操!”书怀被噁心得打了个激灵,“你有病吧?” “你先犯病的,怨不得我。”墨昀收回爪子,面上神色无改。 “行行行,是我脑子有病。”书怀送他一个白眼,恰好这时那妖族少年站了起来,书怀连忙拉着墨昀,一闪身躲到了小巷当中。那少年喜滋滋的,看样子刚做了好生意,墨昀瞧他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禁想起那句“心忧炭贱愿天寒”。 最初他听到这七个字的时候,还以为是抱怨的“怨”,但仔细一琢磨,就得是要天冷,才会有人买炭来烧,卖炭者应当是希望寒冷到来的,尽管他们自己也受不了这样的天气。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灵,他们的选择在很多时候都是矛盾的,墨昀感到无法理解,这就是应了书怀的那句话,谁也不是别人,当然难以明白他人心中所想。 “这小猫,怕不是脑袋被门夹过。”墨昀收敛了气息,免得那只小妖受了惊,“好端端的一只妖,干点什么不好,居然跟凡人似的在这里卖炭。” “兴许是有喜欢的姑娘,他想装得更像人一些,好和心爱的女子多多接触。”书怀胡扯了一句,压根没有在意其中的漏洞。 墨昀心知他是随便讲的,但依旧忍不住去挑他的疏漏:“除非那女子也是穷人家的姑娘,否则怎会看上个穷小子?凡人不是讲究门当户对吗?若我是这猫妖,看上了人界的富家大小姐,一定要化身成贵公子,这样才能引来佳人芳心暗许。” “你他妈懂得可真多,背着我偷偷练过?”书怀最听不得他讲这些,立刻抬手给他一个脑瓜崩。墨昀吃痛收声,不敢再提此事。 出于对这只猫妖卖炭动机的好奇,书怀和墨昀做了回贼,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想看看他拿了钱究竟是要去做什么。他们一路跟着猫妖走到了某处小院,书怀发觉这里环境凋敝,略显荒凉,显然不是富人居所,心中犯了嘀咕。难道真如墨昀所说,这猫妖看上了穷苦人家的女孩?
第289页 正这般想着,突然听得那小猫敲了敲门,高高兴兴地喊了声“娘”。 看来是猜错了。 前来开门的是名凡人女子,至少墨昀没有从她身上嗅到妖气,只有一丝浅浅的妖气萦绕在猫妖身上。凡人母亲和妖族孩子,这对母子可真奇特,墨昀心中立马浮现出一场人妖虐恋,几乎要认为这小猫是妖族和凡人生下的孩子,刚想扭头对书怀说,却看书怀望着那女子的脸出神。 “这可真有意思了。”书怀喃喃自语,“今年的冬天倒是有趣。” 第113章 卖炭 佟炘这辈子识字甚少,为数不多的几个能歪歪扭扭写出来的字当中,甚至还包括他姓名的这两个字。书怀询问他的名姓,眼看着他拿了块炭,在雪地里曲熘拐弯地画出两个鬼画符,不禁觉得长清写字真是好看,横平竖直,赏心悦目。 穷人家的孩子一般都认识不了多少文字,什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那是富人的事,与他们并不搭边,他们每天只是为生活奔波劳碌,回家倒头便睡,哪里有时间去读书?书怀从前住在人界,东南西北也去过不少地方,当然知道这些人平日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因此当他看出佟炘基本不识字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嫌弃或是嘲讽。人总是只有在衣食无忧之后,才有精力去考虑旁的事,佟炘一颗心全牵在他那母亲身上,对他而言,多获得一些钱财,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才是生活的最高目标。 书怀抬头,和墨昀对视一眼,仿佛是在对他发问,问他为何会有妖族的孩子心甘情愿去过这样的苦日子。据书怀所知,妖族大多居住在墨昀所掌管的山脉当中,每天吃穿不愁,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冬季里,他们想睡就睡,不想睡就看看雪喝喝酒,谁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人界来卖炭。 “为何你父亲不随你一同前来?”书怀捻起一块炭,在地上信手写写画画,一边等着佟炘的回答。这小猫居然还有名字,估计是他的凡人父母给他起的,不过书怀昨日只见到了他的母亲,而不知其父是何许人。 佟炘眨了眨眼:“公子,我没有父亲。” “抱歉。”书怀闻言,手下动作一顿,满怀歉意地抬眼看向他,“我不知内情,信口胡言,小友莫要怪罪。” “公子还是放下这块炭吧,上头尽是些灰土黑泥,要弄脏您的衣裳。”佟炘只是笑笑,并不在意书怀的无心之失,而墨昀在旁看着他,心中猜测他是从未见过那所谓的父亲,所以对其没有感情,听到书怀提及此人,也不觉得心痛。 联繫他提到母亲时闪闪发亮的双目,墨昀几乎可以断定,这小妖是与那凡人女子相依为命。人界与妖族大山中间本就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界限,是以人妖常常在下界混居,墨昀深知这不是稀罕事,但那凡人女子身上,好似有特殊的东西引起了书怀的注意。既然书怀对其产生了好奇心,那么他不介意陪着书怀在人间多走走,也省得这人老在冥府闷着,蒙头大睡,一睡就睡上一整天。 人间空气清新,雪后的冷空气大抵都是这样的,墨昀深深吸了口气,垂下眼帘去看书怀的手指。他刚刚捏着一块炭在雪地里乱涂乱画,现下指尖染了焦黑,本是沾了污秽,然而墨昀不知怎的,突然移不开视线,就这样望着那点显眼的黑色出了神。恍惚之间墨昀想道,或许是由于书怀一身白,人也生得白皙,所以这一星半点的黑,沾在他手上才这么刺眼。墨昀鬼使神差地俯身,轻轻握住书怀的手,从袖间掏出一块帕子,把污渍给他擦掉。书怀便仰头看他,调笑道:“做什么这样紧张?难道是怕我往身上乱抹,又让你多洗一件衣裳?” “休要胡闹。”墨昀神情严肃,故作正经,“整天玩一些不该玩的东西。” 他从前曾在另外某种私密的场合说过这样的话,书怀蓦地回想起一些事,耳根顿时红了,对他怒目而视:“我才是你兄长,你为何要来说教我?” 在人界行走时,为了方便,他们始终以兄弟相称,但书怀平素活泼惯了,完全不像个兄长,反而是墨昀看上去比他稳重得多。墨昀按了按额角,抓住他再度伸向那堆黑炭的手,强行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微微颔首向佟炘致歉:“兄长就是这样的性子,还望小友不要见怪。” 佟炘眨了眨眼,有些搞不懂这两名贵公子是来做什么的,刚想开口去问,却见那位白衣公子转转眼珠,忽然又望见了在一旁兀自发呆的牛。牛拉着车,车上满满当当的全是炭,书怀望着那些黑色的小东西,觉得它们在某些受冻的人眼中,应当与黄金无异。 不过想要买到它们,可比获取黄金要容易许多,书怀摸了摸钱袋,眼前立刻浮现出将底裤都输光的长清的脸,黑龙泪流满面,却强忍着不哭出声,只抽抽噎噎地拍着书怀的肩膀,表示自己很支持他劫富济贫。若是世间富家子都有长清这般觉悟,那人间抓捕侠盗的故事又要少很多。 这么些沉甸甸的金银,买下一车炭应该足够了,但是在南国的冬天,烧炭恐怕很难,谁知道那些穷人们拿到它们之后,能不能立即生火取暖?——这就不是自己能管到的事了。书怀微微嘆了口气,抓了一大把碎银又放回去,决定还是省着花比较好,否则这只小猫恐怕会生疑,甚至要认为他们是在施捨自己。
第290页 总有些人性格刚毅,不受嗟来之食,不受平白无故的施捨,佟炘是只猫妖,却也和这类人一模一样。虽说书怀是买了佟炘的炭,但瞧他那股认真劲儿,连一个铜板都不多收,怎会可能接受如此多的金银?若是贸然甩给他一大堆财物,说不定他还要当场翻脸,觉得对方看不起人。 书没读过几本,大字不识几个,性格却很有特点。 大约是天生的脾气。 书怀把钱袋甩给墨昀,自己在边上揣着手站着,让墨昀酌情付钱。墨昀抱怨似的瞪他一眼,心说这人好生讨厌,分明知道自己不了解人界行情,还让自己掏钱。 小妖王伸手进钱袋里摸了又摸,也和书怀方才一样,抓了一大把碎银,又都放了回去,只摸出一吊铜钱。他一边摸着那吊钱一边想,这袋子看上去也不大,怎么就能装进这么多东西?北海龙宫的宝贝真多,不知把那条黑龙放进这袋子里,能不能放得下。 墨昀还算机灵,先问清了佟炘这一大车炭价值几何,佟炘不明状况,但也如实回答,墨昀心里多少有了数,尽快数出足够的钱放到他手里,叫他把牛赶到城外那座破庙门前。无论是人界的哪座城,都住着穷人富人,还有无家可归者,佟炘当然知道城外的破庙里拥挤着的都是哪一类人,当即以为自己听错了,战战兢兢地提醒道:“公子,这车炭拉去了那里,怕是有来无回啊。” “不错,有来无回这词用得不错,是你娘教你的?”书怀在一旁笑嘻嘻地说,“小友是否还听母亲讲过一个词,叫作‘雪中送炭’?” 佟炘似懂非懂:“听过,但我知道的不多。” “我这弟弟脾气古怪,手里藏不住钱,一有钱就想花掉。小友尽管赶车过去,好让我这傻弟弟感受一下接济他人的快乐。”书怀越说越不着调,墨昀不禁又瞪了他一眼,然而这傢伙全然无视了墨昀的眼神,自顾自和佟炘扯皮。眼看他和这小猫妖相谈甚欢,墨昀感到一阵深深的郁闷,果然他就不应该擅作主张,让书怀认识其他雄性妖族,长清说得没错,书怀就是要红杏出墙。 那条黑龙当时是怎样说的?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从前他深爱年少的你,日后也将深爱年少的旁人。” 长清煞是认真严谨,就差敲着墨昀的脑袋让他千万要相信自己的话了,墨昀如今回想起来,几乎要激动得拍桌子:实在是太有道理了!长清不愧博览群书,是当之无愧的情感之师! 瞧瞧书怀那眉毛那眼睛,都要高兴得飞上天了,再听他的笑声,像清脆的铃响一般,不断钻入墨昀的耳朵里,直把墨昀搅得心浮气躁。 偏偏佟炘不通人情,不解情事,当真看不出这对假兄弟之间的关系,只把他们看作一对性格迥异的亲兄弟,忽略墨昀的眼神,和平易近人的书怀高高兴兴聊着,天南海北地侃大山。 墨昀又生气又想笑,只好将目光放得更远,任由它飘向城外的小破庙。 佟炘是经常往那破庙走的,穷人和穷人之间的话题比较多,而且挤在破庙里的流浪者,大多也都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这些孩子们粗野惯了,考虑到这对富家子的身份,佟炘在小庙远处就停了脚步,劝他们往不显眼的地方躲一些。书怀明白他的担忧,于是乖乖地拉着墨昀走得更远,墨昀本在发呆,被他的手一牵,这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这孩子心细,也心善。”书怀只是笑,“他怕你这样的贵公子走进去,不到一刻钟就被瓜分得连头发丝都不剩。” “你说得也太恐怖了些,那只是寻常流浪者而已,抢抢东西罢了,又不吃人。”墨昀皱了皱眉,趁着此间无人,一把将他揽到怀中,紧接着手就不安分地探进了斗篷。冷空气突然钻进来,书怀被冻得一抖,抬起胳膊在墨昀胸前杵了一下:“你这是个什么毛病,大冬天的,怎么像是在过春天?” 他意有所指,但墨昀并不管他,只道自己手冷,要暖暖手。书怀撇了撇嘴,拒绝了他“取暖”的请求,踩着枯萎的草叶,径直走到了十步开外。墨昀踏着小碎步追了过去,不依不饶地要去掀他的斗篷,直至书怀佯装发怒,这才作罢。 在此地生火果然是件麻烦事,书怀远远望着佟炘在那小破庙里进进出出,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牛车上的炭越来越少,佟炘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反增,书怀揉了揉眼睛,突然感到很困,正在此时,鼻尖悠悠飘落一点冰凉,抬眼望天,又开始落雪。 “雪一下起来就没个完,先去避一避?”书怀东张西望,在不远处寻见另一间低矮的房屋,走进去一看,这里倒是空无一人,看来那些乞儿全挤在一处,谁也不肯往这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危房里走。书怀嫌里头太脏太乱,也不愿意进去,只强打精神和墨昀在门口站着,静默无言地看着飘落下来的雪花。 妖族山脉亦会下雪,不过雪天比较少,墨昀向来觉得雪天太过安静,太过落寞,没有什么意思,但这两年和书怀在一起看雪,他竟悟出了雪景的妙处。 那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墨昀略略垂眼,看向身边的人,不禁回想起自己从前是畏惧雨水的,也正是在遇见书怀以后,才觉得雨天煞是有趣。 看来能为寻常风景增光添彩的,永远都是情人。
第291页 “哟,看什么呢?”书怀突然扭头,“我脸上有炭呀?” “没有。”墨昀顿了顿,又说,“看你好看,就多看两眼。” “和谁学的花言巧语?文砚之还是长清?这招对付大姑娘还可以,对付我可不好使。”书怀嘻嘻地笑,踏在门槛上摇摇晃晃。墨昀怕他摔倒,伸手去扶他,顺口多说了一句:“我记得在南海的时候,你那天喝醉了……” 他一提起这件事,就勾起了书怀心底的阴影。那次书怀本是在装醉,谁知装过头了,墨昀竟然不信他是清醒的,假借醒酒之名,将他折腾得很苦。一听墨昀旧事重提,书怀便头皮发麻,即刻站立不稳,一头扎到对方胸前:“又提此事做什么?那是我错了,我已经保证过再也不装醉骗你,你答应要饶了我!” “只是有个疑问罢了,何必如此紧张?莫不是做贼心虚,又背着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墨昀觉得他好笑,“你当时说,你选择了我,也是遵循大道指引,可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什么叫大道,更不明白你与它的关系。我曾听说它玄妙至极,又总认为你像是触摸到了大道的那一类人,可某些时候却感到你和常人没有差别——所以说,你究竟是踏进了大道,还是滞留在凡尘?” “看来这几日我睡着,你读了不少书,终于长脑子了。”书怀感嘆,还不忘损墨昀两句。墨昀等得不耐烦,催促他赶快解释,他这才抓着墨昀的手臂,重新站上门槛,刚刚踩上去却又突然跳下,一只脚踩在门内,一只脚踩在门外。 “我跨过门槛,一半在大道,一半在凡尘。”他低着头,望着门内的尘土和门外的雪,“我爱你是顺应大道指引,但同时我对你动心,说明我心在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  又回学校了,军训好烦。 第114章 佟岚 每个人的名字大抵都有些特殊的涵义,书怀旁敲侧击,问出了佟炘那名凡人母亲的姓名,方才知晓佟炘是随母亲姓的,他的母亲名唤佟岚。 岚这个字常让人产生各种奇妙的联想,它是云雾,又似山风,天生带有一种朦胧的意味。书怀细细咀嚼着这个字,没留心自己快要随着佟炘走到了他家的大门口。站在小巷当中,书怀抬头仰望淡色的高墙,发现墙头长了野草,但还有零星的花朵夹杂在其间,住在此地,大约还是比较舒适的,虽然享受不了荣华富贵,不过平平淡淡的也挺好。 雪天道滑,那头老牛颤颤巍巍地行走,书怀总觉得它马上就要摔倒,提心弔胆地离它远了一点儿,又紧紧握着佟炘的手。佟炘只觉得这名公子性情温和,却不知他的来历,不敢随便冒犯他,忙不迭要挣开,唯恐弄脏了那身雪白的斗篷,然而书怀纹丝不动,依旧拉着他的手,脸上还带着笑:“怕什么,一身衣裳而已,弄脏了再洗干净就是了。” “说得好听呢,横竖不是你洗。”墨昀在旁冷嘲热讽。 的确,自打和墨昀凑成一堆之后,书怀就再也没有亲自动手洗过一件衣裳。墨昀主动包揽了这个活计,顺带着连雪衣的各种衣物也都洗了——后来又有了晚烛跟他抢着干活,从那时起,他便只负责管理书怀。 书怀捡了个听话的好崽子,每每谈起此事就乐得眉开眼笑,墨昀觉得他有些可气,逮着机会就要揭他的老底,似要让全天下的人神妖鬼都了解到书怀究竟有多么懒。 对于他这种报复一般的举动,书怀浑不在意,反正他再怎么折腾,衣裳还是他洗。 于是书怀乐呵呵地接话:“是啊,我十指不沾阳春水,待字闺中,清闲得很。” “你早就不是……装什么黄花大闺女?”墨昀刚想说句什么,余光瞥见佟炘还在,立刻改了口,自己也被逗得哼笑出声。 佟炘听出些许不对,一双灵动的眼睛眨了眨,书怀越看他越觉得喜欢,便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 墨昀醋意大发,又开始给书怀捣乱:“你再胡乱动作,我就要罢工。” “说得好像我怕你似的,你爱洗不洗,我又不是没手没脚,不会自己洗衣裳。”书怀用了一招激将法,故意挑衅墨昀。墨昀明知是套,但仍向前跨了一步,正踏到陷阱中央,随后他再次看向书怀,意图将此人也拖下水:“我果然是你捡回来的孩子。” “莫名其妙的,说什么胡话?”书怀摸不着头脑,以为他生气了,态度有所软化,“你哪里是我捡回来的,你到底是怎么来的,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么?” 佟炘满头雾水,只觉得这两位公子之间的关系煞是奇妙,倒像是父子一般,全然不似兄弟。 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怀,小妖王嘴里气得几乎要喷出火焰,他上前一步,扣住书怀的肩,逼问道:“总让弟弟鞍前马后地忙碌,你在那享清福,你的良心就不会不安吗?” “不会。你来摸一摸,它活蹦乱跳的。”书怀嬉皮笑脸,扯着歪门邪说,“长兄如父,你当然要像侍候父亲那样侍候我。” 墨晖可从来都是自己的事自己做,才不会劳烦他年幼的儿子,整个三界大约只有书怀会这样毫不吝惜地支使墨昀,偏偏墨昀心甘情愿,为了吃一口肉,再苦再累也都乐意。
第292页 “若是妹妹呢,你也这样使唤她?”墨昀松开书怀的肩,在他耳垂上轻轻捏了一下。 书怀皱眉避开他的手,略含不满地扫他一眼:“当然是她使唤我,你想什么呢?” 原来这就叫做差别对待,联想起书怀对雪衣的态度,墨昀愈发觉得,自己果真是捡来的,用坏了也不心疼。 看他浑身煞气四溢,书怀唯恐他吓到这只小猫,便拉着佟炘的手,将其往身后推了推,转而对墨昀扬起一个笑脸:“说笑而已,莫要当真,我心里满满当当的可都装着你,你难道还不满意?” 被他藏在身后的佟炘听闻此言,脸一下全烧红了,连带着脖子根也都红红的一大片,在这寒冷的冬日当中,仿佛一只显眼的小火炉。老牛漫不经心地瞟了小主人一眼,低下头继续慢慢悠悠地踏着蹄下的雪,佟炘脑内纷杂,脚底猛地一个打滑,竟是扑上了书怀的后腰。 书怀忍俊不禁,又见这孩子马上就要到家了,便说:“你的牛已经到家门口等你了,我们兄弟二人还有些事,先走一步,明日再来寻你。” 想了想,瞅了墨昀一眼,继续往下讲道:“我这弟弟嫌金子银子烧手,巴不得拿它们做点善事,但小友的炭已经被买光了,须得另外找些办法,来让他消遣消遣。明日晌午小友还在那处等我便好,我有些事要与你说。” 佟炘战战兢兢,生怕他们是要拐卖孩子,不过无论如何,既然有钱拿,就先应承下来再说。他挠了挠头,羞涩地道了声谢,转身跑向他的牛。墨昀牵住书怀的衣袖,同时向后退了一步,寒风呼啸而过,捲起一片雪沫,佟炘再回头看,原处已经没了人影,徒留两串脚印仍在雪地里镶嵌着。 倘若他认真去看,就能发现那两串脚印只有走过来的,而没有退回去的,然而此刻天上又开始飘雪,他双脚被冻得生疼,只好先跑回家,再到后院关好他的牛。 女人就坐在房内,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等候孩子回家。她身体不好,做不了重活,丈夫走得又早,平生唯一的寄託全在这儿子身上,幸而佟炘懂事,知道辛勤忙碌补贴家用,否则这个家也要维持不下去了。 “娘。”佟炘回家,照例先唤了声娘,待到佟岚笑意盈盈地应答,他才从母亲手里接过那碗热水,一通牛饮。佟岚笑着看他,逗他说还好这不是茶,不然照他这样喝法,岂不是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家中其实也没有闲钱拿来买什么茶叶,就算要买,也只能买最差的那些。佟炘长这么大,只记得白水是什么滋味,从前他喝的是山泉水,后来他喝的是母亲烧好的水,看似没什么区别,都淡淡的不甜也不咸,然而经过母亲之手的水,尝起来总要柔软一些。 少年喝光了碗里的水,舔了舔嘴角,又看着母亲笑了。无论生活怎样困窘,这笑容似乎都未曾少过。佟岚摸了摸他的头,问道:“那一堆炭,怎的就卖完了?” 佟炘双眼发亮,绘声绘色地将今日经历描述一番,佟岚听得奇怪,心说这小地方何时来了这样的贵人,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微微笑着夸赞佟炘。没说两句,她又咳嗽起来,佟炘忙扶她坐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佟岚这毛病是前几年才有的,一到秋冬之际就要发作,去看了大夫亦不见好转,她生怕耗空家中所剩无几的钱财,后来连药房也不去了。 虽然她说自己无事,可佟炘身为妖族,当然知晓她的平静只是假象,多亏妖族敏锐的感官,让他能够察觉到许多。 假如换成以前的那个佟炘,兴许连母亲病入膏肓都不知道。 但他不是以前的佟炘,他可以在母亲病情加重以前,用自己的命去拼一把。 “娘。”佟炘又叫道,“那牛也老了,拉不动车了,今后怕是不能再拉东西去卖,不过您不要着急,我明日再出去一趟,到城中找点活来做。” “小买卖终究是不稳定的营生,可自打你爹去世之后,家里无田可种,想求稳定都求不得。”佟岚轻轻一嘆,“娘身体不好,仅能绣一两朵花,连衣裳都洗不动,这么些年,拖累你了。” “儿子刚出世没多久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累赘,娘亲于我有恩,这恩情我要记一辈子的。”佟炘看她缓过了气,便收回在她背上轻轻拍打的手。他还是没敢把与那两名公子相约之事告诉佟岚,他怕佟岚因此而担忧。 孩子懂事,报喜不报忧,做父母的自然可以担心少一些。然而在他们所看不到的地方,沉默的孩子将重担全部扛上了自己肩头,他所承受的重量不比原先少半分,甚至因着那一份不可言说的秘密,他的心也开始劳累了。 但他还是选择隐瞒,把一切不愿让母亲得知的事都埋藏起来。 雪静静地下,老牛仰起头来看天,浑浊的双眼中倒映出满天飞雪。原来南国同样也是会下雪的,可这雪大得不似往常,是这一年的天气出现了什么异状? 又或者说,处在这南北交接之处,总要面对一些稀奇古怪的天气,面对一些稀奇古怪的生灵。 书怀身上干干净净的,半点儿污渍都没有沾上,墨昀盯着他衣领上那团绒毛,觉得这傢伙裹一身白,身上又带着绒毛,越发像只老狐狸了。书怀注意到墨昀正在看自己,便掀了帽子转头看他,两眼写着疑惑。
第293页 “整天就会发呆,这天气冷,把你脑袋也给冻住了?”书怀软绵绵地在墨昀头顶敲了一下,没有什么力气。墨昀反手抓住那只手腕,轻轻摩挲片刻,却是笑了:“当真有趣。” “有趣什么?什么有趣?”书怀甩了甩头,抖掉那一层雪花,将手抽回来,重新把帽子戴上。他一有动作,那一圈绒毛就在寒风里瑟瑟地抖,好像活过来一般。 “老狐狸。”墨昀评价道,“风韵犹存的老狐狸。”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书怀旋身给他一脚,墨昀连忙跳开,竖起食指示意他放低声音,紧接着又嘿嘿地笑:“用词不太恰当,狐狸精应是‘千娇百媚’才对。” 书怀闻言憋笑,半晌憋不住了,哈出一口白气:“我想你的脑袋真是结冰了,最近总是油嘴滑舌,还前言不搭后语。你说我像狐狸,我多少能猜出些原因,但我要告诉你,文砚之比我更像老狐狸。你回头冲着砚之说他千娇百媚,你看他打不打你。” 墨昀就是在逗自己发笑,书怀心里也清楚,但笑着笑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墨昀仍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他吸了吸鼻子,又见他离那堵墙远了一些,在雪地里跺跺脚:“好冷。走吧。” “冷吗?我却是不觉得有多冷了。”墨昀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方的书怀,单手托着那只暖炉,将其捧在半空中晃来晃去。书怀瞟他一眼,叫他当心不要把暖炉摔坏了,他这才收了手,安安分分地把这不停发热的小东西抱在怀里。 暖炉尽职尽责地温暖着它周围的一切,墨昀低头盯着它,突然感到它的造型像一颗圆滚滚的猫脑袋。猫的头好像都是圆熘熘的,跟犬类不一样,墨昀侧头望向书怀,轻轻戳了戳他的腰:“你喜欢猫头还是狗头?” “什么?”书怀这次是真的认为墨昀把脑袋冻坏了,于是随口瞎答,“我喜欢你的头。你要把它摘下来吗?” “这么重的礼,我怕你受不起。”墨昀嫌小暖炉拿在手里太占地方,就把它塞给书怀,书怀趁机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顿时反应过来为何他不觉得有多冷。已经被冻僵的手,自然不会有知觉,墨昀的爪子都被冻麻了,也不知道运转一下灵气。 千真万确,是脑子坏了。 改天把他的脑袋摘下来,也给文砚之修一修。 书怀气得嘴里发苦,但表面上仍要扮出好颜色:“为何不运转灵气?手都已经冻僵了。” “啊?那小妖就在旁边,我当然要把气息收好,不然吓到他该怎么办?我手都冻僵了,你身上热,给我摸两把……对,我的腿也冻得很疼,待到回了冥府,你也要替我暖一暖。”墨昀腆着脸凑过来,再次把手探进了书怀的斗篷。书怀浑身一激灵,猛然醒悟,原来这小狼崽子是放长线钓大鱼,打一开始就设计好了一条路,正等他平平安安走完全程,在最后狠狠地栽进深坑。 可怜他还以为自己能明察墨昀心中转着的各类念头,万万没想到,在小水沟里翻了船。 第115章 红豆 从许多细节处可以看出,佟氏母子来自于北方。南国的气候他们不知适应了多久,终于能习惯它,然而口音却改不过来。书怀听着佟炘讲话,总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北地而非江南。 在江南说着北方话,还在湿润的地带卖炭烧,也只有在北方生长的人们才能做出这样的事。不过既然是在南方住过几年,多少也对自己的所在地了解了些,书怀便请佟炘带路,只说自家兄弟二人初来乍到,不识得路,想在这座城周围四处转转,又担心碰上歹人,于是自作主张拉了佟炘过来。 佟炘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他心里压根不存在危机意识,更猜不到书怀和墨昀并非凡人,能力甚至还高出他千百倍。墨昀越看他越觉得他傻,终于是碰见比长清还要缺脑子的傢伙了。 许是看出了墨昀眼中的嫌弃,书怀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的手臂,叫他收敛一些,不要对佟炘这般态度。小妖王轻哼一声,在心里又给这只小猫新添了一笔帐,他总觉得世间千千万万个小生灵都在和他作对,谁叫书怀就喜欢这样的小崽子。 佟岚身体不适,自从到了南国投奔亲戚之后,她就一直住在那小院里,鲜少出门。在他们到达此地的第二年,她那位远亲就因病去世,一个家也是说散就散,没有一点徵兆,也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 他们的命运同时也牵扯到佟岚内心深处的伤口,丈夫意外身亡之后,她就未曾走出过这个阴影,时至今日,那道伤疤仍在她心间隐隐作痛。佟炘明白她在想什么,愈发不愿让她劳累,更不愿让她外出做活,可他也知道,倘若没有人陪在身边说说话,再怎样开朗的人,都有可能变得沉闷。和之前相比,佟岚亦沉默不少,其实这是一个危险的徵兆,是以佟炘每次看到她坐在桌旁发呆,心都要突地跳一下。 俗世太无常,或许上一刻还在嬉笑怒骂的人,下一刻就变作了冷冰冰的尸体。死亡对佟岚而言意味着什么,佟炘当然明白,那是她一辈子都无法痊癒的伤疤。 某些时候,说不上生者与死者之间,是哪个更痛苦,哪个更幸福。人们大多是想好好活下去的,他们认为死亡是无法接受的痛苦,可谁都无法逃避死亡的制裁,而当他们死后,任何感受都已经消失了。
第294页 就像书怀从前所说的那样,生有生的快乐,死有死的快乐,生者以为死者很痛苦,但濒死的痛过去之后,他们将迎来长久的安宁。 所以说,还是留在世间的人要难过一些。 环绕在他们周身的,不仅仅是日益深重的思念,还有可能是愧疚,甚至于对自己的仇恨。有些人被死者绊住,永远回想着他们生前与自己共同历经的那些往事,想着想着,就陷入一个怪圈,这一生一世就都走不出来了。 “原来南国也有山?”书怀说是在城中走走,却又推着佟炘到了城外。后者正在想事情,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城,忽然听得书怀发问,愣了一瞬才想起来回答:“山水是常见之物,东南西北自然都有,只是景色不同而已。” 语罢,佟炘不禁要想,这名公子大概真的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少爷,若是多在民间走动走动,哪儿能不了解这些? 殊不知此人只是太懒,每次出远门到一个地方,必定先呼呼大睡几日,再压着最后期限将事情办完。 墨昀的脾气又上来了,他也说不清为何心里烦躁,大概是看到书怀总盯着佟炘,他觉得不舒服。他瞟了书怀一眼,讽刺道:“我的好兄长总是躲在闺房里绣鸳鸯,当然是不出门的。” 佟炘干笑两声,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书怀倒是淡淡地投来一瞥,冲着墨昀极轻地笑了一下。墨昀看到他笑,忽然觉得心虚,轻咳一声扭过头去,走到路旁踩着那片纯洁无瑕的雪。 人间的城里总是有人扫雪,不过扫哪里就不好说了,况且雪只是被他们从一个地方推到另一个地方罢了,只要不融化,就不会完全消失。墨昀瞅着路边的雪也鼓成小山包,感觉有些好笑,一抬腿将它们踢翻,脚下感觉像是踹翻了一大包面粉,虽然他也没踢过面粉,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体验。 “我这弟弟成天闲着没事做,不正经得很。”书怀看了墨昀老半天,又转头对佟炘说,“我瞧这山也不算很高,不知山中会不会有野兽?” 佟炘答道:“和母亲来这里有些年了,从未听说过山里有野兽。不过小型的走兽倒是有,似乎也有狐狸常来城中偷鸡。” 他一说狐狸偷鸡,墨昀就想到书怀在冥府里头也偷吃烧鸡。越到冬天,书怀就越想吃肉,到了一种无肉不欢的程度,一天两三顿饭,刚好够他吃完整整两只烧鸡。 至于为什么是两只,那是因为他堂而皇之地抢走了墨昀的那份。 作为一头狼,墨昀脾气古怪得很,书怀就没见他吃过几次肉,他总是在啃他的野果。那野果是不错,味美多汁,但无论如何,它也比不上烧鸡。 听见佟炘提到鸡,书怀顿时又觉出饿来,他抬手摸了摸肚子,下意识地又看向墨昀。对方正回望着他,两厢对视半晌,还是书怀先开了口:“我想若是把你放到这山中,就要跟狐狸抢鸡吃了。” “兄长何出此言?”墨昀挑眉,“这么久了,难道连我爱吃什么,兄长都记不清吗?” “嘴上说着不爱吃肉,每天夜里倒是吃得欢。”书怀抬手抚上胸前,故作无意地摆弄斗篷带子,墨昀反应过来他在讲什么浑话,立刻转了身,飞也似地向前跑了。 这傢伙是存心想让别人丢脸,竟然连这种话都往外说,他不要面子,墨昀还要,小妖王在前头走得飞快,不想回头叫书怀看到自己的神色。佟炘察觉到墨昀的窘迫,但仍是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暗语,可能富家子弟就是知道的多一点,比乡野小民的见识宽广太多。 一路走一路絮叨,从近两年怪异的天气,一直说到身旁的人事,书怀不断地套佟炘的话,将曾经在孟礼等人身上施展过的神通,完完整整地对佟炘又用了一遍。墨昀虽是在前方走,却依然竖着耳朵在听书怀唠叨,他们看似是在正常闲聊,可一旦用心细想,就能发觉佟炘对书怀一无所知,反而把自己的底细全透露给了对方。 这一招也真管用,总有些傻子毫不设防,要上书怀的当。墨昀不动声色地偷听,脚下步伐放慢,他想书怀突然开始套话,一定有特殊目的,想到之前四大海域的异状都与存雪有关,墨昀不禁要想,是否今年南国的大雪,也是受了那位天神的影响。 显然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存雪本人当然知道,不过存雪绝对不会自揭老底。 墨昀嘆了口气,回头无奈地看向书怀,以眼神质问对方为何忽然开始打听佟炘的母亲。他今日远远地去看了佟岚一眼,分明就是寻常女子模样,纵然还不算衰老,但岁月的细纹早已悄悄攀爬上了眉梢眼角,乌发之间也夹杂了几根银丝,那是生活在她身上刻下的印记。这样的一个女人,即使曾经美丽过,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在人界有无数个这样的女人,书怀怎就光盯着佟岚? 是因为佟炘很有趣,才注意到了他的母亲? 这解释似乎合情合理,但墨昀还是觉得不对。书怀鲜少去主动接触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他之所以打听佟岚,一定是因为这个女人身上有他好奇的东西。 可佟岚身上,到底有哪里是特殊的呢? 佟炘察觉不到他们两人的视线交错,他尽职尽责地扮演好一名嚮导,指着城外这些山,对书怀说着什么。墨昀只盯着书怀一人,没有在听佟炘讲话,书怀倒是在听,然而也减少了回应的次数。佟炘只道他没来过此地,插不上什么话题,再轻声多讲了几句,说完就闭了嘴,低头踩着脚下的雪。
第295页 “再往前走,也许就到了他处,我们出来也有段时间了,就在此地折返如何?”书怀提议,“你母亲身体不大好,近几日外头下雪,安静非常,几乎无人出门走动,你也该歇一歇,在家中陪陪她了。” 语罢,他轻轻拍了拍佟炘的头顶:“雪天路滑,纵然是在家,也要小心着些。”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不过佟炘把它当成了正常的关心,当即笑着道谢。书怀也对他笑,回身向墨昀招招手,三个人影掉头回了城。 书怀藉口有事要办,依旧叫佟炘先回了家,墨昀以为他想在城中熘达,却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 前方的雪地里忽然生长出树枝,这树好生奇怪,眼下明摆着是冬季,它却开出了一簇又一簇显眼的红色花朵。墨昀皱了皱眉,毫不吝惜地抬手飞出一把短刀,灰色的刀刃将花朵切成碎片,如鲜血一般洒在了白雪里。枝头的其他红花颤抖着纷纷飘落,融进雪中便枯萎,不再是最初艷丽的景色。 花落了,剩下的便是一颗一颗赤色圆珠,躺在雪里煞是好看。墨昀认不出这是何物,只觉得它出现在此地不合时宜,但看它看得久了,却又感到它和周围的环境构成一片和谐。 “还以为你能多消停一会儿,怎么又来找麻烦了?搞什么红豆生南国,我可对你没有任何相思。”书怀弯腰,从地上拾起一颗赤色小珠,将它捻在两指中间。 “没有吗?我还当你很想念我,特地从天宫赶回来,就为了到下界看你一眼。”熟悉的声音响起,但听上去仿佛变化了不少。 墨昀皱了皱眉,因对方语气中的暧昧而感到不悦:“你说这种话,是想令我误会,还是说你真的在考虑什么?” “不要这么大火气。”一头通体雪白的异兽从门内走出,双眼闪烁着红光。在它身后,先前那声音的主人笑意盈盈,可惜一双眼冷漠而毫无温度,让他脸上的笑容也减色不少。 “早该知道是你。”书怀道,“佟氏母子,也是你用来迷惑我的假象吗?” “是真是假,我想你自有分辨。”存雪回答,“我倒也想做个活生生的人出来矇骗你,可你的实力突飞猛进,刺我一剑竟使我大伤元气,我没有精神再去做什么假人出来了。” “你没有精神,怕不是因为我那一剑,而是因为在忙其他的事。”书怀未尝忘记存雪放进冥府的傀儡,那傀儡可是险些要了他的命。 墨昀一把将书怀拦到身后,冷冰冰地看着面前的天神:“你又想做什么?” 他这般不客气,让存雪也愣了一愣,然而这人是个厚脸皮,不过瞬息又变回了一张带笑的面孔。墨昀看着存雪,存雪同时也在看他,双方都在心中暗自冷笑,嫌弃自己的对手太过假惺惺。 书怀又伸手捡起一颗红豆,将其捧在手心:“你做这东西,倒是做得不错。”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採撷,此物最相思。 尽管让他起了思念的不是存雪,但存雪依旧能知道他在想谁。思念的意义很广泛,它不单存在于情人之间,实际上,相连的血脉分隔太久,也便能不约而同地与之相遇。 然而又能怎样? 思乡就能回到故乡吗?想要谁在身旁,那人就能回来吗? “都过了那么久了。”书怀听见自己说,“我以为我都忘了,我以为你也忘了,没想到你记别人的事,记得倒是很清。不过我想,你抓住它也没有任何用处,你还当我是从前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吗?” “我看你的脾气,一直像个孩子。”存雪又笑了笑,“在我看来,你们都不过是幼稚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军训到后期就是一场想方设法偷懒回宿舍的战争。 第116章 执念 既然是幻境,那么闹得太大也无所谓,书怀心中起了恶劣的念头,恨不得即刻拔出剑,将存雪构建出的这片虚幻搅个天翻地覆。存雪微微一笑,看出了他的意图,却不点破,只将手掌覆在身旁的异兽额上,轻轻抚摩它的长毛。书怀多看了这异兽两眼,认出它正是那见过两面的兽王,然而不知怎的,现在的兽王身上少了一些熟悉的感觉。 时过境迁,可能这异兽也经过存雪的多次改造,变作了另一副陌生的面孔。 墨昀掌中握着长刀,周身煞气四溢,他比书怀更好斗,这是刻在他骨血当中的本性,现下这本性被存雪激发出来,不经历一场打斗,是难以压制下去的。存雪的双眼在墨昀身上扫过,于他这淡淡的一瞥之间,地上猛地冒出数根尖刺,若非墨昀躲得迅疾,恐怕此刻早已被扎穿。 无论装得再怎样道貌岸然,内心深处的阴毒都是无可更改的。书怀和墨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攻向存雪,不打算给他下一次偷袭的机会。可存雪显然有恃无恐,他的状态比起先前要好转不少,竟然完全不在意对手的攻击,只灵巧地躲避刀锋剑影,那头异兽也消失了,书怀甚至没看清它去了何处。 只一晃神,眼前的存雪便不见了,书怀停手环顾四周,但见绿草如茵,花香鸟语,分明是春日景色,看来是又踏进了另一个幻境。 人常常碰见梦中之梦,虚幻之间还存在另一层虚幻,实属常态。书怀觉得这没什么稀奇的,于是收了佩剑,想瞧瞧存雪又在搞什么花样。他从这幻境里感应不到杀机,但存雪设置它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让书怀看看风景。
第296页 话虽如此,但走着走着,就连书怀本人也开始怀疑存雪是否当真那样无聊。这幻境里一片祥和,静谧安逸,草丛间甚至还时不时冒出一只小小的野兔,冲来人探头探脑地张望。无论怎么看,都是没有危险的样子,可在看似没有危险的时候,人最容易放松警惕,从而被一击得手。书怀完全不敢放松,桃木仍在剑鞘里,但他的手始终扣在剑柄上,准备一有异动便拔剑应敌。 异动倒是没有,怪异的人物却突然出现,书怀看着远处那个女子,有一剎那的怔愣。那名女子衣裳朴素,其上还有几处补丁,一看就不是富家女,然而在她眉眼之间,没有浓重的哀愁,只有浅浅的欣喜。她在草丛间的小道上漫步,时不时弯腰去触摸路旁的野花,先前那只小兔子跳了出来,主动去亲近这温和的人类。 她全然看不到书怀一般,自顾自地朝这里走,书怀连忙避开,就近寻了一棵粗壮的大树,一跃而起藏进了树冠之中。感谢这天生就浓密的树冠,给他提供了藏身之地,让他不至于被对方一眼发现。 女子所关注的事物全在地面上,书怀笃定她不会抬头,地上这样多的新鲜东西,足够让她眼花缭乱,关注不到其他,它们扰乱着她的心神,吸引着她的注意,而自己躲在暗处,不会有任何值得她来看的地方。书怀稍稍放松了些,双眼却仍旧盯着那女子的脸细看,倘若墨昀此刻在他身旁,瞧见他这副神情,定又要醋意大发,掀起醋海狂澜。 存雪是刻意将他们两个分开,他也懂逐一击破的道理,希望这些时日别把墨昀歇成了懒骨头,连对付一个幻境都做不到。书怀在心中为墨昀念了一句“自求多福”,擦了擦鼻尖上不知何时被晒出的细汗,这幻境做得很真实,尽管太阳不会动,但其热度未尝消减半分,还是和往常一样,像一只巨大的火球。 不知不觉间,那名女子已经走到了树下,她果真没有抬头,只是在树下寻了个干净地方歇着。其实书怀和她之间距离并不算远,这树根本就没有多高,假如女子微微仰头,立马就能发现坐在树枝上的书怀。可书怀现在很安心,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垂下眼帘看树下的女子,对方眼角的细纹昭示着她已不再年轻,这样的一个女人,究竟有何特殊之处呢? 凡人寿命短暂,无论是英雄还是美人,都有迟暮的那一天,书怀有时会想,对于他们而言,那是否便叫作穷途末路?人最难接受的事当属死亡无疑,死亡意味着一个灵魂在人间的旅程走到了尽头,不管过程是甜是苦,是长是短,这一辈子就都这样结束了,由不得人抗拒,由不得人逃避,旁人再痛心亦是无用,英雄和美人都是凡人,他们同样会老去。 就像现在于树下静坐的女人,她和其他同类一样,正在慢慢变老,而在她身旁,又好像已经没有人陪她变老。 大抵开朗之人都喜爱歌声,书怀听见女人在悄声哼唱,是熟悉的曲调,来源于她的家乡。这歌声猛地传入书怀耳朵里,勾起几分乡愁,勾起几分思忆,仿佛时空交错,他又回到了八百年前的北地,而非在这南北交界处,沉沦于敌人所构造的幻境。 可要想用它来扰乱自己的心神,存雪是大错特错了。书怀一听她的声音就难过,愈难过就愈清醒。心里的旧伤疤重新被撕开,一片血淋淋的,容不得半分迷惘或是彷徨。 这女人做得再像也不过是个傀儡,歌声再像也不是唱给他听,有些东西早就失去,有些人早就死去,再让他看到,也没有什么挽回的可能。 正这般想着,树下那女子突然仰起头,对上了书怀的视线。书怀的心几乎漏跳一拍,只知道望着她的双眸出神。普通人的眼睛自然也是普通的,但无论如何,那双眼都是心的门户,心思纯净的人,眼睛也都美丽,书怀蓦地沉浸在那片平凡的美丽当中,无法自拔。 对方只是沖他笑,一句话也没有说,神态中透露出些许狡诈,仿佛早就看穿了他藏在树上的把戏。 孩提时他也曾这样,在对方焦急寻她的时候突然从树冠中冒头,顶着满头乱糟糟的发和一两片树叶,沖她没脸没皮地笑。只要他一笑,对方脸上的焦急就会转化为欣喜,那双眼同样会弯起来,好似天边如钩的月亮。 只是如今,他们谁都不是当年的人,谁都不似从前那般年轻。书怀说是寿命无终,岁月无法改变他的容貌,但那颗心早已老去,再见旧人旧风景,仅能剩下长嘆与感慨。那被风霜侵蚀的女人望着书怀,书怀也望着她,随后他听见对方首次对他说话:“你也要变老了。” 自从踏进幻境,书怀就没指望着对方开口讲话,突然听闻此语,略略吃了一惊。其实这话本不该是她来说,但念在眼前的她不过是个假货的份上,书怀容忍她假扮得不像。他极其平静地回复道:“你也一样,人都是会老的。” 如此不合适的一句话从这冒牌货口中蹦出,看来存雪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书怀从未对女子动过心,更不可能对眼前这位动心,他的深情封冻已久,又在被融化的那时全部倾注给了墨昀,在他看来,这种东西不能轻易付出,只要付出,就务必都赠予唯一的那个人。 不过墨昀还傻兮兮的,不明白他的心意,还在怀疑他和这半老的女子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实际上关联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但并非不可告人,书怀只是不想让他知道这女人的身份,若是知道了又将引发新一轮的麻烦。她好不容易转生一趟,人生路还这么短,书怀万万不肯干扰她的生活,让她偏离正常的轨迹。他不想打扰,就站得远一些,能看她一眼就好,看她一眼就够了。
第297页 执念是种很可怕的东西,书怀想自己也是有执念的,不过没有风仪那般病态罢了。还好他看得开,不然就不是他一人遭遇麻烦,连带着眼前的这名女子,以及与他相识的许许多多的人神妖鬼,都会受他牵连,一起遭殃。 生灵永远都不会是孤独的,他们总会与其他生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或许远,或许近,但必然存在。 就像这女人和书怀,他们之间那一丁点微妙的牵扯,纵使跨越了几百年漫长的时光,也依旧在对书怀造成着影响。 她早已转生无数次,可书怀的心底,还藏着她从前的模样。是轻轻哼着歌的她,是在小路上漫步的她,是年轻貌美的她,是早早死去的她。那一生是长是短,是苦涩抑或甘甜,她历经多次辗转,早忘得一干二净,然而书怀还记得。 只要书怀还记得,他们就不可能成为陌生人。擦肩而过,也许同样不会说话,但在那一瞬间的眼神,出卖了书怀内心潜藏的一切。就好像现在他们对视一般,书怀不过说出一句敷衍似的言语,然而眼底暗潮涌动,隐隐约约透露出了什么。 可惜这冒牌货终归不是真的,她再次误会了书怀的眼神,书怀但见她轻轻牵扯着嘴角,面上仍是一派温柔,口中说出的言语却让人不忍细听。 “那人有什么好的?你要将我忘记了吗?”冒牌货是这样问的。 书怀哭笑不得,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他是不介意看着冒牌货的脸思念真正的她,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听一个假货顶着他熟悉的脸胡言乱语。他嘆了口气,始终扣在剑柄上的手终于有了动作,他猛地拔剑,将幻象狠狠撕裂,女子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碎成泡沫,春日被突如其来的烈火焚烧殆尽,而他神情没有半分松动。 他执剑立在野火当中,冷冷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天神。 “你装得太不像了,看来你对我了解得不够。”书怀道,“她并非我的什么旧情人,不过是老相识罢了,你把我想得太滥情,殊不知这三界当中,恐怕只有你那样滥情。” “我不过是误会了你一次,至于这样讽刺我吗?我一向冷心冷面,也仅有你会认为我滥情。”存雪没有反驳他不够了解书怀的事实,然而书怀指责他滥情,他却有话要说。这的确是书怀措辞不当,存雪压根没有情,什么女仙女妖,在他面前都抵不过一个天帝之位。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书怀说他滥情,也没有什么错。多情和无情,某些时候也并无差别。最多情者最无情,他们的情感太滥,人人都可分得一捧,当然没有什么珍贵可言,有它和无它倒是相同;最无情者也最多情,他们不轻易动心,只有一人享受专宠,定然会感到被捧在手心,有它和无它,天差地别。书怀想存雪的情也很丰富,他不把那些情用在生灵身上而已,他的情分给了天帝之位,分给了三界当中各式各样的权柄。这么一想,书怀隐约觉得有些好笑,这天神同样身陷情网,他自己不明真相罢了。 “你笑什么?”存雪问,“原来我是真的不了解你,我又说了哪句奇怪的话,竟引得你发笑?” “少说废话了。”书怀看他没有作战意图,也懒得和他打,“墨昀在何处?” “比起你而言,稍微差了一些,他还是心太软,做不到你那般心狠手辣。”存雪掰着自己的手指,装模作样地数数,好似真在算墨昀何时才能从幻境中脱身。 他能窥探到人心中的脆弱之处,并抓住它将人困在网中,这一招对书怀不管用,但对墨昀可能管用一些。书怀倒是不了解墨昀在幻境里又看到了什么,兴许是他爹娘,抑或妖族那连绵不绝的山脉。想想他憋了许久,想找个对手酣畅淋漓地打一场,存雪的异兽先前又突然消失,他现在正和那兽王斗得欢也说不定。 书怀面对存雪,从来都是剑拔弩张的姿态,纵然稍有放松,也决计不肯还剑入鞘。他就这样提着剑,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存雪,良久,脸上居然绽出一个微笑:“被你说成心狠手辣之徒,我为何就觉得这样奇怪?原来在你眼中,还有比你自己更加狠毒的人存在?” “连旧情都能下得去手斩断,可见你对自己也狠,对自己狠,才是世间最狠毒的人。”存雪后退半步,似乎不愿离他太近。自己竟能把天神之首也吓退半步,这可真是太稀奇了,书怀感到有趣,故意向前踏出一大步,又说:“我都告诉你了,那不是旧情人,你莫要再胡言乱语。假如让我家那小崽子听见了你这番话,他少不了要误会,届时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你也真是古怪,不是旧情人,竟还记她记得那么牢。”存雪皱起眉,他这次没有再往后退,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往旁闪去。 他身后的苍茫白雪骤然被撕开一道裂缝,呼啸的狂风从裂隙里吹出,仿佛尖刀一般割裂了他的衣摆。那罡风到了书怀面前,却又变成了和风扑面,书怀垂眼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 “你慢了。”书怀说,“我等了你已经有些时候,究竟是什么东西,绊住了你的脚步?” “是慢了,但看到那种情形,我慢一些也正常。”墨昀回答书怀问话时很温和,温和得不像是存雪所见过的他,而当他转头望向存雪,眼神又恢复了熟悉的凶狠,存雪心说这小子果真和他爹一样是狼,看这眼神,怕是要将他咬死在当场。
第298页 墨昀的刀上仍往下滴着血,书怀大致扫了一眼,看他手背上多了一道抓痕,心下便知先前的猜测是正确的,墨昀遭遇了兽王,而他大约杀死了对方。 “你看到了什么?”存雪拔刀格住墨昀,明知故问,“你看到了怎样的他?你杀死了谁?” “老子杀了你那只猫!”墨昀仿佛受到了很大刺激,竟被存雪简简单单的三句话问到暴怒,眼看他挥刀越来越快,越来越不顾防范,书怀心下大惊,连忙上前扣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后一推:“我来!” “你总想着护他,你能护他一辈子吗?”存雪冷笑,“你收起了那暖炉,玉佩可是没有收,你为何不收起它?” “发什么疯?”书怀骂道,“我收起什么,带着什么,与你无关!” 存雪只是看着他,眼底暗含讥讽:“待你明白那块玉藏了怎样的秘密,你是会后悔的。” 在书怀的人生当中,几乎没有后悔这二字,他只道存雪又在发疯,正想一剑刺他身上,让他闭上那张恼人的嘴,却听得耳畔风声乱了,墨昀的灵气突然生出剧烈的波动,仿佛内心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书怀猛的一怔。 他在幻境里,究竟看到了何事发生? 存雪问他杀死了谁,问的绝不是兽王。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睡回笼觉,容易做噩梦还容易鬼压床。 今天在学校住宿也很想我妈…… 第117章 虚实 “没发热,看起来也不困,分明没有什么大问题,别老疑神疑鬼,给我找事。”鬼使已经数不清自己往墨昀脑门上摸了多少次,他已经开始不耐烦了,眼睛不住地往房间角落里的笤帚上瞟,仿佛从书怀嘴里再多蹦出一个字,他就要抡起笤帚将这两个没事找事的傢伙扫地出门。 墨昀脸色很差,坐在鬼使对面一言不发,书怀像个老母亲那般担忧,仍想开口要文砚之给他看看。一见他想张嘴,鬼使立马从桌旁跳了起来,嘴里不断念叨,说自己的本职工作不是医者,若书怀实在担心,他便送书怀一些钱,好让书怀带这小狼崽到人界去找正经医馆。墨昀身为妖族,哪里能与凡人一同问诊,书怀翻了个白眼,心知鬼使懒得应付他们了,这是准备随便为他们指一条路,好把他们打发走。 既然对方表明了态度,书怀也不好再麻烦他,只得拽了拽墨昀的衣袖,将其拉出了鬼使的房间。墨昀显得有些呆滞,书怀疑心他在幻境里又遭到了存雪的迷惑,可问他话他也不说,只道无事发生。 倘若真是无事发生,那他如今绝非这般情状。书怀甚是烦闷,然而撬不开墨昀的嘴,又没有其他的办法劝慰他,只能将他搂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头。 被书怀这么一抱,墨昀稍稍清醒一些,不过眉梢眼角仍旧耷拉着,看上去垂头丧气,像是一条刚从水里爬出来,正瑟瑟发抖的小狗。书怀越看他越可怜,不由得在心里把存雪咒骂了成千上万遍,而墨昀在他肩头蹭了蹭,突然长嘆一声,沙哑着嗓音说道:“我不想做人了。” “不想做人,那就做小狗。”书怀听他来了这么一句,心头像是被一根细小的针反反覆覆戳着,扎得生疼。墨昀微微挺直腰杆,在他脸颊上吻了吻,忽然变回小黑狗的模样,两只前爪搭在书怀肩上,脑袋埋在他颈侧,抽抽噎噎地小声哭泣。 难怪他突然不愿做人,一个大男人哭鼻子,对他而言是有些难堪了。书怀轻轻拍着他的背,恍然忆起先前在北海龙宫,那时墨昀受体型缩小的影响,稍微有一丁点委屈,就要抱头大哭,书怀一看他哭就没了办法,仅知道抱着他哄一哄,多余的话半分也不敢说,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对,再引发墨昀新一轮的委屈。 “不哭了,不哭了,他都滚蛋了。”书怀抱着小黑狗,一颠一颠地哄他,好似一个正给婴孩哺乳的母亲。新上任的母亲手忙脚乱,怎样也哄不好怀里那只小小的生灵,但由于冥冥之中牵引的依恋,那小傢伙的哭声到最后还是要停歇。墨昀并非不懂事的婴孩,他都活了二百多年,不再是小孩子,他能抒发出来的委屈终归是有限度的,超过了那个限度,他就不好意思再造作。因此书怀抱了他一会儿,简单说了两句,就感到颊边一阵温热,墨昀又重拾了做人的信心,变回了高大俊美的青年,只是两条手臂依然搭在书怀身上,将其紧紧箍住,无法逃开。 房间的门还没关好,书怀唯恐旁人路过,误会一点什么,手下便使了几分力气去推拒。墨昀感知到他的拒绝,来不及细想,抿了抿嘴看似又要伤心,书怀忙卸了劲,双手捧上对方的脸,半是心疼半是抱怨地问道:“成天哭哭哭,像个什么样子?亏得我不是你亲娘,要是你亲娘站在这里,不得让你哭得心都碎掉?” “只哭一哭就能心碎的话,那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的心要碎掉。”墨昀不哭了,但声音还是蔫了吧唧,“你说我何时会死呢?” “存雪那完蛋玩意儿又给你看了什么?”书怀最不乐意讨论生生死死的问题,是以语气不善,“妖族寿命很长,你才刚活了个开头,就忙着去死?是嫌我烦了,想把我丢在这里?” 见他似要发怒,墨昀急忙挽救:“这种想法,我未曾有过。幻境当中所见皆是虚幻,想来是我执念深重,才让那傢伙抓了把柄。你且放心,这个死字,我从今往后绝不再提,关于他的幻境,我也绝不再想。我这一辈子都赖上你了,你也不准丢下我。”
第299页 书怀听他说出这些话,想他应当是没什么大事了,于是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敲,要他暂且放开自己:“松手,我去关门。” 墨昀这才反应过来,书怀之前的抗拒,不过是因为门开了一条缝。家里这位有时候面皮很薄,须得好好供着,不能受气。他看着书怀整整衣襟,缓步走去关门,总觉得这场景同样有几分不真实,连忙眨了眨眼,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驱逐出脑海。 虚幻就是虚幻,真实就是真实,哪里有交融的可能? 好在谁也听不见他的心声,否则他们定要不甘寂寞,来指正墨昀的错误。虚幻和真实并非界限分明,黑夜与白昼之间尚且存在黄昏,半真半假的东西亦是存在的,只是人们通常注意不到它们有几分真几分假罢了。所谓的黑白之界,泾渭分明,若非懒人给自己不善分辨找的藉口,便是自欺欺人者为了麻木自己,而想出的託词。 墨昀当然不懒,他仅仅是想强迫自己不去恐惧而已。 “才转个身,你又走神。”出窍的魂魄突然被书怀一巴掌拍回了躯壳当中,墨昀捂着脑袋,睁大双眼,过了好一段时间方才想起来问:“你……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让你去吃几个果子,提神醒脑。”书怀道,“每次跟存雪单独相处,他走后你都要发呆,还有脸怀疑我红杏出墙?我看你是被存雪那厮勾走了魂——你觉得他好看不好看?” 话题跳转如此之快,直叫墨昀满头雾水,不知书怀的气愤来源于何处。他本想为自己辩解,说自己并没有和存雪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但转念一想,忽又记起长清的提示,觉得眼下这般情形,须得充分运用花言巧语,让语言发挥其应有的功用。于是他主动去牵书怀的手,脸上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在这三界当中,还有谁能比得上你?我看他人皆是顽石朽木,唯有你仿若山间清泉,只消回眸一顾,便足以令我心驰神往。存雪是个什么东西?休要为他气坏了身子。” 书怀瞪了他两眼,心说或许是长清把这小崽子带坏了,回头定要恳请天帝治治他们两个的破毛病,让他们从今往后都好好说话。 他脑内生出个怎样的念头,墨昀半点儿也不知道,他兀自沉浸在方才的那番话中,觉得自己几乎能参选三界头号情圣。假如让书怀发现他在想什么,估计都等不及慕华来动手,自个儿就先把黑龙和狼崽都狠狠地收拾一顿。 他们两个都在想着长清,结果这蠢龙就真的过来敲门了,书怀回头一看他的装扮,险些脱口而出一句骂人话,一忍再忍,最终化作四字“丢人现眼”。长清浑身挂着艷丽的鸟毛,对书怀的评价煞是不服气,扬着手中一只秃毛鸡,要让二哥感受一下这羽毛的光滑细腻。 可惜书怀对鸟毛提不起半分兴趣,他只能看得出那只所谓的秃毛鸡是只小朱雀,鬼知道这神兽怎就到了黑龙手里,还被祸害成这个模样。 “这可是朱雀,你赶紧把它放了,我不求你把毛给它插回去,快放了它就行。”书怀生怕惹火烧身,急着想和这条龙撇清关系,“你也快走。你是谁啊,我不认得你。你为何出现在冥府,又为何来我房间?” 长清好不容易逮到个好玩的,哪里捨得就这样放掉,他抓着那只小朱雀,好似抓着一只鸡仔:“二哥,你尚未吃过烤鸟肉,我们在这里把它烤了,你也好尝尝鲜啊。” “要尝你自己尝,我不陪着你送死,快滚快滚!”书怀急得跳脚,把长清往外面推,变脸速度之快,堪称冥府一绝。墨昀见他推得吃力,过来搭了把手,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将长清推了出去。 把长清赶走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没过多久,他们就听到了外面的风声,以及长清惊恐的大叫。晚烛带着小朱雀的家人,亲自上门抓捕这条拐卖幼童的黑龙,书怀悄悄将门开了一条小缝,但见灯姑娘追着长清,拿大火球烤着他的屁股。 还说要吃烤鸟肉,他不先被做成烤龙肉就不错了。 白芷在对面的房间里也看着兄长被追赶,面露犹疑之色,可能在想是否要将此事也报告舅舅和母亲。青湄今日也来了,正跟她挤在一起,但看着还是有些呆,兴许过些时候,就会将此事忘记。 其实不用白芷报告,慕幽也能发现侄儿又在作妖,妹妹尚有私心,会包庇长清,然而小姑姑绝对不会。 “这蠢货怕是马上就要被带回北海,叫亲爹冻成龙肉干。”墨昀啧啧称奇,“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无法无天。” “兴许下次到北海的时候,房檐上挂着的腊肉就换成了他。”书怀说完,自己觉得好笑,却不打算再贬损长清,转而向墨昀问道,“明日是否还去人界?你最近心绪不宁,还是不去了吧?” 他都自问自答了,墨昀也无话好讲,便只点了点头,未再多说。现在这状态,再听存雪多嘴多舌,恐怕要直接崩溃,让存雪奸计得逞。保险起见,这段时间他们最好是在冥府里呆着,顺便也能帮鬼使处理一些简单事务,省得他成天那样繁忙。 实际上,那句话刚脱口而出,书怀就后悔了,可看墨昀没讲话,他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就这样办。他仍是割捨不下人间,要是放在从前倒还好了,他可以犯懒,在冥府一睡就睡一整天,可心里一旦有了牵挂,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那颗心里装着事,估计是再睡不好了。
第300页 墨昀受幻境中的虚妄所影响,以至于分不清虚幻和真实,而书怀将它们分得很清楚,同样,面对着似真似假的某样东西,他亦能辨别出究竟哪里是真、哪里是假,这看似方便了他,实则是他的绊脚石。像墨昀那样,勉力说服自己所见的一切全是假象,倒还能糊涂过去,若是像书怀这样,从幻境里抓捕到了真实,那他将会割捨不下这一点真,从而上钩,被人钓起。 现在墨昀可能以为那南国的小城都是假的,佟炘和佟岚也都是假的,可书怀明白,那城是真实存在过的,佟炘和佟岚也都是真的,不过那场雪是假的,那城中其他的生灵也都是假的。存雪这次下足了功夫,将佟炘和佟岚也都拖进了他的幻境,甚至还容许他们在幻境当中生活。但书怀想,他该不会阴毒到用活人做阵眼,这也太令人毛骨悚然,他把这对奇怪的母子拖进幻境,许是为了让对手有所顾忌。 他的算盘打得不错,书怀投鼠忌器,就算想简单粗暴地摧毁他的幻境,也会担忧幻境毁灭之后,是否会对那一人一妖造成不利的影响。畏首畏尾,束手束脚,正经打是打不成的,只能先拖延一段时间。 更漏悄悄地响,人间又到黄昏,书怀记得八百年前的夕阳美景,那一轮红日为山峦都涂上一层胭脂。穷人家的女子是鲜少用胭脂的,她们只在出嫁时打扮得那样美丽,而当年的书怀未曾见过她出嫁的模样,他只见过她侧脸映着夕阳,天给的妆容比凡人的修饰要美上千百倍,那是他一生看也看不够的景色。 冬日天黑得早,亮得迟,等到太阳下山,山山水水就都沉寂。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王朝几经更迭,流离失所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可书怀每每站在冥府入口处向外望,都能看到日月不知疲倦地升起又下沉。天道不为凡人而有所更改,凡人受天道所掌控,生死轮回,兴衰荣辱,那都是很平常的事而已。 但这并不妨碍书怀厌倦从他人口中听闻死亡,他送走了多少死去的故人,而下一次再重逢,谁也将不记得他。 转生后的故人,兴许也不算故人。 慕幽应当想过这个问题。 墨昀乖乖地坐在床边,依照书怀先前所言,认真地啃着果子。汁水沾到了他手上,他也顾不得擦,任由它们黏黏糊糊地挂在那里。书怀瞧他虽然在吃果子,双眼却眨也不眨地望向自己,不禁面红耳热,默默别开视线,去角落里摆弄那只水盆,要给墨昀擦擦手。 若说他现在最忧虑的,其实还是墨昀。先前思霖勾起了他的慌乱,让他想到了不该去想的事,打那时起,这层阴翳就蒙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待到杯子精重塑身躯,一定要揪住他和他打一架。燕苓溪胆大妄为,敢为了思霖不喝孟婆汤,带着前世的记忆跑去转生,期待着和他再度重逢的那一刻,而书怀不能放任谁倒掉那碗汤,若真有那样一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喝下汤,然后忘了自己。杯子精比书怀幸运许多,凭什么他这样好运气? 太多好运气估计是不合常理的,否则他也不会遭此劫难。书怀想着思霖现在还搁杯子里睡着,心里平衡了不少,但眉头还是拧着。墨昀看他神色不愉,只道他还是为了自己先前的话而纠结,便放下果子,紧张兮兮地望着他:“还在生气?是我错了,那些话再也不说了,你也不要去想它。” “不是因为这个。”书怀糊了墨昀一脸水,又仔细地给他擦干净,“只是好奇,你为何要担心死不死的问题?是晴光和思霖,让你想起了别的什么?” 晴光和思霖不同,她本身都没有灵气,一点灵气俱是从长清那里借来的,被桃花娘娘打散以后,就再也不能复原。况且,她栖身的画卷都空了,哪怕长清愿意再贡献一些灵气,她也不可能像思霖那样重塑身躯。那张白纸还在角落里收着,墨昀捨不得让它落灰,更捨不得让它孤零零地躺在一堆杂物之间,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吹一吹上面的浮尘。他的小动作,书怀全都看在眼里,而书怀总觉得,墨昀此举定是说明他心间仍有惶惑,他突然去想死不死的问题,可能就与在他眼前出了意外的晴光和思霖有关。 但墨昀只是摇了摇头,又变回了最初的那只蚌壳。书怀气得直敲他的脑袋,但怕下手太重,敲傻了这颗本就不算太灵光的头,只好又收了手,坐在床的另一侧不去和他搭话。墨昀被书怀吓得一愣一愣,心说怎么短短的一小会儿,就发火这么多次,一个没留神,竟把心中所想全都说了出来。书怀扫他一眼,呵呵冷笑:“本是不气,被你这守口如瓶的样子噎住了而已。说实话我真不懂,为何守口如瓶、百般隐瞒,竟也算是道德。” “你这话说得不对,守口如瓶当然算是道德,我不愿让你再为我的事而担忧,所以堵死瓶口,不想对你和盘托出。你是不是觉得,两人伤心总比一人伤心要好,但我不这样想,你若是因我而不好过,我心里就更不痛快。”墨昀厚着脸皮,一点点挪过去黏着书怀,“难道你竟这样狠心,捨得作践自己,让我更加难过?” “我说你这张嘴……”书怀无法反驳他的话,便抬手一扯,恶狠狠道,“都和谁学的!闭嘴!” 墨昀被他扯着脸,仍然含混不清地试图撩拨:“你要相信,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第301页 “鬼话连篇。再不闭嘴就去外面站着。”书怀翻个白眼,但总算没那么气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军训十四天,有一半时间在闹各种毛病……真是很厉害了。 第118章 佳期 尽管墨昀百般不乐意,书怀还是忽略了他的意见,孤身去往人界。鬼使这边忙碌更胜往昔,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墨昀被迫留下帮他办事,完全脱不开身,只得求爷爷告奶奶地请旁人替自己看管书怀,省得此人耐不住寂寞,当真和存雪发生一些不可言说的故事。 对于他的胡乱揣测,书怀大为不满,但念在墨昀刚被存雪刺激过,正处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时期,书怀没有与之计较,他心中默念着“大人有大量”,勉强冲着墨昀挤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落在墨昀眼里,更要怀疑他心中有鬼,小妖王抓住书怀的肩膀不住逼问,后者被他问烦了,翻了个白眼将他推开,转头冲着站在一旁似乎有话要讲的文砚之说道:“赶快将他带走,成天叭叭叭,恼人得很。” 鬼使看了看书怀,见他脸上的烦闷不似作伪,便吞了口唾沫,将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咽了回去。有个便宜摆在眼前,不占白不占,墨昀是书怀丢给他的良好苦力,他不好好利用一番,那可真说不过去。 于是笼罩在文砚之眉梢的那层阴云瞬间一扫而空,他一双手如同两只铁钩,牢牢地勾住墨昀的衣衫,将他拖到了冥府更深处。墨昀眼瞅着那黑压压一片,似乎预见到自己将要迎来的厄运,直觉有去无回,扯着嗓子对长清高喊起来。书怀堵住耳朵不去听他叫唤什么,只依稀听到黑龙跟唱歌似的应答,便不耐烦地皱起眉,恶声恶气地问:“怎的,你们两个在这里对山歌?” 长清家在北海龙宫,当然不会有什么对山歌的习俗,他不学无术,不知道哪里的人才会对山歌,甚至也不晓得山歌是何物。书怀对他讲了几句,发觉与他说不通,就想来一句“鸡同鸭讲”,藉以抒发自己内心的苦闷,然而这样一来,书怀自己又成了鸡,他不想把自己比作鸡,所以这四个字到了嘴边,顺利地变成了“对牛弹琴”。 他未尝仔细看过长清的龙身,但他记得对方身上必然是有个部位与牛相似,将其说成牛倒也没错。 对长清而言,此语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在侮辱他的龙格,他围绕着书怀喋喋不休地控诉,抗议书怀对他造成的龙身攻击,书怀听得耳朵生了老茧,恨不能找根绳索,在他那张嘴上死死地缠几圈。现在书怀又在思念墨昀了,但并非思念别的,单单是在思念那神奇的灰色绳索。不知墨昀是如何操控那东西的,它竟能伸缩自如,变长变短都在墨昀掌控之内,不管他是想做好事还是想做坏事,这神奇的玩意儿都是他的助力。 最近书怀常常出神,有时候也听不到旁人在喊他,长清自顾自唠叨半晌,突然发觉对方好似一直没接话,又抬高嗓门叫了两声,书怀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黑龙这才知晓,二哥又在走神了。他闹了个没趣,讪讪地闭了嘴,未曾想他刚收了声,书怀却开口问他怎的忽然不讲话。这下长清也弄不明白对方在搞什么了,他本打算问清楚,又怕激怒书怀,没有好果子吃,只得忍气吞声,重新开了个头,谈起了另外的话题。 黑龙这话题找得好,居然和书怀讨论起了曾经发生过的趣事。大约是人老了都会爱上回忆,书怀也不例外,无论是好的记忆,还是坏的记忆,都在他心间占据一席之地,而关于长清的片段,无一例外,全是能够引人捧腹大笑的那一类。 “忽然想起当年你第一次去人间,就误入青楼,被那些女子吓得够呛。我借了墨晖的法术,和他一起隐蔽身形,悄悄熘进去寻你,寻了半天寻不见,忽听得有人叫大哥二哥,猛一回头,池塘里荷叶底下竟冒出一颗脑袋来!”书怀忆起此事,感到煞是好笑,过往历历在目,至今仍有鲜明色彩。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次他们把长清带走以后,这蠢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敢再去骚扰天界的女仙,北海龙王以为这孽障终于转了性,不再调戏姑娘,殊不知他在人世有如此奇遇。 时至今日,长清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感到后怕,连忙制止了书怀往下讲。这件事对他造成了严重的打击,他总觉得书怀和墨晖寻到他的时候,眼神中是暗含嘲讽的,虽然另外两个向他解释了无数次,说是他看错了,可他仍然固执地那样认为。解释一次不听,解释两次不听,久而久之,不光是书怀懒得讲了,就连墨晖也懒得讲了,从那以后,长清再不依不饶地问他们,得到的都是统一的回答:“是啊,没错。嘲笑的就是你,怎么了?” 果然是在嘲讽!黑龙嗷嗷大哭,又不能对旁人直说,天界众神只道他又乱发脾气,全都装作没看见,任由他瞎胡闹。 想起墨晖,书怀就无法自控地去想墨昀,倘若小妖王发现他现在正想着自己,多半要感嘆自个儿魅力无边,才分别一刻钟,就让书怀这般牵肠挂肚。 “那时候你才多大?”书怀发现活得太久,是容易算不清数,他掰着手指计算半天,还是没能思考出一个正确的结果。那些零零散散的记忆碎落在各处,能捡拾起来都很不容易,哪里还能奢望将它们按次序排列?他斜睨长清一眼,后者手忙脚乱,也掰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头,嘴里嘀嘀咕咕老半天,发觉十根手指不太够用,便诚实地摇了摇头:“过去那么久,我也算不太清了。”
第302页 就凭他那脑子,能算清就有鬼,书怀原本就没打算指望他,听闻此言便挥了挥手,懒得与这个问题多做纠缠:“算不清就不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突然想算算这是哪年哪月,不过是想知悉当时墨昀在哪里罢了。 慢慢梳理着思绪,很多细节在向书怀透露着答案。那时候他还未曾做好抱剑昏睡整整百年的准备,而墨晖还吊儿郎当的,没有半分作为人父的模样,想来墨昀当时还没出现在娘亲腹中,墨晖带儿子来对书怀炫耀,那都是后话了。 忆起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书怀发现墨昀好像从小就挺喜欢自己。他当时只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脾气太好,对小孩子温和,所以墨晖家的儿子才中意他,现在想想,却又好似不是这样。 “之前和那小兔崽子说起他小时候的事,他支支吾吾,光说记不得了,总觉得他在说谎。”书怀突然道,“你说,小孩子到底能记住多久远的事?我问他是否还记得他从前见过我,他说完全没有相关的印象,可我问同年发生的其他事,他倒是印象深刻。” 长清当然知道书怀是在说哪个小兔崽子,当即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在骗你呀,他与我说过的,他打小就对你有点非分之想。” “不能吧,那时候他才多大,他就能记得了?”书怀这人很是奇怪,墨昀的否认他不相信,长清代替墨昀承认,他却又不相信。黑龙为了自证清白,搜肠刮肚又翻拣出来关于墨昀的一些料,一股脑全讲给书怀听了,书怀被唬得一愣一愣,简直不敢相信那傻崽子竟有此等心机。 鬼使嫌弃地看着墨昀,眉头微皱,似乎在为对方刚刚惊天动地的三个大喷嚏而发愁。明明是没有发热的,怎么来打扫一圈,竟然出了问题?这小子可千万别生病,不然书怀要提剑杀鬼,冥河上方又要演一场闹剧。 察觉到鬼使的视线,墨昀慌忙摆了摆手,正要露出一个歉意的笑,说声自己没事,接踵而来的却又是另外三个更为响亮、更为惊人的喷嚏。 可怜的小妖王尚不知道自己被长清卖了,而那头对书怀手舞足蹈讲故事的长清也终于明白过来,及时打住了话头。 然而书怀已经听到了许多,记住了许多,从今往后,他眼中的墨昀就不再是那个二愣子,而是摇身一变,变作了情场高手。放长线钓大鱼,妖族竟都是这般早熟,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看轻他。书怀轻哼一声,想起墨昀在北海龙宫中那傻乎乎的模样,突然又觉得他对长清说的话才是假的,他只是在对这条蠢龙吹牛罢了。 偏偏长清就那么蠢,对他深信不疑,还将他奉为情圣,说要互相学习。 再这么“互相学习”下去,将来慕华踏出神木幻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合北海龙君,抓住这俩孽障,把他们两个吊在天宫门前狠狠地打屁股。 那场景太有趣了,书怀光是想想,就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黑龙并不理解他突然笑什么,还当他太过生气,怒极反笑,连忙笨拙地安慰。书怀轻轻咳嗽,想把那阵笑意先憋回去,哪想越憋就越绷不住,最终无法自控,蹲在地上不能自已地大笑出声。 没走多远就再度进入了存雪所构建的幻境,书怀本以为长清也能看到那怪异的飞雪,然而黑龙神色如常,只说今年的南国冷到出奇,不知会不会下雪。 不知会不会下雪……书怀低头看着脚下的雪地,感到自己是被存雪针对了。 “我去散散心,你先回冥府,不要跟来。”书怀不欲多说,举步踏入了幻境更深处,长清尚未反应过来,他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黑龙叫着他的名字追过去,拐过一个弯却发现此处无人,心里不由觉得诡异非常。 但这么多年来,书怀兴许真的练就了什么甩开追踪者的神秘法术,长清想这样的法术总是可能存在的,于是没有深究,转身摇摇晃晃地回了冥府。他也不太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谁知道书怀是怎样想的,非要离开冥府里温暖的窝,来到这又湿又冷的人界。 他害怕墨昀知道他没有跟着书怀一起走,便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确定那虎视眈眈的小狼崽不在附近,这才放心大胆地回了屋。冥君当然知晓他回来了,但也只是抬头瞟了墨昀一眼,未曾多说。墨昀似有所觉,侧头去看冥君,但这时候姓严的老狐狸已然恢复成了原先的模样,在墨昀眼里,他从头到尾都在专心致志地翻阅手里那册生死簿。 生死簿当中到底记载了什么?墨昀又开始好奇,他总感觉自己也是在那生死簿中的,不知书怀有没有翻看过关于他的记录? 书怀自然是看过的,从他第一次带墨昀回冥府时,他就偷偷摸摸地看过了。冥君不知晓此事,鬼使同样也不知晓,只有雪衣曾瞧见兄长和做贼似的从大殿出来,但她心思简单,未曾多想,转头就将此事忘却了。 存雪构建出的幻境,有一个相同的特徵,那便是安静。 天神是喜静的,一般来讲,能做成大事的,多半都是喜静的,而这个特点,恐怕是他和书怀唯一的相似之处。书怀借着存雪给自己提供的一片安宁,在街上慢慢悠悠地熘达,道旁的人都没了,连鸟雀也消失不见,天地苍茫之中,唯余踏在雪上响起的沙沙足音。 墨昀破除幻境中的幻境之后,就总是在考虑死亡的问题,书怀不是认为这个问题不可以想,但总是纠结它,显然没有好处。他如今正在想,究竟是何物引发了墨昀的不安,难道存雪又给他看了有关他父母的什么东西?
第303页 这讨人嫌的傢伙,看热闹不嫌事大,事情若是不够大,他还要在其中添一把柴火。书怀心下烦躁,忆起生死簿上的记载,妖族寿命极长,距离迫不得已的分别,自然还有无数个百年,到那时候,墨昀也就看开了,应当不会再缠着他讲这些死不死的事。可他心里总是发慌,好似在这途中还会有变故一般,但又能生出怎样的变故?纵使墨昀再粗心大意,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正前方突然冲出一只小猫,它在雪地里欢快地奔跑,仿若感受不到冷一般。书怀看它长得普通,身上那股淡淡的妖气却透露出一种熟悉感,当即明白这便是佟炘的原身。难怪墨昀之前问自己是喜欢犬类还是喜欢小猫,这小猫当真可爱得紧。 书怀佯装不知这便是佟炘,微微俯身去逗这只小猫,然而此猫冷艷得很,只蹲在地上舔了舔爪子,偏过头不去看他,仿佛对他提不起任何兴趣。果然还是小犬可爱,想那皇城中的犬妖,对人就很是亲近,书怀微微一哂,没有强行把小猫抱起,只是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对方准备做些什么。 多看了两眼,书怀就发觉这只小猫竟然也是幻象,它蹲在那里舔着爪子,身形却逐渐淡化消失,没过多久便和雪地融为一体。书怀揉了揉腰,心说存雪这厮可真是闲得无事可做,居然搞出一个又一个幻象来耍自己。 正这样想着,前方忽又出现一队人,抬着个血肉模糊的孩子,书怀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到道旁,然而双眼未曾离开那被抬着的人。这人浑身是血,眼睛尚未闭合,躯干被压得变了形,从他的表情能看出他临死之前是有多痛苦。不过让书怀讶异的并非他的死状,也并非他的年幼,而是他的面容。 这张脸竟是佟炘——或者说,是真正的佟炘。 看来存雪在人界的这些年,为了今天这一步棋,也是煞费苦心,他竟然构造出了当年的情景,来给书怀讲故事。 四周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声音,那些抬着孩子的人,表情皆是麻木的。他们不是故事中的主要角色,存雪不肯在他们身上多费心思,但这情形也因此平添几分诡异之感,书怀看着看着,不禁打了个寒颤,感觉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尸体,真正的鬼魂。 由此看来,存雪有讲鬼故事的天赋,他平时也鬼话连篇,着实不该在天宫任职。可若想把他安排在冥府,冥君多半不同意,因为他心怀鬼胎,而冥府恰恰不需要心怀鬼胎的傢伙。 这三界当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不像神。 而不像神的神,他做出的人,自然也不像人。 悽厉的哭声划破静寂,书怀听见这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不禁闭了闭眼。紧闭的门突然被打开,眼前出现一个女人,她身后站着的,或许是在劝慰她的街坊邻居,他们的脸,书怀同样看不分明。在他眼中,那些人的面容模糊成一片,仿佛上古时期还未被破开的混沌,阴沉而又可怖。 他们面无表情地站在佟岚身后,就将这画面衬托得更加令人胆寒。 书怀不忍再看,他不想再陪存雪玩下去,他向后退了一步,准备离开这座城,寻找出去的路。 存雪岂会轻易放他离开?他刚刚退了一步,眼前的场景骤然变换,赫然是年轻时候的佟岚,正悉心照顾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这个佟岚是年轻的,这只猫也是真小,看样子刚出生没多久,四肢都是瘦弱的。书怀皱了皱眉,认出这是佟炘,然而此时真正的佟炘尚未出现,因为这时候的佟岚还没有出嫁。 将这三个情景联繫在一起,书怀推测出了猫妖和佟岚的关系,原来并没有什么俗套的人妖恋情,只是更为俗套的知恩图报罢了。 要说这女人也真命苦,出嫁之前的生活倒是很好,瞧她此刻的笑容多么幸福,可今后几年,这样的笑或许再也不会出现在她脸上。 佳期如梦。 她匆匆挥别往昔,踏入坎坷的旅途。在短短的几年间,她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在这世上孤身漂泊,好在当年的猫妖还记得她,假扮作她的儿子。 “我想你很爱她。”书怀略微抬头,望向蹲在屋顶的猫,“你与那位天神,定了什么协议?” “把你引进来,让你看到她。”佟炘仍然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好像书怀的一切情绪都与他无关。 书怀便笑:“那你愿意让我看到她吗?你可知道我是谁?” “自然是不愿的。”猫从墙头跳下,变回了熟悉的少年,“可我不这样做,她迟早有一天会想起来。” “想起来什么?”书怀慢悠悠地问,“是想起来她的儿子已经死去,还是想起来她本人的死亡?” 这个“死”字惹怒了佟炘,他咬牙切齿,仿佛炸了毛:“仙君说你很爱她,我看倒不是这样……” 他后面的话并未说出来,不过书怀明白他的意思,他无非是觉得自己随随便便谈论佟岚的死亡,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傢伙。 孩子就是孩子,不懂生死的关窍,书怀眨了眨眼,竟从佟炘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自己的影子。他想起自己从前也为母亲的死悲伤过、哭泣过,可眼泪充其量只是发泄,要算实际用处,是微乎其微的。 佟炘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而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存雪找上了他,要与他做一个交易。
第304页 书怀认为存雪是给佟炘画了个大饼,告诉他一命换一命,只要书怀死掉,佟岚就能活。佟炘于焦急之间,没有考虑这个大饼是否真实,他一心想着要换回母亲,因为对他而言,母亲比什么都重要。 “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或许还像另一个。”书怀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佟炘冷哼一声,好像也并不打算听书怀回答。 其实他不追问是对的,书怀后面要说的话不算好听。 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为某人延续寿命的做法,与思霖相差无几;而他被存雪所迷惑,则是与严恒睿相似。 思霖和严恒睿,当然都已经不在了。 “让你来拦我,也是他的主意?”书怀问道,“你就不觉得他是在害你吗?” “无所谓了。”佟炘磨了磨牙,“走到如今这一步,再怎样也无所谓了。” 一坑就坑进去两个,存雪这买卖做得划算,如果被用来做买卖的不是自己,书怀兴许会觉得他很厉害。 眼看着面前的小猫亮出锋利的爪子,书怀一阵头痛,他四处张望一番,忽然转身就跑。 第119章 画饼 “站住!”佟炘没想到此人居然这般厚颜无耻,面对着一只比自己弱小许多的猫妖,竟也要拔腿逃跑。短暂的讶异过后,小猫想起了仙君所言,慌忙沿着书怀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匆匆向前追去。 书怀也没料到这小崽子如此有耐心,他拐了好几个弯,都甩不掉佟炘,渐渐地开始烦躁了,不禁回头对佟炘叫道:“别追我了!烦不烦!” “如果你停下,我就不追你了。”佟炘毕竟年幼,体力不足,没追出多久便气喘吁吁,书怀听他累成这样,跑得就更快了,可佟炘仿佛能够预知到他逃跑的路线,总是在他即将放松警惕的时刻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倘若书怀胆小如鼠,恐怕马上就要被神出鬼没的佟炘吓疯,但书怀并不胆小,他不觉得这像是在闹鬼,反倒觉得这个由存雪创造出来的幻境,与佟炘有着某种关联。 好似在印证他的想法一般,这一次他回过头的时候,竟看到佟炘的心口处亮起了微弱的光。看到那微弱的光芒,书怀的心犹如被铁锤重重地敲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雪天路滑,佟炘没来得及停步,径直滑了过来,一头撞上书怀的腰。 这小猫崽子怕是练过铁头功,书怀被他这一撞,撞得眼冒金星,老腰都快被撞断了,连忙扶住身边一棵大树,以防不慎跌倒。而佟炘的状况,并没有比书怀好到哪里去,他未尝修习过什么铁头功,他的脑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颗脑袋,毫无特殊之处,倒是书怀身上尽是骨头,磕得他眼泪汪汪,简直想飞奔回家去寻他母亲。 眼看小猫崽抱着头蹲在雪地里,一副软弱可欺的模样,书怀几乎要完全松懈下来,但他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许对方在演戏,就为了引诱他上钩。 书怀不放心,揉着腰绕到了大树另一侧,紧张万分地望向佟炘:“磕到头了?还追我不?” “少废话!”小猫张牙舞爪,从地上跳了起来,书怀猛地往后一躲,藏匿于树干之后。他等着佟炘先出手,自己好名正言顺地教训小弟弟,结果等了半晌,发现除却树干的猛然震颤之外,那头再没有其他动静。提心弔胆地探出头向外一看,但见佟炘又蹲在地上,颇为心疼地揉着自己的右手,手背上红了好大一块。 联想到那阵剧烈的摇晃,书怀就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小猫太过心急,看也不看就挥出一拳,结果打中了坚实的树干,所有伤害一概反弹。书怀想笑,却又觉得在这时候笑出声未免不合时宜,于是再度缩了回去,隔着一棵树问佟炘:“咋的,疼不疼?” “你说疼不疼!”佟炘嘶嘶直抽气,几次想站起来,都因疼痛而作罢。书怀听出他是真的疼痛难忍,那点儿笑意便飞到了九霄云外,再怎么不听话,这都是个没有恶念的孩子,不应当受苦受累,受太苛刻的刑罚。 冷风颳过,树枝上落了几片叶子,书怀抬头一望,脸色骤变,突然转身从树后冲出,一把抱住佟炘,就地打了个滚。佟炘刚刚蹲着的地方,此刻多出了一把长刀,仙君打着哈欠,缓缓地将刀从雪地里拔出,一双眼里蒙着冰霜,让这雪天愈发严寒。 “不在冥府好好睡觉,来我的幻境中找我做什么?”存雪颠倒是非,偏要说书怀是来找他。书怀哪肯让他信口胡言,污衊自己,当即反驳道:“我来此处绝非为了寻你,依眼下情形来看,分明是你打扰了我的好事。” 存雪不做争辩,看那迷迷瞪瞪的样子,好像还没睡醒,书怀瞥他一眼,见他脸色略白,显然是刚刚消耗了气力。这么大一个幻境,要维持它也是很费劲的,存雪这傢伙真是闲得没事干,自己找罪受。 “人界有什么好,值得你们一个接一个地跑下来。凡人又有什么好?”存雪自言自语般念叨着,随后翻了个白眼,“倒不如在天宫歇着,享享清福。” “天宫?”书怀想起他上次好像也是提到了天宫,难道风仪又被他蛊惑,与他上了同一条贼船?若当真如此,那东海龙君可是倒霉得很,存雪绝对知道他被追捕的事,却是见死不救,把他丢给了暴怒的龙族。
第305页 书怀心中所想,存雪能猜到一些,他擦着刀对书怀笑,好像一条阴险的毒蛇:“是了,你猜得不错。风仪离开冥府,正是为了回天宫寻我。” “少放屁。”书怀不假思索,将存雪的说辞划到了虚假的行列,“他顶多是没有拦你罢了,你还指望他帮你?” 帮是不可能帮的,风仪最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存雪。存雪耸了耸肩,默认了书怀的说法,而当这时,他的视线又落到了佟炘身上。 佟炘不了解书怀的身份,更不知晓天宫那些恩怨,此刻听他们对话,听得微微发愣。他心口处仍在闪光,存雪皱了皱眉,忽然扬起长刀刺向佟炘前胸,好似要将对方的心脏挖出。 既然书怀在此地,那么存雪的奸计就绝不可能得逞,刀刃尚未割裂寒风,就被桃木剑挡了回去。书怀今日穿得薄,虽然有些凉了,但终归方便了打斗,存雪只感到一阵强劲的灵气横扫而来,眨眼间雪尘纷飞,一把剑化出无数虚影,乍一看仿若满天剑雨,直叫人不敢动作,生怕被它们绞成碎片。 但此刻不动,才是真正的危险,存雪常搞这些虚虚实实的玩意儿,当然明白书怀的剑只有一把。这满天的剑看着吓人,然而实际上没什么好怕,躲它们远一些就可以了。 白影稍稍一动,下一瞬消失在原地,在他消失不见的同时,那一大片剑光也重新聚拢成一点,向着雪中某处追击而去。 刀锋破土而出,与桃木剑撞在一起,发出噹啷一声清响,书怀眯了眯眼,嘲笑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看你打洞打得这样漂亮,你爹是老鼠不成?” “上古传闻,龙生九子,由此可见,龙不一定生龙。”存雪用力一旋刀柄,书怀被凌厉的寒气震开,手臂发麻。他还没来得及休息片刻,脚下的雪地就裂开一条大缝,周围的房屋纷纷倒塌,没入一片黑暗当中。存雪在摧毁自己的幻境,构成幻境的灵气丝丝缕缕地剥离,重新回到他体内,书怀感到寒风颳得越来越厉害了,忙回头去找佟炘,怕存雪将这小子也吞吃入腹,汲取那微不足道的灵力。 佟炘也并不傻,眼看形势不对,他就变回了原身,准备投奔较为靠谱的书怀。书怀刚回身,就见一只小猫当空落下,直接罩在了自己脑袋上。前不久他还磨着爪子嗷嗷叫,要和书怀打架,转眼又扑了过来,要与书怀一同撤离,书怀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佟炘此举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 “弃暗投明,做得不错,回头给你餵鱼吃。”书怀肩头扛着一只猫,丝毫不影响他逃跑的速度,存雪忙于吸收灵气,一不留神让他跑出了近百步远。这逃命的技术,一向是让书怀引以为豪的,然而趴在他肩上的佟炘却觉得他好似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沖乱撞。 “往东!往东!回去找我娘!”小猫抓着书怀的衣裳,在他耳旁大叫。 书怀当然晓得要回去找佟岚,这白雪飘飞的幻境是假的,住在幻境里的佟岚却是真的,他记得路,这时候正要往佟岚家里绕。佟炘一直对他说往东往东,可如今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道旁建筑也飞快地被存雪摧毁,哪儿能分得清什么东南西北!书怀暗骂一声,捂住小猫的脑袋叫他把嘴闭上,这风雪大得都要迷住人眼了,还张着嘴作甚?等着吃雪片给自己加餐? “不行,不行!”小猫奋力挣脱书怀的手,再度喊了起来,“你把我放下就走,我自己去找我娘!” “你自己找个球!”书怀很想把佟炘从肩头撸下来,再倒吊着晃一晃,让他听见脑袋里哗啦啦的水声,“就你这小身板,能带她跑多远?我一个人拖你们两个,都比你带她逃走要强!” “那仙人是在追你,我们跟着你跑,岂不是要送死?”佟炘大声反驳,“趋利避害,你懂不懂!” 妈的,竟然还知道趋利避害,既然有这脑子,当初怎么就答应了存雪,接了那张画出来的大饼? 书怀气不打一处来,懒得与之争论,又往前沖了一段,总算看到了佟岚家的小门。那门板上的颜色都褪了,但伫立在纯白当中仍然十分显眼,书怀提着小猫,连门都顾不得敲,径直跃上墙头,目光锁定了屋内沉睡的女子。佟岚还不知道佟炘的原身是只猫,他唯恐在母亲面前暴露,慌忙跳下地变回少年模样,风风火火地冲进门把母亲唤醒,拉着她要逃命。 佟岚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正欲开口询问,脚底却突然一阵摇晃。巨大的裂隙吞没了院中的老树,很快就要吞噬她所立足的地面。从未见过的情形出现在眼前,佟岚被打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紧紧抱住孩子。书怀喘了口气,一手提剑,一手揽住佟岚的肩,将她和佟炘一併带往高处。 “嘿你这臭小子,怎么还咬人呢?”书怀刚缓过劲来,手上骤然一阵刺痛,竟是被佟炘给咬了。他再抬头,看到对方沖他龇牙咧嘴,抗议着他碰自己的娘。什么叫恩将仇报?这就叫恩将仇报。书怀突然遭遇白眼狼,又生气又想笑,但在佟岚面前,他不能威胁佟炘,只好警告道:“现在我们还在空中,我一松手,可就都完蛋了,你想咬我可以,必须得先想好。” 佟炘当然不愿意摔下去,跌个粉身碎骨,他更不愿意让佟岚出事,于是忍气吞声,任由书怀拖着他们母子二人离开此地。
第306页 “这都让你给拆了,你怎的还不回天宫?不是说天宫好吗,还在人界赖着做什么?”书怀闲工夫多得是,带着一大一小逃命,还不忘对存雪遥遥喊话。存雪听到他的声音,便冷笑作答:“我说天宫舒服,不代表天宫有趣,你且把那小子放下,放下他之后,我们再好好谈。” “你听听,他是在追杀你呢。”书怀奇道,“你先前信誓旦旦地说他是在抓我,这不是说错了?” 佟炘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恍然大悟,伸手到怀中一摸,把一颗血红血红的珠子掏了出来,回身丢向存雪。书怀余光瞥见那颗血红的圆珠发着微光,正是刚刚他在佟炘心口处看到的颜色,他心说这东西很有可能就是幻境的阵眼,但佟炘把它丢出去,就大事不妙了。 “母亲没有教过你,平时不要乱丢东西吗?”书怀想追回那颗圆珠,可它被狂风夹带着,已经飞到了存雪手里。存雪手下用了十分力,将其狠狠捏碎,体内的灵气登时更加充盈,而就在那一瞬间,书怀罕见地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这灵力过于强大,强到让他怀疑自己无法保全佟岚母子,但他不愿放弃佟岚或是佟炘,在面对存雪的时候,他一向争强好胜,绝不退让半分。 “不把它打碎,你永远逃不出幻境,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你不要不领情!”佟炘紧紧抓住书怀的衣摆,生怕他把自己丢下,书怀嘆了口气,没有提醒他那颗珠子不一定非要让存雪打碎才行。眼看着白雪皑皑的山峦丘陵逐渐崩毁,街道房屋散作灰烟,佟岚惊诧地睁大了双眼。她只是个凡人女子,所目睹的一切超出了她的认知,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她不禁动了动,随后感觉到搭在肩上的那条手臂微微收紧。书怀轻轻咳嗽,悄声道:“别怕。” 他们悬在半空中,脚下没有踏着实实在在的大地,存雪穷追不捨,灵气跟不要钱似的喷薄而出,书怀想落回地面,尝试了几次均未成功。 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一阵和风突然吹来,扑到身前的冰雪霎时间消融,小妖王略带责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会儿不看着你,你就出来惹麻烦,早叫你不要招惹他了。” “我没有招惹他!”书怀为自己辩解,“是他害我!” “行,是他害你,这话说得也没错。我想你应当能应付他,我就不管你了。”墨昀一手拉住佟炘,一手拉住佟岚,作势就要下落。他本以为书怀会挽留他,但书怀一心只想着要保证这对母子的安全,竟还叫墨昀快走,而那双眼从头到尾都光盯着存雪。 小妖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险些把自个儿噎死,他落地时在地面上狠狠地踏了一脚,守在那边的长清被吓了一大跳,连忙高举双手,央求他不要迁怒。长清不说还好,他一说这话,墨昀就生出了把他结结实实揍一顿的心思,虽然就连墨昀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那样想殴打长清。 佟岚仍是说不出话,直到长清战战兢兢地牵住她的衣袖,喊了一声“姨”,她才堪堪回神。她压根不晓得自己何时成了眼前这名青年的姨,在她印象里,她仅剩的亲戚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去世了。看着她讶异的神情,长清疑心是叫错了称呼,便压低声音问一旁的佟炘:“哥哥的母亲,难道不是叫姨?” “你姑姑的儿子若是比你大,你也得叫他兄长。”佟炘没好气地回答。现在他觉得这一帮人都莫名其妙,怎么就这样喜欢乱认亲戚?娘亲只是他一人的娘亲,他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得到了答案的长清,顿时又陷入了另一个怪圈,他兀自纠结着自己该如何称呼佟岚,没留心鬼使已经到了眼前。 “还站着发什么呆?”文砚之看看天上打得正疯狂的那三个,又看了看地上完全在状况外的这三个,深感头痛。冥府的大门于他身后缓缓开启,长清摸了摸脑袋,拉着佟炘就要往里走。 尽管不知那黑洞洞的大门通往何处,但直觉告诉佟岚,她不能跟着这两人一道进去。她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将他护在自己怀中,抬头质问道:“你们……你们是何许人?” 这一句把长清问懵了,把鬼使也问懵了,前者只是跟着墨昀一起出来找书怀,后者只是遵循冥君的指示,按生死簿上的记载来接引新死鬼,怎么这刚刚死去的女人,竟还不知道自己死亡的事实? 一龙一鬼对视一剎,两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佟炘。猫妖终于反应过来这浑身鬼气的黑衣人是谁,身躯猛地一抖,往母亲怀中又缩了缩。 存雪的幻境已经被毁,死而复生的佟炘的伙伴也都随着幻境的崩塌一併消失,无论是破庙还是破庙里的孩子们,都已化作一片虚无。而在幻象消散的同时,凝滞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他们在那里住了将近半月,却没能逃过最后的期限。 只要佟岚在幻境中度过自己的死期,冥府就很难再找到她。当初存雪对佟炘许诺,哄骗他将书怀引来的时候,曾保证过会让佟岚母子一直生活在幻境里面,这件事对佟炘的诱惑太大了,以至于他忽略了最重要的细节。 维持幻境是靠存雪的灵力,可他凭什么为了一个凡人和一只小妖,花那么大的力气?
第307页 就像书怀说的那样,从一开始,存雪就给佟炘画了一张大饼,把它描述得香喷喷。 然而那张饼,它永远是假的,将它夸得再好再美味,也没有任何用处。 “别怕,别怕,娘在。”佟岚听见儿子的哭声,却不明白他为何要哭,只能将他抱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远离所有危难一般。 话音刚落,佟岚一怔。那两个字好生耳熟,仿佛在不久之前,就有什么人对她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中秋放假了,有点激动。 第120章 割捨 存雪的本意是把佟炘杀死,夺回塑造幻境的那颗圆珠,随后将佟炘制成傀儡为自己所用。他清楚书怀的一切薄弱之处,其中也包括书怀不忍伤害幼小生灵这一点。的确,面对着一个被操纵的孩子,书怀多少也要留手,前不久佟炘对他亮出利爪,他都没有拔剑,由此可见,他当时还是心软的。 而早已脱离了幼童阶段的存雪就不像佟炘那般好运,书怀对他不会有任何优待,眼看书怀的剑锋一次又一次逼近眼前,存雪也有些无奈。他能感受到书怀面对自己时,身上的杀气愈发浓重,这是从未出现过的状况。这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明白,书怀懒得再与他周旋,想与墨昀合力,将他斩杀于此。 书怀和存雪势不两立,每当交锋,务必要破坏对方的计划。书怀阻挠存雪杀死佟炘,同时也是在自保,而存雪躲避书怀和墨昀的攻击,亦是为了保命。命是最重要的,纵然胸中有霸业宏图,但若是没有命在,多少豪言壮语都是空话。 刀刃上凝结了一层寒霜,冷气汇聚在存雪周身,书怀啐了一口,觉得这傢伙是把整个人界的凉气都纳入了己身。谁知道他究竟为何能受得了这阵冰冷,估计是因为他那颗心没有热度,像石头一样又冷又硬,不畏严寒,不怕霜冻。 “他又要跑。我到前面堵他。”书怀看出存雪要逃,给墨昀留下一句话便匆匆前往阻拦。一道白光划过,逐渐融入天空,而天神被这道光刺痛双目,不禁闭了闭眼。交手之时,最忌分心,逮住他闭眼的这一瞬,剑芒骤然散开,仿若急雨一般向他扑来,而存雪并没有这般羸弱,会被此等把戏打倒,他就那样闭着眼,随手一挥衣袖,竟然将书怀霸道的灵气挥开。 一旁的大树遭了殃,枝干折断,碎叶纷飞,树身从中崩裂,变作了破破烂烂的木片。 书怀一击不中,但未尝退缩,他体内灵气充盈,不再是先前任人宰割的状态。存雪虽然躲开了刚刚那招,但真正的好菜还在后头,书怀舔了舔嘴唇,握紧了手中剑柄。感应到气流的翻涌,存雪在一片惨白之中猛地睁开眼,双手在身前结出一道冰墙,可就在下一瞬,尚未成型的冰墙就被击溃,锐利的碎冰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了半深不浅的血痕。 抬手一抹,竟然沾了满手鲜血,存雪神色大变,再看向书怀的时候,眼中又多了几分怨毒。一条坚冰凝成的龙突然出现在存雪身旁,携带着呼啸的寒风,张开巨嘴朝着书怀猛扑,书怀骂了一句什么,躲过那张巨大的嘴,低头看向长清。 长清会意,对着书怀勾勾手指,下一瞬龙吟响彻,黑色巨龙沖天而起,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在冥府里睡得太久,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纵然天气寒冷,但好在空气清新,让人提得起精神。 冰龙与长清缠斗在一处,他斗不过存雪,不过存雪所制造的死物,对他而言不算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对付龙就要用龙,书怀在心里为长清鼓掌,觉得他还可以跟这条冰龙打得更欢畅一些。之前在北海的时候,那条不像样的假龙简直是在祸害长清的眼睛,如今的冰龙才是真正的龙形。现在长清看对方更顺眼了,斗志也更高昂,长尾摆得欢快,好似在空中跳舞,书怀瞟他一眼,觉得这场景还挺赏心悦目。 存雪要想追击书怀,就必须用部分灵气制造出这条冰龙,而眼下它被长清拦住,根本就无法脱身。这让存雪略显焦躁,他从未面对过如此状况,书怀仗着人多势众,在把他往绝路上逼。 如今他腹背受敌,若是撤回冰龙,难保不受到长清的袭击,尽管这条黑龙不是他的对手,但当真被缠上,还是很麻烦的。存雪回身横刀,抵挡住扑上来的墨昀,本想再说几句,扰乱对方的心神,却被一连串攻击打得措手不及,压根顾不上言语。 书怀并非感到疲惫,更不是想要偷懒。他方才在空中分神下望,见文砚之磨磨蹭蹭,老半天也没把佟岚带进冥府,指不定遇上了什么麻烦,所以想过去看一眼,若佟岚不愿离开人界,他也好帮着劝导。冥府的规矩不能坏,坏了规矩必然要付出代价,而那代价,佟岚承担不起,佟炘更承担不起,于他们而言,最好的选择是乖乖听话,随鬼使一道离去。 “怎的,看你在这站了许久,竟是劝不动么?”书怀明知故问,引来文砚之一个白眼,鬼使恶声恶气地回答道:“知道你有能耐,这不是在等你过来吗?” “有话好好说,总这么暴躁,老得很快。”书怀指了指眼角,“你回头照镜子的时候,好好看一看这里。” 文砚之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然而指腹触碰到的部位尽是一片平滑,压根没有任何细纹。书怀骗他骗得上瘾,不分场合与时间,一本正经地对他说瞎话,他竟也和个傻瓜一样,傻乎乎的就信了。
第308页 因着书怀前不久才斩断过一棵大树,佟炘对他有些恐惧,生怕他要和自己算帐,藉助公事公办之名收拾自己,连忙小声哼哼唧唧着,躲进母亲怀里。佟岚心疼儿子,将他抱得很紧,但她对着书怀,提不起一分戒备,反倒觉得亲切,所以她只是抬头,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对方,希望对方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和她说话倒是省力,也许是从前的缘分未尽,书怀三言两语就和她说通了,不过她虽然理解了如今的状况,却依旧不愿离开人界。她摸了摸佟炘的头,略显胆怯地说:“我的孩子,他还小。” “世上的小孩子多了去,也并非人人都有父母。”书怀道,“他能照顾好自己,你尽管离开便是。” 佟炘抬头瞪了书怀一眼,旋即被书怀瞪了回去。对付小孩子,书怀有多种手段,不管是打是骂是恐吓,只要管用,他都乐意使。 佟岚不是圣人,没那么容易就能接受死亡,更何况死去的是她本人。她轻轻嘆了口气,看样子还想说什么,书怀正欲开口截住她的话头,却被一旁的文砚之抢了先。 “你的儿子,已经死了。”鬼使的脸上是惯常的冷漠,好像他此时此刻说出的,不是残忍的真相,不是血淋淋的事实。 书怀撇了撇嘴,感觉文砚之这事办得不太妙,那小猫还在此处,听到他的话又该如何想? 而且佟岚也许会误解文砚之的意思,将怀中那只小妖当成自己已经死去的儿子。到时候将他们一併带入冥府也不是不可以,然而书怀每次骗人,都会感到良心不安,面对着佟岚那张脸,他尤其无法说谎。 他刚想打个圆场,让气氛不要那么尴尬,却突然听到佟岚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知道,可他也是我的儿子。” 此语一出,不光是鬼使和书怀愣了,就连佟炘也愣了。他们都以为佟岚不明真相,被蒙在鼓里,哪想她竟知道怀里这孩子不是原本的佟炘。这句话就像一杯水,泼散了书怀原本想说的话,他就那样沉默地站着,注视哭泣的佟岚。 受到母亲的影响,佟炘也开始抽抽噎噎地哭,鬼使按了按额角,觉得凡人的泪是流不完的。他抬头看了书怀一眼,后者朝他使个眼色,伸手将佟岚扶了起来,劝他们先与鬼使回冥府躲避。 天上那三位打成一团,混战得正激烈,碎裂的各种东西到处乱飞,着实有些危险。书怀的这个建议,佟岚勉强接受了,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握了握书怀的手。佟炘吸熘着鼻子,眼神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把那颗维持幻境的圆珠丢掉,究竟是对还是错。也许冥冥之中,他也受了天道指引,因为他把圆珠丢掉,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并没有想太多。 事到如今,佟岚有些无奈,有些不舍。她明白自己是逃不过了,只能被迫接受天命的安排,可这并不妨碍她对天命有所怨言。事实上,大多数死者都是对天命有怨言的,他们尚未活够,但若是因为他们不满意,就让他们继续活着,那他们永远不会满意,永远不会接受死亡的安排。 佟岚不过是个弱女子,没有那么多心思,该怎样就怎样,她已经觉得无所谓了。她怀抱着佟炘,恋恋不捨地不肯松手,书怀站在她身后看着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鬼使往大殿跑了一趟,回来时说冥君在忙,请这对母子稍作等待,书怀闻言便转身出了门,想把时间都留给他们两个,让他们好好谈一谈。 墨昀和存雪打得热闹,两把刀在空中飞舞,时不时斩断一些什么。空中原本也是有飞鸟的,但由于畏惧他们强大的灵力,以及被捲起的气流,此刻已纷纷退缩,飞到远处,不再往这里来了。书怀抬头看存雪忙于应付墨昀,想他应当无暇旁顾,于是拔出佩剑,直上云霄,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效仿存雪的手段玩一次偷袭。 他的偷袭很是成功,这一剑刺得快准狠,直接命中存雪左臂,打落了对方手中的刀。书怀本有将其一击毙命的机会,但天帝尚在大神木中,需要天雷来噼开神木幻境,他此刻还不能直接将存雪杀死。有利用价值的人,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尽管那只是暂时的为所欲为。 存雪脸上的伤痕已然痊癒,没留下疤痕,也不剩一丝血迹,但左臂上的伤被灵气撕开,他终于体会到了书怀体会过的痛楚。天神失了武器,有些狼狈,躲闪的动作略显凝滞,墨昀微微皱眉,分神去看书怀,不知此刻应当乘胜追击,还是先放他一马。 说实话,墨昀是不愿意放存雪走的,可存雪要是死在这里,他的父母就要永生永世被困在神木幻境里面,再也无法踏出一步。他看到佟岚是如何保护佟炘,而他同样也想被母亲抱在怀中,虽然他早已不需要保护。 正在他们迟疑的时刻,有另外的人替他们做出了决定。从离开冥府以后就再也没露过面的那位,突然率领几名手下,出现在了云端。书怀眯着眼睛望向他,语气中透露出敌意:“你来了?” “我来了。”风仪好似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你放人吧。” “你又不长记性,与他厮混在一处?”书怀质问,“你对得起宫翡,对得起你自己?” 风仪并不答话,右手微微一动,正与长清缠斗的冰龙突然被震碎,灵力争先恐后地逃逸而出,存雪遭到反噬,嘴角溢出鲜血。
第309页 “各捅一刀,以表中立。”直到这时候,风仪脸上才露出一点笑容。下一瞬,他身边的几名人仙出现在存雪身旁,存雪扫了风仪一眼,在他们的护送之下直奔天宫。 还好宫翡不在,不然她非得气疯不可。 “你也是个疯子。”书怀评价道,“事到如今还要捣乱,你和存雪,已没有多少区别。” “谁说不是呢?”风仪身形淡化,只剩一个虚影,“从某些方面来看,其实我们都是疯子。” 倒是不知那对母子又说了什么,总而言之,当书怀身心俱疲地回到冥府时,迎接他的是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佟炘。小猫崽子收起了爪牙,安安静静地站在桥头,双眼望着正与鬼使交谈的佟岚。佟岚也平静不少,想来是接受了天道的安排,书怀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俯身去问佟炘:“该说的,都与她说完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佟炘皮笑肉不笑,“拜你所赐,我娘要走了。” “话不能那样说,这黑锅不能平白无故地就让我背。”书怀说,“天命如此,是天命要带走她,不是我要带走她。” “那你敢发誓,你没想过要把她带走?”小猫往前迈了两步,好似还想过去再抱抱母亲,可佟岚最后看了他一眼,仍是在鬼使的监视之下,喝光了那碗汤。目送着她步入桥那头的黑暗,佟炘满心勇气全化作了悲凉,他感觉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然而到底哪里有错,他自己却说不上来。 也许从一开始的相遇就是错的,后来假扮作她的儿子,与她一起生活,更是错的,而最不可饶恕的错误,当数与那仙君做的交易。用旁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命,佟岚无法接受,尽管书怀并没有因此身死,甚至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丢失。 “想不到她还会关心我,虽然是对于陌生人的关心。”书怀心情大好,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人界遇到转生后的她,感觉有些奇妙。” 佟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想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听上去他和佟岚似乎是老相识,可他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却显露不出端倪。 “说起来,你送走她之后,是想在人界继续生活,东南西北地看一看,还是想回妖族大山?”正当佟炘好奇的时候,书怀突然问起了他以后的动向。小猫垂下眼帘,有点丧气。他在人间滞留,全是因为佟岚尚在人世,如今佟岚离去,他失了唯一的寄託,自然觉得人界无趣。一旦没有了那个重要的人,再看山看水,也看不出半分美好,既然如此,倒不如回到山中潜心修炼,等待下一次的相遇。 一个孩子要长大,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于妖族而言,那些年月是弹指一挥间,但对凡人来讲,这短暂的时光,几乎占了他们生命历程的一半。没什么好怕的,说不定几十年就像一眨眼。佟炘安慰着自己,伸手捏了捏鼻尖。 “啊,你要是不想回妖族,留在冥府做我弟弟也是可以的。”书怀抱住佟炘的腰,和拔萝蔔似的将他从地上“拔”了起来。 佟炘大怒:“放我下来!谁要做你弟弟!我娘只能是我娘!” 这可怕的独占欲。书怀手背上叫他挠了一道,连忙撒手,不敢乱动。小猫对他做个鬼脸,跑到归来的文砚之身旁,央求对方为自己打开冥府大门。鬼使习惯性地问了他的去向,回身去另一间房里喊宫翡,宫翡打着哈欠从被窝里爬起来,一脚踢开门,揉着眼睛去牵佟炘的手,这就要带他去妖族大山。 宫翡拖着脚步从墨昀身旁经过,墨昀轻轻咳嗽一声,生怕她突然问自己关于风仪的事。若她要问这个,那可真不好回答,不过她也没有问,只迷迷瞪瞪地领着佟炘走了。 鬼使忙得脚不沾地,根本顾不上与书怀说话,长清觉得无趣,早就跑回屋里睡大觉,此地便又只剩下书怀和墨昀。书怀有些累了,在奈何桥头随便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招呼墨昀坐到旁边,来陪自己歇一歇。 “我只道凡人看不透表象,当真认为那小猫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没想到她从一开始就看出了破绽。”书怀嘆道,“母子之间,可能真有什么联繫,但她说那小猫也是她的儿子,着实让我惊讶。” “是吗?母子之间有联繫?”墨昀看着他的脸,轻声说,“是今生今世的母子,才会有那种奇妙的联繫吧。待到转世之后,谁是谁的母亲,谁是谁的孩子,都要记不得了。” 沉默片刻,他又笑了笑:“你的母亲,也很漂亮。” “我的母亲?”书怀装傻,“我的母亲是哪位?我不记得她了。” “你分明就记得。”墨昀去拉书怀的手,桥头灯火明灭,晃得他双眼发昏,索性闭了眼睛,全当身在黑夜。 书怀不语,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再度开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一切确实都过去了。她能割捨下今生,自然也能割捨下前世,再往前几辈子,都是被她割捨下的。以前再怎么宠爱的孩子,她都忘了。 她说那小妖也是她的孩子,可她八百年前的儿子,当时就在她眼前,她却没有认出来。 这不怪她,那一切都过去了。 血脉相连的过往,荒村大雪的日夜,北地的歌声,春花与秋月,一切都过去了。
第310页 “我想我不该去看她,但就是很想看。”书怀没头没脑地说道,“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看着她,就好像我还是八百年前那个孩子一样……虽然已经不是那样子了。”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出某种节奏:“我割捨不下,我总想着,再过些年,我还能遇见另一个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和我妈微信扯皮。 我妈:晚安,妈妈爱你。 我:我也爱你。 等中秋回一波家一起去染头发嘻嘻嘻。 第121章 失误 “所以说,那名唤佟岚的女子,真的是你亲娘?”晚烛坐在床的另一端,双眼紧盯着指间那堆红绳,书怀一时兴起,拉她来翻花绳,一边翻一边和她聊着天。虽然佟岚来冥府的那天晚烛并不在,但她从长清处听说了只言片语,早就对书怀的母亲产生了好奇,如今逮着机会,自然要问上一问。 书怀倒没有什么避讳,直言承认了佟岚就是他母亲的转世,而听到他的回答之后,晚烛却狐疑地抬起了头:“既然是你母亲,你为何不与之相认,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喝下孟婆汤,任由她在你面前重回人世?” 在她眼中,这一切的确难以理解,不过考虑到书怀的心思本来就与常人不同,她竟感到对方的做法也合情合理。她复又低下头去,皱眉研究着指间的花绳,她从来没玩过这种小姑娘玩的东西,鬼知道书怀是怎么回事,玩翻花绳居然也玩得这样好。 瞧她又不知道该怎样捣鼓,书怀暗自好笑。正当晚烛逐渐失去耐心,想要跳起来给他一脚之际,躺在地上一直装死的墨昀却突然坐了起来,黑着一张脸问道:“你已在此处逗留将近一日,敢问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说得像是客气,然而态度强硬,令晚烛心生不悦。灯姑娘是个天生的倔脾气,墨昀冷冰冰地要赶她走,她反是不乐意走了,非要强行压下愤怒,在此处和对方耗着。 书怀瞥了墨昀一眼,见他再次躺倒下去,便探头去唤他:“地上凉,你当心受了寒,还是先起来为妙。” “床上被她占着,我纵使离开这地面,又能坐到何处?”墨昀冷笑,“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说得好像老娘乐意抢你的地盘一样。”晚烛当即怒了,“你别以为全天下所有人都盯着你男人行不行?” 他们两个近来都和吃了炮仗似的,抓住对方的一点不是,就要大做文章。书怀疑心这两个不省心的傢伙是上辈子的宿敌,彼此都憋着一股劲儿,要将对方先一步扼杀在摇篮当中。 万万不可放任他们掐架,否则今晚耳根就要不得清静。书怀唯恐墨昀在晚烛那儿受了气,夜里又给自己找麻烦,于是连忙劝阻:“不要吵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这样唇枪舌剑,争斗不休?” 不说还好,方一开口,两边的怒火就齐刷刷对准了他,争先恐后地往外冒。书怀被吓了一跳,连忙丢掉花绳,捂住耳朵,一会儿看看地上的墨昀,一会儿看看对面的晚烛,神情迷茫又困惑。 过了好一段时间,晚烛神色稍霁,书怀这才敢松开压在耳朵上的手,状似无意地抱怨道:“这样凶的姑娘,将来可没人要。” “我没人要,你是有人要。谁看上你谁眼瞎。”晚烛一句话贬了书怀,顺带着骂了墨昀,小妖王又从地板上弹了起来,要撸起袖子和晚烛好好辩论。书怀悄悄翻个白眼,表面上仍要装作云淡风轻,他伸手将墨昀按了回去,面带笑意地打着圆场:“是我说错了,喜欢你的大有人在,刚刚我胡言乱语,莫要将它当真。” 他又感慨道:“话又说回来,像我这样的人,也不太会喜欢女子,大多数时候,还是与她们聊不来。” 于书怀而言,那些女子实在是难以捉摸,他从来不懂她们细腻的心思,又怕哪句话说得不对,伤了她们的心,所以从前在人界的时候,每次与女子交谈,他都像是在受刑。后来入了冥府,接触到许多不同凡响的人物,和天帝的关系逐渐拉近,又结识了宫翡、青湄以及北海龙女,再后来遇见了晚烛,这时书怀才明了,原来女子也并非那样难懂。不过,能与他合得来的仍是少数,但拥有这少数,就已足够。 晚烛又开始和那团红绳作斗争,她手太笨,只会在绳上打结,玩不来书怀那些花样。书怀的话钻进她耳朵里,她仔细品味,却没砸吧出有什么意思,便随口问道:“咋的,你是看不起姑娘们?” “非也非也,只是我单方面学不会与寻常姑娘家交谈而已。”书怀笑道,“实话实说,能与我谈得来的女子,大多也不会喜欢我。” 他冲着晚烛狡黠地眨了眨眼:“你瞧,你大部分想法就与我相近,可你难道会选择男子吗?” “哦。”晚烛搓了搓手臂,终于放弃了手里那团乱糟糟的绳子,“还真不会。” “那你快去人界找姑娘,休要赖在我房里。”墨昀躺在地上,伸手去扯晚烛的裙摆,要把她从床上拽下来,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晚烛骂骂咧咧,从墨昀手中拉回自己的裙角,在对方腿上一踢,拎着裙子跳下了地。 如此粗暴,着实不似寻常女子。墨昀按着腿上被她踢中的那一块,疼得龇牙咧嘴,怀疑她那一脚踢断了骨头。
第311页 晚烛提着灯,从书怀房中走出,途中遇见文砚之,顺便打了个招呼。鬼使这几日换了身新衣裳,貌似是由于冥君看腻了黑色,想换一件其他颜色的外袍来穿,却又认为花红柳绿毫无威严,便强押着鬼使换了装束。灯姑娘装作没看到文砚之这一身娇嫩的粉红,问他雪衣现在何处,鬼使面无表情,向不远处黑洞洞的另一间房遥遥一指,告诉她雪衣早就睡下,回屋时须得轻着些,不能闹出太大动静。 书怀身上的懒病好像转移到了他妹妹那里,今年冬天他不睡了,雪衣倒开始嗜睡。晚烛十分无奈,却又想这可能是因为雪衣最近在和灵气融合,消耗了许多精力,所以才会如此。 告别鬼使,灯姑娘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一眼就望见那盏熟悉的灯静静地站在桌上。它立得笔直笔直,而藏在它内部的少女,指不定是怎样歪歪扭扭的睡姿。晚烛将手掌覆在长明灯上,如烈火一般的灵气传入灯身,在其间游走一圈,渐渐被它同化。雪衣每天就是这样接纳晚烛的灵气,现在的她,气息和晚烛无异。 为了不让书怀察觉到异常,她们两个常常是一起出现,书怀感应到那阵温热的灵力,只道是晚烛的境界又有突破,却从未考虑过还有其他可能。他保护雪衣,保护得太久了,而雪衣在他的庇护之下,也生活太久了。这时候突然转变,双方难免都有些不适应,只好维持着一个假象,让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与从前无异。 直到现在,雪衣对外界的防范还是有所不足,像她这样直接将长明灯放在桌面上,未免太过惹眼,若是有什么人偷偷潜入冥府,一眼就能发现这盏灯。晚烛嘆了口气,小心地捧起长明灯,将它放在了房间角落不起眼的地方,又把自己的灯放到了雪衣刚刚呆过的位置,身影散成微红的烟雾,飘进了灯芯里面。 翻花绳太费脑子,而且让她眼晕,她也需要好好休息。 夜幕沉沉笼罩着大地,冥府之外钻出一只小纸人,紧贴着裸露在地表的树根,藏匿自己小小的身躯。树干上裂开一道细细的漆黑的缝,纸人随风而动,几乎是飘着进入了这条缝隙里面。 它只负责搬运,而不负责其他,在它身上没有任何灵力,就算被冥府内部的哪位发现了,也决计查不出它的来历。它的主人想出这个法子,实则是铤而走险,因为一旦暴露,从今往后就再难得手,不花大力气,是不可能成功的了。 然而,哪怕只看到一线希望,也有必要去赌一赌,这是所有亡命之徒都必须明白的道理。 这次好运气仿佛站在它的主人那边,小纸人一扭一扭,竟然就这样蹭入了冥府。它从新鬼老鬼身边熘过,鬼卒鬼差都在忙碌,谁也没空低头看一眼脚下多出什么。冥府里的路,这些鬼魂走了很多年,哪里有坑洞,哪里有凸起,他们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自然不会再分心去看。可变故的发生,通常都是因为忽视了微小的细节,如今这小纸人,也恰恰成为了被忽略的细节。 它遵循着主人的指令,一路拐来拐去,终于拐到了一扇门前。这扇门虚掩着,从屋内透出来阵阵浅淡的香气,是少女房中常有的薰香。小纸人动动手臂,弯下腰从门缝底下爬出去,在漆黑的房中,它的身影突然拉长,紧接着往横里拉伸,眨眼之间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借着窗外微弱的光芒,它五指扁平的双手抓住了那盏长明灯。 灯芯轻轻抖了一下,转瞬之间又被纸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外面的光照不到它身上,同样,它发出的光也透不到外界。那纸人竟然不怕火烧,又或者它本身就不是纸,总之,它的身体紧紧包住长明灯,并且越缩越小,最后完全消失。 连带着那盏灯,也被它一道偷走了。 冥君的右眼皮重重一跳,手下不禁颤抖起来,在纸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墨痕。他及时握紧了笔桿,然而那张纸,仍然是废了。 “去外面看看,总感觉不太对劲。”严青冉抬手制止了文砚之想替自己换一张纸的动作,吩咐他离开大殿,在冥府内好好检查一番。鬼使向来听话,乖乖地收回手,快步离开了。没过多久,那阵不安愈演愈烈,冥君抬眼扫视分列大殿两旁的鬼卒,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笔,背着手也出了大殿。在他身后,鬼卒们仍然立在原处,双眼平视前方,好似亘古伫立的雕像。 鬼使在冥府内转了一圈,没有探查到任何异状,正想回去禀报冥君,却见严青冉朝自己缓缓走来。他微微一愣,躬身行了一礼,言明自己未尝发现何处有异。不光是他没发现,就连冥君也没发现,这冥府内部,并未多出什么不属于此地的灵气。存雪没有来过,风仪也没有来过,一切都平静如往常,可偏偏就是很诡异。 文砚之在外头走来走去,引起了书怀的注意。他连头发都顾不得束起,披头散发地推开了窗,问鬼使究竟在找哪样东西。严青冉瞄了他一眼,看他衣衫略显凌乱,肩上搭着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外袍,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冥府里每天忙乱成这个样子,他还有闲心打闹,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死到临头不眨眼。 “就目前来看,是没有丢东西的。”文砚之有意无意地嘲笑书怀,“若真要说遗失了何物,恐怕是你那张老脸。” 他暗指书怀不要脸,书怀却并不介意,只嘻嘻一笑,不做辩驳。冥君嘆了口气,想回大殿继续办事,但鬼使犹不放心,想要再细緻地检查一遍。他欲细查,严青冉自然不会拦着,挥挥手任他去了,而书怀整了整衣衫,竟然就那样跑了出来。
第312页 “鬼魂是不睡觉的,你这副样子在他们眼前晃,就不觉得尴尬非常?”文砚之是个正经鬼,看到书怀的装扮,不由得拧起眉,颇有些反对他这样外出。 书怀倒是浑不在意,冥府里这群鬼怕他怕得要命,见到他躲都还来不及,哪有闲心去看他怎样装束?他打了个哈欠,嫌弃文砚之太过啰嗦,甚至调笑对方适合做小鬼们的奶娘。 奶娘这个位置,当然不适合安排给鬼使,况且那些小鬼们都不需要吃奶,更不必请奶娘。文砚之一个白眼翻上了天,觉得书怀这张嘴越发没遮没拦,也不知道墨昀如何管教。 “你早些回来。”正想着墨昀,墨昀就从窗口探出脑袋,同样是满头乱蓬蓬的毛,“我困,先睡了。” 精力旺盛的小妖王,今天居然睏倦成这样子,比书怀睡得还早了。鬼使颇为讶异地看了书怀一眼,提醒道:“你也注意着些,他若是累久了,容易脸色不好。” 只消听他这一句话,书怀就能知道他脑子里塞着什么颜色的废料。他当即在鬼使肩上重重一拍,语重心长地劝告:“年轻人,平时不要想太多带颜色的东西。这小子不过是在地上躺久了,沾了不少凉气,想尽快躲进被窝里头暖一暖而已。” 这倒是情有可原。鬼使轻哼一声,又挑起了书怀的刺:“我在你口中,一会儿变成老者,一会儿变成年轻人,你倒是说说,我究竟是个怎样的辈分?” “我与冥君称兄道弟,你自然是我嫂子。”书怀死不要脸,开始乱讲话,“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砰!” 冥君去而复返,打算再吩咐鬼使办一些事,不料撞见书怀大肆编排自己,登时震怒,手中厚厚的一本书被抛出,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完美击中书怀的头。书怀“啊哟”喊了一声,双手抱住脑袋,疼得溢出了泪。因着他们尚未走远,墨昀仍能听到声音,他起初以为是文砚之在欺负书怀,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却看到脸色黑如焦炭的冥君。小妖王耸了耸肩,知道书怀要被制裁,悄悄地关了窗,裹紧身上的大棉被。 “且不说本君从未与你称兄道弟,单说你这后半句,就足以成为本君报复的理由,将你发配去冥河之畔清扫奈何桥。”冥君没好气地拾起那本厚厚的书,心疼地吹了吹其上沾染的灰尘,“再让本君听见你胡言乱语,就捲铺盖到冥府外头睡小树林去。”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书怀怂了吧唧缩成一团,很想给自己来个大嘴巴子。冥府外头的小树林,他是决计不愿意去的,那里阴风阵阵,指不定藏着什么恶妖。某些大妖面目可憎,外形丑陋,若是在暗夜中骤然出现,恐怕会成为他往后余生之中,永远也抹不去的阴影。 鬼使幸灾乐祸:“常言道,祸从口出。你这也是自食其果了。” “多说多错。”书怀被冥君吓得没了脾气,声音轻如蚊蚋,“你小心着些,别再让他逮住你写什么奇奇怪怪的书。” 文砚之那张脸迅速地黑了下去,他“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继续往前熘达,忽然之间,一扇门被风吹动,露出了里面的情形:桌上一片狼藉,杯子翻倒在地面,洒了一大滩水,而原本摆在桌面上的那盏灯——鬼使猛地停了脚步——那盏灯,竟然不翼而飞! “雪衣?!”文砚之脱口而出,一个箭步跨入房中。听到他忽然喊妹妹的名字,书怀浑身剧震,冷汗直冒,也跟着跑进屋内,而就在他们刚刚站稳的那一刻,一个泛着浓浓困意的声音于角落里响起:“哥哥?” 书怀猛地一回头,发现雪衣竟坐在墙角,手中提着长明灯,不由松了口气,但他那颗心依然砰砰跳个不停,好似发生了另外的事。鬼使站在桌旁环顾一周,发现本应回房的晚烛此刻不在,便转头对雪衣问道:“晚烛姑娘现在何处?” “晚烛姐姐从未回来过。”雪衣回答,“也许,在我睡着的时候,她回来过。” 她绝对是来过一趟的,否则雪衣栖身的灯盏,怎会从桌上跑到了角落里?更何况,鬼使当时可是亲眼看着她进了屋,他绝不可能看错。 木桌周围一片狼藉。 晚烛突然消失。 雪衣的灯换了位置。 “当真是……重大失误。”书怀抽了一口冷气。 天知道是谁带走了这位姑奶奶。房中没有灵气,根本无从探查,恐怕只能去天宫要人,试着碰碰运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家了,高高兴兴吃肉喝小米汤。 在学校吃了半个月的黑米粥,一天三顿都吃,感觉自己吃素吃到无欲无求……更可怕的是上课,学法学到更加无欲无求…… 第122章 归山 东海。浩浩汤汤的水波,深深浅浅的暗影。曾经的君王被拘束在狭窄的牢狱之内,眉目间不由得也笼上一层黯淡的色彩。 他的长子隔着漆黑的铁栅栏与他对视良久,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讲出哪怕是一句话。 气氛就这样尴尬地沉默着。 东海的新主微微蹙眉,胸中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却永远找不到一个宣洩的出口。眼前这个阶下囚,是他的亲生父亲,是东海的上一位君王,同时也是令东海龙族信誉扫地的叛徒。这些天来,西海白龙的怒火几乎要将东海龙宫夷为平地,西海龙王失去爱女,心情难以平复,誓要将叛徒挫骨扬灰,竟是连转生的机会都不肯施捨。而龙族的家务事,冥府一向懒得管,他们动用私刑也好,鞭笞怒骂也好,只要最后能给一个确定的结果,冥府那边就任由他们去。
第313页 只是,前任龙君就算再罪大恶极,也终究是天神,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将他抹除。所以,现在他不过是被剔除仙骨,暂时镇压在此地罢了。 新君喉头一动,最终还是无法吐出半个字。他的脖颈仿佛被人死死捏紧,有种难以言表的窒息感。 这可真是……太令人痛苦了。 他呼出一口气,转身离开了阴森可怖的囚牢,而在他身后,一直低垂头颅的他的父亲,缓缓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背影。很快,那背影也消失了,囚牢之内唯余滴答滴答的水声,以及不知何时潜入进来的黑衣人。 “我以为你这一生,都不会换下那身白衣。”龙君望着对方,竟是笑了。 存雪淡然回应:“一身衣裳而已,与我而言,并无特殊含义。换了就换了,不过是为着行事方便。倒是你,别人换身装束,却又与你何干?” “你还是从前的样子。”龙君眼中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他以贪婪的视线将面前的天神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好像在看一只美味可口的猎物。存雪最讨厌他这样看着自己,可偏偏从初次相识开始,这条龙就一直是这种眼神。 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像是美食一般,包括妖鬼,包括神族。东海青龙之中的异端,天生嗜血的怪物。存雪不知道他为何还有资格掌管东海,但转念一想,自己内心这般污浊,尚能套上一身白衣,掌管九天神雷,对方不过是管辖人界的一片水域,那资格当然是有的。 但无论如何,处在这样的视线之下,都会让人感到浑身不适。存雪本是要解开他身上的束缚,伸出的手却硬生生停住,又缩了回来。 “收起你的眼神。”存雪将手拢在袖间,冷冷地警告道,“若你还想随我回到天宫,便试着学乖一些。” “天宫我随时都可以回,你道我是如何坐稳了东海之主的高位?”龙君嗤笑,右臂猛地一挣,粗大的锁链竟然崩成无数碎片,甚至飞溅到了囚笼之外。存雪后退一步,生怕他突然发起疯来伤到自己,两道强劲的灵力同时冒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互相碰撞挤压。 存雪顾忌外面的龙族,根本不敢使出几分力,只能稍作抵挡,连连后退。然而对面那疯子不管不顾,灵气排山倒海一般欺压而来,好像马上就要将他碾碎,让他化为自身的养料。 “如渊!”存雪低声喝道,“你是想把他们都引来,好让我与你同归于尽吗?!” 龙君已经有几千年未听过别人唤自己的名字,乍一听还有种陌生的感觉,但他好歹是收回了灵气,重新慵懒地靠在墙上。看着他那副古怪的样子,存雪心中生腾出一股恶气,几乎想扑到他身前,将他的脑袋狠狠地往墙上撞。天神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好似要把自己的骨头都捏碎,最后却仍然松开了手,认命般推开了囚牢的门。 这条疯癫的青龙,他本就有逃脱的能力,可他就是赖在此地不走,等着存雪来找。谁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存雪心怀戒备,刚把那扇门打开一条小缝,就飞快地向旁躲闪。 他动作快,如渊比他更快,一只力气大到惊人的手死死抓住存雪的衣袖,猛地将他拽进笼中。存雪瞥见他双目的红光,心知大事不妙,当即拔出长刀,刀刃贴着如渊耳侧飞过,钉进了他身后的墙壁。 “被关得太久,想喝一点血。”褪去了高高在上的光环,如渊原形毕露,丝毫不掩饰自己真正的意图。存雪奋力挣开他的手,险些被他气疯。如今的一切都脱离了存雪的掌控,先是书怀无故增强的灵力,再是神木幻境的松动,如渊的失控更是让他意识到,他并非无所不能,也并非百战百胜。总有些变数他算不到,总有些关窍他打不通。 “你这个畜生!”存雪骂了一句,但别无他法,只得拔出兵器,在自己掌心割开一道血口。鲜血汩汩流出,如渊捧起他的手掌,甚至还重重地咬了一下。他几近失去理智,动作没轻没重,存雪被咬得生疼,感觉那只手都不属于自己。 天神微微一动,想把流血的手掌收回,如渊舔了舔唇,恋恋不捨地望着那丝血线。存雪擦净血迹,转身一脚踢开牢门,似乎在发泄这些天来所有的怨气。 吞食过鲜血,如渊冷静了一些,或许是飢饿感得到了缓解。可一旦尝到血的滋味,就一发不可收拾,他跟在存雪身后,一双眼紧盯着对方的后颈,几次想伸手将其扭断,却又退了回去。 “收起你那无用的心思。”存雪未曾回头,但他能感知到背后的如渊有所动作,心下烦躁更甚,“我死在此地,对你有害无益。” 确实是这样的。 他们此行危机重重,针对如渊的审判还未结束,四方龙族现下都聚集在东海龙宫,倘若稍有不慎,偏离安全的路线,就会被暴怒的龙神们撕碎。那些龙神本就想将如渊切成碎片,全靠东海新君压着,才能规规矩矩地继续商议如何对之实施责罚,而如渊单打独斗时虽能轻松取胜,但再怎样,他也没有生出三头六臂,双拳难敌四手,假如龙神们一拥而上,就算是他,亦无法轻松脱逃。 因此,他暂时收起了不安分的心思,亦步亦趋地跟在存雪身后。然而当存雪把他带回天宫之时,他会不会又给人找麻烦,那就不好说了。 慕幽猛地睁开双眼,摇响了挂在床头的银铃。被安排到她身边的随从轻轻叩响了门,得到她的准许之后,便低着头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听完她的吩咐,转身到外面唤人。近来北海龙女心神不宁,连四海龙族都要派人出席议事的今天,她都独自卧在房中闭目养神,将此任推给了兄长。
第314页 北海龙王坐在席间,却并不显得有多突兀。为表重视,其他三海也都是龙君亲临,好似唯有这般阵仗,才能配得上被审判的罪人之身份。 西海龙王刚刚发过脾气,此刻余怒未消,看坐在身侧不远处的北海龙君与属下交头接耳,脸色不禁一沉。正欲开口喝止,却忽然见得北海龙君面色大变,紧接着一阵忙乱的足音响起在大殿之外,那声名远扬的龙女推开门,冲着正上首的东海龙王说了极其简短的一句话。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掀起轩然大波,东海龙君一拍桌面,厉声道:“他逃了?这龙宫防范严密,他是如何逃脱?” “恍惚之间瞥见一星半点,是那位仙君亲自来寻。”慕幽蹙起眉,神色有些不愉,“外面有人仙之首接应,拦是拦不住的。” 这些活了几千年的老东西,早把自己活得浑身是戏。联想到先前如渊假扮出来的悲怆神色,西海龙王怒火更炽,当即带领一队亲兵直奔东海海面。然而他刚抵达水面的那一刻,却看到一条青龙沖天而起,眨眼间直入云霄,居然是又回了天宫。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如渊这条恶龙,本性终究难抑,让他回到天宫,日后必将成为心头大患。 从白芷口中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书怀正在吃烤鸭,听闻此事,险些被鸭骨架活活噎死。他做梦也想不到,如渊当日的悽惨情状竟然是装的,难道自己当真眼瞎,辨认不出真情和假意? 也不知道如渊对存雪而言有什么意义,值得存雪亲自去把他带走,更加成谜的是他跟随存雪的原因,难道掌管一个东海,对他而言还不够吗? 针对如渊的审问,并没有得出任何结果,长清多次去找父亲和姑姑探口风,得到的回答皆是敷衍。久而久之,他也对这位曾经的龙君失去了兴趣,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何必总好奇一个疯子呢? 长清不再去打听如渊,墨昀心间的疑惑却始终未尝消除,他暗地里派遣青湄打听消息,总算得到了几条有用的线索。青湄身为水族成员,又经常与天神一族接触,自然知道一些秘闻,虽然年代久远,印象模糊不清,但还能说出个大概。 不过这真相,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原来如渊从前就是一条恶龙,生性凶残,嗜血嗜杀,年少时就常常伤及牲畜。但他始终只是吸食那些牲畜的鲜血,而不将它们杀死,又从未伤过人命,并且灵力空前强大,是做龙君的上好人选,他父亲捨不得把他废掉,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他的行为。 默许就是纵容,纵容如渊,就相当于做了他的帮凶。见父亲不约束自己,如渊变本加厉,对鲜血的渴求也更胜往昔,然而当时为了名正言顺地得到龙君之位,他强忍着内心的焦躁,表面上装成一条乖巧良善的青龙,旁人见了他的模样,以为他痛改前非,更有甚者被其迷惑,将他从前做过的那些事全归类为懵懂无知。 如渊怎会懵懂无知?别人为他辩护,他在心里暗笑人傻,依旧假扮善者,背地里又是另一副面孔。 在如渊成为东海龙君时,慕华和风仪尚未来到天宫,但墨晖已经在了,青湄和宫翡作为妖王护卫,常常跟着墨晖到天宫赴宴,而就在那时,青湄便注意到如渊和存雪的关系似乎很近。 “你知道他们两个从前关系近,为何在我们去往东海的时候,你不早提醒?”书怀哭笑不得,觉得这条鱼精好生奇怪,说她记性不好倒也不是,但偏偏在关键时刻,她永远派不上用场。 青湄很是委屈:“在如渊成为东海龙君之后,他们的往来就减少了,天宫再办宴席,他们总是坐得相隔很远,我以为他们闹掰了,未曾想过原来不是这样。” 可能他们中间的确曾经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只是旁人无法得知。书怀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感觉存雪很有可能是拿如渊的过往当了把柄,又或者他撞见过身为龙君的如渊做出一些腌臜事。 这次倒是书怀想多了,若他能看到如今身在天宫的存雪和如渊,就能发现一切还是很简单的,简单到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事实。 “先前才餵过,现在又想饮血?在东海龙宫关了些时日,你的食量见长。”存雪皱着眉,躲避贴上来的如渊,风仪领着下属站在他们不远处,脸上毫无波动,仿佛无视了这两个人影。过了好一阵子,风仪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遥遥对着存雪说道:“我想你的血怕是要流干了,等不到将敌人杀死的那一天。” “你以为说一两句话,就真能把我说死?”存雪冷笑,“当真头脑简单,只逞口舌之快。” 是不是嘴上说说,真正到了那时,他自然会明白。风仪不与他辩论,带着一众下属走向自己的宫殿,足下踏云,白袍当风,一派出尘的仙人姿态。存雪哂笑,转头看向如渊,骂道:“给我滚开!” 面对着如渊,他一向是如此暴戾,他厌恶嗜血的如渊,觉得对方是个怪物,根本不配做神,而这厌弃当中,还隐约暗含着他对自己的唾弃。 一个人如果开始唾弃自己,那便预示着他即将走上一条绝路。 如渊喉头滚动,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存雪拢拢领口,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远望向东方的大神木,眼中流露出一种怨毒。
第315页 那盏长明灯还在他宫中摆着,待到他杀死雪衣,再摧毁书怀的意志,看此人还有没有心思去保全人界和冥府! “阿嚏!”书怀冷不防打了个喷嚏,伸手抓过床上的棉被,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墨昀看他一眼,心下好奇,这人昨夜分明没受过冻,怎的忽然像是得了风寒的样子? 第123章 穷途 墨昀有些时候没有回过妖族了,书怀几次三番想劝他回去看看,省得妖族内部生乱,都被他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这次宫翡带佟炘离开,同时也是替这不负责任的小妖王打理妖族内部事务,不过目前看来,貌似也没什么可管理的。 妖族天生就比较自由,不像天神和人仙那样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他们大可以随意饮酒吃肉,大可以纵情声色,横竖没人管他们那么多。 山路崎岖难行,地形起伏也大,佟炘没走出多远,就已经晕头转向,现出了小猫的原形。宫翡摸了摸他的脑袋,忽而化身为鸟,两只爪子抓住小猫,振翅向上飞去。山间凉爽的风吹得她清醒了一些,双翼骤然一斜,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利刃。 在此地竟然也有埋伏,倒不知是何许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妖族山脉。宫翡垂眸下望,见山中一片安详,心下便知对方无意针对整个妖族,恐怕只是在针对自己罢了。 那伏击她的神秘人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宫翡环顾一周,居然找不到敌人的踪影,而利刃依旧不知疲倦地飞来,好似要将她在空中切成碎片。 这里是她的巢,选在此处伏击她,简直是自寻死路!大鸟眸光一凛,猛地下落,将佟炘藏在了崖间一处岩穴当中,紧接着又变作女子模样,抬手织出一张黑色大网。这张网于地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而宫翡的身形突然消失,和那些影子融为了一体。 佟炘睁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岩穴里面缩了缩,藉助突出的岩石遮挡自己的身躯。他嗅到危险正在逼近,不过危险想要吞没的并不是他。 半空出现一名女子,容颜绝美,但眉宇之间却泛上一层黑气,显然生了心魔。她持剑翩然落地,与此同时,她发现了躲藏在岩石后的佟炘。佟炘只觉杀气聚拢成一线,犹如狂怒的龙一般向自己扑来,他本能地想躲,无奈法力低微,只能徒劳地张开一道屏障,恐惧地闭上了眼。 预期的疼痛并未出现,佟炘战战兢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眼珠滴熘熘地转着。他惊讶地发现地上的阴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此时此刻,那张大网正牢牢束缚着持剑的女子。宫翡坐在树枝上望着这边,脸上的表情看不太分明,佟炘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嘆息,随后他看到宫翡一抬手,操控着大网,将那女子拖到了另一处洞中。 树枝上的宫翡眨眼间又消失了,佟炘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就已被她带着腾空而起,继续向山上飞。作为一只小猫,他鲜少能体验悬空的感觉,这时耳畔的风呼呼刮着,他恍然间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个梦。 终于飞到山顶的宫殿,可以歇一歇脚,大鸟把佟炘放下,又恢复成了原先的女子面貌。她径直走到大殿角落,将那杂乱无章的一大片收拾整齐,找出一个矮凳,叫佟炘坐在上面。小猫从未见过这样金碧辉煌的建筑,当即看得呆了,宫翡唤了他两声,见他还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问道:“在想什么?” “没……没有想什么。”被她这么一打岔,佟炘竟忘了自己方才的想法,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坐在了小凳子上。他的坐姿很乖,明显是个听话的孩子,宫翡嘆了口气,又说:“若我的小孩子,也像你这般乖巧就好了。” 佟炘睁大眼睛,盯着面前石板上的花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位姐姐年轻貌美,分明不像是个母亲,难道她也有孩子? 宫翡口中的“孩子”,只是用于形容那人的幼稚脾气而已。她心情复杂,捏了捏佟炘的脸蛋,转身进到宫殿深处,去找那些年长的猫妖。妖王的宫殿里亦有婢女侍卫之类,他们的原身大多是体型较小的兽类,想寻到适合照料佟炘的人选并不算难,给他找个温和一些的长辈即可。 没过多久,几名面相慈祥的老人就跟随宫翡前来。佟炘原本变回小猫,蜷缩在凳子上,颇有些焦躁不安,但当他看到同类之时,他的情绪就得到了安抚。他喵喵叫了两声,从凳子上跳下来,飞快地奔向最前方的老者,对方微微弯腰,将他抱进怀里。宫翡点了点头,简单交代几句,忽然想起那被网缠缚的神秘女子,便匆匆中断话题,转身又离开了宫殿。 这些妖族中的大人物,平时都是忙忙碌碌的,毕竟他们需要在三界当中来回穿梭,办各种各样的大事。能者多劳,所说的正是这种状况。那些年老的猫妖对此司空见惯,并未多想,只带着佟炘回到了宫殿深处。 山间忽然又开始颳风,宫翡似有所觉,一边抬头看天,一边加快了脚步。她快步赶到那神秘女人所在的洞穴,却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此地群妖汇聚,污秽得很,仙君请回吧。”宫翡笑了两声,但那双眼里毫无笑意。 风仪本是来寻那生了心魔的人仙,不料撞见宫翡,顿时方寸大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听宫翡语带嘲讽,他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唯恐说错一个字,引得宫翡发怒,从今往后与他再不相见。
第316页 可不说点什么,显然也是不行。风仪斟酌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我只是来寻人,没有其他意思。” 话刚出口,他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宫翡没有问他来做什么,只是下了逐客令,倒是他还赖在这里不走,未免有些太厚脸皮。他低头看向地上那名昏迷不醒的人仙,心中很是凄凉。这女人把他害惨了,他实在也不应亲自来寻人,如今他想走,又当如何把这女人带走? 要把她抱起来吗?宫翡会觉得他品行不端,与这女人太过亲昵。 那将她背在背上呢?好像也不太行。 从未学过怎样和女子接触的仙君,做出了一个很傻的决定。 在宫翡的注视之下,风仪硬着头皮,把那女人扛到了自己肩上,好像在扛一只装满面粉的大口袋。 “怎么说也是个喜欢你的,你就这样……算了。”宫翡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最后勉强向风仪伸出手,“把她给我,我帮你送回去。” 风仪如蒙大赦,将那女子交给宫翡,宫翡将她背在背上,一口恶气堵在胸口。鬼知道她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今生今世要跟一个傻瓜混蛋纠缠不清。世间男子大抵都是这样的傻瓜,纵然飞升成仙,也是傻气未脱。 “宫……”风仪忽然喊她。 “闭嘴。不听。滚。”宫翡冷冷地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你既然讨厌妖族,还与我说话做什么?” 风仪这才想起来,他从前确是不喜欢妖族,可能是因为墨晖和慕华的缘故,他对妖族始终抱有一些偏见,就连宫翡,他最初也是不喜欢的。然而他回了一趟人界,冰封已久的情愫竟又开始萌芽,磨得他心里痒痒,直到那时他才发现,原来他并没有真心实意地讨厌过这个姑娘。 他平素不喜开口,没有墨昀那样能说会道,眼见宫翡生气发怒,他也只能干着急。他不会像书怀那般说笑话,无法逗宫翡发笑,这不禁让他有些自我厌弃。他轻轻咳嗽一声,想起不久之前的某件事,便轻声道:“你也知道我喜洁,但你脸上沾了雨水沾了污渍,我照样给你擦……所以我说的那些话,是不能作数的。” 宫翡瞥了他一眼,好似想起了他所说的是哪件事,心底柔软处蓦地被拨弄了一下,仿佛小猫缩回了长长的指甲,用软绵绵的肉垫尝试着去触碰她的心。 谈话间已到了天宫大门,把守天宫的人仙看到宫翡前来,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但下一瞬他们又看到宫翡身边的仙君,于是兵器又被收回,他们对风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只要风仪一日不放弃争夺天帝之位,宫翡就永远不可能和他重归于好。她把那昏迷的女子从背上放下,目送人仙们将同伴带回天宫,风仪站在她身旁看她,忽然觉得她脸上的神色透出几分悲凉。 “还不走吗?”宫翡侧头望向风仪,咧嘴一笑,“你不走,我走了。” “你以后……”风仪伸手拉住她,她略略一回头,等着对方继续往下说,可风仪轻轻咳嗽一声,又把自己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他永远都是这样子,说话从来不说完,做事却做得很绝。宫翡心里的怨气险些压不住,她甩开风仪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界。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阵血腥气扑来,巨大的影子追着她,气势汹汹地向人界扑去。风仪面色一变,正欲拔剑阻拦,眼前却忽然一花。一道青光闪过,掩盖了恶龙的踪迹。 “存雪!”风仪怒不可遏,转身将剑锋抵在天神喉头,恨不能将对方诛杀在此地,而存雪一双眼眨也不眨,就那样盯着他笑。风仪毛骨悚然,只觉得这傢伙和那条龙一样俱是可怕的疯子。有攻击性的疯子最为可怕,最为可恶,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秒会害死谁。常人无法想像的狠厉,放在他们身上倒很正常,因为他们是疯子。 存雪的手掌还滴滴答答往下流着血,一个醒目的牙印留在他掌心,看到那印迹的同时,风仪狠狠地打了个寒噤。他曾听说过某些事,可当此事真正在他面前上演的时候,他仍旧感到难以置信。 把守天宫的那两名人仙送走昏迷的同伴,去而复返,其中一位见到存雪和风仪起了冲突,正欲上前护主,冷不防被同行者一刀刺穿心脏。鲜血喷涌而出,淅淅沥沥染红了他脚下的一片地,而他垂死之际,回身拍出一掌,击碎了偷袭之人的头颅。 一缕黑气从那残缺不全的躯体当中冒出。 他下手太狠,不留余地,而被他杀死的,却是他真正的同伴。 自相残杀,正是如此。 “你竟敢将这种东西带进天宫!”风仪的灵气不受控制地暴涨,剑锋向前一送,就要钉入存雪的喉咙。存雪身形一晃,长刀赫然在手,两股灵气凶狠地撞在一处又炸裂开,纯白的宫门之外,骤然爆发出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以鲜血餵养恶龙,还将怪物带进天界——我今日必不能留你!”风仪厉声喝道,“存雪,你做天神,难道做得没有人性了吗?!” “人性是何物?虚伪!假惺惺!”存雪咬紧牙关,奋力推开风仪的剑,长刀上映出他的双目,原本正常的眼瞳,这时居然隐隐透出血红。 风雷声动,闪电划破天幕,大鸟在树林中穿梭,躲避着自空中落下的雷电,而云层当中,一条青色的巨龙若隐若现,时不时探出狰狞可怖的头颅,转动着金黄的竖瞳。
第317页 龙族原本就能够呼风唤雨,操控风雷,而东海龙王更是将这种能力运用娴熟。此刻他得了天雷相助,威力大增,宫翡几次险些没有躲过,差一点就化作劫中亡魂。然而她凭藉着对此间地形的熟悉,硬是化险为夷,赶在下一次天雷降落之前,及时避入了冥府。 墨昀听觉灵敏,早就听到外面轰隆隆的雷响,又察觉到熟悉的灵气正在接近,料到是宫翡遭遇了意外。他守在冥府入口处,而冥府的那扇门,正是为宫翡而开。 “外面是什么人?”书怀也陪着墨昀一起等,宫翡跌入冥府的那一刻,他眼疾手快地将对方扶住。宫翡惊魂未定,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是东海龙君……” “现在这个,还是之前那个?”墨昀皱眉。 “当然是之前那个。”宫翡在书怀的搀扶之下,勉强站立,“他得了存雪的天雷,我想那位天神,可能没有后路,准备孤注一掷了。” 书怀抽了口气:“晚烛尚且下落不明,若是真在他手里,那岂不是很危险?” “就算再危险,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式。”墨昀侧耳听着外面越来越恐怖的炸雷声,手中出现一把灰色长刀,“我到外面去看看,你在此地等我。” 如渊正在外头发疯,这时候出去,恐怕要迎来滚滚天雷。书怀吓了一跳,连忙将墨昀拖回来,心念电转之间,却又想到这是藉助天雷噼开神木幻境的最好时机。他附在墨昀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转身奔向冥府东侧,要通过天梯去往上界。 “等会儿,我也去!”眼见他们离开,宫翡急忙叫了起来,想跟他们同去天界,可书怀回头看她一眼,说冥君那边需要有个人说明状况,宫翡只得作罢。 他们分成两路,宫翡跑向冥府大殿,书怀和墨昀直上天梯。天梯尽头的大神木还是葱茏如初,但慕华的歌声停了,书怀扶着神木幻境,气喘吁吁地唤着天帝。不过多时,慕华的声音就响起,却好像隔着一层墙壁,听得不太分明:“发生何事?” “这一次,定能将您放出来!”书怀拍着胸口,顺了顺气,又道,“您等我!” 语罢,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御剑而去。 “书怀!”墨昀刚想去追,又觉得应当对母亲讲一两句话,于是停了脚步,干巴巴地说,“娘,我很快就回来。” “孩子,当心。”慕华有些不安,却说不出更多。 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但是墨昀仍然点了点头,仿佛这样做了,就真能安全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去染了个头发,挑染的深蓝色。 满足了。 第124章 凡心 冥君本想前往天界,助书怀一臂之力,以防被存雪暗算,然而冥府内部突然涌入大批新鬼,绊住了他与鬼使的脚步。人间和冥府关系尤为密切,虽然不知人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但冥君仍要按部就班地安排好这批新鬼的去向,天宫之事,只能暂时搁置。 到目前为止,书怀其实也并不需要他来帮忙。存雪和风仪两方斗得正欢,书怀和墨昀不过是浑水摸鱼而已。 长清和白芷倒是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听闻宫翡所言,更是担忧。作为龙族成员,长清深知东海龙君是怎样的存在,他听着冥府外面的风雷声逐渐平息,料想龙君是回了天界,便冒险踏出冥府,前往东海寻求支援。 四方龙族现下都汇聚在东海,正整装待发,准备到天宫再次抓回如渊。北海龙王见到小儿子,先是震惊,再是发怒,最后才想起来问他为何跑到东海。长清被父王吓得险些软了腿,战战兢兢地将冥府发生的事如实报告,却令四方龙神更加愤怒,群情激昂,恨不能立刻杀进天宫。 从东海到天宫,也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如今天宫状况不明,龙神们当然不可能瞬间移动到天界。若是他们的落脚点恰好在某个危险的地方,那就成了自投罗网,兴许还要被存雪一网打尽。 墨昀也没指望着他们过来,换句话说,墨昀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他们来。他和书怀一样,满脑子只有噼开神木幻境,放出天帝,在他们心目中,只要慕华能够及时出现,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风仪和存雪战至酣处,谁也未曾注意到书怀和墨昀已经前来。书怀坐山观虎斗,远望着天宫门前打得激烈的两人,一双眼四处扫视,寻找存雪身上的破绽。 必须先把他逼上绝路,才能让他动用天雷。穷途末路上的亡命之徒,做什么都不计后果,在丧失理智的状况下,哪怕书怀引他接近神木幻境,他亦不会思考太多。 存雪状态不佳,失去了以往运筹帷幄的风度,但他的感官依然灵敏,书怀才露杀机,他便猛地转头,抬手向书怀噼出一刀。 冰霜千里,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天宫的大片建筑。精緻的亭台楼阁全蒙上一层薄冰,书怀与墨昀急忙跃起躲过来袭。存雪眼见书怀出现,竟然放弃了风仪,更不顾身前身后阻截的人仙,硬是横冲直撞地杀出一条血路,不过多时就到了书怀身前。 书怀完全想不通他为何这样针对自己,当即骂了出口:“我前世定然是一块肉骨头,今生才引来了你这条疯狗!” “谁要和你有这等孽缘!”存雪表情森然,周身的寒气越发狂暴,“杀了慕华,再杀了你,我就是天帝!”
第318页 这下倒好,他直接把风仪给忽略掉了,不知风仪听到他这句话,此刻会是什么脸色。 “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没有慕华还有我,没有我还会有别人!存雪,这个位置不该你来坐,你就不能去坐!”书怀向后撤去,剑芒一闪,清气将萦绕在他身侧的妖鬼扫荡一空,丝丝缕缕的黑气融进了他的佩剑。若是放在从前,他绝不会让存雪目睹这样的场景,可如今他无法隐藏。横竖存雪杀红了眼,反应不过来他在做什么,让存雪看到了也无妨。 所掌握的权力越大,公平就越重要。存雪完全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他本质上是自私的,所以天帝之位,不能让他来坐。这是书怀的认知,而存雪本人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倘若他能意识得到,今时今日,就不会是这样的局面了。 墨昀被存雪的话语激起了火气,几乎想一爪拍碎存雪的头颅。他这般愤怒也不奇怪,毕竟对方想杀死的人,一个是他的母亲,另一个是他的情人。狂风呼啸而来,仿佛掀起一层无形的狂澜,存雪被他逼得退却,手中的刀却依然拿得稳稳噹噹。两把外形相近又截然不同的兵器铮然相撞,继而缓缓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存雪被墨昀所阻,但双眼仍是盯着书怀:“你的存在,本身也不公平!” 难道他能够知悉他人内心所想?书怀微微皱眉,旋即醒悟过来,存雪这是心虚,急着把这些话说出来为自己壮胆。想通了这一点,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书怀呵呵一笑,迅速反击:“我的存在之所以不公平,是因为你的做法不公平。” 语罢,也不顾存雪是否听明白了这句,长剑荡开游荡的恶鬼,将它们撕成碎片,又直指存雪双目,带着清风扑来。 清风拂面,本是极其美好的体验——如果这风里没有暗藏杀机的话。 存雪张开防御,挡住朝自己刮来的风,他只顾着防备书怀,挡不住墨昀的攻击,险些被一刀当胸洞穿。墨昀心里惦记着要逼他动用天雷,未曾使出全力,暂且留了他一条命在,但就算如此,强到可怕的灵力还是重重地撞上了存雪的胸膛。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右手微微一动,书怀知道这是他要放出天雷的前兆,正想把他往东侧牵引,右肩却忽然一凉,竟是被什么东西刺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书怀前不久的那几剑,斩开了附身于人仙身上的邪祟,同时也给风仪减轻了不少压力。假如风仪是他的有利伙伴,那现在他说不定会更加轻松,然而风仪不是他的伙伴,此人从书怀处得益,却是反咬一口,赠予书怀一剑。 书怀闷哼一声,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抓住他动作迟缓的这一瞬,存雪右手一握,轰隆隆的巨响在众人耳畔炸开,天空骤然变色,漆黑的云团当中,天雷即将落下。 风仪逮到机会,又要再补一剑,书怀怎会让他得逞,立即回身抵抗,可后背始终是空门大露,只能仰仗墨昀能为他阻拦一时半刻。 看到天雷的那一瞬间,墨昀脸色变了,他放弃攻击存雪,转身回护书怀。与此同时,雷光降临,朝着书怀后心噼去。 然而墨昀比天雷到得更快,一道泛着银灰冷光的屏障横阻天雷去路,轰鸣的雷声停了一瞬,眨眼间被灰濛濛的雾气吞噬。 强行吞没天雷,后果极其严重,书怀听见雷声变化,回眸望去,但见墨昀嘴角溢出鲜血。他浅浅吸了一口气,挥剑格开面前的风仪,人仙未曾料到他突然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硬生生被打退到十步开外,方才站稳脚跟。 天雷的威力岂是墨昀能轻易抵挡的?书怀心脏几乎停跳,只来得及伸手揽住墨昀的腰。他想把墨昀拖回来,但墨昀固执地张开屏障,要将他护在身后,而那道屏障,在天雷之下正缓缓碎裂。 “听话,收了它。”书怀死死抱住墨昀,双耳灌满了隆隆的雷声。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今日就会死在这雷劫之下,成为天地间飘零的一捧灰尘。 但是墨昀还在。只要墨昀在他身边,他就不能去死。 清气流入剑身,于尖端溢出一线,涓涓细流逐渐汇聚成波涛汹涌的江河,一往无前地沖向紫色雷光。它们撞到一处的同时,墨昀感到横在自己腰间的那条手臂微微收紧,书怀将脸埋在他肩后,好似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一般,软绵绵地倚在他身上。 存雪掌管的天雷,果然不同凡响,毕竟各路仙妖都要经过它的磨砺,它不狠厉一些怎么能行?墨昀从前曾经听说过有妖族无法渡过天劫,最终惨死天雷之下,当时他尚且不知这天雷是何等的厉害,如今他终于明白了,可他宁愿一辈子也不明白。 书怀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些什么,喉头却突然一梗。紧接着,漫天电闪雷鸣在他眼中迅速放大,而墨昀转过身来,握紧了他的手。 雷霆万钧轰然下坠,存雪的声音夹杂在雷声中间,竟然没有被掩盖,甚至格外清晰:“你天生具有强大的灵力,自然无需历经天劫。今日我便让你也尝一尝这天雷的滋味,才算公平!” 他竟也好意思谈公平? 刺耳的炸裂声震得书怀双耳嗡嗡作响,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让他抬起了手,把墨昀拥进怀中。这个孩子,从降生起就没有感受过母亲的关怀,十万大山那么重的担子压在他双肩上,压得他直不起腰,存雪说他没历经雷劫是对旁人的不公,可他失去了像旁人那般无忧无虑的机会,这难道对他就公平了吗?
第319页 “别哭,别哭。你不是爱哭的人。”那层灰雾被天雷打散,血腥气蔓延在鼻腔,墨昀在他耳边轻轻地笑,“我对你一见钟情。” 书怀想自己当年是不该说那句话的,什么叫死亡才能证明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就是一见钟情,谁愿意让自己的情人去死?他恨不能回到过去,堵住那张惹祸的嘴。从今往后,一句话也说不得了,不管好话赖话,一概都不能说了。 风声雷声还在。 心跳声和呼吸声都没了。 恍然之间他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孩子,对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悲剧无能为力,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也无法挽救。他还救什么世,还救谁的心,现在有两颗心一起碎了,他连修补都做不到。 桃木剑突然震颤起来,书怀身下赫然出现一棵通体漆黑的大树,树干直指凌霄,它扎根在云海之中,竟然沖得比天宫还要更高, 风仪抛出玉盘,金丝如游龙般缠缚在桃木剑上,死死捆住了这最后出现的妖邪。 书怀微微一动,看到了那闪闪发亮的丝线。原来风仪才是真正将一切都控制在掌心的人,原来最后一颗宝石,就是书怀本人。 那一刻他甚至很想笑,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 恶龙张牙舞爪朝天界扑来,存雪操控着天雷让它再次汇聚,书怀狠了狠心,将墨昀藏进树干的空隙当中,重新提起剑,用力折断了剑身上的金丝。丝线勒进皮肉,在十指上留下血痕,受了鲜血的召唤,大批大批化为白骨的鸟妖从剑中涌出,书怀踏在它们身上,引着存雪去往东方。 长清驮着妹妹,带领四方龙族赶到天宫,他刚一来,就看到书怀将墨昀推进了那黑漆漆的树干。他心下有些讶异,趁着存雪和风仪都追着书怀向东跑去,无暇注意自己,便化回人形,牵着妹妹的手,爬到树上去找墨昀。这头狼为何这样懒惰,居然放妻子孤身对敌? “他们都去大神木了,你为何在此……呃?”长清本想伸手去推墨昀,不料所触碰到的却是一片冰冷,再探他的鼻息,竟是一点动静也无。黑龙汗毛倒竖,连忙将手贴在墨昀胸前,想以对方的心跳声来让自己安心,可他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墨昀胸中还是一潭死水。此时此刻,长清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把将墨昀拖起来背到背上,满脑袋只想着要尽快回到冥府。 “哥哥!”白芷见他不对劲,差点儿吓得魂飞魄散,“你怎么了!” “他、他……”长清脸色惨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了……” 这声势浩大的雷劫,非但让天宫颤抖,更让人间震动,冥君终于坐不住了,将一众新鬼全部丢给鬼使,孤身一人前往天界。 刚刚抵达天宫,就见到一棵大树直入云霄,一条黑龙背着墨昀和白芷,急急忙忙地往树下沖。走到半路,长清发现了冥君,当即喜出望外,说话也结结巴巴:“您、您来了!快看看……快看看他!” “这是怎么一回事!”冥君望向墨昀,心头剧震,这小子去的时候还活生生的,如今居然只剩半块残魂,另外半块不知去了哪里,而在这雷光乱飞灵气乱撞的天界,无论在哪里,都难逃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事不宜迟,冥君迅速做出了决断:“本君要去寻书怀,你带他回冥府先找砚之。” 长清顾不上回话,身影如离弦之箭一般往下界飞去,眨眼间消失在了云海茫茫之中。 天宫最东方,神木幻境。 雷声一路追着书怀前来,慕华闭着眼睛,仿佛看到了外界的情形,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怀中的夫君。墨晖仍在沉眠,天雷也不能将他唤醒。 神木幻境被天雷触动,其上也开始轰隆隆地震颤,存雪本应停步,但他此刻丧失理智,连风仪已经收手回撤都未曾注意到,仍旧不管不顾地向前追击。 这正合了书怀的意愿,他引着那凶狠的天雷,一头撞上葱茏的神木,与此同时,在空中酝酿已久的雷劫朝他狠狠噼下,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可怖。 不止是他在孤注一掷。 第一道天雷打碎了他周身环绕的鸟妖以及傀儡,桃木剑从这些妖邪身上汲取的灵力消弭无形。 第二道天雷击溃了他以清气筑成的防御,他猛地跌倒,跪在大神木之前。 他离神木幻境咫尺之遥,他望见那树干上打开了一条裂缝,露出其间若隐若现的女子身影。 第三道天雷砸下来,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抵抗的东西了,但他固执地不肯闭上眼,他抬起头,想看看这夺走墨昀的天雷,究竟长什么模样。可就在这时,熟悉的清风环绕住他,天雷落下的那一瞬,悬在他腰间的玉突然碎了。 这是墨昀护他的最后一次。 神木幻境终于崩溃,天帝出现在书怀面前。他狠狠一闭眼,颤声道:“抱歉……我把他弄丢了。” 他平生第一次,这么丢脸地在天帝眼前哭成这副模样。风仪和存雪还在他背后,危机尚未消除,但他只想就这么哭个天昏地暗,最好让他死掉,把墨昀换回来。 天帝身后的幻境里,尽是一片废墟,她哪里过得好,她只是不愿让她的孩子为她而担心。她是那样想见到她的孩子,可他把墨昀弄丢了。
第320页 她终于离开了困住她的幻境,但她的孩子又在哪里? “我们都想他好,可他偏偏不好。”书怀抓紧剑柄,浑身都在颤抖,“我没能把他带来,是我的错。” “如今你说这些废话,倒不如省些力气,留一两句遗言!”存雪右手一翻,顷刻间于他身畔现出一盏长明灯来,他悍然拔刀击下,忽又被一道罡风阻拦。回身一望,但见冥君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神情如往日一般凝重,却仿佛多了一些什么。 书怀勉强喘了口气,慢慢扭头看向严青冉。他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如今冥君和天帝一起出现,是他该退场的时候了。 但存雪显然不肯轻易放过他,冥君挡了他一次,没料到他还不死心,仍有第二次。眼看那刀刃就要切入长明灯身,天帝连忙腾出手来,要催动灵力缠住他的刀锋,结果这一回用不到她出手,一名红衣少女就出现在冥君身旁,抬手放出一条火龙,直直扑向持刀的天神。 “你这个王八蛋!”她骂道,“竟敢欺辱我兄长!” “雪衣?!”书怀震惊非常,挣扎着就要起身,天帝担心他牵扯到伤处,急忙将他按了回去。 与此同时,一阵充满恶意的大笑声从存雪身畔的灯内传来,晚烛从其间冲出,周身萦绕着熊熊烈火,烧得她双目赤红。 “纳命来吧!”两只巨大的火鸟展开双翼,从左右两侧一齐扑上去,燎着了存雪的衣摆。 恶龙忽然从天而降,要赶在存雪被火焰烧到之前将他吞下肚去,然而天帝与冥君同时动作,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将存雪和如渊撕扯开。那火焰扑了个空,忽然拐弯去追存雪,而如渊又被抛回龙神的队伍当中,引来他们一阵喊打喊杀。 冥君抢先一步,一掌拍在存雪心口处,存雪的灵气瞬间被封,硬生生承接了天火烧灼。天雷突然消失,整片天空恢复原样,不远处的风仪咬了咬牙,正要赶在天帝怔愣的时候偷袭,却被斜后方冲来的一人拦住。 “合该好好收拾你,让你长长记性!”宫翡手中也现出一把长剑,与风仪的佩剑极为相似,她看着风仪,恨得几乎要把牙咬碎,“你他妈要杀谁,你先杀了我!” “你作甚?!”风仪既惊又怒,他没想到宫翡会突然出现,此时他忘却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只想着赶快将宫翡打发走人。但他刚说了三个字,宫翡就刺出一剑,顷刻间黑羽翻飞,遮蔽风仪的视线,他连忙抵挡,步步后退,被逼得离大神木越来越远。 “宫翡,停手。”天帝的声音忽然响起,温柔沉稳,不容抗拒。宫翡果真停了手,而风仪也下意识地收了剑。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就算自己下棋下得再好,也无法面面俱到。这世上因一缕情能生出多少变故,是他永远也认不清的。 存雪灵力被封,魂魄又遭到冥君身上鬼气的侵袭,此时已昏迷不醒。如渊少了他鲜血的供养,几近丧失理智,但在龙族的围堵之下,亦是强弩之末,好不容易逃出重重包围,还没来得及逃跑,竟是被突然冒头的长清一棒打晕,昏倒过去。 “我我我……我把您儿子送到鬼使那里了!”长清双腿打颤,不敢相信自己敲晕了如渊,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和天帝站得如此之近,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他胆小如鼠,难以直视天帝,只得转了视线望向书怀:“二哥,二哥,还能站起来吗?要不要我扶你?” “免了。”书怀道,“你现在把你灯姐姐带回去,省得她把那重犯做成烤肉。” “你……”晚烛本想破口大骂,但又不忍心骂他,便在腿上用力掐了一把,尽量收回了怒火。 雪衣站在她身边,悄悄拉住了她的衣袖。 天帝在看晚烛,晚烛是知道的,而雪衣也在注意天帝。她从前与天帝有过一面之缘,如今记忆复甦,又知悉了对方身份,心中顿时产生一种危机感,生怕晚烛会受到天帝的责罚。 刚想开口为晚烛求情,便听得天帝嘆了口气:“你在人界闹出不少大乱子,给冥君添了麻烦,便让他罚你吧。从今往后,休要再胡闹了。” “我倒也懒得罚她。”严青冉将书怀从地上扶起来,回眸淡淡地扫了晚烛一眼,“该怎样罚呢?罚你在冥府带孩子吧?” 雪衣拉了拉晚烛的衣袖,悄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与长清一左一右夹着她走了。晚烛回身望向天帝,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当她看到天帝的双眼时,却忽然讲不出半个字了。天帝眼中柔情似水,一如往昔,在神木幻境中孤独寂寞的两百年,亦无法夺取她的温情。她还是从前那个温柔的女子,和晚烛记忆中的身影仍然能够重合,这两百年间,她从未变过。 文砚之在冥府独守空房,像个小媳妇一样站在门前,盼着外出的众人归来。他将墨昀放在一座水晶台上,白芷正于墨昀身旁陪护,书怀回来的时候,一推开偏殿的门,就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 冥君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身形微微一晃。 “二哥……”长清上前搀扶,想扶着他到旁边先坐一坐。 鬼使押着存雪从殿外经过,存雪看到殿中景象,居然抬高声音唤起了书怀的名字。鬼使在他背上拍了一掌,但这一掌毫无威慑力,他咳嗽两声,看着书怀回头,便断断续续地说道:“天命如此,你该认命……在这大道之上,每时每刻都有牺牲……”
第321页 书怀当然知道每时每刻都会有牺牲,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他甚至准备好以身殉道,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成为牺牲品的会是墨昀。 “你他妈给我闭嘴!”书怀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你也敢说这是天命?你以为你自己是天命?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永远都是这么看得起自己。你算哪门子的天,你不能代表天道!你把他害死,我就要把他找回来,再带到你面前给你看!” “你冷静些!”鬼使低声喝道,拉着存雪站远了一点,“我把他带走关着,你这几日好生休养,莫要动怒,在冷静下来以前,不许去找他,谁陪着也不行!” 书怀哼了一声,没有再讲话。 “他体内的残魂只剩一半,另一半不知去了何处。”目送着鬼使将存雪带走,冥君忽然开口说道,“待你养好身子,可以先去人界寻他的残魂。我之前曾在冥府看到过记载,把残魂重新聚拢的法子应当是有的,只是那代价,在印象里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上刀山下火海都无所谓,他能回来就行。”书怀顺了顺气,眼皮开始打架,“您先忙……我可能需要睡一会儿。” 冥君点了点头,吩咐长清将他带回屋,便举步回了大殿。那帮新死鬼还在候审,冥君也忙得像个无法停止转动的陀螺。 但愿从今往后,不要再有下一个存雪,不要再有下一次动乱,光一个人界,就够他受的了。冥君幽幽地嘆了口气,感觉自己就像个深闺怨妇。 “二哥,你还好吗?”冥君走了,长清登时不顾形象,嗷地一声就要哭。 “闭嘴。”书怀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我还行。” “他心口那一块还是热的,尚且有救,你们不要太着急。”白芷忽然出声。 “还行。”书怀又说。 白芷眨了眨眼:“那位东海的龙君,过些时候也要被送到冥府。没有龙族愿意接纳他,都觉得他太过危险。” “还行。”书怀闭了眼,仿佛要躺倒在此地,“等他来了,把他和存雪那厮关一起,也方便看管。” “哥……”雪衣扒着门框叫道,“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长清刚刚问过,书怀“嗯”了一下,没有再回答。长清忙代他答道:“他说他觉得还行。” “赶紧扶他去睡,磨磨蹭蹭做什么?”晚烛提着灯,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裂纹。 长清嘴贱,当场来了一句:“你也别磨蹭了,赶紧受罚去吧,多帮帮冥君的忙,也许他还能酌情减刑。” “闭嘴,闭嘴。”书怀头痛欲裂,“扶我出去。” 再这样吵下去,就算还行也不行了。书怀脑内昏昏沉沉的,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他缓缓回头去看水晶台上的墨昀。 前不久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书怀难受得很,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嘆了口气。 都是那颗凡心害的。 人间有传奇,曾言一书生入梦以求成仙之道,四关俱破却因幼子丧生而失约,最终重归红尘。 天劫易躲,情字难逃,凡心二字,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 “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淮南子》 最后提到的书生是杜子春。 第125章 知苦 书怀从来都是不听劝的那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在告诫他近几日不要出门,但他心急如焚,总想赶快到人界去寻找墨昀的残魂,好把活生生的墨昀带到存雪面前,狠狠打存雪的脸。他昨夜不做噩梦了,然而这美梦却比噩梦更令他痛苦,因为他梦中所见,皆是以往与墨昀相处的点滴。 从前有多甜,现在就有多苦。以前书怀认为,没有谁是离了别人就活不了的,今时今日,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就是那个离了墨昀就活不下去的人。他习惯了在早晨就钻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而这一次他睁开眼,身边却是空的,并且不知要空上多久。 大殿的门紧紧闭合着,显然冥君和鬼使正在其间忙碌,书怀揉了揉眼睛,摸索着下了床,这回他记得先穿鞋了,哪怕没有人在旁边盯着他。屋内的摆设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总是空落落的,像他那颗心一样,里面少了一些东西。 这个时候,长清和晚烛定然还在呼呼大睡,正是他偷偷跑去人界的最佳时机。他伤势未愈,若是让人发现他独自出门,恐怕会被拖回来,强行锁在房中,听文砚之喋喋不休地说教,他不愿意听文砚之唠叨,所以要动作快些,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外面去。 说到做到,书怀真的迅速拾掇好自己,提着剑就熘了。他没有动用灵力,因此冥君并未察觉他到了大门口,直到那大门缓缓开启,冥君才猛地一抬头,发现这不安分的傢伙又出了门。 才一出冥府,书怀就御剑而起,向着冥君所没有去过的地方飞去。此时再追已经完了,冥君一拍桌子,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对一旁的鬼使说:“待他今日回来,你把他捆到床上,给本君骂他一个时辰!” 冥君有令,鬼使不敢不从,只是这连着骂一个时辰,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他壮着胆子与冥君讨价还价,最终将书怀的受刑时间砍了一半下来,减为半个时辰。
第322页 然而对书怀而言,哪怕是一刻钟,也够他难受好久。 不知不觉间,人界又是早春时节,书怀掰着手指,发现自己竟算不清过了多久。这外面一片暖融融的,到处都洋溢着勃勃生机,春草萌发,雪化冰消,可离大雪纷飞的冬日,分明还没有过去多久。是他的时间观念出了差错,还是人界的春天来得异常地早?书怀说不清楚,他只知道春天又来了。 先前冥君告诉他,墨昀的另一半残魂可能掉到了人界,书怀本以为随便找找就能找到,毕竟墨昀不是爱躲藏的孩子,但直到他出了冥府,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看不到残魂,如何得知有没有找到墨昀?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冥君可能也没多想,不过是安抚他罢了,可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别人说什么,书怀都会当真。 书怀嘆了口气,他发现自己这是熘到了哪里,他的身体先于他的头脑而动作,把他带到了他和墨昀初入人界时,所抵达的这座小城。距离桃花娘娘被消灭也已过去几年了,如今这座城里恢复了原本的祥和安宁,但书怀不想再入城寻什么故人。有缘就相见,无缘就不见,他今日到了这里,横竖没什么要紧事,就只当故地重游,散散心好了。 城门上仍然留着晴光刻下的那两个字,风吹日晒,大雨沖刷,也没能将这两个字磨去半分。有些人体内有着强大的灵力,所以他们总喜欢在山岩上留下字迹,但晴光的灵气俱是来源于长清,她并没有那么厉害,也并没有想着炫耀,她当年刻下自己的名字,不过是想给这小城做一个纪念。可惜还没有等到离开小城,她就先离开了阳世,而她的灵气本就不属于她,借来的短暂时光,最终都还了回去。 尽管和小姑娘不太好相处,但书怀依旧喜欢听她们讲话。不谙世事的少女,具有罕见的天真烂漫情态,书怀想人间最有趣的珍宝就是善良的孩子,虽然好孩子们可能不会有好的结局。 墨昀也是个好孩子。 虽然他喜欢学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回来对书怀讲,精力也太旺盛,经常大晚上不睡觉,缠着人问这问那,但他还是个好孩子。 书怀慢慢走着,就路过了孟礼的居所。他抬眼一瞥,见那门上落了一把锁,在雨淋之下竟然早早地生了斑驳锈迹,木门也损坏了边角,透过门缝,能看到院落中杂草丛生。 随便叫住一个路人来打听孟礼的近况,方才得知当年桃花娘娘消失之后,他就收拾行李离开了此地。 这地方对孟礼来讲,可能也是个伤心地。只要他留在这城中一日,他就能回想起晴光,回想起树妖,回想起自己曾经是有多么卑劣,多么令人不齿。 书怀摩挲着剑柄,想到被死灵之境吞噬的树妖也叫天雷击溃,那些被他纳入剑中的妖邪之物,都毁在了那场雷劫之中。从今往后,世上真真正正没有桃花娘娘了,再也不会有一棵漆黑的大树,伸展着枝干要从死灵之境里逃出。 没有墨昀的陪伴,这街道走起来煞是无聊,书怀随便转了两圈,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心念一动,便想着御剑将所有曾到过的地方都重新逛一遍。等他走完了这一趟,再回到冥府的时候,说不定冥君就找到了修补残魂的方法,墨昀也便醒了。 御剑总比走路要快,也比风仪那讨厌的玉盘更稳当。书怀在南海的小村庄落地,悄悄推开了门,踏进长清曾经居住过的小院。他们来过南海两次,一次是被玉盘送到这里来找长清,另一次是追着存雪的脚步,来消除南海的浮冰。 想到这里,书怀呵呵一笑。存雪现下正在冥府里吃牢饭,再也来不了南海了。 屋里还是曾经的模样,只是各类陈设全都落了灰。书怀放轻脚步,唯恐惊动尘封已久的什么,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听得外面淅淅沥沥地传来雨声。 南海这边又在下雨。 书怀推开窗子,见外头朦朦胧胧,空气中瀰漫着薄薄的雾,再往怀中一摸,摸到了避水珠,顿时安心不少,连伞也不想找了,要到海边看雨。 这种天气,行人当然很少,更何况这沿海的村落本就没多少人。书怀背着手慢慢踱步,从小路穿行至海岸,在岸边岩石上站了没多久,突然看到一条赤色的小龙从海中冒出了脑袋,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小龙忽然出现,着实把书怀吓得不轻,毕竟他前不久刚刚目睹狂暴的如渊,对龙这种生物有了几分畏惧,纵然是温和无害的小龙,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但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很吓人,只是欢快地摆摆尾巴,向书怀打招呼。 “过来。”书怀向他招招手。 小龙听话地游了过来,到岸边就变成孩童模样,不过身量拔高了些,估计这段时间吃得不错。书怀摸了摸他的头,他乖顺地坐在书怀身旁,陪他一起看海,一起看落在海面上的濛濛细雨。 浪花拍打着海岸线,后浪追逐着前浪,书怀撑着下巴,心里平静不少。海是开阔的,站在海的这一头,极目远眺也望不到另一边,它是这样辽远,又好像包含了所有。凉风吹来,带着海水独有的咸味,小龙抓了抓脑袋,悄声问道:“你不开心吗?” “你挺聪明的。”书怀答非所问,却好像正是在回答对方的问题。 小龙又不说话了,书怀也安静得很,直到雨过天晴,他才伸了个懒腰,从岩石上起身。南海的海面上忽然出现点点赤红,俱是龙的背嵴或者头顶,那些龙角藏在波纹中间,构成一种和谐的美景。
第323页 “又是来找我的。”小龙嘀嘀咕咕,“父亲都不在南海,还不让我出来玩。” “好好读书。”书怀失笑,“待以后长大了,随时都可以出来玩儿。” “你是出来玩儿的吗?”小龙又问。 书怀也说不清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不过,既然对方认为他是出来玩儿的,那他就是出来玩儿的。于是他回答道:“是啊,在南海玩够了,这就要往北海去。” 这条幼龙似乎尚未出过南海地界,听书怀要去他处,双目闪闪发亮,央着书怀带他一道走。他知道龙神们多多少少要听书怀的话,就连他父王也一样,若是书怀愿意带他走,那他的家人绝不会阻拦。 但是这一次,书怀不打算带他一起外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对身边的人造成一些不良影响,倘若因为他心情不好,导致对方怏怏不乐,他是会有负罪感的。 所以他故意恐吓道:“你长清哥哥在北海呢,你要去找他玩儿吗?” 整治爱捣蛋的孩子,就要动用另一个更爱捣蛋的孩子,搬出长清来吓唬小龙,是最好的选择。果不其然,听到长清的名字,小龙瑟缩了一下,再也不提要去北海的事,然而他仍旧紧紧拉着书怀的衣袖,不肯撒手。 这时候应该把谁搬出来? “再不松手的话,大灰狼就要来咬你了。”书怀张开五指作捕猎状,小龙“啊呀”叫了一声,总算放手。 打发走了这黏糊糊的孩子,书怀一下子又无聊了。他说是想往其他三大海域再走走,但这时候龙神们都在天宫,他到了海岸边也没什么可以做,更不会有人款待他,由此看来,不如在凡人的城市里到处转一转。想到城市,书怀就想到自己最为熟悉的地方,自然是那久经风霜的皇城。皇城算是他半个老家,他到了皇城就和回了家似的,虽然这个家并不是他一人的家。 依旧是御剑而行,依旧是眨眼间便抵达,书怀在那处已经废弃的洞府降落,准备沿着山路慢慢走下去。思霖当时寻到的这个地点十分隐蔽,需要拐十好几个弯,才能走到山下的大路,书怀险些被这小径绕晕,但好歹是走到了宽敞的地方,终于能松一口气。 皇城位于北方,北地天气较冷,尚未开始转暖,雪还没有融化多少,仍在地上白花花地铺了一层。书怀踏在雪地上,感觉这厚度刚刚好,不至于让人寸步难行,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太硬。他踩在雪上,脚下嘎吱嘎吱地响,有种奇异的趣味。 不远处的雪地上印着几行小脚印,书怀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直觉,他想再往前走出几步,兴许就能看到那神秘的老人。 这老人也太神秘了,谁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那么多故事,又从哪里捡来一只幼年的犬妖。书怀老感觉这位老者出现的时机总是很巧妙,但兴许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前方是一片小小的树林,黑色的小犬穿行在林间,看到书怀就汪汪叫着跑上来,围着他转了两圈,看样子是还想找自己那小兄弟。然而这回它的小哥哥不见了,它惶惑不安起来,蹲在雪地里发愣。 老人走得比较慢,远远地落在后面,书怀也不急着唤他过来,只站在原地静静地等。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来,不管快慢,无论早晚。 见到书怀在雪地里站着,老者稍微加快了脚步,想让这青年少等些时候。离书怀还有一段距离,他倒是先开始喊人,问书怀是否还要随他去家中歇上一时半刻。 书怀来到皇城,本就是为了寻这忘年之交,当即弯腰抱起小犬,举步向老者走去。 注意到他身边的小黑狗不见了,老人微微皱眉:“你的小友,今日怎的不来?” “他太累了,正在家里睡觉,要睡个几日才能睡醒。”书怀笑答,然而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察觉到他神情有异,老者不再多言,免得触及他的伤心事。凡人接受不了亲朋好友的死讯,便常常说他们是在小憩,实际上他们早已长眠地底,再也不会睁开双眼。 这次与老者的谈话,并未持续多久,那小犬无人陪伴,怏怏不乐,趴在火炉旁昏昏欲睡,不过多时就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毛团。温暖的室内的确是会让人想要睡觉的,老人亦有些倦意,于是书怀不再打扰,见日头偏西,便拱手告别,孤身一人要回到冥府去。 他还不知道冥府里等候他的是什么,他只觉得世间万物仿佛都失了趣味,连他以往爱看的人界美景,都提不起他半分的兴趣。他眨了眨眼睛,回望满山大雪,终于觉出这雪景的孤寂。 “我愿你能将你深爱的景色,看上千千万万年。” 但没有他在,如何能算深爱? 这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都与当年相同。 可人已不是那时的人。 冥府大门再度开启,扑面而来的是森冷鬼气,以及更加森冷的,冥君的怒气。 严青冉亲自来堵书怀,要好好教训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才一开门,就迎面撞上一张冷冰冰的面孔,书怀惊得差点儿当场跪下,给冥君来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多亏站在一旁的鬼使及时伸手搀了他一把,否则他的脑袋就要撞在冥君脚下的石块上,直接开出一朵红花。 “说了不让你出门,你又出去做甚?!你是去寻何人,去做何事,速速如实招来!”冥君满面怒容地盘问书怀,活像老父亲发现不孝子在外胡搞男女关系。
第324页 “我没听见。”书怀弱弱地狡辩,底气不是很足。 “我管你听没听见!”冥君狠狠瞪他一眼,“去寻何人,去做何事!别叫本君再说第二遍!” “好好好,不说第二遍。”书怀低声给他顺毛,将自己今日的行程如实上报。这口供与白芷所说的对上了,冥君脸色稍霁,但仍然不打算放过书怀,他挥了挥手叫鬼使带书怀回房,牢牢地捆在床上,伤不好不准下地。 养伤要养多久,这谁也说不准。书怀觉得浑身难受,还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却被冥君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若你在外面出了事,回头在墨昀那里,我们应当如何交代?” 的确,墨昀还是会回来的,书怀瞬间泄了气,拖着脚步跟文砚之回房。 “我说,你一天跑那么多地方,就不觉得累啊?”晚烛和长清被冥君派来看护书怀,此时她正在桌边嘎嘣嘎嘣嚼着糖块。 书怀在床上动也不动:“还行。” 雪衣敲了敲门,给书怀送来一杯水。在外面跑了那么久,他也渴了,就咕嘟咕嘟喝下一杯,罢了舔舔嘴唇,道:“还行。” 晚烛和长清对视一眼,后者放下木人皇后,轻声对书怀说:“二哥,饿不饿?吃点东西?” “还行。”书怀重又躺了回去。 这两个字的意义,谁也说不清楚,但又能隐约猜到一点什么。长清鼻子一酸,险些哭出声。书怀什么时候这样过,他这倒是不哭了,可看着他这样,却让旁人难受。 “娘的!”晚烛受不了这气氛,走到书怀床边,把他提熘起来,“你还会不会说别的?别说这两个字了行不行?” 书怀转转眼珠:“尚可。” “尚可”和“还行”,并没有什么差别。晚烛重重吐出一口气,把书怀放回床上:“成天这副样子,你会哭吗?” “不会。”书怀说,“就是不哭,你来打我。” 灯姑娘捏了捏拳头,是真的想给他脸上来一记重击。 会哭倒还行,可能哭着哭着就不哭了,怕就怕他不流泪,只把那股伤心劲儿憋在心里,憋一辈子。 “玉呢?!”书怀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弹了起来,“把玉给我!” 他情绪骤然激动,然而听到他那句话,晚烛忽然蹲了下去,伏在他床边大哭出声:“算我求你了,你好好睡一觉吧!玉给你拼好了,人也给你守着,老娘求你了,你闭上眼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书怀长嘆一声,闭上双眼猛地向后仰去。没过多久,他又伸手将被子扯上来,蒙着脑袋翻了个身。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满课的一天:) 第126章 吞噬 这一觉睡得可真是长,长到晚烛以为书怀闷死在了被子里面,而当她心急火燎地掀开被子,把人从里头挖出来时,却发现这傢伙睫毛微微颤抖,呼吸平稳,竟然陷入了沉睡。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舒服地睡过了,晚烛心里清楚他是太累,于是不敢打扰,悄悄地掖好了被角,又出了门去。 难以叫醒的是装睡的人,书怀是真的在睡,所以他还是能够被叫醒的。在他陷入沉睡的第三天,冥府众人终于觉得不能再放任他这样睡下去了,特地准备了一面巨大的铜锣,要把他敲醒。 书怀原本就挣扎在清醒的边缘,只需要有人来拉他一把,所以当那铜锣响起第一声的时候,他便从床上弹了起来。长清松开捂住双耳的手,脸上的紧张缓解些许,他看着睡着的书怀,总有一种错觉,感觉对方也要一闭眼就再不睁开。 墨昀出了意外,不止是影响书怀一个,据长清所知,天帝此时也是大乱阵脚,这在她执政至今,是从未有过的状况。好在慕幽如今正在天宫,可以从旁协助,否则天宫的烂摊子,也要无法收拾。 见书怀醒了,文砚之放下铜锣,把在门外探头探脑的雪衣唤了进来。书怀揉着惺忪的睡眼向外一瞥,但见雪衣身着赤色裙装,俨然一个小晚烛。 然而她的性格,仍然不像晚烛那般暴躁,这是她天生的性子,再怎样也无法改变。 不长成那样的暴脾气,倒是挺好的。书怀松了口气,往后一仰,居然又是想睡,长清连忙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拖起,口中不住念叨:“二哥,二哥,不能再睡了,再睡就睡傻了。” “还行。”书怀又冒出了熟悉的口头禅,“再怎么傻,也比你强。” “怎么能这样说我。”长清很是委屈,几乎要泪汪汪地缩成一团,“你前几日梦游,走到了水晶台旁坐着,还是我怕你受凉,将你背回来放在床上。” 书怀压根不知道自己还有梦游的毛病,天地良心,他活了八百多年,睡觉的时候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从未有过不良睡姿。长清的这番话,在他心里非但没有掀起任何波澜,甚至还让他觉得这条傻龙越发出息,居然学会了说谎。 但是晚烛从旁作证,证明长清所言非虚。书怀再看向雪衣,小姑娘也胆怯地点了点头。恰逢白芷从门外拿了盘果子进来,一见到书怀就打开了话匣子,叫他以后梦游的时候控制好自己,不要再接近那水晶台。 原来是真的跑到那里去了!书怀心下大惊,生怕自己梦中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举动,让旁人看了笑话,不过看另外几位脸上只有忧色,而无其他,便稍稍放下心来,不再去想此事。
第325页 可梦游不梦游,怎是他能够控制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无法控制自己去做什么梦。如今回想起来,好像这几日的确在梦中看到了墨昀,虽然像是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看得不太分明。 雪衣陪兄长说了几句话,便又到了她随晚烛学习的时间。自从她当日出现在天宫,书怀就已明白她先前偷偷摸摸地是在做什么。这姑娘也是长大了,不再需要被人保护,书怀心中生出些许欣慰,又有些许惆怅。以后雪衣有一技傍身,又有晚烛相伴,到人界行走再不是难事,书怀当然无需担心她,可心里还是怅然若失,好似这唯一的妹妹也被拐跑了一般。 转念一想,对雪衣而言,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墨昀拐跑?一来二去的,也算是扯平了。 “哇!二哥你都不知道,她们现在好凶的!如渊的龙角都被她们烤焦了!”晚烛一走,长清就嗷嗷地嚎了起来,看上去被晚烛的恶劣行径吓得不轻。他和如渊都是龙神,看到如渊的龙角被烤得焦黑,他不由得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这兴许是因为他从前也被晚烛这样追着烧过。 如渊果真被送到了冥府,不过是今日才到。天宫里乱成了一锅粥,天帝忙着处置那帮惹祸的人仙,又忙着为置身事外未尝参与的神仙们安排职位,压根顾不上管风仪和如渊。风仪倒还好,有宫翡在那看着,如渊就只能被丢到龙神那里,交予他们审问。 龙神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撬开如渊的嘴,问清楚自己想要得知的讯息。然而如渊始终昏睡,他们不得已请来粗通医术的鬼使替如渊诊断,结果发现如渊后脑处有一块淤血,估计是长清那一棍子敲得太狠,需要过几日,他才能慢慢清醒过来。 经过长时间的战斗,不少龙神已有些厌倦,他们不愿等待,向天帝告别之后,就匆匆回到了自己所管辖的水域。其中当属南海龙王跑得最快,这也不怪他没有责任心,毕竟他接到了消息,家里那不安分的臭小子,趁着他这几日不在,居然又跑出龙宫,还嚷嚷着要去其他海域玩儿。 这不是他从书怀那里听来的消息,书怀根本就没见到他,更无法为小龙在他面前求情,只能暗自在心中许愿,希望那倒霉孩子能被罚得轻一些。 晚烛忽然在外面喊白芷的名字,小姑娘放下刚刚吃完的果子,擦了擦手便跑出去,没过多时,又折回来拉走了兄长。书怀在床上病恹恹地坐着,双眸微闭,听着他们走了,忽然睁开眼睛,提着剑跳下了地,要赶在没人盯着自己的时候跑去折腾存雪。 他知道鬼使把存雪关在了哪里,冥府当中关押重犯的,也就仅有那么几处。他绕过熙熙攘攘的鬼魂,躲过来来往往的鬼差,终于停在冥府最深处的大牢之前。牢门上嵌着铜钉,挂着层层叠叠的锁链,书怀摸了摸鼻子,将桃木剑变小再变小,竟然拿着它开始撬锁。 若是让天帝和冥君看到他现在正做什么,恐怕要被这不成器的傢伙给活活气死。天帝佩剑让他拿来干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当,该庆幸他还未丧心病狂到偷窃凡人财物的地步吗? 但无论怎么看,他如今的行为已经极其恶劣。他正在干的事,可以概括为二字:偷人。 此偷人非彼偷人,况且书怀也并不认为这是在偷存雪,他只是看看而已,不会将存雪挪动半分。 最后一把锁被打开的瞬间,书怀借着光线,看到了卧在榻上的存雪。他灵力被封,又受冥君身上凶煞之气的影响,连着发了几日的高热,此时余热未散,昏昏欲睡,没有什么自主意识,但当灯光打到他脸上的时候,他仍然能作出反应。书怀看到他的眼睫动了动,似乎想要睁眼,却又因为在黑暗的地方待了太久,受不住强烈的光,才睁开一条细缝,又紧紧地闭合。 “你来寻仇,还是来做别的什么?”存雪闭着眼,依然能看得到投在眼帘上的一块黑影,那是正在一步步接近他的书怀。 “我还能对你做什么?”书怀反问,“我恨不得杀了你,可我不能对你用任何私刑。关于你的去向,天帝还没有下定论,在她下令处置你之前,无论是什么刑罚,我都不能加在你身上。” “那我倒还要谢谢她?但我想,她不如让我就死在这里,给我一个痛快。”存雪咳嗽两声,尝试着起身,旋即被书怀一把扼住喉咙,按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还想着怎样能让自己舒服一些,书怀怒极反笑,掐在他颈上的手微微收紧:“给你一个痛快?你想太多了。天帝心地善良,不忍杀你,但她不知道,对你而言,留着你的命,让你想要又得不到,这才是对你最残忍的惩罚!” 存雪感应到他的杀意,虽然那杀意不过出现一瞬。在书怀手下,存雪徒劳地挣扎起来,然而久病的身躯就像凡人一样,软绵绵的没有任何推拒的力道。此时此刻,他明白了别人被他扼住喉咙时是怎样的体验,可他的绝望,并非来源于这种痛苦。 就像书怀所说的一样,留着他的命,让他看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落入旁人之手,自己又永远无法得到,这才是对他来说最残酷最难忍的刑罚。 “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你,恨不得就这样掐死你。”书怀将他往榻上一摔,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很想抽他一巴掌,但握了握拳,还是忍住了。他对墨昀的想念远远胜过他对存雪的仇恨,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就算杀了存雪,墨昀也不能瞬间来到他身旁,所以他要冷静,不能被那点恨意支配,变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像他自己的人。
第326页 “你又乱跑?”鬼使和长清一左一右架着一个人,来到了这关押重犯的大牢。文砚之看到门上的几道锁全被打开,又想起方才冥君那隐含愤怒的神色,立刻想到是书怀又不安于现状,跑来找存雪的麻烦了。 书怀松开存雪,扬声答道:“不算乱跑,今日我可没出冥府,不要到冥君那里冤枉我。” “他被你气得够呛,打你一顿都是轻的。我唯恐他把你打坏了,还想替你说一两句好话,但此刻听到你这么说,我反而不想为你求情了。”文砚之冷笑。 “是我的错。”书怀耸了耸肩,看不出任何想要悔改的意思。 存雪的双眼终于能够适应光线,他慢慢睁开眼睛,猝不及防地望见如渊,登时从床上弹起,一把抓住了书怀的手臂,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 鬼使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蹙眉望向书怀,仿佛在等他解释。 书怀刚刚险些为了墨昀的事把存雪打一顿,谁知道这傢伙忽然发什么疯,竟拉着他不让他走,难道是打着激怒他的主意,想让他把自己弄死? 这可不行。书怀用力甩开他的手,正要问他意欲何为,突然听见他以嘶哑的嗓音恳求道:“你……你把他弄走,不要让他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耳朵出毛病了吗,你竟然也会求人?”书怀有些惊讶,他看了看存雪,又看了看如渊,却还是掰开了存雪的五指,“他正晕着,又被抽了仙骨,更不可能吃了你,你这么害怕做什么?你未免有些太无理取闹了吧。” 听到那个“吃”字,存雪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你就没有想过,他被抽了仙骨,又是怎样重返天界?” “天界又没有墙,他被抽了仙骨,灵气又没有被封住,还不是想上就上?”书怀摊开手,仍然不懂存雪在想什么。鬼使微微一嘆,将如渊推到房间另一侧,拿铁链仔细捆好了,又在墙壁上用力一拍,一道铁栅栏登时出现,拦在存雪和如渊中间,将他们两个彻底分隔开。 见得此景,存雪稍稍安定,不再吵闹。鬼使瞅了书怀一眼,后者对他扮了个鬼脸,跑到他和长清中间,三个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几道大门依次被上了锁,存雪吸了口气,按住胀痛的额角,拥着被子躺回床上。他的手按上胸口,感应着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若是放在从前,他兴许还能在被困住时就自尽,也省得再受折辱,然而如今他连自尽都做不到。难不成真要让他摸索着,寻到一处尖角,狠狠地撞上去吗?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无事生非,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如渊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傢伙。书怀等人根本就不知道如渊体内还有另外一段仙骨,而那仙骨不属于他。 东南西北四海龙君,自然都是有妻子的,而除却长清的生母早亡之外,东海太子的母亲也常年不见踪影。世人都道她体质虚弱,见不得人,少有人知悉内情,仅有存雪和如渊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是怎样死在了丈夫的手里。 说如渊没有杀过人,这倒是对的;但说他身上没背过血债,那绝对是错的。 从他吞噬了自己的妻子开始,存雪和他的关系就不比往常那样亲近,天神意识到了自己是在和一个嗜血的怪物打交道,和怪物打交道,不可不防备。于是他百般设防,和如渊拉开距离,甚至减少会面次数,以免在目的实现之前,就先丧生龙口。然而尽管他机关算尽,也未曾料到一直坐在冥府之内的严青冉会突然出来搅局,将他多年来的苦心布置毁于一旦。冥君掌管三界生杀大权,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令存雪殒命,这是存雪失算了。 想到这里,天神闭了闭眼,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他心中执念太重,全靠天生的一股清气刺激着,才不至于完全失去理智,为心魔所控制,可如今他这样子,和受心魔控制又有怎样的区别? 如渊仍在昏睡,存雪这几日被锁在屋内,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当然不相信他就这样晕了过去。那双眼虽然闭合,却依然让存雪感到恐惧,天神咳嗽起来,像是怕冷似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藏进了棉被里。冥君很有善心,还记得给他拿一床厚被子,省得他冻病了,又给冥府添麻烦。 冥府的牢狱阴冷至极,存雪的灵力被封,不再像从前那样寒暑不侵。他哪里遭受过这样的对待,一时间脑内昏沉,竟是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背对着那道铁栅栏,并未看到黑暗中徐徐睁开的,一双明亮的眼瞳。 存雪的直觉没有出错,如渊的确是装的,他等了几日,就是为了等龙族失去耐心,将他交给冥君一併处置的这一刻。他的心机比旁人想像的更要深沉,不过他处心积虑,并不是为了夺谁的权,他只是饿了太久,迫不及待想要饱餐一顿而已。 被锁链锁住的,是人类形态的如渊,此刻他变成一条小龙,灵巧地从锁链缝隙间钻过,继而穿过挡在他和存雪中间的那道铁栅栏,向着昏睡的天神爬去。 存雪一无所觉,依然闭着双眼,睡过了整整两个时辰。忽然窗户微微一动,外面的灯亮了起来,投下一束光线落在这漆黑的室内。在灯光亮起的同时,凉风轻轻钻入囚牢,存雪在梦里打了个寒噤,被迫匆匆结束这对他而言有些短暂的休憩。 他才醒来,双目尚未完全睁开,就习惯性地扭头去看栅栏那端的如渊。可就在他看清房间另一侧的情形时,他的睡意瞬间被驱散,那神出鬼没的傢伙,竟然就这样不见了!
第327页 果然是在演戏!这怪物演得太像了,竟骗过了天帝,骗过了冥君,骗过了四方龙神! 倘若鬼使也知道如渊是在演戏,恐怕会怀疑自己的认知。如果换作常人,后脑处有那样恐怖的一块淤血,绝对会昏迷不醒,谁能像如渊这样活蹦乱跳?可如渊偏偏就能活蹦乱跳! 存雪身后的黑暗里,突然伸出两条手臂,将他死死箍进怀里。天神猝然睁大双眼,不敢相信如渊方才就躺在自己对面。他无法自控地去想像对方是怎样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想到那双眼睛就那样眨也不眨地望过来,他便不由自主地颤抖,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 “怎么,灵气被封了,所以没有发现我?”如渊充满恶意地笑了起来,“我又饿了。” “滚!”存雪感觉到一股热气喷上自己后颈,顿时挣扎着要逃脱他的禁锢,但他此刻与凡人无异,根本斗不过如渊,反被抓得更紧。 捕猎者通常都喜欢叼着猎物的喉咙,然后一口咬断。如渊伸手摸了摸存雪的颈部,低声引诱道:“快回头,快回头。” 存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登时骂道:“你这畜生!你给我滚开!” “失了神力,失了地位,你想如何号令我?”如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扳过来面对着自己,俯身向存雪压了下去,“你的眼睛,看上去也很美味。” 他说美味,那便是真的想要品尝。存雪本就畏惧,见他突然凑过来,慌忙闭上双眼。如渊没能碰到他的眼珠,于是伸出一截舌头,在他眼皮上轻轻舔舐。 如渊装睡的这几天,没有饮过鲜血,没有吃过肉食,而如今他梦寐以求的食物就摆在他眼前,他突然不知应当从何下口。 “先吸血还是先吃肉,切成片还是切成块,切成丝还是整只吞?”如渊按着存雪,在对方身上摸来摸去,不住喃喃自语。 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是会这样说话的,存雪不顾恐惧,睁开双眼猛地一掀,想把这怪物从自己身旁赶走。如渊冷不防被推开,却是趁着存雪尚未起身,一把攥住了他的脚腕,将他拖下了地。 地板上是硬的,并且还有突出的石块,存雪左膝被磕到,登时闷哼一声,如渊见他失了力气,便将他提起来按到了桌上。鬼知道这傢伙是怎样看见墙角有一张木桌,那里分明是一片昏黑,存雪在此地被关了几日,都没有发现这张桌子。 自己这是真的被他当成食物来对待了,存雪气得几乎要把牙咬碎,如渊还在不断地往前凑,他埋在存雪颈侧,大口吸着仙人身上的气,好像那味道有多香似的。这张木桌摆放的位置与众不同,许是为了不占太多地方,但此刻这陈设却方便了如渊,如渊藉助它,将存雪困在墙角,让其无法逃脱。 颈侧忽然一痛,存雪惊呼出声,忙乱之中一脚踢在如渊腰际。如渊被猎物激怒,狠狠咬开了对方的皮肉,要将他生吞活剥,咽下肚去。 在巨大的恐惧之下,冥君留在存雪体内的封禁居然有了松动的迹象,存雪死死抓住如渊的双肩,几乎要挖出十道血痕,而在如渊背后不远处,竟有一把泛着寒气的长刀缓缓凝聚成形。 为了保命,他不惜受伤也要召出兵器,把这吃人的怪物杀死。 然而他的小动作怎能瞒过如渊,灵气突然被震碎,存雪遭到反噬,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血腥气让如渊双眼发亮,他像个孩童一般凑上前来,轻柔地舔着存雪的嘴角。这本是很亲密的动作,假如他不是真在喝血的话。 那两排牙一合,咬破了存雪的双唇。如渊好似回想起了自己当年是如何吞吃妻子,存雪看到他眼里闪烁着狂乱的光芒。 “我从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如渊在伤口上重重一咬,“——从那时起,就想吃掉你。” 存雪当然知道如渊想吃了自己,但他没空听对方胡扯。他急得快要疯掉,满脑子只想着怎样把这怪物赶走,他宁可死在书怀手里,也不愿葬身龙腹。 如渊右手化作利爪,搭上了存雪的嵴背。天神浑身战慄,他感到外袍内衫一件件被划开,那泛着冷光的龙爪马上就要挨到他的皮肤。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写他在吃人,不是开车! 第127章 高台 也许是死到临头,存雪居然不再恐慌,反而有了闲心去注意其他的事。他感受着那只锋利的爪子在后背游走,不禁皱眉问道:“你要吃便吃,扯坏别人衣裳作甚?” “你这人也是稀奇,吃过粽子没有?”如渊又在他颈侧舔了一口,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你想,人吃粽子是要拆粽叶,那我吃你,当然要撕掉衣服。” 他说到做到,真的下嘴在存雪右肩咬了一个血口,他的牙实在锋利,也不知他化身为人,为何还会长两排如此锋利的牙。 存雪认命般不再出声,放任如渊在肩头撕咬,自己双目放空,闷声不吭,好似在想旁的事。猎物安静而不挣扎,对捕猎者来说是件好事,但如渊不这样觉得,存雪没有动作,他就失去了兴趣,非得推着对方动一动才行。 他的恶趣味令存雪难以忍受,天神强忍疼痛,断断续续地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要如何动,才能让你满意?……像你这样的混蛋,我是从未见过……”
第328页 如渊丝毫不和他客气,抓住他的手腕又是一口,一边吸吮着伤处的血液,一边回应他的话语:“想来你从前也没有被吃的经历,也没有吃人的经历,自然未曾见过我这样的混蛋。我爱吃活物,你一动不动,总让我觉得我像是在啃食一具尸体,你稍微挣扎一下也可以,总之我要吃活的。” “你他妈的……你他妈就是个疯子!”存雪听不得他这般说法,当即惊怒交加,如他先前所言那般挣扎起来。如渊兴致勃勃地连说三声“好”,扫开存雪后颈的长发,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门外的铁锁突然哗啦啦地响了,一把短匕率先穿过门缝,将如渊的衣袖钉在了墙上。紧接着大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书怀擦了把汗,扇了扇鼻端的血腥气,眯着眼寻找屋内两名重犯的身影。 在存雪动用灵力的时候,冥君就已经知晓此间发生了变故,是以派鬼使前来查看。当时书怀也在大殿,听到可以凑热闹,便抢在文砚之前面,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想看存雪和如渊窝里斗,藉以再度嘲笑存雪。 然而此时他定睛一看,却发现在角落里交叠的两个人影,顿时老脸一红,觉得这差事还是让文砚之来办比较好。 书怀那一击惹怒了如渊,但他非但不去拔下匕首,反而就着现下的姿势,埋头撕咬着存雪的脖颈。生在天宫长在天宫的神族,天生就细皮嫩肉的,稍微咬几口,马上就要破皮流血,存雪身上被他啃噬的地方顿时血肉模糊,殷红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浸湿了存雪的衣摆。 “你还愣着做什么?!”书怀迟迟没有动作,几乎要把存雪气昏,“你不把这疯子赶走,是想看着我被他咬死?!” 那把匕首本是书怀随手抛出,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丢得这样准,正好把如渊钉在那里,而如渊被钉在此处,恰好挡住书怀的视线,叫他看不见存雪。书怀误会了他们在做何事,心里犯了嘀咕,觉得这俩人的情趣实在难以搞懂,但为了存雪的生命安全,他还是跑过去强行扯开了如渊。 冥君忙完了手头的事,带着鬼使也赶过来,看如渊被书怀所制,还想挣扎着再咬存雪一口,便当机立断地拍出一掌,同样给如渊下了禁制。 满桌鲜血,惨烈非常,存雪疼得差点儿说不出话,望着书怀的双眼中却像是要迸出火星。 “你们……呃,他兴趣不错。”书怀不知该怎样讲才好,于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存雪愤怒非常,使劲拍着身下的木桌,破口大骂:“我早说他是个疯子!你们把他放在我这里,还要装模作样地说没有想杀我!” “你说清楚,谁想杀你?”直到这时,书怀才觉出不对,“他咬你,不是为了……” “要我说多少次,这王八蛋他吃人!”存雪猛地咳嗽起来,口中不断溢出血沫。书怀看他衣裳都被扯破了,浑身都是伤痕,本想过去扶他一把,见得如此情形,顿时扶也不敢扶,动也不敢动。 原来只是如渊单方面有点怪癖,从某个方面来讲,存雪还算是个正常人。 存雪缓过气,心中却仍有怒火尚未发散。他见冥君和鬼使都站在原处不动,书怀也没有要动的意思,心下恼怒,便爬下桌子,扶着墙壁走到如渊身前,狠狠地踢了一脚,命令道:“你给我起来!” “不是说他想吃了你?那你就别招惹他了,去床上躺着养伤,省得回头死在此地。”书怀扯下被单,噼头盖脸地将存雪罩在里面,打算就这样将人拖走。 然而存雪毫不领情,况且对他而言,死掉倒比活着更痛快。他甩开书怀的手,一把揪住如渊的衣领,按着对方的脑袋往自己颈侧的伤口去凑。如渊低笑出声,张嘴狠狠一扯,又撕开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 “够了!”冥君厉声喝道,“本君要你死了吗!” 存雪的手猛地一颤,书怀逮住机会,把他裹进被单里丢回床上。鬼使则按住如渊的肩,重又将他推回了栅栏另一端。这次冥君亲自封了如渊的灵力,无论是属于他的还是不属于他的,冥君的禁制都一视同仁,将它们全部封禁。如渊再不能变来变去,钻过铁栅栏了,从今往后,他只能隔着一道栅栏,眼巴巴地望着存雪这只到嘴以后又飞走的大鸭子。 “滚!”存雪鲜少受伤,因此每次负伤,他都变得十分暴躁,必须得有几个人把他按住,才能让他乖乖听话。争执间书怀被洒了一身药粉,顿时气到发笑:“你把我家墨昀给害死了,我拉下脸给你上药,你竟然还不领情?真是没有王法,没有天理,你这个王八羔子白眼狼。” “谁他妈要你治?我求你了?”存雪瞪着双眼骂他,“你和那疯子一样都是混蛋!你不把他带走,还把他关在这里,你是想吓唬我!” “哦,那你说对了。”书怀默念几遍“心平气和”,没有沖他发火,只是阴森森地笑了,“把他放在这里,你若是不听话,就让他出来咬你几口。你若是想死呢,我就把他关回去。” 实际上关谁放谁,并不是书怀能说了算的,此间一切事务,都必须请示冥君。鬼使斜睨书怀一眼,心知他是在恐吓存雪,然而存雪本就处于慌乱之中,也许会相信他的话也说不定。
第329页 存雪果然信了,书怀感觉手下那具躯体瑟缩了一下,耳边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停了。他终于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你看,这不是很安静,很听话吗?” “我认识你八百多年,始终以为你脾气很好,但今天却觉得你很恐怖。”文砚之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暗自惊讶于鬼也会冒一身鸡皮。 文砚之对书怀的评价全部发自真心,书怀也明白他的意思。实际上书怀原本就是这样的性格,谁惹他动怒,他务必报复回去,只是这些年来在至交好友的陪伴之下,他很少被激起怒火罢了。 书怀拍了拍存雪的脸,将此人往床里推了推,又找来更厚的一床被子盖上,给他留住些许热气。在他忙活的同时,栅栏那头的如渊始终以贪婪的目光盯着存雪这块肉,书怀瞟了一眼,仿佛听见了如渊口水滴答的声音。于是他走到如渊面前,蹲在地上向其打招呼,又道:“好好看着他,回头切几块肉餵你吃。” 他好似把如渊当成了一条看门狗,存雪拥着被子坐起身,眯着眼冷笑道:“这疯子用一般的血肉是餵不饱的,当心他把你也吃掉。” “你再多一句嘴,我过几日就大发善心,给你一个解脱。”书怀回头威胁他,“我已知道他爱吃谁的血肉,用不到你提醒。” “别说了。”文砚之忽然打断他们的对话,“冥君有话要对你讲,休要在此浪费时间。” 冥君当然是比存雪更重要的存在,书怀想到严青冉先前允诺要替自己寻找修补残魂的方法,登时从地上跳了起来,拔腿向门外冲去。文砚之嘆了口气,转过脸叮嘱存雪:“你犯下滔天大罪,今后恐怕都要被关在冥府,想回天界是不可能了。我劝你尽快适应此间环境,寻死就不必了,哪怕你死了,冥君也能把你的魂魄抓回来,继续关在这里。” “多谢你的忠告。”存雪咬着牙吐出这么一句,然而并不是真心实意的感谢。鬼使耸了耸肩,不再管他,临走时冲着囚牢那端的如渊吹了个口哨,仿佛在谢谢他为自己提供新的素材。 鬼使的笔力三界闻名,存雪略有耳闻。他狠狠一闭眼,心里已将如渊千刀万剐再丢入油锅无数遍。 冥君的确是查到了修补残魂的方式,这一方法和神秘的西方高台有关。先前墨昀向北海龙女打听父母的消息时,慕幽曾对他说过“东有天梯,西有高台”,而那西边人迹罕至,谁也不晓得这高台究竟长个什么模样。 根据冥府中典籍的记载,这西方的高台之上,安放着一颗定魂珠,若是将这颗明珠放入死者体内,那死者的魂魄将被它牢牢吸附,而它会成为死者新的心脏,引领已死之人回到阳世。 这描述得神乎其神,可冥君总觉得典籍上也是在扯谎。在他进入冥府任职之初,他就去过最西方,但那里并没有什么高台,更看不见什么定魂珠。也许这东西,早在几千几万年以前就被别人拿走了,现在再去,已经连根毛都不剩。 只要有希望,书怀就乐意尝试。冥君说的时候他一言不发,让人以为他要放弃,然而待到冥君讲完之后,他提着剑就要往西边走,居然是等不及了,想马上就飞到那所谓的三界台,去取定魂珠。 长清和晚烛先他一步到了三界台,书怀落地的时候,恰好看到他们两个正对着前方的一个深坑出神。见到书怀前来,长清眨了眨眼,刚想对他说说这奇怪的大坑,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二哥,冥君允许你御剑吗?” “不给他惹麻烦就无所谓。”书怀摆了摆手,站到那大坑的边缘,探出头往下看。 一点幽蓝的光在坑底亮起,书怀定神细视,发现那是颗圆滚滚的明珠,登时大吃一惊。这里分明就有一颗珠子,是谁说此地什么也没有? 心里正转着这个念头,一旁的晚烛就说话了:“我想这地方,就是那三界台,只是这高台,是倒着修建的。我曾经听慕幽说过,三界台之所以叫三界台,正是因为它修建在三界的交汇之处,但它和大神木有点不一样。” “大神木同样贯穿了三界,而这地方是向下挖的,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书怀道,“此地是有异兽,还是有别的什么?” “它所处的位置,和大神木不太一样。”晚烛回答,“大神木虽然贯穿三界,但真正的三界交汇点,实际上还在它背后,那里同样也是一片死地,不过被神木与外界隔绝了而已。这三界台,可是真真正正修筑在三界的交汇点上,天神和人仙下不去,妖族和凡人下不去,鬼魂更下不去,并且,他们也看不到三界台上的真实景象。” “是看不到这坑底的真实景象。”书怀长嘆一声,“看来这都是命。” 当今三界之中,不是妖族或者鬼魂,不是神明亦不是凡人的,仅有书怀一个。 他不受三界管辖,好似逍遥自在,然而真正的劫难正在此地等着他。 灯灵注视着那深不见底的大坑,又将目光转移到前方的阶梯上:“一共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你千万要小心。” 不过是台阶而已,走完便是了。书怀收起佩剑,踏上第一级台阶。 顷刻间剧痛席捲全身,这疼痛比天雷还要可怕,它钻进人的四肢,冲击着人的感官,好似一把钢刀在体内横冲直撞,准备拆骨断筋。
第330页 书怀喉头一甜,又把血咽了回去。 他捶了捶腿,缓缓站了起来,突然再度拔剑,踏着桃木直冲而下。 长痛不如短痛,横竖这疼还死不了人,那就一次痛完,让他早一些拿到定魂珠。 幽光越来越近,书怀终于将那颗神奇的珠子握在手心,而在晚烛和长清担忧的目光中,他手中什么也没有,他抓住的是一片虚无。 长清原本以为,书怀拿到定魂珠以后就能回来,可坑底的那个人影突然晃了晃,猛地跪倒在地,尝试了几次也没能站起身。 “二哥!”长清急得大叫,刚踏出一步,竟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了回来。书怀闻声回望,正好望见这一幕,当即明白如今再没人能够帮他,他只能熬过这阵剧痛,再带着定魂珠回到冥府。 可这疼痛太难捱,谁知道他何时才能起身?书怀双耳嗡嗡作响,低头喷了一口血在坑底的石块上。那色泽莹白的石块被他的血洗成赤红,也许再过些时日,它就能变作暗红,然而除了书怀自己,又有哪一位能下到这里,看到这块石头? 书怀蓦地笑出了声。 他想起晚烛和长清是看不到坑底情形的,就算他手中握着明珠,在外人眼里,或许也只有一捧清风。 是风也就罢了,曾有人将风当作赠礼,郑重其事地放在他手里。 “你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书怀断断续续地咳嗽着,缓缓弯下腰,按着针扎一般刺痛的心脏。他把魂珠紧紧地握在手里,像握紧墨昀赠他的那缕微风。 不知在坑底跪了多久,那痛觉都有些麻木,双腿也像失去了知觉一般,狠狠地掐上去,竟也不觉得疼。书怀强撑着站立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第一级台阶。方才在疼痛之余,他甚至还有工夫去数自己的心脏疼了多少次,得出的结果让他惊讶非常——不多不少,正好九九八十一次。 九是个大数,八十一同样是个大数。书怀站在台阶旁,仰头看向顶端,他觉得设计三界台的那位先人真是别出心裁,能想出这样严苛的条件,来阻拦世人得到定魂珠。 但书怀不是世人,他从来都和别人不一样。 游离于三界之外的存在,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书怀举步踏上第一级台阶,不出所料,又是一阵剧痛,从头传到脚,从指尖蔓延到心脏。然而刚刚他就疼了八十一次,心里多少有了底,他知道再怎么样也不会更痛了。桃木剑微微一动,停在了书怀脚边,书怀咬破舌尖,勉强保持一丝清明,踏上剑身向三界台之外飞去。 一路上狂风漫捲似是刀刃,一刀一刀刮着他的手背,刮着他的面颊,刺痛他的双目,刺痛他软弱而又坚硬的心。他从坑底爬上来,竟比他下去时要快,没过多久,风声停了,晚烛提着灯迎了上来,伸手扶住书怀摇摇欲坠的身躯。 书怀双膝一软,险些栽倒,但他仍然捧住了掌心那颗沉甸甸的明珠。 他抓住的不再是虚无,那原本不应存在于世的定魂珠,被他带离了三界交汇之处,带到了冥界当中。 “这地方,是谁修的?”书怀头晕眼花,几欲昏迷,“太狠了,太狠了。” “少说两句,叫长清背你回去。”晚烛以袖口拭去书怀唇角的血迹,要替他将定魂珠带回,可书怀摇了摇头,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突然抓紧定魂珠,再次御剑向他来时的方向奔去。 “不要命了你?!”晚烛大惊失色,连忙提着长清的衣领,去追这让人恼火的惹事精。 鬼使和白芷正守在水晶台边,一个整理生死簿,一个打着瞌睡。冷不防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大门被人一头撞开,书怀浑身是血,白衣被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双眼却异乎寻常地明亮。他手中捧着一颗明珠,闪烁着幽蓝的色泽。 “取回来了。”书怀快步走向水晶台,微微俯身,将那颗明珠放到了墨昀心口处。定魂珠瞬间融入人体,与此同时,一阵凉风掠过书怀耳侧。他下意识地回头,但什么也没有看到,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一扇门敞开着,可门外是一堵墙,根本不可能出现风。 “传闻之中,三界台共有八十一级台阶,每走一级,心上就像被扎一刀。这你也能忍?你把那八十一级走完了?”鬼使颤声问道。 “八十一级而已。”书怀伏在墨昀身边,冲着文砚之挑衅似的笑,“一来一回,疼个一百六十来次,也算是走完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鬼使却不忍细听:“我想那很难熬。” “天雷加身不过疼痛一瞬,三界台不过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再难熬,也终能熬过去。”书怀伸出手,轻轻碰触水晶台上那人的脸颊,“我唯一熬不过去的,是没有他的日子。”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那这样算起来,也快过了十个秋天。 墨昀眼睫微颤,喉间溢出模糊的呼唤声。书怀难掩惊喜,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凑到他唇边去听,听见他在喊自己的名字。 “你是个好孩子。”书怀便笑,“醒了以后就要找我。” 他还想回头对鬼使炫耀炫耀,但他心里那根弦骤然一松,旋即眼前发黑,猛地栽倒下去。 第128章 如风 这世上总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以不可思议的形式而发生。
第331页 墨昀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怪异的梦。 他站在书怀身边,尝试着伸手去触碰,手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终于回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怎样的状态。 困扰他多年的问题,此刻终于得到了解答,他总算明白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他现在已经死了。他呆呆地站在书怀身边,耳畔仍然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看着对方不能自已地大哭,又看着母亲走出神木幻境,他看到了神木幻境之内的一片荒芜。 慕华眼睛里也含着一汪泪水,可她高贵的身份不允许她轻易落泪。墨昀想去抱一抱她,想去抱一抱书怀,可每一次伸出手,都只能徒劳地掠起一阵微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现在绝对不是普通的鬼魂,他心说那天雷兴许把他噼了个魂飞魄散,才导致他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西海龙女当初身化残魂,难道也是这种感受? 再有疑问也没办法了,西海龙女的残魂可能已经消散在天地之间,而他也要和龙女一样,变作寰宇中一粒灰尘。 而在那之前,他想尽可能多地看看书怀,哪怕触摸不到,看一看也是好的。 于是他陪着书怀故地重游,他站在书怀身旁,把那些风景又都观赏一遍。书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所过之处总是颳风,他以为那风亦是人界熟悉的风景。 墨昀心里明白,书怀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面容,哪怕风再吹,书怀也分不清这风含没含情。在说出那句积压在心底的话之后,墨昀今生心愿已了,他清楚死了就是死了,可能命就是这样。他的命算不得好,天生有重担让他扛;他的命也算不得不好,生来就有人深爱他。能来这世上走一遭,能被人深深地爱着,于他而言,这便足够。 但是当他看到南海的那只小兔崽子缠着书怀时,他突然又开始愤懑不平。他想书怀身边的这个位置,只配自己拥有,其他人再来,都是不配。他的愤怒或许震慑到了小龙,这孩子并不是被书怀恐吓住,而是感应到了墨昀的怒火。小龙隐约觉得,在书怀身旁好像确实有一头看不见的狼,正对自己虎视眈眈,他想起那凶神恶煞的小妖王,不禁有些害怕。 所以他最后不甘心地随着族中长辈回了南海龙宫,而墨昀站在书怀身旁,轻轻嗤笑一声,仿佛赶走了邻家跑来夺食的小狗崽。 墨昀本以为书怀到处走一走,就要回去歇息了,书怀是个怎样的人,他清楚得很,他觉得不管书怀对存雪说得再狠再毒再斩钉截铁,都不得不认命。修补残魂的方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对重归阳世,是不抱希望的。 正如墨昀所料,书怀回了冥府以后,果真沉沉大睡。在书怀沉睡期间,墨昀就坐在桌边发愣。他没想到书怀竟然还记得那块已经碎裂的玉,更没想到晚烛这笨手笨脚的女人居然将那块玉修补得完好无缺。若非上面还有几处凹凸不平,墨昀都要以为这玉从来没有碎裂过。 他想摸一摸这失而复得的玉佩,而当他的手指触碰到玉佩时,他猝不及防,被拉进了另一个梦境。 这是书怀的梦,梦中的一切都笼罩着灰色的雾,天光水影都看不分明。墨昀站在山涧这头,隔着一条潺潺溪流望向对岸,书怀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抬起头来望他。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说话,墨昀想说自己很想他,又怕惹得他伤心,只好闭口不言,静静地伫立原地,假扮作梦中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 书怀眨了眨眼,一滴泪珠扑簌簌滚落,很快又被拭去,好像他从来没有哭过一般。 墨昀沉默不语,心如刀割,他想这短暂的分别很快就会被时光拉长,而在今后这漫长的岁月里,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人还要落多少滴泪呢? 书怀轻轻嘆了口气,踩着溪水中长满青苔的石块,一步步向墨昀走去。墨昀僵直了背嵴,一动也不敢动,连眼都不敢眨了,生怕让书怀看出破绽。 他发现自己是一天也离不得这个人,然而当对方站在他面前,他竟然不敢伸手相拥。他现在不属于阳世,对于仍然活着的书怀,他宁可选择不去干涉。再怎样难过,这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而书怀走过来,是要对他说什么? “我想你了”? “我爱你”? “一见钟情”? 墨昀胆战心惊,仿佛一个参考的书生,在等待揭榜结果。是否金榜题名,就看这一次了。 但他所想像的那些话,书怀一句也没有说。 书怀说:“你等我。” 墨昀觉得好笑,就算要等,也是书怀在等自己,哪里有让死人等活人的道理?这未免也太不吉利了。他突然抬手抱住书怀,然后,梦终于醒了。 他醒了,但是书怀没有醒,他站在书怀身边,看着书怀于睡梦中靠近了水晶台,靠近了水晶台上那具没有任何生气的,冷冰冰的躯体。墨昀想拉住书怀不让他过去,但那只手不出意外地穿过了书怀的身躯。 算了,就这样吧。墨昀发出无声的嘆息,静默地站在原地,看着书怀伏在水晶台旁,又看着长清匆匆赶来,手忙脚乱地将书怀背回屋。 原来这就叫梦游,不过恐怕书怀今生今世,也只有这么一次经历。 看来自己在他心目中还是特殊的。墨昀想笑却又想哭。 再往后的一切,他都看到了。他看到书怀御剑经过九九八十一级台阶,看到书怀浑身是血,一袭白衣尽是污渍,他想附在书怀耳边抱怨,抱怨对方又把衣裳弄脏,可他凑过去,却装作是吻了吻书怀的耳尖。
第332页 当然,依旧是碰不到的。 定魂珠幽蓝的光缓缓融入墨昀的肉身,剎那间巨大的吸引力拖着他向他的躯体飞去,在那一瞬,他伸手抚上书怀的发丝,书怀发现身后吹过一缕清风。 水晶台上的墨昀终于睁开了眼,死死抱住倒在身上的人,仿佛要将他勒进自己身体里。 “我回来了。”墨昀低语,吻着书怀的鬓发,“你看,我回来了。” 书怀并没有回答他,一百六十二次心如刀绞,不是那么好受的。 书怀再次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这万年亮灯的冥府,不知何时又灭了灯火。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想起墨昀应当是回来了,可墨昀现在何处? “墨昀?”书怀听见有脚步声正在接近,便伸手去摸索。 墨昀握住他的手,抚摩着他的脸颊,轻声回答:“我在。” 语罢,竟是拥他入怀,颤抖着哭泣起来。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你睡了这么久,再醒来时应当有精神,别哭了。”书怀语气轻快,看不出墨昀刚离开时的悲恸。他将那些情绪掩饰得太好了,若非墨昀亲眼得见,否则绝对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人曾经为了自己失声痛哭。 说了那么多,墨昀却仍在流泪,书怀没了辙,只得凶巴巴地训斥他:“男子汉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有什么事值得你哭!” “不到伤心处,怎知男儿有泪?”墨昀吸了口气,勉强平复情绪,“你伤势未愈,这几日就不要下地,不要再往外跑了。” 书怀心说这小子睡了几日,怎有可能知道自己曾经往外乱跑?定然是文砚之这大嘴巴,又在墨昀耳边乱嚼舌根。他轻哼一声,躺回床上,心里盘算着下次要怎样坑鬼使一把。 这次文砚之却是平白蒙冤,他压根没对墨昀说任何事,唯恐招他伤心,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全是墨昀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书怀躺了一会儿,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冥府里的灯,怎么忽然熄了?” 墨昀闻言呼吸一窒。他扭头看向窗外,一片灯火通明,哪里有一盏熄灭的灯?再转眼看向书怀双目,竟是迷茫空濛,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般。 “这……外面的灯坏了,冥君正命人去修。你先躺着,横竖不用你动,我去看看这灯如何修好,总这样黑下去,实在有些麻烦……”墨昀絮絮叨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太会编瞎话,担心书怀听出异样。 所幸书怀并未多虑,只依言照办,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着。那双眼再度闭上了,墨昀脑内轰地一声,仿佛炸开一道惊雷,他总觉得取定魂珠一定会让书怀付出代价,却从来没想过这代价居然如此惨烈。 难道从今往后,书怀就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了吗?人界山川草木,花鸟虫鱼,他就永远都看不见了吗? 文砚之刚刚结束一场忙碌,还没休息多久,便被风风火火闯来的墨昀拖离了桌旁。他几欲破口大骂,但见墨昀一副快要哭的样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想到或许是书怀出了问题。 墨昀拉着鬼使急匆匆跑回来,四条腿转成轮子模样,书怀只感到一阵大风呼啦一下将门推开,紧接着文砚之扑到床边,伸手来摸自己的脑袋。 “文砚之你他妈干什么!”这情形太过惊悚,书怀汗毛倒竖,“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有话好说别动手!” “你给我闭嘴!”文砚之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又把眼睛搞出什么问题?!” 书怀怎么知道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听到鬼使这般质问,他才发觉不对。他全身心沉浸在墨昀回到身边的欣喜当中,墨昀说什么他一概相信,压根没想过这胆大包天的小东西竟然学会了矇骗自己。 其实墨昀骗了他的,还有许多许多,他不知道罢了。 “一双眼而已,换一条命挺值。”鬼使扒着书怀的眼皮仔细察看,而书怀嘴闲不住,不停唠唠叨叨。他的一双眼和墨昀的一条命,显然同样金贵,不能放在一起来比较,所以墨昀咬了咬牙,愤愤地让他闭嘴。 “有出息了,你居然敢骂我。”书怀小声嘀咕,“你这个混帐。” “还以为你瞎了,现在看来,分明没什么问题。”鬼使收回手,呵呵冷笑,“你在床上多躺两天吧,我这就走了。这几日休要找我,我再看到你们两个,自己就得先瞎了眼。” 文砚之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说是不想看到书怀,却仍是每天按时前往,关心书怀的伤情。书怀知晓他面冷心热,不忍再给他添麻烦,倒也是乖乖地在屋里躺了几日。这些天来书怀在床上躺着,任由墨昀给他端茶倒水,小妖王才醒来,就被迫做苦力,但并没有半句怨言,好像自己生来就是为了伺候人似的。 书怀过意不去,可他双眼出了问题,什么也看不清,只得夜间抱着墨昀,絮絮叨叨,叨叨咕咕,讲了一大堆笑话听。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其实墨昀根本就没听进去几句话。小狼崽瞅着他的嘴唇,只想叼住咬上一口。 说着说着,书怀就觉得累了,找墨昀要了杯水,就想闭眼继续睡。墨昀轻轻蹭着他的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把人摇醒,问道:“你的眼睛,如今能否视物?”
第333页 “已经能看到一个轮廓,或许明日便可复原。”书怀在墨昀臂弯里拱了拱,突然起了坏心眼,故意逗他,“待到明日,我就起个大早,跑到外面去玩儿,让你们谁也找不见我。” 墨昀嘻嘻一笑:“你能起得来再说。” 事实证明,墨昀的预料是准确的,次日,书怀的双眼虽然复原了,但是他果真没能起来。鬼使过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哼哼唧唧地团着被子,又恢复成了原先懒洋洋的状态,直让墨昀感到头疼。 “说好了今日要陪我去见我娘,你在这躺着算个什么事?”鬼使听到墨昀正在抱怨,“我发现一旦没有敌人,你就超乎寻常地懒。你若是再这样子,我就丢下你走了,再也不回来找你。” 鬼使很想说书怀从前一直是这样的,此人在墨昀面前还算勤快,但鬼使可是见证过他最懒惰的时期,如今自然见怪不怪。坐在床边翻开书怀的眼皮,文砚之满意地点了点头,认为书怀恢复得不错,可以到外面乱跑,给冥君惹麻烦了。 对于他的说法,书怀表示强烈抗议,他认为自己不会给任何人惹麻烦,就算他给冥君惹了麻烦,以冥君的本事,也能够毫不费力地摆平。鬼使翻了个白眼,让他把这话留着对冥君说,书怀便畏缩了,藏进被子里装死。 “二哥,你要想啊,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长清扒在门框上,不住劝导书怀,“你逃得了今日,逃不过明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天帝也想见你,你不妨去见她一面,我想她一定有话要对你说。” “我呸,整个三界数你最丑!”书怀从床上弹了起来,像一条不甘堕落的咸鱼,只是这条咸鱼没能弹动两下,重又落了回去。 长清和墨昀交换了一个眼神,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将书怀从床上拖起,竟是要让他这么去爬天梯。书怀衣衫不整,身上还留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痕迹,哪肯这样出门,两条腿登时乱踢起来,揪着墨昀的耳根,说要扒了他的狼皮。 墨昀的狼皮一定很值钱,长清闻言哈哈大笑,而小妖王无奈地躲开书怀捣乱的手,拐了个弯把人放在了木桌上。 “冷,我去床上睡。”书怀恬不知耻,竟然还对墨昀提要求。 墨昀被他气得发笑:“谁让你睡了?抬手,我给你换衣裳。” “我不想去天宫。”书怀往后一仰,撒泼打滚,“你又不是不认识路,你自己去。” “不怕我再丢一次吗?”墨昀随口道,“要是这次再把我丢了,你又到何处寻我呢?” 书怀的动作骤然一僵,片刻过后,他从桌上爬了起来,乖顺地接过文砚之递来的衣裳。墨昀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觉得自己那句话,兴许是说错了。 第129章 清静 天宫一如既往,还是那样宁静祥和。踏入天界的那一瞬,书怀就感应到天帝的灵气萦绕在宫宇之间,将过去的污浊荡涤一空。如今任谁也看不出此地曾经发生过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都仿佛停留在两百年前,岁月似乎凝滞了,从来没有流动过。 可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明白,这两百年间,天宫几乎被颠覆。天帝缺位的时候,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瞄准了天宫中最为尊贵的那个位置。谁都想要得到,因此谁都努力着,要让自己得到。 书怀其实很好奇天帝将如何处置风仪,存雪的处置权被她交予冥君,而看冥君的意思,又是要把这事推到书怀头上。实际上书怀想出了几百种报复存雪的方式,可真要实施起来,他却犯了难。他想看看慕华要如何对待风仪,再以此类推,寻求一个恰当的方法来对待存雪。 听闻风仪被软禁在他之前居住的宫殿,书怀低着头缓缓踱步,想先到他的住处看他一眼。相对存雪而言,风仪还是比较招人喜欢的,但他性子执拗,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天帝叫你过去,你怎么往那边走?”晚烛从后面追上来,抓着书怀的衣袖将他往天帝寝宫拖。书怀连忙站定,使出浑身气力与之对抗,同时为自己辩解:“她也把你叫了过来,这就证明,你先去见她也是可以的。” 晚烛认为他强词夺理,然而没有更好的言语用来反对他,只得悻悻地撒了手,提着灯往天帝寝宫行去。雪衣跟在晚烛身后,与她形影不离,好似是另一个小晚烛,跟在长大了的自己旁边,要提前见识一下以后将要见识的事。 书怀耸了耸肩,拉着墨昀赶快熘了,唯恐天帝见到晚烛之后,又让她回来叫人。 风仪的确就在他自己的宫殿,书怀扒在窗台上,向里面探头探脑,冷不防被一本书砸中鼻樑,顿时捂着鼻子蹲下。面无表情的风仪出现在窗口,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抱歉”,只是无论从语气还是神态来看,都没有半分愧疚的意思。 他愧疚不愧疚,书怀倒是觉得无所谓。他不过是来打探消息,看看这傢伙在天宫里过得如何。书怀揉着鼻樑爬起来,不住地向屋内张望,发现屋内各项陈设一应俱全,没有缺少什么必要的东西,宫殿周围亦没有被下禁制,风仪在此间活动,与从前的生活竟是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看来天帝依然顾念旧情,对他有所优待。风仪在凡间唤过的一声声“师姐”,果真没有白叫。
第334页 “你在此地,过得可还好?”书怀推门入内,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歪歪扭扭地软倒在风仪的床上。来天界一趟,好像抽走了他的筋骨,风仪沖他翻了个白眼,想不通他为何总是看起来这么累。 风仪很能适应现状,或许他终于跨过了心里那道坎儿,想通不少事情。尽管他不明白书怀为何一来就霸占自己的床,但他仍是客客气气地端了杯茶放在床头,随后坐回桌旁,自顾自地继续下他那盘棋。 墨昀站在他身边看他下棋,一句话也不讲。小妖王总觉得与自己下棋会使人格分裂,可是看风仪的模样,倒似乐在其中。可能风仪天生就有两颗不同的心,两个不同的灵魂,只是它们碰巧被容纳进了同一具躯壳而已。 “唉,才几日不见,就已生疏了。”风仪不理书怀,书怀不甘寂寞,从床上爬起来,又去招惹他的老对头。他伸手搬走了风仪的棋盘,笑嘻嘻地坐在桌上,又道:“聊聊天总比下棋要有趣,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你也不必闷着,有什么话尽可以说。” 风仪张了张嘴,本想让他从自己的桌上滚下去,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他在桌上怎样放肆都无所谓,横竖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宫殿,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那天,你震碎了我的玉盘。”从风仪嘴里,突然蹦出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书怀疑心他是要自己赔偿,连忙撇清关系,颠倒是非,偏说那玉盘是被存雪的天雷噼毁,绝非被自己打碎。风仪也算熟悉他,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解释道:“钱财于我而言,已无太大用处,我非是想要你赔偿,只是想发自内心地说一句佩服。” 他喝了口茶,捧着杯子盯着里面旋转的茶叶出神。书怀干笑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旁敲侧击地问起他今后打算怎样。风仪扫他一眼,觉得他实在对自己关心得过分,这世间有几人对仇敌是这般态度?恐怕唯有书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对着曾经的对手,竟也能笑得出来。 “就不怕我再给你一剑?”风仪放下茶杯,作势就要摸剑,书怀连忙从桌上跳下来,一熘烟躲到墨昀背后,只露出一颗脑袋。虽然他觉得风仪不会再与他打斗,但风仪的想法,有很多时候都跟常人不一样,小心谨慎一点儿,终归是没有错的。 这些天书怀都在为了墨昀的事而揪心,风仪那天做了什么,他居然全忘了,如今回忆起来,也仅能记起一个大概,不过除了那块玉盘以外,其他事情给他留下的印象都很模糊,基本上是不记得了。 风仪沉默地看着他,眼中少见地泛上一点笑意,然而那点笑意转瞬即逝,谁也没有发现它出现过。 有一些话,说出来倒是尴尬,不如藏在心里,把它带进坟墓。风仪又喝了口茶,细细品味着自己过去那千余年的人生。直到现在,他放下了一切,方才发觉曾经的执着是多么可笑。 他想自己之所以坐不到慕华的位置上,并不是因为灵力不强,而是因为在心境上有所欠缺。慕华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心中激荡着何种情感,而风仪不能。正是由于他不能,所以他不了解自己的能力,不了解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更不了解自己该去做什么,不该去做什么。他自以为目标明确,实际上,他是迷茫的。 人生在世,必然有其意义。风仪想起从前在人界的时候,就鲜少从大师姐脸上看到烦忧神色,如今看来,那正是她生活的意义。她这一生,不争不抢,顺其自然,她从天道那里得到了所谓的快乐。 快乐这个词,听起来很普通,普通到幼稚,可正是这只有小孩子才会关注的玩意儿,世间绝大多数人无法获得。 风仪常常说,一旦是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就永远不会后悔,但今时今日,他后悔了。 他发现自己想抓住的太多,可现在他想抓住的东西,曾经都被他捨弃过,并且一经捨弃,再难重得。 “你倒是说呀,你以后准备做什么?”书怀锲而不捨,想尽方法要让风仪开口,“成天打打杀杀多不好,你听我的,以后安安生生过日子,比什么都舒服。” “若我还能离开天界,不妨一起去喝酒。”风仪道,“南海的酒,还是不错的。” “怎的忽然要喝酒?老年人转性了?”书怀从墨昀背后绕出来,满脸惊奇地凑到他身边仔细看,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你要喝酒还是找长清比较好,晚烛成天只想着扒别人衣裳,和她一起喝酒,实在不太安全。” “看你说得头头是道,难道与她共饮的次数不少?”风仪笑骂,“我看你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把自己过成了一条闲散懒虫。” 懒就懒吧,总比处心积虑算计别人要好。书怀耸了耸肩,给他把棋子放回桌上,挽起袖子要跟他下棋。 “下棋用不着挽袖子,你把袖子放下。”墨昀按着书怀,整理他的袖口,让其恢复原样,“你这倒像是要捋袖子干架。睡了几日,就这样有精神,看来你是休息够了。” 书怀自然休息够了。好不容易摆脱了背上那沉甸甸的包袱,不必再分神担忧风仪和存雪给自己捣乱,更不必记挂着神木幻境中的天帝,他必定要好好放松一下,能多玩乐就尽情玩乐。倘若以后老了,老胳膊老腿,什么也做不动了,那他回想起从前,一定要后悔死。
第335页 “来来来,你先落子。”书怀摩拳擦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先让你一局!” “谁让谁还说不定呢。你个臭棋篓,跟那傻鸟半斤八两。”风仪嗤笑,竟是把书怀和宫翡摆在了同一个水平线上。 书怀愤懑非常,也不打算让对方先落子了,啪嗒一声按了颗棋子下去,黑熘熘地占据棋盘一角。 “你是不是不会下棋?”风仪望着那颗位置刁钻的棋子,感到十分头痛。 “他不会下,我来。”墨昀把书怀连人带椅子一併挪走,自己占据了书怀的位置,开始与风仪对弈。 晚烛站在天帝面前,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大气也不敢出。不管她在人间是如何兴风作浪,到了慕华面前,都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毕竟她化形之初,就把天帝认作了自己的亲娘。 慕华同样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对待。女儿犯了错,最担心她的就是母亲。如今慕华看着晚烛,谈不上有多生气,只是有些无奈。 冥君已经罚过晚烛,天帝不会再惩罚她。她把晚烛叫过来,不过是想问问对方,这些年来在人界经历了什么。 晚烛的经历要是转换成文字记录下来,那将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她思量片刻,拣了重要部分对天帝说,从冬日大雪中不灭的火光,说到人界被她报复杀死的官吏,一桩桩一件件,有温暖亦有残忍。天帝一边听她讲话一边点头,不指责她有错,也不赞扬她做得对。 在晚烛的心里,这世上非黑即白,非善即恶。而在冥府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她或许能够产生与以往不同的认知。慕华又与雪衣聊了两句,再三叮嘱晚烛要听冥君的话,便叫晚烛把书怀带来。灯灵一口应了,然而扭扭捏捏地仍不肯走,慕华眨了眨眼,忽然走下座位,将晚烛抱进了怀里,像从前那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的孩子,你也没有变。”慕华在晚烛耳畔低语,“几百年过去了,你的心仍是热的。” 晚烛在天帝怀里蹭了蹭,声音中蕴含着一些委屈,“这些年来,有许多事,我都做错了。” 天帝默然不语。 人总是会做错一些事,就连慕华本人,也曾经犯过错误。所谓的圣贤,从来只存在于世人的理想当中,那样的人在现实生活里是不存在的。 所以,不能要求每个人都不犯错,只能尽可能地减少犯错的次数。 “倒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去吧,从今往后,切记谨言慎行。”天帝吻了吻晚烛的面颊,灯灵顿了一下,又紧紧地抱了抱她,旋即转身牵着雪衣的手跑了。临到门前,晚烛又忽然回头,笑嘻嘻地对着天帝喊道:“娘,人界风光好看得紧,待我将它们都画下来,一幅一幅带到天宫给您看!” 想要到外面跑着玩儿,但说无妨。人界的风景,在九霄之上也一样能看到。 真是纯粹的孩童心性。天帝不由失笑。 “你再回去与她多说两句,我在这看他们下棋呢。”书怀哼哼唧唧,死活不愿意去见天帝。 “我真是很好奇,你为何不去见她。”晚烛百思不得其解,“她又不会骂你。” 其实书怀就是不敢,但他不好意思明说。连晚烛这样比他罪过更大的,都敢去见天帝,他若是直说自己害怕,保不齐招来对方的嘲笑。他往椅子里缩了缩,努力把自己团成个球,藏在风仪和墨昀中间。 墨昀与风仪杀得兴起,棋盘上硝烟横飞,而晚烛怒气沖沖的脸悬在书怀对面不远处,好像也正在冒着青烟。 “你若是再不动,休怪我一把火烧掉你的眉毛。”晚烛脾气很大,雪衣又在门外,她毫无忌惮,开始威胁书怀。 “风仪,她要在你这儿放火。”书怀道,“这你的地方,你管管她。” “放吧,无所谓。”风仪忙于落子,头也不抬,不假思索地回答。 书怀:“……” 眼看晚烛指尖真要蹿起火苗,书怀连忙举手投降,灰熘熘地跑了。墨昀抬眼看他,似是在询问他是否需要陪同,而他摆了摆手,让墨昀只管坐着。 丑媳妇见婆婆,无需夫君陪伴。这种事情,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做。 站在天帝寝宫之外,书怀扶着墙壁,捶了捶有些发抖的双腿。他还是有一点点怕,可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墨昀跟着一起来。 接下来他要对天帝说的话,是墨昀绝对不可以听到的。 “来了?”慕华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书怀清了清嗓子,高声应答:“来了!” 第130章 放弃 感应到前任主人的灵气,桃木剑开始在剑鞘当中嗡鸣。书怀轻轻抚摩着剑柄,觉得将这把剑归还原主的时候到了。他略略抬眼望向天帝,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讪讪地闭了嘴,只低头解下佩剑,将其双手奉上。 “这是何意?”慕华看着书怀的动作,似是不解。 “是把它还给您的时候了。”书怀放低声音,唯恐惹得天帝不快,“我擅自动用了其中的邪灵之力,已不配拥有这把剑。” “在当时的情况下,你开启死灵之境,也是迫不得已,何罪之有?”天帝微微摆首,拒绝接过桃木。
第336页 旋即她又想到这把剑的另一个象徵意义,不禁问道:“你想将它还给我,可是意味着你放弃了这个位置?” “自然是的。”书怀垂下眼帘,执拗地跪在原处不肯起身,盯着面前的地板。 天帝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天宫当中最为尊贵的位置,风仪和存雪挤破脑袋也想要,而她将这个位置白送给书怀,书怀竟然还不接受。谁知道这孩子整天想些什么,就现下情况而言,他分明是最适合坐上这个位置的人。 书怀没有听到慕华的声音,又不敢抬头去看她的表情,揣度不出她的态度,便壮着胆子解释道:“我凡心已动,再难当此重任。喜怒哀乐、七情六慾,皆受外物所牵制,怎能做到心无旁骛?” 慕华明白了书怀的意思,他是认为自己在意外面前无法冷静,不配拥有象徵着绝对公平的天帝之剑。兴许这两百年间,他还发现了自己身上存在的诸多不足。既然他这般不相信自己,那慕华也没什么可说的,她把书怀叫来,本是想问问对方准备何时接替她坐镇天宫,如今看来,问也不必问了。 但她依旧觉得,书怀应当持有这把剑。毕竟当今三界,她只认定了书怀一人。 见她不愿收回桃木,书怀只得放下了手。天帝嘆了口气,觉得这两百年间,书怀的变化倒是很大。 书怀将话说开了,顿时感到浑身轻松。他从地上爬起来,捶了捶膝盖,又恢复了没脸没皮的本相:“您的儿子,可真是个宝贝。” “此话怎讲?”天帝挑眉,“他又送了你什么好东西,拿出来让我瞧瞧?” 墨昀没有送书怀任何东西,书怀说他是个宝贝,只是在说他回来以后,自己心中的一切烦忧就全部烟消云散。当然,这是他不肯对天帝明说的,于是他嘻嘻笑着,起了另外一个话题,打算矇混过关。 他那点小心思,天帝看得清清楚楚。瞧他岔开话题,慕华心里只觉得好笑,并未想着去揭穿他。 书怀转了转眼珠,又问:“您准备如何处置风仪?就那样把他在天宫关一辈子吗?” “仙人几近长生,哪儿有什么一辈子?”慕华反问,“你这般关心他,又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她这么一问,书怀顿时卡了壳,不知该如何回答。假若实话实说,就有偷懒之嫌,假如不说实话,又略显虚伪。而面对着天帝,不管是偷懒还是虚伪,无疑都是不可取的。 书怀犹疑再三,还是实话实说:“存雪尚在冥府,我不知如何对待他,只好来询问您准备怎样处置风仪。” “想向我学?但我总觉得,你心里应当有了答案才对。”慕华指尖轻叩扶手,敲出一连串清脆声响。 要让书怀依照自己心里的想法办事,无异于让他偷懒。他的想法有时候也是旁人难以理解的,比如说墨昀回来了以后,他就懒得去管存雪。他想出来的那些报复方式,实际上一个也不打算实施,因为他太懒了,想到要大费周章地折腾,他就浑身没有力气。 可不惩罚存雪,绝对是不行的。存雪作恶多端,身上背了人命债,他的帮凶如渊也是如此。书怀懒得折腾他们,不代表其他债主愿意放过他们,不想出一个合理的方式让大家都满意,将来恐怕又要闹翻天。 书怀磨磨蹭蹭,死活不愿意说实话,慕华看他实在难以启齿,便大发善心,告诉他自己准备怎样处置风仪。 听完她这番话,书怀为风仪捏了把汗,同时还有些惋惜。风仪原本可以拥有更好的结果,可他落错一子,满盘皆输。 难怪宫翡总说风仪可惜。她看着蠢,实际上比谁都要精明,风仪在她眼里,大概也只是个幼稚的孩子。 “你看他为了天帝之位,落得个这样的结局,由此可见,这个位置对众人的吸引力还是很大的。”慕华道,“我想你也许是太懒,懒得去争夺,懒得去承担太重的压力,所以,这个位置你说不要就不要,潇洒至极。” “我的确是太懒了,辜负了您的期望……”书怀汗颜,“这个位置于我而言,当真是可有可无。像我这样的人,扛不起整个天宫,更保不住天地人三界,从今往后,我只护住您的儿子就可以了。” 慕华便笑:“说你懒,你居然就这么大方地承认了。我看你不仅是懒得承担责任,连仇恨都懒得。我猜你不愿说你的真实想法,恐怕正是因为你懒得去恨他,更想不到如何惩罚他。” 天帝聪明绝顶,书怀无话可说,只能嗯嗯啊啊地应承。看着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慕华很是无奈,于是摆了摆手,让他去带走风仪。 “您夫君如何了?”书怀退到大门前,突然问起墨晖。 “他尚未清醒,还需要几日才能睁眼。”天帝回答,“关于他儿子的事,你也无需自责。他若是知道你凭空矮他一辈,指不定能高兴成什么样子。” 她很了解墨晖,书怀也很了解墨晖,这傢伙的确能做出这种事。书怀咧了咧嘴,在天帝近侍的带领下退到宫殿之外,循着印象里的道路回去找风仪。 关于自己的结局,风仪早有预料。瞧他神定气闲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他马上就要被推下天宫。书怀搓了搓手臂,看向脚下缩成一个小点的人界,总觉得风仪若是从这里落下去,就要尸骨无存。
第337页 然而风仪本人倒是很镇定,甚至还有闲心哼着小调。书怀跟在他后面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推了推墨昀,悄声道:“我发现不管是谁,唱歌都比你好听。” “有完没完了?说得好像你能找准调一样。”墨昀哼笑,“你这样懒,记得住词吗?” 书怀不想和他吵,撇了撇嘴扭过头去。自打那颗定魂珠融入墨昀体内,墨昀就变得牙尖嘴利,非但学会了反抗,甚至还学会了嘲讽。鬼使等人都说那珠子是受了书怀血气的影响,将书怀性子的一部分带到了墨昀身上,虽然书怀觉得这个说法太扯,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得这说法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以后不能和你打架了,想想还有点儿可惜。”书怀跑到风仪身边,与之勾肩搭背,“你说你到下界之后,会转生成个什么东西?万一你成了一块石头,在泥地里经受风吹日晒,来往的行人要坐你脑袋上,猫猫狗狗拿你当标记来抢夺地盘……” “你能闭嘴吗?”风仪知道狗抢地盘是什么意思,当即被噁心得汗毛直立,“我转生以后就与你无关了,你为何如此矫情?” 书怀的关心被他说成矫情,登时翻了个白眼。此人果真欠抽,和他说两句好话,他都不带领情的。 谈话间,他们抵达了天宫最高处,书怀站在风仪身旁向下望,只觉头晕眼花,感觉自己的神魂都要被这万丈深渊抽走。墨昀生怕他失足跌落,连忙揽住他的腰将他拖回身边,高台之上徒留风仪一人孤单地站立着,长风从深渊之下吹过来,吹得他衣袍翻飞,而他也是真的要乘风归去。他将离开这琼楼玉宇,到人间重新经历一次平凡的生活。 重新生长之后,他是否还算从前的他?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书怀总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却永远也没能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或许,当一个全新的风仪站在他面前时,就能解开他多年来的疑惑。 风仪站在高台上,却仍然回头远望,不知在看什么。书怀心知他是在等宫翡,他现在的心情大概很是矛盾,他怕宫翡来,又怕宫翡不来。宫翡若是来了,看到他离去恐怕会伤心,而宫翡若是不来,那他们从今往后,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相见。谁也说不准风仪在人界要经历什么,也许他再回来的时候,已然忘却了他曾经爱过的姑娘。 显然,风仪对自己也很没有信心,他同样畏惧遗忘。人心里常常会有那么一两件不愿意忘记的事,如果连它们都被忘掉,从前存在过的人,就失去了他存在过的证明。风仪是想证明自己存在过,是想证明那个对宫翡有情的人存在过。他这一生,没有爱过什么人,没有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什么东西,唯有宫翡,是他愿意放在心尖上惦记的。 谁也看不出他有多么重视这个姑娘,他脾气古怪,连表达爱意的方式都与常人不同。他做不出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给不了宫翡安定的生活,但在他即将离开之际,他最难以捨弃的就是宫翡。 天边突然出现一个黑点,它缓缓接近,落地变成了风仪所熟悉的女孩。他隔着数步痴痴望着宫翡,分明是很近的距离,却偏生像隔了银河。他想转身坠下九霄,就此逃离,可他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法挪动,无法迈出半步。 “你还是别看比较好。”墨昀扫了宫翡一眼,劝她站得远一些,“你越是看他,就越是捨不得。” “越是多看,就越是捨不得;而越是捨不得,失去时就越难过——人情大抵如此。”宫翡笑了,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 她向前走出两步,忽地回身对墨昀行了一礼,低声道:“属下无能,情关难过。” 书怀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连忙伸手去拉她的衣袖,然而他迟了一步,只来得及抓住一阵风。 宫翡奔上高台,一把抱住风仪。人仙惊愕地睁大双眼,试图推开她,让她回到天宫。这不是给她的惩罚,她从头到尾没有犯过错,错的俱是别人。她干干净净的,手上没染过血污,她没有害过人,她哪里都好。 “宫翡!”墨昀大惊失色,想要将宫翡带回,但她站得离高台边缘太近,稍有不慎就会坠落。墨昀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喊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回心转意,不要为着那点可怜的执念,跟风仪一道受罚。 就算他们一起坠下去,来生谁还记得谁?墨昀想让宫翡明白,只要她等一等,总能等回风仪,而她若是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坠入人间,说不定她和风仪的缘分就走到头了。 来生续缘,续的是什么缘?假如来生不相见,那就无缘可续,形同陌路,前世再怎么深情,也都要埋进黄土里了。 风仪也正是这样想的,而这个道理,宫翡不可能不明白,只是她等不得了。她等风仪明白自己的心意,就等了太久太久,后来终于等到了,风仪却那般执拗,为了一个天帝之位,不顾她的劝阻,处心积虑地布局,最后输光筹码,把自己也赔进去。 她再也没法等了,不管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她都没法再等了。忍着心痛去等待,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她的心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这辈子的事,她想让它们都结束,来生再怎么样,都与这一世的她无关了。 只要从这里跳下去,不仅风仪会忘,她也会忘。到那时,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今生今世的所有纠葛,所有执念,都将化成一把灰烬,她想那是最好的结果。
第338页 “你向来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如今我问你,从这九霄之上直坠人间,你是敢,还是不敢!”宫翡肝胆俱裂,嗓音沙哑。风仪没有应答,只是颤抖着抬手回抱住她,往后退了半步。 “我不敢。有你在这里,我不敢。”风仪退出半步,却又硬生生停住了。他眼睫微微一动,一滴温热沾到了宫翡耳尖。 “宫翡……”书怀在她身后唤道,“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你先回来如何?” 宫翡实在想不出这事还能如何转折,她狠了狠心,将风仪往前推去。风仪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她,紧接着耳畔风声嘶鸣,黑色鸟羽纷飞,琼楼玉阙离他们越来越远,最终化成纯白色的一点。 九霄之上,天宫顶端,这也太高了。 高处的风总是寒冷的,风仪感到这风吹得厉害,要将他的血液都吹凉。 “冷吗?”他轻声问,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们沿着天梯坠下,宫翡抬眼看到一片苍翠。她笑了笑,一头扎进风仪怀里:“你冷吗?我拔几根鸟毛,给你做个披风?” 风仪喉头动了动,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滴眼泪,一声长嘆。 “他自己走也就罢了,为何要带走本王一个属下!”墨昀蹲在高台边缘,不可置信地往下望,甚至有一种跳下去把宫翡捞回来的冲动。宫翡对他而言,是个得力干将,除却宫翡之外,他在妖族还剩下几个可用的侍从? “前几日接到慕幽传信,说青湄已经从北海回来了。”书怀提醒道,“宫翡不在,青湄也可以办事嘛。” 青湄…… 小妖王捂住脑袋,痛苦地闭上双眼:“龙女那封信是三天前写的,但青湄直到现在还没个影!你能指望一条不认路的鱼给你办大事吗?!” 这确实不可以。书怀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墨昀委屈至极:“我要去找我娘!” “就算是天帝,也不能到下界捞人,你先忍一忍,横竖也就十来年的事儿。他们两个是一起落下去的,到了人间一定能作伴,你娘又心软,绝对捨不得让他们吃太多苦,你且放宽心。”书怀安慰他,将他拖离了这危险的高台。 与此同时,神木之侧,打着瞌睡的青湄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上午十一点半上完了课,结果下午三点才有人接,还是得在宿舍码字_(:3」∠)_想念家里软软的大床。 第131章 聚散 随着人界天气的转暖,北海周围的青草也冒出了新芽,北海龙王总算不再为小儿子私藏的木头人而生气,一日之内来了好几封家书,催长清赶快回去。长清瘫软在床上不愿动弹,书怀只好拆开龙君的信,将其上内容逐字逐句读给长清听。一封信读完,书怀被龙君的父爱感动到热泪盈眶,而长清神色恹恹,好似全然没有触动。 他是北海龙王的亲儿子,他爹是什么样,他心里清楚得很。唯有儿子在远方的时候,龙君才会意识到自己是会想念儿子的,若长清真回去了,保不齐又要被他嫌弃。长清嘆了口气,在床上裹着被子打滚,一边想着不能辜负父亲的爱意,一边又为将来的水深火热而痛苦,实在是纠结万分。 白芷倒是想回去见见母亲,她在冥府寄居了一段时间,已然知晓冥府那扇大门的妙处,此刻她坐在床边盯着哥哥,嘻嘻笑道:“哥,你若是不想回北海,我就先行一步。” “别啊,再等等,再等等。”长清不愿让妹妹离开,连忙起身拉住她的衣袖,“我困,先让我躺会儿,我得好好想想到底回不回去。” “你不回去,赖在冥府里又能作甚?无非是四处捣乱罢了。”晚烛瞟他一眼,又将视线转移到自己染了艷红蔻丹的指甲上。她这指甲据说是一天换一种红色来染,但除了她们三个姑娘,其余的人谁也看不出这红色究竟有何变化。 前些日子长清到处乱跑,打翻了晚烛的宝贝瓶子,弄脏她一身衣裳,灯姑娘早就想把这成天惹事的混球赶回北海。于她而言,长清着实无用,远远没有白芷来得可爱。 长清面露忧色,伤心地抱着木人皇后倒在床上,书怀看着他的样子,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虽说长清以后不一定就要继承北海龙王的位置,但如今身为龙王之子,他也应当有一点君王气度,在这里搂着个木头人造作,绝非君王所为。 书怀偏过头,和墨昀窃窃私语几句,正当这时,外面又来了北海的使者。鬼使一天给北海的使者开了好几次门,现在是又好气又好笑,龙君自己分明就能来冥府,何必派遣使者,搞得如此正式? “你再不回去,我就把你扔出去。”鬼使心情极差,对着长清无法摆出好脸色。北海龙王急着要小儿子回去的原因,文砚之多少了解一点,他被龙族的这些破事烦得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把长清五花大绑,丢回北海去堵龙族的嘴。 不光是他听说了龙族的那些事,书怀和墨昀对此也略有耳闻,只是不想明说。长清自个儿傻兮兮的,什么也不知道,反而落得清闲,倒不如让他就一直这样白痴下去。他父亲会将他保护得很好,就算没了父亲,他上头还有几位兄长,随便拎出哪一个,都是能够护他周全的,他大可以傻乐一辈子。
第339页 但是他们不说,不代表长清不去打听。父亲急着将他召回北海,除却私人原因之外,一定还有旁的事。今日被龙君派来的使者全都被长清盘问了一遍,在书怀还没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父亲的真实意图。 知道以后,他就更不想回去了。 “大哥二哥尚未娶妻,而我排行最末,有什么理由要被绑去成亲?”长清将脑袋扎进枕头里,呜呜哭泣。 墨昀强忍笑意,为他解释:“只是让你去见见东海那姑娘而已,龙君又没有按着你的脑袋,逼你和她拜堂。” “今生今世,我只爱我的木头人。”长清朝墨昀丢来一个枕头,后者侧身躲过,站在他身后的文砚之无故遭殃,被一只填满了荞麦皮的枕头结结实实砸中了脑袋。 “长清!”鬼使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将这条蠢龙从床上提熘起来,厉声道,“你以为心智正常的姑娘会看得上你吗!” 鬼使此语可谓一针见血,长清被这一击命中心脏,迅速地蔫了下去,一旁的书怀哈哈大笑,拽着长清的腿把他从床上拉下来,说在他奔赴刑场之前,先请他去人界喝酒。 白芷想回人界看看,但她不打算到酒馆去,听闻此言,便瞅了晚烛一眼。灯灵沖她一笑,到门外扬声去唤雪衣,三个姑娘家手拉着手,要到女孩子爱去的地方去。 纵然有晚烛陪伴,长清仍不放心,他又叮嘱妹妹几句,将人界说得险恶非常,好似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行走的都不是人,全是披了皮的妖精。书怀听着好笑,又急着去喝酒,不住催促他快一些,省得到了酒馆又找不到座位。 墨昀在书怀背后瞪着他,两眼放射出死亡视线,然而书怀被即将到手的美酒勾走了魂儿,压根没注意到墨昀的眼神。小妖王轻哼一声,不禁想请教鬼使和冥君,酒这种东西是否真的那样奇妙,具有勾魂摄魄之能。 不过严青冉和文砚之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鬼使终日劳碌,连水都顾不上喝,更不可能沾酒,而冥君总认为喝酒容易误事,也鲜少饮酒。这冥府里的头号酒鬼,还是书怀本人。墨昀看着他和长清勾肩搭背,一副狐朋狗友的模样,心里蹭蹭往上冒火,一把将他拖回来,勒令他不许外出。 书怀的伤早好了,鬼使也给他下了诊断,说他今后可以再到外面去惹事,因此,当听到墨昀禁止他外出时,他只感到莫名其妙。这小狼崽子,每天想一出是一出,不知又是什么东西撞翻了那醋罈。 他只道是自己刚刚和长清聊得太投入,以至于忽略了身旁的墨昀,于是他勾住墨昀的手臂,说要带墨昀出去见见世面。这种世面,墨昀一点儿也不想见,他无奈地嘆了口气,觉得自己恐怕马上就要成为酒馆中正襟危坐滴酒不沾的一股清流。 所幸他的忧虑并未成真,书怀打着北海那些好酒的主意,并且以此为由,将长清诓骗回了北海龙宫。长清可能真是没有睡醒,竟然傻呵呵地被他牵着鼻子走,直到看见了北海宽阔的水面,这条蠢龙才反应过来,自己陷入了书怀的圈套。 长清抱着树干,不住哭号,控诉鬼使和书怀暗中勾结,控诉他们沦落到出卖兄弟。书怀站在树下,堵住双耳,偏头问墨昀道:“他嚎完了没有?” 听到书怀这一句话,长清中止了嚎叫,低头一看,但见书怀神定气闲,竟是全然没有听到他刚刚声泪俱下的哭诉。他登时泄了气,顺着树干滑下来,像一头死猪那样趴在草地上。 无论如何,他就是不想回家,可天下哪里有不散的宴席?书怀知道,长清不是冥府中人,不能在冥界久留,哪怕没有龙女被安排过来与他见面,他父亲也能找到另外的理由将他带回去。 先前长清和思霖打赌,输光了那些美酒,而后思霖意外身死,那些美酒又重归于长清之手。书怀虽然不知道长清把这些宝物藏在何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之垂涎三尺。他蹲在地上,伸手戳了戳长清的腰,坚持不懈地向对方要酒喝。 “二哥,你说实话,你是想喝喜酒,还是想喝奠酒?”长清想得很长远,想到以后自己要被困在北海这一亩见方的小水泊,他就悲从中来,只想放声大哭,哭个痛快。 他想到何处去,书怀半点儿也不想知道,经验证明,长清所设想的一切恐怖的可能,到最后都不会发生。 “她看不上你的,你在害怕什么?”书怀道,“快起来,我看到你父王了。” 长清以为书怀又在骗自己,结果却听到了父亲和墨昀的谈话声。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好像一条死而复生的鱼,又或者一块腊肉,在这春日的艷阳里复甦成一头活猪。北海龙君扫了小儿子一眼,可能觉得有些丢人,但儿子就是儿子,不管再笨再傻再能折腾,都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先前他曾艷羡过西海龙王有那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可后来世事无常。如今他只觉得,儿子这种生物,不求有多出息,安安稳稳地活着便好。 “父王。”长清抱着木人皇后,眼泪汪汪,声音哽咽。龙君以为他是因为见到自己所以才想哭,不由心生爱怜,正想安慰他几句,却又听见他说:“孩儿不喜欢女人。” 书怀:“……” 墨昀:“……”
第340页 若是以为这样就能够摆脱命运的安排,那长清想得未免有些太过简单。北海龙王见多识广,对诸多事情早就免疫,听了他的话,只是微微颔首:“把你送到东海去,也是没有问题的。东海那新君,你见过了不曾?” 现在的东海龙王,正是如渊的儿子,书怀联想到如渊,觉得又可怕又好笑。谁知道如渊的孩子,会不会遗传他的某些怪癖? 北海龙王紧盯着长清,而长清在父亲的目光之下瑟瑟发抖,最终屈服。如今他也只能用书怀的那句话来安慰自己了,那位从东海来的龙女,当然是看不上他最好。 墨昀坐在桌旁,支着头看书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此人当真配得上千杯不倒之名,接连喝下去几坛,就跟喝水似的,半分醉意都没有。 如今看来,当年那个被装醉的书怀骗到的自己,着实傻得可笑。 墨昀轻咳一声,别过视线,望着水晶宫外的游鱼,心里五味杂陈。 “我特意还选了这间房,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书怀把酒杯随手一扔,伸手在墨昀眼前晃了晃。 “是没什么想说的……”墨昀扶额,“太尴尬了,我觉得丢人。” 这间房里发生过何事? 他首次向书怀剖白心意,是在此地被拒。 他被书怀勒令抱剑而眠,也正是在此地。 同样,他变成小黑狗抱着脑袋大哭,依然是在这里。 “所以我真的不明白,你非要来这儿做什么?”墨昀羞愤欲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水晶宫的地板是严丝合缝的一整块,半点儿瑕疵都看不见,没有一条缝供他来钻。 书怀忽然弯腰,从桌下拖出一个木匣,此物被红绸捆束,看到它的第一眼,墨昀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预感。 “白姑娘说,这东西她兄长是用不到了,与其留着落灰,不如今日取用。”书怀慢腾腾地解开木匣上那个结,墨昀吞了吞口水,觉得这红色衬得他十指如玉,只可惜他平时不穿这样的红。 书怀察觉到他的视线,带着笑意抬眼望他:“你会喝酒吗?” “平时并不饮酒,但是……”墨昀浅浅地吸了口气,“……今日可以喝一小杯。” “这杯子是很小。”书怀将其中一只银杯推到墨昀面前,神色专注,看不出任何调侃意味,仿佛是在认真对待此事。 “来,你当时怎么说的,再说一遍。”书怀没脸没皮,想看墨昀还能怎样害臊。 然而墨昀这次毫不迟疑地握住了他的手,郑重道:“当初的话,如今看来有些幼稚,有些浅薄。今时今日,我仍想说,我对你一见钟情。” 这下,脸红的竟换成了书怀。他勾着墨昀的手,匆匆灌下一杯酒,便装作不胜酒力,一头栽倒在桌上。 “已经用过一次的招数,再使出来可就不管用了。”墨昀放下酒杯,向门外瞧了一眼,又道,“你在这里喝长清的酒,又用了他的杯子,而他现在却正处于水深火热当中,亟待你去解救——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书怀本想憋笑,但是完全憋不住。他爬起来推开门,长清果然就站在外面,一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 “如何了?”书怀问他。 “她确实没有那个意思。”长清扯了扯嘴角,“但我怎么觉得这么生气呢?” 不管怎样,长清如愿以偿,没能成亲,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他没有垂头丧气多久,便再度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开始向书怀描述他将来的霸业宏图——买遍人界各地出产的小木人。 他再这样疯狂地收藏下去,鬼使制作的避水珠恐怕都无法供给。书怀耸了耸肩,劝他冷静一些,量力而行,不要不顾实际,一门心思只搞收藏。 龙族真是有趣,天生爱收藏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书怀突然想到被关在冥府里的如渊,谁能知晓这位曾经的龙君,他喜欢怎样的收藏品? 想到如渊,不免要想到存雪,书怀忽地记起存雪被关起来之后,天雷就换作一名新来的人仙掌管。待过些时候离开北海,不妨到天宫看看那位新来的人仙,若是个合得来的,兴许还能多个朋友。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筵席这东西,今天可以置办,明天也可以置办。”书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劝你收收心,总觉得你父王打定主意要收拾你了,最近少往外跑。若想找我喝酒,我随时奉陪。” “唉……”长清哀嘆道,“二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更害怕了。你这么一走,兴许过几日我就要想你。” 他想不想的,倒是不碍事。书怀拍了拍他的肩,顺手从桌上捞走一坛酒,大摇大摆地出了水晶宫。墨昀对长清一抱拳,嬉皮笑脸地祝他和木人皇后天长地久,未等长清炸毛,就追着书怀跑了出去。 “我娘说那位新来的人仙,其实并不适合掌管天雷。”墨昀问清书怀要去做何事,便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爬天梯,“兴许是个小姑娘,温和无害的那种。” “小姑娘也不一定温和无害吧。”书怀道,“晚烛看着也是个小姑娘,你说她温和吗?她无害吗?不可能的事。” 闲谈之间,已到达了天宫,据书怀所知,掌管天雷的那位人仙,如今正居住在神木附近。存雪的居所关过太多怪物,因此有点儿邪乎,天帝不愿让新人去那里住,于是将其就近安排到了神木幻境旁。
第341页 如今的神木幻境,其实也不能被称作神木幻境了,它早在天雷之下被击毁,成为了一堆废墟。书怀绕过大神木,看见不远处的小院,以及小院之前笑容和煦的老者,不禁以为自己眼花。 “您缘何在此?”书怀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位老人是下凡历练的人仙,还是刚刚飞升的凡人。 “在人界活够了,换个地方继续生活。”老人捋着鬍鬚,笑得高深莫测。从他身后冒出一个小小的孩子,这孩子眨着大眼睛望向书怀,这就是那只小犬了。 他居然化成了人形。 从今往后,他真的可以和墨昀称兄道弟了。 第132章 妄念 天帝择人一向随便,她不似凡人皇帝那般,看重门第出身,更不看重人的年岁与相貌。倘若她是按资历深浅来选人任职,那么当年的书怀,决计入不了她的眼。 可不管怎样,这次也太随便了。书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在凡间结识的老者,竟然是未来在天宫的同僚。虽说这位老人的确有几分神性,但他并未修行过,体内的灵气也不算太充盈,也不知道慕华是如何找到了他。 老者如今被天帝派来掌管天雷,但书怀总觉得,他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待太久。慈眉善目的老人,执掌不了这样的权力,说不定再过些时候,天帝寻到了合适的人选,就会派他到天宫药房炼丹。 不过老者本人倒是不在意这种事,于他而言,在人界生活和在天宫生活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在这里任职和在那里任职也没有什么区别。无论身在何方,只要有那小犬陪他,他就能够满足。 小犬化成人形以后,却没有无师自通地学会人类的语言,如今他不过能说几个简单的词句,再复杂一些的,就说不上来。书怀坐在老人的小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脚下的青草,目光一直追随着墨昀。墨昀正在悉心教导他的小弟弟,瞧他那专注的神情,书怀不禁要以为他很喜欢小孩子。 对于小孩子,墨昀有着双重标准,起码书怀并不觉得他会喜欢南海那条小龙。 “初至天宫,有许多事还不习惯,但过日子,慢慢来就好了。”老人端来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书怀,书怀忙起身接了。纵使他活过了八百多年,他的心仍是个孩子,他在人界的经历,并不比对方要多,因此面对这位老人,他始终保持着十分的敬重。只要是他认定的前辈,他都对之很敬重,所以天帝很喜欢他,这位老者同样也很喜欢他。 “您是从何处得了机缘?说句不好听的,我在冥府任职,总以为会与您在那里重逢。”书怀饮了口茶,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的确,老者年事已高,指不定何时就要遵从天道循环,脱离人界来到冥府。他都准备好了在冥府与对方打招呼,未曾想再次见面,居然是在天宫。 “机缘不机缘的,谁也说不清楚,最好不要去想。”老者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看天界的云,“倒是你,你是天神,还是所谓的人仙?天帝派人引我前来之时,我曾听他们提起你,说你拒绝了天帝之位,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说来话长……恐怕要从八百年前开始讲起。”书怀并非天神,也并非人仙,至于拒绝天帝之位的事,更是不好解释清楚。他又抿了口茶,双目放空,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回了八百年之前。 那时候,严青冉尚在人间做丞相,文砚之正于人界和冥府之间奔波劳碌,时不时幻想着新来的冥君是个美丽温柔的女人;那时候,墨昀和长清还未出世,书怀刚从慕华手中接过天帝之剑,并结识了墨晖、宫翡以及青湄;那时候,雪衣还安安稳稳地活着,晚烛整天在长明灯里睡觉,慕幽还不喜欢凡人;那时候,思霖所寄身的翠玉杯,仍未被血气沾染,严恒睿还算是个正常的皇帝;那时候,风仪和存雪下的棋刚刚开盘,谁也无法预料自己的结局。 今时今日,人世光阴如白驹过隙,冥府大殿上并未像文砚之所幻想的那样坐一位大美女,而冥君脾气暴躁,寻不到半点儿做丞相时的温文尔雅;墨昀和长清一个赛一个让人头疼,书怀拒绝了天帝之位,甚至还想把慕华的剑还回去;墨晖仍在沉睡,风仪和宫翡坠下天界,青湄依然在迷路,不知走到了何处;雪衣和晚烛在人间游荡,东走走西看看,顺便拉上白芷,给北海龙宫里的慕幽带一两样人界的小玩意;翠玉杯中灵气逐渐丰盈,思霖即将回归,然而待他归来之后,已寻不见旧仇敌和自己认的小儿子;存雪和如渊被关在冥府,今生今世不得再踏入天界一步。 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与从前不同,这是所有生灵必将经历的一个过程。 “当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老者望着神木之下的墨昀,突然问道,“这便是你家那位小友吧?今日这是病好了,也睡醒了?” 书怀眼眶一热:“是。病好了,也睡醒了。” 墨昀教这小弟弟写了不少字,寻思着问对方的名字,小犬蹲在他对面,歪着头想了半晌,歪歪扭扭地在地上划出一个“九”。 “我捡到这乖孙儿的时候,恰好是正月初九。九这个字呢,是个大数,长长久久。”老者扶着藤椅把手,慢慢地坐起来,扬声唤道,“小九!过来!” 小九高高兴兴地跳起来,一步一蹦跶,向这边的老人奔来。墨昀跟在他后头,走得不快,但步伐迈得很大。书怀的茶喝完了,他将杯子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对老人行了一礼:“九爷,今后若是想寻人闲谈,晚辈随时恭候。”
第342页 “我可从未告诉过你,我在家中排行第九。”老人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可真有趣。” “身在冥府任职,难免对生死簿有些好奇心。”书怀答道,“既然与您相识,自然也对您好奇。九爷,您猜我有没有看过关于您的记载呢?” 无需再次回答,答案已呼之欲出。九爷抱着孙儿躺回藤椅上,一副悠闲神态。书怀心说九这个数字可真有意思,人好像总爱用它。什么“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什么九九八十一,什么天长地久,长长久久…… 这世间万物,其实一开始都是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的,正因有了人,它们才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人是很有创造力的生物。书怀想,那修建三界台的前辈,可能就是太古洪荒年代所诞生的第一个凡人。 又或者,这三界台,并非一人所建,而是千千万万个人合力建成。 关于三界台的起源,书怀后来去问过慕幽。慕幽说一切生灵最初都从日出之地降生,又于日落之地死去,而死去的人们,他们做过什么,谁也讲不清楚。 日出之地,位于东方,正是那高耸入云、贯通三界的大神木。在最开始的时候,所有生命都于神木顶端睁开双眼,他们选择了自己想要去往的地方。随后清气上升成为天,浊气下沉成为地,天宫、人间乃至冥界,自此形成。 而西方的日落之地,随着大地的沉淀,也沉到了地底更深处。冥府就位于地面之下,在冥府西边,比它还要深的地方,便是起初的三界台。那三界的交汇之处,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生的迹象,因为世间万物,一旦接近它,就要迎来毁灭。 只有生灵死亡,才能产生灵魂,只有魂魄出现,才能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冥府。而在冥府正式形成以前,已经死了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他们在三界台这里发生了什么,书怀未曾亲眼所见,但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为何人神妖鬼都无法到达的这里,竟然有一处通往地底更深处的凹陷? 又是为何,在这深渊底部,竟有一颗流光溢彩的定魂珠? 定魂珠定的是魂,有什么东西,可以镇住魂魄? 在三界台下,书怀不止见到了乱石朽木,不仅望见了一片荒芜,更有尸山血海,累累白骨。 生命是这样美丽,而它的消亡,又是如此残酷。任你是体型巨大的还是微小的,任你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都要在天道的推动之下,一步步跨入坟墓。 那颗定魂珠之所以这样玄妙,正是因为它吸收了冥府形成以前,所有来到三界台的魂魄。只有千千万万个魂魄的凝聚物,才能压住后来所需要它镇住的生魂。墨昀重回阳世的机会,不仅是书怀给的,更是洪荒年代的先人给的。凡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神奇。 “教小孩子可真累。”自打离开天界,墨昀就不断地唠叨着,书怀觉得他是把小九看得太重要,所以才为自己肩上的责任而感到疲惫。小九不可谓不聪慧,单从墨昀教他东西,他学得那样快,就能看出他是一个机敏的孩子。 书怀其实也挺喜欢乖巧的小孩子,连佟炘那样张牙舞爪的小猫崽子,他都能感兴趣,然而这并不代表他认同和小孩子相关的一切。 比如—— “醒醒好吗,就算你想要个更乖更聪明的孩子,我也不能给你生!”书怀推开墨昀的脑袋,愤怒到想抄起墙角的竹杖,把这小混球打一顿。 墨昀不安分地扯开书怀的领口,企图进一步实施自己的造人计划。书怀奋力反抗,终究不敌,被这蛮不讲理、一意孤行的暴君镇压。 “你他妈也是个昏君!”书怀被压在床上,仍然骂道,“昏聩无能,荒淫无度!我呸!” “瞧你这气血两亏的模样,昨夜又没睡好吧?”鬼使提着笔在纸上刷刷刷地记录,忙里偷闲,抽空瞟了书怀一眼。 书怀愤怒地拍着桌面,高声道:“这小混球,定是和你学坏了!我不管,你要负责把他掰回来!” “有空来找我兴师问罪,不如从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再从你家小狼崽身上找找原因。”鬼使略一挑眉,并不打算回应书怀的抨击,“他若是不想,我塞他十本八本书,他也不会照办哪。” “我不和你说了,把钥匙给我,我去找存雪。”书怀暴跳如雷,“我惹不起你,存雪我总惹得起。” “他现在也虚得很,你悠着点儿,能动嘴皮子的事儿,尽量不要动手。”鬼使弯腰从抽屉里摸出一大串钥匙,随手抛给书怀,“钥匙挺多的,我也不记得哪一把钥匙开哪个锁,你慢慢试好了,反正你时间充裕,悠闲得很。” 文砚之记性好,冥府内所有钥匙都归他管,他从来没记混过,给他一把钥匙,他瞬间能说出这把钥匙对应哪里的锁。他一说他记不得,书怀就知道他在扯淡,当即哼了一声,甩着那一串钥匙,扶着腰就走了。 书怀走后不久,寻不到人的墨昀匆匆前来,刚想开口相询,却见对方挥了挥手,指了一个方向。墨昀喜出望外,顺着鬼使所指的方向去了,然而他并不知道,文砚之给他指的那个方向,与书怀真正去的地方是相反的。 到了关押存雪的那处,书怀瞧见黑漆漆的大门,顿时怒由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飞起一脚将门踹开,也不管有没有路过的鬼卒听见动静。门内原本是一片漆黑,没有光照,如今书怀把门打开,里面立刻就有了光。存雪闭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下了地,警惕地退到墙角,将背嵴紧紧贴着墙面,问道:“是谁?”
第343页 “是你爹。”书怀恶声恶气地回答,道德修养完全被抛到海底。 他原以为存雪会生气,会怒发冲冠地和自己对骂,但是听到他的声音以后,存雪竟然松了口气,缓缓挪着步子,要躺回床上继续睡觉。 这是在看不起自己?书怀气得笑了。他走到存雪床边,强行将人拖起来摆好,又说:“别睡了,让我骂你两句。” “你是不是有病啊?”存雪终于睁开了眼看他,“命好的人,当真悠闲。你别得意,若有朝一日我逃出冥府,今日你如何对我,我定要加倍奉还。” 此语一出,书怀立即兴奋起来,存雪被关了这么些时候,竟然一如既往地有趣。他双眼闪闪发亮,围着存雪转了两圈,好似一头抓住了野兔的饿狼。自打险些被如渊咬死之后,存雪就对别人的目光十分敏感,书怀这么一看他,他登时跳了起来,回身抓起一个枕头,重重地砸上了书怀的脑袋。 书怀本不生气,墨昀回来以后,他的怨气怒气就都散了,但此刻被存雪一砸,刚被墨昀激起的火苗蹭地一下蹿到更高。他想起临行时文砚之的嘱託,翻了一个白眼,不准备和存雪计较,反而心平气和地捡起了那只枕头,将其抱在怀里:“你在冥府里头住着,可还觉得习惯?我听冥君说,从冥府成立至今,你是首个被关押在这里的天神。作为这开天闢地第一人,你有何感想?” “哦?我是第一人?”存雪冷笑,“那你背后的王八蛋,岂不是第一龙?” 如渊的声音适时从书怀背后传来:“是呀,你说得没错。” “你们在此地,我倒是怕你们狼狈为奸。”书怀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本来打算和你叙叙旧,再多骂你两句,但如今看来,我还是先去请示冥君,让他把你们两个分开看管比较好。” 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存雪懒得听他讲话,呵呵笑了两声,便从他怀里抢回枕头,仍然回到床上,裹着被子蒙着头。书怀看出此人已经丧失了对生活的期待,于是耸了耸肩,准备出去关门落锁,可就在这时候,如渊突然开始摇晃铁栅栏,不停地叫着书怀的名字。 “若真要把我和他分开,不妨先从他身上割一块肉餵我。”如渊望着存雪,煞是眼馋,“放点儿血也可以,我不挑食。” “大哥,你有点儿吓人啊。”书怀搓了搓胳膊,感到自己冒了一身鸡皮疙瘩。难怪存雪如此惧怕如渊,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这条龙确实丧心病狂到了一定境界。他向后退了一步,离如渊远了一些,这才回答:“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劝你做好饿肚子的准备……你要求太高了,倘若你想吃兔子,兴许冥君还能发发善心,让我到人界给你抓几只回来。” “妈的。”存雪从被子里探出头,死死盯着书怀,“你把我当作珍稀食材?”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书怀甩着手里那一大堆钥匙,叮叮咣咣地出了门,叮叮咣咣地落了锁。 存雪讨厌书怀,从一开始就讨厌,至今无法更改。在那些无聊透顶的故事里,总是讲恶人改邪归正,但在存雪身上,这种可能性绝不会存在。书怀走后,他愈想愈是愤怒,于是他猛地一掀被子,连外袍都顾不得穿,径直走向与他隔了一道铁栅栏的如渊。 “哦……你要做什么?”如渊从没见过存雪在冷静的时候主动接近自己,一阵怪异的感觉笼上心头,他居然被对方惊得往后退了一截。对一名捕食者而言,这无疑是极为丢脸的,如渊反应过来,顿时哭笑不得,但存雪此刻的表情很诡异,纵然是他,也不敢贸然接近。 存雪在他前方不远处蹲下,竟向他伸出手:“过来,咬我。” “我……你……”如渊大惊失色,“你身上有毒吗?” “少废话!”存雪不耐烦了,“像吃掉你妻子那样吃掉我!听不懂吗?” “不懂。”如渊转了转眼珠,“活着多好。” 他觉得这样活着还不错,存雪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存雪不知道这混蛋为什么又转了性子,连送上门来的美食都不要。 “与其每天受人欺侮,倒不如死了痛快。”眼看如渊不过来,存雪一把抓住他的衣裳,将他拖到了自己身前,“你当年是怎样吃掉你妻子的魂魄,如今就怎样吃掉我。” “你说真的?不是我痴心妄想?”如渊被他揪住衣领,却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沖他挑了挑眉。 存雪当然是说真的,他懒得再和书怀等人多纠缠,更懒得对如渊剖白自己的心思。他按着如渊的后脑,将颈侧血管往上一送,而如渊的眼里,闪烁起了一道猩红的光。 “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怪不得我了。”如渊换了个地方,一口咬下去,刺穿了那层表皮,“这个过程会很长,太难忍的话,可以叫出来,我不介意。” “废话少说,能吃多快就吃多快!”存雪握紧了栏杆,准备迎来彻底的解脱。 第133章 差池 从走出囚牢开始,书怀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他总觉得存雪又要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来,于门前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再次打开了刚锁上不久的门。
第344页 果不其然,踏入房间的那一刻,书怀就一眼看到存雪正和如渊隔着一道栅栏紧贴着,而狭窄的室内瀰漫开一股血腥气,呛得书怀皱起眉头。 存雪整天寻死觅活,看着就像一个怨妇。书怀有些不耐,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这才发现他脖颈处血肉模糊,不知被如渊撕了多少块肉下来。 书怀悚然一惊,再看向铁栅栏那头的如渊,登时浑身一震。如渊唇齿间还衔着一小块肉,连着细细的血丝,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那血迹从存雪方才所在的地方延伸到如渊身前,勾勒出一幅妖异可怖的图案。 原来存雪不光是对别人狠毒,对自己也狠毒。书怀想如渊既然能吃人,兴许也能吞噬魂魄,存雪可能是被关得受不了,想借如渊之手求得一死。若是连魂魄都被吃掉,那么谁也无法再报复他,无论是书怀还是西海龙王,是冥君还是天帝,都无法寻到他的踪迹。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只可惜天也不让他死,书怀突然折返,发现了他的意图。 “我劝你收收心,该来的总会来的。”书怀道,“被西海龙王扒皮抽筋,和被如渊扒皮抽筋,究竟有何区别?” “我自己求死,当然与被他人杀死不同。”存雪抬起手,十指深陷入颈侧的伤口,好似要将血管都挖出来。书怀连忙制止他,正想开口说些别的,却听见如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不扒皮,也不抽筋,我会把他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剩的。” “我没问你话!”书怀被这两个疯子气得发笑,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起来,“存雪我警告你,不要再给我惹麻烦,该被罚就乖乖受罚!风仪都去跳天梯了,慕华关你禁闭,没把你从天宫推下去,是看在前任天帝的面子上,对你保留几分仁慈!” “滚!”存雪破口大骂,“你以为这样的仁慈,我会想要?指望我感恩戴德吗?别做梦了!” “没人指望你感恩戴德,我他妈恨不得咬死你。”书怀磨了磨牙,“你以为我为什么总是来找你?每次我看到你,我都想把你掐死,或者一剑把你刺死。但我不能让你死,我要你活着,我要你看清楚你想要又得不到的一切,我要你看看,别人是怎样拥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存雪突然笑了起来:“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吧,这就是慕华所选中的人!这就是未来的天帝!你也阴险毒辣得很,你又凭什么来指责我?” “我看你被关得太久,不光消息闭塞,脑子也不清醒。”书怀将他按回床上,掀起被单胡乱把人裹在里面,随后坐在床沿,压住被角,悠然笑道,“我已放弃了天帝之位,所以从今往后,我无需再苛求自己。想爱便爱,想恨便恨——这难道不是比掌控大权要痛快得多?” 听到书怀放弃了天帝之位,存雪先是震惊,继而愤怒。自己和风仪争抢了那么久也没能得到的位置,这傢伙非但能不劳而获,甚至还不珍惜,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存雪喘了口气,奋力挣扎,几乎要把书怀掀翻,书怀没料到此事竟然也能刺激到他,慌忙在他肩头拍了一掌,将他拍回床上。 如渊在栅栏那头抱怨:“你下手轻一些好吗?带着淤血的肉,口感不是很好。” “或许你们两个疯子,还可以互相学习。”书怀翻了个白眼,对存雪说,“你学学他的态度,他学学你的脑子,这样互补一下,就成了两个正常人。” 存雪猛地咳嗽起来,居然吐出一大口血,书怀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你这口血若是餵给他,他定能消停一段时间,餵给被子,实在是可惜了。” “你这个混蛋!”存雪从未想过书怀的本性竟也如此恶劣,登时睁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心肠歹毒,没有人性!” 书怀:“……” 能被天宫中最毒的傢伙指责心肠歹毒,大概也算是一项殊荣。 “这么高的评价,我暂时还当不起,你回头把这个评价留给别人吧。”书怀嘆了口气,觉得自己此时应当丢下存雪先行跑路。他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那小狼崽子寻不见人,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可这房间里三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墙壁,第四面墙上还开着唯一的一扇门,他纵然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迟疑间,墨昀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书怀余光瞥见门口的那个影子,在心底哀嚎一声,预料到自己马上就要被拖回去说教。 果不其然,墨昀走进房内之后,对书怀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又不听话了是吗?说了不愿让你过来找他。” 第二句则是:“严刑逼供终归不太好,见了血当心动胎气。” “你有完没完了?说了几百遍,老子是公的,不能给你下崽。”书怀没好气道,“过来帮我按着他。这王八羔子成天想死,得给他换个地方,要是不能换地方,还得把他捆起来。” 墨昀脾气好,被他凶了也不抱怨,乖顺地走到床边,替他按着存雪。书怀到外面去,从鬼卒手里要了几条铁链子,回来的时候恰好听见墨昀和如渊交谈,其间夹杂着存雪的怒骂。 “不要把他带走,让他留在此处,我还能饱饱眼福。”如渊哗啦啦摇晃着铁栏杆,嘴角还残余着没舔干净的血迹。
第345页 “闭嘴!闭嘴!你们都给我滚!”存雪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书怀仿佛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用到我的时候,拼了命地往我跟前凑;我一旦说错什么话,你又要我滚。”如渊躺在地板上,无聊地翻了个身,“你的心思可真难捉摸。” “人嘛,都是这样的。”墨昀道,“在床上的人尤其如此。你知道吗,我昨夜……” “你少说两句。”书怀一手肘杵在墨昀胸前,墨昀“啊哦”叫了一声,总算住口。 存雪被铁链牢牢地捆在床头,他被束缚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墙角的那张桌子。对于那张桌子,他有些不太好的回忆,书怀觉得,哪怕他能走到那里,他也绝不会去。 灵力涌入存雪体内,游走在他血脉之间,替他修复着他身上的伤口。如渊兴奋起来,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可再生的美食,书怀听得想要发笑,却又感到这种话题不是那么好笑。眼看存雪的伤口尽数癒合,书怀便松了手,迅速后退,躲开了对方蓄力朝自己踢来的那一脚。存雪还能继续活蹦乱跳一段时间,只要他不再自讨苦吃,甚至能活蹦乱跳到地老天荒。 “你要小心着些,听说经常乱蹦,对孩子不好。”走出囚牢之时,墨昀突然这样说道。书怀猝然呛咳,抬腿也给了他一脚。 书怀和存雪可能是天生八字不合,每次他们两个一见面,不是这个不愉快,就是那个不愉快,当然,大部分情况下是两个人都不愉快。他总觉得自己就不该过来看存雪,原本想发泄怒气,结果却把自己弄得更加愤怒,真可谓是得不偿失。 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后悔也晚了,书怀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愈发愤懑不平,只想去天宫面见天帝,为民请愿,恳求她下令诛杀存雪。然而想来想去,让存雪死掉却又对存雪本人有利,如此看来,竟是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手段来对付他了。 书怀正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天帝派来的使者却突然找上门来。他强撑着支起身,询问对方来意,惊讶地发现那头昏迷二百年之久的蠢狼醒了。 听闻父亲甦醒,墨昀惊得连水杯都掉了。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绕着桌子走了好几圈,直把自己晃得头晕,这才停下脚步。世间父子久别重逢,大抵都是如此:不见面会怀念,真要相见,却又感到尴尬。墨昀抓了抓头发,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通自己要如何对父亲解释。 难道他要厚着脸皮对父亲说:“孩儿出息了,把你兄弟给睡了?” 不是墨晖被气死,就是他被打死,或许二者兼备——墨晖生气的同时,一拳打飞儿子,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墨昀小时候也很调皮,为此没少挨过父亲的揍,他狼生的前五十年,几乎每一天都是被父亲教训过的。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按一天一次来计算,他在这五十年间,吃了一万八千多次胖揍。他回想起父亲的凶悍,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恨不能化身地鼠,在冥府的地上打个大洞,一直向下钻去,钻到他父亲抓不住他的地方。 可他不是地鼠,也无法逃脱父亲的手掌心。天帝派来的使者看他焦躁不安,也不知是误会了什么,竟然还笑呵呵地补刀,说墨晖一醒来就想见儿子,思念墨昀到了极点。 “怕不是想练练手哦。”墨昀低声说道,“老头子分明已经醒了,为什么不来冥府?” “那是你爹,什么老头子。”书怀从床上爬下来,四处寻找自己的佩剑。他和墨昀所担忧的一样,亦是在害怕墨晖不由分说地和自己打一架。不光是墨昀心虚,书怀本人同样也有负罪感,尽管他凭空比墨晖矮了一辈,怎么看怎么是对方占了便宜。 自打风仪不在之后,书怀就经常把桃木剑到处乱丢。他自己不知道佩剑在哪儿,墨昀倒是知道,当即抬手从柜顶一摸,将桃木取了下来,放到书怀手里。书怀吹了吹剑身上的灰尘,颇为感慨:“有两百年没见了,不知道你父亲是否彪悍依旧。” 墨昀干笑两声:“我想他还是老样子——他若是想打我,你千万要拦住他。” “假如他对我喊打喊杀,我也想你帮我拦一下。”书怀瑟瑟发抖,甚至于不敢靠近天梯。 他们就这样战战兢兢地离了冥府,忐忑不安地踏入了天宫。不过预料中的惨状并未发生,墨晖晕了两百年,突然醒来,一时无法下地走动,书怀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手里把玩着一块玉牌。 发觉他暂时不能下地,书怀多少轻松了几分,然而他依旧不肯接近墨晖,只站得远远的,对墨晖喊道:“我把你儿子带过来了。” 墨晖闻声将玉牌一丢,拍着床喊他儿子过去。墨昀回头看了书怀一眼,似乎在埋怨对方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但当他转头面对着父亲时,却又换了一副谦恭神色,低眉顺目地走上前去。墨晖把软枕挪开,拍着大腿啧啧称赞,也不知是在夸墨昀长得好看,还是在拐着弯自吹自擂。 天帝尚在忙碌,没空管这心性不成熟的丈夫,只把墨晖丢在此处,让他自己和自己玩儿。墨晖遭到冷落,早已觉得无聊,现下有个现成的好玩具送上前来,他当然要抓住好好揉捏。墨昀的脸在父亲手下一会儿变一个形状,他不禁回想起长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儿子这种东西,不拿来玩一玩,实在是可惜。
第346页 墨晖玩够了儿子的脸,又开始问东问西。书怀发现比存雪消息更闭塞的傢伙原来就在这里,看来慕华是忙得厉害,没空对夫君解释太多。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操心孩子的终身大事,已然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墨晖看也不看侍从们端上来的瓜果,只逮着儿子问他何时娶亲。墨昀涨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书怀。 “你别问他了,他面皮薄,不好意思说的。”书怀适时解围,拉走了墨晖的注意力。 书怀本想敷衍墨晖,让他回头自己去问妻子,结果墨晖的脑袋结构与常人截然不同,竟是来了一句:“你脸皮厚,你替他说。” “我……你……”书怀气到无话可讲,“你少问两句,能掉一块肉吗?” 墨晖是消息闭塞,但他绝不是傻,瞧书怀这百般回避的模样,一看就是有问题。他吸了吸鼻子,好似闻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顿时恍然大悟道:“你是嫁了,还是娶了?” “没有嫁,也没有娶。”书怀依然在逃避,“你别问了。” 有个词叫“欲盖弥彰”,恰好可以用来形容此刻的书怀。他越是掩饰,墨晖就越是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拍着床朗声笑起来:“真低了我一辈!很好很好!” 慕华终于忙完了,有时间来陪伴闲到发慌的丈夫。一见天帝踏入宫门,书怀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慕华迎着他热切的眼神,不知为何很想发笑。 “对了。”书怀追着天帝走了两步,又道,“西海那边前些天似乎来冥府要人了,您是想把存雪丢给他们,还是继续将人关在冥府?” 慕华闻声停下脚步,稍稍思索片刻,先问了冥君的意图。 严青冉能有什么意图?他每天光要处置那些死掉的恶人,就已经忙得晕头转向,再让他管龙族的事,不光是鬼使担忧,就连书怀也要心疼。书怀皱了皱眉,将冥君的意见如实相告,这倒也在天帝意料之中。慕华神色如常,点了点头,却仍然不答应放人。 只要天帝不松口,西海龙王吵得再凶,闹得太大,亦是无用。书怀暗自嘆惋,他能够理解西海龙君的愤怒,任谁突然失去爱女,都是无法冷静下来的。 正当这时,慕华突然又出声:“如渊现下也在冥府?” 如渊自然是在的。书怀连忙回答:“冥君将他与存雪关在一处,但存雪整日寻死,前不久还主动往他跟前凑。我想,应当把他们两人分开看管才是。” “不用分开。”慕华摆了摆手,“冥君的处置很巧妙。让他们能看到彼此,却又无法达成目的,这才是对他们的惩罚。” 想不到她竟然和书怀等人抱有同样的心思,看来书怀所料想的没错,前任天帝的面子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存雪消磨掉了慕华的所有信任,消磨掉了她的所有耐心。多行不义必自毙,存雪坏事做尽,主动踏上绝路,再没有人愿意为他网开一面了。 只是这样的慕华,还真让人觉得有点陌生。书怀感觉她身上的确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可这种改变,似乎也不是坏事。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譁,听到这阵响动,慕华脸上立刻现出一种怪异的神色。书怀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循声回头望去,双膝顿时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也不知道那天梯出了什么问题,他眼看着从天梯顶端坠落下去的人,此刻居然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甚至还摆出一张臭脸,凶巴巴地瞪着他。 “青湄,你这迷路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呢?”天帝坐在桌旁,双手覆面,似乎愁绪无法纾解。书怀侧目去望青湄,但见青湄视线游移,支支吾吾地推卸责任:“通往天梯的路实在曲折难行,属下一时心急,唯恐无法按时到达天梯底部,便提前去接了,没有想到……” “瞧他们的模样,你恐怕是在天梯中部接到的人。”书怀插嘴,“既然你找不到路,为何不从北海直达冥府?你入了冥府,自有鬼使为你带路。” 青湄答得理直气壮:“我找不到树。” 依照天帝原本的计划,风仪从天宫跳下去之后,将由青湄在天梯底部接应重新作为婴孩的他,并将他带回天宫。等他回到天宫,慕华会亲自抚育教导他,争取养成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师弟。 然而半道上出了岔子,风仪和宫翡只来得及恢复成十岁的模样,就被迷路的青湄提前带了回来。他们的记忆尚未被清除,而慕华当然无法教导这样的风仪。这些天来她为这个问题忧虑许久,又不敢把这两个十岁的“孩子”再从天梯上丢下去一次,只能一边处理繁忙的公务,一边寻找愿意抚育风仪的人选。 当然她没有找到。 书怀看着孩童模样的风仪,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他已经比墨晖矮了一辈,若是风仪再比他矮一辈,那岂不是很有趣? “墨昀,墨昀。”书怀回头叫道,“你不是成天想要个孩子吗?孩子送上门来了,我替你要了怎么样?” 墨昀还没来得及反对,就看到风仪咧嘴一笑,居然上前牵住了书怀的手。 “叫爹。”书怀道。 “叫叔。”小风仪奶声奶气。
第347页 作者有话要说:  摸鱼快摸完了。 第134章 封刀 人界春意渐浓,与人界临近的妖族山脉亦是如此。都说春天里容易犯困,现在看来,果真是这样没错。墨昀倒在他那张久违的大床上,双眼开始打架,但屋内聒噪得很,吵得他无法入眠。 慕华以天宫事忙为由,竟把风仪和宫翡全都丢给儿子看管。看着桌边争吵不休的风仪和书怀,墨昀一阵头疼。就好像书怀和存雪生来就不对付一般,他和风仪可能也是生来就不对付,不知为何,他总看风仪不顺眼,如今想想,多半是因为此人总和书怀缠在一起。 宫翡虽然变回了孩童,但她骨子里还是个负责任的下属,一回到妖族,就忙前忙后地替墨昀打理诸项事务。墨昀不是不想要她回来为自己分忧,但无论如何,让一个小女孩跑来跑去地忙碌,终归不是那么好看。因此,小妖王只好亲身上阵,让青湄带着宫翡去休息,宫翡为妖族劳碌了千百年,是时候让她歇一歇了。 不到忙时,就不觉得自己会累,墨昀管了妖族一天,就已经头昏脑涨,恨不得倒头便睡。他从来不知道那些小妖竟然也会有这么多麻烦事,连谁多吃了谁一颗野果,也要闹到妖王面前来解决。 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这些小妖倒是没有那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墨昀思前想后,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是这世道太/安定了,自己也太温柔了,那些小崽子们闲得发慌,皮也痒痒,是时候叫他们挨打了。 可真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墨昀又懒得动手,他想留着精力用来对付风仪。一群吵吵嚷嚷,整天无事生非的小妖,也不如一个闷声不吭埋头不语的风仪来得可怕。虽说如今三界安定,不再需要他和书怀整日打打杀杀,但他总觉得风仪是个隐患,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成长为一个危险分子,再次于天宫掀起狂澜。 书怀和风仪各怀鬼胎,然而他们抱着出奇一致的心思,都想拿辈分来压对方一头。书怀从天帝那里将风仪带回来,为的是逼他认输,让他乖乖叫自己一声爹,而风仪则是想逼书怀和墨昀认一个十岁的孩子作叔叔。他们谁也不肯先松口,谁也不肯先低头,墨昀终日听他们吵嘴,听得耳朵快要起茧,越发不明白那一个称呼有什么好执着。 他想不明白这一点,另一点却终于想明白了。 小孩子是真的不好玩。 “你这一步棋不能这样走。”书怀按住风仪的手,将对方刚刚走的那一步棋推回了原先的位置。风仪始终紧盯着棋盘,当然知道书怀为何说他不能这样走,若是他走成了,这一局书怀便赢不了,所以书怀拼了命也要拦住他,不让他在此处落子。 风仪仍想挣扎,但十岁的孩子力量太小,灵气也很微弱,无论动用哪种手段,都无法与书怀相抗衡。因此他只能磨着牙,看对方笑嘻嘻地耍赖,以非常不光彩的方式赢得了这一盘棋。 “你这个臭棋篓子!”风仪极度愤慨,“输了就输了,又不要你做什么。你整日耍赖,算不得光明磊落!” “话不能这样说,这也是一种出奇制胜的方法。”书怀厚颜无耻,将风仪面前摆着的几颗糖尽数摸过来,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风仪原就不喜吃糖,见书怀拿走糖果,他倒是觉得没什么,他只是为那盘本可以轻易获胜的棋局而惋惜。 如果要比下棋,书怀确实比不过他。每天耍赖固然可以赢,但风仪日后说不定要报复回来。书怀不敢冒被他报复的风险,因此选择了更为简单粗暴也更为安全的方法——不和他下棋。 书怀收了棋盘,命一旁的侍从端茶水上来,说要和风仪唠嗑唠嗑。风仪翻了个白眼,正要骂他两句,想了想却还是算了。 经历过太多事的人,总是会有疲惫之感,因此,坚持的时间一长,大多人都会想逃避。风仪从来不觉得自己拥有少数人才能有的心境,他捧着茶杯,盯着书怀看了半晌,突然有些羡慕对方的闲散。在这世间,恐怕唯有书怀这样什么都不关心的人才能一身轻松,风仪抿了口茶,轻哼一声,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突然跳下椅子跑走了。 “嘿,你看他这脾气!”书怀讶异道,“我还一句话都没说,他居然直接走掉!” “他嫌你烦。”墨昀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活腻了。你说谁烦呢?再说一遍?”风仪走了,书怀瞬间失去乐趣,过来折腾趴在床上的墨昀。墨昀的眼皮都已经开始打架,好不容易熬到风仪离开,正打算好好睡觉,没成想因为说错一句话,竟引来了更难对付的书怀。书怀的手在他身上到处乱摸,直让他哭笑不得,不知是该凶狠一点将人赶走,还是应该服软向对方道个歉。 见他沉默着不出声,书怀又觉得无趣:“你每天回来就躺着,难道不觉得无聊?” 墨昀心说你没随我去旁观那些小妖的鸡毛蒜皮,怎的知道我每天很无聊?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但嘴上绝不敢这样说,只敷衍道:“我倒是从来也没想过,你竟然也会认为在床上躺着是件很无聊的事。” “尽瞎说。”书怀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又催促他赶快起床,“每天闷在屋里当真无趣,为何不去外面走一走?” 墨昀抱着枕头蹭了蹭,忽然长嘆一声,望向站在一旁的侍从。这些侍从们跟随他多年,只消他使一个眼色,便能够明白他的指示,当即心领神会,退到殿外关上了大门。
第348页 墨昀还想给书怀最后一次机会,便翻了个身问他:“你既然想回人界,不与晚烛同行,整天缠着我作甚?” 这话问了等于没问。书怀哼笑一声,不予作答。 他因此失去了扭转命运的最佳时机,还未等他开口,墨昀就一把将他拉到了床上,牢牢地按在被褥之间。书怀扭头看窗外还透着亮光,顿时抬腿要将墨昀踢下去:“白日宣淫,成何体统?你父亲可没这么教过你吧?” “你想太多了。我累得很,不愿意动,此刻只想睡觉,谈何白日宣淫?”墨昀低头咬了书怀一口,带着他往旁边一滚,又缠在他身上将他当成抱枕,居然就这样呼呼大睡起来。 书怀又气又急,想直接把墨昀掀下去,却又不忍心打扰他休息,只好就着这个不算舒服的姿势,僵直着背嵴给墨昀当抱枕使。 墨昀累得犯困,书怀可不睏倦。他在妖王寝宫内坐了一天,不光不疲惫,而且凉风还吹得他神清气爽,哪怕是躺在柔软的床上,他也没有半分睡意。躺在床上竟睡不着,这在他人生当中,似乎还是头一遭。 存雪和风仪都不惹麻烦了,三界十分平和,书怀却开始觉得无聊。他本想和晚烛一道去人界游历,看看那些美妙的风景,但是把墨昀独自留在妖族,他又不放心。于是他拒绝了晚烛的邀请,选择在妖族的山中呆着,这山里凉快得很,生活安逸,时不时还能逗弄变小了的风仪,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书怀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过剑,再也没有一个能够让他拔剑出鞘的理由。同样,住在妖族的这些天,他也没看到过墨昀出刀。不光是他封了剑,墨昀一样封了刀,天下安定,无需再动刀兵。 听晚烛说,人界那女皇将国家治理得不错,如今的皇城繁荣更胜往昔。书怀想那女皇帝也是个狠角色,先前他看这国家政治黑暗到了极点,还以为又一个王朝即将迎来它的末日,却未曾想过会有这样一个女人横空出世,大刀阔斧斩断乱麻,肃清朝野,将污秽腐败之气涤荡一空。 尽管她的皇位,是她杀夫弃子所得来的,但一个人的能力,从来不能与其品德一概而论。书怀不认为她是一个好人,却也不否认她能建功立业,创造政绩,况且于平民百姓来说,安定的生活往往比什么都重要,而如今的女皇,恰恰能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 欲成大业者,往往有所捨弃,才能有所获得。女皇捨弃了人情,成功得到了帝位,可她究竟是为何要这么做,谁也不好说。假如她只是为了权势,那她大可以不殚精竭虑,毕竟做皇帝也很辛苦,那个金光闪闪的位置,其实不是那么好坐的。 通向帝座的道路註定浸透鲜血,有罪人的血,也有善人的血,有为大义而流的血,也有因冤屈而流的血。女皇走过了这样一条道路,最终站在了凡人权力的至高点。书怀不知道冥君将来会怎样审判她,也许她会因身上背负的血债而付出惨重的代价,也许她会因她显赫的政绩而被从轻处罚,但不管怎样,书怀认为她不会后悔。 世人有千万种面貌,世事有千万种可能。有人一生都在后悔,都在患得患失,也有人踏上一条路就绝不回头。 人们把后者的特质,称为“执着”。 书怀想墨昀也是个执着的孩子,在冥府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书怀就被他的眼神吸引住了。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它们纯粹而不夹杂恨意,亮晶晶的像藏着天上的星辰。书怀有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眼神了。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同于不谙世事的天真,不同于一无所知的愚钝。书怀知道,墨昀其实什么都了解,二百余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认识到许多,可他的心还是软的,他的血还是热的。 书怀轻轻抬起手,抚上墨昀的背嵴。他发现墨昀很喜欢这样紧紧抱着他,兴许是孤单太久了,总担心失去什么。 墨昀这样的姿态,像极了为他抵挡天雷的那一剎。不过从今往后,刀封剑藏,再有劳碌,也都是因为其他,再也不会有雷劫打在墨昀身上了。 久违的倦意袭来,书怀长出一口气,闭上了双眼,他在墨昀胸前蹭了蹭,好像小动物找到了温暖又安心的窝。墨昀嘴角一勾,悄悄将眼睛睁开,借着自门缝中透入的光,俯首看书怀的发顶。春雷响过,春雨落过,万物复甦,又是一年好风光。 兴许是睡前想法太多,书怀竟又做了个梦。他在梦里时而安逸时而惊悸,却又看不清自己眼前都是些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存雪逃出了冥府,又跑到妖王寝宫里头专门给他设下一个幻境,将他困在里面,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只有梦境,才能有这样不合常理的情节;只有梦境,才能有这样一群看不清面容的过客。 来往行人的面貌俱是一片模糊,乍一看有些惊悚可怖,但作为常常做梦的人,书怀对此见怪不怪。他早已不在乎梦中的路人长个什么模样,就算他们丑到不堪入目,也已经无所谓了。 所有梦境都是在反映现实,在梦里看不清脸的人,大多数都是不重要的。因为不重要,所以记不得。书怀明白这个道理,他向来懒得关注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他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梦境的主角到底是谁。 尽管道旁的行人并不熟悉,但这街上的建筑,书怀倒是很熟悉的。然而每走过一条街,周围的风景就换一个,书怀一路走来,居然纵贯三界,横跨海陆。这令他有些想笑,谁知道他睡着的那一刻,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第349页 他走过皇城的石桥,突然到了天宫,又沿着天梯下到人界。这果真是个古怪的梦,书怀不免摇头,他忽地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妖王寝宫里闷得太久了,太想看到外面的景物,所以才梦见了它们。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是非得拉着墨昀出去转转不可。 正这样想着,书怀脚步蓦地一顿。他发觉这梦似乎是跟随着他的想法改变,他前不久才想到妖王寝宫,此刻竟然已经站在了宫门之前。 看着那熟悉的大门,书怀竟有些忐忑。墨昀会在里面吗?若是在的话,此刻又做着什么? 想到墨昀回了妖族以后就整日忙碌,书怀就有些生气。梦境常常会扩大人内心极其微小的情绪,那点儿在现实中微不足道的愤怒,此时被这个怪异的梦放大了,书怀看着墨昀寝宫的门,居然不是那么想去把它推开。 但他犹豫片刻,还是抬起了手。理智最终战胜了梦境的掌控力,好奇心压过了畏惧,书怀用力在门上一推,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大门登时开启。 拨开重重帷帐,转过山水屏风,书怀眯起眼睛,看着躺在床上安睡的墨昀。 果然墨昀才是这场梦中的主角,这一路走来,旁人皆是假象,唯有他是鲜活的。 书怀探手在墨昀脸上掐了一把。 软的,热的,活的。 只是为什么在睡? 书怀喊了墨昀两声,又去摇了摇,但没能将其唤醒。他隐约有些心慌,却又想到这场景似曾相识。按着额角回想半天,终于记起这是文砚之某本新书中的情节。 当时书怀还嘲笑这一段剧情俗气又老套,万万没想到,他自己竟将这段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还在梦中重现。他又尴尬又好笑,俯身往墨昀跟前凑了凑,心说这故事走向实在诡异,他宁可以一敌二,跟存雪和风仪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愿亲身体验文砚之的俗套剧情。 正当他迟疑之间,床上的墨昀突然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你做梦还在叫我,怎么,又做噩梦了吗?”书怀被墨昀晃醒,神色还有些恍惚。他发现原来自己才是躺在床上的那一个,墨昀早就已经醒了。 “没,没做噩梦。”书怀从床上弹起来,拍了拍身下的软垫,又掐了大腿一把,方能确信自己已经醒来。他双手捂住脸,悲伤地倒回床上,决定从今日起再也不读文砚之写出来的一个字。 墨昀仍是担忧,还想再问,却听见殿外吵吵嚷嚷。回头一看,是风仪提着一把长剑跑了进来,要与墨昀切磋。 就算是变成了十岁的小孩子,他也是一样讨人嫌。墨昀后退一步,坐上床沿,坦然道:“切磋还是找别人吧,我已封刀。” 见他不允,风仪又将目光转向书怀。书怀才醒来不久,浑身软绵绵的,好似没有骨头,当然不肯答应他的请求,于是推三阻四,最后又将墨昀这个好使的盾牌搬出来挡箭。 墨昀嘆了口气,走到殿外的空地上,右手中现出灰雾缭绕的长刀。 风仪挑眉诘问:“你不是封刀了吗?原则和底线都被你丢掉了不成?” “在他面前,何来原则,何来底线?我封刀是为他,挥刀亦是为他。我不为天下苍生,只为他一人。”墨昀扬刀直指风仪,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你尚且年幼,灵力不足,我面对你,不能使出全力。你且说说,我是让你三招,还是十招?” “不必了!”风仪提剑站在山巅,他微微躬身,背后白云被清气捲动,“对着师叔,放尊重点!” “你这小叔叔,可真讨厌。”墨昀嗤笑,“不让就不让,输了可别哭鼻子!尽管来吧!” 剎那间刀剑齐鸣,云团捲起一个又一个漩涡,好似许多双观战的眼睛。侍从们避入殿内,而书怀抱剑倚在门边,看好戏即将开场。 尖利的鸟鸣声响彻层云,宫翡挥舞着双刀从天而降,竟是迎上了墨昀的锋芒。墨昀先是一惊,继而大笑:“看来你也闲得太久了,迫不及待要活动活动筋骨。” 宫翡尚未回答,一把剑又突然出现,这下墨昀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忙收刀回撤。 “夫君在外为你出头,你反倒来制造麻烦。”墨昀悠然嘆息,“你们三打一,不太好吧?” “就当是带着孩子跟你玩玩儿。”书怀道,“你这几日总是睡觉,也不陪我,如今我也为你重新出剑,你给我个面子又何妨?” 墨昀无奈避过他的剑锋,在三方合围之下连连退却。眼看他就要退到崖边,书怀连忙停手,却突然望见对方狡诈一笑,竟是藉机反守为攻,一掌朝自己这边拍来。 书怀惊呼一声,避过狂风,踉跄一步勉强站稳。而风仪和宫翡远远不似他这般好运,小孩子体态轻盈,在大风里最容易飘,也不知墨昀是有意还是无意,那阵风一样的灵气涌过去,竟把他们两个挂在了树上。 “下棋不行,动手也不行了?”墨昀从背后扑过来,一下将书怀扑倒在地,扬起刀钉在他身边,又开始毛手毛脚。 “成天尽会耍些小聪明。”书怀被他闹得面红耳赤,挣又挣不开,逃又逃不掉,只能嘴上逞强。 输了就是输了,耍诈也是合理的获胜手段。墨昀嘻嘻一笑,附在书怀耳边轻声问:“你仅知我用刀用得巧妙,但从今往后我的刀多半要封存。既然如此,那你来教我用枪如何?”
第350页 “不如把你的枪和刀一起封了。”书怀低声道,“枉我心疼你,还对你留手,刚刚就该一脚踢你下去,摔你个枪弯刀折。” 墨昀哈哈大笑,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拍掉他身上残余的水珠。这山顶空气湿润,常年笼着一层水雾,地上的草叶都挂着露水,此刻已浸透书怀的衣襟。 风仪挂在树上,冷不防被叶上的水淋了满头满脸,立刻提着剑叫起来,要和墨昀再打一场。 小妖王摆了摆手,叫他在上面安静呆着。树上风景独好,墨昀大发慈悲,将挂树的喜悦分给风仪一份。 长刀骤然消散,融入四方云雾。书怀收了剑,在墨昀脑门上屈指一弹。 “再不和你打了。”书怀哼笑,“这天下太平无事,你那刀,就让它封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了,后面是写给姐姐看的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结尾改了很多遍,因为每次写完之后重新回顾都觉得不满意,或许再过上几年,自己再回来看全文,也就觉得不满意了23333。 今年10.12就成年了,从10.5到10.11的七篇,都是写给姐姐看的番外,然后十八岁生日当天开第二个摸鱼。《桃木》完结之后,所有小甜饼也就到此结束了,后面的其他计划应该都是玻璃渣?虽然我自己觉得还好。 第135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慕幽 距她回到北海,已经有二十余年了。在这二十多年之间,人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天宫亦然。 上一次离开北海龙宫,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她觉得她又恢复成了很久以前的状态,对人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甚至于对所有外物都不感兴趣。 她把自己关在房内,日复一日地读着她的藏书。生活是这样简单而又充实,但她心里总觉得少了一块,好像本该有的东西突然缺失掉似的。 当她看到女儿的时候,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她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和滥情的人不一样,她这一辈子很难动心一次,可一旦动心,就是一辈子的事。 她开始疯狂地想念人界风物,她想念南海不一样的景色,她想摆脱北海的一片荒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找到那个人,只是有那样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欢快地跳跃着,召唤她去往未知的前方。 二十年已过,尽管沧海未化桑田,但朱颜老去,矮树参天,倒也演变出另一种沧桑。人间的确在变,单看她终于长大成人的女儿,就知道当年的孩子们,如今是何种面貌。 女儿是真的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再也无需她牵挂,再也无需她来保护。她想凡人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时,应当也是这样的心情。在这世上走过一辈子,到头来,所有生命都是孤独的,他们孤独地生,孤独地死,纵然过程喧嚣,也不过喧闹一时。 南海仍是从前的模样,这世间,恐怕只有广袤的海不会发生变化。可大海它真的不会变吗?她认为不是这样。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只是海面太宽阔了,海水又太深了,于它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常人难以轻易看到罢了。 就连这海岸线,也在慢慢改变。她依稀记得,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海水并没有距岸边这样近,兴许是人界转暖,北方亘古不化的坚冰也消融了,变作涓涓细流,汇入了这大海。 但不管经历了多少年,风还是一样在刮,雨还是一样在下。 而她,在漫长的岁月里,仍然保留着旧时的容颜。 龙族寿命很长,凡人寿命很短,因此后者总以为,前者能够永生。然而龙族也和他们一样,是这世间的生灵,就算是龙,一样会死,无法逃脱天道的掌控。 活得长一些,不过是看到的多一些,了解的多一些,伤心更多一些罢了。 寿命较长的种族,向来忌讳和凡人打交道。不因同伴先于自己离去而伤心的方法,就是不去找会先于自己而离开的同伴。这个道理,龙族上下都是明白的,她一样明白,可这不代表她愿意遵从。 飞蛾扑火,扑向的是光,是死亡,是一剎那将生命焚烧殆尽的热量。她投入那个人的怀抱,同样是拥抱住光,与此同时,她也将他推向了死亡。 世间太多不圆满,太多人有遗憾。得到一个,必将失去另一个,就好像人在诞生之初,除却拥有崭新的生命,还拥有一条跨向死亡的路途。 生下来就是要死的,在这一点上,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 她同样知晓自己生来便接近死亡,但她偏偏走得比他要晚,每当午夜梦回时,想起人间种种,恍如一场隔世大梦,却又那样真实。 这故事,真实到令她憔悴,真实到予她锥心刺骨的痛楚。 女儿撑了伞,要与兄长同到胭脂铺中,给那天帝家的大姑娘买些礼物。她望见那胭脂铺前人潮如海,不由生了退缩之心,她其实是畏惧和凡人打交道的。 许是看出她的忧虑,女儿并没有强拉她去。她松了口气,站在屋檐下,仰头看檐边滴答落雨。 这大街上熙熙攘攘,谁能注意到这边角落里的她?屋檐下避雨的人很多,她想她总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 可在有些人眼里,她确是唯一的那一个。 撑伞的人站在她面前,伞面微微抬起,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第351页 “姑娘要往何处去?”怔愣间,她听到他这样问。 “无处去。”她这样答,“多谢公子好意。” 可是我无处可去。 她对他笑了笑,他也对她笑了笑。 雨过天晴,她从屋檐下走出来,走过他身旁。 前生恩怨已了,今世擦肩而过,再不相逢。 第136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严夕 天界众神还是老样子,整日闲到发慌;人间生灵还是老样子,整日奔波劳碌;冥府仍是三界当中最惨的一份子,冥君每天都忙到头脑发胀,忙到脚不沾地。 “砚之,过来,把本君抬回去。”结束了对罪人的审判,严青冉往后一仰,闭着眼睛要鬼使把他抬回房中休息。 文砚之穿梭于人界与冥府之间,没有特殊的交通工具,只能凭藉着两条腿跑来跑去,早已累得气喘吁吁,闻言一摆手,竟是直接拒绝了冥君的要求。普天之下,恐怕仅有他胆敢忤逆冥君,可严青冉偏生拿他没办法,连如何责罚他都想不出。 兴许只是懒得想,而非完全想不出。 冥君嘆了口气,强压下内心的疲惫与无奈,终于绞尽脑汁,挤出一句话来:“你若是再违抗本君的意思,从今往后,休想再拿到一支笔。” “这种话不好说的,属下劝您冷静。”鬼使道,“属下若是无笔可使,您便又少了一个副官替您分忧——您是指望书怀从妖族赶回来,替您管理冥府的事务吗?” 鬼使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先前严青冉并不认同这样的说法,而待到他自己真的把“女儿”嫁出去之后,他便明白了一个真谛:嫁出去的女儿,有时候真是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书怀尤其如此。 远在妖族大殿的书怀突然鼻子痒痒,揉了又揉,才没有在一众小妖面前失态地打个大喷嚏。 无论如何,冥君还是冥君,哪怕他来冥府的时间比鬼使要晚,但他的地位总比鬼使要高。文砚之摇了摇头,好心将瘫在椅子上的冥君扶起来,态度强硬地塞给对方一支笔,随后拖着沉重的步伐,再到人间接引下一个亡魂。 鬼使对“严”这个姓氏异常敏感,每次一遇到姓严的死者,他都要多看对方两眼,以免错过报复仇人的机会。他是只很记仇的鬼,他永远忘不了严恒睿那个王八蛋。在他心里,有几个人分别被列入了不同的黑色名单,而其中他真正讨厌的,其实只有严恒睿一个。 书怀偷吃烧鸡,文砚之可以忍。 长清整天跑来串门,文砚之也可以忍。 但唯独严恒睿,绝对不可容忍! 不管他做什么,总之不可容忍! 文砚之盯着眼前这个混帐,眼里几乎要迸出火星。 而对方不知道这位接引使者为何对自己这样凶狠,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常言道“鬼怕恶人”,又有几人知晓,恶人其实怕鬼? 有些人啊,哪怕重新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好好做人,他也要主动放弃这天赐良机。冥君看到眼前这傢伙,突然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弹起来,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提着笔在生死簿上勾勾画画。 上一世,此人虽然惹他发怒,但就总体而言,勉强算是个好人,纵使冥君想要公报私仇,碍于某些限制因素,也只能将其放走。不过,这一世显然不同了,冥君翻阅着对方今生的经历,不禁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这笑容落在鬼使眼里,却成了他旧情未死的罪证。 鬼使重重吐出一口气,硬邦邦地提醒道:“您该审判他了。” “不审了。”冥君心情大好,啪嗒一下合上生死簿,冲着对面的新死鬼嘻嘻一笑,“送到冥河,修桥。” “您又忘了,那座桥早已修好了。”鬼使没忍住,发出一声冷笑,“您是见到故人,一时激动到精神错乱了吗?” 严青冉的确激动,但绝不是因为鬼使所认为的那个原因。他无辜地眨了眨眼,总算收敛了一些,恢复成冷静自持的模样:“说得不错,是本君失态了。不管来者何人,审判的程序必不可少。” 话是这么说的,可正常的流程,确实被他略过了大半,而最后的审判结果,依然是将此鬼分配到冥河上修桥。 鬼使冷着一张脸,愤愤然将这不明状况的新鬼丢到冥河之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新鬼跌坐在地上,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难道这冥府的掌权者,同样嫉恶如仇,恨不得将罪人扒皮拆骨? 他们并非嫉恶如仇,而是嫉严恒睿如仇。尽管严恒睿对前世的印象早已被孟婆汤清除干净,但只要看见他那张脸,就能勾起冥君和鬼使不愉快的记忆。对冥君而言,严恒睿象徵着冤屈,象徵着愤怒,而对鬼使来讲,严恒睿是他第一个讨厌到极点的人渣。 总有那么两个人,乍一看觉得很般配,仔细一回味,发现其中一个是朵花,另一个是坨牛粪。 严恒睿就是那坨牛粪。 “你看看你,又是这个样子。”冥君翘着腿,甩着笔,突然从桌上摸起一面镜子,放在鬼使面前。 文砚之呵呵一笑,将头偏向一旁。 “你究竟是为何这样讨厌他?”冥君奇道,“瞧你这表情,跟吃了只苍蝇似的。”
第352页 “严夕。”鬼使突然转过脸来,叫了冥君的本名。 久违的称呼,久违的神态,但一眨眼,已过了近千年。 “怎么?”冥君一勾嘴角,想逗弄这有趣的下属。 然而对方重又低下头去:“没什么,属下逾矩了。” 当天夜里,鬼使捧着圆镜,和妖王寝宫中的书怀隔空对话,痛骂严恒睿几百句。 书怀同样好奇他为何如此讨厌这傢伙。 “我可去他娘的。”文砚之骂道,“老子活这么多年,第一次、第一次……” “第一次选错主角,写错故事?”书怀打了个哈欠,替他将未尽的话语补完。 作者有话要说:  文砚之:老子活这么久,第一次站错cp,还产了粮!别拦我,我要杀了严恒睿! 书怀:站的cp多了,难免站个假的。习惯就好,你要冷静。 吃饭去了。 第137章 恶人与恶龙 夜深人静时分,铁栅栏那头却忽然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好似有什么野兽正在磨牙。这声音太过突兀,直让存雪于睡梦中皱了皱眉,将身上的棉被又裹得紧了几分。过了些时候,那声音愈发响亮,随着它的渐渐嚣张,存雪也渐渐暴躁,他拉起被子蒙住头,最终却还是睁开了眼,转头向着房间那头的混蛋喝道:“你有完没完?!” 如渊闻言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仿佛正在唱大戏。存雪被他搞得心烦,随手抓起床上的枕头,朝着他狠狠掷去。软绵绵的枕头撞在栏杆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渊倒是笑嘻嘻的,伸手将那只枕头拖了过来,一双眼里满是感激,仿佛在谢谢存雪送他一只好枕头。 他们两个被关押在此地,少说也有几十年。虽然对天生神而言,几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黑暗将孤寂无限延长,延长到令存雪以为,自己已经消失了几千年。 若是没有如渊的磨牙声提醒存雪,他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活着。这房间并不算大,每当存雪转头,就能看到栅栏那边紧盯着自己的如渊。他怀疑这恶龙压根不是被关押在此,而是奉了天帝或者冥君的命令,特地来这里看守他的。 对于他的怀疑,如渊表示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他为此搬出百八十种理由,力图证明自己是在这里坐牢,但他的理由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存雪从来不相信他的鬼话,依旧每天用不信任的目光望着他。 如渊深知好东西要留到最后才享受,不能一次吃完,自打他醒悟过来之后,存雪再想求死,就成了难上加难的事。这条恶龙振振有词,故意每次只咬他一口,吊着他不让他死,却又给他以希望。如渊的做法让存雪难以忍受,然而嘴长在别人身上,他总不能撬开对方的嘴,把自己的脑袋塞进去。 于是他们之间,又回归了最初的状态。 “你若是再磨牙,我就把你的牙齿全都拔下来。”存雪从床头矮柜里翻出一个钳子,这是上次鬼使来修铁链的时候遗落在这里的,被他偷偷藏了起来,专门用来对付如渊。 他拿着恐怖的大钳子一步步接近,这场景颇为可怖,却又十分滑稽。如渊身躯抖了抖,忽然笑了,抱着枕头往后缩,缩到了存雪所够不到的地方。 “你为何不拿它砸锁?”如渊问道,“把锁砸开,兴许还能跑掉;拔光了我的牙齿,可没有任何用处。” 纵然逃出这斗室,外面也还是冥府,存雪如今灵力被封,就算要跑,又能跑到哪里去?他早已打消了逃脱的念头,准备在这破地方和如渊死磕一辈子,既然比不过书怀,那他就和眼前这王八蛋比一比谁活得更长。 正当这时,如渊的肚子突然开始唱歌。存雪面色一变,连忙后退,谁料如渊动作迅疾,竟然冲过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往下拖拽,旋即在他手腕内侧咬出一个血口。 一口恶气团在存雪胸中,无法发散,他握紧手中的钳子,强忍疼痛,狠狠地在如渊头顶敲了下去。若非灵力被封,他决计不会用这种毫无风度的方式与对方动手,挥舞着重兵,乍一看像个屠夫,还像个铁匠。 此刻存雪顾不了那么多了,横竖此地昏暗非常,没人看到他有多失态,他索性不顾形象,也张嘴咬上了如渊的手臂。如渊嘶嘶抽气,他想不到存雪居然从一个如此刁钻的角度咬到了他的手,按理说他现在应当松口,不再盯着对方的血肉,可他的确饿了,想吃点什么东西,于是他舔了舔嘴唇,继续吮吸存雪的血液,没有丝毫松嘴的意思。 “你这只老王八!”存雪愤然骂道,“咬住人就不松口!” “好不容易咬住你,当然不肯松口。”如渊理不直气也壮,喝够了血仍然不愿放开,只按着存雪的手腕不住摩挲,一边还称赞道,“肉质细嫩,血液甘甜,到哪里找这样的人间美味?” 语罢,煞是不舍地抽了抽气。 存雪真真正正被他气笑了,扬起手中的铁钳又给他来了一下。如渊吃饱喝足,没有必要再将存雪这个安全隐患留在自己近处,挨了第二下打,便立即松了手,连滚带爬地捞起枕头,跑到囚笼最深处。 看他向后退却,存雪冷笑一声,缓缓起身要回去继续睡。这混蛋连日喧闹,搅得别人不得好眠,理应被天打雷噼,噼得连个渣都不剩。
第353页 假如他仍在掌管天雷……哪里还轮得到如渊在他这儿放肆?存雪闭了闭眼,心中怒意难平。 他向前走出一步,脚腕上的铁链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他冷不防被绊一跤,登时跪倒在地。想也不用想,这一定又是如渊搞的鬼,这也怪他思虑不周,前段时间砸碎铁链的时候,应该把脚上那镣铐也一併拆下来。 “滚!”存雪回身骂道,险些将铁钳掷出去。这疯子明明已经吃饱喝足,谁知他再次抓住自己,为的是什么事? 在昏暗的室内,如渊双眼闪亮,目光如炬。他的眼神令人心里发毛,不祥的预感笼罩上心头,存雪奋力挣扎起来,然而气力不继,最终仍是被如渊拖回了囚笼之前。 “饱暖思淫/欲……”如渊轻声嘀咕,伸手去碰存雪的脚腕。 “你这混蛋!”这次存雪真的把铁钳丢了出去,如渊咧嘴一笑,忽然收起了老不正经的神色,开始认认真真地为对方解开脚腕上的镣铐。 察觉到他的意图,存雪也安静了下来,房中瞬间瀰漫开一种诡异的气氛。虽然不知道如渊又搞什么,但能解开禁锢总是好的,存雪蹙眉望着那碎裂开的镣铐,伸手想从对方手里夺回铁钳。 但如渊却对他呲了呲牙,恐吓他赶快离开,存雪被他唇齿间的血迹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而如渊抓住他迟疑的时机,一挥臂赫然砸弯一根铁栏杆。 他动手能力极强,叮叮咣咣的声音响起,没过多久,栏杆就被他砸断几分。这可真是怪力,存雪目瞪口呆,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刻扑到门前,拼命摇晃起铁链。 开什么玩笑?用脚想一想,都能知道这疯子出来之后要做什么,他心里根本没有逃走的念头,他满心只想着吃。 门板被存雪晃动,连带着外面的铁链一起发出哗哗的声响,与此同时,如渊拆卸栏杆的动作也越来越快。他们闹出的声响终于惊动了在外看守的鬼卒,鬼卒们知道里面关的是什么人,不敢轻举妄动,只飞快地奔到大殿去寻鬼使。 文砚之听说那两个混帐又开始搞事情,差点儿被气昏过去。谁知道他们那屋里黑漆漆的,能让他们做些何事,指不定他们是闲着无聊,才弄出来点儿声音胡乱吓人。 可无论如何,为了冥府众鬼的安全,文砚之也得去那边看看。 鬼使匆匆离开大殿,快步赶到牢狱之外,一把又一把锁应声而落,砸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最后一把锁落下的瞬间,鬼使一脚将门踢开,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正举起钳子,暴力拆除铁栅栏的如渊。 “你他妈的!”鬼使火冒三丈,上前一步夺回如渊手中的“兵器”,卯足了劲向对方那只手上砸去。他比存雪更凶悍,用力也更猛,如渊被他砸得嗷嗷叫起来,举起枕头挡住他的攻击。 殴打了他老半天,文砚之的怒火终于平息。而就在此刻,他突然转头望向自己手中那只铁钳,顿时又开始发怒:“这东西是谁偷的?!” 如渊已被他打得不敢说话,只躺在地上从枕头下露出一双眼。存雪吞了吞唾沫,强行将黑锅甩到如渊头上:“是他偷的。” “咳咳咳……”如渊咳嗽起来,正想起身辩解,就被鬼使一拳砸了回去。存雪轻轻一抖,胆战心惊地挪到一旁,生怕鬼使看见自己脚上莫名消失的镣铐。 不过文砚之正在气头上,无暇他顾,压根没注意到存雪为何能够下床,也没注意到被胡乱丢在床边的断裂的铁链。他呵呵冷笑一声,威胁似的沖如渊扬了扬手里的大钳子,又对门外的鬼卒一摆手,命他们进来更换栅栏。 “怎的,这儿又在闹了?”一个轻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正是跑回冥府来找鬼使闲聊的书怀。存雪轻哼一声,慢慢地挪回床上,而书怀踏入房间的那一瞬,却突然高声叫了起来:“你、你——你怎么能下地了?” 存雪悚然一惊。 如渊放下了护着脑袋的枕头,从地上弹起来。 鬼使猛地一回头,看了看存雪,又看了看手里的铁钳。 “好哇。”鬼使森然冷笑,“一个两个的,很有心机嘛。” “我就说要把他们分开管。”书怀道,“这两个鬼精鬼精的东西放在一起,总要闹出点事的。” 第138章 偷偷摸摸在做什么 妖王寝宫里的气氛,最近很不同寻常。 躺在寝宫里的妖王,一样很不同寻常。 墨昀仅着里衣,孤零零地躺在大床正中央。他连被子也不盖,枕头也不枕,就那样摊开呈一个“大”字形。他双目空茫,孤单寂寞地偏过头,盯着层层叠叠的纱帐,又透过纱帐望向外面桌上未熄灭的烛火。 天早已黑尽了,可是书怀还没回来。 他恐怕要在外面,和别的男人过夜了。 小妖王抬手捂住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嘆息,旋即披衣下床,随手提起一盏灯走向大门口,竟是要在门前做一块望妻石。 夏夜的风呼呼地刮,山间的月亮冷冷地照,墨昀注视着脚下一片清辉,感觉自己身上即将覆一层霜。他搓了搓脸颊,听见山风呜呜呜呜地哭号起来,心中悲情顿时被其勾动,恨不得掩面而泣,向这苍天大地、日月星辰哭诉自己妻子的不忠。
第354页 墨昀吸了吸鼻子,将身上的外袍又裹得紧了一些。 他似乎看到不远处的路上,出现了书怀那熟悉的身影。但当他揉了揉眼睛再望过去的时候,那道上却仍是空无一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可真是太令人难过了。 书怀去哪里了?墨昀浑浑噩噩地想道。 是又去找风仪下棋了吗?是又去找长清喝酒了吗?是又去找文砚之探讨人生意境了吗?或许文砚之还给他看了什么新书,以至于他看得入迷,留在娘家不想回来。 他到底是去哪里了?他今晚为什么不回家? 是因为自己现在太忙,很少陪他,更不会陪他下棋吗?是因为自己很少喝酒,甚至多喝几杯便一头栽倒,让他不能喝个尽兴吗?是自己太过无趣,太过蠢笨,所以让他觉得无聊了吗? 小妖王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他慢慢地从门前的石雕上挪下来,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山间的风依然在呜呜呜呜地吹,而地上的青草沾了露珠,好像在为他默哀垂泪。 墨昀既忧愁又焦虑,他满面忧色,伸手卷着地上的草叶。清清凉凉的水珠从草叶上滑落下来,湿哒哒地糊在他手指上,他下意识地一捻,紧接着又为自己的这个动作而红了脸。 吃得饱,穿得暖,就容易想一点别的;常年独守空房,也容易多想一点别的。墨昀再度仰天长嘆,没想到夏夜的凉风也压不住那股热意,看来他还是回房解决一下比较好。 墨昀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慢吞吞地拍掉身上的水珠。没来得及被他拍下来的小水珠瞬间洇湿了他的衣裳,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不过这斑驳痕迹在夜色当中并不明显。带着一身水渍,墨昀回首望向书怀归来时的必经之路,不甘心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依旧没有人影,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先行离开。 床上仍然乱糟糟的,是他方才离开时的模样。墨昀动用灵力试探着周围的环境,没有发现任何异状。这妖王寝宫,到了夜里是不会有侍从的,墨昀并不需要侍从,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能让他静下心来安睡的地方罢了。 无论是人是妖,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贪念,墨昀认为自己心里也有贪念,从前他觉得只要安静就好,现在他觉得只要安静不行了,身边必须还得有个书怀。 “唉……”小妖王幽幽地嘆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说道,“独守空房的滋味,当真寂寞难捱。” 他慢吞吞地将外袍挂好,慢吞吞地脱鞋爬床,慢吞吞地躺在床上,盖好被子,朝着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伸出手。在那之前,他还是先朝帷帐外面看了一眼,直到确认无人前来,才放心又伤心地开始与兄弟交流。 堂堂妖族之王,竟也沦落到这地步。早知书怀今夜不归,自己就该将他整死在床上,让他只能躺着,不能下地。墨昀一边和弟弟握手,一边悲哀地想道。这夏天的风终归带了几分火气,这邪门的火非但压不下去,竟还愈燃愈旺,火光熊熊要烧着他的帷帐,烧到他的殿顶。 墨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警觉地竖起耳朵。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正在接近。 和墨昀所设想的不同,书怀今日并没有去找风仪下棋,也没有去找长清喝酒,同样,他未曾去找文砚之闲聊,更遑论阅读对方的新书。他今日是去了人界一趟,为的正是墨昀前些天随口提到过的桂花糕。 墨昀很喜欢吃甜食,尤其是桂花糕,但在妖族里头,平时似乎不经常制作这种细腻的美食。书怀知道墨昀近来很累,为了让墨昀开心一些,他跑遍了整个妖族,只想弄点好东西来投餵墨昀,却惊讶地发现妖族上下竟然没有一只妖会做桂花糕。 作为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懒虫,书怀平生首次认识到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妻子究竟能有多大的含金量。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愧疚,认为是自己亏待了墨昀,不然墨昀早就能每天吃到桂花糕。 世上很少有钱换不到的实物,不过是桂花糕而已,到了人界,有钱就能买到。书怀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包,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只要墨昀开心,不管是桂花糕还是梅花糕,他都一样给买回来,不管要他花多少钱,他都乐意至极。 只可惜,人界离妖族还是有些距离,就算紧赶慢赶,回来的时候天依旧是黑了。书怀站在门外,远望向房中那些朦朦胧胧的灯光,不禁放轻了呼吸,轻手轻脚地捧着桂花糕走进屋内。 墨昀背对着他,躺在床上酣睡,看来是累得很了。书怀摇了摇头,将桂花糕放在桌上,随手施了个法诀。他正想在桌边先坐会儿,免得身上带着夜间的寒气,再冻得墨昀不舒服,然而他尚未坐下,却有两条手臂突然环上腰际。墨昀居然还醒着,原来这坏心眼的狼崽子是在装睡骗他。 “既然醒着,为何不说话?”方一被拥住,书怀便感到墨昀身上也并不暖和。他疑心是门窗未关好,吹了凉风进来,可再仔细一感受,竟发现屋内没有什么风。他仰头靠在墨昀肩上,抬手去摸对方的脸颊,触手可及之处,尽是一片冰凉。 书怀眯了眯眼,仿佛捉姦在床:“怎的这么冷?你刚出过门是吗?趁着我不在,去谁那里过夜了?” “你这醋罈子翻得,简直莫名其妙。”墨昀答道,“你倒是说说,我在这妖族里头,除了你之外,还睡过别的什么人吗?”
第355页 “鬼知道你还睡过谁。”书怀推开他的手臂,不出意外地在空气中嗅到某种残余的气味,“床底下藏了人没有?柜子里呢?你让开,我去翻翻。” 分明是他回来晚,闹得墨昀只能自给自足,现在这阵仗,反而闹得像是墨昀在外偷腥。小妖王哭笑不得,但又不好惹他生气,只得顺着他的意思,提灯依次照亮床底与柜子内部,好让他彻底放心。 书怀检查过了,床底和柜中确实无人,他再次狐疑地看了墨昀一眼,便除下外衣往床上爬。在人界跑了一天,他也累得很了,此刻眼皮打架,恨不得即刻昏死过去。他一头扎进被褥间,舒服地哼了哼,正想安心大睡,后腰处却突然覆上一只手。 “你能滚蛋不?”书怀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这又不是春天,还整天精神得不行……” 墨昀掀开被子,也钻了进来,跟他挤在一处:“你这么晚回来,是背着本王找谁去了?让本王好好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多些什么东西。” “墨昀!”书怀抬高声音,“你烦不烦?有那个工夫早点儿睡觉,明天大把事情等着你去忙。” 他越是抗拒,墨昀就越觉得他有问题,手下的动作顿时加快,书怀腰间一痒,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在夏天里,燥热是最讨厌的,而在别人即将睡着的时候,强行令其燥热难忍,则是更加不可饶恕的行为。书怀几乎要被墨昀气笑了,他反手逮住那只不停作乱的爪子,再次警告道:“再往下摸,就切了你。” “切我哪里?”墨昀追问,“你想切我的爪子,还是切我的……” “行了,闭嘴。”书怀一点儿也不想从他嘴里听到那两个字,当即翻了个身,把头也蒙进被子里,居然是打定了主意,拒绝和墨昀进行更深一步的交流。 墨昀哪肯就此罢休,他故意趴在书怀背上戳了又戳,甚至还不安分地想往缝隙里挤。书怀被他烦得没法,只好半睁开眼,退而求其次,任劳任怨地替这烦人精解决问题。墨昀抱着他,愉悦地嘆了口气,伸出舌头在他嘴角一舔,登时惊讶道:“为何是甜的?” “甜吗?”书怀闷闷地笑了,“你可知我今日,给你带回了何物?” “有什么宝贝,是我妖族所没有的?”墨昀一边讲话,一边探手要扯掉什么东西。书怀挣动两下,把他的手赶开,平躺在床上不让他乱动,随后迷迷糊糊地回答道:“待到明日,你便知道了。” “时候还早,你不来吗?”他这就要休息,墨昀感到十分惋惜。 “是谁说的时候还早?”书怀是真困了,墨昀只听着他声音越来越低,“我搁这儿睡觉,你在那乱戳,又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自己解决……” 其实已经解决过一波了,但这不太好对他说。墨昀遭到拒绝,煞是难过,只得运转灵气,逼迫自己的小兄弟冷静自持,然而这前半夜,绝对是睡不着了。 既然睡不着,那就偷偷干点儿别的。趁着书怀熟睡之际,墨昀悄悄钻出被窝,蹑手蹑脚地走到桌旁,轻轻掀开了桌上那个小木盒的盖子。 是桂花糕。 墨昀拈了一块偷吃。 是甜的。 第139章 高三学生带妹日常 书怀弯着腰,从办公室的桌子底下爬出来,颇为得意地吹了吹手中那叠纸条上的灰尘。他不费多少力气,就从班主任的抽屉里找到了假条,从今往后,如果他想逃晚自习,只需在假条上伪造一个班主任的签名即可。 正是晚饭时间,偌大的室内空无一人。书怀环顾一周,对屋顶上从未开启过的摄像头做了个鬼脸,偷偷摸摸地抱着那沓假条跑出了门。门外俱是刚从食堂回来的学生,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时不时讨论几道题,或者班级里的趣事。 闹中取静并不算太难,只要别人看不到他,那对他而言,哪里都是安静的。书怀闪进教室,趁着讲台前摆弄多媒体的那人不注意,从兜里掏出手机,飞快地给长清发了一条消息。 [生命在于静止]:假条偷到了,网吧走不走? 长清很快就给了他回复。 [头上两个犄角]:走走走! 后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书怀蓦地抬头,恰好望见长清扒着门框斜挎着包,朝自己挤眉弄眼。两厢对视一瞬,同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书怀早已收拾好背包,见到长清在外等候,便随手抓起笔,在假条的签名处写下了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这几个字可谓极有艺术感,它们潦草得恰到好处,又不至于让门卫看不清这是什么字。书怀“啪”地一合笔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将笔塞进兜里,拎着书包就要开熘。 正当这时,一个阴影突然笼罩在他身前,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盖住。书怀眨了眨眼,对着风仪嘻嘻一笑:“你忙你的,我今个儿不和你抢多媒体,你爱看啥就看啥去。” “谁和你抢这东西?”风仪向前跨了一步,伸手要夺书怀手里的假条,“你又逃课?” “不要血口喷人啊你,谁逃课了,这刚找班主任请的假,不信你去问啊。”书怀道,“班主任是你姐你肯定熟,你找她问问呗。” “算了。”风仪冷哼一声,打消了原本的念头。他侧身让开一条路,不再阻拦书怀,然而当书怀即将踏出班门的时候,他却突然回头叫道:“后天月考,要布置考场,你得把你桌子里的书提前带走。”
第356页 书怀敷衍地“哦”了一声,背对着他摆摆手,似乎很不把他的话当回事。风仪翻了个白眼,再次告诫自己不要和此人计较。外面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是书怀和长清一起跑下了楼,风仪没忍住,弯腰看了书怀的桌子一眼,竟然发现里头基本没有几本书。 想到某位任劳任怨替学长搬书的小弟弟,风仪不禁发出冷笑。 网吧,还是熟悉的座位,还是熟悉的饮料,还是熟悉的味道。书怀端起可乐喝了一口,飞快地启动游戏。随着叮咚一声响,游戏启动成功,书怀打开小企鹅,输入学姐的备註,发了一串语音过去。 在高中生们还在苦不堪言地补课的时候,大学生已然放假。晚烛正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放在枕边的手机却突然振动。她翻了个身,按亮屏幕看了一眼,登时从床上弹了起来。 [生命在于静止]:学姐,带妹不? [火尧]:带带带! 看着晚烛的回应,书怀脸上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他敲了敲长清的桌子,抬手比了个“ok”,长清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滑鼠轻移打开了一个名为“变声器”的黑科技。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在耳机内响起。书怀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略略抬起眼皮,望向搔首弄姿的长清,适时提醒道:“声音像女人就好了,没必要连动作也像女人。” 书怀第一次骗学姐,让她带男人上分,良心上还是有点过不去。但长清这王八蛋,无论打什么游戏都菜得一逼,让他自己摩擦摩擦,指不定能摩擦到猴年马月。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理,书怀毅然决然地踏上了矇骗学姐的道路。为了兄弟的快乐,自己牺牲一点脸皮,又算得了什么?书怀又吸了一大口可乐,随后对长清说:“月考完了请我吃饭,别忘了。” 长清还没来得及回应,书怀就竖起食指,示意他先收声。他点开小浣熊看了一眼,见频道里多出一个不认识的id,想来正是书怀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神学姐。长清双眼闪闪发亮,摩拳擦掌,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抱学姐的大腿,然而书怀再三告诫他要矜持,万万不能被学姐看出破绽。为了自己的前途,他只能忍。一忍再忍,忍了还忍,忍者神龟,忍无不胜。 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长清吞了口唾沫,知道这就是未来的大腿。他眼巴巴地望向书怀,等着书怀给他下一步指示。后者照例和晚烛闲聊两句,拉完家常才把话题往今天要带的“妹”身上引,他给长清打了个手势,提醒对方开麦说话。长清这才咳嗽两声,酝酿好情绪,点开小浣熊,怯生生地说了句“姐姐好”。 黑科技的运用很是成功,这一声“姐”效果拔群。书怀听见晚烛“嘿嘿嘿”的笑声,心知计划成功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还得交给晚烛本人来完成。 长清很是上道,他用一把能掐得出水的柔弱声音与晚烛交流,成功将这位学姐哄得心花怒放。眼看结算分数蹭蹭蹭地上涨,长清喜出望外,几乎想跪下先给大腿磕个响头。 但好事多磨,眼看就差临门一脚,长清的那声“好姐姐”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书怀那边却突兀地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这明显是来捣乱的,长清略一抬头,便看到那传说中的校长的亲儿子。太子爷果真名不虚传,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美中不足就是他早恋。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长清喝了口饮料,埋头继续秀操作,尽管他那点输出可以忽略不计。他点开游戏界面,将声音调得大了些,刚好盖住那边两人的交谈声。他不需要和太子爷联络感情,他只需要抱紧晚烛姐姐的大腿就好了。 晚烛一无所知,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带的“妹”是个实打实的爷们儿。她和长清相谈甚欢,而长清深谙卖萌打滚之道,竟也装得完美,将来或许可以混个影帝噹噹。 书怀瞟了长清一眼,见他兴高采烈,一看就是得了好处,索性不去管他,摘下耳机专心对付旁边这小子。 耳机刚被摘下,就被从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拿走。书怀偏头看向墨昀,微微挑眉:“你不在学校好好上自习,跑到网吧来做什么?你现在正处于人生的重要阶段,可不能荒废时间。” 分明是他先逃课跑出来上网,墨昀才被亲爹打发到这里寻他。墨昀嘆了口气,又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按关机键。书怀尚未玩尽兴,哪里肯就这么跟他回去,见状连忙阻拦,双方交手几回合,竟是墨昀占了下风。 墨昀就着书怀先前用过的吸管吸了一口,将那一丁点可乐都喝干。他随手把空杯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又要去提书怀起来。 “打完这把,打完这把。”书怀说,“等这把打完了,差不多就下晚自习了,到时候再回去也不迟啊。” 墨昀闻言,盯着书怀看了半晌,然而书怀脸皮厚比长城砖,心机深过太平洋,被他盯着看了许久,居然没有任何悔改的意思。在这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不要脸的人,墨昀终于认输,将耳机扣回书怀脑袋上,提着他的背包先行离开。 哟,不错,挺乖的,还知道先把包拿回去。书怀想道。 可是没过多久,旁边的椅子突然响了起来。书怀向那边一扭头,惊讶地发现墨昀在他旁边开了台机子,看样子要趁这难得的机会也玩一会儿。高中生嘛,憋得久了,总是有想散心的时候,想墨昀平日里乖巧听话,指不定早就闷得难受,想要放纵一把。
第357页 去网吧还好说,哪个学生不去网吧?只要他不和混混们一起打架斗殴就成。书怀自我安慰,反覆在心里告诉自己,墨昀不是被他带坏的,而是天性使然。 书怀放心地扭过头去,而就在他扭头的同时,墨昀眼神一动,忽然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来来来,再开一把。”书怀对耳机那边的晚烛叫道,“打完这把我就回家。” “小王八羔子。”晚烛毫不留情地嘲笑,“成天逃课,也不知道你怎么学的。当心下次考试考不好。” 书怀心说你现在带的这个妹也是逃课出来的,他就在我对面坐着,而且他成绩差到让人无话可讲,你担心我,还不如去担心他。这俱是他的心理活动,绝对不可能如实对晚烛说,在晚烛看来,网线那头的学弟只是笑了两声,没有顶嘴,没有反驳。 还是那张熟悉的地图,还是熟悉的过图速度,还是熟悉的…… “墨昀你干什么?!”书怀睁大眼睛,看着屏幕上突然跳出来的下线提示,他发现果真是最毒学弟心,不仅是晚烛被学弟坑,自己也一样被学弟坑。 墨昀吸熘吸熘不停地在喝可乐,并没有接书怀的话。 “你下线。”书怀在他肩头拍了一掌,以示警告,“你再顶我号,我下次就改密码了。” 然而墨昀好像并没有下线的意思,他把游戏窗口调到最小,自顾自地看起了新闻联播。 很好,来网吧看新闻联播。七点早就过了,还看新闻联播。书怀怒极反笑,转头重新登录。 由于书怀突然掉线,刚刚那局并没有打完。晚烛倒是不介意这点分数,但长清眼巴巴地瞅着书怀,看样子马上就要大哭。书怀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免费饭局就那样长了翅膀飞走,只得调整心态,重新开始“带妹”。 但是这一次,他的帐号又被墨昀给顶了。 书怀气到拍桌,长清闭了麦,瘪着嘴看向书怀。他向来不关心别人谈恋爱的事,早恋也好晚恋也好,与他都没有关系,可如今别人谈恋爱影响到了他,那他当然要管一管的。 “哥,要不今天不打了吧?”谴责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成了狗腿子的谄媚。长清生怕书怀被激怒,一气之下不再带他上分,又怕太子爷记他进小本本,让他以后在学校里只能夹着尾巴走,于是他选择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做法——游戏玩到这里为止,既不让书怀丢人,又不让墨昀生气,实在是皆大欢喜。 不过书怀不听长清的,既然墨昀要和他抬槓,那他就奉陪到底。 改密码三个字,绝不是说来玩儿的。 说改就改。 书怀啪啪啪打下几行字,三言两语对晚烛解释清楚,紧接着退出游戏,跑去修改密码。他自恃手速过人,墨昀绝对看不清他按了哪几个键,更猜不到他的新密码,这一次保准万无一失。 可想让人猜不到新密码,首先他必须得有个新密码才行。 界面还没刷出来,书怀的手就先被人抓住了。墨昀喝完可乐,也不管那空罐子,直接走到书怀背后,抱着他将他往上一提。他像是拔萝蔔一般,把书怀从椅子里拔了出来,而这根萝蔔明显很不服从他的安排,在他怀里不住乱动。 书怀眼睁睁看着墨昀的手臂越过他的视线,狠狠地按下了关机键。 “我回去就改密码!”书怀瞪着漆黑的屏幕,咬牙切齿地说。 “你改吧,不会再有下一次让你逃课了。”墨昀嘻嘻地笑。 长清在旁掐着嗓子,娇滴滴地又对晚烛解释一遍,继而飞快地下线关机,连声再见都不对书怀讲,径直拎着书包熘之大吉。 “你的好兄弟跑了。”墨昀看着长清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终于捨得把书怀放下地。 “呵呵。”书怀从他手里抢回自己的书包,又道,“你成天来这堵我做什么?我上不上晚自习,怎的又和你有关系了?” “我只有今天堵了你一回,你不能冤枉我。”墨昀认真地回答,“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当然和我有关系,因为我喜欢你。” “早恋不好的你知道不知道?”书怀气得跳脚。 “我知道。”墨昀理了理他过长的头发,再次重申,“但是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二高三的时候经常逃晚自习,但当时面对月考并没有什么底气。 因为我的数学很垃圾。 第140章 你这偷吃零食的贼 对于高中生而言,所谓的自习课,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自习课历来都是各科老师的必争之物,今天自习改数学,明天自习改英语,大家早已习惯,至于真正意义上的“自习课”,倒是少而又少。 自从升入毕业班,自习课这玩意儿出现的次数,更是大大减少。而每当真的上自习时,教室里往往能趴倒一片,在他们眼里,自习课仍然和正常上课没有什么差别,无非是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里睡觉罢了。 书怀坐在最后一排,自然是和以往的每一节课一样,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外套被他垫在胳膊底下当作枕头,也不知道那拉链硌不硌得慌。实际上他并不是因为这节课上自习课,所以才开始睡觉,他已经睡了半个下午了,谁晓得他昨夜是否又熬夜打游戏。
第358页 风仪和宫翡坐在书怀前头,谁也不讲话,谁也不抬头,依然安安静静地刷题。在这个群魔乱舞的班级里,他们两人的确是一股清流,所谓出淤泥而不染,大抵如此。 咯嘣咯嘣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书怀于睡梦中皱了皱眉,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然而那声音并未停歇,反倒愈来愈响亮,摧残着书怀的听觉。在它的折磨之下,书怀终于睁开了眼。循声望去,但见如渊低着头,不知又在啃什么东西。是鸭脖,还是雪饼?书怀眯起眼睛,努力去看,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他发现这傢伙换了一个位置。 班主任又调座位了吗? 看来不是的。 今天下午学生会干部开会,存雪去了还没回来,而他的书包还在椅子后面挂着。这显然是存雪的位置,如渊在别人位置上坐着干什么? 正当疑惑之时,书怀突然看见如渊伸出了罪恶的右手,从存雪的课桌里面掏出了一个饭盒。这个饭盒书怀当然认识,存雪无数次操起自己的饭盒,用它殴打书怀的头,书怀因此记住了这一凶器,连它上面画着什么图案,都记得清清楚楚。 想不到如渊看起来人模狗样,竟然也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难不成自己前些天放在校服口袋里的软糖,也是被这傢伙偷偷吃了? 书怀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坐正身子,转头看向门外,而走廊上一片静谧,老师们大约不会过来巡视。 保险起见,书怀仍是伸手戳了戳坐在前面的风仪。 风仪不耐烦地扭过头,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想把手里那根笔扎到书怀脑袋上。书怀赔着笑脸,悄声问他:“老师这节课不来吧?” “直到上晚自习为止,都不会有老师过来,他们也在开会。”风仪翻了个白眼,“你一直在睡觉,班主任说什么你都没听见。” 书怀打了个哈哈,矇混过去,又塞给对方一块糖权当贿赂。自习课上,随便做些什么都无所谓,所以连一向乖巧听话的学习委员都开始搞小动作,书怀眼睁睁看着风仪剥开糖纸,把那颗糖塞进嘴里,摊开手还找他要。书怀“唉”了一声,无奈地摸了摸兜,发现兜里似乎已经空了。 这不对劲。书怀又拧起眉,视线锁定了正在偷吃水果的如渊。风仪发觉书怀在看别处,于是也循着他的目光去看,而如渊注意到他们两人在看自己,居然臭不要脸地回过头来,沖他们笑了笑。 “上自习课呢,你干什么?”风仪突然出声,全班一起抬头,齐刷刷看向如渊。如渊一愣,想不到风仪竟然如此双标,他刚想指责风仪也在吃糖,然而方才他太贪吃,塞了满满一嘴的苹果,此刻嚼也嚼不动,说话也说不得。 他呜呜叫了两声,慌忙低下头去,想把那只苹果从嘴里掏出来,但这大苹果圆熘熘的,在他嘴里像一个光滑的球,他只能含着苹果,冲着风仪手舞足蹈。 “他好像噎住了。”书怀低声说。 “……什么狗东西。”风仪又翻了个白眼。 无论怎样,让同学被噎死终归不太好,书怀蹑手蹑脚地离开座位,伸手拍了拍如渊的后背,想帮他把那块苹果整出来。如渊嘴巴动了动,似乎是牙齿把果肉削下去一点儿,现在他总算是能咀嚼了,于是他开开心心地将一整只苹果吃得只剩下一个核。 “你偷吃别人东西做什么?他就拿了两个苹果,你还给他吃了一个,等他回来了你怎么解释?”下课铃响了,风仪也走过来,为存雪打抱不平。 风仪本是和存雪不对付,但如渊此事办得实在过分,连他都有些看不下去。他伸手要赶如渊回去,省得存雪回来之后当场杀人,而书怀突然对如渊的嘴巴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书怀自己在那嘀嘀咕咕半晌,手在如渊嘴边上不停比划,忽然问道:“这么大个苹果,你是怎么塞进去的?” 如渊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那苹果是怎么被塞进去的。他的视线不住往另一只苹果上瞟,突然又伸手去抓。 “你别吃了!”风仪叫道,但为时已晚,存雪的另一只苹果也遭了如渊的毒手,落入他的魔掌之中。 “我都抓到手里了,再给他吃他肯定不要。”如渊强词夺理,“鲁迅先生教导我们,有好东西要分享,像他这样把苹果藏起来不给我吃,就是反社会、反革/命。” “鲁迅没说过那屁话。”书怀噼手夺过如渊手中的大苹果,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嘴里。风仪起初以为书怀要见义勇为,替存雪夺回食物,然而当他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十余年来所树立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不知存雪是从哪个超市买来的这么大的苹果,书怀刚把它塞进嘴里,就觉得自己那樱桃小嘴像是被撑成了一个大簸箕。他和如渊刚才一样,呜呜地叫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勉强用后槽牙削掉一点果肉。 风仪满脸凌乱,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突然干什么?!” 书怀吃完整个苹果,正要答话,忽地一个黑板擦飞过来,擦过他耳边,直直扑上如渊的脸。如渊猝然呛咳,手忙脚乱地把那板擦拍下去,但这时候,他脸上已经多了一大片白色的粉笔末,校服领子上也不可避免地沾到了一些,乍一看好似戏剧中的丑角,有一种独特的趣味。
第359页 不过书怀认为,存雪把这个黑板擦扔出来的时候,大概没想着什么艺术,什么趣味。 “如渊你他妈的王八蛋!”存雪将笔和本往讲台上一甩,回身跑到门后抄起笤帚,冲过来照着如渊噼头盖脸一顿打。学生会里可能又布置事了,不然存雪不该这样暴躁。书怀缩了缩脖子,趁存雪不注意,把另一个苹果核也丢到如渊脚下,伪装出他一人吃了两只苹果的假象。 存雪果然中计,将如渊打得抱头求饶,而教室内外,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作者有话要说:  随手摸摸鱼。快摸完了。 第141章 为什么你能这么菜 当代青年是被什么废掉的? 自然是被极其差劲并且没有规律的生活习惯废掉的。 上午十一点,书怀睁开惺忪的睡眼,在床上翻了个身,伸手去摸枕头下面压着的手机。他的手机一刻不停地大声聒噪着,唱出一首扭曲又怪异的歌。 准是墨昀那小混蛋故意改了他的手机铃。 “干什么啊,大早上的正睡觉呢。”书怀接了电话,又软绵绵地倒回了床上。 长清的声音带着电流滋滋滋地传入他的耳朵,那声音太过刺耳,直将书怀刺激得清醒了几分。他皱起眉头,不禁要怀疑长清这狗东西掉到了下水沟里,否则手机信号不该是这样差。 那边的长清逼逼叨老半天,书怀一句话也没听清,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等”字,对方就已挂了电话。等?等什么等?书怀翻身从床上弹起,飞快地划开屏幕,切换到小企鹅界面,十指如飞打下几行字。 [生命在于静止]:你他妈说什么屁话呢? [生命在于静止]:你在哪呢? [生命在于静止]:下次找个信号好一点的地方再给我打电话行不行? [头上两个犄角]:哥,我就在你家楼下,等下我坐电梯上去啊。 书怀按了按太阳穴,又在床上翻了半天,突然抬头正对上卧室里的大镜子。看到镜中的自己,他登时红了脸,低头恶狠狠地敲下五个字给长清发了过去。 [生命在于静止]:等等先别来。 “墨昀!”书怀裹着被单从床上跳下来,将卧室门打开一条小缝,对外面那人怒目而视,“我睡衣呢?” “给你洗了。”墨昀毫不愧疚地指了指阳台上的洗衣机。 “你给我洗了,我今天穿什么?”书怀感到不可思议,“你脑子怎么长的?” 墨昀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继续看电视:“成天在家呆着,你就不觉得烦吗?换身衣服出去走走多好。” 话虽是这样说,可书怀从小到大都是在这个城市生活——这小地方哪儿有什么好玩的?就算有,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里,他也一定都去过。这般想着,他越发愤怒了,他觉得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墨昀竟然开始嫌弃他,他们的感情生活,一定要走到尽头了。 觉察到他的怒意,墨昀无奈地关了电视:“不愿意出去玩儿,那下楼去菜市场买个菜总可以吧?” “不。不会做菜,只会吃。”书怀态度强硬,“要买菜也是你买。” 他实在是太懒了,而且懒得理直气壮,懒出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新风范。墨昀被这么一噎,顿时无话可说。他见书怀充满怨念地盯着阳台上的洗衣机,只好走过去隔着一道门与之对视:“已经洗了,现在捞出来也不能穿。听话,去刷刷牙洗洗脸,我陪你出去活动活动。” “不出去——”书怀拖着声音叫道,“长清来找我打游戏了!你把你睡衣给我穿!” “他一来就是找你打游戏,你们能做些有用的事吗?”墨昀烦不胜烦,一把推开卧室门,将书怀拦腰抱起,扔回了那张乱糟糟的床。书怀在床上打了个滚,将被单裹得更紧,过了些时候,突然又伸手去摸床头柜,想从里面扯一块遮羞布,遮住某个不能随便亮出来遛的部位。 书怀一边摸索着穿内裤,一边慷慨激昂地骂道:“你这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你卑鄙无耻,下流骯脏!你扒我衣服你个死变态!” “整天甩锅!谁扒你衣服了?你昨天晚上自己脱的!”墨昀抬高声音,试图镇压书怀的反抗,“既然你不出门,那就什么也别穿了,横竖只有我在家,你乐意遛鸟也没人管你。” “神经病啊你!”书怀在床上撒泼打滚,“我要给你戴绿帽子,让你头顶大草原!” 墨昀气极反笑,伸手抓住他一条腿,将他整个人从被单里扯了出来,顺便抄起被他压在身下的遥控器,滴地一声关了空调。 炎炎夏日,只有空调能救书怀的命。一见墨昀关掉空调,他立刻弹了起来,伸手就抢空调遥控。墨昀往后一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衣柜门,从里头掏出一条短裤外加一件t恤,噼头盖脸地向书怀扔了过去。 书怀不喜欢在家穿短裤,对他来讲,家是和睡衣紧密联繫在一起的,他可以一天到晚都在家穿睡衣,因为这样很舒服。 但是现在他不得不穿了,他听见长清突然在外面开始敲门。就算长清和书怀关系再好,书怀也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身上这乌七八糟的痕迹。墨昀这神经病,得了便宜还要搞事情,合该被好好收拾,吊在阳台上用衣架来打。
第360页 “等打完游戏我再收拾你。”书怀飞快地套上衣服,连拖鞋都不穿,就冲进了卫生间。一阵叮叮咣咣过后,卫生间的门再度开启,出现在墨昀眼前的,又是一个人模狗样的书怀。他若是每天都这么收拾一下,倒是挺好的,然而他几乎每一天都穿着一身肥大的睡衣,在床上软成一滩烂泥。 墨昀打心眼里嫉妒长清,只有在他来的时候,书怀才愿意从床上爬起来——虽然他起来了以后,也不过是呆在家里和长清打游戏。 玩物丧志,说的就是现在的书怀。墨昀嘆了口气,再次提醒道:“你别老和他玩儿,平时也看两眼书。” “我和他一起给你戴绿帽子。”书怀余怒未消,呵呵冷笑。 墨昀哼了一声:“光嘴上说说,有贼心没贼胆。” “你有胆子,你说给我洗衣服,就真的给我洗。”书怀抱怨,“全世界就你最有胆子。我现在很生气,但我他妈还不能跟别人说,不然到时候别人就要问我:‘为什么和男朋友吵架啊?’我说:‘因为他洗了我的睡衣’——丢不丢人啊我问你?” “你还知道丢人?”墨昀一边接他的话,一边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那个果然是长清,墨昀扫了他一眼,又回头对书怀说:“他这么菜你还带他玩?带一个菜逼上分,还不如回老家餵鸡有意思。” 带菜鸡玩游戏,当然有它独特的趣味。书怀翻了个白眼,懒得和墨昀计较。在别人面前吵架,终归是不太好。 而长清刚一冒头,就听到墨昀对自己进行人身攻击,不禁也生了气:“玩游戏不看菜不菜,看的是态度!” 经常这样说的,其实大部分都是菜鸡。墨昀腹诽。 尽管有所不满,但他还是为长清让开一条路,放这游手好闲的大公子进了自己家。长清一进屋就直奔主题,拉开背包拉链,掏出自己的电脑,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上了沙发。那本是墨昀坐着看电视的位置,如今被他占了,墨昀只好钻进书房,安安静静地读自己的书。 托长清的福,在没有书怀陪伴的时间里,他这一个月已经读了十来本书。现在的他深爱社会主义,已经下定决心,要建设一个新的祖国。 读书使人性冷淡。 玩游戏也是。 听着长清在外面叽叽喳喳,墨昀仰天长嘆,又一次戴上了耳塞。 墨昀不止一次地问过书怀,带长清这样的菜鸡打游戏,究竟有什么意思。其实这到底有什么意思,书怀本人也说不上来,不过自从他带了长清一起组队,敌方队伍里的菜鸡好像也变得更多了。除此之外,他带长清下副本的时候,还经常能掉落一些好东西。 长清玩游戏是真的菜,但架不住他欧。 和他一起组队,书怀虐菜虐得也很开心。 由于起床时没有吃饭,打了没多久书怀就饿了,他跑进厨房翻了半天,却惊讶地发现这厨房里竟然连一袋泡面也不剩。他摸着下巴,盯着空荡荡的格子看了半晌,心里直犯嘀咕。这格子空得可真干净,那些泡面也不知道是墨昀给他藏起来了,还是他上次就已经吃完了,忘了叫墨昀去超市买。 总而言之,他现在饿了,而且家里没有任何能用来填饱肚子的东西。 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书怀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下楼去觅食。 这是他一个月以来,第三次走出家门。 他第一次出门,是去缴水电费。 第二次出门,是去缴燃气费。 缴费地点在单元楼里头,他甚至不用出楼门。 但超市可不在单元楼里面,书怀要想去超市买东西,首先要出单元门,其次要横穿小区,从最西边走到最东边,再由东门出去,穿越一条马路,到达他旅途的终点。 所以,对书怀来讲,这是一个壮举,其伟大程度,不亚于人类攀登珠峰。 长清目送着书怀出门,感觉他好像一个慷慨赴死的英雄。 电脑突然叮叮叮地响了起来,不远处出现一个红名。长清生怕挨打,连忙跑出对方的视线范围,直到对方看不见他,他才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私聊界面蹦出一条消息。 [嗷嗷]:切磋吗兄弟? [人家最可爱啦]:??? 看到“兄弟”二字的一瞬间,长清虎躯一震,双手一抖。在这个游戏里,能一眼看穿他真实性别的人不多,他颤抖地看着游戏里那个粉嫩嫩的小萝莉,心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大叫:不,这不可能! [嗷嗷]:兄弟? [人家最可爱啦]:…… [人家最可爱啦]:qaq人家不是兄弟! 快走吧快走吧,我不和别人切磋。长清调转视角,正想开熘,突然游戏界面一闪,不知他按到了哪个键,身边某人突然就红了。 长清嗷嗷地叫起来。 然而并无卵用,他被对方一套带走。 [嗷嗷]:兄弟,为什么你能这么菜? [人家最可爱啦]:再来! 三分钟后—— [嗷嗷]:兄弟你好菜啊。 五分钟后—— [嗷嗷]:兄弟你真的菜…… 半小时后—— [嗷嗷]:…… [嗷嗷]:不打了吧?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书怀拖着两大箱泡面跑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了一脸生无可恋的长清。
第361页 “来,再打一把。”书怀显然是在外面吃饱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哥,明天吧,我回家了。”长清瑟瑟发抖,开始怀疑人生。 那句话在他脑海中不停回荡:“你怎么这么菜?” 长清抱着电脑熘了,墨昀神色复杂地打开书房的门。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长清听到他的嘆息:“兄弟,为什么你能这么菜啊?” 长清虎躯再次一震。 看来明天也不能来了,以后都不能来了。 男人吃起醋来,真的很可怕。 第142章 红颜 她向来不喜欢小孩子。 小孩子有什么好?整日哭闹,给大人添麻烦,一旦学会走路就要到处乱跑,一不留神就找不见影子。焦躁之余,家人还得着急去寻,唯恐拍花子瞄上落单的幼童,用一块糖或者一个小泥人就将他们领走。 可她同样也不喜欢太早熟的孩子。 比如说现在她透过长明灯所看到的这个少年。 少年身着白衣,望着桌上的长剑出神。那剑是仙人赠予他的礼物,然而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竟然被仙人选中。他或许不知道,但藏在灯内的她可是清清楚楚,赠予他宝剑的天帝,看重的无非是他那颗赤子之心。 自打化形之初,她就跟随在天帝身边。这个掌握着天宫中至高权力的女人,却拥有柔软的心肝,她常常看到天帝俯瞰人界,那视线穿越重重叠叠的白云,在一个又一个少年人身上流连。她想少年人心智尚且单纯,并且很容易掌控,难道天帝为自己挑选继任者,也要选一个能牢牢把握在手心里的人吗? 但事实上,是她想多了。人界那些杂七杂八的故事,最好还是听得少一些。这儿是天宫,不存在人间朝廷中那样残忍的权力争夺,况且天帝要选择的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继任者,而非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傀儡。她低下头,顺着天帝的指引看向那个少年,他一身布衣,却风度翩翩,他拥有同龄人所没有的神秘的气质。 天帝对她开玩笑,说这少年从今往后便是她的小弟弟。 比自己小了几百岁的弟弟吗?她将这话听进耳朵里,不过内心并没有受到多少触动。 等他真正入了天宫,说不定还认不认自己这个姐姐。 凡人和妖灵终归不是同类,而人仙和妖灵,同样也不是。 所以,在人界的这些年里,她从来没有走出过那盏灯。她固执地不肯现身,而天帝日理万机,也顾不上来劝导她,顾不上哄她和所谓的兄弟联络感情。情感这种东西,缘分到了,自然会有,如果没有,那就说明没有缘分,无缘之事,何必强求? 可她不现身,并不代表她不会看。 她一直在看,看的却不是这少年。 她在看少年的妹妹,看了约莫有四五年。从她来到人界的那一刻起,她就被这个女孩子吸引住了目光。这个姑娘是干净的,是纯粹的,在她的心里,没有任何算计,没有任何刻意,所有情绪,所有动作,都完成得刚刚好,这是一个天生就完美的造物。 想不到人间,也会有这样的孩子。 想不到贫瘠的土壤上,竟能开出艷丽的花朵。 然而这朵花,在含苞待放的时刻突然被人连根掘起。那根系上还带着泥,前夜的雨水从花瓣上簌簌滚落,和泥土混合在一起。 她来得太迟,只赶得及看到鲜红浸透了白袍,直教一朵白色的蓓蕾染上血污。 平生第一次厌恶这样的红。 芳华一绽,转瞬湮灭。人间的五年,想来也不过是天界的弹指一挥间——或许连弹指一瞬都不及。在那五年间,少年长成了青年,而那个女孩孤独地迈向了死亡。那一天,她终于从灯内走出,她提着灯去寻,却始终没有寻到熟悉的身影。 这对兄妹,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也许都死了吧。她漠然地想。 她以为自己不会愤怒,不会难过,她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收拾好心情,回到上界去寻天帝。但就好像人总是看不清自己的本质一样,她也认不清自己的感情,原来所谓的缘分,早已在暗地里生根发芽,将她牢牢束缚在了人间,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 那双眼里盛着的东西,由漠然逐渐转化为茫然。她茫然无措,在人间游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指尖的红色越来越鲜艷,好似被血染就,而凡人的血,恰好也正是这种颜色。 想像之中的天谴,却始终没有落下。不管是风雨还是雷电,似乎都与她无关。 她在人界走啊走啊,不知道走过了几个百年。屈指一数,惊讶地发现已算不清自己存在了多少年岁。既然算不清,那就不要算了,就这样糊涂地过下去,糊涂地行路,一路上看山看云看水,看看有没有下一个孩子,像她曾经见过的那个一样美丽。 按理说应该是有的,可她从未找到过。 她睁开眼,望见黑漆漆的殿顶。习习凉风吹来,吹得她头脑愈发清醒。果然活的时间太久了,就很容易陷入回忆,她方才卧在这里,竟不自觉地回想起了从前的事。 说来也真怪异。不管是天帝,还是前任妖王,他们都以为她是在人界遇到了心仪的男子,所以才迟迟不回天宫,但实际上,根本就不是这样。她讨厌男子,甚至也不太喜欢和凡人打交道,那些年冬日里不曾熄灭的火,说白了,也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第362页 或许也不算是举手之劳。在那些故事里,总有些刻意而为的成分存在。她怀抱着一丝侥幸,总觉得那姑娘也许就在她这一次救下的人中间,虽然后来她发觉事实并非如此,但延续了八百载的习惯,早已经改不过来。 可能她生了一颗男子的心。 世人卑劣而不自知,妖灵也是一样。 她也是一样。 一剎那情动,一剎那离别。在灯内所见到的短暂的美丽,竟成为照亮她今后几百年孤单岁月的火种。她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是爱情吗?是友情吗?那女孩甚至都没见过她的模样,说到底只是她独自迷惑,独自执着。 她想,引来那阵奇异悸动的,究竟是什么? 我爱的是什么? 是少女绣了荷花的裙摆,是她轻轻落在石阶上的脚尖。是她青葱的岁月,是她姣好的容颜。 那太过肤浅。 我爱的是灯辉照耀下的眉眼,是她夜间的絮语。是她一无所知却仍然向前奔跑的身影,是她如云的鬓发和她笑容璀璨。 仍是太肤浅。 却又有什么事物,能让这一场心动显得不平凡? 就算是平凡又怎样?大千世界,纷扰红尘,大多数生灵都平平无奇,何必执着于所谓的超凡? 我亦是众生,我的爱恨,极为简单。 我爱她的眼睛爱她的细眉,我爱她一颦一笑,我爱她举手投足,我爱她白衣飘摇,爱她红衣如火,我爱她天真爱她聪颖,我爱她的一切,我爱她的心。 我爱她春日里捧着野花的手,我爱她夏夜里一双明眸映着星辰,我爱她身姿于秋风中绰约娉婷,我爱她肌肤皎白如月晶莹如雪,我爱她从早春到寒冬,我爱她从最初到最终。 第143章 百年一梦 书怀拔剑出鞘,目光于雪亮的剑身上流连。这是他的佩剑,是他从天帝那儿得来的宝物。他拥有这把剑已经七百余年,然而时至今日,他仍然没有参透其中的妙处。 天帝之物一定不简单,慕华的神情和态度,也正表明了这一点。书怀细细打量着剑身,试图从这把剑上找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花纹,比如具有纪念意义的痕迹,但事实却是,它的身上,压根就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它似乎是凭藉着平凡无奇的外表脱颖而出,成为了一把不显眼不张扬的天帝之剑。 书怀还剑入鞘,手指无意识地在剑鞘上划过。突然,微弱的震颤从指尖传来,逐渐蔓延到全身,他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剑中的灵气又有了波动。自打他从天帝手中接过这把剑时,那股灵气就始终萦绕在他周身,天帝曾经说过,希望他能尽快与剑中的灵气融合,以弥补他凡人身躯的不足,可是七百多年过去了,这剑中的灵气,仍然无法融入他的身体。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书怀轻声一嘆,脑海中忽地生出一个奇异的念头。 在这世间,恐怕唯有他一人,会产生这种想法。 这无疑是一个愚蠢又没有效率的办法,若是天帝仍在,看到他使用这样愚笨的方式来融合吸纳剑中灵气,恐怕会失望透顶。然而如今天帝已经不在了,就连妖王也随之失去了踪迹,三界乱象丛生,容不得他细思,容不得他考虑,摆在他面前的,仅剩下这一个有效的办法。 书怀将剑抱在怀中,整个人往后一仰。顷刻间,四周的景物飞快地旋转,汇聚成无数个黑漆漆的小点。他的神魂也被吸进那些微小的黑洞当中,他强迫自己陷入了沉眠。 文砚之推开门,不出意外地看到他在床上躺着,而在他身外,丝丝缕缕的灵气从宝剑当中逸出,白色的丝弦缠住了他的四肢。鬼使抿了抿嘴,知道书怀做出了怎样的抉择,他在门前踌躇良久,最终推门入内,悄悄地提走了桌上摆放的长明灯。 书怀这一睡,就是一百年。当他醒来的那一刻,四面八方围拥过来的是一片死寂。他抬头向木桌上看,发现桌面上已没有一盏灯。 灯不见了,雪衣不在。 但是书怀毫不慌张。于他而言,这抱剑沉眠的一百年,实际上也不过是漫长的大梦。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最后都是要醒的,他明白,在他沉睡的百年之间,整个冥府并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仿佛在印证他的猜测一般,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外传来,不过多时,一个白衣女孩就提着灯出现在了门外,沖他嘻嘻地笑。 “哥哥真懒,一睡就是一百年。”面对兄长,雪衣可以毫不掩饰地嘲笑他,她知道兄长不会因此动怒,他们兄妹俩一起生活了几百年,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书怀果然没有生气,他尝试着运转体内的灵气,发觉灵气的充沛程度的确与之前不同。看来愚蠢的方法竟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书怀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他对着妹妹招了招手,唤她来自己身旁。 雪衣把长明灯放下,一个飞扑砸到了书怀身上。倘若她长大成人,这一下书怀决计受不了,不过她至今仍是个孩子,一个孩子的重量,书怀能够承担得起。 书怀替妹妹整理好散乱的鬓发,两厢低声絮语。雪衣同兄长谈论起冥府在这百年之间的情况,而这一切都未曾超乎书怀的意料。他听着听着,打了个哈欠,突然捕捉到外面的喧譁。他听到大鬼小鬼们都唤着鬼使,料想是文砚之过来喊他起床。
第363页 谁也不知道这百年间,文砚之来找了书怀多少次。瞧这间屋里一尘不染,定是鬼使嫌他没动静,亲身上阵帮他打扫房间。书怀耸了耸肩,却对文砚之全无感激之情,他对妹妹说了两句悄悄话,想将对方哄回长明灯内,自己接着躺下装睡。 雪衣对兄长言听计从,书怀让她干什么,她就真的去干什么。眼下书怀叫她回灯里藏着,她便身化轻烟,缓缓飘入了灯内。 而书怀也诚实地躺了回去,继续抱着剑睡他的大头觉。 鬼使果真来了,接下来的一切,都与书怀的预期相同。而就在他以为对方喊两声就走的时候,文砚之却突然开始和他对话。 “冥君说了,要在冥府里头给你找只鬼,让你和她结亲。”文砚之严肃地说,“待你醒来,婚事便可大操大办,宴席要从冥府摆到天宫。” 这也太夸张了些。书怀心下骇然。求生欲迫使他开口,拒绝冥君的提议:“在下今生今世不会娶妻,多谢冥君好意。” “你不是还在睡吗?”鬼使眉头一拧,眸光一凝,伸手要去戳书怀的眼皮。 “我的身体的确还在睡,但我的神魂已经归位。正与你对话的,并非我沉睡的躯体,而是我清醒的心灵。”书怀故作冷静,继续往下说道,“你要相信,我今生今世绝无娶妻的可能,我这个人绝不动心。” “少给我放屁!”文砚之大骂,“你这懒虫蠢货,赶快给我爬起来!缘分由天定,哪儿轮得到你在这说甚动不动心!” 百年如一梦,一梦过百年。 书怀撑着下巴,双眼追随着坐在石桌对面的墨昀。 真好看,真好看,越看越觉得好看。 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看的脸? “看什么呢。”墨昀放下手里的小刀,扫了书怀一眼,有意无意地望向他衣领遮住的地方,“又是哪里痒痒了?” “说什么混帐话,没完了还。”书怀想到歪处,登时面红耳赤,“我看你好看,多瞄两眼怎么了?你是我男人,我还不能看?” “没说不让你看呀。”小妖王低下头,继续抠手里那只木雕。然而没过多久,他却又抬起了头,戏嚯道:“我问你是不是被蚊子咬了,你以为我说你哪里痒?一把年纪了稳重一些,不要每天想一些不该想的事。” “怎么,什么是不该想的事?不该想的那就不该做,但我瞧你每天夜里动得都很欢。”书怀低声道,“你这个二百五。” 看来二百五这件事,书怀一辈子都忘不掉了。墨昀既尴尬又想笑,反覆抬了几次手,都没能成功下刀,只好暂时中止了雕刻,郑重其事地纠正书怀的错误:“已经过了一百年了,你还在说谁是二百五?” “那我给你创个新词啊。”书怀哈哈大笑,“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三百五。” “我看你是皮在痒。”墨昀把刀和木雕一丢,伸手越过桌子去抓书怀,后者唯恐被他逮到收拾一顿,立刻开始绕着桌子躲躲藏藏。 百年如一梦,一梦过百年。 对书怀来讲,一百年也不过像是一瞬间。 一百年不够,相伴一百年还不够。他还想拥有更多,他还想要和墨昀共同度过许许多多个百年。 “你和一百年以前比,也真是没什么差别。”墨昀最终还是将书怀抓在了手里,他摇着头微微嘆气,“又懒又欠收拾。” “比不得你变化大呀。”书怀故意蹭了蹭他,“若是放在一百年前,借你一百个胆子,你也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谁说的?”墨昀失笑。 “我说的!”书怀大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 预祝我明天十八岁生日快乐,终于成年了可以随便去网吧不用被拦了,这是真正的快乐。 实际上这整篇文都是我的一个梦,我做一场梦,梦里也恰好经过一百年。 现在梦醒了,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