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多厚福》 第1页 《痴人多厚福》作者:苏意暖【完结】 文案: 这一生所有的幸福不过是:和你在一起。 因痴情而幸运,因爱而幸福。 让有爱的日子一直延续,让心永恒温柔。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挚,宗韶 ┃ 配角:简意,宗泓,廖缃,谢容 ┃ 其它: ================== ☆、一整个的春天在他身后黯然失色 陶挚在窗下看琴谱,简意进来道:“陶小弟,走,跟哥出去玩。”收了陶挚手中琴谱扔桌案上,“今天哥在玉泉山组了个踏青酒会,邀了十来位朋友赏樱花,我爹说你每日宅着,要我带你出去结交朋友,这就跟哥走吧。” 陶挚笑道:“容我换身见客的衣裳。” 简意摇头:“服了你,这身衣服不能见客的?如今京中流行素衣白裳,做神仙状。也罢,随你,我今天请了位重要朋友,不能迟了,哥就不等你了。一会儿捧月带你去,哥先走。” 陶挚躬身施礼,简意忙回了一礼,笑道:“说了不用这么多礼的,真拿你没办法。” 简意走了,留下个二十左右岁精干小厮,小厮满面笑:“公子爷,奴才捧月,遵从吩咐,请问爷是骑马还是乘车?” 陶挚微笑:“乘车。” 捧月得令去了。 过一时陶挚换了玄衣正装,先去辞别姨妈宣阳长公主和驸马都尉简岱。府中正忙着筹备两天后简意的婚事,两处正房里都是一屋子人,便这样,简岱仍是细细嘱咐了陶挚好些话,再命随身老僕好生跟从照料,不得闪失。 马车向京郊玉泉山行去。那时正是春三月,微风沁凉舒爽,山草青翠鲜润,陶挚欣然自车窗望出去,看广阔的天野,形色的人,无尽的可能和希望。 山脚下,捧月满面笑道:“爷,咱来晚了,从这条小道上山可好?能快些。” 陶挚点头,捧月又道:“山路不好走,杨伯上年岁了,腿脚辛苦,留在这儿看车,只小奴陪您上去可好?” 陶挚微一迟疑,捧月已近前附耳悄声道:“我家少爷好面子,杨伯年岁大,容貌不精神,少爷等闲不许他们近前服侍的,一向看车等着。也是尊老。” 陶挚微笑,命杨伯与马夫看车,与捧月上山。 山路颇陡,行了一程,见半山亭畔处樱花已开,云霞铺展,红粉烂漫,芳霏尽染,当真是最佳的赏春时令,最绚的浅红花影,——有琴声清淙响起,聚会应是已开始了。 那琴音清灵入耳,在如烟青树和晴蓝天宇间自在行来,如寻佳境,如觅知音,身心无碍,雅绝尘寰,陶挚瞬时呆了,这琴声!——他曾听过的! 五年前中秋夜,就是这样的琴声于高墙外响起,清灵澄净,袭入自己心魂,虽不是今日的曲调,但同样的情怀述说,一脉相承的心境! 陶挚痴等了五年,再没有听过相近的琴声。 陶挚心颤,快步登山来在亭子间,向低坳处望去。 弯弯曲曲的溪水两侧置了十一张根雕木桌,有十位锦绣公子沿溪对坐,上首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在抚琴。 抚琴少年玉冠清颜,周身笼了超出人寰的安雅静逸,琴声在他指下空灵自在而来,所有的周遭都不存在,天地间只他,和一张琴。 风拂他的额发,玉色锦袍亦随风轻缓流动,少年明眸水净,姿颜秀雅,宛如神仙来在凡间! 少年恰于此时抬头,目光正碰上亭中陶挚的目光,不待多想,树林里忽奔出一个红衣少年侵到抚琴少年身侧,话语横截琴音:“王爷,还记得我么?” 少年止琴,那红衣公子撩衣襟坐在抚琴少年身边,他坐得与抚琴少年太近了,几乎狎昵,抚琴少年欲避,红衣公子已揽住他肩,唇边绽笑:“王爷,我相思成疾,心碎神憔,再不见你,我就活不了啦。” 此语一出,连风都止了。众人目光集结他二人,场面一时有点静,有点僵,也有点紧张兴奋。 抚琴少年安静未动,只侧头低声:“放手。” 红衣公子没理会,美目流转,一手继续揽着王爷,一手拿起桌上翡翠杯,扬头将杯中酒尽喝了,然后侧头望到王爷眼睛里去:“王爷说过,有你的酒就有我的,王爷的话我记得,也当真了,王爷可是忘了?——” 王爷避开他目光,不自在,但神情继续安静,没恼,也不慌,倒有些歉然,没说话。 本在溪水最下方的简意急掠到王爷身边,抓了红衣公子的手就扯起来。 红衣公子被拽得一踉跄,简意已扶住红衣公子,露出白牙来甜和笑:“映真,为兄的错,只请王爷没请你。来,好好罚为兄一回。为兄今日备了十八种佳酿,梨花白、金茎露、龙脑浆、罗浮春……应有尽有,样样都有你的,只别怕醉不敢喝。来——”拉了红衣公子往溪水下方走。 红衣公子挣开他手臂:“从知兄,你不用做没事人似的。只怕王爷对我说的那些知心话也都对你说过吧。去年王爷冷落你的时候,你能有心品酒?” 四周的风又静了一瞬。简意仰头笑,“王爷待人真心,欲觅人间知音,简某得王爷垂爱为友,三生有幸。白公子这是沖简某来了?你若瞧简某不畅快,咱们就饮一回酒如何?看谁先醉倒,输者送对方良马五匹,白公子可敢与简某一赌么?”
第2页 白公子冷声道:“我不是赌酒来的,我是讨王爷个说法。白栩付出的是真心,王爷呢?忽然避白栩不见,是王爷移情别恋,还是就从来没有真心,只是玩弄在下?” 他盯视王爷,目光凄楚,憔悴凝结,王爷低垂了眼眸,没答话,尴尬,静默。 简意挡到王爷面前:“白公子误会了,王爷是欲觅知音,谁想真心付错,你够不上做王爷知音,王爷只好远离避开,不明说是怕伤了你面子,白公子可明白了?” 白栩怒道:“你如何能替王爷解说?” 简意甜和笑,“因为我最知王爷心意。我与王爷相交已十一年,至今仍上不了王爷的床,白公子认识王爷不过一个月,就别痴心妄想了。王爷没怎么着你。他若肯伤你定金屋藏之,不会避你不见的。” “无耻!——”白栩吐出这两字,虽狼狈,犹不甘,盯视王爷:“我只要王爷一句话,你待我,真心还是假意?”声色几乎悽厉。 “敢对王爷如此无礼,来人拖走!”简意一声喝,十来个僕人冲上扭了白栩走了。 这里简意哧的一声冷笑,低头换了温柔容色对王爷道:“这等愚昧妄人,王爷别往心里去,他坏了王爷兴致,还得我赔罪。留春亭中有百末旨,王爷最爱的,我先自罚三杯,王爷不许恼我。”拉王爷起身向亭子走来。 亭中桌上有杯盏酒壶,陶挚看了眼翡翠杯,再看向携手而来的二人。那王爷面上窘着,不自在抬头,目光恰再次与陶挚交碰,王爷神情羞愧无措,脚步都止住了。 陶挚当即微笑抬手浅揖,然后转身下留春亭台阶,沿来路向山下走去。 那一时身畔樱花开得正盛,风过,浅红粉白花雨斜斜落下。他一身乌黑衣走在缤纷花雨之中,面孔雪白秀致得发亮发光,一整个的春天在他身后黯然失色。 小厮捧月追上来,“公子!公子!您去哪里?” 陶挚说:“回去。” 捧月一脸苦色陪笑:“公子爷,我家少爷在外面交朋友的事老爷都不知晓,因为没有人会说。” 陶挚微笑:“我知道了,我不会说。” 陶挚回府向简岱回话,母亲永安长公主派来的僕人已等着他了,给他准备的宅院已修建好,接他搬过去住。 简岱道:“令母心意,我很理解,但依伯父的意思,你仍是住我家为好,一则咱爷俩日常读书抚琴弈棋方便;二则你初历世道,独居面对繁杂,伯父放不下心。这里别的不说,可保你自在居住,且有意儿在,可引你结交同龄。新居那里你过去看一下,回来仍住忆菊斋,这是伯父真心诚意,你可能接受?” 陶挚拜谢,说听凭伯父安排。 简岱因问:“意儿呢?他陪你去,伯父这会儿走不开。” 陶挚说:“表兄宴席还没散,侄儿因不擅酒,先回来了。” “那明日再去吧。”简岱把两个僕人打发走了。 晚间陶挚收整衣物,从宫中教坊带出来只两个包裹,一些衣服和绢帕里包的木偶泥人。木偶泥人虽已磨损褪色,陶挚暖心看着,唇边不由泛起微笑。这是他仅有的童年物事了。母亲说:“什么也不许带走,这里发霉的记忆全抛掉,从此放开眼光往前走——” 陶挚倒不觉得有什么发霉,他觉得那小天地挺好的,安全温暖。虽然一直盼望着出来,真出来了,欢欣之余,世间太大,又不知如何接近世事,与人交往。 世间最懂得、最关爱自己的是简伯父。住在简家,人来人往,离正常的生活就近了,简伯父的照料与恩情让陶挚自心底里感动。 收拾了包裹,头脑里盘旋来今日玉泉山的琴声。那琴音似老友,又似梦幻,震颤熨帖心灵。五年前中秋夜,就是那琴声唤醒了自己,明白了此生追寻,不拘在哪里,都可以过自在、自然、有心灵的人生。 以为再无缘听到,谁想今日竟意外得听,还见其人—— 他是王爷,如此害羞、少言;琴声又这般从容、清灵、悠远…… 可惜今天境况尴尬,自己不忍与他相见。 陶挚睡不着觉,索性披衣出来走走。他这样惯了,夜晚看月,编故事,自在幻想。 月华银辉漫洒,佳木葱茏沐烟,那少年此时在做什么?—— 花墙那侧传来简意醉酒的嚷嚷声:“我如何比得了他!这陶挚性情好,人品好,听话,乖巧,有礼数,天分高——从小您就拿他教育我,我比不过,行了吧?我认命。您就别拿我当您儿子了,您去心疼他,希寄他,让他出人头地,封侯拜相。他如今不是出宫陪您了吗?又会读书又会下棋又爱学琴,您非苛责我、抓着我不放做什么……” ☆、为兄拜託你一事可好 陶挚呆了,简岱责训的话再不敢听,匆忙逃回房中,好久回不过神。 他依赖简岱,简岱与安娘是除了父母外最亲的两个人。谁想简岱对自己的好,给简意带来这么大困扰。 陶挚难安,自责,思来想去拿定了主意才睡着。 第二日早辞别简岱和宣阳长公主,简意一直未至,陶挚再三说自己去,简岱就是不许,命僕人立提简意来,若还赖床不起,就捆了来。
第3页 简意被小厮搀架着来了,酒还未醒,人朦朦胧胧的,被简岱噼头责骂,也不辩解,只说:“好,我记下了,爹,我去了。” 上了车,简意抓了陶挚臂膀:“哥头疼,昨日酒喝多了,今天起晚了,小挚你别怪我。” 陶挚扶他坐稳,用软垫给他垫舒适了,简意歪靠在陶挚肩上道:“哥羡慕死你了,还没到十七就有了自己宅院。我明日就成亲了,仍是不能离开家。” 陶挚安慰道:“你在父母身边,可知我多羡慕?” “怎么你与他的话一样。在父母身边,就得天天挨骂。我若能与你换换就好了,就可以与福王在一起,顺心意活,没人管我几时回家,晨昏定省。” 静了一会儿,陶挚问:“昨日弹琴之人是福王?” “是。”简意闭目耷头睡觉,陶挚就止言了。 陶家小院是陶挚父亲年青时进京赶考租住的院落,只一进房屋,两侧厢房,前后院落,被简岱买了下来,虽多年闲置,但简岱一直派人维修看护,完整保有了旧日形貌。半月前陶挚第一次来看时,不大的庭院,修竹淡菊,疏栏幽窗,清雅得如同走入梦中家园,哪想今日再见,小院已被母亲修整得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金彩画壁,镶珠饰锦,珊瑚为障,玉石做栏,盆栽珍木,径绕奇花,仙鹤于庭间漫步,鹦鹉于金钩上啄食,更有十来名一色装扮的中年男女僕人门两侧迎候,齐齐跪下:“恭迎主人。” 陶挚都呆了。简意也酒醒了,拍手笑:“永安姨妈上回说这个院子竟是穷酸呆气,这下子好了,满目锦绣富贵!” 陶挚环视室内,有点着急问僕人:“这儿的书呢?” 僕人回:“长公主说太旧了,让都给扔了,奴才觉得可惜,放后面柴房当柴火了。” 陶挚惊忙道:“快找回来!” 简意笑道:“书架都没了,找回来放哪儿啊。贤弟你认命吧,这里已不是读书之地。你若想读书去我家,我爹准欢迎。” 陶挚扑到柴房里抢救书,简意跟在一旁摇头晃脑:“陶小弟,我爱上这儿了,以后常来耍,你别不耐烦我。” 陶挚手抚书愁颜问:“简大哥你能告知我到哪里打造书架吗?” 简意笑:“这你问对人了,交给我,保管你满意。别心焦啊。走,回家吃饭,我爹叫我务必带你回家。” 陶挚歉疚道:“简大哥,烦请你代我向伯父告罪,我要在这里整理书,不去吃饭了,也不过去住了。” 简意嗯哼应允,迳自去了。 下午,简意带了木匠木材来,挪走玉器架子,合着地步打造书架。简岱也来了,一进门,瞪看小院惊怔无语,好半天才对陶挚道:“这是你母亲的深情厚意,慈母之心啊,可感可嘆。”便要陶挚随他回府。 陶挚辞谢道:“我母亲这样费心用力,我若不住下,恐母亲知道了伤心,侄儿就不回伯父家住了,万望伯父体谅。” 简岱诧异:“你喜欢这样的地方?”用手划拉一下晃眼的珠光金彩。 陶挚不知怎样答,简意已道:“爹你放心,我每天来看小挚一趟,代你照顾他,保管妥妥的。” 简岱无奈道:“也罢,挚儿你先住下,过一时看倦了或寂寞了再搬回伯父家住。这里倘或有不足需求处,尽管与意儿说,让他张罗补足。你这哥哥粗心大意,不告诉他不会主动关照体贴,但热心是有的,千万别与他见外,就当做亲哥哥一样。昔年你父对我深情厚谊,我一生都还报不了,你千万不要矜持客气,好歹稍尽我心。” 陶挚拜谢,简岱无奈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陶挚歉疚望着简岱背影,简意笑道:“你别过心,我爹不是对你失望,是对这院子揪心。你知道最难过不忍的是什么?是旧园仍在,昔貌不存。这里没了那丛菊,我爹再不会来追思旧情了,那可是太好了!” 简意喜哉哉监督木匠做工。陶挚劝他回去,因为明天就是简意的大婚之日了。 简意不肯走,说:“在你这里忙着,倒省得虚烦。你不知,我不想娶妻的,可为人子不能不传宗接代,我父母只我一子,我无路可逃。” 僕人沏了茶,陶挚端过奉与简意,简意道:“小挚,为兄拜託你一事可好,昨日你也见了,就是福王,他幼时丧生母,一个人住王府里,除了我,没有朋友。他是极好的人,与旁的皇子王爷都不一样。我九岁在宫中玩,石上苔滑,摔了一跤,疼得爬不起来,特别狼狈,别的皇子都在旁边大笑,只他过来扶我,我的衣服摔脏摔破了,他不嫌弃,扶我去他的住处换衣。我们就这么成为好友。他母妃薨时,他那么些兄弟,却只有我陪他守夜,这样的情意你可理解?” 陶挚点头。 简意眼圈红了:“我明日要娶妻了,他大约一生也不能娶妻了。今年正月赵贵妃要把她哥赵显的女儿嫁给他,那赵显,任监察御史,弄死多少官员,去年太子妃父兄都惨死狱中,还一再株连不肯收手,福王不想娶他家女儿,便说梦中得了仙人警示,此生不宜娶妻,否则不利妻家亲属仕途与安康。他这样一说,亲事是黄了,一生的姻缘也完了。”
第4页 简意喝了口茶,将茶杯放在一边,惆怅道:“明天我婚典他心绪肯定不佳。我大约没时间照顾他,烦请你替我招待一下他可好?他不爱说话,不喜与人主动交往,就会自己默坐喝茶。他喜欢喝淡茶,时下流行浓茶,你嘱咐僕人单沏淡茶给他,淡的程度比你这茶多三倍白水即可。明日人多,我恐留意不到。託付给你了。” “简大哥放心,我记下了。” 简意想了想,又道:“他不喜热闹繁喧,你带他去忆菊斋抚琴弈棋。若他没心情,你就向他借书,他王府里有特别多的书,你去瞧瞧看,他府上很安静的,也没有长辈——” 陶挚迟疑未语,简意已笑了:“你别不是被白栩的话吓到了。他不好男风的。他跟前没有侍婢也没有娇童,只喜欢读书弹琴,参佛悟道,神仙似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只是想寻人间知音,别人就以为他要断袖了。” ☆、这医生——像那薄薄的瓷瓶 第二日陶挚找了件蔷薇色锦衫穿了,再将简意最称嘆喜爱的玉器做礼物,一早就到简家。 府中热闹喜庆,贵宾云集,陶挚等来等去,皇亲国戚都来了,也没见到那位被重託的福王。 虽有不少京中贵族公子主动与陶挚攀谈,陶挚心中仍是隐隐的失落。 再一日,便有宴会上认识的公子结伴到陶宅相访,陶挚礼貌相迎。 他对世情几乎不知,在一边微笑默坐倾听众人高谈阔论,好在简意来了,替他张罗接待,如此京中公子牵三挂四来访,吃酒说笑,从早欢玩到入夜。 小院连摆了五日酒,管家程柱有点撑不住了,晚间苦着脸给陶挚算帐:长公主给的银子有限,说是一年的花销,这打造檀木书架、五日酒菜已花了半年的钱了,今年还有九个月,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陶挚也没办法,客人来总不能不接待吧? 程柱激动道:“就是不接待!这些人一来就不走,胡吃海造,还叫歌女小倌,呸呸,都什么人,把咱这儿当什么地方了?再这样下去,我回长公主,这个家的生计我管不了了!” 陶挚见他这样激动,安抚道:“你稍安勿躁。不接待客人了,明日一早我去简家看书,天黑回来,有客人来,就说我有事外出了。” 程柱道:“干脆关门闭户,就做家中没人,省的有那等粘人的进来就不走。” 陶挚说好。如此一连十天早出晚归。谁想这晚陶挚受了寒,第二日耳后针扎般跳着疼,忍了一日也不好,越发痛楚难当,因叫程柱请医。 这程柱和小院里僕妇皆是永安长公主封邑里新选上来的,头次来京,不知道哪个大夫好,便找了长公主,然后太医署来了一位老太医。 老太医姓刘,诊后说陶挚是晚间洗发未干入睡,寒气入头引发风邪头痛,扎了针灸,开了药方,嘱依方抓药煎服,明天再来复诊。 程柱安排小厮去药铺抓药,药抓回来了发现没有药吊,买了药吊来又没有人会煎,陶挚就说不吃药了,拿了本书读,再用铜手炉热敷,好歹入睡。第二日醒来,头几乎不痛了,陶挚高兴,焚香抚琴。 琴音方起,程柱冲进来道:“爷快停手!您别弄出声。如今关了院门,只做家中无人,谁来也不开门,您这一弹琴,不就露馅了吗?” 陶挚好笑道:“昨天一天不是没人敲门吗?这都十来天家里没人,那些公子冰雪聪明,知道咱们躲客,不会再来了。我若为了不接待客人就不弹琴,那我活着是为什么?就为了躲客么?有人来再说,如今我养病,即便有客人来也不会摆酒宴的,你放心好了。” 程柱讪讪退下。 陶挚一笑,迳自抚琴,不觉就弹出玉泉山踏青会那日福王弹奏的曲子。陶挚对音乐向来过耳不忘,可惜那曲子被白栩打断,琴声一遍遍起伏循环,每到停断的霎那,陶挚都微有不足,试图接下去,接了几个旋律都不满意,便停止再来,换一个旋律再止,渐渐弹入迷了。 小厮报:“爷,刘太医来了。” 陶挚止琴,说有请。 刘太医进来,神色有点古怪,眼珠直往身后瞄。陶挚见其后跟了一个身姿秀雅的少年,只一打眼,倏然暗惊,这不是那福王吗? 少年眉目清明,颜容如玉,微含着笑,着医学生的青衣,手提着药箱,陶挚霎那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或者只是长得相像的少年? 但少年眸光神色中的清宁淡雅是那么多京中贵族公子也不具备的风采神仪,若说医学生有如此风骨,那可真是出色难寻! 见陶挚的目光落在医学生脸上,刘太医一缩身,转头瞧医学生,瑟笑着介绍:“这位是——” 少年微笑道:“我是太医院的医学生,叫王小痴,随刘太医来学习的。” 陶挚对声音素来明敏,这说话声音像福王!人的长相相似,声音、气度、神态皆可相似如此吗? 陶挚按下心中疑惑,礼貌含笑说:“辛劳两位了,请座。” 刘太医诊脉,观舌,问:“昨日开的药公子可服了?” 陶挚不好意思道:“药抓来了,不过下人没煎过药,不知道怎么煎,就没服。” 刘太医瞪圆了眼,但马上换了谦卑容色道:“是卑职疏忽,考虑不周,未告知煎药方法——”
第5页 “与您不相干,是我和下人们比较笨,您别恼。”陶挚歉道。 医学生的目光看过来,与陶挚的目光交碰,彼此柔和一笑。 刘太医狗腿般回头对医学生道:“王医生——可否扶了陶公子躺下,卑职来用针。” 刘太医的笑容带着谄媚和猥琐,医学生眼神微怔了一下,但安静上前,小心的、轻柔的扶了陶挚臂膀,扶陶挚躺下。 他的举动没有一丝不堪,倒有礼貌清明,陶挚迎着他的目光,给了他一个友好笑容。 医学生微笑地也还了他一个笑容,笑容柔暖,温和明净。 刘太医用针,医学生看着长针扎入陶挚的头皮,面现不忍之色,开言问:“陶公子怎样受的寒?” 他的语调是那种非常有修养的皇家人的和缓,安静温润,有着自然的高人一等的关怀亲切,陶挚转过眸子看他,微笑道:“我前日晚洗头发,没干就睡了,早晨起来,耳朵后一跳一跳的疼,忍了一日也不好,只得去请大夫。是我不注意,累两位辛苦来诊治。” 医学生和声道:“公子客气,能为公子诊治是太医福气。”刘太医忙连声称是。刘太医附和的声音太过紧切,医学生微有尴尬,浅笑掩过。 陶挚有趣地瞧二人神态,他在宫中教坊时常偷看艺人演戏,觉得哪场也没有眼前的生动引人。 刘太医用完针,满面堆笑地对医学生道:“王医生可扶陶公子起来了。” 医学生只得微笑伸手扶陶挚坐起。 刘太医道:“那药——” 陶挚忙道:“扎针挺管用的,我差不多好了,就不吃药了。——”他小时候边哭边被父亲灌药的记忆太深刻,他最不想吃药的了。 刘太医眼睛在眨,没敢答,目光望向医学生。医学生温和含笑:“药还是要吃的。巩固一下,免得再犯。若贵府下人不会煎药,我留下来,给公子煎药。” 陶挚惊忙道:“不用不用!” 刘太医立即道:“是极是极,药还是得服的。必得服!” 陶挚目光从刘太医转到医学生,再一次抗争:“我觉得不用了。太苦。我喝不下去。” 医学生柔和笑了,他的笑是那种看了心都会软下来的笑,说:“所以我不只煎药,还需监督公子服药。” 陶挚没话说了。 医学生温和道:“陶公子要遵医嘱,否则你病若好得不及时,就砸了刘太医的招牌了。” 刘太医忙重重点头:“陶公子不可畏苦不服药。就是此理,辛劳王医生了,卑职告退。明日此时,卑职再来复诊。” “我送刘太医。”医学生微笑起身送刘太医出去了。 陶挚怔着,心有点轻跳。 自窗子望出去,可见院门口,刘太医可怜巴巴眼望医学生等待指示。医学生回望了一眼,左近无人,便低声与刘太医说了什么,那刘太医点头哈腰,连连保证的样子,医学生高贵的点头,放刘太医去了。 陶挚纳罕,这福王装成医学生的样子到我这小院里来做什么? 难道是与简意打的赌?或是因为我拒客,他也想相访? 那福王——王小痴——转回身,面上有欢喜,又有点犹豫,抬手向屋门处招手,大约他派头比较大,程柱立即跑上去听差,然后两人去了西侧厨房。 他还真去煎药! 陶挚看着福王清雅端然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好一会儿没缓过神。 那日玉泉山自己转身走了,过后一直怕福王误会自己不想理他。其实他是好意,而且桌上只两个酒杯,应是简意准备的体己,他不好加入打扰的。 霎那之间的选择,就决定人生相识际遇。陶挚告诉自己,做的每个决定都是上天註定的,都是对的,也许他们的缘分只有那一首半琴曲。 虽这么想,心内到底是遗憾的。 谁想福王突然到了自己院子,与自己说话,微笑,还伪装成医学生,还来煎药! 那就煎药吧。 陶挚感受得到心中隐隐的欢喜。他喜欢看这人,不管他是福王还是王小痴。 是真实吧,这人的一举一动都有一种清灵可爱和真实,与见过的所有王侯公子都不一样。 彷如生活在仙界,伴鹤友云,神素质洁,飘逸贞纯。 小厮松生送晚饭进来,陶挚问:“那位王医生在做什么?” “他,指挥我们煎药,还打听咱小院都有什么人,这医生挺和气,像——简公子上回打碎的那薄薄的瓷瓶。” “嗯?”陶挚奇异。 松生不好意思挠挠头:“就是那种一碰就碎,特别珍贵,特别可惜了,得加倍小心应对,说话大声都怕惊到他那种。” 陶挚想了想,觉得松生的形容还真是恰。便让松生请王医生来与自己一道用饭。松生道:“这医生说了,他不吃饭。” “不吃饭?”陶挚惊奇。 ☆、眼里有温柔的人 松生点头,惊疑问:“哎呦,不吃饭,别不是神仙?——” “有可能,你告知每个人都要好生敬重他。” “是!”松生忙去了。 陶挚自己用了饭,怎么都不自在,顺手拿了床边书读。
第6页 稍会儿,王小痴端了药进来。 他端着托盘行走的样子格外端庄,像端的不是药,而是皇冠金印。松生跟在他身后,托着茶壶茶杯的姿势都被影响得侷促郑重了。 陶挚看见药就打憷,只得放了书,端正坐了,笑了一下,勉强接过药,踌躇片刻,下了决心喝了一口,然后苦不堪言的皱眉头,将药碗给王小痴,说什么也不想喝了。 王小痴不接药碗,温言道:“不要管味道,你一气喝下,其实喝习惯了也没有那么苦。” 陶挚不能晾他在那里,没法,只好再下了一下决心,咬牙咕噜噜一气喝下,然后将碗给王小痴,苦得转头向床里,不给他看自己的表情。 王小痴端了茶水来,柔声说:“把这茶喝了,会好一些。” 陶挚接过茶大口喝下,茶的热度正好能入口,且是淡的,院里小厮沏的茶向来是浓茶,所以这茶是他沏的。陶挚向他笑:“谢谢。” 王小痴将茶碗回手给了松生,示意松生退下,他好像有点不知做什么好的样子,眼睛看了一下书架,再看床头,搭讪微笑:“公子看的什么书?” 陶挚没想见到比自己还不擅长与人交往的人,便温柔回他:“钱塘游记。” 二人之间一阵静默。 陶挚想自己是主人,不能简慢了他,找话问:“你喜欢读游记吗?” “喜欢。” 又是片刻安静,陶挚找话再问:“你去过钱塘吗?” “不曾去过。不过我读过钱塘传说故事。” 陶挚笑了,终于可以把天聊下来了,便问:“什么故事?” 王小痴也笑了,他的笑是那种孩子样的纯明笑。他说:“钱王射潮的故事。你听过吗?” 陶挚笑道:“没人给我讲过。”他读过,但没听人讲过。 王小痴笑道:“我讲给你听。”他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他讲故事时很可爱,会模仿不同人的声色语调,让人如临其境,笑,惊,嘆,悟。 这么一个外表清静如神仙的少年,内心里原来驻着一个可爱孩童! 陶挚惊奇又喜爱的打量王小痴。 王小痴眼睛不大,但超乎寻常的干净清明,看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带有温柔善良。简伯父曾告诉过自己,世间优秀的人很多,但眼里有温柔的人不多。简伯父说,你的父亲就是眼中有温柔的人,陶挚一直想像不出简伯父那么憧憬的描述的是怎样目光,此时看着王小痴,想,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王小痴笑起来很温暖,随和温存,想来他的性情好,对人对事皆有好意的包容,怎么样都行。 王小痴说话的声音清润悦耳,让人听不够,言语间可知有良好的学识教养。 这么一个少年,正是自己想向过的最喜欢的那一类少年。 陶挚爱慕地看着眼前少年,想一直听他说话、看他笑,心都生喜悦和幸福。 待终于意识到时光,陶挚歉然:“太晚了,明天你再接着讲好不好?” “好,公子愿听,我可以每天给公子讲。”王小痴温和道。 “那你不去太医署应差了?”陶挚觉得与王小痴说话不自觉就会带了笑。 王小痴微笑道:“我不喜欢那里。公子可愿仁慈留下我——只给我住的地方就行。我可以每天给公子讲故事,写字画画弹琴也都行。” 陶挚惊了,迟疑问:“你,想住我这里?” “对。公子这里正合我心意,我寂寞无处去,留在公子这里可以给你做个伴读,公子日常唤我小痴就行。” 陶挚惶惑不知怎样答,想了一下道:“那,你住哪里呢?我让他们给你收拾个房间。” “公子这屋里就很好,我就住那边榻上。公子若需喝茶倒水,叫我也方便。” 王小痴话语温良,目光温良,笑容也温良。 “嗯——”陶挚震惊,心内迷惑,他为什么要住在我屋子里头? 当然他是王,他即刻摆明身份要自己搬出去都行。 陶挚唤程柱进来,讲明要求,程柱锁了眉头,终究忍住没出声,大约因为王小痴是医生会煎药,或者因为王小痴不吃饭吧。一会儿程氏抱了被枕来,眼睛狠劲盯了王小痴几下,将被子放榻上就走了,也没管铺。 陶挚很歉然,为僕人的没有礼貌。 但这院子里的僕人都是这样子的。 陶挚不知道怎样开始管束。 好在王小痴没介意,在那里尝试铺被子——瞧他的动作,该是有生以来没铺过被子,他感兴趣的把被子摺叠了再铺好,细细緻致把每个被角都压平整,跟对待艺术品一样。 程氏只拿了一床被子,他这么铺在身下就没有盖的了。 陶挚到他身边摸了摸木榻:“这木榻太窄短了,睡着不舒服吧?”然后将自己的一床被子抱来,摺叠了放上面,自己的被子软和多了,且布料是细绸,不那么粗硬,僕人的粗布被子别磨坏了他。陶挚坐在木榻上试了一下道:“嗯,还行。你若觉得住不惯,我和你换换也行。” 王小痴笑道:“谢谢公子了。太晚了,公子洗漱睡吧。” 陶挚点头,唤小厮送水进来洗脸洗脚。
第7页 “先给王公子。”陶挚吩咐。 王小痴客气推让:“公子先请。” 小厮把脸盆端到陶挚面前,陶挚自己洗脸,洗了两下,伸手要手巾,另一小厮正走神,没有及时递上。 王小痴再也忍不了的样子过来,对小厮道:“你们看我怎样做,瞧好了。”他亲为陶挚斯文挽了袖口,平整垫了脸巾,然后摺叠了毛巾浸在水中,稍稍绞一下,温柔细緻地给陶挚擦脸—— 陶挚心惊又心跳,但也不由泛上来感动。以前都是安娘这么服侍自己,安娘现在照顾她生病的丈夫,这一时不知怎样了? 只离开安娘一月,就好像很久很久了,久到生活全变了样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崔公能病好?就可以接安娘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走神,王小痴已完成洗脸,又动作轻柔地将他发髻解了,用梳子理顺他的头发,然后指挥小厮为陶挚洗脚,小厮们被王小痴的仪式感镇住了,按他的样子细细摺叠毛巾为陶挚擦脚,然后小厮们端水下去了,王小痴就扶陶挚躺下,亲自抚平被角。 陶挚有点不自在,但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妥。当王小痴的身子在陶挚身上伏过的时候,携带来一种淡雅的好闻的香。陶挚想起来,临清公宗泓曾送过自己这个香型的薰香,被自己闻了一下扔掉。或许是皇室惯用的香吧。而王小痴这么俯身温柔抚平被角的行为,像安娘,又像父亲。 小时候每晚睡前都是父亲为自己抚平被子,然后用额头贴一下自己的额头。 陶挚等待着,王小痴当然没有贴他的额头,他看着陶挚面现温柔一笑,合上床帐,出去了。 ☆、他不肯失望,心中保有光亮。 陶挚好一会儿都觉得自己有点像做梦。梦里想多了,就幻成了真? 还是自己被什么迷了?想起教坊里排演的那些狐仙鬼怪故事,难道自己也遇到了? 门一响,王小痴回来了,陶挚连忙屏息不动。听王小痴动作轻悄,掩了门,吹熄蜡烛,躺到榻上。 妖精能有这么好的气质修养?讲故事时还念诗——刘太医对他那么毕恭毕敬。 陶挚忽想,他若不是狐仙鬼怪,真是那福王,会不会是在躲避敌人追踪,或剑客刺杀?化装成医学生,藏进了自己院子,所以住下不走……陶挚脑中一时窜出若干戏文剧本,那边王小痴翻了一个身。 隔一会儿又翻一回身。原来王小痴也睡不着。 陶挚终于忍不住,在王小痴又一次翻身后问:“小痴你哪里人士,家中还有谁?你可还有兄弟么?” 或者是福王的孪生兄弟,流落太医署? 王小痴道:“我祖籍陇西,我娘在我九岁时仙去。我娘是我爹小妾,我爹妻妾众多,儿女也多。不过我娘跟前只我一个孩子。我娘曾被我爹宠过一阵子,后来不得宠了,我娘就整天琢磨我爹为什么不宠她了,忧思伤感,就病了。她病了没人管,我去求我爹,那天可能我爹心情不好,他一脚把我踢出老远,我不敢再求,只有自己跑医馆给我娘请医抓药,后来医生也不来了,我就自己看医书,去医馆拿药。我不知是不是拿错了药,那药总也不见效,我娘就病世了。” 王小痴声音凄凉,隐约含了泪。 陶挚感伤,安慰道:“你一定没拿错药,因为你定是很认真的学,很小心的拿药。你母亲的病症与你无关的,你别那么想。”隔一会儿再问:“那你爹后来呢?对你好不好?” 王小痴没答,稍会儿问:“你呢?公子为什么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你父母呢?” 停了一下,陶挚道:“我父亲在我六岁时过世了。我母亲改嫁了。我就一个人生活在这儿了。” 室内静静的,两人都不再说话,不知多久也就睡着了。 陶挚是被敲门声惊醒的。院门被擂得震天响,简意的声音在喊:“陶小弟,是我——简意!——开门!——只我一人!——没有旁人!” 王小痴已不在屋中,陶挚起身穿衣,听简意喊声越来越大:“表弟我知道你在家!我看见刘太医的学生了!你病了愚兄自当探望!我又不是外人!你若不开门我可就怀疑你病重了,砸门跳墙进院,永安姨妈也不会怪罪我,你家里留宿的那医学生我一定要见,不见到我不会罢休!”门砸得越发响。 陶挚到屋门口,见王小痴已打开院门。“王——”简意开口,王小痴立即截道:“王小痴。” 简意点头:“嗯,王小痴。——这身衣服你也肯穿?啧啧,多脏呢。”简意打量他:“昨夜没睡好吧?” 王小痴点头:“嗯,腰酸腿软难受。” 简意惊大眼:“王——小痴,你不是说,这就——这样的进度了?” “胡说什么。我你也见到了,走吧。” “我的——痴爷,你什么时候回家?” “暂时不回。陶公子留我住这里了,管吃管住,也有书读。”王小痴压低声音又说了什么。 简意点头,然后道:“小痴你厉害了,这么干脆利索的就别有怀抱,我得送你点分别礼,做个纪念。这样,我送你僕人吧,算作我的心意,不能辜负了咱们相识一场。”简意绕过王小痴向陶挚走来,满面春风潇洒唤:“陶表弟,怎么连为兄都不见?多亏王小痴给我开门,否则进不了你的门了!”
第8页 陶挚微笑:“你认识他?” “认识。”简意道:“我与王小痴多年的交情了,盖一个被子聊天说话的那种!” 王小痴避开陶挚的目光,低头。 “有简公子为友,王小痴还在太医院做医学生?”陶挚微笑。 “哎,他是个有追求的人,与我这个纨绔子弟不一样。我连望闻问切都不会,他——应该会吧?他学富五车,仙风道骨,王——小痴,给陶公子诊个脉,我瞧瞧你医术如何?若不行,陶表弟不用客气,哥给你换人。” 陶挚淡淡收了笑容,请简意屋中坐。简意笑道:“我好像得罪陶表弟了。这样,我送表弟几个护卫赔罪,不许不收,这护卫是看着王小痴的。谁知道他在这里会胡作非为什么,哥不放心,别日后姨妈怪在我头上。” “简公子是如何识得王医生的?”陶挚浅笑。 简意望望门,王小痴没进屋来,在院子里站立不动。简意嘆口气:“表弟我和你说实话,我十五岁就看中王小痴了,如今已有五年,真心表了无数,可他就是不从,我很没办法。家母管得严,不敢做抢男霸女的事,但是这人,我得看着,不能离了手心。除非表弟你要了他,我就不和你争,放他一马。” “简公子说笑。”陶挚面容已有些严肃。 “是,我在这儿也不受欢迎。我走了,还会来,你别嫌我烦。啥时候王小痴发话,我一准不来了。告辞。”简意起身就走。 路过王小痴时说:“我是真心想成全你和他,就是不知为什么心疼。”他抚着心口去了。 王小痴在院中静静站着,陶挚也在屋中静静站着。 风仿佛都静止,时光不再前行。 良久,王小痴低头迈步,去厨房了。 小厮柏根进来给陶挚送早饭,陶挚问:“王医生在做什么?” 柏根张大眼:“煎药。” “他亲自煎?” “嗯!他嫌我们笨。” “他吃饭了吗?” 柏根扑棱扑棱摇头:“他不吃饭,好像昨晚和今早就喝了点粥。他说他不饿。” 柏根收拾餐碗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王小痴端托盘进来,药碗里放了银勺,旁边还多一个空碗。 王小痴安静走到陶挚面前,放下托盘,用银勺舀了半勺药至空碗里,自己喝掉,然后将药碗端到陶挚面前,微笑:“药还是要喝的。” 陶挚只得将话咽下,端过药来一气喝掉。 “是不是已经不怎么苦?已是可以接受的程度?”王小痴道,再送上茶。 陶挚将茶喝了,微笑道:“你不用先尝药的。” 王小痴只一笑,说:“我是为公子弹琴才来的,公子可愿听我弹琴?” 陶挚扬眉:“好啊。” 王小痴坐在琴前。 琴声一起,陶挚就呆了。 不是玉泉山那日弹的曲子,也不是五年前宫中听到的曲子。乐曲清灵美好,温柔友爱,似心中流出,让人感慨时光和岁月。眼前的抚琴少年是空明安静的,也是寂寞孤独的,他的琴音在寻找,寻找一个人,肯听自己的曲子,喜欢自己的曲子。他不肯失望,心中保有光亮。他是淳厚的,温暖的,因而也是幸福的,他的周身笼罩光明。 陶挚感动,欢喜,心潮澎湃。他清晰记得第一次听到这样琴声时的激动,五年了,应该就是他,技艺成长了,心灵更宽广,也更透明。 人间会有如此心灵。 人间真有如此心灵! 一曲即毕,余音绕樑,陶挚心潮澎湃,再不犹疑,深施一礼道:“我欲拜先生为师学琴,先生可愿教我?” “我不做你的老师。我只愿做你的朋友。——你可愿做我的朋友?” ☆、你就睡我的床吧 陶挚点头。 霎那,欢乐喜悦充满王小痴的面庞,他的眉眼都满是光辉,让陶挚瞬间震动:原来自己愿意做他朋友他这样快乐。 “还想听别的曲子吗?”王小痴含笑问。 “想!”陶挚热切道:“不过让我先将这个曲子学会可好?” 陶挚坐在琴前,试奏了一遍方才的曲子。他太喜欢这旋律,正合自己的心,又太激动,得这个人教自己抚琴。待陶挚弹完最后一个音,意犹未尽抬头,见王小痴正痴迷专注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是崇拜仰慕神往…… 陶挚被看得害羞,也有点不明所以,王小痴已恍过神来道:“我教你指法。” 陶挚只随简岱学了半个月琴,自然差得很远,听从王小痴指导一一改正。 他们在琴声中渡过成为朋友后的第一日。两个人大约是一样喜悦的心,又都不知怎样表述,但目光里的亲切之意彼此皆可直透到心底的明了。 午时,陶挚邀王小痴一道用餐,王小痴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停一停,解释道:“我在辟谷。” 陶挚好奇,“你服气还是服药?” 王小痴有点赧颜:“我,只是少食,其实有一搭没一搭,看见好吃的就会吃,一点也不少。” 陶挚笑道:“我以前照书上的法子练习吐纳吸气,初时还行,后来饿得不能忍,半途而废。我毅力不行,不能成仙得道。”
第9页 “这不是毅力,凡事顺心意即可,人生有限,何苦难为自己?” “对。”陶挚极为贊同点头。 外面报,刘太医来了。 “我全好啦,”陶挚立即道:“我不再喝药了,真的不想喝了。你不是说凡事需顺心意?” 王小痴脸微红,没接声。 简意跟在刘太医身后进来,目光先瞧王小痴,再瞧陶挚,好像发现了他二人某种情愫,眼中光芒暗淡下去,噘了嘴,现出不快乐的模样。 刘太医诊脉,陶挚申明头一点也不疼了,不用吃药了,格外坚定,目光看定王小痴。 刘太医也满面堆笑看王小痴,王小痴只得道:“若陶公子病好了,就不用服药了。” 刘太医立即道:“陶公子症状已无,不用再针灸了,也可以不再服药。注意别再受风。” 陶挚命程柱给谢仪,刘太医连连推辞不敢受,王小痴道:“陶公子的谢意,拿着吧,买点酒喝。”刘太医千恩万谢的走了。 简意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言语,王小痴道:“劳烦简公子回去再替我谢一下刘太医?” 简意说:“好。我今日还带来了四个护卫、一个厨子、一个小厮,送陶公子和你的,你瞧瞧中意不?不中意再换。”简意向门外一招手,进来四个精壮大汉,一个厨子,一个十七八岁清俊小厮。 王小痴看了一眼,点头道:“行,你选的都行。” 简意欣然,问陶挚:“陶表弟呢?” “小痴说行就行。”陶挚微笑。 简意一口气憋在那里,对那六人道:“你们听着,这王小痴是我心尖上的人,给我伺候好了,稍有不周,本少爷绝不轻饶!”六人忙应是。 简意摆手让六人下去,他在那里饮茶,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陶挚也低头饮茶,完全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王小痴只得开言道:“简公子你不去忙?” “不忙不忙,我什么事也没有。方才你们在做什么?继续就行,晚饭我就在这儿吃了,看看我家厨子换了地方做的菜合不合口味,若不行,好再换人。” 王小痴无奈道:“厨子做饭还得一会儿,不如麻烦你去给我选张床?” 简意惊大眼:“这——只一晚,床就坏了?” 王小痴变色道:“你快去。晚间我要用。” 陶挚一口茶水不小心呛到,低头掩面一阵咳。 简意立起,瞪着王小痴,无语凝噎,悲慨离去了。 陶挚再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小痴有点窘,解释道:“木榻睡着不大舒服。” 陶挚“啊”了一声,道:“我让他们再抬进来一张床。” “这屋子就有点紧张。” 陶挚笑说:“重新规划一下。”召唤程柱派人进来抬走木榻,再抬来一张床。 程柱道:“少爷,家中没有多余的床。” 陶挚对王小痴歉道:“那只有等简公子的床了。他今天若买不回来,你睡我的床吧。” 王小痴脸红:“那怎行?” “没什么不行的。”陶挚热情道。 饭菜上来,两个人对坐吃饭,王小痴终于肯吃饭菜了,他问陶挚:“这些菜你吃着怎样?可寡淡了些?你是喜甜、咸,还是辣?” 陶挚每道菜都赞不绝口:“我什么都喜欢吃,没有忌口。” 王小痴微笑看他,目光中满是同情。 饭罢,王小痴邀陶挚到院中散步。小院本不大,晚暮之中,二人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 王小痴随走随聊花草名目。陶挚对这些都不懂,王小痴就一样一样给他讲,从花名品种到生长习性。 陶挚贊道:“你连这些都知道!”立即唤来负责花木的僕妇,让他们仔细听,感谢道:“多亏你来了,你瞧这些好花好树,不会照看,叶子都萎了。” 王小痴对着那两名憨实僕妇,只得微笑从头再讲。 外面敲门声,简意把床买回来了,陶挚去开门,简意抹了把头上汗,吩咐身后:“抬进去!”对王小痴道:“你要的太急,没法订做,我找遍京城,只这张降香黄檀的还行,将就两天,我再给你寻好的。这个雕工一般,好在香型是你喜欢的。我特别问准了,新床,没人睡过。” 王小痴微皱眉:“这床太大了吧。” 简意讶异:“你不是喜欢大床吗?” 王小痴扭头不理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来再问他:“你觉得那屋子里放这么两张床好看吗?” 简意道:“谁说放两张床,原来的床不是坏了吗?” 王小痴抬脚就走了。 陶挚忙道:“把我的床抬出来,换这个,这床大,两人睡也足够宽敞。” 简意怔了,低声说一句:“我弄错了,这得他同意。”忙忙的追上王小痴,陪笑道:“我糊涂了,马上送回去,给你换小的来。” 王小痴微笑看他:“听陶公子的,就这张大床了。” ☆、他这人挺娇气的 简意抬手捶胸,满面可怜懊恼。 陶挚指挥僕人换床,简意站在院中发呆,王小痴命僕从烧水准备洗漱,回首问发呆的简意:“没给我准备换洗衣裳?”
第10页 简意忙说:“都带来了。拂风!服侍王——公子沐浴更衣。” 王小痴跟着拂风走了一步,回头问简意:“你还不走?” “走走,马上走。小痴,你不会,真的——” 王小痴命:“走。” 简意深吸口气,苦着脸说:“我忘了给你准备药膏——” 不待王小痴作色,简意抬腿就逃。 待王小痴沐浴后神清气爽的进屋来,已换了新衣,瞧质地做工,该是他自己的衣裳了。眼前少年眉目清淡秀雅,衣衫精美清华,整个人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漂亮。陶挚含笑欣赏,贊道:“这样真好看!还是简公子想得周到。你在这儿可是受委屈了。” 王小痴有点赧颜:“给你添麻烦了才是。” 陶挚去沐洗,回来时见王小痴站在大床边凝神思考。 陶挚不知他在想什么,试探问:“怎么不上床?不用等我的。” 王小痴微笑了笑,上床,斯文坐到里边,温柔拉过被子来。他好像对一床被子、一方枕巾都要妥帖尊重,然后注目看被子的刺绣花纹,再无动作。 陶挚不明白那被子花纹有什么不妥当,只有一边擦头发,一边找话说:“这回我可不敢头发湿着就睡了。” 王小痴道:“你过来,我来帮你擦干。” 陶挚听了,也没客气,拿了几条干毛巾过来,坐在床头,等王小痴为他擦干头发。 王小痴动作轻缓地用毛巾将他头发轻轻罩住,然后缓缓拧干,陶挚心底里泛上温柔感动,又不明所以的有点脸红。除了安娘,他没让别的人为他做过这样的事。而王小痴做事时的好意和珍惜让他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安娘的照顾——朋友的照顾。 想来王小痴是一个心中很有爱的人吧,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温情。而他的这种温情,让接受者感到无限的温暖与光明。 擦干了头发,陶挚上床,拉被子的时候问王小痴:“你喜欢睡里面还是外面?”难道是位置的原因让王小痴迟疑无法就枕? 王小痴脸微红答:“都行。” 陶挚躺下,见王小痴还坐在那里,再关心问:“你怎么不睡?” 王小痴容色微窘:“我——半夜会起来喝水,不打扰你吧?” “不打扰。”陶挚忙立即起身躺到里面去:“那你睡外面吧,起夜方便。” 王小痴想说什么。却只温文一笑,移到外边躺下了。 王小痴睡不着觉。 陶挚为他担心,可不知怎样帮他入睡。以前自己初到教坊的时候也睡不着觉,安娘说这是择席,正常情形,好多人都会这样。王小痴也是择席吗? 那时安娘都是给自己唱江南儿歌,自己就入睡了。 也给王小痴唱歌可好? 因问:“小痴,你喜欢听歌吗?” “喜欢啊。”王小痴立时颇有兴趣的样子,枕上转过头来。 陶挚笑道:“我给你唱催眠歌可好?不过这个歌得梁语唱才有韵味,你听不懂也没关系,听曲调就可以了,听着听着就能睡着了。” 于是陶挚用梁国语唱採莲歌。 安娘唱歌的时候还用手轻拍着自己身体呢,当然他不能拍王小痴,陶挚放缓了音轻声唱,唱着唱着,自己睡着了。 早晨醒来,王小痴还在沉睡。陶挚悄声下床,洗漱回来时,程柱怨气沖沖在门前拦住他。 “爷,这新厨子不能用了!净嫌弃咱们东西,昨晚还让拂风拉了个採买清单。您瞧瞧,燕窝鱼翅鲍鱼海参熊掌灵芝虫草……非年非节,这是过日子人家吃的东西吗?还说没这些做不出可口的汤!做菜只用嫩叶菜心,用肉只要精细部位,照这样搞法,下半年咱就得喝西北风!如今可多了七个人了,爷!别的不说,就那四个护院吃东西,一盆子饭菜眨眼就光——” “好了。”陶挚截断他,压低声:“王公子一直没吃什么,这厨子来了才第一次坐到桌前。按他说的採买吧。” “爷您想好了,长公主就给这些钱,说是一年的花销。上个月连摆五天流水席,不说外点的那些酒楼名菜,就表少爷要的那酒,一坛二十两银子!一共花了多少两银子您知道吗?再照这单子採买,咱日子没法过了!今年还有八个月呢,万一谁再成婚给您送请柬呢?”程柱脸都急红了。 “别说了,我再想办法。先按单子採买。有人敲门,去开门。” 来的是简意,进来便笑:“表弟,小痴呢?” “他还睡着。” 简意惊奇:“还没起床?” “昨夜睡得晚,他可能没睡好。”陶挚有点歉然,他唱歌把自己唱着了,也不知王小痴几时睡的。 “睡得晚?”简意扬了眉,声音语调里有了内容,“他,还好吧?” “还好吧,我方才醒时他睡得很沉。” 简意眼睛黯然垂下,“你照顾好他——他这人挺娇气的,你待他温柔一些。”几乎要哭。 “简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他。”陶挚安慰道,“你没事吧?” “没事。”简意跟个孩子似委屈:“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第11页 “什么?” 简意不答,从袖里摸出一瓷盒,交陶挚手中,“这是给他的。你给他吧。”有些赌气的模样。 陶挚瞧盒上字,问:“这是做什么用的?他要的?他知用法用量?” “他知道,给他他就知道了。我走了!”简意转头就走。 “哎简大哥,你不等他醒来?” “不等!” 屋内王小痴喊:“简意!从知!——” 陶挚在门际接声唤:“简公子!小痴叫你!” 简意收住脚,蔫蔫回来,瘪着嘴几乎要哭的模样进了屋,王小痴在床边向他招手:“过来。” 简意快步到王小痴身旁,弯腰问:“什么事?小痴?”声音已经含笑。 陶挚站在门阶处,按理说他应该进屋招待客人,可是那二人——王小痴在床边坐起正附耳对简意说些什么,简意低头嘻嘻笑道:“昨日的床,我家厨子小厮护院都算你买的行不行?” “行,快去吧。” 简意走到屋门口了,忽然回头,苦着脸问:“小痴,你还能下床吗?——” “去!”王小痴喝道。 简意吐舌做个怪相,跳下台阶,逃之夭夭。 陶挚手托着瓷盒进屋,王小痴正赧颜披衣下床,陶挚不知如何是可,只得将手中瓷盒展开给王小痴看:“这是简公子给你的,说你要用。” ☆、我这人挺麻烦的 王小痴面不改色,无所谓地接过来放床头储物格里。 陶挚等了一会儿,见王小痴迳自低头整束衣衫,没有解说,也就一笑出去了。 饭罢继续和王小痴学琴,琴声一起,陶挚就将所有的都抛至脑后,他沉醉于王小痴的琴声,爱极了,感受得到生命的纯粹和美好。 午后,简意带着一车的吃穿用玩等物来了,那时王小痴在午睡,陶挚出去迎,简意一边指挥卸车一边道:“这是我送给小痴的嫁妆——额,礼物。” “简大哥不要这么说笑。” 简意嘿嘿笑着进了屋,王小痴已醒了,简意坐到床边:“东西来了,不知合不合你意,少什么告诉我,再增添。” 王小痴道:“从知你说话注意些分寸,再胡说我就不见你了。” “做得说不得。不用你不见我,我明天就去礼部精膳司良酝署做监事,也没什么时间看你了。” “好,这个差事适合你。” “你说过么,不拘做什么,一定要做自己乐意的。人生一世,开心顺意最重要。我爹扭不过我,他想塞我进户部吏部,我说就您儿子这性情,不怕得罪人给您惹祸?他怕,只好顺着我了。” “恭喜。”王小痴真挚道。 “喜什么,我的心都是碎的,你听不听得到我心碎的声音?” 王小痴没应。 “只讨新人笑,不理旧人哭。我的人生从没有此刻悲哀。走了。”简意捂着心口出来,路过陶挚时有点尴尬,眨了眨眼,走向院门。 室内王小痴唤:“印给我!从知!” 陶挚接声唤:“简公子!” 简意回来,将一枚印石给王小痴:“这么不信任我?” “还有清单。” “啊,忘了。”简意自袖内又摸出两张单子。王小痴道:“怎会不信任你?我是怕你把印丢了。” 简意笑道:“也是。小痴,我不想离开你,我想时时刻刻陪着你——” “走。” 简意噎在那里,转身就冲出去了。 僕人们围着简意卸下的东西好奇翻看,陶挚只得进屋问王小痴:“院子里简公子送来的东西怎么安置?” 王小痴有点赧然,将手中两张清单递给陶挚,和声道:“由你安置。” 陶挚没接,摇头。 “你若不接,我不好意思住这里。我这人挺麻烦的,吃住都有自己喜好。我还想住你这里,和你一起抚琴——”王小痴期望地看陶挚,目光如小孩子一样。陶挚只好笑了,上前接过单子,一看吓一跳,将下面的单子还给王小痴:“这些金银你自己收着。” 王小痴不接:“你一块儿下帐吧。简意送来的那些人月钱可从这里走。” “下帐?什么意思?” 王小痴惊讶道:“你府中没有钱款物品帐?你每月不查帐、每季不查库吗?” “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 王小痴笑了:“你府中钱物谁管?” “管家夫妇。” “他们肯定有帐的。不过,你每隔一阵子还是得查查帐,做到心中有数,别出亏空。” 陶挚点头,对阶下站立的拂风道:“去喊程管家夫妇来,一併带着府中钱款物品帐。”对宗韶笑道:“简公子送来的这拂风挺好,一直阶下候着。这么一天也没动地方。” “你那四个小厮呢?” “不知道哪儿去了。” 王小痴一副不可理解的表情:“你不给他们定规矩,轮流排班在阶下随侍?” “没有。刚开始都在来着。”
第12页 王小痴脸上现出一如简伯父般的怜爱慈祥表情。 程柱夫妇来了,一问帐,皆茫然不知。程柱说钱都在他房中箱子里,程氏说:“东西都在库房,钥匙在这儿。”程柱也忙送上钱箱钥匙。 王小痴微笑对陶挚说:“我来帮你做帐可好?” 陶挚立即点头。 王小痴唤拂风进来制帐本。这拂风清秀伶俐,王小痴用着还算顺手。 看到王小痴写的字,陶挚惊喜贊:“小痴你字写得真好!” 王小痴抬头笑:“我写了条目,下剩你来写。” 陶挚想多看他的字,忙摇头:“你写吧,你字这样好,接着写。” 王小痴笑问拂风:“你会写字吗?” “会的!”拂风很机灵。王小痴就一样一样教拂风记帐。 凡王小痴问话,管家夫妇都忙答应,他二人有点紧张,大约怕王小痴怂恿主人不用他们,改用拂风。 待终于将简意送来的东西落了帐,王小痴再查看库房,一样一样入帐,安排布置。陶挚跟在一边,对王小痴的每一样决定都大力称赞点头。王小痴被贊得忍不住笑,大约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么简单的事被人夸过,但毫无疑问是开心的。 王小痴要陶挚将钱箱和库房钥匙都收在自己手中,告诉管家夫妇支取钱物得列清单经陶挚签字,待拂风记了帐,由拂风拿了钥匙陪同去库房才能支领。 陶挚一概点头,又命小厮、僕妇、护院进来,对王小痴道:“你再给他们排了班好不好?” 王小痴于是审视各僕人,排了值班,明确职责,规范纪律,不得脱岗失职,否则一次扣月钱,两次杖责,三次撵出。 王小痴那么温和的人竟有不容稍许违抗的气度,陶家的僕人们彼此瞧着,都低头听命。 僕人们退下,陶挚贊道:“小痴你真有办法!太聪明能干了!” 王小痴强忍着笑:“陶公子才是最有办法。” 陶挚不解:“我不会管理下人。” “你会用我。” 两人不由都笑了。 用一位王爷帮自己管家,陶挚想想,是挺神奇开心的。 晚间陶挚请王小痴教自己书法,陶挚的字习自简岱,稳厚端方,王小痴的字隽秀飘逸,含蓄清妍,陶挚爱王小痴的字,请王小痴写了字帖,自己临摹。他学得极快,稍瞬就可以做到似模似样,王小痴就学着陶挚的样子惊嘆地贊他:“写得真好!你是天才!” 陶挚笑说:“我是模仿能力强。” “模仿能力强就是天赋,难得的天赋!”王小痴继续贊道。 陶挚被逗笑了。 安娘说,人与人间相处最重要的是赞赏和支持,世间每人都不完美,都想得别人的一句肯定。人若对他人挑剔批评,或比较争胜,那实在是不好。崔公对她总是鼓励、支持,她觉得人生都变得不同,幸福快乐光明。 陶挚觉得安娘说得对,而肯诚挚赞美人的人都心地善良。 晚间枕畔王小痴些微犹豫的说:“你还给我唱歌可以吗?” “可以啊。”陶挚便继续唱南梁歌,边时刻提醒自己别睡了。唱了几首后,悄悄转头瞧王小痴,他可睡着了吗?却见朦胧月影下王小痴在以手拭泪,他没有把王小痴唱睡着,倒把王小痴唱哭了! 陶挚不安,王小痴抹了下眼,道:“我想起了我母亲,我母亲是南梁人,她给我唱过南梁歌。” 陶挚不知怎样安抚他,想了想道:“我保姆安娘说,离去的父母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希望我们生活得快乐、幸福,过每一天都充实有意义的日子。” 王小痴说“是”,可显然又睡不着了。 很长的时间过去,陶挚睏倦了,只得道:“我拍你睡觉吧,我小时候安娘这样一哄我就睡着了。” 陶挚觉得让王小痴入睡是自己的责任,因为是在自己的家中,便仿照安娘的样子轻拍王小痴肩膀道:“快睡了,风不吹,树不摇,小宝宝睡着了——” 王小痴笑出声来,道:“不用了,我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陶挚收回了手,转眼就睡着了。 直到被紧急敲院门声惊醒:“拂风,是我,捧月!永安长公主车仗来了!” ☆、过有心灵的人生 王小痴立即从床上跳起,三两下穿了衣,对陶挚说:“我避避再来。”急带了简意送来的六人从后门走了。陶挚这里召唤全院的僕人说:“谁也不许说王医生住这里的事,只许说简公子常来,谁若违反,就赶出去,不再雇用。” 那边永安长公主已到门口,陶挚忙至门前迎。 永安长公主是来看望陶挚的病的,见陶挚显然身体康健,也就放心了。对于屋中家具变化,陶挚皆说是简意所为。 永安长公主笑道:“简意可是看上你了?这么大手笔。” 陶挚脸一下子红了,摇头。 永安长公主拉陶挚坐下来,道:“娘知你这个年龄未必爱听长辈的话,觉得世故腐朽。但娘即看到了,不说出来觉得亏欠,对不起你成长,日后落得埋怨:当时即看出了,为什么不与我说?所以你且耐烦听,闲时回思一二,做个警醒。简意虽有好皮相,却是个没有志向的,无志则不慎行求进,终究落个吃喝玩乐的平庸人生。你若与他在一起,可惜了你的资质天赋。”
第13页 “我没与他在一起!”陶挚道。 永安长公主笑了:“你姓陶,娘原是没身份管你。但娘将你藏在崔公后院护你长这么大,就是不希望你被人看中带走做了娈童。你爹和你一样有举世难寻的精緻容貌,他可是有志向的人,从不肯闹断袖恋,做人男宠。” “我没做男宠!”陶挚急了,站了起来。 永安长公主笑了一下:“这是怎么了,我好心好意看你来,见了面咱娘俩就吵。” 陶挚低头:“请母亲恕罪,孩儿不该着急。” 永安长公主嘆气:“怪道人说,孩子一定要在娘身边长大,否则母子情分浅薄,说话也不会听。” 陶挚跪下了:“娘您别生气。我错了,您打我。” 永安长公主笑拉他起来:“我这么好的孩子长这么大我喜欢还来不及,怎捨得打?我是真心为你打算。孩子,你再不爱听,世间也只有娘是一心为你好。虽然你未必觉得是好。但娘的话还是希望你耐心听一听。” “我听。”陶挚道。 永安长公主道:“娘可以供你一生,给你买田置地,确保生活无忧。可你这样的人品,甘于过没有官职,受人欺辱的生活?你的父亲,父母双亡,变卖家产孤身进京求取功名,一心要出人头地,一刻都不想平庸。虽命运不济,被废太子连累,但他说,回首往事,他每一天都在努力,人生的每一步都不虚空。” 陶挚低头。 “你好容易离开教坊,去了奴籍,这一生怎样走,心里要有方向。简意可以吃喝玩乐没追求,他的爷爷是太傅,他父亲兄弟五个,都在朝为官,说长远些,便他父母不在了,他还有简家叔伯宗族依靠。你有什么?娘若不在了,只有简意一个人能帮你,他若不帮了呢?青春正好,你与他玩,青春若逝,是怎样狭窄危险的人生路?你考虑过吗?” 陶挚沉默低头。 永安长公主见陶挚听进去了,继续道:“人是要靠自己的。娘为你考虑过,你是罪臣之后,不能参加科考,只有走推荐入仕途。娘虽能帮你谋到有前景的职位,但怎样走下去,能走到什么位置还得看你自己。仕途路不好走,太傅已老,简意能帮你的有限。你没有师长同年,没有兄弟家族,只有姻亲一途是你强有力支撑。以你现在的条件,娶不到高官显贵家女儿。只有你在仕途中展露头角,母亲才能帮你谋到一门不错的亲事。而要仕途中展露头角,你就得有人脉,你得离开简意的朋友圈,拓展新的有用的上进的朋友。” 永安长公主喝了口茶,微锁眉道:“这茶怎么这样淡?” 陶挚忙致歉,命重新沏茶来。 永安长公主道:“你要交有用的朋友,可别人为什么要与你做朋友?所以你得有自己的优势,利用好自己的优势。你可知你的优势是什么?” 陶挚摇头。 永安长公主笑了:“我听说你参加了一次简意婚礼,不少王侯公子围着你说话献殷勤,然后接连到你这小院拜访。他们为什么来?” 陶挚说“不知。” 永安长公主笑了:“我是你娘,咱们就直截点,你也心明肚知,他们来,就是爱恋你的容貌。” 陶挚不言。 永安长公主道:“当年你父亲入京即被盗,身份名牒都丢了,他怎么住下来,入了太学,参加的科考?还不是利用容貌优势,结交包括简岱在内的一些权贵公子,顺利走上仕途?没什么好隐晦的,你的容貌就是旁人羡慕不来的优势,利用好。” 永安长公主轻轻喝了口茶,道:“今年九月你就满十七岁了,青春很快就会过去,既已看好前景就早下手。说来好笑,昨日宗泓又向我打听你,他不知你是我的儿子,还惦记你呢。既如此,你倒不如亮明身份与他结交,一来他知你是我之子不敢对你过分;二来你可以经由他打开视野,走入宫廷。昨日宗泓说锦衣郎出了两个缺,我让他留一个,你补了进去,有他带着,很快就能上场打球,表现出色,皇上若有赏赐,你就出名了;便球打得稍逊些,以你的容貌,宫中那些女人哪有不爱的,没准就有婚事找上门来。过个一年半载,娘为你谋个中书、吏部的差事,就可以起步仕途。机会难得,明天你去我府上,我叫宗泓也来,你们见一面,然后由他领你去宫中。我知你还不会骑马,但可以学,先把位置占上,你不知多少人盯着这位置呢。” 陶挚沉吟没说话。 永安长公主道:“我知你不爱去我那里,这也是常情。但你是我的儿子,驸马不会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你去我府上也不用拜会他。你放心。我瞧你这里添了这些东西,你也没和我要。我毕竟是你娘,有了短缺与我说,总比与简意说强。你不要和亲娘见外。你瞧我推心置腹说了这些,你倒没有什么不解的要问我的?” 陶挚想了想,问:“福王这人——” 永安长公主诧异,微笑:“你见了他?也是,有简意,你会见到他。这是个好问题,我的孩子真是一点即通。他对你有意思了?” 陶挚未语。 永安长公主察言观色道:“福王宗韶,出了名的好色,美男子身边走马灯似换,他若见了你,当不会放过。”
第14页 陶挚沉默。 永安长公主道:“与他结交,有利有弊。利的一面是:你可以一下子在京中出名,人提起你来都会说,那与福王新结交的美少年,你罪臣之子的身份可被忽略掩盖,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不利的一面是有的人家忌讳这个,不肯再把女儿嫁你。总的来说,利大于弊。宗韶这孩子,是皇子中的奇葩,平素罕言少语,不与人交往,只喜欢修仙学道,瞧着性情文文弱弱的,却是个不怕死的,新年时赵贵妃提的婚事都被他拒了。也是少年气盛,过后不知悔得怎样。他若对你有意,一是你的容貌他爱,再,你是我之子,他大约是想托我与赵贵妃讲和转回,救自己一命。这个宗韶倒是心里有算计的。你与他交往虽于仕途无大的助力,但可抬高身份,走入皇族圈子,也算难得了。他性情偏僻,对喜欢的肯付出,前月送了威远将军荀灿外甥一座酒楼,因那美少年曾被酒楼店主奚落,他就买下整座酒楼送情人砸着玩。不过他也薄情,厌弃了门都不许入,据说那白姓美少年追到野外聚会上问他情真情假,被整个京城耻笑。你要以之为鑑。年轻人最怕仕途未起步就有了情感笑柄,日后会不断被人提起、轻视鄙薄,官场平添艰难挫折。你与福王在一起且记别动真情实感。隐蔽些,矜持些,做朋友可以,别的不行。你若不被他得手,就一直是他朋友,可以借他的力;你若沉陷了,只会被他瞧不起,厌了即弃。你没经过什么,太单纯,不是这些情场游走之人对手。娘告诉你一句话,只要不涉情字,你就可稳赢。再讲一个宗韶的故事给你:就方才说的荀灿将军,他家二小子与宗韶有一阵子日日相约东门可亭,荀将军拦不住,就把荀二公子的腿打折了不许赴约,你猜宗韶怎么着?他就在可亭不走,说守抱柱信,入夜了、下雪了也不离开,这是今年二月的事,整个京城好热闹的人都去看新鲜,瞧怎么了局。第二日荀将军被逼得无法,只得派了外甥替二儿子赴约,就是那姓白的小子,宗韶带了白公子回府,爱宠无限,不出一个月就逐出府,再不理睬。这就是他的性子,你心里要有数。娘知你聪明,只是阅历不够,拿这宗韶练练手未尝不可,他还算不得歹毒,只在情爱上打转,不会伤及你性命。” 陶挚送走母亲,心里堵得慌,沉默坐在屋中。以前王小痴在时,这屋子瞧什么都是快乐的,母亲这一来,再瞧什么都无趣,都是难过。 人生若如母亲说的那样活着,那又为什么活着? 陶挚终于知道,自己与母亲不是一类人,他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过有心灵的人生 。王小痴是好是坏是什么样的人,旁人的评论做不得准的,还得凭自己的眼睛看,凭自己接触。 陶挚固执地相信自己的识人眼光。 傍晚时,王小痴回来了,陶挚到门前迎他。王小痴面上有点歉然,手中现出一个红润明透的印石来,说:“你瞧这个好不好?你天天签字怪麻烦的,我挑了这印石,想给你刻个印。” ☆、我那提议,你觉得怎样? 陶挚没想到,只这么一看王小痴、这么一听王小痴说话,心情就好转了。他接过印石,抚摸细看,由衷贊道:“我喜欢这颜色,桃花红润,明透细腻,真美!” 王小痴些微腼腆又高兴的模样。 陶挚也就笑了。 二人用饭,王小痴见陶挚有些神思不属,就将菜夹到陶挚碗中:“这个我觉得味道挺好,你尝尝?” 陶挚笑着道谢,将心事一扫而空。管王小痴喜欢过多少美男子,此时的王小痴是诚挚的。 初出宫时,陶挚曾一连十天在街头巷尾酒馆茶楼静坐,不为别的,就是看人,看人的神情、言谈、交往,看多了,觉得鲜有让自己钦佩爱慕的;在简意的婚礼上,见了太多皇亲国戚、贵族公子,不乏优秀出色人物,但没有一个像福王这样给自己鲜明震动的。 福王的超越人寰的清灵与真实,恰合自己的心,于芸芸众生中,有此一人,寄託自己的爱慕和想像。 那样的珍贵和难得,使陶挚不相信流言,而是相信自己的心和感触。 饭后,王小痴将一套工具摆开来,给陶挚刻印,陶挚好奇问:“你还会刻印吗?” “以前闲时学着玩的。”王小痴问陶挚字号。 “我小时曾给自己起过清徽二字。” 王小痴大赞:“清徽?好,这两个字好!” 陶挚心底里笑了。 安娘曾说:“什么是好?不是非要世间最好才是好,你喜欢就是好,你称赞就是好。” 陶挚喜欢与安娘相伴的日子,每天都温暖快乐。安娘不在身边,如今有王小痴。 王小痴认真专注地磨石刻印,室内静静的,陶挚瞧着王小痴眉目,这样淡雅清净的容颜,得有怎样的一颗心? 他身边美男子走马灯似换——白栩美得张扬夺目,孤傲任性;简意美得端正亲切,如邻家兄长;荀二公子又是怎样的人?他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喜欢他们什么呢? 他又为什么与自己在一起呢?他喜欢自己什么呢? 安静中,王小痴问:“你母亲来说了什么?” 陶挚知道自己再将母亲的话当做无,面目情绪也带出来了,因道:“我母亲谈及我的未来和婚事。”
第15页 王小痴停了手中刻刀,想说什么,一时又没话,目光看着桌子前方,怔怔在那里不动作了。 “你怎么了?”陶挚问。 王小痴想振作一下说点什么,却仍是没说出。 这样子的王小痴让陶挚心滞,好一会儿问道:“你不开心了?” 王小痴强笑了一下,拿着刻刀的手不知是起是落,颓然间,眼圈倏忽发红了。 陶挚没想到王小痴会这样,心不由微颤、难过。 如简意所说,王小痴应不会有婚事了,他身边的少年一个个成亲去,最终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他怎能不难过? 陶挚有一种奇异的感受,那就是他能够明了王小痴的情绪,感知他的心,只是不知如何抚慰。 沉默良久,王小痴面上强浮出一丝笑:“我想起来,家里有件事,我得回去一趟。这印石我拿着,等刻好了再给你送来。”王小痴声音有些发颤,起身要走,收拾刀具的时候手都有些抖。 陶挚静静看着他行为,心酸涩。 他若走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就算印石刻好了也只会让人捎来,两个人将再不会见面,再不会这么亲近了。 他们有过那么多欢乐时辰,他们曾在琴声里笑颜相对,通晓心灵。 王小痴拿起背囊,勉强再对陶挚现出一个笑容,说:“我走了。”匆促转头,一下子腿磕了桌角,差些摔了。 王小痴痛得一手抚腿,一手抵额,陶挚道:“先坐下来休息会儿——” 王小痴抚着腿没动。 陶挚清楚看到王小痴在强忍情绪,再忍不住,道:“我娘没给我定婚事,就是泛泛聊天。” 王小痴倏忽抬头,发呆地瞧陶挚。 陶挚被他的目光看怔了,心底里感动,微笑道:“你可会留下来?” 王小痴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到底词穷。陶挚将他手中的袋子拿过:“将印刻完了再走?” 王小痴默默地看着陶挚手中的袋子,坐了下来。陶挚将袋子放桌上,将工具取出来,王小痴就无言地将工具摆好,继续刻印。夜是安静的,室内只有刻刀划在石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王小痴抬起头对陶挚笑了一下,歉然,又终于放下心来的模样。 安静里,陶挚道:“我母亲给我荐了个差事,做锦衣郎。” 王小痴腾地又把头抬起。陶挚歉然,今天可是把王小痴吓够了。 稍瞬,王小痴意识到自己刻印的手停下了,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刻印。 陶挚道:“我想着,这差事应该应下的。我虽然不会打马球,但可以学。简意都能做事,我也能的。” 王小痴止了刻刀,抬头问:“你喜欢么?打马球?” “我不知道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但我是男儿,总要有个事做,不能靠母亲接济过活一辈子。” 王小痴想了一会儿,放下刻刀,下决心似的说:“不如这样,我给你介绍个差事,或者算不得差事,但酬金可以比做锦衣郎翻倍多,日常你也可以学习琴棋书画任一爱好,就是稍微放缓一下前程。” 陶挚喜悦看他。 王小痴有些犹豫心虚,微垂了目光,但继续道:“你今年十七岁,这差事就以三年为期。你若觉得不可心,随时不做也行。好处是没有宫中的规矩束缚,没有人情世故纷扰,只面对一个人,只陪他弹弹琴,说说话即可。” 陶挚收了欢喜,静静看他。 王小痴有点慌乱,但鼓足勇气接着道:“这个人你也认识,就是我。——你可愿意陪我三年,自在成长,先不订婚事,也不应宫里的差事吗?” 王小痴陷入紧张,那神情好像陶挚的答覆会令他随时跌落深谷,又随时站上峰顶。他等待着陶挚的回答,手不知为什么轻微在抖,他用力握住自己的手,等陶挚的决定,有不顾一切的坚决模样。 陶挚压下情绪,安静坐在那里,目光看桌上印石,好一会儿没有答话。 王小痴道:“三年后你若还想做锦衣郎,仍可以去;若想订婚事,也不晚。可以吗?”王小痴声音微颤,似在恳求,这句话好像用尽了他力气,神情马上要崩溃绝望。 陶挚开口,问:“为什么是三年?” 王小痴喉咙有些干哑,“因为再过三年,你就弱冠成年了,成年了再做决定。” 陶挚低头一笑,起身就出去了。 外面是寻常的夜,一切却似已不同。 王小痴的话从某个角度来说不啻是侮辱,可他知道王小痴不是这个意思。王小痴的意思是—— 陶挚隐隐的明白,却不愿意深想。 陶挚知道自己的每个决定都将涉及此生走向,这一会儿,他不明了自己的心,就无法做出决定。 忽然就走到人生路口。 要做一个决定。 因为宗泓,陶挚曾问简岱:如何做一个正确的决定。 简伯父说:用你全部的心和所有对未来的感知,分析这个决定的得与失,如果做这个决定,你感到开心或前景光明,那就做;如果这个决定让你忐忑不安,就不做。 如果与王小痴继续相伴,他可以学琴,学书法,他们将过得自在快乐;
第16页 如果回绝王小痴,去做锦衣郎,与宗泓相伴,虽有无数未来,但将会不安和忐忑。不是宗泓不好,而是无法像和王小痴在一起时这么顺心自在。 陶挚不由笑了,简伯父说的对,“决定人生走向的,是你的心。而你的心,取决于性情、学识、阅历。”自己的学识修养还远不够在世事中历练,那就先学习吧。 陶挚沐洗后回屋,见王小痴仍然低头在那里刻印,不由怜惜笑道:“休息会儿吧,明天再刻,要睡觉了。” 王小痴抬起头,放下刻刀,洗了手,说:“我给你擦干头发。” 他像往常一样给陶挚擦干头发,陶挚坐在那里,心头异样又温暖。 他自小孤单,亲人缺失,一直希望身侧有亲人相伴,王小痴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像亲人一样? 擦干了头发,王小痴镇静笑:“我去洗浴。”待过一会儿回来时,陶挚能见到他眼底的微红。他该是在浴室里哭过了。 陶挚心头陡然难过。待上了床,两个人皆没再说什么。安静的时光里,王小痴问:“我那提议,你觉得怎样?” 陶挚心内嘆一声,枕上转过头来,笑道:“有现在这样,我若答应你那提议不是脑子不清楚么?” ☆、他走在青春的岁月里 黑暗里,王小痴一直没答话,陶挚向来睡得快,等了一会儿,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日早,二人安静用饭,彼此偶尔看对方,眼神对上,脸上皆先带了笑。 王小痴的笑是有些掩饰的,强自镇静,陶挚的笑却是自己也不明了的发自内心的欢悦。 所以昨日做的决定是对的,因为今天这样开心。 陶挚换上那件蔷薇色衣裳,离宫一个月,身高见长,安娘做的衣衫竟没两件能穿的了。王小痴新奇瞧他,眼中是爱慕之意,笑道:“我以为你只喜欢黑白两色。” 陶挚不由笑了:“哪儿啊,是他们配的花色和刺绣我实在穿不出去,只好嘱咐做黑白纯色的。今天去我母亲那里,昨天她说我衣裳太素,我就换了这个。你瞧还行吗?” 王小痴点头贊:“行,非常好!你穿这样颜色别有明艷温婉,绝对是京中最美少年郎。” 陶挚笑了,王小痴如今也被他带的这么爱夸赞人了。 见王小痴向桌上印石和工具看去,神情犹豫,微有落寞。那印石尚未完工——陶挚忽想,别不是他不明了自己心意,又想着要回家吧,便坦白道:“我去和我母亲说,不做锦衣郎了。” 王小痴听闻此话怔了,目光惊喜望向陶挚,欢乐浮上面庞,整个人不敢相信那样! 陶挚被深深的感动,心前所未有的松快,也前所未有的喜乐。且让他们先一起伴着,不管未来怎样,他们现在相处得这样好。 生命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欢欣吗? 王小痴送陶挚到院门口,面庞微红,目光明润,酝酿了好一会儿,最终只含笑说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陶挚笑点头,转身欢乐出院门。 他好像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周遭的景物都灿然生光,耀眼明亮。他走在青春的岁月里,他相信自己的识人眼光。他如此幸运,唇角止不住上扬。人生如此美好。 陶挚没带从人,问路走到母亲府邸。高大豪华的府门前有十多人候立。那些年青人上下打量他,目光各异,谁也没言语。门终于打开,出来一个挺胸腆肚的主事模样人,身后跟着四个小厮。门前候立的人簇迎上去,纷纷行礼,再送上手中拜帖和或大或小的锦囊。 那主事说:“莫挤,一个个来。”打开锦囊看一眼,然后将拜帖放到身后小厮端的托盘里,大约是根据锦囊里东西的贵重程度安排拜帖的先后顺序,目光做出嫌弃或不以为意的样子,却掩不住眼底的满足。这人最后看了陶挚一眼,问:“你呢?做什么来了?” “拜见长公主。” 那人笑了:“公子怕是第一次来,你也学学他们。可准备了拜帖礼物?” 陶挚说:“没有。” 那人笑:“那你就准备好了再来。众位公子跟咱进府。” 陶挚道:“是长公主约我来的,烦请通报,我叫陶挚。” “哟。”那人笑了:“可有信物?” 陶挚摇头。 那人复笑:“那就难办了,没有拜帖礼物,只说长公主约见,可怎么通报。”甩身进府。两个看门小厮望着陶挚笑,一个就道:“好个模样,像有造化的,快回去准备金银珠宝,多准备些,明天你就能排第一个了。我家长公主每天会见的人有限,排前面才有希望,否则就得下一日再来。” 陶挚站在那里,想进府之法,或者等宗泓来了随他进府? 可陶挚不想见到宗泓。 陶挚站了好一会儿,被看门小厮瞧得不自在,只得慢步走到街口,立于树后。想也许母亲出来了,拦住母亲车轿?或者等宗泓来,唤住宗泓。想着王小痴的模样,陶挚觉得这事还是今天解决利索了为好。 哪知过了午时,母亲也未出府,倒忽的打马过去几人,正是宗泓。陶挚追上去,哪里来得及,宗泓马疾身迅,刷的跳下马,扔了马缰与僕从,人已进了长公主府。
第17页 陶挚停步,没追上宗泓也就算了,正好不见他,明日再来。反正今天已是来过了,明天带了程柱来,他上次请太医时怎么见到母亲的? 陶挚慢步回家,方进浣花胡同,听身后马蹄声疾,回头,正是宗泓。 陶挚站立微笑。 宗泓满面欢欣跳下马,抓了陶挚双肩道:“清徽,为兄可找到你了!”紧跟着便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陶挚费了点力气推开他,笑道:“谁是你兄弟。” 宗泓喜笑:“也是,从姑奶奶这里论,你岂不长我一辈?所以我断乎不肯,只还叫你兄弟。”细端详陶挚:“一年多没见,嗯,长高了,不过容貌越发俊美明亮。可知我一直想念你?前月去找你,你竟离了教坊,问询永安长公主,她只说没有清徽这个人,今天才告知我你是她儿子,你也瞒得我好苦!我等不及你来,快马来接你。” “去哪里?” “见你母亲,说你做锦衣郎的事。我如今做了锦衣郎统领,你以后跟着我,一切都好!” “我不做锦衣郎,烦你告知我母亲一声。她府门我进不去,没有拜帖礼物。你代我说一声吧。” 宗泓诧异转笑:“你要什么拜帖礼物。好好,我代你转说,从严治守门人没眼色的罪。不过锦衣郎还是要做的。你收拾收拾,回过你母亲,就随我去宫里。其实也没什么要备的,不过几件贴身衣物,外衣都是统一定制的,若少什么,有我呢。” “我不做锦衣郎。我去和母亲说的就是这事。我害怕骑马,我小时候骑马摔下来过。我学不了骑马,做不了锦衣郎。” 宗泓爱怜揽住陶挚肩:“为这啊。不要怕,你那时小,现在摔不了了。我教你骑马,管保没事。” 陶挚推开他胳膊:“我说不学就是不学。” 宗泓点头笑:“是,我也不能强拉你上马不是?不过清徽,哪里有男子汉不会骑马的?你就不想策马驰骋,跨山川河流,展英雄气概?” “不想。” “好,不想。先不说这个。我见你太欢喜了。已到你住处门口,快带我进去瞧瞧。” 陶挚摇头:“没什么瞧的。你去忙吧。” “哪里要忙,都这个时辰。你请我吃晚饭。” “没有晚饭给你吃。” “清徽太小气了。你不请,我上门吃,抢你的饭。来来。”宗泓拉着陶挚往院门走。 陶挚挣开他,诚恳道:“临清公,我真的不方便请你。家里有人,有事,你去吧。” “谁?”宗泓奇异,“我更要看看。” 陶挚一把拉住他:“我的老师。我请的先生教我弹琴。他喜清静,不见外人。你不要捣乱,这就去吧。” “老师?简岱?” “不是,是一位王先生。” 宗泓笑:“哪里来的王先生,琴弹得比简岱好?简岱的琴技我就不说什么了。你请他们不如请我,我教你。” “你哪有时间。先生我已请了,说好教三年,你去吧。不留你了。” 宗泓眨眨眼,笑道:“不对,清徽,你这么赶我走。怕不是因为弹琴的先生,而是府上还有别的什么人,难道是——哪里来的花仙?”他双手握住陶挚肩,笑问到陶挚眼睛上,陶挚侧头躲避,便这时,院门被推开,王小痴出现在门际,迈下台阶的脚步停住,看向他们。 宗泓转头,看到王小痴,愣了,随即便是一笑:“十九叔,您怎么在这儿?” 王小痴——十九皇子福王宗韶走下台阶,从宗泓手臂间解脱出陶挚,淡淡笑了一下,没说话。 宗泓有点尴尬,笑道:“难道——清徽说的教琴先生就是您吗?”他笑嘻嘻的转头瞧陶挚,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道:“你竟说是王先生。这不是我十九叔福王么?” ☆、他没想拉他手的 陶挚望向宗韶,此时夕霞彤云光彩万道,宗韶的脸颊晕染绯红,他低了目光,睫毛微微颤动,没有说话。 宗泓轻微一笑,道:“十九叔,清徽是我童年好友,有一阵子没见他,今日见了实在高兴,正要好好聚聚。没想十九叔也在。真是巧,都到了家门口,清徽就请我们叔侄一道吃晚饭吧?”再笑看陶挚。 陶挚继续望宗韶,等宗韶开言决定。哪知宗韶这一会儿虽容色恢复如常,但就是不讲话。 他在等自己决定么?陶挚不明宗韶心意,不敢擅替他做主,因此只看宗韶,宗韶目光清宁安静回看他,二人于晚阳红光中绝美对视静立——宗泓受不了,上前拉陶挚道:“来来,清徽你是如何请了我十九叔教琴的,这可得好好说说。”强拉了陶挚进院门,陶挚回头,见宗韶跟了他们进院子,进屋。 宗韶安静走到正中主客位置落座,面上平和看着他二人,不言语。宗泓目光中有点无奈,但旋即笑笑的上前,端正给宗韶跪下,“侄儿泓叩见十九叔,问十九叔好。” 宗韶欠身离座扶他起来,温和道:“何须多礼,快坐。” 宗泓起身笑道:“侄儿不知十九叔在此,叔可怪侄儿唐突来访,有扰清静?” 宗韶微笑摇头。
第18页 宗泓在东首第一个椅子落座,陶挚便在西首第一个椅子坐下。 陶挚看宗韶,宗韶就微垂了目光,保持着面上清和微笑,只不言。 宗泓笑道:“清徽快讲讲,你是如何请得我十九叔来府上的。” 陶挚耿耿于宗泓对宗韶的眼神,没理宗泓,见宗韶是不想说话的了,起身道:“我去厨房给你们安排膳食。”离开屋子。 身后宗泓追上来:“我陪你去。十九叔,侄儿告罪少陪。” 陶挚命厨子多增了菜式,自己找了点心吃充飢,他午饭还没吃呢。宗泓伴在他身边,目光四处看,拿起宗韶的碗筷细瞧碗底和筷头上的福字,微嘲道:“带得还挺全。” “你放下!”陶挚道。 宗泓悻悻放了碗筷。待从厨房出来,宗泓拉了陶挚在他耳边悄声问:“我十九叔在你这里多久了?你怎么认识我十九叔的?” 陶挚推开他,总不答。 忽然就明白了宗韶为什么不说话,宗韶的习惯应是遇见麻烦就缄默。比如那日面对白栩的追问,还有今日从王小痴变成福王,他不知怎样解说,或不想解说,就不开口,实在是最简单的方法。反正他是王,不说话谁也不能迫他说。 陶挚进屋,宗韶还在那里安静坐着,陶挚忽然心生极大的怜悯,不知怎样关照爱护宗韶才好。 宗泓脸上洋溢着明灿的笑,对陶挚道:“清徽,你琴学得如何?不如这一会儿弹一曲,让我听听你的学琴成就。” 陶挚道:“我弹的哪敢给你听。你说过你琴箫笛鼓没有不会的,你弹一曲我听听?” 宗泓笑道:“清徽若有此意,我就献丑了,弹得不好的地方,正好十九叔在,还望十九叔疼侄儿,不吝言指点我,以助侄儿提高。” 宗韶清静一笑,没接话。 宗泓坐窗前木榻上弹琴,琴声一起,陶挚就惊了,这琴声听过的!宫中年节时几乎每次都能听到这样风格的琴曲,还以为是皇上弹的,原来竟是宗泓!这样的气度恢弘、开阔神飞,让人拜服景仰! 若不是宗韶在,自己定会向宗泓学琴的! “临清公竟有如此技艺,谱得如此琴曲!”陶挚贊道。 宗泓笑道:“是皇上的琴曲。” 陶挚有强烈的愿望想复奏这个曲子、学会这个曲子,可宗韶在那里低眉安静坐着,那神情——好像有些落寞。 陶挚止住心思,默默回想琴曲。僕人上菜来,每人食盒放在自己桌旁,三人寂然饭罢。陶挚见宗韶胃口很好的样子,埋头吃,目光只在饭菜上,跟多少天没吃过饭菜似的。 饭后饮茶,宗泓喝了一口,便放下茶盏,陶挚明白,自己家的茶淡,宗泓喝不顺口,忘记嘱咐僕人这个了。宗泓笑道:“清徽如今喜欢喝茶了?这是去年的黄山毛峰?昨日皇上赐给我父王南梁新出的明前龙井,今年雨水不调,这个极难得,我只得了一斤,还没捨得开封,明天给你送来。” 陶挚想说不用,见宗韶微挑了一下眉梢然后低头继续喝茶,一走神就没搭话。 宗泓轻咳了一声:“清徽,明日一早我接你来,咱们一起去永安长公主府。” 陶挚点头说好。 宗泓眉眼展开,明朗地笑了:“今日叨扰你盛情款待,日后我设席回请。时候不早了,不多打扰,我就告辞了。十九叔,侄儿与您一道走?” 宗韶平静抬头,目光有点犹豫,没待他说话,陶挚开口:“他不走,他住在这里。” 宗韶望向陶挚,陶挚目光温暖含笑看他,便见笑意自宗韶眼底浮起,然后在脸上轻缓漾开,自见了宗泓,宗韶终于第一次真实又开心的笑了。 宗泓“哦”了一声,声音语态终于有点不自在了。他起身,陶挚微笑:“我送你。” 宗泓维持着面色如常向宗韶行礼告退,宗韶颔首。陶挚便送宗泓出来。 外面晚暮朦胧,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话。宗泓在院门处止步,艰涩道:“清徽,我不知,你与十九叔——” “你别多想。我只是与他学琴。” 宗泓无奈笑了:“好,学琴。我比他弹得如何?你与他学,不如与我学?皇上说皇族子孙里我弹得最好,亲教我琴。” 陶挚想了一会儿,道:“你是锦衣郎首领,哪里有时间陪我闲坐。” “你与我去做锦衣郎。” “我怕学骑马,是真的。我六岁时从马上摔下来。我现在还总是梦到这个吓醒。我学不了马球。” “你——怎么认识的福王?” “怎么认识的不重要,现在他住我这儿教我弹琴。他不想外人知道,所以我没想你见他。你现今知道了,可愿替我保守秘密?” 宗泓苦笑了:“行,你说什么我能不答应?清徽,唉,你要我怎样说?我这十九叔,喜欢收集美少年、断袖!京中四个最美的世家公子都被他接近交往过,如今到你头上,你,到底怎样想法?你若被迫,有我,他虽是我皇叔,我也有办法让你离开他。” “我自己愿意和他学琴。我没想离开他。” 宗泓摇头:“唉,清徽,我们自七岁一起长到如今,你是我唯一交心的朋友。你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就算逃不开他在你这儿住,你可以到我府上,他总不能找你到我家来。你要学琴我教你,要什么我给你。这么些年了,你还信不过我?我们是朋友,不是那什么龙阳断袖,我都成亲了,马上要做父亲了,我不好男风,就是想你在身边,我们时常说说话。我的话也只能说给你听,我和你说习惯了,这一年不见你,我憋闷的都要魔障了。你不喜学骑马,我可以给你安排保障指导的职位,比如管理服饰,研究战术,记录战况,能做的事情多着呢。过个一年半载,有了锦衣郎资历,你母亲再求一求皇上,你想去哪个部门还不容易?你与我在一起,我们是好友,没有人敢说别的。你与我十九叔,就算没什么,你们只要并肩出去走一趟,人就会怀疑你断袖了。谁家好姑娘还愿意嫁你?再说他正月方得罪了赵贵妃和赵丞相,那些人会放过他?你与他在一起,风险多大?被连累又怎生好?”
第19页 “谢你提醒。我会考虑。明天见。” 宗泓发愁地看陶挚:“我的心都搅乱了。明天见。保重好自己。好好想我的话,慢慢做决定。不急。” 陶挚送走宗泓,看着灯光下的自己小院,小院如此安静,宗韶——从见宗泓起,统共就说了一句话。唉,他怎么这么让人怜惜呢。 陶挚理解宗韶的这种不说话,大约就像自己小时候在母亲面前。六岁时他突然被关在教坊,母亲好不容易来了,他抱着母亲的腿哭不让母亲走,母亲说:“你再这样,以后我不来了。”他吓得放手,从此再不敢纠缠母亲。母亲后来埋怨他:我来了你怎么不说话?让他说什么呢?他就是想母亲留下来陪他,可说了母亲就生气,他只好不说。因为怕失去,就再不说愿望,一切由对方决定。 他们拥有的都太少。 程柱跟在身边,如今程柱已被宗韶教育好了,知道主人送客要左近跟着,随时听从吩咐。陶挚问他如何进的长公主府,程柱道:“我说找袁嬷嬷,门上人就带我进去了。” 陶挚由不得笑了。 陶挚有点迟疑,进屋怎样面对宗韶呢?他不叫王小痴,他是福王。 忽见身畔的昙花好似要开了,这一下,欢喜非常,跑进屋里对宗韶道:“你快来!”拉了宗韶向外走。他本是拉宗韶胳膊的,不知怎么就滑到宗韶的手,宗韶的手微凉柔软,陶挚心有点跳,他没想拉他手的,拉上了又不好放下。 陶挚拉了宗韶到昙花边,道:“你看昙花要开了,快看!”向僕从唤:“点了灯来!” 陶挚欢喜地看那昙花颤微微展开,手拉着宗韶的手,不敢加力,也不好松开,只有维持着最初的力道一直握着。夜风徐来,白色的昙花绝美绽放,他们牵手看那花,陶挚觉得这一刻人生至美,此生不忘。 花渐渐凋谢了,陶挚不由轻嘆了一声,说:“但我们会记住它绽放的美对不对?” “对。” 陶挚的手方要松开,宗韶的手立即握住陶挚的手,有力地握住,不放开。 ☆、比什么样的表白都厉害 陶挚还没有和同龄人握过手呢,微有不自在,但也不好挣脱,只有说:“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美得惊心动魄,因眼看着它消逝。” 宗韶柔和道:“我可以把它画下来,就永远留在我们记忆中。” “好。”陶挚笑着,围着昙花转了一圈,藉此挣开宗韶的手。 空气中还瀰漫着花香,陶挚心有异样,手上一直存留着宗韶用力相握的感觉,这个行为好像有点不寻常—— 陶挚镇静微笑,和宗韶回屋子,小院里没有画绢和颜料,宗韶就在平常的纸上作画,陶挚在一边观看。那样清静美好的夜晚,宗韶的唇边微微上挑,喜悦的样子让陶挚一旁看着都被感染。 宗韶画了昙花,及昙花旁两人携手的侧影。陶挚脸有点发热,这携手怎么能画下来呢。有了这画,这记忆再也抹不去了。 宗韶钤上自己的印,转头笑对陶挚说:“你的印已刻好,你也盖上,这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陶挚接过宗韶递给他的印,原来宗韶给他的这枚印石与宗韶自己的那枚印石是一对的,莹润剔透,点红深隐,艷若桃花。 陶挚在画上盖了印,端详着手中的印石问:“这两枚印是一对儿的?” 宗韶点头,暖意流淌眼角眉梢,说:“这是皇上六十寿诞日我得的奖品,那天所有的皇族子弟都在,皇上出比试项目,凡赢的人可以任选桌案上一样礼物做奖品。很不幸,我没有特长,不管吟诗作画、骑射剑术还是琴棋舞蹈,我一样也不出众,看着他们相继领走奖品,我羡慕,也难堪。那一阵子皇上迷上算术,出了道九宫格的题目要所有人做,看谁最先完成。我侥幸第一个做完,选取奖品,便选了这对寿山桃花冻石。这是我唯一的胜绩,使我不至于狼狈的离场,所以这对印石就成为我心爱的物事和慰藉。简意喜欢得不得了,曾一力要我送其中一个给他,我没肯,因为我不想与他有成对的贴身私物。” 宗韶安然平静地述说,目光望向陶挚,陶挚的内心却是怎样的波澜! ——他不想与简意有成对的贴身私物,却为什么送与我?如今这印石刻了自己名字,不仅如此,还共同盖在画上,画还是两人携手赏花! 宗韶好像没有说什么,却又比什么样的表白都厉害,让自己无话可回,无路可退。 所以他身边有那么多美少年围绕;所以白栩会误解,所以简意与他那样亲近。 母亲说,你不是这些情场游走之人对手。 陶挚再不信,也由不得这话浮现心头。 陶挚避开宗韶目光,微微笑了一下,出了屋子。 仰头是星光闪烁的广漫夜空,陶挚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会怎样。 宗韶是可心的,可爱的,却也让他如此不安。 断袖恋,陶挚从没想过。 宗韶那么淡雅出尘,言笑迷人,琴声入心——陶挚有点头疼,慌乱。 他这么出来总要有个事做,便去耳房沐浴。 透彻的思考,做一个决定。 在断袖恋与孤独之间,陶挚思来想去,最终决定选择孤独。
第20页 他无法想像他会喜欢男人。 就算是王小痴也不成。 他只想有个朋友。 沐浴罢,陶挚迟疑走向正房,第一次,他不想进屋,不想面对那个人。 “爷,快进去,别吹风受了寒。”当班的小厮尽职提醒。 陶挚定定心,进屋。宗韶在床边看书,烛光下,面容安然宁静。 陶挚的心在见到宗韶的霎那也平和下来。 自己就当没听懂,就当宗韶什么也没说过吧。 宗韶抬头看他,面上含笑,放了书,为陶挚擦干头发,陶挚等着他擦。一时心头翻涌,泛上两个字:亲人。 他盼了那么久,不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在身旁? 如果告诉宗韶只做朋友,他是不是就会断了念头,只做朋友陪在自己身边? 如常上了床,安静中,宗韶随意般问:“你怎么认识的宗泓?” 陶挚想了想,如实道:“我六岁那年被带入宫中教坊,住在崔公住宅后院。他们说我是罪人之子,藏在这儿,不能乱跑,不能出声,不能被人发现。那后院是很狭窄的一条,从主房后山到高大的院墙间有小小的厢房,我便住在那儿,我保姆成为崔公小妾,每天照顾我起居,我在那小小天地里,伴着花草蝶虫生活。春有蚯蚓,夏有泥泞,秋有枯叶,冬有雪冰。四季皆有飘浮的白云和璀璨星空。 我每天最大的快乐是听教坊排练乐曲歌唱,听那些美妙变幻,声动九霄。 我娘身边的嬷嬷每半月会来看我一次,带来好吃的好玩的。我有一盒子木偶,一盒子泥偶,我用这些人偶做戏,合着外面的乐曲唱词表演。外面乐曲停了的时候,就自己悄声哼唱,安排人偶表演,编一个又一个故事,每天玩得热热闹闹的。 简伯父给我送来书籍笔墨纸张。我读书之余,就模仿着书上的样子将自己编的故事写下来,完成一个再一个,构思幻想,与故事中人共喜乐。 大约半年后,有一天墙外有人哭,是与我年岁相仿的孩子声音,哭得特别伤心,他哭了很久,我忍不住出声安慰他说,你别哭了。他止了哭声,警惕问我是谁。我不想吓着他,便说:我是路过的仙灵,听你哭的伤心,忍不住停下来安慰你。 他问:你是什么仙? 我看着墙边的牵牛花说:我是花仙,牵牛花仙。 我问他为什么伤心,他说他娘死了。我问他因病吗?他说不是,是被谗言诬陷,被皇上赐死了。 我觉得他可怜,就安慰他说他的娘是被害的,所以升到仙界成为仙子,在空中照看着他呢,让他不要伤心了。 他问我认识他娘亲吗? 我只好说,不认识,但我感应到了她的灵意,她让我来安慰你。 他信了,就隔三差五的到墙外来说话:牵牛花仙,牵牛花仙,你在吗? 我就陪他说话,听他的烦恼。 他的老师很严苛。每三天要他交一篇文章,今日论述“礼”,明日论述“义”,必得先罗列名言典故,再陈述自己想法。我听他那样艰难,便说回去翻天书,过一日给他思路。 如此我每天翻书写文章到深夜。简伯父每天都会来看我一次指点我读书,我就向简伯父求助,然后第二日将写成的文章隔墙念给他听。 再一日,他就很欢喜的说我的文章被老师表扬。 这么过了几年,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在墙内奔跑玩,从墙这头跑到那一头,跑得急了没收住脚,不小心撞墙上,鼻子撞出血来,我大喊:安娘,安娘,我鼻子出血了! 他一般都是傍晚来,偏巧那天他来早了,在墙外听到我的喊声,知道受骗了,闯进教坊,找到崔公,冲进安娘的屋子,发现了后门,撞开门看见了我,他拿剑指住我,问我是什么人,说我若不如实答就杀了我。 安娘吓得来拦他,被他一脚踹倒,安娘的额头磕到墙壁,磕出血来,我怒了,拿起墙边的扫帚向他打去,与他拼命,安娘吓得苦苦抱住我。我都气哭了,我不明白,我就算骗他是花仙,也是好心安慰他,六七年的时光,我都不认识他,对他那样好,尽全力帮他读书,像朋友一样,跟心中的寄託一样,他为什么竟然用剑指着我要杀我? ☆、我们一起来报答他们 安娘告诉他,我是永安长公主保护的人。他才收了剑,但仍然很气愤的质问我名字,我那时刚好给自己起名字玩,就告诉他我叫清徽,同样质问他:你这忘恩负义的人要把我怎么样? 他气汹汹的走了。 安娘吓得立即去找我的母亲。回来时说,没事了,长公主说会去找他。但仍是惊魂未定。 我那天特别伤心受创,不明白我好心对他,为什么他要杀我。安娘说,他是皇孙,他的伤心流泪私密事不能被人知道,哪怕我是好心,他也因为羞愧要杀我灭口。不过有我母亲在,他不敢的。 这样过了十来天,他又来找我,不提着剑了,但仍然是倨傲的模样,问我为什么装花仙骗他,有什么居心。我不屑理他,他说什么我都不理他,只自己看书。 隔两天他又来,带了礼物,说是什么御膳房的糕点,他捨不得吃留给我的,我才不理他,他走后,就把糕点扔了。 此后他每天来,每次来都带东西,说这样珍贵那样难得,我觉得可笑,一概不理。
第21页 每次他来,安娘都吓得寸步不离地陪在我身边,他呵斥安娘离开,我就依样呵斥他走,他是临清公又怎样,反正我不怕他。 他的礼物每次安娘都小心翼翼的包着拿走,扔掉,因为安娘说,怕里面藏了毒。 有一日他再来,给我道歉,说得挺诚心诚意的,但我说安娘的额头因为他留了伤疤,我才不会原谅他。 他就开始哄安娘开心,送安娘很多钗环首饰衣料什么的,安娘那时很发愁的对我说:这个临清公没安好心,让我千万不要被他打动。 我问安娘他会怎样呢?安娘也不说,只说有她在,临清公不会得逞。 他再来的时候我就问他,对我到底安了什么坏心,他说,他没坏心,如今他父亲留的功课越来越难,他就是想我帮他写文章。这些日子,他已受了父亲很多训斥,他不想父亲对他失望。 我心软,就答应了继续帮他。 他父亲出的题目都是时政,涉及吏治、财税、军事、司法、水利、城建……无所不包,我翻遍史书也难以解答,多亏有简伯父相助,我才能按时将文章给他。 我喜欢做这些挑战的事情,以为艰难、不能完成,当成果最终出来的时候会有一种胜利和满足,当然也认识到自己所知甚少,需要更多的题目予以学习提高。其实没给他写文章的这一个月,我自己也挺无聊的。这么过了一年,他有一天说,他每天来教坊太不方便了,人都以为他爱上了崔公小妾——即安娘,他想带我出宫,让我到他身边服侍他。 他说,他已向崔公打听了我的身世,我是罪臣之子籍没入宫,一生脱不了奴籍,没皇上允可,都不能离开教坊。他说他会向皇上讨要我,然后带我去看大千世界,享受丰美人生。 他不知道他的话将我所有的幻想都打灭,我一直以为像安娘说的那样,我在这里寒窗苦读十年,然后参加科考,就能离宫,却原来,我是没有未来的。 我伤心又愤怒,拿了他送来的书把他砸走。 那一夜,我陷入前所未有的悲观、黑暗、绝望。 第二日他继续来,让我考虑他的提议,慢慢做决定。 安娘很紧张,不让我答应他,说有我娘在,只要我打定主意不依从,他便是皇孙也不能怎样的。 可安娘也不敢拦他不让他来。 他每天换着花样送礼物来,让我感知外面的世界,有一次还送了一只小白猫,说如何如何外国贡来品种珍贵,我若不要就摔死了。我觉得他这人心不好,可还是留下了小白猫,那是我留下的他送我的唯一礼物。后来我把小白猫养大了,那白猫跑了,再也没回来,不知道哪去了。 我当时很动摇,也对未来恐慌,有时想就随他去吧,强胜于在这个小天地里寂寞到老。 我拿不定主意,就问简伯父,怎样做一个正确的人生决定。 简伯父说,人生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得与失,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哪怕是跪着也要走下去。但在做决定的时候一定要听从心的声音,看所有的后果自己的心能不能承受。 我终于知道,我不能随宗泓去。 因为那样我就是僕从,我的人生将再不能自己主宰,我将没有人格、尊严,没有自己。 而没有自己的人生我决计无法接受。 我所在的小天地虽小,但我可以自主,我读书、奔跑、吟唱,都是按着自己的性子来,没有谁约束我,那最重要。 在我十五岁那年冬天,宗泓有一天很悲伤的来,说再不会来找我了,因为他的哥哥喜欢一个教坊乐人,他爹怒了,把那个乐人杀了,他说他若再来,被他爹知道了我,怕我也被他爹杀了。他从此真的就不再来了。 今年春,皇上过寿大赦天下,我娘讨皇上恩典赦我离了宫。宗泓在教坊找不见我,就去找我娘,他一直以为我是我娘养的类似门客乐人那样的人,不知道我是我娘的儿子。今天我娘告知了他我的住址身份,他就找我来了。我想你在这里,不想他进来,他纠缠不走,问我是不是房中藏了花仙。我不知怎样答的时候,你就开门了。 送他出门的时候,他说他已经成亲了,马上要有孩子了,他不好男风,只是想和我做朋友,我今天没进了我母亲府门,约了他明天送我去见我的母亲。” 陶挚说完,等了一会儿,听宗韶声音里满是同情的说:“你真不容易,这样长大,性情还这样好,光明宽和良善,若是我,不知怎样了。” 陶挚没想宗韶倒是只说这个,笑道:“你性情也很好,温和平静宽容。” “你也觉得我宽容?”宗韶声音欢乐起来:“我也认为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宽容,不计较。其实也是无力计较。” “以你的身份,欺压人可不是太容易。” 宗韶笑了:“我不会那样做,得多差劲才以势压人。我想得的是人间朋友。我母妃告诉我,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引来什么样的朋友。” 陶挚笑了:“你人的确很好。” 宗韶笑道:“多谢。所以你也是很好。”稍会儿问:“你自己读书,都读哪些书?” “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传奇戏本,史书传记,我都爱读。喜欢的就誊抄下来,每天睡前看一遍,心满意足地入睡。”
第22页 “这个我可以看吗?”宗韶感兴趣道。 “可以,就是我离开教坊的时候我娘一样东西也不让我带走,都遗在那里了。” “我明儿个去教坊给你取回来!” “好啊!不过,宗泓说他去过,估计那些东西就不在了,但凡我写的东西,他都搜罗走毁掉。他怕我泄露他的秘密吧。你们皇家的人都这么小心紧张,被害妄想狂吗?” “不是被害妄想。谨慎是必须的。稍有不慎就是生命之忧,怪不得他紧张。” “你被害过吗?” 宗韶想了一下:“没有。我鲜少与人交往,宫廷聚会我几乎是不说话的。别人即便有话嘲讽刺耳,我当时也想不到话回回去,过后也就算了。没谁会花心思在一个对他们无害的人身上。” 陶挚笑道:“好在你是皇子。” “对,寻常人户,我这样的性格处事不知被欺辱到什么地步。”稍会儿宗韶又道:“你入宫时六岁,想来已识了不少字,读过不少书。” 陶挚道:“是,我两三岁时我父亲就教我写字背书,后来我若有不懂的就问简伯父。简伯父每天都会抽时间看我一趟,代替我父亲教我,直到我离开教坊。十年的时间,不管暴雨大雪,还是家中有事,身体有恙,都撑着挤时间来看我,从没有间断过。我真是感动,不知怎样报答。他说是还报我父亲的情意,他说我父亲在天上看着呢,他不能对不起我父亲的期盼。” 宗韶感动道:“他们父子都是有情意的人,以后我们一起来报答他们。” 陶挚本用手抹拭眼角的泪,忽然听到宗韶这话,手都停住了,什么叫“我们一起来报答他们”? ☆、痴人厚福 可是这样的夜晚,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美好又充盈心灵。陶挚觉得他年少所有的期盼好像就是这一刻,有一个真心的投缘的朋友,彼此讲说童年、往事、未来、人情、品性、爱好…… 陶挚觉得眼前无比珍贵,熨帖心灵。以后也许他们在时光中会走散,拥有各自的人生,等到老了,白发苍苍,重逢相聚,没准还可以温柔回想,当日,我们曾在枕畔闲聊—— 陶挚打定主意,下次宗韶若再说语义含糊的话,一定要讲清:我们只做朋友。 第二日一早宗泓果然送茶叶来了,陶挚命程柱将茶叶收在库房,然后辞别宗韶,与宗泓一道去母亲家。 将茶叶收在库房,就是并不打算喝这茶,日常仍是喝宗韶的茶,宗韶笑颜展开,欢喜地看他们离开。 陶挚回味着宗韶的笑,觉得心情出乎意外的好。 世间烦杂,就是要有宗韶这样清净的人才好,增无数欣然和希望。 当陶挚向母亲述说自己要随福王学琴、先不去做锦衣郎时,母亲意味深长地道:“你要想好。机会错过了未必会再有。” 就是这话,机会错过了未必再有。陶挚已一遍遍想,想得不能再想了。他现在与宗韶每天在一起过的日子,就是他的期盼和梦想。 长公主道:“记得别动了真心。若被他抛弃了可别到我这里哭。” 陶挚没有话回母亲。上面坐的是他的母亲,可为什么他每到母亲身边就不快乐? 出长公主府,宗泓问:“你真的决定了?” 陶挚坚定点头。 宗泓无奈一笑,转身上马刷地离去。 矫健的背影瞬时消失在巷道。 人生有得必有失,陶挚不知自己这一生到底要什么,但清楚知道,什么是自己不想失去的。 他此刻,不想失去宗韶。 陶挚慢步回家,方走上台阶,门就开了,宗韶竟然站在里面等! 他等多久了?自己方才还顺道去了简伯父家一趟! 宗韶目光温柔,脸上带笑,亲人般的欢悦笑,他的笑在晚阳红光里展现着柔暖而灿然的光辉,让陶挚的心霎时被充满,所有的情绪都得到抚慰。 世间有这样一个美好少年,在等待自己归来。 所以他的决定是对的。 他选择了他,人生有伴,再不孤单。 陶挚向宗韶学琴、学书法、学绘画,日子满满地过。陶挚的性子,但凡喜欢一件事就全力以赴,宗韶总要时不时的提醒他:休息一会吧,喝口茶吧,出去看看花吧,睡觉吧…… 陶挚很喜欢宗韶的照顾,也享受这样的照顾。 好像在过往岁月里缺失的,都经由宗韶得了满足。 他们相伴的时光,每一刻都开心,每句话都高兴。 宗韶眼中满是爱慕地对陶挚说:“清徽,你的天分太高了,用不了多久,我就教不了你了。” 陶挚笑道:“我欠缺你那样的心灵。你的琴、画、字皆有空灵之意,我学不来,领悟不到。” “或许是你佛道接触得少。京郊附近的庙宇道观我都住过,听寺庙钟声,看真人道场。世间所有的人与事最后都是空,我越知晓这个,越想拥有幸福充实的人生。” 陶挚觉得自己也做如是想。 他们有默契地谁也不说出去游玩,每天陶挚会去见简岱一回,回来时想着宗韶在院子里等候就会很欢喜、有盼望。宗韶偶尔入宫或赴皇亲中必到场的红白喜事,也很快便回来,回来时必带好吃的好玩的。
第23页 他们每日你贊我一句,我夸你一句的轻松开心过。宗韶没有再说暧昧的话,也再无亲密举动。陶挚知道是因为自己矜持回避,宗韶聪明人,也就绕开这些了。 六月中,宫里出了皇帝打马球时遇刺的大事,宗韶入宫一夜未归,陶挚彻夜难眠,辗转难安,第二日一早有敲门声,陶挚冲到门边,却是简意。 简意紧张拉了陶挚进屋,屏退僕人,在陶挚耳边小声说:“听说是南梁刺客,福王的母妃是南梁人。赵丞相奏说福王有通南梁嫌疑,所以他昨日未能出宫。” 陶挚震惊失色。 简意道:“我母亲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你母亲与皇上一母同胞,向来得皇上宠信,你能不能求你母亲入宫为福王说句话?南梁使臣来的这两月,福王一直在你这儿住着,哪里联络过什么南梁人密谋刺杀?” 陶挚赶往母亲住所,简意让陶挚骑他的马去,陶挚勉强上了马,脸都白了,身体都僵了,简意见了,只得上马来护在他身后,道:“陶小弟,你可得学学骑马了,着急的时候这怎么行?” “好。”陶挚应着,强克制下去恐慌。 他们到了永安长公主府,门人见了陶挚恭敬得不得了,立即通报进去,过了一会儿回说:“长公主身体欠安,不见客,请陶公子转回,他日长公主想见公子时自会相见。” 简意恨得不行,只得送陶挚回来。陶挚惶然无措,简意道:“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这是他的命,谁让他是皇子,又得罪了人。”眼圈已红了。 二人敲开院门,谁想宗韶竟从屋中出来,站在门前,虽稍有憔悴,但面上是欣然笑容。 陶挚狂喜,想也没想地就快步上前,然而身侧简意一个旋风掠过他扑了上去,抱住宗韶:“你吓死我了!”又是泪又是笑。 宗韶好不容易脱开他,对陶挚歉然笑,屏退僕人,三人进屋。 “怎么回事?快说说!”简意急切道。 宗韶按他安生坐椅子上,转头对陶挚道:“还应谢你,这两个月收留我。南梁来使去我王府几次,因我不在,没能进门。我若在王府,怎么也会见的。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 “你若见了,就逃不过去了!”简意道。 “是。”宗韶欢喜看陶挚。 陶挚也劫后重逢般的欢喜着,瞧着宗韶眼神间的疲惫憔悴,不由又泛上同情。他们两人温柔暖意对视,那边厢简意咳了一声,端茶杯喝茶。 宗韶对陶挚道:“所有的锦衣郎都被关押审问。” “宗泓怎样?”陶挚惊道。 简意插话:“你还认识宗泓?宗泓是锦衣郎首领,他爹是太子,马球场出刺杀案,怎能不疑到太子头上?赵丞相与太子是死敌,这一回不但宗泓,太子都凶多吉少。” 宗韶命简意立即止言回家,简意哼了一声,起身走了。 宗韶告诉陶挚:二十年前南梁与大魏会盟结好,互嫁宗室女与对方亲王,宗韶之母是南梁郡主的陪嫁宫女,因姿容歌舞出色被皇帝纳入后宫,生宗韶被封婉妃,当时群臣力谏,怕南梁扶持其子,颠覆北魏朝政。过了两年,婉妃失宠,幽居直至病故,宗韶专注佛道,鲜少与人交往,淡出世人视线。今年初宗韶拒了赵贵妃提议的婚事,与赵家结仇,如今赵显从御史升任丞相,借刺杀案向皇上提及宗韶有通南梁嫌疑,建议下狱审问,好在皇帝听了宗韶辩白,查明宗韶并未见南梁使臣,且知赵丞相心狭,藉机报复,便没同意赵丞相奏请,放宗韶回来了。 陶挚担忧,“你们皇族,实在是太惊险了。”一下子明白了宗韶的安静寡言和寻佛问道。 宗韶说:“玉泉山第一次见你,春风拂衣,阳光沐林,樱花树后走过来一个最精緻的美貌少年,一切都是最好的,偏白栩出现,然后让你看到有生以来最狼狈不堪的我。你走后,简意告知我你的来历,让我寻你交友作伴。可我不敢来找你,觉得难堪。那日我寂寞,信马在京城逛,在你家院外听到有人弹奏我的曲目,一时心动,想为这人弹完剩下的曲子,但知道自己狼藉的声名,走上台阶了也没敲门,犹豫的时候,刘太医和医学生来,他们向我行礼,我只好说做他的医学生会晤此间主人。我就是好奇想看一看,当日十来位公子,是哪位在弹我的曲子,进来了,才知是你。你僕人不会煎药,我就留下来帮助煎药,便这一起念,带来如今这么大的幸运。而你也肯留我,不去做锦衣郎,避过这一劫。想来我们的结识应是有天意在,成全彼此的幸运和福分,你说是不是?” 陶挚耳听着宗韶温柔的声音,心中感动,不介意宗韶话语里的暧昧缠绵,微笑道:“是,痴人厚福,老话向来不错的。” 第二天刺客落网,招认幕后主使是皇十八子景王。景王与其叔淮王之女在宫中相会时因举止轻佻被皇帝发现斥责,二人原私下有孽情,以为事情败露,怕被处罚,便派刺客刺杀皇帝并意图嫁祸太子,认为皇帝死了,他们就安全了,谁知行刺失败,刺客被抓,二人随南梁使臣逃往南梁途中被围捕,跳江自尽。因淮王之妻是南梁郡主,淮王与其妻皆被赐死,牵连到两国关系都紧张起来。 皇帝遇刺是在马球场,所有的锦衣郎都被免职解散。宗泓被削了国公爵位,自去看守皇陵。
第24页 陶挚问宗韶:“我可以去看望他吗?” 宗韶说:“我陪你去。” 陶挚知道,宗韶若不相陪,自己也许如上次见母亲一样,连门都进不了。 陶挚解释道:“是他陪伴了我童年成长,若没有他,那十年我不知怎样挨下来。” 宗韶微笑:“我理解,便如同简意陪我成长。因了宗泓,你可能谅解简意的存在?” ☆、我想用一生陪着他 陶挚被问的有点发懵,为什么要谅解这个?那有什么可谅解的。因道:“我明白,他是你的朋友,我亦是你的朋友。” 宗韶一笑,没再说什么。 宗泓穿了平民衣,住在灰濛濛的营房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暗淡了,再无往日气势威风。他对陶挚说:“我的一生完了。” 陶挚安慰道:“别这么说。等过一阵子,你父王会帮你的。” 宗泓苦涩的笑:“你可知,事情未明的时候,我爹命我自杀。他怕我抵受不住刑狱,招出不利他的话来。我思来想去捨不得死,挨了一晚,好在第二天刺客落网招供,景王逃亡,圣旨下来,我侥幸得活。我爹生我的气,说我不孝,不遵他的命,不是他的儿子,将我赶出家门。现今我一无所有,只有到这里守陵,找个地方安身,混口饭吃。” 陶挚说:“我是你兄弟。” 宗泓感动的笑了:“这辈分有些不对,但我喜欢这话,咱们是兄弟。我现今已经没有兄弟了,只有你肯做我兄弟,认识你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宗泓眼圈红了,扭转了头。 宗韶给宗泓带来很多银两衣物,让僕从卸下车来。宗泓的妻已有六个月身孕,不顾一切来这里陪伴宗泓,只随身两个丫鬟,日子很是清苦。宗泓含泪拜谢。宗韶安慰道:“撑过这一阵子就好了。缺什么少什么,告诉十九叔,不用客气。” 陶挚不知宗韶车里竟备了这些财物,体会到宗韶为人的善良周到。自己只想着来看望宗泓,给以情感上抚慰,宗韶却是带来物质给予有力的实质帮助。而此前,宗泓对宗韶并不亲,也不见友好,宗韶却如此仁厚,伸出援手。 与宗韶在一起,陶挚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成长,体会着人间的温暖,心生感动。 离开宗泓,陶挚对宗韶说:“你知我为什么不喜欢出来与人交往?我在宫中拘禁十年,对外面的人和事都太隔离陌生,每多接触一点,就多一点不是我想像的样子。我怕失望,宁可不出来。十年间,我读了无数的戏文、史书、闲文,觉得对人世很了解了,可现实总是让我惊心。一个父亲,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孩子?我觉得那简直是恶人。” 宗韶看左右无人,轻声道:“你想过没有,做父亲的为什么那样决定?我不是说他对,而是处于他的环境,他为什么这么做。从父亲的角度,也许儿子牵连他,就是儿子错,儿子不肯为父亲牺牲,就是儿子恶。近来我宽容许多。当一个人做出违背我观念的决定时我都想一下,他为什么这么做,他的为人,地位,处境。我认为好的父子关系,应是父亲全力救儿子,儿子全力救父亲,否则若都期望对方付出,那实在是痛苦的感受。人生于世,最珍贵的是人与人间彼此的情意,可能得到实在有些难。你怕失望不与人接触,我却因为失望太多,太空虚,反希望认识更多的人,寻找哪怕一丝的善意。你知道那种感动吗?陌生人之间的一个善意笑容或帮扶,都能让我的心情好很久。觉得生而为人,可以这样幸福。” 陶挚笑点头:“我明白了,你是我的老师,引我敞开心灵接纳这世间。” 入了城,看着过往行人,陶挚道:“我从没有觉得行在人潮中是这样幸福。做生意的在尽力多赚钱养他的妻儿;官员在展望他的仕途,抬轿的僕人在付出他的力气,书生在想他的学问;孩子在尽情玩耍……他们也许不那么高尚,不一定拥有纯粹心灵,可他们都在尽力追逐自己的生活,为了自己的美好盼望。我以前实在是太绝对了。” 宗泓很容易的就让他感知恨怨,宗韶也可以稍瞬让他的心宽敞平和下来。宗韶有如此美好清静的心灵、温暖淳厚的为人处世,陶挚感慨又珍贵地看着宗韶,幸运遇到宗韶,与宗韶为友。 下午简意来了,眉眼郁郁,神情索淡。宗韶问他怎么了,做什么来,简意只道:“不看见你我不放心。” 宗韶有些歉意地看陶挚,陶挚如今受了宗韶影响,想着简意为什么会这个态度对宗韶?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宽容,因此亲切招待简意。 简意落落寡欢地坐那里,凝愁带怨,也不说话。宗韶无法,只有说:我们弹琴,你在一边听? 他们两人在那里轮流抚琴,简意在一边满面愁绪的出神,就是不走。 于是留简意晚饭,席间每一样菜上来,宗韶都会将最好的先夹给陶挚,他们两人日常吃饭已经习惯这样了,简意不满,道:“王爷为什么不给我夹菜?” 宗韶眨眨眼,没说什么,但下一个菜来了,仍是只给陶挚夹。简意憋闷的放了筷子,拿了酒壶在手,仰头喝,陶挚向宗韶示意,宗韶拿去简意手中酒壶,说:“你少喝些酒,吃菜。” 简意不情愿地坐在那里,不夹菜,大眼睛只盯着宗韶。宗韶只做不知,剥了一个虾,放在陶挚碗中。陶挚不好意思,忙忙的剥了一个给简意。简意无精打采吃了,也不说话。如此宗韶照顾陶挚,陶挚照顾简意,三人饭罢,撤席,上茶,宗韶命跟简意的人好生伺候简意回家。简意说:“我不走。你们接着弹琴,我听。”
第25页 宗韶皱眉,陶挚笑道:“我来弹。”这边摆琴,陶挚起身出去方便一下,待回屋时,见简意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宗韶说:“我也住在这里行不行?” 宗韶一脸无奈:“不行。你回家吧。” 简意伤感:“为什么你和他住,就不能和我住?” 宗韶不能答。 “他哪里比我好?” 宗韶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 “或者我哪里不好?我改成不成?” 宗韶歉疚道:“从知,你已成婚了,有人在等你回家。” “我不回,我不喜欢她。”简意大哭了。 宗韶慌忙安慰道:“你别这样。” 简意只是捂脸哭,宗韶不知怎样好,伸手想拍简意肩,终究没有落下去。 简意哭了一会儿,最后抹了把眼泪,道:“没什么,就是今天有个差事办砸了,心里不高兴。我想辞职不做了。你又不肯养我,你养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简意说他指挥错了流程,上司本看他不惯,生气训斥他,他自知理亏,但也不肯受训,与上司吵了一架,离开光禄寺。 宗韶道:“那良酿丞叫什么?明天我去良酿署,瞧瞧他,不是什么大事,先回家,明天继续上班,这点小事就打退堂鼓可不是你的作风。” “你还管我?”。 “你多大了?跟孩子似的。快回家吧。” 简意怔怔看着宗韶,喃喃道:“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我陪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就不能是我的呢?” “你醒醒。”宗韶嘆口气,道:“一会儿陶挚回来了,你就走吧。” 简意扯住宗韶袖子,仰脸笑:“我不走,我要他看见你我这个样子,也是为他好。我知你喜欢看美色,但美色阅尽,你最终还是会发现我才是最好的那一个。廖缃荀皎白栩,哪个长久了?” 宗韶道:“从知,我觉得我真的喜欢上陶挚了。” 简意手一顿,没应声。 宗韶继续道:“我想用一生陪着他。” ☆、就算你以身相许 简意放了宗韶衣衫,道:“他未必会陪你一生。不过没事,等他不陪你了,我还在,我来陪你。” 简意甩身离座,快步出房,正撞上陶挚在门前,简意没说话,迳自离去了。 陶挚命僕从关好院门,待回屋,宗韶原地站着,不安地看着他,陶挚笑道:“准备睡了,我先去洗浴。” 等他回房,宗韶手中拿了毛巾,歉疚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等他,陶挚不由笑了,说:“王爷,明天你回王府吧,约了简意,好好陪他一陪。” 宗韶握住手中毛巾,道:“我为什么要陪他,我喜欢的是你。” 一句话如重雷击顶,陶挚怔在那里,不会言语了。 他万没想到,宗韶会这么简单的把这句话说出来。陶挚不知如何是可,宗韶已走到他身后为他擦干头发了。 宗韶的动作是温柔的,陶挚站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煎熬,心脑热气蒸腾,只觉汗自额头鬓角滑落。 隔了一会儿,宗韶温存的声音自脑后响起:“你第一次听我的琴,就回来弹奏那曲目,我在简意身边这么多年,他从没关注过我弹的什么。他不喜欢这个。他好动,不喜欢琴棋书画这些静的。他会带着我去寻哪里的饭菜好吃,哪里的酒好喝,哪里的花可以赏,哪里的歌舞最有特色,但他从不关注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是我的兄弟、好友。也仅仅是兄弟好友。他陪了我这么些年,若没有他,我的日子不知怎样过。去年他母亲宣阳长公主找到我,说她只有这一个儿子,要我放过他。我答应了宣阳长公主,放过他,就以他订婚为由,不允他进我王府了。他特别伤心,醉酒,绝食,险些死掉,宣阳长公主又找了我去劝他。我对他说,继续做朋友兄弟,但只能做朋友兄弟,他答应了。所以你别多心。如果,你,或者你母亲,也希望我放过你,那我马上就走。绝不让你烦恼。若你还想我陪你,我就继续在这里住着。” 陶挚好半天没说话,末了道:“太晚了,要睡了,你还沐洗吗?” 宗韶低头轻微一笑,洗浴去了。 陶挚怔怔看着宗韶的背影,这样的暑天里,竟觉得宗韶的背影有孤寒萧瑟。 人在世间求知音,就是为了不孤单吧。 陶挚自床头拿了本书看。心里乱,怎么都不自在。 宗韶说喜欢自己。 那是什么样的情感?陶挚不知道。 待宗韶回来,陶挚合了书,宗韶笑道:“晚上少看书,烛光下看书到底比白天伤眼睛。”将陶挚手中书拿走。 陶挚默默看着宗韶将书放回书架,道:“我想出游。这么多名山大川我一个也没去过。你陪我去吗?” 宗韶一怔,放柔了声音道:“我不能轻易离京,得找机会获皇上准可。你想什么时候走?” 陶挚“哦”了一声:“那以后再说吧。” 宗韶停了一会儿,道:“清徽,我想一生都陪在你身边。” 陶挚怔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没看宗韶,也没有接话。 却原来,当宗韶真说情的时候,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26页 朋友和情人有多大差别呢? 宗韶上床,拉过被子,躺下。 夜静谧无声,呼吸可闻,两人谁也睡不着。陶挚终于跳起来下床,跑到外面井边舀了把凉水扑自己的脸。宗韶可是疯了,这样将话挑明,可怎么让他在他身边安然入睡呢。 陶挚坐在阶前,眼望夜空,一轮明月如镜,依旧亲切地看着自己,并不能说一言半语。稍会儿,身后有人来,是宗韶,坐在他身边,拿了扇子给他扇蚊子。 “你别多想,我就是想和你做朋友,聊天,弹琴,看月。”宗韶温和道,“你一个人孤单的生活,不想有人陪你说话吗?” “想。”陶挚笑道。 宗韶也就笑了。 那一刻,陶挚觉得世间最了解自己的应就是宗韶了。 做朋友,聊天,弹琴,看月——正是陶挚所想。 却原来自己想多了,宗韶的喜欢是朋友的喜欢,陶挚心一下子豁朗敞亮。 虽宗韶扇着,外面蚊虫太多,陶挚起身邀宗韶回屋。他们两人安然躺下,很快陶挚就睡着了。 第二日宗韶说要去光禄寺,陶挚笑说“好”,宗韶道:“我就便去教坊,把你的东西带回来些,你一起去如何?我怕那位安娘不肯把东西给我。” 陶挚想安娘了,立即说同去。 他们坐车入皇城,这么热的天,宗韶命把车帘窗纱都放下来,陶挚知道,宗韶是为自己着想,不让路人知道自己在他的马车里。 那日坐母亲车离开皇城,今日坐福王车回来,人生路真奇幻若梦。 路过兵部时,遥见许多年青人聚集,一派热闹喧嚷,陶挚自纱窗看去,对宗韶道:“那不是简意吗?” 宗韶命停车,着僕人打探,回报说:朝廷决定对南梁开战,遴选武官,京中官家子弟正排队报名应召。 宗韶蹙眉,命僕人立即把简意叫来,嘱陶挚在车里坐着别动,然后下了车。 简意来了,笑唤“王爷”。 宗韶道:“你报名你父母知道吗?允可吗?” 简意笑:“好男儿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他们为什么不允可?” 宗韶道:“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 简意继续笑:“有王爷在,我便马革裹尸,相信王爷一定会代我照顾好他们。” 宗韶急了:“我不许你去!” 简意仍然笑:“王爷,你镇静些。这么多人可看着哪。白栩也在报名队伍中,你不去拦他?” “从知,这不是玩笑,你别因为和我置气——” “我没和王爷置气。就是想上战场。要不王爷也报名?我做你亲兵护卫,随侍左右?” “从知,你怎样才可以留下来?” “你知道,但你可会那么做?你不会,就如你知道怎样可以拦住我成亲,但你不拦。我若参军去,你真要留我?”简意呲开白牙笑。 宗韶转头看那些排队的热血男儿,咬唇未语。 “王爷我不难为你。你去陪陶挚吧。就算你以身相许,此际你都留不下我。南梁敢侵我国土,杀我子民,掠我财富,我简意就是上战场的那一个。”简意灿烂的笑着,跑回排队的队伍。 宗韶怔怔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掀开车帘上了车,陶挚担忧地望着他。 简意要上战场了。 “你去留住他,要不我去留住他。”陶挚说。 ☆、我所有的便皆是你的 陶挚欲下车,宗韶已拉住他,摇头。“那是他的选择。我不能因为他上战场就陪他,我做不到。他得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 “我欠简伯父的恩情,我替他参军,留下他。” “你若上战场,不是迫我也去么?我的身份不好去的。况你尚不会骑马,等会骑马了再说。”宗韶命僕从立即将简意报名应徵之事告知驸马简岱和宣阳长公主。 来至教坊,陶挚心情激动地跳下车就往里走,被门童冲过来拦住:“你谁?找谁?” 宗韶的僕人立即上前:“不长眼睛的!看不到福王殿下的车驾吗?” 小童看一眼,慌得跑进去通报了。 崔公接出来,却是一位陶挚不认识的中年人。原来前一任崔公因为病重离职回家休养,安娘也随去了。 陶挚失望,问询了其家宅住所,这里宗韶与陶挚入安娘所居的耳房,谁想房中后门已封,宗韶命砸门入后院,后院里陶挚居住的小房竟然也被拆除了,眼前唯余青草石板和旧痕。 陶挚有些茫然地走在其间,不过三个月,院墙依旧,可自己居住的小屋子没有了。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多,可以说是失去家之后的第二个家,小屋的门窗、书桌、床皆有他的笨拙雕刻、床下角落里还藏了木匣,里面有他编写的幼稚故事—— 陶挚来在昔日的牵牛花所在,花也被剷除了,他曾在这里伴着这丛花一点点成长,摘花叶、抓蚯蚓、看蚂蚁、玩泥巴…… 陶挚眼睛有些湿润,为什么他的家总是这样倏忽不见,旧迹难存。 宗韶的手臂轻轻揽在他的腰,陶挚知道宗韶是以此给自己安慰和力量。 他转头向宗韶笑笑,看到的是宗韶亲慰关切的目光。那一刻,陶挚不知为什么有个念头,他失去了家,上天补给他宗韶。
第27页 宗韶带他赴京郊寻找安娘。 到时已是午后,一家人忙跪地迎接,陶挚问询安娘,那夫人忙忙的命安娘更衣见客。 安娘自里屋出来,形神消瘦憔悴,眼上是黑眼圈,一看就是劳累过度,陶挚上前拉住她手:“安娘!”不让安娘跪,心疼得几乎要溢泪。 安娘笑着慈爱道:“少爷可安好?这么远的路可累吗?喝口水歇一歇。” 陶挚抹了一下眼睛:“我接你来了,你和我走。” “少爷,”安娘为难道:“家主病重,奴婢需服侍他,走不开。如今少爷身边是谁服侍?多大年岁?可用心周到?” “我只要你,别人谁也不行。”陶挚道。 安娘还是要推辞,宗韶道:“时辰不早了,这安娘本王带走。” 夫人忙点头。安娘扑通就跪下了:“王爷开恩,贱妾家主对贱妾恩深情重,他如今已人事不知,贱妾想服侍他归西稍报恩情,请王爷成全。”说着连连叩头。 陶挚扶她起来,安娘对陶挚满面泪恳求:“少爷最是慈悲,求你向王爷说情,成全奴婢的这份心吧。” 陶挚不知如何是好,宗韶已对陶挚摇头,然后道:“也罢,就顺你心意。”对那夫人道:“待你夫君仙去,百日之后,立即送安娘至本王府上。” 安娘叩谢,那夫人也忙叩拜应诺。 二人回城,陶挚一直情绪低落,宗韶安慰道:“怎么,不开心?” 陶挚强笑道:“安娘自我两岁起照顾我,这么多年,我觉得我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谁想,她竟不愿意跟我走,愿意辛苦照顾那个病人。” 宗韶柔和道:“那病人是她丈夫啊。俗语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她丈夫一定待她很好。” “安娘人美,性情好,手艺巧,她丈夫白得这样一个妾,怎会不喜欢?她原是南梁宫女,随淮王妃陪嫁来京都,被送给我娘,因我喜欢听她唱歌,被指来照看我。她总是一边做针线一边给我唱歌或讲故事——”陶挚低头黯然。 “是不是为了她选择留在夫君身边、不随你走而不高兴?”宗韶道。 “她在受苦,瘦成那样,我是为她好。” “清徽,若病的是我,你可会离我而去?” 陶挚诧异看宗韶。 宗韶微笑:“便再辛苦,也不捨得离开是不是?安娘便是此理。” “这不一样……”陶挚低声。 “怎么不一样?”宗韶笑问。 陶挚愣了,没有应声。宗韶这是,在套话讲情…… 午饭在寺庙吃素斋。因已提前安排好了,庙里主持恭敬迎接。待用罢饭,宗韶带陶挚游览庙宇。陶挚看到哪里,主持就讲解到哪里,陶挚翻阅经书,主持就立即命人将经书每样包两本给他们带回。陶挚本还想拿起木鱼细看的,忍了没有动手。 宗韶布施了银两,主持千恩万谢送他们上了车。陶挚对宗韶笑道:“我前些日子逛到这儿,说庙里装修,没让我进来。今日仍未完工,却让我们进来。有王爷一道出行就是好。” 宗韶笑道:“待我与你把京郊的寺庙道观都逛了。” “那得耗费你多少银子。”陶挚笑道。 “我平日也没什么花销。我所有的便皆是你的,你不用客气。” 陶挚“啊”了一声,没接住话,被震呆在那里了。 我所有的便皆是你的——当然朋友间也可以与子同衣、与子同袍。 车轮吱吱嘎嘎地行着,陶挚又不是傻子,脸不由有些发烧。 当然天气也是真热。 宗韶说这样的话,就是成心表情述意,一步进一步招惹自己。 这么下去可不行。 过了一会儿,陶挚轻咳了一声道:“我们再去简意家劝劝他吧。” “行。是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为什么不一起去?”陶挚不解。 宗韶微笑:“我们一起出现,怕你简伯父误会。” 宗韶笑得暧昧,陶挚的脸又热了,当即不再回避,扬眉笑道:“我们已同车行了这么一大圈,王爷认为还有清白的余地?” 宗韶的脸也红了,不自在躲开目光。 陶挚终于明白宗韶为什么故意说那些话招惹自己了,因为此时宗韶的样子,太好看了! 陶挚忍不住笑,找到了应对宗韶之法。谁怕谁啊,以后暧昧话你还敢随意说么? ☆、不知谁撩谁呢 下车时宗韶仍面色微窘,陶挚觉得宗韶的性情有趣,明明不愿与自己一道去简家,偏硬着头皮下车,不肯说一声不行。 府里的僕人被他二人并肩行来的样子惊到了,纷纷止步、瞪目、掩口,仿佛看到天大的新闻一样。 暑天的太阳明晃晃,照得地上热气蒸腾,宗韶抬手抹一下额头的汗,走几步,再抹一下额头。 陶挚倒没什么,他向来没把世人的眼光放心上过,或许跟他自小至大没在人群中生活过有关吧。 只苦了宗韶。 因为这里是简意的家,宗韶以前定年年和简意同出同进。 陶挚这才有些后悔,他们的确不应一起来的。
第28页 简岱接待了他们,说:“儿媳与犬子就出征之事正讨论得热烈,长公主主持大局,我好清静,于此品茶,方好福王和陶公子来,可否陪老朽品茶弈棋?”他没事人似的。 宗韶表达了劝简意不去应徵之意,简岱道:“这孩子心意已决。我是不打算劝了。简意说得对,谁都不愿自家孩子上战场,但总得有人去御敌。他辞了光禄寺差事,说要做武官建功立业。由他吧。这一次也是机会难得,凡六品以上官员子孙不论有无功名官职皆可应徵为武官入军中锻鍊,是兵部为解散的锦衣郎开的口子,简意算是随大流赶上了这个机会,否则就他那些末武艺,哪里选得上武官?” 二人知道简意与其妻正吵得厉害,不再打扰,坐了一会儿告辞。 晚间陶挚抚琴,宗韶坐一边听,待琴声止了,宗韶道:“明天我们请简意吃饭吧。” 陶挚说“好”。 “为简意送行。” 陶挚点头。 宗韶道:“这次选武官的机会难得,不知宗泓怎样?” “他是太子之子,早晚会复爵位,上战场多危险,他不用去吧?” 宗韶低声:“我这位二皇兄既然将宗泓一无所有地赶出来,连怀孕的儿媳都不顾,怕是再难转回。宗泓自愿守陵只能混个吃住,如何养活妻子?宗泓又素来心高气傲,怕不会投靠妻家,纵有接济,终不是长久。若趁此机会应徵入伍,做了低等武官,太子总不能忍受他的儿子在军中做低等武官,日后倒可能给宗泓个高品级闲职养起来。” “那我们去通知他,也许他还未知道呢?”陶挚道。 宗韶点头笑了。 陶挚觉得好像因为宗韶要请简意,便让自己也会一次宗泓——陶挚觉得这想法太可笑,就放下不想了。 第二日去见宗泓,出发前,宗韶派拂风去请简意晚间来小院聚会。 陶挚笑道:“我若不亲自去请,简意怕是不会来吧?” “他如何有这样大面子?该他向你赔罪才是。我请他,他不会不来的。” 陶挚仍是笑。 “他不会无礼至此。你不用对他的情绪在意。”宗韶道。 陶挚说“哦。” 然后笑:“你也不要对宗泓在意。” “我从没在意。宗泓与你不是一类人。旧友难免,知音难求。我可算得上是你的知音吗?”宗韶笑问到陶挚眼前来。 宗韶的样子太可爱了,陶挚便用加倍温柔亲切的眼神看着宗韶肯定道:“是。” 宗韶一下子就红了脸,笑了一下没说出什么,尴尬望车窗外。 陶挚心里脸上全是笑,知道经此回合,宗韶该是彻底断了言语撩拨,——否则不知谁撩谁呢。 宗泓对宗韶带来的消息有好一会儿愣神。宗韶问:“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宗泓道:“多谢十九叔和清徽这么远特意来告知我这个讯息。这确实是难得的机缘。只是,拙荆这几日一直身体不好,这个时候离开她,怕她心里撑不下去。我本想着把她送回娘家养胎,可她怕我难受,不肯回娘家,执意要在这里陪我。她本就身子弱,受了惊吓又兼替我烦恼,这两日一直卧床,昨天十九叔给了我银子才去城里请了大夫抓药,大夫说重在心安二字,需好生调养,不能再担惊受怕。我若去了战场,她一个妇道人家肯定胡思乱想,身体怎么受得住。” 宗韶道:“也好,以后还有机会,孩子重要。” 宗泓苦笑:“孩子也是随我受苦,一辈子没指望。我是感念她对我情意重,不能这个时候离开她。我算是明白了,什么未来前程,都没有眼前这个人的生命重要。好在有十九叔的银子,以后我就赖上十九叔了,过不下去,再向您乞讨。” “你别这么说,我是你叔,原该给你的。这里条件有限,不如你们夫妻到我府里住,生活也舒适些,对孕妇也好。” “叔,我要住您府上,我爹得恨死您,那是害您,绝对不行。您来看我,就已担了风险了。您看别的叔伯可没有一个来看我的,谁愿为我悖逆太子啊,也就是您情重。多亏了清徽。我此生遇上你是怎样的福气。”宗泓对陶挚道。 陶挚从没见过这样散去了精神气的宗泓,心酸道:“你住我那里去吧,我那小院还比较方便,也肃静。” 宗泓眼光一亮,笑问:“那你呢?——可是已住到我十九叔那里了?” 陶挚脸一红,只道:“明天,你们先收拾收拾。”转头对宗韶说:“明天你派车来接他们可好?” 宗韶对这个走向有点没缓过来,点了点头。 宗泓开心道:“那我可真搬去了。” “对呀。”陶挚道。 两人上车回城,一时都没有话说,宗韶想了又想,问:“你——明天搬到我府中住?” 陶挚想了想道:“好吧。” 宗韶仍然是发愣。 “怎么?有问题吗?不方便?” 宗韶忙摇头:“我是没想到,你肯去我府中住。” “你都住我这里这么久了,我也去你家住住。其实我和宗泓一起住也住得下。正房给他们,我去厢房。”
第29页 “别,”宗韶立即道:“你住我家吧。” 陶挚笑看他:“你不是说过吗,你的都是我的。” ☆、他要他的一生 “啊。”宗韶点头,有点接不上话的样子。 陶挚笑了。他发现自己喜欢看宗韶窘迫的模样。 晚间,二人认真准备小宴,席已摆好,简意迟迟未到。 简意已答应了来赴宴的,宗韶便命拂风再去请。哪知拂风跑回来说战局有变,明日京郊军营集合,简少爷致歉说今晚实在来不了了。 陶挚知道简意是不想来。否则宗韶请他,怎么也得抽空来登门致歉的。宗韶有点难堪,笑对陶挚说:“我们吃吧。” 两人安静吃罢饭,陶挚见宗韶神思不属的样子,便道:“我们去简家送一送他吧。明日军队集合,也许很快就出发了。”见宗韶不语,陶挚道:“你不是说,那四个护卫送还给他陪他上战场?” 宗韶点头:“好,我们去看他。” 他们到长公主府,简意接到门前来:“怎敢烦劳王爷亲自来,我罪过大了。实在是忙,准备铠甲行装,贱内又淌眼抹泪的,唉,劝也劝不好。”因往里请。 宗韶道:“清徽的意思,来送一送你,时辰已晚,就不惊扰姑母姑父,我们不进去了。”因将四个护卫还给简意。 简意摇头不收:“别,我人在军营,有他们替我守护王爷我才放心。” 宗韶没接话,告辞要走。 简意笑:“王爷就这么告辞了?” 宗韶等他继续说。 简意看了一眼陶挚,笑道:“这么些年,王爷一件贴心的礼物也没送过我,我在疆场厮杀,连个护身符都没有。王爷不送我一个?” 宗韶道:“我并无护身符,好,我即刻去庙里求高僧。” 简意笑:“哪里要那个,我要王爷胸前挂的玉佛,王爷舍不捨得给我做护身符?” 暗夜的灯笼下,简意执拗地看着宗韶,笑容意味不明,宗韶迟疑一会儿,只得自衣领里拉出翡翠玉佛,取下递给简意。 简意双手接了,笑道:“谢王爷。我此去无憾了!”他挑眉,神态飞扬的笑:“我就不送你们了。各自珍重!”手扬着那玉佛,转头进府。 他转身的霎那,陶挚清晰看到他眼中的泪光。想来简意这么多年,磨来磨去,没有要走宗韶一件贴身饰物,直到上战场,还是在自己面前,才要到。 两人无言回来,上床的时候,宗韶说:“日常挂着那玉佛,忽然没了觉得少了什么,你送我一个怎么样?” 陶挚笑:“好,待我寻一个好的。” “寻的有什么稀奇,你刻一个给我。” 陶挚“啊”了一声,道:“那得你教我。” 宗韶点头:“我教你。” 第二日一早派车去接宗泓。宗韶环视小院道:“你哪些东西带着?我命人收拾。” 陶挚笑摇头:“什么也不用。我只一个包裹,带走就行。” 宗韶再问:“僕人呢?都带走?还是挑选几个?” “不用,谁也不带,留给宗泓。你那里人不够服侍吗?” 宗韶有些尴尬:“够,就怕你觉得不称心。” “有你在,我不担心。”陶挚笑道。 宗韶笑了一下,转头走开,有些不自在的模样。 陶挚有点异样,他觉得宗韶好像不愿意自己去他府上住,只是无法拒绝。 他为什么不愿意自己去他府上住?陶挚想不明白,执拗的心也上来,偏想去福王府看看,看宗韶的心,看宗韶说的喜欢,到底是怎样的。 近午时,宗泓携妻和婢女来了。二人热情接待安置罢,陶挚笑对宗韶道:“我们走吧。” 宗韶点头说好。 宗韶收拾了刻印工具和画,陶挚拿了自己包泥人木偶的包裹,两人出门上车,宗泓携妻相送。 路上,两人好一会儿无话,终于宗韶开口道:“清徽,你若这时候反悔还是可以的。我可以安置你暂住郊外道观或寺庙,然后寻个合意的宅院买给你。” 陶挚心突的一沉,放轻松道:“说了去你府中住,就去你府中住。你这么顾虑是因为什么?” 宗韶沉默一会儿方道:“你终究是要娶妻的,住过我府上不大好。” 陶挚心不知为什么堵得慌,冲口道:“若我不娶妻了呢?” “我就陪你一生。”宗韶立即接话,笃定,坚决。 陶挚转头看宗韶,二人目光相对,宗韶的样子像在发誓,陶挚心海翻涌,好一会儿说不出话,移了目光。 宗韶勉强笑道:“现时还说不到这个,我们出城吧,玉清宫在半山,风景清旷,月色极好。” 陶挚心酸,忽然冲动道:“我想去你家看一看,可以吗?” 宗韶迎上陶挚的目光:“我求之不得。” 陶挚终究无法面对宗韶清湛的目光,避开宗韶,低头。他的心清晰知道,他不想。 他只想宗韶做朋友,相伴,说话。而宗韶方才的发誓决不是只要这样。 他要他的一生。 自己能给吗?
第30页 陶挚心有些颤抖。 所以宗韶不想自己去他王府。 宗韶原来比自己都明了自己的心。 陶挚很难过。 为了宗韶。 进了福王府,宗韶微笑带陶挚参观每一处,陶挚欣赏地看着,笑道:“这些都是你布置的?” 宗韶摇头:“是宣阳长公主帮我。我初入住这里的时候只九岁,什么都不懂,一切不成样子,宣阳长公主每天过来,费了两个月时光才将一切安排好。是简意,宣阳长公主是被简意磨不过,才来帮我。” 陶挚明白,宗韶在刻意提起简意。也许只有提到简意,宗韶才觉得有依凭,可以拉开与自己的距离。 陶挚心酸,笑道:“我在你这里用饭可好?我饿了。” 宗韶立即安排下去。 前面左有雅致庭院,宗韶不知是否有意,略过前行。陶挚问:“这里是什么所在?” “书房。” 陶挚想起简意说过的福王的书,因问:“我可以看看吗?” 宗韶说“行”。 二人进院落,书童打开屋门,里面清静舒朗,成排的书架林列,摆满了书,靠窗有桌椅卧榻,还有楼梯通楼上。 陶挚想不明白这里有什么是宗韶不想给自己看的,便问:“楼上是什么?” 宗韶说“画室”。 “我可以参观吗?” 宗韶颔首。 原来就是画室。宗韶一定有画不想给自己看,可他仍然点头同意自己参观。 陶挚上楼。 他今日任了性,偏想知道宗韶要瞒自己的是什么。 宽敞的画室内靠南窗有一张大桌案,地上一熘箱子排列,除一个箱子开着盖,其余皆关毕。北墙上只悬挂一幅画,盛开的红粉樱花树下,一个身姿挺秀的黑衣美少年独立,面现微笑——陶挚有点心跳,这场景隐约熟悉,下有落款,就是玉泉山初见宗韶那一日。 陶挚无言看画,原来自己在宗韶眼中是这样的。宗韶已道:“膳食已好了,我们去用膳吧。” 两人下楼。 餐厅用饭,宗韶依然为陶挚夹菜布让,问询是否可口。陶挚笑说:“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美味的饭菜。”宗韶便笑。 宗韶的笑有点感伤,好像知道陶挚是到此一游。 饭罢宗韶都要午睡的,陶挚问:“你午休在哪里?” 宗韶引他去卧房。 宗韶的脚步是犹豫的,可陶挚问,他就带陶挚去,不拒绝他任一愿望。这样子的宗韶让陶挚心软,又生无限怜爱,因为宗韶对他太好,太迁就。 宗韶的卧室极为精美清雅,当先好大一张床,半垂着轻容烟雾纱帐。陶挚想宗韶一定不愿意别人睡他的床,因笑道:“你睡吧,我看会儿书就好。” 床头有书,陶挚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半卷着的书,方欲看,宗韶已冲过来噼手夺走,连同枕畔那一摞,胡乱塞进抽斗。 陶挚不好意思了,问:“为什么不让我看?” 宗韶脸已通红,“这故事我以后给你讲。”顿一顿,“我讲的比它写的好。” 陶挚不自在,宗韶已道:“你睡吧,你睡里边。”宗韶也有点慌。 他们本在陶宅这么睡惯了的,可脱外衣的时候陶挚心很不安,但已至此,仍是脱了外衣,宗韶接过挂衣服架子上,陶挚什么也不再想,匆忙倒头便睡。然后宗韶为他轻柔盖上白底绿花罗被,然后,宗韶的脚步声远,出了房间。 陶挚睁开目,看着精緻纱幕,心砰砰跳。 虽只一扫,那书上的文字仍是看了几行,那不是好文字…… 宗韶都看的什么书…… 那书现就在抽斗之中。 ☆、景物正好,时辰正好 他不敢稍动,克制住自己去取抽斗里书的愿望。 他想着宗韶的琴声,宗韶的琴音那么清灵熨帖心灵,是怎么做到的,读这样的书,弹那样的琴曲。 他对宗韶原来所知甚少。 陶挚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走向,可想不明白,混乱至极。 陶挚知道自己应该离开王府。只是不知道怎样离开。 宗韶身边曾经美少年环绕。 陶挚起身,下床,穿衣。那一刻决心已定。 他出房门,廊下小厮忙恭敬迎上来:“公子有何吩咐?” 陶挚问:“你家王爷呢?” 小厮道:“王爷在玉缘楼,小奴可为公子引路。” 陶挚随他去。 隔窗可见,宗韶在赏玩什么,见陶挚进来,宗韶些微腼腆道:“你睡好了?这么一会儿——” 宗韶手中是一枚羊脂玉,莹润光华,他笑道:“说了你送我一枚玉饰,你瞧这个可好?” 他递,陶挚只得接过,抚摸观赏那玉。宗韶道:“是皇上赏赐的,每个皇子皆有,我收起来一直没带,你为我刻上小痴二字可好?” 陶挚没说话。 宗韶道:“我教你。我这里有很多玉石,你可以先拿这些练手。待学成了,再刻这一个。很容易学会的。你这样天资,没有能难倒你的。” 陶挚温和笑。 宗韶在桌上铺开工具,陶挚听他讲解,随他练习。宗韶很寂寞吧,这一刻也只有自己陪他。
第31页 便为了他们的相识,多陪他一些时日又如何。陶挚写下“小痴”二字,心不知为什么发酸,耳听着宗韶讲解指导的声音,不敢看那个人。 时光很快过去,西阳垂落,已是晚饭时候。 “晚膳仍在我家用吗?”宗韶问。 陶挚想说不,可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便微笑点头。 宗韶小心翼翼地照顾他,夹菜,盛汤。他如今已知道他所有的饮食爱好,每道菜都对他胃口。 陶挚想对宗韶说:“我做你的弟弟可以吗?”当然不行,宗韶是皇子。再想说:“我做你的朋友可以吗?”也不对,他们现在可不就是朋友。 放下餐碗的那一刻,陶挚竟觉无比凄楚,他要走了,他们的友谊到此为止,他此生将再遇不到这样一个人,这么一个可爱的,让自己喜欢又心碎的少年。 他微笑问:“你说的道观、寺庙在哪里?” 宗韶手一顿,但仍然镇静微笑:“这个时候有点晚,城门已落,我们出不了城了。明天,明天一早我送你出城,今晚你将那玉刻了字送给我可好?” 陶挚点头,莫名眼中溢上泪,他扭转头,迫回泪水。 宗韶带着他在院中散步。宗韶说:“不急,一晚上呢,一会儿就能刻好。” 陶挚下了决心,不再拖延下去,微笑道:“我今天还没问候简伯父呢,我这会儿去。你,送我去?” 宗韶止步。 夕阳沉落,天边最后的一抹浅红消逝了,周遭灰濛暗茫下来。宗韶好一会儿没说话,陶挚便道:“那我告辞了。” 衣袖忽然被宗韶拉住,他转头,宗韶匆促放手,道:“你答应我的玉还没刻好。” 陶挚看着宗韶润泽的眸子,轻声道:“那我明日再来刻。” 宗韶恍然,眼眸在夜幕中绽放欢喜清亮的光芒,点头,含笑。他的笑那样美,让陶挚的心都随之飞上九霄。 两人一起出王府,沿街道向宣阳长公主府走去,路上各色行人匆匆,陶挚心情大好,忽然很喜欢这一刻,红尘万丈,烟火人生,他们也许可以这样相伴着直到天荒地老。 很快就到了宣阳长公主府。望着府门,宗韶笑道:“你住在这儿也好。明天什么时候来我家?” 陶挚转头看宗韶,微笑道:“你不接我我就不去了。” 宗韶应声道:“我来接。” 两个人都笑了。霎那间,天地街道都温馨美妙,景物正好,时辰正好,两个少年彼此看着,对笑着,都有些腼腆,移了目光。“那我去了。”陶挚道,声音都轻松。这一日纠悬的心忽然放下,如释重负的欣然。 宗韶微笑点头。 陶挚敲开长公主府门,进门的霎那回看宗韶,不约而同,两人均面现甜美暖笑。 再走在简家,陶挚的心竟无比轻松、快乐、充盈。这一刻的感觉,陶挚知道,是心里装了个人的缘故。 人生倏然开始,无数未知美好。 他不知明日和未来会怎样,但这一刻,他不再漂泊无依,不再茫然侷促。他的心似一颗大树茂然生了根,有了所在归属。 只因宗韶伸出手拉住了他衣袖。 宗韶原来这么在意他,想与他在一起。陶挚的心倏忽就翻转过来,从离别伤苦到欢乐喜悦。宗韶的一举一动已可以这样左右自己的情绪,陶挚含笑,眸中不知为何蒙了雾。 那就陪他好了。 哪怕一生。 便是一生。 他这么开心,还有何求? 他知道,自己喜欢上宗韶了。 心中有了喜欢原来这么好。 心有着落原来这么充实幸福。 ☆、该霎那的心,幼稚,笨拙 晚间陶挚与简岱下棋,然后回忆菊斋住。陶挚的心欢悦着,只觉得有无数的精力需要排解,便要来彩墨画绢,画今日宗韶府中的花树楼宇。他喜爱宗韶的府邸,幻想着有一日行走其间,成为自己的家。这么一想,不由微红了面庞。 陶挚咬唇,不知当日宗韶画自己和樱花时是什么心情? 陶挚不自禁笑溢脸颊。他没有绘画根基,只和宗韶学了点花草虫鱼,自是画得自己都不忍看成果,却捨不得扔掉。 这是他该霎那的心,幼稚,笨拙;但充满期待和欢乐。未来可以描染无数画卷,尽现美好。 第二日一早便起了,对镜束发。他等闲没对自己发髻注意过的,梳了好几次才妥帖。然后出来等宗韶,这时辰可不是太早么?宗韶惯常起得晚。 陶挚用罢早饭,在庭前闲走,看一会儿花,瞧一会儿金鱼,又想宗韶别不来了?心有点慌,忽然就想将两个人的情定下来,将宗韶握在手中。让他属于自己,这颗心才会放下,才安定。 宗韶终于来了,原来与宣阳长公主说了会儿话,才来找陶挚。 看到宗韶的霎那,陶挚自己都知笑染眼角眉梢。阳光朗照着,宗韶玉冠清颜,这样美,人间最好。 宗韶温和清雅依旧,问陶挚现在去哪儿,陶挚说:“刻玉,你说了教我的。” 宗韶笑点头,眉眼如孩子样高兴。 陶挚喜爱看宗韶眉目生光的样子,真实纯粹,心都被吸引卷裹去,想将他抱在怀中。 陶挚自己红了面庞,低了头,含了笑,与宗韶一起去往福王府。
第32页 在玉缘楼,陶挚用刻玉刀刻字,他虽不懂,也知这些都是好玉,可惜被自己练笔糟蹋了。 宗韶拿出那些锦盒取玉时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好像这些玉经了陶挚的手才更增了光彩。他并没有像宗泓那样,每给陶挚一样东西就详细阐述东西的珍贵不易得。陶挚喜欢这样的宗韶。 陶挚请教宗韶,教自己辨识玉质,待刻累了,宗韶便带他继续逛昨日未逛的另半个王府。 在演武场,陶挚要宗韶教他骑马,很容易就学会了。有宗韶在旁,陶挚觉得没什么怕的,而宗韶的马当然是世间最驯顺安全的马,可以安定持缰。 待可以纵马如飞,陶挚又要宗韶教他射箭武术。演武场边有刀枪剑戟各式兵器,宗韶每样都会,虽自言不精,但教陶挚是足够了。于是两人每天将日子充盈而快乐的过,晚间陶挚就回宣阳长公主府居住。 陶挚并没有说出定情的话,做出定情的事,他当然不好意思,而宗韶也相当矜持保守,好像只要两人在一起相陪相伴即可,并无亲近狎昵需求。 原来简意说的竟是真的,宗韶只想寻知音,别人却以为他要断袖。 那些床头的书……也许只是好奇吧。 陶挚强令自己将那些心思压下去。虽然日常两人肯定会拉扯推扶,碰手挨肩,但宗韶总是清爽得若无其事,陶挚也就告诉自己绝不主动,否则若真的只是误解,该多难为情。 陶挚刻好了那枚皇上赏赐的羊脂玉,宗韶挂在颈间。作为回报,宗韶送了陶挚一枚红玛瑙吊坠,亲为他挂上。 当宗韶的身体贴近陶挚、气息可闻的时候陶挚免不了心跳脸红,可宗韶的神情非常自然,虽亲切亲近,并不见一丝暧昧情`色在里头。 朋友,宗韶只将他当做朋友。 陶挚觉得有点痛苦,他已经成长,而宗韶仍停留在原地,清淡无辜。 日常雕刻写字抚琴练武之余,宗韶让陶挚参与王府管理。初始陶挚并不上心,但宗韶说,只有有了管理权,这些僕人才会真正听从尊重你。陶挚感谢宗韶的用心,接过了宗韶交与的玉印、令牌和大串钥匙,果然从此王府僕从对他的态度大不相同。 渐渐陶挚喜爱上了这些事务。他自幼生活单纯,与人事接触甚少,王府人日常用度、对外往来正是最真实不过的生活,为他打开通往世态人情的门,且有宗韶指点教导,稳妥安全又识见丰富。 陶挚本是单纯、热闹、快乐的性子,与宗韶的冷清、淡泊、疏离不同,皇亲国戚婚丧嫁娶人情往来以前宗韶是能免就免,陶挚却是乐陶陶的热情指派府内总管参与,如此礼尚往来渐多,事务渐繁,陶挚越发乐在其中,宗韶就望着陶挚笑,每一样都贊他办得好。 看视酒窖时,对着品种纷繁的藏酒,陶挚想起白栩说的“有我的酒就有你的”话,不由失笑。宗韶待人心诚,不知当时与白栩在府中是怎样光景,又因为什么分崩。 这日宗韶被传去宫中。陶挚左右无趣,忽想起宗韶卧房抽斗里的那些书,心里到底忍不住,悄悄到卧房找看,哪知抽斗空空,全没了踪影。陶挚好笑,不甘心,再去书房查找,找了一会儿,明白宗韶定是都藏起来了,断不会在这些显眼的地方被自己看到,便收手上了画楼。 他想看那幅画了。 忽然发现他到王府五个月来竟是第二次上画楼,以前虽说过几次向宗韶学画,宗韶答应着,但不知怎的都没落实,被别的事混走。 陶挚站在樱花画前,看宗韶笔下的自己。陶挚素来敏感,一直觉得宗韶是不想自己看到这幅画的。为什么呢?本应该是很讨喜的事情。 陶挚转头,觉得室内少了什么,再一想,是墙边那一熘箱子,十个楠木箱子,开盖的一个和关闭的九个,皆不见了。 应是被宗韶藏起来了,与那些书一样,不想自己看到。 箱子里是什么呢,那开着的箱子里面隐约是字画——难道同那些书一样——陶挚莞尔,又有点脸红。 他想看那些书和字画,心蠢蠢欲动。 方好这会儿宗韶不在——可是自己这么管理王府,每间屋都走到了,那些箱子被藏到哪儿去了? 陶挚问负责书房的僕人,僕人答:“箱子几个月前王爷命抬去了库房,还有一些书,都是小人经办的。” 陶挚命僕人带自己去库房。 库房的东西他心里有数,哪里有那些箱子! 谁知库房竟是有里间的,陶挚曾以为是墙壁,推拉开,里面还有一间屋,整整齐齐排列着画楼那十个大箱子,此外还有别的箱柜等物。 原来宗韶的秘密都在这里。想宗韶也是心大的人,密室不上锁,箱子也无锁,怪不得僕人顺顺噹噹带自己进了来。 陶挚打开近前的箱子,里面是满满的层叠的画匣,打开画匣,展开绢画,画上,简意在向自己灿若朝阳的笑。 陶挚一幅幅画展开,每张画都是简意,笑的,闹的,远的,近的,坐的,站的,骑马的,射箭的,赏花的,品茶的,醉酒的,酣睡的…… 陶挚一个个箱子相继打开来,每个箱子都是满满的画匣,打开每一个画匣,里面的画都是简意,从稚气的十龄童成长为二十岁洒脱公子。画皆盖有小痴印章,标註日期,是宗韶笔迹,原来每天一幅画,每年集一箱,十年的时光,十年的简意。
第33页 ☆、人间有爱的感觉真好 最后的箱子里只有三层画匣,画的时间停在玉泉山酒会前一日。上面放了一些书,皆包着蓝色的皮,是宗韶床头的那些书,书页都卷了,应是宗韶常看的,但陶挚对那些书已经没有翻开的兴致。 他与宗韶朝夕相处已七个月了。除了那日画昙花,宗韶再没画过自己。 是,有那幅樱花图,挂在画室的墙壁上。 除了学画,陶挚自己只画过一回画,画王府里的花和树,他清楚记得自己画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情意,所以,这些画,这近十年的时光,宗韶对简意是怎样的情意? 简意对宗韶说:“你为什么就不能是我的呢?”那一定是因为他没有看到这些画。 画楼无门,画箱无锁,简意竟然没有看到。所以宗韶画了一幅樱花下的自己,挂在墙上,让简意看到,让简意去成婚。 因不是真心,所以没有向自己展示的乐趣。 所以画了一幅昙花图,弥补自己。 简意曾说:我是真心想成全你们,就是心痛。 简意成婚前一日,拜託自己照顾喜宴上的宗韶,虽然宗韶没去。 宗韶说,简意曾劝他来寻自己,做朋友。 简意是家中独子,不得不成婚,就安排自己结识宗韶,陪伴宗韶。 这样的情意。 他们都只要对方好。 宗韶最初对自己说的是:你陪我三年可好? 宗韶从不对自己亲昵。 宗韶不想让自己来王府。 来了,也不想自己住下,要自己去道观寺庙住。 宗韶对简意说的:“我喜欢上陶挚了,我想用一生来陪伴他。”原来只是为了安简意的心、绝简意的念。 却被自己当真了。 他们两人一直在心中深爱,只是不得不分离。 陶挚将箱盖一一合上。他觉得自己还好,虽然心在颤,手有些抖,身体开始不能控制的哆嗦。 陶挚镇静地锁好库房,慢慢走在王府里,屋宇轩廊,皆静默肃立,他不知道这个地方他还怎样可以呆下去。 他任泪在眼眶里溢满,然后对自己笑一笑。宗韶说过了啊,三年可好?三年后你就成年了,再做决定。 陶挚擦去泪,对跟着的僕人说:“告知你们王爷,我去宣阳长公主府了。” 陶挚再走到街道上时,觉得空落落的。从没有一刻,觉得此身这么飘如浮萍,单薄孤弱,一无所有,一无所寄。 路上的人都在惶然议论着什么,发生大事的样子,陶挚不关心,木然地走进宣阳长公主府。 这才知道,前方战报传来,与南梁交战的五万大军因贪胜冒进,中了埋伏,全军覆没,尸体被抛入长江,塞了江流。从领军的元帅到军官士兵,无人生还。 陶挚震呆,看着那些人的不信、惊恐、哭泣和哀嚎。简岱和宣阳长公主都不在府中,去了宫里。 所以今日宗韶被传入宫,到现在还没回来。 陶挚一时不敢相信,简意! 忽然就想到宗韶,宗韶如何接受这变故,此时是怎样的悲痛绝望? 陶挚呆立一会儿,猛然明白,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在宗韶身旁,陪伴他,安慰他,否则宗韶怎样走过这锥心彻骨的悲痛? 陶挚急跑至宫门口,怕接不到宗韶,还好福王的马车在那里,陶挚到的时候,随从们皆惶然地看着他,说:“简公子出事了。” 陶挚点头。 皇宫里陆续有人出来,每个人都面带悲悽。终于宗韶出来了,脚步虚浮,目光茫然,陶挚立即赶上去,扶住他手臂。宗韶看着陶挚,如受伤的孩子见到了亲人,眼中的泪倏然流下,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陶挚搀扶他上了马车。宗韶掩住面,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他的哭声压得很低,更是让人难受,陶挚红了眼眶,揽住宗韶,用力地拥住他,用自己的温暖给他力量。 宗韶终于渐渐止了抽泣。 陶挚感受得到宗韶在拼尽全力压下哭声,他倒宁愿宗韶放肆地哭出来,别这么压抑自己。 陶挚扶了宗韶入卧房,宗韶虚软坐在窗前榻上,木呆呆的,泪无声自眼中流下。陶挚坐他身边,悲悯地拥揽住他,命僕从退下。 宗韶哭出声来,依旧很小声的,控制不住的呜咽,心碎肠断。陶挚陪着落泪。他用绢帕给宗韶拭泪,待绢帕湿透了,就用衣袖给宗韶擦。宗韶不住的哭,无尽的泪。 宗韶没有说一句话。 时光悲哀地过去,宗韶一径的哭,直到昏昏沉沉,头无力向后倚靠在软垫上,陶挚爱怜地看着他,不知怎样安抚他的伤痛。 宗韶闭着目,泪仍自眼角滑下,脸上满是纵横泪痕。陶挚的衣袖已湿透了,这么冷的天,陶挚怜惜地看着绝望的宗韶,终于忍不住,那一刻魂灵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低头用唇吻去他脸颊上的泪。 他只想安慰他。 宗韶察觉到了他的吻,抽泣止住,手也僵住。 宗韶没有睁眼,也没有动。 陶挚满怀悲伤,自己的心亦被绝望填满,用唇温柔地在宗韶的眼角、脸颊滑过,吻去他的泪,他那么爱的宗韶的泪。 宗韶不再流泪了,他好像自悲痛中稍稍抽离出来,怔怔的等待着陶挚的吻,不知多久时光过去,他在陶挚的温柔里渐渐安稳下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34页 陶挚抱着宗韶,心柔软又凄凉。他如此爱惜这个少年,宗韶如今只有他了。陶挚看着暗沉沉的室内光影,他愿意用自己的爱支撑起宗韶的生命。 他没有办法看宗韶绝望。 僕人进来轻声问:“公子,要进晚膳吗?” 陶挚摇头。宗韶醒了,自陶挚怀里坐起。他的脸上有羞涩,虽双眼红肿,悲伤仍在,但因为陶挚的吻,他显然已从极度悲伤的沉沦中挣脱出来,看向陶挚的目光有亲近,信赖,和温柔。那是爱的亮光。因为亲吻,他们的关系已然不同,从朋友变成恋人。 陶挚心跳,更是感动。他明白宗韶接受了他的吻,也接受了他的爱,因为宗韶的目光那样纯净温柔,恢复为单纯的孩子,放下尘世一切桎梏。 陶挚唤僕人送进热水,为宗韶洗脸。 宗韶等待着他照顾。 陶挚温柔地用湿巾轻拭宗韶的脸庞。 人间有爱的感觉真好。 能自心灵上被所爱的人接纳的感觉更是让人感恩激动。 待重新为宗韶梳了头发,宗韶静静坐着不语,陶挚小心地问:“你可还有精神,去看望宣阳长公主?” 宗韶的悲伤上来,泪又蒙了眼。 “我们明天去也可。” “不,这会儿去。”宗韶道。 “那我给你更衣。” 为宗韶换了衣,陶挚自己也匆匆去洗脸,换衣。 如今王府里已有若干套陶挚新衣,僕妇仍在日夜缝制,都是宗韶的命令。 陶挚出来时,见宗韶怔呆呆站在那儿,眼中含着泪,陶挚扶他走了一步,宗韶茫然不知方向,不知道下一步往哪里迈。 那一刻陶挚的心中满是悲悯,他想也不想的,抱住宗韶,用自己的唇吻上宗韶的唇。 ☆、你是上天给我的礼物 宗韶懵了,任由他抱着亲吻,身躯动也不会动。 陶挚有点慌乱,他不知道怎样吻人,只本能地咬吮他的唇,探寻他的舌,辗转亲近捕捉,两个人牙齿碰了牙齿,直到不能呼吸,才放开。 陶挚心怀激荡,甜美聚集胸膛,看着眼前的宗韶,生命都好像变得不同。 宗韶有点无措,也有欢喜,目光在陶挚脸上掠过,没敢停留。他的眼睛红红的,茫然又害羞。 陶挚感恩,欢喜,再次确认般的将他抱在怀里,宗韶依顺着,身子不动,手都不知往哪里放。 陶挚笑了,他这么爱他,他要用自己的爱温暖他的悲伤,他要支撑起他的生活和生命,给他希望。 而当付出爱时,爱也充盈自己的心灵。当梦幻中期盼过的那么多次的亲密终于得到,这一刻陶挚心生喜悦,无限幸福。 他们来到宣阳长公主府。那一天,陶挚知道,是自己支撑宗韶走过来的。悲伤炸毁心灵,但温暖的爱可以在心灵边侧甜蜜生长,包裹住脆弱伤痛,给以呵护淳厚的力量。宗韶不会因为悲伤而被摧毁倒下,因为有爱在他身旁。 简岱和宣阳长公主皆说简意一定还活着,不肯治丧,派了数名家人去长江沿岸寻找。 陶挚辞别简伯父,拿了自己的小包裹住进福王府。他知道,他的人生迈入新的阶段,虽然在世人眼里,一般会叫他:男宠。 这没什么好在意的,因为当下他要陪伴宗韶。即便是朋友这时候也会彻夜相陪的,而陶挚知道他住下了,就不会再走。他要给宗韶全新的生活,让爱充满宗韶的心灵,他们将从此一道走下去,看人间风景,走无数未知的路程。 陶挚温柔照顾宗韶躺下,宗韶说,他小时候睡不着觉就拿本诸子百家的书背,背着背着就睡了,结果每一本书都只会背几页,没有一本能通篇背下来的。陶挚笑,挑了本《庄子》给宗韶念,果然念了一会儿宗韶就睡了。想来他很累了吧。陶挚爱怜地看着宗韶柔和清秀的面庞,小痴,如果早些遇上我,你的心里会不会就都是我了?—— 陶挚吹熄烛火,住到外间僕人的床铺上。 夜半,陶挚被光亮惊醒,见屏风那一侧,宗韶披了衣,手执烛台,在室内慢走。陶挚忙起身到他身边,宗韶眼睛红红的说:“我睡不着,起来走走。” 陶挚扶住他,接过烛台,陪着他走,宗韶见陶挚穿得单薄,道:“你去睡吧,我也去睡。”他勉强笑,笑容凄凉又温柔。 陶挚扶了他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握住他的手,继续给他背书。宗韶说:“你都会背?”陶挚说:“是啊,我厉害不厉害?”宗韶便笑。陶挚清静地背下去,待宗韶睡安稳了才悄悄离开。 哪知方朦胧入睡又被惊醒,却见宗韶在自己小床边,拉开被子,挤躺上来,说:“我睡不着,在你身边呆会儿。” 陶挚揽过他,宗韶便枕在陶挚胳膊上,偎在他身侧。 床铺窄小,两个人的身体稍微一动便碰到,不约而同的,他们慢慢靠近。陶挚感受着宗韶体肤的温热,心跳慌张,黑暗的夜里,他忍不住近前亲吻宗韶的额头、脸颊、唇,宗韶温顺地等待着,陶挚心怀激荡,将宗韶抱紧。 他正是热血少年,宗韶这么投怀送抱,哪里忍得了! 他心跳又大胆地抚摸,热烈的感知着另一个生命。 宗韶依从着他。 他们就这么成为世间最亲密的爱人。
第35页 神迷魂醉,激情荡漾。 陶挚发现,宗韶开始怕夜晚,怕入睡,甚至不敢闭上眼睛。也许黑暗让他想起往事,也许一闭眼他眼前就是简意的笑容。每到烛火熄灭,宗韶就拉了陶挚不让他走,陶挚睡在他身边还不够,他一定要枕了陶挚胳膊,偎在陶挚身旁,手接触到抚摸到才行。 陶挚像照顾孩子一样抚慰他。宗韶问:“我这么睡会不会压得你胳膊痛?”陶挚摇头,温柔安慰道:“不会,一点也不痛。” 他喜欢亲吻宗韶的唇,那样柔软;他喜欢抱宗韶的身体,那样充实安定。宗韶对这些都是被动的,羞涩的,他只是依赖于陶挚的怀抱,只要接触到陶挚就行,好像只有这样才安心,才能睡着。 当宗韶躺在怀里,当陶挚抚摸宗韶的头发的时候,陶挚觉得自己生命里追求的圆满终于实现。 他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他有了亲密爱人,心魂可以相托相伴。他再不用因时光的流逝而焦虑,也不再对生命的必然消逝而恐惧,因为心的圆满他已得到。 宗韶说,你是上天给我的礼物。若没有你,我定坠入深渊,无力自救。 陶挚说,你是我在世间最大的幸运和幸福。 ☆、原来有情感就会受束缚 朝堂就战与和发生很大的争论,陶挚从简伯父家回来,拉了宗韶到书房,翻出山河地理图,铺在画案上反覆掂量研讨,又就庙算、军形、兵势等问询宗韶。宗韶所知有限,陶挚便道:“我们去茶楼、酒肆走走?多听一些议论,或者,你请些知道这些详情的朋友,一起聊聊?” 宗韶些微发愁地看陶挚:“你研究这些做什么,便战,也不用你上战场,你可是也要抛下我?” 陶挚揽了他安慰笑:“我就是想知道国家形势,心里有数。” 宗韶道:“有我在,就有你的安稳。” 陶挚只是笑:“我们出去走走?” 宗韶坚定摇头。 陶挚有点惊异,因为这是第一次宗韶拒绝他的提议和愿望。宗韶那么温柔的性子,以前即便不愿也顺从自己的,今日怎么这样坚决?难道是因为简意的缘故,宗韶对战争有牴触?陶挚压下自己的心思,不再提议外出。 过两日,朝中以太子为首的主战派占了上风,宗韶奉皇命每天去东宫报导,协助太子核对军备物资。陶挚兴奋说:“你带我也去吧,我可以帮你做事,正好了解一下详情。” 宗韶温和道:“不行,不能带你去,你在府中等我回来就好,有什么我知道的回来都告诉你。答应我,不许去酒肆茶楼,不结朋唤友,只去宣阳长公主府,然后就回来,不在外面停留。” 陶挚怔了,这才发现,宗韶原来还有这样不容辩驳的一面,如果他不答应,两人就会发生——裂痕,宗韶的神情是决不许他违抗。 陶挚有点骇异,笑道:“那我去看宗泓可以吗?” 宗韶笑:“当然可以。答应我?” 陶挚只有点头。 宗韶是王爷,陶挚第一次鲜明知道。 陶挚在王府里闲逛,忽然想起教坊,这里比教坊当然大很多,但同样的不能自由。宗韶不许他去市井,不许他结识新的朋友,只想把他养在府中。 三年、十年、二十年,一生? 或许宗韶是想保护自己,不让自己牵扯到时局之中。 可陶挚很寂寞,心中也有点不舒服。原来有情感就会受束缚,有得到就得有付出。 宗韶每天早出晚归,陶挚将王府日常事务处理完了,就去书房研究兵法地图,然后练习射箭武术。再寂寞了,就与王府里僕从聊天,把每一个人的身世来历性情爱好都了解了,可这些人毕竟没有文化修养,并不能与他有心灵上的碰撞和共鸣。 陶挚想起宗泓,宗泓还让自己看外界、入仕途。 可当晚间宗韶疲惫暗淡的归来,陶挚立即就将这些情绪抛之脑后,疼爱地照顾宗韶。宗韶的情绪还没有从简意的离世中走出来,世间也只有他能安慰宗韶,伴宗韶走过这一段黯然伤感的日子,宗韶是怕再失去自己吧,才将自己拘束在王府中。 只要上了床,两人就抱在一起柔情蜜爱,如今主动的都是宗韶,宗韶会变着花样的亲吻,从不吝于付出,他爱自己,陶挚知道。 宗韶答应的给他讲军备物资的事一次也没讲过,陶挚也不再问,只要他们这样恩爱,就已满足。 年底正月宗韶更忙,日日不在府中,陶挚除了每天看望一次简伯父,其余的时间就看书弹琴,这日弹奏完宗泓那日的恢弘飞扬曲子,忽然想宗泓了,就从帐房支了银子去看望宗泓。 宗泓的儿子已四个多月了,陶挚喜欢的看那婴儿,逗婴儿笑。宗泓笑说:“你做他干爹吧。”陶挚说:“这可不成,他得给宗韶叫叔爷爷呢。” 宗泓精亮的目光挑看陶挚一眼,没说什么。 陶挚将银子给宗泓,宗泓问:“这银子十九叔知道吗?” 陶挚说回去和宗韶说。如今王府陶挚做主,他还真没把这些银子当个事。宗泓笑说:“清徽,我知你对我好,但以后若不是十九叔起头,你别提给我银子的事。实话说,你这院子里的珠宝器皿、花木香草够我变卖过活个十年二十年没问题。你的东西我不见外,但你从十九叔那里拿来给我就不是常事了。十九叔人好,也别因为这生了嫌隙。我帮不了你什么,不能给你添乱。”
第36页 陶挚说福王不会的。 宗泓只是含笑。 陶挚忽问宗泓:“你说,我能出去找些什么事做?自己可以养活自己那种。” 宗泓细心瞧他,笑道:“十九叔能允你出来?不会的。”解释道:“十九叔是为你好,我就直言了,如今你的身份,别说随他出来做事,便陪他参加酒宴聚会,那些人的言语眼光都会令你难过,他不让你出来是保护你。” 陶挚自嘲:“所以你也认为我应该做个安分的男宠。” 宗泓掂量语句道:“你是我朋友。” 陶挚道:“我想找点事做,我不能一生就这样生活在他的王府中。” 宗泓不贊成,摇头。 陶挚告辞欲走,宗泓忙拉住他:“清徽,再喝杯茶,再聊一聊。” 陶挚瞧他,宗泓只好道:“清徽,这一次我站十九叔说句话。你近期先别出来做事,这样对你和十九叔都好。十九叔——他虽是皇子,却孤单没有依凭。他自己不与人交往,除了宣阳长公主,皇族中他再无亲近之人。婚事得罪了贵妃和丞相,接济我得罪了太子,皇上对他素来也没多关注,他还有南梁牵连,这些汇集一处,他的处境你知有多艰难?自你进了他王府,我听说他也开始主动与皇亲送生诞节礼了,这于他是多大的改变,他在为你谋划未来,想给你个好的环境。但说实话,他的性情不那么容易改,他也不擅长与人交往。你若真出来做事,不管做什么,遇到什么,他护不了你。这是真话。我听说他主动请缨出征,皇上赞许了他的热血上头,但只让他辅助太子做后勤工作。可见皇上不信他能独当一面,只让他融洽与太子的关系。皇上也是为他好。太子是不容人稍许违逆的性情,此时让他在太子面前受些罪,只要他肯低头忍辱讨好,太子的气消了,将来也就好过些了,毕竟现在有皇上在,太子便再折辱他也不能过度。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陶挚震呆在那里,他从没想过宗韶面临的是这样的艰难,宗韶那么仙良不染尘凡的人,在太子面前是怎样的难熬?怪不得每日回来宗韶都形神暗淡,他还以为是思念简意的缘故。 而宗韶曾向皇上请缨出征,他都从没和自己谈过一次战争话题,他还以为宗韶厌恶战争! 宗泓继续道:“清徽,我不主张你出来做事还有另外一层,你自小被保护的太好,成长环境简单,世道的芜杂、人心的险恶你都没经历过,我知道你想成长,可还是晚一些接触最好。不是说你不能学习应对,我是不想你失去现在的样子。我与你说话向来不客套隐藏,你是生得好,多少人爱怜的容貌,可世间生的标緻的美男子多了,你与他们不同或者说你珍贵的地方是你的坦然简单,你的光明真粹,你的没有欲望。你若在世道里打几个滚,能练出来哪些本领能为我不好说,但你的纯洁良善肯定会受影响。那么你最宝贵的优势就失去了,你还凭什么吸引住我十九叔?我也不想早一日看到那样的你。如今你与福王在一起,不外出,不张扬,慢慢成长是最好,未来也有余地。当然你若执意要出来做事,也行,你多和你母亲走动走动,由你母亲指点帮助,什么不能行?只怕,十九叔不乐意,你们可就有了分歧,你想好。” 陶挚从宗泓那里出来,想世间有宗泓这个朋友是好,至少可以有另一个角度,让自己知道许多想不到的事情。 想来世间有无数优秀的人,也许可以结识更多的朋友,只要走出来,用心寻找。 但如今自己的身份,恐怕是不能再寻找。——宗韶会不高兴。 宗韶是这么不容易。自己每天简单快乐无忧虑的生活,而宗韶在默默负重前行。 他既与宗韶在一起,就应依从宗韶的愿望,让他快乐。 王府里有那么多书,安静地读完也需时日,也都是自己喜爱的。而宗韶的要出征,大约是想为简意报仇,才不与自己说的吧。 陶挚看望了简岱,然后回福王府,用罢饭午休,哪知今日怎么也无睡意,便出来走走。 外面下了雪,人都缩在房里午睡,到处都是安静。顺步来到帐房,听府中帐房与管事正烤火闲聊:“——今天又是白花花银子直接拿走,以前简公子可是经王爷的手才能拿出钱去,不知王爷中什么邪了,早晚家底得被这位陶公子掏空。” ☆、最美的曾得到过 “若说生得好,我瞧不如简公子,也比不上白公子、荀公子,更别提廖公子。——廖公子那时多好,从不花王爷一分银子,见天的玉石字画古书往王府里送,还爱打赏下人,可惜了,忽然就掰了。” “因为王爷不喜欢,王爷不喜欢就不给花钱,再准不过。算算,王爷没为廖公子和荀公子花过银子,为白公子花过一笔,数目大,可只那么一回;对简公子没数,要多少给多少,可得简公子先开口要;对这位陶公子,是不用要,全部奉送。唉,你说这陶公子凭啥,论交情,没简公子深;论才学,不及廖探花;论武艺,不如荀公子;论长相,跟个娘们似的,比不上他们四人任一个,偏他能住进王爷卧房——” “嘿嘿,床上功夫好,哈哈哈——” 陶挚转头回了房,坐在桌前握紧拳,好半天才平稳了心情。
第37页 按说不该和下人计较,可服侍自己的小厮眼看着自己从帐房方向回来,彼时传了话,这帐房和管事莫不以为自己太软弱可欺了? 怎么处置呢?他是再不想见这两人了,这两人都是王府的老人,但也不是不能替代,待禀明宗韶由宗韶处理就没意思了,不如自己打发了为好。 想周全了便提笔给宗泓写信。他和宗泓在教坊时为便于通信息曾发明了特殊读信方法,读第一行第一个字,第二行第二个字,依此类推,整篇信内容瞧着寻常,只他二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信写好了,命人传方才说闲话的管事来,告知他速送这封信去浣花胡同陶宅,那里的主人有事要他办理。过了些时候,再命人传方才的帐房来,也给他一封信,要他速去浣花胡同陶宅,有帐务要他处理。 果然不久宗泓派人送信回来,说跟十九叔借这两个人在陶宅帮忙处理些事务。当然这一借是不会还了。 陶挚知道只消把这封信给宗韶看,宗韶再意外,也不会说什么的。 但他还是决定实情跟宗韶说。他不想有一件事隐瞒宗韶。 宗韶很晚才回来,见到陶挚的霎那脚步踟蹰,目光凄婉哀凉,欲语还止。 这是怎么了?太子又苛待他了?陶挚心疼,温柔照顾他换了衣,坐到桌边烤火等晚膳上来。 宗韶目光恋恋又悽然地看陶挚,陶挚心下诧异担忧,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宗韶摇头,眼泪却浸了眼睛,陶挚慌了,忙爱怜地用唇轻印了一下他的唇,笑道:“来,先喝口热茶。” 陶挚转身欲取茶,宗韶却忽然抱住陶挚深吻。陶挚有点想躲,门际僕从正挑帘往屋里送食盒呢——终于不再躲避,温柔热切的回应他。 僕人仓皇退出去了。 宗韶满眼泪,捧着陶挚脸,终于下了决心般说:“清徽,圣上有旨,我们得分开了。” 陶挚怔了,心忽的撕裂,沉落。他父亲是谋逆罪臣,皇上得知了,自然让他远离宗韶。难道是今日赶走的那两个人的缘故?那两人竟有如此手法,可以通天。 陶挚一时痛得不可理喻,宗韶已紧紧抱住他,哽咽难言:“清徽。” 陶挚泪满了眼,他想说什么,却所有的话都抓不到依凭,他感受得到宗韶的悲痛绝望,却喉咙跟封住似的,说不出话。 宗韶慢慢松开他,满面泪道:“清徽,你今天就走?” 陶挚点头,泪不受控制的滚下,原来这么容易就可以杀死自己,一生就此毁灭陨落。 他以为还有漫长的相依相守,原来不是的。 陶挚想大哭,可是不要在宗韶面前,他痛至灵魂飞去,体无完肤,可还要撑住自己,含泪笑道:“你还有一个曲子没教我呢,你教给我可好?” 那日玉泉山溪水边中断的琴曲,宗韶其实再没弹过。陶挚也一直没再开口请教这首曲子。他们因为这曲子结识,彼此都珍惜,不提起,谁知这支被白栩打断的曲子,却原来是要留到这一刻弹的,相遇,直到离别时刻。 宗韶拭泪坐在琴前,弹那支曲子,弹至中断处,倏忽止弦,时光在该霎那静止。陶挚这一时候已稍稍平复下来,绝望的留恋的看着宗韶,满面的泪,悽然的笑。 那日的樱花绚烂,今日的寒雪静默。生命就是这样倏忽过,但最美的曾得到过。 此生无憾了。 宗韶忽然离琴到陶挚身边来,抱住他狂吻。 陶挚无知觉地听任着。宗韶,就算你此刻要我的生命,我也无所谓地给你了。 爱,原来有这样的魔力,可以夺走一切。 宗韶沉醉在激情中,热烈地抚摸他,解开他的衣服,按他在床上,陶挚不明白宗韶为什么要这样,但爱怜的回抚他,由着他。 陶挚是绝望的,悲哀的,根本没有心情,可在宗韶的感染下不觉也有了激动和热切。 宗韶的行为超出了陶挚的认知,陶挚不知道男人间的欢爱原来还可以这样,宗韶帮助着他,狂热、迷乱、索求、沉醉。 陶挚不可置信的欢喜,又宛如梦境的仓促,最终热烈的抱住宗韶,感激的亲吻,因为宗韶这样的身心交付,全部奉献。 他可以在人间这样被人接纳。 宗韶给了他无上的荣耀和满足,让他体味到什么是成功与征服。 他成长了,身心都不同于以往。 原来这才是人间的情爱。满足心中的期盼,填补神魂的不足,因为拥有而强大,因为奉献而满足。生命不再孤单缺失迷茫彷徨,自己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比自己待自己还珍重。 陶挚知道,宗韶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弥补。 爱到极致,终有离别。 陶挚起身,宗韶已拉住他,含混说:“太晚了,明日再走。”热切又绝望的吻上来。 夜半醒来,陶挚恍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臂弯枕着宗韶,他这么微一动,宗韶便也醒了。陶挚抱住他便热吻,然后,再一次索取,他仍然笨拙,宗韶些微阻挡也就依从了, 情浓之际,陶挚低声问:“你喜欢我么?” 宗韶眼中含着满是爱的泪水说:“喜欢。” ☆、人生最重要的是有福气 这就是人间的福分与值得了。
第38页 不管怎样,他们彼此相爱,一起历经了人生的珍贵,拥有不可替代的最初。 陶挚说:你知道吗?我在宫中教坊,每到中秋和过年的时候,墙外都会举行盛大歌舞会,那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因为可以听到最壮丽恢弘的音乐,最美妙动听的歌曲。 有一年,我听到清幽的与众不同的琴声,顷刻入心,喜欢得魂灵都颤抖,我强烈盼望下一个新年、中秋,再听这人的琴声。可是再没听到。 我每日哼唱那旋律,觉得一颗心都可以安宁。我试着自己谱曲哼唱,却怎么也不能像那个曲子那样熨帖心灵。 我没有琴,就想着,等我有琴了,也要弹出那样的曲子;等有一天离开了这高墙狭院,也许可以见到他,听他别的琴曲—— 每晚入睡前,我都会想像着,雾霭笼罩的青山巅,他坐在那里抚琴,我走到他身边,他抬头向我亲切笑—— 我每天都在这样的好意憧憬中甜美入睡,自己给自己幻想和希望,生活就是要有盼望才行。 后来我真的离开了皇宫,看到了外面世界,快乐地新奇地感知着,却觉得世间种种与我想像的并不相同。人潮闹市与我隔离,我无法走进,并不能真实的明了和拥有。每到失落迷茫时,我就回想那夜的琴声,那是心灵的引领。世间太杂乱,只有那琴音清澈悠然,才是人间应有的模样。 那日在玉泉山,忽然听到似曾相识的梦寐以求的琴声,我寻声找去,看到溪水边的你,跟梦幻仙境一样。 我觉得我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我嚮往的都实现了,我父亲给我取小名叫阿福,他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出身、才华,而是有福气。我一路走来,或许是父亲的期许保佑着我,遇到这么好的人,得到这么多。我的人生已圆满无憾。所以,我走了,你要好好的过,就像我仍然在你身边一样。 宗韶眼中满是泪,紧紧抓着陶挚的胳膊不放。 “我现在走,还是晚上再走?”陶挚泪眼朦胧问。 宗韶放开手,用被子掩住面:“现在走。” 陶挚抹去泪,道:“好。我今日起去道观、寺庙,把京郊你看过的道观寺庙转一个遍,你若想找我,我总归在的。只要生命在,每人都要继续走下去。不管在哪里,我不会忘记那些琴声。我走后,你记得要开心。” 陶挚起身穿衣,心碎成末,却也只得迈步向前走,他迷乱空洞虚无,脚步却不能停留。 方出门不远,身后宗韶追出来,抓住他胳膊。陶挚回看,凛冽的寒风中,宗韶只披了睡袍,冻得发抖说:“你等我换衣,我送你。” 陶挚忙护送他回屋,然后静站在门边等。 他的泪满眼,举手揩掉,他要坚强,给宗韶希望。 宗韶再出现在面前时,神情凄凉安静,陶挚迈步出门,这回身边有宗韶陪他。他们走得很慢,至饭厅处,胳膊忽被宗韶拉住:“吃完饭再走吧。”宗韶的目光带着祈求。 陶挚爱怜地看他,点头,拥住宗韶进厅。 饭菜上来,两个人谁也没有胃口。宗韶命僕人送酒来,陶挚道:“我们好好的说会儿话吧,一喝醉了,时光容易过但也就白过了。我想清醒着与你别离。” 宗韶流泪了,然后捂住脸哭出声。 陶挚坐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肩,说:“我小时候,忽然被安娘带离家,来到陌生的窄小简陋地方。离开我爹娘,离开顺遂的生活,我大哭不止,安娘抱着我流泪,可是她说,少爷已经够幸运了,没有被人贩子买走,没有过流浪讨饭的生活,还有我陪您。少爷你真的很幸运了,要开心啊。不开心,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我就每天寻开心把日子过下来。人要知足。不管是什么,都好意往前走,人生又不能重新来过。安娘告诉我说:男人嘛,不能哭,挺一挺就过去了。” 宗韶的哭声渐渐止住。 僕人终究颤微微进来报:“廖员外郎求见王爷,已等候多时了。” 陶挚问:“你见吗?要不约个时间让他再来?” “是公事。”宗韶道。陶挚便对僕人道:“请他东暖阁稍候,待王爷更衣。” 陶挚给宗韶洗脸、束发,换衣,爱怜小心地照顾他。宗韶两个眼睛红肿,行走不便,陶挚疼惜,扶了宗韶到会客厅正首坐了,说:“那我走了?” 宗韶点头,目光泫然,嘴唇发抖,可是什么都说不出。 陶挚想这样离开也好,他怕分别的那一刻。便命僕人请那位廖员外郎进来,然后自己转过屏风从后门欲退出,却忽然止住步。 廖员外郎,廖公子,廖探花,廖缃,可是一个人? ☆、我要不离别的情感 便听一个清冷雅致的年轻声音道:“下官拜见福王。” 宗韶说:“请起,请坐。廖外郎。好久不见。有一年了吧。” 那清冷声略带自嘲:“一年零五个月。” 室内一阵静默。 终究宗韶开口:“染素,我很抱歉——” “别,王爷,是廖缃抱歉,不擅长吃喝玩乐。” 室内再次长时间静默。 这回廖缃开口:“此去南梁,下官愿生死相随,王爷不用多想。关于此行,王爷有哪些人员车马财务需求,请告知下官,下官去筹办。”
第39页 “我没有想法,由你看着准备。” 厅内再好一会儿静默,廖缃道:“下官想问王爷,此行陶挚去吗?” 宗韶道:“他不去。” 廖缃道:“看来王爷对此行的危险有足够预期,我就不多言了。” 宗韶道:“我也没想要你去。” 廖缃轻“呀”了一声,道:“我还以为王爷是要与我续一下过往的交情,不惮以同生共死相考验呢。亏我还立即应了这差事。我祖父病着呢,我都不能床前尽孝。” “令祖父病了?” 廖缃愁声道:“病了有一个月了,昨日起不会自进饮食,瞧着不大好。” “那你别去了,我去和礼部说。” “我若为了他老人家的病推脱差事,不为国尽忠,他就算病能好也定不饶我。” “谢谢你,染素。” “王爷先别谢,我若让你讨厌,你别怪我就行了。”廖缃道。 室内再长久静默,终于廖缃道:“王爷若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告辞。” 宗韶匆匆来到后门,大约没想到陶挚站这里听声,怔了。 陶挚坦然道:“我想知道你们说什么,你不怪我吧。” 宗韶不自在,垂了眼睑。 “所以没有圣旨,就是你不想带我去南梁?”陶挚诘问。 “有圣旨,我去南梁。我们就得分开。”宗韶声音和目光都有点发虚。 陶挚怒都变成笑了:“你把两件事放一句话里说!害我难过得几乎要死掉!” 宗韶歉疚,不安,低声道:“我要出使南梁,廖缃同行,我不想你在。” 陶挚挑眉。 宗韶一慌,移了目光,看向庭院,“我喜欢的人是有点多,我知道你难受,早晚会离开我。那么就今日分别吧。” 陶挚几乎上前揪了宗韶胸口衣襟,更恼宗韶可以轻易说出“分别”二字,但宗韶是王爷,他无法下手,只得转头看窗棂,强压下自己的愤怒和伤心。 寒风拂面入身,也渐吹熄怒火,这么冷的天,宗韶没罩紫貂外氅,只穿了夹棉锦衣就跑出来——他跑出来是寻自己的吧,看自己走了没走——宗韶遇到艰难就缄默的性子,这么站立不动打算站多久,难道要等到冻僵么?若自己也不说话,两个人是不是就在这里永久地站下去,站到天荒地老? 陶挚冲进厅堂将宗韶的貂衣取来给宗韶披上,宗韶的脸已冻得青白,牙齿在不自主打颤。陶挚握住他冰凉的手,道:“我和你一起去南梁。我要让你看看,不是只有廖缃可以和你同生共死。” “清徽——” “就这么定了。” 宗韶估计冻得一时没有缓过来,眼睛里的欢喜却鲜明生动,忽然贴近陶挚的怀,热切地吻上他的唇。 陶挚用自己的唇温暖宗韶冰凉的唇。他如此爱他,什么样的寒冷都冻不住他暖热的心。 他们互相拥缠着,亲热到床上去,宗韶比陶挚还热烈沉浸。 宗韶附了陶挚耳边说:“你小名叫阿福?我唤你阿福好不好?” “得避你的讳吧。” “哪里要。阿福——”宗韶温柔唤。 陶挚笑应。 “我想把世间最好的给你,我所有的都给你。” 陶挚说“嗯”。 “此际我能给你的最好的,是离别。” 陶挚睁开眼,瞪住宗韶,宗韶躲开他目光,忏疚道:“我以为我可以给你一生,我没有想到——” 陶挚等他说,心里愤怒的小火焰在上窜。 “我昨日去见你母亲了。” 陶挚噌地坐起来。 宗韶有点发憷,可声音里偏有那种镇静,“我向她认错,请她以后照顾你。” “谁要你替我做决定!”陶挚真怒了。 宗韶怔了,没有言声。 陶挚缓和一下情绪,道:“我母亲和我说过,别与你有情,否则被抛弃了不要到她那里哭。” “我不知道。”宗韶惭愧,低头。 “小痴,你听我说,”陶挚揽住宗韶双肩:“你不要替我决定。我们的感受不一样,你觉得对我好的我未必觉得是好。比如你想给我的离别,我根本不要。” 宗韶愧疚,不迎陶挚的目光。 “我惧怕离别,此生我只要不离别的情感。” 宗韶头埋进陶挚的怀抱,再不出声。 第二日,陶挚惊讶见宗韶将那摞蓝皮书搬回卧室,宗韶脸微红笑:“如今可以给你看了。” 陶挚拿过书,逐一认真阅读。 宗韶倚他身边,“是我以前寂寞消遣时间看的,你喜欢吗?” “不大喜欢,文字、精神都欠佳。” “那你为什么看的这么认真?”宗韶笑嚯。 “因为我想知道你都看的什么。” 宗韶脸红:“我不只看这个的,我也读正经书的。” “可是只有这个放在床头。” 宗韶窘迫,拿去他手上书:“不看了,我们来实践吧。”
第40页 ☆、让我也放纵一回好不好 如此半月过去,宗韶再不出府,每日里两人翻云覆雨恩爱缠绵,不知今夕何夕。这晚两人饮了些酒,室内炭火暖热,宗韶抱了陶挚在他耳边羞赧说:“让我也放纵一回好不好?” 陶挚依了他,哪想宗韶狂热过度,陶挚苦不堪言,第二日早身体痛得都下不来床了,宗韶慌了,要去请医,陶挚不允,只说上些药就好。 外面报:“廖员外郎来了。” 宗韶惭疚对陶挚道:“今天是启程出使南梁的日子,我要去宫里拜别皇上,然后离京,时辰不能耽搁。不能照顾你了,我安排御医来,你一定好生将养,照顾好自己。” 陶挚瞪圆了眼,宗韶忙连声说:“我不是成心的!真的不是!” 陶挚抓住宗韶手腕:“若不带我一起走,今天就不让你出这个门!”陶挚急了。 “好好,一起走,你别急,躺下,别伤了身体。”宗韶连声安抚,陶挚才松了手。 他不信宗韶敢骗他,果然宗韶立命在马车里铺上软毯,然后扶了陶挚下床,陶挚走一步便痛得吸一口气,宗韶二话不说,抱起陶挚出房门,下台阶,上马车。 余光可见,一极俊美的文雅公子候站在庭院里,通身上下的清冷气质迫人眉宇,此时嘴角微微上勾,笑容带着不屑。 马车出府门时,听有一妇人声音,陶挚立即欢喜叫:“安娘!” 他欲起身,宗韶忙按住他,打开车门,唤安娘上车来见。 安娘素服憔悴,见陶挚躺在车里,唬道:“少爷这是怎么了?病了?什么病?怎么样?”一叠声问。 因赶时间,宗韶命马车出发。陶挚握了安娘的手,欢喜不尽:“我没事,安娘,你可好?你知我多想你。” 安娘眼中亮晶晶闪了泪光:“少爷,是安娘不好,这回再不离开少爷,好好照顾少爷,少爷放心。”然后又问病情。 陶挚只笑打量安娘,欢喜得跟个孩子似的,说:“安娘你这衣服不御寒,手这么冷,那边有手炉,快抱上取取暖。” 宗韶将手炉送上。 安娘忙恭敬接过道谢,笑着抹一下泪,再将陶挚身上盖的毯子掩舒适了。 陶挚炫耀般看宗韶,宗韶本有些不自在的,此时温存带笑回看陶挚,目光中满是羡慕的模样。 陶挚的心欢喜圆满,因为知道宗韶最懂自己的情感。 到宫门,宗韶下车入宫,陶挚与安娘细聊别后经过,再告知安娘自己要随福王去南梁。“安娘你想回家乡吗?” 安娘失了一下神,眼中满是温柔慈爱道:“二十年了,不知都变成什么样子。我在梁国只有一个哥哥,现今不知怎样。唉,不管到哪里,我余生只想服侍在少爷身边,少爷身康体健,就是我的圆满福分。” 陶挚牵着安娘的衣襟:“你受苦了,以后我一定让你享福,过安定自在的生活。” 安娘笑点头,轻揩去眼角的泪。 “安娘你才三十四岁,我再给你寻个好男人嫁了,找个年岁相当温文和气俊秀读书人——” “少爷不要拿安娘取笑,我再不要给人做妾了,只在少爷身边服侍少爷就好。” “我没有取笑,是真想。安娘,我如今和福王——你会怪我吗?” 安娘目光爱柔:“只要是少爷选择的,那一定是对的。我知道,天下没有人能违拗少爷的性子,看得出来,福王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很好吗?”陶挚眼中闪出欢喜亮光。 “他对少爷爱重,那就是极好。” “你怎知他爱重?” “他看少爷的目光,奴婢不会看错,他的心都在你身上。” 陶挚笑了:“你觉得他怎样?” 安娘笑道:“性情好,温和,清明,安静,是少爷能喜欢的人。” 得安娘这样的评语,陶挚心中欢喜安定。 宗韶终于回来,上了车,人马出城,因有安娘在,宗韶明显不自在,可他们一行人只有两辆马车,另一辆是廖缃的马车,安娘只有与他们在一起,陶挚便向宗韶眨眼笑。 途中用饭时,宗韶趁安娘不在,悄声问陶挚:“我让安娘到另一辆车上去可行?” 陶挚理解,可安娘与廖缃坐一辆车也不合适啊。 宗韶一笑,命传廖缃来,道:“廖外郎,我看随行有多的马匹,稍会儿你骑马,把你的马车让给安娘。” 廖缃眉头皱起,道:“我可以抗命吗?” “不可以。否则我立即命士兵押你回京城问罪,再改派旁人来。” 廖缃眸子亮了一下,没有言语,转头就去牵马了。 晚间至驿馆,廖缃大约骑马冻着了,脸青白,人寒战,又是喷嚏又咳嗽,颇为狼狈。 宗韶命随从找出狐皮大氅,再命请廖缃过来。 廖缃进来时,鼻头红红,恭敬行礼,“下官拜见王爷。”声音已伤风变了腔调,但维持足公子哥的雅致风仪,一脸公事公办的毕恭毕敬。 宗韶微笑请他坐,命随从斟上热茶来,廖缃喝了一口茶,看陶挚倚靠在床上喝茶,笑问:“陶公子喝得惯这茶?”
第41页 陶挚点头。 廖缃笑:“皇上不喜淡茶,说没滋味,宫中官场人都喝浓茶,只某一位洒脱倜傥的公子特立独行,不喝浓茶,所以我只有在王爷这儿才能喝到这么淡的茶,不容易。” 宗韶命随从换茶。 廖缃道:“哎,我乐意跟随王爷的喜好。陶公子呢,是不是王爷喜欢什么就也喜欢什么?” 宗韶道:“廖外郎,本王乏了,你退下吧。” 廖缃起身恭敬施礼:“请王爷一个示下,明日下官仍是必须骑马?下官可否从驿馆借辆车?” “你随意。退下。” 廖缃略微施了一礼就走了。 “你将他的马车让给安娘,他生气了。”陶挚道。 “不用理会他,咱们休息。” 陶挚看着宗韶准备好的狐皮氅衣,想说什么,咽回去了。 宗韶将陶挚的手握住:“我家里都是淡茶,你住过来也没说什么,我把这事忘了,你自小住宫里,喝的都是浓茶吧。” 陶挚笑道:“浓茶淡茶都行,我都喜欢。你别介意。” “我——和简意相伴久了,一些生活习惯相近,但只是兄弟情分,真没旁的。” “我知道。”陶挚向他笑。 宗韶抱住陶挚,在他耳边说:“阿福,我只喜欢你。”回头吹熄蜡烛,拉开陶挚衣裳,埋头吻下去。 第二日廖缃发烧了,撑着出来时人都在摇晃,宗韶忙命随行医官医治开药,暂在驿馆住下。 廖缃在驿馆躺了一天才退了烧。宗韶去监督随从煎药,陶挚身体已大好了,见安娘在洗衣服,便自己在驿馆熘达参观,他第一次离京,对什么都感兴趣。方走到廖缃门前,听里面廖缃声音带笑:“王爷亲自给我送药来,不怕陶挚不高兴?” 宗韶道:“我知道你怪责我,有什么怨怒你今后只对我来,别伤害陶挚。” 廖缃低声说“是”,然后喝药。 陶挚抬脚悄声想走远,没想宗韶已打帘出来,陶挚只好停步,微笑。 他真没想听声的,他压根就没想到宗韶会在廖缃房间里啊! ☆、一颗完好的心最珍贵 宗韶拉了陶挚回房,让陶挚坐下,说:“我给你讲廖缃。” “不用,不用不用。”陶挚忙连摇头。 宗韶道:“那时宣阳长公主要我断绝与简意往来,我只好寻由头,找旁人相伴,便下帖子请廖缃来府,帮忙鑑赏画。他出身诗书世家,父亲是翰林学士,本朝名画家,在宫中教过我们学画。他书画在帝京年轻人间也是一流,他与我讲画,前后总计没一个月,因为他言语间总爱刻薄简意,我初开始忍了,一次他邀请京中才子聚会,大家言笑间评选京中四大风流人物,有人提名简意,廖缃就说:简意算不上,他不学无术,只会吃喝玩乐。 我再不能忍,当即接话道:本王最喜欢吃喝玩乐。 我这么不给他面子,宴会不欢而散,从此他再不来王府,我也不再邀请他。我和他所有的过往就是这些。” 陶挚嘆息:“可怜的廖公子。” “是,我对他抱歉。可我当时就是忍受不了别人说简意不好的话。” 陶挚点头,爱怜握住宗韶手:“好,我以后再不听你和廖缃谈话。” 宗韶歉疚笑了,拉陶挚在怀里,温柔吻上去。 他们正是情浓意蜜时,外间的人与事都不放在心头。有一日廖缃请示宗韶可否学一下南梁语言,观一观南梁地图,聊一会儿南梁政务人情? 陶挚大感兴趣,当即明亮了目光,可宗韶淡然道:“以后再说。”将廖缃打发走了。 看着廖缃离去的背影,陶挚颇有不忍,劝宗韶道:“听他讲讲多好。你以后要用。” 宗韶摇头,手爱恋抚摸陶挚脸颊耳垂:“理那些做什么,眼下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春意笼宗韶眼角眉梢,唇吻在陶挚颈间温软魅惑,陶挚哪里经得了他挑逗,当即便沉醉情爱,将学习增长识见的心抛之脑后。 一路行得慢,走走停停,陶挚看见好风景就要赏,宗韶当然遵从陶挚的心愿,凡陶挚的话比圣旨都灵,砸河观鱼,坐松枝冰橇沿冻冰的河床滑下,採摘野酸枣,追逐羊群……廖缃远远率人跟从,惊讶地旁观尊贵的王爷和陶挚恣肆玩这些孩子游戏。他并不阻拦,也无不快的表现。陶挚发现自从宗韶说了不让廖缃伤害自己的话后,廖缃对自己客气多了。 到扬州时已是二月中,扬州都督荀灿率众迎到城门前,他身边站立一高大英武少年,俊秀挺拔,那少年目光刻意回避宗韶,让陶挚想,难道这就是荀二公子荀皎? 正要入城,身后忽有快马飞般而来,竟是宗泓!他风尘僕僕,一身素服,身背弓箭,怀中赫然兜抱着一个婴儿。 陶挚忙迎上去,从他手中接过婴儿,那婴儿大眼睛眨一眨,瘪瘪嘴,转头扑回父亲的怀抱。 “这是——” 宗泓红了眼圈:“拙荆病逝,京中再无留恋,我带了璞儿追你们来了,随你们去南梁,十九叔您收留我吗?” 宗韶道:“我去南梁,怎能再添上你,和孩子?” 宗泓苦笑:“没有十九叔照拂,我在京中日子过不下去,跟着您,至少有口饭吃,至于运命,怎么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第42页 “先进城休息吧。”宗韶道。 陶挚忙唤安娘照顾宗璞。 于是摆酒接风,荀灿在都督府内置了约三十多桌,集齐大小官员将领。宗韶向来寡言安静的性子,廖缃也矜持清高,沿途宴席都简短结束,今次宗泓在场可就不同了,宗泓很能掌控场面,言语到位,举杯豪饮,很快与众位将领打成一片,席间气氛热烈,饮至痛快处,宗泓弹剑做歌,英风豪迈,壮志悲慨,收穫一众人心。 陶挚终于明白宗韶说的,在众皇孙中,皇上最喜宗泓。可惜因为马球场被刺案,宗泓失了皇上的信任与欢心,又失去太子亲情,落至如此处境。 尽欢而散,连宗韶都喝多了,陶挚扶宗韶离席,宗泓立即上前搀住宗韶另一只胳膊,与荀灿等一众官员告别。 陶挚知道,宗泓是在人前为自己掩饰,不让自己男宠身份太过突出。 陶挚感动。 方进住处,宗韶就吐了,一通收拾折腾,好不容易安置宗韶躺下,宗韶晕乎迷离中拉着陶挚的手唤“阿福”,还不住起身往陶挚身上扑,又抱又亲,陶挚挡都挡不住,宗泓摆手退出。 宗韶第二日午后方醒,头晕目眩,陶挚在一旁端醒酒汤给他喝。宗韶道:“你知我为什么不喜欢宴会?因为有宗泓这样的人在,我总是觉得自己很笨,我也想过,像他那样交往为人,但我做不到。” “何需像他那样?每人有自己的性情爱好追求。你已是王爷,还想怎样?这样就很好,你若像他那样八面玲珑,我未必喜欢呢。” 宗韶笑,想一想道:“我总要问自己,这一生达成怎样的目标。世间已经有那么多尖利严酷,我就做一个温柔的人还不行吗?人总要有点念想。残损容易,美好难得。追求就追求那最难的,多少人在欲望的追求和世事的打压下千疮百孔,一颗完好的心最珍贵。我庆幸出身让我不用太多摧眉折腰,得以保存自己天性,我已很幸运幸福,然后遇到人间最珍贵的绝无仅有的你。我私心希望,你以后再寻,也只寻有温柔心性的人做朋友。人间追求无尽,终究要寻一个美好。” 陶挚警觉,心跳,果然宗韶接着道:“阿福,宗泓来了,你与他留在此地,有他照顾你,我很放心。此去梁国是国事,带你同行不方便,你要理解。” ☆、寻求一个温柔的人 陶挚停在那里,稍会儿道:“我做你的随从不行吗?书童、小厮?隐姓埋名。” 宗韶不敢迎他的目光,只道:“只要你我在一起,任谁看了,都知你我关系。我是魏国皇子出使梁国,需注意形象声誉,不是我的,是魏国的形象。” 陶挚道:“其实你一早就打了主意,只带我到这里,然后你与廖缃过江对不对?” “对。” 陶挚转头出了屋子,宗韶也没有唤他。 出都督府,陶挚一个人在城中走,远处一阵喝彩声,是宗泓与一些将官在演武场上跑马射箭,宗泓马疾身迅,箭无虚发,众人欢呼连连。 陶挚驻足看了一会儿,听身后有人过来,转头,是那位俊朗英气的荀二公子。荀皎目视他,再目示演武场,挑战般道:“怎么样,过来试试?” 陶挚瞧着他手中的弓箭,微笑道:“我不大会,你来教我可好?” 少年大约没想到陶挚这么放低姿态,神色间有点惊奇,但点头,引陶挚往都督府内小练武场走。 他不过十八九岁模样,步伐矫健,意态飞扬。陶挚对他有了好感,因为荀皎不在大演武场而是选择府内小练武场教自己射箭,说明少年心地与教养都好,不愿在众人面前伤及自己面子,难为少年将军为人如此温厚。 荀皎练武场立定,边讲解要点边拉弓射箭,正中靶心,然后将弓箭交给陶挚。 陶挚弯弓搭箭,箭同样正中靶心。荀皎惊奇:“你练过吧!” 陶挚谦逊道:“福王教过我一点。我只会原地站立射箭,不会跑马射箭。” 荀皎打量他:“福王还教你什么了?”语气如将军对兵卒。 陶挚微笑答:“还教我骑马、拳脚、剑术。” 荀皎挑眉:“我试试你。”握拳蹲马步,等待陶挚进攻。 陶挚微笑道:“我只学了几套拳法,不会对敌,我比给你看吧。” 陶挚不想被这少年将军打一拳或被放倒,因此演示了一套拳法。 荀皎问:“还有吗?” 陶挚就将宗韶教给自己的五套拳法全演示一遍。 “就这些?” 陶挚点头。 “你这最后一套拳法是半套。” “啊,我只学了这些。” 荀皎手摸下颌:“我把下剩的教你?” “好啊。”陶挚笑道,觉得眼前少年挺纯朗可爱的,心情都变好。 陶挚向来学习动作快,荀皎半套拳打完了,陶挚立即模仿完成,形神毕肖。 少年惊奇了,眨眨眼睛:“你除了福王,还拜谁做过武术师傅?” “没有,就福王教过我。”他小时候常常躲在安娘房中偷看崔公教弟子武戏算不算? “唔。”荀皎点评道:“你力道不够,还得多练基本功。每天扎马步、击沙袋,踩木桩吗?”
第43页 “以前会练,自离了京城,就中断了。” “那不行,一天也不能间断,便路途之上,也要寻出时间来练,练武最重要的是毅力与坚持。” 陶挚认同点头。 “练拳是为了迎敌,自己比划没用,还得练对攻。福王怎没教你?” 陶挚方要答,听远处有人唤“王爷”,转头见宗韶远远走来,再回头,荀皎已纵身上了墙头,人影不见了。 陶挚不由笑,这荀皎太可爱了,那边宗韶已快步跑来,神情有点紧张,“荀皎对你做什么了?你额上都是汗,他和你动手了?” 陶挚挡开宗韶给自己擦汗的手,笑道:“我不是没事吗?” 宗韶道:“我找他去!” 陶挚忙拉住他:“别,他只是教我射箭、打拳。” 宗韶疑惑,“他好好的教你射箭打拳做什么?他若说什么做什么冒犯了你,不用隐瞒,告知我,我绝不容他!” “多谢。”陶挚拍他手。 宗韶瞧陶挚,颇有点疑惑,不安道:“阿福,我不带你走,你是不是心里难受。” “还行。比你说圣旨让我们分手强。” 宗韶歉疚。 “好了,我不和你去梁国。”陶挚安慰他。 “你想通了?”宗韶疑惑。 陶挚点头:“不给你增负担。” 宗韶仍不敢信的看陶挚,陶挚向他无奈笑:“陪我走走?” 他们在军营里走,暮色中军旗猎猎,兵士们铠甲铮铮,陶挚道:“谢谢你,带我领略了这些。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奔忙,只有我,像个游客,倒是一种幸福。” 宗韶润泽的眼睛看陶挚,目光中满是歉疚,让陶挚的心都软了。便那一刻,陶挚下了一个决定。一个义无反顾的决定。 他在六岁失去了父亲,如今他不要失去宗韶。 踽踽世间,自己寻求的不过一个温柔的人而已,可寻到的这个人,为了自己好,定要与自己离别,不晓得离别会让自己受伤。 怪自己,在情感最开始的时候,忘了告诉他一句,我受不了伤。 然而需要告诉吗?即便自己不说,他也应该懂。 荀灿遣人过来请吃饭,宗韶推了,说酒未醒,头疼,只在屋内喝口粥就好。 两人对坐喝粥,宗韶问:“我走后,你打算做些什么?你若想与宗泓留在扬州,我与荀将军说,给你安排个文职。宗泓喜欢作战演兵,你看看就好,别跟着他做危险的事。” 陶挚道:“一想着若此后生活中没有你,我就觉得没着没落的。” 宗韶低头不能言。 陶挚道:“拥有了你,我就拥有整个世界,人潮往来中我就是幸福的一个。若没有了你,我不知道怎样过。” “你慢慢寻找,会有许多优秀的人,欣赏你,爱护你——”宗韶说不下去,红了眼眶。 “那我们的感情呢?小痴你可知道,我要的是完满的情感,不受伤的一生。” 宗韶掩住面,良久抬起湿润双眸:“我对不住你,你若想解恨,我给你当靶子,你到练武场上射我几箭可好?” 陶挚由不得怆然笑了:“我对自己的箭法没信心,怕射着了你,影响两国邦交。” 陶挚不再说下去,藉口方便一下离开宗韶,去找宗泓。 宗泓正与将领们饮酒豪谈,气氛很是热烈。见了他,宗泓立即停了酒,从屋中出来,问何事。 陶挚说:“福王不带我去梁国,我想你想办法带我去梁国。” 宗泓拉了陶挚至无人处:“你想好,去梁国性命攸关,若有万一,我怎样对永安长公主交待?” “我母亲又不曾託付我给你,哪里用你交待。你帮我还是不帮?” ☆、我觉着你挑人的眼光挺好 宗泓难为道:“十九叔不肯带你,你还不明白?我若帮你,岂不是害你。” “你自己都想去南梁,还带着五个月的幼儿,你都不怕,我为什么不可以?” “清徽,我在魏国已没有出路未来,为了璞儿,只有放手一搏。你不同,你只要找到你母亲,什么样的前程没有?” “我在意的若不是前程呢?福王这一去,我怕是再难见到他了。我若不藉此机会随他过江,怕是没有别的法子偷渡,风险更大。” “他不过出使,还是会回来。你等他嘛。” “你竟然诓我!他都没说过一句再相见的话!”陶挚眼圈红了。 宗泓爱惜道:“那你也犯不着冒生命危险陪他。” “好,与你没话说了。你喝酒去吧。”陶挚转头离开。 陶挚知道,宗韶与宗泓爱惜自己,不肯让自己去南梁,那么应有不那么爱惜自己、且重宗韶的人会帮自己,一个是廖缃,一个是荀皎。陶挚想了想,回头确定没人跟着自己,问询守卫,来找荀皎。 荀皎正挑灯读书,听闻陶挚来见,立即说:“请进。” 陶挚一眼看去,见荀皎桌案上排满了书:孙子、吴子、六韬……还有星宿、卜筮、水利、农田……手中拿的一本是铸造术。
第44页 荀皎有点紧张,下意识将手中书卷了,问:“公子入夜前来,不知何事?” 陶挚不由微笑,在他案前坐下,低声说:“我开门见山,求你来了。” 荀皎瞪了眼睛,立即坐直,等陶挚说。 陶挚道:“福王不带我去南梁,可此行危险,我要跟随他去,生死相从。所以想请公子帮我混在随行人员中,一道过江。” 荀皎眼睛湛亮,沉吟道:“你有此心,倒不是难事。” 陶挚起身行礼:“陶挚听从公子安排。” 荀皎看定陶挚:“你信得过我?” “你曾为福王友,福王的朋友我都信。” “你怎么不找廖缃。” “他过江后仍需继续陪同福王,公子只需送我过江即可。” 荀皎笑了,他一笑双酒涡,极为俊朗可爱。 “所以明日请公子继续教我习武可好?” 荀皎道:“聪明。这样福王就不疑惑你到我这里来,就方便行事了。我听廖缃说他与南梁约定的日期已推迟至月底,这十来天我就多教你些功夫,好保护福王。” “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相视而笑。 陶挚回来时,宗韶正在房门前左右焦急看呢,道:“你去哪里了,再迟回来,就让人寻你去了。” 陶挚见门前守卫的随从已不在,笑道:“已经派人寻了吧。” 两人进屋,陶挚道:“荀皎挺有趣的,你怎么结识的他?” 宗韶察看陶挚神色,“怎么想起问他了?” “不想告诉我?” “没有。”宗韶道:“我和廖缃分崩后,就派人邀请荀皎教我练武。我们每天在东门可亭相约,然后出城到郊外跑马骑射,也练拳脚刀剑。他不喜聊天,我们在一起除了练武,别的什么也不讲。这么练了有半年,有一天他没赴约,也没派僕人来送信,把我晾在可亭。我有点不自在,就较了真,在可亭等他,谁想他一直不来。那天天也凑巧,下了雪,我越发较劲,不肯离开,也不许手下去找,在那里守抱柱信,立意要等来一个说法。谁想等了一夜,守着火盆,披了裘衣,喝着酒,越等越气,越等越下不来台,就想耗下去,非让他和荀家在京城出名不可。第二天下午,白栩来了,说他是荀皎表兄,姨父荀灿派他来替荀皎赴约。我失了这么大面子,又冻得够呛,只得说,那好你跟我走,带了白栩回王府。我以前是挺无聊的,做过一些荒唐事,你别生气。我不喜欢荀皎,也不喜欢白栩。就算白栩住王府也是单独住,我与他没在一起住过!我跟他没什么!”宗韶忙说,发觉越说越多越解释不清了。 “那你们都做过什么?” “就是喝酒,学舞。唉,我真的,除了你,都没和人牵手过,也没亲过,也没抱过——”宗韶脸都急红了。 “上床睡觉——” “更没有哇!” “你与简意没有过吗?” “没有。——拉手、一床睡都是小时候的事,后来,后来他有一次跟我表白后,我就再没和他亲近过。我当他是朋友,兄弟——” “那你床头那些书怎么都是——” 宗韶急得在屋中兜了一个圈,手抚额头:“我真希望简意活过来,让他和你说。他是家中独子,肯定要成婚的,我不能坑他。而且我那时候以为自己也肯定会成亲的,不能,不能辜负人家。等我不能成亲的时候,他已经马上要成亲了。上天没有给我们这个缘分。不像我和你,一切都顺遂,你是自由的,没有家人逼迫,想做什么都可以,你对世俗眼光也不在意。你还,与我那么投合。你是上天送给我的。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善事,才遇到了你——” 陶挚笑着,将宗韶揽在怀里,亲吻他。 他爱他。 宗韶有点不踏实,问:“阿福,你可有什么瞒着我?” 陶挚笑道:“我觉着你挑人的眼光挺好,廖缃、简意、白栩、荀皎都是一等一美男子,为什么你一请他们就到,有没有谁拒绝过你的邀请?” 宗韶无奈道:“可以不说这些了吗?我若先遇到你,就没有他们了。——他们此前看我的目光我能感受到友好,若没谱我也不会邀请,便如第一次见你,你看我的目光我就知道,你是可以接近的。” 所以,缘分是上天註定的,也都是人为的。 ☆、你的天分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第二日陶挚与荀皎学武,陶挚学得极快,荀皎大约没教过资质这么好的学生,教的人比学的人还兴奋。 累了休息,两人也聊得来,陶挚问荀皎为什么读天文地理水利卜算各类书,荀皎说一个将军这些都需要懂。陶挚读书本来就杂,这些书也没少读,便与他交流心得,两个人越说越投缘,尤其荀皎,颇有相见恨晚的兴奋,大约他生活里没有谁像陶挚这样给他这么多赞美认同。 陶挚莞尔,荀皎哪里像宗韶说的不爱聊天,应是宗韶不陪着荀皎聊荀皎的喜好,而荀皎大约也不知道陪宗韶聊什么好。 荀皎听陶挚对治军感兴趣,便带陶挚去观看父亲荀灿演兵。站在角楼之上,看沙场上军旗飞舞,铁甲映日,喊杀震天,陶挚被深深触动,人间还可以亲眼看到这样壮烈热血场景。
第45页 荀皎给他讲解阵法变化,陶挚很快就能领悟,二人分析探讨,越说越投契,直到演武场上收兵。那时夕阳垂照四野,晚暮莽苍辽阔,陶挚记得幼年曾被父亲带到京郊大营,也是这样似曾相识的场景。 宗韶一定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军事感兴趣,就是因为有太多父亲的记忆在里头,虽然模糊,但铭记不忘。 荀皎忽然止了声,陶挚转头,见宗韶与荀灿一道走来了。 宗韶笑说:“清徽,荀将军答应收你为学生,快来拜师!” 陶挚惊了,不容多想,跪拜下去,荀灿忙扶起他。陶挚惊异发现,荀灿的目光中对自己竟颇为情意深重。 为什么?宗韶将自己託付给荀灿了? 晚间几人一道用饭,宗泓、廖缃也都在场,饭罢聊起南梁政局,大家所知竟然都不多。廖缃道:“我临来翻遍了礼部有关南梁记载,只能画出简略州县管辖图和少数皇室官员图谱。我去兵部问询,竟说整个兵部都没有南梁地貌或州县图,要我到礼部查找。” 荀皎嘆息:“我朝安逸的人太多,做事的人太少。”因请廖缃取图来看。待陶挚见了廖缃的图和字,当下就惊呆了,贊道:“公子好才华!”目光都仰视佩服。果然是探花,心中有如此天地,图之规整细緻、条理清晰不说,便字体,依内容区分各异,每一种都出乎寻常的干净漂亮! 廖缃大约感受到了他的真心赞美,唇边弯起,回以温暖笑容。 陶挚便一呆,向来清冷的廖缃笑起来这样美!只觉衣角被宗韶拉了一拉,才晃过神,忙收回目光,不好意思一笑,继续看图。 荀灿说他去年年底才来扬州,所知有限,但存有前任留下的长江军事图,于是邀众人一道前往观看。 图悬挂于壁,众人看时,陶挚便点指,哪里哪里与廖缃的图不一样。廖缃惊讶道:“陶公子好眼力!” 陶挚目光看向宗韶,不知廖缃是对自己方才赞美的回报,还是自己言语冒失,不应指出廖缃的图与这幅的不同,便见宗韶向他宽慰笑,意思是:“没事,你想说什么都行。” 陶挚就笑道:“我在王爷书房看的图,与这幅还有一些不同。” 众人问哪里不同?陶挚看宗韶,等宗韶说,宗韶轻微摇头,道:“你尽管说,我书房中图是当时兵部官员讲课时我临摹下来的,那时我也就七八岁,细微处都不记得了。” 陶挚便说:“我画下来你看。” 他在桌案前画图,待把那幅图中长江沿岸部分画完,抬头,见众人都目光有些惊异地看他。 陶挚只得笑:“我第一次画这种图,画不好。”他看向宗韶,宗韶温厚向他笑点头,然后说:“请荀将军和廖外郎参详参详,也许有些用处。” 宗韶这么言语平静,廖缃、荀灿等人也就收起惊讶,开始讨论地图了。 荀灿不自禁的就讲起去年那场魏国大败之战的行军路线,他讲到一处,陶挚不由轻呼:“这里应该留一支军队,以防这一路敌人突袭包抄。” 说完陶挚就知道自己又失言了,因为廖缃、荀灿等人都那样惊愣看他,陶挚微窘:“我胡说的,荀将军接着讲——” 荀灿看着陶挚,一字字道:“当时公子若领兵,我大魏五万男儿也许就不会全军覆没了。公子料得准,就是在这儿被夹击包抄。” 陶挚有些不安看向宗韶,宗韶轻揽他背,给以抚慰,对荀灿道:“请将军接着讲——” 回房后,陶挚问宗韶:“我是不是不应该说话?”因为从荀灿那里出来,众人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廖缃是惊奇不信,荀皎是讶异不解,荀灿是惊喜爱重,宗泓是淡然微笑,只宗韶温和清静一如既往。 宗韶爱恋地看他:“阿福,你的天分不是寻常人能有的,简岱以前没贊过你?” “他总是鼓励我。——哪里是天分,你不知,我小时候,我父亲与我游戏时就是把历史上战役画图复盘,让我猜下一步行军方向——” 宗韶定定看着陶挚:“阿福,你父亲曾在宫中教皇子军事,我书房中那幅山河地理图就是临摹你父亲的图——” ☆、笑时暖如春晖 陶挚抓住宗韶,嘴唇哆嗦,一时竟是说不出话,宗韶温柔安抚他坐下,和缓了声音道:“我以前没和你讲,是因为,我私心不想你爱好军事。我的母妃是梁国人,你的父亲曾捲入谋逆案,我不好帮你发展这个爱好。我过于小心,想得太远,谁知——我见你这样喜欢,今天将你託付给荀灿将军,他竟一口应允,收你做学生。他的态度不是敷衍,对你好像真的爱重。也许因为你母亲的缘故。荀皎尚无官职,你以后将他引见给你母亲,帮他谋一个好的职位,也算报答,你看可行?” 陶挚终于说出话来:“你给我讲我的父亲——” 宗韶爱怜点头,轻轻抹去他眼中的泪,讲道: 那时候我七岁,入学读书,崇文堂里,皇子皇孙七至十八岁都一块儿上课,我最小,自然听不大懂,只在角落里发懵。皇族子孙中太多出类拔萃争强好胜的,我被冷落忽视也正常。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们出去休闲玩耍,只我坐座位上发呆,你的父亲就走过来问我:小殿下在想什么?
第46页 那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关心我,与我讲话,我感受得到他目光里的温良善意,心中的话忍不住就说出来:我母妃病了,大夫不来开药,我担心母妃的病。 他问了我母妃病症,然后说,待他去问御医,这样的病症应开什么药方。 你知道那种感受吗?你孤立无援,忧心绝望,忽然有一个大人主动来帮你,有了解决途径——我起身向他行礼道谢,他扶住我,我也不知怎么了,伏在他臂弯中哭出声——然后匆忙止住。 他笑着替我揩去泪,说:“我的儿子都没在我怀里哭过。好啦,快收起泪,别被人瞧见了——” 你父亲那时任兵部员外郎,第二日上课时他携带来一副州郡图给大家讲,他点名要我回答问题,我答不上来,他便道:“这么简单也不会?罚殿下今晚把这幅图临摹一遍,明日上交。” 课堂上是闹笑声,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他将那幅图卷了装画匣里给我,用指节轻敲了画匣两下,他貌似严厉,可我抱过画匣,心都轻忽跳。 我跑回母亲房中,屏退宫人,打开画匣,取出画,下有夹层,里面有一个药方,还有信,他说,因无脉诊,只是依症状开方,他说我可以去御医院学诊脉,御医不敢不教。 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可以做什么,没皇上皇后旨意,御医不来给我母妃看病,可若我去学医取药,是没有障碍的。 我依他的意思将信在火盆里烧了,用心描摹了地图,第二日交还给他。 如此他每天课上都提问我,说:“这个你也不会吗?”然后罚我临摹地图。 有一次他信里说:殿下要多交朋友,有朋友才有人相帮,人生路才好走。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怎样交朋友,我想和他们走近,可他们都疏远我,嘲笑我,不理会我。 他说,你就对人好,你对十人好,有一个人回应你,你就得一个朋友;你对百人好,有十人回应,你就有十个朋友。 他说得很对,我从此不再在意别人怎样对我,只单纯对人好。因为我只得其中一人为友就行,其余的人我也不必难过或失望。我就这样结识了——简意,从此不再孤单,知道哪怕你再失意、笨拙、没有前景,都有一个人不计较所有陪在你身旁—— 泪模糊了宗韶眼睛,陶挚也揩去自己的泪,宗韶这样艰难的在宫里成长,能有今日这样的心灵性情,想来也有自己父亲的馈赠。 而父亲的善良付出也惠及自己,陶挚终于明白,宗韶为什么发现僕人不会煎药就留下来帮自己煎药,哪怕陶宅的饭他根本吃不下去,住得也难受。——宗韶在回报父亲的恩情。 陶挚收了泪,笑道:“依你说,你描摹的图都交给我父亲了,你书房中怎还有全部的州郡图?” “我后来自己在王府里画的。” 陶挚明白,宗韶是以此怀念自己的父亲,但不解:“你明明能将所有的州郡图默画下来,我不信你现在就记不清。你为什么不肯指出他们地图的错漏?尤其荀将军那幅,将来若涉及战争——” 宗韶有点脸红:“我作为皇子,怎可以对州郡图了如指掌,若被有心人拿了做把柄——而且我也不知哪一个版本就是对的——” 陶挚才知,自己本能的就觉得父亲的图一定是对的,宗韶书房里的图就是对的,其实未必这样。 陶挚担心给宗韶添了麻烦,宗韶笑安慰他:“我都去南梁了,没事了。” 陶挚拉了宗韶问:“我的父亲是怎样的长相容貌?”他那时太小,记忆里怎么也想不清。宗韶的记忆里竟然有父亲,那简直是上天对自己的恩宠! 宗韶道:“你的父亲,是我宫廷里见过的最优雅俊美端庄的人,他出现在那里时,沙漏都会为他暂停。他笑时暖如春晖,静时洁若秋光,我觉得他的出现成全了我对人间最美好的想像,我谱曲子的时候,经常会想到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他那样的人。至于容貌,与你有几分像,但他似被世道打磨过的深远完美,不似你,以本来的样子呈现,光明洁净纯美幸福,贴近心灵。我喜欢你,你是上天恩赐给人间的珍宝。” 陶挚要宗韶画父亲,宗韶欣然拿笔,可画了再画,终究搁笔:“这怎么看都是你。” ☆、你再纵容我一回行不行 第二日荀灿派人来请陶挚学兵法。荀灿请陶挚坐,然后将两本薄薄的小册子郑重送给陶挚,目光中有无限深远之意,让陶挚心下暗惊。这荀将军初见自己时目光里的不屑比廖缃初见时也不遑多让,只因宗韶将自己託付与他,怎忽的就这么大转变? 荀灿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道:“陶公子,这两本书是令尊所着,当年给我习读——”荀灿说着,眼中有沉重伤痛。 陶挚震惊了,手不由翻开书页,里面的字毫无笔锋章法,哪里会是父亲的笔迹!即便自己记不清父亲的字体,父亲好歹是探花郎,这样的字哪里会科考取中! 荀灿道:“令尊将两部着作给我时便要求,誊抄后将原本毁掉。我初始捨不得,埋在树下坛中,后来令尊被废太子谋逆案牵连,我害怕,连夜将书挖出烧掉。——我有罪,令尊待我恩重如山,救我性命,我怕牵连,竟连他的手稿也没留下——”荀灿大手掩住面,痛苦自责不已。
第47页 陶挚微颤看书目,见一本是韩非子解注,一本是兵略。他各翻看了一页,就将两本书抱在怀中,悲欣交集,心几乎跳出胸膛,父亲的书,父亲的思想,来到了自己身边! 他看向荀灿,些微颤抖说:“将军,您可能将我的父亲讲给我听?” 荀灿道:“我与他在太学相识,有一天我舞槊,他见了大为赞赏,要我教他武艺,就这么成为好友。我考武,他考文,那年武考忽然改革,先考孙吴策对,再考弓马。我是遗腹子,母亲管不住我,没读过啥书,他就紧急给我补课,要我背书,可我没背下他写的文章,结果策对被刷下来,连参加弓马考试的机会都没有。而他中了探花,还被选为驸马。我沮丧,他就陪我喝酒,为我筹划仕途。他与当时的太子交好,我托他在太子府给我寻个差事,他说不行,我们亲如兄弟,要分开就职,互为援助。他写了这本兵略给我,要我背会了,去太尉府自荐,太尉果然收我为门生,又安排我入军郊大营历练。他告诉我从此不要找他,彼此情谊心里知道就行。过了四年,有人向太尉下手,我和几名将官被陷害入狱,太尉为了自保,放弃不救,你父亲动用所有人脉,将我保了出来,救我活命。我说我就跟了你吧,做你的保镖侍卫,他说不行,你的理想是做大将军,重现祖父辈荣耀,我一定帮你做到。他又给我写了韩非子解注这本书,让我背会了,向二皇子英王自荐。他看人极准,英王果然重视我,将我列为属官。我那时不解,问他太子与英王势如水火,将来太子一定容不下英王,为什么让我投靠英王?他说有他在,太子只要登基,他定能保我为高官,而太子若倒,我也不会被累及家小。他那时已不看好太子,渐渐疏远太子,过三年,太子谋逆案突发,他并没有参与谋划,那天他去马场买马,太子曾派人找他可没有找到,但皇上盛怒之下,只因供词中有曾找他的表述就将他列为谋逆同党。你的母亲去宫中哭求三天三夜也没有用——” 陶挚低头强忍着不哭出声——没有人跟他讲过这些,母亲和简伯父从来没对他提及旧事一句,那一定是他们心中解不开的痛。 荀皎过来将陶挚抱在怀里:“孩子,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了,因为过了三个月,永安长公主府送出小棺木,说她的儿子死了。我还悄悄跟去墓地,这些年一直去扫墓——” 陶挚道:“那是我的弟弟,我母亲当时有孕在身——”陶挚在荀灿怀中大哭了。 陶挚离开荀灿出门时遇到宗泓,宗泓见了他的模样唬道:“这是怎么了?”将陶挚拉到他房中。 陶挚略微讲了一下当年事,宗泓沉吟一会儿道:“你与荀将军竟有如此渊源,这可是难得!荀家开国元勛,祖父辈满门忠烈,在朝中元老和百姓中都素有声望,你跟在他身边,最少也能成为将军,我不去南梁了,我跟你留在扬州。以后我和璞儿的一生就由你罩着了。” 陶挚擦去残留泪水,道:“泓哥,让你失望了,我不会留在扬州。” “别,你别叫我泓哥,你一叫我泓哥我就心发颤,准没有好事等着我。说吧,想让我做什么?你不留在扬州,回京城?你若回京城我可不跟你回去,你叫我泓哥也不行,在京城,你护不住我,我还是和十九叔去南梁。” 陶挚道:“不是回京城,是安娘,我託付她给你。她是南梁人,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想回去看亲人故土,你带她去南梁,她还能帮你带璞儿,她很会照看孩子,你也知道,我就是她带大的。” “就这?” 陶挚点头。 宗泓狐疑看陶挚:“就这点事你会喊我泓哥?你怎不让福王帮你?你是怕他怀疑你去南梁?你找到了去南梁的法子?偷渡?荀皎给你小船附在大船之后?我告诉你,这一次十九叔心意果决,他若发现你,都能命人把你绑回来,他是王,没人敢抗他的命,我也做不到。” “你帮我照顾好安娘就行了,这你做不做得到?” 宗泓点头。 “你与安娘熟,我才将安娘託付给你。我回京城找我娘,你不用乱想。”陶挚说。 渡江前一日,陶挚问宗韶:“要我帮你收拾包裹?” 宗韶伤感微笑:“不用,廖缃都收拾好了。” “那我帮你做什么?” 宗韶强忍住悲伤笑:“不用,”低声:“你陪我就行了。”闭目吻上来。 陶挚很怕宗韶这个样子,多亏自己心意已决,否则此时是怎样的痛苦难过。 他们依偎亲昵缠绵,一日也没有出房,晚间宗韶说:“阿福,你再纵容我一回行不行?” “明早你就出发了,你是不想我送你?” “不是——那次是喝酒了,没轻重——” 陶挚热烈吻上他的唇,笑说:“好了,依你了。” ☆、他的爱,他无惧 第二日早,陶挚不起床,看着宗韶穿了衣,只衾枕里对宗韶笑:“我就不送你了。” 宗韶有点担忧俯身近前:“可是伤着了?我给你上药。” 陶挚握住他伸来的手,笑:“你去吧,别让人等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第48页 宗韶一副不知怎样离别的伤感表情,陶挚心疼,不再招惹他,放开他手道:“你去吧,我怕离别,就不起床送你了,我再睡一觉,你就到南梁了。” 宗韶眼圈发红,深切吻了他一回,自衣间拿出一封信来,放在陶挚枕边:“我走了再看。” 陶挚说好,宗韶再看陶挚一眼,然后转身走出去,不能回头。 陶挚被他招惹得又是感动又心伤,好奇拿起枕边信,宗韶竟然还给自己写了信! 信只薄薄一张纸,展开来,却是偿债字据!上写:“兹有福王宗韶欠陶挚情债未还,违反相伴一生之约定,因此自愿将福王府内房屋、花木、物品、车马等一切财产、僕从及此后的封邑岁入全部送与陶挚抵偿所欠。立据为凭,即日生效。一式三份。宗正寺留存一份,永安长公主、陶挚各执一份。”下面宗韶签字画押不说,还有永安长公主代陶挚签收的签字指印、简岱和宣阳长公主见证作保的签字指印! 陶挚只觉胸口被重击了一下,好一会儿缓不过神。 眼圈莫名就红了。 陶挚默默起身,摺叠了信收进自己的包裹中,然后就忍不住笑了,发自肺腑的感动欢欣的笑,小痴,你将所有的财产送给我,我将我自己送给你如何? 便明知此去南梁危险,也满怀欣然的与宗韶共担。你必须面对的,也就是我能够面对的,那么不管什么样的情形,你都不孤单。有人陪伴,会不会给你力量、温暖,此生无憾? 外面有敲门声,随即荀皎的亲随护卫三人闪身进来,一个抱了衣服头盔,一个拿着刀盾,一个託了油彩黑粉,过来给陶挚脸上涂抹。三个护卫事前已演练过几次,手法快捷利落,转瞬将陶挚装束搞定,让陶挚排在中间,跑出住处,追上车队,混入随行士兵之中。 荀皎高头大马在队伍后压队,待看到了陶挚,点点头,打马向前。 本来不是荀皎护送过江的,但荀皎听了陶挚转述的宗泓的话后,为了确保陶挚过江,主动向父亲讨来这个差事,荀灿自知儿子昔日欠福王的,也算一个还报,就同意了。 上船时,陶挚排在划桨的士兵队伍中,直接到下舱,两侧士兵划桨,陶挚坐到里面最黑暗处,眼望滔滔江水,心从没有过的笃定。 此后不管在南梁遇到什么,怎样后果,都是他的选择,他的爱,他无惧,他承担。 宗韶廖缃等人在船的上层,桨击水声中,听廖缃道:“王爷,船尾风大,进舱吧。” 便听宗泓道:“你就让他再看一会儿吧,也许陶挚能追到岸边送他——” 过一会儿,廖缃又道:“也许有一日我们还会回来。” 再过一会儿,廖缃道:“王爷,擦擦眼泪吧,马上要到岸了。” 船靠岸时,起了骚动,原来南梁没有派礼官在岸上相迎。廖缃怒了,说要上岸与对方交涉,如果对方不由将军出迎,就请福王返回扬州。 宗韶道:“不用因这点小事起争端,若两国交恶再起战火,我无法对皇上太子交待。” 廖缃道:“外交无小事。王爷是魏国皇子,我作为礼官不能为王爷争来应有的礼遇,愧对皇上和魏国军民。我去见润江督军,以死相迫,他若真的藐视我国亲王不肯出迎,我就血溅当场。梁国逼死我国礼官,王爷为维护国家尊严返回,没有人能追责王爷。” “不行!” “王爷,这是我的职责。我若让王爷受委屈,让魏国失颜面,何以存活世间。去年已有五万魏军死在长江南岸,那么多亡魂,不多我一个。我若不能回来,荀公子请护送王爷立即返回扬州。若因此开战,也是梁国理亏。魏国将士并不惧征战,定能守住我国疆土,护我国威!” 宗韶道:“不行!你不用去,我们限定时间在这里等,他们若超时不来迎接,我们就回去。” “王爷,我不死,您没法回去对皇上太子交差。王爷不要捨不得廖缃,能与王爷同行这么一段路,我此生已知足。” 便听荀皎道:“等一等!我陪你去!廖外郎是文官,不能白死了,我去至少可以威逼他们将军,杀几个副将,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国武将的英勇!黄参将,你将船驶回到江心,若梁营有变,立即返航,务必将王爷安全送回!” “荀皎!廖缃!”宗韶唤不住,那两人已去了。 船开始回航,陶挚感动,廖缃荀皎为了宗韶都将自己的性命抛却不顾,这样的英勇情义,又让宗韶怎样承受? 陶挚想上去到宗韶身边安慰他,却又怕宗韶将自己绑了送回扬州。 还是等待,等待廖缃荀皎回来,他们一定是能回来的吧! 终于士兵欢呼声,应是廖缃荀皎带了南梁人至江边迎候。陶挚心中欢喜,一颗心落了地,就是应该这样! 船向南岸驶去,待停船,听廖缃大声欢喜说:“下官幸未辱命!” 宗泓高声贊:“英雄!佩服!” 众人欢呼。 廖缃道:“王爷,润江都督驸马都尉安欣率众在岸上相迎,请王爷下船。不过,他要求我们只能下船十人,然后船只返航。若多下一人则视为侵犯,乱箭射杀。” 宗泓道:“我儿子得算一个人吧,还有安娘。”
第49页 廖缃道:“请王爷决定人选,我是必陪王爷去的。” 宗韶道:“好,我、你、宗泓、宗璞、安娘,其余五人由我随行僕从自愿报名,若无人愿去,也就算了。” 廖缃道:“我来帮王爷选,王爷仁心,但五人是要凑齐的,不能让梁人笑话我们魏人贪生怕死。” 荀皎道:“我出五位士兵,王爷僕从皆不会武,梁国虎狼之地,还是由武者护卫王爷,比僕从强。这是军人职责,王爷放心,我选择的定是忠勇之士,可堪侍从王爷。” 廖缃道:“好,我将王爷衣物等包裹打点成五份,请五位勇士背负。” 荀皎到下舱来,命下面数名士兵到上面去,不用荀皎使眼色,陶挚就低头混在士兵队列中。 荀皎命士兵站在船梯两侧,将陶挚隐在紧靠梯口处。眼看着五位壮硕士兵背好了行囊,廖缃打头第一个下船,然后是宗泓、宗韶、安娘抱着宗璞,然后是士兵,第三个士兵方下船,荀皎一把拉过陶挚,将后面士兵背的包裹给他背上,陶挚便走下船来, 踏上陆地,陶挚觉得身后不对,回头,竟见荀皎背着包裹跟了自己下船来!荀皎眨眼向他笑,做个嘘的手势,回首向大船挥手,大船驶离岸边。 他们向前走,安娘惊讶认出陶挚,就慢了步子,廖缃回首,也是惊了,宗韶、宗泓同时回头,这一时间,阳光万道,江岸朗明,宗韶与陶挚目光相接,天野四时,战船兵马,都化为虚无。 宗韶身形方要动,廖缃已用力扯住他衣襟,向对面示意道:“王爷,前方正中马上将军即是梁国驸马都尉安欣督军润江。此人傲慢至极,方才荀公子在梁营中连赢他三员大将,镇住了他,此番荀皎来了倒是好。”廖缃向荀皎招手,示意上前来卫护宗韶,陶挚也即跟上来,五人并排向前走去,安娘及另三个士兵在后。 宗泓忽叫:“小心!”一个跃身跳起,回手救助身边的陶挚,荀皎更快,已夹起陶挚腰身纵起,避过草丛里突起的绳索。 那边宗韶被绊得一个踉跄摔倒,廖缃也扑倒在地,梁国将士一片哈哈大笑。 宗泓自后背摘弓,一箭迅猛射去,正中安欣战马马头,马长嘶狂跳,将安欣从马背上摔下来,众将忙纷纷跳下马扶起安欣。 这边陶挚已扶起宗韶。宗韶一身的土,那边安欣也是一身的土,宗泓满弓凝箭,大声道:“安都尉,你这是下马来迎接我国福王千岁吗?” ☆、谁是福王还能蒙得了安某的眼么? 荀皎手持铁槊威风凛凛护到宗泓宗韶身旁。 安欣身侧的官员将宗泓的话翻译成梁国语,安欣凝目宗泓,喝问:“执弓箭者为谁?” 廖缃翻译。 宗泓道:“我乃大魏天子之孙,太子之子,福王之侄,宗泓是也!” 安欣听闻有点惊讶:“不是只派皇子做人质,怎么增添个皇孙?” 宗泓笑道:“我闲来无事,给皇叔做随从来的。” 安欣眼睛睁得老大:“还有一个襁褓中婴儿?” 不待宗泓答话,安娘颤声用梁语唤:“阿兄!” 陶挚回头,立即将安娘手中宗璞接过来,安娘满面泪跑上去,“阿兄!” 宗璞忽然到了陶挚手里,黑亮眼睛看陶挚,瘪瘪嘴就要哭,陶挚忙将他举过头顶,小声说:“不哭不哭!” 陶挚记得宗璞最喜欢被举高,他连举了几下,果然宗璞咧嘴笑了。陶挚这里哄孩子,那边安欣与安娘已惊喜相认:“阿妹!你还活着!” 安娘流泪道:“我还活着,福王恩典,带我来梁国见兄长。” 安欣放开安娘大步上前对陶挚抱腕行礼:“谢福王恩泽使我兄妹得见,方才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不待廖缃翻译,陶挚已忙用梁国语道:“将军,”示意宗韶:“这是我国福王。” 安欣瞧了宗韶一眼,“哈”的笑了:“福王这是不信任安某?你对我阿妹有恩,安某最是感恩图报之人,你放心,安某此后待你如亲人,不会再为难您了!” 陶挚不好意思,“将军弄错了——”以目示意宗韶:“那位是我国福王。” 安欣一副瞭然无奈的模样,道:“方才这位宗姓皇孙和荀小将军一起抢先救的可都是你,谁是福王还能蒙得了安某的眼么?” 安欣身后将领们恍然而悟,此起彼伏道:“将军慧眼!”“英明!”“甚是!” 陶挚只顾和安欣说话没理孩子,宗璞不乐意了,瘪嘴哭,安娘忙过来抱走宗璞哼哄。 安欣眼珠在他二人身上流转,喜笑道:“这是——你和我阿妹生的儿子?好个俊孩儿!” “不不!”陶挚忙道:“我待安娘如母。这孩子——”陶挚瞧向宗泓,宗泓说了到南梁就让宗璞改姓更名,抛弃皇族身份—— 安欣摇头道:“你自己不肯认是福王也就罢了,怎的连孩儿都要另找父亲?瞧瞧你脸上这黑粉,当真以为我瞧不出是涂的?跟脖颈都不是一个颜色——走吧,有舍妹这一层,我不会为难你的,放心好了。”捉了陶挚胳膊就向回走。 陶挚急道:“安将军,我真不是福王,我姓陶,叫陶挚,那位才是福王!”
第50页 安欣转头再看一眼宗韶:“好,他是福王,你是陶挚。我阿妹怀中抱的是你儿子。福王来南梁做质子,为什么陶挚拖家带口?” 陶挚答不出话。安欣已拍他手道,“放心,就沖你说你待我阿妹如母,我就当一回你的娘舅。你和这娃儿的安全就交给我了!娃儿娘亲为何没有同行?” 陶挚只有答:“于前月不幸病故。” “福王不要伤感,”安欣道:“待阿舅在梁国给你寻个妻,再过起来!” 他们说的梁国语,旁人听不懂也就罢了,陶挚连连扭头看廖缃,哪知廖缃附安娘耳边悄声说着什么,瞧情形是让安娘不要言声。 安欣携了陶挚一道上牛车,陶挚极力推脱,回头着急唤廖缃“廖外郎!——”廖缃上前,轻言缓笑:“安将军让你上车,就上吧。”他说的南梁语。 陶挚瞪他:“福王——”他说的魏国话,廖缃向那边一指:“那不是还有牛车吗?” 安欣力大,已将陶挚拽车里去了。 宗韶宗泓荀皎都对眼前发生的情况有点茫然,以为安欣因为安娘的缘故对陶挚礼待,如此分别上了牛车,一行人进润州城。 车上安欣问询安娘在北魏生活景况,陶挚将安娘照顾自己的事详讲了一遍,安欣自然听得出他言语里的真实情意,对陶挚越发亲近,不住感谢陶挚对妹妹的优待。 如此进府邸,安欣挽了陶挚的手往正厅走,陶挚说:“将军可否先安置我们住下,更衣后再赴宴?” 安欣笑看陶挚道:“是得先更衣,把脸上的黑洗了,这头盔也有点大,不合适——哈哈。殿下就住府内偏院吧,方便舍妹往来。”命手下立即将偏院收拾出来给福王一行人居住。 陶挚松一口气,离开安欣回头找宗韶,见到宗韶的霎那,立即将向廖缃讨伐询问的事忘了,因为宗韶那样目光深静又复杂莫名地看他,陶挚有点心虚,忙拉了他进房间。 宗韶面色温静,爱怜地将他的头盔摘了,士兵的甲衣脱了,到门边命廖缃将自己衣服等物送进来,又命院中僕役送了热水来。 宗韶自已脱去了沾了土灰的外衣,净手,然后近前来一点点为陶挚清洗脸上的黑粉,陶挚有点心怯:“小痴——” “别说话——”宗韶轻声:“小心粉黑进嘴——” 待清洗干净了,宗韶将自己的衣服找出来给陶挚换上,这样的华服玉带,安欣怕是更要相信自己是福王了——可陶挚一件换洗衣服也没带。 陶挚心中有些忐忑地由着宗韶给他穿好了衣,宗韶目光清润看他,忽然就将他抱在怀里。 ☆、明晚你家公子成亲 陶挚感受着宗韶的力量,也感受着宗韶深彻的情,一时心潮澎湃。世间的人为什么要寻情呢,大约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依相亲,生命满溢感动。 宗韶放开陶挚,双手捧了陶挚的脸,看了一会儿就吻上去。陶挚心神甜美,闭目沉浸,宗韶忽离开他唇,说:“你这就随荀皎回去吧。” 陶挚睁开目,他都追来南梁了,宗韶仍让他走! 他诧异:“不就是做质子吗,我陪你啊,一生一世,我都可以陪你的!” 宗韶悲伤摇头:“你回去。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陶挚忙抱住他,震惊不解,找理由道:“我不能回去,如今在安欣的眼里,我才是福王。” 宗韶愣了,陶挚道:“你问廖缃。” 宗韶立即向门外唤:“廖缃!” 没有人应他。宗韶的僕从都留在了扬州。陶挚道:“我去叫。” 廖缃正在伙房里与梁国送水的僕人聊得热闹,被陶挚喊来,宗泓荀皎也跟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廖缃解释明原委后道:“宗公子和荀公子都来救助陶公子,安将军误会了也正常。至于我为什么不解说,是因为安将军在那么多部属面前认定陶公子为福王,若说他错了,会让他很没面子。他若不开心,估计对我们就不友好。再者,我们在润州只是落脚,还会启程去建康。如果陶公子为福王,我们就可以安娘为藉口多在润州停留几日,了解南梁情况,联络梁人感情,我们初来乍到,这非常重要。若陶公子只是陶公子,王爷和我就没有留在润州的藉口。安将军既认错了人,我们顺水推舟,得些好处,待离了润州赴建康,自然福王还是福王,也影响不了什么。” 宗韶沉默,宗泓已道:“我看行!而且我们也没蒙他,清徽一再告诉他谁是福王,是他自己不信,我们依然王爷称王爷,清徽称陶公子,至于安欣怎么想,我们管不了。”宗泓又对陶挚道:“安欣既将璞儿认做是你的孩子,清徽,你就一块担下吧,从此璞儿就是你的儿子,在南梁过新的人生!” 廖缃问宗韶:“你说你是福王,你怎样解释宗公子荀公子先救陶公子的行为?你解释得清吗?” 宗韶解释不清,外边安将军来人请他们赴宴,众人便一道去了。 安欣见了陶挚就愣了神,好一会儿才道:“如此金尊玉贵的品貌,果然天潢贵胄。”请陶挚坐主桌,陶挚推脱,廖缃已扶他坐了。于是左侧宗韶等人、右侧梁国将官分别就坐。酒菜上来,安欣先敬陶挚酒,陶挚道谢一气喝干,梁国众将叫好,相继来敬酒,好在陶挚天生酒量好,边喝边想多亏是自己坐在这里,宗韶酒量小,若这么多酒由他来喝可有他受的。
第51页 酒至酣处,安欣满面欢喜,拉了陶挚道:“这样,陶公子你就继续做陶公子,留在我这里,这位福王继续做福王,去建康面君。陶公子失了夫人,孩子又小,很是不易,安某与华康长公主有一女,年十九,尚未婚配,就嫁与陶公子为妻,陶公子你看怎样?” 陶挚惊了,不待他措辞推脱,廖缃立即起身道:“将军如此高情美意,陶公子自然喜出望外,愿缔结良缘,廖某恭喜将军、恭喜陶公子!” 立时众将一片贺喜欢声。 陶挚急得看宗韶,道:“不可!” 廖缃立即到陶挚桌前:“公子喝多了,随下官离席稍事休息,下官慢慢给你讲。” 陶挚当然明白廖缃的意思,定下了这门亲,宗韶在梁国的安全就有了保证,可是—— 廖缃拉着陶挚离了席,宗韶也说喝多了,一道随他们入了住处。 “我不成亲!”陶挚坚决道。 廖缃倒了杯茶给陶挚:“公子此来梁国是做什么来了?是不顾性命保护福王来的对不对?如今不用你拼杀效死,只是娶个妻就做不到?公子是这般没有大局观念的人吗?还有一事,公子怕是不知,安欣与华康长公主只此一女,自幼充做男儿养,整日与王孙公子们玩在一处,吃酒打猎放荡形骸,以至于花坊青楼无所不入,没有人家愿意娶她,她自己又心高,放出话来非绝色人物不嫁,所以十九岁了仍然待字闺中,估计已成为安欣心病,所以安欣见了你就想把这女儿嫁出去。陶公子若不允婚,只怕安将军面子上过不去,咱们就再不好利用安将军人脉在梁国立足。廖某知道委屈了陶公子,可廖某相信,陶公子为了福王可以牺牲付出。” “我不用。”宗韶道。 廖缃道:“现在是陶公子做决定。” 陶挚说:“我喝多了,明日再说。” 廖缃瞧了宗韶一眼,道:“福王别光为自己想,也为陶公子的安危想一想。下官告退。”他走了。 这里陶挚看宗韶,宗韶默默走上来,坐在陶挚身边:“唉。”他悲伤又满是爱的看陶挚,终究什么也没说,吻上陶挚的唇。 两个人都喝了酒,唇一挨上就分不开了,于是衣裳翻飞,欢情激荡,沉沉睡去。 第二日陶挚难受中醒来,先发现的是身体痛,哼了一声没敢动,宗韶醒了,陶挚道:“再也不许你喝酒了。”宗韶歉疚,忙忙的起来去要热水木桶伤药等一应之物。 院里只荀皎的三个卫兵伺候,浴桶被单都不齐备,药物也没有,卫兵便去主院询问讨要,于是半个将军府的人都知道了魏国福王的私情癖好。 安娘昨日晚与哥哥叙旧,宿在了后宅,都听闻了此事,午后赶了过来照看陶挚。陶挚有些羞愧,安娘好生嘱咐他一遍,说:“璞小少爷就交给宗爷,奴婢来照顾您吧。” 陶挚听安娘说昨夜宿在了大小姐处,就说了安欣讲的婚事,安娘锁了眉,难堪道:“我知道家兄为什么着急定这婚事,安娘不能瞒少爷,我瞧安小姐像是有孕在身。” 陶挚吃惊。 安娘道:“我昨夜旁敲侧击问她,她只说大不了一死,不会给爹娘丢脸,对那人是谁却怎么也不肯说。我方来,她不信任我这个姑姑吧;她的母亲华康长公主一直在道观修仙,不问世事。这孩子竟惹出这么大祸。我阿哥是算定了你只有哑口吃黄莲,唉,他是爱女之心,可这不是坑你吗?” 外面报安将军来了,安娘忙止言。 方好宗韶也从外面回来,二人一道进门,安欣看宗韶的样子俨然一副终于明白了此人是做什么来的模样。 安欣给陶挚带了上好伤药,安慰道:“我明晓你昨日席间为什么推辞婚事了,好男风,不算什么事。我能容下他。我国皇上侄儿江宁王就爱男人,搜掠了无数美男入府。你是魏国质子,又生得这副容貌,若到了建康他定会找你麻烦,你娶了我女儿正好,我这女儿与江宁王自小到大的交情,江宁王估计就不来招惹你了。你好生养着,明天正是吉日,晚间我将小女送过来,成就姻缘,就这么说定了。” 陶挚不知如何是可,看向宗韶。 安欣立即转向宗韶道:“明晚你家公子成亲,你安分些。公子好性情由着你,安某可是疼女婿的人,再有这么一次,安某废了你!” 安欣虎目威瞪宗韶,啪的一拍桌案,桌子哗啦倒坍。 ☆、我就是有这个执念 然后一甩胳膊气昂昂走了。 宗韶脸上讪讪,出去唤卫士进来收拾碎的碗碟桌木。 安娘说:“王爷,奴婢今晚在这里服侍少爷,请您别处歇息吧。” 陶挚忙道:“安娘,你去照顾璞儿,我和王爷一起,我们有话说。” 宗韶坐在陶挚身边,低眉不言,陶挚握住他手道:“明日成亲不过摆个样子。安娘说,那小姐有喜欢的人,待我知晓是谁了,我就成全了她。你放心。” 宗韶依旧不言,定定看地面青砖。 陶挚终于明白宗韶为何一力不让自己来南梁,因为在南梁,宗韶保护不了自己。 宗韶的性子,习惯隐忍退让,在严酷的魏国皇宫即便受辱也沉默生存,可不要是在陶挚面前。当他无力,当他不能保护爱的人,当他受的屈辱尽呈现在爱人面前,他承受不了。
第52页 陶挚道:“小痴,廖缃为什么陪你来南梁?他可以不来的,对吧?” 宗韶“嗯”了一声。 “他为了帮你不顾惜性命,我难道比不上他?我自己愿意来南梁,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担。我只是想多看看你,多陪陪你,哪怕多一天都是赚。我就是有这个执念,你扭转不了。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做梦浮在云上,安欣的这个提议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让我们在南梁有了帮靠,安小姐的家世与我相当,我没觉得委屈,便告知我娘也是说得过去的。安娘对我情义深,我愿意报答她家人,娶她兄长的女儿我觉得挺好。巧的是那小姐也另有喜欢的人,我不用因为情不能付而歉疚。一切都在我承受之内,你放心。我付出不是让你难受的,想得你一个感谢和喜欢。” 宗韶转过头来看陶挚眉目,那一刻,陶挚心无比疼痛,可怜的宗韶,无法抗拒的人生。宗韶既然遇到了自己,他就要让宗韶的生活多增欢喜,让他的心在人间圆满。陶挚满是爱的吻上宗韶的唇。他们相爱,就已足够。 第二日,将军府的人来布置屋子,僕妇鱼贯而入,捧来金银器皿,红烛纱帐,铜镜妆奁……廖缃一直紧守在宗韶旁边,估计怕宗韶有什么不妥举动,陶挚和宗韶各拿了南梁书籍看,静默不言。 宗泓来看陶挚,宗璞水土不服,哭闹不止,宗泓一直守着儿子,只过来和陶挚说了一会儿话就去了,宗泓说的是:“清徽,梁国这个地方跟你有缘,你一来,就有了儿子,又有了妻。璞儿此后就跟你姓陶,有你做他爹,有安家帮衬,他在梁国肯定有未来。多谢你了!” 荀皎觑着宗韶廖缃不在的时候来见陶挚,“你想成亲吗?若不想,我救你走,让福王娶她,本来安欣想把女儿嫁的也是福王。廖缃让你冒充福王,不就是想让一切糟糕事你来替担,这人太坏了,不能让他得逞!” 陶挚感谢道:“没事,为了福王,我愿意成亲。” “听说那小姐是个烈货,手里金鞭不知打过多少人,你和她成亲小心些,你把剑放被子里。这样,我在门外守着,你只一喊,我就进来救你。” 陶挚感激地笑看荀皎:“如此有劳你了。” “不用客气!”荀皎闪身出去了。 晚饭后陶挚与宗韶一个床上一个床边坐着,皆默不言声。廖缃进来和声道:“王爷,棋盘已摆好,请王爷移步?” 宗韶想和陶挚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抬脚出去了。 陶挚躺回枕上,想,就装睡着了吧,那小姐估计也就顺势逃避,彼此安然,过这一夜。 室内红烛光影摇摇晃晃,终于听得人进来,回手掩上门。 陶挚尽量呼吸匀称,作睡得安稳的样子,听那人吹熄蜡烛,室内昏暗下来,但还留了一只蜡,那人坐在桌边椅上,就此无声。 陶挚知道那小姐也是迫于无奈来这么一晚,找个顶缸的,以后大约就不见了,稍稍放稳心,却怎么也睡不着,终于悄悄微睁眼看去,见少女面对着自己,手在桌上,举着一枚翡翠就着烛火的光亮在瞧,痴痴出神。 该是她情人给她的信物吧。 等等!那翡翠玉佛怎么与宗韶送给简意的一样?尤其那穗子、那丝绳! 陶挚噌的坐起。少女吓一跳,瞬忽将翡翠握在手中,亮灼眸子盯视陶挚,颇有傲气威风。 陶挚看着那丝绳的福字花样,问:“这翡翠是谁送你的?” 少女凤目扫了陶挚一眼,道:“你再废话,我打残你!”刷的左手甩开腰中金鞭,她大约只是威吓,门已被砰的撞开,荀皎手中长槊向少女迅猛刺去,少女惊忙仰身避过,荀皎人随槊到,抬脚踹向少女小腹,陶挚合身扑上,掩住少女,大叫:“住手!” 那少女有孕,陶挚怕荀皎伤了她,陶挚后背已被荀皎踢中,着实不轻,陶挚栽倒椅上,双手仍强撑住扶手,将少女护在身下。 荀皎忙扶起陶挚,宗韶和廖缃已都冲进屋子了。 宗韶抱住陶挚,陶挚道:“你看她手中翡翠!” 宗韶抬睛一看,忽的就放开陶挚扑向少女,抢夺少女手中翡翠,少女扬鞭欲甩,金鞭已被荀皎握住,荀皎回手一绞,就将少女脖颈扣在臂弯里。 “别伤她!”陶挚叫道,险些摔倒,廖缃忙扶住他。宗韶已掰开少女手指,将翡翠玉佛强抢了来。 宗韶握着玉佛,眼睛红了,问少女:“你哪里得来的?”声音都在抖。 ☆、陶公子是有意思的人 廖缃用南梁话再问一遍,少女仍不应声。 荀皎将少女双手反剪身后扣住,喝道:“说!不说拧折你的手腕!” “不要伤她!”陶挚再次道。 廖缃轻拍陶挚:“你还真当她是你的妻?这翡翠怎么回事?” “这翡翠是王爷送给简意的,上战场的护身符——” 少女听不懂魏国话,但听到简意二字明显目光一动,廖缃放开陶挚,走到少女面前,用梁国话平稳问:“你认得简意?” 少女目光闪动,但没回答。 廖缃笑道:“我们都认识简意。这位是简意最好的朋友,自小一起长大的莫逆之交。这玉佛就是他送给简意的。”
第53页 少女的目光看向宗韶,眸中转上敌意,估计是宗韶抢夺翡翠扭痛了她手指的缘故。 “简意现在哪里?”廖缃问。 少女漠然不答。 “简意是我的表兄,我曾住在他家。他喝茶喜喝淡茶——”陶挚用梁国话说。 少女眼睛亮灼看陶挚。陶挚道:“他喜欢喝酒,最爱百末脂;他喜欢香甜美形食物,不喜油腻咸辣;他喜欢鲜明亮丽衣衫,不喜黑白灰褐色,他喜欢跑马舞剑,不喜琴棋书画,他喜欢别人叫他哥;——” 少女动情地听着,眸中转上柔和。 “他还活着对不对?他在哪里?你告诉我们,我们都是他的朋友,非常想念他——”陶挚的眼圈红了。 少女不答。 陶挚对荀皎道:“放开她吧。”走到宗韶身边:“她认得简意,玉佛应该就是简意给她的。简意还活着,因为她的目光没有悲戚之色。” 廖缃看陶挚的目光有点意外兼赞许。 宗韶忽然转头到箱子里打开包裹,取出一抱画绢放在桌上,展开一幅给少女看:“给你玉佛的人是这个人吗?” 画上,简意在灿烂的笑着。少女伸手接过画绢,眸中闪亮,唇边有了笑意。 宗韶手掩住双眼,扭转了头。 少女一幅画一幅画打开看下去,终于笑了,指着一幅画道:“这是小时候的他么?”少女噗嗤笑了,笑容甜美。 “带我们去见他。”宗韶道。 少女被宗韶的满眼泪和难以控制的情绪惊呆了,廖缃用梁语重复了一遍宗韶的话,她说:“你们若是他的朋友,把玉佛还我。” 廖缃翻译了,宗韶擦了泪,将翡翠还给少女。少女握住玉佛,道:“好,这会儿夜深人静,你们随我来。” 他们四人随安小姐出偏院,穿甬道,过练武场,沿途遇到巡卫,见了大小姐都忙行礼退避,不敢发一言问询。待到一地,拍门唤醒守卫,那两守卫忙忙点了灯笼引路至地窖前。安小姐开了铁锁,命:“守住这里,不许动一步!来人拉铃通报!” “是!”守卫畏惧道。 安小姐关了酒窖门,上锁,然后打着灯笼当先下台阶,陶挚坚持走到这里,下台阶就有点坚持不住了,荀皎满面歉疚又关心地扶住他,轻声问:“行吗?要不你别下去了,台阶挺陡的,我们在这里等他们。” “不,你去护卫王爷,我慢慢走。” 宗韶已下了几级台阶,听了他们对话止住步,回到陶挚身边来,问:“怎样?” 陶挚清和一笑:“没事。荀兄你陪王爷下去,我站一会儿就好,你去吧。” “廖外郎,你照看一下陶挚。”宗韶道。 廖缃应了一声。 宗韶与荀皎跟随安小姐下去了,里面还有门,咣当一声打开关上。 陶挚立定匀一口气,痛得他汗已湿透了。 廖缃扶住他,道:“这一路公子走得艰难,我一直等着王爷过来搀扶公子,哪怕问候一声,让你停留别跟着了,谁想他的心全被简意牵走,完全忘却公子——”然后问:“陶公子,你伤心吗?” “有点。” 廖缃意外陶挚的坦然,道:“简意就是他的命,我们都是过客,是简意不在他身边时的替代。” 陶挚没应声。 “是不是觉得我唐突,我都要被福王憋闷疯了。我那时以为他是真心待我,一颗心没有防备的给他,总是不肯承认他在应对敷衍,可一触到简意,就碰得粉碎,幻想都不留。他太真实了,真实到我都不能恨他。” “我不恨他,我喜欢他。” 廖缃自嘲笑了,转头,在黑暗里对墙壁抹眼。 地窖深处隐约传来说话声,却听不清。 过一会儿廖缃道:“你不去看相会也好。” “我其实挺想看的。” 廖缃意外,笑了:“陶公子是有意思的人。但愿我方才的话没伤到你。” “没事,我心大。” ☆、这些画不需要被他知道 廖缃笑出声来,好一会儿都止不住笑,颇有自嘲的意味。底下门打开,有脚步声传来,轻快矫捷,是荀皎,他三两步台阶往上迈,转瞬到陶挚身边:“怎样,是不是我那会儿踢到你伤了筋骨——” “没事。”陶挚说着,看下面上来三个人,简意抓扶着宗韶的臂膀,安小姐在后面打着灯笼。简意仰头看见陶挚,手放开了宗韶。 “简大哥!”陶挚亲切唤,他是真高兴。简意还活着,简伯父和宣阳长公主该多么高兴! “陶表弟——”简意声音有点虚弱,步子也有点虚弱,差些摔了,宗韶回手扶住他,一级级台阶攀登上来。 灯笼晃处,简意看到了暗影里的廖缃,道:“廖主事也在?” 廖缃礼貌颔首。 荀皎道:“廖大哥如今已是员外郎了。” “呦,升的挺快,恭喜。” “托王爷的福。” 简意笑瞧宗韶:“你帮他升官了?” 宗韶道:“是廖外郎应了来南梁的差事,礼部给提了两级。”
第54页 安小姐打开门锁,一行人出来,廖缃道:“大小姐,可能准备台轿子?” 安小姐瞧了一眼简意:“他没事,能走。” 廖缃微笑:“是给陶公子,陶公子救您的时候被荀公子伤到了。” 安小姐轻呀一声:“我去喊轿子来,就是得等会儿,这里比较偏远。” 廖缃用魏语温柔对陶挚道:“你稍等会儿,安小姐去喊轿子来。让他们先走,我陪你等轿子。” 荀皎立即道:“等什么等啊,我背陶公子回去,最好赶紧找个好大夫来。” 宗韶扶住陶挚,急问:“伤到你了?伤哪里了?怎么样?” 陶挚温和笑:“没事。” 荀皎背起陶挚,大步前行,宗韶忙一旁扶着跟跑回住处。 待查看了陶挚后腰的伤,荀皎内疚道:“我没想到你挡她,多亏我收了力,否则——” 宗韶瞪他:“快去请医!” 宗韶这里轻抚陶挚,心疼道:“伤成这样,为什么不说,不好好养着,还走这么多路——” “我想看简意么。” “是啊,他还活着,真是上天恩德——” 安小姐带着大夫来了,荀皎特别歉疚,跑前跑后照顾,廖缃与简意也到了。“陶公子仁义。”廖缃道。 简意也坐到床头来看视慰问陶挚:“你是为了救她,这,这——”他也没说出个这啥来。 大夫给陶挚上了药,宗韶瞧着这一圈的人,对简意等人道:“你们都出去吧,让他好好休息。” 荀皎向外走,简意问:“我去哪儿?”可怜巴巴眼望宗韶,廖缃清冷笑:“简公子是想留在这里与王爷一道照顾陶公子?” 简意翻他一个白眼,对宗韶道:“我穿了士兵衣侍从在你身边行不行?正好多一套士兵衣,我给你站岗。” “忽然多出一个士兵,南梁人问起来怎么说?”廖缃道。 “那就让一个士兵走,仍然是三个人。” 廖缃冷笑:“简公子是觉得你和那三人谁长得像,还是南梁人全体眼盲?” 宗韶开口:“廖外郎有什么主意?” “由安小姐安置他住处。” “我不!我侍从王爷!王爷——”简意软音求恳, 廖缃不屑再看再听,冷笑离去。 简意道:“这廖缃有病吧,做什么针对我,跟我挖过他家祖坟似的。” 宗韶道:“你去荀皎那里睡,天明也别出屋,待我们离开润州时设法藏你在车上,与我们一起走就可以了。” 简意这才笑了,回看安小姐道:“你这会儿可好些了?快回去休息,注意饮食,别吃生冷。有王爷在,我哪里也不会逃,你放心好了。” 安小姐微一笑,转头拿桌上那些画绢,宗韶忽道:“别动!” 安小姐吓了一跳,宗韶已过来将画绢按住,道:“你们去吧。荀皎!” 荀皎在偏房都脱了鞋了,闻声只穿着袜子就跑进来:“王爷,怎么了?”慌忙看向陶挚,以为陶挚出了事。 宗韶道:“带简意到你屋子休息,然后马上回来,我有事嘱咐你。” 荀皎点头,简意眼睛转一转,不明所以地跟随荀皎去了。 宗韶待简意走远了,低声对安小姐道:“你若想简意留在你身边,就此生别对简意提及这些画的存在。” 陶挚将宗韶的话翻译给安小姐听。 安小姐别有深意地看宗韶一眼,转头离去。 荀皎穿上鞋子回来了,宗韶将所有画用包裹包了,让荀皎立即拿去伙房全部烧掉,不许对简意提及这些画的存在,同样转告廖缃。荀皎瞪大眼吃惊听着,说声遵命,抱了画去了。 这里宗韶命卫兵烧了热水来,浸湿了毛巾给陶挚擦脸擦手洗脚,陶挚闭目安然等着,觉得心中温柔,时光美好,渐渐欲睡,手却被宗韶握住,宗韶道:“我九岁有了府邸后,每天晚间画一幅画,记录当天一件事,每年的画集一箱,我以为那就是我全部的人生印记了。我的生活本也孤寂简单,那时我身边只有简意,所以每幅画上都有他,直到我遇到你。每天和你伴着,快乐充实,就忘了画画记录生活这回事了。我自认识你,再没画过一次简意。此次到南梁来,我想起他临行前的话,特别内疚,就从每个箱子里取一幅画,带了来,想到他阵亡的地方焚祭,告慰他在天之灵。简意从不知道有这些画的存在,这些画也不需要被他知道。我也从没对他说过一句超越兄弟朋友情分的话,你别多心。” 陶挚握一下宗韶的手表示理解,问:“他怎么活下来的?” ☆、我交的朋友都是单纯的 宗韶说:“梁军在被俘人员中挑选长得清秀的送给他们江宁王,选了一百人,简意在其中。那位安小姐去俘虏营瞧新鲜,简意就引她注意,哄着安小姐给他换女装,带他逃出俘虏营。简意想逃回江北,但每次都被安小姐捉回去,最后一次在润州被抓住,安小姐再不信他,把他关在酒窖里。我对安小姐保证,只要我在梁国,简意就一定在我身边侍从,不会再逃回江北,安小姐才同意放他出来。”
第55页 陶挚听着听着,不觉睡着了。 下午时宗泓来探望。宗泓问:“昨晚怎么还动了手了?那丫头猖狂,等哥教训她为你出气。” 陶挚把昨夜事讲了一遍,宗泓笑道:“我听南梁僕人传说,昨晚上安小姐贪图你美貌夜月到你这里自荐枕席,也不知怎么的,把你踹床下去了,连夜请军医。” 陶挚没好气,扭头不理他。 宗泓道:“今天一早安欣快马送信建康,让他的妻——那位长公主去找皇帝哥哥,准许你和安小姐的婚事。本来挺好的事,谁想这安小姐与简意有一腿,真够糟心的。以后你想办法与安小姐和离,让她嫁简意。” “我欠简伯父的,也算还报他。” 宗泓爱惜道:“也不知你以后会娶个怎样的贤妻,你放心,我替你筹划——” “你少操心吧。” 宗泓笑:“你是璞儿的爹,找个好娘亲当然重要。” “小心你十九叔揍你。” 宗韶进来,宗泓忙行礼见过十九叔,含笑告辞。 好一会儿,宗韶开口道:“你就算收养璞儿,也应该是爷孙,父子不差了辈分吗?” 陶挚道:“有我这么年轻的爷吗?” 宗韶含笑近前:“宗泓怎么气着你了?我揍他给你出气。” “你听声。” 宗韶揽陶挚头发,满面柔情带笑:“宗泓这孩子能力是强,就是心深似海,不可信赖。你小心些,别被他蒙哄了。” “还挑拨。” 宗韶笑。 “我也告诉你一句,那廖缃是聪明能干,为你捨生忘死,就是心机深,还挑拨。” 宗韶收了笑容:“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是你招惹的。不喜欢就别惹,即惹了,就奉陪到底。” 宗韶面色尴尬,好一会儿才道:“廖缃没什么心机,挺单纯的,喜怒哀乐都不藏,不像宗泓,喜怒哀乐没一样是真的。我自然可以顺着你的话说哄你高兴,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看到的宗泓。你放心,我交的朋友都是单纯的,心思深的我不交,那样的人也不喜欢我,将我看做傻子。” 陶挚握住宗韶的手安慰他。宗韶笑道:“皇宫里,宗泓这样的人我都躲着走。他们太能干,我又一无是处。” “你别这么说。” “真的,我特别不爱参加皇宫聚会,每次聚会,都是皇族子孙展示才艺的时候,我除了弹一支曲,没有别的能做的,就是琴曲皇上也不欣赏,他爱宗泓那种恢弘气概指点江山的,觉得我的琴曲没志向没出息。每次宫廷聚会回来我都心情低落。有一回我就做了个清单,把各样技能列成排,再把各兄弟侄子排成列,按技能高低给出分数,想看看我到底与他们差多少,谁想总分出来,我竟然排前五!——是不是很惊异?我想肯定是自己给自己分数高了,再如实评价一回,发现还是这个结果。你猜为什么?” 陶挚感兴趣的瞧宗韶笑,听他继续讲。 宗韶笑道:“因为我列的技能项目多,虽然我每样都不是优秀,但我爱好广泛,人也不算笨,每种技能都在中等以上,我以十分为满分,除了政治才能我给了自己一分,其余我大多在六七分的水平,人品一项我不谦虚的给了自己九,这样总体算下来,我名次还挺高!我从没有那天那样快乐过,肯定自己的快乐。从此我走出去就自信了,心里想,虽然我这样不如你,但我总分比你高啊;虽然我总分没你高,但我人品一项分数比你高啊!” 两人笑倒。 陶挚爱怜地揽着宗韶道:“你还是谦虚了,人品一项你可以给自己打十分的!” 宗韶笑:“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人品好,这是挽回信心的制胜法宝。我便是依着这个,保持良好心境。” 陶挚笑道:“我也做个表,与你的那些朋友们打打分数,不知是什么结果。来,取纸笔来,试一试。” 宗韶忙拦他:“不用试,结果早有了,你容貌第一、才华第一、天赋第一、性情第一,品格第一,他们每一样都不如你。” 陶挚摇头,“不,我觉得容貌——他们十分,我只有八分——” “我不觉得。他们的美不是我喜欢的,我只喜欢你。” “你自然这么说,魏国最美的四个世家公子被你收集为友,你怎么做到的?”陶挚可爱地抚摸宗韶眉毛。 “我若不是皇子王爷,谁理会我?只有你,是因为我的琴声喜欢我,我若不碰巧琴声合了你的意,估计你理都不理我。” “知音难觅。”陶挚笑着吻上宗韶。 他喜欢这样的日子,时光里流淌着爱和温柔的光芒,他们闲说着,欢笑着,心相依,情相融,爱意在彼此间环绕。人在世间追求的幸福就是这样的吧。 ☆、被人喜欢,我开心呢 过一日,建康的消息回来了,皇上同意了安小姐婚事,还派礼官来接福王去建康。 那礼官说,听闻福王随从有几个世所罕见的美男子,其中一个把彪悍的安家小姐都迷得五迷六道,皇上好奇,要尽快见见。 于是第二日一早出发,简意换了士兵衣先抱了宗璞上牛车,此后就没下来,待中途休息时,简意下车来跟在宗韶车后,自也没人注意。
第56页 傍晚时到了建康,陶挚觉得与宗韶同坐一辆车不妥,因此在前一程休息时就下了车,伴在荀皎身边在前面开路。 他二人骑马进了建康城,赏观建康风光,哪知一路两巷的人越聚越多,对他们指点议论,便有妇人将荷包、花朵等物向他们掷来。陶挚荀皎自是伸手接住,那些妇人便喜得雀跃的样子,于是更多的妇人更多的礼物砸向他们,他们越接越多,衣襟都兜不住了,妇人们欢笑叽喳不停,围随拥挤,人越来越多,将道路都堵住,二人不能前行,只得下马,后面宗韶、廖缃、宗泓都将车厢门推开,问询出了什么事情,这一下围观人群更轰动了,“呀,车里还有美男子!这人更好看!”蜂拥喊叫,跑前跑后观看,鲜花香囊水果如雨纷掷车上。 南梁礼官拼了全力在前面开路,宗泓见状,跳下车,用剑鞘击开飞来的礼物,前后吆喝清通道路,荀皎也不对那些妇人客气了,高举铁槊在头顶旋转,大喝:“让开了!”廖缃本欲下车帮忙疏通,哪知方一出车厢就被热情的尖叫和猛烈的礼物雨砸回车里去了,再不敢露头。 陶挚被一群妇人围住,寸步难移。因为陶挚一直在笑啊,腼腆的笑,招架不住的笑,温柔和气可爱的笑,那些女人简直被他迷疯了! 宗韶眼睁睁看着陶挚被那些妇人摸手摸脸拉扯衣服,气愤搜寻手下:“人呢?简意!”简意正在他车厢边满怀接花朵荷包,笑得腮帮子都酸了,听宗韶喊自己,忙挤到宗韶车门前,宗韶一边躲避飞袭之物一边怒指陶挚那里:“快去!” 简意只得放开怀里的香囊荷包,指挥那三名看热闹的士兵冲上去一阵猛拉猛扯,将陶挚解救出来,陶挚还对着那些妇人们笑呢,对士兵们道:“住手!轻些!别伤着她们!”还动手拦。 宗韶跳下车,上前抓住陶挚胳膊,扔掉陶挚臂弯里的花朵荷包,小心摘下陶挚衣领间花瓣,心疼问:“砸着没有?挤着没有?” 陶挚脸红扑扑的,一额头的汗,兴奋笑:“没有。” 有荀皎前面挥槊、宗泓后面扬剑,一行人逃似的进了礼宾院。 院门关上,每个人都大笑着,说不出话来。 宗韶只关心陶挚:“没砸着你吧?” 简意说:“快查一查,陶小弟别衣袖里藏了荷包香囊!” 宗韶瞪他。 简意笑道:“我一直以为女人喜欢我这样的风流潇洒,或者王爷这样的神仙清雅,或者廖缃那样的文人做作,或者荀皎的武将英风,却原来最喜欢的是陶小弟这般温柔精緻如姑娘样的。” 宗韶沉声:“安小姐一直不舒服晕车,你快去看看,哪儿那么多话!” 拉了陶挚进屋子,宗韶说:“委屈你了。” 陶挚还笑呢:“太好玩了!人说建康有此习俗,今日算见识了。真热情有趣!——” 宗韶讶异:“她们摸你你不觉得讨厌?” “不啊,为什么这么想,她们没有恶意的,就是表达自己的喜爱。被人喜欢,我开心呢。” 宗韶担忧看陶挚:“我不要你被人喜欢,我吃醋了。” 陶挚笑着擦宗韶鬓角的汗。宗韶一把揽住陶挚,笑说:“发誓,你此生只是我的。” “我发誓。”陶挚笑着。 第二日礼宾院刚开院门就匆忙关了,外面不少妇孺守着,好在没人敢往里面闯。 安萱派人告知母亲华康长公主,下午,礼部侍郎来礼宾院亲迎宗韶,说禀明了皇上,因皇后忽然有恙,就不宣见了,已择栖元观附近宅院一处供居住,明日即可搬入。 梁国如此礼遇当然因为安家的缘故。第二日出发时礼部虽有准备,派员护送,但仍然人潮蜂拥围追堵截。经过这一日发酵,整个建康都轰动了,要看看传说中的北魏六名美男子——福王和他的五个随从。 因有前车之鑑,六人都坐在车中,闭门关窗,妇人们沿途追随呼喊:“开窗啊!开开窗!”热闹不已,将道路堵塞。 有人通报,江宁王在路口,邀福王下车一晤。 宗韶与陶挚简意一车,廖缃荀皎宗泓一车,两车已被阻隔,宗韶只得下车,陶挚下来给他做翻译,简意便也下来。 民众被江宁王手下驱散,那江宁王走过来,二十多岁,面容一看就骄奢淫逸惯了的,陶挚方翻译了一句话,江宁王眼就直了,也不理会宗韶,伸开双手直接向陶挚过来:“幸会幸会——”简意转头就找安萱去了。 那边廖缃荀皎宗泓匆忙赶至,荀皎一个跃身过来将陶挚护在身后,怒目瞪视江宁王。 江宁王眯眼仰头瞧荀皎,露出涎笑:“好个样貌,性子还烈——本王就喜欢这样的收服折损,来人,将这位郎君带到本王府上喝酒!”他身后众多家丁挥舞刀棍上前,廖缃冲过来道:“我国福王在此,请江宁王以礼相会,莫坠了梁国礼仪之邦的声名!” 江宁王惊讶看向廖缃,眼睛里都是喜笑,点头:“好好好,北魏果然个个是俊美人物!福王有福,怀拥如此娇郎美仆,本王愿与你交换一二,分享美色,不知可否?” 廖缃耐着性子翻译了,宗韶道:“郡王说笑。他们均我国贵族公子,家世显赫,伴本王来南梁,非本王随属。此是我侄儿宗泓,这位是礼部员外郎廖缃,这两位皆为我国长公主之子简意陶挚,本王表兄弟,这位是镇守扬州威远将军之子荀皎,是我朋友,送我来南梁。”
第57页 廖缃翻译给江宁王听。 江宁王讪笑:“怪不得如此有风姿。可惜没去年随魏军南下入我军包围成为俘虏,否则再尊贵的魏人,也成了本王身下男宠,哈哈哈。” 廖缃简略翻译罢,荀皎已“当”的一声将铁槊顿在地上,道:“江宁王武艺如何?在下愿讨教三百回合!” 江宁王哈哈大笑:“本王何尝会与你这毛头小子交手?这样,明日我邀一场比斗会,由我国武将来与你会会高下。不过,可是有赌注彩头的,你若输了,就到本王榻上给本王做男宠!哈哈哈!你可敢比吗?” 荀皎气得眉目变色,道:“比就比,我若输了,自尽便是;你若输了,你给我跪下磕三头,叫我三声爷爷!” 简意已经把安萱拉过来了,安萱方吐过,精神不大好,道:“二哥,不许欺负我家叔伯,否则五妹去你府上闹,管教你不得安生!” 江宁王哈哈笑:“五妹嫁了人就向着外人了,二哥瞧上这些美男了,你叫你女婿送我一两个吧。” “五妹成亲二哥还没送礼物呢,倒先要我的!皇上安置我们住栖元观,二哥想想送我什么?要不先护送我们过去住?我娘肯定想你了!” ☆、和神仙一样好看 江宁王哈哈笑道:“仙姑不想我,二哥也不是听道的主。你们赶路,二哥就不送了。”上车走了。 一行人于是前往栖元观。 栖元观近皇家园林,原是前朝王爷的府邸,那王爷因为修道,遣散妻妾,在家中修了道观,归西前将宅院都捐给了道观。安萱的母亲华康长公主便在这里修道,常年不回家,什么也不能影响她成仙大业,已经修了八年了,自称身轻气爽,也许不日就将功成。此番因为安萱的婚事害她老人家走了趟凡尘、沾染回一身污垢、累及飞升大业很是无奈,对安萱道:“儿女真是父母的债。待娘成了仙,你拉了娘衣袖一道飞升,广阔仙境自在徜徉,还成什么亲哪,俗。” 安萱道:“因为女儿见了不俗的人嘛,您瞧瞧,不哄您的,和神仙一样好看。”因拉开仙幔,请宗韶、陶挚、简意、廖缃、荀皎一道进来。 本应陶挚拜见的,但宗韶为了安慰陶挚,说“我们陪你一起去。”便都来了。 华康长公主一个个看去,眉眼不由发亮,含笑看安萱道:“果然有点仙根,眼界不错。哪一个是你夫婿?怎不过来拜见?” 陶挚方欲上前,安萱已拉了华康长公主衣襟:“娘你猜嘛,猜对了才拜见。” 华康长公主目光最终落在宗韶身上,笑道:“这一个,有仙缘。” 安萱起身拉了简意送到华康长公主面前:“娘,是这一个。”说着给简意使眼色,简意立即道:“我也学过修仙,什么形神俱飞,与道同真,还有《太清-精气神》、《黄帝-神丹》、《周易-气经》我都拜读过,服气、炼丹我也都试验过。” 安萱轻跺脚,宗韶咳了好几声。简意皆若未闻,一脸得色看华康长公主。 华康长公主有点茫然:“你读的这些书我没听说过,记载里只见过《太清金液神气精》、《黄帝九鼎丹经》《周易参同契》——” “那都是老书了,我读的是最新编本。” “哦。” “我和福王还炼过丹,请了术士筑屋、画符,金银丹砂草药皆没少给他,练出来的仙丹我想尝来着,福王没让我服,让术士先吃了,说待他飞升了我再吃也不迟,他迟迟不肯飞升,我们就回家了,那是前年的事吧?也不知后来他飞升了没有,时间一长我把他给忘了。剩下的两枚金丹还在王爷卧室里收着呢吧?”他转头问宗韶,宗韶清了下嗓子,嗯了一声。 华康长公主道:“还是你们北魏人有传承,炼丹术在前朝战乱中失传,如今梁国只余书上泛泛记载不知如何实践,我的儿,你教了我如何,怎样筑屋,怎样画符,怎样炼丹?” 不待简意答,宗韶立即道:“长公主,当时术士并未告知我们配方,炼丹很危险,稍有差错,丹炉会炸的。不如让我身边这两位回魏国寻了可靠配方献给您如何,他们办事最为稳妥,这位是廖缃,这位是荀皎,只是得请您给他们办通关文书。” 长公主立即命手下去办。 廖缃低声:“王爷——” 宗韶截断他:“听命就是。” 从道观出来,安萱揪住简意耳朵:“你若敢炼什么丹修什么仙,我和你没完!” 简意“啊啊”叫着,道:“放手放手,我不是讨你母亲欢心么。” “你讨我欢心就够了。” 简意窘道:“放手,王爷看着呢。” 安萱才放开他。 梁国礼官引他们入住旁边小院,安萱说:“我累了,先去休息。”两名丫鬟两名僕妇立即簇拥她进了正房。 宗韶等人站在院中有点发愁,小院花木扶疏,只正房三间,厢房三间,安萱已入住正房,这些人可怎样住?安娘还抱着璞儿。 宗泓对礼官道:“我们人多,旁边那院子我看闲着,打开给我们住吧。” 礼官笑:“安小姐要求住栖元观附近,礼部只得向道观租借宅院,这一个宅院押一付一,礼部代你们垫付了一个月租金,下月租金就得你们自己付了,若多租这个大些的庭院,下官可以去和道观讲,不过押金租金都得你们付了。”
第58页 简意瞪眼:“你们不管住啊?” “不管,食宿都不管。福王若没带够银两可以派人回国申请嘛,这是公差,国库可以报销的呀。” 简意还要理论,宗韶道:“付吧,廖外郎,你去办理。院门打开,先让我们入住。” 礼官命小道士开了门,安小姐的丫鬟跑过来对简意道:“不好啦,小姐又吐了,唤公子快去呢。” 简意只得随那丫鬟去了。 这里众人进了隔壁院落,前后两进房屋,两侧皆有厢房,方好够住,庭院还很大,荀皎说:“这院子宽敞,陶贤弟,明天早起,我在这里教你练武。” 陶挚说好,道:“荀大哥,借你的卫兵打扫一下庭院房间可好?” 荀皎忙说:“都由你调遣。本来他们就是来侍从王爷的。” 陶挚安排三名卫兵打扫房间。这个宅院久未住人,衾枕器具皆无,陶挚心下统计了採买物品数量,问询宗韶,宗韶道:“就像在福王府,一切都由你决定。” 陶挚找出笔墨纸张拉列採买清单,过一时廖缃回来,说:“南梁租金太贵了,比帝京价钱翻倍,我只付了一个月房租,我们带的金银有限,住这里只房租就不够一年。” 宗泓道:“或者跟简意说说,让安小姐负担些?那位长公主道观修仙,安将军又在润州,她家府邸空着,也许可以借住。” “不行。”宗韶道:“那怎可以。由廖缃回国申请费用。” 宗泓便不言语。 陶挚道:“我拉了一个单子,大家看看还需採买什么,先满足今晚入住吃饭。” 廖缃惊奇接过单子来,看了一遍交给宗韶,宗韶道:“这些清徽都能办妥,我不用看。廖外郎,我瞧外面来了两排南梁兵,是护卫的,还是看守我们的,你去问一下,就便按单子採买来物品,所有的花费向陶挚报帐。” 廖缃说了声“是”离去了。 陶挚问宗韶:“你想让廖缃荀皎回魏国?” 宗韶点头:“荀皎得罪了江宁王,越快离开越好。不知华康长公主的通关文书什么时候能办下来。——你的决定是对的,有安小姐在,至少你、和简意的安全能够保证。” 廖缃回来了,说来的南梁兵本是宿卫皇家园林——旁侧华林园的,奉游击将军谢容的命令守卫北魏福王居所,没有礼部手令,十名魏人不得外出。也就是说他们被拘禁了。至于採买,交託栖元观的道士办了,说价钱优惠。 他们看着眼前庭院,他们将在这里生活了,不知多久,也许到老。 正房已经打扫好,里面桌椅床铺倒还齐全,道士们也将被褥茶具等生活用品送了来,宗韶对众人道:“大家都进来,开个会。” 宗韶道:“从此我们就要在这里生活了,所有的钱物人事皆由清徽分配安排,大家可同意?” 宗泓、荀皎、廖缃皆点头,安娘怀里抱的宗璞也笑着咦咦啊啊的点头。三个卫兵自然无话。 “好,清徽你来分配房间和物品。” 陶挚没想到宗韶这样安排。自离帝京,一路上都是廖缃管理一切,宗韶此举是为了促使廖缃离开?宗韶心地仁厚,让廖缃回国是为了廖缃好,不知廖缃理解还是不理解。 陶挚分派完了房间物品,大家各自回屋收整安置,然后到宗韶这里一道用晚饭。陶挚亲去厨房,教导三个卫兵做出适合宗韶口味的饭菜,忽听正房里传来简意不满的声音:“怎么没有我的房间?” 宗韶道:“你住安小姐院子。” “我才不住!”简意急了:“陶挚怎么不住?” ☆、言语表情都有些酸酸醋醋的 陶挚心忽悠一下,才知自己错估量了简意,简意并不想与安小姐住一个院子里。 便听宗韶含怒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宗韶从没有这么发火过,陶挚赶忙离开东厢房,向正房跑去。 这个院子每处房子都是三间,后院三间稍小,陶挚就给了宗泓和安娘璞儿居住,安全是一,也因为宗璞小,免得哭声扰了大家。正房东间自然宗韶和自己住,西间就做了库房;西厢房由廖缃和荀皎各住一间,东厢房里本来就有灶台,由三个卫兵居住。安小姐院中剩西厢房三间,陶挚想留给简意不正好吗?哪想简意这么大情绪。 进了正厅,见宗韶握着拳、怒目看简意;简意梗着脖子,不肯服软与宗韶对视僵持;荀皎满面不安,不知如何是可;廖缃安静看戏,颇有些事不关己;宗泓抱着受了惊的璞儿正要躲出来,迎面遇到陶挚进来,便回身笑道:“我有主意,安娘去安小姐院子住,她们姑母侄女住一处也便宜,简公子和我住对面屋,璞儿若哭了,你别嫌吵就行。”他笑嘻嘻的将璞儿送往陶挚怀里:“给爹爹抱抱——” 陶挚歉然笑了一下没接璞儿,过来对简意道:“简大哥是我的错,我考虑不周,本该我去住,你别生气——” 简意收敛了下情绪,道:“我不是生你气。”转头就出去了。 陶挚过来安抚宗韶,荀皎道:“要不我过去住,让简公子住我那里。” 廖缃道:“他在哪儿也不行,安小姐一时半刻离不了他,他自己心里没算计?”
第59页 陶挚软言劝宗韶:“何至于生这么大气?他不愿意住也是常情,好了,一会儿还要吃饭呢,不能生气吃饭,啊?” 宗韶慢慢和缓下来。 陶挚过来抱过璞儿,笑道:“来,给大家笑一个——”陶挚将璞儿举过头顶,璞儿咯咯地笑起来,屋内气氛这才缓和了。待安娘过来,陶挚将璞儿交给安娘,问安娘住安小姐那里去可好?安娘虽不明所以,但连声笑说:“哪里都好,由少爷安置。”陶挚便过去找简意。 简意在花墙边望墙外的山坡发呆,陶挚道:“简大哥,方才我和安娘商量好了,她过去住,你与宗大哥住一处,你看可好?或者,荀皎说,你住他那里。” 简意笑了:“什么大事,不用。” “那你过来一起用饭?” 简意爽快说:“好。” 两人一起向正房走,简意忽道:“王爷什么都好,就是他总是对的,从来没有道歉一说,我只有自己化解,习惯了。——我住安郎院子里,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让南梁人看着,是什么事。” “是我考虑不周。” “他是做什么的?他是王对不对?你还小,不知世道人言,他什么不懂?不说了。” “那我住过去?” 简意笑了:“他可不就是为这发火?他不要你住过去。” 简意若无其事进厅来,这时饭菜已经上来了,众人围桌而坐,简意坐在离宗韶最远的地方,言笑自若,大家也就将方才掀过,评点南梁蔬菜、卫兵手艺。 于是安娘去安小姐院中住,简意住在后院,帮宗泓带孩子,正说笑着,安小姐丫鬟又跑来了:“公子,我家小姐让您快过去——” 简意只得去了。 晚间陶挚将简意的意思与宗韶说了,宗韶没什么反应,过一会儿问:“你带安娘来南梁,是因为知道她身世?” 陶挚摇头:“我只知她幼时长在南梁戚太尉府,父母早亡,只有一位哥哥,他哥哥跟随戚家大少爷参军去了,她服侍戚家大小姐,后来戚小姐嫁入东宫做太子妃,她为陪嫁侍女,因为犯错被太子妃发落到陪嫁魏国的宫女中。她会给我讲南梁风俗旧事,但并不知她哥哥尚了华康长公主。估计是有军功吧。安娘是顶有素养的人,温柔和气,每天都弯眉笑目的,慈爱亲切极了。可惜崔公太老了,她一直没有孩子,我就说我做你的孩子吧。她抚着心口说:少爷可吓死我啦,千万别这么说,你的娘亲是尊贵的公主,你的父亲是有才有貌的探花郎,都是世上最好的人呢。你藏在这里读书,十年寒窗苦,等长大成人,就可以去考试了,也考个探花郎回来,再——” 陶挚忽然止了话。宗韶含笑瞧他,陶挚手捂宗韶眼。宗韶笑说:“没娶成公主,却拐了个王爷。” 陶挚笑:“也是差不多。” 宗韶道:“我和简意说,过些日子,让安小姐提出和离,然后由华康长公主做主,将安小姐嫁给他。” “好。” 第二日早,陶挚出来的时候,荀皎在院子里正练武腾挪跳跃呢,荀皎邀请陶挚练,陶挚欣然应允。 荀皎是一个认真的人,练武要持续、不间断,于是用罢早饭继续教陶挚打拳、舞剑。 宗韶在廊前坐着看,阳光洒在他的眉目,颇有些落寞。陶挚邀他一道练,宗韶只是摇头。 陶挚以为他是昨夜累着了,就由他了。这么一练武半日就过去了,然后午饭,宗韶立的规矩,午饭晚饭大家都要在一起吃。——早饭不在一起吃是因为宗韶爱睡懒觉,夜间若有亲密行为,早晨就更起不来床,以前陶挚会偎在他身边捣乱,抚他的鼻樑,摸他的眼睫毛,直到把他搅醒,可今天早晨陶挚被荀皎邀去练武了,他自己起的床,所以有点落寞吧。 午间简意过来吃饭,荀皎拉着陶挚兴致勃勃进屋,估计因为练武接触多的原因,荀皎对陶挚说话动作都很亲近,拉一下,拍一下,顺手就来,毫不避讳见外,陶挚是不介意的,可宗韶在意,陶挚只得尽量化为若无其事,但也不能现出行迹,让荀皎过心。 饭后简意拖延不走,拉陶挚下棋。简意素来不爱下棋的,但如今只有下棋好拖延时间,而且是和陶挚一起下棋,安萱不好意思打扰,即便唤过去了,简意也有藉口马上回来。 下着下着简意来兴趣了,他是不服输的性格,输了就说自己大意了,定要再与陶挚较量一盘。宗韶在一旁安静看,伴日影渐渐沉落。 陶挚知宗韶寂寞,可实在不能拒绝简意。提议简意与宗韶下棋吧,简意说:“我才不与他下,就与你下。” 简意举止还没轻重,欢悦起来会拍陶挚的肩,急起来悔棋会扑到陶挚身上抢陶挚手里的棋子。宗韶在一边劝着,拦着,言语表情都有些酸酸醋醋的。 陶挚也很无奈,想廖缃若在也许就能提醒简意了。 可廖缃一早就出去了,被宗泓拉出去体察民情去了。宗泓不会南梁话,需要廖缃翻译。他们与栖元观道士做了交易,换了道士衣,戴了防尘纱帽,天未亮就翻墙去道观,然后从道观出门,直到天黑才回来。 一进门,廖缃就向陶挚笑,手扬一捲纸。陶挚不知廖缃拿的是什么,想,不会晚间再与自己研究一晚上南梁地图吧——
第60页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以后若日日这样,宗韶非抓狂不可。 打开来,却是当地花边小报。 ☆、美之最,为雌雄莫辨 报名《品鑑》,当先的大字标题是:“美之最,为雌雄莫辨”。 作者自称“品味兄”,说听闻北魏质子福王携五位郎君抵京,引发妇人追捧轰动,他认为北人皆风霜粗壮,即便偶有佳者,也只是五官端正,哪至于如此追捧?认为是妇人无见识跟风。但该报向来秉承眼见为实的原则,不似某报仅凭“据说”“听闻”就定性编文,因此亲至街头随痴妇围观,见到了福王及陶郎、简郎、廖郎、荀郎、宗郎真颜。 该品位兄惊嘆:此六郎君以其平生所见,皆可列为一等品貌,其中三人为超品,一人为绝品! 然后“品位兄”洋洋洒洒写了一套鑑赏美男的标准。 他说:美不止在皮相,更在精神。三分皮相,七分精神。精神不仅呈现在仪态,更体现在自内而外散发的魅力,取决于出身、教育、才华、品性、修养、识见、胸襟。 他认为,最强大的精神力量不是王侯高官的威风尊荣,凡民看到他们就匍匐拜倒,那是畏权;也不是富豪者的金银奢侈,民众见之艷羡追随,那是媚财;真正强大的精神力量是温和,这样的人坦然、真诚、安定、谦逊、柔和,没有攻击性,世人看见就想亲近,就不由自主的喜爱,不分尊贵卑贱,都可以忘掉尘俗羁绊和防范伪装,与他交往,这才是最强大的精神力量,再辅以完美的容貌,才能成就人间之最美。 而这样的最美是上天神明的馈赠,凡间难有一现,六人中的陶郎就具有这样的绝品之美! 品味兄说,陶郎的面容精緻若女郎,柔和清秀,没有男性的攻击勇猛,乍见,女郎也没他美,可他的确是男人!这样的反差让他神秘,也分外夺目迷人。 陶郎最美在眼睛,干净明亮,清澈温柔,顾盼间有星光在闪。笑起来温暖率真纯洁,如仙灵一般。这个少年保持了生命本来的样子,仿佛孩童时代的纯真一直在他身上延续,没被世俗打磨蚀损。 品位兄慨嘆:我们已经老了,遍身灰尘,而他正当少年,闪闪发光! 一个人美到雌雄莫辨,那已是最美之皮相;一个人强大到精神明亮安然,那是最美之内在。一代之中能有一人具其一种绝美而不可得,如今陶郎不但两美兼具,且还处在他容颜最盛的少年时代! 所以品味兄说,在看到陶郎归来后,他觉得所有的诗书都白读了,所有的人生意义都变了,他就是想再看到这个少年,与其说话,与其亲近,他想一生拥揽其为友、朝夕相伴! 还诹了短句: “羡彼年少,朗沐春光。慕彼精神,清澈雅正。顾盼纯真,灵动贞净,颜笑温婉,柔暖蕴情。玉璧难拟其美,神仙堪称其姿。彼何人哉,彼何来哉!” 又缀花体小字:“六人中次美为谁?明日待续。” 陶挚看了,不由莞尔。宗韶已道:“这什么人写的?他做什么的?” 廖缃笑道:“是建康风行的匿名小报。还有这个,王爷随便看看即可,别动气——”他笑的样子就跟知道宗韶一定会动气似的,宗韶拿过来看,见纸上不是花边了,是浅印的八卦图形,上面顶头大字标题:“揭秘北魏福王——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陶挚倚过来笑看。 开头即是:卦兄访谈五名魏人俘虏得闻——相互印证,真实可考!—— 福王母妃为梁国陪嫁宫女,福王两岁丧母,性情怪癖,不务正途,只好修仙学道,专门诱惑美少年与他同修,且见异思迁,得手一个就扔弃一个,属熊瞎子噼苞米型渣男。虽是皇子,也没有姑娘愿意嫁他,都快二十了,连个亲事也没说下,京城中但凡长得周正的男子都绕着他走,唯恐被他碰见—— 宗韶气得手都要抖,陶挚拿过小报安慰他:“梁人可不是要抹黑你,正常宣传导向,别往心里去。” 见下面还有标题:“畸形审美要不得:男人若以娘为美,国将不国!” 然后长篇文字论述,梁人本就比魏人文弱,若再以柔为美,如何面对北魏的铁骑?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孔武有力才应是男性审美导向,才是健康的审美标准。 最后言:某报自己无品就不要胡言惑众了。 简意跑来看热闹,读罢小报,乐得合不拢嘴:“太有趣了,明天次美会是谁,你们猜猜?” 廖缃一副懒得理他的表情:“你!” 简意笑容没了:“承廖公子青眼。这位品兄貌似喜欢温和的,廖公子是差的有点远。” 陶挚笑看廖缃:“把以前的小报也都给我看看吧。” 廖缃笑道:“陶公子怎知我还有?这两种报卖得最好,当期基本脱销,这是我好不容易高价买来的以前的十几份,有品鑑,也有八卦。市面上还有捕风等小报卖,我看了都是奇文艷文,格调低下,就没买。只品鑑与八卦是时事新闻相关,你晚上看吧。” 廖缃自袖中把剩下的都取出来。 宗泓回来点个卯就去看璞儿去了,这会儿进来,笑道:“南梁风气果然与我国大不相同,文人闲客什么都敢讨论评说,还付梓成文当街叫卖,难以想像。赶明儿咱也印个小报,与他们打擂台,悄悄输出我们观念,让咱们的生存环境宽松些。”
第61页 陶挚拿着一张报的手忽然停在,他看向宗韶,宗韶正阅报呢,偏这时心有灵犀般抬头看陶挚,陶挚犹豫一下,见廖缃的目光已透彻的看着自己,便不再想,将手中报给宗韶:“你看——” 那报上写的是观江宁王男宠剑舞,那男宠名叫白应真,英帅高大,舞起剑来,风华绝妙,少年眼神冷峻高傲,笑起来却有孩子般纯真,真人间绝品,可惜是北魏俘虏—— 宗韶看罢,问简意:“白栩也被挑进俘虏营了?” 简意正看小报看得眉眼带笑,忽听此问,道:“啊,有他。” ☆、咋就没有一次说救救我呢? “你怎没和我说。” 简意眨眨眼睛:“你还想知道他消息?你已有了陶小弟——”看了宗韶神色,简意立即立起道:“我错了还不行吗?安郎能救走我,未必肯救白栩啊,再说了,俘虏营中与我走得近的朋友也不是他,我要能救,救那几个也不会救他啊!你又没把他託付给我——好好,我错,我走。”简意放下小报就走了。 室内一时沉默无声,荀皎看陶挚,陶挚给他眼神,荀皎便道:“王爷如无事,我回去睡了。” 宗韶点头。 宗泓笑道:“侄儿也去休息了,十九叔晚安。”他也走了。 廖缃方行礼,宗韶已道:“染素,烦你想想看,怎样能救出他。” 廖缃看了眼陶挚,轻咳了一声道:“他的情形待我了解一下,也不知他,与江宁王是不是,和谐。王爷容我明天去打探消息。” 宗韶点头。 待廖缃走远了,宗韶对陶挚道:“白栩是个可怜孩子,我总觉得对不起他。” 陶挚轻揽住宗韶:“与你无关。他上战场,生死在天,简意你也没办法救的。简意是命好,自己救自己。” “我若关照他,他不会上战场,他肯定特别恨我,他会觉得他所有的遭遇都因为我。他不像简意,简意不恨我。算了,不说这些了。太晚了,睡吧。” 晚间枕上,陶挚觉出宗韶翻来覆去睡不着,因握了宗韶的手道:“今天还没学南梁话呢,我给你背《过秦论》。”宗韶温暖的回握住他手,听着听着也就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廖缃与宗泓出去了,陶挚与荀皎练剑,一趟剑练完,外面有人报,江宁王手下来访。 陶挚与荀皎忙收了剑,赶到宗韶身边侍立。 那个宦官很有些派头,大咧咧道:“福王请了。前日咱家王爷与这位郎君有约比试一场,咱家就是来告知,比武地点定在江宁王府,明日午时,小郎君别去晚了!这是礼部开给小郎君的出行手令。” 陶挚看了宗韶、荀皎一下,道:“你说的话我们听不懂,我国译官这会儿不在,你稍等一下,等他回来了翻译给我们听。” 宗韶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那宦官明显也听不懂陶挚的北魏话,陶挚笑指椅子,请他坐。 宦官坐了,陶挚命卫兵上茶。 那宦官喝茶,陶挚对宗韶道:“王爷先去休息,这里我陪着。” 荀皎也不由笑道:“你们去吧,这里我盯着,廖缃不回来,我不让他出这个门。” 陶挚拉宗韶出来,那宦官起身欲问询,荀皎铁槊在他面前一杵,宦官扑通一下吓坐回去了。 陶挚对宗韶道:“江宁王府不能去,去了荀皎就回不来了。” 宗韶道:“也许是白栩成心报复我。” 陶挚握他的手安慰他。 “我觉得只有我去,才能跟白栩解开这个局。我们在南梁,人单力薄,有人成心要我好看,躲不过。”宗韶道。 “我们去找简意,也许安小姐能化解。” 简意正陪安萱下棋,二人忙请宗韶陶挚坐,待听了原由,安萱道:“荀公子若去了肯定回不来,我有一计,让荀公子去陪我母亲修仙,然后说我母亲不许他去比武,江宁王不敢找我母亲理论要人的。我还想通关文书为什么没有下来,肯定是因为江宁王比武事被礼部拖延了,现江宁王知道了荀公子要走,这通关文书即便下来也不能给荀公子用了,以江宁王的性情,非路上劫人不可,我爹又不能派兵出驻地护送他。” “让荀皎陪你母亲修仙?”简意摇头:“他宁可去江宁王府打一架。” “荀公子若不肯服侍我母亲,就只得比武了。有了礼部手令,江宁王都能进来抢人强迫去比。不如这样,同意比武,但不去江宁王府,只要求在栖元观比。不知江宁王会请哪个武将来,胜负如何。我可以请我母亲观阵,如果输了,就说我母亲看上荀皎了,不让江宁王带走就是了。” 简意忽道:“若荀皎赢了,咱就把白栩赢来。——”简意掩住自己口,扭头去一边。 陶挚对宗韶道:“这个主意好,咱们咬定这个条件,江宁王若在乎白栩也许就不比了。” 安萱嫣然一笑:“好,我去和来人讲。” 陶挚问宗韶:“要不要等廖缃回来?” “廖缃,”简意哼道:“那日江宁王无耻言论我以为他是外交官,定能周全顶回去,谁知屁也没放,倒是荀皎出头。”
第62页 “他本是译官,为我才接这个差使。” “行。”简意一笑:“还是安郎去吧,这话安郎说有力量,廖缃不行。” 安萱向简意一笑,迳自去了。 待那宦官走了,简意过来问荀皎怎样,荀皎说:“比就比,我还怕了他!” “你若真输了,能去服侍华康长公主吗?” 荀皎憋红脸,终于说道:“我爹说过,宁可我死也不让我做男宠。” “名义上呢?” “我宁可自尽。不能辱及家门。” 简意点头:“好,那就拼死打吧,谁都怕不要命的。” 宗韶瞪简意。 简意轻笑:“王爷,白栩落江宁王手里你想救出来,我落到安郎手里你怎不想救出来?” 宗韶继续瞪他。 简意笑:“是,你还想让我娶她呢。您天天催我。问我为什么不和她说和离的事。您也不想想,我有妻子的,我好意思说娶她吗?她能肯做妾的?若知道了还不闹翻天?我哄着她,以前是因为我想活着回北魏,我想见你,怕没了我,陶小弟若也成婚去了你可怎生好。如今我承蒙您救出酒窖重见天日了,我继续哄她,为了你——你们。——王爷咋就没有一次说救救我呢?” ☆、这个你也没夸过我 简意眼圈红了,转头就出去了。 荀皎看向陶挚,会意道:“我练武去了!”走了。 宗韶手扶额头,坐椅子上无语,陶挚到他身边来,轻轻揽住他肩:“后院墙外有个小山,有樱花开,我们去看看?” 宗韶愧疚看陶挚道:“你也是为我,娶那个安小姐。” 陶挚安慰笑道:“别想这个了,你不让我来,我偏来的,与你无关。” 宗韶苍白抬头:“我承担不了。我不想你来梁国就是我承担不了。” 陶挚心难过,但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心,小痴,我们是一体的,我们不用说承担。我为你所有的付出都是自愿的,快乐的,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我这一生缺什么,我就要什么。上天对我这样好,你对我这样好,我特别感恩。走,出去转转,看看江南春。” 陶挚拉宗韶到后院,趁周遭无人,翻墙而出。 “瞧,这么好的樱花!”陶挚挽了宗韶,笑道:“那一天玉泉山也是这样的樱花盛开,虽然没有这里多,但那是我最快乐的一天,因为我听到了梦寐不得的琴声,见到了梦中人。” “有人。”宗韶轻拉陶挚。 陶挚也看见了,一白衣胜雪的年青公子在半山亭子里正向他们看,身后四名青衣僕从侍立,风吹翩翩,风华气宇混不似人间。 “回吧。”宗韶低声,不想再向山上走了。 “去看看。”陶挚鼓励笑道,向那公子扬了扬手。那公子笑着挥手回应,然后离开亭子,下台阶向他们走来。 宗韶有点紧张。 陶挚轻声道:“你不是说能感受到目光的亲切,那人就是可交的?” 宗韶无奈道:“他的目光只看你,我感受不到亲切。” 陶挚笑了。宗韶这么个情绪,也许结识新友能让他稍许忘记,开心。 那公子施施然向他们躬身行礼:“山野赏樱花,得遇公子二人,真好风采!幸甚幸甚。” 陶挚用梁国话回他:“公子清雅风华,仙人之资,让我倾慕,难得相识,不如一起赏樱花?” 那公子眼睛亮了,颔首:“极好。请!” 他们三人在樱花树下走,那公子道:“如此美景,岂可无诗?”稍一凝神,便赋长诗一首,陶挚听罢,给宗韶翻译。 那公子问陶挚在说什么,陶挚告诉他在译他的诗,那公子好奇笑:“我只念一遍,你就记下了?” 陶挚扑闪眼睛:“你不信吗?”当即用南梁语再背一遍。 那公子惊讶贊:“公子好记忆!” 陶挚笑:“不都是这样的吗?”他小时候隔墙给宗泓念文章也只念一遍,宗泓从没让他复述过。 那公子眼光闪闪,含笑道:“公子天才,在下不行。” “哦。”陶挚问宗韶:“他在谦虚还是哄我?” 宗韶微笑:“他在如实贊。” “是吗?你怎没就这个夸过我?” 宗韶有点窘,没答。 “你们在说北魏语言?在下听不懂。” 陶挚笑道:“不好意思。我叫陶挚,他叫宗韶,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原来是福王殿下,陶公子,失敬失敬。在下琅琊王琰。” “琅琊王家公子!言宜慢,心宜善,我读书时曾写这六字挂在桌案前,今天竟得见王家子弟,太开心了!”陶挚笑道:“福王殿下不会梁国语言,王兄见谅。” 那王琰比陶挚还开心的样子,向宗韶颔首,再向陶挚道:“陶公子梁国语说得很好。” “我的保姆是梁国人。她有时会说梁国话,我觉得好听,便要她教给我,然后用梁语和她交谈,她说,就跟回到了家乡一样。” 王琰眼中满是欣赏赞许地看陶挚:“公子好人品。公子保姆可是华康长公主驸马安欣之妹?”
第63页 “正是,你都知道啦。” 说着,宗韶已拉陶挚走回墙边,陶挚向王琰笑示意:“跳过去,进去喝杯茶再走?” 王琰看着院墙有点犹豫,陶挚弓步:“来,你踩我腿上肩,我一送你就上去了,福王在那边接你。王爷,来,给他示范一个。” 宗韶只得一点陶挚膝盖上肩,陶挚起身一送,就把宗韶送上墙头。宗韶伸手,王琰眼睛发亮,扶了陶挚上去,那边宗韶拉他上来,陶挚跑了两步便纵上墙头,两人再一接一扶把王琰接下来。 王琰惊异看他们:“两位好身手!” “这很厉害吗?”陶挚笑看宗韶:“这个你也没夸过我。” 宗韶终于笑了,连连致歉。 王琰说:“陶公子在说些什么?” 陶挚笑道:“无妨,我和王爷请你吃茶,这边走。” 进了屋子,王琰先看到桌案上琴,眉眼再亮一瞬,“陶公子喜琴?” “王爷教过我。” “可能有幸聆听一曲?” 陶挚笑问:“公子也擅抚琴?” “略会一点。” “先听公子一曲可好?” 王琰笑颔首,于是抚琴。 琴音清旷雅致,陶挚欢喜道:“我喜欢这曲子!我来学一次,不对的地方请公子指点。” 陶挚便弹了一遍。 那王琰怔怔地看陶挚:“陶公子,你此前听过此曲?” “没有,第一次听,特别喜欢。我哪里弹的不对吗?” 王琰贊道:“公子如此才华!琴曲过耳不忘,在下钦羡佩服!”眼中崇拜得几乎冒出小星星。 陶挚不好意思道:“我一向如此,没什么吧。”望向宗韶:“你没告诉过我别人不行,我还以为人人皆可如此呢。他不会以为我成心显露吧?” 宗韶只好再歉然笑。 “南梁人是不是没有北魏人聪明?”陶挚悄声问宗韶。 宗韶忍笑道:“不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唯你有这样特长。” “果真?” “果真。” “不是哄我高兴?” 宗韶笑了,“不是。” 外面说话声,廖缃宗泓回来了。他二人兴沖冲进门,见多了一个陌生人,立即惊异止步。 陶挚给他们引见。廖缃宗泓一听是琅琊王家公子,立时大为亲近。 寒暄后,宗泓请王琰落座,二人推让时,陶挚见廖缃手中拿了两份小报,便问:“新出的品鑑八卦?” 廖缃点头:“今天品鑑卖得太好了,一早就排了长队,还好买到一份。八卦相对好买一点。因为是下午出刊。”陶挚问的北魏语,他偏用南梁话答。 王琰看他们的目光有点闪烁。 陶挚笑问王琰:“你可看这两份报吗?” 王琰不自在点头。 “你喜欢哪一份?” “品鑑。八卦也很好。我,就告辞了,不多打扰了!” 廖缃立即拉住他:“哎,王公子既然来了,怎能不多坐一会儿呢,我们都在,今晚一定要与王公子彻夜长谈,不醉不归。”附耳过来:“我的缺点还得公子再多指点,好改正。”他虽轻声,但所有人都听得到。 王琰羞窘得作揖遮脸:“我——公子们饶过我吧。” 廖缃已把品鑑报给宗韶看,指向最后一排花字:“至于福王人品如何,品味兄决定亲身访查,请待后文。” ☆、你说不渣就不渣吧 宗韶饶有兴致看王琰,王琰道:“我以为你们被拘禁于此,谁想北人各个武林高手,高墙来去自如,佩服佩服,恕罪恕罪。”他额上冒出汗来。 宗泓笑道:“王公子,我排名垫底,这个不服,今晚定要多敬您几杯增加好印象。”说着立即去厨房安排酒菜。 廖缃与王琰聊天,陶挚这里看品鑑报,见排名已出,依次为:简郎、廖郎、荀郎、福王、宗郎。 每人后面还有评语:简郎五官端美,胜在亲切二字;廖郎清秀绝伦,容貌不在陶、简之下,但清冷疏远,似自视甚高又隐含自卑,性情稍欠,因排第三。荀皎相貌俊朗,并不亚于前三人,但武夫气重,缺内涵风雅,故居第四;宗韶飘逸若仙,气质优于容颜,但身为皇子失于柔弱软懦,列第五;宗泓气宇不凡,非池中之物,然容貌不及,排在最后。 综述:北魏两位长公主家郎君胜出,说明北魏挑选驸马的水准高,所生孩子容颜美,性情好,姿仪佳。北魏公主有福! 至于品位,他特别调查问询了昨日在场观者十人,四人答陶郎最美,二人答简郎最美,廖郎、荀郎、福王各一,註:认为福王最美的是个道士,所以世人眼光验证了他品位,某卦兄不服也不行。 然后下面再一标题:福王渣吗? 品位兄称,他拜访了鸿胪寺卿,了解到,福王来梁做质子是被北魏奸妃奸相所害,北魏赵贵妃宠冠后宫,已先后害死废太子在内三王,又害死现太子岳父妻兄,福王兄弟情重,拒了赵贵妃提议的迎娶赵妃兄长赵丞相之女婚事,才被迫离国,根本不存在什么魏国姑娘不愿嫁之事。且皇子婚事皆由皇上指定,没有人敢说不嫁;皇子地位尊贵,想嫁的趋之若鹜,一般人家还嫁不成。卦兄编造的北魏姑娘不愿嫁福王的谎言太可笑。
第64页 福王来梁做质子,此等境况下,两个表兄弟,一个侄儿,一个朋友义气相陪,这样的人会人品不好?别的不说,卦兄哪一日若去国离乡,不知有几位朋友肯义气相陪? 这样的亲人朋友值得敬重,当然卦兄不这么想。 卦兄认为一个人天生长得清秀就是娘,哪怕侠肝义胆,也不能做标杆导向,会误国的!不知道卦兄心目中的强壮男儿有几人有这几位的勇气,捨身取义?期待卦兄调查了后回复。 卦兄仅凭几名魏人俘虏所说就给福王下渣男定论,把福王黑成乌鸦、就不会有喜鹊为友的抹黑手法实在令人惊嘆铁服。那几名魏人俘虏身份低微,不知见没见过福王,怕只是听语捕风,卦兄就当做真凭实据来否定他人人品,这种无实锤就定论的行为很不贊成。哪怕福王是魏人,也不能随意就说人家渣。是渣是灰,得亲身接触了才知道。 至于福王人品如何,品味兄决定亲身访查,请待后文。 陶挚对王琰笑:“我代王爷谢王公子仗义执言。” 王琰再次作揖盖脸。 陶挚将品鑑报笑着给宗韶,再看八卦报,见上面特大字标题:惊!北魏福王确系断袖,随行五人皆其男宠。 文中说,卦兄不但去了礼宾院,还走访了润州兵营。福王与陶郎夜同榻、日同车是实锤,没得洗的,有烧热水送浴桶的兵卒、送药的军医为证。简郎与福王自小同吃同住长大,廖郎、荀郎也都曾整日陪伴福王,不过现在最受宠的是陶郎。这都是简郎与礼宾院礼官聊天时自己说的,礼官已记录入访谈笔录,有据可查。至于这位侄子宗郎,是新近与福王好的,福王大把银子养在别院,为此,太子将宗郎逐出家门,所以不得不随福王南行。 结论:五美同行,你说不渣就不渣吧!希望品味兄一生一世一份情的观念不要动摇。 陶挚把这份报摺叠了放袖中,没说什么,那边已经上菜了。 今天的菜很特别,桌上只四盘菜:黄豆芽、花生米、素炒笋丁、酱牛肉丁,量倒是很足;然后每人面前一大壶酒。 他们虽然带南梁来的金银有限,但也不至于这样节俭待客,所以是宗泓故意的。宗泓举杯敬酒:“今日王公子来了,我特意让厨子多增加了两菜,公子别嫌简陋。贵国礼官说我们食宿自理,这个院子不大,房没几间,租金还挺贵,我盘算着,以我们带的银两,住不了一年就得露宿街头。惭愧,资金有限,只得菜式俭省,人在他乡,能活着就是不易,好在安将军送了我们几坛酒,大家就多喝酒少吃菜,热闹就好。我先干为敬,王公子随意。” 廖缃翻译了,王琰有点挂不住,也举杯干了。宗泓向简意示意,简意就举杯再敬:“王公子,我一直羡慕江南风光,以为这次跟王爷来了能敞开了逛,欣赏美景。谁想连赏后山的樱花都隔着一道墙。想求王公子个事,能不能帮我们通融通融?把我们行动的范围划大一点,哪怕到湖边,也能方便我们看看什么是江南的花什么是江南的水。有劳王公子费心了,这杯酒我干了,公子随意。” 王琰道:“这个活动范围,我得问一下礼部。” “理解,王公子能为我们说一句话,就是天大的恩情,我再干一杯。”简意道。 王琰忙喝了一杯,倒满,再喝一杯。陶挚道:“我陪一杯。” 荀皎看宗泓,方欲端杯,陶挚已示意他坐下,道:“王公子第一次来,慢点喝,先吃菜。” 王琰道:“真是对不住众位,梁国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我代说一声抱歉,自罚一杯,请福王和众位公子宽谅。住宿问题我会尽快向礼部反映,租金减少或取消,再不济,我来出,给大家添补。” 陶挚不忍,再陪了王琰一杯,宗泓附陶挚耳边道:“他爷爷是太傅,他伯父是礼部尚书,他舅父是鸿胪寺卿,他自己是大着作郎。” 陶挚道:“王公子,我有一件要紧的事相求。”自己先干了一杯。王琰立即陪了一杯,“公子请讲。” 陶挚就把江宁王逼荀皎比武的事讲了。 王琰眼中有了火苗:“陶公子放心,比武我拦不住,但决斗的将军不管是谁我都可以找他一找,不让他赢。” 荀皎立即离座到王琰身边,躬身敬酒,陶挚也相陪,三人饮罢,陶挚道:“多谢!”他是真的感动。王琰原没有义务与理由相帮。“这杯酒我敬你,人生有幸结识你这位朋友!” 王琰同样感动,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王琰有点喝多了,脸上起了红晕。 陶挚道:“初次相逢,我们求了王公子这么多事,不知怎样回报。” “你已当我是朋友。朋友之间,岂谈回报!”王琰伸出手来,与陶挚相握,然后清秀的容颜欢喜而笑:“陶公子,我见你第一眼,就想交你这个朋友。” ☆、你是不是他男宠? 廖缃道:“王公子,我还没敬你酒。”将王琰引开去。 陶挚抬眼,宗韶眸光晶亮,瞬也不眨地在向自己瞧。以往大家吃饭,都是宗韶陶挚正座,左侧宗泓,右侧廖缃,简意荀皎打横。今次陶挚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王琰,坐在宗泓身边,宗韶与王琰并座,到现在宗韶也没敬王琰酒。
第65页 陶挚向宗韶笑。宗韶便回了一笑,敬王琰道:“王公子,小王敬你一杯。” 王琰也喝了。 这么一圈下来,王琰就喝多了,他手指支住额头,有点迷糊。陶挚过意不去,轻声问:“你怎样?” 王琰转头向陶挚,方欲说话,就跑出去吐了,陶挚忙跟到他身边照顾,给他水喝,给他顺背,宗泓廖缃也出来相帮,王琰衣服脏了,廖缃便将王琰带到自己房间换衣,廖缃找衣服,陶挚帮王琰脱衣,再换了新衣,王琰致歉,陶挚说:“该我们致歉才是,你在这里休息会儿,我去准备醒酒汤。”宗泓道:“你陪王公子,我和廖外郎去就行了。”拉了廖缃往外走,廖缃犹不想走,被宗泓不由分说拉了出去。 陶挚扶王琰到床上歇息,王琰抓了陶挚胳膊道:“陶郎,不用。我没事。我还没敬你酒。人生难得一场大醉,走,咱们接着去喝。” 陶挚笑劝:“以后再喝,又不是今天一回。” 王琰见左右无人,问陶挚道:“陶郎,我问你一事,你可能如实答我?” 陶挚心一提,袖中揣着那八卦报,想八卦报出得晚,王琰应是还没看到。他若看到了,还会帮助他们吗? 陶挚等着王琰讲,王琰郑重问:“福王,他是不是渣男?” 陶挚不由笑了:“不是。”稍松一口气。 “好,你说,我就信。”王琰也轻松笑了,道:“我再问你,你是不是他男宠?” 陶挚脸上的笑停住了,对着王琰亮灼的眸子,他沉默片刻,王琰已道:“我不问了。”转了目光。 “我是。”陶挚答。 周围静了,似乎全没了声音,王琰张开手,放开陶挚:“果然如此。我见你们一车下来,就有了疑惑。” 王琰眼光放空,蹒跚起身,走出屋门,外面风一吹,一个摇晃,手抓了胸口衣衫,忽然返身回来,指着陶挚道:“那你为什么娶安小姐?” 他的声音表情都很严肃,严肃到,陶挚知道,影响他对自己的为人判断;影响到是否将失去这个刚交的朋友。 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因此答:“为了成全安小姐。” 王琰缓缓收回手,想了一想,点头,转身出去,廖缃匆忙过来相扶,王琰推开廖缃,直奔院门,他的四个随从早候在门外了,王琰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宗泓问陶挚:“你和他说什么了?” 陶挚没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难过,为了一个相识甚短的人难过。他回来,厅中人已散了,席也撤了,只宗韶坐在那里等。 “你今晚几乎没吃东西,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碗面。一会儿吃点吧。”宗韶道。 陶挚静立好一会儿,“我做错了吗?”他问宗韶:“我不该邀请他来,就不会这样收场。” “别这么想,没人知道会怎样,你是好的初衷,那就是对的。”宗韶起身到他身边揽住他:“过来坐会儿。” 陶挚坐下,仍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宗韶道:“你想一想,若时光重来,你是不是还会这么做,若还是这么做,那就没有错。” 陶挚嘆口气,“你说得对,我还是会这么做,所以,我不想了。我去洗浴更衣。” “哎——”宗韶起身,陶挚已出去了。 陶挚回来时见桌上放了一碗面,上盖着碗,宗韶坐在桌后,托腮注目看那碗面,不由心里一暖。宗韶起身,一边为他擦干头发一边说:“胃里空,半夜饿,一会儿还是稍微吃一点儿,你若自己吃孤单,我陪你吃如何?” 陶挚受不了,笑道:“好好,我吃。”扬起头笑看宗韶,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果然只是很少的银丝细面,宗韶的习惯是从不吃夜宵的,陶挚便不分给他,自己吃了。 宗韶出去洗浴去了。 哪知一会儿宗韶回来,脸沉似雷霆隐动,陶挚惊了,不知怎么了,这一会儿也发生不了什么,没谁能惹到他啊,陶挚到宗韶身边——明白了,是那张八卦小报闹的。 自己洗浴时将小报放在衣服边,想临走拿走的,结果换完新衣就把小报忘了,如今被宗韶看到了。也怪不得宗韶生气。 陶挚打起百倍的温柔想哄宗韶,宗韶已一声怒喝:“叫简意来!” ☆、他画画可能就是练手艺呢 进来收拾面碗的卫兵吓一哆嗦,忙跑出去了。 稍会儿简意来了,已解了发,估计准备睡了,披着衣服就过来了。廖缃荀皎住西厢房,听这动静,也到了门边打探。 宗韶将小报猛甩给简意,简意不明所以,口中说着:“这是怎么了这是——”边捡起小报看,看完,皱眉,不安,解释道:“这宗泓不是我说的啊,我可没说这个——” “你还想说什么?你做南梁奸细得了!” “我——”简意瞪大眼:“王爷,你说我做南梁奸细?” 廖缃走进来,解释道:“王爷,是我的错,没提前警醒大家。礼宾院的人都是间谍,惯来如此的,凡外国来人,都想着法子套话拉家常,打探一切消息,一般人不妨,还以为是亲切呢,这样的事我在魏国也做过,南梁使臣来,我会陪玩陪聊,探听来的消息都在记录里记下。”
第66页 简意瞪廖缃:“我没那么傻!梁国人问我能说吗?——是安郎,我就和她说过。”简意气鼓鼓的。 宗韶冷笑,不理他。 简意看宗韶:“就为这,王爷生这么大气?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要不王爷你娶个梁国小姐,你指望着她帮你,她问你什么你还都不说。你试试看?”简意眼圈红了:“我为了谁呀,不都是为你吗?要不王爷先教我,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我的私事不需要你说!” 简意顿了一顿,转身就冲出去了。 廖缃看一眼简意背影,对宗韶道:“他也是无心,王爷别生气了。他这一生气,再和安小姐吵一架,于事无补不说,还更糟。咱们还指望着安小姐呢。陶公子,要不你去看看?有你在,安小姐也许还收敛些。” 陶挚点头,出来寻简意,简意跑去安小姐院落,两个院子有花墙月亮门相隔,陶挚担心简意和安小姐争吵,却见正房里黑着灯,想来安小姐已睡了。 陶挚回头,听紫藤花架下有压抑的哭声,陶挚心难过,慢慢走过去,是简意在哭,趴在石桌上,伤心至极。陶挚的眼中不由也溢上泪来了。 明明是宗韶不高兴,拿简意出气,简意憋闷委屈伤心,却无处排解。陶挚伤感,慢慢走到简意身边。简意大约听到有人来了,稍稍收了哭声,抹了把泪,抬起头来。 陶挚知道自己来错了,简意一定以为是宗韶来了,没想看到的竟是自己。今天好像总是做错事。但依宗韶的性情,这会儿也不会来抚慰简意。 简意说得对,宗韶哪里都好,就是不会认错。说提分手就分手,那么伤自己的心,过后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或者因为他是皇家人吧,便知道错,也不会认,只有别人迁就他,哄他,原谅他。 陶挚坐下来。简意道:“你怎么来了?以为我会追讨安郎?我简意再没谱,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放心吧。”简意仰头,清冷月下,眼中仍是泪。 陶挚道:“简大哥,王爷的心里是很有你的。” “是吗?”简意嗤的一笑:“我此情错付,自己要认,及时止损,从此再没他这个人。” “你别这么说。” 简意一笑:“怎么,这不正是你想听见的话吗?” 陶挚低头,看着桌上花影:“简大哥,你知道福王每晚画一幅你的画像吗?从他九岁开府到你成亲前一日,画了十年,集成十个大箱子,我都看呆了。那些箱子就在他书房二楼的画室,你看到过吗?” 简意怔了,嗫嚅:“我好像见过那箱子,他说是他画的画,我没留意——” “箱子无锁,还有一箱是开着盖的。他等着你看,等你知道他的心,等了十年——他向来是退避的性子,你也知道——” 简意吃惊地回想:“他是,有时把我往画室带——可我,只看到过一幅你的——” “简大哥,那是他特意画了让你安心成婚的。他的心里全是你。若不是你阵亡的消息传回来,我和他不会在一起。”陶挚眼中流下泪来,忍不住掩住面,然后从没有过的失控,哭出声来。 陶挚终于止住抽泣,道:“他得知消息那一日,他都——我没有办法看着他绝望、毁灭,我只有救他。简大哥,你不要怪我。”陶挚抚桌大哭了。 他的情原来是这样脆薄,他自己都没发现,没梳理过。 简意的手轻抚在他的背:“小挚——”安慰唤他。 陶挚狠狠抹去泪,哽咽说:“如今你回来了,你要他,我还给你。”陶挚起身要走,人已被简意扯出:“你说什么话!小挚——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你别伤心,别这样——”简意不住口的安慰他。 陶挚抹去泪,稍稍平静,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怎么过成这样,糟糕成这样。全部的美好为什么要自己打散,打散了,自己还有力气面对吗?以后怎样生活? “你别瞎想——他画画可能就是练手艺呢,他除了画我他画谁呀,他身边也没别人哪,是不是?” 陶挚带着泪都笑了。 “他喜欢你。”简意道:“他和我说过。” 后边这句还不如别加。陶挚擦去泪,长吁一口气。 “你可别和他分手,你听我说,”简意有点着急:“我这还有一个安郎呢,你先稳稳?” 陶挚摇头,强笑道:“我累了,我心里乱,要不简大哥你陪我下棋吧。”他今晚是说什么也不想面对宗韶了。 简意说“行”,“你在这等着,我去找棋。”他走几步,向黑暗里连打手势,陶挚知道,花墙那边有人,估计不是廖缃就是荀皎。 陶挚闭目,觉得今晚真是发昏了,或是喝了酒的缘故。自己来找简意,廖缃怎能放心,肯定也跟来了。 自己今天思维真是断掉,这个时候,还是什么也别想,和简意下棋吧。 简意抱着棋盘和烛台来了,那是廖缃的棋盘,陶挚认得,也只有做不知,与简意下棋。 简意下不过他,一会儿就输得无力回天,再来,还是如此,简意今夜心思也乱了吧,或者让着自己。
第67页 简意不好意思拾捡棋子道:“要不我请廖缃来陪你下吧。” 陶挚想这么欺负简意也不是道理,就说“好”,又道:“廖缃睡了吧?” “睡了敲他起来!”简意去了,一会儿廖缃来了,还真是床上揪起来的,头发只随意一挽,笑道:“这等雅兴?我来与陶公子手谈一局。” 陶挚心里暖暖的。简意、廖缃都是极好的人,善良的人。宗韶说过,他交的朋友都是好的。世间可以暖人心的,就是人与人间的善良好意吧? 廖缃棋艺水平很高,两人杀得难解难分,把所有世事都抛到云外去了。 那局陶挚赢了,陶挚觉得廖缃是故意让他,因为廖缃下了一着俗手后的懊悔有点假,陶挚也不在意了,有人陪就行。下到第二盘的时候,廖缃思考的时间过长,陶挚伏在桌上等,不觉就睡着了。 忽然醒来时,天已大亮了,一人站在身边为自己遮挡太阳的光,是宗韶。陶挚抬头,手臂都酸麻了,身上盖的衣裳滑落,宗韶一边用手撑着衣裳防止太阳照陶挚的眼,一边低身把地上的衣服拾起来。 ☆、低头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陶挚心里想,人间得此一人,夫复何求呢? 宗韶扶他起来,有些小心翼翼的。陶挚不知道昨夜自己和简意的对话是不是也被宗韶听到了。不过当时的情形,宗韶未必好意思出来寻人,大约待自己下棋不回房睡,才会出来找寻自己,也不知被廖缃还是被简意拦回了。 自己昨夜的情绪发作——就当喝多了酒吧,醉酒实在是最好的藉口。陶挚索性回房再睡,说:“我再睡一会儿。”他方坐床上,宗韶已蹲身为他脱鞋。陶挚心潮翻涌,宗韶已扶他躺下,拉了被子来温柔给他盖上。陶挚忽然就想起宗韶初到自己小院给自己盖被子。从那时起到现在,已多久远了?他们已经成为世间最亲近的人。人在世上求爱人,是求什么呢?心的安放,情的接纳,家的存在,魂的依託? 陶挚躺下,方闭目欲睡,宗韶低头在他唇上印了一吻。陶挚有点心跳,等着宗韶再吻,宗韶却一直在近前没动。陶挚不由睁开眼睛,眼前是宗韶熟悉的面容,不待陶挚说什么,宗韶已温柔又热切的吻下来。 陶挚心里五味聚集,可他无力挣脱宗韶的怀抱、唇舌的亲近。他们曾那样恩爱,肌肤相亲。身体都是有记忆的。陶挚试图推脱:“别——”宗韶就真的停下来,小心翼翼看他。 陶挚只好笑:“让我睡会儿。”宗韶笑点头,给他掩好被,起身离去。 看着宗韶轻悄悄走出去的背影,陶挚终于知道,他期盼的只是宗韶的爱。只要宗韶爱他,就可以抹去所有的伤痛,添补所有的空洞,心就安然圆满。陶挚长出一口气,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望房顶发呆。 他无法将宗韶还给简意,哪怕他那么说了,也做不到。他的心会碎,他在人间将无处安放。他不能成全宗韶过去的情,人生路已走至此,只有向前。只要宗韶不回头。 情原来这样折磨人,也那样美好。 其实最煎熬人的是情的不相信。 重逢简意,是自己心不安,宗韶的表现无可挑剔。 院中有人来,陶挚耳力一向好,听得出来,是江宁王的人,回复比武约定,今天下午栖元观前比武,荀皎输了,跟江宁王走;荀皎赢了,白栩留给福王。 陶挚起身,心堵得慌。可怜的白栩。 陶挚出来时,简意正和荀皎说:“那王琰靠不住,下午不管谁来,你就和他拼命,死也不认输!” 荀皎一脸坚决的点头。 宗泓也过来了,对荀皎道:“仲明,我来给你热热身,你就把我当那混蛋江宁王,来!” 宗泓武艺很不错,但不是荀皎对手,几次被荀皎打倒,宗泓是勇猛的性子,爬起来再攻上,把荀皎也打出血性来了,宗韶急忙叫:“住手!别打伤了。”荀皎不好意思收手,宗泓笑道:“十九叔放心,我留着手呢,没事!” 宗韶转头看见陶挚,来到他身边关切问:“睡着了吗?再回去歇会儿?” 陶挚笑说“不用。” 中午大家吃了一顿丰盛饭菜,饭后荀皎休息,廖缃把大家召集到宗韶这里开会,商议种种情形如果出现了怎么办。 宗泓说:“那江宁王不像蠢的,估计带不少人手,硬来咱们不是个。咱们谁冲上都会给他藉口一併带走。” 简意说:“我上。他就算把我带走,安郎也能把我救回来。我让她去请她母亲了,她母亲说修仙到紧要关头,分不开身,不肯管这事,也是没法子。” 宗泓道:“我能一箭射死江宁王,就是估计我这条命也得玩完,怕再影响两国邦交,让王爷受牵连。” 众人一致说不行,否定这个方案。 宗泓道:“那咱们就耍赖,若荀皎输了,非得再比一场,第二场我和他们比箭术。他们估计没做比箭准备,现场未必有神箭手,我赢的机率很大。若输了,大不了多加一个我跟他们走,江宁王应该也能同意再增加一场。” “泓儿——”宗韶锁眉。 宗泓笑道:“放心十九叔,我有的是办法自尽,不会丢皇族的脸。”
第68页 “那还不如我比呢,我输了大不了跟他们走,就是我没啥能比赢的,他们又不比喝酒。”简意说。 宗泓笑道:“你冲上来和我们道别,掩护我们俩自杀,我们死了江宁王肯定不干,继续找王爷麻烦,你就说你替我们去,就行了。” “那我一个人也没法替你们俩,没准江宁王还得要一个人。” “我去。”陶挚道。 宗韶震惊的样子。 陶挚说:“安娘肯定会救我,安小姐应也会求安康长公主。有安家在,江宁王未必好意思把我怎么样。” 宗泓道:“咱们就赌一把,第一次赌荀皎赢,第二次赌我赢。若不行,王爷就交给廖外郎了,反正本来也只有你们是正主,就当我们都没来。” “那就比第三场,加上我。”宗韶道。 “你比什么?”众人问。 “比和江宁王决斗。我若赢了,赢回你们俩。若输了,大家一起自尽。我护不住你们,还活什么。” “哎,别说,江宁王还真不一定打得过你,他若不敢比,就没脸带我们俩走。”宗泓笑道。 “王爷若输了,我就给你们送行,然后大家一块儿自杀。——王爷若自尽,我作为随行官员也没有活的道理,剩下简公子和陶公子,你们好好活着。”廖缃忙道:“我是真心话,你们得留下来帮安娘带璞儿。” “对,璞儿就交给你们了!”宗泓向简意和陶挚施礼,他们四人一致要求,简意和陶挚必须活着。 陶挚看向宗韶,于该霎那,心轻忽止跳。宗韶笑安慰道:“你替我活着。” 简意道:“行了,还不一定能死呢。”于是众人分别回房更换衣装、擦亮武器。 陶挚将宗韶紧紧的抱在怀里,他们亲密的依偎着。宗韶笑看陶挚道:“放心,没事。” 陶挚点头,同样给他坚定的笑容。 出发时,安萱也来了,只没让安娘来,至少让孩子活命。当陶挚这样重託安娘时,安娘眼圈红了,答应不管发生什么,一定带好孩子。 他们由礼官引着到了栖元观前开阔地面,早来了无数看热闹的人,道观内外、小山亭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成排手持剑戟盾牌的士兵将这些人拦在场外,道观门口,一镶贝描金的大椅子上坐着江宁王,身后立六个美少年,有上百府丁环立,提刀携棍,霸道凶悍。 一侧“谢”字令旗下高头大马上有两个少年将军,皆眉目端俊,一风姿超卓;一魁梧壮健。两人见宗韶等人来了,下了马,前行两步施礼相迎,那江宁王骄懒坐着,只欠身拱了拱手,说:“福王,本王请来了游击将军谢容和其从弟骁骑尉谢征相助,代本王与你手下荀郎一较高下。荀郎赢,本王送男宠应真给你做彩头;荀郎输,跟本王走,床上伺候本王。荀郎,本王定好生宠幸于你,让你销魂忘祖,哈哈哈。” 廖缃翻译罢,宗韶道:“本王携十人至贵国,以为江南人杰地灵,山温水暖,所遇之人定都文雅清华知书识礼端正仁信,然身为皇族的江宁王每出言都令本王不忍卒听,更不愿相对,实是惊嘆。你携这么多手下定要与本王的友人比武,满足你邪恶私念,说实话本王很瞧不起你的人品。我们魏国崇义重诺,既然对方约武,那就比吧。希望江宁王经此一回,弃贪念,守廉耻,不再骚扰本王及友朋!江南风光如此锦绣,本王由衷希望每一位江南人都能配得上这美丽河山!” 廖缃翻译了。不说周遭士兵,那谢容神情就有点不好看,开言道:“本将军遵王命来此,与北魏人较量武功,并不知其他。即来了,若临阵罢战,倒显得怕了你们北人,又辜负王爷相托。王爷,末将有言在先,只此一回,只此一战,只较输赢,不涉生死。比罢收手,两方相安。王爷可应允?” 江宁王一仰头,鼻子里哼一声:“嗯。” ☆、我想与将军比试一场 谢容对身边高大的弟弟道:“你上吧,切磋武艺,点到为止,输赢不论。” 那谢征拔出腰间佩剑,谢容道:“收回兵器,莫伤了人。” 谢征将剑扔给手下兵丁,双手握拳走将上来。荀皎也把铁槊给了卫兵,走上前。 谢家军队一阵喝喊助威声,谢容道:“你二人且听我号令,我说开始即动手,我说停即罢手,胜负由本将军判定。开始!” 谢征非常骁勇,荀皎虽然武艺不错,但明显不是谢征对手,谢征拳脚变化诡谲精妙,交手没多久,荀皎就接连被击中腹部,踢到脸部,好在谢征真的点到即止,未下重手,荀皎急了,不再防守,捨命猛攻,谢征倒变成守势了,两个少年都力大拳猛,看得人惊心动魄,斗至激烈处,荀皎拼了同归于尽的打法向谢征击去,谢征躲避,被荀皎拦腰抱起摔在地上,谢征随即双腿绞住荀皎将荀皎反摔在身下,拳头猛烈击落。“停!”谢容高喊,一个跃身挡住弟弟拳头,将打得有些急眼的弟弟拉开。 训道:“你想打死他啊!” 谢征辩解:“我让着他,这小子下死手!” 谢容喝道:“退下!谢征先被荀皎摔倒在地,此局北魏赢!” 四面一片譁然。
第69页 江宁王道:“谢将军,你这是如何裁判的?”目光阴森。 谢容一笑:“王爷莫急。”对荀皎道:“比武难免有输赢受伤,荀郎不用本将军请医疗伤吧?” “不用。”荀皎强撑着爬起来,陶挚宗泓忙上前搀扶起他,宗韶命卫兵:“快背回去养伤!”这里廖缃朗声道:“请江宁王遵诺履约,送应真过来!” 江宁王阴沉着脸,向身后一扬手,身着耀眼红衣的白栩并未辞别江宁王,面无表情向宗韶走过来。 宗韶向谢容拱手:“本王敬佩将军高义,多谢!” 谢容轻微一笑:“福王先别谢,这么多百姓兵士看着哪,我谢家人比武可没输过。如今我国王爷的武比完了,本将军再与你比上一局,你须得接着。” 宗韶道:“将军想比什么?” “拳脚兵器,马上步下,由你任选。” 宗泓道:“我来与你比,我是北魏皇帝之孙宗泓,我与你比试射箭百步穿杨。” 谢容微笑打量宗泓:“好,咱们也比个彩头,我若赢了,应真送回江宁王。我若输了,那便输了吧。”少年一笑,颇为可爱。 宗泓笑道:“好!”二人眼神瞬间达成默契,此局宗泓输,白栩还给江宁王,两方和平罢手,彼此有面子。 “不!——本王给出去的人就不要了,本王要那个排名第一的——”江宁王指向陶挚。 谢容微锁了眉。 江宁王道:“谢将军,你方才故意放走了荀郎,若给本王赢回一个陶郎,本王就既往不咎,还多谢你!” 安萱道:“二哥,他是我夫君!不行,你换别人吧。” 江宁王哈哈笑道:“二哥忘记了,只瞧着好看了,好,那就排名第二的简郎!” “更不行!”安萱叫道。 “那五妹说谁行?” 安萱瞧了廖缃一眼:“你们自己站出来一个吧。” “我!”简意噌的就站出来了。 “你疯啦!回去!” 简意不理她,安萱上前拽,简意甩开她,安萱差些摔了,一声“哎呦”抱住小腹,吓得简意忙回身扶她。安萱抚着小腹痛得直不起身,哭道:“快送我回房——”简意吓慌了神,欲扶她往回走,安萱哭道:“抱着我——”倒在简意怀中,简意尴尬狼狈,只得一咬牙抱起安萱离去。 大庭广众之下,所有人瞠目而视,更一片哇呀咦呦探讨之声。 陶挚站出来:“我。”平静道。 于是一阵更热闹的嗡嗡声。 宗泓向陶挚点头,那意思是谢谢你信我,我定不负所望。 谢容看陶挚的眼神有点怜悯,又转为好奇,瞧了陶挚一会儿,谢容朗声道:“王爷,答应您的那一场已经比完了,现今是末将为自己比的一场。这位陶郎被品鑑报评为绝品美貌,末将若赢了,自己留下,免得安小姐怪王爷夺她夫婿。待日后与北魏交战,末将再擒一百个美男送给您!” 谢容走到道观墙壁边,令道士取来墨笔画了两个靶子,然后量出一百步,立定画线,对宗泓道:“宗郎,请,你我各射自己靶子一箭,谁箭距靶心更近谁赢。” 可以说相当公平了。 赌注是陶挚,宗泓当然不能输,立定、静心,一箭射去,正中靶心,周围一片贊声。谢容也一箭射去,正中靶心,周遭是更热烈的欢呼。 墙边的谢家士兵大喊:“将军赢了!将军赢了!将军箭距靶心更近!” 众人细看,果然,谢容的箭比宗泓更正一点点! 宗泓呆了,不敢看陶挚,更不敢看宗韶。 谢容到近前再细看了一遍回来,对陶挚道:“本将军赢了,请陶郎随本将军走。” “不!”宗泓叫道:“我再与你比试一场!” 谢容嘴角浮起一个冷笑:“好,再比一场就由他站在靶前,我们再一人一箭!”谢容手指陶挚。 宗泓愣了,陶挚平静道:“好。” 宗泓犹豫又有点发慌,陶挚微笑鼓励道:“泓哥,再比一场!” 谢容看陶挚的目光已经很有趣味了,他说:“陶郎请!” 宗韶忽然道:“我去站!”廖缃拉住宗韶:“我来!” 谢容如看热闹一般斜起嘴角等他二人结果。 陶挚声音安静但清亮有力道:“廖少郎,王爷贵重,拦住王爷。不要再争!” 他大步从容走至墙边,道士送上木凳,陶挚坐在靶前,靶心正在他头顶上方。 四野静了,天地无声。陶挚安静坐在那里,目光几乎是温柔地微笑再看一眼宗韶、廖缃、宗泓,闭上了目。 谢容高声道:“准备好了,我先来!”刷的一箭正中靶心,人群一阵山呼海啸般喝彩欢呼。 轮到宗泓,他站定,看一回陶挚,凝一回神,拉弓搭箭,众人屏息等待,宗泓的箭却最终没有射出,颓然放下,“我认输。” 人群一片“吁”声,宗泓忽然弓箭转头对准谢容:“放过他,换我随你去,否则我与你同归于尽!” 谢家兵丁立即弓箭刀枪各举对准宗泓,也有一些人对准宗韶廖缃。谢征一个跃步夹持住宗韶脖颈,喝道:“放下弓箭,否则我要他的命!”
第70页 陶挚站起,高声道:“且住!”他双手安稳两方:“我随谢将军走,宗泓放下箭!” 陶挚走到宗泓身边夺下他手中的箭,轻声道:“来日方长,泓哥,我等你救我。” 然后对谢容道:“我随你走,请放过我家王爷和所有魏人。” 谢容笑了,点指宗泓、宗韶:“你们最好放聪明些,我杀死你们只比碾蚂蚁费事一点,因为要给你们皇帝写封讨伐国书,让你国再派一个懂事、守规矩的质子来。”谢容对陶挚道:“上马。” 谢容命士兵牵了自己的战马来,陶挚上马,谢容示意谢征过来,低声与谢征吩咐几句,然后飞身上马,揽陶挚在怀,一踩马镫,喝命手下:“走!” 骏马飞驰,那一霎那,陶挚思维也无,只想宗韶此时是怎样的心,怎么难过。 原来宗韶不让自己来南梁是对的。他保护不了自己,是怎样的屈辱,自己的任性原来果然是错的。 可是至少自己和他多经历了这么多,每一时日都是值得。 战马进了一片山,谢容下马,对陶挚微笑道:“下来。” 陶挚安静下马。 那时夕阳正在陶挚眉目,谢容看得一呆,稍瞬才收回神思,微有尴尬,对陶挚温和有礼道:“请——” 宽敞的室内一侧案几上全是书。另一侧案几上有琴、笛、画笔、颜料、纸张,《品鑑》《八卦》报。 正中桌案后是山川地理图,桌案上有令牌和一些公文。 桌前是两熘坐垫,想来这是谢容召集下属将官开会的地方,也是谢容的书房。 “请坐。”谢容言语客气,他自己甩衣襟潇洒端正坐在桌案后,注目看陶挚。 陶挚于最后边的地垫坐了,安然迎视谢容的目光说:“我想与将军比试一场,如果我赢了,将军请放我回福王身边。” ☆、我们再接着谈那首诗? 陶挚的目光方与谢容对上,谢容瞬时就避开了,他轻咳了一声,掩饰道:“你想与我比什么?” “背书。” 谢容眉眼亮了,笑道:“你瞧我这里这些书,竟要与我比背书?那你若输了呢。”他更有趣味地看陶挚,不再移开目。 仿佛能与陶挚目光对视不躲开他便赢了似的。 “我就给将军抚琴一曲。”陶挚温和说。 谢容爽朗笑了:“这个比试好。背哪本书?公平起见,选一本我也没看过的。这是昨日我叔叔着人送来的新作《画品》,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这本了。我燃一炷香,香烬默写,然后你看一炷香的时间默写,看谁写的正确的文字多。” 陶挚认可。 于是谢容备好笔墨,端坐桌前,认真看书、默写。他写了两页纸有余,再写不下去了,就放了笔,请陶挚过来阅读默写。 陶挚静心翻看罢,开始默写,当他写到第四张纸的时候,谢容一边与书上文字对照一边不可思议叫道:“这本书你背过!” “没有。”陶挚安静看他,停了笔。 谢容挠挠头,觉得也不应有可能,左右看,自墙边箱子里翻出一纸诗来,“这个,你多长时间可背下来?” “看一遍即可。”陶挚看了一遍,同样给他默写出来。 谢容惊呆了:“厉害!你一次能背多少首诗?多少页文章?” “我没试过。谢谢将军,我告辞了。”陶挚微笑向他施礼道别。 谢容一把握住他手臂:“那个,再比一场。” “我今天已经累了,不想再看书背了。我回去,如果将军有雅兴了,欢迎以后到我们那儿做客,再比试。” 谢容不撒手,笑道:“你被我抓了来,为什么不紧张、不畏惧,你不怕我?——”他语有戏弄,挑了眉锋。 陶挚安静道:“将军侠义正直,不会对魏人违诺。” 谢容的笑容有点邪恶:“我一般不违诺,不过对着公子这样人物,却是会破例。” 陶挚明眸看他,谢容被看得瞬间有点躲,但立即迎上目光:“你这样才华,我要留下你,给我做个主簿。”他眼神初始有戏嚯冒犯,但对上陶挚温柔明净目光却不由话越说越正经。 陶挚道:“好,陶挚多谢将军。我明日到你这里应职,现下我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福王,他好放心。” “我遣人告知,你就不用走了。”谢容不放手,转开眼神又摸摸头,颇有点不自在。 陶挚道:“我方才赢了将军,已是自由的了。将军人品贵重,平时是怎样对待下属的?”说着,陶挚推开谢容握住自己胳膊的手,谢容反手就将陶挚另一只手抓住:“别动,我——”他对着陶挚清亮严肃的目光,倒不好意思,双手放开了陶挚:“嗯——”然后大声道:“总之我不会放你走!”神情端正无比。 “将军难道屑于与江宁王为伍?” 谢容有点尴尬,自己转了一下头,指着陶挚道:“我——”他特别奇怪,只要对上陶挚的目光,气势就弱下来,话语也转和气:“我那么多人面前把你带走,不能转眼就把你放了,江宁王会以为我耍他。就一晚,明天你就可以走。”
第71页 这一晚宗韶得难受疯了。 “那我给福王写封信将军可允可?” 谢容点头:“你写吧。”转身自己掐了一下自己手腕,到桌案前把书纸推开,新铺了纸,然后研墨,浑身都不自在的样子。 陶挚把情况如实写了,再用斜字註明“我安好,请放心”,想宗泓看了就会告知宗韶放心了,交给谢容道:“请将军派人速交于福王,多谢了。” 谢容被动接过纸来,摺叠,再摺叠,他思考着什么,那信已被他摺叠得很小了,他终于决定坦白的样子说:“我不骗你,福王看不到这封信了,我不会让他看到。” 陶挚惊瞪着他。谢容避开陶挚目光,道:“我实话说吧,我命我弟弟对福王说,如果日落之前他能赶到天阙山找到你,我就把你还给他。不许骑马,只能奔跑步行。你算算看,他得以怎样的速度能在日落之前赶到这里,便是擅长奔跑的信兵,也难以做到,所以他只能拼命跑,直至累死。当然,他也可以放弃。你说他会放弃吗?” 陶挚震惊,盯视谢容,谢容躲开他目光,道:“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要福王死,但还不是我杀死。如今他是为了追寻他男宠奔跑累死,与我没有关系,我国就可以逼迫魏国再派一个质子来,如果魏国不派,就有理由发兵北伐,一统江山。很不幸,他是魏国皇子。” 陶挚转身就向门口冲去,谢容用擒拿手拿他,陶挚回肘猛击,谢容没想到陶挚也是会武的,差点被陶挚击中,陶挚闪身跑出,谢容一个飞身将陶挚扑倒在门里,钳住陶挚双臂。 二人争打,门外一声马嘶,一人下马,卫士报:“大着作郎王琰大人到——” 谢容收力,犹豫中,王琰已进来了,看着地上二人,道:“孔德,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容跳起来,满面通红:“你来啦——” 陶挚爬起便跑,谢容一个飞身过来又把陶挚压在门侧墙壁。 王琰道:“我来的不是时候,谢将军自诩风流名士,原来私下是这般情形,明日我给你写到品鑑里?” 谢容一刻不松手的与陶挚较力,到底将陶挚绑在门边置兵器的铁架上,狼狈道:“瑗若坐。你若瞎编,我也把你编在八卦里,来人上茶!” 王琰拿起桌案上两篇文字看,悠然道:“谢兄这是比背书比输了?” 陶挚道:“他答应了我赢就放我走,却背信毁诺,请王公子主持正义,放我走。” 谢容扑向桌案,目标不是那两篇文,却是那首诗,王琰手疾眼快已拿到一张,转身念道:“赠瑗若——这是写给我的?” 谢容脸都紫涨成猪肝了。 王琰看罢诗,笑道:“你有这般情谊怎没和我说过?” 谢容低头,目光找寻地缝。 王琰笑道:“这句有点不妥,我给你润色润色,孔德,我们谈论这首诗他不方便在场吧?” 谢容用手握成拳头遮脸。 王琰走到陶挚身边,把绑绳解了,对着立即就奔出去的陶挚道:“陶公子,骑我的马!” 谢容要追,王琰已张开双臂拦在门框:“孔德,我们再接着谈那首诗?” ☆、路上黑暗,但天上有星 陶挚顺着来时路策马狂奔,心都要跳出胸膛,待终于看见宗韶的身影,他狂喊:“王爷!” 宗韶听到了,也看到了他,奔跑中止步,手捂心口,腿一软就栽倒了,他身后跟跑的宗泓伸手没接住他,忙沖一步过来,扑在地上,手解开宗韶衣领、腰带,帮他在胸口顺气,自己也呼哧呼哧气喘不匀。旁边的谢征牵住马,疑惑看向陶挚。 陶挚跳下马,扑跪在宗韶身边,宗韶剧烈得喘着,眼中笑着,陶挚握住宗韶手,眼中溢泪,“王爷。”话语已带了哭音。 宗韶还活着,那真是太好。 等廖缃赶到时,宗韶气息已恢复差不多了。暮色莽苍中,陶挚紧紧握着宗韶手,一刻也不撒开,宗韶含笑劝着:“我没事。”听到宗韶能开口说话了,陶挚抚在宗韶臂弯里大哭了。 待陶挚终于止了泪,笑抬头,见众人都特别怜惜、小心的看着他,陶挚恍悟,将自己与谢容比试背书和王琰到来说了一遍,宗泓恍然放心的样子,廖缃欣慰含笑,宗韶爱怜的瞧着陶挚,眼中湿润,跟再世重逢一样。 他们搀扶着起来,在路边找了间小店欢乐用了水和饭,然后在夜色里向回走。 他们一路闲说着,并肩结伴前行,路上黑暗,但天上有星。 陶挚看着身边的人,觉得这其实是非常美好的一个夜晚,可以深深留在记忆之中。 人间得到这样的爱,有这些朋友,不管遇到什么,都是值得和幸福。 前面有灯笼晃闪,是来寻他们的简意。安萱寻死觅活不让简意离开,简意只得哄她睡了,半夜里偷跑出来,看见陶挚,简意欢喜扑上,一个拥抱将陶挚抱在怀里,惭愧说:“哥对不起你!” 廖缃拿过他手里的灯笼,再拉开他胳膊。 入了小院,荀皎在门边石上坐着,见了陶挚,强站起来,欢喜激动,与陶挚击了一掌,“我就知道,上天必是护佑你的!” 又见了安娘,大家都很开心。待回房就寝时天都要亮了,陶挚与宗韶彼此只看一眼就抱在一起,热烈亲吻,只希望可以这样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第72页 醒来时已近午时,廖缃来问:午饭请不请白栩过来一起吃。 宗韶想了一下:“不用,让他自己吃吧。” 陶挚道:“王爷,你想好了怎样安置白栩?” 宗韶沉吟未语。 陶挚道:“王爷若想他也留在这里,就请来一道用饭,若不留他,也应请他用一回饭。” 宗韶疑问看陶挚,连廖缃都等待陶挚解释。 陶挚说:“咱们这个院子里,都亲如一家人,如果多了一个他,还不当做自己人,以后怎样相处?他会不会生怨恨心?” “他这人不好相处的。”宗韶道。 “他出征是为国家,被擒是无奈,成为江宁王男宠更是可怜。王爷是魏国福王,与他有故旧,尚不收留他,是不是有点残忍?他与荀皎还是表兄弟,便为了荀皎也不应赶他走吧?就算王爷不想留他,也该请他吃一回饭,然后由他自己决定去留,你看可好?” 宗韶惊异看陶挚,点头道:“你说的是。”便让廖缃请白栩一道用饭。 陶挚问宗韶:“为什么这么瞧着我。” 宗韶道:“阿福,我觉得,你好像突然间变了,长大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陶挚想了一想,道:“昨日的经历吧。我以前总是遇到什么算什么,只与你在一起就好,可昨日在谢容的军帐里我第一次用局外人眼光看我们处境,才知我们这样身处险地,朝不保夕。我们十一个魏人在梁国,得想办法活下去。这里是我们仅有的生活之地,应该是安全的,彼此没有嫌隙。” 宗韶点头,握住陶挚的手,眼中满是歉疚。 陶挚道:“我以前在你王府时把你的两个下人打发走,就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们,接纳不了他们,所以让他们远离。如果你不想留下白栩,就直接给他安置个去处,你看可好。” 宗韶点头:“我给他银钱让他走。我看见他就难受,不是他的遭遇,是他的为人。你不知道他这人,我处不了。他祖上也是开国功勋,子嗣单薄,家道没落,到他父亲是科举出身,任监察御史,为官清廉,他八岁时父亲病故。发丧后,家贫如洗,母亲带了他回济州娘家,他的舅父舅母很恶,百般厌弃他们母子,白栩忍受白眼长大,赴京参加科考却落第,他们母子再无法回去,母亲便带了他投靠荀灿。荀灿的妻与白栩母亲是姐妹。可荀灿妻已亡故,如今是继室当家。而当年荀灿入狱的时候白栩父亲曾避之不救,两家已久不来往。荀灿到底还算不错,留下白栩,说跟在荀皎身边,先学武功,日后从军,也就有前程了。给他们母子收拾了两间房,他们就这么住在了荀府。后来荀灿让他代替荀皎来见我,他欠荀家的恩情,是不能不从。 白栩这人,有艺术才华,也有志向抱负,就是心态不好。我可怜他的遭遇,曾尽力地帮助他,但他就像一个深渊,我不但开导不了他,自己都被他的阴暗拖下去。同样的人与事,他言辞所及总会是不好的所在,刻薄指责。他说的都对,但为什么不看好的那一面呢,让自己快乐一些?他将我所有的糟糕和痛处都激发出来,和他相处,我每天都不快乐。他察觉我疏远他,就想——接近我,我当即就将他赶走不许他再进王府。那也许伤害了他。可我得自救。我不能纵容他。我不是简意廖缃荀皎,不是父母呵护宠爱中长大的孩子,没有那么多阳光温暖给他,我的心里也有很多痛楚和灰暗的地方,我只是压下去不想,想着自己得到的,想着自己已经挺好的了,比世上很多人都好了,要知足……” 陶挚安慰的握住宗韶的手:“我理解。” 宗韶挣脱出来,笑了:“你瞧,一说起他我就不快乐。可你就不同,一样是成长,你光明、温暖、纯洁、快乐。遇见你之前我是悲观失落孤独的,我都不敢想我这一生会怎样灰暗过下去,谁想有你出现,肯陪我,爱我。你看什么都从好的一面赞美,待人温暖亲切,只要看着你就心生喜悦快乐——” 陶挚笑着听他说,外面简意宗泓扶着荀皎一道进来了。 “王爷要让白栩过来吃饭?”简意道:“我瞧白栩神情有点不对。他被江宁王抛弃,王爷这里有陶小弟,他能受得了?昨天安置他住西厢房,我过去看了一眼,他眼神特别阴郁,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你若让他来,离他远点,防备点。” 廖缃陪着白栩进来了。 白栩的容貌应该说没太大变化,或许是妆容的原因,眼角眉梢更增了妩媚,但整个人的精神全变了。他紧闭着唇,漠然地进来,漠然地抬眼看宗韶,然后扫了一眼简意荀皎,唇际稍稍轻蔑一动,最终将目光放在陶挚脸上,他空洞的看陶挚,终究一笑:“陶公子,你跟了王爷?” 陶挚看宗韶,宗韶向他微摇头,然后对白栩道:“映真,坐吧,没能早些救你出来,对不住了。” 白栩一愣,自嘲笑了,唇边飞起双酒窝:“王爷是为了救我才来南梁的?” 简意道:“你怎么说话呢,王爷为了救你才改的和江宁王比武条件。你若不感谢就走,别杵这儿碍眼。” “哦。”白栩道:“王爷,那就是这一面,以后再不会见我了是吧。我在南梁学了鸲鹆舞,跳给王爷看好不好?”
第73页 说着白栩身姿扭动跳起来。 他跳得有些疯狂,让人看了难受。 众人默默看着他急旋,待白栩舞罢,宗韶鼓掌,微笑贊道:“果然好。” 白栩目光湛亮地绕过饭桌向宗韶走,廖缃一把拉住他:“喂,你要做什么?” 白栩回手就从廖缃腰间抽出了宝剑。 ☆、我自己感动就好 他快荀皎更快,跃上去将白栩扑倒在地,手腕一拧,剑噹啷一声落下。 白栩痛得不自主叫出来。“放开我!”嘶声,目欲裂。 荀皎将他胳膊扭翻过来双手扣在一起。 白栩痛得叫:“放开我!我是想自杀,为什么我死都不能够!” 宗韶道:“仲明,你松开些他。” 荀皎稍松开手,白栩这才好受一些,向荀皎轻蔑笑:“我是想死在王爷面前,让王爷一辈子记得我。你杀了我吧。” 荀皎凌厉瞪他:“好,你死之前我正好问你个事,当日我被我爹打得下不了床,不能赴王爷的约,请你替我去见王爷,我托你说的话你跟王爷说了吗?” 宗韶愣了。 白栩不应声,荀皎用力一绞,白栩一声惨叫。 荀皎恨道:“我当你是兄长,将重要的事託付给你,你答应了我,却背叛我,猪狗不如!你凭什么配死在王爷面前!”荀皎抬臂将白栩摔出门去。 荀皎的眼眶红了。 简意安慰他:“消消气,不跟他置气。” 荀皎眼中转上泪,情绪有些失控。他这委屈压在心里太久,一直说不出来,待真说出来了,却早已时过境迁。 宗韶道:“仲明,我不知道。” 荀皎摆了一下手,说了句:“都过去了。”低头强撑着出去了,对摔在台阶下的白栩看也不看。 宗韶对廖缃说:“你去安置白栩休息。有劳你了。” 于是大家吃饭,饭罢,众人走了,室内静了,宗韶回头看陶挚,笑道:“你想说什么?” “没有。” 宗韶笑了:“你想说什么就说。” “荀皎要对你说的话白栩没有告诉你,所以你误会和他分手,现今没有误会了——” 宗韶笑:“我和荀皎相交有半年之久,每天骑射练武,然后各自回家,有一日他爽约不来,我为什么不找到他的家里去问个究竟?” 陶挚笑看宗韶等他答。 宗韶温柔道:“我见你第一面就住在你家里,不想与你分离片刻。所以没有什么误会,只是我不想。” “可荀皎,好像挺伤心的。” 宗韶笑看陶挚:“你不伤心就行。” 陶挚笑道:“你去劝慰一下荀公子吧。好不容易说开了。” “阿福,你没不高兴吧?” 陶挚灿然笑。 宗韶想了一想,道:“好,为了你说的大家友好相处。”出去了。 宗泓估计是瞄着宗韶走了才进来,对陶挚道:“昨天你说的,那谢容想让你做他主簿的事,你怎样想?” 陶挚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若做了他主簿,我们的安全就会好很多。” “不是好很多,是一片光明。如今梁国军权尽在谢家之手,可以说,梁帝都得看谢家眼色,你若到谢容身边,对我们是再好不过的前景。” “我知你是为我考虑,可福王肯定不愿意,我不做他不开心的事。” 宗泓一脸无奈又着急的表情:“清徽,机会在眼前,你不抓住,可就没了。我们在南梁,不自救,谁帮我们?你不是为你自己打算,也不是为我,是为福王!” 陶挚道:“马还没还王公子呢,我去还马,” 宗泓无奈道:“行,王公子也行,我陪你去,给你做马夫。” 如今看管他们的礼官已经得了令,免了房屋租金不说,还有定量粮米布匹供应。可以出行,但须由梁国礼官同意并陪行。 于是他二人在梁国礼官的陪同下拜会王琰。 王琰踩着木屐,穿着宽大飘逸的纯白丝袍出来接他们,引他们至清雅水畔竹屋落座,王琰亲为他二人烹茶。 陶挚致谢。王琰说:“不用谢,昨日那篇《画品》公子可还记得?默给我就好。” 两人不由笑了。王琰一举一动非常讲究姿仪,必得风雅才罢,陶挚欣赏的瞧着,宗泓在一边端庄正坐,颇有皇族子孙的尊仪。王琰介绍那茶是顾渚紫笋,水是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碗是越州冰玉瓷,又逐一介绍风炉、鼎、筥、夹、碾等等……陶挚新奇地听着,贊着,宗泓便微笑道:“清徽,去年我送你的狮峰龙井、崑崙雪莲水、和田玉碗你可没这么贊过。” 陶挚笑:“我们是来做客么。” 说得三人都笑了。 饮罢茶,陶挚道:“王公子,我们是来求你来了。”就把谢容要杀福王一事说了。 宗泓惊异看陶挚,好像不敢相信陶挚竟把这么重大的事一直瞒着。 王琰道;“他不愿与江宁王同流合污,放了荀皎,但得罪了江宁王,便想藉机杀福王给自己存一功,好对谢家长辈言说。” 陶挚行礼请王琰相救,王琰忙还礼道:“公子不用多礼。若救福王,只有早日觐见皇上,皇上若礼遇福王,谢家也就不好动手了。谢家好战,我国皇上新近信佛,不喜争杀,或可有转机。”
第74页 陶挚请求王琰相帮,王琰答应与他祖父说一说。 陶挚拜谢,唬的王琰忙扶起他,说:“公子帮我默写文章就可以了。” 于是到王琰书房,陶挚贊书房布局之清雅,书籍品味之高洁。王琰连连谦虚,说自己只喜欢琴棋书画,其余概不理会,不想杂了自己心念。便琴棋书画也要温和雅致类,但凡激昂激烈的,一概不取。 陶挚欢喜道:“我也喜欢这些清心宁意的。” 宗泓笑道:“怪不得我的琴声你不喜欢,是不是太生猛,满是世俗烟火。” 陶挚轻拍他手臂:“我也喜欢的。”宗泓不由笑了。 陶挚默写完了文章,王琰谢过,陶挚向王琰讨要自己未看过的几期品鑑报,王琰微红了脸,找出来,放在锦盒里,送给陶挚,陶挚谢了便告辞,王琰微笑着,也不深留,送他们出来。 路上,宗泓说:“我瞧你很喜欢他的书画,依你的性子,必得每样请他讲解一遍,或借来赏观,今日为什么这样矜持少言,不像你了。” 陶挚道:“我是喜欢他的字和画,看了就想向他学,可我已经跟福王学过了,若再学他的,福王会难过。” 宗泓道:“清徽,你的人生不是为了福王活的。你难道没发现,江南人更爱文雅清秀少年,你在江南比在江北更得人爱羡喜欢。王、谢二人,你与他们任一个深交都有不尽的好处,他们又对你明显有兴趣,何苦为了福王疏远。没必要的。便今日,我想让你和王公子独处,你却非拉我寸步不离,何至于此?我十九叔身边可从没少过美少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陶挚清淡道。 宗泓摇头嘆:“也不知我十九叔领会不领会你这份心。” “我自己感动就好。”陶挚笑了,说得宗泓也只得笑了。 安娘说:世间所有的缘分都是相处得来的。 陶挚珍惜与宗韶的缘分,不想有一点的错失让缘分起了误会、远离,至少在他自己,是一定要做到的,才安心,才不悔。 人间的欲望很多,快乐也很多,陶挚不贪心,只想握住自己拥有的。 他六岁失去了家。当他第一次走入福王府,就喜欢了那里,觉得那里是可以成为家的地方。 宗韶对他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一个家、及亲人的存在。 他们没有血缘,因为爱在一起,彼此更要给以更多的温柔呵护。 陶挚永远记得在扬州将要与宗韶分别时的感受:有了宗韶,他就拥有了整个世界,他是圆满的;没有了宗韶,世界再广大,人再多,他却将孤单得什么都没有了。 便如喝茶,王琰谈起茶、水、杯来是讲求一个风雅难得,宗泓说起茶、水、杯来是炫耀权势富贵,只宗韶,他王府里的茶、水、杯也都是简意精挑细选来的讲究之物,有时宗韶会解说,但仅仅是解说,从没有对器具物品有痴迷赏玩或炫耀攀比,有茶喝就好,有好茶喝自然更好,但宗韶求的,是与他一起喝茶的那个人,是彼此的心灵相合。那正是陶挚同样想追寻的。 世间人与人真的是不一样的。 便同样的出身尊贵,同样的才华出众,但心与情感的追求却是不同的。 没有高下之分,只有一个词:契合。 两人回来,听厢房里面啪的一声饭碗摔裂的声音,然后是廖缃道:“好,你有种就别吃!饿死了我告诉你拖到外边野地里一扔,餵乌鸦野狼。别以为我会把你死的事告诉王爷,我会说你逃了,逃回去找江宁王了,你猜王爷会如何想?” 廖缃怒气沖冲出来,顶头看见他们,忙换了颜色:“宗公子、陶公子。”施了一礼。 宗泓陶挚还礼。三人一起见宗韶,说了王琰将相帮觐见皇帝之事,陶挚欢喜道:“王爷最喜佛道,定容易与梁帝说得来,同是佛友,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众人都瞧着陶挚笑,喜色上眉梢。 廖缃又说到白栩:“白栩绝食寻死,我是不想管了。不如把他扔出去,爱怎样怎样。” 宗韶问陶挚:“我去看看可好?” 陶挚点头,宗泓马上说,“我陪你们去吧,那小子别再动手。” 白栩躺在床上,一副生死不属于自己的模样。 宗韶和声道:“映真,你娘还在京城等你回去呢。我派人安慰她说你只是失踪,你回去了,可知她会怎样开心?你总不能明明能活着见她偏自己作死是不是?回了帝京,你的酒店还可以继续经营,你若不想露面,我安排你住处,委託人帮你管理酒店,你为国打仗被俘,此后我会管你一生,我若能回国,定带你回国,你以后的生活也都由我负责。我也许做不了太多,但只要我们能回国,至少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有尊严的人生。你信我。你若想见我和我聊天说话,就来找我。我欢迎你,如何?” 白栩手掩住眼睛。宗韶回头对廖缃:“再取饭来餵他。” 过了一时廖缃回报,白栩吃饭了。宗韶欣慰笑,对陶挚道:“听了你的话,我才记起我是魏国福王,对流落南梁的魏人有收留照顾之责,谢谢你阿福。” 陶挚笑了:“哪里要谢我,是福王人品十分。我喜欢。” 宗韶道:“阿福,告诉我,你想要的理想生活是怎样的?”
第75页 陶挚笑了:“我小时候一边看书一边想,将来我要有一片田园,建楼台亭榭,有一些好朋友来访,琴棋书画诗酒茶,笑声满周遭。——我还给自己画过一个宅院呢,认真思考怎样安排布局,待看了你的王府,才知我画的多么贫瘠可笑,我经历的太少,局限了我的想像。”陶挚将宗韶揽在怀中:“现在就实现了我的理想。谢谢你小痴,能遇到你真好。” 什么是人间的爱呢,就是每天都觉得幸福。 ☆、朕是你的父亲 过了两日,真有皇宫里的宦官来宣旨,宣福王华林园觐见。 华林园是皇家园林,距他们住处不远,廖缃陪着宗韶去了。 宗泓不住使人打探,回报皆说皇上与福王相谈甚恰,留晚膳,留住宿,彻夜长谈佛经要义。 众人的心这才稍安,终于柳暗花明,可以在梁国安全生活了。 待宗韶回来,带了大量赏赐,陶挚开心贊:“小痴你太棒了!” 宗韶也是长出一口气的欢欣:“我把我知道的佛家经文都要和他讲尽了。人真不知道会得益于哪样知识,你知道,我是不信这些的。什么都是空,只有你是真实的。”抱了陶挚热烈吻上来。 情浓炽处,他们压抑着,不敢出声,宗韶说:“若庭院再大些,若只有我们两人就好了。”人总是不知足啊。 如此梁帝经常传宗韶过去参加佛经宣讲会,廖缃陪同做翻译。梁帝便说,瞧瞧,北魏也有如此风雅俊秀人物,不逊于我国王谢。便有人说:不只如此,福王还有四个随伴,也都一般的容颜俊美,如玉似璧,其中一个还是皇孙呢。 梁帝感兴趣,便命一起传来见见。 陶挚那天是同往常一样的心情,他好奇一切未经历的人物与景象,当然因为是见皇帝,多了全副心思的谨慎。因为关乎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和未来。 他们觐见皇帝的地方因是园林,多了些优美闲适。轩中,皇帝与一老和尚对坐,旁边陪坐着宗韶,身后侍立廖缃,另一边是四位梁国高官陪坐,神仪皆高雅清旷。 礼官引他们上来,宗泓在前,然后是简意、荀皎,陶挚是最后一个,因为他年龄最小。 跪拜行礼,梁帝清凉温平地命他们起身,含笑说:“果然,个个如玉似璧,近前些,每人介绍下自己。” 陶挚微抬头,看那皇帝,心不由微惊,这人——好生熟悉!哪里见过呢?他在过往记忆里搜寻——简伯父,简伯父家见过的客人……心中忽然就有了极大的慌乱,那不可能,决然不可能! 已然到他了,他上前走了两步,看着那个人,那尊贵的皇帝,报出名姓:“魏人陶挚,家母魏国永安长公主,先父陶潜,曾任魏国兵部员外郎。”那皇帝抚摸佛珠的手指忽然停住,目光停在他脸上,神情震动! 室内的气氛立时微妙紧张。 陶挚抬头,正遇上皇帝的目光。皇帝的眼睛、鼻樑、嘴唇、下颌——陶挚觉得自己牙齿在控制不住地轻颤,那皇帝倒笑了:“你这孩子——以前见过朕?” “没有,草民不可能见过您,只是您——像极了草民一位亲人,草民无礼,请陛下饶恕。”陶挚低下头去,眼圈已红了。 宗韶忙起身行礼:“陛下,陶挚十七岁以前一直在内院幽禁长大,很少见到亲人,陛下慈爱宽宏,让他感动,引发孺慕之情,万望陛下怜他孤苦,予以海涵宽谅。”宗韶说的魏语,廖缃翻译。 皇帝微笑对陶挚道:“你梁语说的很好,怎么学的?” 陶挚已从最初的震动中安静下来,答:“草民保姆是梁国人,她本是东宫侍女,随巴陵郡主陪嫁至魏,因歌声婉转被家母要至长公主府,后照顾我长大,我随她学的梁国话。” “你这保姆叫什么名字?” “姓安名恬儿。” 皇帝好一会儿没说话,室内静得每人压抑的呼吸声都可闻。那皇帝终于开口:“你觉得我像你哪一位亲人?” 陶挚目光看向宗韶,他不知怎样说,宗韶轻声道:“陛下宽大慈怀,你如实说吧。” 陶挚有些心慌,他自己倒无所谓,他怕连累宗韶,可事已至此,只得道:“草民自幼随身有一幅画像,安娘说,那是我的父亲。草民唐突冒犯,罪该万死,请陛下宽恕。” “画像可在?”皇帝的声音已似箭在弦。陶挚发慌,立即解下衣里腰间挂的锦囊,打开来,里面是一极精巧的状似玉牌的玉匣,边有机关,玉匣开,里面是薄如蝉翼的绢画,展开来,画上是一美少年,陶挚双手托着那幅画奉上,皇帝忽然站了起来! 所有的臣子卫士皆惊,那皇帝走到陶挚面前,接过那幅画,手微颤,良久,他将画还给陶挚。从自己腰间解下玉牌:“孩子,你瞧瞧朕这个——” 所有的人都发现,陶挚从锦囊中拿出的玉牌与皇帝腰间挂的一模一样! 陶挚打开皇帝的玉匣,里面一模一样有一幅绢画,画上是同一位美少年。 皇帝温情怅惘道:“这是朕十七岁时画的。” 陶挚震颤、不解、迷茫。 皇帝拿过陶挚的那幅画:“画上人是朕,十七岁的朕,现在是不是朕已老了,没那时的容颜。”
第76页 陶挚困惑地看着皇帝。 皇帝笑了:“孩子,你容貌如此酷肖朕,一如朕年少时,你还不明白?你是朕的儿子,朕是你的父亲。” ☆、你说你是我的父亲 陶挚呆了。 所有的人都呆了。 皇帝道:“朕在东宫为太子时,临幸太子妃一陪嫁侍女,叫恬儿,朕赐她玉牌,谁知就不见了她,经查才知,她被太子妃送入巴陵郡主陪嫁宫女中,等到朕知晓的时候,她已经过江了。朕无法,只得再依样画了这幅画、做了这玉牌,纪念她。谁想她竟在北魏生了你,辗转又让你来至朕身边!定是朕信奉佛祖的原因,知朕膝下无子,把你送回来!我佛慈悲!阿弥托佛!”皇帝返身向天跪倒双手合十,眼含热泪,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一同跪下叩拜。 那皇帝起身,泪眼看陶挚道:“孩子,你还不叫朕一声父皇吗?” 陶挚惊愣看着皇帝,不能开口,皇帝已将他抱在怀中:“我的皇儿!”泪流下来。 陶挚惶惑不已地看宗韶,宗韶向他点头,为他欣慰难言的样子,可是陶挚觉得混乱,这不对,我是母亲的儿子,怎么是安娘的儿子!若我是安娘的儿子,母亲怎会认我为儿!还有父亲,清清楚楚可以记得他教自己背诗、骑马、读文章、写字!……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南梁做太子、做皇帝,同时又在北魏中探花,做驸马?…… 皇帝眼睛湿润的看着他:“这么多年没有父亲,忽然有了,是不是欢喜得不敢相信?待你娘来了,你就确信了。”因命传安娘来,又命传当年东宫长史,找出当年侍寝记录。 安娘和侍寝记录官一起来了,皇帝拉了陶挚的手,让他坐自己身边,先命官员念了安恬儿侍寝记录,然后让安娘觐见。安娘有点紧张,但显然安娘是认得皇帝的,她跪下叩见皇帝,颤抖说:“奴婢安恬儿叩见皇上——” 皇帝说:“起来吧。”轻嘆道:“你当时对朕说,主母善妒,不敢侍奉朕,朕还不信,给你玉牌安慰你,说凭这玉牌,她就不会杀你,谁知你还是不见了,朕第二日寻找于你,才知你已被送入巴陵郡主陪嫁宫女队伍中过江去北魏了。朕到底没能保护你。不过你为朕抚育大这么一个好儿子,朕感谢你,传朕旨意,册封安恬儿为贵嫔,住芙蓉宫;吾儿陶挚记入谱牒,从此陶挚为名,就叫元陶挚,择定吉日封王,今晚先入住春和宫。” 大臣们震惊之余,其中一位恭贺皇上,皇上欢喜得应了,余者也便齐齐恭喜了。 皇帝命众人退下,陶挚眼望宗韶,不知如何是好。宗韶向他点头,目光关切,陶挚也只得眼睁睁看着宗韶等人走,他望向安娘,安娘百感交集又惊又惧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二人都是无话,皇帝携了陶挚的手,命宫人带安娘去芙蓉宫,对陶挚道:“来,随朕来。” 皇帝带他入未央宫,命宫人退下。如今偌大的殿宇间只他两个人了,皇帝问:“你关于你父亲的记忆都有哪些,说给朕听,不要遗漏。” 陶挚觉察到皇帝的严肃,想了想,便把童年的记忆一点点说出。 父亲是那般疼爱他,每天早晨都是父亲把他叫醒,父亲会用拳头滚他的脸颊,或用手指弹他的额头、捏他的鼻孔,他醒了,便抓住父亲手或胳膊与父亲打闹,两人在床上滚成一团,被子枕头都会折腾到地上。然后僕人说:“老爷,时辰到了。” 父亲便把他抱回床,压好被角,亲吻脸颊,然后离去。 到晚间,父亲回来了,一定先到他这儿来,不管他在玩什么,父亲都会陪他玩,玩得热热闹闹的,直到用饭。 席间,父亲会与母亲分坐他两边,给他夹菜。记得母亲说:“没有哪家像咱家这么没规矩,哪里有孩子坐中间,父母相陪的?” 父亲说:“这样他左右都有亲人,不孤单。” 母亲就怜惜地看父亲,依从父亲。 饭后是父亲教自己功课的时间,考察昨日留的功课,讲新的功课,他六岁时就已读完了史书,母亲在一边伴着,有时会说:“你教得太深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都会,我才教的,这叫因材施教。” 有一次他贪玩,没背父亲留的功课,父亲责罚打他,到底也没记得打了哪里,打疼了没有,就知道自己大哭,母亲也在一边说自己错,该打。 然后就病了,他耍脾气不吃药,嫌苦,父亲逼迫他吃药,他推翻药碗,父亲就命再端来,他不喝,父亲就灌,他就往外吐,那是他和父亲发生冲突最厉害的一回,他在父亲手臂中挣扎反抗,母亲在一边帮助父亲。他最终被灌了药,哭得声音都哑了,魂都没了。 那一晚是母亲抱着他睡。他有记忆以来母亲没陪他睡过,母亲向来高贵威严,不可亲昵冒犯,可是那一晚母亲揽他在怀,告诉他肚子里有了他的弟弟或妹妹,千万不可以碰到。母亲温柔地哼哄,他抓了母亲的手睡觉,从没有一刻那么委屈,又那么安然。 第二天早晨父亲来了,可是他不理父亲,怎么逗都不言,也不笑,母亲就在一旁笑父亲,父亲尴尬的离去。 到晚间他继续与父亲较劲,饭也不去吃,书也不背,父亲温和问了他两声,见他不理,也只好走了。那一晚他没有事情做,觉得寂寞极了。
第77页 再一天,是休沐日,父亲说:“阿福,你来看,爹给你买了小马来,你不是一直想骑马吗?” 他一下子就忘了生父亲气的事了,跑出去看漂亮的小马,父亲抱他上马,他可开心了,跟父亲玩了一天。 晚间父亲继续给他留功课,留的比以往都少,他很惭愧,对父亲说:“再多留几篇,我能背下来的。” 父亲说:“当真?” “我保证!” 父亲说好,明晚考查,若背不下来,就减量。 太小瞧他了。 第二天上午他就把书全背会了,下午没事做,就围着小马转,想骑上马背,可是父亲早晨说的话言犹在耳。 说到这里,陶挚望着皇帝:“你说你是我的父亲,你知道那天早晨你在我耳边说了什么话吗?” ☆、季布一诺 皇帝爱怜又伤感的笑:“说了什么?” 陶挚道:“他说,爹没在身边,不要骑马,等爹回来陪你骑好不好?我说好。他说:季布一诺——” “郭伋待期,尾生抱柱,”皇帝接道:“羊左之交,二子乘舟,伍员奔吴。言而有信,捨生取义,与子同袍,山河共享。” 陶挚惊呆了,看着皇帝再不能言。 皇帝摇手:“你接着讲。” 陶挚说:“他说,季布一诺,郭伋待期,尾生抱柱——我截断他,说我都知道了,我答应爹爹的事一定做到。” 可是那天我没有做到。我在那小马边转来转去,偏巧有个人来拜会我娘,他说,小少爷太小,还不会骑马吧? 我说我会。 他就逗我说不信。 我说你抱我上去我就能骑。 他抱我上了马,我自己学着父亲的样子吆喝马走,马被我一踢,便一纵,我被从马上摔下来。 还好被那个人抱住,我娘赶来,我抱着我娘大哭,忽然有人来报信,我娘都不顾我哭了,将我交给安娘就出去了。 我知道发生了大事,但不知道是什么事,那天没有人理会我,晚间父亲也没有回来,我想一定是因为我违背了承诺的缘故。父亲生我的气了,我要去给他认错,打我也行,可安娘只是摇头,让我先睡觉。 第二天,听僕人说,我父亲被抓走了,入了大狱。 再过些天,我和安娘被我母亲送到皇宫教坊,我母亲说要我在那里躲藏,不许出去,不许高声说话,不许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她要我一定做到。 我答应了她。我也做到了。 从此我答应了的事都一定做到,因为只一次没做到,我就失去了父亲。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父亲。等到长大了,我书读多了,在他们的话里行间,我猜到,我父亲——不会来了。可是他说过要考察我功课,那些文章我都会背了,我多背了很多文章,背得快又好,父亲若知道了,会不会高兴?他高兴了,也许有一天就会回来了。 皇帝颤抖地抚住陶挚的手,泪在眼中流出。 陶挚泪水迷濛中看着皇帝:“您的眼睛与他太像了。小时候,他最先给我讲的六个故事就是季布一诺,郭伋待期,尾生抱柱,羊左之交,二子乘舟,伍员奔吴。他给我写的习字帖就是这几句和方才您念的。” 皇帝侧身揩去泪,道:“那字帖你带来了吗?” “没有了,凡他写的字都被我母亲烧掉了。” “他还给你留下别的物什了吗?” “他做的泥人木偶。” 皇帝眼神一动:“你可随身带了?” “在住处包裹中。我只带了两个木偶来梁国,泥偶怕碎。” 皇帝点头:“好,你现去住处取来,朕在这里等。方才朕与你的交谈内容不要告知任何人,能答应朕吗?” 陶挚看着皇帝,答应道:“能。” 皇帝派了数名将士跟他同去,到了宅院,宗韶等人忙迎过来,可看了他身边跟的那些人,只有将话咽回去。 陶挚拿了木偶,宗韶问:“可还好?” 陶挚点头。 “跟梁帝说,要我到你身边陪伴。” “还有我!”荀皎道。 陶挚向他们笑,目光中有千言万语,可是一句也不得讲,跟了那些将士回至宫中。 皇帝在写字,见陶挚进来,便命所有人出去,接过那两个木偶。木偶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清秀小童,笑得极为可爱。皇帝手微颤的抚摸,问陶挚:“这是你小时的样子?” “是,安娘说,每到我生日,父亲就仿照我的模样做两个木偶,后来我四岁时,又教我做泥偶,因此我一共有二十个。” 皇帝抚摸着那两个木偶,问:“你可看出,他们有什么不同?” “他们是一对儿的,一个左手在上,一个右手在上,彼此目光对看,衣饰完全相同。” “他们像不像孪生?” 陶挚吃惊看向皇帝。 皇帝微笑:“你这回可看出了,他们哪里不同?” “眉上有一颗痣。”两个木偶一个眉上有痣,一个没有,自小陶挚就知道。 皇帝的眉上有一颗痣,与那木偶的位置相同。 皇帝揽住他:“你已看出是不是?孩子,朕是你的亲叔叔。”
第78页 ☆、最重要的是有福气 陶挚心潮翻涌,自己的父亲与南梁的皇帝竟是双生!他疑惑,不明白,皇帝已指着桌上的字给陶挚看:“你说的字帖,是不是这样?” 陶挚拿起来看,那的确是他小时候的字帖,一模一样! 皇帝微笑带他向里走,转屏风,拉开层叠纱帐幔帐,扭开床后机关,下了暗室,台阶上铺着厚厚软软的地毯,走上去声息也无,下面是不大的一间地下室,有床、桌,桌上有灯台、笔墨纸砚书籍等物,还有一排的木偶,泥偶,从小到大,皆是成对的,和自己的木偶泥偶一个样式,陶挚默数了一下,三十七对,是父亲的年龄。 陶挚拿起最后一个没有眉间痣的泥偶,如果父亲还活着,就是这个样子吧。 陶挚无声垂泪,皇帝拉他坐了下来,说:“梁国风俗,认为生双胞不祥,一子灵魂分二,需杀一个,留一个,留下的才有完整魂灵。我母后不信这个,捨不得杀任一个孩儿,方好生产时先皇在外征战,母后就悄悄把有眉间痣的弟弟交给奶母抱到宫外抚养。然后在殿内婢女所居纱橱下悄悄修建地下室,两年才成,将我接回宫中,在这里抚养,母后就能每日看到我。母亲的心最是慈爱公平,如需带孩子外出她就轮流带我们一个出去,外人从没有发现异样。我们稍长大后,在母亲的教导嘱咐下,每人一天轮流外出,回来时彼此把所见所闻细细告之对方,我们穿一式的衣服,学一样的书,写一样的字,日日充满乐趣和挑战,分享着共同的秘密,亲爱无间地长大。唯一不同的是,你父亲每天要在眉上画痣。十三岁立太子那日典礼是你父亲参加的,十七岁成亲那日典礼是我赶上,晚间洞房是我入的。 我忽然发现,江山可以与兄长共有,但夫妇之爱是无法分享的。 母后的意思,是哥哥不去太子妃房中,临幸一个陪嫁侍女,那样我们仍然可以分别有各自的女人,那么多不可能我们兄弟都很好的战胜了、完成了,这也不是障碍。 可我说,兄长若去了东宫,太子妃一定会对他接近亲昵,而太子妃出身戚氏豪门,新婚期间不好疏远得罪,她的性子大约会闹。 哥哥便说:那我白天不入东宫,晚间你在这里接替我,仍是你回东宫就寝。 这么实行了几日,我特别的心虚,因为我剥夺了哥哥该拥有的夜晚,当我与女人欢爱时,他在地下室独处。 我便临幸了一个陪嫁侍女,给哥哥晚间出来铺路。便是那个安恬儿。太子妃倒没有闹,可当晚间我再找那个侍女时人就不见了。 我假装愤怒,来见母后,想把哥哥换去,可是哥哥不在地下室。 我和母后找遍宫城,也没有他的踪影。 那天只有一件大事发生,巴陵郡主出嫁魏国,大队迎亲、陪嫁人马过江。 我和母后怀疑他混在婚嫁队伍里去了魏国。可我们只能悄悄的查,最后什么也没有查到。 哥哥从此再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我先后派了大量细作去魏国,第二年终于得知北魏新科探花容貌酷似于我,我派人与他联繫,得知他已订婚北魏永安长公主。他说他会谋夺北魏江山,我们兄弟分江而治,共享天下。 但七年后,北魏太子谋逆案发,他作为同党入狱,第三日便被杀。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等朕得知消息时即便举兵伐魏也来不及了。 朕派人找寻他的子女,有说入宫为奴,有说得病死了,永安长公主当年再嫁,身边无任何子女。 此次福王来,随行有两位长公主家的公子,朕再没想到,其中竟然有你,朕的兄长之子竟然还活着! 这么多年来朕之皇后一直无子,后宫嫔妃也无子。朕想,这是上天给朕的报应。 朕弃道学佛,方学佛,佛祖就把你送到朕的身边,这是天意啊,派你来,让朕把江山传给你,还给兄长。 从此你就是朕的儿子,朕与你讲的身世不要告知任何人,包括安恬儿。朕会告知她,朕曾潜去北魏娶公主,意图颠覆北魏朝政,谋逆案发后假死逃回梁国。那七年,梁国的太子是朕的替身。所以你就是朕的亲生儿子。朕会助你结识梁国仕宦大族,教你朝政,待时机成熟,立你为太子。朕与皇后曾收过一个养子,东桓王元簪,今年二十一岁,性凶暴,你防着些他,朕会为你筹划。” 陶挚道:“北魏福王、宗泓荀皎等人都是我的至交好友,可以请他们到我身边保护我吗?他们会武功,可以护我安全。” 皇帝应允,笑道:“你应该说儿臣,称朕父皇。” 陶挚跪倒,说出“父皇”二字时流泪了,皇帝将他揽在怀中,那一时间,陶挚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感觉,但梁国皇帝是他的叔父,他在世间又多了一个亲人,那总归是好的。 内侍监引他至春和宫,宫门进去,是一个很大的院落,正殿面阔五间,歇山顶上绿琉璃瓦映着夕阳红光和苍蓝天空格外辉煌静美,两排宦官和宫女在殿门前跪地相迎,陶挚忽然想起初到浣花胡同陶宅,只是如今房屋变大了,人变多了。这么一想,倒也能够安然。 陶挚步入正殿,里面纵深三间,高大宽敞,正中沉香木宝座,两侧雕花桌椅。陶挚看着,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如戏剧,戏剧可有这么大的落差起伏?从长公主府、到教坊、到陶宅、到福王府、到梁国、到皇宫——
第79页 父亲说:出身、才华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有福气。——自己是有福气的吧?否则世间有几人可以结识皇子,然后自己变成皇子? ☆、不用强求自己成为想像中的人 内侍监留意着陶挚的神色,道:“春和宫原是皇上为太子时居住,皇上登基后,这里就闭门了,宝座龙床都是原有的配备,精细之物都是新添的。皇上命令下来,只半天时间,内府安排了最能干的宫人擦洗布置,务求焕然一新。殿下若觉得缺什么少什么,告知奴才,即刻着人去内府局申领添置。” 陶挚道:“晚间能沐浴休息就行了。” “是,一定办到。”内侍监有点狐疑不定,不知殿下是随和,还是不露声色的挑剔。 陶挚出正殿,入侧殿,想着要给简意等人安置住处,见侧殿里桌椅俱全,但无床具,便道:“两个侧殿稍间均配上床具衾枕纱帐,今晚要能入住,茶品用具也配足。” 内侍监瞪着眼应了,命跟着的内侍马上去办。 陶挚沿回廊入后殿,后殿比正殿略小一些,也是五间,皆已收拾干净,内间床枕衾帐皆全,还有小床,陶挚想这里可以给宗泓和璞儿住,也方便。 然后进东跨院,不大的院落,正殿三间,左右厢房八间厨房三间,陶挚觉得这个地方好,正可以给安萱居住,便命也收拾齐备,添置妆柜香奁等物,供女眷居住。 内侍监应着,忙命人安置去了。 陶挚问:“没有书房?” 内侍监忙答:“出了后门就是大本堂、文渊阁,大本堂是太子读书处,文渊阁为古今经籍书库,殿下可以随时查阅书籍读书。” 陶挚立时大感兴趣,命带自己前去。 内侍监忙用了崇敬钦佩的眼神仰望殿下,引往读书的地方。 大本堂是书房,明朗清静,陶挚很喜欢,然后去文渊阁,一进门,陶挚就开心得看不过来了,这么多书,自己都可以读,当下一架架书目浏览过去,移不开脚了。 内侍监几次想请示离开,但没敢出言,只有脸上堆出带褶子的笑来钦敬陪着。 直到有宦官报:“北魏福王到。” 陶挚立即离了文渊阁,飞快迎到春和宫门口,看到宗韶等人的霎那别提多开心了,拉了宗韶道:“大家快进来,这个地方宽敞——” 众人随他进了春和殿,左右打量着,皆面现喜色。陶挚请宗韶上坐,宗韶笑道:“那是你的座位。”在下边左手坐了,陶挚有点不好意思,立在宗韶身旁,请大家随意坐,宗泓坐了右手第一个座位,简意便拉着安萱挨着宗韶坐了,荀皎推让廖缃坐,廖缃已拉了白栩过来,荀皎便挨着宗泓坐下,然后白栩坐下,廖缃自己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大家都笑看陶挚,宗韶起身将陶挚送到正中宝座上坐了。 陶挚笑着,像个孩子般不安。 宦官们立时送上茶来。 陶挚见那位内侍监在门口有话要说的样子,便问:“赵内监有何事?” 那内侍监忙进来回道:“殿下吩咐奴才办的俱已办妥,若殿下无别的差遣,奴才去向皇上复命。” 陶挚道:“有劳赵内监了,你去吧,若有需缺,我再派人去找你。” “奴才随时奉命。” 内侍监恭敬退下,廖缃立即追出去了。 陶挚知道,廖缃是打赏去了,便对殿内恭敬候立的宫女宦官们道:“你们都退下吧”。 那些宫女宦官们鱼贯而出,廖缃进殿,招手示意,三个卫士便在殿门处守着了。 陶挚感谢廖缃道:“还是廖兄想得周全。” 廖缃笑道:“这原该我做的。” 陶挚开心对宗韶道:“我方才看了房间,足够大家住。东边还有跨院,安姐姐正好可以入住。”对宗泓道:“泓哥可以带了璞儿住后殿。两侧配殿我也让安置了床具,各位兄长自己看着入住吧。” 大家都笑了,喜乐乐说好。 “对了,我去安排晚宴,大家今晚好好聚一回。”陶挚说着起身。 宗韶笑道:“你坐下,廖缃去就行。” 廖缃起身出去了,回手关上殿门。 宗韶低声关心问:“梁帝怎么说?” “没说什么,就是聊一下当年事,说明天带我见宗室、重要官员。” 宗泓道:“我们来时打听了,这春和宫是太子住的东宫。这梁国皇帝要立你为太子?” 陶挚点头:“他是这么说。说先封王,待时机成熟了,立太子,教我处理国事。”陶挚自己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你还真是他儿子?”简意的声音就透着否定。宗泓立即做手势拦他,示意他不要乱讲话,简意摇头,拿茶自己喝,满面的不相信。 宗泓道:“梁国皇帝自己认的,当然是。” 简意仍然摇头。 安萱拍了简意胳膊一把,简意道:“好,是。” 陶挚看着殿门边放的五个大包裹,道:“各位兄长先把住处安置了,然后聚来一起用饭,再帮我出主意如何应对,可好?” “正是。”宗泓抱着璞儿站起,“宫女宦官你分配了吗?”
第80页 “没有。我,光顾着看书了,后面是文渊阁,宫里藏书都在那儿。” 宗泓笑了,将璞儿放陶挚怀里:“我去分配安置下人。” “有劳泓哥了。” 璞儿张着小手向陶挚笑:“爹爹爹爹——”他就会这么一个音,管谁都叫爹。 陶挚抱着璞儿,喜欢的逗孩子。他第一次这么高的坐正中宝座上,有点不自在,还好有孩子可以哄。 宗韶道:“你们都随宗泓去吧,安置好住处了,再过来商议正事。” 众人去了,大殿内只剩他二人和研究宝座的璞儿,陶挚对宗韶道:“多亏有你,我心里有点慌,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是好。” “顺其自然就可,不用太在意。” 陶挚笑道:“我就努力,一切做到最好。其余的也不在我预料之内。” “不用做到最好,世间没有最好。不用强求自己成为想像中的怎样怎样人,那样会紧张,就坦然做自己,尽心,尽力,友善,就可以了。你就是这样的皇子,他们也只有适应你。” 陶挚笑了,“其实挺意外的,说欢喜,更多的是觉得危险,我不能不考虑,你,还有璞儿,几位兄长。我得尽全力。我需要学习的太多,差得也太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我现在的真实感受,还得做不在意样子。好在有你教我。” 宗韶爱怜地坐到陶挚身边来:“没事,有我,有我们这几人和你一起应对,没什么闯不过的。你这样的天分,别说人间的王子,便天宫里的王子也能驾驭。” ☆、捡个梁国继承人噹噹 说得陶挚笑了。 璞儿开始不干了,哼哼找人。 陶挚忙唤人进来,让立即找到宗泓,要他派人来接手孩子。 “带小孩太不容易了。看着孩子,才知父母的恩情,得多大的耐心。宗泓对孩子是真好。” “便沖他对妻子对孩子,他还可以交。”宗韶道。 陶挚笑了。 宗泓指了一个稳妥的宫女带璞儿,又烦请安萱在一边照看,安萱正是喜欢孩子的时候,爽快的答应了。 于是七人聚到春和宫西厢,边围着地桌吃夜宵边商议如何帮陶挚做梁国太子,立稳脚跟。 宗泓说:“我先说内部,清徽若封王,安小姐就是王妃,和离怕是难了。” 简意道:“陶小弟若封王,梁国高官贵族家小姐肯定往这儿送,有安郎撑着,其实方便拒婚。我知道陶小弟肯定不想娶妻的对吧?我从此在配殿守着白栩住,这样安郎也不方便找我了。我会劝说她在此关键时期,大局为重。她对梁国政局人物也了解,我们把她当成自己人就行。” 众人皆认为也应先如此。 宗泓说,人员分工,他和荀皎负责陶挚外出安全,带三名卫士轮班随侍陶挚左右,寸步不离。宗韶坐守东宫,管理日常人事财物,廖缃白栩协助。简意负责内外联络,及与安小姐沟通应变。 众人同意。 宗泓再说外部:首要是牢靠皇帝亲情,父子初相认,尚无深厚情义,需陶挚加意亲近。 简意说:“陶小弟就不是那样的人,凭真心孝敬,做到哪里是哪里,假了倒不好了。” 宗泓反对,认为皇帝向来为众人所捧,稍有疏远就隔阂了。一开始底子一定要打好,孝顺做足,讨得皇帝欢心。 宗韶道:“还是先做自己。让清徽刻意做怎样怎样的皇子,他难受,难受则不真诚,不真诚反倒疏远。” 简意高声贊成,宗泓不以为然,廖缃道:“父子连心,陶公子凭真心就好,但日常细微处也要多听宗公子提点。皇家父子是君臣,稍有疏忽误解便是大事,不可不察。” 陶挚点头,对宗泓道:“我有做得不妥的、不到的地方你随时告诉我,帮我。” 然后是对重臣,陶挚说:尊敬谦逊。 宗泓道:“你得让他们重视你,为你所用。” “那太难了,先让陶小弟尊敬谦虚着。至于重视利用那是以后的事,至少不是明天的事。一天一议,陶小弟成长得快着呢。刚开始千万别端着,那些高官皆是人精,你什么样的根底,一看即知,倒不如本来面目相对,不假,不讨人厌,也不累。”简意道。 陶挚望着他笑。 宗泓不屑于再开言的模样。廖缃道:“初开始,一切陌生,陶公子压力大,先以本来样子应对,至于接触的对方是什么样人,什么背景资历性情癖好则要交由我们来了解,把功课做足了给陶公子做参考。这件事有劳简公子多问安小姐乃至于婢僕宫人,简公子亲和力强,又爱聊天,日常陪同陶公子出入时,多费心打赏宫人、官员随从,与他们接近交好,探听搜集讯息,想简公子定擅长。” 简意点头应允。 “王琰公子和谢容将军需进一步结交,结交梁国贵公子的重任就有劳宗公子多费心安排了。”廖缃道。 宗泓点头。 荀皎说:“我呢?我做什么?” 廖缃说:“荀公子武功高强,就负责盯住陶公子,寸步不离,丈余之内别让人伤了陶公子,不管是明刀暗箭还是投毒下药,这是最重要的,也最累心,想荀公子一定警惕周全,让王爷放心。”
第81页 荀皎立时说包在他身上。 廖缃对白栩道:“白公子会南梁话,会武,对南梁也有一定熟悉,每天就请多到南梁市井茶楼等地搜集信息,不论是涉及政治经济还是街头巷尾传闻,都记下来,提交给王爷供参考,这是非常重要的讯息来源,白公子就多辛苦了。” 白栩答应。 廖缃说:“我是魏国官员,做这些外出搜集情报的事不合适,我负责在家整理大家提交的信息,做出南梁官员的亲属关系图、南梁政治军事治理结构图,南梁农林水利城市山川图。所以请陶公子明天先带我去文渊阁,只说给你挑书,我藉机看有用的内容着手整理。” 简意道:“这个好,你有心了,也够你一累的。我一想就头疼。” 廖缃微笑道:“我做这个还好,一想简公子要做的事才会头疼。” 众人都笑了。 陶挚道:“真是辛苦众位兄长了,谢谢了!” 他行礼,众人都起身回礼。宗韶让大家坐,道:“我们是亲人一样的好朋友,在南梁求生,缺少谁都不行,大家齐心协力,彼此包容相助,保全性命,过好日子。以后每晚大家在此一聚,各抒己见,言无不尽,协商探讨,便一句话能帮到陶挚也是帮我们自己,无要事不得缺席。” 众人遵命告辞,宗泓与简意却都留下没走,彼此看着,简意说:“你先说。” 宗泓无奈道:“我要单独和清徽说。” 简意道:“王爷都听不得?” 宗泓不耐烦道:“王爷当然听得,你听不得!” 简意笑了:“宗公子就不明白了,王爷能听得,我就能听得。实话告诉你,我不单和王爷自小一起长大,和陶小弟也是自小的交情,他读的书,就是我读的。我们每天做一样的功课。你能比得?” 宗韶笑对简意道:“你别搅了,先出去,一会儿再来。” 简意道:“他想说什么我能不知道吗?不就是想让陶小弟认他的儿子为儿子,捡个王爷或者说捡个梁国继承人噹噹?” ☆、什么样的你都是最好的 宗泓沉了脸。 简意道:“我说你趁早省省这个心,陶小弟自己这皇子的来历尚不能让人信服,再添上个假儿子,你是嫌他认亲认得太顺了,扯着衣袖把他抻下来?” 陶挚问宗泓:“泓哥是这个意思吗?” 宗泓“嗯”了一声道:“除了我、你,这事没人能查。何况话已经说出去了,就只能坚持下去,一口咬定。” “你让他对梁帝说谎,那是欺君,你想害他,还赔上你儿子?赌的也太大了吧?”简意道。 宗泓冷睨他:“你怎知璞儿不是清徽的儿子?” 简意愣了,瞪眼道:“他三月才离开宫,你儿子那时候都在娘肚子里仨月了。” 宗泓再冷笑看他。 简意惊了,看陶挚:“小挚,不会吧?” 陶挚对宗泓道:“安娘——” “她也不是每一时都在你身边。她要做饭洗衣,那时你都是一个人。” “孩子母亲是谁,我怎么认识的?不能败坏嫂子声誉。” 宗泓嘆道:“我为什么到南梁来?就是为了璞儿。他姓宗,这辈子就没出路。你如今是梁国皇子,领养了魏国皇孙,梁帝能容他?” 陶挚沉吟,“那孩子母亲是谁?” “教坊歌女,不知名姓,孩子生下来母亲便死了,托人把孩子送来,我帮你带着,我妻亡故,孩子无人照顾,所以追上你。我离京时把宅中僕人都遣散了,锁门闭户,无可查证。就算查到僕人,也无法知道我带来的孩子是你的还是我的。” 陶挚想了一想道:“我在教坊时曾特别喜欢听一个歌女唱《採薇》,声音微哑低沉,极有韵味,我为了听她的歌曾穿了安娘衣服化作女子混进女部。你不再来找我后,我寂寞,有时会在安娘做饭的时候化装出去玩,安娘知道我闷得难受,我也答应了她不出教坊,我听这个歌女唱歌的事安娘都知晓。” 宗泓拍手:“好,就是这个採薇。” 陶挚还在想,宗泓深施一礼拜谢,陶挚忙拦住他。 宗泓走了。简意近前来问陶挚:“你真是梁帝儿子?我觉得不对劲,别有什么阴谋。” 宗韶轻声道:“什么阴谋?” 简意道:“别的我不好讲,我就知道一样,永安姨妈若不是陶小弟亲娘,陶宅绝对修不成那样。” “你不要瞎说。”宗韶道。 “我没对别人说,这不是跟你们说么。” “我不是安娘儿子。”陶挚极轻道,“简大哥说的对,我是我娘儿子。梁帝,是我的亲叔父。” 简意恍然道:“我说么,你怎可能除了你爹再无亲戚。你爹一定是宫廷被害,偷渡魏国,伪造身份,参加科考,中探花,尚公主,绝了,厉害!还交了我爹、废太子、还有当时被诛族灭门的卢家、郭家那么多名门显贵朋友,若不是废太子沉不住气,当年的事难说。” 宗韶瞪他,简意止言,但马上换了话题对陶挚道:“这梁帝没儿子,看你长得像你爹,当年他一定对你爹亏欠,他是弟,你爹是哥,皇位应该是你爹的,你爹让他了,或者他给害走的,所以补偿你,所以信佛。小挚,你小心点,他别没安好心。你在梁国一点根基没有,初来乍到,他就算认你,也应认做侄子,封个太平富贵王爷做,为什么认你为子?还要立你为太子?这是在害你!元氏皇族盯着皇位的有吧?凭空被你截了,能认?能不害你?他这样做既对得起良心,又借刀杀了你。或者他梁国内部势力争斗,他谁也看不上,用你做棋子,搅和。至于你的生命安危,他才不管。你又不是他亲儿子。我听说梁国皇后善妒,宫女怀孕就杀,皇后生了三个公主,没儿子。如今皇后重病,一旦薨了,他能不扩充后宫,能没自己儿子?有了自己亲生儿子,会把皇位传给你?太危险了!”
第82页 陶挚没说话。 宗韶道:“清徽是为了我们,娶妻,做皇子。” 简意歉疚,“我知道。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连我都怀疑小挚这个皇子的真实性,梁国人能不怀疑?事已如此,只得往前走,把命保住再说。小挚你可千万别跟着宗泓的道走。他这人利慾薰心,别人一看见他就防着他,他在魏国呆不下去就是因为锋芒毕露,他亲哥都恨不得弄死他。咱在梁国没啥切实帮手,就一个安都尉,一个不理俗务的长公主,安萱如今也出不了门。我问了,她说盯着皇位的王爷可不少,强敌环伺,小挚,你要多加小心。你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纯良无辜,被动不争,笑起来跟孩子——不,跟神仙似的,才能迷惑对手,最大程度安全。我不废话了,我走。”简意不待宗韶开口,自己出去了。 两人洗漱上床,陶挚笑对宗韶道:“廖缃倒是个周全做事的。” 宗韶笑,欲言又止。陶挚问怎么,宗韶说:“你不知道廖缃,他爱的不是这些也不是书本学问,是探案。他祖父是刑部尚书,他自小就跟在祖父身边听案子,分析判断每有所得,一心要当个神探,十九岁那年中进士,考了第一十七名,皇上说,探花应是颜值担当,将他提为探花,然后成婚,双喜临门,正春风得意省亲之时在老丈人家发现案情线索,他顺藤摸瓜,牵出丈母娘毒杀妾室一案,丈母娘羞愧自尽,老丈人告罪辞职,新婚妻子一怒出家做了尼姑,廖缃深受打击,从此断绝审案爱好,去礼部学习南梁语言做了译官,唉,也是一可怜孩子。” “你刻玉是和他学的?” 宗韶止言。 “作画也和他学过?” 宗韶支吾:“嗯。” “你心里是不是喜欢他?”陶挚手支了下颌有趣问。 “没有。我只喜欢你。”宗韶道:“来,我给你讲佛经,梁帝方接触佛学,正上瘾,你多了解一些最好。” 陶挚笑了,躺下。宗韶拉了陶挚的手在唇边亲吻,然后给他讲色即是空。陶挚听入了迷,忍不住重复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宗韶道:“你别深想,听了就算,别陷进去,琢磨这个没有用——” 陶挚仍念:“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宗韶翻身而起,捧了他脸道:“咱不想这个,想明白了又怎样,还不是一生?有青灯古佛寂寞琢磨这些的,不如享红尘快乐。”吻下去。 “其实它说的对,真的都是空——”陶挚说。 “谁说,你说情空便伤了我的心,我心痛,那怎是空。你捨得我心痛?” “不捨得。”陶挚笑了,将那些佛语扔在脑后,且拥有爱,拥有快乐。 第二日一早,宦官叫起,宗韶细心给陶挚装束衣着,道:“我还记得玉泉山樱花树下你出现,只往那里一站,就夺了我心魂去。所以你就当是参加玉泉山聚会,便那样心情在众人面前出现,准把南梁人都迷倒了,觉得上天给梁国送来这样一位出众的皇子,是他们的福气。” 陶挚笑:“难道世人都是你,喜欢我?” “肯定喜欢,品鑑报公认的你人气最高,否认不得的。” 陶挚笑着在宗韶脸颊上亲了一下。 宗韶道:“你第一次做皇子,青涩一点刚刚好。你就笑,不知道怎样答的话就不说,没事。什么样的你都是最好的,是上天的恩赐。” “你这么谆谆教导嘱咐,像我爹。” 宗韶笑道:“爹才不这样,爹都是板起面孔教训:书也不好好读,话也不会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他说不下去,两人哈哈大笑。 宗韶道:“我只要你开心。人生不过一场经历,丰富灿烂就好。” “知道了。”陶挚笑,看着宗韶觉得暖暖的。 有了宗韶,人生路就可以充盈自信地走下去,满带着幸福,满载着收穫。 ☆、你就是个福气宝宝 这一日,皇帝带陶挚上朝,将陶挚介绍给文武官员,陶挚想着宗韶的话,心情极好,一直微笑谦礼相对,果然没怎么紧张。 而他精緻清秀的容貌、真实纯净的素养,谦礼又带着少年羞涩的举止,除了有利害关系的皇族及其派系官员,也很容易地得到大多数朝臣的好感。因为陶挚给人的印象就是无害,眉眼清亮,笑容可爱得像个孩子,又美得超凡珍贵。 陶挚认真听大臣们商讨朝政,原来国家大事就是这样被决定的,陶挚觉得有点不真实,也兴奋,用心记下每一位大臣发言,观察每一位仪容表情。 散朝后,他随着大臣们出来,问守在外面的宗泓:“回春和宫?”宗泓低声道:“皇上没传你,就先回宫。王琰在和谢容讲话,他们目光在瞄你。” 陶挚、宗泓、荀皎、简意和两个侍卫往春和宫走,身后脚步声急,谢容追了上来:“殿下!” 陶挚止步回头,谢容脸微红,恭敬行礼,一揖到地,陶挚忙道:“谢将军,我正想请你到春和宫吃茶,可有时间?” 谢容抬起头,颇窘又有些意外道:“末将不胜荣幸。”
第83页 王琰也过来,翩然行礼:“殿下有好茶,是只给谢将军的,还是微臣也可以蹭喝?” 陶挚笑了:“当然欢迎你们一起来,我正要谢你呢。” 王琰看了一眼谢容,笑道:“谢将军说绑了荆条再来,被我劝止了。我觉得,由我瞧着他请罪比什么荆条都管用。” 谢容羞得只看地面不言声,王琰说一句:“走吧,还要殿下等你吗?” 三人进了春和殿,陶挚见宗韶已避到里间了,因请王谢二人座。谢容跪下庄肃道:“末将向殿下请罪,请殿下宽恕末将冒犯之罪。任打任罚由殿下发落。” 陶挚忙离座扶起他:“我还要谢将军呢,若不是将军正直仁义,荀皎就被江宁王带走了。” 谢容脸红道:“是王大人威胁我,说若不让荀郎赢就在品鑑报上抹黑我。” 陶挚向王琰深施礼致谢,王琰忙还礼道:“微臣怎敢承当,不过微臣想向殿下讨个赏,将殿下对在下的谢意转给谢将军,折了他冲撞冒犯之罪,殿下可能宽宏大量允可?” 陶挚笑道:“王兄的恩情这一生我都不知怎样报答。王兄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谢兄,我想拜你为师学擒拿术,你可肯教我?” 谢容红脸道:“当然!殿下什么时候想学?” 陶挚从宦官手里接了茶奉给他:“你喝了我的茶,就做我的老师吧。” 谢容双手接茶,感动地看陶挚:“你真不记恨我?” 王琰在一边咳了一声,陶挚已笑道:“走,现在就出去教我。” 谢容将茶一饮而尽,目光明亮,随陶挚出来,在庭院里教陶挚擒拿术。荀皎宗泓简意在一边看着。擒拿术是近身搏斗,陶挚聪明敏捷,学得很快,不觉就到午膳时分,因留谢容王琰二人用饭,谢容一路与陶挚进大殿犹一路比划拆招,忽然看到宗韶自里间走出来,立即将抓着陶挚的手放开,笑道:“我方才见窗子里恍惚有个人向外看,原来是福王。陶郎如今是我梁国皇子,以往冲撞冒犯福王之罪就请看在我国殿下的面子上,恕了吧。”说着向宗韶端正行了一礼。 宗韶笑道:“谢你教清徽武功,今日一定多敬你一杯。” 外面有宦官传梁帝口谕,要陶挚去望江楼陪皇上用午膳,谢容和王琰立即告辞。 这里宗韶给陶挚更衣,因宗韶已与梁帝用过几次膳了,便嘱咐了陶挚一些宫廷礼仪和宴席注意事项,陶挚笑道:“上天将你送给我来帮我的。” 宗韶笑说:“可不是,你就是个福气宝宝。” 陶挚大笑。 宗韶抿嘴道:“其实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帮你,你师父多。” 咦?陶挚扬了眉梢,宗韶已笑道:“快去吧,我的殿下。” 陶挚笑回他道:“你放心,我走到哪里都有荀皎简意宗泓跟着。” 宗韶眨眼:“我知道。” 望江楼在御园,陶挚到时,在京的皇室成员都来了,包括江宁王。这些元姓皇室成员对陶挚的态度明显敌视,有挑剔鄙夷的,有不以为然的,有冷眼旁观的,江宁王倒是唯一一个面上带笑的,却是欣赏男色的眼光,毫无尊重。陶挚想像着宗韶在皇宫里的样子,安静有礼,全然不计较这些人形容。 皇帝要陶挚挨个敬酒,一个皇伯、三个皇叔,四个堂兄,敬酒的时候皇叔衡阳王偏要三杯一块喝,陶挚温和谦礼地遵命,要怎样便怎样,于是下剩的两个皇叔也都各敬三杯。 然后又有五个堂弟来给他敬酒,陶挚觉察出这些人不怀好意,想将自己灌醉出丑,但皇帝在那里瞧着不出声,他也就温和礼貌地都接下来。 做皇子还得酒量好,陶挚心中腹诽。 一圈酒下来,那些人瞧出来没什么功用,都有些悻悻,东桓王跃身而出,说为父皇表演舞蹈助兴。 这东桓王身材高挑,俊颜白面,眉眼间颇有戾气凶残。东桓王舞得还行,但远不如白栩,陶挚随众人鼓掌,一堂兄便道:“陶挚弟的鼓掌好像有些敷衍,莫不是为此中高手?请陶挚弟为皇上舞一曲,我们也有幸赏观北地舞风。” 陶挚温和谦逊道:“我没学过舞蹈,皇兄见谅。” “哎,跳舞嘛,随着韵律动动手脚就好,皇上最喜舞蹈,彩衣娱亲,你连这点孝心都没有?”“就是就是,随便跳跳,不要扫兴嘛。”几个兄弟热闹附和着。 陶挚想了一下,虽然他大体能模仿得出,但动作肯定不到位,美感也欠缺,落得这些人嘲笑,因此谦恭对皇帝道:“父皇,儿臣实在是没学过舞蹈,随意舞动怕不恭敬影响父皇心情,儿臣为父皇献上一首琴曲助兴可好?” 皇帝含笑说好。于是陶挚抚琴,宗韶的曲子自然不适合这样场合,陶挚抚的是宗泓那首北魏皇帝做的琴曲,一曲即罢,四座安静,梁帝目光深邃,赞扬道:“好曲!吾儿如此心境气概,志在天下,襟怀宇宙,好!” 在座叔伯兄弟皆哑然不作声。 皇叔衡阳王问:“陶挚侄儿在北魏都读过什么书?” 陶挚如实答:诗书礼易春秋……他读的书是有点多。 东桓王嗤的一笑:“可是只读了一遍书名?”
第84页 皇帝不言,静看陶挚。 陶挚温和道:“我方才说的文章,都是我会背的。”他脾气可好了,才不与他一般见识。 皇伯长沙王笑道:“果真,如今可还记得一二?” “您说上句我可接下句。”陶挚谦和有礼道。 于是便成了课堂,若简伯父在,一定告诉他们不用考了,还不如现拿一篇新文让他背来得挑战一些,比如宗韶昨晚念的佛经。 待众人发现他的确是读过这些书,背得还很熟,场面再次有点尴尬。 东桓王再一声笑:“死记硬背有什么用,都是别人的文章,有本事自己做一篇文章,大家听听?” “对对,即席做赋!” “作诗一首!” 陶挚微笑道:“我素无捷才,做一篇文章要斟酌良久,甚至多日。便念一首以前做的诗请皇上、众位叔伯、兄弟们指正。” 陶挚没作过诗赋,但以前简伯父曾教过一首父亲做的诗。简伯父说,他与父亲赏雪饮酒,父亲酒后赋诗一首,赞美如画江山,慨嘆秦皇汉武,抒发自身情怀,当时只他二人在,过后简伯父拿这首诗问父亲,父亲坚持说不记得了,不是他做的。简伯父也就再没对旁人提起过。 陶挚念完父亲的诗,在座更安静了。 皇帝击掌道:“好诗!有这样的胸怀心志才有方才的琴曲,是朕之子,可托江山。宗正,速择吉日给朕报来,朕要立陶挚为太子,行册封典礼。” ☆、每个人都拼了命救他 东桓王跳起来了:“父皇,他来的突兀,别北魏间谍,需得详查,怎可托以江山?望父皇三思!” 皇帝一笑:“间谍?这个说法有趣,你去查,最好于太子典礼前查出结果,否则,朕治你妄言诋毁太子之罪!” 皇帝威严扫视全场:“你们谁能做出这样的诗句,抚出这样的琴曲?元陶挚胸怀天地,志向广远,是上天送给朕的儿子,是佛祖对大梁的恩赐。都散了吧。陶挚留下。” 皇帝问陶挚:“今日宴会,你怎么看。” “孩儿初来,还没有突出的本事镇住他们,他们不服,所以质疑儿臣。” “你打算如何应对?” “儿臣愿听从父皇教导,勤学上进,增长识见,让他们不敢小瞧我。” 皇帝笑了:“好,那就每天随朕上朝听政。” 陶挚谢过父皇,随即请求去看望安贵嫔。皇帝准了。 陶挚觉得皇帝对自己的态度温和中见遥远。毕竟不是真父子,而自己也不知如何像宗泓说的那样与他亲近。有些事便知道要做,也未必做得出来,陶挚有些不安,待见了安娘,一颗心才放下来的亲近。 将宫人打发出去,两人轻声交谈。如今皇后已病至人事不知,除去皇后,安娘地位最高,安家已送来僕妇丫鬟,安萱也来看望安娘,帮忙安置打理,一切还好。 安娘已相信皇帝是陶挚亲生父亲了。永安长公主驸马容貌酷似梁国太子,安娘到长公主府就发现了,只不敢说,她以为是长得像,因为驸马明显不认得她。现在才知是太子忘了她长相,而太子给她的玉牌她一直贴身收藏,没给任何人看,直到在教坊陶挚哭着跟她要父亲,她没办法才拿出来哄陶挚的。梁国太子如此神通高超,潜入魏国做探花做驸马意图颠覆魏国政权,这些对世人自不能说,安娘按照皇帝指示,对外称陶挚是她的孩子,更改生日,增加年龄。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依依不捨分开。 宗泓问陶挚:“你可与安贵嫔说了要她在宫中多为你打点应酬之事?” 陶挚眨眨眼没应声。 简意道:“你别迫他了,等我和安郎说。” 宗泓对陶挚道:“我去见谢容,请他来继续教你学武,然后吃饭喝酒,趁热打铁,热络和谢家的关系。明天再去请王琰,这两人在一起时彼此顾忌,不方便和你交心,分开请最好。有他俩常来东宫做客,旁人就知你和王谢两家关系亲密,不敢小瞧你,还会亲近你。” 陶挚想谢容的性子宗泓未必请的来,便道:“让荀皎备了礼物去请吧,隆重表示感谢,再请来相聚,显得不那么刻意。” 宗泓说也好。荀皎道:“廖缃说了,不让我离开你片刻。” “回东宫后再去,还得带礼物呢。”宗泓道。 陶挚心中感动,为荀皎,也为廖缃,他们都这么把他的安危放心上。 荀皎去了,陶挚不放心他一个人行动,命一卫士同行。 这里陶挚进殿更衣,与宗韶细说宴会详情,忽听外面一阵乱,宦官来报:“殿下,东桓王来访,宗爷不许他手下携兵器进,争执起来了!” 二人忙出去,见宫门处已动上手了,东桓王手下二十余人持刀携剑往里闯,两个卫士在拼命拦,但势单力薄,宗泓命宦官上,春和宫的宦官畏缩不敢上前,已有两个东桓王手下闯了进来,宗泓拔剑就砍,东桓王手下回击,东桓王恶狠狠道:“敢动兵器,往死里打!” 东桓王手下虎狼般冲上,当先将两个卫士砍倒,宗泓也被围攻。 “住手!”陶挚大叫着冲上去,东桓王手下见了陶挚,不但不停手,反如看到目标一般,挥舞刀剑齐向陶挚砍来,陶挚虽学了武,但从未遇过如此凶险局势,凭本能闪躲,已中了两刀,宗韶合身扑上,将他掩在身后,凶徒们弃宗韶,争前恐后向陶挚猛砍,宗韶捨命扑上救护,生死瞬间,旁边一人冲上将刀剑架住,救了宗韶,却是白栩。
第85页 廖缃大呼:“你,快去禀告皇上!有人杀殿下!你去找安夫人!你去报告御林军!其余的跟我救殿下,殿下若出事谁也活不成!” 廖缃挥剑冲上来,一些宦官跟在他身后跑上。 廖缃刺向攻击陶挚的凶徒,那人回手就向廖缃杀来,宦官们哗的散开,好在远远简意一剑掷向那人,将廖缃救了,简意大叫着冲上来救陶挚,身后跟着安小姐的众丫鬟僕妇,那些丫鬟僕妇有拿鞭的,有拿棍的,都很英勇彪悍,冲上一阵混战。这时巡防的御林军到了,高叫:“住手,再动手者杀!” 东桓王叫:“收手!”那些狂徒住了手,撤向宫门。 白栩已被砍中数刀,见对手要走,纵身一剑刺入那人后心,那人当即跌倒殒命。 东桓王高叫:“他动手了,杀他!” 御林军将领挥刀就进宫门,门边的宗泓抬脚将其绊倒,回手一剑削掉自己身旁一个欲避走的凶徒头颅,然后用剑指着御林军将领道:“我是北魏皇孙,我杀了人,先杀我!再杀旁人!”宗泓南梁话说的虽不标准,但足够听得懂,他一身血染,气势夺人,那将军一愣,陶挚怒道:“他们强闯春和宫杀人,你作为御林将怎么守卫宫城的!竟然还要杀我手下人,你难道与这些强徒一伙吗?” 陶挚身上中了数刀,鲜血淋漓,宗韶不顾自己的伤冲过来按压陶挚伤口血,大叫:“快传御医!” 那御林将忙命手下:“快传御医来!多来几个!” 东桓王向手下人一挥手:“走!”率手下走了。 安小姐在这里指挥僕妇包扎众人伤口,廖缃忽看到殿角一个宦官,怒喝:“让你禀告皇上,怎么还在这儿?” “我——没找着皇上——” 宗泓正被人搀扶着往大殿里走,滴血的剑指着那宦官道:“你过来!” 那宦官怕怕吓吓走上来,宗泓手起剑落就把他杀了:“没用的东西,连报信都不会,留你做什么!抬下去,跟凶徒尸首一道扔了!” 他眉一立,吓得殿旁几个宦官忙上去拖那个宦官尸体走了。 宗泓回身点指那个御林将:“你梁国皇子,要我北魏人来救,你不羞耻么?还不去禀告你国皇上,说东桓王闯到春和宫来杀皇子!你不敢抓凶犯,还不会汇报吗?”那御林将忙命卫兵守护宫门,自己报告去了。 御医包扎处理伤口的时候,皇上来了,面沉似水,先看陶挚的伤, 从头到脚十来处伤,肩部刀伤最重,颈部浅伤最危险,看到皇帝,陶挚也不知怎么,眼圈红了,差些落泪。 他不明白他看到皇帝为什么有如看到父亲般的委屈。 宗韶强撑在一边道:“皇上,那些人刀刀要陶挚的命,若不是我们拼死相救,您就见不到您的皇儿了。” 皇上爱怜看陶挚道:“先好好养伤,父皇会处理此事。” 皇上安慰一阵走了。 御医们包扎完毕也走了。 门口的御林军也撤走了。 荀皎回来时,痛叫:“这是怎么了?”恼急得都要哭了。 谢容也跟着来了,他是来教陶挚练武的,没想看到这副惨状。 宦官在沖地上的血水,宫女们怀抱着沾染鲜血的衣服退出。 荀皎询问大家的伤,简意说白栩最重,然后是两个卫兵,失血过多昏迷,不知能不能熬过来。陶挚身上的伤多,也重,因为歹徒集中攻击他,想杀了他邀功,他能活下来,是因为宗韶、白栩、宗泓、廖缃每个人都拼了命救他。宗韶伤在头顶、后背,都不算重,因为陶挚不顾自己的救他。宗泓伤多,但都不重,精神还好,在后殿休息。廖缃腰间中了一刀,幸不致命,在西配殿养伤。至于简意自己,两手和手臂都包缠了,算是伤最轻的。安小姐冲出来时动了胎气,在小院休息,如今是简意安排一切,分别指派了安小姐丫鬟僕妇负责照顾每一人的医药和饮食,他不信任春和宫的宦官宫女,怕他们藉机使坏,自己奔走于各个屋子照看伤情。 谢容说:“御医也未必靠得住,我那里有好的疗伤药和军医,方才已命手下去了,一会儿就能来。” 宗泓听说谢容来了,撑着过来见谢容,感谢谢将军前来探望。 谢容愁眉说:“你们现在已经没有多少防卫能力了,今晚殿下的安危是个问题,我留在这里吧。好歹手下还有几个人,可守住宫门,保证安全。” 宗泓道:“谢将军,你国皇帝都没安排人守卫春和宫,你确定留下来?” ☆、你最重要的是向皇上要两个人 谢容沉声道:“我留下来。” 宗泓伸出手掌与谢容相握:“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谢容道:“是你们拼死互救的勇气让我感动。” 宗泓道:“这里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你不怕被我们连累?” 谢容冷笑一声:“宫城里明刀持剑伤人,伤的还是皇子,凶手还逍遥法外。我受邀来教殿下武功,即遇上这等事,没法无动于衷走掉。就算捲入立储被赶出家门,我也认。” 陶挚在床上道:“谢将军,话已至此,我想请教,我们怎样才能避祸?皇上认我为子完全是意外,我不想做什么太子,只想我们几人平安生活,怎样才能做到?”
第86页 谢容瞧向陶挚,悲悯摇头:“皇上已认你为子,你是皇上唯一的亲生子,没有退路了。你若现在赢不了他们,将来也坐不稳皇位。” “他们,敢这样明目张胆杀人,是因为不会受到惩罚,对吗?” 谢容默认。 “皇上也不帮我,只看我自己撑不撑得过去?” 谢容怜惜道:“人被逼到绝境才能强大,你不足够强大,皇上怎能把江山交给你?” 陶挚苦笑:“我方才应该哭着求皇上惩治凶手才是。” 谢容微笑:“你竟没那么做?” “我以为梁国有律法。”陶挚嘆气。 谢容道:“梁国的律法不约束皇族,皇族杀人,没有人敢管,除非皇上。殿下下次见皇上时求惩治凶手也不晚。不过你最重要的是向皇上要两个人,如果需要哭,那就不妨哭。——要我和王琰。如果皇上给你,你就有救。东宫里有我二人,王谢两家就有希望助你,你还怕赢不过他们,做不了太子?” 陶挚深深地看着谢容,不明白谢容为什么这样帮自己,谢容道:“那几人,不是残暴、昏庸、吝啬就是短视,没有几个正常的臣子愿意他们做未来的君主。殿下品德优秀高贵,投我和王琰的眼缘,我若押了你,你能不能别想着避祸,而是与他们斗到底?” 陶挚与谢容对视,二人一时都是无话,外面报安贵嫔来了。谢容忙退至一边,行礼后退下。 安娘看到陶挚的伤,泪立时就下来了,一处处的伤看,手都在哆嗦,陶挚安慰她:“没事,我这不好好的?简伯父说过,我面相好,一生福寿富贵,有贵人相助,遇难成祥。” 安娘强笑抹泪。 安娘将带来的羹汤一勺勺餵陶挚喝,陶挚知道,只有让安娘做事她才能稍安慰,便由着她。 为了养伤方便,宗韶住在西面里间,与陶挚隔了一个厅堂的距离,陶挚最想知道的是宗韶这会儿怎样了,便轻声对安娘说:“你把这碗羹给福王送去,看看他伤得怎么样?” 安娘说:“你已吃一半了,我再做一碗去。” 陶挚笑摇头:“你就去,说我吃着好吃才给他的,我想你多在这儿陪我,哪里要去做羹汤。” 安娘爱宠地看陶挚一眼,端了羹过去。 陶挚听着他二人说话,知道宗韶精神还好,稍放些心。估计他与自己一样痛得难捱,但忍住不哼出声,说话还要尽力笑。 宗韶托安娘传话来,“他很好,让你多休息,尽快养好。”安娘道:“隔了这么远做什么,搬过来与你住一床啊。” “方才皇上来,御医来,谢将军来,不方便。而且我怕他看了我这样子伤心,我会不会残疾?”陶挚看着自己手臂。安娘强笑道:“不会,少爷最好福气,没事的,左臂影响也不大,颈上的伤也不会破相,便留了疤痕,福王也不会在意的。” “谁怕他在意了。”陶挚笑了。外面宦官进来报,娘娘要回宫了,再晚就要关宫门了。安娘抹着泪,只得去了,说明日还来。 谢容的军医来了,每个人又复查一遍,做了更好的药物处理。谢容命那名军医晚间留在春和宫,随时诊治,一定要救回白栩三人性命。荀皎夜间宿在春和殿,负责照顾陶挚和宗韶两人;谢容承担了照顾其余人病况和安全的责任。 荀皎悄悄问陶挚:“你信任谢容吗?他会不会使坏?” 陶挚想一下道:“没道理的,他若想害我们逃脱不掉,他是不是真心,明天就知道了。” 那一夜安全的过去了,陶挚有时忍不住哼痛,荀皎立即过来按摩照顾。陶挚没有听到宗韶的哼痛声,有时担心,问荀皎王爷怎样,荀皎就跑过去看一遍回来,说无事,让他放心。 第二日上午王琰来了,他说昨日傍晚皇上传见了东桓王,东桓王说要进春和宫,魏人宗泓无礼相拦,不让他进门不说还率先拔出武器伤人,双方才打起来的。梁国人难道要被魏人打不还手么?他手下被魏人杀了两人,魏人可是一个没死,如今魏人都可以在梁国宫城中如此嚣张,天理何在?要皇上抓了宗泓白栩二人处死,为死去的梁人报仇。皇上没听他的奏请,也没处罚他,让他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入宫。 “就这么结了?”荀皎瞪大眼睛,气得眉目都变了。 王琰道:“我请我祖父上本,追究东桓王伤殿下之责,祖父说,这是皇上家事,臣子不能参与。” 陶挚沉默半晌,道:“王着作、谢将军,我们可有什么法子能杀了东桓王?” ☆、你说你不想做皇帝? 王琰闻言惊了,似乎没敢相信这是陶挚说出来的话。 谢容道:“殿下欲杀东桓王,是最终的目标,还是整个布局里的一步?” 陶挚疑惑看谢容。 谢容道:“你若成心杀他,有的是方法,不过,皇上对宗族最是心慈袒护,衡阳王已有两次被告发谋逆,依然什么事也没有,因为皇上信衡阳王的哭诉,说衡阳王无此心,都是别人诬告的。东桓王豢养亡命之徒,在建康城内外随意抢劫杀人,老百姓避之唯恐不及,从无追究。江宁王掠夺美男,害得多少家妻离子散,皇上说不过是一个爱好,有什么要紧。长沙王敛财,大肆兼併土地庄户,逼死人命,皇上说他就是爱财,又不是造反,由着他吧。皇上如今信佛,更不要骨肉相残。你若杀了东桓王,皇上怎么看你?你是不是没有兄弟亲情,没有为君之仁?皇上若觉得你不够做太子的标准,那么你杀了东桓王就只是自己出气,江山怎么办,百姓怎么办?你就不想,让江山到你的手里,让梁国有个明君?”
第87页 王琰直用目光瞪谢容,可是谢容不为所动。 陶挚向谢容恳请道:“你做我的老师,今日起教我吧。” 谢容一笑:“殿下想先学什么?” “皇上是怎样一个人。” 谢容笑看王琰:“我跟殿下闲聊,内容可能颇多不适,王大人可以先回家用饭,稍后再来。” 王琰起身向陶挚行一礼,辞去了。 谢容望了望门,荀皎立即出去吩咐卫兵看好门,闲人莫近,然后把门关上,立在门边。 谢容便给陶挚讲皇上的一些性情处事,总结道:“咱们这位皇上一心要做尧舜样的明君,标准立得高,做起来就很累,他注重节俭,穿布衣用棉帐,不好酒色,如今信佛,肉也不吃了。他对宗室犯错容忍的程度堪比舜帝对兄弟象,用道德感化。对皇后也是如此,皇后妒忌杀子,他宽容忍让什么也不说。他觉得他道德方面是圣人,所以愿意宽谅道德水准低下的人。他才华出众,书法绘画音乐诗词舞蹈骑射都有很高水准,所以——”谢容加重语气:“他不喜欢比他有才气的人。他认为他什么都是梁国最强的,包括容貌,也没有比他再俊美的。” 陶挚忽然就明白自己昨日在皇上面前做错事了。 谢容笑道:“殿下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殿下在润州因容貌惹出风流韵事,皇上成全了你婚事,感兴趣要见见,可是你一入建康城,就造成全城妇人疯狂追捧,他一下子就不想见了,他不想见一个可能比自己还漂亮的人。所以我在《八卦》报里贬低你,是想保护一下你,你有缺点,皇上才舒服。” 陶挚惊异看谢容。 谢容摸了一下鼻子:“你们进城的那天我就在城门边上,实话说,我从来不认为北魏人能漂亮到哪里去,可是,你比我平生所见所有的梁国人都清秀有韵味。栖元观比武,我发现你并不像外表温柔文弱,不但勇敢镇静,还有义气有血性。当看到这样一个优秀出色的人时你知我怎样想?——想将你拉下神坛。你是魏国人,我是梁国人,我不认为我这么想有什么错。我小人之心揣测一下皇上,也许皇上面对你的时候跟我的心态相差不太多。当然你是他的儿子,可也不应该是比他还优秀的儿子。” 谢容清明注视陶挚:“你是北魏陶公子时,我对你不服气,想控制你征服你;你是梁国皇子时,你是主上,我愿意仰望你,拥戴你。我为我对你的冒犯羞愧也恐惧,我想,你将来一定会杀了我的,可王琰劝我说不会,他说他可以用他对你的好把我保下来。说实话,我不大相信,但试一试总归是好的,我自己认,但怕连累家人。结果你一点也没有记恨我的样子,你没有说原谅我,但你要我做你的老师,教你学武,那么以前我对你的冒犯就可以成为学武的一部分,我心里很感动,为你的解决方式。” 谢容坦然道:“我今天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成为日后你杀我的缘由,但我决定还是如实解释过往,好让你明白我、相信我。因为如果你不信任我,大约就不会踏实接受我的建议。我出身世家,什么也不缺,也不求,就是想为梁国做点事,妄想点,是青史留名。如果你能接受我的建议,我助你成为太子、皇帝,那么我的愿望也就实现了,您那时杀不杀我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了。现在的那些王爷我没有一个看得上的,如果你成为下一任皇帝我觉得对梁国是有福了。我要说的话全说了,现在殿下可以对我交心了?” 陶挚有些惊奇又有些崇敬的看谢容,道:“谢将军,你将我看得太高了,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觉得做皇子那是没办法,做太子挺不可思议的,更别说做皇帝。我就是想和福王在山水间游玩,没压力,没有争杀。当然现在有人要杀我我也不能任人杀。所以我大约也是没有办法,必须赢,不赢就活不了了。我没有志向对你来说是不是最糟糕的。一个人不可能成就他自己也不想做的事情。” 谢容笑了:“那我们先达成第一阶段合作,干掉东桓王,他做了那么多坏事,还活在世间继续为非作歹真是没天理了。” 陶挚点头。 谢容道:“杀东桓王不能您出手,得皇上。您的好名声我得先替您保下。这个您同意吗?” 陶挚点头。 谢容道:“那您就得跟皇上亲近。您都被东桓王砍成这样了您怎么不对皇上哭呢?求他帮你啊,你那么弱小,那么被欺负,那么处境危险,皇上就父爱心发作,为你撑腰做主了。你在皇上面前撑着你很坚强,你很无所谓,皇上当然要看你有什么能为了。” 陶挚羞愧道:“我昨天在宴会上还做错了事,我一心争强好胜,不想让他们小瞧我,我给他们抚琴、背书,还做诗了。皇上说凭那首曲子那首诗就立我为太子,那些王爷都要跳起来了。然后皇上单独问我宴会上事怎么看,我没有向皇上求助,反说我一定会自强上进,让他们都服我。我以为我优秀出色努力进取皇上才会满意我。” 陶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自责。 谢容眨着眼睛道:“怪我,昨日若先和你交心就好了。我说皇上怎么对你这么放任呢,昨晚那情势,若有刺客,或宦官宫女有被敌家收买的,你就完了。你抚了什么琴曲——这会儿您手臂伤了——那做了什么诗,我能听听吗?”
第88页 陶挚便念了一遍。 谢容瞪看他:“你赏雪就能想到这么远的范围,上天主宰,万里江山,然后自比一下秦皇汉武,然后觉得自己不比这些帝王差?我顶破天自比也就是管仲乐毅,你说你不想做皇帝?福王是在那边听着,荀郎也在,你也不能这么蒙哄我吧。” ☆、脱胎换骨地长大了 陶挚羞红了脸:“诗不是我做的,我从来不会作诗。” “谁做的?”谢容好奇。 “他已不在人世。” 外面卫士报:“皇上驾到!” 谢容命荀皎开门,对陶挚道:“你就哭,会哭吧?” 陶挚眼望谢容,有些为难,谢容对着陶挚受伤的手臂就是一掐,陶挚一声叫,痛得缩身哆嗦,外面皇帝已进来了。 谢容满面惊慌跪下叩拜皇帝。 皇帝蹙眉问:“这是怎么了?” 谢容叩头回道:“微臣有罪,方才助殿下翻身时不小心触及伤口。殿下伤口一直痛,微臣劝他请医,他说不敢麻烦御医,又怕皇上知道了担忧。” 陶挚这一下疼得真是有点缓不过来,强撑着唤:“父皇,恕罪——” 皇上坐到他身边扶住他:“躺下,不用行礼了。”回头命:“速传御医来!” 放柔了声音:“你这孩子,请御医有什么不敢还怕麻烦的?唉,他这样,你们也不劝他!” 谢容连连叩头说“微臣知罪”。 皇上问:“你怎么在这儿?” 谢容答:“微臣以前不知殿下是皇子时得罪过殿下,昨日晚间来向殿下请罪,谁想殿下在屋内一直哭,微臣听着心酸,没敢打扰,在外面胡乱睡了,方才听说殿下醒了,才进来拜见殿下。” 皇上居高临下看了谢容一会儿,才转头问陶挚:“昨晚为什么哭?” 陶挚低声说:“没有哭。” 谢容不怕死般地颤声道:“殿下,您方才不是说春和宫连个可靠的守门人都没有,怕东桓王再来就被他杀了吗?你的朋友们为救你都伤重血染,生死间徘徊,你觉得连累了他们,对不起他们。” 陶挚低头,眼圈红了。 荀皎在一边道:“殿下伤口痛得一宿没睡。” 皇帝问:“你这些话怎么不和父皇说呢?” “儿臣怕给父皇添麻烦。”陶挚真的眼中蕴泪了,委屈的。 “唉,好了,皇儿放心,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朕安排御林军给你守门。” 陶挚道:“能让谢容帮我守门吗?别人我都不认识。” 皇帝停了一下,微笑:“行,你既信任他,就让他做春和宫卫率,他原是游击将军,制下有一千军,就都来护卫你安全吧。” 陶挚惊怔看皇帝,终于明白了一个词“皇恩浩荡”,原来皇上不是对他不管,他是他的叔父,他的亲人。这么一想,泪顺眼眶流下,他感动说不出话,皇帝已爱怜道:“孩子,有什么想法要和父皇讲,不要顾虑。”陶挚望着皇帝迟疑道:“父皇,我昨日宴会欺瞒您了,心内一直不安,昨天东桓王来寻事,我觉得是我的报应。” 皇帝微锁眉。 陶挚愧道:“我不会作曲,也不会作诗,那琴曲是在魏国皇宫里听的,诗是——魏国永安长公主驸马做的。我怕给您丢人,假说是我做的,所以受这么大惩罚。” 皇帝爱怜宽容道:‘有什么要紧,不用往心里去。’ 陶挚道:“我作诗作曲都不会,他们是不是笑话我,我想和王琰学琴诗,您说可以吗?他会愿意教我吗?” 皇帝淡淡扫了一眼谢容,道:“可以,他怎敢不教你。那是他的荣幸。” “他沏的茶也挺好喝的,待孩儿随他学会了,给父皇沏茶喝。” 皇上点头说:“行,难为你孝心。” “谢父皇。” 皇上命宦官:“传旨,封王琰春和宫詹事,即刻来听差。” 御医来了,给陶挚再诊脉,看视伤口,陶挚也不忍了,稍一动就痛得眉目变形。皇帝着实心疼,不住口地训责御医轻些。 终于御医和皇帝都去了,这里众人一片欣喜之色,尤其谢容,功成意满的样子。陶挚疲惫仰在床上,淡然不做声。 谢容倒有点歉然,不知如何是可了。 宗韶撑着过来,对谢容荀皎说:“仲明你请谢卫率外面喝茶休息一下,我陪殿下说会儿话。” 谢容告退,荀皎忙扶了宗韶坐到床边,然后掩门离去了。 陶挚本是伤心的,但看到宗韶头上裹缠的样子,立时自己的难过都忘记了,抚摸着宗韶的脸,心都慌了,泪满眼眶:“痛不痛?好像有点发热。” 宗韶抚住他的手,笑道:“没事,我听你昨夜没睡好,才真是担心。把心事都放下,有我在呢,我们都还活着,多大的幸运。” 陶挚的心安定多了,是,还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便为了他们继续活着,他怎样都可以的。 外面报:贵嫔娘娘来了。 见了安娘,陶挚心一下子柔软欢乐,如孩子见了母亲。 “安娘,你唱歌给我听。”在安娘亲柔的歌声里,陶挚温暖的睡着了。
第89页 下午醒来,王琰拜见,带来了街头小报,新出的《捕风》,描绘北魏福王□□生活,用词香艷露骨,重点是里面的陶郎,言语行为极其卑微不堪。王琰说:“就是成心污损殿下形象名誉,意图阻止您成为太子。”陶挚要看,王琰微笑:“您不要看了。” 陶挚也就罢了,问撰稿人是谁。 王琰道:“所有印发的小报都在礼部报备,需三品以上官员作保。微臣查了,《捕风》报撰稿人是衡阳王长史,衡阳王作保。” 陶挚问如何办? 谢容道:“王大人去报告皇上,讨来旨意,查抄该报,停刊整顿。凡是不能如数追回该期小报的书坊店主缉拿关押。报纸的事好解决,就是如何挽回影响,还有如果皇上为了维护殿下声誉,也许会命福王带荀郎简郎等离开春和宫。” “那不行。” “那就不报告皇上,我派人先把捕风报查抄了,然后再出八卦报,证明福王及随行公子皆品行端正,只是亲人好友,为以前听取片面之言的虚假爆料致歉,向品味兄道歉,就此停刊整顿。” 陶挚说好,却见谢容迟疑未走,谢容脸有点发红,跪下了:“臣不小心伤了殿下,臣去自领军杖二十。” 陶挚笑了:“先去办事,杖责免了。” 王琰告诉陶挚,小报起源本在他和谢容,他二人读书时偶发奇想,印发小报引导世人品味,初开始只在学子中印发,后来推广到书坊,但销量极少,资金投入远大于收益,谢容便出主意,再发一种小报,两报打擂台,读者看着有趣就会买了,果然从此销量越来越好,催生了不少其他小报。 王琰性情清淡,言语款款,陶挚与他相处很是舒服,又请王琰讲述梁国政治、官员。 陶挚终于明白谢容王琰为什么成为朋友,王琰同样志向高远,既有全局意识,又有细微观察,只是风格淡雅,王琰对梁国皇室的看法与谢容一样,或许他二人早就深入谈论过,王琰同样表达了辅佐陶挚的决心。 陶挚看着王琰,王琰眉眼间闪现的是朋友的信任,对未来的希冀,以及责任的承担。 如果说谢容是推开政途那道门,王琰则是可相伴前行的引路人。王琰与谢容的共同点是:都是有正义感、有理想和信念的人。 陶挚被深深感动,人生有了新的方向。便在这一天,陶挚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地长大了。 晚间谢容回报说,他命弟弟谢征率领府军旋风般把书坊里的捕风报都查抄了,纵火点燃,衡阳王根本来不及反应事就办完了。衡阳王也不敢把这事往皇上那里捅。 还有个好消息是白栩和两个卫士都脱离危险,醒过来了,整个春和宫都很喜庆。 那天夜里,皇后薨了。 谢容要陶挚撑着去守灵尽孝,在官员面前立形象就在此时。 王琰心疼陶挚的伤情,不同意去,但拗不过谢容,最终陶挚在谢容、王琰搀扶下到灵堂跪拜守灵哀哭。一天下来,到掌灯时分,陶挚明显撑不住了,谢容轻声道:“你靠到我肩上来,装晕倒。” 陶挚也是真难受,闭目倒在谢容身上。 “殿下晕倒了!”谢容惊慌叫,抱住陶挚,那边王琰跑去报告皇上,请示送陶挚回东宫诊治休息。 东桓王跪在陶挚对面,见皇上过来了,东桓王大声点指陶挚道:“他装晕!” ☆、我觉得谢容对你好像—— 一众陪灵的宗亲官员抬头静观事态发展。 谢容怒道:“东桓王把殿下砍成重伤,竟然还冤枉殿下,你瞧瞧殿下的面色,你能装成这个样子吗?” 陶挚面色惨白憔悴虚弱那是有目共睹的,皇帝怒喝东桓王:“逆子,你做的好事,尚未追究,还不安生!” 命谢容带陶挚离去了。 王琰留在那里替陶挚守灵。 陶挚被安置到春和宫床上,僕人都下去了,他轻声对谢容惭愧道:“我还能坚持的。” 谢容唇边是笑:“就是要这样气东桓王才好。”抬手将陶挚脸侧的头发拂至耳后,他这举动太亲昵了,两人一时都是愣怔。 谢容红了脸,移了目光,道:“我去看看药煎得怎样了。”仓皇逃了。 陶挚没有要荀皎简意随行是因为荀皎简意都是魏人,何至于为梁国皇后守灵,但谢容无意识间的这个举动让陶挚心惊,以后如何相处呢? 陶挚睡了两个时辰后,起身再去守灵,谢容也没拦,命人抬了陶挚去往灵堂,陶挚发现,谢容已回避和自己的身体接触,心内才稍安一些。 王琰回去休息,仍是谢容陪伴陶挚。陶挚见谢容眉眼神色间不住挑衅对面东桓王,就是那种很夸张很得意的叫嚣。东桓王气得黑脸握拳,与谢容面目表情交战。陶挚低头,庄重哀戚,不看这两人面相。 烧纸钱的时候陶挚左臂不能动,谢容在一边帮忙,继续眉眼嘲弄东桓王,东桓王再不能忍,将手中烧着的纸钱向谢容掷来。 谢容避过纸钱将陶挚扑倒护住,大叫:“东桓王要烧死陶挚殿下啦!”此时已是后半夜,这么一闹,众人全迷瞪中睁眼看来,东桓王跳起来就踹谢容,谢容也不躲,只护着陶挚大喊:“保护殿下,快禀告皇上!东桓王要杀陶挚殿下!”
第90页 皇帝被睡梦中惊来,早有守卫把事情禀报了,谢容见了皇上就哭:“东桓王用点燃的纸钱往殿下身上扔,还过来殴打,请皇上为殿下做主!” 他连连叩头,身上白麻孝服上全是灰脚印,地上是散乱的纸灰。 皇上真怒了,喝命:“将这逆子拿了,关到慎行殿中!” 东桓王怒火不减:“父皇,是谢容他挑衅我在先,就是陶挚主使的!” “押走!”皇上怒喝道。 陶挚坚持守完灵,送葬那日,任谁都能看出他是在咬牙坚持,满面虚汗,苍白憔悴,最后全靠王琰和谢容一左一右架着才算完成全部仪式,回来的路上陶挚真的晕倒,醒来时已在春和宫床上。 皇上担忧的面孔在面前。陶挚虚弱唤:“父皇——” 皇上忙按住他,不要他起来,让他好好养着,并告诉他,东桓王不孝,吵闹灵堂,他已取消领养东桓王,贬为东桓公,回归本宗。因还在国孝之中,立太子一事后延,但如今只有陶挚一个皇子,没有人可以和他争,让陶挚放心休养。 陶挚很感动,握住皇帝手。 这个举动让皇帝惊奇不适应,但很快皇帝就另一只手也覆上来,温暖握住陶挚的手。 陶挚看着皇帝眉眼,想,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吧,眼中蕴泪带笑。 在谢容的指挥下,陶挚觉得整个生活向一个神奇的方向倾斜过去,先是他与皇帝的父子关系越来越亲密和睦,然后生活也就越来越轻松顺遂。 谢容背后有强大的谢家军方势力,王琰的背后是庞大的王家仕宦文官网,有他们牵线搭桥,陶挚很快就得到了两大世家的支持,而陶挚在皇后葬礼中的表现也得到众臣尤其是戚家的好感。 陶挚伤情见好后,每天在春和宫接见王琰和谢容推荐来的才学之士,这些人涵盖南梁所有士族,下棋、抚琴、作画、品茶、论书、演武、清谈…… 陶挚飞速地成长着,而他的聪慧、谦礼、品格也得到南梁士族官员的高度赞誉,风评口碑很快达到顶峰。 谢容要陶挚把每天所得都兴致勃勃地向皇上汇报,让皇上知道他关注的是风雅之事,不是权谋朝政。 同时在谢容的嘱咐下,陶挚每天会抄一页佛经或画一幅佛像献给皇上,请皇上点评。书法和绘画陶挚都算不上擅长,尤其绘画是起步阶段,皇上就慈爱地指点他。 本来谢容还让陶挚去听和尚讲经,被宗韶坚决否定了,说他给讲就可以了。宗韶最怕陶挚信了佛教。 而敌对的人渐渐淡出权力角逐视野。东桓王已变成东桓公,离开建康,然后江宁王抢美男抢到一个和尚,那和尚抗拒不从失败后点火自焚,激起皇帝极大愤怒,将江宁王关到监狱。而那和尚来建康是谢容邀请的。衡阳王与侄女公主发生暧昧,被复刊的八卦报捅出来,让衡阳王灰头土脸,虽然马上八卦报也被查封,但皇帝为了拆开二人,将衡阳王送去封地幽禁。长沙王敛财太多,被大臣弹劾谋逆,府中建造兵器库,皇帝亲去长沙王府里查兵器,虽然没查到,但长沙王吓得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出府。 连廖缃都说:谢容是拿打仗的劲头对待政治,这人有才能但心术手段挺可怕的。如果他有一日针对的是陶挚,后果不敢想。 宗泓却极为欣赏谢容,每天跟随谢容,还混了个参事职务,白栩闲着无事,也在谢容手下谋了个参军,谋划这些事宗泓白栩都有份的。为了避免失控或被架空,宗韶要求,凡涉及陶挚安危及朝局变动的谋划必须经集体讨论后才能施行,每晚,宗泓、廖缃、荀皎、简意、白栩、谢容、王琰在春和宫聚会一次,大事要事一概汇报陶挚,经陶挚知晓允可后才能执行。后来又发展成,站队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日子很快过去,三年孝满后,春天时,皇帝生了场大病,陶挚衣不解带床前侍奉,皇帝病好了,陶挚瘦得已不成样子。朝野皆称颂陶挚至孝。陶挚是真把皇帝当成父亲一样尽孝,皇帝自然感受得到,而后宫这三年间也只诞生了三位公主。于是四月,陶挚被册封为太子。 安萱被封为太子妃,安萱儿子已两岁多了,每天照顾孩子,也很安定。 简意为躲开安萱,维护陶挚名誉,在捕风报事件后主动做陶挚替身去庙里做了和尚。江宁王入狱后,宗韶派白栩将江宁王府中落难的北魏人都赎买来,转换身份,一道出家做了和尚,简意就负责组织这些和尚,借讲经做佛事深入南梁高官人家刺探各种情报。简意每晚来给陶挚讲经一次,陶挚这么热衷佛事,皇帝当然高兴。 当陶挚将太子事务掌握了,谢容就让陶挚讨来一个差事,赴梁国各地考察山水,以便修佛庙。 皇上更高兴的答应了。 陶挚也很高兴,对宗韶兴奋说:“这回可以和你游览江南风光了。”谢容笑道:“殿下是去了解州县民生和地方军政的。” 陶挚汗颜,忙应是。他对谢容的态度真的像对老师一样。在谢容面前,他就是个又乖又能出色完成任务的学生。陶挚的性情本温柔随和,有时又像孩子活泼,大家也都习惯了,没谁对陶挚与谢容的相处方式提异议,只有一日宗韶忍不住道:“我觉得谢容对你好像——” ☆、我决计再不尝试
第91页 他欲言又止。 陶挚心中有事,便不接话,明亮眼睛看宗韶。宗韶只得笑道:“他如此才华,你是不是也很欣赏。” 陶挚飞快回想谢容有哪些行为让宗韶多心了,但其实自那次拂头发以后谢容非常注意距离,再无过分举动。而当时有房间屏风相隔,宗韶也是看不到。 宗韶道:“你是如此听从他。我觉得在他面前的你更出色明亮,——我都自卑了。” 陶挚拉过宗韶的手,看着宗韶眼睛认真说道:“我只喜欢你,情感给了你后我再不会喜欢别人。情是如此伤人伤心,我决计再不尝试,你放心就好。” 宗韶惊异:“伤人伤心?” 陶挚笑道:“你忘记了你对我说圣旨要我们分开的时候,我痛得都要死掉。我们好不容易走到如今,彼此安然放心,你若要我再与谁重新走这么一遭,我的心都承受不了。我被你吓怕了。你可别再说分离的话,我的心里有伤,你再来一次,我就灰飞烟灭了。” 宗韶歉疚得抬不起头,满是忏悔不安。 陶挚轻声道:“小痴,我在世间是漂浮无根的,你就像一棵大树,长在家乡。有你在,我就有了家和亲人,有了世间所有依凭。便如做太子,于我不过是一件事,我觉得还挺有趣喜欢的,可是若没有了你,我就没有根基,做什么都失去方向。谢容呢,在实现他的人生理想,我觉得这个理想也挺好的,方好我在这个位置,那为什么不试试呢,看看我们会创造些什么。我知道你怕我变了,王琰也说,情愿我一直是他初见的样子,怕我跟谢容学复杂了。其实我自己还好,知道自己初心在哪儿,你放心。” 当走在梁国乡县,陶挚被梁国百姓的贫穷辛苦震惊。游山玩水的心立即就消灭了,建佛庙有什么用,能让百姓过好日子吗?只是多了个心灵寄託。他找来王琰问,梁国百姓为什么如此困苦,王琰也没接触过这些,说待他调查了解。 陶挚问廖缃荀皎,魏国乡村也是如此吗?两人也都没接触过底层生活,说不上来。 陶挚对谢容提要求,找出解决之策,至少不能让这么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谢容和王琰很快找出问题所在,财富过于集中在世家大户手中,土地兼併厉害,穷苦百姓流离失所。可是两人一致说:无法解决,因为触动豪门利益,会引来强烈反对,政局动荡,别说太子,皇帝也做不了这个事情。谢容拿自己家举例,若削减了自己家利益给百姓,肯定叔伯爷公都不干,逼急了,换太子、换皇上。因为皇帝完全靠世家大族支撑,军队都不在自己控制之中。 最后陶挚问:“这个制度从根上就不行对不对?除非改朝换代,重新设立制度?” 谢容王琰谁也不应声。 他们所行之地,因为连年大旱,颗粒无收,百姓逃难,不少老弱妇幼倒在街边路口,陶挚提出命当地官府立即开仓放粮。 谢容说需快马向皇帝请旨,陶挚道:“灾民马上要死了,哪里来得及?早施一口粥就救活一条人命。” 谢容提醒陶挚:“按正常流程殿下应先向皇上请示,讨来圣旨,当然一是来不及,二来皇上也未必会同意殿下请求,那样殿下就什么也做不了,否则就是抗旨。殿下现在直接命县官开仓放粮,县官不敢不做,但县官为了避免担责肯定向皇上报告。救人的好名声归了你,麻烦留给了地方官和户部,奏章到建康,怕不会对殿下是称颂,只怕皇上会受影响,有别的想法。如今安贵嫔已生皇子,你不是唯一的皇子了。” “我不是有你吗?”陶挚道。 谢容苦笑道:“殿下的决定关乎我们大家的安危存亡,表决吧,少数服从多数。” 他们的习惯是以陶挚站立的地方为正中,左手同意,右手反对,中间为第三种意见或弃权。 谢容第一个站在右方,陶挚站向左方,宗韶站到陶挚身边,宗泓站到谢容一边,简意挠挠头,站在陶挚这边,王琰也站到陶挚一边,廖缃荀皎彼此互看,荀皎走到陶挚一边,陶挚微笑,向谢容一挥手:“执行,开仓放粮!” 当陶挚回到建康,发现皇帝对他不一样了,有了疏远隔离。 嫌隙已生,陶挚发现是很难弥补的,虽然他对皇帝尊敬,但毕竟不像亲生父子有真情。 安娘生的儿子只三个月,晶莹可爱,陶挚喜爱地抱起来,他不会抱这么小的孩子,几乎闪了孩子腰,吓得忙交给保姆。便那瞬间,他在安娘的眼中看到惊恐畏惧。 他的心突然刺痛。 后宫只有安娘的孩子是皇子,安娘自是小心在意,但抱孩子的是他啊,他怎么会伤害孩子! 晚间落寞回来,宗韶安慰他,说在皇家,即便亲生父子也少有真情。陶挚没有提安娘的事,安娘的孩子才是梁帝的亲生子,梁帝与自己都知道。 ☆、朕立宗韶为太子 转年四月,北魏发生政变,起因是太子的幼子、女、婿在家里议论赵贵妃被赵贵妃哭告到皇上面前,皇上命太子严惩子女,太子就逼了子女自尽,但婿逃到永安长公主那里求救,被赵贵妃派来的人当场缉走杀死在狱中。赵贵妃向皇上进言废太子,另立齐王,皇上一时未允,赵贵妃便筹划暗中毒死太子,太子得了信息,联合永安长公主、楚王、寿王,率先入宫,杀了赵贵妃,又杀了赵丞相,逼迫皇上传旨,国政全部交由太子处理。皇上被幽禁在长乐宫养病,朝中赵氏一派官员皆被处死或下狱,京中血流成河,齐王、晋王、昌王、禄王联合驻军起兵讨伐太子,救援父皇,魏国大乱。而永安长公主与太子就如何对待幽禁中的皇帝一事发生争执反目,永安长公主联络楚王欲推翻太子,太子抢先率兵血洗长公主府,将楚王和永安长公主乃至家人尽皆杀戮,京城血雨腥风。
第92页 魏国皇帝的私密书信到梁国皇帝案头,请梁国发援军,剿灭逆子,助魏国皇帝重掌国事,魏国愿从此奉梁国为宗主国,年年进贡。 梁帝问询陶挚意见,陶挚主张发兵,藉此一统北魏。一方面是为母亲报仇,另一方面是完成谢容的心愿。谢容曾与他分析天下局势,只待北魏有变,以荀皎为先导,由他率一支军从扬州入北魏,定可一统全国。那是谢容朝思梦想的可以写入史书的功绩,谢容说,人生一世,总要在华夏大地留下些什么,那一种抱负深深感染陶挚。而如果真的统一了也可以重建国家制度,实现他们共同的济世安民的理想。 谢容敢打,自然是有胜算的。陶挚对谢容的分析是深信的。 因为谢家,朝臣中支持出兵的意见占了上风。 最终出兵,打着帮助北魏福王救援父皇的旗号,谢容做大将军,陶挚做大元帅领兵。 那是陶挚坚决争取来的,他要实现父亲的梦想,拥有北魏,一统河山。 荀皎与父亲荀灿联络,四万梁兵从扬州进入魏国。荀灿迎接陶挚和宗韶,道:“荀灿愿遵皇上旨意将驻军交于福王讨伐逆贼。”如此扬州军队与梁军一道向帝京进发,荀皎领扬州军,荀灿负责后勤补给。军队的行军路线、作战计划皆由九人商讨议定,当然起决定作用的是陶挚和谢容。 他们两个军事天才指挥着两路大军取得所向披靡的胜利,九月底攻入帝京,太子逃跑中被杀,陶挚宗韶的军队控制了京城、青州、兖州、徐州、扬州,近一半的魏国疆域。 进京前九人会议议定,囚禁魏帝,福王军队一鼓作气攻占齐王控制的冀州,太子余部控制的并州,禄王控制的豫州,昌王控制的幽州,一统北魏后,逼迫魏帝南迁建康称臣,梁一统天下。 可是进入长乐宫,宗韶、宗泓拜见魏帝的时候,宗泓忽然大声请求:“福王救驾有功,请皇上立福王为太子!”他话音一落,谢容王琰几乎同时道:“不可!”“不行!” 魏帝立即道:“福王救驾有功,朕立宗韶为太子!” 谢容震怒拔剑,被陶挚喝住,陶挚道:“谢大将军派兵守护这里安全,皇帝被逆子叛臣围困日久,请安心休养,待陶挚清除叛臣余孽,再接您去太极殿议事。” 谢容一挥手,梁国兵将涌入,魏帝震惊,唤宗韶道:“吾儿,这是何意?你的扬州军队呢?朕不用梁军护卫——” 谢容冷言道:“您先在这歇着。宗将军,你是留下来陪伴你皇爷爷呢,还是跟随殿下走?” 宗泓微笑:“我听我国太子的,十九叔,可要荀将军留下来护卫您?” 众人目光齐集宗韶,宗韶微锁眉,看着陶挚道:“我随陶挚走。” “韶儿!留下来陪朕!荀将军在哪里?可是扬州的荀灿将军到了?”魏帝道。 陶挚道:“皇帝,我们还有要事商议,您安心休息。”陶挚向宗韶伸出手,宗韶便随他向殿外走去,陶挚向荀皎打个招呼,荀皎也跟随陶挚出来。 “韶儿!你个没出息的——”魏帝厉声道,谢容一声喝,梁兵刀枪并举,吓得魏帝声音止住,一行人离了长乐宫。 陶挚握住宗韶的手,从没有一刻他握得这样有力,几乎在抖。宗韶轻声道:“我不做太子。”陶挚没说什么,回头点指宗泓,喝命:“将他绑了!”谢容率人冲上将宗泓绑了,宗泓大叫:“十九叔救我!荀皎——” 谢容已塞了他口,陶挚命众人去皇宫。 谢征已将皇宫清理完毕,报告说,所有魏人已关入掖庭。谢征请陶挚入太极殿,陶挚迟疑了一下,问宗韶:“先去后边看看?” 宗韶温和道:“听你的。” 陶挚握了宗韶手入后面华清殿,笑道:“魏国就是你的了,上座吧。”便在这一段路途里,陶挚已做了决定,让宗韶做太子、做魏帝,给他的皇帝爹看看,宗韶可不是没有出息。 宗韶瞧着陶挚,清静道:“你要统一天下的,你来上座。” 陶挚拉了宗韶一道坐龙椅上,对谢容道:“请大家都进来,开个会。宗泓也参加。” 廖缃、王琰、简意、荀皎、白栩都进来,谢容推着宗泓也进了来。 陶挚命解开宗泓绑绳,一起落座。 陶挚道:“宗将军,你提议福王为魏国太子,荀皎守卫长乐宫是什么意思?” 宗泓抖了抖被绑痛的胳膊,微笑道:“福王救驾功劳如此之大,做太子过分么?十九叔被打压了这么多年,远赴南梁做质子,历尽坎坷。如今在殿下护送下回国,可不是要苦尽甘来,做太子扬眉吐气?荀将军是魏将,领的是魏兵,自然应守护魏国皇上、太子的安全。” 谢容冷笑:“福王做了魏国太子,我国殿下回国,依旧分江而治,宗将军是这个主意?” “是。我是魏国皇族子孙,”宗泓点指荀皎白栩廖缃简意,“你们也都是魏人,难道眼看梁国占领魏国,魏国亡国?长江以北本就是魏国的领土,梁国太子助我魏国太子登基为帝,我魏国定也助梁国太子登基称帝,两国友好邻邦,难道不是最正当最和美的结果?” 谢容笑了:“宗将军,你认为我国太子和兵将甘心这样被你利用?”
第93页 宗泓笑看陶挚:“清徽肯定不会抢我十九叔的江山,对吧?” ☆、皇帝你都不要做? 谢容仓啷拔了剑,宗泓微笑昂然看他。 陶挚命谢容收剑,道:“表决吧。同意我领魏国的站西侧,同意福王做魏太子、我回梁国的站东侧,两边都不同意或不想表态的站中间。” 陶挚自己站到东侧。 宗韶起身:“我不做太子,我不要与清徽分开在两个国家。清徽若回梁,就由宗泓做魏国太子吧。”宗韶走到了西侧。 “十九叔!”宗泓急了,谢容喝道:“住口!” 他们曾约定,表决时须独立意志,不得商量劝说,宗泓绷了面孔,站到东侧。 谢容一笑,站到西侧。 王琰走到西侧。 简意道:“我跟着王爷走。”站到西侧。 荀皎廖缃两人几乎同时迈步向西侧走去,白栩随即也跟了过来。 谢容欢欣而笑,道:“好,七比二,此事已定,殿下代理魏国。不过,宗将军此前违反在先决议,擅自提议福王为太子意图分裂梁军和扬州军的行径殿下如何处罚?决者,定也,一如军令,绝不许违反,此前咱们没议及此,这是第一次有人违反,殿下需从严处置才能立下规矩。谢容请殿下按违反军令处置宗泓!” 陶挚目光威严看向宗泓,不待他开言,宗泓已抢先道:“我违反决议,我认。但我身为魏人,在魏国江山倾覆之时为国家延续尽我一份力,对得起宗氏皇族,算魏国一个忠臣!”宗泓目光湛亮看廖缃、简意、荀皎、白栩一遍:“你们身为魏人,没有一个为我向梁国太子求情的吗?十九叔——” 不待他说,宗韶已道:“殿下,此前并无违反决议就按军法处置的约定,宗泓初犯,请看在我、魏国福王的面上,饶他一命。” 陶挚道:“王爷,你这么说让我情何以堪。宗泓,你既然有此意,为什么不事先与大家或者我说清楚?却选择突然发难?我绑你,是因为你的用心!你为魏国争我理解,也同意你的意见,可你挑拨我和王爷对立我绝不能忍!——璞儿我会为你带大。” 宗泓惊得脸都白了,忙道:“你别杀我,我,我有一样旧物送给你,你看在璞儿的份上饶过我!” “什么旧物?” 宗泓道:“我去浣花胡同你的宅院取来,埋在地下,只我知道。” “你去取吧。” 宗泓目光中畏惧不安,仓皇退下。 谢容道:“臣派人盯着他。” 陶挚摇头:“不用,现在我们商议如何接管魏国。”陶挚情绪好像未受宗泓影响,种种要事议定,廖缃等人各自领命去了,谢容留下,问:“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宗泓?” 陶挚知道谢容关心的不是宗泓的处置,当此即也只有说:“我再考虑一下,明天再定。” 谢容目光担忧地看陶挚,告退离开。 宗韶也有点担忧,他问:“你不会——” 他以为自己会杀宗泓吧,陶挚道:“方才我真切体会了诸葛亮斩马谡是什么心情。” 陶挚是被宗泓气到了,因为宗泓摆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在他面前,让他和宗韶成为两国太子,争魏国江山,宗泓可恶至极。 陶挚定定心,转过头,向宗韶清明一笑,握了宗韶的手道:“我领魏国只是暂时,你先做太子,再做皇帝,开心不开心?” 宗韶摇头:“我说过了,我不要和你在两个国家。” 宗韶目光清明澄净,照得陶挚的心也瞬间澄澈下来。于宗韶来说,江山算什么,两个人在一起更重要。 陶挚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在陶宅的时候,宗韶对着他说情话。陶挚笑了:“皇帝你都不要做?” 宗韶也笑:“做皇帝有什么好,我这一生,所有的幸福不过是,和你在一起。” 陶挚心忽闪跳跃,感动道:“你可是要,我放弃梁国太子,跟在你身边,做你的男宠?” 宗韶笑眼可爱:“你愿意吗?” 陶挚一时难答,道:“让我想想。” 宗韶笑了:“我不愿意。” “江山是你打下的,我凭什么坐享其成?我有自知之明。我只要你就足够了。” 陶挚感动,轻轻吻在宗韶的唇上,道:“若是历朝历代争江山皇位的都像我们这般有商有量,再加一个吻,该多么好。” 宗韶笑倒。陶挚将宗韶抱在怀里,便江山皇位面前,他们也无芥蒂,也不会分离。 宗泓可是想错了。 外面报,宗泓来了。 陶挚坐正,面容转为威严端肃,宗韶怔了一下,也坐直了。 宗泓捧了一个包裹进来,打开来,是一个木匣。 木匣!陶挚几乎轻呼,这是他少年时在教坊编写的故事!他以为早失去了,却原来在宗泓这里,藏了这么久也没和自己说! “呈上来。”陶挚说着,自己都觉察得到声音的变化,他不再是梁国太子,他仍是教坊中自在幻想的少年。 宗泓殷勤地绕过桌案,将木匣送至陶挚手里。陶挚拉开木匣盖,里面是自己装订的本子,自己少年时的字迹:《游侠传》,翻开来,旧时的天地和岁月旋转着尽倾倒眼前。
第94页 那些稚嫩的文字,那光明洁净绝对的心。 陶挚一直以为自己没变,却原来,倏忽之间,他已走了这么远! 那个叫清徽的少年,行走在江湖之中,担风逐月,义气行侠,飞扬单纯,干净简单—— 陶挚抬头,遇上宗泓的目光,讨好的容颜。 陶挚终于明白宗泓为什么敢对自己这么冒犯,因为在宗泓的眼里,他没有成长,仍是昔日少年。 陶挚也一下子就明白了开国君主为什么杀功臣,因为功臣没有跟随君主一起成长,因为功臣以为有那些风雨同舟的岁月,理所当然的有不同于旁人的亲近,和特权。 陶挚看着宗泓,将本子放回去,将木匣关好,微笑:“谢谢你,泓哥。” 宗泓愣了,脸色也变了,他近乎仓皇地将目光求助般投向宗韶,陶挚已命:“来人!” ☆、两国太子 宗泓扑通就跪下,抓住陶挚衣襟仰脸求:“殿下,别,不要!”声音已发颤。 陶挚瞧着他道:“泓哥,我若得了江山,会立璞儿为太子。” 宗泓更慌了,转头扑到宗韶腿上:“十九叔,救我!”已带了哭音。 宗韶不知如何是好,到底扯了下陶挚衣袖:“清徽——” 陶挚知他是怕自己为难,向宗韶安慰点头,复对宗泓端严道:“江山面前,不管是为我,还是为你十九叔,我都不能留你。我不杀你,只为璞儿。我不想璞儿有一日说我杀了他父亲。你就谢谢你的先见之明,将璞儿给了我。你,伤透了我的心!我将你当兄长,你这样捅我一刀,为了你自己承继这江山!这江山将来是璞儿的,你还要和他抢么?” 宗泓羞愧低头。 “你算准了我不会抢福王做太子的魏国,我离开后,福王仰仗谁呢?当然是你这个亲侄儿,廖缃荀皎简意白栩你皆不放在眼里,此后魏国就是你囊中之物,对不对?” 宗泓只说出一句:“我是魏人。” “是,你还是皇族,魏国太子之子,可惜你与皇位就是差这么一点。皇位不是算计来的,时也、势也、人心所向或者说天命。纵强力为之,得国不正,其势难久。你瞧,你就没有你儿子有福,他什么也不用做,就可承继江山。什么时候你放弃了对皇位的期冀,我还可以用你。” 宗泓扬起头来。 陶挚笑看木匣,道:“谁教你保存了我少年时期的记忆呢?” “你让我去打仗,剿灭宗氏王,为璞儿扫清障碍。” 陶挚摇头:“我怎敢给你军队。你去梁国,为魏国做质子。” 宗泓目光黯然下来,道:“璞儿夜间不敢独睡,必得拉着我的手才能睡。” “他早晚会长大,拥有自己心爱的人。” “我见他一次可以吗?” “行,但得你十九叔陪着。” 宗泓与宗韶去了,陶挚命传谢容来。 谢容报告了京城防控情况后问陶挚:“殿下想的如何了?” 陶挚道:“明天由魏帝下旨,册封福王为太子,兼任尚书令,你们六人为六部尚书。” 谢容都笑了:“然后下一步逼迫魏帝做太上皇,扶持福王称帝。” 陶挚点头。 谢容深笑:“然后殿下回梁,三年两载的梁魏在边界会盟一次,殿下与魏帝跨江相会。——我是求之不得。” “我若不回南梁了呢?”陶挚声音有些虚幻。 谢容瞪圆了眼。 “安娘生了儿子,我不想和她的孩子争。” 谢容目眦欲裂:“你的治国安民的理想呢?” “你辅佐福王,仍然可以实现理想。” 谢容几乎狰狞的笑了:“我只会辅佐你。福王是谁,与我何干?” 陶挚歉道:“你也知我本是清净的性子,南梁让我看不到希望。就算我将来做南梁皇帝了,面对着那不能改变的国家局面我也不会开心。如今魏国全乱了,制度可以重建,我为此才与你来魏国的。” 谢容道:“我也是为此与你来的!我是要让你做魏王,再承继南梁皇位,一统天下!”谢容目光诚恳:“殿下,我辅佐你是忠臣,辅佐福王是叛国。您可以不在意皇位,臣不能污毁声名,臣是谢家子孙,做不得叛臣,所以让我辅佐福王的念头您不用有。您若放弃太子之位,臣就回南梁,失了您的佑护,皇帝定不容我。追随殿下一场,落个如此结局,殿下就是这样为臣打算的?” 陶挚也真挚道:“你别回梁,陪我留下来,有我在,定可保你施展才华和能力的职位,治理国家,实现我们共同的理想。” 谢容笑了:“治理国家,是殿下的理想,我才来帮你实现。殿下知我的理想是什么?你为太子、得魏国、成梁帝、一统江山,都只是我实现理想的步骤,我的终极理想,始终是你。” 陶挚面色沉静下来。日光的影在殿内兀自亮着。 谢容笑得容光灿烂:“你若收了我,实现了我的理想,我就陪在你身边,辅佐福王称帝。否则我回梁去,殿下等着听我被杀的讯息,你若能安心,我的理想也就烟消云散。” 陶挚清静直视他道:“我也是一生一世一份情的践行者,绝不会移情别恋。若没了这个底线,也就不是我了。你何苦难为我。”
第95页 谢容避开陶挚目光,道:“我哪里敢为难你,我是守候你,帮助你。梁国你若不回去,那你就做魏帝,守住你的一生一世一份情。若福王称帝,我怕他做不到,到时可怜的就是你。命由他人,不如自己掌控。” “抢福王的江山,我会不心安的。我怎样面对他。” 谢容目光邃亮:“我来发动政变,逼迫魏帝把皇位给你,这本来就是你的,抢的可不是他福王的江山,福王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他应该为你开心。” 那一夜,陶挚无法面对宗韶。 他又在做一个决定。一个关乎他和宗韶未来、也关乎国家命运的决定。 年少时他做决定都要左思右想,而今,他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结局。 他做魏帝,可以拥有国家,拥有宗韶; 宗韶做魏帝,他没有了国家,也不一定拥有宗韶。——他做了男宠,威望尽失;再走了谢容,梁军心散;没了梁军,扬州军难以支撑魏国。还有幽州、并州、豫州未平,一招不慎,就是危亡之境,江山百姓尽入战乱—— 哪怕为了爱,他也无法做一个错误的决定;便为了爱,他也只有做正确的决定。 陶挚回想他和宗韶的初相见,樱花落雨,昙花香染,王府夜棋,长江同船……一路走来,怎么会想到,他们能走到今天的局面:两国太子,然后他夺去宗韶的一切。 没有人天生就喜欢失去。 还是被自己的爱人掠夺。 陶挚忽生奇想,若换两个人在他们的位置,会不会拔剑相向? 宗韶此际若是一剑刺向自己胸膛—— 陶挚转头,宗韶在自己身旁安然甜适地躺着。 ☆、他抢了宗韶的皇位 陶挚定定心,伸出手来握住宗韶的手,将谢容的计划全盘告知。 夜静得仿佛没有止境,宗韶听着,一声未应。 也是,让宗韶说什么呢,说同意梁人逼迫他父亲让出皇位?陶挚歉疚,宗韶不跳起来打自己就是好涵养,就是爱了。 清凉的圆月映了一道朦胧的窗棂影,投在他们的大床上,分明的一道线,横在他们的衾被。 陶挚庆幸自己先握住了宗韶的手,他们的手握着,就不容易分开。 陶挚想起身去亲吻宗韶,又怕惹宗韶动了气,手便一直温暖的握着,任时光过。 他们相爱,江山面前,依然不变。 良久,宗韶轻轻脱开手翻了一个身,宗韶睡不着觉,陶挚愧疚,想与宗韶再好好商量,分析局势,——又怕哪一句触动宗韶,让宗韶不开心。 既然已是无法变更的结局,又何谈商量? 宗韶说,他一生所有的幸福不过是和自己在一起。 陶挚探身过去将宗韶抱在怀里,他不知道给宗韶怎样的补偿,能折抵江山,但他要告知他,他爱他。 宗韶很安静地倚在他怀中,陶挚心稍安,轻吻宗韶的额头。 说:“我给你唱歌听好不好?” 宗韶轻“嗯”。 陶挚就给他哼唱孩童时母亲给自己唱过的魏国儿歌,陶挚忽然很想回到儿童时光,那样安定,岁月漫长。 第二日,谢容威逼的结果回来,魏帝同意将魏国献给梁国太子,但要求先退位做太上皇,福王即位,然后由福王献出国家。 陶挚立即说不行。那样他怎样面对宗韶。陶挚要求必须魏帝献国。 谢容深深地看陶挚一眼,出去落实了。 谢容再次回来时说,魏帝要求必须先见到福王,否则宁死不应。 陶挚仍然说不行,命谢容:“你想办法办到。” 谢容只得又走了,傍晚时回来,说魏帝同意了。 陶挚问谢容怎么办到的,谢容说:“我用父子亲情打动的他,他都六十六了,背个恶名还能有几年,他儿子才二十五,背这献国的恶名可是一辈子,而且他献国以后,至少还有儿子为他养老送终,安享晚年,他若不应,我说就把他杀了,让宗泓即位献国。魏帝见无法用福王要挟我们,才应了,但他要求,必须福王去长乐宫陪他居住,福王不到,不写献国文书。”谢容瞧着陶挚面目,“臣去和福王说?” 陶挚道:“我来说。” 宗韶在陪着六岁的宗璞玩。 听宦官说,宗泓走时很是煽情了一把,跪在宗韶面前扯着宗韶的衣襟哭,拜託宗韶照顾宗璞,好歹给宗家保住一点骨血,弄的宗韶挺难堪的,保证:“有我就有他。”宗泓才淌眼抹泪的走了。 宗泓在宗璞面前倒是没说什么,他若敢挑拨宗璞与陶挚的关系,他儿子的未来前程就完了,宗泓心里明镜似的。 宗璞是个淘气的孩子,奔跑跳跃,舞剑弄棒,爬桌上椅,踩宗韶腿揪宗韶头发,没一刻安稳,宗韶没和小孩打过交道,愁得头都大的时候,陶挚来了,宗璞立即饶过宗韶,扑进陶挚怀里,宗韶长舒一口气,逃出生天的模样。 陶挚哄了会儿宗璞,将孩子交给僕人,伴了宗韶出来,说:“我和你说个事。” 宗韶听父亲要他去长乐宫住,立即说:“行。”估计不让他带孩子去哪里都行。 陶挚歉道:“你可怪我?” 这一时晚风拂着他们的衣襟鬓发,夕阳红晕在宗韶的眉眼间,宗韶温润带笑,说:“能为你实现理想做件事,我高兴着呢。”
第96页 陶挚道:“住一日你就回来。” 宗韶说:“行。” 可是宗韶没有回来。魏帝见了宗韶就不写国书了,拉着宗韶聊过往,痛斥太子诸儿忤逆不孝,谢容耐心陪了半夜,第二日魏帝再推脱不写时谢容就发作了,拖走宗韶,将魏帝关入黑屋,不给吃喝,魏帝见宗韶在梁人面前并没有他想像的有地位,挨到傍晚渴饿得不行,才写了国书。谢容放了魏帝和宗韶,向宗韶跪地请罪,宗韶当然愤恨不理,谢容请宗韶回宫,宗韶说陪伴父亲,谢容就拿着国书回来见陶挚,当然他隐去其中细节,只说魏帝怕献国之后被杀,拉了福王陪他。 然后行献国典礼,陶挚作为梁国太子代理魏国国政。 太极殿上,当陶挚发现不是魏帝而是宗韶捧着玉玺走过来时,他震惊了,瞬间明白,他被谢容矇骗了。他过于信任谢容,没想到谢容敢在这样大的事件上欺瞒。谢容胆大,自己也有错,便再忙,也应提前与宗韶沟通一下的。 这时候怎么自责都晚了。 宗韶送上玉玺的那一刻,陶挚无比内疚。 他没法面对宗韶。 他希望宗韶干脆将玉玺砸向自己才好呢。 他接了玉玺,然后将前魏帝封为献王的教令给宗韶,宗韶安静接了,仪式结束,宗韶转身退下的时候,陶挚快步追上,低声说:“我不知道——” 宗韶淡然向他一笑,走了。 陶挚怔站在那里,看宗韶飘然离去的清雅背影,脑中瞬间盘旋来一个词:恩断义绝。宗韶就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目光,淡然简决,都没耐心听完他的话。“我欠你的已都还你了。”他没说,可就是这个意思。 陶挚回至华清殿,立命谢容来,谢容的解释是:献王本答应出席,可临来时变卦不肯上车辇,福王主动提出替父亲完成仪式的。事先没告知殿下,我有罪,我认罚。 谢容跪在地上叩首请罪。 陶挚没理他,离开华清殿,径直去往长乐宫。 长乐宫在城西北长乐湖畔,原是行宫,被魏太子用来拘禁魏帝,现由梁兵四面看守。 宦官通报:“梁国太子殿下到——” 陶挚方步入长乐殿,一物哗啦袭向面门,伴着宗韶的惊叫:“小心!” 陶挚迅捷躲过,原来是他写给魏帝——献王的教令,献王拿了桌上茶盏接二连三砸过来,边破口大骂。 陶挚闪避,那边宗韶拦他的父亲,老人家便两个人一块骂,拿了瓷器一块砸,宗韶抱头逃窜,陶挚过来救他,宗韶大喊:“你快走啊!” 卫士们冲上把陶挚掩护出门,那边宗韶也逃出来了。 陶挚忙过来看视,宗韶虽被砸到,好在没受伤,宗韶也上下打量他,见他没被砸到才放下心来的模样。 陶挚心里暖了一暖,道:“我不知道今天是你去——”把典礼上没说完的话说完。 宗韶平淡道:“我爹临时变卦,没办法,他脾气大。” 陶挚心难安:“你可怪我?” 宗韶摇头:“我说过的,能为你的理想做点事,我乐意。” 陶挚想了一下,试探道:“你跟我走吧。” 宗韶微笑:“我爹生气着呢,我得陪他。” 陶挚不自在,殿内传来魏帝咆哮怒骂声,不堪入耳,宗韶道:“他以为是魏王,没想是献王。没事,你回去吧。你不在这儿,他没发这么大脾气过。” 陶挚有生以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骂人话,拉了宗韶走远些,道:“你跟我走吧,别听这个了。” 宗韶道:“他是我爹,我听习惯了。让他骂消消气,要不堵心里会憋出病来。你快走吧。”宗韶推他到宫门口。 陶挚问宗韶什么时候回去,宗韶说:“再说。” 陶挚问长乐宫衣食用品,宗韶说皆是上好充足的,劝他:“走吧。” 陶挚迈不开步,再问:“你真没生我气吗?” 宗韶无奈笑了:“太极殿那么多梁魏官员,咱们聊天不太好吧。” 陶挚也只得笑了。 所以典礼那会儿宗韶就是生气了。大约因为他找来长乐宫了,又被他爹这么一砸,宗韶本能地护他,气才消了,宗韶是那样宽厚的人。 明明生他的气,还帮他走完典礼,陶挚感动,他看着宗韶熟悉亲切的容颜,不知怎样才好,因为宗韶虽然不像他想的那样决绝,但心还是与他有隔阂了。 恋人的心最是明敏,他感知得到。 他抢了宗韶的国家,宗韶的皇位,还要宗韶一如既往的对自己,那也太贪心了。 陶挚无法不想,这就是谢容要的结果。 ☆、我怕你跪到明年 谢容根本就没和宗韶及其父沟通好。 典礼筹备会上,陶挚将长乐宫交给谢容,谢容一口承诺没问题,还主动提出突发预案:魏帝万一身体有恙就由福王顶上。——埋伏打在这儿了。 瞧魏帝今天的反应和气性,魏帝若真来了,典礼都能搞砸,所以谢容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宗韶参加。以谢容的洞察人心,他只要言语一激魏帝就不会来,然后宗韶为了自己只能参加。 谢容的目的——陶挚想着心都搅着痛,宗泓给了自己一刀也就罢了,谢容怎么可以这样算计自己?
第97页 世间只有一人不会算计自己,可自己算计了他,心与自己隔阂疏远了。 陶挚难过回至华清殿,谢容仍在殿内跪着,阶下,廖缃简意等一众官员都在候着,昨日说好了典礼后定各部官员,陶挚的心收敛了,恢复成公事公办的平静。 他早变了,心不那么容易伤,因为他是君,那些人是臣。 只要能给他办事的臣子就是好臣子,他不会对臣子有过多的情感上要求。 陶挚平静命谢容起来,一道议事。 谢容容颜安静,主动要刑部尚书一职,说为新朝制定律法,那本是陶挚和谢容商议好的,此际陶挚到底沉不住心头气,说“再议。”大不了自己今夜不睡了,也能弄出来。 谢容竟然面上微含笑,举荐荀皎任兵部尚书,廖缃任吏部尚书。 陶挚心打了一个旋,典礼上魏国文武官员那么多人到场且没出瑕疵,荀皎廖缃付出了不可思议的辛劳,也显示了周全缜密的沟通和掌控能力,谢容总是与自己的想法一致,自己在谢容面前仍是心事一览无余的学生。 他平和徵询荀皎、廖缃等人意见,通过了谢容提议。 谢容再说,他请辞大将军一职,交出京城卫戍、皇宫卫戍管理权,提议由福王承接。 陶挚心微怔,目光与谢容交对,谢容安然含笑看他,道:“献王吓破了胆,不敢放福王离开长乐宫,若福王掌管了京城与皇宫军队,一来献王安了心,二来福王职责在身,就可以离开长乐宫了。——至于臣,一定最快速度专心把律法制定出来,殿下若要治臣的罪,待律法出来后再治也不迟。” 陶挚瞬间明白,自己在谢容面前就是个任性学生。谢容包容他,没有私心。——谢容这是交出兵权,任宗韶打杀。 陶挚微笑:“好,准你所请。我的意思,任福王为大司马,掌全魏兵政,决全魏政务,我现在就写教令,从知,你送与福王,请他马上来华清殿议事。”他成心略去表决程序,这件事他就是要自己说了算。——他做好了准备,但没有一个人提异议。他在成长,臣子们也在成长,彼此达成新的适应和均衡。 他有一班好臣子,自己也要做一个好君王。 陶挚写了教令,盖了玺印,交给简意,简意领命乐呵呵去,苦兮兮回来。 说福王看了一遍教令,放在一边石墩上,继续浇花,怎么请也不来,也没有一句话。——他又不能拖他来。 那时众人已经散了,陶挚说:“烦你再去,就说我等他。我不亲去,是不想惹他爹生气。他若不来,从知,你代我一天去一次请他,直到他来。京城卫戍、皇宫卫戍暂由你代他负责。” 简意应了,苦着脸道:“舅父见了我也是骂——”马上安慰陶挚道:“没事,我从小被我爹骂大的,不怕。” 陶挚嘱咐简意问询献王跟前的宦官,谢容都对福王和献王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宗韶开心的去,决绝不肯回来,肯定有谢容的原因。 第二日听了简意回报,陶挚才知谢容当日所为。简意说:“我替你劝他了,我说你已惩罚谢容了,若不消气,再让谢容来给他下跪磕头,他说,谢容已经磕过了,不用再磕了,都是为了殿下,他理解。我让他来皇宫,他不来,说要陪他爹。” 午后,谢容送来了《魏科》,笑道:“我昨夜一夜未睡,头发都要熬白了。” 陶挚看着谢容憔悴到极点的形容和生机勃勃的眼眸,心软了,也清亮了,原来他最怕的是谢容对自己有异心,但其实谢容最明白自己,知道分寸。他们有共同的理念,想实现一样的目标。谢容只是做事,方好那个人是宗韶。谢容对自己都可以往伤口上下手,只要实现目的,自己能理解,但宗韶不是自己,接受不了。 陶挚看罢条文,立即传王琰、廖缃来,与谢容一道商讨细节,一天也就过去了。 待王琰廖缃走时已是夜半,谢容留在最后,跪下请罪道:“殿下若不解气,臣去长乐宫负荆请罪,跪到福王肯回宫。” 陶挚道:“我怕你跪到明年,他也不一定回来。眼下还有那么多事要你帮我。这次算我的错失。以后涉及福王事必须先徵得我同意。再有一次,我绝不容你。” 谢容郑重应诺。 在陶挚的坐镇指挥下,到腊月初,梁军一统北魏。简意一直没请来宗韶,陶挚也没再去长乐宫听献王骂自己。月中,梁国使者来,要陶挚回梁国参加新年祭祀,但只能携小队亲随,不得带军队过江。陶挚当然不能听从,他现在回梁国,除非夺取皇位,否则梁帝容不下他,就算他恭顺孝敬,无夺位之意,梁帝也不会信他。于是陶挚颁布诏书称魏帝,与梁帝分江而治,共享天下。 陶挚在给梁帝的信里请求把安萱和孩子送来魏国,因为那是简意的孩子,可是梁帝不放,扣在梁国当质子,怕陶挚攻打梁国。 陶挚向简意致歉,简意倒没说什么。简意原来的妻子因他“阵亡”已另嫁,但安萱来了也是魏国皇后,大家都不自在。 安娘的儿子被梁帝立为太子,那也很好。 称帝典礼日,宗韶来了,那是政治意义的出席,陶挚知道,宗韶完全是为了自己才到场。
第98页 陶挚命亲兵护卫在典礼结束后务必请宗韶至甘露殿,若做不到,就不用在自己跟前当差了。 典礼上,他看着那些臣子,看着宗韶,他真正成长了,责任、权力、成功、重担,他的人生将掀开新的篇章,而与太子典礼日不同的是,他对未来已充满自信。 典礼一结束,陶挚穿着玄衣礼服、戴着冠冕就径直去往甘露殿,他怕宗韶等不及走了。 他进殿门的一霎,宗韶站在大殿中央,回过身看他。 ☆、他们都太想对方了 他已经多久没见宗韶了—— 他想得都不知道怎样面对宗韶好了! 那一时阳光明亮,他整个人沐在灿烂光源之中,宗韶瞧着他的神情明显是看呆了,目光痴迷,唇微启,可爱地萌萌地站在那里,——陶挚笑了,三两步近前,抱住宗韶就吻上去,宗韶的唇温润柔软,可他冕旒上的白玉珠太碍事了,宗韶忙着帮他撩拨着,然后动手解缨拔笄,比他自己还急迫——陶挚笑着,只管亲一下再一下,最终越吻越热烈,相拥着滚到床上去了。 他们都太想对方了,怎样的激荡好像都无法宣洩情感,他笑着,吻着,紧抱着,宗韶温顺的依从着,热烈的回应着,那真是他有生以来最欢畅、最兴奋也最幸福的一天,因为有宗韶陪他,爱他,成全他的梦想,共享他的欢乐。 第二天晨起宗韶未醒陶挚就上朝了,他在宗韶脸颊亲了一下离去,宗韶闭着目也是笑的。 待下了朝来寻宗韶,卫兵说福王回长乐宫了。陶挚无奈,也无法,只得由宗韶去了。 正是建国之初,无数的事务繁忙,陶挚每天与谢容王琰等人商谈国事,时常到深夜,困得撑不住了就在华清殿里间随意休息一会儿,醒来那边已接着讨论了。 简意每天去请宗韶一次,但每次都请不来,简意头疼地说,福王好像对皇宫有童年阴影。 陶挚也对宗韶的童年阴影头疼,但他真的是太忙了,顾不上解决,好在简意说,宗韶每天陪他父亲下棋、钓鱼、赏花、抚琴、作画,将幼年缺失的父子情都补了回来。 二月,南梁东桓公发动政变,包围建康十数日,梁帝处于危险之中,陶挚派谢容发兵去南梁救梁帝。当然二人明白,收复南梁,一统天下。 三月底,谢容攻下建康的捷报传来,东桓公被杀死,而梁帝早在二月底就已被东桓公困在华林园饿死,好在安娘、安萱和她们的儿子都在宫城,被安欣率军队保护住,安欣在谢容强大的攻势面前投降,安娘的儿子作为梁国太子被谢容掌控,那基本奠定了整个南梁战局的胜利。 陶挚终于舒一口气,这日晚约了廖缃荀皎简意白栩与宗韶在御花园一聚,到魏国以来,他们几人还没聚过呢,宗韶不肯来皇宫里住,聚会总要参加的吧。 果然宗韶来了。可见到宗韶的霎那陶挚就是暗惊,宗韶在情感上与他疏远了,那是很容易就感知的。陶挚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是自己不小心摆了皇帝的架子么? 如今廖缃荀皎等人见了他就恭敬行大礼,他们都习惯了,宗韶看不惯?宗韶没有行礼,他也没想着要宗韶行礼啊。 或是他面对臣子的端然和气笑宗韶觉得别扭虚假?还是他居高临下的语气——他若不这么和廖缃等人说话,还像以前那样亲切唤“廖大哥、简大哥”那也不合适啊。而且他对宗韶已经特意亲近随和了,宗韶是对自己的态度不满意? 他已是皇帝,不能因为宗韶的出现就变一个样子对大臣,宗韶因此不适应、不好接受么?或者,真的单纯因为童年阴影,宗韶不喜欢皇宫的环境,瞧着熟悉的一切就触景伤情,淡然疏离? 宗韶的模样影响了宴会情绪,廖缃简意明眼人,立即敬酒活跃气氛,几轮下来,大家就喝嗨了,君臣礼仪也抛之脑后了。事先陶挚嘱咐了简意今天重点解决童年阴影,简意就说:“陛下知道我为什么不学琴棋书画,就是因为你啊。小时候我爹天天拿你和我比较,读书音乐下棋书法我统统比不过,那就不学好了,我放弃,我专攻吃喝玩乐,这些你不学吧?那时候我可痛苦了,每天跟福王吐槽你,福王就说,别信你爹,哪有人一晚上能背会这么多书,你爹蒙你呢。” 大家哈哈笑。 陶挚没想到那么早宗韶就从简意口中得知自己的存在了,他惊奇看宗韶,想就这个话题和宗韶聊下去,哪知宗韶却没在意,回身接受白栩的敬酒。 白栩脸已喝得通红,对宗韶道:“王爷,我有一事一直想和你解说。其实再解说这个没什么意思,但我若不说,心里总堵得慌。当时荀皎是托我给王爷传话,可荀将军根本就不让我出门,荀将军要我答应断了王爷对荀皎的心思才让我去的可亭。我和母亲受荀将军收留之恩,不能不报。我陪王爷,其实有报荀将军恩情的成分在。荀皎恨我,我不能解释,但不想王爷误解我的为人。我没那么糟糕。” “我知道,我理解你相信你。”宗韶说,再次与白栩碰杯。 陶挚发现,今天宗韶一再和每个人饮酒,就是回避自己,两人只碰了一次杯,还是陶挚提议的。 陶挚心里不安极了。 酒宴散了,陶挚将喝多的宗韶留在甘露殿,宗韶抱着他吻他,然后便要胡来,陶挚没允他,因为宗韶此时不清醒,更多是发泄,陶挚不想自己受伤,宗韶很无趣地放手,头歪在一边睡了。
第99页 陶挚看着宗韶,深深明白谢容的话,如果自己为皇帝,可以与宗韶再继续情感,而宗韶若为帝,怕是自己只能走开。宗韶不再是当年做王小痴时的宗韶,而最重要的,自己不再是当年的陶挚。 他要掌控情感,他不会放弃权力。 当他走上顶峰,他没有办法再俯下身来,仰视依仗宗韶。 不是宗韶变了,是他变了。 宗韶的情绪变化他理解,可他真的变不回旧日的陶挚了。 那夜月光如银,朦胧笼罩着床上酣睡的宗韶。陶挚心知道,他对宗韶的爱,也许比宗韶感知的还多,但却未必投合宗韶的希望。 有爱就不会分离。分离只是爱的不够。 陶挚想起很久以前,再想到以后,竟是几乎一宵未眠。 ☆、陛下是捨不得我? 第二日陶挚停了早朝等宗韶醒来,想和宗韶好好谈一回,哪知宗韶一直酣睡,酒未醒的样子。陶挚爱怜地看宗韶睡态,外面已有南梁战报,陶挚只得离开至华清殿处理政务,告诉卫兵,要福王一定等自己回来。但过了些时候,卫兵匆忙来报,福王回长乐宫了,怎么也拦不住。 陶挚无奈,宗韶这是成心不想理自己。 此后,陶挚再邀请宗韶出来聚会,宗韶就不来了。简意苦笑道:“他说,除非你把他绑来。” 宗韶生气了——因为那晚他没依从他? 陶挚只有道:“他爹还数说他么?你告诉你那舅父,若不是因为福王,我早杀了他了。他若不感激他儿子,再责骂他儿子,我就把福王接走。” 简意笑:“这个惩罚好。下回他再骂我骂福王,我就拿这话回他。” 六月初,谢容安置好南梁全境回至帝京,见到谢容的剎那陶挚别提多高兴了。君王喜欢能干的臣子,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陶挚秘密见了安娘和其子,将其子封为梁王,安置在京郊一处庄园隐秘稳妥居住。安萱携子也隐瞒身份来京,陶挚徵询了安萱和简意的意思,将安萱及子送入简意府中,对外宣称安萱及子在战乱中失踪,安欣赐以侯爵,回江南与其妻一道修仙。谢容还捎来了宗泓的信,宗泓诚恳向陶挚道歉表白,说璞儿已被立为太子,他此生再无所求,只愿能为璞儿做点事,别日后被儿子小瞧。陶挚便将建康更名金陵,任命宗泓为金陵刺史,掌控南梁皇族动向。 谢容不同意这个任命,说:“陛下要提防宗泓造反。” 陶挚说不会的,宗泓有事做就安定,没权才生事。 谢容不以为然。 陶挚笑说:“可用表决?” 谢容笑道:“那是陛下的事了。”谢容递上辞呈。 陶挚惊了,谢容笑道:“天下已经统一,臣要功成身退,山林隐居。陛下嚮往的过不了的日子我替你过。”谢容笑呵呵的。 陶挚不解地看他:“你是觉得我容不下你?” “不是。我自己要做范蠡张良,不做伍子胥韩信。” “你做诸葛亮吧。我们一起建立季汉那样君臣一心、清明高效的朝廷。” 谢容笑了:“陛下的确知道怎样诱惑我留下,我最崇拜痴迷的就是武侯了,可我没有他的情操品格,自知远做不了他。我如今功高震主,得自己回避。否则别说廖缃,连王琰都得让您提防我。” 陶挚道:“你既有这样的心,就不用离开朝廷。” “陛下是捨不得我?”谢容笑了,眉眼发亮。 “是。”陶挚明眸直视他。 谢容低了头:“陛下,我再辅佐您不说多了,就算十年,那时的您不会是现在的您,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我对您的想法您也明白,我并不会放弃,除非您肯接纳臣,您会吗?或者说有万一的可能吗?您若说有,臣便拼着车裂菹醢,也留下。” “说的我跟昏君似的。——这样的念头你不要有。没可能。” 谢容自嘲笑了一下:“那我还何需留下?送您到君临天下的位置,成就彼此的理想,我做到这一步就行了。真正有智慧的人需能及时收手,才不会身败名裂。臣今日就敞开了说,第一阶段,你我目的一致,一统江山,已经做到了。下一阶段,治理国家,创盛世伟业,那是您一生的事业,我若再参与进去,就收不了手了。我本以为在第一阶段结束,我们的情会有个飞跃,现在看,只是我单方面的妄想了。那么第二阶段,我日日在您身边,还求而不得,又没个截止时段,我怕我心态会变化。您也不会容忍我冒犯,若落得日后反目成仇——我不做那样的事。” 陶挚不语。 谢容笑了:“陛下今年二十四岁,你回头看看十年前的你,与现在的你心思差别有多大,你那时坚信的,现在还坚信吗?” 陶挚回想十四岁的自己,那时一心要过有心灵的自在人生。可是如今他要掌握无上的权力,构建国家新秩序。 陶挚眼眶有些湿润。 这个国家几乎是谢容送给他的,可是谢容要离开。他怎样回报? 谢容笑道:“很好回报。我送你江山,你还我一个拥抱。可以吗?” 陶挚二话不说,走过桌案来给谢容一个拥抱。 谢容僵在那里,一动都不会动了。
第100页 陶挚松开他,向他灿烂的笑。 谢容望向陶挚,嗫嚅道:“我可不可以认为——我会有希望?”那么大的人像个年少的孩子,目光满怀期望。 陶挚遗憾摇头:“没有希望。” 谢容眼睛渐渐湿润,他低下头,勉强开言:“也就是说,我终究输了。” “没有,你成功了,你将我送到皇帝的位置,数古论今,有几人可以做到?你比我强,我都没有做到。”陶挚惆怅。 谢容笑了。他跪下来,向陶挚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走出大殿。 他的背影落寞,但也骄傲。 他解脱了。 陶挚很抱歉,还有些伤感,却也只能如此。 他们彼此太了解对方了。谢容说的对,他们这样下去,早晚会出问题,除非谢容让步,放下心里的情,像王琰那样做一个规规矩矩的臣子。但显然谢容不会让步,那是他一生的追寻,他不肯相让。 就算输,也不妥协。 跟年少的宗韶一样。 简意曾说,那时候宗韶推脱赵家的亲事,简意很不理解,问宗韶,娶妻而已,娶就好了。为什么要犯傻,给自己结这么大仇。 宗韶答,娶妻是他此生最美好的嚮往,如果连这个愿望都被玷污了,那不明白自己活着是为什么。 便是此理,心中有一个理想,执着不肯放弃,哪怕输。 但就像他说的那样,谢容没有输,谢容送他心爱的人到了世间最高位置,完成了此生追寻,实现了梦想。 而他却没有做到,他没有送宗韶到这个位置,反是夺去了宗韶所有。 就爱来说,他比不上谢容纯粹。 陶挚内心羞愧。 宗泓曾说,我不愿早一点看到你的成长。 当他成长,当他拥有力量,他就不再是纯真少年了。 宗韶说:我喜欢的人,都是单纯的。 宗韶还会喜欢成长了的自己吗? ☆、那幅画你还留着吗? 陶挚觉得自己的心明明还是原来的样子。他没有变,他只是必得驾驭文武,掌控朝廷。 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谢容一走,朝廷都震动。他当先要考虑的是国家安稳,其余的,真得靠后。 桌案上是谢容厚厚的辞呈,哪里有在辞呈里写这么多话的,陶挚打开看,分门别类,全是国家治理措施。那些困扰在陶挚脑海中的难题,原来谢容都想过了,且想得这么深远,提出解决措施。 陶挚整整看了半日,最后,谢容说他会在陶邑居住,遇到问题了可以去找他。 陶挚心暖暖的。 谢容真的去学范蠡了,住范蠡墓旁,他会不会经商? 那夜陶挚无比地觉得龙床空虚,他想念宗韶了,这么一想念,就根本止不住了。 他们已经这么久没见了,时光这么快,竟然又是三个月过去了,宗韶也想他么? 第二日处理完最重要的事务,立即摆驾去往长乐宫。其实以前他也不是不能来,就是没下决心吧。 他不令通报,宫人说献王早晨又发脾气了,福王躲去了书房。 陶挚径去书房,明窗前,宗韶在做画,淡雅夏衫,姿仪认真专着。 陶挚喜欢这样子的宗韶,好像回到当年陶宅,心都柔软清静。 他走进去,宗韶转头,拿画笔的手停在那里。 陶挚本以为见了宗韶两人就会笑,然后抱在一起,然后亲吻,然后—— 宗韶的目光却如此疏远隔离。 陶挚的心陡然受伤,恍如那日宗韶说“我们得分开”一样的目光,他没想过会再次在宗韶脸上看到。 陶挚强制自己调整一下情绪,微笑问:“画什么呢?” 宗韶在画鸟。以前宗韶从来都是画人物,不拘画什么,最后旁边一定添加上人物,以前是简意,后来是他,那幅昙花图,不知道哪儿去了? 整个画面,只一只寂寞的杜鹃独立在有裂隙的孤石之上,那石马上要碎裂,杜鹃也在泣血,却顽强昂着头,孤单,孤傲。 陶挚看画的时候,心里不知为什么想哭泣,因为看着那张画,不管他现在做什么,陶挚觉得宗韶都想打他,宗韶的心里是怎样的恨他?才会有这样的画,这样的情绪? 望帝让国,失去所爱,化为杜鹃,泣血哀啼…… 陶挚勉强找话道:“上一次见你作画,是画昙花,多久远了,那幅画你还留着吗?”想,见了那幅画忆起昔日温柔,也许就能沖淡宗韶悲伤哀愤的情绪,就可以恢复他们的情了吧。 宗韶淡然道:“昙花的美是短暂,留不住。” 陶挚心痛,道:“花只要还在,年年都会开,走去看看。”他一如当日牵起宗韶的手,还好宗韶让他牵了,陶挚酸楚的心稍稍平稳一些,拉了宗韶出书房,上自己的车辇,离开长乐宫。 陶挚吩咐去的地方是:浣花胡同。 宗韶手微一动,陶挚立即用力握住。 宗韶没有说话,陶挚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个人便这么坐着,手握着,任车辇前行。 七年了,七年后,他们又回到这个地方。 简岱一直安排人维护这个小小院落,陶挚听简意说起过,却再没有来过。 打开门,走进院子,陶挚发现以前挺大的院子怎么变这么小了?就是这么窄窄的三间正房?那时觉得很宽阔呢。
第101页 简岱把院子恢复原状了,一丛菊,一栏井,疏竹幽窗。 昙花没有了。 陶挚怔怔地站在那里,这里是简岱的记忆,却不是他们的了。 简意当时说:最怕的是庭院依旧,昔貌不存。——他们的爱的凭藉没有了。 宗韶比陶挚还惊异,陶挚还见过这个样子的陶宅,宗韶可是没见过的。 陶挚拉了宗韶进屋,室内也很简朴,全部恢复了旧貌,一张小小的木床,一个老旧的书桌,一盏铁锈烛台,墙壁是老旧书架,也只有那些书还是昔日的书,隔了七年时光迎接今天的他们。 他们一起睡过的大床,作画刻印的桌,琴,全不见了。 陶挚还想让宗韶弹那支没弹完的琴曲呢。 陶挚推开窗,从窗子望出去,倒还是旧日的景象,陶挚说:“那时你在那里送走刘太医,然后去厨房煎药。” 宗韶站在陶挚身边,向窗外看,陶挚揽住他的腰,宗韶微一颤,但也没脱离。 陶挚心里稍稍再好过一些。回过头来说:“我坐在这里,你端了药来给我喝。我自小很犟的,我爹餵我药我都不喝,可是那天看着你走过来,我没法拒绝你。” 太久的时间过去,宗韶一直没说话,目光也没看陶挚。 陶挚伤心了。 当宗韶的心封闭的时候,就不讲话了。 陶挚发现他对宗韶的沉默其实没一点办法。 陶挚怅惘看着眼前似是而非的屋子,他曾在这里那么快乐的生活。那时候的宗韶,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泪充溢陶挚的眼,他心酸,心累,也委屈。 陶挚放开宗韶,走出屋子去,出屋的霎那,泪满眼的落下来。 他失去宗韶了。 在七年后。 他坐在台阶上,抱头无声落泪。那时候的他,曾在这里做决定,一生怎么走,那时候的他,怎么知道今日是这样的结局。 陶挚擦去泪水,宗韶也没有走出来,像那日那样坐在他身边,温柔说:“你一个人,也想有个朋友,陪你说话,看月……” 他们的情就这样在皇位的更迭里怆然逝去。 无可挽回。 因为即便此时,陶挚也无法对宗韶说:皇帝我不做了,交给你做。 陶挚伤感得心都碎了。记起来,宗韶说过,那日他偶然路过这儿,听他弹奏他的曲目,当时宗韶并不知道弹琴的是他,就停下来,想进来帮他把中断的曲目弹完整。 宗韶还差他半只曲子呢。 陶挚擦去泪,到水井边用木桶打了水洗脸,清凉的水扑在脸上,陶挚好像回到了当年的自己。 是宗韶在这里表白,说喜欢自己。 是他教他刻印,给他一对儿的印石。 他们一起看昙花,在画上盖上印戳。 宗韶给了他那么多美好时光,他不能怪他,是他没做好,没维持住他们的缘分。 他们的相识是天意,他们的情分只能靠自己。 如果宗韶的心冷了,他怎样捂热? 陶挚惶然无措。 记得那日醉酒后的廖缃说:“王爷,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是后来自己与自己和解,我原谅了我自己。” 陶挚就是觉得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宗韶在笑啊 他夺去了宗韶拥有的一切,还装什么情深义重,宗韶不打他不杀他就是好的了。 陶挚再扑水洗去脸上的泪,缓一口气,镇定下自己,走回屋子去,宗韶茫然地站在那里没动,眼中晶莹,竟然也是满眼的泪。 陶挚在门口站立一会儿,问:“去你的王府看看?那幅画应该还在?”花不在,画还在的。 宗韶没有应声,眼中大颗的泪落下来。 陶挚受不了,拉了他出来,上车辇,去福王府。 今日便一切的路都走尽了吧。他再也受不了了,他要在自己的心还没有灰飞烟灭之前把故地都重游。如果所有的旧迹都无法让宗韶回心转意,——陶挚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福王府没有变,仍然有看院子的旧人,看见他们进来,忙跪下行礼,“王爷!”欢喜的声音却转成疑惧,因为没有人回应他们。 宗韶向前走,陶挚却站在那里未动。 他忽然发现,福王府对他竟是最伤痛不想触碰的记忆。 因为在这里,宗韶和他说过离别。 陶挚站立,没勇气再迈步。 那时候宗韶那么坚决的一再说分开,他还是没有离去。 他们在这里拥有彼此。 那时候的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如果今日宗韶再说分离,他还可以承担吗? 当他拥有了一个国家,他的勇气却不复当初。他大约再也不会含泪留在宗韶身边,只为了彼此情分的继续。 那么他费尽心血保有的社稷江山,又有何意义? 他的成功将无人述说,无人分享。他此后面对的将是彻底的孤寂。 宗韶发现他没跟来,停住步,回身看向他。 熟悉的面孔,依然是宗韶,隔了那么远的时光,仍然是亲人般的那个人,是他魂梦里的宗韶。 陶挚迈步前行,跟上去。 宗韶进正厅,看每一处。这里是宗韶的家,有宗韶所有的记忆。当然那记忆里更多的也许是简意。
第102页 简意因为安小姐的缘故,对陶挚特别愧疚。陶挚知道,简意不会跟宗韶走到一起,哪怕宗韶想重拾旧情,简意也决计逃避。喝多了酒的简意对陶挚保证:你放心,我决不招惹王爷,我得做个人,不能不是东西。 过正殿,后面是宗韶的卧房,那里面有大大的床,有琴,陶挚站在庭院里,没有走进门去。卧房里有他们最美好的记忆,也有伤心别离。 宗韶进去了,好一会儿没有出来。 他会邀请自己看那幅画吗? 陶挚站立太久,久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那里,他只有挪开步,自己在院子里走,书房、画楼、玉缘楼、跑马场…… 陶挚拿起弓箭,在这里宗韶教他平生第一次拿起弓,宗韶不在府中的时候,他每天在这里练,乐此不疲,因为他想给宗韶看,我能射中靶心—— 陶挚向靶心射去。 他好久没射箭了,竟然偏了一些,便再射,再射。 遥遥传来琴曲。 是宗韶在抚琴。 是玉泉山那日的琴曲! 陶挚放下箭,向卧房走回去。 心一点点的碎,整个人都空了。 在中断处,宗韶停滞了一下,便接着弹下去。 陶挚满眼泪,止不住的泪,他什么曲子也听不见了,他蹲下来,抱头痛哭,希望自己从没来过这世上。从没遇到过宗韶。 那样他的一生会怎样的? 他在陶宅生活得也很好,跟着简伯伯,现在也很安然,不,他会找事做的,会到母亲身边,然后因为母亲的事被杀了,那也很好。 曲子弹完了,他也没听见。那也很好。 宗韶就是弹给他听的吧。弹完了,两清了,再不欠他。 陶挚泪眼看着这院落、轩榭亭台。他曾画过这里呢,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时候他以为找到了家,满怀欣喜的画,宗韶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亲人,没有人能领会这情感,除了他自己。 可是现在宗韶不想再做他的亲人了,那日说着离别,宗韶也弹不下去的曲子,今日终于弹了,他们的情了结了。 陶挚溟濛看着眼前的家,他失去了,只剩一幅幼稚的画。那画在他的包裹里,跟父亲雕刻的木偶在一起——在宗韶的卧房里! 他去梁国时怕泥人碎了,只带走两个木偶,其余都在宗韶卧室床边的橱柜里! 他得把父亲留给自己的偶人带走。 他失去了宗韶,他得有父亲的记忆。 陶挚抹去泪,坚强地站起,慢慢走回卧房。他希望这时候宗韶已经去别的地方了,那么他就可以拿了包裹走掉,不说离别,不说再见。 那样也许以后还能鼓足勇气,再与宗韶相会。 宗韶今天除了那句昙花短暂外再没有说一句话。 陶挚抹去泪。 他进卧房,宗韶还在,默坐在琴前,不知是不是垂泪。 陶挚决定不打扰他。反正他已经进来了,也不好退出去,便尽量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他方弯下腰去,手还不及触到柜门,宗韶忽然离了琴,迈步过来,把他扑倒在床上。 陶挚吓了一跳,以为宗韶要打他。那就打吧,反正他欠宗韶的也够多,但宗韶开始撕扯他的衣服,然后脱他自己的衣服,然后——吻上他的唇。 宗韶动作太激烈了,陶挚知道宗韶是在报复,那就报复吧,欠他的都还尽。 陶挚很不喜欢眼前的局面,虽然他被宗韶这么样统共也没有几次,还差不多都是离别时刻。 这就是宿命吧。 陶挚容忍着,宗韶开始亲他。陶挚也想念宗韶的亲吻,结果两个人吻得天昏地暗透不过气来,陶挚什么都忘了,就想和宗韶亲吻,瞬息也不分开,他们相互抚摸贴近,好像久别重逢,彼此热烈激动,纵情恣意,酣畅淋漓。 最后宗韶伏过来,笑着看他,再用舌尖轻舔他的唇。 他方才唇都被宗韶咬破了,一碰就痛,可是宗韶在笑,在笑啊,陶挚都蒙了,虽然还没从方才的欢纵中缓过来,但他的心里,一直以为宗韶在惩罚他,在报复——宗韶怎么笑了,笑得跟个孩子似的,好像还有点歉然、淘气—— 陶挚手抚摸宗韶的头,宗韶就头偎在他胸前乖得不得了,手还环抱上他的腰,跟以前他们在一起时一样一样的——这是和好了? 陶挚还有点不信,轻轻抚摸宗韶的脸,不小心手指碰到宗韶的唇,宗韶便轻咬住,舔舐。 天,陶挚忽想今天那么多的泪白流了,早知如此,就直接上床,就什么伤心都没有了! ☆、这一刻亲爱的快乐 宗韶休息一会儿,爬起来唤僕人送水进来,给陶挚擦洗。 陶挚手抚住眼睛,觉得自己可真是……这一天过得! 宗韶还是把他伤着了,特别小心歉疚地给他上药。 陶挚累了,身心全疲软下来的累,头脑放空,睡着了。 傍晚醒来,陶挚不敢再提那幅画,只温柔笑着要宗韶与自己回皇宫,哪知他都笑得这样温存了,宗韶低垂了眼睫毛硬邦邦说:“我不去。” 原来他以身相许也没有用啊,陶挚看着宗韶,真的不知如何是可了。 宗韶道:“我不去皇宫是不想见一个人。他在,我不去。” 陶挚奇怪:“谁?”脑子一片蒙。皇宫里有谁令他这么讨厌?不会是自己吧?不让自己在皇宫?不让自己再做皇帝?
第103页 他等着宗韶讲,宗韶好像费了很大劲才说出那个名字:“谢容。” 陶挚都笑了:“为什么?” 宗韶沉着脸道:“不为什么,你杀了他,我就去皇宫。” 陶挚心咯噔一下,好一会儿没说话。 宗韶转身就向外走。 “何至于非杀他。”陶挚缓言道。 宗韶停步,自嘲一笑:“因为他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就算是去皇宫,也是输,我不想眼看着自己输。” 陶挚心稍微放下来,好笑道:“你想什么呢?我与他只是君臣,或者说老师学生。” “仅此?” 陶挚不能接话。 “你与他彻夜相对,只是君臣?他打胜了仗你就请客,只是师生?今天我若不弹玉泉山那日曲子,你是不是都不进我的屋?” 陶挚觉得这误会大了,想了想道:“彻夜相对是议国事,还有王琰廖缃和别的臣子在;打胜仗了我才有心情宴请聚会。我与谢容真的清清白白,不知道你这些念头从哪里来的?你听说了什么?那也是谣言!” 宗韶道:“我亲眼所见。” 陶挚心发虚,好一会儿道:“你看见了什么?”宫中有耳报神告诉宗韶了?怎么解释? 宗韶道:“你在南梁做太子的时候,去寻建庙的地方,有一天你伏案睡着了,他在你身边,一次次想亲你脸颊,当然他最后也没敢,但我看见了,我过后问过你,他是不是喜欢你,你就讲了一大篇话,还讨伐我过往。” 陶挚恍然想起那日,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陶挚有点擦汗。 宗韶道:“我记得那日你说的最关键的两句话,你说他的理想你觉得挺喜欢挺有趣的,你愿意帮助他实现他的理想。如今你们的理想实现了。你们就算没有双宿双飞,也是比翼齐飞。我到不了你们的高度,没法子和你一起飞,我不飞了还不行吗?” 陶挚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他想起石头上那泣血杜鹃,原来宗韶这样想,陶挚笑得说不出话。 宗韶道:“你们两个天才大神在一起,志同道合,所向披靡,攻城夺国,事无不成,我还参合来做什么。如今谢容征战回来了,你找我来,不就是想了结过去的情吗?见了我就拿昙花说事,昙花短暂,我知道啊。” “不是,”陶挚笑又不是,连声道:“好了,我错了,我不对,我不该提起昙花——那幅画呢?你放哪里了?” 宗韶看了他一眼:“怎么,就这么一幅画的记忆都不留给我,你还要拿走?” “我不拿,我不拿。”陶挚笑道:“我再给你画一幅,我以后每天给你画一幅,每年集一箱,箱子不上锁,只要你来我寝殿,保管看得到。” 宗韶由不得也笑了,但“哼”了一声表示不信。 陶挚道:“小痴,我向你保证,我决计不喜欢谢容,我就喜欢你。我喜欢温文和气如你的,他那么锐利霸道,我怎么会寄託情感?你知我决不是肯依附人的性情。” “还有王琰!” 陶挚笑看他,“还有廖缃、简意、荀皎——” 宗韶脸红了。 陶挚笑道:“你放心吧,我是皇帝,谁敢招惹我。至于谢容,你今天随我回宫,他就再不会出现在朝堂。” 宗韶瞪眼睛:“你把他收入后宫?” 陶挚笑得无话可说了,宗韶这是让他流多少泪就还他多少笑吗?道:“我不收他,我只收你。对天发誓。” 宗韶面目稍微好看一些。 陶挚软言道:“但别杀他可好?鸟尽弓藏,于我的名声也不好。” 宗韶转过头去:“我就是这么一说,你杀不杀他于我何干。” 陶挚想了想道:“你可知,谢容与我说过,说你人挺好的。我问他哪里好,他说你肯定没劝过我杀他。他说,不管廖缃简意荀皎,谁劝我杀了他,我都不会听从,但若你劝我杀他,我就一定会杀了他了。他说我至今没杀他,是因为你的宽容。” 宗韶不理解,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陶挚嘆道:“他知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你若容不下他,我又一定会选择你的,他就危险了。他还真是神仙,有先见之明,他已经辞官了,你在帝京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就不杀他了可不可以?因为我会很歉疚,我不愿意做杀功臣的君主,你若非逼我做那样的人,那我只有认为是天意,你是福王么,或许你在为我避免将来的祸事。你瞧,君主都是这么薄情,为了男宠一句话就杀功臣,亡国之兆。” 宗韶眼都瞪圆了,脸都有点气变色。 陶挚笑了:“好了,不玩笑了。我今天被你害得流了那么多泪,我都要被你害死了,你也不知道,还在这里振振有词。你弹的玉泉山那曲子我根本没听,光在那哭了,我以为你要和我分手才弹完这曲目。在浣花胡同,你也不理我,我坐在台阶那里哭,觉得真是受够了,人活着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连一个人都拥有不了。我对你的王府有牴触,我一进府门就想起当时是怎么离开这里的。现在我就是感谢我爹,我爹在天之灵保佑着我。”陶挚看向那个柜子,若不是父亲的木偶,他现在是怎样的伤心处境?
第104页 “我从没给你讲过我爹和梁帝的故事,我给你讲吧。”陶挚说。 他要宗韶知道,他做魏国皇帝是为了完成父亲的梦想。 陶挚说:“你父亲杀了我父亲,你兄长杀死了我母亲,我抢了你宗家江山又有什么不可以?我立宗璞为太子,不是又还给宗家了?国号都没有变更。” 宗韶歉疚道:“我父亲那时是皇上,你父亲要谋逆——你也说了,他真的是要谋逆,所以我父亲也不能算错,我兄长也已经自食其果,你可能忘记、谅解?” 陶挚笑道:“那得你和我回皇宫。每天给我画一幅像。”陶挚挑一下眉梢。 宗韶不好意思道:“你跟梁帝学过画,我才不画呢,被你笑。” 陶挚眨眼:“你的意思是,想让廖缃再教你?” 宗韶赧颜:“我要你教我。” 晚饭后,陶挚坐在床上画宗韶,宗韶站在一边瞧。简意进来,看了一会儿陶挚作画,笑说:“当年二十二个皇子,我总为王爷愁,想王爷这么个人畜无害的清静人儿可怎么在他们中间生存下来,谁想隔了时光看,王爷竟是最有福气的。” 陶挚抬眼轻瞪他,简意恍悟自己说错话,忙说:“陛下要的仪程在这里,您慢慢看,臣告退。”一熘烟出去了。 宗韶感慨道:“他说的也没错。若不是遇到你,我现在在南梁不知怎么个结果。也许受尽欺凌,朝不保夕。是因为你,我才成为有福气的人。否则这一生真不敢想。” 陶挚看着宗韶不管时光如何流过都最为亲切美好的容颜,说:“小痴,你可知,因为你,我也成为最有福气的人。我若不随你去南梁,北魏政变中也许就被杀了。你说得对,我们是彼此的幸运和福分。那日表决,你故意提出让宗泓做太子,简意廖缃荀皎白栩才都选择我留在魏国。是你将魏国送给了我。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做。” 宗韶坐下来揽住陶挚:“你本可以不选择表决,你明知道简意廖缃荀皎白栩都是魏人,会选择我。是你先将魏国让给我。” 原来他们都知道,他们曾那样为对方付出过。 “你把福王府给我,你把魏国给我,你有什么就都给了我。”陶挚眼眶有点湿润。 宗韶笑着安慰:“我说过么,我的就都是你的。” 陶挚笑了,“可是我没有给你。” “你给了。我们的理想不一样。我为了你的理想做的有限,你为了我的理想做的才是多,要一生呢。” “你的理想是什么?” “拥有爱,过幸福的生活。小时候父皇不爱我,我就想着,将来有人爱我。如今我的理想实现了,有你爱我,有皇帝爱我。”宗韶笑抚陶挚脸颊。 陶挚笑了,“我的也皆是你的。” “我知道。做皇帝的辛苦归你,所有的福分归我,我是不是赚了?”宗韶笑着吻下去,温柔甜美沉醉。 是的呢,做皇帝的快乐也不及这一刻亲爱的快乐。 小痴多福,阿福痴情。 陶挚对宗韶说:“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所有的幸福也不过是:和你在一起。” ☆、因为我有福啊 宦官在门外颤声唤“陛下——” 一上午人就没断过,宗韶的吻不能踏实落下来,有点烦了。 陶挚安抚地拍宗韶的手,扬声道:“进来。” 宦官跪禀:“太子殿下哭闹一夜,今早起到现在仍不肯吃东西,保姆们实在不敢担责,请示陛下,如何是好?” 昨夜自己没在,璞儿半夜醒了找不到自己,可不就哭。 陶挚起身,倒吸一口气,仰倒。宗韶忙抚摸他的腿安抚他。 陶挚问宦官:“他为什么哭?想见朕了?” “不是,殿下要见娘。保姆们怎么哄劝都不行,说今天一定要见到亲娘。” 我的天,这孩子是读了什么书了。 “告诉他,他亲娘仙去了,没法见到。” “保姆们也是这么说,可是殿下要去仙境找他的娘亲,不去就不吃不喝,哭闹砸东西。” “仙境如何去得。” 宦官怯声道:“殿下说,他义父告诉他,到陛下身边就能去仙境,陛下见过他娘亲的仙灵,和仙灵说过话,殿下要陛下带他去仙境找他娘亲。” 陶挚想起小时候骗宗泓的话了,宗泓这是都还给他了。陶挚想一想,道:“这样,你们蒙上他眼睛,说带他去仙境,然后把他带福王府来。”陶挚手指宗韶:“这儿有他神仙爷爷跟他聊天,神仙爷爷见过他娘亲的仙灵,能把他娘亲的话转告他。” 宦官忙叩头去了。 陶挚笑对宗韶道:“你哄哄他,我把这几个摺子看了。我伤口疼,起不来床。” 宗韶听到最后一句立时将否定的话吞下去,赔笑道:“你好好歇着,我哄他。你放心,准能哄好。” 陶挚听宗韶把全府的人都召唤来,命所有人换上有“仙气”的衣服,就是库房隐间里那些舞蹈服装,严词嘱咐小殿下来的那一刻起,每个僕人都是仙界仙童,不会说话的就装哑或远离,若有露馅的决不饶恕。
第105页 宗韶这么大张旗鼓的扮仙境陶挚不由笑,一会儿宗韶自己换了一件极其轻软飘逸的云纹象牙白纱罗羽衣进来了,陶挚笑道:“你哪儿来这么件衣服,这也穿不出去啊。” 宗韶道:“以前学跳舞的时候,定做了些夸张舞蹈服。” 陶挚眸光一闪:“学跳舞?和白栩一起学的?” 宗韶垂目默认,没敢接腔。 “哦,原来你说和他学舞,是学舞蹈,不是学武术?” 宗韶“嗯”了一声,目光有点闪烁。 “都什么舞,穿这样的衣服?” 宗韶脸有点红:“那时候我想帮他,问他兴趣所在,他说他不想学文也不想学武艺,就是想学跳舞,但他一个大男人在外面学舞怕人笑话,我就请了舞师来,在王府中教他。” “你就也跟着学。”陶挚目光示意那衣服,明显是宗韶的衣服,白栩身材高大,这衣服也穿不合身啊。 宗韶点头。 陶挚笑:“一会儿你给璞儿跳个神仙舞,我也瞧瞧,看你都学了些什么舞蹈,需要穿这么仙气、袒胸、赤臂的衣服。你们对着跳?” 宗韶忙道:“没有,你瞧这衣服的绣工,完工就得一个月,他在王府里统共也没呆上一个月,等衣服做好了的时候我都把他赶出去了。” 陶挚意味深长笑:“你赶他是不是因为他跳舞的时候非礼你啊?” 宗韶张口“啊”了一声,忙道:“没有,我防备心多重,没让他得逞——” “你若不吃亏能赶他走?” “真没有,你信我——”宗韶坐床边来。 “那你说他非礼你到什么程度?” “他就是,想亲我——” 陶挚明眸瞪着他。 “没亲上,真没亲上,我又不能等他亲——你信我,啊?” 陶挚笑了:“去哄小孩去吧——我是说,璞儿来了。” 小皇太子是蒙着眼来的,被抱下车,身边的保姆宫女立即悄无声息的躲远。 那小孩站在庭院当中听了一会儿,问身边人:“到仙境了吗?”没人答覆,小孩就自己扯下眼上黑布。 小孩生得精緻漂亮,看眼前房门开着,上台阶一步步走进来。 陶挚示意宗韶,宗韶迎上前微笑:“这是哪位仙友的孩子?以前没见过你啊。” 陶挚笑道:“我瞧是凡间的孩子。” 宗韶微笑:“那除非是你的孩子,若无皇家血脉,凡人怎能登上天梯?” 陶挚轻嗯了一声,忍住笑。 小孩大眼睛扑闪闪看陶挚:“父皇,这里就是仙界吗?这位就是神仙吗?” 陶挚笑:“是啊。” 小孩上下打量宗韶:“请问神仙贵庚几何?” 宗韶笑说:“我九千四百九十岁啦。” 小孩瞪大眼睛:“可是你一点也不老,你这模样是变的吗?” 陶挚笑说:“他是神仙么,就是这样好看,哪里还用变?” 小孩眨着眼睛,问宗韶:“你能抱我吗?” 宗韶将他抱起来,小孩以手摸宗韶的脸,左看右看。 陶挚笑道:“是真的呀,不是面具。” 小孩不好意思笑了:“神仙哥哥你真好看。” 陶挚道:“你得叫他爷爷,神仙爷爷。”叫哥哥不差辈分了么。 小孩说了一声:“神仙爷爷。”扑哧笑了,搂住宗韶脖子,笑个不停。这个爷爷太年轻了! “神仙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宗韶笑道:“你叫我福爷爷就好了。” “你为什么叫福爷爷?” “因为我有福啊。” “你有什么福啊?” 宗韶眨眨眼睛:“你们凡间的皇上陪我睡觉啊,你父皇不陪别人睡觉的吧?” 陶挚几乎吐血。 ☆、你父皇在修仙 宗璞道:“不陪,父皇都不陪我睡觉。父皇都没时间睡觉,每天忙,我去了,也不陪我说话,他们说的我也不懂。父皇我饿了,我今天早起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呢。” 宗韶忙命仙童们送饭进来,陶挚也该吃午饭了。 一起用膳,都七岁大的孩子,陶挚还给他餵着吃。 “他自己能吃。”宗韶道。 小孩嘟嘴又炫耀:“我父皇说了,只要我和他一起用膳,就餵我吃。” “你真有个好父皇。”宗韶慈爱道。 饭罢宗璞问宗韶:“你有见过我娘亲吗?我义父来信说她来了仙界。我是找我娘来的。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宗韶慈爱揽住他说:“我们仙界有规定,每个仙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仙府,你的母亲在别的领地,我不能见到她。但我可以感知到她的存在,因为你来了,她的仙灵已在上空盘旋,正温柔的看着你笑呢,她要我替她招待你,有什么话你可以说给我听,我代她来安慰你、照顾你。” 宗璞的眼睛向窗外天空看啊看,眼圈发红,哇的大哭起来。 宗韶抱着他,安慰着,哄着:“乖,不哭了啊。你一哭你母亲看到了也会伤心的;你遇到了哪些委屈?告诉我,我给你解决,我解决不了的就让你父皇给你解决。”
第106页 宗璞抽抽噎噎说了一些晚间不敢睡觉没亲人陪之类的话。好不容易哄得宗璞不哭了,宗韶将宗璞抱到膝上来,给宗璞讲故事:“十万万年以前……” 陶挚笑着看宗韶,觉得这个样子的宗韶真美好。 终于小傢伙睡着了。宗韶抱着宗璞出去,放到客房的床上,让保姆照顾。才长出一口气,回了房间。 宗韶道:“照顾小孩真不容易,小傢伙得在仙境呆多久?” 陶挚笑:“我走他就走。” “那再住一阵子吧。”宗韶立即道,然后说:“你伤还没好,怎么也得休息两天,这么出去影响你皇帝形象。” 陶挚幽怨看他,宗韶立即坐到陶挚近前来温柔抚摸体贴说:“小孩挺可怜的,我带两天正好,定是他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你真是个好爷爷。” 宗韶笑,爱恋的看着陶挚,吻上去。 两人吻得正深挚缠绵,外面忽然有人进来,吓得二人忙分开,是宗璞:“神仙爷爷,——我父皇为什么还不起床?” 宗韶忙用被子掩住陶挚满面通红的脸,回头说:“没,没什么,你父皇在修仙。” 宗璞要上床来,宗韶立马跳下床将他抱走:“这里有结界,你是小孩,不能到这儿来。” 宗璞问:“什么叫修仙?” 宗韶道:“嗯,就是修炼法术,延年益寿。你还小,不许再问了,这是仙界奥秘,你若再问,就违反天条,立即送你离开仙界。” 宗璞眨眨眼睛,不再问了。 宗韶带着宗璞在仙境逛,一起用罢晚膳,宗韶送他去客房睡觉,宗璞不肯:“我要和父皇睡。” 宗韶拿过一本书来,指了两页道:“你把这两页书都背熟了,再来找你父皇睡。这是仙界规矩,不听话,就送你下天梯。” 宗璞噘了嘴看陶挚,陶挚心疼,但也只有劝道:“你听神仙爷爷的话,父皇也得听神仙爷爷的,要不他就赶我们走。” 宗璞拿了书不情愿的去了。 宗韶欢喜上床,对陶挚道:“我给他留的那两页书挺难的,够他背到天亮。” 说着温柔吻上来,两个人亲密缠绵,宗韶的手解开陶挚衣衫,听噔噔噔脚步声,小孩来了! 陶挚立即拉被子遮掩。宗韶恨道:“这要我孩子,打得他再不敢来。” 宗韶不及穿衣,头探出床帐, 宗璞欢喜道:“神仙爷爷,我背完了!我给你听——” 然后道:“这回我可以和我父皇睡了吧?” 宗韶立即道:“不行!两页不行,得背二十页!” 陶挚拉他:“不许这么欺负孩子——” 宗璞立即道:“父皇,神仙爷爷说话不算数——”便要掀床帐。 宗韶揪住床帐不让掀,命宗璞身后僕妇:“把他带走!” 僕妇上来抱宗璞,宗璞哇的大哭了,折腾不依,被僕妇们到底抱走了。 遥遥传来哭声。 耳听着哭声,宗韶的唇再也落不下去了,道:“你想个法子,让这小东西安稳睡觉行不行?至少让我们安稳睡觉,我简直怀疑他是他爹派来捣乱的。” 陶挚起身穿衣,宗韶忙按住他:“好好好,我去,我做个好爷爷,给他讲故事,陪他睡觉。” 宗韶去了,一晚上也没能回来。 小东西极为警醒,宗韶只要走,小傢伙立即醒,最后宗韶自己都睡着了,小傢伙才睡着。 第二天,陶挚在床上处理政务,宗韶打着哈欠进来。陶挚歉然笑道:“影响你没睡好,要不一会儿我带他走。” 宗韶坐到床边,揽住陶挚肩:“再住一晚吧。我想好了,等他醒了我陪他玩捉迷藏,满院子疯跑,他跑累了,晚上就睡觉了,我就能陪你了。” “这么想我再住一晚?”陶挚笑。 宗韶亲昵倚靠陶挚头:“也不知下一回你肯来是什么时候。” 陶挚笑:“你和我去皇宫啊。你若去,我每天都允你——” “当真?” 陶挚点头。 宗韶还是摇头:“你是皇帝,在皇宫里——还是这里好。”宗韶温柔吻陶挚的唇,便听啪啪啪拍门声:“父皇!神仙爷爷!” ☆、让心永恒温柔 宗韶忙放开陶挚,三两步把门打开:“你睡醒了?” “太阳都老高啦!”宗璞跑进来,蹿床上去,抱了陶挚脖子:“你要起床了,你要上朝了!你都一天——”忽然小孩面色不对,陶挚问:“怎么了?”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你都一年没回去了,那些大臣——” 陶挚笑着揉揉宗璞头:“没事,神仙爷爷施了法术,让那些人全体睡了一年,所以我们回去了,他们还以为是一天呢。” “是的吗?” “是的,不信,你先回去替父皇看看,看神仙爷爷的法术灵不灵,不过你到这里来的事情可不能对旁人说,泄露天机,会出大事的。” “我不说。” 陶挚命人取了黑布来,亲给宗璞蒙上眼睛:“你先从天梯下去,父皇与神仙爷爷还有事商量。”
第107页 “是继续修仙吗?” “不是。”陶挚招手让僕从们把宗璞抱走。 陶挚向宗韶恳切道:“随我去皇宫吧,璞儿夜间易警醒,得我哄他才行。你是他福爷爷,你去了,帮我照顾璞儿,能让我睡个好觉。” “我为了照顾璞儿去皇宫?” 陶挚眨眼:“也照顾我。像以前在陶宅那样。” 当宗璞看见宗韶在宫殿里出现的时候,眼都瞪圆了,宗韶将手比在唇上,让他噤声,宗璞左右看,见没有旁人,打手势让宗韶弯腰,然后在他耳边说:“你用了隐身术吗?是不是除了我和我父皇,别人都看不到你?” 宗韶道:“不是,他们都能看到我,我来陪你父皇——不是修仙,以后不可以提这个词。我是来辅佐保佑你父皇江山永固。你以后叫我福爷爷就可以了。你带我熟悉一下皇宫好不好?” 陶挚看着他二人暖暖的笑。 陶挚对宗韶说:“你这么陪璞儿游戏练武满皇宫跑,可喜欢?” “喜欢,”宗韶笑道:“只要晚上能好好睡觉,我怎样都喜欢。——我小时候一直想在皇宫里撒开花儿跑,这可如愿了。” 陶挚笑说:“璞儿有僕人带,你上朝吧,不要只照管皇宫,也帮我参详些政务。” 宗韶摇头:“我喜欢和孩子玩。” 陶挚笑道:“我可真羡慕他。” “他才羡慕我呢,每晚上可以和你一起睡觉。” 陶挚无语道:“你别和孩子说这个行吗?” “我没说。不过睡觉怎么了,睡觉才是正事。”宗韶温柔亲向陶挚的额头。 陶挚觉得一生的时光都用来与宗韶这么在一起也是不够的。 生而为人,何其有幸,可以因痴情而幸运,因爱而幸福。 让有爱的日子一直延续,让心永恒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