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短篇】国殇》 第1页 《【乱世短篇】国殇》魔鬼道 文案: 传说龙生九子,有子名嘲风,被贬作守山。 守,乱世之中,守的不仅是身后的城池,还有城中心心念念的人。 还有当年的两个孩子,拿一方土地,许下的一个关于铭记的承诺。 “生在淮河边上,我亦名淮。我记得你,就是这淮左之地记得你。” 【短篇小文,无具体历史背景】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晁风,秦淮┃配角:绿萝┃其它: 【 第1章第1章 首、 “话说五年前,叛军兵临城下,晁大将军率仅十万兵马,以少胜多,大破敌军上百万人马之阵容。令人称奇的是,传闻晁家军有如神助,冲锋陷阵时,一曲《国殇》响彻沙场,余音足有三月不退……”楼上,说书人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地冲破楼板,我手捧酒碗抿下一口,用不着上楼也能想像出那摺扇上下翻飞的热闹景象。 小酒楼外人来车往,淮河边上,繁华的扬州城里好不安详。 “听见没,五年过去了,人家还把你俩吹的都快上天了。”头顶上喝彩声一阵接一阵,我嫌吵地扶住额头。 对面,一身陈旧短衣的高个男子单手擎着酒碗,咕咚咚一碗酒喝尽,哈地长出一口气,朝我展颜笑道:“绿萝,这才是家乡的味道。” “还说,大个子,怎么突然有雅兴回来找我叙旧了?不到处走了?”我上下打量他一番,还是那副德行,破衣乱发旧长刀,晁大将军?我嘴角一抽,说是个落魄游侠还差不多…… 他低眉,望向怀中,目光蓦地温柔起来。 “小淮走累了,想家了,说想回来看看。”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国难当前,一介琴师亦有不屈的气节……”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散入午后晴朗的天空中,窗外,柳色青青,男子头上束发的白布被吹进窗子的风轻轻拂起,露出末梢一抹焦黑,阳光,在怀中残破的古琴上跳跃,映得那青色的琴身格外好看…… 一、 传说龙生九子,有子名嘲风,被贬作守山。 守,长天之下,寸土不弃。 不带凌厉的杀气,却是颇有份量的一个字。尤其是在乱世。 这个故事,便发生在乱世,与守字有关。 扬州的地方官说要请晁风吃饭,可晁风没去。 派去传话的手下品性太耿直,半大小子连个藉口都不会编,衣角揪了半晌,支支吾吾:“那个那个,晁大人,我我我我说你怎么不舒服好?腰疼腿疼肚子疼咋个疼法好……” 晁风扶额,他现在倒是被吵得头疼。 抄起搭在椅子上的外袍扔过去,好好好你只要不说我坐月子就成!就说头疼吧!大晚上的,把衣服披上别着凉! 晁风是个武官,目前嘛,做到校尉。 地方官叫他去赴宴当然是为拍他马屁,可他躲开阿谀奉承,跑了。 不大的二层小酒楼,晁风坐在二楼的围栏边自斟自饮,入眼是灯火点点的淮河,入耳是清亮亮的流水声,以及流水般清亮亮的古琴声。 良辰好景,清闲自在。晁风跟着琴声摇头晃脑,哎呦,话说这弹琴的乐师长得可真够好看的。 咕,再喝一口。 是了,想当年,第一个把晁风的名字跟龙子嘲风联繫起来的,也是个小琴师。 淮河缓缓流,有人河边愁。 愁的人是晁风。十八九岁的青年,顶着一脸与英气的五官极不相称的郁闷表情,颀长的身形弯得像个球,他坐在淮河岸上,拄着下巴,咬一口手里的点心,啪,往河里丢块石头。 小琴师就坐在晁风身边,眉清目秀,瘦瘦小小,两条细长的小腿不安分地晃来晃去,身上白色的衣裳明显肥出一圈,整个人瞧上去颇显寒酸,唯有怀里那架青碧色的古琴,阳光一照,流光溢彩,好不高华。 古琴太大,几乎快赶上小琴师的身高,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吃力地将它换到左臂下夹着,腾出右手戳戳晁风:“喂喂,傻大个儿,好吃不……” 晁风正愁着,随口嗯了一声,又咬了一口。 小琴师接着戳,语气明显带了哀怨:“你把我的午饭吃了快一半了……” 晁风啪地拍掉他的小爪子,拿块点心往他嘴里一塞,好了,世界终于安静了。 不成想,小琴师费力地嚼着满口的食物,又往晁风这边挪了挪,清秀的小脸往他面前一凑,鼓鼓的小腮帮里艰难地挤出话来:“瞎辣呃儿,里想虾心四儿呢?样乌凉甩热?(傻大个儿,你想啥心事儿呢?让姑娘甩了?)” 小脖子一梗,嘴里的点心咕噜一声咽下去,小少年拍拍晁风的大腿,语重心长:“年纪轻轻,凡事要看开点儿嘛。说说,哪个叫你一个大男人愁得这么娘娘怪怪(扭扭捏捏)的?” 咦,当地方言? 晁风终于正眼看他:“你也是本地人?” “嗯啊!哟,老乡啊!”小琴师双手一拍,立马来了兴致,两下挪上岸去,搬过古琴往腿上一横,十指细长,往琴上一按,“成,点心就当见面礼了!你慢慢顺(吃),我给你弹首曲子,弹完你就不愁了!” 晁风发自内心地苦笑一声,谁给你的这毫无头绪的自信? 行吧你弹吧。 曲终,晁风扒在小琴师的肩头,八爪鱼般死不撒手。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汪眼泪往下流。他拿小琴师的衣服当帕子,蹭啊蹭啊蹭啊蹭,车轱辘般反反覆覆就一句话:“哪个让你弹这个的?哪个让你弹这个的?!” 小琴师年纪太小,词似乎就记住几句,什么“……旌旗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好像是讲行军打仗的曲子,让清脆透亮的少年音一唱,却丝毫不显违和,配着技法尚显稚嫩却无比生动的琴声,扎出一阵疼来,又一阵痒。 肩头上湿了一片,小琴师略显嫌弃地皱眉,却也没把晁风扒拉开:“这曲子叫《国殇》,是古时候楚人的祭歌,我瞧你是个武人,现在世头这么乱,你应该是为这个发愁吧?” 小爪子在晁风背上胡噜几下,小琴师瞅瞅晁风的长刀,带点小得意:“应该是让我猜中了。” 好吧,晁风的确是在为这乱世发愁。 “僚国叛乱,朝廷上内有细作,外有乱军,前者查不出,后者到有可能防得住。”手里的点心一掰两半,晁风递一半给小琴师,剩下一半丢进自己嘴里,“我要去戍边了。” “戍边?是了,城里都不大安宁,别提外边了。”小琴师托着腮,很有几分同情地看着他。 是,很危险。戍边一去,便不知何时回来,或者,能不能回来。可保家卫国的事晁风当然义不容辞,他想不通的是另一些事。边外民族矫勇善战,叛军的实力自然不必多说,可朝廷为何突然给他提了官,叫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武将出任将帅?受命时,久经沙场的老将军的嘆息,身边文官的欲言又止,几个同僚意味不明的窃窃私语……搅得晁风心里一团乱麻。 他不怕死,但他不想不明不白地死。 但这些,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又怎么跟身边这个十三四岁的小鬼说起? “好了,小鬼,你叫什么?”晁风甩甩脑袋,把杂七杂八的念头甩走,抬手揉揉小琴师的脑袋。也亏了这小鬼,让曲子一撞,心里是没那么发堵了。 “秦淮。姓秦,三点水的淮。” “淮……?好名字。生在淮河边上,这地儿叫淮左,你也叫淮……” “那大个子,你叫什么?” “我……我叫晁风,日兆晁,就是平时刮的那个风。” 话音刚落,小鬼反倒低下头去不做声了,略一沉吟,才抬头道:“传说龙生九子,有个被贬作守山的龙子,就叫嘲风。” 晁风转过脸来看着他。 “龙子。”秦淮将两手分开,分别往两边轻推一下,“守城,守山。” 晁风默然片刻,“我与皇室……并无亲缘。” “并无亲缘,可你有龙子的名字。”秦淮注视着他的眼睛,“不论这名字给你带来了什么,山有龙子镇守,我相信定能风调雨顺,坚不可破。” “戍边一去不知多少年,我不知还有谁会记得我。” “你自己都说了,生在淮河边上,我也叫淮。我记得你,就是这淮左之地记得你。”
第2页 二、 谁也没料到,晁风的命会这么大,连他自己也没料到。 他去戍边了,活着回来了,还打了场漂亮的大胜仗。 而且,从叛军来犯到将他们一举击退,不过四年时间。 晁风一战成名。 二十三岁的他,凯旋而归,荣升校尉,“御龙晁家军”的名号,家乡人民带着骄傲叫出,传遍街头巷尾。 只有晁风自己明白,他的信念除了辽阔的国土,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白色身影。 守山龙子,嘲风,晁风。 淮河边上,少年偏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许诺。 我记得你,就是这淮左之地记得你。 酒楼里,琴声终了,晁风抬起双手鼓了鼓掌,笑着将杯中残酒饮尽。又是两年,自己已经二十有五,守土之名越来越响,当年那小鬼也快到弱冠之年了吧?六年过去,也不知他怎样了,还那么话唠吗?娶妻没有?琴艺精进没有?他……还记得他吗? 欸,旁边的琴师怎么不弹了?晁风仔细回味,蓦地觉得这戳人内心的琴声颇像当年那个小傢伙,不同的是,技法精湛了数倍,曲中似乎也多了些成熟与沉稳,就好像琴声也会长大一般…… 怎么还不弹?晁风抬头瞅瞅这位清俊的白衣琴师,内心再次感嘆一声养眼。哦,明白了,是要他点个曲子对吧! 晁风咳嗽一声:“那个,小兄弟,都说柳三变的词有名,会弹不?弹来听听好了。” 其实晁风不大喜欢艷词,奈何不甚精通音律,加上几杯小酒下肚记性大打折扣,词曲里能想起来的只剩柳永的名号了…… 还不弹?养眼的琴师一双清亮的桃花眼,修长的手指搁在琴上未动,只是盯着晁风看,两眼一眨不眨。怎么?晁风额上沁出几滴冷汗,是因为他离家在京城待太久了,这琴师听不明白他这混着京都腔的本地口音了? 太尴尬了,晁风眼看着琴师抱起琴来,缓缓朝自己走来。这这这这是要干啥? 琴师走到晁风面前停下了。 没说话,也没拿琴抡他,琴师专注地看着晁风,看的好认真好认真。 再开口时,桃花眼里已蓄上了一汪笑意。 “喂,傻大个儿。”他弯下身,含笑道,“我现在……会弹全首的《国殇》了,要听吗?” 晁风愣住了。 “小……小鬼?” 四、 秦淮长得真好看。 不光晁风这么觉得,晁家军所有见过秦淮的人全这么觉得。 漂亮的桃花眼里自带一股灵气,眉目如画——柔和清新的水墨文人画,耐看得很。 和六年前相比,秦淮明显抽条长开了,素净的白衣包裹下,似乎显得更加清瘦了几分,却是愈发的清俊逼人了。 好看的秦淮正坐在墙头上,两条修长的小腿还和小时候一样,不安分地微微晃动着,身边坐着晁校尉。 晁校尉丢只鸡翅给他,自己拿着这对翅膀的另外一只戳戳他的脸:“行了淮啊,够瘦的了,多吃点多吃点,别瞎保持什么身材了……” 秦淮翻他一记大白眼,搂着古琴翻过来倒过去地研究新鲜出炉的边疆地形图。 晁风的军营里人声鼎沸,一切对秦淮来讲都那么新鲜。他挥挥鸡翅膀和路过的军士打个招呼,桃花眼弯成好看的月牙:“乖乖隆地咚(感嘆词,表示赞嘆),这就是守土的军队啊,傻大个儿,你混得不错啊,那帮说书的没诓我!” 说一句,咬一口手里的鸡翅,再拿手肘怼一下晁风。 晁风点着头嗯嗯嗯,是是是,你个小匣子(小孩子)小心点儿别把油滴到图上滴到琴上滴到衣服上…… 说来也奇怪,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只要这傢伙往身边一凑,晁风立马整个人都放晴了,哭也好笑也罢,所有情感在秦淮面前全都显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不压抑也不刻意,好不舒坦。 小鬼啊小鬼,你是属太阳的吗?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琴声委婉,一阙《扬州慢》绕在空气中,扬州边陲的军营里,绕进徐徐流淌的淮河。一群酒酣胸胆尚开张的军士难得地没忙着“哥俩好,四季财”地划拳,托起下巴,抱起双臂,安静地听着秦淮的轻吟浅唱。向来忙碌嘈杂的军中,少有地出现了几分宁静的气息。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言厌兵。 扬州,已远不如从前繁华。唯有淮河潺潺的水声,久久不变,似是在向世人昭示这座城市保持着的贵气。乱世,没有永久的兴盛与繁荣。 扬州变了,而淮河未变。 淮左之地变了,而秦淮,未变。 乱世里仍有亮色。 晁风拥着长刀,静静地看着他。时间怎的对一个人如此慷慨,六年前的灵气与沉静,半分未减,反倒被岁月赋予了新的沉淀,玉石一般,打磨的愈发光亮。 六年的时间仿若一瞬。无需什么来填补这段空白,他们,好像是昨日初见,又仿佛,相识多年。 四、 事实证明,秦淮是万能属性的。 他认识的人太多了! 晁家军官方配发的粮糙没了,他能找到贩粮的商船;来点什么病啊疫啊,他手里有各路人马给的民间方子;二十上下的军士大多血气方刚,脑子转的往往没有行动快,磕了碰了或惹了点儿啥事儿……内有晁风拿军纪拾掇得服服帖帖,外面秦淮早就荐了医师,天捅破了他也能找到人摆平,眉眼弯弯嘴角弯弯,不声不响地把路铺平。 世道太乱,乱世里的明枪暗箭往往比沙场上的更难防,他们犹如一对默契的战友,晁风在前厮杀,秦淮在身后美其名曰被他护着,实则不知帮他挡了多少冷箭。 晁家军停在扬州,谁敢说他们没文化晁风瞪谁,白天秦淮趴在墙头上看他们列队出操,晚上抱着琴往膝上一横,大江南北的曲子张口就来,再偏远山区来的人都能听高兴了,听到晁家军人人都能随口诌上两句诗词歌赋来。待军士们睡下后再抱着琴跑去酒楼茶馆上工,晁风第二天见到他时他哈欠连天。 晁风哭笑不得,小鬼你当你是铁打的?小鬼拿白眼翻他,自顾自地哼歌,“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哼完拿手肘一怼晁风:“我只知道你手下那几个半大小子都不天天吵着想家了。好好打你的仗吧,傻大个儿。” 晁风想过谢他,给过他报酬,在全体手下的鼓动下也请他吃过饭,秦淮拿过银子来看也不看,反手给他塞回去,吃饭倒是不拒,财迷地为了那么几文的零头跟小二唇枪舌战,晁风一不留神,他悄悄付了钱。 晁校尉郁闷不已,你跟我还来这一套?秦淮又翻他一眼,是啊你跟我还来这一套? 身旁,长刀和古琴搁在一起,默不作声地瞧着他们。 五、 乱世还是乱世。 扬州开始显出萧条样子。叛军入侵的脚步近了,城里,人该走的都走了,黄昏,清角吹寒,响彻了一座半空的城。 晁风开始忙了起来。清河、琅琊……手指一一抚过地图上的地名,随着沦陷的脚步。眼看快逼到京城,他这支“御龙晁家军”作为一条神龙被郑重其事地召唤出来,去保卫皇宫里那条真正的龙脉。 世道一乱,人心也跟着乱。晁风尚在扬州的时候,不止一次见秦淮额上带着伤回来,问他,他满不在乎地抹一把血渍,没事儿,街边的毛孩子不懂事儿。 常去的那家二层酒楼,还在不怕死地开着。楼上琴声传来,一阵一阵,楼下有人拿红色的大字,在门上刷了明晃晃的两行诗句——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为士大夫所不耻也。 秦淮抱琴走过,不知哪儿来的低语,细细碎碎钻进耳朵:“下贱……好不要脸……” 秦淮下贱吗? 晁风只知他浑然不管世道如何,依旧我行我素地抱着琴,走到哪儿也不割捨。从不像士人一般对晁风的军务品头论足,但晁风一有什么事,一开口他肯定办到,半分迟疑也没有。城外,战火烧过的土地尸骨散乱,晁风将长刀□□土壤,细数着风中颤动的熟悉的衣冠残片,眼见那抹素白经过他,盘膝坐下—— 古琴横在膝上,手指翻飞,一曲《国殇》响彻沙场。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磁脆的声音微带上了沙哑。 英灵们多少个夜晚伴着入眠的琴曲,如今,送他们长眠。
第3页 晁风唯一一次看见秦淮掉泪,是为了他。 忘了是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战役里的哪一场,晁风当时看着身边的下官,琢磨着是不是自己挥刀挥得太拉风了,要不然怎么全都齐刷刷地转头看着他?行行行我知道自己很帅,好好打你们的仗吧别看了……没等开口,背后猛地一阵剧痛,身子一晃,栽下马去。 晁风时年二十六,被敌军一个小头目在背后猛砍一刀,被手下们速速运送回城。 该死,人太累了感官就容易迟钝。知道那小鬼不是铁打的,忘了自己也不是。 晁风醒来时胸口闷胀得几乎吐血,刚想动弹,迎面一张年轻姑娘的脸对他怒目而视,啪地一掌拍在他头上,重又将他拍趴下。 “牲口吗你?!”姑娘怒道,“起那么快干吗,老老实实趴着!” 晁风好不委屈,那你丫还拍我…… “年轻人,那么不要命干吗,瞧把跟来的那个白衣服的小哥哥急得。”见晁风终于老实了,姑娘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继续收拾桌上瓶瓶罐罐的药,“你呢,好的差不多之前先在我的医馆里好好待着,啊对了,好消息,这一仗你们晁家军没输,叛军先撤了,你也要升到将军了。” “……秦淮跟来了?我去哪个让他跟来的?!” “我后半截话你听了没有?!”姑娘照他脑袋又是一掌,然后一脸陶醉状捧起了脸颊,“我的天,那小哥哥长得可真好看……” 秦淮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时,晁风还是没出息地怂了。他默默地把脸埋进枕头里,连和身边秀气可爱的小医师绿萝姑娘搭话都顾不上了。 默默地趴着,默默地等着挨训……诶?怎么一向伶牙俐齿的秦淮这时反倒不吭声了? 一抬头,只见秦淮死死咬着嘴唇,搅着衣角,脸色煞白,眼眶里一抹水光滚动着,却硬是没落下来,忍得浑身发抖,半晌,抡起古琴,朝着晁风的脑袋,咣地一琴。 牙咬的咯咯直响,秦淮通红着眼眶死盯着晁风,忍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带着哭腔。 “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你还真不要命了?!” 咣,又是一琴。 晁风没来得及心疼自己的脑袋。当着绿萝的面,秦淮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半跪下来,挑了个没受伤的肩膀把脸埋进去,扒在晁风肩头,和晁风六年前一模一样,死不撒手,八爪鱼一般。 绿萝似笑非笑地看着呢,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嘲风变赑屓的晁将军,二十多岁的爷们儿,丢死个人了……晁风挣扎着坐起来,本想把秦淮扒开,可手一落到秦淮背上,犹豫片刻,变成了轻拍。 肩头上湿了一片,人的眼泪,原来是这么滚烫的。 秦淮只有一个朋友。没错,他认识很多人,可珍视的人只有晁风一个。 人缘是爹给的。爹是个商人,认识的人多,为他积攒了大把的关系,可士农工商排最末,十年前到海外运货时风浪将船掀翻,尸体没处去寻,连风风光光做个衣冠冢都不被允许。 别人不肯好好祭奠父亲,那他就自己来。自此以后,秦淮只穿白衣,以此来为父亲守孝一生。 琴技是娘教的。娘在出嫁前,是教坊的歌姬。 五年前叛军来犯,淮河畔大火,当秦淮匆匆赶回扬州时,除了那把青色的古琴外,只寻到了一把飞灰。 他自此抱琴在怀,在淮河边上长住下来。微凉的琴身靠在胸口,去哪儿也不放手。名字是娘取的,他与这河、这土地是一样的名字,乱军近了,可他不能走,哪怕死在这里。 从小到大,帮他的人没谋他的人多,真心待他的人比瞧不起他的人少。活这二十一年,他练就了一身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本事,也知道被人看轻是什么滋味。 相识遍天下,知交无一人。直到一年前,他再次遇见晁风。 习武的晁风,有着龙子名字的晁风,当年要被发配守边的晁风,十四岁那年初识的晁风。 整整记了他六年的晁风。 六、 淮河淌啊淌,绿萝笑嘻嘻。 “养眼的小哥哥。”山寨版的西湖醋鱼当午饭,绿萝拿筷子戳一戳秦淮,又指指已好了大半的晁风,“你那天紧张得都哭了耶,是在心疼这个大个子吗?” 啪啪啪,咣咣咣,秦淮和晁风双双扔了饭碗,联袂蹦了起来。 晁风酸的龇牙咧嘴,秦淮也跟着,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艰难地反驳:“姑姑姑姑娘你想多了……我我我只是怕耽误了打仗!对,怕耽误打仗!” 绿萝转着眼珠,慢悠悠瞅瞅他俩,撇撇嘴,不置可否。 朝廷上来了命令,说等晁将军伤愈以后,要他再次出山,率领晁家军,完成最后一次守城之战。于叛军,是胜是败,都在此一举了。 晁风默然领命。 守山龙子,能不能护好龙脉……若是叛军入城,不光是皇室,全部国土都会遭殃。 淮河曲折,龙子生长于此,心中坚决。 他心里,有想守护的东西。 他不怕死,但他不想死。那清亮的琴声太撩人,他还想一直听下去,除非…… 偏头过去,看看身边抚琴的秦淮似乎自己并不是在小医馆里暂住养伤,而是真的在和身边的人,在淮河边上,在扬州城里,过着安宁的日子,并且,已经过了很久。 廿四桥边,红药开了,这安宁的日子,好像,还会过上更久。 红药盛开的季节里,秦淮不告而别。 离会战还有段日子,天下着点小雨。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秦淮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曲弹罢,抱琴起身,向晁风拜了一拜,随即,衣袂飘然,转身离去。 绿萝听到动静追出来,看到的只有秦淮远去的背影。 略显宽大的白衣在身上微微晃荡,秦淮把琴护在怀里,用嵴背遮挡住雨,身子是轻轻弯着的。 晁风追出两步,停在雨中,雨丝柔柔地打在身上,一片痒痒的凉意。 绿萝的调侃不无道理,他发现自己心里一直是有秦淮的一席之地的。 是了,当然有心意,不然怎么会第一次见他就毫不顾忌地拿他点心,怎么会和他有那种莫名的默契,怎么会听到他弹琴心里就是一片刺痒的微疼,怎么会每次带兵途径淮河都忍不住驻足? 可他要去哪儿? 自己都还没走,为何他要先离开? 晁风站在雨里,静默地看着那抹素白远去。 没有追。 时值红药花放,晁将军率御龙晁家军,驻扎京城门外,迎战叛军。 第2章第2章 七、 天色已过三更。案上的烛火摇曳,忽明忽暗,将已经寂静下来的屋内染成朦胧的昏黄。 身后粗重的鼾声传来,揉皱的白衣丢在地上,他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缓缓起身,颤抖着双手将微微撕裂的衣服捡起。 斑斑点点的鲜血混着污浊的液体,刺眼地开在床榻上。他轻轻环住自己□□的肩膀,肩上的擦伤火烧火燎般疼痛,初夏的时节,他却只觉得周身,都只剩下了刺骨的冰寒。 ———————————————————— 秦淮找到城楼上时,晁风竟然一点儿也不惊讶。 他伸手扶一把歪歪斜斜跳下来的秦淮,又接下护着秦淮上来的军士手里的青色古琴,往秦淮怀里一放:“怎么不过会儿再来,我现在正忙着呢。” “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秦淮没有立刻抱好古琴,反倒将额头抵在晁风肩上喘息了一会儿,才从怀里亟亟地掏出一个捲轴来塞进晁风手中,“朝廷里有细作,我……弄到了他们和叛军里应外合的情报。” 晁风脑中如遭雷击,他一手扶住秦淮,迅速抖开捲轴,军队守城的强弱之处与实际分毫不差,叛军拟订的路线,分别几时进攻……“还差援军……”他捏紧捲轴,低声道,“援军迟迟不来,再多些兵马……我们就赢定了!!” 话音未落,副官早冲上来一把抢去捲轴,手下们争先恐后挤上来传阅,一时欢呼声此起彼伏。晁风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顾不上追究副官的失礼,听着身边一声声“秦公子干的漂亮!”“拜谢秦公子了!”心里一片敞亮,果然小淮就是属太阳的。低下头刚想道谢,手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湿热,蓦然察觉到秦淮有异,赶紧抓过火把来仔细打量—— 鲜红、温热,手心里分明是缕缕血丝,抬头看去,秦淮身上的白衣正从肩膀上透出血色,衣襟撕裂,眼中蓄满水汽,斑斑点点的红痕延着脖颈蜿蜒至领口里,煞白的唇上一抹淤痕甚是扎眼……晁风骇然地伸手,极力克制住想按住秦淮肩头的冲动,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厉声道:“你走的那几天,是干什么去了?!”
第4页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秦淮吃痛地皱眉,咬着牙嘶了一声,破损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的青紫指痕……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说啊!!这东西,你是怎么弄来的!!”晁风死盯着秦淮嘴唇上的咬痕,声音几乎接近咆哮。 “……问那么多干吗,傻大个儿。”秦淮丝毫不惧,周身仍在不自觉地细细颤抖,反倒轻轻笑了起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有用就好,收好了,把城守住了,援军么……?” 低下头,秦淮下意识地抖着手抓紧了自己的衣襟,颤抖着喘息了片刻,复又抬起头来。 “我保证……会来的。” 晁风松开手,揽住秦淮的嵴背,静静地揽进怀里。 “小淮。”他俯在秦淮耳边,“小淮,你何必。” “我说过,我就你一个朋友。”秦淮将脸埋在他肩头,轻轻抓住他背后的衣服,声音有些沉闷,“我毕生所珍视的,唯有怀里这把琴,还有你。” “晁风,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传闻御龙晁家军英勇无畏,有如神兵天降。 传闻,晁将军晁风,与守山龙子嘲风同名,守土卫疆,无人能敌。 传闻,晁家军冲锋陷阵之时,一曲《国殇》响彻沙场,久久不散,召沙场上空将士英魂,为全军保驾护航……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破。身即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厮杀声阵阵,秦淮坐于城楼之上,日日为晁家军士英灵吟唱不休。 晁风有时想起秦淮走的那天,绿萝晚饭时端着碗蹭过来,啪,往他饭碗里丢块醋鱼。 “大个子。”她托着腮,歪着头,活像秦淮灵动跳脱的儿时,“你为什么,喜欢秦淮啊?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吗?” 为什么……喜欢? 细细想来,最开始,是因为那只小鬼一句认真的承诺吧。两个却少父母疼爱的孩子,在家仇国恨面前,拿一方土地,许下一个关于铭记的愿望。 再后来,是因为他带给自己的温暖吧。那么文弱的一个人,为了军队,为了国土,拼了命地,一次次努力着。 现在想想,自己领军这些年所听到过的所有赞美与恭维,似乎都抵不过当年秦淮一句脱口而出的“乖乖隆地咚”…… 最为重要的一点,乱世无常,世道变了,可秦淮,依旧是那个秦淮。 一如往昔。 绿萝点点头说明白了,又问,那秦淮要是变了呢? 秦淮变了? 是啊,如果他老去,如果他不再这样清俊出尘……你还喜欢他吗? 晁风想到秦淮送来情报的那夜。军帐中,他放缓了动作,缓缓地解开秦淮的衣服,帮他往肩头上的擦伤抹药。 秦淮揪住半褪的衣襟,掩住身上的一片红痕,突然问道:“晁风,我下贱吗?” 不等晁风回答,秦淮手指搭上膝边的古琴,自顾自地往下说道: “我娘是被叛军放的火活活烧死的。对我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别丢了这条淮河的脸!’ “商女不知亡国恨……是啊,我只知道,若是人们还能笑着,乱世,也就不可怕了。 “能为这片土地做点什么……真的,太好了。” 夜深,秦淮拥着琴,蜷缩着身子,静静地睡着。 晁风起身,轻轻撩开几缕垂下来遮住他面容的长发。 是了,不管发生什么,秦淮还是那个秦淮。 就算他老去,就算不再清俊出尘……秦淮,还是秦淮。 永远,都不会变。 八、 叛军在节节败退。 不过十万人马的晁家军,应是将几十万敌军死死阻在城外。晁风手提长刀,身先士卒,亲手斩下的敌军头目的首级,挂在城楼上晃晃荡荡,他和秦淮轮流对着它们翻白眼。 作战的间隙秦淮拉拉他的衣袖:“傻大个儿,等打完仗,你带我去各地走走吧,我长这么大,还没怎么出过扬州呢。” 他语调轻松,似乎是放下了什么。晁风笑着点头,说好。 “援军到了……援军马上出城门了!!”身后,副官挥舞着双手,兴奋不已地跑来传话。 晁风猛地站起身来。 “传令下去,全体晁家军,冲锋!!” 号角声,嘹亮地响起,伴随着次第响起的喊声,划破了沙场瀰漫着硝烟气息的空气。几年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刻,若是能赢,就是乱世的终结—— 耳边,倏地传来一阵破空声—— 几支敌军的羽箭飞来,后面跟着成群的箭矢,密集的雨帘一般朝着城楼袭来。晁风一把推开副官,糟了,偷袭,该死,避不开了!! 大脑中骤然一片嗡鸣,晁风望着雨点般飞来的羽箭用尽仅存的一点时间飞快而近乎无用地思索着对策,余光却撞见一抹白色的身影,飞快地挡在自己眼前—— 咚!! 古琴砸地,琴弦纷纷蹦断。 一片艷红夺目的血色,在晁风眼前绽开,开成了盛放芍药中,最为夺目的一朵。 远处,援军的旌旗,远远地飘来…… 九、 鲜血不断地在晁风眼前飞溅。 他挥刀,嘶吼,全然不知疼痛。 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右臂一阵剧痛,他恍然,只见自己握刀的右手,正向地面跌去。 黑暗逐渐袭来,形成cháo水般浓重的一片。周围,硝烟瀰漫的沙场渐渐远去,一个瘦小的身影偏过头来,淮河水声潺潺,笑着对他说话。 ——年纪轻轻,凡事要看开点儿嘛。 ——山有龙子镇守,我坚信定能风调雨顺,坚不可破。 ——生在淮河边上,我也叫淮。我记得你,就是这淮左之地记得你。 十、 “诶,这儿有架古琴!” “青色的呢,好稀奇,可以破了。” “咳……咳咳……” “晁将军!怎么了?” “把它……还给我。” 十一、 叛军归降了。 晁风站在高高的宫城上,脚下是山呼威武的人民。 明晃晃的日光,喧闹的人海。望不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听不到那曲《国殇》。 原来这曲子承载着这么多沉重的东西,原来《国殇》是一曲祭歌。 琴碎,曲终,却再无人为它远走的主人弹起安魂的乐曲。 右边的袖管空空荡荡,左手里攥着一条白布。 末梢沾了血迹,被硝烟染出一抹焦黑。 ……山有龙子镇守,定能风调雨顺,坚不可破。 你来了吗?站在哪里? 你看,我做到了。 尾、 一壶酒喝尽,大个子背琴起身。 “走啦,绿萝,多谢你请我喝酒。” “……是,我请你喝酒,那你偷着把钱付了干吗?!跟我还来这一套?!” “哈,是啊,你跟我还来这一套?” 我扶额,大个子看着我,眼带笑意。 笑着笑着,笑出眼底的一抹水光来。 “唉……小淮说要我带他到处去看看……” 朝廷应该是赐了封地吧,可这傻大个儿当然是没去。 是了,因为一个与龙子谐音的名字就意图让手下将领不明不白消失、默许最为骯脏黑暗的交易大行其道的朝廷,的确,没有再去接触的必要了。 我问他:“傻大个儿,在你心里,秦淮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答:“在我心里小淮永远都是小淮。” “淮河边上,说要和这片土地一起记住我的那个。” 明白了,大个子,我再送你个故事吧。 ……秦淮要走的前一晚,其实我是知道的。 灯火幽暗下,我和他有过简短的对话。 没错,不过还是那两个字:值吗? 他笑着点头。 秦淮哥哥,秦淮哥哥,你这又是何必? ——因为我爱着这片土地,还有他。 午后的扬州城,大个子背着长刀与破损的古琴,渐行渐远。 身影渐渐没入人流中,在这个安宁恬然的和平世界。 头上那点白色跳跃着,拐了个弯,便看不到了。 ——the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