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 第1页 《龙颜》1-67 作者:对镜毁容 文案: 长空里的一抹风, 苍穹里的一滴雨, 直待遇上诗人剎那间纷飞的泪滴, 终究,凝成一串不朽的传奇…… 【 ======================================== 第一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王爷竟然喜欢上了一个人独自在紫墟湖看水。 自从先皇驾崩以后,王爷的清闲日子霎时间就忙碌了起来。王爷是先皇第三子,素来极讨先皇欢心,十四岁便统领祁冷、天骄、秀、翔灵四营兵马,五年前王爷成人礼,先皇一道恩旨便将王爷推上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宝座,整个王朝的军务都硬塞在了王爷手里。去年先皇驾崩,我亲眼瞧着王爷将先皇遗诏烧掉,随后将拥五皇子崖紊登极称帝。崖紊皇子如今不过五岁,朝中大小事务便都由王爷做主定夺,党争政务一起压了下来,只把我们原本就懒散的王爷累得够呛。 这也算了,却不想那世人都说我家摄政王爷权倾朝野觊觎神器,却不掂量掂量,若王爷有心逐鹿,如今坐在皇位上那个小小孩子又哪会是王爷的对手?--何况,那个位置,原本就是王爷的! 旁人不知道,我可是亲眼看见过先皇手书的遗诏的。明明白白写着传位于皇三子矜,更何况那时王爷一手握着皇城军权,另一手抓着南书房三位议事大臣,纵然要矫诏登极,如今那一干亲王们只怕也只能俯首帖耳乖乖从命的份。 王爷为何不愿登极称帝,当中原因,我自然清楚。 远远便瞧见若水走来。若水是王爷的侍读,自幼便与王爷一起长大的,名字听起来很柔弱,可王朝上下没一个人敢轻看了他。四年前秋袭国扰边,先皇恰时重病,王爷一时脱不开身,便将兵权丢给了若水,不过短短两个月,素来号称戎马治国的秋袭国便收兵求和,单若水名动天下。 然而王爷似乎并不愿意将若水让给江山。若水刚刚班师回朝便交出了兵权,仍回王爷身边做了侍卫。其实谁都知道王爷和若水的关系,说到底,若水再英雄了得也只是王爷的禁脔,王爷想要独占的东西,谁都分享不去。 "茗姑娘。"若水朝我微微笑,认识他也有十多年了,始终是不冷不暖的关系。我是王爷的影子,他是王爷的侍卫,他和王爷之间的一切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想来我是怜惜他的,所以,始终不曾与他亲近。 "那边是出了什么事?……"适才看见寿山旁边浓烟滚滚,显然便是着了火。此地只剩王爷与我、若水三人,跑腿探查的活计自然是打发若水去做了。 "是柳泫。他回京了。见不着王爷,所以就放火烧山,逼王爷现身……"若水口气淡淡的。 ……原来是柳泫。我禁不住想笑。那是个活宝。长得丰神俊朗极为漂亮,文才武功大抵也是不弱的。几年前跟他父亲回京述职时遇见了王爷,便一直缠着王爷不肯放手。那时他不过十五岁,王爷见他长得可爱,便将他抱回王府宠幸了几日,一生纠缠就这么註定了。 "烧山?"一直面朝湖水负手而立的王爷终于回过头,嘴角浮起一丝古怪的微笑,轻轻一捏摺扇,喷笑道,"这小子越发长进了。我倒要瞧瞧,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不知道王爷心底打什么主意,我只晓得他笑成这样,那准没好事。可怜柳泫那小子追逐了四年,却始终不晓得王爷到底把他置于何地。 "王爷。"我微微欠身施礼,唤回王爷的注意,"您去看看柳将军吧。他这趟忽然回京,应是有边界军务要与您商议。" 王爷与我的感情大约是旁人没办法理解也没办法探知的。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王爷身边了,他说我可以放心地待在他身边,被他宠溺和爱护,与他一起享受作为王朝皇子的权威与富贵,而我,不需要付出任何。想来我是懂本分的,静静做他的影子,伺候他起居,也分享他的生命。他有数不清的宠妃娈童,但没有任何一个能如我这样贴近他的生命。 我,只是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肉体关系的影子,然不可否认的是,我能左右王爷大多数的决定,只要我开口。 王爷听我话后之轻轻一笑,顺手在若水颊边落下轻佻地一抚,飒然向着寿山的方向走去。若水早已习惯了王爷的轻薄动作,却仍然有些不豫地微微扭头避开我的注视,加快步伐追随王爷而去。 走到寿山脚下时,已经有大批的侍卫在救火了。身为王朝四大名将之一的镇南将军,柳泫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一身漂亮的烂银战甲外套着雪白的斗篷,整个人显得极为英武。摄政王府的侍卫们忙得四脚朝天地救火,他自领着一队亲兵斜搭着马鞭笑吟吟地看热闹,但见着火势小了些,他便指着那队亲兵再去点火,直把摄政王府的侍卫们气得七窍生烟,却连半点法子都没有。 直到王爷出现的一刻。 "没出息的兔崽子!水桶木枝都给我收了!烧的又不是你家主子我的摄政王府,那么卖力扑火干什么?"王爷站在紫墟湖旁边,指着侍卫冷冷一喝,整个场子便都冷了下来。 正跑得人仰马翻救着火的侍卫们都丢了手中的傢伙,齐刷刷地单膝点地行礼。埋个头看不见王爷的表情,光听王爷那冷冰冰的声音,就把一群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大爷们吓得个个都在小腿肚子转筋。 跟在柳泫背后那一队亲兵显然也是不敢造次的,王府的侍卫刚刚跪倒,他们便跟着矮了半截。只一直高高骑在骏马上的柳泫不一样,一见王爷出现,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一扯缰绳便拍马向王爷沖了过来,瞧那架势,活似要策马撞来,把王爷踩个稀巴烂一般。 柳泫一阵飞驰到了王爷身边,猛地一勒缰绳将马定在当场,飞身跃下马来。白衣儒将,风姿翩翩,端的是神采飞扬。似柳将军这样的人才,多见得几次,只怕我都要忍不住动心了。 柳泫还未开口说话,王爷摺扇一挥,已冷冷吩咐:"打道回府。" 见柳泫张大嘴巴的惊愕模样,我险些笑出声来。我家王爷也当真坏到极处了,明知道柳泫巴巴地赶回京来就是为了见他一面,他却将柳泫这么个大活人视若无睹。柳泫下巴仍在脱臼状态,侍卫已牵来三匹马,王爷一个漂亮的跃身上了马背,若水则飞快地跟上他的动作,我又是最后一个。 王爷轻拍马臀便欲离去,终于反应过来的柳泫一把抓住他衣摆,可怜兮兮地仰面道:"王爷,您生气啦?……" 若水扭过头去偷偷发笑。我看见王爷朝他投去的淡淡眸光,这小子今晚一定会被修理得很惨--如果柳泫没有缠着王爷非要爬上王爷的龙床的话。 王爷素来是很决绝的。我看见王爷毫不留情地踢开了柳泫,然后狠狠一拍马臀,飞驰而去。不过十九岁年纪的镇南将军被踢得跌出去一两丈远,英俊的脸上尽是懊恼。若水跟着王爷离去,我则忍不住笑笑又下了马来,伸手将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大将军拖上马。 柳泫与我也是见过面的,算得上几分交情,他满脸委屈地望着我:"是他自己钻进那破湖苑不出来,我不烧山,只怕今天都看不见他了。" 没由来自眼前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一丝依恋,我也不过比他大四岁而已,却总是忍不住将他看做孩子。跃上马背与他并辔而行,我禁不住笑道:"你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了,还不清楚他的性子?私底下顽皮捣蛋不打紧,闹过分了就不好了。你自己想想,王爷在湖苑赏景,你带着一队亲兵来烧山,传出去还不成了京师上下的茶余笑话了?--也就只是你柳将军了,换了别人,只怕早就被就地正法了。" 柳泫几分委屈几分懊恼,又有几分后怕地皱着眉,半晌才苦着脸向我求救:"茗姑娘,王爷好像真的生气了。我、我可怎么办啊……" 我只笑,这可怎么教他?猛地一甩鞭,我快马追回了王爷身边。 回到王府之后,王爷便去洗漱。我的作息向来和王爷一步不差,等我沐浴完毕换好干净的长裙以后,王爷也正精神饱满地走出浴室。小太监送上今天快马送来的奏摺,我捧进书房,王爷极有效率地浏览批覆着,若水侍立在书房外,一切都相当和谐。 掌灯时分,王爷吩咐传膳。菜还没上来,便听见侍卫进来禀报:"王爷,镇南将军柳泫求见。" "镇南将军?"王爷颇为玩味地咀嚼这个词,挑眉问道,"那他说了来干什么么?" 侍卫道:"柳将军说有要紧军务禀报。" 我一面整理王爷批好的奏摺,一面摇头。这个笨小子,顶着大将军的头衔来硬碰摄政王,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知道王爷的脾气最是拂逆不得吗?真是朽木不可雕。
第2页 王爷将九龙御笔放下,嘴角扯起一丝古怪的笑,道:"请柳将军玉澜堂见。" 柳泫被请到了玉澜堂。我和若水一左一右侍立在王爷身旁,若水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表情,王爷则是正襟危坐,显得十分郑重。柳泫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王爷微微淡笑却毫无温度的表情,居然忍不住打了个抖。 "柳泫、见过王爷……"被王爷严厉的目光逼得遍体生寒的柳泫、有些结巴地开口。不说他,整个惊燕王朝,见到王爷如此严肃的表情还能站得稳的人也绝不超过五个。 "辛苦柳将军了。请坐。"王爷冷漠地开口,"听柳将军说有边境急务,莫非是秋袭国又扰我惊燕边城?" 柳泫结巴道:"这、这……这个……" 我又摇头。话都说不清楚,你还敢编排着谎话来骗王爷,小孩子真的好天真可爱哦。不过这小子既然缠上王爷就绝对不会轻易放手,王爷瞧他不顺眼自然可以扬长而去,可这小子今晚岂非要在我耳边絮叨一整晚了? 就在我为柳泫头疼的时候,王爷已唰地冷了脸,一掌拍在玉案上,桌上的琉璃盏丁零噹啷地颤了起来。连若水都禁不住吃了一惊,柳泫更是吓得脸色煞白,王爷已厉声道:"吞吞吐吐作什么样子!既有边关急报,还不速速禀来?贻误军情小心本王将你军法从事!" 王爷疾言厉色显然吓到柳泫了。然而他骨子里却是极骄傲的,满心期望着与他的王爷好好温存,没想到甫一见面便被踹了一脚,好容易编排个谎话想要入了王府来赔笑脸,却不想被王爷一顿抢白,里子面子都没了。 "啪"一声双膝点地,长身跪倒,柳泫脸色苍白,眸色却极为阴郁,仰面直撅撅地将王爷的话顶了回去:"王爷所料不差,正是属下谎报军情!王爷便将属下斩了算了!" 小猫也有三分脾性呢。我有些爱怜地望着柳泫。这样才像个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不像若水,明明他是不喜欢被人压在身下的,可惜王爷召他侍寝时他却只是咬牙静静地忍。我在若水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权欲,若水并不是出卖身体换取荣华富贵的世俗之人,我知道他的隐忍是为了守护。 守护王爷,也就是守护整个惊燕王朝。若水,是一个很高贵的男子。这是我对他的评价。 王爷嘴角绽开一丝冷笑,见他身子微微后倾,我便知道他要起身。顺手取过一旁的斗篷,王爷此刻已站了起来,龙行虎步自柳泫身边绕过,王爷冷冷抛出一句:"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的把戏。你若想死,刀子绳子井,哪样都死得成。莫总管,替我送柳将军出去。" 走出玉澜堂,我将斗篷套在王爷身上。还未走下玉阶,柳泫已追了出来,满眼都是泪,拽着王爷衣摆不肯放,短暂的骄傲已被王爷的绝情打得粉碎,瑟瑟地低着头,哀声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您饶恕我吧。泫不敢造次了。" 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泪。想必他是屈辱的,可一旦爱上了,哪还有骄傲尊严可说?情不自禁无可奈何,爱得越深那个,必然就是越吃亏的那个。王爷正是不爱他,因而可以谈笑自若潇洒自如吧? 王爷停下脚步,勾着柳泫的下巴,"知道错了?" 柳泫慌忙点头。 于是王爷笑了,用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抚去柳泫脸上的泪水,声音变得淡淡的:"这就乖了。还是爷的好泫儿。去收拾下在府中住下来,等你一起用晚膳。" 果真就是得到糖果便忘记哭闹的孩子。名震天下的镇南将军此刻便如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眼中闪烁着极度欢乐与满足的光芒,王爷平淡的语言与冷静的碰触就能让他激动兴奋,受宠若惊到一塌糊涂。 我细细端详着王爷的脸。是很漂亮。但真的有那么摄人心魄的地步吗?--我有些自失地笑笑,或者是和王爷相处太久了,对王爷的绝世风姿有了免疫力,王爷虽有一副好皮相,也足够叫人赏心悦目,我却连一丝丝惊艷的感觉都没有了。 还不如柳将军给我的感觉刺激呢。我开始胡思乱想。 柳泫被几个太监领去安置洗漱,其实他每年进京述职都直接住在王府,这偌大的府邸,只怕他转得比我还熟稔。我与王爷进了饭厅,若水照例在门外伺候,侍女送上开胃小点,我在王爷身边坐下,替他布菜。 "是你教那小子来求和的吧?"王爷淡淡开口。 我禁不住笑,"哪用我教?他哪儿敢和您赌气?--再者说了,原本不是什么大事,说得上什么求和求战的?" 王爷摇头道:"确实不是大事。只柳泫最近越发骄纵,要给他点教训,不能太纵容。"他忽然凝神望着我,"茗儿,你喜欢柳泫?" 失笑。 "柳泫是挺可爱的。率真不做作。"不知为何,心念竟是一动,"还是个孩子。王爷也不必管得管得太紧。" 一阵沉默之后,王爷声音轻轻淡淡地散开:"边境二十万兵马,若管得马虎了,足以动摇国本。" 门外传来柳泫的脚步声。虽在远处,凭我的耳力却可以清晰听见。放下筷子迳自站在一旁,能不引人注意,我自然不想引人注意,虽然许多人都知道摄政王风矜身边有个影子般的侍女。 柳泫换了一身洁白的儒衫,乌黑的长发束着青色的发带,十分飘逸俊朗。他的精神显然十分好,微笑着走了进来,姿态优雅地向王爷请安,随后在王爷的吩咐下落座。随后王爷吩咐传膳。 王爷素来是讲究食不语的。柳泫也极清楚王爷用膳时规矩,规矩地替王爷布菜,王爷稍稍抬眼给他一个笑脸,他便高兴得眉开眼笑。用完膳,又品过甜点,王爷挥手道:"泫儿今晚就留在墨竹居可好?" 柳泫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不知是羞的还是兴奋的。他嘻嘻笑着站起身,王爷已转身吩咐太监整理书房里的奏摺。我将斗篷递给柳泫,他笑嘻嘻的接过,随王爷走出饭厅,学着我的模样替王爷套上斗篷,蹦蹦跳跳地绕着王爷说着话。 我拦住了若水。他清澈淡定的眸子疑惑地望着我,我却避开他的目光,道:"你今晚好好休息吧。晚上我替王爷守夜。" 夜了王爷安寝,我便回自己小院休息,偶然不守在王爷身边,王爷也决计不会怪罪。他与我不同,他是王爷的贴身侍卫,王爷纵然不召他侍寝,他也不能离开王爷二十丈外,昨夜他被王爷拖回房折腾了大半夜,今天又跟着跑了一天,只怕早就累得筋骨散架了,也亏了他,居然半句怨言也没有。 "你昨天也没休息呢。"若水眸色稍敛。 是啊,昨晚我便在王爷房外听这二人颠鸾倒凤了一整晚。不过他倒想得清明,早早的就不把我当人看了,不是么?我只是王爷的影子。 "我不妨的。你去休息,明天早晨来伺候王爷。我明天可要好好休息一下咯。"我淡淡一笑,自以为顽皮的笑容。都二十三岁的老姑婆了,还真以为自己勾引得了谁啊? 若水微微颔首,便自去了。 浸着如水月色,我静静坐在墨竹居一枝弱柳上,监控着整个墨竹居的一举一动。只不去管那房内一片旖旎春色。 颜知、柳泫、瞳拓、单若水,王朝四大名将,个个都是王爷床上的宠物,有些时候真有些不明白,王爷何必非要靠这种关系控制他们?王爷似乎从来都不担心自己是否在玩火。这四个人,文才武功无一不是顶尖的,然,颜知善妒,柳泫自我,瞳拓倔强,若水看似温顺实则刚烈,一旦逼到了极限,只怕便只剩下玩火自焚的下场。 何必,何必呢?…… 第二章 天刚蒙蒙亮,若水便赶来接我的差使。他一身武艺得自暮雪山,打坐调息两个时辰便抵得过普通人熟睡一夜,因而他赶过来时精神饱满,全不似昨夜的疲惫。撑了两天两夜,我早已倦得不行,懒得和他多扯淡,转身扑向我的小院,连洗漱都不及便直接倒上床睡了个昏天暗地。 等我醒来已是日暮时分。抱着换洗衣物便到了墨竹居,王府里就墨竹居的汤池引的是温泉水,我这没名没份的大丫头素来骄纵惯了,说要使王爷的温泉汤池,莫总管立刻便唤小婢准备洗漱用品。 待我泡得浑身都要起皱纹后,抹了身子,端正衣着,披着大衣裳走了出去。刚刚在流花溪畔一处凉亭坐下,两个与我相熟的侍女便笑吟吟地提着食盒走了过来。说是王爷知道我刚刚起床还未进食,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几样小菜送来。 新月初升,夜幕如水,借着琉璃盏中散出的璀璨烛光,我悠闲自在的享受着王爷的赏赐。老实说,每每王爷与柳泫、颜知、瞳拓相处时,我都懒懒地提不起劲去凑那份子。这三人都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或风华如岚,或英姿飒慡,或殊绝人寰,最叫我承受不起的是这三人望着王爷的目光,一般的真挚热切,一般的情深似海,一丝丝的杂质都不曾有,清澈纯粹得叫人心疼。
第3页 和王府里的宠妾娈童毫不相同,这三人待王爷的感情是没有夹杂一丝利慾的。我自以为冷静自持,却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王爷,冷冷静静地控制这三个为他意乱情迷的痴人。 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柳泫那副神魂颠倒的模样,我便不去怜惜他一翻痴缠心情。看着桌上那几盘与王府华贵格格不入的菜餚,我禁不住暗骂自己命贱,山珍海味都合不了口味,偏偏喜欢民家小炒,什么素炒黄瓜木耳肉片油淋茄子,顶上天喝碗母鸡汤,燕窝银耳都消受不起,真可惜了我这摄政王府大大丫头的身份。 刚吃了没两筷子,忽然听见远处有哭喊声。听声音确是极远的,可凭我这耳力,再远也不会离墨竹居五十丈外,什么人这么没规矩,竟敢在王爷起居的地方哭闹?心念既动,便放下筷子,提着灯盏寻声而去。不多时便找到声音的来源,原来是王爷一处宠倌儿的居所,说是宠倌儿自然不错,否则也不会安排住在墨竹居就近的院子了。 院门虚掩着,里面灯火通明,我轻轻推开门,只见一个清秀小倌被人推搡在地,满脸的血迹,对面站着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女子,头上只簪着一支玉簪,光瞧色泽便知价值不菲。在那女子身后赫然站着几个身材高大的丫鬟僕妇,不是拿着鞭子便是举着火把。 瞧这阵势,莫非那女子竟是王府里又出的新主子,且是我不认得的? 我手脚很轻,那场面也够紧张了,以至我悄悄站在院门口,竟没半个人察觉。事态还未明朗,我自然不会贸然插手,虽然王爷不拿我当下人看,可好歹没名没份,身份说起来连如今趴在地上的那个小倌都不如,人好歹还是半个正经主子呢,我算个啥? 可让我失望的是,他们一句对话都没有。那头簪玉石的女子只冷冷一挥手,站在小倌身前的两个身材魁梧的丫鬟便挥舞着长鞭向小倌抽去,手下自是毫不留情,一时血肉翻飞,触目惊心。 眼见那小倌被抽得血肉模糊,似要断气,我想了想,终于站了出来。朝那女子微微一福身,道:"姑娘您是哪个院子的主人?" 那女子见我忽然出现,显然有些吃惊,还未说话,她身边的僕妇便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呃?大概还有几个长眼的,认识我吧?那女子立时便换了一张笑脸,殷勤地向我还礼,腰折得比我还低:"我是日暮修竹小筑的莫采儿,不知茗姐姐芳驾亲临,失礼了。" 莫采儿?莫总管的侄女?难怪这么威风呢。朝她微微一笑,我将目光转到那两个兀自不停手的丫鬟身上,莫采儿显然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立即喝令道:"还不停手?……这等血腥还不污了茗姑娘的眼!" 两个被吼得有些发怔的丫鬟立即收了鞭,我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笑道:"哪里,我也不过是个粗使下人,哪儿就这么矜贵了?……只不知道这小倌做错了什么,莫姑娘如此生气?" 莫采儿便将事情始末一一告诉我。原来那小倌叫湛岚,是王爷半个月前带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一直安置在墨竹居附近的院子里。一向倒还安生,可昨天却被人发现他半夜偷偷翻墙熘出王府,禀了莫总管便派人捉了回来,审了半天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只在他身上发现了一封信,里面赫然是一副详细的王朝军事布局地图。 竟是个jian细? 不过莫采儿的话也是漏洞百出。昨晚我替王爷守夜,就在墨竹居的折柳林,离这里并不远,莫说莫总管派人从这里翻墙出去捉人,就算是一片叶子落下来也逃不过我的耳朵,怎么我连半点声音都没听到?再说若莫总管自这少年身上搜出军事布局地图,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说也不可能交给莫采儿这个连我都没印象的女人来处理吧?若水干什么吃的?王爷岂能不亲自过问?莫总管敢把这件事私自处理了不回禀王爷?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厌恶眼前这个女人。只觉得月色下她满脸的光华都闪动着狰狞的色彩。然面上是绝对不能表现出厌恶的,我便对她笑道:"劳烦莫姑娘了。这事交给我吧,审问jian细这种事素来都是我替王爷处理的,叫莫姑娘这样纤纤弱弱的女子来做这等事,实在太冒犯了。如今天也晚了,莫姑娘便回日暮修竹小筑歇息吧?--那封信?" 莫采儿再强势也不敢轻易拂逆我这个所谓的王爷的影子侍女吧,我见她眸中虽闪着不忿,却依然强装笑脸将那封通敌证据交给我,禁不住暗暗有了一丝得意。唉,真是幼稚耶,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为了这样一点胜利兴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莫采儿领着她那一群僕妇离去之后,我便取出袖中机簧,弹出响箭,若水很快便赶过来了,他见到院中血淋淋的模样自然吃了一惊,跃身轻巧地落在我身旁,问道:"茗姑娘,没事吧?" 我知道忽然放出响箭吓到他了。王府上下旁人不知道我会武功,王爷和若水却是知道的。若没有必要,我决不会胡乱放响箭求援。我将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将央若水替我把那小倌扶回暖阁中去,王府里的丫鬟处理起鞭伤来比大夫还麻利,我守在湛岚身边,打发若水去向王爷要治伤灵药千叶百糙丹。没过多久若水便带着药丸回来,千叶百糙丹刚刚餵进湛岚口中,我还未及眨眼,湛岚便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 我和若水都没说话,他不过十四五岁模样,长得极为清秀漂亮,此刻脸色苍白,平添几分悽美之色,跟着王爷这么多年,我自问见过的美男子也确实不少了,然而如今碰见湛岚,这少年初见没什么感觉,多看半晌,却是越看越有惊艷的感觉。 湛岚乌黑的眼珠缓慢地恢复了神识,将我与若水打量了一番,又缓缓将眼睛闭上,声音干涩而绝望:"杀了我吧。我不会背叛教主。" 教主?我以询问地目光望着若水。王朝内希奇古怪的教派多得多了,这小子到底是哪个教的?若水摇摇头,显然他也不太清楚这少年的来历。 我禁不住摇头:"你这侍卫倒当得逍遥,王府里莫名其妙出来个少年,你却连他来历都搞不清楚。莫说军事机密被jian细偷走,哪天王爷的脑袋被人偷走了只怕你还在做黄粱美梦!" 若水被我训得脸色稍稍苍白,我知道我最后一句话说得重了些,也犯上了些,可这么些年来我历来就是如此说话,一时也改不过来。看了床上闭眼不理我们的湛岚一眼,禁不住又好笑又好气,这小子到底在别扭什么? "你教主是谁?你到王府意欲何为?"我拣最重要的问。 湛岚闭着眼,不吭声。看样子颇有些刚烈的味道,我忽然想起适才莫采儿加诸在他身上的鞭笞,尽管被折腾得血肉横飞,他却是连吭都未吭一声。 "这些事情我虽然不知道,王府里却总会有人知道。你不说,我去打听也打听得出来。你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和我闹得不愉快?……你让我不高兴,对你也必然是没什么好处的。"我就坐在他床榻边,微微笑着劝说。似他这般漂亮得如同玉雕瓷铸的娃娃,真要我用什么宫闱密法来对付他,我还真有些狠不下心。 湛岚似在考虑,最后终于睁开眼,说道:"我是星光教使者。我们教主是顾偷欢。"他顿了顿,又道,"我是被掳进王府的。或者应该我来问你们,掳我进府,意欲何为?" 被那少年愤懑却冰冷的眸子一照,我心里咯噔一声,傻在当场。被掳进府的?……王爷没饥渴到上大街随便强抢少年的程度吧?满屋子的宠妾娈童哪儿还不够他玩,一天换一个都够他吃上一整年了。 我又望着若水。若水也禁不住苦笑,摇头道:"这事我真不清楚。要不回头问问王爷究竟怎么回事?" "你是被谁带进府的?"我继续问。 "我原本住在客栈,醒来时就在这里了。" "那么你住在这里,平日都是谁伺候你起居饮食?" "两个丫鬟两个小童。不过他们该出现时便出现,平时我也找不着他们人。" 越听越是离奇,一股子邪火从我心底冒了出来。拍床大喊道:"院子里伺候的人听着!把莫总管给我叫过来!"反了天了,王府里莫名其妙住着个星光教的使者,好吃好喝有人伺候着,居然把我与若水瞒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保不齐哪天王府里住进个刺客,只怕我还当他是半个主子福身施礼呢! 若水见我脸色不善,眉头微微一蹙,道:"茗姑娘,我看这事大约是王爷……" "你跟了王爷这么些年还不知道王爷的脾性?摄政王府是随便什么人都住得进来的吗?何况安置在墨竹居附近?--就算王爷看上了他,也断然不会这么不知轻重。" 若水便不开口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变得有些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暗暗控制着自己的脾气,一时无语。
第4页 不多时,未等到莫总管,墨竹居的侍女便先来了,说是王爷要星夜出门,明天要在青山围场狩猎。 这横地插来的一槓子把我和若水都敲得发晕,天都黑了下来,却要披星戴月地赶路去青山围场。不用想便知道必然是柳泫那小子的主意。 若水唤来心腹,吩咐将湛岚看紧,随后便与我一起赶去墨竹居,打点王爷要出游的行装。 寻着替王爷更衣的空当,我问起了湛岚的事。王爷果然一无所知。听我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也禁不住有些发怔,他与我一样,自以为王府戒备森严,防备得滴水不漏,哪晓得凭空多出个星光教使者,竟然还是个jian细,想来都觉得头皮发麻。 "若水?进来。" 刚刚替王爷佩好玉珠串,王爷便一整衣袍唤进了若水。若水挑开帘子走进来,单膝点地跪倒,道:"王爷。" "侍卫长做不耐烦了是吧?"王爷蓦然挑眉,噼头盖脸甩出这一句话。 我倒没想到王爷会训斥若水。说到底若水不过是王爷的随侍,位份虽高,王朝前无古人、估计也会后无来者的"摄政王座下一品带刀侍卫",但也不过是叫着好听好玩的。王府里日常琐事都是由莫总管打理,王府安全则是若水的两名下属,程离、程别两兄弟管着。想也是啊,若水成天跟屁虫似的跟在王爷身边,哪儿还有空去管王府的事情,若水师从暮雪山,仿佛是没有听说暮雪山有道家绝技"本尊分身术",若水这可真够冤枉的了。 若水不急不恼也不怨愤,静静回道:"是属下失察。" 王爷突地一脚踹向若水,若水不敢躲,被他一脚踹到了门边,束发玉簪自发间滑落,摔了个粉碎,一头长发也在霎时间披散开来。清浅月光映照下,若水苍白的脸色仿佛带着几分哀伤。 收拾好东西的柳泫此刻正哼着小曲走过来,刚到门边便看见狼狈在地的若水。同为王朝四大名将,他与若水虽不熟识,却自有几分惺惺相惜,明知道若水也是王爷的入幕之宾,却仿佛根本不懂什么叫争风吃醋一般,很是大度。如今见王爷发作若水,便慌忙求情道:"这又怎么了?……伤着没有?"恳求的目光便向王爷望去。 若水已挺直嵴背长跪起来。 王爷冷冷看了两人一眼,没好气道:"知道失察还不去查清楚?青山围场不用你伺候了,留在府中好好整顿一下家务。太不成话了!" 若水被王爷的怒气激得脸色苍白,俯身磕头之后,便退了下去。柳泫有些迟疑地靠近王爷,轻声道:"王爷,出什么事了?" 一眼望见柳泫迟疑的眸色,我禁不住莞尔轻笑。原来如此。 王爷宠溺地将柳泫搂在怀里,然后刮着他的鼻子,笑道:"没事。东西收拾好了吗?我们马上就出发。明天上午就可以在围场猎鹿了。" 望着王爷与柳泫相携而去的背影,我忽然感觉到一阵透骨的冰寒。很小便跟在王爷身边,见识过宫闱的狡诈阴谋,战场的血腥杀戮,但没有一种能让我感觉到如此害怕。 这就是说书先生口中才子佳人的爱情。 因为要养足精神开始明天的狩猎,王爷和柳泫便窝在九龙玉辇上呼呼大睡。青山围场历来都是皇室狩猎场地,京师自青山围场专有一条大青砖铺成的阔道,九龙玉辇碾过平平稳稳,绝对打扰不了王爷与柳将军休息。 王爷如今吃穿用度都与皇帝无异,缺的只是皇帝一个虚名而已。惊燕原本被唤惊燕帝国,自王爷扶助当今登极、又宣布摄政之后,大多数人便唤惊燕作惊燕王朝。如今这惊燕大地只知有王,不知有皇。端的是大好江山,惟君独享。 我睡到下午才起床,此刻当然是睡不着了。干脆偷偷把柳泫的照夜玉狮子牵来,甩鞭便在御道上来回奔驰。果真是通灵宝马,极通人性,根本不用鞭子,只要轻轻指示便能控制。偶尔还会恶作剧,若非我轻功不弱,只怕会被它摔得鼻青脸肿。 和那宝贝疯玩了一阵,累得一身大汗,正想去马车上取衣物,路过王爷的九龙玉辇时却猛然被一道寒光闪花了眼。 是利剑! 反手便摸向腰间,却发现软剑不翼而飞!这一惊非同小可,有人能自我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取走我的贴身兵刃,绝不简单。 王爷必然危险! 马鞭虽短,却也勉强一用。噼手执鞭向那利剑抽去,只听得丁丁当当一连串碎响,竟将那寒森森的利剑抽得粉碎。一股异香传来,我暗叫不妙,转脸便看见断裂的利剑中滴出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滴,宛如珠泪。 竟然是湮灭多年的销魂谷圣药--沧海月明珠有泪! 我有些吃惊地望向眼前的黑衣人,他蒙着黑色面巾,额带上嵌着半枚弯月型墨玉,正是销魂谷的标记。奇哉怪也,销魂谷与王爷素无恩怨,怎么会杀上门来?……难道是有人雇凶杀人? 柳泫一掀车帘跃了出来,我立即出声提醒:"闭气!" 此刻随行的侍卫已一个个栽倒,柳泫手持金柄御剑,很快便加入战圈,将销魂谷杀手的大部分攻击挡去。我顺势便脱离了战圈,向九龙玉辇奔去。 王爷静静坐在玉辇上,掀起窗帘看着柳泫与杀手缠斗。我头大地翻着自己的包袱,破雪丹、绛糙散、千叶百糙丹……可是凝碧丸去哪儿了?我的天,没有那玩艺这一群侍卫可看不见两个时辰后的日出了。 至于柳泫,我倒不担心。销魂谷的杀手用毒功夫确是一等一,剑法比起柳泫来就差远了。我还在包袱里拼命乱找,柳泫便一剑挑开了那杀手的面巾,顺便在他清秀的脸上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剑痕。 王爷在忽然间出手。他顺手抓起我包袱里一只药瓶,手法奇特地掷了出去-- 当,打落了杀手自刎的剑。 我的凝碧丸啊…… 第三章 "后事都没交代就去死,不怕遗祸家人么?"王爷冷冷笑着,将窗帘放下。 我把翻得乱七八糟的包袱裹好,塞在一边,顺手搭上了王爷腕脉,好在脉象正常,没有被沧海月明珠有泪伤到。王爷没被伤到,在外面的柳泫可就说不好了,我还未及开口,王爷已起身走出了玉辇。 柳泫下手狠辣,刺穿了那杀手周身上下十七处大穴。伤得如此可怖,纵然治好了伤,只怕以后也没法子再捏剑了。 王爷走近那杀手,自然是要审问。我捡起散落四处的凝碧丸,去救倒了满地的侍卫。也亏得这些人都只有些粗把子力,抵不住"沧海"的迷香,在"珠泪"还未出现之前便昏了过去,否则诊治起来还真要费许多心思。 救醒几个侍卫之后,我便将剩下的凝碧丸交给他们,由他们去救旁的人。幸好这次出游并没有带太多人,否则我带的那瓶子凝碧丸便不够用了。 "销魂谷人与我风家素来交情不差,你胆敢前来刺杀本王,是销魂谷要与我惊燕倒戈相向,投向秋袭?"王爷咄咄逼人问道。 久久没有回应。 我上前几步,打量那杀手。面巾下的脸,和我想像的模样差不多,面容清秀而精緻,带着一股与浑身杀气不同的儒雅气质,只脸上被柳泫那一剑伤得有些狰狞,血肉都翻了起来,衬着他脸色越发苍白。 柳泫蹙眉道:"王爷,若他当真是销魂谷人,前来刺杀,又怎会带这么明显的标识?"他指了指刺客额带上的弯月墨玉。 王爷冷笑道:"普天之下,除了我惊燕皇室,也就只有销魂谷人这么自负骄傲罢。"随即指了指碎了满地的利刃,"沧海剑。销魂谷圣药,沧海月明珠有泪。冒充不来的。" 忽然冷冷笑着,一字字逼向那刺客,"是谁雇你来刺杀本王?……你若不说,我便只当是销魂谷叛了惊燕,将你销魂谷满门抄斩。" 王爷这几句话说得又轻又柔,仿佛与人面对而坐,捧茗交谈。我却知他如此说话,最是吓人,果不其然,那刺客立时便睁开眼,原本清亮决绝的眸中闪现出一丝软化的迹象。 他是销魂谷的人应没疑问了。他刻意带着销魂谷的标识来,纵然失手被擒,依王爷的谨慎,那个标识反而可以掩护销魂谷。不过以销魂谷与王朝血脉相连的交情,断然不会如王爷所说倒戈襄助秋袭国,这杀手前来刺杀王爷,必然是自己的主意,与销魂谷无关。 忽然见那杀手嘴角一阵抽搐,我慌忙一掌拍上他后心,将阴柔内力推了过去。一口乌紫鲜血自他口中喷出,我方确定自己是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王爷甚为嫌恶地甩手,随口道:"就地处决便了。回府。" 柳泫犹在滴血的剑便扬起,远远传来王爷吩咐侍卫的声音:"命天骄营于东城集结待命。着单若水领队……" 傻子都听得出来王爷是要领兵剿了销魂谷。
第5页 只我禁不住微微笑,王爷纵然要剿灭销魂谷,也绝不会如此仓促传令。一边走路一边顺口吩咐侍卫,行军打仗又不是决定晚间去哪个酒楼吃饭的轻巧事。 然而几乎被柳泫斩于剑下的刺客一瞬间可想不了这么多,他满脸惊恐地嘶喊道:"不!穆王!是穆王!……" 我一指弹开了柳泫斩下的剑。空中裊裊飞散着刺客被削断的长发,很有些唏嘘的味道。 柳泫吹个口哨,那匹漂亮的照夜玉狮子便小跑着到了他身边,这身上犹沾着刺客鲜血的白衣战将神采飞扬地跃上马背,追随着王爷策马的背影远去。 青山游猎,仓皇结束? 两个侍卫架起了刺客,我一指将他点昏,省得他东想西想又寻死觅活,弄死了他事情可就不好办了。折腾了大半夜累得我够呛,再也不去牵马来骑,躲进我的小马车便呼呼大睡去了。 一觉醒来便已回到了王府,天已大亮。梳洗完毕立刻便赶回王爷身边,柳泫不在,王爷正在静静看水。 "茗儿。" "恩?" "你觉得那刺客的话有几分可信?" 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那种情况下逼出来的话,自然不会假。不过……如果他也被人骗了呢?" 王爷便不开口了。 先皇有五位皇子,当今便是最小的那个。王爷行三,上头原本有两个哥哥,皇长子崖洛七岁便患病死了,皇次子崖寻便是如今的穆亲王。穆亲王为人光明磊落,与王爷虽交恶却从来都是一刀一抢凭了真本事在檯面上斗。先皇驾崩当今登极王爷摄政之后,穆亲王便称病在家,从此不朝,不少人上摺子弹劾穆亲王,都被王爷一手压了下来。 说起来穆亲王与王爷关系虽糟糕,但两人却都是一般的堂堂正正。 穆亲王请销魂谷弟子刺杀王爷?至少我不相信。 若说是皇四子崖浈,我倒可以接受。崖浈如今的封号只是郡王,然而近年来他暗暗培养了不少势力,连小皇帝都隐隐把他看做救星希望,他虽是韬光养晦,装出一副恭顺卑微的模样,然而他耍的那些小把戏却全落在王爷眼中,丝毫未落。若不是王朝兵权被王爷牢牢掌握着,只怕琼郡王崖浈早就有所行动了。 "柳将军在休息?"我忽然想起昨夜在空中挥洒而出的蓝色珠泪,他在外面与那刺客缠斗那么久,若不小心碰触到,必然是要中毒的。 "中毒了。我已经派人去请颜知来替他诊脉了。" 平西将军颜知,用兵通神,枪法盖世,心如蛇蝎,貌若处子。最后补充一点,他是神医。 王朝四大名将中,柳泫驻兵西南,瞳拓如今还在东北与寒瑚帝国打仗,只有若水与颜知留在京城。颜知与王爷关系自然也非一般,十天半月便要离开东城大营到摄政王府与王爷"商谈军务",顺便找找若水的麻烦--若说争风吃醋,王府里恁多的宠妃娈童,颜知是一个也没放在眼里,惟独这个文武双全的单若水叫他又恨又怕。嫉恨若水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在王爷身边,更惊怕他惊才绝艷一身才华将自己比得暗淡无光,每次颜知将军光临摄政王府,若水总是要吃些暗亏。 王爷不是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去管。若水却是半分争风吃醋的心思都没有,守护王爷是使命,却不是因为那所谓的--爱?若水为人向来隐忍,他知颜知那善妒的脾性,若是没整到自己,颜知必然是决不罢休。因而明知是颜知设下的陷阱,只不伤到王爷王府,他便往里跳,颜知躲在暗处偷偷乐,他不气不恼,仍是自己做自己的事。 没资格说若水傻,也没资格说若水笨,似他这样出尘高贵的男子,我历来是敬重万分的。然而越是敬重他,我便越不敢靠近他。若说王爷依靠着所谓的"爱情"猴戏般控制了颜知柳泫瞳拓,那么王爷对待若水的感情便是干净纯粹得多,明知若水有惊世奇才,却将若水纳入自己羽翼之下,不使刀剑胁迫血腥沾染,明明已将若水带上了床榻,却始终不肯给他任何名分,甚至不给几分温颜。 他就这样冷冰冰地把若水藏在自己保护之下,莫说若水,只怕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这是何等深沉的感情。 外面刚有侍女禀道:"王爷,颜知将……" 便见一阵清风扑面袭来,我悄悄退了两步,一道青影闪了进来,砰地撞进王爷怀里,随后便听见颜知勾人心魄的声音:"矜,想人家了是不是?我也好想你。"然后在王爷颊边落下一个重重的吻。 不怕长针眼,不怕不怕。跟了王爷这么多年,我啥没见过……不过就在颜知将军对王爷上下其手之时,我还是一步两步三步退到了角落里。现在熘出去不晓得会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如果用七巧云烟步的话,应该可以瞒得过颜知将军的耳目吧,只是王爷就说不好了…… 悄然离开的时候,颜知已被王爷压在了书桌上。我轻而易举地看见颜知意乱情迷的痴缠神色,王爷抬头给我一个淡淡回眸,眸中颜色却是清亮如水,不带一丝情慾。 这,便是我的王爷! (好可怕的自制力,我瀑布汗ing……) 刚刚走出墨竹居,便看见若水静静坐在假山上发呆。这傢伙成天都忙得人仰马翻的,如今倒有空来发呆? 走近假山,仰面问道:"若水?湛岚的事有头绪没?" 素来警觉的若水,直到我出声方才反应过来,我瞧他脸色不对,便攀上了假山,与他对面而坐,问道:"可是府里有什么不好处置的事?……" 若水静静望着我,却不说话,似在思忖着什么。半晌方才缓缓嘆了口气,将目光移向清晨犹带朝露的珍奇花木,缓缓道:"燕柔死了。" 燕柔是谁?我脑子里一阵发懵。听名字应该是个女人吧?若水摊开手,掌心上赫然便是那支被摔碎的玉簪,"她留给我的。如今,也碎了。" 傻子都听得出来若水口中的眷念。他竟然有喜欢的女人了!……我立时便想起王爷冷冷笑的模样,好在那女人已经不在。幸好她已经不在了。 "如果有一天,王爷不再最强……" 知道他下一句是什么话,我立刻将他话头截了过来:"那么你就可以放心了。王爷永远是最强的。" 望着若水略带哀伤的眸子,我一字字地重复并提醒:"守护王爷,就是守护惊燕。" 半晌,若水自失地笑了起来。他狠狠握紧了拳头,我看见鲜血自他指fèng间滑出,毋庸置疑,掌心已是伤痕累累。他无意义地将目光在四周一阵流转,低声道:"不会的。我永远不会背叛王爷的。永远不会。" 忽然间有些失落。转念一想便知道那个叫燕柔的女人究竟是如何死的,王爷雷厉风行的作风倒真是快得叫人心惊肉跳。甚至连我都不知道若水有个女人叫燕柔,王爷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她从这世上永远抹掉。 我这道影子,是否真的有存在的必要? "有空么?" 若水诧异地抬眼。 我跳下假山石,道:"陪我去逼供。" 四肢打开悬吊于空中,这是我最满意的束缚之法。一个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肢体无法掩护自己,心理防备便会降到最低。刺客的伤只糙糙包裹了下,柳泫那几剑刺破他穴道,若要治,也并非是治不好。只他将死之人,恢复武功也是无用,我无意悉心替他诊治。 王府的牢房素来干净,两名侍卫搬来椅子,我便和若水一併坐了下来。一盆冰水泼下,刺客便醒了过来,他睁眼稍稍一打量,似乎就只认得我,有些急切地想望前扑,将铁索扯得丁丁当当作响,干涩着嗓子想说话,却半晌发不出一个音。 知道他心里着急的是销魂谷的安危,我也不想矜持着吊他胃口,便道:"事情既然和销魂谷无关,王爷自然不会一时意气坏了两家百年交情。这你不用担心。"指使一个侍卫倒杯茶灌刺客喝下,我补问了一句,"名字?" "萧澜。" "解药。" 稍稍迟疑着,萧澜显然是没反应过来我问的是什么。他想了想,答道:"沧海只有解方,没有解药--不过,纵然知道解方,也不可能配出解药了。" 仔细注意着萧澜每一个表情神色,我不敢肯定他是否在说谎。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萧澜的眼中,水湿衣摆一般缓慢地染出一丝奇异的情愫,怀念又似绝望,"碎石山上九叶蓝莲花,大圣岛灵药暖玉膏,东海海底绿烟珠,捣碎了配合药引服下,便可解沧海之毒。" 蓝莲花生在轩辕国内碎石山上,是轩辕国圣花,除了皇室普通人莫说摘,见都见不着。蓝莲花生有二十年方才发得一叶,以后每十年长一片细叶,所谓九叶蓝莲花,其实就是要整整一百年了。自然是宝贝中的宝贝。不过轩辕皇室与王朝素来交好,恰好去年当今登极时轩辕皇帝送了一枝来权做贺礼,王爷若去大内取,谁敢拦着不给,自然不难办。
第6页 大圣岛则是王朝西南一处宗教圣地,传说是拜月教的发源地,供奉着拜月教始祖真身,也是如今拜月教总坛。暖玉膏原本就是贡品,拜月教想在王朝自由活动,自然少不得拍朝廷马屁,这也不难办。 东海绿烟珠名虽是珠,其实是生长在浅海里的一种植物。只是极为稀少,大海捞针便是说的这样的情况。不过惊燕富甲天下,这世上希奇古怪的东西都囊括在大内鉴宝楼中,绿烟珠自然也不例外。 三种药材都并非不可能找到,萧澜说配不出解药,问题必然出在药引之上。 "沧海之所以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奇毒,不是因为沧海歹毒,而是沧海炼制、发作、解方的奇特。所谓沧海,便是珠泪凝成的那柄剑,而沧海只有在夜晚月明之时,以独特的咒法启动,方才能碎成珠泪。珠泪若she入人体内,必然会中毒,而珠泪若触地之后,便会化为烟雾,被烟雾沾染之后,一样会中毒。" "沧海之毒发作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名为情深,每三日发作一次,每次发作三日,发作时浑身血脉倒流,体若火焚。第二阶段名为情炽,进入情炽阶段后,中毒者身肢便开始溃烂,毒性隔一日便发作一次,每次只持续六个时辰,毒发时浑身上下奇痒难当,连骨头都会发痒。第三阶段则是情灭,隔一个时辰便发作一次,每次持续一个时辰。" 匪夷所思的毒药,我听得有些头疼。然而萧澜说到此处便不再开口,我不禁有些惶惑:"情灭阶段,毒发时可有什么症状?" 半晌,萧澜方才缓缓道:"情火灭,慾火生。" 浑身溃烂之后还能慾火升腾?销魂谷研究出来的"圣药"还当真够变态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柳泫白衣飞扬的模样,我胸口闷得有些发昏地起身走近萧澜,一手抓住了萧澜的领口,不耐烦道:"药引是什么东西?" 萧澜笑容古怪地闭上眼:"药引已经死了。" "到底怎么回事?!"从来跟在王爷身边,旁人回王爷的话哪个不是诚惶诚恐说得清楚干净利落,养得我也少了耐烦心肠,禁不住压低声音怒目而斥。 听萧澜缅怀的口气,那药引却似一个人?! 此后,无论我怎么问,萧澜都不再开口。我有些头疼地望着若水,他一直静静听着,不曾插嘴。见我望向他,他方才想了想,道:"不如请颜知将军来看看再说?" 颜知?我忍下翻白眼的冲动。他早来了。现在正和王爷在书房打得火热呢。 我盯着若水:"逼供,你会不会?" 若水蹙眉轻声道:"我觉得他不像说谎,逼问下去也未必会……" "我也知道萧澜并没有说谎。但明显的是他隐藏了太多关于沧海月明珠有泪的秘密。光看沧海的施放手段和发作症状,便可以断定沧海应该属于一种诅咒系的毒药。颜知将军医术再高明,也未必能知道沧海的奥妙。" 我很快便对若水说出我的想法,他安静地听着,"萧澜所知的沧海的一切,对解毒非常重要。可他现在不开口了。" 很显然,若水被说动了。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沧海发作时每个阶段持续的时间。炼制方法。药引。就这些。"想了想,我又补了句,"这很重要。" 我注意到萧澜在听见我说话后睁开眼、向我投来的颇为玩味的一瞥。 挑衅么? 我又把目光放在若水身上。依然沉静如水。 萧澜,如果若水不在王府的话,我确实没把握从你口中问出什么话来。可惜的是,若水在。 那么,你就认命吧。 第四章 若水言辞恭顺地请我回避。虽然一直对若水刑讯逼供的手段很好奇,却实在不便在他请我离开之际死皮赖脸继续坐下来。 缓步走出牢房,刚刚转到青霄院附近,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茗、茗姑娘……王爷请、请您去墨竹居……您可快着……咳咳,可叫奴婢、奴婢好找……" 王爷此刻不是应该和颜知将军在一起么?怎会派人唤我?依王爷的性子,哪儿那么快办完事?……满肚子疑惑压着,我加快脚步向墨竹居走去。 刚到墨竹居门口,历来在书房伺候的侍墨便迎了上来,道:"茗姑娘,王爷请您到暖阁……" 暖阁中住的岂不就是柳泫?……我牵线木偶似地任侍墨将我拖到了暖阁,打起帘子刚刚走进去,便看见王爷、颜知、莫总管都在。柳泫躺在床上,脸已烧得通红,锦被早被掀到了一旁,一双白玉般漂亮的手死死抓着床沿,眉宇间尽是痛苦不耐之色。 整个暖阁却是落针可闻声的寂静。 记忆中颜知每每和王爷一起出现,总会衣衫不整长发凌乱,难得如今天一样穿戴整齐。我静静走到王爷身边,无意中一眼望向颜知,见他虽衣衫整齐,乌发高束,脸色却甚是古怪,尽管他嘴角仍带着一如往常从容自在的笑,却总是觉得有什么奇怪在里面。 "他怎么说?"王爷蓦地里问出一句。 原来我与王爷竟真的默契到这种程度了?连我趁他快活的时辰去逼供他都算得准。想着便将萧澜说的一一复述一遍,听得王爷竟也微微蹙眉。 颜知此刻已写好一张药方,顺手交给了莫总管,道:"按方子抓药,马上熬了送过来。"乌黑水晶一般剔透的眸子望向王爷,隐隐带着几分惭愧,"我只能暂时减轻他的痛苦。照茗儿的说法,沧海之毒并非单纯的药毒那么简单……巫毒,我没碰见过。" 莫总管捏着方子匆匆而去。王爷坐在床边,望着柳泫几近扭曲的俊颜,神色很有些难过。难得温情地一一掰开柳泫死抓住床沿的手,温柔而有力地握在自己掌心,虽一言不发,却成功地将全力对抗痛苦对外界充耳不闻的柳泫唤了回来。 望着王爷,柳泫竟挤出一个虚弱闪亮的微笑。强忍痛苦的模样,莫说王爷,连我站在一旁都禁不住心中一湿,疼得有些抽搐。 分明见着王爷的眼中有些湿润。王爷已低下头,轻轻吻着柳泫的手。柳泫别过头,一滴清亮的泪却不受控制地滑向我们恰恰可以瞧见的一侧。 心疼柳泫的王爷哪儿还忍得住,一把将柳泫从床上抱了起来,狠狠将他揉在怀里,一面吻着他的脖颈一面保证:"泫儿乖,泫儿不怕。爷就算把销魂谷那三把老骨头挖出来也一定要找出替你解毒的法子,爷就算把寒瑚国灭了也要把巫医全部抢回来!泫儿不怕,爷一定会救你……" 颜知别扭地将头转到一边。一手死死掐着自己飞舞的襟带,眼中似欲喷出火来。 我不禁有些头疼。颜大将军又犯嫉妒了。只不知这次倒霉的要换谁?正想着,颜知"哐当"一声踢碎了摆在墙角的一只大花瓶,巨大的声响传来,王爷面色阴郁地回头,冷冷扫了颜知一眼。 冰冷的眼神恰好碰着颜知炽热的妒意,虽未将颜知燃得正烈的妒火封住,却也冰住了不少,颜知有些气急败坏地找了张椅子,狠狠坐了下来。 我奇怪地看着他又被针扎一般跳了起来。 脸色通红、狼狈不堪的颜知气哼哼地瞪了王爷一眼,怒气沖沖地踢门而去。 在王爷怀中的柳泫似乎动了动,却被王爷更加用力地搂住。眉间、鼻翼、唇角、脸颊,王爷一一轻柔地吻过,最后居然用左脸贴在了柳泫面颊上,轻声问道:"舒服些么?泫儿,要不要?" 柳泫爱极了王爷的。平日王爷甚少与他温存,如今这一番再平常不过的亲吻,却让他激动得不能自已,眉间的纠集的痛苦渐渐散开了些。听见王爷说话,这才神色缓慢一凝,垂首道:"泫儿恐怕伺候不了王爷……" "傻泫儿。" 王爷轻轻一笑,捧起他的脸,温柔深切地吻住了他,另一只手则在柳泫身上游移搓弄,柳泫呼吸愈发浓重起来。伸手将锦被扯过来,盖在柳泫下半身,王爷的手也跟着探了进去,光看动作便知道王爷在锦被底下将柳泫的长裤扯了下来。 柳泫痛苦又似快活地在王爷怀中喘息着。 我放下帘子,转身走了出去,吩咐丫鬟准备了热水和毛巾,算着时间便再进去。隔着帘子,隐约看见王爷弯腰伏在柳泫下身,竟是用嘴在讨好柳泫!微略失神之后,慌忙放下水盆,顺手便将门闩放下。 这要是被颜知将军知道了,还不闹翻了天。 良久,柳泫终于低吼一声泄了出来,王爷抽身虽快,衣襟仍然沾上了少片浑浊。 王爷站起身,半晌方才说道:"进来吧。" 我便捧着水盆进去。过了这么长时间,滚烫的热水温度刚刚好可以用,我拧出热毛巾,递给王爷。柳泫历来是比较害羞的,以往欢好后都是自己清理,如今他病殃殃地自然要人伺候,王爷顾惜他,自然不在意替他做这点小事。
第7页 温热的毛巾刚刚包裹住柳泫下身,他便缓缓回过神来。王爷将毛巾递给我,换个姿势将柳泫搂在怀里,动作轻缓地替他穿好裤子,一切都在锦被底下进行,然而柳泫瞧见侍立一旁的我,仍旧忍不住通红的脸色又染上一层红晕。 原本柳泫就被沧海折腾着浑身无力,如今看来更是虚弱。王爷轻轻抚着他脸颊,也不说话,他忽然反手抱住王爷腰身,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滚。 王爷只是轻轻地嘆息。 门忽然被轻轻扣响,丫鬟有些侷促地在外禀道:"王爷,柳将军的药好了。" 王爷点点头,我便开门将药端了进来。柳泫服了药,很快便沉沉昏睡过去。王爷静静陪着坐了一会儿,忽然间看见墙角被颜知踢碎的花瓶,霍地站了起来。 "唤侍墨侍书进来伺候。" 王爷一整衣衫,忽然发现衣襟上柳泫的体液,我慌忙蘸湿另外一条毛巾,替王爷擦干净。一直侍立门外的侍墨侍书应声而入,王爷吩咐道:"好生伺候柳将军。有任何异状--"想了想,却又改了主意,"立即通知若水。" 侍墨侍书双双应是。 跟着王爷走出暖阁,颜知将军就站在流花溪畔。王爷脸上淡淡勾起一丝阴郁地笑容,一把抓住了颜知的手臂。蓦然被人近身的颜知先是一惊,随即被王爷冷郁的笑容震慑,居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就如此被王爷拖进了花间楼。 花间楼原本是一处观景台,后来修整成了贵宾客房。柳泫、颜知来的都是住此处,如今柳泫中毒,王爷心疼他将他抱进了自己寝房东暖阁。拖颜知进花间楼,不用问便知道他想干什么事了。 我思忖着停了脚步。颜知虽不如柳泫那般害羞,但这种事我跟进去总不成话。没想到脚步刚刚停下,王爷便撂出一句话来:"茗儿进屋伺候。" 针眼、针眼啊…… 关门自然是我的事。我放下门闩,王爷已拖着颜知到了厅间。王爷放开手,颜知一脸愤懑地抬头,对上王爷冷冰冰的眸子,却又泄气地将脑袋扭向一边。 终于颜知憋不住,气哼哼道:"你急匆匆把我从营中招来,却是替柳泫那小子看病!我生气有什么不对?……你、你、你……你居然还罚我!"嫉妒得几乎要发狂的颜知自觉又委屈又愤怒,说到后来居然垂首流出两行清泪。 王爷冷冷盯着他,仍旧不说话。 没得到回应的颜知气急败坏起来。他狠狠扯裂了衣衫,随后褪去长裤,我怔怔看着他自后庭取出一只带着丝丝血迹的玉势。难怪他适才在暖阁神色古怪,一屁股坐上椅子又着火似地跳了起来,玉势上的血迹,只怕便是那时候戳伤留下的。 "你眼底繁花无数,究竟将我置于何地?就为了我亲了亲你,耽搁了救柳泫那小子的时辰,你就翻脸生气,要罚我戴这个破玩艺!……我居然也傻傻听你摆布!"他眼中闪现一丝痛苦屈辱之色,身躯微微颤动,显然是在强抑情绪。 就在两天前,柳泫跪在王爷脚下求饶时,也是如此的神色。 "……风矜!你到底有没心的?既然你心目中,柳泫那小子比我要紧珍贵,你还来招惹我作什么?……你招惹我做什么!" 砰地将玉势敲碎在圆桌上,手劲之大,不言而喻。 王爷只冷冷望着他,半点解释安慰的意思也没有。 颜知如此吵闹,自然也只是为了试探王爷的心思,却不想王爷一直冷着脸,比平日的温存不知僵冷了多少。要颜知此刻折眉弯腰赔笑,他自然做不到。然而继续闹下去,只怕撕破了脸皮日后见面都尴尬。也难为他此刻还没被妒火烧疯,将撕破的衣襟匆匆一掩,便欲夺门而去。 岂知人还未走出三步,便被王爷一手拽了回去。 "你还拉我做什么?放开我!"口中虽如此说,却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终于打破了一个人唱独角戏的僵局,颜知自然知道如今顺着王爷的意思,比夺门而去要好得多。说到底他不过是在试探王爷,真把王爷惹火了,他也不敢。 王爷双手仿佛带着魔力一般地抚过颜知身子,引得他一阵痉挛,他有些惊恐地望向王爷,发觉王爷眼中除了冷郁的笑容外,没有一丝温情。这种碰触不是温存,而是亵玩。挣扎两下想要起身,意外的是王爷丝毫没有禁锢他的动作,任他站了起来。 然而在王爷那双深邃如水的眸光注视下,颜知却又屈服了。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反抗王爷,王爷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足以影响他的思维。若此刻离开,那么毫无疑问的是,拒绝了王爷的求欢,日后便永远别想走近王爷身畔,得到任何温存。 颜知觉得屈辱,更觉得委屈。他自觉并没有做错,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玩物一般地对待自己。 他可以转身便走。凭他王朝将军的身份,掌握着东城兵权的权柄,纵然是摄政王,又能拿他如何?纵然惊燕待不下去,轩辕、秋袭、寒瑚,哪一国不是求才若渴,凭他那一身明珠般遮掩不住的才华,哪里不是他傲视天下的战场? 然而他却不得不屈服。 因他捨不得离开王爷。因他已经爱得泥足深陷。 我果然是没看错的。爱情这个东西,确是世上最可怕的。一旦沾上,什么骄傲自尊便都成为奢谈,谁爱得深,谁便万劫不复。 颜知垂首站在王爷身侧,半晌,又缓缓仰身靠在圆桌上,回复适才挣开王爷怀抱的姿势。柔和的天光自窗外透入,洒在颜知飞扬跋扈的俊颜上,我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悲哀,仿佛可以听得见他骄傲破碎的声音。 若是从前,王爷满意地得到屈服,便会软语温存,一如数日前安慰柳泫般。 奇怪的是王爷今天却似真的生气,眸色依旧冷郁,只一双手极为热情,在颜知身上不停搓弄。与颜知相处这么多年,颜知身上的敏感之处只怕王爷比颜知自己还清楚,慡热的双手带着魅惑人心的魔力,不多时便把颜知揉得情慾大动,脸色cháo红,反手搂住王爷脖子,却被王爷阴冷眸色一刺,讪讪将手抽了回去。 随着颜知一声轻呼,王爷扯下他的长裤,大手覆盖上他微微抬头的欲望。根本不用多挑逗,只一阵套弄,颜知便释放出来。一手吊在王爷身上,一手撑着圆桌,气喘吁吁。奇怪的是王爷并不放过他的欲望,灵巧的双手不住地套弄,很快,颜知便又she了一次。 整整一个时辰,王爷不停地套弄着颜知的下身,让他不停地释放着欲望,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直到后来颜知已提不起一丝力气地瘫软在地上,泪眼汪汪地哀求:"……矜,不要了,我不要了……好痛……矜……痛……" 王爷低低笑了一声,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摁倒在圆桌上,解开衣裤,没有丝毫温存,直接便将坚挺的欲望刺入颜知后庭。颜知已没力气意志忍痛,一手抓着桌沿,轻轻地啜泣着,随着王爷分身的深入,他的呻吟越发痛苦,王爷却没有丝毫顾惜,动作异常粗暴地抽送起来。 颜知白玉般的身子随着王爷身体的律动不断地晃动,他趴在圆桌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啜泣便可清楚,这场性事中他没有得到丝毫乐趣。 王爷可以持久很长时间,这对于颜知来说无疑是场折磨。到后来,颜知的声音已逐渐变得微弱,王爷终于释放了出来,我转身便想去小隔间里的温泉汤池准备沐浴的东西,却听见王爷低沉地笑声:"这么着急做什么?还没结束呢。" 我收住脚步,颜知身体却是明显一颤。浑浊的白色体液顺着他结实的大腿yin糜地滑下,缓慢得如同此刻凝滞的空气。 他忽然狠狠将头磕在圆桌上。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开口抗议的意思。 屈从到如此地步,是我无法想像的。 印象中的颜知将军,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纵然面对王爷,也从来不敬称"王爷",而亲昵唤"矜",他敢在王爷面前拍桌子摔茶杯,敢在王爷眼皮子底下捉弄若水。 我一直认为颜知将军的善妒和倨傲会让他很快离开王爷,然到此刻,我不得不承认,我看错了。 爱一个人爱到骄傲自尊都抛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离开呢? 王爷轻轻抚弄着颜知光滑的嵴背,再一次从后面狠狠地进入了他。这一次,我连低低地啜泣都不曾听见,只听见肉体撞击的声音。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王爷的无情。这让我觉得手脚都有些发冷。 我木然望向窗外。天色正好,云淡风清。 王爷疯狂地要了颜知一次又一次,到最后,欢爱中的颜知竟是脸色苍白满眼疲惫。丢下瘫软在地的颜知,王爷衣衫整齐地走了出来,对上我淡漠的目光,王爷轻轻在我耳畔吩咐:"你替他清洗一下。他素来要强,今天的事不能外泄。"
第8页 "王爷?"我不明白。既然还是顾惜颜知的,为何要如此折辱他? 王爷只是笑了笑,开门迳自去了。 要扮着不会武功的侍女,于是我故作费力地将颜知拖进了小浴室。汤池里的水温度刚刚好,我小心地将颜知身上仅存的几件衣物扯下,将他扶入浴池中。刚刚碰触到温暖的汤泉,颜知便在浑噩中睁开了眼,看见是我,居然露出一丝惨白的笑。 清晰可见的是,颜知下体一片狼籍,非但留有王爷的体液,还有鲜红的血渍。那么猛烈的欢爱,又没有任何润滑,受不住是肯定的。难怪武功卓绝的颜知将军到最后也吃不消了。 小心翼翼地替他清洗了后庭,他竟然懒洋洋地趴在池边睡着了。我开始怀疑那些血究竟是不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难道竟是不痛? 披上厚衣,将他扶到床上,找出常备的药替他敷上。王爷欺负若水时,若水总会受伤,因而我时常做这些善后的工作,驾轻就熟,也不觉得太尴尬。敷好药,我扯过锦被轻轻盖在颜知身上,趴在软枕上似在熟睡的颜知却忽然开口,道:"替我打点一下。我要回东城。" 我一怔。 颜知道:"听不懂么?" "听得懂。只是将军此刻便走,不和王爷回一声么?" 颜知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怔怔坐了一会,眼中闪出一丝空洞,半晌方道:"我要回去翻翻药典,也许能找到救柳泫的法子。救不回柳泫,王爷只怕要记恨我一辈子。"他望着我,扯开一丝勉强地笑容,"我可不想王爷一见着我,就像今天这般折腾我。" 心知颜知是误会了。王爷疼惜柳泫确实不假,但为了柳泫记恨颜知,我却不信。 "将军脚上怕也有伤吧?容奴婢先替将军上药可好?"我掀开了一角锦被,记忆中踢花瓶时候,颜知好像是用左脚。他武功不弱,踢碎只花瓶哪儿会留下伤痕,我便奇咦一声,道,"分明见将军一脚将暖阁中的大花瓶踢碎,怎么竟是半点淤痕也没有?" 颜知缓缓将脚收回锦被里,轻轻道:"茗儿--矜是这么叫你的吧?……"他眸色空洞地望着自己修长的双手,看不清他究竟何种心情,"你可知道刚刚矜那样对我,我为什么不走?" 我静静望着他。 "我故意的。"颜知淡淡挑眉,"故意踢碎花瓶,故意挑衅他,故意让他拿我出气。柳泫为他中毒,救不了柳泫,他憋了一肚子火气。不叫他发泄出来,谁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失控?……再说我与他这么多年,他怎么样也不会做得太过火。" "柳泫,我一定要救。可救活他之后……"颜知嘴角忽然绽开一丝嗜血的笑,凝望着我,一字字道:"他、一、定、要、死。" 我哑然无语。很显然的是,颜知挑衅王爷,让王爷发泄了火气,他却把这笔帐记在了柳泫头上。 我承认柳泫不笨。但他若和颜知斗起来,我便很担心他的安危了。 第五章 我将颜知送到了门前。在他二十个近身护卫前,他丝毫没有丢脸,尽管还带着伤,却依然硬气地翻身跃上了马背,扬鞭策马而去。廿四骑奔驰而去,为首那人青衫长发,潇洒不羁,依稀仍是从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平西将军。 我静静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风尘僕僕的急报飞马传来。 "边城急报!"年轻的小将翻身下马,顾不得擦汗,举着湛蓝色的包袱便沖我嚷嚷。 却不知湛岚那小子如今怎样了?我忽然想起。侧身一让,朝那小将道:"王爷在府中。你是什么人?可有边城将军亲书公文?" "我乃武卫校尉冷焰羽,东北战局急报!"小将见我不紧不慢,大约是有些沉不住气了,禁不住大吼起来。 "再急的报也不能容你就这么闯进去啊!"门口守卫原本见我在,不曾开口。如今见冷焰羽吼得厉害,便走了出来,"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瞧瞧。摄政王府岂是你说进就进的?" 事实上边关情报都是军驿衙门专门负责传送,莫名其妙跑出来个自称武卫校尉的,守卫哪儿敢放他进去。 "老子从东北跑回来,一路上跑死了三十多匹马,兄弟死了十七个,你敢怀疑老子!"自称武卫校尉的冷焰羽一把将守卫领口揪住,狠狠将他拎了起来,满脸疲惫掩盖不住他眸中暴绽而出的精光,"燕子谷一战把夜平川打了个稀烂,你他妈的懂不懂什么叫军情紧急?老子命都不要逃出来报信,你他妈还敢拦着我?!……老子一剑砍了你!" "冷校尉请先放手。摄政王府,容不得你胡闹。"见他一脸蛮横,我也不禁有气,看他年纪虽不大,十七、八岁模样,骂起来人来倒还真的如同在军营厮混长大的。 他说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莫非是东北战场出了问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引你去见王爷。"就算是刺客,进了王府,也是找死。 "千叮咛万嘱咐,他还是丢了夜平川!" "哐当"一声,王爷激怒之下,竟狠狠摔碎了先皇御赐的翡翠镇纸。 冷焰羽满脸悲戚地跪在青玉石板上,年少的眸中闪动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重,身子微微颤动着,眼中竟是怨愤:"是他!若不是他勾结寒瑚国,我灵字营弟兄怎会埋骨夜平川!若不是他只手遮天通敌叛国,夜平川怎么会落在寒瑚国手里!他背叛了……" "闭嘴!"眼见着王爷面色越发难看,我硬着头皮走出来喝止了冷焰羽的痛斥,"胜败乃兵家常事,纵然一仗败退也不能证明瞳将军叛国!冷校尉诬告主帅,难道竟不为自己项上人头担忧?!" 冷焰羽直起嵴背嘶吼道:"我没有诬赖他!他与寒瑚国主几次会晤,举止暧昧,边城人尽皆知!……" "街头传闻,岂可尽信!" 虽吼得义正词严,却不禁暗自头疼,瞳拓与寒瑚国主会晤,还举止暧昧?……这种传闻只怕不是随便就编造得出的,就算是寒瑚国刻意散播来影响军心,也会编个什么瞳拓与寒瑚国公主打得火热的谣言才对吧? 冷焰羽冷冰冰地眸子直视我,鄙夷放言道:"我亲眼见他与寒瑚国主赤身裸体纠缠,岂是街头传闻?!--这等无耻败德之人,也配做我远东统帅?!" 王爷冷冷的目光将他一扫,他便立即安静下来。我知趣地退了两步,王爷神色阴郁,缓缓坐了下来,半晌方才道:"事情本王都知道了。你先去东城大营报到,此后便在颜知将军麾下效力。去吧。" 冷焰羽似还欲说什么,接触到王爷威仪冷漠的目光,便将口中的话全部吞回肚子里。伏身施礼后,方才离去。 像冷焰羽这般年纪的少年将士,都是听着"战神"传说成长起来的,而惊燕的战神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权柄经天的摄政王爷--风矜。 王爷自少年时领兵,先后与轩辕、寒瑚、秋袭三国交战,"矜"字旗所向披靡,从无败绩。连寒瑚国绝世名将沈沐陵都在王爷手中节节败退,咬牙嘆惊燕若有风矜,寒瑚永不得胜。若非当时政局混乱,钳制王爷东征手脚,只怕如今寒瑚早已沦为惊燕奴国,哪儿还有如今东北之战。 如今王爷虽主宰朝堂,说到底,势力根基却仍在军队之中。"战神"这份声望,足以让整个惊燕的兵士疯狂,若非如此,以王爷这般不懂政治斡旋的人,何以安坐摄政王位而无人敢言? 这也是琼郡王崖浈一直韬光养晦,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所在。 默然翻着那湛蓝色包裹里的公文,周遭只剩下寂寞枯燥的纸张翻动的声音。王爷仔细地看着战报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要从那上面的任何一个细节上、可以找出一些替瞳拓辩白的证据。 但很显然的是,他失望了。三十万重兵驻守天险燕子谷,却被寒瑚国攻破,偌大的夜平川在寒瑚国铁骑之下惨遭蹂躏,那惊才绝艷的征北将军瞳拓,他怎会打出如此不堪的一仗?! 他怎可能打出如此不堪的一仗?! "茗儿。"王爷忽然抬头,深邃漆黑的眸直视着我,带着一些我难以把握的情愫,慎重又似无心地问道,"你相信瞳拓么?" 四周安静得如同死一般,我知道此刻任何一句话,都关系着远在东北的瞳拓将军的生死。 "茗儿是否相信瞳将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是否相信瞳将军?" "王爷可还记得,倚飒战役中,是谁单枪匹马引走秋袭大军,护王爷三日平安?" "王爷是否已经忘了,当初修伽王叔叛乱,是谁甘心替死为王爷争得七日调兵时间?" "……若这些王爷都忘记的话,那么王爷用手摸摸您身侧的书桌--您可以忘么?"
第9页 王爷修长的手指,静静抚过书桌上那年深日久却仍不消退的抓痕。是瞳拓留下的。五年前,十七岁的瞳拓将军,便是在这里,与王爷贪欢一晌,留下这一世的纠缠。在王爷心目中,那个总是沉默着微笑的将军,地位是否与旁人总是不同?否则,怎会一心一意留着那张铭刻着昔日过往的书桌,任谁也不能碰触? 还是瞳拓与柳泫、颜知、若水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王爷玩弄股掌的棋子,一旦不受控制便会被无情捨弃的棋子? "命颜知即刻出发,接管远东军兵权。主持指挥东北战局。削瞳拓镇国侯爵位,押……秘密押解回京。" 王爷沉默之后,果断下令。我提笔写好王令,王爷取出印钤,落下鲜红的一个"矜"字,挥手示意我去传令。 我带着王令走出王府,跃上侍卫替我牵来的马,朝着东城飞奔而去。 颜知接到王令后,什么都没说。领着三百精骑便出发了。刚刚到他麾下报到的武卫校尉冷焰羽也在其中。望着烟尘雷动的官道,我又一次陷入茫然。 服下颜知配的药后,柳泫毫无意识地昏迷了三天。逃过了沧海毒发的折磨。三天中,王爷处理完政务便守在暖阁,陪着昏睡的柳泫。 我曾去地牢找过若水,他告诉我很快便能从萧澜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了,我一直觉得此时的若水心绪很不正常,但又发现他异常地忙碌着。那夜王爷的责难让若水忙得人仰马翻地整着王府的家务。很快的,莫总管被逐出了王府,莫采儿可怜兮兮地找到我示好,显而易见的是,莫总管悉心培植多年的势力已被干脆地被连根拔除。若水的两个副手,程离和程别两兄弟被贬到了东城做驿官,整个王府一时风声鹤唳,糙木皆兵。 经过三天的昏迷,柳泫终于醒了过来。沧海之毒暂时不曾发作,然他三天没有吃喝地被沧海之毒折磨,此刻醒来显得极为虚弱。早已准备的温和补汤很快便送了上来,王爷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我将满满一碗汤送进柳泫嘴里,方才放下心来。 歇了两个时辰,柳泫稍稍有了精神,靠在软枕上和王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光看他眼中流溢的光泽,便知他此刻究竟有多激动。王爷平素最不耐烦和人闲聊,柳泫常年驻兵南方,与王爷相处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如今被王爷如此宠爱着交谈,自然像是掉进了蜜罐一样的甜蜜高兴。 我仍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如烟的景致。 若水就跪在院中,淡淡垂着眉,剑一般挺直的嵴背。 处置了王府里几个胡闹的主事,若水身为侍卫长,自然为失察请罪。王爷只冷冷瞧他一眼,侧身便走进暖阁,到如今已整整一天一夜了。王爷身在暖阁,守着柳泫,要吃要喝要休息,自有旁人伺候得好好的,只可怜若水,夜有寒风昼有烈日,嘴唇干裂也没人敢替他送一盏茶水。 回头,柳泫正与王爷相谈甚欢。 那么,跪在冰冷地板上的若水呢?谁来顾惜他?--若往青山那日若水随侍在侧,此刻卧床不起的,只怕就是若水了吧? 一样的忠心耿耿,一个娇卧软榻,一个却跪在庭外,风吹日晒。 取出一只茶杯,将僕婢送来的参茶倒出半杯,还未将杯子端在手里,已被王爷夺去,顺手泼在了墙角。 握拳,欲怒。却迎上王爷清澈如水的眸。那样的理所当然。 纵然跟随王爷这么多年,面对那双君临天下的眼,还是禁不住呼吸一窒,将所有的桀骜不驯都收了起来。眼前这个人,天生就有主宰别人的魔力。 仿佛清晰地知道我的不忿,王爷思忖之后,缓缓开口,问道:"你可知湛岚是谁?" 湛岚?……这三天我竟未曾去看看他。不知他伤好了没有? "仿佛是星光教的使者。"这也是我惟一知道的。 "燕柔是他姐姐。" 乍闻此语,双手竟没由来地一颤。燕柔?那个若水心爱的女孩子?……王爷究竟想如何? "你去告诉若水。他若杀了湛岚,依然是我摄政王府的单若水。"王爷淡淡吩咐。 "这不可能。"想也不曾想,我直接替若水拒绝了。 王爷轻描淡写道:"我也知道不可能。所以……"嘴角居然又勾起那丝淡淡的笑,仿佛在吩咐小婢他今晚要吃什么菜一样随意,"……让、他、跪、死。" 我脑子轰然一声炸开,思绪在拼命转着弯。 燕柔的死应该不是最近的事,也就是说,王爷在很早之前就知道燕柔的存在,而且悄无声息地抹掉了燕柔。杀燕柔的事只有若水和王爷有限几个人知道,甚至连我都被瞒得严严实实,可以看出,杀燕柔只是王爷对若水的一个警告。 既然王爷毫不顾忌若水的感受杀了燕柔,那么此刻为什么偏偏又逼若水杀湛岚?若是逼着若水錶忠心的话,那么从前逼若水杀燕柔岂非更能证明问题? 既然不是逼若水在爱人与王爷之间做选择,那么王爷此举究竟想证明什么? 我忽然记起那张军事布局地图。随后而来的夜平川大败。答案呼之欲出。 "不可能!" 若水不可能背叛惊燕。就算王爷杀了燕柔,若水也不可能背叛惊燕。 我的失态显然在王爷的意料之外,他深邃的眸子直视着我,我知道他很容易就可以窥透我的内心。然后我听见他低沉的笑声:"反应很快嘛。确实不可能。不过……你知道是谁把湛岚放进王府的吗?" 谁,把湛岚放进王府? 谁,把燕柔的弟弟放进王府? 把湛岚安置在王府里,然后安排湛岚盗取军事布局地图,继而人脏并获,自然而然引出他的身份,白痴都能肯定:若水痛失爱侣,联合妻弟私通敌国,盗取军事情报,以至东北战场失利…… 分明就是想将若水致于死地。 莫总管必然和此事脱不了干系,但绝不会是主使者。否则王爷也不会如此轻易便放他离去。那么,会是谁?谁要害若水? 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一些片断,最绚烂那一簇灵光,却是颜知那双灵动嗜血的眼! 不确定地望着王爷,却见他收敛情绪地放下茶杯,迳自斟了杯茶,递给柳泫。轻轻抚着柳泫光洁的面庞,柔声道:"好泫儿,消气了么?" 柳泫浑身一颤,手中的茶便泼出了一半。 王爷温柔地替他把杯子送到嘴边,看他将残茶喝下,然后取过毛巾擦干净他手上的水渍,眼中带着水一般温润的笑。 柳泫脸色明显苍白下来,望着王爷温柔的笑脸,心底的恐惧cháo水一般开始蔓延,一把抓住王爷左手,他声音惊惶中带着哀求:"我只是……我只是……"慌乱地寻找着自己完美的措词,却发现无论说什么,在阴谋被拆穿的一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还不满意么?"王爷轻轻甩开了柳泫的手,将杯子放在桌上,无视柳泫的忐忑情绪,淡淡下令,"命若水进来。" 这又想做什么?我有些猜不透王爷的心思。很快便有丫鬟去唤若水,见若水起身时分明带着一丝踉跄,我禁不住回头去看王爷。他神色仍是淡淡的,淡得不见一丝情愫。 清晰地感觉到若水比从前沉静。因为如今到终于知道,他笑容中那股淡淡的哀伤究竟为何而来。恨么?怨么?……感觉不到。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他仍是那个如水的人,温润如水,清澈如水,水一般的纯粹。 若水进屋,跪下。垂首道:"王爷。" 王爷望着柳泫的目光仍是温柔得能化人,转身取下了放置在镂空间花台上的华丽长剑,"锵"一声,剑身褪出半尺,剑柄恰好递到了柳泫身前。冷森森的剑光映得柳泫原本侷促的表情一片惨白。 "你不是一心一意要他死么?"王爷笑吟吟地望着柳泫,"拔剑!" 柳泫柳絮一般脆弱地颤抖起来。在王爷清冷目光的注视下,他脸色逐渐染起一层薄薄的紫红,淡得如同天边的云霞的颜色。 忽然身躯剧震,一口逆血蓬地喷出。沾上秋水般凛澈的长剑,立刻冰冷下来。 王爷微微蹙眉,我已抢身上前扶住了柳泫。一指探向他腕脉,果然,毒发了。 然他此刻并没有血脉逆行的迹象,若没猜错,他是被王爷逼得直接进入了沧海毒发的第二个阶段,情炽。 "柳将军?"我急着探问他的感受,然而摇了他许久,他也不曾醒来。 不过,醒不来也好。沧海之毒非同小可,要他睁着眼睛受折磨,不如由着他昏迷比较好。 王爷缓缓收剑,将目光移向若水,随后,将剑向若水身前一掷。 地毯很厚,长剑落地,根本没有任何声音。 若水抬起头,望着王爷,等着他下一步的指示。我几乎已经想得出王爷想说什么了,迅速将柳泫放倒,一把抢过了地上的长剑,狠狠扣在手心。上面还有着柳泫的鲜血。
第10页 "王爷,这件事交给我去办。"第一次毫不退避地直视王爷。 我,只是单纯地想要保护那一个水般纯粹的人吧。 他淡淡的微笑,已承载不起太多的哀伤。 笃定王爷不会在我做出决定后、不顾我颜面地拆我台。我带着长剑快步离开了墨竹居。不知为何,心中带着一股清冷的茫然,忍不住纵身跃上屋顶,一路向湛岚住的小院飞掠而去。 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湛岚,永绝后患。 足尖一点,我自屋顶旋身落下。若水安排的守卫很快便挡了出来,看见我显然都有些吃惊,还未说话,我已长剑一横,将他们扫到一旁。提剑冲进屋中,穿着天蓝色小衣的湛岚正坐在窗前抱着一本书看,就是他了。 没有丝毫迟疑,我拔剑出鞘。湛岚眸色一凝,我认得出他眼中的惊讶。 身后剑气陡然凌厉,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是那几个守卫跟了进来。五支银针自袖中滑下,我反手便掷了出去,背后传来几声惨叫,凌厉的剑气霎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剑尖已到湛岚身前。 "洛茗!" 一声厉喝。悽厉异常。 心神竟忍不住一颤,一身杀气尽散得干干净净。自窗外递来的长剑,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我的剑势包裹,虎口一阵剧痛,长剑竟被挑飞出去。 若水颀长的身影飞跃而入,已稳稳挡在湛岚身前。 该死! 顺势揉身而上,将若水自我掌中挑飞的长剑反手捏稳。指尖"铮咛"一弹,剑作龙吟之声,倾身落地,剑尖已抵在若水咽喉。 "让开!"此时此地哪儿容得好言相劝,我只冷冷呵斥。 若水神色恬静,气息稳定,没有半丝紧张之色。自然也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 第六章 他笃定我不会一剑划破他的喉咙。还是他根本就不在意我会真的把剑横着划过去? 我持剑站在若水身前,他眸色坚定,丝毫没有退让之色,倒是我,手心全是冷汗,心中也乱成一团。 无论如何,我杀湛岚,总比王爷逼若水杀湛岚要来得温情。若水动手的后果只有一个,那便是若水要死,湛岚仍旧要死。 惟一不明白的是,王爷为什么非要湛岚死不可? 院子里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我从中轻而易举地听出了王爷正一马当先而来。趁着王爷还在屋外,若水微略失神之际,我将长剑一晃,虚刺向若水身后的湛岚,没有防备的若水果然下意识地作出了反应--顺势横剑一挡,身子已自然而然向左倾斜。 自然是我出手的好时机!早已准备好的银针"咻"地弹出,直she湛岚眉心。 眼见若水相救不及,湛岚就此殒命,凭空竟she出一缕指风,将我的银针"铮"一声弹得粉碎。 我一颗心便沉了下去。这世上能凭空弹碎我银针的,只有王爷一人。此刻就算我再补一剑,周折间王爷已进屋,如此近距离,莫说长剑,房梁也经不起昙光指劲全力一弹。 杀不了湛岚,那么,伤若水呢? 一簇灵光电光火石间闪现,可惜就在我长剑一振递向若水的一刻,王爷已再一次洞悉了我的想法,手法奇快地将我长剑轻轻弹了开去。 巨大的力道使我一个踉跄跌了几步,禁不住苦笑。我的武功原本就是他教的,敌不过他也不奇怪。 王爷带来的侍卫已完全将院子包围了起来,甚至连屋顶上都站着人。若水想带湛岚逃出升天,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平静地望着若水,王爷显得沉静而冷漠。他淡淡扫了躲在若水身后的湛岚一眼,随后将目光放在若水身上。 若水第一次放弃尊卑地直视着他,眼中带着一种哀伤的决绝。 "我有足够的理由要求我的侍卫杀了他。"王爷果断地放言。 "您已经杀了他的姐姐。"若水低声道。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更应该死。"王爷理所当然的口气让人不寒而慄,"他活着,对本王,对王朝,都是一种威胁。一个致命的危险。" "也许您应该意识到,王朝真正的危险来自东北!" 淡如水色的唇中,流泻而出的是带着某种莫测的激怒的词句。 "身为惊燕不败的传奇的您,骄傲荣宠地获得了战神的美誉,在王朝河山被异族肆意践踏的今天,却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少年费心伤神!您,真的是那个足够强到守护惊燕的风矜么!" 犀利的词句。毫不留情的指责。 闪耀着璀璨光辉的若水。他的嵴背一如往常的挺直,神色一如往常的沉静,眼中闪烁着震慑人心的光辉。 这样耀眼的光辉,已整整消逝了四年。 不再是摄政王府奴颜屈膝的侍卫长,不再是屈从在王爷身下隐忍承欢的男宠。他是那个被世人称为王朝四大名将的单若水。那个一战将秋袭国打得落花流水奴颜求和的王朝名将单若水! 这,才是那个惊才绝艷到叫颜知嫉恨,柳泫陷害的单若水。 王爷冷冷地望着若水。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挑衅,我甚至怀疑他会毫不犹豫一缕指风弹碎若水的脑袋。 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剑,对,剑要握紧。无论如何,要救若水。 第二次感觉到手心细细的冷汗。 王爷向前一步。 躲在若水身后的湛岚竟然惊叫起来,死死扣住了若水的手臂。记忆中的湛岚,不是这样的。就在四天前,他还能从容不迫地闭着眼,为他的忠诚乞死,到如今,他却惧死到如此程度? 事有反常即为妖。湛岚此举,必然别有所图。 紧握的剑终于派上了用场。不过不是对付王爷,而是对付那个我原本就要对付的小傢伙。 --铮! 电光火石。 挑断了湛岚那微微泛着清蓝色光芒伸向若水嵴背的双手手筋。 又一个用毒的高手! 若水亦在同时一掌拍中我肩头。好凌厉的掌风。周遭空气陡然间凝固,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呼吸凝滞地跌向了一个角落。 然后,是王爷的愤怒和若水的惊讶。 聪明如若水,霎时间便明白了前因后果。迅速点了湛岚几处大穴,那少年已经因为剧痛而脸色苍白得不像话。顺手分开湛岚浓密的黑发,依稀看见被长发遮掩的头皮上刺着一个弯月标记。 "销魂谷?"若水冷冷的声音带着愤怒,他紧紧掐着湛岚的咽喉,半晌,方才字字问道,"燕柔也是销魂谷的人?" 答案不言而喻。 柳泫呢?他利用湛岚陷害若水,是否早就知道燕柔的真正身份?……念头刚刚闪过,便被我否定了。柳泫应该不知道燕柔和湛岚的身份,湛岚的身份若暴露,第一个要杀他的就是柳泫。 柳泫决不可能将两个刺客放在王爷身边。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么,惟一掌握住全局的,便只有王爷了吧。清楚地知道柳泫的计划,清楚地知道湛岚和燕柔的身份,每一个决定,都带着洞悉全局的睿智与沉稳。 静。静得只剩下破碎的声音。 那个刚刚恢复了从前神采的若水,光华尽敛地颓然半跪在湛岚身旁。额间垂落的几缕发在风中轻轻舞动,俊朗的面容带着水一样清澈的空洞。 守护在心中的爱,居然只是个谎言。那样温柔恬淡的少女,居然只是个意图谋害王爷的刺客。那一颦,那一笑,那一抹温柔,那一指柔情,居然都只是接近王爷的手段和阴谋?! 燕柔,那个用死亡让自己一度对王爷滋生背叛之心的女人。 居然……只是,一个骗局? 守护经年的美丽宫殿在瞬间崩塌,那些充斥在心灵深处,所谓的阳光、鲜花、云彩,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那一剎那化作了烟尘。 足以毁灭那个水般纯澈的灵魂。 "单将军。" 耳畔,传来王爷华丽低沉的声音。那样震慑人心。 若水茫然地抬头。空洞的眸子,对上的是王爷烈日般璀璨温和的笑容。 "欢迎回来。" 一字一字,温柔而低沉。 若水平稳的呼吸为之微微一窒。 与从前刻意营造的冷漠、严厉不同。那是一种君临天下的气质,从容,淡定,叫人不敢逼视的威仪。 轻而易举又完美和谐的,压过若水那利剑般锋芒毕露的风华。 这种强大的气势,对于陡然失去精神支柱的若水,显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如同失去思考能力的孩童,再无法判断这个世上的黑白是非,完全失去了方向。而王爷此刻展现出的王者之风,便如同上天施捨而下的一只手--指引、牵制、统治的手。强势而有力地控制住了他的灵魂。 缓缓地,若水跪了下来。 他的嵴背依然挺直,然,他望着王爷的眼神,却崇敬得如同面对神祗。
第11页 逼颜知挑衅,与柳泫不合;逼柳泫毒发,保若水安全;逼若水杀湛岚,将从前那个光彩逼人的单若水出现。最后,揭破湛岚与燕柔的身份,彻底粉碎若水的异心,一生为惊燕效力。每一步,王爷都算计得清清楚楚的吧? 永远如此清醒,永远如此冷静。 这,才是我王朝的守护,惊燕的主宰,永远惟一的王。 夜平川,是因为失去的夜平川么?沦丧的国土,败退的耻辱,终于逼出了王朝惊才绝艷的将军,和永远不败的战神? 那么,等待惊燕的,又将是怎样绚烂的将来? 我不知道。我惟一知道的是,那个面上带着哀伤微笑的若水,永远不会回来了。 若水?死水。 走进暖阁的时候,手足无措的小婢正将床榻团团围住。 "这是怎么回事?" 虽不忿柳泫设计陷害若水,然心底却实在无法厌恶他。大约是柳泫长得太漂亮了吧?我禁不住暗笑自己花痴,挥开那一堆笨手笨脚的小婢,方才看见床榻上明显意识全无,却拼命抓着自己全身的柳泫。 第二阶段名为情炽,进入情炽阶段后,中毒者身肢便开始溃烂,毒性隔一日便发作一次,每次只持续六个时辰,毒发时浑身上下奇痒难当,连骨头都会发痒--这是萧澜说的。 柳泫昏迷过去尚且会下意识地拼命抓自己全身。沧海之毒竟然厉害到如此程度。眼见着柳泫脖颈四肢都被他自己抓得血痕四布,我立即伸手封住他几处大穴,让他暂时无法动弹。倒是侍书聪明,立即捧来了清水药膏,替柳泫清洗过那些细小伤口之后,便立即敷上药。 恰好收拾停当,柳泫便缓缓睁开了眼。空洞的眸子中一簇灵光很快凝聚,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后,又迅速黯淡下来--王爷不在。 "柳将军?"我轻轻唤了一声。挥手驱散了暖阁中伺候的僕婢。 柳泫黯淡的眸光收到召唤地望着我。 被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刺得心中稍稍有些疼,说到底,也要怪王爷。若不是他故意勾引柳泫,堂堂镇南将军柳泫何至于玩弄心机做这种女人间争风吃醋的事? "沧海之毒发作至今大概有两个时辰了。您适才昏迷的时候,把身子都抓伤了。如今可要注意,千万不能再胡乱抓了。"我一边提醒着,一边想着替他解痒的办法,"若真痒的厉害,我扶您去汤池泡泡如何?……毛巾蘸湿了水擦擦身子,便不会划破肌肤了。" "茗姑娘……" 手忽然被捉住。诧异低头,对上年轻将军毫无神采的双眸,耳畔是他丧气的言语,"王爷生气了对不对?……他不会再理我了对不对?……" 感觉到捉住自己的手微微发颤。我明白柳泫这次真的在害怕了。王爷不高兴是肯定的,不过不理他倒是不见得,想王爷费了这么多心思才把柳泫套在身边,怎么说也不会轻易放掉柳泫这样一员大将的,西南边城还指着柳泫替他守呢。 柳泫,似乎从来没有认清楚自己的价值。 "柳将军,你觉得,王爷喜欢你么?"也罢,既然他搞不清楚状况,我就开导开导他吧。 "喜欢?"柳泫一怔。脑子里闪过的便是王爷的微笑和温存。包括那日王爷破天荒地折损颜面俯身替他口交。他有些迟疑地肯定,"喜欢吧?" "王爷喜欢你,也喜欢若水,喜欢颜知,喜欢瞳拓。你们四个,王爷都喜欢。" "我……我知道。"柳泫声音干涩,"所以……所以我才想……" "你想除掉若水。除掉颜知瞳拓,这样,王爷就只喜欢你一个了,对吗?"咳,我知道这个问题白痴都知道,"那么你认为,王爷会让人除掉你么?" 柳泫开始发怔。 "王爷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自然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若水。我知道你很聪明,那么你就更该明白,在王爷面前自作聪明会有什么后果?" 柳泫死死抓着锦被,手指开始泛白。强忍住情绪,努力平和着自己的声音:"后果是……被王爷捨弃。对么?……"他拼命忍着逐渐急促的呼吸,逆血自鼻孔丝丝溢出,"自作聪明么?" 又被刺激了。我头疼地探视着他的脉象,发现潜伏在他体内的沧海之毒又在拼命活动。我是想开导你,不是想刺激你耶。真是弄巧成拙。 "你可知瞳拓将军为什么要一力承担下东北战局?" 说到打仗,柳泫稍稍平静下来,我继而道,"论容貌,他比不上颜知将军。论才华,王朝四大名将之中,当以若水为首。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今年方才十九岁,瞳拓将军已经二十三岁,王爷在你们二人之间选一人陪寝,选的必然是你身体柔韧的你,而不会是瞳拓将军。" "你也知道王爷书房里那张书桌。用了六年不曾更换,普通僕婢碰都不许碰。为什么?--那上边留着瞳拓将军的痕迹。说到底,瞳拓将军无论什么条件都比不得你们三人,可他偏偏能在王爷心中排上位置。原因只有一个,战功。" "想想吧,柳将军。王爷不会只是你一个人的王爷,惊燕的命运如今都掌握在王爷手中,真正能让王爷动心的,究竟是什么,以您的聪明才智,不会不清楚吧?" 柳泫有些怔怔地仰面倒了下去。 屋外传来奴婢们清清脆脆向王爷问安的声音,我替柳泫盖好锦被,侍立一旁。王爷已走了进来,未见到若水,不知他在什么地方。 "如何?"王爷抬眼,问的是我。 "情绪波动太大,刺激沧海之毒发作,如今已直接进入了情炽阶段。" 王爷微微蹙眉,顺手将摺扇丢给了我,迳自坐在了柳泫身边。仔细察看柳泫脖子上依稀的血痕,再一次将柳泫紧紧扣着床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 柳泫睁眼望着他,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干涩得叫人心疼:"你……不生气吗?" 王爷宽大的手掌在他身上适力地游移,意图减轻他浑身的瘙痒,不可否认的是,尽管王爷面无表情,但动作相当的温柔。对柳泫来说,致命的温柔。 王爷的沉默让柳泫胆战心惊,他紧紧揪住了王爷的衣袖,注意着王爷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仿佛只要王爷眼中出现任何冷漠、厌恶等等不好的表情,他就会被巨大的压力无情地化做飞灰。 无法想像这样的惶惑神情,会出现在镇南将军的脸上--那样地小心翼翼惴惴不安上下忐忑。 "任何意图在我面前玩花样的人都不会被饶恕。你最好做好被严厉惩罚的准备--当然不是现在。"王爷挑眉,直视柳泫,"现在,我们要马上出发去销魂谷。" 柳泫原本黯淡的眸光在瞬间闪亮起来,他伸手紧紧回抱着王爷的腰,道:"好好好,你罚我。你罚我。你怎么罚我都可以。只求你不要生气,不要赶我走。" 王爷被他孩子气的动作稍稍触动,缓缓伸手,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吻了吻他脸颊,柳泫的脸烫烫的,带着不同寻常的热度,禁不住有些心疼,揉搓着柳泫的手臂身子,疏解他的瘙痒,轻声道:"很痒么?这样有没有好受些?……" 柳泫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不迭地点着头。 王爷有些无奈地咬了咬他耳垂,继续动作,转脸朝我说道:"茗儿,能配些什么药来让泫儿减轻些痛苦么?" 我摇头。我医术虽不错,但要和颜知将军比那就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了。 王爷轻轻嘆息一声,将面颊贴在柳泫额头上,轻轻吻了几下,却不再说话。柳泫在他怀里摇头,口中喃喃说着什么,我半个字都未听清楚。 亏了王爷好耐性,居然一直替柳泫揉揉搓搓了近四个时辰,直到沧海之毒不再发作。几个时辰折腾下来,柳泫累得沉沉睡去,王爷武功超绝也稍显疲惫之色。 走出暖阁,已是漫天星斗,灿亮如银,我陡然间想起,整整一天,王爷竟似连小点都不曾用过。也不管王爷愿意不愿意,拖着王爷在凉亭坐下,吩咐僕婢传膳。王爷仿佛很有些心事,坐下来以后,一直都静静地不说话。 忽然记起刚才王爷曾说要去销魂谷,我不禁想起地牢里的萧澜。这几日陡然出了这么多事,竟然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起身便欲告退,若水却在此刻来了。 若水仍是从前那个若水,嵴背挺直,神色倦淡,水一般的纯粹透彻。 若水已不是从前那个若水,表情生动却毫无灵气,笑容清浅却不带情愫,仍旧如水,却宛如一潭死水。 标准优雅的动作,倾身,跪倒。垂首道:"王爷。" "有事?"王爷看了一眼站起身却未离开的我,想来已明白我离去是为了寻若水。
第12页 "萧澜已经招供。" 我已急道:"他说什么了?" 若水静静道:"沧海之毒三个阶段的过渡时间并不是绝对的。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导致毒性越级发作,柳将军的情况,便应该是受激过度,直接由情深阶段过度到了情炽阶段。" "他可说了沧海之毒的炼制方法?" "沧海之毒是寄存在人体内,不断饲以灵药毒糙炼制而成的。具体方法甚为复杂,萧澜并没有说清楚,不过解毒的药引,确实是一个人。" "此人是谁?" 若水陷入短暂的沉默,半晌方才淡淡吐出两个字:"燕柔。" 第七章 我站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爷果断地吩咐道:"立即准备启程。我们去销魂谷。" 若水起身,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你毁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带着一些抽搐地指责,"事实上,不揭穿这一切,他依然会对你忠心耿耿。" 王爷静静打开了摺扇,借着依稀月光,打量着扇面上秀骨铮铮的墨竹。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过扇面上鲜红的钤印,声音低沉而华丽:"他始终在寻找宿命以外的东西,试图打破古井无波的僵局。我不可能放掉他。事实是,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出现,我也会制造一场谎言,彻底粉碎他对信仰之外任何美好事物的幻想。" "他对你没有任何责任……" "身为暮雪教命定的圣子,他註定是惊燕强者治世的利剑,今生今世,没有生死情慾,没有过去将来。这是他的宿命,他自己比你更加明白。" 指尖在鲜红的钤印上流连,带着一些无法言喻的魅惑姿采,"茗儿,这是你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所以我从不试图让你理解--有些人天生就不能去爱人,爱会让他们失去冷静、决断和勇气。" 月色下,王爷的脸色相当苍白,却流溢着一种玉石般冷静光洁的光辉。我忽然被他沉缓的语调触动,开始反应眼前这个翻手云雨的男子,其实也不过是个有情绪有血肉的人。 有些人天生就不能去爱人。风矜,你说的是你自己吗? 忽然间记起那日若水捏着碎簪不断重复的话,他说,如果王爷不是最强…… 因为最强,所以理所当然要掌握兵权,高居庙堂;因为最强,所以理所当然要与人争斗,斡旋刀刃;因为最强,所以理所当然要被若水守护。因为,守护王爷,就是守护惊燕。 什么时候开始,王爷的生命已经和惊燕这片美丽的大地密不可分了?从先皇不按排行,迳自赐王爷单名"矜"字开始?还是从掌握兵权,铸造惊燕王朝战神传说开始?或者是王爷烧毁先皇遗诏,自命摄政王开始? 若水身为暮雪教圣子的宿命是守护惊燕最强者,那么王爷的宿命,就必然是守护惊燕? 那么,他是否有那种心力心情来做那一个神呢?--惊燕的守护神? 滔天权势,带给王爷的,究竟会是什么呢?有没有人过问,他是否愿意承载这生命原本不该承载的重量? 我迷惘地想着。那一瞬间,凉亭中那道萧然把玩摺扇的人影,竟是那样的孤寂凄凉。 当天晚上我们便启程了。若水留守王府,王爷完全放心地把东北战局丢给他处理。虽然轻装简从,也浩浩荡荡带了一百二十名侍卫,柳泫在王爷马车里休息,我只牵了匹快马,随侍马车前后。 经过几天星夜兼程赶路,很快便到达了传说中三大教派之一销魂教总坛--销魂谷。与拜月、暮雪一样,销魂教与惊燕皇室也保持着相当默契的友好关系,虽然销魂谷避世多年,但听闻如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驾到,仍然执礼甚恭地大开中门,礼乐相迎。 到达销魂谷前一天,柳泫四肢便开始轻微地溃烂,王爷心情自然不好,一路上面色都是冷冷的,连我都瞧得有些心惊胆战。销魂教主万俟解语是个风采逼人的女子,二十八九年纪,风姿绰约,甚为美丽。 "万俟解语,拜见王爷。"美女谷主盈盈拜倒。 迎接她的只是王爷一声冷哼。销魂谷众人尴尬地跪在门前,半晌,王爷方才掀起车帘子,冷冷道:"万俟谷主,可认得此二人?" 被侍卫推搡出来的是神色憔悴的萧澜与脸色苍白的湛岚。 万俟解语眼中明显闪出几分惊讶之色。两个销魂谷弟子抢上前去,匆匆探查了萧澜与湛岚的伤势,随后又回到万俟解语身边,低低禀报什么。万俟解语原本尴尬的神色渐渐便得凝重,精緻的眉眼透出一丝愤怒。 "此二人俱是我销魂谷弟子,却不知他们怎么得罪了王爷?"万俟解语已站了起来。 王爷冷冷一笑,道:"得罪倒谈不上,只是一个想要刺杀本王,另一个盗取我惊燕军事布局地图而已。" 两个都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此语一出,万俟解语原本义愤填膺的神色霎时间凝固,难以置信地目光she向狼狈在地的萧澜与湛岚,却见萧澜神色呆滞,湛岚则回避地低下头。 万俟解语心下瞭然,一股寒气便丝丝袭了上来。刺杀摄政王也还罢了,盗取军事布局地图这罪名牵扯可就大了,除了敌国,谁会对王朝的军事布局有兴趣?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盖下来了,整个销魂谷被血洗了也没人敢说惊燕皇室不念旧情。 万俟解语下意识便又屈膝跪倒,道:"王爷明鑑。销魂谷绝无叛国之心!"声音虽不急不颤,但谁都看得出她明眸中略略闪过的那丝慌乱。 马车上的王爷,透过车窗,眸色冷冷地注视着万俟解语。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气质很好,干净、飒慡,脑子也相当不错,转得很快,可惜还差了些历练。 王爷的沉默让销魂谷众人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引弓不发,原本就是最可怕的威胁。就在万俟解语脸色难看到快要崩溃的一刻,王爷淡淡一笑,道:"我风家与万俟家向来交好,自圣王时期便是血铸铁打的交情,本王自然不相信销魂谷会叛国。万俟谷主应该不知道这些……事吧?" 万俟解语听王爷口风,似乎并没有怪罪的意思,立即道:"此二人确是销魂谷弟子。不过他二人半年前便离开销魂谷,本谷一直在派人寻找。实在想不到他们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既然万俟谷主如此说,那么本王也相信此事与销魂谷无关。不过本王此来,还有一事相求。" 万俟解语不迭道:"王爷切勿如此言语,但有吩咐,本谷无不从命。" "沧海月明珠有泪,可是销魂谷圣药?" "确是本谷不传之秘。"万俟解语怔了半晌之后,目光自然而然扫向萧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一颗心便沉了下去,"莫非、莫非是……本谷圣药外泄?……" 王爷用沉默肯定了她的问题,随后问道:"药引若死,万俟谷主可有办法再配解药?" 万俟解语又呆了半晌,方才艰涩声音问道:"中毒的可是王府中人?" 听她试探的口气,救想来是有办法救的,只是解毒的代价恐怕不小,所以在考虑是否值得救。 王爷显然也看穿她的心思,冷然一笑,道:"确实不是王府中人。只不过--是我王朝四大名将之一镇南将军柳泫而已。" 万俟解语苦笑一声,道:"配制解药需要些时日,还请王爷屈尊移驾敝谷小住几日。待解药配好,立时便替柳将军解毒。" 帘子放了下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便直接开进了销魂谷。我轻轻勒马,走在最后,清楚地看见王爷的马车刚刚经过,销魂谷的长老弟子们便爬起身来,惊慌失色地围在了万俟解语身边,七嘴八舌争辩议论着什么。 出于好奇,我跃身下马向万俟解语走去,"有什么困难么?" 一个丰姿飘逸的男子微微皱眉看着我。我知道我一身侍女装束不太体面,但也不用这么明显地嫌弃我吧? 万俟解语已迎了上来,道:"姑娘是?" "小婢洛茗。万俟谷主,可是在解药的事情烦恼?"我知道白痴也知道是,但是此刻不如此说话还能说什么? 万俟解语淡淡笑道:"怎么会。沧海之毒既是本谷圣药,要解此毒自然轻而易举。洛姑娘必须担心,七日之后,解药自当奉上--珑落,你随洛姑娘去看看柳将军,暂时抑制住毒性蔓延。" 珑落正是适才那个皱着眉瞧我的男子。他似乎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万俟解语便朝我笑道:"珑落是谷内最好的巫医,由他替柳将军诊毒,七日之内可保柳将军绝对平安。洛姑娘可请摄政王放心。" 于是珑落便跟着我来到了销魂谷的冷雪山庄。传说冷雪山庄是销魂谷专为接待惊燕皇室建造的,占地面积虽不大,然富贵奢华,可拟禁宫。万俟家与惊燕皇室私交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第13页 珑落见过王爷之后,我便带他去见柳泫。看见柳泫轻微溃烂的四肢,他脸色很有些不好看。匆匆告退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便送来一碗绿莹莹的汁液,请示王爷之后,我方才餵柳泫服下。 柳泫服药之后便开始不停地呕吐,珑落说是正常现象,果然,到下半夜柳泫便安静下来,沉沉睡去,隔一天便该发作的沧海之毒居然也销声匿迹,丝毫没有发作的意思。王爷终于放下心来,被我劝去休息,我便靠在柳泫床边,一面运功调息,一面照看着柳泫。 门外传来衣袂破空的碎响。我缓缓将身子倾斜几分,隐入黑暗之中,睁开眼,恰好看见珑落那双微微泛着蓝色光泽的双眸。 他就站在门外,夜风轻轻吹拂着他的衣摆,月光下的脸自然而然的苍白。 没有看错的话,他此刻关注的目标应该是仍在昏睡中的柳泫。万俟解语让他替柳泫诊毒,他应该正大光明来看才对,如此小心谨慎偷窥,必然别有所图。我忽然间想起白天销魂谷弟子围在万俟解语身边焦急的样子,莫非销魂谷拿不出解药? 脑子里的念头正在飞速地转,忽然间听见一串清脆遥远的玲珑碎响,抬头寻声而望,看见的却是珑落衣摆上悬挂的翡翠珠串在风中碰撞,如此近的距离却能传出那样飘忽遥远的声音,这让我感觉十分诡异。 一连串诡异而低沉的咒文自珑落口中溢出,我本能地意识到他欲对柳泫不利。果然,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柳泫,身躯开始缓慢地抽搐,口鼻也逐渐渗出丝丝鲜血。 心知再等下去只怕柳泫不妙,我飞快地she出三支银针,一支向珑落眉心,两支向他衣摆上随风击撞的翡翠。珑落显然料不到我会隐在暗处,措不及防之下只躲开了我she向他眉心的那支银针,剩下两支针则双双没入他腰间。 强忍痛楚便欲离开,我腰间软剑已破空而出,顺势便削断了他小腿筋骨。 剑法是王爷教的,素来不动剑下留情为何物。若此刻珑落再对我出手,我绝对会毫不留情将他双掌一併斩下。 "说!你对柳将军做了什么?"剑尖便在珑落面前不足三分之处。 珑落抬头,湛蓝色的眼珠望着我,冷漠地拒绝回答。 剑柄一挽便顺手在他苍冷的脸上划过一道狰狞的血痕,咄咄逼了一句:"说!" 珑落仍旧一声不吭。心知这样的人不是我在匆促之间就能对付得了的,便放出响箭,不多时整个冷雪山庄的灯都亮了起来,王爷带着几名侍卫第一个赶了过来。随后万俟解语也被惊动了,她赶来的时候衣衫虽整齐,一头长发却披散着,显然来得十分仓促。 看见地上的珑落,万俟解语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王爷冷冷注视着万俟解语,说道:"万俟谷主,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万俟解语深深吸了一口气,示意两个销魂谷弟子将珑落架了起来,命令道:"立刻替柳将军拔除蛊毒。" 面对教主吩咐,珑落终于作出了一点反应,不过显然也不是什么温顺的回应,他轻轻摇头,因为腿上和脸上伤势的剧痛,他的声音远不如白天那么悦耳动听:"我既然把炙雪种入他体内,自然是要他死,怎么可能再救他?" 万俟解语气得脸色有些发红,狠狠一掌拍在桌面上,却没有丝毫办法。半晌,她方才吩咐道:"请天青天泠两位长老出关。为柳将军拔蛊!" 此语一出,销魂谷众人脸色俱是一片死寂。珑落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嘶声道:"为他一条命你要牺牲我销魂谷两名长老!万俟解语,你疯了!" 万俟解语反手便是一掌噼在他脸上,恰好拂过他脸上剑伤,一手的鲜血淋漓。冷厉地目光盯着珑落,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发疯的是你!"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声音低沉下来,"你不亲自拔蛊,那么,便只好让两位长老用噬来拔蛊了。" 噬,是销魂谷一种奇异的拔蛊方法。由两位精通巫术的高手联手施展,便可以以生命做代价,拔除任何诡异蛊毒。想来珑落种在柳泫身上的蛊毒异常诡异,否则万俟解语也不必出此下策,意图牺牲销魂谷硕果仅存的三位长老中的两位。 珑落被万俟解语一记耳光打得沉默许久,口中缓缓流溢出墨红色鲜血,忽然低下头,轻声道:"我替他拔蛊。" 两名销魂谷弟子扶着珑落缓缓靠近柳泫,王爷稍稍挑眉,我便横剑挡在珑落身前。 万俟解语还未开口,王爷已冷笑道:"万俟谷主,你以为本王还会让他靠近柳泫半步么?" "那么王爷的意思是?"万俟解语自忖惹不起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何况说到底,这事都是自家理亏,因此甚为客气。 "本王久慕销魂教三位镇魂长老大名,若有缘得见,自是不胜荣幸。" 听到王爷得理不饶人的要求,我都开始后悔拦住了珑落。然而王爷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像珑落这样不顾性命前来谋刺的刺客,很难预计他下一步的计划。也许他靠近柳泫并不是为柳泫拔蛊,而是催动蛊毒要柳泫的命。 万俟解语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至极,很显然,先前抬出两位长老,只不过是为了逼珑落动手替柳泫解毒。没想到却被王爷抓住把柄,趁机刁难。 就在此时,柳泫原本渐渐停止抽搐的身躯,又拼命颤动起来,我顺手便收了软剑,一把抓过珑落,将他推到床前,"快!" 不快的话,王爷便会把他丢出去了。我顺势挡在了珑落身前,珑落机敏地躲在了我的刻意保护之下,飞快地开始拔蛊。王爷薄责的目光狠狠袭来,我只假装没看见。 珑落种蛊时很简单,一碗药汁就下去了。拔蛊时却花了不少心思,待柳泫呕出那只姿态狰狞的蛊虫时,带着伤的珑落便脸色苍白地直接栽倒在地。 天已蒙蒙亮。 万俟解语紧绷的神色,终于松了下来。 仍是那两个销魂谷弟子将珑落扶到了一边,我接过侍女递来的毛巾,替柳泫擦拭着口颊,受到热水的刺激,柳泫醒了过来,有些迷惘地四下打量了一下,最后看见王爷,便又安心地昏睡过去。 "带他出去。"万俟解语指的是昏迷中的珑落,抬头望着王爷似笑非笑的脸,她有些无奈地屈身,道,"此人违抗上令,蛊毒害人,今日午时将会被处洗心之刑。王爷若无事,可来观刑。" 王爷淡淡道:"万俟谷主若没事的话,可以先退下了。" "万俟解语告退。" 销魂谷的人退得干干净净,几个小婢都去准备沐浴的热水,屋子里便只剩下王爷、柳泫与我三个人。 "见过销魂谷的洗心之刑没有?"王爷忽然出声。 我一怔,摇摇头。 王爷嗤笑一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声音又变得淡淡的,"那你可有眼福了。今天中午你去观刑吧。" "奴婢可没那个嗜好。"我不敢恭维地摇头。 王爷也不生气,吩咐道:"你替柳泫看看,身体可有异状?" 我便仔细探查柳泫脉象,除了潜藏体内的沧海之毒外,并没有任何别的影响。看来珑落确实是替柳泫拔了蛊,未曾搞别的花样。详细向王爷回禀了柳泫的情况,王爷只一笑便又没了声音,摊开摺扇,仍是那副秀骨铮铮的墨竹图。 几个丫鬟七手八脚把柳泫抬去了浴室,我便去厨房拿王爷的早点,刚刚走出房间,便看见一个侍卫行色匆匆地赶来,我认得他是若水的下属,如今应该在京城王府的。 "茗姑娘……东北战局急报,王爷在哪儿?"喘得脸色都有些发青,想来是连夜兼程赶来销魂谷的。 "西暖阁里。"既然是东北战局急报,我也顾不得早点了,疾步引他进了暖阁。 若水的摺子和东北的战报一齐递到了王爷手里,王爷迅速拆开,先看了东北的战报,脸色稍稍一沉,随后便看了若水的摺子,蹙眉想了想,便吩咐道:"你告诉若水,一切按他的想法办。必要时,准他动用琢心阁里的东西。" 琢心阁便是书房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面放的都是王爷少年时读的书,写的字,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在琢心阁的暗室里却放着王爷的御印和兵符,足以调动惊燕全部兵马。当然,暗室的开关除了王爷,便只有我与若水知道。 想来东北战局已经糟糕到足以动摇国本的地步了。我望着侍卫匆匆离去的身影,压抑不住心底的担忧。 既无外人,我便顾不得许多礼数,顺手取过桌面上的战报和若水的摺子,简短几个字让我惊得无以复加:方才几天,寒瑚国竟然已不费吹灰之力夺取了龙门峡,直逼到了天堑横山了! 王爷望着我震惊的表情,淡淡一笑,道:"不是还有横山挡着么。算算日子,颜知也该到了。"
第14页 您就这么放心啊?……我彻底没了语言。 第八章 用过早点,左右无事,便与王爷一起在暖阁中陪着柳泫。哪知道柳泫沐浴之后还是病殃殃的没精神,没多久就被王爷哄睡着了。 我取来棋盘与王爷对弈几局,却被他杀得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王爷笑我女儿心怀,不识大局,我只是笑,与王爷对弈时,心里直勾勾想的全是如何应付王爷那凌厉逼人的攻势,哪儿还有力气去照顾全局?人说写字画画都靠下苦功练,只下棋那真是没法子,靠天分的。 一连输了七局未占到丝毫便宜,我没了心思,王爷也懒得搭理我这一手臭棋。坐在一旁无所事事盯着王爷猛看,他只拈着两枚墨玉棋子静静想事情。我正看他看得入神,他忽然神色一凝,将棋子收在掌中,霍地站了起来。 "王爷?"跟了王爷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王爷眼中凌厉的光芒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嘴角勾起的浅浅笑容,顺手将棋子丢在棋盘上,又缓缓坐了下来。 分明知道王爷想到了什么并不太妙的事,却也清楚王爷既不主动开口,我如今问也会碰钉子。忽然间觉得房中气闷得很,跃上了对面东暖阁屋顶,恰好能瞧见西暖阁中的一举一动,就如此一边凉凉吹着风,一边听差伺候着。 其间柳泫醒了一次,王爷挥退婢女亲自餵他水喝,说了些话,柳泫便又沉睡过去。我坐在房顶看得明白,心里只嘆王爷手段高明,从前不给柳泫好脸色看,柳泫就已经追着他死不放手了,如今柳泫中毒,他如此温柔体贴照顾着,原本就爱极了他的柳泫,此后对他恐怕只有更加死心塌地一条路走了。 到午时,万俟解语遣人来请王爷前往刑堂观刑。其实就是杀珑落给王爷出气,王爷自然不会去这种场合,抬眼一望,我便知道他是真的要我代他去了。不去的话,显然会惹来销魂谷不必要的揣测,王爷既然有命,我自然遵从,便跟着销魂谷的弟子,往刑堂观刑去了。 销魂谷的刑堂倒不如我想像中的阴暗恐怖,青砖地板水晶盏,冷静得干净清透,堂前立着一块石碑,浮雕着一柄弯弯如月的小刀,虽是雕塑,却仿似带着触目即知的锋利。 我到达的时候,万俟解语与销魂谷十六位长老都到了。万俟解语穿着月白色巫师长袍,神色肃穆地站在祭坛中央,看见我走进来,微微颔首算是致意,随后便专心致志于手中飞舞的白色丝绦上。 刑柱就在祭坛的正北方向,珑落双腿已断,被绑缚在刑柱之上,显得极为脆弱单薄。 一个销魂谷弟子引我在祭坛西面坐了下来。 没有问罪,也没有认罪。万俟解语念完长长的祭天词后,坐在祭坛东面的长老们放下了象徵罪恶的黑色木令。一个辅助施刑的销魂谷弟子,用刀划开了珑落的衣衫,直到珑落身无寸缕方才停下。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适才引我来刑堂的销魂谷弟子,在听见我要来观刑时古怪的表情了。换了平常侍女,忽然看见一个赤裸裸的男人,只怕不是掩面而逃就是直接昏倒吧。亏了我竟是个不寻常的,别的没见过,就男人见得不少。 一直认为万俟解语手中的丝绦是用来装饰的,没想到竟是洗心之刑的刑具。柔软的丝绦在万俟解语的手中一如利剑,手指轻轻一弹,那丝绦便自珑落左手小臂穿骨而过,一直沉默的珑落陡然间绷直身子,发出浓重的喘息,被牙齿紧咬的下唇便溢出丝丝血迹。 雪白的丝绦穿过珑落手臂,在空中肆意飞扬着。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自己左臂,仿佛被丝绦穿骨而过,身受可怕刑法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还未自这种惨象中喘过气来,万俟解语又一条丝绦出手,穿过的果不其然便是珑落右手小臂。我清楚地看见珑落滴落的鲜血,丝丝染红那雪白的丝绦。 万俟解语手中一共有十六条丝绦,一条条都被她刺入了珑落身体,先是四肢,随后胸膛,小腹,条条穿体而过,在风中凛冽飞扬。她每she出一条,珑落便如受刀剑穿身,偏偏她手法奇准,十六条丝毫尽数穿在珑落身上,珑落依旧神智清醒,没有丝毫致命的伤痕。 万俟解语面对正北面刑柱后巨大的水晶灯盏,高声念出一连串古怪的咒语,念了一段,似已结束,东边的长老们也肃然起身,开始念起了诡异而神秘的咒语。珑落在听见咒语之后,浑身上下的伤口忽然迸she出大蓬鲜血,立时将整条丝绦染成血红颜色,连他被我削断的双腿,也宛如血泉般汩汩流血,鲜血淋漓。 诡秘的咒语与珑落悽惨的模样,让我心中飕飕升起一股寒意,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珑落地表情,痛苦却不狰狞。甚至如同怀抱着极大的幸福,一般的平和安静。 来时销魂谷弟子曾向我解释,所谓洗心之刑,便是用鲜血洗净心灵的罪恶。如今,珑落的鲜血都已沾满了丝绦,那么,他所谓的罪恶呢?是否已然被洗净?--我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汹涌的恐惧,珑落,他甚至没有害死柳泫,便遭到如此可怕的刑责,那么如我这样追随王爷杀孽累累的人,要用多少痛苦鲜血,才能洗清心灵的罪恶? 长老们的咒语结束了。我已逃命般地站了起来,欲告辞离开,十六长老忽然跃身而起,伸手拽紧了穿在珑落身体上的丝绦。 巨大的恐惧在瞬间冲上我的头脑,让我失去了一剎那的神识。待我醒悟过来时,刑柱上的珑落已经被十六位长老无情的拖拽撕成了碎片。 鲜血早已在长老们念咒时迸she而出,但我仍然闻到了比先前更加浓烈的血腥味。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只看见珑落的脑袋还悬挂在刑柱上。 我无意识地望着珑落那双毫无恐惧的眼,再一次失去了神识。 回到冷雪山庄,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呆了四天,整个胃里干涩得难受,王爷吩咐僕婢送来的饭菜全被我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只有万俟解语送来的奇怪的青果子我能吃得下口。沐浴完毕站在大镜前,发觉自己一脸的苍黄,实在憔悴了许多。 脑海里,仍然残留着十六长老撕碎珑落的一幕。 心知不能再如此躲下去,勉强穿好衣服,便往西暖阁去。柳泫和王爷都不在,问了伺候的丫鬟,才知道柳泫这几日身子大好,王爷陪他出去骑马了。闲着没事便在山庄里转悠,逛到门前,恰好又看见冷焰羽揪着守卫领口嚷嚷。 神骏的枣红马就在他身边,他穿着一身深色武士装,已被烟尘染上一层灰白色。几日不见,他仍是那副风尘僕僕的样子,这个少年人,似乎总在不停地奔忙着。 "冷校尉?"眼见他拳头都要落在守卫脸上,我慌忙出声阻止。 冷焰羽停下手,侧脸看见是我,沖沖便走了过来,说道:"颜知将军有信,要我面呈王爷。" "王爷如今不在庄内呢。如果不放心交给我的话,冷校尉先进山庄喝杯茶,等王爷回来吧。" 我好整以暇地望着冷焰羽。 他想也不想便从怀中将书信取出,递了过来,继而道:"颜知将军吩咐,交给你也是一样的。"翻身便又跃上了马背,一勒缰绳掉转了马头,"我先回去复命了。" 于是见他一骑烟云,绝尘而去。 冷焰羽走了刚一会,王爷与柳泫便遛马回来了。柳泫看上去精神十分不错,恭敬地跟在王爷身后,只有王爷转脸跟他说话时他才眉开眼笑地少了些规矩。回到西暖阁,柳泫去沐浴,我便取出书信,交给王爷。 王爷匆匆看了一眼,顺手便把信又递给我。原来是颜知在赶赴夜平川的途中,翻遍医书毒典查到了解除沧海之毒的方法,便命冷焰羽飞马送了回来。仔细看那方子,第一个和萧澜所说的没有任何不同,药引心头之血,配合九叶蓝莲花、暖玉膏、绿烟珠捣碎服下。如今药引燕柔已死,这方子自然没用了。第二个方子则有些触目惊心了,夺目蔷薇配合销魂谷主灵髓,辅以休、戚、梦、死,四大异蛊,具体的种蛊拔蛊方法,颜知写得十分详细清楚。只看后面关于销魂谷主灵髓的附註,我才明白为何当日万俟解语会那么为难了。 在销魂教的典藏中,灵髓,就是指骨髓与脑浆。骨髓还好,若取了万俟解语的脑浆,她自然是活不成了。医一人,死一人,难怪万俟解语为难,销魂谷上下惊惶。 "这……"我望着王爷,有些不能接受。 王爷仍是不动声色,淡淡道:"吃惊?……销魂教教主历来由蛊人担当,所以天底下没有什么巫毒是销魂谷解不了的。" "那万俟解语……" "这你就无须担心了。"王爷摺扇一挑,点了点我手中颜知将军写下的方子,"后天便是销魂谷送来解药的日子--解药炼制起码要四天。" 意思就是说,两天前,万俟解语已经死了?
第15页 暖阁中还放着一盘子酸酸的青果子,是万俟解语吩咐人送来的。这个体贴的销魂谷主,此刻已经被人取出了骨髓与脑浆,已经死了? 终于明白珑落临死前眼中为何有那丝平静,终于明白万俟解语为何一直不肯直视刑柱上的珑落,终于明白珑落杀柳泫的原因…… --他是要救万俟解语。 而万俟解语,杀了他。丝绦穿身,死无全尸。 我好容易安静下来的胃又泛起空洞的干涩,不知道是否脸色太过难看,王爷顺手拣了一只青果子给我,我捂着胃跑了出去,蹲在台阶旁边,不停地干呕着。 两天后,一个身穿黄色小衣,清秀美丽的少女送来了解药。她叫梦裳,是销魂谷新一任谷主。声音清脆,笑容可爱,对柳泫甚是殷勤,柳泫服了解药后,她又替柳泫重新诊断了脉象,直到确认柳泫体内沧海之毒尽数排出后,方才告辞离去。 柳泫盯着梦裳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道:"日后只怕销魂谷也要与我们为敌了。" 王爷只是一笑,没了言语。 次日王爷便吩咐打点行装离开。销魂谷前,销魂谷上下跪了一地恭敬相送,只当中有几个是真心实意那就说不好了。 王爷微微侧目,我便扶起了万俟梦裳,将准备好的紫檀木盒递给她。 万俟梦裳犹在迟疑,王爷已翻身上马,好整以暇地补充道:"这是当年销魂仙子送给高祖诚皇帝的《云水心经》。今日物归原主,只望销魂教在万俟谷主手中发扬光大。" 万俟梦裳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讶,王爷已策马扬鞭而去。 云水心经,销魂教不传圣典。到如今已失传大半,如今销魂谷流传下来的《医典》、《毒典》、《蛊典》,都是销魂谷历代谷主凭《云水心经》残本摸索出来的。谁想得到销魂教始祖销魂仙子传下的圣典,居然会有副本存在惊燕皇室。 而王爷,竟然就如此轻易地将《云水心经》送还给销魂谷了。 策马奔出了销魂谷范围,王爷便勒马停了下来。 柳泫骑着他那匹照夜玉狮子,白衣飞扬,风采翩翩,看得我艷羡不已。见王爷收缰,柳泫便一个翻身落在了地上,迎了上去:"王爷?" 王爷忽然朝他伸手,柳泫先是一怔,随后将手递过去。王爷只轻轻一扯便将他拖上了马背,扬鞭便又再次飞驰而去。 感情忽然好到这种程度了?我摇摇头,忽然看见那匹鞍上无人的照夜玉狮子。嘿嘿,反正不骑白不骑,总不能把柳将军的宝马丢在路上吧? 果真宝马神骏!我一手拉着缰绳,一面感受着凛冽寒风的飒慡。染血的丝绦、迸she的鲜血、撕裂的碎尸,一瞬间都被寒风洗得干净清透,只珑落临死前那一双平静的眼,宁静安详地留在了我的脑中。 爱情?那么,我又一次见识了爱情的可怕。 不知不觉已追上了王爷与柳泫,便小心勒了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风中隐隐传来柳泫的喘息与呻吟,我开始猜想王爷又在柳泫身上玩了什么花样。仔细注意着周遭的气息变化,虽然王爷极为谨慎,但欢爱时若遭人袭击岂非太过败兴,这也正是王爷无论什么时候,都喜欢叫我跟在他身边的原因吧。 一直到了秋水渡,渐渐有了人烟,王爷方才勒了马,将柳泫放了下来。柳泫脸色cháo红,汗湿衣背,连一丝不苟的束发也有了些许散乱,显然是王爷刚刚在马背上要了他。忽然记得自己骑的马是柳泫的,我立即跃下马背,将马牵了过去。柳泫有些不舍地接过缰绳,半晌都没有说话。 王爷灼灼的双眸就盯着柳泫。终于,柳泫深吸一口气,单膝落地跪倒,昂然道:"王爷放心,西南边城有末将一日,秋袭竖子必不能犯我惊燕分毫。" 唔?王爷这么快就要赶柳泫回西南了? 王爷缓缓点头。伸手碰了碰身侧跟随自己征战南北多年的沥天剑,思忖之下,又将手放开,终是不曾将那柄随身多年的剑赐给跪于马前的柳泫。 柳泫跪在地上,将王爷的动作尽数收在眼底。原本期待的眼神在王爷抽手的瞬间,微微一黯。 那象徵战神的沥天剑,又岂是我这样身份的人碰触得的?……镇南将军,王朝四大名将,说不穿了,不也只是屈膝在王爷身下,承欢乞怜的男、宠? "拿去吧。" 柳泫身躯一震,缓缓抬头。 王爷摘下的是手上的白玉扳指,玉色温润,光泽如水。依稀还带着一丝暖热的体温。 "白玉无瑕。这才配得起我温润干净的泫儿。"王爷微微笑着。眼中尽是爱怜。 心知这一眼一望,这眷念这温柔,当中囊括了多少期待盼望信任与嘱託,柳泫只觉得气血腾地上涌,霎时间眼见便一片朦胧。 "泫,宁作玉碎。绝不瓦全。" 清晰可见的是柳泫眼中的泪花,接过白玉扳指套于指上,年少的将军旋身上马,再不回头,绝尘而去。 王爷望着远处飘闪而逝的白影,内敛如他,竟也禁不住一声嘆息。 寒瑚国攻占夜平川,眼见王朝节节败退,身在西南早对惊燕虎视眈眈的秋袭国,自然不会放弃这大好机会。一个瞳拓已经让王爷失去了控制全局的先机,那么西南的柳泫,便再不能有任何闪失。 赠他白玉扳指,便是要他玉碎么?拒绝相信这是王爷的本意,我宁愿相信,王爷是单纯喜欢柳泫那一身潇洒飘逸的白衣。 侍卫们扬鞭踏尘地赶了上来。我跃上了自己的白云驹,回头却见王爷仍然望着柳泫离去的方向,侍卫们未得命令不敢妄动,我便轻轻打马上前,请示道:"王爷,如今可是回府去么?" 王爷看我一眼,道:"取道紫暮河,我们去接瞳拓。" 瞳拓?他不是应该在夜平川么?怎么会去紫暮河?……还未来得及迷惑,王爷已捏着马鞭指了指身后的侍卫,命令道:"回府。" 就算要赶他们走,也要先让我去马车上拿金银细软吧?我慌忙追着侍卫们跑了过去,拿好了足够的盘缠方才回到王爷身边,我才不会天真到认为王爷身上会揣着半块碎银子。 第九章 到秋水渡后,王爷便吩咐我买了便装换上,王爷的银绣九龙袍我不敢乱扔,裹在包袱里一直背着。到渡头花二十两银子买了条小船,雇了原先的船老闆掌舵,买好食水干粮便上了船,三天不到便顺着秋水江到了紫暮河。 听王爷吩咐,船在上林城靠岸。三朝古都,千年风雅,端的是富贵奢华,刚刚踏上岸,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记得四五年前曾来过一次,不过这次直接从水路由渡头进城,眼前的上林城与记忆中的印象半点都重叠不起来了。 王爷却似老马识途地带着我找到了最最繁华的秀子街,想也不想便直奔装饰得最为华贵的酒楼--留仙居。留仙居可是上林城数一数二的老字号了,相传在前朝便做得十分红火,如今在王朝各大城市都有分号,我便是京城那家留仙居的常客。 留仙居本是酒楼,然而王爷和掌柜交谈之后,掌柜却直接将我们引到了后堂。刚刚在一个小跨院安置下来,掌柜便带来了几个看来十分伶俐的僕从。我一直隐隐知道王爷手中还掌握着一股暗地里的势力,却不想连大名鼎鼎的留仙居都在王爷掌控之中。 人还没落座,掌柜便又带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相当老练沉稳,光看神态动作,便知道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进门便单膝点地跪倒,双双道:"王爷。" "人呢?"这一句,王爷问得有些急切。 "刚到劾陵便出了岔子,如今下落不明……" "啪"一声,王爷手中的摺扇便敲在了茶几上,这一怒不可谓不盛,偌大的茶几竟被一柄摺扇敲得支离破碎,连一旁的掌柜都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面色苍白地扑倒在地。 "叫你们出面就是不许出岔子,如今倒还有脸和本王说下落不明?"一丝冷笑慢慢自嘴角勾起,王爷轻轻收了摺扇,道,"人不见了,谁劫走的总知道吧?" 跪在地上的两人只把冷汗都挤了满身,如今相视一望,都回不上王爷的话来。 见那两人样子就知道这问题必然没答案了,王爷竟然腾地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方才没好气道:"詹雪忧呢!踢你们两个饭桶来回话,他怕本王捨不得抽他是不是?" "詹、詹大人一直在追查瞳将军下落,如今、如今不在上林城内。王爷恕罪。"掌柜结结巴巴地解释。 王爷没好气道:"不在就不在,你弄这两个饭桶来干什么?"竟气得将摺扇狠狠砸在那一地狼狈的茶几碎片之中,转身拂袖而去。 跪在地上的三个人狼狈地抬起头来,我勉强笑了笑,顺手捡起王爷丢下的摺扇,展开,是王爷最爱把玩的那柄墨竹扇面的玉骨扇--王爷竟失态到如此地步了?
第16页 很多天前便可以感觉到王爷烦躁的心情,自冷雪山庄下棋时莫名其妙站起来开始,王爷便一直忧心忡忡,然而王爷今日的失态却是我始料未及的。照情况看来,王爷是很多天前便想到瞳将军可能会出意外,却因为柳泫的毒伤脱不开身,因此方才动用了暗势力暗中保护瞳将军。没想到瞳将军仍然失踪了,难怪王爷会震怒。 我捏着摺扇犹在想事情,王爷已一手提着沥天剑走了出来,冷冷看了那两人一眼,命令道:"还傻跪着等死?马上带本王去见詹雪忧。" "是。是……" 两人狼狈地爬起来身来,恭敬地在前面引路。王爷长剑一揽便跟了上去,好在包袱还没收拾,我顺手取出一件披风,慌忙追了上去。 詹雪忧一路都有留下标记,带我们找人的萧江、秦符很容易地辨认方向,带着我们向上林城西北方向走去。我发现王爷其实也认得那些标记,在萧江发现标记时,秦符还未辨认,王爷的目光便已朝着正确的方向望了过去。 一连找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我与王爷内功不弱状况还好,萧江与秦符便有些撑不住了。终于在萧江倒下之前,顺利地在一个小镇外的十里林中找到了詹雪忧。 詹雪忧的七个下属正在林中小憩,我与王爷的突然出现,着实将他们吓了一跳。在刀剑都出鞘的情况下,他们终于认出了被我和王爷丢在身后的萧江秦符,就在那七个人埋怨萧、秦二人胡乱带人捣乱任务的时候,詹雪忧回来了。 他看起来年纪和冷焰羽差不多,顶多十八岁,因为年轻,皮肤白皙而健康,整个人看上去相当清秀漂亮。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上插着一支乌木簪,眉宇间流露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詹雪忧一眼便看见了脸色不善的王爷,一手挥了几个围到他身边的下属,迳自来到王爷身边,顾不得满地落叶灰尘,深深拜倒,额头点地,虔诚唤道:"主人。" 他的七名下属显然也在瞬间明白了王爷的身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瞳拓呢?"王爷此刻关心的,便只有瞳将军的安危了。 没王爷的命令,詹雪忧连头都不敢抬,额头再次碰地,颤声道:"瞳将军暂时被困在前面小镇的客栈里,没有生命危险。雪忧无能!" 对于詹雪忧的惶恐,王爷没有丝毫同情,冷冷吐出四个字:"确实无能。"居然又补充了一句,"无能至极。" 得到王爷如此评语,詹雪忧显然更加惶恐,不住磕头。 "对方什么人?多少人?"王爷断然问道。 詹雪忧道:"如果没看错的话,对方应该是寒瑚国影刺堂武士。一共有三十六人,都是一流高手。" 影刺堂是寒瑚国主秘密训练的杀手组织,王爷手中曾有一份关于影刺堂的详细资料,据报影刺堂杀手一共不过五十七人,个个都是不世高手。如今莫名其妙出现在王朝境内,且一出现便是三十六人,实在让人有些吃惊。 王爷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淡淡的错愕,旋即恢复常态,思忖片刻后,果断道:"引路。" 詹雪忧得令却不动,禀道:"雪忧惟恐惊动了对方,因此带的都是擅长轻功追踪的鹰组侍卫,若要硬拼的话,恐怕不能保护瞳将军安全……请主人少待片刻,雪忧立即传令龙组行动。" 王爷嗤笑道:"龙组在上林范围的高手也极其有限,等你全员调齐了,本王去哪里找瞳拓?……带着鹰组来救人,亏你想得出来。" 一顿数落还未让詹雪忧回过神来,王爷已辨认方向往小镇而去。心知劝不动王爷,詹雪忧无奈只得带着七名下属飞快地跟了上来,萧江秦符被詹雪忧喝令留在了十里林,想来这二人平素并不负责执行具体任务,难怪武功糟得一塌糊涂。 小镇靠近上林城,自然荒凉不到哪里去,各式店铺一应俱全,人流嘈杂,倒也热闹。照王爷这架势,摆明了就是要冲进客栈直接抢人的,詹雪忧思前想后,刚刚进入小镇便挥手驱散了七名杀气盈身的属下,令他们守住小镇各个出口,顺手取过一名下属的长剑,紧紧跟在了王爷身后。 詹雪忧所指的客栈处在小镇的西南方,那条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商铺林立古怪的热闹,因此那客栈显得并不起眼。詹雪忧简单说明了瞳拓所在的房间后,王爷稍稍皱眉,回头命令道:"茗儿,你守在此处,别放任何人离开。" 这命令是给我的?我稍稍一怔,立即反应过来,从命道:"茗儿知道。" 王爷一个攀身便飞身跃进了客栈二楼窗台,鲜少有机会见王爷动用轻功,原本以为柳泫那小子的轻身术就够漂亮潇洒的了,如今见王爷旋身腾挪,方才知道传说中的烟云不侵,点尘不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等我发花痴,詹雪忧已身形灵动地跟着王爷跃上了二楼。我凝神倾听着客栈内的一举一动,不多时便传来鲜血迸she的嘶嘶声,片刻之间,寒瑚国影刺最起码已经被放倒七人。王爷剑法极快极狠,中剑者通常一剑毙命,也不会流出太多鲜血,此刻在客栈动手的应该是詹雪忧,这不禁让我颇为惊心,瞬间放倒寒瑚国七名影刺,詹雪忧武功必然绝高。 "吱呀",是推门的声音。接着传来的便是刀剑撞击的脆吟,我暗暗数着影刺倒下的人数,忽然听见王爷一声低斥! 心中一窒,莫非是情况有变?还是瞳将军有什么不妙? 客栈墙壁忽然从中破开,两名剑客打扮的影刺跌了出来。记得王爷的命令,我振腕逼直软剑,人已跃到了那两人身前,剑到半途却又僵住,原来那两人眉心都已被刺中一剑,剑痕极细,此刻才缓缓溢出血来。 能使出如此凌厉辛辣的剑法的人,我惟一见过的便只有王爷。 陆续有影刺从客栈窜逃而出,我只一个人,三头六臂也阻挡不了,奋力一剑刺进被我拦阻住的影刺心窝,再回头时,王爷已缓步自客栈走出。 一个人?瞳将军不在此处?! "王爷?"不至于这么失算吧? 詹雪忧满身血污匆匆跟了出来,只他一张脸一双手仍旧白皙干净,一柄寒光森森的剑提在手中,此刻已是鲜血淋漓。 "主人……" 詹雪忧脸色苍白,屈膝跪倒。头还未及垂下,已被王爷一记耳光掴得倒向一旁。 一时间空气都似凝滞下来。 一场打杀吓得小镇上的居民都关上房门不敢露面,原本热闹的街道此刻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王爷沉默着,似乎在思忖着什么。詹雪忧左颊已高高肿起,唇角也已撞破,渗出丝丝血迹。 过了片刻,詹雪忧那七名属下便陆续赶来,手里提着从我眼皮子底下熘掉的十二名影刺头颅。他们也各有损伤,严重的手臂都已被斩断,匆匆包裹一下便赶了过来。 回到上林城,王爷便传令召来了晏涵谷。晏涵谷是龙组首领,历来直接受詹雪忧管制,显然詹雪忧亲自执行的这次任务让王爷很失望,所以王爷越过詹雪忧,直接召见了晏涵谷。 不得不承认王爷对手底下的人要求相当高,不单要有本事,还得容颜端丽,上得了台面。晏涵谷虽比不得柳泫潇洒颜知漂亮,但也面容俊朗,气质如岚,二十出头的年纪,显得相当稳重。 "立即调派人手,查访瞳拓将军行踪。重点放在东城密探上。"王爷心中已有了目标,明确地指出了调查的方向,"本王只给你一天时间,一天之内,把人要回来,否则,你也不用回来了。" 晏涵谷闻言为之一怔,却没有任何置疑,领命匆匆而去。 东城密探是颜知将军暗中替王爷培植的势力,作用与寒瑚国影刺堂一样,不过这股势力向来只受颜知将军管制,王爷很少过问,因此控制不了。可照今日的情况看来,寒瑚国对瞳拓将军显然是心存觊觎的,王爷怎么会头一个就查到东城头上去? 忽然间记起王爷当日下给颜知那道王令--命颜知即刻出发,接管远东军兵权。主持指挥东北战局。削瞳拓镇国侯爵位,押……秘密押解回京。 明里,王爷是命令颜知接管东北兵权,在颜知接任之后,方才秘密押解瞳拓回京。暗中,王爷却派詹雪忧赶赴夜平川,将瞳将军接到上林城。 如此看来,下给颜知那道指令,应该只是为了迷惑颜知将军耳目--颜知善妒,王爷心底只怕比谁都清楚。瞳拓在东北兵权被削,落在颜知手里,谁知道究竟会出什么岔子?王爷会如此安排,也不奇怪了。 如此想来,前因后果便都明白了。詹雪忧接瞳拓时被寒瑚国的人截去,之后瞳拓又被颜知将军的人带走,詹雪忧带着王爷去客栈扑了个空。 我仔细研究着手里那张人皮面具,不愧出自于"巧手天工"柳晴儿之手,手工之精细完美,简直让人嘆为观止。也就不奇怪颜知安排的假瞳拓,非但瞒过了寒瑚国影刺,也瞒过了只见过瞳将军画像的詹雪忧。
第17页 "不过很奇怪的是,寒瑚国影刺既然捉到假的瞳将军,怎么会在小镇上逗留?"如果真的忌惮瞳拓,应该直接将他就地处决才对吧? 王爷又在玩那柄怎么摔都未摔烂的玉骨摺扇,将扇面摊开又合上,合上又摊开,口气淡淡地说道:"颜知本事大着呢。估计是被逼急了吧,只好先躲在镇子上,避避风头。"忽然朝我一笑,道,"没准儿寒瑚国主要亲自来接他情人呢?" 气血陡然上涌,我知道这纯粹是给王爷吓的。跟随王爷这么多年,到如今却越来越觉得把握不住王爷的心思想法,一笑一怒仿佛都是闹着好玩的,真正的情绪全被掩藏在面具下,任谁也猜不透摸不着。 若王爷当真相信瞳将军与寒瑚国主之间的暧昧流言,那么瞳拓被直接送回王爷身边,便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大约是看见我失神的模样,王爷一笑没了声音,静静收了摺扇,半晌方才道:"我若不信他,便不会让雪忧千里迢迢来接他了。不过东北战局比想像中的要复杂,只不知什么原因,让瞳拓居然把整个夜平川都丢了--秦寞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秦寞飞便是寒瑚国国主。三年前便已登极称帝,一直默默无闻,在与王朝对峙的边界问题上毫无建树,王爷将东北丢给瞳将军后便一直注意着秋袭国,都甚少谁会想到一直僵持的东北战局会在瞬息间改变? 门前一道人影晃过,我抬头望去,却是换了一身黑色短衫的詹雪忧。衬着黑衣,他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显然是要求见王爷,却不敢进来。 我都发觉他站在门外了,王爷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见王爷走近书橱,随手挑出一本书,顺势就坐在书桌前,安安心心地翻了起来,并不打算搭理詹雪忧。我不禁有些奇怪,王爷心中有气素来不会憋着,惹急了他连琼郡王都曾命人拿下狠狠抽过一顿鞭子,如今分明在气詹雪忧办事不力,却拿着本书坐着不肯发作,实在有些诡异。 见王爷并不打算唤自己进去,詹雪忧原本苍白的脸色染上一层畏惧,咬着原本就惨白得没有颜色的下唇,扶着门上的镂空雕花,艰难地跪了下来。他的动作显得十分艰涩,我不禁更奇怪了,莫非是在客栈时受伤了? 王爷目光犹在浸着墨香的书页上,口中淡淡问道:"你腿怎么了?" 詹雪忧稍稍迟疑,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胫杖。" 以杖击背,是为嵴杖;以杖击臀,是为股杖;杖击小腿,则为胫杖。若以大杖施以胫杖,一双腿很容易就如此废了,纵然詹雪忧武功不弱,双腿不折,只怕也被打得血肉模糊,白骨森森吧?! 不只我吃惊,王爷翻书的手也为之微微一僵,片刻方才恢复正常,将那页书翻了过去,吩咐道:"茗儿,你扶他进来。替他看看腿上的伤。" 我慌不迭地迎了上去,小心将詹雪忧扶起,他脚边竟然已流下一滩暗红的血迹,难怪一副面无人色的样子,小腿上的创伤只怕厉害得惊人。一手搂住他腰身,将他大部分重量分担在自己身上,我小心翼翼地将他带进了屋子,安置在一旁的竹榻上。 小心剪去已经被鲜血浸湿的裤管,我看见詹雪忧那双血肉模糊的腿,忍不住自骨子里透出一股苏软。这样的伤根本就没办法处理,只能慢慢调养。 王爷忽然道:"带着暖玉膏么?……有带便用上吧。" 既然王爷捨得,我就更没吝啬的必要了,取出包袱里藏着的暖玉膏,糨糊似的抹在了詹雪忧那双腿上,硬生生糊住了大片创口,很快便止住了血。 收拾停当,我到小隔间里洗手,听见王爷随口问道:"说吧,有什么事?" 詹雪忧道:"雪忧无能,恐无力担当魇主之职--请主人收回魇令。" 魇主?魇令?什么东西?急着出去看希奇,我匆匆取过毛巾将收抹干净,便探头走近了王爷。詹雪忧已磕头虫似地再次跪倒在地,手中捧着一块色泽温润,流溢寒芒的令符,想来这就是魇令了? 王爷原本平静的表情忽然打破,嗤笑道:"我当你把自己搞得血淋淋的想干什么,说来说去就是想探本王心思?--你着急做什么?晏涵谷那小子取代不了你的位置。这么鲜血淋漓地急着来表忠心,你不嫌痛我还嫌噁心呢。" 如此毫不留情尖酸刻薄的诛心之语,让失血过多的詹雪忧几乎晕了过去,张嘴想说什么,却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冠上媚上做作的罪名。将手中的魇令恭敬地放在书桌上,詹雪忧又俯身磕头,缓缓道:"雪忧不敢试探主人心思。主人让雪忧做什么,雪忧便做什么--办事不力,请主人降责。" 声音灵动飘逸,带着一种游离世外的哀伤,轻得不似世间所有。 王爷抓起那块魇令便砸向詹雪忧,冷道:"那么我现在让你带着魇令,继续做梦魇的魇主!没有异议的话,你可以滚出去了!" 再没有听见詹雪忧的声音,他带着魇令,悄然地离开了。 我直直盯着王爷。他苦笑着摇头,眼中尽是苦涩,道:"我以前对他太严厉了,养成他现在不能完成任务就肆意自残的习惯……真怕他哪天撑不住,横剑就抹了脖子。" 是这样吗?因为不想詹雪忧自作主张地自残,所以,明明知道雪忧是真心实意,却仍然践踏他的心意,指责他揣测圣意,贪恋权势? 王爷,你用了无数种方法来控制你的手下人,那么,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种方法,既不伤人,又不伤你? 第十章 连日折腾下来,心底竟是一股说不出的疲倦,伺候王爷上榻休息,我便吩咐僕婢准备了热水,沐浴之后,连夜也不守了,寻了间安静的客房,抱着软被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醒来时头重脚轻,已过了午时。洗漱完毕便推开了门,日头正好,照得满院子白晃晃的光,一眼望去,王爷住的院子来来往往不少人进出,都是一副紧张十足的模样,禁不住有些迷惑:究竟是怎么了? 刚刚走近院子,便闻见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心中疑云更盛,快步走进王爷卧房。只见一群人围在床前,又是扎针又是裹伤,忙个不停歇,我目力再好也越不过众人身影遮挡,看清床上那人究竟是谁。 王爷神色凝重站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玉骨摺扇,我刚刚踏进房门,他便淡淡开口:"你醒了。" 一面还在往床上瞧,一面走近王爷,问道:"那是谁?--既是受伤,怎么不唤我起来替他瞧瞧?" 王爷居然只是垂头轻轻笑,艷阳照耀下,竟是说不出的温柔神色。云淡风清地弹了弹指,口气平淡得几乎没有情绪:"不死也罢,死了更好。原本不是紧要人。" 不是紧要人怎么会安置在王爷床榻上?不是紧要人怎么会招来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地伺候着?暗暗在心底驳着王爷的话,不由得更加好奇床上那人身份--莫非竟是瞳将军? 不过若真是瞳将军,王爷纵然再生气,也决计不会说如此绝情的话来吧? 见我一脸按捺不住的模样,王爷轻笑道:"想看便走过去看。又没人拉着你,一脸垂涎的样子。" 我讪讪一笑,便小心避过来去匆匆的僕从,挤到了床榻前。睁眼瞧了许久,见那人容颜俊朗,眉宇锋利,分明仍在昏睡中,却透出一股桀骜之气,想了许久,却是半点印象也没有,必然是不认识了。 王爷也走了过来,吟吟笑道:"不认识?--猜猜是谁。" 这可怎么猜得到?我禁不住有些疑惑。见王爷说话口气也不像玩笑,他既然叫我猜,那必然肯定我会猜得着,也罢,就小心看看,这人到底是谁--伤已裹好,衣衫洁白,显然是刚刚换好的,从衣饰来辨认他的身份已经不可能了。 我开始打量他的面容和四肢,令我意外的是,在他左腕上缠着一条水滢色的链子,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质地,非金非玉,更不是丝绦绸缎,淡淡流溢着水般氤氲的光泽,仿佛拂晓的露珠般可爱。 回头便向王爷手中望去--果不其然,他手中那柄玉骨摺扇,扇尾悬挂的坠子,与那条奇怪链子的质地一模一样。 王爷顺手便将摺扇向我丢了过来,淡淡笑道:"暮雪教圣音石,天下只得这两块--原本,是赐给瞳拓的。" 瞳拓?!既是王爷赐给瞳将军的,又怎么会落到此人手里?……脑子里急急闪过几个片断,一个名字硬生生嵌进了脑海,禁不住便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寞飞?! --寒瑚国主秦寞飞?! 盯着床上那个桀骜锋利的男子,只觉得说不出的荒谬好笑,这世界都疯了么?先前寒瑚国影刺堂派出泰半高手在小镇里守着敌国将军,而后寒瑚国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也亲身涉险到了上林,最荒谬的是,居然还身受重伤落在了王爷手里!
第18页 两个施针的大夫向王爷施礼后退了出去,伺候的丫鬟也被王爷挥退,见没了外人,王爷方才轻声笑问道:"想到是谁了?" 我禁不住脱口道:"这未免太荒谬了!" 王爷却仍是那副云淡风清地模样,口气凉凉地说道:"这才叫不爱江山爱美人。若我早知道瞳拓还有这本事,只怕早早将他送进寒瑚王宫去了。"指尖只一挑,紧紧缠在秦寞飞手腕上的圣音石链便"铮"地脱开,飞到了王爷掌心。 听着王爷阴气森森的言语,我不禁暗暗替瞳将军捏了把冷汗。忽然间发觉,一向冷静自持的王爷,在碰到瞳将军的事情时,总会忍不住有些失态,从当日冷焰羽送来夜平川丢失的消息开始,王爷便开始接二连三地震怒。 深深望着床上昏迷的秦寞飞,心底泛起一丝奇异的疑问:那个总是沉默着微笑的将军,真的如此轻易地虏获了寒瑚国主的心么? "茗儿。" "恩?"我立即回头。 王爷乌亮的眸子深深望着我,很有些温柔地味道:"需要休息么?……你这几天,似乎相当疲惫。" 我禁不住哑然失笑,"我镇日无事,既不要我挑又不要我抬,就是跟在您身边喝茶聊天,怎么会累?" 王爷道:"在销魂谷不该让你去观刑的。从销魂谷出来,你憔悴了很多。如果你累了,随时可以回京城去。好吧,不说这个--你好像对他相当感兴趣?" 王爷指的是秦寞飞。我老实回答:"我还是觉得很荒谬。也许他不是秦寞飞?" 王爷从脚边那堆带着血迹的衣物中找出一面玉令,再次丢给了我。上面清清楚楚有着四个字:如朕亲临。我还在迟疑,一方玉印又落在我手里,呵气在掌心印下,依稀落下的却是"澜池居士"四个字。 寒瑚国笃信佛教,秦寞飞未登极前边住在澜池殿,自号"澜池居士"。加上名动天下的九龙御令,身份当可证实无疑了。 "他怎么会到上林来?……谁把他伤成这个样子?"当胸一刀,小腹一剑,右手则明显是被掌风噼断的,伤得并不轻。 片刻沉默之后,王爷道:"鹰组清理小镇时无意中发现他的行踪,顺便利用瞳拓把他引了过来。拂晓他就撞了上来。"颇为激赏地目光放在了秦寞飞身上,"如果我不在,他应该可以全身而退。" 谁会想得到,原本悄悄出京陪柳泫解毒的王爷,会走水路直接飘到上林城呢?估计现在身在京城的若水也找不着王爷的具体位置了吧? "居然丢下东北战局,带着三十六影刺,偷偷潜入惊燕。寒瑚的君主,当真代代情痴。"王爷轻描淡写地感慨。 代代白痴才对。我在心中接了一句。 寒瑚国虽不及王朝帅才辈出,但历代皇帝却也个个聪慧睿智,用心经营下,勉强能和惊燕、秋袭、轩辕扯个四方霸主的地位。只可惜偏偏如同被上天下了情咒一般,寒瑚皇帝历代都是多情种子,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多了。 远到数百年前,为销魂教先祖销魂仙子抛弃皇位的太宗皇帝,近到为秋袭国蓉砚长公主割捨祁冷十三城的穆宗皇帝,中间再夹杂着什么抛弃皇位甘心到轩辕帝国做王妃的潜宗皇帝,为争夺第一美人不惜裂土内战的武宗皇帝,林林总总说都说不完,总是把寒瑚国偌大疆土越闹越小,寒瑚国军队越闹越弱,这一家子多情皇帝方才甘休。 比起秋袭的奋发坚韧,轩辕的韬光养晦,王朝的代代磨砺,寒瑚国自是四方霸主中最不争气的一个。 如今这位自号澜池居士的寒瑚国主,只怕又要替寒瑚皇室多情史上再添绚烂一笔:上心悦敌将瞳,情至深,以金石相拂不能减。冬十月戊寅,上巡幸上林,困于肆,无疾,崩。 无疾而崩,自然是暴毙。寒瑚国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多了,不过为了美人连命都丢的,估计就只有秦寞飞这一个。心中正恶毒地想着,屋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属下龙组晏涵谷,求见王爷。" 这么快回来了?东城的人就那么好说话?我顺手便将手里的九龙御令和澜池居士的小印收了起来,再将摺扇递还给王爷,放下床帘,一切收拾停当,王爷方才唤晏涵谷进来。 晏涵谷进屋,屈膝施礼,也不多废话,直奔主题:"王爷,瞳将军确实在东城手里,不过看起来情况不太妙。" 王爷蹙眉道:"怎么回事?" 晏涵谷道:"瞳将军似乎受了伤,对外界一切刺激都没有反应,起居饮食都需要人照顾,终日抱着七弦琴不肯放手,而且……对日光相当敏感,白天若不掩上门窗,便不能安静下来。" 捏着摺扇的手稍稍一紧,"如今人在哪里?" 晏涵谷道:"还在城南西江客栈。属下已命龙组守在瞳将军房外,只待晚间便可以带瞳将军回来。" "立即与本王去见瞳拓。"王爷霍地站了起来,我想也不想便取过斗篷,欲跟着王爷往外走,王爷又转身吩咐我道,"你待在此处,下午得空去替雪忧看看腿伤。" 伤?……我这才想起床上还躺着寒瑚国的宝贝皇帝呢。装出一副惟命是从的侍女模样,王爷已顾不上多吩咐什么便带着晏涵谷匆匆离去。 事实上,瞳将军的状况,似乎真的很糟糕。连我听了都有些心下忐忑,何况是王爷?不过瞳将军既然怕光的话,那么王爷应该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了。打量自己还要守在这里大半天,我自然不肯亏待了自己,笑眯眯地招来小婢,替我准备了两个家常小菜,一边喝着玫瑰露,一边乐呵呵地吃我的午饭。 吃了五分饱,詹雪忧来了。我撂下筷子便去扶他,他却摇手拒绝,看他行走姿态,似乎已好了很多,我便不多事,捧着碗继续将我剩下的饭吃下肚,凑了个七分饱,詹雪忧已等了近半刻钟。 "詹大人有事?"见他一直静静坐着,在我放下碗时又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是来找王爷的,是来找我的。 詹雪忧道:"王爷命我来陪陪茗姑娘。" 我忍不住有些想笑。王爷让你来陪我,你就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吭地陪么?去小隔间取来纱布药物,顺便唤小婢来收拾桌上的碗筷,我迳自来到詹雪忧身边,扶着他左腿,将裤管卷了起来。 "你来了也好,免得我一会还得出去找你--别动,你这腿怎么回事?"忽然间看到那条腿上裹好的淡青色的药膜,居然绽开一条细fèng,隐隐渗着血丝,我禁不住横眼瞪向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少年。 詹雪忧淡淡哦了一声,丝毫没把我薄责的目光放在心上:"适才捉人时费了些功夫,好在主人在,否则差使又办砸了。" 声音很轻很淡,无所谓的样子,只在提到"主人"的时候崇敬郑重,隐隐带着一种骄傲。 我现在才注意到,他叫王爷主人。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王爷,感觉有些古怪,但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詹雪忧与王爷之间不为人知的亲密。 不过…… "你适才捉什么人?……你这样的伤还敢和人动武?你腿还想不想要了?"双手叉腰,一脸蛮横,传说中的悍妇,就此诞生。 郁闷的是被悍妇痛骂的少年一脸无所谓,声音还是轻飘飘地:"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寒瑚国的国主吧。我也不想和他动手,不过主人要留下他,就算命不要,也得替主人办到啊。" "命丢了你也未必留得下他!" 恨极了他那副不拿自己当回事的表情,也不拿水浸湿已经结成薄膜粘在伤口上的药膏,直接揪住裂fèng的一角,将那半块药膏狠狠揭了下来。 詹雪忧扣着椅沿的手明显收紧,脸色也在瞬间激得一阵惨白,片刻方才恢复血色,却是一声不吭,静静垂首。 这么大人了,欺负人家小孩子算什么事?我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拧了条湿毛巾,慢慢敷软他腿上结膜的膏药,然后用冰肌露沖洗干净,重新敷上暖玉膏。药换好以后,我抬头,詹雪忧已浸出了一头冷汗。 半晌方才听到他颇为干涩的声音:"主人,似乎很生气?" 知道他心里打个疙瘩,我便想也不想地安慰:"那不是你的错。秦寞飞和颜知将军都是历练多年的精明角色,秦寞飞我不清楚,颜知将军可是王朝数一数二的人物。王爷亲手调教了这么多年,行伍出生都能在京师狡诈之地混得如鱼得水,老早就成精了。你这么年轻,斗不过他很正常……王爷不也小心翼翼防着他么?" "主人训斥得很对。"詹雪忧声音飘忽而低沉,带着一种奇怪的自伤自嘲自弃。 王爷训他很多句,不晓得他说的是哪句?不过他既然没说,我自然也不好问,顺手将他裤管放了下来,按着他肩头,鼓励道:"现在惊燕局势很不乐观,王爷心情不好是难免的,沖我们发作几句,老实听着也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激怒之中说的话哪儿算得准儿?未必就是王爷的本意。你剑法很好,人也聪明,王爷放心把龙组鹰组都交给你,你便不能妄自菲薄,辜负了王爷,是也不是?"
第19页 我到如今就只知道一个龙组鹰组,应该还有个燕组吧?要不然怎么叫詹雪忧做"燕主"呢?(白痴洛茗啊,是梦魇的首领,魇主!) 我和他扯了整整一个下午,却发现他依旧神采奕奕,我却疲惫得想要昏死过去。 第一次碰到詹雪忧这么别扭的人,无论你对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副神游九天的样子,声音飘忽不定,神色淡淡的,偶然将话题引到王爷身边,他眼中才会多出一丝神采,却也只是浅浅的,溢出那种水漾的光芒。 我不知道王爷到底是怎么训练他的,也不知道王爷到底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训练他的,我只是觉得很恐怖。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詹雪忧对王爷的忠心甚至已经到了超越世俗的地步了。詹雪忧自卑、封闭,心里并没有任何追求嚮往,惟一的精神支柱就是王爷,他之所以活着,是因为王爷需要他活着。 尽管他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年轻、朝气、漂亮,细细探查,才会发觉,他的灵魂只有一半,另一半牢牢掌握在王爷手里。 床上的人呼吸逐渐变了频率,我知道秦寞飞必然是醒了。一手护着腰间软剑,一面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秦寞飞伤得很严重,因此我不敢封他穴道,但他这样的人毅力耐力都是很惊人的,重创之下利用我的疏忽逃脱,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隔着床帘,我依稀可以看见秦寞飞的一举一动。詹雪忧自然知道我不敢轻易去掀帘子,我掀帘时秦寞飞若猝然发难,失去先机的我未必有胜算,他上前一步,望了我一眼,示意我盯着秦寞飞,我会意点头,他方才伸手将床帘掀了起来。 秦寞飞果然醒了。神色虽憔悴,但望着我们一举一动的眸子却极为清澈有神。绝对不敢低估他的危险性,从他醒来便刻意收敛了自己那身桀骜锋利的气势,我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如同受困的野兽一般,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的一击。 而这个男人,绝对不容失去。他,牵连着东北数十万人的性命。 想必我与詹雪忧紧张的样子让他觉得很滑稽,所以他脸上显出一种玩味而轻蔑的笑容,肆无忌惮地盯着我与詹雪忧许久,方才懒洋洋开口:"我饿了。" 我发誓,那一刻我真的不是想栽倒。我只是想笑而已。 第十一章 可是就在我嘴角微微上扬,想要笑出声的时候,一股猛烈的掌风便狠狠噼头逼来。 自认硬生生受这一掌非得折掉半条命,我侧身想躲,却见秦寞飞花岗石一般坚硬的面孔,略略闪过一丝痛楚--怎么忘记了,他右掌带伤! 软剑在瞬间出鞘,一朵剑花挽出,全力封住了秦寞飞的攻势。仍然敌不过他全力一击,罡风般猛烈地掌风瞬间摧散了我的剑势包裹,内息倏然震乱,一口逆血便喷了出来。 只阻了秦寞飞片刻。然而,只要这片刻便已足够了。 秦寞飞一击受阻,气血凝滞,詹雪忧见fèng插针便是一缕指风弹出,正中凤池穴,不待秦寞飞扬身,我已再次振剑抵住他咽喉。 "补天裂。果然名不虚传。"拼命压下翻腾的气血,报复地用软剑在秦寞飞咽喉处刺出点点血迹。这男人还真不懂怜香惜玉!若不是他右腕骨折带着内伤,只怕这一掌能直接把我内脏震碎。 秦寞飞似乎没有半点懊恼的神情,深深望了我一眼,懒洋洋地向床头靠去,道:"风矜的影侍,洛茗?--剑法很好,反应也快,就是体质弱了些,女孩子习武总比不得男人。" 稍稍一怔,这宝贝皇帝情报工作做得不错嘛。不过,好像阶下囚是他,不是我吧?轮得到他这么对我指手画脚地评价? 内息紊乱,实在没力气与他多周旋,看了詹雪忧一眼,如果没看穿的话,他适才那一指应该是王爷的独门功夫昙光箭指才对。刚好,废人武功昙光箭指可是一流的厉害。 "破他气海,直接废了他武功,省得他再添乱子。"原本不动他是怕他内伤太重撑不下去,不过现在他既然还能如此生龙活虎地出招,想来也不用太担心他的身体了。 詹雪忧看我一眼,迟疑着。 正在犹疑间,门外传来秦符的声音:"詹大人,王爷唤你!"想来十分匆忙,连礼数也不顾了,人还在院外,便嚷嚷得三街十里都听得见。 "我自然也有办法废他武功。只是我如今受了伤,剑气无法尽凝,只能以利剑破他气海,你若不怕他死在这里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动手。"明知道如此要挟是无耻了点,但此时连呼吸都隐隐带着痛,这傻小子再不动手我要撂剑走人了! 秦符人已到了门口。 詹雪忧左掌一挥便散下了外厅的隔帘,匆匆而来的秦符脚步一滞,懂事地守在了外间。我就势收剑,詹雪忧修长食指一挑,一缕无形指劲便向秦寞飞袭去,手法与适才王爷挑取秦寞飞圣音石链一模一样。 秦寞飞懒洋洋的神色在瞬间凝固下来,桀骜的眉宇收缩着,冷汗很快浸出。他闭上眼,默默品味着气海被破的剧烈痛苦。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们看见他眼中的情绪,不管是愤怒、轻蔑还是仇恨,他不愿意自己的情绪被我们所掌握。 必须承认秦寞飞是个相当硬气的男人。很少有人能在重伤之下,被人点破气海还能不当场痛晕过去。想来我从来太低估寒瑚国的君主了,这个男人,绝对不简单。 "你去吧。这里我看着。"轻轻吐了口气,我靠着椅子坐了下来。示意詹雪忧赶紧出去。如今秦符还守在外面,不知道王爷找他有什么急事,轻慢了王爷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詹雪忧朝我微微颔首,便与秦符一起匆匆离去。 我坐了一会,稍稍平复下翻腾的气血,没好气地瞪着床上那个将我害得如此悽惨的罪魁祸首,发现他脸色苍白正在和痛苦拼耐力,于是也没了脾气。 一面看着床上那个人,一面取出了专治内伤的破雪丹,自己先塞了两颗,想了想,王爷虽然说寒瑚国这宝贝皇帝"不死也罢,死了更好",可毕竟活生生的皇帝比死皇帝有用。弄死他寒瑚国马上就能推个新皇帝出来,届时举国上下怒民哀兵,只怕东北战局又起变数,反正他武功已经废了,让他养好伤我自己也省事。 思及此处,我便取出凝碧丸与破雪丹,放在杯中用茶水化了,端到床前。秦寞飞显然感觉到我靠近,睁开眼,眼中却见不到一丝厌恶的情绪,仍旧是那眼丝毫不勉强的懒洋洋。 你都不知道怜香惜玉,我难道还对你客气?狠狠瞪他一眼,一手捏着他下巴,将茶杯里的药尽数倒了进去。 他倒配合得很,一口将药吞下,居然还懒洋洋地支起手,说道:"横山银叶配上破雪凝碧,镇痛疗伤的好方子--不过味道真的有点不太妙。"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赖的人。我懒得再搭理他,拍着桌子让小婢准备晚膳。折腾了大半天,如今天都快要黑了,王爷应该也快回来了,带回瞳将军,只怕又是一阵好忙,先填饱肚子是正经。 吃完饭丫鬟送来刚熬好的米汤,酽酽地一盅,取出汤匙一勺一勺餵那宝贝皇帝,瞧他那神气,简直跟在自家别院支使下人一个模样。我气得冒烟。 刚刚餵了一大半,院子里刚刚点起的灯火便全都灭了。不用打量便感觉到十多名高手飞掠而来,井然有序地潜在了院子里各个出入口,个个都是步履轻盈身姿矫健,这么大阵势,想来也只有龙组才闹得出来。 王爷回来了。 吹熄桌上惟一一盏水晶灯,既然王爷不唤人来替我,我守着秦寞飞自然脱不开身,于是安心继续餵那宝贝喝米汤--本来也是,人家好歹一个皇帝,受伤没死给饿死了,那也未免太冤枉了点。 最后一勺米汤餵进了秦寞飞嘴里,晏涵谷便走了进来,居然朝我施了半礼,道:"茗姑娘,王爷请您去西阁一趟,这里由我来看着。" 放下饭碗走了出去,晏涵谷便神色谨慎地盯住了床上的人,我禁不住一笑,道:"晏大人谨慎些是好的,却也不用太过。他武功已经废了,小心封锁消息,别让人把他劫走就行。" 晏涵谷脸色明显有些难看,想来也是难以相信,我一个小小侍女居然自作主张将秦寞飞武功废了。 无意再关心晏涵谷的心情,我借着月光辨认着方向,很快便到了西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自然是王爷,另一个,却是经年不见的瞳拓。 再不是印象中英姿飒慡的将军,瞳拓披着王爷那件白绢银绣斗篷,长发盈身,宛如处子地沐浴在月光下,手中横抱着一把七弦琴,眸色清冷,似在倾听风声,神情迷惘,恍如世间再无牵念。 "王、王爷……"虽然下午听晏涵谷回禀时就隐隐有了准备,然而见到这样的瞳将军,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不是怕见光么?……怎么不进屋去?"
第20页 "只怕强光,月光却不怕。他镇日躲在屋子里,难得出来透透气,便由他在外面站一会好了。"王爷微微笑着,似乎心情很好。 瞳将军弄成这个样子,王爷居然心情很好? "茗儿,替瞳将军诊脉。" 他紧紧抱着七弦琴,难道要我去拖他手?缓缓走近任谁都不搭理的瞳拓,月光下,瞳拓冷光流溢的双眸美得殊绝人寰!无法言喻那是怎样一种灿亮的感觉,只知道面对那双眸,我第一次发觉脱下戎装的瞳拓,居然美丽得丝毫不让颜知。是因为从前没有如今这样水般柔韧的气质么? "瞳将军?"我试探着唤他。 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眸色冷清地望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风轻轻拂动他的长发,静得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 我禁不住苦笑,他不配合,我怎么诊得了脉?回头望向王爷,却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好再靠近瞳拓几步,小声商量道:"瞳将军,茗儿替您诊脉,请把手伸出来好么?" 不理我。 "您要是不伸手,茗儿就自己动手啦?" 还是不理我。 那就当是默许好了。我毫不客气地将手搭上瞳拓手腕,刚刚碰触到那冰凉的肌肤,瞳拓便反掌向我手臂扣来,手法灵巧精妙,正是瞳拓赖以成名的单手擒拿。 心中暗叫倒霉,刚刚才被寒瑚国的宝贝皇帝噼了一掌,现在手臂又落在瞳拓手里,他要是稍稍用力,我这手腕非得折断不可。 好在瞳拓没那么嗜血,缓缓放开我的手,又紧紧扣住了怀中的七弦琴。王爷没有出手,便是算准了他不会折我手腕吧? 就在瞳拓扣住我手臂的片刻,我已一指探到了他脉象,脉象平和,没有任何异色。身体既然没事,受影响的必然是心智了,诸如怕光之类,也有可能是巫毒所致,然我却是诊不出来的。 退回王爷身边,我将情况照实说了。王爷若有所思。忽然道:"下午我问过雪忧。他说,在夜平川接到瞳拓的时候,他还很正常。" 我瞪大眼睛,"这样的情况只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造成的。" 王爷问道:"你认为这世上有没有法子,在三天之内摧毁一个人的心志?" 我想了想,斟酌着词句:"配合巫蛊之术,并没有不可能的理由。" 王爷淡淡笑道:"那么照你看,把瞳拓弄成这样的,是影刺堂,还是东城?" 脑子轰然炸开,王爷居然怀疑是颜知将军动的手脚?自詹雪忧到夜平川接人,然后半途被影刺堂劫走,最后又被东城掉包,当中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不消说詹雪忧自然不会害瞳拓,他想害也没那个本事。 余下便只剩下影刺与东城。寒瑚国巫术历来傲视天下,三十六名影刺外带一个宝贝皇帝,追到惊燕境内,究竟想做什么谁也说不清楚。颜知将军上次既然能拿出解沧海之毒的详细解方,短时间内找到用巫蛊之术摧毁瞳拓心志的方法也未必不可能。 乍一看来,这两方都有理由如此害瞳拓。可细细一想,却又都不对。若秦寞飞只是单纯想毁了瞳拓,他何必以天子至尊涉险惊燕?何况,瞳拓那条圣音石链也奇怪地出现在他身上,不用问也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有鬼。而颜知派东城的人截走了瞳拓,非但没有直接送回夜平川,也没有直接送回京城,反而一直留在上林城,显然是已经准备将瞳拓交还给龙组,他怎么敢如此正大光明地把王爷的人毁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脑子里乱成一团。 王爷再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瞳拓。 就如此相对无言彼此沉默,直到瞳拓转身,自顾自地准备找地方休息,王爷方才带着他进了寝房。两个丫鬟摸着黑伺候了沐浴,然后将瞳拓送上了床,瞳拓倒下去不多时便睡着,我不禁有些好笑。 停留了片刻,见王爷没有离去的意思,我便福身告退,想到外面守夜。没想到我刚刚走出寝房,王爷便跟着走了出来。 "王爷不留宿么?"我有些诧异。这么久不见瞳将军,居然忍得住? 背着光看不见王爷表情,只觉得声音有些冷淡:"你随我来。" 猜不透王爷的心思,总觉得一切都透着诡异,一时半会也想不清楚怎么回事,便闭上嘴,跟着王爷离去。 绕过两个院子,这边已是灯火通明,一眼望去不见半个人影,勉强动用仍旧紊乱的内息探查着四周的动静,发现起码有不下五名高手潜伏在暗处。 王爷刚刚坐定,詹雪忧便自角落走出,注意到他一身漆黑衣衫,腕扣皮索,腰缠软剑,分明一副准备和人动手的样子。 "主人。"詹雪忧流畅利落地施礼。 王爷道:"一切按计划行事。万不得已,可以先杀秦寞飞。去吧。" 詹雪忧垂首应是,转身便融入夜色之中。 这是什么状况?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了。莫非秦寞飞被困的事已经传到了寒瑚国密探耳朵里,今夜便有计划来护驾了? 王爷忽然道:"你受伤了?" 原来王爷看出来了?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多好呢。既然如此,也懒得客气,找到一张石凳坐了下来,紊乱的内息因为瞬间的放松拼命翻腾起来,真是要命,秦寞飞的补天裂着实厉害,不愧为寒瑚皇室不传之秘。 一股温暖柔和的内劲自我百汇融下,很快便助我理清了内息,宛如春日里最璀璨的阳光,灿然破去积累一冬的冰雪,稳定气息的我神清气慡地望了王爷一眼,"我废了他武功。" "雪忧已经回过我了。"王爷神色冷清,似乎并未将秦寞飞放在心上。"看你那副疑惑的样子,想不通的事情便不要去想,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我耸肩,"只是不明白,瞳将军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颜知将军不会蠢到这么明目张胆的地步。" 王爷微微一笑,道:"那么照你看,应该是秦寞飞下手?" "也、不太像。"具体理由不敢重复,实在很难想像把心头疑虑说出后,王爷的表情是否会和发现妻子红杏出墙的妒夫一样难看。 "既不是秦寞飞,也不是颜知,难道是瞳拓自己?"王爷笑吟吟道。 我腾地站了起来。一股子凉气直往嵴背上爬。瞳拓自己?难道他是故意扮出受到刺激的模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丢了夜平川,惟恐王爷将他军法从事?还是为别的什么理由? 王爷玩笑的语气却让我明白这并非不可能,至少王爷已经察觉到某些东西。否则以王爷的谨慎,不会如此轻佻语气地提醒。 望着我仍旧一头雾水的样子,王爷摇摇头,拿摺扇轻轻敲我的头,嗤笑道:"变笨了。"缓步移向庭中,其时风更清,月更冷,一点残叶坠纷纷。孤光下的身影完美得如同一场梦,星光一般灿烂,初月一般孤冷。 目光被那道身影凝住,一时间天地万物都变得虚无,只那一道人影存在方才是意义,这样子的人,可以容忍背叛吗? 我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夜已极深,喧嚣的上林城终究沉寂下来。 王爷一直静静站在院中,望着不远处一片漆黑的院落。等待让岁月变得悠长,我茫然趴在石桌上,心知柔软的锦被今夜是与我无缘了。 脑子里面乱七八糟,什么秦寞飞、瞳拓、颜知搅得我脑子里一团糨糊,也许王爷真的说得没错,我变笨了,而且,想不通的事,还是不要想比较好,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可是,满肚子疑惑真的会憋死人吶! 王爷好笑地望着腾地站起来的我,笑道:"做什么?--累便去休息吧。" "瞳将军干什么要装病?什么病不好装,要装成这么古怪的病?……最奇怪的是,他装成这样到底想干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丢了夜平川,怕王爷你把他军法从事吧?!"一股脑儿将心里的疑惑全倒了出来。 再说了,瞳将军装病和变心有什么关系?我在心底小声嘀咕了一句。 王爷禁不住摇头,小婢刚刚送来的茶还热着,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放下杯子,发现我正眸光灼灼地盯着他,无奈一笑,道:"瞳拓真的变得对外界没有反应,害怕强光,那么,我们第一个怀疑的应该是谁?" "秦寞飞。" "第二个应该怀疑的是谁?" "颜知将军。" "可仔细一想,这两个人都不太可能。所以我们一边要找出害他的人,一边还得小心照料他的病情,自然就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关心他来去行动了,这样,岂非很方便他救人?" "对。" 听见我脆生生的回答,王爷终于松了口气。咦?这样子就不说了?还没说到重点呢。 "然后呢?"我锲而不捨地发问。
第21页 王爷忽然反问道:"你觉得我会让秦寞飞活着回到寒瑚国么?" 秦寞飞?那个武功超绝耐力惊人触目即知危险的宝贝皇帝?--让他活着回到寒瑚国,岂非明白为王朝留下偌大的隐患? 不待我回答,王爷已说道:"纵然秦寞飞写下降书,归还夜平川,我也不会容他活着离去--本王要的,又岂止一个夜平川?" 平静的言辞,淡淡地王爷口中吐出。引得我心中一股翻天覆地的波澜--本王要的,又岂止一个夜平川?! 是呵,以王爷的雄才伟略,怎么会将眼光只放在夜平川上? 七年前王爷便有心侵占寒瑚国,那时王爷为主帅,老将柳煦阳为先锋,单若水统领中路军,颜知将军领左路军,瞳拓将军领右路军,大军集结五十万,一路从太息山脉杀到了清水河。矜字旗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偌大的寒瑚国三分之一已落在了王爷手里,却不想朝廷陡生变故,一道圣旨将王爷招回了京,寒瑚国坚壁清野,朝廷久不派粮,无奈之下竟又将打下的疆土白白丢了回去。 (啥?为啥没柳泫?七年前柳泫才十二岁,正学着纸上谈兵呢,瞧着,前面那个叫柳煦阳的,就是柳泫他老爹。) 七年前未吃到口的肥肉,王爷只怕一直都心痒痒地想要再往嘴里吞呢。既然对那块肥肉垂涎欲滴,又怎么会傻到把秦寞飞那颗刺又放回肉里去扎自己嘴? 那么秦寞飞落在王爷手里,自然是非死不可的了。 虽然说得通,可是还有疑点:"瞳将军又不知道秦寞飞被擒,怎么会变着法子来救秦寞飞?" 王爷淡淡笑道:"你当瞳拓是你这样的笨蛋呢?……先前派去接他的人是雪忧,今日去接他的却是晏涵谷,若非本王在,谁敢越过梦魇首领,直接让晏涵谷去与东城密探交涉要他回来?" 既然王爷在此,那么秦寞飞被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不过,瞳将军真的只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王朝四大名将果真不是叫着好玩的。起码脑筋转得比普通人快几倍。 "可是……"我张口。王爷淡淡眸光向我望来,我终究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最重要的问题是,瞳将军为什么要救秦寞飞?" 摺扇在王爷手中优雅地摊开又合拢,晃动的圣音石坠舞出一片薄薄的光晕。 "人心都是会变的。何况,对方是秦寞飞那样遗世绝尘的男人。"忽然间回头,眸光如电地盯着我,"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心动?" "不会!" 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话刚出口,连自己都有些吃惊自己的坚决。"人心会变,忠心不会变。茗儿如此,瞳将军必然也是如此--王爷如此见疑,岂不令瞳将军心寒?!" 若有所思地避开我凛凛的眼神,王爷只是倦倦地笑,淡淡道:"希望吧。" 分明是王爷收敛了凌厉的眼神,然而望着他恬淡疲惫的神色,我却不自觉地随着王爷的判断陷入了湿冷的深渊--王爷的判断,从来不会出错。 从来不会。 第十二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天际已逐渐亮成墨蓝色。 意味着,这一夜马上便要如此结束。 王爷带着倦色望了我一眼,道:"也许你说得对。如此疑心瞳拓,确实不对。"他静静收了摺扇,缓步向院外行去,却是一声嘆息。 我明白他在嘆息什么。他嘴里虽如此说,笃定的却仍然是自己的判断。他不相信瞳拓,他等待一夜,等待的就是瞳拓的背叛。 没等到,他欣慰。却不释然。因为,夜仍未残。 一支响箭破开墨蓝色的天际,发出尖锐刺耳的破鸣。 我的心便沉了下去。 那响箭,自然是詹雪忧行动的标记。 "王爷!" 王爷脚步稍稍一滞。知道自己此刻不该多言,却仍然忍不住开口,"无论如何,瞳将军守了夜平川四年。" "我给过他机会了。" 只看得见王爷背影,分不清他表情。 机会?是呵。若瞳将军真的装病,那么昨夜我与王爷谈论他病况时,他就应该明白,王爷已经对他诡异的状况起疑了。 王爷若真想人赃并获,怎么会如此不谨慎,泄露自己已看破全局的疑心? 王爷是否想藉此告诉瞳将军,我风矜,绝非可欺之主。在王爷心底,是否也期望,瞳将军可以知难而退? 可终究,还是失望了么? 随着王爷到了跨院,弥散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浓重得刺鼻,地上还躺着两具尸体。晏涵谷浑身是伤,将秦寞飞押在一旁。瞳拓绰立于檐下,詹雪忧手中握着一柄弯弯的短刀,抵在他咽喉。龙组几个下属匆匆收拾着凌乱的院子,看着虽乱,一切却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清晨的寒风仍带着湿雾,偌大的院子静得吓人。 秦寞飞武功被废,逃不出去我可以理解。然而论武功,晏涵谷虽是高手,但在瞳拓面前绝对的不堪一击,詹雪忧虽然剑术不弱,但瞳拓若要带着秦寞飞突围,他带多少人也不顶用。 先前还在奇怪,王爷那么放心让詹雪忧来拦瞳拓,如今倒是心下清明了。踏进院子便闻到摄魂香的味道,这迷香弥散在血腥味里味道就和青糙一样,瞳拓吸入之后内功大打折扣,再见几个鹰组手里拿的软索,不消说,必然是王爷老早就准备好,专门对付瞳拓的"锁眸阵"。 碰上王爷算计好的谋局,瞳拓怎么能逃得掉? 在王爷的示意下,詹雪忧便撤下弯刀,放开了瞳拓。 瞳拓始终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王爷,一丝余光也没有留给旁人,凛立风中片刻,凝视王爷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自始至终,都没人能抗拒王爷淡漠得逼人的目光。 王爷木无表情地指向脚边的青砖湿地。众目睽睽之下,瞳拓顺从地跪在了王爷指示的位置上。没有一丝犹豫。 一条水滢色的链子出现在瞳拓眼前。盯着那链子,瞳拓怔怔地有些失神。 圣音石链。 原本是王爷赐给瞳拓,却出现在秦寞飞腕上,又被王爷夺回的圣音石链。 王爷漠然冷笑道:"记得?……"指间夹着链子,狠狠一掌掴在瞳拓脸上,狠心之下,水般温润的链子竟如同短刀尖匕,划开俊朗面容,留下一道狰狞泛血的伤痕,"恩?……还记得?……记得是你离京前本王赐给你的?……把这链子送给你的皇帝情人,好叫他清楚,你惊燕瞳拓身价不凡,从前曾是我风矜的人?!……恩?……" 问一句便是一记耳光,几句话斥责下来,瞳拓右颊已血痕满布,狰狞得可怕。 原本懒洋洋靠在一旁的秦寞飞终于按捺不住,腾地站了起来,厉声吼道:"你别为难他!……那链子是我趁他不自觉拿走的,他不知道!" 他脖子上还架着晏涵谷的长剑,如此一动剑锋便没入颈项。晏涵谷未得后令自然不敢轻易杀他,眼疾手快地将剑撤了两分,饶是如此,秦寞飞肌肤已破,鲜血便顺着衣襟汩汩流下。 王爷漠然冷笑,望着低垂眼睑的瞳拓,尖刻道:"瞳将军,你与敌国君主做什么事做得那么专心致志,连随身饰物被人取走,也不自觉?" 赤裸裸的侮辱令在场众人都微微失色,秦寞飞见瞳拓眸中隐隐一抹哀伤,心中又痛又恨,震怒之下几乎要撞上晏涵谷的剑锋。 然而在此时,瞳拓却已一整哀容仰面望着王爷,静静微笑道:"擅弃御赐之物,确是我的罪过,殿下要罚,便请降责。"他微微侧脸,将肤色光洁的左脸献了上去,"殿下若不解气,将臣这边脸一併划花就是。"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莫说在场的几个龙组鹰组,连詹雪忧都禁不住微微皱眉:敢顶着王爷冷厉目光这么叫板的,估计全天下就瞳将军这一个了。 王爷咯咯笑道:"你也知本王为君,你为臣?……本王还道你早早投了寒瑚国,否则怎么眉不皱眼不抬地就把夜平川送给了睦族夷人?!" 这是在问失疆之罪了。瞳拓眼中轻薄之色尽数敛去,跪直身形又俯身磕头,恭敬回话道:"臣戍边不力,自知死罪。这是臣的请罪摺子。"说着便自怀中摸出蓝陵包裹的摺子,摊开来正正经经地递了上去。 任王爷天大的火气,碰上这样子的情况也禁不住有些怔住。若不是整个院子都绷得跟满弓搭弦似的,我此刻真忍不住想笑出声来。原本想一个柳泫就够活宝的了,没想到印象中素来沉稳郑重的瞳将军,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如此耍宝--谁曾想他潜入东阁救秦寞飞,竟然还随身揣着请罪摺子! "这是臣在夜平川便写好的摺子。寒瑚国近年厉兵秣马,举国皆兵,出了几员能征善战的大将,臣与寒瑚国几度交手,收集了一些资料,也一併附在摺子后面。殿下少年便是不败战神,想来很快便可以从中寻出破敌之道。颜知将军用兵犀利,擅长野战,守城只怕不是颜知将军所擅长,臣以为……"
第22页 王爷嘲讽地打断他的话:"你以为东北战局少了你瞳拓,便从此溃败,再无翻身之理。是么?--倘若你以为都没错的话,我惊燕偌大的夜平川,会落入寒瑚国手中?!" 丢了夜平川如此严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瞳拓霎时间哑然无语。 王爷冷冰冰的眸子盯着瞳拓,嗤笑道:"想我风矜一世冷静,为你瞳拓一夕安危,丢下云谲波诡一触即发的京城,丢下风雨飘摇的东北战局,巴巴赶到上林城来接你,惟恐有心人不念旧情害了你。你倒好,甫一见面就给我装疯卖傻,为的竟是犯我边境侵我国土的敌国皇帝!……你知道横山以南是什么地方?恩?--是京师!一马平川后就是我惊燕的京师!……无君无父无耻无德之徒,上苍当真是叫我风矜瞎了眼,叫你去守夜平川!" 盯着瞳拓血淋淋的脸,王爷气得脸色有些发白。瞳拓故作淡然的脸上,遭受如此严酷的斥责之后,也禁不住显出惭愧内疚的神色。王爷指着瞳拓鼻子,气苦道:"你竟是如此丧心病狂无耻丧德之人?!……纵然你真的铁了心要跟那人走,何苦拿我惊燕国土做陪嫁?!……十三万大好男儿埋骨夜平川,血淋淋的献祭你也敢拿得出手?"霍地转身,最后这一句指的竟是秦寞飞,"--你!竟然也收得下去?你若真的爱他,如何敢叫他背着十三万冤魂立身于世?!" "殿下!" 瞳拓忽然嘶声打断了王爷的斥责,双眸凛凛对上王爷愤怒的目光,道,"我瞳拓大好男儿,立身天地,俯仰无愧!兵败燕子谷、失疆夜平川,御下不严有的,统兵无方有的,庸碌无能有的,然殿下若责我私通敌军,卖国求荣,瞳拓虽万死不能受此污名!" 王爷厉喝道:"若非私通敌军卖国求荣,刚刚的事你又做何解释?!" 瞳拓傲然一笑,道:"此人与我有恩,我与此人有愧,报恩还情救他脱困,何必解释。" "家国天下,孰轻孰重?!" "一己为人尚不明正,何谈家国天下?!" 王爷被他一番顶撞,气得险些失手一掌噼过去,强忍住火气,狠狠瞪着瞳拓,半晌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见王爷气得如此厉害,我都禁不住头皮发麻,好在王爷很快便敛了怒气,气息很快匀净下来,凑近瞳拓,字字道:"既如此,我便成全你一番恩义。" 紧紧捏着圣音石链的手忽然间松开,那水滢色的链子便在瞳拓眼前,向青砖湿地上砸落。 瞳拓原本傲然的神色倏然散乱,慌忙伸手去接,眼见链子便要落到他手中,王爷却在此时蓦地一脚踹中他胸腹,丝毫没有防备的瞳拓整个人向后倒了过去。眼睁睁看着那滢蓝色的链子掉在地上,摔出裂痕,瞳拓顾不得翻腾地气血,抢身扑了上去,小心捧起那链子,宛如绝世珍宝,眼中的顾惜不言而喻。 王爷已背过身,冷然喝令道:"将他二人分开关押。小心看守。" 捧着摔裂的链子,瞳拓苦涩笑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绝不后悔所作所为,丈夫立身于世,原本就恩怨分明,敢作敢为。只是心疼得麻木,完全没有了感觉,眼前繁华烟尘,都变得如同飞灰一般平淡无谓。脑子里只轰然炸开一个声音:结束了。结束了。永远永远结束了。往昔种种缠绵旖旎,都在这一摔之下粉身碎骨,那个自己崇敬心爱的男人,已经再不眷念从前了。 不会再有和风丽日下秋原奔驰,不会再有花间醇酒旖旎联诗,更加不会再与子同袍开襟迎风浴血沙场! 一切,都在此刻结束。 粉碎。飘逝。凝成彼此心中湿冷的记忆。 一股绝细的血丝此刻方才顺着嘴角缓缓滑下,殷红的血迹映着瞳拓的面容显得极为凄清美丽。 只有静静站在一旁,惟一与王爷对立的我,方才能看见王爷淡漠的眼眸中,分明稍稍敛去了一丝冰冷。 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王爷便转身拂袖而去。 晏涵谷毫不客气地扣住秦寞飞几处关节,将他拖了下去。詹雪忧静静站在一旁,并不动手去绑瞳拓,也没有丝毫帮他起身的样子。见瞳拓脸色苍白举止艰难,我便上去扶了他一把--此时此刻,除了我这个恃宠而骄的影侍,估计也没谁敢与瞳将军多接触了吧。 瞳拓出人意料地虚弱,扶着他得异常小心,好几次他步履不稳险些栽倒,我手忙脚乱地将他再扶了回来。顺手探上他腕脉,果然受了严重的内伤。詹雪忧留人的法子可真不是一般的狠辣。 留仙居中自然没有牢房,将瞳拓扶进一间三面是墙,只得一门一窗的小屋,詹雪忧便伸手封了瞳拓几处穴道。并不桎梏他行动,只是封住他内力,不能妄动武功而已。 记得王爷临走时投过来的那一眼,我明白王爷是让我替瞳拓看伤。匆匆取来茶水化开凝碧丸与破雪丹,餵瞳拓服下,这可是治疗内伤百试不慡的灵方。又唤僕婢送来清水,也不请示王爷,直接动用了暖玉膏,仔细替瞳拓处理了右颊上累累的伤痕,忙了好一会方才停当下来。 晴天白日,王爷喝得酩酊大醉。 回到南院时,满院的僕婢都被王爷打发了出去。只他一人披襟散发,扶着玉酿花间,默然独饮。看不出来王爷此刻究竟是气、是怒、是失望、是哀伤,走近他的时候,他嘴角仍旧是那丝浅淡微末的笑。 见过不少醉酒的。哭闹的,叫嚣的,胡说八道的,颠三倒四的,就没见过王爷这样,一直痴痴笑着,却是悄无声息,一个字也不说的。只是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吞入腹中,随着酒意的浓重,惟一加深的便是眸眼深处,埋得几乎没人能碰触到的失落。 上位者的孤独,上位者的寂寞,上位者的恐惧,上位者的失落,不是上位者,如何能明白? 饮下那一杯,王爷醉眼朦胧地望着我,轻轻道:"茗儿,守着我……" 王爷倒在我怀中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种错觉:我惊燕卓然于世的王爷,竟一如灯节的烟花般,脆弱。 将王爷扶进屋子,打来清水,简单地拭净了他的面容手臂,便替他宽衣躺倒掖被。很快地,王爷便沉沉睡去,呼吸匀净,神态安详。 抱膝坐在床前的雪狐蒲团上,脑子里一直反覆着王爷怒斥瞳拓的场面。很少见王爷如此动情,不管是愤怒还是失望,如此强烈都是第一次。一直认为王爷会很冷静,也一直认为王爷不会轻易饶过瞳将军,可如今看来,王爷失控,我失算。 缘起之时,缘灭之始。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种缘分,可以不伤人?太上忘情,却又谈何容易?作茧自缚,岂非也只应了那一句老话: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不觉,日已西沉。 奇怪的是今天丝毫没有胃口,饿了一整天,居然也没有丝毫感觉。忽然惊觉应该叫醒王爷吃些东西,正想出声,床上王爷便微微翻了翻身,知道王爷便要醒了,便去小厨房取来一直温的热水,沖了壶热茶端来,王爷已睁眼坐了起来。 "王爷睡得好沉呢。"笑着放下茶壶,又去取来清水让王爷漱口,"都掌灯时分了,怕是饿坏了吧?" 王爷将漱口水吐了出来,接过我递上的热茶,含糊问道:"没什么事吧?" 难道应该有事么?我诧异地望了王爷一眼,他将茶碗又递给了我,起身找衣服。十月的天气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慌忙放下茶碗,伺候王爷穿衣。 刚刚替王爷束好发,门外传来萧江颇为慌乱地声音:"启禀王爷,瞳将军带着秦寞飞杀出来了。詹大人与晏首领联手也抵挡不住……" 詹雪忧受着伤,晏涵谷武功与瞳拓原本不是一个位份的,上午瞳拓吃了摄魂香的亏,以他的智慧自然有对付迷香的法子,锁眸阵虽厉害,可惜上午折了两人,此刻已是无用,何况我又替瞳拓治了伤,他只要有剩五成功力,院子里便没人拦得住他。 只我想不到的是,詹雪忧封了瞳拓几处大穴,他居然也有法子冲破禁锢,骤起发难。 王爷居然怅然一笑,淡淡道:"他历来如此倔强。拿定的主意,便是天打雷噼也绝不动摇……茗儿,取我沥天剑来。" "王爷?"动用沥天剑,便是将瞳拓视为敌人。当真失望到了如此地步? "我不杀他。"王爷回首朝我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我杀秦寞飞。" 只是,杀秦寞飞么?心中虽迟疑,却再没有磨蹭的理由。转身去内室取出了王爷的沥天剑。 王爷顺手接过,三指滑过剑鞘,留在剑鞘两个篆字浮雕上,稍稍一敛眉色,掠身入空,身姿翩跹走壁而去。 第十三章 赶到东阁的时候,瞳拓与秦寞飞已然杀出一条血路,萧然离去。 龙组鹰组几乎全军覆没,大半人都暂时失去了行动力,晏涵谷重伤在地,口角鲜血汩汩流下,却是无论如何也直不起身子来。
第23页 王爷足尖在檐下一点,翩然落在晏涵谷身边,晏涵谷含着满口血沫指向东方:"詹大人、跟、跟过去了……" "茗儿,看着他们。"王爷提剑便往东边追了过去。 "哦?……"听见王爷的命令,我下意识地点头,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王爷往前跑去。想想觉得不对,跑了两步便转身对跟过来的萧江喊道,"你找大夫替晏首领看伤,我随王爷去看看。" 也顾不得萧江如何答覆了,王爷轻功比我高了半筹,若不狠命追,只怕要跟丢。 亏得詹雪忧机敏,心知比武功必然留不下瞳拓,只悄悄跟在瞳拓身后,一路留下印记,必然是算准王爷会跟过来。 我们沿着路标很容易便追到了城外,先在官道走了一段,随后便追入了山林,饶是瞳拓带着武功被废的秦寞飞,动作仍然快得惊人,约莫半个时辰,王爷与我方才逐渐追了上去。 秋林肃杀,初月如霜。 詹雪忧在看见王爷的那一瞬间便倒了下去。 口中不断流溢地鲜血,随着他倒地的惯性在林中洒出一道血箭,当胸两道剑痕,深入肌骨,原本重伤的小腿更是伤口迸裂,整个人都染成了血色。 王爷既然已追到瞳拓,局面便算是控制下来了。 我迳自冲到了詹雪忧身前,将他扶在怀中,如何掐他人中都已没反应。原本以为胸前几处大穴他自己已封住,一探他脉象,这才惊觉他惟恐封穴闭气滞了轻功,竟然任血喷洒也不封穴。 难以想像这样的伤势,居然还能勉强支撑着跑了这么远! 心中一窒,连替他封穴时手指都有些发颤,慌忙将暖玉膏拿出来,在他胸口厚厚涂了一层,原本想替他小腿也重新敷药,无奈暖玉膏被我七用八用已差不多用光了,只得作罢。暖玉膏原本是救护心脉的灵药,却总是被我拿来敷外伤止血,不知道大圣岛拜月教那些人,知道我如此浪费后会不会呕血。 詹雪忧脸色一片死白,难看得吓人,我又慌忙掏出五粒破雪丹一併餵进他嘴里。手掌扶住他命门穴,将阴柔内劲缓缓度了过去。如此折腾了半盏茶功夫,詹雪忧脸上终于恢复了点血色,我才放下心来。 抬头望向不远处,吃惊的是秦寞飞已经不见了,只有瞳拓与王爷对面而立,站在林中。 仔细一看,瞳拓脚边似乎躺着一个人--莫非秦寞飞已经受伤,或者死了?!……难道是我太着急詹雪忧伤势,因此王爷与瞳将军动过手、杀了秦寞飞我也不知道? 将詹雪忧小心放在地上,我带着疑惑走近王爷。 只见瞳拓脚边那人发色枯藁,脸色蜡黄,分明就不是寒瑚国那个养尊处优的宝贝皇帝。脑子稍稍一转,便知道是瞳拓带着个假秦寞飞把我们都当猴子耍了。 瞳拓当然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带着一个不懂武功的秦寞飞,还能安然逃出王爷的掌握。所以在东阁他便挟持一个身材和秦寞飞差不多的僕从,将他装扮成秦寞飞的模样一路带着逃出城来。 王爷既然已经被引开,东阁里龙组鹰组的高手也被瞳拓尽数放倒,纵然秦寞飞武功全失,只要能离开留仙居看守,找个地方将自己躲起来,随后放出消息,寒瑚国密探自然会尽数前来护驾。一旦寒瑚国高手也得到消息潜入惊燕,秦寞飞便算安全了大半了。 何况东北战局已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王爷未必有时间一直在上林城空耗,如此一来,秦寞飞更加可以大摇大摆离开惊燕,回寒瑚国做他的宝贝皇帝。 只是如此一来,瞳拓便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王爷握剑的手稍稍一紧,我心中跟着紧窒起来。放走了秦寞飞,王爷此刻必然怒极。盛怒之下将瞳将军斩杀,日后要后悔可怎么好? 瞳拓靠近两步,却被王爷陡然间凛冽的目光逼得生生停住脚,缓缓屈身单膝点地跪倒。 面对瞳拓顺从骨子里的固执,王爷有些无可奈何。沥天剑稍稍出鞘,却又被王爷用拇指硬生生压了下来,半晌,方才缓缓吐了口气,道:"给你个解释的机会。" 仰望着那个自始至终为自己所崇拜的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眼中陌生的寒光,瞳拓明知任何说辞到如今都是徒劳。 然而,在王爷低沉华丽的声音命令下,他却不自主地遵从了吩咐:"四年前我刚刚驻守夜平川就碰见了秦寞飞,那时候他身受重伤,我巡视哨岗时救了他,他说他是寒瑚国得罪官府的江湖人物……" 他笑得有些苦涩,"您知道,留在燕子谷的三十万兵马,原本是卫将军柳煦阳带出来的,一道上谕便让我做了他们主帅,上上下下明里暗里都在与我作对。派出去查秦寞飞身份的也只是出工不出力地敷衍我,恰巧我又是用人之际,看他身份并无问题武功不弱颇有将才,便将他留在了营中……" "酒醉之后与他一夕缠绵,他堂堂男子被我压在身下委屈承欢,我于他焉得不愧?(被压倒的是秦寞飞哦,狂笑ing)……而后知道秦寞飞的身份,一怒之下便将他噼落山谷,他侥幸不死却重伤半年,缠绵病榻。拜月教高手强行出关,我与拜月教动手时不慎身中奇毒,秦寞飞人在病榻,却用寒瑚国两座城池向拜月教换来解药替我解毒!……" "说到底,他窃我军机已受惩罚。他于我之恩,我于他之愧,却是半分未减,如今他若不逃便要死在殿下手中,我又岂能坐视?" 尽管瞳拓跪在地上,神态却是安详而平静的,不是清晨那般言辞犀利,也不是清晨那般倔强傲然,没有故作的淡漠,也没有刻意地挑衅。四周没有臣下、侍卫,只有王爷与他的影子,这一番话,不似奏对,也不似请罪,更不似辩白。只是单纯地诉说,倾吐。 他是想告诉王爷,他没有背叛惊燕,也没有背叛王爷。背叛,什么叫背叛?背叛就是背离叛变。而他瞳拓,永远不会离开王爷,他的心,也永远不会变。所以,他不承认自己背叛。 只是立身于世,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人不得不救,而已。 他知道王爷会明白。就算不肯宽恕,也一定会明白。他也不要王爷宽恕,只要王爷明白就好。 无论什么时候,瞳拓都可以毫不闪避地直视他的君王。丈夫立世,俯仰无愧。 王爷看着瞳拓的眼光却淡漠得有些奇怪。冷,深入骨髓的冷,倦,吸附灵魂之上的倦。被秋夜冰冷的月光滤过,折she出的却是那种言语无法形容的淡漠。 所以心死,所谓情止。 "那么,你最好照顾好你自己,不要再给任何人施恩于你的机会。违我王命者,有死而已--此后的你,也是一样。" 今次饶你,因你倚飒战役中,单枪匹马引走秋袭大军,护本王三日平安;今次饶你,因你当日甘心替死,为本王争得七日调兵时间;今次饶你,因你少年远游为国戍边,苦守夜平川四年;今次饶你,因你当日婉转本王身下,与我旖旎情致肢体痴缠…… 然也只是今次而已。此后的你,与旁人便再无两样:我是你的君,你是我的臣。 过往一切功过情谊,到此便是个终点。 眸色淡漠的王爷忽然手一扬,沥天剑便向我抛了过来,反手将剑接住,回头却见王爷萧然转身,抱起地上失血昏迷的詹雪忧,头也不回地往上林城方向而去。 下意识地转脸望向了瞳拓。那一瞬间,我攫获了瞳拓眼中的哀伤。 静静望着那道逐渐离开他生命的背影,瞳拓清楚地明白,他已被他挚爱的殿下,彻底遗弃。 詹雪忧的伤实在严重,五颗破雪丹都未能护住他伤势,王爷一路上手掌都未离开过他命门,浩然真气汩汩流入詹雪忧体内,饶是如此,回到上林时詹雪忧仍旧已是残喘一息。 原本死寂的院落霎时间便灯火通明,僕婢大夫忙了个人仰马翻,见着满屋子的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原本就累得有些头晕眼花的我简直有些站不住了。 将那些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僕婢尽数打发了出去,只留了两个大夫侍立一旁,勉强将詹雪忧放在床上,王爷却不敢松手,一直将他搂在怀里,徐徐度着真气。 "王爷,这么下去不行。詹大人创口太大,暖玉膏已经不够用,得赶紧fèng合止血,否则再次迸裂就不好处置了。"说着便招手示意那两个大夫过来。fèng合创口我虽然也会,可如今体力有些透支,莫说拿针,只怕裹伤都有问题。 王爷微微侧身给大夫让出两个位置,我取来水晶灯盏照明,詹雪忧伤口上的暖玉膏已经被冰肌露清洗下来,两个大夫很快便用冰肌露洗过针线,动作麻利地替詹雪忧fèng合创口。詹雪忧此刻已完全失去知觉,如何折腾都没反应,只浑身的冷汗仍是冒个不停。 创口fèng合之后,我便取出最后一点暖玉膏,小心敷在詹雪忧胸前两道狰狞依旧的伤口上。小心替他掖好被角,王爷皱眉道:"茗儿,让丫鬟替他清洗一下。满身污血……"
第24页 "清洗倒不急。他现在最好是安静睡会,好好将息。我手里药不够了,得去现配几副生血养气的药来--只不知龙组在附近可还有修纯阴内劲的高手?王爷的内力太过霸道,度太多给詹大人只怕不好。"我有些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詹雪忧脚上的伤,如此反覆的创伤,若不好好处置,复原了只怕也会留下遗患。 王爷原本想唤晏涵谷联络龙组在上林范围的其他高手,却忽然想起晏涵谷那一副重伤的样子,想想又住了口。我禁不住苦笑,瞳将军为救秦寞飞,下手也够狠了,几乎让龙组全军覆没,如今修习阴柔内功的,估计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样吧,我写好方子让掌柜去配药,詹大人交给我。王爷昨夜便没休息,奔波这么许久,还是先歇着吧。"找来笔墨,飞快地写着方子,刚写到一半,灯光陡然一黯,一道人影出现在床榻旁边。 --长发盈身,静若处子。瞳拓?! 他不是应该安安静静待在西阁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再看王爷,王爷倒是没什么诧异的表情,居然口气恬淡地吩咐道:"既然你在,便你来吧。"说着便抽回手掌,站了起来。 瞳拓微微欠身,便挪身到了王爷的位置,将詹雪忧搂进怀中,一手抵住他命门,将内力缓缓度了过去。 这是什么状况?王爷不是已经明白将瞳将军驱逐了么?……飞快将另外一半药材分量补齐,我撂笔靠了过去,问道:"瞳将军修习什么内功?" 瞳拓侧目答道:"破雪真诀。" "破雪真诀"与灵药"破雪丹"同出一脉,二者与绝世佳酿"百糙破雪"同为青岚剑派三大镇派之宝。破雪丹与百糙破雪虽难得,但若与青岚剑派私交笃厚,便可求得。 破雪真诀却是青岚剑派不传之密,普通弟子亦无缘习得。传言青岚始祖因此内功心法太过高深,惟恐传诸于世多造纷乱,因而定下教规,破雪真诀只许上一任掌教在临终时,口传心授于下一任掌教,如此一来青岚剑派逐渐式微,到近代通常只剩下一师一徒两人。 原本奇怪王爷怎么会和匿迹多年的青岚剑派搭上关系,取来灵药破雪丹,如今看来,真正与青岚剑派有纠葛的应是瞳将军才对。 我还在发愣,耳畔传来王爷的声音:"不是要去配药么?还不去?" 这才醒过神来,带着方子匆匆出门。 趁夜拍开了上林城好几个药店大门,终于配齐了药材,招呼丫鬟升火上炉,守在旁边看火候,好容易等药熬出来,天竟然已蒙蒙亮了。捧着药进了屋子,王爷就静静站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么,药还烫得不能入口,便先搁在一旁晾着。 瞳拓脸色苍白得吓人,我知道他是内力耗损过度。他原本就有内伤,靠着两颗灵药强压着伤势,昨晚勉力沖穴动武,再加上一夜不停地替詹雪忧度送真气,只怕已到了极限。 不禁暗道王爷无情,虽不能直接度气给詹雪忧,然助瞳拓一臂之力却是绝无问题的,竟然眼睁睁看着瞳拓一个人苦撑。 眼见瞳拓脸色越发难看,我便上前轻轻唤道:"瞳将军?……您先歇一会吧。我替詹大人看看脉。" 瞳拓睁开眼,见是我,微微一笑。徐徐敛气收回手掌,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迳自到了王爷身边,默然侍立一旁。 原本是替瞳拓解围,没想到探视着詹雪忧的脉象,却发现内息已稳定了许多。照如此下去,几副药下去再慢慢调养,不到半个月便可下床。想来是王爷与瞳拓一刚一柔两种内力在他体内水辱交融,产生了无法预料的奇妙作用。 我惊喜之下便一股脑儿全告诉了王爷,王爷闻言微蹙的眉尖也舒缓下来,一眼瞥向瞳拓,淡淡道:"既然没你事了,你便下去吧。" 瞳拓屈身施礼,便退了出去。步履踉跄。 直到瞳拓已走远,王爷方才将目光放在了桌上那柄玉骨摺扇上,半晌,抬头道:"就是餵他喝药么?还有什么事没?……你忙了几天了,去睡一会。" 我还未说话,王爷便又补了一句,"睡醒了,去看看瞳拓。" 餵药的事直接丢给了丫鬟。我自瞳拓回来便没好好休息过,如今早累得想要瘫下去了,回到房间,洗漱都顾不得,和衣倒在床上便酣然入梦。 醒来已是黄昏,爬起床只觉得口干舌燥头重脚轻,笑眯眯拜託丫鬟替我烧了热水,沐浴过后方才觉得神清气慡。拾掇妥当便去了南院,四下一转却是无人,问了问伺候茶水的丫鬟,才知道王爷清晨出门此刻还未回来。 天蒙蒙亮我去睡觉,清晨王爷就出门?在上林还有什么事要办么?--忽然记起王爷的吩咐,让我醒来便去替瞳拓看看伤,反正也没什么事,去看看瞳将军也好。 "瞳将军。" 我站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句。 瞳拓目光移过来,脸上便随之溢出一丝微笑,道:"是你。快进来吧。" 我便进屋,微微福身施礼,笑道,"不打扰您吧?……今天早晨看您脸色不太好,所以过来看看。" 瞳拓原本靠在竹榻上小憩,看见我过来,便披起长衣坐了起来。示意我在茶几一方坐下,顺手倒了杯茶送到我面前,道:"你来了正好。我原本要去找你的。" "将军有事吩咐?"取出腕枕,我理所当然地为瞳拓诊脉,却禁不住挑起了他的衣着,"都十月天气了,将军穿得未免单薄了些。" 瞳拓原本披散的长发用一串墨玉珠束了起来,穿着皂青色衣衫,里外不过两层,十月深秋里,自然显得十分单薄。记得从前见他,都是一身漂亮的黄金战甲,整个人看上去犹如神祗一般的庄严肃穆,连到府中与王爷议事也穿着威风凛凛的软锁甲,神色凛凛叫人不可逼视。 不知为何,如今见他总是轻衣流袂,脸色苍白指冷如冰,原本冷光流溢璀璨如星的眸子,也带着几分惨白的黯淡,与从前意气风发的瞳将军相较,总是感觉失落了许多,没有来为他一阵唏嘘感嘆的觉得可怜。 丝毫没注意自己的神态在瞳拓眼里变了味道,忽然间听瞳拓唤道:"茗儿。" 啊? "我与殿下的事,你最清楚,因此,与你我也没什么可忌讳的。" 抽回被我搁在腕枕上的手,瞳拓站了起来,自床头取过一个盒子,放在茶几上,打开一看,里面装的赫然便是被王爷摔裂的圣音石链。 "我知道违背殿下命令的人应该付出什么代价,所以,看见晏涵谷并打算装病的时候开始,我就做好死在殿下剑下的准备。" 指尖轻轻碰触着那水滢色的链子,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瞳拓脆弱得如同窗外即将消逝的落霞,夕阳懒散的光晕落在他苍冷清癯的脸上,斑驳的伤痕也成了一种极至的美丽。"告诉他一切,不求他饶恕我,只要他原谅我。很遗憾的是,他饶恕了我,却没有原谅我--事实是,很多事是不可能被抹掉的。从前、过往,都是真实存在,并不虚幻的。我,不可能忘掉,不可能。明白吗?茗儿?" 不明白。我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瞳拓道:"下人告诉我,昨天下午,殿下喝醉了。对么?" "是醉了。"想起王爷醉酒时的怅然,我心中微微一念哀伤。旋即被释然击溃,王爷会醉酒,那是因为瞳将军的"背叛",事实却是,瞳将军虽然放了秦寞飞,却始终还是从前那个瞳拓。 没有背离,没有叛变。 忽然间有些明白瞳拓的意思了。他不会离开,心也不会变。不只从前,如今也是。王爷捨弃了他,抹去了从前,他却不愿捨弃王爷,忘记过往。感情这种东西,却不是王爷一道王令就能完全消弭的。 "您……要我……怎么帮忙?"叽里哌啦说了这么多,肯定不会是憋得无聊想找人发牢骚,必然是要我帮忙啦。 瞳拓淡淡一笑,落霞如血,璀璨如花。 第十四章 从西阁出来,忽然觉得有些饿了,绕到留仙居前面的酒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一面望着上林城繁华热闹的夜市,一面填着自己的肚子。 就像站在塘外的人,永远无法想像被污泥陷足的感情。我很难理解王爷意下所指,所谓瞳拓的背叛。风花雪月的弹词,才子佳人的故事,一直让我觉得爱情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叫人生,叫人死,也可以叫人生死两难,欲罢不能。 王爷是喜欢瞳拓的吧?否则怎么会一再失态,甚至南院醉酒呢?可既然喜欢,又为什么要那么决绝地挥手放掉瞳将军?既然放言过往一切都已结束,为什么又那么关切地让我去替瞳将军看伤? 越来越看不懂王爷的心思,他始终进退有度地掌握着全局,而我这个原本就是局外的人,却在不知不觉地迷惑间,将从前一直都未感觉的疲惫,深入骨髓。
第25页 这几日实在太累太倦了,从柳泫入京开始,原本平静的生活便在瞬间被打破。销魂谷刺客、柳泫中毒、夜平川失守,还有寒瑚国那个宝贝皇帝秦寞飞……一连串的事情接踵而来,我虽始终局外,却也疲倦得想要抽身。 懒得再去想太多的事情,有些失神地把玩着象牙筷子,夜风习习,夹杂着上林城那一股子纸醉金迷的味道,扑面便是一阵魂销神授的迷醉。我缓缓闭上眼,静谧如水蚀衣摆一般缓慢地侵入脑中。 一股熟悉的压力缓缓逼来,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穿着一身月白银绣锦袍,手执玉骨摺扇的王爷已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 奇异他那潇洒微笑的神态,清晨见他还是一副眸色冷漠眉峰含怒的模样,怎么出去逛了一圈就心情大好了么? "今天倒是好兴致,坐到这里来看夜景。"王爷一身的恬淡安逸,丝毫不像在外跑了一天的模样,在我对面坐下,我便执壶替他斟茶,大约是渴了,因此王爷想也没想便顺手接了过去,"见过瞳拓了?" 倒没想到王爷会这么着急问瞳拓,稍稍一怔,敛容答道:"见过了。" "怎么说?" "爷是问瞳公子与茗儿说了什么?"虽坐在窗前,周遭没几个人,然以安全计,还是小心说话,惟恐露了身份。 王爷禁不住笑道:"若是你跟他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也不妨说给我听听?" 心中仍在奇怪王爷莫名其妙的好心情,话却是不得不回的,斟酌了半天,方才缓缓将瞳拓要我帮的忙全盘托出,其实,说穿了也就是那几个字而已:"公子说……明日起要随侍在爷左右,洗漱穿衣端茶送水,就是做个粗使僕从也成,只求爷别嫌他碍眼。" 话刚说完便打量王爷神色。原本以为王爷不是耻笑便是不理,没曾想王爷闻言居然淡淡一笑,很有些温柔的味道。这一笑倒把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莫非是王爷算准了瞳拓为留在王爷身边,不惜如此折辱自己? 诧异之余禁不住挑眉,王爷一眼瞥见我古怪神色,自然明白我的小心思,嗤笑道:"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 放下茶杯,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半晌才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茗儿,若秦寞飞再一次落在我手里,你说,他还会不会救秦寞飞?" 这个问题问得奇怪。说不会,我自己不相信,说会,岂非就是在害瞳拓?想了想,我始终沉默着,不愿回答。 "连你也知道,他还是会再干一次这么愚不可及的事。"王爷眸色炯炯地下了结论,淡淡笑着,眼中闪烁着犀利的光芒,"--很不简单的秦寞飞吶。硬生生逼着我把守了夜平川四年的瞳拓调回京。" 说起秦寞飞,我便想起王爷白天的行踪,道:"爷莫非认为秦寞飞还在上林城?" "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关系?"王爷指着桌子朝我笑道,"饭才吃一半呢。如今难道不饿?" 岔开话题便是不愿告诉我咯。不过此刻早已没了吃东西的胃口,因笑道:"适才都吃好了,坐着看外边热闹呢。爷在外面跑了一天,怕是累了吧?茗儿伺候您早些休息好了。" 王爷拿着玉骨摺扇站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雪忧再回南院。你若没什么事,再替他号号脉也是好的。" 詹雪忧仍在昏迷之中,脸色已比清晨好了许多。再替他号脉,自然是没什么大碍,只慢慢调养便能将息过来。因此便照实向王爷回了话。 此后王爷再问清晨那碗救命汤药,见王爷似乎有兴致在东阁多做盘桓,我便慢慢将医理药性一一说给王爷听。王爷学识原本渊博,医蛊异术虽不精通,却也颇有造诣,很容易便听明白了,一直到三更时分,方才由着我劝回南院休息。 刚刚踏进南院,便觉夜幕稍凝,一只巨大的飞鹰在夜空中盘旋许久,终是落在了院子里。 一眼便认出这是王府特意驯养的信鹰。想来若水已完全失去王爷的行踪,要找王爷只好靠信鹰传来消息了。看了王爷一眼,示意我去取信,便慢慢靠近飞鹰,取下信筒,抽出薄如蝉翼的卷帙,递到了王爷手里。 也不知若水在信中写了什么,王爷看过若水传来的书信之后,半晌没有说话。只顺手轻挑指尖,一点火光燃起,将卷帙燃成灰烬。 王爷那莫名其妙的好心情立刻便消失了,眉峰微蹙着,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暗黑天际,半晌也不说话动作。 "王爷?"难道又要在院子里站一宿? "唤瞳拓来。" 恩?我睁大眼睛。是不是听错了?旋即看见王爷清冷宁静的神色,丝毫不像玩笑,这么说来,王爷是认真的了? 无论如何,看见王爷与瞳将军关系有缓和的迹象,我总是有些高兴的。转身便往西阁奔去,急急忙忙去找瞳将军。 赶到西阁时,瞳拓寝房的灯还亮着。凑近一看,居然是在跟一个丫鬟学梳头。哑然之余不禁感嘆,瞳将军如此殷勤心思,却不知王爷究竟希罕不希罕。 "瞳将军?"我在门外打招呼。 瞳拓此时一双手正在一个僕从头上拼命折腾着,见是我来,颇有些诧异,道:"你又来了?这么晚有什么事?" 我便笑道:"王爷唤你过去。" 瞳拓手上的动作登时停了下来,身子微微僵住。片刻恢复过来,缓缓将象牙梳放下,却是若有所思的神色。我不禁有些疑惑,王爷唤他,他不是应该高兴么?怎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瞳拓挥退了僕婢,缓缓移步洗净了手,再拣出一件长衣披上,皱眉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京城有消息传来。具体什么事,王爷没说,我没敢问。" 这就是瞳拓下午拜託我帮忙的事了--在不违背王爷的情况下,把王爷的近况一一告诉他,好让他殷勤打点谄媚逢迎,无所不用其极地再次赢回王爷的好感。 想着禁不住自嘲一笑,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瞳拓这么锲而不捨地继续纠缠下去,于他于王爷,究竟有没有好处。只是在凝望着瞳将军那双璀璨若星的冷眸时,那眼中深深深深的眷念与求之不得的痛苦,会让我在恍惚间想起那个下午花间醇酒的迷醉香气…… --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再看见,王爷那烟花般脆弱的样子吧? 瞳拓便没再说话,与我一起往南院去了,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夜色中,清晰可见的是他那双寒光流溢的璀璨眸色,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他很是担心。 进了寝房,却不见王爷人影,正在奇怪,一个面容清秀的侍从从小隔间里走出来,伶俐地朝我与瞳拓看了一眼,笑嘻嘻说道:"茗姑娘回来了。王爷在沐浴,吩咐两位在外面等一等。" 我禁不住有些好笑。原本这些事都是我来做的,如今倒像我是客人了。招呼瞳拓坐下,我便去取茶,刚刚将茶端来,隔间厚帘一掀,刚刚沐浴出来的王爷便走了过来。趿着银绣腾云靴,王爷懒洋洋地扣着月白长褂,淡淡扫了我与瞳拓一眼,迳自上榻盘膝坐下,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整个人仿佛还氤氲着淡薄的水气。 瞳拓在他出现那一刻便站了起来,此刻上前两步,屈膝跪倒,道:"殿下。" 王爷居然一笑,道:"虽下谕削了你侯爷爵位,好歹也还是王朝将军,无须如此多礼,瞳将军,请坐。" 听见王爷客气却生疏的语气,瞳拓灿亮的眸子稍稍一黯,默然起身,在王爷指示的位置坐下,垂首不语。我便将茶送了上去。奉茶时朝瞳拓微微一笑,示意他不要放弃,他抬头回报一丝微笑,显然并不是我心目中一挫便败的想法。 放下茶盘侍立在王爷身边,见他发尖还滴滴答答淌着水珠,便又取来干毛巾,轻轻替王爷揉发。 "殿下夤夜传召,不知有什么吩咐?"瞳拓道。 "本王看过你的摺子了。"王爷若有所思地掐着指头,"寒瑚国近年厉兵秣马奋发图强,很有些建树,光看秦寞飞,便知道如今的寒瑚国没从前那么好应付了。燕子谷一役,怪不得你。" 说起燕子谷,瞳拓便坐不住。掀起衣袍便跪倒在冰冷砖地上,垂首道:"戍边不力,臣罪该万死。" 王爷缓缓摇头,徐徐道:"当年将你调去夜平川,是本王失察,没曾想到你的处境。要你孤将寡帅一个人,对着那三十万在边境撒野惯的丘八,是本王的错失。当年你带去燕子谷的若是天骄、长风、瞳字营的兵马,便不会有如今的夜平川失陷。说到底,是本王给你出了难题。" 积压了四年的委屈被王爷如此娓娓诉出,以瞳拓的硬气也禁不住有些气血上涌,眼前一阵水雾氤氲:"殿下如此言语,叫臣无地自容。归根结底仍是臣统兵无方,御下无能,臣不配为帅!"
第26页 "灵字营原本是柳煦阳一手带出来的兵,本王当年将柳煦阳贬去西南,灵字营对朝廷不满,举世皆知。你在东北能压住这么多年,已然很不容易了。"王爷微微侧目,示意我停手,我便放下毛巾,取过梳子替王爷梳头,"如今你兵权解了,爵位也削了,夜平川天大的事,便算揭过。今天叫你来,不是兴师问罪的。" "本王问你,若如今命你去杀秦寞飞,去是不去?"王爷忽然道。 瞳拓抬头,与王爷凛凛目光相视。 若非王爷念及旧情,单是瞳拓前后两次强救秦寞飞,折损龙组无数高手,如此罪名已够王爷将他处以极刑。瞳拓于秦寞飞之恩之愧,难道还不足以抵消?……我在王爷身后也禁不住紧窒心神,目光死死锁住了瞳拓的薄唇,只盼他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然而那寒光流溢的璀璨双眸中,闪现的却仍是那日一般无二的坚持倔强,一字一字缓缓道:"臣,不去。" 明知答案是在意料之中,仍然感到一丝失望。王爷大约也与我一样,压抑下的是一声轻嘆,带着一丝疲倦,轻描淡写吩咐道:"本王明日便要回京。你既不去杀秦寞飞,便与本王一齐走吧。" 瞳拓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王爷已断然道:"不命你去杀秦寞飞,已是顾全你的情肠。若明日回京时本王见不到你人,便莫怪本王不念你瞳家满门忠烈,辣手无情了。" 明显是在拿京城里的瞳家做要挟了。瞳拓垂首道:"殿下放心。臣与秦寞飞再无瓜葛,虽不愿受命去刺杀他,也决不会去救他了。明日,臣便伺候殿下回京。" "如此,你先下去吧。" 瞳拓告辞离去,我刚好替王爷理顺了仍旧微湿的长发,道:"王爷要杀秦寞飞?" 王爷扯下一根断发,绕着修长的手指细细缠了,白手黑发,很是分明漂亮。盯着那手指,王爷静静道:"杀,又不杀。秦寞飞么,不死也罢,死了更好。" 又是那句话。 "这么着急回京,是若水那边出事了?"还是忍不住想开口问。 "东北粮糙出了问题,朝廷里的事,你不清楚。事倒不是大事,若水自己就能处理。"王爷忽然朝我一笑,道,"几日不见,有些想他了。" 想他?我一怔。王爷想若水? 与来时一样,一身便装,三匹快马,五天便赶回了京城。 因事先没知会府上,王爷回府时着实把上上下下都吓了一跳。一屋子奴才都风风火火地忙了起来,王爷懒得去管府间琐事,进门便问若水,听管事回报才知道若水近日忙得人仰马翻,天不亮就赶到东城去了。 瞳拓一脸风尘地跟进了王府,他在京城原本有自己的府邸,此刻却连回家看看的意思都没有。王爷见他跟得殷勤,也没有赶他出去的意思,对新管事勒管家吩咐道:"瞳将军会在府中小住几日,你拨几个机灵的僕婢过去好生伺候。" 说着便撂下瞳拓,迳自回墨竹居了。我朝瞳拓挤出一个笑脸,他也没有多余的话,被勒管家殷勤带着去了客房休息。 洗漱沐浴,用过午膳后,若水便回来了。几天不见,他瘦了一些,原本清秀的面容隐隐带着一丝疲惫,与从前一样,进屋便屈膝跪倒,垂首,唤道:"王爷。" 王爷正在桌前匆匆浏览着积攒多日的奏摺,含糊应了一声,示意若水起身。一手提起九龙御笔在面前的摺子上写下硃批,过了片刻方才抬头看了若水一眼,道:"你传书说穆亲王遇刺,究竟怎么回事?详细禀来。" 若水道:"已查了多日,穆亲王遇刺后便谢绝见客,连皇太后赐下的灵药也被拒诸门外,因此具体情况并不清楚。我调出太医院档案,穆亲王受伤似乎并不严重,只是浑身浮肿,无法进食,看来应是中毒。" 说话间王爷已批了几份奏摺,插言道:"适才看过你批覆的紧要摺子,祁冷蝗灾处置得很好。可以再发一道明谕,祁冷地域免徵三年赋税。梦溪、昌河历来便是我惊燕的粮仓,迟迟不把东北粮饷征足,问问孟苏河他究竟是何居心!东北颜知那边的粮糙万万不能含糊,一天七道上谕八百里加急给我催!--唔,你继续。" 若水欠身继而道:"依照穆亲王的病症看来,此毒应该是拜月教密毒--徜月修。拜月教近年来一直在各地发展教徒,势力日渐坐大,朝廷中不少文武便是拜月教信徒。琼郡王如今与拜月教一位护法走得非常亲近……" "他拜月教如今在寒瑚国还有两座城!"王爷"啪"一声合上摺子,眸色阴冷,"差人去琼郡王府送信,就说本王刚刚回京,邀琼郡王过府一叙。" 门外便有侍卫应了一声。 王爷又狠狠将御笔抛在桌上,殷红的硃砂洒了满桌,"--不知死活的东西!" 第十五章 面对王爷突如其来的怒气,我与若水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王爷似乎稍稍气平,又自捡起了扔在桌上的九龙御笔,我忙上前帮忙收拾桌面。摊开一个奏本,王爷又抬头,道:"若水,你把手头的事处理一下,不紧要的便交给下头人办,紧要的直接报我。明日还回本王身边当差。" 又要将若水藏在王府了么?我怔怔望着若水。他倒没什么表情,面上仍是淡淡地,轻轻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 若水离开后,王爷一直不停歇地看着奏摺。约莫有半个时辰,去琼郡王府的侍卫便来回禀:"回王爷的话,琼郡王府上人说,崖浈殿下近日偶染风寒,身体微恙,只怕不能来给王爷请安……" "身体微恙?"王爷阴冷一笑,"只是微恙还没病得起不来床吧?你去告诉那小子,申时之前他若没出现,本王便亲自去他琼郡王府拎人!" 听王爷口气不善,侍卫慌忙起身再次往琼郡王府跑。如今已是未时二刻,自琼郡王府一来一往起码也要两刻钟时间,就算琼郡王如今肯来,中间再夹杂着到了琼郡王府的通禀回话,琼郡王换装出门花费的时间,只怕申时之前赶不及了。 申时初刻,有侍卫来禀报,说琼郡王已经到府上了。 王爷命直接请到书房。见王爷书桌上的奏摺丢得乱七八糟,我便开始收拾,还未收拾到一半,一个身着月白银绣锦袍,气喘吁吁的少年公子便撞了进来。 不消说,必然就是琼郡王崖浈殿下了。 "给、给三皇兄请安。"风崖浈满头大汗地屈膝施礼,模样甚是狼狈。 王爷嗤笑道:"不是身体微恙么?跑得这么着急,病情加重可怎么好?" 王爷没叫起身,崖浈殿下还真不敢就站起来。跪在地上赔笑道:"叫三皇兄见笑了。先前不知是三皇兄召唤,因此叫下人挡了。后来皇兄再差人来唤,小弟这才知道,惟恐耽误了辰光,叫皇兄久等,便急忙赶来了。" "唔……还跪着做什么?请坐,请坐。茗儿,替你四爷上茶。" 王爷挪身走出来,亲手将崖浈殿下扶起,两人坐到了靠窗的茶几边上。崖浈殿下一直赔笑着,说道:"听来人说,皇兄是刚刚回京?小弟竟都不知道皇兄离京的事情,实在轻慢了。皇兄恕罪。" 王爷顺手接过我捧来的热茶,还未倾壶相斟,崖浈殿下便慌忙将茶壶接了过去,恭敬地替王爷把茶斟满了,笑眯眯地递过来。王爷笑道:"原本是秘密出京,府上也没人知道本王的去向--只本王刚刚出京没几日,二皇兄便遇刺重伤,这倒让本王着实吃了一惊。" 风崖浈微微皱眉道:"说起二皇兄遇刺之事,也幸好皇兄您回来了。如今二皇兄闭门谢客,连御医也只召了一次便再不许进府,如此讳疾忌医,小弟实在担心得紧。皇兄若有空可得去劝劝,若耽误了病症,实在不妙。" 王爷道:"哦?还有这等事?--连四弟你也不见么?" 风崖浈道:"莫说不见小弟,连皇太后差人去探望也给拦在门外了。" "--这样么?"王爷眯起眼睛,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连太后的人都给挡了?这也太不应该了。只怕是二皇兄都病得糊涂了,这可不成,过几日本王得去穆王府看看……" 风崖浈忙赔笑着是呀是呀。 王爷话锋一转便扯到拜月教头上:"听说四弟如今与拜月教护法走得十分亲近啊?" 风崖浈登时怔住。王爷已继续说道:"拜月教医术冠绝天下,不如便请四弟请託拜月教护法替二皇兄瞧瞧病如何?" 风崖浈眼珠一转便想打太极,岂知话还未出口,便对上王爷似含笑却犀利的眼神,还未斟酌好如何回话,王爷又道:"那便如此定了吧?四弟什么时候有空?"
第27页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风崖浈也懒得再多扯皮,便笑答道:"小弟闲人一个,什么时候都有空。" 王爷淡淡笑道:"那便好。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连我也不知道王爷会说着说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想来崖浈殿下更是始料不及。见崖浈殿下一脸僵硬的样子,我禁不住闷着好笑。 崖浈殿下是先皇第四子,今年不过十六岁,花一般灿烂的日子。他母亲容太妃是前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将门虎女巾帼英雄,入了后宫相传也是个翻云覆雨的厉害角色,若不是先皇一直执意传位给王爷,惟恐再立皇后动摇王爷的地位,估计容太妃老早就爬上先皇后的宝座了。 崖浈殿下自幼便从容妃教导,觊觎神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翩翩少年却在官场宗室里历练得老练沉稳,连我都禁不住佩服他少年老成的精明干练。如今乍见他失措的表情,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捉狭味道在里面。 "怎么?四弟不方便?"王爷笑容温和地问道。 我都看得出来王爷的笑里藏刀,风崖浈哪儿还敢说不,只得赔笑道:"方便方便,怎么会不方便。小弟这就差人去请紫护法,还请三皇兄在府上等小弟消息……" 王爷笑道:"无须麻烦了,本王此刻便去穆王府,四弟请了拜月教的护法,直接上穆王府与本王会合吧?" 崖浈殿下连连应是,带着一脸笑容告退离去。 王爷吩咐出门,外面便准备车马。我伺候王爷换了衣裳,方才走到墨竹居门口,若水便回来了,王爷笑吟吟地拿摺扇敲他肩膀,示意他随侍身旁。到王府门口,王爷一眼看中了一匹乌云驹,翻身便跃了上去,招呼我与若水上马跟着,普通侍卫一个都没带,一行三骑一路小跑地往穆王府去了。 穆王府闭门谢客也不是近日才有的事。穆亲王与王爷不合,举朝皆知,自当今登极、王爷摄政开始,穆亲王便称病不朝,躲在王府里"养病",文武百官一概不见,只宗室子弟自家子侄拜会能进得府去。 大半年时间,王爷还是头一次到穆王府。到了门前,应门的眼神再不继,也认得如今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摄政王。听说王爷要进府,吓得连滚带爬地磕着头,说是穆亲王下了严令,莫说摄政王,就是皇帝来了也不许进。 莫说王爷听了不自在,一旁的我都禁不住皱眉,这穆亲王说的都叫什么话啊?纵然立了规矩要挡王爷的驾,也不该如此说话吧?天底下再放肆也没有臣子挡皇帝圣驾的道理,莫非穆亲王真是病得迷糊了? 王爷微微一皱眉,若水便将挡在王爷身前的应门轻轻挥开。 我便随着王爷迳自向穆王府内走去,守在门前的侍卫见状纷纷拔刀,然而却始终没人敢将刀晃到王爷身边来。只不停地威胁道:"王爷请留步!王爷请留步!……"纵然不顾忌王爷的身份,就王爷身边的单若水他们也自忖惹不起。走近穆王府没多久,那队虎背熊腰却小鸡胆子的守卫便被喝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列身姿矫健杀气腾腾的青衣侍卫。这一行人将去路完全封死,个个指掌蕴力,刀剑半出,站得却是稳如泰山,坚如磐石,既没有与我们动手的意思,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王爷冷冷扫了几人一眼,道:"穆亲王遣你们来拦本王?" 没有回应。 王爷素来就没有好脾气,如今更不会与喽罗多作纠缠,一个眼神递过,若水两指轻拢,一道脆吟便铮嘤响起,泛着紫檀色光芒的长剑立即飞旋而出。 光看这华丽绚烂、气势骇人的紫檀色剑光,便知道若水使出的是暮雪教闻名于世的绝世剑法--凌烟剑舞。 绝对不能说在三百年前便名闻江湖的"凌烟剑舞"尽是花俏招式,配合着神兵"玉蕊",若水已然将"凌烟剑舞"的威力发挥到极至。遭受到若水不遗余力的攻击,拦在对面的青衣侍卫们纷纷出刀抵挡,无奈若水剑势太过凌厉,青衣侍卫若非是退守一旁,便是立毙剑下。 一道天青色的剑光忽然自侍卫身后闪烁而起,噼云裂石般地向若水袭去。 凌空一个漂亮的旋身,紫檀色光晕忽明忽暗地碰触到那道挑衅的剑芒。打量清楚深浅之后,若水甚少有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指尖轻挑,流溢着紫檀色剑光的玉蕊剑脱势飞出。 "铮"一声脆响,隐在暗处的青衣剑客便喷出一口逆血栽了出来。 静静在王爷身旁站定,若水仍是双指轻拢,剑入鞘中。 青衣剑客苍白俊逸的容颜满布鲜血,触目惊心。抽搐着脸皮,声音仿似鬼魅:"王朝第一名将,果然名不虚传。" 若水冷冷睨他一眼,不经意间却看见他额带上的墨玉弯月标记,神色一凛。 我已脱口道:"销魂谷?!" 穆亲王唆使销魂谷刺杀王爷难道竟是真的?我颇为震动地望着王爷。王爷却是神色不变,淡淡道:"你是穆亲王影侍莫齐?--万俟家的人?" "--万俟霈。"将被剑气打乱的长发匆匆一拢,抬眼望着王爷,"摄政王请。" 这是怎么回事?我一肚子疑惑跟着王爷往穆王府内院走。越往里走,青衣侍卫便越多,然而万俟霈显然地位超然,有他引着我们向前,没有任何人过问阻拦。若水原本跟在王爷三尺之外,如今已往内缩了一尺距离,神色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到穆王爷的主院时,已是十步一哨,保护得十分严密。推开大门,一股辛涩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帘子一重又一重地搭着,光线甚为幽暗。帘帏厚重的大床上,隐隐躺着一个人,身边伺候的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一盏昏暗的烛火燃在角落,稍稍绽着一丝光芒。 万俟霈进屋便疾步向床前走去,迟疑间却又在半路煞住脚,停在床前约莫一丈的地方,轻声唤道:"崖寻?摄政王来了。" 唤穆亲王作"崖寻"?看来万俟霈与穆亲王很是亲密啊。我好奇地打量着万俟霈苍白狰狞显露温柔的面容。 "--是霈么?"一连串空洞的咳嗽自厚帘中传出,"怎么不过来?" 万俟霈避开这个话题,提醒道:"摄政王来了。" "--唉……还是受伤了?对么?你就是如此不听话。"沙哑的声音虽似在责怪,更多的却是心疼与难过,幽幽嘆息过后,便听见风崖寻岔开了话题,"矜王爷,是您来了么?" 王爷背光站着,瞧不清楚表情,声音却是一味的柔和平淡:"皇兄多礼了。唤我风矜便是。" 风崖寻吭哧吭哧又是一阵咳嗽,"您如今是翻手云雨,覆手河山的摄政王……愚兄一个闲散宗室,怎么敢犯上无礼……" "皇兄切不可如此说话。"想来王爷也没有费心劝解人的经历,如此一句之后,便再也没有劝慰的下文。直接切入正题,"你我兄弟二人明争暗斗十多年了,如今我也不与你客套--皇兄闭门谢客多日,等的应是本王吧?" 一阵沉默之后,帘帐内传出风崖寻沙哑的嘆息:"若不闭门谢客,只怕如今这世上,只剩下本王的灵堂了罢……" 幽暗的厅中萦绕着崖寻殿下悲凉无奈的声音,很有几分英雄末路的味道。我忍不住回想起从前那个与王爷争夺天下、雄姿英发的穆亲王,当年少日,何等的盖世风姿,何等的英雄了得?……到如今,却是缠绵病榻,连门都不敢出了。 "你信我?" "为何不信?"反问一句,却又嘆息一声,"--也是不得不信罢。到如今,你不助我,我便只能在此等死了。" 闻言,王爷微微转身,幽暗中依稀显出他清浅灿亮的笑容。 外面忽然传来侍卫的禀报:"王爷,琼郡王带着拜月教的紫娑护法闯进来了。" 床上传出的风崖寻无力的声音:"由他进来吧……" 正欲出门拒敌的万俟霈闻言急得跺脚,禁不住斥道:"崖寻你怎么如此糊涂?!……纵然风矜不助你,我带你回销魂谷,总有法子保你一世平安!" 听着万俟霈气急败坏的声音,风崖寻苍凉的声音中隐含着一丝笑意,咳嗽着说道:"如今摄政王在,他不敢放肆……" 说着话,不过片刻时间,门便再次被推开。 风崖浈与一个穿着鲜紫色衣衫的少女走了进来。拜月教教主与原三大护法我都见过,不过听说几年前拜月教发生过一次叛乱,教主以下要职都换了主事,如今这位紫娑护法,应该就是刚刚上任没几年的新护法了。 "三皇兄。"风崖浈利落地屈膝行礼,他身边的少女护法紫娑也乖巧地福身,"这便是拜月教的紫护法,紫娑。"
第28页 "紫娑拜见王爷。"一脸天真模样,声音却是又甜又腻,软绵绵地叫人心疼。 王爷淡淡笑道:"紫护法少礼。今日请紫护法来,原是替二皇兄看病的。茗儿,引紫护法过去,替穆王爷诊脉。" 啊?是唤我?回过神来便笑盈盈地对紫娑施礼,引着她向床边靠去。原本站得老远的万俟霈立即紧张地靠了过来,一脸戒备地望着那看似清纯的少女护法紫娑。 陡然间明白王爷唤我引路的意思--我再不济也算是个小有本事的大夫,紫娑若出手害穆亲王,我自然能一眼看穿。 紫娑在床头坐下,帘子里伸出穆亲王肿得如同脚胫一般的手腕,如此严重的病情倒真叫我有些吃惊。紫娑皱皱眉,柔声道:"王爷,您手肿得太厉害了,紫娑可诊不出脉象。若不嫌冒犯的话,可否让紫娑看看颈脉?" 风崖寻沙哑着说了声可,我便伸手挽起了帘子。借着昏暗的光线,依稀看见穆王爷的模样,发色枯藁,面色蜡黄,人已肿得不成样子,哪有半分从前英俊潇洒的模样?尽管从前他与王爷相争,素来对立,如今看他的样子,仍然禁不住泛起几分心酸悲悯。 紫娑伸出白皙如玉的小手,向风崖寻颈项探去。她姿态极美,美得扣人心弦,连我一个女人都禁不住为她一阵失迷。只万俟霈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连指尖鲜亮的紫色指甲上的光泽,随着手指的移动而明暗的细微都不肯放过。 确是很美的人呵。我再一次感嘆。一个人如其名,紫光剔透身姿婆娑的女子,美得有些不可思议。正在失迷之际,恍惚间看见她鼻息间竟然也带着一丝紫色光芒……心中咯噔一响,便知不妙,万俟霈显然也已发觉不妥,一掌便向紫娑拍了过去,他指掌蕴力,掌风如剑,紫娑一声娇呼便跌了出去。 我已迅速伸指封住了穆亲王几处穴道,掏出千叶百糙丹餵穆亲王服下。 还未回过神来,手腕已被万俟霈紧紧扣住,见他眸色凌厉,厉声喝道:"你餵崖寻吃什么?!" 原来是当我害了穆亲王啊?真是好人难做。 王爷脸色微微一沉,道:"皇兄,请你的人放开我的侍女。" 病床上的风崖寻还未说话,一直静立一旁的风崖浈便抢身上前扶住紫娑,一脸愤懑地望着万俟霈:"三皇兄!此人好生无礼,刚刚打伤了紫护法,又挟持您的侍女,您可要替两位姑娘做主!" 万俟霈原本满脸是血,此刻更是显得狰狞,扣着我的手越发用力,似乎恨不得直接将我手腕捏断一般。 王爷脸色越发难看,冷然道:"若水。" 若水听令,仍是双指轻拢,紫檀色的剑光暴绽而出。明显感觉到万俟霈的紧张,甚至连紧扣着我手腕的手都禁不住带着几分颤抖。我禁不住感嘆凌烟剑舞的可怕,只有真正被凌烟剑舞剑势包裹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剑,什么叫剑法。很明显的是,万俟霈已经被若水的凌烟剑舞打击得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然,纵然不敢战,亦非战不可! 颤抖的手在瞬间稳定下来。 从那双深情哀伤的眸子里我可以清楚地明白,让万俟霈鼓起勇气迎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缠绵病榻的穆亲王--他爱他! 爱,可以叫人生,可以叫人死,也可以叫人无畏无惧。 只因,情之所致,已是义不容辞。 若水那一剑,却是叫人始料不及! 紫檀色的剑光带着一点灿亮的寒茫,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凌厉的弧线,双指轻弹,剑飞舞,影疾! 疾刺! 刺向的竟然是风崖浈怀里的紫娑! 如此猝不及防的一剑,如此凌厉刁钻的一剑! 血花在瞬间四溅,如喷洒而出的血泉。紫娑口中不断溢出血沫,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风崖浈难以置信地拥着她逐渐冷却的身体,眼神逐渐空洞。 这,才是王爷真正的目的吧?在穆亲王和琼郡王的面前,杀掉拜月教的护法,准确明白地告诉他们、宣告天下:惊燕王朝,容忍不下拜月教的狼子野心,惊燕王朝,容忍不下任何人的狼子野心。 万俟霈扣着我的手陡然松了。他反手轻轻握住了风崖寻浮肿的手,缓缓吁了一口气。 丝毫不顾念崖浈殿下震惊的模样,王爷走近他,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拜月教和二皇兄都不是你招惹得起的。趁早收手吧。崖浈殿下!" 风崖浈抱着紫娑的尸体,两行清泪无声滑下。 满室血腥中,我与若水跟随王爷,静静离去。 第十六章 从知道琼郡王与拜月教的关系开始,到血淋淋地警告琼郡王结束,前后不过半个下午。甚至,还顺便摆平了那个一直与王爷明争暗斗、称病不朝的穆亲王。 无论什么事情,一旦有了决定便雷厉风行果断行动,决不拖泥带水多留遗患。 这,才是王爷一贯的作风。 销魂谷、上林城,一切恍如一场梦。销魂谷待柳泫的温柔,上林城于瞳拓的脆弱,都好似做戏一般,咿咿呀呀唱过便落幕结束,永远尘封在已经消逝的岁月里。 仿佛只有眼前这个王爷,方才是从前那个真实、正常,冷静睿智、从容自如的王爷。 挥头甩去自己的奇怪想法,轻轻将王爷的长发梳理成一拢,取过玉簪随意束了起来。镜中的王爷眉峰英挺,容颜清奇,不怒的时候隐隐带着一丝德泽四海的祥和之气,很难想像他稍稍敛眉,便毫不留情地下令杀了紫娑那样一个端丽可爱的少女。 才替王爷铺好床,刚刚沐浴完毕,仍带着一丝清慡香气的若水便走了进来。尽管若水并不热衷于在床上伺候王爷,但王爷既然指名道姓要他侍寝,他自然是躲不掉的。 他微湿的乌黑长发披散着,进屋时裹着一身雪白的狐裘,进了暖阁便脱了下来,只穿着单薄的绢衣,恭敬地跪倒在王爷脚边。 王爷转身便看见他,禁不住笑道:“跪着做什么?起来。”一手揽过若水单薄的身子,顺着他的脖颈便爱抚过去。 我知情识趣地人已退到门前,忽然听见王爷的笑道,“叫你侍寝又不是叫你上阵杀敌,你一副憋着劲鼓着气浑身硬邦邦的做什么?……来,听话。” 将门轻轻掩上,我认命地寻着早已坐习惯的那枝弱柳,旋身靠了上去。出门在外没人侍寝,我便乐得轻松不用守夜,自己回房睡自己的觉,如今回了王府,一过夜就是我与若水的苦差使咯。 夜间的墨竹居向来安静得惊人,每人敢大声喧譁,惟恐吵了王爷休息。院里伺候的僕婢都是用了多年的老人,自然懂规矩,没事便早早上床睡了,连一盏多余的灯火都没有。 也正是如此,暖阁里那“哐当”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破空传来,我便听得特别的清慡。 床第上的事,若水历来没颜知柳泫那么逢迎,惹怒王爷也不是没有的事。可也都是早些年的事情了,如今王爷召若水侍寝,若水虽不热衷,却也早已承受习惯,应该不会在王爷刚刚回京的头一天就惹着王爷吧? 正想着,暖阁大门忽然打开,若水披着单衣,步履踉跄地走了出来。我心中大是奇怪,慌忙跃下柳枝迎了上去,月色依稀,照着若水的脸色几分苍白,隐隐还有一个掌印。我惊得有些结巴:“若、若水……王爷打你?” 王爷虽好男色,可素来不会为这事动粗,如今出了趟京,难道连这习惯也改了? 若水摇摇头,否定了我的疑惑,呼吸忽然间浓重起来,一手捂住口鼻,指间居然点点滴滴渗出殷红的鲜血来!我急忙扯下身上的斗篷罩着他,顺手便去探他脉象,他挥手拒绝了我的探视,半晌平息了呼吸,顺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扬起一丝微笑:“没事。我没事……” “吐血还叫没事?是不是要趟下了才叫有事?”见他一脸苍白,跟鬼一样的神色,还逞强说没事,我气不打一出来,蛮横地拖他的手腕,两指切了上去。 还未诊出脉象,暖阁大门再次被推开,沖沖而出的居然是王爷。 若水迅速抽回手,一向沉静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慌乱。王爷面色不善地盯着我们,被那目光一扫,竟忍不住有些头皮发麻。 隐隐知道王爷最恨的就是我与若水亲近,无论什么时候,我待若水都是淡淡的,这么多年来,惟一失控的一次便是当日抢杀湛岚,如今又被王爷撞见我深夜与若水拉扯,谁知道是不是正好撞到了王爷的忌讳? “王爷。”若水卑躬屈膝地跪倒,我方才注意到他竟然连鞋都没穿。 夜色中王爷乌黑的眸子极为闪亮,带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见若水跪倒,王爷凌厉的眸光方才稍稍敛去,凉凉说道:“叫你滚便连鞋都不穿就‘滚’出来,伺候本王就这么叫你噁心厌恶?”
第29页 两只鞋被王爷拎着扔了出来,若不是如今王爷的怒气有一半是沖我来的,我倒真想笑。没想到王爷这么急匆匆一身单衣就跑出来,居然是替若水送鞋来的。 若水静静道:“是若水伺候不周。请王爷责罚。” 原以为王爷的口气就够冷的了,未曾想若水比王爷还要波澜不惊。只他刚刚说完呼吸便又在瞬间急促起来,王爷面前他自然不敢失仪掩面,几声浓重地咳喘之后,鲜血便顺着他嘴角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既然受伤,为什么不吭声?”王爷冰冷的声音稍稍压低,带着几分薄责。 若水摇头道:“身体并无不适。也未与人交手。只是受不得旁人碰触……” 希奇古怪的症状,连自诩次等神医的我都闻所未闻。王爷示意我替若水诊脉,我掐着他腕脉半天也没发现出什么不妥的地方,只得朝王爷摇摇头。 熟悉的压力在如今缓慢积郁着,越发逼人。王爷眸色冷郁地盯着若水,就在我认为王爷会盛怒发作地一刻,王爷声音却是淡淡的柔和:“茗儿,你扶若水回暖阁——本王倒是很想看看,本王究竟算不算‘旁人’?” 心知若水今夜是逃不了了,我硬着头皮去扶若水。未料若水竟是一反常态地坚决起来,并不理会我的扶持,挺直身形,静静道:“若水今夜只怕不能侍寝。王爷恕罪。” 见若水坚决的样子,王爷竟然莞尔一笑,说道:“逗你好玩呢。既然话是你说的,本王便没有不信的道理。下午见过拜月教和销魂谷的人,被暗中下了手脚也未可知,让茗儿细心看看,应该找得出一些蛛丝马迹——还不进屋来?外面冷得很,别着凉了。” 王爷的喜怒当真不是我们做下人的把握得了的。虽心喜王爷并未生气,然而王爷的奇怪情绪也让我有些心惊,王爷待若水一向苛刻,到如今一反常态地温柔细緻,实在叫人有些难以置信。 或者,是王爷刚刚痛别了瞳拓,如今便更加珍惜眼前之人了?——这倒是个好兆头,照此看来,王爷心中还是有着瞳将军的吧?得空去见见瞳将军,把这事告诉他。 扶若水在床榻上坐定,我一掌抵住若水百汇穴,灵识真气便灌入他体内,细细探查着身体各处。灵识术是暮雪教的密技,若水身为暮雪教圣子,原本可以调阅暮雪教内任何典籍,幼时我便对医术极有兴趣,若水那时也不过七、八岁大小,便将灵识术的秘籍偷偷拿给我看。 灵识真气修炼起来极为复杂困难,很多医者纵然拿到灵识术秘籍也拒绝修炼,我当时则是觉得反正无聊,修着权当打发时间,这么多年来,终也小成。如今头一个便用在若水身上,也不枉他幼时一场辛苦替我偷秘籍了。 一点灵识在若水体内走了个来回,终于隐隐发觉了不妥。凝神敛气收回手掌,若水缓缓睁开眼,却见王爷蹲在床边,手中捏着一条温热的毛巾,在替若水暖脚。而若水脚边就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暖炉。 还未来得及诧异,王爷已顺手将毛巾递给了若水,示意他自己动手,问道:“怎么样?——如此怪异症状,应该不是蛊毒吧?” “若我没料错,应该是诅咒。”脑海里浮现出紫娑横死的景象,血腥得有些令人作呕,“若水吐血不是因为受了碰触,而是强用先天圣力压抑诅咒的结果——若水,王爷碰你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若水静静望了我一眼,又望向王爷,半晌方才缓缓说道:“嗜血之气上扬。” “紫娑临死前应是用生命做代价下了诅咒。咒是下在若水身上的,针对的却是王爷。一旦王爷靠近若水,若水便会嗜血失性,动手弒君。只是紫娑没想到若水身为暮雪教圣子,体内含有先天圣力,可以压制邪恶诅咒凶残。” 我偷偷打量着暖阁中破碎的瓷瓶和凌乱的被褥。如此说来,应该是若水受诅咒对王爷起了杀意,动手之时摔碎了瓷瓶。若水脸上的掌印既然不是王爷打的,那自然就是他察觉到自己失去理性,自己将自己打醒时留下的。 “不过销魂谷的人当时也在,所以也不排除诅咒是万俟霈所下的可能——但是如此恶毒隐秘的诅咒不是普通人可以随意施用的,所以还是紫娑以生命献祭拜月始祖的可能性比较大。” 听我罗嗦了半天,王爷静静插言道:“可有破解之法?” 破解之法?这个是诅咒耶。不是蛊,也不是毒,下咒之人已死,如何破解?——好吧,我承认我是次等神医,我承认我半吊子,我承认我懂的东西基本上都只有一半,我承认我对诅咒只懂这么多了。 说到诅咒,若水懂的应该比我要多才对。我将目光向若水移去。 若水却一直静静垂首,并不说话。王爷见状便知道一时半刻找不出救治的办法了,示意我取过若水的厚实狐裘,替若水披上,柔声道:“回去休息吧。也无须太过担心了,以后不碰你就是——茗儿,你送若水回去,顺便唤月池来。” 月池是目前王爷最喜欢的侍妾,长得漂亮自然不必说了,招人喜欢的是她那一身清慡干净的气质,为人甚是善良可爱,笑起来便像是风中的泉水一般,叮叮咚咚十分欢快。 若水穿戴整齐便朝王爷施礼告退,我跟着他出去,见他仍是面色沉静,仿佛遭受诅咒的事并不让他担忧。转出墨竹居,他忽然停住脚步,淡淡扬声道:“谢谢你。” 恩?谢我做什么?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避开我的目光,淡淡道:“其实,只要制住我武功,强迫我习惯与王爷碰触,诅咒无法实现,就会自动破除。你看过灵识术秘籍,不会不知道这些。” 呃……是吗?灵识术里有记载这个?怎么我都没看见过? “无论如何,谢谢你,茗姑娘。” 若水说完这句话,便踏着一地月光,萧然离去。我傻傻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你别把我想得那么美好,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给我一千二百个胆子也不敢骗王爷……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这样子了,王爷也没有生气,我还是装着不知道吧。反正,若水似乎真的很讨厌侍寝呢。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加快脚步向月池姑娘的住所走去。 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我说你个若水,好歹我也帮你忙了(既然他谢我,那就算我帮了吧),你怎么还好意思让我替你守夜啊?素来只有你侍寝,才要我守夜的耶,你不侍寝也要我守夜,太欺负人了吧? 可惜若水已经走了老远,根本没有搭理我的意思。算、算了,那小子刚刚吐了不少血,脸白得跟鬼一样,不倒下去就不错了,让他守夜,只怕还要劳动王爷半夜爬起来,替他召太医。 下弦月,月色昏暗。 整个墨竹居仍是安静得吓人。将月池姑娘送进了暖阁,我披着斗篷坐在弱柳之上,暗暗想着,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偷懒,将今夜的瞌睡补回来。 忽然间想起那个傍晚,被莫采儿打得半死的少年湛岚。大约是对销魂谷的亏欠,王爷在离开销魂谷时,将湛岚和萧澜都留在了销魂谷,依销魂谷的医术,要治好他被我挑断的手筋应该并不困难吧?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就如此残废,实在有些可惜呢。 想起销魂谷,自然就想起了白天所见的万俟霈。一直知道穆亲王有一名影侍,和我这个王爷的影子侍女不同,他之所以被成为“影侍”,是因为他一直在阴影中保护着穆亲王。 如今看来,他对穆亲王的感情只怕就和弹词小说里说的一样,什么海枯石烂、冬雷震震的吧?穆亲王风光得意之时,他潜身暗处,默然守护;穆亲王失势落难,他便挺身而出,持剑相护。既不问他是否丧失富贵权势一无是处,更不问他是否才容凋残命如纸灯,只是一心一意地守着他,护着他,要他活下去,这,才是人世间最最可怕也最最难得的爱吧? 王爷说,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天生不能去爱人的。他不许若水爱,所以他杀了燕柔之后,又杀掉了若水的爱情。他捨弃瞳将军,是否也是因为,他隐隐察觉到,自己无法控制对瞳将军的感情了呢? 那南院花间醇酒的香气,是否就是王爷察觉自己失去冷静、决断和勇气的明证?——他,根本就捨不得杀瞳将军。 由着自己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天已然亮了。 打着呵欠等若水来,已然开始怀念软绵绵的床和热乎乎的被窝了。翻身跃下地,舒展着筋骨,脚步声传来,转身,看见的却不是若水,而是——瞳拓?! “瞳将军?”我瞪大眼睛。 瞳拓穿着一身漆黑的长袍,神色清冷,气质凛冽,长发随意挽在身后,见我噼头便道:“王爷醒了么?”
第30页 见他急匆匆的样子,我也知道玩笑不得,道:“还在睡呢。昨晚折腾了大半歇——瞳将军有事么?” 他昨天跟着回来不是就一直住在王府?能有什么事急成这样?话还未说完,若水便也来了,与瞳拓一样的疾步如风。见我与瞳拓站在院中,便知道王爷还未起身。 说起来瞳将军虽爵位被削,但位份仍然比若水高,若水便恭敬施礼道:“见过瞳将军。” 瞳拓忙阻了他,道:“你我老朋友了,何必如此拘礼。若水,适才我接到密报,彩云峡粮库被烧——那里可存着远东军最后备用的粮糙啊!彩云峡被烧,朝廷粮糙又迟迟不发,这仗可怎么打?……” 尽管被革职,说起东北战局,瞳拓仍是忧心忡忡。若水手里捏着一封未拆封的急报,正是湛蓝色的包裹,如此说来,里面要报的必然就是彩云峡粮库被烧的事情了。 若水不动声色地望了瞳拓一眼,显然,瞳拓虽人在京城,却还能对东北战局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这样的人脉本事让若水很有些吃惊。 以王爷的听力,院子里的一举一动显然都逃不过他的掌握。暖阁大门吱呀打开,穿戴整齐的月池姑娘盈盈走了出来,福身道:“王爷已经醒了,请两位大人有什么事进屋去说。” 瞳拓与若水刚刚踏进暖阁,月池便笑嘻嘻地绕到我身边,道:“茗姐姐,我就不进去了,省得待会王爷又赶我出来呢。伺候洗漱穿衣便拜託给你啦,月池先告退了。”说着便笑盈盈去了。 或者,王爷喜欢她,正是因为她有如此的自知之明,从不恃宠而骄吧?……呃,我这个没大没小的大大丫头,应该才是摄政王府里最不知进退的一个了。 刚刚走进暖阁,便听见王爷阴森森的冷笑:“扣着东北的粮饷?!……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还怕制不了他?——拟本王谕,给颜知梦溪、昌河两郡二品以下官员生杀任免之权!办事不力玩忽职守轻慢了东北的粮饷,该革职的革职,该杀的就杀!他孟苏河唧唧歪歪和朝廷讲条件、哭穷,本王倒要看他对上如山军法怎么哭去!” 第十七章 不是没见过王爷处置政务,只是这么冷森森的口气实在是十年难遇,小心翼翼走进暖阁,打量着床榻上的王爷,一头长发披散着,衬着雪白的底衣,原本该惺忪的睡眼,此刻闪烁着激怒的光芒,略略斜挑的眉峰,微微勾起的唇角,无一不昭示着:王爷现在生气,而且,很生气很生气! 若水和瞳拓就站在床前不远处,光看他们二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对上王爷的怒气也委实有些顶不住。片刻沉默之后,暂时算是躲过了王爷的怒火风头,若水斟酌着言辞,静静道:“还请王爷三思。孟苏河在梦、昌二郡声望极高,治蝗、水利方面都极有建树,且为官清廉中正,梦昌郡虽富甲天下,孟苏河一家却清粥白菜,生活极为简朴。在任七年里,梦、昌二郡吏治清明,匪患尽除,常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说的便是梦昌二郡。” 瞳拓继而道:“何况历来武将不制文官。一旦插手地方上的官员任免,就不免牵扯到当地的具体政务,新官上任尚且被老部下们整得焦头烂额,如今颜知将军与寒瑚国交锋已是抽身艰难,再分心到梦、昌二郡上面,只怕于东北战局有害无利。” 好长一阵时间沉默。王爷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瞳拓,道:“你人在京城,如何得知彩云峡被烧?——燕子谷溃败之后,本王方才下谕将你革职削爵,孟苏河便开始磨蹭着不肯往东北送粮饷,究竟是何道理?——你吃定了本王不敢杀你是不是?!” 平静的声音,凌厉的语气,噼头盖脸向瞳拓砸去。错愕、惊讶、无奈、绝望种种表情一一在瞳拓眼中闪现,那双寒光流溢璀璨如星的眸子,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惨绝的黯淡,缓缓闭上眼,声音又低又轻:“是、是么?……在殿下心目中,瞳拓竟是这样的人?……” 不是过往一切都被忘记了么?怎么如今看来,忘掉的是恩义,被记得刻骨铭心的却是那次触怒龙颜的违逆?瞳拓黯淡的眸中泛起一丝自嘲,却又静静平息下去。 “殿下想的都没错。四年苦心经营,到如今,夜平川处处都是我的耳目,一有风吹糙动,便有飞鸽快马来报。孟苏河原本是我父亲的学生,紧扣着送去东北的粮饷,大抵也是为了我被革职削爵的事——殿下若要我死,无须亲自动手,一盏‘太平乐’饮下,缓缓去了,外人也只当我是病重而逝。” 想来是王爷的疑心将他伤得狠了,他连抬头的力气都已失去。缓缓屈膝施礼,转身便欲离去。 见他如此黯然的神色,我丝毫不怀疑他回镇国侯府后,真的会找来剧毒“太平乐”直接喝下去。瞳拓已走到门口,王爷还没有出声唤他的意思,我急得一把拖住了一脚已踏出暖阁大门的瞳拓。 回头,却是那一抹微弱的笑。这个曾经眸光灼灼望着我,告诉我他永远不会放弃的男子,如今却只因王爷几句质疑,连生命都无力维护了。 这是瞳拓么?这是那个倔强坚毅的瞳拓么?——只是几句话而已啊。 还是说,这世上有一种人,说的某一种话,可以凌厉尖锐到让人觉得生无可恋,可以犀利狠辣到让人宁愿去死? 那么这种人,是否就是情人?这一种话,是否就是质疑? 瞳将军,原本以为你是懂得爱的。可如今看来,你的爱,竟是如此自卑,如此脆弱,如此摇摆不定? 王爷赤脚站在厚实的地毯上,眸光冷冷地望着瞳拓。 着急了么?是着急了。否则不会直接从床上追下来,连鞋都顾不得穿。还在生气么?确实在生气。否则不会眉眼含怒,连一句阻拦他去死的话都不肯说。 蛛丝马迹地告诉瞳拓,其实他心里还挂念着他。偏偏冷眸冷眼冷嘲热讽,就是不肯轻易饶过他——忽然间,一个奇怪地想法绕上心头:欲擒故纵? 不、不、不!不会如此的。王爷待瞳将军还是很真很真的,清清楚楚记得南院醉酒时王爷的真实脆弱。这一切,不会只是局——若是局,还贪图什么呢?瞳将军甚至可以为王爷去死,王爷还试图从他身上取走些什么呢? 暖炉将整个暖阁烤得温暖如春,厚厚的地毯也绝对不会冻着人,纵然如此,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便能让王爷赤足散发如此失态的。无论是否是个局,是否是个计,王爷如此的动作,足够让瞳拓震动了。 如此对峙,总有一人要先低头。 半晌,瞳拓缓缓转身,移步到了王爷身边,挣扎了半天才冒出一句:“十月天气,风高天寒,殿下善自珍重才是。”顾不得心里闷笑,我慌忙拎着王爷的长衣上前,瞳拓顺手取过,动作甚为娴熟地伺候王爷穿好衣裳,方才微微欠身退到了一边去。 见王爷眉峰平缓下来,我稍稍松了口气。去小隔间里取来热茶,给他们三人一人斟了一杯,这才记起王爷刚刚起床还未漱口,王爷摆手示意我先别四处乱逛地忙活,我便侍立一旁,听他们说话。 王爷想了想,说道:“你们适才说的都不无道理。然而如今局势紧迫,横山以南可是一马平川,横山防线若再被击溃,京师重地便再无屏障可守。不论什么原因,这个节骨眼上还敢扣东北的粮饷,孟苏河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冤他。” 若水蹙眉道:“其实南禾、纪颉、齐州这几郡也完全有余粮可调拨,与其一直催促梦溪、昌河,不如直接从南、纪、齐三郡运粮过去……” “粮自然有粮。可南三郡的粮不能动!”王爷把玩着翡翠珠串,忽然笑道,“你二人都不是外人,本王便实话跟你们说了吧。东征寒瑚那是迟早的事,不过不是现在。如今颜知奉本王密令拖住寒瑚国,是为本王南征做准备。” 南征! 王爷轻描淡写两个字,却将在场两位将军都惊得脸色一窒!东北战局已经搞得王朝焦头烂额疲于奔命,王爷竟然还想两面开战,南征秋袭?! 还是第一次从王爷口中听到南征的词句。无论是七年前,还是如今,王爷目光始终锁定在东北的寒瑚国。四年前秋袭扰边,若水领兵退敌凯旋而归,恁大的优势也不见王爷趁胜追击,如今却在寒瑚国侵占夜平川、大军直逼横山的当口,提出要南征?! 若水与瞳拓对望一眼,二人面面相觑,都没了言语。 王爷似乎也知道这个讯息把大家吓着了,一笑道:“不说这个,南征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今拜月教正不安分地上蹿下跳,当务之急一是夜平川,二就是拜月教——若水,就按适才本王说的下谕,用印明发下去。”回到床前开始找袜子,袜子月池早就准备好了,就放在床边的木凳上,王爷就是瞧不见。取过袜子伺候王爷穿好,顺便扎着裤管套上靴子,一身行头总算折腾齐了。
第31页 “唤两个丫头进来伺候洗漱。茗儿梳头。”在大镜前坐下,我洗净手跟了过去,拿起象牙梳轻轻梳理起王爷乌黑的长发,其实王爷头发披散着是最好看的,少了平日的庄重严肃,看上去极为温柔潇洒……正在发着花痴,又听王爷问道,“——徜月修,茗儿可知解方?” 徜月修?拜月教密毒。曾在《化郁方》中见过解法,只是如今困得要死,还是摇头吧,免得迷迷糊糊地治坏了穆亲王,王爷找我抵命。 “昨天匆匆看了一下穆亲王的模样,似乎不像是单纯中了‘徜月修’剧毒。”挽起王爷光泽如墨的长发,将白玉簪簪了上去,一丝不苟的髻子,我对自己的手艺素来是满意的,“身体浮肿得太厉害了。‘徜月修’虽然毒性剧烈,然而作为拜月教密毒,断不会如此张扬。” 拜月、暮雪、销魂三大教派的各种密毒,我都有所研究。拜月教的各种剧毒是我下大力气研究过的,虽然资料未曾搜集齐全,但依我多年研究所得的经验,拜月教的密毒毒性很烈,但发作起来并不痛苦,症状也不会太明显。 虽然曾有药典医书提到过徜月修在发作时会全身浮肿,但穆亲王的身体状况也未免太过了,与拜月教制毒的一贯作风不符。应该还有别的毒性夹杂在里面,这大概也就是穆亲王毒发后还能拖了这么多天的关键所在。 王爷淡淡笑着,既不起身也不说别的事,就等我继续说下去。一点小心思又被王爷看穿了,今天是休想缩在王府里补眠了:“大约是万俟霈解不了徜月修的毒,所以在穆亲王体内又下了一种剧毒,暂时抑制住徜月修的毒性。就是常说的以毒攻毒——只是这一步棋委实走得凶险了。” “茗儿有法子解么?”王爷淡淡望着我。 虽然很想说没有,但是,顶着王爷寒光灼灼洞彻一切的眸子,我愣是没那个胆子。只得乖乖点头:“只要先抑制住徜月修的毒性,再解去万俟霈下的毒,最后慢慢拔除徜月修的毒就行了。” 没想到王爷竟失笑道:“瞧你一脸丧气的样子。没那么着急叫你去替穆王爷解毒,耽误不了你睡觉。” 恩?不用我去替穆亲王解毒么?!我颇为震惊地望着王爷。 迟疑中,王爷已缓步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推开一扇窗,寒风在瞬时灌了进来,吹起王爷华锦衣袂,猎猎作响。 静谧在瞬间溢满每个角落。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很久没有见到王爷如此深思的神色了。更多的时候,王爷只是微微凝神,事情便在瞬间有了决断。 是在考虑究竟要不要救穆王爷么? 其实连我这个不太过问政务的侍女,也很清楚当初穆王爷与王爷之间明争暗斗的惨烈,王朝兵权被王爷一手捏在手里,穆王爷便费劲心思博取文人的好感。王爷如今虽用兵权强压着整个朝廷,但官场里盘根错节的关系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清除的,如今正对东北用兵,大肆清洗必然引来反弹,对穆王爷,王爷仍是忌惮几分。 就如今来说,琼郡王虽然暗中培植着自己的势力,但比起穆王爷来说仍是相差甚远。光从琼郡王搭上拜月教下毒戕害穆王爷之后,穆王爷还能闭门谢客安然等到王爷回来,便可以轻易看出这一点。 杀。还是不杀? 或者,救,还是不救? 缓缓回头,风中传来王爷从容淡定的声音:“十天。茗儿,给你十天时间准备解药。十天后,你把解药送到穆王府——是生是死,父皇保佑他。” 交给上天了么?万俟霈,十天。你能护得住穆王爷十天么? 应该,可以吧?…… 王爷出门去了,只带着若水一人,也没有交代去哪里。瞳拓在王爷走后不久也离开了,很想安慰安慰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迳自回自己的房间,沐浴之后,缩进了被窝。掩上窗帘四下都黑漆漆的,闭上眼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将脑袋埋在被窝里,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迷糊间,听见两声惨叫,惊得我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王府之中怎么会有如此悽厉的呼喊?取过长衣披上,趿着鞋子便推门而出,几个丫鬟也听到声音,纷纷走了出来,一脸错愕的样子。 “声音从哪边传来的?”我在睡梦中确实没听清楚。 在茶房伺候的丫鬟涣容指着池影居的方向说道:“仿佛……仿佛是影箬公子的居所。” 影箬?! 记得了!是颇得王爷欢心的一个小倌吧? 顾不得自己是不是衣衫不整了,我心急火燎地往池影居奔去。王爷的人在王府里出了什么差错,只怕遭殃的又是若水。 一路上不少僕婢都在张望,赶到池影居时,侍卫首领林钦已带着七、八个侍卫先到了。两个丫鬟横死在院中,鲜血还带着热气,我上前探查伤口,却发现这两个丫鬟身上都没有明显的致命伤,只左手骨骼尽碎,却显然不能致命。 林钦皱眉道:“茗姑娘……这似乎是很高明的内家指法。” 顺着林钦的目光望去,赫然发现丫鬟头顶上有一团淡淡的红痕,藏在发中,若非细心,仓促之间根本不能发现。如此漂亮的推劲手法,不是高手绝对做不到。忽然间想起影箬,霍地站了起来:“影箬公子呢?!” 脸色难看的林钦迟疑道:“已派人去找了……” ……派人去找?那还好,没死就好。 我稍稍松了口气,望着地上横死的两个少女,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闷闷得有些难受。王府的守卫确实松懈了些。居然容得外人来去自如地伤人。也无怪王爷前次震怒,连若水都一併责罚了。 斗胆招惹王爷,到王府行凶的人,必然不会为些许小事奔忙的宵小之悲。影箬虽受王爷喜爱,但也还未到宠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步,什么人这么无聊,跑到摄政王府来杀一个男宠呢? 再看那丫鬟头顶的指印,这世上武学高手实在太多了,虽然明知道是对方是内家高手,将指劲推入体内,震碎五脏,使之呕血而亡,可手法之干净利落,简直让人一丝线索也找不到。 如此高手,到王府来刺杀一名男宠?未免太过荒谬。 虽然不少僕婢都好奇着池影居内发生的事情,但碍着规矩,始终不敢上来围观。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我蓦地转身,看见的却是一身淡色长衫的少年——影箬?! 看见自己的贴身侍婢横死当场,影箬的脸色明显苍白下来。半晌方才稳住气息,声音微颤地望着我说道:“这……这是怎么了?……” 见他实在吓得厉害,我拉着他便往外面走去。坐在一处石凳上,一个相熟的丫鬟送来热茶,捧给影箬喝了,他手指仍然是冰凉冰凉的,脸色稍稍好了些。 “适才有人闯进来,幸好你不在——刚刚去哪儿了?”我回味着那双手的冰冷,极度的恐惧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听着我的话,影箬似乎这才明白过来自己遭遇的惊险。放下茶碗便踉跄着向假山跑去,扶着粗糙的山石,不断地呕吐着,脸色又变得惨白。我知道这是吓的,当初与王爷第一次上战场,看见满地血污也是这个反应,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影箬呕了许久,一直呕到再也吐不出来东西,只剩下酸水,方才停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面无人色地回头看着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便软软地瘫了下来。 不敢太亲近他,只勉强扶着。自袖中取出手帕,擦干净他嘴角的秽物,不敢再带他回池影居,因此直接带到了自己的寝房。影箬一直愣愣发呆,招呼丫鬟送来热茶,他方才缓缓回过神来,瞅着我的神色极为依赖,就如同掉入河中的溺者眼望最后一根浮木般。 “影箬公子?……别怕。已经过去了……”看着影箬惊惶恐惧的模样,我忍不住出声安慰他。记忆中多可爱活泼的一个少年,如今就吓成这个样子,“你先喝点热茶,定定神。事情很快就会查清楚,我会禀报王爷,加强守卫的。” 影箬清亮的眼中逐渐泛起一丝雾气,哽声哭道:“是她!是她!……她要害我……” 第十八章 “他?他是谁?谁要害你?……影箬公子?你说清楚。”似乎有了线索,我便着急地探问着影箬的答案。 “月池。一定是她!她恨我夺了王爷的宠爱,一直对我心怀不忿……” 原来如此。我失望地坐了回来。他怕是还不知道,王爷昨晚召月池姑娘侍寝的事吧。脑子里面乱成一团,影箬还在身旁喋喋不休地指控着月池。难道枯居太长时间,把男人都憋成女人一样三姑六婆了么?
第32页 早知道真不该把他带回寝房来。烦死我了。我头疼地揉着脑袋,睡眠不足果然会影响人的判断能力,现在脑子里根本就只剩下一团糨糊。 门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随后便是勒总管的声音:“茗姑娘,可在房里么?” 我起身迎了出去,勒总管身后跟着林钦和几个侍卫,这是干什么来了? “有什么事么?”我有些疑惑。 “您也知道池影居出了事故,影箬公子老待在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恰好林首领也想和影箬公子说话找点线索,所以便打发我来敲茗姑娘的门了。”勒总管和莫总管不同,四十多岁年纪,身体微微有些发福,笑眯眯的模样很是可亲。 “如此……”我缓缓打量着林钦,他是若水一手提拔起来的,必然是心腹之人。若水识人大抵不差,把影箬交给他们,决计不会出什么差错才是,“我去请影箬公子出来。你们等等。” 回屋又安慰了影箬半晌,方才将他交给了林钦。再回房间,反正这觉是睡不下去了,干脆端正衣着坐了下来,缓缓给自己斟杯茶,想喝,却又觉得喉涩难咽。王府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必然是护卫出了纰漏,可究竟是什么人要杀影箬公子呢?…… 影箬公子原本是王爷半路捡回来的,身份来历我不清楚,只王爷知道。或者是他日前招惹的仇家?……不过瞧他那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能惹来敢闯摄政王府的厉害仇家?我反正是不信的。 忽然惊觉自己又关心过头了,王府的安全名分上是由若水负责,我如此紧张失措的,叫王爷看见了岂非又犯他忌讳?放下杯子,在屋里又转了两个转,侍书的声音匆匆传来:“茗姑娘,王爷回府了。单大人受了伤,请您去看看。” 若水受伤了?这倒是希奇。压下心底焦虑,我缓缓取出几个药瓶,都是常用的药丸,这才推门,与侍书匆匆而去。无论如何,昨夜已经惹王爷不快,如今万万不能再失态,逆鳞不可触。 到若水的居所,只见几个丫鬟在替若水裹伤,王爷却不在。见我到了,几个丫鬟都退到了一边,我接过她们的动作继续下去。这才发觉若水只是肩头被利剑刺破,伤得并不重,只是若水似乎内力消耗太多,因此有些虚脱。 “你和王爷一起出去打架了?”我禁不住笑道,和王爷出门居然累得这个样子回来,实在有些难以想像。 若水垂下眼睑,静静道:“不是打架。是杀人。” 正在缠着绷带的手稍稍僵住,仍是笑:“杀什么人?”什么人要你摄政王府侍卫长亲自去杀? 若水缓缓闭上眼。却不说话。 裹好伤,若水睁开眼,将衣衫扯上,扣好。看他的样子似乎是要下床,我便帮他把鞋子穿上,“你如今要去哪儿?……还站得稳?” “王爷还有交代事情。耽搁了不好。”扣好腰间的软剑,人已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淡淡道,“又麻烦你了——只是小伤,以后不用烦劳你亲自走一趟。” 温润的天光,冷清而柔和,浸着那道颀长单薄的身影,逐渐远去。我有一丝迷惘,他也察觉到了吗?……否则,素来淡漠的若水,不会如此拒绝旁人的好意。 回到墨竹居,王爷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着。微微福身施礼,便侍立一旁。王爷很快便收了笔,吩咐我取来信封,原来是在写信。凑近一看,居然是写给柳泫的——算算日子,他此刻也应该到了倚飒城了吧? “王爷还是第一次给柳将军写信呢。”吹干墨迹,顺便偷瞧了两眼内容,“‘不许胡闹’?他又干什么坏事了?” 王爷搁下笔,揉了揉手腕,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人弹劾他在军中蓄养娈童。这原本也没什么要紧。我让人查了一下,几个月前,这小子在倚飒城四处张贴告示,正经八百地宣告上下要养男宠。”说着顿了顿,见我一直牵挂着下文,便又道,“告示上还附带着一副画像,说和那画中人越像,月银便给得越多。” 我一怔,“画像?” 王爷顺手找出一张画来,纸色荏弱,一看便知是转手多次了。摊开一看,登时险些笑趴下去,那画像中人眉峰恬淡,气度逼人,赫然便是王爷本人! 果真是活宝柳泫,这封号当真名不虚传。只一不在王爷身边,他胆子便能大到翻天。居然将王爷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实在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见我笑得厉害,王爷禁不住摇头道:“这小子如此胡闹,真是叫人哭笑不得——还不到午时你就醒了?这才奇怪了。” 这么问,就是王爷还不知道池影居发生的事了?斟酌着要不要向王爷回这件事,王爷已说道:“看过若水的伤了么?” 侍书是墨竹居的侍女,她来唤我去替若水看伤,必然是王爷的意思。既然不许我与若水太亲近,又何必老让我和若水待在一块?越发不懂王爷的意思了。笑容稍稍收敛,道:“看过了。也不严重,就是有些脱力。” “茗儿。” “恩?” “近日仿佛不太爱说话了。”王爷放下手中的事情,很有些认真地看着我,“有什么事也不愿意和我商量了,对吧?” “王爷如此说话茗儿怎么担待得起?”你是天威难测的王爷,一旦把握不住你的情绪,我怎么敢胡乱开口放肆?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因为雪忧?还是瞳拓?……觉得我瞒了你,所以不高兴?” “王爷是要折杀奴婢了。”我承认这句原本卑微的话,被我椒盐味的口气说出来,很有点犯上的意思。 “茗儿终于也耍小脾气了。”王爷淡淡笑着,不见半点不悦之色,“以你的聪明,不会看不出来我这几日在盘算什么事情吧?” 聪明?我要是聪明就不会这么憋得慌了。我堆着一脸假笑,却不说话。 王爷仍旧微笑,淡淡道:“今日与若水一起去过拜月教了。见了蓝烟、红软两位护法,顺便问了问,诅咒的事。” 心里咯噔一下。不过王爷并没有再纠缠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岔言道:“茗儿,瞳拓不是曾经找你帮忙?” “恩?”怎么忽然问这个?我真真有些诧异了。 摊开玉骨摺扇,映入眼帘的仍是那副秀骨铮铮的墨竹图,有些失神地盯了阵,又将扇面合了起来,抬头道:“我有意思让他接掌东城的兵权。” 上午还尖刻凌厉地严词诛心,中午就改了主意,把东城兵权交给瞳将军?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明珠蒙尘未免可惜。如今颜知去了横山,东城兵权不能闲置,交给瞳拓我也放心。”若有所思地想着,缓缓开口,“原本见他持重,因此让他去守夜平川,有他在,寒瑚国自然不用担忧。颜知用兵犀利,南征时以他做先锋是最好不过的——没想到凭空冒出一个秦寞飞,逼得我不敢再将瞳拓留在东北,全盘计划全打乱了。” “王爷的意思是?” “原本是要冷着他一段时间,好好教训教训他的。可惜我如今能用的人实在不多,东城兵权无论如何不能丢了。”王爷有些无奈地把玩着摺扇,“清晨原本是想试探他一下,没想到他如今受不得激,似乎有些过了。有空你好好劝劝他。” “王爷不生气?” 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爷在上林城那样愤怒失望,到如今却只是轻描淡写就揭过了?亏得瞳将军与我都是一副绝望的心思,王爷竟是不在意? 王爷道:“气如何?不气又如何?他是王朝的将军,也不能忌惮着他,一辈子把他藏在京城里不许他领兵。” 闻言登时有些哭笑不得。原本以为王爷是要我劝瞳拓将军来示好,折腾一番两人便和好如初,没想到竟是我会错了意,听这意思,王爷只是单纯想再起用瞳将军。 想起瞳拓那双黯淡哀伤的眼,忍不住心中一软,试探着问道:“王爷……难道便不肯原谅瞳将军了么?” 王爷淡淡道:“既然茗儿求情,这便请旨恢复他爵位就是。” “王爷明知道茗儿不是这个意思。”气鼓鼓,我说东,王爷便故意说西。 王爷嗤笑道:“那茗儿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爷一辈子都不亲近瞳将军了么?” “本王为君,他为臣。哪来亲近不近亲的说法?” “你明知道瞳将军喜欢你的!”逼得急了,一时便脱口而出。 王爷脸色微微一沉,“啪”地丢了手中摺扇,冷冷道:“那是过去的事了。”
第33页 知道王爷在生气,憋了几天的我居然忍不住自己的脾气,哽着脖子就顶了回去:“喜欢不喜欢还能分过去现在么?” 王爷冷笑道:“他就是请你这样来当说客的?……何不叫他自己来,本王倒想看看,他有几个胆子来说这样的话?!” “你威胁我!” 冷汗已细细渗了出来,可脾气愣是管不住。脑子里乱窜的都是若水苍白的面容,单薄的身影,我陡然间发觉,虽然此刻是在和王爷争论瞳将军的事情,可真正让我憋得慌的,却是因为王爷对我与若水亲近的忌讳。 王爷仍是冷冷道:“如今你嗓门比本王还大。谁威胁谁?” 谁威胁谁?……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到底在干什么?哽着脖子和王爷拌嘴?!那个是王爷,不是若水,不是侍书,不是莫总管,不是任何一个人,是王爷! 冷汗,已将手心湿透。我双腿微微有些发软,望着王爷的双眼也有些发昏。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一簇灵光忽然闪入脑中,不知是何时看见的一缕淡烟。七情香?慌忙掏出一颗千叶百糙丹吞下,原本糨糊的脑子一点一滴地明晰起来。该死,居然被人下了绊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碰见使药高手了? 顾不得多想究竟是谁对我下了七情香,当务之急是向王爷赔罪。就着原本就发软的腿慌忙屈膝跪了下来,不迭道:“是茗儿无状,无心冒犯王爷,求王爷息怒。” 低着头回想起自己适才不知进退的言辞,光用想的便足够一身冷汗了。 不敢抬头看王爷的表情,只听他声音颇为低沉,道:“千叶百糙丹?” “是。仿佛是中了七情香。”药效逐渐散开,脑子越发清楚,王爷缓缓抬手示意我起身,我身子仍有些软,站不起来。 王爷好脾气地将我拉了起来,挑眉问道:“既未出府,怎么会中七情香?” 我也记不清楚脑子里面忽然闪过的那个画面了。只摇摇头。七情香会激化人的情感,怒者更怒,忧者更忧,适才我横冲直撞地与王爷对吼,也是中了七情香的结果。 “茗儿。”王爷忽然放柔声音,“你在害怕,是么?” “害怕?”我勉强笑着,身子仍是发软,“是啊,适才顶撞王爷,如今想来确实害怕。” “你怕的不是这个。”王爷断然道,“你怕有朝一日,我会像捨弃瞳拓一样,捨弃你。对么?” 一股凉气自嵴背窜上,随后在心房散开,周身都是一片寒冷。一点一滴,一寸一丝,连指尖都透着寒意。是、是么?原来,这几日我又憋又闷又惊又慌,担心的竟然是这个?应该是吧?否则怎么王爷这么一说,我连舌头都打结了呢? 抬头,仍是勉强地笑。可,有些笑不出来。 “记不记得,从前告诉你的话?” 王爷的眼中,闪烁的那种柔和的光芒,是不是可以叫做温柔和真挚呢?话?什么话?王爷说过什么话,可是我生性懒惰,记得住不多。 “如果忘记了,我可以再告诉你一遍。”深邃温澜的眸子注视着我,缓缓道,“你可以放心地待在我身边,与我一起享受作为王朝摄政王的权威与富贵,而你,不需要付出任何。” 是这一句?好像改了几个字。从前是“王朝皇子”,如今是“王朝摄政王”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捨弃你的。”声音又变得低沉,宛如嘆息,“又或者,这天底下,也只有你,才不会捨弃我吧?” 窗外,寒风拂过。弱枝青蕤,一树婆娑。 一瞬间,清冷得有些惘然。 是呵。瞳拓。若要说捨弃,也,是你先捨弃了王爷吧? 王爷,也是害怕被捨弃的那一个吧?说到底,王爷,也只不过是一个会为情人的捨弃而受伤的普通人吧? 为什么到此刻,我才看得明白呢? 感情这种事,谁能怜悯谁?谁能同情谁? ——谁要谁怜悯?谁要谁同情? 瞳拓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王爷失神地把玩着那柄玉骨摺扇。 水滢色的圣音石在风中流溢着水漾的光芒,衬着瞳拓那双璀璨的眸子,一时间,很有些唏嘘的味道。 身姿漂亮地屈膝施礼,瞳拓还不知道王爷召他来的意思。 放下扇子,王爷抬头道:“其实本王也知道,颜知将军并不是指挥东北战局的最佳人选。他用兵犀利却过于急躁,碰上你摺子里所说的持重沉稳的寒瑚军,很容易吃亏。颜知将军近年来一直统领东城兵马,如今颜知将军被迫调往东北统领远东残军,东城兵权便暂时闲置,所以本王有意思让你接掌——你先别急,等本王把话说话。” 领兵!殿下仍然允我领兵?!……瞳拓黯淡的眸子已逐渐燃亮。 “南征是势在必行的,当年调你去守夜平川,打的就是如今南征的算盘——所以,东城这支军队日后是要调往倚飒城的。王朝虽将才辈出,但真正能的打仗的没有几个。如果你如今接掌东城兵权,日后便要直接参与南征。有问题么?” 瞳拓单膝点地跪倒,声音已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守土开疆原是我辈夙愿!蒙殿下恩宠,容瞳拓再次效命于殿下麾下,瞳拓万分感激!” 王爷声音却是冷淡如昔:“明珠蒙尘非我所愿。瞳将军不世将才,自然应该驰骋沙场,点兵秋原。不能说是本王的‘恩宠’。” 瞳拓丝毫不自在这点微末枝节,掩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是末将失言。殿下恕罪。” 王爷点点头,挥手道:“如此,你可以退下了。” 瞳拓起身告退,走到门口却又转了回来。 他一言不发,只那双寒光流溢的双眸,闪烁着惑人心魄的光辉,炙热真挚、毫无修饰地直视着王爷。 忽然,开口轻轻说道:“为殿下守土开疆,才是我瞳拓夙愿。” 第十九章 自从瞳拓离开之后,王爷便一直沉默着,半个字都不曾再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那柄玉骨摺扇,目光偶然落在书桌上那两道陈旧的抓痕上,也只是静静地避开了。 很想开口劝说,然而经历过适才的顶撞,始终没勇气再一次直面王爷的怒气。天威难测,始终他是主,我是仆。如今的一切容宠权势,都是王爷随手施捨的。哪天他不愿意再施捨了,我也不过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侍女罢了。 各怀心思地闷在书房里,直到若水进来。 想来林钦已经把池影居发生的事告诉他了,他沉静地回禀着上午在王府发生的事,顺便加上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林钦带侍卫赶到时,看见刺客背影便追了上去。刺客轻功不高,绕过流花溪便失踪了。由此看,刺客应该是极熟悉王府地形。” 稍稍有些惊讶,照若水的说法,刺客是内贼?——影箬说月池要害他,难道真和月池姑娘有关系?转念又觉荒唐,月池素来和善温文,不争宠不敛财,死只兔子都要难过半天,如今又是王爷跟前最得宠的侍妾,她杀影箬做什么? 王爷一直静静听着,神色平静,似乎若水说的只是王府里死了两只鸡,根本牵动不了他半点情绪。想了想,忽然问道:“影箬如今怎样?有没受伤?” 若水道:“影箬公子当时并不在池影居,只是受了些惊吓。” “你多拨几个侍卫去池影居,无论如何,不能再出差错了。”王爷点点头,随口吩咐道,并没有着急追查这件事的意思。 若水垂首应是。 “还有事么?”王爷有些诧异地望着仍旧站在一旁的若水。 若水微微欠身道:“下月初七便是明珀圣女祭雪之日,属下身份特殊不能缺席,因此恐怕要离开王府半个月,还请王爷恩准。” 王爷将目光移回自己手中的摺扇,淡淡道:“你真要去,本王也拦不住你不是?” 口气云淡风清地似在闲谈,当中隐含的意思却着实严厉了。若水抬头,显然是因王爷的奇怪的态度而诧异不解。不单他,我也有些闹不清楚王爷究竟是在想什么了。 每年十一月初七是暮雪教的祭雪圣日,由暮雪教教主,也就是明珀圣女主持,若水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在初七当天赶回暮雪山出席祭典,这么多年来一贯如此,王爷也从来不曾反对过。 似乎洞彻了若水的诧异,王爷居然又抬头,淡淡笑道:“阳奉阴违,岂非就是你最擅长的本事?”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我怔怔地望着若水,他不动声色地屈膝跪倒,静静道:“不知属下做错了什么,触怒了王爷?” “错倒是没错,触怒本王却是真的。”王爷浅浅笑着,说的话却是一个字一个字狠狠挤出来的,“到底为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有数。要不要回暮雪山,你自己拿主意。说到底你不是王府僕从,哪日要回暮雪教,也不是本王一句话就决定得了的。是不是?”
第34页 若水静静跪在地上,依旧嵴背挺直。半晌,方才缓缓道:“王爷身边无数的美姬妙童,何必非要若水不可?” 他声音轻缓,带着一丝掩藏极深的哀伤。 王爷连话都懒得答了。顺手放下摺扇,提起御笔,批覆着内侍刚刚送来的奏摺。既不笑,也不怒,仿佛半点情绪也没有,和往常一样的宁静祥和。只侍立一旁的我看得明白,那殷红硃批下端正清朗的字迹,笔锋犀利字骨桀骜,已隐隐透出一股嗜血之气。 瞬间明白了王爷的意思! ——不过半天而已,王爷便已知道诅咒的解法?!非但知道了诅咒的解法,还清清楚楚知道,若水分明知道解咒之法却刻意隐瞒,因此才会如此发作吧?!冷汗自掌心细细浸出,光从那殷红的硃批便看得出来,王爷已动了杀机,今日若水若不给王爷一个满意的交代,莫说告假返回暮雪山,只怕小命都要丢在这里。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未到门口,王爷手中的笔便狠狠掷了过去。 “啪”一声正中来人膝盖,手里捧着一叠书信的小太监脚下一痛人便往外栽了出去,来不及禀明来意,王爷已冷冷喝道:“滚出去!没本王的吩咐谁都不准打扰!” 外面立即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似消失了。凭着并不糟糕的耳力,我清楚地听见院子里伺候的僕婢都乖乖退到了院外。王爷是准备就这么和若水耗下去吧?——他半点也不担心若水是否会就范。淡漠笃定让他此刻显得很安逸,顺手取过另外一支白玉九龙御笔,舔了硃砂,继续先前的动作。 长长的沉默凝滞了书房的流动的气息。 若水清亮的眸子逐渐黯淡,几缕鬓发散乱在他额前,透着一种惨白的明丽。 最终,低头服输的仍是若水——王爷,永远不会是妥协的那一个罢! 他有些僵硬地运指封住了几处大穴,禁锢了内力却不影响行动,随即解下腰间的软剑,放在地上。我有些惊疑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已淡淡开口道:“茗姑娘,烦您看着我——若是我忍不住出手冒犯了王爷,便请制住我。” 我不及开口,若水已抬头望着王爷:“现在可以么?” 王爷撂下笔,凝眸对他对望。乌亮的眸子带着深水一般的莫测,慎重、认真、玩笑、讥讽、瞭然、统治……种种情愫纠缠在一起,谁也不清楚王爷此刻真正的想法。 若水便低下头。他的双手历来很漂亮。指掌修长,白皙如玉。天光清浅,透过他灵动的手指隐隐带着一种淡薄的光泽,这双握剑沉稳摘花温柔的手,此刻缓缓解开自己的衣带。流袂舞落,只到那颀长单薄的身躯上,只剩下一件底衣。 王爷仍是稳如泰山地坐在书桌前,悠闲自在地欣赏着若水的每一个动作。非但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下一步的命令。若水有些僵硬地站了一会,缓步向王爷走了过来。他跪在王爷身侧,指尖碰到王爷衣带,却又缩了回去。 迎着王爷玩味的目光,他静静道:“若是待会若水控制不住,出手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海涵。” 王爷一直平静的面容却在此刻显出一丝冷笑,轻佻地抚弄着若水的脸颊,嗤笑道:“既然知道会出手冒犯,为什么不好好收住脾气,听话些呢?” 只是一只手的短暂碰触,便让若水脸色一阵青白,他拇指紧紧掐进食指指节,强忍住诅咒在他身上积压的嗜血。眸色仍是一如往昔的清亮,垂下眼睑,温顺答道:“若水……尽力而为……” 王爷的手自若水苍白的脸颊缓缓下移,先是白皙宛转的颈项,随后是精緻漂亮的锁骨,最后一件底衣的衣襟被轻巧地扯开,露出了若水颇显清瘦的胸膛。寒风入襟,若水脸色反而没先前那么难看,王爷伸手揽住他腰身,便将他拖倒在自己怀里。 一手牢牢禁锢着若水的身子,一手探入雪白底衣中玩弄着若水左胸的辱珠,嘴角挂着浅浅地笑,颇为亲密地将身子贴上若水嵴背,细细啃着他的脖颈。 无论王爷如何拨弄,若水温顺的身子依然不可抗拒地逐渐僵硬起来。 我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又往角落躲去。很想悄然离去,然而目光却无法从若水那双逐渐染上杀气的眸子上移开。 拜月教的诅咒绝对不是儿戏,若水毅力再强韧,也不可能抵挡得住紫娑以生命献祭的诅咒。虽然若水封住了自身内力,又撤下了玉蕊剑,但像他这样的高手,内力利剑都只是手段,杀人的方法又何止这两种?单单一根指头就能有不下百种方法致人于死地,当真发起狂来,王爷不备之下为他所伤,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果不其然,我一个念头还未转过来,若水已身姿微拧,手肘横护,凌空腾挪而起。就在若水横腿踢向王爷耳门的电光火石之间,王爷侧身闪过他手肘一击,指尖只轻轻一点,正中若水伏兔穴。 眼见着若水身姿凝滞便要摔出去,王爷却又伸手一揽,将若水搂在了怀里。 “请、请王爷……放、手……”若水强忍着再次出手的冲动,脸色青白地要求。 与王爷身体碰触的使得他胸中暴戾之气疯狂漫溢,凭着先天圣力勉强压抑着,却已到决堤的边缘。呼吸急促而浓重,胸腹之间血气四扬,找不到宣洩的出口,直向咽喉涌动,封不住喉头那股咸甜的味道,鲜血便自口鼻滴滴答答溢出…… 王爷将若水紧紧搂在怀里,也没有别的动作。温热的体温,温软的拥抱,温和的呼吸,温柔地将若水包裹起来,鲜血自若水口中流出,落在王爷手背上,点点滴滴殷红醒目,鲜亮得叫人触目惊心。 “别难过若水……”王爷静静吻着若水的耳垂,柔声唤道,“不是折辱你……诅咒,终要破的,是不是?……” 若水脸色已死一般的苍白。他紧紧闭着眼,无从分辨他此刻的心情,只身体那股浓浓的杀气弥散在四周。若不是王爷禁锢着他的每一寸肢体,他此时必然会暴跳而起,骤然发难。 缓缓地,若水僵直的身体开始柔软,随后开始痉挛,抽搐。王爷始终温柔地将他紧锁在怀里,安抚着他。若水口中一直汩汩流溢着鲜血,血色鲜亮,逐渐变得黯淡,黑红,最后一口紫红色的污血是若水浑身乱颤,拼命咳出来的。紫血方才吐出,若水便安静下来,软软地瘫在王爷怀中。 我慌忙将手帕递了过去,王爷松开一只手,接了手帕,轻轻拭去若水嘴角的污血,目光却是说不出的温柔宠溺。相处得那样近,该是扑面的呼吸都能感觉到温热的吧?王爷用手指梳理着若水汗湿的几缕鬓发,忽然在若水眼角落下一个吻。 微暖的唇热使得若水颇为慌乱地睁开眼,望着王爷深邃的双瞳,眼中的清亮诧异之色在瞬间被掩藏起来。诅咒既已破了,王爷要与他亲热,他便再没有理由拒绝。谦卑地垂下眼睑,不去直视他的主宰,献上的身体,是完全温顺臣服的。 王爷却只是轻轻吻过之后便再没有动作。似乎不太愿意放开若水,因此一直静静搂着那具清瘦颀长的身子,半晌没有语言。 书房虽也烧着火炉,但到底不如暖阁暖和。只这么静静待了一阵,王爷便放开若水,示意他穿好衣衫。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原本就累得有些脱力的若水更是没了力气,刚走两步便脚下一软跌跪在地上。我想上前去扶,却又惊觉王爷就在眼前,还在迟疑间,王爷已回头朝我使个眼色,着意使我去扶若水。 扶起若水,又伺候他穿好衣裳。他苍白的脸色微微恢复了些血色。我顺手解开了他自己封掉的几处大穴,他将软剑扣回腰间,长跪于地,静静道:“有心欺瞒王爷,若水甘受重责。只是祭雪之期将近,若水不敢耽搁,还请王爷开恩,容若水先回暮雪山出席祭雪大典,回府再领责罚。” 王爷却没有深责的意思,淡淡道:“早去早回。顺便带话给明珀圣女,请她祭典之后务必往京城一行,本王与她有要事相商。” “多谢王爷。”若水俯身施礼,旋即离去。 见我望着若水略为踉跄的身影发愣,王爷摊开仍带着若水鲜血的手帕,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上面黯淡的血渍,淡淡笑道:“心疼了?……觉得我又欺负若水了是吧?” “茗儿怎敢。”这句倒不是气沖沖的反话。无论如何,欺瞒王爷都是决计不对的,这么重的罪都轻易赦了,我哪儿还敢埋怨王爷。 “遭受诅咒的圣子,是不能进入祭雪圣殿的。纵然我这么轻易放他走,他到了暮雪山也不能出席祭雪大典。”王爷捏着那沾血的手帕,淡淡道,“与其让他被暮雪山的禁忌之法折腾着破咒,不如我先动手。” 王爷用沾血的手帕轻轻擦拭着玉骨摺扇,还未干透的暗红鲜血,便轻易地留在了扇面上的墨竹图上。鲜红的钤印都比不上这鲜血的刺目,王爷缓缓放下手帕,指尖流连在那墨黑的秀竹之上,温柔得仿佛在触摸情人的清秀容颜……
第35页 明明爱你的瞳将军,你不肯放下心结去接受。分明不爱你的若水,你却又捨不得丢不开不忍放手。这惊燕万里,大好河山,都在你一手掌握,都在你一念之间,你能分得出几份心思,来情深似海缱绻缠绵? 若水离去,院子外面伺候的人便纷纷进来。被王爷一支御笔掷了摔了个大跟头的小太监跑得最勤快,手里捧着一大叠书信,在书房外战战兢兢地禀报:“启禀王爷,四方加急私函送到。” 王爷头也不抬地把玩着玉骨摺扇,我便走了出去,那小太监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长得颇为可爱,大约是刚刚办差没多久,又被王爷适才吓了,捧着书信跪带门外直发抖。禁不住有些好笑,伸手将那叠书信接了过去,柔声安抚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小太监方才畏畏缩缩地去了。府上怕王爷的人多了,但也没见过怕成这样的,王爷人还在书房里面,他在外面便吓得直哆嗦。我顺手整理着那叠书信,挑出几封紧要地放面上,陡然看见颜知将军的书信,禁不住有些发怔。 若是战报,通常都由军驿衙门递送,而且是湛蓝色封皮。将军们向朝廷上书,则都是规规矩矩写奏摺,哪儿有直接向王爷写信的道理? 王爷见我步履踟躇,有些诧异地抬眼,我拣出颜知将军的书信递了过去,王爷拆开,却只得薄薄一张笺纸,上面几行淡墨。 只匆匆一眼,便换得王爷一声轻嘆,眼中隐隐流溢出一丝眷顾。 我有些怔怔地移步,轻而易举地看见了那信上的内容,虽然写得简洁,但也很直白地说了明问题,那便是:兵败燕子谷,瞳拓重罪难脱,然,瞳拓清白。 在王朝上下都在对瞳将军与寒瑚国主秦寞飞关系议论纷纷的时刻,颜知将军非但未曾将私通敌国的重罪往瞳将军身上扣,反而方才赶到夜平川便一封私信送到王爷手里,力保瞳将军清白?! “千金易得,一将难求。矜当顾惜。” ——这封信,真的出自狠辣善妒的颜知将军之手?我有一瞬间的怀疑。脑子闪过的尽是颜知将军那双美丽嗜血的眸子,他,非但不趁机落井下石,反而帮瞳将军?! 王爷抽出一张信笺,龙飞凤舞写下几个字,却又蓦地停笔,摇摇头,顺手将信笺揉了,淡淡回头,道:“饿了吧?传膳。” 第二十章 用过午膳,南书房几个议事大臣便陆续递牌子觐见,玉澜堂内,王爷精神百倍地和几个白鬍子老头说着政事,我站在一旁倦倦地直打瞌睡。侍书换了热茶捧上来,百忙中抽空的王爷,一眼便看出傻站在一旁的我正心不在焉,好气又好笑地挥手,叫我不用伺候自去睡觉。 反正玉澜堂有侍书伺候,我也不用多操心了。从玉澜堂出来,便揉着眼睛便往墨竹居走去,日头毒得有些惊人,烤得我口干舌燥,准备就近找个地方讨杯茶水喝。 绕道走进了煮墨阁,大丫头沫萍正悠闲自在地坐在屋檐下看书吃瓜子,她原先也是在墨竹居伺候的,和我极是相熟,一眼看见我走进来,便慌忙放下书迎了上来,瓜子脸娇悄可爱地带着微笑,颇有些惊讶地问道:“茗姐姐,你怎么来了?” 煮墨阁里没有住人,里面收藏的都是王爷多年珍藏的一些古玩字画,虽然收得多,可自先皇驾崩后,王爷便镇日忙得人仰马翻,哪儿有空来欣赏把玩,因此这煮墨阁从来最是安静,基本上就只有几个负责打扫整理的丫鬟,和看守的侍卫会经常出入。 和沫萍在一起,我也懒得客气,笑嘻嘻说道:“刚好逛到你这儿,快渴死我了……有玫瑰露银叶汁还不快给我端上来……” “还当什么事了。亏我一脸紧张的。”沫萍松了口气,摇着头拉着我在她廊下的软椅上躺了,吩咐丫鬟给我拿银叶汁,顺手取过毛巾,递了过来,“还以为王爷忽然要来呢。吓得我……” 我接过毛巾擦了擦手脸,见她模样也禁不住好笑,“王爷来又怎么了?至于吓成这样么?……你说,是不是把王爷好容易弄到手那副‘秋原图’拿去转手卖了?——卖了多少?好歹要五五分帐的!” 沫萍没好气地拿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瞪我,只那双眼一望即知的温柔,实在没什么杀伤力,瞪了半晌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干脆嘆息一声在我身边坐了,无奈道:“你就知道拿我玩笑。明知道我最怕王爷的,从前看王爷发作单大人,吓得我连做了两天噩梦,看见王爷就直打哆嗦……就一个府里,有空也不来看看我,真是没良心的东西。” 想想也还真是,自她调往煮墨阁后,我还真的不曾来看过她。因笑道:“是我懒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刚跟王爷出了趟门,昨晚又没睡成,现在正困得很呢。” 沫萍嘻嘻笑道:“又出门了?那可要说说,又有什么好玩的事?” 此刻丫鬟捧来银叶汁,我忙道谢接了,几口饮下,这才稍稍舒适了些。见沫萍一脸期待的样子,却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在她跟前卖弄,只好摊手道:“只是累。累得要死。什么好玩的事都没碰上。” 沫萍登时一脸失望。 正在收毛巾的小丫鬟忽然插口道:“萍姐姐还不知道上午发生的事么?” “上午什么事?”沫萍疑惑。 小丫鬟神秘兮兮道:“城南的月神坛萍姐姐知道吧?边上有口许愿井,原本井水都是可清亮的了,今天上午忽然变成红色的,去月神坛许愿的许多人都说,这是月神要降灾呢!” 沫萍嗤笑道:“就听他们胡扯。八成又是拜月教搞出来的鬼花样。” 拜月教?!我静静躺在软椅上,啜着银叶汁,听得有些心惊。拜月教确实干了许多愚昧百姓的勾当,可是他们始终不敢在京城造次,如今王爷还坐镇京城,他们怎么敢明目张胆搞这些名堂? 小丫鬟忙摇头道:“不像呢。拜月教的每天主持祈愿的使者一直都没出现,大家都猜测,应该是拜月教的使者还没得到月神的旨意,现在正躲在月神坛里瞎琢磨呢。” 忽然间一个念头冒出来,惊得我差点被口里的银叶汁呛死。放下杯子便吭吭地咳着,一张脸被呛得火辣辣的,沫萍一面拍我后背一面摇头:“你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老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好点了没?” 好歹是缓过劲来,我嗓子眼儿里甜甜的,声音也被呛得有些变了:“我还有事,不和你瞎扯了。” 说着便站了起来,匆匆往外走去,到了门前又回头,沫萍正站在檐下朝我微笑,我稍稍有些发怔,想不到她竟如此依恋我,暗骂自己一声没良心,也漾起笑容,补了一句,“晚些我再来找你说话,给我准备荔枝糕……” 踏出煮墨阁,还听得见沫萍的笑骂:“就知道吃……” 迳自到了马厩,找管事的给我挑了匹马,牵出府便翻身上马,寻着条鲜少人迹的路向城南奔去。月神坛是拜月教在京城的分坛,相传曾被月神赐福,因此十分灵验。京城里的拜月教信徒许愿拜祭都是往月神坛走,可谓香火鼎盛。 越靠近月神坛,人流便越是拥挤。我牵着马往里走,那口传说中的许愿井前面,此刻正围了不少人在指指点点,奇怪的是拜月教的弟子一个都没出现。若真是所谓“月神降灾的前兆”,拜月教不会不派人好好看着许愿井吧? 仗着武功,拖着马,硬是挤到了许愿井旁边。顶着周遭几乎要把我瞪破的目光,舀出一瓢水,果然是淡淡的红色,凑近一闻,一丝裊裊的血腥气浸着水香扑面而来。 什么月神降灾,根本就是鲜血渗进了井水! 缰绳一扔便将马丢在了原地,我迳自向月神坛奔去。没有拜月教弟子维持秩序,前来上香的信徒们已挤得大殿水泄不通。不想惊世骇俗,便忍着被挤成咸鱼的危险,拼命挪到了后堂。 后面便是拜月教分坛所在,与前殿的人声鼎沸不同,后院安静得有些诡异。若是从前,早有拜月教弟子前来挡驾。如今一路轻松地走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心惊肉跳,右手下意识地扶在腰间,随时准备着软剑出鞘。 整个月神坛倚山而建,便似镶嵌在山壁之中,整个院子没有一处多余的建筑,甚至连一株花木都没有,若有人不轨潜入,必然是无所遁形。 在院子里绕了一圈都没有看见半个拜月教弟子,甚至没有一丝血迹,我有些失望地退回了院中。正在奇怪,一股熟悉的气息忽然向我逼来,下意识地侧身向后退了两步,银针已扣在掌中…… 站在眼前的是那个一身黑色短衫,头束乌木簪的少年。詹雪忧?!他此刻不是应该在上林城养伤么?怎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京城?
第36页 “詹大人?”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七天前他还奄奄一息快要撑不住的样子,从上林城到京城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也要整整三天,难道我们离开方才四天他就起程往京城赶了? 我有些难以想像,笑道:“真没想到此时此地能见到詹大人?……伤都好了?” 细细打量着他,却见脸色稍稍有些苍白,气色却是极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模样,半点不似重伤未愈的样子。 詹雪忧居然露出很孩子气的笑容,道:“吓到你了么?……茗姑娘,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刚刚才清理干净呢。”他忽然间想起什么,正经下来,敛容问道,“——是主人有什么吩咐?” 一提到王爷他就这副慎重的模样。我有些头疼地望着他,才十七岁吶。比柳泫还年轻……等等,他刚刚说清理干净? “拜月教的人呢?”我直接问,“你带人清洗拜月教? “你不知道主人血洗拜月教的命令?”詹雪忧因为我的问话微微蹙眉,随后,他有些迟疑地望着我,“上午主人和单大人清洗了月神坛,传令让我来收拾善后的。” 血洗拜月教?! 果然如此。我苦笑一声,早该明白的。当初王爷问我能不能解徜月修剧毒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他在盘算要剿灭拜月教了。 难怪今天不过短短一个上午,若水竟然会内力消耗到脱力,王爷竟然就带着他单枪匹马血洗了拜月教在京城的分坛! “现在知道了。”我苦笑着望向他,“我原本是听说许愿井井水变红,过来看看究竟的。还以为是拜月教在捣鬼,没想到……是王爷一手作为。” 我忽然想起他在上林城将自己敲得鲜血淋漓的样子,这小子会不会因为觉得自己胡乱泄密,然后又拿棍子鞭子狠狠把自己乱敲一通?……仔细打量他的神色,见他眉峰微蹙,容色平静,又是一副魂游九天的样子,看不懂他的心思,没把握没把握。 把他带回王府去,然后让王爷开导开导他,这样比较保险。打定主意,我便决定假传王令,笑眯眯说道:“既然詹大人到了京城,怎么不去王府拜见王爷呢?前几日王爷还和跟我念叨,说挂念詹大人的伤呢。” 詹雪忧原本迷濛的神色瞬间一凝。我立即知道这句话说得有点过了。禁不住闷在胸里干咳起来,好像扯过头了,王爷怎么看……也不太像会和侍女“念叨”下属什么的人吧? 詹雪忧虽有些迟疑,但也想不出我骗他见王爷的理由。放出响箭,命令带来的梦魇下属各自归位,便跟随我往摄政王府走去。回到王府,侍墨告诉我王爷和几位尚书大人还在玉澜堂说事,我便引着詹雪忧到偏厅坐了,热茶奉上来,詹雪忧却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坐着,隔着一个院子望着王爷所在的地方。 好容易等到玉澜堂那边散了,天也逐渐阴沉了下来。那边王爷吩咐传膳,我便引着詹雪忧过去。玉澜堂里摆放的几盏冷茶还未撤下去,王爷正伏案奋笔疾书,似乎在写什么东西,他是认得我脚步的,我刚刚走近,他便吩咐道:“茗儿睡醒了?——待会一起用膳。我这里还有点事儿没完,过来整整案子。” 随后詹雪忧也跟了进来。脚步虽轻,但瞒不过王爷耳目,在王爷身边伺候的侍从丫鬟,除了我,没一个懂武功的,如今来了一个轻功不弱的高手,王爷自然诧异,抬头一眼看见詹雪忧,脸色有些变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王爷变脸,我也有些怔住。詹雪忧既然是王爷部属,进京拜见王爷岂非很正常?怎么王爷这么一副表情? 詹雪忧有些惊惶地跪倒,额头碰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刚想开口,王爷已冷冷道:“本王不曾叮嘱过你么?……既在梦魇之中,便终身不得光明。谁准你大摇大摆进王府的?怎么不冲上街头直接宣告天下你是本王的人?!” “王爷息怒!”见王爷脸色发青,再不说话,只怕要害死詹雪忧了,“适才茗儿去了趟月神坛,恰好碰到了詹大人……” 王爷狠狠一眼向我瞪了过来,当中警告、凌厉的意思明明白白告诉我,我是做错事了。很少见王爷如此冷厉的眼神直勾勾地对上我,忍不住便是心中一凛,好歹王爷是及早把目光从我身上收了回去,要不然我非要吓得当场软下去不可。 沉默半晌之后,王爷有些无奈地挥手:“既然如此,便在府中住下吧。以后你无须再主持梦魇事务。” 不至于罚得如此严重吧?我颇为震惊地望着王爷。看得出来,王爷调教詹雪忧,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如今只为了这一点小事便将詹雪忧革职,说到底折损大将的也是王爷自己吧? 王爷似乎看得出来我想求情,还没开口他便阻止了我,迳自吩咐詹雪忧:“罚你去廊下跪着,没有本王命令不许起身。” 詹雪忧施完全礼,便转身走了出去。 还不待我开口,王爷便抢先瞪我一眼,道:“你也开始自作聪明了?” “茗儿不敢。”口里答得乖巧,心里半点不服气:我、我怎么自作聪明了? “你害我白白损失了一个梦魇魇主!”王爷冷森森地提醒。 怎么是我害的了?你要是稍稍待詹雪忧温和点,不罚那么狠,那什么“燕主”不就不用损失了?……我闷着头,不接受王爷的指责。 王爷有些无奈地提笔继续未完的事务,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纠缠。 我憋了半天憋不住,想了半天想不通,两步冲到王爷身边,说道:“我骗他回府不也是怕他心血来cháo又自残?适才在月神坛,他不小心泄露上午拜月教被清洗的事情,我看他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又找条大杖把自己狠敲一通?……他除了听您的话,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当然只好先把他骗回来。再说了,他只是回个王府,又不是什么错失,您何必如此大发雷霆?” 问得虽有些急,但好歹也还是知道些分寸,口气没太沖。王爷刚刚好写完最后几个字,放下笔,有些头疼地望着我,大约是见我太不服气,便又摇头,指指一旁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梦魇’是皇室在江湖上的势力。并不是自我手中才有的。‘梦魇’原本是掌握在修伽王叔手里,‘牟塞之变’修伽王叔遭戮后,梦魇的魇主便由我的人,也就是詹雪忧担任——这些事不是要刻意瞒着你,只是平日里鲜少动用这部分势力,所以你才不知道。” 王爷静静说着,一面收拾着玉案上的东西。长年累月的习惯,见不得主子动手,我刚刚坐下便又站起来,帮着整理。王爷便停手,专心解释着。 “王朝自糙莽夺权,开创之初,三大教派功不可没。到如今,暮雪教一直担负着保护皇室的责任,销魂谷则隐居多年,基本上不问凡尘之事。拜月教几百年来倒是发展得极为迅速,不单惊燕境内,轩辕、秋袭、寒瑚国内也有众多信徒,如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梦魇’如今惟一的任务便是监视王朝境内拜月教的一举一动,任何有可能造成混乱的拜月教分坛都会在第一时间内被秘密剷除。因为‘梦魇’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所以拜月教在王朝境内屡屡受挫,却找不到任何线索,甚至到现在,他们也一直认为和拜月教作对的只是江湖教派,而不是我惊燕皇室。” “王朝上下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我这摄政王府?如今詹雪忧既然走了进来,下一刻便有人查他祖孙八代。本王还敢再让他出任梦魇魇主么?被人查出专和拜月教做对的梦魇魇主,就是拜月教分坛被血洗当天出入摄政王府的人,岂非是明白告诉拜月教,我惊燕皇室要与他们做对了?——紫娑也白杀了!” “杀紫娑?……”杀紫娑也是血洗拜月教的计划之一? “说你成天除了吃就是睡,变笨了你不信!”王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若我真想对付拜月教,会不会打糙惊蛇,杀了拜月教的护法?” “不会。” “可是本王偏偏就杀了紫娑,这是不是就说明本王没对付拜月教的意思?” "……" 原来如此。 我承认我变笨了。我也承认这次我做错了。 可是,这也不怪我呀。谁让王爷都不把事情跟我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梦魇”的任务是专门悄悄对付拜月教的……不小心害王爷丢了一个梦魇魇主,这可不知道怎么赔给他了…… 晚膳传来,我一脸讨好地替王爷布菜,但愿王爷不要气得太狠……佛祖保佑。
第37页 第二一章 初冬天气,夜凉如水。 刚从热乎乎的玉澜堂出来,便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忙将侍书准备好的斗篷替王爷披上,不经意间却望见了跪在廊下的詹雪忧——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原本穿着漆黑的短衫,王爷刚刚出来,僕婢们便一一吹熄了玉澜堂的灯火,随着烛火逐渐熄灭,他也仿似逐渐融入夜色之中,微末残光洒在他光洁的面庞上,隐隐透出一种年轻人的闪亮光芒。 这样的人,身在光明之中,丝毫不显眼。融入阴影里,却偏偏弥散着惑人心魄的光华。这,就是王爷调教多年的梦魇魇主……却被我一念愚蠢,掀到了日光之下。 近日,似乎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呢。我愣在当场,暗暗想着。手中的动作却未停下,斗篷的锦带已然束好,王爷连眼角一丝余光都未曾留给詹雪忧,毫无眷顾地离去。 我慌忙埋头跟了上去。一路上王爷都不曾与我说话,没由来地感到一些惴惴不安。 回到墨竹居,侍墨便领着几个丫鬟迎了上来,递手炉的递手炉,搓毛巾的搓毛巾。王爷静静坐在窗前的小几旁,面前放着一碗热腾腾地燕麦辱汤,没有喝的意思,也没有不喝的一丝,就静静坐着出神,脸上带着一丝倦意。 “茗儿……” 我迎了上去。王爷眸色飘忽地眼望着窗外,声音有些低沉:“吩咐玉澜堂的丫鬟,暖炉要一直烧着,不许熄了——记得明天早晨去唤雪忧起来。” 虽是沖我吩咐的,但这种事自然不必我亲自去叮嘱,侍墨微微一笑,站在门旁的小丫鬟便转身小跑了出去。侍书这时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伶俐地朝王爷施礼,请示道:“王爷今晚召哪位主子侍寝?” 王爷将目光移了回来,看了侍书一眼,道:“不用侍寝了。”侍书便再施礼告退,刚刚走了两步,王爷忽然又改了主意,道:“唤影箬来吧。” 侍书退下召人,侍墨则指着丫鬟们准备洗漱沐浴的东西。一切收拾停当,丫鬟们便都退了下去。转到小隔间,被丫鬟们燃起的香料裊裊飘散着,加上烧着十多个暖炉,一片温暖怡人便扑面袭来。 伺候王爷除去了外衣,外屋便传来影箬请安的声音。 王爷看了我一眼,我正拿手揉眼睛,听王爷有些无奈地声音说道:“看你那副懒猫的样子。今夜不用你伺候了。去唤影箬进来。” 知道王爷是体谅我昨夜一宿未眠,然而有人侍寝,就必定要守夜这条规矩是从小便养成的习惯。暗中打着刺杀王爷主意的刺客并不少,虽然王爷武功修为素来比我高了不止一筹,但若与人欢好时有人偷袭,只怕也是措不及防的。 如今若水不在,守夜这差使自然落在我的头上。无论如何是不能自己熘回去睡觉的。因此也不离去,只抬头盯着王爷。半晌,王爷一笑无奈,道:“拿你没法子——去吧去吧,把雪忧召来守夜。若水不在,便让他贴身护卫好了。” 还是这么点小心思,又被王爷看穿了。下午做的蠢事,现在想起来还懊恼着,詹雪忧如今还跪在玉澜堂吹冷风,叫我躺回被窝里也必然睡不着觉。如今将雪忧召来守夜,我便可以高枕无忧地去梦周公了。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么早就醒了,洗漱完毕便熘到小厨房,找了几块荔枝糕垫肚子。蓦地想起詹雪忧昨天晚膳还没用,只怕此刻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吧?……居然把他忘得干干净净!慌忙找出食盒,厨房的小丫鬟帮着我装了几碟小点,一盅小米粥,我提着便往暖阁走去。 想着王爷应该还未起身,手脚未免放得轻些。走进院子不禁有些奇怪,王爷寝房大门竟然已经开了,天刚刚亮,王爷便起床了?正在迟疑,一眼便看见站在院中的詹雪忧。颇为苍白的面容,漆黑如夜的衣衫,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竟似雾湿霜打的。 禁不住有些气血上涌,侍书侍墨都是在墨竹居伺候惯的人,见着贴身侍卫替王爷守夜,居然不曾准备厚实大衣御寒,由着人家单薄衣衫吹了一宿的风! 一个轻手轻脚提着水桶的侍从路过,见我提着食盒傻站在风中与詹雪忧对望,转身便向侍墨住的小院子走去。 没心思去管那小奴的旁支末节,拖着詹雪忧在回廊一处木栏便坐了下来。打开食盒,先取出那盅小米粥,没想到仍是热得有些烫手,詹雪忧见我烫得手忙脚乱,便顺手接了过去。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一样,我心中不禁更是愧疚——若不是我自作聪明,他堂堂梦魇魇主,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是我疏忽了。昨晚便该给你送些吃食来的。害你饿了这么久,当真不好意思。”说着便取出一支瓷勺递了过去,顺便将食盒里的几碟小点都摆了出来。 我院子里的小厨房准备的都是我爱吃的东西,没什么华丽菜餚,早晨匆匆出来,只收了一碟辣油浸萝蔔,碎撕风鸡,蒜泥牛肉,还有几块甜甜的荔枝糕,四个蒸得十分漂亮的小兔馍馍。 我拣出筷子替他夹了一块萝蔔在小碟里,他却是一脸迷茫地望着我,显然没料到我是专程给他送吃食来的。转角处,侍墨匆匆而来。我放下筷子,她已捧着厚衣服迎了上来,颇为无奈地望着詹雪忧:“原本以为是茗姑娘守夜的。因此没过来看看……怠慢大人了,实在罪过……” 詹雪忧望着我,又睨了侍墨一眼,却不说话。 暖阁里忽然传来一声锐利的声响,熟悉兵刃便都知道必然是利器破空的声音。詹雪忧想也不想便抽身跃了进去。我与侍墨对望一眼,也匆匆踏进了暖阁。詹雪忧站在门口便不曾再进,我与侍墨看见暖阁内的情景,也禁不住在詹雪忧身边停下了脚步。 只见影箬穿戴整齐地站在一旁,蓦地多出的一道颀长的身影,长跪在王爷身前,正殷勤而笨拙地替王爷佩带着翡翠珠串。见他衣着华贵,器宇轩昂,右颊还留着斑驳的伤痕——居然是瞳拓?! 眼见詹雪忧并无惊讶之色,显然不是瞳拓悄悄熘进来的。不过按理说,瞳拓此刻应该准备走马上任去东城了吧?谁想得到他堂堂武将,居然一大清早熘进暖阁,来伺候王爷穿衣佩饰?…… 只适才那声利器破空的声音又是怎么来的?我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 詹雪忧神色奇怪地盯着侍立一旁的影箬,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影箬脸色有些古怪的惨白,正觉不妥,影箬便身形委顿地向地上缓缓瘫软下去。殷红地鲜血开始从他眉心汩汩流出,很快便将雪白厚实的地毯染成一片惨红颜色。 侍墨捂着嘴闷呼一声,人也跟着软了下去。 詹雪忧则快步走到影箬身边,察看他的伤口。根本不用多想,这世上有如此犀利快速的剑法,又惯取死者眉心,除了王爷,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昙光箭指,不适合你。”王爷忽然冒出一句。 瞳拓利落地替王爷扣好翡翠珠串,站了起来。詹雪忧这才意识到王爷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丢下仍在汩汩流血的尸体,顺势拜倒,恭敬道:“主人。” “以后你无须再修习‘昙光心法’了,再如此下去,只是有害无益。”王爷淡淡吩咐着,顺手取过一条雪白手帕,轻轻拭了拭毫无血污的沥天剑。我知道这是王爷的习惯,无论是否沾血,只要剑锋噬体,总要把剑身擦一遍,方才安心。 王爷将沥天剑插入鞘中,颇有些感慨地摇头:“昙花一现,光如闪电,如此才是昙光箭。十年、一瞬,与悠长岁月比起来都不过是弹指之间,岂非都是昙光,转瞬而已?——幼时只教你如何练剑杀人,忘了教你读书养气,终究落了下乘,是本王的错。” 莫名其妙说起詹雪忧的武功,不单我与瞳拓,连詹雪忧自己都是一头雾水。 王爷又道:“既然你以后都跟在本王身边,便从头教你修习正道内功——其实昙光箭指也是极好的武功,可惜你心性如此,没法子再参悟更早一层,再练下去也只是这个境界了。” 别的没听懂,说詹雪忧悟性低劣倒是真的。詹雪忧脸色原本就难看,此刻更是苍白,吶吶应是。在他心目中,王爷便似生神一般,如今王爷口气虽温和,但毕竟是嫌恶他悟性不够,他原本自卑,此刻自然禁不住黯然。 王爷见他神色便知道他误会自己的意思了,指着一旁软榻示意瞳拓安坐,自己则缓步到了詹雪忧身边,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微微抬手,詹雪忧便下意识地抬起头。 王爷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伸手轻轻抚着他苍白的左颊,淡淡道:“昙光箭指是佛门功夫,佛家忌‘花色’,讲究‘空’,你心中牵念太多,失于狭隘,昙光箭指练到如今的地步,已经超出本王的意料之外了。你很聪明,天分极高,不该妄自菲薄。明白?”
第38页 如此温柔地絮絮安慰,看得我与瞳拓都有些面面相觑。想来瞳拓是想起了从前与王爷的亲昵时光,有些失神地望着王爷安慰下的詹雪忧,很有些艷羡的味道。詹雪忧则是完全怔在了当场,自从我认识他来,他与王爷两次对话,王爷都是一副冷漠严厉的口吻,想来从小也便是如此厉声呵斥长大的,猛然被如此柔声细语安慰,回不过神来也是必然。 “茗儿。” 啊?我正看着瞳将军失神的样子发呆,闻言慌忙将目光向王爷递过去。王爷吩咐道:“待会去琢心阁把‘眷花姿’找出来,送到雪忧房里去。” “是。” 王爷挥手让詹雪忧起身,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放在了瞳拓身上:“你何时察觉影箬是穆王府的人?” 瞳拓欠身答道:“昨天死那两个婢女,原本是他亲手杀的。”他指的自然是影箬,“他动手行凶时,我就隐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杀那两个丫鬟。后来见他换装出现,被茗儿带走,便一直跟在暗处。” 难怪那时候总觉得嵴背凉凉的,有种被人窥探的感觉,原来是瞳将军一直盯在身后。想不到瞳拓轻功与追踪术如此厉害,我竟然半点都未发觉。 “后来他被侍卫带走,我见他手指奇怪划动,便知他大约是在茗儿身上做了手脚。只是我当时离得不近,对医毒也不甚了解,因此不曾看出什么名堂,原本想出声提醒茗儿,刚想现身便有侍女来唤茗儿去替若水看伤,想想便先跟着几个侍卫去了。” 对我下七情香的竟然是影箬?!可那种迷香既不伤身又不害命,只是在人喜怒哀乐上火上浇油,他对我下七情香干什么?难道算准了我正憋了一肚子气,然后激我冲着王爷拍桌子摔碗,最后被王爷扣上个犯上的罪名,喝令拖出去乱棍打死?——那他也太神算了吧? 王爷听到此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道:“茗儿,从你那儿带走影箬的,应该是林钦对吧?” “确是林钦。”王爷怎么知道?林钦也有问题? “他不叫林钦。本名叫秦凌。祖孙三代都是严肃家的奴才,七年前东征时便跟在柳煦阳身边。当时年轻,耳门也没那道疤。”王爷神色冷冷地嗤笑道,“东徵结束,他费尽心思留在夜平川,为的就是洗白了身份好插进王府——可巧本王偏偏就认得他。” 严肃乃是先皇时代的老相国,严家次女便是已故的德太妃。德太妃育有一子,则是素来与王爷明争暗斗的穆亲王。林钦竟然是穆亲王处心积虑无数年,安插在王府的棋子!这枚棋子掩藏得如此之好,甚至连素来精明的若水都不曾看出破绽来。 再一次见识到王爷掌握全局的从容睿智。隐隐有些明白,看似淡漠的王爷,其实对微末细节记得比谁都清楚。七年前东征寒瑚,王爷与柳煦阳老将军同领先锋军。可林钦只怕死都想不到,王爷会对当初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兵记得如此清楚吧? 瞳拓盯着王爷许久,颇为尴尬地垂首:“王爷只怕是早有盘算吧?……倒是末将自作聪明,打乱王爷计划了。” 王爷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并没有安慰的意思,只道:“本王去看过那两名侍女的尸体。内家指劲配合着剧毒,一併摧肤入体,不用多高内力就能致人于死地。偏偏那两名侍女血色鲜红,并无中毒的迹象。照茗儿的说法,这便应该是以毒攻毒造成的效用了。” 王爷什么时候有空去见那两个侍女的尸体了?脑子里找着空档,忽然记得那时候我去替若水看伤,王爷一个人在墨竹居……王爷那时候就知道池影居发生的事情了?还装着一副不知道的模样…… 一股凉气忽然从嵴背窜了上来。难怪王爷昨天口气凉凉地问我,为何有事也不与他商量了,如今想来,却是一字字地敲打着我,斥责我对池影居发生的瞒而不报,侍主不诚!……颇为忌惮地望了王爷一眼,就此打定主意,从今而后,还是乖乖做我的小侍女,再莫干那犯上欺君的蠢事。 瞳拓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他如今还不知道穆亲王中毒的底细,我却已隐隐明白个中的缘由了。王爷微微笑道:“唤来大夫仔细诊察了那两个侍女,发觉内腑中还隐隐残留着剧毒。若没有推断错的话,因是极少分量的拜月教密毒。” 徜月修!果然如此。不过,拜月教密毒甚难探查,府中还有什么人如此熟悉医毒之术? 王爷见我一脸奇怪,便轻轻笑道:“好了。也不和你们慢慢扯了,直接说吧。月池原本是暮雪教巫医,影箬入府后便一直是月池盯着他的。前天月池便向我禀了影箬私藏密毒之事,只是暂时分不清他究竟想做什么,本王便命月池将他几个皮囊换了内容。” 这下我与瞳拓都明白了。剧毒之物若装在皮囊之中,大抵都是无色无味没什么辨识特徵的。月池悄悄将影箬的毒囊交换之后,影箬下毒时根本无法察觉自己是否放错了毒。 那两个侍女应是被影箬迷昏时,影箬下错了药,恰好动用了徜月修,发觉不对便迅速用以毒攻毒的法子用内力将另一种剧毒推入她们体内,装成被人杀害的模样。 至于影箬为什么要对我下七情香……估计也是他闹不清楚自己毒囊里究竟是什么毒,又放错的缘故。 而影箬为什么私藏密毒。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王爷神色冷淡地盯了已渐成冷尸的影箬一眼,淡淡道:“好歹陪了本王两三年,若他不这么着急对本王下毒,本王至多将他送回穆王府,何至于要他性命?……” 这一句话,虽是对着影箬的尸体说的,但当中的含义却绝不单纯。穆王爷对王爷下毒,无非是想求得徜月修的解方,却不想弄巧成拙,被王爷权当一场猴戏看了。只池影居那两个侍女,死得实在冤枉。 王爷站起身来,淡淡道:“既然如此,茗儿,十天后你也不用去穆王府了。” 第二二章 东城。平原清旷,沙冷风疾。 我一手紧捏缰绳,迎着无数顶礼膜拜的目光,策马跟在王爷身后,深入大军方阵。平旷的郊地上盘旋着大风,不知是捲起了三十万大军中崭新的旌旗,还是撕破了空中哪路寒流,刚刚踏入辕门,便觉风声猎猎,不绝于耳。 回头去看那凛立风中的兵士,个个神色肃穆,眸色坚毅,只在王爷策马而过时,显出一种膜拜神祗的虔诚之色。一一望去,个个如此。 心微颤。很早便知道王爷在军中声威极高,当年随王爷南北征战,一呼万应的场面也并非没见过,如今又一次置身戎马秋原之间,却不自觉地感觉一丝难以置信。 在惊燕军人的心目中,有一个人是永远不败的。只要有这个人在一天,惊燕就不会失去希望。这个人,十四岁领兵,十五岁成名,自掌握兵权至今十一年中,所历大小战役从无败绩,东征寒瑚,南战倚飒,敉平牟塞之变,“矜”字旗所到之处,可谓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争战时期,军队的反应是最真实的。一个能打仗,会打仗,可以打胜仗的统帅,无疑最能得到士兵的拥戴。打出一个名将,对鼓舞军队士气也有绝大的用处。 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当日倚飒之战时,军驿被截,东西两战地无法及时传送消息,好好一个诱敌之计险些被闹得全军覆没,直打到退守莫牝峡,只剩下四千残军,士气低到了极点。 其时王爷突围而出,“矜”字旗高竖,一声“跟我沖”,立时吼得众将热血沸腾,缺胳膊断腿的士兵都抓起大刀疯狗一般扑回去,愣是把近万敌军杀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 战局在瞬间扭转。 这便是王爷在战场上的魅力。纵然是惊燕军中最大的支流,由柳煦阳一手带出、在夜平川与瞳拓阳奉阴违别扭了四年的灵、牙、肖、易四字营,听见“风矜”二字时,也是热血沸腾,恨不得顶礼膜拜。 有一种人,仿佛天生就是为战争而生。 犹在失神之间,人已到了东城将军行辕。这原本是颜知的地方,如今颜知远调东北,大将军之职一直闲置,主帐没有任何人敢轻易出入。 东城驻扎着祁冷、天骄、翔灵、长风、秀、瞳字六营,计有三十万人。其中祁冷、天骄、翔灵、秀字营十一年前便由王爷统领,自然是自家最亲近的子弟兵。长风营则是颜知将军带惯的军队,瞳字营不消说,从前便受镇国侯府瞳家的管辖,只如今被併到东城,一併受颜知将军管制。 前来接驾的自然是六营将军。这六人我都认识,也是经常出入王府的熟客。特别是天骄营将军钱若望,十一年前便是天骄营副将,被王爷一路提拔上来的,如今刚刚四十出头,身姿矫健,杀气盈身,一望便知的虎将。
第39页 “王爷!” 没有多余的话,六名战将仰望着马背上流袂如风的君王,单膝点地跪倒,厚重的战甲触地便是一阵冷肃的声响。 王爷勒住马,淡淡回眸望向身前黑压压的方阵。寒风呼吼间,三十万人,只因那淡淡一个回眸,悠然一个侧身,便齐刷刷地跪倒于地,高呼“战王”之名! 战王……说实话,真的不太好听呢。崖寻殿下被封穆王,崖浈殿下被封琼王,就王爷十二岁封王便赐号“战”,那时候若水才九岁,捂着嘴偷笑,说人家王爷都坐着,我们家王爷天生就要罚站,王号都是“站王”,结果被王爷听到,拎他出去罚站了一整天。 ——可是再难听的封号,被三十万人一起喊出声来,就变得惊天彻底,鬼神齐惊了。 微微扬手,身侧便有令旗扬起。霎时间止了声音,兵士们站起身来。我耳朵里仍旧是一片嗡嗡作响…… 王爷龙行虎步进了帅帐,顺手挥起了跪迎的六名将军,直至在早早安置好的九龙台上坐定,方才一凝眸色,直切正题:“颜知将军远调东北,东城兵权已闲置数日,如今瞳将军回京,本王的意思,是让瞳将军统领东城六营。” 这件事王爷显然并没有事先知会东城,因此此语一出,六名将军都显得有些迟疑。 瞳拓! 那个在燕子谷吃了败仗,丢了整个夜平川,朝廷上下都在传闻他与寒瑚国主暧昧关系的瞳拓! 要他来统领东城兵马?!——他也配?! 乌黑的深眸凌厉地向六个面露质疑的将领扫了一圈,王爷显出淡淡的微笑。没有给六位将军提供开口的机会,只等着哪个胆子大,看谁敢头一个出来质疑王命。 打头阵的赫然便是六位将军中,被人戏嚯为傻大胆的杨刚。杨刚是秀字营统帅,人也不傻,只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生来一副热血心肠,冲锋陷阵上阵杀敌都是一员虎将,他是一刀一枪凭战功从士兵升上来的,秀字营部下都是他生死兄弟,厮混惯了便养成没上没下的习惯。 想也不想便沖了出来,瞪着瞳拓狠狠呸一口,沖王爷道:“王爷,要打仗我不怕,老子冲锋杀敌这么多年,啥阵势没见过?但是要老子跟着这个和敌军私通乱搞的老大混,老子怕死都不晓得怎么死的。不干!老子不干!” 又是我又是老子,敢冲着王爷这么说话的,挨个数过去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王爷早知道他脾气,听了也不生气,只淡淡笑着,听他继续。 见王爷没有搭话的意思,杨刚急得有些红眼,几乎跳脚道:“那狗娘养的稀里哗啦就埋了灵字营十三万人,王爷你还敢叫他领兵?……调!你把他调来!老子要请命带秀字营去东北,上前线也不当这狗娘养的部下!” 王爷仍旧只是淡淡盯着他。 见杨刚实在闹得不像话,祁冷营将军严怀谷站了出来,施了半礼禀道:“杨将军素来便是如此脾气,不知上下,还请王爷恕罪——不过,杨将军的顾虑也并非虚妄,虽然末将不知道王爷任命瞳将军为东城统帅有什么玄机,也请王爷体谅东城上下军心。要一个败军之将来统领东城,莫说杨将军不服,末将,也不服气。” 王爷点点头,目光望向翔灵营将军夜流霜,道:“你。你也说吧。有话别憋着。说。” 夜流霜素来冷静沉默,各种场合都很少发言,如今却破天荒地开口道:“失疆兵败,军法当斩。” 不说什么私通敌军,只赤裸裸地将事实摆放台面。单议失疆之罪,瞳拓便该问斩了。 王爷再点头,指着长风营将军道:“你不也是一脸错愕?说。你也说。” 薛冷是颜知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今年不过二十岁,年轻热情,很有朝气。被王爷用手一指,他显得有些错愕,愣了愣方才道:“末将确是想不到王爷会派瞳将军来接管东城兵权。” 接着便没了下文。 王爷禁不住有些好笑,道:“那你是个什么意思?总要回给本王听吧?” 薛冷道:“末将是兵,王爷是帅,王爷怎么说,末将怎么办。一切听凭王爷调遣。” 年轻的声气使得在场众将都有些脸色发红。军令如山,各人既身为将,却质疑军令,薛冷这一声“一切听凭王爷调遣”,无疑是狠狠掴了众将一巴掌。 王爷淡淡一笑,并不在“军令如山”这个问题上纠缠,轻飘飘将话头递向别处,道:“厉将军呢?你怎么说?” 厉仁,瞳字营将军。从祖爷爷那一辈开始,便追随镇国侯瞳家打仗,百年血肉打出来的交情,自然要不遗余力为瞳拓说话。可厉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任何可以为瞳拓开脱的话来,只得恭敬垂首,道:“末将没别的意思。一切听王爷吩咐。” 最后便只剩下天骄营将军钱若望了。 不待王爷开口,他也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上前两步,道:“末将跟王爷打仗也有十一年了。自然没有质疑王爷命令的意思。只是如今夜平川还在寒瑚国手里,王爷非但不曾处置兵败失疆的罪魁祸首,反而命他再领重兵,有过不罚,如此施为,又将军法置于何地?” 六名将军的意思都清楚了。除了一个薛冷一个厉仁,其余四将都对瞳拓掌兵心存异议。甚至还隐隐有劝谏王爷杀瞳拓稳军心的意思。 情势如此恶劣,我禁不住有些担忧。回头去看站在王爷身旁的瞳拓,只见他一脸平和,无喜无忧,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王爷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归位。随即道:“你们的意思本王都知道了。这事就这么定了,瞳拓从今日起便是东城大将军,你们六人都归瞳拓管制,要好好辅助瞳将军领兵,不许阳奉阴违,各自为政。” 眼见着王爷含笑纳谏,杨刚几人都以为自己一番痛陈,能搅得瞳拓掌权这事没戏。没想到王爷谏言是耐心听了,自己的主意却仍是拿定了,笑眯眯地就下了王令,就此拍板定案。 我不禁为适才的担忧暗自好笑。以王爷的专断独裁,拿定的主意又怎么会是几位将军唧唧喳喳一阵就轻易改变的。侍从捧上令箭,王爷便要取过,亲手赐予瞳拓,杨刚腾地沖了出来,大吼道:“老子不服!” 宛如一头猛虎,龇牙咧嘴冲着王爷咆哮,“就他这样的败军之将,也配做我秀字营统帅?王爷!你就把自己和颜知将军,与这狗娘养的狐媚子相提并论?!” 说起“狐媚”,四大名将中,就数颜知将军最是漂亮。容颜绝美,风华如岚,气质凛冽,奔腾如风,那一种风华,瞳拓若水柳泫都要稍逊一筹。偏偏杨刚对颜知拜服无比,却说瞳拓狐媚,由此看来,颜知将军在东城可谓甚得军心了。 “狐媚”二字一出,瞳拓原本平和的面色变微微一变。王爷冷冷睨了杨刚一眼,沉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据本王所知,杨将军在柳河、沁穴山、招讨岭都是吃过败仗的吧?如今不也一样领着秀字营兵马?——颜知将军与瞳将军同为王朝四大名将,又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倒是你那张尖酸刻薄的嘴,少犯些口孽!” 杨刚哽着脖子直撅撅道:“末将吃了败仗,挨军棍降军职一样没落下!秀字营将军的职位,不是王爷提拔,是末将一刀一枪打出来的!——老子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恶狠狠地目光瞪着瞳拓,仿佛就是瞪着一个祸国殃民的妖精:“你除了狐媚姿色勾引男人,你还有什么本事?……和寒瑚国的皇帝搞到床上去也就算了,回京你不安分点躲在家里,还花枝招展往王爷榻上爬?……信不信老子一刀就把你个狗娘养的狐狸精噼了?!” 此语一出,不待王爷出言,在一旁的厉仁首先便按捺不住跳了出来,吼道:“狗日的杨刚!你他娘的闹够了没有?……瞳将军东征寒瑚的时候,你老小子还在下四营里扛铁锅熬狗肉汤吶!——拼刀子老子还怕你不成?” 锵一声,单刀便抽出了出来,雪亮的刀锋划过冷风,嗡嗡作响。 看不出来斯文秀气的厉仁,竟是这么火爆的性子,刀一出鞘,那边的杨刚哪儿还忍得住?一边咆哮着一边就向腰间的单刀探去。钱若望与夜流霜反应最快,一人拖住一个,登时四人扭成两团,严怀谷上前去劝,薛冷则笑嘻嘻地站在一旁。 瞳拓微微皱眉,望向王爷。王爷嗤笑一声,并不理会。好容易厉仁、杨刚都被生拉硬拽地按倒了,几个将军都是衣衫不整一身狼狈,被王爷淡淡的目光一扫,各自都觉得大失面子。 王爷笑道:“不服?凭什么不服?——论战功,你们哪个及得上他?杨将军,你站出来。你来说。你战功若有瞳将军一半显赫,本王把东城大将军的位置让给你坐。”
第40页 杨刚扯着自己适才纠缠时散乱的胸甲,吸着鼻子半晌没说话。 七年前,瞳拓方才十六岁,追随王爷东征寒瑚,统领左路军,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六年前倚飒战役,瞳拓单枪匹马以身为饵,引走秋袭大军,直接影响了倚飒战役最后完胜战局。五年前牟塞之变,瞳拓自引三百人,疑兵之计迷惑修伽王叔视线,争得七日调兵时机,避免京城易主之祸。 这赫赫战功,在场诸将没一个比得上的。 冷冷望了一眼沉默无声的众人,王爷又道:“再论弓马骑she,兵法策略,你们又有哪一个自认比得过瞳拓的?” 这句话可算触着杨刚痒痒处了,登时跳了出来:“嘿!兵法策略末将不懂,说起弓马骑she嘛——”居然又是一个斜眼瞄向瞳拓,“这细腰狐媚子就说不好了。” 乍闻此言,厉仁率先便是一声嗤笑。他家与瞳家何等亲密关系,自然十分熟悉瞳拓武艺,如今竟然有人质疑瞳拓“弓马骑she”的功夫,他自然觉得好笑。 想来这杨刚真的是两耳不闻营外事,一心只管操练兵。王朝四大名将,哪一个不是武艺超群,竟然被杨刚这个莽汉当成以色侍人的奉承宵小,传出去只怕要笑落无数人的大牙。 严怀谷显然与杨刚关系不错,轻轻扯着杨刚衣角,示意他不要胡闹。没想到他越扯,杨刚便越来劲,眉飞色舞地指着瞳拓道:“怎么样?狐媚将军。有没胆子跟老子比一场?——我说你个老严!你老扯我袖子干什么?!”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唰地集中在严怀谷身上。一直笑嘻嘻站在一旁的薛冷,看着严怀谷一脸的尴尬,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严怀谷原本尴尬,被薛冷一笑面上便有些过不去,再看杨刚还是一副直撅撅的模样,禁不住有些哭笑不得,干脆不去管他,看他如何出丑。 王爷微微侧目,侍立一旁的詹雪忧便站了出来。他是从前那身打扮,黑衣木簪,十分朴素,就如同一个潜身山野的少年剑客一般。 “这位将军,若要比试,在下奉陪。”詹雪忧江湖习气地抱拳。 从王爷身边走出来的人,自然是王爷的亲信。敢在中军帐中如此说话,必然身份不凡。钱若望、夜流霜几人从前都不曾见过詹雪忧,如今都颇为在意地仔细打量着,回头自然就要想办法打听詹雪忧的身份背景了。 杨刚看他一眼,咧嘴笑道:“老子不跟你小娃娃比试。你又不来做东城将军,瞎搀和什么?——狐媚子!够胆子就站出来,只会在床上打仗算……” “杨将军。”王爷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本王念你性情率直,一直不怪你言语冒犯——口口声声说瞳将军爬上本王床榻,你就不怕本王问你轻慢君王之罪?” 无论什么时候,王爷说话都是极有威信的。适才杨刚敢如此放肆,也正是因为王爷一直含笑不语,将他娇惯出来的。如今王爷玩笑似地说了这一句,杨刚立马便收敛了许多,干咳一声,再不敢咋呼什么“狐媚子”了。 冷冷扫了众将一眼,王爷顺手取过侍从颤巍巍举了半天的赤金令箭,断然道:“瞳拓。接令。” 沉甸甸的令箭再一次落在了瞳拓手里。仰望着殿下如四年前一般信任眷顾的双眼,瞳拓却自心中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哀。 信任。仍是从前的信任。 却,再没有四年前那一种柔情,那一种贴近生命灵魂的倚赖。 缓缓站起身,接受六营将军并不完全心甘情愿地参见。瞳拓有些失神地望着帐外那黑压压的士兵,离身不过半月的沉重,再一次压在了他的肩头。 盯着杨刚那张轻蔑不服的脸,瞳拓静静道:“你。我接受你的挑战。” 第二三章 走出军帐,三百步外已有人准备好箭靶。 杨刚眉飞色舞地接过侍卫递来的硬弓,舒展双臂,“嘣”一声虚弦拉开,偶尔朝瞳拓投去轻蔑一瞥,极是得意的模样。谁都看得出杨刚的得意劲儿,严怀谷站在一旁只摇头,薛冷仍是笑嘻嘻的,怎么看怎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王爷就静静站在大帐门前,神色淡淡地望着即将要比试的两名爱将。 厉仁取过自己惯用的角弓,捧给了瞳拓。瞳拓手法娴熟地振臂开弓,显然厉仁惯用的弓他用来也十分趁手。回头朝厉仁淡淡一笑,道:“几年不见,臂力见长啊。” 厉仁与旧主见面,这才说上第一句话,见瞳拓笑得清淡,便也笑道:“比不得少主神力。此弓可算趁手?” 淡淡瞥了一眼那边得意洋洋的杨刚,瞳拓轻描淡写道:“足够了——替我备马。” 虽有些迷惑好好的比试箭法,怎么要备马,厉仁却只是微微颔首,便匆匆吩咐侍从去牵自己的爱马来。杨刚已一手拽弓,咄咄逼人地走了过来,冲着瞳拓嘻嘻笑道:“怎么样?大——将军,准备好了么?” 一声“大将军”被他叫得怪腔怪调,怎么听怎么不自在。瞳拓却只是迎头一笑,道:“若要比箭法,远she箭靶自然显不出功力。百步穿杨的本事,只怕在场诸位个个都有,何必要我来卖弄这个?” 杨刚登时嗤笑出声,哈哈道:“大将军要是不敢,怎么不早点说?……刚才你只要不逞那个能,跑出来说什么‘我接受你挑战’,这个事不就这么算了吗?……现在才说she箭显不出能耐,大将军也不怕在三军之前失了面子?” 瞳拓淡淡道:“你我一人二十支箭。上马对she,谁先中箭算谁落败。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错愕失色。若是she箭靶,轻巧便分了胜负,纵然败了也不过是折损颜面而已。如今瞳拓提议策马对she,还得“谁先中箭算谁落败”,这要分出输赢胜负,就必定得有一人受伤。 伤的不是统领秀字营的将军,就是统领六营的大将军。无论中箭的是哪一个,日后恐怕都有得闹了。 此时厉仁已将马牵了过来,杨刚仍在迟疑之间,瞳拓淡淡笑道:“莫非杨将军上阵杀敌时,敌人都和箭靶子一样,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人she?” 就杨刚那火爆脾气,哪儿受得这种讥讽,登时跳脚嘶吼道:“比就比!老子还怕你不成?——把我马牵来!” 瞳拓淡淡一笑,翻身上马。厉仁数出二十支箭,随即将箭囊递上,见瞳拓毫不在意地随手放在一旁,颇有些担忧地仰头道:“少主,箭石无眼,还是小心为上……” 大约是极少有人如此顾惜地与他说话,在厉仁关切目光的注视下,我分明看见瞳拓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王爷此刻正与钱若望将军说着话,根本没有一丝注意留在瞳拓身上。瞳拓满怀希望的目光望向王爷,又黯淡地收了回去。 杨刚那边也已准备好弓箭,策马向校场奔去。瞳拓一紧缰绳,却忽然俯下身,对厉仁低声吩咐了什么,声音极低,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眼见厉仁瞠目结舌的模样,瞳拓只含笑拍他肩头,见瞳拓坚决,厉仁则是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仿佛应承了什么。 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如今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瞳拓轻拍马臀,策马而去。 两人都到了校场之上,颇有默契地拉开了距离。策马不停自然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对方的目标,瞳拓一手挽弓,一手执缰,并没有立即出手的样子。杨刚则瞄准机会便是一箭she出。箭法确实刁钻,箭到半途忽然疾转,she的竟是瞳拓跨下马腹。 比的既是弓马骑she,瞳拓自然不会仗着精湛武艺取胜。眼见箭石近身,居然硬靠着娴熟的骑术,轻轻松松躲了开去。 杨刚显然清楚这一击很难得手。大手一扬,抓出五支长箭,趁着瞳拓耍小花样躲箭的空当,上三下二布局向瞳拓she了过去。这一击端的是箭如雨下,瞳拓骑术再精也躲不开。昂然挺身,振臂开弓,居然也是五支箭出手,犀利破空而出,迎头撞上那五支she来的箭,力道用得极其巧妙,登时一破二开,十支箭一併掉落在空地上。 杨刚这才想清楚,这个狐媚将军没自己想像中那么好踩,至少骑术箭法都不会比自己糟糕。现在自己比他多浪费一支箭,后面要怎么出手,可要小心计算了,否则自己箭she光了,岂非要做活靶子,给他撵得鸡飞狗跳? 远远望着瞳将军干净利落地破去杨刚的攻势,箭法超绝,难有匹敌之人。厉仁和薛冷都禁不住大声叫好,严怀谷、夜流霜二人虽沉稳,眼中也不由得闪出一丝激赏之色。王爷与钱若望一直在说话,目光也一直放在校场之上,钱若望禁不住苦笑道:“瞳将军武艺超群,杨刚如此冒失,必然要出丑了。” 说起瞳拓,王爷却只是笑,并不搭话。
第41页 校场上,骏马如飞,轻衣流袂。 仍旧是那一身单薄的衣裳,衬着冷沙寒风,却是说不出的英姿飒慡。 杨刚接连几箭she出,都被瞳拓一一破去。咬咬牙,杨刚最后三支箭脱手,一箭跟着一箭,次第而出,瞳拓璀璨的寒眸中,陡然流溢出一丝淡漠的笑,一支箭she出,隐隐带着天青色光芒! 电光火石,破去杨刚同一轨迹先后she来的三支箭。长箭落地之时,箭羽忽然脱出,“咻”地she向杨刚眉心! 感觉到额上一缕绝细的痛,杨刚彻底怔在了当场。这是怎样古怪希奇的箭!这是何等精准可怕的箭!这真的是人she得出来的箭么?! ——只是箭羽! 瞳拓凝眸望着杨刚的动作表情。若是认输,此刻便该下马了。此时杨刚箭囊已空,如此呆在当场,难道非要逼着自己she他一箭才甘心?…… 半晌之后,瞳拓缓缓抽出最后三支箭,慎重上弦。 到了此时此刻,胜负已是很明显了。薛冷仍在为那半枚箭羽喝彩,厉仁却不知到哪儿去了。忽然记起适才瞳拓与他的那番耳语,不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朝王爷望去,刚好对上他投来的凝重目光——王爷也觉得不对劲? 跟着王爷缓缓向校场靠近,瞳拓已she出了最后三箭。不少人已料定杨刚必死之局,却不想弦绷之后,瞳拓的三支箭却仍然紧夹在右手,并未脱弦而出! 马背的杨刚身形一震,便栽落下来。 一群人哄地拥了上去,七手八脚将杨刚扯了起来,看不明白杨刚究竟吃了什么暗亏,我顾不得尊卑,将王爷甩在身后,匆匆到了杨刚身边。仔细打量,他身上并无伤痕,只有三团白色粉末凝成的印记——光闻气味我便知道,那分明就是止血灵药绛糙散! 瞳拓将长箭放回箭囊,望着杨刚,伸出三根手指:“你。三箭。我知你还不服气。”他忽然静静侧目,望着远处,“箭阵。敢不敢闯?” 不待杨刚答话,异变陡生! 一队弓箭手不知从何处迅速移来,个个弓弦紧绷,箭尖对准了瞳拓。在场众人都来不及反应,一蓬箭雨便飞she而出,密密麻麻的箭石咻咻破空而出,那气势,直如不将瞳拓万箭穿心誓不罢休! 瞳拓腾身跃入空中,胯下战马惨遭池鱼之殃,登时被she成刺猬。 铮嘤一声长剑出鞘,剑尖带着一缕青光绕身散开,逐渐氤氲成浅薄的光晕罩住全身,薄如天色,柔若春光。密集she来的长箭,沾上那天青色剑光便折羽坠下,空旷的校场上只剩下长箭断折的枯燥声响。 我就站在杨刚身旁,清楚地看见他瞠目结舌的模样。莫说他,就是王爷身旁的詹雪忧,看见如此漂亮的护身剑法也禁不住露出一丝艷羡之意。 青岚剑诀与若水修炼的凌烟剑舞同为成名数百年的绝世剑法,认识瞳将军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传说中的青岚剑诀。只见那天青色的光芒柔若春波地漾开,竟然将周遭萧萧冷肃的杀气轻而易举地包容,所谓正道武学,果然有其自命正道的缘由。 仔细察看在场众人的脸色,显然都已被青岚剑诀的浩然正气吸引,无一例外地露出钦服之色。心头暗贊瞳将军精明,将这么漂亮的剑法使出来,非但可以立威,还可以立德。须知武学一脉,讲究的便是心怀天道。若没有磊落心胸,如何钻研武技也终究下乘。稍稍懂些武道的人便可知道,一个人若能将青岚剑诀如此正道的剑法修至大成,纵然不入圣贤之境,也必然心怀磊落,绝非浅薄宵小。 正在窃喜之时,那一股怀柔天下的剑气中,陡然升起一丝破雪寒意。心中一窒,抬头便看见瞳拓眼中那一片死寂的空洞,根本来不及反应,瞳拓竟然蓦地撤去全身防护,曝身箭雨之中! 绝望在瞬间将我淹没…… 来不及,根本来不及救他!在他撤去青花护身的瞬间,长箭便能将他全身刺透。他存心要死在此处,死在箭雨之中,死在王爷面前。 一个人拿定主意要死,你有什么法子把他救活?! 片刻失神之后,定睛望向瞳拓所在的方向。没有预料中的万箭穿心,王爷就站在他身前,银绣斗篷包裹着无数箭支落在地上,厉仁早在瞳拓撤去防护的一瞬便喝令停止了箭阵漫she。 是王爷。 回过神来的我,浑身竟忍不住有些发软。原本以为瞳拓死定了,却不想王爷一直盯着他,弹指之间替他挡住了箭雨,救他一条命。眼见瞳拓虽未立即毙命,但仍身中数箭,我慌忙迎了上去。 瞳拓右臂被王爷紧紧禁锢着,他神情寡淡地望着王爷,很有些心死的味道。就在准备开口问他伤势的时候,他忽然凝眸望着王爷,轻声问道:“殿下,您救的是瞳将军,还是,瞳拓?” 瞳将军,还是瞳拓?救的是臣下,还是情人?你救我,是因为你需要我、眷顾我,到如今仍然不捨得我死去,还是,只是单纯地因为惊燕需要我,所以你才救我?这样的问题,对瞳将军来说,应是很重要很重要吧。 不单他关注着王爷的反应,连我也忍不住将目光牢牢锁在了王爷身上,这个时候,王爷不会再狠心给他一个叫人心如死灰的答覆了吧? 王爷只冷冷盯着他。无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脆弱,岔开问题,反问道:“是谁对本王说,此生夙愿,便是为本王守土开疆?” 如此无情的回答,令瞳拓哑然失笑。他有些疲惫地向王爷身边靠了靠,放低声音,浅笑道:“杨将军说我狐媚……殿下,若我真的如他所说,可以狐媚惑主,那我真的此生无憾了。” 王爷微微蹙眉,瞳拓左手已握住穿胸而过的长箭,猛地拔了出来。 一股血箭蓬地飞she而出。险些喷上王爷脸颊。 “你在胡闹什么?!” 王爷惊吼一声,迅速封住他几处大穴,神色颇为慌乱地向我望来。我立即摸出怀中的暖玉膏递过去。王爷一手扯开瞳拓衣裳,望着那汩汩流血的伤口,素来稳健的手竟有些发颤,不敢再迟疑,立即将暖玉膏厚厚涂了一层上去。 狠狠掐着瞳拓的右臂,王爷咬牙道:“你是记恨本王适才没替你说话,任旁人糟践侮辱你么?……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的把戏,你也学会了?!” 面对王爷的逼问,瞳拓只能报以虚弱地微笑,顺手丢掉带血的长箭,带着些迟疑地碰触着王爷的脸颊,轻轻道:“我早该死了。对不对?……只要还活着,就记载着背叛。见我一次,就多恨几分,等到日后,好处都忘光了,就记得我做的错事……与其那样,不如早早死了算了……”鲜血随着嗤笑汩汩自口中溢出,那寒光流溢的璀璨双眸中,漫溢着一股浓浓的哀伤与眷念,声音已低不可闻,“只可惜……只可惜……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缓缓闭上眼,眼角浸出一滴泪,凄艷绝美地划过脸颊,落到了王爷掌心。 热泪坠到掌心已变得冰冷。人没有想像中的脆弱,也绝对没有想像中的坚强。瞳将军欲求死,不是头一次了。 “你若敢死,我杀你瞳氏满门!……”王爷厉声吼了出来。 我有些迟疑地退了两步。 吼这么大声,就算不会伤重而死都被吓死了。长箭穿胸而过,听起来是挺吓唬人,可又没伤到心房,又及时封穴止血。那么珍贵的暖玉膏,拿去抹糨糊似的抹了那么厚一层,想死哪儿那么容易啊?…… 不过,看王爷现在这么紧张的样子,还是先别告诉他真相了。哄着他先陪陪瞳将军,一来二去陪来陪去陪得旧情复燃,那瞳将军也不用这么辛苦地寻死觅活了…… 那夜,王爷便留在了东城。 瞳将军虽然一直在昏睡,但那几箭都没有伤中要害,所以并没有生命危险。 王爷也算粗通医术,再者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什么样的伤重,什么样的伤不碍事,他总还是看得出来。此刻虽守着瞳将军不肯离去,但情绪已不如白天那么激动。只静静捧着茶杯暖着手,等着瞳拓醒来。 王爷手里的茶都换了十多次了,我禁不住站起来,劝道:“王爷,还是先去休息吧。瞳将军一时半会醒不来,您这么熬着也不是个事……” 王爷淡淡望了床榻上依旧昏迷的瞳拓一眼,道:“醒不来才守着他。他醒了,我们便回府。” 都把瞳拓逼到自杀这份上了,还不肯原谅他?我有些怔怔地望着王爷。照今天的情况看来,王爷分明还是很在意瞳将军的,可为什么就是一直不肯打开心结?秦寞飞不该放也放了,大错既已铸成,纵然要罚也该给个刑期吧?……难道真要晾着瞳将军一辈子? 王爷捧着茶杯,并不说话。微微蹙着眉,很有些忧虑的样子。
第42页 正在想着要不要再劝王爷一次,帐外忽然传来詹雪忧的声音:“主人。南书房余大人求见。” 余大人便是首席辅政大臣余光觉。什么事情这么严重,居然要他趁夜熘到东城来求见王爷?我迟疑间,王爷已放下茶杯,坐直身子,道:“请余大人进来。” 帘子掀起一角,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走了进来。这便是三朝元老余大人了。他刚军帐,王爷便微微抬手,道:“余老不必多礼,请这边坐——这么晚到东城来,可有什么急事?” 余光觉仍是十分知进退地施了半礼,这才在王爷指定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原不该这么晚打搅王爷休息……”他说着话,又顿了顿,借着烛火,可以看见他表情极为古怪,“适才东北传来消息,说寒瑚国主派人递交国书……” 王爷诧异道:“交战之间递交什么国书?” 余光觉苦笑道:“使者已被颜知将军派人送到了京城。其实,说是议和书也未尝不可……” 王爷这才露出有兴趣的样子,笑道:“怀里揣着我惊燕的夜平川,却想来议和?怎么,秦寞飞是想把夜平川还给我们?” 没想到余光觉却竟然苦笑着点头。 非但是傻在当场的我,连王爷也禁不住有些怔住。余光觉苦笑道:“寒瑚国主开出条件,说若是我们答应,寒瑚国军队立刻离开夜平川,并保证他在位之年,绝不侵犯我国领土……” 王爷直接问到了问题的关键:“条件呢?” 余光觉便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寒瑚国主……要瞳将军……” 王爷忽然一笑,“哐当”一声将桌上的茶杯贯到了地上,砸得粉碎。 第二四章 随着那翡翠玉盏混着热茶在地上摔得粉碎,突如其来地清脆碎响竟吓得我嵴背一冷,一个寒噤抖了起来。分明脸上还带着笑,转眼却是龙颜震怒一个茶杯猛地摔了出来!莫说是我,连余光觉那样历经三朝的老臣,看着王爷骤然发作,也有些错愕地神色一惨。 听到屋内异响,詹雪忧一个跃身便窜了进来。见帐内并无异状,方才小心放下戒备,却不肯再出帐去,就站在一边,谨慎地望着军帐周遭。 王爷眼中阴郁之色已逐渐收敛,挨着椅子缓缓坐了下来。忽然抬眼望着余光觉,淡淡笑问道:“这事听来倒是不错,以一人止息干戈,兵不血刃收复夜平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余老怎么看这事?” 余光觉历经三朝,何等老练精明之人?且不说他早已洞悉王爷东征雄心,就依王爷的秉性,夜平川平白死了十三万人,王爷若不从寒瑚国手里连本带利一併讨回来,怎会善罢甘休? ——拿王朝名将换王朝的领土?!丢得起这个面子也失不起这个里子。 王爷杯子一摔,余光觉心中便有了大概,此刻被问起,他回答得甚是干脆利落:“此事断不可为。” “哦?” “且不说寒瑚国主如此荒谬条件,究竟有几分诚意真实,就说我惊燕素来以天朝自居,四方天下,莫不臣服。寒瑚小国敢以兵戈相犯,有何颜面妄言和谈?若说递交降书,倒也罢了,如今竟敢以我惊燕领土威逼索求,此等狂妄宵小若不刀兵惩戒,将我天朝颜面又置于何处?……” 开始仍是语调平平,说到后来已是语调愤慨,辞色激昂。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旦措词冷厉言辞激烈起来,也是极有气势的。 王爷眸色一敛,却故意迟疑道:“夜平川一战,荒原埋骨十三万人,朝野上下一片譁然。不少老臣都对夜平川之战心存质疑,上上下下都在扯着和谈的意思。如今寒瑚国提出这么个条件……” 说到此处,王爷便停了下来,静静等着余光觉搭话。 朝廷里一直嚷嚷着和谈的,自然就是穆亲王与琼郡王麾下那帮文官。虽说琼郡王害得穆亲王如今还命悬一线,但这二个王爷一旦凑在一起祸国殃民,倒是配合得极为默契。那帮子文官,一个个老师学生先生弟子,关系脉络盘根错节,又臭又长,动不动就是百人联名上摺子,悲天悯人直喊着天道仁恕,将士无辜,戍边可怜,活似夜平川丢给了寒瑚国,便应该由着寒瑚国收去,只求不要再打仗。 天道仁恕,不可再战,割土求和,苟且偏安。这么荒谬的说法居然也能在朝堂上站住脚。也不想想那寒瑚国都引兵打到了天险横山,此时以夜平川做代价求和,无异将京城门户大开,寒瑚国哪天一个高兴不高兴了,领着兵马就再进一步便直逼京城,若是京城沦陷,就凭那半死不活的穆亲王,再来个辱臭未干的崖浈殿下,仰仗着在西南休养了四五年的柳煦阳,他挡得住寒瑚国的攻势? 原本以为穆亲王是个精明的,没想到和崖浈殿下那样的少年,斗来斗去竟是越斗越天真。若王爷当真招架不住这片雪花般的奏摺,将夜平川当作礼物送去寒瑚国,苟安求和,那“战神”之名必然蒙尘,军心若然失尽,穆亲王和琼郡王两个就有得乐了。 余光觉立马知道这是表忠心的大好机会,昂然应承道:“割土求和,国将不国!如此jian佞之言,必出jian徒之口。当今年幼,太后慈善,方才受此等jian邪之徒蒙蔽,老臣恳请王爷拟诏,显戮妖言jian佞,以清君侧!” 王爷微微蹙眉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朝堂大势如此,实在不太好办……不过余老既然有此意思肃清君侧,以正视听,本王忝为摄政王,自然是要支持的。” 一个眼色便将烫手山芋丢给了余光觉这样的老狐狸。想来余老如今必然是心下忐忑,又无奈又嘆息了。也亏他忠心表得快,既然王爷摆明了要他出头,他若不乖乖效力,莫说三朝老臣,四朝元老估计也没了善终。 床上的瞳拓似乎动了动,我微微转身,王爷也已察觉。笑着站了起来,说道:“本王还要赶回王府处理些事情,余老是否也要回去写摺子?——不若乘本王的銮舆一起走吧?” 可怜余光觉一把年纪,坐顶轿子好容易颠颠颠,颠簸到东城,凳子还没坐热,便又要颠回去。不过王爷盛情相邀,他哪里推辞得过去,愣是被王爷拉着,一併坐上了明銮九龙舆,心惊胆战得比在小轿上颠还难受。 虽有些不满王爷就如此一声不吭地将瞳将军丢在东城,但如今有余老在场,我自然不敢乱插嘴。王爷忽然吩咐掀起车帘,招我过去,说道:“你就留在此处照顾瞳拓。旁人看顾,我不放心。”声音陡然压低,补了一句,“——小心厉仁。” 小心厉仁?厉仁不是瞳拓家奴出身么?想着军帐中厉仁为瞳拓与杨刚亮刀子,校场上与瞳拓那么亲密,难道他反而是不怀好意的一个?我正在迟疑之间,王爷已吩咐起驾,銮铃庄严,车驾已远。 回到军帐中,瞳拓已醒了过来。有些失神地望着空落落的斑驳帐顶,神色寡淡得半点不似从前神采飞扬的瞳将军。适才王爷在帐中,因此将侍从都打发了出去,如今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快步走到瞳拓身边,他脸色仍是苍白得可怕。捧过细辱粥,却已冷得透彻,唤来侍从,交代重新热过,这才试探着问道:“瞳将军?伤口可还疼?……茗儿这有止疼的药。” 瞳拓有些目光呆滞地望向我,那眼中的空洞竟让我心中腾地一酸。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不许我死。茗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什、什么怎么办?”不敢去看他黯淡的眸子,那一种寂灭绝望的黯然,不是什么人都承受得起的。 “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女人的把戏。我瞳拓,怎么也学会了?”仿似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瞳拓黯淡的眼中,挣扎出一丝叫人心悸的亮光。 是自嘲,是讥笑,是嘆息,是陈述,瞳拓的语气沉静得让我想逃。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离开,只怕一个转身,眼前这个脆弱的人,便会立刻粉身碎骨。 “——说出来,你会信么?连我都不敢相信,枯修十七年的剑心,只被殿下冷冷一瞥,居然就立时破散……破得干干净净……” 剑心?!剑心不纯,护身剑气必然涣散。 白天瞳将军竟然不是寻死,而是被王爷一记冷眼破了剑心,方才在箭阵中失算?! 倏然间明白,一向谨守君臣之礼的瞳将军,在校场中被王爷逼问之际,为何笑得那般嘲讽:我为你剑心破散,险些万箭穿心,你却疑心我苦肉求恕,将我与市井女子相提并论,肆意鄙夷,说到底我瞳拓,在殿下心目中,竟是这样的人? 眼前晃动的尽是白天瞳拓嗤笑拔箭的一瞬,那飞溅的鲜血,鲜红炽热,当中夹杂着多少自弃自厌?映衬着瞳拓自嘲地微笑,依然不减的眷念,最后他惋惜的,只是日后再也不见王爷了……简直不能再想下去,不知为何竟紧紧捏住了瞳拓微凉的手,颤声道:“我信。瞳将军,我信。”除了这两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第43页 半晌,瞳拓忽然闭上眼,口气说不出的萧索寡淡:“信与不信,又如何?……死在当前,也不过一声怒斥。从此后,再不敢痴心妄想了。” 我呆呆听着他绝望的语气,半晌回不过神来。 烛火摇曳中,一滴泪缓缓自瞳拓眼角溢出,划过脸颊,炽热到冰冷的过程,缓慢得如同经过了一场轮回。我怔忡地望着床榻上,那个分明还死死掐着腕上水滢色链子的男人,湿冷的痛钝钝地拖过我的心窝。 只是,谁来守护遗忘的哀伤? 次日,厉仁亲自带来几名侍从,全被我好言好语挡了回去。我一个人照顾受伤的瞳将军自然不行,但王爷既吩咐了要小心厉仁,我怎么还敢用他挑来的侍从。 慢慢盘算着东城几个将军的可信度,自然不能去找杨刚帮忙。杨刚是个死脑筋,认定了瞳将军什么“狐媚惑主”,一时半刻必然改不过来,虽然昨天比试输了,但也未必就放弃对付瞳将军的想法。 薛冷自然也是不行的。他是颜知将军的心腹,虽然颜知将军曾经态度暧昧地私信为瞳将军开脱,但在上林城时,颜知将军派东城密探掳劫瞳将军也不是作假。这薛冷一直笑嘻嘻的,白天仍为瞳将军说话,谁知道他会不会笑里藏刀来一记阴的? 相较起来,钱若望夜流霜与严怀谷这三人倒是比较可信。好歹是王爷亲自提拔上来的干将,虽明摆着不愿受瞳拓节制,但王爷眼皮底下,仍然不敢学夜平川四字营一般和瞳拓作对。 严怀谷与杨刚交好,能不找他帮忙,自然不找他帮忙。夜流霜为人少言寡语,看不出他深浅,但王爷历来信任他,应是可以信得过的。钱若望更不用提了,王爷素来就喜欢和他说话聊天,最是器重。 想了想,便决定去钱若望营中挑选侍从。到了钱若望的军帐,他人却不在。瞳将军此刻虽行动不便,但人已清醒,并不用我时刻守着,因此左右无事,便在钱若望军帐中等他回来。 直等到午时过后,守卫都换了一班,方才听着几个说话的声音远远传来。 “……十六岁就领兵十万,追随王爷东征寒瑚,战功显赫得连单将军都差了不止一筹。看人家那气度涵养,哪儿是你这丘八爷们比得上的?”没听错的话,应是严怀谷的声音。 接着便是杨刚的豪慡声音:“老子看他脸都气绿了。屁的个气度涵养……” “你还好意思说?!”没好气开口的却是钱若望,听声音已到帐门口,“王爷叫你故意挑衅,输一场好给瞳将军立威,你一口一个狐媚子,把王爷也往里面扯,最后气得瞳将军险些自杀,你就不怕王爷拖你出去乱棍打死?” 我原本捧着茶杯在喝茶,听到这句险些呛死自己:杨刚挑衅瞳拓,竟然是王爷授命?! ——难怪他一副有恃无恐的狂妄模样。也难怪王爷竟然一直沉默着不肯替瞳将军说话。竟是一早就盘算好的。 一面顺着气,一面仍是忍不住细细咳着。外面的人显然已经听到帐内的声音,钱若望一掀帘子便走了进来,看见是我,禁不住有些发怔。外面的守卫已狠狠挨了杨刚一记耳光,听严怀谷沉声怒道:“帐内有人为何不禀?” 我慌忙道:“我来了很久了,一直没出声,他换岗来应是不知道我在吧。” 严怀谷与杨刚一齐走了进来,最后跟着的却是夜流霜。 “是茗姑娘。”严怀谷稍稍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王爷身边的红人呀。那听到这些也是不碍的。” 我已站了起来,赔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各位将军了。” 钱若望是此间主人,自然开口招呼,笑道:“看看茗姑娘说的都是什么话?您肯赏面光临我这破军帐,自然是钱某的荣幸。来,来,请坐请坐——你们几个还我招呼你们?自己找地儿坐着。” “茗儿受命伺候瞳将军,不敢耽搁太久。”没兴趣和这四位将军慢吞吞打趣,我直接转到正题,“今天到这儿来,是有事想请钱将军帮忙。” 钱若望诧异道:“什么事?——茗姑娘有事尽管说。能办到的,钱某定然给你办妥。” “也不是什么大事。瞳将军帐内如今没有侍从,侍卫也是要配的……” 话未说完,便给钱若望截了过去:“这个是钱某疏忽啦。实在罪过罪过。我这就亲自挑人,送去主帐。茗姑娘不必担心。”忽然又补了一句,“瞳将军伤得如何了?自颜知将军远调东北后,主帐积了不少军务急需处置,不知道瞳将军什么时候能处理军务?” 照如此看来,这四人都绝对是王爷心腹,这话问得应是没有恶意。想了想,却仍是一笑,道:“钱将军无须忧心。瞳将军伤势并无大碍,过几日便能恢复——既是如此,茗儿先告退了。各位将军……” 屈身道了万福,钱若望一直将我送到了帐外。回到主帐,瞳拓竟然已爬起来,坐在案前翻阅积累多日的军报。见他穿得单薄,我立即找出一件厚实大氅给他披上。他抬头朝我淡淡一笑,也不说话,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钱若望不多时便带着侍从侍卫求见。瞳拓微为诧异地看了一眼懒坐在一旁磕瓜子的我,方才吩咐钱若望进帐。钱若望谨守上下之仪地施礼,随即将挑选侍从侍卫的事回禀。六名侍从被唤进来,我坐在一旁冷眼瞧着,个个看来都极为伶俐。 瞳拓抬头淡淡扫了一眼,道:“侍从不用太多。留一个替我收拾军帐的就行了。就他吧。”指的却是惟一一个不曾低头的少年。 钱若望应是。再问要不要叫侍卫也进来瞧瞧,瞳拓摇头道:“不用着急。钱将军,主帐积累了许多军务,都是着急处置的。我这儿马上就能看完,你去问问另外五为将军,若没事的话,今晚到我这儿来,该办的急务,今晚便商量着办了。” 钱若望显得有些惊讶,颇为担忧地望着瞳拓,道:“将军箭伤未愈,实在不宜如此操劳。” 瞳拓道:“微末小伤,没什么大碍。就照我的吩咐,钱将军去办吧。” 话说到这份上,已端起大将军的架子。钱若望只得领命而去。另外五个侍从都退了下去,留下那个乖巧地屈膝行礼,道:“蝉澈拜见大将军。” 好清脆明亮的声音。我禁不住侧目去看他。虽然单膝点地跪着,但一张童稚未脱的脸上,却带着毫不卑微的笑容,顶多十四岁年纪,身姿挺拔,嵴骨挺直,已是相当有风骨的军人了。 瞳拓连头也不抬,淡淡吩咐道:“以后无须这么多礼。我这里事不多,收拾军帐洗洗衣裳就是。丑话说前头,我这儿只两条规矩,一不许碰任何军报文书,二不许泄露议事内容,犯这规矩没别的处罚,拖出辕门直接打死。其他的,都容得你。” “蝉澈知道。”见瞳拓没再搭理他的意思,便站了起来,打量着四周,准备找点活干。 我见他东张西望的模样忍不住好笑,招手唤他过来。顺手倒了杯茶给他,拉他坐我旁边,笑道:“没伺候过大人么?” 蝉澈摇头。一双清澈的眸子,很是漂亮。 “大人在帐里的时候,是不能打扫收拾屋子的。如今瞳将军在看军报,你晃来晃去,不是惹人心烦么?……乖乖坐着,和我一起喝茶吃瓜子,等会儿说。” 蝉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显然没见过我这么“懒惰贪吃”的侍女。我抓了一把瓜子递到他手里,目光却忍不住向瞳将军望去。 昨天那个脆弱得仿佛一碰便会粉碎的瞳拓,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的瞳将军,少言寡语,面色温和,目光深邃坚韧,一如四年之前——可,怎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第二五章 一晃便是半个月。 朝廷的消息总是很快便传了过来,余老联合几个颇有威望的大臣上书弹劾议和派言论,在王爷的捉刀处置下,南书房五个议事大臣便有三个倒台,三品以上官员林林总总杀了十一个,革职拘押的也有不下二十人。 正是王爷一贯雷厉风行的手段。 其实王爷早就有对付穆亲王的想法,然而要一举拔除穆亲王在朝廷上的势力却不是太简单的事,动静太大,一个弄不好便会动摇国本。纵然是穆亲王中毒,王爷也有意思伸手救他一命。只可惜影箬的事惹翻了王爷,借着如今突如其来地寒瑚国和谈,一股脑儿把穆亲王在朝廷的势力扯得七七八八,不得不承认确是龙有逆鳞,触之即怒…… 仔细一数,被杀的多是穆亲王那一干系的人,与琼郡王走得亲近的议和派官员则大多革职拘押。三品以下官员则因为人数众多,实在不好处置,但如此清洗之下,已不少人墙头糙地倒向了主战派,朝野虽是一片风声鹤唳,但有余老那样的老狐狸带着一帮人从中斡旋,却也很快就安定下来,未到糙木皆兵的地步。
第44页 瞳拓的箭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蝉澈也很快适应了瞳将军的生活习惯。东城上下没人敢明里暗里刻意与瞳拓为难,积累多日的军务,很快便被瞳拓快刀斩乱麻地处理掉。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偶然看见厉仁的时候,我仍然忍不住心中一紧。 商议完军务,几位将军相继离去。寒风呼啸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玲珑玉碎之声,极远又似极近,飘忽于耳畔。一股阴寒腾地从我嵴背窜起,分明记得那日在销魂谷,珑落催蛊谋害柳泫时,便有如此玉碎之声辅咒——谁在捣鬼?! 寻声望去,独身一人逐渐远去的薛冷,身上赫然挂着一串翡翠。 离开销魂谷时,王爷曾经向万俟梦裳索要过这么一串翡翠,日日把玩之下,我自然认得。如今薛冷虽隔得远,但我自忖不会认错。留心便向薛冷追了过去,他如闲庭散步似悠闲地转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忽然转身扮个鬼脸,嘻嘻笑道:“出来吧!——现在没人了。” 知道我跟着他?耳力很是不错。我缓缓自暗处走出。 薛冷笑道:“我猜就是你。”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不信你是销魂谷的人。”若是销魂谷的人,怎么会挂着翡翠珠串四处跑?那不摆明了给人捉的。 薛冷嘻嘻笑道:“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才——”他将翡翠珠串晃了晃,“这样。” 我微为诧异地望着他。他将翡翠珠串解了下来,递给我,笑道:“我军帐里莫名其妙出来这么一串东西,我想了半天,就算有人孝敬我,也不会做好事不留名吧?既然如此,自然不是栽赃,就是嫁祸。” “你说这是有人放进你军帐的?” “准确来说——是军帐里的地下暗阁!”薛冷笑容忽然有些僵冷,声音变得轻轻地,“藏得那可叫隐秘,我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 不得不说薛冷这傢伙还真懂得当机立断,发现有人栽赃,干脆把赃物直接挂在身上四处乱逛,等我找上门,他便立即撇清关系。暂时还没有不相信他的理由,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厉仁。 厉仁。我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个名字。他知道我一直在留心他?所以才会狗急跳墙地栽赃在薛冷头上?……可到如今我也没发现半分不妥,他如此作为,岂非是自露马脚给我?厉仁,不会如此简单吧? 除非他又干什么事了!——翡翠珠串?……蛊毒! 匆匆赶回主帐,瞳拓一身轻便装束,坐在帐内看书。见我来的匆忙,微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已急急到了他身边,将翡翠珠串的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他还在沉思,我已经准备着动用灵识术诊视他身体了。 瞳拓一手阻止了我的探查,眸中寒光一闪,道:“不可能是我。若被人下蛊,我能察觉出来。” “不是蛊毒,那……” 怎么可能不是蛊毒?既然不是害瞳将军,那就是…… 瞳拓已霍地站了起来,冲出帐外厉喝一声“备马”,立即便有人小跑着将马牵了过来。马鞭都来不及取,瞳拓一整缰绳便策马狂奔远去。我慌忙招人替我牵马,瞳拓着急,我亦是一样心急如焚。马刚刚牵出来,我才捏着缰绳,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却是已然奔出辕门的瞳拓又疾风一般地颳了回来。 瞳拓直接自马背上跃了下来,未曾收缰的快马一径向前横冲而去。瞳拓已冲到我身边,原本平静的气质换作满身焦躁之气,瞬时将我淹没,使得原本就有些心慌的我险些把持不住自己。 “医毒之术我一窍不通,去也无用。”悦耳的声音稍稍带着一丝微颤,语速极快,一双微凉的手将我亦是稍稍发冷的手握住,紧得有些压抑,“茗儿,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什么?不用说,我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如何,要保王爷平安。 瞳拓一身焦躁之气渐渐消弭,眼中凝重依然,却再无慌乱之色。他缓缓镇定着,我也逐渐冷静下来。翻身跃上马背,带着一心焦虑惶惶而去,耳畔听着瞳拓冷静地吩咐着下属:“升帐!” 至此时,我便知时局动荡,已到一触即发的地步。 销魂谷素来和穆亲王关系暧昧,如今穆亲王身中奇毒,又朝堂失利,逼到极处自有困兽之斗。穆亲王手里确实没有一兵一卒,可他妻兄却是能征善战的柳煦阳! 柳煦阳原本是灵、牙、肖、易四字营统帅,他父亲是穆亲王外祖父严肃老丞相的学生,素来便和穆亲王走得近,王爷一直忌惮着这层关系。七年前王爷东征寒瑚时,刻意将此四营留在夜平川,柳煦阳当时便是夜平川守将。四年前,穆亲王迎娶柳煦阳胞妹为正妃,王爷当下便急急将瞳拓调往夜平川,直接架空柳煦阳,接掌了夜平川兵权。这一来,却险些闹得灵、牙、肖、易四营譁变。 无计可施之下,王爷只得再封柳煦阳大将军,命他驻守西南。两年前王爷藉口“让小将多历练”,将柳泫捧上了西南驻兵主帅的位置,打发正当壮年的柳煦阳早早卸甲荣养。此番动作下来,西南虽表面上仍是柳家兵权,但好歹借着柳泫与王爷那一点裙带关系,不至于那么剑拔弩张。 可说到底柳泫毕竟是柳煦阳亲儿子,如今事到临头,他帮老子还是帮王爷,谁说得清楚?——纵然拿定主意帮王爷,那西南兵权,柳泫他拿得稳么? 若拿不稳,此刻柳煦阳是否已准备举兵北上了?——恰好王爷被暗害,瞳拓失军心,颜知被绑在夜平川,单只一个被困在王府做了四年男宠的单若水,凭什么力挽狂澜? 猛地一鞭抽向马臀,我心急火燎地向王府赶去。 蛊毒,蛊毒! 偏偏是我一窍不通地蛊毒。 从来不曾有过的自厌自鄙涌上心头,我知道我在痛恨自己的浅薄。若我医术与颜知将军一般精湛,纵然是蛊毒,那又如何如何如何?! 赶到王府时,天色将暮。 大门已紧紧关上,显然是拒绝任何人进出。拍了门半天也没人搭理,恨得我一个翻身从高墙跃了进去。人还在半空,如雨长箭便齐刷刷向我she了过来,王府的防备我最是清楚,早有准备自然不会慌乱,撤手、扬剑、护身,一气呵成,噹噹当斩落数十支长箭,大吼道:“我是洛茗!” 借着依稀的浅薄天光,终于有人认出了我。王府里很少有人知道我懂武功,见我自墙上跃出,都显得微为诧异。小心跃过埋在墙内糙坪里的几个小陷阱,我飞快窜到一个侍卫身边,急问道:“王府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想问的当然是王爷。但若王爷下令封锁消息,我此刻张口便问王爷有没受伤异常,岂非泄了消息。 侍卫摇头道:“不清楚。王爷下令戒备,不许多问缘由。” “王爷现在何处?” “应是墨竹居。” 再也顾不得废话,我慌忙便向墨竹居方向跑去。一路上防卫极其森严,到墨竹居范围内却见不着半个侍卫的影子,只詹雪忧一人站在院子里。他显然早已察觉有人靠近,我刚刚走进院落,他目光便凛凛she了过来。见是我,方才眸色一柔。 “詹大人。王爷呢?”书房,还是暖阁? 推开书房大门,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血腥之气。 月池就站在竹榻旁,王爷脸色苍白,一手垂于榻沿,食指指尖一点一滴缓缓溢出鲜血,落进地上的痰盂里。血流虽缓慢,但痰盂里也积了一小潭黏稠的鲜血。 我知道这是暮雪教对付蛊毒的办法,通过身体血液的流失,减少异蛊发作的频率,延长异蛊寄主的寿命。心中虽早有准备,但还是存着一线侥幸的希望,如今见到王爷果然中蛊,心中仍是忍不住一窒。 “是茗儿回来了。”王爷居然毫不在意地露出微笑,“方才派人去东城传令,你倒回来得快。” 我连忙将薛冷和翡翠珠串的事说了,王爷闻言只是淡笑,道:“东北捷报刚刚传回来——颜知。”念着这个名字,再是一抹更为柔和的笑意,“人在东北,还留了一个眼线在东城。” 眼线?说的是薛冷? 王爷笑道:“厉仁又不是傻瓜。我若中蛊,怎么问也不会问到东城去,他何苦把翡翠珠串栽赃到薛冷头上去?岂非是自暴身份?” ——那薛冷此举又是什么意思? “不开窍啊。”王爷嘆息着摇头,眼中却显然带着笑意,“只怕现在厉仁还在四处找那珠串呢。他怎么想得到,居然被薛冷偷了?” 这才醒过神来。薛冷居然是早就察觉厉仁意图,偷了珠串来提醒我小心保护王爷的?难怪王爷念着颜知将军的名字,眉开眼笑,薛冷原本就是颜知将军的人嘛。只是没想到薛冷仍然慢了一步,王爷此刻已然中了蛊毒了。
第45页 月池颇为忧心地望着王爷,轻声道:“销魂谷蛊毒素来刁钻古怪,此刻纵然放血强抑,但也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月池虽也懂些蛊术,可和销魂谷比起来便不堪一提了……” 拜月教擅长毒咒,销魂谷则擅长异蛊,暮雪教闻名于世的却是剑法。月池是暮雪教巫医,要她来解销魂谷的蛊毒,也确实难为她了。 蛊毒蛊毒,怎么办?我只觉得血气都往头上涌,居然连些许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若颜知将军在,他多翻一些医书毒典,总还有破解的法子,可我对蛊毒却是一窍不通,这叫我怎么办?! 王爷居然淡淡笑道:“穆王爷浑身肿成那样子都没着急,本王就咳些血,你们就急成这样?”笑着笑着,逐渐一凝眸色,望着我,“瞳拓伤都好了?” 现在还有闲情逸緻管瞳将军的箭伤。我有些气急败坏。 王爷道:“销魂谷的蛊毒,也未必就要销魂谷的人才解得了。月池,今天是什么日子?” 月池道:“十一月十二。” 王爷朝我笑道:“算算日子,若水也快回来了。” “若水又不会解蛊毒!” 一口气说完之后,王爷笑意更甚,忽然间记起王爷当日的吩咐——“顺便带话给明珀圣女,请她祭典之后务必往京城一行,本王与她有要事相商。” 若水不会解蛊毒,可若水曾说过,明珀圣女原本是销魂谷万俟家的女儿,后来破门入了暮雪教,她自然是懂异蛊的。 难怪王爷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原来竟是早就盘算好了!害我白白揪心这么久。我松了口气,忽然觉得浑身都有些发软,靠着椅子坐了下来。望着竹榻上脸色苍白却一脸微笑的王爷,却是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中了蛊毒,反而笑得如此温柔?……眼前这个,是摄政王?还是,风矜? “茗儿,替我拟旨。” 王爷忽然吩咐,我颇为诧异地望过去,是准备对付穆亲王了么?谁料王爷居然淡淡一笑,道:“东北浅糙谷大捷,颜知居功甚伟,赐颜知‘翠羽侯’爵位,词句你斟酌着用,快马传旨到夜平川去。” “翠羽侯?!” 素来封侯,不是永平永安,便是镇国镇边,忽然下旨封出个“翠羽侯”? 我迟疑着,脑子里飞速闪过的是,简直能让人喷鼻血的画面。王爷与颜知床第欢爱时最是纵情,时常用些希奇手段在颜知身上,曾有一次便是用三枚翠羽将颜知折腾得大声求饶。 没想到东北捷报传来,王爷居然直接封颜知将军为“翠羽侯”——不知道圣旨传到夜平川,颜知将军会是何种表情? “容茗儿先看看战报,免得拟旨时措词荒谬,失了朝廷颜面。” 王爷点头示意我自己去书桌上找。东北捷报应该是刚传来不久,那湛岚色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捷”字,我翻开仔细一看,里面详细交代了浅糙谷大捷的经过。说白了便是一场奇袭,打得寒瑚国措手不及。 令我奇怪的是亘雪糙原忽然出现的八千奇兵。浅糙谷一战,大胜之局虽已註定,但若没有亘雪糙原忽然出现的八千奇兵,奇袭亘雪城西门,一番攻坚下来,被寒瑚国推上城楼以做人盾的浅糙谷百姓,必然伤亡惨重。 绝不认为颜知将军会心疼亘雪城的百姓,颜知将军用兵素来便狠辣无比。 当初东征寒瑚,为隐藏行踪奇袭天南五城,他曾严令部下,行军所到之处,人畜一律灭口,直杀得血流成河。兵临天南城下,寒瑚国见实在抵挡不住,捉了居住在天南城的惊燕子民做人盾,岂知还未开口威胁,颜知将军便喝令攻城,挡在最前面的惊燕子民死得最快。一战打下来,寒瑚国总算见识了那个十五岁少年的心狠手辣,恨得咬牙切齿,怒骂为“修罗颜”。 如今夜平川战局如此恶劣,颜知将军急着收复疆土,必然强攻亘雪城。至于被寒瑚国推出来做人盾的浅糙谷百姓,那绝对不在颜知将军的考虑范围。 而这八千奇兵,打的竟然是祁冷营的旗号?! 祁冷营将军如今还在东城,怎么会有八千人熘到夜平川去了?我瞠目结舌地盯着王爷。 王爷显然早料到我会如此疑问,见我抬头,便道:“祁冷、天骄、翔灵、秀字营,各有八千兵马秘密出京,隐藏在夜平川。浅糙谷大捷,颜知居功甚伟,若水,也是功不可没。” 若水功不可没?这八千奇兵竟然是若水秘密调出京的?……从东城三十万兵马走悄然抽走三万余人,一路行军到了夜平川,消息居然被严密封锁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 听王爷这一提醒,我这才想起,当日在销魂谷,若水曾送信来禀报战局,王爷亦曾亲命,准许他动用琢心阁的御印兵符。只是我当时万万想不到,若水寥寥几字的奏摺中,居然蕴涵了这么多意思。 摊开空白的诏书,我小心翼翼地落笔糙诏。只写到“翠羽侯”三字,仍是忍不住觉得好笑。圣旨递到颜知将军手里的时候,颜知将军究竟会是怎样的表情呢?真的很期待耶…… 第二六章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王爷有交代,丫鬟僕从都不许进墨竹居打扰,膳食由沫萍打理,侍书、侍墨也只许在书房外伺候。月池随侍王爷身侧,我匆匆整理了下书桌,书房里已黑成一团,刚刚点燃一盏灯,王爷便阻止了我的动作。 “点一盏灯就够了。放窗边去。” 黑暗中,王爷低沉华丽的声音传来。 我放下挥灭了火摺子,回头望向王爷,角落一片黑暗,只看见那双闪亮的眸子。分辨不出情绪,只觉内里带着少有的柔和。捧着琉璃灯盏到了窗前,放在小几上,清澈的光芒冷冷散开,已是十二,月色也是极好的,灯月辉映之下,竟也颇有几分清朗疏冷之意。 半晌都没有声音,只听到王爷指尖的鲜血,良久挤出一滴,“滴答”落进了痰盂里,轻微得叫人心悸。 我靠着窗,在小几边缓缓坐了下来。移目窗外,清冷月光下,詹雪忧萧然站在院中,十一月的天气,他却依然一袭黑色短衫,穿得极为单薄——这点倒是和瞳将军一样,都是不喜欢穿厚衣裳的。 想着去给詹雪忧找件大氅,才刚刚站起身,王爷便微微侧身坐了起来。月池换痰盂去了,我疾步过去,拿软枕垫在王爷身下,扶他半仰在榻上。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王爷身体的重量,第一次感觉到无所不能的王爷,也是那样的无力。 “王爷……”小心翼翼避开滴血的食指,将王爷一直静置在竹榻旁的手捂在掌心,果然已是冰凉一片,“僵成这样也不动一动。拿个手炉来好不好?” 王爷淡淡一笑,道:“哪儿那么娇惯。月池,不是会吹箫么?……吹个曲子来听听。” 月池已捧着痰盂走了过来,朝王爷笑了笑,轻声道:“箫声晦涩,易伤心骨。王爷大福之人,还是不听为好。” 有些惊慌地发现,握着王爷的手暖了这么久,仍然是冷得浸人。我努力地揉搓着,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大约是感觉到我的焦虑,王爷柔和的目光向我望来,道:“别费心了。中蛊以后我浑身都是冰凉的。不只这只手。” 浑身冰凉?! 是四大异蛊之死蛊! 呼吸陡然间一窒,我身子后倾竟是一个失衡,险些坐在了地上。月池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我有些瘫软地站了起来,“是‘死蛊’,这蛊毒最是耗命折寿,拖得越久于身体越是有害,王爷何不早说?!” “早说又如何?你不也没法子么?只要是毒,原本就是害人性命的。”王爷淡淡一笑,旋即若有所思地一声轻嘆,接的却是月池的话,“人世繁华,须臾无常,谁说得清楚,到底是你有福?还是本王有福?……” 说着说着,眸色陡然一凝,扬声道,“——雪忧?” 这时我才听到院中一点轻灵的脚步声,沾瓦即去,显然是有人闯了进来。 随后便是“铮”一声脆吟,自然是詹雪忧长剑出鞘的声音。奇怪的是,打斗声并没有如意想之中地传来,正在奇怪,却见门外一道单薄身影闪过,说不出的熟悉。 ——居然是若水?! 不似从前一般得到准许方才进屋,若水迳自闯进书房,一眼望见了竹榻上的王爷,方才缓住了身形。初七方才是祭雪大典,如今才十二,他就从暮雪山赶回了京城,难怪一身风尘,面带倦色。只那双眸子衬着月色仍是清亮如水,稍稍漾着一丝波澜。 “王爷。” 见王爷安详恬静的躺在竹榻上,若水稍显波澜的眸色终于平息下来。如从前一般屈膝行礼,抬起头,明静的视线与王爷相交。只是一个淡淡的交叠,随即敛眸垂首。
第46页 “……不过,你说得倒也不错。箫声凄涩,听多了终是要折福寿的。”王爷淡淡一笑,指着镂花格木上一支竹箫,朝若水道,“她不吹,你来吹。你也会的——有诗云,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下九泉。真要喜欢,何必左右烦恼日后那些有的没的?” 这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温柔伤感。 我就在王爷身旁,听着他缓缓低沉的谈笑,心中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 不是未曾见过王爷脆弱的模样,但如今月池、若水都在,王爷竟也容忍自己如此温颜笑谈生死?王爷中的蛊毒当真如此厉害?……若非厉害到叫王爷无法抵抗的地步,怎么会连强撑威仪的力气都没有了? 箫,原本是若水最爱。若水刚刚入宫时,方才六岁,人小气短便知道动用内息来吹箫。他吹的曲子极为奇怪,时而灵动如光,时而欢腾若水,时而凝若青山,时而逸如烟云,我从来不曾见人将一支竹管玩得那么顺熘,幼时便常常逼着他吹箫给我听。好在他自己也喜欢,总是笑嘻嘻地叫我拿糖人和他换曲子,到头总是我听了曲子,他没拿到糖人。 然,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若水便再不动箫了。或者是都长大了,镇日随着王爷奔忙,谁都没空去管那支竹管。记得曾有一日,王爷亦是如此命若水吹箫,素来温顺的若水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从命。素来严苛的王爷居然也没生气,只淡淡一笑作罢。 原以为若水又会拒绝,却不想若水应了声是,便转身向那支竹箫走去。我抬眼看了王爷一眼,因离得近,纵然光线阴暗也能清晰勾勒出他每一个表情,我明显看见王爷眼中那一丝矛盾。 矛盾?为什么会是矛盾?矛盾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箫声响起。 近在耳畔,远在天涯。枯叶一般萧瑟的腐朽之气,缠绕着若水呼吸间的清冽气息,冷冷洞彻于身姿左右。人在箫声中逐渐融化,灵光神识一併吸附于笼罩这方天地的音灵之上,悄然失去自己的本色。 感觉到王爷稍稍用力掐了我手指一下,心神一晃这才从箫声中醒了过来。没由来一身冷汗浸出,适才竟是被若水箫声掌控,连呼吸都忍不住跟着那凄涩声音一起一落,没半分自持。 忍不住狠狠瞪了若水一眼,却见他十指灵动,悠然按孔,容色恬静,从容运声。琉璃灯盏散出的光线,大半映照在他俊逸如水的脸上,说不出的潇洒圣洁。 月色渐冷。 箫声陡然窜入云霄,带着一丝海阔天空的悲凉,隐喻着碧落cháo汐的无常。然而这一种悲凉与无常糅合在一起,却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潇洒从容。非是不敢言悲,只因悲痛至此,已是淡薄无味,非是不敢感慨世事,只因无常至此,已能从容应对。 谁言箫声凄涩,易伤心骨?世事无非如此,又有什么不可面对? 自燕柔是销魂谷刺客一事揭穿后,我一直忧心若水心黯神伤,从此消沉。实在想不到,他心境竟是如此清旷悠远。所谓出世之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一曲终了,月色依旧。 只窗外萧然卓立的詹雪忧,隐隐有了一丝触动,颇为迷惘的眸子往窗内望了过来。 王爷躺在竹榻上,看不见詹雪忧的动作,只微微点头,示意若水上前。若水放下竹箫走近,缓缓跪倒在竹榻另一侧。王爷刚好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拭他光洁的面庞。不似从前的别扭,若水容色平和,眸色温文,直视着王爷。 半晌,王爷放下手,似乎印证了什么,闭眼靠回软枕,无声地笑了一阵。直笑得我与月池面面相觑,他方才微微抬手,示意若水起身,问道:“明珀圣女现在何处?” 若水道:“属下适才见王府戒备森严,未得王爷吩咐,不敢请圣女殿下擅自进出。如今圣女殿下暂时安置在柳街烟水栈,王爷若要见,属下这便去请。” “现在什么时辰了?”没正面搭理若水的请示,王爷忽然岔开话题问了句。 月池道:“戌时初刻。” “整整一个时辰了。”王爷居然一笑,说道,“依穆王的行事作风,此刻府外应已被团团包围,想要出去只怕没那么容易。” 我腾地站了起来:“穆王爷?!……他哪儿来的兵?” 王爷淡淡一笑,道:“皇城守军虽只有五千,但围着我这小小的摄政王府,也足够了。” “城卫军首领不是孤竹群?!……他敢私通穆王?!”虽明知道王爷此刻还能安坐,必然是早有对策。可如今情况如此危急,实在忍不住自己的疑问。 若水微微蹙眉,道:“若没错的话,孤竹群的兄长,应是容太妃妹婿吧?” 王爷居然悠然点头。容太妃的亲戚,岂非就是琼郡王的人?!王爷居然把五千城卫军交给琼郡王?!那不成心给自己找乐子么?! ——琼郡王险些害死穆亲王,如今穆亲王还能和琼郡王联手?还是穆王爷还崖浈殿下是早就算计好的?两人合计着对付王爷?……那徜月修密毒,影箬之死,也是他们弄出来惑人耳目的? 越想越是心惊,王爷居然还在笑,淡淡道:“崖浈握着城卫军,穆王手里捏着柳煦阳这张王牌。一个捏着匕首,抵着本王咽喉,就等着另一个揣着弓箭的,搭弓she箭,好叫我万箭穿心呢——是不是,月池?” 没由来问到月池头上,我心中已缓缓溢出一股寒气。 月池虽不动声色,但被王爷如此一问,迎着王爷犀利如刀的目光,也禁不住身姿微微一颤。王爷取过一条素帕,缓缓擦去食指的血迹,将那沾着鲜血的帕子递给月池,笑道:“虽然是动了点手脚,也好歹让本王暂时控制了‘死蛊’。如今茗儿若水都回来了,便无须再劳烦你了。” 月池脸色已有些发白,勉强笑道:“王爷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王爷嗤笑道:“该听的不该听的,你听得都够多了。明白不明白,有什么打紧?——知道为什么不许茗儿多点灯?……黑漆漆的一片,你才瞧不见本王运功逼毒。” 话说到这份上,再赖也赖不掉了。 月池傲然抬头,清秀的脸上隐隐带着一丝决绝:“果然不愧是摄政王。如此微量的‘滔天’也瞒不过你——只是我不明白,你明知我对你下毒,为何隐忍至此方才开口?不说府中侍卫,纵然你身中蛊毒,我也绝对不是你的对手。” “滔天”,源于暮雪教。既中滔天之毒,必然大祸临头。中毒者筋骨松软,浑身乏力,若是武者,还得加上一条内力渐失,只消七天便能要人性命。难怪王爷一直软绵绵地直不起身子,原来是一直在装成中了“滔天”的模样。 王爷靠在软枕上,淡淡道:“若早揭穿你,你有机会给穆王送信儿么?——若非知道本王确实伤得起不了床,穆王敢贸然动手么?” 月池这才明白,王爷竟是故意将自己无力起身的消息传给穆王,好让穆王放心大胆地围困摄政王府。既如此作为,必然是个圈套。此刻虽不明白穆王必胜之局中,王爷能玩什么花样,但已知是圈套,必然要奋力突围,将消息告知穆王。 心念既动,忽然一爪向我抓了过来。这一爪虽来得凶狠,但我并不是她印象中那个不懂武功的侍女,只轻轻在她神门穴上一点,便阻了她攻势。侧身绕到她身后,便是一掌拍向她后心,她显然料不到我身形如此快速,被我一掌拍实,“哇”一口鲜血呕出,人便委顿于地。 她也是急昏头了,我既然能从戒备森严的守卫中闯入王府,怎么可能真的不会武功?盯着月池蜷缩地上不住颤抖的身体,我禁不住有些慨嘆,或许,她并非是昏了头,只是被逼到极处,也是没办法了。王爷她自认打不过,若水也肯定没希望,便只能拣我这个不知深浅的软柿子来踩。 不得不佩服穆亲王的高明。牺牲一个影箬,成全一个月池。月池终于获得王爷信任,果然,轻而易举地下蛊害了王爷——可月池分明是暮雪教巫医,怎么会和穆亲王扯上关系? “圣子殿下……请、请宽恕我的罪责……” 鲜血自口中不断呕出,几乎塞住了她的声音,她哀伤地望着若水,目光脆弱得如同欲坠的玉石。命悬一线之时,她挂念的却是暮雪教的宽恕,挣扎着解释,“虽然我站在与……您不同的方向……但……始祖见证、见证……我的虔诚……” 没法子抗拒一个将死之人的哀求,若水已走到月池身边,缓缓将她扶在怀里。 白皙修长的指,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血渍,目光却是柔和而悲悯的:“不需要我的宽恕。月池。无论身在何方,做任何事,我相信你崇敬始祖的心,始终虔诚。殛雪,安佑。”
第47页 身为暮雪教的圣子,若水的谅解对于月池来说,不啻天神令谕。她紧紧拽着若水的手,泪水在“殛雪”的祷祝声中滑下。随着呼吸的逐渐急促,月池神色越发安详,呼吸终于完全停止。 若水五指併拢,在她沾染鲜血的额头印下。 一连串生涩古朴的咒文自若水口中漫溢而出,庄严而凝重。因屋子里的黑暗,我清晰地看见若水掌下绽出一抹紫檀色的光芒,散入月池额头,将她苍白的面容映得璀璨如星,绮丽异常。 若水为月池赐福之后,便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朝王爷屈膝,静静道:“王爷见谅。” 没有更多的词句,只是静静跪倒。为暮雪教众赐福,原本是明珀圣女的职责,然而为了那个刺杀王爷的刺客能安心闭目,他逾越自己的本分,做了不该做的事。 隐隐察觉到若水的改变。若是从前,他绝对不会如此不顾后果。而如今,却能为心底一念慈悲,承担任何。 半个月而已,究竟若水经历了什么?他的箫声,他的改变,他如今的澄澈慈悲,如今的恬淡从容,究竟是因为什么?祭雪大典么?别告诉我是顿悟,我不信。 王爷此时却显得极为疲惫。他没有再看月池一眼,靠着软枕,不知道目光在探寻何处。空中弥散着浓浓的血腥气,有王爷的,也有月池的。周遭却是说不出的死寂,安静得只剩下枯燥的呼吸。 良久。良久。 王爷忽然缓缓开口道:“就埋在院子里吧,纵然委身污泥,与花木同朽,也终是陪在王爷身边,还有再见之日——她笑起来,和泉水一样,叮咚叮咚,很好听呢。” 素来低沉华丽的声声音中,带着一丝凝重。 想来,王爷仍是十分喜爱月池的。自己想想,像月池这样温柔的女子,纵然明知她下蛊害了王爷,却仍然没法子恨得起来。虽明知王爷非杀她不可,可想起是自己一掌将她送下九泉,还是忍不住有些唏嘘。 那是枕边的人呵。曾与王爷肢体纠缠,爱欲缠绵,转眼却都忘记了花前月下的温柔,芙蓉帐中的缱绻,一个毒手暗害,一个无情诛戮。说到底,究竟是你无情,还是我薄幸?也不过是各为其主,各走各路罢。 清晰地记得影箬死后,王爷眉间那股淡淡的痛楚。如今代他杀了月池,是否可以稍稍减去他心中的隐痛? 第二七章 不多时,便有侍卫来禀报府外的情况。 果然,孤竹群领着一千城卫军将王府围了起来。说是东城守将瞳拓兵变,奉皇上圣旨,调一千名护卫,看守摄政王府,保护王爷安危。 王爷哑然失笑道:“玉玺御印都在本王这里,也不知道他那圣旨是从哪儿出来的?” 想不到王爷此刻还有闲情逸緻开玩笑。我禁不住头疼道:“如此枯守王府也不是办法。如今瞳将军应已兵临城下,若非忌惮王爷安危,弹指便能将那五千城卫化做齑粉——王爷,不如先请明珀圣女替您拔蛊,只要能到瞳将军营中,便万事大吉了。” “除非你有法子悄无声息,瞒过任何人耳目将明珀圣女接进来。否则,不准。” 我霎时没了声音。要杀出去,接了明珀圣女再杀进来,并非难事。可要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一出一进,只怕凭王爷的轻功也没办法办到——可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只要王爷蛊毒一除,五千城卫怎么可能困得住王爷?届时到了瞳拓营中,三十万大军光跺脚都能震跨城楼了,还怕对付不了穆王? 见我一脸迷惑,王爷笑着补充道:“费尽心机等的便是穆王这一步。我们这一走,本王先前的盘算岂非要全部落空了?” “可这‘死蛊’于人伤害实在厉害。王爷若不及早拔蛊,只怕日后会落下隐患。要对付穆亲王,也不必非要如此折腾自己吧?”死蛊死蛊,顾名思义,中蛊之人便会肢体僵冷,一如死人。如此下去,对身体自然大为不利。 岂知王爷竟笑道:“穆王垂死之人,何必设计于他?” “那王爷是要对付琼王?”只有这个选择了吧? “他一介少年,也就牵扯几个京官,偶尔非议朝廷,对付他做什么?” 既不对付穆亲王,也不对付琼郡王,王爷如此费尽心机地等着穆王爷调兵围困王府,究竟是为什么? 颇为迟疑地望向王爷,却见他眸色幽冷,淡淡道:“柳煦阳惹出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本王没时间再跟他继续耗下去。穆王敢在此时动手,柳煦阳必然已领兵北上了——如今穆王等的便是他。你以为柳煦阳是蠢蛋?若他知道穆王控制不住局势,掉头便回西南去了。” 原来王爷是想对付柳煦阳! 不得不承认,柳煦阳的存在确实给王朝添了无数麻烦,光从四年前他从夜平川的调离,险些酿成四营譁变的闹剧便可看出,他在军中的影响力究竟有多惊人。 如今王爷一心想着对西南用兵,柳煦阳一日不除,便一日腾不开手脚。何况,柳煦阳背后还有个穆王爷。若是放手南征,与寒瑚、秋袭二国开战,那时手中兵力吃紧,穆王爷在京城一番动作,只怕小皇帝都要被他捏在掌心肆意亵玩。 事实上,穆王爷这计划虽冒险,但也并没有太大疏漏。如今王爷中蛊,被困在王府,他以王爷要挟,城外瞳拓捏着三十万兵马也不敢轻举妄动。届时柳煦阳领兵北上,到了京城,兵力虽有差距,但穆王手中还捏着王爷这张王牌。一旦王爷中蛊身亡,只留瞳拓一人,孤臣孽子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跟他斗? 只穆亲王千算万算,算不到明珀圣女会与若水一起回京。王爷此刻虽中蛊毒,然明珀圣女就在柳街,一旦王爷蛊毒除去,区区五千城卫如何拦得住王爷? 既然王爷是打定主意要等柳煦阳进京来“犯上作乱”,我自然不敢再多聒噪,在王爷身边蹲下,仔细诊察着脉象,蛊毒是看不出名堂来,“滔天”却已被王爷运功逼得七七八八了。取出银针,照着《化郁方》里解除“滔天”的法子,几针走过,王爷便口鼻溢出污血,余毒清除了。 想着还要忍着蛊毒几日,若水便照着“噬血”的方法,在王爷中指上开了另一道口子,继续放血抑蛊。我取出暖玉膏想替王爷收拾食指上的伤口,岂知王爷先前还不住淌血的食指上,竟是光洁完好,没有一丝伤痕。 这下不得不承认,三大教派的密术确实有其神通之处,“噬血”密法,确实非同一般。 深夜。 若水接替詹雪忧,守在院中。 知道情势危急,詹雪忧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王爷半步。王爷无奈,便让我在地上铺垫子,叫詹雪忧睡地上。如今詹雪忧便小猫一般乖巧地睡在王爷榻旁。他显然是累的够呛,睡着后便再也顾不得太多,鼻翼微微翕动地打着鼾。 毕竟十一月的天气,王爷中蛊后又受不得炉火,整个书房便冷得跟冰窖一样,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垫子,但我仍是害怕他会着凉,想着去侍墨院子里给他再拿了床被子,刚刚起身,他便猛地惊醒了。 抬手示意他安静,不想他仍是惊动了竹榻上的王爷。王爷一直放血,血流虽慢,却很难入睡。何况王爷休息时原本就恨人打搅,如今被惊扰了自然有几分不悦。 阴沉着脸色原本要发作,却见詹雪忧炯炯的眸子带着丝惊惶地望着他,不知为何,竟忍不住脸色一柔,呵斥到了嘴边换成了关切,柔声说道:“是冷么?……早说别在这儿睡了。茗儿,让侍书在隔壁房间烧个火炉,领雪忧去那边睡——你也别守这儿了,有若水在,你还担心什么?” 烧炉子是不成问题,不用劳烦侍书,我就能升好。可是詹雪忧他肯去么?正想着,詹雪忧已爬出暖烘烘的被窝,惶然磕头道:“对不起,主人。请息怒。我不睡了,就在这里伺候主人。绝不会再打扰主人休息。” “穿这么单薄还往被子外面跑……”注意到詹雪忧的单衣,王爷显然有些无奈,指着一旁的厚衣裳,示意我给詹雪忧披上,仍是一脸的好脾气,道:“这里没那么多刺客,不用你伺候,好好去休息,明天再过来。” 詹雪忧却固执地跪在一旁,并不说话。 “说。到底怎么回事?” 詹雪忧历来听话,如今一连两遍都没说动他,王爷知道其中必有原因。颇为不耐地挥手,神色也已冷了下来。 “雪忧不放心。” “还饶舌?” “雪忧不敢。雪忧是……不放心茗姑娘。” 我原本静静听着他回话,还在为王爷逐渐不耐的口气担心,陡然听见詹雪忧这一句,一口气呛进胸膛,吭吭闷咳起来。 不放心我?怕我剑法太糟护不住王爷么?……望着脚下所在的位置,忽然间明白詹雪忧说的意思。就在几个时辰前,月池便是倒在这里的。詹雪忧不放心我,是害怕我和月池一样加害王爷么?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王爷一步?
第48页 如此小心翼翼,忠心耿耿,纵然经验才华都比不得若水瞳拓,但也足够让王爷记挂于心了吧?……不知为何,忽然间想起柳泫。那个任性自我,耍着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却屡屡被王爷拨弄于掌心的少年。 王爷断定柳煦阳此刻必然已领兵北上,那么,便是断定柳泫没法子阻止,或者,柳泫根本不曾阻止了?若柳煦阳领兵北上,必然与王爷正面为敌,到那时,柳泫又将如何自处?看得出他对王爷的迷恋,纵然王爷捧出毒酒给他,他只怕也会乖乖喝下,没半分迟疑。可柳煦阳到底是他父亲,若王爷杀了柳煦阳,柳泫可怎么办? 到那时,他还可能如从前一样快乐无忧,还可能在王爷面前蹦蹦跳跳,耍宝邀宠了么?忍不住心底的黯然,我甚至回想得起从前,那少年拽着我胳膊,要我想法子替他讨王爷开心的模样。 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王爷方才淡淡道:“茗儿不是月池。你不用担心。何况,若不是我愿意,月池也没机会在我身上种蛊,你无须太自责——好了,别跪着了。既然不放心,便睡这里吧。” 詹雪忧没想到王爷分明不悦之下,却没坚持让他出去,如此意外让他有些喜出望外。利落施完全礼,便带着一丝微笑靠近竹榻,殷勤地替王爷掖被。我有些恍惚地想起从前,王爷一旦留柳泫住在墨竹居,他也是如此欣喜的模样。 “茗儿,在想什么?” 忽然被王爷拖回现实,我有些怔忡地望了过去。半晌才知道傻傻回答:“想……从前。” “我与茗儿说说话,你自己睡。”王爷朝詹雪忧如此吩咐,随即道,“我知道你在想柳泫——我也在想。” “是、是么?”王爷也在想柳泫?我倒真的不曾想到。 詹雪忧不敢刻意听王爷说话,乖乖爬进被窝,闭上眼睛睡觉。王爷淡淡扫了他一眼,又靠回软枕,静静道:“书桌有个檀木盒子。你知道在哪儿的。去拿吧。” 书桌上的檀木盒子?我隐隐记得位置。借着琉璃灯盏的光线,轻而易举地拿到了那个盒子。很漂亮干净的一个盒子,王爷从来不曾打开过,我每次都是收拾桌面看见这个盒子,看见的时候就动打开它的心思,可转眼收拾完桌面便忘了,以至于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柳泫。若真想给他指条明路,把这个盒子给他送去——原本是算着快到十二月十七了,叫人快马给他送去倚飒城的。人算不如天算,这便送过去吧。”王爷静静说道,分不清楚什么情绪。 十二月十七,柳泫的生辰。还以为王爷懒得记这些日子,却不想王爷偏偏记得如此清楚。这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竟然如此救命?…… 疑惑中,我将盒盖轻轻打开——竟是空盒?! 瞬时明白王爷的意思,却禁不住多了一丝迷惘。宠柳泫是为了西南兵权,如今正是用兵之时,怎么就把柳泫这颗棋毫无作用地丢了? 在若水护送下,我轻而易举地杀出城去。 沿着南下倚飒的方向,我碰运气地向柳煦阳可能驻扎的地方寻找着。王爷的预料果然不错,只向南走了两天,我便碰见了疾速行军的西南驻兵。黑压压的队伍蜿蜒在平原上,根本看不到边际。 瞪着简直望不着边的队伍,我不禁暗自叫苦,王爷交代的差使实在不太好办。这么一大队人,又全都不打旗号,我上哪儿去找柳泫?若我这么几十万人一个个找遍了,才发现他被他爹困在倚飒城,那我也太冤枉了不是? 刚烦了一阵,却见枯燥行军中忽然刮出一道白影,登时眼前一亮! 烂银战甲,雪色披风,胯下骑着神驹照夜玉狮子。人若疾风,貌似骄阳,除了柳泫,还有哪个有这样的气质风华?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左看右看,也没见着柳煦阳的影子,刚想窜出去和柳泫碰头,却见一匹快马追了上来,一面喊着“少将军”,一面已准备去拦柳泫的马。 柳泫明显有些不快,却无可奈何地将马勒住。 这几步奔驰,已越发靠近我藏身之地。我正好将那追上来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仔细打量,是个长相颇为周正的青年。穿着一身青铜甲,和身姿灵动的柳泫比起来,他便显得极为壮实。 见柳泫勒了马,他脸色稍稍好看了些,顶着烈日寒风,稍稍眯着眼,说道:“少将军,柳帅让你不要走那么快。你大病初癒,还是悠着点的好……” 柳泫冷漠一笑,尖刻道:“我走得快走得慢还要别人来管?……至于‘柳帅’——程城,程将军!你要不要告诉我一声,柳帅是叫我呢?还是叫我爹?” 面对这样的质问,程城显得有些狼狈。他勉强道:“少将军,不要这样子。和柳帅斗,你不可能赢的……他是你父亲,你根本……” 扬手便是一鞭甩在了他脸上,霎时间抽断了程城未完的话。柳泫冷冷望着程城古铜色的脸上缓慢浮起的鞭痕,刻薄说道:“本帅素来事亲纯孝,和来与父争斗之说?你敢离间我父子情谊,当心我不顾袍泽之情,将你立斩马下!” 说着便策马而去。 只留下被抽了一鞭的程城,摸着火辣辣发疼的脸颊,一脸苦笑,不住摇头。 我潜身暗处,将柳泫作为都瞧在眼底,禁不住暗自摇头。如此天真稚气,任性妄为,和老成持重的柳煦阳比起来,不知差了多少。也难怪西南兵权名分是在柳泫掌握,实际上,“柳帅”却是他爹柳煦阳。 心知此时是不可能和柳泫见面了,暗自留心着那道白影的去向。只见柳泫一路疾驰,向队伍最前端奔去,雪色披风在风中翻腾纷飞,说不出的英姿潇洒——光一身行头置得好看有什么用?若在柳煦阳身边的是瞳拓、颜知、若水任何一个,西南驻兵也绝不会如此轻易落在柳泫手中。 想着又忍不住笑自己本末倒置。西南兵权原本就是为安抚夜平川柳煦阳的旧部,才交到柳家手里的,接掌兵权的若非是柳泫,柳煦阳当初又怎么肯轻易交出帅印?柳煦阳既肯不吵不闹交出帅印,自然有控制自己儿子的办法。 王爷之所以弃用柳泫,必然也是早就明白,无论柳泫怎么斗,也绝对斗不过柳煦阳吧? 儿子,能斗得过老子? 纵然有那个本事,也绝对没那个狠硬心肠。何况,这个柳泫……我暗自苦笑。 傍晚,大军扎营。 我小心隐藏着身形,寻找着与柳泫见面的机会。然而寨中到处都是人,想要混进去实在有些困难。若我是个男人还好办,捉一个敲昏了换上他衣裳,大摇大摆就进去了。偏偏军营中不可能有女人,我只能看着人来人往的营寨干瞪眼。 等了一阵,阵阵米香已传得十里可闻。我已跟了他们差不多一整天,早饿得头晕眼花了。此时还看得到、吃不着,飢肠辘辘的我直气得想冲进去把柳泫拎出来,狠狠打一顿出气。就在我几乎想放弃的时候,柳泫忽然只身一人走了出来,散步似地往僻静的地方走去。 跟着他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我闷了一肚子火,懒得再跟他客气,“唰唰”就是三枚银针向他she了过去。他玩手段不行,武功却是不错,一个漂亮翻身便将三支银针都接了下来。捏着银针看了一阵,喜出望外道:“茗姑娘,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差点没把我饿死。我小声嘀咕。 刚刚现身出来,柳泫便朝我跑了过来,紧紧抓着我的手,急道:“告诉我,京城出什么事了?王爷怎么样?……王爷没事,对不对?” 这少年眼圈已微微有些发红,分明是算准了王爷已然出事。若非京城有变,王爷有难,柳煦阳哪儿有胆子不奉王命便领兵北上? “王爷中了蛊毒……” 我话未说完,柳泫紧握着我的手已颤抖起来,眼中泪意更甚,“现在呢?现在怎么样?是什么蛊毒?没请颜知将……对,对啊,颜知将军在东北的……那大夫怎么说的?……茗姑娘,请巫医啊!……” 柳泫拖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话,见他吓得不轻,我慌忙接口道:“没事没事。已经找着会拔蛊的人了。不要着急,看你都急成什么样儿了。” 听说王爷没事,柳泫登时便镇定下来。用仍旧红通通的眼圈望着我,说道:“茗姑娘,你现在来,是王爷有话要给我么?” “王爷要我带样东西给你……”取出盒子,交给了柳泫。 拿到盒子的柳泫有些迷惘,随即打开,看着那精緻柔韧的软垫上半弯的凹痕,稍稍有些怔住。半晌才缓过神来,将贴身收藏的白玉扳指取了出来,放进去,却是契合得不落一丝一毫。
第49页 盯着那盒子,柳泫身躯微微一震,竟然失神地跪了下来。 见柳泫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不禁怀疑他是否会错意了,慌忙提醒道:“柳将军?……王爷是好意啊。请您务必保全自己,如此爱护,难道您还不……” 柳泫苦笑着合上盒盖,摇头道:“王爷的意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真知道了,怎么会这副模样? 柳泫低头道:“知道王爷让我保全自己,不要干蠢事。茗姑娘,谢谢你。请代我转告王爷,柳泫此生,必不负他。” 一股阴云陡然腾起,我下意识地捉住了转身欲走的柳泫,颤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柳泫不语,笑得苦涩。 情知他就是要做蠢事,我却更知道他的自我任性,想要阻止他?除非王爷。拉着他的手,逼他承诺:“答应我,无论如何,要活着到京城再见王爷。” 不答应,我绝对不会放手。这一刻,我如此笃定。 第二八章 虽然此刻也不知道柳泫给的承诺到底守不守得住,但如今总是要逼他应承下来,方才放得下心。 柳泫无奈苦笑道:“你认为我要做什么?” 呃?怎么会是这种表情?难道我想错了?……想错了……也没关系……反正和小孩子说话,也没什么丢脸不丢脸,我强撑着说道:“反、反正我知道你是要干蠢事。” 正在与柳泫拉扯纠缠,忽然听到一点细碎的脚步声。我猛地回头,一道人影飞闪而过,顺手便是两支银针she了出去! 柳泫匆促间弹出一缕指风,虽不如王爷昙光指箭凌厉,却也轻而易举地拦下一枚银针。那飞影在空中一个漂亮的腾挪,险险避开我另一支银针,身形变化已到了极处,只得一个旋身落在了地上。 我方才看清楚对面是个戎装少年,他身姿一拧,剑便出鞘。剑尖如灵蛇般游来,夹杂着一股奔腾剑气,根本不用多问,这少年必然是剑道高手。丝毫不敢大意,我翻腕抽出软剑,还未出招,柳泫已厉喝道:“飞歧住手!” 柳泫叫的惊急,我只得侧身避开。那少年收剑速度倒是一流。凌空两个翻身,强行将剑尖扭向后方,一道剑气咻地破空而去。虽未斩中任何,却将气流生生划开,发出尖锐的刺响。 “泫。她是谁?”收剑站起,少年明显带着戒备地盯着我,向柳泫靠了过去。 柳泫拉着他向我走过来,笑道:“茗姑娘,这是莫飞歧,夜字营将军。”说着踹了那少年一脚,“这是王爷身边的茗姑娘。什么她呀她的。”他勉强笑着与那少年说话,样子甚为亲密,只眉眼间仍带着一丝凝重。 “战神的影子!”莫飞歧眼睛登时亮了起来,“难怪这么俊武功!茗姑娘,得罪了!……您使软剑,剑法肯定绝妙,不如与我过两招?我……” 话未说完,便被柳泫又踢了一脚。 莫飞歧有些气急地住了嘴,掉头去瞪柳泫,不满道:“你踹踹踹、踹什么踹?我话说完你再踹行不行?你是年年都见得到传说中的战神,我长这么大还就看过画像呢!好容易来了战神的影子,我这话还没说,你老踹我干什么?……去,闪一边去!” 我想不到这个看似桀骜的少年,一听到王爷的名号却疯狂成这样。有些尴尬地看着柳泫,半晌不知道如何言语。柳泫自觉大失颜面,拎着莫飞歧的领口便沖他吼道:“没见我说正事呢?!你半路插进来干什么?……你闪一边去!” 莫飞歧便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是你叫我扎营后就沿着标记过来找你的!什么叫我半路插进来?!……你说的是正经事,我说的难道是不正经的事?” “你、你、你!……” 柳泫显然词穷,火起来竟然一拳挥了过去。 莫飞歧冷不防被他打了个正着,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把拽着柳泫衣领,两人登时扭打在一团。分明都是武学高手,却如同孩子一般厮打,一会便滚得一身狼狈,满头枯叶,各人顶着脸上青紫,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 “你道歉!”瞪着对方,居然是同时开口。 半晌,柳泫有些气急败坏地将目光移向别处,重重嘆了口气。很是颓唐地坐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沉默。 莫飞歧走到他身边,轻轻踢着他,“餵、喂喂……怎么了?” 两人显然是闹惯了的。如今柳泫心中有事,莫飞歧自然看得出来,见柳泫怎么踢都没反应,莫飞歧疑惑的目光自然而然移到了我这边,毫不避嫌地问道:“矜王爷真的出事了?” 柳泫与王爷的关系并不高调,京城都没多少人知道,莫飞歧远在西南倚飒,却连柳泫心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显然是柳泫密友,否则不会连如此隐秘之事都肯与之分享。我见柳泫颓丧的样子很是忧心,方才想前走了两步,柳泫忽然一个扫堂腿袭向莫飞歧下盘,莫飞歧在空中狼狈翻身两次方才站稳,柳泫已狠狠瞪他一眼,怒道:“你死无全尸王爷也会好好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王爷没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做什么?”莫飞歧懒洋洋地靠着他,坐了下来。 看得出来,如此打闹一阵,柳泫心情已不似先前抑郁。终于知道开口了:“我爹和王爷对上,哪个输,哪个赢?” “若王爷无恙,凭他战神之名在军中的声威,一呼百应之下,王朝之中谁敢匹敌?”话才说完,莫飞歧这才想到问题关键。不过他半点不似柳泫的神色凝重,反而捶地笑道:“既然知道王爷没事,那京中必然安宁。我们便不必谋算着夺权勤王。直接将此事回了柳帅,以他老人家的谨慎,必然领兵撤回西南。” 乍闻此言,我冷汗登时浸了满身! 王爷费尽心机,拖着蛊毒不除,也绝不打糙惊蛇,如此万分算计都是为了引柳煦阳领兵进京,这才好将“犯上叛乱”的罪名扣在他头上。哪晓得我适才见柳泫着急,竟然想也不想就把实话告诉他了。 柳泫这时要真把这事告诉柳煦阳,柳煦阳带着兵就回西南去了,我跟王爷怎么交代?——呃,跟王爷说,我看柳泫着急您病情,便直接告诉他您安然无恙了…… 王爷不气得拆了我才怪! 如今怎么办?……杀、柳泫?……且不说他与莫飞歧联手我打不打得过,就照着这么多年情谊,我也绝对下不了手。可、可不杀、怎么办?他是柳煦阳儿子,决计没有眼见着自己父亲送死的道理。白白送掉这么一个除掉柳煦阳的机会,王爷雷霆大怒之下,我就有好戏瞧了。 柳泫苦涩道:“王爷分明安然无恙,京城却传出东城叛乱、穆王围城的消息。此事如此反常,必然是王爷计谋……王爷忌惮父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偏偏父帅还真有叛乱之心。” “王爷此刻请茗姑娘送来消息,无非是教我抉择罢了。” 莫飞歧诧异地望着他,连我也禁不住一怔。抉择?有么?王爷送他那个盒子,意思不就是要他善自保重,不要插手王爷与柳煦阳的争斗么?……怎么会是逼他抉择? “将王爷无恙的消息禀告父帅,我失君。将王爷无恙的消息瞒下,我失父。”柳泫忽然将脸埋在掌中,声音很有些惨澹,“终是要从中抉择。也是王爷顾惜……否则,我父子二人领兵北上,只有死路一条。” 莫飞歧跳了起来:“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情还能犹豫?!……就算是这样,你不会为了讨好王爷,让柳帅去送死吧?他是你爹耶!……既然你也说是王爷顾惜你,难道你不承这个情么?” 这两人还在争执,我已听得冷汗淋漓。难道王爷真的是这个意思?还是被我不小心泄密无心插柳?……一时半刻,我也想不清楚。王爷素来心思缜密,也许他就算准了我会把京城的虚实透露给柳泫? 我还在斟酌,柳泫已下了决定:“父帅一定要保。” 果然是如此决定。 情人可以有很多,父亲却只有一个。救了父亲,王爷顶多震怒;顺了王爷的意思,父亲却会丢了性命。也罢,既然柳泫如此决定,纵然为这泄密之事丢了性命,我也认了。 就在我准备告辞之时,柳泫却又补了一句,“王爷心腹之患,也必然要除!” 王爷心腹之患便是柳煦阳。你要除你父亲?我瞠目结舌地望着柳泫。 “飞歧,还是按原计划行事。你一定要帮我。”柳泫紧紧握着莫飞歧的手,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你知道的。父亲、王爷,我一个都不能辜负。”
第50页 原计划是什么计划?我拼命搜寻着他二人混乱词句中的线索,猛地想到适才莫飞歧说的那一句——“既然知道王爷没事,那京中必然安宁。我们便不必谋算着夺权勤王。直接将此事回了柳帅,以他老人家的谨慎,必然领兵撤回西南。” “我们便不必谋算着夺权勤王”?……是这句话吧?当初柳泫以为京中有变,王爷有难,因此想着褫夺柳煦阳兵权,勤王保驾。这便是所谓的原计划? 我禁不住一股气血往头上沖,抓着柳泫左手便吼:“就你这点本事还想和柳煦阳斗?!” 他若真有本事压得住他老子,西南驻兵就不会一举北上了。 我口气确实轻蔑,柳泫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张牙舞爪,凝眸道:“论军心,我与我父帅比起来,确实天差地远。” 听柳泫这话,还有另一论?柳泫补充道:“自两年前我接掌西南大将军职位后,上层将领遴选一直是由我父帅把握。所以如今父帅下令,西南驻兵便乖乖跟着父帅北上。” “倚飒城内,谁都知道我柳泫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荫生将军。连我父帅也这么认为。”说到此处,柳泫嘴角竟然流露出一丝淡淡得意之色,“可你知道在我名义掌权这两年中,新老兵丁的交替有多快么?——我曾在半月之内发了三次徵兵告示。一旦兵员超编,我便把随着我父帅那一辈打过仗的老兵全裁掉。如今西南二十万驻兵,多是少年人。” 少年人又如何?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柳泫带着丝骄傲自得,朝我笑道:“少年人如何?少年人便和飞歧和我一样,听见战神的名号便会疯狂。我自己,不也是听着战神传说长大的?……少年时投笔从戎,不也正是为了战神之名疯狂?——论军中威望,王朝之内,哪一个比得上王爷?” “我父帅与一干将领关系熟稔,我便镇日厮混在下营。真要对付那干将军,几个狐朋狗友便可办妥。届时副职升正,统治大军,打出王爷的旗号,还有哪个多一句话?——西南驻军的大将军,原本是我柳泫。” 怔怔望着眼前少年天真稚气的脸,我实在难以想像,这个悄无声息蚕食掉柳煦阳在西南根本的少年,就是那个在人前任性妄为、做错事连谎也不会撒的柳泫。 人人都认为他少年稚气,不懂经营,谁曾想,他却是扮猪吃虎笑到最后的那个? 这么说来,今天早晨见他打骂下属的骄纵模样,也是他刻意作出来的了?暗中耻笑自己有眼无珠,不过说起来,除了王爷,当世又有哪一个真正把柳泫放在眼中的?就连柳煦阳自己,只怕也认为自己儿子是个只懂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吧。 “茗姑娘,王爷便请您照顾了。” 柳泫郑重站起,一揖到地。见他一身铮铮战甲,却行文人重礼,仿佛甚是滑稽,然而受这一礼的我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怎么看,这一句都像是道别,像是命终之嘱。 既不辜负王爷,又不伤害父亲,柳泫,你如何能两全? 眼见着柳泫转身欲走,我快步拦在他身前:“我随你回营。助你夺权。” 如今离京城不过两天路程,柳泫若要夺权,必然就在这一两天之间。虽还是不明白柳泫夺权之后想做什么,但亦心知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不好,柳泫的小命就会折腾掉,原本就是想护柳泫,方才送那盒子过来,现在折腾来去竟到了如此地步,我自然放不下心。 听柳泫所说,要抢柳煦阳手中的兵权,似乎并不困难。只要将柳煦阳一手带出来的将领革除,再重新提拔新将就是。如今随着柳煦阳打仗的老兵都已解甲归田,新兵素来和柳泫的一干子兄弟厮混,应该不至有太大反弹。 但这事毕竟都是柳泫一厢情愿地估计,既然是柳煦阳带出来的将领,绝不会容易对付。万一出了一点滴岔子,露了一丝风声,以柳煦阳的精明干练,要反制柳泫绝对易如反掌。人说虎毒不食子,可碰上个一心一意褫夺自己兵权的儿子,谁知道柳煦阳会如何打算? 柳泫蹙眉道:“助我夺权?” 莫飞歧已断然道:“此事万万不可。军营里藏不下女人。一旦走露风声,引起柳帅猜疑,我们谋划之事必然胎死腹中。” “那我不随你们回营。就在外跟随。你们行事之时给我讯息,我来帮你们。”知道莫飞歧说的是事实,我也不坚持跟他们回营。但要我放柳泫一个人对付柳煦阳,我实在放心不下。 见柳泫不语,莫飞歧迟疑,我立即补充道:“柳将军知道的。我擅长医、毒二术,要悄无声息一举放倒统领二十万大军的上层将领,有我帮忙必然事半功倍。” 莫飞歧眉毛一扬,显然心动。我稍稍放下心,柳泫应不会拒绝吧?岂知我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柳泫已摇头道:“不行。茗姑娘跟在营外太危险了。当年父帅随王爷东征寒瑚时,曾见过茗姑娘的。以父帅的谨慎,茗姑娘还是早早回京的好。” 这么说就是不放心我的追踪术咯?横眉欲怒,却见柳泫颇为伤感的神色,到嘴的犀利词句登时又吞回肚去。柳泫不许我跟着回营,必然是别有所图。可他如此伤感,究竟为了什么?…… 不等我多想,柳泫再次颔首为礼,与莫飞歧往大军扎营驻地走去。 “柳泫。” 见那两道人影逐渐走远,我忽然追了上去,斟酌着,补了一句,“无论如何,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父亲只有一个。” 没有答我的话,柳泫垂首,默然离去。 莫飞歧颇为震动地看了我一眼。显然也料不到我这道王爷的影子,会为柳煦阳说话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说出那句话来。 是为柳煦阳说话么?……我只是,不想那个会拽着我胳膊,吵着让我替他想法子讨好王爷的少年,从此毁灭吧。 可自古,忠孝难两全。于王爷可是忠?于柳煦阳可是孝? 如此抉择,竟落在柳泫头上。 我一个人施展轻功返回京城,自然比二十万人冗杂行军要快得多。 瞳拓调来的东城兵马,已将京城九门重重围住。只是顾忌王爷安危,并不敢强攻,与四千城卫僵持着。如今两军对垒,城墙上架着一排排弓箭,局势牵于一线,一触即发。我躲在暗处看了许久,终也不曾找到入城的法子,无奈之下,只要调头去找瞳拓。 刚进营寨便被人拦住,好在王爷曾赐我九龙令,亮明身份便有人引我去中军帐。营中戒备森严,偌大的军营,几十万驻军,竟是静能闻风,不见丝毫嘈杂,如此严谨军风,便不知究竟是哪位主帅留下来的严厉军纪了。 我到中军帐时,蝉澈刚好走出来。一见是我,便迎上来,低声笑道:“是茗姐姐来了。昨天还梦见你呢,今天你就来了。” 想不到这少年竟还惦记着我,我有些受宠若惊地笑道:“梦见我什么?” “梦见姐姐又叫我吃瓜子。”蝉澈吐吐舌头,忽然醒过神来,“茗姐姐是来找将军的吧?这会儿将军正闲着呢。快请进。” 被蝉澈引着进了主帐,瞳拓正颇为失神地坐在书案前。一眼便瞧见他手中那条水滢色的链子,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酸酸地发疼。瞳拓已察觉有人进帐,若无其事地将链子收入怀中,抬头便看见了我。 “是你!好歹你来了。”瞳拓黯淡的眼中闪出亮光,“我派了无数探子入城,却都没有消息。如今城卫军将我拦在城外,王府出了什么变故?……王爷无恙吧?” 第二九章 不禁暗想王爷心狠,将消息瞒得如此滴水不漏,叫瞳拓干等在城外,不知道京里的具体情况,既不敢攻,更不敢退,心心念念紧张的都是王爷是否被蛊毒戕害。他如今还能稳稳坐镇城外,也实在定力惊人了。 我四下一望,蝉澈便机灵地退了出去。帐下无人,我方才将王爷的盘算一一告诉瞳拓。听说王爷虽中蛊,但明珀圣女已在城中,瞳拓好歹是放下心来,一直紧绷的神色霎时间多了一丝从容。 虽然局势仍是一触即发,但此刻王爷安全无虞,瞳拓手握大军,便绝不会让穆王、柳煦阳几人翻了天。我又忧心忡忡地将自己泄露王爷无恙消息给柳泫的事说了一遍,瞳拓禁不住好笑道:“你担心这个?……如今柳煦阳领兵北上,到京城不过两日距离,光一个私离驻地的罪名就能将他问斩,何况他还带着几十万军队进京?——就是他此刻调头回西南,也是重罪难恕,有死而已。” “何况照你所说,柳泫也不会轻易将王爷无恙的消息传给柳煦阳。他就是说了,柳煦阳也未必肯信。”瞳拓慢慢分析,“再说王爷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既然派你去传信,那么真是看在柳泫面上,要放柳煦阳一条生路也未可知。”
第51页 两天时间,已足够我想很多事情了。如今听着瞳拓的分析,心底更是阴沉。 王爷会轻易放掉柳煦阳?……说来哄小孩还差不多。夜平川如今还留着柳煦阳旧部,瞳拓驻守夜平川时,不敢换、不敢碰,一碰便有反弹,如今颜知将军能顺利控制住夜平川军队,也是因为十三万将士血淋淋的教训,使得夜平川众将不敢再耍滑头。柳煦阳的在夜平川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若王爷当真是借我之口,逼柳泫在王爷和柳煦阳之间选一个,那么只怕柳泫选的若是柳煦阳,王爷转眼便能狠心挥军南下,以犯上叛乱之罪血洗柳家满门。 丝毫不怀疑王爷真的会这么做,我的矜王爷,素来都是如此决绝。 仿佛看得出我的心思,瞳拓也陷入沉默。半晌,方才若有所思抬头,道:“柳泫若真如你所说的聪明,他会知道怎么做的。茗儿,你也无须太担心了。如今要回城里确实有些麻烦,你暂且在营中住下吧?” 心知事已至此,多想也是无益。点头听从瞳将军的吩咐,便在营中住下。 次日清晨。 刚刚洗漱完毕,蝉澈便急惊风似地沖了过来。我顺手拧着仍湿漉漉的头发,笑道:“干什么这么着急?……慢点,小心摔了。” “刚才探子回报说,百里之外出现重兵,大将军已经急招六营将军商议军务,应该要开战了,我怕姐姐一个人不安全,所以请姐姐去帅帐,待会跟在大将军身边,总有人照应着……” 蝉澈唧唧喳喳将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直听得左右几个路过的兵丁瞠目结舌。 我慌忙丢了头发便去捂他的嘴,那少年一脸迷惘地盯着我,我好笑又好气,道:“你当瞳将军说话是好玩的?当初怎么告诫你的?——中军帐内听到的任何都不许往外带。你还嚷嚷这么大声?” 蝉澈这才惊醒过来,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我。我放开捂着他嘴的手,小声道:“幸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没多少人知道。以后小心些就是了——我把头梳一下,你等等我。” 进帐将湿发匆匆梳理一下,只拿条锦带束在身后。顺手取过软剑,扣回腰间,便跟着蝉澈向中军帐走去。将军升帐,仪仗齐全,眼见钱若望、严怀谷几人都肃立帐中,厉仁已不见踪影,多了一个身姿翩跹的青年将官。 瞳拓简短下令,无非便是布置几营应敌,几营继续缀视京城。像钱若望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瞳拓命令方才传下,他们便知道如何施为。我与蝉澈方在帐外站了一会儿,几名将军便得令而去。 薛冷走出来,眼尖地望见站在人丛里的我,朝我嘻嘻一笑,方才飒然离去。 “茗儿来了?” 瞳拓一手执剑走出来。按说此刻人在军营,他应是戎装战甲才对,然我见他许多面,都是一身淡淡的青衫,再没见他披上从前威风凛凛的黄金战甲。“既然柳煦阳来了,咱们也该进城去见王爷了。有没兴趣一起去看看?” 颇为无趣地摇摇头:“五千城卫对数万大军,撑不了多久。何况,王爷还在城中,形势扭转只在瞬息之间。” 马已牵来,瞳拓顺手接过缰绳,笑道:“不去?不去就待在营里哦。我得去督战了。” 城门打开,不就能进城见王爷了?我暗笑自己愚笨,慌忙接过另匹马的缰绳,翻身跃上马背,道:“去去,怎么不去。留在这里也没意思。” 瞳拓呵呵一笑,指着蝉澈道:“给他也备马——少年人,该见见血了。” 负责强攻城门的是天骄、翔灵两营。 瞳拓领着我们直接往正南门而去,远远便望看偌大的“夜”字旗迎风飘扬,正是翔灵营将军夜流霜亲自督战。城楼上箭如雨下,地上已有不少尸体。 跟着瞳将军策马挤到了最前面,停在刚刚可以避开箭阵攻击的范围。 开战才不到半刻钟,夜流霜便已激动得双眼发红。 他素来寡言少语,此刻一手搭着硬弓,“唰唰”专瞄着城楼上的白羽she。王朝军制,只有校尉以上军职才能在头盔上簪带白羽。夜流霜臂力惊人,所使弓箭都是特制的,一箭干掉一枚白羽,杀到此刻已是双眼通红,兴奋得勒马乱窜。 城卫军只有五千人。一千人围困王府,剩下四千人分守九门,平均算下来,门个城门只有不足五百人守护。纵然城楼上箭雨撒得密实,但总归抵不住城下一拨接一拨的攻势,兵力悬殊实在太过惊人。 不多时,便有云梯架上了城墙。眼见着便要城破,城楼上忽然亮出明黄色的“矜”字旗。杀喊之声瞬时间停止,连攀登在云梯之上的兵士看见旗帜之后,也顾盼迟疑,不知如何动作。 城楼上不住飞she的箭雨,自然在矜字旗出现之前便停了下来。 夜流霜有些怔忡地放下弓箭。城楼上刚刚出现若水清冷挺拔的身影,瞳拓已先一步翻身下马,上前迎了两步,满地横尸血污之间,蓦地拜了下去。 仰面望去,璀璨朝霞之下,王爷的身影缓缓在城楼上映明。多日的失血让他脸色稍显苍白,只一双深邃锐利的眸子,俯瞰着脚下属于自己的大地,依旧是那样的从容威仪。若水清冷出尘,雪忧忧郁俊雅,在王爷逼人心魄的气势中,都禁不住淡然失色,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残影。 长天万里,楼高千尺,满地血污,都黯淡不去城楼上王爷倨傲的身影。分明人在城楼之中,却似万物都在脚下匍匐,那一瞬,只觉这天高地远,都逃不过王爷那淡淡一望,山川河流,亦都在挥手间尽数折腰。 随着瞳拓的下拜,夜流霜也飞速下马,拜倒于地。主帅将军都已俯首,数万兵士自然没有再直着腰的道理。见四周众人都矮了半截,我立即甩身下马,一眼向蝉澈望去,却发现那小子还直愣愣地坐在马背上,盯着王爷、一脸景仰地发着呆。 狠狠扯了他一把,他方才醒过神来,动作迅速地滑下马,与我一起跪下。刚刚屈膝跪倒,“战王”之号便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我有些受不了地缩了缩脖子,看了身边的蝉澈一眼,居然也陷入癫狂地山呼“战王”,满脸的眉飞色舞痴狂之色。 祁冷、翔灵、天骄几营都是十一年前便在王爷麾下的,如此崇拜王爷自然不奇怪。蝉澈一介少年,亦是如此疯狂,我禁不住暗嘆王爷手段厉害。自东徵结束之后,王爷方才意识到柳煦阳在夜平川的影响力,回来便秘密召见了若水。 先是暮雪教在传教时,将王爷东征的几个战役说得神乎其神,随后便有人写了弹词唱曲,街头巷尾纷纷都在说什么“修罗颜千里斩南城,战王爷百骑扭干坤”,到最后,翰林院的也凑来拍马屁,写了本《平川史话》,将东征几个战役,写得天外飞仙,乱窜,当中王爷更是天神下凡,专为敉平战乱而生(天晓得战乱就是因风矜而起?-_\\)。几年下来,王爷被捧得天上无双,地下一个,越吹越是神奇。 像蝉澈这样年纪的少年,应该便是从小就在战王传说的神话中长大的,如今眼睁睁地看见战王雄姿英发、气势逼人地出现在跟前,也难怪心cháo澎湃,激动得难以自持了。 忽然间想起莫飞歧,他也是听着传说传奇,便一心倒向王爷的一个。如今西南大军仍然向京城而来,是柳泫的计划失败了么?……若失败了,柳煦阳会怎么对付他们?柳泫大约只是被囚,莫飞歧便说不好了——或者那个初看桀骜,实则爱玩闹的少年,如今已被斩于辕门之外,身首异处了罢。 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懵然不觉城楼上的王爷已走出城来。九龙仪仗铺开,王爷骑着踏云驹从容出城,若水雪忧随侍身侧,令人奇怪的是,穿着一身雪白狐裘的琼郡王崖浈,居然也跟在王爷身旁。 挥手虚扶起地上的瞳拓,王爷深邃的目光望向远处。 ——那时西南驻兵前来京城的方向。 主帅虽仍是瞳拓,但王爷既已出城坐镇,自然以王爷为尊。各营旗号尽数撤换,全都换上了明黄色的“矜”字旗。阵列很快重整,天骄、翔灵、秀字入城驻防,祁冷、长风、瞳字三营则于京城南郊布防。 众多将军面前,自然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若水目光搜寻到我,投来一丝微笑,詹雪忧则一心一意跟在王爷身边,从我旁边走过也没发现我。拖着蝉澈起身,策马跟在了瞳拓身后,随着九龙仪仗向军阵深处行去。 到达军阵极南时,行营已然搭好。既然西南驻兵百里之外,疾速行军而来也要花些时辰。王爷与崖浈殿下、瞳拓都进了军帐,若水与雪忧侍立帐外。我拖着蝉澈摸了过去,若水与雪忧凌厉的目光同时向我she了过来。 不愧是侍卫出身的。我吐吐舌头,朝若水招手。若水望了詹雪忧一眼,终是移步走了过来。
第52页 “琼王怎么会和王爷在一起?”我现在最奇怪的就是这个。 若水望了我一眼,见他神色表情,正以为他有下文,哪知道他轻描淡写干脆利落地甩出一句:“不知道。” 好你个若水,回一趟暮雪山,又知道捉弄人了是吧?我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 若水淡淡一笑,道:“真不知道。今天在百里之外发现西南驻兵的消息,刚刚由信鹰报到王府,王爷便让我去琼郡王府请崖浈殿下。崖浈殿下听是王爷相召,立即便赶到王府,城卫军首领原本由崖浈殿下控制,当下便撤了下去。” 我怔怔看着若水。照若水这个说法,那岂非就是说,崖浈殿下也一直是为王爷效命的?那么琼郡王一直私底下勾结京官,唧唧歪歪非议朝廷,最后直接和穆王爷对上,对穆王爷下毒,也是出自王爷授意?…… 王爷不愿杀穆王,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如此苦心安排,难道只是为了除掉一个柳煦阳?……忽然间,想起当日在穆王府杀紫娑的一幕。又或者,王爷如此经营,只是想逼穆王爷承情,从此绝了争斗之念? 稀里糊涂想着,也只是自己揣测。 “穆王呢?王爷如何处置穆王?” “原本围困王府那一千兵马,现在去穆王府了。” 万俟霈剑法虽妙,但如今拖着沉疴缠身的穆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杀出来。此刻不动穆王,是要等擒下柳煦阳之后,方才一併论罪吧? 若水又回到了帐前。我与蝉澈就坐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午时,起锅造饭,青菜白米,正合我胃口。眼见着送进军帐的亦是如此简单菜色,蝉澈原本就一脸崇拜的眼神更加炙热起来。 王爷口腹之慾原本极淡,通常都是厨房做什么,他便吃什么。自少年从军后更是没什么讲究,如今和大家一样吃青菜白饭,自然没什么奇怪。我只可怜崖浈殿下,他这辈子只怕没吃过这么简陋的膳食吧?……只怕是要饿肚子了。 冬日天气,刚到酉初天色便开始暗淡。一支响箭she入空中,尖锐破空之声传来。谁都知道这支响箭she出,就意味着西南驻兵的缓缓压近,我与蝉澈对望一眼,目光同时向军帐移去。 响箭刚刚入空,瞳拓便匆匆走了出来。防御阵势早就排开,无须再备战。顺着平旷原地望去,天之尽头黑压压地压近一支队伍。旗帜渐渐明晰,赫然便是一个大大的“柳”字。 大约是看见军中高悬的“矜”字旗,西南驻兵在两里之外缓缓停止了前进。 不多时便有一匹快马飞驰而来,显然是柳煦阳那边的信使。随着快马地逐渐靠近,我禁不住霍地站了起来,竟然是莫飞歧?! 他既然安然无事,那是柳泫没有行动,还是柳煦阳已经败了?……柳煦阳若然败了,柳泫为什么还领兵进京?……他此刻来,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消息?……求和?什么立场?……我茫然看着莫飞歧下马,被带到了军帐之前。 王爷恬淡从容地自帐中走出,身后跟着昏昏欲睡的崖浈殿下。 尽管莫飞歧此刻神色极为凝重,隐隐带着几分忧虑,但在看见王爷的一刻,眼中仍有一抹极为炽热的光芒转瞬即逝。我在想像,他要用多大的定力才能控制自己不跳起来,要知道就在两天前,他光是看见我——所谓战神的影子——便兴奋得语无伦次。 “叩见王爷。”带着一种莫名的虔诚,莫飞歧屈膝跪倒。 王爷炯炯地目光打量着他,半晌方才缓缓道:“看你的装束,应是校尉以上将官。怎么会派你来交涉?” 莫飞歧慌忙道:“末将莫飞歧,西南驻兵夜字营将军。” 此语刚落,王爷竟然指着他,朝左右一笑,道:“原来他还知道自己是‘西南驻兵’的将军——既是西南将军,未得调令,私领重兵进京,还有什么话说?” 并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王爷轻轻一个挥手,便有人上前摁住莫飞歧,向辕门之外拖去。 莫飞歧双肘轻轻一错,便将押住他的两个小兵甩开。再是一个错身,人已离开若水、雪忧一击可中的范围。不等众人反应,他已大声道:“我私领重兵离开驻地,自知死罪,求王爷念在我擒拿叛将、将功赎罪的份上,饶我不死!” 谁都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连我也禁不住心中一沉,一脚踩在凸石之上,若非蝉澈眼疾手快扶住我,我便跌了下去。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柳泫,柳泫的计划竟然真的成功了?……可,可他居然擒了自己父亲来邀功讨宠?!……为了王爷,他竟然疯狂到如此无耻卑鄙的地步? 第三十章 王爷眸色一沉,瞳拓已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莫飞歧道:“王爷若不信,可发出三支响箭。自有人将柳帅押解过来!” 三支响箭立时破空she出,两匹快马几乎在同时自对方疾驰而出。其时初月新升,暮色如冰,平原上回响的马蹄声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每个人的目光都交聚在逐渐奔驰而近的两匹快马上——是否真是柳煦阳?是否是局是诈?是否是柳煦阳自知再无侥幸之理,因此送来代罪羔羊,自己则躲回西南? 年轻小将抵达营外,勒马之时一声口哨,跟在他后面那匹马也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人,容色憔悴,满身狼狈,束缚着身体的粗绳深深陷入衣物之中,只隐隐能看见捆绑的轮廓。根本不用看他散发下的面孔,单看他身形影子,我一眼便能认出来,这个人,赫然便是柳泫! 这就是他的两全之法。 自以为是地扛下叛乱之罪,柳氏九族自然被牵连,柳煦阳纵然逃脱,也永远被扣着叛臣之父罪名,东山再起是决计不可能了。替王爷除掉柳煦阳的心腹之患,又保住父亲的性命,只献出自己一条命,成全如此两全之法…… 蠢事!蠢事!蠢事不是么?!我强抑着自己闷笑的冲动,只觉得心底一股彻头彻尾的冰凉。 盯着柳泫步步行来,王爷眼中惊、疑、怒、痛种种表情竟然在瞬间一一闪过,最后,狠狠向我瞪来! 心虚地承受不起那怨愤震惊的目光,我脚下一软便跪了下去。 若我不曾泄露京中消息,柳泫怎会如此行事?若我不曾泄露京中消息,王爷怎么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地步?……王爷,也不是我自以为那般机关算尽。他命我送那个盒子给柳泫,亦只是单纯地想让柳泫置身事外吧? 奔波数日,原本只想保他一命。谁曾想弄巧成拙,反而造成如此局面?王爷非但不曾等到柳煦阳,反而痛失柳泫,情何以堪? 夜色中的柳泫相当恬静安详。尽管身上带着伤,嘴角还挂着一丝绝细的血丝,脸上却依然勾勒着浅浅地微笑。他走近军帐,跪在王爷身前,仰视着王爷情绪不明的深眸。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 柳泫一个趔趄偏过头去。终于垂首不再抬头。这一记耳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掌掴,何等亲密的惩罚?对于西南叛将,不是应该直接喝令拖出辕门斩首么?怎么会是如今这么一个积孕着痛惜、愤怒的耳光? 莫说顶着王爷怒气的柳泫不敢抬头,纵然是躲在一侧的我,此刻也不敢举目直视王爷痛恨的目光。 杀柳泫,王爷真下得了手?不杀柳泫,岂非白白放过这个让柳家永世不能翻身的机会? 众目睽睽望着军帐前的一举一动,是赦是杀,只等着王爷一声令下。 谁也想不到,王爷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迳自接过侍从缰绳,翻身上马,只加一鞭,便在夜色中萧然策马离去。若水与詹雪忧原本是贴身侍卫,此刻自然不敢落下,两人同时上马扬鞭,一左一右追了上去。 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处置。 瞳拓目光向崖浈殿下望去,崖浈殿下何等狡猾,打个呵欠便唧唧歪歪说道:“天色很晚了,适才三皇兄还让我陪他赏月呢,不耽搁了。本王先行一步。” 学着王爷的模样,抢了一匹马便匆匆离去。他自然不肯牵扯到这件事里来,又是西南兵变,又是穆王夺权,当中还夹杂着王爷都不愿处置的柳泫,一个处置不好就被王爷记恨在心,就算处置好了也要得罪一大批人,这么有害无益的事,他自然是逃得越远越好。 崖浈殿下一走,整个营中位份最高的便是瞳拓了。他自然不能学崖浈殿下一走了之,看王爷的意思,似乎是很想保住柳泫,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如何办妥这件事,实在有些伤脑筋。 正想着,瞳拓已有了决定,喝令左右将柳泫押去刑部大牢。要如何处置,自然听王爷吩咐。随后便又命人唤来钱若望和严怀谷,显然是要去西南驻兵那边收缴兵权。
第53页 回头,蝉澈正一脸紧张地望着我。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扶着我站了起来,小声问道:“王爷适才是在沖你发火么?” 我无力笑道:“不是沖我发火,我会吓得站都站不稳么?” 蝉澈摇摇头,心有余悸地说道:“好可怕的眼神呢。分明瞪的是茗姐姐你,把我都吓得不敢乱动一根手指头……可王爷为什么见到他就沖你发火?”他显然还不认识柳泫。 我苦笑道:“总之是我又做错事了……我要回王府向王爷复命了。你自己跟着瞳将军吧,好好伺候,记住,不要再把中军帐听到的消息四处嚷嚷了。” 回到王府,天已黑尽。 从大门到墨竹居,一路上的花木摆设都是破碎狼藉撒了一地,不少僕婢都神情惊惶地收拾着。若水与詹雪忧站在暖阁门外,不敢进屋。屋子里不断传来瓷器破碎的砸闹声,根本不用多想,敢在王府里闹成这样的,除了王爷,还有哪个? 知道王爷生气,只是想不到王爷竟然气到如此地步。一路砸东西砸到墨竹居,完了还在暖阁继续砸,跟了王爷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着王爷如此可怕的怒气。 詹雪忧目光一直放在王爷身上,不曾留意到我。若水却是一直注意着周遭的气息变化,我刚刚踏入院子,他便朝我望了过来。见我还想往里走,若水皱眉向我摇头。忌惮着王爷百年不遇的怒气,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调头先躲一阵,詹雪忧却在忽然之间窜入暖阁之中——有事?! 顾不得火气不火气,我与若水双双随着詹雪忧的脚步跟进了暖阁。却见满地碎瓷,原本干净整洁的暖阁已被王爷砸得不成模样,王爷就站在碎瓷当中,大约是太过激动,双手竟被瓷片割破,滴滴答答流着血。 詹雪忧便紧张地跪在王爷身旁,谨慎却小心地护着王爷正滴血的那只手,显然已劝过了,只是我与若水都未听到。 王爷原本盛怒之中,如今见我傻站在门口,眼中怒意更盛,却是半个字都吼不出来,只狠狠挥开了詹雪忧,一掌拍在满布碎瓷的几案上,登时又添几道伤口,鲜血竟如细泉一般汩汩流出。 詹雪忧不敢再去拉王爷的手,更不敢再让王爷受伤,急得脸色煞白,惊惶盯着王爷不住淌血的伤口,不迭道:“主人息怒!主人息怒!……”除了这四个字,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看着王爷不断滴落的鲜血,我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回府时,想了无数种王爷泄怒的法子,却万万想不到,王爷竟然恨到自残?……捨不得柳泫,又不得不杀柳泫,因此,又恨又怒,其实心底藏得最深最深的,是无奈吧? 半晌,王爷方才缓缓伸手,轻轻抚了抚詹雪忧苍白的脸。闭眼,喃喃吐出几个字:“……茗儿,你对不起我……” 淡淡七个字,便足以叫我天旋地转,万劫不复。 心中揪着一股剧烈的痛,一股气血抑制不住便往咽喉涌出,喷地吐出,一片殷红血色中,眼前的一切都逐渐黯淡下去,耳畔仿佛有若水颇为急切的呼唤,然,已是好生遥远…… 我对不起你…… 醒来时,沫萍坐在我身边。 浑身骨头似乎被人拆开,又重新组好一般地奇怪感觉,酸软疼痛叫嚣着。沫萍笑嘻嘻地看着我,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羹汤,偏着脑袋说道:“终于醒了。饿了吧?……你最喜欢的牛肉羹哦。” “今天……什么日子了?”窗外,日头正好。 “十九了。你已经昏睡三天了。”沫萍笑眯眯地补充,“大夫来看过你的身体,说没什么大碍,好好调养就是——我说你吃是不吃?手酸耶。” 活动着身子,半仰着靠在软枕上,我捧过沫萍递来的碗。很香。闻闻,就觉得很饿了。取勺吃了两口,忽然有些奇怪:“……怎么是你来照顾我?” 沫萍笑嘻嘻道:“侍书侍墨在书房暖阁忙得抽不开身。别人照顾你,王爷不放心,所以就想起我,把我调来照顾你啦。” 是、是么?到如今,还不曾被王爷厌弃?……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照那日王爷的怒气,克制着没将我一掌噼死,我就很意外了。 “那……穆王呢?……”想问柳泫,却不知为什么,有些胆怯地不敢。是害怕听见他被王爷下旨处死的消息么? 沫萍颇为唏嘘地表情,说道:“削爵,圈禁。贬为庶民了。” 素来喜欢唧唧喳喳议论“好玩事”的沫萍,这次竟然不曾顺着话头说下去。我有些黯然地不想开口。沫萍微微嘆息着,拍了拍我,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好了,也不逗你玩了。犯上作乱,素来只有死路一条。今天正午,柳将军就被处决了。” 真的杀了。 原本干涩的眼,却禁不住泪水簌簌而下。没什么撕心裂肺的痛,只是觉得难过,只是控制不住泪水往外滚。将碗递还给沫萍,我将脸埋在锦被中,泪水一点一滴被吸干,又一点一滴溢出。 ——茗儿,这是你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所以我从不试图让你理解 ——有些人天生就不能去爱人,爱会让他们失去冷静、决断和勇气。 是如此么?我只惘然。 沿着流花溪,向墨竹居走去。 耳畔是流花溪潺潺的水声,仿佛还能闻的见清水淡淡的馨香,温暖的日头驱散冬日的严寒,风到身侧仍是一股透心的寒。一直忐忑着不知道见着王爷该如何说话,不知不觉间,冷汗已渗了满身。 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一睡饱便忍不住往王爷身边窜——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我,是否还有资格站在王爷身畔? 墨竹居近在眼前。正迟疑着脚步,忽然听见侍书清脆的声音:“茗姑娘?你醒了?刚刚王爷还问起你呢。说是那方‘玉澜堂’的钤印不知道放哪儿了,素来都是你收的,我和侍墨也不知道在哪儿。” 玉澜堂?那方印不是许多年都不曾用过了?怎么这会儿来找?……想也不想便踏步进了墨竹居,朝书房方向行去。侍书笑眯眯地跟在我身后,刚刚走了两步,便再也走不动了。 院子里,日光如晕,璀璨挥洒。 一个白衣少年长跪在温柔天光下,散发如丝,容色平静。淡淡的光线氤氲在他身旁,宛如明珠一般的流光溢彩,整个院子便似寂静的春林,说不出的温宛和谐。 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是柳泫?!……柳泫怎么还能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当真恍惚了么?我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只恐怕自己梦中未醒。 侍书在身边颇为唏嘘地说道:“昨天单大人带他回来就跪在这儿,王爷既不叫进,也不叫免,生生跪到现在,连茶都不曾赏一碗呢。好可怜。” 我已经在咬自己的手指了。会痛。不是做梦。 侍书傻傻看着我的动作,我已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死。柳泫没死。今日正午处决,昨天王爷便叫若水将他从刑部大牢带回来了。是了,已王爷的权柄,悄悄从刑部带走一个人算什么?要救柳泫,岂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匆匆走进书房,找出玉澜堂的小印,交给侍书。转身便向暖阁走去。 踏进暖阁,融融暖意便扑面而来。但见若水侍立一侧,王爷坐在几案旁,正在与詹雪忧说着什么,詹雪忧听得倒是认真,不住点着头。 “是茗儿。”没有意料中的震怒,王爷只是抬眼淡淡看了我一眼,嘴角竟然还有一丝笑容,“本王就一句话,你就急得呕血晕了三天。以后可不敢再刺激你了。” 讪讪着不知如何答话,王爷已笑道:“别那副小媳妇的模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所谓‘眷花之姿,生意不绝’,便和适才说的将逝朝露,欲凋嫩蕊是一个道理。世事无常,捕捉得到的东西并不多,然要从容于世,不迫应对,只矜持心底一点灵犀便已足够。” 却是在和詹雪忧说那本“眷花姿”了。詹雪忧颇有所悟地点头,王爷微笑着说道:“多读些书,多看些生老病死万物更替,不求你和若水一样入世出尘,好歹多些宽容慈悲,于你才是有好处的。” 入世出尘?若水?王爷亦是如此看待若水的么?我禁不住向若水望去。 他一直静静听着王爷与詹雪忧的对话,面色沉静,气质温文,只到王爷提起他、詹雪忧回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才淡淡露出一丝笑意。若是从前,必然只是淡漠一瞥,绝不会如此表情吧? 从前一直觉得,若水在努力学着出世,游离世外,宠辱不惊。然而他故意的淡漠和隐忍,反而让我觉得他活生生地存在,他也是有喜怒哀乐,有不能碰触的底线的。
第54页 可如今他不再故作淡漠。他会微笑,他的慈悲,他将隐忍换作了包容,甚至还会向小时候一般和我开玩笑,看起来变得不再苛求自己出尘离世,但这样我却反而捕捉不到他的情绪,真真正正感觉到,他不再是尘世中人。 努力出世,是因为仍在红尘之中。不再苛求出世,是否是因为,他已走出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桎梏囹圄? 若不入世,如何出世?若已出世,纵然身陷红尘俗世又有何困扰? 若水,你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了么?……我该替你高兴,还是替你悲哀? 缓缓放下茶杯,走到窗前。王爷静静凝望着院子里默然垂首的柳泫。能生气么?这少年只为不辜负王爷,便毫不犹豫地将性命奉上,能生他的气么?可如果不气,为什么任他跪了一个昼夜,也不给半个温柔眼色? “茗儿。你害我丢了一个将军。”王爷低声笑道,说不出的苦涩惋惜。 纵然自刑部救出了柳泫,从此后,也不能再名正言顺命他领兵了。我害王爷丢了一个将军,确实如此。可如果王爷杀了柳煦阳,柳泫还能安安分分替王朝驻守西南么?……这个问题不能去想。或许会,或许不会?……谁知道呢。 很有些懒散地回过头,王爷忽然望着若水,笑道:“你,为何而生?” 若水亦是淡淡一笑,答了一个字:“你。” 暮雪教命定的圣子,天生便是惊燕强者治世的利剑,若水为王爷而生,确实如此。 王爷淡淡笑着,表情却极是奇怪。说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样的神色,糅合了无数的唏嘘感慨,又带着剑一般的锋利,神一般的悲悯。 “那么,我,风矜,又为何而生?” 王爷为何而生?风矜为何而生?为惊燕?为王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若水眸色一柔,吐出两个字:“苍生。” 仍是初月新升,冷光如银。 我静静坐在那枝弱柳上,看着暖阁的门打开,柔和的灯光映照在柳泫年轻英俊的脸上,一片的温柔和谐。 柳泫,你赢了。 父亲与王爷,你终究一个也不曾失去。 王爷,您说得不对呢。爱,也会给人无上的勇气。 第三一章 清晨露重,暖阁里却是一片融融暖意。 王爷一早便去了东城,要我留下来照顾柳泫。原本还有些迟疑,柳泫个大活人,没缺胳膊少腿儿的,做什么要我照顾?刚刚一走进暖阁便知道原因了。 九龙玉榻上,柳泫呼吸均匀地沉睡着。脸色cháo红,发根也浸着细细的汗,只看那一脸疲倦,就知道必然是整夜承欢累坏了。从前柳泫都是自己清洗,如今累成这样子,难怪王爷会把我留下照顾他了。 调头便去隔间准备洗漱的东西,等回到暖阁时,床上的柳泫已经发出细微的鼾声。孩子气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仿似全天下的好事都堆在他身上一般。实在有些不想把他碰醒,想了想,找来半截“醉梦”,点燃了放在香炉里。裊裊紫烟很快便氤氲成雾,柳泫呼吸一促,睁开眼来,见是我在身旁,便放心昏睡过去。 这才将如何折腾都不会醒来的柳泫搬进汤池。灭了那半截“醉梦”,点上一截“醒世”,唤侍书进来撤换被褥。转身走进隔间,仔细替柳泫清洗了身体,虽和王爷欢好了一夜,但王爷很小心,并没有弄伤他,我取干毛巾替他擦干身体,便又将他搬回了床榻。床上铺褥都已被侍书换了,暖熨烤过被窝,自然不怕他身体乍冷乍热着凉。 折腾一歇终于都办妥了,昨晚在外面守了一夜,如今倦得有些想睡,便趴在床榻上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腰拧得有些疼,柳泫却还在睡,打量天色,已是下午了,算着柳泫也差不多该醒了,便去厨房准备吃食。 回来时柳泫正一脸迷糊地坐在被褥间,柔顺的长发衬着他略带几分稚气的面孔,眼中更是一团稀里糊涂,不知道他怔怔在想些什么。我取过长衣替他披上,他忽然问道:“王爷走了?” 这才醒过神来呀?我禁不住好笑,“一早便走了——还要睡么?起来吃些东西吧。再过会儿王爷也该回府了。” 柳泫盯着我,脸色忽然有些发红:“那、那……是你替我沐浴的?” 看着柳泫红通通的脸,我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还道什么事呢,原来是害羞。他从前都是自己清洗,绝不许别人碰的,上次中毒浑身没力气,也是王爷代劳,别看他成天蹦蹦跳跳地搞精搞怪,脸皮最薄的。 见我半天不说话,柳泫似乎很丧气地扑倒在床上,一脸的沮丧。 “怎么了?……不高兴?——怪王爷不够体贴?”用手拨弄将脑袋埋在锦被的少年,禁不住好笑。如今看来,这个柳泫终于还是改不掉任性别扭的小孩脾气,半点不似几日前那个敢作敢为的少年将军了。 柳泫苦着小脸道:“是不是男宠都是这样子?” 男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这小子到底怎么了? 迎着我迷惑的眼神,柳泫嘆着气,头枕双手仰面躺在床榻上,嘀咕道:“以前都是一次、两次,最多三次。可是昨天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耶!将军和男宠,真的差这么多?” 柳泫话未说完,我已闷笑于胸,一个不小心,被呛得连连干咳起来。 好在柳泫没在意我奇怪的咳嗽,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做到后半夜,我简直睁着眼都能看见周公了,可是就是不敢睡。茗姑娘你不知道吧?嘿。我在倚飒城也有男宠哦,一切都按规矩来,主子不睡,男宠就不许睡,主子要,男宠就不能不给……虽然从前王爷要,我也不敢不给,可是现在不一样。我是男宠耶……” 顺着柳泫最后那句“我是男宠耶”,那么顺理成章地熘出来,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终于把柳泫笑懵了,侧过身子一脸奇怪地看着我:“茗姑娘,你笑什么?……难道我连做男宠都不配?” “不是不是,茗儿不敢。茗儿只是奇怪,柳将军何必妄自菲薄,自视为男宠?”还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这小子难道睡了一整天,到如今还没梦醒? 如泉水般欢悦流动的眸光,陡然间凝滞,柳泫很安静地将身子恢复原来的模样,仰望着暖阁上空的玉石浮雕,半晌,方才轻轻说道:“茗姑娘认为,我除了掩藏身份,规规矩矩在王爷身畔做个乖乖的男宠,还能做什么?——柳泫昨天午时已经被问剐刑,这世上,哪儿还有什么柳将军?” 柳泫淡淡的声音在我心中不啻一阵闷雷。 当初他一眼看见王爷,当初王爷一眼看见他,当初情慾利慾纠缠在玉澜堂下那一个淡淡的回眸,就註定了柳泫此刻的哀伤。 谁让他爱上了王爷,谁让他是柳煦阳的儿子,谁让他牵扯着西南兵权? 谁让他,偏偏在玉澜堂撞上了王爷? 早早就算计着柳泫的结局。自尽?背叛?情灭心死?……又一直拒绝去盘算柳泫的结局。因为,若王爷一天容不下柳煦阳,柳泫就得一天天地背负着越发冗重的悲哀。 如今看着柳泫努力修来的两全之策,心中既骂他愚蠢,又敬他聪慧,更怜他那份痴情。诚然,他成功了。既保了父亲,又成全了王爷。可他于王爷的关系,原本就是三分真挚夹杂着七分利益,如今那七分利益已用不上了,只剩下三分感情,能满足他么? “我以为这一次,我必死无疑,想不到王爷居然把我救回来。好歹是没变成北城那一堆凌迟碎剐的肉片——说起来,砍头我不怕,千刀万剐听起来还真的挺吓人的。” 柳泫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忽然笑了笑,道,“茗姑娘,你别笑我。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这么憋得慌。就想和你说话。你不知道,昨天,我跪在院子外面,别看我脸沉沉的,什么表情都没有……其实,我心里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在南郊见王爷的时候,我哽着脖子豁出去,一死而已。到了刑部大牢,也就一心等死,没别的想法。什么热血,其实就那么回事,过了时辰就没了。就等我往脑门子上沖的气血都缩回四肢的时候,王爷把我召回王府。我真的怕得手指都发颤。” 听他声音微微颤抖着,习惯地伸手拍拍他,安慰他。死,可以从容面对。却对可能出现的冷眼和责难恐惧到如此地步。其实,跟随在王爷身边的人大都一样,并不畏惧责罚,只是,单纯地害怕王爷龙颜一怒。 惟一一个例外,也只有若水吧?也只有若水,很少会触怒王爷。 “后来,王爷终于开门,唤我进屋,那时侯,我简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柳泫重复着昨天的心情。似乎终于有点醒过来了,调头扑到我身边,抓着被子直擦脑袋,半掩着脸,小声说道,“虽然伺候王爷我是心甘情愿,不过做男宠真的很累。我现在都还会痛。”
第55页 “还痛么?……我替你揉揉腰好不好?你先吃东西,然后休息下去汤池泡泡。我这儿有浸浴的药水,泡泡应该会好些的。”纵然没受伤,但照柳泫的说法,王爷昨晚应是足足折腾了他一宿,身体不适也是正常的事。 正准备招呼侍书传膳,柳泫忽然一把揪住我袖子,道:“茗姑娘,你还没告诉我,是不是男宠都是这样的?” 我好气又好笑,道:“您在倚飒城不是也有男宠么?您难道不知道?” “可是我那些男宠都是买来看的。从来没用过。”柳泫老实答道,“而且,我问的是王府的男宠……王爷的男宠是不是都要……一个晚上?” “好了柳将军,别胡思乱想了。您怎么样都是王爷喜爱的人,怎么会是男宠?……”和这小孩子也说不上羞涩腼腆,见他歪着脑袋一直胡思乱想,便挑明了直说道,“至于您说王爷折腾您一整夜,依茗儿看,也不过是王爷险些痛失将军,所以才爱不释手,不肯轻易放您睡觉吧?” 得到这个答覆,柳泫立刻便将脸埋进锦被里去,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高兴还是在不好意思,反正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男宠的奇怪想法了吧?招呼侍书去厨房传膳,回来便捉过柳泫,运劲于指替他揉按穴位。 他懒洋洋地任我摆弄,忽然冒出一句:“幸好我自幼练武。” 我一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唧唧歪歪说的都是男宠的事情,哭笑不得地懒得再去理他,侍书刚刚送来膳食,便听着院子外面忙成一团,柳泫急急找鞋子要下床,王爷已出现在暖阁门口。 “王爷。” 我跟着侍女们一起福身施礼。斜眼看见柳泫匆匆将一只脚蹬进靴子,来不及照顾另一只脚便慌忙屈膝行礼。 王爷一边由着詹雪忧替他解下斗篷,一面朝暖阁里看来,见膳食还没摆上桌,便笑道:“先用膳吧。泫儿,用过膳到书房来,爷有事吩咐——茗儿也一起来。”话说完便转身离去。詹雪忧又捧着斗篷匆匆跟了出去。 王爷一走,柳泫便翻身坐了起来,就窝在地上穿着另一只靴子。我帮着侍书将菜盘端上桌子,柳泫使劲蹬着靴子靠了过来,一面接着筷子,一面拉我坐下,嘻嘻笑道:“茗姑娘从来不和我一起吃饭。这下可没讲究了吧?” 虽然肚子是有些饿了,可也心知不能和他坐一桌吃饭。阻了他的动作,道:“怎么没讲究了?您是主子,茗儿是奴婢,哪儿有同桌吃饭的道理?” 柳泫嘿嘿笑道:“我现在是男宠。说起来你比我高贵呢——再者说了,没人时候你都和王爷同桌吃饭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彻底没了语言。顺手将碗碟摆在他面前,懒得和他多扯淡,转身便向厨房走去。我可饿得不行了,待会再去书房,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有饭吃。到厨房捧了碗热乎乎的汤面吃下肚,脑子里也没那股寒森森的凉气了,柳泫嬉皮笑脸站在暖阁门前等我,加快脚步迎了上去,与他一起进了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王爷站在赏书玉格上,正打量着上面的三幅捲轴。习惯地走到王爷身边,将琉璃灯盏捧了过去,王爷拿玉骨摺扇指了指那三幅画,道:“泫儿,你来看看,哪幅好?” 柳泫遵命走了过来。那三幅画画的并非山水仕女,而是丹青素笔勾出的极为简单的三张人脸。画者显然功力深厚,寥寥几笔便画得极为传神,奇怪的是这三张脸看似绝不相同,然气质神韵却又有五分相似,右边额头上有一道清晰的伤痕,狰狞过眼,直到颧骨之上。 柳泫看了许久,也分不出好坏,答道:“这三幅画,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 王爷笑道:“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叫你来看,不是看哪幅画得好,是问你喜欢哪张脸?” 柳泫显然有些怔住。我已明白王爷的意思了。柳泫一直嚷嚷着自己是男宠,他愿意一辈子躲在王府,王爷也未必肯轻易放他虚度时日呢。这世上有个奇门妙术,唤作“妙手易面术”,相传懂得这门奇术的人,可以在瞬间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并不藉助所谓的易容物品和人皮面具。 既然名分上柳泫已被处死,那么换张面孔,换个身份,不是照样可以从军效力? 柳泫也想明白王爷的意思了,垂首道:“一切听王爷吩咐。” “本王看了许久,也不知道哪个好。所以叫你来看。无论如何,这脸日后也是跟着你的,总得要你自己满意才行。”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摺扇扇骨,王爷淡淡笑着,口气却是不容违逆。 柳泫不敢再多话,指着离他最近的一幅,说道:“那么就这幅吧。” 画中的脸,面容清癯,五官俊朗,并不难看。而且气质神韵原本就与柳泫有几分相似,想来王爷挑出这张脸,也很是费了些功夫的。只额头上划下的那道疤痕实在有些难看,好好一张脸,败笔就在此处。 “奇怪么?”王爷一面摇手示意我将灯盏放下,一面向书桌走去。 柳泫跟着往书桌挪动,不解道:“奇怪什么?” “为什么好好一张脸,却要画蛇添足加上额间这一处败笔。” 柳泫垂首道:“泫确实不明白。” 王爷淡淡一笑。取过书桌上一个锦盒,顺手递给柳泫。柳泫有些迟疑地打开,里面放的却是一个银光闪闪的护额面具。中间开一个小洞,以供目视,若戴在脸上,恰好可以遮挡住右边额头和颧骨。 “从今天开始,你就只有一只眼睛是自己的。”明亮的灯光照得王爷的每一个表情都清清楚楚,他深邃的眸子带着一种统治钉向柳泫,声音轻缓而温柔,透出一股魅惑人心的魔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告了所有权,“戴上这个面具。透过这个面具。用另一只眼睛,替本王看守惊燕。这是你这辈子惟一要做的事情。” 不知道柳泫此刻的想法,只看见他明亮的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辉。指尖颤动着抚过那银灿灿的面具,半晌,方才点头低声应了声“是”。书房里半晌没有声音,王爷一直静静望着窗外,手中一刻不停地把玩着玉骨摺扇。 月色清朗,带着触目可知的寒,院中的葳蕤青绿,此刻也已稍稍消残,风吹过,偶然坠落的叶子便打着捲儿的盘旋。 “永不凋残的花木。”王爷笑着摊开摺扇,露出扇面上秀骨铮铮的墨竹,“只在画中。”不知道想到什么,很有些感慨地用指尖描着那墨色如煮的竹枝,微微笑道:“传承千载的,就是如此脆弱的丹青字墨。哪里写得清楚当中的辛酸血泪。” 谁都不敢接这话头。王爷却似乎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吩咐道:“雪忧,你准备一下,今晚就替柳泫换面。” 詹雪忧恭敬应是,与柳泫一起离去。 书房里便只剩下我与王爷二人,王爷颇为疲惫地坐了下来,倦倦地揉了揉额头,轻声道:“你还不知道吧?秋袭国七天前犯境,倚飒城已经失陷了。” 柳煦阳自领着西南驻兵北上,秋袭国自然趁虚而入,倚飒城留守兵力只怕不足五千,失陷并不奇怪。不过七天前秋袭犯境,如今消息传到京城,王爷却还按兵不动,实在有些反常。 “那王爷如何打算?”既然王爷如此说,自然就是叫我搭话了。当然要顺着王爷的口气说下去。 “茗儿应该知道‘惊鸿’。” 惊鸿,王朝最神秘的两支军队之一。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何处训练,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何处驻扎,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他们效忠于王朝,却不隶属朝廷,相传他们只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莫非‘惊鸿’驻扎在西南?”灵光一簇闪过,脱口而出。 王爷倦怠一笑,道:“‘惊鸿’一直驻扎在西则穆沙漠。你知道,西则穆沙漠号称‘修罗哭’,和秋袭国交战几次都因为这个大沙漠功亏一篑。如今秋袭国绕道汀兰川,避开西则穆沙漠侵袭倚飒城,多给他们点甜头,他们必然会认为我们被寒瑚国拖在东北,抽不开身。等他们加大兵力集中在西南,‘惊鸿’直接从西则穆沙漠切入秋袭国腹地,就等着瞧他们的乐子吧。” “王爷的意思,是暂时不管倚飒城?” “面子还是要做的。只是迟两天再派兵过去。”王爷想了想,道,“今日去西南驻兵营中看了看,大都是些年轻人,应该都是没上过战场的,调派指挥起来应该有些麻烦。” “王爷的意思,是想把西南驻兵留在东城?” 王爷点点头,道:“说起西南作战,翔灵、长风两营六年前就和秋袭军队交过手了,地形气候也比较熟悉。瞳拓刚刚在东城稳住脚跟,我属意若水领兵前往西南。”
第56页 “王爷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还故意来找茗儿说着好玩?这些事茗儿也不懂的。”眼见小火炉上的水响了,便笑着去沏茶。 “这么多年了,遇着事总要找你说说话才习惯。”王爷莞尔一笑,道,“京城的事也处置得差不多了。如今盘算着南征,便想着到西南就近观战。京城到倚飒城毕竟是远了些,消息传回来,都不知过了多少天了。” 将茶碗捧给王爷,又取出一碟酸梅,道:“王爷若如此打算,那茗儿这就去准备行装……只不知王爷如何安置柳泫?” 王爷抬头笑道:“当初问你是不是喜欢柳泫,你偏不承认。事事都想着他念着他,还说不是喜欢?——碰上柳泫的事,平日矜持都忘了。” 一眼就能看出王爷是在玩笑。禁不住失笑道:“王爷又来旧话重提了,茗儿只是看他年纪小,忍不住多照看就是了。” 王爷忽然神秘兮兮问道:“茗儿不想嫁人?” 简直为之气结:“想嫁也不嫁给柳泫啊。” “那就是想嫁了?” “今天什么大好日子,王爷有空来打趣茗儿?”见着王爷眼中流动的幽幽笑意,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取颗酸梅塞在嘴里,含糊道,“还没说怎么安置柳泫呢。” 王爷笑吟吟道:“你这么喜欢柳泫,我怎么好意思把你们分开?你随我去西南,他自然也要跟着你去了。” 望着王爷一脸温柔笑容,实在想不透今天究竟怎么了。一个柳泫一直唧唧歪歪闹着做男宠,如今王爷也把我和柳泫扯在一起纠缠不清,难道今天真是饶舌打趣的黄道吉日? 第三二章 既然拿定主意要去西南前线督战,王爷次日第一个召见的便是南书房几位议事大臣,仔细交代了离朝期间的事务,令我吃惊的是,听王爷的意思,似乎是想让琼郡王监国。隐隐知道琼郡王与王爷关系不单纯,可近年一直将琼王视为政敌,如今一下子愣是转不过念来。 几个大臣离开之后,王爷又命人去请琼郡王。侍女们收拾着残茶,我也将王爷的茶撤了下去,捧上热盏。王爷想了想,忽然道:“茗儿,去把琢心阁东西拿来。” 琢心阁东西?——御印和兵符?!王爷不是准备把这个也一併交给琼王吧?……虽在惊疑奇怪,但前几日胡乱插嘴已经惹了不少麻烦了,如今盘算着自己身份,还是闭嘴为妙。福身应了声是,便转身向琢心阁走去。 捧着那两样重愈泰山的物件,缓缓走向玉澜堂。堂前已多了不少护卫,琼王已经来了?王爷真要把御印兵符都交给琼王?琼王可不是若水,他与王爷一样的先皇嫡血,如今在王爷默许下也培植了不少自己的势力,若兵符交给他,他一个转念,江山便能在瞬间倒转…… 正在胡乱思忖着,转进玉澜堂,这才发现站在堂下的不是琼王,而是身形颀长的瞳拓。他穿着一身黑如夜色的长袍,腰束游龙缎带,到底是人在军营,衣饰比从前要质朴得多。然毕竟是世家出身,纵然一身简单装束,依然掩盖不了骨子里的雍容华贵之气。 “……西南四营打散后,营号全部作废。按‘天’‘地’‘玄’‘黄’重新编制。入驻东城后便由你亲自负责。本王去东城看过,都是些年轻人,大部分入营还不到三年。好好带,日后便是你的兵了。” 王爷敛着眉与瞳拓说话,声音神态都很是柔和,带着点叮嘱的意思。 如今东城几个营名义上是瞳拓手下,其实都各有各的心思,钱若望几人都是王爷心腹,服的是王爷不是瞳拓,薛冷明显就是颜知的人,瞳字营几经周折,也不知道有几个是真心待瞳拓的了。 现在将西南驻兵打散重编,没了那些死忠旁人的将军校尉,过一段时日,上上下下自然而然就成了瞳拓的心腹。 我微微屈身施礼,将御印和兵符放在了王爷手边。 王爷缓缓道:“军驿战报你也看过了。如今秋袭犯境,倚飒城已经失陷。说到西南作战,还是若水熟悉,近日本王便会下令,由若水领着翔灵、长风两营前往西南应战。本王会随军督战。琼王监国,余老、李格致、燕隆辅政。大抵是没什么问题的。” 御印和兵符被王爷捏在掌心,最后终于放在桌前,望着瞳拓说道:“从前本王离京,这两件东西都由若水掌管。如今,若水也要前往西南,京城之中,本王信得过的也只有你了。”言罢点点头,示意瞳拓自取。 瞳拓原本静静听着,此刻却显然有些震惊。御印和兵符!这两样东西,一件可以下诏废帝,一件可以调动天下兵马,都是重愈泰山的物件。自夜平川兵败,上林城私纵秦寞飞之后,王爷竟然还如此信任,实在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见瞳拓呆立当场,王爷看我一眼,我便会意。 取过御印兵符,绕近瞳拓身前,交到他手上。东西刚刚触手,瞳拓便屈膝跪倒,朗声道:“末将领命。必不负王爷所託。” 王爷静静道:“你做事原本沉稳,本王放得下心。只如今你手握着惊燕江山命脉,断不可再纵情肆意抛洒恩义。”见瞳拓情绪不明地低头,王爷又狠心地淡淡补了一句,“上林城的事情,你仔细记在心里。” 提起上林城,瞳拓便只有俯首受斥的份儿。好在王爷只是提个醒,并没有一直纠缠下去的意思,又说了些闲话,瞳拓便告退回东城去了。 见玉澜堂中只剩下一个换茶的侍女,我禁不住吐舌道:“还以为王爷要把兵符御印交给琼王呢。原来是给瞳将军。” 王爷只是一笑,顺手端过热茶,门外侍从禀报导:“琼郡王求见。” 见王爷正喝茶,我便招呼道:“快请崖浈殿下进来吧。” 不多时,崖浈殿下便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姿态优雅地向王爷问安,不待王爷说话,他已含笑问道:“三皇兄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吩咐?” 王爷笑道:“如今又不做戏给人看了,何必那么多礼?起来。坐。” “多谢三哥。”崖浈殿下一笑,站了起来。 “好些年没听你叫过‘三哥’了。崖紊都叫我作‘兄王’,以为我不知道,他那副小花花肠子,其实是喊我‘凶王’呢。” 与从前不同,王爷如今见崖浈殿下,说话随意了很多,居然把小皇帝拿出来开玩笑。见崖浈殿下笑得开心,王爷便指着他说道,“看你笑成那样——‘兄’谐音‘凶’,你先前也知道这事。对不对?说,背后是不是也这么叫我?” “皇上年幼,确实顽皮了些。”崖浈殿下笑道,“不过,三哥若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实在有些吓人。” 王爷道:“过几日我便要随军南下。父皇没什么兄弟,如今惊燕上下,也就只我一个摄政王,你一个琼郡王。崖紊还小,我若离京,监国只能是你。朝廷里的事,便要你多费心了。” 崖浈殿下明显有些怔住,半晌方才道:“可小弟从未主理过政务,只怕不能胜任。” “余老和李格致、燕隆会辅助你。”王爷一笑,道,“说穿了只是叫你坐上檯面镇着他们。朝廷事务无论如何不能叫外臣全权处理。有两条你要记住,第一,西南、东北两方战局的粮饷,绝对不能轻慢了。若是在粮糙方面出了问题,导致战局失利,莫怪本王不念兄弟情义。第二,有事做事,不能没事生事。军务你不能插手,南书房几个大臣也不许插手……这话什么意思,你听得明白吧?” 崖浈殿下道:“三哥这么说,小弟就明白了。三哥放心,翘脚做主子,看奴才办事,小弟还是会的。” 王爷笑道:“这话在这儿说说可以,出门就不许胡乱嚷嚷了。”话锋陡然一转,忽然静静冒出一句,“——你喜欢紫娑?” 没料到会忽然转到这事上头,崖浈殿下脸色在瞬间僵硬苍白下来。半晌,方才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三哥知道了?” 王爷淡淡道:“当日看你反应就知道了。” 杀紫娑那日,崖浈殿下确实抱着紫娑尸体,哭得泪流满面,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原以为王爷没在意,没想到非但记得,还在此时重新提起。 崖浈殿下垂首淡淡道:“若不是我执意与她相交,她也不会就此殒命。是我对不起她。” “昏聩。” 王爷冷冷盯他一眼,“到如今还没想清楚来龙去脉。执意要你与她交往的不是你,是拜月教。如此明显的美人计,你也看不明白?” 崖浈殿下张口欲言,却又沉默。过了许久,方才静静道:“紫娑已经死了。三哥还说这些做什么?……是要怪罪崖浈擅自结交拜月教么?”他缓缓跪了下来。
第57页 王爷凌厉的目光盯着他,转瞬却又变得柔和,“不该结交拜月教,你也结交了。当初是三哥不曾仔细叮嘱你,怎么会怪罪你?……只是你如今镇日在青楼楚馆厮混,琼王府也被你搅得乌烟瘴气,当然,若你当真喜欢如此,做哥哥的也绝不计较。”话锋一转,音色更柔,“只是你分明就是失了紫娑,方才如此失魂落魄在坊间胡闹。如此耽误折腾,是想就此毁了自己,给杀紫娑的三哥一个好瞧么?” 王爷竟如此娓娓细语,实在绝少见到。不知道崖浈殿下如何想法,反正站在一旁的我,听见王爷低沉柔和略带忧虑的声音,也禁不住心神恍惚,只觉得让王爷如此忧虑担心,实在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崖浈殿下一直低垂着头,身子微微颤动起来,面前光可鑑人的地板上便多出几滴湿润。王爷离座去扶他,崖浈殿下微微抬头,泪水已湿了满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也不想如此……只是、只是我忘不了她。三哥,我忘不了她……” 我递过手帕,王爷顺手接过,替他拭去泪水,他才缓缓平复下来。 王爷吩咐我把下午的召见的几位大人都回了。留崖浈殿下在府中用过午膳,下午便与崖浈殿下一起去了紫墟湖,虽然艷阳高照,寒冬天气仍然冷得惊人,王爷与崖浈殿下就静静站在紫墟湖畔看了半天湖光水色,直到天色将暮方才打道回府。 整个下午都没说什么话,崖浈殿下心情却显然好了许多。进城之后,崖浈殿下便告辞回了琼王府。望着崖浈殿下一行人逶迤而去,王爷居然朝我低低一笑,道:“杀错人了。只怕,崖浈要记那个紫娑一辈子。” 还在揣测王爷这话的意思,王爷已扬鞭策马而去。 ……王爷是在担忧,杀掉紫娑,崖浈殿下会因此记恨?可照今天上午崖浈殿下失态的模样,与王爷感情应是很深很亲密的,埋怨应是有的,记恨不太可能吧? 回府之后,王爷吩咐将晚膳传到书房。 上午交代离京事务,下午陪着崖浈殿下在紫墟湖,耽搁了一整天,昨天送来的奏摺还没翻过,显然是要挑灯夜战了。伺候王爷换了宽松衣裳,膳食也正好摆了上来,侍书侍墨掌灯,我便替王爷布菜。 “主人。” 屋外传来詹雪忧的声音。 王爷抬头向门外看了一眼,说道:“这么快办妥了?进来吧。” 詹雪忧便走了进来。恭敬施礼之后,便跪在王爷身边,小心禀道:“已经办妥了。因为脸上还有细小创口,两天后才能见风,所以雪忧先送柳大人回去休息了。” “茗儿多备副碗筷。”王爷示意雪忧在身旁坐下,又指着桌上那碟红油胭脂萝蔔,“那个,对,就是那碟。端过来,放这儿。”顺着王爷的意思,将碟子放在詹雪忧面前,王爷一笑,道,“没记错的话,雪忧是喜欢吃这个,对吧?” 詹雪忧微微颔首。在王爷面前,他素来不敢多话,如今王爷温柔待他,他心中激动,也只能勉强压抑着,不敢有什么表示。 侍书侍墨既在书房伺候,我便熘去厨房找东西吃。一路上都在奇怪,若水怎会整整一天都不见影踪,刚刚转到厨房门口,便看见若水从对面花庭走过。 “若水?”我招呼。 若水分明是看见我的,只是装着没看见而已。如今我出声招呼他,他总不能再装听不见了。转身微微一笑,道:“茗姑娘。” “一整天都没见你。你忙什么去了?”拜月教如今在京城也没分坛给他血洗了,他怎么会又是如此一脸疲惫? 若水道:“圣女殿下今天回暮雪山,我送了她一程。” 在我离京那几日,明珀圣女替王爷拔蛊时,王爷就顺便把事情与她谈妥了,究竟商议的是什么,我一直都没问过王爷。因为明珀圣女鲜少离开暮雪山,也不喜欢在外面多作逗留,我便以为明珀圣女早已离开,没想到她竟是今天才走。禁不住有些可惜:“明珀圣女这几日都在京城?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实在可惜了。” 若水淡淡一笑,道:“圣女殿下在京城开了三天法会,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很是疲累了。就算告诉你,只怕也没机会相见。” “原来如此。” 柳泫入狱、穆王被囚那天,便是王爷请明珀圣女拔蛊的那一天,正是十一月十六。如今方才二十,明珀圣女连开三天法会,显然便是替王爷拔蛊之后便开始了,连着十七、十八、十九三天,不眠不休,今天竟然也不休息,迳自回了暮雪山。这份体力实在惊人。 “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若水微微颔首,便淡然离去。 知道他是在避忌王爷,我只一笑,转身走进厨房。几个丫鬟大约是听见我与若水的对话,正在唧唧喳喳谈论着明珀圣女在法会上的绝世风华,我吃着小菜,喝着银叶汁听她们闲话,她们扯着扯着,便将话题扯到了若水身上。 “圣女说法,圣子护法。啧啧,你们是没瞧见,我们单大人那时候的风采,一身月白色的流澜玉衣,七个护法灵女簇拥着,守在明珀圣女身边。那模样……啧啧,简直、简直……”“简直”了半天,也没“简直”个所以然来,挥手眉飞色舞道,“——我也不会说了。反正就和生神一样,简直浑身都发光……” 听她最后一句,我险些笑得将口中银叶汁全喷了出来。少女们都在闹笑,其中一个怪笑道:“浑身发光?你当我们单大人是琉璃灯盏呀?” 此语一出,几个少女又笑成一团。 “听说明珀圣女说法三天,单大人也护法三天呢。那明珀圣女是坐着只动动嘴,可怜我们单大人,硬生生站了三天呢!——难怪刚才看着一脸疲惫。”一个紫衣少女颇为心疼地说道。 “是啊是啊,听人说,那七个护法灵女都换了好几拨,就我们单大人没得换,硬是站了三天三夜。就算单大人武功高强,到底也是个人,哪儿经得起那么折腾?”旁边的青裳少女就更心疼不忿了。 若水替明珀圣女护法,连续三天三夜?……可是不对啊。昨天下午我不还在墨竹居见过若水么?他怎么会替明珀圣女护法这么长时间?——何况他前天还去刑部救了柳泫…… 想起柳泫,这才转过念来。不禁暗道王爷心思缜密,为柳泫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在明珀圣女法会护法的,显然不是若水本人。王爷如此安排,自然是为了更好掩藏柳泫身份,日后若有刑部的人,透露出一星半点关于若水带着王爷命令去救人的消息,也自然被指无稽——当日圣子大人在法会护法呢,怎么会去救人? 当日柳泫受缚而来,柳煦阳已不知被他藏到哪儿去了。穆王府除穆王之外,尽数处斩,柳家更是祸延九族,但柳家人丁单薄,最后上刑场的,只有一个假柳泫和已经嫁作穆王妃的柳玎玲。 柳煦阳如今依然是朝廷钦命重犯,四处都在通缉。崖寻殿下王爵已除,人也被圈禁,柳煦阳沦落到如此地步,就算让他混到夜平川,除了他旧年几个生死旧部,只怕底下兵士也没人敢公然和他一起造反。 正因为如此,所以王爷网撒下去,却没有想着捕上鱼来的意思。捕令一出,四海同知,偏偏柳煦阳的画像却被画得稀里糊涂,只怕柳泫看着画像,也认不出来画中那人是他爹。梦魇的势力也一直不曾动用,否则依梦魇精准迅速到可怕的探查能力,柳煦阳如何还能逍遥法外。 稀里糊涂想着,杯中的银叶汁已冷透。紫衣过来替我换了热盏,笑眯眯道:“茗姑娘累了么?坐在这里发呆。” 第三三章 接过紫衣递来的杯子,触手一片温热,朝她微微一笑,“谢谢你。这么晚还打扰你们。” 紫衣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原本就是干这个的。何况墨竹居的厨房十二个时辰不熄火的。茗姑娘什么时候来,我们都伺候着。” “别这么说。” 见她如此逢迎的模样,虽不厌恶,却觉可悲。至少与她说话的兴致是全没了,就当我是倨傲好了,总觉得叫人如此谄媚殷勤是罪过。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别处。 紫衣见我转脸不理她,一笑便没了声音,迳自去了。 窗外,天色昏暗。 禁不住莞尔一笑,如此的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的大好时节。正闷在心里自己和自己开着玩笑,一个转眼却看见一抹流白自远处倏然掠过——有人闯入! 不及思索,已下意识拔足点窗,一个旋身追了出去。边跑边喊抓贼那笨事,我素来不做,紧盯着前面一抹倏忽飞窜的白影,轻功已运至了极限。
第58页 越跟越觉不妥。这人轻功显然很是不错,至少不会弱于若水瞳将军任何一个。我努力追也只能不远不近跟着,若非他穿着白衣,一个闪身我肯定便会跟丢。如此追下去,我也讨不到好处,三支银针缓缓抖出袖口,估算着与他的距离——约莫五十尺,只要他不察觉,she中他并不困难。 此念刚动,沉腕便将银针she了出去。银针刚刚出手,我立即破空挥出一剑,撕裂的气流发出刺耳的声响,淡去银针带出的一点杀气。果然,那白影感到周遭弥散的剑气便立即有了反应,翩身扬出一层血色光辉,竟然是先天护身真气! 好在扬剑只是虚晃一招,剑气在瞬间被对方的护身真气消弭于无形。银针先出后至,毫不费力融入那层淡薄的血色真气之中。虽不明白这银针的内在精巧,但王爷教我银针手法时就曾告诉过我,这银针破风无声,只带一点杀气,莫说护身真气,铁甲钢盔也能轻易穿透,刁钻犀利非常。 果然,银针的一点杀气,被剑气轻易遮掩,那人又自恃护身真气,不察之下三支银针尽数没入身体。身形一个踉跄,脚步自然凝滞,只这一个瞬间,我便抢进了三十多尺,已能清晰看见那人面容。 入目是一张坚冷如石的面孔,仿佛刀斧雕凿的锋利轮廓,眉目沉静,神色冷漠稳重,绕雾青山一般的坚毅气质。人决计不认识,也没什么印象,但那怪异的气质却让我猛地心弦一震,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见他稍稍运力,三支银针被他轻易逼出体外。他盯着我的目光明显带着几分不耐,转身便欲再走,刚刚侧过半个身子,便又僵住了身形。汩汩鲜血顺着他身上三枚银针带出的创口中流出,他迅速运指封穴止血,只是徒劳。 “没用的。除非我独门金疮药,否则你只有血尽而死。” 敢在晚间穿着白衣在王府乱窜,既不蒙面也不遮掩身形,想来不是偷鸡摸狗的宵小之徒,“——你是谁?” 我直接问。原本以为他看在性命的份上,至少给我一个正眼,没想到他居然头也不抬,顺手便抽出一柄短匕,向我贴身攻来。 流着血还敢与人游走轻身缠斗,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我使软剑,若被他近身纠缠显然不利,然他身法极快,恍如鬼魅,我一念未转,短匕已擦近我咽喉,再一翩身,他已贴近我背后。 情急之下,错身一剑挑他执刀手腕,反手便是一掌向他胸前拍去。狠狠一掌过去,却被他护身真气震得气血翻腾。一阵晕眩之下,发现他也枯站原地微略失神,脸色惨白,显然也受了轻伤。 如此看来,他内功与我也只在伯仲之间。如今他身上带伤,打到后来吃亏的必然是他。我心中有了分寸,只小心翼翼注意他是否还有杀着,一番缠斗之下,他身上三个银针带出的小孔不断流血,失血脱力自然逐渐不支。 纵然他体力稍逊,我也不能轻易胜他。久战不胜我已有些沉不住气,挽出剑花暂时阻他一招,趁着空当“咻”地放出响箭。 他也是老江湖,见我发出响箭,便知我有强援。招式仍然缜密如风,却已开始寻找脱身之法。既看出他的企图,更不能让他轻易离开,心知若水不时便会赶到,我豁出力气展开剑锋密实的风月剑法,将那人牢牢锁在剑势之中。 远远看见紫檀色的剑光沖天而起,我知道是若水已经赶来,只是找不准我具体位置。那光华四she的剑光我可使不出来,只能抽空再放出一支响箭,岂知就在我分神放箭的瞬间,那人短匕飞掷而出,破开我水幕一般的剑势包裹,人已振臂飞窜而出,向远处踉跄而去。 顺手在廊柱上刻了标记,留下一支银针。以若水的谨慎,到此处必然能发现。再顾不得许多,立即跟着那人追了上去。 身后传来若水一声清啸,人已在不远之处。我干脆咬牙将轻功再次逼到极限,那人轻功再好,毕竟是失血脱力之人,我全力施为之下,几个抢身就将他截下。 若水恰好跟了上来。我这才松了口气。 剑尖一颤便欲出手,若水已反手拦住了我,道:“王爷有命,放他走。” “放他走?!” 怎么可能?吃惊。错愕。不解。王爷好好坐在墨竹居和雪忧吃饭,他怎么就知道我追的是谁?还命我放他走? 若水没有多的解释,只是眸色淡淡地望着我。被他沉静的眼神一望,我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片刻失神之后,猛地想起被我截下的那人,然而只在这迟疑之间,那人已化作一抹流白,萧然远去。 为拦下那人费了我不少心机,眼见就能留下他,可居然在眼皮底下熘了!我站在当场,想气气不出来,想说话,盯着若水一脸的恬淡,竟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只不明白,王爷怎么会下这么道命令? “自己人?”我问。 若水沉默。不说话,自然就是不否认。 果然是王爷手下人,难怪若水会带着这么一道命令来。 “是‘惊煞’的月缺孤。”若水思忖之后,淡淡吐出那人的身份,“不只茗姑娘不知道。湛岚事情之前,王府上下也只有‘惊煞’成员和王爷才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么说来,若水也是在湛岚被擒之后,才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的。难怪当初我向王爷禀报湛岚的事情时,王爷还一脸诧异,转个身就把事情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是这个所谓的“惊煞”调查出来的结果。虽早知道王爷手下有一股隐藏势力,然在上林城见识过梦魇之后,便自以为是地认为梦魇便是我隐隐察觉到那股势力。没想到,梦魇亦只是王爷隐藏势力的其中一股。 可既然这个“惊煞”这么多年都潜藏得好好的,怎么今天会如此大意被我发现了行踪?疑惑地望向若水,他显然没王爷那看穿人心的本事,只缓缓转身,向王府走去。 “四天前你在哪里?” 若水脚步未停,淡淡道:“明珀圣女法会,我护法去了。” “前天我还在书房见着你了。在法会护法那个怎么会是你?” “我在法会只待了前一天。没有圣力加持,殛雪玲珑盏不会绽光。明珀圣女说法时,使用了‘惑心术’,我离开时,在场的听众都已经没有自我意识,后两天他们看见的只是我的残相——法会开始后,历来是许出不许进的。” 若水语速缓慢,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楚。然而这番话,将事情说得太清楚太明白,甚至连我未考虑的细节也解释得很完美,怎么听怎么都像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原本问若水那日的去向,只是隐隐觉得有问题,随口一问罢了。如今若水给出这个答案,我反而更加笃定当中令有玄机。 若水很少说谎,纵然有,也必然出自王爷授意。什么事情值得王爷如此兴师动众?……今晚那位月缺孤,是否也和王爷交代若水办的事有关? 我胡乱思忖着,若水忽然回头,道:“若没有别的事,茗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 话是极平常的话。但近年王爷越发厌恶我与若水亲近,因此我与若水都自持了许多,他很少会如此说话了。忽然冒出这一句来,显然是要劝我别多管闲事、自寻烦恼。 想起前几日胡乱揣测王爷心思闹出来的麻烦,如今终也有些觉悟。说穿了我只是个侍女,管那么多王爷的事做什么?未必就与我有关系了,何必呢? 心底没来由升起一抹自弃,颇为黯然地收了软剑,转身便往回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洗漱之后便爬进了暖烘烘的被窝,原本以为沾枕便能入眠,却不想又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纠纠缠缠都是若水淡漠的言辞,还有适才从我眼皮底下熘走的月缺孤冷硬的面容。一直揣测着月缺孤的出现绝非偶然,可是他到底为什么才会如此不小心被我发现了行藏? 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折腾了几个时辰,爬出被窝时,才发现竟然开始飘雪了。天气骤变,我自然要去王爷身边看看,反正也睡不着,干脆不睡了。穿戴清楚之后,又仔细梳了个流光髻,撑着一把伞就往墨竹居走去。 这一场雪倒下得汹涌,风不见大,卷着雪却是冷入肌骨。走进墨竹居,出乎意料地未见到侍卫,纵然詹雪忧没有守夜,若水也该在的才对。有些奇怪地四下张望,却发现一道人影蜷缩在廊下,颇为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看身形打扮,依稀便是詹雪忧。 顾不得灯笼雪伞,一股脑儿全扔在了地上,提起厚重的斗篷下摆,我慌忙加快脚步向廊下走去。詹雪忧脸上已是一片病态的苍白,素来明亮的眼紧紧闭着,左手拼命抠着耳门,很是痛苦的模样。 “雪忧,雪忧?……你哪儿不舒服?手伸出来,我看看……” 顾不得他扭曲挣扎的动作,我费力制住他,一面探视他脉象,一面看着他一举一动。他只是无意识地挣扎扭动,光看他拼命抠着耳门的样子,便可以知道他必然是头痛。
第59页 暖阁的灯也在此时亮了起来,匆匆走出来的竟然是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若水。看见詹雪忧奇怪的模样,他也没有多余的话,快步走过来,帮助我扶住了詹雪忧。 詹雪忧左手一直死死抠着耳门,一番折腾下来,眼角已滑出一片湿润。 看着詹雪忧稚气清秀的面容上一片泪光,我禁不住头皮发麻。认识詹雪忧以来,早已明白他是个最能忍疼的,如今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痛得流下泪来,替他号脉,却没发现任何不妥,我这半吊子神医这次可得认栽了。 若水见我半天不说话,抬手便将詹雪忧抱了起来。詹雪忧忽然猛地向一旁撞去。因是靠墙站着,他脑袋离着墙不过半尺,若水见势不妙已往后退,但这一撞仍是撞了个结实。若水微微蹙眉,抱着詹雪忧便向暖阁走去。 匆匆跟进暖阁,顾不得向王爷见礼,我迳自去找药箱。若水在王爷示意下将詹雪忧放在玉榻上,转身去将暖阁的灯都点了起来。我拽着药箱三两步抢到玉榻前,王爷正仔细看着詹雪忧的伤口。 也不知道詹雪忧究竟是怎么撞的,分明是横着脑袋往墙上沖,怎么是额头开了个小洞?我还特意找了把剪刀替他剪头发呢,如今是用不上了。取来冰肌露洗净他额上创口,再挤出暖玉膏止血,灵药在手,处理这样的伤实在小菜一碟。 让我奇怪的是,詹雪忧自从将脑袋撞破之后,就再没有死命抠着脑袋挣扎了。等我替他裹好伤口之后,他已恢复了神识,看来仍是脸色苍白,十分虚弱,但好歹是没有继续闭着眼乱扑腾了。 “……主人。” 眼下的詹雪忧,只匆匆望了王爷一眼,就低下头。尽管我就站在詹雪忧身边,但他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仍旧是王爷。 到现在我才看清,王爷和若水一样,披散着长发,只穿着一件单衣,神色颇为凝重。知道王爷此刻恼怒的是什么,半夜三更这么折腾,若非我走过来的说话声惊动了他们,只怕詹雪忧疼死在外面也没人知道。 “怎么回事?”王爷虽看着詹雪忧,问的却是我。 “单号脉,看不出什么不妥来。”我小心斟酌着词句,“若可以的话,茗儿用灵识术替詹大人看看。” 王爷点点头,我缓缓将手掌贴近詹雪忧百汇穴。一点灵识开始在詹雪忧体内游走,却意外地没有任何收穫。敛神收掌,我朝王爷摇摇头。 半晌,王爷方才盯着詹雪忧,吩咐道:“日后你不必再贴身伺候了。” 詹雪忧一直低着头,我与他离得最近,清楚地看见他听见这句话时身躯微微一颤。王爷如此吩咐自然是担心他身体,他这样希奇古怪的病症,连灵识术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若再像今晚这样折腾,他有几个脑袋够撞的? 詹雪忧默然起身,垂首应道:“是。”他声音哀伤,却没有坚持留在王爷身边的意思。显然是他自己也知道,病症一发作,他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从我踏进暖阁开始,王爷一直就没给詹雪忧好脸色看,不是略略忧虑就是神色凝重,总之没有半个温颜。如今见詹雪忧可怜兮兮的模样,王爷禁不住摇摇头,道:“暂时就住在暖阁吧。你在本王跟前,本王也放心些——茗儿现在就写信给颜知,把雪忧的病症说清楚,看看他怎么说。” 我从命转身,准备去写信。刚刚走到书桌前,抬头寻笔,却看见詹雪忧身子一软,跪倒在王爷脚边。詹雪忧见了王爷就变磕头虫,我早已习以为常,王爷亦是不甚在意。直到王爷已在床榻上坐下,詹雪忧却还一直伏在地上,微微颤动着身躯。 詹雪忧素来自持,在王爷面前多说一句话都不敢,如今一反常态,不单我奇怪,王爷也有些诧异了。 “怎么回事?”王爷微微蹙眉,“——又头痛?”已是颇为担忧地站了起来。 若水一直站在一旁,听王爷如此说话,立即上前将詹雪忧扶了起来。果然是病症又犯了,脸色苍白冷汗交下,一意坚持之下,下唇已咬得鲜血淋漓,竟是勉强支撑着不曾失去神识。 王爷一直凝眸注视着詹雪忧。他目光已有些涣散,但只要看见王爷,便会有一种闪烁焕发的光芒炯炯而出。然而就在詹雪忧素来干净纯粹的眸光中,却倏然闪过一丝狼狈的回避和吞吐犹豫之意。我眨眨眼,是看错了么? 若水此刻已不再指望我了,请示王爷之后,指尖一点紫檀光芒闪过,凝起先天圣力,在詹雪忧眉心轻轻一抹,詹雪忧便不再强忍痛苦,安安静静地昏睡过去。只那张沾着冷汗鲜血的清秀面孔,看来实在惹人心疼。 唯今之计,也只有赶紧把信写好送到颜知将军手里,看他有没办法帮得了雪忧了。取过一支御笔,舔了墨,匆匆记下詹雪忧的病症状况。若水将詹雪忧抱上王爷床榻,替他除去鞋袜,又细心盖好被子。 第三四章 王爷就坐在床榻上,看着若水一举一动,忽然捉狭一笑,一把扯住若水手腕,轻轻用力,顺势便将若水搂在怀里。 若水武功不如王爷是真的,但这么轻易就被扯进怀里,那也决计不可能。被王爷扣住手臂时,若水下意识地沉容欲挡,却在瞬间反应过来,温顺地接受了王爷的控制,任王爷将他扯入怀中。 看着王爷轻佻的动作,居然怔怔地忘了仍提着笔。滴答一声,一点墨落在信笺上,登时污了一团。手忙脚乱也来不及收拾那一团乌黑,咬着唇暗骂自己一声,匆匆换了张信纸,准备从头开始重新誊写一遍。 王爷只是静静将若水搂在怀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自从诅咒事件过后,我便发现王爷待若水并不如从前那么苛刻了,特别是若水自暮雪山回来之后,王爷与他关系变得亲密融洽了许多。而且,王爷似乎越来越喜欢将若水静静搂在怀里,仿佛很是喜欢那一个拥抱、一抹气息当中纠缠的那一种温柔恬静的气氛。 听王爷的意思,纵然随军到了西南,也不会和大军一起行走。若水既要挂帅领兵,过两天必然就要离开了,正是临别之时,我自然不敢多在此处耽搁,打扰王爷与若水温存。 “唰唰”动笔飞快誊写着那封信,暖阁中安静得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瘦了。” 暖阁中忽然传出王爷温柔的声音。 我禁不住抬头,恰好看见王爷一只手在若水窄腰上轻抚而过,凝眸望着若水光洁如水的面庞,一举一动都是温柔爱惜。那一瞬的温柔是从前极少看见的,甚至以前安抚柳泫时,那一种温柔也不如此刻的纯粹。 相较之下,若水恭顺淡漠的表情就显得实在有些扎眼了。 正在温存之时,院子外面忽然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起来,我有些诧异地放下笔,朝窗外看去,仍是一片茫茫的雪,院子里却已多了不少侍卫。窗外火把连绵,连侍墨侍书也提着灯笼趿着鞋跑了出来,唧唧哌哌问出了什么事。 王爷放开若水,任他静静站了起来。不多时便有侍卫在暖阁门外禀报导:“惊扰王爷!秋水涧潜入刺客,朝墨竹居来了……” 若水顺手取过衣物匆匆披上,人已走到暖阁门前,果断道:“噤声!——搜。” 做了四年侍卫长,王府里的侍卫对若水没一个不钦慕宾服的。在若水的喝令之下,嘈杂的人声顿时消停止息。数十名侍卫动作敏捷、悄无声息地开始在墨竹居搜寻刺客的身影。 匆匆落笔将最后几个字写好,稍稍抬头,王爷便会意移步过来,龙飞凤舞在落款处糙书一个“矜”字,我已准备好印泥,王爷取印钤下,一点殷红在灯光下甚为醒目。 我吹干墨迹准备折入信封,王爷忽然又摊开信笺,提笔加了几个字上去。王爷下笔极快,写的又是一笔狂糙,我与他对面而立,一时竟看不懂他写的什么,还未反应过来,王爷已将信笺折好,直接送入信封了。 隐隐看见王爷做了个细微的手势,令我吃惊的是,就在王爷手势刚好打出的同时,暖阁之中便多了一股陌生的气息。眼睁睁看着一道人影自阴暗处逐渐走出,竟然是时时刻刻都潜藏在暖阁之中的! “主上。” 缓缓跪倒于地。那人有着与月缺孤一样孤冷的面容,大约习惯了生活在黑暗之中,他的脸色显得极为苍白,整个人如同被水逐渐泡开的墨一样,有着分明涣散却似凝固的气质。 这种阴冷的气息,我确是陌生的。但他这种奇怪凛冽的气质,我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目光颤慄着从那人身上移到王爷脸上,王爷却没有多作解释的意思,只是简单交代他道:“看着他。别再出岔子。” 他,自然就是詹雪忧。 “缺清遵命。” 那道阴暗中走出来的影,声音却是说不出的清澈好听。
第60页 王爷回头去看搭在一旁的衣物,心知王爷是要出去,我立即绕身过去,伺候王爷将衣裳穿好。没有再多的话,跟着王爷匆匆到了院子里。墨竹居占地不小,光暖阁小院和花间楼就绵延着十数个楼台,侍书侍墨两个丫头裹着厚斗篷,提着大灯笼,傻呵呵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侍卫们动作敏捷地搜着墨竹居,一片火光映着白雪,终究有些萧瑟的晦暗。 一番折腾下来,墨竹居已搜得差不多了。却始终没有发现刺客的影踪。领班侍卫站在花间楼簪花间门口,有些拿不定主意地向匆匆行来的若水望去。 “怎么了?”若水有些奇怪。 领班侍卫禀报导:“……是柳公子居所。”府中上下再没人敢提“柳将军”三个字,因而都唤柳泫作柳公子。 "……" 若水禁不住一怔。他倒真不知道柳泫住在花间楼,不过外面这么热闹,以柳泫的耳力,不会睡得这么沉,没半点察觉吧?想想终觉有些问题,挥手示意侍卫们退开,迳自上前,谨慎地敲了敲门。 笃笃几声,屋里却没有声音回应。 若水微微皱眉,就在此时,听到柳泫睏倦疲惫的声音问道:“……是谁?”声音清晰明澈,分明已经贴近大门,却没有将大门打开。 “是我。单若水。”若水一面说话,一面仔细倾听着簪花间里的一举一动,像他这样耳力惊人的高手,除非对方亦是同样的武功卓绝,否则很难在二十丈内掩藏行踪,“有刺客潜入墨竹居,王爷命我带人搜查。” “哦。单大人要进来吗?……”柳泫询问,却没有主动开门的意思。 按说此刻柳泫就应该开门了,既然身在王府,自然一切以王爷安危为重,纵然深更半夜敲他的门有些失礼,但柳泫也绝对不是如此小气的人。说穿了,若水对柳泫仍是有些顾忌,无论如何柳泫是王爷的人,拂了柳泫面子就是成心让王爷难堪。因此有些迟疑地顿了顿,最终方才静静说道:“若不打搅柳公子的话,请开开门。” 听见柳泫在屋里的轻笑声,随后大门缓缓开启。刚刚打开一道门fèng,王爷已与我匆匆来到簪花间门口,若水与一般侍卫垂首施礼,王爷已将簪花间大门轻轻一拉,吱呀一声合上了。 “王爷?” 里面的柳泫,外面的领班侍卫,都禁不住有些诧异地唤出口。 王爷只淡淡看着若水,吩咐道:“他这几日不能见风。无论什么事,不许打扰。” 这才猛地想起詹雪忧昨晚说的话,柳泫这两天之内都是不能见风的。若水不知道,柳泫不肯说,我竟然也忘得干干净净,若不是王爷记得,只怕柳泫这下得大病一场了。 若水垂首应是。 隔着门,王爷问道:“泫儿,你适才没有看见刺客?” “王爷恕罪。”柳泫声音顿了顿,方才接下去说道,“适才睡得有些沉了,因此没太注意。这屋子里也没什么藏人的地方,应该是不在了。” “那你好好休息。”王爷嘱咐一句,便示意若水与一班侍卫退下。 王爷有命,若水与侍卫们自然撤得最快。侍书侍墨一直跟在我们身边,两人都支着灯笼,柳泫屋子里则一直黑漆漆没有燃灯,然在转身随王爷离去的那一剎那,我眼角却看见柳泫房中幽幽闪过的一道弱光——是刀兵寒光! 极弱,但也足够我看清楚了! 还未及说话,王爷举步时稍稍侧身,掩住众人视线,轻轻捏紧我的左手,我登时将到嘴的话吞进肚子里——王爷知道柳泫屋子里有人,非但自己装着不知道,也不许我提。 刚刚离开花间楼,王爷便停住了脚步。召来侍卫问道:“闯进王府的是什么人?” 这也是我好奇的问题:究竟什么人能让柳泫冒着触怒王爷的危险,如此苦心维护?……柳煦阳老jian巨猾,此刻再傻也不会冒死进京,那么这个人究竟会是谁? 领班侍卫被问得有些尴尬,半晌方才回禀道:“刺客是由秋水涧潜入的。在煮墨阁附近绕了一圈才藏身墨竹居,应该是只看过王府地图,不曾进过王府……” 这么说,显然是也不知道刺客是什么人了。王爷挥退了侍卫,只叫他们自去值夜,不用再管刺客的事了。侍书侍墨听得一脸迷惘,若水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目光再次向簪花间投去。 雪一直都在飘。 站在廊下虽不沾雪,但也冷得够呛。 “王爷是要在这里等……刺客出来?”原本是想问,是不是要等柳泫把刺客送出来,但想着此刻还是少提柳泫的好,免得惹得王爷心头光火,柳泫那小子可就有乐子瞧了。 王爷一直静静站在廊下,盯着簪花间的方向。好在我说话王爷仍旧会搭理,微微点了点头,王爷毫无疑问地断然结论道:“适才若水已经敲过他的门,以柳泫的谨慎,他不会让刺客留到天亮再走。不出半个时辰,他必然会让刺客出来。” 话说到这份上,王爷自然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了。我顺手接过了侍墨手中的灯笼,她会意地向暖阁走去,没多久便抱着一件厚实斗篷走来。 斗篷还没替王爷裹上身,王爷便摇摇头,指向若水。侍墨看了看,便将斗篷给若水送了过去——王爷出来时我特意拣了件紫貂衫替他穿上,虽仍嫌单薄,但若水如今只穿着两件单衣,说冷,自然是若水冷得厉害了。 雪夜中看不清若水錶情,只那双清澈如水的眸,仿佛微微掠过一丝波澜,转瞬平息。 王爷的判断素来不会错,盘算着时间,果然不足半个时辰,簪花间旁边的另一间小屋,小门忽然打开一道小fèng,一道人影飞快地窜了出来。我与侍书手中都提着灯笼,他在花间楼看不清楚,一走出来便发觉了,原本灵动的身形立即窜得更快。 可再快也快不过若水。只一个剎那,若水轻灵的身影便已跃上了花间楼,紫檀色剑光在瞬间怒绽,风雪中宛如一朵盛放的紫莲,光华万丈笼罩在花间楼上空。倒不是若水爱显摆,暮雪教这数百年前就闻名于世的剑法,原本走的就是花俏眩目的路子,配合着神兵玉蕊,每每出鞘就是紫华如岚般氤氲而出,大约也和暮雪教传教说法时搞氛围有关系。 那道人影被若水一剑刺落,狠狠摔向雪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柳泫显然一直都在屋中看着他一举一动,情急之下便要开门,狠狠拖了两次,大门也不曾打开。我提着灯笼紧跟在王爷身后,隐隐记得适才王爷曾碰过那扇门,显然那时王爷便做了手脚了。 屋中传来柳泫的脚步声,显然是打不开门要跳窗了。抬头一看,果然,柳泫的身影已到了窗前,王爷警告道:“你若敢出来……” 后果如何,王爷没继续说下去。但这短短五个字,已足够柳泫忌惮的了。不敢去动那扇窗,他在屋里急急哀求道:“请王爷饶他一命!王爷……” 我这才将目光放在今夜的主角上面,一身颇为污秽的囚服,长发散乱,身形狼狈,被若水一剑刺伤了大腿,内脏也被剑气所伤,鲜血很快就沾满了全身。将灯笼往一旁放了放,恰好他抬头——莫飞歧?! 怎么会是他?!他此刻不是应该在东城大营么?……怎么会深更半夜闯入王府?……还穿着囚服?!……盯着王爷略略瞭然的神色,瞬间明白了因由:王爷打定主意要将西南驻兵收作瞳将军的心腹部队,西南将领参与柳泫勾结穆王爷谋反(檯面上来说,是如此……汗),恰好一道谕旨全部清洗。夜平川的柳家势力暂时动不得,对柳家在西南的残余势力,王爷自然是错杀一千,不放一个。 莫飞歧身为西南驻兵夜字营将军,首当其冲就是王爷要剷除的。 想起当日柳泫与莫飞歧玩笑打闹的模样,禁不住心中一寒。若王爷当真杀了莫飞歧,柳泫能承受得住么?……还有莫飞歧,莫名其妙死在他最崇拜的战神手中,他九泉之下能瞑目么? “谁给你王府地图?”王爷盯着莫飞歧,问道。 莫飞歧吐着口中牵丝不断的鲜血,始终不语。 拷问口供这些事,历来都是若水在行。我抬头,若水已不在屋檐之上,他穿着一袭月白色衣裳,身姿如雪,悄然融入夜色之中,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回到王爷身边的。 不待若水动手拖人,屋里的柳泫已拍着窗户,急切道:“飞歧!快说,你说啊!……” 莫飞歧恍若未闻,忽然抬头盯着王爷,说道:“我说的,你信不信?” 王爷淡淡道:“本王只信事实。” 换句话说,就是你说实话我就相信,你说谎话我自然不信。至于你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我自然知道——这就是王爷的自恃与自信。
第61页 莫飞歧闭上眼,静静道:“杀了我吧。” 清楚听见院子里的对话,柳泫在屋里将窗户拍得山响,“飞歧!别犯傻了!到底谁给你王府地图,快说!快说!” 柳泫又惊又急,若非忌惮王爷命令,只怕早就跳窗出来了。柳泫跟在王爷身边也有些年了,他自然知道王爷有多少种方法,可以从一个人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来,真要把那些手段用在他身上,只怕十个莫飞歧也不够看的。 莫飞歧丝毫不为所动,侍书有些怯怯地看了王爷一眼,她历来心软,想是在担忧王爷会如何处置莫飞歧。王爷素来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多做纠缠,自有若水处理,冷冷看了莫飞歧一眼,转身便欲离去。 柳泫急急喊道:“王爷留步!王爷!……” 想来柳泫私留刺客已触怒了王爷,因此柳泫虽唤得悽惶,王爷也没有稍稍停步的意思。想着柳泫那小孩子不管不顾的性子,又想起他与莫飞歧的交情,实在料不准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帮柳泫阻王爷一步,那边柳泫已“哐当”一声砸碎了窗户,一个旋身跃了出来! 寂静雪夜中,这一声也算得上惊天动地了。王爷猛地煞住脚步,霍然转身,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 侍书侍墨原本就害怕王爷生气的模样,如今见王爷一言不发冷森森盯着柳泫,侍书提着灯笼的手已微微开始发颤。 我也禁不住头皮发麻,柳泫小祖宗啊,你闯祸还没几天呢,就又迫不及待往王爷枪口上撞了?……想起他前天趴在床上,唧唧咕咕和我说的那些后怕的话,我忍不住心底拼命嘆气,这小子是不是总是气血上涌把祸闯了,事情做过了最后才晓得怕? 如今柳泫的整个脑袋都被纱布包了起来,只一双眼睛滴熘熘地露在外面乱转。 他原本是想抢身护在莫飞歧身前的,但以若水的谨慎,怎么会如此轻易让他占了先机,他刚刚破窗而出,若水便毫不客气地将莫飞歧擒在掌中,柳泫稍有异动,若水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捏死莫飞歧。 何况若水与王爷都在,柳泫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抢了莫飞歧,带他逃命。 莫飞歧被若水捏在掌下,见柳泫出来,仍是忍不住艰难地开口:“……你怎么、怎么出来了?……” 柳泫根本不敢往王爷这边看,急得跺脚道:“还不是为了你个蠢货!……说,王府地图是谁画给你的?……你还看?!东张西望什么吶?” “地图是谁给他的,他迟早会说。倒是你,是不是该为自己担心一下了?”王爷冷森森的声音,自我身畔幽冷地传到柳泫那边。 明显看见柳泫身姿一僵,又瞬间欺近莫飞歧身旁,急切道:“你若不说,现在就死。”他动作果断地向莫飞歧心脉截出一指,下的确是杀手。 柳泫比莫飞歧明白,若当真落在若水手里,还不如此刻就死了干脆痛快。 第三五章 柳泫刚刚欺身靠近莫飞歧,若水便已防备着他动手抢人,如今虽由抢人改成了杀人,但若水防备之下,柳泫自然不能得手。若水只轻轻一个旋身,便险险避开了柳泫刁钻的杀手,柳泫一指戳入莫飞歧胸膛,鲜血汩汩而出,却不曾伤及要害。 莫飞歧原本就浑身是血,如今被柳泫指劲穿身,更是浑身无力,若不是若水抓得紧,险些就要委顿于地了。 柳泫倏然出手也不曾得逞,再动手显然也没什么胜算。 回头小心翼翼向王爷张望,刚好迎上王爷冷厉的目光,登时将脑袋埋了下来。与莫飞歧说话时还嚣张厉害到了极处,被王爷一瞪就立刻像是咬到舌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带他下去。”王爷静静吩咐若水。 柳泫一直低着头,没接到王爷杀人的目光,登时又气焰高涨起来,见莫飞歧被若水拎着往外走,急得舌头打结般地说道:“他、他不是……我说那个什么……单大人等一下!”人又窜到莫飞歧身边去了。 他还未有下一步动作,若水已冷冷出掌,锋利的掌风生生将他逼退两步。 不是柳泫武功太糟糕,只如今若水奉命带走莫飞歧,柳泫此刻若与若水动手,无疑是公然违逆王爷的意思,他自然不敢。如今的情势,求动王爷或者劝动莫飞歧,局面才有一丝转机,他若敢硬来动手抢,只有两个一起玉碎的下场。 柳泫偷偷瞅了王爷一眼,显然是放弃了求王爷的想法。可有什么办法在几句话之内就劝动莫飞歧?……柳泫还在原地发呆,若水已带着莫飞歧逐渐走远。 我一直都盯着柳泫,谁曾想他竟然忽然尖叫一声,我禁不住心里打了个突,柳泫撕心裂肺吼的却是:“……我不敢了!……” 怔怔看着柳泫动作迅速地跌跪于地,正是适才莫飞歧呕血的地方。雪积得不厚,因此柳泫一把抓下去,恰好抹了一手的鲜血,他穿着雪白的衫子,这么一滚,立即沾上血污,很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 莫飞歧不知从哪儿腾地升出一股力,竟挣脱若水片刻,回头望向柳泫——柳泫正好刚刚歪头倒向一旁,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 果然是活宝柳泫。 我强忍着笑,看着他唱作俱佳的表演。 若水显然也发觉了柳泫的把戏,事情既然有转机,若水便稍稍停下脚步,看着下一步发展。 柳泫瑟瑟地伏在王爷脚边,身子微微地颤动着。因为脑袋被纱布包得太严实,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谁知道他肚子里是不是已经笑翻天了? 莫飞歧眼中却是带着惊慌急切,可他怔怔看了柳泫许久之后,竟一笑又转过头去,丝毫不为所动。 看着莫飞歧洞穿柳泫的小把戏,我禁不住有些诧异——单看柳泫瘫软无力的模样,若非清清楚楚看见柳泫的动作,知道王爷并没有动手惩戒他,我只怕也被他瞒过去了。这莫飞歧一双眼睛倒很是厉害。 柳泫一直偷偷看着莫飞歧的反应,见莫飞歧忽然扭头不看自己,禁不住有些诧异。 莫飞歧咳嗽几声,吐出喉中逐渐凝聚在一起的血水,笑道:“他若真打你,你会叫得这么惊天动地吗?” 此语一出,谁都知道莫飞歧确实是看穿柳泫的小把戏了。 柳泫怔怔站在当场,看着莫飞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得手指微微发颤,激怒道:“你以为你一个莫飞歧就扛得过暮雪教的手段?!我不曾和你说过那个行尸走肉的萧澜么?……若你还心智清楚地活着,我磕破头也为你求来一线生机。你若变成萧澜那样的傻子白痴糙木人,我怎么救你?!……” 猛然听起柳泫提起萧澜这个名字,我心中霎时如被冰水浸泡过一般的冷。萧澜,那个至今都不知道受谁指令来刺杀王爷的销魂谷杀手,用“沧海月明珠有泪”毒害柳泫,因此有了王爷的销魂谷一行。珑落之死,万俟解语之死……都是因为他。 柳泫忌惮、害怕、恐惧的,就是莫飞歧变得和萧澜一样——甚至宁愿先杀了他,也不愿意看见他与萧澜一样做失去魂魄的木偶人。 “我为你不惜触怒龙颜违抗王令,你就这么不领情?!……”话说到此处,柳泫激动明亮的眼神终于有些黯淡,声音也低沉下来,“是,我是做戏骗你。可你就这么笃定,我违逆王令不会付出代价么?!……还是你认为我仍旧是从前那个西南统帅柳泫,一身牵繫着整个西南一触即发的局势,无论怎么胡搅蛮缠,王爷也终究会容忍我?……” 柳泫一口气说完,身子真的瑟瑟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或是后怕。 西南事件过后,失去身份的柳泫一直都在惴惴不安的惶惑中,这个我是清楚知道的。他向我说过心中的惶恐,但我始终没办法开解他。卑微地奉献出自己的价值,换取一点温存,一个笑容,我素来认为柳泫太痴。然后直到他失去价值那一刻,我在柳泫茫然失措的眼中,方才逐渐发觉,在从前被王爷操纵控制的柳泫,对于王爷的攫取索求竟是那样的甘之如饴。 再没有利用价值了,王爷究竟会不会如从前一样待他呢?……从此后不敢任性,从此后不敢顽皮,要乖乖听话,否则,失去价值又不懂逢迎不知进退不听话的男宠,随时都会被遗弃。 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王爷会遗弃他。因此那夜分明疲倦得要昏死过去,也不敢要求停止欢爱,因此王爷要他易容换面,刻意在他脸上留下狰狞伤痕,他也不敢拒绝。 他藏了莫飞歧,骗了王爷,王爷让他在屋中照顾脸上的伤,他却又为了莫飞歧跳窗跑了出来。一条欺瞒,一条抗命,不是大罪,可偏偏都是最伤彼此信任的错失。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如今再伤了信任,那究竟还剩下什么?……柳泫惨白的脸中,我可以清晰看到这些侷促与担忧。可为了莫飞歧,他又是气血上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第62页 侍书侍墨都被柳泫的话惊呆了。柳泫的声音很是惶惑哀伤,纵然不明白柳泫担忧侷促的是什么,光听他的口气,也足以让人察觉到他的茫然无措。 王爷一直冷森森的眸光,在此番话之后,也禁不住稍稍敛去几分冷意。 这一短暂的沉默,仿似漫天风雪都在瞬间窒息了。 莫飞歧错愕怔忡地再次扭头望着柳泫,眼中的桀骜终于淡淡散去,半晌才沙哑着声音说道:“适才我在你房中躲了那么长时间,此刻再说出那人的名字,你认为王爷会相信么?”他低下头,顿了顿,又开口道,“……你如此处境,若王爷再迁怒误会你,你——你怎么办?” 莫飞歧这话说得倒是奇怪,柳泫怔怔看着他,显然也有些迷惑。 王爷示意若水将莫飞歧带回来,若水动作已尽量轻柔,将莫飞歧放在王爷脚边时,浑身是血的莫飞歧仍旧颇为吃痛地皱紧了眉头。 “你若说的是实话,本王自然信你。”华丽低沉的声音,带着王爷独特的气韵,已颇有些宽容恩赦的意思,“说吧。” 柳泫睁大眼睛看着莫飞歧,惟恐他再咬着那人名字不放,耽误了自己。莫飞歧被柳泫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道:“——是薛冷。” “薛冷”两个字一吐出,柳泫立时脸色一僵。 无怪莫飞歧先前死都不肯说。 薛冷是颜知心腹这件事,早已不是秘密,若莫飞歧一口咬定薛冷画王府地图给他,事情必然查到颜知将军头上。柳泫陷害若水的事到如今还不到两个月,王爷若再疑心柳泫与莫飞歧窜供陷害颜知将军,那柳泫可就麻烦了。 连柳泫利用湛岚陷害若水这样的事,莫飞歧居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不得不说柳泫与莫飞歧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你认识他?”王爷道。 莫飞歧缓缓摇头,道:“不认识。今天下午他来找我,说,明天午时我们就会被问斩。问我想不想死。”他停了停,继续说道,“他说他可以救我出去,但我必须替他做一件事。”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一件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莫飞歧身上,连侍书侍墨也不例外。 “他画给我王府的地图,让我记熟。然后给我这个——”自他怀中摸出的,赫然是一支玉色温润的玉簪。 我看了王爷一眼,俯身将玉簪接了过来,触手一片温热,却是莫飞歧的体温。侍墨将灯笼提到我身边,借着柔和的烛火,我仔细端详着那支玉簪,明显是男子佩用的,簪身浮雕着游龙,做工甚为精緻,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凑近嗅了嗅,隐隐带着一股血腥气——是莫飞歧身上的吧? 莫飞歧道:“他让我从秋水涧潜入王府,找到墨竹居后的澜水井,然后,把玉簪捏碎放进去……” 居然连澜水井都知道?!澜水井就在墨竹居小厨房旁边,历来厨房用水都是用那口井,捏碎玉簪放进井中,是何居心已不言而喻了。想也不想便取出一颗千叶百糙丹,捏碎后沾雪涂在玉簪之上,那温润白皙的玉色,瞬间就变得乌黑一片,自然是剧毒! 王爷看了我手中乌黑的玉簪一眼,淡淡问道:“侍卫说你曾绕到煮墨阁,最后才来到墨竹居——既然去了煮墨阁,澜水井就在附近,你没发现?” 莫飞歧嘲讽一笑,眼中又逐渐浮起那股少年桀骜,仰面道:“丈夫杀人,不屑宵小手段——何况,王爷若死,惊燕必乱。” “你既不是来下毒的,逃出来何不远走高飞,偏偏要自投罗网?” “王爷既要杀我,天下之大,怎会有我容身之处?此番前来,原本就是自投罗网,敢以一死请王爷留心身边小人。”他最后又是自嘲一笑,道,“临死之前,原本想再见柳帅一面。不想恰好在柳帅房中被王爷撞见,想做个壮烈尽忠之人,也畏缩不敢了。” 明白看得出莫飞歧眼中的情意,柳泫痴恋上王爷,这莫飞歧竟是一心一意爱上柳泫了。如此轻而易举就摊出自己对柳泫的情感,也不怕王爷犯忌之下更加不饶他,想来确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柳泫瞪直眼睛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爷默然不语,忽然朝侍书吩咐道:“去提桶水来。” 侍书遵命匆匆而去。 “——这个人,本王还给你。”王爷指着莫飞歧,望向柳泫,“这是最后一个。你若再为旁人脑子进水违逆本王,本王不会如此轻易卖你情面。” 突如其来的一道赦令,让柳泫既惊且喜,立即翻身拜倒,不住叩谢。 王爷冷冷道:“抬头。本王有话问你。” 柳泫从命抬起头来,王爷目光犀利如刃,他清澈的眸色立即有些闪避。 “他分明藏在你房中,本王却一直等到他走出簪花间再擒他,你知道本王是为了什么?” “……王爷、是顾忌柳泫脸上的伤。” “本王警告过你,不许你走出簪花间,给你这道命令,又是为了什么?” 柳泫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爷的目光越发冷厉,柳泫再不敢与他对视,猛地俯下身去,哀求道,“我知错了!” 显然王爷不仅仅是要他认错那么简单,厉声逼道:“说!” 提灯侍立在王爷身畔的侍墨吓得浑身一颤,颇为畏惧地向我靠了过来。 柳泫也禁不住微微有些颤抖,嗫嚅说道:“……王爷还、还是顾忌泫儿脸上的伤……” “原来你知道本王是顾忌你脸上的伤?”王爷冷冷一笑,道:“委婉护你不从,警告你不听,你这样子,算不算给脸不要脸呢?——恩?!” 被王爷如此疾言厉色呵斥,柳泫登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王爷指指身侧一块空地,柳泫颇有些畏惧地起身,在王爷指定的空地跪了下来。 王爷倒是熟悉我的习惯,伸手便自我腰间抽出了软剑,“铮”一声在空中抖直,指向柳泫。没感到王爷一点杀气,因此并不着急。莫飞歧却不知道王爷想法,见柳泫一动不动跪在剑下,惊然跃起欲阻止王爷,却在瞬间被若水制服。 片片落下的是柳泫脸上包裹的纱布。纱布下,已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凭着并不糟糕的目力,可以清晰看见柳泫脸上还未癒合的细小创口,右额上刻意雕琢而出的那道伤痕,更是狰狞可怖。 “脱衣。” 脱衣?……柳泫一怔。却见王爷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只得乖乖从命,将上衣脱了下来。他原本穿得不多,两下便脱得只剩里衫,王爷却仍不满意,柳泫又将里衫脱了下来。精赤上身跪在雪地里,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直到王爷让侍书把提来的一桶水放在柳泫身边,我才有些明白王爷的意思。来不及斟酌词句替柳泫求情,在王爷的命令下,柳泫已硬着头皮,将那桶已微略凝着冰渣的水当头淋下,哗啦一声下来,人已冻得有些受不住了。 “王、王爷……” 我颇有些惊惶地唤着,罚跪不是稀奇事了,可这种天气,不教穿衣,当头浇了冰水,在雪地里罚跪,那不成心要冻死人么?……柳泫脸上的伤连风都不能见,再给这么风卷雪地折腾,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 “天不亮不许起身。”王爷冷冷吩咐,将软剑递还给我,指了指地上被若水封住几处大穴的莫飞歧,道:“交给你了。” “可是王爷柳泫……” 被王爷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有些闷闷地闭上嘴。侍书接过我手里的灯笼,拖着侍墨,跟在王爷若水身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不得莫飞歧满身的血污,将他扶在怀里,刚刚替他解开穴道翻过身来,便见一缕鲜血自他口中溢出,顺着下巴的斑斑血迹殷红滑下。取出手帕替他擦拭,却是越擦越多。心知他是伤了内腑,一掌抵住他命门穴,将内力缓缓度入先稳住他伤势,随后将他抱入簪花间,招呼侍女烧来热水,处理他腿上的剑伤和胸膛的指痕。 匆匆处理着莫飞歧的伤,心里却一直想着雪地里的柳泫。没王爷的赦令,就算拖他起来,他也不敢。悄悄让花间楼的侍女把沫萍唤来,沫萍虽怕王爷,但只要不正面对着王爷,她什么花样都敢跟着我一起翻。 不多时,沫萍便睡眼惺忪地出现在我面前。拖着她衣角央求了几句,她立即就捲起袖子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去了。片刻功夫便在柳泫身边架起十七个火炉,炭烧得足足的,火炉再外围便是一个大帐篷,头顶可盛雪,四面可挡风。她自己搬个小凳子坐在柳泫身边,拿小火炉煮着乌果子汤。
第63页 我收拾好莫飞歧的伤,走出簪花间,正看见沫萍一手搅着小烧锅,一面笑眯眯问道:“柳公子喜欢什么口味?酸一点好还是甜一点好?” 柳泫跪在几个火炉中央,额头已隐隐冒出汗来,哭笑不得看着她。我登时觉得有些头皮发麻,一把拖过沫萍,头疼道:“你太嚣张了吧?……我只叫你烧几个火炉,你怎么这么大阵仗?” 第三六章 沫萍举着小勺,笑眯眯说道:“王爷只说不许柳公子起身,又没说不许搭帐篷——怎么?你害怕了?” “阳奉阴违的事就你干得最顺熘。你弄出这么大动静,被王爷知道了,那不成心再给柳公子找乐子么?”没好气地抢过她手里的汤勺,顺手丢进小烧锅里,“亏得我有先见之明,早早把你藏在煮墨阁,否则,你迟早被王爷剥掉两层皮。” “这会儿又来怪我了。适才是谁那么紧张要我烧炉子的?……冻的又不是我,我才不着急呢。你要不怕这乍暖乍冷的惹柳公子生病,我这就叫妹妹们把帐篷撤了。”捉狭的笑脸就在我面前晃荡,嘻嘻笑道,“撤不撤?撤不撤?……撤还是不撤?” “不撤不撤不撤。”见不得她那副得意的模样,轻轻将她推出帐外,“屋里的人拜託你照看了。我看看柳公子的伤。” 沫萍一脸可恶笑容地盈盈去了。 说是替柳泫看伤,转身却只垂首看着地面,不愿抬头看柳泫。因那张脸,已不是从前。只气韵风华,依稀仍同往昔。揪着良心问自己,既然王爷已打定主意要他日后都带着面具度日,当初我为什么不出言替柳泫求情,留下他从前的面容呢? 其实自己心底明白得很,当初不是不能替柳泫求情,是不敢替柳泫求情。刚刚弄巧成拙害王爷失去了杀柳煦阳的机会,又让王爷失去一位将军,害怕那时出言求情会触怒王爷,耽误了自身。说到底我也只是个明哲保身的胆小鬼,分明想保护柳泫,在王爷面前却不敢多说一句。 “……茗姑娘?”大约是我许久没抬头说话,柳泫开口唤我。 他既然先开口说话,我自然不能失了礼数,只得抬头望向他。柳泫脸上原本有细微的创口,见风之后便翻起一丝丝绝细的血痕,看来极为可怖。我心中隐隐一痛。 “这些东西还是撤了吧。”柳泫颇有些尴尬地看着我,神情带着几分忐忑不安,“原本不是什么大事,王爷只罚我跪,我身子再不济,这么点冷还是受得住的。您这么又是火炉又是帐篷的,传到王爷耳里,再触怒王爷怪罪下来,我可真的承受不起了……” 他忽然玩笑地加了一句:“若真连男宠都不许我做了,那我可要去大南门讨饭吃了。” 可这玩笑半点都不好笑,盯着他满脸浅淡交错的血痕,我心中紧窒着,屏着呼吸还觉得心口会痛。他见我半天都沉着脸,笑容也逐渐淡了下来。 半晌,柳泫方才敛敛眉,轻声说道:“茗姑娘跟了王爷这么多年,想必比我清楚。王爷手底下的人做错事,素来不是处死就是驱逐,如今只是罚跪,自然是仍旧念旧情,拿我当心腹看待——从前做错事也拿脚踹我呢,今天若不罚我,我才害怕王爷日后会不会寻着机会赶我走。” 声音硬在喉咙里,纵然有话也难以吐出,何况,此刻已再无言。心中莫名其妙地难过,也不知是因为柳泫,还是因为自己当时的怯懦。微微转身,一点温热自眼中滚落,滴答到了手背上,瞬间已是冰凉。 柳泫微微笑道:“茗姑娘待我好,我都记在心里呢。日后,我都叫你做姐姐好不好?——茗姐姐?” 他拖长声音叫我,中间还希奇古怪地变了声调,我心中再是沉郁,听见他这花里胡哨的声音,也禁不住好笑起来。 一指擦去眼角余下的一点湿润,我在沫萍适才坐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照看着她那锅汤。别说,她手艺还真不错,顺手取过一只青花瓷碗,热腾腾地盛了一碗,捧给柳泫,笑道:“既然叫我姐姐,当然不能亏待了你。喏,这碗给你,暖暖身子。” 柳泫慌忙摇头,道:“火炉帐篷已经够出格了。甜汤还是茗姐姐自用吧。 “这里四处都是王爷的耳目,真要为难你,老早遣人来兴师问罪了。王爷命我留在这里,不就是让我看着你别出岔子么?你要冻坏了,王爷才真要怪罪我了。”话虽如此说,还是将碗收了回来,素来不喜欢喝酸酸甜甜的东西,此刻自然也没兴趣,随手就撂在一边。 一阵寒风袭来,接着便见帐外一点暖光亮起,披着一身锦绣棉织披风的侍墨便出现在面前。她微微颔首施礼,温婉笑道:“王爷让奴婢来告诉柳公子一声,今日午时便要离京,请柳公子如今便准备行装,切不可误了时辰。” 我禁不住一怔。王爷原本还预计过两天再启程的,怎么忽然如此匆忙了? 侍墨又转身朝我说道:“茗姑娘收拾下也回墨竹居来吧。我与侍书姐姐已经着手替王爷打点行装了,只是不知道还缺些什么,要请茗姑娘盯着。”说着再道个万福,笑笑迳自去了。 我转身出帐吩咐侍女去拿衣裳,回头见柳泫仍有些迟疑的跪着。走进沫萍一手摆出的“火炉阵”中,将柳泫扶了起来。他少说也跪了一两个时辰,双腿自然有些麻木,人还未站稳,就步履踉跄地往外走去。 “……好歹等衣裳取来了再走啊。”眼疾手快扶住就要跌倒的柳泫,我有些无奈。 柳泫揉着双腿,片刻便恢复过来。也不管衣裳不衣裳,赤着上身三两步就闯进簪花间大门,四下张望着寻找莫飞歧。我跟进去时,他已站在莫飞歧身边,问着莫飞歧的伤势。 若水下手并不重,剑刺下盘只不过是阻滞莫飞歧行动,带出的剑气也不过是轻微震乱他内息,稍稍伤了腑脏,虽也让他呕了血,但并不严重。倒是柳泫后来狠狠出的那一指有些惊人,虽未伤及要害,带出的指风内劲却狠狠伤到莫飞歧内腑,可见当时柳泫是当真下狠心肠要杀了他的。 莫飞歧脸色死白,却还会玩笑,龇牙咧嘴道:“……你给我记着!下半晌我能起床,看我不踹你。” “你还会贫嘴?……原本简单到极处的一件事,被你藏着掖着搅得一塌糊涂。你若早一刻把薛冷的事情告诉我,当时我就面禀王爷,你会受这一身伤?——踹我?我看你就是犯贱自找的!” 柳泫没好气地看着他,说到后来,已带着浓重的忧虑,“别以为事情过了便雨过天晴,王爷面前,就你那点小花花肠子还是趁早全部都收起来。再这么下去,你迟早要栽在‘侍君不诚’这上头。” 莫飞歧便闭上嘴,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再说话。 侍女抱着衣裳,有些忐忑地站在一旁观望,不敢上前。我顺手取过一件长衣,替柳泫披上,他长发被那桶水打散,如今状甚奇怪地披在身后,很是狼狈的模样,便说道:“适才被水淋得满头满脸,不如先去沐浴吧。这里有沫萍看着,不会出岔子的。” 柳泫不动,我拉他手轻轻一扯,他才有些不情愿地跟我走了。小隔间里,侍女们匆匆准备着沐浴用的东西,柳泫就坐在白狐暖垫上,任我替他清理头发。 半晌。 “茗姐姐……”柳泫直直盯着铜镜,颇为沉重地开口,“……我现在这副鬼样子,王爷还会再要我么?” 他的脸血痕满布,特别是王爷特意留在他右额上的那道伤痕,狰狞蜿蜒至颧骨,连眼睑都微微伤着,很是可怖。 王爷刻意削去他脸上的纱布,意图显然就在此处——王爷既是有心惩戒柳泫,我自然不会蠢到明目张胆和王爷作对。纵然有灵药可以替柳泫修补伤口,也不敢轻易替他敷上。 明白柳泫自弃的想法,微微斟酌着词句,安抚着他:“待王爷气过了,姐姐便想法子替你把脸弄回原来的样子。你别担心,王爷是喜欢长得漂亮的,可王府里不少倌人都长得不错,怎么不见王爷费心恩宠?” “……凭良心说,王爷待你好不好?销魂谷时,王爷如何温柔待你?——话说到这份上,也不遮掩了,就算先前宠你是为了西南兵权,可说到底,若非王爷真心喜欢你,怎么会勉强自己来讨你的好?” 恍惚间,在镜中看见柳泫眼中闪过的一点光亮。随即又低下头,“可我如今这个样子,怎么……怎么配得上王爷?” “王爷喜欢你,你便配得上——老实说,想不想讨王爷喜欢?” 柳泫讶然抬头,旋即噘嘴道:“茗姐姐果然会藏私。当初泫软磨硬泡让你做回军师,你就是不肯答应。如今才认了你做姐姐,马上就有法子了。”
第64页 言辞中却是比从前更深的倚赖。我知道,如今我才是他靠近王爷的最后一根浮木了。就算他就在王爷身边,他也要紧紧抓着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风浪带离王爷身畔。 “就算和你做了姐弟,我也不敢背着王爷太多钻营。讨王爷欢心,只是小事,我帮得了你,自然要帮。大事仍要看你自己,说到底我也只是个侍女,正经事,我插不上嘴。” 手中的白玉梳轻轻梳理着柳泫的长发,轻轻道,“没记错的话,王爷最喜欢的就是乌黑柔亮的长发了。论姿色,四位将军中当数颜知将军为最,但头发长得最好的却是瞳将军。王爷从前便最喜欢枕着他长发睡觉,也不只一次称赞他的头发长得好看。” “我头发……” “你头发也长得很好。可惜不够柔亮。你头发很细呢,王爷喜欢细头发的。”微微一笑,放下白玉梳,将他长发扣在掌心,又忽地打散,瀑布似地长发丝丝裊裊披散下来,凝起一层薄且柔的光晕,很是漂亮,“我有滋养头发的方子,回去就配药水给你用,每天用一次,不用三天,头发一定漂亮起来——不过,瞳将军头发比你长些,你可以稍微蓄发。” 柳泫一面认真听着,一面揪着自己头发看。看他一脸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有些心疼。这一疼才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居然教柳泫荣养身子讨好王爷?!堂堂王朝四大名将之一的柳泫,居然沦落到如此田地?!…… “茗姐姐?……”柳泫有些诧异的回头,“怎么了?” 这才稍稍回过神来,想起适才真正想说的话。斟酌词句,小心问道:“……泫儿准备怎么安置莫飞歧?” “……飞歧?” “王爷有命,午时便要离京。莫飞歧如今的伤势,恐怕不能跟我们一起走吧?……”最重要的是,莫飞歧那小子摆明了就是觊觎着柳泫,把他带着跟前跟后地碍眼,王爷不剥了我的皮才叫奇怪了。 柳泫神色微微一凝,根本不用多想已断然道:“他不能跟在王爷身边。” “那……他还有别的去处么?”莫飞歧是兵部逃犯,与柳泫一样不能再见天日,除非王爷明发恩谕,否则他这辈子都只有隐姓埋名过日子,“你也该知道,王爷到如今也没有册立正妃,王府里上上下下恁多的主子,各种势力都在明争暗斗……莫飞歧留在府中,再聪明也未必逃得过算计……” 话说到此处,蓦地想起颜知将军那嗜血绝美的笑靥,他说过要杀柳泫的,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时至今日,柳泫无所恃,更无所失,惟一的破绽便是莫飞歧,将莫飞歧留在檯面上,无疑是把短匕露刃递向柳泫。 “他当然更不能留在王府。”柳泫果断地说道,忽然认真盯着镜中的我,道:“待他伤好之后,自有去处。不过,飞歧在王府养伤时候,请姐姐护他周全。” 禁不住暗暗嘆息,这府中除非王爷点头,否则谁护得住谁的周全?见汤池的水已放得差不多了,便唤来侍女伺候柳泫沐浴。点上一截凝神香,隔着屏风对柳泫说道:“他若不嫌生活清苦,我倒可以送他去个地方好好修养——泫儿可知道无名斋?” “……茗姐姐说的,可是雾山无名斋?!”柳泫颇有些吃惊的声音传来。 “是在雾山。那地方清静,读书习剑参天悟道,都是好的。只是离尘俗远了些,不知道莫飞歧能不能习惯?”无名斋素来许入不许出,山门五年方才开启一次,真把莫飞歧丢去雾山,那可省了不少麻烦。 只怕莫飞歧自己不愿意。我还在想着怎么说服柳泫和莫飞歧,柳泫已笑道:“习惯习惯,怎么不习惯?……他长这么大,一直念叨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要见王爷,二便是要入雾山。人在军中,不慕战神圣颜实在可惜,既是武者,不入武学圣地更是人生憾事——茗姐姐竟然有法子送人去无名斋?!” “听你这口气,活似也想挤破脑袋去瞧瞧?”我禁不住好笑。 柳泫嘻嘻笑道:“若有机会,世间武者哪个不想去看看传说中的无名斋?……我师父想了一辈子,也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临死也大嘆遗憾。” 柳泫的师父是谁,我不知道,但柳泫武功不弱,这倒是不能不承认的。由此看来,他师父也必然不是无名之辈。自幼跟着王爷大江南北地跑,却甚少接触武林中人,知道无名斋是个极有名气的地方,却不想竟然被武者推崇到如此高的地位。 午间便要离京,时间实在紧迫,既然柳泫这边说通了,我便到簪花间问莫飞歧的意思。我提出送他去无名斋,柳泫果然没说谎,莫飞歧黯淡的眸色登时便亮了起来。他见没反对的意思,我自然没傻到把雾山“许进不许出”的规矩摆出来吓唬他。 和沫萍交代了几句,要她立刻便送莫飞歧到雾山去,她二话不说便命人备车去了。她做事虽有些出格,但也不会出大的岔子,我自然放心。花间楼这边事了,我便匆匆往墨竹居赶去。 中午便要离京,这下时间可就匆忙了。日常用的物件,侍书侍墨自然知道准备,王爷的印鑑令符之类的东西,便必须由我亲自整理了……一边思忖着要带的东西,一边匆匆走进墨竹居,刚抬头便看见侍书侍墨与一群僕从战战兢兢侍立院中,没一个敢说话的。 这又出了什么事了?……我有些奇怪,暖阁里住的是詹雪忧,此刻应是还未醒。侍书侍墨都是垂首面对书房远远站着,那想来王爷是在书房里了? 刚刚举步上了书房的台阶,便听见王爷冷冷的笑声:“封了七情,就能把红尘看作破烂?初时见你安忍不动如大地的模样,还以为你回一趟暮雪山,真的悟了。没想到又是你自作聪明玩小把戏。” 听到“暮雪山”三个字,便知道王爷发作的对象必然是若水。回味着王爷说的话,禁不住手中一点冷汗。封了七情?!那是暮雪教的密法。一旦施为,中者指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俱熄,若水竟然用在自己身上?……难怪王爷要大发雷霆了。 一面想着,不由得便将脚步放得更轻,悄悄站在了书房门口,只见若水屈身坐在竹榻上,王爷一手绕过他窄腰,毫不留情地揪住他长发,另一只手则紧紧掌控着若水下巴,攫取他眼眸中丝丝的淡漠。修长笔直的腿强硬地挤进若水胯下,将若水顶在竹榻上,姿态甚为暧昧。 若水淡淡道:“王爷若不喜欢,若水除去圣力禁锢便是。” 如今淡漠的神色只有更激怒王爷而已,果不其然,王爷阴冷一笑,道:“喜欢,怎么不喜欢?……连你六欲一齐封了,本王就更喜欢了。——茗儿。” 呃?……又知道我躲在旁边?……虽知道此刻王爷唤我进去,必然没什么好事,但要我转身熘走,毕竟是不敢的。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施礼道:“王爷。” “取针。封他六欲。” 王爷神色极为冰冷,嘴角却一直带着微笑。松开控制若水的手,将他狠狠推搡出来。若水却似被他封了武功,脚下一个踉跄就摔在我脚边,下巴磕在地上,虽有厚实地毯垫着,但也撞得够呛。 第三七章 所谓封掉六欲,就是封掉人的色慾、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言语音声欲、细滑欲和人想欲。 和若水封住七情的法子一样,都是用圣力加持金针,然后在特定的祝祷下以独特的手法刺穴,以封掉人的感官情愫。除此之外,暮雪教密法之中,还有封掉五识的针法。这些法门,素来只是用来帮助初入门者驱除邪想杂念,达到静心修为的目的,但到底是外力强行扭曲,并不能真正修为心智,因此暮雪教也并不轻易施用。 若水七情已封,如今再把六欲封了,那简直就和强行捏造的糙木人没什么两样了。这样子活着,还不如不活了……正想着如何替若水说几句好话,若水已缓缓挺直嵴背,跪了起来。 看他一副不肯低头求恕的模样,我禁不住头皮发麻。艰难地找着理由,委婉地拒绝王爷的命令:“……茗儿虽然知道封住六欲的法门,可是……可是金针需要圣力加持,还要特定的祝祷下才可以进行……” 王爷洞见的目光森森朝我望来,我立时便呼吸一窒,正想着或许能侥幸,王爷已明白说道:“圣力加持找若水。他如今七情已封,你只须下针,便能封住他六欲,无须什么祝祷仪式。” ……怎么王爷都知道了? 磨磨蹭蹭取来金针,交给若水。若水倒是毫不迟疑,修长的手指夹着六枚金针,右掌凝起紫檀色圣光,轻轻自金针上拂过,随着那声庄严而低沉的“殛雪,安佑”,金针便开始隐隐绽出浅淡却不微弱的紫檀色光芒。
第65页 若水将圣力加持过后的金针交给我,伸出的右手便放在我面前。暮雪教封闭七情六慾五识的密法,玄机奥妙全在那一点圣力和独特的祝祷上,针法倒是简单,要刺的穴位都在右掌之上。 取针在若水合谷、神门、少府、少衡四穴刺下,若水浑身一颤,竟溢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呻吟,立时吓得我不敢再轻易施针。回头去看王爷,他脸色虽冷峻,也稍稍露出缓和关注之色。 正想着藉此求王爷饶了若水,哪想我还未开口,若水已蹙着眉,轻声说道:“没事。下针吧。” 王爷一声嗤笑,忽然起身,举步向书架走去。 取出最后两支金针,刺向若水右掌少泽、后溪两穴,总算完成了王爷的交代。随着金针上紫檀色的光芒逐渐消逝,若水略有些疲惫地吐出一口气,好在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奇怪的反应,我稍稍放下心来。 随着熟悉的压迫感逼近,带着一缕幽淡的檀香,王爷缓缓靠近若水。感觉到王爷散发出的幽冷气息,已知道有些不妙,但此刻也不知如何劝阻,只得规矩地站起,退了两步,侍立一旁。 送到若水面前的是一个精巧的玉瓶,瓶身浅浅浮雕着羽翼宛若云彩的凤凰,色泽柔和,却是触目可知的冰寒。 望着王爷微微带笑的神色,我手指开始发颤。若水不知道那药里装的是什么,我却是知道得极清楚的。当日轩辕帝国密使进京拜会王爷时,神秘兮兮地将此药奉上,正是与剧毒太平乐齐名的烈性合欢之药——解忧! 王爷在床第之间,从来不屑用药,此药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我不曾亲眼见过。然“解忧”在外界早已传得声名震天,相传无人能抵得过“解忧”的侵蚀,纵然是拜月教前护法岑焰水那样心智坚强之人,误服此药之后,亦丧失理智向白园三公子无耻求欢。一代奇才惊艷一生,却在此药上栽了跟头,事毕之后自断心脉,死得极为难堪。 眼见若水接过玉瓶,我简直头发都根根竖了起来。第一次封人六欲,谁知道到底成功没有?若成功了还好,若未成功……根本不敢往下想。 一直知道若水极是坚韧隐忍,但若水服下“解忧”之后,六欲却未封住,让若水变成失去理智沉沦爱欲的玩偶,纵然只是一时,可如此屈辱,若水这样水一般干净清澈的人,怎么承受得住? 陡然间,想起柳泫那张满布血痕的脸,心中又狠狠痛了起来。说吧,开口吧,阻止吧。只是几句话而已!若当真触怒王爷,也顶多是拖出院子大棍打死而已。当初的怯懦已赔上柳泫一张脸,如今还要冒险赔上若水下半生么?! 拿定主意,便硬着头皮出声,说道:“还请王爷三思!……如此烈性合欢之药,用在单大人身上,实在有失体统!”惟恐一个人说话不抵用,便想着将此药的药性告诉若水,他若真识趣,见我明知王爷不喜欢我与他亲近、亦不顾忌惮王爷替他求情,便该懂得进退,俊杰些向王爷低头求恕了。 “只是试试封欲之法究竟有无效用而已。” 王爷沉静地目光向我望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王爷这么静静一望中,顿时烟消云散。无论什么人,直面王爷时,想要说出违逆抗争的词句,都是需要绝大的勇气和毅力的。不幸的是,这两种东西我实在少得可怜。 “何况,本王这里并非没有解药。若是抵受不住,马上可以餵他服下。” 又一只玲珑精巧的玉瓶。带着一丝寒意落在我手里,自然就是王爷说的解药。 “——不喝么?”最后一句,温柔却咄咄逼人,是朝着若水说的。 若水微微敛眉,默不着声地拔去瓶塞。一缕淡淡的柔色紫烟便氤氲而出,透着薄薄的寒意。这药极珍贵,必须用万年寒玉珍藏,放得久了,自然而然也变得寒冷如冰了。根本不等我阻止,若水已没有任何迟疑地一饮而尽。 王爷倒是半点不着急,自书架翻出一本书,静静在书桌旁坐了下来,悠闲自在地翻了起来。 我紧拽着装着解药的玉瓶,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若水波澜不惊的神色。 半刻钟之后。 王爷缓缓将手中的书卷在一起,抬头向我这边望了过来。若水依然嵴背挺直,跪在地上,容色沉静,没有丝毫异色。王爷淡淡挑眉,示意我将解药给若水服下。 我老早就站不住了,看如今的情况,若水六欲确实是封住了,但那烈性合欢散也确实被他吞了下去,纵然情慾未动,服下烈绝天下的“解忧”也毕竟伤身。拔开瓶塞,解药却是粉末,忙取出一盅清泉将解药化开,见若水服下才稍稍松了口气。 “——若水。” 王爷一手捏着手卷,一面微笑着唤若水的名字。雪天的清晨,天光带着晦暗之色,书房里仍旧燃着灯,照着王爷俊朗的面容,却是那样一片温柔儒雅的气质。只因为坐在书桌前,手里捏着书么? 若水抬头,如水的眸光直视王爷,一如从前的温顺恭敬,淡漠。这样的目光,让王爷嘴角淡淡勾起的笑意更加浓重。 原本以为王爷会说些什么,却不想王爷顺手便放下书卷,大步走了过来。不待我做出反应,王爷已一把抓住若水左臂,将他从地上拖起。 若水习惯性地微微蹙眉,王爷抓着他手臂的手已绕到他腰间,将他单薄的身子牢牢锁在怀里,膝盖轻轻一顶,便轻而易举地将他修长的双腿分开。 “……王爷。” 如此姿态实在太过暧昧,若水淡淡瞥了一旁的我一眼,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好歹跟了王爷这么多年,王爷虽笑得温柔,但周身散发出的幽冷气质,我却能轻易感知。情知王爷绝不会如此轻易放了若水,此刻若水脸皮再薄,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王爷若真做得太出格,才好及时劝阻。 若水此刻六欲已封,连“解忧”服下去都没有丝毫反应,王爷应是没兴趣和一个毫无反应的人床第欢爱吧?……可如今偏偏又是如此暧昧的动作,实在让我有些摸不透了。 “解忧服下去都没反应,你当真是七情六慾都断绝了。” 温热的气息,带着魅惑低沉的声音,几如喃喃地缓缓靠近若水耳畔,再如暖风一般雍柔地灌入若水领口,明显看见若水平静的身躯微微一颤。 从未见过如此魅惑的王爷,声音是那样的低沉华丽,气质是那样的雍柔儒雅,撤下那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俊朗绝美的容颜立刻便成了最致命的吸引力。 温柔的吻,一个接着一个在若水耳畔落下,绵延到颈项、咽喉,衣衫不知在何时被轻轻扯开,直到王爷温热的唇,轻柔地落在若水白皙清瘦的胸膛上,若水方才颇为失神地将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在王爷身上。 王爷在低低地笑。 这一种笑,我很少听到,我惟一听见王爷如此笑,便是当日柳泫中毒,颜知将军故意挑衅那一次。通常这一种笑,只在王爷有心于床第之上操控旁人身体时才会出现。 在床第之间,王爷虽然都是进入的那一方,但无论是与颜知将军的纵情,瞳将军的契合,还是与柳泫的温柔,王爷对枕边人都极为珍爱尊重。纵然常常逼得颜知将军流泪求饶,却只是兴趣所致,两厢情愿,丝毫没有玩弄操控之心。 这种笑,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强势。这一种笑,代表了王爷高高在上的身份,代表了王爷操控一切的能力——纵然是床第之上,纵然是衣衫尽除,没有龙袍布衣贵贱之分,依然如此。 不是欢爱,只是控制。 “可是,本王总是不相信……”修长的指,缓缓在衫下移动,指尖的冰冷,指腹的温柔,致命地蛊惑着胸膛上逐渐挺立的茱萸,“……那些希奇古怪的法咒,真的阻得了……本王对你的控制?” 王爷修长结实的右腿,微微磨蹭着若水大腿内侧,那一股久违的苏麻,化作一簇簇根本分不清流向的奇异感觉,瞬间向身体四周飞快流窜。魅惑的气息,温暖而雍柔,淡淡萦绕在若水耳畔颈项之间。王爷的笑容温柔而淡定,却让我有些心虚地发现,若水纵然七情六慾被封,却似乎根本扛不住王爷的碰触,因为——若水那双素来淡漠的眼,已在王爷的爱抚下,缓缓闭上。 “真的……没反应么?”灵动修长的手指,忽然间滑下若水小腹,把握住那温顺安静的欲望。几乎可以看见若水单薄的背影在倏然间紧窒,呼吸也在那一瞬稍稍停止了片刻,随后极为自持地放缓了呼吸的频率,一呼一吸间,努力平息着胯下那只手带来的感觉。 只是徒然。 床第的技巧,没人比王爷更精通。若水的身子,也没人比王爷更熟悉。甚至若水自己,也未必比王爷清楚自己的敏感脆弱之处。封住了六欲,却未曾封住五识,更不曾封住心灵——面对撤下威仪,以无尽温柔魅惑人心的王爷,纵然是若水,也抵挡不住。
第66页 不着痕迹地仰面,乌黑的长发在空中留下一抹绝美的残影。 冷静,冷静。冷,静。 只要离开萦绕在颈窝耳畔的温热气息,就可以寻找到一丝冷静。 虽然不明白为何分明封住了六欲,依然会对王爷的套弄产生感觉,但像若水这样自持的男人,纵然在不断挑逗之下,也可以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欲望。 察觉到若水默不着声地逃避,王爷并不阻止。若水仰面向后,意图离开王爷魅惑的气息,王爷便顺势将吻落在若水脖颈之间,缓缓下移…… 轻衫,再褪下两分。唇,顺着白皙的胸膛,流连在殷红的辱珠上。忽然噬下那优雅的茱萸,来回啮吮,立即便看到若水清瘦的身躯微微颤动。 王爷又是那低低地笑声。 “封掉七情,想逃避的,究竟——是什么?”一直流连在若水胯下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咄咄的逼问,亦如同温柔惑人的呢喃,轻柔得几乎让人融化,始终带着一种让人不能忽视的凝重。 随着王爷手下的动作越发灵动,若水沉静的面容上,终于稍稍染上一抹求之不得的痛苦。狠狠咬着下唇,睁开眼,几乎痉挛着吐出几个字:“……王爷以为呢?” 王爷阴冷一笑,俯首落在若水眉间眼角的吻,却是极度温柔的:“本王以为……就算你封掉七情六慾,只要你不死,你就永远逃避不开。” 捧着若水的后脑,温柔地将吻送上了那淡如水色的唇。 带着征服般的浓重气息,奇蹟般温柔地在口齿间攻城略地。魅惑的快感,温柔的气息,使得若水原本到了极限的身子终于忍受不住,一阵痉挛之后,拼命吞下了痛快的呻吟,体液却在王爷手中淋漓地释放出来。 王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笑着若水。若水却又一次闭上了双眼,淡淡的眉紧蹙着。此刻的他,丝毫没有伪装防备,再不是那如水的淡然,神色中有屈辱,有恍惚,有不堪,也有黯然。 ——封了六欲,服下解忧也没有任何反应的若水,却在王爷的爱抚下失控?…… 怎、怎会如此?…… 七情已封,六欲已灭,身体怎么可能还会再次沉沦色慾之中?!纵然五识不熄,身体仍有感觉,但也不可能会被欲望操控,适才服下的解忧便是明证。 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在我眼前,根本已经忘记了如何分析判断。 “睁眼,看着我。” 那一瞬,君临天下的气势,高高在上的统治,又一次居高临下地攫取了若水烟水般浅淡的凝眸,一字一字的宣告:“你逃得过燕柔,逃得过仇恨,逃得过宿命,可是,你逃不过我。” 始终温柔笑着,自称我,而非本王。主从的分际,只因这一个“我”字,瞬间便得虚无。微笑的脸,也终究变得真实,尽管,仍是那样颐指气使地命令,“——记得住么?恩?” 回答王爷的,是长长的沉默。 没有丝毫的愠怒,王爷俯首轻轻啮咬着那淡如水色的薄唇,“——说话。” 不知道被眼睑掩藏的究竟是怎样的情愫,许久之后,若水方才缓缓睁开眼,颇为黯淡的眸光疲倦地望着王爷,却有了一种骨子里的锋利:“王爷想听什么?……” 丝毫不在意这样的挑衅,王爷埋头在若水的肩颈中,嗅着他的体香,声音依旧温柔,答得更是强硬:“你知道本王想听什么。”——言下之意,你若说出半句不合我心意的话,便有你的乐子瞧了。 若水倦倦的眸子,稍稍亮起一股桀骜。 我心中一紧,惟恐他心防溃破之下,失去理智激怒王爷,好在我一个念头未转完,他眸色已逐渐向水般的清澈淡漠恢复,毕竟不是柳泫那般冲动热血之流。 若水微微敛眉,温顺恭敬答道:“属下失言冒犯。还请王爷宽恕。王爷的训诲,若水都记住了。” 服软的言辞,并未能让王爷满意。嘴角勾起那丝阴冷浅淡的笑容,王爷凑近若水耳畔,低声笑道:“本王可以让你失控一次,也可以让你失控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本王等了十六年,不介意再等十六年。” 微笑着松开了禁锢若水的手,王爷转身向书房外走去。若水匆匆整理了衣衫,挺直身形垂首跪送王爷离开。 薄汗的长发,俊秀的容颜,挺直的嵴背,触目惊心的,却是那双倦到了极处的眸。从来未曾看见过到的倦。深入骨髓,骨髓已带着深深深深的倦。几乎不敢再待在书房,因不能忍受若水那一种破碎的痛苦。 他是水,被迫凝成了冰,此刻却又被残忍地打破、摧毁……因为王爷不许他成冰,要他再化作水——粉身碎骨那一剎那,痛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无法想像。相识十六年,第一次发觉若水竟是如此陌生。或者,从前我认识的若水,只是他刻意伪装出来的假象?……走出书房那一步,我回头。烛火微弱,残影落在若水清秀的脸上,依稀带着一丝湿润的痕迹。 ……是泪么? 第三八章 跟着王爷来到暖阁,人仍旧有些恍惚。 隐藏在阴影中的月缺清幽魂般地出现复命,王爷并没有多余的吩咐,只挥手示意他退下,之后便缓缓靠近床榻坐下,静静看着仍在昏睡中的詹雪忧。 “……王爷!”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快步走到王爷身边,直到膝盖终于碰触到厚实的地毯,方才听见自己胆大妄为的声音:“您就放过若水吧。其实,其实既然若水也和柳泫颜知将军他们一样喜欢您,您何必非要逼他承认呢?……” 听见我的话,王爷颇为好笑地回过头,道:“你认为若水会和柳泫一样爱上我?” “若非如此,适才若水怎会……”若非爱上你,若水怎会服下解忧都没反应,被你揉揉捏捏反倒在情慾中沉沦下去? “要破暮雪教先天圣力,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轻轻扬手,一点绚烂的银光便在王爷指尖燃亮,醒目而璀璨。 带着那绚烂的银光,在詹雪忧眉心处轻柔抹过,立时便轻而易举唤醒了被若水圣力禁梦的詹雪忧。詹雪忧缓缓睁开眼,炯炯的眸色看见王爷,立即便要起身施礼,却被王爷轻轻挥手,阻了下来。 王爷居然能轻易破除暮雪教的先天圣力?!……那么,被金针带入若水体内,封他七情六慾的圣力,岂非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祛除?这样说来,若水之所以会失态,是因为六欲本来就没被封住? 禁不住暗骂自己蠢,那玉瓶虽是装“解忧”的瓶子,可里面装的未必就真的是“解忧”啊。若只是普通药水,若水喝下去当然不会有反应。六欲既然未封住,被王爷那样折腾,若水要是都没感觉,那也该让我替他瞧瞧是不是身子有毛病了。 如此简单一个计谋,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若水自以为是的防备。或者到如今,若水还在为自己身体异乎寻常的反应震撼、绝望、茫然无措。他绝对不可能想像得到,这一切只是王爷轻描淡写设下的一个局,一个如当初揭穿燕柔身份、让他险些失去生命热情的局。 世事就是如此奇怪,有些人无论如何苦心经营,无论他的局多么精妙完美,却总是被人毫不费力的拆穿,而有些人,用的计谋分明简陋,设下的局分明拙劣,却根本不能让任何怀疑——谁会相信素来倨傲的王爷,会用这种浅薄手段来对付他倚重珍爱的单若水? 若非王爷点明,我此刻也只会拼命奇怪若水的的反常,而不会将问题怀疑到王爷身上去吧? “我一直以为,燕柔的身份揭穿之后,他会放弃那些无聊的嚮往和追求。” 凝望着詹雪忧颇为忐忑的眼,王爷的声音一如若水适才的神色,同样的倦到了极处,“没想到我们的若水,却是这样的固执,坚定——始终相信,宿命以外,还有属于他的东西。比如说,完整自我的心灵?” 王爷的话,让我透骨生寒。错愕地反问:“难道他不该拥有自我么?” “一把拥有思想的剑,谁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反刺主人的双手?”王爷一直在和我说话,目光却一直落在詹雪忧身上。半晌,他有些疲惫地说道,“茗儿,不要再管若水的事。你管不了,也无法理解……” “或者王爷要的只是一个宛如行尸走肉的若水?”很尖锐的语调。 我很自然地看见詹雪忧向我盯来的冷厉目光。这个心怀虔诚的少年,容不得任何人冒犯亵渎他心目中的神明。 温柔的手抚平了詹雪忧的戾气,此刻的王爷显得平静而疲惫:“不用担心他会崩溃。他没有你想像中的脆弱——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收拾自己的心情。他很快就会在书房找到,对他而言远比挑衅我更重要的东西。”
第67页 挑衅?!挑衅王爷?!是么?若水是在这么做么?……他始终隐忍温顺,毫不违逆,这样的顺从,也被王爷视为挑衅?……我有些不能接受。半晌才慢慢回味过来王爷的话,禁不住有些迷惑:书房里有什么东西,能让那样黯然失神的若水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情? 王爷温柔一笑,眼眸深处却藏着一点寒冰:“适才东北传来消息,颜知已经收复岢泽禾以南平原。不出半个月,东北战局就会彻底扭转,南征步伐必须加快。” 颜知将军用兵竟犀利到如此地步?!岢泽禾以南平原都已收复,那基本上整个夜平川就重新回到王朝手里了啊。瞳将军苦战数月,终也丢了夜平川,颜知将军只领残兵便气势如虹杀了回去,究竟是颜知将军太厉害了?还是秦寞飞丢了瞳将军正闹脾气?…… “虽然差不多取回了夜平川,东北的情况却比先前更糟。”王爷静静说道,“浅糙谷大捷之后,寒瑚国军队一反先前沉稳姿态,几乎是不做抵挡,稍稍交锋便往后撤。军中有人刻意散布谣言,指称颜知与秦寞飞暗地媾和,意图不轨。” 听着王爷温柔清晰地说着夜平川的情况,我险些咬破下唇。敢情这秦寞飞不是失恋闹脾气,是盯准了驻扎夜平川的守军历来与朝廷貌合神离,打着动摇军心兵不血刃再取夜平川的主意?……这招可真毒了。 王爷看我一眼,微微笑道:“颜知收复夜平川的消息传到京师,瞳拓在东城就更难待得下去了。也许,秦寞飞只是不想在战场上和瞳拓见面?” 瞳拓折了十三万将士性命,仍旧丢了夜平川。颜知将军却是轻而易举就将夜平川取回。将从前瞳将军与寒瑚国主的种种暧昧传言联繫起来,京城众人必然毫不怀疑是瞳将军故意将夜平川送给秦寞飞的。 此一计,可谓一箭双鵰。既乱了夜平川军心,又隐隐除掉瞳拓这一隐患。 夜平川素来是王爷心头重病,若非要借着东北战局之名,奇袭秋袭国,王爷只怕头一件事就是先解决夜平川。 难怪王爷决定如此急匆匆地赶往西南,奇袭之计结束,便是正面结束东北战局的时候了。 侍书匆匆来到门前,谨慎禀道:“王爷,薛冷将军来了。” “这么快?……”王爷稍稍有些诧异,必然是莫飞歧的事出了之后,王爷才遣人去召他来的。按说薛冷在东城,没道理来得这么快,“不用让他进来了。请他到簪花间去,见见莫飞歧。然后再来见本王——安置好柳泫,不许他与薛冷照面。” 侍书福身应是,正要离去,被我阻止了下来。 王爷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我硬着头皮答道:“莫、莫飞歧……我已经请沫萍把莫飞歧送走了。” 王爷挥挥手,示意侍书退下。问道:“你的意思?……还是柳泫的意思?” “是茗儿的主张。”召薛冷来见莫飞歧,如今又问送走莫飞歧是谁的主意,王爷难道真的疑心莫飞歧昨夜的说辞,认为是柳泫与他密谋陷害颜知?“……王爷并不相信莫飞歧?” “莫飞歧并不认识薛冷。那他又如何知道给他画地图,让他谋刺本王的人就是薛冷?” 王爷直视我,说话极为慎重。 “王爷的意思……是莫飞歧耍了手段?”我禁不住有些心虚。王爷的推断很少会出错,若真如此,那么我让沫萍送走莫飞歧,岂非就是私放重犯了? 王爷微微一笑,摇头道:“不,莫飞歧说的是真话。只不是事实而已。” 我微为诧异地抬头。 “薛冷是颜知手底下的人,堂堂长风营将军,又是东城密探的副首领,不会蠢到收买杀手还自暴身份的地步。”王爷顿了顿,继续说道,“确实有人要陷害颜知,但不会是柳泫——只看他昨夜的样子,就知道他如今没这个胆量。” “……王爷,心里已经有数了?”我小心地问。问不出答案也没关系,反正只要不是莫飞歧在玩手段,柳泫便不会受牵连。 显然王爷无意在这上面纠缠,低头轻轻揉了揉詹雪忧的头发,问道:“头还痛不痛?” 王爷突如其来的问话,突如其来的温颜,让詹雪忧有些无所适从。他颇为慌乱地收拾着词句,到嘴边最后只剩下老老实实三个字:“不痛了。” “你若有什么话要说,随时都可以告诉本王。雪忧——本王喜欢你的眼神,虔诚、清澈,毫无隐藏。”轻轻唤他的名字,温热的手掌,温柔地包裹住那犹带稚气的半边脸庞,眸色中闪烁的是说不出的平易近人,“但是如果,有一天这双眼,不再如此清亮……” 话,不曾说完。王爷只是微微一笑,余意便自裊裊而出。 这一笑极是浅淡,却足以让詹雪忧浑身一震,澄澈的眼波漾起一丝薄薄的惊惶。不止他,望着王爷那样浅淡的笑容,我也禁不住嵴背一阵轻寒——终于,连詹雪忧也不放心了么? 王爷,您似乎掌控了一切。握住您的手,是不是才可以最终地发现,其实,在无数种控制掌握下,原本属于您的东西,也在悄然流逝? 比如,瞳将军? 比如,詹雪忧? 雪依然在飞。天色冷沉。 匆匆准备好的三辆马车,刻意撤了奢华装饰,由五十名假扮僕从的飞骑侍卫护从着,几近微服地向南门前行。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多数人都躲在家里吃热乎乎的火锅,偶然有人看着车马经过,也丝毫不以为意,只道是哪个富贵人家出行。毕竟京城里住的都是达官贵人,侯爷公爷也是一墙倒下压倒三个,讲排场斗富贵的实在不在少数,京城百姓也早就看习惯了。 我与侍书侍墨坐在一辆马车上,她们二人已抱着锦被倒头睡去了,我将帘子稍稍掀开一点,披着厚斗篷坐到了车驾旁边。因王爷只带了五十名侍卫,若水挑选人手时,便将王府侍卫中的精英都派了出来。 驾车的是冷竹轩的领班侍卫叶弦,有着颀长匀称的身材,颇为憨厚的面孔,说起话来却是慢条斯理,极为温柔凝重。与他我是绝对不陌生的,当时王爷还未封王建府,仍住宫内晴好斋时,他便是王爷的贴身侍卫,很受王爷倚重。后来却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王爷罚做低等侍卫,直到近两年才又慢慢升了上来。 “这么冷的天,姑娘还是进去比较暖和。”叶弦静静开口,不抬目,不敛眉。单纯的关心,并没有平日里我看惯的谄媚意思。 雪花一片片落在我身畔,并没有太冷的感觉。因朝他笑了笑,道:“不冷。出来透透气。吹吹风——” 当街风是极大的。话还未说完,斜斜搭在头上的风帽便被吹落了,几缕发未绾在髻里,被风卷着疯狂地飞舞起来。我有些狼狈地去抓那几缕头发,叶弦登时便笑了起来。 “很好笑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头发塞回去,风帽也扯了上来。 尘封多年的熟悉与亲密,在这一笑一嗔中缓缓恢复了色彩。叶弦不笑时,看来确是十分憨厚的,然后只轻轻一笑,整张脸便立即灵动鲜活起来。 丝毫不敢小觑他的才华,他原本就是一个灵动如泉的妙人。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与若水还镇日在晴好斋打闹厮混的时候,他那时也不过十六岁而已,便能不翻书本倒背如流地伺候王爷诵读《亘乐典藏》了,那可是我到如今还未从头至尾翻完过的宏篇巨着。 扯着风帽的同时,目光不经意地向远处飘去,却意外地发现了一道熟悉而恍惚的身影。 ——蝉澈?!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还在迟疑,前面的车驾便缓缓停了下来。叶弦颇有些奇怪地停住马车,向前面张望着,他不能擅自离开马车,我与他交换一个眼色,便跳下车向前面匆匆赶去。 前面就是王爷的马车,我走过去时,车帘也刚刚掀起,走出来的是詹雪忧。雪色虽茫然,但也未到不可辨人的境地,几道人影出现在前方,被侍卫挡了下来,然而不久侍卫便又放行。有些诧异对方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让王府侍卫不加阻拦? 一道黑影自风雪中步步行来,詹雪忧已谨慎地挺直了嵴背,随时准备动手。待那人走近马车前,我才猛地松了口气,雍容而来的竟然是披着一件紫貂长衣的瞳拓。 难怪侍卫不敢拦,这位贵人是谁?——纵然失疆兵败,王爷亦是亲自将他接回京城,安置府中(谁知道是当日瞳拓自己跟王府住下来的?……-_\),朝野议论还未平息,便又受封东城大将军,统领东城六营兵马。换了旁人,单一个丢失夜平川就该死千百次了,他却能圣眷不衰长享荣华,这样的权势容宠,哪个敢轻易得罪?
第68页 见瞳拓解下厚实的紫貂长衣,我慌忙上前接了,瞳拓内里穿着一件白色金绣长袍,长发束在脑后,因狂风吹拂而肆虐舞动,丝毫无损他的雍容气度,显得极为华贵。他朝我微微一笑,寒光流溢的眸子在风雪中甚是美丽。 我退了两步,示意詹雪忧向王爷回话,车帘子刚刚掀起,瞳拓已默然屈膝,朝着马车磕头施礼,动作极为雍容漂亮。 片刻之后,便听见王爷的声音自马车中响起:“瞳将军如此匆匆来拦本王车驾,可是有什么紧要事?” 瞳拓披着一身风雪,巴巴地赶来拦王爷车驾,傻子也看得出来他是来送行的,没想到王爷这么横插一句,连我站在一旁都觉得有些尴尬。 风冷飕飕地卷着瞳拓雪白的衣衫,映着他丝毫不以为忤的平静脸色,只垂首恭敬答道:“倒没什么紧要事,只是听闻王爷便要离京,特意前来送行。是末将唐突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王爷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本王上午才拿定主意,今日午时离京,你倒是消息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 如此笑问的一句,让瞳拓也有些不好招架。原本以为王爷是躲在马车里不会出来了,没想到这话刚刚说完,瞳拓还没想好怎么回话,王爷便下车走了出来。 见瞳拓衣衫单薄跪在雪地里,王爷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我的身上——我手里正捧着瞳拓的紫貂长衣吶。既然得到王爷指令,此刻便该将衣裳赶紧给瞳将军送去了,转念却想起当初瞳将军中箭卧床黯然落泪的模样,心念一动,便将身姿一拧,直接将那件紫貂长衣塞进了王爷手里。 若王爷当真打算决绝到底,此刻大可以把衣裳交给詹雪忧,若王爷不假手他人,而是亲自将衣裳披在瞳将军身上,那么……事情就是还有转机咯? 王爷狠狠瞪我一眼,我只装着没看见。王爷又将目光放在瞳拓身上,大约是看见他脸上斑驳的伤痕,眸色竟为之稍稍一柔,举步上前将紫貂长衣替他细心披上,再将他扶了起来。 面对久违的温情,只这一个披衣,一个虚扶,便让瞳拓手指微微发颤,垂首不能多言。 “你处事素来沉稳,本王就不多嘱咐了。”王爷声音依然冷淡,转身向马车走去,“天气寒冷,若没什么事,便早些回东城吧。” 话刚落地,人已进了马车,吩咐启程。 “王爷珍重。” 依然是那样恭敬的声音,瞳拓再次跪倒在风雪之中。原本想与瞳将军告别,却不想他目光始终锁在王爷的马车上,一丝一毫都不落旁人。 叶弦驾车自我身边徐徐而过,我便跃上马车,坐在叶弦身边。片刻之后,忍不住再次回头,蝉澈已赶到瞳拓身旁,瞳拓却丝毫没有“早些回东城”的意思。 他披着紫貂长衣,在雪色中极为显眼,漫天风雪衬着那一抹深邃坚毅的玄色,竟真挚深沉得那样触目惊心、叫人心痛。 第三九章 越往南,天气便越暖和。 出了北川省,王爷便吩咐弃车乘马,侍书侍墨虽不会武功,骑术却是了得,一路下来丝毫不落行程。倒是柳泫脸上的伤见风化脓,我与詹雪忧忙了一阵总算将他脸救了回来,人却发热瘫软,病了好大一场。 王爷原本急着赶去西南,见柳泫实在病得不轻,也只好放缓行程,吩咐在秀泽郡多住几日,让柳泫好好养养病。病去如抽丝,纵然柳泫服药后稍稍缓了过来,人也相当虚弱,其实病也不严重,只是这几日拼命赶路,他又一直胡思乱想,招惹点小病就受不住了。 “……都这会儿了,还想着管我要药水养头发?”将半截宁神香丢进香炉,我差点没想转身骂这小子一通,转眼看见他用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又狠不下心来,只忍不住叨唠道,“你这病就是胡思乱想搅得心力交瘁才惹出来的!……好歹也是一大老爷们,我就想不通,你怎么跟那争风吃醋的市井女子一模一样了?你再这么唧唧歪歪扭扭捏捏下去吧,瞧着王爷耐不耐烦你这小女儿姿态!” 柳泫尚在病中,整个人瘫软无力地埋在锦被里,只一双眼睛清净明朗,颇见几分生气。他眼中稍稍闪过一丝狡黠之色,轻轻笑道:“茗姐姐果真一矢中的,踩着我痛脚。我也觉得自己越发像个市井女人了——既是女人,自然惜发,茗姐姐再不把你那宝贝收藏的养发药水给我,我就上街买胭脂花粉打扮去!” “你买胭脂花粉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妖精,被王爷瞧见,不讨喜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才不着急。” 柳泫小声笑道:“你当我要打扮自己?……”他忽然从被子里摸出一只小瓷瓶,捏在手里晃了晃,“无色无味‘寒烟翠’,茗姐姐若自问躲得过,当然可以不着急。” 他把那小瓷瓶拿出来的一瞬,我就有些头大了。 这小子,竟然悄悄偷了我的寒烟翠!这药于身体没什么害处,只是药性较强的安眠药,吸入一丝便会昏睡,我近日总有些失眠,因此带着自己用的。寒烟翠原本是液体,用内力微微一催便化作无色烟雾弥散而出,没有一丝味道,简直防不胜防。 “除非……茗姐姐一见着我便时时闭气,否则……” 他又笑了起来。眼中狡黠流动,看在我眼里简直可恶至极! 自从那日他认我做了姐姐之后,连日厮混下来,这小子与我越发熟稔,从前还茗姑娘前茗姑娘后极为讨好恭敬,如今一口一个姐姐,越来越会捉弄我,我每日都被这活宝气死又再气活过来。 “你还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狠狠盯着他:你这小子,就是如此不俊杰,你如今可是病人,要打架抢东西,咱们瞧着哪个抢得赢。 见我目露凶光,柳泫慌忙道:“姐姐你可要想好。我既能从你手里拿寒烟翠第一次,自然也可以拿第二第三次,你若哪天睡醒发现头发短了胭脂红了眉毛断了,可别怪做弟弟的没给你打过招呼。” 还敢威胁我?!……只觉得头发都根根炸开,气血腾地往头上涌。 我洛茗自幼跟着王爷,尊宠容养作威作福惯了,明里暗里谁敢这么要挟我?这臭小子绝对是第一个!掀起裙角便要动手掐人,柳泫已怪笑着往床边缩去,他身子大好时,武功与我也只是伯仲之间,何况如今病得七昏八素的,自然不是我对手。 轻而易举便揪住他衣领,作势欲打,他只无力举着瓷瓶要挟我,已累得有些喘息,闹得正欢,忽然有人轻轻扣门。 我与柳泫都吃了一惊,凭我二人的耳力,不至于让人如此轻易靠近吧?……与柳泫对望一眼,松开了紧揪他衣领的手,柳泫有些无力地靠回软枕,我则匆匆扯了扯衣衫,向门口望去。 这一望,便禁不住有些头皮发麻——站在门口的竟然是王爷。 刚刚在这间客栈安顿下来,王爷便带着詹雪忧出门去了,我留下来照顾柳泫。原本以为王爷还会在外耽搁一段时间,纵然回来也不会头一个就往柳泫房里赶吧?……这几日王爷简直连看都没看柳泫一眼,只把柳泫冷淡得跟热锅蚂蚁似地乱窜。最稀奇的是,王爷身边居然没人伺候,进柳泫的屋子竟然还敲门等在门口。 见我抽身出来,王爷便淡淡一笑,走了进来。迳自走到室内,朝床上的柳泫望去,温颜笑道:“对面都听见你们闹腾,本王才过来看看。才休息半天,身子就好得差不多了?” 听王爷口气温和,半点没有生气的模样,我登时放下心,转身去替王爷斟茶。 柳泫哪儿想得到来的是王爷,听见王爷声音才睁开眼,也顾不得只穿着单衣,掀开锦被便赤脚跳下床。人还在病中,又躺了一个上午,脚沾地就是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向地上栽了下去。 王爷禁不住莞尔一笑,顺手一捞便扶住了柳泫。我捧着茶过去,柳泫才稍稍缓过来,王爷将茶碗递给柳泫,柳泫盯着王爷一脸的温柔,竟然忘记了伸手接茶。 “……回魂了,小色鬼。” 王爷微微笑着拍柳泫脸颊,动作很轻,显然是怕触动他脸上的伤口。 柳泫这才有些讪讪地醒过神来,王爷已将茶碗送到柳泫嘴边。柳泫想也不想便傻傻地猛啜了一口,热茶入喉,立即被烫得一声惊呼。王爷哭笑不得地将茶碗放下,摇头道:“叫你回魂,还在犯迷糊……看看,有没烫伤?” 柳泫乖乖张开嘴让王爷察看。见王爷认真的模样,我禁不住好笑。一碗茶再烫,也不可能把嘴烫伤,王爷又在逗柳泫好玩了。 “适才信鹰传来战报,秋袭国左路军已经攻破尚阳城了。西南战事紧急,我们在这里至多盘桓两日,后天一早便得上路。”
第69页 说着,王爷便容色温和地看着柳泫,叮嘱道:“此处再往南便是秋绶要塞,离尚阳城也不过五百里。如今这里四处都有秋袭国探子,出入言行务必小心,切记掩藏本王身份。本王这两日还有些事要做,不能陪着你,便留茗儿在你这里伺候,好好养病。” 不等柳泫说话,王爷便笑着将他抱上床榻,王爷并没有在此多做停留的意思,扯过锦被细心替他盖好之后,便准备起身离去。柳泫却忽然伸手扯住王爷衣角,这动作倒让王爷一愣,停住了脚步。 怔怔看着柳泫转身,在床榻一侧开始胡乱捣腾,最终找出三样东西,摆在王爷面前:鞭子、匕首、竹籤——他什么时候把那么多东西藏在床上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只罚跪怎么能出气?……”柳泫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声音,清亮一如往昔,解去上衣的手指却明显有些哆嗦。好在他只穿了一件单衣,两下就扯了下来,转过身去背对着王爷,建议道:“先、先鞭子吧。等……等我昏了再上竹籤,指骨、肩骨都可以穿……其实也不一定要穿指骨肩骨,王爷看哪儿不顺眼,就往哪儿扎好了。疼一疼,应该会清醒的。然后,然后匕首的话……手脚筋脉,还是心脉,都随王爷处置。” 敢情这小子准备用苦肉计?还说得这么鲜血淋漓,先鞭笞到昏迷,然后再竹籤穿指,最后再匕首挑筋?……说到这份上,这苦肉计简直不用牺牲自己皮肉,单纯用“说”的就够叫人胆战心惊的了。 王爷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摇头表示我绝对不知情。 我确实不知情,只是前天柳泫病得稀里糊涂,半夜又哭又闹,死活不肯睡觉,非要当夜就把王爷掀起床,问清楚王爷为什么离京之后就不搭理他。 他病得七昏八素,什么都糊涂了,我可没傻到跟他一起疯。一口咬定王爷之所以冷待他,是因为王爷还在为先前柳煦阳莫飞歧的事生气,那时候让他找机会向王爷认错,只是为了哄住他、让他安静睡下去的权宜之计。 没想到他烧得糊里糊涂,这事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王爷顺手取过鞭子,“啪”地一声破空甩出。鞭风凛冽,对准的分明是柳泫光滑的嵴背,落下时却偏到了柳泫身子右侧——我都以为柳泫这一鞭子要挨实了,却不想王爷只是虚晃一招。柳泫身子明显绷紧,显然也感受得到袭近的鞭风,既然未闪半分,那这苦肉计,似乎也不只是用“说”的了? 王爷缓缓将鞭尾卷了回来,失笑道:“做什么?……真想挨鞭子?” “是柳泫应得的。”他面对着墙壁,看不清他眼中究竟是什么情绪,只听见他声音极为低沉慎重,带着一丝惶惶的歉疚和负罪,“我不该打乱王爷在西南的部署。不该欺瞒王爷,包庇刺客。……先前不知天高地厚,借用湛岚设计单大人,还记着一顿责罚……” 提起从前,王爷陡然甩鞭,“啪”地狠狠一鞭落在柳泫嵴背上。虽不带内力,也确实毫不留情,一鞭落下,柳泫白皙的嵴背上登时便翻起一道血痕,闲置身侧的双手也紧紧扣住了床上的锦被。 见柳泫闷不吭声地闭了嘴,王爷却似乎还有动手的意思,我慌忙劝阻道:“王爷息怒。柳泫如今还在病中,只怕受不起鞭刑,王爷千万手——” “手下留情”四个字都还未说完,居然又是狠狠一鞭破空甩在了柳泫身上。我不知所措得简直有些头皮发麻,这么些年,素来只要我开口,王爷怎么都会我一点点面子,纵然最后还是坚持己见,但总还是要听完我说话的,这次居然连话都不听我说完了? 柳泫如今还在病中,照王爷这手劲打下去,不到十鞭就能要他小命。活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了个弟弟,死活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被王爷打死了。 “救柳煦阳是为孝,救莫飞歧是为义,陷害若水那是为了您!纵然罪不可恕也是情有可原、其情可悯,他如今病得稀里糊涂才胡言乱语,王爷难道要依着他的话,就如此打死他?!” 抢在第三鞭出手之前,不知死活地拉住了王爷袖子。 王爷看了我一眼,眼中虽有坚持,却没有丝毫愠怒之意。一个小绕花指错开我牵扯着他衣袖的手,再是一鞭行云流水地甩了出去——柳泫白皙的嵴背上已翻出三道血痕,这样的天气,颈项竟疼得渗出冷汗来。 “扶他坐好。”王爷缓缓收了鞭子,吩咐道。 手扶着柳泫身子,才发觉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浸着一层薄薄的冷汗。贴身衣物是暂时不敢替他穿的,取过一件长衣替他反套上去。王爷虽是让我扶他坐好,但他此刻在床上哪儿坐得稳,扶着我下了床,就跪在王爷身边。 王爷皱眉道:“不是让你扶他坐下么?” 我望向柳泫,柳泫只垂首不语。王爷道:“本王是有话要对你说,不是要教训你。既不想坐床上,就坐本王对面好了。” 王爷坐在一张小圆几旁边,顺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柳泫不能再违逆,我便扶着他坐了过去。 “下个月便二十岁了吧?”王爷忽然问道。 柳泫不敢如从前那般嬉皮笑脸,规矩答道:“是。” “本王二十岁时,接掌‘天下兵马大元帅’帅印,已经历过第一次东征,倚飒战役。杀了无数人,夺了无数城。”王爷神色淡淡地娓娓说着从前,声音平静而温柔,“你也二十岁了。想想你都做了些什么?——不是要你也如同颜知瞳拓一样守土开疆,单说你都这么大了,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哪些事该想,哪些事不该想,你心里总归有个数吧?” 这番话说得问罪不像问罪,训诲不像训诲,柳泫听了也不知道如何答话,只低头道:“是柳泫的错,实在不该如此昏聩……” 王爷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见他素来明亮的眼中分明浮着一丝痛苦,显然是背上那道鞭痕的结果。回头示意我取药先替柳泫裹伤,我转身走近小药箱,想也不想便翻出暖玉膏,替柳泫敷上止痛。 “这几日不召你侍寝,原本是让你清楚,本王从来不曾将你视为床榻上洩慾的玩物。谁曾想你个小色鬼,竟然能东想西想想生病了。”王爷神色声音都是一个情绪,那便是无奈。非但无奈,还有些哭笑不得。将卷作一团的长鞭放在小几上,说道,“鞭笞,不是本王想给你的。是你自己想要的——你就当本王如今气消了。既是气消了,自然还和从前一般待你,你还是做从前那个活宝泫儿罢。” 我正替柳泫敷药,王爷话刚说完,他倏地站了起来,动作之激烈,直将我手一撞,险些将暖玉膏抹了我一脸。没好气地看着那小子跪在王爷身前,小心翼翼说道:“……只‘当’是王爷气消了,那王爷还是生泫儿气?” 这个笨柳泫,王爷话都说如此清楚了,他竟然还在钻牛角尖想不明白。 翻翻白眼便想插言,柳泫已一眼瞪向我,霸道说道:“我和王爷说话,茗姐姐你不要再来胡搅蛮缠了。” 到头来竟是我、我胡搅蛮缠?……这小狗柳泫,咬吕洞宾了!气呼呼地回瞪他一眼:好,我胡搅蛮缠是吧,那我闭嘴就是了。看你怎么耍宝。 “王爷不想用鞭子,那要用什么?……只要王爷能消气,怎么处置柳泫都好——”他有些可怜兮兮地低头,小声道,“就算赐死,也没关系。反正,反正像如今这样,活着惹王爷讨厌,还不如死了给王爷消气的好。” 从前见他耍宝只觉得好笑,如今见他耍宝,又心疼又觉得没面子——有这么个活宝弟弟,我这辈子可有乐子瞧了。 “本王从不置疑你的忠诚。”王爷慎重地托起柳泫的下巴,与他对视,眼中隐隐含着一丝几乎不能发现的心疼,是对柳泫?“可我们之间,缺乏信任。” 柳泫急道:“只有这三次!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求求你了,不要不信任我,我以后绝对不会阳奉阴违,绝对不会欺瞒您一丝一毫,我、我……” “别急别急,本王话还未说完。”王爷抓住了手足无措,急着表明心迹的柳泫,“本王对你素来是很放心的。可是你并不放心本王——就是说,我们之间缺乏的,是你对本王的信任。” 柳泫傻眼了。 “你觉得,本王有没有喜欢你?” “……有、有吧?”迟疑。 “这么不确定?”王爷紧紧逼了一句,强硬地勾着柳泫下巴,不许他的目光从彼此的对望中撤离。 半晌,柳泫方才低声道:“泫不敢多想。”
第70页 王爷深邃的眸中淡淡浮起一丝惋嘆,放开勾着柳泫下巴的手,顺手将他扶了起来,淡淡道:“若单纯只为了西南兵权,杀你便能永除后患,何必把你从刑部救回来?——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不会自己盘算当中的利害关系?” “别以为你离了西南就成了废人。从前本王还念着你牵扯西南兵权,对你猜忌三分,不能完全信任。如今你前尘过往身世姓名都已被千刀万剐得支离破碎,本王若连你也不信任,还能相信谁?” “你以为本王带你到西南来做什么?本王难道还差一个护卫,差一个暖床的?话说到这份上,也无须遮掩了。本王宠你,确实有几分笼络西南的意思。可你也不用一直烦恼,离了西南就失了价值——你的价值素来不在牵制西南兵权这上头。” 听王爷如此说话,明显是已对柳泫的将来做了安排。我脑中灵光一闪,立时便想起了王爷从前提到的“惊鸿”,带柳泫到西南,是打算让他在惊鸿效力吧? 难得见王爷如此敞开心扉地说话,柳泫显然很是感动,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又老实将嘴闭上。 “依我从前的性子,这些话原本都不该和你说了。” 王爷似乎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声音变得淡淡的,带着异常的哀伤和疲惫:“适才只要顺水推舟赏你几鞭子,你受罚之后依然安得下心,我则依然是‘高高在上’‘天心难测’……犯得着和你说什么喜欢信任的?” “你好好休息吧。本王还有些事,不和你罗嗦了。” 柳泫慌忙屈膝,跪送王爷离去。望着王爷渐行渐远地轩昂背影,我隐隐有了一丝担忧,王爷从来不在旁人面前如此拉下身份地说话,更不会轻而易举在旁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疲倦。 王爷如今的心思情绪,很不妙很不妙。 第四十章 柳泫也隐隐察觉到王爷有些异常,盯着王爷背影半晌都没动。过了片刻才醒过神来,想也不想便猛地从地上跃起,牵动背上的鞭伤,痛得龇牙咧嘴,不停嚷嚷。 “你就继续耍宝吧,若不是王爷今天心情好,看你会不会趴地上起不来?”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伸手去扶他。心里其实清楚,既是心疼他胡闹挨了鞭子,也忧心他如此情绪牵惹了王爷。王爷今天哪里是心情好,分明就是心情不好。若按着王爷平素的自持冷静,柳泫耍这点小花样,不被打趴下也要受一顿训斥,哪儿会坐下来慢慢和他说什么信任不信任。 柳泫被我拖进被窝,趴在床上,紧蹙的眉稍稍平复,忽然抬头问道:“茗姐姐,要不你去瞧瞧王爷吧。这几日你都照顾我,王爷那边少了你,怕是不习惯。” 王爷如今的情绪,我就算凑过去,王爷也未必肯搭理我,不若过两天再说。因而笑道:“那边侍书侍墨都是伺候了几年的人了,不缺我一个。护卫还有詹大人呢,再说王爷武功那不比我们都强么?不碍的。” 柳泫忽然咧嘴呵呵笑了起来。 我在收拾药箱,听他笑得又憨又傻,禁不住问道:“你傻笑什么吶?” 柳泫将脑袋埋在枕头里,闷着笑了一阵,又抬起头,清亮的眸光如同欢唱的小溪,流动着喜悦的神采,我直觉他肚子里闷着那股笑,已经快要破堤而出了。果然,我一个念头未转过来,他又呵呵傻笑出声,笑了半天才停下来,稍稍一敛容色,说道:“我以为今天过不去了。” “什么今天过不去了?” “王爷第一鞭甩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今天死定了。”柳泫抱着枕头,还在笑,“茗姐姐,你都不知道,痛死我了。除了痛,就知道——这次死定了。” “你那叫活该。自找的。好好儿的没事提从前干什么?——若是从前,你还真就是死定了。” “……姐姐你还别说,王爷再这么把我晾下去,我就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柳泫声音闷闷的,却是很认真,半点不似玩笑。我心中稍稍一酸,已刻薄扬声道:“你就这点出息!……不就是冷待你么?犯得着去死?真本事就把王爷勾回来,学回狐媚子又怎么了?” “没学狐媚子,王爷也回来了。”柳泫埋着脑袋,抱着枕头,想是回想着王爷适才的温柔言辞,不停地闷笑着,“兵行险着,大获全胜吶!……哇!” 一声惨叫传来,我恰好放下药箱,回头去看,那小子正翻躺在床上,痛得哇哇乱叫——自然是得意忘形就在床上乱滚,全忘了自己背上还有伤。 看他那副模样,我后悔得想跺脚,把暖玉膏替他敷上去了,确实止痛了,也搅得他现在动不动就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这么折腾下去,也不知道他伤口哪天会癒合。 想着交代厨房做的燕辱粥应该差不多了,便准备去厨房看看。才走到门口,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声响窜入云霄。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正是王府特制的响箭。分辨着响箭she出的位置,耳力已运至极限,不多时便听见前庭兵刃相交的金属脆吟,离这跨院已是极近了。 柳泫在屋子里扬声问道:“……茗姐姐?什么事?” 未来得及答话,衣袂破空之声便清晰传来。明白听见几点轻微的踏空之声,不禁暗道来人好俊轻功。指尖刚刚触及腰间软剑,一道浅灰色人影便自墙头飞跃而下,空中几个翻转,人已顺势掩藏在廊柱之下,身姿之轻灵,与若水也不遑多让。 片刻之间已看见那人穿着店小二的灰布衣裳,显然是打算混进来,却被前庭侍卫发现了。微微抽剑,已准备擒下那人,再是两道人影翻转过来,却是一色的青色长衫,一眼便认出左边那个是叶弦。 被若水挑选出来随行的侍卫,武功自然不差的,叶弦使剑,脚未沾地便一剑向那刺客的藏身之所刺去。剑光倏然间急绽如雪,映得四下都是一片黯淡。 我紧紧盯着那刺客,暗想他轻功了得,叶弦这一剑未必会得手——根本不考虑他还有反制的能力。没想到那刺客竟然一个跃身腾挪而起,刀光如月,竟反手抹开一圈触目惊心的青蓝之色。丁丁当当几声兵刃交错之声,刀与剑显然在瞬间交手七次以上,我隐隐知道不妙,叶弦与身旁的侍卫同时退了两步,手中长剑已断成碎片! 那店小二装扮的刺客挺身傲然一笑,月白色刀光衬着他精美的五官,泛着一种诡异的湛蓝光芒。他看着叶弦的神色竟有几分激赏,又回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撤身匆匆向王爷所在的庭院飞掠而去。 我原本早就应该出手了,可想着屋子里还有个病歪歪的柳泫,硬是忍了下来。这人武功高低不明,轻功却恁是了得,抽空熘出去给柳泫一刀,我可没把握跟得上他。这边这么大的动静,王爷那边应该早就惊动了。 柳泫趿着鞋子跑了出来,手里倒提着他的澜水剑,一脸沉郁之色。 ——那边还有詹雪忧,再不济王爷自己也能擒得下那刺客,你着急什么? 莫说等我把这话说完,我简直连一个字都没出口,柳泫便看也不看我一眼,足尖轻点,翩然踏空向王爷所在的院落赶去。 上一刻还病歪歪地躺在床上,现在马上就这么生龙活虎了,敢情适才有气无力的模样都是装的?……心中藏着疑惑,一眼望见柳泫颇为踉跄的身影,才稍稍放下心来:还好这小子不是在玩花样。 不是在玩花样,那就是身子还虚着。刚刚连下床都有问题,现在提着剑去找刺客,那不成心添乱么?我匆匆赶到庭院时,柳泫就斜靠在廊柱上,气喘吁吁地看着詹雪忧与那刺客动手。 詹雪忧剑术造诣其实很高,虽比若水、瞳将军还稍逊一筹,但像万俟霈那样的江湖高手,已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了。他用的剑法似乎是“胡笳十八拍”,这套剑法灵动清雅,最重腾挪移动,且招招都是拍穴,相对来说,很是仁慈的一套剑法。 那刺客轻功原本不弱,对上以轻灵缠绵取胜的“胡笳十八拍”,原本冷森森的刀剑对决,立时化作两抹寒光,缱绻缠绵在一起。 刺客的短刀构造奇怪,颇类似于剑,只刀尖流出一抹微弱的弧形。铸造质地不明,一旦舞动便闪烁出一片月白色的寒冷光芒,足以叫人眼花缭乱。 自踏进院落到如今,也不过片刻,立时便觉得詹雪忧使的剑法有些不对劲。当日在上林城,他剑出如风,快得惊人,剑法犹如行云流水,招式之间缜密得如同水幕一般,简直没有丝毫破绽。如今一看,却是承转生涩,出招前仿佛总在犹豫什么。 王爷此时也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自屋中走了出来,只穿着两件薄衣,脸上还带着几分水气,适才必然是在沐浴。
第71页 刺客原本一直与詹雪忧近身缠斗,见王爷出现,刀势倏然改变,一股倨傲凌厉之气脱势而出,咄咄逼近詹雪忧,那一瞬似连空气都化作锋利刀刃,迫得人肌肤生疼。詹雪忧此刻居然还在犹豫,王爷脸色一沉,一汪清泓倏忽刺入月白色的刀光中,是柳泫已抢先一步出手了。 “我柳家的胡笳十八拍被你使成这样,你还要不要我姓柳的活下去了?”横剑死死封住刺客的刀锋,一剑在手的柳泫英姿勃发,神采飞扬,朝着詹雪忧龇牙咧嘴,很有些少年的忿忿与轻蔑,“眷花之姿,背水一战,不舍不倦,生生不息——是让你心怀生机、战意不死,不是让你放敌人‘生生不息’。” 柳泫说着便跃身而起,振臂向那刺客挥出四剑,用的也是胡笳十八拍,手法身形一般的灵动,效果却是大不相同。 詹雪忧出剑总有些迟疑,柳泫可没那份顾忌,拍穴之时顺便刺、抹、撩、划,一点寒光随着秋泓似的澜水剑灿亮抹过,纵然是青天白日,依然清晰璀璨,纵情肆意得仿佛不是与人动手,而是自顾自的舞剑一般。 虽然从前见王爷使过这套拍穴剑法,但一直都不觉得这套剑法有什么稀奇。如今见柳泫动手使出,这才惊然发觉这剑法竟然如此灵动漂亮,说快,此剑确实快得惊人,然而却又绝对不是王爷手中那种一击即中,以绝对力量为基石而衍生出的丝毫不花俏的快剑,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不过如此了。 王爷将柳家的家传剑法教给詹雪忧,显然是为了配合那套眷花姿的心法。眷花姿中“不舍不倦,生生不息”的法门,显然和这套拍穴剑法中小绕花一般缱绻的剑势不谋而合,不过好像詹雪忧琢磨了十多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剑法使得极为犹豫。 既是快剑,瞬间便过了不下百招。柳泫仍在病中,勉强出手剑势已有些涣散。就在此时,我才发现那刺客似乎也是有伤在身,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左腿。柳泫与他动手,显然早就发现了,凭着少年的自持,自然不会刻意去攻他伤处。眸光陡然一转,流露一丝狡黠之意,忽然间撤剑退了两步,他如此一退,右手变化已到尽头,根本无法再动。柳泫将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刺客直觉有诈,倏地停住脚步,只反手挥出一刀。 果然,柳泫左手竟毫不在意直拭剑锋,见剑柄倒转直袭刺客。这一着自然在刺客意料之中,刀剑理所当然地在空中碰撞,失算的却是剑柄上坠着的天青色剑穗子,“咻”地自空中划过,好巧不巧极为刁钻地砸中了刺客眉心——带着柳泫刻意贯注内力的穗子,登时让刺客浑身一软,缓缓倒在了地上。 见叶弦的剑已抵在刺客咽喉,柳泫方才一手撑剑,缓缓靠着一旁的围栏坐了下来,盯着地上逐渐睁眼的刺客,得意洋洋却无力地笑道:“……这么笨。” 听他呼吸已有些紊乱,我走过去扶着他,将准备好的玉髓丸餵他服下,他扶着我的手都有些发颤。王爷留意到柳泫的模样,示意我将他扶进屋休息,刚扶着柳泫站起来,詹雪忧忽然一剑刺向那刺客,一声微弱的脆响,断开的是两枚银针。 王爷自出来之后,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刺客身上,不可否认的,这个刺客与萧澜影箬都不同,他刀法很好,有着触目可知的倨傲,尽管穿着店小二的衣裳,却依然掩盖不了他的卓然气质。他的人如同他的刀,一样闪烁着月白色的光芒,湛冷神秘而优雅。 王爷微微挥手,叶弦这才想着封住那刺客几处穴道,将他架了起来。 柳泫停住脚步,想想朝着那刺客说道:“你一身好武功,如此狼狈自尽,不嫌可惜?”一面说着,一面注意着王爷的反应。看他小心谨慎的模样,竟是动了惜才之念。 没想到刺客清冷沉毅的眸子牢牢锁住他,忽然冷漠一笑,道:“——柳泫。风矜果然捨不得杀你。” 柳泫原本脚步有些虚浮,闻言更是浑身一软,大半身子靠在了我身上。少年意气锋芒毕露,想都不用想,必然是适才那一套胡笳十八拍泄露了他的身份。 王爷淡淡扫了柳泫一眼,柳泫哪儿敢与他对视,只将头低下去。就算王爷心里也颇有些爱惜这刺客的刀法武艺,被他认出柳泫的身份,也是不能再留了。随后,便听王爷淡淡地吩咐道:“既如此,就地处置就是。” 叶弦从命,长剑原本就在鞘外,顺手便向刺客咽喉抹去。 眼见那刺客就血溅当场,柳泫急急道:“王爷!——” 令人错愕的是,柳泫方才出声,詹雪忧便已出手。他剑快如电,“当”地向叶弦长剑削了过去,叶弦哪儿想得到跟在王爷身边的詹雪忧会遽然出手,剑尖一挑便被詹雪忧挡在了一旁。 只一剎那,叶弦错愕,刺客错愕,柳泫错愕,我自然也是一脸错愕。 对自己出格的举动,詹雪忧显然也有一时地惊愕。不过他醒得极快,瞬间便弃剑跪倒,似乎想替刺客求情,却不知道如何说话。 詹雪忧这一剑刺得在场所有人都有些犯傻,惟独王爷深邃的眸光未现异色。见王爷并没有赦免刺客的意思,叶弦已缓缓再抓起剑,柳泫也醒了过来,急道:“王爷,如此人才不用可惜,与其杀之不如留下?——他若非受伤,我此刻决计胜不了他。” 王爷并不理睬柳泫,迳自问詹雪忧:“你认识他?” 詹雪忧从前执掌“梦魇”,秘密钳制拜月教时,曾在惊燕大地四处奔忙,偶然认识结交江湖人士并不奇怪。因此王爷有此一问。 众人注视下,詹雪忧缓缓摇头。王爷眸子倏然一冷,示意叶弦不必再耽搁。 詹雪忧素来都是少言寡语的行动派,叶弦指掌微动,詹雪忧便身子微微一挺,看他模样,竟是一手握剑想要再次跃起,再救那刺客一次。 我都注意到詹雪忧的动作,王爷怎么会看不出来。詹雪忧手刚刚碰到剑柄,还未有下一个动作,王爷已断然一缕指风弹出,大约是诚心要教训他,因此丝毫不留情面,指风之犀利,看得我有些胆战心惊。 詹雪忧动作霎时间僵硬下来,左手紧紧扣着右腕脉门,额上浸出一层薄汗。 叶弦却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真的杀那刺客。王爷脸色阴郁,轻轻一指詹雪忧,便有侍卫将詹雪忧双手反扣住,将他带到王爷身边。他右手已被王爷伤了,再被侍卫一拧,疼得脸色有些发白,呼吸着颇为轻寒的空气,略略带了丝喘息。 王爷的心腹素来不许旁人乱动,纵然做错了事,也绝对不会让侍卫动手惩戒。如今让侍卫反扣贴身护从,如此举动,实在有些奇怪。我还在奇怪,王爷已冷冷道:“不认识他,何必非救他不可?——适才久战不下,也是你刻意为之。” 詹雪忧颇为哀伤地低头,却不说话。 没有人怀疑詹雪忧对王爷的忠心,心中奇怪的问题都一样,那便是詹雪忧为何会一而再地救那名刺客。 “本王问话,你敢不答?” “雪忧不敢。”詹雪忧下意识地答了一句话,却又没了声音,半晌方才抬头,带着几分迟疑地说道,“——他右手,有雪花标记。” 王爷一直深邃沉寂的眸光倏然犀利起来。叶弦“嘶”地撕开了刺客右边衣袖,刺客小臂上果然有一枚铜钱大小的雪花刺青。着色极为瑰丽,淡淡天光下,流溢着剔透如冰的光芒。 眼见着自己手臂上的刺青被发现,刺客脸色剧变,死死盯着詹雪忧:“——你是谁?!” 詹雪忧已黯淡垂眸,艰涩道:“……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只是莫名其妙地想救他。”他忽然费力让自己的右手衣袖滑向手肘,王爷微微蹙眉,示意两个侍卫放开他,便见他小臂上面赫然是一道青色的刺青,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图案,一眼望去,只觉得那一股流动的风,青色的风。 “我记得这里是有一枚雪花刺青的,主人也应该记得。我和他一定有些什么关系……也许,我根本就是他那个组织的人!”詹雪忧已颇为激动,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身子依然微微发颤,垂首道,“谋刺主人,祸延九族,雪忧既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原本干涩的声音竟是一沉,决然说道,“请主人赐死。” 他一心求死,顾忌的显然不是自己与那刺客的身份关系,而是蓦然发觉,自己竟然控制不住自己。所有人都在奇怪,他为何当着王爷的面也敢救王爷要杀的人,原来竟是控制不住自己。 第四一章 妖氛 未等王爷说话,一直倨傲而立的刺客居然甚为激动地朝王爷大声道:“风……王爷,你见识广博,可知道秋袭一百年前向拜月教求来的‘灵魂守护’?!”
第72页 王爷微微蹙眉,却不曾说话。 秋袭国是现今惟一一个还保留奴隶制度的国家,百年前一小股奴隶起义造反,意图建立平等国度,旗帜打开之后,立即受到秋袭国上下奴隶的拥戴。随后秋袭皇室对造反的奴隶们进行了严酷的镇压,加之奴隶中不少人背叛组织,投靠秋袭皇室谋取自由富贵,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很快便失败了。 起义首领逃到王朝西南,闯进了拜月教总坛圣地大圣岛,当时的拜月教掌教可怜他们残兵败将,便将拜月教一项奇特的异术教给了他们。那便是刺客所说的“灵魂守护”,以独特的祷祝融入刺青之内,在无数个拥有同样刺青的人之间建立一种奇妙的联繫。一个有刺青的人,永远不会出卖背叛另一个有刺青的人,在生死一线之时,甚至会对有同样刺青的人,不由自主地捨生相救。 那么照刺客所说,詹雪忧之所以会身体不受控制地去救他,也是因为那个雪花刺青的关系?——就是所谓的,灵魂守护? 柳泫满眼迷惘,显然是不明白“灵魂守护”是什么东西,詹雪忧低垂着头,似乎也没太大的反应。照这么看来,在场知道百年前的事情的,就只有我和王爷了。 王爷不紧不慢问道:“你既是莫战云的后人,怎么会为了秋袭国来谋刺本王?” 莫战云便是百年前领导秋袭国奴隶起义的首领。 刺客脸上浮起一丝尖锐的自嘲,淡淡说道:“说到底,我仍旧只是个奴隶。主人让我来杀你,我便要杀你。”他忽然盯着詹雪忧,道,“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主人并不是整个守护组织的主人。你不要迁怒他。” 王爷哑然失笑,道:“你这风姿气度,像个奴隶?”他指了指叶弦,道,“本王的二等侍卫都没你一半嚣张跋扈。” 眼见王爷质疑自己的身份,刺客稍稍抬头,示意叶弦除去他上衣。叶弦望向王爷,王爷微微点头,叶弦便将那刺客的上衣扯了下来——入目赫然便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瘀痕,自颈而腹,没一处光洁完好,胸膛上两点暗红更是狼籍不堪,一看便知是被人刻意亵玩残酷对待而留下的。经年累月的伤,绝对不可能朝夕间就能成就,如此看来,他非但是奴隶,还是最最低贱的性奴。 柳泫已忍不住开口道:“以你的武功,何必要受这种委屈?不如就留在……” 王爷冷冷瞪了柳泫一眼,他最后几个字立时便化作余音,裊裊散去。 见王爷若有所思的神色,我明白若这刺客当真只是奴隶,王爷此刻未必不动惜才之念。如今真正让王爷顾虑的是詹雪忧手上的雪花刺青。跟随王爷这么多年,王爷身边历来不缺可用的人才,但像詹雪忧这样乖巧死忠的,绝对不多见。可就是詹雪忧这样的,居然也会不受控制去救一名刺客,异术的魅惑之力实在惊人。 丝毫不怀疑王爷的冷硬心肠,尽管他温颜微笑时一如流泻的春光。眼见王爷眼中隐隐抹过一缕凛冽的杀气,我心中如水浸一般地冷了下来,手指微微发颤。 柳泫颇为可惜地望着那刺客,他以为王爷是要杀那刺客。詹雪忧却已异常哀伤地闭上眼,凭着多年潜身阴暗的敏锐,他已察觉到王爷那股杀气是对自己而弥散的。木然望着詹雪忧略带稚气的面容,那脸上没有一丝怨愤,抗争,只带着浓浓地哀伤,诀别的哀伤。 出乎意料地,王爷并没有立即处置詹雪忧,反而望向那刺客,问道:“本王倒是很好奇,秋袭国里,什么人有资格本事拥有你这样的奴隶?——你叫什么?” 刺客看了詹雪忧一眼,同样是拥有雪花刺青的人,詹雪忧控制不了自己想救他,他显然也不可能不顾詹雪忧。眼见詹雪忧处境并不太好,他自然不会傻到激怒王爷,和詹雪忧一起玉碎。 “我代号潜云,主人是秋袭国三军统帅,云浅月。”刺客轻飘飘地说出那个名字,倨傲的神色中也不禁带着一丝忌惮。 云浅月这个名字,两年前方才开始出现在绝密战报中。他与我同岁,今年不过二十三岁,相传容颜俊雅,风流潇洒,是秋袭国数一数二的人物。然而无论怎么打听查访,他二十一岁以前的资料始终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他师从何门,祖籍何处。 只知道两年前,秋袭国主古冽砚将他捧上皇城禁卫军首领的位置,随后逐渐命他统率左路军,右路军,一年前直接将三军统帅的帅印交给了他,云浅月登时成为秋袭国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此次秋袭犯境,也是云浅月挂帅,坐镇中军帐全权指挥。而他,居然神通广大到知道王爷微服到了西南,继而派刺客前来谋刺? 王爷淡淡笑道:“若真是云浅月派你来,只怕不是单纯谋刺本王那么简单吧?” 依云浅月的谨慎,怎么可能派刺客来执行一场绝对失败的刺杀计划?如此一来,除了打糙惊蛇,惊动王爷,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他只是想借你的手,杀我而已。”说到这里,潜云神色登时冷了下来,带着一丝嘲讽和先前的冷漠倨傲,“所以你千万不要客气,一定要杀了我。” 王爷微笑道:“照你这么说来,本王若杀了你,岂非是在为云浅月效劳?若不想替云浅月做事,本王非但不能杀你,还要让你活得好好儿的?——不管你这么说究竟是真话还是计谋,本王不在乎。就为了雪忧,本王今天就不杀你。” 詹雪忧颇为惊讶地抬头,连柳泫都有些回不过神来。那倨傲刺客的凛冽气质也被王爷这挥手一笑映得黯然失色,眸色一凝望着王爷。 王爷笑道:“与其费心揣测本王的心思,不如现在就好好想想,你若留在本王身边,能替本王做什么?”顿了顿,伸手虚虚在空中一划,仿佛勾中了潜云那精緻的五官,“——很漂亮的身子。可惜,太多人玩过了。” 如此尖刻的言语,出自王爷口中实在大失身份。王爷历来自矜身份,若非亲近心腹,想听他两句尖刻斥责都很难。根本想不到王爷怎么会忽然这么刻薄上一句,我有些怔怔地向王爷望去,意外地发现王爷一直有意无意注意着潜云的反应。 然而潜云只是眸色凛凛,秋霜般倨傲冷漠的眼中根本看不出任何情愫。 “王爷若希望我替你对付秋袭,那么,抱歉得很。我恐怕也只能用这具被无数人玩过的身子报答您的不杀之恩了。”依然是那样的倨傲,如此针锋相对的言辞,倒是少见的平静口气,望着他冷漠的容色,这一时间,竟分不清他究竟说这话,究竟是真心诚意还是存心讥讽。 王爷凝眸望着他,半晌,方才放下戒备的神色,淡淡笑道:“不要你替本王对付秋袭。那是将军们的事。”他忽然指向詹雪忧,“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灵魂守护’的后遗症是,每年种下刺青的日子,若没有同样拥有刺青的人在身边,‘灵魂守护’产生的巨大的异能就会使人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潜云眼中稍稍抹过一丝错愕。莫说他,我与詹雪忧都是察觉到先前王爷的杀意的,如今非但不杀詹雪忧,然而为了詹雪忧留下潜云,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王爷自然看得懂他的疑惑,淡淡说道:“你既然知道手上的刺青就是‘灵魂守护’,自然也熟知其中的奥妙。他的刺青十一年前就有了,可是从前从来不曾头痛,前几日忽然痛得不能自抑,究竟为什么你可知道?” 听王爷的认真口气,似乎不是在开玩笑,一直倨傲而立的潜云,也禁不住开始思忖如今的古怪处境,言辞冷漠而谨慎地答道:“温差气候都可能牵动守护。具体什么原因——只能慢慢甄别。”他此刻只简单两句,说得似是而非,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王爷也不在意,只笑道:“来日方长,尽可慢慢查问。”说着向叶弦点点头,示意他们放开潜云,“雪忧,这个人本王就交给你了,仔细别出了岔子。” 王爷如此简单交代之后,便摸着半湿的长发向寝房走去。侍书和侍墨一直躲在廊下看热闹,见王爷往屋子里走,便一熘小跑地跟着进去伺候。留下柳泫、詹雪忧甚至叶弦等几个侍卫,都明显有些回不过神来。 半晌,柳泫忽然将澜水剑丢给我,几乎全身靠在了我身上,“茗姐姐,回去睡觉了。要累死人了。” 潜云冷漠的目光不是第一次放在柳泫身上,不知为何,我从他眼中看出极为清晰的忌惮之意。很早便注意到,从柳泫出现开始,这个倨傲刺客潜云,最注意的便不是詹雪忧,而是将脸包得严严实实的柳泫。蓦地想起他看见柳泫说的第一句话,“——柳泫。风矜果然捨不得杀你。” 如今回味起来,与其说他在讽刺王爷,倒不若说是他忌惮着柳泫,只恨王爷没杀了他。
第73页 ——他若真的只是云浅月的奴隶,怎么会和柳泫扯上任何关系? 来不及思忖那么多,王爷如此反常温颜微笑留下潜云,必然早已有了盘算,寻着机会总能问清楚。回头看柳泫一眼,压在我身上的半个身子死沉死沉的,果然是累得撑不住了。知道他近日憋得难受,才想着在王爷面前试试剑锋,却不想死撑下来,体力已有些跟不上了。 无奈拖着这个小活宝,好在自幼跟王爷习武,将他带回房间的力气还是有的。才走出两步,叶弦便笑着过来帮忙搭手,忽然听见利器破空,叶弦反应奇快地护在柳泫身边,回头却见詹雪忧手执长剑,赫然抵在潜云咽喉之上。 而潜云,以他的武功,手脚毫无禁锢之下,居然也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 王爷离开之后,詹雪忧自然便没有了在王爷跟前的温顺虔诚。他左手执剑抵着潜云咽喉,手法竟也极为熟练沉稳,右手衣袖滑下,露出那道刺青。就在那一股青色流风的印记下,仿佛真的有一枚寒光流溢的雪花刺青。 “我不知道灵魂守护是什么东西。”詹雪忧冷冷说道,“但是你要明白,虽然我控制不了自己,总是忍不住要救你,但那只是因为你就在我眼前。而我,有很多法子让你永远不能再出现。” 潜云倨傲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两指如同闲庭摘花一般优雅地搭上抵在自己咽喉上的长剑剑身,动作虽优雅却是快如闪电,不待詹雪忧多话,他已凭着两根手指,“铮”一声折断了詹雪忧的长剑。 这就是他对詹雪忧警告的回答。先前只觉得他倨傲冷漠,王爷说他嚣张跋扈,如今看来,王爷识人果然精准,人在屋檐之下,居然还敢如此不赏颜面地折断詹雪忧长剑,若论嚣张,几个人赶得上他? 詹雪忧“唰”地剑插入两块青砖之间的夹fèng里,因为长剑的倏然插入,两块砖都有些倾斜地翘了起来,断剑刺入砖fèng,没至剑柄,纹丝不动,由此便可知詹雪忧随手一剑的力道。他似乎强压下自己的怒气,半晌方才轻声道:“你可以住在我的隔壁房间。请。” 潜云绝对不会客气,跟着詹雪忧向一旁的厢房走去。望着潜云那道倨傲的背影,我忽然间想起他那月白色的刀光,映衬着他这样的孤傲风姿,真真便如秋塘清光,湛亮如月。 月光一般倨傲的人物。是否也如,月光一般凄冷?凄凉?——以我这个半吊子神医的眼力,可以看出他身上确实有着经年累月遭受蹂躏的伤痕。那么,究竟怎样坚韧沉毅的心志,才能让他始终保持着如今这样的风姿气质? 那一个恍惚,忽然想起了若水。如果若水在王爷手里,也受到潜云那样的对待,他还可以继续坚持他的宿命,留在王爷身边么?若水宛如清水的容色,和潜云一如月光的风姿,倏然间交织在一起,水月交融的奇异美感,让我落入了一时的失迷。 柳泫手指恶作剧地勾着我的手心,我登时醒过神来,他虽疲惫,一双眼却依然闪动着狡黠的光芒,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茗姐姐在想什么?一脸仰慕的样子。” “仰慕你个头!” 将柳泫送回房间,刚刚把他放到床上一会,他便抱着锦被沉沉睡熟了。我与叶弦一起走出房门,就坐在廊下放置的几张小盘花椅上,品尝着侍从送来青果茶和小点心,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几日相处下来,已和叶弦又混得如同从前一般熟稔。他依然和从前一样的不善言辞,却毫不介意地和我说着这几年的生活过往,开心的,沉郁的,包括当初他与他温柔的妻子是如何相识,又如何相知,再到相爱,最后结合,一切的一切,聊到兴起时,都会被他事无巨细地当做谈资。然而一旦我问及他当初因何触怒了王爷,他便立即讳莫如深地沉默下来。 “我记得,你以前剑法很好的。我和若水联手也打不过你。”看着盘子里可口的小点心,我确实心有疑惑地开口。 叶弦笑道:“那时候你们才几岁?若我没记错,单大人的凌烟剑舞到十七岁才练至第八重,去年方才大成。” 听着叶弦睁眼说瞎话,若水的凌烟剑舞确实是去年方才练至第九重,但他叶弦的剑法也决计不至于蹩脚到刚才的地步。当年晴好斋的侍卫长,大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哪儿简单去了? “咻”地抽出腰间软剑,凭着记忆使出当年叶弦的几式剑法。不似凌烟剑舞的精美妙曼,也不似青岚剑诀的气势骇人,论起轻盈灵动,也比不得柳泫家的胡笳十八拍,但一起一落间却是刁钻辛辣到了极处,出剑角度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如此可怕的杀人剑法,也正是我这么多年依然记得如此清楚的原因。 收剑站定,笑吟吟看着叶弦,“怎么样?我没记错吧?就凭这几招,那刺客就不可能如此轻易杀到王爷院子里去。” 叶弦端着茶碗,一直看着我的动作,听我回头说话这一时刻,竟显得有些恍惚。他忽然放下茶碗,将目光望向别处,干巴巴说道:“……时间、时间不早了,待会该换岗巡逻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如今要留他已是尴尬,因此微笑送他离去。直觉叶弦刻意隐藏武功与当年触怒王爷的事情有关,否则叶弦不会如此忌惮地闭口不谈。看着叶弦的背影消失在院中,不禁暗暗骂自己多事,原本可以和老友好好坐着喝茶吃点心,此刻却因为一点好奇心把人给逼走了。 不过真的很好奇,当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会让在王爷一怒之下将叶弦这样的心腹逐离身畔呢? 第四二章 破疑 柳泫一直都沉沉睡着,侍卫送来午膳,我独自一人吃了。因没有午睡的习惯,坐在屋子里歇了一会,便翻出前几日才拜託若水替我找来的《摘花医录补遗》看。从前一直觉得自己的医术已很是了得了,然这几个月下来,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仍旧浅薄无知得很。暮雪教原本没有关于蛊毒方面的医书,这本《摘花医录补遗》,是若水想方设法从拜月教分舵弄出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屋里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抬头一看,方才发现原本大好的天色已变得有些阴沉。刚刚合上书,准备叫柳泫起床吃些东西,一点碎响自院外传来,凭着多年的护卫经验判断,那绝对是高手刻意留下的脚步声。 果然,没多久便感觉到一股阴郁的气息,笼罩在周遭不过三丈的地方,一道人影逐渐从阴影中走出,眉目锋利,气质冷郁,脸色苍白得不似生人,正是那日在暖阁见过的月缺清。明白他们都有潜身暗处叫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本事,然而每每直到他们靠近时,故意显露出自身的气息我才惊然发觉他们的存在,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总是让我不寒而慄。 许多人都知道,我洛茗是王爷的影子,可我这影子,烈日冷月下,终是要显形的。一个严密的护卫组织,在王爷身边潜藏了十数年,我却丝毫不曾发现,这种无法称之为影子的影子,一旦显形,又是怎样一种震慑人心的存在? “主上唤你。柳泫我守。”月缺清简单地说明,或者在他受到的一贯训练中,根本就没有人情世故与人相处这一条。 难为王爷还想得周到,清楚柳泫病弱的身体,把贴身影侍都派过来了。随即又略略感到一丝隐忧,王爷遣月缺清来保护柳泫,是因为此行只带了这一名影侍?还是并不想太多惊煞成员被我熟知? 自刺客潜云出现之后,我便对秋袭一贯荏弱的看法大为改观,若是前者,我便是实实在在担心王爷的安全了。若是后者,那我大概就得好好反省一下,我这几个月究竟做了多少让王爷恨不得拆我骨头的事了? 放心地将柳泫託付给月缺清,简单收拾一下便匆匆向王爷那边赶去。才走进院子,便看见廊下摆着一张小茶几,茶几旁还有一把做工精緻的小小盘花椅,穿着雪白小衣的侍书正在收拾残茶,显然这边院子的茶点才刚刚用过。 王爷还有心思吃下午茶,看来心情不错?……我稍稍放宽心,却又发现青砖地上分明的血迹,粘稠的鲜血上虽裹了一抹细尘,却依然汪汪然地光可鑑人。正在迟疑,侍墨已纠着好看细长的眉毛,小声道:“茗姑娘来得可巧,王爷正生气呢,看谁谁不顺眼,才发作了詹大人一通,您不在,我连进屋都胆战心惊的。” “发作詹大人?……”目光依然放在地上那滩血迹上。王爷才发作了詹雪忧?那这血迹是詹雪忧留下的?……隐隐明白王爷“生气”的因由,却是一阵忍不住的头疼。西南、东北两个战局一起压下来就够叫人焦头烂额了,先前才应付了柳泫,如今还要想方设法安抚詹雪忧,也无怪王爷近日眼眸中总是带着倦惫了。 矜持着脚步踏进屋内,发觉王爷正站在临窗的书桌前写字,侍书站在一旁伺候着。近年来很少看见王爷写大字了,禁不住有些诧异。道了万福之后,便凑近书桌去看王爷写的字,字倒简单,寥寥三笔一个“川”字,然而王爷素来收放自如的笔锋,如今看来却是迟疑慎重,举步为艰。
第74页 面前着副字,只写了前面两笔,王爷便斟酌着将笔放了下来。那一撇一竖笔力苍劲,风骨雍容,却带着一股莫名的轻浮锋芒,依稀便可从中辨识出王爷的焦躁心情。侍书递上手巾,王爷擦了擦手,便挥手示意她退下。 “叫你来没别的事,适才惩戒雪忧,下手重了些,待会你过去看看他的伤。”没了外人在场,王爷紧绷的神色便松弛下来,颇为疲倦地坐下,轻声朝我吩咐道。 “……其实王爷也心里清楚,救那刺客绝非詹大人本意。‘灵魂守护’是拜月教历代掌教中号称神通无双的衍眠掌教留下来的,百年以来从没一次失败。您实在犯不着为了这些妖域异术怪罪詹大人……” 见王爷满眼疲惫的样子,禁不住心中一股揪疼,取了两盅泉水,放小火炉上温着。这几日虽不在王爷身边伺候,好在侍书侍墨的习惯我也清楚,很快便从柜子里将茶叶找了出来,一面取茶一面劝道:“上午见詹大人请死的模样,茗儿到现在还揪着心的难受呢。王爷何必又唤詹大人来斥责惩戒?……总这么苛待詹大人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得想办法慢慢开导才是。” 王爷神色有些寡淡,说道:“一直认为像雪忧这样由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该是最合自己心意的。哪知道近日才渐渐发现,这小子简直天生就是来和我打擂台的。” 说着,顺手取过桌面上的玉骨摺扇,轻轻展开,望着那墨色如新的扇面,王爷眸色温柔,似有缅怀:“明白告诉他,不怪罪他,不降罪他,他一面乖巧听话应了是,转眼就能拿匕首自残。见着一次训斥了,他又惊又惧,骨子里的自轻自贱又冒出头闹事。再见着一次,不扯下脸皮训斥他了,一字一字和他说清楚明白,叫他珍视自身,他诚惶诚恐的模样看着简直比捅他两刀还难受!” 怔怔望着王爷手中的玉骨摺扇,那扇子是柳泫自西南进上的,扇柄上坠着姿色水滢的圣音石,扇面上秀骨铮铮的墨竹,原本是颜知将军手迹,数十天前,王爷用沾着若水鲜血的手帕,在墨竹边上勾出一抹落霞,这柄扇子,究竟收藏了王爷多少柔软心思?……此刻,王爷眼中那抹缅怀,那丝温柔,究竟是为了谁? 柳泫?瞳拓?颜知?抑或若水?……恍惚中,想起詹雪忧每每凝注王爷的神色。原本一心想着劝王爷放开颜面,怀柔相待詹雪忧,如今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不为别的,只忽然间明白,詹雪忧的问题癥结,根本就不在王爷这里,而是詹雪忧自身。 詹雪忧确实很听话,只要是王爷的命令,无论如何他都会努力遵从,他之于王爷的虔诚,甚至比最忠诚的拜月教徒看见掌教还要来得深邃浓烈可怕。然而偏偏在为人处事衡量是非上,詹雪忧却有他自己的标准——他将王爷的安危、利益、容光,视为最不可轻慢侵犯的底线,无论任何人也不能触碰的底线。包括王爷在内。 上林城的“办事不力”,王爷不曾降罪,他便自己给自己定刑。当日被我一个不慎带进王府,丢失梦魇魇主的职位,王爷只罚他在廊下跪了几个时辰,他便自作主张一身单衣吹了一宿的寒风。 纵然王爷要饶他恕他珍惜他,纵然他面对王爷怒气也一样吓得脸色苍白,可他就是死脑筋不会转弯,一旦自觉做错了事,或者做的事不够完美,宁可触怒王爷,也要毫不犹豫地自残,用自残来祭奠他偏执的忠心和自卑。 仿佛只有鲜血清洗过他的心灵,痛苦残虐地填补他的卑微,他方才能拥有仰视他尊贵主人的资格。那个年轻秀气的少年,那个只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少年,在他的内心深处,究竟有着多么浓重的自卑? 柳泫的疑心和不安,可以劝慰开导,而詹雪忧自幼便在心中打死的结,要解开谈何容易?丝毫不怀疑詹雪忧骨子里的偏执,迟早有一天会给王爷留下遗憾。正如上午王爷那一闪而逝的杀机,若那时当真有了决断,亲手断送王爷一手养大的詹大人,王爷如今眼中的倦,只怕会更深更深吧? 水恰时响了,朝王爷一笑,便去泡茶。滚烫的热茶静置一会儿,试探着王爷最习惯的水温,方才捧给王爷。王爷已翻出几张字迹恭顺规矩的纸张,顺手向我递来。 颇为迟疑地接过,匆匆一翻,便清楚这应该是王爷才拿到手的关于刺客潜云的身份资料,大约是因为时间仓促,因此并不完整,但也很清晰地指出,云浅月身边确实有一个唤作“云”的奴隶,容貌特徵,基本与潜云吻合。 潜云真的是个奴隶?私心底下,仍旧有些不愿相信。若潜云那样风姿气度的人物,也只是云浅月的奴隶,那么秋袭国这个上任不到一年的三军主帅,便绝对不会是个太简单的角色。 尽管柳泫一心一意的爱惜潜云的精湛刀法,但王爷心思急转地将潜云留在身边,无论如何终究是不妥,光潜云眉目中隐隐潜藏的那抹冷漠倨傲,便可清晰知道,他必然是久浸杀伐血腥,将这样的刺客留在自己身边,岂非是在玩火? 王爷微微笑着看着我的欲言又止,顺手将那几张纸笺收了回去,道:“……上午你见过潜云身上的伤了。可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这么问,也是质疑潜云的身份咯?尽管王爷在身边留下刺客我并不乐见,但这事终究是不敢说谎的,因此很老实地回答:“确是旧伤。” “这就对了。”王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印证了什么事一般,看得我满心疑惑。 王爷睨我一眼,笑道,“别那么一副猴急猫痒的样子,叫你过来,就是告诉你这事的。”说着容色一敛,慎重道:“——潜云就是云浅月。” “……云?浅月?”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我适才说的是,潜云身上的伤确实是旧伤。那日积月累的伤痕,一眼便能看出绝非伪造。如今王爷却说潜云就是云浅月,想以云浅月的身份,谁敢将他视为性奴,肆意摆弄折磨? 王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诧异,迎着王爷莞尔带笑的目光,脑中忽然灵光一簇,想起云浅月幼年时候不为人知的空白。难道云浅月竟然是性奴出身? 见我有些开窍了,王爷便淡淡笑着指点:“千寿皇庭传出来的消息,古冽砚身边原本有个极得势的侍寝男奴,三年前患病死了。” 果然如此。难怪云浅月的过去鲜少有人知道,原本是秋袭国主古冽砚在一手遮天。究竟自幼身在禁宫,我清楚地知道掌权者想要抹掉不想被人记住的宫闱密闻,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一道密旨便能让知情者永远闭嘴。 作为秋袭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古冽砚存心抹掉云浅月的过去,手段必然惊人。而王爷深埋在千寿皇庭的人,居然还能传出那个侍奴的消息,身份才干必然不会简单。心忖着王爷必然是有事交代,否则从前和王爷说起秋袭国新帅的时候,王爷都只是神秘一笑,拒绝谈论云浅月那段空白的过往,如今怎么会忽然把云浅月的身份透露给我? 因此便揣测着问道:“王爷既知他是云浅月,又将他留在身边,想是另有打算?” 王爷微微蹙眉,却在迟疑。半晌方才说道:“变数都在雪忧身上。当年收养雪忧的时候,本王就隐隐知道他手上的雪花刺青不同寻常,想不到竟然会是秋袭国的‘灵魂守护’——别看云浅月发现雪忧手上刺青时一脸惊愕,他是早有预谋。以他的谨慎,不可能在与雪忧打斗时露出自己的刺青。若没猜错,他此行目的是为了雪忧。” “……王爷并不知道詹大人身世来历?”我稍稍有些吃惊。以王爷的谨慎,当年会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王爷缓缓摇头,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仿佛想起了从前,追忆似地说道:“那时候雪忧只有六岁。浑身都脏兮兮的,好小好小的人儿。那天月色很好,他站在秋水桥下,影子遮了,根本没人能发现——偏偏我就看见他那双眼睛,清亮得就像夜河的水一样。” 所以王爷就这么把雪忧捡回来了?……我有些哭笑不得。然而转眼凝视王爷,却从王爷丝毫不加掩饰的真实面孔下,轻而易举地感觉到、王爷当年对詹雪忧单纯的喜爱,和偶然掠过心间的一念慈悲。 忽然想起,十一年前,也正是十四岁的王爷开始把持军权的第一年。 那时候的王爷,远没有如今的成熟睿智,一面应付着朝堂的云谲波诡,再以少年之姿潇洒斡旋于军权斗争中,心力交瘁的疲惫倦怠,必然深深吸附骨髓之上。自幼跟随着王爷感受着无上的容光,一直固执地认为王爷无所不能,如今触及到王爷那追忆似的疲惫面色,方才略略察觉到,那时的王爷,心中必然掩藏着不为人知的压力与痛苦。 收养詹雪忧,只是因为詹雪忧那双清亮得毫不设防的眼?……我哑然无语,只觉得心痛。纵然是跟随王爷这么多年的我,一旦碰上若水、柳泫的事,也终究是存有私心的,何况是王爷身边的其他人?
第75页 到如今,大约也只有詹雪忧,方才是对王爷始终心怀虔诚,以整个生命灵魂作为代价,奉献出了所有的忠诚吧? 捨不得打破这一刻的宁静,王爷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如此卸下面具防备,任我肆无忌惮痛入骨髓地深入他的心灵,分享他的生命了。 “茗儿。” 王爷忽然唤我名字,我自恍惚中抬头,迎上王爷略带些玩笑的眼神,声音倒是极为认真的:“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老么?王爷说:他老了?谁都必须承认王爷确实翻手云雨,覆手河山十数年,但仔细算起来,王爷掌兵那一年方才十四岁,奔忙十一年,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弱冠少年”的名号刚刚摘了没几年,竟然就说自己老? 还是,奔忙十一年,王爷已经很疲惫了? 意外地,王爷并没有在意我的反应,只是淡淡一笑,补充道:“都说只有老人,才会逐渐心软。不是么?” 心软么?……我看着王爷慢慢将摄政王的面具重新戴回脸上。那淡淡的一笑,由适才的无谓疲惫,逐渐变得冷静清明。仍是眉峰温和,颜若春光,然消失多日的冷静睿智,已悄然重敛于深邃眼眸之中,再没了先前的倦怠优柔之意。 这一问,不是在问我。也根本不必我答覆。王爷,只是在提醒自己罢了。 ——其实,您又何必在意自己那一时的心软呢? 斟酌着这句话,却明知不能说出口。王爷在此时提笔,淡淡笑着结束“川”字的最后一笔,那君临四海的雍容气度,将满纸浮躁尽数扫尽。 “这几日盯着柳泫一些。不许他太接近云浅月了。”王爷放下笔,淡淡吩咐,“比武功,柳泫未必及不得云浅月,但秋袭国妖域异术素来猖獗,云浅月在千寿皇庭待了这么多年,想必不会如此简单。着了道不好收拾。” “茗儿遵命——只是茗儿仍旧想不通,詹大人究竟什么身份,值得云浅月如此冒险接近?……若王爷上午下令杀他,他岂非……” 王爷失笑道:“他既敢来,必然自恃有脱身之法——当然,杀他倒也不难,不过他此行的动机本王倒是很好奇。将他留在眼皮底下,看看他究竟玩什么花样。” 第四三章 譁变 以王爷素来谨慎的性子,今次居然如此冒险留下云浅月,不得不承认詹雪忧在王爷心目中确实很有些分量。尽管对王爷养虎为患的做法仍是不太贊同,但毕竟不敢再于此事置喙,因此便将话题绕开,说起柳泫近日种种。 一来二去便说到柳泫脸上的伤。听我提了几次,王爷便明白我的意思,很是温和地对我说道:“你看看什么时候方便,替柳泫诊治脸上的伤吧。总没有存心毁他面容的道理——他如今一直拿纱布裹着脸也实在古怪。” “如此,茗儿替柳泫先谢过王爷了。”王爷施恩,自然要承情。我微微福身,是真的高兴。 侍书的声音忽然在门外扬起:“王爷恕罪!帝都送来东北急报,请王爷赐见。” 王爷谨慎收了摺扇,示意侍书将人带进来。我侧身站在王爷身边,门已被轻轻推开,一个颀长身形的纤瘦青年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南方最普通的双层布衣,却有着掩藏不了的森森煞气。 正在奇怪瞳将军怎么会派来这么一个杀气腾腾的信使,那青年人屈膝施礼后抬头,竟然一字一字清晰禀道:“末将岑轻衣,叩见王爷。” 岑轻衣?!望着那张曾有一面之缘的陌生面容,我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眼前这个人,赫然就是数日前方才升任的瞳字营将军!而他居然就是岑轻衣?!纵横江湖十余年拜月教前护法岑焰水的亲传弟子,岑轻衣?! 自岑焰水误服“解忧”受辱自尽之后,拜月教内部便有了一场惊天巨变,尽管外人不知道其中的详情,但单从拜月教无数精英折翼的血腥,便可轻而易举探知当时情况的惨烈。岑轻衣身为岑焰水最为钟爱的衣钵传人,这个除容貌不如师父、因此不能容受“十全”之号的“九全公子”,在岑焰水去世后便销声匿迹,湮灭于江湖,只留下无数唏嘘感嘆,供天下武林追忆。 穆王爷被圈禁之后,厉仁便被不动声色地秘密处决了。那时见瞳将军升帐,隐隐瞥见瞳字营将军的陌生面孔,何曾想得到,这个人就是九全公子岑轻衣?! 见岑轻衣出现,王爷脸色稍有不豫,蹙眉问道:“怎么是你?……有事直说。” 岑轻衣垂首道:“灵、牙二营譁变。” 哗!变! 几个字不啻晴天霹雳,轰得我有些回不过神来。 自前次王爷清楚指出秦寞飞退兵机心时,便隐隐察觉到东北战局不妥。可毕竟局势仍在控制之中,夜平川又有威望不低的颜知将军坐镇,哪里想得到会在如此短暂时间之内就发生兵变?! 如今外界只知柳煦阳逃亡,柳泫已死,柳家最大的后台穆王爷也已被圈禁,朝廷的势力也被王爷风捲残云般剷除得七七八八,柳家在夜平川的旧部,怎么敢在如此寒怆的情况下嚣张闹事?然若非柳家旧部,等闲兵士如何敢在颜知将军大败寒瑚国、收复夜平川如此盛势之下发动兵变? 脑子里盘旋着几个念头,一阵急转之后便隐隐有了答案。方才稍稍放下的心,此刻又如舞蹈于刀尖一般的煎熬起来,连带着呼吸也开始紧窒。 王爷神色凝重地向我望来,当中情愫极为复杂,一时间我竟分辨不出王爷此刻究竟什么心情。只从那略略阴郁的神色可以知道,王爷的想法明显和我的担忧不出分毫。 王爷轻轻收起摺扇,望着那水滢色的圣音石掉坠,一字一字极为清晰轻柔地问道:“柳煦阳?” 岑轻衣微微点头。 他这轻轻一个垂首,看在我眼中却只剩下柳泫苍白恍惚的容颜。局势已不能被柳泫控制,夹在王爷和父亲之间,柳泫将如何自处?! 王爷道:“具体情势如何?消息是谁带回来的?人在哪里?本王要见他。” 岑轻衣道:“柳煦阳引八万叛军,盘踞燕子谷,封锁了回京的通道,普通信使已经无法传递消息。” “哦?”既然岑轻衣还有下文,王爷倒是十分配合地询问。 岑轻衣垂首道:“末将从前一直在颜知将军帐下效力。王爷可知道拜月教密术——天涯咫尺?” “割腕滴血,以心作语?”王爷虽在问,显然心中已有了答案。 做为三大教派中声势为最惊人的拜月教,数百年传承下来的密术密咒确实是其一绝。当年传授给秋袭叛军莫战云的“灵魂守护”是其一例,如今岑轻衣说的“天涯咫尺”又是另一例。具体如何施为我是不清楚,但听说两个人一旦建立了“天涯咫尺”,不论天涯海角,都可以彼此冥灵交流,互通消息。 岑轻衣的师父岑焰水原本是拜月教前护法,岑轻衣懂得拜月教希奇古怪的密术,自然绝不希奇。希奇的是,颜知将军悄悄藏着岑轻衣这样的奇才,居然好些年也不吭一声,他就不怕王爷疑心? “颜知将军命末将向王爷求一道恩旨。”进屋这么长时间,岑轻衣第一次抬头,“打乱王爷南征计划,颜知将军自知死罪,求王爷纵容一个月,待颜知将军剿灭叛军之后,再回京领罪。” 王爷沉吟不语。半晌方才缓缓说道:“燕子谷兵败,远东折翼十三万将士,残兵只剩十五万。你适才说,柳煦阳领兵八万……” 岑轻衣将话接了过去:“颜知将军部下,不足三万人。” 尽管浅糙谷大捷之后,秦寞飞别有心机、鲜少抵抗地退出了夜平川,然颜知将军领着十五万兵马收复夜平川也减员四万余,折了近三分之一人马,如此伤亡,不可谓不惨烈。虽然看东北战报,折损的多是不听号令莽夫自尽的兵马,但想起颜知将军丝毫不掩锋芒地穿插战术,利刃挫锋也是减员的一大因素。 王爷静静挥手,说道:“你告诉他,夜平川兵变是本王的疏忽,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分明看见王爷如此说话时眸光中闪过一丝森森的杀意,我心中霎时冷了下来。 夜平川兵变最大的变数就是柳煦阳,而放走柳煦阳的,不就是柳泫?!王爷素来是一过不两罚,既然已原谅了柳泫,不会因为夜平川兵变就再次迁怒柳泫吧?……可若不是迁怒柳泫,王爷眼中闪过的杀意,又是针对谁? 王爷顿了顿,继续说道:“他若能剿灭柳煦阳,本王赏他,剿不掉本王也不降罪于他。让他不要心存忌惮,本王会调遣地方兵力暂时驻防横山,阻拦柳煦阳南下京城。若到势尽之时,无论如何保全自己,不许以身殉国。”
第76页 柳煦阳盘踞燕子谷,直接切断东北与后方的联繫,东边还有寒瑚国虎视眈眈,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颜知将军手下只剩三万人,想要剿灭柳煦阳带惯的八万叛军旧部,实在强而为之。王爷显然也并不看好颜知将军此役,因此句句都在说兵败之后如何。 岑轻衣一直沉默,此刻也只是守礼地应了声是。王爷缓缓起身,走到了窗前,忽然回头问道:“单若水到哪儿了?” 岑轻衣想不到王爷忽然问起这个,想了想,方才答道:“末将离京时大军已经开拔,途中也曾遇见,估算路程,大约明日便可到秋绶要塞了。” 至此已没什么好问的了,少时岑轻衣便告退离去。王爷顺手将冷透的残茶向我递过来,我还在东北兵变的震惊中回不过神,直到王爷拿摺扇敲我脑袋,才慌忙接过茶碗。想着去添热水,王爷已缓步向门口走去。 “王爷要出门?” “去看看雪忧。” 詹雪忧自头痛症发作之后,王爷便不许他再贴身护卫,见不得詹雪忧一如路边小狗的可怜相,又让他一路上衣食住行都跟着自己,如今也是住在王爷起居的院子里。 走近詹雪忧的屋子,发现门窗都紧闭着,赶了两步上前轻轻将门推开,一股灼热之气便扑面而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墙角几个火炉都烧得红通通的,詹雪忧躺在床上,两个年轻侍卫来来去去地在旁边照顾。 “……是茗姑娘?您来得可好,詹大人有些发热,我和钱亭正想着要不要回禀王爷,给詹大人请个大夫呢。”陆辰手里拎着一条毛巾,转身便看见了我,一副撞见活菩萨的感恩模样,额上还浸着细细的汗珠。 这模样让我禁不住好笑。如今王府稍稍年轻一些的侍卫,都是王爷心腹大臣将军们的后辈,钱亭便是天骄营将军钱若望的侄子,这些侍卫们平日里娇生惯养作威作福惯了的,要他们打架杀人自然不含糊,伺候照顾人那可就是绝对外行了。王爷此行只带了侍书侍墨两个大丫头,我又去照顾柳泫,如今詹雪忧受伤,竟然就把他们捉来充数,难怪陆辰笨手拙脚的一头冷汗了。 钱亭闻言回头,睁睁看着我,也终于吁了口气,说道:“……这伤的……” 我侧身相让,王爷提着衣角走了进来,一手虚按阻止了陆辰、钱亭见礼,走近几步,在隔帘前停下了脚步,示意我去看看詹雪忧。 我从命走近床边,见詹雪忧侧身躺在床上,脸上带着病态的cháo红色,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依着息热的旧法子,钱亭和陆辰给他裹了三床锦被,头上也捂着厚厚的紫貂裳。伸手探了探脉,禁不住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个也是自幼习武的,却连詹雪忧发热的因由是内息紊乱都不知道,胡乱当做风寒治了,还把门窗都关得这么严实。 指着陆辰开一扇窗透气,又将裹在詹雪忧身上的锦被扯下来两层。詹雪忧这才有些昏沉地睁眼,眼中带着迟疑。我连忙说道:“是王爷命我来看看你的伤——倒也不太厉害,只是内息乱了。”回头问钱亭,“适才给詹大人服什么药?” 钱亭正忙得人仰马翻地捣腾茶具,陆辰在一旁接口道:“是王爷赐下的凝碧丸。” 凝碧丸有镇痛的奇效,难怪詹雪忧内息乱作一团,还能安稳躺在床上。我朝王爷望去,王爷斟酌着脚步走了过来。詹雪忧一直昏沉着,除了我搭他腕脉时睁过眼,便连一根指头都没动过。王爷刚刚举步,詹雪忧便如识主小猫一般惊觉地翻身坐起,王爷走到床前不过几步距离,詹雪忧已动作利落地双膝落地跪到了地上。 我这才看见詹雪忧左边脸上青肿了一块,心中疑惑适才在院中看见的那滩血。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詹雪忧有什么厉害的外伤,脸虽肿了,也应该只是挨了一耳光,那滩血倒是怎么回事? “主人。”詹雪忧虔诚俯首。 “内息紊乱?”王爷的态度就有些奇怪了。隔着帘子时,眼中还隐隐带着关切,如今走到詹雪忧面前,却是似笑非笑的尖锐刻薄,“……以你的功力,不能自行调息?怎么?就等着本王来给你赔笑脸?——跪着做什么?起来。” 詹雪忧原本cháo红的脸色登时煞白一片,下一刻,一口逆血自他口中猝不及防地“蓬”地喷出,在空中洒下一片细碎的血雾!不顾血脉运行强行压制内息,确实硬气。可如此自残的举动,看在王爷眼中不啻火上浇油。 陆辰与钱亭双双色变,我才迈前一步,詹雪忧已扶着床沿勉强站了起来,顺手取出雪白的手帕,拭去了嘴角的残血。 王爷冷冷一笑,找张椅子坐了下来,说道:“还磨蹭什么?这就替他看伤。” 詹雪忧显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又犯了王爷忌讳,面对王爷冷冰冰中带着讽刺的言辞有些不知所措。我慌忙笑着缓和气氛,走近詹雪忧,问道:“詹大人可还有什么……”外伤?话未问出口,便看见詹雪忧雪白的衣袖上,逐渐染出了一团殷红的血迹——这才是院子里那滩血的来历吧。 掀起詹雪忧袖子,那蹩脚的裹伤手法便让我狠狠瞪了钱亭一眼。自幼习武的人,竟然连个小伤都处理不来,官家少爷果真是养尊处优惯了。小心将纱布撤了下来,入目便是小臂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伤口就在那青色刺青下面,细窄纵深,明显是剑伤。再仔细看那入剑的角度,显然不是外人所伤,而是詹雪忧左手持剑自残。 钱亭裹伤的本事虽不怎么样,用在詹雪忧伤口上的药倒是极好的紫髓胶。托陆辰去柳泫那边院子把我药箱取了过来,先用冰肌露将詹雪忧伤口洗净,随后取针fèng合,最后直接用暖玉膏封住,再用过纱布将詹雪忧的伤重新裹了一遍,这才算处置妥当。 詹雪忧虽先服了凝碧丸,冰肌露也有镇痛的效果,但毕竟不是专门的麻醉药物,处置好詹雪忧的伤口,他原本cháo红的脸色便痛得有些发白。 “这就没问题了。过两日就会结疤生肉,没什么大碍。”我将药箱稍稍整理了下,便准备扣上盖子。 王爷冷笑道:“着急什么?……本王看你那针法实在蹩脚。拆!拆了再fèng合一次!” 拆了再fèng一次?! 陆辰、钱亭两人面面相觑已惊得没了声音,詹雪忧有些失措地望着王爷,看着王爷眼眸中冰冷绝情的光芒,终是不敢求恕,只颇为哀伤地低下头去。他左手极为灵巧,拆起自己手上的绷带时更是如此。 詹雪忧木无表情地拆着自己伤口上的纱布,抹去了逐渐结成薄膜的暖玉膏,鲜血在霎时间四溢而出。我有些头皮发麻地望着王爷,入目却是一张冰冷无情的脸。詹雪忧生生将我适才fèng入肌肉的线都勾了出来,原本没什么大碍的伤口登时伤得血肉模糊一片。 “茗儿?”王爷冷冷笑着催促。 我硬着头皮重新取出冰肌露,替詹雪忧清洗伤口,取针线fèng合,再敷上暖玉膏,最后裹上纱布。这一番折腾下来,詹雪忧脸色已隐隐发青,冷汗细细渗了出来。 所有人目光都小心翼翼地放在王爷身上,只见王爷缓缓站起身来,我稍稍松了口气。詹雪忧也略略放松地敛眉站直身子,将被折腾了许久的右手轻轻护在身侧。 岂止就在此时,王爷忽然冷冷命令道:“再拆!” “王爷?!”知道王爷是存心教训詹雪忧,因此先前虽惊讶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如今王爷竟然指令再拆一次,这么折腾下去,詹雪忧那手臂到底还要不要了? 王爷并不看我,冷森森的目光放在詹雪忧身上。 詹雪忧只迟疑了一瞬,便缓缓伸出左手,开始拆右手小臂上的纱布。见他仍是不开窍,顾不得王爷是否瞧见我动作,大刺刺地一脚踢在詹雪忧膝后,他显然料不到我会踢他,脚下一软便跪了下去。 王爷冷冷瞪我一眼,我只低头装着没看见。 王爷这次竟是出乎意料地坚决,看着詹雪忧停下的动作,阴冷咄咄地逼了一句:“不拆了?……还是要本王命人帮你拆?” 詹雪忧虽然动辄自残,然而王爷却是从来不曾对他施用如此严厉的肉刑,听着王爷竟然出言威胁要差人拿他,詹雪忧身姿瑟瑟,很有些惊惶,俯身颤声说道:“主人降责,雪忧不敢规避……只是雪忧不知做错了什么,触怒了主人?求主人明示,雪忧日后绝不敢再犯。” “做错?你倒没做错什么。”王爷冷冷盯着詹雪忧,“只是有些事你不明白,所以本王开导开导你——说到折腾人,本王比你更有法子。内息紊乱算什么玩意儿?你若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开口说一声,念着你我主从十一年,本王绝不让你败兴而回!” 第四四章 盛疑
第77页 自詹雪忧房中出来,暮色已深。微沉的天色恍惚掩映着隔壁房中的倨傲身影,窗户大大开着,透过那天青色的纱帐,依稀可见那人冷若月色的眸光,正是动向不明的敌军主帅云浅月。 王爷嘴角噙笑与他对望,直到云浅月收敛眸色垂首施礼,方才施然举步向院中走去。满脑子都是詹雪忧鲜血淋漓的手臂和王爷适才的绝情模样,到此时手指还忍不住微微发颤,深一脚浅一脚得跟在王爷身边,只见侍书提着灯笼款款行来,姿态优雅地道了万福,笑道:“王爷万福。只下午用过一些小点,如今都掌灯时分了,该是饿了吧?不若这便传膳?” 王爷淡淡笑着点头,侍书正要施礼离去,王爷忽然又唤住她,说道:“你去看看柳公子。他若有气力,唤他过来与本王一起用膳。” 这会儿唤柳泫一起用膳?……我下意识地想到东北兵变。是安抚?还是迁怒?盯着暮色中王爷嘴角噙笑的容颜,我知道到如今,我根本无法把握住王爷的心思了。 侍墨将最后几道热菜送来,柳泫便匆匆忙忙地出现了。他自作主张地将脸上的纱布都摘了下来,脸上戴着王爷赐下的银质面具,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显然是沐浴之后才过来的。我这才想起他上午与云浅月动手,累了一身热汗,也没洗漱就躺下睡了,如今王爷唤他一起用膳,他只怕是忙得人仰马翻地洗干净了才过来。 柳泫姿态优雅地向王爷请安,那一瞬间,我竟恍惚觉得场景回到了王府。烧山,耍宝,赌气,低头,求恕,还有,王爷微微伸手,轻轻一个碰触施捨出地,高高在上的荣宠。 此之所求,非彼钟情。忍之须臾,可全吾之锋利?……然,既是手中把玩的玩物,怎么可能容得下那刺手的尖锐? 王爷淡淡笑着命柳泫落座,颇有些用心地端详着他的脸,说道:“听茗儿说,脸上伤化脓了,病得颇为凶险,如今看来倒还好。休息了一下午,身子可好些了?” “泫好歹也是自幼习武,身体没差到风吹即倒的地步。”柳泫取过侍墨送上的银筷,殷勤替王爷布菜,半个未被银面具遮住的脸色,却是触目可知的苍白,“倒是王爷忽然唤泫来伺候,实在有些受宠若惊呢。” 王爷微微一笑,不再开口。柳泫也知道王爷吃饭的规矩,便跟着闭了嘴。他搭着筷子想拣王爷爱吃的菜,却又有些尴尬地向我望来。我知道他是摸不准王爷究竟爱吃什么,可惜我也不知道,只得朝他无奈摇头。 吃过饭,坐了片刻,侍书便送来小点和玫瑰露。王爷将那碟子红软糕指了指,示意侍书送到柳泫面前,笑道:“这东西只有南方才做得出来,听说你是一日无此糕便一日不欢,在京城盘桓了这么几日,谗坏了吧?” 不得不承认,王爷在柳泫身上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细节处的温柔体贴,纵然是普通情侣间也未必做得到的。一碟子糕点,一两句话,便足以让柳泫陷得更深更深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柳泫纵然强打起精神,到后来也有些撑不住了,毕竟是仍在病中。王爷玩笑地轻轻揪着柳泫的耳朵,呵呵笑道:“小色鬼变小懒猫了。既累了就早些睡吧,今晚就睡本王这儿好了。” 这句话让柳泫登时醒了大半的瞌睡,结巴道:“……留、留宿?” “不乐意?”王爷含笑反问了句,意思倒是明白得很:你若不想留下,现在就差人送你回去。 “怎、怎么会。”柳泫已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沐浴。” 王爷笑道:“来的时候才洗过了吧?……你身上还带着伤,少沾水。乖乖上床去,本王去沐浴。” 侍书、侍墨一直准备着热水,我原本是要跟去伺候王爷沐浴的,才走一步就被柳泫揪住了衣袖,只得停下脚步。朝侍书递个眼色,她会意地微微点头,与侍墨一起跟着王爷去了浴室。 “有事?”我回头问揪着我袖子的柳泫。 柳泫有些无力地松开手,清晰的指骨微微泛白,他声音也比先前低了许多,沉沉说道:“给我一颗凝碧丸。” “……怎么了?”我这才看出柳泫身子的不妥,扶着他坐到了床边,伸手欲探他脉象。 “没事。就是有些累。”柳泫忽然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要不,茗姐姐你还是给我两颗好了。” “你当那玩意是糖啊?吃着好玩?”我哭笑不得,“凝碧丸确实好用,不过没病不能乱吃,终究是药。” 柳泫苦笑道:“不是我要乱吃。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待会怎么侍寝?……懒下来简直连一根指头都不能动了。上午才讨了王爷的好,我可不想晚上就搞砸。” 看他确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病弱,我才放下心。轻轻拍了拍他伤痕斑驳的脸颊,柔声道:“你身子不舒服,直接向王爷禀明就是。王爷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和你计较?……心疼你还来不及呢。原本是两个人最亲密美好的事情,你这样强撑着逢迎,实在没意思。” 柳泫沉默半晌,方才低声说道:“他是王爷啊。” 长长的沉默在室中蔓延,回味着柳泫那五个字,我又一次不能言语。 能说什么呢?纵然王爷在床第间对柳泫从来都是温柔珍视,柳泫也很是享受快乐,可骨子里的君臣分际始终不会被遗忘,他是王,他是臣,王爷索求,柳泫便不能拒绝。 “你若真的坚持……”看着柳泫苍白的脸色,我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换了词句,“我那里有提神的‘冰魄丸’,效果比凝碧丸好。你等我片刻,这就去给你取来。” 柳泫冲着我直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笑容中的依赖。几日厮混下来,他已经不再对我说什么“多谢”“劳烦”之类的场面话了。事实上,自柳泫叫我作茗姐姐之后,这么多年,我却是头一次感觉生命如此充实。 匆匆转去柳泫住的院子,打开包袱取出冰魄丸,又急匆匆地往回赶。适才和柳泫说话已耽搁了不少时间,若拿着药回去撞上王爷便实在尴尬了。好在我赶回去的时候,王爷还在浴室。 柳泫穿着单衣坐在床上,脸上的银质面具却未摘下。我将冰魄丸交给他,他摘了瓶塞倒出一颗,笑嘻嘻地问我要热茶,狠狠瞪他一眼,却仍是认命地转身去隔间灌了一盅清泉,好让他服药。 柳泫刚刚将药放进嘴里,还未将玉盅送到唇边,王爷便披着长衣迈步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柳泫动作,奇怪道:“这么晚吃什么药?……茗儿?” “……下午茗儿未在柳公子身前伺候,因此耽误了吃药的时间。这会才想起来呢。”仗着王爷的宠爱,丝毫不惧王爷会因如此小事降罪,不慌不忙地编排着词句,眼也不眨地欺君罔上。 王爷没有丝毫怀疑,甚是随意地走近床塌。柳泫将药瓶和玉盅向我递过来,王爷竟然顺手就拦了回去,来不及阻止,王爷已打开了瓶塞。迎着王爷玩味的目光,柳泫已忍不住将脑袋埋进了锦被。 王爷笑着将药瓶丢向我,吩咐道:“回去休息吧。不用守夜了。” 柳泫霍地抬起头来,“我已经吃下去了!” 他这句话刚出口,便看见王爷一脸古怪笑容盯着他看,登时臊得满脸通红。我倒是不想给他难堪,只是他的模样实在笨拙得太可爱了,实在憋不住便笑出声来。 柳泫面上更是挂不住,王爷笑着坐上床,轻轻将他搂在怀里。吻着他的额头,温柔地摘下了他脸上的银质面具。柳泫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由额而至颧骨上的狰狞伤痕,摸索着王爷手中的面具,想要重新戴上。 “在本王面前,也要戴着面具?”王爷声音魅惑,落在柳泫耳畔。 柳泫低头道:“……很丑。” 王爷搂着柳泫,一反先前的温柔,一个个吻很是沉痛地落在柳泫脸上的伤痕上,柳泫整个身子都在王爷掌控之中,连躲避都没法子做得到。然而王爷只是来来回回地吻着他脸上的伤痕,直到柳泫眼中不可自抑地滚出眼泪,方才停止了动作。 “如果再不明白这道伤痕存在的意义,那么,本王该怀疑你究竟是如何得到王朝四大名将的名头的了。”王爷缓缓放开柳泫,将长衣脱了下来,我慌忙将衣裳接过,王爷再次吩咐道,“茗儿去休息吧。晚上不用守夜。” “茗儿告退。” 微微福身,眼见着王爷躺在柳泫身边,十分亲昵地将他搂在怀里,小心地护着柳泫后背的伤口,柔声道:“唤你过来是记起你背上还有伤。睡觉时本王照看着你,才不至再碰到伤口——好了,不说了,乖乖睡吧。”到此便沉默下来,余音化作一声淡淡的嘆息,“日后,未必有这样的日子了。”
第78页 如今柳煦阳在东北一手策划了夜平川兵变,与王爷针锋相对已成必然之势。如此大的动静,莫说王爷,就是整个惊燕也容不下柳煦阳了。他日王爷剿灭柳煦阳,柳泫还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躺在杀父仇人的怀里么? 默然自王爷寝房中退了出来。打量着月色,只剩下一片灰濛濛的黯淡。十二月的天气,纵然身在西南,仍旧冷得有些浸人。 这年的冬,竟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漫长。 更深露重,正是酣眠之时。 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打断了我的睡眠,顾不得没好气地发火,只胡乱找着衣裳,还未穿妥当,外面叶弦的声音已清晰传来,很有些焦急的味道:“秋袭军奇袭秀泽郡,如今离城已不足二十里。王爷吩咐立即离城,茗姑娘动作快些!” 这一惊倒是非同小可。上午王爷才说秋袭军左路攻破了尚阳城,可好歹尚阳城离着秀泽郡还有五百里,中间还隔着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秋绶要塞,怎么入夜就能兵临城下奇袭秀泽郡了? 脑子里虽在拼命转着,动作丝毫没慢下来。蹬上小靴子,将若水替我找来的几本书和细心收藏的药物打包放在一起,拎着包袱就推门走了出去。屋子外面就叶弦和侍书两个人,想想便明白是王爷命侍书过来唤我的。 遇到突发事件叶弦便不再是那副憨厚笨拙的模样了,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干练,身姿利落地护着侍书,与我一起到了客栈门前。就我一个人动作最慢,几十名侍卫都已挎刀上马整装待发,侍墨穿着雪白小衣骑马跟在王爷身边,詹雪忧和云浅月落在最后。 柳泫就在门口等着我,一手接过我的包袱,笑嘻嘻道:“我的龟姐姐,好慢动作。” 那颗戴着银质面具的脑袋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若不是正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恨不得一拳捣过去! 王爷冷冷看了柳泫一眼,柳泫便乖乖收敛起来,牵着马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辔而行。 大半夜的,我也辨认不清方向,只闷头跟着王爷往城外走。柳泫显然心情大好,一路都在偷笑,夜风冷清清地吹透肌骨,我奇怪地却是,王爷为何将东北兵变的事情瞒了下来? 或者,王爷也在眷念着,与柳泫之间无忧相拥的那一瞬? 一路疾行了四、五十里,天已逐渐亮了。王爷看了看脸色苍白的詹雪忧,下令原地休息。柳泫拎着水袋去王爷那儿献殷勤去了,我下马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折腾了大半夜,腰疼得有些难受。 不经意间便看见仍旧一身店小二装束的云浅月,清晰可见的便是他斜搭在手臂上的被叶弦撕破的袖口。他就坐在詹雪忧身边不远处,自得其乐地玩弄着随手摘来的枯糙树藤,素来倨傲的脸上居然也显出一丝无忧烂漫的神气。 偶然被他发现一片嫩叶,他摘下来用手拭净,放置口唇之下,运气吹弄,竟然扬起极为清亮的音色。清冷的山地忽然传出异响,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云浅月身上集中,连王爷也下意识地寻声向他望去。 柳泫原本就对云浅月很是相惜,一直没机会接近他,如今三两步抢到云浅月身边,吟吟笑道:“这小花样倒是好玩得很。不若教教我?” 云浅月一笑,停下动作。众目睽睽之下,指间那片嫩叶在风中轻悠一晃,居然在倏然间幻成深碧色的花朵。 柳泫一脸怀疑,“浮光掠影?” 浮光掠影是江湖中一种比较高深的障眼法,多数人都知道,但真正懂的人却是不多。一片嫩叶在瞬间变成花朵,难怪柳泫会怀疑是障眼法了。 云浅月懒得辩解,只随手将那朵青色的小花递给柳泫。柳泫轻轻撕下一瓣花叶,脸色便变得极为古怪了,不单他,眼力稍微不错的都能看明白,那朵色彩古怪的花,竟然是活色生香真真实实的存在! ——这世上有深碧色的花朵?至少,我是不曾见识过。 看着云浅月将众人惊疑注视都抛诸脑后,捏着一把枯藤倨傲起身,詹雪忧霍地站了起来,长剑一横拦住了云浅月的去路,厉声说道:“不过是最普通的‘易体术’罢了,少拿你的古怪花样来蛊惑人心!” 云浅月也不与他计较,绕开他阻拦在自己身前的长剑,继续捣腾着手中的枯藤。闻言居然笑了笑,顺手抽出一根枯藤,轻轻在空中划开一道圆弧,那死气沉沉的枯藤竟然在剎那间发出了嫩芽。 “最普通的‘易体术’么?”云浅月笑容已敛,可如此说话听在旁人耳中却是说不出的讥笑嘲讽,“惊燕有拜月、暮雪、销魂三大教派,可惜没一个真正教义通天。天道慈悲,枯木逢春,惊燕人能听得懂?” 王爷只是淡淡摇头,顺手指了指叶弦。 叶弦屈身为礼,随即朝云浅月问道:“却不知这嫩芽是否能得长春?” 云浅月颇有兴趣地回望他。叶弦微微一笑,又道:“春荣秋枯,天道自然。妄动雕虫小技更改万物宿命痕迹,不过强而为之。得失之间从无绝对,秋袭国国教不也自言祸福相倚、道法自然?纵然抢得一夕春光,又能如何?” 云浅月原本极认真地听着他说话,到最后却明显有些失神。他神色颇为黯淡地垂首,轻轻扔掉了手中发出嫩芽的枯藤,沐浴着微薄的晨光,再没有说话。 到此时,他离我最近。坐在我的位置,清晰可见他单薄嘴唇启动,流溢出梦呓般的一句话,那么轻轻轻轻轻轻地哀婉追忆着:“雕虫小技么?……一夕春光,何尝不是一世幸福?” “不管是易体术还是枯木逢春,秋袭异术确实玄奇,不过,说穿了便一文不值。”王爷竟然也顺手捡起一截枯枝,修长手指轻轻一拂,平白长出一枝嫩绿色的青芽来。顾不得柳泫满脸惊愕,淡淡笑着望向詹雪忧,“……本王只是不知道,雪忧什么时候到过西南了?” 梦魇一直潜身江湖暗中钳制着拜月教,詹雪忧身为梦魇首领,自然免不了四海奔波。但西南五郡却是个例外,拜月教总坛就设在西南大圣岛,大圣岛附近的汀兰川、秀泽郡、尚阳城、牟州、塞州五个城,自来都是拜月教势力最集中的地方,梦魇的势力从来不在西南出现。 牟塞之变时修伽王叔去世之后,梦魇便由詹雪忧掌控,当时詹雪忧才十二岁,之前该是一直跟在王爷身边,自然没机会到西南。 詹雪忧垂首道:“雪忧确未到过西南。” 王爷笑道:“既未到过西南,怎么知道——”摘下枯枝上长出的青芽,挥手便化作一朵深碧色的小花,“这个是‘易体术’?” 詹雪忧眼中也闪过一丝迷惘,有些迟疑地说道:“只是觉得是,便如此说了——或者什么时候见识过,却忘记了?” 王爷笑了笑,不再于此事上纠缠。我却清楚地看见云浅月望着詹雪忧,满眼令人无法猜度意义的眸光。 第四五章 图谋 柳泫捏着王爷适才幻出的紫色小花,还在念念不忘地琢磨。他在倚飒城一住数年,也似乎并没有见识过邻国的古怪异术,显得很是好奇。不说他,只怕在场众人,除了云浅月之外,没一个不对这希奇古怪神乎其神的“雕虫小技”满肚子疑惑。 王爷提着马鞭顺手轻敲柳泫脑袋,笑道:“日后少不了你古怪稀奇的东西,别在那儿犯傻了。时候差不多了,起程吧。” 柳泫收起那朵花,拉着王爷马匹缰绳,仰面问道:“爷不是说就近指挥战局?如今秋袭攻打秀泽郡,单大人领兵也差不多到了秋绶要塞,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先去倚飒城。”王爷简单说明,并不透露更多。 然而我已隐约清楚此行的目的。清晰记得王爷那日说的话:王朝最神秘的两支部队之一的惊鸿,正是驻扎在倚飒城外西南,秋袭境内的死亡沙漠——西则穆。 在秋袭语中,西则穆便是“修罗哭”的意思,那片沙漠绵延数千里,只有一处传说中的绿洲,甚至没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惟一能够知道的,便是西则穆沙漠中诡秘莫测的风沙,酷寒酷暑的天气,以及无法解释的、神秘的,死亡之光。 至今不能理解,那支神秘的惊鸿怎么会驻扎在传说中可怕至极的西则穆沙漠中。那是一个连穿越都会丧失掉性命的地方,而惊鸿竟然可以安营扎寨长期居住?他们又是怎样寻找水源和食物的呢?……这一切,太奇怪了。 柳泫仍旧拉着王爷的马缰不放手,王爷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他小狐狸似的眨眼问道:“秋袭军奇袭秀泽郡,王爷认为,他们是怎么突破秋绶要塞,在一天之内行军五百里绕到秀泽郡的?” 王爷轻轻一鞭子抽掉他的得意劲,玩笑似地斥责道:“……既然当初本王可以从白水川调兵破倚飒城防,秋袭为什么不能绕过倚飒城,直接从白水川攻打秀泽郡?”
第79页 柳泫捂着脑袋,英气勃发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尴尬,嘿嘿笑道:“还以为白水川那地方太过凶险,号称神仙难度,王爷压根没放心上呢——谁想秋袭也是拾人牙慧,走王爷先行一步的旧棋。” 王爷禁不住摇头,显然对这个蹩脚的奉承很是受不了。 空山中忽然传出极为清脆的马蹄声,抬头便看见对面山路上一马飞驰而来。侍卫们谨慎地扣紧了刀兵,直到那马上的人影逐渐清晰,方才稍稍松了口气。也是王爷带出来的侍卫,打扮一如普通江湖人士,显然是去打探消息的。 “启禀王爷,秀泽郡失陷。”侍卫利落地翻身下马,跪禀道。 仗着前面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秋绶要塞,秀泽郡原本就没什么兵力驻防,纵然城墙坚固,无人坚守也是徒然,一旦兵临城下,失陷是必然的事。如今消息传来,并没有引起太多的震惊,我仔细打量云浅月的神色,他却似乎仍旧沉浸在追忆之中,满眼的清冷惘然。 柳泫看了王爷一眼,若有所思地问了句:“如今在秀泽郡的秋袭军大概有多少人?” 侍卫回禀道:“不足两万。” “何人领兵?” “打的是‘云’字旗。” 柳泫有些吃惊了,他驻防西南数年,虽然总在扮演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但对秋袭动向也是十分留意。秋袭几名有些才干的将帅他必然有详细资料,惟独这个近年忽然窜起的三军主帅云浅月,连我在王府的密报上都很少找得到资料,柳泫所得到的消息显然也不会更多。 如今知道留在我们身边的刺客潜云就是云浅月的,大约便只有王爷与我两个人。现在柳泫惊闻“云”字旗出现,自然以为攻陷秀泽郡是云浅月在坐镇指挥了。头一个碰面便遇上敌军的神秘主帅,柳泫显得有些兴奋,他疾步回到自己马匹旁边,从马褡子里翻出一张西南地图,仔细看了许久,又是摇头又是微笑。 王爷挥退了探子,朝柳泫吩咐:“把东西收起来。该起程了。” 柳泫捧着地图,一脸渴望跑到王爷身边,指着地图上白水川的所在说道:“王爷当年既从白水川走过,该知道那地方凶险。一天之内从白水川过来两万人已是极限,何况秋袭奇袭秀泽郡,无非就是想要借尚阳城的兵力,成合围之势打击秋绶要塞,令单大人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既是奇袭,必要瞒过我方耳目,所以,他们并不敢光明正大自倚飒城派兵,由此可以判断,在短时期内,白水川应该不会再有驰援。” 王爷好整以暇看着他,并不给任何意见。 柳泫继续说道:“适才探子说,秀泽郡的秋袭军大概就有两万人,也就是说,仗着白水川的天险,秋袭相当自负,留守的兵力不会超过三到四千。如果我们抢下白水川,切断秋袭右路军的南面退路,再有秋绶要塞的西南面防守,就轮到我们关门打狗了——届时就算秋袭反应过来往白水川增派兵力,天险在我方手中,再叫他鼻青脸肿一次。” “纸上谈兵,想当然尔。”王爷冷冷浇了一盆冷水。 柳泫讪讪屈膝,垂首不语。一个“纸上谈兵”,显然让他很是难堪。信鹰恰好在此时飞来,落在王爷肩上,王爷取出信鹰中的纸笺,看过之后便付之一炬,含笑看着柳泫,笑道:“倒是本王错了。你这纸上谈兵的想当然,居然丝毫不差。” 柳泫很是兴奋地抬头,急道:“白水川果然没有重兵防守?!” 王爷淡淡一笑,道:“比你预计的更少。顶多九百人。” “那我们……”柳泫已经摩拳擦掌地跳了起来。 不同于柳泫的激动,王爷只是一脸遗憾地宣布:“我们只有五十个人。”眼见着柳泫兴奋的神情逐渐枯萎,王爷又很是玩笑地朝他说道,“不过好在这五十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攀岩踏水最是拿手,杀人放火也不含糊,偷偷摸进白水川,该是不成问题的。” 柳泫仍旧垂头丧气:“……爷您别逗我玩了。就算拿下白水川没有减员,可是五十个人怎么守得住白水川?” 王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五十个人守不住白水川?” 柳泫讪讪道:“老以为背后跟着十万大军了。” 不知为何,王爷心情竟是出奇的好,一笑说道:“别一副憋着气的模样。夜流霜奉命带兵来取白水川了。这战局变幻万千转瞬即变,若是秋袭右路闻讯回防,夜流霜未必跑得过他。南征主帅有令,让咱们伺机先抢白水川。” 南征主帅,说的自然就是若水。王爷极少在众目睽睽之下开这样的玩笑,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爷挥洒自如的轻松神色,心中只是暗暗不解:东北兵变了,王爷反而还心情大好?……想想也不奇怪,夜平川一直都是王爷的心病,迟早是要感染化脓的,早一步病发,早一步诊治,好过拖拖拉拉牵肠挂肚。 如今惟一担心的,便是颜知将军的处境吧?可从昨天岑轻衣带来东北兵变的消息,王爷便没有对东北有任何进一步的举措,甚至连提都不曾再提及。这是太笃信颜知将军的能力,还是仍旧打着一脚绊在东北,迷惑秋袭的算盘? 白水川在牟州以东,离着秀泽郡大约有两百多里路程,以马代步,午后便可进入白水川地界。柳泫没多久便拉着我衣袖问我要冰魄丸。他戴着银质面具,只能看见他半边面容,但也足够看着他满眼疲惫了。我稍稍勒住马,原本想把药瓶一起给他,想想却又停了手,只取出两颗冰魄丸递出。 王爷也在此刻勒住了马,一把抓住柳泫手臂,将他抱到自己身前。柳泫还未及说话,手中的两颗冰魄丸就被王爷顺手接过,捏在掌心。冰魄丸的凝练方法原本是王爷写给我的,因此王爷只轻轻一嗅便能轻易辨认出来。眼见很是厌恶地那两颗晶莹剔透的药丸捏碎,皱眉望向我吩咐道:“以后少给他吃这个。” 看得出王爷的坚持,柳泫不敢吭声。其实我想法和王爷一样,药终究是药,吃多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何况是透支体力的药物。他不吭声自是最好,我恭敬垂首应是,趁王爷不注意时对柳泫扮个鬼脸,他毫不示弱地沖我重重了哼了一声,引来王爷侧目。在王爷灼灼双眸注视下,柳泫将脑袋埋在王爷怀里,嘴角犹挂着一丝微笑。 得快乐时且快乐吧。这样的日子,註定要落得粉身碎骨下场的,不是么?默然将药瓶揣入怀中,我轻轻鞭马,跟上众人速度,已不再去看柳泫孩子气的受宠模样。枯冷十多年的心肠,没法子保全若水,更没法子安慰柳泫,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侍女,无法改变任何。 王爷再次下令下马休息时,已经接近午正了。一路疾驰颠簸,柳泫居然也能窝在王爷怀里睡得又香又甜,不禁让我大是感嘆。詹雪忧一直与云浅月靠得极近,显然是惟恐他又搞什么“希奇古怪”的花样出来,云浅月倒是一贯的倨傲安静,只是目光偶然在王爷与柳泫身上,带出的意味却很有些艷羡。 叶弦一路上都与我走得十分亲近,此时取了干粮送过来,便和我坐在一起聊天。侍墨伺候在王爷身边走不开,侍书得闲便拎着水袋过来凑热闹,叶弦从前便看了不少小说传记,寻思着拣了几个有趣的说给我们听,直把侍书笑得呛了水,吭哧吭哧地咳嗽起来。 王爷那边安静得很,吃了些干粮之后,王爷便命人取出地图,和柳泫打量着周遭地形,说的都是潜入白水川的事情。我这才开始注意着四周的环境,向东边望去,远处已是绝峰峭壁,一众地糙木凋敝,甚是苍凉。想来不远处便是白水川了。 当初牟塞之变,我和若水都被困在汀兰城,王爷引兵穿越白水川、奇袭倚飒城时,我并未跟在王爷身边,因此对这里很是陌生。叶弦则不然,牟塞之变时他一直随侍王爷身边护卫。说起当年奇袭倚飒城,他眼中带着浓浓的伤痛。 “记得涵歌吗?”叶弦目光留在白水川苍凉的山壁上,带着缅怀,“莫涵歌。也是从前晴好斋的侍卫,很喜欢笑,喜欢胡闹,死的那年才二十四岁……就在前面的山涧里,摔死的。” 莫涵歌么?……印象中闪过一张脸,细小而亲切的眼睛,清瘦带笑的面容。那时候,镇日憋在晴好斋,无聊得浑身都长了蘑菇,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侍卫哥哥,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若水,带着我们熘出宫去吃云吞,买泥人,看杂耍…… 是呵,他就是死在白水川的,中箭之后摔落山涧,尸骨无存。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我就忘得这么干净了么?……禁不住涌起自嘲的笑,我,果然是枯冷心肠,好生无情呢。 心念却是一动,叶弦也是在莫涵歌去世之后,方才被贬为低等侍卫的吧?难道叶弦的被贬竟然和莫涵歌的死有关系?晴好斋的侍卫在外面确实是威风八面,可牟塞之变时,王爷当时极倚重的将军也殉难了不少,王爷会为一个侍卫逐离叶弦?当年的事究竟还有多少内情?
第80页 正闷着一肚子疑惑,王爷忽然唤我。我放下手中的细米饼,水袋也塞到了侍书手里,匆匆到了王爷身边,垂首道:“王爷有事吩咐?” 王爷看了詹雪忧一眼,说道:“侍书、侍墨都不会武功,雪忧还带着伤,你护着他们留在此处。红烟燃起,你再护着他们过来。” 居然又不带我去?不等我多聒噪,漆黑身影一闪,一直谨慎注意着王爷这边动静的詹雪忧已屈膝跪在王爷身前,颇有些急切地说道:“主人知道雪忧左手剑比右手剑出色。” 此语一出,连坐在王爷身边翻看地图的柳泫也不禁有些色变。伺候在主人身边,主人若不开口吩咐,纵然主人言语间涉及自己,也不能有所表示,否则便是刻意偷听主人说话,蔑视主人,极大的不恭敬。 冷冷盯着突然窜出来的詹雪忧,王爷原本微笑的神色在倏然间收敛。 詹雪忧也感觉到四周异样的目光,隐隐察觉到自己举动的不妥,慌忙俯身磕头道:“雪忧冒犯!——不过主人既是以身犯险,雪忧不敢偏安一隅。还求主人成全。” 王爷只是冷冷一笑,侍墨极为乖巧地牵来了王爷的坐骑,侍卫们也很快整装集结。王爷的无视令詹雪忧有些失措,眼睁睁看着王爷翻身上马,只冷冷留下一句:“什么时候懂规矩了,什么时候再来求‘成全’罢!” 柳泫适才在王爷怀里睡了一觉,又有些生龙活虎的味道了。想着白水川内仍旧有八、九百人,说不得要以一敌数十,柳泫一身病弱未必吃得消,趁着王爷没在意,偷偷将冰魄丸递给他。 柳泫极有江湖豪气地朝我抱拳,策马从我身边走过,又忽然回头,嬉皮笑脸地向我扔了个瓶子过来。我接过一看,只差没气得七窍生烟!那瓶子里装的赫然就是我的寒烟翠!——那死小子记着上午的仇预备撂倒我呢! 在我咬牙切齿地腹诽中,柳泫追随着王爷与叶弦等人一同离去。原本生机勃勃的山地登时便是一片死寂,只剩下安静的侍书,俏皮的侍墨,仍旧跪在地上的詹雪忧,以及,谜一般古怪的倨傲男子,云浅月。 王爷真正要留下的并不是詹雪忧,而是云浅月。真正要我“护”住的,不是侍书、侍墨,也是云浅月。面对这个秋袭国最神秘的男人,我事实是有些忐忑的,我不是王爷,对于那些忽然把叶子变成花朵的神技一窍不通,我现在甚至开始怀疑,云浅月是不是能在瞬间把我的剑也变成一朵花…… 用朵花去刺人的咽喉,那一定是最浪漫的事情,非但浪漫,还浪漫得要命! “詹大人?……”我凑近詹雪忧,想将他扶起来。 并不太乐意接受我的好意,詹雪忧在我伸手的前一刻缓缓站起。左手轻轻护着右手小臂,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他受伤的地方。云浅月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片嫩色花叶,他用单薄的花叶吹奏出极为清脆悦耳的音色,应和着寒冬烈日的微暖冷洌,清迈悠扬。 才自悦耳的乐声中醒来,我隐隐察觉一丝不妥。詹雪忧的剑已毫不留情地削落了云浅月掌中的单薄花叶,脸色很是难看:“木叶萧萧,是么?……同样懂得这个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读懂你乐声中的意思。是要向你的主人通风报信么?” 云浅月很有些惋惜地拣起地上碎作几瓣的花叶,并不正面回答詹雪忧的话,只是颇为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我如今共侍一主,不要逼我总是折你的剑。” 面对云浅月赤裸裸地轻蔑,詹雪忧并不动气。这世上惟一能够牵动他情肠的只有王爷,旁的人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晒,他自然不会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他盯着云浅月,说道:“我倒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无法真正对你出手,你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折断我的剑?” 云浅月浅浅一笑,道:“我折的又不是你。”说着便捧着他那几片碎花叶坐了下来,五指轻轻一拢,花叶在瞬间恢复原状,他顺手将那花叶轻柔放在地上,任它们随着风在脚边打着转儿。 詹雪忧到此刻也想明白了。那花叶之音纵然传得再远,也不可能传回秀泽郡。若附近当真埋伏着秋袭军的人,如今要通知秀泽郡的秋袭军回防也决计赶不上王爷的动作。云浅月惟一能通知的便是白水川的人,可白水川若埋伏着探子,必然已被侍卫们一路上无声无息抹掉了。 云浅月应该不是无事生非的人,今天又是花叶又是幻术一股脑地倒出来,必然别有所图。如今这里只剩下我们几人,他仍然不辞劳苦地摆弄花叶,侍书、侍墨自然不会是他的目标,我也不太可能,再剩下的不用多想,显然是想从詹雪忧那里图谋些什么。 第一次摆弄花叶,引出了詹雪忧口中的“易体术”,让王爷对詹雪忧的奇怪见识存了小小置疑。第二次摆弄花叶,詹雪忧直指他用什么“木叶萧萧”和云浅月(汗,他不知道潜云就是云浅月)暗通消息。 或者,云浅月只是为了知道,詹雪忧到底对秋袭异术了解多少? ……盯着云浅月倨傲如月的身影,我头一次感觉到面对无限诡异的忐忑。 第四六章 祸根 五十人奇袭白水川,听来甚是荒谬,然我却没什么多余的担心。以王爷的谨慎,若无万全之策,绝不会轻易涉险,何况身边还有柳泫、叶弦护卫,再加上神出鬼没深不可测的月缺清,纵然拿不下白水川也断然不会有任何不测。 一直装作无意地看着云浅月,却见他忽然起身,向我步步行来。正在思忖他究竟想干什么,这个自出现就仿似没注意过我的倨傲男子,竟然就这么好整以暇、理所当然地一屁股坐在我身边了。 詹雪忧谨慎地目光很快便集中过来。王爷表面上既是看在詹雪忧面上方才留下云浅月,云浅月在这期间若出了什么岔子,干系显然就全部得由詹雪忧担下来,詹雪忧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云浅月就坐在我身边不过两尺的地方,男子独特的气息极其魅惑地传递过来。我在这时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任何人一旦卸下心防靠近,便如掉进旋涡一般,除了死于非命绝不会有任何别的下场。 目光依然放在远处,云浅月身子却稍稍倾了过来,明显是在对我说话:“——茗姑娘?” 既是打招呼,也是在确认我的身份。神色倨傲的云浅月忽然低头示好,我只是微微点头,并不打算率先开口切入话题。 知道他身份又见他神乎其神的秋袭幻术后,我对他的忌惮已到了极至,心中偶然有一丝激赏钦慕,也在他必然是惊燕首当其冲的敌人这个认知下烟消云散。 ——次次卖弄秋袭异术是图谋,折眉示好显然也不会单纯。 尽管没有开口,我却是很恭敬地与他对望,表示一直在等待他的下文。王爷留他在身边就是想搞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早些知道他的心思想法,早些除掉他这个隐患,方才是最安全的。 云浅月看了詹雪忧一眼,稍稍侧身,提议道:“借一步说话?” 我只得起身微微颔首,道:“请。” 沿着山路走了好一阵,确定侍书、侍墨、詹雪忧必然听不见我们对话了,云浅月方才缓缓停下脚步。我远远地跟着他,待他停步方才稍稍靠近,他似乎并不愿意废话,直视我双眸便开出了条件:“一瓶止血散,换一个问题。如何?” “止血散?——你受伤了?”我有些吃惊。 云浅月并不答话。只是冷冷盯着我,等我的答覆。恰好我身上带着一瓶绛糙散,便取出来递给他。他默然接过,小心地收了起来。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显然是在等我的问题。 不认为他会为了一瓶止血散告诉我此行的目的,因此根本不去问那些傻问题。况且,医者济世,原本便该赠医施药,慈怀万物,我纵然只是个半吊子大夫,用施捨药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私心底依然自觉很是无耻。 想了想,只得问道:“伤得严重么?” 云浅月先是一怔,随即淡淡答道:“还好。——我以为你会问,我费心留在风矜身边的目的。” “问了你会说么?”我反问。 “会。”云浅月答得十分干脆,我稍稍有些怔住,眼看着他举步往回走,迈出几步又忽然回头,认真补了一句,“但我不保证,我说的一定是真话。” 看着那张精美面容上隐隐带出的一丝笑意,我甚至产生了眼花的错觉。一直以来看到的云浅月,倨傲冷漠,骨子里带着不容逼视的桀骜,整个人就如同他精美绝伦的刀法,一样的湛蓝如月,一样的如刃锋利。 这样的人,会和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侍女开玩笑?……他究竟想干什么?美男计?不会吧?……我稀里糊涂地想着,眼前身影却是微微一个踉跄,清清楚楚地看见云浅月倒在了地上。
第81页 或者不是美男计,是苦肉计? 扶起摔倒在地的云浅月,入目便是他在瞬间苍白如死的脸色。尽管如此,我扶着他的左手依然很是小心地贴在他命门穴左右,这个男人带给我的诡异气息,使得我对待他比对待秦寞飞更加小心翼翼。 “……这样就是伤得‘还好’?”我顺手搭上云浅月手腕,替他号脉。没有内伤,只是失血过多。奇怪着云浅月一身干净并无血腥,那血都流到哪儿去了? 正在奇怪,云浅月左腿裤管却在逐渐濡湿。昨天他与柳泫动手时,我便注意到他左腿有伤,难道是今天奔波赶路所以伤口迸裂?……可他衣裤先前都极干净,怎么会失血过多倒地之后,鲜血才慢慢浸出来? 云浅月抽回我正在号脉的手,我满肚子疑惑还未问出口,远处一支响箭悽厉破空,随即在空中燃起凝翠欲滴的烟云。正觉得这信号很有些熟悉,远处的詹雪忧已下意识地振腕挥剑,作出了回应。 云浅月若有所思地盯着詹雪忧,我这才猛地想起,当日在拜月教京城分舵月神坛时,詹雪忧就曾经用这种响箭联繫梦魇成员。这么说来,梦魇的人也在附近?……西南五城大都是拜月教势力范围,梦魇的人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拜月教有大的动作? 詹雪忧已提剑匆匆走来,见着云浅月躺在我怀里,微微蹙眉,却并没有多余的想法,只匆匆道:“茗姑娘,我得去看看。王爷那边烦劳您回禀一声……” “詹大人三思!”想也不想便出声阻止,如今东北、西南两个战局已叫人心力交瘁,若再因梦魇的关系,让拜月教正式和惊燕皇室决裂,那可真是雪上加霜应接不暇了,“王爷当初如何吩咐,詹大人应该记得比茗儿清楚。若再和‘他们’扯上关系,牵累摄政王府,后果詹大人担当得起么?” 提及王爷,确实让詹雪忧迟疑起来。但他很快便又坚持道:“情况紧急,那是群龙无首的‘散魂令’,龙组精英不容有失,这是王爷的严令,纵然担当不起我也没办法。这里便交给茗姑娘了。” “詹……” 不等我再说话,詹雪忧已足尖点地,盈身离去。 詹雪忧话中透露出的讯息,让我忍不住悚然惊心,发出求救讯号的竟然是龙组?……那遭遇的对头又是怎样的高手?詹雪忧一个人一把剑就这么冲过去,若出了岔子我怎么向王爷交代?……更何况,被拜月教知道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卫居然和梦魇有关系,直接将梦魇和皇室的关系掀到天日之下,引出的后果究竟有多严重,简直无法预料。 无论如何是不放心詹雪忧就这么走了,可云浅月还躺在我怀里,若将他留在此处,他身为秋袭主帅,明知道王爷奇袭白水川,谁知道他会搞出什么花样来?……而他如今失血虚弱,揪着他一起去追詹雪忧显然也是不行。 正在头疼,再是一支响箭破空燃亮,尖锐的声响异常刺耳。先前翠绿色的烟云,这次却已变作血一般鲜亮的殷红。 云浅月运劲于指,在膝眼、梁丘、血海几处穴道上一阵疾点,勉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不待我说话,他已断然道:“看来情况不妙。我得去看看那小子——你一起去还是在这儿护着那两位姑娘?” 我这才想起那边还有侍书、侍墨。想想虽是山路,然渺无人烟,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拜月教既绊住了梦魇龙组,显然不会分身潜到这里来,一时片刻秀泽郡的秋袭军也不可能赶到白水川来,若真要碰到什么人,也应该是碰上夜流霜将军的部队。 “你伤不要紧么?”现在迟疑的只是云浅月的身体状况。 对于我的问题,云浅月显然懒得回答。顺手抽出他那把类似于长剑的奇怪单刀,姿势古怪却很优雅地护在手肘之前,沿着詹雪忧远去的脚步向着响箭升起的方向飞身而逝。我立即轻身追上他的脚步。 响箭升起的方向隐隐便在白水川附近,我与云浅月并不知道梦魇的联繫方式,只是凭着记忆往响箭的方向搜过去。越往前地域越是荒凉,山路也逐渐变得陡峭难行,先前的湿泥地已在不知不觉间换作了坚冷的碎石。 走进一个山谷,路似已到了尽头。我一直紧跟在云浅月身后,此刻有些头疼地寻找着去路,开始疑心是不是走错路了。可是一路过来都只有这一条路,有走错的可能么?不经意回头时,赫然看见山谷尽头詹雪忧一闪而过的身影,难道前往白水川的通道竟在山壁之中? 云浅月已疾步向山谷尽头赶去。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詹雪忧,但我总觉得他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细想也不奇怪,他估计也是跟随秀泽郡的秋袭军,自白水川潜入秀泽郡的,若他一直在秋袭左路军,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赶到秀泽郡。 山谷尽头几块天然飞岩下,赫然掩映着一个可容两人的仄仄通道。云浅月看我一眼,理所当然地打头阵闯了进去,我仍旧跟在他身后。越往前走,风便灌得越是厉害,走过那条极度压抑的巷子后,转身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视野蓦地开阔起来,风撕裂般地狂吼着,天边看不见一丝云彩。脚下尽是坚硬的岩石,左右眼望,竟然是茫茫无尽的长河,风波滔天,巨浪拍岸,飞溅而起的河水隐隐带着残虐的腥香。 一方绝壁倏然矗立远方,余目无途,那自然是白水川的真实所在。 不出三百步,密密麻麻站了数百个人。明显是两拨人正在厮杀,其中一拨尽皆骑马,装束统一,用的都是清一色的斩马刀,刀法简洁实用,与马匹的冲刺动作配合得天衣无fèng。另一拨人则刀兵各异,装束各不相同,使用的武功也是千奇百怪,明显无人指挥之下,偶然出击便能得手,然而面对对方整齐的冲刺砍杀,则显得很有些捉襟见肘。 不消说,那些无人指挥的异装高手们就是龙组。詹雪忧静静站在一旁观察着局势,显然也是刚到不久。不多时他便长剑脱鞘,沖入混乱无比的战阵之中。我禁不住有些着急,他这么冲进去不是送死么?…… 云浅月此刻的动作神态却和詹雪忧出奇的相似,静静看着场中局势发展。 詹雪忧闯入战阵之后,仗着轻功在场中四下游走,长剑除了护身之外,便只是在空中虚刺。我忽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便是原本宛如断线珍珠散作一团的龙组,在詹雪忧这根线的穿引下,迅速地连接在了一起,非常有效地抵抗住了对手的进攻,逐渐稳住了脚步。 我注意到詹雪忧的作用,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立即便有五名高手弃刀抽剑,腾身跃落场中,身姿甚为灵动地向詹雪忧贴近。惟恐詹雪忧有什么意外,我再不敢犹豫,自腰间抽出软剑飞快向詹雪忧靠过去。 我离詹雪忧还有一段距离,那五个人已围拢在詹雪忧身边。眼见着詹雪忧奋力杀掉其中两人,仍旧被其余三人刺伤,我只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咬牙将剑刺入横在我面前的战马脑中,足尖轻轻点地,翻身向詹雪忧跃过去,顺势踢落一把刺向詹雪忧小腹的长剑,人终是顺利到了詹雪忧身边。 “伤得怎样?千万小心。”我急切叮嘱,又有十数个对头弃马向詹雪忧贴了过来。附近的龙组成员也意识到詹雪忧的危险,都向詹雪忧围护过来,詹雪忧脸色很是糟糕,低声道:“不像是拜月教的人。” 我也隐隐察觉不妥。拜月教不可能有这么训练有素的马队,而对方的刀法战术明显是受过正规训练的。难道是秋袭的秘密势力?我下意识地朝云浅月望去,却发觉他一直静静站在战阵之外,蹙眉想着什么。 难道他也不知道这支势力的出处?……犹在胡乱思忖,一股犀利异常的剑气忽然袭来,目标显然是詹雪忧,但剑气之凛冽,竟然连我也下意识地感觉到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来,惟一能让我如此惊骇的剑气,除了王爷,根本没人使得出来! 然,出这一剑的人,显然不是王爷。 没时间多作思量,全凭着多年习武的自然反应,电光火石间撤回刺出去的长剑,运气凝于剑身,守护在了詹雪忧身边。直待对方那一剑迫肤逼来,我与詹雪忧已顾不得身边是否还有偷袭,只能联手全力去阻那一剑。 从来没有过的绝望自我心头蔓延,尽管我与詹雪忧用尽了全力,噼风裂石刺来的一剑依然突破了我们蹩脚的封锁,刺向詹雪忧胸膛! 嘶—— 清楚明白那是利刃破肤的声响,想要回头去看詹雪忧,不敢,亦是无力。仓促防御的一剑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我握剑的手都在瞬间开始酸软发麻。一把刀向我砍过来,我勉励提剑,还未与之交手,那湛蓝色的刀光终于扬起——云浅月也加入战阵了。 “茗姑娘小心。”那个倨傲得难以亲近的男子,此刻就将我扶在他的怀里,一一替我抵挡着四下袭来的刀兵。
第82页 不敢想像詹雪忧此刻的模样,心中竟然只是怨恨云浅月为何不早一刻出手?……若我当时小心注意四周,不去胡思乱想,与詹雪忧接那一剑时必然不会那么仓促,若非仓促抵挡,我与詹雪忧联手怎么会挡不住那一剑?! 仿佛看得懂我的想法,云浅月叮叮噹噹连挡了周遭砍来的七刀,将我送到詹雪忧身边。低声道:“他没事。” ……没事? 那一剑分明避无可避,怎么会没事?……我迟疑着回头,却见詹雪忧身边已围了不少龙组成员,将他死死保护在中间,而詹雪忧怀里赫然抱着一个人,胸膛汩汩喷she而出的鲜血已将两人浑身染得通红。 詹雪忧双手紧紧捂着怀中人的伤口,已被鲜血染透。惟一不曾沾血的清秀面容上,清晰挂着一行泪水。 尽管四下尸横遍野,死亡早已成为习惯,然而,这一个生命即将的凋零,却让我感觉到刻骨铭心的痛苦!自心里蔓延开来的、锥心的,痛! 鲜血自詹雪忧口中喷出,他将怀中仍旧暖热的尸身放下,我方才看见他右边胸膛上汩汩流血的伤口。 好凌厉的剑气!纵然有人替詹雪忧挡了那一剑,剑气依然破体而过,狠狠伤到了詹雪忧。 一剑便能让我与詹雪忧双双落败,拥有这样高绝剑法的人,究竟会是谁?……一击得手,又因何不趁胜追击再补一剑?当时我短暂脱力,詹雪忧身又带伤,若再补一剑,云浅月来得再及时,我与詹雪忧只怕也魂归九泉了吧? “谁是首领,我有话说!” 一个少年略带稚气的声音在战阵四下散开,极度清晰地传入耳中。伴随着这个声音的是对方逐渐收缩的阵形和陆续停止的厮杀。 詹雪忧缓缓走出来,我下意识地护到他身边。对方阵形稍稍破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小跑而出,马背上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与身边的人穿着一样的天青软甲,带着与旁人绝不相类的风姿气度。 这个年纪和蝉澈差不多大的少年,就是这个战斗力强得惊人的队伍的首领? 那少年炯炯的目光先望向我,随即盯向詹雪忧:“你们不是秋袭的人?——你为什么会‘沥天剑法’?!” 最后一句,赫然问的竟是我! 第四七章 微恙 明黄色的“矜”字旗,古朴锋利的沥天剑,素来便是战王风矜的象徵。战王的沥天剑,早在十年前东征寒瑚时便名闻天下。可真正认得王爷沥天剑法的,这天底下不会超过十个。知道世上还有沥天剑法存在的,也绝对不会超过十五个。 很少有人知道我用的剑法便是与王爷同出一脉的沥天剑法,一则王爷出手极快,除非绝顶高手,否则根本看不出王爷剑法套路,二则我极少出手,纵然出手也习惯辅以暗器之类,混淆视线之后,认得出我剑法的人便寥寥无几了。 这眼前的少年首领,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认出了我的剑法,还一脸“你怎么偷学我家剑法”的吃惊模样,实在让我有些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恕我无礼,您以什么身份来问我这个问题?”听这少年首领迟疑着问我们是不是秋袭人,我隐隐知道事情不对了,“……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首领神色颇为凝重地说道:“我们是谁你无须知道。听你们的口音,不是秋袭人。” 詹雪忧脸色沉郁地召过一名龙组成员,低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对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动手?……晏涵谷在什么地方?” “七天前晏首领忽然召集我们在尚阳城集中,具体任务我们并不清楚。今天奉命潜入白水川,路上遭遇对方袭击,晏首领已经遇难。” 此语一出,我登时知道事情乌龙了!双方根本不清楚彼此底细,见面就开打,一阵厮杀死伤无数,到头来,对方以为我方是秋袭人,我方根本连对方来历都不清楚。眼见着对方训练有素的军姿风度,我很自然地便将他们和驻扎在西则穆沙漠的惊鸿联繫在一起,如果他们的真正身份真的是惊鸿军的话,那真的是大水沖了龙王庙了。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如果他们真是惊鸿的人,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问出了他们的身份,以惊鸿严密到恐怖的保密性,无意间得知他们身份的龙组成员只怕一个都不能逃出升天。 那少年首领忽然很孩子气地歪着脑袋看着我,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到到我的战阵后面与我详谈。事实是,我对你的剑法来历很感兴趣。” 我刚要答应,詹雪忧却意外地拉住了我的衣袖。诧异回头,詹雪忧嘴角浮起一丝苦涩地笑容,我明白他是在担心若我出了意外,无法向王爷交代。我何尝不是如此?龙组确实个个都是精英,但碰上对方训练有素一面倒的杀人手段,得胜的机会实在不多。 龙组折翼自然是王爷的损失,詹雪忧死在这里我更加没脸去见王爷,何况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若他出事,我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再者,身边还跟着一个居心叵测的云浅月,变数就更多了。 “当然——不会介意。请。” 与那少年首领一起绕到了对方的战阵之后,四周已完全是对方的人马,龙组的半个影子都看不见了。明晃晃的斩马刀映着午后烈日,闪耀出森森的光芒,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我心中事实很有些忐忑,若这支队伍并不是惊鸿,今天可真的要栽在这里了…… 少年首领好整以暇地等着我开口,我避着大多数人的目光,悄悄出示了王爷赐给我的九龙令。那一瞬,我盯着那少年忽然凝重的神色,手心渗出绝细的汗。是友军?抑或不是?……生死存亡,都只在这少年人转念之间。 深深地沉默之后,少年首领露出极其沉郁的表情,低声喃喃道:“……果然如此。”他眼中忽然闪烁出一片森森的寒光,与他稚气的年龄丝毫不符,我直觉不妙,他一直放置在马背上的长剑就在那一刻犀利出鞘! 早有防备之下,我奋力接住了这少年接近恐怖的两剑! 虽然不过十四、五岁,但剑术造诣已不在若水、柳泫之下,难怪适才一剑刺出,仓促迎战的我与詹雪忧联手根本接不下来,他用的剑法,赫然也是沥天剑法! 我在心里已经骂开花了,既然用的是沥天剑法,就算不是皇室中人也应该是王朝子民,看见王爷的九龙令,怎么还对自己人出手?……莫非是哪个暗中与王爷作对的派系势力?可如今穆王被圈,琼王投诚(事实上琼郡王本来就是风矜一派的),王朝当中还有什么势力没被根除?…… 眼见一时半刻杀不了我,那少年利落地收剑,道:“看在矜王叔的九龙令份上,只要你忘记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不杀你——不过他们必须死。” 矜王叔?!王爷惟一的侄子,穆王爷的独子今年仿佛才三岁吧?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此刻已逐渐明白少年的想法,简直憋不住自己呕血的冲动。双方纵然是友军,但也已埋下了不可磨灭的仇恨。彼此都有死伤,梦魇甚至连龙组首领晏涵谷都已死了,这段血腥根本不可能随着一声“自己人,杀错了”就轻易揭过,与其留着这些铭记着刻骨仇恨的龙组成员继续存在于世间,彼此恨得咬牙切齿,不如将记录这个错误的人全部从世上抹掉! 想法虽无情,却未尝不清醒。 这样年纪的少年,却有着这样果断残忍的清醒决断,我下意识地将他的身影与当年的王爷重叠。直到那少年冷冷下令继续杀戮,我方才猛地惊醒,拖着软剑指着那少年,厉声道:“不管你是什么人,亲手让王爷利刃挫锋,一定会付出代价!” 清楚明白自己这么吼出来,其实是色厉内荏了,但既然被逼到此处,也似乎别无选择,顾不得是否会让白水川的王爷分心,我将示警的响箭she入空中!璀璨的金光随着响箭在空中绽放,那一种绚烂的光亮升到不可估算的高度,耳畔犹是那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仿佛预示着最终。 就在我示警响箭入空的一瞬,所有人都瞩目天际。金光还未散去,一股比适才龙组释放的信号红得更加鲜亮的烟云自白水川附近升起。 王爷拿下白水川了! 一个软甲骑士策马到了少年首领身边,谨慎提醒道:“少帅,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夺取白水川。分兵前来围剿拜月教已是抗令,如今白水川已攻陷,再在这里耽搁似乎……” “既然你知道时间紧迫,就别在这儿磨蹭了。”少年首领冷冷调转马头。 厮杀再度开始。 没有人再近身袭击我,我握着软剑,怔怔看着双方毫不留情的厮杀。明显,真正确定知道彼此友军身份的,只有我与那个少年首领,在他刻意隐瞒之下,彼此都将对方视作了拜月教徒。
第83页 双方单体作战的实力都差不多,但龙组在适才已折损不少,人数上显然吃亏。何况龙组很少直接与受过正规训练的军队作战,论起整体协作,与对方更加不是一个层次的。尽管有詹雪忧费尽心思地指挥,龙组成员减员速度依然比对方快了很多。 满眼的血肉横飞,禁不住暗恨那少年首领心狠手辣。想要剿灭龙组,对方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低,此战下来,对方能剩下三成人马便算侥幸——恐怕这也是他盘算好的。为了永远湮灭这个错误,甚至不惜牺牲掉己方的知情者。 远远传来一声清啸,却是一种陌生的熟悉。示警的响箭入空,王爷这么快便派人驰援了。 战阵中厮杀的少年首领霍地回头,我分明看着他修长的眉微微揪起。来的是谁?让他如此忌惮?……肯定不是王爷,也不会是柳泫,远处传来的清啸声,我努力想也想不出究竟会是什么人发出的。 提剑走在最前面的赫然便是叶弦。他带着约莫十名侍卫匆匆赶到,却在战阵之前喝令跟随的侍卫停下脚步,自己抽剑一个腾身跃入场中。 剑势如虹奔腾而起,正是我许多年都未见过的刁钻诡秘的杀人剑法!……他这么多年都一直隐藏着这套剑法,绝不启用,此刻怎么会忽然使出来?……仔细看着他的身姿动作,忽然间发现,对方战骑使用的刀法,竟然和叶弦的剑法异曲同工,貌似同出一脉。 少年首领看着双方都已折损大半人马,微微沉眸一个转念,电光火石间做了决定。抬头时已挂着满脸苦笑,出声道:“师父,何必拿执刑剑法吓唬他们?……我下令停手就是。”他只打了个手势,厮杀中的斩马刀便陆续收了回来。 詹雪忧也在同时招呼停止了战斗——龙组已只剩下三、四十人,对方却还有近两百人,再拼杀下去,全军覆没也不可能杀光对方。 叶弦谨慎地看了詹雪忧一眼,詹雪忧便明白,此刻就是保全龙组最后几十人退去的时刻了。尽管被仇恨逼得个个双目赤红,但明知无望报仇却死拼下去的笨蛋却决计不会出现在龙组。 詹雪忧挥手示意他们各自退去,单人行动极为迅速的龙组,便在无人阻拦的情况下迅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摄政王府二等侍卫叶弦,见过旋殿下。”龙组的成员都已撤离,叶弦镪地收剑,在那少年首领马前跪倒。 这个人究竟是谁?怎么又是旋殿下了?……我只觉得又累又倦又头痛。颇为担忧地望着詹雪忧,只见他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眸光清浅飘忽在满地横尸之上。风一直都很大,血腥味根本留不住,只有生命凋残的唏嘘哀痛,随着狂吼的风声,毫不容情地吹透衣衫,融入肌骨。 不认为詹雪忧是个会为旁人涉身仇恨的人,以为他的身心灵魂都已全部奉献给了他的神。但在这一刻,我,或者是他自己,方才那么冷静冷淡地明白,一个人要拥有仇恨,或者被仇恨征服,是多么简单容易的一件事——为那个替他利剑穿心的人;为那个替他死于非命的人;为那个鲜血温暖他双手的人,在心底,植入那样深刻、深邃、深切的仇恨。 “既在军中,哪来的‘殿下’?师父快请起,弟子承受不起如此大礼。”话虽如此说,那少年依然跨坐在战马上,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没有一丝“承受不起”的意思。甚至不再看叶弦一眼,指令部下道,“调五十人清理战场。其余人弃马!随我驻防白水川!” 一直走到那方绝壁之前,我方才明白,那位旋殿下为何要下令弃马。因为,那样陡峭的山壁,轻功稍差的人都无法通过,何况是战马?……难怪柳泫说,自白水川一日之内通过两万人已是极限,这样高的悬崖,普通兵士仅仅倚仗绳索下放,胆子稍微小一些只怕都吓得直接摔落山涧。 两军作战,决不可能自此处大规模行军,当初牟塞之变时,也不怪修伽王叔心思不够缜密,他再精密的部署,也绝对想不到王爷竟然拿一方绝壁大做文章,此白水川奇袭倚飒城。这样的峭壁,居然能由下而上攀援而上,牟塞之变前,根本没人能够想像。 峭壁之下,留有几滩血污。几个穿着天青软甲的兵士正在清理,我这才知道,那少年首领带来的并不只是那几百人。还有不少人协助王爷夺取白水川。到这时我才猛地想起侍书、侍墨还在原地等消息,转身和叶弦交代一句,便要回去找那两个丫头。 岂知叶弦却拦住了我,低声道:“王爷微恙,茗姑娘恐怕不能再耽搁。侍书、侍墨两位姑娘我派人去接如何?” 心在瞬间沉了下去! 王爷微恙?!看叶弦的脸色,恐怕不是“微”恙那么简单吧?!难道是夺取白水川时出了岔子?……眼见叶弦谨慎的样子,当下也不敢多问,只朝叶弦道:“那侍书、侍墨就交给你了,我先行一步。” 匆匆便欲登岩而上,面对那陡峭的山壁,又想起詹雪忧的伤。他伤得并不轻,山壁陡峭,未必能轻易上去。叶弦似乎看穿我的顾虑,轻声道:“茗姑娘放心,我让先护送詹大人上去便是。” 回头看了看詹雪忧,发现这次终于不是他一脸谨慎地盯着云浅月,而是云浅月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惟恐他重伤之下就这么倒了下去——他待詹雪忧倒不似虚情假意,难道那所谓的“灵魂守护”当真这么有效用? 登上峭壁,入目便是一色的天青软甲护卫。整个白水关便似在山壁上硬生生挖开的一个洞,坚固的工事倚仗着山势绵延建起,左右并不宽阔,全是几近笔直的山壁,依稀可见顶峰的尖锐。 尽管我身后就是一片悬崖,眼前的防御工事依然建造得甚为坚固。我默然看着把守着各个关隘的护卫,再暗自打量着白水关的坚实石壁,不得不感嘆,这样根本无路可走的通道,当年王爷究竟是怎样的胆大方才敢如此开闢出来。 绝壁天堑被打造成如此无懈可击的关防,纵然只有九百人防守,数十万大军挤到白水川下,惟一能想的办法恐怕不是由白水关穿过,而是扛着锄头来挖掉整个白水川吧?!如此不可思议之险关,以人海堆积出来的胜利只能是愚蠢而无谓的,要夺此关,只能用奇兵精兵。 看着那些穿着天青软甲的兵士一丝不苟地熟悉着岗位,我这才明白王爷对白水川是早有计划,这些穿天青软甲的军队应该就是王爷秘密调派过来的。只是王爷没打算自己来夺取白水川,这次白水川之行,完全是因为跃跃欲试的柳泫了。 尽管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守卫依然不容我轻易出入白水关。无奈之下,只得等里面的“侍卫大人”们来接我进去,好容易盼到钱亭东张西望地走了出来,才见着我一句话不说便拖我一路往里面飞跑,我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却连胡思乱想的勇气都没有。 白水关的防御工事确实建筑得无懈可击,然里面的日常建筑就实在有些不堪入目。钱亭拖着我,七钻八拐又上又下地到了营地,我终于看见那传说中只有门是木头打造的石屋了。 王爷显然就是住在这里,约莫二十名侍卫成排地跪在屋子外面,谁都不敢抬头。钱亭拉着我便往屋子走去,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围在门外的侍卫们的衣角,努力将一个劲儿往下沉的心往上拉。 钱亭在门口停下脚步,屈膝跪了下来。我知道这必然是王爷下了严令,不许人擅自进出。不愿去胡思乱想,迳自踏进房门,只看见柳泫半个身子——他跪在床榻前,身子伏进床帘中,我自然看不见。 “茗姐姐!……”听见我的脚步,柳泫匆匆回头,泪水已不可抑制地滑落。然他此刻却仍是异常镇定,并没有慌了阵脚,小心地让出位置,说道,“王爷右肋中箭,箭上似乎有毒,我已经用最笨的办法替王爷驱过毒了,不过好像没什么用。” “最笨的办法?” 那是什么办法?……在柳泫适才的位置跪了下来,伸手探向王爷手腕。这才发现王爷此刻还清醒地睁着眼,慌忙噤声垂首施礼。禁不住心里暗骂柳泫,在王爷面前说话也这么随意,害我还以为王爷已经伤重昏过去了。 王爷脸色并不难看,一如平常,只稍稍苍白了些。看着柳泫满脸泪痕的样子居然忍不住微微笑了笑,道:“他替我吸过一次毒了。茗儿身上若还有千叶百糙丹,现在先给他服下,别也中毒就不好了。” 手下探着王爷脉象,已隐隐有了结果,再听王爷如此说,忍不住一阵心惊胆寒,王爷中的毒甚是剧烈,若非是柳泫当机立断替王爷拔箭吸毒,只怕这会已经剧毒攻心了。纵然如此,王爷此刻的情况也绝不乐观,想也不想便冲到门口,急急对钱亭说道:“你赶紧去找侍书、侍墨,把我的包袱拎上来。要快!”
第84页 钱亭也不迟疑,起身便向屋外奔去。 第四八章 震怒 盘算着钱亭一时半刻也回不了,王爷的毒伤却是不能耽搁,想想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动用灵识术,强运灵识护住王爷心脉。然而我毕竟不如若水那样天生圣力,多年来积累的一点微薄灵识很快便消耗殆尽。 手掌紧贴着王爷背心,王爷温热的体温丝丝缕缕透过掌心传来。灵识点点滴滴衰竭,无法自抑地恐惧终于在这一瞬破堤而出,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明白知道现在不该如此失态,但就是无法抑制心中湿冷的恐惧,游弋于血脉中的剧毒一刻不停地侵蚀着王爷的生命,我竟然无可奈何! “……别哭。不会有事。”耳畔,竟然是王爷淡淡的声音。 究竟有没有事,事实我最清楚。但王爷这么淡淡几个字,登时让我安心下来,轻轻扶着王爷躺下,发觉王爷脸色已比先前更是苍白,隐隐透露出一抹死一般的寂静。轻轻搭着王爷腕脉,压低声音道:“这毒失传多年,解法简单,只是解药难求……” 柳泫急道:“要什么希世奇珍?茗姐姐快说!” 发觉王爷也神色淡淡地看着我,不敢再迟疑,说道:“东海绿烟珠便是。茗儿记得大内鉴宝楼中便有此物,只是,一来一往,算来恐怕是来不及了……” 王爷静静想了想,忽然道:“泫儿,你出去。” 柳泫显然料不到王爷会在这时候赶他出门,稍稍怔忡之下,想要说话,面对王爷没有一丝容情的神色却又退缩了,不敢违逆王爷的意思,屈膝施礼后便犹豫着退了出去。 柳泫刚刚离开,惊煞独有的阴郁气息便笼罩在屋中,月缺清整个人便如同散开的浓墨,又忽然回缩成一笔,整个人收集着屋中的阴冷气息缓缓出现,在王爷床前拜倒。 “缺清保护不力。甘愿受死。” 静静跪倒在王爷身边的月缺清,竟似没有影子一般的飘渺诡异。 王爷眸光深邃,显然在回想着中箭那时的情形,半晌方才说道:“怪不得你。那一箭来得太刁钻了,本王若不受这一箭,便只能摔落山涧粉身碎骨。” 听王爷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惊胆战。难怪有人能she伤王爷,原来竟是趁着王爷攀身悬崖之际出手,这箭上涂着如此古老的剧毒,绝对不可能是守在白水关的秋袭军所能拥有的,西南战局中原本毫不起眼的白水川,究竟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 王爷道:“把消息传回去,让缺孤把绿烟珠送来。这就去办吧。” 月缺清微微垂首,便又如同水浸的浓墨一般四下散开,连带着那股阴郁的气息,一併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说。省得带会柳泫那小子听见了又唧唧歪歪。” “西南到京城,一来一回耗费时日,王爷如今的毒伤只怕控制不住。茗儿想用‘灵识黯神术’替王爷续命。”吐出那个禁忌之术的名字,自己也禁不住心中一阵发冷,所谓续命,便是强行用暮雪密术借取日后的性命,续命一个对时(十二个时辰),便折寿一年。 王爷微微蹙眉,这一时却真正开始犹豫了:“……没有别的法子?” 我简直不敢再抬头,再也无法如从前一般,宁静从容地面对王爷希冀的目光。若水习剑我学医,经年努力为的岂非就是此刻能绽放一时?……王爷中箭时若水不在身边护卫,王爷中箭后我竟然无可奈何……王爷恬静信任的目光,却是我无法轻释的罪。 “……两年,最少也要两年。” 王爷喃喃着奇怪的词句,仿佛思忖着我所不能知的私密。随后便一声淡淡的嘆息,王爷轻轻道,“茗儿,最多两个对时。不能再多了——还有没别的法子撑过一天?” “三天之内绿烟珠便能送来?”那惊煞的月大人难道竟是神仙,会飞的? “送东西未必要人力往返。信鹰来去,三天便差不多了。” 原本以为信鹰那稀奇玩意,是暮雪教独树一帜闹出来的名堂,没想到惊煞竟然也是用信鹰传递信息。若三天之内绿烟珠便能送到,那么只需在最后一天施以“灵识黯神术”续命即可,当务之急是拿到包袱,取灵药先暂时抑制毒性蔓延。 正和王爷说着具体情况,屋子外面却是一阵骚动,王爷脸色倏然间沉了下来,我知道王爷休息时是最恨人搅扰的,慌忙辞道:“茗儿出去看看,大约是包袱拿回来了。” 话才刚落脚,外面已传来兵刃交锋的声音,夹杂着陆辰头痛地劝解:“柳公子千万息怒,如今王爷还在病中,您这么闹可不成……不是我……” 哐当一声传来,不知道是谁敲破了什么东西,登时打断了陆辰的声音。 王爷勉强直起身子坐了起来,脸色阴郁地说道:“让柳泫进来!” 外面又是一阵惊天动地地碎响。我已不敢再看王爷的脸色,匆匆踏出房门,便发现詹雪忧不知何时已来了,一声不吭地跪在门外。他既然来了,云浅月肯定也来了,难怪外面柳泫闹得那么凶。王爷在夺白水关时中箭,柳泫自然把帐算到秋袭人头上,这一肚子闷气没地方撒,看见原本就打算刺杀王爷的云浅月,就算再爱惜云浅月的不世人才,这刻恐怕也挡不住他滔天汹涌的恨,自然闹得不可开交。 到了屋外,才发现原本简陋却整洁的营地,已经被糟蹋得一塌糊涂了,并不宽阔的空地里飞腾着一灰一白两道身影。柳泫愤恨之下,剑快如雨,简直失了章法地朝着云浅月丁丁当当刺去。 侍卫们都不敢近身地站在一旁,陆辰正在清理他满头的碎石,显然是没继续阻止柳泫的打算。禁不住骂这一群侍卫不安好心,不管柳泫是否伤了云浅月,王爷伤重休养,他在外面吵得鸡飞狗跳,少不得就是一顿训斥。 站在一旁叫了柳泫许多声,他也是充耳不闻,一把快剑使得如风如电,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想着王爷阴郁的脸色,我当下也顾不得柳泫面子了,当着一干侍卫面前便大声道:“柳泫!还不住手?!……王爷召你!” 听着“王爷”二字,柳泫稍稍失神。云浅月恰好在那时反击,柳泫迟了一步举剑抵挡,竟然被云浅月一刀砍得噔噔噔连退了三步,这一刀砍得柳泫心头火起,长剑一横便腾身跃起,怒道:“这会儿召我做什么?先前不还赶我出来吗?!——我不去!” 当地一剑就朝着云浅月狠砍回去,直把剑当刀使了。 云浅月始终冷静沉着,看着柳泫章法大乱地胡乱出剑,并没有趁机伤他的意思。他第一次见柳泫便不由自主地露出深深地忌惮,如今杀柳泫这么大好的机会却不肯轻用,如此费尽心思留在王爷身边的目的,甚至比杀柳泫更重要? 我反手抽剑,刺入交错的刀剑之中。云浅月看我一眼,十分配合地退出了战圈,柳泫依然不依不饶地横剑强攻,被我咬牙阻了下来。 “别胡闹了!”勉强制住柳泫,我厉声提醒。 柳泫一手护住脸上的银质面具,一面垂首道:“分明不想见我,我才不去讨人厌。” “胡说八道什么呢?”见柳泫逐渐松了手,我也小心将剑下的力道撤了几分,四周都是侍卫,我压低声音道,“王爷休息最忌旁人搅扰,你在外面胡闹,王爷已经不高兴了。还敢这么大声放言抗命,忘了你背上的伤了?” 柳泫原本轻轻护着面具的手,渐渐将面具两边扣紧,指节泛起淡淡的白色。看他别扭的模样,自然而然想起面对王爷所中剧毒的无力,心中忽然腾地烧起一团火,恨恨地长剑一偏,剑锋自他手背划过,鲜血在瞬间顺着软剑滴滴答答流出。 他想不到我会出手伤他,颇有些惊讶地向我看来。看着他讶异吃惊的神色,我又禁不住后悔,拿手捂住他手背上的伤口,慌忙去找绛糙散,摸了一阵一无所获,这才想起,绛糙散适才已经给了云浅月了。 “我没事。茗姐姐,不用找药了。”柳泫将手抽了回去,声音已不似先前的锋利癫狂,隐隐找回了冷静。我有些歉疚地抬头看他,他又露出一贯的小心翼翼地模样,看着王爷所在的屋子,小声问道,“……王爷很生气?” 这小子变脸速度之快,让我瞠目结舌。自从那日烧寿山的时发生之后,他便再不敢当着王爷的面耍小脾气,后来又出了私纵柳煦阳的事,他更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想来王爷昨天和他一番说话还是有些用处的,否则柳泫今天再惊吓委屈也不敢在外面这么闹。 我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倒不是在吓唬他,王爷确实在生气。 柳泫下意识地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苦着一张脸道:“还没好呢——茗姐姐救我。”话才说完,没有丝毫迟疑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抓住了我的袖子。
第85页 “去,少来!刚才是谁那么威风喊‘我不去’的?这会儿不去不就结了?” “姐姐……” 柳泫拉着我袖子来来回回地晃,满脸的讨好。受不了他谄媚模样下一片巴巴的痴情,忍不住安慰道:“见了王爷乖一些就好了。如今王爷毒伤难愈,心情难免不好,当真发作你,你只当替王爷分担一二,如何?” 王爷越来越难以把握的心思,我也猜测不透,只能如此劝说柳泫。 陪着柳泫进屋的时候,詹雪忧忽然抬头,轻声道:“茗姑娘,我想见见主人。” “詹大人放心,待会便替您回禀王爷。”说着打起帘子,请柳泫进屋。 哪知帘子还没放下来,便听见王爷轻描淡写的声音:“分明不想见你,你也敢来讨人厌?” 不说柳泫,我听见这话都心里偷偷打个突。以王爷的耳力,要听请外面的一举一动并不困难,柳泫适才歇斯底里冒出来的没头没脑的话,王爷自然是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抬头便看见柳泫哭都哭不出来的尴尬模样,正想着打打圆场,王爷在这时居然展颜笑了起来,说道:“本王的小猫泫儿爪子又露出来啦?……过来。” 柳泫有些搞不清状况地向前两步,在王爷身边跪下。王爷伸手碰了碰他英挺的眉峰,柔声道:“还知道闹脾气就好。”说着抽回手,小心按了按中箭的位置,显然很是疼痛,“——不过,我如今浑身难受得很,这几日你别再惹是生非来吵我了,好不好?” 声音轻柔温和,更是前所未有的商量口气,当今除了崖浈殿下,我还真没见过谁有这么大面子,能让王爷这么宠溺着口气说话。柳泫原本都准备好被骂得狗血淋头了,如今被王爷这么几句话惹得呼吸一窒。 我清楚地看见柳泫眼中闪动的泪光,只幽幽一闪便又敛去。 东北的情况当真糟到如此地步了么?……我黯然垂首。王爷这么做,是在维护与柳泫最后的和谐了吧? “茗儿,你让雪忧进来。”王爷虚手扶了扶柳泫,示意他起身,转而吩咐我,“——隔着这么远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又没让他冲锋陷阵,干什么去了?” 我禁不住很是头疼。以王爷此刻的伤势,最好是报喜不报忧,可王爷这一见詹雪忧,梦魇与那位旋殿下莫名结下的仇,必然会传到王爷耳中,说到底居然只是一场误会,这话可怎么解释得清楚?——私心底,畏惧着龙颜震怒。 自屋外唤进詹雪忧,他身上带伤,步履踉跄。我下意识地扶住他,却见王爷很是诧异地目光投来,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王爷没有看见我放出的示警响箭?柳泫在一旁小声道:“茗姐姐放响箭的时候,王爷恰好中箭片刻,拿下白水川后,我就遣侍卫去帮你忙了。” 詹雪忧自跪下后便没抬过头,王爷看他一眼,向我望来:“出了什么事?你说。” 纵然我不说,王爷若问詹雪忧,詹雪忧也是不敢不答的。因此便小心斟酌词句,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说完小心打量王爷神色,发觉王爷并不如我想像中的震怒,恬淡的眉峰微微拧起,倒是少见的忧虑。 几乎是凝神屏息在等待着王爷的处置,王爷却忽然抬头问道:“雪忧还有事?……没事下去休息吧,茗儿待会替雪忧看看伤。” 詹雪忧俯身磕头,道:“雪忧请主人降罪。” 伤重中的王爷似乎懒得多作表情,只静静看了詹雪忧一眼,淡淡道:“当真降罪你担得起么?……拿本王说话当儿戏的也不止你一个了。下去吧。” 此语一出,我与柳泫哪儿还站得住,屈膝便跪了下去。詹雪忧颤声道:“雪忧不敢违逆主人的意思。只是主人当初对雪忧千叮万嘱,龙组精英不容有失,雪忧方才斗胆暂时统率龙组……” 谁知詹雪忧的辩解却让王爷一阵暴怒,厉声斥责道:“听不懂本王说话么?既不怪罪你,你还在这里聒噪什么?……是不是要本王明白告诉你,你违抗本王命令没错,你再与梦魇纠缠没错?!……你以为翼旋为什么会领兵出现在怒水?你以为拜月教都是瞎子?风翼旋是个蠢货,晏涵谷是个蠢货,你也一样!一样的蠢货!” 王爷突如其来的暴怒让所有人都有些惶惶,甚至连柳泫都下意识地缩了缩,直面王爷怒火的詹雪忧更是身姿瑟瑟,不住磕头。 王爷霍地从床上站起,一把揪起詹雪忧,怒道:“你还真以为梦魇和惊鸿摩擦是一场误会?若非知道拜月教确实在白水川出现,惊鸿会贸然分兵去怒水?……这就是本王手下两支势力首领的头脑?!被拜月教耍得团团转,为人家好好演了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戏,最后还让拜月教来了一场意外收穫——原来摄政王府的侍卫,居然就是一直和拜月教斗得风生水起的江湖势力‘梦魇’的首领?!” 果然是惊鸿。王爷激怒的神色很是可怖,那一种锋利根本无人敢以身拂拭,尽管怒气并不是直接对着我而来,却依然忍不住自嵴背开始发冷,手心也握出森森的汗:难怪惊鸿会一言不发就对梦魇出手,原来惊鸿与梦魇的摩擦,竟然是拜月教一手设下的局——既然是拜月教策划的局,那么詹雪忧统率梦魇的消息必然传到拜月教,如此一来,王爷一直忌惮的朝廷与拜月教正面对敌,此刻必然是回避不了了。 原本詹雪忧只为违抗上命请罪,如今还必须得负担起朝廷与拜月教正面为敌的罪责,他显然有些承受不起,脸色又是那一种熟悉的惨白,颤声道:“主人……” 王爷丝毫没有怜惜,狠狠一脚向他踹去,厉声吼道:“滚!滚出去!别让本王再见到你这样笨到无可救药的蠢货!” 这一动作却是太过剧烈,原本稍稍止住血的伤口登时迸裂,痛得王爷脸色也为之一片苍白。柳泫已咬紧下唇,双眸炯炯盯着王爷,就在此刻,王爷却似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我才刚刚抬腿,早就想冲出去的柳泫已扑上前去,手忙脚乱地扶住了王爷,探视着王爷的身体,急急问道:“这是怎么了?……茗姐姐,快来瞧瞧!” 待我上前替王爷号脉时,王爷脸色已稍稍缓了过来,身子稍稍有些僵硬。替王爷号过脉,我也松了口气,先前还以为是急怒攻心闹得毒发了,如今看来情况并不太严重,只得轻声回禀王爷:“只是一时气得狠了,没什么大碍。王爷千万息怒。” 半晌,王爷方才凝神嘆息道:“若是瞳拓、颜知,何至于此?” 第四九章 偷欢 安置王爷休息之后,我一个人走出屋子。柳泫犹在病中,又是奔波又是动武,也累得瘫成一团,劝了他许久也始终不肯休息,就趴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爷,仿佛轻轻一个眨眼,王爷就会化虹湮灭。 詹雪忧就坐在适才柳泫砸烂的一堆碎石中。左手支着剑,右手捂着胸前的伤口,黏稠的鲜血自他满是血污的指fèng间流出,他丝毫没有要止血的意思,脸色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出病态的死白。 第一次看见詹雪忧,他干净清秀忧郁的样子就让我铭记得很深很深,然叫人惋嘆的是,自那以后,他每每出现都是身负重伤,鲜血淋漓。他总是不断地受伤,不断地流血,脸色也始终是苍白、惨白、死白三种颜色。他很少微笑,也从来不发脾气,离开王爷的视线,他就习惯一个人静静坐着,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詹大人?” 迎着云浅月玩味的目光,缓步到了詹雪忧身边。清楚地看见他已颇显凌乱的发丝,在风的吹拂下游离于干裂的嘴唇上,冷汗已浸了满脸。他神色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对我的招呼也是充耳不闻,只静静看着远处的虚无所在。 鲜血已逐渐染红了他身边的碎石,禁不住有些头疼詹雪忧的别扭。顺手封掉几处大穴,血也不会流得这么来势汹汹,硬着头皮再喊了一声:“詹大人?” 詹雪忧这才回头,静静看着我。 “您伤得不轻,我替你止血裹伤可好?” 詹雪忧仿佛在此刻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捂着的伤口居然在流血。他移了移捂在伤口上的手,将剑放下,指法利落地封住几处大穴,血流登时缓了下来。我伸手想去扶他,他却又转头继续望着虚无的远方,轻轻道:“我有带伤药,不用劳烦茗姑娘了。” 云浅月靠在一旁的石梯上,冷眼看着一切,眸中隐隐带着一丝玩味。 恰好在此时,叶弦、钱亭与侍墨回来了。一眼便看见叶弦拎在手里的包袱,心急着取针替王爷疗毒,也顾不得詹雪忧了,迎上去匆匆和钱亭侍墨打了招呼,见着钱亭扶着侍墨有些奇怪,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侍书呢?”
第86页 虽问出口,却已没心思去等答案,一手接过了叶弦递过来的包袱,匆匆向屋里走去。才迈出两步,背后忽然传来侍墨瞬间爆发出来的哭声,声音凄婉尖锐得令我悚然惊心,登时停住了脚步。 侍墨偶然俏皮,然在王爷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很安静自持的。如今侍书不在,侍墨又忽然如此失态,我下意识地便是反应:侍书出事了?! 回头时,侍墨已软软倒在钱亭怀里。不省人事。 “侍墨?……” 上前两步,想要探视侍墨的脉象,却被叶弦阻了下来,听他冷静说道:“茗姑娘还是先看王爷伤势要紧。” 我稍稍迟疑,仍旧点了点头。就在转身的瞬间,一把揪住叶弦左手,在他袖中暗藏的皮腕上轻轻一弹,一支纤细的银针立时弹了出来——果然还在这里,这么多年,他的习惯还是没变。 “为什么刺昏侍墨?侍书在哪里?究竟出了什么事?”隐隐知道不妙,口气便有些咄咄逼人。 叶弦哑然无语。 七弯八拐的石梯上忽然出现一列穿着天青色软甲的兵士,列队站好之后,同样穿着天青软甲,披着素白色披风的少年首领,也就是那位旋殿下,一手按着腰间长剑,一手捏着马鞭匆匆而来。 他看了我一眼,却是少年人绝对未能有的犀利,一面从石梯上走下来,一面笑道:“矜王叔身边的影侍果然厉害呢。师父的小动作也逃不过你的眼睛。”说话间,他已走到我们身前,一脸笑容地看了叶弦一眼,道,“还是师父根本就是故意让这位姐姐知道这件事呢?” 尽管这少年一身冷静自持的气质,叫人看了很是舒服,我却对他没有丝毫好感。 “我有要事要见矜王叔,烦请姐姐通报。”他微微地笑。 若不能确认侍墨的安危,我怎么敢就这么离开,禁不住有些头痛,若此刻有若水在,我何必怕这一干侍卫敢在王爷眼皮子底下杀人。叶弦见我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因说道:“茗姑娘放心,既带侍墨姑娘回来,便不会再容她出什么意外。” 叶弦虽与惊鸿的关系不明不白,但他说的话我还是信得过的。微微垂首朝那位旋殿下施礼,说道:“请。” “翼旋拜见叔王。” 马鞭早不知道被他藏到哪里去了,这少年的跪拜礼相当谨慎漂亮,若没有经常练习,是绝对不可以做到这么娴熟流畅的。 就是王爷适才骂作蠢货的风翼旋?……我拎着包袱转身到了一旁,开始准备替王爷疗毒的金针和药物。 柳泫取过软枕,扶王爷靠着床榻坐了起来,王爷看了风翼旋一眼,眼中显出一丝对后辈的慈爱之色,倦倦一笑,说道:“是翼旋来了。你父亲安好?” “父王一切安好。临行之前,犹嘱咐小侄一定向叔王问安。” 王爷淡淡笑道:“先前消息传来,说是你领兵过来,本王还有些不相信。这么多年不见,你也长成大人了。” “是小侄无能。原本是想替叔王分忧,没想到给叔王惹了麻烦。说来也是小侄愚笨,若不是这位姐姐出示叔王的九龙令,小侄只怕到如今也不知道是大水沖了龙王庙,反而沾沾自喜地来向叔王请功呢。小侄实在惭愧得很。”风翼旋很是谦卑地垂首,一副羞惭请罪的模样,“伤了叔王手下那么多高手,小侄实在罪无可恕。适才小侄已派出五十斩马骑,将叔王手下后来离开的几十位高手追了回来,原本小侄只是想好好赔罪,没想到……” 他留下清理战场的五十个人,竟然是去追龙组的?!……已把龙组逼到这种地步,却依然不依不饶不肯放手,明里看在叶弦面上放龙组离去,暗中却又遣人赶尽杀绝。这少年好狠好冷的心肠! 明明白白地知道风翼旋把龙组的成员都追回来,杀得一个不留,王爷居然也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年轻人嘛。吃一堑长一智,受些磨难未必不是好事。本王看你遇事也很是冷静了,处理善后干净利落,很有你父亲的风范。” 这最后一句,分明是在称赞风翼旋杀人灭口做得不错?! 风翼旋垂首道:“叔王如此说话,小侄确是无地自容了。无论如何,此事都是小侄无能所致,叔王不降罪,小侄回营后也逃不过父王军法严惩……” 王爷笑道:“这有什么?我此行就是去见你父亲的,顺便替你缓颊说情,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我吧?” 风翼旋这时才露出少年的天真微笑,道:“还是叔王疼我!” 见王爷轻轻按着伤口的左右,勉强止着痛苦,我这才想起应该取暖玉膏先替王爷镇痛,慌忙取出装着暖玉膏的紫金盒子,一手捏着碧玉勺到了王爷身边,轻声道:“奴婢先替王爷敷上暖玉膏镇痛。” 王爷点点头,朝风翼旋道:“……你还有什么事么?” 风翼旋道:“夜流霜将军后半夜便能抵达白水川。小侄想向叔王请示,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撤离?” 王爷道:“这个不着急,等夜流霜来了再作打算。你先退下吧。” 风翼旋便施礼退了出去。 王爷有些疲惫地闭上眼,轻轻道:“锋芒毕露。” 柳泫正扶着王爷,小心翼翼地解着王爷的衣衫,忽然听见这话,禁不住接了一句道:“我倒觉得,他一身杀气分明还未除尽呢。” 王爷淡淡道:“雪忧潜云和茗儿都没死,他当然不敢善罢甘休。”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柳泫已轻轻拆开了王爷伤口上的纱布,偶然碰触到王爷伤口,王爷还没皱眉,他就已经心疼得满脸痛苦之色了。王爷看着好笑,伸手便去拧他耳朵,柳泫疼得哎哟一声,不满道:“我又不是故意弄疼你的,怎么拧我耳朵?” “你耳朵漂亮,想拧行不行?”王爷居然又笑吟吟地狠狠拧了一下。 柳泫耳朵小巧漂亮,耳骨很是精緻,被王爷拧了两下,登时就红成一片。他拿手护着发烧的耳朵,满眼都是委屈,却不敢再顶嘴,只闷不吭声地想要退到一边。王爷顺手扯住他衣袖,笑道:“小气鬼,这就赌气?……不扶着我点,我可坐不起来。” 柳泫这才想起王爷伤在右肋,王爷不挪个位置,自然不方便上药。讪讪地将王爷手臂挪过肩头,一手扶着王爷腰身,扶着王爷坐了起来。稍微一个动作还是牵动了王爷的伤口,原本就未曾癒合的伤口,立时渗出一缕绝细的血丝,柳泫急道:“怎么样?痛不痛?……小心点坐。” 王爷失笑道:“哪儿就那么娇贵了?”虽如此说,脸色却越发的不好看。 普通毒药,越是剧烈越能麻痹伤口,王爷所中的毒却是失传已久的古怪毒物,遇血方才成毒,若是将毒撒在伤口上,便将刺痛清晰到极处,且阻止伤口癒合,普通止血药敷上,连止血也很勉强。 我用碧玉勺剜出暖玉膏替王爷敷上,柳泫却在回想那一箭的来历:“……白水关的守军分明都只是普通的秋袭军,连个武功稍微好点的角色都找不出来,他们she得出那么刁钻的一箭,我把名字倒过来叫泫柳。” 暖玉膏敷上王爷伤口,原本该是清凉舒适的感觉,王爷却皱着眉示意我停手。片刻之后又缓过劲来,说道:“没事。继续吧。”回头看着柳泫,道,“那支箭你丢了没有?” “还在。王爷要看?我这就去拿。” 王爷点点头,柳泫便转身去一边的小柜子上把箭取了过来。王爷仔细端详一番,忽然递到我面前,指着那支箭上两个细得简直不能辨认的图腾说道:“茗儿认得这标记么?” 看着那两个怪异的标记,我却是说不出的熟悉,脱口道:“以吾之名,赎尽沧桑?!” 听我说出这八个字,柳泫更是神色古怪地冒出一句:“星光教?!” “星光教?” 犹在疑惑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簇,想起当初在王府,被莫采儿折磨得浑身是血依然不吭一声的倔强少年,燕柔的弟弟,湛岚。他曾说过,他是星光教的使者,而他们的教主……仿佛叫顾偷欢? 他竟然不是胡诌的?这世上还当真有什么星光教?……还有那两个我经常在暮雪教典籍中看见的奇怪标记,以及那两句我至今没闹懂存在意义的口诀,竟然和那个……星光教有关系? 王爷显然也不知道什么星光教,盯着柳泫问道:“星光教是什么教派?” 柳泫道:“我也是偶然听我师父说起的。星光教应该是个江湖组织吧?和拜月教什么的不太一样。他们的总坛好像设置在一个叫幽灵山庄的地方,这个组织人不是很多,所以外界也很少有人知道。”
第87页 王爷微微蹙眉,显然很少碰到如今这样摸不着头脑的情况。我将湛岚的事情回禀给王爷,却发现王爷和柳泫听见“顾偷欢”三字时,脸色都是一沉。 难不成这顾偷欢很是有名?……纵然我孤陋寡闻,当初若水也是听见顾偷欢名字的,怎么若水也不知道?还在奇怪,柳泫已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我:“茗姐姐,你没记错么?——我师父三年前就去世了。” 呃?柳泫的师父就是顾偷欢?……这下换我不可思议了。 王爷想了想,问道:“泫儿,你师父教了你多少年?” “师父是在我七岁那年找上门的。三年前去世,前后该是九年。” “暮雪教中,三年即是一个轮回。三三便是无穷之数。他教你九年,倒是真心待你。”王爷顺手将那支箭递给柳泫,说道,“星光教的标记既然出自暮雪教典籍,必然和暮雪教脱不了关系。就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必然有收穫。” 柳泫仍是难以置信:“可我师父去世,我亲眼看他下葬……” 王爷只是一笑,道:“他既然没死,你师徒二人,日后总有相见之时。这星光教教义倒是奇怪——以吾之名,赎尽沧桑……就怕你师父见了你,也未必肯再相认了吧?” 柳泫还想说什么,王爷却挥手阻止了他说话。我已替王爷裹好伤口,见王爷神色安宁了不少,心知暖玉膏还是有作用的,稍稍宽下心来,小心伺候王爷穿好衣衫。 王爷看着柳泫一脸沉闷,又伸手拧他耳朵,笑道:“做什么一张臭脸?” 柳泫这次倒是躲也不躲地任王爷拧,忽然反手抱住王爷,半晌都不曾说话。王爷一面小心护着伤口,一面伸手搂住他,轻轻吻着他的额头,柔声道:“别胡思乱想,事情不还没查清么?未必就是你师父拿箭she我的。” “那万一是怎么办?”柳泫闷闷地开口。 王爷轻轻笑道:“是啊,万一是怎么办?”柔声反问似是玩笑,然而谁都明白,这话不能回得儿戏。 柳泫将脑袋深深埋在王爷怀里,许久许久,方才小声试探道:“……站中间可不可以?”这句话才说完,立即将王爷搂得更紧,仿佛一放手王爷便会将他推开一般。 王爷轻轻一笑,将柳泫从怀中扯了出来,在他唇上落下一个绵长的吻。唇分之际,就看着柳泫意乱情迷气喘吁吁地勾着王爷脖子,啃着王爷下巴不肯松口。柳泫的模样让王爷感觉很是好笑,温柔地解开柳泫衣带,双手向他衣下探去。 如果现在打断他们,告诉王爷如今最好是先以金针疗毒,然后多休息,不晓得会不会被柳泫恨死?……正在犹豫,王爷百忙之中抬头递出一个眼色,示意我门外伺候,无须担心。我只得匆匆收拾下还未用上的金针,悄然退了出去。 屋子外面一行侍卫仍旧苦候着,王爷中箭受伤,他们一个都逃不脱干系,因此等得很是诚惶诚恐。我与此行的侍卫首领交代了几句,他们便利落地分组休息、巡逻、护卫,叶弦恰好休息,便向我走了过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神色很是凝重,我知道他在担心王爷的伤势,却不能轻易开口询问。因此轻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心中却在忧心忡忡着还未替王爷疗毒,王爷此刻与柳泫欢爱,不知道身体受不受得住…… 叶弦原本面有疑色,不多时便听见屋子里传来的醉人呻吟,一张老实憨厚的脸,登时尴尬cháo红占了一半,干咳着告辞离去。 詹雪忧仍旧坐在碎石之中,静静望着远方。云浅月就在不远处神色恬淡地看着他。 淡淡的暮色洒下,景致绝美得宛如一场幻梦。 只鼻息间,还能恍恍惚惚嗅到那飘散在风中的血腥与哀伤,脑子里,不断盘旋地却是詹雪忧捂着怀中替死之人的伤口,清秀脸颊上那行清晰的泪水。 存在的始终存在,事实终究是事实,任凭风翼旋多狠辣的手段,也终究不可能掩盖住梦魇与惊鸿结下的滔天恨仇。 杀詹雪忧灭口么?——王爷的人,谁敢谁能动? 第五十章 紊缘 半晌,听见王爷吩咐伺候沐浴,几个侍卫立即将早早备好的热水送了进去。才刚刚掀了帘子,王爷又吩咐准备晚膳。禁不住暗骂自己糊涂,民生大计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匆匆找到厨房,发现钱亭和两个侍卫正忙得人仰马翻地炒菜,奇怪道:“怎么自己动手了?” 钱亭满头大汗说道:“那些疯子都吃干肉,我们想搭伙蹭一顿都不行。不自己做怎么办?” 那些疯子显然就是指风翼旋带来的惊鸿了。行军途中无暇起锅造饭时,确实是要吃干粮的,可仿佛没听说有条件机会烧饭也只吃干肉,不喝口热汤的吧?这神秘兮兮的惊鸿,确实有点希奇古怪的特立独行。 厨房很大,新鲜蔬果也很多,我还在考虑这些秋袭人留下的东西是否被做过手脚,钱亭几人已扛着大菜盘,一面偷吃一面吹着口哨离去。斟酌再三,还是取出银针一一查验,确实没问题了,方才动手准备晚膳。 出门在外时,王爷从来不在口腹之慾上讲究,熬了一锅清粥,想着王爷的毒伤,便又拣了些清淡的菜式准备。捧着匆匆做好的晚膳送进王爷房间,发现灯已点上了,一点微弱的光昏黄地沾染整个屋子,并不十分亮堂。 床上的柳泫沉沉睡着,裸露的小臂均匀的呼吸,无一不昭示着他这一梦的香甜。王爷就披着单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柳泫无忧的睡颜,忽然轻轻伸手揭开柳泫身上薄薄的被子,指尖在裸背上清晰的三道鞭痕附近划过,眸色竟是说不出的感慨。 “王爷,先用晚膳吧?”将托盘放在一边的简陋木桌上,刚想擦擦椅凳,便发现那木桌已经被擦拭得很是干净。 王爷却没什么反应,迳自吩咐道:“暖玉膏取来。” 暖玉膏原本是拜月教护持心脉的圣药,因为珍贵且不常用,先前一直都是用药瓶装的。自从上林城拿暖玉膏给詹雪忧治外伤之后,连王爷都和我一样习惯用暖玉膏来治外伤了。这次离京干脆就拿盒子装了一盒,还刻意带了支碧玉勺来帮忙剜,拜月教若知道他们的圣药被我拿来这么糟蹋,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呕血…… 忽然想起詹雪忧身份暴露,拜月教与王朝宣战已呈必然之势,这样的话,这每年进贡的圣药暖玉膏,恐怕就再也收不到了。想着这玩意治外伤的奇效,登时决定先把暖玉膏的方子摸索出来是正经。 思忖间已将紫金盒子递到王爷手里,王爷并不多话,只是沉默着替柳泫上药。柳泫睡得很沉,暖玉膏在他背上逐渐结膜之后,王爷又替他盖上被子,他到此也没被惊醒。王爷将紫金盒子连带着另外一个药瓶一起递给我,轻声道:“告诉过你,不要再给他吃冰魄丸。分明身子病弱还强撑下去,到底有什么后果你比我清楚。” 柳泫现在睡得这么沉,也是因为服食冰魄丸透支体力的后果。默然将药都收起来,扶着王爷到了桌边,刚想替王爷布菜,王爷指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一起用膳。 柳泫就在一旁睡觉,连王爷都放低声音说话,我自然也不能大声,只小声道:“不耽搁了。王爷先用膳,茗儿准备金针和艾条,待会就替王爷疗毒。” 王爷却将筷子放下,说道:“我有话要交代你。” 如此慎重说话,便让我不敢怠慢,当下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等候王爷吩咐。 “适才你也听见了,夜流霜后半夜就能赶来。现在真正知道惊鸿就在西南的,事实只有现在白水关的人和下午潜身暗处的拜月教。夜流霜入驻白水关后,惊鸿会后撤协防,大概会隐匿在怒水上游的烟水泽——翼旋带来的人马只是惊鸿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营造王朝已经派出惊鸿全力打击秋袭在王朝西南的兵力的假相。我们真正的目的是进入西则穆沙漠,与惊鸿主力会合,直接切入秋袭腹地,目标千寿皇庭。” 王爷静静说出整个布局,一直注视着我,轻轻道:“孤军深入奇袭之术,一旦被切断退路,整个惊鸿就会毁于一旦。所以,如今在西南的翔灵、长风两营兵马,必须牵制住秋袭左右二路军,作用至关重要。” 听起来有点悬,但是这些事为什么要交代给我? 看得出我的疑惑,王爷静静道:“我要你留在西南。” 呃?……就算西南战局举足轻重,可我一不懂兵法二不懂领兵,除了替人裹裹伤敷敷药比较内行,别的什么也不会,把我留在西南做什么?——救治伤兵? “西南既有单大人坐镇,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无论如何,这话也不能算说错了。可偏偏我话才说出口,王爷原本难看的脸色立时微微一沉,外人确实看不出来什么异样,我却只看王爷嘴角淡淡勾起的笑意,便知道此事必然还有内情。
第88页 难道仅仅因为星光教可能和暮雪教有渊源,王爷便疑心若水了?——诚然,按常理说,若暮雪教真与星光教勾结起来对付王爷,那么暮雪教圣子背叛王朝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事实是,暮雪教的圣子是和我们一起长大,追随王爷十六年的若水!暮雪教的圣子会背叛王爷,若水不会。只要这世上没有另一个堪舆王爷比肩的人物出现,若水就不可能背叛王爷。 是否身处王爷如此地位的掌权者,就永远没有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尽管明里说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事实却是,无时无刻穷极一生都在不停地谨慎怀疑审视着每一个人。因为不能有纰漏,因为任何一个纰漏,都能让国颓邦倾,万劫不复。 因瞳拓而纵放秦寞飞,因柳泫而纵放柳煦阳,偶然满怀勇气给予的信任,却成就了如今狼狈不堪的东北战局。若是我,我可以再去信任么? 哑然无语许久,却终究忍不住出言道:“王爷,暮雪教与星光教关系尚未明朗,如此疑心单大人……” “你以为我让你留在西南是盯着单若水?”王爷一反常态地冷笑,“解除单若水兵权的王令昨天就传回京城了,待瞳拓用印之后就会请上谕军驿明发。夜流霜和薛冷本王都不疑心,不过这两人私怨甚深,没人压制谁知道整个西南会被他们搅成什么样子?” 王爷冷笑着说话的神气,远不及他言语中带出的内容让我心寒。解除若水兵权?临阵易帅如此不智之举,王爷居然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作为?……王爷今天方才中箭,昨天便下王令解除若水兵权,显然不是因星光教迁怒若水,可这为的究竟是什么?! 想问个究竟,却又有些迟疑。王爷在京城时便警告过我,不许再管若水的事情,此刻多嘴倒不怕王爷怪罪我,王爷历来都喜欢直接把帐算到若水头上。迟疑间王爷已捏起筷子,显然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 我只得回头继续准备金针和艾条。金针倒是好办,拿冰肌露洗过便可以用了,艾条则要取陈久艾绒裹在桑皮纸里小心搓紧,许多年未做过这活计,手法生疏了许多,好在带出来的桑皮纸不少,折腾一番总算凑够了数。 王爷用过晚膳,捧着小点进来的却是双眼红肿的侍墨。她如在王府一般自如出入,捧上小点,收拾桌凳,准备茶具,烧起小火炉,随后静静侍立在一旁,等着水响。下午还受惊过度不能自持,才几个时辰便能勉强收拾心情侍侯驾前,看着她稍稍带着些茫然仇恨的目光,我知道风翼旋的敌人又多了一个。 侍墨陪着王爷出门散步休息了一会,我则准备待会疗毒需要用到的东西。无烟玲珑灯盏,水晶盘花盅,冰肌露,金针,卷好的艾条。一切收拾停当,稍稍等了等,王爷方才缓步回来。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方才知道王爷又调了几名侍卫过来。 如今月缺清不在,又有神秘兮兮的星光教虎视眈眈,王爷少不得要更加谨慎。回来之后王爷便吩咐疗毒,侍墨伺候王爷除去衣衫,我则动用仅剩的一点灵识护住王爷心脉,防止待会滤毒之时剧毒游向王爷心房。 暮雪教所载驱毒之法很是玄妙,若不懂灵识术,便不可能护住患者心脉,也就无法施用滤毒术。如今我先用艾灸之法,燻烤王爷受创附近几处大穴,随后逐渐向奇经八脉各处大穴延伸,将剧毒带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几根艾条燃尽,我恰好将毒引至王爷命门穴附近,王爷鼻息之余一缕。挥手灭了玲珑灯盏,将金针放入水晶盘花盅内,冰肌露毫不吝惜地倾出清洗,反手便刺向王爷命门穴。命门穴原本是人体重穴,绝不能轻易碰触,尽管我已动用灵识术护持,然而仍旧有许多穴道不能刺入,只能贯入指风,轻轻按摩。 纵使如此,触及命门穴时,王爷微弱的鼻息仍旧在倏然间停止一瞬,片刻方才恢复。我知道滤毒术已经起了效用,当下便不迟疑,取针沿着悬枢、嵴中、中枢几穴迅速向督脉延伸刺去,奇经八脉之外的四十七穴并不在针刺之列,因此在天突穴上轻轻落下一缕指风,滤毒之术宣告完成。 王爷口鼻处流溢出紫红色污血,侍墨见状立即去准备热水,我顺手取了条干净手帕,沾了冰肌露替王爷轻轻擦拭。眼见王爷浑身都是汗珠,脸色却比先前好了很多,总算是暂时放下心来。 轻轻搭上王爷腕脉,这一番折腾下来,毒性暂时是抑制住了。不过也顶多只能撑住两天,两天之后,剧毒便破防而出,直扑心脉。届时便只能动用“灵识黯神术”,以日后春秋岁月换取一个对时的残喘。 三日后,绿烟珠送到,方才确保王爷无恙。不知为何,忽然在这时想起当日云浅月喃喃自语的模样,是呵,一夕春光,何尝不是一世幸福?……若不能以灵识黯神术撑过最后一天,这世上,又岂会再有我惊燕至高无上的王?我所争的,岂非也就是那一夕春光? 拣上单衣给王爷披上,侍墨领着几个侍卫提着热水走了进来。侍墨匆匆准备着香露、长衣,我则轻轻拉下帘子,试探水温之后扶王爷进了简陋的浴桶。取过毛巾,轻轻擦拭着王爷光洁中隐隐透着几分晦暗的肌肤,清楚地明白那是剧毒所致,心中只是黯然。 面对异蛊无可奈何,面对剧毒也是无可奈何。我有些迟疑,自己的存在,是否真的有必要了? 毛巾带着温热的水气逐渐靠近王爷胸膛,自滤毒术之后,一直闭着眼没说话的王爷,忽然低沉着声音开口道:“……在哭么?” 哭? 下意识地伸手去擦自己的眼角,惊讶地发现,那里居然真的藏着几滴冰冷的水湿。 王爷依然闭着眼,浴桶里氤氲的水气,染得他俊朗恬静的面容飘渺得宛如一场梦。他的唇上仿佛还带着先前的紫红色污血,流溢着奇异的光芒,轻轻吐着词句:“慧眼识人四个字,我如今是越发不能担当了。”这句话说完,便又沉默下来,仿佛在想着过去几个月接踵而来的变故。 将毛巾放在王爷肩头,隔着毛巾按摩着王爷肩上几处穴道,感觉到王爷原本紧绷的身体在我手下逐渐放松。王爷继续说道:“不过茗儿,这世上总还有一人,我是绝对能够相信的,那就是你。” 指尖忽然软了软,心头却是一片湿热四下散去。 王爷,这就是您给我的,继续存在于您身边的意义么?永远不在乎是否在我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永远不在乎把背交给我是否安全,因为您怀疑了太多太多人,所以您也需要一个不设防的心腹、臣属、朋友,或者,亲人? 所以,洛茗不需要聪明,不需要能干,不需要八面玲珑人情世故,只需要永远永远存在,就足够了,对么?……这也就是您说过,永远不捨弃我的理由么? 我也不知道,永远陪伴您,直到生命最终那一刻的念头,究竟是在何时融入我灵魂之中的。 我惟一知道的是,您不捨弃我,我便会永远追随您的脚步,直至最终。 白水关的夜,寒冷而寂静。 詹雪忧已经包扎好伤口,更衣沐浴洗漱完毕,继续坐在那片碎石中发呆。月色并不好,云深如墨,远山已是一片漆黑,凭着并不糟糕的目力,也只能隐隐看见近处悬崖上飞舞的杂糙,以及怒水滔滔的洪流。 尽管知道詹雪忧并不是在看景,然而,面对眼前这空阔寂寞得令人几欲抓狂的景色,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得不承认,詹雪忧确实定力惊人。 就在此时,颇为奇怪地发现,詹雪忧居然拣起身边的一枚嫩叶,学着云浅月的模样,吹出了悠扬的曲调。 他动作十分娴熟,吹的曲子也很是奇怪,短促欢快,一如奔腾的清泉。尽管如此,我却依然从中听出些许哀伤彷徨的意思来。正在奇怪,又一个清亮的乐声传来,隐隐和詹雪忧吹的曲子应和着。 詹雪忧悚然一惊,停下吹叶的动作,怔怔看着自己手中的嫩叶,仿佛根本不相信适才的乐声是自己吹奏出来的。 见詹雪忧停下动作,云浅月也顺手扔掉了手里的叶子,只冷冷站在一旁,看着詹雪忧的动作,眼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我这才发现,云浅月此刻已换了一身天青色的软甲,长发利落地束起,精緻的五官居然带着一种湛蓝色的琥珀光泽——这傢伙衣服被叶弦撕烂了,居然直接去找惊鸿的人要衣服穿! 怔忡中的詹雪忧忽然站了起来,指着云浅月,已有些歇斯底里地尖锐声音吼道:“我不是你们什么灵魂守护的人!我也不会说秋袭话!我更加不会吹蒙湖小调!……不要一直跟着我看着我盯着我!我不会和你一样!永远都不会!!不要!” 我惊讶于詹雪忧的激动,更对他忽然爆发出来的说话内容惊诧,詹雪忧不单会说秋袭话,还会吹所谓的“蒙湖小调”,那么他内心深处肯定还埋藏着更多秋袭的痕迹,只是一直以来,他都不曾发现而已。
第89页 云浅月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詹雪忧,既不说话,也没动作,甚至连一个表情也吝惜着。他根本无须证明什么,詹雪忧比他更加清楚自己的内心掩藏的东西,摇摇欲坠的心防,此刻只需要一根手指,便能完全击溃。 就在此刻,石梯上一队软甲兵士手持火把匆匆排开,风翼旋又出现了。 “茗姐姐。”风翼旋笑嘻嘻地和我打招呼,几个时辰前还叫我“这位姐姐”,如今便打探到我名字了,亏他有这个闲情逸緻,“夜流霜将军已经到怒水了,是否撤兵我要请示矜王叔。烦请通报一声。” 话才落脚,王爷便缓步走了出来。黯淡天光下,几乎看不清他脸色,只那一身苏白色的银绣长袍很是醒目。他身边跟着穿着雪白小衣的侍墨,风翼旋看见侍墨居然也没半点尴尬之色,笑吟吟上前行跪拜礼,道:“小侄叩见叔王。” 王爷微微挥手,示意他起身,说道:“你适才说的,本王都听见了。现在你领兵向烟水泽方向后撤半里,待本王见到夜流霜之后,会派人送信给你,你再撤到烟水泽腹地。恩,临行之时,你父亲是怎么和你说的?” 风翼旋道:“父王命小侄夺取白水川。若见叔王,便听从叔王差遣。” 王爷道:“如此,本王命你潜匿烟水泽腹地,协助夜流霜将军防守白水关。无须忌讳身份,重要的是,绝对不能丢了白水川。” “末将领命!”风翼旋此刻却是神色严肃,极为慎重。 王爷点点头,目光忽然放在叶弦身上,说道:“叶弦,你随旋殿下前往烟水泽,无论如何保护旋殿下平安。” 叶弦垂首领命。 风翼旋剑法与若水、柳泫比起来也不遑多让,王爷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地让叶弦去保护他,白痴也看得出来叶弦是王爷放在风翼旋身边的眼线。 风翼旋恭敬垂首说道:“叔王若没有其他吩咐,小侄先领兵后撤了。” 王爷叮嘱道:“千万小心。” “叔王珍重。”风翼旋再次施礼,随后带着软甲兵士们匆匆离去。 不多时便看见怒水一侧燃起绚烂的红色烟云,一连三次,每次三朵,呈倒品字排列。王朝特制的响箭,不消说,必然是夜流霜将军到了。 王爷朝我轻声说道:“安排几个人守着柳泫。交接换防不可儿戏,我们去前面看看。” 侍墨紧跟着王爷向那七弯八拐的石梯走去,我吩咐几名侍卫守护柳泫,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自始至终,王爷都不曾看就在不远处的詹雪忧一眼,仿佛詹雪忧这个人,已经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甚至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惊鸿的人动作相当迅速,我跟在王爷身后走到瞭望台时,那些穿着天青色软甲的兵士已经全部撤走了,几个稍微重要一些的岗位上站的都是王府侍卫,整个白水关蓦地空了下来,难怪柳泫苦笑着说五十个人根本守不住白水关。 夜流霜将军统领的翔灵营,原本就以弓箭远she,以及行动迅捷着称。东城六营相较起来,翔灵营中轻功高手最多,十名轻功不弱的兵士攀岩而上,侍卫们十分谨慎地注意着悬崖下面的一举一动。毕竟不知来的究竟是哪方兵马,悬崖之高辨识困难,响箭可以抢,暗号可以偷,若来的是秀泽郡的秋袭军,却佯装翔灵营兵马,一旦杀上来岂非让我们措手不及,这也正是王爷谨慎着命惊鸿潜藏半里之外的原因。 十名兵士攀了上来,为首一人头盔上赫然插着三枚白羽,竟然就是翔灵营将军夜流霜! “王爷!” 夜流霜屈身施礼。身后跟着的九名轻功高手也一同拜倒。 东城六营中,祁冷、天骄、秀、翔灵四营兵马都是心腹所在,王爷自然也很是明白夜流霜沉默寡言的性格,也不与他多话,只挥手命他起身,便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换防。 夜流霜将军显然是有备而来,几条粗绳抛下,再拖上来时便是粗如人身的奇怪软梯。四个人拖着软梯,将一头牢牢绑缚于巨石之上,随后夜流霜将军开弓朝着悬崖下面she出一支箭,不多时便有士兵沿着软梯陆续攀了上来。 瞠目结舌看着那软梯,若真从悬崖下面一直拉到白水关上,怎么说也不止千斤重了吧?他们竟然也天生神力拖得上来? 王爷淡淡笑道:“那软梯叫作纵云梯,不是普通质地制成的,比寻常绳索要轻上七、八成,也比普通绳索更为坚韧,拖上来并不费力,更不用担心会忽然折断。” “这么稀奇?”这么奇怪的东西,还真是头一次见识。 身后忽然传来柳泫得意的声音:“那是。我柳泫摆弄出来的玩意,若是不够稀奇,怎么配得上我……”看着站在远处忙活的夜流霜,柳泫的声音在瞬间嘎然而止。 王府的人知道柳泫还好好活着,惊鸿知道柳泫的存在也没什么紧要,但像夜流霜这样的身份,若也知道死在刑场的柳泫只是王爷做的幌子,那就有些麻烦了。如今当着夜流霜的面大喊我柳泫如何如何,被夜流霜听见了自然原形毕露。 我料想柳泫放走柳煦阳的时候,必然也对柳煦阳的去处做了万全的安排,王爷之前所以“杀”柳泫,只不过是为了警告东北柳家旧部不许轻举妄动。然而东北兵变的消息传来之后,王爷到此刻已经不太在意柳泫生死是否被人知道了。 可东北兵变的事柳泫并不知道,只道冒冒失失一句话出了纰漏,转身便想趁着夜流霜没在意悄然离去。 王爷看着柳泫狼狈离去的身影,只是轻轻地笑。事实柳泫得意起来声音极大,连夜流霜身边的士兵都闻言回头盯着柳泫猛瞧,夜流霜怎么可能没听清? 共用了一天两夜,夜流霜将军带来的三万人马方才完全入驻白水关。风翼旋带领的惊鸿已经完全撤到了烟水泽腹地。整个白水关平安顺利地交到了夜流霜将军手里。因王爷毒伤未愈,于是下令在白水关暂住,就近督导西南战局。 战报不断传来,秋袭左路军率先攻打秋绶要塞,若水坚守要塞,拒不出战。随后秋袭右路军分兵合围秋绶要塞,若水依然不出战。倚仗着秋绶要塞的铁桶防御工事,秋袭左右二路军疯狂攻打秋绶要塞两天,蚂蚁撼树般地毫无所获。只听说,若水喝过下午茶后,闲极无聊便带着弓箭来到阵前和薛冷比试箭法,专拿长弓she秋袭军中戴珊瑚珠帽的,秋袭军中死了十多个小统领之后便开始沉不住气了,攻城频率越发密集,然面对防守得宛如铜墙铁壁的秋绶要塞仍旧无可奈何。 晚间,我翻出灵识宝鑑,照着上面的方法以灵识黯魂术为王爷续命。心怀沉郁地等到第三天下午,月缺清带着绿烟珠出现。我割腕取处子之血炼化绿烟珠,随后侍奉王爷服下,以灵识引导药效迅速扩散,最后解除灵识黯魂术。 眼见着王爷终于无恙,我悬了三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着柳泫跪在王爷身前险些落泪,我眼前倏地一黑,身体失去控制地沉沉倒下。 醒来时,月华如水,清辉漫天。 难得见着白水关上的好天气,揉着仍旧有些发闷的胸口,缓缓支起身子坐了起来。打量四周,也是和王爷住处一样的简陋营房,从窗外景致推算方位,应该就在王爷居所右边。 侍墨趴在放着小灯的桌前。油尽灯灭,侍墨也沉沉睡着。一室沉寂中,月正中天。盘算着此刻离天亮还早得很,这几天也确实累得够戗,挪了挪身子,准备躺下再睡一会儿。 就在沾枕的瞬间,一道熟悉到窒息的影子倏然间闪过,陌生的打扮却让我瞠目结舌得腾地坐了起来! 王爷居然穿着一身更似江湖夜行的漆黑束衣?! ……月光下,轻而易举看见王爷提在手中的沥天剑,衣袂流光中,颀长身影悄然融入淡薄夜色,找不到一丝痕迹。 想也不想便足尖点窗追了出去,回首再看适才王爷落脚的地方,果然是一片阴暗。以王爷的轻功,若从外面看,根本不可能发现王爷腾身借力之处。王爷只怕想不到屋中的我会在此刻醒来,一眼便认出他来了。 原本是下意识地跟着王爷,此刻却又忍不住地迟疑,王爷既然如此打扮,又悄悄潜出,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知道此行的目的,我就这么悄悄跟过去,只怕犯了忌讳……想想却又知道不能迟疑。王爷此行一反常态带着沥天剑,显然是要与人动手,然他毒伤初愈,我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想着便谨慎地辨别方位,朝着王爷离去的方向追去。 一直追着王爷脚步到了詹雪忧习惯坐着远望的碎石堆前,王爷竟然想也不想地攀身向悬崖下面飞掠而去,一阵头皮发麻之后,开始嘀咕这简直不是在考较轻功,明显就是在试我的胆量如何,追到崖边却没迟疑,一面辨认着下边可以落脚的地方,一面提气轻身坠了下去。
第90页 悬崖下边便是怒水。我惊奇地发现,王爷并没有跃过怒水上岸,而是动用了云烟步,迳自踏浪而行。怒水水流素来湍急,王爷一直溯流而上,身姿轻灵得宛如此时洒下的月光,淡淡于洪流中挥洒,潇洒惬意地令我咬牙切齿——尽管勉强也跟得上王爷的脚步,可才不过半刻钟,我裙摆就全湿透了。 一路上都从怒水飞掠,偶尔遇到河道浅窄的地方,我便绕上河岸脚踏实地,勉强算是歇口气,可越往上流,怒水周遭便越多高山,直到后来两侧多数只剩下高得叫人晕眩的峭壁,直把我恨得牙痒痒。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跟着王爷用极耗内力的云烟步,踩着轻飘飘简直不能着力的浪花,狼狈追去。 叫我奇怪的是,王爷似乎始终不曾发现我就跟在他身后,或者是发现了却没吭声? 晓色逐渐浓重起来,放眼望去,左右的山石杂糙也都渐渐有了颜色,根本不知道究竟走了多远,只知道这夜的轻身夜行,绝对是此生最为艰难迅速的一次。水道一个转弯,王爷飘然落在了右侧河岸之上。随后便窜入了山林,见王爷身影逐渐在林中隐匿,我也顾不得小心藏在王爷后面了,就这么大刺刺地追了上去。 林子并不大,穿过去便是一片绵延的小山坡,接着我便看见足以令我瞠目结舌地景象:右手边赫然便是一座饱经风霜的巨石之城,城墙之高,几如峭壁,墙色之旧,仿似古书。城外土地近似于暗红,风过沙沉,一片凄冷悲杀之意。 凭着并不糟糕的目力,隐约看见那巨石城楼上鲜血铭刻的两个篆字:秋绶。 陆路崎岖,素来不如水路快捷,可半个晚上就沿着怒水到了秋绶要塞,还是让我有些瞠目结舌。想不通王爷究竟想做什么,盘算着近日秋袭左右路军合围秋绶要塞,王爷此行难道是要去杀秋袭左右路军的统帅? 我在胡思乱想,王爷动作可没有迟疑。晓夕深深中,王爷身影如风般刮到了城墙之下,贴着那隐隐飘散着血腥气息的城墙,小心注意着城楼上的一举一动。正在奇怪王爷为何要这么小心翼翼地摸进自己的营地,王爷已施展融空术,只三个翻转便跃到了城楼之上——那上面三步一岗布置着守卫啊! 原以为上面必然有一阵喧譁,没想到王爷漆黑的身姿自空中倏忽一闪,便如异风拂过一般,未留下一丝痕迹。就站在一旁的软甲士兵,只是奇怪地向右看了看,未发现异常便又在瞬间恢复平静。 我就站在山坡上,一点办法也没有。王爷轻功已到了掠影无痕的境地,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秋绶要塞,我估计一爬上城楼就被围住了。再者,王爷此刻进了秋绶要塞,好歹也是若水的地盘,王爷怎么样也吃不了亏才是。 刚刚想要坐下来歇一会,才打扫干净一块石头,忽然惊觉不妥:王爷来秋绶要塞为什么要如此小心隐藏行踪?若只为削若水兵权的事来与薛冷打招呼,何必又带着足以暴露身份的沥天剑?……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我跟了王爷大半夜,以王爷的谨慎,却未发现我? 如此一想,便再也坐不下去了。借着城墙一点阴影,倏地向秋绶要塞靠近,尽管如此,城楼上依然发现了我的行踪,一阵箭雨倏忽而下。抽出软剑护身,学着王爷的模样贴在城墙之上,暂时躲入了攻击死角。明白就算躲在这里也不安全,才想着攀上城楼,十几块脑袋大小的石头忽然从城楼砸落,气得我奋力扣剑破石,踏着云烟步向城楼窜去。 眼见城楼青砖就在眼前,一道剑气却在这时猛地破空袭来。左右都是犀利的箭雨,迎头而来的却是凌厉的剑气,我这可真算是进退两难了。正在头疼,忽然听见一声轻讶,接着便是一条软索咻地滑落,耳畔是薛冷的声音:“是茗姑娘?” 顺着软索攀上城楼,薛冷仍是从前一般笑嘻嘻的样子,举目四顾也没王爷的影子。我登时头疼了:王爷不是来找薛冷的。 想着王爷当日说起削若水兵权的冷笑模样,心中的不安逐渐扩散,急急道:“我奉命来找单大人,烦劳薛将军指路。” “找单大人?……我这儿可走不开,让小子给你引路如……” 话未说完,我便拎着他指的少年侍从向城楼下跃去。在他指引我,我很快便找到若水下榻的院子,不知为何,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顾不得去找大门,放开那少年便直接翻墙而入。 紫檀色剑气却在我翻墙而过的瞬间暴绽而出。 那一剎那,半边天际都被染成了绚烂庄严的紫檀色,晓色越发冗沉,院子里傲立寒冬的梅花簌簌落下,殷红如血地飘了一地。 我知道,这是若水将凌烟剑舞逼到极处方才会出现的奇怪景致。 在这一瞬忽然清楚地感觉到手心的冷汗,根本不能再胡思乱想些什么,迳自便穿过跨院冲进了主宅院落——王爷颀长漆黑的身影赫然绰立于漫天花雨之中,沥天剑萧然指地,剑尖一滴鲜血恰时划落,滴答一声,院子里静得如同死亡一般。 若水长发披散着,犹带着薄薄的倦意,甚至赤着脚,显然是在睡梦中被生生惊醒的。眼中带着迷惘,也略略蔓延着一丝哀伤,左手扶着玉蕊剑,轻轻捂着右肩的伤口,鲜血依然从袖中汩汩溢出,顺着指尖滴答滴答。 王爷和若水动手了。我艰难地为眼前的情景下了结论。心中充斥着对这个结论的不信任和绝望。 若水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削兵权不够,还要披星戴月涉江数百里,打扮得一如江湖夜行一般的潜入秋绶要塞,拿剑和若水说话?……离京时不还好好儿的么?若只记恨若水擅用封情之术,怎么会先命他领兵西南,随后又临阵易帅?这一路南下,几乎便没有若水的消息传来,又是怎么惹着王爷了? 半晌,若水方才缓缓收剑,屈膝跪下,静静说道:“不知王爷驾到,失手冒犯,请王爷降罪。” 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如此镇定安详?不惊惶不诧异不忿忿地静静说话?……若不是一时未认出王爷,以凌烟剑舞九重之技全力挡了一剑,只怕这会儿我见着的,便是若水的尸体了吧?……手指微微颤着,轻轻抿唇,发觉已是冰凉一片。为什么要杀若水?为什么? “你从来自以为清醒决断。幼时便是如此。”王爷徐徐开口,声音平缓清晰,慎重得不带任何情绪。沥天剑上还沾着若水滴滴答答的血,王爷眼中却看不见一丝怒意,“尽管如此,你还是很知进退,很懂分寸,所以你偶然在小事上阳奉阴违,自作主张,本王也容得你。” 若水抬起头,看了王爷一眼,随即瞭然地垂首,轻声道:“……东北兵变了?” 王爷欲杀若水,难道竟和东北兵变有关?……倏然间回忆起,当日王爷听见东北兵变时眼中森森浮起的杀意。听见东北兵变,既不动怒也不发作,只悄无声息地将削夺若水兵权的王令传回京师,那时候便有杀若水的心思了么? 可东北兵变和若水有什么关系?若王爷要杀的对象换作柳泫,我还勉强想得通。若水与夜平川惟一的瓜葛,就是曾经秘密抽调东城兵马潜伏在夜平川,难道为了这个杀若水?那也太扯了吧? ……还在费尽心力地想着王爷杀若水的原因,王爷却在此刻再次提剑指向若水。剑尖抵在若水咽喉,锋利已迫肤而入,殷红的血珠自若水体内滚出,淌过沥天剑剑尖,牵着线地往地上滴落。 “您真要杀我?”若水轻声问。 王爷没有说话。我看见王爷右腕微微一沉,剑锋便毫不留情地向若水咽喉刺去——若水竟然躲也不躲?! 不是巴掌也不是脚踹,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沥天剑! 一掌拍向若水肩头,看着毫不抵抗地他倾身倒了下去。而软剑钉上王爷沥天剑的那一瞬间,我惟一庆幸地是,王爷算准若水不会抵抗,并没有在剑上贯注内力。 或者,王爷算准了我会救若水,所以不曾在剑上贯注内力? 在若水身前跪倒,勉强算是护在若水身前。之所以说勉强,因我此刻已知道,纵然是王爷毒伤初愈,我也绝不可能在王爷眼皮底下救任何人。取剑与王爷动手,百死莫赎的重罪,然而王爷只是静静将剑收起,眸光静静地看着若水,并不说话。 “若水?说话啊。东北兵变和你有什么关系,怎能平白因此受死?……”虽是对若水说话,我却几近哀求地望向王爷,不单求他手下留情,也请他好歹告诉我,为什么要为东北兵变杀若水? 我那一掌拍得虽猛,却没什么内力,伤不到若水。他并不愿意趴在地上显露弱势,此刻已缓缓直身跪了起来,嵴背挺得如同剑一般的笔直。他不说话,对我的问题充耳不闻,只是静静望着地上一个虚无的所在,等待着王爷的剑锋再一次被他咽喉的肌肤吞噬。
第91页 一个欲杀,一个求死,我就跪在王爷若水中间,直觉自己如同一个小丑般可笑可悲。但我可以转身离开,任王爷杀了若水么?我不能。 王爷事实并不想杀若水,我隐隐知道这一点。或者这一次只是警告,所以王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我跟着他到了秋绶,所以让我轻而易举地从沥天剑下救了若水。 可若水知道么?若水就这么想死么? 漫天的花雨终于静了下来,天边病态的紫檀色光芒也始终归于平淡。只有风中淡淡的飘散的梅花香气依然淡雅凛冽着,丝丝缕缕牵引在鼻息眉眼之间。这样美丽的尘世,为什么若水要急于摆脱? 一朵小巧的梅花打着转儿落在了若水眼前,半晌,他终于有了声音:“我放了柳煦阳。” 这句话显然是回答我的。可柳煦阳怎么会是他放的?不是柳泫把他父亲送走的么?……脑子里拼命转着,却发现记忆中许多的疑惑,都被若水这淡淡几个字串联起来,逐渐变得清晰明朗。 为什么前一日还为斩不斩柳泫而痛心疾首,隔日便有替身之策,将柳泫救回王府;王爷追捕柳煦阳的通缉令上,为什么将柳煦阳的画像画得一塌糊涂;明珀圣女法会时,若水曾经神秘地离开过两天,当我无意中问起时,若水为什么用一套明显是事先编排好的说辞搪塞我;岑轻衣代颜知将军为东北兵变请罪时,王爷为什么说东北兵变是自己疏忽…… 一切原因,都因为早在柳泫自以为保全父亲的同时,王爷便已悄悄派出若水截杀柳煦阳。 而王爷决计料想不到的是,若水居然悄悄把柳煦阳放了?!如此说来,若水岂非就是一手促成东北兵变的罪魁祸首? 到此刻颜知将军还带着三万残兵被困在夜平川,前有寒瑚国大军虎视眈眈,后路却被柳煦阳堵得严严实实,如此狼狈境地,不也是当初若水一念之仁造成的?……难怪王爷一听东北兵变的消息便要削若水兵权,若水如此作为实在胆大妄为得有些出格了。 一时也想不通若水为何会如此胆大妄为,更加想不通一直冷静自持的若水为何会笨到放了柳煦阳。此刻既然知道了王爷欲杀若水的原因,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救下若水的小命再说。 “若水放、放了柳煦阳确实是不对。可、可暮雪教首戒滥杀,若水身为暮雪教圣子,一念慈悲也是、也是情有可原(>_<洛茗,你个女人就继续瞎掰吧。暮雪教戒杀?那若水以前杀那么多人怎么就没“慈悲”过?)。何况……何况现在东北、西南战局都局势吃紧,与其临阵杀将,不如让若水戴罪立功?” 胡拼乱凑着求情的词句,我忽然发现平静得不见丝毫怒气的王爷,宛如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无论丢多少东西进去都不可能探到深浅。带着我来,岂非就是让我来替若水求情救命的?……只是拿剑吓吓若水么? 王爷静静道:“若放柳煦阳只为一念慈悲,本王不杀他。” “可偏偏若水自以为清醒决断,明白夜平川的柳家旧部迟早会是王朝祸患,长痛不如短痛,干脆纵虎归山,放任这处隐疾溃烂爆发,也好早日忍痛剜除。”若水抬头,水般澄澈的眸光向我投来,嘴角居然微微带笑。 听着若水将纵放柳煦阳的因由娓娓道出,我方才知道,王爷为何先前只削若水兵权,此刻却又带着剑来警告若水。削兵权,是还未想到若水私自放走柳煦阳的真正理由。察觉到若水真正用意后,王爷虽未必不赞赏,却必须要对若水的自作主张狠狠警告:想想亦是可怕,若水迳自放走柳煦阳,定下剜瘤之计,却不曾回禀王爷,东北数营譁变,直教王爷措手不及! 然而若水抬眼一笑后淡淡说出的话,却让我越听越是心惊胆战:“这等朝堂大事,怎容得小小一个单若水阳奉阴违,自作主张?我惊燕至高无上的摄政王,身边怎能容下如此胆大妄为不听号令自以为清醒决断的臣下?所以,单若水怎能不死?” “王爷!——” 眼见着王爷嘴角萧然绽出一丝笑容,我眼疾手快地向王爷右手扑去。跟随王爷这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明白王爷那种奇怪笑容所代表的意思,杀修伽王叔时王爷这么笑过,杀银瓶长公主时王爷这么笑过,吩咐我无须给穆王爷送徜月修解药时也这么笑过……不是先前手下留情等我去救的把戏,这才是真正动了杀机。 以身躯拦住了王爷手中的沥天剑,锋利的剑锋刺入身躯,一点冰冷逐渐向四肢驱散,却是不痛。会死么?……死也不怕。可是若水,以后不要再如此了。以后没有和你一起长大的茗姐姐替你去死,你再触怒王爷,可怎么好?…… 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闪现的却是幼时带着若水在晴好斋里上房揭瓦的混事,被当时只是皇子的王爷抓到,原以为会受一顿训斥,没想到王爷带着我二人玩得更疯。仿佛都能嗅到那时空气中弥散的淡淡的红粉香味,又仿佛像极了此刻蔓延于风中的梅香…… “茗姑娘……” 好陌生的怀抱。好陌生的气息。不是王爷,是若水。剧痛终于清晰起来,我有些难以忍受地揪紧了若水的手,发觉他的手竟然也是一片冰凉。 “为什么要如此?……王爷不会杀我的。你不明白么?”若水眼中带着一丝哀伤。我分明看见他唇内泛起的淡淡血色,就算替他挡住了沥天剑,可王爷依然出掌伤了他。 体内的鲜血便如同找不到宣洩地出口一般,汹汹向咽喉顶来,勉强想咽也咽不下去,只能任由逆血自口鼻汩汩流出。听着若水哀伤的声音,心中略略闪过一丝心痛,更有许多担忧:“……我就是太明白了。若水……你不该如此……你明知道王爷并没有杀你的意思,却偏偏要如此说话,逼王爷杀你……” “我没有……” “你有。” 头一次那么坚决地反驳若水的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那么多的血,怎么吐也吐不完,感觉到若水搂着我的手心移到了命门穴上,随后便是一股融融暖流迅速向身体四散开来。 “听我说若水……王爷杀你,不为你说话挑衅。只为你……生机已逝……”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是不能顾全自己的信仰和使命的。而若水若不再背负他身为暮雪教圣子的使命,他之于王爷的忠心,自然也就化作了虚无的笑话。 “若水……你和瞳拓将军、颜知将军、泫儿、詹雪忧都不一样,他们可以做错,可以阳奉阴违,可以自作主张。你不能。” “因,你是单若水。” “这么……这么多年了,你……难道就不会眷念?……不舍?……”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黯淡无光,眼前若水的脸,王爷的衫,都开始逐渐褪色。呼吸成为一件很勉强的事情,只有若水贴在我命门穴上的那只手,还融融流溢着暖意。这么美丽的尘世,若水,你为什么要捨弃?…… 第五一章 茕影 那一场黑暗,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漫长与深邃。 虚无飘渺之中,没有过往来去,没有喜乐悲愁,没有得失成败,没有春露秋霜,酷暑严寒,没有王爷,没有柳泫,也没有若水,只有仿佛没有边际的漆黑与宁静,风微弱到了极处,淡淡卷着那丝悠然,完美到了极至。 若不是极远处那淡漠到无色的光,隐隐照出望若姑姑的影子,我真的便想那么永永远远地沉溺下去。 ——望若姑姑交代过我的,她要我永远陪着王爷,永远不要离开他。 ——望若姑姑,望若姑姑…… …… 剧痛自小腹清晰蔓延开来,简直连手脚都能分担到那欲要人命的痛苦。半晌方才找回在世为人的感觉,只眼睛大约是闭上很久很久,睁开也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许久才逐渐看清身边人的存在。 “茗姐姐,你醒了!”耳边分明惊喜的清脆声气,必然就是侍墨了。 也快二十的人了,声音还和小女孩一样的清脆悦耳……我下意识地想着,脑子里萦绕不散的却是那梦中的景象,那个穿着华丽兰裳的高贵妇人,那个是……望若姑姑?……为什么根本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茗姐姐?……还是没力气说话么?我……” 奇怪地看着忽然噤声的侍墨,却见她挪身站了起来,微微垂首。眸光才一转,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绕过屏风匆匆而来,入目是一袭极熟悉的白色软甲,清幽的檀香也裊裊扑面而来。 白色软甲原本是祁冷、天骄、秀字、翔字王爷的心腹四营方才有资格穿的御制软甲,后来瞳字营与长风营都併入东城,王爷索性将东城六营的装备都统一了,于是白色软甲便成了东城六营的标记。
第92页 而那股幽淡的檀香,我就更熟悉了。王府特制的扶宁香,除了王爷,便只有若水身上会有这样的味道。 也只有若水才能带出这样清澈如水的气息吧。判断出来的是若水,而不是王爷,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或者,私心底,又一次拂逆王爷的意思,让我已经没什么勇气去面对素来容忍我的王爷了。 若水看着我,想说什么却又未出口,一时只是无言。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他双眼浮肿,带着病色,脸色也稍显苍白,禁不住脱口惊道:“你内伤不曾诊治么?” 分明记得昏迷之前,若水苍白唇内隐隐含住的殷红血色,沥天剑虽被我挡了下来,王爷给他的当胸一掌却拍得结实,看他这一脸可怖的脸色,竟似根本不曾好好诊治过。 若水微微摇头,道:“外面的事忙不过来。茗姑娘精神还好?” 天大的事也不耽搁治伤的功夫吧?看着若水苍白的脸色,禁不住心中暗气王爷心狠,内伤最是磨人,一个好歹便能要人性命,居然就指使着若水忙得团团转,任他内伤积攒着。 “我替你把把脉,写个方子吧。待会让侍墨抓药煎了,喝碗药不耽搁你的差使。”勉强动了动身子,侍墨便扶着我坐起,这一翻动作,小腹的剧痛便更加清晰剧烈起来。捏了捏犹是僵直的手指,侍墨已贴心地送来了脉枕。 若水思忖片刻,便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将手递给我。我仔细听脉,他却是一刻也没闲着,迳自对我说道:“孤军深入最讲奇效,若是一击不中暴露行踪,很少能逃脱被围剿的命运,秋袭右路军攻陷秀泽郡后却没有第一时间回防秋绶,反而等待我军入驻秋绶,意图与左路军合围秋绶,将我军一口吞下。他既错失良机,如今夜流霜将军如今把守在白水关,我军主力守在秋绶要塞,秋袭右路军陷入秀泽郡,后路已断。” “不占秋绶,反陷秀泽,已是失策。如今收到消息,秋袭右路军与左路军合围秋绶不过八天,便又沉不住气,意欲抽调兵力往京城图谋。如今东城还有近三十万人马……” 我原本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的,听若水这么一说,也不禁愕然:“这秋袭右路军的将军竟是个糙包?!”若不是糙包,怎么会带着两万个人去京城和东城三十万人鸡蛋碰石头? 若水竟忍不住浅浅一笑,却又敛了容色,慎重说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判断,不排除秋袭仍有奇谋的可能。” 若水正经说话的模样让我很是好笑,素来只有和王爷说正经事时,他才会有这样的神色。轻轻招过侍墨,替若水配的方子让她记下来,她很快便拿着一张漂亮花笺走了过来,看看没有漏了什么,便让她拿着去抓药去了。 侍墨刚刚离开,若水便摊开一张地图,指着上面说道:“再往上最快五天路程便能到京城,不过从秀泽郡到京城当中还有五城十一郡,秋袭右路军虽然只有两万人马,但地方兵力无论如何也是抵挡不住的。王爷有严令,战线必须控制在西南,所以,我打算一旦秋袭右路军自秀泽郡撤军,便分兵一万追剿。” “一万人追剿两万人?”我有些瞠目结舌,“也是王爷的意思?”虽如此问,却隐隐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王爷纵然成心和若水过不去,也决计不会拿战事来开玩笑。 “是我的主张。秋袭左路军如今仍有八万兵马驻扎在尚阳城眈眈相视,倚飒城也有五万人马。我军南下原本只有十万兵马,分兵三万驻守白水关,秋绶便只剩七万人。以谨慎计,调动一万兵马追剿秋袭右路军,留守兵力与敌军相较已势弱,不能再多抽调兵力了。” “可是以一敌二,也是太过冒险了吧?”如此说了一句,发觉自己关心得有些过了。禁不住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你看,我原本不懂这些行军打仗的东西,你随便一说,我也就随便一问。不要当真才是。” 岂知我这话才说完,若水便更是正经地站了起来,垂首道:“还请洛大人恕罪。前几日战况紧急,大人又昏迷不醒,末将便擅自取用大人令箭,代大人传令……” “等、等等等等……”被若水希奇古怪的言辞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儿还回不过神来,只瞪着若水奇怪道,“你适才叫我什么?——洛大人?” 若水却是不动声色,静静说道:“王爷离开时曾留下王令,命茗姑娘任西南战局督军,总理西南战务。” “王爷走了?!” 什么王令,什么战局督军,什么总理西南战务,一时间都及不得骤闻王爷离去让我心头倏然涌起的恐惧。十九年,整整十九年,自我四岁入侍晴好斋,跟随在王爷身边伺候,王爷便从来不曾一语不留便丢下我。 如今竟然就在我昏迷之时,走了?……救若水,还是触怒王爷了吗?从来没有一刻及得过此时的惊惶,不自觉地抓紧身边的锦被,脑子里腾地一片冰冷,直冻到脑门。一把揪住若水衣角,已有些语无伦次:“怎么会?去哪里?为什么?我、我……我不能……” 紧抓着若水衣角的手,被一股冷凉的温柔包裹,我清楚地知道那是若水的温度:“——若水。”哽咽着喊了一声,泪水在瞬间滚落。 “……牵累茗姑娘了。” 仍是淡淡的声音,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若水的心事。 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责怪若水什么,这一时只感觉到浅浅地心痛:仍旧要守着你的淡漠面具,永远永远也不摘下来么?纵然是在为你受了一剑,如今仍旧缠绵病榻的我面前? 我有些心冷地缩回了手,不愿去看若水淡漠的眸色。从今后,更该认清自己的身份,我只是一个卑微得如同尘土的侍女,改变不了任何——救得了他一次,可以救他第二次么?他那骨子里的锋利,谁能拂拭得平? 王爷不许我管若水的事,是早就清楚知道,我自作多情的顾全,成就的终究只是一个笑话吧。 “茗姑娘恕罪。军情紧急,分兵追剿秋袭右路军的调令是否可行,还请茗姑娘明示。” “你我认识多少年了?我有多少斤两你比我清楚。”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才稍稍停下来,小腹的剧痛便又冒出头显威风,我已疼得有些受不住了,咬着牙轻声说道,“行军打仗我一窍不通,单大人看看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只一条——令箭使完,立即交还于我。” 王爷既让我坐镇西南,那么,我便替王爷牢牢握住西南的兵权吧。此刻惟一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仍旧不为救若水后悔,只面对王爷,有着那样深深深深地愧。 面对我刻意冷淡疏远的言辞,若水并没有太多的表示,事实我也不指望他会有什么反应。若水淡淡地嘱咐我好生休养,便又匆匆离去。 侍墨捧着煎好的药进来,我让她迳自去找若水,没多久侍墨又端着满满的药碗回来了。 “单大人已经领兵出城去了。”侍墨有些无奈地放下药碗,“兵临城下八、九天,单大人一直都没歇下来。如今带着伤出城……” 听着侍墨颇为心疼的念叨,我稍稍怔了怔。若不是清楚知道若水不会拿一万人命开玩笑,我此刻只怕真要以为若水如此奔忙拼命是当真想要寻死了。 ——究竟为了什么,让若水当日一心激怒王爷,只求速死? 沥天剑的可怕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它的锋利。和王爷教给我的特制银针一样,被沥天剑所伤的创口很难癒合。仔细看过自身的伤口后,发现伤口处理得很是妥当,小腹的剧痛并非因为伤口未曾癒合,而是特制的伤药留下的后遗症。 虽痛得厉害,其实已没什么要紧了,只需慢慢静养就能恢复。这会儿平静下来,已慢慢理清了思绪,王爷虽走得匆忙,但将我留在西南是早就盘算好的事情,白水关时便和我说过这事了。何况我这样伤着,王爷纵然想带我走,只怕我也撑不住。 侍墨一直忙进忙出,我并不清楚她究竟在忙什么。夜色如水湿衣摆一般缓慢地降临,我就倚在窗前,看着黢黑的院子。那静静随风飘落的嫣红梅花,那漂浮于空中淡淡弥散的香气,就在那日纷飞的花雨中,王爷第一次对若水动了杀机。那静到极处没有一丝情愫的浅笑,到如今缓缓思忖起来,依然是冷透嵴背的冰寒滋味——若水却是丝毫不惧。 分明记得若水承认放走柳煦阳时,口气异常的低沉温顺,听得出来,那是若水先低头认错了。然而王爷只淡淡几个字,便让若水霍地改变了想法,仿佛被踩住了痛脚一般地昂首顶撞起来,言辞之莽撞犀利,简直都不似从前我认识的那个若水了。 不明白,始终想不明白,若水为什么不愿将生命延续下去?……是王爷逼得太紧太累,让他觉得生无可恋,避无可避,因此方才欲一死以求解脱?……若当真如此,若水,还是那个与我一起长大,素来隐忍柔韧的若水么?这么这么多年,都如此过来了,却在此刻受不了?
第93页 小腹的伤又在隐隐作痛,侧身欲取侍墨放在小几上的茶杯,忽然听见院中杂乱的脚步声。这时候,除了薛冷,谁会带着这么多人到我这小院子里来?我小心整理了身上的锦被,薛冷清朗的声音已在外扬起:“洛大人已歇下了么?” “分明从前都叫我作茗姑娘的,如今正经八百叫‘洛大人’,怕我听了不会飘飘然飞起来么?”伤后气弱,说话声音并不太大。不过薛冷耳力不弱,必然听得清明,“我实在起不来,便不出迎了。薛将军请进。” 一队亲兵留在了院中,薛冷穿着白色软甲笑嘻嘻走了进来。和若水一样,他也是容色疲惫,一身风尘,只那招牌似的笑容丝毫未改,和柳泫差不多年纪,眼中隐隐敛住的深邃光华却明白让我知道,眼前这位颜知将军的首席心腹谋臣,城府比柳泫不知深了多少。 “如果茗姑娘可是小将的顶头上司,一道钧谕便能让我卸甲归田。再不努力巴结着,怎知道茗姑娘是否给我小鞋穿?”薛冷嘻嘻笑着,似随意却谨慎地开着玩笑。私下与他聊天的机会并不多,每每碰面都能从这位将军身上找出许多新的东西,仿佛永不枯竭的翻新着他的面容习性,只有那一贯的笑嘻嘻容色,方才是他亘守的面具。 “……薛将军就继续拿茗儿打趣吧。分明知道王爷留着我,只是装给秋袭看的。说到行军打仗,兵法谋略,终究还是得指着单大人,要不王爷怎么就把我留在单大人身边呢?——薛将军请坐。”微微笑着,根本不给薛冷任何递话的机会,便将他可能的图谋封得严严实实。 纵然若水与王爷之间有些什么隔阂,但这兵权大事,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随意交託给若水以外的任何人。薛冷是颜知将军的心腹,他是否对颜知将军有二心我不知道,至少我对颜知将军未必那么放心——留着东城密探死活不许王爷插手,颜知将军究竟盘算些什么,谁说得清楚? 我知道颜知将军是爱惨王爷了。可那弹词小说里的故事,因爱成恨的不够多么?以颜知将军的骄傲善妒,处处容忍可以到何等程度?……谁做得了这个保证? 薛冷嘻嘻一笑,顺着我的话接了下去:“那是。那是。说起西南作战,除了经历过牟塞之变的瞳将军,便是单大人了。四年前单大人与展庸那一仗着实精彩,大人与我说起实战时,经常引用单大人西南作战的实例,如今能亲身追随单大人再战西南,实在是薛冷的荣幸。” 我稍稍一怔,这才恍然醒悟他口中的“大人”说的是颜知将军。若水四年前与秋袭这一仗我知道得并不太清楚,甚至连秋袭主帅展庸的名字,也是如今在薛冷口中听到的。一直认为若水之所以成为王朝四大名将之首,是因为四年前与秋袭那一仗完全是若水一人指挥完成所致,听薛冷如此一说,才知道四年前那一仗仿佛打得很是经典,甚至连颜知将军与部下实战探讨时也时常引用其中的例子。 “你看,你一说到行军打仗,我就一窍不通了。”小腹的剧痛让我有些难以忍受,并不想过多纠缠在无谓的话题上,只努力维持着微笑,岔开话题说道,“这个时辰,薛将军可曾用过晚膳?……若不嫌弃,便在这里与我一起随意吃些东西吧?” 薛冷何等精明,闻言便起身笑道:“倒是我打搅茗姑娘休息了。如今茗姑娘还伤着,原本不该来搅扰,不过有些事小将实在无法做主,还得请督军大人钧谕。” 他说得一本正经,此刻若水不在,我自然不能装着不知道继续迷糊下去,便笑道:“好吧好吧,薛将军说给我听听——不过你知道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侍女,顶多便是我给你出出主意,咱们一起商量着办,实在不成,还得请教单大人。” 薛冷便是一笑,道:“事倒也不是大事。只是王爷离开时,曾命詹大人与那位潜云公子留在秋绶。詹大人我是知道的,王爷身边最得用的侍卫嘛!——只不知道那位潜云公子?……” 我略略斟酌着言辞,薛冷已嘻嘻笑道:“倒不是我闲来无事明里暗里探问王爷身边的侍从身份。下午这位潜云公子与詹大人一起,跃下城楼一口气杀了敌军九个珊瑚帽,最后还把统领尚阳城秋袭兵马的副都统首级带了回来——还要向督军大人请罪,下午单大人领兵离城追击敌军,我还不知您已经醒了,便自作主张趁着敌军群龙无首,率兵小小去城外讨了个便宜……” 看他那笑嘻嘻的模样,鬼才相信他是“小小”讨了个便宜。薛冷又继而说道:“说来说去,这位潜云公子确实功不可没,我便想着具折向朝廷替潜云公子请功,不过……” 不过不知道这位潜云公子究竟是王爷的男宠呢?还是摄政王府内的侍卫?薛冷这话未说出来,只笑嘻嘻地看着我。 一战未竭,便只许报捷,不许请功,这是王爷多年前便定下的规矩。具折请功那是战事结束之后、班师还朝时做的事情,何况,不说若水王朝第一名将的声望压在这里,就是我这稀里糊涂被王爷留着总理西南战局的督军在此,也轮不到他薛冷来向朝廷“具折请功”。这哪里是替云浅月请功?分明就是在疑心云浅月身份了。 薛冷既是东城密探副首领,京城的风吹糙动自然一清二楚。从来便不曾听说摄政王府有“潜云公子”这个人,如今忽然冒了出来,乍一见他风光霁月的丰姿气度,骨子里透出的那股连王爷都指着称赞过的倨傲气质,只怕已让薛冷心怀揣测地猜疑着了。下午又见云浅月杀下城楼,割取敌首竟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再者,我猜想着,詹雪忧既受命盯着云浅月,云浅月杀入秋袭军中的举动,必然会被詹雪忧阻止,想来二人于城楼上也会有一番拉扯,否则詹雪忧绝对不会随他一起擅自行动杀下城楼去。以薛冷的精明,自然疑心云浅月的真正身份。 不禁暗嘆云浅月厉害。分明被绑在詹雪忧身边,发觉秋袭左、右路军统率拿出的白痴战术之后,立即当机立断杀下城楼,宁可任全军承受一次溃败,也将胡乱指挥大局的副都统斩于刀下。不说他斩杀袍泽如何心狠,就是他被詹雪忧牢牢看着,也能顺利杀下城楼的手段,也让我稍稍心惊——如此说来,詹雪忧未必看得住云浅月。 王爷已带着柳泫离开,惟一知道云浅月真正身份的便只有我一个了。那么控制着云浅月,不让他成为西南战局的变数,便是我不容逃避的责任。那个倨傲如月的男子,总是笼罩着叫人嵴背发冷的诡秘气息,我当真应付得了他么?……此生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在我肩头,我忽然发觉,若没有王爷在我身边,我便当真如同失去主心骨一般的惶惑脆弱。 “……茗姑娘?” 薛冷轻声唤我,我登时回过神来,小心敛去心中的不安,歉然笑道:“是我失神了。这位潜云公子是我们在秀泽郡巧遇的,他恰好能治詹大人的头痛症,王爷便将他留在身边,替詹大人看病。请功的事且不着急吧?待我日后问问王爷的意思,再告诉你如何写请功摺子,如何?” 薛冷笑道:“茗姑娘如此吩咐,小将照办就是。”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试探道,“不过潜云公子一身武艺,下午看他于战阵布局也是极熟悉的,我有意思请他暂时做中军幕僚……” 果然不愧是颜知将军一手调教出来的角色。这样随口两句话,便能试出云浅月大概身份。我若点头贊同云浅月做中军幕僚,则云浅月必然是王爷心腹,我若推委不答应,那薛冷自然就明白,云浅月身份未明朗之前是敌非友应该提防。 “毕竟是中军幕僚,当中涉及许多重要军机……”我故意顿了顿,斟酌着语气,最后方才朝薛冷微笑说道,“这事还是先搁搁吧。待单大人回来,问问他的意思。” 让薛冷帮忙盯着云浅月,总比含糊云浅月身份,误导他撞进云浅月可能设计的陷阱里强。 薛冷此行的目的既已达到,又与我闲扯几句,便藉口军务繁忙,匆匆离开了。小腹的剧痛依然清晰,这一种痛,总是让我不自觉地想起那日的若水。那骨子里带着锋利的水一般温润的人,究竟为什么要寻死?始终是,想不通呵…… 第五二章 封印 小腹的伤口痛得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许久之后,干脆扯过长衣披上,小心地扶着床下了地。试着走了几步后,发觉腰身有些无力,但活动一下筋骨,浑身都舒坦起来。窗外的月光清晰如水,映照着那一树的殷红梅花,说不出的妩媚可爱。想也不想便匆匆找出一支玉簪拢住头发,小心地护着小腹的伤口,推开门向院中走去。 门外风冷如冰,触身便是一股说不清感觉的清寒滋味,整个院子都是静悄悄的,黑得没有一丝灯火。凭着并不糟糕的目力,隐隐能看见远处城楼上巡防的火把,那里中规中矩的守备巡逻,让我在一瞬间从花前月下警醒过来,恍然记起这里是秋绶要塞,基本上成为整个西南战局核心所在的秋绶要塞,兵临城下战火纷飞的秋绶要塞。
第94页 适才就在不停地想着王爷当日在白水关交代的话,王爷曾说夜流霜与薛冷私怨甚深,如今若水兵权已削,真正檯面上压制住他二人的便只能是我了。可行军打仗这种事,我委实不太精通,这二人若在行军调遣上挟私报复,内斗不止,我自然是防不胜防。若有若水帮我,我自是不惧,可是如今若水心境想法也很是奇怪,他是否愿意插手夜流霜与薛冷的私事,我半点把握也没有。 还有那个宛如露锋收藏的利刃一般的云浅月。想着他,我的头就开始裂痛,禁不住荒谬念头地怀疑,王爷将云浅月和詹雪忧一併留在秋绶,是否就是对我擅自插进王爷与若水之间的严厉惩罚?……那个云浅月,真真有着一种叫人难以捉摸控制的诡秘,让我很是头痛。刚刚想到此处,便听见嫩叶扬声的熟悉声响自暗夜深处幽幽弥散开来,清楚地记得当日云浅月与詹雪忧都曾以嫩叶吹过这样的调子,仿佛是秋袭什么地方的小调——他二人也是安置在这个院子里的? 一个念头还未转过来,嵴背便下意识地发冷。根本不用多想,我轻轻抖袖,将银针扣在掌心,低喝道:“谁?”当然不指望对方回答,逐渐稳定的气息让我清楚地判断出潜藏在暗处的那个人的位置,凝神便将银针she了出去。 除非不是刻意伤人,否则我使暗器鲜少会失手,一者手法古怪,五根手指一点玄机能在银针上贯注十二种不同的力道,再者王爷替我配制的银针也着实精妙得霸道,破风而出常常没有半点声息,一旦融入空中便湮没失色,目力稍逊就无法辨认。敌友未明之下,我自然不会有心伤人,但那两支银针也已足够逼得普通人鸡飞狗跳了。 令我吃惊的事却在此刻发生了,两支银针去向的阴暗处,竟在银针入体的瞬间倏忽飘出一道阴影,铮铮两声碎响,银针竟直直she入了院落一角的墙砖上。 这人的轻功竟比清风还快! 阴影的身形在月色下逐渐清晰,随着他周身的阴郁气息越发浓烈,我已明白他必然是惊煞成员之一。只有惊煞成员才有这么可怕的轻功,他们可以一直潜伏在王府,却丝毫不被我与若水发现,出神入化的轻功是必然的,也只有惊煞成员才有那种陌生得令我熟悉的古怪气质,那一种花岗石一般坚冷的气质,永远潜伏在黑暗深处的阴郁气质,宛如浓墨在水中凝散的苍白气质。 月光下,阴影的面孔清晰而苍白。我脱口唤道:“月缺孤?!” 正是当日被我she了两针,又在王爷示意下、被若水放走的惊煞成员月缺孤。记得王爷交代月缺清传令回京城,命月缺孤以信鹰送来绿烟珠,没想到月缺孤此刻却真正现身西南了。王爷将他留在秋绶,是不放心若水还是不放心我?……禁不住暗骂自己一句,王爷不放心的当然是云浅月了。 月缺孤静静看着我,我却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惊讶。惊讶什么? “能发现我的存在,清心禅意修为高深不少。”意外地,月缺孤冷漠地将心头所想倒了出来。 我知道以往要发现他们就在周围,除非是他们无法顾及着掩藏身形,或者刻意散发自身的阴冷气息让我们发现,像今天这样下意识地判断出他的位置,确实有些奇怪。然他这一坦白,我心头的迷惑就更深了:“你怎知我主修‘清心禅’?”剑法、暗器,都是王爷教的,可自幼修习的内功却仿佛是生来就会一般,我甚至怀疑王爷都不知道我到底修炼的是哪一种内功。 月缺孤并不回答这个问题,看我一眼,又倾身融入夜色之中。感觉到那股阴郁的气息逐渐散去,我知道月缺孤是离开了。 怎么受伤之后,清心禅意的修为造诣反而提升了?在这之前,我根本不可能发现惊煞成员的存在啊。迷惑地思索着,最终结论是:我只是个半吊子大夫,不是武学专家,这种玄机奥妙的问题,寻机会问若水或者王爷都比自己胡思乱想来得妥当。 夜风袭袭,触身可知的寒冷,我紧了紧长衣,衣裳已冷透,不愿再在院中待下去,一个月缺孤已经毁坏了我所有赏景的兴致,转身便准备往屋里走。撞撞跌跌行来的却是应该在床上酣眠的侍墨。我有些吃惊地停下脚步,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茗姑娘,詹大人……詹大人……” 詹雪忧?……根本不用想,问题必然出在云浅月身上。我扶住了侍墨,轻声安抚着问道:“别急,慢慢说。詹大人怎么了?”没想到这轻轻一扶,却抓到了一团黏湿,借着月光匆匆打量,竟是一手的鲜血。 侍墨有些惶恐地揪着我的衣袖,颤声道:“詹大人受伤了……” “怎么受伤的?伤得严重么?……”自我认识詹雪忧以来,那忧郁的少年身上的伤便从来未曾痊癒过吧?侍墨半晌无法清楚词句,再也顾不得安抚惊恐的侍墨,问道,“……詹大人现在在哪儿?” 辨认清楚侍墨匆匆指往的方向,一手扎紧腰带将慵懒的长衣束紧,咬牙忍住小腹的伤痛,翩身腾挪入空,朝着西南边漆黑的院落走檐而去。 刚刚敛身欲落,一抹湛蓝色的刀光在倏然间暴绽而出。下意识地伸手回护腰间,想要抽出软剑,却发现自我醒来软剑便不曾在我身边过。想要拔高身形躲开那声势汹汹的刀锋,腰上才一使力,小腹的剧痛便钻出来作祟,一身冷汗惊出,已稳不住身姿,踉跄向墙角栽倒下去——恰好与那湛蓝色的刀锋擦身而过,险险避开了溅血五步的厄运。 显然那一刀并不是朝着我来的,否则我如此狼狈不堪地跌下地,根本连自己身体都无法控制得住,一早被那一刀噼成两半了。才一抬头,便看见两个满身污血的人影,一个黑衣纤身,手持窄剑,显然是詹雪忧,另一个白衣流霞,刀光如月,自然是适才胡乱挥刀的云浅月。詹雪忧与云浅月不是因为灵魂守护的关系,不能互相动手么?此刻怎么能杀得难解难分,两败俱伤? 一个念头未转完,詹雪忧已腾身而起,狠狠一剑向云浅月直噼而下。剑法中很少有这样的招数,因为剑身窄细,又开双刃,剑嵴所能承受的力道极其有限,所谓剑走轻灵,也正是被长剑本身资质所限制而无奈辟出的套路。然而万事总有异数,自圣王时期内力修为出现之后,用剑的常规登时被打破,剑嵴所不能承受太大力道的问题,在内力护持之下就变得举重若轻,正如詹雪忧此刻这一剑,雷霆万钧之力自腰身臂膀贯注于窄剑之上,随后就透过那一寸窄剑向云浅月噼下,凭着强悍的内力,丝毫无惧剑折刃挫的可能。 这样有悖常理的剑法,决计不会是王爷所授。我皱眉看着詹雪忧使剑的手法,越发感觉到秋袭浓重的阴影在他身上蔓延:他会说秋袭话,会用嫩叶吹奏“蒙湖小调”,连他激怒之下使出的剑法,竟然也不再是王爷所教授的套路,而是秋袭武学最惯用的斩字诀。看詹雪忧挥剑的动作姿态,这样娴熟,这样理所当然,可以好不怀疑地断定,詹雪忧不单是秋袭人,而且在被王爷收养之前,就已经有极深厚的武学根基了。否则,他不可能在下意识里,如此娴熟自然地使出与惊燕武学套路完全不同的剑法来! 云浅月潇洒自如地避开了詹雪忧激怒中的一剑,反手用刀锋抹开一道湛蓝色的圆弧,与此同时绽放的是他难得一见的倨傲笑容。 “灵蛇斩。这是皇室惊天十三剑中第七式。”轻轻一个旋身,避开又一狠剑,从容还击,云浅月的神色倨傲而悠闲,两人虽都已是满身污血,可云浅月看起来依然不骄不躁,和詹雪忧的打斗,看起来就宛如一个无聊的大人在逗弄一个气急败坏的孩子,“除非是皇室嫡血,否则就算是三军主帅也没有修习皇室惊天十三剑的资格。淳砚殿下,还不肯接受您秋袭皇子尊贵身份的事实么?” 淳砚殿下?!秋袭皇子?!……我犹在震惊之中,詹雪忧已倾尽心力挥出一剑,厉声嘶吼道:“——我不是!”随着那尖锐而气急败坏的厉吼,漆黑的夜空竟被詹雪忧手中一抹窄虹燃得绚烂如火! 挡不住詹雪忧这毁天灭地的一剑,云浅月被生生逼退十多丈,一直退到了院落的尽头。轻轻吐出翻腾而上的逆血,字字提醒道:“第九式,火凰幻。”他眼中带着埋藏得深深的笑,那一种冷冷拨弄詹雪忧,看着他歇斯底里发狂痛苦,从而获得某种报复似的快感的微笑。 詹雪忧被他这淡淡六个字逼得几近失魂落魄,脸色惨白地停下了手中的剑,人如风中枯叶般瑟瑟。 “封印被解除之后,幼年的一切都一一回到您的脑海了吧?陛下当年是多么疼爱您啊。教你读书识字,教你惊天剑法,先皇下令要您潜伏在惊燕,陛下在送走您的时候,有多么的痛苦?您都记起来了吧?”云浅月语气可恶地煽动着詹雪忧的回忆,只看他眼见詹雪忧痛苦神色却没有丝毫同情,便知道他先前对詹雪忧的善意都是伪装出来的。未必是迷惑詹雪忧,却绝对是在混淆王爷的耳目,“其实,何必要我来反覆提醒您的身份呢?……您自己心里最清楚不是么?惊天十三剑,您记得比我清楚。您的身份使命,您也记得比我清楚——不、是、么?”
第95页 不、是、么?……微笑着吐出的三个字,问得詹雪忧踉跄地退了两步,几乎跌坐到了地上。 这一剑之下,伤的分明是云浅月,动手伤人的詹雪忧此刻却与云浅月一样,一手揪着衣襟,不可自抑地大口呕着鲜血。单看他脸色,我便知道他是新伤未愈,陈年旧伤又被云浅月逼得复发了。 恨恨回眸,詹雪忧眼中闪动着极端仇视的光芒。咬着被鲜血染红的牙,字字道:“既没有所谓的‘灵魂守护’,难道你就不为自己的生死担心?” “尊敬的淳砚殿下,您认为,适才您对我使出了火凰幻,您就可以杀了我么?”云浅月始终微笑,甚是和蔼,“——我们可以试一试。” 詹雪忧绝对不会和他客气。狠狠抓紧剑柄上缠绕的青蓝编绳,鲜血丝毫不曾影响他握剑左手的沉稳。他曾在情急之下说出,自己左手剑比右手剑更为出色,这么看来,如今已经到了他认为应该动用左手剑的时刻了?……詹雪忧右手剑法已是江湖一流,虽然比起若水、柳泫还差了些许,但和曾为柳泫手下败将的云浅月比起来,应该不会差太远吧?何况是他自认比右手剑更出色的左手剑? 若单纯的武斗,我并不太担心。詹雪忧与云浅月比起来,纵然差,也绝不会差得太远,月缺孤就在附近,再加上我,云浅月再厉害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然而云浅月最难应付的地方,并不是他湛蓝如月的刀法,而是他那些希奇古怪、层出不穷的秋袭异术。我对秋袭异术一窍不通,詹雪忧懂的也未必有云浅月多,这样一来,变数就太大了。 我还在忧心忡忡,詹雪忧已展开了沉着痛快的凌厉攻势。左手剑素来比右手剑占便宜,因为大凡武者练剑拆招,都是为了应付右手剑的攻势,鲜少会有与左手剑对敌的机会,将左手剑当做右手剑来应付,下意识地拆招非但不会成就原本的浑然天成,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麻烦。云浅月动用并不糟糕的轻功腾挪飞舞,丝毫没有招架不住、狼狈不堪的意思。但见流霞白衣不住在风中翻滚,配合着他时不时闪动的湛蓝色刀光,整个人带出的苍冷柔和的光彩极为摄人魂魄——我下意识地动用清心禅稳住心神,到此刻才终于发现,云浅月掌中那一抹湛蓝色的刀光,根本就是惑心术中的一种。 漫天寒光在瞬间收敛! 云浅月在半空中闻住身形,眼中隐隐带着一丝冷嘲的微笑,仰面对上了詹雪忧凌厉刺来的剑尖。他笑容似讥似嘲,眼神轻蔑而倨傲,毫无防备的身体鄙夷而笃定地对詹雪忧发出了挑衅:刺啊。刺啊。若你当真能刺得下去,我一死又有何惧? 詹雪忧双眸紧闭,窄剑已刺到云浅月咽喉。 然而,纵然看不见任何,听不见任何,也不去想任何,他依然控制不了手中的剑:一旦他清楚地明白手中的剑,足以将那个与自己同样有着雪花刺青,同样有着灵魂守护的人、置于死地的时候,他就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控制自己的手臂,控制自己的剑。 任窄剑锋利的剑尖,在云浅月咽喉不过四分的地方,颤抖着停了下来。 猛然收住的力道令细窄的剑身不住颤抖,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詹雪忧痛苦地死死扣住了剑柄,根本不敢睁眼面对当前的一切。 若王爷在此,必然可以轻而易举地震住此刻惶惑的詹雪忧吧?王爷会怎么做呢?……费心思忖着王爷可能会有的举措,却无奈地发现,王爷或者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虚扶,一个字一句话,就能稳住詹雪忧,我想要学着王爷来安抚他,却是撞破头也做不到。再也受不住云浅月对付詹雪忧的无耻伎俩,我疾步从暗处走出,护到了詹雪忧身前。 詹雪忧浑身都在颤抖,我顺手夺过他的剑,竟是那样的轻而易举。 “詹大人?……詹大人?……” 连唤几声都没有反应,情急之下也顾忌不了多少,捏剑的手揪住詹雪忧衣襟,另一只手照着他白皙的脸颊便狠狠抽了过去,厉吼道:“詹雪忧!” 詹雪忧这才有些失神地向我望来。 我咬牙,又是狠狠一记耳光:“你是谁!——古淳砚还是詹雪忧?!” 嚅嗫许久,詹雪忧也不能成句。 我动了动有些麻木的手掌,照着他已红肿起来的脸颊继续抽下去:“你活着是为了谁?古洌砚?还是……风?矜?!” 直到我提到王爷,詹雪忧痛苦迷惘的眼中终于显出一丝清明。我第四个耳光下去,他却又畏缩地低下头,仿佛并不愿意在秋袭和惊燕中抉择。我知道再加一把劲儿就能让詹雪忧醒过来,却不想此时云浅月翩然一刀噼来,险些砍断我揪着詹雪忧的右臂。我顺手用詹雪忧的窄剑招架着云浅月,他刀法玄妙,我未受伤前尚且要小心应付,何况是受伤之后? 几招拆了下来,方才知道当天云浅月与柳泫斗剑时藏了不少实力。此人非但精通秋袭异术,武学上的造诣也决计不会比若水逊色。勉强招架了几招,腰身越发无力,小腹的剧痛也更是清晰恼人,詹雪忧犹在九天神游之中,心知这样下去只怕要折在云浅月手里,正在暗暗头疼之时,隐隐听见院外整齐却似凌乱的步伐,再与云浅月拆了几招,却发现外面竟是明火执仗匆匆来了一大队人马。 不愧是东城密谈的副首领,这么快就收到消息赶来了。我在心里暗自感谢上苍,只恨不得把那个时常笑嘻嘻的薛将军抱住狠狠亲上一口。来得太及时了! 云浅月冷冷看了院外一眼,未等薛冷赶到院中,倏然收刀入鞘,一个翩身跃入空中。 我被他一刀狠狠逼至角落,眼睁睁看着他在空中化为虚无,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浑不着迹的轻功身法,完全超出了武学所能解释的思维范畴,纵然是王爷那样宛如烟云般轻盈的轻功,也不可能做到在半空中倏然消失。 又是秋袭异术! 第五三章 守护 薛冷赶来的时候,一身狼狈满眼疲倦,白色软甲上一色的鲜血痕迹,火光照耀下,很有些悽厉狰狞的味道。我缓缓调整内息,扶墙站了起来,已有几分准备听他带来的惨烈消息,然而他带来的变故,依然让我头晕目眩得险些栽了下去! 大批秋袭高手潜入要塞中,试图与秋袭左路军里应外合击溃秋绶,薛冷察觉之后,迅速调来重兵,以人海战术将数百秋袭高手围困在要塞南角。牺牲掉近三千精兵之后,勉强将秋袭派出的高手,逼向了要塞中央的小校场。 “当务之急,是即刻解决掉校场中的秋袭高手。一旦任由他们靠近要塞内的外围防御攻势,与城下的左路军里应外合,要塞必然失守!”薛冷顺手拭去脸上犹残的血渍,神色间却是异常的坚决果断,“事出突然,属下不及禀报,便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将秋袭高手围困在校场。还请洛大人恕属下僭越之罪。” 高手!如今会些武功的便都是高手!如今闯入秋绶要塞的,究竟是高得何种程度的高手?犹在迟疑头痛中,薛冷身边一个亲随匆匆赶来,人未站稳便扑倒在薛冷身边,急道:“大人,第四支队鎩羽近七成,是否继续命令,调遣第五支队增援?” 王朝军制,除了各营将军拥有的直属幕僚亲卫队只有两千人之外,其余六个支队,满员都是八千人。八千精兵霎时便折羽七成,秋袭高手究竟有多高?又究竟来了多少人? 薛冷看我一眼,显然是不愿在我面前继续自作主张。我亦心知,秋绶要塞对外防御浑然天成、坚不可摧,可若从里打开就容易太多了,若然困不住秋袭潜入的“高手”,一旦丢了秋绶要塞,直接后果便是整个西南战局的失利。如此关头我自不能犹豫,轻声道:“便照薛将军的意思办吧……薛将军自去城楼督战,我去校场看看。” 当我赶到校场的时候,长风营下第四支队已然全军覆没了。 辽阔长天绵延着煌煌火光,依然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几乎照亮夜空的刀剑寒光,淡漠去晚风中悽厉的血腥只至一片凄冷。触目惊心的校场,绝不畏死的厮杀,没有嘶吼,没有哀号,气息中仿佛瀰漫着麻痹人心的药物,一旦陷身其中,疼痛、生死,都已成为虚无,自丹田汹涌而起的热血,直冲上脑门,每个人都在拼死地杀!也只知拼死地杀! 被围在秋袭的高手,便如同一把快刀,锋芒犀利地斩向周遭cháo水永不干涸般涌去的兵士。轻功绝妙,依然跃不到人cháo之外,踩着满地毁于快刀之下的尸身,那一片血光潋滟,惊人心魂。靠近秋袭高手的兵士,无一例外地身首异处。以十敌一,勉强可在对方身上留下一抹血痕。 奋力割开一个秋袭高手咽喉,单刀上倏然间闪过一片异样的火光。划开一片刀光护住身形,稍稍分神凝望远方,却见南边天光如火,煌煌燎天,那一种不同寻常的火色,令我下意识地怔了怔。
第96页 南方?……那是秋袭左路军驻扎的方位。 难道薛将军竟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击溃了秋袭军,而且一路杀进了秋袭左路军主营?纵然秋袭军近日驻扎的地点与秋绶要塞越发亲密,薛将军也不可能凭孤军大败秋袭,连人家营帐都烧了吧?——我虽不懂行军打仗,可也知道,若能早早逼退秋袭左路军,王爷与若水也不会死守在秋绶要塞。哪儿这么容易? 直到长风营下最精锐的第五支队也只剩下寥寥数百人,这一场杀人如糙不闻声的厮杀,方才以秋袭高手的尽数折羽而宣告结束。 撑着不知从谁手里抢来的一把单刀,我脱力地跪倒在满地尸身之间。小腹的疼痛终于又逐渐清晰起来,我想起了今夜这场苦战的罪魁祸首——云浅月!什么恼恨左路军指挥将军糙包无能,不惜于詹雪忧身前曝露身份亦嚣张斩杀下属于阵前,他下午于战场中来去自如,肆意杀将,事实上掩护布置的却是今晚的奇袭! 只为秋袭国区区数百人,我惊燕竟折损万余精兵!……消停下来,这才发现城楼上火鼓辉煌,已然连绵至城外数里之外。禁不住愕然,吩咐道:“立即遣几个人去城楼上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有力气的随我清理现场。还有活口,一律格杀!” 薛冷一个护卫凝神辨认了火鼓,道:“督军大人,应是薛将军出城迎敌了。” 适才还小心翼翼地欲要死守要塞之内,此刻却打开城门领兵杀了出去。所谓战场之中,瞬息万变,说的就是如今的情景?……却不知道如今战场的变数,究竟在哪里?顶着一头雾水,满脑子都是疑惑,将清理现场的人手安排妥当之后,我提着单刀匆匆到了城楼下。此刻城门已然关闭,城楼上火弓齐备,戒备森严。我知道城楼上如此谨慎,是防备有敌军趁城防空虚前来寻衅,如此看来,薛冷当真引兵远去了。 才登上城楼,便看见一匹快马从凌乱战场中逆势沖回。马上战将的白色衣甲已被血洗得鲜红一片,人还未至城下,便高声吆喝道:“破关大捷!破关大捷!……破关大捷啦!” 城楼上一个指挥轻轻挥手,一道软索便咻地垂下,那战将一手挽住软索,身姿灵动地攀援而上,尽管城高十丈,依然很快地爬了上来。看得我暗暗惊心,原以为夜流霜将军带去镇守白水关的将士已然是翔灵、长风营中轻功的顶尖高手,却不想留在秋绶要塞的兵士中依然有如此不凡的人物。 那人一爬上来,便嘿嘿大笑道:“破关大捷!……夜流霜将军率精兵一万,趁秋袭左路军攻打要塞时捣了他们的粮糙补给营地,再从后面往前面杀!八万大军被夜流霜将军一万铁骑杀得落花流水……痛快痛快啊!” 夜流霜领兵杀到秋袭军粮糙补给营地破关去了?那白水关是风翼旋守?……我迟疑着,却见那报捷的还未痛快完,站在他身旁的指挥便是一耳光抽了过去:“痛快你个屁!”他神色颇为阴郁地盯着远处连绵的火光,字字道,“夜流霜立功,有我们大人好果子吃么?” 不消说,这个大人必然就是薛冷。顾不得去关心夜流霜与薛冷之间的派系争斗,因为就在此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秋袭右路军穿越白水关,奇袭秀泽郡,一天之内便能自悬崖越过两万人,若非精锐中的精锐,如何能做到这近乎鬼神的速度?!……薛冷与夜流霜各怀心思,必然将营中精锐留归己用,若水却自引一万钝师,去追剿秋袭两万精兵?! 心里咯噔一声,直觉要糟。 一时冲动便想要抽调兵力去救若水,左右一算,却又不敢造次,此刻若再从要塞调走一兵一卒,一旦战局再有不可控的变数,秋袭再有奇兵来骚扰要塞,只怕秋绶便只有唱空城计一途了。 此刻已入夜多时,我若动用轻功一路追去,能否将若水追回来?……何况,以若水的精明,强弱对峙一目了然,绝不会傻到和秋袭两万精兵硬碰硬的。就算我此刻去追迟了些,也未必就完全没可能把他追回来。 既打定主意,便不再迟疑。回到院中交代了侍墨一声,取了软剑就往北边城楼追了出去。才走出不足二十里,便看见大队人马委顿而归,看了许久也不见若水,心中那片阴冷的感觉更是强烈起来,揪住一人急问道:“单大人在哪儿?怎会在此刻撤返?——与秋袭交手了?” 见几个士兵围了过来,我才醒悟这些人既不认识我,怎会老实答我话。虽然王爷留下王令要我做什么督军,可我身上却只有王爷赐我的九龙令可证明身份,当下也不迟疑,立即亮了出来。 身边的士兵都跪了下去,我急得冷汗乱窜,终于有人答道:“单大人勘察地形之后,命我们在跃虎渊伏击秋袭军,交战中,单大人摔下悬崖了。” “什么!……”以若水的武功,纵然身上带伤,也不可能摔下悬崖才是!此中必有玄机。看了神情委顿,却依然规矩行军的人马一眼,继续问道,“你们伤亡如何?……谁指挥你们撤退的?” 士兵看了我一眼,半晌方才道:“我军全歼秋袭右路军两万人。伤了多少兄弟说不好,因为是伏击,所以不是很厉害,估计有一、两千吧。单大人有令,追剿秋袭军之后立即回防要塞,不许多做停留,所以林大人便指挥我们先撤退了。” “跃虎渊在什么地方?单大人是在什么地点摔落悬崖的?这是地图,指与我看。” 当我攀着枯藤一路虚实难测地落到了跃虎渊悬崖之下时,天已然微微地亮了。寒冬天气,悬崖之下糙木瑟瑟,石冷如冰。我不相信若水会失足跌落悬崖,更不相信此时此地有人能将若水逼得跳崖,以若水凌烟剑舞九重剑技的武学造诣,除非是王爷,否则不会有人能…… 王爷?……我四下张望的目光忽然凝住。若水曾在王爷面前求死。他落崖,是自己跳的?可是,若要死,手中有剑,剑有双刃,想死还不容易么?为什么要跳崖?……忽然间想起了柳泫的古怪师父顾偷欢,难道,若水跳崖也与顾偷欢诈死一样,是金蝉脱壳之计? 那么,我还该不该来找他?……思忖间,脚步也迟疑了下来。若水要在此刻离开王爷,离开他宿命的守护了吗?…… 可是,若水从来不是王府的从人,身为暮雪教圣子,在王府虽一直兼着侍卫长的职务,然而若非宿命使命的牵扯羁绊,他依然是海阔天空、自由往来,王爷也曾说,若有天他要离去,必不加阻拦。若水纵然要走,也不必学顾偷欢玩什么金蝉脱壳才是。 无论如何,找到若水,确定他平安再说。仔细搜寻着悬崖下的每个角落,就在我有些头晕目眩的时候,忽然闻到了淡得几乎不能发现的扶宁香味道,稍稍凝神,令我有些心冷的是,比扶宁香味道更重的却是血腥味。 取出特制的明烟烛,点燃之后,裊裊紫烟便清晰地飘向留有扶宁香残迹的所在。我顺着紫烟指引的方向,饶过深潭一直往西方走去,直到又是一方绝壁出现,我这才发现,跃虎渊渊下仍有涧,再下面竟还有一个深涧。 而若水,沐浴着清冷天光,就静静坐在悬崖边的大石上,双眼微瞌打坐调整内息。望着他沉静如水的容颜,我松了一口气。是受了伤,可是并不严重,甚至比我昨天见他时的情况都好得多了。 暮雪教内力修为犹重灵气,跃虎渊这里上有深潭,下有溪涧,灵水积孕,气清如岚,自然是若水调息疗伤的好地方。 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若水便警觉地睁开了眼。才想说话,却见若水身子微倾,嘴角一股殷红的鲜血倏地滑出,眸光一点恍惚,我知道那是神识即将散乱的迹象。 顺手丢了烛火,足尖点地掠到了若水跟前,一掌抚住他百汇穴,急道:“别乱动,稳住内息,守住神识。”动用灵识助他守护灵台,却发现情况越来越糟糕,禁不住吼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若水浑身一震,终于平静下来。他情况稍稍好转,我好容易积攒的一点灵识也耗尽了。取出手帕替若水拭去冷汗,他甲冑已去,衣裳便显得很是单薄,出了汗又见风,只怕会着凉,如此寻思着,便想去拾些柴枝升个火堆,若水却在我转身的一刻唤住了我:“茗姑娘。” “不舒服么?”我诧异回头。 若水勉强起身,却从石头后面抱出来一个人。那人双目紧闭,唇色苍白,尽管人在昏睡之中,那张脸上的倨傲却依然叫我熟悉得晕眩,那个倨傲如月的男子,除了云浅月,还会是谁。 若水将他抱到了我面前,轻声道:“我跌落悬崖,是他捨命救我。有劳茗姑娘替他看看伤。”
第97页 “他?!……捨命救你?!” 我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累了一个晚上,连听力都出了问题。 若水有些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轻轻拂去云浅月脸上被露水沾湿的乌发,说道:“昨夜我被人偷袭。他恰好出现与我联手挡了一掌,一起摔了下来。替我疗伤之后,他就昏睡过去了,我神识被昨天那人一掌震乱,不能胡乱走动,只能任他倒在地上。” “你适才神识涣散,我要你守住神识,你一直胡思乱想也是因为他?”看着若水将昏睡的云浅月搂在怀里,温柔宁静的模样,一股阴云逐渐自我心头升起,却是说不出的滋味,“……你知道他是谁?” 若水只看着远处,静静道:“他救了我。” 我有些词穷。若水若拿定了主意,便很少有人能让他退步了。但我不明白的是,云浅月离开秋绶之后,为什么会往北走?为什么会救若水?……或者,若水遭人暗算,他再现身救人,根本就是一早设计好的? 没想到若水却又在此刻改变了主意,轻声道:“我知道他一直跟在詹雪忧身边。是王爷将他留在秋绶的。” “你可曾听过,秋袭神秘莫测的三军统帅,云浅月?” 我话音刚落,若水已冷冷回首,朝我望来:“——他是云浅月?”神色依旧平静,眼中却多了一丝杀气。 “你也知他下午杀入秋袭战阵,割下了秋袭副都统首级吧?晚上便有大批秋袭高手,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潜入要塞,驻扎在城外的秋袭军也在同时发动了总攻,单单为了阻止城中的秋袭高手靠近城楼,我们便折了万余精兵。” 我简单地将昨晚城中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若水听得并不在意。只重复问了一句:“他是云浅月?” “王爷既说是,那便不会有差错。” 话音刚落,玉蕊剑“铮”一声脆吟,若水的剑尖已刺到了云浅月咽喉。出剑之快简直难以想像,我下意识地出手阻拦,软剑生生挡在了若水剑尖之前,然而若水毫不容情的剑锋依然在云浅月脖子上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他既是云浅月,便不能再活下去。” 面对我的阻拦,若水只是淡淡地说,不熟悉他的人绝对无法发现,他眼中收敛着一丝淡到极处的哀伤。那样自然而平淡的口气,不像是在谈论一个人的生死,反而是像在告诉我,现在是清晨不是晚间一样。 这样的若水,便是与瞳将军不同的地方吧。他自生下来便是暮雪教的圣子,他的宿命是守护,王朝利益当前,没有侠、没有义,也没有情。纵然那么清楚明白地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应该好好报答的救命恩人,然一旦知道云浅月的真正身份是可能危害到惊燕的敌军统帅之后,便没有丝毫犹豫地杀无赦! 他是王爷治世的利剑,没有自己的良知、道德、心灵,惟一要守护的,就是自己的信念。为了惊燕,根除一切隐患,良知和道德,那不是他可以留存的东西。 我禁不住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求死?诈死?金蝉脱壳?……这些可笑的想法,也只能出现在我的胡思乱想中吧。 一个连自己最在意的良知道德都可以牺牲掉的人,还有什么能逼他后退一步?有什么能逼他放弃自己的信念,不再守护惊燕? 第五四章 轻轻挑开若水的剑,我虽不情愿却依然要阻止若水:“不能杀他。王爷早知他身份,一直隐忍不动,自然另有盘算。” 若水略一思忖,便收了剑。此刻的云浅月却开始了梦呓,不断喃喃呼喊着“焰水”二字。我搭他腕脉,并无异常,转眼却看见他左腿裤管逐渐濡湿的鲜血。当日在白水关前,他曾向我讨过一瓶止血散,当时便曾因为失血而摔倒,也是血染裤管。 “若水,你看看他腿上可是有伤?”我背过身去。 耳畔一阵衣袂擦动的悉唆声,片刻之后,传来若水清朗的声音:“腿上有旧伤。伤口已然迸裂。茗姑娘可有准备止血散?” 仓促出行,身上除了一柄软剑,什么都不曾带,想想说道:“你还能动用圣力么?……先用圣力替他止血,我去探探路。得尽快离开这里。” “……不行。” 我有些诧异地停下脚步,若水轻声道:“我动不了圣力。他腿上的伤很糟糕,封穴止不住血。茗姑娘身上可有火种?” “炙伤止血他如今受不了,若火毒攻心便只有死路一条。你试试截脉手法能不能替他止血,小心不要碰……”话音未落,便听见云浅月无意识呕吐的声音,纠缠着我后半句未说完的话,“——到他足百里穴……” 此时也顾不得云浅月是否衣衫不整,我只能转身扶住不住呕血的云浅月,解开他被若水封住的几处穴道,缓慢替他揉穴。若水顺手放下他下裳,掩住他身子,人已站了起来,朝周遭望了望,说道:“此处灵水泽地,风穴阴关,应该会有‘凋颜糙’,我去找找便回来。” 凋颜糙是一种嫣红色的小糙,很好辨认,于旁人无益,却是暮雪教弟子的灵药。大凡暮雪教弟子圣力被封,无法施用时,寻得几枝凋颜糙服下,片刻便能恢复。 若水圣力无法施用,这倒是很奇怪的事,圣力这种东西是暮雪教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力量,除非用特殊法门,否则是不会随个人受伤而损害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封得了若水的圣力,昨晚在跃虎渊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云浅月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取出手帕替他拭去嘴角的鲜血,这个昨天还凭着一把刀逼得我几近绝望的男子,此刻看起来却是说不出的苍白脆弱,他那倨傲的微笑,诡秘的眼眸,都化成了黯淡苍冷的悽恻容色——为了救若水,方才落入如斯境地?他为什么救若水?或者,又是某种图谋? 若水匆匆的脚步又近了,我看他一眼,他显得有些焦急,却并不说话,手中还捏着半枝凋颜糙。禁不住暗嘆云浅月的好运,就连摔落悬崖都选了这么个孕育灵糙的地方。若水圣力很快便恢复了,强行替云浅月止血之后,若水眼望着高逾千尺的悬崖,说道:“我们得尽快回秋绶去。”他声音极轻,却带着浓浓的担忧。 看了昏睡中的云浅月一眼,我有些头疼。眼前这山壁太过陡峭,以我与若水的轻功,顺着枯藤攀援而上,已然很是勉强了,若想拖着一个犹在昏迷中的云浅月上去,简直是痴人说梦。王爷还未下令任云浅月离去,我便不能轻易放下他,昨夜被他逃脱已是失策,如今更不能丢他一个人在这悬崖之下了。 “不若你先回秋绶。遣人送些药物来,待他稍稍好一些了,我再带他回去。” 意外的是,若水又摇摇头,迎着我诧异的目光,解释道:“我昨夜摔伤了内腑,如今不能凝聚真气。暂时上不去。”他一面说着,清冷的眸子便向我望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我先回秋绶,“夜流霜将军与薛冷将军同为营将军,位份相当,并无主从之分。此刻若无人主持战局,那两位必然会各自为政,互不妥协。军中无主,原本是用兵大忌。” 我知道如今西南战局不能没有个镇压台面的,尤其是恰好破关大捷的此时,夜流霜将军与薛冷都已引兵出战,必然各有功勋,秋袭是败是退,我军接下来是守是战,都需要有人拿主意。可是,若水怎么也不想想,我个对行军布阵一窍不通的侍女,除了狐假虎威当龛上的泥像,我拿得定什么主意? 若水显然不知道昨夜破关大捷,夜流霜将军已自白水关而下,与薛冷将军凑到了一块儿。见我迟疑,便放柔声音问道:“茗姑娘可是有难处?” 我将昨晚的事简单告诉若水,若水微微皱眉思忖片刻,霍地转身,断然道:“还请茗姑娘立刻回秋绶,将薛冷将军马上调回秋绶要塞!再迟片刻,只怕夜流霜将军有性命之虞!——昨夜暗中偷袭我的是东城密探。” “……单大人可曾看错?”我却是真正的错愕。 眼中闪过颜知将军艷若春花的容颜,那个骄傲善妒的年轻将军,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西南战局如此吃紧的时候,正大光明调派东城密探谋害若水吧?……何况,颜知将军如今还被困在东北生死未卜呢。 “薛冷是东城密探副首领。”若水很有些动容,不住地催促着,“茗姑娘请不要再耽搁,马上回秋绶。夜流霜将军若出意外,王朝折损的是三位将军!” 是薛冷要害夜流霜。我这才恍然明白。当初王爷也曾说过,夜流霜与薛冷私怨甚深,究竟什么恩怨我不清楚,但王爷与若水都如此小心翼翼地将他二人控制住,当中内情必不简单。照如今看来,薛冷借着混乱战局谋害夜流霜,未必不是不可能的事。他既是东城密探副首领,调动人马缠住若水,自然只是一道指令就可以办到的。
第98页 若薛冷当真杀了夜流霜,颜知将军必然也会牵扯在内。纵然王爷不会将薛冷做的事怪罪到颜知将军头上,也不说颜知将军素来护短的性子,就单是颜知将军那份骄傲,王爷当真动了他的心腹,何异于当面抽他一耳光?他能忍得住就如此善罢甘休? “既如此,我先回秋绶。”如此紧迫,我自然不敢耽搁。看了犹在昏睡的云浅月一眼,又忍不住罗嗦叮嘱道,“千万小心。他身怀秋袭异术,纵然伤重也绝不可掉以轻心。我会遣人送来食物和药品,你自己的伤也要好生照料。” 若水只是淡淡地笑。骨子里带出的平静,让我彻底地放了心:若水还是若水,无论从前如何想法,至少如今看来,他始终守着暮雪山带来的清澈心灵。也不再分神犹豫,动用轻功来到绝壁之前,揪住先前下来时用过的枯藤,运气朝着山崖之上攀了上去。 出示九龙令之后,城楼上收了半面弓箭,我藉助软索攀上城墙,一歇费力方才进了秋绶。回到院子便命人招来如今留在要塞中的几名指挥,原以为还有几人,没想到竟只来了三个。一个便是我在南面城楼上见过的守军指挥,自然是薛冷将军的人。一个是随若水追剿秋袭右路军、刚刚退回秋绶要塞的林指挥,在林身旁还有一个指挥,光看模样便知道这两人都是夜流霜将军翔灵营中的指挥使,神色亲密得很。 “就你们三位?”我心头冷了半截。 一个支队八千人,长官为指挥使,副长官有三名,分别为副指挥使、机要使、首席幕僚。如今只来三个指挥,岂非就是城中只有差不多两万人? 翔灵、长风两营共计十万人,翔灵营三万精兵驻防白水关,剩下七万人,薛冷竟然把自己的兵马差不多都带了出去,只留下翔灵营两个支队和自己一个支队留守秋绶要塞——他是当真打定主意要夜流霜将军性命了。带着自己心腹部队,只手遮天谁人敢泄露他谋害夜流霜的消息?翔灵营两支人马驻防秋绶,纵然我想调兵去替夜流霜将军解围,也不敢拿秋绶要塞的安危开玩笑。 如此苦心积屡,算无遗策,却单单不去想,如此重罪如何逃得开王爷的耳目?……或者,只为等这一个杀夜流霜将军的机会,他已然不愿去费心顾及自己的后果下场了? 如今怎么办?调兵?还是按兵不动?……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微微发颤,我知道此刻的决定可能影响到整个西南战局,甚至王朝利益。侍墨却在此刻匆匆而来,看了两个戎装威武的指挥使一眼,微微点头示意,随即走到我身畔,轻声道:“茗姑娘,詹大人想见你。” “请他等一等,此间事了我便去见他。”那少年昨夜失魂落魄的模样我也很是担心,不过此刻显然不是纠缠他个人问题的时候,勉强抬头朝林指挥说道,“夜流霜将军孤军深入敌后,破关大捷竞建奇功。指挥使大人能否调遣三千善战的兵士随我去迎接夜将军凯旋?” 我情急之下,说话并未小心斟酌,这使得林与他身边的指挥使登时警觉起来。林似浑浊却清醒的眸子稍稍敛去一丝光芒,咳嗽道:“还请督军大人见谅。属下昨日伏击秋袭军时不小心伤了腑脏,军医叮嘱,若非必要,绝不能再于马背上颠簸。迎接大人的差使,不若请龙指挥代劳吧?” 龙立即接口道:“属下不胜荣幸!属下先行告退,打点人马。”说着便微微颔首,风也似地颳了出去。 林手下的一万疲兵,自然比不得龙手下养精蓄锐的兵士。要救自家将军,他二人自然不遗余力。 侍墨却又见fèng插针似地絮叨:“茗姑娘,詹大人实在不能等了。您先去看看吧。” 我有些迟疑,侍墨在墨竹居伺候了这么多年,何等的精明干练,若非有要紧事,绝对不会在此刻继续纠缠。詹雪忧究竟有什么事急着找我?……满怀疑惑地和屋中的两名指挥使告辞,他二人客气地离去,我便随着侍墨到了詹雪忧居住的小跨院。 詹雪忧神色忧郁地站在院中,那一树殷红的梅花偶然飘落,捲起一股极致纤弱的凄楚。带着稚气的容颜,铭刻着那样年轻的痕迹,他不过十七岁,那样华美的年纪,却承载了太多哀伤。纵然他是秋袭人,纵然他可能有着秋袭皇室的尊荣身份,在我心目中,他始终是王爷身边奉献出所有忠诚、那么诚惶诚恐的少年,无法激起一丝敌意和戒备。 “詹大人。”我轻轻唤了一声。 詹雪忧一直低着头,长发被乌木簪束在头上,露出纤细的后颈。我心中忽然一窒,脑中一闪而过的是这漂亮颈项被生生折断的可怖画面。他轻轻拍了拍粗布衣裳上的轻尘,转过身来,眼睛有些浮肿,显然是一夜无眠。 “主人离开时曾留下话。”他平静开口,声音清灵得不似世间所有,神色亦颇为哀伤,“主人吩咐,若有一天我的头痛症不再犯了,便请茗姑娘指点我回到主人身边。” 几句话说完,他又静静地低下头。 我明白这是他的抉择:古淳砚或者詹雪忧的抉择;惊燕或者秋袭的抉择;主人或者兄长的抉择……无论如何选择,埋藏深处的记忆都会成就此后永不磨灭的煎熬。没有对或者不对,没有自私或者不自私,面对捨得间的抉择,从来便没有无害的后路。 我可以想像得出詹雪忧的挣扎。一直以来,詹雪忧都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为王爷活着,云浅月的到来却打开了他的封印,让他记起了潜伏惊燕的使命。对王爷这么这么多年近乎疯狂的崇拜,让詹雪忧无法说服自己背叛王爷、去对自己的国家奉献忠诚,那一种背弃掉自己故国同胞的惭愧与罪恶,让他浑身上下都流溢着无法言喻的悲哀与痛苦。 可是,王爷走时我犹在昏迷之中,我怎么知道王爷究竟去哪儿了?……我颇为尴尬地看着詹雪忧,轻声道:“王爷是这么交代的?……呃……” 忽然间想起了昨夜鬼影般存在的月缺孤,亏我还东猜西想王爷留下他的用意,原来是留着指点詹雪忧去见王爷的。当下便朝詹雪忧颔首笑了笑,道:“我手头还有些事急需处理,事情一了便来找您,詹大人,您看,这样可好?” 詹雪忧有些失神地将目光移到了那一树梅花下,我知道他不会再与我搭话了。心里牵挂着夜流霜将军的安危,当下也不多迟疑,示意侍墨好好照看詹雪忧之后,便匆匆转身,往院外走去。 龙指挥调遣来的三千精兵已于城南待命,我接过马缰,示意龙指挥出发。岂知他还未转身,城楼便升起示警旌旗,青蓝色的响箭烟花咻地破空而出,我知道这是在通知东、西、北四面城楼小心防御,外敌已至,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片刻之后,薛冷手下原本就坐镇南城的指挥匆匆自城楼下来,道:“督军大人,西北方不知是秋袭哪路人马袭来,约有两万人,离要塞已不足三里了。” 他如此说话,看也不看龙一眼。龙指挥心中虽焦急夜流霜安危,兵临城下却连半点法子也没有,朝我施了半礼,随即朝身边的护卫吩咐了几句,集结待命的三千精兵登时散了开去。我有些奇怪,既有外敌来犯,正该小心防御,怎么把集结的兵士都驱散了?……看着四下散去的士兵各自背负的长枪、直嵴刀种种刀兵我方才醒悟,龙指挥既知是带人去护卫夜流霜将军,自然吩咐手下从头到脚都武装起来,一身的厮杀装备,一旦转作防守战,这身装备便稍嫌累赘了。 我跟随两个指挥到了城楼上,所谓登高望远,视野极为清晰。秋袭军穿着漆黑的衣甲,一路卷着烟尘纷涌而来,气势极为骇人,然而到距离要塞外围防御攻势约有半里范围时,却又停了下来。 我有些奇怪地看了龙指挥一眼,他与城楼上所有守城士兵都一样,虽是刀弓齐备,却没有丝毫紧张的模样。纵然是久经沙场,也不该如此气定神闲吧?…… 龙指挥看我满眼迷惑,便解释道:“敌军没有任何攻城准备。大人,您看他们兵士的装备,丈二长枪,直嵴刺刀,还有远she程硬质角弓,可是没有长梯、投石器、垒土车,如果他们就这么冲过来,在我们外围防线的弓箭she程内就会折损大半兵士。就算在外围防线没有伤亡,全都冲过来也没用,血肉之躯便想破秋绶要塞,他们是疯了。” 我在龙指挥的提点下开始注意敌军的装备,却意外地发现,寒日照耀下,秋袭军漆黑衣甲上折she出黯淡的光芒——是血渍! 盯着城下秋袭军刀枪闪烁而出的寒光,我却连嵴背都在发冷。 这支莫名其妙出现的秋袭军,绝对不是我先前所想地倚飒派来围魏救赵的奇兵。这是一支残军,尽管他们装出容姿焕发、锐不可当的模样,可我仍然可以肯定,这是破关大捷被夜流霜将军与薛冷将军夹击之下逃出来的一支残军。
第99页 而他之所以可以逃脱,也绝对不是偶然的。算无遗策的薛冷薛将军,一旦打定主意要杀某个人,怎么可能留下任何任目标逃出升天的机会?……网开一面放走眼前这支残军,拖住秋绶要塞中的守军,便没有人能赶去破关救夜流霜将军了! 何等深沉的心思?何等疯狂的作风? 不愧为颜知将军的第一心腹! 第五五章 天意 城外秋袭残军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我不懂兵法战略,只是设身处地转到秋袭军此刻的角度去想对策:只凭两万残兵,没有任何攻城工具,在王朝全盘皆胜的情况下,如何才能扭转逆势,力挽狂澜? 想要趁薛冷引兵出战之时,攻陷秋绶?这明显是不可能的。或者佯攻秋绶,求得围魏救赵的效果?如此微弱的威胁,似乎也不太现实。究竟想要如何? 直到城下的秋袭军,正大光明浩浩荡荡在半里外嚣张飞驰而过,朝着西南方疾速前进,我终于秋袭军的意图,或者,是薛冷真正的意图:众所周知,秋绶至破关只有两条路,往西南走则是两点一线,距离最短,道路也最是平坦,往西北则颇为费事,几翻迂回,且多山路。这支秋袭残军逃脱混战之后,绕出了破关地域,由西北方回到了秋绶。如今,他们要从西南线路再杀回去! 薛冷将军的苦心孤诣下,迎击这支秋袭残兵的必然是夜流霜将军。昨夜的鏖战,以一敌众的厮杀,纵然绝世锋利的兵刃也必然挫锋,夜流霜将军带来的一万精兵能剩下多少?两万哀兵一拥而上,夜流霜将军应付得下来?届时,薛冷必然“战事正急,无暇抽身”,直到夜流霜将军战死,方才天降神兵地出现吧?——纵然夜流霜将军侥幸而胜,依薛冷的诡诈,也有办法让夜流霜将军洒血沙场,马革裹尸。 龙指挥有些奇怪地看着向西南撤走的秋袭军,显然还未弄明白敌军的意向。而一直静静站在他身旁、薛冷手下的那名指挥使,嘴角却露出一丝诡秘而得意的微笑。这个笑容让我嵴背上的冰凉更是凛冽:薛冷要杀夜流霜,整个长风营的上层长官都是清楚的。 一直以为王朝三军在王爷威慑管制下绝无问题,到如今方才明白,种种派系恩怨纠葛,竟如朝堂一般的盘根错节复杂诡秘。不同的是,朝堂党派的争斗在王爷的制衡下,冲上天也不过牵扯数百人,而军中的恩怨一旦播撒到了战场之上,这些朝廷训练出来早已习惯杀人放火的爷们,血气一旦上头,生死、家国都完全抛在了脑后。 回想王爷接掌帅印这十数年来,东征寒瑚,北退轩辕,战事频仍,少有闲暇。刚刚清洗了朝堂之中的旁支势力,接下来的,便该大刀阔斧清洗军中了吧?……忽然有个疑问:三军不合,矛盾重重,这些王爷都是知道。既然清楚这些问题,为什么仍旧急急忙忙地开始南征秋袭呢? “督军大人!” 听着背后的叫唤,我方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来的是林。他还在半边石梯上就高声唤我,虎步行来,标枪一般扎在我身前,压抑着声音,请示道:“敌军去向不明,意图诡秘,请大人容许属下带一千兵马,出城探察。” 此语一出,我便知道他也明白夜流霜的危机了。他不敢多带兵马,只求一千人,自然不会妄想杀退秋袭军,事实只须杀入敌阵,救回夜流霜将军,余下的秋袭军自然有薛冷应付。 薛冷手下指挥使想也不想便站了出来,温和却坚持地说道:“林大人三思。将军离开时曾下令坚守要塞,不许轻战妄出。就昨夜秋袭的奇袭看来,他们也并非只懂得强攻。尚阳城兵马既动,倚飒城的秋袭军也不会毫无动作,如今打开城门分散兵力,似乎……不是那么明智呢。” 他要阻止林带兵去救夜流霜将军,在场几人都心中有数。然而他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我先前犹豫顾忌的也是这个。然而,夜流霜将军若遇不测,王朝军中必然风波骤乱,纵然明知奇险,我也要冒险一试。 “既如此,便请林大人马上调集兵马。我随大人一起去。” 既无杀敌之心,只有救人之意,林指挥挑选的都是龙手下的精锐。出城之时,身上配备的除了一把匕首、两把短剑和一把直嵴刀,连马都不曾牵。林一直跟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是怕乱军之中我会遭遇不测,他如今还不知道若水的近况,若我一死,薛冷想要只手遮天便更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沿着大路走了一段时间,远远地能看见秋袭军马蹄踏起的烟尘,林忽然指挥人马潜入了山林。想要穿过那两万人的敌军是绝对不可能的,林显然是要从山路抄近道,所以带着熟识破关地形的属下出来。 泥泞如潭的泽地,糙深五尺的丛林,笔直如剑的山壁,这辈子从来未见过的恶劣环境,终于在半天之内全都摆在了眼前。我轻功不弱,应付起来并不困难,林带来的一千精兵却是个个浑身污泥,狼狈不堪。 “还有多远?”我望着似乎没有尽头的密林,轻声问着带路的士兵。 顾不得满手污泥,抹去了头上的汗,中年士兵指着南边说道:“从南面出了这个林子,一直往南走,就是小舟山。” 破关就是小舟山两座雄峰之间的关隘。我凭着地图估算着时辰,秋袭如今已差不多落在我们后面起码半个时辰了。若夜流霜将军平安无恙,这场风波,便可以无声地消弭下去。我第一次在心中暗自祈祷着王爷以外旁人的平安。 终于登上小舟山尾峰,视野豁然开阔,只见山下醒目的“夜”字旗迎风招展,破关已近在眼前。 回首与林对视,彼此都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秋袭未至,夜流霜将军至少有时间平安撤离。然而,就在我与林带着一千精兵,欲往山下赶去时,一道宛如惊天霹雳般深邃地山涧横在了我们面前! 一道山涧!天堑! 山涧不深,却足以将人摔去三魂。山涧不阔,然而若无借力之物,以我的轻功也决计跃不过去。 破关分明近在眼前,我们却连踏前一步也是痴心妄想! “怎、会、如此?……”引路人发狂地扑到悬崖边上,指着虚空满眼不敢相信,“桥呢?!桥呢?!……桥怎么会不见了!这里明明有吊桥的!怎么可能会不见了!……桥呢!桥呢!……” 眼望着山涧虚空上淡淡的烟水,我只觉得脑子里面冷得像结了块冰,痛得有些麻木。林已仿佛浑身脱力地跪了下来,喃喃道:“天意……天意……” “不行!一定要过去!” 莫说夜流霜将军被害的后果王朝承受不起,就是他手下数千无辜兵士,也不该被薛冷无情牺牲掉。山涧奇险,我确实不能一跃而过,但是我可以先用绳索滑到涧底,再凭轻功攀援而上,到达对面。 如果侥幸的话,可以在秋袭到达破关之前,请夜流霜将军与薛冷将军汇合,这样一来,薛冷便没有藉口不迎击秋袭军了。 林立即替我找来软索,便是当日在白水关所见的奇特绳索。我将绳索一头牢牢捆在崖边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上,束紧腰带便往山涧滑了下去。既有绳索护持,我走得并不艰难,然而山涧之底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绳索已到了尽头。我只得放弃了绳索,取出短剑,扣着山壁缓慢下滑。 山涧下,是颇为湍急的涧水,根本无法立足。所幸水中有几块巨石浮出水面,恰好够我借力攀到了对面山壁。我知道时间并不太多,所以我很急,急得手指都仿佛在发颤,可我身在半空,纵然想快一点也是力不从心。 眼见悬崖一角已就在眼前,耳畔听见的却是兵刃交鸣的声响。迟了吗?……我不敢去想,足尖在一块凸出的尖石上轻点,终于脚踏实地站在了山崖之上! 漆黑的山谷明显刚经受过火焰的摧残,犹能看见乌黑的浓烟,空气中瀰漫着浓重的焦臭味,那是火化尸身的刺鼻味道。秋袭血红的旌旗在我眼前晃荡,更多的是秋袭士兵身披黑甲的残肢尸体,我听得见王朝熟悉的鼓声和号角——夜流霜将军在破关伏击了秋袭军。 秋袭自以为天降神兵地贸然杀入,恰好碰到了早有准备的夜流霜将军,被一把火烧得阵脚大乱。火攻素来是伏击战中最常用的招数,一来烈火的高温和灼热素来骇人,二来取材容易,施用方便,此刻虽是隆冬,然西南气候温和,糙木繁盛,加之破关之中火油齐备,夜流霜将军自然不会放过火攻这一妙策。 禁不住暗自好笑,若水都知道薛冷绝对不会让过这个谋害夜流霜的机会,与薛冷“私怨甚深”的夜流霜自己又怎么会不小心提防呢?东征时期便能征善战的夜流霜将军,对战场敏锐地把握和控制,连薛冷这个后辈都要自嘆不如吧,他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蓦然消失掉的两万秋袭大军呢?
第100页 思忖间已踏入了纷乱战阵之中,拔出软剑一面刺杀秋袭敌军,一面寻找着夜流霜将军。一个优秀的将军,在一场以寡敌众的战斗中,绝对不会让他的士兵看不见自己所在的位置,我很快便发现“夜”字旗下,手挽长弓的夜流霜将军,正箭石如电地远she着敌军中的高手。 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我真真正正地松了口气。至少,再见王爷的时候,不用为夜流霜将军之死的解释而焦头烂额。 我万万料想不到的事,却又一次发生了。 一支流矢飞来,恰巧she中夜流霜将军咽喉。那位沉默寡语,臂力惊人,擅用弓箭的将军,竟然死在乱军流矢之下! 怎么可能?……盯着夜流霜将军自马上栽倒的身影,我心中只剩下难以置信。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以夜流霜将军的武艺,怎么可能会被流矢所伤? 想要前进几步,杀到夜流霜将军身边,却被多如蚂蚁的秋袭敌军缠得脱不开身。眼睁睁看着夜流霜栽下马去,随后被人流淹没,一点办法也没有。 夜流霜死了。这笔帐,算在秋袭头上?还是算在薛冷头上?……王爷痛失心腹,会如此震怒?或者念及如今吃紧的战事,隐忍不发?……如今还在山涧对面的林,秋绶要塞中的龙,驻守在白水关的指挥使,用大腿都想得出来夜流霜之死别有玄机,若然譁变,如何处置! 王爷才走不过一旬时日,整个西南战局就被搅得乱七八糟了,我这个被硬扶上檯面的“督军大人”,究竟要怎么交代才交代得过去啊! 夜流霜一死,原本拼死一搏的翔灵营士兵登时慌了手脚,原本被控制住的局面马上崩溃,敌军疯狂地反扑着。直到夜流霜手下的兵马差不多尽数折去,山谷尽头,寒日照耀下,锦绣的“薛”字旗终于出现了! 那个笑嘻嘻地坏蛋! 狠狠将剑刺入一个秋袭士兵的心窝,我禁不住在心中恶毒地咒骂了一句。 夜流霜将军的遗体,是我和薛冷送回秋绶要塞的。我甚至没有质问薛冷一个字,便与他协力命人搭起了灵堂。在我的刻意控制下,林和龙悲愤却显得异常安静,我很庆幸他们的冷静和清醒,都知道现在绝对不是随意透露夜流霜将军死因的时机。 于破关一来一去,已近日暮,回到暂住的院子后,趁着侍墨准备食品和药物,我用冷水沐浴后稍稍觉得有些飢饿,便又匆匆喝了些粥。离开时,侍墨追问我要去哪里,我原本不想回答,走到门口却又回头,说道:“劳烦你去见见薛将军,告诉他单大人如今在城外养伤,请他不必为单大人的安危太过忧心。” 侍墨听说若水摔落悬崖已哭了一场了,如今听我这么一说,禁不住又惊又喜。我提着她准备的篮子匆匆向外走去,王府里的侍女僕婢,鲜少有不喜欢若水的吧?待人接物,若水虽淡漠,却始终和颜悦色。 这天的晚霞烧得尤其的灿烂,血一般悽厉的容姿,似乎也在为将才凋零而唏嘘不止,我有些恍惚地赶到了跃虎渊下,寒冷的晚风习习吹拂着深潭,漾起一层层凌乱地涟漪,一切都仿似在哀鸣。 若水仍旧在先前的位置打坐,云浅月就平躺在他身畔。水一般清澈人,映衬着月光一似冷清的睡颜,竟是说不出的和谐醉人。 我迟疑着脚步,若水早已察觉到我的到来,缓缓结束了调息,睁开了眼。 “怎么样?”他问。 我只觉得嘴里发苦,将装有食品和药物的篮子递给了他,说道:“……天命所在。”开口似乎很容易,可是一个个的字却堵在喉咙,艰涩地很难出来,“……我赶去救他了,可是来不及……夜流霜将军的灵堂,按军中惯例,设在……” “不要说了。” 若水阻止了我,神色颇为沉痛,眼中更多的却是思忖和盘算,“茗姑娘可否将详细情况告诉我?” 我讲详细经过说了一遍,若水皱眉道:“流矢?……茗姑娘可曾检查过夜将军伤口?” “这也正是我亲自来找你的目的。” 翻开篮子,取出一个修长的木盒,再次递到了若水跟前,“这种箭是第二次出现了。” 若水取过断箭,仔细察看,注意力最后也留在了箭柄上两个细小得简直看不见的古怪图腾上,轻轻用手抚摸之后,凝起紫檀色的圣力,将之贯入,那支漆黑的断箭上竟有绝细的紫光飞闪而过。 若水英挺的眉峰蹙得更是厉害,颇为不解又似几分惊讶地说道:“是灵光箭。” “白水关时,王爷遇刺,中的也是这样的箭。箭柄上一样有两个这样的图腾。不过,王爷所中那支箭有毒,这支箭没有淬毒。” 我信任若水,没有任何理由。拿这支箭给他看,并不是想探查他是真的不知道星光教,或是假装不知道星光教且暗中和星光教勾结。我只是想提醒他,王爷被有着暮雪教典籍所载的奇怪图腾的箭所伤,以若水的精明,他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若水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看着那支断箭,轻声道:“我知道了。” 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若水都无法硬得下来心肠。我取出刻意带出的金针护囊,柔声道:“你既有内伤,我用金针助你驱散淤血,便可早日复原。先容我看看脉吧。” 若水却仰面望着跃虎渊上,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忽然道:“昨天把我逼下悬崖的暗器,应该也是此箭——”他顺手摘下箭镞,扣于指间,中指奋力一弹,一道紫檀色的光芒呼啸而过,竟于青天白日之中近乎无形,“就是如此!” 话到此时,我方才解开心中的迷惑:难怪东城密探就能将若水和云浅月逼得双双摔落悬崖,原来有星光教的人暗中捣乱。 “究竟是什么人。”若水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平静躺在一旁的云浅月忽然又开始呕血,若水微微蹙眉,将手掌贴在他额头,动用圣力助他安静下来,顺手用修长的手指拭去了他残留嘴角的血迹。一直昏迷的云浅月却在此刻缓缓睁眼,清醒了过来。 第五六章 归宿 云浅月睁眼之后,虽谨慎地打量了四周的环境,却没有开口说任何话,反而有些出神地望着跃虎渊的断崖。 半晌,云浅月忽然道:“不用留着我了。杀了我吧。” 一面说话一面缓缓转头,有些痴迷地望着若水的侧脸,素来倨傲的眼中隐隐浮现的是不可言喻的温柔与哀伤:他显然不是在看若水,而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人。 我与若水对望一眼,一时俱是沉默。 “已经十天了。从来犀利如刀的惊鸿,已经直逼皇庭了吧?……秋袭国破的消息,不出三日就会传来,风矜没必要再留着我迷惑遮掩古洌砚的视线。” 他静静诉说着惊人的消息,一直痴望着若水的侧脸,“我救的不是你。所以,你不用对我心存感激——杀我不必留情。” “你知道战事纠缠在西南秋绶、尚阳是王爷声东击西之计?”我为之哑然。他既然知道王爷的图谋,身为秋袭三军主帅,不可能无视秋袭皇城失陷的危险,反而巴巴地赶到王爷身边,只为解开詹雪忧身上的封印吧? “单为秋袭打算,我曾劝谏过古洌砚。”云浅月脸上显出古怪的笑意,噙着一丝苦涩,“不过,他更相信他的情报系统,认定风矜是个喜怒无常、御下无方的君主。事实呵,一个连自己脾气都控制不住的掌权者,又能有什么作为和威胁?——可他从未想过,风矜若当真如此,如何能征战十一年从无一败?” 我感觉得到云浅月对秋袭皇室怀抱的敌意,他甚至悄无声息地用“古淳砚”的记忆,折磨报复着曾经是秋袭皇子的詹雪忧。我以为云浅月对秋袭皇室的恨是真实存在的,可是,若水并不相信。 若水默然拭去指上的鲜血,说道:“不用担心我会对你慈悲。身为秋袭三军主帅,死在我手里是你的宿命——你的伤还很严重,你最好安静一些,好好休息。”淡漠地看了云浅月一眼,继而道,“换句话来说,我是让你闭上嘴。我知道你很聪明,更知道你的话不能相信。” 云浅月料不到貌似温和的若水,说话会如此绝情不留余地,呆了片刻之后,他哑然失笑:“……你果然和他很像。”顿了顿,想着又补充了一句,“——一样的藏锋于骨,一样的绝不拖泥带水。” 那是他出现以来,头一次随意真实地笑。若水已不愿再与他交谈了。我不能耽搁太久,便匆匆替他二人诊视伤势,云浅月的伤依然很奇怪,我始终想不明白,他腿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待详细询问云浅月症状,他却拒绝相信我的医术,只要一瓶止血药。
第101页 我从篮子里拿出了绛糙散,忍不住玩笑道:“你是不是还要用一个答案做代价?” 意外的是,云浅月却很认真。抬头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的太多了。思忖许久之后,郑而重之地提问:“……我现在惟一想知道的是,你既然不想活了,还要止血药做什么?” 云浅月哑然,一直冷眼旁观的若水,闻言也忍俊不住笑出声来。取出金针替若水驱散淤血之后,我便准备离开跃虎渊。刚刚走出几步,忽然发现悬崖之上一抹嫣红飞速坠落,我谨慎地退回若水身边,那抹红影已飘落在深潭之上,却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好漂亮的轻功!与若水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是如斯想法。 “你就是洛茗?!我等你很久了。” 身着红衣的少年满眼轻蔑地朝我望来,微微噘起的薄唇,怪嗔的神情,满不在乎的睨视,无不昭示着眼前这个少年是被长辈们宠坏的孩子。 ……可是,我认识他? “却不知小朋友找我,有何指教?”我忍不住地想笑。 “星光教南珞。” 少年极为自负自豪自得地自报名号,掌中小巧的银链碎骨鞭已露了出来,“是你吓唬小岚要用什么‘宫闱密法’逼问他口供,是你几次三番想杀小岚,是你挑断了小岚手筋。我有没有冤枉你?” 星光教的介入,只是为了替湛岚报仇?先前谋刺王爷,昨夜纠缠若水,破关暗杀夜流霜,如今守在跃虎渊等我出现,都只是为了从前那个刺杀王爷的湛岚?我有些郁闷地思忖着,或者事情本来就如此单纯,只是我们自己盘算得太复杂? “你没有冤枉我。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我有没有冤枉你:白水关放冷箭偷袭王爷的是你?昨夜趁乱拿着灵光箭乱she的人是你?……破关暗杀夜流霜将军的也是你?” 少年南珞哼了一声,道:“不是我。不过,算在我头上也不冤枉。”他有些轻蔑地望向我身后的若水,忿忿道,“若不是教主偏爱东漓,教训卑鄙无耻的风矜和为虎作伥的单若水这个任务,应该就是我南珞的吧?” 我还未做反应,铮嘤一声醉人心魄的剑吟,若水双指轻拢,玉蕊剑便已出鞘。既已鸣剑示警,若水便懒得再出声,纵身跃入空中,紫檀剑光宛如水幕般左右铺展开来,闪电一似地朝着南珞袭去。 无论见识过多少次,凌烟剑舞华丽绚烂的剑势,依然纷纭美丽得叫人窒息。王爷身边几位将军的剑法都很是漂亮,柳泫家传剑法“胡笳十八拍”行云流水的清丽,瞳将军剑学“青岚剑诀”浩然正气的壮丽,与若水“凌烟剑舞”绚烂纷纭的华丽,几乎算得上世间最美丽的剑法了。 为什么当初是和王爷学沥天剑法呢?……我有些可惜。那时要和柳泫相熟,敲到他家的剑谱该多好?也不至于如今这样,沥天剑法一学十数年也只是个半吊子。王爷使出来威风凛凛,我使出来便难看得要死。 胡思乱想着,便干脆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若水虽受了伤,然而如今对对方也稍稍知道些底细,小心应付绝对不会出问题,至少这么多年来,单打独斗除了王爷,几乎没人能占到若水半点便宜。 何况是这个明显被长辈们宠坏的小子?……一个念头未转完,紫檀色的剑势忽然被同样紫光璀璨的剑气撕裂一道fèng隙,深潭的潭水在瞬间被掀了起来,我亲眼看见玉蕊剑脱势飞出,而若水则疾转而上,登上了紫光与水幕的最高峰。 下意识地揪紧衣角,耳畔已传来云浅月压抑却难以置信的声音:“……御剑诀?!” 灵识控剑,这是暮雪教典籍中记载的一种传说中的剑术境界。而所谓的灵识,也是暮雪教独有而不能名状的奇怪力量,只有研习灵识术,才能获得灵识之力,这种东西存乎一线,譬如人灵台偶然升起的灵光一簇而逝,只可心授,不能言传。 我以灵识致力于医道,而若水居然参悟进了剑道。数百年来,只有暮雪始祖曾经达到灵识控剑的境界,幼时读暮雪教密闻时,我与若水都以为那是史吏刻意编造出来哄骗世人的,但它竟然是真的。 静静挥手控剑入鞘,紫檀色剑光在瞬间收敛,化作无色烟云。被掀起的潭水暴雨般落下,露出水幕中狼狈不堪的两个人影,一个自然就是红衣少年南珞,另一个却是云裳似玉的女子,花鬓凄凉地浑身是水,死死揪着南珞的耳朵,小声叱喝着什么。 南珞很是委屈地看着她,却不敢吭声。我心里明白,如果不是这个忽然冲出来的女子,南珞已然被若水那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一剑刺穿肩胛了。 数落完南珞,云衣女子抹去凌乱花鬓上的潭水,露出姣好白皙的面容,望着缓缓走回云浅月身边的若水说道:“我以为暮雪教圣子是不会欺诈的。” “我骗过你?”若水静静回首,显然并不认识她。随即补充了一句,“不过,教规里确实没有一条规定,教中弟子不许欺诈。” “昨晚你若使出御剑诀,根本无须他来救你。”她指的是云浅月。 “问题的重点是,昨晚我还使不出御剑诀来。”若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如果昨晚用灵光箭把我she下悬崖的是你,那么,在不违背信仰的情况下,我替你做一件事。” 若水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那女子和南珞都有些怔住。我才稍稍醒过神来,云浅月已哑然失笑,道:“生死一线时的顿悟?……是她那一箭成就你的?” 我有些惊诧云浅月对若水言辞的理解速度之快。 南珞尖叫起来:“东漓!你没杀了他还成就他御剑诀?!” 懊恼吃惊之下,叫东漓的女子毫不迟疑地举掌,狠狠一耳光将红衣少年甩到了地上。低声威胁道:“你再鬼叫一声,我就把你丢进水潭里餵鱼。”她很是头疼地挤出一丝笑容,朝若水道,“放我们走。你要替我做的事就是这样。” 南珞嚷嚷道:“东漓你在说什么?我是来杀那个女人的。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地恳求他吗?你和我联手杀不了他们?你是不是昨晚受太大……” “闭嘴!”东漓恶狠狠地瞪他。 “很抱歉,我不能放你走。” 若水静静地回答。他认真的时候表情就像是面对着暮雪始祖的雕塑,虔诚真挚得让人不得不仔细聆听他的说话。 “放我们走违背了你的信仰?……暮雪教教你遇到生人就杀无赦?”东漓咬牙切齿地说着。她显然明白自己不是若水的对手,尽管无可奈何,却依然带着一丝恳求的口气,“还是你说替我做件事只是说着好玩的?” “尽管你两次刺杀都没有得手,但是你冷静、清醒,很有自知之明。这样的敌人留下就会是祸患。何况——”若水认真地对她说,说得很清楚,也很真诚,“……既然是敌人,便没有留情的道理。” 东漓忽然揪住了南珞的衣领,二人朝着另一边的山涧飞掠而去。 他们自然是想跳崖离开,南珞还待唧唧歪歪,若水已御剑出鞘,紫檀色的剑光萧然破空而出,直刺东漓背心。纵然东漓身法再快,也快不过若水的玉蕊剑,就在紫檀剑光被她血肉吞噬的一刻,东漓奋力将南珞朝着山涧一抛,南珞下意识地借力向山涧坠了下去。 玉蕊剑的汹涌剑气尽数没入东漓单薄的身形,随着一口逆血喷出,那姣美女子七窍都溢出鲜血,容姿狰狞得可怕。若水此刻已追到她身前,她倒下的一瞬侧身she出一支灵光箭,纤绝的灵光带着临死的哀怨,破空之声都隐约纠缠着悽厉,逼得若水不得不收回追下悬崖的玉蕊剑,当地挡住了她临死前的一击。 南珞嫣红的身影已自山涧消失,是生是死我不知道,至少,他是从我们眼皮底下逃走了。若水在东漓身旁停下脚步,缓缓将玉蕊剑收入鞘中,忽然低头呕出一口逆血。我知道他是内腑受创又强动真气一时承受不住,取出破雪丹递给他,却发现略略失神的若水显得有些黯然。 似乎感觉到我关切的目光,若水静静摇头,解释道:“我受了伤,提气不如往常迅速。若不带着那少年,以她的轻功,离开并非痴妄。”抬头吁出一口气,目光移向远方,“为了一定可以保住那少年,连自己可能的生机也不愿轻易尝试。这样的谨慎,就是她死在我剑下的原因吧。” 若水的黯然让我有些不安,拿捏不住语气地安慰着他:“……所以,这样谨慎、不畏死的敌人,早一日消失,早一日安心。” “我很好,不用担心。” 若水回头看我一眼,居然露出一丝笑容。随即蹲在了东漓的身边,指掌蕴力在她死穴上轻轻一拂,彻底确认了她的死亡。我知道若水是想安葬她,才想帮忙掘穴,潭边湿润的泥土已掀了起来,若水抱着东漓温柔地将她放下。
第102页 “始祖说,死亡是人最终的归宿。当凡尘的喧嚣与烦恼,都无法再伤害纠缠你的时候,安详地沉睡在岁月之流中,将是最大的幸福。” 凝望着土穴中女子苍白狰狞的容颜,若水温柔地祷祝,亲手撒了第一把土。 “怀抱无尽的希望,燃亮单薄的生命之后,成灰、成烬,安详地沉睡。始祖眷顾你。殛雪,安佑。” 轻轻在地上拍了一掌,先前被掀起的泥土同时震起,被掌风削进了墓穴,坟茔被封实。 若水温柔低沉的喃喃祷祝声中,我忽然想起了乱军中自马上坠落的夜流霜将军:察觉到薛冷放走敌军的时候,他心中是怎样的滋味?敌军残部意料之中地出现在破关时,他心中是怎样的滋味?看着自己的士兵,因为自己与薛冷的私怨而陷入苦战时,心中又是怎样的滋味? 若说东漓为确保南珞的安全,根本不去尝试可能逃脱的机会,临死时,怀抱着无限的安详与希望,走进了岁月之流恬静无忧的沉睡,那么,夜流霜将军死在自己人的谋算下,在中箭殒命的瞬间,心中积蕴该是愤怒?怨恨?还是,无尽的悲辛呢?…… 这世上,没有比死在自己人手里更悲哀的事情了吧。望着已然凋零如墨的晚霞,我心中一片湿冷。 这夜的月,很是黯淡。 回到秋绶要塞,侍墨取来素白长裙给我换上,仔细整理了容装,将她替我准备的素白腰带换成月白色。我是王爷身边的侍女,除非王爷仙逝,否则无论如何是不能一身缟素的。 夜流霜将军的灵堂按军中惯例设在驻军营中。当我赶到时,薛冷和詹雪忧都已经在了。微微欠身朝薛冷、詹雪忧施礼,阻止了他们还礼的动作。尽管名义上来说,此间是我职位最高,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得意忘形,是我从小便明白的道理,何况,我实在没有任何可得意的。 林递来了三支清香,我接过的同时,轻而易举地发现,林的手指因为隐忍和悲愤而微微颤抖着。悄然打量四周,除了神色悲痛肃穆的薛冷,便只有事不关己的詹雪忧没那么激动了。 屈膝跪在夜流霜将军灵前,纷乱的思绪在瞬间沉寂下来。 我不知道他究竟和薛冷有什么恩怨,也不知道他是否谋略出众勇武过人,我只知道,他是个很沉默,却很厚道的人。他是王爷在军中的心腹将军,却从来不在旁人背后、王爷面前戳任何人的嵴梁骨,他不喜欢花言巧语,也从来不苦心逢迎,很少说话却从来不说假话。 为将如何不是卑微如我可以判定的,但夜流霜将军是个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能忘记夜流霜将军中箭坠马时的惨烈,在内斗中死于自己同胞的谋算,是夜流霜将军九泉之下亦永远不能释怀的痛苦吧。而今风雨飘摇的局势,不能替夜流霜将军沉冤昭雪,一旦战事结束,还有什么可以阻止翔灵营数万将士替他们将军报仇的意志呢?……薛冷不死,就是那在破关无辜屈死的数千兵士,也永不能瞑目吧。 “您的死亡见证王朝的血泪与荣耀。将军为王朝辛劳征战的付出与牺牲,三军和天下都不会忘记。以我王风矜的名义起誓,秋袭国破之日,便是将军英灵安息之时。” 我注意着薛冷的表情,发觉他神情悲痛而肃穆,并没有对我话中的警告有任何触动。果然沉得住气。我将香插入香炉,想的却是明珀圣女从前说过的话:这世上从来便没有神。若当真有什么力量、能让你获得你所想要的,那么,它一定来自于你的敌人。 第五七章 次日清晨,一身疲惫的我刚刚睡醒,侍墨便匆匆推门而入,说薛冷到了。想起那个笑嘻嘻的坏蛋我就满肚子气,被子一拉又倒了下去,虽闭着眼,却是睡意全无,听见侍墨轻巧的脚步走进院子,十分得体地将薛冷挡了回去,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自己知道,其实我很害怕。在未想好处置如今局面的对策之前,我根本不敢和薛冷那样的狐狸单独会面,惟恐一个不小心跳进他下的套儿。自幼在宫中长大,看多了钩心斗角,玩心思耍手段我都不怕,可我怕秋绶这些热血沸腾的士兵,怕秋绶这里并不高明的阴谋。动辄数千人的无辜牺牲,尸体能堆成山,鲜血染污河,惨烈得让人不得不后怕,不得不手软。 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这里不是皇庭,不是摄政王府,错了一步,遭殃的就不是你一个人一条命,那便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是无数人的性命,流出的血都足以将你淹没…… “谁!” 忽然推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下意识地倾身坐了起来。 淡淡的阴影投在屏风上,逐渐清晰,那支熟悉的乌木簪出现之后,我便知道来的是詹雪忧了。禁不住苦笑,这小子似乎从来就没有敲门的习惯,除了见王爷时他不敢乱闯,别人的门在他眼里简直跟空气没有两样。 “茗姑娘。打扰你休息了。”詹雪忧低垂着眼睑,并不愿与我对视。 我顺手取过长衣披起,起身走到茶几前,隔着茶杯试了试水温,虽不滚烫,也能入口,应该是侍墨清晨来换的,于是斟茶递给詹雪忧,笑道:“没什么。詹大人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么?请坐。” 詹雪忧在茶几旁边坐下,也不多废话,迳自说道:“……我想见主人。” 我正缩在角落漱口,闻言只差没把漱口水全部呛进肚里,居然把这事给忘了!小心将水吐出,我取手巾擦了擦嘴,一面走向詹雪忧,一面斟酌着言辞,说道:“詹大人可曾想过,您如今的身份去见王爷的话,王爷……” “我知道。” 詹雪忧静静打断了我的话。我看见他身子微微发颤,眼睑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也不断地抖动,似乎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有些痛恨自己的多嘴,他已艰涩吐声说道,“……我不怕。不管主人是继续留我在身边,还是……处死……我,都好。只要能尽快见到主人。” 微颤的声音,泄露了詹雪忧的惶恐。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去见王爷了:因为他害怕。云浅月带给他的记忆和身份,让他惊恐惶惑得无以复加。如今表面上看他似乎是镇静下来了,其实那只不过是他的伪装,他一直都在害怕。 一个从小就将一半灵魂交託给王爷的少年,从来不曾自己独立思考过,忽然发觉一直以来固执守护的生活关系,其实只是旁人(或者自己亲人?)设计的一个局,他却连找回自己失落的那一半灵魂的勇气都没有,只愿永远屈膝在主人的脚下,让他来替自己判定生或死,去或留。 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我有些心灰地看着詹雪忧,忽然意识到:王爷,也希望若水成为他这样的人。 可这太困难了。 貌似温柔的若水,一直都是最固执的一个。 詹雪忧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而若水则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而且,如果若水不再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他根本就不会继续待在王爷身边了吧——他会带着他那支破碎的玉簪,回到暮雪山,回到叠彩岭,回到那个传说中无忧幸福的地方,拥抱着他和燕柔的回忆,度过余生。 王爷想要的若水,和若水存在的意义,根本就是完全矛盾的。所以王爷一直都在不满,一直都在刁难,而若水一直都在隐忍。一旦某天若水能做到让王爷不再不满,不再刁难,那么,也只能是若水不再存在于世的时候了吧? 自包袱里取出赤金盒子,放在詹雪忧面前。那少年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我。我将盒子打开,裊裊的馨香便如春雨一般透彻地飘了出来:“这香叫‘醉梦’,拿簪子切出米粒大小,细细碾碎了混水服下,可以帮助你安然入睡。千万不要放进炉子里点——劲太大了,吸进去就会昏睡。” 盯着那盒子,詹雪忧很是沉默。 “其实我也不知道王爷的具体行踪。但我会尽快替你弄清楚的。可是在这之前,请您一定要善自珍重,王爷看见你失魂落魄的样子,绝对不会高兴的。”我望着詹雪忧明显因睡眠不足而发青的眼膛说道。 詹雪忧站起身来,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便捏着盒子离开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我方才坐了下来,忍不住轻轻嘆了口气。 现在的局势让我觉得很尴尬。 尚阳城的秋袭军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纵然有,也不过是几百散兵,早逃得不知所踪。我昨夜看过若水追剿秀泽郡秋袭军的战报,虽然主将单若水被打不见了,但不可否认,那是很漂亮的一个伏击仗,一万兵士追剿敌军两万精英,敌军全军覆没,自损不到一成,伤员也只有两千。 这样一来,秋绶之危暂时告一段落。驻扎在倚飒城的秋袭军却是动向不明:尚阳城破关之战,他们应该收到消息了,却没有派兵支援的迹象。甚至,被薛冷刻意放跑的那支秋袭残军,也没有逃往倚飒城,而是困兽之斗似的反扑破关——究竟为什么?
第103页 夜流霜的死,让白水关守将之位登时空了出来。一个秋绶要塞,一个白水关,两个惟一通向王朝腹地的途径,半点轻忽不得,交给风翼旋那个清醒狠辣,处事却稍嫌稚嫩的少年,真的可以放心吗? ……想起若水大约下午就能回来,方才稍稍放宽了心。有若水在,这些问题又何必我来操心呢?他都能一一解决的。事实呵,我本来就是个只要管着令箭、狐假虎威的督军大人罢了。顺手取了杯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对若水伤势的预料并没有偏差,刚近酉时,侍墨便匆匆窜了进来,说若水回来了。 我正在死命抓头皮,绞尽脑汁地斟酌词句写着给王爷的摺子,我自己的主观臆断自然不敢胡乱结论上去,只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前因后果一一复述,可那些文绉绉的奏对格局,也足够把我惹得七窍生烟了。 等我将摺子写好,吹干墨迹,已过了很久了。方才走出房门,想去见若水,却撞见急匆匆闯进来的薛冷,根本不等我开口,他已将手中湛蓝色的包裹递了过来:“洛大人!千寿皇庭急报!” 湛蓝色的包裹必然是战报。怎么会从千寿皇庭传来?……这个认知让我呼吸稍稍一窒,接过包裹便飞快地拆开,读过那重重封锁保护下的战报,终于在瞬间震惊中清醒过来:云浅月的推断果然精准!王爷引领的惊鸿非但切入了秋袭腹地,而且已然攻破千寿皇庭了! 这样可怖的速度确实很令人难以置信,但,若放在王爷身上,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何况,连敌军的三军主帅云浅月,也曾经预测过这样的速度。 “侍墨,去看看单大人,请他立即到这里来一趟。” 我原本是打算去看若水的,不过薛冷既在这里,我自然不能揪着他一起去若水院中谈事情,何况,若水院中还安置着云浅月,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太方便。 侍墨匆匆离去,我回头朝薛冷笑了笑,欠身肃手道:“薛将军请里面坐。” 与薛冷刚刚坐定,在院内帮忙的侍从便送来热茶。我不愿和薛冷多寒暄,言多必失是一定的,而夜流霜将军新丧,也不能岔开话题胡乱玩笑,竟是各自端茶,一室沉默。 不多时,若水便赶来了,刚刚换过的月白色长衫,束在身后却依然湿漉漉的长发,显然是刚刚沐浴后便匆匆来了。他素来知礼,也不管我是否受得起,当着薛冷的面便单膝点地朝我跪了下来,静静道:“督军大人急唤属下,不知有什么吩咐?” 薛冷在他进门一刻便站了起来。见若水跪倒,更是小心翼翼地退了两步,侧身侍立在一旁。我知道若水这当面一拜是忌惮着夜流霜死后,薛冷坐大,因此不惜屈膝一跪,硬把我往檯面上摆。 “单大人多礼了。”我示意他起身。 若水微微颔首站了起来,薛冷便极为恭敬地朝他低头致意,若水亦点头回应。我请这两位忽然变得很恭敬规矩的将军坐下后,将适才送来的湛蓝色包裹摊开,匣中的战报递给薛冷,另一纸明黄的谕旨交给了若水。 “千寿皇庭传来战报,惊鸿已经攻下了秋袭皇城,军政枢纽大臣一网成擒,国主古洌砚逃亡,不知所踪。”这自然是绝对的军事机密,因为王爷绝对不会让古洌砚逃亡的消息外泄,这只能是三军高层的内部机密。 看了若水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翻开谕旨,我补充道,“那是王爷亲手写给你的王令。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道谕旨我适才已经看过了。王爷已准备通告天下秋袭国破的消息,并且公然向秋袭各城各郡招降,那道王令是命令若水迅速清理西南战场,为瞳将军挥师南下,受降併入驻秋袭各军事重镇开道。 若水静静看了谕旨的内容,皱眉道:“既有王爷令谕,岂有属下置喙的余地。属下斗胆揣测王爷的意思,应该是想趁着古洌砚刚刚逃亡,未及与各地残部会合之前,震慑住秋袭上下,以全国胜之。不过,王爷下达此令时,应该还未知道秋绶这边的详细情况,如今的局势……实在不能冒险。依属下愚见,立即将破关的战报递交千寿皇庭,具体如何处置,还得请王爷定夺。” 我虽不太清楚这当中的权衡,但若水的意思却很明白了。秋绶要塞这边的兵力被分散折损,若瞳将军不能立即举师南下,纵然秋袭各城纷纷举降,若水也绝对不敢轻易分兵去受降——且不说倚飒城还有秋袭敌军,单只古洌砚还未死这一条,便足以使秋袭大地处处都有可能是陷阱。 幸好我适才就把摺子写好了。我顺手把收在桌上木匣的摺子取出,递给若水,说道:“这是我呈给王爷的摺子。单大人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若没有,现在便可以送去千寿皇庭了。” 若水静静翻看着,忽然抬头看了薛冷一眼。薛冷很识相地找理由告辞之后,若水方才将摺子递还给我,说道:“此事刻不容缓,快马驿报恐怕耽误军机。烦劳茗姑娘重新准备一份,简单叙述秋绶的情况就好,我去唤信鹰。” 我便取出特制的青藤冰绡卷,研墨提笔重新具折,尽量精简词句,“臣茗等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云云,全部删了个无影无踪。写完重新看了一遍,并无错失遗漏之后,小心塞入竹筒,以火蜡细细封了,就等着若水来取。 若水回来了,王爷也已破了秋袭皇庭,西南战局立刻就可以收拾结束了吧。仿似放下心中大石,我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只等王爷下谕召我,便可以安心回去做我的小侍女,不用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一旦思及秋袭国破,自然就想起了薛冷,当然也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如今还在夜平川生死未卜的颜知将军。 “颜知将军,千万要平安才好啊。”我轻声喃喃。 虽然颜知将军狠辣骄悍,爱拈酸吃醋的毛病发作起来总有人要倒霉,可他是王爷喜爱的人。一旦颜知将军遭遇不测,王爷一定会很难过。正胡思乱想着,若水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了进来,竟然微微笑了笑,说道:“放心吧。” “恩?” “寒瑚那边有圣女殿下安排斡旋,此刻应该已经无暇顾及夜平川了。柳煦阳手下叛军虽众,可如今秋袭已破,王爷随时可以腾出手来平叛东北,一旦秋袭国破的消息传出,他们更会明白当中利害。” 若水如此说着,竟又是一笑,道:“以颜知将军的无双智计,既无腹背受敌之虞,又有敌军军心散乱之利,纵然不能破敌致胜,自保当是绰绰有余。茗姑娘可以放心了。” “明珀圣女从中‘斡旋’?”我有些迟疑。 若我未记错,寒瑚上下笃信佛教,暮雪教在寒瑚国信徒并不众多,明珀圣女在寒瑚国应该没有在王朝这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吧?她竟然也有办法“从中斡旋”,让寒瑚国暂时不遣兵力压境夜平川? 若水正待说话,一个轻飘飘地人影宛如幽灵一般荡进屋来,如此诡秘的轻功,竟然超绝到连我和若水都不曾发现他是如何靠近的,我下意识地扣剑,若水已侧身护在我身前。 一道银光闪过,破空之声几不可闻。只那物事猛地钉入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以若水的谨慎,自然不会分神去照顾无害的暗器。我趁空侧目,打量那墙壁上的东西,只见银光璀璨,竟是个银质的精巧酒壶,这暗器用得可当真奢侈雅致了,我闷在心里暗笑一声。 “……星光教第一道格杀令,砸在你头上了。” 那个身法宛如幽灵的男子,说话虽懒散,神色却恁地斯文腼腆,他个子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穿着粗布衣裳,一身质朴,脚上却是一双极为华丽的掐金绒靴。整个人看起来不伦不类,让我震惊地却是他的气势。 没有出色的容貌,没有出色的身姿,除了那一身希奇古怪的装扮,简直平凡得一无是处的人,居然、竟然、赫然,有着和王爷相类的气势,那一种不用言辞、衣饰来拼装的傲、尊、霸,那一种令人望之生畏、不敢鄙视的隐忍风华! 若水已蹙眉道:“顾偷欢?” 这样的人物,也只能是星光教顾偷欢了罢!若他亦只是星光教的走卒,那么,从前对这个星光教的失察将会是王朝最大的遗算。 “我杀你一位将军,你就杀我一个义妹。旁人算起来,咱们是彼此扯平,都不太吃亏。” 顾偷欢好整以暇地说着。一句话落脚,忽然敛眸盯着若水,眼中暴绽而出的精光映得四下都为之失色,听他冷冷继续道:“……可是,就我看来,死在破关那个脓包将军,连东漓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所以,你欠我一条命!” 惟我独尊到近似无赖的口气,我禁不住好笑。若水没有笑,因为他无暇玩笑。因为顾偷欢已经拔出了他的刀!
第104页 一把弯如新月,刀尖似泪的刀。 我素来自负目力,高手拆招时,只要我在当场,便绝对不会瞧不清楚招式来往。纵然是王爷那样快得超越速度极限的剑,耳濡目染之下,也能看清十之二三。然而眼前这一番缠斗,却让我彻底瞎了眼,除了看见不断变换身法的残影和若水长发舞起的乌黑残晕,他二人拆招时的一举一动,我竟然完全看不清。 但我知道,这样的近身缠斗于若水很不利。一则若水带着伤势,身形必然不如往常般灵动,一旦近身便容易吃亏。二则弯刀原本就是近身兵刃,无论是套路格局都该是顾偷欢所擅长的,贴得太近若水的凌烟剑舞便很难施展。 若水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忽然引开刀锋,跃出战圈,人已宛若风中不住旋转的败叶般落在了院中。顾偷欢在同时跃了出去,那一瞬,我看见宛如新月般逐渐燃亮的刀光,自空中一点划开的完美圆弧,最后仿佛又将回到原点之上。 刀,真实、锋利、拭之可流血,斩首可断命的刀。 刀,又不只是刀。那一道自虚空中清晰划出的弧线,自始之犀利,盛之暴怒,终之决绝,最后又回归原点的坚决,当中蕴涵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不可言传、不可领悟的东西,沉重得几乎超越了生命的重量。 这,就是王爷从前论及天下武学时,所说的刀之道。始于此,终于斯,无所有,亦无所不有,谓之天圆,亦称其为,刀之天道。 似凝若浮的刀光最终在空中划圆,浩瀚的锋芒便脱势而出,惨惨朝着若水袭去。若水原本沉着的容色在瞬间凝重起来,我意外地发现,在若水意欲捏起剑诀时,真气竟无法聚拢,两指缓缓相扣,还未碰着指边,整个人便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一口接着一口往外喷。 伤得再重也不会无法聚气啊。纵然无法聚气,也不该一提气便牵动伤势如此剧烈地呕血才是。究竟出什么事了?……当然这些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咬牙拼出一道剑气,生生去阻顾偷欢袭向若水那一刀,人已抢步扑向若水,但愿能在刀锋袭拢之前,将若水拖开。 然而,以肉身和刀锋比速度,究竟能有多少胜算,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 第五八章 我那一道锋芒毕露的剑气,碰上顾偷欢挥出的刀锋,登时宛如百川汇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距离若水还有九尺之时,顾偷欢惨烈的刀锋已近在若水眼前——那一瞬,我出奇地没有感觉到惊慌,因为冥冥中有一种感觉,若水并不会有危险。 果然,顾偷欢那一刀,落空了。 坚实的青砖被刀锋毁得支离破碎,掀飞五六丈高,埋在青砖地下的泥土也扬了起来,搅得院中一地的狼狈烟尘。地上仍旧残有若水呕出的鲜血,但,若水人已然不在了:他避开了那一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法。 不再犹豫,我撤身执剑便迎刺顾偷欢。 若水真气无法凝聚,这一场自然要我来半途接手了。顾偷欢的刀法是我所见过最可怕的,一招一式,攻守兼之,一个个的圆弧划得无比完美,那样行云流水毫无破绽的刀法,造成的声势伤害却恁地惊人。 最让我头疼的是,缠斗不过片刻,我小腹的伤便被逼得开始抽着筋地痛了起来。这一来,不单伤口开始痛,手脚也逐渐无力,身姿也远不如先前灵动,应付起依然从容自若的顾偷欢来,吃力得几乎让我想放手被他一刀噼死算了。 小腹的剧痛猛地揪了上来,我竟控制不住身体地微微俯身,想要护住那伤口。稍稍倾下身子,我才意识到仍在战圈之中,顾偷欢随时都可能找到我的破绽,用那可怖的刀法一刀将我分尸。 就在此时,熟悉的剑锋陡然插了进来。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我的危机,将顾偷欢引到了另一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身青驼色缎棉袍的执剑男子,容姿潇洒,举止从容,竟然就、就、就、就是王爷!(叫嚷着要见小矜的,这下好了吧,俺给小矜安排了一辆直升飞机,把他空投回来了-_\) 顾偷欢刀法之高,之绝,确实非同凡响,以王爷剑术造诣之精深,碰到他也不能轻松应付。王爷剑法历来以快致胜,自出现至此时,已不论奇正攻出数百剑,顾偷欢显然知道自己速度不能和王爷抗衡,舞起一道道圆弧护住自身,只是防守。 然而,王爷始终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他防御的破绽。 一朵碎梅落下。 刀光剑影霎时间收敛,王爷与顾偷欢齐齐撤手。 “我胜不了你。” 顾偷欢转身,他那把弯弯的刀,已不知收到哪里去了。 王爷顺手将沥天剑朝我抛了过来,微微笑了笑,缓缓抖了抖袍角,好整以暇地望着顾偷欢,说道:“我也胜不了你。” 顾偷欢深深看了若水一眼,忽然转身,又如幽灵般消失了。 王爷盯着顾偷欢淡淡融去的身影,禁不住微微摇头。猜测王爷之所以摇头,大约是在惋惜又多了顾偷欢这么一个仇敌。这个顾偷欢,刀法真的很了得。我勉强起身,想要去扶廊下的若水,王爷却比我先了一步,将若水抱了起来。 吃惊的不止是我。被王爷温柔抱起的若水,淡漠的眼中也显出一些费解的神色来。 轻轻一吻落在若水额角,王爷一面抱着若水走进东廊下的厢房,一面静静道:“若你始终做不到忘情。那么,我便来教你多情吧。” 温柔恬淡却认真的声气,使得若水原本清澈的眼眸在瞬间空了下去! 不能忘情,便教你多情。 这话,是什么意思? 侍墨准备了清水,伺候若水沐浴。我原本是要去拿药箱的,却被王爷唤住,吩咐我在厢房中点起扶宁香,又命我将四下的帘子都打了起来,最后连窗户都全部支起。好在天气虽冷,风却不大,整个屋子很快便浸泡在清冷暗香之中。 若水沐浴出来,步履仍有些不稳,侍墨小心扶着他缓步走向王爷。方才走了几步,若水便踉跄着一个趔趄,侍墨并未习武,根本扶不住他,我不敢胡乱抢身上前去扶,眼睁睁看着若水摔在了地上。 就这么一摔,竟然也摔出若水一口逆血来。我悄悄看了王爷一眼,王爷居然不是从前一般的冷眼也不是从前一般的无视,反而自盘花椅上起身,走到若水跟前,一手扶着若水臂膀,似欲帮他站起。 我有些错愕,看一旁的侍墨,也怔怔地有些不解。 王爷若伸手去扶柳泫,去扶颜知将军,甚至去扶瞳将军,都不奇怪。但王爷扶的居然是若水?!什么时候除了刁难、冷眼、刻薄挑剔之外,还有细緻的温柔了?……我脑子里面回想着近年来王爷待若水屈指可数的温和,只觉得王爷今天这一出,实在温情得有些诡秘了。 若水不敢拒绝王爷的好意,被王爷扶上了床榻。王爷轻轻替他将垂在眼前的一缕湿发勾到耳后,指尖也顺着若水的耳背滑到了颈项之上,当中不言而喻的暧昧之意,让若水脸色登时苍白下来,然也只是轻轻咬住唇,没有吭声。 侍墨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我也准备离开,王爷忽然回头道:“茗儿留下。这里还须你照顾。” 我、我、我照顾?……还在瞠目结舌中,王爷已脱去靴子,盘膝坐在若水身后,凝御指力遥点若水风府穴,静静吩咐道:“不要让扶宁香熄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如若水有任何异状,取针刺入我哑门穴半分,我会醒来。” “爷是准备?” 必须以针刺穴才能唤醒王爷,若水还随时可能有异状产生,这阵势确实很有些骇人。 “胡乱悟道行至岔路,适才见顾偷欢刀之天道,幡然醒悟已是不及,灵识紊乱之下,内功圣力一塌糊涂,非但真气无法凝聚,再这么下去,不出三日必然呕血而亡——我助他走回正途。”王爷说着,竟是一笑。口气中带着几分纵容与宠溺,仿佛说的是某个闯了祸的孩子需要自己收拾残局一般。 若水原本安静坐在榻上,听王爷如此说话却翻身跪在了榻前,垂首道:“偏劳王爷费心,属下感激涕零。只属下卑贱之身,委实不敢牵累王爷共赴奇险之境,还请王爷免动‘通灵’之术。” “倒有你置喙的余地了?” 王爷虽在呵斥,容色却极为温柔,顺手便将若水掀上床榻,一指弹上了若水风府穴。随着这一指下去,我就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了,王爷与若水都已双目微瞌,安静下来。显然已是强行入定了。 无奈之下只得小心护法。看着裊裊燃起的扶宁香,逐渐也就安静下来了。 难怪适才顾偷欢刀锋溢出,若水会在霎时间连剑诀都捏不稳了。 与我不同,若水参研的乃是剑道,剑心修为到什么地步,剑法便高绝到什么地步。“知易行难”是剑道修为最可怕的魔障,一旦参悟的剑心与自身修为出现偏差,或者完全背道而驰,不能尽快走出这个桎梏的话,轻则修为停步不前,再无突破,终生碌碌,重则走火入魔,内力尽毁,呕血而亡。
第105页 若水自跃虎渊生死一线之时,灵光簇动顿悟而获御剑诀,一叶障目以为剑心已成,然而看见顾偷欢真正完美成熟的刀之天道时,方才知道自己于剑道,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剑心瞬间残破,再也无法控制。 ——也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 王爷揪着若水强行入定,且以风府通灵之法,强行进入若水神识,显然是要硬将若水的剑心重塑:暮雪教典籍所载,人的意识素有两重,一重隐藏在另一重之下,对人判断事物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只是人常常无法感觉到罢了。剑心即存在于这一潜藏的意识之中,王爷要重塑若水剑心,便必须将正确的剑之道铭刻在若水的潜藏意识之中。 或者若水醒来时,参悟的剑道仍旧停留在原来的境地,但他体内无法控制的内力与圣力,却会被潜藏的意识梳理引导,不会再呕血了。 玄而又玄的法门,施术者非但要有精深的剑道造诣,也必须对被施术者的剑心极为熟悉了解,更要拿捏得住当中的分寸,否则,不是在被施术者脑中留下希奇古怪的东西,造成极为诡异的后果,便是两人都在通灵术中迷失,双双变成呆子。 王爷素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应该不会有问题的。我勉强安慰着自己,却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无力至极:王爷真的能够了解若水的想法吗?王爷知道若水的剑心究竟参悟到什么境界了吗?除了召若水侍寝时能把眼睛仔细放在若水身上的王爷,真的可以拿捏得住若水神识里的分寸? 香屑一点点剥落,那镇定心神的扶宁香,此刻却怎么也无法让我真正安静下来。 仿似只过了一时,又似乎经历了一场天荒地老,王爷轻轻弹在若水风府穴的手,终于缓缓扣紧,压了下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迎上去却见若水双眼缓缓闭上,竟是沉沉睡了。 王爷顺势扶着他,让他躺了下来,回头朝我笑道:“准备笔墨,传一道明旨回去。” 我怔了怔,这仓促而来的,去哪儿找御用绢帛?……王爷却不管这么多,迳自道:“命祁冷营将军严怀谷,秀字营将军杨刚,旨到之日引各自营下兵马南下,五日之内到达秋绶要塞待命。就这个意思,词句你斟酌斟酌,立刻用印送回京去。” “……是。” 既是四下无人,泡在浴池里的王爷便再不强提着精神,将脑袋枕在我身边,闭眼假寐着,恬淡眉峰亦带着几丝倦意,显然已是相当疲惫了。我轻轻地揉着王爷的长发,同时小心地按摩着头皮,这样应该会舒服一些。 适才替王爷脱袜子时,便看见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王爷的腿竟然肿了! 问及原因,方才知道秋袭高手秘密潜入秋绶、夜流霜将军奇袭破关当晚,月缺孤曾经信鹰传书密奏王爷。王爷收到消息便知秋绶境况不妙,如此下去自然不能配合受降秋袭各城,因此撇下柳泫独自镇守千寿皇庭,自己一个人赶了回来。(好了,表说俺瞎掰了。本来就是空投的,时间路程上显得有些非人类,完结后再修改,现在表笑话俺。) 想得出来王爷赶得多急,他亦知夜流霜将军若死,单凭我和若水在此,翔灵营几万人便算是彻底调动不了了。秋绶的情况该是他未曾预料的糟糕吧?……我有些黯然,若我精明谨慎一些,当夜便随薛冷一起到破关,夜流霜将军怎会屈死? “……茗儿,去看看外头是谁?” 一直假寐中的王爷忽然开口吩咐道。我知道院子外面站了一个人,我也知道来的就是詹雪忧,王爷刚刚入浴时他便跟着我来了,且嘱咐我千万不要禀报王爷,只在外面看看便走。 此刻王爷既如此说了,我自然不能再瞒了,因轻声说道:“是詹大人。适才听说王爷回来了,便一直守在外面。” “——雪忧?”王爷凝声询问院外,听见一声恭敬的回应,随即吩咐道,“进来吧。” 不多时,便看见帘子微微掀开一角,隔着氤氲水气走入一道单薄的人影,在屏风之后虔诚地跪倒,俯身磕头,动作干净流畅,安静得几乎没有一丝声响。正是因为这一种安静,使得他开口说话时,声音便显得越发清亮:“——主人。” “头痛症好些了没有?”王爷依然闭着眼,懒懒地问道。 因知道詹雪忧必然要亲自向王爷澄清身份,所以我并没有就云浅月和詹雪忧的事在王爷耳边多聒噪。谁曾想王爷这无心一问,好巧不巧刚好问到点子上。睁睁看着詹雪忧因王爷这一句关切浑身一颤,半晌都答不出话来。 王爷素来是不着急的,静静等着詹雪忧回话。良久之后,詹雪忧方才努力镇静声音说道:“劳主人牵挂。雪忧……头已经不再疼了。雪忧还有些私事,若主人、主人……”他声音虽拿捏得清亮平稳,整个人却颤抖得宛如风中败絮,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王爷缓缓睁开眼,看了我一眼,自然是责怪我为什么不先禀报詹雪忧的异状。我只是苦笑,这种事若我先禀明王爷,纵然于詹雪忧没有恶意也仿佛存了加害之心,自然是他自己说清楚的好。 “雪忧你过来。到本王身边来。”王爷蹙眉吩咐道。 屏风后的詹雪忧犹豫了片刻,以额触地全礼,方才起身走了进来。在浴池旁边跪倒,湿漉漉的地面很快将他长裤濡湿,他也未曾挪开半步,只静静垂首盯着地面,平放在地砖上的手时不时颤抖一下。 王爷伸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令他直视自己。 詹雪忧一贯清澈的眸光有些闪避,最后仍旧屈服在王爷的逼视下,颤抖闪烁的目光逐渐镇定安宁下来,眼中最后剩下只有一片虔诚。 “云浅月告诉你什么了?”王爷不用多问也知道问题出在云浅月身上。 “……秋袭、皇子。”詹雪忧有些害怕地低垂下眼睑,“他说,雪忧是古淳砚。秋袭国主古洌砚的胞弟,秋袭国第十一皇子。” “证据?” “……记忆。”詹雪忧满眼苦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忆就是证据。古洌砚把我送到惊燕时,封印了我的记忆,所以,我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不是惊燕人,不知道……” 王爷拇指稍稍用力,便看见詹雪忧吃痛地停止了说话,注意力全部回到了王爷身上。 王爷一贯华丽低沉的声音在如今显得越发魅惑,丝丝缕缕勾着詹雪忧的魂魄:“封印被云浅月打开了。是么?使命呢?潜伏在本王身边的使命是什么?……” “没有。”詹雪忧茫然地摇头,“没有使命。” 王爷略略沉默,随即轻轻抚着詹雪忧的额头,说道:“……来找本王,是想要自由,是么?……你替本王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确实没有理由不放你走的。”微微嘆了口气,“……不过,你知道的事太多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离开……” 淡淡几个字,便直接判了詹雪忧死刑。 离开就是背叛,背叛的结果从来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看着詹雪忧不抗争不辩解地垂下眼睑,有些木然地低头盯着地面,我心里只觉得冷冰冰地痛得厉害。这样一个奉献出全部忠诚的少年,一旦有了可能背叛的身份,王爷也不愿冒险任他留在世间,这样的谨慎小心,这样的绝情狠辣。 一室沉默,詹雪忧干涩着声音说道:“雪忧知道该怎么做。” 依旧虔诚谦卑的声音,听不到一丝怨恨。王爷默然自浴池中走出,光可鑑人的地砖上残留一地水渍,整个屋子都能听见王爷赤脚踏在地砖上的声音,这种死寂令我有些狂躁。 王爷却忽然改变了主意,静静说道:“……所以,你还是留下吧。” 我讶然抬头,万万料不到,詹雪忧临死的虔诚竟换来了王爷意外的仁慈。詹雪忧俯首将额头死死抵在了地砖上,饮泣之声压抑传来。 王爷已披上了长衣,转身消失在氤氲水气之中。 第五九章 刚刚回到秋绶,王爷显得异常忙碌。去过夜流霜将军灵堂之后,又召见了薛冷和几位指挥使,之后王爷又命我提了灯笼,摸到了城楼上检视城防,折腾几转已至漏夜,王爷竟又想起云浅月,我如今还不知道若水把云浅月安置在哪儿,登时就尴尬当场,这才寻着机会将跃虎渊发生的事一一向王爷说清楚。 王爷听闻云浅月为救若水一併落下悬崖之事,颇有些意外玩味,却没有多说什么。回到院中,若水恰恰醒了,我才想问云浅月的下榻之处,王爷却一笑阻了,说道:“他先前便有离开的意思,如今将他一个人安置在某处,以他的本事怎会脱不了身?不消问了。这时去寻,必然不在了。”
第106页 若水适才犹显得几分恍惚,听王爷说了几句话,迷茫的眼神方才逐渐清澈起来。 王爷笑吟吟自他身前床沿坐下,说道:“浑身酸痛、不能动弹是么?……剑心重塑之后,身体一时不能接受,就会如此景况。躺半天就好了——茗儿若有空,替若水推拿试试,应该会好一些。” 若在从前,王爷顶多就站在一旁,交代完了便会离开,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不顾身份地迳自坐在若水身边,一面吟吟微笑,一面温柔说话。王爷这春光一似和煦的温情,原本该是很动人心魄的,可施捨的对象一旦变作若水,气氛登时便诡异起来。不说我看得战战兢兢、心中惶惑,连若水也是满眼的吃惊,定定地望着王爷,想不透王爷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究竟是为哪遭。 “别胡思乱想的。你这几日着实劳累了,闭上眼睡吧。”于我们的诧异,王爷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愿说罢了。盯着若水从命闭目睡去,王爷依然静静地凝望着榻上男子的睡颜,眼中的温柔绝不造作虚伪。 一时也弄不清楚王爷究竟怎么想的了,只那恬淡眉峰中流出的浓浓倦意,让我心疼得有些受不住,忍不住放轻声音劝道:“王爷若没什么再要紧的事,还是早些休息吧。单大人这边茗儿照顾就好。” 一路自千寿皇庭赶来,光想想路程都叫人瞠目结舌,一路奔波也没人心疼,到了秋绶又事必躬亲,忙进忙出,最后还在若水床前耽搁不肯离去,铁打的人也禁不起这么折腾才是。 王爷又看了若水一眼,最后俯身在他额角落下轻轻一吻,轻声说了什么,这才起身离开了。 侍墨就伺候在院中,王爷起居自然有她领着侍从照顾,因此我并不操心。既说了留在此处照顾若水,自然就不离开了,放轻手脚走近一处竹榻,还未坐稳便看见黑暗中若水炯炯的眸子熠熠燃亮:想也是,哪有人刚闭眼就入眠的? 一盅清泉方才捂热,正想递给若水,走近才发觉,若水一贯淡然的眸色中竟带了一丝苦涩,怔忡不语的模样简直百年难得一见。轻轻推了推他,他方才醒了过来,我将泉水递向他,他勉强接过,却没有入口,只垂首不语。 “……单大人?怎么了单大人?……”这样失常的若水,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若水放下紫玉盅,竟自铺褥中摸出一管短笛,不知是激动还是指掌无力,捏着短笛的手竟不住发颤:“……‘自己就是个由人指掌拨弄的玩物,学旁人拿什么曲调消遣。’……茗姑娘,记得这话吗?” 若水干涩的声音,引着往事如cháo水般流泻入脑,逐渐清晰起来。《流年醉》《春晓吟》一个个曲子浸透着春雨丝丝缕缕纠缠着幼年的欢笑悲喜:那一管紫竹不是什么短笛,而是小时候的若水最最爱不释手的洞箫残筒——适才若水说的那句话,就是王爷偶然自嘲之语。 他此刻提起王爷说的话,我这才有些恍然地记起,就是王爷偶然自嘲之后,下午若水便躲进萝枕岩,狠狠将他爱不释手的洞箫折了几段,自此以后便再不动箫。就为洞箫的事,王爷还曾几次发作若水,也就是自那以后,若水与王爷之间便越发生疏、淡漠起来。 “……单大人,王爷这话不是说你呢。”我禁不住苦笑,难不成若水是认为王爷指桑骂槐尖刻骂他?以王爷的骄傲,纵然要骂,怎么会这么藏着掖着?盯着你眼指着你鼻子就这么冷冷静静骂了,你又能怎么着? 若水忽然狠狠地将那段残箫扔出老远,决然将目光移向暗处,再没有说话。 待人接物素来温和淡漠的若水,近年来倒是第一次如此暴躁地发了脾气,我隐隐知道这是和王爷突如其来的温柔、还有那截断箫有关。可是,王爷和若水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怎么一截断箫,就让平静如水、淡漠如水的若水,不再心如止水? 悄悄将若水扔出去的半截断箫捡了回来,我知道若水心里仍旧对这支箫,爱不释手。 浅眠不及两个时辰,便听见院外雍容沉稳的脚步声,盘桓一阵便又离开了。旁人的脚步声我未必认得出来,王爷的脚步我却是听了十多年的,除非王爷刻意隐藏行迹,否则我绝对没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禁不住有些错愕,王爷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小隔间里清泉滴滴答答积了一夜,我轻手轻脚下了竹榻,掬水洗漱之后再出来,才发现若水也已穿妥衣裳下了床,忍不住问道:“能下床了?……昨天还动弹不得呢。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若水摇摇头,道:“没什么大碍,等下练趟剑活络下筋骨就好了。” “没事就好。”若水既是周身无恙,我自然不用多耽搁,当下说道,“若这边没什么需要照料的,我便先去王爷身边伺候了。” 若水微微一笑,道:“茗姑娘请便。” 看着他又自淡漠从容的微笑,我竟忍不住一愣。昨夜那个宛如小孩子赌气般乱扔东西的若水,此刻又被他用那罩了这么些年淡漠温和的面具,深深掩藏起来,不见了? 这世上再快的飞鹰,也快不过世人的唇齿,柳泫奉命将秋袭国破的消息传出之后,还不到两天,几乎整个惊燕都被震动了。等柳泫大肆屠戮秋袭皇室、将千寿皇庭内稍微有些势力的奴隶主全部活埋,又将印有王朝皇帝宝印的恩旨公告天下之后,连整个秋袭都沸腾了起来。 辞章华丽的恩旨被译作秋袭字之后,只剩下简简单单的意思(事实太复杂了未识字的奴隶们也听不懂):秋袭併入王朝版图之后,化为秋袭十三郡,与王朝二十四城一十八郡同制。即,废除奴隶制。 到如今我才明白,王爷为何不急着东征寒瑚,反而要挥师南下,图谋秋袭。 秋袭是现如今惟一一个保留奴隶制的国家,秋袭国内的大部分土地、财富都掌握在奴隶主手里,而单奴隶就占了人口的六成,剩下四成中,一成为皇室及皇室旁支,另外三成则为大大小小的奴隶主。 照柳泫如今的做法不难看出,王爷是想杀尽奴隶主,施恩于秋袭上下的奴隶——王朝原本就没有奴隶制了,一旦秋袭併入王朝管制,自然不会多做花样弄出废了几百年的主奴制。奴隶渴望的并不多,相对安定的环境,没有肆意残虐自身、玩笑操控性命的主人,这些都是王朝可以轻易施捨的。 一旦得到了占秋袭六成人口的奴隶拥护,将秋袭收入版图之内,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而秋袭若是顺利纳入怀中,日后再东征寒瑚,三军上下没了那些顾虑忐忑,自然军心稳定、士气如虹。 王爷与薛冷及几位指挥使坐在机要营中,分析着秋袭地形。其实秋袭境内最重要的十三个军事重镇,王爷早已瞭然于胸,他授意柳泫公告天下的那道恩旨中,所指的秋袭十三郡,其实就是按着秋袭境内十三个战略重镇划分出来的。如今却是沉默不语地听着几个指挥使手下的首席幕僚唧唧喳喳,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若水也是早早的前来觐见,却被王爷晾在一旁,一会儿赐茶,一会儿赐小点心,活似在花庭中赏花消遣。若水倒不似初时的诧异尴尬了,赏茶便喝茶,赏了点心便用两口,不许插话便闭嘴只静静看着。 这一番折腾,直把薛冷等人看得莫名其妙。 几个幕僚犹在斟酌地图上的地形,王爷忽然看着薛冷,说道:“本王曾养过几只雪山灵猴,能通人性,很是顽皮。”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正襟危坐地听王爷说话。王爷继而说道:“有天宫里送来密山蟠桃,本王瞧着不错,便命下人取了一篓子放在假山上面——原本就是赏给那几只小淘气的。” 我看了若水一眼,他也只是静静听着,没什么反应。然我与他心里都清楚得很,进贡到宫里的密山蟠桃确实送了不少到王府,可王爷从来就没养过什么雪山灵猴,府里除了自己飞来的鸟儿,基本上就只有人是活物了。 “可巧,本王府里那下人曾被猴子抓破脸,心里记恨着,就用竹竿把那篓子钓到了假山断崖上,旁边坠了根鞭子。猴子们都被鞭子打过,惦记着蟠桃也不敢轻易攀着鞭子跳过去,唧唧喳喳围在一旁,既捨不得离开,又不敢上前。” 王爷款款言道,就我与若水知道他是在瞎掰:“等了许久,终于有只猴子心痒难耐,顺着鞭子攀到断崖上,吃到了蟠桃。有猴子带了头,后面的猴子便没了顾虑,一个个都跳到了断崖上,将一篓子蟠桃抢了精光。” 说的原本是地形,又忽然提到了猴子,几个指挥使犹在迷惘中,薛冷与几个幕僚已微微含笑,显然是明白王爷的意思了。 “看来,秋袭养的猴子没王爷府上的猴子胆大,少不得要咱们把鞭子往他们手里递了。”薛冷支起手中马鞭,嘻嘻笑道。
第107页 此语一出,各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王爷一笑敛眉,指着地图一处,朝薛冷说道:“乌昭城,驻军三万,多为奴兵。第一只猴子。” 薛冷登时出列跪倒,垂首道:“末将领命。” 王爷点点头,又慎重叮嘱道:“行事要谨慎周密,绝不能出了纰漏。秋袭诸城此后是战是降,就看你递出的鞭子,能不能让第一只猴子攀着往上跳。” “王爷放心。末将绝不敢疏忽。”薛冷正色道。 王爷道:“如此,本王等你的好消息。这就去办吧。” 薛冷屈膝施礼告退,事情既议出了结果,王爷便不再拖着这几个指挥使,挥挥手让他们各自回岗待命,偌大的机要营主帐,登时便走得空空荡荡,只留下一桌地图残茶,很是狼藉的模样。 我取了一盅热茶添与王爷,王爷却侧目望着若水,笑道:“怎么死板着脸?不自在?” 若水守礼地站了起来,垂首答道:“若水不敢。” 王爷笑吟吟地看着他,两指微微弯曲,示意他近身来。 若水犹豫半分,便顺从地移步,因王爷是坐在雕花虎椅上的,所以若水走到跟前便屈身半跪下去,恰好比王爷矮了几分。王爷笑吟吟地看了若水许久,忽然倾身,在他淡如水色的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轻声问道:“晚间留宿。恩?” 若水安静地应了声是。王爷虽是破天荒地用了询问的口气,可多年前残酷的教训让若水清楚的明白,王爷的有些要求根本就不能拒绝。只要心中还有所求,只要还想坚持得到什么,去做什么,交换的代价从来都不会贬值,只会更高。 亵玩的手指自额而颊、而唇、而颈,慢慢地滑到领口,轻轻扯开衣襟,指尖勾点着那精緻的锁骨……王爷既要他晚间留宿,便不会此刻就要他,但王爷喜欢抚摸若水的身体,这是多年来的习惯。 修长厚实的手掌逐渐探入若水衣内,把握着他单薄却结实的胸膛,若水忽然轻轻开口说道:“……他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颇为玩味地看着被自己掌握在手中的若水,王爷倒是好脾气地配合着问了句。 “秋袭国奴隶制自建国始便存在,数百年的蒙昧教化,使得奴隶皆是奴性深重,胆小怯懦且多疑。百年前莫战云领导的奴隶叛军所以溃败,与秋袭人数百年来滋生的奴性有很大的关……系。” 被王爷温柔细緻地抚弄,若水很快便不自在起来。王爷笑笑住了手,好整以暇地等他下面的话。 “因为多疑的特性,所以,若想鼓动奴隶叛变投诚,除非改装成秋袭奴隶,获得他们的信任。”若水停了停,继而说道:“奴隶作为奴隶主的家产,历来清查得很是严格细緻,仓促之间想要混入奴隶圈,根本不可能。而据属下所知,薛将军确有不少手下潜伏在秋袭,但没有一个是奴隶身份。” 若水这话说出,连王爷也禁不住笑了笑。 颜知将军自己就是个花钱如流水,捨得流血不捨得流汗的富贵兵痞,他手底下的东城密探虽了得,可谁都知道那是一群老爷兵:有隐藏身份做大商人的,也有潜身别国庙堂的,开ji院的,卖珠宝的,安插在江湖上的人马也起码是个肥个流油的河运帮主。 危险?不怕。小命?玩笑。吃苦?不干! “他既揽下这差使,必然有他的计较。”王爷一笑,也只是一笑。显然并不在意。 若水微微蹙眉,斟酌片刻之后,仍旧决定进言,说道:“属下明白王爷的意思。纵然鼓动奴隶叛变失败,强攻城池再封锁住消息,散布‘第一个猴子已经跳上断崖’的信息,让更多猴子争先恐后地跳上断崖,确实并不困难——可是,如果可以兵不血刃,王爷何不施捨一点慈悲于苍生?” 王爷把玩着手中的扳指,淡淡道:“你也知薛冷做不到。如何‘兵不血刃’?” “……圣女殿下曾经七次南下秋袭,说法传道。”若水静静垂首,“属下耻为暮雪教圣子,前往劝降或有把握。若王爷允许,属下请命前往乌昭城。” “不准。”王爷嘴角依然勾着浅浅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断然而出的两个字使得我与若水都有些怔住。王爷原本的意思,就是鼓动乌昭城内奴隶反叛投诚,给秋袭各城做个表率,如今若水既有把握做成,王爷居然想也不想,便迳自两个字:不准!? 事关一城战、和,若水并不如从前般隐忍退让,硬顶了一句,道:“属下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王爷依然温柔笑着,与若水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似情人间的低喃,“……忘了么?本王的侍卫长。你要做的,只是乖乖守在本王身边,战场上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用你太操劳。知道了?” 若水脸色在瞬间苍白下来。 私纵柳煦阳的事情,王爷非但没有忘,还记得比从前更清楚了。难怪这两日一旦切入军机,便不许若水插嘴,难怪这两日温柔相待,再无苛责。因为王爷根本便不愿再给若水插手军政的机会,因为王爷根本就把若水看作了王府中蓄养的宠物娈童! “王爷……”我禁不住哀声恳求。 尽管若水并不甘心所谓“治世之剑”的宿命,可是王爷可为名剑之主,也是若水之所以一直留在王爷身边的原因。若王爷根本不愿抽出若水这把利剑,只将他收入鞘内欣赏图腾纹路,那么若水自负一身锋芒,又怎么会继续留在王爷身边只做摆设? 这样子逼若水,那不是成心要把若水逼走么? 王爷看我一眼,并未言语。只是颇为爱怜地抚着若水的脸颊,看着他难得一见的失神容色,变本加厉地逼道:“……生气了?玉碎的脾气又起来了?……”分明有意刺激地补了最后一句,“……还是,要另觅明主了?” 第六十章 若水半晌找不回声音,只脸色苍白地单膝跪在当场,不知是犹在震惊之中,还是已暗自盘算着对策了。听见王爷咄咄逼来的最后一句,若水忽然抬头,素来淡漠的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谦卑恭顺,轻轻道:“若水不敢。” 这句话分明说了无数次,可从来没有一次若如今这么恭敬真挚,只这淡淡几个字,就把从前那些请罪的场面话比得无限轻薄。屈服,装出来的死心塌地的屈服,这就是若水于王爷的对策? 转念间,若水已双膝落地,踏踏实实跪了下来。轻声恳求道:“自恃锋芒、肆意妄为确是属下的罪过,如今惹来无穷遗祸,属下万死莫赎。日后再不敢胡作非为、目无君上了,求王爷饶过若水……” 这一出把我看得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比起柳泫那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哀求,若水这一手可算高段了。说辞虽没什么新鲜,来来去去就是先认错、再求恕,可那说话时的神态语气,又是懊悔又是自省,还夹杂着几分可怜兮兮、适可而止的恳求,铁石心肠听了也禁不住要心软。 可是,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若水?……我有些难以置信。 一开始王爷的笑容便未自脸上凋残过,此刻带着浅浅的笑,轻轻勾着若水几缕垂在肩头的长发,柔声道:“你知道,本王不放你出去做事,不单是为了这个:这是诱因,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做不到。” 一口气否认了若水的才干,让若水有些震惊。无论如何王爷这句话都说不通的,难道在王爷眼中,若水连薛冷都不如了?……倘若当真认为若水并无可用之处,当初又怎么会将他揽至身边,军政大事都放得下心交予他“便宜行事”?直到私纵柳煦阳的事发了,才说若水“做不到”? “你原本是明珀圣女遣来助我大业的,十数年鞠躬尽瘁,本王很是感激。此刻你若要走,本王与你赐酒赏金,千骑仪仗送你荣归暮雪山。你若不走,回去休息沐浴,养足精神晚间伺候本王。明白?” 王爷温柔款款地说着。意思已极为清楚明白,若想留下,便乖乖做侍寝的宠物,若想离开,那便是海阔天空,随你潇洒自由。总而言之一句话,无论若水是去是留,王爷是绝不会再起用若水了。 对于王爷的坚决,若水有些意外。从如今的局势来看,王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如此决绝地将他这样一把利剑弃而不用。难道王爷要的并不是死心塌地的屈从和温顺? “若水不明白。”他抬头直视王爷清澈温柔的眼眸,压抑却清晰地吐字说道:“如此用人之际,王爷连薛冷都不愿轻易捨弃,若水究竟做了什么不容于王爷的错事,让王爷如此决绝地弃用若水?”
第108页 王爷看着若水,有些惋惜地嘆息一声,却没有说话。 若水清楚冷静地继续说道:“倘若当真是若水触怒了王爷,才使王爷不愿再用若水,若水愿倾尽心力向王爷赔罪,严惩苛责绝不规避。求王爷看在王爷既缺锋芒之剑,属下更无可侍之主的份上,饶恕若水。” 王爷凝望着若水,缓缓站了起来,移了两步,却又退回来。忽然蹲低身形,凑近若水耳畔,似笑非笑说道:“本王确实期冀一把锋芒之剑,可是,你确定你就是本王想要的那把剑?” 不待若水反应,王爷已轻抖衣袍,萧然走出主帐。 我看了若水一眼,他仍是容色沉静,只神色颇为忧虑,我满肚子疑惑实在不能多待,追着王爷脚步匆匆跟了出去。 王爷走出机要营,便又转到了夜流霜将军灵堂。我赶到的时候,夜流霜将军手下负责守灵的几人都已在王爷的示意下安静退去,王爷手拈三支香,站在夜流霜将军灵前,一直沉默着,并不言语。 “十一年前,本王刚刚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当年轩辕便犯境碎石山,平北将军颜汝善指挥失措,溃败不敌。敌军沿着白水顺流而下,眼看就要打入王朝腹地,当时王朝最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柳煦阳临危受命,领兵二十万与敌军会战于三江汇流之地,古意城。” 王爷忽然静静地讲起往事,“血战十七天,歼敌三十七万,自伤十四万。尸横遍野,白水断流。如此惨烈一战之后,轩辕沦为王朝奴国,岁岁朝拜,年年纳贡。柳煦阳功高盖世,威震天下。” 王爷说的我都清楚,这也就是王爷幼年时,便心急火燎地南征北讨、苦挣军功的原因。四处征战盛极“战神”之名,凭着王爷内定储君的权威,牢牢将柳煦阳挤兑打压着。一个瞳将军,一个颜知将军,也都是王爷刻意捧起来的将星,目的就是为了和十多年前便威震天下的柳煦阳柳元帅分庭抗礼。若非如此苦心经营,如今三军之中威望最高的,只怕就是柳煦阳了吧? “茗儿可知道,什么叫作‘一将功成万骨枯’?” 王爷淡淡笑了笑,将香屑逐渐剥落的香插进了香炉,不等我回答便迳自说道,“柳煦阳这一将,就是数十万冤死枯骨堆砌出来的。” “……冤死?”战场中冲锋陷阵,也有冤死之说? “轩辕多骑兵,碎石山以南尽是山地,崎岖不平,颜汝善又是山地老将,若非有人刻意施计陷害,怎么会轻而易举溃败在轩辕手底?” 王爷浅浅笑着指点迷津,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会战古意城时,颜汝善手底下三万残兵尽数殉国,颜汝善至死也没有一个摺子传回京城。柳煦阳说,颜汝善是失疆兵败,畏罪自杀。稀奇的是,颜汝善在京城的长子和他手下几名心腹将军,也跟着‘畏罪自杀’了。” 王爷这短短几句话,听得我鸡皮疙瘩绽了一身。照王爷的说法,十一年惨烈悲壮的古意之战,根本就是柳煦阳一手导演的大阴谋,刻意将敌军引入王朝腹地,待到不得不用人命死扛的战略重镇古意城时,便引领兵马以血肉砌城,数十万枯骨筑起他无上军功……这样丧心病狂的做法,简直令人发指。 王爷笑容渐敛,神色有些郁郁,轻声嘆道:“说来,夜将军却是因我而死。”颇为难过地低了低眉,继而道,“茗儿可知道,薛冷的父亲是谁?” 薛冷的父亲?我确实不知,便摇头。 王爷静静道:“颜汝善的心腹将军,薛谈。说来亦是缘分,他父亲是颜汝善的心腹,他自己却是颜汝善儿子的心腹。当年本王费尽心思将他安置在叶尚书家里,想他弃武从文,跻身庙堂,谁知他还是从军入伍,偏偏还凑到了颜知身边去。” “颜汝善是颜知将军的父亲?!”这个消息倒似惊天霹雳,把我惊呆了。 难怪颜知将军总是将柳泫恨得牙痒痒的,难怪王爷杀穆王妃柳玎玲时没有丝毫犹豫,当中曲折因由,竟然就出在颜知将军的身世上:颜知将军竟然是颜汝善的后人!这样震慑人心的消息,居然也被掩藏得这么严实,不得不承认,王爷确实在颜知将军身上花了许多心思。 说起往事,王爷神色异常的平静,淡淡道:“当年本王赶到颜汝善家里时,颜知的长兄已经遇害了。本王只救出颜知一个——天子脚下,堂而皇之派遣手下心腹,以军法处死颜汝善与手下将军亲眷家属。这么狗屁不通的道理,逼人形势下,本王非但不能相救,为了保住颜知,还遣夜流霜去替他监刑杀了薛谈……茗儿,王爷是不是混帐?” 王爷回头朝我浅浅地笑着。王爷笑时很好看,恬淡的眉峰越发温柔,随着温柔逐渐弥散在整个面孔,整个人都在霎时间变得生动起来,我原本最是喜欢看王爷笑的。可如今王爷这一丝笑,却笑得令我心痛。 那样飘渺得宛如月冷长天时烟云乱坠的微笑,深深隐藏了当年多少的屈辱与愤慨?我惊燕至高无上的王,我惊燕尊贵骄傲的王,当年,也不得不承认形势比人强,不得不向柳煦阳低头…… 不得不派遣夜流霜将军,去杀害另一位无辜的将军,去杀害另一位将军无辜的家人。 他日种的因,今时收的果。 夜流霜将军与薛冷的私怨,竟然就是当年王爷一手促成的。为报家仇,薛冷在战场中不惜将士性命,设计谋害了夜流霜将军——他选在战场之上报仇,是否也就是耿耿于怀记着当年古意城枉死的数十万枯骨呢? “权衡利弊,王爷当时的决断,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清醒果断……” 我斟酌着词句想要开解,王爷却忽然破颜一笑,道:“是本王失态了。不过,茗儿揪着眉毛想着如何说话的模样,倒真是一剂解忧良方。” 亏我还惦念着他想不开,转眼就知道打趣我好玩儿了。扮个鬼脸吐吐舌头,道:“单单打趣茗儿有什么意思?若水都被王爷逼得走投无路了。” “就知道你必然不会忘了此事。”王爷笑了笑,认真道,“仍是那句话,若水的事,你不必管,也管不了。也不必担心本王再于他身上图谋什么,他若愿意留下来,本王以礼相待,绝不似以前那般苛责刁难。他若不愿意留下来,便由他去吧。” “可王爷将若水留在身边,不许他过问军政,又有什么意思呢?”虽说不许我过问,可如今搞不好若水就离开,我哪儿还顾得了那么多,“就算是私自放走了柳煦阳,若水也请明珀圣女于寒瑚斡旋调停,于东北战局并非毫无盘算啊。说起来,王爷顶多问他一个不遵上令、自作主张的罪名吧?……瞳将军那样的过失,王爷不也说明珠蒙尘,谓为可惜,因此依然交付信任、再度起用么?怎么就不能给若水一次机会呢?” 我想不明白。然而王爷却只是默然不语,静静用手抚摸着腰间佩带的沥天剑。修长的指尖缓缓滑过古朴剑鞘上两个篆字浮雕,目光始终在沥天剑上流连,分不清究竟纠葛着何种情愫。 “王爷?”我不相信王爷当真如此绝情。 王爷忽然两指弹鞘,沥天剑铮地飞入掌中,不等我说话,王爷便一招一式开始演练皇室密传剑法——沥天剑法。灵堂并不狭小,可剑法一旦展开,那潇洒如风的剑势便瞬间将整个灵堂挤满,简直没有丝毫fèng隙。 照王爷的说法,写字是凭着自身修为,慢慢梳理心情使之安静下来。舞剑却是发泄,将郁结化于剑势之中,倾吐九霄之外,除了缓解压力,与自身修为没什么益处。所以,王爷一旦心情苦闷无法疏解之时,通常便会研墨写字,几个大字写下来,整个人便镇定安静了,只有实在憋得难受时,才会舞剑。 王爷刚刚出剑时,身姿步伐随着剑势急促游移,且剑风疾劲,隐有风雷之声,偶然见王爷侧目望来,亦是满脸阴郁之色。几式剑招一一演过,再自起式时,王爷出剑速度便慢了下来,先前那汹汹剑势带出的苦闷之意,也逐渐消弭不见,剑风宛如和风细雨,连绵一片,不见丝毫破绽。 眼见王爷气逐渐平了,我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王爷忽然剑锋一转,抖剑挽出三朵剑花,一点锋利之力尽数转到了剑尖之上,居然开始演练柳泫的家传的拍穴剑法,胡笳十八拍。 王爷与生俱来的雍容之气作祟,使得剑法灵动不若柳泫,然那丝行云流水的剑意,却是丝毫未差:“……柳泫,原本就是小孩心性,”侧身曲指将剑尖弹出,“……自幼被父亲娇惯,几场硬战都未参与,”巧劲使然,古朴长剑倏忽入影,便只见一片青锋残相,“见识既少,自然难窥大局,若多历练两年,或许是良材,如今却是说不好。”
第109页 “颜知,生性坚脆,易怒易妒。”旋身使出胡笳十八拍中最为灵动的一招“乌塞青云”,跃入空中宛如败叶般翻转,王爷的声音依然清晰稳定得宛如与人对坐品茗,“……一时意气起来,常常纵意行事,顾不得大局。脾气收敛之前,只可为将,不可为帅。” “说起来,瞳拓倒是三人中修为最好的一个,沉着冷静,眼光长远……”步法逐渐开始诡异,敛气凝神,剑势亦收起了花俏清丽,“只可惜,江湖义气洗不掉,沾着一个‘情’字……” 最后一剑宛如流星般灿亮燃起,满天寒光竟晃得我忍不住垂下了眼睑,耳畔是王爷极为惋惜的最后一句话:“……一样地不知如何取捨。” 等我睁得开眼时,王爷手中的沥天剑已然收入鞘中,明黄色的剑坠犹在不停地晃动。 轻轻抚弄着剑鞘上那浮雕的两个篆字,王爷无限落寞地走出灵堂,声音很是低沉感慨:“若我不在时,这沥天剑,谁才有资格拥有佩带?” 那一种怅然凄凉,使得我呆立当场,几乎无法思考。只灵光一簇,倏然涌上心头,自然而然,将王爷话中那个“我不在时”的假设忽略掉了,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谁有资格拥有佩带象徵着王爷无上权威的沥天剑? 柳泫没有。颜知没有。瞳拓也没有。剩下的,便只有若水了吧? 我哑然当场,简直难以置信:王爷一直冀望的那个人是若水?!…… 想着王爷十数年来对若水的种种苛待,不许他动情,不许他碰触宿命以外的东西,甚至连若水与我太过亲近都会触怒王爷,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期望之高不言而喻。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忽然要放手让若水离开呢? 王爷说,纵放柳煦阳只是弃用若水的诱因,重点却是若水“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我思索着王爷近日来说的每一句话,终于在王爷刚回秋绶时对若水说的第一句话中找到了答案。 ——“若你始终做不到忘情。那么,我便来教你多情吧。” 不能忘情,便教你多情。 不能忘情,便没有资格拥有沥天剑,没有资格统御三军。既然你不是那个材料,那么,便不要涉足庙堂军政,将乌烟瘴气惹上一身,乖乖回到本王身边,做一只无忧快乐的宠物吧。 这,才是王爷那句话里的真正含义? 这,才是王爷捨弃他的原因? 第六一章 王朝与秋袭接壤的国界线并不短,可是一座坚刃大山连绵数万里,硬生生地把大部分通道都阻断了,惟一可供行军的大路便只有倚飒而至乌昭这一条。倚飒城是王朝西南的屏障,乌昭城则是秋袭在东南边陲的军事重镇。 因乌昭城在整个秋袭东南地区战略意义上所具有的重要性,且又与秋袭腹地隔着差不多整整一个西则穆大漠,所以乌昭城中除了进驻的秋袭军队和世代居住在秋袭东南的少许南蛮族人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平民居住。 这样一个城市,自然说不上繁华,除了千寿皇庭押运来的粮饷补给,也很少有商人往这个边陲之城跑。也正是因为如此,要悄然混进乌昭城极为不易,特别是如今战局紧张,人人自危之时。 “秋袭主力攻破倚飒城之后,便将王朝西南的牟、塞二州洗劫一空,加之尚阳城驻军溃败,如今囤积的粮糙足够倚飒城的五万兵马半年之用,所以千寿皇庭虽已失陷,驻守在倚飒城的秋袭兵马如今依然在死守观望。” 翻过前面的大舟山,乌昭城便近在咫尺,若水终于轻轻勒马,放缓了速度,简单地和我说明,“可以看得出来,秋袭主帅应是相当自负,精锐兵力都抽调到了倚飒、尚阳二城,战略意义极为重要的乌昭城,只有三万奴兵驻守。” “我看不是自负,他根本就是刻意如此的。”我想也不想地发表意见。 眼前浮现出云浅月盯着满脸痛苦的詹雪忧时,那副痛快得意的神色,他能丢下秋袭三军跑到王爷身边,就为解开詹雪忧的封印,看詹雪忧痛不欲生的表情,怎么就不能故意轻忽乌昭城? 若水没有再说话,翻身下马。看着他毫不迟疑地自马褡子里取出小包袱,细心地用各种易容品装扮自己,我这才想起一直绷在心里的那根弦,鬼使神差地抓住了若水的手:“不能这样,若水。” 若水停下手中的动作,“我们已经离开一天一夜了。” “可你还没有真正到乌昭城。你也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清楚王爷的脾气?现在我们未得王令私自行动,我倒不怕王爷怪罪,你呢?” 我望着一脸平静的若水,很难揣测他此刻的想法。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在王爷根本没有任何余地的驳回了若水的请命之后,若水依然一意孤行地前往乌昭城劝降,如此目无君上,王爷还容忍得了他? “……还是,你真的打定主意要离开王爷了?”我指尖微微地发颤。 若水默然拂开了我搭在他臂上的手,郁郁地向前走了两步,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静静地转身,望着我。 “我很失望。”若水坦言。 “姑姑告诉我,我的宿命就是守护。我的身体、灵魂,都不属于自己,属于另外一个人,一个我完全陌生,却是可以引领惊燕走向最终荣誉与繁华的人。六岁那年,姑姑把我带到了皇庭,从那时开始,我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屈膝在王爷脚下。” “我不服气。凭什么所谓的‘命定’要选中我,凭什么所谓的‘宿命’就是让我被人差遣指使。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反抗姑姑,所以,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十一岁那一年,直到我有勇气反抗所谓‘宿命’的时候,我离开了王府,回到了暮雪山。” “我是暮雪教第一个满怀勇气,打破自己‘宿命’的圣子。我不知道姑姑会怎么处置我,杀了我还是别的什么……可是我都不怕。因为,与其无可奈何地为别人活着,不如不活。” “姑姑带我到了恒河烁。那是轩辕和寒瑚的交界,一个永远不会停止杀戮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战场,尽管规模并不大,但是,妇人赤膊上阵浑身血污,拿不起兵器的孩子用牙齿咬死敌人,那一种惨烈,是我至今都无法忘怀的震撼。” “姑姑告诉我,这个天下就从来不曾平静过。每时每刻都有战争在发生,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血腥杀戮中挣扎,就在我们锦衣玉食,任性玩闹的时候,无数人在绝望哭泣。无论哪一个国家,它的边境从来不曾安宁。” “百年的乱世,早就该结束了。不是宿命选择了我,是我,选择了宿命。” 若水淡淡地说着,眼中隐隐流溢着一丝悲哀,“局势演变至今,追随明主统一天下,已是势在必行。所谓的惊燕、秋袭,寒瑚、轩辕,在我眼中,没有什么分别。无论那位能够一统天下的明主是哪国人,暮雪教都会倾力辅助。” “当时,轩辕曾有一位高瞻远瞩、英明睿智的皇帝,龙御天。可惜,竟然也不是王爷的对手,古意之战后,龙御天被悄然暗杀于密室之中,轩辕沦为惊燕奴国。风矜,十四岁掌四营兵权,十六岁暗中主持主管朝廷政务的南书房,十七岁雷厉风行撤除北书房,彻底剷除兵权钳制,十八岁东征寒瑚,收复夜平川,战绩斐然,军中威望立时与柳煦阳分庭抗礼,十九岁历倚飒战役,杀得秋袭失魂落魄,闻名胆寒,二十岁平叛西南,赐死镇南王风修伽,翦除了王朝最大的隐患,二十一岁褫夺柳煦阳夜平川兵权,诛杀权相严肃……” “从前,无论他怎么做、做什么,自始至终都是那么清醒、冷静。没有人比他更能把握住大局,也没有人能有他的绝情和坚韧。似乎很绝情,却比任何人都多情。似乎很多情,却比任何人都绝情。我从来不曾怀疑,自己是否跟错了主子,无论王爷如何待我,我也从来没有离弃的想法——只有这样永远叫人捉摸不透的人,才能高高在上、玩弄天下吧?” “可惜,他始终还是变了。” 若水冷漠地望着远方,声音中带着让我嵴背都发寒的坚决。 “多情,心软,优柔寡断。瞳拓该死,柳泫该死,我也该死。偏偏,他一个都捨不得。我激他杀我,他也下不了手——如今的局势,他还有时间精力和我这样卑微的心情纠缠。讲什么忘情多情,他以为他是秦寞飞?” 王爷对若水失望,若水也对王爷失望?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若水冷漠的模样,很难想像,这么多年来,他竟然一直都存着这样的心思。我以为他心里一定还对王爷的温柔有着某些幻想,我以为他心里一定还眷顾着幼年时无忧无虑的时光,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王爷,应该比如今更绝情,更冰冷。
第110页 想起王爷明明赐死詹雪忧,却又蓦然心软地放过了他,我不得不承认,若水并没有说错。从夜平川失陷开始,王爷就变得不那么果断了,若依着四五年前王爷雷厉风行的性子,莫说瞳拓、柳泫、若水,我也死了不止一次了。 “就算是如此,你离开王爷又能去哪里?” 左右无人,推心置腹之时,我也不欲隐忍,大方质问:“惟一一个可与王爷比肩的王者在九年前就已经死了,放眼天下,你能辅佐谁?!——为了瞳将军能捨弃夜平川的秦寞飞?还是已经丢了千寿皇庭的古洌砚?别告诉我,你想去轩辕辅佐那个还不满十岁的奴皇帝。” 若水望着远方,冷漠的神色逐渐变得平淡,极为无谓地反问道:“那么,照茗姑娘的意思,是让我留在王爷身边,做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日日等待主人临幸的男宠?” 听着若水平静的反问,我有些醒不过神来。 王爷既拿定主意不用若水,那么若水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若水不是柳泫,若水对王爷没有半点感情,若水极端厌恶被王爷压在身下,如果不是因为王爷可以完成若水的理想,若水压根儿就不会留在王爷身边。 可是,如果若水走了,王爷怎么办?……我、我怎么办?…… 从小,就有若水与我一起形影不离地追随在王爷身侧,每每抬头都是王爷英伟潇洒的身影,每每侧目都是若水平静含笑的面容,这么这么多年的习惯,使我从来都不曾想过,有一天,若水竟然会离开王爷? 凛然望着若水以淡漠平静伪装的情绪面孔,我明白自己不该太激动,可眼前依然有些水湿的模糊:“难道,除了你自己选择的宿命,于王爷,于王府,于……于我洛茗,你就没有一点点的眷念么?!”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患难相扶,我不会忘记,当我危难时发出响箭求援,是谁总是第一个赶到我身边,更不会忘记,多少次腥风血雨中,是谁拉着我走出死亡深渊——我丝毫看不出来,救一个卑微如尘的我,和他那千秋万代伟大壮丽的拯救苍生大业究竟扯得上什么狗屁关系。 永远不能低估若水虚伪的功力,此时此刻,他依然可以轻描淡写地回答:“没有。” 生生抑住气得几乎控制不住的眼泪,任它们从鼻孔中丝丝溢出。若水甚至还能云淡风清地看着我,一字一字的澄清辩白:“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益交换。王爷给我想要的东西,我便给王爷想要的东西——而所谓的感情,从来也不会存在于施辱与被辱间。” 我只能哑然。 “倘若你当真要走,也一定要答应我。只回暮雪山,绝不再涉足尘世,管什么天下苍生——倘若你辅助旁人与王爷争夺天下,那不会是什么美妙的下场结果。”颇为黯然地恳求着,“……我不愿与你兵戎相见。” 短短的沉默之后,若水露出一丝笑容,淡淡道:“茗姑娘放心,就算我离开王爷,也绝不会为旁人效力。我希望的是天下早日统一,乱世尽早结束,不是再辅助一位主人,和王爷二虎相争,打得整个天下满目疮痍、支离破碎。” “那你是打算?” “王爷不准我来劝降乌昭城,我不也来了吗?”容色虽是淡淡的,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我清楚地看见他淡漠的眼中,居然露出一丝柳泫般狡黠的神色。 “你少胡闹了!”察觉到若水的意图,我一颗心险些跳了出来,“一次、两次王爷还容得你,以后要都想这么干,王爷哪儿饶得了你?” 以若水对王爷行事的了解程度,事到临头纵然王爷不亲自授意,若水也知道该如何去办。可如今王爷就是摆明了不许若水再插手任何事务,日后若水事事都自顾自地照着从前的规矩办妥帖,只怕非但不能获取王爷的赏识恩恤,反而要因轻慢君上获罪。 “他若真能狠心杀我……”若水嘴角勾起一丝颇为哀伤的笑容,“始祖眷顾。” 取出准备好的秋袭贵族裳饰,若水细心地指导我换上。 他准备将我装扮成千寿皇庭的贵族小姐,从纠缠在发丝上的钻饰,到袖口一角的花纹,甚至腰带束结的细微褶皱,若水都极为熟悉讲究地替我装扮着,一面讲着秋袭贵族小姐们的禁忌讲究,一面纠正着我手动不动就往腰带扣的动作。 “……这么多年的习惯,你叫我半个时辰之内就改掉?遇到危险我还是……”我习惯地将手扣住腰间软剑的地方,示范给他看,“——忽然叫你不要拿着剑,你不还是下意识地要握紧左手。” 若水无奈地看着我,忽然转身,从马褡子里取出一把精緻的翡翠玉扇,“你手里拿着这个,便不会乱抓了——记住不要说话,你不懂秋袭语,一出声就会露马脚。不过好在乌昭城现在多数是奴兵,贵族素来是不屑和奴隶说话的,你只要装出不耐烦的模样就行了。” “我不说话,他们怎么知道我是贵族?”我有些错愕。 若水淡淡一笑,“当然是主人您的奴隶——我,来说了。” “你会说秋袭话?”我怎么不知道? “秋袭二十九族土话我都会说,这倒不劳茗姑娘费心。”若水默然微笑着,取走了我浑身上下最后一件不似秋袭贵族的物件——我的随身软剑,“我会随时在你身边护卫,软剑先交给我保管。” “秋袭的贵族小姐都骑马?” 我这时才发现,若水临行时挑的两匹马,都显得相当神骏优雅。在若水将马鞍上残旧的皮革扯开之后,我意外地看见了皮革下风尘僕僕却依然华丽非凡的宝石鞍座,辔头皮缰焕然一新之后,两匹骄傲却落难的名贵乌云驹就出现在我面前。 “秋袭贵族风行尚武,贵族小姐们都有一身极好的骑术,巾帼不让鬚眉者不计其数。出门需要车驾的女子是会被耻笑的,所以,不骑马才会惹人疑窦。”若水极为熟稔地解释着,开始为自己易容换装。 在很短时间内,若水就将自己扮成一个形容颇为清秀,却又普通得叫人看了一眼,再看第二眼也不会觉得熟悉的奴隶模样。不得不承认,若水在这方面确实是行家,放下手中的易容药丸,他就能毫不费力地将自己那一身清澈如水的气质完全抹杀,甚至连多年习武的身姿动作,他也能极为细心的隐藏起来,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之所以让我扮贵族小姐,就是因为我未必做得到这一点吧?……就算我一味怯懦扮着奴隶模样,也总是无法像若水那样,将自己装成一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又磨磨蹭蹭说了许多要小心注意的细节,直到天色将暮,若水方才牵过马,指明方向之后,与我一齐向乌昭城奔去。 因为秋袭与王朝交战正处于劣势,整个乌昭城都戒严封闭了。巡防岗哨设至三十里外,我与若水刚刚翻过大舟山,才看见乌昭城的所在,便有十多个秋袭奴兵策马而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大约是看着我的装束和神气,十多个围上来的奴兵都不敢轻举妄动。一阵对视之后,一个头目模样的奴兵走到我面前,侧着脸,小声的用秋袭语说着什么,态度很是恭谨。我知道奴隶侧着脸和贵族说话是秋袭的规矩,可是那奴兵到底说什么我就完全云里雾里了。 我知道此刻惟一要做的就是学颜知将军,用小指勾着马鞭,优雅地挥动着若水替我准备的翡翠玉扇,冷冷的目光鄙夷地看着奴兵们,仿佛看见的是比老鼠还卑贱噁心的东西,接着就是等若水去狐假虎威了。 若水自然不负所望地扯着缰绳靠了过来,马鞭子指着那奴兵头目,疾言厉色地一阵叽里哌啦,吼得在场的奴兵个个噤若寒蝉、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喘,当若水最后一个总结性的鸟语迸出之后,那个奴兵头目居然“唰”地单膝点地跪倒,又是一阵叽里哌啦…… 反正我是一个字都不懂,保持着若水教我的仪态,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背上。若水交代的,非但不能长时间地注视任何一个奴兵,也不能长时间地将目光流连在若水身上,因为没有哪个贵族会对自己并不出色的奴隶那么感兴趣的。 最后若水终于悻悻地回头,我便照着先前的约定,装着极端不耐烦的模样,“唰”地一马鞭抽上若水肩头。狠狠一鞭子下手,看着若水下意识地颤动身子,我心底也很痛,脸色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声鞭响再来一张臭脸,贵族的脾气轻而易举地吓唬住了奴性深重的奴兵们。若水状甚卑微地回到我身边,满意地看着一个奴兵将“千寿皇庭的贵族小姐驾临乌昭城”的消息,诚惶诚恐地传回城里。 62
第111页 以我的使鞭手法,要和若水合演一出苦肉计,原本不必叫他这么痛苦的,偏偏若水再三叮嘱,以谨慎计定要我真下手,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对自己人动过粗?……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若水肩头的鞭伤,看他毫不掩饰痛楚地紧蹙着眉头,我心里只觉得噼里啪啦一阵火花乱绽,焦躁得难过。 看着我越来越阴郁的脸色,若水适时地屈膝过来,叽里哌啦又是一阵谄言媚笑的鸟语,我不知道他到底说什么,只冷冷盯着他,他装做自讨没趣地退了下去。于是我们一起看见了周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奴兵们胆战心惊的神色。 若水到底给我胡诌了个什么了不起的身份? 我禁不住迷惑地寻思。若是平常的落难贵族,不可能让这些野在边陲的奴兵如此忌惮才对啊?怎么我只是稍稍冷眼沉默,就把这十多个奴兵吓成这样儿了? 原本以为乌昭城未必那么快有消息传来,岂知才不过半个时辰,护城河上的吊桥便缓缓放下,城门轰轰烈烈地打开,不下千名戎装佩剑的骑兵踏着烟尘,声势骇人地朝着我们所在的岗哨冲来。 黑甲佩剑的骑兵,如此奇怪的装备,应该不是正规作战部队,奴兵们也没有佩剑的资格,这应该就是秋袭国地方二品以上官员才有的私人亲卫队吧?我装出漠然的神气,冷冷望着那支队伍的临近,颇为迷惑地猜测着。 忽然有些头痛起来,碰到奴兵我自然可以装着满脸不屑,不开口不说话,可倘若来的是同样有着贵族身份的乌昭城城主,难道我也不说话?……莫非叫我装哑巴贵族?……悄然看了若水一眼,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提点,却见他尽职地扮着谄媚卑微狐假虎威的奴隶,眼角一丝余光都不曾递给我。 忍下心中的浮躁,心中暗忖,倘若之后当真露了马脚,恰好扯了若水杀回秋绶去,只要还没真正踏入乌昭城,王爷便没理由问罪若水。打糙惊蛇之后,若水自然也不能再冒险潜入乌昭城,自然就得在王爷身边再耽搁一段时日…… 尽管一厢情愿地想让若水继续留在王爷身边,却丝毫不曾顾及若水的想法,显得很有些私心,但我总是很难想像,一旦王爷身边不再有若水的身影,一切将会演变成怎样的局面。 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的发展,近千骑兵在五里之外便逐渐放缓了脚步,极端熟稔地分列两队,夹道而行。我心知此刻来的必然就是驻守乌昭城的城主了,果然,才一眨眼,一匹云龙驹便驮着一身布衣的中年妇人出现了——乌昭城主居然是个女人?! 我还在斟酌要不要下马,面前那个颇为丰腴的乌昭城主已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恭敬却极端谨慎地打量着我浑身上下。我就怕她冲过来和我叽里哌啦,更怕她一眼看穿我的伪装,想着不能心怯地露了马脚,便刻意在眼中现出一丝不露声色的不耐烦。 最后,乌昭城主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翡翠玉扇上,我正担心是不是我哪个动作出了差错,她已上前两步深深拜倒于地,接着便看见列队四周的骑兵们齐刷刷地落地,屈膝跪下,齐声高呼着“妙梓”。 在乌昭城主殷勤却不敢有丝毫逾越的迎接下,我无须花费一言半语,便威风八面地策马走进了乌昭城。心中却是忍不住的疑云重重:若水到底给我瞎掰了个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这看起来不怎么蠢的乌昭城主,一声不吭一句不问地就这么相信了? 进入乌昭城之后,一直策马不紧不慢地跟随在我身后的乌昭城主,指挥着一群侍卫极为殷勤地簇拥着我,走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府第。我犹豫着是不是就该下马,乌昭城主已极为谄媚地凑了过来,哼哼唧唧说着什么,我做着不在意地四下张望,眼角余光扫到若水身上,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便准备下马,乌昭城主脸上登时笑出了一朵花,谄言媚笑地引着我走进那深不见底的华丽府邸之中。看惯了帝都的奢华作派,这样的繁华所在并不太惹我吃惊,叫我惊讶的是秋袭贵族们奢侈的骄傲,像乌昭城这样一个处处设防的军事重镇,当中居然还存在着一个华丽得不知人间天上的府邸,当真就不怕饿得头晕眼花面黄肌瘦的奴兵们临阵倒戈? 牢记着若水教导的秋袭贵族仪态姿势,在无数人的簇拥下走进一个宽阔华丽的大厅。扑面而来的沉月香息让我略略敛神,目神为之一清,人已绕过了叠彩流风画屏,纵是狠狠拿捏住的从容自若,也禁不住为之眼前一亮。 偌大的雕花厅中,没有一扇窗户,数百柔和的烛光透过水晶灯罩,映照在华美的锦绣幔帐上,金丝银线所勾勒出的浅糙花晕,根根剔透灿亮,流光溢彩地折she极端璀璨的光芒。就是这样一个紧闭的室内,却没有任何气息浑浊的迹象,我随处一望,果然看见了秋袭独有的云纹白玉控风仪。 入室坐定,香茗奉上。我以为此刻乌昭城主必然要坐下来,和我唧唧歪歪说话,没想到她只是恭敬地欠了欠身,朝若水殷勤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屈膝施礼辞了出去。坐在那软若白云般的椅垫上,颇为迷茫地看着乌昭城主离去的身影,我从头到尾都没吭声她怎么也不奇怪? “因为邪真妙梓三年前生过一场大病之后,就再也不能清晰流利的说话了。” 若水轻柔的声音在我耳畔回响,他已然极端卑微姿态地摸到我脚边,轻轻脱下那双他亲自替我穿好的奇怪繁复的马靴,熟练地避开了远处侍从的耳目,解释道,“妙梓是郡主的意思。古邪真是秋袭国大马浑王的掌上明珠,她父王的封地在大马浑糙原,手握重兵十七万,在秋袭国内有极高的威望——如今千寿皇庭失陷,古洌砚很有可能逃去大马浑糙原了。” 我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样身份的贵族小姐,居然就叫我这么临阵磨枪地假扮上了? “茗姑娘不必担心。古邪真大病之后,脾气变得极端古怪,她在两年前离开了大马浑糙原,四处流浪,七个月前,她染病在古稀山去世,消息已经被我封锁,没有任何人知道。你手中的翡翠玉扇,就是她的遗物。” 看着若水谄媚的样子,我心里直犯堵,不过如今更担忧的是现下计划得并不周密的骗局,小声道:“秋袭的贵族小姐都是足不出户的?” “邪真妙梓很少出门。”若水假装殷勤地捏着我的脚,语气颇为怪异。 我心中直觉不妙地盯着他,还未等到他反应,画屏后忽然悄然涌入四、五个着衣裸露的英伟男子,眼神暧昧地爬到我身前,忽然,一只修长厚实的手,搭上了我的左脚…… 居然叫我扮个如狼似虎、色中饿鬼的可怕女人?!脑子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铮”地断了,管他什么狗屁贵族仪态,猛地后仰抽回落入狼爪子的左脚,顺势便是狠狠一脚踢上若水下巴,看着他极端狼狈地跌出三丈远——生气归生气,可我真没用劲儿啊? 大约是我忽然出脚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坏了那五个男人,因此都有些畏缩地不敢上前。我心中回想着王爷不悦时的神态,努力装出神色阴冷、满脸寒霜的模样,若水已满脸鼻涕泪水地扑在地上,又是一堆叽里哌啦惊恐哀求的鸟语…… 我冷眼等着若水的暗示,他又一次磕头时,额头恰好撞到了自己的拇指,我便会意,作出不悦的模样,冷冷拂袖。五个摸进来的男子立即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令我奇怪的是,若水也抹着鼻涕眼泪跟着走了出去。 ……就这样被丢在偌大的厅堂里,不敢胡乱说话也不敢胡乱动作,短短半刻钟,我就在心中把若水骂了一百二十七遍。 不断有侍从送来甜点、水果和甜汤,在我冷漠的注视下,侍从们无不战战兢兢。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旦害怕,便不敢太靠近,不敢太靠近我,自然就会减少拆穿我的身份的可能。 一个人默然静坐在大厅中,看着远处如履薄冰的侍从们,我对若水替我安排的身份产生了微略的兴趣:那是怎样骄纵的一位郡主,毫不在意地将妖yin之名传得举国皆知?那是怎样尊贵的身份地位,使得一城之主也对她唯唯诺诺,满眼谄媚?又是怎样一场大病,使得那位邪真郡主永远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又因何离开大马浑糙原,远走天涯,最后悽惨抱病客死异乡? 近夜,乌昭城主又殷勤地出现。 三十二道冷热珍馐一一捧上,我当然明白她是来陪我吃饭的。从若水口中得知,这位邪真妙梓病后性情变得极端古怪,说不清楚话便干脆不和任何人说话,以她父王的尊贵身份,她也确实有倨傲任性的资格。 菜餚一一上桌之后,我始终坐着不动。乌昭城主尴尬地赔笑了几句,之后便欠身告辞。 我有些郁闷地用过晚膳,捧着青花茶碗等着若水回来,可是,夜色越发深沉,战战兢兢的侍从们也舌头打颤地朝我鸟语了几次,被吵得不耐烦的我沐浴后坐在了厅内的软榻上,将侍从尽数挥退,若水始终没有消息。
第112页 我开始忧心若水是否遇到了麻烦,因为顾偷欢随时都可能找上他替东漓报仇,颇为焦躁地想着顾偷欢那惊世骇俗的刀法,我几乎就坐不住了。想找人去问问我的“奴隶”去哪儿了,却又痛苦地发现我根本就不会说秋袭话。 于是很有些不服气地岔开了想法:从小就和他一起长大,他读书时我也读书,他练剑时我也练剑,怎么他会说秋袭话,我就不会说?……非但能说一口流利的秋袭话,还对秋袭的风俗规矩十分熟悉,甚至连秋袭贵族女眷的容装打扮,他也了如指掌。 这么这么多年,若水便是王爷的眼睛,王爷的耳朵,王爷治世的利剑……王爷真的捨得捨弃这样的若水? 还在稀里糊涂地想着,终于听见厅外若水刻意留下的脚步声。他在外面磨蹭了一会,方才卑躬屈膝地走进厅内。厅门阖起的声音传来不久,若水便动用轻身术窜到了内厅,我已等在帘下,还未开口问他去了哪里,便被他满身的血污吓得一怔。 若水作势要我噤声,动用耳力将大厅内外都仔细搜了一遍,确定没人会听到此间谈话之后,方才略略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靠在浮雕着呢喃花的画屏上,轻声道:“我已经见过乌昭城这边的密使了……” “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内息悠长平稳,不像内伤,我颇为迷惑地搭上他腕脉。 “乌昭城这边颇有声望的奴兵首领我也已经搭上关系了,就我对秋袭奴隶的了解,单纯劝降是不可能的,因此得用一些手段。时间紧迫,所以我们手脚得快一些……茗姑娘?”若水忽然停下声音,望着我。 “——谁打的?” 看着若水衣衫下鲜血淋漓的鞭伤,怒气腾地窜了起来,就算是刻薄刁难了若水许多年的王爷,也从来不曾狠下心肠把若水折腾成这样,天底下还有哪个混帐够胆把鞭子抽到了若水身上?! 若水却不甚在意,淡淡道:“做戏而已,不妨事的。茗姑娘,明日便藉口外出赏景游玩,转到南城去。我今晚见的奴兵首领明天当值南城,见着他之后,茗姑娘要找机会虐杀我,我手下的密使也在那奴兵首领属下任职,自会出声相救……” “我便作势连他一併杀了?”应该是如此计划的吧? 若水点点头:“是。还要委屈茗姑娘与我做一齣戏……” “——叫他把我杀了,对吧?”我就知道是这样。原本说好悄悄熘进乌昭城的,怎么临阵就给我换了个“邪真妙梓”这么威风八面的身份?一旦若水手下的暮雪教密使“杀”了大马浑王的掌上明珠,那么当日南城当值的奴兵自然都脱不了干系,自危之下,再由若水舌灿莲花尽力鼓动,想不动异心也难。 若水颇为犹豫地看着我,道:“以谨慎计,茗姑娘只须受些轻伤……” 我才想将自己诈死的法子搬出来炫耀,若水已甚知我心地断然拒绝,“何况,倘若邪真妙梓就如此不明不白死了,乌昭城主必然会立即封锁消息,绝不会承认古邪真曾经到过乌昭城。王爷既要乌昭城做投诚的表率,自然是乌昭城主亲自递交降书最上。” 哑然无语许久之后,我讪讪道:“……我先替你看看鞭伤吧。” 仓促而来的计划虽不怎么高明,但在我与若水的配合下却并没有太大的漏洞。反正假扮的就是万分骄纵、脾气古怪的古邪真,清晨带着自己贴心的奴隶,孤身二人就逛到了南城,之后便随便找了个藉口,挥舞着马鞭将若水抽得“奄奄一息”…… 就在若水所说的暮雪教密使正要按计划出声时,变故却在此刻发生了。 “邪真妙梓?” 听得出来是极端地道的秋袭口音,却带着浓浓的讥讽与嘲笑。尽管并不知道来的是谁,我却在下意识地顺手向腰间探去——佩剑在若水手里?!还未来得及心惊,一抹鲜红的人影已呼地向我扑了过来,手中狰狞作响的赫然是一条银光闪闪的锁链。 是星光教顾偷欢手下的南珞! 我错身闪避着南珞舞出的漫天鞭影,未占先机又是空手,除了招架之外,根本没有还击之力。此刻南珞并没有喊破我身份,因此若水只是谨慎地注意着四周,并没有立即显露身手相救。 南城的奴兵们却按捺不住,个个刀兵出鞘,叽里哌啦吼着鸟语沖了上来。我也只听得懂“邪真妙梓”这四个字,心中直喊要糟,他们不冲上来还好,冲上来缠得南珞脱不开身,他一个耐烦应付他们,自然就把我身份揭穿了…… 侧目看见若水沉静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咬牙运力于掌,生生揪住了南珞抽向我面门的碎骨鞭,一阵剧痛夹杂着骨骼碎裂之声传来,我明白南珞此刻一击得手,势尽未继,清楚地把握住这一瞬的破绽,两支银针一前一后都she向他眉心。 次次都趁我脱不开身时来捣乱!这次还有谁能救你?……忍下左手碎骨的剧痛,我冷漠地看着那红衣少年面对犀利银针时惊恐的表情,心中没有一丝怜悯。 ……可我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顾偷欢。 当那柄弯如新月的刀,缓慢又似极快地划出一道毫不破绽的圆弧时,我只能忍痛用骨骼尽碎的左手,猛地将死扣在掌中的碎骨鞭扯向身边。 南珞毕竟一介少年,论打斗的经验自然没有多么丰富,眼见顾偷欢替他斩落了致命的两根银针,死里逃生乍见亲人的惊喜,让他有短暂的放松,于是我轻而易举地将他手中的银链碎骨鞭夺了过来。 恰好拉过那鞭子,顾偷欢顺势的一刀便划到我面前。我从前未使过鞭子,因此只当软剑一样拿来招架了,鞭身毫不痛惜地缠上顾偷欢古朴的刀影,“唰”地扣了个死紧,可惜手中用的劲儿仍旧有些不对,鞭尾险些就砸上我自己手指。 到此时,若水已不能再坐视了。不知被他藏在何处的玉蕊剑“铮”地弹出,紫檀色的剑光在瞬间笼罩了整个南城,看着那道原本略显畏缩的身姿在出剑的剎那间变得利落矫健,我折断掌中的碎骨鞭,退到紫檀色的剑势包裹之中,顺势接住了若水抛来的软剑。 63 “……教主。” 死里逃生的南珞动用出色的轻功,倏忽间窜到了顾偷欢身边。 还未有更多动作,一记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他略带稚气的脸上,大约是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苛待,南珞有些怔忡地望着神色冷峻的顾偷欢,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顾偷欢的动作,他忽然朝着我叽里咕噜讲了一串秋袭话,神色语气似乎是在警告我,我茫然地与若水交换眼色,发现他眼中隐隐透着一抹疑虑,显然也对顾偷欢的举动很是不解。 犹在迟疑中,顾偷欢已冷冷将那柄弯如新月的刀挥入虚空,众目睽睽之下,连人带刀化作一片水漾的虚无。明知道这是极高明的障眼法和轻身术,却依然在那神话般的消逝中略略失神,醒来时,原本站在顾偷欢身边的红衣少年南珞,也已消失不见。 因为我左手的伤,使得整个城主府都炸开了锅。十多名大夫外带着一个乌昭城主,全都小心翼翼万分紧张地围在我身边,屏息凝神地研究诊视着我的伤处,看着他们满头大汗地照顾着我已然麻木的手,我只觉得有些可笑。 南珞那一根碎骨鞭出乎意料的厉害,一鞭抽过来便几乎震碎我所有指骨,最糟糕的是,之后我又强行扯过鞭子挡了顾偷欢一刀,那刀锋中带出的可怖绵劲,竟然透过刀身、鞭身,侵入我扯开碎骨鞭的双掌,右手略略受挫,痛得有些钻心,左掌原本就碎过的指骨却根本承受不住,几乎尽数化作粉末,我这左手算是彻底废了。 过了一阵,左手又开始痛了起来,我不曾带止疼的药,片刻就痛得有些受不住。四下打量,若水又不知去了哪里,满眼忙碌来去的都是没法信任的秋袭人,想让自己痛昏过去,又怕昏睡中露了马脚,剧痛的昏天暗地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冷汗大颗小颗地往外滚。 乌昭城主此刻也顾不得尊卑,就坐在我身边,轻轻搂着我的腰,握着我的右手,让我脑袋靠在她肩头。这么多年来,除了那次几欲死在王爷剑下时,若水曾接住了倒地的我,几乎就没有人与我如此贴近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肌骨在贪婪地放松着,那一瞬,真的就想这么昏睡下去…… 一个侍从轻手轻脚的靠近,模糊不清地在乌昭城主耳畔说了些什么,我感觉到乌昭城主柔软的身躯微微一震,看着我的目光也变得有些狰狞。下意识地明白可能是若水做了些什么,乌昭城主已冷漠而恭敬地说了几句秋袭话,放开我的手,辞了出去。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若水不动声色地潜了回来,他的存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侧目,似乎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样。
第113页 再后来,大夫和侍从们都离开了,厅门沉重地合拢,外面是侍卫啁哳的脚步声——一扇大门,四面无窗,现成的囚室。 只不知,若水究竟安排布置了些什么? 思忖间,若水已疾步向我走来,自小心收藏的皮囊中取出各种伤药,手脚利索小心翼翼地摆了一桌,轻声询问道:“茗姑娘看看还需要什么?……” 我匆匆看了看,若水带来的都是我惯用的灵药,不过于我的伤是半点助益也没有了,只取了三颗凝碧丸仓促吞下,暂时止痛而已。他见我动作简单,颇为忧心地盯着我的左手,问道:“如今没法子治?……可是要银针什么的?” “日后怕也没法子治啦。”看着自己乌肿不堪的左手,不是不心疼的,因此颇有些自嘲地轻笑。 片刻沉默之后,若水轻声道:“茗姑娘得尽快离开乌昭城,否则乌昭城主可能会对茗姑娘不利。我已经安排好一切,离开城主府之后,天泞会护送茗姑娘由北山郊离开,切记一定要尽快回秋绶……”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计划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我适才模仿古邪真的笔迹给大马浑王写了一封密函,里面只说乌昭城主种种不贤,心志不坚意欲投降惊燕,此刻已落在了乌昭城主的手里。茗姑娘离开之后,乌昭城主必然更加惶恐,届时再由我安插在此间的密使劝降,此事必成。茗姑娘无须担心……” “顾偷欢临走时对我说的秋袭话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说给茗姑娘听的。”提及这个,若水淡淡的容色中又是那抹奇怪的疑虑,“他让古邪真记住苍蓝糙原的血债,他日后必然来讨。古邪真曾经因为得不到一个苍蓝糙原的俊美男子,领兵血洗了苍蓝糙原。” 非但阻止南珞拆穿我的身份,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我身份一个不算无力的证明?……我当真有些不明白顾偷欢的想法了,星光教自白水关暗袭王爷开始,便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处处捣乱,在秋绶亦是因为王爷护持,方才悻悻地放过了若水。适才不杀若水已是古怪至极,甚或襄助? 若水小心地看了看我的伤,还未开口,我已抢先问道:“你的剑法没有引起他们的疑心?” 仿佛洞悉了我的想法,若水望着我的眼神有些无奈。我装着不明白他意思,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心中却不得不承认,我一直问东问西,其实就是不想就这么任若水离开自己的视线。 就算真的劝降了乌昭城,若水也不会再回秋绶了吧?……每每思及此处,我心中总是一片湿冷的难过。今次不曾禀明王爷便妄自做主,跟着若水头也不回的离开秋绶,也只是想把若水劝回去而已。 可惜的是,我劝不动若水。他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和看法,固执地一旦拿定主意,便很少有人能让他改变。 “我会回去的。”若水凝望着我的左手,眼中有些我不能言喻的东西,“如果真的不能治癒那只手,茗姑娘千万不要胡乱动它。” “你能替我治手?”真的要回秋绶? 若水默然点头,静静道:“不会有什么大碍的。茗姑娘宽心。” 于是我便真的宽心了。 服下凝碧丸后,左手的剧痛逐渐麻木,因此并不影响身手。若水灵巧出剑,生生将门外的精巧天斧锁震开,不待门外的侍卫做出反应,人已如光影一般迅速地窜了出去,轻而易举地放倒了乌昭城并不高明的侍卫。 我也在电光火石间将大门关好,糙糙将那把震坏的天斧锁摆设在门环上。与若水悄然翻出了墙外,外院的侍卫们仍旧不知道内院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若水辨认着方向,将我引进了一个窄巷,一个行商打扮的男子就等在暗处,就是若水所说的天泞。我知道暮雪教在各地都有密使,且历来是明珀圣女控制着,今趟于乌昭城一行,却叫我意外地发现,若水也能如臂使指地动用暮雪教的人脉。 七手八脚扯去我身上华贵的衣衫,换上一身粗布衣裳,若水也抹去了脸上的易容之物,穿上一袭磊落的青衫。俊美的容颜,淡漠的神色,熟悉的神态动作,临别之时,越发叫人赏心悦目。 “天泞,好好保护茗姑娘。护送茗姑娘回秋绶之后,你也不必潜伏乌昭了,直接回暮雪山吧。”若水望着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天泞,谨慎地吩咐。 天泞慌忙欠身折腰,“属下明白。” 若水转过头,将那瓶凝碧丸一併交给了我,叮嘱道:“千万注意安全,尽快回秋绶。顾偷欢未必不会再来找麻烦。” 他会找我麻烦,难道就不会找你麻烦么?……虽如此想,却明白若水在乌昭脱不开身,只能淡淡嘱咐道:“小心行事。” 尽快回来。默然在心中补了一句,若水的背影已然消失在眼前。 “茗……” 身后天泞的声音奇怪地中断,我下意识地握紧软剑,萧然转身。 心中奇怪的却是,分明理智判断必然有危险临近,却为何没有任何谨慎紧张的感觉?……在剑尖刺向对面人影的一瞬间,熟悉到令我晕眩的气息逼人而来,生生停下了自己出剑的冲动,只因—— 来的是王爷。 “王爷……” 我屈膝施礼,有些忐忑不安。该不会是从我们离开秋绶那一刻,就跟着我们了吧?那、那岂非是连若水在大舟山外说的那些话,也全都听见了?……悄然抬头看王爷脸色,便见王爷缓缓将沥天剑收入鞘中。 并没有过多的在意死在身旁的天泞,王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若水背影消失的地方,有些眷顾,有些冷漠,更多的是此刻烈日也无法消融的阴郁——无视主上,擅作主张,果然是要惹怒王爷的…… “伤得怎么样?”王爷温和的声音响起,我有些沉闷地没有开口。 只这片刻的沉默,已足够王爷明白我手伤的严重,温柔厚实的手瞭然地轻抚着我的额头,无声安慰着失去左手的我——这样的温柔,曾经迷惑了多少惊才绝艷、骄傲无双的少年?颜知如此,瞳拓如此,柳泫亦是如此。 除了若水,没有人能抗拒得了王爷苦心孤诣的温柔。又或者,王爷根本就不曾给过若水这样魅惑人心的温柔? “若水说过,乌昭城事了之后,会回秋绶的。”我小心翼翼地看着王爷的反应。 意外的,我看见王爷眼中的错愕之色。显然,王爷根本不曾料想,在若水公然违逆王命之后,他居然还会想着回秋绶——公然抗命,自然就是不再承认自己是摄政王府的人。 王爷曾有言在先,去留由若水自己定夺。此次乌昭城事件,虽是若水自作主张,但也只当是若水选择离开的一个表现,王爷绝不会怪罪。可若水再回秋绶,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既承认自己是摄政王府的人,又不遵军令擅自行动,顺口一个违令者斩,若水这条小命就算交代了。 “为什么?”王爷口中虽如此问,目光却已落在我的左手上。 既然知道,还来问我。我顿了顿,依然恭敬回话,“若水曾说,有法子治我的手。” 王爷便再没有开口,轻轻抚着我肩头,目光平静中带着某些我不能理解的复杂情愫。 我不知道王爷这样奇怪的眼神,究竟是因为我可能废掉的左手,还是因为若水并不算聪明的决定,心中只有一个隐隐的想法,或者,王爷并不希望若水回来。至少,王爷并不希望若水是因为我而甘冒奇险回到秋绶。 跟着王爷离开了窄巷,正大光明地朝着城主府走去。 对天泞的死,我颇有些愧疚,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被王爷撞上,更不会成为可能泄漏王爷行踪的破绽而被王爷灭口,尽管内疚,多年的杀戮生活,早已枯冷了心肠,也只是这么淡淡一想,并没有造成任何困扰。 以我的轻功,在王爷的提点、照顾下,潜身城主府并不是件太难的事。清楚地看见若水一身磊落青衫,跟在一名幕僚打扮的暮雪教密使身后,低声用秋袭话叮嘱着什么。之后,便见他在一处回廊转角停下脚步,幕僚走进了乌昭城主的议事大厅,开始对乌昭城主舌灿莲花地渲染着被大马浑王猜忌的可怕,将千寿皇庭的失陷与尚阳城的溃败说成秋袭的灭世末日…… 乌昭城主犹在迟疑,内院发现古邪真失踪的消失便沸沸扬扬地传来,尽管雷厉风行地加派人手追杀古邪真,这个颇为胆怯的乌昭城主,终于还是动摇了:尚阳城的精兵已溃败,挡在乌昭城前面的不过一座拥兵五万的倚飒城,根本不可能抵抗得住惊燕十数万精兵。何况,惊燕腹地犹有数十万兵力可以增援,己方千寿皇庭已然失陷,到如今已是无兵可派,无粮可拨,一座孤城三万奴兵,又能坚持多久?
第114页 “……就算我愿意开城投降,惊燕也未必肯受啊。”乌昭城主苦涩地嘆息。她对于惊燕的印象,莫过于民间传闻中最多的“修罗颜千里斩南城”中,颜知将军那血洗千里的可怕屠城手段。 听得到这一句,我知道若水此计算是成功了。议事厅内,幕僚拿出柳泫在千寿皇庭张贴的告示等等,说着惊燕倾心接纳秋袭国民的诚意,宽慰着乌昭城主那颗摇摆不定的心,一直静候在回廊的若水,亦露出淡淡的笑容。 乌昭城请降的信使当晚便出发了,只等秋绶有了回音,一切便算尘埃落定。 王爷始终没有提及若水半句,离开城主府之后,王爷带着我走进一家简陋的酒馆。 穿过昏暗的巷子,周遭都漂浮着劣质酒水的奇怪味道,我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王爷在那张满布厚厚泥垢的桌椅前坐了下来,一碟茴香豆,两碗清水面,外带一壶味道古怪的茶,就是王爷亲自点的晚餐。 坐在王爷身边,看着王爷毫不在意地进食,脸上没有一丝嫌恶,我得承认十多年身先士卒的征战,让王爷早就习惯了随遇而安。懂事起就在军政倾轧中斡旋挣扎,沐浴着血腥与杀戮长大,到如今依然是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权倾天下却并不在意帝王的宝座,王爷真正追逐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一股寒意悄然袭来,我默然抬头,穿着粗布衣裳的顾偷欢,带着一身火红的南珞也走进了这个酒馆。 这么凑巧?……我犹在奇怪,顾偷欢已迳自朝我与王爷所在的桌子走来,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坐在了王爷对面的长凳上。 王爷举杯,示意他自便。他便自取了一个茶杯,哗哗斟了一杯茶,咕噜咕噜灌下肚。 “苏合在哪儿?”放下茶杯,顾偷欢噼头就问。 王爷静静放下筷子,好整以暇地注视着顾偷欢,似乎这位刀法盖世的星光教教主,匆遽急躁的模样,很让人玩味有趣。半晌,王爷方才淡淡道:“你伤了我侍女的手,这笔帐怎么算?” 顾偷欢冷冷看我一眼,想也不想便挥刀出鞘,生生将自己左掌削了下来! “教主!” 突如其来的一刀,非但叫我错愕不已,站在顾偷欢身畔的南珞更是吓得失声呼喊。原本坐在角落里,没什么人看见顾偷欢对自己这冷酷无情的一刀,却被南珞的喊声吸引来了不少目光,整个酒馆登时就沸腾了。 “苏合在哪儿?”苍白着脸色,顾偷欢锲而不捨地发问。 王爷看他一眼,方才缓缓吐字:“暮雪山。” 得到想要的答案,顾偷欢便再不耽搁,带着严重的外伤,匆匆离开了小酒馆。南珞颤抖着捧起他遗下的断肢,双目赤红地盯着王爷,似乎欲用眼神将王爷千刀万剐,却又一言不发,匆遽地追了出去。 回秋绶的路上,我始终压抑不住自己的疑惑,问道:“苏合是什么东西?” “苏合是顾偷欢的妻子。”王爷略略勒住马,静静答道。 我为之哑然。这世上果然处处都是痴情种子,那样绝世的刀客,为了寻找自己的妻子,竟然毫不犹豫地自断一手……这世上,还有什么力量比爱情更可怕的? “上午他在南城替我掩饰身份,也是因为苏合?”还在奇怪他因何转性,不再与我们作对了呢。 王爷淡淡道:“他也答应,三年之内,任何有关摄政王府的事,他都退避三舍,绝不插手。” 也就是说,只要若水还是摄政王府的人,顾偷欢便在三年之内,不能找他报仇?……这个苏合究竟是谁?是怎样一个出色、完美的女子,值得顾偷欢如此退让、牺牲? “苏合,万俟苏合。原本是销魂谷谷主的女儿。”王爷洞悉我心思地说道。 销魂谷谷主的女儿?!我瞠目结舌地呆在当场,顾偷欢他妻子居然是明珀圣女?! 64 披星戴月赶回秋绶,已是一日之后。 才走进王爷下榻的院子,犹不及洗漱休息,薛冷便带着厚厚的情报前来觐见。军情自是第一紧要,王爷坐下来听薛冷说着近日种种,我左手伤得厉害,待在此处也不能伺候王爷,交代了侍墨几句,便辞了出来处理伤势。 左手伤得如此厉害,原本就应该一刀斩了的。然而若水临别时曾叮嘱我不要乱动,我便老实不去动它。近日总是吃凝碧丸镇痛,次数多了,也就有些压制不住了。回到秋绶之后,不用担心太多,便勉强动用灵识将左手自腕而下封了起来,当下就虚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又是两天之后。 詹雪忧静静坐在窗前的竹榻上,膝盖上平摊着一本书,却丝毫没有阅读的意思,只目光痴迷地望着窗外。想也不用想,自然是王爷命他来照看我的,不过,在他心目中,就算只望着王爷所在的只檐片瓦,也比对着我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的陌生女人强。 看着他痴迷虔诚的模样,又是心疼又觉好笑。伸手想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来,左手碰到锦被却没丝毫感觉,这才恍然记起,我这左手已然废了。换右手掀开被子,顺手取过外衣披上,詹雪忧这才发觉屋中还有个要照顾的人,慌忙收了膝盖上的书,站了起来。 片刻之后,我已经穿戴好衣饰,迳自在墙角掬水洗脸。取过毛巾拭净手上的水珠,转身笑道:“劳烦詹大人了。” 詹雪忧颇为尴尬地笑了笑,“是侍墨姑娘照顾茗姑娘的。我倒没帮上什么忙。” 话到此处,外室忽然传来匆遽的脚步声,接着便见侍墨挑开了门帘,目光直往床榻上探,自然是在寻我。我见她来得匆忙,也不知道什么事,向她走了两步,还未出声,她搜索的目光便已扫到我身上。 “茗姑娘醒了!”这小姑娘扑到我怀里,惊喜中带着几分感恩,几分惶恐,“我还怕茗姑娘如今还昏睡着,不知道去哪儿求救呢。” “求什么救?”我不解。 侍墨晶莹的泪水滚滚滑落,咬紧下唇盯着我,却不说话。除了已经去世的侍书,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侍墨如此揪心? ——若水回来了?! “王爷怎么说?” 一只手笨拙地穿着鞋子,我匆匆问着情况,也好早早想着应对之策。恰好穿妥一只鞋,侍墨终于哭出了声音,万分心疼委屈地说道:“王爷将单大人革职,连低等侍卫也不许做了!” 我正费劲地弯腰穿鞋,闻言险些一头栽了下去。我的小姑奶奶,这点事也犯得着你委委屈屈地来“求救”?……就若水这回的胆大妄为,王爷没一句拖出辕门斩首,就该谢天谢地,始祖保佑了。 若非我左手伤了,若水此刻根本就不会再回来,革职于若水看来,当然也只是无足重轻的小事。王爷当真要教训若水,也绝对不会拿若水根本不在意的事来做文章。明白革职只是做给外人看的,王爷真正要怎么处置若水,我一时也猜不透。 安慰侍墨两句,便与詹雪忧一起匆匆来到韶华厅。侍卫僕从都战战兢兢地候在厅外,只因厅内那位主子阴晴不定、雷霆一怒的脾气,原本花糙鲜美的院子,也禁不住风凄云惨,流光憯恻。 没有看见意料中若水挺直的嵴背,光可鑑人的冰冷砖地上,有着血潭般触目惊心的血迹,若水那张苍白清秀的容颜,就这么狼狈不堪地委顿于污血中。犹带着僕僕风尘的青衫,优雅自持的身姿,尽数无力地扑倒在王爷脚边,除了口中不住汩汩流淌的鲜血,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气血轰地涌上头顶,在疾步闯入韶华厅的一瞬,被詹雪忧强势地拉住。 “小心火上浇油。” 詹雪忧放开抓住我的手,谨慎地注意着厅内的一举一动,不动声色地告诫,“薄惩而已。当真要杀,单大人这时哪儿还有命。” “薄惩也不行!” 踏入韶华厅的那一刻,我看见若水委顿于地的身形动了动,王爷冷冷的目光朝我望了过来。清楚地明白王爷对我的闯入极为不悦,直面王爷怒气的认知让我手心开始冒汗,嵴背开始发冷,心也突突乱跳得厉害,但,我知道不能退缩。 因为,我也极清楚地明白,若水是因为我这只废掉的手,方才甘冒奇险回到秋绶的。 强自镇定站稳,朝王爷福身施礼,“王爷万安。” “——王爷也曾说,若水不是王府家奴,倘若当真要离开,王爷非但不拦,还要赐酒赏金,千骑仪仗送若水荣归暮雪山。如今岂可出尔反尔,以御下之刑对若水大加责罚?”强压下心头的惶恐慌乱,颤抖的右手死命捏紧了毫无知觉的左手,直视王爷那深邃冰冷的眼眸,这样无礼犯上,确实算得上恃宠而骄了吧? 王爷眼中抹过一丝隐忍,冷笑转身,轻轻掸了掸衣摆上濡湿的鲜血,“既然自己沖开了穴道,还躺在地上装死做什么?”
第115页 话音刚落,若水短促的气息在瞬间变得悠长,显然是此刻方才真正沖开穴道。我屈膝想扶,若水已闷不吭声地直起了嵴背,缓缓站了起来。看得出来,王爷并没有出手取若水性命的意思,因此若水伤得并不致命,但摇摇欲坠的身影,依然让我看得有些胆战心惊。 若水方才站稳,一言未发,竟然又是一口鲜血呕出,我慌不迭地想要扶住他,却被他轻轻挣开。 王爷再回头时,嘴角竟已带着浅浅的笑,“是本王才德不足,才让圣子殿下痛心失望之余,决意不再辅助本王。既然圣子殿下已然离开,此刻又忽然返回秋绶,却不知是所为何来?” 若水是为了我的手伤方才回秋绶的。然,当着如今盛怒的王爷,这句话若水怎么敢出口?此时此刻,阴晴不定随时可能暴怒的王爷不再刁难就谢天谢地了,他自然不会傻得冒泡不怕死地自己挖个坑往下跳。 只这一时的沉默,王爷便将话接了过去,嗤笑道:“圣子殿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见面便屈膝,为的自然是自幼一起长大,情深义重的茗姑娘了。” 一缕指风削断了若水束发的玉簪,不待那如瀑的长发尽数挥洒而下,王爷已毫不容情地伸出手狠狠揪住了:“你不多情,不心软,也从不优柔寡断,那是因为你面对的从来都是敌人!——一个洛茗就能让你放弃心头所想,乖乖回来做本王的男宠,你还能肯定你所谓的‘清醒’不是自以为是?!” 王爷粗暴的模样让我惊心,才想出声阻止,昙光箭指并不留情的指风便封了我七处大穴,甚至连哑穴也一併封住了。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若水如水般清秀的面孔逐渐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在瞬间簌簌而下。 “莫以为戴着一个虚伪淡漠的面具,便真的可以超脱世外。论起绝情,你甚至比不得茗儿!——茗儿也只对相熟的心慈手软,你,纵然故作绝情地杀了一个陌生人,心也痛得比任何人都厉害。” “你以为你的面具可以戴多少年?你以为我不知道燕柔死后你剑锋对着我多少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杀一个人就在手上添一道疤?……守护?宿命?倘若你当真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坚持,如今你就不会回来!” “嘶”一声,王爷狠狠撕碎了若水大片衣袖,露出白皙光滑的手臂。一点绚烂的银光在王爷指尖燃亮,用那带着绚烂银光的指尖在若水手臂上粗暴划过,紫檀色的先天圣力伪装登时支离破碎地消散,露出若水那伤痕斑驳的手臂。 “这么多年,我始终栽培你,苦心孤诣引导你。可是,到如今我才明白,你做不到。你根本就做不到。你天生就不是承载得起这样沉重宿命的人。你可以狠下心肠遗弃自己的良知、情爱去完成所谓的信仰大业,可你永远都不知道,你那颗脆弱的心,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崩溃!” 王爷咄咄逼人地言辞,逼得若水如同残风中的败叶一般簌簌颤抖。 睁睁看着若水越发惨白的面容,伤痕累累的手臂,我知道王爷说的都不是假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打击摧毁若水自以为是的防御和经年营造的信仰。虚伪的淡漠面具下,藏着一颗因坚持自我信仰牺牲旁人的惭愧内疚而伤痕累累的心灵,强撑着自己绝情冷静的表象,埋葬心中的良知与纯善,却一直都在挣扎哭泣…… 一如王爷将燕柔,那个若水最心爱的女子于世间抹杀,他也并非不曾动过异心,只是他强迫自己遗忘了情爱私慾,去成全自己所选择的宿命——这样的强迫,也并非真的超脱,冷静自持冰封下的心灵,已因痛失心爱的仇恨痛不欲生……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若水,会在何时崩溃…… “……任你离开,也不过是为了保全你。既然不能真正超脱心灵,那便不要强迫自己负担什么所谓的天下苍生!我以为你是明白这一点的。可惜,你终究要继续在那条腐朽的铁链上行走,既要做残忍无情的杀伐者,又要做情深义重悲悯苍生的暮雪圣子。那么,本王是否要给你一些终生难忘的惩罚,才能让你记得刻骨铭心、不敢再犯呢?” 猛地将若水按倒在厅中摆设的矮几上,暴虐地撕去若水残破的青衫,“比如说,在你自幼敬重的茗姐姐面前,承受你最最厌恶的床事?!” 看着若水苍白着脸色,不停地呕血挣扎,却依然被王爷统治的双手牢牢禁锢着,泪水在剎那间模糊了我的双眼:不要……不要这么待若水,不要强迫他……既然只是为了保全他,既然都是为他好,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地伤害他?…… 那个连杀妻之恨都可以因宿命而埋葬的若水,那个始终固执偏执着宿命的若水,难道会因为这一场屈辱的惩罚,就不再继续自己的信仰,不再追逐自己的梦想,不再坚持自己的宿命了吗? 王爷,为什么一世清醒的你,一旦碰到若水的事情,却总是失去理智呢?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厅外传来詹雪忧恭敬的声音:“启禀主人,祁冷营将军严怀谷,秀字营将军杨刚,领兵十万抵达秋绶,请求入驻。” “此时此刻,居然还有人敢打断本王来替你解围。”玩味地捏住若水下巴,看着他嘴角清晰残留的血迹,王爷深邃的目光似欲直视若水心里,“这个想着替你解围的人,竟然还是詹雪忧?——收买人心的本事,果然是不差的。” 王爷冷冷的注视下,若水涣散的眸光逐渐清亮起来。认清此刻的情势后,停止了下意识的挣扎,尽管身体仍旧控制不住的抽搐着,人却一点一滴地恢复了从前的冷静自持,细碎的咳喘之后,艰涩开口道:“吾主一统天下之前,若水不会……崩溃。” 一统天下之后呢? 王爷凛冽的眸色蓦地一空,狠狠放开了一直掌控在手中的若水,任他无力地摔倒在冰冷的砖地上。 如遭雷亟般呆立当场,为王爷在那一剎那间空下去的眼神。 ——“柳泫,原本就是小孩心性,自幼被父亲娇惯,几场硬战都未参与,见识既少,自然难窥大局,若多历练两年,或许是良材,如今却是说不好。” ——“颜知,生性坚脆,易怒易妒。一时意气起来,常常纵意行事,顾不得大局。脾气收敛之前,只可为将,不可为帅。” ——“说起来,瞳拓倒是三人中修为最好的一个,沉着冷静,眼光长远。只可惜,江湖义气洗不掉,沾着一个‘情’字——一样地不知如何取捨。” ——“若我不在时,这沥天剑,谁才有资格拥有佩带?” …… 脑中鬼使神差地浮现出王爷一面舞剑,一面嘆息的模样,那深深深深的怅然与无奈,与如今王爷这蓦地空洞的眼神交叠起来,竟让我有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心痛。若水,你可知,王爷于你冀望之深之重,原本就不在一统天下之前,而在一统天下之后? 良久之后,王爷轻轻拂开了我被封的穴道。 踉跄两步到了若水身边,解下身披的斗篷覆盖在他赤裸的身上,真气自他命门灌入,缓缓替他调理着被王爷震乱的内息。真气灌入若水身体之后,逐渐发现内力在某些穴关走脉游移飘忽,无论如何计较也不能行气周天。 “……王爷?” 颇为震惊地抬头,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特殊法门,都能既不损人体质,又能暂时废去人的武功,但我不知道王爷竟然会用在若水身上。 王爷神色寡淡地走近,缓缓弯下腰,凝望着若水清秀的容颜。 “不如我们现在去问问,詹雪忧为什么这么紧张你呢?”余音犹自裊裊,无力躺在我怀中的若水已被王爷接了过去,温柔地打横抱在怀里,缓缓向厅外走去。 “——詹大人怎么敢谎报军情。” 尽管明白此刻再替人说话是在自己找麻烦,若水依然不动声色地替詹雪忧辩解。 “严怀谷领兵到城下是真的,詹雪忧想替你解围,也是真的。”微微笑着,王爷已抱着若水到了厅外,看着仓皇拜倒的詹雪忧,不冷不暖地开口,“雪忧自己说呢?……适才匆匆禀报严怀谷领兵到了秋绶,是不是有心替单大人解围?” “是。” 在王爷面前从来都不会撒谎的詹雪忧,毫不掩饰地磕头招认。 “本王怎么不记得,你与单大人有什么交情?”王爷浅笑。 向来有问必答的詹雪忧,此刻却只是俯首沉默不语。 “不肯说?” “雪忧不敢!” “不敢还饶舌?” “……” 詹雪忧居然又沉默下来了。素来忠心虔诚战战兢兢的詹雪忧,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答王爷的问话,如此奇怪的情景倒是头一次看见,莫说我奇怪,因詹雪忧的解围而逃过一劫的若水也满眼迷惘,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116页 “许久未挨过鞭子了是吧?”华丽低沉的声音,带着些笑意的警告着。 詹雪忧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一颤,却始终没有说话。侍立在厅外的侍卫在王爷的授意下取来长鞭,不远不近地站在詹雪忧身边,等着王爷下令,抑或是詹雪忧改变主意。跪在地上的詹雪忧已略略直起身子,摸索着除去了上衣,再次伏倒于地。 王爷眸色稍稍一冷,侍卫手中的长鞭便落在了詹雪忧瘦弱的嵴背上。 “……是我!是我求詹大人的!……” 躲在暗处的侍墨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护在詹雪忧身前,看着詹雪忧雪白嵴背上鲜血淋漓的鞭痕,泪水簌簌而下,“……王爷恕罪,是奴婢……是奴婢求詹大人的,詹大人原本不允,后来薛冷将军遣人来回禀严怀谷将军抵达秋绶的消息,见王爷挥退僕婢,因此不敢打扰……奴婢便求詹大人适时回禀……是奴婢的错,与詹大人无关的……” “不过一个卑微若尘的侍女,本王的人……”垂首看了怀中的若水一眼,王爷眸中笑意更盛,“——也敢心存觊觎?” “……奴婢不敢。” 大约是被王爷诡异的语气吓到了,侍墨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很是厉害,声音也隐隐带着哭腔。 王爷却在此时声音陡然一寒:“拖出去乱棍打死。” “若水甘心受罚!” 这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生生将我那一声“王爷”,詹雪忧那一声“主人”掩盖得几不能闻。缓缓自王爷怀抱中落地站稳,骨子里的羞耻心让他一直垂首盯着地面,“哗”地解开了我亲手替他披上的斗篷…… 望着那清瘦结实的赤裸身躯,明白当中承载的屈辱与痛苦,吓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的侍墨,终于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只一个剎那,斗篷便再次回到了若水身上。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遗憾的是,你没有把握得到。” 温柔地替若水繫着斗篷的襟带,王爷放轻声音,在若水耳畔低声说道:“既然你不能成全自己,那便成全本王吧。现在,没有你选择去或留的余地,你只能乖乖留在本王身边,做一个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等待本王临幸的男宠。明白?” 声音轻柔,含情脉脉,倘若不是言辞中带出的锋利语意,这样的话,应比绵绵的情话更动人了吧? 65 那日之后,若水便被安置在王爷居所的侧院。 祁冷、秀字二营入驻秋绶之后,王爷便一直忙着部署白水关兵力和纳降乌昭城的事,并没有太多时间记挂若水,也从来不曾招他侍寝。倒是我因为治手的缘故,总是往侧院熘达,若水伤得不重,但是武功被限制之后,就只能靠我替他梳理内息。 颇为沮丧地自若水身上抽回手掌,接过侍墨递来的香茗,“不知道王爷究竟使什么手法封了你几处行气要穴,怎么也打不通。” “王爷亲下的禁锢,若被你轻拍两下就除去了,岂非玩笑?”若水淡淡笑着,收敛衣摆缓缓后仰靠在了竹榻上,疲惫虚弱于眉宇间纠结。 “你说如今这样只是因为替我治手,圣力消耗过度,过几日就会好的,怎么两三天了,还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着自己灵动完整的左手,我更忘不掉当日若水凝起圣力替我治手后虚弱的模样,难怪他不肯在乌昭替我治手,原来圣力消耗的程度竟是这样惊人。 若水疲惫地笑了笑,道:“逆天施为,损耗自然较平日大了些。不过,姑姑曾说我先天圣力比任何一任圣子都强,应该没什么大碍的。茗姑娘无须担心。” “……如今有什么打算?” 看了竹榻上虚弱得令人心悸的若水一眼,“其实,你也知王爷如此待你,于你并非没有顾惜之情。既然不能狠心杀伐,何必勉强自己呢?……你只想结束乱世,歌舞昇平,怎么就不想想,自己也是‘天下苍生’呢?” 若水陷入短暂的沉默,屋里伺候的侍墨机灵地退了出去。 “此刻既知王爷因何弃我不用,便终究有解决的法子。” 若水淡淡挑眉,嘴角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自嘲,“倘若王爷当真捨得我做一个乖乖躺在床上承欢的男宠,前日也不必费尽周折与我挑明了利害说。十六年我都想不明白,王爷待我忽而温柔忽而苛刻,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到如今才知道,原来,王爷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从我这里取走什么好……” “……若水?”这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我都听迷糊了。 若水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自失地笑了笑,片刻已恢复了昔日冷静自持的模样,只是疲惫虚弱的神色,终究让我看得忧心忡忡。 傍晚,晚霞如梦。 终于得闲的王爷沐浴之后披着一身单衣,坐在火炉前悠闲地翻着古籍。我跪坐在王爷身旁,伺候着小火炉上精緻的水壶,替王爷泡茶。 詹雪忧静静侍立在王爷身侧,取代了原本若水的位置。他略带稚气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憔悴的病容,因为三日前不曾老实回答王爷的问话,事了之后,王爷连侍墨都饶恕了,偏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鞭子,此刻伤还不曾痊癒。 碧玉盏托着紫玲珑茶杯,将热气腾腾的香茗送到王爷面前,斟酌着词句地探问:“……仿佛,许久没听到柳泫的消息啦?” 王爷放下手中的书本,接过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道:“他如今在千寿皇庭部署兵力,荔南、昌青、苴合几座城还未清理干净,局势还没完全稳定下来。何况,于秋袭来说,毕竟是异族破国,安抚民心也是极重要的。” 好歹柳泫那小子是在忙正经事,我略略放下心来。 王爷已顺手将一杯茶递给了詹雪忧,看着詹雪忧接过茶杯的虔诚神色,王爷颇为爱怜地轻轻摆弄着这少年肩头一缕乌黑的长发,柔声问道:“近日可有悉心研习《眷花姿》?……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么?” 詹雪忧摇头道:“并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是知易行难。雪忧愚钝,许多东西还不能融会贯通。” 王爷温柔地望着他,轻声道:“这么多年,雪忧一直没什么朋友吧?” 詹雪忧捧着茶杯的白皙指尖忽然一颤,人已畏缩地想要挪身跪倒,岂知身姿刚刚一晃,便被王爷强硬地阻止了,硬拉着他坐到了身边的雪狐绒软垫上,与其说是坐在软垫上,倒不如说是战战兢兢斜靠着。 詹雪忧略略抬头,目光与王爷温柔抚慰的注视一触,立即避了开来,颤声答道:“没主人吩咐,雪忧不敢擅自与人相交,主人明鑑。前日应侍墨姑娘之求替单大人解围,亦不过是为了报答从前头痛症时侍墨姑娘悉心照料的情分……” “雪忧今年十七岁了吧?” 轻轻抚平詹雪忧衣领上一处褶皱,王爷声音更是温柔,“有没有喜欢的人呢?……倘若当真喜欢侍墨,也不是什么错事,不必如此惶恐。” 无论王爷如何苛责也不曾激烈反应的詹雪忧,如今却一手掐着衣襟,死咬着下唇,窒息一般地说不出话来。 王爷盯着他被拇指剜出殷红血色的食指,颇为不悦地薄责道:“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一句话的事而已,做什么装出这副表情?” 傻子都看得出来詹雪忧心目中只有王爷一个人,虽未必是瞳拓、颜知那样纯粹的情爱,但詹雪忧也确实是为了王爷,连家国民族都完全捨弃不要了,偏王爷要学年迈父母替儿子找姻缘一样地对待詹雪忧,能不把詹雪忧气死急死那才叫奇怪了。 嵴背陡然发寒,阴冷之意裊裊弥散,下意识地明白是惊煞的人在靠近。心知没有急事惊煞是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王爷已略略蹙眉,道:“出来吧。” 一道人影自阴暗处走出,缓缓跪倒:“主上。” 苍白冷硬的面目,分明涣散却又凝固的水墨一般的气质,来的赫然便是随侍王爷身畔的月缺清。 “什么事急急现身?”王爷已趿着鞋子站了起来。 “适才缺冷传回消息,他们已经抵达夜平川,并成功潜伏在颜知将军身畔。”月缺清迟疑片刻,方才颇为沉痛地禀报,“不过,颜知将军身中拜月教‘九生咒’,纵然调理得当,只怕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下去吧。”王爷神色自若地吩咐。 月缺清默然退去,再次潜身于暗处,我却惊讶着王爷的冷静自若。拜月教九生咒,与销魂蛊、太平乐合称为世间三大“忘忧”之物,中者并无伤痛病态,反而容光焕发、犹如初生,生机随着日消月长于三十天内逐渐消磨殆尽,死时平静安详,毫无痛苦。
第117页 最重要的是,此咒无解。 倘若颜知将军当真中了九生咒,那便真的是绝无生机了。王爷听闻这样的消息,纵然没有半点哀痛之色,起码也该有几分惊讶,几分忧伤吧?……怎么会是这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忧心忡忡地望着神色自若的王爷,还未开口,王爷已吩咐侍从火速召唤薛冷几人。待薛冷、严怀谷、杨刚三人陆续赶到韶华厅,王爷便指着刚刚铺出的地图某一处,斩钉截铁地命令薛冷道:“命你两日之内,拿下此城!” 薛冷早把地图翻熟了,王爷略略一指他便知道那是倚飒城。 倚飒城原本就是王朝西南的第一道屏障,城防之坚固,地势之险峻,就是于用兵一窍不通的我也能一眼看出,面对这样的城池,最好的处置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围,围得他山穷水尽不攻自破,倘若硬要攻坚而上,付出绝对惨烈的代价也未必成功。 望着王爷容不得任何疑义的神色,薛冷只得单膝点地跪倒:“末将领命。” “本王再给你们三人留一道口谕,从此刻开始,秋袭战局由单若水全权负责指挥。命薛冷为副帅——如今话挑明白说,严怀谷、杨刚你二人不得计较私仇,阳奉阴违。倘若因夜流霜的死给薛冷暗地里使绊子,别怪本王对你们不客气!” “末将领命!” “薛冷,交出东城密探的指挥权。”王爷忽然毫无转圜余地地命令。 薛冷稍稍一怔,他是东城密探的副首领,只有在颜知将军不在时,才能全权指挥东城密探。何况,东城密探一直都不是王爷控制的势力,如今王爷蓦然让他交出东城密探的指挥权,他自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为了保住主子掌握的势力,薛冷自然要不遗余力。然而刚刚出口一个“王”字,便被王爷果断地截去了话头:“……不要心存侥幸。立即交出令符和联络人名单!” 感觉得到王爷今日的异常,薛冷有些意外地朝我望来。他还不知道颜知将军已经中了有死无生的九生咒……倘若知道了,这个心肠狠毒却总是笑嘻嘻的将军,此后是否还笑得出来? 何等聪明的薛冷,在这一瞬间便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平静的双眸在陡然间赤红一片,一言不发地交出东城密探的令符之后,又借取纸笔默出了长长一串名单,恭敬地跪呈于王爷。 王爷并未说话,迳自将他三人挥退。之后,便又命人传来了若水。 裹着厚重狐裘的若水是被侍墨扶到大厅门口的,踏入大厅之后,没有了侍墨的扶持,若水每一步都踉跄不稳,仿佛随时都会摔倒,我到此刻才恍然意识到,若水耗费圣力替我治手造成的后果,未必如他轻描淡写所说的那么简单。 “如此虚弱身体……”王爷淡淡地询问,“能为帅否?” 若水黯淡的眸光在霎时间燃亮,“能!” 一个“能”字掷地有声,余音犹自绕樑,象徵着无上权威的沥天剑,已从王爷手中抛出,带着凛凛之风掷向站也险些站不稳的若水。 暗暗为若水捏了一把冷汗,却见若水脚下急促挪动几步,借着经年习武的根基,硬用巧劲化去了沥天剑带出来的力道。尽管如此,接剑的瞬间,仍旧险些踉跄扑倒,却临机借势,耍了一个花俏的侧身,插剑于地稳住身形,极为潇洒地单膝拜倒。 这一连串动作流畅自若,没有丝毫狼狈之处。 望着分明脸色苍白、虚弱不堪却依然英气逼人的若水,王爷眼中显出一丝深深的痛惜,用只有站在身畔的我方才听得到的声音,轻嘆了一声天意。 “茗儿,扶若水出来。”王爷沉静吩咐,人已走向厅外。 对于王爷忽然改变主意,若水显然有些诧异,王爷刚刚转身离开,他便颇为迷惑地望向我。我伸手搀扶着他跟着王爷脚步往外走,轻声泄露当中玄机:“颜知将军身中九生咒,恐怕没多少时日了。” 若水便陷入沉默。 王爷静静站在院中,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昏暗的残霞,颀长英伟的身影映着淡薄的天光,在地上留下隐隐绰绰一点残影,显得尤其孤独。 “你可知什么叫天意?” 王爷忽然问。不等若水回答,顺手拈起晚风中飘落的一枚枯叶,无声地she了出去,院外晚归的信鸽,便自空中无力地坠落,“我若不出手,它自在飞。我出手伤它性命,它殒命此时此刻,这便是天意。” 我闻言倒没什么感觉,被我搀扶着的若水却是浑身一震,眸光清冷地望向王爷。 “——是天意借我的手,伤它的命。” 王爷轻轻掸去了适才指间枯叶的腐朽之气,淡淡道,“成大业,便总要有牺牲。你也知长痛不如短痛。三年之中苦难数十万人,终究比数百年苦难天下苍生划算得多。既是天意借你之手,剜除毒瘤,你又何必歉疚不忍?” “侍墨,扶单大人回去休息吧。” 深深望了若水一眼,王爷转身拾阶而上,身形淹没在韶华厅逐渐燃亮的灯火中。 “若水?” 轻轻推了推呆立当场的若水,看着他眼中逐一闪过震惊、瞭然、迷惘、清醒种种情愫,最后终于眸光一清,整个人醒了过来,“王爷如此安排,恐怕是要连夜赶去夜平川。你如今身子虚弱,记得好生将息调养。” “我不碍的,茗姑娘放心。”若水居然朝我淡淡一笑,旋即颇为担忧地说道,“只是如今各地兵力胶合,无力抽调兵马顾及夜平川,茗姑娘与王爷此去,千万注意安全。” “自然以王爷安危为重。” 微微一笑,侍墨已将若水扶住,我便缓缓放了手。望着他虚弱惨白的容颜,自然不会忘记,他先前受的责罚,此刻病弱的身躯,都是因为我这只原本已然废掉的左手。半晌之后,方才找回声音,嘱咐道,“各自珍重吧。” 若水笑了笑,便由侍墨扶着缓缓向侧院走去。 转身踏入韶华厅的那一剎那,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水既明白知道各地兵力胶合,根本无力抽调兵马顾及夜平川,当初怎么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柳煦阳给放跑了?……以若水的谨慎,怎么可能如此毫无盘算? 难道若水是刻意如此?……被自己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再抬头时,便看见王爷正在书桌上东翻西找地寻着什么东西,才想迎上去帮忙,王爷已打开了一方锦盒,里面赫然放着一块色泽温润、寒芒流溢的玉令。 詹雪忧几乎是下意识地跪倒,看着他恭敬虔诚的模样,我这才恍然记起,这块玉令便是从前一直由詹雪忧保管的梦魇魇主之令。 缓缓将那块魇令递给詹雪忧,王爷一字一字极为清晰地吩咐:“雪忧,如今命你重掌梦魇,动用一切力量血洗拜月教各地分坛。” “雪忧明白。”詹雪忧恭敬接过魇令。 “龙组于白水关折翼,梦魇精锐力量既失,单凭剩余四组成员,对付拜月教胜算不大。因此,本王将东城密探的令符与联络人名单也託付于你,另外将钱亭、陆辰二人暂时借给你,他们会协助你动用东城密探的势力。” 詹雪忧再次接过东城密探的令符和联络人名单,确定王爷再没有别的吩咐之后,詹雪忧不敢再耽搁,匆匆拜别王爷,领着钱亭、陆辰二人离开了秋绶。 王爷轻轻阖上锦盒盖子,冷冷吩咐道:“茗儿以惊燕皇室身份,分别修书给暮雪山和无名斋,请求襄助清剿拜月教。” “茗儿知道。” 明白此事不能耽搁,立即研墨、腹稿、落笔,一气呵成修书两封,呈王爷御览之后,立即用印差人八百里加急送往暮雪山与雾山。 再次回到韶华厅时,王爷坐在残灯之前,怔怔望着手中摊开的摺扇,扇面上赫然便是那副墨色如煮、秀骨铮铮的墨竹图。 “也只有颜知这样骄傲矜洁的人,方才画得出这样风骨的墨竹吧?”抚着扇面上藏锋于骨的墨迹,王爷似自言自语,又似在与我说话,低沉华丽的嗓音,带着不能言喻的哀伤与爱意,随着清冷的晚风零落飞散,化作凄清夜色中憯恻的嘆息。 66:梦呓 隆冬的天气,不化的积雪,苍茫的雪原上无尽的死寂。 六年之后的今天,我再次踏足夜平川这片处处埋骨、寸寸血染的土地,呼吸着几乎被寒冷凝固的空气,感受着这雄浑苍凉的平川,几近窒息。 夜平川究竟是王朝的领土,还是寒瑚的领土?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了。朝代更替中,千百年的沧海桑田,夜平川辗转沦陷数百次,当中还有既不承认自己是惊燕后裔,更不承认自己是寒瑚子民的无数杂居种族存在,纷乱争夺数百年,终究没有任何结果。
第118页 一直到三十四年前,一代鬼才秦希行将军,但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平川旧族,竟不动一兵一卒、兵不血刃使平川十二族族长甘心率部归附王朝。六年前,王爷又挟君临天下之势东征寒瑚,终究使得寒瑚几年缄默,不敢再打夜平川的主意。 匆遽数月,夜平川又是几番风云变迁。 因焦虑忧伤而沉默多日的王爷,早就忘记了什么地图,什么叛军。十数日来披星戴月疯狂的赶路,既不看若水用信鹰带来的有关西南战局的消息,亦不理街头巷尾有关拜月教被血洗的传闻。 他只是想要不顾一切地赶到那个骄傲美丽的将军身边,趁着那朵美丽得令人窒息的优雅花朵还未枯萎之前,小心翼翼地抚慰那即将凋悴的容颜…… “王爷!” 不顾尊卑地抓住了身前近乎风速的影子,指尖略略一痛,险些被震断了指骨,“再往前就是燕子谷了。平川空旷,倘若惊动了岗哨,只怕不易脱身。” 王爷猛地勒住马,恻然回头,“茗儿看得清前面的驻军大旗么?” 顺着王爷所指,运极目力望去,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茫茫皑雪中天地胶合处的燕子谷雄关,巍峨城墙上所插的米粒般大小的旗帜,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辨认清楚,因此颇为迟疑地摇了摇头。 “是赤色旗。”王爷果断地结论,略略侧目,吩咐道,“缺清,出来。” 王朝军中除了颜知将军惯用的落日残照大旗,仿佛就没有赤色旗帜了啊?……柳煦阳大出赤色旗,究竟捣什么鬼?还在奇怪,月缺清已自一片雪影中逐渐清晰显形,缓缓屈膝跪倒:“主上。”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可以毫不费力地追随着王爷的脚步,并异常完美地潜藏在王爷身边的阴影之中,随传随到,绝不怠慢。追踪、潜行术这样可怕的惊煞,武功究竟有多厉害呢?……我忽然想起在王府与我久战不下的月缺孤,心头一阵默然:从前一直自认武功不弱,这几个月下来,碰到的高手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那个为了打听妻子下落,想也不想就砍了自己左手的顾偷欢,不知道如今到了暮雪山没? 乱七八糟想着,忽然听王爷问道:“颜知如今在哪儿?” “请王爷稍待。” 月缺清的声音清脆悦耳,却总是生硬得没有丝毫感情。看着他缓缓闭上眼,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又睁开,回禀道,“……颜知将军如今正在燕子谷。” 似乎是受了当日岑轻衣所用的“天涯咫尺”的启发,惊煞方才捣腾出了这种闭着眼睛就能和千里之外的人交流方式,虽然当时离开秋绶时便很是惊讶,却一直没有机会、心情向王爷打听。 此刻亦然。 满心都在为颜知将军忽然出现在燕子谷的消息而惊讶万分,错愕地想着,难道燕子谷的赤色旗当真就是颜知将军的落日残照旗?……那燕子谷由柳煦阳指挥的八万叛军到哪儿去了? 望着苍茫雪原的另一头,王爷的表情却很是奇怪,似瞭然,又似震惊,有欣赏,更有痛惜,数种情愫古怪地融合在一起,却成就了一种此刻寒风也吹不散的眷念,深深深深深深的眷念。 “不曾命缺冷暗中保护,绝不许轻易泄露本王行踪么?” 月缺清道:“属下不敢违命。” “那倒是月缺冷抗命了?” “缺冷确实不曾将主上行踪泄露给颜知将军。”月缺清一面缓缓闭目,动用神思与如今尚在燕子谷保护颜知将军的月缺冷联繫,一面缓缓答道,“是颜知将军坚持要在九生咒发作之前,剿灭叛军,赎罪全身。” “大局已定?” “颜知将军诱叛军与寒瑚大军会战于荏苒古城,柳煦阳兵败自戕,叛军全军覆没。” 王爷只是望着燕子谷不曾说话,我却险些一头栽下马去。也亏了是颜知将军,居然将借刀杀人之计使得这么顺熘,把柳煦阳骗到荏苒古城和寒瑚国打得天昏地暗,自己竟就这么熘回燕子谷了。 “……找到神钥了?”王爷有些失态地喃喃出声,片刻之间便又恢复常态。 神药?那是什么东西?……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药么? 挥退月缺清之后,王爷将风帽扯上,勉强遮掩住面容,便再不迟疑地打马向着燕子谷飞驰而去。在外布防的岗哨很快便发现了我们,响箭还未入空便被王爷一缕指风削了下来,我慌忙出示九龙令,岗哨依然锲而不捨地点燃了狼烟。 “——大胆!” 看着九龙令还敢装着不认识?!燕子谷那边很快便发出响箭作出了回应,我又禁不住气得七昏八素地指着那偷偷摸摸点燃狼烟的守兵大吼,“我们就两个人,你点狼烟做什么!脑子冻糊涂啦!” 心知事情闹大了要糟糕,王爷离开西南战局的消息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如今夜平川真正能用的只有颜知将军手下三万兵马,一旦被寒瑚诸国知道王爷来了夜平川,那便真是后患无穷了。 王爷已果断地侧身一旁,低声吩咐:“缺清,命缺冷即刻现身告诉颜知,单骑出城接驾。不许声张。” 岗哨里虽然只有二十多个哨兵,论武功简直不堪一击,然而一者我不愿伤人,二者多年沙场杀伐历练实在惊人,王爷袖手旁观之下,我竟然与之缠斗许久也未将他们完全放倒。撤剑躲开了腰后不要命的一击,缚手缚脚的打斗已让我有些心浮气躁。 盯着面前几乎双目赤红的哨兵,我方才不耐地动了杀机,手中的软剑便被王爷轻而易举地夺了过去。王爷将我往身后一护,右手已将软剑再次递回我手中,指风极利落地擦过对面扑来的哨兵俞府穴,低声叮嘱道:“不能闹出人命。” 我也知道闹出人命不好收拾,可是面对这二十多个杀红眼的哨兵,放又放不倒,杀又不能杀,当真给他们围着当靶子砍着玩儿啊?……不服气地抬头,一股熟悉的清冽香气扑面而来,接着便是王爷若有深意的笑容。 身边的哨兵一个个陆续倒下,我看着王爷身后裊裊飘散的轻烟,不知是因为此刻的寒风还是什么,嘴角竟有些僵硬:“……醉梦?”先前闻到那一股清冽的异香,自然就是醉梦的解药,醒世。 王爷挥灭了手中半截醉梦,道:“真正经历过沙场杀伐的才知道,只有不畏死才能不死。茗儿这么些年来,顶多就和一两个人斗斗剑,拆拆招,和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缠斗,哪里会是对手?” 所以您就带着半截醉梦来,直接把他们都麻翻了?…… 沉默等待中,马蹄踏雪声匆遽传来。 一直以为在如此苍茫的雪原中,人只能成为卑若微尘的存在,却不想抬头的瞬间,固执的想法被打破,印象中那道飞扬跋扈的身影,此刻便孤单地迎着皑皑如玉的雪光,璀璨一如朝霞般绚烂地零落在苍茫雪原之上。 收缰,马嘶鸣。颀长矫健的身姿跃下马,踏雪“啁哳”步步行来,一直到王爷身前,难以置信的眼眸中方才绽露出惊喜到极处的容光。 原本以为颜知又要如同从前一样扑到王爷怀里,甚至连王爷都已经舒展双臂,迎接这飞扬跋扈的娇客,却想不到颜知将军容姿微敛,已跪倒在王爷脚边,垂首请罪道:“末将万死。” 王爷缓缓收起迎接颜知将军的双臂,注视着脚边衣衫单薄却风姿绝世的人,没有语言,没有动作,深邃莫测的眸光,平静得几乎叫人无法捉摸的神色,使得这原本就被寒风冻起的空气,一寸一寸凝固得几乎让人窒息。 “罪该万死,也不准死。” 近乎蛮横地揪起地上的年轻将军,将他狠狠揉进了怀里。把握着他温热矫健的身躯,倾听着他因激动而紊乱的气息,三秋眷顾的痛苦,肢体纠缠的怀念,都在鼻息埋入深深黑发间,嗅到那熟悉清冷的缕缕体香时狠狠崩塌,“本王骄傲无双的尚容将军,本王飞扬跋扈的翠羽侯,没有本王定你的罪,谁敢叫你‘万死’?!” 或许是此刻风声太骇人,我竟然听到王爷素来沉静华丽的声音,带着几分古怪的颤抖…… 哀伤地望着身前那两道绝美的身影,心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哑然与痛苦。 自懂事以来,无数的人匆匆走近,又或死或离地匆匆远去,不停地悲伤着,惋惜着,追忆着,却从来没有如此时一般深入骨髓的痛苦。 那个从小时候便不好相与的颜知将军,那个自来就美丽无双的颜知将军,那个似乎与我没有多少交情,却是王爷心目中极重要的颜知将军,那个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他必然会在王爷的呵护下,与王爷长长久久下去的颜知将军,出乎意料地要离开了。
第119页 就如同我无法接受王爷身边没有若水一样,我也无法想像,一旦摄政王府少了那位飞扬跋扈、美丽得叫人赏心悦目的颜知将军,将会是怎样一种怪异的光景? 王爷与颜知将军旁若无人的忘情拥吻着,直到我模糊的眸光逐渐清晰。 “我原本以为,你我再见时应该已是天人永隔,却不想上天竟然如此厚待我。”被王爷吻得气喘吁吁的颜知,极为亲昵地揽着王爷的脖子,又霸道地扯过王爷的御寒斗篷遮挡着寒风,“‘罪该万死也不准死’,这话可是你说的。君无戏言,你不能拿御下无方、纵军譁变的罪名办我。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不许,死后就随你了。” 说着便又一脸贼笑地盯着王爷,情不自禁地将嘴唇送了过去。大约是被王爷狠狠咬了一口,颜知又吃痛地别过脸,抽着凉气说道:“我知道夜平川的事是我搞砸了,十多万远东军被我折腾得只剩三万人,纵然我死十次也不够抵……不过,我就剩这么几天命了,你还当真要办我啊?” 王爷毫不客气地捏着他漂亮的下巴,缓缓吐字警告道:“颜、愚、言!” 并不温柔的三个字,出口便让颜知将军稍稍一怔,眼中的轻佻狡黠霎时间褪色,垂首眨眼之间,泪水便滚了出来。半晌,方才听见颜知将军哽咽的声音:“矜,原谅我,我不是存心的。我也不想离开你……” 泪水与未完的言辞,一同被王爷封印在温热的唇内。 抵死缠绵的结果,就是在回城时候,颜知将军那微微红肿的嘴唇,吸引了所有城守军的目光,也轻而易举地让人忽略掉将容颜藏在风帽中、刻意掩藏了行迹的王爷。 因为岗哨哨兵并未有伤亡,莫名其妙燃起的狼烟,很容易就被颜知将军胡诌着理由打发了,半个时辰之后,整个燕子谷的守军几乎都在偷偷摸摸地交换着消息,议论着前西南督军洛茗洛大人突然出现在夜平川,究竟有何深意…… 而我这个被燕子谷三万守军共同瞩目的前西南督军洛大人,正吹着冷风、吸着鼻涕,守在防守严密、消息滴水不漏的军机枢纽院外,听着床榻上王爷与颜知将军颠鸾倒凤、热情似火的喘息…… 许久之后,方才听到王爷的召唤,抖落满身的轻霜,轻轻推开了门。 “……不、不要出来。就在里面,再待一会就好。” 颜知略略带些嘶哑的声音,慵懒地提出暧昧的要求。 单薄的合欢幔帐下,颜知裸露大半的白皙身子温顺地蜷缩在王爷怀里,私处密不可分地交合着,情慾尚未褪尽的眼中有着微略的失神和恍惚,喃喃道:“只有你深深埋入我身体里的时候,我才会有一点点真正活着,真正拥有些什么的感觉……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明明伸手就可触及,却怎么都感觉不到真实。心里总是空荡荡的,面上叫嚣得越厉害,心里就害怕得越厉害……所谓色厉内荏,大约就是我这样的人了吧?” 王爷不动声色地示意我先站一旁伺候,我便轻轻停住了原本轻缓的脚步。 沉默在充满情慾的气息中蔓延,王爷神情很有些哀伤,却只是轻轻抚弄着怀中温热的躯体,并没有任何安抚宽慰的言辞——王爷可以给颜知将军权势,可以给颜知将军富贵,可以给颜知将军飞扬跋扈的骄宠,也可以给颜知将军体贴入微的温存,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颜知将军一个令他安心的承诺。 因为,那所谓的爱,原本就是王爷没有的东西。王爷既不允许自己有爱,自然也不能将之承诺给别人。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痛?” 颜知忽然抬头,额头狠狠抵着王爷的下巴,“……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在床事上其实很温柔的你,给我的第一次却那么粗暴?……这些年方才渐渐明白,你是想告诫我,与你结合的结果,或者说,爱上你恋上你的结果,终究只有濒死的痛苦,绝没有任何快感和幸福,对吧?” 整张脸就这么埋进了王爷的胸膛,哭声也在瞬间迸发:“……可我偏偏就迷上了这种濒死的痛苦。痛得浑身痉挛控制不住手脚,人间地狱都分不清楚的时候,我才知道你在我身体里面,灵魂里面,不用伸手就感觉得到!” 白皙如玉的身子颤抖着伏在王爷身上,原本以为应该放肆的哭声,却逐渐化作几乎不能喘息的饮泣。王爷伸手紧紧拥抱着怀中的人,却又自持地放松了身形,轻轻揉着颜知将军那乌黑的长发,安抚着他,目光游离地望向侧面一个虚无的所在。 “……我知道。我知道的。” 温柔地亲吻着怀中人的黑发,眼中毫不掩藏的眷念与怜惜,让我头一次感觉到,王爷那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锋利与倨傲,于此刻彻底地放下。高高在上的君王,终于放低了身形,赤裸着心灵拥抱他即将离世的情人。 缓缓翻身将颜知放倒在洁白的铺褥中,看着他乌黑的长发铺了满床,王爷动情地吻去了他满脸的泪水,灵巧的指尖已再次探到颜知嵴背上最敏感的地方:“……其实,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 缓缓放下内室的幔帐,我悄然转身,离开了外室。摸了摸下巴的湿润,却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泪流满面,想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痛?” ——“与你结合的结果,或者说,爱上你恋上你的结果,终究只有濒死的痛苦,绝没有任何快感和幸福,对吧? ——“……可我偏偏就迷上了这种濒死的痛苦。” …… 耳畔不断回响着颜知将军梦呓般的声音,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爱,或者,爱情,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存在。 从来都是。 67、残傲 尽管已进酉时,淡淡的天光映着雪色,夜幕仍似离得很远,身中九生咒的颜知将军有着回光返照一般病态的旺盛精力,沐浴之后依然披着单衣趴在床榻上,痴痴地望着王爷的一举一动。 伺候洗漱之后,连日奔波的王爷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只命人打开了门窗,迎着雪原清冷的寒风,盘膝坐在窗前缓缓导息吐纳。 旁人只知道王爷剑法绝高,艷羡不已,却鲜少有人知道王爷少年时因练剑耗费了多少精力,五岁习剑开始一直到十四岁授书礼之前,王爷每天练剑八个时辰,一个时辰洗漱用膳,一个时辰读书,剩下两个时辰导息吐纳,权作休息。 尽管王爷修习的内功极为精妙,到后期只须调息半个时辰,就能抵得过普通人一夜安眠,然而失去睡眠的那种日复一日、岁月似乎永无休止的可怖感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 记得王爷授书礼的前一天,也正是王爷技剑大成之日。心知王爷日后无须再花费那么多时间来练剑,我特意在王爷睡榻上布置了寮国贡来的云罗锦衾,香炉里也燃上安神扶宁香,王爷沐浴之后坐在床榻上,却有些怔忡地告诉我,他早已忘掉应该如何入眠。 原本以为这种仿佛于上天抢夺时光的日子,许久以前就已经结束,却想不到它竟然又会在此刻重新出现——私心底仍旧一直不愿相信,无所不能的王爷居然当真救不了颜知将军。然而王爷如今的举动,却让我侥幸的揣测在瞬间化作齑粉…… “……大人。”一个内敛清朗的声音谨慎地传来。我知道这是颜知将军的心腹侍卫,适才我在屋外伺候时,他便几次三番劝我到侧屋取暖,言谈举止并不粗俗,还隐隐指挥着院外的防卫,可见地位不低。 果然,颜知将军极好脾气地侧脸寻声望来,打手势示意他放低声音,自己则轻手轻脚下了床,趿着鞋子走到了外室,凑近身形问道:“什么事?” “萧涯离已经从荏苒古城撤军,大军返回亘雪城驻扎。不过,跟随萧涯离身边的那位白衣军师,一直在荏苒古城盘桓。” 颜知将军眸光一闪,低声笑道:“她既如此勇气可嘉,我们自然不能不给她这点面子——让白倾、秦纪准备一下,明天我就要看到这位指点江山的女军师的首级。” “属下明白。” 侍卫恭谨地施礼离开,颜知将军却在转身时看见静静坐在一旁的我,我慌忙起身裣衽为礼,淡淡的堇木叶香已融融扑面袭来,还未多说话,颜知将军已不动声色地在我身侧坐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王爷身边始终荣宠不变圣眷不衰的,也只有茗儿你一个人吧?”因王爷在内室打坐,颜知的声音放得极低,依然听得出言辞中淡淡的笑意。 我一时闹不清楚他究竟想说什么,只得照着场面话硬接:“将军言重了。茗儿不过一个卑微若尘的奴婢,怎么当得起‘荣宠、圣眷’几个词,也就是……”
第120页 “我自来不在意你,却也不是不知道你洛茗是什么样的人。”颜知将军淡淡挑眉。 这话说得我心头有些冒火,也有几分忐忑,倘若这位将军当真看我不顺眼,这可不是小事,处理起来甚是麻烦了。岂知还不等我头痛欲裂,颜知已笑了笑,接下去说道:“当年我初到摄政王府时,茗姑娘暗中替我挡了多少刁难灾祸,我心里其实是清楚的。” 当初若说我有心帮他,也不尽然。只是他毕竟是王爷亲自带回府的,我既替王爷看着王府,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王爷带回来的颜知受旁人的闲气、委屈,因此许多时候都不动声色地暗中回护。 然而这些话此刻自然不能拿出来说,心里如此想着,只是默然垂首,不置一词。 何况,颜知的心计在少年时便可见一斑,被王爷带进王府之后,他便只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那时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受尽欺凌,纵然知道我在暗中帮他,也从来没有丝毫与我亲近的意思,甚至这么多年来,也始终不曾将这层关系说破。 从不与任何人结交,自然不会牵扯到任何势力,没有任何势力的支持,他惟一可以倚靠的就只有王爷。王爷之所以如此重用他,给他锦衣玉食,给他荣宠富贵,甚至一脸好脾气地硬将他惯得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颜知忽然起身到书案前寻找着什么,片刻之后便拿着东西到了我面前。我看着那张带着淡淡檀香的轻雪笺,还在奇怪颜知将军为什么拿这种寒瑚独有的纸笺做文章,颜知已莞尔笑道:“也不是了不起的东西。一纸卜辞,算是我略尽绵薄吧。” “卜辞?” 我疑惑地望着手中的鬼画符,笺角淡淡的梅花水印上,钤着一方碧绿的小印,应该是寒瑚的文字:“莫非是寒瑚国那位赫赫有名的神算天姬所赐?” 颜知正待说话,内室里却传出王爷唤他的声音,他便朝我一笑,匆匆应了进去。我看着那张优雅中透着古怪的轻雪笺,心中却在奇怪:王爷才刚刚坐定,还不到半个时辰,怎么这么快就敛息收功了。 捧着热茶进了内室,颜知正倚在床榻上和王爷说话。鲜少有人敢在王爷面前这么放肆,惟独颜知将军是个例外,王爷自少年时便一直这么娇惯着他,任他放肆说话,任他放肆行事,更多时候,颜知见着王爷连起码的拜礼都直接省了,可以说,颜知这份飞扬跋扈全是王爷一手惯出来的。 当年颜知初入行伍,就敢指着禁卫军首领的鼻子骂人昏聩,那老将军火暴脾气也不管他是哪个府上荐来的,差人绑了就要打,颜知竟然就仗着一柄长枪挑翻了整个禁卫营。禁卫营素来负责皇庭安危,他这么一闹登时扯出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波。 那时王爷与穆王正明争暗斗闹得激烈,穆王逮着了王爷的小辫子怎么会甘休,一本参到了先皇跟前,弹劾王爷欺君犯上、意图不轨。闹到后来,连先皇也暗中示意王爷弃卒保帅,对颜知略施薄惩以平息朝堂偌大波澜,岂知王爷近乎蛮横地将颜知硬保了下来。 如此还不算完,不到两个月时间,那得罪了颜知的禁卫军首领就被王爷调到了西南前线,轰轰烈烈战死沙场,朝堂中除了先皇,凡叫嚣着要让王爷弃卒保帅、惩戒颜知的,丢官的丢官,停职的停职,没一个有了好下场。 众所周知,王爷是个矜持人,从来不在细枝末节上纠缠,纵然偶尔有伺候不周到、不体贴的地方,一笑也就过去了。可颜知将军不同,那激烈的性子就和他完美得锋芒逼人的容貌一样,惹着一点就能刺得你体无完肤。就是到如今,尊贵如琼郡王,见着颜知将军也总是笑嘻嘻地和他玩笑套近乎,丝毫不敢轻慢了。 “……也不知道那萧涯离是什么来历。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个人,半点朝堂资历也没有,秦寞飞就赶鸭子上架地让他做了寒瑚的主帅。不过这人用兵倒当真有几分火候,若不是我差人拖住了他那位白衣军师,险些就被他分兵抢占了燕子谷。” 王爷接过我捧上的茶,顺手递到了颜知面前:“说起此事,还有些细节要问你。以柳煦阳的老成持重,不可能轻易被你诱出燕子谷,会战之地又选中荏苒古城……” “确是我以神钥之名,将柳煦阳和萧涯离引……” 颜知话还未说完,王爷原本柔和的目光已犀利起来,静静打断了他的言辞,道:“我告诫过你,神钥之事不能外泄分毫。” 颜知捧着茶碗,有些侷促地挪了挪身形,辩解道:“我在荏苒古城盘桓月余,根本没有发现神钥丝毫踪迹。如今亦只是假借神钥之名,引他们仓促会战而已——神钥也未必就是王朝惟一的秘密,倘若他们不知道神钥是什么东西,也不会这么心急火燎地赶来。” “你让他们知道了神钥就在夜平川。”王爷冷冷地指出。 颜知有些气不平却又哑然无言,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将茶碗放在一侧的几案上,随即身姿利落地下床,轻轻跪在王爷身边,说道:“是我贪功冒进,疏忽行事——我无话可说。不过,这事没法补救,您只能罚我消气了。” 王爷神色冷峻地望着手中的青花茶碗,眸光深邃,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这个神药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引得柳煦阳和寒瑚两边都打破头去抢?……我满肚子疑惑,当着颜知将军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盘,才欲侧身后退就被王爷拦了去路。 犹自诧异,王爷已轻声吩咐道:“那张卜辞给我。” 王爷适才虽在打坐,但内室、外室的一举一动都是瞒不过他耳目的,因此知道颜知将军给我卜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王爷怎么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莫名所以中,我将收藏在怀里的轻雪笺递了过去。 王爷只看了一眼,顺手便撕了个粉碎。 看着颜知有些恼怒地扭过头,我明白王爷的举动已刺伤了他那近乎病态的自尊和骄傲。 以王爷对颜知的纵容,倘若是在从前,此刻必然会温言安抚,给足了他面子,奇怪的是如今王爷只顺手将手中的碎纸扔进了茶碗,神色冷峻地望着跪在地上依然一身桀骜的颜知,始终沉默着。 半晌之后。 “纵然心急解开夜平川这一团乱麻似的局面,也实在不该这么没有盘算的。依本王的想法,就你这骄躁轻浮的性子,老早就该狠狠惩戒,省得日后再惹麻烦……”深邃的眸光忽然闪过一丝黯淡,“——既再没有‘日后’了,还罚你做什么?” 王爷无可奈何的哀伤语气始终淡淡的,听在颜知耳里却不啻九天雷鸣,将他轰得天旋地转,许久都回不过神来。稍稍清醒之时,王爷已站起身示意我伺候更衣,侧脸吩咐道:“茗儿收拾一下,用过午膳我们便离开。” 才赶到夜平川,还没安生一歇,这就要走了?……顺手理平王爷衣角一个褶皱,取过紫貂长衣给王爷披上,眼角余光扫向兀自跪在一旁的颜知:不会是因为颜知将军把那什么神药下落泄露出去,王爷就生气了吧?——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啊? “我已命东城抽调兵力赶往夜平川。” 王爷静静说着,内敛眸光望着那灿若春花的容颜,终有许多眷顾,忽然便提起长衣袍角,俯身在颜知额头落下一吻,柔声叮咛道,“好自为之。” 眼见王爷就要这么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去,或者便是此生此世最后一眼了,颜知再也顾不了什么尊卑上下,单手擒拿狠狠扣住了王爷左臂。一旦动用了手上的功夫,便不再是单纯的挽留,至少,在颜知那毫不客气的擒拿中,就带着强硬的胁迫。 王爷神色未变,依然静静地望着颜知。 颜知气得浑身都有些颤抖,尽管捨不得王爷就这么离开,然而素来骄傲的他,到此刻竟然连半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绝美的容色一变再变,痛苦、屈辱、自尊、不舍、眷顾,种种情愫翻滚挣扎着,却始终不曾说话。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颜知忽然缓缓放开了手,目光寡淡地望向另一侧。 倘若你要我,我便将自己奉上,没有任何保留。倘若你不要我,那么,我也绝不乞求施捨。这,应该就是颜知在自己对王爷那深入骨髓的爱慕中,惟一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吧?尽管这点尊严在旁人眼中,是极端可笑和可悲的。 意外的是,王爷并没有如我想像中那样绝情地转身离开,反而笑了笑,朝颜知说道:“本王披星戴月奔波数日赶到夜平川,还未好好睡上一觉,就得收拾你摆了一地的烂摊子。你够大面子,如今还敢摆脸色给本王看?” 声音温柔语带玩笑,虽自称本王,却丝毫没有正经奏对的意思。一来给足了颜知面子,二来颜知也稍稍明白过来,王爷此时离开并不是因为自己泄露了神钥下落,因此要惩罚自己,叫自己临死也见不着最心爱的人。
第121页 王爷已颇为无奈地说道:“寒瑚那边此刻必然已在寻找神钥下落。我私心虽不愿神钥此刻出世,却也不得不赶在寒瑚之前找到神钥。你如今在燕子谷脱不开身,事关重大,也只能我与茗儿亲自走一趟了。” “……其实我在燕子谷是脱得开身的。”破颜一笑,这先前还气鼓鼓的将军,绝美笑靥中带着几丝贼兮兮的狡黠,“——你也知我命不长久,着眼大局,不得已,军权势必要下放的。” 王爷怔怔看着他,我也禁不住哑然。 这种恶劣情况下,居然还敢把军权下放,这天底下除了颜知将军,只怕也没几个人做得出来了吧? 看得出来,王爷并不贊同颜知将军这样轻慢军务的态度。 “如今燕子谷只有三万残兵,且多是斥候部队出身,收集情报确实不弱,当真冲锋杀敌就不堪一击了。所以,就算我此刻守在燕子谷,也一样只能仗着关隘天险,死守不出。” 颜知笑嘻嘻地勾着王爷脖子,贪婪地呼吸着属于王爷的独特气息,犹不忘习惯性地使尽浑身解数魅惑他的君王,“任他萧涯离多大本事,我们也都是关起门来做缩头乌龟,也未必就要我坐镇这里生受闲气。再者说了,我也左右不过这几天日子了,你真捨得把我一个人丢这里么?” 看着王爷被颜知将军毛手毛脚折腾了半天,依然气息绵长、坐怀不乱,连颜知将军这样的绝世美人费尽心思的勾引都能熟视无睹,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诱惑得了王爷?……我这才有些恍然地明白,王爷这近乎变态的自制力,必然就是长年累月接受颜知将军诱惑的结果。 “……你若离开,燕子谷谁做主?”王爷忽然问了一句。 “狄袭。” 王爷略略皱眉,显然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夜平川旧部。” 颜知攀着王爷脖子,嘻嘻笑道:“我就带来那么三百个人,办事能力虽不弱,可威望军功什么的,怎么镇得住夜平川的老兵?……如今也不怕你怪罪,当初我到夜平川便和瞳将军做了笔交易,他把四年苦心栽培的斥候部队给我,我便护送他不受秦寞飞打扰,安安全全回京城。” 所以当初瞳将军落入秦寞飞手里,居然是东城密探插手将他救了出来。亏我当初还满头雾水地不明白怎么会摆了这么乌龙的一局棋,打破头我也想不通,颜知将军竟和瞳将军做了这么一笔买卖。 “狄袭是斥候部队的首领,相当不错的一位将军。虽然有些时候,战术稍嫌古板,不过他手下那位幕僚倒是古怪精灵得很,互补一下就完美了。再者,他是瞳将军在夜平川的心腹,忠诚上不会有大问题……” 颜知将军忽然朝我眨眼笑了笑,“……我可没那么好心。后来我私信替瞳将军开脱,也不过是收买狄袭的手段而已。” ……奇怪了,怎么他也能看穿我心里在想什么?! 写在最后: 写在最后 无知者无畏。 当我发现我终于学会思考和辨别优劣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和自我厌弃中。 我总是不自觉地刷着龙颜的网页,偶然点开一章,然后汗颜得一塌糊涂……或者一开始这就是个yy的文,所以从前我根本不在意它有多少硬伤,有多可笑,但我逐渐正视它之后,我的超强防御彻底崩溃了。 我不知道在别的写手眼中,写作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谋生?娱人?自娱?或者,单纯用文字记载自己的青春?……至少我不是。我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人,当我发现我就算拿着直尺也无法漂亮地描出一条直线后,我干净利落地捉起了笔,决定用文字来营造我的世界,属于我的,完美的世界。 从前我只能零碎、片断地记录一些脑中的印象,比如一些梦,一些黑暗中的想法。笔锋总是那么拙劣,想法也从来也没有清晰过。我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只是木讷地码着一个个字。 我在武侠论坛混了几年,始终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直到去年12月,我一头栽进晋江,开始《龙颜》为止。我必须得承认《龙颜》是我的一个契机,这是我头一次尝试长篇,头一次尝试正经用第一人称写文。头一次得到了并不逊色的认可——这对一个始终怀抱着希望,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曙光的女孩来说,是相当重要的。 我很少要回帖,因为……汗,感觉好像挺矫情的。一直认为写手和读者间的关系,只是单纯的我写、你看,你看我写的字消遣了时间,我看到你贡献的点击获得了认可,不存在写手欠读者的,或者读者欠写手的。 不过,大半年的感情积攒下来,这种写与读的关系,就算是想单纯也单纯不了吧? 其实,《龙颜》我早就想放弃了。这个故事框架太大,硬伤太多,特别是第一人称带入的视角,早期用着相当顺手,越到后期控制起来就越痛苦,这是我从前没有顾虑得到的。从前我只是单纯地把它当作yy文来处置,天马行空我爱杂整杂整,但是大半年时间下来,我痛苦地发现这个架空的世界越来越真实,笔下的人物也越来越丰满(汗,我脑子里的,因为水平问题,所以可能各位在文中感觉不到……),我已经不能单纯地把它拿来yy了。 所以因为种种原因,我曾经一度封坑离开。期间又重新规划了《龙颜前传》,个人感觉是比《龙颜》精緻了不少,但仍旧觉得许多东西设计得不够周到,所以又将《前传》暂时搁浅。 ——我在读书。 《太平广记》、《民俗漫谈》、《百年散文》、《古代战略集成》……逮着什么书什么书,什么书都读。没有什么事情比蓦然间发觉自己浅薄无知更可怕,每次想起从前码的《龙颜》,想起《龙颜》里拙劣的措词、臃肿的行文、漏洞百出的布局,我都觉得脖子上原本没有的痱子一颗颗乱炸,真的是噩梦…… 动姐姐留言给我,问我干啥封坑了。还说那坑里一群人哭声震天…… 我除了冷汗还是冷汗,尽管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尽管总觉得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走掉并不磊落,但我知道,我真的走得很决绝。我很快就把收藏夹里的网页地址删了个一干二净,我根本不看任何留言,双鱼座,总是那么犹疑不定,总是那么爱改变主意的,我不想让自己改变主意。 重新回来也只是因为一时的感动,一时的冲动…… 同样是同人女的同学,某天到我家玩,我把电脑让给她之后去看书,片刻之后她开始大呼小叫,问我为什么坑了《龙颜》。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探过头去看电脑,我只知道我看见有人天天打分留言,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西西,不知道我说,当时我有一种想哭的愧疚,会不会有人说我矫情呢?……矫情就矫情吧。反正,我是头脑发热地沖了回去,然后,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拙劣的《龙颜》于我来说,早就成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宝贝劝我,已经写了3、40万字了,为什么不把它写完呢?丢掉多可惜啊?……我也这么想。所以我始终在坚定不移地打着“糙稿”,对,现在《龙颜》对于我来说,就是糙稿…… 可是,真正完结?难道要我再堆30万垃圾出来?……这个认知让我光用想的就头大如斗,尽管我明白文笔是要时时磨练,但是,我也不得不考虑,有必要为日后必然要重复的东西付出这么多时间精力么? 然后,我就在床上翻呀翻呀翻呀翻呀翻……翻到睡意全消之后,终于拿定了主意,我要把《龙颜》——喀嚓了! (锅子锅子,宝贝哥哥你说了我被人砸时,替我扛锅子的挖……) …… 好像把自己这么多心事丢出来给大家看,有些那个啥……(尴尬ing)不过,我相信真正关心镜子的人都会了解这些的,请相信,喀嚓掉《龙颜》,我需要的勇气比任何人都大。 无论如何,请原谅我的任性,也请体谅我的苦衷。鞠躬。 下面是关于《龙颜》结局的一些说明。 因为是yy小说,所以,小矜最终是会统一天下的。 镜子暂时设想的只有几个大的战役,那就是古洌砚逃到大马浑糙原之后,和若水正面对战的大马浑战役;神钥出世之后,颜知和寒瑚名将萧涯离持续近半年的夜平川战役;秋袭纳入惊燕版图之后,颜知再此东征,依然和萧涯离正面交手的西归战役;与此同时,瞳拓吞併南方诸小国,乱七八糟一堆的平疆战役。 关于秋袭: 在西南战局中,若水主管战局、战术指挥,而柳泫则负责政治工作。秋袭因是奴隶制,所以在奴隶制废除之后,皇族又被尽数诛戮的情况下,很快就归附了惊燕。hoho,废除奴隶制,让小矜在统一天下这一步棋上走得非常顺熘。
第122页 不过在大马浑战役时,也有一些小小的挫折,那就是詹雪忧的叛变和小矜又tm一次老土的英雄救美…… 关于寒瑚: 在侵吞寒瑚时受到的阻力极端顽强,因为寒瑚莫名其妙跳出来了五个强人,前文提到的萧涯离和白衣女军师萧洛,也就是这五个强人当中的老三和老大。秦寞飞最后死在瞳拓手里,寒瑚皇族尽数遭戮。 顺便提一点,其实寒瑚国除了皇族外,绝大多数人都是和惊燕同族的菀族人。将寒瑚纳入版图之后,小矜就拿这个事大做文章,成功让寒瑚国人快乐幸福地过渡成了“西归的”惊燕人…… 关于轩辕: 最后一个有着坚定民族信念的轩辕国。小矜是海了力气跟他们打,直打到轩辕几乎全线崩溃的时候,小矜要求和亲。当时,轩辕国皇族已经被卑鄙无耻的小矜暗杀得只剩一个大长公主和一个小小小小小女皇,于是乎,小女皇嫁给了惊燕的小皇帝,两国成功和亲兼合併,小矜毫不吝啬地改国号“轩辕”。 轩辕国最让小矜忌惮的就是那个大长公主龙若何,所以,在小矜答应改国号为“轩辕”的同时,也要求若何公主饮鸩而亡。顺便提一下,龙公主就是外传《欢颜》遇到颜知的迷路女子,她义无返顾(贪图美色?)地爱上颜知了,据说这就是轩辕兵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关于小矜: 小矜的死是在刚提笔时就想好了的,没啥好商量,他、死、定、了。西西,不是因为镜子不爱他,而是因为镜子太爱他了,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也好,事了匆匆拂衣去,终究要以死全身也好,花盛时燃烬才是最绚烂的消亡方式。 因为她母亲的血统问题,所以小矜註定活不过三十岁。他一辈子都在和上天争夺时间,可他始终镇定、从容、有条不紊地盘算计划着。他成功将天下一统,为日后九十二族融合为全新的民族——轩辕族,奠定了绝对的基础,尽管他一日未称皇帝,却被后世轩辕族人奉为祖先,尊号“轩辕王”。 至于为什么要招惹身边那么多惊才绝艷的将军,除了俺这个做后爸要yy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似乎很成熟很理智的男人,心里存着小孩子一样固执变态的想法:我这辈子都没为自己活过,那么,让我喜欢的人一辈子都为我活着。 他很拽很拽地做到了,瞳拓、柳泫、颜知、詹雪忧,甚至是被他伤得很惨的若水,终其一生也刻骨铭心地记着他,恋着他,为他活着。 他在临死前留下口谕,要求消除史籍上关于他的一切记载,只要记下:穷兵黩武、骄奢yin逸八个大字。 崩于惊燕285年九月,享年二十八岁。 关于瞳拓: 这是一个最勤劳的小受。受小矜遗命,为第一辅政大臣,虽然知道替小矜好好守着开创的新轩辕,是小矜最欣慰的事,结果还是忍不住相思入骨,摇身一变成了工作狂,最后累死在案牍上…… 享年三十九岁。 关于颜知: 这是一个最嚣张的小受。受小矜遗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成天蹂躏手下的士兵,没事大搞军事演习。强行霸占了摄政王府,闲暇时,镇日风流,夜夜笙歌。瞳拓病逝之后,此受匹马冲到荏苒古城,于落魂崖殉情。 小声说,小矜临死时曾掐过他,说瞳拓不死,就不许他死。八过,小矜恐怕敲破头也想不到,瞳宝宝居然狠下心来,愣在壮年时把自己累死了吧? 享年三十八岁。 关于柳泫: 这是一个最听话的小受。小矜说,泫儿乖,好好活下去,替本王守着这片土地。所以柳泫就真的很乖地活下去了。这个小子在无尽杀戮之后,变得异常的慈悲和从容,让人感冒的是,他一直生活在对小矜的回忆里,尽管人没疯没癫,但是所以人看见他认真的模样都要寒一个。 他后来成为惊鸿的首领,风亦旋的师傅。并且,在瞳拓和颜知去世之后,帮助风亦旋杀了皇帝风崖紊,扶助风亦旋篡政称帝。之后,带领惊鸿再次消失于西则穆沙漠,成为轩辕族隐藏的最终秘密力量。 至于他后来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没有人知道。 关于若水: 这是最冷漠的一个小受。若水最终继承了小矜的天子剑——沥天。于小矜看来,颜知骄残,柳泫拘于小节,瞳拓则眼中只有惊燕,惟一能真正公平守护天下的,只有暮雪教的圣子,单若水。 但让人奇怪的是,柳泫助风亦旋谋反,诛杀风崖紊的时候,这个掌握着天下半数兵权和传国玉玺的隐世高人,却真的不闻不问隐世去了,任凭改朝换代,干戈再起。不知道小矜泉下有知,会不会狂喊俺tm瞎了眼,挑来挑去居然挑到你这么一只懒虫虫? 根据镜子的可靠消息,若水最后参修天道,飞升了。 (碎了一地眼镜?) 关于洛茗: 这个丫头其实也是小矜妈妈那一脉的人,小矜妈妈西宁望若,是洛茗的姑姑,所以,洛茗其实是叫——西宁洛茗。他们这一族人因为掌握了神钥的秘密,所以被神诅咒,男生都活不过三十岁,而女生只要三十岁前不动情、不嫁人,就可以安全地活下去…… 西宁一族其实也是雾山无名斋的主人,洛茗是无名斋现任斋主。只是,一切都是小矜在打理,她不知道而已。 小矜死后,她一直为小矜守陵。直到老死。 关于詹雪忧: 家国和主人,孰重孰轻?这一直是雪忧宝宝苦恼的问题。曾经有一pia人毫不在意地表示,雪忧宝宝当然应该听小矜话,毫不犹豫把秋袭杀得落花流水。然后,俺很郑重地做了个比较:若你被日本某超级无敌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帅哥收养,是不是也要毫不犹豫帮倭寇把俺们杀得落花流水?…… 然后mm们就沉默鸟。 所以,雪忧宝宝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的国家,他和云浅月一起算计了若水。在大马浑战役中,算计了若水就等于算计了惊燕,算计了惊燕那不就等于算计了小矜么?!…… 于是乎,小矜非常优雅地挥剑砍了他的脑袋。据说和倭寇常说的,如樱花零落般悽美的意境一样…… 一样哀伤。 关于云浅月: 这个傢伙其实恨死古洌砚了。因为古洌砚杀了他的救星、他的恩人、他的爱人、他的黎明、他的曙光、他的朝阳……等等等等一切美好东西形容词拿来形容的人——岑焰水。八错,就是他,被灌了媚药和n个人交媾,醒来后不堪自尽的拜月教前护法,惊才绝艷编写《九重花典》的岑焰水! 云宝宝恨古洌砚恨得牙痒痒了,不过,在大马浑战役时,身为秋袭人的自觉,他还是坚定地站在了秋袭那一边,卑鄙无耻地伙同詹雪忧,暗算了若水…… 死在若水手里。 …… 还有哪些人的结局要交代?或者还有什么问题不明白的。回个帖给我,我明天补上。或者加7848037这个群也可以,我在线的话,就会一一解答的。 最后,万分感谢大家关注《龙颜》,并再次致歉。 == 偷偷说,不会放弃龙颜这个故事的。只是要收集更多资料,慢慢写了……呼。 如果是死忠饭死的话,可以继续关注哦,我会努力做到完美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