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骨袋》 第1页 [悬疑惊悚] 《尸骨袋》作者:[美]史蒂芬·金【完结】 尸骨袋 正文 第1章(上) 一九九四年八月炎热的一天,我妻子跟我说她要去德里的瑞特爱连锁店,用她的呼吸道疾病处方再配一些药——我相信这些天人们能从柜檯上买到这些药物了。我已经完成了当天的写作,提出愿意代她去买。她说谢谢,但她还想在隔壁的超市买一条鱼,一举两得的事。她伸出手来对我飞了一个吻就出去了。我下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是在电视上。在德里,这是我们鑑别死者的办法——不用走过一条墙上贴着绿色瓷砖、头顶上有长长的萤光灯的地下通道,也没有裸露的尸体从冰冷的抽屉里滚到手推车上,你只要走进一间贴着“闲人莫入”标记的办公室,然后看着电视屏幕说是或不是。 瑞特爱和销普乐离我们家不到一英里,位于邻近的一条小商业街上,街上还有一家音像制品商店,一家叫“传播”的二手书店(我平装本的旧书他们卖得很好),一家叫“无线小屋”的电子产品连锁专卖店和一家快速沖印店。商业街位于阿普美尔山,威查姆和杰克逊大街的交叉路口。 我妻子把车停在百视达音像制品店门前,然后走进药房,向这些天当班的药剂师乔?威哲先生买东西,他后来转到位于班戈的瑞特爱店去了。在付款处,她拿起了一块做成老鼠样子,里面有糖浆的巧克力。我后来在她的皮包里发现了这块巧克力。我坐在厨房里桌子旁边,撕开包装自己把它吃了,我面前摊着她红色手提包里面的东西,这个状态就像在进行交流一样。巧克力吃完的时候,我突然哭了,巧克力的味道还留在我的嘴里。我坐在妻子的面巾纸、化妆品、钥匙等一堆杂物中间,双手掩面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鼻腔吸入剂在瑞特爱的包装袋里。这个东西花了十二美元十八美分。口袋里还有别的东西,一件值二十二点五美分的东西。我对着这件东西看了好久,看着它却不明白它的意义。我感到奇怪,甚至也许是愣住了,但是乔安娜?阿伦?诺南可能过着另一种生活的想法——一种我完全不了解的生活——却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头脑中。此后也没有。 乔离开了药房,走出门站在明亮耀眼的阳光里,摘下平时戴的眼镜,换上了处方太阳镜,正当她从药店小小的屋檐下走出来时,(我这里稍作想像,略微进入小说家想像的世界,也不进去太多;我认为她走出只有几英寸,这点你可以相信我)马路上传来剎车时轮胎发出的尖利的啸声,这意味着或者有一声车祸,或者有一次“亲密接触”。 这一次看上去又是这种车祸发生了——这种至少每周一次发生在这个愚蠢的x形状的十字路口的车祸。一辆一九八九年的丰田小汽车正从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开出并向左转到杰克逊大街上,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是巴雷特果园的埃丝特?依斯特琳太太。她的朋友艾琳?迪奥塞太太陪着她,艾琳太太也在巴雷特果园工作,她逛了逛音像制品商店,却没有找到任何想租的东西。太多暴力了,艾琳说。这两个女人都是香菸寡妇。 埃丝特只差那么一点就能避开这辆驶下山的橘黄色公用事业垃圾车;虽然她向警察和新闻报纸否认了这一点,我大约两个月后跟她谈话时,她也向我否认了这一点。我认为可能是她正好忘了要看看。正如我母亲(另一位香菸寡妇)过去常说的,“老年人最常见的两个毛病就是关节炎和健忘。人们不认为他们应该为这两者负责。” 开公用事业车的是威廉?弗雷克。弗雷克先生在我妻子去世的那天是三十八岁,那时他正光着膀子开车,一边开一边想他多么想沖一个凉再来一瓶冰啤酒啊,也可以是先来一瓶冰啤酒再沖一个凉。他和另外三个男人工作了八个小时,在机场附近的哈里斯大街延伸段上铺沥青,大热天里这是一份烤人的工作,弗雷克说他可能是弄得有一点太快了——在时速三十八英里的地区达到了四十英里。他急着回到车库,签字结束当天的用车,并坐进自己有空调的福特—150的车里。另外,垃圾车的剎车虽然能通过检查,但离最好的状况差远了。弗雷克一看到丰田车开到面前就踩了剎车(也按了喇叭),但是太晚了。他听到轮胎尖厉的声音——他自己车子的,还有埃丝特车子的,她后来意识到了她的危险——并有一会儿看到了她的脸。 “这就是最糟糕的部分,”当我们坐在他家阳台上喝啤酒的时候,他对我说。那时是十月份了,虽然太阳暖暖地照在我们脸上,但我们都穿着毛线衣。“你知道人坐在垃圾车里有多高,对吧?” 我点了点头。 “她正抬起头来看我——你会说是伸长了脖子——阳光照在她脸上。我可以看到她有多么老。我记得当时在想,‘见鬼,如果我不能停住的话,她会像玻璃一样粉碎的。’但是年纪大的人通常比较结实。他们让你惊奇。我是说,看看事情的结果,这两个老女人还活着,但是你的妻子……”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他的脸颊猛地泛出亮红色,像一个裤子拉链没拉好而在校园里被女孩子们嘲笑的男孩。真有趣,但是如果我笑出来的话,只会把他弄糊涂的。 “对不起,诺南先生,我没管住我的嘴。”
第2页 “没关系,”我对他说,“无论如何,我度过了最糟糕的时候。”这是一个谎言,但让我们的谈话回到了轨道上。 “总之,”他说,“我们撞到一起了。很大的一声巨响,驾驶员这侧的门凹进去的时候发出嘎嘎的响声。玻璃也打碎了。我狠狠地撞在方向盘上,有一个多星期我一呼吸就疼,并且我这里有一大块淤血。”他在紧靠锁骨下方的胸膛上比划了一个弧形。“我的头重重地撞在挡风玻璃上,把玻璃都撞碎了,但我头上只有一个红肿的小包……没有流血,甚至没有头痛。我老婆说我天生长个硬脑壳。我看到开丰田的这个女人,依斯特琳太太,被甩得趴在前排座椅间的储物柜上。最后我们都停住了,在大街中央乱成一团,我下车去查看她们俩伤得怎么样。我告诉你啊,我本以为会发现她们都死掉了。” 她们中没有一个死掉,她们中甚至没有一个不省人事,虽然依斯特琳太太撞断了三根肋骨并且骨盆错位。迪奥塞太太离开撞击处有一个座位的距离,当她的头碰在车窗上的时候,大脑受到了震荡。这就是全部;她“在家庭医院得到治疗并出院”,《德里新闻》总是这样报导这些事情的。 我的妻子,从前的麻萨诸塞州马尔顿市的乔安娜?阿伦,从她站在药店外面的地方看见了这一切,她的皮包甩在肩后,一只手拎着处方袋。像弗雷克一样,她也一定认为丰田车里的乘客或者死了或者伤得很重。撞击的声音低沉而震撼,像沿着球道滚动的保龄球一样在炎热的中午的空气中滚过。玻璃破碎的声音像锯齿一样锋利。这两辆车子在杰克逊大街的中央猛烈地纠缠在一起,骯脏地橙色卡车像专横的家长威吓畏缩的孩子一样压在浅蓝色进口车的头上。 乔安娜开始穿过停车场向大街跑去,其他人也在她周围一起跑过去看。其中一位,吉尔?丹巴雷小姐,事故发生时正在浏览“无线小屋”的橱窗。她说她记得自己跑过了乔安娜——至少她非常确定她记得有人穿着黄色的宽松裤——但她不能确定。那时候,依斯特琳太太正在尖叫她受伤了,她们翥受伤了,有没有人来帮帮她和她的朋友艾琳。 跑过停车场的一半,在一排售报机附近,我的妻子倒下了。她的皮包的背带还挂在肩头,但她的处方袋从手里滑落了,鼻腔吸入剂也滑出了一半。其它东西还在口袋里。 尸骨袋 正文 第1章(中) 章节字数:7484 更新时间:08-05-08 16:07 没有人注意到她躺在售报机旁边,每个人都在关注撞在一起的车子、尖叫的女人和不断扩散的一摊从公用事业卡车破碎的水箱里流出来的水和防冻剂。(“那是汽油!”快速沖印店的员工对愿意听他话的人喊。“那是汽油,伙计们,当心不要爆炸。”)我猜想一两个想做援救者的人可能已经跳到她身边,也许认为她昏倒了。在温度要冲高到华氏九十五度的天气里,假定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约有二十几个从购物中心过来的人围到了事故现场,另外有大约五十人从草滩公园跑过来,那里正在进行棒球赛。我可以想像在这种情况下指望能听到的话都被说过了,许多话还不止说了一遍。人们在那里挤来挤去。有人从驾驶员那侧窗子上破裂的洞伸进手去,拍了拍埃丝特颤抖的手。人们立即离开去找乔?威哲;在这种时候,任何穿白大褂的人自然会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远处,传来救护车悽厉的笛声,像焚烧炉上方颤动的空气。 在整个事故发生期间,我的妻子却不为人知地躺在停车场上,她的皮包还挂在肩上(在包里,她还没有咬过的巧克力老鼠还包在锡纸中),她白色的处方袋落在伸出的一只手旁边。乔?威哲发现了她,当时他正匆匆赶回药房为艾琳?迪奥塞太太受伤的头部拿绷带。尽管她是脸朝下躺在那里,他还是认出来了。他通过她红色的头发、白色的上衣和黄色的宽松裤认出了她。他认出她是因为不到十五分钟前他还接待过她。 “诺南太太?”他问道,完全忘记了为头昏眼花但明显伤得不太重的艾琳?迪奥塞太太拿绷带的事。“诺南太太,你还好吗?”心里已经知道(我猜想;也许我错了)她不妙了。 他把她翻过来。他两只手都用上了,即使这样他也必须费好大力气,在停车场那里,他跪在地上用力推推她抬她,热浪从上空不断袭来,又从沥青地面反弹回来。在我看来,死去的人会增加分量;在他们的肉体和我们的精神上都增加分量。 她脸上有红色的痕迹。当我辨认她的时候,即使在显示屏上我都能清楚地看见这些痕迹。我问助理法医那是什么,但随后我就知道了。八月下旬,炎热的人行道,自然原因,我终于明白了。我妻子死了,脸上有一道晒斑。 威哲站起来,看见救护车已经到达就跑了过去。他挤过人群并抓住了一个从方向盘后面出来的救护员。“那边有一个女的,”威哲一边说,一边指着停车场。 “伙计,我们这边有两个女的,还有一个男的,”救护员说。他想挣开,但是威哲继续抓着他。 “现在不要管她们,”他说,“她们基本上没有问题,那边那个女的情况就不好了。” 那边那个女的已经死了,我非常确信乔?威哲知道这一点……但他自有孰先孰后的原则。让他这样做吧。他说服两个救护人员从卡车和丰田车的混乱中走开,不管埃丝特?依斯特琳太太喊痛的叫声和围观人群闹哄哄的抗议声。
第3页 当他们到达我妻子躺的地方时,其中一个救护人员很快证实了乔?威哲怀疑的事情。“妈的,”另一个人说,“她怎么了?” “心脏,最可能是心脏,”第一个人说。“她受了刺激,心脏病就发作了。” 但是死因不是心脏。尸体解剖发现了大脑动脉瘤,她可能患这个病已经有五年之久,但是一直都不知道。当她穿过停车场向事故现场冲过去的时候,她大脑皮层里脆弱的血管像轮胎一样爆裂了,神经中枢淹在鲜血中杀死了她。死亡可能不是瞬间的,助理法医告诉我,但还是来得非常快……她应该没有经受痛苦。正像星际迷航,甚至在她倒在人行道之前,所有的感觉和思想都消失了。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诺南先生?”助理法医问,轻轻地把我从显示屏上无表情的面孔和闭着的眼睛前转开。“你有问题吗?只要我能回答,我就告诉你。” “只有一个问题,”我说,我跟他讲了就在她去世前她在药店买的东西。然后我问了我的问题。 等待葬礼的日子和葬礼本身在我的记忆里像梦一样——最清晰的印象就是吃乔留下的巧克力老鼠和哭泣……大部分时间在哭,我想,因为我知道巧克力的味道很快就会消失。在我们埋葬了乔后几天,我又突然哭了一阵,我过会儿说一下这次痛哭。 我很高兴乔的家人的到来,特别是她大哥,弗兰克的到来。弗兰克?阿伦五十岁,面颊红润,身材粗壮,一头浓密的黑发,是他安排、处理了所有的事……事实上他精力十足地和葬礼司仪讨价还价。 “我都不相信你能做这些事情,”后来,当我们坐在杰克酒吧的座位里喝啤酒时,我这样说。 “迈克,他想从你身上捞钱,”他说,“我讨厌这样的人。”他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来在脸上抹来抹去。他没有垮掉——阿伦家没有一个人垮掉,至少当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但弗兰克整天都在不断流泪,看上去好像一个患了严重结膜炎的病人。 阿伦家一共有六个子女,乔是最小的,并且是唯一的女孩。她是她的长兄们的宠爱。我猜想如果我和她的死有什么关系的话,他们五个会用手把我撕成碎片。正因如此,他们在我周围筑起了一道保护墙,这很好。我设想没有他们我也可能应付过去,但我不知道怎么做。记住,我现在三十六岁。当一个人三十六岁的时候,他并不指望去埋葬他的妻子,况且她还小两赚钱。死亡是我们最想不到的事情。 “如果一个人在偷你汽车音响设备时被抓住,人们管他叫贼并把他投到监狱里去,”弗兰克说。阿伦一家来自麻萨诸塞州,我仍然能从弗兰克的话里听出莫尔登口音——“抓”发成“扎”,“车”发成“测”,“如果同一个人想把一口三千美元的棺材以四千五百美元卖给一个悲伤的丈夫,人们管这个叫生意并请他在圆桌会议上讲话。贪婪的蠢驴,我要教训教训他,不是吗?” “是的,你做了。” “迈克,你好吗?” “我很好。” “真的很好?” “他妈的,我怎么知道?”我对他叫起来,声音大得足以让附近座位上的人转过头来。接着我又说:“她怀孕了。” 他的脸变得毫无表情:“什么?” 我努力压低嗓音。“怀孕了。有六到七个星期,根据……你知道的,解剖报告说的。你知道这件事吗?她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上帝,真的没有!”但他脸上有一种很滑稽的表情,似乎她跟他说过什么事。“我知道你们一直在尝试,当然……她说你精子数量比较少,可能需要点时间,但是医生认为你们早晚会……”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低头看自己的手。“哦,他们能知道这个?他们检查这个?” “他们能知道。至于检查,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自动检查这项。我问他们的。” “为什么?” “她去世前不止买了呼吸道疾病的药。还买了家用怀孕试纸。” “你完全不知情?没有线索吗?” 我摇了摇头。 他的手伸过桌子抓住我的肩膀。“她想确认一下,就这么回事。你明白的,对不对?” 再配点呼吸道疾病药和一条鱼,她是这么说的。看上去和平时一样。一个出门干点事的女人。八年来我们一直试着要一个孩子,但她居然看上去和平时一样。 “当然,”我说,拍了拍弗兰克的手,“当然,大块头,我理解。” 弗兰克带领的阿伦一家打理乔安娜的告别仪式。作为家里的作者,我被指派去写讣告。我弟弟和我妈妈以及阿姨从维吉尼亚过来,我让我弟弟在瞻仰遗体时照管留言簿。我妈妈六十六岁,几乎完全痴呆,虽然医生拒绝说是阿兹海默症,她和小她两岁的妹妹一起住在孟菲斯,我阿姨脑子稍微不那么差。她们负责在葬礼接待处切蛋糕和馅饼。 所有其它的事情都是由阿伦家来安排的,从瞻仰遗体的时间到葬礼仪式的内容。弗兰克和维克托,乔的三哥,致了简短的悼词。乔的父亲为女儿的灵魂进行祈祷。最后,夏天为我们割草、秋天为我们院子耙叶的男孩彼得?布里洛夫唱起了《我有把握》,每个人都听得泪流满面。弗兰克说这首歌是乔在小女孩的时候最喜欢的圣歌。弗兰克如何找到彼得,并说服他在葬礼上唱歌,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搞明白。
第4页 我们完成了整个过程——星期二下午和晚上的遗体瞻仰,星期三早上的下葬仪式,然后在嫩草地公墓有一个小型的祈祷仪式。我记得最清楚的事情是我在想天气太热了,没有乔可以谈话我多么失落,还有我希望我已经买了一以新鞋子。如果她在那里,她会为了我现在穿的这双把我烦死。 晚些时候,我跟我兄弟西迪谈了一次话,我说在我们母亲和弗朗辛阿姨完全消失到另一个世界去之前,我们一定要为她们安排一下。她们的年纪还不足以进养老院,西迪有什么建议吗? 他发表了一些意见,但该死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记得我同意了他的看法,但是我不记得那都是些什么内容。那天的晚些时候,西迪、我们的母亲还有阿姨钻进了西迪租来的汽车要开到波士顿去,他们要在那里过夜,然后在第二天到达南克雷森特。我弟弟很高兴陪护两位老人,但他不坐飞机,即使是由承担机票。他声称如果引擎熄火的话,在空中可没有“故障车道”。 阿伦家大多数人第二天要离开。天气又热得要死,太阳在白蒙蒙的空中照耀着,所有东西都要熔化了。他们站在我们的房子前面——这房子现在变成我一个人的了——三辆计程车在他们身后的马路边上排成一列,在一堆手提袋中间,这些身材高大的傢伙们互相拥抱并用含糊的麻萨诸塞州口音说再见。 弗兰克多呆了一天。我们的房子后面摘了一大束花——不是那些闻起来很可怕的温室花朵,我总是把那种花的香气跟死亡和风琴音乐联想在一起,而是真正的鲜花,乔最喜欢的那种——并把它们挺插在我在屋后储藏室里找到的两个咖啡罐里。我们出门到嫩草地公墓去并把它们放在新坟墓上。然后,就在大太阳下面,我们在墓前坐了一会儿。 “她一直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弗兰克终于用一种奇怪、压低的嗓音说。“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就照料她。我们这些男孩。我跟你说,没有人欺负乔。如果有人想试试,我们就教训他。” “她跟我讲了好多事情。” “好的事情吗?” “当然,非常好。” “我会很想她的。” “我也是,”我说。“弗兰克……听着……我知道你是她最爱的大哥。她从来没有给你打电话吗?也行只是说她很想你或者在早上觉得不舒服。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 “但是她没有啊。我向上帝保证。她在上午的时候不正常吗?” “我没有注意到。”这是事实。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当然我一直在写作,并且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往往会出神。她应该能发现并摇醒我。她为什么没有?她为什么要把好消息藏起来?在她确定之前不告诉我……但这不像是乔的风格。 “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我们已经选好了名字,结婚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等。是男孩就叫安德鲁,是女儿就叫凯。凯?简?诺南。 弗兰克六年前离了婚,独身,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一直和我待在一起。他说,“迈克,我为你担心。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你没有家庭可以依靠,你真正拥有的又很遥远。” “我不会有事的,”我说。 他点了点头。“无论如何,那是我们所说的,对不对?” “我们?” “伙计们。‘我很好。’并且如果我们不那么好,我们试着确保没人知道。”他看着我,眼里还流着泪,一只被太阳黑的大手里拿着手绢。“迈克,如果你情况不好,并且不想告诉你的兄弟——我注意到了你看他的眼神——就把我当你的兄弟吧。即使不是为了你自己,也得看在乔的份上呀。” “好的。”我说,尊重并感激他的提议,同时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我并不习惯叫别人帮忙。这倒不是由于我从小被教育的方式,至少我不这么认为;而是我这个人生来就是这样的。乔安娜曾经说过,如果我掉在黑迹湖里,我们在那里有一处度假屋,我会在离公共湖滨五十英尺的地方默默死去,而不是大声呼救。这不是一个爱或喜欢的问题。我可以给别人关爱也可以接受别人的关爱。我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感到痛苦。我需要抚慰,也能给予抚慰。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你好吗?”我无法回答说不。我无法说帮助我。 几小时后,弗兰克要离开,到这个州的南部去。当他打开车门的时候,我看到他正在听的录在磁带上的书是我写的,我被感动了。他拥抱了我,然后出其不意地在我嘴上亲了一下,一个重重的出声的吻。“如果你需要倾诉,打电话给我,”他说,“如果你需要有人陪伴,就过来吧。” 我点了点头。 “另外要当心。” 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炎热和悲痛的混合让我在过去的几天里觉得像生活在梦里一样,但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当心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迈克,我不知道。”然后他钻进了他的汽车——他身材太庞大而汽车太小了,看上去他像是把汽车穿在身上——并开走了。那时候太阳正在落山。你可知道太阳在八月里炎热的一天结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橘黄橘黄的,有种被压的感觉,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从上面向下压,并且任何时候它都有可能像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一样弹起来,在地平线上溅得到处都是。太阳就是这样子的。在东方,天空已经暗下来,雷声隆隆。但是那天晚上没有下雨,乌云低沉,像毯子一样厚重和沉闷。像往常一样,我轻轻地坐到电脑前写作了一个小时左右。我记得思路很流畅。你知道的,即使写得不顺,也可以打发时间。
第5页 我第二次突然痛哭是在葬礼后的第三天或第四天。那种在梦里的感觉一直持续着——我走路,我谈话,我接电话,我写我的书,当乔去世的时候书大约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但是一直都有一种很清楚的灵魂出窍的感觉,一种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离真正的我一段距离之外的感觉,一种我多多少少隔着电话听到的感觉。 彼得的妈妈,丹尼斯?布里洛夫,上门来问我是否愿意让她在下个星期的某天带两个朋友过来,给我现在独自居住的这座古老的爱德华七世风格的大房子——在里面转悠的感觉就像餐厅罐头里的最后一颗豌豆——来一次彻底的从头到尾的清洁。她说他们要一百美元的就可以做了,即使这一百美元要由他们三个人分,更主要的是因为不打扫住在里面对我不好。她说死了人后一定要擦洗一次的,即使人不是死在房子里。 我跟她说这是个好主意,但是我愿意付给她和她带来的女人每人一百美元,干六个小时。六个小时过去后,我希望工作能完成。如果工作没完成,我跟她说,无论如何也要结束掉。 “诺南先生,那太多了,”她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是我要付的,”我说,“你愿意做吗?” 她说她愿意,她当然愿意。 也许是可预知的,我发现我自己在她们来的前一天晚上仔细查看了一下屋子,做一了次清洁前的检查。我猜我不想让这些女人(她们中的两位我是完全陌生的)发现任何会让她们尴尬或让我尴尬的东西:也许是塞在沙发垫下面的乔安娜的一条丝绸内裤(“迈克,我们经常在沙发上开战,”她有一次对我说,“你注意到了吗?”),或者是阳台上情人椅下面的啤酒罐,甚至可能是没有冲过的马桶。说实话,我说不出我在找什么具体的东西,在梦里一样的感觉还是牢牢地控制着我的思维。那些天我最清晰的念头或者是关于我正在写的小说的结尾(患精神病的杀手把女主人公引诱到一幢高耸的大楼上并打算把她从屋顶上推下去),或者是关于乔在她去世的那天买的诺可版家用怀孕试纸。呼吸道疾病处方,她说过的。晚饭的一条鱼,她也说过的。她的眼睛没有向我透露其它我需要引起注意的事情。 我的预清洁工作快结束的时候,看了看我们的床底下,在乔睡的那边看见一本打开的平装书。她死了没多久,但是家里没有其它地方像床底下这个世界这样满是灰尘,当我把书拿出来的时候,书淡灰色的封面让我想起了乔在棺材里的脸和手——乔在地下世界里。棺材里会有灰尘吗?当然不,但是—— 我把这种想法推开了。它假装离开,但一整天它不断地潜回来,好像托尔斯泰的白熊。 乔安娜和我都是缅因州大学英语专业的,并且像许多其他人一样,我猜想,我们在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埃德温?阿林顿?罗宾逊的讽刺作品中坠入爱河。然而,把我们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不是大学生容易喜欢的诗人或散文家,而是威廉?萨默塞特?毛姆,那个长着一张丑陋的脸、上了年纪、在全世界旅行的小说家兼剧作家(他的脸在相片里似乎总是被香菸的烟雾弄得模糊不清)。因此,看到床下的书是《月亮和六便士》并不使我惊奇。我自己在十八九岁的时候就读过了,不是一次而是两次,热情地认同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这个角色。(当然,我在南海想做的是写作,而不是画画) 她用一副废了的扑克牌中的一张当书籤,当我打开书的时候,我想起了我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她说的一些话。在二十世纪英国文学课上,那可能是在一九八o年。乔安娜那时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大二学生。我在读大四,谈起二十世纪英国文学只是因为那最后一个学期我手头有时间。“从现在起一百年,”她说,“二十世纪中期文学评论家的耻辱是他们推崇劳伦斯而忽视了毛姆。”这句话得到轻蔑但善意的笑声(他们都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是曾写过的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但是我没有笑,我坠入了爱河了。 扑克牌夹在一百零二页和一百零三页之间——戴尔克?施特略夫刚刚发现他的妻子离开他去找思特里克兰德?毛姆版本的保罗?高更。叙述者想鼓励一下施特略夫。亲爱的朋友,别难过了。她会回来的…… “你说得容易,”我对着房间喃喃自语,房间现在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翻了一页并读到以下一段:思特里克兰德的这种叫人无名火起的冷静让施特略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阵狂怒把他攫住;他自己也不知道做的是什么,一下子便扑到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思特里克兰德没有料到这一手,吃了一惊,踉跄后退了一步,但是尽管他久病初愈,还是比施特略夫力气大得多。不到一分钟,施特略夫根本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经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了。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 我想到乔永远也不会翻开这一页并听到思特里克兰德管可怜的施特略夫叫一个小丑。有一剎那灵光闪现,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怎么能够?那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时刻——我知道那不是一个能矫正的错误,或者是我可以醒来的梦。乔安娜已经死了。 尸骨袋 正文 第1章(下) 章节字数:1027 更新时间:08-05-08 16:08
第6页 悲痛使我失去了力量。如果不是有床在那里,我早就掉到地板上去了。泪水从眼中流出,我们都是这么哭的,但在那天晚上,我觉得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哭泣,我坐在床上她的那边,手里拿着她那本落满灰尘的平装本《月亮和六便士》,痛哭起来。我想我感到的惊奇和痛苦一样多,不管是我在一台高解析度的显示器上看到并辨认的尸体;不管是葬礼还是彼得?布里洛夫用他高亢、甜美的男高音唱《我有把握》,也不管是下葬仪式和尘归尘土归土,我并不真的相信死亡这一事实。企鹅版的平装书做到了那口大大的灰色棺材没有做到的事:它坚持她已经死了。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 我躺回到床上,双手交叉蒙在脸上,像孩子们不开心时所做的那样哭着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里,我醒过来,看见平装本的《月亮和六便士》仍然躺在我旁边的床单上,我决定把它放回到床底下我发现它的地方。你们知道梦是很让人弄不懂的——就像达利的钟那样,如此之软,像毯子一样挂在树枝上。 我把扑克牌书籤放回到一百零二页和一百零三页之间——现在和永远,离“‘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只有手指头翻动一页的距离——并滚到床上我的那边,把头伸出床边,打算把这本书放回到我发现它的地方。 乔正躺在一团团灰尘中。一张蜘蛛网从床框弹簧的底部吊下来,像一片羽毛一样亲吻她的面颊。她的红头发看上去有点呆,但她的眼睛迷矇并警觉,在苍白的脸上显得邪恶。当她说话的时候,我知道死亡已经把她逼疯了。 “把那个给我,”她嘶声叫道。“那是我用来挡灰的。”没等我给她,她就把它从我手里夺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指像霜冻后的树枝一样冰凉。她把书翻开,扑克牌飘了出来,她反萨默塞特?毛姆的书盖在脸上——文字编成的裹尸布。当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静静地躺下时,我意识到她正穿着我埋葬她时穿的蓝裙子。她从她的坟墓里跑出来并藏在我们床下。 我闷声哭了一下醒过来,一阵痛苦的抽搐几乎使我从床上滚下来。我没有睡着很久——眼泪在我脸上还湿乎乎的,我的眼皮还留有哭了一回后那种怪怪的肿胀感。这个梦如此鲜活,我滚到床边,垂下头,向床底下张望,她当然应该在那里,脸上盖着书,她将伸出她冰冷的手指来触摸我。 当然,那里什么都没有——梦就是梦。不过,后半夜我是在书房的沙发上度过的。我想这是正确的选择,因为那晚不再有梦。只是睡得什么都不知道。 尸骨袋 正文 第2章(上) 章节字数:4117 更新时间:08-05-09 11:40 我结婚十年从来没有遭受过写作障碍,乔安娜刚去世时也没有经历过。事实上,我一点也不了解这种状况,等我知道一些不寻常的事发生的时候,这种情况已经开始了。我想这是因为在我心中,我认为这种情况只影响“文艺类”作家,《纽约书评》讨论、解构这些作家,并且有时将他们拒之门外。 我的写作生涯和我的婚姻生活的时间跨度几乎一样长。就在我和乔正式订婚后不久(我把一杖蛋白石戒指突然套到她左手的中指上,在戴氏珠宝店花一百十美元买的,比我那时能承受的多很多……但乔安娜似乎完全陶醉了),我完成了我第一本小说《两人行》的初稿,在她被宣告死亡后一个月,我完成了我最近的一本小说《一落千丈》。这本书讲述了一个热爱高处的患精神病的杀手,一九九五年秋天出版。从那时起我还出版了其它小说——我能解释这种矛盾——但我不认为在可预见的将来会有一本迈克?诺南的小说出现在任何排行榜上。我现在知道什么是才思枯竭了,比我曾经想知道的还要多。 我很不情愿地给乔看《两人行》的初稿,她一个晚上就看完了,只穿着一条短裤和前面印有缅因州黑熊的t恤,蜷缩在她最喜欢的椅子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冰茶。我出去走到车库(我们在班戈和另一对一起租了座房子,他们的财政基础和我们一样脆弱……不,乔和我在那时还不算结婚呢,虽然就我所知,那杖蛋白石戒指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手指)毫无目的地闲逛,觉得自己像《纽约客》漫画里的角色——那些关于待产室里的有趣的傢伙的漫画。正如我所记得的,我搞坏了一个简单得小孩也会弄的鸟巢工具包,几乎切掉了左手的食指。每二十分钟左右我就回到屋里瞥一眼乔。如果她注意到了,不作什么表示。我会认为这是有希望的表示。 我坐在后面的露台上,抬头看着星空抽菸,她走出来,坐在我旁边,把手放在我脖子后面。 “怎么样?”我问。 “很好,”他说。“你现在为什么不进来干我?”还没等我作出回答,伴随着尼龙布料的悉卒声,她一直穿着的内裤就落在了我的大腿上。 后来,躺在床上吃橘子(我们后来改掉了这个坏习惯)的时候,我问她:“好到可以出版了吗?” “是的,”她说,“我对出版这个富有魅力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我一生都在为快乐而阅读——《淘气乔治》是我最初的所爱,如果你想知道——”
第7页 “我不想。” 她俯过身来,把一瓣橘子塞进我嘴里,她的胸部很温暖,贴着我的胳膊非常挑逗。“——我是带着狂喜读这本书的。我预言你作为《德里新闻》记者的职业永不会度过新手期。我想我会成为一个小说家的妻子。” 她的话令我震动——事实上我胳膊上爬满了鸡皮疙瘩。不,她对出版这个富有吸引力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是如果她相信,我也相信……信仰最终成为正确的方向。我通过以前的创作课老师(他读了我的小说,没有赞扬只有批判,把小说的商业价值看成异端邪说)找到一个代理人,这位代理人把《两人行》卖给了兰登出版社,看到这本书的第一个出版商。 乔关于我记者生涯的话是对的,我有四个月的时间花在报导花展,加速汽车赛,教学会餐上,一个星期大约赚一百元,然后,我第一张来自兰登出版社的支票来了——二万七千美元,是扣掉了代理费后的数目。我在新闻室里待的时间都不够长到可以等到第一次小小的加薪,但他们同样为我举行了欢送会。在杰克酒吧,也就是说,我想起它来了。后面房间的桌子上方挂了一张条幅,上面写着:迈克好运——继续写!后来,当我们到家的时候,乔安娜说,如果嫉妒是酸性腐蚀剂的话,我身上除了皮带扣和三颗牙齿外什么都不会留下。 后来,关了灯躺在床上——吃掉了最后一个橘子,分享了最后一支烟——我说,“没人会把它和《天使,望故乡》混起来吧,他们会吗?”我是在说我的书。她知道我在说什么,正如她知道我对我以前的创作老师对《两人行》的反应相当沮丧。 “你不是要把失意艺术家的废话讲一堆给我听吧?”她用一条胳膊撑起身来问,“如果你要这样做,我希望你现在就告诉我,这样我明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自助离婚工具包里挑一个。” 我感到好笑,但也有一点受伤。“你看到兰登出版社出的第一版了吗?”我知道她看到过。“他们管我叫带把的安德鲁斯,看在上帝的份上。” “噢,”她说,轻轻地抓住我那个有问题的东西,“你确实有把。至于他们对你的称呼……迈克,当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帕蒂?班宁经常管我叫鼻涕虫。但我不是。” “感觉就是一切。” “胡说,”她仍然抓着我的小弟并很刺激地捏了它一下,这让我有点痛,但同时感到很奇妙。那个疯狂的裤裆里的老耗子从来不真正在意这些天它所受的待遇,只要有足够的照顾。“幸福就是一切。写作的时候你感到幸福吗,迈克?” “当然,”她知道这个。 “你写作的时候,你的良知令你烦心吗?” “我写作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干,除了这个,”我说,一下子翻到她身上。 “哦,亲爱的,”她用娇柔轻微的声音说,这声音总是让我疯狂。“我和你之间有个小鸡鸡。” 当我们做爱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件奇妙的事情,或许是两件:当她说她真的喜欢我的书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意思(该死,从她坐在靠背椅里读书的样子我已知道她喜欢这书,她光着两条腿盘坐在椅子里,一绺头发搭在额上),并且我没必要为我所写的东西害羞……至少,在她眼里不用。另一件奇妙的事:她的感觉,跟我的感觉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婚姻才能提供的真正的两个人共有的观点,这是唯一跟我有关系的感觉。 感谢上帝,她是毛姆的拥趸。 有十年工夫,我都是带把的安德鲁斯……如果你加上乔安娜去世后的几年,就是十四年。前五年和兰登出版社合作;随后,我的代理人从普特南出版社那里得到一笔很高的出价,我就跳槽了。 你在许多畅销书排行榜上看到我的名字……那就是说,你星期日报纸上登的排行榜一直排到十五名而不是只列出前十个。我从来就不是克兰西、拉德勒姆或格里沙姆,但是我卖出了相当数量的精装本(我的代理人,哈罗德?奥布罗斯基,曾经跟我说安德鲁斯从来没卖过精装本,这位女士是平装本的奇才),并且曾经在《纽约时报》的排行榜上得到第五名的位置……那是我的第二本书《红衣人》。讽刺的是,阻止我爬得更高的书中有一本是泰德?比蒙特(笔名乔治?斯达克)的《钢铁机器》。比蒙特家族以前在卡斯特尔—洛克有一处避暑的房子,离我们黑迹湖边的房子的南边甚至不到五十英里。泰德现在是死了,死于自杀。我不知道他的死是否和写作障碍有关。 我正站在神奇的百万畅销作家圈外,但我从来不介意。到我三十一岁的时候我们拥有两套房子;在德里的爱德华七世时代风格的可爱的老房子,另外,在缅因州西部,一座湖边的木屋,大得几乎可以被称做旅馆——那就是莎拉—拉弗斯,当地人这样叫它有将近一个世纪了。在生命中的某个时期,我们毫无债务和负担地拥有了两个地方,而许多夫妇还在为好不容易获得第一套房子的抵押贷款而感到庆幸。我们健康、忠诚、具有幽默感。我不是托马斯?沃尔夫(甚至不是汤姆?沃尔夫或托比亚斯?沃尔夫),但我能做我喜欢的并得到报酬,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就像拥有偷窃的许可证。
第8页 我像非畅销小说过去在四十年代的样子:被评论界忽略,有着特定的风格类型(就我而言,创作类型就是可爱的独自生活的年轻妇女遇上了迷人的陌生人),但是报酬不错,像内华达州合法的妓院一样被人们猥琐的内心所接受,这种感觉看上去就像应该提供一些途径来发泄更底层的本能,有人必须要做那种事情。我很热情地做那种事情(有时候得到乔热情的共谋,如果我的情节构思上遇到问题直到十字路口),在乔治?布希么当选时期的某个时间点,我们的会计师告诉我们,我们是百万富翁了。 我们还没有富到可以拥有喷气机(格里沙姆)或足球队(克兰西),但根据缅因州德里的标准,我们一定程度上在钱里打滚了。我们做了几千次爱,看了几千部电影,读了几千本书(乔在一天结束时经常把她的书藏在她那边的床底下)。可能我们获得的最大的福气就是我们从来不知道时间有多短暂。 不止一次,我在想打破仪式是否是导致写作障碍的原因。白天的时候,我可以把这种超自然的瞎想打发走,但在晚上很难做到。在晚上,你的思想让人很不舒服地挣脱了它的项圈,自由驰骋。并且如果你耗费了成人生活的大部分时间来写小说,我相信这种项圈会更松,连狗都不急于戴它们。是萧伯纳还是奥斯卡?王尔德说的?作家是教他自己的思想不端正的人。 打破仪式可能是我突然和出乎意料的(至少我没有预料到)沉默的一个因素,这种想法是不是真的很牵强?当你在编故事这块地上挣你每天的口粮时,现实和感觉之间的界线就更细微了。画家有时候不戴有某一特定的帽子就拒绝作画,打得好的棒球选手不会换他们的袜子。 这个仪式从我的第二本书开始,我记得这是唯一我感到神经紧张的一本书——我想我吸收了相当数量的那个读大二的白虎星的奇谈怪论:一次成功可能只是侥幸这种看法。我记得一个美国文学老师曾经说过,现代的美国作家,只有哈珀?李找到了一种可靠的方法来避免写第二本书时的沮丧。 当我写到《红衣人》结尾的时候,我停了下来,还差一点完稿。德里本顿街上爱德华七世时代风格的房子在那时还有两年要还贷款,但我们已经买下了莎拉?拉弗斯,黑迹湖边的一处房子(当时各处都远不如后来装修得那样好,乔的工作室还没建,但是很漂亮),我们当时就待在那里。 我用手一推,从打字机前退开——那些天仍然坚持用我旧的ibm电动打字机——然后走进厨房。那是九月中,大多数避暑的人都走了,潜鸟在湖面上的叫声听上去有说不出的可爱。太阳正在下沉,湖本身变成了一个宁静的、没有热度的、燃烧着的盘子。这是我拥有的最鲜活的记忆之一,如此清晰,我有时候觉得我能够走进并重温这段记忆。有什么事,如果有的话,我会做的不一样吗?我有时候会思考这个问题。 尸骨袋 正文 第2章(下) 章节字数:2741 更新时间:08-05-09 11:42 傍晚的时候,我曾在冰箱里放了一瓶泰迁爵香槟和两个细长酒杯。现在我把它们拿出来,放在一个锡盘上,这个锡盘通常被用来从厨房往露台端一罐罐的冰茶或果汁,我端着锡盘走进了起居室。 乔安娜埋在她破旧的安乐椅里读一本书(那个晚上不是毛姆而是威廉?;邓布劳,她最喜欢的同龄作家之一)。“哦,”她说,抬起头来并在读到的地方做了个标记。“香槟,有什么重要事情啊?”好像她不知道一样。 “我写完了。”我说。又用法语说了一遍。 “好啊,”她说,微笑着接过了我俯身递给她的一只酒杯,“那这样就好了,是吧?” 我现在意识到这个仪式的精髓——有活力和有效的那部分,就像一连串胡言乱语中真正神奇的那个字眼——就是这句话。我们几乎总是喝香槟,她几乎总是随后跟我走进办公室去做另一件事,但并不总是这样。 有一次,大约是在她去世前五年左右,当我完成一本书的时候,她在爱尔兰,跟一个女朋友度假。那一次我自己喝了香槟,也是自己输入了最后一行(那时候我已经在使用苹果电脑,它可以做许许多多不同的事,但我只用它做一件事),没有浪费一分钟的休息时间。但是我电话打到她和她的朋友布林待的旅馆;我告诉她我已经完成了,然后听她说我特意打电话去想听的话——这些话熘进爱尔兰的电话线,旅行到一个微波发射机,像祷告一样上升到某个卫星,然后下来回到我的耳中:“好啊,那这样就好了,是吧?” 正如我说的,这个习惯在第二本书写完后开始。我们每个人喝了一杯香槟,然后斟满再喝一杯后,我把她带到办公室,在那里一张纸还夹在我的森林绿的电子打字机上。湖面上,最后一只潜鸟在暗夜中鸣叫,这个叫声在我听来像生锈的东西在风中慢慢地转。 “我想你说你已经完成了。”她说。 “除了最后一行都写完了,”我说,“这本书,虽然它没有多大价值,是献给你的,我想要你写下最后一点。” 她没有笑,也没有抗议,也没有动感情,只是看着我,想确定我是否真是这个意思。我点头表示我真的是这个意思,然后她坐在我的椅子里。她早些时候在游泳,她的头发披在后面,穿过一个白色有弹性的东西。她的头发是湿的,颜色比平时更显暗红。我摸了摸它,像摸一块潮湿的丝绸。
第9页 “段落缩进?”她问,跟速记联营公司里要记大老闆的命令的女孩一样严肃。 “不,”我说,“继续。”然后我说出了我头脑中从站起来去倒香槟起一直想好的一行话。“‘他解开她头上的链条,然后这两个人走下台阶,来到汽车停放的地方。’” 她打完这句话,检查了一下,然后充满期待地看着我。“就这样,”我说。“我想你可以写‘完’了。” 乔敲了两次“回车”键,然后把回车符居中,在文章最后一行下面输入“完”,ibm的书信字休打字机很顺从地跳动着打出了这个字。 “他在她头上解开的链条是什么呀?”她问我。 “你必须读这本书来找出答案。” 她坐在我的办公椅里,我站在她旁边,她处在一个最合适的位置把她的脸贴在她现在贴的地方。当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唇在我身上最敏感的部位移动。在我们之间,只有一条棉质内裤,就是这样的。 “我有办法让你说的。”她说。 “我打赌你会的。”我说。 完成《一落千丈》的那天,我至少试着去举行这个仪式。感觉很空,奇妙的实质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形式,但我已经预料到这种结果了。我这样做不是出于迷信,而是出于敬重和爱意。一种纪念,如果你明白的话。或者,如果你明白的话,乔安娜真正的葬礼,终于在她入土一个月后举行了。 这时是九月下旬,仍然很热——是我记得的最热的暮暑。在带着悲伤的心情最后努力完成那本书的时候,我不停地想我有多么思念她……但这从未使我慢下来,还有其它的事:德里跟往年一样热,我通常只穿着一条沙滩裤干活。我从未闪过要去湖边住所的念头,我对莎拉—拉弗斯的记忆好像完全从脑海里被抹去了。也许是因为等我完成《一落千丈》的时候,真相已经深入脑海了。这一次,她不是在爱尔兰。 我在湖边的办公室很少,但能看到风景。位于德里的办公室很长,沿墙排满了书,没有窗子。在这个特别的晚上,头顶上的风扇开着——共有三个,在感伤的空气中转动。我穿着短裤,t恤,橡胶系带凉鞋,风锡制的可乐盘端着一瓶香槟和两个冰冻过的玻璃杯走了进来。在这个像有轨电车车厢一样的房间的另一端,有一个很斜的屋顶,这个屋顶这么陡,我几乎不得不蹲下,才能避免站起来时撞到头(这么多年,我也不得不顶住乔的抗议,说我选了房间里这个绝对是最差的地方当工作檯),我的苹果电脑的屏幕亮着,上面都是字。 我想我可能要迎来另一场悲痛的侵袭——可能是最坏的一次——但无论如何我要向前……我们的情绪总是让我们惊奇,不是吗?那个晚上,我没有痛哭和流泪;我猜我体内已经没有眼泪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和悲哀的失落感——她过去喜欢坐在上面读书的空空的椅子,她总是把她的玻璃杯放得太靠边的空空的桌子。 我倒了一杯香槟,等泡沫消退了,举起杯。“我写完了,乔。”我坐在转动的风扇下面说。“那么这样就好了,是吧?” 没有回答。考虑到接下来的事,我想值得重复一遍——没有回答。我没有感觉到,后来我感觉到,在这间看上去空荡荡的房间里我不是一个人。 我把香槟喝掉,把玻璃杯放回到可乐托盘上,然后在另一个杯子中倒上。我把它拿到苹果机前,在本应是乔安娜坐的地方坐下,人人都喜爱上帝,但上帝偏偏带走了乔,我没有流泪和痛哭,但我的眼睛被泪水刺痛了。屏幕上的字是这样的: 今天不是那么糟糕,她想。她穿过草地走到汽车旁,看见挡风玻璃上有张白色纸片,笑了起来。卡姗?;迪兰西,他拒绝气馁或接受否定的回答,邀请她去参加另一个星期四晚上的品酒会。她拿起纸,撕碎了,然后又改变了主意,把碎片塞进牛仔裤屁股上的口袋里。 “没有段落缩进,”我说,“继续。”然后我在键盘上输入了我头脑中从站起来拿香槟起就一直想着的一行话。那里有整个世界,卡姗;迪兰西的品酒会是一个开始的好地方。 我停下来,看着这个闪烁的小光标。眼角的泪水仍使我双眼酸痛,但我反覆说没有寒气绕着我的脚踝,脖子后面也没有鬼魂的手指。我敲了两次回车键,选择居中,在文章最后一行下面输入“完”,然后举起本该是乔的那杯香槟跟屏幕干杯。 “这是给你的,宝贝,”我说,“我希望你在这里。我太想你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我的嗓音有些颤抖,但没有泣不成声。我喝下泰廷爵香槟,保存了文件,把整个文档存到软盘上,然后备份了一下。四年来,除了便条、杂货单和支票,这是我最后写的东西。 尸骨袋 正文 第3章(上) 章节字数:6019 更新时间:08-05-09 11:45 我的发行人不知道,我的编辑黛布拉?温斯托克不知道,我的经纪人哈罗德?奥布罗斯基不知道。弗兰克?阿伦也不知道,虽然不止一次我非常想告诉他。就让我当你的兄长吧,不看在你的份上也看在乔的份上,他回到他在缅因州南部城市桑福德的印刷事业和多半孤独的生活的那天,他对我说这番话。我从未指望过接受他的提议,现在也没有——不是以他可能一直在想的最基本的求助的方式——但我每隔两个星期左右就给他打电话。男人间的那种谈话,你知道的——天气怎么样啦?不太坏,冷得像冰窖。是啊,这里也一样,如果我能搞到棕熊队的球票你想到波士顿来吗?也许明年吧,现在相当忙。是啊,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再见,迈克。好的,弗兰克,当心你的身体啊。男人间的谈话。
第10页 我非常确信,有一两次他问我是否在写一本新书的时候,我想我是这样说的—— 哦,他妈的——我在撒谎,不是吗?这个谎言如此深入内心,现在我甚至跟自己也这样说。他问我好不好,我总是说,对,我正在写一本新书,写得很顺,真得很顺。不止一次我很想告诉他我写不到两段就要经历一次身心折磨——我的心跳加倍,三倍,我呼吸急促,开始大口大口喘气,我感觉眼珠子要迸出眼眶,挂在脸颊上。我像一个关在下沉的潜艇里的患幽闭恐惧症的人。事情就是这样,谢谢你的问候,但我从来没有。我不需要帮助,我也不能要人帮我。我想我已经跟诸位说过。 我承认我的观点带有偏见,我认为成功的小说家——即使不是很成功的小说家——在创造性的艺术中都有最好的表演。确实,人们买的cd比书多,更多的时间在看电影,在看电视。但是小说家的生产力曲线更长一点,也许是因为读者比非书写艺术的爱好者更聪明一点,因此有更长久点的记忆。《警界双雄》中的大卫?索尔只有上帝知道在哪里,那个罕见的白人说唱乐歌手瓦尼拉?艾斯也是如此,但在一九九四年,赫尔曼?沃克,詹姆斯?米契纳,还有诺曼?梅勒,他们的作品还都在流传;他们讲的故事都是恐龙在大地上行走时的事了。 阿瑟?黑利正在写一本新书(流言是这么说的,但是,后来这件事还是真的),托马斯?哈里斯能够在精神病人中待七年,仍创作畅销书,虽然有近四十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杰罗姆?塞林格仍然是英语课和在咖啡馆里聚会的文学爱好者们的热门话题。读者拥有的忠诚度是创造性艺术中其它领域所无法匹敌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有这么多作家,他们已经失去了势头,仍能一帆风顺,被推到畅销书排行榜上,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书的封面上“作者”这个神奇的字眼。 出版商想要作为回报的东西相当简单,特别是从被指望每本小说能卖五十万本精装本和一百多万本平装本的作者那里:每年出一本书。纽约的专家们认为这是最合适的。每十二个月用线或胶水装订的三百八十页,一个开头,一个中间,一个结尾,连续的主角,如金西?米尔霍恩或凯?斯卡皮塔,这点可随意,但如果有就更好。读者喜爱连续的人物;像回家的感觉。 一年完不成一本书,你就是在糟蹋出版商在你身上的投资,妨碍你的业务经理继续支付你所有信用卡的能力,并危及到你的经纪人及时给他的精神病医生付钱的能力。同样的,如果你太长时间不出书的话,总是会失去一些读者,这是没有办法的。正如你出得太多的时候,会有读者说,“唷,我已经读够这个傢伙的书了,开始觉得寡然无味了。” 我跟你们说了这些,你们就会明白我怎么可以四年来一直把我的电脑当成世界上最昂贵的涂写板,并且没人觉察到。写作障碍?什么写作障碍?我们不知道写作障碍。当每年秋天都会有规律地推出一本新的迈克?诺南的悬疑小说,非常适合暮暑的消闲阅读,人们怎能想到这样的事情,朋友们,不要忘记假期就要来临,并且你所有的亲朋好友也可能阅读诺南的新书,在博得连锁书店可以以七折买到,哇,如此的买卖。 秘密很简单,我不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美国流行小说家——如果传言是真的话,丹妮尔?斯蒂尔(只举个名字为例)几十年都在用诺南的套路。你们看,从一九八四年的《两人行》开始,虽然我每年出一本书,但在这十年中有四年我每年写两本书,出版一本,藏起来一本。 我不记得曾和乔谈到过这个,既然她从不问起,我总是假定她理解我做的事情:储存果实。但我那时候不是在为写作障碍着想。他妈的,我只是在找乐趣。 到一九九五年二月,写砸了至少两个好选题后(那个特别的功能——灵感——从来没有停止过,它创造它自己特别版本的地狱),我不再能否认这个明摆的事实:我处在一个作家能够陷入的最糟糕的困境,不包括阿兹海默症和严重中风。我有四个纸板箱的手稿存放在“信用联盟”的大保管箱里。它们分别标记着诺言,威胁,达西和坠落。在情人节前后,我的经纪人打电话过来,语气恰如其分地不得不加快出版过程以便让今年的迈克?诺南的书赶上每年的圣诞节购物狂潮。诸事顺利吗?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对他说事情离顺利远着呢,但是公园街225号的哈罗德?奥布罗斯基先生不是你能跟他说这样的话的那种人。他是个很好的经纪人,在出版圈子里既受欢迎又受诅咒(有时是同一个人同时有这两种态度),他不太适应来自真正生产货物的漆黑有油纹的工作檯的坏消息。他本可以突发奇想,登上飞往德里的下一班飞机,准备跟我进行有创意的面对面交流,坚持他的决定,不把我拉出泥潭决不离开。不,我宁愿哈罗德就待在他在的地方,在他位于三十八层的办公室里,看着东海岸的无敌海景。 我跟他说多巧啊,哈罗德,我今天刚完成新书你就给我打电话了,好哇,怎么样,我用联邦快递寄出去,你明天就能拿到。哈罗德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这不是巧合,他的作家们关心的东西他都能心电感应到,然后他向我表示祝贺就挂了。两个小时后我收到了他的花束——每一瓣都像他的吉米好莱坞领带一样光滑和令人生厌。
第11页 我把花放在餐厅里,自从乔去世后我很少去那里,然后去“信用联盟”。我用我的那把钥匙,银行经理用他的那把,很快我就带着《一落千丈》的手稿在去联邦快递的路上了。我拿了最近写的一本书,因为这本书最靠近箱子的门,就是这样。十一月,书刚好准时出版,赶上圣诞购物潮了。我把书献给我亲爱的亡妻乔安娜。在《时代》周刊的畅销书排行榜上位居十一位,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地回家。甚至我。因为事情会变得更好,不是吗?没人定期患写作障碍,不是吗(可能除了哈珀?李)?我要做的就是休息,就像合唱团的姑娘们对大主教说的。感谢上帝,我曾经是一只合格的松鼠,储存了我的果实。 第二年,当我带着《威胁行为》开车去联邦快递的办公室时,我还是有信心的。这本书写于一九九一年的秋天,曾是乔最喜欢的书之一。到一九九七年三月,当我带着《达西的追求者》驾车穿越湿冷的暴风雪时,信心已经丧失了不少。虽然当人们问我怎么样的时候(“最近写什么好书了吗”是问这个问题的最常用的说法),我仍然回答好、不错、是,最近写了不少好书,他们喋喋不休地追问着我。 哈罗德读过《达西的追求者》后,宣称这是我写过的最好的书,既是畅销书也是严肃文学,我吞吞吐吐地提出休息一年的想法。他立即用我最讨厌的问题来响应我:我还好吗?当然,我跟他说,一切都好,只是想放松一会儿。 接下来是哈罗德?奥布罗斯基专利式的沉默,这沉默传递的意思就是你正成为非常可恶的傢伙,但因为哈罗德如此喜欢你,他正努力在想用可能的最温柔的方式来告诉你。这是不错的招数,可惜六年前我就看穿了。准确地说,是乔识破了这招。“他只是在假装同情,”她说,“他像以前那些黑帮电影中的一个警察,一直不开口,于是你就不假思索地说出来,结果是坦白了所有的事情。” 这次我没有开口——只是把话筒从右耳朵转到左耳朵,坐在办公椅里向后面摇了摇。当我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电脑上嵌在相框里的照片上——莎拉—拉弗斯,我们在黑迹湖边的房子。我已经几个世纪都没去那里了,有那么片刻我有意识地在想什么。 然后哈罗德的声音又回到我耳边——谨慎的、安慰的,一个理智的人的声音,试着说服一个疯子:他希望的东西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觉。“迈克,那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在你职业的这个阶段不是。” “这不是一个阶段,”我说,“我在一九九一年达到高峰——从那时起,我的书的销售量没有什么真正的起伏。哈罗德,这是一个稳定时期。” “是的,”他说,“达到这种稳定状态的作家就销售量来说只有两个选择——他们继续保持,或者走下坡路。” 那么我走下坡路,我想这么说……但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让哈罗德确切地知道这种状况有多深,或者我脚下的根基有多么不牢靠。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现在患有心跳过速——是的,我字面上是这个意思——几乎每一次我在电脑上打开word6。0程序,看着空白的屏幕和闪烁的游标的时候。 “嗯,”我说,“好的,信息收到了。” “你确定你好吗?” “哈罗德,书读起来像我有问题吗?” “可恶,没有——这是个很好的故事。我跟你说,你个人最好的。很好的读物,也触及严肃话题。如果索尔?贝娄写浪漫的县念小说,这就是他所写的。但是……你写下一本不会有问题吧,有吗?我知道你还在思念乔,见鬼,我们都——” “不,”我说,“完全没有问题。” 随后又是那种长久的沉默。我忍住了。最后哈罗德说,“格里沙姆可以承受离开一年。克兰西可以。托马斯?哈里斯,长期的沉默是他的神秘感的一部分。但是你在哪里呢,生活比在巅峰时更艰难了,迈克。排行榜上的每个位子都有五个作家在抢。你知道他们是谁——每年中有三个月他们是你的邻居。有一些人爬上去了,帕特里夏?康薇尔靠着她最近的两本书爬上去,有一些人走下坡路,还有一些人比较稳定,像你。如果汤姆?克兰西离开五年,然后带着杰克?赖安回来,他还是很强,没有争论。如果你离开五年,也许你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的建议是——” “趁热打铁。” “我要说的话你先说了。”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然后说再见。我坐在办公椅里又向后倚了倚——没到翻倒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看着我们位于缅因州西部的度假屋的照片。莎拉—拉弗斯,有点像古老的“大厅和燕麦”乐团民谣的标题。乔曾经更喜欢它,真的,但只是多喜欢一点,那么我为什么一直不去看看?比尔?迪恩,房屋的看管人,每年春天拿下防风暴百叶窗,然后在秋天把它放上去,在秋天把管子里的水放干并确保抽水机在春天运转,他还检查发电机并留心所有的维护标籤是最近的,在每个阵亡将士纪念日后把游泳浮板固定在离我们那一小块沙滩五十码左右的地方。 比尔在一九九六年初夏找人把烟囱清理了一下,虽然有两年或更长时间壁炉里没生过火了。我每个季度付他钱,在世界的那个角落,这是给看房人付钱的惯例;比尔?迪恩,一大群老兵中的一个,兑换着我的支票,从不问我为什么不再使用自己的地方。自从乔去世后,我到那里去过两三次,没一次过夜。比尔不问是好事,因为我不知道将如何回答他。一直到跟哈罗德谈话之前,我都没有真正考虑过莎拉—拉弗斯。
第12页 想到哈罗德,我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落回到电话上。想像着跟他说:那么我走下坡路了,那又怎样?世界末日到了?劳驾。我并没有一个妻子和家庭要供养——妻子死于药店的停车场,你看怪不怪(即或你不觉得怪),我们这么想要的也努力尝试了很久的孩子也跟她一起走了,我也不渴望名声——如果在《时代》周刊畅销书排行榜上恭排末尾的作家也能算着名的话——并且我睡觉不梦到读书俱乐部卖书。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问题让我烦恼? 但我不能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感觉就像放弃。因为没有我的妻子和工作,我是一个多余的男人,独自住在一所款项付清的大房子里,除了在午饭时做做报纸上的纵横字谜外无所事事。 我继续过着所谓的生活。我忘掉了莎拉—拉弗斯(或者我思想中不想去那里的那部分埋葬了这种想法),在德里度过了又一个闷热、难过的夏天。我在苹果笔记本电脑上安装了“语言专家”程序,开始制作我自己的纵横字谜。我在本地的基督教青年会董事会里担任了一个临时的职位,为在沃特维尔市举行的夏日艺术竞赛作裁判。我在电视上为本地的收容所做了一系列广告,它正摇摇晃晃地走向破产,然后在它的董事会任职了一会儿(在后面这个董事会的一次公共聚会上,一位妇女管我叫退货的朋友,我回答她说:“谢谢!我需要那样。”这句话引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我到现在还不明白这掌声的意思)。我尝试了一些一对一的咨询,在约见五次后放弃了,认定顾问的问题比我的还糟。我贊助了一个亚洲的孩子,还在俱乐部打保龄球。 有时候我尝试着写作,每次我这样做的时候,我都会卡壳。有一次,当我努力逼出一两句话的时候(任何一句或两句,只要是我头脑中新鲜出炉的),我不得不抓起废纸篓吐了起来。我一直吐到人像死了一样……然后我真的爬着离开了我的桌子和电脑,手脚并用跪着把自己拖过厚厚的地毯。当我爬到房间另一边的时候,我感觉好些了。我甚至可以扭过头去看显示器屏幕。我只是不能靠近它。那天晚些时候,我闭着眼睛走近电脑然后关机。 暮夏的那些日子里,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丹尼森?卡威利,帮助我联繫哈罗德的写作课老师,他曾经批评过《两人行》,而且几乎没有赞扬之辞。卡威利曾说过一些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话,据说出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家和诗人托马斯?哈代。也许哈代确实说过,但我从未在别的地方见到过,在《马特利特名言录》中没有看到,我在《一落千丈》和《威胁行为》两本书出版间隙中读的哈代传遍中也没有。我曾想过卡威利也许自己编了这句话,然后说成是哈代的话好增加点分量。这是我自己不时用到的伎俩,我很不好意思说。 无论如何,当我和身体中的恐慌以及头脑中的僵硬的感觉作斗争时,我越来越多地想起这句话。这句话似乎概括了我的绝望,以及越来越确信我将再也不能写作这件事(什么样的悲剧啊,带把的安德鲁斯被写作障碍击倒),正是这句话暗示了我为了改善状况而做的任何努力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即使能成功。 根据阴郁的老丹尼森?卡威利的观点,有抱负的小说家应该从一开始就理解小说的用意永远是超出他的把握的,这个工作是无意义的活动。“相比于真正在大地上行走并留下影子的最蠢笨的人,”我猜想哈代说,“小说里描写的最光辉的角色也不过是一袋骨头。”我理解这句话,因为这是我在这没完没了、装模作样的日子里体会到的感觉:一袋骨头。 尸骨袋 正文 第3章(下) 章节字数:7061 更新时间:08-05-09 11:45 昨晚我梦到我又回到了曼德里庄园。 我从未读过比这句话更漂亮、更难以忘怀的英文小说起笔句。在一九九七年的秋天和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我有理由经常想起这句话。当然,我没有想到曼德里庄园,我想到了莎拉—拉弗斯,乔有时管它叫“隐居地”。我想,这对于一个远在缅因州西部树林里,甚至完全不在城里,而位于州地图上被标记为tr-90的一个零散地区的地方,是非常合适的描述。 这些梦中的最后一个是一个噩梦,但在那个梦之前,它们都有一种不真实的简单。我从这些梦中醒来,想打开卧室的灯,在再次入睡前重新证实自己在现实中的位置。你们知道雷雨前空气是什么样的吗?万物是如何变得寂静的,色彩又是如何带着物体高烧时能见到的明亮变得醒目的?我在冬天关于莎拉—拉弗斯的梦就是像那样的,每个梦都留下一种并不是很不适的感觉。我又梦到了曼德里,我有时候会这样想,有时候我会躺在床上,灯开着,听着外面的风,看着卧室里阴暗的角落,并想丽贝卡?德温特不是在海湾,而是在莎拉—拉弗斯淹死的。她沉到水里,嘴里吐着气,双手乱挥,她奇异的黑眼睛里全是水,潜鸟在黄昏漠不关心地鸣叫。有时候我会起来喝一杯水。有时候我在再次确认自己在的地方后只是关掉灯,转身侧躺着,进入梦乡。 在白天,我完全不想莎拉—拉弗斯,只是在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有些事非常不对劲,一个人在醒着和睡着的时候会如此分裂。 我想哈罗德?奥布罗斯基在一九九七年十月打来的电话导致了这些梦。他打电话的表面理由是祝贺我即将出版的《达西的追求者》,这本书娱乐性非常强,但也包含一些特别引人深思的东西。我怀疑在他的日程表上至少还有一件其它的事——哈罗德经常这样的——我猜对了。他前一天和我的编辑黛布拉?温斯托克一起吃了饭,谈论一九九八年秋天的业务。
第13页 “看上去很挤,”他说,他是在指秋天的排行榜,特别是指榜上小说那一半。“有些令人惊奇的人加入。迪恩?昆土——” “是的,但黛布拉听说这本书可能推迟,他想加一个章节,或一些内容。同样,还有一个人叫哈罗德?罗宾斯,他的《掠夺者》——” “有什么了不起。” “罗宾斯仍然拥有他的书迷,迈克,仍然有他的书迷。就像你自己不止一次地指出那样,小说家的生命周期很长。” “嗯,”我把听筒换到另一个耳朵,向后靠在椅子上,眼睛瞄到桌子上相框中的莎拉—拉弗斯的照片。那天晚上在我的梦中,我将更近、更详细地观察它,虽然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全部就是希望哈罗德快点切入正题。 “我感觉到不耐烦,迈克,我的孩子,”哈罗德说。“我是在你书桌边抓到你的吗?你在写作吗?” “刚完成今天的写作,”我说,“我在考虑午餐。” “我会说快点的,”他许诺,“但请认真听我讲,这很重要。可能会有多达五个我们没有预料到的作家在明年秋天出书:肯?福莱特……自从《针眼》后这被认为是他最好的一本……贝尔瓦?普莱恩……约翰?杰克斯……” “这些傢伙都不在我的地盘上活动,”我说,虽然我知道那不是哈罗德的确切意思;哈罗德的意思是说在《时代》周刊的排行榜上只有十五个坑位。 “珍?奥尔怎么样,最终出版了他的下一本洞穴人系列。” 我坐了起来,“珍?奥尔?真的?” “是啊……不是百分百,但看上去不错。最后但不是最无足轻重的,全新的玛丽?海金斯?克拉克。我知道她在哪块地盘活动,你也知道。” 如果我在六七年前听到这种消息,并且拥有更多的东西去保护的时候,我会已经发作了;玛丽?海金斯?克拉克确实在同一块地盘上活动,分享完全一样的读者,并且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出版计划都安排成互不挡道……我跟你保证,这是为我而不是为她好。面对面地挑,她会把我完全打趴下。正如已故的吉姆?克罗斯很明智地觉察到的那样,你不要拉超人的披风,你不要在风中吐唾沫,你不要扯独行侠的面具,并且你不要跟玛丽?海金斯?克拉克浪费时间。如果你是迈克?诺南,无论如何都不要。 “怎么会发生的?”我问。 我不认为我的声调带有恐吓,但是哈罗德像一个因为带来坏消息而感觉到自己要被解僱、甚至斩首的人一样,回答起来很紧张,话也说不全。 “我不知道。她今年碰巧有一个多出来的构思,我猜。就这样发生了,人们就这样告诉我的。” 作为一个享受过双重收益的人,我知道情况,我只是问哈罗德他想要什么。看上去这是让他放下电话的最快和最容易的方式。答案并不惊奇;他和黛布拉都想要的——更不要提普特南出版社剩下的所有人了——是一本他们能在一九九八年暮夏出版的书;这样就能抢在克拉克女士和其他竞争者前面几个月。然后,在十一月,考虑到圣诞节的购物热,普特南的销售代表会再推一次这本小说。 “他们那样说了?”我回答。像大人数小说家一样(在这方面,成功的和不成功的没什么不同,就是说随心所欲的妄想和构思都是有优点的),我从来不相信出版商的承诺。 “我想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相信他们,迈克——记住,《达西的追求者》是老合同的最后一本书。”哈罗德听上去对即将到来的跟普特南的黛布拉和菲利思?格瑞安的合同谈判充满活力。“重要的是他们仍然喜欢你。如果他们在感恩节前看见署着你名字的纸张,我想,他们会更喜欢你的。” “他们想让我在十一月份给他们下一本书?下个月?”我在我的声音里尽量做出不相信的口吻,就好像我没有把《海伦的诺言》在保管箱里放了几乎十一年一样。它是我储存的第一粒果实;它也是我现在仅存的果实。 “不,不,你至少可以一直到一月五十号,”他说,想让自己听上去显得宽宏大量。我发现自己想知道他和黛布拉在哪里吃的午饭。某个时髦的地方,我可以拿命打赌。也许是四季酒店。乔安娜过去总是管那个地方叫“弗朗基?瓦利和四季演唱经济组”。“这意味着他们不得不全力生产,认真地全力以赴,但他们愿意这样做。真正的问题是你是否能全力生产。” “我想我可以,但他们要付出成本,”我说,“告诉他们,把这件事看成‘衣服干洗,当日可取’。” “哦,这种说法对他们来说太烂了。”哈罗德听上去就像他正在自慰并且达到像老忠实泉就要喷发,每个人都揿傻瓜相机的境地。 “你认为有多少——” “为提前完成而增加额外的费用可能是一种方法,”他说,“他们当然会不高兴,会声称这种变化也是对你有利的。甚至主要是对你有利。但基于额外工作的争论……你开夜车付出的精力……” “创作的精神折磨……早产的痛苦……” “是的……是的……我想百分之十的附加费听上去比较合适。”他说得很谨慎,好像一个试着做到尽可能公平的人。我自己嘛,我在想有多少妇女会提前一个月左右生产,如果有人愿意为这个多付二三十万美元给她们。也许有些问题最好不要有答案。
第14页 就我的例子来说,有什么不同吗?该死的书已经写好了,不是吗? “好吗,看你能否谈成这笔交易,”我说。 “好的,但我想我们在这里不是只想谈一本书,对吧?我想——” “样样都好。跟他们只谈一本书,给点甜头让我加快生产。好吗?” “好的,”他做了个最意味深长的停顿后说。“但我希望这不意味着你以后不想要一份三本或四本书的合同。记住,趁热打铁。这是获胜者的座右铭。” “获胜者的座右铭是遇桥过桥,”我说,那天晚上我又梦见我去了莎拉—拉弗斯。 在那个梦里——在那个秋天和冬天我做的所有梦里——我沿着小路走向这座木屋。这条小路是两英里长的一条穿过树林的环路,通向68号干道。这条路在任何一端都有一个数字(想知道的话,是42号路),着火报警的时候用得着,但没有名字。乔和我也从来没给它起过名字,我们俩之间对它也没个叫法。小路很窄,只有两条车辙那么宽,路面上长着牧草。当你开车进来时,你可以听到青草和汽车底盘摩擦发出的轻微的低语。 然而我在梦里并不开车。我从不开车。在这些梦里,我走路。 小路两边的树木紧紧地挤在一起。头顶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不过是一道狭缝。很快我就能看到最早出现的星星。太阳早已落下。蟋蟀唧唧吟唱。潜鸟在湖面上鸣叫。小东西——也许是花栗鼠,或者是偶然出现的松鼠——在树林里沙沙作响。 现在我来到一条沿我右边的山坡向下延伸的土车道。这是我们的车道,竖着一小块木头牌子,上面写着“拉—拉弗斯”。我站在路的尽头,但没有走下去。下面就是我们的木屋。屋子全部由原木建成,有侧翼,后面还有突出的露台。一共有十四个房间,可笑的一个房间数。木屋本应年直去丑陋和笨拙,但不知何故并未这样。莎拉具有勇敢的贵妇般的品质,一位毅然向前直到百年的女士的形象,不顾患关节炎的臀部和一瘸一拐的衰老的膝盖,依然步履从容。 房屋中间的部分最古老,可以追溯到一九oo年左右。其它部分是在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陆续添加上去的。这里曾经是一座打猎人的木屋;七十年代早期短暂的一段时光,这里是一伙桀骜不驯的嬉皮士的家。这些人都是租用这里;从四十年代末直到一九八四年,房屋的主人是戴仁和玛丽?辛格曼夫妇。当戴仁在一九七一年去世后,玛丽就一个人了。自从我们拥有这房子后,唯一添加的可见的东西就是装在中央屋顶尖部的碟形卫星频道接收器。那是乔安娜的主意,但她从未有机会真正享受收视的乐趣。 在房子不远处,湖水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着柔和的光。我看到车道上覆盖着褐色的松针,夹杂着断落的树枝。路两边的灌木丛长得很疯,像情人一样越过把它们分开的狭窄的通道互相拥抱。如果你开着车经过这里,这些树枝会刮擦车体并发出不愉快的声音。我往下看去,看到房子主体的原木上长出苔藓,三株大大的向日葵,花盘像探照灯,穿透车道旁小小的门廊的木板生长着。给人总的感觉不是它被疏忽,准确地说,是被遗忘。 有微风在空中吹过,皮肤上的凉意让我意识到我一直在出汗。我能闻到松树的味道——一种周时夹杂着腐败和纯净的气味——还有湖面上传来的隐约但不知何故又强烈的味道。黑迹湖是缅因州最清澈、最深的湖之一。玛丽?辛格曼跟我们说,在三十年代末之前,湖面还要大;那时,西缅因州电力公司,跟拉姆德周围的面粉厂和造纸厂联手,取得了州政府的批文在盖沙河上建水坝。玛丽也给我们看一些很吸引人的照片,穿白色外衣的妇女和穿背心的绅士坐在小船里——她说这些照片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拍的,并指着其中一个年轻妇女,手里举着滴水的桨,永远定格在“爵士乐时代”的边缘。“那是我妈妈,”她说,“她用桨吓唬的那个男人是我父亲。” 潜鸟的鸣叫,它们的声音中有种失落。我现在可以在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中看见金星。星星亮起来,星星变明亮,希望我可以,希望我能够……在这些梦里,我总是渴望见到乔安娜。 许下心愿后,我打算沿车道走下去。我当然可以这样做。这是我的房子,不是吗?除了我的房子我还能到哪里去,天正在黑下来,树林鬼鬼祟祟的沙沙声似乎越来越近,更加有意图。我还能去哪?天黑了,独自走进那个黑黢黢的地方会让人害怕(假定莎拉憎恨被独自抛下这么久?假定它生气了?),但是我必须去。如果停电了,我会点起一盏放在厨房橱柜里的防风灯。 可惜我不能下去。我的两条腿不能动。关于下面的房子,好像我的身体知道一些我的大脑所不知道的事情。风又起来了,我的皮肤冷得起了鸡皮疙瘩,我想知道我做了什么让我全身汗湿成这样。我一直在跑吗?如果是这样,我在向哪里跑?或从哪里跑来? 我的头发也汗湿了;很不舒服的一团塔在我的额头上。我抬起手来把头发拂开,看到手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口,相当新,划过手背一直到指关节。这道伤口有时在我的右手上,有时又在左手上。我想,如果这是一个梦,细节很确凿。总是那个同样的想法:如果这是一个梦,细节很确凿。这是绝对的事实。这些是一个小说家的细节……但在梦里,也许每个人都是小说家。人们怎么能知道?
第15页 现在莎拉—拉弗斯不过是在底下的一个黝黑的庞然大物,我意识到我无论如何不想下到那里去。我是一个训练自己思想不正常思考的人,我可以想像里面有太多的事情在等着我。一只狂暴的浣熊蹲在厨房的一角。蝙蝠在卫生间里——如果受到打扰,它们将在我战战兢兢的脸旁挤来挤去,发出吱吱叫声,用它们满是灰尘的翅膀拍打我的面颊。甚至一个威廉?邓布劳的着名的宇宙外的生物,现在也藏在门廊下,用闪亮,浮肿的眼睛注视着我走近。 “可是,我不能老待在这里,”我说,但是我的两条腿不能动,看样子我要在这里熬夜了,在车道和小路交界的地方;不管喜不喜欢,我要在这里熬夜了。 我身后树林里的悉卒声现在听上去不像小动物的了(大多数动物到这个时候都在巢里或地洞里过夜了),而像走近的脚步。我想转过身看一眼,但我甚至连这都做不到…… ……我的梦通常做到这里醒来。我一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过身来,通过向自己证明身体还能两次服从头脑来确定自己回到现实中来。有时候——其实是大多数时候——我会发现自己在想曼德里庄园,我又梦到了曼德里庄园。这件事有点让人毛骨悚然(我想,任何反覆出现的梦,知道你的潜意识在强迫性地挖掘某一不能被驱赶开的事物,都让人毛骨悚然),但是如果我不补充说,部分的我喜爱这悄无声息的夏日的宁静,在这宁静中这些梦总是包围着我,并且这部分的我也喜欢醒来时感到的悲伤和预感,我就是在撒谎。梦里有一种奇异的不同寻常,醒着的时候是体会不到的,通向我想像力的路现在实际上是被堵塞了。 我记得唯一的一次真的被吓住(我必须告诉你我不完全相信这些记忆,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它们好像根本不存在)是在某个晚上,我醒过来,对着漆黑的卧室,非常清晰地说:“有东西跟着我,不要让它碰到我,树林里有东西,不要让它碰到我。”不是这些话本身吓住了我,而是说话的声调。这是一个在恐慌的边缘的人的嗓音,完全不像我自己的嗓音。 一九九七年圣诞节前两天,我再次开车去“信用联盟”,银行的经理再次陪同我去了用萤光灯照明的地下室,准备开保管箱。当我们走下楼梯的进修,他向我保证(至少是第十二次了)他老婆是我作品的忠实读者,她读了我所有的书,还是读不够。第十二次(至少)我回答说我现在必须把他也攥在手中。他咯咯笑起来算是回答。我把这种经常性重复的交流看成是银行家的交流。 奎伦先生把他的钥匙插进a孔里转了一下。然后,他像一个为妓院拉来客人的皮条客一样谨慎地离开了。我把我自己的钥匙插进b孔里,转了一下,拉开抽屉。保管箱现在显得很空旷了。剩下的这一箱手稿看上去几乎是缩在远远的一角,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不知怎么地知道了它的兄弟姐妹被带走并消失了。箱子顶部用粗粗的黑体字潦草地写着“诺言”。我几乎记不起来这本该死的书是写什么的。 我把这个跑到了八十年代的“时间旅行者”抓出来,砰的一声把保管箱关上。现在那里除了尘土什么都没有了。把那个给我,乔曾在我的梦里嘶声喊——这是我几年来第一次想起这个梦。把那个给我,那是我用来挡灰的。 “奎伦先生,我好了,”我喊。我的嗓音在我自己听来粗鲁而颤抖,但奎伦似乎没感到有什么不对……也许他只是出于谨慎。毕竟,我不可能是到这个银行版的“林茵墓园”来了后情绪上感到痛苦的唯一客户。 “我真的打算要读一本你的书,”他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我拿在手里的箱子(我想本可以带一个公文包来放书,但在这样的出行中我从来不带)。“事实上,我想我会把这件事列在我的新年计划上。” “那你做吧,”我说,“你就那样做吧。奎伦先生。” “马克,”他说。“请。”他以前也这样叫过我。 我写了两封信,把它们塞到手稿箱里,然后出发去联邦快递。两封信都是在电脑上写的,只要我选“记事本”这个程序,我的身体还是让我用的。只是在打开word6。0的时候,我体内才掀起暴风骤雨。我从未试过用“记事本”程序来写小说,我理解如果我用的话,我可能连个选择都会失去的……更不要提在电脑上玩拼字游戏和纵横字谜。我好几次试着用手写,但都没有成功。问题不是出在我曾听说过的被形容为“屏幕害羞”的东西;我已经向自己证明过了。 一封信是给哈罗德的,另一封是给黛布拉?温斯托克的,两封信说的差不多是同样的事:这里面是这本新书,《海伦的诺言》,希望你们像我一样喜欢它,如果这本书读起来有点粗糙,那是因为我不得不加班加点这么快就写完它,“圣诞快乐”,“光明节快乐”,“永远的爱尔兰”,“不给糖就捣蛋”,希望有人给你一匹狗娘养的小马。 我在一队脚步拖沓、眼神痛苦的寄信人中站了近一个小时(圣诞节是这样一个无忧无虑,没有压力的时段——我喜欢它这一点),左胳膊下夹着《海伦的诺言》,右手拿着尼尔森?德米勒平装本的《魅力学校》。等我把我最后一本尚未出版的小说交给一个表情痛苦的办事员时,我差不多读了五十页了。当我祝她圣诞快乐时,她战慄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第16页 尸骨袋 正文 第4章(上) 章节字数:4384 更新时间:08-05-09 21:30 当我走进前门的时候,电话正在响。电话是弗兰克;阿伦打来的,问我圣诞节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过。事实上是和他们一起过,他所有的兄弟和他们的家庭都会来。 我张嘴想说不——这世上我最不需要的事就是一个疯狂的爱尔兰圣诞节,每个人都在喝威士忌,想到乔的时候都变得多愁善感,与此同时,两打鼻涕结块的小屁孩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结果听到我自己说我会去。 弗兰克听上去跟我一样惊奇,但真的很高兴。“太好了!”他喊道,“你什么时候能到这儿?” 我站在大厅里,套鞋上的水滴到地砖上,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透过拱门一直看到起居室。没有圣诞树,自从乔死后我就没操过心去弄一棵。房间看上去一片死寂,对我一个人来说太大了……像美国早期的滚轴熘冰场。 “我刚才出去办点事,”我说,“我准备把内衣扔到一个包里,然后回到车上,趁加热器还在吹热风的时候向南开,你看怎么样?” “太棒了,”弗兰克毫不犹豫地说,“在东马尔登的小子和姑娘们到来之前,我们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单身汉的晚上。我一挂电话就给你倒杯饮料。” “那么,我猜我最好马上动身了。”我说。 自乔死后这无疑是最好的节日了。我猜是唯一的好节日。整整四天,我是阿伦家的名誉一员。我喝了太多的酒,为纪念乔无数次地举杯……心里大概清楚,乔知道我这样做会很高兴。有两个婴儿口水吐在我身上,一条狗在午夜跑到我床上,圣诞节后的第一个晚上,尼奇;阿伦的小姨子在厨房里逮到我一个人在弄火鸡三明治,暧昧地对我示爱。我吻了她,因为她明显想要被吻,一只大胆(或许我想用的词是“恶作剧”)的手有那么一会儿抚摸着三年半来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抚摸过的地方。这件事很让我震惊,但并不完全让人不快。 事情并没有进一步发展——一屋子都是阿伦家的人,苏茜多纳克还没有完全正式离婚(像我一样,她在那个圣诞也是阿伦家的名誉一员),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但我决定是离开的时候了……除非,也就是说,我想沿着一条最后很可能是一堵砖墙的狭窄的街道高速行驶。我在二十七号离开,很高兴我来过这里,我站在汽车边,紧紧拥抱弗兰克跟他告别。有四天的时间,我完全没有考虑我在“信用联盟”的保管箱里现在只有灰尘了,有四个晚上,我睡得很舒展,一直睡到早上八点钟,有时会因反胃和酒后头疼醒来,但从来没有一次在半夜因为想到“曼德里,我又梦到了曼德里”而醒来。我回到德里,感觉整个人精神焕然一新。 一九九八年第一天的拂晓晴朗、寒冷、宁静、美丽。我起身梳洗,站在卧室窗前喝咖啡。突然感到——带着就像“头上面是上,脚下面是下”一样简单而有力的现实感——我现在可以写作了。这是新的一年,一些事情发生了变化,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写作了。巨石已经滚开了。 我走进书房,坐在电脑前打开电脑。我的心跳很正常,额头和脖子后面也没有出汗,手也是温暖的。我点开菜单,就是你点在苹果图标上时出现的菜单,菜单上有我的老朋友word6。0。我点击了一下这个程序。笔和羊皮纸的图标出现,当图标出现的时候,我突然无法呼吸。好像有铁做的带子箍住了我的胸。 我推了下桌子向后退,想呕吐,用手抓着身上穿的汗衫的圆领。我办公椅的轮子卡在一小块地毯上——乔在她生命中最后一年淘到的东西之一——我直直地向后倒下去。我的头重重地撞在地上,眼前金星直冒。我想我很幸运没有昏过去,但我想我在一九九八年元旦早晨的真正幸运倒是我这样倒了下去。如果我只是从桌前退后,那我还在看着那个图标——看着接下来出现的可怕的空空的屏幕——我想我可能已窒息而亡。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至少还可以呼吸。我感觉自己喉咙收得很紧,每吸一口气都发出奇怪的尖细声音,但是我在呼吸。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在盥洗盆前猛吐起来,我吐得那么猛,脏东西都溅到镜子上,虽然我的后脑勺没有出血(可是到了中午那里鼓起了一个相当大的包),我的前额出血了,出了一点点。后来撞的这个包也留下了一道紫色的疤痕,人家问到这个疤的时候我当然要撒谎了,只说是半夜撞到浴室门上了,我真傻,这对早上两点起床而不开灯的傢伙是个教训。 当我完全恢复意识时(如果有这样一种状态),我蜷缩在地板上。我站起来,给额头上的伤口消毒,然后坐在澡盆边上,头垂在膝上,直到有足够的信心才站起来。我猜我在那里坐了十五分钟,在那段时间里,我认定除非出现奇蹟,我的职业完蛋了。哈罗德将会痛苦地叫起来,黛布拉则哀嘆着不肯相信,但他们能做什么呢?派出出版业的警察?用本月图书俱乐部的盖世太保来威胁我?即使他们能够,这又有什么不同呢?你不可能从砖头里得到汁液,也不能从石头里得到血液。除非得到神奇的恢复,我的写作生涯结束了。 如果情况真是这样?我问我自己。后面四十年你怎么过,迈克?在四十年里,你可以玩很多拼字游戏,填很多纵横字谜,喝很多威士忌。但这样就够了吗?后面的四十年你还能干什么?
第17页 我不想考虑这个,那时候不想。接下来的四十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过完一九九八年的元旦我也很高兴。 等我觉得能控制自己的时候,我回到书房,眼睛看着脚蹭到电脑前,伸出手去摸右边的按钮,然后关掉机器。不先退出程序就关机会损坏程序,但在那样的处境中,我根本不去想这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我再次梦到我在黄昏时分走在42号路上,这条路通向莎拉—拉弗斯;潜鸟在湖面上鸣叫时我再次向金星许愿,并且我再次感到身后的树林里有什么东西,越来越逼近。看样子我的圣诞假期结束了。 那是一个严酷寒冷的冬天,下了很多雪。在二月份,流行性感冒袭击了德里很多老年人。如冰暴后狂风吹老树般侵袭了他们。流感完全没有传染到我。那个冬天我连抽鼻子的情况也没有。 三月份,我飞到普罗维登斯参加威尔文的新英格兰纵横字谜挑战赛。我取得了第四名并获得五十美元的奖金。我给这张没有兑现的支票加了个框并把它挂在起居室里。从前,我大多数加框的“胜利证书”(乔的用语;在我看来,所有好的措辞都是乔的措辞)都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但到了一九九八年三月,我不太去那里了。当我想和计算机玩拼字游戏或玩一个比赛级纵横字谜的时候,我坐在餐桌旁使用我的苹果笔记本电脑。 我记得在那里坐了一天,打开苹果笔记本电脑的主菜单,光标下移到纵横字谜……然后把光标又向下移了两三个菜单项,一直到光标突显出我的老朋友,word6。0。 接下来掠过我内心的不是沮丧或虚弱,以及生闷气(自从完成《一落千丈》后,我体验过这两种情绪),而是悲哀和单纯的渴望。看着word6。0图标的感觉突然就像看着我皮夹子里乔的照片。端详着她的照片,我有时候会想我愿意出卖我不死的灵魂来换取她的复活……在三月的那一天,我想我愿意出卖我的灵魂来换取能再次写作。 继续并尝试吧,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也许事情已经改变了。 可惜没什么事情改变了,我知道这一点。我没有打开word6。0,而是把它拖到屏幕右下角的垃圾桶里。再见了,我的老朋友。 那个冬天,黛布拉温斯托克打来了很多电话,大多数是好消息。三月初她报告说《海伦的诺言》占了文化协会八月主要举荐名单的一半,另外一半是史蒂夫马蒂尼的法律惊悚小说,他是出现在《时代》畅销书排行榜八到十五位的老面孔了。黛布拉还说我的英国出版商很喜欢《海伦的诺言》,相信这是我的“具有突破性的小说”。(我的书在英国的销售总是滞后的) “《海伦的诺言》在某种意义上对你来说是个新的方向,”黛布拉说,“你不这样认为吗?” “某种意义上我想它是,”我承认这点,同时在想,如果我告诉黛布拉我新方向的小说几乎是在十二年前写成的,她会作何反应。 “它有……我不知道怎么说……某种成熟性。” “谢谢。” “迈克?我想电话还通着的吧。你的声音很模糊。” 我的声音确实很模糊。我正咬着手掌的边缘,以免自己放声大笑。现在,我小心地把手从嘴里拿出来并查看咬出来的牙印。“好点了吗?” “是的,好很多。那么,新的一部小说是讲什么的?给我点线索好吗?” “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伙计。” 黛布拉笑了。“‘你必须阅读整本书来找出答案,约瑟芬’,”她说,“对吗?” “是的,夫人。” “好吧,接着写吧。你普特南的朋友们对你创作升级的方式感到兴奋。” 我说了再见,挂掉电话,然后狂笑了大约十分钟。一直笑到我哭起来。但是,那就是我。总是把创作带到一个新台阶。 在这段时期,我也同意接受《新闻周刊》一位作者的电话採访,他正在为《新美国哥特小说》(不管那是什么,反正不是能卖掉几本杂志的短语)整理一篇稿子,我还坐下来接受了《出版人周刊》的採访,这本杂志刚好在《海伦的诺言》出版前面世。我同意接受这些採访是因为他们听起来都很轻松,是那种你可以一边读邮件一边在电话上进行的採访。黛布拉很高兴,因为我通常对所有的宣传活动都说不的。我憎恨工作中的那部分,总是要参加真人电视谈话秀,那里没人读过你该死的书,并且第一个问题总是“你究竟从哪里得到这种疯狂的构思?”宣传活动的过程就像去一家寿司店,你就是寿司,这一次,我能给黛布拉一些她能带给她老闆的好消息,带着这种感觉完成这个过程真是太好了。“是的,”她可以说,“关于公开宣传他还是一个笨蛋,但我让他做了一些事情。” 整个这段时期,我继续梦到莎拉—拉弗斯——虽然不是每个晚上,但隔两三天就会梦到一次,但在白天我从不想到它。我做我的纵横字谜,我给自己买了把钢丝弦的吉它并开始学习弹奏(但我永远也不会被邀请去和佩蒂拉伍莱斯或艾伦杰克逊一起作巡回演出),我每天浏览《德里新闻》上冗长的讣告来寻找我知道的名字。换句话说,我过得懵懵懂懂。 结束这一切的是哈罗德奥布罗斯基打来的一个电话,黛布拉关于图书俱乐部打来电话后不到三天。外面正在刮着暴风雪——由下雪变成冰雨的恶劣天气,事实证明这是这个冬天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次强冷气流。到晚上,这股冷空气将离开德里,但当哈罗德在下午五点打来电话时,暴风雪正变得猛烈起来。
第18页 “我刚和你的编辑好好谈了一次,”哈罗德说,“非常有启发、有活力的谈话。事实上刚挂掉电话。” “哦?” “真的。迈克,普特南那边有一种感觉,你最新的这本书可能对你市场上的销售排名有积极影响。这本书很强啊。” “是的,”我说,“我把它提高了一个层次。” “唔?” “我瞎说呢,哈罗德,继续。” “好的……海伦聂尔宁是一个很棒的正面人物,斯盖特是你写过的最好的反派人物。” 我什么也没有说。 尸骨袋 正文 第4章(下) 章节字数:4626 更新时间:08-05-09 21:31 “黛布拉提出这样一种可能性,让《海伦的诺言》成为三本头套装书合同的开端。非常合算的一个套装书合同。都不用我提。迄今为止,三本可是比任何出版商想承诺的多一本啊。我提出九百万美元,每本三百万美元,换句话说,指望她笑出来……但是一个代理人必须从某个地方开始,并且我问题选择我能找到的最高的起点。我想我的家庭一定有罗马军官的血统。” 衣索比亚的地毯商,更像这个,我心里想,但没有说出来。我感觉就像牙医多用了盐酸普鲁卡因麻醉剂,流到了你坏的牙齿和周围的牙龈以及嘴唇和舌头上。如果我想说话,我可能只是翕动着嘴流唾沫。哈罗德几乎是在叽里咕噜地叫了。给新面目的、成熟的迈克诺南的三本头套装书合同。宝贝,很大的一票啊。 这一次我感觉不像笑了,我觉得像尖叫。哈罗德继续高兴地说,忘记了我的存在。哈罗德不知道能出产小说的果树已经死了。哈罗德不知道每次新面目的迈克诺南试着写作的时候,他会突然变得极度呼吸急促,直欲呕吐。 “迈克,你想听听她怎么回来跟我说的吗?” “跟我说吧。” “她说,‘好的,九百万明显是高了,但是是很好的一个起点。我们觉得这本新书对他来说是很大的进步。’这太好了。太好了。现在,我还没有作任何让步,当然要先跟你谈谈。我想我们最少要达到七点五成。事实上——” “不。” 他停了一会儿。时间长到足以让我意识到我电话筒握得太紧了,手都疼了。我不得不有意识地放松我紧握的手。“迈克,如果你听我说完——” “我不需要听你说完。我不想谈论新的合同。” “请原谅我不同意你的想法,但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看在上帝面上,考虑一下吧。我们正在讨论大笔的钱。如果你等到《海伦的诺言》出版后,我不能保证他们会给同样的出众——” “我知道你不能,”我说。“我不要保证,我不要出价,我不想谈论合同。” “迈克,你没必要喊嘛,我能听见你说话。” 我喊了吗?是的,我想我喊了。 “你对普特南不满意吗?我想黛布拉听到这个会很难过的。我也认为菲利思格瑞安会做他妈的任何事情来应付你可能有的顾虑。” 哈罗德,你和黛布拉睡觉吗?我这样想,突然觉得这似乎是世上最有逻辑的想法——那个矮胖的、五十岁左右又有点秃顶的哈罗德奥布罗斯基和我那金发碧眼、有贵族气质的史密斯学院毕业的编辑做爱。你和她睡觉吗,当你们一起躺在饭店某个房间的床上时,你们谈论我的将来吗?你们这一对正在计算是吗,计算在你们最终勒住它的脖子把它变成食物之前,你们能从这只疲倦的老鹅身上得到多少金蛋?那是你们在筹划的吗? “哈罗德,我现在不能谈这个,并且我现在也不愿讨价这个。” “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这么烦躁?我原以为你会高兴的。见鬼,我原以为你会一蹦三尺高呢。” “没什么。只是对我来说现在不适宜谈论一个长期合同。你必须原谅我,哈罗德。我有些东西要烤好了。” “我们起码能在下个星期谈论——” “不,”我说,然后挂掉了电话。我想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挂掉不是电话销售员的电话。 当然,我并没有什么东西要烤好了,而且我实在太烦,也不想放东西进去烤。相反,我走进起居室,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然后在电视机前坐下来。我在那里坐了几乎四个小时,什么节目都看但什么都没看进去。屋子外面,暴风雪越来越大,明天德里到处都会有树倒下来,整个世界看上去会像冰雕。 九点一刻,电停了,又来了大约三十秒钟,然后又停了,并且一直没来。我把这个看成是一种暗示,停止思考哈罗德无用的合同和乔听到九百万美元的消息后会如何高兴得大笑。我站起来,拔掉已黑屏的电视的插头,这样它就不会在早晨两点叫起来(我本不必要担心的,德里的电力供应断了近两天),然后上楼去了。我把衣服扔在床脚边,也不刷牙就钻进被窝,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做起了噩梦。 这是我做的“曼德里系列”的最后一个梦,达到高潮的一个梦。我想我惊醒时面对的孤立无援的黑暗使这个梦更加糟糕了。 梦的开头跟以前的梦一样。我正沿着小路走,听着蟋蟀和潜鸟的叫声,大多数时间看着头顶上渐渐黑下来的一线天空。我到达了车道,在这里梦境有了变化,有人在莎拉—拉弗斯的标牌上贴了个小标籤。我凑近了看清楚那是个广播电台的标籤。上面写着:wblm,102。9,波特兰摇滚乐。
第19页 我的目光从标籤上移开,又抬头看了看天空,金星出现在那里。我像往常一样对着她许愿,我渴望见到乔安娜,鼻子里闻到湖水潮湿和隐约可怖的气味。 什么东西在树林里沉重地移动,在落叶上弄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并折断了一根树枝。声音听上去很响。 最好下到那里去,我头脑中一个声音对我说。迈克,什么东西给了你一份合同。三本一套的套装书的合同,最糟的那种。 我不能动,我从来就不能动,我只能站在这里。我行走上有障碍。 但那只是谈话。我能走路,这一次我能走路。我很高兴。我有了很大的突破。在梦中我想这改变了一切!这改变了一切! 我沿着车道走下去,越来越深入松树干净和发酵的气味,有时踩在掉下来的一些树枝上,有时把一些树枝踢出路面。我抬起手来把前额上潮湿的头发拂开,看见手背上一道刮痕。我停下来看着这道刮痕,心里很好奇。 没有时间管这个了,梦里的声音说。下到那里去,你有一本书要写。 我无法写作,我回答。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四十岁了。 不,这个声音说。声音中有些无情的东西吓坏了我。你只是暂停了写作,而且不是写作障碍,正如你看到的,它已经过去了。现在赶快下到那里去。 我害怕,我告诉这个声音。 害怕什么? 那么……如果丹弗斯太太在那里该怎么办? 这个声音没有回答。它知道我不怕丽贝卡德温特的这个管家,她不过是一个古老的书中的一个角色,不过是一代尸骨。于是我又开始走路了。看来我没有选择,但每走一步我的恐惧就增加,通向阴沉的像匍匐的庞然大物样的木屋的路走到一半的时候,恐惧已经像高烧一样渗透到我的骨子里。这里有些事情不对劲,有些事情完全扭曲了。 我得跑开,我想,沿着我来的路跑回去,像姜饼人一样跑,一直跑回德里,如果那就是必要条件,我将再也不回来了。 可惜我能听到身后越来越浓的黑暗中淌着口水的喘气声,还有轻缓的脚步声。树林里的东西现在在车道上。它就在我身后。如果我转过身去一眼看到它,那会像挨抡拳一击样打得我失去理智。红眼睛的、佝偻的、飢饿的某个东西。 房子是我安全的唯一希望。 我继续走。拥挤的灌木丛像手一样拉扯着你。在升起的月亮的光照下(在以前的梦里月亮从来没有升起过,但在以前的梦里我也没有待这么久),飒飒作响的树叶像嘲讽的脸。我看到眨动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在我下面,是房子漆黑的窗户,我知道我进去也不会有电,暴风雪破坏了电力系统,我会在电灯开关上按来按去,按来按去,直到某个东西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腕,像爱人一样把我深深地拉进黑暗中。 我现在沿着车道向下走了四分之三了。我可以看到通往湖边的枕木台阶,可以看到水面上的浮板,在月光下一个黑色的方块。比尔迪恩把它放出来了。我也可以看到长方形的某个东西躺在车道和门廊相接的地方。以前那里从没有这样一个东西。它会是什么? 又走了两三步,我知道了。那是一口棺材,弗兰克阿伦曾经讨价还价过的那口……因为,他说,殡仪馆的老闆想把它塞给我。那是乔的棺材,侧躺着,棺盖半开,足以让我看到它是空的。 我想我要尖叫。我想我打算转过身去沿着车道跑回去——我将冒险试一下身后的这个东西。但没等我动,莎拉—拉弗斯的后门打开了,一个可怕的身影从房子里冲出来,冲进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去了。这个身影,是个人,然而又不是。这是一团皱巴巴的白色东西,两个宽大的袖子举起来。本应出现脸的地方没有脸,但它又从喉咙里发出潜鸟一样的尖叫声。这一定是乔安娜。她能够从棺材里逃出来,但不能摆脱包裹她的尸布。她全身都被裹在里面。 这东西快得有多么可怕!它不像人们想像中的鬼那样飘荡,而是赛跑一样穿过门廊向车道跑去。在所有的梦里当我不能动弹的时候,它就在下面这里等着,现在我终于能走下来了,它打算抓住我。等它用柔软的胳膊抱住我时我会尖叫起来,等我闻到它腐败,爬满蛆虫的肉体,透过编织良好的布料看到它阴暗凝视的目光时我会尖叫起来。当我的理智永远离开我的头脑时我会尖叫起来。我会尖叫起来……但是这里没有人会听到我。只有潜鸟会听到。我再次来的曼德里,并且这次我将不再离开。 这个尖叫的白色东西向我伸出手来,我掉到卧室的地板上惊醒过来,用嘶哑惊恐的嗓音喊起来,并不停地把头撞在某个东西上。过了多久我才终于意识到我不再是在睡梦中,我不在莎拉—拉弗斯呢?过了多久我才意识到我从床上掉下来,在梦中爬过房间,四肢着地跪在一个角落里,用头顶着两面墙的夹缝,像精神病院里的疯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顶呢? 我不知道,停电了,床边的闹钟停了,我无法知道。我知道最初我不愿离开角落,因为那里比宽大的房间感觉更安全,我知道即使在我醒来后,梦的力量还控制了我好长一段时间(我想主要是因为我不能找开电灯来驱逐它的力量)。我害怕如果我爬出角落,这个白色的东西将冲出我的浴室,发出死亡的尖叫,急于完成它开始的事情。我知道我全身都在颤抖,自腰部以下我又冷又湿,因为我的膀胱失禁了。
第20页 我待在角落那里,喘着气,全身汗湿,眼睛向黑暗中凝视,在想是否会有一个噩梦,强大得足以把你逼疯。然后我又想(现在也想),在三月的那个晚上我几乎发现了一个。 最后,我觉得我能离开这个角落了。走到地板中央的时候,我脱掉了潮湿的睡裤,在我脱裤子的时候,我失去了方向感。接下来是悲惨离奇的五分钟,我在我熟悉的卧室里漫无目的地爬来爬去,撞在家具上,每次我乱挥的手碰到什么东西就呻吟一下。我摸到的每一样东西最初看上去都像那个可怕的白色物体。我摸到的东西感觉没有一样是认识的。床边上闹钟让人安心的绿色数字不见了,我的方向感暂时丧失了,我可能一直在绕着亚的斯亚贝巴的清真寺爬。 最后,我把脑袋和双肩趴到床上。我站起来,从多余的一个枕头上扯下枕头套,用它来擦我的下身和大腿。然后我爬回床上,把毯子拉上来,躺在那里发抖,听着窗户上冰雨不断的滴答声。 那个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没有睡,那个梦也不像通常那样在醒来后淡忘。我侧身躺着,慢慢地停止了颤抖,想着摆在车道上她的棺材,想着这件事很疯狂——乔喜欢莎拉,如果她的鬼魂要经常出没在某个地方,那就是那里了。但她为什么要伤害我?为什么我的乔曾想伤害我?我想不出理由。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在某一刻我意识到天空已略透着灰白;家具的轮廓像浓雾中的哨兵一样隐约出现。这样好一点。这样更像它。我决定我要去把厨房里的炉子点起来,弄一杯浓咖啡。开始努力让自己忘掉这件事。 我在床边上晃着两条腿,举起手来把额头上汗湿的头发拨开。手举到眼前时我呆住了。当我在黑暗中没有方向地乱爬,想回到床上的时候,我一定在哪里颳了一下。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血已经凝结的伤痕,就在指关节下面。 尸骨袋 正文 第5章(上) 章节字数:5207 更新时间:08-05-09 21:39 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一架飞机从我头上直接以超音速飞了过去。事情发生时我正要树林里散步,构思着我要写作的某个故事,也许在想某个星期五晚上,当我和杜琳?弗尼埃把车停在库什曼路的尽头时,如果她变得软弱并让我脱掉她的内裤的话该有多好。 无论我在想什么,我的思绪都走得很远,当轰隆隆的声音消失地时候,我心中充满了惊奇。我平躺在布满落叶的地上,手放在头上方,心像鼓一样怦怦乱跳,确信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虽然我还是一个童男)。在我四十年的生命中,那一次经历是唯一能和“曼德里”系列的最后一个梦在绝对恐怖方面匹敌的。 我躺在地上,等着锤子掉下来,大约三十秒钟过后,并没有什么锤子掉下来,我开始意识到那不过是某个不伦瑞克海军航空站的喷气式飞机驾驶员,他太心急,等不及飞过大西洋后再进入超音速状态。但是,他妈的,谁能猜到飞机的声音这么响啊? 我慢慢站起来,当我站在那里,心跳终于平缓下来时,我意识到我不是被那个晴天霹雳吓傻的唯一生物。我们在普劳特狭地的家后面的一小片树林在我记忆中第一次变得完全沉寂下来。我站在灰尘飞舞的光束里,碎叶屑占满了我的汗衫和牛仔裤,我屏住呼吸,聆听着。我从未经历过如此的寂静。即使在一月寒冷的天气里,树林里也充满了动物们的窃窃私语。 最后,一只燕雀唱了起来。有两到三秒的沉寂,然后一只松鸦作了回应。又过了两三秒,一只乌鸦加了进来。一只啄木鸟开始敲打树干寻找幼虫。一只花栗鼠跌跌撞撞地跑过我左边的草丛。我站起来一分钟后,树林又充满了细小的嘈杂声,变得生机勃勃;树林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我也继续我自己的事情。我从未忘记那次突如其来的轰隆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从恶梦中醒来时经常想起六月的那天,在记忆里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事情已经改变了,不知不觉地,或者能够改……但是当我们使自己确信我们并没有受伤并且危险——如果有危险——已经过去了的时候,首先来临的是寂静。 无论如何,德里在下一个星期的大部分时间处于关闭状态。在暴风雪中,冰雹和疾风导致了大面积的破坏,随后气温突然下降了二十度,这使挖掘和清理工作变得困难和缓慢。另外,三月里的暴风雪后的天气总是阴沉和压抑的;我们每年都这样度过(如果我们不幸运的话,四月份还会有额外的两到三次),但是我们从不期待它们的到来。每次我们遭受袭击的时候,我们自己忍受。 临近周末的一天,天气终于开始放晴。我利用这个机会,出去在一家小餐厅喝一杯咖啡和吃上午点心,这家店离乔最后一次去买东西的瑞特爱连锁店三个门面。我一边啜着咖啡,嚼着食物,一边做着报纸上的填字游戏,这时候有人问,“我可以坐在你这桌吗,诺南先生?今天这里太挤了。” 我抬起头来,看见一位老人,我见过他但不能叫名字。 “拉尔夫?罗伯茨,”他说。“我在红十字做义工。我和我的妻子,洛伊丝。” “哦,好的,当然,”我说。我每六个星期左右在红十字会献一次血。拉尔夫?罗伯茨是那些随后派发果计和饼干的老人中的一位,他会告诉你如果感到头昏眼花的话,不要站起来或做剧烈运动。“请坐下!。”
第21页 他滑进座位里,看着我的报纸,报纸拆着,填字游戏那服版朝上,正落在一片阳光里。“你有没有觉得做《德里新闻》上的填字游戏有点像在棒球比赛中使投手三振出局?”他问我。 我笑起来,点点头。“罗伯茨先生,我玩这个跟人们爬珠穆朗玛峰的理由一样……因为它在那里。只有玩《德里新闻》上的填字游戏,才不会有人掉下去。” “请叫我拉尔夫。” “好的。我是迈克。” “好。”他咧开嘴笑起来,露出弯曲和略微有点泛黄的牙齿,但没有假牙。“我喜欢叫名字。这就像可以解开领带了。最近老颳风,不是吗?” “是的,”我说,“但是现在天气正在逐渐暖和起来。温度计在三月里已经很快地上升了一截,从前一天晚上的华氏二十五度到早上的华氏五十度。比气温上升更好的是,太阳又温暖地照在你脸上。就是这种温暖引诱我走出屋子。” “我猜春天就要来了。有几年春天有点错过了,但它看上去总是能找到回家的路。”他啜了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下。“最近没有在红十字会看到你。” “我处在恢复期,”我说,但这是个小谎言;两个星期前我就符合条件再献一品脱血。提醒卡就在冰箱上面。我头脑中才想到这件事,“下个星期,一定的。” “我提这个只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a级献血者,我们总是能用到你的血。” “帮我留一张躺椅。” “尽管放心。一切都好吗?我这样问只是因为你看上去很疲倦。如果是失眠,我很理解,相信我。” 我暗暗想,他确实看上去像一个失眠症患者——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他也是一个七十五奔八十的老人了,我并不认为任何人到了这把年纪还不该显得这样。刚上了年纪,生活可能仅仅是面颊和眼睛上的印记。年纪一大把了,结果就是你看上去像杰克?拉?莫塔苦战十五回合后的样子。 我张嘴想说人们问我好不好时我一贯的回答,然后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是觉得必须要用这种男子汉式的千篇一律的回答,我想骗谁呢。如果我在护士把针头从我胳膊里拔出来后,跟红十字会里给我递巧克力夹心饼干的人说我觉得不是很好,会发生什么呢?地震?火灾和洪水?狗屁。 “不,”我说,“我真的觉得一直不是很好,拉尔夫。” “流感?最近一直在蔓延。” “不。事实上,我这次没得流感。并且我一直睡得很好。”这句话是真的——莎拉—拉弗斯的梦没有再出现,不管是平淡的还是强烈的。“我想我也许是情绪低落。” “哦,你应该去度假,”他说,然后啜着他的咖啡。他再次抬头看我的时候皱了皱眉,放下杯子,“什么?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我想像着说。拉尔夫,你就是第一只打破寂静的鸟,就是这样。 “不,没什么不对劲,”我说,然后,因为我有点想知道话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是什么样,我重复了一启遍。“度假。” “哦,”他说,笑起来。“人们一直这样做的。” 人们一直这样做的。他这样说是对的;即使是那些并不能全然负担起度假费用的人。当他们疲倦的时候。当他们被自己的麻烦弄得紧张憔悴的时候。当世界对他们来说太沉重的时候,挣钱然后花钱。 我当然负担得起度假,我当然也能从工作中抽出时间——什么工作,哈哈?——然而我需要这个红十字会发饼干的人向我这样受过大学教育的傢伙指出本应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自从我和乔在她去世前那个冬天去过百慕达后,我还没有真正度过假。我的那口饭碗已经不再有东西了,但我依然坚守着它。 直到那年夏天,当我在《德里新闻》上读到拉尔夫?罗伯茨的讣告时(他被一辆汽车撞倒),我才充分意识到我欠他有多么多。让我告诉你,那个建议比我献血后得到的任何一杯橙汁都要好。 我离开餐馆后没有回家,而是徒步走过半个这该死的城市;上面有部分完成的填字游戏的那版报纸夹在胳膊下面。我一直走到觉得冷了为止,虽然气温正在变暖。我没有去想什么事情,但我又想到了所有的事。这是一种特殊的思考,当我准备写一本书时常有的那种,虽然我有好几年没有那样思考过,我很容易很自然地就进入了这种状态,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种状态。 这就像有人开着大卡车停在你的车道上,然后把东西搬到你的地下室里。我无法找到比这个更好的解释了。你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因为它们都被包在鼓鼓囊囊的棉被里,但是你不需要知道。那是家具,你需要用来使你的房子看上去像个家的所有东西,使它刚刚好,恰好是你想要它成为的那种样子。 当这些傢伙跳回到他们的卡车上开走后,你下到地下室并走来走去(像那个上午我在德里游荡一样,穿着旧套鞋翻山越谷),这里摸摸一条边,那里摸摸一个角,这个是沙发吗?那个是衣柜吗?这些都不重要。每样东西都在这里,搬东西的人没有忘记一件东西,虽然你不得不自己把它们都搬上楼去(在这个过程中经常会扭伤你可怜而衰老的背),这很好。重要的是送来的货很完整。
第22页 这一次我想——希望——送货卡车运来了我后面四十年需要的东西:我可能不得不度过的没有创作的年头。他们曾经来过地下室的门口,他们曾很有礼貌地敲门,几个月后仍然没人有应门时,他们终于拿来一柄破墙槌。嗨!伙计,希望这声音没太吓到你,对不起这个门了! 我不在乎这个门;我在乎这些家具。有哪一件损坏或丢失了吗?我不这么认为。我想我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把它们搬上楼去,撕掉家具的包装,把它们放在该放的位置。 在我回家的路上,我经过了“影子”,德里可爱的怀旧小电影院,虽然(或许因为)有录像技术的变革,它还是生意兴隆。这个月他们在放映五十年代的经典科幻电影,但四月份是献给汉弗莱?鲍嘉的,乔一直的最爱。我在招牌下面站了一会儿,研究其中一部即将上映的大片的海报。然后我回家去,从电话本上随机选了一家旅行社,告诉接电话的傢伙我想去基拉戈岛。你是说基韦斯特岛吗,这傢伙说。不,我告诉他,我是指基拉戈岛,就像鲍嘉和巴考儿演的电影《基拉戈岛》里的那个。三个星期。然后我重新考虑了一下。我有钱,我一个人过,并且我退休了。狗屁的“三个星期”算什么?六个星期吧,我说。给我找一间小屋或其它什么的。那会很贵的,他说。我跟他说我不在乎。等我回到德里的时候,就是春天了。 同时,我有一些家具要拆开包装。 第一个月我被基拉戈岛迷住了,最后两个星期又无聊得要死。但是我还呆在那里,因为无聊是有好处的。对无聊有很强忍受力的人能想很多。我吃了大约十亿只小虾,喝了大约一千杯玛格丽特酒,实打实地读了二十三本约翰?丹恩?麦克唐纳的小说。我晒伤了,然后蜕皮,最后晒黑了。我买了一顶长帽舌的帽子,上面用亮绿色印着“parrothead”。我在同一片海滩上散步,直到我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我也拆开了家具的包装。有许多我不喜欢,但毫无疑问它们都很合适这房子。 我想到乔以及我们共同的生活。我想对他说没人会把《两人行》和《天使望故乡》混为一谈。“你不是要把失意艺术家的废话讲一堆给我听吧,是吗,诺南?”她这样回答……在我待在基拉戈岛的日子里,这些话不断在脑海中出现,总是用乔的声音:废话,失意的艺术家的废话,都他妈的幼稚失意艺术家的废话。 我想到乔穿着她长长的红色森林围裙,拿着一帽子黑色的喇叭形蘑菇走向我,洋洋得意地笑:“今晚在tr没有人吃得比诺南家更好。”她喊着。我想到她涂脚趾甲油的样子,弯着腰,头低在两条腿之间,只有干这件特殊活的女人才能设法做到的姿势。我想到她向我扔一本书,因为我嘲笑她的某个新发型。我想到她努力学习如何在班卓琴上演奏舞曲,想到她不戴胸罩穿着薄薄的毛线衣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我想到她的哭,她的笑,还有她的生气。我想到她跟我说那是废话,失意的艺术家的废话。 我也想到了做过的梦,特别是达到高潮的那个梦。我很容易就想到它,因为它从来没有像普通的梦那样被淡忘。关于莎拉—拉弗斯的最后一个梦和我第一个遗精的梦(遇到一个躺在吊床里吃李子的裸体女孩)是仅有的两个年复一年我仍然记得很清楚的梦,其它的梦或者还剩下模糊的片断,或者被完全遗忘。 关于莎拉的梦里有很多很清晰的细节——潜鸟,蟋蟀,金星和我对它许的愿,只是列举一些——但我想绝大多数东西只是虚幻的景象。如果你愿意,可以给舞台设置背景。如此看来,我可以不考虑它们。那样的话,还留下三个主要的元素,还有三大件家具要拆开包装。 当我坐在沙滩上,看着太阳在我沾满沙子的脚趾间落下的时候,我不认为你必须是一个精神病医生才能明白这三样东西是如何联繫在一起的。 在关于莎拉的梦中,主要的元素是我身后的树林,我下面的房子,还有迈克?诺南自己,僵在两者之间。天正黑下来,树林里有危险。到下面的房子去是吓人的,也许是因为它空了那么久。但我从不怀疑我必须去那里;吓人或不吓人,那是我拥有的唯一藏身之处。可惜我无法做到。我不能动。我有行走上的障碍。 在噩梦中,我终于能向藏身之处走去,只是这藏身之处证明不是可靠的。证明是比我曾预期的更加危险……是的,在我最疯狂的梦里。我死去的妻子冲出来,仍被缠在她的尸布里,尖叫着,攻击我。即使在五个星期以后,在离德里几乎三千英里的地方,想到那个迅速移动的有宽大袖子的白色东西还是会让我发抖并回头看看。 但那是乔安娜吗?我并不真的知道,不是吗?那个东西从头到脚裹起来。那口棺材看上去像她入葬的棺材,这是对的,但那可能只是个误导。 尸骨袋 正文 第5章(下) 章节字数:6050 更新时间:08-05-09 21:39 行走的障碍,写作的障碍。 我不能写作了,我对梦里的声音说。这个声音说我能。这个声音说写作障碍已经消失了,我相信它,因为行走障碍已经消失了,我终于沿着车道走下去,向藏身之处走去。虽然我心里害怕。甚至没等这个说不清形状的白色东西出现,我已经吓坏了。我说我害怕丹弗斯太太,但那只是我梦中的思维把莎拉—拉弗斯和曼德里混在一起了。我害怕——
第23页 “我害怕写作,”我听到自己大声说出来。“我甚至害怕尝试。” 这是我最终飞回缅因州的前一夜,我已经不太清醒,喝醉了。到我休假结束为止,我许多晚上都在喝酒。“不是障碍吓坏了我,是解除这种障碍吓坏了我。我真该死,姑娘们,小伙们,我真他妈该死。” 该死不该死,我意识到我终于接触到问题的核心。我害怕解除这种障碍,也许是害怕重拾生活的轨迹,过着没有乔的日子。然而我内心深处相信我必须这样做;那就是我身后树林里凶险的声音所代表的意义。信心是很重要的,也许太重要了,特别是你沉溺于幻想的话,当一个沉溺于幻想的人陷入精神困境的时候,表象和事实之间的界线经常会消失。 树林里的东西,是的,先生。当我思考它们的时候,我手里正握着其中之一。我朝着西边的天空举起酒杯,这样落山的太阳看上去像在杯子里燃烧。我喝了很多,也许在基拉戈岛这是对的——见鬼,人们在度假时应该喝很多酒,这几乎成为规矩了——但我在离开前一直喝得太多。是那种能立刻完全失去控制的喝法,那种会给人带来麻烦的唱法。 树林里的东西,被吓人的怪物看守的潜在的安全地方,那个怪物不是我的妻子,也许是对我妻子的记忆。这样想有意义,因为莎拉—拉弗斯一直是乔在世上最喜欢的地方。这种思路又引到另一件事,那件事让我在斜躺着的躺椅上晃着腿并激动地坐起来。莎拉—拉弗斯也曾是仪式开始的地方……香槟,最后一行,至关重要的祝福:好啊,那这样就好了,是吧? 我希望事情都再次变好吗?我真的想那样吗?一个月或一年以前,我可能不确定,但现在我很确信。答案是肯定的。我想继续前进——心中放下死去的妻子,修补我破碎的心,继续生活下去。但要那样做,我不得不回去。 回到那座木屋,回到莎拉—拉弗斯。 “是的,”我说,我的身体猛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是的,你明白了。” 那么为什么不呢?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跟让拉尔夫?罗伯茨观察到我需要休假一样傻。现在我的休假结束了,如果我需要回到莎拉—拉弗斯,为什么不呢,前一两个晚上可能有点吓人,这是最后一个梦给我留下的影响,但是呆在那里能更快地淡忘这个梦。 并且我的写作也可能发生些什么事(在我清醒的头脑中我给最后这个念头只留了一个卑微的角落)。这是不太有希望的……但也不是不可能的。除非出现奇蹟,这难道不是我元旦那天坐在浴缸边上,拿一块湿毛巾擦额头上的伤口时的想法吗?除非出现奇蹟。有时候盲人摔倒了,撞到了头,然后重新获得了光明。有时候,瘸子可能扔掉他们的拐杖,当他们到达教堂台阶的顶端时。 在哈罗德和黛布拉为了下一本小说真的开始烦我之前,我有八到九个月的时间。我决定在莎拉—拉弗斯度过这段时间。在德里把东西整理好会花我一点时间,比尔?迪安需要一点时间把湖边的房子准备好让我住一年,但我可以在七月四号前到那里,这么容易做到。我断定把这一天定为目标不错,不仅因为它是我们国家的建国日,更多的是因为西缅因州虫害季节到那时候结束了。 到了那天,我收拾好度假用品(我把约翰?d?麦克唐纳的平装书留在这个小屋的下一位住客了),刮掉脸上留了一个星期的胡茬,我的脸晒得那么黑,看上去都不像我了,然后飞回缅因州,我决定了:我要回到我的潜意识认为是庇护所的地方去,那里能抵御越来越浓的黑暗。我要别动,即使我的头脑也暗示这样做不是没风险的。我回去不是指望莎拉会变成卢尔德……但我会允许自己拥有希望,当我第一次看见金星在湖面上显现,我会允许自己对它许愿。 只有一件事不符合我对莎拉的梦的有条理的解构,并且因为我不能解释它,我试着忽视它。但是我不太有运气,我猜,部分的我还是一个作家,作家是教自己的思想不守规矩的人。 这件事就是我手背上的伤口。那条伤口出现在所有的梦里,我发誓它曾出现……然后它真的出现了。在弗洛伊德博士的着作里你找不着这样的怪事;像那样的东西严格地说是属于心灵之友热线的。 那是巧合,就是这样的,当飞机开始降落时我这样想。我的座位是a—2(飞行时坐在前面的好处就是如果飞机掉下去,你是第一个到达坠毁地点的)当飞机沿着通向班戈国际机场的航线滑行时,我可以看到松树林。雪已经消融了,我已经厌倦了在雪里度假。只是巧合,在你生命中你有多少次割到自己的手?我是说,它们总是伸在前面,不是吗?到处挥来挥去,事实上在找割。 所有这些听上去应该是对的,然而不知为何又不很对。应该是这样的,但是……那么…… 是地下室里的小傢伙。他们是不接受这个解释的原因。地下室里的小傢伙完全不接受这个解释。 就在那一刻,波音737落地时发出一声巨响,我把所有的思路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到家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我在壁橱里东翻西找,直到我找到装有乔的老照片的鞋盒。我把这些照片分别归类,然后把在黑迹湖拍的那些研究了一遍。这方面的照片数量多得惊人,但因为乔是拍照的人,有她在里面的照片并不多。但我还是找到一张,这张我记得是在一九九o年或一九九一年拍的。
第24页 有时候即使是没有天分的摄影者也能拍一张好照片)如果七百只猴子花了七百年在七百架打字机上敲打,也能产生这样的效果——这张很好。照片里,乔站在浮板上,金红色的太阳在她身后下沉。她刚从水里出来,身上还滴着水,穿着两件套的泳衣,灰底红槓的图案。我抓拍到她笑和把湿湿的头发从额头和鬓角向后梳的样子。她的乳头紧贴在比基尼的罩杯下,非常显眼。她看上去像当年电影海报上的女演员,这种电影都是以犯罪为乐的b级片,讲述沙滩派对上的妖怪或在校园里昂首阔步的一队杀手。 突然间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欲望。我在心里要着她,就要她在照片里的样子,一缕缕头发贴在面颊上,湿湿的泳衣紧贴在身上。我想隔着上半截泳衣吸她的乳头,尝尝布料的味道和隔着布料感觉乳头的坚硬。我想从棉布里像喝牛奶一样吸出水来,然后把她的底裤扯掉,干她一直干到我们都爆发为止。 手有点发抖,我把这经照片放在一边,拿起其它一些我喜欢的(虽然其它照片里没有我完全一样喜欢的)。我硬得厉害,感觉就像皮肤包着石头那样。遇到这种事,在它软下去之前,你什么也做不成。 当周围没有女人愿意帮助你解决这个问题时,最快的解决方式是手淫,但那时候这种想法根本没出现在我脑海中。取而代之的是,我不停地在楼上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拳头握紧又松开,牛仔裤的前面鼓鼓囊囊像塞了个罩子。 生气可能是悲痛过程中的一个正常阶段——我读到过这种说法——但我在乔安娜死垢从来没有对她生气过,直到我发现那张照片为止。哇。我在那里,走来走去,犯了个无法摆脱的错误,对她火冒三丈。愚蠢的婊子,她为什么要在那一年最热的一天里跑动?笨啊,不考虑别人的臭女人,把我一个人留下成了这副样子,甚至不能工作了。 我坐在楼梯上,想着我应该做什么。我决定我要做的就是喝一杯,然后可能再来一杯给第一杯长长劲。在认定那根本就不是个好主意之前我其实已站了起来。 我改变思路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玩填字游戏。那个晚上当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又想到了看乔穿泳衣的照片。我认定那几乎是跟我生气和沮丧时喝几杯一样坏的一个念头。但是今晚我会做这个梦,当我关灯的时候我想。我肯定会做这个梦。 但是我没有。我的莎拉—拉弗斯的梦似乎结束了。 经过一个星期的思考,至少在湖边避个暑的想法似乎比以前更好,于是,在五月初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估计任何一个自重的缅因州看房人都会在家收看红袜队的比赛时,我给比尔?迪恩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将在七月四号左右到湖边的房子去……并且如果事情都像我希望的那样发展,我也会在那里过秋天和冬天。 “哦,好的,”他说,“真是好消息。这儿许多人都很想你呢,迈克。你妻子死了,许多人都想慰问你呢,你不知道吧。” 他的声音里有最轻微的责备的语调吗?或者那只是我的想像?当然我和乔在这个地区有影响;我们给一家小图书馆捐了不少钱,这家图书馆为莫顿-卡什瓦卡马可-卡斯特尔-维尔地区服务,乔曾组织了一次成功的捐款活动,使地区的流动图书馆成立并运作起来,除此之外,她曾加入过“妇女缝纫小组”(阿富汗披肩是她的消防局大楼举办的自愿献血活动中帮忙……夏季节日时在卡斯特尔-洛克照管摊位……像那样的事情还只是她的开始。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完全不带慷慨的女士式的炫耀姿态,而是低调谦逊的,低着头(经常是为了把相当狡猾的笑容藏起来,我应该加上这点——我的乔有比尔斯式的幽默感)。上帝,我想,也许老比尔有权利听上去像责备的样子。 “人们思念她。”我说。 “哦,他们思念她。” “我自己依然很相信她。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呆在湖边的原因。那里是我们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地方。” “我猜是这样的。但是能看到你到这里来实在太好了。我要忙起来了。房子状况良好——如果你想的话,今天下午就能搬进去——但是如果房子像莎拉这样空着,它会变陈旧的。” “我知道。” “我会让布兰达?梅赛夫把整个房子从上到下清理一遍。你一直请的同一个帮工,还记得吗?” “布兰达干复杂的春季大扫除有点老了,不是吗?”这位被议论的女士大约六十五岁,健壮、友好,粗俗但快乐。她特别喜欢关于旅行推销员的笑话,他们像兔子一样过夜,从一个窝跳到另一个窝。她不是丹弗斯太太。 “像布兰达?梅赛夫这样的女士在监督重要活动方面从来不显得老,”比尔说。“她会找两到三个女孩来做除尘工作和搬重物。可能花你三百美元。听上去还行吗?” “挺合算的。” “进需要检查一下,还有发电机,虽然我确信它们都没问题。我在乔以前的工作室旁边看见一个马蜂窝,我想在木材变干之前用烟薰一下。哦,还有老房子的屋顶——你知道的,中间那块——需要重新铺一下。我去年就应该跟你谈一下的,但是你也不用这个地方,我就让它去了。你也认为这是需要的吧?”
第25页 “是的,最多一万块。超过这个数,给我打电话。” “如果我们会超过一万块,我会笑起来吻一头猪。” “在我到那里之前,设法让一切就绪,可以吗?” “当然。你想要独处,我知道的……就这么长,你知道事情不会马上办好。她这么年轻就走了我们都很震惊;所有的人都震惊。震惊并且难过。她是个可爱的人。”从一个北方佬的嘴里说出来,“可爱”听上去像“苦爱”。 “谢谢你,比尔。”我感觉到泪水刺痛了眼睛。悲伤像一个喝醉的房客,总是不停地回来再次拥抱说再风。“谢谢你这么说。” “你会有你那份胡萝蔔蛋糕的,老朋友。”他笑起来,但有一点含糊,好像害怕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能吃许多胡萝蔔蛋糕,”我说,“如果人们吃得太多,噢,肯尼?奥斯特还养着那只大爱尔兰狼狗吗?” “吁,那个傢伙吃蛋糕能把他吃垮!”比尔很有幽默感地叫起来。他咯咯地笑到咳嗽为止。我等他笑完,自己也微笑着。“他管那狗叫蓝莓,如果我知道为什么才怪呢。他不是最土的傢伙吗!”我想他是在说这狗而不是狗主人。肯尼?奥斯特,身高五英尺多一点,体形优美,正好是“土”的反义词,“土”是缅因州特有的形容词,意指笨拙、难看、泥腿子。 我突然意识到我思念这些人——比尔、布兰达、巴迪?杰里森、肯尼?奥斯特和所有其他整年住在湖边的人。我甚至思念蓝莓,这只爱尔兰狼狗,它昂着头到处跑来跑去,脑子里像少根弦,长串的口水从它喉咙里流下来。 “我也必须去那里清除冬天被风颳倒的东西,”比尔说。他听上去有点尴尬。“今年不算坏——最后一场大风暴使路上都是雪,感谢上帝——但还是有许多让我不高兴的事。很久之前我就应该处理了。你不用这个地方不是一个藉口。我一直在拿你的钱。”听这个头发灰白的老傢伙捶胸顿足是有趣的事;我非常确信乔将会把脚踢来踢去,哈哈地笑。 “比尔,如果到七月四号每样东西都弄好能用的话,我会很高兴。” “那你会快活得像泥滩上的蛤蜊。我向你保证。”比尔听上去他自己快活得像泥滩上的蛤蜊,我也很高兴。“准备来这里在水边写作吗?像以前的日子那样?不是说最后两本不好,我妻子一直捧着最后一本读,但——”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真话。然后我想到了一件事。“比尔,清理车道和让布兰达?梅赛夫行动之前你能帮我个忙吗?” “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很乐意。”他说,于是我告诉他我想要的东西。 四天以后,我收到一个小包裹,上面留下的无法投寄退回的地址很简洁:迪恩/留局待取/tr-90(黑迹湖),我打开包裹抖出二十张照处,这些都是用那种用了一次就扔掉的小相机照的。 比尔从各个角度拍了这所房子,大多数传达出一种微妙的落寞的氛围,一个地方没人居住而产生的氛围……即使是得到照管的房子(引用比尔的话)过了一段时间也会有被冷落的感觉。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些照片。前面四张是我想要的,我把它们排在餐桌上,强烈的太阳光将直接照在上面。比尔站在车道的顶端照的这些照片,把一次性相机对准了莎拉—拉弗斯的全景。我可以看见苔藓不光长在主屋的原木上,也长在南北两翼的原木上。我可以看到车道上落了一层树枝和一堆堆的松针。比尔在拍照前一定是想清理掉所有的东西,但是他没有。我告诉他我明确想要的东西——我用的词是“实打实的”——比尔给我做到了。 自从我和乔在湖边度过了许多时间后,车道两边的灌木丛都长密了。它们并没有完全长疯掉,但,是的,有一些长点的树枝确实看上去像分离的恋人一样越过沥青路彼此渴望着。 但是我眼睛一遍一遍看的是车道末端的门廊。照片和我梦中的莎拉—拉弗斯的其它相似之处可能只是巧合(或者是作家经常令人惊讶的想像),但是我无法解释穿透门廊的木板生长着的向日葵,正如我无法解释我手背上的伤口。 我把其中一张照片翻过来。在背面,比尔用精巧的笔迹写着:这些傢伙早早地就长出来了……入侵! 我翻回到照片的那面。三株向日葵,穿过门廊的木板生长着。不是两株,也不是四株,而是三株大大的向日葵,花盘像探照灯一样。 就像我梦中的向日葵。 尸骨袋 正文 第6章(上) 章节字数:7870 更新时间:08-05-10 09:53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号,我把两个行李箱和苹果笔记本电脑扔进我的中型雪佛莱的后备箱里,开始沿着车道倒车,然后停下来又走进房子。房子感觉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凄清,像一位被遗弃却不明所以的忠实的爱人。家具没有遮盖,电源也没关掉(我理解这次伟大的湖边实验可能最终成为一次迅速和彻头彻尾的失败),但是本顿街14号给人的感觉还是像被遗弃了。房间里虽然满是家具,当我走过它们的时候,屋子还是有回声,看上去到处都是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在我的书房里,显示器为了防灰,罩上了罩子后像个刽子手。我在它前面跪下来,拉开一个书桌抽屉。抽屉里有四令纸。我拿了一令,夹在胳膊下面离开了,然后又想到一个念头,转回身来。我曾把乔穿泳衣那张挑逗性照片放在中间的大抽屉里。我拿出照片,从这令张的底部把包装纸撕开,把照片插在当中,像一张书籤。如果我万一真的又开始写作,并且写下去,我会在二百五十页的地方遇见乔安娜。
第26页 我离开房子,把后门锁上,钻进我的汽车开走了。我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好几次都很想到湖边去并检查一下工作——工作量比比尔?迪恩最初预计的要多了不少。使我没有那样做的是一种感觉,我的理智不能很清楚表达出来但仍然很强有力的一种感觉,就是我不应该那样做;我下次去莎拉的时候,事情就会明了。 比尔雇了肯尼?奥斯特来铺屋顶,还让肯尼的表弟,提米?莱芮比来“刮层皮”,一种类似于擦锅的清洁过程,有时候用在原木屋的清洁工作中。比尔也叫了一个管道工来检查管子,得到我的允许后换了一些旧管子和进泵。 比尔在电话中对所有这些花费表现得大惊小怪;我让他去。当第五、第六次加人加钱的时候,你最好还是靠边站,让他们自己解决。对北方佬来说,摆出绿色的票子似乎是错误的,从某种角度看,像当众亲热。至于我自己,我一点也不介意这些支出。我过得很节俭,绝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不是出于道德的教条,而是因为我的想像力,在其它大多数方面都很活跃,唯独在钱这个问题上表现得不好。我对狂欢的理解就是三天呆在波士顿,看一场“红袜队”的棒球赛,到“towerrecords”唱片店转一转,顺便参观一下剑桥的“华兹华斯”书店。像这样过日子并不吃掉我多少利息,更不要说本金了;我在沃特维尔有一个很好的投资顾问,在我锁上位于德里的房屋的门并向西到tr-90地区去的那天,我的身价略高于五百万美元。跟比尔?盖茨比当然不多,但在这个地区也是个大数目了,我在高昂的房屋修理费面前还能高兴得起来。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奇怪的暮春和初夏。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等待,我结束了城里的事务,当比尔?迪恩打电话来讲最近一批问题时,我就跟他谈话,并且努力不去想问题。我接受了《出版人周刊》的採访,当採访者问我在经历丧妻之痛后回到工作状态是否有问题,我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为什么不呢?这是真的。我的问题在完成《一落千丈》后才开始;一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都精力十足。 六月中,我跟弗兰克?阿伦在蓝锆石咖啡馆碰头吃中饭。蓝锆石在路易斯顿,地理上是他的城市和我的城市的中点。吃甜食的时候(蓝锆石着名的草莓水果酥饼),弗兰克问我是否在和什么人约会。我很惊奇地看着他。 “张大嘴看什么呢?”他问,他的脸上流露出上千种说不清的表情之一——介于有趣和恼火之间的一种。“我当然不会把这看成是背叛乔,倒八月份,她去世就要四年了。” “没有,”我说,“我没有约会任何人。” 他默默地看着我。我也回视了他几秒钟,然后开始用勺子拨弄我的水果酥饼上的鲜奶。饼干从炉子里出来后还是热的,奶油正在融化。这让我想起那首愚蠢的老歌,某个人怎样把蛋糕忘在外面,泡了雨水。 “迈克,你和人约会过吗?” “我不明白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哦,看在上帝份上。在你度假时有没有你——” 我的视线从融化的鲜奶上抬起来。“没有,”我说,“我没有。”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他准备好要进下一个话题了。这对我来说是好事。但是,他说得很直白,他问我自从乔安娜死后是不是一直没有性关系。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以接受谎言,即使他并不完全相信——男人在性的问题上总是撒谎。但我说的是真的……还带着某种坏坏的快感。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按摩院怎么样?你知道的,至少可以找一个——” 他坐在那里,用勺子敲打着装甜食的碗的边缘。他一口也没有吃。他看着我,好像我是某种新奇的昆虫。我很不喜欢这个样子,但我想我理解。 有两次机会,我已经接近于这些天人称作“一条腿”的状态,两次都不是在基拉戈岛,在那里我看到大约两千个漂亮女人穿着比基尼走来走去。一次是一个红头发的女招待凯丽;在我常去吃中饭的郊区的一家餐厅。过了一会儿我们开始聊天,开开玩笑,然后就开始有那种眼神的接触,你知道我说的那种,对视的时间稍微有点长。我开始注意她的大腿,她转身时制服贴在臀部的样子,她也注意到我在注意她。 还有一个女人是在“新生活”认识的,我过去经常在那里健身。一个高个子的女人,喜欢穿粉红色的运动胞衣和黑色的单车短裤。让人大饱眼福。另外,我也喜欢她带来在骑健身单车时读的书,单车上的有氧健身旅程没完没了却没有目的地,这些书不是《香奈儿女性杂志》或《时间》,而是像约翰?欧文和埃伦?吉尔克里斯等人写的小说。我喜欢阅读真正的书籍的人,不只是因为我自己曾经写这类书。读者就像其他人一样一开始捡到篮里都是菜,但是作为普遍规律他们其实会从那里继续下去。 这个金发碧眼穿粉红色上衣黑色短裤的女人叫阿德莉亚?邦迪。当我们并排骑着单车,骑得越来越久时,我们开始谈论书籍,然后就发展到我一个星期有一两个早上在举重室里给她做防护。给她作防护带给我一种奇怪的亲密感。我想举重者仰卧的姿势是部分原因(特别是当举重是个女人),但不是全部,甚至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一种信任因素。虽然还没有达到举重者把生命托给防护者的程度。在一九九六年冬天的某个时刻,当她躺在长椅上,我站在她头前面,看着她倒过来的脸的时候,这种对视开始了。这种对视的时间有点太长。
第27页 凯丽大约三十岁,阿德莉亚可能更年轻一点。凯丽离婚了,阿德莉亚从来没结过婚。在这两个场合中,我都没有想老牛吃嫩草,我想她们俩中任何一个都会很高兴地跟我临时上床。有点像甜蜜浪漫的试车。但是在凯丽这件事上我做的就是换一家餐馆吃中饭,并且当基督教青年会送给我一次免费健身体验的机会时,我从此就开始到那里去健身,再也没有回到“新生活”去。我记得在我做出改变大约六个月后的某天,我在街上走过阿德莉亚?邦迪身边,虽然我说了“嗨”,我确信没有看到她迷茫的,略微受伤的凝视。 从纯生理的角度来看,我想要她们两个(事实上,我似乎记得在一个梦里,我要了她们两个,在同一时间,同一张床上),然而我又不想要她们俩。部分是因为我没有了写作的能力——我的生活已经够糟了,谢谢你们,不要再添乱了。还有部分原因是我要搞明白,回视你的女人是对你本人感兴趣,而不是你相当可观的银行存款。 最主要的原因,我想,是因为我心中还有太多乔的影子。即使是在四年后,也没有留出给其他人的位置。悲哀就像胆固醇,如果你觉得好笑或奇怪,很感谢。 “那朋友呢?”弗兰克问,终于开始吃他的草莓水果酥饼。“你有朋友可以来往,不是吗?” “是的,”我说,“许多朋友。”这是撒谎,但我确实有许多填字游戏要玩,有许多书要读,有许多电影要晚上在录像机上看;我几乎可以在心里默北联邦调查局关于非法复制的警告。说到活生生的真人,当我准备离开德里时,我唯一打过电话的人是我的医生和牙医,我在那个六月寄出的大多数信件是给诸如《哈泼斯》和《国家地理》这样的杂志的,信里装着地址变更卡。 “弗兰克,”我说,“你听上去像一个犹太人的老妈。” “有时候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像一个犹太人的老妈,”他说,“相信烤过的马铃薯,而不是玛索球的疗效功能。你比前段时间看上去好多了,终于增加了点体重。我想——” “胖了很多啊。” “胡扯,你来过圣诞节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伊卡布?克莱恩。另外,你脸上和胳膊上多了点阳光的痕迹。” “我一直坚持多做散步。” “这样你气色好很多……除了你的眼睛。有时候你眼中有一种眼神,每次我看到这种眼神都很为你担心。我想如果有人为你操心乔会高兴的。”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我问。 “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想知道事实吗?你看上去像被什么东西绊住而不能脱身的人。” 我在三点半离开德里,停在拉姆德吃晚饭,当太阳西沉的时候,继续慢慢开车穿过缅因州西部不断上升的群山。我仔细地——如果不能算很自觉地活——计划了我离开和到达的时间,当我的车开出莫顿,进入tr-90零散不成片的镇区时,我意识到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虽然汽车的空调开着,我的脸和胳膊上还是出了汗。收音机里放出来的东西听上去都不对劲,所有的音乐都像尖叫,我把它关掉了。 我被吓坏了,我有很好的理由被吓倒。即使排除梦境和现实世界之间奇特的交叉影响作用(我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个,不去想手背上的伤口和穿过后门廊的木板长出的向日葵,把它们看成是巧合或精神上的错觉),我也有理由被吓坏。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梦,这次我最终决定回到湖边去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决定。我不觉得自己像一个“千禧之年”的现代人,在精神追求方面正视自己的恐惧(我很健全,你也很健全,让我们在威廉?艾克曼轻柔的背景音乐中集体意淫吧);我觉得更像《旧约》中疯狂的先知,进入到沙漠,靠蝗虫和苏打水为生,因为上帝曾在一个梦中召唤他。 我处于麻烦之中,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从舒坦变得严峻,不能写作只是其中一部分。我没有强姦幼童,也没有在时代广场上跑来跑去,手里拿着扩音器鼓吹阴谋理论,但我同样是在麻烦中。我在各种事情上都失利了,又不能再找回来。无需惊讶;毕竟,生活不是书本。我在那个炎热的七月的晚上做的就是自己执行的休克疗法,给了我自己至少这么多的信心——我知道这点。 你通过以下路线到达黑迹湖:i-95公路从德里到纽波特,2号干道从纽波特到贝瑟尔(在拉姆福德停一下,过去那里一直是声名狼藉,一直到通货膨胀在里根的第二任期得到遏制);5号干道从贝瑟尔到沃特福德。然后你走68号干道,一条老的乡村公路,经过卡斯特尔-维尔,穿过莫顿(那里的市中心有一个改装过的车库,卖录像、啤酒和二手来复枪),然后经过上面写着tr-90的路标,还经过一块路标上面写着:环保巡逻员是紧急情况时最好的援助,请拨1-800-555-game或用手机拨打*72。有人用喷漆在这块上面加了句:操你老鹰。 开过那个路标后五英里,你右手边出现一条狭窄的小路,只用一块锡板标出,上面是褪色的数字42。在数字上,像元音变化符一样,有两个0。22口径手枪打出的小洞。 在我预计的时间左右,我把车开上了这条小路——根据雪佛莱仪錶板上的时钟,是美国东部时区下午七点十六分。
第28页 感觉就像回家一样。 从里程计上看,我把车开进去了五分之一英里,听着覆盖着路面的青草沙沙地刮着我汽车的底盘,偶尔听到树枝刮擦着车顶或像拳头一样敲打车子乘客座的一边。 最后,我把车子停下,关掉引擎。我钻出汽车,走到车子后部,趴在地上,开始拔掉所有碰到雪佛莱滚烫的排气系统的草。这是一个干旱的夏天,最好还是小心。我在这个精确的时刻来就是为了复制我的梦境,希望能进一步领会这些梦境,或者知道下一步做什么。引起森林火灾可不是我来这儿要做的事。 草拔完后我站起来,看了看周围。蟋蟀在唱歌,这跟我梦里一样,树木在小路的两边紧紧挤在一起,在我的梦里它们总是这样的。头顶上,天空是一道越来越淡的蓝色。 我开始沿着右手边的车辙向前走。乔和我在这条路的一端曾有个邻居,老拉斯?沃斯本,但现在拉斯的车道上长满了刺柏类灌木,一根生锈的长铁链拦住了路口,链子左边一棵树上钉着块牌子,写着“禁止闯入”,链子右边一棵树上也钉着块牌子,写着“新世纪不动产”,还有个本地电话号码。这些字已经褪色了,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很难辨认。 我继续走,再次意识到我沉重的心跳,还有蚊子在我脸旁和胳膊旁边嗡嗡地飞。蚊子最多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但我也了很多汗,这是它们喜欢的气味。这让它们想起了血的味道。 当我走近莎拉-拉弗斯的时候,我到底有多害怕?我不记得了。我猜想惊恐像痛苦一样,是事后才掠过我们头脑的一种感觉。我确实记住的是我以前在这里时有过一种感觉,特别是当我独自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这是一种感觉,现实很单薄。我认为它是单薄,你知道的,就像化冻后湖面上的冰,我们往生活中填塞喧闹、光亮和运动是为了向自己隐瞒它的单薄。但是在像42号路这样的地方,你发现所有的烟雾和镜子都被移走了。留下的是蟋蟀的叫声和绿叶越变越黑的景象、形状像人脸的树枝、你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动的声音和眼底血管的搏动,还有白天的蔚蓝从天空中消失时天空的样子。 随着白天的结束到来的是一种确定:现实的皮肤下面有一个秘密,既隐秘又明白的某种神秘。在每一次呼吸中你感觉到这种神秘,在每一次脚步的更替中你期望投入它。它在这里,你像一个熘冰者做转体动作一样以扣人心弦的弧线滑过它的表面。 在离我停车处向南半英里的地方,我停了一会儿,还要向南半英里才到车道。道路在这里有一个急剧的转弯,右边是一片空地,陡峭地向湖边倾斜下去。当地人管它叫泰德威尔牧场,有的时候叫它老营地。就是在这里,莎拉?泰德威尔和她奇怪的部落建造了他们的小木屋,至少玛丽?辛格曼是这么说的(有一次,我问比尔的时候,他承认是这个地方……但是他看上去对继续谈话不感兴趣,我当时觉得有点奇怪)。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俯视着黑迹湖的北部。满面春风光滑而平静,在落日的余晖中仍呈蜜饯色,看不到一丝波纹和一只小船。我猜,船夫们现在应该都在码头或沃灵顿的日落酒吧了,吃着龙虾卷,大杯大杯地喝着混合的酒。然后,他们中的少数人斯比德和马提尼酒喝得醉醺醺的,会在月光下在湖边跑来跑去。我在想我是否会在附近听到他们的动静。我想很有可能到那时我已经在回德里的路上了,或者是被我发现的东西吓坏了,或者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而醒悟过来。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 我还没意识到这句话就从我嘴里说了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句话。我记起梦到乔在床底下,不由得战慄起来。一只蚊子在我耳朵旁边嗡嗡叫。我用手拍死它,继续走。 最后,我到达车道顶端的时间几乎过于准时了。重新进入梦境的感觉也太全面。甚至连繫在莎拉-拉弗斯标牌上的在越来越暗的树林背景上飘荡的气球(一个白的,一个蓝的,而个上面都很小心地用黑色油墨印着欢迎回来,迈克!),看上去都加强了我刻意营造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没有两个梦是完全相似的,不是吗?头脑构思的东西和手工做出来的东西永远都不可能完全一样,即使它们努力想要一样,因为从一天到另一天,甚至从一刻到另一刻我们从来都不是一样的。 我走到标牌那里,感受这个地方在黄昏时的神秘。我向下挤压这块木板,感受它粗糙而真实的存在,然后我用大拇指肚摸这些字,也不怕被刺刺到,像一个盲人读布莱叶点字一样用我的皮肤来认这些字:s和a,r和a;l和a和u和g和h和s。 落下的松针和风吹落的树枝已经从车道上清理掉了,但黑迹湖闪着微弱的光,正如它在我梦里的样子,像一朵凋谢的玫瑰,四下伸展的一大幢房子也是一样的。比尔很周到地把后门廊上的灯留在那里开着,穿过木板长出来的向日葵早已被砍倒,但其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我抬起头来,看着小路上方窄窄的一道天空。什么也没有……我等待着……还是什么都没有……仍然等……然后它出现了,就在我视线集中的地方。在某一刻,只有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深蓝色刚开始在天空的四边出现,像浸了墨水),在下一刻,金星在那里闪亮,明亮且稳定。人们谈论看着星星出来,我想一些人看过,但这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真正地看着一颗星星出现。我也对着它许愿,但这一次是在现实中,并且我没有渴望见到乔。
第29页 “帮帮我,”我看着星星说。我应该多说点的,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够了,我头脑中一个声音不安地说。这就够了,现在,回去到你的车里去。 可惜这不是计划。计划是沿车道下去,就如我在最后一个梦,那个恶梦里做的一样。计划是向自己证明,并没有尸衣包裹的怪物潜藏在下面大大的老木屋的阴影里。计划相当程度上是基于新时代的某条“智慧”,“害怕”这个词代表“面对任何事情并恢复状态”。但是,当我站在那里,向下看着门廊灯的光亮时(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它看上去非常小),我突然想到另一条“智慧”,不那么清新亮丽的一条,它提议“害怕”意味着“把所有事情搞糟并跑掉”。当天空中的光亮消失时,我独自站在树林中,这情景看上去像后面那条更漂亮的阐释,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向下看了看,很好玩地发现自己拿了一个气球——当我在想事情的时候,没注意就解开了它。气球拴在绳子的一端,静静地从我手中飘起来,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它上面印的字现在无法辨认了。 但是,这也许都是不切实际的;我也许不能移动。也许那个古老的可恶的行走障碍又抓住了我,我就会像个雕塑一样站在这里,直到有人过来把我拉走。 但这是现实世界中真实的时刻,在现实世界中,没有像行走障碍这样的事。我张开我的手。当我一直抓着的绳子松开飘走后,我跟着不断上升的气球开始沿着车道向下走。一步跟着一步,非常像自我一九五九年第一次学会这种把戏后两只脚的走法。我越来越深入松树干净但酸腐的气味,有一次,我发现自己迈了特别大的一步,想躲开一根在梦里掉落在这里、但现实中并没有的树枝。 我的心依然怦怦地猛烈跳动,身上不停地流着汗,皮肤油油的招着蚊子。我举起一只手来把额头上的头发拨开,然后停下来,手指张开把手伸到眼前。我把另一只手放在它旁边。两只手都没有印痕;甚至没有伤疤的影子,在冰雹中当我在卧室里爬来爬去时我在手上弄出了道伤口。 “我很好,”我说,“我很好。”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一个声音回答我。这不是我的声音,也不是乔的;这像是来自不明飞行物的声音,这个声音讲述我的恶梦,即使当我相停下来时,这个声音也赶着我继续走。某个开外来客的声音。 我又开始走。我现在已经沿着车道走过一半路了。我已经到达了梦中我跟这个声音说我害怕丹弗斯太太的地点。 “我害怕丹弗斯太太,”我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试着大声说这句话。“如果这个可恶的老管家在那里怎么办?” 一只潜鸟在湖面上鸣叫,但这个声音没有回答。我想它没必要。并没有丹弗斯太太这个人,她不过是一本老书里的一袋骨头,这个声音知道这个。 尸骨袋 正文 第6章(下) 章节字数:8026 更新时间:08-05-10 09:54 我又开始走。我经过乔开着我们的吉普沿着车道倒车时曾经撞上去过的一棵大松树。她是怎样咒骂的呀!像一个水手!我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直到她骂出那句“操他奶奶的”,然后我就忍不住了,靠在吉普车的边上,手掌根部按着太阳穴,狂笑着直到眼泪滚落我的面颊,自始至终乔都两眼冒火地怒视着我。 我可以看到树干上离地大约三英尺地方的撞痕,昏暗中白色的疤痕像浮在黑色的树皮上。就是在这里,这种遍及其它梦的不安扭曲成了更糟糕的东西。甚至在这个被尸布裹着的东西从屋子里冲出来之前,我已经感觉到什么东西完全不对劲了,完全扭曲了;我感觉到房子本身也莫名其妙地变得不正常了。就在这个地方,经过有疤痕的老松树,我想像姜饼人一样跑走。 我现在没那种感觉了。是的,我害怕,但不是恐惧。一则我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淌着口水喘气的声音。在树林里一个人可能遇到的最坏的事是一头激怒的驼鹿。或者,我想,如果他真的很不幸的话,一头愤怒的熊。 在梦里,还有一个至少四分之三满的月亮,但是那个晚上我头顶的天空中没有月亮。也不会有的;在瞄了一眼那天早上的《德里新闻》天气版时,我注意到月亮是暗的。 即便最有力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是脆弱的,想到那个没有月亮的天空,我的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了。重温恶梦的感觉消失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我在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希望证明或达到什么。现在我必须沿着黑黑的小路一路回去取我的汽车。 好的,但我要从房子里拿一个手电筒照着回去。其中一个肯定还放在—— 湖的另一端响起了一连串参差不齐的爆炸声,最后一个声音响到足以在群山间引起回音。我停下来,很快地吸了一口气。片刻之前,这些意外的巨响可能会让我带着惊慌沿着车道跑回去,但现在我只有片刻的震惊。当然,那只是爆竹,最后一个——最响的那一个——可能是m-80型的。明天就是七月四号,湖对面孩子们正在提前庆祝,孩子们部是这样的。 我继续走,灌木丛还是像手一样伸出来,但它们已经被剪短了,伸出来的枝杈也不那么吓人。我也不需要担心会断电;我现在离后门廊已经够近了,可以看到飞蛾绕着比尔?迪恩为我留下开着的灯飞舞。即使电源断了(在这个州的西部,许多电线还是在地面上走的,经常会断电),发电机也会自动启动的。
第30页 然而我还是对梦境里有这么多东西真的在这里感到敬畏,即使那种强有力的重复——重温——的感觉已经没有了。乔的花盆还在老地方,位于向下通往属于“莎拉”的小块河滩的路旁边;我想布兰达?梅赛夫发现它们堆在地下室里,并让其中一个工人又把它们摆出来了。盆里什么也没有种,但我猜想很快就会有的。即使没有梦里的月亮,我也能看见水面上黑色的方形物,在离岸大约五十码的地方。那是游泳用的浮板。 虽然没有长方形的物体翻过来放在门廊前;没有棺材。我的心仍然跳得很厉害,我想此时如果再有爆竹在湖面上响起,我可能已经尖叫起来了。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 把那个给我,那是我用来挡灰的。 如果死亡把我们逼疯了会怎么样?如果我们活下来,但是死亡反懈们逼疯了,会怎么样?那便会怎么样? 我已经到达了我的恶梦里的那个地点门砰地打开,那个白色的形体举着被包裹的胳膊飞快地冲出来的地点。我又走了一步然后停下来,听着我刺耳的呼吸声,我把每口气咽下喉咙,又经过干干的舌面吐出来。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有那么一刻,我想这个形体无论如何都会在这里出现的——在现实世界里,在真实的时间里。我站在那里等它,出汗的手紧握着。我又吸了一口干燥的空气,这一次我没有吐气。 水轻轻地拍打着湖岸。 一阵微风轻抚着我的脸,吹得灌木丛格格作响。 一只潜鸟在湖面上鸣叫;飞蛾在门廊灯上撞来撞去。 没有裹着尸布的怪物把门突然撞开,透过门左边的右边的大窗户,我可以看到没有东西在移动,魄或其它的。门把手上有一张便条,也许是比尔留的,就是这样的。我很快地吐出这口气,沿着剩下的路走向莎拉-拉弗斯。 这张便条真的是比尔?迪恩留的。上面说布兰达为我买了些东西,超市的收据在厨房桌子上,我会发现食品柜里备有罐头食品。她没有买容易变质的食品,但是有牛奶、黄油,一半对一半,还有汉堡包,刚好给一个人做饭用。 我将在下个月见到你,比尔写道。如果我能选择的话,我本应在这里亲自对你说哈罗,但是我的好妻子说轮到我们在假期出去走走了,于是我们在维吉尼亚(热!!)跟她的妹妹一起过4号这天。如果你需要什么东西或遇到问题…… 他草草地写下他小姨子在维吉尼亚的电话,还有布茨?威金斯在镇上的电话,本地人管这个镇叫“t镇”,比如在“我和母亲厌倦了贝瑟尔,把我们的房车搬到t镇去了”这句话里。还有其它的电话号码——管道工的、电工的、布兰达?梅赛夫的,甚至在哈里森的电视台的傢伙的,他重新调了一下碟形卫星天线,好接收最大限量的信号。比尔考虑得很全面。我把便条翻过来,想像最后有个附言:听着,迈克,如果在我和伊维特从维吉尼亚回来之前核战争爆发—— 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移动。 我脚跟一旋转过身来,便条从我手里掉落。它像一种更大、更白的撞着头顶上灯泡的蛾子一样,飘落在后门廊的木板上。在那种情况下,我确信刚才是裹着尸布的东西在动,我妻子腐烂的身体里疯狂的幽灵。给我挡灰的东西,把它给我,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打扰我的休眠,你怎么敢再到曼德里来,你既然在这里了,你怎么还要走?跟你一起进入神秘的世界,你这个愚蠢的小丑。跟你一起进入神秘的世界。 那里什么都没有。刚才不过是又一阵微风,吹得灌木丛有点摇摆……只是我汗湿的皮肤没有感觉到风,那个时候没有。 “一定是风,那里什么都没有。”我说。 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自己的嗓音可能是吓人的,也可能是让人放心的。这一次是后者。我弯下腰,捡起比尔的便条,把它塞到我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然后我摸出了我的钥匙串。我站在门廊的灯光下,站在被灯光吸引的蛾子飞舞时形成的大片阴影中,一把把钥匙地挑过去,直到找到我要的那把。由于好久不用,它的样子有点怪,我用大拇指来回摩擦它锯齿关的边缘,又开始想,在乔死后的所有年月里,我为什么没有来这里——除了有几次白天匆忙来办一般性的差事。当然如果她还活着,她会坚持—— 但随后我有一种奇特的意识:这不只是一个自乔死后的问题。那样想问题当然容易——我呆在基拉戈岛的六个星期里没有一次以任何其它方式想到过莎拉——但现在,真实地站在这里,在飞舞的蛾子的阴影中(就像站在某个怪异的仿佛有生命的迪斯科旋转灯球下),听着湖面上潜鸟的叫声,我想起乔虽然是在一九九四年八月去世的,她却是在德里去世的。那时城里极度炎热……那我们为什么呆在那里?我们为什么没有坐在这儿,坐在房子靠湖一边阴凉的露台上,穿着游泳衣喝冰茶,看着小船来来去去,评论不同滑水者的体型?在那个该死的瑞特爱停车场她在做什么?在任何其它八月,我们都会在离那里很远的地方。 那也不是全部。我们通常在莎拉呆到九月底——那是一个安宁可爱的时刻,跟夏天一样热。但在一九九三年,八月刚过了一个星期我们就离开了。我知道,因为我记起来那个月晚些时候乔跟我去了纽约,是出版界的应酬和惯有的读者见面会这类烂事。曼哈顿热得要死,在“东村”和“上城”街上喷洒水雾的水龙头嘶嘶作响。那次旅行的一个晚上,我们去看了《剧院魅影》。快结束时,乔凑过身来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哦,混蛋!那个幽灵又在装哭了。”演出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努力不让自己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乔在那方面真是坏。
第31页 那个八月她为什么跟我一起来呢?乔不喜欢纽约,即使在四月或十月,纽约在那时还算可爱。我不知道。我记不起来。所有我能确定的就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初以后,乔再也没有回到莎拉-拉弗斯去过……但不久以后,我连这个都不能确定了。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了一下。我要走进去,轻按一下打开厨房吊柜的门,抓起一个手电筒,然后回到我车子那里去。如果我不回去的话,某个喝醉的、在这条路另一头南端有个小屋的傢伙把车开进来时会开得太快,跟我的雪佛莱追尾,然后起诉我赔十亿美元。 房间里的空气已经换过了,闻上去没有一点霉味;空气不是凝固陈腐的,而是带着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芳香。我伸出手去想打开屋里的灯,然后,在屋里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一个孩子开始呜咽。我的手伸在那里僵住了,身上起了寒意。确切地说,我并不恐慌,但我的头脑失去理性了。那是哭泣,一个孩子的哭泣,但至于这声音来自哪里我没有线索。 然后这声音开始减弱,不是变得柔和,而是减弱,好像什么人抱起这个孩子,并带着它沿着某个长长的走廊离开了……莎拉-拉弗斯不存在任何这样的走廊。即使穿过房子中间,连接中央部分和两翼的那条,也并不是真的很长。 减弱……减弱了……几乎消失了。 我站在黑暗中,凉凉的皮肤毛发直竖,手停在电灯开关上。部分的我想要採取行动,飞一样地离开这个地方,两条腿能跑多快就多快,跑得像个姜饼人。然而,另一部分的我——理智的那部分——已经在坚持它的想法了。 我按了下开关,想路的那部分说忘了它吧,灯不会亮的,这是梦,笨蛋,你的梦变成真的了。但灯真的亮了。门厅里的灯很快就亮了,把黑暗一驱而散,照见了厅左边乔收藏的少量粗笨的陶器,还有右边的书架,我有四年或更久的时间没看过这些东西了,但它们还在这里,还是一模一样。在书架中间的一层上,我可以看到三本艾尔莫?雷纳德早期的小说——《矮子当道》、《大反弹》和《天堂先生》——我把它们放在一边好打发一段多雨的天气;当你露营的时候,你必须为雨天作好准备。没有一本好书,树林里即使只下两天雨,也足以让你神经错乱。 最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哭泣,然后就是寂静。寂静中,我可以听见厨房传来的滴答声。那是炉子旁边的钟,乔难得犯的品差的失误之一,一只菲力猫形象的钟,尾巴是钟摆,当尾巴来回摆动时,猫的大眼睛也从一边转到另一边。我想这个形象出现在出品过的每一部廉价糟糕的电影中。 “谁在那里?”我喊道。我朝厨房走了一步,在门厅外漂浮着一片昏暗的空间,我然后又停下。在黑暗中,房子像个山洞。哭泣的声音可能来自任何地方。包括我自己的想像。“有人在这里吗?” 没有回答……但我不认为这声音来自于我的头脑。如果是这样,写作障碍根本不成为我的烦恼。 站在书架上艾尔莫?雷纳德作品左边的是一个长的圆筒形的手电筒,要装八节一号电池,如果有人拿它直接照你的眼睛的话,你会暂时失明的。我抓起它,直到手电筒几乎从我的手里滑脱,我才意识到我汗流得有多凶。我赶紧抓住它,心猛烈地跳,既希望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哭泣声再次开始,又希望那个裹着尸布的东西从黑黢黢的起居室里飘出来,举起不成形的手臂;从坟墓里出来的某个政客的老帮凶,准备好再给它一枪。总是投复活的票吧,兄弟们,你会被拯救的。 我拿稳手电筒把它打开。一道笔直明亮的光速射进起居室,照见石头砌成的壁炉上的驼鹿头;光在驼鹿头上用玻璃做成的眼睛中闪耀,像两团在水下燃烧的火苗。我看到了一把旧的用藤和竹子编成的椅子,一个旧沙发,有刮痕的餐桌,你必须用一张摺叠过的扑克牌或几个啤酒杯垫塞在一条桌腿下才能让桌子保持平衡;我没有看见鬼;我认定这不过是一次被严重搞砸的狂欢。用不朽的柯尔?波特的话说,让我们取消整件事情。如果我一回到车上就向东开的话,我可以在午夜到达德里。睡在自己的床上。 我关掉门厅的灯,站在那里,手电筒的光划过黑暗。我听着那座愚蠢的猫形钟的滴答声,比尔一定调过它,听着熟悉的冰箱循环时的轧轧声。当我听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从没指望能再次听到其中任何一个声音。至于哭泣…… 曾有过哭声吗?真的有过吗? 是的,哭声或其它什么声音。只是现在看来不符合实际。对于一个教他的思想不守规矩的男人来说,来这里是一个危险的主意和愚蠢的行动,似乎这才是有关系的。我站在门厅里,灯关着,只有手电筒的光,还有落在窗户上的后门廊上的灯的光芒,我意识到我以为是真实的东西和我明白只是想像出来的东西之间的界线几乎消失了。 我离开了房子,检查一下门,确定它是锁上了,然后沿着车道向回走,手电筒的光束像钟摆一样在两边划来划去——像厨房里疯狂的老菲力猫的尾巴。当我沿着小路向北走时,我想到我必须给比尔?迪恩编个什么故事。“好的,比尔,我到那里去过了,听到一个孩子在我锁着的房子里哭号,这把我吓坏了,于是我变成姜饼人跑回德里去了。我会把我拿走的手电筒寄给你;把它放回到架子上平装书的旁边,好吗?”这样说是不行的。这样不会有任何好处,因为这个故事会流传开来,人们会说:“一点不奇怪。可能小说写多了。那样的工作削弱一个人神经的力量。现在他害怕自己的影子。职业病。”
第32页 即使我一生再也不来这里,我也不想t镇的人们对我留下那样的印象,那种持“想得太多,看看你得到些什么”的轻蔑态度。许多人似乎对靠想像力为生的人抱有这种态度。 我将跟比尔说我病了。某一方面这是真的。或者不……最好跟他说其他什么人病了……一个朋友……在德里的某个我一直见面的人……也许,一个女性朋友。“比尔,我的这位朋友,我的这位女性朋友病了,你看,那么……” 我突然停住了,手电光照着我汽车的前部。我在黑暗中走了一英里,却没有注意到树林里的许多声音,甚至把大点的声音当成是鹿群晚上安歇前的动静。我没有转身去看那个裹着尸布的东西(或许是某个幽灵般哭泣的孩子)是否在跟着我。我专心编故事然后润色这个故事,这次是头脑中而不是在纸上,但同时依然沿着熟悉的路走。我如此专心以至于忘记了害怕。我的心跳恢复了正常,皮肤上的汗也干了,蚊子也不再在我耳边嗡嗡叫了。我站在那里时,我想到一个念头,好像我的思绪一直在很耐心地等我充分平静下来,这样它就可以提醒我一些重要的事实。 管道。比尔曾得到我的许可换掉了大部分的旧管子,管道工也这么做了。他刚刚换过管子。 “管道中的空气,”我说,把装八节电池的手电筒的光束照在我的雪佛莱护栅上。“那是我听到的声音。” 我等待着,看我头脑深处的地方是否会管这个想法叫愚蠢的、貌似合理的谎言。它没有……因为,我想,它认识到这可能是真的。有空气的管道可能听上去像人在谈话、狗叫,或孩子哭。也许管道工已经把空气从中抽走,这声音可能是其它什么东西……但也许他没有。问题是我是否应该跳进我的车里,向后倒五分之一英里到高速公路上,然后回德里去,这一切都基于我在十秒钟内听到的一个声音(也许只是五秒钟),并且我的头脑处于激动、紧张的状态。 我决定答案是不。也许再发生一件特别的事就能让我转过身去——也许是像《夜半鬼上身》系列剧中一个角色的叽里咕噜——但我在门厅里听到的声音是不够的。尤其当进入莎拉-拉弗斯也许对我很重要。 我听到我头脑中的声音,自打我记事起我就经常这样。我不知道那是否是成为作家的必要能力;我从没有问过其他人。我从未觉得有必要问,因为我知道我听到的所有声音是我自己发出的。尽管如此,它们经常听上去像其他人发出的非常真实的声音,并且对我来说,没有一个比乔的声音更真实——或更熟悉。现在那声音来了,语气嘲讽但文雅,听上去有趣好玩…… 愿接受挑战吗,迈克? “好啊,”我说,站在黑暗中,用手电筒在车上划着名一道道光。“想这样,宝贝。” 好啊,那这样就好了,是吧? 是的。是好了,我钻进汽车,把它发动起来,慢慢沿着小路开。当我开到车道时,把车开了进去。 我第二次进入房子的时候没有哭声。我慢慢地走过底楼,手里一直拿着手电筒,直到我把能找到的每个灯都打开了;此刻如果还有人在湖的北面划船,老莎拉可能看上去像一个怪异的史匹柏式的飞碟盘旋在他们头上。 我想房子有它们自己的生活,它们所处的时空跟它们的主人所处的时空的时间流逝速度不一样,它们的更慢。在一所房子里,特别是在一所老房子里,过去的时光离得更近点。在我的生活中,乔安娜已经死了将近四年了,但对莎拉来说,她离开没那么久。直到我真的进入房子,打开所有的灯,把手电筒放回到它在书架上的位置,我才意识到我有多害怕我的到来。我的悲伤被乔中断的生命的痕迹重新唤醒。折了一角的一本书放在沙发旁边的桌子上,乔喜欢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看书和吃李子;纸筒装的桂格燕麦,她早饭只吃这个,在食品柜的某一个层架子上;她旧的绿色袍子挂在房子南翼的浴室门后,比尔?迪恩仍然管南翼叫“新的一翼”,尽管它在我们看到莎拉-拉弗斯之前就造好了。 布兰达?梅赛夫工作做得很好——很人性的工作——拿走了这些能引起回忆的东西,但她不可能拿走所有的。乔一套精装版的塞尔丝的《彼得?温西》侦探小说仍然高居客厅书橱的中央。乔总是管壁炉上面的驼鹿头叫本特,有一次,为了一个我现在记不起来的理由(当然,它似乎是一个非常不像本特的附件)她在驼鹿毛茸茸的脖子上挂了个铃铛。它还挂在那里,挂在一条红色天鹅的缎带上。梅赛夫太太可能对着这个铃铛伤了番脑筋,想着把它留在那里好呢还是把它解下来,她不知道我和乔在客厅沙发上做爱时(是的,我们经常在那里被情慾征服),我们管这个行为叫“摇本特的铃”。布兰达?梅赛夫已经尽力了,但任何美好的婚姻都是秘密的领域,是社会这个地图上一块必需的空白。其他人对它不了解的地方,正是使它成为你的东西的理由。 我四处走走,摸摸看看,看到东西都焕然一新。对我来说,乔似乎无处不在,过了一会儿,我坐到电视机前的一个旧藤椅里。垫子在我身下噗的一声,我能够听到乔说,“噢,为你自己辩解吧,迈克!” 我把脸埋在手中哭了起来。我想这是最后一次哀悼了,但一点也不更加容易忍住悲伤。我一直哭到我想如果不停下来的话,我体内的某些东西就会崩溃了。当悲伤终于放开我的时候,我的脸上全是泪水,我打嗝,我想在我生命中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我觉得全身都绷紧了——部分是由于前面的步行,我想,但主要是由于到这里来……和决定呆在这里所产生的紧张感。要接受挑战。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时听到的奇怪的幽灵样的哭声,虽然它现在似乎非常远了,还没停止。
第33页 我在厨房的水池里洗了脸,用手掌根擦掉眼泪,清了清塞住的鼻子。然后我把我的行李箱搬到房子北翼的客卧。我不打算睡在房子南翼,睡在我最后和乔睡在一起的主卧里。 布兰达?梅赛夫已预见到了这个选择。梳妆檯上有一束新鲜的野花,还有一张卡:欢迎回来,诺南先生。如果我情绪上不是已经精疲力竭了,我想,看着梅赛夫太太这张用又长又尖铜板雕刻似的笔迹写的便条,会引发另一场突然的痛哭。我把脸埋在花里深深地呼吸。它们很好闻,像阳光的味道。然后我脱掉衣服,让它们掉在那里,我掀开床罩。干净的床单被单,干净的枕套;同样的老诺南滑进床与被单之间,把头落在枕头上。 我躺在那里,床头灯开着,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阴影,几乎不能相信我在这里,在这张床上。当然,没有裹着尸布的东西来欢迎我……但我有个想法:它可能在我的梦里来找我。 有时候——至少对我来说——在睡眠和醒来之间有一块过渡地带。那个晚上没有。我没有意识到就不知不觉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床头灯还亮着。我不记得做过梦,只隐约记得晚上曾醒了一下,听见一个铃在响,声音很细很远。 尸骨袋 正文 第7章(上) 章节字数:5304 更新时间:08-05-10 09:57 这个小女孩——其实比婴儿大不了多少——沿着68号干道的中间走过来,穿着红色的游泳衣,黄色的塑料凉鞋,反戴着一顶波士顿“红袜”的棒球帽。我刚刚驱车经过湖畔杂货店和迪奇?布鲁克斯的全能修车行,时速限制在那里从五十五英里降到三十五英里。感谢上帝,我那天遵守了这个交通规则,否则我可能已经杀了她。 这是我回来的第一天。我起得比较晚,早晨的大部分时间在沿着湖岸伸展的树林里散步,看看什么没有变,什么有了变化。水面看上去低了一点,小船比我预期的少,特别是在夏天最重要的一个假日里,但不是这样的话我可能就一直不走了。我甚至感觉拍打的虫子都是同一只。 十一点左右,我的胃警告我没有吃早饭的事实。我决定出门去“乡村咖啡馆”比较合适。沃灵顿的饭馆显然更时髦,但我在那里会被人盯着看的。乡村咖啡馆会好一点——如果它还在营业的话。巴迪?杰里森是个脾气暴躁的傢伙,但他一直是西缅因州最好的油炸食品厨师,我的胃想要的是一个大号的油腻的乡村汉堡。 现在,这个小女孩,沿着白线直直地走,看上去像一位领着一支看不见的鼓乐队的女指挥。 车开在时速三十五英里时,我有充足的时间看到她,但这条路在夏天很繁忙,很少有人找麻烦慢慢开过减速区。毕竟,卡斯特尔县只有十二辆警察巡逻车,除了有特别任务,很少有车费事到t镇来。 我把车开到路边,把雪佛莱停在那里,还没等尘土开始平息就钻了出来。这天潮湿、闷热、寂静,云层似乎低得都能用手够到。这个小孩——小金发美女,鼻子翘翘的,膝盖上有疤——站在白线上,好像那是根钢丝,看着我走近,一点也不惊慌。 “海,”她说。“我去湖边。妈咪不带我去,我非常生气。”她跺了跺脚,表示她跟其他人一样,知道“非常生气”是什么意思。我猜她三到四岁。话说得很流利,有她自己的风格,非常可爱,但也不过是三四岁。 “好呀,在四号,湖边是一个好去处,没问题,”我说,“但——” “七月四号,也会有焰火,”她表示贊同,“也”的音调发甜甜的,像外国话,像越南语里的词语。 “——但是如果你想从高速公路上走到那里,你更可能就躺在卡斯特尔-洛克医院里了。” 我决定我不能再站在那里对她扮演罗杰斯先生,我们站在68号干道的中央,南边仅五十码外有个弯道,随时都可能有汽车以六十英里的时速滚滚而过。我能听到一辆汽车的马达声,事实上,它开得很响。 我把这小女孩抱起来,把她带到我汽车停放的地方,她看上去很满意被人抱着,并且一点也不害怕,我感觉自己像骚扰者切斯特第二,我的手臂在她屁股下紧紧抱住。我很清楚,任何坐在布鲁克斯修车行那既是办公室又是休息室里的人望出来都会看见我们。这是我这一代中年人要面对的奇怪的现实之一:我们不可能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小孩,而不担心别人会在我们的抚摸中看到猥亵的东西……或者不考虑在我们灵魂深处阴暗的角落,可能有猥亵的东西在那里。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她抱离了马路。我就做了这些。让西缅因州游行抗议的妈妈们跟在我后面说最难听的话吧。 “你带我去湖边?”这个小女孩问。她微笑着,眼睛很明亮。我猜她十二岁的时候就会怀孕,特别是根据她戴棒球帽的酷样。“拿好你的衣服了吗?” “事实上,我想我把衣服落在家里了。你不讨厌那个吧?亲爱的,你妈咪在哪里?” 好像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一样,我曾听到的那辆汽车从通向弯道较近一边的一条马路上冲出来。那是一辆斯考特吉普,车身两边都溅了泥浆,溅得很高。马达嘶鸣着,像跳在树上的猴子向下尿尿。一个女人的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小可爱的妈妈一定是吓得坐不住了,她神经紧绷地开着车,当她开出来时,如果有一辆汽车沿着68号路那个特别的弯道开过来的话,我这个穿红色泳衣的小朋友很可能当场就成为孤儿了。
第34页 斯考特吉普的车尾来回摆动着,那颗头又缩回车厢里,当司机调高挡速时,发出一阵碾磨声,她想在九秒内把车速从零提升到六十。如果纯靠恐惧就能完成这个工作的话,我确信她会成功的。 “那里玛蒂,”穿泳衣的女孩说。“我看到她就生气。我跑出来到湖边过四号。如果她生气的话,我去找白奶妈。” 我不知道她在讲什么,但我脑海里确实想到一九九八年的波士顿红袜队棒球小姐能在湖边过她的七月四号;我则满足于在家吃五分之一的全谷物食品。同时,我的头上方来回挥动着没有抱孩子的那只胳膊,我挥得那么猛,把小姑娘金黄色细细的头发都吹起了好几缕。 “嗨!”我喊,“嗨,女士!我抓到她了!” 斯考特吉普急驰而过,还在加速,还是听上去像在发火。排所管放出一团团黑烟。从吉普车旧的传动装置传来更可怕的一阵碾磨声。这像某个疯狂版本的“换换乐”:“玛蒂,你已经成功进入第二轮——你愿意退出并拿走美泰洗衣机,还是进入第三轮?” 我做了我能想到的唯一的事,我跨出车去站在路上,而向吉普车,车子正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汽油的味道又浓又呛),我把小孩高高地举过头,希望玛蒂能在后视镜里看到我们。我不再觉得自己像骚扰者切斯特;我现在觉得自己像迪斯尼卡通片里一个残忍的拍卖商,把一窝里最可爱的小猪提供给出价最高的人。这招奏效了。斯考特吉普沾满泥浆的尾灯亮起来,没踩好的剎车锁死时发出可怕的尖锐啸声。这一切就发生在布鲁克斯的修车行前。如果有任何老住户在找一个好的七月四号的闲话的话,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有许多事情可以搬弄了。我想他们会特别津津乐道母亲对着我尖叫让我放开她孩子这一场景。当你离开很久然后回到你避暑的房子时,一开始就顺利总是好事。 倒车灯闪烁着,吉普车开始沿着马路以二十英里的时速倒车。现在,传动装置听上去不像发火了,但有种恐慌——它在说,请停下,你要杀了我了。斯考特吉普的尾部像一条欢快的狗的尾巴一样从一边摆到另一边。我看着它朝我开过来,精神恍惚——现在在北向的车道上,现在穿过白线进入南向的车道了,现在倒过头了,左侧的轮胎扬起了路边的灰尘。 “玛蒂开得很快,”我的新女朋友用谈话式的“这不是很有趣吗”的嗓音说。她用一条胳膊勾着我的脖子;上帝,我们是好朋友。 这孩子说的话惊醒了我。玛蒂开得很快,是的,太快了。玛蒂很可能会撞掉我雪佛莱的尾部。如果我还站在那里,小傢伙和我有可能就在两辆汽车间被挤成肉酱了。 我向后退了我车身的一个长度,眼睛一直盯着吉普车并大声喊,“减速,玛蒂!减速!” 可爱的小姑娘喜欢这样。“点速!”她大声喊,开始笑起来。“点速,你个老玛蒂,点速!” 剎车又痛苦地尖叫着。由于玛蒂没有踩离合器就把车停下,吉普车让人不舒服地最后向后猛蹿了一下。最后一冲使得斯考特的后保险槓和我的雪佛莱的后保险槓离得非常近,一支烟就可以把它们接起来。空气中汽油的味道又强烈又呛人。孩子用一只手在自个儿面前挥舞着,夸张地咳嗽。 驾驶室的门迅速打开;玛蒂?德沃尔像从大炮里轰出来的马戏团杂技演员一样沖了出来,如果你能想像马戏团杂技演员穿着旧的佩斯利毛料的短裤和棉质的罩衫。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小女孩的大姐姐一直在照顾她,玛蒂和妈咪是两个不同的人。我知道经常会有小小孩在段生长发育期叫他们的爸爸妈妈时叫名字,但这个面色苍白的金发女孩看上去至少十二岁,至多十四岁。我认定她开吉普疯狂的方式不是出于孩子给她带来的惊恐(或不仅仅是惊恐),而完全是无意识的没经验。 还有些其它的原因,对吗?我做的另一个假定。泥迹斑斑的四轮驱动,宽松的佩斯得图案短裤,在嘈杂的凯玛特店买的罩衫,长长的金黄色头发用小小的红色橡皮筋扎在脑后,最最糟糕的是粗心大意,让你照管的三岁大的孩子一开始就跑掉了……所有这些事都在告诉我这人是“乡巴子”。我知道那听起来是什么感受,但我对这种叫法有一些原则的。该死,我是个爱尔兰人。我的祖先也是“乡巴子”,那时房车还是马拉的大篷车呢。 “呸,好臭!”小女孩说,对着空气挥动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斯考特放臭气!” 斯考特的游泳衣在哪里?我想,然后我的新女朋友就从我怀里被夺走了。她现在离得更近了,我关于玛蒂是这个泳装小美人的姐姐的想法受到了打击。玛蒂要到下个世纪才会进入中年,但她也不是十二或十四岁。我现在猜是二十岁,也许还要年轻一岁。她把孩子抢走时,我看到她左手上的结婚戒指。我也看到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灰暗的皮肤都被擦紫了。她很年轻,但我想我注意的是一个母亲的恐惧和精疲力竭。 我以为她会使劲打这个小孩,因为那是“乡巴子”妈妈被弄累了吓坏了时的反应。她揍孩子时,我会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制止她——转移她注意力,让她把怒气转发在我身上,如果那就是这样做的代价。这样做并不体面,我会加上一句:我真实想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把打屁股,摇肩膀,当面喊叫这类事一直拖延到我眼不见为净的时候和地点。这是我回到城里的第一天;我不想把任何一刻花在看一个粗心大意的邋遢女人虐待她的孩子了。
第35页 没有摇晃孩子,也没有喊“你想到哪去,你个小婊子?”玛蒂先拥抱了下孩子(孩子也热情地回抱住她,完全没有流露出害怕的表情),然后不停地在她脸上亲。 “你为什么这么做?”她喊道。“你脑袋里在想什么?我找不到你的时候,我急得要死。” 玛蒂突然哭起来。穿泳衣的小女孩看着她,脸上带着惊奇十足的表情,在其它场合,这种表情是很滑稽的。然后她自己的脸就歪了。我向后站了站,看着她们哭着拥抱在一起,并为自己的先入之见感到惭愧。 一辆汽车开过并减速。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呆头呆脑地往这看——“凯托家的老妈老爸”在去商店的路上,买一盒节日的葡萄干。我用两只手对他们很不耐烦地挥着,意思就是说你们看什么看,去去去,赶紧走。他们加速开走了,但我并没有像希望的那样看到外州牌照。这一对“妈和爸”是本地人,这个故事很快就会飞一样地传开:十几岁的小新娘玛蒂和她的小开心果(小开心果无疑是法定婚礼前几个月在汽车后座或小货车的长凳上怀上的)站在路边哭肿了眼睛。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不,不完全是陌生人。迈克?诺南,从州北部来的作家。 “我想去湖边流—流—游泳!”小女孩哭着说,这回是“游泳”这个词听上去像外国话——也许像越南语里“入迷”这个词的发音。 “我说过今天下午会带你去,”玛蒂还在抽鼻子,但已经控制住了情绪。“别再这样做了,小傢伙,请你再不要这样做了,妈咪吓坏了。” “我不会了,”孩子说。“我真的不会了。”她还在哭着,她紧紧抱住这个年长的女孩,把她的头靠在玛蒂脖子旁边。她的棒球帽掉下来。我把它捡起来,开始觉得自己在这里非常像一个局外人。我把这顶红蓝相间的帽子往玛蒂的手里塞,直到她的手指抓紧了帽子。 我认为我对事情的结果感到很满意,也许我有权利这样想。我把这个事件讲给你们,好像它很好玩,它是很好玩,但它是那种你直到最后才看到的好玩。事情发生时,是吓人的。假使曾有一辆卡车从另一个方向开过来?沿着那个弯道开过来,并且开得太快? 一辆车子确实沿着弯道开过来,旅行者从来不开的那种小货车。又有两个本地人笨手笨脚地开过去。 “夫人?”我说,“玛蒂?我想我该走了。很高兴你的小女儿没问题。”事情刚过去,我就有种几乎无法抵制的想笑的冲动。我可以想像自己拉长调子对玛蒂(“玛蒂”这个名字应该出现在诸如《无可原谅》或《真勇气》这样的电影里。)说话,大拇指扣在皮护腿的绑带上,宽边牛仔帽朝后推,露出高贵的额头;我感到一种疯狂的冲动,想补充一句,“你非常可爱,夫人,你是新来的女老师吗?” 她转向我,我看到她非常漂亮。即使眼睛下面有黑眼圈,头两边金黄色的头发一缕缕地散落下来。我想对于一个可能年龄还不够大到可以在酒吧里买酒喝的女孩来说,她已经做得不错了。至少,她没有打孩子。 “太谢谢你了,”她说。“她就在路当中吗?”说她不是,她的眼睛乞求着。至少说她在沿着路边走。 “啊——” “我在线上走,”女孩说,用手指了指。“它像人行道。”她的声音微微带有“我没做错”式的语气。“人行道是安全的,” 玛蒂的脸颊已经是白的,变得更白了。我不喜欢看到她那个样子,不喜欢想到她那个样子开车回家,特别是还带着一个孩子。 “你住在哪里,夫人贵姓——” “德沃尔,”她说,“我是玛蒂?德沃尔。”她把孩子换个手抱着,伸出手来。我握了握。早晨很暖和,下午会很热——确实是湖滨气候——但我碰到的手指头是冰凉的。“我们就住在那里。” 她指向斯考特冲出来的那个路口,我能够看到——惊奇,真惊奇——停在松树林里的加宽房车,树林位于沿着一条支线道路进去大约两百英尺的地方。黄蜂山路,我记起来了。这条路从68号干道到水边——那里被称为“中央湾”——长半英里。哦,是的,先生们,我现在都想起来了。我两次经过了黑迹湖地区。救小孩是我的专长。 尸骨袋 正文 第7章(下) 章节字数:5390 更新时间:08-05-10 09:58 尽管如此,看到她住在近旁——离我们各自的车停放的地方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两辆车的车尾几乎要碰到一起了——我感到放心,当我想到这一点,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像这个泳装美女一样小的孩子不可能走得很远——虽然这个小女孩已经展示了相当程度的坚决。我想母亲憔悴的脸色甚至更加暗示了女儿的决心。我很高兴,我太老了,不可能成为她将来的男朋友之一;在整个高中和大学期间,她会让他们经受考验的。比如钻火圈,很可能。 好吧,不管怎样,高中部分。作为普遍规律,来自于城镇房车区域的女孩们并不进大学,除非有机会进两年制大学或是技术学校。她对他们的考验不会很久,直到一个合适的男孩(更可能是个错误的)开车掠过“人生的大弯道”把她“撞倒”;而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白线和人行道是两样不同的东西。然后这个循环又将周而复始。
第36页 全能的上帝啊,诺南,别想了,我对自己说。她现在三岁,你已经让她有了三个自己的孩子,两个长着癣,一个智力迟钝。 “非常感谢你,”玛蒂又说了一遍。 “不客气,”我说,并揿了揿小姑娘的鼻子。虽然她的脸颊还湿湿的沾着泪,她咧开嘴对我很阳光地笑着作为回应。“这是个很会说话的小女孩。” “很会说话,也很任性。”玛蒂现在轻轻摇了一下她的孩子,但小孩子一点也没表现出害怕,没有表现出摇肩膀打屁股是家常便饭的迹象。相反,她的嘴咧得更开了。她妈妈也对她笑了一下。哦,是的——一旦痛苦的表情烟消云散,她看上去相当漂亮。让她穿上网球裙出现在卡斯特尔—洛克的乡村俱乐部上(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去这个地方,除非是作为女招待或女佣),她也许远不止是漂亮。一个年轻的格雷斯?凯利,也许。 然后她回头来看着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很严肃。 “诺南先生,我不是个坏母亲,”她说。 听到我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感到惊奇,但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毕竟,她处于合适的年纪,对她来说看我的书可能比整下午整下午地看肥皂剧《综合医院》和《生命只有一次》更好,至少好一点点。 “我们为了什么时候去湖边吵了起来。我想把衣服晾出来,吃中饭,下午再去。凯拉想——”她突然住口。“什么?我说了什么?” “她的名字是凯?你——”没等我说出其它的话,最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嘴里满是水。水那么满,我有一霎那感到恐慌,像某个在海里游泳的人,吞下一大口海水,只是水的味道不是咸的,是凉的淡水,带着像血一样的淡淡的金属味。我转过头去把水吐出来。我指望有一股水流从嘴里吐出来——有时候对快淹死的人做人工呼吸时会流出一股这样的水。然而,吐出来的是你热天吐唾沫时吐出来的东西;一点白色的唾沫星。甚至没等唾沫星落到路边的土里,这种感觉就消失了。立即消失了,好像人来没出现过。 “这个人吐唾沫,”小女孩实事求是地说。 “对不起,”我说。我也很困惑。看在上帝的份上,那是怎么回事?“我猜我有点反应迟钝。” 玛蒂看上去很关心,好像我是八十岁而不是四十岁。我想也许对她那样年纪的女孩来说,四十跟八十一个样。“你想到房子里来吗?我会给你一杯水的。” “不。我现在好了。” “好的。诺南先生……我只是想说这样的事以前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我正在晾被单……她在屋里看录像机放的《猫和老鼠》动画片……然后,当我进去再拿几个夹子的时候……”她看着这个女孩,女孩不再笑了。现在要开始讲到她了。她的眼睛睁大了,随时准备盛满眼泪。“她不见了。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我怕得要死。” 现在孩子的嘴开始颤抖,她的眼睛恰好按计划盛满了眼泪。她开始哭泣。玛蒂抚摸着她的头发,抚慰这颗小脑袋直到它又靠到在凯玛特超市买的罩衫上。 “没关系,凯,”她说,“这次结果还算好,但你不可以再跑出去到路上了,这很危险。小东西在路上会被压到的,你是小东西。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小东西。” 她哭得更凶了。这是孩子精疲力竭的哭声,这个孩子要两次冒险,去湖边或其它什么地方之前需要打个瞌睡。 “凯,坏,凯,坏,”她靠着她妈妈的肚子呜咽着。 “不,亲爱的,你才三岁,”玛蒂说,如果我还怀有任何她是一个坏母亲的想法,那时候也烟消云散了。或许这种想法早已没有了——毕竟,这个孩子胖胖的,人又标緻,养得很好,没有伤痕。 在一方面,这些事情印象深刻。在另一方面,我试着处理刚发生的奇怪事情,以及我想我刚听到的另一件同样奇怪的事情——这个我从白线上抱开的小女孩拥有我们曾打算给自己的孩子起的名字,如果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的话。 “凯。”我说。真的很惊奇。好像我的触摸可能伤害她一样,我试探性地抚摸她的后脑勺。她的头发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很纤细。 “不,”玛蒂说。“那是她现在能说到的最好的程度了。凯拉,不是凯。这是来自希腊语的。它的意思是像淑女样的。”她换了只手抱,有点儿害羞。“我从给儿童起名字的书里挑出来的。我怀孕的时候,有点儿附庸风雅,但我想总比起个俗气的名字好。” “这是一个可爱的名字,”我说。“并且我不认为你是一个坏妈妈。” 那时候我脑子里想的是弗兰克?阿伦圣诞节时在饭桌上讲的一个故事——是关于彼得的,我们最年轻的弟弟,弗兰克把整桌的人逗得乐不可支。连彼得,他声称一点也不记得这事了,也一直笑到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有一个复活节,弗兰克说,彼得那时大约五岁,他们起床后寻找复活节彩蛋。前一天的晚上,把孩子们送到爷爷奶奶家去后,爸妈两个人在屋子四周藏了一百多个涂了颜色的煮老了的鸡蛋。大家都过了一个兴高采烈的古老的复活节早晨,至少在乔安娜从院子里抬头看之前,当时她正在那里数她那份战利品,然后就尖叫起来。彼得在那里,在房子后面二楼的屋檐上高兴地爬来爬去,从屋檐边到院子的水泥地面几乎有六英尺。
第37页 家里其他的人都站在下面,手拉着手,由于惊恐和全神贯注而一动不动,阿伦先生去营救彼得。阿伦太太一遍又一遍地说那句“万福马利亚”(“她说得那么快,听上去像那张老‘巫医’唱片上的一只花栗鼠”,弗兰克说,比前面笑得更凶了),直到她的丈夫怀里抱着彼得钻回卧室打开的窗子不见了。然后她昏倒在路面上,撞断了鼻樑。大家要求彼得解释一下,他说他想检查一下檐沟里有没有鸡蛋。 我想每个家庭至少有一个像那样的故事;这个世界上的彼得和凯拉们能活下来就是上帝存在的令人信服的论据——至少在父母的心目中。 “我吓坏了,”玛蒂说,现在看上去又像十四赠了,最多十五岁。 “但事情过去了,”我说,“并且凯拉不会再在马路中央走了。是吗,凯拉?” 她靠着她母亲的肩膀摇着头,也不抬起头来。我猜想玛蒂把她带回到老房车之前她可能就睡着了。 “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多么稀奇,”玛蒂说。“一个我最喜欢的作家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还救了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在t镇有处房子,每个人都管那座又大又老的木屋叫莎拉—拉弗斯,但是人们说你自从你妻子死后就不再到这里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来,”我说。“如果莎拉是一个婚姻而不是一个房子,你会管这叫尝试性和解。” 她很快地笑了笑,然后又显得严肃了。“我想请你做点事。帮个忙。” “请说。” “不要把这件事讲出去。凯和我现在的日子不好过。” “为什么呢?”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多想一会儿,我可能就不问这个问题了——然后摇了摇头。“就是这样。如果你不在城里讲刚刚发生的事,我会很感激的。你不知道我会有多感激。” “没问题。” “你当真吗?” “当然,我本质上是一个好久没来过的来避暑的人……这就是说我没有很多人可以讲。”当然有比尔?迪恩,但我可以对他保持沉默。不是说他不会知道。如果这位年轻的女士认为本地居民不人发现她的女儿企图走着去湖边,她就是在骗她自己。“但是,我想我们已经被人注意到了,抬头看看布鲁克斯的车行。偷偷看,不要盯着。” 她瞥了一眼,然后嘆气。两个老人正站在柏油路面上,从前那里有些加油泵。一个很可能是而鲁克斯本人,我想我能看到稀稀落落几根飘扬的红头发,这总是让他看上去像缅因州版的邦佐小丑。另一个,老得足以使布鲁克斯看上去像一个头小伙子,正柱着一根金色包头的拐杖,他的姿态给人一种怪怪的狡猾的感觉。 “对他们我无能为力,”她说,听上去很沮丧。“没有人能拿他们怎么样。我猜我应该算是幸运的,今天是节日,只有他们两个人。” “另外,”我补充说,“他们也许没有看到多少。”这句话忽视两件事:第一,就在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已经有半打汽车和小货车开过去了;第二,无论布鲁克斯和他年迈的朋友看到什么,他们都会很高兴地添油加醋。 凯拉趴在玛蒂的肩上,发出淑女般的鼾声。玛蒂看了她一眼,又爱又恨地对她笑了一下。“我很抱歉我们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我看上去像个傻瓜;因为我真的是你忠实的读者。卡斯特尔—洛克的书店的人说这个夏天你有一本新的书要出来了。” 我点点头。“这本书叫《海伦的诺言》。” 她咧嘴笑了。“好名字。” “谢谢。在胳膊累断之前你最好把你的小宝贝带回家。” “是的。” 这世界上有一些人,他们有一种本事,总是无意地问出些让人为难和尴尬的问题——这就像乱登门的才能。我也是这种人,当我跟她一起走向斯考特吉普乘客上车的车门时,我想到了一个好问题。可是很难责备我自己太热情。毕竟,我曾看见她手上的结婚戒指。 “你会告诉你丈夫吗?” 她的笑容还在,但不知怎的就苍白了些。也绷紧了。如果我们能像写故事时删除输入的一行一样删除问出来的问题,那我已经这样做了。 “他去年八月去世了。” “玛蒂,我很抱歉。我有口无心说错话了。” “你不可能知道的。我这样年纪的女孩甚至都不会被人认为结过婚,不是吗?如果她结婚了,人们会认为她的丈夫在军队里,或者差不多那样。” 斯考特吉普的乘客座位上有一个粉红色的婴儿汽车座椅——我猜也是在凯玛特买的。玛蒂打算把凯拉放进去,但我可以看到她很费力。我走上前去帮她,仅一剎那,当我伸过手去抓起胖乎乎的一条腿时,我的手背在她胸部拂了一下。她不能向后退,除非她想冒凯拉从椅子里滑出来掉到地上的风险,但我可以感觉到她记下了这次触摸。我的丈夫死了,不成为威胁了,于是这位伟大的作家认为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早晨找点感觉是没问题的。我能说什么?大人物先生出现了,把我的小孩从路上抱开,也许救了她的命。 不,玛蒂,我也许能从四十岁一直活到一百岁,但我不是在找感觉。可惜我不能那么说;这只会让事情更糟。我感觉我的脸颊有点红。
第38页 “你多大了?”我问,那时我们已经把孩子安顿好,并又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 她看了我一眼。不管累不累,她已经恢复了状态。“大得足以知道我所处的情形。”她伸出手来。“再次感谢,诺南先生。上帝在适当的时间把你派来了。” “不,上帝只是跟我说我需要在乡村咖啡馆吃汉堡包,”我说,“或许是跟他老人家差不多的什么神。请告诉我巴迪还在同一个老地方做生意。” 她微笑着。这句话又让她脸上有了暖意,我很高兴看到这样。“等凯的孩子大到可以试着用假身份证去买啤酒时,他老人家还会在那里。除非有个人逛进店里,要一份虾做的苔塔拉基尼。如果发生那样的事情,他老人家就可能因心脏病突发而倒毙。” “是的。好吧,当我拿到新书时,我会给你一本。” 笑容还挂在那里,但现在变成谨慎了。“你不需要那样做,诺南先生。” “不需要,但是我愿意。我的经纪人会送我五十本。我发现随着我变老,它们攒得越来越多了。” 也许她从我的话里得出了我本来没有的意思——我猜人们有时是这样的。 “没问题。我会期待这本书的。” 我又看了一眼孩子,以那种怪怪的随意方式睡着——她的脑袋歪在肩上,可爱的小嘴唇噘起来吐着泡泡。小娃娃的皮肤太让我喜欢了——这么精细完美,似乎完全没有毛孔。她的红袜子队的帽子歪着。玛蒂看着我伸出手调整了一下帽子,这样帽舌的阴影落在她闭着的眼睛上。 “凯拉,”我说。 玛蒂点点头,“淑女样的。” “凯是一个非洲名字,”我说。“它的意思是指‘季节的开始’。”然后我离开她,当我朝雪佛莱驾驶室一侧走回去时,对她挥了挥手。我可以感觉到她好奇的眼睛看着我,我有种最奇怪的感觉,我想哭。 她们俩走得看不见后,那种感觉还伴随了我很久;当我去乡村咖啡馆的时候还跟着我。我把车停在杂牌加油泵左边的泥土地面的停车场上,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想着乔,想着那个值二十二元五角的家用怀孕试纸。她想保留的一个小秘密,直到她完全确信。一定是这样的;还能是什么呢? “凯,”我说,“季节的开始。”但这样让我觉得又要哭的样子,于是我走出汽车把门重重地带上,好像我可以用这种方式把悲哀留在车里。 尸骨袋 正文 第8章(上) 章节字数:5571 更新时间:08-05-10 10:03 马迪?杰里森一点儿没变——一样骯脏的白色厨师服,一样油腻的白围裙,一样溅着牛血或草莓汁的纸帽子底下是一样的黑发。仔细一瞧,乱蓬蓬的鬍子里还同以往一样沾着燕麦饼屑。他也许五十五,也许七十——先天好的人在这个年龄看上去还像是徘徊在中年的边缘。他身材硕大,走路懒洋洋地摇晃着——也许有六英尺四,三百磅——仍然是四年前那个优雅、机智的乐天派。 “你要菜单还是能背得出?”他咕哝着,好像我昨天才来过似的。 “你还在做乡村汉堡套餐吗?” “乌鸦还在树顶上拉屎吗?”他用黯淡的目光瞧瞧我。没有安慰的话语,我很高兴。 “很有可能。我每样都来一点儿——一个乡村汉堡,不要乌鸦——一杯巧克力冰咖啡。很高兴又见到你。” 我伸出手,他显得有点惊讶,不过还是握了握我的手。厨师服、围裙和帽子那么邋遢,他的手倒很干净,连指甲都一尘不染。“哈,”他说道,然后把脸转向那个正在烤炉边切洋葱的脸色蜡黄的女人,“乡村汉堡,奥黛丽。”他说道,“把它从花园里拖出来。” 平时我总喜欢坐在吧檯上,但这天却在冷气机旁找了位子,等着巴迪大叫一声汉堡好了——奥黛丽预备餐点,但她不送到桌上。我有些事要想,巴迪的饭馆是个好地方。旁边有两个本地客人在啃三明治,直接从罐子里喝苏打水,这儿不讲究;夏季的度假客除非饿急了是不会光顾“乡村咖啡馆”的,即使来了,你也很可能不得不骂骂咧咧地反他们踢出门去。地板上铺着凹凸不平、褪了色的绿油毯,和巴迪的厨师服(来这儿的度假客们也许没注意过他的手)一样,也不怎么干净。木墙板泛着黯淡的油光,墙板上方灰泥墙开始的地方贴着几幅滑稽的汽车标语——巴迪认为可以起到装饰的效果: 喇叭已坏——瞧我的手指头! 老婆和狗走丢。悬赏寻狗! 镇上没有头号酒鬼,我们轮流来凑! 幽默往往是乔装的愤怒,我以为,可在小镇里这种乔装通常很粗浅。头顶上三个吊扇无精打采地鼓着热风,软饮料冰柜的左边悬挂着两张捕蝇纸,上边点缀着被坑害的死苍蝇,间或几只还的还在蹬着腿儿。要是你看着这副光景还能下咽,说明你的消化机能还健全。 我想到两个相近的名字,那一定——也只能——是个巧合。我想到一个十六七岁上当了母亲,十九二十岁守了寡的年轻漂亮的女孩。我想到自己无意间触到她的乳房,想着这世界会怎么看待一个突然对年轻女人和她们周遭的一切发生兴趣的四十岁男人。但我想得更多的,是玛蒂告诉我孩子名字时我那种奇怪的感觉——那种嘴和喉咙里突然涨满冰冷、腥气的湖水的感觉,那种突然的噁心。
第39页 汉堡好了,巴迪不得不喊了两次。我过去取时他说:“你回来是打算住下还是收拾搬走?” “为什么?”我问道,“你不想我么,巴迪?” “不,”他说,“不过我们至少还在一个州。你知不知道‘麻萨诸塞’在皮斯卡塔卡土话里意思是‘屁眼儿’?” “你还是那么有趣。”我说。 “是啊,我喜欢文字游戏。跟我说说,上帝为什么要给海鸥安上翅膀?” “为什么,巴迪?” “这么一样它们就能痛揍法国佬了。” 我从架上取下一份报纸和一根吸管,然后绕到公用电话旁,报纸夹在胳膊底下,翻开电话本。这里你能拿着电话本随处走,因为它没有用绳子连在电话机上。可说回来,谁又会想偷一本卡斯特尔县的电话本呢? 上面有不下二十个叫德沃尔的,我并不觉得奇怪——就像叫佩奇、勃威或图萨克的,只要你住在这儿,随处都能见到姓这个的人。我心想这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有些家庭生得多,搬得少,仅此而已。 有个“德沃尔”住在“黄蜂山路”,但上面写的不是“玛蒂”、“玛莎”或“m”,而是“兰斯”。我又瞧了瞧电话本的封面,原来是一九九七年的版本,印刷和邮寄时玛蒂的丈夫还活在世上。好吧……不过这个名字该让我想起一些别的什么。德沃尔,德沃尔,让我们赞美出了名的德沃尔,你在哪儿呢?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不管那是什么。 我嚼着汉堡,喝着冰咖啡,尽量不去瞧那两张捕蝇纸上的野生动物。 在等着一言不发、面露菜色的奥黛丽给我找零(如今在“乡村咖啡馆”吃上一个星期还是花不了五十美元……假如你不怕得高血脂的话)的时候,我读着收银台上贴着一条标语,又是巴迪?杰里森的专利:网际网路吓得我裤子里下载了一大堆。这话并没有惹得我笑起来,但它的确为我解开当天的一个疑问提供了线索:为什么德沃尔的名字不光是听起来耳熟,而且让人想起了什么。 在很多人看来我算是个富人,然而至少还有一个和t镇有关的人物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富人,而且在湖区的多数常住居民看来更是富可敌国,如果他至今还在这个世界上吃喝拉撒的话。 “奥黛丽,麦克斯?德沃尔还活着吗?” 她对我浅浅笑:“噢,是啊。不过我们这儿不常见到他。” 这句话起到了巴迪所有的滑稽标语没有起到的作用,我大笑起来。永远面露菜色、此刻更像是急需肝脏移植的奥黛丽也忍不住窃笑起来。巴迪从吧檯那边朝我们投来像图书馆理员那样严肃的一瞥,他正读着一张牛津公园汽车比赛的传单。 我开车沿来时的道路返回,在大热天的正午吃上一只大汉堡真不是滋味,让你脑袋发沉昏昏欲睡。我惟一想做的就是回家(我回莎拉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已经把那儿当成家了),翻身倒在北卧室的床上,吹着摇头风扇睡上几个小时。 经过黄蜂山路的时候我放慢速度。晾衣绳上无精打采地挂着一些衣服,前院里散落着玩具,那辆斯考特吉普却不见了。玛蒂和凯拉该是换好了游泳衣,我心想,往公共湖滩去了。我喜欢她们俩,很喜欢。玛蒂短命的婚姻也许多少把她和麦克斯?德沃尔联繫在一起……可看看那辆生了锈的房车,没有铺砖的泥车道,还有杂草丛生的前院,再想想玛蒂不成形的宽松短裤和廉价超市买来的罩衫,我不得不怀疑这种联繫有多强。 在他八十年代末退休隐居到棕榈泉之前,麦克斯威尔?威廉?德沃尔一向是计算机革命的生力军。虽然这次革命基本是年轻人的天下,但德沃尔在里头却是一个了不起的长者——他了解这一行,了解游戏规则。早在信息还存在磁带上而不是存在计算机集成块上,univac电脑还是尖端产品的时候他就起步了。他熟悉cobol语言,用起fortan来就像说母语一样。当这个行业的发展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开始主导世界的时候,他精明地僱佣他们的才华以便跟上时代的脚步。 他的威胜视觉公司发明了一套几乎能在一瞬间把纸上文档打描到软盘上的程序;开发了一些后来成为行业标准的印刷制版程序;它生产的pixeleasel软体能让笔记本电脑用户用滑鼠来画图……甚至用手指画图,如果他们装上乔称之为“小***光标”的配件的话。德沃尔没有参与后者任何一部分的开发,但他预见到这东西能被发明出来然后请人替他开发。他本人拥有十多项专利,还和他人共同拥有另外几百项。人们认为他的身份已经超过六亿美元,到底多少取决于当天科技股票的牌价。 t镇上的人们觉得他脾气暴躁不讨人喜欢。这不奇怪,就一个拿萨勒人而言,一个拿萨勒人还能做得出什么好事?人们说他行为古怪,那当然。每当老居民们回忆起那些富有的成功人士年轻的日子,他们会说这些人啃过墙纸,操过狗,在教堂吃午餐时除了一套沾尿发黄的内衣以外什么也不穿。就算德沃尔是那么个人,就算他是唐老鸭的吝啬舅舅,我也怀疑他会听凭两个和他关系那么近的亲戚住在房车里。 我驶上湖边的小路,在自家车道口停了停,看着那儿的门牌:一块烫着“莎拉—拉弗斯”几个大字的清漆木板钉在就近的一棵树上——这就是t镇人做事的的派头。看见它让我想起最后一次关于曼德里的梦魇。梦里有人在这块木板上贴了一枚电台宣传标籤,就像你常常在一些收费公路路口的收费栏上看到他人胡乱张贴的那些标籤。
第40页 我走出汽车来到门牌前,仔细一看,没有标籤。梦里的向日葵是在的,长在我的门廊里——我有手提箱里的照片可以证明——但门牌上没有电台标籤。这能证明什么呢?得了吧,诺南,这回你该明白了。 我开始朝车子走去——门开着,扬声器里正放着“沙滩男孩”的歌——可是一转健康念又走回门牌那儿。梦里的标籤就贴在“莎拉”的“拉”和“拉弗斯”的“拉”的上方。我用手指碰了碰那个地方,觉得有些黏糊糊的。当然,这可能是清漆在大热天里给人的正常印象,或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把车开到房子跟前停下,设好紧急剎车(在黑迹湖或西缅因州的十几个湖区的坡地上停车,你总得设置紧急剎车),然后听完那首《别担心,宝贝》,我一向觉得这是“沙滩男孩”最好听的一支歌,喜欢它热情洋溢的歌词。如果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宝贝,布赖恩?威尔逊唱道,你就什么也不会担心。哦,朋友,这样的世界该多好。 我坐在车里听歌,眼睛望着坡道右侧的小垃圾棚,我们把垃圾放在那里,好防务附近爱翻垃圾的浣熊。就算带盖子的垃圾桶也挡不住这些傢伙;要是它们饿急了,聪明的小爪子怎么都对付得了这些盖子。 你该不会想做那种事吧,我心说,你……不会吧? 看来我会——至少打算试试运气。当电台里“沙滩男孩”换成“稀土乐队”的时候,我走下车来,打开垃圾棚,从里头拽出两个塑料垃圾桶。有个叫斯坦?普鲁克斯的人每隔两个星期来收一次垃圾(不过我提醒自己,那可是四年前的老皇历了),他是比尔?迪恩手下众多打零工赚外快的兼职工人中的一个,不过我猜想节日里他该不会来这儿收拾最近那次打扫除的战利品了,我猜对了。每个垃圾桶里有两个塑料垃圾袋。我把它们一股脑儿拖了出来(一边这么做,一边骂自己是个傻瓜)然后除去系住袋口的黄带子。 我真的不认为我自己会鬼迷心窍到把一大堆湿垃圾倒在自家门廊上(当然这一点我不能肯定),不安没有湿垃圾。房子已经四年没人人住了,记得吗?只有住了人的房子才制造湿垃圾,从咖啡渣到用过的厕纸什么都有。还好这些袋子里只装了布兰达?梅赛夫太太的大扫除队扫出来什么干垃圾。 我找到吸尘器出来的九小袋四十八个月的泥土、灰尘和死苍蝇,不少胜过的纸抹布(一些散发着家具上光剂的清香,另一些透着更浓郁、但仍然好闻的去污剂的香味),一块发了霉的席梦思衬垫,还有一件一看就知道已经沦为蛀虫盘中餐的真丝上衣。对这件上衣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它是我年轻时代的一个错误,看上去像“甲壳虫”乐队唱《我是矮胖》时期的东西。干——得好,宝贝。 我还找到满满一盒碎破碎……一盒没法辨认(但显然已经用废了)的管道零件……一块破烂的脏地毯……一堆用得不能再用、面目可憎的褪了色的擦碗布……还有我在烤炉上做肉馅饼和烤鸡时用的隔热手套…… 电台标籤就在第二个垃圾袋底部,揉作一团,我知道自己会找到它的——从我摸到门牌上黏糊糊的那一块时就知道——只不过想亲眼见到,就像多疑的圣多马非得看到耶稣手上钉痕滴焉的血才肯相信耶稣已经复活一样。 我把它放在晒得发烫的门廊地板上用手摊平。边缘有些破损,可以想像,比尔也许动用了铲子才把它刮下来。他不想让诺南先生回到阔别四年的湖畔时却发现昏头小子在他车道口的牌子上贴了张电台标籤。天哪,不,这不合适,下去吧你,到垃圾桶里去吧。于是它在这儿冒出来了,我恶梦的又一块碎片终于在这儿出土,不过这种打击我还是受住的。我用手摸它:wblm,102。9,波特兰摇滚乐。 我对自己说没有必要害怕,它说明不了什么,其实一切都说明不了什么,然后从垃圾棚里掏出扫帚,把垃圾扫到一处,重新装进塑胶袋,把电台标籤也一起扔了进去。 我进屋原想洗个澡冲去一身的灰尘,却从一个开着的衣箱里搜出一条游泳裤,决定去游泳。这条我在基拉戈岛买的游泳裤上印着几只正在喷水的鲸,很是俏皮,相信我戴红袜队帽子的小朋友会同意。我看了看表,发现从吃完乡村汉保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十五分钟。我的办事效率不错,老伙计,特别是刚进行过一场兴致勃勃的垃圾袋淘宝游戏。我穿上游泳裤走下从莎拉通往湖畔的枕木台阶,凉鞋啪啦啪啦响着。几只晚起的蚊子嗡嗡叫着。眼前的满面春风泛着微光,平静地卧在低矮、充满湿气的天空底下,仿佛在召唤我。湖的整个东岸镶嵌着一条南北方面向供所有人街走的大路,法律上称为“公共道路”,而t镇上的人们给了它一个简单的名字——“主街”。如果你沿着枕木台阶走到底,在主街上左转,就能一直走到黑迹湖码头,沿途经过沃灵顿和巴迪?杰里森邋遢的小饭馆……还有沿途山坡上虚掩在云杉和松树从里的四五十幢夏季别墅。如颗你往右转,就能一直走到黑罗湾,不过这可能要花上你一整天,因为如今主街的那一段草木丛生不宜行走。 我在主街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径直朝前跑去,一头跃进湖里。就在我满心欢喜地跳在半空中的时候,空然想到自己上一次这么跨进湖里的时候还牵着妻子的手。
第41页 落水的一刻简直是灾难。水凉得足以让我想起自己是四十岁,而不是十四岁,有一暧间,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停止了跳动。黑迹湖在我头顶合起来的时候,我差不多相信自己永远也别想活着浮也水面了。人们会发现我脸朝下漂浮在游泳浮板和那一小段发球我的主街之间,一个冰凉的湖水和油腻的乡村汉堡的牺牲品。他们会在我的墓碑上刻上:你妈说过吃完饭至少休息一小时。 接着我的脚角到了湖底的石头和滑熘熘的水草,然后我拼命朝上游,像一个企图在一场势均力敌的篮球赛结束时再来一个大灌篮的球员。冲出湖面,我大口喘气,水立刻灌进嘴里,我咳了出来,一只手同时捶击胸腔,想让心脏重新工作——来吧,宝贝,继续工作,你能行的。 尸骨袋 正文 第8章(下) 章节字数:4502 更新时间:08-05-10 10:04 我回到齐腰深的水里,站住脚夫,嘴里满是凉水味——带着矿物质腥味的湖水味,就是你洗衣服时一定想除掉的味道。这恰恰是我站在68号公路路边上时尝到的味道,恰恰是玛蒂告诉我她女儿的名字时我尝到的味道。 这是心理作用,是联想,从相近的名字联想到死去的妻子,进而联想到这个湖,这—— “这湖的味道我尝过一两次。”我大声说出这句话。好像为了强调这一点,我掬起一捧湖水——我和所谓“本部湖泊协会”的其他成员每年得到的分析报告上说,这是全缅因州最干净最清澈的湖水——喝了下去。这一回没有任何启示,脑海中也没有闪现任何念头,它仅仅是黑迹湖,先是在嘴里,然后到胃里。 我朝湖中的浮板游去,爬上浮板边带三道横槓的扶梯,翻身躺在热乎乎的木板上,突然非常庆幸自己回到莎拉,一切都被抛到脑后。从明天起,我要在这儿开始一种新生活——努力开始,不管怎么说。此刻我头枕在胳膊弯里,昏昏欲睡,非常自信一天的冒险活动已经结束。 我过于自信了。 来t镇的第一个夏天,乔和我就发现从自家面朝黑迹湖的露台上能看见卡斯特尔—洛克的焰火表演。当天色渐渐变暗,我回忆起这一点,心想今年放焰火时,我可以坐在客厅里看录像。重现我们一起在露台上度过的那些七月四日的黄昏,我们边喝啤酒边对着焰火大笑的场面,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即便不想这些,我也已经够孤独的了,这种孤独是我在德里未曾体验过的。转念我又问自己,来t镇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最后一次面对乔的记忆——所有的——然后让它们安息。当然,恢复写作的可能性从来没有像那一晚看上去那么渺茫。 没有啤酒——我忘了在“湖畔小店”或“乡村咖啡馆”买上一格——不过好心的布兰达?梅赛夫太太给我留了可乐。我拿了一罐百事可乐,坐下来观看焰火,希望自己不要太难过。希望自己不要哭。我不敢跟自己开玩笑;在莎拉更容易触景生情。我必须挨过这一关。 夜晚的第一个焰火刚刚消失在空中——一大簇散开的蓝光闪闪烁烁,后面跟着远远的爆炸声——电话铃就响了,起到了卡斯特尔—洛克的微弱爆炸没有直到的作用——我惊得跳了起来。我想也许是比尔?迪恩打来的长途电话,想问我住得还好吗。 乔去世前的夏天,我们买了一台无绳电话,这么一来就能边打电话边在房子的底楼随便走动,我俩都爱这样。我穿过玻璃拉门进入客厅,按下了“通话”按钮,回到露台上的椅子里,然后说:“喂,我是诺南。”远处湖对岸卡斯特尔—维尔上空低矮的云层下腾起黄色和绿色的火球,紧接着是静静的闪光爆炸,最后变成噼啪声传到耳边。 一开始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接着是一个人暴躁的声音——一个老年人,但不是比尔?迪恩——他说:“诺南?诺南先生?” “怎么?”西方天空出现一片巨大的金色光群,闪烁着,把低矮的云层染成无数根金银丝,让我想到电视颁奖典礼上穿着闪光夜礼服的漂亮女人。 “德沃尔。” “什么事?”我又问道,这回很小心。 “麦克斯?德沃尔。” 我们这儿不常见到他,奥黛丽说过,我以为那是北方佬的玩笑,但很显然她是认真说的。惊人的消息出现时总是接二连三。 那好,又怎么样?我一向不擅长谈话的开局。我想问他是如何弄到我的电话号码的,我的号码没有登在电话本上,但这么问又有什么意思呢?当你拥有五亿美元的时候——如果电话那头果真是麦克斯?德沃尔的话——任何号码对你都是公开的。 我直了直身子,又问了一遍“什么事”,这回话尾不再带着疑问的升调。 又是一阵沉默。倘若我打破沉默开始提问,他就会掌握主动……如果那时我们的对话还算得上对话的话。一个很好的开局,可我拥有和我的代理人哈罗德?奥布罗斯基长年打交道的优势——哈罗德,欲言又止的沉默之王。我在椅子里坐稳,把可爱的小无绳电话贴在耳边,看着西方天空的焰火。红色的光群变成蓝色,绿色的变成;无形的美人们身穿闪光的夜礼服在云端漫步。 “我知道你今天遇见了我的儿媳妇。”最后他终于开口了,听上去又气又恼。
第42页 “可能吧。”我说道,努力装出毫不吃惊的样子,“我能知道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德沃尔先生?” “我知道发生了一起事故。” 白色的光点在空中舞蹈——像是爆炸的宇宙飞船,紧接着传来阵阵噼啦声。我发现时间旅行的秘密,我心里说,原来是一种听觉现象。 我刚才把电话握得太紧了,于是让手放松了一下。麦克斯?德沃尔。五亿美元。他不像我想的那样待在棕榈泉,而就在近处——就在t填,如果我能够依赖电话背景里标志性的“嗡——”声的话。 “我在担心我的孙女。”他的声音更加暴躁了,他火了,很显然——这是一个多少年来都不用掩藏自己情绪的人。“我知道我儿媳妇的脑子又发昏了。她常常那样。” 现在半打五颜六色的火球点亮了夜空,像老迪斯尼动画片里的花朵那样纷纷绽开。我能想像人群聚集在卡斯特尔—维尔,盘腿从在自带的毯子上,吃着冰激凌筒喝着啤酒,同时叫道“噢——”。我想,那就是一项艺术口成功的标志——所有人都同时叫道“噢——”。 你被这傢伙吓坏了,不是吗?乔的声音问道。好吧,也许你有理由害怕。一个认为自己有权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发火的人……这样的人可以是很危险的。 然后是玛蒂的声音:诺南先生,我不是一个坏母亲。这样的事以前从没发生过。 毫无疑问在那种情况下大多数坏母亲都会这么说,我心想……但我相信她。 再说,妈的,我的电话号码是不公开的。我坐在这儿喝可乐看焰火,谁也没犯着,而这个傢伙居然—— “德沃尔先生,我不知道——” “别对我来这套,识相的别来这一套,诺南先生,有人看见你和她们说话了。”他的口气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个被贴了共产主义分子标籤的可怜傢伙站在乔?麦卡锡的委员会跟前,而他正是麦卡锡本人。 当心,迈克,乔的声音说。当心麦克斯威尔的银锤子。 “今天我的确遇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还跟她们说了话。”我说,“我猜你说的是她们吧。” “不对,你看见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独自在路中间走。”他说,“然后你看见一个女人,我的儿媳妇,开着那辆破东西从后面赶上来,那孩子很可能被她撞死。你为什么要保护那个年轻女人,诺南先后?她有没有答应过你什么?你这么做对那孩子没好处,我可以告诉你。” 她答应带我回她的房车,然后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心里说,她答应只要我守口如瓶她就从头到尾都张着嘴——这就是你想听的吗? 是的,乔的声音说。很可能这就是他想听的;很可能这就是他愿意相信的。别让他激起你幼稚的讽刺欲,迈克——你会后悔的。 我到底为什么要保护玛蒂?德沃尔?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了这个会在里面陷得多深。我只知道她看上去非常疲惫,孩子身上并没有青一块紫一块,也没有显出受惊吓或发呆的表情。 “的确有一辆车,一辆旧吉普。” “这下有点儿像样了。”他满意了,露出极有兴趣,几乎是贪婪的口气,“那——” “我猜她们是一起开车来的。”我说。想到编故事的才能并没有弃我而去,我几乎得意忘形了——觉得自己像一个过了气的棒球投手,虽然无法再在众人面前表演,却能在自家后院里投出漂亮的弧线球。“小女孩可能想摘些野花。”我仔细地斟酌每个词,好像自己没有坐在自家露台上,而是在法庭面前作证。哈罗德会为我骄傲的。哦,不。哈罗德会惊讶我居然会参与这样的谈话。 “我猜她们是在摘野花吧。这件事我记不太清楚,真糟糕。我是一个作家,德沃尔先生,我开车时思想常常会飘——” “你在撒谎。”现在他毫不掩饰,气急败坏像一锅烧开了的水。正如我原先怀疑的那样,要这个人不顾羞耻地扯下脸皮是很容易的。 “德沃尔先生,电脑德沃尔,是吗?” “你猜对了。” 脾气不小的乔越是怒火中烧,声调和措辞就越是变得冰冷,此刻我发现自己在模仿她,说实话这很奇怪。“德沃尔先生,我不习惯夜间被陌生人打扰,也没有兴趣继续和把我称作骗子的人谈话。再见,先生。” “如果什么也没发生,你为什么要停车?” “我离开t镇很多久,想看看‘乡村咖啡馆’是不是还开着。对了,顺便问一句——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搞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不过我知道你应该如何处置它。晚安。” 我用拇指切断通话,然后呆呆地看着电话机,好像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东西似的,握电话的手颤抖着。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脖子和手腕上的青筋也随之搏动,我寻思着倘若不是因为自己银行帐户上还存着丁当作响的几百万美元,一定会叫他把我的号码塞进他屁眼里去。 巨人之战,亲爱的,乔用她冰冷的语气说,全都是为了一个住在房车里的十几岁的女孩。她甚至连乳房都说不上有。 我大声笑起来。巨人之战?算不上吧。世纪初的一个亿万财阀曾经说过,“如今一个人有了一百万美元就当自己是阔佬了。”在德沃尔眼里我很可能就是这么个人,从更广的意义上来说他也许也对的。
第43页 现在西方的研究里翻腾着一片五彩缤纷的光点,焰火表演已近尾声。 “这都是为了什么?”我扪心自问。 没有回答,只有一只潜鸟从远方的湖面上哼哼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在抗议那些打搅了它的噪声。 我站起来走进屋里,把话机放回充电架,突然想到话机可能再次响起来,德沃尔可能还要表演一番电影里的大发雷霆:要是你胆敢挡我的道儿,朋友,我警告你,最好识相点儿,让我给你点儿建议—— 电话铃没有再次响起。我把剩下的可乐倒进干燥的喉咙,决定上床睡觉。至少今晚我没有在露台上一个人潸然泪下,德沃尔帮我熬过了这个夜晚。奇怪,我竟然有点儿感谢他。 我走进北卧室脱衣躺下,想着那个小女孩凯拉,还有她那可以当她姐姐的母亲。德沃尔视玛蒂为眼中钉,这很显然,假如在德沃尔眼里我几乎一文不名,那他又是怎么看玛蒂的呢?要是他跟她过不去,她又拿什么来和他抗争呢?想到这些让人难受,我想着想着睡着了。 三小时后,我起身去解决临睡前很不明智地喝下的那罐可乐,睁着一只惺忪的睡眼站在小便池前。我又一次听到了那哭泣声,黑暗中一个迷路或吓坏了的孩子……兴许只是装作迷路或吓坏了的孩子的哭声。 “别。”我知道,光着身子站在便池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求你别这样,很吓人的。” 这哭声像以前那样渐渐变轻,像是顺着一条遂道走远了。我回到床上,侧身躺下,闭上眼睛。 “这是一个梦。”我说道,“只不过另一个曼德里的梦。” 我知道这不是,但我也知道自己会重新入睡,此刻后者才是重要的。在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时,我用完全是自己的声音想道:她是活的,莎拉是活的。 我还知道一点:她属于我。是我重新找到了她,不管怎样,我回家了。 尸骨袋 正文 第9章(上) 章节字数:5172 更新时间:08-05-10 10:15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在一个塑料瓶里灌上点葡萄汁,走上主街,朝南开始一次远距离的漫步。天空清朗,温度已经很高。街上很安静——那种只有在一个充实的星期六之后才能体会到的安静,一半是孤独一半是倦意。两三个渔夫把船停在远处的湖面上,湖上静得没有一下机动船的马达声,也没有一声孩子的欢笑和嬉闹。我经过街边土坡上的五六幢小别墅,虽然在一年的这个季节,那里面很可能都住了人,但惟一看得见的生命迹象是挂在帕森戴尔家露台栏杆上的几件游泳衣,以及贝切尔德家码头上那只半瘪气的亮绿色海马游泳圈。 可是,帕森戴尔的灰色小别墅仍然属于帕森戴尔家吗?贝切尔德家——它面向湖和山的窗户像立体影院的荧幕——那滑稽的环形避暑营地仍然属于贝切尔德家吗?当然看不出。四年里可能有很多变化。 我这么走着什么也不用心去想——这是我写作期间惯用的小伎俩。运动身体,休息头脑,让地下室的小傢伙们自己工作。我走过那些乔和我曾在里面喝过酒、吃过烧烤,偶尔打过几场牌的营地,边走边像海绵一样吸收周围的空气中的宁静,喝着葡萄汁,用胳膊抹去前额上的汗,然后等待着思绪自己发生。 首先产生的是一个古怪的念头:夜晚那孩子的哭泣声好像比麦克斯?德沃尔的电话来得更加真实。我当真在回t镇的头个完整的晚上就接到了一个有钱的坏脾气电脑大亨打来的电话?那老傢伙当真在电话里把我叫做“骗子”?(从我告诉他的话来看,我的确是,可这并不重要)这知道确有其事,可相比之下我更容易相信那个“黑迹湖幽灵”——也许其它营地的人称之为“神秘的哭泣男孩”——的存在。 快喝完那瓶葡萄汁的时候,第二个念头跳了出来——我该给玛蒂?德沃尔打电话,告诉她发生的一切,这是一种自然的冲动,但不是个好主意。我已经过了相信“可怜的小女人和凶恶的老继父”这类简单的故事的年龄……只不过这回故事里换了个恶公公。今年夏天我有自己的打算,不想掺和到电脑大亨和住房车的穷女孩之间日渐丑陋的纷争里去。德沃尔得罪了我——而且很严重——但也许他并不是沖我来的,不过就事论事而已。嘿,有些人就是喜欢无端得罪人。我犯得着和他对着干吗?不,没必要。我救了“小红帽”,不疑难问题间碰到了她母亲小小的,但很结实的乳房,还知道“凯拉”在希腊语里表示“淑女一样”的意思。这些已经足够,再多就撑了,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停下脚步,还有大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沃灵顿,那是一座当地人常称为“乡村俱乐部”的木头建筑,名副其实——它带一个六洞的高尔夫球场,一座马厩和一个跑马场,一个饭店,一个酒吧,一座可供三四十人住宿的会所,会所周围星星落落散布着八九座小屋。它甚至还带一个双轨保龄球场,尽管那些小柱得靠你和对手轮渡去竖。沃灵顿建造的时间是一次大战早期,比莎拉—拉弗斯晚些,但并不太晚。 一条长长的码头通向一座小一点的建筑,人称“日落酒吧”,沃灵顿夏季的游客们常在一天结束时到那儿喝酒,另一些则在一天开始时在那儿要上一杯“血玛丽”。我朝那个方向望去,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水上酒吧左边的门廊上站着个女人,正看着我。
第44页 看到她我差点儿跳起来。当时我的心情刚好不是最佳,也许这有点关系……不过我认为无论我的心情有多好,她都会把我吓一跳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一动不动,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瘦得出奇,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那张脸。你有没有见过爱德华?孟克的《吶喊》?那好,想像一下那张尖叫的脸休息时的样子,闭着嘴眼睛警惕地盯着画外,那你就知道这个站在码头顶上,有着长长手指头的手搭在扶手上的女人是怎样一副尊容了。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爱德华?孟克的画,而是丹弗斯太太。 她看上去大约七十岁,穿着件黑色的连体游泳衣,外面套着条黑短裤。这种搭配显得出人意料地正式,仿佛那永不过时的黑色鸡尾酒小晚装的变种。她的皮肤奶油一样惨白,不过扁塌塌的肚子以上的部位以及皮包骨头的肩膀两侧除外,那两处浮满了大块的棕色老人斑。她脸上长着骷髅般突出的颧骨和光秃秃鼓起的眉骨,整张脸像一把尖锐的楔子。眉骨下面的眼睛深陷在眼窝的阴影里,几乎看不到。稀疏的白发从耳边笔直挂下来,垂到前倾的下巴两侧。 上帝,她太瘦了,我心想。她什么也不是,就是一袋子—— 想到这里,我浑身打了个冷战,一个强烈的冷战,好像有人被人电击了似的。我不想让她注意到这点——于是我抬起手来挥了挥,挤出一个微笑。早上好,站在水上酒吧那边的女士。早上好,你这老掉牙的骨头袋子,你差点吓得我尿裤子,不过这些日子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你过得还好吗?我怎么觉得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没有朝我招手。 我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傻瓜——镇上没有头号傻瓜,我们轮渡来揍——打招呼的手以一个尴尬的半敬礼姿势收场,好像一只手掌按在我的两片肩胛骨之间。 她刚才站着的码头现在空无一人。我眯了眯眼,第一个反应是她肯定走进酒吧的阴影里去了,但她不在那儿,而是像个鬼魂那样消失了。 她走进酒吧里去了,宝贝,乔的声音说。你知道的,对吗?我的意思是……你是知道的,对吗? “对。”我自言自语,那个夏天里我经常自言自语。“是的,也许她真的进去了。也许她走路鬼鬼祟祟的。”是啊,就像丹弗斯太太。 我再次停下回头张望,可道路沿着湖边稍稍捌了一点儿,从这儿已经望不见沃灵顿和日落酒吧了。真的,我心想,这样更好。 回去一路上我在脑海里一一列举莎拉—拉弗斯前后发生的怪事:反覆出现的梦境、向日葵、电台标籤、夜里的哭泣声。我觉得自己与玛蒂和凯拉的巧遇,外加电脑先生尾随而来的电话也勉强算得上是怪事之一……只是比起夜里听到的孩子的哭声是不同意义上的怪事。 那么,乔安娜死时我们在德里而不在黑迹湖这一点呢?也算得上是件怪事吗?我不知道,我甚至不记得为什么要把它算在里面。一九九三年秋天和冬天我正忙于把《红衣人》改编成电视剧脚本。一九九四年二月我开始写作《一落千丈》,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扑在这本书上。况且,提出前往t镇,前往莎拉…… “一向都乔开的口。”我对着空气说,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时立刻明白这话有多么正确。我们俩都很喜欢这所湖畔的房子,然而每次都是乔提出“嗨爱尔兰人,让我们去t镇住几天吧。”这话她随时都可能说出口,似乎我已经把莎拉—拉弗斯给忘了,即使在夏天临近的时候。我真有那么专注于写作?好像不是……难道还有其它原因? 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很不对头,可我不知道是什么。毫无来由。 这让我想到了莎拉?泰德威尔和她某首歌的歌词。她的歌从来没有留下过录音,但我有盲眼蓝调艺人雷蒙?杰弗逊翻唱她这首歌的唱片。其中一段唱道: 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支谷仓舞,甜心 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支圆圈舞 让我吻你甜蜜的嘴唇,甜心 我找到你,你是我的宝贝。 我喜欢这道歌,常想像它不是出自那位老民摇歌手醇厚的歌喉,而是从一个女人嘴里唱出来时会是怎样。从莎拉?泰德威尔的嘴里。我打赌她唱起来更甜美。朋友,我打赌她能唱出轻巧的节奏感。 我又到了自家门前的湖畔,环顾四周,没人(不过我已经听到今早第一艘滑水汽船排水的声音),于是我脱得只剩内裤,朝浮板游去。我没有爬上浮板,而是躺在旁边的水面上,一手抓着扶梯,慵懒地用脚踏水。这已经很舒服了,可是这一天余下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呢? 我决定用来清理二楼我的办公室,完事后兴许去乔的工作室转转,如果那时自己还没丧失勇气的话。 我往回游,轻松地踏着水,脑袋浮在水面上,湖水沿着身体流淌而过,像凉凉的丝绸,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水獭。快到岸边的时候我抬起滴着水的脸,看见主街上站着个女人正看着我。她瘦得正像我在沃灵顿见过的那位……不过这一位是绿色的,绿色的指着道路的北方,像古代传说中的森林女神。 我猛喘一口气,呛进不少湖水,然后咳了出来。我在齐胸深的湖水里站起来,擦了擦灌满水的眼睛,紧接着笑了(虽然带着一丝怀疑)。那女人所以是绿色的,是因为它原来是一棵白桦树,看到树叶在斑驳的白树干周围的形成的那张窥视着的“脸”仍旧让我毛骨悚然。由于没有一丝风,那张脸纹丝不动(像那穿黑短裤黑泳衣的女人的脸一样纹丝不动),可是在微风轻拂的日子里,它会显出微笑或皱眉……甚至是大笑的样子。它后面矗立着一棵病恹恹的松树。一根光秃秃的枝干指着北方,我就是错把它当成了一只指向北面的皮包骨头的手。
第45页 这已经不是我头一遭把自己吓得灵魂出窍了,我总是看到一些东西,仅此而已。当你写了足够多的故事,在你看来,地板上的每块阴影都像是脚印,灰尘中的每根线条都传达着神秘的信息。当然,这显然对于我分辨这些离奇事件中哪些是真的发生在莎拉—拉弗斯,哪此只不过发生在我离奇的想像中没有任何帮助。 我匆匆扫视周围,发现湖的这一带仍然只有我一个人(虽然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除了那艘船以外,湖上又响起另两艘船嗡嗡的马达声),于是嗑嗑绊绊地脱下了浸水的内裤,绞干放在我的短裤和t恤衫上面,然后捧在胸前光着身子走上了枕木台阶。我假装自己是男僕本特,正给彼得?温西爵士端去早点和报纸。回到房子里的时候,我已经乐得像个傻瓜了。 二楼虽然开着窗,可依旧闷热,一踏上最顶上的楼梯我就明白了原因。乔和我曾经共享这个楼面,她的办公室在左边(一个小房间,真正的小房间,由于另外拥有房子北面的工作室,这个小房间对她足够了),我的在右边。走道的尽头是带网格的空调出气孔,那台巨大的空调是我们买下房子后一年添置的。望着它我意识到自己有点想念它特有的噪声。空调上贴着个留言条,上面写着:诺南先生:空调已坏。打开只能出热气,发生碎玻璃一样的声音。迪恩说卡斯特尔—洛克的韦斯顿电器店会送维修零件过来。我只有看到了才说得准。b?梅赛夫。 我看着最后一句话笑了——这正是梅赛夫太太的风格——然后试着打开开关。乔总是说,当一台机器察觉到附近有个长着***的人类时,它往往会表现得更好些,可惜这回不是。我听了五秒钟空调的转动声,然后关上开关。正像镇上人喜欢说的那样,“真他妈糟透了”,在它修好之前,我在楼上连镇字游戏都玩不了了。 我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转了转,看能找到什么,也同样好奇地想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感觉。答案是,几乎没有。这里放着我的书桌,我就是在它上面完成的《红衣人》,向自己证明第一本书的成功并非侥幸;那里挂着一幅理察?尼克森的照片,他高举双臂,摆出胜利的“v”字姿势,底下是标题:你敢从这个人手里购买一辆二手车吗?那里放着乔为我做的织毯,一两个冬天之后她迷上了阿富汗披肩,从此放弃了编织。 办公定对我并不陌生,但每一样东西(尤其是光秃秃的书桌)都在告诉我,这里是过去的迈克?诺南的工作地。人的生命,我曾经读到,通常包含两股力量:职业和婚姻。在我的生命中,婚姻已经结束,而职业正处于一个似乎是永久性的断层。在这种情况下,我终于毫不奇怪地发现,自己曾在其中耗费无数日夜,兴高采烈地编织过各种假想生活的工作场所,如今看来是毫无意义的。这就好像你正看着某个已经被解僱了的……或突然死掉了的文员的办公室。 我正要离开,突然转出一个念头。角落里的文件柜塞满了纸张——银行对帐单(大部分是八到十年前的)、各种信件(大多没有回覆)、一些零碎的创作草稿——但我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我转移到壁橱,里面的温度少说也得有一百一十度,翻出一个梅赛夫太太标上了“工具”标籤的纸板箱,找到了——一台三洋牌随访录间机,那是黛布拉?温斯托克在我们完成了给普特南出版社的第一本书之后送给我的。经过设置,这台录音机能在你开始说话时自动打开;在你停止说话的时候自动进入“暂停”状态。 我从来没问过黛布拉,当她第一眼看到这台机器时,想到的是不是“噢,我敢打赌任何一个自重的流行小说家都会想要这个宝贝的”。还是其它更为明确的目的……比如某种暗示?把你潜意识的小传真变成文字吧,趁它们还新鲜,诺南?我那时不知道,现在仍然不知道。但我有了它,一台真正高性能的录音机,而我车上刚好有不下十盘磁带,都是我自己录了开车听的音乐带。今晚我就要在里面塞进一盘磁带,把音量调到最大,把机器调到“录音”状态。然后,假如那个我迄今听到过两次的声音再响起来,我就能把它录下来。我可以把它放给比尔?迪恩听,问问他的想法。 如果今晚我再听见那孩子的哭声,而机器却没有自动打开呢? 尸骨袋 正文 第9章(下) 章节字数:5580 更新时间:08-05-10 10:15 “那么,我会知道一些别的事。”我对空荡荡洒满阳光的办公室说,汗流浃背地站在办公室门前,腋下夹着录音机,眼睛看着空书桌,“或者至少有个怀疑的理由。” 和对门乔的小办公室相比,我的办公室显得拥挤但更有家的感觉,她的地方一向东西不多,此刻更是徒剩空空的四壁。地毯不见了,她那些照片也不见了,甚至连书桌都不见了,仿佛一个“自己动手”计划在即将大功告成之前突然被放弃了。乔的痕迹被彻底清除出这个个房间,有那么一会儿我对布兰达?梅赛夫产生了一股无名之火。我记起每当我自作主张做了什么母亲不同意的事,她老人家总是说:“你是不是有点儿做过了头?”对乔小小的空间如今的境遇我就有这种感觉:把它清理得只剩下墙壁,梅赛夫太太真有点做过了头。 也许并不是梅赛夫太太把它们清理掉的,那不明飞行物的声音说,也许是乔自己做的。有没有想过,傻瓜?
第46页 “开玩笑,”我说,“她为什么那么做?我才不认为她会预感到自己的死。再说她还买了……” 但我不想说出口,不想大声说,这好像是一个坏主意。 我正要转身离开,突然一股凉风令人惊讶地穿过闷热的暑气,擦过我的脸颊,不是我的身体,仅仅是脸。这是一种相当奇异的感觉,好像两只手轻轻抚摸过我的双颊和前颊。与此同时我耳边听到一声嘆息……但这么说也不确切,它像是擦耳即过的喃喃低语,好像有人急匆匆地说了些什么。 我一转身,指望看到房间的窗帘被风吹动的样子……但它们一动不动地垂着。 “乔?”我说,听到她的名字让我浑身发抖,差点把录音机掉在地上,“乔,是你吗?” 没有动静。既没有幽灵的手抚摸我的皮肤,也没见到窗帘动一下……如果真有风的话,它们一定会动的。只有一个满脸淌汗腋下夹了个录音机的高个子男人站在空房间的门口……但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真正意识到莎拉—拉弗斯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那又怎么样?我问自己。就算事情是这样,又怎么样?鬼还能伤害到谁? 那是我当时的想法。 当我午饭后来到乔的工作室(她带空调的工作室)时,我对布兰达?梅赛夫的感觉好多了——说到底,她并没有做过头。乔的小办公室里我记忆犹新的东西——镶了镜框的她的第一块阿富汗披肩,她的绿色织毯,还有也装在镜框里的缅因野花招贴画——都被挪到了这儿,连同几乎每一样我此刻记得起来的东西。梅赛夫太太的做法像是在说——虽然我没法减轻你的痛苦让你忘记悲伤,也没法不让你触景生情,但我至少能把让你伤心的东西移到同一个地方,这么一来你就不会突如其来、毫无心理准备地撞上它们而难过了。我只能做到这些。 这里没有一面墙是空的;墙上挂满了我妻子心灵和创造力的结晶。这里有编织作品(一些是认真的,另一些则是随性之作)、蜡染、手工布娃娃、一幅用黄、黑、橘色丝绸贴成的抽象拼贴画,以及她拍摄的花卉照片;在她的书架顶端甚至还放养一座尚待完工的作品,那是莎拉—拉弗斯本人的头像,用牙籤和棒棒糖杆子做成的。 工作室的一角放着她的编织机和一个小木柜,木柜门把手上挂着一块标籤:“乔的编织!请勿触摸!”另一个角落里放着她尝试过一阵子的班桌琴,她最后还是放弃了,说琴弦害得她手指头疼。第三个角落里搁着一根爱斯基摩的船桨和一双磨损了的熘冰鞋,鞋带顶端挂着紫色的小绒球。 房间正中的旧拉盖书桌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我们一起在这儿度过的那许多夏天、秋天还有冬天的周末里,这张桌子上总是散布着线轴、线团、针垫、草图,或许在有一本关于西班牙内战或美国名犬的书。有时候乔安娜让人操心,至少对我来说,因为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遵循真正的系统或秩序;有时候她也可以变得强有力,甚至是专断的。她绝对是个丢三落四的人,这一点永远体现在她的桌面上。 但不是现在。我可以想像梅赛夫太太把那些东西从桌面清走了,统统藏到那边的塑料罩下面,但这难以置信。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必要。 塑料罩下面有样东西,我伸手去摸,就在离它一两英寸的时候手发抖了,一个旧日的梦中情景: 把那个给我,那是我用来挡灰的。 从我脑海中掠过,就像那阵拂过脸庞的轻风。这情景紧接着消失了,我揭去那层塑料罩。底下是我曾经用过,但很多年没有再想起过的绿色imb打字机。我向前倾了倾身,才看到——但在看到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上面的打字球是我曾经最喜欢的书信字体。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旧打字机怎么会在这儿? 乔安娜折腾绘画(虽然画得不怎么样)、摄影(真的拍得很好,有时候还能卖出个价钱)、刺绣、编织、织布、染布,她还能在吉他上弹出八到十个简单和弦。她会写作,当然;大多数文学专业的人都会,因为这是他们选择文学专业的原因。她是否显示出过人的文学创造力呢?没有。大学期间她曾尝试写诗,但很快就放弃了这门艺术,认为自己不适合。你来替我们俩写,迈达,一次她这么对我说。写作全部交给你;我只要在其它方面样样都稍许涉猎一下就行了。考虑到她的诗作相对她的丝绸、照片和刺绣的水准,我认为那也许是个明智的决定。 可我的旧imb打字机到这儿来了,为什么? “写信。”我心说,“她在地窖或别的什么地方找到了这台打字机,拿来写信用。” 不过这不是乔的作风。她把大部分的信件都拿给我看,常常强迫我在信尾亲自添上一些附言,还总是用那句老话来激发我的负罪感:鞋匠的孩子没鞋穿(她总不忘加上一句:“幸亏有亚历山大?格雷汉?贝尔,否则作家的朋友得不到作家的消息”)。结婚以来我从没见妻子用打字机写过一封信——除非有其它理由,否则她一定会认为那是小题大做。当然,她会打字,慢吞吞地打出些没有拼写错误而且很有条理的业务信件,但她通常会用我的桌上型电脑或她自己的苹果笔记本。 “你在想些什么呢,宝贝?”我问道,然后开始检查书桌抽屉。
第47页 布兰达?梅赛夫连这里都没有放过,但最终还是被乔的处事风格打败了。表面的整齐(比如按颜色排列的线轴)很快让位于乔一贯的混乱。在这些抽屉里我发现了无数令我伤心的乔的记忆碎片,却没有找到一份用我的旧打字机打出的文件,不论是不是用书信字体球打的,一张纸片都没有。 完成了这次搜寻,我靠进椅子(她的椅子)里,看着桌上小像框里的照片,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张照片,很可能是乔自己印(原来的照片可能来自某个当地人家的阁楼),自己手工上色的。完成后的作品看上去像一张经过泰德?特纳润色的通缉令照片。 我拿起照片,用拇指肚抚过像框的玻璃面板,给逗乐了。莎拉?泰德威尔,世纪初的蓝调歌手,最后的表演地就在t镇。她和她的乐队成员——其中一些是她的朋友,大部分是她的亲戚——离开t镇后,在卡斯特尔—洛克停留了一小阵子……随后便不知去向了,仿佛是地平线上的一片云彩,或是夏天早晨的一片迷雾。 照片里她露着浅浅的笑,几乎看不出来,眼睛半开半闭,挂吉他的绳子——不是宽带子,而是绳子——挎在一个肩膀上。背景上我能看到一个黑人男子像杀手那样斜带着一顶礼帽(音乐家的一个长处在于:他们知道如何戴帽子),站在一个看上去像是水盆贝司的乐器旁边。 乔把莎拉的皮肤染成浅褐色,也许是依据她见过的其它照片(市面上流传着不少这样的照片,大多表现莎拉仰着头,头发几乎垂到腰部,正在发出她众所周知的肆无忌惮的大笑),虽然其中几乎没有彩色照片,世纪初还没有彩色照片。莎拉?泰德威尔的形象并非仅仅留在老照片里;我想起迪奇?布鲁克斯,“全能修车行”的老闆,曾经告诉我他父亲宣称自己在卡斯特尔县的集市上赢到过一只泰迪熊,并把它送给莎拉?泰德威尔。作为回报,据迪奇说,她给了他一个吻……虽然我怀疑他是不是当着妻子的面说的。 照片里的莎拉只是在微笑。莎拉?泰德威尔,人称莎拉?拉弗斯,从来没有录过唱片,但她的歌曲照样流传下来。其中一首《陪我走,宝贝》和“空中铁匠”的《朝这儿走》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今天,这位女士会被人们称作“非洲裔美国人”。在一九八四年,也就是乔安娜和我买下这幢房子并且由此对她发生兴趣的时候,她会被人们称作“黑人”。在她自己的时代,人们会称她是一个“女黑鬼”,或许是“混血女黑鬼”,当然,还有直截了当的“黑鬼”,那时很多人都那么称呼黑人。我能相信她会当着半个卡斯特尔县的面吻迪奇?布鲁克斯的父亲——一个白人吗?不,我不相信。不过,谁说得准呢?没人说得准。这就是历史的迷人之处。 “它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支谷仓舞甜心,”我唱道,把照片放回到桌上,“它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支圆圈舞。” 我拿起打字机罩子,但还是决定不盖上。我站在那儿,眼睛回到莎拉的照片上,她半闭着眼睛站着,肩膀上露出那根当作吉他背带的绳子。她脸上和笑容里有种东西一直给我种东西一直给我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我想起来了。她长得和罗伯特?詹森惊人地神似,后者富于原始风格的节拍出现在“莱德—杰普林”和“后院鸟”乐队几乎每首歌的旋律背后,传说他曾经走到十字路口,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撒旦,换取七年醉生梦死、沉迷酒色的生活,当然同时还有音乐里永恒的生命。这些他得到了。罗伯特?詹森据说是被女人毒死的。 下午晚些时候我走进湖畔小店,在冷藏箱里看到一条不错的比目鱼,打算买作晚餐,作为搭配还买了瓶白葡萄酒,在收银台前排队的时候,一个老头颤颤巍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昨儿个看你交了个新朋友。”北方佬的口音太重,让人直想发笑……只不过口音并不是唯一好笑的地方;更有趣的是它的调门——真正的缅因人说话都像拍卖员。 我转身,看到了前一天遇上凯拉、玛蒂还有那辆斯考特吉普时同迪奇?布鲁克斯一起站在门口的那个怪老头。他手里还拄着那把金头拐杖。现在我认出它来了,五十年代《波士顿邮报》给新英格兰各州的每个县都送了一把这样的拐杖。这些拐杖被分发给当地最年长的老人,然后从一个老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不断传下去。这个故事最滑稽的地方在于,《邮报》自己却在几年前就死翘翘了。 “确切地说是两个新朋友。”我答道,努力回想他的名字。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乔还活着的时候自己曾见过他,他坐在迪奇的接待室一张垫得鼓鼓的椅子里,在车行的重锤声和气压机的轰鸣声中从天气谈到政治,又从政治谈到天气。一个常客。要是68号公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会看到。 “听说玛蒂?德沃尔很可爱。”他说着,一只皱巴巴的眼睑耷拉了一下。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许多猥亵的眨眼,但没有一个比得上拄金头拐杖的老傢伙递过来的眼神。我真想一拳把他蜡光光的尖鼻子揍下来,它从他脸上折断的声音一定和在膝盖上折断一根枯树枝的声音差不离。 “你听说的事不少吧,老伙计?”我问。 “噢,那是!”他答道,咧开两片猪肝色的嘴唇笑了,牙床上布满魄的斑点,上齿龈上还剩两颗黄牙,下边儿有四五颗。“还有她的小傢伙——调皮,真调皮!那是!”
第48页 “调皮得像只猫味。”我表示同意。 他朝我眨眨眼,有点儿奇怪我这张该是新潮的嘴里居然冒出这句老话,令人生厌的笑容加倍咧开了。“不过,她妈不怎么管她,”他说,“小傢伙到处乱跑,你知道吗?” 我开始注意到——虽然晚了点,但总比没有强——这会儿有六七个人在看我们,听我们讲话。“我可没这种感觉。”我提高了嗓门说,“没有,我一点儿没觉得。” 他只是笑着……老傢伙的笑容像是在说哦,那是,亲爱的;我知道得比人清楚。 离开小店的时候我开始为玛蒂?德沃尔担心了。在我看来,好管她的闲事的人太多了。 回到家,我把酒拿到厨房——打算趁把烤炉拿到露台上的当儿让它冰一下,伸手正要开冰箱门,突然停住了。冰箱门上原先凌乱散布的四五个磁贴——它们被做成蔬菜、水果、塑料字母、数字,甚至加利福尼亚葡萄干的样子——已经不再凌乱,而是排成了一个圆圈。有人来过了。有人熘进来过,然后…… 整理了一下冰箱上的磁贴?如果是这样,这个小偷真该好好学学。我碰了碰其中的一个——小心翼翼地只用指尖,然后突然对自己很恼火,伸手把它们统统打乱,由于用力过猛,两个磁贴掉到地上。我没去捡。 那晚入睡前,我把录音机放到驼鹿标本本特下方的桌子上,打开录音机,拨到“录音”模式。然后塞进一盘自录的旧磁带,把计数器拨到零,这才上床去,享受了八小时无梦、不受打搅的睡眠。 第二天早晨,星期一,这样的好天正是度假客们来缅因的原因——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湖对面的群山看上去仿佛被放大了似的。华盛顿山,新英格兰最高的山,屹立在最远的天边。 我把咖啡装进咖啡机,吹着口哨走进客厅。这个早上,过去几天的种种想法在我看来都显得很愚蠢。可紧接着口哨停了下来,我看到录音机的计数器——上床前我把它归到零——现在的读数已经是“012”。 我倒了倒带子,犹豫着把手指放在“播放”按钮上。对自己说(用乔的声音)别傻了,然后按下了按钮。 “哦,迈克。”磁带里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几乎是哀伤的嘆息——我不得不用一只手的掌根按住嘴,止住一声大叫。在乔的工作室里那阵轻风吹过我脸颊时,我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只不过现在这声音放慢了,能辨出其中的意思。“哦,迈克。”它又说了一遍。接着是轻微的“咔哒”,机器自动暂停了一会儿,接着又是一声:“哦,迈克。”这就是我在北翼睡觉时客厅里的低语。 然后它消失了。 尸骨袋 正文 第10章(上) 章节字数:5514 更新时间:08-05-10 10:21 九点左右,一辆小型敞篷车驶入车道,停在我的雪佛莱后面。这是一辆全新的“道奇—公羊”,车身干净锃亮发着金属光泽,好像早上才拆下保护膜——不过颜色和原告那辆一样,是米白色的。驾驶座在车门上刷着一行我熟悉的字:威谦?比尔?迪恩,营地看管、细木工,外加他的电话号码。我手里端着咖啡杯上门廊去迎他。 “迈克!”比尔叫起来,从方向盘后面爬下来。北方佬不兴拥抱——这是一条和“凶傢伙不跳舞”以及“真男人不吃乳蛋饼”一样的公理——可是比尔热情的握手差点让我把杯子里仅剩三分之一的咖啡泼了出来,然后他满心欢喜地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笑起来露出一口漂亮的假牙——那种过去叫做“罗布克斯”的假牙,你能通过邮购买到它们。我顺便想到,那在湖畔小店和我谈话的老傢伙完全可以买上一副,这么一来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傢伙吃饭一定能方便很多。“迈克,见到你我可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我笑着说,能感觉到笑容不是装出来的。那个能在雷电交加的深夜里把我吓破胆的东西看上去只喜欢在明亮的夏天早上出来活动。“你气色不错,朋友。” 这是事实,比尔老了四岁,发际开始发灰,不过其它地方一点儿没变。六十五?七十?这都没关系。他没有显出一丝病态的苍白,脸上也没有那种我向来作衰老徵兆的塌陷,尤其是眼睛周围和两颊。 “你也是。”他说着放开我的手。“我们都为乔难过。镇上的人都那么想她。中风,她这么年轻。我妻子让我转达她的慰问。她得肺炎那年乔还送过她一条阿富汗披肩,伊维特永远也忘不了。” “谢谢。”我说道,有那么一两秒钟我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我感到仿佛在t镇上,我的妻子并没有死,“也谢谢伊维特。” “怎么样,房子里头一切还好么?我的意思是,那台空调除外。糟透了!韦斯顿电器店保证过上星期就把零件送来的,可现在他们又说要等到八月头上。” “没问题。我有我的笔记本电脑,可以在厨房桌上用。”会用得着的——毕竟有那么多填字游戏要做,时间又太少。 “热水还能用吗?” “这些全都很好,不过有个问题。” 我停住了。你该怎么告诉你的看房人你觉得自己的房子在闹鬼呢?也许没有什么好办法;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截了当。我有问题,但我不想忸忸怩怩地旁鼓侧击。因为,比尔会感觉出来。他的假牙兴许是邮购的,可他并不傻。
第49页 “你在想什么,迈克?直说吧。”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可——” 他恍然大悟地一笑,一抬手:“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你已经知道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在莎拉的经历,也许在他检查灯泡是否要更换,或屋顶能否承受积雪的时候也发生过怪事。“你听到了什么?” “多数是罗伊斯?梅瑞尔和迪奇?布鲁克斯传出来的消息,”他说,“除此以外就没怎么听说了。我和妈妈都在维吉尼亚,记得吗?我们昨晚八点才回来。不过,这事现在还是小店里的热门话题呢。” 有那么一会儿,我的思绪牢牢地停留在莎拉—拉弗斯上,以至于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我想的是,人们正在对我房子里的怪声议论纷纷。接着,罗伊斯?梅瑞尔的名字提醒了我,我一下子明白了。梅瑞尔就是那个拄着金头拐杖、色迷迷眨着眼睛的老头儿。那个四颗牙的老头。我的看房人说的不是那些幽灵的声音,而是玛蒂?德沃尔。 “进来喝杯咖啡吧,”我说,“让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 我们坐到露台上,我又倒了一杯咖啡,比尔要了一杯茶(“这些日子咖啡让我上火。”他说)。我先是请他跟我讲了一遍梅瑞尔和布鲁克斯传出的我与玛蒂还有凯拉邂逅的事。 情况比我想的好。两个老头都看见我抱着小女孩站在路边,他们还看见我的雪佛莱开着车门半停在路边,不过显然两人都没见到凯拉把68号公路的白线当作钢丝来走。然而,好像为了补偿这个缺憾,罗伊斯宣称看到玛蒂满怀感激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还在我嘴上亲了一口。 “他有没有说起我抓住她的屁股把舌头伸进她嘴里?”我问道。 比尔笑了。“罗伊斯打五十岁后就没有这方面的想像力了,而那也是四十多岁前的事了。” “我根本没有碰过她。”的确……有一瞬间我的手滑过她乳房的边沿,但那是无意的,不管这位年轻女士自己怎么想的。 “得了,你不用告诉我这些。”他说道,“不过……” 这个不过他说得和我母亲很像,尾音拖得长长的,让人捏把汗。 “不过什么?” “你最好是和她保持距离。”他说,“她人很可爱——算得上镇上最漂亮的女孩,可你不知道——她是麻烦的女人。”他停了停又说,“不,这么说对她不公平,她有麻烦。” “那老头想要孩子的监护权,对吗?” 比尔把茶杯放在露台扶手上,抬起眉毛瞧着我,湖面的反光在他脸颊上映出条条波光,给他添上一番有趣的神采,“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不过不是没有根据。星期六晚上放焰火的时候,她公公给我打了个电话。虽然他一直没有说目的,我可不认为他大老远地跑回西缅因,跑回t镇就为了收走他儿媳的吉普和房车。到底怎么回事,比尔?” 有好一会儿他只是看着我,那表情就好像一个人知道你已经感染了一种严重的疾病,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被人这样看着让我很不自在,也让我觉得自己可能叫比尔为难了。不管怎么说德沃尔的根在这儿,而我——不管比尔有多喜欢我——没有。乔和我是从别处搬来的。当然我们来的地方不算很远——不如麻萨诸塞州或是纽约远——但德里,尽管也在缅因。还是另一个地方。 “比尔?我只想稍微了解一下,要是你——” “你最好不要挡这傢伙的道,”他说,收敛起轻松的笑容,“老头疯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比尔的意思只是说德沃尔对我很生气,可当我再一次观察他的表情时,我心说不,他不是指“气疯了”;他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疯”。 “怎么个疯法?”我问,“查尔斯?曼森那种?还是汉尼拔?莱科特那样的?” “可以说是霍华德?休斯那样的。”他说,“读过他的故事吗?知道他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怎么做的么?不管那东西是在洛杉矶市面上的一种热狗,还是一名他打算从洛克希德公司或麦道公司挖走的飞机设计师,只要他想要就非弄到手不可,除非那东西到手,否则他永远也不能安心。德沃尔也是这种人,一向如此——从镇上关于他的那些故事来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非常任性。 “我父亲就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有一年冬天小麦克斯?德沃尔闯进了斯坎特?拉里比的工具房,因为他想拿到斯坎特在圣诞节送给儿子斯库特?拉里比的‘飞人’雪橇。那该是一九二三年的事。我父亲说德沃尔的两只手都叫碎玻璃给割破了,可他拿到了那只雪橇。快午夜的时候人们发现了他,他正沿着糖枫山往下滑,一边滑一边双手按在胸前,手套和外套上满是血。你还会听到其它一些他小时候的事——要是你打听的话别人会告诉你五十个不同的故事——其中不少是真的。当然雪橇的故事是真的,我愿意拿脑袋担保,因为我父亲绝不会说谎,这不符合他的信仰。” “浸礼会教徒?” “不,他是个真正的北佬。” “一九二三年可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有时候人是会变的。”
第50页 “是的,要多数时候他们不会。德沃尔回来搬进沃灵顿后我还没见过他,所以我说不准。不过拿我听到的那些事来看,就算他变了,也是变得更坏。他跑过大半个美国来这儿不是为了度假,他要的是那个孩子。在他看来,她不过是另一只斯库特?拉里比的雪橇。我建议你千万不要插在他和她之间。” 我呷了一口咖啡,看看远处的黑迹湖。比尔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用工作靴子刮去木板上的一小块干了的鸟屎。乌鸦屎,我发现;只有乌鸦才会拉出这么长而五颜六色的屎。 看来有一点是肯定的:玛蒂?德沃尔离“麻烦”的臭水沟不远了,而且这回她车上没按剎车闸。我已经不再像二十岁时那么愤世嫉俗了——谁又是吧?——但我也没幼稚、或是理想化到以为法律会帮房车里的穷女孩打败计算机大亨……尤其如果计算机先生打算玩阴的。作为一个孩子的他就偷到了自己想要的雪橇,半夜里上山滑雪,根本不在乎流血的双手。而如今作为成人的他呢?如今作为一个四十年来成功搞到了自己渴望的每架雪橇的老头呢? “跟我说说玛蒂吧,比尔?” 玛蒂的故事没花他多少时间。乡里故事多少是简单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很乏味。 玛蒂?德沃尔原先叫玛蒂?斯坦奇尔德,她并不是t镇人,而是来自莫顿一带。她父亲是个伐木工,母亲是个上门服务的美容师(一场极为般配的乡村婚姻)。他们生了三个孩子。当戴维?斯坦奇菲尔德在洛弗尔走了神,把一辆满载木材的卡车驶进了科瓦丁湖,他的遗孀正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心都碎了”。她很快也死了。除了按法律投保的工具和木材拖车,斯坦奇菲尔德没有买过其它保险。 现在故事有点儿格林童话的味道了吧?除了房子后面的儿童玩具、地下室美容沙龙里的两个吹风机,以及停在车道里的那辆生锈的老丰田,她们几乎和故事开头讲的一样:从前有一个穷寡妇和三个孩子。 玛蒂是这个童话里的公主——贫穷而美丽(她的确很美,我个人可以证明)。现在王子出现了,这位是瘦长、红头发,说话结结巴巴的兰斯?德沃尔,麦克斯?德沃尔晚年生的儿子。兰斯遇到玛蒂时,他二十一,她刚满十七。邂逅地点在沃灵顿,当时玛蒂在那儿找了份暑假服务生的工作。 兰斯?德沃尔住在湖对面的“上湾”,每到星期二沃灵顿举行垒球赛——本地人对夏季游客——的时候,他总是滑着小船来参加。对这个世界上的兰斯?德沃尔们来说,垒球是再好不过的运动;当你拿着球棒站在垒上,你是不是瘦子,是不是口吃都无所谓。 “在沃灵顿他的角色是有点儿混淆,”比尔说,“人们不知道他该归哪个队——本地队,还是外来队。兰斯不在意,对他来说两边都好。有时候他帮一边打,有时候他两边都参加。哪一边都乐意接纳他,因为他击球、触垒简直神了。他们常常把他放在一垒,因为他个子高,可那真是浪费,要是在二垒或作游击手……简直!他跳起来转起身来简直像那个诺里埃加。” “你想说的是诺里耶夫吧。”我说。 他耸了耸肩:“反正我的意思是,他值得一看。人们喜欢他,他很受欢迎。要知道打球的都是些年轻人,他们在乎的是你的技巧,不是出身。况且,他们中很多人压根不知道麦克斯?德沃尔是什么人物。” “除非他们看《华尔街日报》和计算机杂志。”我说,“那里面你读到‘德沃尔’这个名字的机会和在《圣经》里读到‘上帝’一样多。” “没开玩笑?” “这么说吧,我猜在计算机杂志里,上帝更多时候是叫‘盖茨’,不过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就算这样吧。但即使是这样,从麦克斯?德沃尔最后一次真正呆在t镇上到现在也有六十五年了。你知道他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对吧?” “不,我怎么会知道?”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人的眼睛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雾,他眨了眨眼,这层东西消失了。“下回告诉你——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我得在十一点前赶去哈莱曼家检查潜水泵,不想扯远了耽误时间。我想说的是:人们认为兰斯?德沃尔是一个能把球打到三百五十英尺外的树林里的不错的年轻人。那些人里面还没有一个老到能因为老德沃尔而讨厌他——至少在沃灵顿每星期二晚的比赛上是这样——也没有人因为他家有钱而讨厌他。老天,夏天的时候这儿还真是不少润佬。你知道的。虽然要说富有他们没一个比得上麦克斯?德沃尔,可富有不过是个程度问题。” 事实并非如此,我的钱刚好足以让我了解这一点。财富就像芮氏规模——一旦你超越了一个临界点,从一个震级到另一个震级的威力变化绝不是两三倍的问题,而是巨大得让人瞠目结舌的飞跃。菲茨杰拉德曾经直言不讳(虽然我猜他自己不太相信这种洞见):真正有钱的人是和你我不同的。我本想告诉比尔,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为妙——他还有个污水泵等着去修呢。 凯拉父母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桶陷在泥里的啤酒上方。一个星期二的晚上,玛蒂和往常一样推着手推车把一桶啤酒从主会所送到垒球场。她从餐厅出发,顺利地走了一大半路,可是这个星期早先下过一场大雨,手推车最后陷进了一块软泥地里。兰斯的那个队已经上场了,而兰斯正坐在长凳的一端等着轮到他。他瞧见了这个身穿白短裤和沃灵顿蓝色翻领制服的女孩,于是过去帮忙。三星期后他们已经如胶似漆,玛蒂怀孕了;十星期后他们结婚了;三十七个月后,兰斯?德沃尔躺在棺材里,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告别了垒球和冰啤酒,告别了林中的闲逛,告别了女儿,告别了美丽的公主。又一个过早的结束,这里用不上那句“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第51页 比尔?迪恩没有具体描述他俩的那次见面;他只是说:“他们在球场上遇到了——她推着啤酒出来,车陷在泥里,他帮她拔了出来。” 玛蒂没有怎么谈过那段经历,所以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虽然某些细节不一定准确,我可以拿一百美元赌你一美元,大部分的细节我都搞清楚了。那个夏天我知道了很多与我无关的事。 尸骨袋 正文 第10章(中) 章节字数:6343 更新时间:08-05-10 10:23 首先,那是个很热的夏天——一九九四年是九十年代里最热的一年,而七月份是一年里最热的一个月。这一年纽特和他的共和党抢了柯林顿总统的风头。人们在说,聪明的比尔没准儿连任不了了。人们传说叶尔钦要么得了心脏病快死了,要么正在戒酒所里。波士顿红袜队正在走红。而在德里,乔安娜?阿伦?诺南也许开始每天早上觉得有些噁心,不过她没有告诉丈夫。 我在脑海中看到玛蒂穿着蓝色的翻领衫,左胸上缝着一个写有名字的白色标籤,白短裤衬托着古铜色的双腿,让人心旷神怡。我还看见她带着一顶蓝色的垒球帽,帽檐上印着一个代表“沃灵顿”的红色的“w”。漂亮的暗金色头发穿过帽子后面的小洞垂到领子上。我看见她正试图把手推车从泥里拔出来,又不想打翻啤酒。她低着头,帽檐投下的影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巴和绷紧的小下巴。 “让……让我……我帮你……你一把。”兰斯说道,她抬起头来。帽檐投下的阴影消失了,他看见了她蓝色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将遗传给她的女儿。仅仅是对这双眼睛望了一眼,战争就结束了,没费一枪一弹;他的心被她俘虏,就像任何一个年轻男人被任何一个年轻女人俘虏那样。 其余的事情,正如镇上人说的,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老头有三个孩子,但看上去兰斯是他唯一在乎的那个。“他女儿像只疯老鼠那么变态,”比尔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在加利福尼亚一个可笑的疗养院里。听说她得了癌症。”兰斯对电脑和软体毫无兴趣,而他父亲好像对此挺高兴的样子。老头还有一个儿子有能力帮他照顾生意。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个儿子是完全无能的:老头别指望从他那儿抱到孙子。 “同性恋。”比尔说:“要知道加利福尼亚有不少这样的人。” 要知道t镇上也有不少这样的人,我心说,但给自己的看房人提供性教育好像不是我该做的。 当时兰斯?德沃尔在俄勒冈州的里德学院读书,学的是森林学——他是那种喜欢绿色法兰绒裤子、红色吊袜带,还有黎明时飞翔的秃鹰的人。事实上,如果你不介意略去那些技术术语,他是个格林童话式的樵夫。大学三四年级的暑假里,他被老爷子叫去棕榈泉的家庭住所,老爷子给了他一个律师公文包,里面装满了地图、空中拍摄的地形照片,以及法律公文。从中兰斯没有看出什么联繫,但我怀疑他是否在家。想像一下一个卡通收藏家得到满满一箱罕见的《唐老鸭》旧拷贝,想像一下一个电影收藏家得到一套亨弗莱?鲍嘉和玛丽莲?梦露主演的、从未上映过的毛片,现在再想像一下这个年轻热情的林学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父亲拥有的不仅仅是散布在西缅因的几英亩、几平方英里树林,而是整个王国时会怎么想吧。 虽然麦克斯?德沃尔一九三三年就离开了t镇,他一直对自己长大的故乡抱有很大的兴趣,他订阅了《东部》和《缅因时代》等当地报刊杂志。从八十年代初起,他就开始陆续买进缅因和新罕布夏交界处以东的长条土地。谁都知道有大量这样的土地出售,拥有这里大部分土地的一些造纸公司纷纷进入衰退期,其中不少公司认为应该首先收缩在新英格兰的投资和业务。于是这些二十年代从印第安人手里匚取豪夺过来、五十年代又遭到无情砍伐的土地,落到了德沃尔手中。他买下这些地也许只是因为它正好出售,价格合适有利可图;也许是因为他想向自己证明他已经成功地摆脱了少年时代,而且事实上战胜了它。 也许他买下它只是为了给心爱的小儿子当玩具。当德沃尔在西缅因从事主要的购地活动时,兰斯应该还是个毛孩子……但善于观察的父亲已经能看出他的兴趣在哪儿。 德沃尔让兰斯利用一九九四年的暑假去那几块地上作调查,大部分地买来已有十年。他想让这男孩把这些文件理顺,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兰斯能从中发现一些价值。他并不想要一份土地利用建议书,虽然我想如果兰斯作出一份的话,他也会好好听取的;他只是想从自己买下的东西里发现一些意义。兰斯能不能花一个暑假呆在缅因,帮他找出其中的意义呢?每个月给他两三千美元,他干不干呢? 我设想兰斯的回答是令人乐观的。 这孩子一九九四年六月来到这里,在黑迹湖尽头的湖岸上搭了个帐篷开始工作。他本该在八月末回到里德学院,可他决定休学一年。老头子不高兴了,他嗅出了一种叫作“女孩”的麻烦的气味。 “是啊,加利福尼亚离缅因那么远,他的鼻子真够灵的,”比尔?迪恩说着靠在卡车驾驶座的门上,晒黑了的胳膊抱在胸前。“不过,他不用在棕榈泉做这件事,有人在更近的地方替他探听消息。”
第52页 “像罗伊斯?梅瑞尔那样的人?” “罗伊斯也许是一个,”他同意,“不过不止他一个。这一带的经济不是介于好和糟糕中间;如果你是本地人的话,很可能是介于糟糕和更糟糕之间。所以当麦克斯?德沃尔派来一个动不动就 亮出五十、一百美元支票的傢伙……” “那人是本地的么?一个律师?” 不是律师;而是一个在莫顿的房地产经纪人,名叫理察?奥斯古德(比尔?迪恩觉得他是个“狡猾的傢伙”)。最终奥斯古德从卡斯特尔—洛克雇了一名律师。当一九九四年夏天结束而兰斯?德沃尔继续留在t镇时,那滑头的第一件公干就是找出这是怎么回事,并制止这件事。 “然后呢?”我问道。 比尔看了一眼手錶,看了看天,然后把目光对着我。他滑稽地轻轻耸了耸肩,仿佛在说,“你我都是老于世故的人,不必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吧。” “后来兰斯?德沃尔和玛蒂?斯坦奇菲尔德在68号公路上的天恩浸礼会教堂举行了婚礼。镇上传着一些关于奥斯古德如何设法阻止他们结婚的故事——我听说他甚至想贿赂古奇牡师拒绝主持他们的婚礼,不过我以为那么做很傻,他们完全可以上别处结婚。再说,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复生自己都不能肯定的事。” 比尔腾出一只胳膊,开始掰着右手满是老皮的指头数数。 “他们是一九九四年九月中旬结的婚。”他伸出大拇指,“人们好奇地四下里瞧,想看看新郎的父亲会不会好歹露个面,可他压根儿没来。”接着他又伸出食指,和大拇指一起正好组成一把手枪的样子,“玛蒂是一九九五年四月生的,孩子出世早了一点……不过不是很明显。她还没一星期大的时候我在小店里亲眼见过,和正常娃娃一样大。”他伸出食指,“我不知道兰斯?德沃尔的老头子是不是一个子儿都不帮他们,但我知道他们住在离迪奇的车行不远的那辆房车里,所以我想他们的日子该是挺困难的。” “德沃尔抽紧了兰斯脖子上的绳子。”我说,“他那样专断独行的人会这么做……不过,他要是像你想的那么爱儿子的话,早晚会出手帮忙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他又看了看表。“让我赶快说完,好别站在这大太阳底下……不过还有个小故事你该听听,那会让你对事件事多点儿了解。” “去年七月,也就是他死之前一个月,兰斯?德沃尔走到湖畔小店的邮寄柜檯前面。他拿了个黄褐色的信封,不过寄之前他得先给卡拉?德辛查看里面装的东西。她说他手忙脚乱的,就像有个小小孩要照顾的爸爸们常常表现的那样。” 我点点头,心想瘦削、口吃的兰斯?德沃尔手忙脚乱的样子一定很滑稽。但我想像得出,那模样也是很温馨的。 “里头是一张他们在洛克的照相馆里拍的相片。那孩子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奇拉?” “凯拉。” “哦,这年头叫什么名字的人都有,不是吗?那上头凯拉坐在一张大皮椅子里,小鼻子上架了一副滑稽眼镜,正看着一张湖对面林子的航拍照片——总之是老头相中的某块地吧。卡拉说这孩子显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好像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么多树。她说这孩子的样子调皮得不得了,她真这么说的。” “调皮得像一只猫咪。”我咕哝了一声。 “这封信寄了挂号快件,收信人是加利福尼亚棕榈泉的麦克斯?德沃尔。” “所以你猜想要么是老头心软了,想要一张他唯一的孙女的照片;要么是兰斯?德沃尔以为也许用一张照片能打动老头。” 比尔点了点头,显得很高兴,好像一个父亲看到儿子做对了一道颇有难度的算术题。“不知道有没有起到作用,”他说,“没时间多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兰斯买了一个小卫星天线,和你这儿的那架差不多。装天线那天来了场很大的风暴——冰雹、大风,湖岸上吹倒了许多树,天上打着闪电,风暴是快晚上的时候到的。兰斯下午就把天线架起来了,很安全,只是到了起风暴的时候,他想起管钳还留在房车的屋顶上,于是爬上去拿,生怕被雨打湿了生锈——” “他被闪电打中了?天哪,比尔!” “闪电,噢是,天过是打在路对面。要是你经过黄蜂山路和68号公路交汇的地方,就能看到那棵给打倒的树留下的树桩。闪电打中那棵树的时候兰斯正好从梯子上往下爬。要是你从来没有闪电刚好从头顶上划过的经历,你是不会知道那有多可怕的——就像你在开车,迎面过来一个喝醉的司机突然把车拐上你的车道,眼看就要撞上的时候又拐回了原来的车道——吓得你汗毛倒竖。那闪电打得你嵴背发直像触电一样,耳朵嗡嗡响,空气都像烧焦了一样。兰斯从梯子上摔了下来。要是他在落地前还有什么想法的话,我敢打赌他以为自己真的给雷电打中了。倒霉的小伙子。他喜欢t镇,可他运气太糟了。” “摔断了脖子?” “是啊。外面雷声很响,玛蒂没有听见他摔下来,也没有听到他的叫声或别的动静。一两分钟后开始下冰雹,可他还没进来,她朝外面一看——他就躺在地上,眼睛瞪着满天的冰雹。”
第53页 比尔最后一次看了看手錶,打开车门。“老头不愿意参加他们的婚礼,可他参加了儿子的葬礼,打那以后就再没离开过t镇。他不想和这年轻女人有什么关系。” “可他想要那孩子。”我说。虽然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实,可说出来仍然心里一沉。别说出去,四日上午玛蒂曾对我说过,凯和我现在的日子不好过。“他快得手了吗?” “如果这是一场赛跑,我得说他已经过了第三个弯道,快到冲刺的时候了。这个月底,也许下个月,卡斯特尔县高等法院有个听证会。到时候法官会决定是让她马上交出孩子,还是拖到秋天。我觉得怎么都一样,因为天底下唯一不会发生的事,就是把孩子判给母亲。怎么说那小女孩都要在加利福尼亚长大了。” 听他这么说我一阵心寒。 比尔坐到方向盘后面。“别理这事,迈克。”他说,“离玛蒂?德沃尔母女俩远点。要是法庭传唤你,让你讲讲星期六的事,多微笑,尽量少开口。” “麦克斯?德沃尔指控她不适合抚养孩子?” “是啊。” “比尔,我见过那孩子,她很好。” 他又笑了,不过看得出他并不觉得好笑。“我想是吧,不过这并不重要。别掺和到他们的事情里,老伙计。我有责任提醒你;现在乔不在了,我猜我是这儿唯一关心你的人。”他关上卡车门,打开发动机,伸手去握排挡,突然又停住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有机会的话,你该找找那些猫头鹰。” “什么猫头鹰?” “你房子里有一对猫头鹰,在地窖或是乔的工作室里。她去世前的那个秋天邮购的。” “一九九三年秋天?” “没错。” “不可能。”一九九三年秋天我们没在莎拉住过。 “可惜是的。那天我刚好在这儿装防风门,乔突然来了。我们瞎扯了一阵,然后ups的卡车到了。我把纸箱拖到门口,然后喝了杯咖啡——那些日子我还喝这玩意儿——十分钟不到她就走了。看上去她像是为了这事特地赶来的,不过我实在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大老远地从德里开车到这儿来接收一对猫头鹰。” “那是秋天什么时候,比尔?还记得吗?”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他迅速地回答,“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和妻子去了刘易斯顿她姐姐家,那天是她的生日。回来的路上我们的卡斯特尔—洛克的阿格威商店停了停,伊维特买了只感恩钳子吃的火鸡。”然后好奇地看着我,“你真的不知道猫头鹰的事?” “不知道。” “怪了,你说呢?” “也许她告诉过我,而我把它忘了。”我说,“不过我想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可看来它是有关系的,一件小事,可是有关系。“问题是乔为什么想要一对猫头鹰呢?” “用来赶走乌鸦,不让它们在木头上拉屎,就它们这会儿在你露台上做的。乌鸦见了塑料猫头鹰掉头就跑。” 虽然仍旧摸不着头脑,我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也许就是因为摸不着头脑才笑的。“是嘛?真那么管用?” “是啊,不过你得时不时给它们挪挪窝儿,这么一来乌鸦就不会起疑心了。要知道,乌鸦是鸟里头最聪明的。找到猫头鹰可以省下不少心呢。” “我会的。”我说道。用塑料猫头鹰吓走乌鸦——这的确是乔想得出来的主意(这方面她自己就像一只乌鸦,老是喜欢搜集些碰巧让她感兴趣的琐碎信息)。突然间我又开始想念她了——非常想。 “好了。哪天我空下来,我们到附近好好转转。还有林子里,如果你想去的话。我想你会喜欢的。” “我肯定我会的。德沃尔住哪儿?” 比尔浓密的眉毛抬了起来。“沃灵顿。实际上他是你邻居,我以为你一定知道。” 我回想起自己见到的那个女人——黑游泳衣和黑短裤的搭配让她看上去像是鸡尾酒会上的怪客——于是点了点头:“我见到他妻子了。” 比尔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到处找手帕,终于在仪表上找到了(一块蓝色花格子手帕,有橄榄球队纪念旗那么大),拿起来擦了擦眼睛。 “什么事那么好笑?”我问。 “骨瘦如柴的女人?白头发?脸长得像万圣节面具?” 现在轮到我笑了。“就是她。” “她不是他妻子,她是他的……怎么说来着……私人助理,名字叫萝盖特?惠特摩。”他把“盖”字发得特别响。“德沃尔的老婆们都死了。最后一个也死了二十年了。” “萝盖特是什么名字?法国名?” “加利福尼亚。”他说着耸耸肩,好像这个词说明了一切。“镇上有些人很怕她。” “是嘛?” “是啊。”比尔犹豫了下,然后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好像在说,瞧,我知道自己在说傻话。“布兰达?梅赛夫说她是个巫婆。” “他们两个住在沃灵顿快一年了?” “是啊。那个惠特摩女人来来去去的,不过大部分时候呆在这儿。我想他们还留在镇上的原因是想等监护权官司判下来,然后一起乘德沃尔的私家飞机回加利福尼亚,留下奥斯古德把沃灵顿卖了——”
第54页 “卖?你是什么意思,卖了它?” “我以为你一定知道。”比尔说着把排挡拉到“开车”挡。“当老于格?埃默森告诉德沃尔他们感恩节后要关闭沃灵顿的时候,德沃尔回答说不打算搬走。他说他在那儿住得很舒服,而且想继续住下去。” “他买下了那地方。”在刚才的二十分钟里我轮番经历了惊讶、好笑和愤怒的感觉,但没有愣住过,现在我愣住了。“他买下了沃灵顿的会所,这样就不用搬到卡斯特尔—维尔的瞭望者酒店或租房子了。” “是啊,他是这么做的。九幢房子,包括主会所和日落酒吧;十二英亩树林,一个六洞高尔夫球场,还有主街上的五百英尺湖岸。外加一个双轨保龄球场和一个垒球场。四百二十五万美元。他的朋友奥斯克德帮他安排的交易,德沃尔签了一张私人支票。我在想,他的确有钱。回头见,迈克。” 尸骨袋 正文 第10章(下) 章节字数:5638 更新时间:08-05-10 10:24 说着他倒着车出了车道,留下我一个人张大着嘴巴站在门廊上。 就在比尔不停看手錶的当儿,他已经告诉了我不下二十桩有趣的事情,可我最关心的还是乔曾经来这儿接收过一对快递的塑料猫头鹰(我相信是真的,他说得那么有凭有据,让人没法怀疑)。 这事她提过吗? 也许吧。我不记得她提过,但我该记得的,不过乔生前一向宣称,只要我沉浸在写作中,跟我说什么都是白搭:事情总是从一只耳朵里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出来。有时候她会像对待小学生那样用别针把小留言条别在我的衬衫上,提醒我该做哪些事该打哪些电话。可是,难道我会不记得她说过“宝贝,ups要送个快递到莎拉,我打算亲自去收,想不想一起去”?难道我会不愿意陪她去?我一向乐意找个藉口去t镇走走。除非当时我正忙于那部电视剧脚夫本……也许赶稿赶得紧了些……她在我衬衫袖口上别了留言条……等你干完了,要是出门的话,别忘了带些牛奶和橘子汁。 七月的烈日烤得人脖子发烫,我在如今空空如也的乔的菜园里转悠着,惦记着那对猫头鹰,该死的塑料猫头鹰。就算乔真的告诉过我她要来莎拉—拉弗斯;就算沉迷于写作的我几乎没等听见她的邀请就把她打发走了……即便如此,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她非亲自跑一趟不可呢?她完全可以打个电话找人代收。肯尼?奥斯特会很乐意帮这个忙的,还有梅赛夫太太,还有我们的看房人比尔?迪恩,比尔不是碰巧就在这儿么?这让我产生了其它的疑问——其中一个疑问是,为什么她没有干脆让ups把那些东西送到德里——想到最后,我感到要是不能亲眼见到这对塑料猫头鹰,我简直没法活下去。也许,我一边走回房子一边想,我把雪佛莱停在车道上的时候,可以把一只猫头鹰放在车顶上。对付扔臭炸弹的乌鸦要先发制人。 刚进门我就站住了,突然闪出个念头,跑去给华德?霍金斯打电话,他住在沃特维尔,专替我张罗税务和其它与写作无关的业务。 “迈克,”他热心地说,“湖边还好吗?” “湖水很凉可天气很热,我喜欢。”我答道,“华德,我的那些记录你都替我保存五年,对吗?以防税务局找麻烦,对吗?” “按惯例是五年。”他说,“不过你的东西我帮你保存七年——你在税务局那些人眼里可是条大鱼。” 大鱼总比塑料猫头鹰好,我心想,但没说出口,而是说道:“是不是也包括那些日程表?我的,还有乔的,乔的一直到她去世为止?” “没错。因为你们俩都不记流水帐,日程表是我报收支最好的参考——” “你能帮我找找乔一九九三年的日程表吗?看看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她都在做些什么。” “很乐意。你想找的是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我眼前浮现起自己作为鳏夫的第一晚的情景,当时我坐在德里房子的厨房桌前,手里拿着个侧面印有“诺可牌家用怀孕试纸”的盒子。我到底想找什么?考虑到我爱过这位女士,而她在坟墓里都快躺了四年了,我到底想找什么?找麻烦? “我在找两只塑料猫头鹰。”我说。华德也许以为这话是对他讲的,但我也不能肯定。“我知道听起来有点儿怪,可这正是我要找的。你能再打过来吗?” “一个小时内。” “多谢。”我说着挂上电话。 现在让我回头来想想这两只猫头鹰,这对如此有趣的仿制品最有可能放在哪儿呢? 目光落在地窖门上。很简单,亲爱的华生。 地窖的台阶很暗,有些潮湿。我站在最上级伸手正要摸电灯开关,身后的门突然“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惊得我大叫一声。外面没有风,一丝微风都没有,空气完全是静止的,可门照样重重地关上了,或者是被吸上的。 周围一片漆黑,我站在台阶顶上摸索着电灯开关,空气中瀰漫着泥土的味道,再好的水泥地基只要没有好好通风,很快就会产生这样的气味。这儿很冷,比门的另一边冷得多。我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儿,我知道。我很害怕,说不害怕是撒谎……但我也感到很好奇。有个东西和我在一起。这儿有个东西和我在一起。
第55页 我的手从墙上的开关上落了下来,就那么垂着胳膊站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太阳穴一鼓一鼓的。真冷。“餵?”我问道。 没有人回答。我能听到微弱、不规则的滴水声,那是下面某条管道上流下来的冷凝水;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远远地——从外面阳光普照的那个世界里——传来乌鸦得意的叫声。也许它刚在车顶了扔了一枚臭炸弹。我真的需要一只猫头鹰,我思忖着,事实上,我不知道没有猫头鹰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餵?”我又问了一遍,“你能说话嘛?” 没有任何回答。 我舔了舔唇。也许我该觉得自己很傻,站在漆黑里对鬼魂说话,但我不觉得,一点儿也不觉得。我能感觉到湿气正在被一种寒冷所取代,而且有东西在我附近。哦,是的。“那么,你能敲出点声音吗?如果你能把门关上,也应该能敲出点声音的吧。” 我站在那儿听着水从管道上滴下来发出轻柔、孤寂的声音。没有其它声音。我正要重新伸手去摸开关,这时从底下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一记软软的敲击声“笃”。莎拉—拉弗斯的地窖顶很高,水泥墙上方的三英尺——和地面冻土层相接的地方——用大块“英索格”银面隔板作了防冻隔绝。我听到的这个声音——我相当肯定——是拳头敲在隔板上发出来的。 仅仅是拳头在一方隔板上的那么一敲,我全身的每个器官、每块肌肉都仿佛空了。我汗毛倒竖,眼窝似乎在张开,眼球收缩,好像我的脑袋正在变成一个骷髅。每寸皮肤都冒出了鸡皮疙瘩。有东西在这儿,和我在一起。而且很可能是个死了的东西。我已经无法打开电灯了,即便我想,胳膊已经不听使唤。 我试着说话,最后终于用一个沙哑的、轻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你真的在那儿吗?” 笃。 “你是谁?”我仍然用那个沙哑、虚弱的声音说,仿佛一个快死了的人躺在床上对家人吐出的最后几个字。这一回下面没有动静。 我试图思考,挣扎着的大脑里唯一浮现出的是某部电影里托尼?科蒂斯扮演的哈里?霍第尼。在这部电影里,霍第尼是一个碟仙占卜社团的离群之马,把全部业余时间用来寻找一种更好的灵媒。他参加了一次降神会,在那里死人和活人交流是通过—— “敲一下表示是,两下表示不是。”我说,“你能做到么?” 笃。 它就在我下面的台阶上……但不是很下面。离我五个台阶,六个,最多七个。但没有近到我伸出手在空中挥几下就能摸到……一个我能想像得出的动作,但不敢想像自己真那么做。 “你是不是……”我的声音消失了,因为横膈膜没了力气,冰冷的空气像一把熨斗压在我的胸口。我鼓起全部意志力又试了一下:“你是不是乔?” 笃。那拳头又在隔板上敲了一下。然后停了停,又听到:“笃——笃”两声。 是,不是。 然后,不知怎么的我居然问出一个愚蠢的问题:“猫头鹰在这儿吗?” 笃——笃。 “我该去找吗?” 笃!这下非常重。 她要它们作什么?我可以这么问,但那台阶上的东西是没办法回—— 发烫的手指碰到了我的眼睛,我差点惨叫起来,紧接着意识到那是汗水。黑暗中我举起双手,用掌根朝发际抹了抹脸,手打滑了,仿佛抹在油上。冷归冷,我全身都浸在汗水里。 “你是兰斯?德沃尔?” 笃——笃,它立刻回应。 “我在莎拉安全吗?我安全吗?” 笃。停顿了一下。我知道这只是个停顿,台阶上的东西还没说完。然后是:笃——笃。是的,我很安全。不,我不安全。 我的手多少能动了,于是摸到墙找到电灯开关,放在开关上。现在我感到脸上的汗似乎正在结成冰。 “是你在夜里哭吗?”我问道。 笃——笃。这声音从我下面传来,我在两声“笃”的中间打开了开关,地窖灯亮了。头级台阶上方挂了个很亮的灯泡——起码一百二十五瓦。这么短的时间里,没人来得及躲起来,更不要说逃走了,再说,也没有人试图逃跑。我还看到梅赛夫太太——虽然在很多方面是那么细心周到——忘了打扫地窖的台阶。我下到估计那“笃”声传来的位置,台阶表面薄薄的灰尘里留下了我的脚印。然而那上面只有我的脚印。 我吐了口气,居然能看到白雾。这么说刚才的确很冷,而且这会儿还是很冷……不过空气很快热了起来。我又吐了一口气,只能看到淡淡的雾气。第三次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用手掌在一块隔板上摸了摸,很平滑,用一个指头一按,虽然没用多少力,银色的表面却立刻出现一个凹下去的小窝。很简单。要是有人在这儿用拳头敲隔板,薄薄的银质表面应该会破裂,露出里面粉红以的填充物。但每块隔板都是平滑的。 “你还在吗?”我问道。 没有回答,虽然我的感觉告诉我它还在。在某个地方。 “我希望刚才开灯没有冒犯你。”我说,现在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儿奇怪,站在地窖台阶上大声说话,好像在对蜘蛛布道。“我想见见你,如果可能的话。”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心的。
第56页 突然——太突然了,我差点失去平衡跌下台阶——我一转身,因为我确信那裹着尸布的怪物就在身后,就是它敲的隔板,它,不是什么蒙?罗?詹姆斯笔下温文尔雅的鬼魂,而是来自世界边缘的恶灵。 什么也没有。 我转回来,作了两三个深呼吸,惊魂稍定,然后走完余下的台阶。台阶底下放着一架保存完好的独木舟,桨都在。墙角是我们买下这里以后换下来的燃气炉,还是乔不顾我的反对买了想改装成大花盆的带脚浴盆。我找到满满一箱似曾相识的亚麻桌布,一个装着发霉磁带(都是些迪风尼克斯、风卡戴利科和。38特辑之类的乐队作品)的盒子,还有几箱旧碗碟。这里还保留着一些生活的痕迹,但不太有趣。与我在乔的工作室里感受到那种生活痕迹不同,这里的痕迹并不是突然中断的,而是慢慢地游离出生活以外,就像人身上脱落的老皮,但这很正常。是的,这就是一切事物的自然规律。 一个架子上摆着各种小玩意儿,里面有本相册,我把它拿下来,又好奇又紧张,然而,这回没有突然袭击,里面装的差不多都是莎拉—拉弗斯的风景照,是我们买下这儿时拍的。不过,我找到一张乔穿着喇叭裤的照片(她头发中分,嘴唇上抹着白色唇膏),还有一张迈克?诺南留着连鬓络腮鬍身穿花衬衫的,令人汗颜的照片(不得不承认,上面的单身汉迈克有点巴里?怀特的风格)。 我找到了乔的破跑步机,一把耙子(要是我秋天还呆在这儿也许用得到),一架吹雪机(要是我冬天还在这儿会更用得到),外加几罐油漆,但是没有找到塑料猫头鹰。我那位敲隔板的朋友是对的。 楼上的电话铃响起来了。 我赶去接电话,冲出地窖门,然后又回去关上电灯开关。我被自己逗乐了,同时想到这是我一贯的正常举动……就像走在人行道上小心避开地砖缝是我孩提时代一贯的正常举动。就算这有点怪,又怎么样?我回到莎拉才三天,可我已经得出了诺南怪癖第一定律:当你一个人的时候,奇怪的举动看起来根本就不奇怪。 我一把抓起无绳电话:“餵?” “嗨,迈克。我是华德。” “真快啊。” “文件室就在走廊里不远的地方。”他说,“这很容易。乔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第二个星期的日程上只有一件事。上面写着‘缅因s-k,福里波,上午11点’,日期是十六日。有帮助吗?” “有。”我说,“谢谢你华德,对我很有帮助。” 我挂断电话,把话机放回架子里。是的,很有帮助。“缅因s-k”指的是“缅因免费厨房”。打一九九二年起直到去世,乔都是它理事会的成员。“福里波”就是福里波特。这一定是指一次理事会,也许是为了讨论感恩节给穷人安排晚餐的疑问,可是,当你去翻找一个死去了的爱人的陈年旧事时,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疑问,不是吗?而且,一旦它们冒出来,什么也挡不住。 接着那个仿佛来自不明飞行物的声音开始说话了。趁你现在就站在电话机旁,它说,为什么不给邦尼?阿莫森打电话呢?说嗨,问她最近可好。 几年来乔参加了四个理事会,老师从事慈善活动的。当“免费厨房”理事会有一个空缺时,她的朋友邦尼就劝她参加了。她们一起去开过不少会,但应该不是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的那次,再说不能指望邦尼还记得五年前的某次会议……可要是她保留了一些旧的会议记录……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呀?给邦尼打电话,寒暄几句,然后请她查一下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的会议纪录?我不是该问她那天的出席报告是否显示我妻子缺席了?是不是该问她,乔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有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同?要是邦尼问起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些,我该怎么回答? 把那个给我,乔在我梦里吼道。在梦里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乔,而像另一个女人,也许像《圣经?箴言》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嘴唇像蜂蜜一样,心里却满是怨恨和诡计的女人。把那个给我,那是我用来挡灰的。 我跑到地窖门口,把手放在门把上,转动门把……接着又放开了。我不想朝那底下的黑暗里看,不想冒再听到有东西敲击隔板的危险,还是让门就这么关着吧。我只想喝点清凉饮料。我走进厨房,正要打开冰箱门,突然住了手。那些磁贴又组成了一个圆圈,但这一次圆圈中间跑进了几个字母,排成两个小写的字: 你好 有东西在这儿。虽然回到光天化日之下,我对此仍然深信不疑。我问过那东西自己在这儿是否安全,而它给了我一个模稜两可的回答……但这没关系。如果我现在离开莎拉,也无处可去。我有德里房子的钥匙,但事情得在这儿解决,这一点我也知道。 “你好。”我说,打开冰箱拿出一瓶苏打水,“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是什么,你好。” 尸骨袋 正文 第11章 章节字数:11940 更新时间:08-05-13 14:06 第二天天没亮,我从北边的卧室里醒来,很确定屋里有人和我在一起。我靠着枕头坐起身,揉揉眼睛,看见在我和窗户之间站着个有肩膀的黑影。 “你是谁?”我问它,心想它不会用语言回答,而是用敲墙的方式:敲一下表示“是”、两下表示“不是”——你在想些什么呢,死里逃生的霍第尼吗?但窗前的影子没有作声。我摸索着爬起来,找到床头灯开关,猛拉一下。我的脸是扭曲的,上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感觉能把子弹弹回去似的。
第57页 “噢,妈的,”我说,“来呀!” 窗帘挂轴上挂着一个衣架,衣架上搭着我的小羊皮夹克,我拆行李时把它挂在那儿,后来忘了放回壁橱了。我试图大笑一声,但笑不出来。在凌晨三点钟,等着等着睡着了。 大约七小时过后,我决定去乔的工作室瞧瞧,看看塑料猫头鹰有没有在工作室底下的储藏室里,前一天检查的时候我没往那儿看。这时一辆新款福特车驶进我的车道,紧贴着雪佛莱戛然停下。这时我已经走上了连接房子和工作室的小道,但还是折了回来。天又闷又热,让人透不过气来,我身上除了一条剪腿牛仔短裤和一双胶底凉鞋外什么也没穿。 乔常常宣称,克利夫兰人的穿着天生分成两派:克利夫兰正装和克利夫兰休闲装。这个星期二的上午造访我的这位穿的就是克利夫兰休闲装——比方说你上半身穿缀满菠萝和猴子图案的夏威夷衬衫,下半身穿浅粽色“香蕉共和国”休闲裤,脚蹬“懒汉鞋”,可以穿也可以不穿袜子,但要想看上去像个克利夫兰人,白鞋子是少不了的,另外你至少还得佩上一件俗气的金首饰。这位完全做到了后者:一只手腕上戴着劳力士表,脖子上还绕了条金鍊子。衬衫后摆落在裤腰外头,背上还可疑地突起一块。那东西要么是把枪,要么是个寻呼机,不过对寻呼机来说大了点。我又看了眼他的车,钩花轮胎。再看仪錶盘,噢,好傢伙,盖子底下是个蓝色气囊。“亲爱的外婆,小心你的尾巴!” “迈克?;诺南?”对某些女人来说,他算得上英俊有吸引力——就是那种听到邻居提高嗓门就胆战心惊,即便家里出了麻烦也很少给警察打电话的女人,因为在她们可悲的心灵深处,相信自己是咎由自取。这些麻烦的后果通常是青紫的眼圈、脱臼的胳膊,有时则是胸口菸蒂烫伤的痕迹。这种女人大多秒他们的丈夫或情人为“他爹”,比如“我给你拿瓶啤酒吧,他爹?”或者,“今天工作辛苦了吧,他爹?” “是,我是迈克?;诺南。什么事?” “他爹”转过身去,弯下腰,从放在车子前排乘客位上的一堆乱糟糟的文件顶上抓起了什么东西。就在他匆匆地作那个动作时,一个双向无线电发出刺耳的短暂啸叫声,随之陷入沉默。他回过身来面对我,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浅黄色文件夹。但伸手递出来,“你的。” 见我没有接,向前跨出一步,好像要一把将它拍到我手掌上,可以想像,我的手指应该会条件反射地握住它。可是,我却把双手同时抬到肩膀的位置,就好像他对我说的是“不许动,举起手来”。 这人颇有耐心地看着我,他长了张阿伦兄弟般的爱尔兰人的脸,只是缺少阿伦一家那种善良、开朗和好奇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乖张的讽刺,似乎他已经见识了世上所有的坏事,而且不止一次。他一边的眉骨很久前曾经裂开过,脸颊泛着像是被风吹出来的红色,暗示着他要么相当健康,要么过于贪杯。他看上去是那种能一拳把你打进阴沟,然后翻身坐在你身上的人。我可没惹你,他爹,快下来,行行好。 “别给我出难题,你还是得出庭的,我们都知道。所以,别找麻烦。” “先让我看看你的证件。” 他嘘了口气,眼珠骨碌一转,把手伸进衬衫口袋,取出个皮本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徽章和印着相片的证件。我的新朋友叫乔治?;福特曼,卡斯特尔县的副警长。相片照得平淡乏味,就像被袭击的受害人在警方的嫌疑犯名录上看到的那种。 “行了吧?”他问。 我接过他再次递过来的浅黄色文件平。我在读文件的时候,他站在那是展示凝固般的嘲笑。检察官司埃尔默?;德金传唤我于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星期五上午十点到他卡斯特尔—洛克的办公室去。上面说埃尔默?;德金已被任命为小女孩凯拉?;伊莉莎白?;德沃尔的诉讼监护人。他希望就我可能了解的凯拉?;伊莉莎白?;德沃尔的情况听取一下我的证词。这个听证会是代表卡斯特尔县高级法院和法官诺贝尔?;兰姆考特召开的。同席还有一名速记员。传票上明确写着这是一次法庭听证会,与原被都无关。 福特曼说:“我有责任提醒你,在下面这些情况下你会受到处罚——” “谢了,就当你已经都告诉我了,行吗?我会去的。”我向车子做了一个请他走的手势。我极为反感……觉得自己被侵犯了。我从未出过庭,也不在乎出庭。 他走回车边,正要坐进去,突然停了一下,一条毛茸茸的胳膊从没关的车门上搭下来,劳力士表在阴沉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给你提个醒。”他说,接下来的话回答了我对他的全部怀疑。“别给德活尔先后找麻烦。” “否则他会挤烂我,就像挤烂一只小虫。”我接茬说。 “什么?” 你难道不是想说‘让我给你个建议吧——别给德沃尔先生找麻烦,否则他会挤烂你,就像挤烂一只小虫’?” 从他脸上我能看到恼羞成怒的表情——他想说的的确和这非常接近。很显然,我们看过同一类的电影,包括所有那些罗伯特?;德尼罗在里头演精神病人的片子,随后他的脸恢复了平静。
第58页 “噢,当然,你是那个作家。”他说。 “别人都这么说。” “你能说出那些话是因为你是个作家。” “当然,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不是吗?” “而现在,你是个聪明的混蛋。” “副警长,你为麦克斯?;德沃尔干了多久?县治安办公室知道你的第二职业吗?” “他们知道。这不是问题。你才是那个可能有麻烦的人,自作聪明的作家。” 我感到在我俩的对话降格为低俗的唾骂之前,该撤退了。 “请离开我的车道,副警长先生。” 他久久地瞪着我,显然搜肠刮肚地想找一句精彩的结束语,但没找到。他的确需要我这个自作聪明的作家帮帮他,仅此而已。“我星期五找你。”他说。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请我午餐?别担心,我这个人好打发。” 他微红的两颊变得更红了,我能想像出,如果他不放下酒瓶,六十岁时它们会是什么样子。他钻进福特车,狠狠地倒出我的车道,连车轮都抗议地吱吱叫。我站在原地看他离开。一见他倒上42号小路,我就进屋去了。我心想,福特曼副警长的第二职业一定薪资颇丰,要不怎么买得起劳力士。不过换个角度说,那表也可能是假的。 沉住气,迈克,乔的声音响起来。红布已经拿走了,没人在你眼前挥动任何东西,所以,沉住气—— 我关掉她的声音。我不想沉住气,我想发作,有人侵犯了我。 我跨到大厅的写字桌前,乔和我过去总把要处理的文件(还有我们的桌面日程表,现在我想起这点了)放在桌上,我按住浅黄文件夹的一角,把传票钉在告示板上。大功告成后,我把拳头举到眼前,对着手上的结婚戒指望了一会儿,接着一拳打在书架旁边的墙上。这一拳足以震起一整排平装书。我想到玛蒂?;德沃尔的宽松短裤和减价超市买来的罩衫,又想到她公公花四百二十五万美元买下的沃灵顿地产,妈的,只不过一挥笔签了张个人支票。我想起比尔?;迪恩说的:怎么说那小女孩都要在加利福尼亚长大了。 我在房子里来回穿行踱步,任怒气渐渐消退,最后走到冰箱跟前。那一圈磁性冰箱贴还是老样子,但圈里的字母变了。不再是: 你好 而是: 帮帮 “帮帮……?”我自言自语道,它念出来的一剎那我明白了。冰箱上的磁贴包括一套字母表的字母(不,依我看还不到;缺了一个g和一个x),如果要把我那台楷模片冰箱的面板变成一块碟仙板,就得给它提供足够的字母,特别是元音。这时,我把h和e移到r的前面,现在这个信息读起来是: 帮帮她 我伸手把那图水果蔬菜模样的磁贴小乱,让字母散开,保持一定空隙。虽然我早已下定决心不去管德沃尔和他儿媳的闲事,可到头来还是被卷进来。车道上冒出个一副克利夫兰休闲打扮的副警长,把我早已问题重重的生活搅得更为复杂……还不算上他刚才对我的威胁。就在那一瞬间,我做了个决定,今年夏天,除了操心那些鬼魂、哭泣的孩子、以及亡妻四五年前到底做了些什么(如果她确实做了些什么的话)以外,我还打算做件事。我写不出书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必须开所事事、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 帮帮她。 我下定决心,至少得试。 “哈罗德?;奥布罗斯基文学经纪公司。” “来贝里斯吧,诺拉,和我一起,”我说,“我需要你。让我们在深夜里尽情做爱,当银色的满月洒在沙滩上。” “喂,诺南先生。”她回道。任何幽默和浪漫情调都会在诺拉那里吃上一鼻子灰。从某些方面,她对于奥布罗斯基经纪公司再合适不过了。“你想跟哈罗德说话吗?” “如果他在的话。” “他在,别挂机。” 作为畅销榜上榜作家——即便他的书通常不过排名十五位左右——的一个美妙之处就在于,你的经纪人总是碰巧“在”的。第二即使他正在楠塔基特岛度假,他也会在那里恭候你的电话。第三,你在电话那头等的时间总是比较短的。 “迈克!”传来他的叫声,“湖边过得还行吗?整个周末我都在想你!” 是啊,我想,猪还能吹口哨呢。 “总的还可以,就是有点儿小问题,哈罗德。我想找个律师谈谈。本打算给华德?;霍金斯打电话,叫他推荐一个,可后来觉得得找个比华德更能干的人。最好是个牙口紧,又懂得怎么品尝人肉滋味的傢伙。” 这回,哈罗德没有表演他标志性的停顿,急忙问,“出什么事了,迈克?你有麻烦了?” 敲一下表示是,两下表示不是,我思忖着,一时间甚至产生了真想那么做的冲动。我记得读完克里斯蒂?;布朗的回忆录《那些日子以来》后曾问自己,用左脚趾夹着钢笔写完一整部书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我寻思着如果只通过敲墙而不用其它手段来交流,而且永远那么做,会是什么样子。而即使那样,也只有某此人能听见,并理解你的意思……只在某些时候、某些人。 乔,是你吗?如果是你,为什么敲了一下之后又敲两下呢? “迈克,你在听吗?” “是的,事实上不是我有麻烦,哈罗德,虽然那想法挺棒。不,我的确遇到了麻烦。你通常联繫的是古德埃克律师,对吗?”
第59页 “对,我马上给他打——” “但他主要处理的是合同法。”我现在是在自言自语,而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哈罗德并没有接茬。有时候他是一个好好先生,真的,大多数时候。“还是替我给他打个电话,行吗?告诉他我想找个精通儿童监护法的律师谈谈。让他帮我联繫个能马上接案子的,最好的律师,一个星期五就能陪我上法庭的律师,如果必要的话。” “是父权案子吗?”他问道,听上去怀着几分敬畏。 “不,监护权。”我在想是不是让他从律师那儿得知这个故事,但哈罗德应该受到理好的待遇……况且,不管怎么样,无论律师怎么跟他说,他自己早餐会跑来我这儿打听。我跟他讲了七月四日上午的事情,以及后来引发的事情。我只谈到德沃尔一家,只字未担那些人声、哭泣的孩子,以及那黑暗中的敲墙声。哈罗德只打断了我一次,那是在他意识到故事中的坏人是谁时。 “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他说,“你很清楚,不是吗?” “不管怎样,我多少已经卷到里面了,”我答道,“我决定做点什么,就是这样。” “你会不得安宁的,而安宁是一个想写好作品的作家需要的。”哈罗德用正经得可笑的声音说。我心想,如果我告诉他那没关系,自打乔死后我就没写出过比购物单更好的东西,而这件事倒可能让我打起点精神,不知他会作何反应。但我还是没说。你在冒冷汗的时候,永远不要叫人看出来,诺南家训如是说。我们家庭的墓地上应该刻上“别担心,我很好”这句话。 接着我想道:帮帮她。 “那个年轻女人需要个朋友,”我说,“乔会希望我做她的朋友的。乔不喜欢看见弱者受欺负。” “你真这么想?” “是的。” “行,让我看看能找到谁。迈克……你希望我星期五陪你去听证会吗?” “不。”这个字从我嘴里冒出来,听上去唐突得毫无必要,接着对方一阵沉默,这回不像是刻意的,而是真的受了伤害。“听我说,哈罗德,我的看房人告诉我真正的监护权听证会的时候快定下来了。要是那时你还想来,我给你打电话。我总能依靠你的精神支持,这你是知道的。” “这次我提供的可是非道德的支持。”他答道,听上去又高兴起来了。 我们互相告别。我走回冰箱跟前,看看那摊仍旧凌乱散开的磁贴,好歹松了口气。鬼魂也是需要休息的呀。 我拿了无绳电话走到露台上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七月四日晚上德沃尔来电话时,我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即便在“他爹”来过之后,我仍然不敢相信那次通话。德沃尔骂我是“骗子”,而我告诉他把我的电话塞进他屁眼里去。作为邻居,我们有个不错的开端。 我把椅子往露台边上拉了拉,连接“莎拉”后墙和黑迹湖的是一个斜坡,露台就悬在斜坡上方约有四十英尺高,让人眩晕。我的目光寻找着游泳时见到的那个绿色的妇人,心里却说,别傻了——那种形状只有从某个角度才看得到,只要稍稍往任何一个方向移开十英尺,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但这显然是个例外。下面路边的那棵白桦树无论从陆地上还是从湖上望出去都像一个女人,一部分是因为后面紧靠着它的那棵松树——赤裸的枝干指向北方,像瘦骨嶙峋的胳膊——但这还不是全部原因。即便从这么远望过去,白桦树白色的树枝和细长的树叶仍旧构成一个女人的身影,而风吹过树腰,摇曳的绿色和银色构成了她的长裙。 哈罗德一片好心想来帮忙,可没等他说完这个提议我就回绝他说“不”,而当我望着幽灵般的桦树夫人时,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哈罗德太喧譁,哈罗德是感受不到微妙事物的,哈罗德会把这儿的东西吓跑的。我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我的确吓坏了——是的,站在漆黑的地窖台阶上,听着下面传来敲击声,吓得都快尿裤子了——但是,这些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感到自己活得这么真实。我已经接触到藏身在“莎拉”里的某些东西,那东西完全超乎我的经验范围之外,让我着迷。 突然我身体一震,大腿上的无线电话响起来。我一把抓起电话,心想这又是麦克斯?;德沃尔,或者是他收买的狗腿子福特曼。可来电的是个名叫约翰?;斯托尔的律师,声音听上去像刚——也许是上星期——从法学院毕业似的。不过,他就职于帕克大街的埃弗里—麦克兰—伯恩斯坦律师行,对律师们来说帕克大街可是个好地方,就算对乳臭未干的律师来说也是如此。如果亨利?;克德埃克说斯托尔很优秀,他可能真的很优秀。他的专长是监护法。 “现在跟我讲讲发生了什么。”他作完自我介绍并补充了些前景资料后说道。 我尽我所能把事情讲清楚,边说着边觉得心情好了些。一旦计时器开始跳动,和律师之间的交谈便具有定心丸的奇效;你已经过了那把“一个”律师变成“你的”律师的魔法时刻。你的律师是友善的,你的律师是具有同情心的,你的律师在一本黄色拍纸薄上作笔记,在每个适当的时机都不忘点头。你的律师问的问题,你大多能答上来,即便答不上来,多少他都会想法帮你做到。你的律师永远和你站在一起,你的敌人也是他的敌人。对他而言,你永远都不是狗屎,而是金条。
第60页 我说完了,约翰?;斯托尔说:“哇!我很惊讶报纸没掌握这条消息。” “我没想到这一点。”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德沃尔家庭的奇闻轶事不适合《纽约时报》或《波士顿环球报》,甚至也许不适合《德里新闻》,但对于超级市场里的每周小报,比如《本地消息》或《内部新闻》就再合适不过了——这次大金刚要抓的不是女孩本人,而是女孩无辜的小孩儿。它还要把小孩儿带到帝国大厦楼顶上去。噢,喂,放开小孩,你这个畜生!这不是什么头版新闻,没有流血,也没有名人的大头照,但当儿第九版主打故事会很不错。我脑海中浮现出一条标题:“养尊处优的电脑大王企图夺走小美人唯一的孩子”;标题下面并排登着沃灵顿山庄和玛蒂锈迹斑斑的房车的照片。标题也许长了点,我寻思着。虽然不再写作,我不是需要一名编辑的。停下来想到这点有些伤感。 “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会让他们知道这条消息的。”斯托尔开玩笑地说。我意识到这个人是我能够依靠的,至少在目前的心情下。他语气更加轻快了:“这里头我该代表谁呢,诺南先生?你,还是年轻的女士呢?我打赌是这位女士。” “年轻的女士甚至不知道我给你打电话的事。她也许会觉得我做过头了。事实上她可能会对我发火。” “可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因为她是个北方佬——一个缅因州的北佬,最糟糕的那种。某些时候,同他们相比,爱尔兰人还更可理喻些。” “也许吧,不过她现在是唯一的众矢之的,我建议你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这些情况。” 我答应会的,再说许下这个承诺也不是难事。自从受到福特曼副警长的传唤,我就知道自己非和她联繫不可了。“那么,星期五早上该由谁来代表迈克?;诺南呢?” 斯托尔干巴巴地笑了。“我会找个本地律师来做这件事,他会陪你去德金的办公室,坐在你身边,腿上放着公文包,安静地作个听众。那时候我可能已经到镇上了——在和德沃尔太太谈过之前,我还不能肯定——但我不会出现在德金的办公室的。等到了召开监护权听证会的时候,你会在那里看到我的。” “行,很好。打电话告诉我新律师的名字,我的另一个新律师。” “啊哈。那么跟年轻的女士谈谈,给我找分活儿干。” “我会的。” “还有,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尽可能公开。”他说,“如果我们给那些坏傢伙制造机会,他们会变得更下流。你们俩之间没什么吧?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吧?对不起,我问出这样的问题,但我不得不问。” “没有。”我说道,“无论我和任何人发生过什么难以启齿的事,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很同情您的状况,诺南先生,但眼下——” “迈克,叫我迈克。” “好的,我喜欢。叫我约翰。别人会对你在其中的角色说三道四,你明白,对吗?” “当然,人们知道我付得起你的律师费。他们会猜测她该用什么来补偿我。年轻漂亮的寡妇和中年鳏夫,看来性是最可能的答案。” “你是个现实主义者。” “我并不真这么认为,但我能以小见大。” “希望如此,因为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的对手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不过他听上去并不害怕,而是几乎有点儿……贪婪。他给我的感觉同我看见冰箱磁贴重新排成一个圈时的某部分感受是一样的。 “我知道他有钱。” “在法庭上,这一点不是非常重要,因为另一方也有一定的经济实力。而且,法官也会注意到,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一个火药桶,这对我们有利。” “我们最大的胜算是什么呢?”我问,心中浮现出凯拉那张粉嘟嘟、天真无邪的脸庞,还有在她母亲面前毫不惧怕的样子。我这么问,猜想约翰会回答说这些指控完全是毫无根据的。但我错了。 “最大的优势?德沃尔的年龄。他该比上帝还老吧。” “根据我周末听到的消息,我想他该有八十五了。所以还是上帝更老些。” “是啊,作为一个准养父,他和托尼?;兰道尔相比,兰道尔简直就是一个小伙子,”约翰说道,听上去有点沾沾自喜。“你想,迈克——那孩子高中毕业的时候,老爷子都一百岁了。当然,老爷子也许真能活那么长。你知道诉讼监护人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 “简单地说,就是一个法庭指派来保护孩子利益的律师。担任这一职责的费用从法庭费用里支付,但只是一小笔钱。大多数人同意担任诉讼监护人时都是不抱私心的……但不是所有的人。任何情况下,诉讼监护人都会把自己的意愿加在案子上。虽然法官不是非听取这傢伙的建议不可,但他们基本上总是那么做的。如果法官否决自己指派的诉讼监护人提出的建议,那会显得很傻。而法官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显得像个傻瓜。” “德沃尔会有自己的律师吗?” 约翰大笑起来。“在正式监护听证会时带上半打律师,你觉得怎么样?”
第61页 “你在开玩笑吧?” “老傢伙已经八十五了。这个年龄对驾驶法拉利赛车、到西藏笨猪跳,或是找女人来说都太老了,除非他是超人。你说他还能在什么地方花钱呢?” “律师。”我干巴巴地说。 “对。” ”那么玛蒂?;德沃尔呢?她有些什么呢?“ ”多亏你,她有我。“约翰?;斯托尔说。”事情就像约翰?;格里沙姆小说里写的那样,不是吗?赤裸的金钱交易。还有,我对德金挺感兴趣,就是那个诉讼监护人。如果德沃尔没料到自己会真的遇到麻烦,他可能会给德金一些诱惑,那么做是极不明智的。而德金也可能傻到禁不住这种诱惑。嗨,谁知道我们会找到些什么呢?“ 而我不是一个爱找事的人。“幸亏有我,她得到了你这个律师,”我说,“假如我不插手,她的下场会怎么样?” “bubkes。这是犹太话,意思是——” “我知道那表示什么意思,”我说道,“简直不敢相信!” “就是这样,美国式的正义。你对那位手提秤桿的女士知道多少?就是通常站在法院门前的那位?” “啊。” “给这提秤桿的娘们儿戴上手铐,用胶带封上嘴,正好搭配她的蒙眼布,强姦她,然后把她扔到泥里。你喜欢那种场面吗?我不喜欢,但是,在监护权官司里,如果原告很富而被告很穷,这就是真实的写照。还有,性别歧视让事情变得更糟,因为一旦那些妈妈很穷,人们是不是把她们当理想的抚养人看待的,没那么浪漫。” “你是玛蒂?;德沃尔唯一的希望,对吗?” “对。”约翰干脆地回答。“明天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同意了。” “希望我能说服她。” “我也希望。听我说——还有件事。” “什么事?” “你在电话上对德沃尔说了慌。” “岂有此理!” “不,不,我不想冒犯我姐姐最喜欢的作家,但是你确实说了谎,你自己知道。你告诉德沃尔妈妈和小孩是一起出来了,小孩在採花,一切正常。你什么都考虑到了,但还忘了一件事。” 现在我笔直从椅子上坐起来了,仿佛受了当头一棒,同时觉得自己的聪明收到了轻视。“嘿,不是,你想,我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我猜是那样。‘猜’这个词我用了不止一次。我记得很清楚。” “啊哈,如果他对那次谈话作了录音,你倒是有机会数数到底有几次。” 起先我没有接他的茬,我回想起与德沃尔的那次谈话,记起电话里低沉的嗡——声。这种典型的嗡声记得前几个夏天来“莎拉—拉弗斯”时就听到过。而星期六晚上那平稳低沉的“翁——”是不是比平时更响些呢? “我猜他可能用了录音机。”我不情愿地说道。 “啊哈,设想德沃尔的律师把录音给了诉讼监护人,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你?” “小心这傢伙,”我说,“他像是在隐瞒什么。” “也许这傢伙在编故事。而你正好擅长编故事,不是吗?不管怎么说,那是你谋生的手段。在监护权听证会上,德沃尔的律师很可能会那么说。如果他接着又提出一名证人,那人在玛蒂赶到现场后不久正好路过那里……这名证人作证说年轻的女士看上去很紧张、不知所措……那时,他又会怎么想你?” “像个骗子,”我说,“啊,糟了。” “别怕,迈克。打起精神。” “我该怎么办?” “在他们有录音,会放出来,让我看上去像个说胡话的傻瓜。” “我不这么认为。你和德沃尔谈话的时候还不是宣过誓的证人,你是吗?你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露台上想自己的事,看焰火表演。而这时候那讨厌的老傢伙给你打电话,对你大喊大叫。你甚至从没给过他你的号码,不是吗?” “没有。” “电话本上也没有你的号码。” “对,没有。” “而当他自称麦克斯威尔?;德沃尔的时候,他也可能是任何其他人,对吗?” “对。” “他完全可以是伊朗国王。” “不,伊朗国王死了。” “那么,不算他。但他也可能是个爱管闲事的邻居……或一个搞恶作剧的傢伙。” “对呀。” “你意识到这些可能性,才说了那些话。但现在你是在正式的司法程序里,你所说的全是实情,别无其它?” “太对了。”那种“我的律师”的亲切感受刚才消失了一下,现在又精神饱满地回来了。 “说出实情对你是最有利的,迈克。”他一本正经地说,“除了在某些情况下,但目前不是那种情况。你明白吗?” “明白。” “好,行了。明天十一点左右,我等你或玛蒂的电话。应该是她的电话。” “我会努力的。” “如果她真的不愿意,你知道怎么办,对吗?” “我想我知道。谢谢,约翰。” “不管是哪种结果,我们很快会再通话的。”他挂上电话。
第62页 “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有那么会儿我按下了无绳电话的拨号按钮,随即又关上了。我得和玛蒂谈谈,但我还没准备好。我决定先散散走。 如果她真的不愿意,你知道该怎么办,对吗? 当然,得提醒她现在不是骄傲的时候,她不能按北佬的那一套行事,她不能拒绝《两人行》、《红认人》和即将出版的《海伦的诺言》的作者——迈克?;诺南的好意,她输不起。提醒她,她可以选择是要自己的骄傲,还是女儿,但两者不能兼得。 嘿,玛蒂,选吧。 我几乎走到小路的尽头,在泰德威尔牧场前站住脚,牧场俯瞰着黑迹湖,大湖尽收眼底,远方是怀特山脉的群山。湖水在朦胧的天空下静静地酣睡,把头侧向一边时,它是灰色的,侧向另一边,它又是蓝色的。我心中升起一种神秘的感觉,神秘如曼德里。 根据玛丽?;辛格曼的说法(这和《卡斯特尔县和卡斯特尔—洛克地方志》的说法是一致的,这本大部头的书出版于一九七七年,即该县设立两百周年之际),本世纪初(指二十世纪初叶),有四十多个黑人住在这儿,给这里带来了生机。他们绝不是普通的黑人,大部分是亲戚,大部分人很有才能,大部分人属于一个音乐团体,这个团体原告称作“红顶男孩”,后来称作“莎拉?;泰德威尔和红顶男孩”。他们从一个叫道格拉斯?;戴的人手里买下这片牧场和湖边一大块地形很好的土地。据当时出面讲坐的索尼?;泰德威尔说,积蓄这些钱花了十年。索(索尼的暱称)是“红顶男孩”乐队成员。他表演的是当时被称作“鸡嘴吉他”的乐器。 当时这在镇上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人们甚至召开了一次大会,抗议“一大窝黑鬼闯入这里”。后来事情平息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就像它们通常那样。戴家山头上(一九oo年索尼?;泰德威尔代表他的大家庭买下这片土地时,人们就是这么称呼泰德威尔牧场)并没有出现一片当地人想像中的棚户区。相反,那里聚会场所、排练厅,或在某些时候的演出厅。 有一年多的功夫,甚至是两年,“莎拉和红顶男孩”(有时候里面也有个红顶女孩;乐队的人员是流动的,每次演出都不一样)在缅因州西部作巡回演出。今天,在该州西线的城镇——法明顿、斯克黑根、布里奇镇、盖茨—法尔、卡斯特尔—洛克、莫顿、弗莱堡——你还能在集市杂货店里见到当年的演出海报。人们非常喜欢莎拉和红顶男孩们的巡回表演。他们和t镇上的乡里也处得不错,这也不奇怪。最终还是罗伯特?;弗洛斯特(1874—1963,美国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说得对(他不仅是个功利主义者,还常写些叫人不快的诗):我们确实相信好篱笆造就好邻居。我们总是在抱怨、抗议,然后又生活在吝啬而封闭的平静中,把自己变得贼眉鼠眼,嘴巴像老太婆那样往下耷拉着。我们常说“他们总是付帐单的”。我们说“我永远都不用枪赶走他们的狗”。我们还说“他们总是自顾自”。这么说着,好像与世隔绝是种美德。当然还有一条关键的美德:“他们不参加慈善活动。” 在某个时候,莎拉?;泰德威尔变成了莎拉?;拉弗斯。 然而最后,他们一定是觉得t镇不是他们想要的,因为一九o一年夏末,在完成了一两次本县集市上的表演后,这一大族人离开了。他们精巧的小屋为戴家山头带来夏季的出租收入,直到在一九三三年夏季的大火中化为灰烬,那场大火把湖的南北两岸变成一片焦土。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除了她的音乐,她的音乐还活着。 我从坐着的大石头上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胳膊,直了直腰,沿着小路往回走,边走边唱着她的歌。 尸骨袋 正文 第12章(上) 章节字数:12309 更新时间:08-05-13 14:02 我沿着小路回家,一路上努力什么都不去想。我的第一位编辑曾说过,一个小说家脑袋里想的事,百分之八十五是和他无关的,我从来不相信这种观点只适用于小说家。所谓他们高层次的思考,多多少少是言过其实的。我发现,当麻烦出现,必须应付时,通常更好的选择是自己抽身事外,由那些地下室的小傢伙去忙乎,他们是浑身肌肉和刺青的体力工人,而且是非工会成员。本能是他们的的专长,而且只在实在没辙时才把事情交到楼上去思考。 正当我要给玛蒂?德沃尔打电话时,发生了一件极其古怪的事——在我看来和鬼魂完全无关的事。我按下无线电话的“通话”按钮时,里面并没有传出通常的“嘟”声,相反是一片寂静。我正在想,会不会因为是北边卧室里的电话听筒没有挂好,然而我发现那并不是完全的寂静。一种仿佛来自遥远太空的声音,那是一个操着布鲁克林口音的男人用动画鸭子般兴奋的嘎嘎声唱道:“一天,它跟她去上学,去上学,去上学,一天跟她去上学(一首名为《玛丽有只小羊羔》的儿歌),……” 我张嘴想问那边是谁,但还没等话出口,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餵?”听上去挺困惑的。 “玛蒂?”在一阵混乱中,我压根没想到用更正式的称谓称呼她,比如德沃尔女士或太太。我们先前的对话只是只言片语,现在却能根据一个音辨出是她,但我不觉得奇怪。也许那些地下室的小傢伙们不仅分辨出那背景音乐,并由它联想到了凯拉?
第63页 “诺南先生吗?”她从未像这样不知所措过,“电话铃没响过呀?” “一定是你打过来的时候我刚好提起电话,”我说,“这种事有时会发生的。”不过,我问自己,来电人正巧是你打算打给的人的情况又发生过几次呢?也许这种事真的时常发生的呢。电话感应,还是巧合?现场的声音还是录音?不论是哪一种,这看上去像是个魔法。我的目光穿过又长又低的客厅望着墙上的驼鹿头本特的玻璃眼睛,心想:“是啊,也许这地方如今变得有魔力了。” “我想是吧。”她疑惑地说。“对不起,我冒昧地先给你打电话。我知道你的电话没登在电话本上。” 噢,别为那个担心,我心想。现在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号码了。事实上,我正在考虑把它登到电话本上去呢。 “我从图书馆里看到了你的介绍,”她继续说,听上去很尴尬。“我在那儿工作。”这时背景音乐从《玛丽有只小羊羔》变成了《山谷农夫》。 “没关系,”我说,“再说我拿起电话本来就为了打给你。” “我吗?为什么?” “女士优先。” 她发出短促、紧张的笑声。“我想请你来吃晚饭。凯(凯拉的暱称)和我想请你吃晚饭。我早就该请你的。那天你对我们实在太好了。你会来吗?” “好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谢谢,我们还有些事要谈,不管怎么说。” 她停顿了一会儿。背景音乐唱道:“……老鼠挑选了奶酪……”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直以为这些事是发生在一个叫“嘿吼,唱起来(《山谷农夫》是一首儿歌,每段歌词都会唱道“嘿吼,唱起来”)”的大大的灰色工厂里的。 “玛蒂,你还在吗?” “他把你拖进这事儿里来了,对吗?那个糟老头。”现在她话音里透的不再是紧张,而是一种死寂。那是一个用死去般的、冰冷的语气说话的人,害怕了的人,甚至是被恐惧彻底打倒了的人的声音。“我还是非常抱歉,把你卷到我的麻烦里面。”我心想,等我把她交给约翰?斯托尔后,她大概会开始问自己,到底是谁把谁拖下了水,庆幸的是我不用在电话上和她讨论这事了。 “不管怎样,我很高兴来吃晚饭。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会不会太早了?” “当然不会。” “太好了。不过,我们得早点开始,这样我的小傢伙就不会在吃甜食的时候睡着了。六点行吗?” “行。” “凯会兴奋死的。家里不常有客人来。” “她没再瞎逛吧?” 我怕这话会让她不舒服,但这回她真的笑了。“老天,没有。星期六的事把她吵坏了。现在她跑来对我说能不能不玩靠近路边的鞦韆,改玩屋后的沙坑。不过,她常提到你。她把你叫作‘那抱了我的高个子先生’。我想她怕你可能会生她的气。” “跟她说我不生气。”我说,“不,别说。我自己告诉她。我能不能带点东西来?” “一瓶葡萄酒?”她问道,声音有点儿困惑。“也许那样有点儿太隆重了——我只是想在烤架上做些汉堡,然后做个土豆色拉。” “我会带一瓶不那么隆重的。” “谢谢你。”她说,“这真让我兴奋。还没客人上我家来过呢。” 我也觉得很兴奋,因为这是四年来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约会,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让我吓了一跳。“非常感谢你能想到我。” 挂电话的时候,我记起约翰?斯托尔提醒过我的,要我和她在一起时尽量待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不要再给镇上嚼舌头的人抓到把柄。如果她安排的是烧烤,也许晚上大部分时间我们会待在外面,人们能看到我们还穿着衣服……。不过,她很有可能出于礼貌在某个时候把我让进屋里。我出于礼貌也必须进去。我会赞赏她墙上的猫王绒布肖像,或是弗兰克林—敏特(弗兰克林—敏特博物馆是美国着名的收藏品博物馆,在展出名人物品的同时也大量出售仿制品和纪念品)的纪念盘,或是任何她用来装饰那辆房车的东西;我会让凯拉带我去看她的卧室,必要的话对她的长毛小动物或是她最喜欢的玩具娃娃大加赞赏。人生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有些你的律师能理解,不过我怀疑很多是他无法理解的。 “我做得对吗,本特?”我问那只标本驼鹿。“叫一声说对,叫两声说不对。” 我只想沖个冷水澡,沿着大厅向房子的北边走,才走了一半,听到身后传来轻柔而短促的“叮铃”声,声音来自驼鹿本特脖子上的那只铃。我站住了,伸着脖子拿着衬衫,等待着铃声再次响起来。但它没有。我继续朝前走,不一会儿就进了卧室打开淋浴器。 湖畔小店的一角陈列着一些不错的葡萄酒——本地需求量不大,但兴许游客买得不少——我选了瓶蒙大菲红酒。也许比玛蒂期望的贵了点,不过我可以撕下价格牌,希望她不会发现酒有什么区别。人们在付款处排着队,大多数穿着游泳衣,在外面罩上件潮乎乎的t恤,腿上粘着公共湖滩上的沙子。我等着的时候目光碰巧落在柜檯边,那里放着人们通常随兴购买的小商品。其中有几个标着“字母磁贴”的塑料包。每个包装上都印着个卡通形象的冰箱,冰箱上贴着句留言:“很快回来哦”。说明上写着,每包“字母磁贴”都配有两套辅音字母,“外加一些元音”。我抓了两包……随后又加上第三包,心想按照玛蒂?德沃尔孩子的年龄,她大概会喜欢这些玩意儿。
第64页 凯拉见我的车开进满是杂草的前院,从房车旁旧旧的小鞦韆上跳下来,跑向母亲,躲在她身后。我走近门前砖铺台阶旁的简易烧烤盆,这个星期六和我讲话时还毫无惧色的小孩子现在用蓝眼睛偷偷地看着我,小手紧紧地抓着母亲无袖裙的下摆。 不过,两小时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当暮色渐深,在房车的起居室里,凯拉坐在我大腿上,认真、但越来越迷糊地听我念那经久不衰的灰姑娘的故事。我们坐的沙发着不多的棕色的,这样的沙发按法律只能在折扣店里出售,而且折扣一定低得很,但我仍然觉得害臊:刚才我对房车里面有些什么所作的随意而且先入为主的设想是多么愚蠢。我们后上方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埃德华?霍珀(1882-1967,着名美国画家,其名作有《铁道帝的房子》)的画的印刷品——就是那张深夜里孤独的餐桌。屋子对面,那个被用作厨房的凹陷角落里有一张小小的塑料贴面餐桌,餐桌上方挂着幅文森特?凡?高(1853-1890,着名法国画家,画有向日葵系列)的向日葵,比霍珀的画更使玛蒂的加宽房车看上去像个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事实如此。 “水晶鞋会划破她脚脚的。”凯含糊不清、若有所思地说。 “才不会呢,”我说,“水晶鞋是在格利摩尔王国特别制作的,很光滑,而且穿不破,只要你穿着的时候不要唱高音c就行了。” “我能有一双吗?” “对不起,凯,”我说,“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怎样做水晶鞋了。这门手艺已经失传了,就像托莱多(西班牙古城,过去以制作优质的宝剑出名)的钢一样。”房车内很热,她上半身靠在我身上,隔着衬衫我感到她的热气,但我不愿意换个位置。腿上坐着个小孩是件美妙的事。房车外面,她母亲一边哼歌一边收拾牌桌上的碟子,我们刚在那张牌桌上进行了一次野餐。听她唱歌也是件美妙的事。 “讲下去,讲下去,”凯拉说,指着一张描绘灰姑娘刷地板的图画。那个躲在妈妈腿后面张望的怯生生的小女孩消失了;星期六早上那个“我就是要去湖边”的任性小女孩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孩子,漂亮、聪明、信任我。“否则我就要撑不住了。” “你要不要去尿尿?” “不要,”她说,略带不满地看着我。“还有,那应该是小便,‘鸟’是在天上飞的,这是玛蒂说的。再说我已经去过了。不过要是你不讲快点的话,我要睡着了。” “故事里面有魔法,就不能讲得太快,凯。” “那,尽量讲快点吧。” “好吧。”我翻过一页。大度的灰姑娘向去参加舞会的坏姐姐们挥手告别,她们打扮得像迪斯科舞厅的艷女郎。“‘灰姑娘刚告别了塔米—菲儿和瓦娜——’” “这是两个姐姐的名字吗?” “是啊,是我给她们起的名字。你觉得行吗?” “行。”她在我腿上动了动,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脑袋再次垂到我胸前。 “‘灰姑娘刚告别了塔米—菲儿和瓦娜,突然,厨房的角落里发出一道雪白的亮光。光里走出一位身穿银色长袍的美丽女士,头发上缀着宝石,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仙女教母。”凯拉郑重其事地说。 “对。” 玛蒂走进来,手里拿着剩下的半瓶蒙大菲葡萄酒和焦黑的烤具。她穿着鲜红色的无袖裙,蹬着一双白色的低帮帆布鞋,在夜色中白得发亮。她的头发向后梳拢扎起,虽然还不是我想像中那位光彩照人的乡村俱乐部女郎,但已经非常漂亮了。这时她望望凯拉,又望望我,眉毛向上挑了挑,胳膊做了个向上托的姿势。我摇摇头作为回应,意思是我和凯拉还没准备好呢。 我继续讲故事,玛蒂去刷洗烤具,继续哼着歌。没等她刷完蘸酱刀,凯的身体又松驰了一下,我立刻意识到,她终于睡着了,沉沉地睡着了。我合上那本《童话小金库》,搁在茶几上另一摞书边上,我猜玛蒂在看那些书。我抬起头,见她正从厨房里看着我,两个手指成“v”字形,轻轻摇动,表示“胜利”。我打趣说:“诺南在第八回合打出技术性的一拳,赢得胜利。” 玛蒂用擦碗布揩干手,走过来。“把她抱给我。” 我抱着凯拉站起来:“我来吧,孩子放哪儿?” 她指了指:“左边。” 我抱着孩子穿过走廊,走廊窄得可怜,我得留心不让她的小脚或小脑袋撞在墙上。走廊尽头是卫生间,非常干净,右边有一扇关着的门,我想那后面是玛蒂和兰斯?德沃尔曾经共同拥有的卧室,如今玛蒂一个人睡在里面。即便有男友偶尔在这里过夜,玛蒂也一定把他的痕迹从房车里清除干净了。 我小心地穿过左边的门,看见一张小床,床上铺着蔷薇花纹被单,有些皱了,一张桌子上放着个玩具小房子,一面墙上挂着“翡翠城(童话《绿野仙踪》中的城市)”的图画,另一面墙上用闪光字母贴成一行字“凯拉的小屋”。德沃尔老头想把她从这儿抢走,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不才劲的——相反,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是那么美好。“凯拉的小屋”是一个健康成长的小女孩的屋子。
第65页 “把她放在床上,然后去给自己再倒杯酒吧,”玛蒂说,“我给她换上睡衣,然后去找你。我知道我们有事要谈。” “好的。”我放下孩子,然后俯下身子,想在她的小鼻子上亲一下。我还想到了更美好的场景,不管怎样,我还是亲了亲她的鼻子。离开的时候,玛蒂微笑着,我猜我没做错什么。 我又倒了些酒,拿着杯子走回小小的起居室,看着凯的童话书边上的两本书。我对人们在读些什么总是感到好奇。要了解其他人,唯一比这更好的办法就是查看他们的药柜,而翻看他人的药柜或药方是体面人嗤之以鼻的。 两本书迥然不同的风格足以表明读它们的人心理很健康。一本书三分之一的地方夹了张扑克牌作为书籤,是理察?诺斯?帕特森的《沉默的证人》的平装本,我贊成她的品位。帕特森和德米勒也许可以算是目前最好的畅销小说家了。另一本是本厚厚的精装《赫尔曼?梅尔维尔(1819-1891,美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为《白鲸》)短篇集》,风格离帕特森要多远有多远。书页上褪了色的紫色印章表明它属于四湖社区图书馆。那是黑迹湖南面五英里一幢小巧可爱的石头建筑,68号公路就在那儿经过t镇通往莫顿。我猜玛蒂就在那儿工作。我打开书,翻到夹着书籤的地方,那也是一张扑克牌,原来她在读《巴特尔比》。 “我理解不了。”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把我吓了一跳,书差点掉在地上。“我喜欢——故事不错——但我怎么也搞不懂它到底讲的是什么。另一本书嘛,现在我已经猜出凶手是谁了。” “这两本书一起读挺奇怪的。”我说着把它们放回原处。 “我读帕特森是出于乐趣。”玛蒂说道。她走进厨房,随便看了眼那瓶红酒(我觉得神态中带着一丝渴望),然后打开冰箱,取出一壶果珍。冰箱门上已经被她女儿用字母磁贴贴上了“凯和玛蒂和呼呼(我猜‘呼呼’指的是圣诞老人)”。“嗯,我猜我读这两本书都是出于乐趣。不过我们得在读书小组上讨论《巴特尔比》,我参加了个读书小组。我们每个星期四晚上在图书馆聚会。我还有十页没看完。” “一个读书会?” “是啊。布里格斯太太是会长,她成立读书会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你知道,她是四湖图书馆管理员的头儿。” “我知道,琳蒂?布里格斯是我看房人的嫂子。” 玛蒂露出了微笑:“世界很小,不是吗?” “不,世界很大,但镇子很小。” 她向后仰了仰,靠在厨房的工作檯上,手里握着那杯果珍,然后,她有了个主意。“我们为什么不去外面坐坐?那样,任何经过的人都会看见我们还穿着衣服,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干。” 我吃惊地望着她,她回望我,目光中是嘲讽的幽默。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并不自在。 “我是才二十一,但我并不傻。”她说道。“他在看着我。我知道,也许你也知道。如果换了其它晚上,如果不能拿他开玩笑,我真想说‘让他见鬼去吧’,不过外面凉快些,而且烤炉的烟把虫子都薰跑了。我有没有吓着你?如果是的,我很抱歉。” “你没有。”其实是的,有那么点儿。“不用道歉。” 我们拿着饮料走下颤巍巍的砖砌台阶,并排台在两个摺叠软椅上。我们左边烤架上的木炭在逐渐浓重的夜色中发着暗红的柔光,像朵朵玫瑰。玛蒂向后靠了靠,举起她的玻璃杯,冰凉的杯口贴着她的前额,她把杯子里剩余的饮料喝掉了一大半,冰块滑向她的齿边,发出清脆的碰击声。蟋蟀在房车后公路对面的林子里鸣唱着。沿着68号公路向上,我能望见湖畔小店加油站止方白花花的荣光灯。我的软椅有些松驰下垂,交织的皮带有点磨损,椅面严重地向左倾斜,但我很乐意坐在里面。夜晚变得有那么点神奇……至少到目前为止。但我们还是得谈谈约翰?斯托尔。 “我很高兴你星期二来,”她说,“星期二的晚上对我来说是难遨。我总是想着沃灵顿和那些球赛。这会儿打球的应该收起傢伙了——球拍、球垒和捕手的护面——把他们放回本垒板后面的储藏柜里。他们最后喝几口啤酒,抽抽菸。我就是在那儿遇见我丈夫的,你知道。我相信别人已经都告诉你了。”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听出话语中淡淡的酸楚,我猜想她还是带着那种嘲讽的表情。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想她一定常常记起。如果她不提防,这种痛苦会在心中生根发芽。 “是啊,我听比尔说——他是琳蒂的小叔子。” “噢,是嘛——人们在散布我们的故事。你能从商店、乡村咖啡馆、或那个爱说三道四的老傢伙的修车行里听到……顺便说说,那个候车场是我公公从西部储蓄银行手里救下来。就在银行要收走抵押的时候,他插了进来。现在在迪奇?布鲁克斯和他那帮朋友眼里,麦克斯?德沃尔简直就是活基督。我希望你从迪恩先生那儿听来的故事比其他人那儿的公道些。一定是公道些的,否则你怎么敢和我这么个坏女人一起吃汉堡呢?”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离开这个话题——她的愤怒可以理解,但却是无益的。当然,在我的角度比较容易看清这一点,是她的,而不是我的孩子,成了这场争斗的焦点。“在沃灵顿人们还玩垒球吗?即便德沃尔买下了那个地方?”
第66页 “是的,每个星期二傍晚,他坐着自动轮椅去看比赛。他回来以后还做了其它事,只是为了讨好镇上的人,但我想他真的喜欢垒球比赛。那个惠特摩女人也跟着去,推着一个前面带白轮胎的红色手推车,车上放个备用氧气罐。她还带着一个接球手套,以防飞过网的界外球打中他坐的地方。我听说夏天开始的时候他被打中过一次,弄得球员和跑去看热闹的人虚惊一场。” “看比赛让他想起儿子,你说呢?” 玛蒂冷笑了一下:“我不认为他那么挂念兰斯,至少他坐在球场边的那会儿。在沃灵顿,他们打球很疯——四脚朝天滑进本垒,为救一个球跳进灌木丛中、打得不好就互相咒骂——这才是老德沃尔喜欢的,这就是为什么星期二晚上的比赛他从不错过。他喜欢看他们滑倒在地,淌着血爬起来的样子。” “兰斯也这么打球吗?” 她仔细地思忖了一下。“他打球很投入,但并不疯狂。他去那儿只是为了开心。我们都是这样。我们这些女人——老天,其实都是些女孩,巴内?泰利奥特的老婆辛蒂才十六岁——站在第一垒边的挡网后面,边抽菸边赶虫子,看见自己的男人打出好球就欢呼,见他们打也滥球就笑。我们换着喝汽水或者几个人合着喝一罐啤酒。我会夸夸海伦?吉尔瑞的双胞胎,而她会一个劲地亲凯的下巴下面,直到她给咯吱得咯咯笑起来。有时候比赛完了我们就去乡村咖啡馆,巴迪做披萨饼给我们吃,输了球的负责买单。比赛结束,大家又是朋友了,你知道。我们坐在那儿大笑、大叫、互相吹着吸管,有些傢伙还用吸管喷射饮料,但没人会刻薄地对待别人。那时候大家的刻薄都用在球场上了。你知道后来怎么样?这些人没有一个来看我。连我最好的朋友海伦?吉尔瑞都不来。甚至里奇?拉蒂莫都不来,他是兰斯最好的朋友——他们俩能一连几个小时滔滔不绝地谈论石头、鸟儿,还有湖对岸的都长了些什么树。他们参加了葬礼,后来稍稍来往了一阵,再后来……怎么说呢?小时候我家的井干了,打开水龙头,刚开始那会儿还有几滴水,过了一会儿就只冒出空气,只有空气。”她语气中的讽刺消失了,只剩下遭到伤害后的凄凉。“圣诞节时我遇到了海伦,我们互相保证在双胞胎的生日那天聚聚,但我们没有聚过。我想她是害怕了,不敢接近我。” “因为那个老头?” “还能有谁?但那没什么,日子还得过下去。”她坐直身子,喝完她那杯果珍,把杯子放在一边。“迈克,你呢?你回这儿是为了写书吗?是不是打算用你的名字命名t镇?”这是一句当地出了名的俏皮话,我一想起它心中就泛起隐隐作痛的乡愁。但凡那些心怀宏伟计划的人,都会被当地人说成是一心想“命名t镇”。 “不。”我答道,接着让自己在感惊讶地加上一句:“我再也不干那种事了。” 我想我期待她会一下子跳起来,不小心打翻椅子,大声反对,一副受惊的样子。对我的话产生这样的反应是很正常的,一点也不算装腔作势。 “你退休了?”她问我,听上去很镇静,一点也不吃惊。“还是写作障碍?” “唉,当然不是自愿退休。”我发现对话的形势发生了有趣的变化。我来这儿主要是为了向她“推销”约翰?斯托尔——必要的话把约翰?斯托尔硬塞给她——然而,我却第一次开口讨论我无法工作的事实。这是我头一次和人谈论这件事。 “那么,是写作障碍喽。” “我这么想过,不过现在还不是很肯定。我觉得也许小说家们生来就是为了写某几本小说——就像预先编进软体里的程序一样。当他讲完了这些故事,他就讲完了。” “我怀疑。”她答道。“也许你回到这里以后就又能写了。也许这就是你来这儿的部分原因。” “也许你是对的。” “你怕吗?” “有时候。主要是怕不知道下半辈子该做些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擅长摆弄瓶子里的模型船,我妻子倒是心灵手巧。” “我也很害怕。”她说,“非常害怕,现在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怕。” “怕他赢了监护权官司?玛蒂,这就是为什么我——” “监护权官司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她说,“我就是害怕呆在这儿,呆在t镇。这种感觉是今年夏初开始的,我之前很久就知道德沃尔会想尽办法把凯从我身边抢走。事情越来越糟,像暴风雨前看着乌云在新罕布夏的天上聚拢,然后黑压压地朝着湖面堆来。我找不到比这更恰当的比方了,除了……”她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叉,然后俯身把裙摆拉直,让布紧贴着皮肤,好像怕冷的样子。“除了一件事,近来,我有几次醒来,很肯定地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呆在屋里。有一回我很肯定自己不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有时候,那只是一种感觉——像是一次头痛,只有在神经深处才能感觉——但有的时候,我肯定我能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或是在哭。一天晚上我做了个蛋糕,忘了把面粉放回去,第二天早上,面粉罐翻了,粉洒在工作檯上。有人在面粉里面写着——‘你好’。起初我猜是凯干的,但她说她没有。再说,那也不是她的笔迹,她的字都是歪歪扭扭的。我甚至不知道她还会写‘你好’这两个字。哎,也许,不过……迈克,你不认为也许是他派人来吓唬我,想把我吓成神经质吧?我想说的是,那样做很傻,不是吗?”
第67页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起在漆黑中站在楼梯上听到那东西敲击着隔板;想起冰箱门上磁贴拼出的“你好”;想起黑暗中孩子的哭泣。我的皮肤感到一阵寒气,不,而是更冷,像被冻僵了一样。神经深处的头痛,正是这样,就像某种东西沿着真实世界的隔墙向你爬过来,轻触你后颈时你的感觉。 “也许是鬼魂。”她说,然后微笑了,那不是愉快的,而是恐惧的笑容。 我开口想告诉她在莎拉-拉弗斯发生的那些事,但又闭上了。我必须当机立断:是让继续滑入对灵异现象的讨论中,还是回到真实世界。真实世界里,麦克斯?德沃尔正想方设法偷走她的孩子。 “是啊,”我答道,“鬼魂们像是有话要说。” “要是能看清点你的脸就好了。刚才,你脸上有种奇怪的东西。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说,“不过现在我想我们最好谈谈凯拉。行吗?” “好的。”在烤炉微弱的余光下我能看见她在椅子里坐正身子,好像准备好了接收一次打击。 “我收到一张传票,传我星期五到卡斯特尔-洛克去提供一下证词。听证的是埃尔黑?德金,凯拉的诉讼监护人——” “那个装模作样的小丑,他对凯拉来说什么都不是!”她冲口而出,“他被我公公收买了,和麦克斯搞房地产的跟班第奇(第奇是理察的暱称)?奥斯古德一个样!第奇和埃尔默?德金总在老虎酒馆一起喝酒,至少官司开始前在一起。后来大概有人告诉他们那样太招摇了,于是就不再一块儿喝酒了。” “传票是一个叫乔治?福特曼的副警长送来的。” “又一个给收买的傢伙,”玛蒂低声说,“第奇?奥斯古德是条毒蛇,而福特曼是条野狗。他已经给停职了两次,再来第三次,就可以全职替麦克斯?德沃尔工作了。” “是啊,他把我吓坏了。我试图不让他看出来,但他确实把我吓球了。那些吓唬我的傢伙们总让我很生气。我给纽约的经纪人打了个电话,请了个律师。一个擅长儿童监护权官司的律师。” 我试图观察她是怎样接受这一切的。但失败了,尽管我们坐得很近。她还保持着原告的表情,那种期待遭受沉重打击的女人所特有的表情。也许对玛蒂来说,这种打击已经开始了。 我慢慢地对她讲述了一遍我和约翰?斯托尔的谈话,努力不让自己讲得太快。我着重强调了斯托尔说的关于性别歧视的事——在案子里,这点对她不利,使兰姆考特法官更有可能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我还挑明了那个不幸的事实:德沃尔想要多少律师就能僱到多少——更不用说只要理察?奥斯古德在t镇上下活动一番,塞点钱,就会冒出几个富有同情心的目击证人——法庭不是非得对她开恩不可的。最后我告诉他约翰打算明天十一点和我们中的一个谈谈,而这个人应该是她。话音落下,我等着她的回答。接着是长时候的沉默,只是偶尔被几声蟋蟀的叫声和卡车的微弱噪声打破。沿着68号公路往上,湖畔市场结束了夏季里又一天的交易,白花花的萤光灯熄灭了。我不喜欢玛蒂的沉默;它更像是一场爆发的前奏。一场北佬的大发雷霆。我努力保持平静,等着她问我是什么给了我权力对她的事情横加干涉。 她最后开口了,声音微弱,那是被打败了的声音。听到这样的声音让我难受,但和刚才看到她脸上的嘲讽一样,我并不吃惊。我竭力让自己铁下心来,喂,玛蒂,世界是残酷的。你得作出选择。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道,“为什么要雇一个昂贵的纽约律师来替我打官司?这就是你打算提供给我的,对吗?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是肯定雇不起他的。兰斯死的时候我得了三万美元保险费,对我来说很幸运了。那份保险是他从一个沃灵顿一起打球的伙伴那儿买的,差不多是个玩笑,但如果没有这笔钱,去年冬天我连这房车都保不住。他们也许愿意让迪奇?布鲁克斯保留西部储蓄银行的贷款,可他们才不管你玛蒂?斯坦奇菲尔德?德沃尔的死活呢。我在图书馆工作,税后一星期挣一百美元。所以,你打算为我出律师费,对吗?” “对。” “为什么?你甚至不怎么认识我们。” “因为……”勇气离我而去。我多希望乔在这个时候帮我一把,把她的话语注入我的大脑,通过我的口对玛蒂解释。但乔的声音没有浮现。我只能独自面对了。 “因为现在没什么有意义的事可做,”最后,我终于开口了,“还有,我认识你们。我吃了你们的饭,我给凯念了个故事,还让她坐在我膝盖上打盹……还有,兴许把她从路上抱起来的那天我还救了她的命,也许我真的救了她的命。你知道对这样的事中国人是怎么说的吗?” 我并不期待她的回答,这更多的是一种修辞手段而不是真的提问,但她让我吃了一惊,当然,这也不是她最后一次让我吃惊。“他们会说,如果你救了一个人的命,你就得对它负责。” “是的。我这样做还因为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公平的;不过,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参与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当中去。回想我妻子去世后四年来,我一事无成。连本最俗气的小说都没写出来。”
第68页 她坐着,陷入沉思,看着大路上一辆满载的运木车隆隆开过,车前灯狠狠地亮着,沉重的木料像胖女人的臀部那样左右摇晃。“你不用资助我们。”她最后说道,她的语气低沉,但出人意料的强烈:“别资助我们,就像他资助他每星期打一次球的垒球队那样。我知道自己需要帮助,但我不会接受这种帮助。我不能接受。凯和我,我们不是一场球赛。你理解吗?” “完全理解。” “你知道镇上的人会怎么议论,对吧?” “知道。” “我是一个幸运的女孩,你不觉得吗?先是嫁给了一个非常有钱的人的儿子,丈夫死后,我又躲到了另一个有钱人的保护伞下。下一步难保我不会勾搭上唐纳德?特兰普(1946-,美国富豪,大地产商,曾参加竞选美国总统,同超级女模特屡爆绯闻。)。” “别说了。” “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也许连我自己都会相信。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走运的玛蒂还住在一辆默代尔牌房车里,连医疗保险都付不起。有没有人注意到她孩子的免疫接种大多是在县福利诊所里作的。我十五岁时父母就死了。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但都比我大很多,住在别的州。我父母是酒鬼——不是病理上的酗酒,但有很多其它原因。我就像是在一个……一个蟑螂乱爬的路边旅馆里长大的。我父亲是个伐木工,母亲是个保守的美容师,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辆玫琳凯的粉色凯迪拉克(玫琳凯化妆品公司对优秀销售人员的高级奖品是一辆免费的粉色凯迪拉克车。)。我父亲淹死在科瓦丁湖,母亲六个月后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现在你还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喜欢。我很难过。” “母亲葬礼之后,我哥哥于格提出带我回罗德岛,但我看得出他妻子不喜欢家里多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我不怪她。再说,我刚刚加入啦啦队。现在看来那什么也不是,但在当时可是件了不起的事。” 那当然是件了不起的事了,尤其对一个酗酒家庭的孩子而言,一个家里唯一剩下的孩子。对这样一个最小的孩子来说,看着家庭一天天堕落,那才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事。最后一个走出酒窖的人总得负责关灯。 “最后,我只能到芙洛伦丝姨妈家去,她就住在这条路往下两英里的地方。才三个星期,我们就发现彼此不怎么喜欢对方,但我们还是一起住了两年。高二快升高三的时候,我在沃灵顿找到份暑假临工,遇见了兰斯。当他提出要娶我时,芙洛尔(芙洛伦丝的暱称)姨妈说不同意。当我告诉她我已经怀孕时,她就再也不管我了,我也不需要得到她的同意了。” “你休学了?” 她扮了个鬼脸,点点头。“我不愿意在那儿再待六个月,让人看着我的肚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兰斯支持着我。他说,我可以参加自学考试。我去年考了,很容易。现在凯和我自食其力。就算姨妈答应帮我,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在卡斯特尔-洛克的戈尔服装厂上班。一年大概挣个一万六千美元。” 我再次点点头,心想我最近一次查看的法国皇家谱系也不过如此,这种无聊事我每季度做一次。接着,我记起那天遇见凯的时候她对我讲过一件事。 尸骨袋 正文 第12章(下) 章节字数:14459 更新时间:08-05-13 14:03 “我把凯拉从大路上抱开的时候,她说,如果你生气了,她就去找白奶奶。假如你们这些人死了,她跟谁——”其实我并不需要问这个问题,我只要作一下简单的联想就行了。“难道萝盖特?惠特摩就是‘白奶奶’?德沃尔的助手?但那就是说……” “那就是说凯在他们那儿呆过,是的,你猜得没错。直到上个月,我还常允许她去看爷爷——当然,自然还有萝盖特。她每星期去一到两次,有时候在那儿过夜。她喜欢她的‘白爷爷’——至少开始的时候喜欢——还有,她非常喜欢那个居心叵测的女人。”我觉察到玛蒂在夜色中发抖,尽管夜晚仍然很暖和。 “德沃尔打电话来说,他会来东部参加兰斯的葬礼,还问能不能在逗留的日子里见见他的孙女。他显得很和善,就好像兰斯跟他说打算和我结婚时,他从来没试图收买过我的样子。” “他试图收买你?” “嗯哼。他先是开价一万美元。那是一九九四年八月,在兰斯打电话告诉他我们打算九月中旬结婚的消息后。一个星期后,这个价码上升到二十万。” “他到底想让你干什么呢?” “让我别再吊着兰斯,让我不辞而别,搬到他不知道的地方。这回我告诉了兰斯,他火冒三丈,给老头打电话说不管他同不同意我们都会结婚。还说,如果他还想见孙子的话,就老老实实的别再干那种勾当。” 换了其他父母,我想,兰斯?德沃尔作出这样的反应是再合理不过了,他这么做我很钦佩。唯一的问题是,这回他要对付的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要对付的人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曾偷过斯库特?拉里比的新雪橇。 “这些条件,都是德沃尔本人打电话给我开的。两次他找电话来,兰斯都不在。后来,婚礼前十天左右,第奇?奥斯古德来找我。他让我往达拉维尔打个电话,当我拨通了电话……”玛蒂摇摇头,“你不会相信,这事就像你小说书里写的故事一样。”
第69页 “我能猜猜吗?” “如果你想猜的话。” “他想买下孩子。他试图买下凯拉。”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轮残月升起,我能看清她脸上惊讶的表情。 “多少钱?”我问道,“我只是好奇。让你生下孩子,把德沃尔的孙儿给兰斯,随即马上消失,他愿意出多少钱?” “两百万美元。”她轻声说,“存进我指定的银行帐户,只要是密西西比河西岸的银行,还有我得签一份协议答应至少在二o一六年四月二十一日之前不再去见孩子——和兰斯。” “也就是凯二十一岁那年。” “是的。” “而奥斯古德对这些细节一无所知,这样,德沃尔在镇上的名誉仍是清白的。” “嗯哼。两百万只是第一笔钱,凯五岁、十岁、十五岁和二十五岁生日上,我还会各得一百万元美元。”她摇摇头,表示难以置信,“如今厨房的地毡总是起泡,喷淋龙头总是掉时浴缸,整个房车总是往东面滑动,但我却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拥有六百万美元的女人。” 你是否曾经考虑过接受这个交易,玛蒂?我猜测着……但这个问题我绝不会问,这样的好奇心和问题太不合时宜,不该问。 “你有没有告诉兰斯?” “我本想瞒着他。他已经对他父母生了那么大的气,我不想火上浇油。我不想刚结婚就让家里产生那么大的憎恨,不管这种憎恨是不是情有可原……还有,我不愿意有一天兰斯对我……你明白的……”她抬起双手,然后让它们落回大腿上。这个动作显得那么疲惫,但又那么可爱。 “你不愿意十年后兰斯跟你翻脸说,‘就是你这个坏女人,当年拆散了我和父亲。’” “差不多吧。但最后,我再也没法子瞒下去了。我是个玩木棍长大的孩子,到十一岁才有了个玩具小房子,十三岁前,我的头发除了编成辫子或梳成马尾没梳过别的发型,我还分不清纽约州和纽约市有什么区别……而这个傢伙……这个幽灵一样的父亲……提出愿意付我六百万。我吓坏了。我做过一些梦,梦见他在夜里出现,像一个怪物,从婴儿床里偷走我的孩子。他像蛇那样穿过窗户爬进来……” “还拖着他的氧气罐,毫无疑问。” 她笑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氧气罐的事,也不知道萝盖特?惠特摩。我只是想说,那时我才十七,不擅长保守秘密。”听她以这种方式吐出这番话来,我再也无法保持脸上的微笑——我仿佛看到在那个吓坏了的天真女孩和这个执函授证书的成熟女人之间,横陈着几十年的生活经验。 “兰斯很生气吗?” “他生了那么大的气,没打电话给他父亲,而是发了份电子邮件。他说了些什么,要知道,他越气愤说的话就越可怕。他已经无法和他父亲打电话了。” 现在,我想我终于对这个故事有了个清楚的了解。兰斯?德沃尔给他父亲写了封无法想像的信——也就是说,对麦克斯?德沃尔而言是无法想像的。信中说兰斯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他父亲的消息了,玛蒂也是。他们的家不欢迎他(默代尔牌房车虽然还不及格林童话中的小木屋,但对相爱的小两口来说也足够了)。在他们的孩子出生后,也不欢迎他的到来,如果他胆敢给孩子寄礼物的话,无论什么时候礼物都会退还给他。远离我的生活,爸爸。这次,你做得太过份了,不可原谅了。 要对付一个被冒犯了的孩子,无疑可以运用一些外交手段,聪明或狡猾的手腕……但人们可以自问:一个有外交手腕的父亲还会让自己陷入之前的那种境地吗?哪怕是对人性只有一点点理解的人,也不会向儿子的未婚妻提出这样的一个高价(这个价格是如此之高,恐怕对她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让她放弃她的第一个孩子!这项恶魔交易是向一个十七岁的少妇提出的,而在十七岁上一个人绝对是满怀着浪漫主义的理想的。即便没有别的办法,德沃尔也可以等一阵子再提出他最后的条件。你可以提出,他不认为自己能活那么久,但这种说法并不可信。我想有一点玛蒂说对了——在他老朽干巴的心脏深处,麦克斯?德沃尔认为自己能永远活下去。 最后,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想要的雪橇就在眼前,就在玻璃窗后面,他必须拥有它。他要做的只是打破窗户把它拿走。他的一生都在做这种事,于是他并没有技巧性对待他儿子的电子邮件,没有像一个拥有他这样的年龄和能力的人那样去对待,相反,他震怒了,就像那个用力捶击窗子却敲不破的小孩会做的那样。兰斯不让他干涉?好,兰斯可以和他的乡下小情人住帐篷、房车,甚至他妈的住牛棚都没关系。他也可以放弃轻松的调查员工作,找一份真正的工作。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过! 用另一句话说,小子,你别以为是你离开我,是我解僱了你。 “葬礼上,我们没有拥抱,”玛蒂说,“根本没那个想法。但他还是礼貌地对待了我——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而我努力做到礼貌待他。他提出定期给我些生活费,我拒绝了。我怕接受了会给我带来法律上的麻烦。” “我觉得不会,但我喜欢你的谨慎。当他第一眼看到凯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玛蒂?你还记得吗?”
第70页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她把手伸进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包压扁了的香菸,摇出一支。她望着那支烟,目光里交织着贪婪和厌恶。“我曾经戒了烟,因为兰斯说我们买不起烟了,我知道他是对的。但老习惯又偷偷回来了。我一个星期才抽一包,我也知道即便这样,我还是抽得太多,但有时候需要它给我一种安慰。你想来一支吗?” 我摇摇头。她点燃香菸,火柴燃起的一瞬间,她的脸远远不止是漂亮。那老头把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呀?我暗自思忖。 “他第一次见到孙女是在灵柩旁,”玛蒂说,“我们在莫顿的达金殡仪馆。那叫做‘遗容瞻仰’。你知道吗?” “哦,知道。”我说,想起了乔。 “棺材已经关上了,但人们还是称它‘遗容瞻仰’。我累了,走出来抽根烟。我告诉凯让她坐在葬礼厅前的台阶上,这样她不会吸进烟,我沿着人行道走了几步。一辆很大的灰色豪华轿车停在我前面。在此之前除了在电视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车。我马上就意识到那是谁来了。轿车门开了,萝盖特?惠特摩走了出来。她一只手拿着一个氧气布置,但老头并不需要这个,至少那会儿不需要。老头跟在她身后出来。他很高——没有你高,迈克,但很高——穿着灰色套装,脚下是一双黑皮鞋,刷得像镜子那么亮。” 她停了停,寻思着。红亮的烟点升到她嘴边,然后又落到她椅子的扶手边,在微弱的月光下,像只红色的萤火虫。 “起先他什么也没说。那女人扶住他的胳膊,想帮他从路面登上几级台阶到人行道上,但他挣脱了。他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到我们站着的地方,尽管我能听到他胸腔里困难的呼吸声,那像是机器缺油时发出的声音。我不知道他现在还能走多远,但也许走不了几步了。几级台阶就把他累坏了,而这已经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他看了我一两秒钟,然后又干又瘦的大手撑着膝盖,弯下腰看着凯拉,凯拉也看着他。” 是的,我简直能看到这个场面……除了不是彩色的,不像照片那么逼真以外。我看到的是一幅版画,就像又一幅粗糙的格林童话插图。小姑娘睁大眼睛抬头望着有钱的老头——一个曾经得意洋洋地坐在偷来的雪橇上的男孩,如今已经垂暮,又是一袋子骨头。在我的想像中,凯穿着连帽小外套,而德沃尔那祖父的面罩微有些歪斜,透过缝隙我能看到下面鬣毛丛生的狼皮。您的眼睛好大啊,爷爷!您的鼻子好大啊,爷爷!还有您的牙好可怕啊!(这是童话《小红帽》中小红帽和冒充她祖母的大灰狼之间的经典对白。) “他抱起孩子。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但他把她抱起来了。而最奇怪的是——凯居然让他抱起自己。要知道,老人们总会吓坏小孩子的,而对她来说,老头完全是个陌生人。‘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孩子。她摇摇脑袋,但始终看着他……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有可能。” “他说,‘我是你的爷爷。’我几乎想把她一把抢回来,迈克,因为我产生了个疯狂的念头……我不知道……” “以为他会活吞了她。” 她的烟停留在嘴前,眼睛睁圆了。“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因为在我心里的眼睛看起来,这像一个童话故事,《小红帽和大灰狼》。他然后作了些什么?” “用眼睛活吞了她。打那以后,他教会她玩跳棋,玩糖果岛,玩格子戏。她才三岁,但他教她加减法。她在沃灵顿山庄有自己的房间,里面装着她自己的小电脑,天知道他教她用电脑干些什么……但第一次见面时他只是看着她。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饥渴的目光。” “而她也看着他,他们对视超过十秒钟,也许二十秒钟,但像永远那么长。接着他试图把孩子递还给我。可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如果不是我及时接过孩子,我觉得他完全可能把孩子掉在水泥人行道上。” “他轻轻摇晃了一下,萝盖特?惠特摩用一只胳膊围住他。同时他从她手里接过氧气面罩——上面用橡皮筋绑着个小小的氧气瓶——按住嘴巴和鼻子上,做了几个深呼吸,看上去多少好些了。他把它还给萝盖特,然后露出好像才看到我的样子,说道:‘我过去是个傻瓜,不是吗?’我说:‘是的,先生,我想您是的。’我回答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那是非常阴沉的一眼。我想假如他再年轻哪怕五岁,一定会为这句话给我一拳。” “但他太老了,所以他没有。” “是啊。他说,‘我想进去了。你愿意帮我一下吗?’我说我愿意。我和萝盖特一个一边,搀扶他走上殡仪馆的台阶,凯拉一个人跟在后面。我们走进前厅,他坐下来喘口气,又吸了点氧。萝盖特转向凯拉。我觉得那女人的脸长得很吓人,让我想起一幅画——” “是不是《吶喊》?孟克画的?” “我猜就是那幅画。”她让菸蒂落在地上——烟抽得只剩滤嘴了——用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碾来,碾进长着参差的石块的土里。“可是凯一点儿也不怕她,那是不怕,后来也不怕。她弯下腰对凯拉说:‘什么词儿和女士押韵?’凯拉立刻回答说:‘西红柿!’她从两岁起就爱玩押韵游戏。萝盖特把手伸进手袋,拿出一块‘好时’牌巧克力。凯看看我,看我是不是同意,我说:‘好吧,不过只能吃一块,我可不想看到你吃在衣服上。’凯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对萝盖特微笑,好像她们从此是朋友了。”
第71页 “这时候德沃尔已经回过气来,但他看上去很疲倦——我从没见过人有那么疲倦的,让我想起《圣经》上说的,当我们很老的时候,就再也无法享受生活的快乐了。我为他感到有些痛心。他大概看出来了,因为他抓住我的手,说:‘别把我挡在门外。’那一刻,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兰斯的影子,我哭了。我说:‘我不会,除非你逼我那么做。’” 我仿佛看到他们在殡仪馆的大厅里,老头坐着,她站着,小女孩一边吮着她的甜巧克力一边用迷茫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场景,背景里放着管风琴曲录音。可怜的老麦克斯?德沃尔在他儿子遗体瞻仰那天表现得够圆滑的,我心想。别把我挡在门外,真的。 我本想收买你离开兰斯,可惜没成功。接着我提高价码想买下孩子,也没成功。于是我告诉我儿子,你、他,还有我的小孙孙只能咎由自取过苦日子了。某种程度上,我儿子爬上房顶摔断脖子是我造成的。但别把我挡在门外,玛蒂。我只是个可怜的糟老头,所以,别把我挡在门外。 “我当时很蠢,不是吗?” “你以为他变好了。如果是这种想法让你放下戒心,玛蒂,那不是你的错。” “我有过疑虑,”她说,“就是因为这我才不肯收他的钱,到去年十月份为止,他就不再提生活费的事了。但我同意让他见凯拉。我想,是的,我有那么一点儿想法,也许这么做将来会对凯有好处,但老实说我真没多想。我主要是觉得他是凯拉和她父亲间唯一血脉相通的亲人。我希望她能像其他孩子那样享受被爷爷疼爱的感觉。我不想看到她受兰斯死前那些混帐事的影响。” “一开始还行,接着,一点一点,事情变化了。我察觉到由于某些我不理解而她又无法解释的原因,麦克斯?德沃尔开始让她感到紧张。我又一次问她老头有没有碰过她身上哪儿,哪些让她觉得怪怪的部位。我指给她看那些部位,她说没有。我相信她说的,但……他说过或是做过些什么,我差不多肯定是那样。” “也许只不过是他呼吸困难发生的声音,”我说,“光是那种声音就够把孩子吓着了。或许她在那儿的时候,他施了什么巫术。你延长想呢,玛蒂?” “哎,……二月的时候,琳蒂?布里格斯告诉我乔治?福特曼来检查图书馆的灭火器和烟雾报警器。他还向琳蒂打听最近有没有在垃圾桶里发现过空啤酒罐或烈性酒瓶,或一看就是自制菸捲的菸蒂。” “把柄,也就是说。” “嗯哼。还有第奇?奥斯古德,我听说他去见了我的很多老朋友,跟他们聊天,四下打听,像狗一样到处闻。” “有什么怕他们找到的把柄吗?” “感谢上帝,没什么。” 我希望她是对的,希望如果她对我隐瞒了什么,约翰?斯托尔能从她那儿问出来。 “但是,即便发生了这些事,你还是允许凯和他见面。” “不让他们见面能有什么帮助吗?还有,我想,让他们继续见面至少能防止他加快实施他的阴谋。” 很不幸,我心想,这也许是见面唯一的意义吧。 “后来,春天里,我开始有了一种非常不祥、恐怖的感觉。” “不祥?恐怖?” “我不知道。”她取出那盒烟,看着它,然后又把它塞回口袋里,“事情不止是我公公到处找我的把柄这么简单。是凯,我开始为凯担心,她总是和他……和他们在一起。萝盖特每次都开一车宝马车来我家,他们买了或租了辆车,而凯会坐在外面台阶上等她。如果是白天去,凯会带差她的玩具包,如果要在那儿过夜,凯会带着她的米老鼠小箱子。而每次回来,她都会比去时多带一件东西。我的公公相信礼物是万能的。每次在把孩子抱进车里之前,萝盖特都会对我发生她特有的浅浅的、冰冷的微笑,说:‘那么七点钟回来,她晚饭在我们那儿吃。’或是‘那么八点回来,等吃完热腾腾的早饭。’我会说行,然后萝盖特会把手伸进包里,掏出一块‘好时’巧克力给凯看,那样子就好像给狗一块饼干让它跟你握握手。她念出一个词,凯拉会对出一个押韵的词。然后萝盖特把巧克力给凯——‘给,给,乖小狗’,我总这么想——她们这才出发。晚上七点或早晨八点,那辆宝马会准时停在你的车现在停的那个位置。这个女人,你可以用闹钟给她掐时间。可我还是担心。” “担心他们厌倦了走法律程序,索性把她抢走?”对我来说这种顾虑是合理的——太合理了,我难以置信开始时玛蒂怎么会答应让小女孩去老头那儿的。在监护权官司里,如同在生活中其它情况下,实际占有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玛蒂谈起的她的过去和现状是实话,那么即便对像德沃尔先生那么富有的人而言,这场监护权官司恐怕也会是旷日持久,让他心力交瘁的。抢走孩子也许最终是最有效的办法。 “不完全是,”她说,“我猜这是合乎逻辑的,但我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个,我只是害怕。我伸出手给却什么也左右不了。有时候,晚上到了六点一刻,我会对自己说,‘这回,那个可恶的白头发女人不会再把她送回来了。这回她会……’”
第72页 我等着,但她没有继续,于是我说:“她会做什么?” “我告诉你了,我不知道。”她说,“但从春天起我就一直替凯担心。到了六月份,我再也受不了了,不让她再去了。从那以后,凯拉时不时生我的气。我想我大概知道七月四日她为什么会发脾气一个人出门。她不太提到她爷爷,但总是冷不丁冒出这样的问题:‘你说白奶奶这会儿在做什么呀,玛蒂?’或是‘你说白奶奶会喜欢我的新裙子吗?’或者,她会跑到我面前说:‘唱歌、白鹅、哥哥’让我跟她玩押韵游戏。” “德沃尔有什么反应?” “他气急败坏,不断给我打电话,先是问我怎么回事,后来就威胁我。” “人身威胁吗?” “他威胁要打监护权官司,他会向全世界证明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然后把孩子带走,我一点赢的机会都没有,到时候只能求他;还有就是咒骂,‘让我见我孙女,你这婊子!’” 我点点头。“‘别把我挡在门外’听上去不像是看焰火那天给我打电话那傢伙嘴里能说出来的,刚才那句话倒像。” “我还接到了第奇?奥斯古德和镇上其他人打来的电话,”她说,“包括兰斯的老朋友里奇?拉蒂莫。里奇说我对不起死去的兰斯。” “那乔治?福特曼呢?” “他时不时在附近巡逻,好让我们知道他在监视我们。他从没给我打过电话,也没上过门。你问我有没有受到人身威胁——只消看着福特曼的巡逻车在门前道上转悠,就觉得那是一种人身威胁了。他让我害怕。但这些日子,所有的事都让我害怕。” “就算凯拉已经不再去那儿了?” “就算这样。我还是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事要发生。这种感觉每天都变得更强了。” “约翰?斯托尔的电话号码,”我说,“你想要吗?” 她静静地坐着,目光滞留在大腿上。接着,她抬起脸来,点了点头。“给我吧,谢谢你。我从心底里感激你!” 我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粉色的便条纸,她抓住纸片,但没有马上拿走。我们的手指碰到了一起,她用惊惶但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动机。 “我怎么才能报答你呢?”她问道,现在轮到我来说了。 “把你刚才对我说的原原本本告诉斯托尔。”我松开纸条,站起来,“这样就行了,现在我得走了。你跟他谈完后,能打电话告诉我结果吗?” “当然。” 我们向我的车走去,到了近旁,我转身面对她。有那么会儿,我感觉到她将要张开双臂给我一个拥抱,这种感激的姿态在我们当时的情绪下是可能带来任何结果的——我们的情绪是如此激动,甚至是过度感伤的。但这是一个感伤的时刻,一出交织着幸福和痛苦的童话剧,男女间的引力在两种情绪的压制下蠢蠢欲动。 远处公路坡顶上亮起一对车前灯,就在市场的位置,白刷刷的光从“全能修车行”前面一晃而过。它们朝着我们移动,灯光越来越刺眼。玛蒂向后退了一步,把双手背在身后,像个挨骂的孩子。车子过去了,又一次把我们留在夜色里……但那个时刻也过去了,如果它曾经在过的话。 “谢谢你的晚饭,”我说,“真的很好。” “谢谢你为我请了律师,我相信他也会做得很好。”她说,我们都笑了。刚才兴奋的情绪消失在空气中。“你知道吗,他有一次提起过你,德沃尔。” 我惊讶地看着她:“真奇怪,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的意思是,在此之前。” “他知道,是的。他提起你的时候还带着一丝好感,我觉得不是装出来的。” “你在开玩笑吧,一定的。” “我没有。他说你的曾祖父和他的曾祖父在同一个营地里干过活,他们不待在林子里的时候也是邻居——我想,他说的林子离今天的博伊码头不远。用他的话说,‘他们的在同一个茅坑里拉屎’。有意思吧,嗯?他还说,他猜如果两个来自t镇的伐木工能产生百万富翁后代的话,那么这句话正在应验,‘即使要等上整整三代人’,这是他的原话。刚听到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指桑骂槐地说兰斯呢。” “这很荒谬,如果他真那么想的话。”我说,“我们家是从海边来的,在普鲁兹奈克(美国缅因州地名,在海边),缅因州的另一头。我父亲是个渔夫,我曾祖父也是。他们的干的是捞龙虾、下网打鱼的活儿,不是砍树。”这些都是真话。但我还是在脑海里搜寻着,寻找那些和她的话有关的记忆。沧州我可以带着疑问去睡一觉,醒来的时候能找到这个记忆。 “会不会他说的是你妻子娘家的什么人?” “不可能。是有些姓阿伦的住在缅因州——他们是个大家族——但大部分人仍然留在麻萨诸塞州。如今他们中间干什么的都有,不过要是上溯到一八八o年左右的话,那时候他们大多数人是莫尔登-林恩(美国麻萨诸塞州地名)地区的採石工和石匠。德沃尔在跟你开玩笑呢,玛蒂。”但即便这时我心里却觉得他没有。或许是他把故事的某个部分搞错了——再聪明的人到了八十五岁记忆力也会变得迟钝——但麦克斯?德沃尔怎么都不像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我想像着t镇的地底下蔓延着无形的光缆——它们向各个方向延伸,无形但有力。
第73页 我的手不经意地搁在车门的上端,她轻轻地碰了碰它。“走之前,我能不能问你一个其它问题?不过我要先说明,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 “说吧。我最擅长回答愚蠢的问题了。” “你知不知道《巴特尔比》到底讲了些什么?” 我想放声大笑,但月光下我足以看清她是认真的,取笑会令她伤心。她是琳蒂?布里格斯读书会的成员(我八十年代末还为他们做过一次演讲),也许是最年轻的一个,比其他人要年轻二十岁,她害怕在别人面前显得无知。 “下次轮到我头个发言,”她说,“我打算说点有深度的东西,不想只是复述一遍故事概要,好让他们知道我读过书了。我想啊想啊,一直想到头疼,可还是想不出。我都怀疑它是不是属于那种不看到最后几页是无法明白到底在讲些什么的书。我觉得自己应该能看出来的——它好像就在我眼前。” 这些话又让我联想到了那些光缆——潜藏在地下的光缆向四面八方蔓延,织成一张网,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人和地方。你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尤其是在你想逃脱的时候。而此时,玛蒂正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好吧,注意听了,现在开始上课。”我说。 “我在听呢,相信我。” “多数评论家认为《哈克贝里?芬》(美国着名小说家马克?吐温的小说。)是美国第一本现代小说,这么说很公道。不过如果《巴特尔比》能再长上一百页,我想我会把赌注下在它这边。你知道‘文书’是什么意思吗?” “秘书。” “太抬举了。就是抄写员。有点像《圣诞颂歌》(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小说,克拉契是小说中的一个饱受难辛的小会计。)里的鲍勃?克拉契。只有狄更斯给了克拉契一段历史和家庭生活。梅尔维尔笔下的巴特尔比却没有这些;他是美国小说史上第一个纯粹存在的人物,一个没有任何关联的人物……没有关联,你知道的……” 两个能产生百万富翁后代的伐木工,他们在同一个坑里拉屎。 “迈克?” “怎么?” “你没事吧?” “没事。”我竭力集中思想,“巴特尔比仅仅通过工作与生活发生联繫。从这种意义上,他是一个典型的二十世纪美国人,和斯隆?威尔森的《穿灰色法兰绒上衣的人》,或是反派人物——《教父》中的麦可?柯列阿尼没什么两样。但是,接下来巴特尔比甚至开始对工作——美国中产阶级男性心目中的上帝——产生质疑。” 现在她显得很兴奋,我想,多可惜,她荒废了高中最后一年的学业,对她和她老师来说都是一种不幸。“这就是为什么他开始说‘我想我不愿意’,对吗?” “是的。我们可心把巴特尔比比作一只……热气球。只有一根绳子把它和地面连在一起,那就是他的抄写员工作。随着巴特尔比不愿意做的事一件一件增加,我们可以想像那唯一的绳子渐渐烂掉,最后,绳子断了,巴特尔比漂走了。这是个叫人心烦的故事,不是吗?” “一天晚上,我梦见他,”她说,“我打开房车门,看见他,他坐在台阶上,穿着旧的黑西装,很瘦,头发掉得差不多了。我说,‘借过一下,行吗?现在我要出去晾衣服。’他说,‘我不愿意。’是的,我觉得你说得对,是让人心烦。” “就是这样。”我说着坐进车里,“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和约翰?斯托尔谈得怎么样。” “我会的。无论需要我做什么事,只要能报答你的,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一个人得有多么年轻,多么天真无邪,才会开出这样的空头支票啊! 车窗开着,我伸出手,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她也回握了一下,用力的。 “你很想念你的妻子,是吗?”她说。 “能看出来?” “有时候。”她不再用力握了,但仍然抓着我的手。“你给凯念故事的时候,看上去既高兴又忧伤。我只见过她一面,你妻子,可我觉得她很美。” 在这之前,我的思绪全然集中在我们双手的接触上,现在我把这些统统抛到了脑后。“你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在哪儿?你还记得吗?” 她微笑了,仿佛我问的都是些很傻的问题。“我记得,在垒球场,就在我和丈夫初次相遇的那天晚上。” 据我所知,不论是乔还是我,九四年整个夏天都没有去过t镇或附近的地方……然而现在,我的想法显然是错的。七月初的某个星期二,乔去了那儿。她甚至还看了垒球比赛。 “你能肯定那是乔吗?”我问道。 玛蒂的视线转向大路。她没有在想我的妻子;我可以拿房子和地打赌——或者是房子,或者是地,她在想兰斯。也许这是件好事,她想着兰斯的时候,也许不会太仔细地观察我,而我刚才的表情几乎完全失控了,她可能会从我脸上看到我不想流露的东西。 “是的。”她说,“我当时和珍娜?麦考伊还有海伦?吉尔瑞站在一起——那是在兰斯帮我把一桶掐在泥里的啤酒拔起来之后,他并问了我是不是打算比赛后和其他人一起去吃披萨——当时珍娜说,‘看,那是诺南太太。’海伦说,‘那作家的老婆,玛蒂,瞧她的衬衫多酷!’衬衫上缀满了蓝色的玫瑰花。”
第74页 我记得很清楚。乔喜欢它是因为它是个玩笑——根本不存在蓝色的玫瑰花,不管是自然生长还是人工培育的。一次穿着它的时候,她夸张地用双臂环绕着我的脖子,髋部令人心醉神迷地贴近我的下体,大声叫道她是我的蓝玫瑰,而我必须不停地抚摸她,直到她变成粉红色的。回想当日情形令我心碎。 “她在第三垒边上,围网后面,”玛蒂告诉我,“和一个穿着胳膊肘缀布块的咖啡色运动夹克的男人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他们一起大笑着,然后,她转了转身,直直地看着我。”她沉默了片刻,站在我车边,红裙子衬托着她的身段。她提起颈后的头发,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让它们落下去。“她直直地看着我,真的看到我了。她的表情……虽然刚才还在笑,但她的表情是忧伤的,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她像是认识我。接着,那个男人用胳膊搂着她的腰,两人走开了。” 寂静再次降临,只听到蟋蟀的叫声和远处卡车驶过的隆隆声。玛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睁着眼睛在做梦,然后,她意识到什么,目光转回过来望着我。 “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除了想知道搂着我妻子的男人是谁。” 她笑了,一种不那么肯定的笑。“我不觉得那是她的男朋友,你知道。他好像老了点儿,起码五十岁。”那又怎么样?我心想。我自己都四十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注意到玛蒂裙子底下移动的身段,或是她提起颈背头发时的姿态。“我的意思是……你在开玩笑,对吗?” “我真的不知道。看来,这些日子我对很多事情都搞不清楚。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死了,那又怎么样呢?” 玛蒂看上去很悲伤。“如果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迈克,对不起。” “那男人是谁?你知道吗?” 她摇摇头。“我当时想他可能是来避暑的——那是我对他的感觉,也许只是因为他在一个那么热的夏天傍晚还穿着一件夹克——不过,就算他是,他也不呆在沃灵顿,沃灵顿的人我大多认识。” “他们的一起离开的?” “是的。”她很不情愿地说。 “一起走向停车场吗?” “是的。”这回更加不情愿了。这回,奇怪的是,我很肯定地知道她在撒谎,这已经超越了直觉,更像是在阅读她的思想。 我把手伸出车窗,重新拉起她的手。“你说过,如果我想起什么让你报答我的方法,只要告诉你一声就行了。我请求你,告诉我真相,玛蒂。” 她咬了咬嘴唇,目光往下看了一眼我放在她手上的手。接着,她抬头看着我的脸。“他身材魁梧,穿着运动夹克使他看上去有点像个大学教授,就我所知,但他也很可能是个木匠。黑头发,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他们一起笑,笑得很开心,然后当她看着我的时候,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在这之后,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一起走开了。往主街上走去。” 主街!从那儿他们可以沿着湖畔往北,一直走到莎拉-拉弗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谁知道? “她从没告诉过我那年夏天来过这儿。”我说。 玛蒂显然在寻找一个回答,但没能找到。我松开她的手,我得走了。事实上我开始想,要是我早离开五分钟该多好啊。 “迈克,我敢肯定——” “别,”我打断她,“你不能肯定。我也不能。但我非常爱她,我会努力忘记这件事的。也许什么也没发生,再说——我还能做什么呢?谢谢你的晚餐。” “我很高兴你来。”玛蒂看上去几乎要哭出来了,于是我重新拿起她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我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你不是白痴。”我说。 我再次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开车走了。这就是我四年来的头一次约会。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一句古谚,说的是一个人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另一个人。要嘴上贊同那句话是很容易的,然而当一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体会到它真正的含义时,得到的却是巨大的震惊——其可怕程度就好像原本惬意航行的飞机突然遭遇所料不及的巨大湍流。我常常记起我们在经过两年尝试未能生下孩子的情况下,曾去看过一个育科医生。那个医生对我们说,我的精子量很低——虽然不是极低,但也足以造成乔的不孕。 “如果你们想要一个孩子,在不接受任何外来帮助的情况下还是有可能的。”这位医生说,“你们仍然有机会,有时间。也许就是明天,也许是四年后。至于你们能不能儿女成群嘛,也许不会。不过也许你们能生两个,但只要坚持做那件制造孩子的事,你们差不多肯定能生上一个。”她露齿一笑,“记着,快乐在过程中。” 我们尽情享受着快乐,当然,本特的铃铛响了又响,但还是没有造出孩子来。接着,在一个炎热的日子里,乔安娜跑着穿过一家购物中心的停车场时死了,包里还装着她从没告诉过我想要买的诺可牌家用怀孕试纸。就像她从没告诉过我她买了一对用来防止乌鸦在湖边露台上拉屎的塑料猫头鹰一样。 她还有什么别的秘密没告诉过我呢? “停下,”我喃喃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想了!”
第75页 但我不能不想。 回到莎拉时,看到冰箱上蔬菜水果形状的磁贴又一次排成一个圈,中间围着三个字母: gd o 我把“o”字往上推,心想它本来应该在“g”和“d”中间的。这样,就组成了“god”(上帝),或“good”(好的)的缩写形式。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可以猜,但我不愿意,”我对空荡荡的屋子说。我看看驼鹿本特,希望挂在它虫蛀的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点声响。没有等到任何声音,我打开两袋子新买的磁贴,把字母吸到冰箱门上,并把它们搅乱。然后,我走进南面的房间,脱了衣服,开始刷牙。 在我咧着沾满泡沫的牙齿对着镜子作苦脸的当儿,想到明天早上得给华德?霍金斯再去个电话。我可以告诉他我查的塑料猫头鹰那档子怪事已经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牵扯到一九九四年七月。乔那个月的日程里有些什么?她离开德里用的是什么理由?给华德一打完电话,我就可以联繫乔的朋友邦尼?阿莫森,问她乔生命的最后一个夏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让她安息吧,为什么不呢?那不明飞行物的声音又响起来。打破砂锅问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就当她某天开完董事会,也许一时兴趣到t镇转了转,遇见个老朋友,带他回莎拉吃了顿晚饭。晚饭而已。 而且从没对我提过?我问这声音,狠狠吐出满口牙膏,漱了漱口。只字未提? 你怎么知道她没提过?那声音回答道,我正要把牙刷放回医药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这声音说得有道理。到九四年七月为止,我都全心扑在《一落千丈》的写作上。乔很可能走进来告诉我她看见《伦敦人狼》里的小朗?钱尼(美国已故着名演员,擅长扮演恐怖角色。)在和女王跳舞,而我很可能回答说,‘嗯哼,甜心儿,很好啊’然后继续审校小说的清样。 “胡说,”我对自己的这种想法叫道,“完全是胡说。” 不过这不是胡说。当我完全投入到一本书里的时候,与这个世界多少有些脱节;除了匆匆扫过几个体育版面,我甚至连报纸都不读。所以,是啊——也许乔告诉过我她在参加了一次利维斯顿或福里波特镇的董事会后跑到t镇去了,也许她告诉过我遇见了一个老朋友——也许是她一九九一年参加的贝兹大学摄影课上的另一个同学。也许她还告诉过我他们在我家露台上共进了晚餐,吃了她日落时採集的黑虎掌蘑菇。可能她告诉了我这些事,而我一个字都没记住。 还有,我能相信邦尼?阿莫森的话吗?她是乔的朋友,不是我的,也许邦尼觉得自己仍然有着义务替我的亡妻保守秘密。 我的底线很简单,也同样残酷:乔已经死了四年了。还是让我继续爱她,任那些烦心的问题自生自灭吧。我直接从老头里接了最后一口水,在嘴里彻底过了一遍,吐了出来。 我回厨房想把咖啡机调到早上七点,这时看见冰箱磁贴形成一个新的圆圈,中间是一条新信息: 蓝玫瑰骗子哈哈 我对它看了一会儿,思忖着是什么东西把它放在那里的,为什么? 思忖着它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伸出一只手,把那些字母搅乱,搅得远远的。然后我上床睡觉。 尸骨袋 正文 第13章 章节字数:10892 更新时间:08-05-13 14:05 我八岁时得了麻疹,病得很重。“我以为你快要死了。”一次我父亲对我说,他不是一个说话爱夸张的人。他告诉我,他和我母亲是如何在某个晚上把我浸到一浴缸冷水里,当时两人都担心冷水的刺激会让我心跳停止,但两人都确信如果他们再不做点什么,就得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高烧烧死。我已经开始大声地说些重复的胡话,说什么看见屋里有明亮的人形——被吓坏了的双亲很肯定那些就是来带我走的天使。而在把我浸到冷水里以前父亲最后一次给我量体温时,按他的说法那支旧强生肛门体温表的水银柱升到一百零六度(华氏一百零六度约合摄氏四十一度)。他说,在那之后,他就不敢再给我量体温了。 我不记得什么明亮的人形了,但我记得一段奇异的光景,那时我仿佛站在一个同时放映着好几部电影的游乐园长廊上。世界变得有弹性了,那些从未膨胀过的地方现在膨胀起来,那些一向坚硬的地方现在摇曳着。人们——大多看上去高得不可思议——迈动着漫画里才有的双腿,在我的房间里冲进冲出。他们的说话声隆隆作响,产生即刻的回声。有人在我眼前晃动一双婴儿鞋。我好像记起我的兄弟西迪(塞德的暱称)把手伸进衬衣里面,手贴着皮肤发出放屁一样的声音。时间的持续性崩溃了,每样东西都以碎片的形象出现,像挂绳上奇形怪状的维也纳香肠。 从那件事到我回莎拉-拉弗斯的那个夏天之间的许多年里,我得过各种疾病感染、甚至难以启齿的毛病,但没有一次像我八岁那年的那场高烧。我也不认为自己会再有这样的经历了——我相信只有儿童、得了疟疾的人、或者精神严重分裂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体验。但七月七日晚上和七月八日早上,我所经历的感觉和那场童年梦魇是那么相似。做梦、醒来、行动——融为一体了。我会尽我所能向你们描述那番经历,但我的任何一句话都无法真正传达那种经历的奇异之处,那就像我发现了一条隐匿在这世界的围墙以外的秘密隧道,并沿着它爬行似的。
第76页 起初,音乐响起。不是狄西兰爵士(爵士乐的一种,盛行于美国南部各州),因为没有喇叭声,但很像狄西兰爵士,一种原始、带持续鼓点的比波普(爵士乐的一种)。由三四把吉他、一只口琴、一把直立贝斯(或许是一对)演奏,这些声音的背后是一阵有力、欢快的鼓点,但听上去不像是在一架真的鼓上演奏出来的,而像是一个打击乐队天才在敲击一堆盒子。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开始进入——女低音的声线,不太像男人的声音,在高音区变得沙哑。那是一种同时带着大笑、催促、和威胁的声音,我立刻就意识到这是莎拉?拉弗斯,虽然她有生之年从未录制过一张唱片。我听到莎拉?拉弗斯在唱歌,听,她唱道: “你知道我们要回曼德里, 我们在沙子上跳舞哩, 我和乐队一起唱歌哩, 我们尽情开心—— 跟我玩,宝贝,来吧!” 贝斯——是的,有两把——照着《谷场舞曲》的调儿突然闯了进来,就像猫王版《宝贝,咱们过家家》里面贝斯进入的那段,紧跟着是一段吉他独奏:是索尼?泰德威尔的演奏鸡嘴吉他。 黑暗中隐约闪烁着微光,让我想起一首五十年代的歌曲——克劳迪?克拉克唱的《聚会之光》。现在它们来这儿了,房子通往水边的枕木台阶边的一棵棵大树上悬挂着日本式的灯笼。晚会的灯火在黑暗中投身出一个个神秘的光圈:红色、蓝色和绿色的光圈。 在我的身后,莎拉正在哼唱她的曼德里小曲的过门——“妈妈真他妈喜欢它,妈妈真那么喜欢它,妈妈喜欢整晚聚会”——但声音渐渐变轻。听声音“莎拉和红顶男孩”把他们的演奏台安在车道上,离乔治?福特曼给我送麦克斯?德沃尔的传票来的那天停车的位置不远。 我走下台阶,向湖边走去,穿过那些光圈,走过一盏盏晚会的灯笼,它们被翅膀柔软的飞蛾簇拥着。一只飞蛾钻进一个灯笼里,灯光把它在灯笼壁上投成一个巨大的蝙蝠状黑影。乔放在台阶边的花箱里满是夜间盛开的玫瑰,玫瑰在日本灯笼的光线下仿佛是蓝色的。 现在乐队的声音已经轻得只剩下微弱的呢喃;我能听到莎拉在乐声中大叫,一路大笑,好像那首歌——那首“曼德里-沙子哩-乐队哩”的歌——是她听到过的最滑稽的东西了,不过我已经听不清里面的每个字了。我更清晰地听到湖水拍打着台阶脚下的岩石、空罐子沉闷地撞击着浮板底部,一只潜鸟的叫声穿过黑夜。有个人站在我右手边的湖畔街道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但能看见咖啡色的运动衫里面的t恤衫,衣服上印着一些字,但一部分被运动衫翻领遮住了,爬上去是这样的: orma er oun (此处几个英文单词的部分字母被遮住,完整的单词应为normalspermcount。) 不管怎样,我知道那说的是什么——在梦里你似乎总是料事如神,不是吗?“正常精子量”,难道又是一个乡村咖啡馆的滑稽标语? 我躺在北边卧室里做着这个梦,这时醒了过来,清醒得足以知道自己在做梦……唯一奇怪的是我醒来时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梦中,因为本特的铃铛发疯地响着,有个人站在大厅里。是“正常精子量”先生么?不,那不是他。那影子般的形象落在卧室门上,它并不属于人类。那影子软绵绵的,分不清手臂还是身体。我坐起来,随着冰冷的铃声一起颤抖,紧紧地抓住一把松垮垮的被单,拉到赤裸的腰间,我确定是那裹着尸布的东西在外面——那裹着尸布的东西从坟墓里爬出来,来找我了。 “求求你,不要,”我用干燥、颤抖的嗓音说道,“别这样,求你了。” 门上的黑影抬起了它的双臂。“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支谷仓舞,甜心!”莎拉?泰德威尔大笑着用狂暴的声音唱道,“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支圆圈舞!” 我一下子躺倒在床上,像孩子那样用被单蒙住脸……现在我看见自己站在自家小小的湖滩上,只穿着内裤,双脚齐踝站在水里。水暖暖的像仲夏的湖水。我在两个方向投下微弱的倒影,一个影子来自那轮倒悬在水面上的残月,另一个来自那盏捕获了飞蛾的日本灯笼。原告站在小道上的那个男人不见了,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留下了一只塑料猫头鹰作为标记,它用凝固、镶金边的眼睛盯着我。 “嗨,爱尔兰人!” 我放眼向浮板望去,乔站在上面。她一定刚从水里出来,因为身上还滴着水,头发紧贴着两颊。她穿着灰底红槓的两件套泳衣,就是我在那张找到的照片上见到的那套。 “好久不见了,爱尔兰人——你怎么说?” “说什么?”我大声回答,尽管我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她抬起双手,盖在双乳上,开始挤捏,水从她的指间流出,沿着指关节流淌下来。 “来啊,爱尔兰人,”现在她的声音来自我的旁边和上方,“来,你这杂种,我们一起走。”我感到她往下拉着被单,毫不费力地将被单从我因睡眠而力不从心的手中扯走。我闭上双眼,但她抓起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双腿间。当我发现了那天鹅绒般柔软的隐秘入口,开始把它分开的时候,她的手指也开始抚摸我的颈背。
第77页 “你不是乔,”我说道,“你是谁?” 但没人回答我。我发现自己置身于树林中。这里一片黑暗,能听到湖面上潜鸟发出人一样的哀鸣。我走在通往乔的工作室的小道上。这不是梦,能感到寒冷的空气扑在皮肤上,时不时有石块扎痛我的光脚底和脚踝。一只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我把它赶走。我穿着三角短裤,每走一步它都挤压着巨大、热烈勃起的下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黑暗中望着乔的木板小工作室渐渐临近,我问道。我向身后望去,看见莎拉矗立在她的山上,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以她名字命名的那幢房子,长长地伸向夜色笼罩的黑迹湖。“我怎么了?” “一切都很好,迈克,”乔说道。她仍然站在浮板上,看着我向她游去。她把双手背到颈后,像月历上的模特儿,乳房在小巧的泳衣下面高高隆起。像在照片上一样,我能看见布料下面鼓起的乳头。我游过去的时候穿着短裤,下体同样勃起。 “一切都很好,迈克。”玛蒂在北面的卧室里说,我睁开眼睛。她坐在我身边的床上,昏暗的夜色中她赤裸着光滑的躯体,头发披散着垂在双肩。她的乳房很小,和茶杯差不多大小,但乳头很大,乳晕散开。她的双腿间——我的一只手仍流连忘返地放在那里——是一丛粉扑般的金色毛发,光滑顺熘。她的躯体包裹在一对飞蛾翅膀或是花瓣那样的阴影中。她坐在那儿浑身洋溢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她就像巡回游乐场的射击游戏、或乡村集市上套圈游戏里你知道自己永远赢不到的奖品,就是放在最上面一层架子上的那个。她把手伸到被单下面,将手指合在我绷紧的内裤上。 一切都很好,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支圆圈舞,爬上通往妻子工作室的台阶时,我听到那仿佛来自ufo的声音说。我弯腰在擦脚垫下面摸索了一会儿,取出钥匙。 我爬上通往浮板的扶梯,湿淋淋地滴着水,挺着鼓胀的下体——我思忖着,还有什么比性慾高涨的男人更滑稽的东西?乔站在板上,穿着湿乎乎的泳衣。我把玛蒂拉进被窝。我打开了乔的工作室的门。所有这些发生在同一时间,交织在一起,像充满异国情调的绳带上编织着五颜六色的细线。和乔在一起的一幕感觉最像一场梦;工作室里我穿过房间低头看着那台绿色的旧ibm打字机的一幕最真实;而和玛蒂在北面卧室的一幕则处于两者之间。 在浮板上乔说:“做你想做的。”在北面卧室里玛蒂说:“做你想做的。”在工作室里,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做什么,在那里,我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在浮板上我低下头把嘴放在乔的一个乳房上,隔着衣料吮吸她的乳头,我尝到潮湿的衣料和阴湿的湖水。她把手伸向我身上隆起的部位,我甩开她的手。如果她碰到了,我会立刻进入高潮。我吮吸着,喝下带着棉织纤维味道的水,双手摸索着,先是轻吻她的臀部,然后扯下她泳衣的下半件。我把它从她身上扯下来,她跪下身。我也跪下来,最后脱掉我湿乎乎地黏在身上的内裤,把它扔在她脱下来的比基尼裤上。我们互相面对着对方,我光着身子,她几乎光着身子。 “看比赛那傢伙是谁?”我喘着粗气,“他是谁,乔?” “没什么特别的,爱尔兰人,只不过另一袋子骨头罢了。” 她笑了,然后蹲坐着,凝视着我。她的肚脐是一个黑色的小凹洞。她的姿势里面有种古怪的、蛇一般吸引人的东西。“那下面的一切都是死的,”她说,把冰冷的手掌、肿胀发白的手指贴到我脸颊上。她转过我的头往下按,让我看着湖水。我看见水下一些正在腐烂的尸体顺着暗流飘过,它们潮湿的眼睛瞪着我。被鱼啃烂的鼻孔一开一合。它们的舌头懒懒地靠在白色的双唇间,像水藻的蔓须。一些死人拖着水母般鼓鼓的、泡白了的内脏,另一些人是在仅存的骨架上还连着一点肉。然而,即使目睹这一阴森恐怖的行列从眼底飘过,还是无法将我的注意力从想要的东西上面移开,我把头从她手中挣脱出来,把她一把推倒在浮板上,最后终于让那个迄今坚硬勃发的部位冷却下来,让它沉入她的躯体。月光下她银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看穿我,我注意到她的一个瞳孔比另一个稍大一些。那是我在德里县停尸房辨认她尸体时在电视监控器上看到的样子。她是死的。我的妻子是死的,而我在同她的尸体做爱。“他是谁?”我对她大叫,抱住她躺在湿板上的冰冷的身体,“他是谁,乔,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他是谁?” 在北边卧室里,我把玛蒂拖到我身上,感受那对小小的乳房在我胸口摩擦和她纤长交叉的双腿。然后我把她滚到床沿上,我感到她的手摸到我身上,于是把它甩开——如果她碰了我,我立刻就会进入高潮。“腿分开,快点。”我说道,她照做了。我闭上眼睛,关闭所有其它感官,专注于这件事。我向前推,然后停住,做了点小小的调整,用掌边推了推我膨胀的阴茎,接着转动髋部,像手指穿入丝绸夹里的手套那样滑进她里面。她仰视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接着把一只手贴在我面颊上,扳过我的头。“外面的一切都是死的。”她说道,好像只是解释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透过窗户,我看到第五十和六十号街之间的第五大道(五十号街,六十号街,第五大道,都是纽约街名,后面所列为着名的时尚品牌)——街上排列着时尚店铺:比坚、百利、蒂梵尼、伯格多夫和斯图本。哈罗德?奥布罗斯基走来,朝北走,摇晃着手中的猪皮公文包(那是乔和我在乔去世前一年的圣诞节时送给他的礼物)。走在他的身边,手提巴诺书店书袋的是美妙、风情万种的诺拉,他的秘书,只不过她的风情不复存在——这分明是一具穿着唐娜-凯伦牌套装和鳄鱼皮高跟鞋,长着黄下巴咧嘴笑着的骷髅;握着书袋的并非人手,而是带着戒指的嶙峋白骨。哈罗德的牙床一贯是突出的,他咧出他常有的经纪人式的笑容,而今牙床更加龅出,简直到了猥琐程度。他最喜欢的那件从保尔-斯图亚专卖店买来的对襟煤灰色上衣被一阵风吹起,船帆般翻舞着。在他们周围,街道两边,走动着全是些活死人——干尸母亲们手里牵着,或用昂贵的婴儿车推着一具具童尸,殭尸门卫,踏着滑板的死尸。一具高大的黑人尸骸,脸上还颤颤巍巍地挂着最后几丝肉,酷似风干的鹿皮,他正熘着一具德国牧羊犬的骸骨。计程车司机们则在拉迦小曲(印度的一咱传统曲调)中继续腐烂。驶过的公共巴士上一张张往下张望的脸都是骷髅头,每个骷髅头都咧着各有特色的哈罗德式笑容——嗨,你怎么样?你妻子好吗?孩子们呢?最近有没有写什么好书?卖花生的商贩正在腐烂,淌着脓水泛着恶臭。但这一切都无法使我平息,我慾火中烧。我双手滑到她臀部下面,抬起她的身体,我的牙齿疯狂地啃咬任何够得着的东西,为了防止咬到她的脖子、肩膀和胸口,我紧咬床单(上面的花纹我看着毫不吃惊,是蓝色的玫瑰)直到把它从床垫上扯下来为止。“告诉我他是谁!”满嘴的床单纤维令声音含糊不清,以至于我怀疑除我之个不会有人能听得懂。“告诉我,母狗!”
第78页 乔的工作室通往房子的小道上,我站在黑暗中,手里抱着打字机,梦中勃起的下体在它沉重的金属板下颤动——一切都是那么现成,什么都不缺,也许就差一丝夜间的轻风。接着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那裹着尸布的东西在我身后,它尾随而来,像飞蛾追随晚会的灯光。它大笑了——响亮粗糙、在空气中爆开的笑声,这声音只可能属于一个女人。一只我看不见的手绕过我的髋部抓住了我——打字机挡住了它——但我无需看见就知道这是只棕色的手。它开始挤捏,慢慢地捏紧,手指扭动着。 “你想知道什么呢,甜心?”她从我背后问,仍旧在笑,仍旧在逗弄我。“你真那么想知道吗?你是想知道呢,还是想感觉一下?” “噢,你快杀了我了!”我叫起来。三十多磅的ibm打字机在我怀里来回抖动。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像吉他弦那样颤动。 “你想知道他是谁吗,甜心?那个讨厌的男人?” “干我,母狗!”我尖叫道,她又一次大笑——粗声的大笑简直像一阵咳嗽——同时挤压我身上最渴望被挤压的部位。 “别动,现在,”她说,“别动,好孩子,除非你想把我吓一跳,那我就把你这玩意儿揪下来……”我没听见其余的话,世界在一场极其深邃、猛烈的高潮中爆炸了,我感到自己被撕成了碎片。我的头猛然向后弹起,像个被吊起的人,***迸发出来,我看着天上的星星。我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尖叫,湖面上两只潜鸟发出应和的尖叫。 与此同时我也在浮板上。乔不见了,但我可以听到传来乐队演奏的微弱声音——莎拉、索尼和“红顶男孩”们正用嘶哑的凋门唱着《黑山歌》。我坐起来,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整个人被抽空了。我看不见向上通往房子的小道,但能按着日本灯笼的灯光分辨出它的“之”字轨迹。我的内裤被扔在向边,湿湿的一个小堆,我捡起来开始往身上穿,这只是因为我不想拿着它游上岸。还没拉到膝盖,我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手指。它们变细了,上面腐烂的肉正在剥落,几个指甲下纠结着一簇簇扯下的毛发。尸发。 “噢,上帝。”我呻吟着,顿时全身一软,颓然倒入湿乎乎的东西中。我在北边卧室里。玛蒂不见了,整张床上都是血。这一滩血泊的中间躺着什么东西,我第一眼看到时以为是一块肉或一片器官。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个长毛绒玩具,一只黑毛动物,毛发纠缠着血变成红色。我躺在我那边的床上,想要从床上一跃而起逃出卧室,但却动不了,肌肉像昏厥了一样怎么都动不了。我刚才到底是和谁在这张床上做爱?我对她做了些什么?看在上帝份上,到底做了什么? “我不相信这些谎话,”我听见自己说,这句话像咒语一样,一出口我就被一股力量击了回去。这样表达并不十分确切,但已是最接近的了。有三个我——一个在浮板上,一个在北边卧室里,还有一个在小道上——每个都感觉到那记猛烈的击打,仿佛被一股劲风变成的拳头击中。黑暗灌了进来,而本特的铃铛那银质的声音持续地穿过黑暗。然后它消失了,我随着它一起消失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哪儿都不在。 我听到小鸟啁啾,那是夏季熟悉的声音,太阳穿透眼皮发出奇异的暗红色光,我甦醒了。脖子有点僵硬,脑袋歪成了一个古怪的角度,两条腿不舒服地摺叠在身下,浑身燥热。 我畏畏缩缩地抬起脑袋,还没睁开眼睛就已经明白自己既没在床上,又没在游泳浮板上,更不在房子和工作室间的小道上。我身下是地板,坚硬、冷酷的地板。 日光令我头晕眼花,我用力再次闭上眼睛,像个一夜宿醉的人那样呻吟着。我用两只手拢住眼睛,在手掌心里睁开眼睛,让它们渐渐适应,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移开,这才整个人坐起来,四下里张望着。原来我在楼上的过道里躺在坏了的空调底下,梅赛夫太太的留言条依然挂在空调上。我办公室门外的地板上端正在躺着我的绿色ibm打字机,里面还卷进了一张纸。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发现它们很脏,两只脚踝上都粘着松针,一个脚趾还划破了。我站起来,身体踉跄了一下(右腿麻木了),用一只手抵住墙站稳。我低头看看自己,我还穿着上床时穿的三角短裤,看上去穿着它没发生什么事。我拉开裤腰往里面瞄了一眼,阴茎看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小小软软的,弯着躺在属于它的那毛发里。就算诺南的宝贝傢伙昨晚有过一番历险,现在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感觉上是像一番历险。”我用沙哑的声音说,用手臂擦去额头的汗珠,这里实在太闷热了。“不过不是我在《少年历险记》里读到的那种。” 接着我记起北卧室里浸透鲜血的床单和躺在床单中央的长毛绒玩具。这种回忆并没有伴随着噩梦之后常有的“还好是场梦”的庆幸感。它让人觉得和我在麻疹高烧带来的梦魇中体验到的东西一样真实……而那些东西的确是真实的,只不过当时我过热的大脑把它们扭曲了罢了。 我步履蹒跚地走到楼梯边,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紧紧抓着扶手,深怕那条麻木的腿会突然失去作用。走到楼梯底下,我茫然地环顾客厅,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它似的,然后沿着走廊一瘸一拐地朝北翼走去。
第79页 卧室的门半开着,有那么一会儿,我怎么都无法强迫自己自己把它全部推开并走进去。我害怕极了,脑海中反覆浮现出希区柯克(已故美国着名导演,悬念大师。)的一部老电影,讲一个男人酒后毫无意识地掐死自己的老婆。他找啊找,花了半小时,终于在储藏柜里找到了她,她已经变成了一具肿胀的尸体,眼睛睁得大大的。凯拉?德沃尔是我最近遇到的人中唯一玩长毛绒玩具的,而我离开她母亲动身回家的时候,她还在蔷薇花被子下安静地睡着。一个愚蠢的念头涌上来:难道我昨夜一路开车返回了黄蜂山路,身上除了一条三角裤外一丝不挂?我还干了什么?—— 什么?我强姦了那女人?然后把孩子带来这儿?这都是在梦游的时候干的? 我在睡梦中还取来了打字机,不是吗?它这会儿不就放在该死的楼上走道里吗? 走三十码穿过一个树林和沿着公路开五英里可是大不相同的呀—— 我不愿站在这儿听脑海里这些声音打架。就算我还没疯——我不认为自己疯了——光是听这些喋喋不休的声音也会很快让我变疯,很快。我伸出胳膊,推开卧室门。 一剎那,我仿佛看到一滩八爪鱼形状的鲜血被吸进床单里消失了,足见我的恐惧有多真实多专注。然后我紧紧闭上眼睛,重新张开,再一看,被单和床单皱巴巴的,床单大部分从床垫上扯开了,能看到床垫结实的缎面。一个枕头躺在较远一端的床沿上,另一个揉成一团落在床脚。乔亲手做的小地毯歪在一边,我的水杯倒翻在床头柜上。卧室看上去更像是经历了一次争吵或一个放荡的夜晚、而不是谋杀,没有血渍,也没有黑色的长毛绒玩具。 我跪下朝床底下张望,什么也没有——连灰尘结成的绒团都没有,多亏了布兰达?梅赛夫。我再查看床单,先用一只手抚过上面的褶皱,然后把它拉回原地,用角上的弹力绳重新固定好。这种床单是了不起的发明,如果由女人们,而不是那帮一辈子从没理过一次床从没洗过一篮子衣服的白人政客来颁发“自由勋章”的话,毫无疑问那个发现松紧床单的傢伙一定早就拿到勋章了,一次玫瑰园里举行的颁奖典礼。 拉平床单后又看了一遍,没有血,一小滴都没有,也没有找到哪怕一小点干了的***。没发现前者不出我所料(我早就这样对自己说了),可后者呢?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刚做了世界上最具有创造力的性梦——在这个三重性梦里,我与两个女人尽享鱼水之欢,还让第三个用手干了一把,而这些都是同时发生的。我觉得自己还有着一夜纵慾后起早虚脱的感觉。但是,假如放了焰火,也该留下菸灰啊? “在乔的工作室里,那儿最有可能,”我对着空荡荡、洒满阳光的卧室说,“或是在从这儿去那儿的路上。没把它留在玛蒂?德沃尔的身体里,现在你可以松口气了。你并不想跟那个年轻寡妇发生私情吧。” 另一半的我表示不同意,那一半寻思着玛蒂?德沃尔恰恰是我想要的。但昨天夜里我并没有与她做过爱,正如我没有在外面湖上的浮板上与亡妻做过爱,莎拉?泰德威尔也没有用手帮我达到高潮一样。既然我搞清楚了自己没有杀害过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台打字机上。我为什么要把它拿过来?为什么呢? 老兄,多么愚蠢的问题。我妻子可能隐瞒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是一段私情;房子里可能有鬼;大道往南半英里可能有个老头恨不得往我脑袋里敲进一根木桩再把露在外面的那头敲断;我简陋的阁楼里可能还藏着一些塑料玩具。仅此而已。然而当我站在明亮的阳光下,望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投在远处的墙上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从妻子的工作室里拿来了旧打字机,我做出这样的举动应该只有一种动机。 我来到浴室,想在採取任何行动前先把身上的汗和脚上的尘土沖干净。正要伸手打开淋浴龙头的时候,我呆住了,俗缸里注满了水。难道我在梦游中出于某种原因给浴缸注了水……还是其它什么东西干的?我把手伸向下水口的塞子,又一次停住了,我回忆起自己站在68号公路旁那会儿突然感到嘴里满是冷水的味道。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等待这种感觉再次发生。但它没有发生,于是我拔出塞子放水,并开始淋浴。 我可以把那台ibm打字机搬下楼,甚至弄到露台上去,坐在那儿可以享受湖上吹来的习习凉风,但我没有。我把它一直搬到我的办公室,办公室是我工作的地方……如果我还能工作的话。我曾在屋嵴下面温度一百二十度(约合摄氏49度)的地方坚持工作……下午三点钟前,那儿常常是这么热的。 打字机里卷着的那张纸是卡斯特尔-洛克镇上名叫“快拍”的照相器材店的粉红色收据,我们住在这儿时乔老去那家店买东西。我是把它背面朝外卷进打字机的,对准书信字体的打字球(ibm出品的这款打字机使用打字球而不是槓桿设计,一边转动一边打字,还可以变换字体。),上面打上了几个女人的名字,似乎我是在做三重性梦的同时挣扎着记录下它的内容: 乔莎拉玛蒂乔莎拉玛蒂玛蒂 玛蒂莎拉莎拉 乔乔安娜莎拉乔玛蒂莎拉乔。 下面是一行小写: 正常精子数量精子正常都是玫瑰色
第80页 我打开办公室的门,把打字机抱进去,摆回尼克森海报下它的老位置,把粉色的纸从捲轴里拉出来,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然后拣起打字机插头插进墙角的插座里。我的心狂跳着,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就像我十三岁那年沿着通往游泳池最高一层跳台的阶梯往上爬时的感觉。我十二岁曾三次爬上那个梯子,但后来都以沿原路爬下来收场;可既然到了十三岁,我就不能再临阵脱逃了,我必须从跳台跳下去。 我觉得我看到柜子角落藏着个扇子状的东西,在一个标有“工具箱”字样的盒子后面。我往那个方向跨出一步,随即又回转身,发出一声闷闷的笑声。我曾经勇敢过,不是吗?是啊,结果是被人用铁夹子从水里捞出来。如果我把那扇子形状的东西翻出来,却发现这房间和我想找的东西毫无关系,那该多傻呀。 “放松些,”我自言自语,“放松。”但我做不到,就像当年那个胸部窄小的男孩身穿可笑的紫色游泳裤走到跳台边沿时一样,游泳池在他脚下是那么绿,底下男孩女孩们抬起的脸又是那么小,那么小。 我朝书桌右边的抽屉俯下身,用力一拔,谁知用力过大,它整个儿掉了出来,所幸我的光脚丫即时从原地挪开,同时我爆发出一阵响亮、毫无幽默感的大笑。抽屉里有半令纸,边缘微微捲起,像是放了很久了。看到它们,我立刻想起自己已经买了新纸——比这些新多了。我没理它们,把抽屉重新塞回原来位置,试了好几遍才让抽屉的滚轮滑进滑道;我的手都发抖了。 最后我坐进书桌边自己的老位子里,椅子承受我重量的时候发出久违的“嘎吱”声,随着一阵熟悉的“轱辘”,椅子前滚动了一点,我把双腿放进书桌的凹处。然后我面对打字键盘坐在那儿,全身冒汗,脑海中仍然浮现着游泳池的高台,我从上面走过时,它在我的光脚丫底下显得又高又悬,我记得下面人声的回响,记得闻到氯气的味道,还有排风扇发出连续、低沉的?轰-轰-轰-轰“的声音,仿佛池水也有属于自己的隐秘心跳。我站在跳台边沿犹豫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心想如果自己入水姿势不对,会不会砸昏过去。也许不会,但自己也有可能被吓死。《瑞普利全球大惊奇》(是纽约漫画罗伯特?瑞普利(1893-1947)开闢的报纸漫画专栏,专门搜罗奇人怪事,”瑞普利“项目下除读物以外还有各地的瑞普处奇趣馆,类似于博物馆。)里面记载过一些类似的实例,在八到十四岁的那段日子晨,我可是把这本书当科学书看的。 去做!乔的声音叫道。我脑海中她的声音通常是平静有克制的,而这次却很激动。不要害怕,去做! 我把手伸向打字机的开关,同时记起有一天曾把自己的word6。0文字编辑程序扔进电脑垃圾箱。再见,老伙计,我当时想道。 “希望这个能行,”我自言自语,“求你了。” 我的手往下一落,掀开开关,打字机开始运转。书信字体球先准备性地旋动了一下,仿佛舞台上的芭蕾舞演员,等待开始。我拿起一张纸,看见汗湿的手指在纸上留下了印记,但我不在乎。我把它卷时机器里,将打字球置中,打入 “第一章” 然后静候暴风雨的降临。 尸骨袋 正文 第14章 章节字数:10516 更新时间:08-05-13 14:10 电话铃声听起来——更确切地说是我对铃声的感觉——和那把椅子的嘎吱声以及旧ibm打字机的嗡嗡声一样熟悉。一开始它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冒出来,然后如同一列穿过叉道的火车呼啸而至。 我和乔的办公室都没有装分机;楼上用的是老式的拨号盘电话,就安在两个办公室之间的过道里——乔一直把这儿叫做“无人区”。现在这里的温度至少有九十度(约合摄氏三十二度),但由于我刚从更热的办公室走出来,所以皮肤仍然觉得凉快。我浑身是汗,油光光的,使自己看上去像户外工作时偶尔见到的那些肌肉抢眼的年轻人,只不过我这个版本带点啤酒肚。 “餵?” “迈克吗?我有没有吵醒你?你在睡觉吗?”是玛蒂打来的,但声音和昨晚完全不同。这个声音中不带一丝害怕,甚至连犹豫都没有;她听上去那么高兴,简直有些洋洋得意了。这才是当年兰斯?德沃尔眼中魅力四射的玛蒂呀。 “没在睡觉呢。”我说,“写了点东西。” “是啊!我以为你退休了呢。” “我原来也这么想。”我说,“不过那么想可能早了点。怎么样?你听上去商洽得飞上天了。” “我刚和约翰?斯托尔通过电话——” 真的吗?我在二楼到底呆了多久?我朝手腕上瞧了一眼,除了一个浅色的环状印迹什么也没有。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总是说“让我看一眼肉表”;我的手錶落在楼下北卧室里,也许正躺在翻倒的水杯流出来的一摊水里。 “——他的年纪,还有他能传唤另一个儿子!” “哇!”我说,“你说得太快了,从头慢慢说。” 她从头开始讲。好消息讲起来总是花不了很多时候(极少数情况除外):斯托尔明早赶来,在康地机场降落,住卡斯特尔-维尔的“瞭望者酒店”。星期五的大部分时间,他俩会商量案子的事。“噢,他还给你找了个律师,”她说,“那律师在你作证那天陪你一起去。我想他是从刘易斯顿来的。”
第81页 听起来一切都不错,但最重要的是——玛蒂恢复了斗志。直到这个早晨(如果现在还算是早晨的话,从坏了的空调上方照进来的阳光告诉我,如果现在还算早晨的话,它也快过去了),我才意识到昨天那个穿红裙子、白帆布鞋的年轻女人有多消沉——她几乎相信自己一定会失去孩子了。 “太好了。我真高兴,玛蒂。” “是你做到的。如果你在那儿,我会给你一个你所得到过的最大的吻。” “他告诉你能赢,对吗?” “对。” “你相信他。” “是的!”然后她的声音压低了些,“我告诉他昨晚请你吃饭的事时他一点也不紧张。” “是吗,”我说,“我不认为他会紧张。” “我告诉他我们在院子里吃的饭,他说,我们只消在屋里一起待上六十分钟,就足够招来流言蜚语。” “他太低估北佬做爱的能力了吧,简直是侮辱!”我开玩笑说,“不过也难怪,他是纽约人嘛。” 她笑了,笑得那么开心,我心想这已经超出我可怜的笑话能产生的效果了。她半疯癫的释放不是因为她如今有了两个保护人吗?还是因为性的话题在刚才一幕中变得比较轻松了?还是不要妄加猜测吧。 “这件事他没怎么责备我,但他明白告诉我,如果我们再那么做,他会的。不过,等一切过去了,我要请你吃一顿真正的晚餐。我们会为你准备任何你喜欢的东西,只要你喜欢。” 任何你喜欢的东西,只要你喜欢。天哪,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带着其它暗示——我敢打赌她没意识到。我闭上眼睛露出一丝微笑。为什么不笑呢?她刚才的话听起来多妙,尤其当迈克?诺南的脏想法得到尽情发挥的时候。听起来我们俩只要有勇气按目前的方式发展下去,说不定还能得到个童话式的结局呢。不过,倘若我能够克制自己,不和这年轻得够当我女儿的女孩发生什么的话……这可是我的美梦以外的情况了。倘若我无法克制,也许我也配得上我得到的,不管那是什么。但凯拉就不同了,在这件事上她只是一个战利品,註定了只能听凭命运的发落。即便我产生错误的念头,但只要记住了这一点,就不会越轨。 “如果法官最后判德沃尔败诉,我就带你去波特兰的‘雷诺瓦之夜’,请你吃九道菜的法国大餐,”我说,“还有斯托尔。我都等不及星期五的听证了。还有谁比我更好呢,嗯?” “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她很认真地说,“我会把钱还给你的,迈克。我现在很穷,但我不会一直这么穷。就算要我花上一辈子,我也要把钱还给你。” “玛蒂,你不必——” “我要,”她平静但坚决地说,“我要。还有,今天我还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喜欢听她今早兴高采烈的声音——那么快乐自由,像一个风刚获赦的囚犯——但我已经在用渴望的目光看我办公室的门了。今天我写不了多少,如果我尝试一下,估计会给烤得像个红通通的苹果,不过我希望至少还能写上一两页。做你想做的,我梦中的两个女人都这么说。做你想做的。 “我得去卡斯特尔-洛克的沃尔玛超市(沃尔玛为美国连锁超市,供应廉价的大众消费品。)给凯拉买个那里最大的泰迪熊。。”她说,“我会告诉她那是因为她很乖,因为我没法对她说,正是她走在路中间才让我们遇到了你。” “只是别买黑的。”我说道,这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嗯?”她吃了一惊,表示疑问。 “我是说,给我也捎上一个,”我说,这几个字也是脱口而出的。 “也许我会的。”她说,被我的笑话打动了,“还有,要是我昨晚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即使只是有那么一会儿,我很抱歉。我真的从没——” “别担心,”我说,“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糊涂,仅此而已。其实我已经快把乔的神秘约会给忘了。”我撒了个谎,但看来这个谎撒得很恰当。 “那再好不过。我不能耽误你——去工作吧。那是你想做的,对吧?” 我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这么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她停了下来。突然间,我明白了两件事:她刚才想说什么,而她说不出口。昨晚我梦见了你。我梦见我们在一起,我们想要做爱,而我们中的一个说‘做你想做的’。也许,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俩都说了这话。 也许有时候鬼魂真的存在——它们是游离了身体的思想和欲望,像电磁波那样浮在空间里,肉眼看不见。来自潜意识的游魂,来自地下的幽灵。 “玛蒂?你还在吗?” “是啊,当然。你希望我跟你保持联繫?还是打算让约翰?斯托尔告诉你?” “如果你不和我保持联繫,我会对你很生气,真的。” 她笑了。“那好,我会的。不过不是在你工作的时候。回头见,迈克。再次感谢你。就这样。” 和她道别,我在原地站了会儿,她挂断后我看着那个老式胶木听筒。她会给我打电话,把最新消息告诉我,但不是在我工作的时候。她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不在工作?她知道。就像昨晚当她告诉我乔和那个穿着肘部贴布块的运动夹克的男人一起走向停车场时,我知道她在撒谎一样。玛蒂打电话时穿着白色短裤、小背心,今天不用穿裙子或衬衣,因为今天是星期三,图书馆休息。
第82页 你根本不知道,这是你的想像。 但我没有。如果任凭自己想像,我可能会让她穿得更挑逗些——也许是“快乐寡妇”或是“维多利亚的秘密”牌的内衣吧。做你想做的,她们说。她俩都这么说。做你想做的。这话我心领神会。在基拉戈岛的时候,我在《大西洋月刊》上读到一位女权主义者写的关于色情作品的文章。我不能肯定作者是谁,反正不是娜敏?伍尔芙,也不是卡米尔?帕格里亚。这位女权主义者比较保守,所以用了那种说法。是莎丽?提斯达尔,也许吧?或者难道是我脑海中扭曲了的莎拉?泰德威尔声音的回响?不管是谁,女士们女士说,女人们青睐以“给我想要的”为基础的色情作品,男人们则喜欢以“做你想做的”为基础的色情作品。女人们幻想在做爱时说前一句话,而男人们幻想对方对自己说后一句。这位作者还写道,当真实世界的性关系恶化时——有时候变得粗暴,有时候变得下流,有时候只是在女人们看来不太成功——色情作品往往是未被点名的同谋犯。男人们倾向于翻到女人上面,嘴里大叫,“你想要我这样!别装了,承认吧!你想要我这样的!” 作者宣称在卧室里,每个男人都希望听到这样的话:做你想做的。咬我,给我口交,舔我的脚趾间,吮吮我的肚脐,用毛毛给我挠挠痒,把屁股抬起来让我摸摸,没关系。做你想做的。门已经关好,就我们俩,但事实上只有你在这儿,我不过心甘情愿当你幻想中的一部分罢了,这里只有你。我没有自己的愿望,没有自己的需要,也没有忌讳的东西。对这个影子、这个幽灵做你想做的吧。 我觉得这位作者一半是在胡说八道;她的假设——男人只有把女人当作手淫的辅助工具时才能找到真正的性快感——更多的是站在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的角度来阐发的。这位女士谙熟各种床边用语,而且颇为诙谐,只可惜在这一切的背后,她不过是在重复着萨默寒特?毛姆——乔最爱的作家——八十年前在《雨》中借萨蒂?汤普森之口说出一句话:男人都是猪猡,噁心的脏猪猡,全都是。但我们不是猪,通常不是,也不是野兽,至少在没被推到极点前不是。一旦我们被推到那个极点,那时的问题通常不是性,而是领地。我曾听女权主义者们争辩说对男人而言,性和领地的概念是可以互换的,但事实远非如此。 我轻轻走向办公室,刚推开门,身后的电话又响了。另一种熟悉的感受涌了上来,一种告诉了四年的感受;对电话机的怨恨,一种恨不能把它从墙上扯下来扔出去的欲望。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要在我工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他们难道不能……让我做我想做的吗? 我发出怀疑的一笑走回电话机边,看见上面还留着我打上个电话时的湿指印。 “餵?” “我跟你说过,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呆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 “您也早上好啊。斯托尔律师。” “你一不定期是在另一个时区吧,老伙计。纽约这里可是一点一刻了。” “我和她共进了晚餐,”我说,“在外面吃的。我是给小孩子念了个故事,还帮她把孩子抱上床,但是——” “我可以想像现在半个镇子的人都以为你们俩正干得火热呢,而等我替她出庭的时候,另一半人也会这么想。”但听起来他没有真的生气,我心想今天或许是他的“微笑服务日”。 “他们有权让你说出谁付的律师费吗?”我问道,“我的意思是,在监护权听证会上?” “没有。” “那么在我星期五的法庭听证会上呢?” “看在基督份上,没有。如果德金把听证引向这个方向,他就会完全丧失作为诉讼监护人的可信度。还有,他们有理由避开性这个问题。他们攻击玛蒂的理由是她照顾孩子疏于职守,而且可能有虐待倾向。证明妈妈不是修女这种伎俩早在《克莱默夫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着名的电影,讲述一个离婚家庭的故事。)上演的时候就不再有效了。再说他们要对付的问题可不止这一个。”现在他听上去相当高兴、自信。 “告诉我。” “麦克斯?德沃尔八十五岁,离婚,事实上离过两次婚。在把监护权判给他这把年纪的单身老人前,法庭一定会考虑指定第二监护人。事实上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而不是有关母亲虐待孩子和玩忽职守的指控。” “他们都提出些什么指控?你知道吗?” “不知道,玛蒂也不知道,因为他们精于算计,而她是个可爱的好人,还有——” “是啊,她是。” “——还有我认为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目击证人。我都等不及见到她本人了。还有,别让我跑题,我们刚说到第二监护人的问题,对吧?” “对。” “德沃尔有个女儿,被诊断为精神失常,住在加利福尼亚的疗养院里——我想是在默代斯特(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个城市)吧。她无法胜任第二监护人。” “看来是这样。” “他的儿子罗杰,今年……”我听到一阵微弱的翻笔记本的声音,“……五十四岁。所以也不年轻了。当然,如今很多傢伙在这个年龄上还能当爹,这世界日新月异嘛。但罗杰是同性恋。”
第83页 我想起比尔?迪恩说过,同性恋,要知道加利福尼亚有不少这样的人。 “我记得你说过,性的问题不要紧。” “也许我该说异性间的性不要紧。在某些州——加利福尼亚属于这一类——同性恋不要紧,或者……或者说没像在其它地方那么要紧。但这个官司不是在加利福尼亚裁决,而是在缅因,这儿的人在对待两个男人——我是指结了婚的两个男人——能否抚养好一个小女孩的问题上可没那么开明。” “罗杰?德沃尔结婚了?”好吧,我承认,我自己感到一种惊恐的快意。我觉得自己挺可耻——罗杰?德沃尔只是过着自己的日子,他也许和他的老父亲眼下从事的勾当没什么、甚至根本没关系——但我确实很快意。 “他一九九六年跟一个叫莫里斯?里丁的软体设计师结了婚。”约翰说,“我通过电脑检索很容易就查到了这个。这事要是在法庭上给提出来,我就可以大做文章。我不知道效果怎样——现在是无法预料的——但我一旦有机会向法庭勾画这样一个图景:一个大眼睛、快乐的小女孩如何在两个老同性恋的抚养下长大,而这两个傢伙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电脑聊天室里谈论柯克船长和斯波克先生在其他船员熄灯后都干了些什么(柯克船长和斯波克先生是系列节目《星际航行》中的人物。)……如果能得到这个机会,我是不会放过的。” “听上去手段有点儿卑鄙。”我说,听自己的口气,好像我希望有人劝我放弃这样的想法,或是把我嘲笑一通,但两者都没有发生。 “当然有点儿卑鄙,有点像突然把车转向人行道撞倒两个无辜的路人。罗杰?德沃尔和莫里斯?里丁既没贩毒,也没倒卖人口或拦路抢劫。但这就是监护权官司,监护权官司甚至比离婚案更能把人降低到爬虫的位置。这个案子还没发展到最糟的地步,但已经够糟的了,因为它是赤裸裸的。麦克斯?德沃尔回到离开多年的家乡只为了一个原因,那就是——买一个孩子。这简直太气人。” 我张嘴笑了,心里勾画出一个律师,长得像埃尔莫?法德(美国着名的动画人物,形象为拿着枪的小大人。),手里端着枪守在一个标着“麦克斯?德沃尔”的兔子洞旁边。 “我给德沃尔的信息很简单:孩子的价看涨了。贵行可能连他也付不起。” “如果官司打到法庭的话——这你说过好几遍了,你有没有想过德沃尔可能会中途退出呢?” “很有可能,是啊。假如他不是那么老那么顽固,我敢说这是极有可能的。问题还在于他是不是仍然够聪明,知道怎么做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我打算过来后想办法和他还有他的律师谈一下,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没通过他秘书那一关。” “萝盖特?惠特摩吗?” “不,我觉得她的地位还要高一层。我也还没和她谈过。不过我会的。” “试试理察?奥斯古德,或者乔治?福特曼,”我说,“他们也许能让你和德沃尔或是德沃尔的首席律师搭上线。” “不管怎样,我都要和那个惠特摩女人谈一下。德沃尔这样的人越老就越是依赖他们身边的顾问,她可能成为让他退出的关键人物,也可能成为我们的绊脚石。她可能会鼓励老头子坚持下去,或许因为她真以为他能赢,或许是为了看好戏。还有,她也可能同老头子结婚。” “同他结婚?” “为什么不呢?他可以让她签一份婚前财产协议——我不能在法庭上提这事,就像他的律师不能打听是谁替玛蒂雇的律师一样——这样做会对他有利。” “约翰,这个女人我见过,都有七十了。” “但在这场牵涉到一个小女孩的监护权官司里,她是潜在的女性角色,地位在德沃尔老头和那对同性恋夫妇中间,我们得记住这点。” “好的。”我又朝办公室的门看了一眼,不再是那么期待的目光了。一天里总有一个时点,在这之后不管你是否愿意,你再也做池什么事了,我想我已经过了那个时点,也许晚上…… “我为你找的律师叫罗密欧?贝松奈特。”他顿了一下,“这听上去是个真名吗?” “他是不是从刘易斯顿来的?” “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缅因州,特别在刘易斯顿附近,会有人叫这个名字。我是不是得去见他?”我不想去见他。从这儿到刘易斯顿得沿着一条两车道的公路开五十英里,路边参差不齐地挤满了露营者和印第安人帐篷。而我只想去游个泳,打个长长的盹,一个长长的、无梦的盹。 “不用。给他打个电话谈谈。事实上,他只是你的一张安全网——如果对你的提问偏离了七月四日上午的那件事,他就会提出抗议。关于那件事,你只消说实话,说出全部事实,什么都不说,除了事实。明白吗?” “好的。” “先跟他谈一下,然后星期五和他在……等等……在这儿吶……”又是翻笔记本的声音,“九点五十分和他在120号公路餐馆碰面。喝咖啡,聊几句,互相认识一下,也许把支票结给他。我会和玛蒂呆在一起,尽可能多了解一些情况。说不定我们还得雇个私家侦探(这里用的是俚语privatedick,dick也有阴茎的意思)。”
第84页 “我喜欢你说脏话的样子。” “嗯哼。我会把帐单交给你朋友古德埃克,由他转交你的经纪人,然后你的经纪人再——” “不,”我说,“告诉古德埃克把它们直接发到这儿。哈罗德的犹太老妈不会喜欢那样。总共得花多少钱?” “七万五千美元,至少。”他毫不迟疑,也毫无歉意地回答。 “别告诉玛蒂。” “行。有没有从中等到什么乐趣,迈克?” “你知道,是有点儿。”我若有所思地答道。 “花了七万五千美元,你该得到乐趣。”我们互相道别后,约翰挂断了电话。 把话筒放回机座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过去五天中所经历的比过去四年中的还多。 这回电话没再响,我直接回到办公室,但我敢肯定这一天再也干不成别的了。我坐到打字机前,敲了几下回车,接着开始在电话响起时自己正写着的那页的页脚标註下一步的提纲。可怜的电话机很少给我事来好消息,但今天是个例外,我想我可以用会心的一笑来结束今天的工作了。我开始工作了,毕竟开始——工作了。我多少有点惊讶自己居然能坐在这里,舒畅地呼吸着空气,心脏在胸腔里平衡地跳动着,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焦躁进入意识的边界。我写道: [接下去:德雷克去了瑞夫德镇。半路停在一个蔬果摊前和摊主说话。老线人,得取个生动有趣的名字。草帽。迪斯尼公司的t恤衫。他们谈到夏克福德岛。] 我转了转滚筒,把纸抽出来粘在手稿最上面,然后写下一句给自己的提示:“给泰德?罗森齐夫打电话,查瑞夫德的资料。”罗森齐夫是个退役海军军官,住在德里。我曾雇他为我的几本书作过资料搜集员;一次我让他去了解纸是怎么造出来的,还有一次让他去查某种常见鸟类的迁徙习惯,第三次是搜集有关金字塔内部墓室的建筑结构的一点儿信息。我需要的总是那么“一点儿”信息,从来不是“所有内容”。作为一个作家,我一向信奉着“无需纠缠于事实”的座右铭。亚瑟?海利那种作家的小说我是写不了的——我读起来都觉得困难,更别提写了。我所知道的,只要够我把故事编得绘声绘色就行了。罗西(罗森齐夫的暱称)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俩合作一直很愉快。 这次我需要了解一点有关佛罗里达瑞夫德监狱的情况,以及那儿地下的死囚室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还需要搜集一些有关连环杀人犯心理的资料。我猜罗西会高兴接到我的电话……高兴劲不下于我因为终于可以有事找他而感到的快乐。 我拿起刚写好的那八页双行距手稿,一一翻看,仍然诧异于它们的存在。难道秘密就在那台ibm打字机和书信字体球?一定是的。 写出来的东西也同样令人稀奇。在我只字未写的四年中曾有过一些灵感,这方面我倒没有遇到“写作障碍”。其中有一个真的很棒,如果我那里还能写的话,完全可以变成一部小说。在我的大约十二个灵感中,有六个用我的话说“还不错”,也就是说,至少可以写成初步的稿子……谁也说不准,也许哪天晚上它们出人意料地变大、变神奇,就像杰克的更梗(源于同名童话,杰克种下的豆子在一夜间长出参天的藤蔓,杰克沿着它爬到天上。)那样。它们时常那样。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只是灵光一现,在我开车、走路或仅仅是晚上躺在床上等待入睡的时候,流星般划过脑际的一些小小的“假如”。 《红衣人》就曾是那么一个“假如”。一天我看到一个穿浅红色衬衫的男人正在清洗德里一家j?c?彭尼连锁店的橱窗——那是在彭尼百货搬进大卖场以前。一对年轻男女从他的梯子底下穿过……按迷信说,这可会招来坏运气。但是,这对男女没有意识到他们走在哪儿——他们手拉手,沉醉在对方的目光里,像世界上任何一对二十出头的男女那样热恋着。那个男的比较高,我见他通过的时候头顶差点儿绊到清洗工的双脚。如果是那样,整个脚手架可能会倒下来。 五秒钟后,整件事已成历史。写《红衣人》花了五个月时间。可事实上,整部书是在那个“假如”出现的一瞬间完成的。我想像他们撞上了,而不是侥幸穿过,接下来一切就从那里开始。而写作本身不过是把成熟的果子摘到篮里。 眼下我写的题材不属于“迈克真正的好主意”(乔提到这几个字时总要强调一下)的一类,但它也不是一个“假如”型的主意,它也不怎么像我以前的那些哥德式(着生描写怪诞、恐怖和孤寂的小说形式。)悬念小说;如今v?c?安德鲁斯类型的男作家已销声匿迹。但它让人觉得那么实在、如同一件真实存在的东西,而今天早上它冒出来的时候像呼吸一样自然。 安迪?德雷克是基拉戈岛上的一个私人侦探,四十岁,离了婚,有一个三岁的女儿。故事开头他住在一所叫“奇-维斯特”的房子里,房子属于一个叫瑞吉娜?怀丁的女人。怀丁太太也有个五岁的女儿。她丈夫是个家财万贯的房产开发商,但安迪?德雷克知道一个她丈夫不知道的秘密:到一九九二年为止,瑞吉娜?泰勒?怀丁一直使用蒂凡妮?泰勒这个名字,是迈阿密的一个高价应召女郎。
第85页 这些就是我在电话铃响之前写的。以下是我所知道后面的情节,也就是未来几周内要摘的果子,前提是我那奇蹟般恢复的写作能力能保持下去: 凯伦?怀丁三岁时,一天,她和母亲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热水浴池里,这时电话铃响了。瑞吉娜本想请院子维护工去接,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去吧——她们平日里的维护工因为感冒告了假,她不好意思请一个陌生人帮忙。瑞吉娜告诉女儿坐稳,然后跳出浴池去接电话。正在给洋娃娃洗澡的小凯伦抬起一只手想避开妈妈离开浴池时溅起的水花,洋娃娃掉进水里。她弯腰去捡娃娃时,头发被浴池的一个出水口缠住了。(两三年前我读到的一则由类似原因引起死亡的消息激发了这个故事的最初灵感。) 那个维护工,一个劳动公司派来的、穿着卡其布衬衫的小人物,看到了这一幕。他飞速冲过草坪,一头扎浴池里,用力把孩子从水底拽了出来,他这么做的时候在喷水口上挂掉了自己的一撮头发和一大块头皮。他会给孩子做人工呼吸,直到孩子回过气来(这该是个多美妙,多富有悬念的场景啊,我都等不及写下来了)。他会拒绝那位惊魂初定、松了口气的母亲提出的所有酬劳,虽然他最后还是留给她一个地址,以便她丈夫能找他谈谈。只不过他留的地址和名字——约翰?萨伯——都是假如。 两年后,这位如今过着可敬的从良生活的前妓女在一份迈阿密报纸的头版上认出了那个曾经救过她女儿的男人。报上说他,约翰?夏克福德,因为涉嫌强姦并谋杀一名九岁女孩而被捕。这篇报导里还提到他被怀疑犯下另外四十起谋杀案,其中的许多被害人是儿童。“你们抓住‘垒球帽’(显然是那个在逃杀人犯的诨号。)了吗?”一名记者在新闻发布会上大声叫道。“约翰?夏克福德就是‘垒球帽’吗?” “当然,”下楼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他们认为他就是。” 这个下午,我听到湖上有太多小船的声音,裸泳是不可能了。我胡乱套上件上衣,拿一条毛由搭在两个肩膀上,沿着我梦中曾经挂满纸灯笼的小道向湖畔走去,打算洗去因一夜梦魇和早晨突如其来的工作而带来的汗水。 莎拉和湖面之间由二十三级枕木铺就的台阶相连。才刚往下走了四五级,一阵来势汹涌的感觉攫住了我,那是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的巨大感伤。我的嘴唇开始颤抖,随着眼睛被泪水模糊,树林和天空的颜色揉到了一起。我身体里开始发出一种声音——那是被压抑着的呻吟。我两腿发虚一屁股坐倒在一条枕木上。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它过去了,但那是错觉,接着我开始哭泣。最难受的时候我把毛巾的一角塞进自己嘴里,生怕湖上坐船的人听到我发出的声音,他们会以为这里有人被谋杀了。 我因虚度年华而哭泣,那段日子里我没有乔、没有朋友、也没有写作。我因感激而哭泣,因为一事无成的日子眼看要结束了。现在肯定这点还太早——“单燕不报夏”,八页书稿并不意味着事业的复甦——但我想这也许是真的呢。我也因后怕而哭泣,就像当可怕的遭遇终于结束,或者人们侥幸逃过一劫后往往哭泣那样。我哭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自从乔死了以后,我一直是在沿着路中央的白线往下走,完全出于某种奇蹟才未遭不测。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保护了我,但那没关系——这个问题我可以等到以后解答。 我把所有的感情全部宣洩在这场恸哭中,然后继续往下走,趟入湖中。凉凉的湖水不仅冷却了我发烫的身体,它给我重获生命的感觉。 尸骨袋 正文 第15章(上) 章节字数:10654 更新时间:08-05-13 14:13 “对记录员报出你的名字。” “迈克?诺南。” “你的住址?” “德里是我的永久住址,本顿街14号,我在t镇还有所房子,靠着黑迹湖。邮寄地址是862号信箱。房子在68号公路下的第42号路。” 凯拉?德沃尔的诉讼监护人埃尔默?德金用肥胖的手在前面挥了挥,也许是想敢走一只讨厌的虫子,也许是想告诉我已经够了。这一点我同意。我觉得自己像电影《我们的镇子》里的那个女孩,报出自己地址时总说“上帝的宇宙的银河系的太阳系的地球的美国的新罕布夏州的格罗弗角”。总之我有些紧张。在四十岁上,我参与司法程序还是第一次;虽然我们只是坐在德金、彼得斯和杰瑞特在卡斯特尔-洛克镇布里奇街的会议室里,但这是一次真正的司法程序。 在这些场合下,一个有趣的细节值得一提。法庭速记员使用的并不是那种看上去像加法机一样的键盘式打字机,相反,他用的是一个速记面罩,一种扣住下半张脸的装置。这种东西我见过,不过只在黑白犯罪片里见过,片子里面丹?杜里埃或约翰?佩恩(两人都是美国早期着名的电影演员。)总是驾着辆带侧孔别克车到处转悠,咧着嘴抽着骆驼牌烟。一眼瞥见角落里坐着个如同世上最老的战斗飞行员那样的傢伙已经够怪的了,但听到自己说的每个字立刻被用闷闷的、单调的声音重复一遍就更滑稽了。 “谢谢,诺南先生。我妻子读过你所有的书,她说你是她最喜欢的小说家。我只是想把这句话也记下来。”德金用胖子一样的声音吃吃笑着说。为什么不呢?他就是个胖子。大多数的胖子我都喜欢——他们有着和腰身一般宽厚的心地。但是,的确存在被我称作“可恶的小胖傢伙们”的少数胖子。只要可能,你不会愿意和这些“可恶的小胖傢伙”有什么瓜葛;只要你给他们半条藉口和四分之一个机会,他们就会火烧你的房子,糟蹋你的狗。他们中只有极少数身高超过五英尺二(这是我猜德金的身高),而且大多数不到五英尺。他们常常笑,只是眼睛不笑。“可恶的小胖傢伙们”痛恨全世界。而他们最痛恨的,莫过于那些没有大肚子,站直了往下看还看得到自己脚的人们,其中包括我,虽然我只能勉强看到。
第86页 “请代我谢谢你的妻子,德金先生。我想她可以推荐你从哪本书开始读起。” 德金又吃吃笑了。他的右手边坐着的助手——一个看上去像是刚从法学院毕业才十几分钟的漂亮女孩——也吃吃笑了。坐在我左边的罗密欧?贝松奈特也发出同样的笑声。坐在角落里的世界上最老的f-111飞行员只是继续往速记布置里咕哝着。 “我会等它们拍成电影。”他说,眼睛里闪烁着丑陋的光,似乎他知道我还没有一本书被拍成电影,只有《两人行》拍成了电视,收视率刚刚和“全国沙发翻修大赛”持平。我希望这个混蛋小胖子的幽默感到此为止。 “我是凯拉?德沃尔的诉讼监护人,”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诺南先生?” “我想我知道。” “意思是,”德金说,“兰考特法官指定,在需要作司法裁决的情况下,由我来确定——如果我能的话——什么样的安排符合,凯拉?德沃尔的最大利益。这种情况下,兰考特法官并不是非得根据我的结论裁决,但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 他双手交叠盖在一个空白的司法便笺本上,眼睛看着我。他漂亮的助手,却在飞速地写着什么,也许是不相信那个战斗机飞行员吧。德金的表情仿佛等待着人们热烈的掌声。 “这算是个提问吗,德金先生?”我问道,与此同时罗密欧?贝松特的鞋帮训练有素地触了一下我的脚踝,不用看就知道不是无意碰的。 德金噘起嘴唇,把嘴唇绷得光熘熘、湿乎乎的,看上去像抹了层油,在那发亮的秃脑门上,二十几股头发梳成顺熘的弧形。他用狡猾而颇有定力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这双眼睛的后面是那个“可恶的小胖傢伙”不折不扣的丑态。寒暄结束了,我敢肯定。 “不,诺南先生,这不是问你的。我只是在想,你也许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上午把你从你可爱的湖边叫过来。也许我想错了。现在,如果——” 一阵毫不客气的敲门声打断他的话,大家的老朋友乔治?福特曼走了进来。今天,他那身随心所欲的克里夫兰穿着换成了卡其布副警长制服,外加武装带,佩枪,就齐了一身完整的装束。他放肆地打量着助手的蓝绸衬衫下凸现的胸脯,然后递给她一个文件夹和一个录音机。他迅速瞧了我一眼,然后走了出去。那一眼像是在说,小子我记得你,自作聪明的作家,吃便宜午餐的傢伙。 罗密欧?贝松奈特把头朝我微微一侧,拿手档在他的嘴和我的耳朵之前,“德沃尔的磁带。”他对我说。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再次转向德金。 “诺南先生,你遇到过凯拉?德沃尔和她的母亲玛丽?德沃尔,对吗?” 你是怎么把玛丽搞成玛蒂的,我问自己……但我立刻就明白了,就像我知道某一天她穿着白短裤和小背心一样。凯刚刚开始学叫玛丽的时候把它说成了玛蒂。 “诺南先生,你在听吗?” “没必要对我的当事人进行讽刺,不是吗?”贝松特问道。他的语调是温和的。但埃尔默?德金对他报以一眼,那目光的意思好像在说,一旦“可恶的小胖傢伙们”达成了统治世界的宏大事业,贝松奈特将被塞进运往集中营的头一列铁闷罐车里。 “对不起,”没等德金回答,我先说话了,“我有点开小差了。” “新的写作灵感吗?”德金问道,假惺惺地一笑。他看上去像一只穿着运动衫的癞蛤蟆。他转向那位老战斗机飞行员,告诉他最后一句不用记录了,然后把有关凯拉和玛蒂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 是的,我说,我遇到过她们。 “一次还是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 “你见过她们几次?” “两次。” “你是否还和玛丽?德沃尔通过电话?” “是的。” “几次?” “三次。” 第三次是前天通的,当时她问我是否愿意在开完我的听证会后同她和约翰?斯托尔一起在镇上的公共绿地共享自带的午餐?光天化日之下在镇中心,当着每个人的面共进午餐……虽然有一个纽约律师充当陪衬,这又有什么害处? “你是否和凯拉?德沃尔通过电话?” 多奇怪的问题?谁也没帮我准备过这个问题。我想至少他提出这个问题的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诺南先生?” “是的,我和她说过一次话。” “你能告诉我们那次谈话是什么性质的?” “嗯……”我怀疑地看了一眼贝松奈特,从他那儿没有得到什么提示,显然他也不知道。“玛蒂——” “对不起,我听不见。”德金尽量向前靠了靠,眼珠子在粉红色的眼眶里露出专注的神情。“玛蒂?” “玛蒂?德沃尔。玛丽?德沃尔。” “你叫她玛蒂?” “是的。”我说,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愿望想要加上:在床上!在床上我这么叫她!“噢,玛蒂,别停下来,别停,”我就这么大叫!“那是她自我介绍时给我的名字。我遇到她——” “这个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再说,但现在我感兴趣的是你和凯拉?德沃尔在电话上的谈话。那是什么时候?”
第87页 “昨天。” “一九九八年七月九日。” “是的。” “谁打给谁的?” “玛……玛丽?德沃尔。”现在他要问为什么她要打电话了,我寻思着。而我想说她想再来一次做爱马拉松,前戏包括一边欣赏光着身子的丑侏儒一边往对方嘴里送蘸巧克力的草莓。 “凯拉?德沃尔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问是不是可以跟我说话。我听到她对她母亲说她要告诉我些事。” “她想告诉你什么呢?” “她头一回洗了泡泡澡。” “她还有没有说她咳嗽了?” 我一言不发,看着他。那个时刻,我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厌恶律师,尤其当他们在一个精于本行的律师手里栽过跟头之后。 “诺南先生,你需要我把问题再重复一遍吗?” “不用。”我说,心里问道他从哪儿搞到的这些消息。难道这些杂种在窃听玛蒂的电话?还是我的电话?还是两者都窃听?也许这是我头一次打心底里理解了拥有五千万美元会是什么感觉。“她说她母亲把泡泡推到她脸上,所以她咳嗽了。可她是在——” “谢谢,诺南先生。现在让我们转到——” “让他说完。”贝松奈特说道。我闪出一个念头,他在这个司法程序中的扮演的角色比他原告期望的要重要,但他看上去并不在意。他是一个略带倦意的男人,有着一张大猎犬般哀伤而值得信赖的脸。“这里不是法庭,这不是交互询问。” “我得考虑小女孩的福利。”德金说道,他的话听上去既自负又谦卑,这种组合像是奶油爆米花上洒了巧克力酱。“我很看重这项职责。如果我有些让你不舒服,诺南先生,请原谅。” 我没有接受他的歉意——那会使我们两个都显得可笑。“我想说的是,凯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她说她和母亲打了一场泡泡杖,她母亲接过电话和我继续通话时也在笑。” 德金已经打开了福特曼带给他的文件夹,我说话的时候他快速地翻过一页页文件,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母亲……,就是你说的玛蒂。” “是的,我叫她玛蒂。你怎么在这之前就知道我们的私人通话的?” “这与你无关,诺南先生。”他拣出一张纸,然后合上文件夹。他把这张纸举起来,像一个医生在看x光底片,我能看见纸上用打字机打上了单行距文字。“让我们转到你和玛丽以及凯拉?德沃尔的头次会面吧。那天是七月四日,对吗?” “是的。” “你先见到的她,因为当时她母亲不在她身边,是这样吗?” “你的措辞很不好,德金先生,但我猜答案是‘是的’。” “由你这位畅销书作家为我纠正语法,我感到很荣幸。”德金微笑着说。这微笑像在说,他希望看到我和罗密欧?贝松奈特一起坐在前往集中营的头列铁罐子车里。“跟我们说说你们的会面,先是和凯拉,然后是和玛丽?德沃尔,或者玛蒂?如果你喜欢那样叫的话。” 我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等我讲完了,德金拿出一个磁带放音机放在自己面前正中间。他胖乎乎的手指上的指甲和他的嘴唇一样,油光锃亮。 “诺南先生,你有可能撞倒凯拉,是不是这样?”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的时速才三十五英里,路边有家商店,店边的指示牌上写着这是允许的速度上限。我有足够的时间看到她,并停下来。” “假设你是从另一个方向开车过来——往北而不是往南,你还会有足够的时间看到她吗?” 这个问题比他的其它问题都更公道些,说实话。从另一个方向驾车过来的人的反应时间要短得多。但是…… “是的。”我答道。 德金的眉毛一挑,“你能肯定这一点吗?” “是的,德金先生。我踩剎车时可能得更用力一些,但是——” “三十五英里。” “是的,三十五英里。我告诉过你了,那是时速上限——” “——68号公路上那一段的时速上限。是的,你告诉过我了。是的。据你的经验,是不是大多数开过那段公路的人都遵守这个上限呢?” “从一九九三年起,我没在t镇待过多长时间,所以我无法——” “说吧,诺南先生——这不是你书中的一个场景。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们整个上午都得呆在这儿。” “我是在尽力,德金先生。” 他嘆了口气,继续说下去。“你八十年代就买下了黑迹湖边的那座房子,对吗?而湖畔小店、邮局、以及迪奇?布鲁克斯的‘全能修车行’——也就是被称作‘北村’的那一片——周围的时速限制从那时起从来没有变过,是这样吗?” “是的。”我承认。 “那么,让我们回到我原告的问题——据你观察,是不是大多数开过那段公路的人都遵守这个上限呢?” “我不能说是不是大多数人,因为我从来没有作过交通调研,但我猜很多人不遵守。” “你想听一下卡斯特尔县福特曼副警长的证词吗,诺南先生?他能证明t镇最多的超速罚单是在哪个路段上开的。”
第88页 “不用了。”我老老实实地说。 “当你先后和凯拉以及玛丽?德沃尔说话的时候,有没有其它车辆经过你们身边?” “有。” “有几辆?” “我说不确切。两辆。” “会不会是三辆呢?” “有可能。” “五辆呢?” “不,可能没那么多。” “但你不知道确切数目,对吗?” “是的。” “因为凯拉?德沃尔的情绪很糟糕。” “事实上她很快就好——” “她有没有当着你的面哭的?” “哦……有。” “是不是她母亲惹她哭的?” “这不公平。” “和在节日的早上让三岁小孩在繁忙的公路中间闲逛一样不公平,在你看来,或许还没那么不公平吧?” “够了,打住。”贝松奈特先生温和地说,他那张大猎犬的脸上略带紧张。 “我收回这个问题。”德金说。 “哪一个?”我问。 他厌倦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他不得不和我这样的混蛋打交道,他对我们的举动已经习以为常了。“从你抱起小女孩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起,到你离开德沃尔母女的这段时间里有多少车辆经过?” 我讨厌“带到安全的地方”这部分,但尽管我尽量调整自己的回答,那老傢伙还是把他的问题录进了速记面罩。事实我我确实也是那么做的,这是无法回避的。 “我告诉你了,我不能确定。” “好吧,大概估计一下。” 估计。一向以来,这是我最讨厌的一个词儿。但保尔?哈维用这个词儿。“也许有三辆吧。” “包括玛丽?德沃尔自己的车吗?她开着一辆——”他看了一眼刚才从文件夹里抽出来的那页纸,“——一九八二年的斯考特吉普?” 我想起凯说过玛蒂开得快,立刻明白德金的用意何在了。对此我无能为力。 “是的,是她,是一辆斯考特吉普。我不知道是哪一年的。” “当她经过你抱着凯拉站着的位置时,她的速度是低于,等于,还是超过了时速上限?” 她当时至少开到五十英里,但我告诉德金我不能确定。他强烈要求我试一下。——我知道你不熟悉水手结,诺南先生,不过我肯定如果你真想好好干的话,你也能打一个——我尽量礼貌地回绝了。 他再次拿起那张纸,“诺南先生,如果我告诉你,两名目击者——‘迪奇全能候车行’场主理察?布鲁克斯,以及退休木匠罗伊斯?梅瑞尔——声称德沃尔太太经过你站着的地方时,她的车速远远不止三十五英里,你会感到吃惊吗?” “不知道。”我说道,“我只想着那小女孩。” “如果告诉你罗伊斯估计她驾驶的时速在每小时六十英里,你会吃惊吗?” “这太荒谬了。在这种速度下,她一踩剎车车轮一定会打滑,她会翻到路旁的阴沟里去的。” “福特曼副警长检查了轮胎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说明她的车速至少达到每小时五十英里。”德金说。这不是一个问题,但他一副无赖的嘴脸看着我,好像在诱惑我挣扎一下,好更深地陷进他臭气冲天的屎堆里。我一言不发。德金把他胖胖的小手交叠在一起,向我的方向倾斜,那种无赖的表情消失了。 “诺南先生,假如你没有把凯拉?德沃尔抱到路边——假如你没有救她——她有没有可能被自己母亲的车撞倒?” 这才是致命的一击,我该怎么回答呢?贝松奈特显然没有发出任何提示的信号;他看上去正尝试着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和那位漂亮的女助手调情呢。我想起了玛蒂和《巴特尔比》一起读的另一本书——理察?诺斯?帕特森的《沉默的证人》。和格里沙姆的作品不同,帕特森笔下的律师几乎永远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对,法官大人,这个问题有意误导证人。 我耸耸肩膀,“对不起,检察官,我没法猜测——我的水晶球落在家里了(用水晶球占卜是传说中的一种巫术或魔法)。” 又一次,我看见了德金眼里丑陋的闪光。“诺南先生,我可以跟你打包票,即便你现在不回答这个问题,无论你跑到马里布、火烧岛还是随便哪个你打算写出下一部大作的地方,有一天你还是会被传唤回来回答这个问题的。” 我又耸耸肩,“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当时只注意着孩子。我无法告诉你孩子的母亲开得多快,或是罗伊特?梅瑞尔的估计有多准,或是乔治?福特曼警官有没有找对路上的轮胎印。那段公路上有一大片橡胶痕迹,我可以告诉你。就算她开到了五十英里,甚至五十五英里,让我们设想一下,她今年二十一岁,德金。在二十一岁上,一个人正处在个人驾驶技术的顶峰。她很可能避开孩子,而且轻而易举。” “我想这些已经够了。” “为什么?因为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回答?”贝松奈特的鞋子又碰了碰我的脚踝,但我没理他。“既然你代表凯拉,为什么听上去却像是站在她祖父那一边的?” 德金的唇边闪出一丝邪恶的微笑,那微笑像是在说好啊,聪明人,想跟我玩?他把磁带录音机往自己跟前拉了拉,“既然你提到了凯拉的祖父,来自棕榈泉的麦克斯?德沃尔先生,那么我们来谈炎他,可以吗?”
第89页 “随便你。” “你有没有和麦克斯?德沃尔说过话?” “有。” “面对面,还是通过电话?” “电话。”我本想加上一句,指出他不知从哪儿搞到我没列在电话本里的电话号码。可马上废墟玛蒂也得到了我的号码,于是决定不再提它。 “什么时候?” “上星期六晚上。四日晚上。我看焰火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 “你们对话的主题是不是那天早上的小小奇遇?”说话的当儿,德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磁带。他的手势中有一种卖弄的意味,此时此刻他看上去像一个正向你展示一块丝绸手绢的两面的魔术师。但他只是在虚张声势。过去我不能肯定……现在,我肯定了。德沃尔录下了我们的谈话,好吧——背景里的“嗡”声的确有点太响了,甚至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多少往这方面想过——我想它就录在德金正往录音机里塞的那盒磁带里……但他只是在虚张声势。 “我不记得了。”我答道。 德金正要合上录音机透明小门的手僵住了。他难以置信的神情溢于言表……不过还掺杂着另一种情绪,我猜想那是惊讶和愤怒交织的情绪。 “你不记得了?说吧,诺南先生,作家总是训练自己记住各种谈话,而这次谈话才刚过去一个星期。告诉我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真的说不出。”我用坚决而毫无表情的声音回答他。 有那么一会儿,德金几乎是惊慌失措了,随即他的五官舒展开了,用一个指甲锃亮的手指在录音机的“后退”、“快进”、“播放”和“录音”按键间滑来滑去。“德沃尔先生是怎么开始这场谈话的?”他问。 “他说你好。”我不紧不慢地说,速记面罩背后传来一声短短的、糊涂的声音,或许是那傢伙在清嗓子,或许正在闷头窃笑。 德金的脸上泛起一块块红晕。“说了你好之后呢?然后呢?” “我不记得了。” “他有没有问那天早上的事?” “我不记得了。” “难道你没有告诉他玛丽?德沃尔和她女儿在一起吗,诺南先生?你说她们在一起摘花,对吗?七月四日当镇上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这位忧心忡忡的祖父向你打听,你不就是这样回答的吗?” “哦,老兄,”贝松奈特插进来,他把一只手提到桌面上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碰了碰这只手的掌心,形成裁判们的“t”字手语,“打住。” 德金看着他,两颊涨得更红了,嘴唇向后拉,露出两排小而光洁的牙齿。“你要干什么?”他几乎嚎叫起来,好像贝松奈特是在向他宣传某门十恶不赦的宗教。 “我要你停止引导这傢伙,我要你把刚才有关摘花的那段话从记录里全部擦掉。”贝松奈特说。 “为什么?”德金喝道。 “因为你企图在记录里录下证人不愿意说的话。你是不是要我们暂停一下,以便和兰姆考特法官进行一次电话会议,先听听他怎么说——” “我收回我的问题。”德金说,带着无助而傲慢的愤怒瞪了我一眼。“诺南先生,你想协助我的工作吗?” “我想帮助凯拉?德沃尔,如果可能的话。”我说。 “很好。”他点了点头,似乎两者间是没什么区别的,“那么,请告诉我,你和麦克斯?德沃尔都说了些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的目光遇到了他的目光,并牢牢盯往。“也许,”我说,“你能替我回忆一下。” 接下去是一阵沉默,像一场豪赌中当所有最后的赌注都下完了,执牌各方即将摊牌前的那种沉默。连那位老飞行员都静悄悄的,面罩上方的两只眼睛眨也不眨。然后,德金用手掌根把录音机推到一边(他的嘴形显示刚才他对这台机器的感觉和我常常对电话机抱有的感觉是一样的),重新回到七月四日上午的话题。他没有问起星期二晚上我与玛蒂和凯拉共进晚餐的事;也没有重提我和德沃尔在电话上的谈话——在那次谈话中我说了一些可爱的、不攻自破的话。 我继续回答各种问题,直到十一点半,实际上这次会议是在德金用手腕推开录音机的那个时刻结束的,这我知道,而且敢肯定他也知道。 “迈克!迈克,在这儿吶!” 镇公共绿地演出台后面划出一块供人们野餐的地方,玛蒂正从那儿的一张桌子后面朝我挥手。我也朝她招了招手,朝他们的方向走去,穿过一群玩捉迷藏的小孩子,绕过一对约会的少年,躲过一只迎面而来的飞盘,它随即被一头德国牧羊犬以漂亮的姿态接住。 有个高高瘦瘦的红发男人和她在一起,之前我还没注意到他。玛蒂和我在砾石小道上相遇,他用胳膊围绕我,给了我一个拥抱——不是那种能把你五脏六腑挤出来的假正经女人的拥抱——然后在我唇上用力吻了一下,这个结实的吻把我的嘴唇紧紧地挤在牙齿上。她向后让了一步,带着毫不掩饰的快乐望着我,“这是不是你得到过的最大的吻?” “至少是四年来最大的一个,”我说,“这下满意了吧?”如果她没在之后的几秒钟里走开的话,会从我的生理反应上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这个吻。
第90页 “我想我只能满意了。”说着带着有趣的挑衅神情转向那个红头发男人,“这样没问题吧?” “也许有问题。”他说,“不过至少现在你没有‘全能修车行’那帮小老头们的眼皮子底下。迈克,我是约翰?斯托尔。很高兴见到你本人。” 我立刻就喜欢上他了,也许因为遇到他时他穿着纽约律师的三件套职业装,正拘谨地往野餐桌上摆纸盘子,满脑袋捲曲的红发像水藻一样。他的皮肤很白,长着雀斑,是那种永远都晒不成古铜色的皮肤,只会晒伤,然后像发疹子时那样掉皮。我们握手时,我注意到他的手皮包骨头,关节突出。他应该至少三十了,但看上去年纪和玛蒂差不多。我猜他还要等五年才能在买酒时不用出示驾驶执照。 “坐,”他说,“我们的午饭有五道菜,美味的卡斯特尔-洛克式午餐——我们有三明治,不知为什么在这儿叫‘义大利三明治’……黄金起司条……蒜香炸薯条……夹心面包。” “这不才四道。”我说。 “我忘了饮料,”他说,说着从一个棕色袋子里取出三瓶长劲瓶装的“好喝”牌啤酒。“我们吃吧,玛蒂星期五和星期六下午两点到八点要看着图书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可不能误工。” “昨天晚上的读书会怎么样?”我问道,“琳蒂?布里格斯没活吞了你,我看得出来。” 她笑起来,把手扣在一起,举过头顶晃了晃。“我让她们大吃一惊!一个真正的全垒打!我不敢告诉她们我最好的那些想法是从你那儿贩卖来的——” “感谢上帝,一点小忙。”斯托尔说。他正在剥开包在三明治外面的油纸和绳子,他仔细地做这件事时只使用手指尖,还带着疑惑的表情。 “——所以我说我参考了几本其它的书,在那里面找到一些联繫。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大学生。” “很好。” “贝松奈特呢?”约翰?斯托尔问我,“他在哪儿?我从来没遇见过名叫罗密欧的人。” “他说他必须直接回刘易斯顿去,对不起。” “事实上我们还是人少点好,至少刚开始的时候。”他把牙咬进三明治里——它们深深地陷了进去——同时看着我,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不错嘛。” “吃过三块,你就一辈子想吃。”玛蒂说,满心欢喜地用力咬了口自己的那块。 “跟我们讲讲听证会。”约翰说,于是他们吃着,我开始说。等我说完了,我拿起我的三明治努力赶上他们。在那之前我已经忘记义大利三明治有多好吃了——它们甜中带酸,酸中带油,同时具有多种风味。当然没有一种那么好吃的东西会是健康的,这是一种妥协。我想人们对身陷官司的年轻女孩所给予的拥抱也能炮制出一条类似的定理。 “很有趣,”约翰说,“真的很有趣。”他从一个沾着油的袋子里取出一根黄金起司条,把它拗开,然后带着一种欣喜的惊恐看着里面凝结的白馅。“这儿的人吃这玩意儿?”他问道。 “纽约人还吃鱼泡呢,”我接茬说,“而且是生吃。” “讲得好。”他拿起一片在义大利酱里蘸了蘸(在缅因州这被叫做“起司蘸酱”)放进嘴里。 “怎么样?”我问他。 “不坏。不过热的该更好吃。” 是的,这一点他是对的。吃冷的黄金起司条有点像吃冷鼻涕,在仲夏里如此明媚的一个星期五,我想这种想法还是不说为妙。 “如果德金有那盘磁带,为什么不放呢?”玛蒂问道,“我不明白。” 尸骨袋 正文 第15章(下) 章节字数:6260 更新时间:08-05-13 14:14 约翰伸了伸胳膊,又把指关节按得啪啪响,接着他亲切地看着她。“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说。 他认为德沃尔会放弃这个诉讼——他肢体语言和语调中的每个细节都体现着这个想法。这是有可能的,不过如果玛蒂能克制自己产生过大的期望,会比较好。约翰?斯托尔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年轻,也许也不像看上去的那么没有心计(也许这只是我强烈的愿望),但他毕竟年轻。而且,不论是他还是玛蒂,都不知道斯库特?拉里比的雪撬的故事,他们也没看见过比尔?迪恩讲述这个故事时的神情。 “想听听有哪些可能性吗?” “当然。” 约翰放下手头的三明治,擦了擦手指,开始一一道来:“首先,是他打电话给你的。在这种情况下录制的磁带有很高的可疑性。其次,他也不是‘康加洛船长(美国家喻户晓的儿童电视剧人物,为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形象。)’,对吗?” “对。” “第三,你编造的摘花故事降低你的可信度,迈克,但并不是很厉害,而且它对玛蒂没有丝毫影响。顺便说一句,我非常喜欢玛蒂把泡泡推到凯拉脸上这一段。如果他们只能做到这些的话,最好的告诉是立刻放弃诉讼。最后——也可能是真正的原因——我觉得德沃尔是得了‘尼克森病’” “尼克森病?”玛蒂问道。
第91页 “德金手里的磁带并不是唯一的。不可能是唯一的。你公公害怕一旦亮出一盘他在沃林顿用无论什么仪器录制的磁带,我们可能会要求勒令他交出所有磁带。而且我们一定会尝试这么做的。” 她显得有些困惑:“那些磁带里会录了些什么呢?如果对他不利,为什么不索性销毁掉呢?” “也许他无法销毁,”我说,“它们对他可能有别的用途。” “这倒没什么大问题,”约翰说,“德金在故作姿态,这才是问题所在。”他用掌根轻轻敲击野餐桌。“我想他要放弃了。我真这么想。” “现在这么想还太早。”我马上说,但从玛蒂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更神采奕奕——危害已经造成了。 “给他讲讲你在做的其它事,”玛蒂对约翰说,“然后我就得去图书馆了。” “工作天你把凯拉送到哪儿呢?”我问她。 “库伦斯太太家,她住在沿黄蜂山路往上两英里的地方。七月份每天十点到三点还可以上假期圣经学校。凯可喜欢圣经学校了,特别喜欢唱圣歌,还有在法兰绒贴画板上演示诺亚和摩西的故事。校车把她送到阿琳家,我九点一刻左右去接她。”她笑里带着一丝盼望,“在那之前她总是已经在沙发上睡熟了。” 之后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里,约翰滔滔不绝地说着。虽然接手案子没多久,他已经在很多方面作了安排。一个加利福尼亚的傢伙正在替他搜集有关罗杰?德沃尔和莫里斯?里丁的资料(“搜集资料”听上去比“打探消息”要体面多了)。约翰特别感兴趣并急于了解的是罗杰?德沃尔和他父亲的关系,以及罗杰过去有没有关心过他在缅因的小侄女。约翰还制订了一个用来尽可能了解麦克斯?德沃尔回到t镇后的种种活动的行动计划,为了这个目的,他还弄到了一个私人侦探的名字,那人是我的临时律师——罗密欧?贝松奈特推荐的。 他一边说,一边从上衣内袋掏出一个小笔记本飞快地翻查起来,我记起我们通电话的时候他曾说过一段关于正义女神的话:给这提秤桿的娘们儿戴上手铐,用胶带封上嘴,正好配她的蒙眼布,强姦她,然后把她扔到泥里。这个比方相对我们正在做的是夸张了些,但我在想,我们至少是在拿她推推搡搡。我想像可怜的罗杰?德沃尔站在法庭前,从三千英里外赶来,只为接受对他性倾向的盘问。而我不得不常常提醒自己,是他的父亲,而不是玛蒂、我或约翰?斯托尔把他推上那个位置的。 “约见德沃尔和他的首席律师的事有没有进展?”我问。 “这还说不准。线在水,赌注在桌,冰球在冰上,选出你最喜欢的比方,把它们混起来,愿意的话慢慢瞧(这段话明显是语言接龙游戏,用各种比方来接龙)。” “你的铁棍在火里。”玛蒂说。 “棋子在棋盘上。”我加了一句。 我俩相互看了一眼,笑起来。约翰伤心地瞧瞧我们,嘆了口气,举起他的三明治,又吃起来。 “你真的要同时见他和他的律师吗?”我问道。 “难道你愿意赢了这场官司后又发现,仅凭着玛丽?德沃尔的的律师的违规行为,德沃尔就有可能捲土重来吗?”约翰答道。 “别拿这个开玩笑!”玛丽叫道。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约翰说,“他的律师必须在场,是的。我想我这次逗留期间是约不到他们了。我甚至还没看见过老傢伙,我得承认,我实在很好奇。” “如果见到他就能让你高兴的话,下星期二晚上到棒球场的挡网后面去。”玛蒂说,“他会在那儿,坐在滑稽的轮椅里大笑拍手,而且每隔十五分钟吸一次氧。” “主意不坏,”约翰说,“这个周末我必须回纽约——我见过奥斯古德后就走——不过下周二我可能会去,说不定还会带上棒球手套。”他开始清理我们留下的食物和垃圾,我又一次觉得他看上去既谨小慎微又亲切可爱,像穿着围裙的斯坦?劳瑞尔(1890-1965,美国着名喜剧演员,瘦子,与另一喜剧演员,胖子奥利弗?哈代1892-1957搭档演出。)。玛蒂劝他坐到一边,接替了他的清理工作。 “夹心面包都没人碰。”她有些伤心地说。 “带回家给孩子吧。”约翰说。 “这怎么行呀。我不让她吃这种东西。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妈妈了?” 她看见我们的表情,把刚才说的话又表演了一遍,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们也跟着她一起笑了。 玛蒂的旧斯考特吉普车停在纪念碑后面的一个车位上,在卡斯特尔-洛克镇,纪念碑是一名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士兵的雕像,雕像戴着顶上面积满鸟屎的扁碟形头盔。它边上停着一车全新的金牛车(福特公司旗下的一个车型。),检修标籤上方贴着赫兹租车公司的印花。约翰把小巧却毫不招摇的公文箱扔到后座上。 “如果我星期二赶得回来的话,给你打电话。”他告诉玛蒂,“如果我能通过这位奥斯古德约到你公公的话,也给你电话。” “我会给你买义大利三明治。”玛蒂说。 他笑了,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握住我的。看上去像一个新领命的牧师,准备为他的第一对新人主持婚礼。
第92页 “你们可以通过电话交谈,如果需要的话。”他说,“切记,可能你们中的一条电话线、甚至两条都被窃听了。在市场里见面,装作碰巧遇上的。迈克,你可能会想到本地图书馆转转,找本书什么的。” “不过你得先续一下借书卡。”玛蒂说,作出一本正经的姿态瞥了我一眼。 “但不要再去玛蒂的房车,明白了吗?” 我说知道了;她也说知道了;约翰?斯托尔看上去还不信服。这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从我们的脸止或身上看出了不该在那儿的东西。 “他们认准了一条很可能行不通的途径来打击我们,”他说,“我们不能冒风险给他们机会改变策略的。我指的是有关针对你俩的含沙射影的诽谤;还有针对迈克和凯拉的诽谤。” 玛蒂大吃一惊的表情使她看上去又回到了十二岁。“迈克和凯拉!你在说什么呀?” “指控他骚扰幼女,逼急了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太荒唐了,”她说,“如果我公公想泼这种脏水——” 约翰点点头,“是的,我们就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这事会见诸东海岸到西海岸之间所有的报纸,甚至也许电视台会直播庭审,上帝保佑我们。这种情况只要可能我们会尽量避免,这对成年人不好,对孩子也不好,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 他低头吻了吻玛蒂的脸颊。 “说这些我很抱歉,”他说道,而且听上去真的很抱歉,“监护权案就是这样的。” “我想你警告得对。是这样……如果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去赢,他们可能会无中生有造出那些事来……” “再让我提醒你们一次,”说着他年轻温厚的脸上咧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和一场对他来说很悬的官司,对付这种组合就像对付过期炸药一样。” 我转向玛蒂:“你还在为凯拉担心吗?还觉得她有危险吗?” 我见她在考虑绕开这个问题——大概是出于北佬的一贯性格吧——然后终于决定不回避。也许她在想,这种顾虑她是避不起的。 “是的,但只是一种感觉,你知道的。” 约翰皱起眉头。我猜他也考虑到德沃尔有可能求诸法外手段夺取他想要的东西。“尽量多看着她点,”他说,“我尊重直觉。你的直觉有什么事实依据吗?” “没有,”玛蒂回答,她迅速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请求我保守秘密,“没什么依据。”她打开吉普车的门,把装有夹心面包的棕色小袋子扔了进去——她最后还是决定留着它们,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愠怒的表情转向约翰和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按照这个建议去做,哎。我每星期工作五天,八月份我们要更新微缩胶片,那时就是六天。现在凯的午饭在假期圣经学校吃,晚饭在阿琳?库伦家吃。早上我能看着她,但其它时间……”在她开口之前我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这种表情对我并不陌生,“……她在t镇上。” “我能帮你找个换工保姆(年轻的外国人为了换取学习外语、免费食宿等便利,免费为所在国家庭服务。)。”我说,心想这回比约翰?斯托尔便宜多了。 “不。”另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然后互想看了一眼,笑了起来。但即便在笑的时候,玛蒂还是流露出紧张和不快的情绪。 “我们不能留下任何供德金或德沃尔的诉讼小组会跟踪调查的字面线索,”约翰说,“谁付钱给我是一回事,谁付钱给玛蒂的保姆就是另一回事了。” “再说,我从你那儿得到的帮助已经够多了。”玛蒂说,“这已经让我于心不安。我不能因为自己杞人忧天而再向你索取。真的。” “我能接受你替我付约翰的律师费,因为那是为了凯。”她把手放在我手上,轻轻握了一下,“而这个为了我。好吗?” “好。不过你得告诉替你看孩子的人,还有圣经学校的负责人,说你手头有个监护权诉讼,可能是个棘手的诉讼。无论谁,甚至是他们认识的人去领凯拉,没有你同意,他们都不能让他带走孩子。” 她微笑了。“我已经说过了,是约翰提醒我的。保持联络,迈克。”她拉起我的手,亲切地拍了它一下,然后开车走了。 “你怎么想?”我问约翰,我们望着那辆斯考特吉普喷着黑烟向新普罗提大桥驶去,那座桥是卡斯特尔大街的延伸,把离镇的车辆引上68号公路。 “我想她很幸运,有一个有钱的保护人和一个聪明的律师,”约翰说。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觉得她并不那么开心。我有种感觉……我也不知道……” “你觉得她周围有一道你也看不清的阴霾。” “大概,大概是这个样子。”他用双手耙了一下那头不安分的红发,“我只知道那是让人伤心的东西。” 我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只不过对我而言这种感受更深而已。我想和她上床,不管伤心与否,也不管正确与否。我想要感觉她的手放在我身上,拉我、按我、拍打我抚摸我。我想品尝她肌肤和青丝散发的芬芳。我想让她的嘴唇贴在我耳侧,呼吸掀动着耳内的柔毛,告诉我去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第93页 快两点的时候,我回到莎拉-拉弗斯,开门进去,心里除了我的书房和那台带书信字体球的ibm打字机外什么都没想。我又在写作了——写作,仍然让人难以置信。我打算一直工作到六点,游个泳,然后去乡村咖啡馆吃一顿巴迪的高胆固醇晚饭。 进门的一霎那,本特的铃铛突然一个劲地响了起来。我在前厅里站住,手留在门把上。房子很热,到处都亮堂堂的没有阴影,但我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置身于半夜时分。 “谁在这儿?”我喊了一声。 丁零声停了下来。周围先是静悄悄的,随后传来一个女人的惨叫,这叫声来自每个地方,从洒满阳光、漂浮着微尘的空气中宣洩而出,仿佛汗水从滚烫的身体里透出。声音里交织着愤怒、恼火、悲伤……但更多的,我觉得,是恐惧。我也发出了一声惨叫,我实在忍不住。我在黑洞洞地窖阶梯上听到无形的指节敲击墙板的时候也吓坏了,但这比那要可怕得多。 这惨叫始终没有停。它只是渐渐淡去,如同那孩子的哭泣声渐渐淡去,仿佛发出尖叫的人被迅速地沿着一条长廊朝远离我的方向带走了。 至少它消失了。 我靠在书架上,手掌紧贴着t恤衫,心脏在下面狂跳。我大口喘气,肌肉感受到那种遭到严重惊吓后产生的古怪的爆炸的感觉。 一分钟过去了,我的心跳渐渐缓和,呼吸也一同缓和下来。我站直身体,摇摇晃晃地跨出一步,双腿站稳后又走了两步,然后站在厨房门前,看着客厅。壁炉上方,驼鹿本特正用玻璃眼睛回望着我,脖子上的铃铛一动不动地垂挂着,毫无声息,它边上有一个阳光留下的亮斑。只听到厨房那只傻乎乎的菲力猫时钟的滴答声。 一个念头不断地冒上来,即便在那个时候,这个念头说:那个惨叫的女人就是乔,我妻子的阴魂还住在莎拉-拉弗斯,而且她很痛苦。不管她死了与否,她很痛苦。 “乔?”我轻声问道,“乔,你——” 那哭泣声又开始了——一个吓坏了的孩子的哭声。与此同时,我的嘴和鼻子里又一次充满了湖水的腥味。我一只手抓住喉咙,窒息般地咳嗽着,心里吓坏了,然后扑到水槽上吐出来。像上次姨样——我并没有咳出一大摊水,除了一小口痰外什么都没有。胸腔灌满水的感觉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站在原地,紧抓着工作檯,俯在水槽上,看上去像个晚会后把一夜的瓶装狂欢吐得一干二净的人,我的感觉也是一样——头晕眼花,筋疲力尽,迷迷糊糊的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我再次直起腰,抓过洗碗机把手上的毛巾抹了抹脸。冰箱里有茶,我太想来一大杯塞满冰块的冰冻茶了,我正要把手伸向冰箱门把手,突然停住了。那些蔬菜水果模样的磁贴再一次围成了一个圈,中间拼出一行字: 救命我快淹死了 又来了,我心想。我要离开这儿。马上。今天就走。 然而一小时后我却坐在闷热的书房里,身边的桌上放着一杯茶(里头的冰块早就融化了),只穿着短裤,迷失在我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一个名叫安迪?德雷克的私人侦探正在试图证明约翰?夏克福并不是那个绰号“垒球帽”的连环杀手。 我们是这样活着的:每次只过一天,每次只吃一顿饭,每次只受一次苦,每次只呼吸一次。牙医们每次做一个牙根管治疗;造船的每次造一个船壳。如果你写书,你每次写一页。我们从我们已知的一切、以及我们害怕的一切跟前转过身。我们阅读商品目录,看橄榄球赛,我们选择斯普林特而不是美国电话电报公司(斯普林特是美国行动电话网络公司;美国电话电报公司是美国传统的电话公司。)。我们数天上的鸟,即使身后的脚步声告诉我们有人走进来,我们也不回头;我们说是的,我也认为云彩常常看似其它东西——鱼啊,独角兽啊,骑马的人啊——但其实它们只是云而已。即便云朵里面亮起了闪电,我们仍会说它们不过是云而已,然后把注意力转向下一顿饭、下一场痛苦、下一次呼吸、下一页。我们就这样活着。 尸骨袋 正文 第16章(上) 章节字数:10826 更新时间:08-05-13 14:16 写作是头号大事,知道吗?写作最重要。 我害怕换房间,更别提收拾起打字机和刚起步的薄薄手稿,把它们带回德里了。这么做和在暴风雨天把婴儿带到屋外一样危险。于是我留下来了,但还保留着一旦事情变得太怪就搬走的权力(就像菸鬼们总是保留着咳嗽加重后戒菸的权力),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个星期里发生了形形色色的事情,但直到我星期五在主街上遇到麦克斯?德沃尔之前——那天该是七月十七日吧——最重要的是一件事就是我一直在写小说。倘若能够完成,我打算给它取名叫《我儿时的朋友》。也许我们总是认为失去了的东西才最好……或本该是最好的,这点我不敢肯定。但我肯定知道一点,在那个星期里,我的真实生活主要是围绕着安迪?德雷克、约翰?夏克福德,以及一个出现在背景深处的模糊的影子——雷蒙德?贾拉迪——约翰?夏克福德儿时的朋友,那人有时戴一顶垒球帽。 那个星期里,房子里的怪事继续着,但没那么嚣张了——什么都比不上那声惨叫,它能让你的血液凝固。有时候本特的铃铛会响一下,有时候那些蔬果磁贴会再次围成圈……但中间再没出现过字,至少那个星期里没有。一天早上我起来发现糖罐打翻了,让我联想到玛蒂关于面粉的故事。打翻的糖粉里没写什么,但留下一个胡乱的笔画——
第94页 仿佛什么东西想写什么却没写成。如果是这样,我很同情。我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 我参加可怕的埃尔默?德金的听证会是在十号,也就是星期五,此后的那个星期二我沿着主街往沃林顿山庄的垒球场走去,想偷偷看一眼麦克斯?德沃尔。当我能听见远处的叫声、欢呼声和击球声时已经快六点了。一条标有乡村路标(一些橡木箭头上烙着“沃”这个字)的小道穿过一个废弃的船屋、两个小工棚、以及一个半掩在蓝梅藤后面的凉棚。最后,我穿了出来,发现自己站在球场中外野(中外野,棒球场外野的正中间部分,远离本垒。)远处的空地上,地上随处可见的薯条袋子、糖纸和空啤酒罐告诉我,人们有时从这个有利位置观看比赛。我忍不住想起乔和她那位神秘的朋友,那个穿着咖啡色旧运动衫的大个子男人,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揽着她的腰把她从赛场边带走,两人一起往主街走去。整个周末里,我有两次几乎要给邦尼?阿莫森打电话,想看看是不是能找出这个男人,找到他的名字,但两次我都放弃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每次我都这么对自己说。让它过去吧,迈克。 那天晚上,我独自站在中外野后的场地上,想到那个曾骂我是骗子、而我又让他见鬼去的老头通常把轮椅停在本垒挡网后面,觉得自己站在这么个远离本垒的位置比较合适。 其实我无需操心,德沃尔没有出现,可爱的萝盖特也没有。 我瞧见玛蒂站在一垒线挡网后面,身边站着约翰?斯托尔,他穿着牛仔裤和翻领衫,红头发压在一顶纽约麦兹队的棒球帽底下。他们边看比赛边聊天,老朋友似的,球赛进行了两局后才发现我——足以让我对约翰的位置羡慕不已,甚至有些妒忌。 最后有人击出一记长球,往中外野飞来,中外野背后的树林是唯一的屏障。中场手连忙向后退,球从他头顶高高越过,一直飞向我站的位置,眼看要飞过我的右面。我不假思索朝那个方向跑去,抬高膝盖穿过外野和树林间的修剪得齐齐的灌木丛,心里祈祷它们不要是有毒灌木。我右手一伸,抓到了球,一些看热闹的人欢呼起来,我也笑了。中场手用光着的右手拍打垒球手套的掌窝以示祝贺。同时击球手沉着地在垒间跑动,他知道自己刚击出了一记漂亮的本垒打。 我把球抛给接球手,回到自己在糖纸和空啤酒罐间的老位置,我回头朝远场望去,玛蒂和约翰正看着我呢。 如果有一件事能证明我们无非是另一种动物——一种多了一点儿脑浆却多了许多自命不凡的动物——那就是:当我们非得靠手势来传情达意时,能表达的意思却少得可怜。玛蒂把手紧扣在胸前,脑袋向左靠了靠,眉毛往上翘了翘——意思是“我的英雄”。约翰微微低头,把手指伸到额角,好像那儿有点痛的样子——“你是个走运的傢伙”。 等他们做完这两个手势,我指了指本垒后的挡网,然后耸耸肩作为提问。玛蒂和约翰都耸耸肩作为回答。一局后,一个满脸雀斑的小男孩跑到我站在地方,过大的乔丹球衣在他小腿边翻动,像穿着条裙子。 “那边的人给我五毛钱,要我告诉你,晚一点给洛克镇他住的酒店打电话。”他边说边指着约翰,“他说你要回话的话再给五毛。” “告诉他我九点半打给他,”我说,“可是我没有零钱,你愿意要一块钱吗?” “嘿,好,算你有钱。”他一把抓过钱,转身正要走,又转了回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还没换齐的牙,衬着垒球队员们的背景,他看上去像诺曼?洛克威尔(1894-1978,美国着名插图画家。)的画中人。“那人还说告诉你那球接得烂透了。” “告诉他以前别人也总是这么说威利?梅斯的(美国老一代的着名棒球明星。)。” “威利什么?” 哎,年轻人。哎,这世道。“只要这么说就行了,孩子,他会知道的。” 我又呆了一局的时间,但直到比赛后半段,德沃尔仍未现身。于是我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路上遇到一个捕鱼的站在石头上,还见到一对年轻人手拉手从主街上往沃灵顿方向走。他们跟我打招呼,我也跟他们打招呼。我感到孤独而满足,相信这是种少有的快乐。 一些人回家时习惯查看电话答录机;那年夏天我查看的是冰箱门。“伊呢-米呢-齐哩比呢”,就像驼鹿伯温克(美国卡通剧中的形象。)说过的,鬼魂们有话要说。那一晚它们什么都没说,虽然蔬果磁贴重新拼成了一条蜿蜒的带子,像一条蛇或者是一个打盹的“s”。 过了一会儿,我打电话给约翰,问他德沃尔在哪儿,他用语言重复了一遍他早已用手势所作的精简的回答。“这是他回来以后头一次错过比赛,”他说,“玛蒂试图向几个人打听他是不是还好,大家的看法好像是……至少据人们所知是这样。” “你说她试图向人打听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一些人甚至不愿意和她说话。用我父母那辈人的话说,就是‘和她划清界线’。”瞧,伙计,我心想但没说出口,我比那辈人年轻不了多少。“后来她的一个老朋友终于和她说话了,但人们对待她有种一致的态度。奥斯古德这傢伙也许算不上是个好销售,但作为德沃尔的狗腿子,他倒是成功地把玛蒂同镇上其他人分开。这是个镇子吗,迈克?我真弄不明白。”
第95页 “这就是t镇,”我茫然地说,“你无法真正解释它。你真相信德沃尔贿赂了每个人?可这还是无法解释镇上人那副无辜平和的样子,不是吗?” “他到处花钱,还让奥斯古德——也许还有福特曼——散布流言。镇上的人看上去至少和政治家一样老实。” “那些被收买的人?” “是啊。哦,我见到了‘凯拉出走事件’里有可能替德沃尔作证的一个主要证人——乔伊斯?梅瑞尔。他和几个亲信就站在工具棚那边。你有没有注意到他?” 我说没有。 “那傢伙准有一百三十岁了,”约翰说,“拄的拐杖有个大象屁眼那么大的金杖头。” “是《波士顿邮报》拐杖,由这儿最年长的人保留的。” “这我一点儿不怀疑他是通过诚实手段得到的。只要德沃尔的律师让他踏上证人席,我一定叫他掉层皮。”约翰洋洋得意的自信中露出一丝寒气。 “我敢肯定。”我说,“可是玛蒂的那些老朋友又怎么会疏远她呢?”我回想她曾说过讨厌每个星期二的夜晚,讨厌想起在她和丈夫邂逅的地方球赛还在照旧进行。 “她还好,”约翰说,“我想她已经放弃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就像放弃一场註定了打败的仗,不管怎么说。”我对这点持怀疑态度——我仿佛记得对二十一岁的人而言很少有註定要打败的仗——但我什么也没说。“她一直在努力坚持。她又孤独又害怕,我猜她自己心里可能已经开始放弃凯拉了,但现在她又找回了信心,这主要多亏遇见了你。她说你那一剎那给她带去了想都不敢想的好运。” 是吗,也许吧。我突然想到乔的大哥弗兰克曾说过,他不认为世界上存在“幸运”这种东西,只有命运和正确的抉择。接着我又回想起t镇地下纵横交错着无数光缆的情形,那些看不见但像钢铁一样强大的联繫。 “约翰,听证会后的这些天里有个最重要的问题我忘了问,我们这么关心的监护权案……究竟有没有提上日程?” “问得好。我通过三个途径查过,贝松奈特也查过,我认为还没有,除非德沃尔和他的人真的作了大手脚,比方说把案子登记在另一个司法辖区。” “他们做得到吗?登记在另一个辖区?” “也许。但我们不会查不出来。” “那么,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德沃尔快放弃了,”约翰干脆地说,“目前为止,我看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明天一早我就要回纽约了,不过我会和你保持联繫的。如果这儿发生什么事,你也跟我联繫。” 我说好的,然后上床去睡了。这一夜没有女人光顾我的梦境,让人安心。 星期三中午我下楼去给茶加冰块的时候,布兰达?梅赛夫在门前露台上搭起了晾衣架,正在晾我的衣服。她的做法毫无疑问是她母亲教的,把裤子和衬衫靠外挂,内衣内裤挂在里侧,这样一来好事的路人就看不见你贴身都穿些什么了。 “四点左右就可以收下来了。”梅赛夫太太准备走的时候说。像那些一辈子替富人“做事”的女人那样,她用明亮而略带不屑的眼睛看着我。“别忘了,别让它们整晚挂在外头——给露水打湿了穿着不舒服,除非再洗一遍。” 我用最谦卑的姿态对她说我会记着收衣服的。然后问她——感觉像间谍在大使馆的酒会上刺探情报——她觉得这房子还正常吗。 “怎么个正常法?”她问道,一条眉毛向上挑起。 “哦,是这样,我有几次听到奇怪的声响,在晚上。” 她有点不以为然:“这房子是木头的,对吧?是用木板一层层造起来的,一侧的厢房靠着另一侧。很可能你听到的是风声。” “没闹鬼,对吗?”我说,似乎有点失望。 “我从来没见过,”她说道,口吻像个光在乎事实的会计师,“不过我妈说这儿的确有不少鬼。她说整个湖都在闹鬼,印第安人的鬼魂,他们的早先住在这儿,一直到韦恩将军把他们撵走;参加南北战争死在外头的人的鬼魂——这里出去参战的有六百多人,诺南先生,可回来的却不到一百五十人……这里头已经算上了那些躺在棺材里回来的。我妈说在黑迹湖这边儿出没的还有那死掉的小黑鬼的鬼魂,可怜的小傢伙。他是‘红项’乐队一个成员的儿子,这事儿你知道。” “不——我只知道‘莎拉和红顶’,但不知道这件事。”我停了一下,“他是淹死的吗?” “才没呢,被一个捕兽夹夹住了,几乎挣扎了一整天,大声叫救命,最后人们找到了他。他们保住了那条腿,可惜不该的,孩子得了血毒症,死了。那是一九o一年夏天的事情,我猜他们就是为这才离开的——这是一块伤心地。但我妈妈告诉我那小傢伙还在这儿。她说,他还留在t镇上。” 我在想,要是我告诉梅赛夫太太,我从德里刚到镇上的时候,那小傢伙很可能就在房子里,而且打那之后还回来过几次,不知她会怎么说。 “然后,还有肯尼?奥斯特的父亲诺穆尔。”她说,“你知不知道那件事?哦,真可怕。”她看上去颇为得意——或许是因为知道这个可怕的故事,或许是因为有机会讲述它。
第96页 “不知道。”我说,“不过我知道肯尼。他总是领着那条狼狗‘蓝莓’。” “啊是。他做点木匠活,或是照看些土地,就像他父亲活着的时候那样。他父亲照看过不少地方,你知道,二次大战刚结束那会儿,诺穆尔?奥斯特把肯尼的小弟弟淹死在自家后院里。那时他家住在黄蜂山,就在这条路一直下去分岔的地方,那儿有条路通往老的船舶停靠口,另一条通往泊船码头。但他不是把婴儿淹死在湖里的,而是放在水泵下按住,直到孩子肺里灌满水死掉。”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我们身后,衣服在晾衣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想起那股充满我嘴、鼻子和喉咙的冷水的腥气,它可能属于井水或湖水,这儿的水来自地下的同一个蓄水层。我还想起冰箱上的留言:救命我快淹死了。 “完事后他把孩子留在水泵底下。他有一辆新的雪佛莱车,于是他把车开到42号小路这儿,拿着他的枪。” “你不会想告诉我肯尼?奥斯特的父亲是在我房子里自杀的吧,梅赛夫太太?” 她摇摇头,“没有,他是在布瑞克家靠湖的露台上自杀的,这个天杀的坐在人家门廊前的鞦韆上一枪打爆了自己的脑袋。” “布瑞克家?我不知道——” “你不会知道的。从六十年代起湖边就没有姓布瑞克的了。他们是从达拉维尔来的,都是体面人。我猜你以为是那沃斯本家的房子,尽管现在他们也已经搬走了。那房子现在空着。那个天生不折不扣的傻瓜奥斯古德时不时会领些人过来看房子,不过就沖他开的价,那房子永远别想卖出去,相信我。” 我认识沃斯本家的人,和他们打过一两次桥牌,非常和善的人家,尽管在梅赛夫太太乡下人的势利眼里还算不上“体面人家”。他们家在沿主街往下八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再往下就没什么路了——湖滩越来越陡,林子里到处是乱糟糟的黑莓灌木丛。 诺穆尔(原文为normal,在英语中的含义为“正常”。),我想,这名字对一个把自己的婴儿淹死在后院水泵下的人是多么的不相称啊。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什么解释?” “没有。不过你会听到别人说他的鬼魂也在湖上游荡。小镇子总是有各种闹鬼的传言。但我不能这么说,哦,至少我自己,我不是那种敏感的人。对你的房子我只能说,诺南先生,不管我怎么给它通风,闻上去总有一股潮味儿。我想那是木板的原因,木房子造在湖边总是不舒服的,湿气跑进木头里去了。” 她的手提袋原来放在她脚上的锐步鞋中间,现在她弯腰把它拿起来。那是一个乡下女人的手提袋——黑色,毫无风格(除了固定拎手的金属环是金色的以外),但很实用——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把一整套厨房用具装在里面。 “不过,我不能整天站在这儿说话,虽然我很愿意。我还得去另一家帮忙,然后才能歇脚。这个地方夏天活儿最忙,你是知道的。记得天黑前收衣服,诺南先生,别让它们给露水打了。” “记住了。”其实我没有。但当我穿着游泳裤,带着在酷热的工作室蒸出的一身汗(我真得找人修修空调了,非修不可)跑出去收衣服时,发现有东西调换了梅赛夫太太晾衣服的顺序。梅赛夫太太驾着旧福特离开时,内衣和袜子都是谨慎地晾在靠里的一侧,而今它们都被挂到外侧去了。仿佛我这位无形的客人——不如说我众多无形客人中的一位——正在发出哈哈的笑声。 第二天我去了图书馆,第一件事就是续了一下借书证。琳蒂?布里格斯本人收了我四块钱,把我的名字加到电脑里,还不忘先对我妻子的去世表示一下遗憾。我在她的口气里觉察到一丝责备,就像我从比尔那儿觉察到的一样,似乎我该为这种不得已推迟的悼念负全责,我想是吧。 “琳蒂,你有没有关于镇子的地方志?”等我们结束了对我亡妻的一番追悼后,我问道。 “我们有两本,”她说,然后隔着台子向前一倾,她是一个小个子的妇人,穿着带夸张花纹的无袖裙,头发蓬在脑袋周围像个灰色的粉扑,亮晶晶的眼睛在双焦镜片后面游动。她自信十足地加上一句,“两本都不怎么样。” “哪本好些?”我应和着她的语气问道。 “该是爱德华?奥斯蒂的那本吧。到五十年代中期为止,他每逢夏季来镇上,退休后就一直住在这儿。他在一九六五年或一九六六年写了《黑迹湖回忆录》。这书是他自己出钱印的,因为没有哪家出版社愿意接受它。甚至连地区出版社都不收。”她嘆了口气,“这书只能卖给本地人,那也卖不出几本,对吧?” “当然,我想卖不出多少。” “他算不上个好作者,照片也一般——那些黑白小照片看得我眼睛疼。不过,他讲了些有趣的故事,印第安人的大迁徙、韦恩将军那匹马的把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场龙捲风、三十年代的大火……” “有没有讲到‘莎拉和红顶男孩’?”我问道。 她微笑着点点头。“总算想到要了解一下自己房子的历史了,对不?我很高兴。他找到了一张他们的老照片,书里有,他认为那是在一九oo年的弗莱堡集市上拍的。埃迪(爱德华的暱称)说过,他愿意花大价钱听一听那乐队的录音。”
第97页 “我也是,但他们从来没有录过间。”我突然想起希腊诗人塞弗里斯(1900-1971,希腊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诗句:这是我们亡友的声音/抑或只是留声机?“奥斯蒂先生怎么样了?我不记得听说过这名字。” “在你和乔买下湖边房子前一两年死了,”她说,“癌症。” “你刚才说有两本地方志?” “另一本你大概知道的——《卡斯特尔县和卡斯特尔-洛克地方志》。为本县百年大庆写的,干巴巴的简直像石灰一样。埃迪?奥斯蒂的书写得不怎么样,但至少不是干巴巴的,这你得承认。两本书都放在那儿。”她指指几排顶上标着“缅因地方读物”的书架。“它们是不外借的,”然后她快活地说,“不过如果你想要影印的话,我们很高兴收取一点费用。” 玛蒂坐在远处一个角落里,正在教旁边一个倒扣着垒球帽的小孩怎样使用微缩胶片阅读器。她抬头看看我,笑了,用嘴巴作出“好球”的口型,我猜她指的是我在沃灵顿碰巧接到的那个球。我对她微微耸了耸肩,然后转身对着“缅因地方读物”的书架。不过她是对的——不管是不是碰巧,那都是个好球。 “你在找什么?” 我完全沉浸在两本地方志里,玛蒂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转过身对她微微笑,先是注意到她搽了一种清新宜人的香水,接着注意到琳蒂?布里格斯正从主服务台后面观察我们,刚才挂在脸上客气的微笑荡然无存。 “关于我住处的一些背景资料,”我说,“一些老故事。我的看房人引起了我的兴趣。”紧接着用稍低一点的声音说,“老师正看着呢。别朝四周看。” 玛蒂显得大吃一惊——在我看来还有点担心。事实表明她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她用一种压低的、但足以传到服务台的声音问我是否需要她把其中一本或两本重新上架。我把两本都交给她。接过书的同时,她用几乎听不见的低语说:“上星期五代表你的那个律师帮约翰找了个私家侦探。他说他们可能发现了一件有关诉讼监护人的有趣的事情。” 我和她一起走到“缅因地方读物”的架子帝,心里但愿没给她招来麻烦,我问她那可能是件什么事。她摇了摇头,给了我一个标准的小图书馆管理员的微笑,我转身离开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自己读到的内容,其实并不多。奥斯蒂既不是个好作家,也不是个好摄影师。而且尽管他的故事讲得还算生动,背景却很单薄。他提出了“莎拉和红顶男孩”,是的,但他把他们称作“狄西兰爵士八重唱”,然而他们实际上是一个蓝调节器乐队(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表演)和圣乐团(星期天早上在教堂唱歌)。在有关“红顶男孩”乐队在t镇活动的两页概要里,奥斯蒂明确地说他从没听人描述过莎过唱的曲调。 他确认有个孩子被捕兽夹夹伤死于血毒症,这个故事听上去和布兰达?梅赛夫讲的很想像……为什么不呢?也许奥斯蒂就是从梅赛夫太太的父亲或外祖父那儿听来的。他还说那男孩是索?泰德威尔唯一的孩子,这位吉他手的真名叫雷金纳德。泰德威尔家族可能是来自南边纽奥良的红灯区——那个上世纪初时被人们称作斯托瑞威尔的,传说挤满棚屋和夜总会的街区。 那本正式一点的卡斯特尔县志没有提到“莎拉和红顶男孩”,而两本书都没有提到肯尼?奥斯特被淹死的小弟弟。玛蒂走过来和我说话前没多久,我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索?泰德威尔和莎拉?泰德威尔是夫妻关系,那个小男孩(奥斯蒂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是他俩的儿子。我找到琳蒂提到的那张照片,仔细研究了一番,照片上面至少有十几个黑人侷促地挤在一起,站在一个像是牲口展棚的前面,背景上是一座老式的菲利斯大转轮(一个巨大的、供人乘坐的游乐转轮)。照片很可能是在弗莱堡集市上拍的,尽管旧得褪了色,但它传达的简单、质朴的力量是奥斯蒂自己拍摄的所有照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那些展现西方大萧条时期的乐队的照片都反映着这种不安的真实感——紧紧的领带和领圈上一张张严肃的面孔,眼睛在旧式帽檐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莎拉站在前排正中,身穿黑裙,肩上挎着她的吉它。在这种照片里,她没有露出明显的微笑,但她眼睛里藏着一丝笑意,我觉得这双眼睛像某些绘画作品中的眼睛,那种无论你走到房间哪个角落都紧跟着你的眼睛。我一边仔细观看照片,一边想着她在我梦中几乎令人作呕的声音:你想知道什么呢,甜心?我觉得自己很想了解她和其他人的事——他们是谁,他们不唱歌表演的时候相互间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去哪儿了。 照片上她的双手清晰可见,一只手放在吉他弦上,另一只手放在指板上,在这个一九oo年十月的集市上按出一个g和弦。她有着修长的手指,没戴戒指,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和索?泰德威尔就一定没有结婚,当然即便没有,那个撞在捕兽夹上的小男孩也可能是他俩的私生子。索?泰德威尔眼里也隐藏着一丝同样的笑意,两个人非常想像。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俩是兄妹,并非夫妻。 回家的路上我想着这些问题,想着那些看不见但觉得着的光缆……但我发觉自己想得最多的却是琳蒂?布里格斯——她朝我微笑的样子,以及稍后她不再对她那持高中文凭的漂亮小管理员微笑的样子。那让我担心。
第98页 然后我回到家,这时我唯一担心的只有我的小说以及里头的人物——袋袋每天都长出新鲜血肉的骨头。 星期五傍晚,迈克?诺南、麦克斯?德沃尔,以及萝盖特?惠特摩演出了一场小小的好戏。在那之前,有两件事是值得一提的。 第一件是,星期四晚上约翰?斯托尔打来一个电话。当时我坐在电视机前,电视机里无声地播放着一场棒球比赛(大多数遥控器上都有的静音键可能是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了)。我在想莎拉?泰德威尔、索?泰德威尔、以及索?泰德威尔的小男孩。我在想斯托尔瑞威尔红灯区,一个任何作家都不得不爱上的名字。而在脑海深处,我想着我那怀着孕死去的妻子。 “餵?”我说。 “迈克,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约翰说,听上去简直要跳起来了,“罗密欧?贝松奈特的名字也许怪了点,但他给我找的那个侦探棒极了。他的名字叫乔治?甘迺迪,和那个演员同名。他很能干,动作又快,这傢伙可以在纽约一展宏图。” “如果这就是你想得出的最高恭维,你真该到纽约以外的地方多走走。” 他继续说下去,好像没听见似的,“甘迺迪真正的工作是在一家保安公司——其它工作都是私活。真是大材小用,相信我。这些消息他大多是从电话上打听来的。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到底不敢相信什么?” “头奖,宝贝儿!”他又一次用那种贪婪而满足的口气说话,让我暨高兴又担心,“埃尔默?德金五月下旬以来做了些什么:他还清了汽车贷款;还清了他在雷吉里湖区(缅因州的一处风景胜地。)的营地的贷款;还预付了大约九十年的子女赡养费——” “没有谁会付九十年的子女赡养费,”我说,其实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嘴动起来,释放越涨越高的兴奋感,“这是不可能的,吹牛的傢伙。” “就好像你有七个孩子。”约翰说着心情大笑起来。 我想起那张自满的肥脸,弯成一团的嘴巴,还有那一手精心打磨的指甲。“他没有。”我说。 “他有。”约翰说,继续大笑,听上去完全像个疯子——狂暴型而不是抑郁型的。“他真的有!最大的十四,最小的才……才三岁!他那活儿一定很忙!”接着是继续放声大笑。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和他一起笑——像染上腮腺炎一样染上了他的笑。“甘迺迪就快把他全……全家福传……传真给我了!”我们俩再也忍不住了,隔着长途电话尽情大笑。我能想像得出约翰?斯托尔独自坐在他帕克大街上的办公室里,像个狂人那样笑着,把保洁工吓坏了的样子。 “那倒是没什么的,当然,”当他又能正常说话时,接着说,“你看出这里头的问题了吧,是不是?” “是啊,”我说,“他怎么会这么傻?”我既指德金,又能指德沃尔。约翰知道,我们同时在谈这两个他。 “埃尔默?德金是躲在缅因西部大林子里的一个小镇上的小律师。他怎么会料到某个守护天使全有办法把他从林子里熏出来?顺便说一句,他还买了艘船,就在两个星期羊。还是艘双体船,挺大的。就这些,迈克。主队九场连胜,我们赢了。”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嘴上这么说,我的手还是握成空拳砸在坚实的木茶几上。 “还有呢,那场棒球赛也不是一场空。”约翰一边说着一边还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向一个个上升的气球。 “怎么说?” “我迷上她了。” “她?” “玛蒂,”他又耐心地补充了一下,“玛蒂?德沃尔。”停顿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迈克?你还在吗?” “在,”我说,“电话滑掉了,不好意思。”其实电话往下滑了还不到一英寸,但那听上去是很自然的,我心想。况且,就算没有又怎么样?谈到玛蒂,我——至少在约翰看来——是没有嫌疑的,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英国着名侦探小说家。)小说里乡村别墅的僕人们一样。他才二十八,也许三十,也许他压根没想过一个比他老二十岁的男人也可能被玛蒂所吸引……也许这种想法曾短暂地从他脑中掠过,而他很快就把它当作一个可笑的胡思乱想加以排除,这和玛蒂当初排除对乔和穿咖啡运动衫的男人之间关系的怀疑一样。 “代理她案子期间我没法和她谈情说爱,”他说,“这么做不符合职业道德。再说也不安全。以后,也许……谁知道呢。” “是啊。”我像一个灵魂出窍的人那样木讷地答道,感觉自己的声音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就像是从收音机或录音机里发出来的一样。难道这些是我们死去的朋友们的声音吗,或者只是留声机?我想像他的手长着长而柔软的手指,上面一个戒指都没戴,就像莎拉的那张老照片里的手。“是啊,谁知道呢。” 尸骨袋 正文 第16章(下) 章节字数:7244 更新时间:08-05-13 14:17 和他道别后,我坐在那里看着静音播放的棒球赛。我想要起身去拿那一瓶啤酒,但冰箱显得非常遥远——简直是一次远征的距离。我感到一种迟钝的痛苦,接着情绪反而好了;我想可以称之为哀伤的解脱感。他对她而言是不是老了点?不,我不这么认为。他们正相配。查明王子(西方童话中理想的情人角色。)二号现身,这回是穿着三件套。到头来玛蒂的男人缘可能发生了改变,如果是这样我该高兴才是。我也会高兴的,而且感到解脱。因为我还有一本书要写,而且再也不用对她夜色中红裙底下的白色帆布鞋,或是黑暗中舞蹈着的暗红色菸蒂想入非非了。
第99页 但是,这是我自打见到凯拉穿游泳衣趿着凉鞋走在68号公路的白线上的那一刻起,第一次真正感到孤独。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说。”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道,还没等我意识到,这句话就自己从我嘴里冒出来了,话音未落,电视频道变了。棒球赛先是换成了连续剧《合家欢》的重播,接着又换成了《莱恩和史丁比》。我低头瞥了一眼遥控器,它依旧躺在茶几上我原先放的位置。电视频道继续切换,这回屏幕上出现了汉弗莱?博加特和英格丽?褒曼,背景是一个飞机场,我根本不用拿起遥控器调到有声就知道汉弗莱正在告诉英格丽她得上飞机了,这是我妻子一向最喜爱的电影(此为美国电影《卡萨布兰卡》中的着名场景。两名演员皆为着名美国演员,担任该片男女主角。),每次看到结尾她都毫无例外地大哭一场。 “乔?”我问道,“你在吗?” 本特的铃铛发出轻柔的一声。这房子里曾存在过几种不同的东西,这一点我敢肯定……但今晚,我头一次确信是乔和我在一起。 “他是谁,甜心?”我问,“棒球场那人,他是谁?” 本特的铃铛一动不动地挂着,悄然无声。但她就在房间里,我感觉到她的存在,这种存在就像一口屏住的呼吸。 我记起同玛蒂和凯吃饭那晚在冰箱上看到的那行丑恶的嘲笑:蓝玫瑰骗子哈哈。 “他是谁?”我的声音开始发颤,眼泪眼看要夺眶而出,“你和那个人在这里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我怎么都问不出她是否在对我说谎、欺骗我这样的话。尽管我知道我感觉的这种存在,如果我面对现实的话,很可能仅仅是大脑中的幻觉,但我还是问不出口。 电视上的《卡萨布兰卡》被切换掉了,换成《夜间尼克》(一个专放经典电视片的电视栏目。)栏目,屏幕上是人见人爱的律师佩里?梅森(一部同名电视连续剧中的主人公。)。佩里的老对手汉密尔顿?博格正在质问一个心神极度狂乱的女人,突然间声音大作,把我惊得跳了起来。 “我不是骗子!”那位很久以前的电视女演员叫道。有一瞬间她直勾勾地瞪着我,我在那张五十年代黑白片的脸上看到了乔的眼睛,吓得屏住了呼吸。“我从没说过谎,博格先生,从没!” 电视机突然关掉了。本特的铃铛轻轻摇了一下,刚才在这儿的东西随之离开了,但我感觉好多了。我不是骗子……我从没说过谎,从没。 我可以相信,如果我想的话。 如果我想的话。 我上床睡觉,这晚我没有做梦。 我已经习惯一早开始工作,这时书房的温度还没有上长升。我会喝些果汁,狼吞虎咽地吞下一些吐司面包片,然后在ibm打字机后面一直待到快中午,看着书信字体打字球在那里旋转、飞舞,看着一页页纸载着写就的故事从机器里流也。这种古老的魔法是如此奇怪,又是如此美妙。我从没觉得它是一项工作,虽然这么称呼它;我觉得它像一种怪异的头脑蹦床,而我在上面蹦呀蹦,在那一刻,世界的重量消失了。 中午时分我会休息一下,开车去巴迪?杰里森的餐馆用上一顿脂肥油足的午餐,随后回家再工作一小时左右。之后,我会游个泳,然后在北卧室里睡个长而无梦的午觉。我几乎从不踏进房子最南边的主卧,即使梅赛夫太太觉得奇怪,她也从没跟我提过。 十七日星期五,我在回家的路上停在湖畔小店给雪佛莱车加油。“全能修车行”有油泵,而且那儿的油还便宜一分两分的,但我不喜欢那儿油泵的振动声。正当我站在店跟前,把油泵调到自动加油档,眺望远处的群山的时候,比尔?迪恩的道奇-公牛小卡车刚好驶入加油台的另一侧。他爬下车,对我笑了笑,“近来过得怎么样,迈克?” “还不错。” “布兰达说你正写得欢呢。” “是啊。”我答道,打算问一下是不是能把我二楼坏了的空调修一下,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我对自己恢复的写作能力还是很担心,不敢对施展这种能力的环境作任何改动。这么想或许很傻,但有时候一件事你想它会发生它就会发生。这不也是信仰的一种定义吗? “哦,我很高兴听到这个信息。很高兴。”我觉得他已经够真诚的了,但听起来他有点儿不像他自己,至少不像欢迎我回t镇的那个比尔。 “我在搜集一些有关湖边我那块地方的老故事。”我说。 “‘莎拉和红顶男孩’吗?我记得你对那些事一直很有兴趣。” “他们,是的,不过不光是他们,有很多故事,我跟梅赛夫太太聊过,她跟我讲了肯尼的父亲诺穆尔?奥斯特的事。” 比尔脸上仍旧保持着微笑,正要打开油箱盖的手略微停顿了一下,但一种感觉清楚地告诉我,他的心僵住了。“你该不会想写那些东西吧,会吗,迈克?因为这儿很多人不喜欢这事,他们会不高兴的。这话我跟乔也说过。” “乔?”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一步从两个油泵中间横跨过加油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乔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他小心翼翼、久久地看着我,“她没告诉你?” “你在说什么呀?” “她想她也许能为本地报纸写些关于‘莎拉和红顶男孩’的东西。”比尔慢慢地掂量着合适的措辞。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太阳有多热,照在我的脖子上火辣辣的,我们俩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沥青地上。他开始加油,油泵马达声相当刺耳。“我记得她甚至提到《北方佬》杂志。我也许会记错,不过我不认为自己记错了。”
第100页 我无语。为什么她对在一小段儿本地史上试试身手的想法只字未提呢?难道她生怕侵犯了我的领地?这太荒唐了。她知道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不是吗? “你俩什么时候谈的,比尔?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他说,“她来收塑料猫头鹰的同一天。只不过这事是我先提的,因为人家告诉我她在到处打听。” “窥探。” “我没那么说,”他有些不自然地说,“这可是你说的。” 的确,但我想他的意思明摆着就是“窥探”。“接着说。” “没什么可说的。我告诉她t镇这儿和别处没什么两样,也有揭不得的烂疮疤,我提醒她尽量不要踩了别人的‘鸡眼’。她说明白了,也许真明白了,也许没有。我所知道的就是她照样继续到处打听,听那些闲来无聊没脑子的老傢伙讲故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九三年秋冬,以及九四年春天,她带着笔记本和小录音机走遍了整个镇子,真的——甚至还去了莫顿和哈娄。我就知道这些。” 我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比尔在说谎。如果那天之前你问我,我会笑笑告诉你,比尔?迪恩是从来不说谎的,他一定不常说,因为他谎撒得很糟糕。 我想逼他多说一点,但说出多少才算了呢?我得好好思考一下,但不是在这儿——我的心正在咆哮。我需要一点时间让这咆哮平息下来,那时候我会发现实际上这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需要一点时间。当你发现一个故去已久的爱人出人意料的秘密时,会感到极大的震惊。相信我,真的。 比尔与我交汇的目光已经移开了,现在它们又一次与我的目光交汇。他显得很恳切,而且——我发誓看到了——有些害怕。 “她打听小凯里?奥斯特的事,这就是我说的‘烂疮疤’的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事不是可以用来写报纸通讯或杂志文章的素材。诺穆尔就是精神崩溃,没人知道原因。那是场可怕的悲剧,没有任何意义,仍然有人会因此受到伤害的。在小镇上事情总是暗中联繫。” 是啊,像无形的光缆。 “——过去的事总是很难被人忘掉。莎拉和其他人的事就稍微不同了。他们只是些……只是些打远处来的……流浪汉。乔可能在这此人上卡住了,这倒没什么,据我所知她的确卡住了,因为我从没见过她写的哪怕一个字,如果她真写了些什么的话。” 这点上他说了真话,我感觉得出。但还有一件事我很肯定,就像玛蒂休息天给我打电话时,我肯定她穿着白短裤一样。比尔说,莎拉和其他人只是些打远处来的流浪汉,但说到一半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用流浪汉代替了一个他心里自然冒出来的词。黑鬼才是他想说而没说出口的那个词。莎拉和其他人只是些打远处来的黑鬼。 我突然想起雷?布莱德布瑞(1920-,美国着名科幻小说家。)的旧小说《火星天堂》,讲的是第一批太空旅行者来到火星上,发现这里居然是世外桃源,住着已故的亲朋好友。然而其实,这些亲友是些外星怪物,旅行者们却自以为到了天堂,夜里,当他们正在所谓亲友的床上酣睡时,被一个不剩地杀死了。 “比尔,你能肯定她在旅游淡季里来过好几次?” “啊。不过不是好几次,大约有十一二次,或更多。都是白天来的,你不知道吗?”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和她在一起?一个高大的黑头发男人?” 他想了一会儿,我尽量不让自己屏住呼吸,最后他摇了摇头,“我见过她几次,她是一个人。不过我不是她每次来的时候都见到她,有时候我是在她离开后才听说她来了t镇。九四年六月还见她开着那辆小车往哈罗湾方向去。她向我招手,我也对她招手。那天晚上我去了你们的房子想看看她需要些什么,但她已经走了。我再没见过她。那年夏天听说她去世了,我和维蒂真是太吃惊了。” 不管她在找什么,她一定什么都没写下来,否则我早就发现手稿了。 但这是真的吗?她来过镇上那么多次,显然毫不掩饰,其中一次还是和一个男人一起,而我只是因为碰巧才发现了这些事情。 “这说起来是很难,”比尔说,“不过既然已经说出来了,那还是说说清楚吧。住在t镇上,就像我们在一月份的大冷天早上四五点钟睡觉一样。如果每个人都安静地睡着,你也能好好睡,但要是有人不安分,一个劲地翻身踢被子,那就没人能睡了。现在你就是那个不安分的人。大家就是那么看的。” 他等着想听听我会怎么说。可二十秒钟过去了,我还是一言不发(哈罗德?奥布罗斯基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他移动了一下双腿接着说: “举个例子,镇子里有人因为你对玛蒂?德沃尔那桩事的兴趣而感觉不舒服。我不是在说你和她之间有些什么——尽管的确有人这么说——但如果你想在t镇长住的话,你在给自己找麻烦。” “为什么?” “回到我一个半星期前说的,她就是麻烦。” “我记得,比尔,你说的是,她有麻烦。她的确有麻烦。我想帮帮她。除此以外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第101页 “我记得好像告诉过你,麦克斯?德沃尔是个疯子,”他说,“如果你把他惹毛了,我们大家都得跟着倒霉。”油泵咔哒一声停了下来,他把油枪放下,然后嘆了口气,抬了抬两只手,又让它们落下去,“你以为我说这些话轻松吗?” “你以为我听这些话就轻松吗?” “好吧,那么,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不过,t镇上日子难过的并不是只有玛蒂一个,你知道吗。还有些人有他们自己的麻烦。这一点你能理解吗?” 大概他认为我理解得太多太好了,因为他的肩膀沉了下来。 “如果你是在劝我站到一边,眼看着德沃尔抢走玛蒂的孩子什么也不管,那大可不必。”我说,“我希望你不是,因为对一个要求别人那么做的人我只有停止来往。” “我现在不会这样要求你,不管怎么说,”他的语气变沉,几乎带上了一丝鄙夷,“已经太晚了,不是吗?”接着,他意外地缓和了下来,“天啊,你这傢伙,我是在替你担心。其它的事就随它去吧,好吗?把它们高高搁起,再也别想。”他又在说谎了,不过这回我不那么在意,因为我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谎。“不过你得留个心眼。我说德沃尔是个疯子,这可一点也不夸张。你以为要是法庭不能给他他想要的,他还会理会法律吗?一九三三年夏天那场大火都闹出人命了。死的都是些好人,有一个还是我的亲戚。大火烧掉了大半个县啊,是麦克斯?德沃尔放的。这就是他留给t镇的临别礼物。这事虽然从没有过定论,但是他干的。那时他年轻,一无所有,还不到二十岁,也没有什么法律手段可以用的。现在你想他会怎么做?” 他用询问的眼神打量我,我什么也没说。 比尔点点头,好像得到了我的回答似的。“想想吧。记住这句话,迈克:那些不关心你的人,是绝对不会像我这么坦率地跟你说这些话的。” “有多坦率,比尔?”我稍稍注意到有个游客下了辆沃尔沃车朝小店走去,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后来我在头脑中重放了当时的情景,才意识到我们俩看上去一定像是快要扭打起来了。我记得自己当时很想哭一场,我悲伤困惑,还隐约体会到一种遭背叛的感觉;但我也记得对这位又瘦又高,衣领雪亮,满嘴假牙的老人燃起了强烈的愤怒。所以,也许我们真的快打起来了,但当时我毫无察觉。 “能多坦率就多坦率。”他说,然后转身打算进店付帐。 “我的房子闹鬼。”我说。 他背对我停下脚步,肩膀耸着,好像害怕被人打似的,然后,慢慢地,他转过身来,“莎拉-拉弗斯一向闹鬼,迈克。你把它们惊动了。也许你该回德里,让它们安静下来。那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了。”他顿了一下,仿佛在头脑中重放刚才说的话,然后点了点头。他点头的动作和转身一样慢,“是啊,到头来那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回到莎拉后,我给华德?霍金斯去了个电话。然后我终于拨通了邦尼?阿莫森的电话号码,心里却巴望她不在旅行社——她是这家位于奥古斯塔的旅行社的股东之一——但她在。和她通话到一半时,施乐传真机开始列印乔的日程表。第一页上是华德的留言,“希望这些能有用。” 我并没有预先把要对邦尼说的话操练一遍,觉得那么做只有把事情弄糟。我告诉她乔死前正在写一些有关我们夏季别墅所在的那个镇子的东西——也许是一篇文章,也许是一系列文章中的一篇——而镇上有些当地人显然对她的好奇心很“感冒”,某些人到现在还是。她有没有对邦尼提过这事?或许还给她看了初期的草稿? “没有,嗯哼。”邦尼听上去真的很惊讶,“她以前常给我看她的照片和植物标本,即使我不怎么想看;但她从没给我看过任何她写的东西。事实上,我记得她曾经说过她决定把写作的事留给你,而自己——” “——自己在其它方面样样都稍许涉猎一下,对不?” “对。” 我认为该到了结束这次谈话的时候,但潜意识里冒出了其它念头,“她有没有在见什么人,邦尼?” 电话的那头是一片沉默。我的手远远地伸到传真篮里,一把拿出了那叠传真,整整十页——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到一九九四年八月——上面到处是乔秀气的手书。在她生前我们是否用传真通过信?我记不得了。真混,我怎么有那么多事都记不得了。 “邦尼?如果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乔已经死了,但我还活着。如果必须的话我可以原谅她,但我不能原谅我不知道的——” “对不起,”她说,然后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只是刚才我没理解。‘见什么人’,这样的事对乔……我所认识的乔……是那么不可思议……所以我没弄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以为你指的是心理医生,但你指的不是这个,对吗?你指的是同什么人约会,一个情人。” “我就是指这个。”此时我翻阅着传真过来的日程表,手一点点往眼边靠近。邦尼语气里那种诚实的困惑让我松了口气,但不如我期望的那么轻松。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我甚至不需要佩里?梅森系列剧里那女人横插一槓的声明,真的不需要。毕竟我们谈论的是乔,是乔啊。
第102页 “迈克,”邦尼说道,语气极为温和,似乎生怕我发疯,“她爱你。她爱你。” “是的,我想她爱我。”传真显示我妻子的日程是那么繁忙,工作是那么高效。“缅因s-k”……指的是“免费厨房”;“妇女之家”,一个安顿各县受虐待妇女的网络组织;“少年之家”;“缅因图书之友”。她每个月出席两三次会议——有时候甚至每星期两三次——而我几乎没有注意过这点。我太忙了,和妻子的关系陷入危机却一无所知。“我也爱她,邦尼,但在她生命的最后十个月里,她在做一件事。难道在你俩一起开车去‘免费厨房’或‘缅因图书之友’的路上,她就没有给过你任何暗示吗?” 电话的另一端无语。 “邦尼?” 我把电话从耳边移开,看看“需要充电”的指示灯是否亮着,一切正常,我又把它放回耳边。 “邦尼,怎么了?” “最后九到十个月里我们没有一起开车出去开过会。我们保持电话联繫,我还记得和她在沃特维尔吃过一顿午饭,但我们没有一起开车出去。她辞职了。” 我重新看了一遍传真,上面到处是乔用秀丽的字体标出的会议,包括“免费厨房”的会议。 “我不明白。她辞去了‘免费厨房’的职务?”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邦尼谨慎的声音:“不,迈克。她辞去了所有的职务。九三年末起她就不再是‘妇女之家’和‘少年之家’的理事了——她的任期满了。另两个职务,‘免费厨房’和‘缅因图书之友’……她在一九九三年十月或十一月就辞掉了。” 华德发给我的日程表上每一页都标着各种会议,一九九三年的,一九九四年的,那些她不再参加的理事会的会议。而她一直在这里,在所有那些所谓的会议期间她都在t镇上,这一点我敢用脑袋打赌。 尸骨袋 正文 第17章(一) 章节字数:5217 更新时间:08-05-18 15:42 德沃尔气疯了,是的,像一条疯狗,而他碰上我偏偏是在我最糟糕、最虚弱、最害怕的时候。我觉得从那个时候起,每件事情都像註定一样。从那个时候起到后来那场人们至今谈之色变的的大风暴为止,形势像一场泥石流那样轰然而下。 星期五下午的其它时间我都感觉良好——和邦尼的谈话虽然留下许多未解之谜。我还是觉得宽慰了不少。我做了盘炒时蔬(作为对自己近来沉溺于乡村咖啡馆油腻食物的弥补),一边看晚间新闻一边吃。太阳正慢慢地朝着湖对面的群山背后落去,客厅里灌满了金色的夕阳。汤姆·布罗考关上店门的时候,我决定沿着主街散散步,打算只要在天黑前能回到家,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同时思考一下比尔·迪恩和邦尼·阿莫森告诉我的事情。当我写作遇到情节上的难题时,常走在这条路上边走边想。 我走下房前的枕木台阶时心情仍然很愉快(有些困惑,但感觉很好),于是沿着主街散起步来,接着又停下来看看那位“绿衣夫人”。虽然夕阳灿烂地洒在“她”身上,还是很难看出“她”的本来面目——不过是一棵白桦树背后矗立着另一棵半枯的松树,松树的一条枝干形成一条伸出的胳膊的样子。“绿衣夫人”的姿态好像在说,朝北走。好吧,虽然我不是很年轻,我还是朝北走的,就这样吧,至少走一段。 但我还是又站了会儿,不安地研究着“她”那隐藏在枝叶中的脸,轻风把“她”的“嘴”吹出一个凛冽的冷笑。我想那时我的心情已经开始变坏,但先前怡然自得的感觉使我没能注意到这种变化。我开始往北散步,寻思乔到底写了些什么……因为那里我已经开始相信她很可能写了些什么。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么会在她的工作室里找到那台旧打字机呢?我要穿过这个地方,我下定决心。穿过这里时得格外当心,还有…… 救命我快淹死了 这个声音来自林子里,水里,还有我的身体里面。一阵眩晕穿过我的大脑,席捲我的生生思绪,将它们纷纷驱散,就像风驱散树叶一样。我停下脚步,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绝望,一生从未有过。我的胸口绷得紧紧的,胃部像遇寒的花朵那样蜷缩了起来,眼睛里泛起冰冷的水。但那绝不是眼泪,我知道什么东西来了。不要,我试图说出来,但这个词并没有从我嘴里发出。 我感到嘴里灌满了冰冷的湖水味,所有那些黑暗的腥味。突然间那些树木在我眼前闪着微光,仿佛我的透过清冽的液体在看它们似的,可怕的是胸口的绷紧感变得越来越实在,变成了手掌的挤压感。那些手正在把我往下按。 “难道它就不肯停下来吗?”有人问——几乎是高声叫道。主街上没有其他人,只有我,然而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个声音,“难道它就不肯停下来吗?” 接着出现的就不是外部的声音了,而是我自己脑海中陌生的声音。它们猛力撞击着我的颅骨,就像不小心飞进灯罩的群蛾……或许不是灯罩,而是一只日本灯笼。 救命我快淹死了 救命我快淹死了 蓝帽子说抓住我
第103页 蓝帽子说别让我跑了 救命我快淹死了 我的浆果落在路上 他按住我了 他的脸在发亮好可怕 让我出来让我上来哦上帝让我上来 老牛跑了完了完了老牛跑了求求你们 老牛跑了你们还来快停下完了老牛跑了(“完了完了老牛跑了”是美国儿童在游戏中叫的一句话,意思是游戏至此为止。在捉迷藏或抓人游戏中只要喊了这句话,游戏自动结束。) 她在叫我的名字 她叫得好大声 在极度的惊恐中,我的身体向前一俯,张开嘴巴,从我张大的口中涌出来冷的…… 什么也没有。 恐怖虽然过去了,但没有真正离去。我仍然觉得胃里极其噁心,仿佛吃了什么遭到身体剧烈排斥的东西,蚂蚁粉或是乔的《蘑菇指南》里用绒线框出来的某种毒蘑菇。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五六步路,不停地干呕着,仍然相信自己喉咙里是灌满水的。河岸斜坡上长着另一株白桦,白色的枝干优雅地俯在水面上,似乎映着黄昏的余光的欣赏自己的倒影。我像一个醉鬼抓住一个街头的灯柱那样一把抓住了它。 胸口绷紧的感觉开始缓和,但仍留下一种真实的疼痛。我的手搭在树干上,心脏怦怦乱跳,突然间我开始闻到一种恶臭——一种比在辣太阳底下发酵了整个夏天的积淤腐烂的泥塘更不祥、更骯脏的臭味。我随即感知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物,那恶臭就是从这存在物身上散发出来,那是一个已死了却又没死的东西。 哦,停下,完了完了老牛跑了,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你停下,我试图这么说,但这次仍旧什么也没说出来。接着这东西消失了。那臭叶也不复存在,只闻到湖水和树林的味道……但我能看到一样东西:湖里有个男孩,一个脸朝上淹死了的黑人小男孩。他的双颊鼓了出来,嘴巴松垮垮地大张着,两只眼睛是白色,像雕像的眼睛。 我嘴里又一次泛起湖水的腥味。救救我,让我上来,救命我快淹死了。我探出身体,在头脑里尖叫起来,对着那张死脸尖叫起来,这时我意识到另一个我正仰视着自己,透过夕阳下泛着玫瑰色波光的湖面仰视着这个穿蓝牛仔裤和黄翻领衫,紧扒着一棵颤动的白桦树,并试图大叫的白人男子,他的脸在水中随波纹晃动,一条追逐小肥虫的小鱼儿游过,使他的眼睛短暂地鼓了一下,我同时是这个黑小孩和这个白人男子,一个淹死在水里,一个淹死在空气里,是这样吗,是这么回事吗,敲一下表示是,两下表示不是。 我感到噁心,但除了仅仅吐出一口唾沫,不可思议,一条鱼竟然跃向这口唾沫。日落时分它们见到什么都会跳;逝去的阳光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发了疯。那条鱼在离岸边七英尺的地方重新落入水中,击起一圈银色的涟漪,这一切消失了——嘴里的腥味、那恶臭、淹死的小黑鬼那波光粼粼的脸——一个黑鬼,他会这样想自己——他的名字几乎无疑地应该叫泰德威尔。 我向左边望去,看到一块石头从浮土里朝外冲着,心想,那儿,就在那儿,仿佛作为一种肯定,那股腐败的恶臭又一次扑面而来,像是从地面冒出来似的。 我闭起眼睛,仍然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着白桦树,感到自己虚弱、噁心,像病了一样,而就在这时,背后传来麦克斯·德沃尔那疯子的声音,“喂,拉皮条的,你的婊子呢?” 我转过身,他就站在那儿,旁边站着萝盖特·惠特摩。这是我唯一一次遇到他,但一次就够了。相信我,一次完全足够了。 他的轮椅看上去完全不像一把轮椅,更像是一辆三轮摩托的边车和一架登月车交配的产物。车的两边各有六个金属车轮;车身后面有一组大车轮——我猜有四个,这些车轮并非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我注意到每个轮子都有单独的支架。这就使得即便在比主街崎岖得多的路上,德沃尔都能滑行自如。那排后轮的上方安装着封闭的引擎箱。德沃尔的两腿藏在一个玻璃钢座舱里,上面绘有红黑相间的条纹,即使装在跑车上也毫不寒酸。座舱中间竖着一个装置,有点像我的碟形卫星天线……我猜它是某种电脑规避系统,甚至也许是个自动驾驶仪。扶手相当宽大,上面布满了控制按钮。这部机器的左边挂着一个足有四英尺高的的绿色氧气罐。一根软管连接着一根透明的摺叠式塑料管,后者连着一个面罩,面罩就放在德沃尔的大腿上。它让我联想到老飞行员的速记面罩。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差点把这架仿佛从军事幻想小说里跑出来的轮椅当成了幻觉,幸好座舱上贴着的装饰标籤提醒了我,上面写着:我爱道奇!(洛杉矶道奇队是美国久享盛誉的棒球队。) 这晚,这个我在沃灵顿“日落酒吧”门口见过的女人上身穿着一件白色长袖衬衣,下身是一条黑色收腿裤,使她的腿爬看上去像插在剑梢里的两柄利剑,消瘦的面庞和塌陷的两颊令她像极了孟克的画《吶喊》中的人物,她的白发从头上笔直挂下来像个头罩,嘴唇涂得鲜红,仿佛在滴血。 她又老又丑,但比起玛蒂的公公却要可爱多了。后者骨瘦如柴,嘴唇青紫,眼窝和嘴角周围的皮肤形成暗紫色的发散状褶皱,他看上去像是考古学家在金字塔的墓室里找到的一具浑身珠光宝气,簇拥在一堆妻妾和宠物制成的木乃伊中间的干尸。他斑驳的头颅上仍连着几缕白色的头发;另有几簇从他仿佛本该属于一具半融化的蜡像的大耳朵旁边冒出来。他穿着白色的棉质裤子和鼓起的蓝衬衫。只要再戴一顶黑色的软边帽,他看上去像十九世某位法国画家行将就木前的样子。
第104页 他的大腿上横放着一支黑色木拐杖,拐杖的一头连接着一个鲜红的自行车把手,他抓着把手的那只手上看上去非常有力,但是和拐杖一样黑,血液循环正在衰竭,我不敢想像他的脚和小腿是什么样子的。 “你那婊子扔下你跑了,是不是?” 我试图说些什么,但嘴里仅仅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我放开手中还抓着的树干,试图站直,但双腿仍旧虚弱,于是我再次抓住树干。 他用胳膊肘顶了顶一个银色的开关,轮椅向前移动了十英尺,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轮椅发出的声音又尖又细,我看着它像看着一条邪恶的魔毯。它那许多个轮子各自上下移动,反射着落日渐红的余晖。当他来到我跟前时,我能闻到他的气味。他的身体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了,但他周围却有一种难以否认令人望而生畏的气氛,像电子风暴般围绕着他。那女人走到他身边,用沉默的、看笑话的眼神打量我。她的眼睛略带粉红色。早先我以为它们是灰色的,不过染上些夕阳的颜色,这时我明白了,她是个白化病人。 “我一向喜欢婊子,”他说,“婊”这个字他发起来很吃力,听上去像“否子”,“对吗,萝盖特?” “是的,先生,”她说,“在她们的地方。” “有时候她们那地方就在我脸上!”他带着一丝病态的得意大叫起来,好像她冒犯了他似的,“她在哪儿,年轻人?她现在坐在谁的脸上呢?我在想呢。还是你找的那个滑头律师?噢,他的事我全知道,包括他三年级时的那次记过处分。我总是‘知己知彼’,这是我成功的秘诀。” 我猛一使劲,终于站直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散散步,和你一样。我犯法了吗?任何人只要想在这条街走,就能走。你在这儿待的时间是不长,拉皮条的小傢伙,不过这一点你还是该知道的吧。这儿是我们镇的公共场所,好狗坏狗都能在这儿肩并肩地走。” 他又一次用那只没有抓着红色自行车把手的手拿起了氧气面罩,深吸几口气,然后把它放回腿上。他咧嘴笑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密谋犯的笑容,露出深褐色的牙龈。 “她的滋味怎么样?你的小婊子?一定不错,否则怎么会把我儿子像个囚犯一样留在她骯脏的小房车里呢?现在,还没等蛆吃了我儿子的眼珠,她又跟你勾搭上了。她那活儿不赖吧?” “住口。” 萝盖特?惠特摩向后一仰头,大笑起来。这笑声仿佛一只兔子被猫头鹰的爪子擒住时悽厉的叫声,令我寒气倒竖。我觉得她和他一样疯狂。感谢上帝他们老了。“你戳到他的痛处了,麦克斯。”她说。 “你想怎么样?”我吸了口气……又一次闻到了那股腐烂的臭味,不由干呕起来。我不想这样,但忍不住。 德沃尔在轮椅里直了直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是在嘲笑我。那个时刻,他看上去活像《现代启示录》(1979年拍摄的战争史诗作品,揭露黑暗的人性,是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越战片之一。)里的罗伯特?杜瓦尔,走在海滩上告诉全世界他是多么喜欢早晨的汽油弹的味道。他的嘴咧得更宽了,“一个好地方,就是这儿,不是吗?一个停下来思考的好地方,难道不是吗?”他环顾四周,“那事儿就是在这发生的,哈。” “那男孩是在这儿淹死的。” 我认为惠特摩听到这话时微笑变得不自然了。德沃尔却毫不在意。他用老年人特有的动作摸索着抓住透明氧气面罩。我能瞧见一个个黏糊糊的气泡吸附在面罩内侧,他又深吸了几口,再次把它放下。 “这湖里淹死过三十来个人,而且还只是人们知道的。”他说,“多一个少一个男孩又怎么样?” “我不明白。难道有两个泰德威尔家的男孩死在这里?一个得血毒症的,还有一个——” “你在乎自己的灵魂吗,诺南先生?你不死的灵魂?上帝的蝴蝶囚禁在一个很快便会和我的身体一样烂掉的肉做的茧里。” 我什么都没说。他来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带给我的奇怪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他不可思议的个人魔力的惊嘆。我这辈子从没感受过这么生猛的力量。这里没有什么迷信的成分,用生猛来描述它再确切不过了。我完全可以逃跑。换了其它情况,我敢肯定自己一定拔腿就跑。把我留在原地的当然不是勇气;我的两条腿虚脱了,我担心自己会倒下。 “我打算给你一次拯救灵魂的机会,”德沃尔说着举起一只满是骨节指头表示“一”,“离开这儿,拉皮条的。现在就走,就穿着这身衣服。不用打包,甚至不要去管炉子有没有关上。离开这儿,离开那婊子和那小婊子。” “把她们留给你吗?” “啊对,留给我,我会做需要做的事。灵魂是文人们关心的事,诺南。而我是个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