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生前是个体面人》 第1章 穿成一个小秃瓢 “母后!母后!”孩童的哭喊声响彻燃烧的宫殿,可没有任何人回应他,有人逃窜,有人趁乱卷财,有人徇私报复......人性的丑陋在这一刻彰显的淋漓尽致。 “——!”孩童突然惊喜地向一个人跑去,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扯着那人的衣袖:“救救母后!我——” 下一刻,沉重的一掌拍在了孩童的后心,直接将他击飞在地,后面的事,他再也不知道了。 ————————————————————————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跪着的。 这让我很不爽。 作为一个从小受社会主义熏陶的好青年、顶天立地男子汉,怎么可以随便给人下跪呢! 不好,这很不好。 但是我还是屈服了,因为我头上有一柄刀。 如果现在站起来,这柄刀会把我的头皮刮破。 其实说实话,除了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簇簇掉下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外,这把刀剃头发还挺舒服的。 虽然我其实并不想反抗,但是给我剃头的这个人好像并不这么想。他没拿刀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按着我的头,让我有一种脖子快被撅断的窒息感。讲真,我抬头真的只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再这么摁着我就要咬你了哦?是真的咬哦? 至于为什么是咬不是揍呢?因为我早在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就发现,自己是个萝卜丁大点儿的小屁孩,身上唯一的武器可能就是这口没长全的小白牙了——我试着用舌头舔了舔,还挺尖的。 终于,我头上一根毛也没有了。我这才看见这个把我剃秃了的人——呵,细眉长目,一副薄情寡义相。 “方丈,”此人,啊不,此和尚恭恭敬敬地对站在佛堂前面的三个老和尚其中之一行了个礼:“弟子已为他剃度,请方丈赐名。” “不急,不急。”站在最中间的老和尚笑眯眯的走了过来,我眼睛不太好使,他走近了才看得清他的脸,倒是一副标准的慈眉善目老和尚样子,他蹲在我面前,一双大手往我脸上轻轻一擦,手指上多出些水痕。 我这才发现我哭了。 一定是刚才那个人把我按得太疼了。 而显然老和尚对我的眼泪有更多想法,他呵呵一笑,慈祥地摸了摸我被剃的光秃秃的头:“孩子,你不愿意入佛门。” 那个臭和尚一下子就急了:“方丈!他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他本想冲上来拍我后背,却碍于老和尚也在,只好气急败坏地压低了声音吼我—— “别哭了,给我憋回去!方丈是在…….” “丘南,”老和尚打断了他的话:“你先退下。” “.…..是。”这个叫丘南的和尚很不甘心地瞪了我一眼,闭上了嘴巴。 其实我有点懵,我想不起来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甚至,我在想一开始从我脑海里蹦出来的“社会主义好青年”是什么,那些东西就在我脑子里,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了。 但是我记得,和尚是不能吃肉的。 虽然我很想回答他,我一点都不愿意当和尚,但是眼下还没摸清楚状况,所以我沉默地和他对视着,就是死活不说一句话。 正当我们僵持的时候,又一个瘦高个儿的老和尚走了过来:“师弟,佛门乃清静之地,这孩子难逃俗世侵染,也不愿入佛门,不如放他走吧。” “方丈!您已同意弟子给他剃度了!”丘南扑通一声跪在地下:“那些人不会放过他的!您若不收他,就没人能保住他了!” 哦豁,看来我的人设还挺腥风血雨的嘛! “阿弥陀佛,”老和尚长叹一声,仍是问我:“你是如何想的?” 不当和尚,就是死路一条?我想了一会儿,终于点了头。 眼见丘南是松了口气,那个瘦高的和尚却皱起眉头:“既入佛门,便要六根清净,你俗念未断,谈何清净?勿要诓骗佛祖。” 这和尚忒烦人,我虽然想吃肉,但还并不想死,为了不死,当当和尚也没什么,可他口口声声俗念未断,就是不想我留下,我一打眼儿就知道他是怕我带来麻烦,其实这也没什么,人之常情罢了。可他撵我便撵我,还非要扯些什么佛理,着实虚伪。 作为一个有逼格的人,我决定以一种极其轻蔑的语气回讽他:“要泥寡,雨女无瓜。” ……………….艹,我在说什么?!!我想说的明明是与你无关!雨女无瓜是什么鬼! 我舔着自己漏风的小白牙陷入了沉默。 三秒后,蹲在我面前的老和尚突然拍地大笑,乐得不可自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六殿下真是有趣啊!” 六殿下是谁?我吗? “也好,”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你前面有八个师兄,你排第九,老衲便赐你法号九谏,如何?” 那个好像一直看我不顺眼的瘦高和尚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被老和尚看了一眼就把话咽回去了,反倒是丘南喜上眉梢,拉着我重重磕了个头:“快拜见你师父!” 于是我的额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重重磕在了地砖上。 我操了,我真是操了。 外面的贼人我是不知道了,不过你的的确确就是过来杀我的吧?啊! 可能是我本身就很虚弱的关系,这么往地上一磕,我眼前一黑,直接晕过去了。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是一个男人把小孩子举到头顶,小孩子骑着他的脖子摘下一朵玉兰花,然后献宝一样把花往一个很温柔的女人手里送,结果手没抓稳,花掉落在泥土中,男人一不留神就踩了上去。孩子看着花儿愣了半天,嘴巴一扁就大哭起来,牙都没长齐的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发发、发发”,男人却极其开心,大笑着把孩子抱下来狠狠亲了一口:“咱们的冀儿真可爱,哈哈哈哈哈……”旁边的女子一脸不忍直视,目光却黏在孩子身上移不开,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孩子和这个男人。 孩子哭久了,女人就不忍心了,埋怨道:“别再逗冀儿了,你快哄哄他啊?” 男人就哄:“冀儿不哭不哭,爹爹再赔你一朵发发送给你娘亲好不好呀?” 孩子抽抽噎噎地停了哭声:“真的吗?” “朕说的还能有假?”男人笑眯眯道:“来年爹爹专门给你开一片院子,都种上玉兰花,你想送哪朵给你娘亲就送哪朵,如何?” 如何呢? 我也不知道。我醒了。 我醒的时候,躺在一辆马车里,马车里就两个人,我,和老和尚。 老和尚翻着一卷经书,懒洋洋地给了我一个眼神:“醒啦?” 我牢记着“雨女无瓜”这个深刻的教训,下定了惜字如金的决心:“(哪)儿。” 该死!下回只说一个字好了! “彷兰,白龙寺。”我发现,只有听见我口误他才更有说话的兴致,真是恶趣味:“我的好徒儿,保住你的命,是需要代价的。” 彷兰?没听过。 我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一言不发。这种用法在写文章上也叫留白,给别人留下足够的脑补空间。 “九谏,入了佛门,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依我的推测,老和尚应该脑补了挺多,因为他又把手放在了我光溜溜的脑袋上:“你可知,我为何给你取名九谏?” “楚辞中初放、沉江、怨世、怨思、自悲、哀命、缪谏,为《七谏》,我给你取名九谏,便是要你比旁人多悟两谏,一谏谏己,二谏谏世,等你悟出来了,便可以做白龙寺的住持了。” 其实我不太想做住持,真的。但他的手摸得我很舒服。有人说男人的头不能摸,这个人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没有刚剃完光头——我头冷。 为了让他继续给我的头免费保暖,我决定答应做和尚了。 我不再想梦里的“冀儿”是谁,梦里那种微妙的感觉也渐渐离我远去了。 我觉得我已经完成了老和尚交给我的第一项任务——他要我不再想以前的事情。 我好像已经忘了。 第2章 寒寺来客 “听说了吗?三皇子彻底完了!” “三皇子也完了,这下彻底没人能和七皇子争了吧?” “可是皇上还没有立太子,也没有给七皇子封王。” “那又怎样?四皇子早夭,二皇子是宫女所出,唯唯诺诺一向不受重视,五皇子前些年也败北了,现在三皇子也倒了,皇上立储是早晚的事,除了七皇子还有谁呢?” “不是还有大皇子?大皇子也算是元后嫡出呢!” “哈哈哈哈哈”人群中一阵爆笑:“他算什么嫡出,你说二皇子都比他要可信些。” “这又是为何?” “元后所生没错,可惜是个废后,还是因为毒害后宫妃嫔和皇子被废的,皇上早就对他们母子厌弃至极,没把他废为庶人已是仁慈了!” “说了半天,怎么没有六皇子?” “六皇子..........唉,造孽。” “六皇子不是早就夭折了?” “当初护国大将军被判谋逆罪,俪皇后自刎于未央宫,六皇子从此就不知去向。其实,当初六皇子才是皇上最喜欢的孩子,皇上天天抱着不撒手,连上朝都要带着呢!” “是啊,要不是有那一出........当今天下形式如何,未可知啊……” “说来也是三皇子倒了,牵连出之前的事,护国大将军谋逆一案才得以沉冤昭雪,皇上已经追封了护国大将军忠勇王,亲自设了祠堂,还想......召六皇子回京。” “六皇子没死?” “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但皇上认定了他没死,还派遣了三千人给小李将军,命他西行寻找六皇子沈冀。” “为何是西行?” “或许是因为………皇上从未放弃过寻找这个儿子。” “那若六皇子被找回来,七皇子岂不是……” “你可知三皇子为何会这么快被扳倒?” “因为他背后的丞相府毁了皇上最爱的女人和儿子,所以皇上知道后毫不犹豫地赐了这个儿子毒酒。” “可是护国大将军死时三皇子也不过是个孩童。” “人心总是偏的,皇帝也是人。” “那他会不会为了自己最爱的孩子扫平所有障碍?” “所以七皇子不会让六皇子回来的。” “绝对不会。” 我今天真的很生气,我一生气,就喜欢踹门。 于是我一脚把门踹开,用能震死老和尚的声音义正言辞道:“师父,弟子要还俗!” 老和尚含在嘴里的茶“噗”得一下全喷出来了,和他一起的人一只手没拿稳,茶水撒了一地。 真不好意思,没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 在外人面前,我还是要给老和尚一点面子的。 我摆出平时诵经时的正经样子,呼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小僧见过施主。” “有礼有礼,”这人声音中带着未尽的笑意,有点像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声音很有磁性,尾音带着些许嘶哑,竟有几分勾人,我想,这个人一定很讨女人喜欢。 “敢问这位小师傅,刚才说要还俗是为何故啊?” 我这才抬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施主真想知道?” 老和尚看看我,又看看他,叹了口气,在一旁闭嘴不说话了。 他饶有兴致道:“还请小师傅解惑。” 我叹了口气:“不瞒施主,此事确实是荒谬至极,小僧幼时便皈依佛门,数十载潜心修为……”我直接无视老和尚欲言又止的神情,继续说:“谁知一次下山…….” 还没等我说完,一个我极其不想听见的声音就出现在我身后:“谁知随便下一次山就遇见我了?” 我灵敏地一侧身,躲开了伸向我肩膀的魔爪:“小郡王自重。” “我偏不。”魔爪的主人先向我老和尚施了一礼:“明玦见过天境大师。”他眼睛一扫,发现屋里还有一位,挑眉道:“不知这位是?”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小郡王,草民失敬。”这人嘴里说着草民,眼里却没有一点尊卑,一对桃花眼微挑,便是一派江湖浪子的风流:“在下楚赦之,见过小郡王。” 楚赦之?我立刻转头看老和尚,他什么时候和江湖第一游侠交上忘年交了? “楚赦之?”卫明玦这个二傻子皱起眉头:“好像在哪儿听过,既是在大师这里,就免了那些虚礼吧。” 我简直要笑出来了,要是老和尚有这么大面子,卫明玦就不会出现在这间佛舍里了。 然而,我会说出来吗?自然是不会的。 作为彷兰颇具盛名的小圣僧,我要在外人面前维持我高冷的人设。 楚赦之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在下大概知道小师傅为何要还俗了。” 坏了,我的一世英名要毁于一旦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卫明玦此人虽然会点武功,但也不过尔尔,顶多算是个一二流的水平,没什么好说的。唯二为江湖人津津乐道的,大概就是他异于常人的性向和他“千金郡王”的称号,作为云裳公主的独子,朝廷最年轻的闲散王爷,他向世人高调展现自己异于常人的性向之前就很有钱,展现之后依然很有钱,甚至更有钱了——光是长公主的底蕴就足够他天天在上京最贵的小倌儿阁里一掷千金到老死,更别提皇上赐给公主府的抚慰金了。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嘴卫明玦之前遍布上京的情人,这位小郡王从不满足于小倌儿阁的哥儿们,豪门权贵、清流世家,就没有他不敢招惹的。不过最对他口味的大概还是豪放不羁的江湖中人,基本看对眼了就能抱在一起,事后也不怕纠缠,可江湖中也不是人人都像他那样浪荡,若非他招惹了我一位忠实香客的儿子,恐怕我压根不会见到他。 卫明玦眼睛一亮:“你要还俗?” “绝无此事。”我冷着一张脸:“小僧一心向佛,还请施主不要纠缠了,今日白龙寺有贵客,不再迎接其他香客,施主请回吧。” 卫明玦那样子看起来简直是委屈极了,就好像不是他在逼着和尚还俗,而是我在欺负他。不过此人虽大多数时候脑子不太好使,在长辈面前倒不会过分放肆,也算是他众多缺点中唯一一个亮点了。 “小郡王请留步。”快被我遗忘的楚赦之开口道:“草民此来白龙寺,是有一事相求于天境大师,此事说来倒也与朝廷有几分干系,不知小郡王可听说过这个?”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放在桌案上,推给卫明玦:“这是我一位朋友给我的,最近他的酒馆中出现了很多私下交易这种东西的客人,他们称它为——极乐散。” 卫明玦眉头一皱,伸手把袋子打开,捻起一点粉末放到鼻子下,半晌哼道:“劣质。” “哦?”楚赦之双眼微微挑起,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正打着坏主意的狐狸:“可我那位朋友却说,这已是上等的货了,这一小袋可值得上五百两银子。” 卫明玦笑里藏刀:“此事可不归本王管,不过若你朋友肯报官,本王倒可以相当地的知府知会一声,让他多多关照你的朋友,不知你那朋友愿不愿意啊?” 我冷眼旁观,知道卫明玦的恶趣味又上来了,索性他再怎么恶趣味也不敢波及到我身上,我便旁观看戏好了 果然,卫明玦又道:“世上愿意帮皇叔做事的人不知凡几,本王却偏偏不愿意沾这一身腥。不过若你执意要求,本王倒也可以满足你。” 楚赦之故作惊讶:“那王爷有什么条件?” “很简单,”卫明玦往后一靠,佛舍的木凳子被他坐的活像千金难买的贵妃塌:“本王记得,你在江湖上好像是挺有名的,若你能以朝廷命官的身份来查这件事,本王便亲自走一趟上京,替你将此事上达天听,如何?” 楚赦之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失笑道:“小郡王太看得起我了,在下不过一届江湖莽夫,实在入不得官场,恐怕要令您失望了。” “这有何难,只要本王……” “小郡王。”我眼看着两个人的话题越聊越僵,不得不出言打断。卫明玦扯皮总归是为了我,我再不说话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您的心意,小僧心领了。” 卫明玦抿抿唇,神情似有不甘,却还是在我的坚持下让步了:“你不用这样客气。” 我对楚赦之说道:“小僧久闻施主美名,也信得过师父的客人。既然施主已经找到了这里,必是查到了些什么。敢问施主,委托施主之人可是风云楼之主魏不凡?” 楚赦之微怔,没有否认:“事实上,他只让我找一个人——实不相瞒,三个月前风云楼旗下的酒肆茶坊中突然盛行一种白色粉末,人称‘极乐散’。” 卫明玦嗤笑:“吃了就死,当然早登极乐。” 楚赦之苦笑:“若是吃了就立刻早登极乐,事情也不会这么棘手了。坏就坏在,极乐散一开始并不会让人死,反而会使吸食的人无比快乐,然后一点点加量,最后根本离不开它,若一日不给,便癫狂无比,状若疯子。” “日日吸食,最终也会日渐消瘦,形容憔悴而亡。”我闭上双眼:“魏施主请您找的人就是小僧,但小僧,绝不会去。” 楚赦之不笑了,他现在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风云楼楼主魏不凡和楚赦之是多年的好友,更有传言说魏不凡一直想把自己的义妹嫁给楚赦之,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但也可以看出二人交情不错。 “小师傅的意思是……可在楚某眼中,魏兄并不是那种人。” “也许一开始不是,可是吃了那东西之后就不一定了。”卫明玦面上浮现厌恶之色:“彷兰地处边远,他都能让你找过来,真当本王不敢请旨抄了他的风云楼吗?” 楚赦之心下越发冰凉,勉强笑道:“两位说的,与魏兄的话完全不同,叫楚某越发摸不着头脑,可否将来龙去脉与楚某说上一说?” 知道自己错看了一个朋友是件很难过的事,我跟随师父讲经这些年,这种事情见得不少,楚赦之此事还能冷静地向我们询问来龙去脉,已经证明他是一个涵养极高的人了。 我回想了一边来龙去脉,低头念了句佛号:“此事说来话长……” 第3章 白粥悟禅 “这事一开始,是冲着本王来的。”卫明玦目露些许尴尬之色:“是本王与一位……公子,言语不和。” 老和尚听到这里,笑眯眯地站了起来:“九谏,为师去做些素斋招待二位施主,你就替我接待一下吧。” 我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我就不知道老和尚除了煮白粥之外还会做什么别的菜,这是要和我秋后算账的意思了,但这件事,我并不希望他知道。 “弟子遵命。” “因为本王之事,他之前便和家人不太愉快,和我闹僵后更为失意,不知从何处弄来了这东西,之后便再也离不开了,甚至还想将我也拉下水。”卫明玦见老和尚走了,才松了一口气,继续讲道:“那日他约我酒楼见面,我碍于旧情应邀前去,谁知,他竟在酒中下了软筋散,想逼我吸食此物再与他行…….苟且之事。”卫明玦目露厌恶之色,又回忆起那天的恶心之感:“他以前……不是那个样子的。” “陈公子乃家中幼子,自小父母疼宠至极,若非郡王招惹,他本应安乐一生。”我合掌淡淡道:“纵然极乐散不是郡王送到陈公子手上的,他落得今日这般境地,难道不是郡王您一手造就?” “可我已经赠予陈家…….” “陈家为鲁地豪富,不缺银钱。”对于这种始乱终弃的行为,我真的是非常鄙视了:“陈公子离家后,其母一病不起,陈家主辗转千里,请我师父前去为妻儿祈福,师父年岁已高,不宜舟车劳顿,便由小僧代为前去。说来也巧,在路上,小僧遇见了陈公子,和风云楼楼主。” “陈公子与小僧年龄相仿,幼时陈夫人曾带他来小寺祈福,小僧便认了出来。当日小僧行至沂州广安县,找了间茶肆想讨碗水喝,茶肆行人繁杂,小僧碰巧认出了陈公子,却不知与他一起的是风云楼的人,只觉他们神色有异,便留了心。不过那些人颇为警觉,小僧不好久留,只得待他们一行人离开后,暗中观察陈公子。”楚赦之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盯着我,简直像极了一只等待喂食的大狗,让我极其想往他嘴里塞一根大棒骨。 罪过,罪过,在下是个本分的出家人,就算喂狗也只能用馒头喂。 我捋了捋思路,继续道:“大概酉时的时候,陈公子在酒楼订了一间厢房,过了不久,小郡王就进去了。” “小僧自知此举不妥,听了几句话便打算离开,改日再找陈公子,却发现一行人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进了离陈公子最近的一间厢房里,小僧觉得事情不对,便从窗户外面直接翻进了陈公子的厢房,恰巧撞见……神志不清的陈公子和动弹不得的小郡王。” 那天晚上的事,实在令我印象深刻。卫明玦衣衫半解胸口大敞半躺在床上,身上坐着一个一丝不挂的陈公子,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总之,那个画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甚至让我产生了类似于——不还俗也挺好的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一言难尽。 我陷入回忆,一脸的看破红尘大彻大悟,而想来卫明玦也想起了那晚发生的事情,碍于面子他没有做出双手捂脸的丢人举动,然而他看向楚赦之的目光却清清楚楚的表达了他的杀意。楚赦之自然不会被这小小杀意镇住,估计平时风流事也不少,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我的未尽之语了。 虽然这种私事不太好再提,但是为了弄清楚真相,楚赦之不得不十分尴尬的打断了我的冥想:“那……然后呢?” “小僧就将陈公子打晕了。”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罪过。” “那时陈霈已经吸食了极乐散,若非他已经神志不清,没有对准我就全洒在了衣服上,我便真会着了他的道,往后就再也离不开那玩意儿了。”卫明玦面色阴沉:“若本王沾上那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卫明玦本人一般不涉朝堂,但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他若出了事,或被别人控制,从江湖到朝堂,难免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更甚者,可能会牵扯到……谋逆。 楚赦之也意识到了背后之人的险恶用心:“打着这样的算盘,他们恐怕不会轻易让小郡王脱身,我看九谏小师傅似乎并不精于武道,想必是费了一番功夫吧?” “施主是怀疑,小僧是怎么带着两个身量不轻的男子脱身的。”我微微一笑:“小僧是和尚,和尚算良民,良民遇到事,自然是要报官的。” 楚赦之被我噎了一下,反倒笑了:“是在下冒犯了。” 我看了卫明玦一眼:“当时来不及细问,小僧在官府赶到前将小郡王送到了酒楼的柴房,那群人察觉情况不对,冲进厢房想要灭口,所幸小僧身上还有些防身之物,和昏迷的陈公子活着等到了官差。” 楚赦之微微挑眉:“九谏小师傅,良民……应该不会在官府来之前把重要的证人藏起来吧?” 好家伙,居然拿我的话来噎我!我能让他这么快就扳回一城吗? “许是因为,小僧觉得官差来的慢了些。”我毫不回避楚赦之探究的双眼:“或许还因为,那些官差中,恰巧有之前和陈公子坐在一起的人。” 楚赦之面色微变:“小师傅是说……朝廷里也有他们的人?” 卫明玦终于收拾好了他的心情:“没错,他们算计准了本王,被九谏打乱计划,怀恨在心,让九谏吃了不少苦。” 楚赦之可能是被我的高风亮节感动了,很是不赞同的对卫明玦道:“他们怀恨在心,未免不会借刀杀人,郡王怎能让小师傅独自应对!” “是小僧不让郡王出面的。” 楚赦之和卫明玦同时看我。 “小僧想见一个人。”我抿了抿嘴唇:“那个人,对我很重要。” 楚赦之眯了眯眼睛:“小师傅,你的称呼变了。” 卫明玦眼神也变得危险起来:“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你要找人。你在找谁?” 我找人为什么要和你说啊!甚至完全不想搭理你好吗! “施主很敏锐。”我直接无视卫明玦:“师父曾告诉我,在下在俗世中还有一丝尘缘未了。小僧没见过那人,可小僧觉得,他就是那个尘缘。” “小僧想找的,是极乐散的制作人。” —————————————————————— “阿难,和两位施主聊完了吗?”我师父端着个石盘,上面摆了一个锅四个碗:“师父的斋饭做好啦,二位施主若不嫌弃,便一道吃吧。” 我们已经说完了话,楚赦之看见那个还冒着热气的锅,很是期待道:“听山下的村民说,白龙寺的斋饭乃彷兰一绝,想不到楚某还能有此荣幸,尝到天境大师亲手做的斋饭。” “哈哈哈,”我师父捋着胡子,看我把碗和筷子一一摆放好,才亲手把锅盖掀开:“施主谬赞啦,那就快尝尝吧!” 楚赦之:……………. 卫明玦:……………. 我习以为常,面无表情道:“的确,师父唯一会做的,就只有白粥呢。” 只见雾气蒸腾中,赫然是满满一锅天然去雕饰的!白粥! 楚赦之嘴角抽搐,却反应极快的盛了一碗:“大师的粥天然质朴,其中可有禅意啊?” “不错,”卫明玦神情严肃地注视着自己碗里的白粥:“在下仿佛从这粥中看到了众生百态。白米虽沉积在一起,却粒粒分明,大师是想告诉我们万物皆是独立的个体,果然有深意。” 师父十分欣赏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问我:“阿难,你呢?” “二位施主所言有理。”我的内心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还有一点想笑:“此中质朴淳厚之意,二位施主便慢慢体会吧。”我直接站了起来:“师父,厨房里还有两颗白菜,弟子做一道醋溜白菜如何。” “甚好。”师父点头:“醋要多放。” “弟子遵命。”我弯腰施了一礼,关了房门。 俗话说得好,我佛不度哈皮。卫明玦想泡我才讨好我师父,楚赦之怎么也开始拍马屁?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这届江湖第一侠士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夸夸群群主吗!瞬间就对江湖没有兴趣了呢!果然我还是当个和尚比较好吧。。。 “二位施主,”天境大师慈祥地看着楚赦之卫明玦二人:“若二位着急,就请先用吧,老衲和阿难稍后再吃。” 楚赦之要是再看不出来什么他就不是楚赦之了,他放下还没动一口的粥,干笑道:“大师,在下确有一事相求……” 天境大师笑着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楚施主,你可知何谓缘法?” 楚赦之深吸一口气,合掌道:“还请大师指点。” “说不上指点,”天境大师道:“楚施主尚未成名时,与老衲有一面之缘,当年施主虽年少,却已有大侠之风。施主一路走到今天,是有你的缘法,而阿难……自然也有他的缘法。” “他自己的路,当由自己选择,老衲不会多加干涉。”天境大师闭目:“只是无论如何,需他自己真正想好了,施主可明白?” 这是委婉地警告了。楚赦之苦笑:“九谏小师傅心中有牵挂。” 天境大师微微一笑:“那就请二位今晚留宿吧。” 楚赦之和卫明玦皆是一惊。 “若阿难想好了,他会来找老衲的。” 第4章 噩梦 “小僧想找的,是极乐散的制作人。” “自我朝开海禁以来,一种名为罂粟的花便传到中原,所谓极乐散,便是由它提取而来。彷兰直通西域,我几年前曾见过洋人手中名叫‘鸦片’的毒物,与极乐散有类似功效,可他们的提取方式却不同,极乐散的提纯度更高,效用更大,危害性也比鸦片要强很多。更重要的是……它提纯的手法,很特殊。” 卫明玦皱眉:“你想找极乐散的源头,可以同我说,为什么非要以身犯险?” 我认真地看着他:“你知道,极乐散背后的人拥有什么吗?” “钱,大量的钱,足以种植数不清的罂粟、建立庞大的作坊,以及重金挖掘所需的一切人才。这只是第一步,要将极乐散推广出去,同时避免朝廷注意,更需要收买和威慑。这些,郡王应当比小僧更懂。”我说道:“更何况,他们的目标并不止官员,还有江湖。” 楚赦之苦笑,他只是不忍看到朋友缠绵病榻才替人走这一遭,却被卷进了这样大的旋涡里,也实在算是倒霉地紧了:“魏兄……魏楼主只说,找到你就可以救他,不想却是这个样子……” 卫明玦道:“他找的不是九谏,而是我。我逃过此劫后,便再未在人前露面,他们怕是认为只有九谏知道我的下落了。” “楚施主,依贫僧拙见,魏楼主会找上您也不是偶然,还请自己当心。”我双手合十,叹道:“至于其他的事,请施主给我一点时间。” 对了,忘了说一件事,想必大家早就看出来我是个穿越者了,其实说实话,“穿越”这个词也是我到这里好几年后才想起来的。没错,我忘记了以前的很多事,包括我是谁,是做什么的,生命中有没有喜爱的人……统统一片空白。不过我猜自己以前可能是一个不错的手艺人——无论是菜式、木材还是金银首饰的制作工艺,我都驾轻就熟,有的时候甚至可以自学成才,想必就算没有当和尚,我也可以找到养活自己的方法。不过我想来想去,还是当和尚比较轻松,所以也并没有什么还俗的想法。可生活这种东西总是不遂人愿,你想平静,他却非要给你找点事儿做。 我其实并没有很想找回记忆,如果永远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我或许可以安安心心的一直在这个偏远的小山里做一个每天念经打坐的老和尚,可是极乐散的出现,就像一个至关重要的水闸,一旦打开,外面的洪水就一发不可收拾的涌进来——我曾经忘却的记忆亦是如此。 我想起来的东西很多,没想起来的也不少——但我知道那些没想起来的事情也一样阴暗而充满罪恶,那是我不敢直面的罪恶。或许上天给我这一世的机会,就是来让我赎罪的,这是没有写出来的使命,但我必须完成。 “师父,”我并不惊讶地看着老和尚出现在我静思的小佛堂里:“徒儿等您很久了。” 老和尚用手指一戳我光溜溜的脑门儿:“起来,给为师让个座儿不知道吗?” “.…..”我默默地起身,把自己膝盖下的蒲团让给他:“师父,我想躺你腿上。” 这回轮到他无语了:“想得美,你怎么不说让为师亲你一口呢?”嘴上嫌弃着,他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腿:“就一会儿,你现在大了,躺太久为师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 “徒儿就知道师父你会答应的。”我把整张脸埋在老和尚腿上:“师父,我好累啊。” “剃度第一天就告诉你忘记过去,你忘不掉,自然累。”老和尚来回摸着我的后脑勺,虽说男人的头不能摸,但他是我师父,而且摸着挺舒服的,我也就随他去了。 “师父,”我闭着眼睛:“如果有朝一日,我害人无数,您可会亲手解决我?” “怎么会,”老和尚失笑:“你可是天境大师的关门弟子诶,对自己有点信心好不好?” 我笑了:“师父,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啊?我是说真的,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老和尚抚摸我的力度依然温柔:“九谏是至纯至善之人,无论什么时候,为师都相信你。” “.…..”我默默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安静地享受他的头部按摩。 “九谏,你有心事。”老和尚道:“从下山历练回来,你就心事重重,却不肯说,还藏着不想让为师看出来。”他顿了顿,又道:“非做不可?” 他问的没头没脑,我却懂得他的意思:“非做不可。” “此事可与皇家有关?” “初衷与皇室无关,之后是否会牵涉,我也不知道。”我从老和尚身上起来,郑重道:“若此事过后,我还活着,必定回来陪师父终老。” “不必。”老和尚笑了笑:“收你之时,为师就料定终有一日留不住你。你人生中当另有一番天地,那番天地,不在佛门。” 我的表情僵住了:“师父这是……不要九谏了?” “怎么会?”老和尚伸手拂去我脸上的水迹,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满脸泪痕。为什么会哭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是不舍吗? 多年以后再回想,我才知道,这泪水已经先我一步预料到了结局——这一别,即是永别。 “为师今晚来找你之前就想好了,若你这趟出山是存了死志,锁也要把你锁在白龙寺里。不过现在嘛……能想着回来陪你师父,还算有点良心。”老和尚蹲在我面前,仔仔细细地为我擦干泪水——亦如多年前收我入门时一样。 “无论你去哪里,白龙寺都是你的家,住持之位,永远给你留着。”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再拜—— “徒儿九谏今日拜别师父,往后九谏不在,还请师父保重身体,一定......要等我回来!” 翌日,天还未亮起,楚赦之打着哈欠从客房走出,正想打井水净面,却见一背对他的人影站在院子里,那人听到推门声,并没有回头:“楚施主,小僧已备下晨食,施主用完,我们便上路吧。” 楚赦之眉毛一挑,眼带深意:“我们?” “不错,我们。”我转身面对他,微微一笑:“水井在施主左手边第二个院子,穿过石阶就是,为香客准备的热水也在旁边,取用随意,小僧在师父房里等你。” 楚赦之一怔:“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施主要找水井?”我点了点自己左眼,笑而不语。 楚赦之一抹眼睛,赫然发现一粒眼屎! 楚赦之迅速抹去眼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都是男人,面前这个还是和尚,自己在尴尬什么劲:“.…..” 我欣赏够了他尴尬的样子,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是小僧考虑不周,本寺客房极少用到,小僧便没有在客房备热水,在此给施主赔罪了。” “哪里,是我冒昧打扰。”楚赦之回以一礼,虽看上去仍有些窘迫,但独属于他的风流浪子的气度又回来了:“小师傅稍等,我随后就到。” 去往中原的路渐渐变得繁华热闹,经过几天的奔波,我们三人行至一处小镇,各开了一间房,或许是一路多思,我这晚又开始做那个许久不曾做过的噩梦。 “是你!都是你的药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什么迫不得已,你就是个助纣为虐的恶魔!” “给我......给我打一针!”枯瘦狰狞的手抓住了我的小腿,黑黄的牙齿下是真不见底的恶臭:“快给我打一针!打一针!” 梦中的青年不断后退,转身拼命想要逃脱黑压压的地狱,但身后却有手从四面八方抓住他的脖子、胳膊、衣摆...... 然后他撞到了一个人。 “阿难,不要怕。”老和尚双掌合十,撞到他的青年变成了哭泣的小和尚:“所有意识,一切皆意,法为缘生。” 老和尚护在小和尚身前,金光便照到那无间地狱中,哭号嘶喊的声音渐渐消失,那些无处不在的手依旧试图去抓小和尚,却碰不到他一个衣角。 老和尚盘膝正坐,念净土文:“阿弥陀佛,愿以净光照我,慈誓摄我,我今正念,称如来名......” 小和尚呆坐在地,看一切鬼魅消散于金光中:“他们真的能解脱吗?” “他们是谁?”老和尚念完经,慈祥的摸着小光头:“不能解脱的是你啊,阿难。” 我猛地从客栈的床上坐起,冷汗浸湿了枕头表面。 一个淡蓝色衣衫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之所以说淡蓝色而不是黑色,是因为我睡觉前关上的窗户被打开了,月光照在他身上,却令他脸上的阴影更深。 “阿难……小师傅,”这人开口:“你心里藏了很多事。” “每个人心里都会藏很多事,楚施主。就好像你的心里也不止有美酒和红颜。”我抹去眼睛里留下的泪水——我就是人们说的“泪眼”,风一吹必定流泪,不受控制:“还有,阿难是法名,只有我师父能叫,施主还是叫我九谏吧。” “我认识魏大哥很多年。”楚赦之一开口便有酒气,在客栈订房间的只有我和卫明玦,楚赦之一到傍晚就找了家青楼喝花酒:“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你胜过信他。” “因为人心总会变,而你其实心里有数,他已经与以前不同,”我淡淡道:“楚施主,你喝醉了。” “我醉了,但是我的心没醉。”楚赦之一屁股坐在我床上:“九谏,今晚可以为我解惑吗?小郡王不会介意吧?” “他介意你会走吗?”做了噩梦之后,我也睡不着了:“我小时候经常做噩梦,师父就给我讲故事。你说吧,如果不介意我中途睡着。” 第5章 缘法 白龙寺的小菜园里,十一二岁的小和尚对着地里的小白菜发呆。 “阿难,你想什么呢?”老和尚过来招呼他:“师父饿了,阿难快去做饭。” 小和尚慢吞吞道:“今天不想做,师父,我们吃白粥吧。” “还吃?!”老和尚就差没在地上撒泼打滚了:“为师不要再吃白粥了,已经连吃三天了,好歹今日炒个白菜吧阿难!” 小和尚一言难尽地看着师父耍赖:“谁叫师父你一有香客第一次来就请他们喝白粥悟禅意,不过是连着来了三日,您怎么自己先受不了了?” “这你就不懂了,”老和尚振振有词:“许多香客就是慕名而来想听为师讲这一套的,若为师突然换了菜,他们反而不习惯。以前来过的知道了就会想再来一次听听这道菜的禅意,他们络绎不绝地来,为师也累啊!” 小和尚头顶冒出几根黑线,想想师父说的也挺有道理,彷兰的百姓就没几个不信佛的,偶尔有来此地行商或是走镖的也把白龙寺当热门景点刷,要是让他们知道白龙寺的高僧讲禅用了新菜,难保不会再跑过来听一听,热情程度和自己前世见过的那些疯狂集卡的人有的一拼,别说是老和尚了,他这个暂时用不着讲话只需要安排客房的小和尚也遭不住啊! “师父,我今天遇到了奇怪的施主。”小和尚皱着眉头:“我去给张员外送他请的经书,碰到了他的客人,那个人很奇怪,看着我要哭不哭的,说他要在彷兰住几年,请我常去他家坐坐。” 老和尚脸上的表情微妙了起来:“哦?是这样。阿难你想去吗?” 小和尚迟疑了:“有一点想,但又觉得麻烦,总觉得他想教我的不是什么和尚该学的东西。” “哈哈哈哈,”老和尚大笑:“阿难啊,你说说什么是和尚该学的东西?” 小和尚道:“......佛经?” 老和尚揉了揉笑痛的肚子:“阿难,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就自觉地以和尚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但什么是和尚的标准,你自己知道吗?” 小和尚被问住了,不知该说什么:“请师父赐教。” “什么标准,没有标准!”老和尚摸着小和尚的头:“你去吧,去和那位客人学他想教你的东西!” 小和尚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师父,你生气了?那我不去了,我再也不见那个奇怪的人了。” “为师没有生气。”老和尚叹气:“你与佛有缘,但缘有深浅,我是你的剃度师,却不能替你悟道修佛,你要多学多看,等你再大些,便出去找你自己的缘。” “有人偶见黄叶离枝飘零而落,便悟世界无常,因此成辟支佛者;有人偶见他人老已病死,便悟色身无常及觉知心我无常,便成辟支佛......如是众生根器种种差别,所证缘觉菩提亦有浅深差别。缘觉亦有十品,而非品品皆有神通。” “阿难啊,剃度能护你一时,可恐怕......佛门留不住你一世,你......自去罢!” .................................................................................................................... “......”楚赦之推了推我:“九谏,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了。”我仰面躺在床上,像念经一样重复:“魏楼主的妹妹的有两颗小虎牙,舌头划到的时候很舒服;你最喜欢在扬州一艘画舫上名叫真真的姑娘那里过夜,因为她屁股很翘,揉起来很有感觉……” “停!”楚赦之差点没从床上翻下去:“你都抓了什么重点啊!这是和尚能说的话吗!” “那施主说的是和尚能听的话吗?”我翻身背对着他:“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问我听没听你说话,我总要证明一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说:“施主,小僧不会因为您几句话思凡的。” “.…..”楚赦之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幽幽道:“我怎么觉得离开天境大师之后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是我的错觉吗?” “是吧,”我漫不经心地敷衍:“今天晚上我们所有对话都是假的,小僧没听过,施主也没说过,天快亮了,洗洗睡吧。” 楚赦之似乎放弃了,他从我床上下来,抓起没喝完的酒,向我摆摆手,从窗户跳了出去:“你可真不像个和尚。” “你可真不像个男人。”他走了很久,我终于翻了个白眼。 圣僧的逼格,绝不能丢。 我不像个和尚,那和尚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千篇一律剃着光头,诵念佛经,守着清规戒律,小和尚老了就变成老和尚,代代相传,是不是和尚都该如此呢? 不。不是这样的。 彷兰通往西域,再往那边的和尚住在沙漠里,他们吃骆驼肉喝马奶酒,不摘帽子和过往的行商没什么两样;天竺的僧人信奉极致的苦修,找个山洞几十年都不出来;中原曾有济公,身着破鞋垢衣,貌似疯癫嗜好酒肉,似痴若狂......和尚该是什么样子?和尚也是人,该有自己的样子。我是和尚,我的样子便也是和尚的样子 但我真的是和尚吗?我辗转反侧,白龙寺的生活很平稳,很快乐,偶尔接待香客,闲事种地或捣鼓食谱,替师父去各家讲经......我喜欢那样的生活,虽然为了极乐散之事不得不借助一些外力,可我从没想过真正离开师父,可师父好像早已断定我不会回去。 “缘法......”我轻声道:“我的缘法......在哪儿呢? —————————————————————— 罂粟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中原。在这个时空,罂粟在前朝成文帝年间传入中原,当时的名字叫阿芙蓉。万金难得的阿芙蓉膏仅供皇室使用,皇商的工坊掌握阿芙蓉的制作方法,每年定量向成文帝生母冯太后进贡。数年后,掌握阿芙蓉工艺的皇商因卷入谋逆大案一朝覆灭,阿芙蓉也就此在中原销声匿迹。 “据说那场谋逆大案里,阿芙蓉扮演了不轻的角色。”卫明玦有意在我面前卖弄,抢在楚赦之之前说道:“一说是清河郡主和郡马献上阿芙蓉控制冯太后,与齐王密谋造反,还有一个说法是萧贵妃为了从冯太后手里拿到凤印,扣押了清河郡主的儿子,逼迫她们夫妻一起谋害冯太后。总之成文帝必定意识到了什么,那之后就再没有提过阿芙蓉。” 楚赦之接道:“前朝覆灭近百年,民众关于阿芙蓉的记忆早已消失,为何开了海禁之后,罂粟就能够改名换姓迅速卷土重来?这当中恐怕大有来头。” “你是认为主张开海禁的张浦良大人与极乐散背后的人有牵连?”卫明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无凭无据污蔑当朝首相,楚赦之你大胆!” “郡王殿下,楚大侠应该没有这个意思。”我看着他俩马上就要吵起来,不对,应该是卫明玦单方面撒泼,只好出面调停:“张大人极力主张开放海禁乃是为国为民着想,然而我朝一向重农轻商,此举提升商人地位,亦会触犯许多人的利益,使得朝野侧目。海禁一开,极乐散随之而来,若事情闹大必会拖慢开放海禁的进程,到时背上骂名的必然是张大人。楚大侠并非是怀疑张大人,而是担心张大人,是不是?”我一撇楚赦之,他立刻会意:“九谏所言正是,小郡王误会在下的意思了。” 卫明玦看看我又看看楚赦之,有火发不出,“哼”了一声掀开车帘去外面骑马了。 “楚大侠不要放在心上。”我叹了口气,将刚合上的车帘拉开一点,看着卫明玦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马上才坐回去:“张浦良大人曾在御书房任太傅,小郡王也在他门下读过几年书,很喜欢这位老师。张大人因开海禁受到许多攻讦,小郡王虽不在朝堂,但很为自己的老师委屈,过于敏感也是有的。” “怎么会,还要多谢九谏刚才替我解围。”楚赦之宽和儒雅一笑,那一瞬间他并不像个江湖人,而是一个书香世家的年轻掌权人,细细算来,楚赦之今年应当近三十岁了,可他看起来依旧年轻,却比卫明玦多了几分沉着和处变不惊,这种岁月磨砺而成的稳重和他骨子里属于江湖浪子的狂放奇异的融合,呈现的是一种惊人的魅力,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 “不过,九谏倒是意外地对朝堂之事很是了解。”楚赦之看我的眼神带着些探究:“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太在意俗尘之事。” 哦,刚才忘了说,他除了魅力,还有一些该死的,属于“名侦探”的洞察力。 “我这样的人?”我反问:“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我上半身微微倾向他,用缓缓靠近的方式温和又不容拒绝地令他和我对视,他好像愣住了,脸上有些惊愕和微不可见的红晕,我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没人教过我这样做,或许我顶着“小圣僧”的名号做这样的事有点ooc,但是我达到目的了——转换话题。 “你是一个......”楚赦之好似受蛊惑一般缓缓接下去,然后他露出了有点狡黠的笑容,就如同刚才的呆愣不存在:“很有趣的和尚。” 然后我们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刚才有点紧张的气氛一扫而光。只有楚赦之自己知道,他刚才、的的确确、看一个同为男人的、比他小很多的、和尚,看呆了。 这个小僧人或许是有一些胡人的血统?他的脸颊比一般汉人更轮廓分明,睫毛修长如同两把小扇子,瞳孔偏棕红,淡樱色的唇看起来格外柔软,皮肤是女子都要羡慕的奶白色,即使凑近了看也毫无瑕疵。然而他的剑眉和高耸的鼻子又令他多了男性的硬朗,常年清修才能拥有的淡然出尘的气质让人不敢靠近,可当他主动的看向你,淡漠的眸子却因那抹棕红而变得格外魅惑,眼波流转间摄人心神,令人充满了......欲望。 闯荡江湖多年,楚赦之并不是没有碰见过喜欢男人的男人,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对一个相同性别的人产生欲望,尽管他的理智让他足够克制得住自己,可那一瞬间的蛊惑却是实打实的。楚赦之双眼微黯,不管魏不凡所言有多少属实,有一点绝对没有说错——这个和尚,不简单。 “有人?” “有人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卫明玦黑着一张脸把头伸进了车:“是镇北侯府的三姑娘。” 他话音刚落,楚赦之的脸色就变了,卫明玦盯着他,突然道:“等等,我听说赵靖柔喜欢上一个江湖浪子,不会就是你吧!” 第6章 镇北侯 楚赦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楚赦之,你给本小姐出来!”车外一声娇呵,卫明玦紧急刹车:“赵靖柔,你想死吗?” “喜欢男人的死变态,离我远点儿!” “没人要的男人婆,有本事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看了看车帘,又看了看楚赦之,长叹一声,掀开车帘走了出去:“二位施主皆有慧根,何以非要恶语相向?言色常和,莫相违戾,恶语难收,恐伤自身。” 赵靖柔张口便要再骂,陡然看到了从车上下来的人——只这一眼,快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被她吞了下去,那人一身棕黄僧袍,合掌一礼,他闭目时素颜清净,一睁眼,令人只觉刹那间光瑞殊妙,不敢直视。 “大,大师,”赵靖柔的语气不自觉地放轻:“敢问大师佛号?” 二人都安静了,我这才看清刚才与卫明玦对骂的女子容貌,她的容貌并不像她的性格那样张扬,反而是一对弯弯柳叶眉,双眼如圆杏,眼角略垂,朱唇生的饱满,整张脸十分青春俏丽。此刻略红了脸,我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与刚才大大不同,不由笑了起来:“不敢称什么大师,小僧法号九谏,只是边境小寺中一个普通的僧人。” 赵靖柔不觉看得呆了,卫明玦不爽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放空:“你一脸傻笑干什么?这可是彷兰民众尊为圣僧的九谏大师,给我放尊重点!” 赵靖柔反唇相讥:“像你这样的人出现在大师身边才是对大师的不尊重吧,卫明玦,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找男人找到我镇北侯府了?” 卫明玦有些紧张地瞟了我一眼,涨红了脸:“我是查案子路经此地,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呢,你还是不是个女的?” “查案?就你?”赵靖柔泼辣地啐了他一口:“我看你只会给别人添麻烦,快滚快滚,我告诉你,我爹今日可是在家的!” 卫明玦勃然色变,掉头就要上马:“你怎么不早说!我可不想再被师父逮到校场摔跤了,九谏,我们快走!” 楚赦之却道:“来不及了。” 就像是迫不及待地证实他的话一样,一杆银白带红缨的长枪从远处飞掷而来,恰恰钉在卫明玦左脚前三寸远的地方:“你这臭小子,怎么听到我的名字就要跑啊?” 人未到声先至,马蹄声伴随着一阵爽朗的大笑渐渐逼近,来人留着三绺美髯,长眉入鬓,细目含威,棕红肤色,整个人看起来好似关公再世,十分正气凛然 卫明玦苦着脸,讪笑道:“许久不见师父,师父依旧健朗,不减当年雄风。” 这个相貌酷似画中的关公的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镇北侯,他翻身下马,捋着胡须上下打量了卫明玦一番,颇有些阴阳怪气道:“当年那个嫌习武辛苦躺在地上耍赖的皮猴儿,如今也成了招猫逗狗的风流浪子了,不成器的东西,这些年四处行走也不来看看我,难道为师还会吃了你不成?” 卫明玦低着头,声音越说越小:“是徒弟做的事太不像话,无颜面对师父......” “罢了,不说这些,好容易来我这儿一趟,正赶上我刚从大营回来,就同为师叙叙旧吧。”镇北侯好像此时才注意到我和楚赦之:“明玦,这两位是?” 卫明玦急忙介绍:“这位是彷兰白龙寺的九谏师父,是天境大师的弟子。” 我合掌一礼:“贫僧见过赵施主。” “这个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红颜知交遍天下的楚大侠,楚赦之。” 楚赦之微微一笑,拱手道:“草民见过镇北侯。” 镇北侯先去看楚赦之,意味深长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考过举人的江湖人,本侯也是久仰大名了。” 提到这里,就不得不说明一下楚赦之的过去了。他成名后有许多人查过他,但他就像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一样,父母不详,师们不详,十五岁出来闯荡江湖,还没成名时,据说一天正赶上当地县里考秀才,他身无分文饿了几天,听说考试的人有免费的凉水和馍馍提供,便拿假身份混进去考了试,没想到真的考上了。因他用的是假名,有人认为不应给他功名,但那地方的县令听了这件事后却起了惜才之心,给他记了个自己家族旁系的身份,又把他带在身边,不仅教他四书五经,还把断案验尸的本领教授给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子侄培养,楚赦之也不负其望,三年后就考上了举人。若他再继续往下考,或许今天站在这儿的便不是江湖大侠楚赦之,而是朝廷命官楚大人,但时事就是如此无常,那位县令在回家丁忧的途中被山匪杀害,楚赦之孤身一人上山剿匪,活捉山匪一百六十四人,苦求上官再查县令被杀案,得到的却是匪徒们再也说不出话的头颅。楚赦之愤而离去,发誓此生一步不入官场。五年后,楚大侠的名号江湖无人不晓,但他与那位县令的往事却尘封于时光的河流中,众人只知他曾考上过举人,好似那只是对他才华横溢的一个佐证。 “在下一介庶民,名声竟能传到侯爷耳中,实在是惭愧。”楚赦之对镇北侯别有意味的目光视若无睹,这些年他在江湖上解决过许多大事,但也有两不沾——不沾朝廷,不沾王侯,虽然他也有一些朝廷的朋友,但一旦涉及的深度超过了某一条线,无论开出什么条件都留不住他。 镇北侯最后才去看一直微垂着头的年轻僧人:“数十年前,本侯母亲病故,天境大师曾至家中讲盂兰盆经,寥寥数语便令人有醍醐灌顶之感,不知白龙寺在彷兰何处,大师可愿本侯上门拜访?” 好虚伪的寒暄,我心里嗤笑一声,替老和尚谢过他的问候:“师父修十方众生道,发菩提心,于寒寺苦修梵行,如今已不问俗世,恐怕不能招待侯爷了。” 镇北侯一怔,说是拜访不过是客套,但被这不知名的小和尚如此干脆的拒绝,镇北侯依旧有些不虞,他轻哼一声,对卫明玦道:“来者是客,随本侯一起回府吧。” 他对卫明玦可以说是热情和蔼,我却注意到,在镇北侯对卫明玦说出第一句话时,赵靖柔就死死地低下了头,好像在恐惧什么。 楚赦之也发现了,他在我耳边悄声道:“看来,镇北侯父女关系不算太好。” 我的目光在赵靖柔的脸上一扫而过,他们父女的关系暂时不好说,但赵靖柔和卫明玦的关系却不像看起来那样水火不容。赵靖柔虽然刚才一直在骂卫明玦,实际上却是早早等在路边,想叫卫明玦快点离开,为什么?镇北侯曾教导过卫明玦的武功,对他的抱怨也听得出亲切,为什么她会不愿意让卫明玦进入镇北侯府?这其中,存在着什么隐情呢? “小师父,此个房间面水朝阳,风景极佳,是府上表少爷的探亲时小住的地方,侯爷特意吩咐我们将这里收拾出来招待贵客。只是西北遥远,表少爷不常来此,屋里若有什么缺漏,师父只管同我说。”卫明玦和我们在侯府前厅就分开了,镇北侯与他有话要说。管事们殷勤地带着我和楚赦之分别去了各自的客房。 “阿弥陀佛,此处甚好,请替贫僧多谢侯爷。”甚至有些过于好了。 我礼貌的送走了管事,关上门细细打量这间“表少爷”的屋子——它内部极为宽敞,粗略分为三大块,外室摆着常见的八仙桌和四个矮凳,桌子中间别出心裁的挖了个洞,下有几块摆放精致的红螺炭可以烧茶,上有从屋顶吊下来的古色古香的铜架,摆着全套的孔雀绿陶制茶具。墙壁上有前朝着名画师观千山的十八美人像中的杏花美人图,两门一斗的鸡翅木博古架中间摆着一弯苏杭亭台风景样式的象牙雕,每年皇家收到的进贡都极为稀少的天青薄胎玲珑石榴瓶、结合西域技术的并蒂牡丹珐琅葫芦架......常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珍贵摆件在这间屋子里比比皆是。 再往里走,便是平时看书下棋的贵妃榻,塌上有可拆卸的小桌子,桌边就是窗户,推开即可看到不远处的人工凿池——在西北这样贫瘠的内陆,这样一个每天都需换水的人工观赏池耗费不下万金,绝对超过一个侯爷应有的用度。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眉头渐渐皱起,这样的摆设,给侯爷自己用都算奢侈,竟只是“表少爷”临时的住处吗? 镇北侯......镇北侯......我努力的回想着曾经看过的资料。 镇北侯赵无极,昭德二十四年生人,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时曾落难于民间被赵无极母亲所救,回宫后将赵无极安排到沐川剿匪。圣上登基后,为他血战沙场的赵无极被封为安定伯,后自请守卫西北寒苦之地,加封镇北侯。他是寒门出身,不过进了兵部后,旁人攀关系时发现他是嘉定赵氏本家五服外的“亲戚”,为了在仕途上走得更远,赵无极也默认了与嘉定赵氏这层关系。镇北侯夫人是嘉定赵氏本家家主一位至交的千金,复姓南宫,没什么名气,据说家里是当地首富,十年前染病身亡。如果表少爷是南宫家这边的,即使此人很受镇北侯宠爱,这些豪奢珍品的摆设规格对于商户白丁来说也已是逾矩。 我随手拿起一块檀香放入屋内的香炉中点燃,这香炉的造型也十分的别出心裁——青松悬莲台,莲花内便是焚香的悬挂炉,颇具禅意,看得出添置香炉之人的用心讨好。 我笑了。 将我安排进这间屋子,究竟是凑巧,还是别有用心呢? 镇北侯,真是个有秘密的人。 第7章 告别 楚赦之慢悠悠地溜到侯府的池塘旁边,因是人工铺底,这池子不深,也就到正常成年男人的大腿处。为了美观,水上铺设了翠绿的荷叶和各色莲花,这些难以在西北存活的娇贵生物,服侍楚赦之的小丫鬟很是自傲的告诉他,都是侯爷吩咐从江南快马运来,一路能跑死几批好马。 楚赦之一双风流潇洒的桃花眼一直含着笑意,只是赏花时不经意的余光,就让路过的侍女羞涩低头,他随手找了个人问:“姑娘,你可知同我一路来的那个小和尚被安排在了哪里?” 被叫住的侍女被他近距离的一看,紧张地直抓帕子:“那位师父应当是住进了表少爷的莲台小筑里。”楚赦之身上有种带着冷水皂的麝香气息,小姑娘不知道这是什么香,只觉得干净又柔软,令人如沐春风,脑袋一晕,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穿过这个园子往左转,一直顺着莲花池走,最尽头有一棵老松树,最大的一间就是莲台小筑。” “哦?看来侯爷对佛门很是礼遇,”楚赦之一展扇子,遮住半张脸,故作委屈地可怜道:“在下的房间就只是普通的客房呢。” “嗯......听说从前老夫人亡故时,侯爷正是艰难的时候,天境大师路过化缘,替老夫人讲经做法,因此侯爷虽不信佛,却十分礼敬天境大师,夫人几年前也去了,侯爷本想去请天境大师,天境大师却已不在潭山寺中。九谏师父是天境大师的弟子,侯爷爱屋及乌也是有的。” “开玩笑罢了,姑娘不要当真。”楚赦之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继续独自一人顺着莲花池慢慢走。 镇北侯府一草一木,亭台楼阁错落雅致,与府外西北特有的粗犷风格仿佛是两个世界,可以说,镇北侯用数不清的黄金把江南春色生生搬了过来。楚赦之不打算为难自己的脑子去想这位侯爷的食轶和这座院子耗费的金钱是否匹配。俗话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更何况一个大权在握的侯爷。再有,他也不是朝廷的人,他楚赦之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侯爷贪不贪污,逾不逾制,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楚赦之!” 后面有人叫住了他的名字。楚赦之轻轻一叹,回过身来,微微拱手:“赵姑娘。” 赵靖柔明媚的杏眼中带了几分哀伤:“谢谢你,没有叫我靖城县主。” 她六岁丧母,八岁上峨眉山学武,被峨眉掌教收为外门弟子,素来自称江湖儿女,行事潇洒不羁。镇北侯不曾约束过她的选择,只要她在江湖上不以镇北侯之女行事,便都由着她自己闯荡。其他王侯家的女儿在她的年纪早已嫁人生子,她却从两年前便一直痴痴等待着一个不知会在何处停留的江湖浪子。她不介意等下去,可几个月前,皇帝突然下旨封她为靖城县主,这就意味着,她再也无法拥有继续等待的自由。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去西域寻找假死药。”楚赦之温柔地看着她的泪水,却没有上前为她拭去:“但我不会带你走。赵姑娘,楚赦之是一介江湖草莽,居无定所,也不愿受任何束缚,无论是身体,还是心。” “......我知道。”赵靖柔珍珠一般的泪珠扑簌簌往下掉:“这两年,我是在等你,也不是完全是等你。我不愿因权势和利益的联合同一个不认识的人生活一辈子,县主的身份,与我而言不是荣耀,而是枷锁。” “既如此,楚某援助你一臂之力。” 赵靖柔却摇头:“你认为,皇上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我?”她哼笑一声:“听说,最近北方又不平静了。陛下没有公主,上京身份足够贵重的宗室女又都已婚配,这时候想起我,怕是要打和谈的主意了吧。” 楚赦之哑然:“也许事情不会那么糟。” “无所谓,我生于王侯之家,前半生无拘无束已是难得。既有责任,我担着便是,总不会连累父亲。”赵靖柔泪水洗刷过的双眼更加动人:“我找你,不是为了挽留,只是对过去做一个告别。” 楚赦之笑了笑,郑重点头:“我知道。” 赵靖柔张开双臂:“可否再抱我一下?” 楚赦之应了这个请求。他只是虚虚地环了一下,赵靖柔却抱得很紧,像是要把后半生的肆意都在这个拥抱中挥霍出去,然后她利落地转头离去,楚赦之的眉头却微不可查地皱了起来—— 在那个转瞬即逝的拥抱中,赵靖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快走。 “九谏小师傅,出来吧,已经没什么好听的了。”楚赦之直直看向那棵标志性的老松树,调笑道:“原来小圣僧也会听墙角?” “阿弥陀佛,小僧可没有听墙角。小僧只是在树下打坐,你们说话时已经来不及走罢了。” 我念了句佛偈:“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这是女施主自己选的路,无人能代替她走下去。” 楚赦之道:“下一句是否是——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 我微微一笑:“没想到楚大侠对佛经也有钻研。” 楚赦之摆手:“钻研谈不上,不过是无聊时读过几本。” “爱欲荣华,不可常保,皆当别离,无可乐者。”我双掌合十:“众生皆苦,不若努力修善,往生安乐。” 楚赦之朗声大笑:“小师傅,你是在度我吗?” “有何不可?”我反问:“楚施主是有慧根的。” “不了不了。”楚赦之笑得开怀:“独生独死,独往独来,我虽的确是如此,但楚某乃是俗人,不求往生,只求片刻欢愉。我为愚痴,阿难就不必白费心思了。” “小僧说过,阿难只有师父才能叫。”我纠正了他的称呼,但见他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好作罢:“不过,小僧刚才在树下等着,确实是有事想与施主说,不知施主可否移步?” 楚赦之欣然同意:“恰好,我也有事要同你私下说。” 我们进了莲台小筑,楚赦之被里面扑面而来的奢侈之气惊了一瞬:“那位表少爷是什么人?竟比镇北侯亲生女儿的房间还......” 我为他斟茶的手一顿:“施主还进过赵姑娘的闺房?” 楚赦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镇北侯常驻守在西北大营,不常回府,所以我之前来过一次......他不知道。” 我嘴角一抽,心里暗想,亏得是不在府中,不然就算镇北侯对女儿再放养,也非撕了你不可:“咳,想必楚施主也发现这镇北侯府的不对劲了吧?” 楚赦之很快就从刚才的尴尬中抽身:“那要看九谏你发现的是哪一处不对劲。”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施主,私底下就不必卖关子了。我说的是——每一处。” 楚赦之露出了遇到知己的兴奋眼神:“英雄所见略同,那么我们就一条一条的列出来,九谏,你先来。” “......”这人是有多喜欢玩侦探游戏啊,他当初没去考进士真是可惜了,大理寺少了个人才啊!我无语片刻,还是说了:“镇北侯至今膝下存活的只有一子一女,他与其子常驻西北大营,赵姑娘一直在江湖历练,有时几年都不回来一次,镇北侯夫人十年前就已病故,按理说,这镇北侯府平时几乎没有主人居住,为何一定要布置的如此奢华?” 我捻着念珠,转动的速度随着思考变化:“镇北侯是上京人,侯夫人是嘉定人,这院落却是江南风格。自然,可以说是侯爷喜好这种风格,但我更倾向于——此处有另一人常住,且此人出身江南。” 楚赦之拄着下巴静静地听,也许小和尚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当他说到有关王侯将相、朝堂风云之事时,会变得完全不像一个和尚:“为何?” 我将那盏青松悬莲台的香炉推到楚赦之面前:“如果只是单纯的喜欢,不会经常使用这种香炉。” 这种悬挂式香炉是江南地区所特有的,江南潮气重,香饵如果放得太低很容易受潮,但其他地方的人却没有这个烦恼,买这种悬挂式香炉也只是当作一个好看的摆设。但这个房间里的香炉虽然被擦得很干净,但看得出使用率很高。 楚赦之点头:“你应当还没说完。” “逾制。”我垂眸:“不说别的,就是那人工凿池里的荷叶莲花,隔一段时间就要运来新的。这样频繁的动作,巨大的花销,不可能不被此地知府发觉,但是并没有人弹劾过镇北侯。” 楚赦之对这个小和尚越发感兴趣:“还有吗?” “再有,便是赵姑娘今日的反应。”我挑眉:“这个就要问施主你了。刚才赵姑娘在你怀中,说了什么?” 楚赦之眯起眼睛,确定当时赵靖柔的声音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九谏小师傅,你怎么知道她那时对我说了话?” 第8章 真面目 “表情。”我装作看不出他眼中的警惕:“她从你怀里出来之后,你的表情有了变化,她说了让你很警惕的话,以至于你在看到我的第一眼时眉毛都没有松下来。” 楚赦之抿了抿唇:“她只对我说了两个字——快走。” “原来如此。”我说道:“她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来,而且在和明玦吵嘴时就隐隐在赶我们走......而且,那时看到镇北侯过来时,她好像很害怕。” 楚赦之勉强一笑:“九谏观人与微,远胜我多矣。” 我轻轻摇头:“不,你只是想看的东西太多,反而忽略了一些东西。” 在三人同行的这段时间,我观察了很久。楚赦之其人,是标准的浪子,既多情又无情,对于每一个曾有过一段的情人,他付出的感情都不是虚假而轻浮的。他是无情的爱人,可分开后他依然是可以信任的朋友,若从前的情人有需要的地方,他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更何况,是赵靖柔这样的情况。 今年年初,北方匈奴就有些不平静,屡屡在边境作乱。三个月前,丞相洛书赟因门下圈地逼死佃户案,被揭发出十二年前的构陷护国将军案以及这些年的贪污受贿,买卖官爵一系列罪名,皇帝震怒,判洛书赟满门抄斩,斩立决,此外连坐三族,上京门外的护城河都被血水染红了,地方官员也人人自危,边境不稳,匈奴就趁此机会破坏北境马市,堵住商道,占据北境三城——榆林、白城、张掖,待价而沽。 朝上官员吵了又吵,决定做两手准备——国库空虚,虽然刚在丞相府抄了一笔大的,但暂时还没有落到实处,若真要打仗,准备的时间十分紧张。若要和谈,匈奴要求娶公主,皇帝只有一位已经出嫁好几年的女儿,上京所有宗室嗅到不妙的气息,一个月内定亲的定亲,嫁人的嫁人,不然就是三四岁的稚童,便有人想起了镇北侯有个“离经叛道”的大龄女儿,提议先封为县主,待确定下来要和谈后再封为公主。没有人问过赵靖柔的意思,她赶鸭子上架,礼官到镇北侯府颁旨时她还稀里糊涂的在峨眉练剑,这道旨意,是镇北侯亲自接的。 “施主要听听小僧的意见吗?”我想到赵靖柔对楚赦之说的那些话。 楚赦之一怔:“她说......” “刚才我说,赵姑娘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无人能代替她,但我没有说的是,”我缓声道:“若施主不想让赵姑娘死,一定要找几个极善轻功、易容的人混在她和亲的队伍中。” 楚赦之猛地抬头,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说!” “施主比我更了解赵姑娘,却也因此太过自以为是。你看轻了她。”我负手而立:“从听到的寥寥数语中,我已断定她是一位潇洒果敢,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侠,胸中更有一番家国大义,这样的人怎会轻易屈服旁人强行施加的命运?” 我自知对他说这番话实属交浅言深,也更加暴露了自己身上一些秘密,但今日那个明媚女子眼中落下的一滴泪深深刻在了我心里,勾起了我内心深处的一些回忆,这些话,我不吐不快:“小僧虽谈不上遍览佛经,但读了那么多经书,自认粗通识人之术。今日赵姑娘来找施主你时,我看得出,她已心存死志。” “我想,她不愿意委身匈奴,抗旨又会连累父兄。她又不同于一般贵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在江湖走动多年,一身武艺虽算不上一流高手,但要近距离杀一人应当不成问题。若能在洞房时杀死匈奴大君,便能令匈奴动荡,即便打仗也能为朝廷争取时间。既不负生养之恩,又全了家国大义。”但她自己,注定是回不来了。 楚赦之袖子底下的手被他攥得发白:“我会去找她谈谈的。”他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了心情:“多谢你的指点,不然......楚某可能会抱憾一生。” “那么我想,我们要查探的大致方向已经有了。”他打起精神:“一,我记得你曾说过,能够制作那种纯度高的极乐散并贩卖的人中,必有位高权重之人,镇北侯符合这个条件,那么,查明镇北侯是否曾沾手过极乐散便是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 “二,阿柔的反应已经证明了镇北侯早知我们要路经此处,今日的相遇不是偶然,所以就算他与极乐散之事无关,对我们也有所企图。楚某自认自己对于一个手握重兵的侯爷来说还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九谏你的名号暂时也无需他放在眼里,所以他的目标是小郡王,至于原因,就是我们需要查的第二件事。” 我们对视一眼,默契的明白了彼此的分工:“赵姑娘既能发出警告,必然知道些内情,她那里便交给楚施主了。” 楚赦之一笑,起身抱拳:“九谏对极乐散的了解更胜于我,又有自己的秘密消息渠道,这第一件事,就拜托九谏了。” 他果然没有放过抓住我破绽的机会,我对此倒并不在意:“难得,楚施主竟然没有问小僧的消息来源,如此熟悉极乐散的小僧在旁人眼里,恐怕是头一个嫌疑人呢。” 楚赦之点出我的秘密消息渠道也并不是为了挑衅,若他真的怀疑,只会隐而不说,这样直白的点出来,只是在告诉我——他知道我有自己的秘密,但会尊重。 “我不会怀疑自己的朋友。”楚赦之道:“不过还是要多嘴再确认一下,九谏应该也把我当作朋友了吧?” 我微微挑眉:“如果我说没有呢?” 楚赦之支着下巴想了一下:“如果没有的话,你不会与我说上面那番话。” 不对——我在心里回答。我分析赵靖柔的想法时是有几分真实的怒气的,对一个单纯同行的人来说,我的怒气并不在他应该承受的范围内。我的想法是,如果他对我的话表现出了不愉,我便只拿他当需要合作的队友,但楚赦之究竟是没有让我失望的。 “施主说是,那便是了。”我背过身:“再不走,小郡王那边恐怕撑不住了。” 多年没见师父,卫明玦还是有些讪讪的:“这些年,师父和瑞麟兄身体都还好吗?” “都好,三丫头在外面也多亏你照顾了。”镇北侯喟叹一声:“自她母亲死后,她就一直是那个鬼脾气,几年都不回家一次,也不乐意报信,幸好中间有个你时不时的传个书过来,不然她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我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她母亲呢?” 提到赵靖柔,卫明玦沉默了一下:“我好几个月没回上京了,消息也不灵通,难道和亲那事儿是真的?” 镇北侯眉头紧锁:“还没有下明旨赐婚,但册封县主时的礼单......此事基本上是差不离了。” 卫明玦重重地一拍桌子:“我就是看不惯那些软骨头!要战便战,怕那群蛮子不成?师父,不如趁着还没有明旨,我现在就快马加鞭,进宫去求皇叔!” “你有这份心意,为师已经满足了。”镇北侯将手覆在卫明玦拍红的手掌上:“你父亲和公主不让你入朝堂是对的,你这个性子......唉,风水轮流转,今日铡刀下躺着的是洛书赟,明日砍得又会是谁的头呢?” 卫明玦心下怅惘,皇叔待他向来是慈眉善目,温和更胜几位皇子。但他生于皇家,又如何不懂下面暗潮涌动的算计。如今的皇恩是他自弃父亲留下的兵权换来的,和亲是兵国大事,他若贸然插手,且不说有没有用,他在皇叔心中的印象便会先行崩塌,他当纨绔多年,一身荣耀皆系于皇恩,若没了这份信任,他和母亲都会寸步难行。 “对不起,师父,我帮不了您。”卫明玦沮丧道:“说实话,这几年皇叔的心思越发难测,我最近一次回上京时,老三还得意洋洋地拿他那几幅破画炫耀,没想到皇叔竟真的将他......” “俪皇后和六皇子的事一直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为师从十九岁就跟着皇上,知道他没做上那个位置时过的多难,俪皇后是他最爱的人,皇上以为自己能护住她,可他能废了一个郭皇后,却废不了前朝后宫所有有野心的人。如果一个人的出现会断绝所有人的希望,那么所有人都会尽全力地去杀他。”镇北侯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当年的俪皇后如此,如今流落在外的六皇子同样如此。” 卫明玦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与镇北侯相交的那只手让他的整个身体都冰冷起来,镇北侯的言外之意......难道......即便如此,他依旧对从小教他武功的师父抱有一丝期待:“应该不会吧,师父?就算皇叔真的喜欢六皇子想立他为太子,可他已经十二年没有出现了,大家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长成了什么样子,朝臣和宗亲都不会同意的。” 师父对他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已经选好了站队? “但为师怀疑,在六皇子消失的这些年里,陛下并没有放弃对他的培养。”镇北侯狭长的双眼闪过一抹令卫明玦浑身冰冷的精光:“帝王不讲道理的偏爱,不是什么人都受得起的。” 卫明玦的声音是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颤抖,他缓慢却又坚定的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师父,我不明白,您今天跟我说这些话,是想做什么呢?” 第9章 田可儿 “......不起贪嗔痴欲诸想,不着色声香味触发。但乐忆念,过去诸佛,所修善根。行寂静行,远离虚妄。依真谛门,植众德本。不计众苦,少欲知足......” 莲花池旁,渐渐聚起一大批仆役,中间讲经的僧人声如清泉流淌,令旁人的心自然而然地宁静下来。还有一些侍女单纯是因为僧人俊美的容貌而驻足,他盘腿而坐,半落的夕阳成为他的背影,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芒,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一时看去竟不似凡人。 有个记性不错的小丫鬟幸福地捧着脸发痴:“我觉得,九谏师父就像他刚才念的那句一样——若有众生,见我光明,照触其身,莫不安乐。要是进了佛国就能天天看到九谏师父,我愿意一辈子行善积德求一个进入佛国的机会!” 旁边的侍女在她后脑勺上毫不留情地拍了一下:“你哪是想修佛,你是想天天看大师!” 我虽然内功不算太好,但这么明目张胆的谈论还是能听见的,给侯府众人讲完经后,我循着方才发花痴的声音看去,果然正对上两双慌张无措的眼睛,本想对她们礼貌示好,没想到看到我的笑容,她们竟直接跑了,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大,大师,”一个怯懦又微小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此时周围的人都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声音的主人才敢凑上前来:“我......我想问大师一个,一个问题,可以吗” 她逆着阳光站在我面前,面部被阴影挡住,令本就不怎么活泼的人显得更加阴沉。我将她凹陷的眼窝,消瘦的肩膀收入眼底:“当然可以,施主想问什么?” 她声音细如蚊鸣:“佛陀......会不会收留被迫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的人呢?” 我一怔,继而肯定道:“会的。施主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若能告诉小僧,小僧或许能帮到你。” 她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使劲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她嘴上否认,地上却有水珠落下:“我这样的人,活下来就是一件好事。”说着她便要离去。 我一把抓住她的小臂:“施主,等一下!” 一躲一闪的动作带起了一阵微风,就在那一瞬间,我余光扫到了她被衣袖遮住的地方——紫黑的咬痕、乌青的掐痕......还有更多的抓痕。 被我抓住的她明显的吓了一跳,我赶紧放开她:“抱歉,但小僧实在无法就这样放任施主离去。施主若有什么话在此处不方便说,可否带小僧去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如果是其他男人说出这番话,估计这姑娘会怕得直接逃走,但也许是我身上自带的“圣僧之光”气质加持,她犹豫片刻,还是把我带到了一间破旧的仓房中。 “大师!”她噗通一声跪下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找谁了,没有人能帮我,求求你,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会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不会的也可以学,让我剃了头发做姑子也行,让我离开这里吧,除了您,我不知道该信任谁了!” “施主,快请起。”我去扶她,她却不肯起来,我的僧袍生生被她掐出了指痕:“施主,你别急,先告诉小僧,你身上的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她抓着头发,发出尖锐又压抑的啼哭声:“我不能说,说了就会死。我不要被戳烂眼睛,我不要!” 她抓着我的袍角,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为什么啊师父,为什么有人求长生,我却只想快点死去,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有人生来尊贵,我却如此痛苦呢?” 我蹲下身,用衣袖将她的涕泪拭去,这才将她的容貌彻底看清。她有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小家碧玉,虽然眼窝凹陷,瞳孔涣散,却仍有我见犹怜之态。 “十方人民,永劫以来辗转五道,忧苦不绝。”我从怀中掏出一瓶治外伤的药膏,掀开她的衣袖,用手指蘸取冰凉的膏体为她上药:“生时苦痛,老亦苦痛,病极苦痛,死极苦痛。施主,世人皆苦,人贵自度。” 她看着自己的疤痕,轻声问道:“大师不觉得我脏吗?” 我回道:“身上的污垢可以用水洗去,心中污垢却难除。施主心中无垢,因此小僧不觉得脏。” “即使我害过人,大师仍觉得我心中无垢么......”她期待地看着我:“大师,佛国中......真的有你说的那般好吗?我这样的人要怎样才能进入佛国呢?” “可以的。”我坚定道:“只要施主至心求愿,积累善本,虽一世勤苦,不过须臾。然后即可生无量寿国,快乐无极。” “施主,救人便是积累善本了。”我见她神色已有松动,趁热打铁:“若对小僧说出你的事情便能救与你有同样遭遇之人,施主可愿助小僧一臂之力呢?” 在我的不断安慰下,虽然她因为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仍有些地方不敢说,但还是将大致情况讲了出来。 她名为田可儿,五年前被人牙子卖到镇北侯府,因为长得颇有些姿色,做事又勤快总是抢着干,常被镇北侯府里的家生子欺负。她一个外头买来的根本争不过有爹妈撑腰的家生子,不过是争执了几次,便差点就被排挤去倒夜壶,那时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被哪个主子看上做个姨娘,有好点心吃,还有好衣服穿,也不必太过受宠,只需宠她那么几日就好,也叫她尝尝厨房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精致点心果子是什么味儿。可惜,主子一共就三个,小姐常年不在家,镇北侯和大少爷也不怎么回来,但她并不气馁,最后倒还真打听出了个事儿——府里景色最好的莲台小筑,有个表少爷时不时会住在那儿,只是他行踪成谜,有时连几个管家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住进去的,但他每次来的时候,莲台小筑里都会传来一种很好闻的香气,闻起来就让人快乐。据说镇北侯很宠爱这个表少爷,田可儿便起了心思——若能得了表少爷的喜爱,带她离开侯府或是给她个身份,日子也好过些。 她只是想过几天好日子,却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愿望却将她送进了深渊。 原来,她的打听早被人看在眼里,她以为消息是自己打听来的,殊不知是有人特意透给她的。“表少爷”找人观察了她几日,便把她提了去,先是和颜悦色地哄她,给她熏香打扮,就在她以为心愿得偿时,却发现自己被送上了不认识的男人的床。她想挣扎,但房间里的香一点上,她就变得飘飘欲仙,然后...... 后来田可儿才知道,她与各色富商官员行房时点燃的熏香并不是市面上流通的春药,而是一种名为“极乐散”的制造原料,只要吸入身体,就会使人陷入极致的快乐,还会使人上瘾。表少爷通过田可儿这样的“家妓”控制他需要的人,行房时的熏香不过是使其成瘾的诱饵,纯度更高的极乐散则是彻底控制他人的手段。 像田可儿这样的“家妓”还有很多,都是孤苦伶仃,死了也没人替她们声张的姑娘。她们有些听话,有些不听话,表少爷不会把极乐散单独浪费在她们身上,但日积月累的熏香足以使她们被牢牢掌控,偶尔有几个受不了试图离开或往外送消息的女人,表少爷的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们的双眼挖出来在地上碾碎,然后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处理掉,那样惨烈的嚎叫至今还令田可儿彻夜难眠。 或许是对自己的手段极度自信,表少爷并没有过于限制这些家妓在镇北侯府的活动,她们和其他不知情的人生活在同一片阳光下,但彻骨的寒意却在暗处牢牢缠住她们的手脚、口鼻,不能动,不能说,无法呼吸,彻底成为被他人掌控的玩偶。 “半个月前,我发现自己怀孕了。”田可儿绝望地摸着自己的小腹:“染上极乐散后,我的月事常常不准,所以我发现自己有孕时,它已经在我肚子里两个月了。” 这个胎儿的出现是奇迹,也是噩梦。田可儿知道,“表少爷”一旦回来,一定不会允许这个胎儿留下来,而且她曾听人说过,沾过极乐散的女人生下的婴儿生来就带着毒,更多是生不下来的。可她莫名地就是想留下这个孩子,或许是除了这个孩子,她不知自己还能在这世上留下什么。 田可儿满怀期待地抓着我的手:“我已经算过了,我的药瘾三天才会发作一次,我已经自己忍过了五次,只要在生下他之前不再碰那些东西,他是不是能健康的生出来呢?” 我对上她的双眼,想到她小臂上惨烈的抓痕咬痕,原来那些都是她拼尽全力克制毒瘾的证明,喉咙里如同塞了一块石头,一时说不出话,我不知该怎么告诉她,即便她能控制住自己,但长时间严重断药很容易引起胎儿脑死亡,又或许是造成畸形,总之,成为一个健康的孩子......希望几乎为零。 “我一定会带你走的。”我听到自己这样说道:“与我一起的楚大侠,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他有很多朋友,我想,你害怕的那个人暂时不会回来。等我们捣毁制作极乐散的窝点,抓住害你的人,会把你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让你好好生活。” 不是不想立刻救人,只是若镇北侯真的与风云楼有所勾结,我、卫明玦、楚赦之都自身难保,不如趁那位“表少爷”还没回来,让她继续藏在镇北侯府更安全些。 本朝官员禁止狎妓,妓院太过惹眼,所以“表少爷”手下的人每个月都会举办一些古玩赏鉴、字画诗会,参加的人会活动中抽取刻有记号的木牌,对应的“家妓”夜晚就会以“送来赏鉴的古玩”之名上门服务。这些人的身份通常不会透露给“家妓”,所以田可儿也不太清楚那些人的具体身份,这些只能通过举办古玩字画的人和常办地点去查。我大致有了一些计划,便打算抓紧时间去找楚赦之汇合。 “九谏师父!”田可儿从身后叫住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高僧经常佩戴的事物可以保佑他人平安康健,师父可不可以给我一样您身上的东西呢?我一定贴身佩戴,不叫旁人发现。” 我微微怔住,想了想,从腕上撸下来一串楠木佛珠:“这是小僧在寺中闲来无事自己磨的,小僧虽不算高僧,但一定会诚心为施主和您腹中的胎儿祝祷。” “嗯!”田可儿欣喜的收下那串佛珠,目送我离开,在我关门的那一刻,她轻轻道:“九谏师父,谢谢你。” 我转头向她看去,她仍静静地站在那里,随着门的开合,她的身影被阳光照到了一瞬,又重新陷入黑暗。 第10章 对面人不识 与此同时—— 楚赦之快速地扫视了一遍四周,果然没有卫明玦的踪影,他心下一沉,面上却似什么都没发现一般,彬彬有礼道:“既然小郡王不在这里,草民就先行告退了。” 镇北侯却蓦地向他的肩膀伸出手,动作迅猛而暗含杀意,楚赦之眉毛一跳,右手微动,从袖中滑出一把扇子,展——收——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镇北侯看不清那扇子的轨迹,只觉眼前一花,自己的手便被格挡在楚赦之面前。 轻松卸去镇北侯那一抓的力道后,楚赦之只停顿了半秒,便“唰”地展开扇子,摇了两下,语气平常地好像只是跟镇北侯普通过了一招:“侯爷掌风凌厉,内功深厚,在下佩服。” 那一瞬间的杀气好似错觉,镇北侯捋着胡子满意一笑:“不愧是江湖豪杰,武功果然不同凡响,本侯在你这个年龄时不如你远矣,你可愿改日陪本侯好好切磋一下?” “侯爷过奖了,和与侯爷过招是楚某的荣幸。只是,楚某身负要事,这次怕是不行了。”楚赦之略一拱手:“实不相瞒,楚某身负一位重疾在身的朋友的托付,去请天境大师为其医治,因天境大师已退隐,九谏便替大师与我一同面见那位朋友。小郡王虽与我二人同行,却实乃因缘际会。侯爷与小郡王师徒情深,留下来与侯爷叙旧是人之常情,我和九谏不过是外人,今日过后,便不好再留。所以特来与小郡王说一声,既然他此时不在,便有劳侯爷代为转告,我与九谏明日就先行一步了。” 镇北侯却没有直接应允:“本侯虽不涉江湖事,但最近的热闹却也听了一耳朵,你说的那位朋友,可是风云楼二十四门领主之首,二十岁凭借家传六合刀法重振霸刀门,扬名天下的魏不凡?听说他已数日不出风云楼,江湖上都说,他病得很重。” 楚赦之露出一个略显惊讶的表情:“原来魏兄的病已经传的人尽皆知了,不错,我说的那位朋友正是魏兄。” “天境大师的确有一手好医术啊,想当年,少林内功搭配七十二金针的内灸法治好了众多疑难杂症,无怪乎魏楼主会想到他了。”镇北侯状似不经意道:“不过,本侯观他的那位弟子内功平平,金针内灸法似乎需要强大的内功辅助,以那位小师父的内功,怕是难以达到效果吧?” 楚赦之知道他是不打算轻易放过自己了,硬着头皮往下编:“许是九谏师父另有过人之处,楚某只负责送人,这方面的就......不太清楚了。” 镇北侯眯着眼睛:“原来如此,正巧,本侯也早想结交一些江湖豪杰,西北地处偏远,却也有一味别处难得的药材,生长于西北大营最北处的戈壁滩上,对解毒有奇效。你与那位师父且在本侯府中等几日,本侯叫人采来赠予魏楼主,你看如何?” 楚赦之苦笑,只得应允下来。镇北侯在西北如同土皇帝一般,权大势大,得罪他可以说是寸步难行。若只有自己一人他自然有信心脱身,但加上九谏和小郡王便是不可能的事,趁镇北侯还愿意对他们装装样子,不如维持表面的平静,再寻脱身之计。 从镇北侯那里出来,楚赦之心中尽是愁绪,如今,他已断定自己那位“魏兄”与镇北侯已经搭上了关系。他从未对人说过魏不凡到底因何卧床不出,风云楼名气大,平日树敌也不少,江湖中大部分人都认为魏不凡是被仇家打出了内伤,镇北侯却脱口便是“中毒”,虽然也不太准确,但就极乐散发作时候的状态,说是中毒也并非不贴切。 他想着事情,脚不知不觉地就拐向了莲台小筑,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敲上了门。 “楚大侠,”有一位侍女正巧看到了他的动作:“您是来找九谏师父的吗?他不在这里,刚才九谏师父在池塘边给我们讲经,小姐知道后很感兴趣,便派人去请九谏师父了。” 楚赦之一怔,因为镇北侯在府中,白日里再与赵靖柔见面太过显眼,所以他和九谏分好工之后并没有立刻去找她,没想到她竟会自己去找九谏:“那他们现在在何处?”以他对赵靖柔的了解,她一向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到夜晚不得不睡觉时绝不会一直缩在屋子里。 “这支太沉,这支晃人眼睛,这支太丑,”赵靖柔对着盘子里令人眼花缭乱的簪子发脾气,她捡起一根扇子模样的素雅银簪,直接掷入了木质的门槛里:“扇子散子,就算是要我和亲,也不必用这种谐音讽刺我吧!” 我无奈地扫了一眼周围不敢吭声的侍女,了解她心中怨愤,上前道:“施主如不嫌弃,可否让小僧一试?” 赵靖柔本意也并不是为难侍女,她眼中闪过一抹烦闷和自嘲:“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打扮过了,难道正经的公侯家小姐都是这般穿着迈不开步的裙子,头上金银玉器沉甸甸的把发髻插成一个刺猬吗?” 她说话直白,却也有趣,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那倒不是,簪子也并非插得越多越好看的,若是简单的发髻,一两根簪子足矣。” 赵靖柔微微睁大眼睛:“和尚还懂这些?”说完她自觉失语,一脸不好意思的捂住嘴巴。 “小僧自己没有头发,见过的头发却不少,施主可不要小看我。”我小时候坐不住,老和尚每到一户人家讲经时,我常常听一会儿就溜去和主人家的孩子玩,有一户商人家里是专门做发簪的,也不介意我这个小和尚在旁边看,被我偷学了不少。 “方才看她们拿来的衣服多是红色的,”我在案桌前坐好,提笔开始画样子:“施主应当并不喜欢繁琐的发髻,流苏也不适合你,那么——” 我用蓝色的颜料画了几朵垂丝海棠,又根据赵靖柔的意见添添改改,最后完成了成品图:“用亮蓝色的蚕丝、金线和如今上京时兴的掐丝工艺做成绒花,花蕊缀以珍珠。别致而不沉重,也压得住大红。”我不自觉地开始咬笔杆,这是从小就有的坏毛病,只要我认真思考时手里有毛笔,就一定会去咬:“自然,点翠相对来说做工更为细致昂贵,只是佛家不好杀生,小僧便不做推荐了。” 赵靖柔欣然接过画纸,看着看着,表情却突然有异。我以为是图样出了什么问题:“施主认为还有哪里需要修改?” 赵靖柔皱眉想了半天,摇摇头:“没什么,我很喜欢九谏师父的图样,只是刚才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但已经太久了,我记不起来了。” 【十四年前】 清宁宫偏殿中,一男一女两个幼童坐在披着白狐皮的软塌上,两人都是四五岁的年纪,额前点着一粒朱砂,明眸皓齿,像极了传说中的神仙童子。 小男孩一手抓着笔,一手跟女孩抢画纸:“你不要弄坏我的花!” 女孩嘟着嘴:“你不要再画花了,我喜欢老鹰,你给我画一个鹰!” “不要!本殿下就喜欢花,你喜欢老鹰就自己去画。”小男孩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点抢不过,说话都带了些哭腔。 女孩也生气了,两人拉扯间,“刺啦”一下就把画纸撕成了两半。男孩一愣,眼睛里迅速聚起了一层白雾。 “不好了!”乳母和侍女们匆匆禀报正谈话的两位贵夫人:“皇后娘娘,伯夫人,六殿下和赵姑娘打起来了!” 乳母说的严重,可等皇后和安定伯夫人赶到时,两个孩子已经又玩到一起了,男孩咬着笔杆儿,眼角还带着一滴没落下来的泪珠,对着宣纸冥思苦想:“其实,我还没有学过画鹰。” “柔儿,你怎么又欺负六殿下!”安定伯夫人不用问就知道大概原因,苦恼地半捂着脸:“这孩子,从小就霸道的很,一点都对不起她名字里的柔字。” 皇后是个很宽和的人:“无妨,冀儿性子软,正需要个玩伴给他扳一扳。”她看着儿子在纸上胡乱涂了几笔,被安定伯家的女儿嫌弃的撕掉,非但不生气还嫌丢脸的偷偷踩了几脚,不禁笑了起来:“更何况,也不一定是欺负。本宫听民间有种说法,叫欢喜冤家,你说他们两个像不像?” 安定伯夫人想笑,又有点不敢:“这些事也太远了些,皇后娘娘怎么突然提这个,倒叫臣妇惶恐。” 她们这边说着,孩子那边声音又大了,安定伯家的小姑娘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好吧,原来你只会画花啊,花有什么好的,又不会飞。” “谁说的,花是会飞的!”六皇子沈冀争辩道:“风一吹,花就飞起来了。” “那也是风吹的,不是它自己飞的。”小姑娘骄傲地仰起头:“我就喜欢老鹰,想飞就飞,阿爹还夸我有大志向。” 小沈冀被她说的很是委屈:“可是花也没什么不好啊,父皇就总是在母后的脸上画花,还说等我长大就教我呢!” 两个小孩子还不懂事,皇后的脸却已经有点红了,低声骂道:“尽教些不正经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等长大。”小沈冀还在继续说:“我现在就会画,我最会画花了,我给你画一个!” 他说干就干,兴致勃勃地让赵靖柔选颜色,赵靖柔对着色盘犹豫了半天,选了一个蓝色。 “哦!是这个!我知道!”六皇子在塌上的一片狼藉里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出一小盒金粉:“把这个混在里面,涂在额头上可好看了,你不要动,我一定画一朵世上第二好看的花给你。” “为什么是世上第二好看?” “因为第一好看的要给我母后。”小小的六殿下第一次在别人脸上画,紧张得一笔一停顿,等画完,差点没把笔杆咬下来一段:“而且你也不喜欢花啊,等我会画鹰了,就帮你在脸上画一只世上第一好看的鹰。” “啊......鹰画在脸上太大了吧?” “你事好多啊,不是你说你喜欢鹰的吗?” ............................................................................................... 安定伯夫人和赵靖柔走后,皇后温柔的给六皇子擦嘴边的颜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抹到脸上的:“冀儿,你喜不喜欢柔儿妹妹呢?想不想她一直陪你玩?” 六皇子回答地很果断:“喜欢,不想。” 皇后一愣:“为什么?” 六皇子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因为......宫里不让飞?” “......”皇后看着自己年幼的儿子,突然长叹一声,将他抱进怀里。 倏而,一滴泪从她脸上落下。 第11章 不重要的谜语 “呦,这么热闹,倒是我来的不巧了。”楚赦之颇具磁性的嗓音从门外传来,他用扇子叩了两下本就开着的门,便非常自觉地走了进来:“好你个小和尚,自己在这儿逗姑娘开心,却把我推给姑娘的父亲,未免太不厚道。” 赵靖柔听到“父亲”二字,脸色微变,又顾及着四周有人,勉强笑道:“我爹他,没有为难你吧?” 楚赦之知道镇北侯府处处是眼线,也没有在这儿和赵靖柔说卫明玦的事:“楚某一介草莽,侯爷有什么理由要为难,不过是切磋了一下。”他对着我的方向说:“侯爷还说,要留我们几日。” 我头还没抬,赵靖柔先出声了:“什么?他......” “看来小僧和楚施主是沾了小郡王的光了。”我慢条斯理地打断了赵靖柔的话:“既然如此,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赵靖柔猛地看向我:“可是——” 我平静地向她一笑:“若今晚施主能见到小郡王,请替小僧传一句话——天雷劈远树,花草凋零,人去也。” 赵靖柔的表情变得有些迷茫:“.......这是什么?” “一个不太重要的谜语罢了。”我起身:“楚施主应当是有事找我,我们先走一步。”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九谏你待靖柔有些不同。”楚赦之摸着下巴:“可她好像并不认识你。” 我瞟了他一眼:“你这是吃和尚的醋?” “不不不,”楚赦之连连摆手:“吃醋倒没有,只是有些好奇,这种感觉从你为她谴责我时便有了,只是你刚刚同她待在一起时更为明显,你们二人之间有一种说不清的氛围,无关情爱,却很微妙。” 他的直觉好准!我心里一个咯噔,面上神色如常:“说的好像你见过小僧和别的女施主待在一起一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僧不会破戒的。” 楚赦之似乎觉得我说的话很有意思,摇着扇子笑了两下,低声道:“我决定今夜出府探探。” 我问道:“可有确定方向?” “侯府有一管家,常常傍晚出府采买,许多人都说他中饱私囊以次充好,却一直有人保他,我觉得此人有异,决定跟着他。”楚赦之目视前方,快速安排:“劳烦九谏为我制造今夜一直在府中的假象,你也是他的目标,一切小心。” 我将田可儿知道的事通通告诉了他:“我猜,极乐散背后的势力一定是和人口买卖挂钩,田可儿不是个例,要拉拢众多官员府上,光是从丫鬟中挑选是不够的。” 楚赦之眸中闪过一丝愤怒,但他按捺住了:“你的意思是,那位管家更可能涉及的是人口买卖和筛选这方面?” 我点头:“如果是我,不会把直接管理极乐散的人放到明面上。” “我明白了。” 我坐在莲台小筑中,为自己烧上一壶茶,摆上一局棋,自己和自己下。 灯下人影绰绰,屋内渐渐出现第二人的声音:“殿下,可要属下去救那小郡王?” 我将白子递到来人面前:“不必,赵无极不会取他性命,坐下陪我下一会儿吧。” “是。”来人恭敬地坐在我面前:“赵无极果然早有不臣之心,殿下当以性命为重,让属下尽快带您离开这里吧。” “我现在不过是他们抓卫明玦的一个添头,若走了,才会让人察觉出不对。”我先落黑子:“再说,我既已入局,岂能不战而退。” 来人迟疑地落下白子:“皇上一直在等您回去。如今洛书赟一党已除,我们也已经找到殿下,若在此处有所闪失,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你是要劝我将西北的安定全部交到一个江湖侠客身上吗?”我淡淡问道:“他没有义务管,也不愿沾手官场,镇北侯可除,但边关需有人接手,幕后之人也不曾查出,若放任不管,即便是我真的回去了,又有什么脸面恢复皇族身份?” “属下狭隘,请殿下恕罪!” “别跪,我需要你的影子。”我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夜还长,继续下。” “殿下,那楚赦之内功深厚,功力在我之上,他在时属下不敢靠近保护您,殿下一定要保护自己,切勿深入险境。” “深入险境?”我哼笑一声:“这间屋子就是险境,我已经入了。” “什么?这屋里有密室!” “恐怕说是地牢更合适。”我用下巴点了点开窗即可看见的莲花池:“既然能人工凿池,为什么不挖的更深一些?” “属下立刻从人工池下面查探!”来人道:“在此之前,殿下千万不要打开密道!” “你安排人即可,但你不必留在这里。”我算了算时间:“我要你亲自联络李将军,以镇北侯府大火为号,我一发令,立刻镇压看管其儿女及亲兵,并找人接替知府,以防边关暴动,至于风云楼——”我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江湖事,江湖了。” “殿下,皇上他若知道魏不凡把主意打到您身上,一定会震怒,到时大军压境,何惧一个小小风云楼?”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令他现在就知道。”我想到楚赦之,想到赵靖柔,想到少林峨眉,轻叹一声:“江湖,有很多可爱的人,也有很多不可爱的人。皇权若与江湖对立,会多许多麻烦的事。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经过治理的江湖是否还是江湖呢?这个问题我亦不知,但若放任不管,这一块将来必出大乱。” “江湖确实难管,其实,能有如今的平衡已是皇家多年的努力了,殿下还未归朝,这些事以后再想也不迟。”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摇了摇头:“贸然以皇家身份去管,必会遭到极大阻力,甚至将原本中立的人推到对面,是弄巧成拙的下下策。” “属下明白了,您是想以九谏的身份......” “我又何尝想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若江湖上都是如楚赦之这般的人,谁又想拦着他们追寻自由,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满足于此。江湖门派与朝廷党羽相互勾结从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去碰极乐散,前朝之殇历历在目,若不将这条毒线上的人连根拔起,亡国之乱近在咫尺。” 来人突然侧耳:“侯府西边好像有些动静。” 我眉头一动:“能听出具体方位吗?” “属下无能,只能感觉到那边有许多脚步声,但离这儿很远。” “也许是卫明玦知道了我传给他的话。”我扫了眼棋盘:“我赢了。” 来人本就没心思好好下棋,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我放水的成果了,我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楚赦之差不多该回来了,你先走吧。” “我早告诉你快滚,可惜你是个蠢货。”赵靖柔一身夜行衣,顺着窗户的缝隙把一团油纸包着的糕点和一个水囊扔到卫明玦手边:“别吃他给你的东西,他不会毒死你,但说不定会加一些吃了就离不开的东西。” 卫明玦垂着头没有动弹,声音是许久没喝水的沙哑:“师父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卫大傻子,”一窗之隔,赵靖柔轻声道:“人都是会变的。”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皇上明明是我的舅舅,我却一直称他为皇叔?”卫明玦没有让赵靖柔回答的意思:“因为我父亲生前和皇叔、师父是最好的朋友,我父亲年轻时生的特别好看,皇叔常笑称他是‘入赘’的。父亲死后,皇叔就让我叫他叔叔而非舅舅,意思便是我和沈家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我知道,权势会改变一个人,但我总还是相信,无论人再怎么变,曾经的情谊会一直留在心中。”卫明玦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我交出兵权混迹江湖并不全是避祸,因为我确实不喜欢上京的勾心斗角,皇叔也已经尽力让那些事情远离我,这其中也许有算计,但他的疼爱不是假的,我有时会害怕他,可也真心敬爱他。如果师父要利用我去伤害皇叔,我宁愿一死。” “......”赵靖柔沉默地听着他的声音:“喝口水吧,你的声音难听死了。” “我父亲的事,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她倚墙望向空中的月亮:“小时候的事很多我都不记得了,但我依稀记得,母亲死后,他曾与陛下大吵一架。或许从那时起,许多事就已经不一样。” 卫明玦倾诉后心情缓和不少,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你母亲?她不是病死的吗?” “不,是中毒。”赵靖柔道:“那时我们全家还没有离开上京,母亲常带着我入宫和六皇子玩耍,我的库房里至今还存着当时俪皇后送的一颗拳头大的东珠。我记得有次我们一起吃饭,母亲吃着吃着,就突然吐血了。” 卫明玦心中一动:“莫非......与六皇子有关?” “也许吧,那时我太小了,只会哭,只记得母亲和六皇子都被抬走了,然后她回来了,但没几天就死了。” “我听师父的语气,对那位六皇子怨气很深,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卫明玦捂着额头:“想这些有什么用,我又没见过那什么六皇子。” 赵靖柔道:“往事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你暂且忍一忍,楚赦之、九谏和我都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卫明玦睁大双眼:“九谏怎么样了?” “他很好,还托我给你带一句话。”赵靖柔艰难地回想了一下——她并不是记性特别好的人:“天雷劈远树,花草凋零,人去也。” 卫明玦也听不太懂:“他有说这是什么吗?” “一个谜语。”赵靖柔眼尖的看到有些人过来了:“不好,我待得太久了,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 “天雷劈远树——树,丰,前半句是‘非’。”卫明玦四处风流时没少猜灯谜,脑子转的很快:“花草凋零人离去,后半句是‘七’。” “非七?”他挠了挠头:“什么意思?” 第12章 旧伤 楚赦之像只蝙蝠一般贴在有着青苔的破旧墙壁外,被他盯上的镇北侯府管事觉得背后发冷,缩了缩脖子:“最近上头风紧,要咱躲风头,这半个月就歇了吧!” 和他面对面站着的是个不到一米六的矮胖男人,那人听了这话,一对儿三白眼就吊起来了:“哎呀孙哥,我的好孙哥!那是我想歇就能歇的吗?老爷们要的紧啊,你不是没见过他们犯病,那是一刻都等不了!孙哥,咱都是自己人,你就悄悄跟弟弟说句实话,你那儿真就没点存货了?” 被称为孙哥的管事一口否定:“你别问我,我就负责管皮子的事儿,别的一概不知。” “你呀,就是太谨慎,杀千刀的买卖干都干了,还怕那些小风险?”那人凑近孙管事,鬼鬼祟祟地扫了扫四周,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的包裹,他把那包裹的口松了松,赫然是满满一袋小金裸子! “我也不瞒你,这些都是东边蔡老爷赏的,弟弟我谁都没告诉,咱俩关系好,弟弟才想着有钱和你一起赚啊!” 孙哥赶紧捂住这个小包裹:“去他奶奶的,你手里要是有货,能想到我?” 他这话一出口,楚赦之就知道他已经心动了,那人也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咱这些沾手的谁没藏过点儿东西?你嘬一点儿,我嘬一点儿,咱俩把攒下来的东西收一块儿,趁上面的不在转手一卖,一辈子的金裸子都挣出来了!” 孙哥显然陷入了挣扎中:“你跟老爷们打交道,没见过上头的手段,以前有个不听话的白皮子,惨的呦——我这见多了的都怕,不行不行,我还有儿子,不敢这么干。” “孙哥啊,你说这话骗骗别人就得了,骗不过我。你要是没点想法,能偷着收这玩意儿?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晚了就出不了手了!”那人再接再厉:“上面的人走了快一个月,老爷们都急疯了!光一个姓蔡的就这样,那姓王的姓李的,全是金子啊!” “我们干这行的人为的什么?不就是钱嘛!一个侯府的管事多少钱?一个跑腿牵线的多少钱?我们干得是杀头的买卖,可跟上头比起来呢?零头都没有!”那人苦口婆心地劝:“你要是怕暴露,咱俩找个人把脏水往他身上一泼——大家手都不干净,查谁都是一个准!” “说句掏心窝子话,”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活儿你不干,有的是人想干,我要是找了别,那到时候被泼脏水的就不知是谁了,对吧?” 孙哥听出味儿了:“你威胁我?” “弟弟不敢,”那人赔笑:“孙哥也替我想想吧,弟弟告诉您这事儿也是冒了风险的,您也知道上面的手段,要是去告我,弟弟就没命了!” “你容我回去想想,好歹把我儿子安顿好。”孙哥转头就要走。 “这可不经想啊哥哥!”那人赶紧拉住孙管事的袖子:“钱我也不是白拿的,蔡老爷要得急,这袋咱俩四六分,我四你六,再加张白皮子一道儿送过去,老爷还有重酬!” 孙哥停下脚步,没头没尾地问了两个字:“多少?” 那人比了个手势:“还有三袋!” “三七分,明晚我连货带人一起送到!” “蔡老爷么......”楚赦之看着达成合作狼狈为奸的二人,思索片刻,没有立即出手,跟在孙管事后面回了镇北侯府。 “抓小偷!有人偷了侯爷的东西!” 偷偷摸摸回来的孙管事和跟在他身后的楚赦之都惊了一下,不过是出去了一个多时辰,怎么府里的动静这么大? 不好!难道是赵靖柔听了九谏的话去找卫明玦被发现了?楚赦之隐匿身形,飞快地向莲台小筑赶去,镇北侯府的人本就只是维持表面和平,他们的警惕一旦超出限度,恐怕立刻就会对九谏出手! “九谏师父,”一个青衣文士带着几名壮汉堵在了莲台小筑的门口:“深夜冒昧打扰本是不该,只是侯府刚才突然进了小偷,意图偷走重要物件,虽然没有成功,可偷窃者却没有抓到。我等奉命,不得不将所有房间都查一遍,排查可疑人员,还请师父配合,我等感激不尽。” 我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位置,微微皱眉,扬声道:“我等本是客人,配合搜查理所应当,只是小僧暂时不太方便,可否请先生在门外稍候?” 青衣文士完全不把里面的和尚当回事,手已经伸到了门环上:“九谏师父可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在下进去看看?” “不用,”莲台小筑的大门被一只修长的手推开,楚赦之笑眯眯的脸出现在青衣文士面前:“九谏这个小和尚呀,大男人脱衣服还害羞不敢见人,敢问您是?” 青衣文士本怀疑小偷是楚赦之,这时见到他反而惊讶:“在下陶砚,是侯爷的门生,不知楚大侠怎么在此处?” “我一直在此处与九谏下棋,”楚赦之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头:“对了,陶先生不是要进来搜查吗,我等自是愿意配合,先生快请进!” 陶砚被他的一片坦荡震住了,疑心自己确实想错了,进了里屋,又被里面的人吓了一跳——只见本来着棕黄僧袍的青年光着上身,脱了那层僧袍,属于僧人的圣洁就变成了一种勾人的美感,虽是光头,却盖不住青年俊美的五官,他抬眼时,棕红的瞳孔映着灯光,亮的摄人心魄。 陶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楚赦之,原本的气势的化成了尴尬和难以置信:“你,你们......”素来只听小郡王好男色,怎么闻名江湖红颜遍地的楚大侠也换了口味? “先生想什么呢?”楚赦之走到我前面,挡住了陶砚的视线:“我们确实本来只是下棋,后来谈论到了内功心法。”他向我看了一眼,视线却蓦地停顿在我的后背上,只是这停顿很短,那位文士没有察觉到:“九谏身有旧疾,我自认还算见多识广,便帮他看看,这不,正赶上陶先生来,他还没来得及把衣服穿上,和我着急呢!” “呵呵,呵呵呵。”陶砚只能微笑,据下人所说,有剪影为证,楚赦之和九谏确实之前在一起下棋,只是二人移到内室便看不见了,与侯爷吩咐找的人出现的时间有些重合,他这才来一趟,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楚赦之,那便只有小姐了。 他装模作样的看了一遍屋子:“多有打扰,在下明日宴席上再和您二位赔罪。” “明日宴席?”楚赦之挑眉道:“我和九谏怎么丝毫不知此事?” “哦,那应当是侯爷还没来得及和您二位说。”陶砚拱手道:“侯爷多年不见小郡王,本就想念的紧,他又带着江湖赫赫有名的楚大侠和天境大师的爱徒九谏师父,侯爷高兴,说要摆一席素斋招待三位贵客,二位应当会赏脸吧?” 鸿门宴!这三个字同时出现在我和楚赦之心中,但不去是不可能的,虽然知道赵无极不会杀卫明玦,但以卫明玦的个性,知道师父真面目后必定大受打击,正好看看他现在状况如何。 陶砚走后,楚赦之一屁股坐在贵妃榻上,牛饮了一整壶茶:“陶砚,人如其名,真是讨厌。” 我施施然披上僧袍:“施主别抱怨了,记得明日小僧的睡衣洗干净还给小僧。” 还是有破绽的,只不过那人被我吸引了注意,没发现罢了。我虽是和尚,但也不至于到了快睡觉的时候还穿着僧袍,实在是楚赦之回来时来不及换衣服,身上蹭着青苔还散发着一股猪下水的臭味,一看就出去过,我才不得已把睡袍脱给他,那袍子常年熏着檀香,披在楚赦之的夜行衣上,既掩盖气味,看着也不像宽松的袍子,正好合身,并不突兀,但细看总能看出些不对。 “行——”楚赦之很欠揍地拖长了声音,抻了个懒腰:“你帮我这么大忙,别说是洗了,再买一件,不,十件睡袍都行。” “人不如新,衣不如故,我就要这件,蚕丝的,楚大侠记得手洗。” 楚赦之笑了:“九谏啊,你可真有趣。人家都说和尚苦修,你有时却像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不熟的时候还记得摆一摆小圣僧的谱,熟起来可真是一点都不装了。” “阿弥陀佛,”我双掌合十,一派庄严肃穆:“楚施主若喜欢那样,小僧换回来也行。” “在下真是怕了你了,别换,千万别换,我们俩坦诚相待,都按最自在的来!”楚赦之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你背后——” 刚才与陶砚胡扯时,他突然看到了青年后心蔓延着的蛛网一般的暗红印记,不是伤疤,倒像是血管暴起,十分恐怖,可配上光滑如玉的肌肤,倒还有几分诡异之美。 “你不是猜对了吗?”我弯弯唇角:“旧疾罢了。” 楚赦之摸了摸鼻子:“戳破了你的伤心事,抱歉。” “堂堂楚大侠怎么忸怩起来,真不像你。”不在意的反倒是我:“不是什么伤心事,只是小时候仇家往我后心打了一掌,找到师父给我救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只好把那股强劲的内力往旁边的经脉里逼,幸而保住一条命。” 楚赦之恍然大悟:“所以你内功一直平平,我之前还曾奇怪,天境大师素来以内功深厚闻名天下,其他几个弟子也都以内功见长,怎么偏偏你——” 我拄着下巴慢慢道:“这已经是师父努力的结果了,本来我是筋脉滞涩,一点内功都修不了的,后来师父让我搭配外家功夫,一点点拓宽经脉,现在这样对旁人来说已经算是奇迹,这是件开心的事,你不必遮遮掩掩的,反倒叫人尴尬。” 楚赦之没有问仇家是谁,为什么要对当年还是孩子的九谏下那么重的手,只是道:“九谏心胸豁达,令人钦佩。” “多谢你的夸奖,我收下了,我也觉得自己挺想得开。”我想到老和尚和白龙寺的菜园子,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再说,我若想做天下第一,恐怕是要为此烦扰。可小小白龙寺的方丈又不需要武功天下第一,够用就行,不是吗?” “的确如此。”楚赦之会心一笑,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我,一杯自己执了:“以茶代酒,敬知己。” 第13章 贤惠的和尚 第二日清晨,楚赦之和我一起在借来的厨房里说话。 “黄白皮是人贩子常用的黑话,黄皮指未经人事的处女,白皮则反之,我已记清与孙管事谈话之人的样貌,本打算今晚跟去他们所说的蔡老爷府上,但这场宴会......”楚赦之深吸一口气:“只怕是凶多吉少。” “若不管小郡王和我,你是能从侯府中脱身的吧。”我一边抻面一边和他说话:“若要查清极乐散的藏匿、运输人员名单,你最短需要几天?” 楚赦之摸了摸鼻子:“只查不抓,三天足矣。” “好,那小僧就拖他三天!”锅已经烧开,我将抻好的面下入锅中:“今晚施主只需保证自己脱身,镇北侯府里面的事就交给我吧。” “可是......”楚赦之想说什么,却被香味吸引了,他吸了吸鼻子,凑过来看:“好香,这是什么?看你一大早就在做了。” “是四宝素面。小僧一个人质,怎么好麻烦绑匪费心为我单独准备饭菜,”我将面捞起来过了一遍凉水,再浇上早就准备好的浇头:“施主想尝尝吗?” 楚赦之兴致勃勃地搬了个板凳坐在灶台边:“当然,拜访天境大师时就听说彷兰白龙寺的素斋是一绝,结果去了才发现大师只会做白粥,那他们交口称赞的素斋应该都是九谏你做的吧?” “是啊,”我给他盛了一碗:“师父也不是只会白粥,他是只会煮和蒸,我从小就和师父生活在一起,看着他用开水煮白菜青菜各种菜轮流吃,后来我实在忍无可忍,在灶台前砌了台阶站上去自己做,没事儿就自己琢磨菜谱,等再大一点,香客的斋饭也是我来准备了。” “四宝——香菇、笋干、木耳,油面筋?”楚赦之挑起一筷子放在嘴里,享受地眯着眼睛:“好鲜,好吃!九谏,你要是个女人,就算是尼姑我也想把你娶回家了!” “......”我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风流侠士,光头和尚,和尚亲手做的素斋和差不多的调侃,要素过多,感觉失去的记忆都被唤醒了一点:“容小僧提前问一句,施主没有一个别名叫楚留香吧?” 楚赦之茫然地问:“楚留香?这名字听起来不错,很有潇洒风流的感觉,不过在下确实没有这样的名字。” 我抽了抽嘴角,也对,我的法号也不是无花,不过以后在外面行走一定要更低调一些,千万不要再得个什么“妙僧九谏”的称号,不然总感觉要惹上什么官司。 我看他吃得香,心里也有些开心,跟他一起坐下,慢慢吃我那一份:“也不知我走了这些时日,师父一个人在寺里怎么样,不会又去开水煮万物了吧?” 楚赦之顿了顿,轻笑道:“你和天境大师的感情真的很好,既然如此,就更要保重自身。如果你在外面受了伤,他会很伤心。” 我看着他:“你此刻不太像传闻中的风流侠客,更像一个思乡的游子。” “思乡吗?”楚赦之挑眉:“浪子是没有家乡的。”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是吗?可你说出的话,不像是没见过有人为你忧心的人。” “......有过。”楚赦之夹起一块香菇,端详珍宝一般看了半天才塞进嘴里:“我曾有两个家,一个把我赶出来了,一个是我自己决定离开的。” 他突然噗嗤一笑:“你这和尚,真是半点不肯吃亏,昨晚被我不小心撞破了往事,今早就开始打探我了。不过,我不信你对我的事一点都不知道。” 我无所谓地耸肩:“好奇心人皆有之,我并未对施主吐露全部,施主同样不必如此。” 楚赦之突然凑近我的脸颊,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气:“若在下承认,在下心里孤独,寂寞又脆弱,你会说什么呢?” 他歪着头,竖起一根手指:“想你这小和尚也没什么经验,提示一下,这个时候说一句‘我在’,听的人会很感动的。” 我勉强压抑自己马上就要翻上去的白眼,不动声色道:“小僧不会说‘我在’,小僧只会劝施主出家。” 楚赦之一愣,继而笑的不可自抑:“哈,哈哈,对不起,哈哈哈,笑得在下刚才想说什么都忘了,九谏,你可真有趣啊!” 我无语道:“看来施主是对不少人都用过这招啊,在他人脆弱的时候说这句话确实很讨巧,但说到底,不过是一戳就破的谎言。” 他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的温柔眼神看着我:“但有时,人就是需要那一瞬的温暖,即便内心知道那是虚假的也甘之如饴。” 我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十分不爽,撇过头去:“也许楚施主说得对,只是小僧认为,这两个字过于沉重。” “没有人会一辈子陪在另一人身边,父母,子女,兄弟,夫妇......或是因忧爱聚散,或是年寿旋尽,无可奈何。”我闭上双眼,念了句佛号:“施主,承诺最好还是不要随便说出口,特别是在一个人脆弱时。成为他人全部的寄托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无法在那人往后一生中所有需要帮助的时刻及时出现,就不要轻易说出这两个字。” 楚赦之一时愣住了,空气静默,我心中也暗暗后悔,怎么就这么嘴快,没有对错的事却非要辩个明白,只会让两个人都尴尬。 “有荷叶的香气。” 还是他先开口缓和气氛,我松了口气,起身掀开蒸锅:“是黄米凉糕,刚才没有找到合适的碗,小僧就去要了几片荷叶装,不过现在还不是凉糕,是热糕,施主可愿替我尝尝味道?” 楚赦之接过我递给他的凉糕,精心裁剪过的荷叶上托着一块其貌不扬的黄色方块:“我怎么记得,黄米凉糕是用黄白两种米做的?” “白糯米被府里的点心师傅用光了,不想辛苦管事再去买,光是黄米应该也不错。”我将剩下的都切成小块,放在井水旁湃着:“西北没有这种吃法,黄米用得不多也不够新鲜,小僧便放了一点点南瓜调色,不知味道如何。” “甜度刚好,”楚赦之咬了一口:“其貌不扬,味道却不俗,加上荷叶的香气,很是清新,热的也好吃。”他将整块糕点放到嘴里,突然起身向外面招了招手:“几位姑娘看了半天了,要不要过来尝一尝九谏师父的手艺?” 他转头看我:“九谏不会嫌我借花献佛吧?” “自然不会,小僧做了许多,本就是想感谢府上愿意借我厨房折腾的。”我装了一个小篮子递给过来的几位侍女,并不在乎她们是不是被派来监视我们的:“如不嫌弃,就拿回去尝尝吧。” 不出所料,过了不一会儿,昨晚的青衣文士陶砚就过来了,不过他今日穿的不是青衣,而是紫衣,看起来比昨晚贵气了一些:“楚大侠,九谏师父,早啊!” 他一边向我们问好,一边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打量我们:“哈哈,二位昨晚不仅睡在一起,今早也一同用膳,关系真是不错啊!” 楚赦之又把他那把扇子掏出来了:“哈哈,昨晚下棋下的入迷,便懒得回去了。不知陶先生是来?” “昨晚的事已经查清,不过是个小贼,却惊到了贵客,都是在下的不是。侯爷勒令在下早上立刻去莲台小筑认真向二位赔礼,却没想到楚大侠和九谏师父在这儿。”陶砚吸了吸鼻子,看向灶台:“刚才见几个不懂事的丫头提着小师父亲手做的糕点,不知在下有没有口福——” 我微笑着招待他:“食材和厨房都是府上提供的,只是小僧手艺不精,做的点心也粗陋,施主愿意赏脸是小僧的荣幸。” 我和楚赦之一同看着陶砚嗦了一碗面,听他把这碗面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心里半个字都没信,看他要走,同样给他装了一篮糕点。 楚赦之问我:“你觉得他回去会吃吗?” 我轻笑一声:“这样粗陋的民间小吃,多半是先查看有没有异常就叫人分了吧。” 他撇嘴,俏皮道:“可惜了。” 我望着陶砚远去的背影,莞尔道:“也不算可惜。” —————————————————————————— “可儿,昨日讲经的九谏师父做了早点,你要不要一块尝尝?”一个眼生的侍女敲响了田可儿的门:“她们抢的厉害,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块,快吃吧!” 田可儿疑惑道:“你是——” 没等她的话问出口,那名侍女已经把荷叶包着的糕点塞到她手里,兔子一样跑走了。 田可儿觉得手中的荷叶鼓鼓的,好像除了糕点还塞了什么东西,她神色一变,立刻关门,打开了荷叶。 果然,这块糕点上裹了双层的荷叶,夹了一张轻薄的油纸,上面简短的写着两行字——今晚找孙管事入蔡府,可提前脱身。九谏。 田可儿捧着那张油纸,激动地全身都忍不住在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谨慎地将这张纸点燃了。 孙管事全名孙全,田可儿知道他,当初正是他告诉了田可儿表少爷的事,正因如此,田可儿才更加信任这张纸条上说的可行性。她缓缓坐在床榻上,告诫自己要冷静。 这是真的吗?九谏师父值得信任吗?她真的可以逃出这个地狱吗?如果这次被骗,她将彻底无法翻身,可以赌一把吗? ——她要赌一把。 第14章 鸿门宴 未时三刻,镇北侯开宴,卫明玦和赵靖柔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三人俱是华服金冠,贵气逼人,只是卫明玦眼下有遮不住的青黑,赵靖柔一直僵着一张脸,如同三具打扮华贵的僵尸坐在上首,气氛十分诡异。 我和楚赦之在侍女的接引下于三人下首落座,楚赦之一副完全没发现三人神色有异的样子,他一开口,死水一般的气氛就缓缓流动起来:“几日不见小郡王,小郡王怎么如此憔悴,难道是侯爷又拉你去校场操练了?” 这句话既委婉地问了卫明玦的近况,又不至于戳破众人心照不宣的那层假象,卫明玦脸色好了一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楚大侠说笑了,本王哪有憔悴,只是许多年没见师父,有很多话要说而已。” 镇北侯捋着胡子,做出一个对他来说已经很柔和的表情:“不错,明玦在本侯眼中和亲儿子没什么区别,这么多年不见,老人家总是有许多话想跟孩子絮叨。倒是你和九谏小师傅,这两天在侯府可还适应?下人若有不周到之处,只管告诉本侯,你们是明玦的朋友,本侯断然不能让人轻慢了你们。” 他话音刚落,赵靖柔就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冷笑,今日的她与以往截然不同,穿上了真正符合公侯家小姐的服饰,钗环高髻无一不全,冰冷的金器玉饰将她整个人衬得像个冰雪打造的美人。 镇北侯警告地扫了她一眼,转而对楚赦之关切道:“听说昨夜有个不懂事的奴才冒犯了楚大侠和九谏师父,本侯已经勒令他去赔罪,那个奴才没有阳奉阴违吧?” “谈不上冒犯,府上出了事,我们配合一下理所应当。”楚赦之用扇子轻轻戳了我一下:“对吧,九谏?” 我微微低头:“阿弥陀佛,楚施主说得对。” 镇北侯看向我,突然道:“从第一次见面,九谏师父好像一直都不曾抬头看过本侯,是否本侯身上杀伐之气过重,令九谏师父感到不适?” 这一刻总算来了,我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心里竟有些期待——顶着赵无极探究的目光,我缓缓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眼:“施主多心了,并无此事。” ———————————————————————————————— 赵无极在和六皇子对视,小小一个孩子被年轻的帝王抱在臂弯里,一双澄澈的大眼睛像是时刻都浸着水光,让赵无极想起了在沐川的原野看到的刚出生的小鹿。 “冀儿,”皇帝宠溺地点了点孩子娇嫩的脸颊:“这是你无极叔叔,快叫人。” 六皇子就乖乖地看着赵无极叫了一声:“乌鸡叔叔好。” 皇帝嘴角一抽,尴尬地看了赵无极一眼,拼命纠正儿子:“是无极,无极!不是乌鸡!” 赵无极的脸本来就红,他憋了半天笑,脸看起来更红了,皇帝无奈道:“你想笑就笑吧,这儿又没外人。” 赵无极大笑,皇帝也跟着笑起来,把六皇子放到赵无极怀中:“这小子轻得很,大公主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都比他壮实些,以后他的武功就要交给你了,朕的大将军!” “来吧——乌鸡叔叔带你打水漂!”赵无极举着六皇子转了个圈,六皇子并不怕生,在赵无极怀里咯咯直笑。 “六殿下比子悯家里那个皮猴子讨人喜欢多了,”赵无极仔细地看了看六皇子:“六殿下的眉毛和嘴巴和陛下简直一模一样,不过瞳孔的颜色在皇室中有些少见。” 皇帝点头,宠溺地摸着六皇子的脑袋:“是啊,太祖有胡人血统,眼睛便是这样的棕红色,不过一统汉室后,后面的子孙就少有这样的眼睛,没想到冀儿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不正说明,冀儿将来注定会和太祖一样,创立一番大业?” 赵无极一惊,没想到六殿下还这样年幼,陛下已有立储之心,更没想到,陛下竟然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这......”赵无极道:“恐怕会引起一番争议。” 皇帝想到什么,不悦道:“你是说那些世家?哼,朕有生之年,定要将那群蛀虫铲除殆尽。”他的眼中不禁带了一丝阴霾:“借着废后一事,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小动作不断,前些日子密探来报,有些人竟把心思放到了禁药上,朕不追究是暂时腾不出手。无极啊,沐川的事差不多了,你得回来帮朕!” 赵无极将六皇子放下,左手放在胸前,单膝下跪以示忠诚:“臣誓死效忠陛下!” ........................后来,烈火焚烧着雄伟的殿宇,燃烧的横梁上悬挂着皇帝最心爱的女人,仓皇逃窜的婢女、不忘趁乱卷走钱财的太监......那一天,满目都是刺眼的红,没有人知道本该在西北的赵无极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除了那个只有五岁的六殿下。 “无极叔叔!”孩子的乌溜溜的双眼满是信任,他拽着赵无极的手哭着求他去救早已死去的母后。那一刻,赵无极迟疑了,下一瞬,一只运着深厚内力的手掌拍向了孩童毫不设防的后心—— 啪——镇北侯的茶杯被碰翻了。 赵靖柔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惊讶地从他双眼中发现了一丝慌乱:“......爹?” “原来如此,原来是你......”赵无极死死地盯着我,怪异的表现令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楚赦之的扇子已经握在了手里,卫明玦起身挡在我面前:“师父,九谏只是一个僧人,您......” “都坐,都坐。”镇北侯按下他:“不要紧张,本侯只是......觉得九谏师父很像本侯的一位故人。小师傅,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我合掌一笑:“九谏不曾见过侯爷。不过,施主既然觉得九谏眼熟,那便是与小僧有缘,小僧以茶代酒,敬施主一杯,多谢施主款待。” 此时的镇北侯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神色,在楚赦之三人不解的目光下,他站了起来,将侍女新斟的茶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说道:“的确有缘。” “瞧我这记性,谈兴一上来就忘了其他了。”镇北侯大手一挥:“上菜!” 随着他一声令下,二十多名侍女鱼贯而入,素鸡素鸭素八鲜......琳琅满目的素菜一一上桌,没几个是我能叫得出名字的,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悄悄覆住了我的手。 我看向手的主人,用眼神问他:“有事?” 楚赦之同样用眼神回我:“真的不走?” “我心里有数。”我把手抽出来,不太适应亲密接触。 楚赦之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侯爷,在开宴之前,是否应该把所有客人都请上来呢?” 镇北侯不动声色:“哦,本侯倒是有些疑惑了,除了你们,还有什么客人?” “魏兄,”楚赦之敛去面上的笑容,淡淡道:“藏了这么久,你也该出来了。” 第15章 你也恨我 “楚兄弟,我本不想这样与你见面的。” 一声并不虚伪的叹息从门外传来,紧接着,宴客厅外呼吸声越来越多,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已经被黑压压的近百人团团围住,从中走出一个精壮的汉子,他蓄着短须,身高五尺有余却不足六尺,与大多数男人相比略矮一些,却无人敢取笑,因为他就是风云楼二十四门领主之首,一手六合刀称霸武林,人称刀王的魏不凡! 楚赦之没有再维持他一贯的笑模样:“是吗?可在下以为,魏楼主早在欺骗我时就做好了准备。” 魏不凡咳了两声:“我们相识,也有近十年了吧。”他的手习惯性地按上了腰侧的刀柄:“这样的情谊,没想到你会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胜过兄弟。” 楚赦之起身站到我身前,呈保护之态:“那魏楼主应当更了解楚某为人,楚某并非朝廷中人,只管查清真相,无权抓人审判。而真相如何,不看人情。” “哈哈哈!”魏不凡抚掌大笑:“好一个不看人情,既如此,我也不必顾念情谊,可惜啊,你无需保护他,我不会杀那个淫僧,小郡王也不归我管,不过楚兄弟,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哧——”一声喷笑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笑完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不起,小僧只是突然想到了开心的事,你们继续。” 魏不凡的眼睛不善地眯了起来:“你这淫僧,不要以为我——” “噗——”我实在忍不住了,拨开楚赦之道:“阿弥陀佛,小僧自问行事清清白白,不知魏施主这句‘淫僧’是从何而来啊?” 楚赦之想到了小和尚和赵靖柔的相处,又想到魏不凡家中那个从不肯消停片刻的魏澄澄,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些什么,低声问我:“你是不是也给魏澄澄画过花样子?” 我一怔:“如果那位装扮成狱卒的姑娘就是你说的魏澄澄的话,小僧不曾为她作画。”楚赦之一口气还没上来,就听我继续道:“我们只是在讨论她自己写的话本子。” 魏不凡气不打一处来:“他娘的,你仗着这张小白脸骗的她日日去牢房看你,还假传我的命令把你放走,现在装什么傻!” 卫明玦沉着脸,终于有机会插上话:“我说你也不可能那么轻易放了九谏,原来是你自己做了恶事连亲近之人都看不下去,自己不以为耻,却倒打一耙来污蔑九谏,简直可笑!” 魏不凡瞄了镇北侯一眼,见他没有插手的意思,才对卫明玦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小郡王,您如今也不必对我这等粗人摆皇亲国戚的架子,若非你风流债太多扎人眼睛,也不会这么快被盯上。看你这么着急,怎么,旁的玩腻了,又看上和尚了?” 见他嘴里不干不净地要再说出什么,赵靖柔冷冷一拍桌子:“魏不凡,此处是镇北侯府,不是你风云楼,说话不要太放肆!” 赵无极没有斥责赵靖柔,也没有对魏不凡做出什么表示,但没有表示已经是一种警告,魏不凡咽下嘴里的话,咬牙对楚赦之道:“楚兄弟,对不住了!” 说罢,他抽出腰间的长刀,向楚赦之攻去! 魏不凡的刀法称霸武林并非没有道理,纯看招式,六合刀法并不算十分出彩,但搭配纯熟的步法和拳法,以及魏不凡惊人的力度,便会发挥出惊人的威力。魏不凡扬名之战乃是二十一岁力战当时盘踞于扬州漕运要塞的水匪头目费尘蛟,以八十一式缠刀式生生缠死了费尘蛟的升龙掌,何人听了不赞一句真英雄?可惜十年俗世浸染,终是把初心换了颜色。 楚赦之来不及痛惜,因为魏不凡的攻势已近!只见魏不凡左手持刀劈砍而来,右手藏于腰侧,蓄势待发,楚赦之折腰躲过刀锋,折扇带起微风,消解魏不凡右手暗藏的拳力,左腿直踢,正对上魏不凡的右膝,然而这一击落空,魏不凡左膝微曲向右弹踢,躲开了楚赦之的攻击。 无视渐渐围上来的风云楼众人,我的视线集中在楚赦之和魏不凡身上,暗暗皱眉——按理说,魏不凡沾染极乐散的时日已经不短,肌肉应该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萎缩,但魏不凡好像并没有这方面的忧患,反而目光炯炯,出拳有力,楚赦之手边没有足够杀伤力的武器,有落入下风之势。 “楚赦之!”我看着他手中的折扇,心中有了主意:“用那个!” 楚赦之瞬间明白了,顶着魏不凡警惕的目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暗器”向魏不凡掷去。 “雕虫小技,”魏不凡冷笑一声,轻而易举地将那个暗器劈成两半,随即被飞出的白色粉末呛了好几下:“面粉?” 我和楚赦之同时露出一个笑容——面粉是虚晃一招,厉害的在后面。 楚赦之去白龙寺找我时曾带着一小包极乐散供我辨认,那一小包纯度虽然不算特别高,但已足够挽回颓势。趁魏不凡被面粉呛的没有反应过来,楚赦之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逼近魏不凡,将一整包极乐散按在了魏不凡口鼻处,然后借着魏不凡的一掌之势飘出重重包围,几个闪身便不见了人影。 不错,我们本来的目的就不是与什么人大战,而是让楚赦之顺利脱身,如今这种情况,魏不凡暂时无力对我做什么,而镇北侯......他绝不会动我。 果然,在风云楼的人想对我动手时,赵无极出手了。 他将手边的茶碗重重搁在桌上,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同磅礴的真气一同笼罩在所有人头顶:“这个人,由本侯看管。” 魏不凡狠狠吸了一大口极乐散,现在正躺在地上翻白眼,他的副手强忍压力提出质疑:“可是......” 赵无极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滚。” 风云楼的人抬着他们的魏楼主麻溜地滚了。 有人来请示魏不凡应该抬到哪儿去,镇北侯淡淡道:“楚赦之的房间不是空出来了?抬去便是,给他留个贴身的,剩下的人爱上哪儿就去哪儿,别留在侯府碍我的眼。” 他看向一旁还有些呆滞的卫明玦,哼笑一声:“疑惑吗,为什么这些江湖人敢嘲讽挖苦你,对本侯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就是实和虚的差别,明玦,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懂自己放弃的都是什么。”镇北侯环顾四周:“罢了,这些事以后再说,你们都先退下吧,本侯有话对九谏说。” 卫明玦脸色苍白:“师父,九谏只是被我牵累,请您......千万不要伤他。” 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小郡王,赵施主不会对我做什么的,自然,也不会对你做什么,对吧?” 最后的问句是对赵无极说的,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都离开,一个人都不要留,若有人在本侯谈话时擅闯,杀无赦。” 在众人陆续离开时,我捡起桌上的筷子,施施然地开始吃了起来,虽然刚才打斗时菜上沾了些灰,但味道不错。 “你的性格已与小时候截然不同了。”赵无极就坐在那里看着我吃的津津有味:“佛门果然是个养气的地方,你现在还有心情吃饭。” “吃啊,为什么不吃?”我夹了一块素鸡:“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侯爷不来一点吗?” 赵无极道:“为什么撒谎?不想让明玦知道你的身份?” “施主怎么冤枉小僧?”我向他眨了眨眼睛:“出家人不打诳语,九谏确实不曾见过镇北侯,认识赵无极的,是沈冀。” 赵无极皱着眉头,看起来很不喜欢玩这种文字游戏:“我一直以为你死了,直到他派人去找你。我了解他,如果不是有把握的事,他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做。”他又用那种很复杂的眼神对我说:“你长得几乎和你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在那之后,他迅速地开始苍老,明玦大概会发现的。” “他能不能认出来很重要吗?”我觉得有点咸,又撕了块馒头放在嘴里嚼:“以他的身份,知道的越少越能保命,看在曾经的情谊上,你也不希望他死吧,无极叔叔。” 赵无极愣住了:“无极叔叔......这个称呼,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了。你恨我,是不是?” “恨吗......”我有些茫然,我是个穿越者,继承了六皇子沈冀的记忆和情感,以他的角度应该是恨的吧,可是我却可以跳出情感,用第三人的角度审视那些记忆:“也许吧,当年不懂事,根本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可如今想起来了,又觉得可以理解。” “无极叔叔,你也是恨我的吧。”我拄着下巴,淡淡道:“毕竟靖柔他们兄妹的母亲,是因我而死。” 第16章 诘问 多年前,在镇北侯还是安定伯,九谏和尚还是六殿下时,为表宠信,又或许还有些别的意思,皇后时常召安定侯夫人和幼女入宫说话,一次小型家宴上,赵靖柔又把六殿下沈冀气哭了,皇帝夫妇和镇北侯都习以为常地看两个孩子闹,安定伯夫人看着没救了的女儿叹气,取了六殿下的汤羹轻柔的哄他吃了几口,因试冷热的缘故,安定伯夫人也尝了那汤。谁都没想到,不到半刻钟,二人一同吐血,太医禀明,那汤羹中下了前朝一种秘药,因为不明药方,所以救治困难,只能先尽力清毒。 皇帝震怒,和安定伯一起封锁皇宫,彻查秘药来源。皇后整夜守着六皇子,安定伯夫人本来比六皇子中的毒要轻些,然而一个是帝后嫡子,未来太子,一个是区区伯夫人,孰轻孰重一看便知,太医院救治时便有了偏心,反而耽误了安定伯夫人的病情。最后,六殿下活了,安定伯夫人却错过了最佳时机,虽然已经清醒,但余毒未清,没过几日就离世了。 听到我的问题,镇北侯的手微微颤抖:“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提有什么意思。” “好,那便不提。”我又问:“自那天起你一直以为我死了,这么多年来,你可有大仇得报之感?” 赵无极沉默了很久才道:“稚子无辜,我从未将你看作仇人,只是当年心有怨愤,对你......是迁怒。” 我略带讥讽的哼笑一声:“当年是迁怒,如今却不是。你不让我被魏不凡带走不是因为心中有愧,而是因为风云楼无法与三千官兵对抗。你怕楚赦之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他逃走后找到小李将军,六皇子便可顺理成章地回到上京,是不是?” “是。”赵无极定定道:“我不愿再对你下手,但也绝不会让你回去。” 我没有意外他的选择:“愿闻其详。” “我并非出自私怨才这么说,你回去,无论是对这个国家还是你自己都不是好事。”赵无极道:“帝王无尺度的偏爱不是幸运,是灾难。这个道理,身处其中的你不是应该最明白吗?” “你母亲当年宠冠后宫,又被封为皇后,招致六宫妃嫔怨恨;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才三岁,那时你父皇便有意立你为储君,因为你们母子的存在,所有人连争取机会的资格的没有,所以他们怎么能不把你们除掉呢?” 我看得出赵无极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他好像是真的在为我着想:“当初强压在你大舅舅身上的罪名,条条例例罗织清晰,那些东西不是一个洛书赟就能做到的。皇上能杀一个洛书赟,杀不尽天下有野心之人,朝野上下仍藏着数不尽的敌人,即使只是为了曾经的事不被清算,他们也会拼命的咬死你。” 我笑了笑:“那施主的意思是,小僧还是回去做个和尚比较好?” 赵无极摇头:“若是他没有这样大张旗鼓的找你,就此隐姓埋名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了解他的人都会明白你并没有死,那么为了扫除后患,他们一定会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你,杀了你,不止如此,还会牵扯曾经庇护过你的天境大师,这是你也不希望看到的吧?” 我神色冷淡下来,他说的话确实是真的,我这位父皇......并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侯爷这么说,是要帮我了?” “算是为过去赎罪,只要你留在镇北侯府,本侯保你周全。” “周全?”我怕再听下去会忍不住笑出来:“无极叔叔,你想保我周全,有没有经过那位‘表少爷’同意啊?” 赵无极眼神瞬间锋利:“你都知道什么!” “事到如今再否认自己参与夺嫡之争已经太晚了。”我不闪不避地看着直面他的威慑:“那日,本该早已去往西北的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宫,为什么突然要拦住卫明玦,为什么要接那道送靖柔和亲的密旨!” “如果你早就想把卫明玦拉下水,怎么会到现在才来找他;如果你不把阿柔放在眼里,这十多年来怎么会为她抗下所有非议!是谁逼得你不得不做违心之事,做背信弃义之人!” “够了!”赵无极被我逼问得双目赤红,他猛地起身,双掌重重拍向桌子,那张很有年头的黄梨木八仙桌瞬间四分五裂,我能感觉到,他想拍的不是桌子,而是我的天灵盖。可我若怕了,就不是九谏,也不配为天境大师的弟子了。 我同样起身,震声道:“不够!” “你可知道极乐散是什么东西!你说我回朝会引发大乱,那你背后的那个人呢!用药物控制他人为其效力,难道是正道作为?”我一步步逼近:“你身为堂堂镇北侯,定边大将军,却纵容他人在你的侯府、你的封地拿着害人的药物为非作歹,你以为躲在西北大营不闻不问,不看不听就能减少你的罪孽吗!” “赵无极,你可知他们是如何引诱那些富商官员、江湖人士的?如果不知道,便出了这个侯府,去那个对你唯唯诺诺的知府衙门里要一份最近几个月失踪妇孺的案卷,看看那上面有多少家庭的血泪,多少枉死灵魂的哀嚎!你身为朝廷镇北大将军,御敌于外,却纵贼于内,难道你守卫家国,就是为了让百姓更好的被那些人迫害吗!” 赵无极神色扭曲,他在颤抖,他在我的一声声诘问下步步后退:“我没有,本侯不知道那些事!”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不敢知道!”我趁他心神俱乱,刷得抽出他腰间配备的短刃,拉过他右手硬塞进去,刃尖直抵我的心口:“无极叔叔,你对皇上的怨恨和背叛始于夫人之死,你恨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偏爱。他的偏爱今日就站在这里,如果杀了我能唤起你心中仍存的良知,九谏愿引颈受戮!” ———————————————— 楚赦之快速地点向自己胸口几个穴位,吐出一口血来,舒服了许多 “楚叔叔,给你水和衣服,这衣服是我刚晾干的,没有鱼腥味儿。”简陋的柴房里,小姑娘把一碗烧开的茶水捧到楚赦之面前:“楚叔叔,我爹说人只有生病或者被人打了才会吐血,你是生病了还是被坏人欺负了啊?” 楚赦之现在藏在一户以卖鱼为生的人家,户主姓高,三年前被楚赦之在十几个混混手底救下,小姑娘是他唯一的女儿,今年刚八岁,就已经比许多大人都懂事了。 楚赦之接过这碗淡的已经没有茶味儿的水,在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下一饮而尽——这茶水和镇北侯府中的名茶是天壤之别,碗底还有些洗不净的油污,楚赦之却仿佛在喝什么甘霖一般:“叔叔只是和以前的朋友切磋了一下武艺,小妮儿,谢谢你的茶。” 高妮儿开心地点点头:“我就知道楚叔叔会喜欢的,平时我爹买来都舍不得喝呢!对了,”她蹦蹦跳跳地在灶台旁边翻了一会儿,掏出两个品相还不错的梨:“楚叔叔,你吃梨不?昨天我帮我爹卖鱼的时候,街上有个打扮的很漂亮的姐姐给我的。” 楚赦之没有推辞她的好意,只是在听到“街边的漂亮姐姐”时眸光一暗:“小妮儿,最近外面不安全,有些坏人就喜欢抓你这样的小孩子去卖,你要好好待在家里,听你爹的话,不要被坏人抓走了。” “好——”高妮儿拉长了声音:“那叔叔你今晚要住在我家吗?” 楚赦之想到仍在镇北侯府中的九谏,轻轻皱眉:“不了,外面有人在找我。小妮儿,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今天见过我,明白吗?” 他已经有大致的查探方向,只是不知镇北侯这番动作会不会影响到孙管事和蔡老爷今晚的交易,二人中间的掮客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从那个人嘴里一定能掏出许多东西。 “三天。”他缓缓吸气,暗暗道:“九谏,你一定要等我啊!” 第17章 救人 田可儿穿着一身浅紫的轻薄纱衣缩在狭窄的小箱子里,感觉心脏在砰砰狂跳,根据九谏师父的字条,她以缺钱的理由主动去找孙全“接活儿”,孙全果然没有怀疑。不过,不知是府里出了什么事还是孙全心虚,田可儿不到未时就被他送了出去。 “钱呢?”她听到孙全的声音。 “今日怎么这么早?”另一个声音道:“太早送去不会惹人眼吧?” “我有什么办法,府上要有大动静,再不走今天就做不了了!”孙全低声道:“要不是看在金子的份上,我根本不会冒险跑这一趟。” “两袋都在这儿了。”那人痛快地交了钱,顺道打探道:“什么大动静,孙哥你知道吗?” “害,昨日进府的三个人里,小郡王就不说了,那和尚是风云楼的魏楼主要找的人,本来还想再装两天,可昨日那位姑奶奶去找小郡王闹出了些动静,再不动手怕有变动,今日就要撕破脸皮了,倒是可惜了那个楚大侠,唉,恐怕要送了性命。” 那个声音道:“可惜什么,各人有各命,我们只要保住自己的命就是了。” 田可儿听的入神,却不想听到了“和尚”二字,额头不小心磕在了箱子内壁,发出“咚”的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 另一个人抬脚就往田可儿所在的箱子上踹:“臭娘们儿,你想吓死老子啊!” 孙全拉住了他:“算了,跟个皮子置什么气。”他又俯下身对箱子道:“脸没磕坏吧?” 田可儿咬住下唇,倍感屈辱地低声回答:“没有。” “我要赶紧回去了。”孙全掂了掂金子,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颗咬了咬验真伪,然后谨慎地揣进怀里:“还是老地方,要是我今晚没挂旗,她就先留在蔡府。” “跑了怎么办?” “放心,不敢跑的,整个儿凉州城哪里没有我们的眼线,傻子才白吃苦头。” 孙全走后,那个人偷偷在地上啐了一声:“妈的,吞那么多,看老子下次还找不找你!” 九谏师父被风云楼盯上了!田可儿不敢再弄出动静,但心却越来越往下沉,如果九谏师父和他说的楚大侠都逃不出去,那谁能救她呢? 那人带着田可儿行至蔡老爷府上,笑呵呵地对门房道:“兄弟,老爷要的东西到了,烦劳替我通报一声,就说彭壑来了。” 他长得矮,没看到门房此刻意味深长的打量:“不用,老爷早有吩咐,说是您来了就请到前院去,东西就交给我们吧。” 彭壑连连应是,毫无觉察地走进了安静的有些过分的蔡府。 田可儿又被抬着走了一段,过了一会儿,箱子终于被轻稳地放了下来。在她混杂着紧张害怕和期待的目光下,清新的空气和柔和的月光一起涌进了箱子。一个门房打扮,有张可爱娃娃脸的青年向她伸出一只手:“你就是田可儿姑娘吧?我是殿......九谏师父的朋友。蔡府的人已经全部被制住,委屈您在蔡府留一阵子,待时机成熟,我们会送您离开西北。” 田可儿被他拉出装物件的狭小箱子,不敢置信地落下泪来,半晌,她蹲下身将自己团成小小一团,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似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和苦楚一口气全发泄出来。 我顶着众人不解的目光,被陶砚恭恭敬敬地请回了莲台小筑,显然,看到会客厅那一地残骸,他们并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活下来。 “看来往后在下能够常常吃到大师的素斋了?”陶砚大概是误会我与赵无极已经达成了一些协议,颇有些暧昧道:“九谏师父是聪明人,除了您,陶砚还从没见过谁能在侯爷盛怒下留一条命,说不定以后,在下还要靠大师提携。” 我与他相视一笑,正待说什么,却听到池塘旁有喧哗声,陶砚招来一人,不悦道:“是谁在那喧闹?” “回管事,是风云楼魏不凡身边的人,他知道九谏师父出来了,闹着一定要请九谏师父去救魏不凡。” 陶砚知道魏不凡刚刚骂我的话,他看着我的脸色斟酌了一下:“这么晚了,你叫他不要打扰大师,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九谏师父!”那声音由远及近,外面的人一个没拦住,就叫人冲了进来。 来人像一发离弦的箭冲到我面前,非常识时务地扑通一跪:“方才都是我们不懂事冒犯了大师,可楼主现在快没命了,佛家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您救救楼主吧!” 陶砚还待再说,我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安静:“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开始只是嚷着要喝水,喂了又咽不下去多少,我以为楼主睡了之后会好一点,可现在楼主呼吸越来越轻,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我怎么叫都不醒,求您大人有大量,救救楼主吧!” 我微微皱眉:“快带我去。” “呼吸缓慢,心跳缓慢,”我扒开魏不凡的眼皮看了一眼:“瞳孔针尖状,他吸入极乐散过量,去准备一桶淡盐水和筷子,先催吐!” 催吐的工作漫长而难以忍受,我心中不免有些让他就此死了的阴暗想法,只是每次这个念头出现,我便会想起老和尚的脸——也罢,他虽讨厌,却也算是受害者,况且风云楼许多人都看到是楚赦之将一整包极乐散捂在魏不凡脸上,若他就此死掉,楚赦之将来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陶施主,劳烦你去帮我抓药。”我所学颇杂,对医术并不算精通,只是赵无极必然不会给魏不凡大张旗鼓地找大夫,我只好硬着头皮先上:“高良姜一两,白蔻仁、姜草、绿豆花各半钱,茯苓二两、人参半根,陈皮、檀香各两钱,一斤葛根磨粉,以上装入药包煎水服用,半个时辰用一碗,三剂后再看效果。” “你,”我下巴向魏不凡的心腹扬了扬:“党参一两,麦门冬一两,五味子半两,煮水备着,他催吐后极度缺水,此方可补气生津,敛阴止汗,或许有用。” 我找人要了一套银针,在他涌泉、神阙、血海等穴位扎了一边,做完这些,额头已有细汗:“他能不能撑过今夜,就看天意了。” ———————————————————— 寅时,天边已有微光,我们三人俱是一夜未睡,我坐在床边的小塌上假寐,只听那位心腹激动到哽咽的声音:“楼主,你醒了!” 魏不凡青肿的双眼张开一条缝,他在心腹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对着我复杂道:“你......是你救了我,多谢。” 我扫了他一眼,困得睁不开眼睛:“手。” 他一愣,心腹立刻举着他的左手伸到我面前:“请大师把脉。” 我闭着眼睛:“可还心悸?” 魏不凡咽了口唾沫:“是,全身没什么力气,头也是晕的。” “气血皆虚,大伤元气。”我推了旁边昏昏欲睡的陶砚几下:“醒醒,去抓药。” 陶砚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幽怨地看着我,经过一晚上忙碌,他狼狈的样子反倒看起来顺眼的多:“现在医官的大夫应当醒了,我去找个大夫抓药。” “也好。”我点头:“你只需和大夫说,让他煎一副参芪补血汤便是。”我也起身,对魏不凡道:“想来施主已无大碍,小僧就先去睡了。” “等等!”魏不凡声音沙哑,他咳了好几下,才再次张口,却是对心腹说的:“你先下去,我有些话想单独和大师说。” “不凡从前多有得罪,没想到大师不计前嫌救我性命,”魏不凡不愧是武林高手,虽然现在还说几个字就要喘一下,但脸色已经慢慢缓和:“我不知该如何弥补,可极乐散一旦断了,人便痛苦的生不如死,我也只是想自救。大师为了引出制药人,曾亲自提炼出比他们所卖更精纯的极乐散,只要您愿意帮我,风云楼上下都可以给您差遣!” 我从上而下地俯视他,叹息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极乐散对人有百害而无一利?” “不,不!”他眼中有痛苦之色,明明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他却不愿承认:“我一开始服用时是有用的!那时我许久无法静心研磨招式,只用了一点点极乐散,立刻心胸开阔,领悟了新的刀法!可后来......” “后来,不吸食极乐散你甚至无法专注练刀,常常神情恍惚,脾气暴躁,你明明察觉不对,想要离开,却发现一段时间不用后便会发病,发病时痛苦不堪,全身像有千万只毒蚁在撕咬爬行,是无法忍受的痛苦,对么?”我缓缓地陈述道:“然后,你需求的极乐散一次比一次量大,你沉迷于吸食它的快乐,又恐惧离开它的痛苦,所以渐渐沉沦。而极乐散价格昂贵,所需金钱甚至可以把风云楼掏空,然后向你推售极乐散的人就开始让你通过别的方式换取它,比如利用风云楼的势力——” 赵无极目露震惊:“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我笑了笑,坐在了他的床沿上:“因为这样的套路并不少见,魏楼主没有赌过钱吧?赌博,嫖娼,凡所种种,都大差不差的。”我伸出手,在他的心口轻轻一点:“一旦被恶魔窥见内心的贪婪,就再也逃不开他人的掌心,从小微起,成大困局。庶民如是,豪杰如是,天子亦如是。” 那一点的动作没有用力,魏不凡却因没有丝毫反抗被我推的微微后仰。半晌,他双手合十,低头诚恳道:“求大师指点。” 现在可以用那一招了。我慢慢靠近他,棕红的双眸中闪过一抹幽光:“施主,请抬头。” 魏不凡听话的抬头看我,正对上我的双眼,然后,他所有的神采像是被那抹流光吸去,目光渐渐呆滞,我将声音放的又柔又缓,像是在哄一个心智不全的孩童一般:“告诉我,你心中的贪婪是什么?” 第18章 佛偈 彭壑被装进自己抬过来的小箱子,一群青壮年的汉子笑嘻嘻地为着那个箱子踢来踢去,他在箱子里大声哭号求饶却没有人理会:“大爷们,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就是个跑腿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娃娃脸的青年连停的意思都没有:“这矮子还在耍滑头,继续踢!” 落在箱子上的力度越来越重,终于有人一脚把它踢飞了两米,直接撞到了门框上,彭壑在里面“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又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了鼻子里,马上就要喘不上气,终于不敢再隐瞒:“我说,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求大爷们别踢了!别踢了!” 娃娃脸做了个手势,众人把箱子打开,倒垃圾一般把彭壑倒了出来:“说!” 彭壑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和他有过交易的二十多户说了一遍,娃娃脸青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知道,我们想听的不止这些。再不老实,我们就不会像刚才那样温柔了。” 彭壑抖得像筛子一样瑟缩在地上:“可......小的主要的任务就是讨好这些官员和富商,其余的真不归我管啊!”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到处钻营打探?”娃娃脸青年托着一边脸颊:“兄弟们,这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给他上点厉害的!” “别别别,我说我说!”彭壑脸上涕泪横流,十分狼狈:“您究竟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小人,只要小人知道,一定无所不言!” 娃娃脸冷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问你,镇北侯和魏不凡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就是不久前!不到两个月!”彭壑彻底地怕了,不敢有丝毫隐瞒:“侯爷一向不太看得上江湖人,也不愿意破坏自己在小郡王心里的形象,只是魏不凡失手了,还牵扯了一个与此无关的和尚。小郡王大概是察觉到自己被盯上了很警惕,逃出风云楼的眼线后销声匿迹了快一个月,魏不凡急了,编了个理由骗楚赦之帮他找,但如果直接说是找小郡王,楚赦之一定不会同意,所以他把脏水泼到那和尚头上。” 彭壑敢肯定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年是官兵,只以为他们是冲着卫明玦来的,却不知他们另有目的。娃娃脸听到这里,周身隐隐散发着杀气:“你是说,镇北侯和魏不凡之前并无交际,不过他们都听命于一人,所以魏不凡撒下这个一见到九谏师父就会被楚赦之识破的谎言无法圆上后,镇北侯便不得不出手?” “正是!”彭壑连连点头:“当初事情败露,风云楼在广安县去往上京的必经之路上布满了人手都没有发现踪迹,最后只能确定小郡王是往西走了,魏不凡担心楚赦之见到那和尚后不会帮自己遮掩真相,便找上了侯爷。” 娃娃脸暗忖:“究竟是谁能命令威震一方的镇北侯和江湖上有赫赫声名的风云楼楼主呢?”他看着彭壑,知道这种小人物虽然擅长打探消息,但更深的人物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但有时,聪明人可以从流言推测一些真相:“你们背后的主子倒是神通广大,单凭一个极乐散,就能控制一个侯爷和一个江湖势力头目?” 彭壑想了想,突然想到一个听过的不知真假的消息:“侯爷没有吸食过极乐散,至于那魏不凡,小的倒是曾听过一些事。除了极乐散,他还有别的把柄。” ———————————————— “你在那名挑战你的年轻刀客饭菜中动了手脚?” 我眯着眼睛听魏不凡的陈述,此事发生在四个月前,江湖上出现了一名练刀的武痴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武艺却十分精湛,凭借自创的刀法在半年内连挑三十一名江湖前辈,无一败绩。后来他找上了魏不凡,惜败于风云楼擂台。 魏不凡眼中有痛苦和不甘:“我知道这很令人不齿,可......我若败了,风云楼的威望就会一落千丈,那个人是天才,我却已经不再年轻,我怕......” 这不光彩的一战后,那名少年刀客倒是很憨直,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拍拍屁股留下一句“多谢赐教”就走了,魏不凡本以为没事了,谁知,没过几天他指使下属对饭菜动过手脚的证据就附在一根飞镖上钉在了他的卧房。魏不凡既惊又怒,本以为那少年的憨直都是装出来的,打听后才知道,少年刀客落败后就直接上了武当求教,路上根本没有停歇过。 很快,幕后之人便派出了自己的说客,正是诱骗魏不凡吸食极乐散的那伙人!那些人拿着证据和极乐散威胁魏不凡为他们设计捉拿卫明玦,如若不然,就把他对少年刀客做出的事公之于众,并再也不为魏不凡提供极乐散。 原本此时魏不凡已经暗暗意识到极乐散不对劲,打算借着这一战先退隐一段时间,找名医治病尝试摆脱控制,但这种会毁掉魏不凡一辈子积攒的声望的把柄落在了他人手里,就如同被毒蛇咬住了喉咙,让他不得不从命。 我听到这里,心中唯余唏嘘,但我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除了极乐散,他们是否还给过你别的药物?比如,能够激发人身体潜力的?” 我和卫明玦在广安县时魏不凡就已经沾染了极乐散,而且沾得还不少,虽还不至于把他身体掏空,但总不该一点影响也没有。可他和楚赦之对战时,拳脚和腰腹的力量却十分强劲,隐隐是武者的巅峰力量。 “是,我有段时间常常觉得腰腿使不上力,他们就给了我一瓶药,说如果有需要我亲自出力的地方,就先吃三颗。” “那药你随身带着吗?”我眉头狠狠皱起:“拿来给我看看。” 他听话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窄口小玉瓶,我打开瓶子闻了闻,没什么味道,见那里还有十几粒朱红的药丸,直接取了三粒再塞回他怀里:“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都有谁,怎么才能找到他们?” ———————————————— 魏不凡意识渐渐恢复,他按着额头:“大师,我刚才怎么了?” 我给他递了一杯参茶:“你精力耗损过重,说了会儿话就又睡过去了。” 他确实精力不济,没有察觉到一点不对就信了我的话:“大师,您能帮我摆脱极乐散的控制吗?” “我帮不了你,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我没有安慰他:“极乐散没有解药,只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强行戒掉,短则半年,长则数年,而且中间你有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重新吸食极乐散,但能做到的人不是完全没有,我只能教你一套针法,在发作时稍微缓解痛苦。不过魏楼主,小僧就直言了,无论你能不能戒掉极乐散,都无法再回到武学的巅峰,区别就是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会死得更快。” 魏不凡难以抉择:“可是如今江湖势力瞬息万变,如果没有一个武艺高超的人撑腰,恐怕会被人立刻盯上,而且我......”有把柄在他人手上。 “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小僧无法劝解施主。”我知道他的未尽之意:“一个谎言需要千万个谎言弥补,施主若不想泥足深陷,唯一的方法便是——当断立断。” 他还欲再说,我摆摆手:“你需要休息,小僧就先去打坐了。” 我跨出这间屋子的门槛,边走边唱道:“富贵荣华,当时快意。不能忍辱,不务修善,威视无几,随以磨灭。天道施张,自然纠举,茕茕忪忪,当入其中。古今有是,痛哉可伤!施主,你好自为之罢!” 第19章 父女 “父亲,您究竟想做什么?” 赵无极推开房门,没有点上烛火的房间里,他的女儿默默的站在窗边。 “时候已经不早了,即使是父女也要避嫌。”赵无极没有回答她:“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赵靖柔咬牙:“以后是什么时候?我嫁到匈奴之后吗?” 镇北侯道:“我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你以后就会明白,这是爹能给你的最好的选择。” “我越来越不懂你了,”赵靖柔的声线有些颤抖:“也许从来也没有懂过,有时我会怀疑,儿时见到的那个阿爹是真的存在的吗?” “你当然不懂,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从你母亲死后,你一年能回来几次!”赵无极心中也有火气:“你长这么大,有几天是陪在我这个做父亲身边的,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自然不会懂我!” “我不陪你?那你陪过我吗!”赵靖柔同样愤怒:“练兵,练兵,你只会练兵!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五岁,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二哥死的不明不白的时候你在哪里!每次离开家的时候,我都希望你能开口留我一句,哪怕问我一句也好,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你和大哥驻扎在西北大营我没有去看过吗?难道对我说军营中地无关人员不得擅入的人不是你吗!每次我对着你,就像对着一个陌生人,不,比对着陌生人还要难受,至少我对陌生人不会有期待!” “你二哥......那次不让你进军营是因为——”赵无极正待说些什么,却一时急火攻心,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赵靖柔正说的激动,见此大惊,慌忙扑上去:“阿爹!你怎么了?” “......没事。”赵无极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罢了,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只求你听一次我的话,最近不要离开侯府,若是无聊,你就去和沈......和九谏说说话吧。” “九谏师父?”赵靖柔回想起宴席上父亲看九谏的眼神,总觉得他们二人隐瞒了众人一些事情:“你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赵无极低声道:“原来你真的已经不记得他了啊......” 赵靖柔很奇怪父亲的语气:“不记得?我以前见过他吗?” “是啊,没见过。”赵无极叹道:“你确实没有见过九谏和尚。”他问赵靖柔:“那为什么要召他说话呢?你不是个会轻易向陌生人吐露心事的姑娘。” 赵靖柔本就没想过自己找九谏说话的事会瞒过父亲,她微怔:“可能因为他是个和尚?也许只是有眼缘,看到他就觉得有几分亲切。” “亲切吗......我明白了。”赵无极轻轻将女儿推开:“你去吧,我已经好了。” 赵靖柔半是失落半是失望地起身,她还有很多话没有问,但她知道,即使问了父亲也不会告诉她。 “靖儿!”赵无极突然在身后叫住她。 靖儿?赵靖柔既开心又疑惑,这是父亲第一次在她离开时叫住她,但他也从没有这么叫过她。 “你生下来就活泼闹腾,柔是你母亲对你的期望,靖这个字却是为父给你取的。杀身靖乱,以功报主,当年的誓言,为父却再也做不到了。”赵无极背对月光坐在地上,赵靖柔看不到他的表情:“你孤身上峨眉时,我也很不舍。这些年听到你在江湖闯荡的事迹,阿爹为你骄傲,你大哥......我有心培养,可他实在不是帅才,或许有一天,你会替我拿起那杆血月枪。” 赵靖柔怔怔看着父亲,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爹......” ———————————————————— “不是都说佛家慈悲,你的朋友快要死了,九谏师父怎么一点都不见着急?”同样补完一觉的陶砚坐在贵妃榻上看我作画,经过昨夜抓药的事,这个被赵无极派来监视我的探子自觉与我关系亲近不少:“你在画什么?鹰吗?” 画纸上用色彩绚烂的颜料勾勒出重重高阁,富丽堂皇的宫殿上方盘旋着一只棕色的飞鹰。陶砚奇道:“别人画鹰,都是飞在悬崖、高空上,你这只鹰飞的也太低了。” 我微微一笑:“施主不妨再仔细看看。” “咦,这个银色的是什么?”陶砚快把脸贴到画纸上才发现一条不甚明显的线条:“钉在翅膀上的......锁链?” 我问他:“施主认为,人为什么会向往江湖呢?” 陶砚没有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九谏师父真的想听在下的想法?” “为什么不呢?”我对他说:“我曾问过师父这个问题,不过还是想听更多人的看法。” “反正我没兴趣。”陶砚抱着手臂:“那些初出茅庐的人总以为江湖广阔自由,可以纵马高歌,恣意快活,等他们年纪大了成长了,就会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纯粹,不过是另一个名利场罢了。”他看着我毫无波动的神色,问道:“九谏师父觉得我说的不对?” “没有什么对不对,一样的事物,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如果有标准答案,那大概就是——你心里装的是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笑道:“简称,说了跟没说一样。” 陶砚听到那句“心里装的是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时脸色稍有些僵硬,但听完全部后却大笑:“九谏师父,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你,如果不是在下实在不喜欢男人,只怕也会喜欢上你的!” 哪儿来的“那么多人”?我心里吐槽,面上装模作样地说了声佛号:“阿弥陀佛,那小僧就太招人喜欢了,佛门中人,红尘中还是少些羁绊的好。” 我说着说着,嗓子有些干了:“小僧刚沏了茶,施主要不要一同尝尝?” 陶砚有些动摇,但这杯茶不是在他眼皮下沏的,所以他还是拒绝了:“多谢九谏师父好意,在下还不渴。” “好吧,”我挑挑眉,没有再劝,继续提笔作画。不一会儿,重物倒在榻上的声音传到耳中。我唇角微勾,撂下最后几笔:“傻瓜,茶才是解药。” 我刚想动身,却发现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小缝,眉头狠狠一皱,随即又想到什么,收敛了气势,温和道:“赵姑娘,请进吧。” 门被推开,外面站着的果然是赵靖柔,她神色复杂地看向倒在贵妃榻上人事不知的陶砚:“看来,我应该重新认识一下九谏师父了。” “没有一个功夫高的朋友跟在身边确实不方便,如果进来的不是赵姑娘,恐怕小僧就要吃苦头了。”许是因为我武功太低,又或许是提防别人被我策反,镇北侯并没有派许多人跟着我,所以我早已确定,陶砚在的时候莲台小筑不会随意进人,卫明玦不能随意走动,赵无极暂时不会想见我,那么来的人就只有赵靖柔了。 赵靖柔道:“这里虽然没有人,但我父亲身边却有许多高手,你即便迷倒了他也逃不出去的。” “谁说小僧要逃了?”我无辜地睁大了双眼:“侯府如此之大,小僧没看完之前是不会走的。” 赵靖柔不解道:“那你——” “地上的看过了,地下的还没去过,先关门。”我慢条斯理地走进卧房,将床榻挪开,下面赫然是一个可供一人进入的暗门! “劳烦姑娘帮小僧在墙上那杏花美人发髻上的杏花簪上按一下。” 赵靖柔依言行事,果然,画上簪子那处有微微凸起,她轻轻一按,卧房的暗门“咔哒”一声缓缓拉开。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微笑着转头看向还在惊愕中的赵靖柔:“姑娘可愿陪小僧一起逛逛?” 第20章 麻烦 楚赦之看着面前粗布麻衣都挡不住行伍之气的人群,苦笑着扶额:“看来我这次真的是卷入了一个很大的麻烦啊。” 娃娃脸对他拱了拱手:“在下李匡儒,楚大侠,久仰。” 李匡儒,人称小李将军,正是皇上此次派来寻找流落民间的六殿下的钦差,楚赦之摸了摸鼻子,笑容更苦涩了:“小李将军出现在此,难道镇北侯府之事还牵涉了皇子吗?” 李匡儒笑的恳切,却半点没露口风:“在下只是接到命令,为保西北安定,先行处理镇北侯府勾结江湖势力谋害皇亲国戚一事。楚赦之,本将军知道你一向不愿牵扯朝堂之事,但既然这件事你已经身在其中,不如配合我们解决此事,这样对大家都好。” “将军客气了,楚某有自知之明,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希望此事过后,将军就当没见过我吧!” “这个本将军绝对可以保证。”李匡儒先交给楚赦之一份名单,然后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两名军官押着在箱子里磕的鼻青脸肿的彭壑跪在一旁,李匡儒淡淡道:“此人私售禁药,以鉴赏古画为由,行强迫无辜女子卖淫之实,罔顾人伦,罪当问斩。只是你也看到了,我们身上行伍之气太重,只怕一在县衙露面就会被认出,继而打草惊蛇,就劳烦楚大侠以自身名义将其和这份已经画签的认罪书送入府衙。” 楚赦之将认罪书收入怀中:“要送人证没有问题,只是镇北侯一系在西北根深蒂固,恐怕在知府中也有眼线。”他稍一思索:“莫非将军是想——” “钓鱼。” 二人异口同声,李匡儒欣赏地看着楚赦之:“楚大侠不入官场当真是我朝一大损失,不错,我就是要用这条小鱼钓出想灭口的大鱼。至于你的安全问题......”他歉然一笑:“虽然看楚兄的样子是已经进入了镇北侯的追杀名单里,但你名声在外,他也不敢公然通缉你,以你的能耐,应该能在送人之后安然脱身吧?” 楚赦之摸了摸鼻子:“将军对在下应该不只这一个安排,那楚某就算不能做到也必须做到了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李匡儒愉快道:“那我就直说了,我需要楚兄替我从知府私宅里偷一个账本。” “账本?”楚赦之沉吟:“什么样的账本,可有特殊标记?如果没有特殊之处,我要如何区别呢?” “外观标记一概不知,所以我才不得不拜托给楚兄嘛。”李匡儒半点都不掩藏自己的小坏心,耸肩道:“只知道那一定是一个被藏得非常好的账本,因为那上面有许多人的名字,或许......还有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存在。” 楚赦之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长叹一声,无奈道:“将军说的事楚某一定尽力去做,但楚某也有一个请求。” “天境大师的小弟子九谏和尚如今仍被困在侯府,他是我的朋友,也是受此案相关人员牵扯的无辜之人,若将军对侯府有所行动时楚某还没有回来,请替我将他救出。” “九谏......和尚。”李匡儒缓缓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眼神严肃坚毅:“嗯,我记下了,楚兄回来时一定会看到你的朋友安然无恙的。” 楚赦之抱拳:“那就多谢李将军了,楚某先行一步,告辞!”说完,他提着彭壑的衣领,几个飞身就消失在了李匡儒眼前。 “好险,差点笑出来。”小李将军放下捂住嘴的手,松了口气:“首辅大人果然没说错,不妙啊,总感觉就算没有我们,六殿下也能把这群人玩的团团转。” —————————————————— 赵靖柔震惊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跟在我身后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连我都不知道这里居然有密室!还是直通池塘底的这么大的密室!” 我伸手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降低声量:“从看到这个人造池塘时就有这种猜测了。至于为什么会发现密室入口——”我勾唇道:“在陷入无意识的睡眠前彻底检查一遍休息的地方,难道不是在外借宿的基本准则吗?” “......”大多数时候都神经大条找个干净地方就能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赵靖柔沉默了:“你真的和我第一眼见你时以为的一点都不一样。但我总觉得像你这样的人,连睡觉都不总是无意识的。” 我背对她的脸上笑容一滞,接着若无其事道:“也并不是一直睡得轻,在寺里有师父在时,小僧总是睡得很沉。” “你和你师父关系真好啊,”赵靖柔轻轻道:“我和师父关系也挺好,却不是你这种的好。虽然我的身份不对外宣扬,但师父是知道的,所以她对我从不像对师姐们那样不客气,我们之间仍是隔着一层的。不过天境大师对九谏你而言,是家人吧。” 我笑了笑:“是最重要的人。” 赵靖柔似乎对我突然有了很大的兴趣:“九谏,你是从出生就在寺庙做和尚了吗?还是后来才剃度的?” 我耐心的回答她:“不是出生在寺庙,我小时候家里出了些变故,为了避难,才被送到寺庙的。” 赵靖柔一怔,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好道歉的,都已经过去了。” 她听出我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难过,这才放心了一些,大胆问道::“那你还记得没当和尚前的生活吗?” 她是察觉到赵无极对我态度不一般,在赵无极那里没有得到答案所以来试探我了?我猜到了她的来意,淡淡道:“只记得家里还算富裕,不过也因此常出家贼,后来......那时我还小,记不太清了。” 赵靖柔想到父亲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问出口觉得有些难为情,但不问又难受::“九谏师父,我一向记性不好,想问你一个可能有些冒昧的问题。嗯......我们两个,以前见过吗?” 我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她连忙在后面扶了我一下:“怎么了?没事吧?” “多谢赵姑娘。”我一站稳就往后退了一步:“下面有个小土块,小僧一时没注意到,没有大碍。” 赵靖柔被我吓了一跳:“那就好,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没有。”我露出一个完美地略带虚假的笑容:“九谏以前从未见过赵姑娘。” 狭窄幽长的地道里,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赵靖柔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试探,只是父亲对你的态度让我很好奇,想着也许你俗家的身份会和父亲有些渊源,所以有此一问。” 她低着头,淡蓝的火焰下,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抹水光:“很好笑吧,直到发现父亲做了错事才想到要关心。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从来没有为他分担什么,只会在事后指责,却什么也无法阻止。如果他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请告诉我,我愿意尽力替他赎罪。” “......你脸上有东西。”我递给她一张干净的帕子,转身继续走:“小僧落发出家时就已前尘尽忘,而现在,侯爷对不起的人也不是小僧,而是因他包庇国贼间接害死的冤魂。” 通道渐渐宽敞起来,脚下不再是土路,而是石板的触感,一道刻有青铜八卦阵的机关门挡在我们面前,赵靖柔最讨厌这些玄妙的东西,直接抽出佩剑在门上敲了敲:“很重,至少我没法用蛮力破开。”她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试图找个缝隙:“让我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撬开。” “......”我无言地看了一会儿,伸手制止了她的行为:“这门是往两边开的,在下面找缝也撬不开。” “啊?”赵靖柔苦恼地从地上爬起来:“还真是,可这门缝太细了,我的剑插不进去,怎么办?” 我捂着眼睛轻叹:“我说,施主,你就不能给小僧一点时间解开机关吗?” “呵呵,呵呵呵,”赵靖柔脸一红:“我都没想过还可以这样,原来你还会机关啊。”她讪笑两声,凑上来:“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拿着火折子。”我挽起僧袍宽大的袖子,示意她把火折子拿的近一些。 “乾下,兑上,正北推一。”我双手在机关上摸索:“离下,巽上,火借风势,东南六,正南二......” 赵靖柔完全听不懂,但跟着我的动作配合地倒很不错,很快,八个方位都卡上了正确的位置,细微的“咔嚓”声和齿轮转动声响起,沉重的青铜门缓缓拉开——赵靖柔不敢置信地僵在一边,我的目光也凝固在了前方。 提炼,萃取,干燥成粉——这是一间功能齐全的制毒室! 赵靖柔的身体在颤抖,她的注意点却不在炼毒的工具上,而是墙壁上镶嵌的,用透明琉璃罐和水银保存着的,一双双被挖去的眼睛! “呕——”赵靖柔自认在江湖闯荡时看过的血腥场面并不少,但这样恐怖诡异的场景却挑战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她胃里一阵痉挛,终于忍不住,直接吐在了地上。 第21章 年少狂言 记忆里田可儿恐惧的哭声变成了无数女人凄厉的惨叫,像魔咒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重复,我想去安慰赵靖柔,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颤抖,前世的罪恶再次苏醒,我的头痛的仿佛马上要撕裂。 ——阴暗的地下室正中摆放着一把简陋的椅子,浑身是血的男人奄奄一息地瘫在上面,如果不是绳索的束缚,他早已无法维持坐姿。周围放着无数闪着寒光的残忍刑具,有人拿着扳手和铁棒,把他的骨头一节节敲断,他的连哀嚎听起来都是那样的虚弱。 “把那条子的眼睛挖下来。”有人把一把混着粘腻血汗的铁器塞到青年手里:“每个人都要干,谁不干谁就是卧底,这个条子就是卧底的下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赵靖柔脸上带着呕吐后的生理性泪水:“到底是谁做的!他怎么可以这样!” 她刷地抽出腰间的佩剑,转头就要往回冲:“我要去问问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 “站住!”她的动作终于把我的神智拉了回来,完全不似平时那般温和的口吻镇住了赵靖柔的动作,我冷冷道:“冲出去质问能做什么?如果人的良心能光用质问来唤醒,你我和卫明玦现在就不会被困在侯府了!”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赵靖柔侧过身,目光没有焦距:“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事已至此,追究过往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当下如何做。”我走到她身边,轻缓而不容拒绝地帮她把剑插了回去:“这里设备齐全,位置隐蔽,应当就是西北制作极乐散的最大工厂。若我没猜错的话,墙壁中镶嵌的这些眼睛起到的便是监督和震慑的作用,足以见得这间池下密室的主人有多么凶残暴虐。赵姑娘,你应比我更明白,镇北侯不是那样的人,不是么?” 赵靖柔听到最后一句话,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下意识看向我,点头道:“对,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向厌恶滥杀,这种事一定不是他做的,对,不是他......”她似乎说服了自己,镇定下来:“九谏,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些东西不可以再留在世上,跟我来。”我带着她重新走进那间恐怖的屋子:“还怕吗?” 赵靖柔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不是害怕,是恶心,现在已经好多了。” “我刚才算了一下方位,可以确定这间密室上面就是池塘,密室四周由石板和金属制成,而这种建在地下的房间,为了承重更佳,顶板一般不会是平的,而是壳状结构,就算是平的,因为工艺的参差,也会有薄弱之处。”我腾空一张桌子,寻了一根铁棍站上去:“你是习武之人,应该比我更能分辨敲击时细微的声音,找到顶板上最弱的一块,其他我自有办法。” —————————————————————— 今日的凉州城府衙格外热闹,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男人瘫在府衙外的青砖上,旁边的男子虽是粗衣布衫打扮,却难掩自身丰神俊朗,他一手拎着男人的衣领,一手拣起鼓槌,噼里啪啦地开始敲起了县衙门外的那门“登闻鼓”。 “什么事什么事!”有衙役跑过来:“不知道没事儿别乱敲登闻鼓吗!” 楚赦之见来的只有衙役一人,向他一笑,充耳不闻地继续敲鼓,直到县衙里半数衙役全都向这边来,才放下鼓槌,灌注了内力的声音响彻半座凉州城:“在下楚赦之,状告彭壑勾连官员富商,私售前朝禁药,拐卖良家女子卖淫,认罪书与其同党名单在此,若凉州府衙不接诉状,在下就在此将这名单上的人一个个念出来!” 说罢,他展开那份名单,朗声道:“第一位,凉州府——” “停!”一个跑的衣衫不整的小胡子官员赶在他下一个音发出前喊道:“楚大侠!在下凉州辖地汾县县令,受知府大人之命,请您入内详谈!” 楚赦之笑眯眯地把那份名单卷在手中:“您是汾县县令?” 还没等小胡子点头,他神色一敛:“不够!此事事关上百余人性命,除非知府大人亲自来此面见在下受理诉状,不然人犯与物证,楚某一个都不会交!” 小胡子脸色大变:“楚赦之,你大胆!” 楚赦之丝毫不惧,微微一笑:“我们江湖中人,一向如此大胆。难道县令大人是第一天知道?” “知府大人到——” 府衙的大门被彻底推开,五十余名衙役开路,肃然立于两边,一位七尺有余的富态男子身着青蓝官袍,在众人的簇拥下徐徐走来:“门前何人击鼓鸣冤?” “大人明明早已听到,何必多此一问。”楚赦之哂然,拱手道:“在下江湖游侠,楚赦之,前来为受难者请命,请知府大人彻查此人所犯多项罪名,揪其同党,以证清明之风!” —————————————————————— “侯爷,楚赦之的行踪找到了!” 赵无极因为报信人的聒噪眉头一皱:“找到杀了便是,那么多士兵,一个江湖侠客都杀不了吗?” “不能杀了!”报信人腿一软,跪在地上回道:“那楚赦之揪着一个叫彭壑的人,拿了认罪书和......他说是与极乐散相关的官员富商的名单,去知府衙门前敲登闻鼓去了!” 赵无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那么多人没找到他的踪迹,就让他那么跑到众目睽睽下了?!” “而且,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声音放得极远,现在他敲登闻鼓的缘由,半个城的人都知道了!” “都是一群废物!”赵无极气得摔了一个岫玉镇纸:“楚、赦、之!” 报信人道:“侯爷,那楚赦之一直与九谏和尚相交甚密,此举会不会是他们二人商量好的?” 赵无极原本也有这样的想法,被别人一说反而否定了:“不,如果他们早就决定这样做,还留在这里等于送死。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抛弃,但他一定不会——只有他不会。” “侯爷,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让管屛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留住楚赦之,至于他提着那个人证......”赵无极胸中烦躁难以言喻,挥手做驱赶状:“让那些人自己处理,本侯不闻不问已是极限,还要像魏不凡一样,指望我帮他们擦屁股吗!” “是!”那人领命离去,赵无极一口气还没歇,就又有一人来求见,他正想发火,见到来人,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你家主子消息倒快,从那边回来了?” 来人低着头,恭敬地拱手:“主子并没有来凉州城,只是叫我带话,现在发生的那些事都是手下人办事不力,主子会派人处理,请侯爷不必烦心,不过主子那边另有要事。”来人隐蔽地比了个“二”的手势:“事态紧急,还请侯爷尽快去老地方一叙。” 赵无极瞳孔微缩,沉吟片刻,点头道:“好,本侯即刻动身。” 他走出主屋,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到了侯府最北侧的那棵参天的老松树上——那是莲台小筑的方位,有心腹看着他的眼色问:“侯爷可是有什么安排?” “看好那个和尚,不要亏待他,但也不许他离开侯府一步。”赵无极敛去眸中复杂的情感,喃喃道:“靖儿......现在爹也不知晓自己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了。” 说罢,赵无极将随身佩戴的血月枪扔给留在府中的心腹:“本侯去去就回,这把枪就放在府里。”他最后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带着几人往凉州城外奔去。 ———————————————————————— “大胆楚赦之,这位是凉州知府,朝廷四品大员管屛管大人。尔一介庶民,见官为何不跪!” 管屛抬起一只手:“不必,本朝有律条,有秀才以上功名之人见官不必跪。楚大侠举人出身自然更是不用。”他精明地打量了楚赦之一眼,唇边勾起一抹傲慢的笑意:“说来,若非楚大侠当年在会试考场上乱写一气,如今职位恐怕不在本官之下。” “乱写......”楚赦之眼中罕见地闪过一抹厉色,他与对面的四品大员对视了一会儿,冷冷笑道:“大人说的不错,楚某本就是痴人,痴人自然只能写得出痴话,在大人这样的人物看来,痴人痴话不是乱写是什么?” 管屛看出了他的防备:“不必担心,知道楚大侠曾去考过会试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只不过本官恰巧是其中之一罢了。说来也巧,当年阅你试卷之人正是本官恩师。” “金龙岂下苍天阙,秦川一半何人怀;甘泉献赋古有之,悬知天下尔独才。”管屛至今对这首大胆至极的诗记忆深刻:“敢在考场上明讽世家权利一手遮天,朝廷无力管辖的人不多,本朝仅你一个。” 楚赦之神色平淡:“年少狂悖之言,难为大人还记得,只是今日在下并不是来和大人谈心的。” “本官知道。”管屛道:“当年其他的题目你都答得一字不差,唯有最后的策论,恩师一看到这首诗便直接将你落榜,他回来便对本官说,‘此子心已不在朝堂,何必为难,白送一条性命’。放榜后,本官借职务之便偷偷找到了那张卷子,就看到了你的名字。” “光凭这首大逆不道的诗,本官就可以将你就地处斩。当年恩师仁慈,放你一马,也亏你足够识趣,才有这些年浪迹江湖,肆意快活的日子。既然你已选择了一条路,又何必再掺和进不属于你的地方,白白送了性命?” 第22章 意外之死 “如果楚某没有理解错,大人是在威胁我?”楚赦之挑眉。 管屛眸色一黯,语气隐隐不善:“何必说的这么难听,不过是本官对看好的后辈的一些提点罢了。” “大人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楚赦之徐徐说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楚某虽不是圣人,亦心向往之。官场倾轧,往往对错难辨,所以我从前一概不沾,可有些东西事关人命,错了就是错了。”他上半身微微向管屛倾斜,气势稳稳压过一筹:“既是错事,在下就管、定、了!” 管屛被他的气势逼得微退半步,他面色难看:“既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手中突然露出一把尖利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往自己左臂一划,刹那间血流如注:“来人,将这个行刺本官的狂妄逆贼拿下!” —————————————————————————— 赵无极登上阁楼,环顾四周,终于循着呼吸声在屏风和窗边的死角处发现了垂落的衣角,他无语地绕到屏风后:“本侯不是每一次都有耐心陪你玩找人游戏,这个时候把我叫到这里,你最好有悯儿切实的消息。” “别急,我就在这里,你的悯儿还能跑了不成?”屋里的人斜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词话集:“我最近喜欢上一首词,你听听好不好?” 他的声音慵懒,刻意拖长了尾音:“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曦。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真是不错的句子啊。” 赵无极的脸越来越黑:“你连婚都没成,念什么悼念亡妻的词。” “嗯......你没听出来吗?我是念给你听的啊?”那人无辜地看着赵无极的黑脸:“你不喜欢么?我还特意读的很有感情呢。” 他毫无觉察似的继续说道:“她已经在地下等你很久了吧?我想知道,南宫夫人有没有挑灯连夜给你补过衣服?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她?她死在你怀里的时候你有没有——” 话音未落,他就被忍无可忍的赵无极掐住了脖颈:“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疼啊......”那人的双眼很快湿润起来,随即,他伸出舌头暧昧地舔了舔嘴角:“再用力,用力地掐我!”他被掐的脸部发紫犹嫌不够,双手捧上赵无极的手自己往上加力:“喜......欢,我......太喜欢了,再用点力,掐死我!快!哈哈哈哈哈哈!”他最后竟快乐地笑了起来,配着那张冷清中泛着情欲的脸,整个人有种癫狂而病态的美。 赵无极看他这种表情厌恶地想吐,使劲甩开他的手,那人差点从窗台上掉下去,他也不恼,咳了几声后又低低笑了起来:“你的悯儿在那边过的很好哦,比我可好太多了。他和匈奴大君称兄道弟,现在就等着妹妹过去呢。既能让女儿获得自由,又能从我们的皇帝陛下手里敲一笔补偿,你该感谢我帮你谈了一笔好生意。” 赵无极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情:“你就是个疯子。” “疯子——没错,我就是疯子,”那人扬起一个甜蜜的微笑:“不疯一点,这个世界就太无聊了。” 赵无极寒声道:“本侯不想和你废话,再不快点说我想听的事情,我立刻就走。” “好,我说就是了。”那人歪着脑袋低笑几声:“他最近确实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不止光是他,还有我。张浦良动了太多人的利益,那几家很生气,一直在问责我当初没有成功杀掉他的事。如果不尽快解决此事,他们不会再给我们提供帮助。” 赵无极瞥他一眼:“果然,我说你为什么来的如此仓促,最近很狼狈吧?” “是啊,很狼狈。”那人把玩着自己的头发,嘴里说着狼狈,脸上却很享受的样子:“皇帝陛下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不过看来他也没那么喜欢那个儿子,拿寻人做幌子突袭,害的我差点就暴露了。” “一个帝王的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冷硬,在那个位置上待久了,就越来越不知道如何爱人了。”赵无极摇摇头:“楚赦之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这件事恐怕压不下去,你打算怎么做?” “啊......我也很苦恼,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就不能没有极乐散,可是不丢出一个大鱼好像说服不了皇帝陛下。”他作出灵机一动的样子:“不如,把卫明玦杀了吧,就说他死于......江湖刺杀!哈哈哈好主意!”没人捧场,他自己就能给自己唱一出独角戏:“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凶手是楚赦之好还是魏不凡好......就魏不凡吧!那群没脑子的武夫最适合到处惹事了,我要送给我最爱的皇帝陛下一份大礼!” 赵无极对他发疯的模样习以为常,却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真的没吸食过极乐散吗?我看你比那些瘾君子还要疯。天下大乱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人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好处就是......我开心呀。我狼狈的时候,就想看别人更狼狈一点,怎么,你后悔帮我了?” “说这些没有用处的话做什么,我已经不能后退了。”赵无极心中渐渐警惕,他知道,这人看起来疯的时候反而最好相处,当他变得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冷静时,才是他最疯狂的时刻,而他最后这句话,隐隐透着阴冷。 “别担心,我已经选好了替罪羊,想了一个非常、非常完美的理由,完美的我都忍不住佩服自己。”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凉州知府卖国求财,与西戎勾结暗中贩卖人口,透露军机要务被卫明玦撞破,他自己不便出手,便重金收买风云楼追杀卫明玦。小郡王前来镇北侯府求助,却正赶上西戎大军突袭凉州城,小郡王在来的路上不幸遇难,怎么样?” 赵无极冷笑:“狗屁不通,本侯镇守边关十余年,西戎人惧我如夺命夜叉,西北大营就设在凉州城外四十里,突袭凉州城?他们也配!” “有道理!”那人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兴奋又热情地突然拉住赵无极的手:“那就请大将军借我一样东西吧!” 他灿烂的笑容在此刻突然阴沉,赵无极只觉得手心像被蚂蚁咬了一口,然后赫然发现,两根淬了麻药的细如牛毛的银针在二人双手相交的瞬间被拍入了自己掌心,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全身就已经动弹不得! 那人脸上不再出现那种刻意装出来的恶心的天真,他的表情是从容的,又带着一丝诡异,袖里剑快如闪电:“的确,有你在他们不敢,那如果没有你呢?” 重物落地,轱辘辘地滚了几圈。 “区区凉州知府有什么分量,真正的大鱼是你啊,镇北侯。”愉悦地笑声在空旷的屋内响起:“大将军,借头一用~” ———————————————————————————— “什么人影?没见过。”管府门口的门房一脸茫然:“是有什么小偷吗?” 捕快苦着脸吐槽:“什么小偷,是那个很有名的江湖大侠楚赦之,他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今日突然行刺知府大人,知府大人要全城搜捕他。” “大人被行刺了?”门房大惊一脸紧张:“怎么会这样!那他会不会潜入大人的私宅继续行刺啊?糟糕,府里的夫人们......” “那楚赦之就算再怎么武功高强,也对付不了整座城的官兵,何况现在要找他的也不止我们......明日之前,我们一定将他抓拿归案,还请转告夫人们放心,大人今夜就不回这里了。”捕快转达完口信便匆忙离开,他走后,门房脸上的担忧立刻消失不见,他将管府的大门关上,对躲在门后的楚赦之道:“你闹出的动静可真不小,要是将军没安排我来接应你,你会不会被抓住呢?” 楚赦之从门后的阴影走出:“正是因为有将军做后盾,楚某才敢大张旗鼓地挑衅。” “我也只能帮到这里,初来乍到,再往里就安插不进去人手了。”这个很适合卧底的长相平平无奇的小哥郑重对楚赦之抱拳道:“账本的事就交给你了,楚大侠!” 楚赦之靠着超凡的轻功避开了守卫的视线,心里却不太平静,他总觉得账本的出现过于刻意,却一时说不清楚理由,只是隐隐地有些不安——如果管屛真的有一本机密账本藏在私宅,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会不第一时间赶到这里呢? “罢了,”他心想,账本估计也是别人给李匡儒的命令,他出现在此不过是与李匡儒的交易,他找就是了,不过嘛......他苦笑着想:“把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推给我,总感觉这些官场中人对江湖人都带着些天然的恶意啊——” 管屛的书房不算太大,一眼就能望到底,多是些字画文案,摆设有些杂乱,应该有在家办公的习惯,受九谏影响,楚赦之先把墙上挂着的画都掀开看了一眼,下面没有什么挖空的暗格,他又将桌子上的文案通通翻过一遍,也没有类似账本的东西。 “难道在桌面内侧?”楚赦之总觉得这桌子没点机关就太可惜了,可令他失望的是,摸遍了桌子的每一寸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倒是从凌乱的公文记录纸下面翻出了几张写着情诗的香笺。 楚赦之凭着记忆将桌上的东西归为原位,有些苦恼地拿扇子抵着头:“也许是我想错了,那东西并不在书房?”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半靠在桌子上,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轻微的晃动——这桌子不平衡! 他毫不费力地将觉得有问题的那个桌角抬起一个弧度,果然!桌角内部被挖空,一本并不厚的书卷起来塞进了这个桌角里! 楚赦之略微翻了翻,觉得这本应该就是李匡儒要的东西,正打算塞进怀里带走,却诧异的“咦”了一声:“什么东西?” 一张薄薄的信纸夹在了账本的某一页中,随着楚赦之的动作飘了出来。他眼疾手快地接住,瞳孔蓦地放大:“这是——” 第23章 自请送信 李匡儒和楚赦之面面相觑,一张娃娃脸皱成了包子,他指着信纸上天书一般的西戎字:“其实我之前一直是京官来着......你觉得是我懂西戎话还是一直跟着我的手下懂?” “我曾去过大漠一趟,现在虽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却能认出几个关键的字。”楚赦之:“兵马,打仗,等待信号。这几个短语我绝不会认错,这张信纸一定非常重要,或许还有时效性,将军确定不找一个可信之人看看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吗?” 李匡儒头疼道:“你以为我不想知道?这不是现在没有懂西戎文字的可信......”他顿了顿,突然迟疑道:“好像还真有一个人。” 自从看到这张信纸,楚赦之的“侦探雷达”就一直没停过,他直觉一定要马上弄懂这上面写了什么,不然会出大问题,闻言急迫地问:“是谁?” 李匡儒抽了抽嘴角:“就是现在被困在镇北侯府上的九谏师父。”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才能既不引起楚赦之对六皇子身份的怀疑又能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六皇子懂西戎话的理由:“你可能不知道,首辅大人曾在皇上寿宴时送了一箱用西戎十五国语言抄写的寿经,他说是被贬谪时从偶然遇到的天境大师那里得来的,我曾在落款见过九谏师父的名字。” 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楚赦之一定会为十五这个数字感到震惊,但现在他只觉得棘手:“侯府此时一定戒备森严,而且镇北侯对九谏的态度......恐怕就算我能潜入侯府,也无法接触到九谏,除非将军率领手下直接攻破侯府。” “哦?镇北侯对九谏师父的态度很奇怪吗?”李匡儒面上厉色一闪而过:“楚兄有所不知,我这次的行动也需要听上面的命令,如果没有指令,我们不能以军队的方式出现在凉州城。”他瞄着楚赦之难看的脸色:“但这并不是说我与你之前的约定作废,至多再两天,若我仍没有得到指令,便会直接攻破镇北侯府,本将军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楚赦之皱眉:“我总觉得这封信下埋着一颗大雷,晚一刻便多一分风险,难道现在真的无人能潜入侯府吗?” 李匡儒遗憾地看着那封信:“侯府里的探子暂时只剩一个人,但她曾送出消息,这几天侯府众人无令不得出,我们接触不到她。” “我可以!” 楚赦之和李匡儒齐齐转头看向说话之人,李匡儒微微瞪大眼睛:“可儿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瓜子脸,大眼睛,正是李匡儒从彭壑手中救出的田可儿,她原本躲在庭院的石墙后面,众人都在忙,她一个弱女子也没什么危险,大家便都放任她自己走动,谁知她竟会走到了这里。 楚赦之是第一次见到田可儿,却已经从九谏口中听过她的遭遇,不由一怔:“在下从九谏口中听过你,可儿姑娘。” 田可儿身上换了一件浅草色的家常衣裙,离开镇北侯府后,虽然气色仍没有修养过来,但精气神已然有了明显的变化,她像一株经烈火焚烧后重生的小草,眼中有了自信和对未来的期待,即便是现在急的焦头烂额的二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也心生欢喜,可她现在却说,要重新回到那个害她至此的虎狼窝? 楚赦之温和地劝道:“可儿姑娘,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现在的镇北侯府比往常更为危险,害你们这些弱女子的人还隐藏在暗处,一旦被抓住,我们无法及时将你救下,后果不堪设想,你明白吗?” 田可儿不为所动,坚定道:“可是你们现在需要一个人进入不是吗?孙全还没死,他知道彭壑被抓到衙门一定会非常着急,如果我回去,就算他心里起疑,为了知道全部经过也会帮我。所以,我就是送信的最佳人选。”她转向李匡儒,用恳切的目光请求:“李大哥,不,李将军,请将送信的任务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将它送到九谏师父那里。” 李匡儒先是犹豫,继而怒道:“不,你快回去吧,本将军再不济也不需要一个弱质女流卖命,这是对我的侮辱!何况......”他撇开头:“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若还要再回去,让帮你的人怎么想?” 田可儿眼中含着泪,用自己最大的声音道:“那将军让我回去待着,难道不是对我的侮辱吗!” “正如楚大侠所言,害我如提线木偶般生活多年的黑手仍潜藏在暗处,他们毁掉的是我的一生啊!”田可儿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她的愤怒令两个男人哑口无言:“你们要抓的是我的仇人,若论与人厮杀搏斗,我自然无话可说,但既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为何非要让我在后方无力等待?难道是个女人就不配为自己复仇吗!” 李匡儒沉默半晌,半阖双眼:“别的不说,你肚子里还......难道不为你的孩子想想吗?” 说到这个,田可儿反而平静了:“我早就知道这孩子生不下来,也从没想过要生它。” “我骗九谏师父说想把它生下来,只是为了博取同情,加重筹码。那时我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怕我一个人不足以打动他费力救我,但加上没出世的孩子这个借口,只要他是个善良的人,就一定会在救我出去这件事上更尽心。”田可儿缓缓道:“李大哥,我本就不是善类。你救我之前,我缩在那个小箱子里,听彭壑说九谏师父有难,心里第一个念头不是为他担忧,而是怕他出事了就没有人救我。这些年我为虎作伥,做了不少恶事,心思也早已不单纯。若我出事,你不必为了我这样的人感到内疚。” “将军,”有人来报:“一刻钟前,有人看到赵无极带着几个人快马加鞭出城去了,我们不敢跟得太紧,只知道他去的方向不是西北大营。” 李匡儒眉头一紧:“这个关头,他怎么会突然离开,还这么仓促?” 楚赦之心里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我们恐怕没有时间了。” 李匡儒咬咬牙,将信交给田可儿:“保护好自己,侯府中还有一个探子,你应该见过她,必要时可以寻求帮助,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田可儿璀然一笑,开心地点头道:“会的,这辈子好不容易才见到些光亮,我才舍不得死。” ———————————————————————— “表少爷?我的表兄弟?”不出意料,赵靖柔果然不知道那个人的存在。她疑惑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朵:“南宫家嘛......是个挺大的家族,不过算是我真正的表兄弟的人一共就三个,好像都不太符合。” “我母亲有两个兄长,兄妹岁数差距很大,大舅舅有一个儿子,今年已经快四十了,他是嘉定商人的头儿,听说每天都有很多应酬,基本就没出过嘉定。”赵靖柔努力地回想:“二舅舅有两个儿子,一个沾岳父的光在定州一个小县城做了个官,一个在大舅舅手下做事,四处行商,还去峨眉看过我几次,听起来他是比较符合‘表少爷’的身份,但他虽然长袖善舞热衷交际,可每到一个地方都是谈完生意就走,忙得脚不沾地,而且西北......生意难做,他应该不会总在这里停留吧?” “其实......”赵靖柔语气有些低落:“莲台小筑是我二哥以前的房间,后来他死了,父亲不愿触景伤情,就把那屋子拆了建新的当作招待贵客的住处,而且南宫家除了阿娘父亲一个人也不喜欢,怎么可能把莲台小筑给那几个表兄住呢?” 赵无极不喜欢南宫家的人?我否定了之前的一个猜想:“侯爷应该十分钟爱夫人,为什么会对南宫家没有一点好感呢?” 赵靖柔纠正了我的用词:“不是没有好感,是厌烦。爹身上还没有爵位的时候,嘉定赵氏本家看中了我爹,但南宫家还很犹豫,便嫁了一个不受宠的女儿过来,就是我娘。南宫家对我娘一点都不好,等爹被封了安定伯倒是全贴上来攀关系,给我爹送女人,逼娘吹枕边风,大哥说娘怀二哥的时候天天被她们气哭,闹得最凶的一次,爹叫人直接把人打残了,他还因为此事被人弹劾过,两家关系一度很僵。后来我娘过世倒像是学乖了,这几年时不时就关照一下我们兄妹,路途再遥远节礼也次次不落,我刚才说的那位四处行商的表兄也很会做人,两家关系有所缓和,但我爹还是淡淡的,不怎么待见那边的人,更别说留他小住了,这种事绝无可能。” “我明白了。”我了解赵靖柔,她不会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那么至此南宫家已经可以排除嫌疑,他们没有能力控制赵无极。 为了确定这位神秘的“表少爷”身份,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我在心里默默道了个歉:“姑娘刚才说到你二哥时语带不忿,他的死因是否有蹊跷之处?” 第24章 党项,拓跋 赵靖柔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你怀疑那人是我二哥?不可能,我二哥已经死了!我亲自确认了他的尸体!” 我理解她的情绪,安抚道:“谈不上怀疑,只是为了排除一切可能,姑娘也希望查出那人是谁吧?” 赵靖柔还是妥协了,她张了张嘴,有些难以启齿:“我二哥他是在一家妓院死的,但我发誓其中定有隐情,因为他一向不是那样的人。二哥比我大三岁,性子随娘,很是温吞,在外人面前甚至有些木讷,连丫鬟的手都不敢碰,他怎么可能会和人争风吃醋斗殴致死?” 赵怀悯,赵无极第二子,十八岁意外死于妓院斗殴,此事我也曾听过,因为事情并不光彩所以没有对外大肆宣扬,但了解赵无极为人后就不难判断这件事到底有多少猫腻,他不是个连儿子不明不白地死去都会为了名声息事宁人的父亲。我问道:“这件事侯爷是如何处理的?” 赵靖柔说得也有些怀疑:“那时我连夜赶回来见二哥尸身,觉得很不对劲,大闹着要求父亲详查,但他却以影响家风清明为由力压此事,最后匆匆结案,我也因此寒心,彻底不想再回家。”她突然想到之前质问赵无极时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不可能啊?我亲眼看到了尸身,莫非是西域的假死药?可我想不通,二哥也没有要假死的理由啊?” 也许有,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默默地想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此事未有定论,你先不必想太多。”我会派人查的。 “算算时间,药效快过了,我们应该回去了。” 为了把背后那人留在侯府的眼线引出来,我需要一场能够惊动他们的大混乱,想到这里,我玩味地笑了笑:“赵姑娘,你介不介意......替小僧收集一些面粉呢?” 难以通风的密室和粉尘爆炸,不是很配吗? ———————————————————— 古铜的皮肤的雄健男人扎着一头在中原人看来十分怪异的辫子,他像一头棕熊坐在上首,被他盯上的人类就如同被狼咬住喉咙的猎物,此刻,他面前却站着一个丝毫不畏惧他的中原人。 “您就是党项族族长,拓跋苏。”这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中原人双手捧着一个绘着彩漆的木盒:“这是我家主子在信中许诺过的礼物,请族长过目。” 拓跋苏身边的心腹用羌话劝道:“族长,中原人诡计多端,会不会有诈?” 拓跋苏摆手,制止了那名心腹,用生硬的中原话道:“礼物,拿上来。” 木盒缓缓开启,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饶是拓跋苏再不敢置信,也认出了木盒中的头颅,他顾不上说中原话,举起头颅上下观察:“这真的是赵无极?你们真的杀了他!” 那个中原人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开口便是流利的羌族党项方言:“自然,我家主人一向一言九鼎,那么族长是否也应该履行自己的承诺了?” “原来你会羌语。”拓跋苏冷冷地看了让自己丢了面子的心腹,对下首的中原人说道:“我拓跋苏自然说话算话,我已联合了泥婆罗和吐蕃的军队,再加上党项八部的骑兵,赵无极已死,我可以向析支神起誓,三天内必定攻下凉州城!”说完,他犀利的目光凝聚在那人脸上:“反倒是你家主人,难道他不是中原人吗?为什么要帮我们伤害自己的国家?” “我们是一群被自己的国家和君王抛弃的亡灵,我们的主人是游戏人间的神明,他只希望这世间有更多能带给他乐趣的东西。”这人在说起“主人”时,眼中闪耀着狂热的光芒,那种光芒令拓跋苏本能的感到不适:“不过这些族长也没必要知道,我们各取所需,便就此告辞,期待您的胜利。” 心腹不敢再乱说话,等那人走了才迟疑道:“族长,他还没走远,要不要——” “让他走吧,不用管。”拓跋苏深刻地凝视着手中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令曾经的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的头颅,心里竟说不上开心。他将头颅交给心腹:“去把它挂在阵前,发动总攻前,先解决掉他的儿子。” ———————————————————— “没错,这确实是我吩咐的。”孙全给府中护卫手里塞了一锭银子:“怪我,当时急着回来把她扔下了,现下府里虽是不让出去,但也没说不许进啊!这丫头在府上干了五六年了,一贯老实的,您就通融通融,让她进来吧。” 护卫收了银子,扫了眼在一旁抹眼泪的田可儿,见她衣衫凌乱形容狼狈却仍不掩清秀动人,也没可能有什么危险,便放了行。 孙全一走到没人的地方,便拉了田可儿的胳膊质问道:“彭壑那儿到底怎么回事?是哪儿出了问题?认罪书有没有你的那份?” 田可儿只是哭:“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进了蔡公子房里连人都没看到就被扔出来了,只看到蔡老爷在和一个男人说话,好像就是前几天到府上的楚赦之。他们逼我去衙门作证,我不敢,以前有捅到衙门的姑娘,进去之后就没出来,他们问我什么我都没说,他们就把我撵出来了。”她红着眼睛去拉孙全的袖子:“孙管事,您救救我吧,若是旁人知道消息是从我这儿漏出去的,我还哪有活路呢?” 孙全此刻却毫无怜香惜玉的心思,他一把甩开田可儿:“救你?这事儿若捅出来,我也自身难保!”他又狠狠一瞪:“你这贱蹄子也别想着卖了我自己就能留下命,孙爷我不信你找我时看不出这是私活儿!” 田可儿又呜呜地哭起来:“我怎么敢这么想,可事情已经出了,上面早晚会查到这里的,我的身契在侯府里,是怎么都逃不走的,孙管事,你想想办法吧!” 孙全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说道:“这件事是彭壑主动找上我的,他现在被抓说明他也不知道,难道......蔡家和楚赦之早有联系?是了,不然怎么可能在你过去之后才暴露,他们就是要抓现行让人辩无可辩!” 田可儿袖子下的唇角微勾,声音还是楚楚可怜的:“我想起来了!我听到楚赦之说还有个很关键的东西在朋友手里,他说的朋友会不会是那个和尚?如果我们能把他说的东西拿到手,或许可以将功折罪?” 孙全大恨,可惜如今是想跑也跑不了,田可儿的话没错,县衙里有主子的人,家妓的事儿究竟是怎么被捅出来的,一审彭壑便知,到时他的下场不会比他曾葬到乱葬岗的那些尸体好。但若那和尚手里真有些关键的东西,他搜出来也许能留一条性命。他越想越觉得田可儿的消息是真的,不然镇北侯为什么会对他另眼相待,虽然软禁却还礼遇有加,这待遇可不比卫明玦差了! “那和尚现在被看得紧,但还是有空子可钻的。”孙全打算趁上面还没腾出手来整治自己赶紧想办法,却又不想亲自去,若是白跑一趟更落一身腥:“这样,我现在就打点关系,安排你一会儿去给他送饭。”有用得着人的地方,他又和颜悦色起来:“可儿妹子,现在咱俩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次机会可不容易,你要好好把握,咱们的命能不能留下就看你的本事了!” 田可儿前面一番演戏就是为了此刻,她露出一个感动的表情,重重点头:“嗯!” ———————————————————— 我看到田可儿的时候,心情不可谓不震惊:“你怎么会在这里?李将军不是应该将你救出了吗?” “时间紧迫,以后再说。”田可儿放下装着素斋的食盒,从胸前掏出一张信纸:“九谏师父,这是楚大侠在凉州知府私宅里找到的秘信,他说这封信很重要,一定要知道内容。” 我立刻接过纸,大概一扫:“是羌文,还有党项人专用的词汇,没有落款......”我略一思考:“党项最活跃的是——拓跋氏。这封信应当是拓跋氏的族长写的。” “信的大意是,泥婆罗摇摆不定,吐蕃只肯再提供七日粮草......”我看着下面的字,一瞬间冷汗迸出,声音渐渐迟缓:“守将不除,吐蕃就不会出兵。要想稳定兵马,先完成约定,我们在大漠等待信号,八部骑兵已经按捺不住——”我瞳孔骤缩:“党项八部,泥婆罗,吐蕃......” “不好!”我猛地起身,顾不得差点碰翻食盒:“赵无极有危险!” 第25章 凡心可改少年志? 饶是田可儿不怎么了解军国大事,听了这几行字脸色也变了:“我来时听到消息,侯爷一个时辰前便衣出门去了,到现在还未归,怎么会......这是从知府那里搜出来的,难道知府大人勾结了西戎军队,要对侯爷下手吗?” 一个时辰......我只觉得太阳穴里青筋直跳:“恐怕是来不及了,得做最坏的打算。” 田可儿看我紧皱双眉,不由出声道:“九谏师父,若有我帮得上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可儿没有别的本事,只对侯府还算熟悉,虽不能帮您逃出去,但如果您想给府中的人传递什么消息,可儿尚能一试。” 她知道的消息不多,却能准确地猜出我下一步想要做什么,我目露赞赏:“可儿姑娘,你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九谏师父也不是一般人。”田可儿双眸亮晶晶的:“一般人怎么指挥的动一位朝廷的大将军来做救我这样的小事?我想,李将军至今没有动手应该也是在等你的命令。我不知九谏师父在等什么,但镇北侯府中,一定还有你没做完的事。” 我不禁为她的敏锐感到赞叹,但仍得做出提醒:“你在这个时候回府,恐怕是借了那孙全的急迫之心,在他还没被查出来的这段时间,他的人脉就是你的人脉,此举确实聪明。但切记,穷寇易出昏招,你要适当透给他些消息,不要让他认为自己被逼入绝境。你将这封信送到我手里已是大功一件,且时刻注意府上动静,一旦有脱身机会,不要犹豫。” 田可儿急道:“那九谏师父你呢?万一你出了事情,李将军也——” “你放心,只要我的身份还没暴露,他们就舍不得杀我。”我打断了她的话:“小僧知道极乐散的提炼方法,这也是魏不凡一直想找我的原因。如今流通在黑市上的极乐散仍不够纯,一旦镇北侯府乱起来,那位‘表少爷’一定会派心腹将我带走,我之所以留在侯府,就是在等待他们站在我面前那一刻。” 我的目光越过田可儿看向门外:“孙全用什么方法引走的陶砚?” 田可儿道:“府内有好几名同品级的管事,互相总有些倾轧,孙全找了几个赌赖子勾着他手底下的人打牌,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事,他不敢不管。” 我点头,去书桌上提笔刷刷写了一封信,用烛油封好,递给田可儿:“请替我将这封信交给卫明玦,这信不是让他看的,是让他送的。”我嘱咐道:“一定要传达他,这封信只能他去送,旁人不许经手。脱身后一路向北,见到带“溪”的寺庙就进去将信交给一位法号寒潭的沙陀,不可延误。” 田可儿默默重复了一遍:“我记下了,还有别的吗?” “还留在府里的暗探应当不多了吧,”压在田可儿身上的重量太多了:“你无法同时做两件事,卫明玦交给你,魏不凡那儿却要换一人。” 田可儿道:“李大哥说还剩一个,是当时把塞了油纸的凉糕送给我的姑娘。” “那便让她替我给魏不凡带一句话吧。”我轻轻一叹:“凡心可改少年志?蛟虬历火可成龙。三障罪孽悉消除,风云不倒参天树。” 选择和后路我已经悉数给出,魏不凡,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26章 血染战报 “西北大营急报!西戎来袭!镇北侯和小赵将军已战死!” 青天白日,一道染血的急报震动了整个凉州城,一时官员百姓人人自危,有人慌张地要收拾包袱向东逃,有人只是不信,揪住信差非要问个清楚。 “你给我说清楚了,我爹和大哥怎么会战死!”赵靖柔双目赤红,如遭雷击:“我爹镇守边关十余年,西戎人听到他的名字都胆颤,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她揪住那人的衣领,连牙齿都在颤抖:“你怎么敢说他死了,是不是西戎的奸细来扰乱军心的!” 信差脸上混着血和泪:“三小姐......侯爷、侯爷他其实不是战死的,我们都不知道侯爷是怎么死的,可那党项的首领拓跋苏......”这小兵年纪不大,此时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他把侯爷的头挂在了阵前,激得小将军一冲动......也没了性命!” “赵姑娘,放开他吧,他没有说谎。”我对站在我身边,此刻也是六神无主的陶砚和其他看守我的护卫道:“现在大家都跑不掉了,这个时候还要拦我吗?” 镇北侯府人心惶惶,恐怕当时见到赵无极头颅的西北军也不遑多让。赵无极一直是西北军的主心骨,主心骨的头颅被挂在敌军阵前,此计不可谓不毒。 “九谏,”赵靖柔茫然的看着我,手上的力度渐渐松开,那名小兵一屁股坐在地上,止不住地抽噎:“他死了?他真的死了?我......可我还没有问他,我......” “是的,他死了。”我定定地看着她惶惑的双眸,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内心的幻想:“现在,镇北侯府只有你一个主人了。” “......”二人对视良久,一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过,赵靖柔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勉强冷静下来,对地上的小兵道:“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的,全部说出来。” 原来今日清晨,西北大营的哨兵看到有一队羌人骑兵逼近关口,本以为是游击匪盗不以为意,谁承想,那骑兵的领队上竟挂着一颗人头!哨兵仔细一看,大惊失色,忙去报镇北侯之子小赵将军,小赵将军既惊又怒,率一队人马要把这支骑兵活捉看看到底是真是假,冲动下便中了敌人的计谋。骑兵将小赵将军引入敌营,这才发现羌人竟不知何时集结了一支人数足以与西北军抗衡的大军!小赵将军那一支轻骑犹如独狼进了鬣狗群,最终惨死在党项族长,西戎联军之首的拓跋苏的刀尖下。 西戎联军杀了小赵将军后,将其余士兵的头颅割下,抛进西北大营里制造混乱,拓跋苏将赵无极父子二人的头挂在联军最高的旗帜上率军冲杀,气势低迷的西北军果然不敌,眼下已弃营退至凉州城内。 赵靖柔强迫自己认真的听完小兵的描述,泪水却不争气的盈满了眼眶:“剩下的人......都在哪里?” 有管事低声道:“回小姐,他们都在侯府门外等着,不敢进来。” “在外面站着干什么?难道是人太多怕侯府挤不下?”赵靖柔努力地开了个玩笑,可包括自己没人笑得出来:“叫他们都进来休息一下吧。” 不多时,黑压压的一群败将占满了侯府的院落,形容狼狈,神情麻木而悲伤,看起来人多,实际能再战斗的不足一千。赵无极手下存活的几位将领跪在赵靖柔面前不起来:“三小姐,都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将军,我们......”一位络腮胡的将领说到此处不禁放声大哭:“都怪我没拦住小将军,我愧对大哥,死的怎么不是我呢!” 赵靖柔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她扶起几位将领:“叔叔们快请起,此事是我兄长冲动,怪不得你们。” 她沉声问府中管事:“谁是昨天最后一个见到的爹的人?他为什么会出去、去了哪里、是去见谁的?如不说实话或有所隐瞒,我要他狗命!”她环视一圈,冷笑道:“平时里你们这些管事个个藏污纳垢,别以为我待得少就一概不知。倘若不站出来,我今日便做主,把你们全送去阴曹地府给我爹尽忠!” “小姐饶命!”一个男人噗通一声跪下了:“虽然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侯爷的,但侯爷要去哪儿我一概不知啊!昨日侯爷就点了四名随从往城外走了,没说去哪儿,只告诉我去去就回,佩枪也不曾带,小的就没有在意。”他见众人面色不善,连忙找补:“但侯爷临行前说了两句话!” 他看向我和赵靖柔,小心翼翼地重复:“第一句是不要亏待府上的和尚,第二句是自言自语,对小姐说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再没别的了!” 我听到自己的部分,微微一怔,很快收敛了情绪:“哪位施主知道侯爷走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众人拿不准赵无极生前对我的态度,不敢怠慢,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道:“九谏师父,我应当是倒数第二个见到侯爷的人,是去书房禀报知府管屛大人被楚赦之刺伤之事,我走时看到有个人影溜进了书房,本想回去看,但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怕是机密就不敢再听,但可以确定,侯爷应当是和他说完话就很快离府了。” 赵靖柔眼神凌厉:“那人相貌你可能看清?” 青年摇头:“不曾看清,就是中等身材的男人,着灰衣,小的只是匆匆一瞥,那人长相也不显眼。”他顿了一下,突然想到一事:“他左腿好像是瘸的,是个坡脚!” 管事们面面相觑:“府里干活儿的男人有坡脚的吗?” 这时,府上一个厨娘的小孙女突然大声道:“我知道!那个几个月来一次的很香的少爷身边有个腿瘸的叔叔!” 一个年长的侍女去捂她的嘴,赵靖柔直接拔剑:“放开她,让她说!” “就是之前住在莲台的少爷,他每次来阿奶都不让我靠近,但是因为很香,我就偷偷跑去看了,有次撞到那个坡脚的叔叔在倒东西。”小姑娘伶牙俐齿:“他眉毛很细,嘴巴有点嘟,像小鸟,左边的脸颊有颗棕色的痣,会说很多地方的方言,还给我糖吃!” 络腮胡将领听了也回想起来了一些:“我好像也曾在大哥的营帐外见过此人,看起来平平无奇,不走到他面前他不会主动打招呼,所以没什么印象。”他紧攥双拳:“大哥的死一定和他有关系,如果再见到他,我定将这厮碎尸万段!” 我拉住赵靖柔:“既然有了定论,就将此事暂时放下,眼下有更紧急的事。” 赵靖柔面色一暗,是了,大军压境,凉州城内现在必是人心惶惶:“西戎联军究竟有多少人?现在就在凉州城外吗?” “此战刚过,现在拓跋苏正驻扎在凉州城外三十里处。”络腮胡从部下手中接过一封信:“这是拓跋苏给镇北侯府和知府管屛的挑衅书,限三日内开城门便放过凉州百姓,如若不然,三日后将血洗凉州城。” 赵靖柔恨恨道:“好大的口气!知府那边现在有何反应?” “暂无反应。”和县衙的固定联络人也很奇怪:“昨日还大张旗鼓的搜捕刺客,今日竟紧闭大门,不知发生何事。” 这自然是因为我改变了计划,让李成儒直接介入了县衙,钦差大令一亮,管屛再不敢造次,只不过为了引出暗线,李成儒的出现不可让镇北侯府的人知道。 “驻扎......而不是直接围城吗?”我接过拓跋苏的手书,用旁边几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道:“就算要休息,为什么要等三天?” 赵靖柔喃喃道:“因为他还有援军。我们也要求援!” 我引出了自己想要她说的话:“现还不知援军多少,若求援路上受阻,凉州不保。小僧有一提议,求援之人必得身份贵重,旁人无法拒绝。” 赵靖柔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来人,给我把卫明玦带来!” 陶砚等迟疑地阻拦:“可是侯爷之前......” 赵靖柔冷眼看他:“看清楚现在镇北侯的主人是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我淡淡道:“陶先生,援军不到,三日后你安能留住性命?此一时彼一时,何必纠结?” 这话点的不止是陶砚,也有其他迟疑的人。我敛去眸中异色,背后之人不可能想不到赵靖柔会将卫明玦派出去求援,因为这对于本就想让卫明玦离开的她来说是一举两得,所以卫明玦求援之路必有刺杀,或是就近的官员也早有人被收买,我安排的后手便是针对这种情况。 经此一事,卫明玦也瞬间成长了起来,他下巴上有些胡茬,看起来有些沧桑,眼神却是坚毅的,他不着痕迹地与我交换一个眼神:“三日之内,我必带援军回到凉州。”他看着赵靖柔通红的眼眶,有满腹的话想说,却只挤出短短一句话:“臭丫头,一定要等我回来!” 第27章 荻松岗遇袭 荻松岗地处凉州城南部,是通往下一处重镇的必经之路,卫明玦骑着一匹快马,神色匆匆,恨不得马再多长出四个腿来,也好叫他快些请来援军解凉州之困。 “吁——”卫明玦猛扯缰绳,爱马受惊嘶鸣,向后仰去,险些将卫明玦摔下。只见卫明玦原本即将落脚的地方径直射来五六根飞箭,两根直直穿透前方树干,若被射中,绝无生还可能。 林木茂密的荻松岗乃绝佳埋伏之地,不过须臾,近百名蒙面杀手从树丛中冒出,卫明玦意识到今日恐难逃死劫,第一时间想的却不是自己快死了,而是在凉州城等待他的赵靖柔和九谏,他不由露出一抹苦笑,对向他徐徐走来的领头人道:“好歹我也是圣上亲封的郡王,让我死个明白,如何?” 领头人蒙在面罩下的嘴咧开:“可惜啊,小郡王,你原本是不用死的,要怪就怪当时那个和尚突然闯进去坏了我们的好事,不然你本该有大用处的。” “师父......镇北侯是你们杀的吧。”卫明玦的心莫名的抽痛了一下:“他不是为你们做事吗?如果只是为了除掉我,代价也太大了吧?” 领头人大笑:“说实在话,小郡王,你也太自作多情了些,杀他自有主人的原因。不过他确实不太老实,竟然还想留你一命,果然是师徒情深。小郡王,你也别辜负了他,早些下去孝敬你师父不好吗?” 卫明玦的牙快要被自己咬出血来,曾经赵无极教他习武时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回想前几日,赵无极除了将他好吃好喝的软禁了几天外并没害过他,更念起他的好,眼眶已红了一圈:“今日我命丧于此,来日必化作厉鬼,向你们和你们的主子索命!” 领头人嗤笑:“那可真是可怕,可惜我等早不相信神鬼之说,若世上真有厉鬼索命,沈氏的皇帝早该夜夜被恶鬼啃食,永世不得超生了!” 说罢,他不打算再废话,号令众人:“上!” 卫明玦心知必死无疑,只望临死前多拖一个是一个,却不料一把长刀斜劈而来,将刺向卫明玦面门的武器尽数砍断! 领头人和卫明玦俱是一惊:“魏不凡?!” 卫明玦愣了一下,实在没想到此人会出现在这里,还是来帮自己的,不禁迟疑了一下,领头人却已经反应过来了,怒道:“魏不凡,你是不是活腻了,自己想死,也不怕风云楼因你身败名裂吗!” 魏不凡不管他的威胁之语,大喝一声,长刀脱手飞出,巨力连斩十三人!他的拳风不比刀慢,瞬间与蒙面领头人过了十多招,竟硬生生杀出了一片空地:“小郡王,之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来拖住他们,你快去找援兵!” 卫明玦恍然一惊,从震惊中醒来,纵马向南疾驰:“往事休提,你多保重!” 他武功虽不敌楚赦之之流多矣,但混迹却也不是白混,有魏不凡拼命相助,余下他自己便可甩开,他想到昨日由送饭的姑娘带来的口信,心下明了——定是九谏说服了魏不凡。既如此,他更不该辜负他人付出,死也要先把援军带回凉州再死! 领头人听着卫明玦的马蹄声渐远,冷笑道:“没有我们提供给你的丹药,以你这被掏空的身子,能撑多久?”他凑近魏不凡,阴恻恻地说道:“你不会以为你今日帮了他,高高在上的郡王殿下就会记得你的好,真的既往不咎吧?我可提醒你,沈氏皇族个个假仁假义,面上慈悲皮下青黑,等他回去和好舅舅一哭,早晚平了你的风云楼!” “那也比你们这群阴沟里的老鼠强!”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身体,魏不凡丹田虚空,已有力道不济之感,他却没有退缩,六合刀第三诀——缠刀式,他的成名剑法,最适以弱胜强,这是他的成名之剑,也是最后的殒命之剑! “可叹,我现在方才想起年少时练刀的初心。”缠刀式使到六十七招,魏不凡嘴角已有血迹:“那时不为出名,只想将我家旁边那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水匪除去,不想年长了却被盛名所累,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今日我来这儿不为风云楼,也不为这十多年来的楼主虚名,只为我自己的道心!” 他脚步渐渐虚浮,但那蒙面人也已经撑不住了,血光飞溅,第八十一式,蒙面人失血而亡,其余残兵哄散,魏不凡轻吐一口浊气,插刀于地,力竭而亡。 【一天前】 “殿下,就靠一句话,那魏不凡真能幡然醒悟吗?” 我淡淡道:“自然不止,重要的是传话之人是李匡儒的手下,有些我不方便说的话,她会替我说的。” 来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会暗示魏不凡殿下的身份?” “魏不凡做的事不是我不让人传就能瞒过皇上的耳朵的,事关我的性命,李匡儒必会如实上奏,边关大将和江湖势力联手坑害皇亲国戚,就算没有我也触碰到了君主的逆鳞,皇上绝不会轻易放过风云楼。”我笔下不停,很快便画出了一张简单的小地图:“唯有他舍身成仁,风云楼从此归附朝廷,才能保全风云楼余下众人。” “如果是我,一定会考虑到杀赵无极之后的各种情况。”我点了点地图上的小三角:“离凉州城最近的军营在这里,最短的路程一半官道,一半山道,山道易埋伏,我赌杀招就在这里。至于魏不凡怎么出府就更不必我操心,潜藏的敌人会替我放了他的。” 来人心下稍安:“可殿下将朝廷的暗岗告诉了小郡王,他若自己知道了倒是不要紧,只怕往后他四处游历一时说漏了嘴,耽误殿下大事。” “兰溪寺啊......”我怅然道:“无妨,沙陀寒潭是我师兄,朝廷的事他自会转告主持,我找他另有缘由。” “沙陀寒潭?”来人觉得有些耳熟:“属下记得泥婆罗国王曾将一位和尚奉为国师,那和尚的法号似乎就是寒潭,可天境大师的弟子中有法号寒潭的人吗?” “他原本法号四明,去泥婆罗交流经书时因不想借师父的盛名便随口取了‘寒潭’二字,没想到成了国师,寒潭的名号却比四明大得多了。”我微微一笑:“泥婆罗向来为中原属国,虽不知这次为何突然牵扯到西戎联军中,但他们举国信奉佛教,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多少能省下一些沙场亡魂吧。” 第28章 我一定会帮你 “就算你拿着钦差大令,也不能这样含血喷人吧!”管屛及其一众心腹被缚于堂下,他自知难逃此劫,却依旧拒不认罪:“我好歹是朝廷命官,四品大员,又有恩师人脉铺路。本朝地方官在同一个地方任期不得超过四年,我再过一年就能离开这苦寒之地,和羌人密谋攻陷凉州城对我有什么好处!” “可这封秘信却是实实在在从你书房被挖空的桌腿中搜出来的。”李匡儒大马金刀地坐在公堂最高处,指间夹着一张轻飘飘的信:“与党项族长拓跋苏合谋杀害朝廷一品大将军镇北侯赵无极,管大人,你犯得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书房桌子?私宅的书房?”管屛脸上血色尽失:“那张桌子是我月余前才换的,什么挖空的桌腿,我根本不知道!几乎每日我都会在那里看两个时辰的公文,桌腿若晃动难受的是我自己,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是有人在诬陷!” “几乎?”李匡儒眯了眯眼睛,厉色道:“这张桌子你哪几天没用过?” 管屛双眸微微长大:“就这几天,我——”他挣扎了一会儿,斟酌利弊后还是说出了口:“我奉命保管一个账本,把它藏在了县衙里,因怕丢失或被人偷去,所以不曾回府。” 和楚赦之所言对上了!李匡儒压住激动的心情,沉声问:“奉何人之命?” “博郡崔氏现任家主,崔博空。” 管屛索性全部倾吐而出:“博郡崔氏是一等世家,是七年前我通过妻姐的婆家偶然搭上的线。” 他此时已心灰意冷,自知必死无疑,为保家人性命,说话时再无顾忌:“管某的恩师是两朝元老礼部尚书方成吟方大人,他确实对学生十分宽厚,更兼爱才之心,可也是朝中有名的‘和稀泥’‘三不靠’,做他的学生得到的人脉都是虚的。凡盐政漕运这样的肥差从来都牢牢把握在皇子、世家的‘自己人’手中,如我这般一无师门人脉二无世家出身的官员只能被排挤到苦寒之地,镇北侯是皇上宠臣兼实权将军,目中无人,前任知府在他面前就像端茶倒水的奴才,我来之后也时不时便被敲打一下,如此下去,我何来出头之日啊!” 李匡儒:“所以你就走路子投靠了崔家?” 管屛点头:“这些年陆陆续续地给他们处理了一些事,崔家主已经同意待我在凉州任满后就去江南富庶之地任官,前几日,他让我替他保管一个很重要的账本,只要保管到他派人来取便将湖州盐政交予我。这样简单的事却有如此丰厚的条件,我就知道里面的内容是我看一眼就会送命的,所以一直藏在守备更多的县衙里。我还以为楚赦之说的那些事和账本有关,因为我恰好曾看过他的试卷,知道他对世家早有不满,正好赵无极也在暗中抓他,我索性卖他个好,送他一个名正言顺的搜捕理由。”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就差赌咒发誓了:“所以我真的没有看过那账本里的一个字,更不知道会有这样一封信,贪污受贿确实有,可通敌卖国之事给我几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此时李匡儒就算再蠢也反应过来了,何况他本不是蠢人。不由恨恨一拍公堂案板:“好阴险的小人,竟是两头骗,这下世家也被扯进来了!” 李匡儒缓步走到他面前,贴着他的耳朵冷冷道:“眼下赵无极已死,若那些将领看到这封信,知道它是从哪儿搜出来的,你猜他们是耐心地听你解释,还是直接生撕了你?” 管屛冷汗直冒,却发现李匡儒暂无绑他下狱之意,纳头便拜:“单凭李将军吩咐!” “给他松绑。”李匡儒起身:“把你的官袍理理好,特殊时期,本钦差就让你再做几天知府,从现在起,我们都是县衙的差兵,时机一到,你便带着我们去镇北侯府‘助阵’。若你能立下功劳,我在圣上面前保你平安。” —————————————————————— “小姐,知府那边派人传话,一切听凭侯府主人调遣,衙门定会全力配合。” 赵靖柔没将知府的知情识趣放在心上:“那便整合凉州城所有兵力,县衙的青壮一概编入军队,其余无法上战场的去安抚百姓,总之,一个都不许闲着。” “稍等,”我叫住即将离开的小哥:“小僧有一事烦请转达,请知府大人下令征用民间所有烧瓷厂和鞭炮作坊,安排各家各户至少出一人做工,男女不限,今日傍晚前集中在凉州城最大的集市上,速去。” 那人迟疑的看向赵靖柔,得到示意后迅速退去。赵靖柔问我:“你又想到了什么好点子?” “放过烟花爆竹吧?”我问道:“想一下,若那爆竹不在空地点燃,而是紧缩在一个非常小的容易被炸裂的容器中,会发生什么?” 赵靖柔恍然:“将爆竹的材料装进小瓷罐内,碎瓷迸溅,颇具杀伤力。”她垂眸思考:“若是他们穿铠甲呢?不,针对的是马!马易受惊,你要废了他们的骑兵!” 我默认了她的说法:“但也没你想的那么乐观,就这几天的时间,便是动员全城也做不了多少,只能打一个出其不意。不知拓跋苏援军还有多少,正面交锋终是逃不开的。” 我顿了一下,抬眼问她:“党项人身强体壮,人人似熊,拓跋苏更有内力傍身,是党项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你真的要上战场与他厮杀吗?” 赵靖柔定定道:“你心里也很清楚吧,父亲和大哥已死,西北军士气大减,知府向来靠不上,主将只能是我,也非我莫属。” 的确,就是李匡儒亮明了身份,对于西北军来说意义也是不同的。李匡儒可绕到党项八部侧面进攻,而正面的唯一将领只能是赵靖柔。 我轻声道:“你不是一个人。” 她撑着难掩疲惫的双眼,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卫明玦,你和楚赦之都在帮我。可我不想你沾手,佛门不能杀生,而我却要去杀人。九谏,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 “坐视朋友死去也是杀生。”我静静地看着她:“我一定会帮你的。” 第29章 城外叫阵 凉州城外,曾经登高可见的西北大营已被密密麻麻的异族军队替代,党项八部是西戎最精锐的骑兵之一,由羌族最强的八大族群组成,这八大姓部落兵力不一,大者五千余骑,小者千余骑,平时各为生业不相往来,唯有战时才会凝聚一体,尚武而勇猛,十分难打。 “拓跋苏能坐上八部之首,党项族长,自有他的过人之处。”我和赵靖柔在赵无极的书房里找出了他曾记录的西戎势力布局图,我将自己所知结合舆图介绍给她:“拓跋苏幼时,野利氏前族长将其母奸淫至死,拓跋苏为复仇去往吐蕃求学,师承藏传佛教新密宗派。” 我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那一派功法非常邪门,曾有一队邪僧试图从彷兰进入中原传教,所以我对他们的武功路数还算有些了解。走的虽是刚猛有力,大开大合的路数,但刚猛中混着阴诡,你与拓跋苏对战时一定要保护好鼻梁、肋骨、后腰,不要嫌沉就不带头盔,若他向你挥洒什么不明液体,绝不要沾到皮肤上。” 赵靖柔微微皱眉:“如果能知道他的弱点在哪儿就好了。” “可惜,小僧到底没有见过他,即便功法一样,个人天赋不同,新密宗其他人有的弊病他未必有,若扰乱你的判断,反而致命。”我忧虑地叹了口气:“论力气,男女之间有天生的差距,所以你若想赢他,重在‘奇’和‘快’。可惜小僧武功不济,无法在招式上给你建议,还需你自己再琢磨。” 赵靖柔弯弯眼角:“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如果你不是和尚,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喜欢我。”自从得知赵无极死讯后,这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很快收敛:“开玩笑的,我已命人按照你给的图纸紧锣密鼓地赶制那个秘密武器,我相信,那个东西一定会起到大作用。”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来,赵靖柔转头看去:“又怎么了?” “小姐,不好了!”来人双目赤红,气得浑身发抖:“那群蛮子......疯狗......在城外架了口大锅,说要把......要把......” 赵靖柔心知不妙:“要怎么样,快说!” “他们要把侯爷和小赵将军的头煮了喝汤!” 城门上,疾奔而来的赵靖柔还没平复呼吸,就被城外的那口大锅刺激地几欲发狂,赵无极和他儿子的头颅还挂在党项八部的联合旗帜上,可那口大锅里已翻滚着几颗死于沙场的将士残骸。酸腐的气味随着烟雾飘到上方,站在城楼上的守卫已吐成一团。 下面有个棕色皮肤的赤膊男人用生硬的中原话扯着嗓子喊:“城里的人听着!这是你们西北大将赵无极和他儿子的头!打开城门投降,献出粮食给勇猛的党项勇士!!不然我们就把他们的头煮了吃肉!” 络腮胡将领已经休养了一天,精神好了许多,大吼一声就要冲下去:“放我一人下去就行,我要砍了这厮!” “别中了羌人的激将法,他们挖坑,你就非要跳进去吗!”赵靖柔死死地盯着父亲的头颅,眼睛都不眨一下,对那些吐得昏天黑地的小兵喝道:“吐什么吐,都给我憋着,别坠了我凉州将士的威势!” 我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就在几天前,她见到密室中的眼睛还在害怕,如今见到自己父兄的头颅和被沸水烹煮的将士残骸,看起来却比任何人都要冷静镇定,只有被攥得啪嗒啪嗒滴血的手才能微微暴露她内心的汹涌,她低头看向下面挑衅的男人,厉声道:“我西北赵家军宁为刀下魂,不做羌人奴!想让我们投降,叫你们的狗屁首领拓跋苏做梦去吧!” 她声音响彻云霄,不多时,一个更为高大的人从军帐中走出,他扎着一头颇具蛮族特色的小辫子,向赵靖柔的方向看了一眼,和身旁的人耳语几句。先前会说中原话的男人喊道:“我们首领问,上面的女人是谁?中原没有活人了吗,怎么要一个女人站出来说话!” 赵靖柔怒极反笑:“连我都不知道就敢攻城?好,便替我告诉你们的首领,我是赵无极之女,也是将来取他性命之人!” 后面走出来的人正是拓跋苏,他眯着眼睛打量了赵靖柔半天,拒绝了属下的翻译,自己开口道:“我听,中原,有孝道。你,不想要回,亲人的,头颅吗?” 赵靖柔的嘴唇在颤抖,说想要是示弱,可“不想”二字含在嘴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不会将你爹的头真的煮了的。”我低声劝道:“党项族的传统便是战斗时将敌人的头颅挂在旗帜上,认为这样白天神会保佑他们取得胜利。赢下这场仗后,你就可以拿回父兄的遗体了。” 赵靖柔的一双杏眼中布满了血丝,她与拓跋苏一个在城上,一个在城下,看不清彼此的面容,视线却不曾错开一瞬。她深吸一口气,用内力将声音放大到极致,以至于天地之间似有回声。 “你若将他们煮了,记得分我一杯羹!” 刹那间,全场静默,来自城内外的不敢置信的惊愕目光如有实质般刺向赵靖柔,她眸中没有一滴泪,只有刻骨的恨意:“待我杀了你,便把你的脑袋也煮一煮,尝尝羌狗败类和戍边英雄的滋味有什么不同!” 一同愣住的还有拓跋苏,许久之后,他用羌语对手下道:“把那口锅撤了。” 拓跋苏深深地看了赵靖柔一眼:“我为刚才的话道歉。赵无极的女儿,你是不输男人的英雄,一日之后,我期待与你一战!” “九谏,”下了城墙之后,方才语惊四座的赵靖柔强撑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她的口吻中透着茫然和无助,她目视前方,眼神却没有焦距:“你说,我做的对吗?” “你做的很好。”我扳过她的肩,正色道:“赵姑娘,你看着我。” 她渐渐回神:“什么?” “你做的很好。”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无论任何一个人上去,都不会比你做的更好,如果镇北侯还活着,他也会希望你这么做的。” 听到镇北侯三字,赵靖柔强忍的泪水瞬间绷不住了,她顾不得太多,在无人的地方抱住我嚎啕大哭,似要把连日来的悲痛和压力全部发泄出来,我身体一僵,很快就感受到肩膀处的湿意:“......哭吧。” 我迟疑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年幼时,安定伯夫人就曾这样温柔地哄着两个因为打架抹眼泪的孩子,如今,真正的六皇子早已死去,当年的三人中竟只剩下赵靖柔一个还留在世上,我暗暗向上天祈祷:“安定伯夫人,还有真正的沈冀,如果你们在天有灵,就保佑她能在这场战役中活下来,斩断一切枷锁,真正像鹰一样翱翔吧。” 第30章 三次约定 “九谏师父!”街边拐角处,一个差役打扮的青年偷偷向我招手,表情夸张:“这边,这边!” 救命,他不会以为自己的动作很不显眼吧?我顶着赵靖柔狐疑的目光,哭笑不得地开口:“或许是瓷弹的制作有什么问题,你先回府,我稍后就回。” 赵靖柔已经收复了情绪,警惕心上来:“那他为何偷偷摸摸的,不会有什么针对你的陷阱吧?” 见动作已经被赵靖柔发现,那个青年也意识到了什么,灰溜溜地跑过来,我呵呵一笑:“这位施主我认得,不是什么坏人,你放心吧。” 赵靖柔走后,那名青年才苦着脸解释:“对不起,殿......九谏师父,我忘了现在已经有正经身份了,将军说昨日新得了一份口供,想当面交给您看看。” “臣李匡儒参见六殿下。”我刚一进县衙内室,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娃娃脸青年便领着一批人齐刷刷下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李将军,说来他与卫明玦倒有几分渊源,他的父亲曾是卫明玦父亲麾下三把手,因卫明玦不愿掌兵,皇上便挑中了这位二十岁便中了武举头名的李匡儒带在身边历练,去岁封了三品的将军。皇帝将寻我之事交予他,也变相证明了他颇受帝王信任。他虽然拜我,但神态不卑不亢,动作行云流水,是个不俗的人物。 我俯身扶他起来:“李将军请起,小僧现在还只是个和尚,受不起这一礼。” 李匡儒正色道:“殿下何出此言,您乃中宫嫡出,虽然当年被奸人迫害以致受难流落民间,但依旧是天潢贵胄,皇族正统,圣上一直在等您回来。” “我从六岁离宫,至今已十二年,朝中早已物是人非。诸皇子都已成年可为圣上分忧,我何必再回去平添风波?”我怅然一叹:“不如留在民间,若能为天下安定出一份力,便是对得起我身上留的血了。我早已请张浦良大人将意愿转达给皇上,难道张大人不曾提过吗?” 李匡儒拱手:“臣就猜到您有此一问,圣上已知悉殿下想法,命臣替他和您立下约定。” “在圣上龙御归天之前,除与您自身性命相关的事之外,圣上可以无条件满足您三个要求。您以皇子身份拟下奏章,便视为一个约定生效,三次之后,圣上将正式以太子身份将您迎回上京。这是圣上最后的退步,还望您能够理解一个父亲希望看到儿子回家的迫切心情。” “看来我没有拒绝的余地了,可我却觉得这约定说的太模糊,于我而言并不划算。”我抬眼看他:“那么,若我想请李将军为镇北侯之女助战,需不需要用掉一个约定呢?” 李匡儒双眸微亮:“真的吗?”他反应过来自己表现的太过激动,尴尬地咳了一下:“这个并不需要,安邦定国是臣等武将应尽职责,就算您不说,为了殿下和凉州百姓的安全,臣也会尽力去做的。” “哦,对了。”李匡儒从怀中掏出一个本子:“昨日审这凉州知府管屛时,他并不承认自己与西戎勾结,并牵出了另一股势力,臣脑子粗笨,还请殿下定夺该如何处理。” “博郡崔氏?”我粗粗将那账本翻了一遍:“这上面记录的是崔家与一些朝廷官员的私下不正当往来记录,西北的事怎么还牵扯到了湖州的望族,这明显是为了转移视线做出的舍弃。这账本是皇上要你找的?” “是圣上密令,”李匡儒苦笑道:“臣还在路上时,皇上便着人送来密旨,命我找寻一个‘账本’,却没有给出任何特征。说来惭愧,臣对此事一筹莫展,这本账册还是楚赦之找到的,您看到的那封写着羌文的信便夹在这本账册里。管屛却说他从未打开看过账本,对信的存在也一概不知,臣以为,他没有说谎。” 我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为了遮掩一个极乐散,舍弃西北大将不够,还要送上一个望族作替罪羊,背后之人要么是借刀杀人,要么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还有一种可能。”这个猜想一出,我的后背就冒出了一片冷汗:“极乐散背后还掩藏着更大的阴谋,上至朝堂百官,下至江湖门派、黎民百姓,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李匡儒迟疑道:“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他这样的爽利人若是突然吞吞吐吐,就说明接下来要说的事涉及皇家内斗,我心下明了:“你说便是,若有什么不妥的,我会当没听过,不与第三人说。” “博郡崔氏是支持七皇子的势力之一,有没有可能是七皇子为了——”他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咳,敛财?” 七皇子......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孩子纯真的小脸,直觉不是他:“此事不能妄下定论,但若直接报上去,皇上心里定有疙瘩。如果是有人刻意陷害,那不正中了他人下怀?” 若我不回去,七皇子就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他外家是儒林之首,政坛上素有清名,若他能得到镇北侯的支持,麾下便文武俱全,怎么会舍得杀赵无极?除非他疯了。 “此事不急,再让我想想。”我揉着酸痛的太阳穴:“明日便是与西戎联军交战之日,我将自己会制作极乐散的消息放出去,就是在等他们亲自找我,而不是借着其他人的名头。待赵靖柔出战,侯府空虚,城内混乱,就是他们最佳的时机。且留五十人的小队按原计划行事,你率其余人与赵靖柔同一时间出城,从东侧门绕到联军后方进攻,务必保凉州城门不被攻破,能做到吗?” 李匡儒单膝跪下:“必不辱使命!”他起身时笑道:“殿下虽不肯承认自己是殿下,行事却已胜过普通皇子的威势,怪不得皇上一定要找您回去。” 我轻轻叹息:“......我恐怕暂时无法扭转你的想法,但至少现在,还是叫我九谏吧。” 第31章 我的记性是真的不太好...... 赵靖柔打起精神,一个人回到府上,正撞到两名侍女各抱着一摞废纸向厨房走去。两人向赵靖柔行礼后便离开了,风声却将她们谈话的内容送到赵靖柔的耳中。 “陶管事为什么要我们把这些画烧掉呢?九谏师父画的多好啊!” “就是,九谏师父长得好看,又会做饭又会画画,可惜是个和尚。”另一人惋惜道:“我是看不懂那些雅啊俗啊,但是这张纸上画的鹰,看着就让人有种很伤心的感觉。” 鹰?赵靖柔突然停住脚步,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她叫住了两名侍女,快步走到她们面前:“你们在说哪张图,给我看看。” 二人还以为说错了话,紧张地递上赵靖柔要的东西,赵靖柔一看就愣住了—— 一只翅膀被锁链钉住的飞鹰在繁复的亭台楼阁上方低低盘旋。赵靖柔还记得,这是她和九谏探查人工池塘下的密室那天,九谏为了迷晕陶砚特意作的画。因为没干的颜料中有大量迷药,所以她当时没有细看,可现在,这幅画中蕴含的情感就像一把锤子在她心头狠狠敲了一下,敲醒了尘封多年的记忆。 “......花有什么好看的,我就喜欢鹰......” 咬着笔杆的小男孩一边在她额头上涂抹着什么,一边做出承诺:“等我长大了,帮你在脸上画一只世界上第一好看的鹰!” ......................................... “虽然娘娘总给我吃很好吃的点心,可我还是不想总待在这里......每天都要起很早,在外面居然不能跑!” “好吧......可是你走了,就没有人陪我玩了。”小男孩垂着头:“哥哥们都不喜欢我,以前七弟还愿意和我说话,可是他被温母妃骂了之后就再也不来了......是我太讨厌了,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吗?” “当然不会啊,虽然我总打你,但我很喜欢你!”幼年的她认真地说:“等我长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我爹说,你遇到的人越多,喜欢你的人就越多,爹说的一定是对的!” “可是父皇总是对我说外面很危险......我总是生病,就是因为有很多人想害我。” “没关系!我可是老鹰,很凶的!我会保护你的!” 明明不是夜晚,男孩棕红的双眸里却闪着星光:“真的吗?” “真的!”她又重复了一遍,豪情万丈地拍着胸口:“赵靖柔会永远保护沈冀的!” ................................................ 耳边是侍女小心翼翼的关切:“三小姐,您怎么哭了?” 赵靖柔用手轻轻一抹脸颊,触到一丝湿润:“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的记性是真的不太好啊......” 父亲对九谏奇怪的态度,在她问起是否曾经见过时二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事情的真相早已摆在她面前,她却一无所觉——那并不是假话,九谏确实不曾见过赵靖柔,和她三岁起就相识、两小无猜、互相许下承诺的,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儿子,六皇子沈冀。 还没来得及为故人重逢欣喜,她的表情却渐渐僵硬:“家境还算富裕,却也因此常出家贼,家贼......” 她是对朝政不太敏感,却不等于什么都不知道,当年那件大事发生时,父亲已带着他们兄妹三人来西北快一年了,可她分明记得就在那时父亲出去过好几天。之所以记得这些还与二哥有关,因为父亲回来后的某一天,二哥突然很兴奋的来找她,一向温吞的二哥脸上露出的是一种令她觉得陌生的兴奋表情,那天二哥说了什么?他说...... “爹终于替阿娘报仇了?”赵靖柔喃喃地重复记忆里二哥的那句话,面色惨白:“报仇......报仇!他是向谁报的仇?”母亲亡故后,她也曾迁怒过,可她从不认为母亲的死要怪到沈冀头上,可人总有想不通的时候,父亲......难道当年六皇子母族遭难,父亲也是其中的推手之一? 她不愿相信,可父亲在认出沈冀之后的一言一行已经从侧面证实了她的猜想,而更令她良心难安的是那天在通往密室的那条狭窄的小路中九谏说的话,他嘴上说“前尘尽忘”,实际却并没有忘,宴会过后他和父亲都说了些什么?时隔十二年,他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又在想什么呢? —————————————————————— 一个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被人从暗无天日的牢笼中救出,楚赦之脱下外套,给一个衣服被扯烂,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的姑娘盖上,他紧紧地绷着脸,如此才不至于将怒气逸散到这些已经经不起折腾的姑娘们身上:“她们最小的还不到十四,那些人简直......丧心病狂!” “将军已命人将楚大侠调查名单上的所有人陆续绳之以法,这些女子若能找到家人便可以悉数送回,找不到或回不去家的......只能送去官办的教坊司。”一名军官同样目露痛惜之色:“将军不是不想帮她们,但这已是将军能给出的最好的归宿,毕竟......经历了这样的事,有些人已经失去了正常生活的能力,与其在乡间被指指点点,教坊司至少还是个可以养老的安身之处,或是做乐工,或是养好身体后洒扫做活,总归能养活自己罢。” 楚赦之自觉在江湖上游历早已见多识广,看到如此惨况仍不免心生难过:“对了,九谏说他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侯府?” “九谏师父说,明日赵姑娘领兵出城后便是引出幕后主使的最佳时机,即便不是幕后主使,折损了这么多人手,来的也必定是心腹,他会放出信号,届时我们上门抓捕便是。” 楚赦之挂念小和尚:“这边的事已经完成,我明日随你们一起去。”他顿了顿:“风云楼楼主魏不凡尚在府中,若是他伺机......” “魏不凡?”那名军官惊讶地看了眼楚赦之,迟疑道:“也是,楚大侠这几日在外奔波没有收到消息,风云楼的魏不凡已经于昨日过世了。” 楚赦之一愣,心中不知何种滋味:“他......是怎么死的?” “魏楼主弃暗投明,孤身为前去请援兵的小郡王击退了近百名杀手,最后力竭而亡。”军官轻轻在楚赦之肩头拍了拍:“魏楼主被九谏师父劝说后幡然醒悟,改过自新,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楚大侠不必为之伤心。” “......多谢宽慰,在下知道了。”楚赦之闭上双眼,仰面一叹:“这对我认识的那个魏不凡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第32章 出征 赵靖柔本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但意外的,她其实睡得很沉。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还是四五岁的样子,阿爹和阿娘拉着她的手带她进宫赴宴,宴席看不清面貌的皇帝和阿爹谈笑风生,明艳大方的皇后笑盈盈地坐在旁边替皇上布菜,她和六皇子在下面玩家家酒,用金樽玉盘垒起一座别致的小亭子。她看着沈冀专注的样子,坏心眼地从最底下抽走一个杯子,“划拉”一下,已经成型的小亭子轰然倒塌,她又成功地把沈冀惹哭了。阿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额头以作惩罚,然后开始柔声细语地哄沈冀,正好膳房新上了一道六皇子很喜欢的甜汤,阿娘用调羹尝了一口试温...... 一切变故由此开始。 天光微亮,城外羌人的号角声已经吹响,将士们集结在侯府外的街道上等待主将的到来。赵靖柔披上层层甲胄,在府内众人沉默的注视下来到了赵无极生前的房间外:“来人,将我爹的血月枪取来。” 血月枪,赵无极得封安定伯时皇帝命人特意为其量身打造的兵器,枪尖挥舞时光芒犹如上弦之月,曾沾染无数外族鲜血,是以赐名“血月”。此枪重达四十五公斤,常人光是单手拿起都十分费力,赵无极天生巨力,曾用这把枪将五名羌人头颅直接抡飞,但这种武器对于本就是女子,武功路数又偏轻敏的赵靖柔来说显然是并不适宜的。 “赵姑娘,”我忍不住拦在她身前:“血月枪过于沉重,你向来使峨眉轻剑,换成这种不熟悉的武器,与拓跋苏交战时会更吃亏的!” 赵靖柔莞尔一笑:“父亲遇害的前一天曾对我说,或许有一天,我会替他拿起这把血月枪,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她轻轻将我拨开,沉气屏息,单手抬起了父亲的遗物,我分明感觉到她的气息乱了一下,面上却平静如水,不漏分毫:“我明白你的苦心。但是,使峨眉剑的只是赵靖柔,拿起这把血月枪,才能代表镇北侯。” “......”我阖眸一叹,从怀中掏出三粒朱红的丹药:“既然劝不住你,就将它们吃了吧。这是我从魏不凡那里拿到的可以激发人体潜力的药物,虽是虎狼之药,但偶尔吃一次伤害并不大,这样你使这把枪时也能轻松一些。” 赵靖柔毫不迟疑地接过药塞进喉咙吞了,一个深吸过后,已经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气充盈全身:“真是好药,可惜制药的人走了歪路,只会用它来害人。” “世间万物本无善恶之分,只看用的人拿它来做什么事。”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撑过一炷香,我已安排援兵,但如果不营造无力抵抗的乱象,阴沟里的老鼠就不敢彻底从藏身处冒头。” 赵靖柔弯了弯眼角:“我都快忘了,府上还有不干净的东西,你要小心。”她突然孩子气的伸出右手小指:“拉个勾,谁那边的事情先做好,就去找另一个人。” 我一愣:“......好。”指尖相触时,有细微的电流划过心头,我抬眼看她:“你......” “我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把鹰画在脸上太大了。”她笑着对我道,眼角却有泪花:“本来想叫你小哭包,但现在好像是我更爱哭一些,等我回来......再为我画一次花钿吧,这次应该比十二年前画的更好了吧?” 我的唇轻轻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即便是我也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从前的事。 “无论你是谁,我的承诺不变——赵靖柔会永远保护你,我说到做到。” 我怔怔地看着她,难道眼泪会传染吗?不然我的眼前为什么也渐渐模糊呢? 说罢,赵靖柔不再拖延,提起血月枪,带着侯府亲卫走向大门,翻身上马:“赵家军听令!” 西北大营被破后,残留的将士不到五千,但此刻,这千余人将街巷围的水泄不通,众人沉默地看着马上的女子,城门外的西戎联军至少有二万五千,五倍之差,若无援军,必死无疑。如今,守卫凉州城的重担压在了这个不到二十的女子身上。 “今日,羌人压境,人数之差竟有五倍,相信各位心中都有怀疑,这仗,能打赢吗?” 赵靖柔环视四周,将血月枪举过头顶,令所有人都能看到:“昔日,我父凭借这把血月枪,横扫西戎十五国,他的名字可令西戎小儿止啼,如今他死了,曾臣服于此枪下的懦夫便联合起来想要侵占我大周江山。为什么他们现在才敢来?因为他们以为大周没有人了!可这凉州城不是只靠赵无极撑起来的!今日我们举起手中的武器,就是要告诉他们,我大周有的是忠臣良将!” “此刻凉州势微,镇北侯府只剩下我一个,我没有什么能给你们的,所能奉献的唯有热血!将士们,随我出城,不惜一切代价,去夺取胜利——不惧一切恐怖,去夺取胜利,守护你们的家人,守护我们的凉州城!”她举枪的手微微颤抖,却倔强的不肯放下:“我父与万千将士英魂在上,必能保佑此战得胜!出发——” 战马嘶鸣声透着一丝苍凉,是否预示着此战无归?赵靖柔不知道,她只是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侯府,不知此刻自己所站的位置与几天前的赵无极正微妙地重合在一起。 “杀身靖乱,以功报主。”她想起那晚赵无极对她说的话,对着血月枪喃喃道:“阿爹,如果你已经分不清所做的事是对是错,就让我来替你做出选择吧!” 马蹄声渐渐远去,我站在门后目送她的身影,直至再也看不到。远方战鼓声声,府内能走的人都已经走了,唯余树影莎莎,枝叶随风摇摆。 “都出来吧。”赵靖柔已走,我也该去完成自己的事了:“让小僧看看,一直藏在暗处翻搅风雨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第33章 论面粉的重要性 “九谏师父早知道我们就等着此刻来找你,竟还敢独自面对,真不知该说你是自信还是勇气可嘉。”一个中等身材,后背略微佝偻的老人捋着鼻子下面的短髭缓缓走来,跟在身后的除了几名侯府仆役还有一些因“伤重”留在府中休养的将士。 我缓缓扫过他们的面孔:“小僧早该猜到,西北大营沦陷得如此之快,你们在军中怎么会没有人?” “九谏师父是在担心三小姐?放心,都是中原人,我们也不是非要凉州城被羌人攻下,只是正巧拓跋族长提出了要求,我们不过是顺带为之罢了。现在跟她出去送死的自然没有我们的人,你不必担心有人在背后暗箭伤她。”他的笑容一看就令人十分不舒服,下巴上的那颗长着黑毛的痣更使他的气质平添几分猥琐:“不过,九谏师父作为一个和尚,这样关心三小姐,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我微微一笑:“心怀淫妷之人,自然看什么都是淫妷,小僧无需向你辩解。”说到这里,我遗憾地叹气道:“我见过你在府中巡夜,没想到那人安插在镇北侯府的棋子明面上竟毫无地位可言。可惜,这次还是未能将你的主子引出。不过谜底太快解开,多少有些无趣。” 他面色一僵,笑容中带了几分阴狠:“你这样天真的人怎么会明白,巡夜的人往往知道最多事情的人。不过你真以为你能毫发无伤地离开这里?小师父,你得知道,有时候得罪小人,比得罪像赵无极那样的君子要可怕的多。” 我做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好像的确如此,你背后的主子应该只是让你带我这个懂得提纯极乐散的和尚离开,却没说一定要全须全尾地带走。所以你要对小僧如何呢?是砍断手脚?还是割鼻剜目?小僧倒是无所谓,不过小僧这个人一向体弱多病,说不准哪里磕着碰着就直接去见了佛祖,若害你完不成任务,黄泉路上相见时可不要怪小僧。” 老人狞笑道:“你个道貌岸然的和尚,说这么多,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好,那老夫倒要看看,能不能从你这种嘴里撬出我想要的东西!来人,把他抓——” “不对,你不是这里的主首。因为你没见过极乐散的提炼过程。”我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真的对提炼方式有所了解,不可能不知道以你们现在的技术,不是单纯改良药方就能达到低成本的高纯度高产量的,如今的关键,在于改进提炼的器材!器材如何改进,可不是单凭我一张嘴就能形容出来的,我需要看一看你们现在使用的东西。” 老人恼羞成怒:“你!” “好了,都停下来。”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侍女,“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开口却是男声:“他说的是真的。” 虽然他竭力掩饰,我却仍看出他左腿行走时略有不畅,原来这几日他一直混在侯府中,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特意男扮女装。我笃定道:“你才是掌控西北极乐散制作的真正首脑,那日引赵无极出城被杀的人也是你。” “不错,但赵靖柔在时你们没有及时排查,现在后知后觉又有什么意义?”这人得意一笑,又对我说道:“不过,我凭什么信你会老老实实地配合我们?” “就凭此刻你强我弱,而小僧不过只是一个无名和尚,现在暂且并不想死。”我控制着面部表情,眼神中飘过一抹惊慌:“极乐散的提炼方式我也只是偶然从一个西域传教士那里得到的,那种提炼原理同样适用于其他药材,所以才有所研究,没想到会被卷入这些事情。我可以替你们改进提炼器材和药方,以后也可以听你们差遣,但你们得留我一命,不能杀我。” “......”那人考虑片刻,一挥手:“别想着跑,跟我来。” 我被一群人押送着来到了一间废弃柴房,几人挪开一个柴堆,露出一条密道,我心中一动,这府里应该没有另一个密室,这大概是另一个入口。 “别耍花招,我可以带你进去,若你说不出真家伙,就不必从这里出来了。” “咳,咳咳,”果然就是那个我已经熟悉的密室,一开门,那人就呛了一下,责问先前的老人:“不过半个月,这里怎么这么多灰尘,难道有人偷偷进来过?” 老人连连摆手,下巴上那颗长着黑毛的痣都惊得翘起来了:“没有您和主子的许可,绝对没有人敢随便进来!小的每日巡夜都会经过这里,绝不敢有半点疏漏的!”说到这儿,他偷偷瞟向我的位置:“但若是从其他——” 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一副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的样子。 那人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却被我茫然的眼神堵了回去:“够了,我还没跟你算账,若是真的没人进来过,那蔡府和彭壑是怎么交易的?他被衙门搜出的极乐散分明就是之前制作的高级货,那种纯度绝不是自己私下能做出来的。是不是你和他私下暗通款曲,放他进来过?” 我假作观察仪器,实则余光一直瞥向他们那边,将二人的情绪尽收眼底,很快得出结论——这个管理西北极乐散制作贩卖的主负责人出身一定不低,因为他完全不了解底层卖命人的小心思。彭壑他们何须同看守暗通款曲?只需每次交易时偷偷挪走一点点,积少成多,可比与人合作承担的风险少多了。 老人百口莫辩,慌乱地往地上一跪,又激起了一片粉尘,他咳嗽几声,在地上抹了一把捻了捻:“这是......面粉?” “这里怎么会出现面粉?”那人沉思半晌不能解惑,没有注意到我已经挪到了密室边缘的另一扇门前,只感觉到面上吹来一阵微风,转头望去:“和尚,你在做什么?” “小僧看手边有个按钮,一时手痒便按了一下,不小心把这扇门打开了。”我笑眯眯地解释着,一只脚已经迈到门外,像是刚刚发现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一般惊讶道:“啊,这是什么?” 那人忽觉不对:“你最好老实——” 他一时不查,一整袋面粉已经随着风扑洒到他脸上,他只觉眼睛睁不开,呼吸不畅,也顾不得风度,闭眼大喊:“给我抓住他,只要不弄死,怎么都行!” 剩下的人受视线影响,眯着眼睛扑过来乱踢一气,却觉得更呛了,有个人勉强睁眼:“不对,我们踢的是几袋面粉!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面粉!” 一时间,狭小的密室中尽是飘舞的粉尘,而他们进来的暗道只有一人宽,并不能很好的通风,众人手忙脚乱,甚至没有发现面前的门也在缓缓关闭,那人最快反应过来:“中计了,快走!”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个轻巧的火折子顺着门缝扔进了密室里,微小的橙蓝色火焰倒映在众人眼中,死亡的钟声即将敲响—— “膨——”剧烈的爆炸声从人工池塘下方响起,相互呼应般的,镇北侯府中好几处无人的仓房一一炸开,火光冲天,映在了侯府外等候已久的楚赦之等人眼中。 他瞳孔巨震,先于众人一步冲进府中,往莲台小筑的方向飞驰而去:“九谏!” 第34章 不留活口 “好痛......”后背火辣辣地像被十几头刺猬擦过,耳朵也有一阵阵地刺痛。我逃走的速度还是慢了一拍,彻底爆炸时的威力比我预估的大得多,之前在密室顶部动的手脚误伤了自己,跑到一半时密室就连着暗道一起塌陷下来,差点把我埋在里面。 楚赦之进来的第一眼,就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后背和我趴在地上生死不明的样子,急的心跳都停了半拍,急忙去扶:“九谏!你......” “——别喊,还活着。”我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我现在耳朵嗡嗡的,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清。” 楚赦之松了口气,仔细地看了看我后背的伤,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看着吓人,都是些皮外伤,你吓死我了。” 我缓了一会儿,借着楚赦之的手站了起来:“小僧也没想到局势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三天又三天,当真难熬。” 楚赦之下意识地低头,一只沾了泥灰血污却难掩修长细白的手搭在自己小麦色的手掌上,形成明显的色差,竟比他曾在床榻上揉握的许多女子的手更为精致,不由恍惚了一下,将原本想要说的话忘在嘴边。 “九谏师父!楚大侠!”匆匆赶来的官军打断了楚赦之的失神:“我们已将形迹可疑之人尽数缉拿,通往池塘下密室的暗道已经塌陷,是否有重新挖开探查的必要?” 楚赦之一怔,这些官军是没有必要征求自己的意见的,他们是在问—— 我推开莲台小筑的窗户:“你们看,池塘的水位是不是好像低了一点?” 楚赦之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目光一凝:“池塘底部被炸出了几条缝隙,水在渐渐往下漏。你们在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面不改色地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也算是他们自作孽,有人偷梁换柱,用面粉顶替了囤积的极乐散,他们内斗时踢散了好几袋,整个密室里都飞着面粉,我想趁乱离开,他们为了找我点燃了火折子——之后的事,你应该猜到了。” “现在快些挖,或许能找到活口。”楚赦之没多想,撸起袖子道:“我去帮忙。” “等等,小僧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麻烦你。”我按住他的手:“拓跋苏在城外等了三天,等的也许不止是泥婆罗和吐蕃的援军。我担心城内有人与他里应外合,眼下官兵人手不足,或许风云楼的人可以派上用场。” 楚赦之想到已死的魏不凡,眼神微黯:“但那天我......” “他并非死于你手,且那天的情形大家心里都有数。”我用全然信任的目光盯着他的双眸:“魏不凡与你是多年的义兄弟,如今他骤然为国捐躯,对风云楼其他人来说,即便你与他曾经交手,但由你带领会比朝廷的旨令更加容易接受。毕竟,大多数江湖人心里都对朝廷有些疙瘩,不是么?” 楚赦之被说服了:“现在只希望小郡王能带着援兵快点来,不然阿柔和李将军......” “离这儿最近的军营赶过来也至少要到今日下午,我们如今能做的就是守好城内,不叫他们腹背受敌。”我作势要和他一起动身,额头上却随着后背伤口的扯动冒出几滴冷汗:“说来惭愧,魏楼主也算是小僧救回来的,我与你同去,也许能——” 楚赦之连忙拦住我,关切之色一目了然:“你身上有伤,混着泥容易感染,先在这里休息,叫人替你处理一下。”他看着一直垂头站在那里的差役,加了一句:“毕竟,比起我,他们可能更听你的话。” 我没有否认他言下之意,只是郑重道:“多谢。” 马蹄声渐渐远去,我脸上的表情也随着楚赦之的离开凝固下来:“封死两条密道,顺着池子下那几条缝隙,继续挖。” 差役打扮的士兵被前后不一致的命令弄得有些晕:“殿下,我们不留活口拷问了吗?” “活口,”我唇边徐徐勾起一丝弧度:“我们为什么需要活口?” 寒意一瞬间蔓延至士兵全身,他偷偷地看向窗边眉目如画的僧人,不,此刻那里站着的全然不是九谏和尚,而是唯一拥有王朝名正言顺继承权的六皇子沈冀! 平时在僧袍的遮掩下,一般人都会下意识地忽略这张天然瑰丽的脸上自带的妖邪感,唯有此刻,凝固的鲜血将他带笑的双眸衬得更加殷红,圣洁不再,危险的压迫感令人不寒而栗。 我不知道这个人心中的想法,淡淡吩咐道:“等水全部渗下去,往缝隙中倒入生石灰,即使之后有人想重新开启下面这座密室,我也要他们只能看到一堆腐烂的尸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从背后之人毫无顾忌地杀了赵无极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人的性格中一定存在着某种疯狂,而他的心腹在李匡儒的介入下仍能快速拿到已被关进大牢的彭壑手中的物证,可见他们这些年在西北的势力是何等庞大。官员、大将、富商......盘根错节,岂是我一把急火就能烧干净的?但凡留下一个活口,我的身份就会被一点点的扒出来,我如今尚且无法保护自己,一旦被锁定目标,受我连累的首当其冲便是师父。那么,即便犯下杀孽,即便师父知道后会怪我,我也不会放过一个人。 “他还会再出招的,我有耐心等他的下一步棋。”制作极乐散的器材隐隐约约带着我前世那个时代科技的影子,也许我的对手同我一样,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么我之后的行动就要更加小心,任何的不慎都有可能导致万劫不复。我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一个人:“你们抓住的人之中,可有一个名叫孙全的?” 士兵立刻出去问了一遍,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回殿下,没有此人,他会不会已经被压在密室下了?” 我回忆了一遍记忆中的人脸,神色渐渐严峻:“他不在那里。赵靖柔遣散府内妇孺时,田姑娘可有和你们汇合?” 看到面前的人脸上一片空白,我心下有种不妙的预感:“给我一匹马,快!” 士兵不明白我为何这样急迫:“殿下,您身上还有伤,这是要去——” “伤不要紧!”我飞身上马:“这里交给你们,我去找楚赦之,田可儿有危险!” 第35章 急中生智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求......” 寒光一闪,孙全恐惧中带着不甘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田可儿脸色苍白,看着那把滴着粘稠血液的刀离她越来越近,她颤栗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感觉到那柄刀的主人就站在她面前,充满恶意和轻蔑地打量着她,然后,冰冷尖锐的触感令田可儿打了个冷颤——这人用刀尖抬起了她的下巴:“本来你也要死,不过你很幸运,现在主子正缺人手。”他用脚点了点死去的孙全的方向:“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放聪明点,他之前的位置以后就是你的了。” 田可儿心脏狂跳,面上却柔顺地点了点头。 她遇到这种情况的起因可以说是一念之差,赵靖柔出府时,她本可以混在人群中直接离开去李匡儒安排的地方等待一切事了,却无意中听到府中剩余内应提到了一些让她不得不在意的字眼——凉州城内还埋着一颗大雷,一旦引爆,凉州城就会彻底落入羌人之手。若换做从前,她其实没什么所谓,反正无论在哪里都是要被他人奴役的,既然如此,被何人奴役都没什么区别。可现在不同,她好不容易才见到些光亮,如果李将军他们败了,她所期待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为了得到更多消息,她放弃了离开的最佳时机,却还是低估了那些人对私下偷捞好处导致生意败露的人的重视——她和孙全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 幸好,这些人对女人天然的蔑视成了她的保护色。田可儿悄悄打量面前的人,他的地位一定比孙全高,那么他也许会对那个计划了解更多。 “你可知道魏不凡在镇北侯府中都接触过什么人?”男人威胁地用刀背拍着田可儿的脸颊:“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孙全这几日的小动作可不少,他不敢自己走动,大多数都交给你了吧?” 田可儿胆怯地泪盈盈地看着他,像只被驯服的兔子骤然失去主人,茫然无助地紧紧抓住最后一棵稻草:“自从魏不凡当众丢脸被侯爷丢去客房,除了一日三餐送饭送药,没有人特意注意他。不过当天晚上,似乎是他极乐散药性发作快死了,九谏师父和侯府的一个叫陶砚的管事救了他,但那之后他们也没再接触过。” 男人认为她没有胆量说谎,却觉得她说的不够多:“就那一晚上,他对卫明玦的态度就能转变至此?” 田可儿傻傻地重复道:“转变?” 男人摆摆手,不欲与她多说:“赵无极死后,有没有可疑的人找过他?或是有脸生的人借送饭送药传递消息?” 田可儿像是刚刚想起来一样:“我从蔡府回来后,孙管事......孙全说要戴罪立功,让我去找那和尚打探关于楚赦之的消息,魏不凡那里我没有去过,不过孙全好像私下找过陶砚,陶砚是侯爷平时带在身边的人,也许......他可以轻易接触到魏不凡。” “陶砚?”田可儿不算说谎,因为孙全为了从莲台小筑引开陶砚,确实曾与陶砚私下交流,只不过田可儿说一半藏一半,将男人的思路引到了一条完全错误的道路上:“难道是赵无极死前有所感应,提前留了后手?毕竟他是卫明玦的师父,这样做也不是不可能......但魏不凡的把柄掌握在我们手里......啧,江湖人。” “最后一个问题,”男人俯身捏住田可儿的下巴,令她不得不直视自己:“楚赦之既然抓住了彭壑,那也应该看到了你。你认为楚赦之这个人如何?那日......你有没有在他身边看到其他人?” 这是最后一个试探!田可儿心下明镜一般,这些人不是傻子,楚赦之能从重重包围中脱身离去,魏不凡在戒备森严尽是眼线的侯府中被人策反,他们肯定已经猜到楚赦之身边有帮手,而且帮手不止一个。现在的问题就是——她要怎么说出李匡儒的存在,才能在不引起这人对自己的猜疑下做出误导。 李大哥是朝廷的将军,他却会听九谏师父的命令,所以九谏师父的身份很可能与皇家有关,那么能给他打掩护的人是......小郡王!小郡王是长公主的儿子,长公主同样可以调遣官兵!田可儿不再迟疑,作出了关乎性命的赌注:“楚赦之有帮手!他们......他们本想抓我去拷问,被楚赦之拦住了,我......我听到他们说了公主两个字!”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那个老寡妇......”男人终于松开田可儿:“你是个听话的,就是胆子小了些,从地上爬起来,跟我走。” 赌对了!田可儿差点喜极而泣,她赶紧低下头敛去喜悦的神色,露出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泫然欲泣的表情,借着起身的动作,偷偷将一直藏在袖子里的佛珠手串扯断,丢下一颗快速地踩进土里,心中暗暗祈祷:“九谏师父,你一定要快点发现我留下的记号啊!” —————————————————————— “九谏?”楚赦之看到赶过来的我非常疑惑:“你怎么跟过来了,不是让你先处理伤势吗?” 风云楼的一众人中间有一张眼熟的面孔,正是曾跪求我去救魏不凡的那名心腹,他看到我显然也很激动:“九谏师父,您在侯府不计前嫌救下楼主,我们一众兄弟还没来得及......” 我在楚赦之身边勒马停下,言简意赅地止住他下面的话:“免了。” 楚赦之立刻明白我有急事找他:“发生什么事了?” 我将胸中紊乱的气息匀了匀,尽量平稳道:“你还记不记得孙全?” “和彭壑勾结的那个人?”楚赦之点头:“有些印象......那些人里没有他?” 骑马的动作拉扯到了后背的伤口,混着汗水又痒又痛,我却已经顾不得了:“田可儿和他都不见了,凉州城里还有潜藏的人,田可儿没有及时逃出,估计是撞到他们手里了,如果不快点找到她,后果不堪设想!” 楚赦之定了定神:“你先别急,可儿姑娘素有急智,她没有去和李......兄弟的人汇合有两种可能,如果不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那现在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但如果是她自己临时做出的决定,一定会给我们留下记号。” “临时做出的决定......”我喃喃道:“也许她从那些人嘴里听到了什么。”我猛然惊醒:“继续搜街,如果她还活着,一定在离阴谋最近的地方!” 第36章 既见天光,虽死不悔 “族长,”副将对拓跋苏附耳道:“泥婆罗的军队到现在都没有来,他们......大抵也是不会来了。” 拓跋苏浓黑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从腹中哼出一声:“墙头草!等我攻下凉州再找他们算账!” “两万五对他们不到五千,堆也能堆死他们,何况是个娘——”副将轻蔑的话语还没完全说出来,就噎在了喉咙里:“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战鼓擂擂,赵靖柔一马当先,己方的人数占据了绝对的劣势,那便只有用一往无前的气势来填补,而勇武不等于莽撞,赵靖柔早已用新得到的武器定下了计划。 “扔!”随着她的一声令下,前排人手一个的圆形物体从西戎联军的头顶迎面而落! “砰——”“砰——”“砰——”...... 霎时,接连不断的爆破声和被炸裂的陶瓷碎片划伤的惨叫声在西戎的军队中响起,偶有慌乱的声音提醒众人防御,然而,人可以依靠厚重的战甲躲过碎瓷的攻击,马却被接二连三的惊吓和疼痛影响,不安地乱跑起来,后面的马受到前面的马混乱的冲击,也变得不受控制,一时间整个联军队伍乱成一团。 赵靖柔抓准时机,趁乱进攻,她率领的队伍呈三角形,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在乌泱乌泱的西戎军队中冲杀出一条血路! “拓跋苏,我来取你狗命了!”血月枪在手中抡出一道完美的半圆形弧线,赵靖柔一枪扫开挡在马前的数名大汉,大喝道:“敢来一战否!” “都让开!”拓跋苏不怒反笑,推开副将的阻拦:“好女人,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你呢!” 说罢,他抽出腰间双刀,纵马与赵靖柔迎面相冲! 金戈相撞,叮叮当当瞬间便是几个来回。从血月枪上传来的重量压得赵靖柔胸前一闷,虎口充血,暗惊于拓跋苏的巨力,即便自己已经吃了激发内力的药,硬抗依旧十分吃力。和他对战,绝不能拼力气。 想到九谏说过的话,赵靖柔改换招式,她迎面躺倒在马背上,鼻尖险险擦过拓跋苏的刀锋,将血月枪直插入地,借力腾空翻起,从腰间抽出自己惯用的软剑瞬间刺向拓跋苏的咽喉。拓跋苏眼见在马上闪躲不过,干脆地弃马,略显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横刀架住赵靖柔的攻势。赵靖柔刚才那一剑险些要了他的命,他的目光再没有任何轻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对待对手的严肃的杀意。 赵靖柔早对他之前的称呼和眼神厌烦不已,察觉到这种转变,嗤笑一声:“早该如此。”心下却暗暗戒备,九谏说拓跋苏师承的新密宗走的虽是大开大合的刚猛路数,却暗含阴诡,他不再轻视自己的坏处就是......会使阴招的对手,更难对付了。 果然,她听到了什么细小东西破空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拓跋苏再次攻上来的身影,赵靖柔一手挽出剑花以巧力避开沉重的杀招,一手疾转血月枪,隔开她无暇细看的暗器,拓跋苏再击不成,开始以话术攻心:“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的头颅是怎么落在我手里的吗?” 赵靖柔明知是计,却还是下意识地慢了一拍:“待我抓住那个叛徒,把他的头和你的一块儿炖了煲汤喝!” “原来你还没有抓住那个人啊......你觉得,我等了三天是在等什么?只是援军吗?”拓跋苏的汉话说的并不流利,却慢的很清晰:“只要他们还在凉州城一日,就算你们再怎么浴血奋战,都逃不开城灭的结局,何必负隅顽抗呢?我欣赏你这样的女子,你若降了我,我封你做党项大妃,如何?” 与他想象中不同,赵靖柔听到这里,非但没有丝毫动摇,本来有些犹疑的神色还更坚定了,她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只要我想,我六岁那年就能当周朝的太子妃,什么党项大妃,破草房里的羌奴,凭你也配!” 拓跋苏脸色一变,彻底被那句“破草房里的羌奴”激怒了:“你现在嘴硬,等凉州城从里面被破开,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拓跋苏,别怪我笑你,你作为党项的首领,居然真的相信那些不光彩的中原叛徒吗?”赵靖柔吃力地对应着发狂的拓跋苏,嘴上却不饶人:“你相信叛徒,我却相信我的朋友!有他在,你们的阴谋就不会实现,我敢毫无顾忌地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我信他胜过相信自己!” “首领,不好了!”有西戎士兵用羌语报告:“我们后方突然出现一支中原人的骑兵,约莫有三千人,吐蕃人撤退了!” 拓跋苏怒视赵靖柔:“不可能,你们援军不可能这么快赶到我们后方去!” 是九谏安排的人手!赵靖柔觉得疲惫的身体里又重新积攒了力量,讥嘲道:“战场上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拓跋族长,现在是八千对两万了,你猜,我还有没有更多援军?” ———————————————————————— 田可儿僵硬地看着粮库里满满三厢的黑火油,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现实:“......大人,我们这是要......烧粮仓?” 那人脸上洋溢着疯狂的、得意的令人作呕的笑容:“不烧粮仓,城里怎么乱起来?城里不乱,我们怎么破开城门跑出去?”他说到这里,也有些疑惑:“奇怪,他们怎么还没从侯府出来,就一个和尚,这么难抓?” 田可儿低着头,生生把嘴里那句“疯子”憋了回去:“大人,城里不止一个粮仓,这些火油够不够呢?我们一会儿不直接逃走吗?再去烧另一个会不会有点浪费时间呢?” 那人对田可儿这样的弱女子没什么戒心,大大咧咧道:“蠢货,那边也有我们的人,我们把这里点着了,他们受到信号就会动手的。” “......我明白了。”田可儿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而实际上,仅仅是一个呼吸的瞬间,她已经做好了决定:“大人,可儿也想戴罪立功,请将倒油的事交给我吧!” 那人满意于她的主动,见她把盖子打开,使力使得满脸通红却推不动油桶,一边骂着废物,一边向油桶走去。 “这点小事都干不好,你——”他猛然睁大眼睛,却已经来不及。他整张脸措不及防地被田可儿按进油桶,为了防止他逃脱,田可儿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用尽最大的力气,死死地按住他的后颈。 那人剧烈地挣扎,勉强屏住呼吸,拔出手中的匕首,对着田可儿的腹部连着乱捅了几十刀!田可儿猛地吐出了几大口血,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切腹之痛,尚不及忍受极乐散发作时痛苦的三分。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力气随着生命力的逝去渐渐流失,却没有放松一点点手上的力道,直到那人再也维持不住屏息,挣扎力度越来越小,最后再无动静。 她无力支撑自己站着,和那人的尸体一同瘫倒在地,生命的最后一刻,模糊的视野中,她好像看到粮仓的门被推开,一丝光照到了她脸上,正如那天被李匡儒从那个屈辱的小箱子拉出来时看到的光芒一样美好。 “可儿姑娘!”我扑到那一地的血色狼藉里,将奄奄一息的田可儿抱起来,手忙脚乱地在全身翻找金针:“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再等一下,我给你止血......你可以活下来的,等我一下——” “九谏......”楚赦之见到一地惨状,眼圈也红了,却不能放任我陷入这样的状态。他使劲箍住我的肩膀,面对面地喝道:“九谏,你听我说!让她......让她安息吧,可儿姑娘救不回来了,她已经......” 我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田可儿:“你胡说,她......她还在说话呢。” 楚赦之低头,田可儿的唇确实在张合,却只能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九谏,我想......可儿姑娘是想和你说话的,你静一静,让她把话说完吧。” 我将耳朵轻轻贴在她唇边,她的声音如此微弱,只有比熄灭的柴堆上残留的火星还细小的热气吹在我的耳朵里。 “别哭。”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既见......天光,虽死不悔。” 说完这句话,田可儿的脖颈软软倒在我怀中,再没了声息。 良久,一滴泪珠从我的眼眶中滑落,恰恰落在了她眼角。 第37章 大家一起死 【半个时辰前】 “九谏师父,楚大侠,”几名风云楼的弟兄来报:“有几人在乱坟岗南边的一片树林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我们反复对比,应该是您画像上的人。” 我眸中闪过一抹亮色:“只有男尸,没有其他人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我立刻道:“快带我去。” “是还在求饶的时候被短刃一击毙命的。”楚赦之仔细查看过孙全的致命伤:“没有其他搏斗的痕迹,这个地方应该是可儿姑娘当时所在的位置,没有血迹,我可以断定她当时没有死,是被带走了。”楚赦之顺着土路上留下的不甚清晰的脚印做出简单判断:“她没有抵抗,不知是自愿还是被胁迫的。” 我低头看着他指出的方向,突然发现土里好像有什么与石子不同的东西,蹲下将那个不易发现的小珠子拔出来,定睛一看:“她是自愿离开的。” 我将小木珠放到楚赦之手中:“这是我送给她的念珠手串,她应是把手串扯断了给我们留下记号。这珠子是从前我自己闲来无事磨的,每一颗都不大,被踩进土里很难找,不过......楚赦之,你能帮我找来一只狗吗?最好是听话又鼻子灵敏的狗。” 楚赦之轻轻嗅了下手中的珠子:“这明明是普通的楠木,上面却有檀木的香气,如果这几日可儿姑娘都贴身带着就更好了。动物的鼻子比我们灵敏的多,一定可以顺着味道找到她。” —————————————————— “谢谢你,小妮儿,这次可帮了大忙了。”楚赦之笑眯眯地拍了拍高妮儿的头,抱着她家的大黄狗回到我身边,拿出小珠子放到它鼻子前:“大黄,嗅!” 大黄狗非常通人性地闻了闻,汪汪朝我们叫了两声,似乎在示意我们跟上,然后向西快速的跑了起来。 楚赦之看我身后一片血淋淋的,因为刚才骑马颠簸,本来已经有些愈合的地方又开始往外渗血,不禁皱眉:“九谏,你不能再骑马了,搂住我的腰,我用轻功带你。” 说罢,他颇为霸道地直接揽住我的肩膀,脚尖点地,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已经被他带到了屋顶上:“我的轻功需要借力快速跳跃,你后背有伤我不敢使力,所以一定要抱紧我,别掉下去。” 我这人一大优点就是听劝,闻言把胳膊又收紧了些,嘴上却忍不住道::“多谢相助,但小僧不是你勾搭过的那些姑娘,你说话时可以不用顺便眨眼睛释放魅力。” “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一点,不过眨眼睛确实是习惯了,下次注意。”他不再嘴贫,专注地跟上大黄的步伐,疏朗流畅的下颌就贴在我的光头上,因为连日奔波没工夫打理而略生了一层胡茬,痒痒的,令我有些不自在。 “下次?”被他一打岔,我的心情确实松快了一些,主要是田可儿还没死的事给了我一些希望,我嘟囔道:“没有下次,以后我会自己练轻功的。”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楚赦之没有听清,却感觉到了小和尚说话时的胸腔震动,不用问也猜得出他在嘟囔什么,低低笑起来:“你想自己练?那想达到我这种程度可是需要很久呢。不如以后你每给我做一顿饭,我就带你飞一次,如何?不是在下自夸,我的轻功也算能在整个江湖排上号的,赶路很有用哦。”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能不能不要把撩拨做的像喝水一样自然啊!要撩拨也找准对象,对着和尚做什么无用功! 我气愤地想怼人,但一切轻松的假象在大黄跑到集市上时荡然无存。集市上鱼龙混杂,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土道表面浸染着菜汁儿、鱼鳞、各种各样的动物血液......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更别说分辨小小珠子的气味——那甚至不是楠木本身的味道,而是我在白龙寺时日日贡在佛前沾染的檀香,更为大黄增添了难度。 “它已经尽力了。”楚赦之买了个肉包子喂它,打发一个风云楼弟子把大黄送回高妮儿家中:“有了大致方位,接下来就靠我们自己了。” 楚赦之见我一直盯着一个方位发呆,推了推我:“九谏?你在看什么?” “米店......”我觉得抓到了一点思路:“这家店这么早就关门了......” “正值战乱,今日许多商家都没有开门。”楚赦之四下看了看:“好像只有药店和茶馆还开着。” 我缓缓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想......如果凉州城久攻不下,卫明玦的援兵无法及时赶到,西戎联军成合围之势。如果你是内奸,你会怎么逼迫城内百姓投降呢?” “烧粮仓!”电光火石间,我和楚赦之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集市地处凉州城中心,楚赦之看向通往不同粮仓的道路:“凉州城一共有三处粮仓,我们先去哪一处?” 我向旁边林立的商铺看去,突然蹲在地上,伸出一只胳膊在空中比划:“凉州城......地势不是平的,南高,北低。” 我豁然抬头:“去南面的粮仓,南仓起火,其他的仓库可以直接看见,这样他们不需要人手就可以传递信号。可儿姑娘也最有可能在南仓,快走!” 楚赦之点头,安排风云楼众人兵分两路,各去一处粮仓擒拿内鬼:“抓紧我,我们一定赶得上!” ———————————————— 赶不上了。楚赦之苦涩地想着。田可儿四散在地的内脏和九谏的眼泪明晃晃地揭示了这个残忍的事实,他们晚了一步——只晚了一步,一条命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他还记得,这个身世坎坷的姑娘在自请回侯府送信时,眼中的光芒令看到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她那时略带俏皮地说自己才舍不得死,如今被捅得肠穿肚烂,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死在九谏怀里,却说“虽死不悔”。楚赦之不禁想到,她在做下与此人同归于尽的决定时,心里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呢?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随着田可儿的死亡再也得不到答案。 “九谏师父......”魏不凡的那名心腹带着几人进来,看到此情此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把这些火油搬到城墙上去。” 几人都愣住了,在他们眼中一直宽和淡然的九谏师父,现在的声线冷的像有化不开的冰,那冰冷中隐隐透着一丝令人畏惧的威压。 我放下田可儿的尸身,重复了一遍:“物尽其用,其他粮仓里的火油也一样,全部抬去城墙。” 楚赦之怔怔地看着小和尚的唇边勾起一抹让人看了心里发寒的笑容:“九谏,你——” “楚大侠,请你去找管屛,让他以衙门的名义征集城内所有铁箭、或者一头尖锐的铁器、油以及酒馆最烈的酒。但凡有羌人靠近城墙,一概以铁器射杀。火油全部浇到外墙上,火油不够就用酒,四面浇满,不许任何人出去。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只要援军到来之前任何势力稍有异动,直接点火。若外面我们的人真的全军覆没,大家就都一起死吧。” “与西戎勾结的内奸、贪官、投机的商贩......”我的笑容越来越大:“谁都别想逃。” “有些人啊......如果不全部逼到绝境,就永远学不乖。”我最后看了一眼田可儿,站起身来,对楚赦之淡淡道:“楚大侠,请带小僧去城墙。” 第38章 央影 “卫明玦,你也太慢了!”赵靖柔银牙紧咬,再次躲过拓跋苏的双刀,双腿从酸痛到撕裂般的剧痛,再到现在已经没有知觉的麻木,防御、进攻、再防,不断进攻......她不知道这场仗打了多久,天还没有暗下去,她却觉得漫长的像是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体会的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 终于,一个恍惚造成的失误下,她被拓跋苏近身,一脚踹在了人体最柔软的腹部,即便有铠甲的防护,她依旧摔飞了快两米,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短时间内无法起身。 此时已经杀红了眼的拓跋苏早已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一刀劈向赵靖柔的脖颈! “铛——”银光一闪,一把轻巧的匕首险而又险地架住了比之大出数倍的长刀! 拓跋苏眉头一皱,不爽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其貌不扬的小兵,手下力度逐渐加重:“你是何人?” 赵靖柔也想问这个问题,她虽然还认不全父亲手下所有将士的脸,但光凭武器也能看出此人不是军中之人。用这种轻薄的匕首,容貌普通,身法隐蔽,存在感极弱......一个猜测渐渐在赵靖柔心中成型——这是受过特殊的训练的皇族暗卫,是九谏派来的! “无名小卒,不值一问。”小兵嘴里的话听起来轻飘飘的,手上的动作却快的惊人,他突然撤力,闪身侧躲,令拓跋苏差点被自己加在刀上的巨力摔进土里,然后双脚在拓跋苏手腕上狠狠一踩,借力落到赵靖柔身边:“属下失礼了。” 他直接揽住赵靖柔的肩膀,带着她快速地消失在拓跋苏面前。 “放我下去!”短暂的愣怔过后,赵靖柔开始挣扎:“其他人都在拼死战斗,我是主将,不能临阵逃脱!” 小兵顿了顿,找了个较为边缘的地方放下了赵靖柔:“抱歉,以刚才的情形,再战下去三小姐必死无疑。属下受六殿下所托,不得不冒犯,还请您见谅。” “......”赵靖柔眯起眼睛,记忆里幼年时的沈冀身边好像确实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小影子:“我是不是也见过你?” 小兵没有否认:“属下央影,本是殿下内侍人选,后来王宫生变,殿下流落民间,属下就成了暗卫,直到一年前才重回殿下身边。” 他面色平淡的看着赵靖柔:“三小姐,根据殿下的推断,再过一个时辰,黄昏之前小郡王的援军必至,您若能待在这里,有属下保护,便可以平安等到援军到来。您确定要回到战场上去吗?” 赵靖柔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态度的怪异之处:“你......不光是九谏派来的吧。”她的声音冷下去:“我相信九谏,他不会对让人我说这样的话。” “的确,殿下会帮您,无论是让属下保护您的性命,还是之后帮您假死逃脱身份束缚,他都会帮您。”央影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言语却暗藏锋芒:“即使您没有认出他来,他也会从楚赦之那里替您想办法。保您性命是殿下的命令,可惜,央影不光是殿下的奴才,还是皇上的奴才。” 他说出了一句令赵靖柔面色煞白的话:“三小姐,不瞒您说,十二年前镇北侯无诏回京时对殿下做的事,皇上早就知道了。” “我爹他......他真的......”猜到是一回事,听人亲口说出来是另一回事,赵靖柔不由后退半步:“难道和亲也是......” “三小姐误会了,皇上从未亲口下旨和亲之事,”央影拱手道:“之所以依那些朝臣的意思封您为县主,本意是想试出镇北侯的心思。若侯爷当时肯向皇上上书询问,即便是质问,皇上也会同侯爷说明实情,但侯爷假意顺从,错过了皇上给的最后一个机会。” “等等。”赵靖柔的心乱了:“什么叫假意顺从?” 央影道:“看来镇北侯确实什么都没告诉您,但此事还未查清,可以暂且不提。不过属下不得不说,您对自己父亲的了解还不如皇上,即便他们之间因夫人之死有了隔阂,皇上也十分了解镇北侯对儿女的爱护,如果侯爷没有十全的把握,绝不会让您独自去匈奴涉险的。” “......我明白了。”赵靖柔的心一寸寸凉下去:“你之所以说这些话,是那位圣上要我父债女偿,对吧?” 央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三小姐,您回头看看沙场上的赵家军吧。” “圣上常言,镇北侯赵无极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三小姐,赵家军的将士们奉你父亲为战神,只要他和作为他女儿的你一声令下,他们愿为你们一家而死,但同样的,你们身上也肩负着他们的一切,你们的抉择,会影响整个赵家军。” 狂风席卷着大漠的黄沙,却遮不住遍地残骸。离这儿最近的一具尸首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射光芒,赵靖柔俯身,从尸体的战甲里捡起来——那是一个刻着“诺”字的姻缘锁,用红绳系着,边缘被摸得包浆,看得出主人生前对它的珍视。而眼下红绳断裂,命锁染血,不知为他系上这把锁的女郎知不知道她的爱人此去无归? “我爹做的错事,我一人承担便是。”赵靖柔蹲在那具尸体边,将这把姻缘锁塞到它的主人手中:“他们是守卫凉州城的英雄,不该为不相干的恶事连累了名声。请圣上放心,我死之后,世上只有西北军,再无赵家军。赵家是忠是奸,与他们无干。” “......三小姐。”央影死水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属于自己的情绪波动:“请您不要怪殿下,他也低估了皇上的......恨。” 赵靖柔摇头:“我不会怪他,只是你最好别让他知道刚才对我说的话,他只是想帮我,不要让他伤心。”顿了顿,她又道:“我知道自己也许没有资格问这句话,但是......如果他不想,就不能不逼他吗?” 央影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艰难道:“六殿下是唯一能完成皇上夙愿的孩子。但与皇上真正期待的样子相比,还是过于年轻......和仁慈了。” 赵靖柔沉默了:“看来我爹有句话说的没错。” “在那个位置上待久了,就会忘记该如何爱人。”赵靖柔没有再多说,重新提起血月枪:“我休息好了,央影,带我回到战场中心吧。” “如果九谏问起来,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第39章 鹰击长空 卫明玦到现在还沉浸在不可置信地恍惚中,他的目光终于让慢他半个马身的和尚开口了:“小郡王为何这样看着贫僧,莫非贫僧的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出来?” 卫明玦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之前一直都直愣愣地看着别人,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在江湖中,这都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连忙道歉:“抱歉,本王只是没想到四明师父对泥婆罗的君王有如此影响,仅仅几句话便可令军队撤兵,若非亲眼所见,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四明和尚只是淡淡一笑,温和地念了句佛号。他是天境大师早年收的弟子,比天境大师最小的弟子九谏的年纪大了整整一轮,眼角已有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他有一双不太明显的丹凤眼,深棕的瞳色好像平平无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他整个人清瘦得有些单薄,两侧颧骨微微凸出,说不上好看,但下唇却十分饱满,笑起来有种让人说不上来的感觉,但他即使是笑着,眼中也有一些掩不住的疲惫:“都是些旧日的交情了,贫僧本不愿再理俗务,但若能减少一些杀戮,也算功德一件。” 卫明玦想到自己进入平溪寺以来的一切见闻,感觉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漏了:“本王实在没有想到平溪寺竟是朝廷的一处暗岗,还藏着您这样一位高僧,如若不然,光凭本王的名声,恐怕还调不出这么多人。” “贫僧也没有想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弟竟会突然找到贫僧。不过对于贫僧来说,平溪寺只是一处清修之所,旁的事情却是一概不管的。” 卫明玦微微睁大双眼:“四明师父不曾见过九谏吗?” “师父曾在书信往来时提过几句,但我与师弟却不曾接触过,所以突然收到他的求助,贫僧也很吃惊。”四明和尚声音慢悠悠地,骑马的速度却不慢:“师父退隐时贫僧刚从外面游历回来,当时受了些伤,以至于贫僧知道师父离开宝善禅寺时,师父已经和九谏师弟在外生活好几年了。小郡王可是与我这位小师弟相熟?可否与贫僧说来听听?” “咳,”卫明玦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九谏是我的救命恩人,三个月前......” 四明和尚安静地听着卫明玦讲述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时不时点头给予回应,只是在听到镇北侯死时神情有些许的波动:“原来如此,郡王和师弟此行实在曲折艰险,魏楼主之事亦令人唏嘘不已,可叹,可叹。” 卫明玦不禁把自己的话全部倾吐而出:“靖柔那个丫头,虽然嘴上不说,但......在我心里,她和我的妹妹是一样的,我怕她......总之,多谢您愿意出手相助,只要她能活下来,即便是抗旨我也要带她离开,绝不让她去什么狗屁和亲!” 他们二人一路说着话,脚步却没有放慢,黄昏时刻,终于赶到了凉州城外。四明和尚驻马:“贫僧一介清修之人,就不去沙场上了,贫僧先去城中看看师弟。小郡王,请保重自身。” —————————————————————— 拓跋苏意外地看着重新站在他面前的赵靖柔,砍向一个士卒头颅的刀顿了一下,继而收刀缓缓道:“我其实也有点不舍得杀你,你叫赵靖柔是吗?你不该回来的。” 赵靖柔摘下头盔,露出被汗水浸湿的长发,稚气、骄纵、天真悉数褪去,鲜血的洗礼令那双本就明亮的双眼如星辰般璀璨:“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一定杀得了我?” 拓跋苏眯起眼睛,鼻翼动了动,像一只嗅觉敏锐的狼犬:“你身上的气势变了。” “我想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赵靖柔将手中的头盔扔在地上:“你们为什么非要侵略呢?” 拓跋苏反问:“那为什么你们一生下来就在水土丰饶的中原,我们却一定要在干涸的大漠中向上天乞食呢?” “没有粮食,生存便受人制约,这些年马匹皮革的价格被一压再压,我的族人生活越来越艰难,难道我们生在大漠的人,就天生活该被饿死吗?”拓跋苏摆好了出招的架势:“你们中原的皇帝,也是一个家族从另一个家族手中抢过来的,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抢!” 赵靖柔一手持剑,一手拿枪:“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但我想了想,也无需回答。你我生来立场不同,对于你族人的问题,我没有什么好的意见,但如果你要攻占我们的城池,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拓跋苏唇边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整个身体弓起,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黑狼:“既然如此,那便战吧。” 赵靖柔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你说的没错,那便——” “战吧!” 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二人极速冲向彼此,以他们为核心,针锋相对的气压铺天盖地地在整个战场上席卷而开,一方雄浑狂暴,一方凌厉如风,黄沙扑面,双方将士都识趣地不敢靠近二人,只能偶尔在飞扬的尘土中瞥见刀光剑影,如风卷残云,秋风扫叶,大地为之颤抖。 拓跋苏与赵靖柔对了几招,发现赵靖柔对他的巨力不再一味闪躲,他自信体力耐力都占上风,可不知为何,竟是被赵靖柔隐隐压了一头!他猛地看向赵靖柔:“强行扩张全身经脉,这种行为用我师门的话说就是‘以命借力’,你疯了!就算赢了我,你也活不了了!” 赵靖柔觉得浑身从未这么有力过,磅礴的内力几乎充盈到了发丝,九谏给的药丸和央影提供的方法相辅相成,激发了身体全部的潜力。她畅快一笑:“那就跟我一起死吧,一命换一命,你也没亏!” 拓跋苏被血月枪一枪刺在胸口,幸好他穿了护心甲,只是被打出了一口淤血:“你做梦,以这种方法,你能撑多久?总有力竭的时候,我只要撑过——” 突如其来的软剑差点将他的眼睛划瞎,赵靖柔遗憾地“啧”了一声:“废话少说,那就看看谁先耗不动吧!” 拓跋苏虽然躲过了眼睛被划烂的结局,眼皮上却还是留下了伤口,鲜血流到眼眶里,让视野变得模糊。他冷哼一声,从怀中突然掏出一把白色丸状物体,奇异的是,这白色的丸子遇空气便化固为液,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直奔赵靖柔面部而去! 赵靖柔早就提防这一招,她掩面惨叫,作出中招的假象,却趁着拓跋苏自以为成功的微微放松之时腾空而起,从早已弄松的铠甲中钻出来,一脚将沉重的铠甲踹向看不清东西的拓跋苏,和血月枪一起,冲着拓跋苏直面而来! 拓跋苏举刀招架,却突觉身旁一阵疾风吹过,脖颈一凉,鲜血瞬间喷射而出,呲向半空,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自己的血。 血月枪如游龙闪电般穿透了他的身体,不,不止是他的。他缓缓向后扭头,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微的血泡:“你——” 赵靖柔的唇边同样溢出黑血,先是一丝,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用铠甲迷惑拓跋苏,自己轻身上阵,将峨眉轻功的“敏”发挥到极致,绕到拓跋苏身后一剑抹了他的脖子。但掷出血月枪时她并不能确保这一击能够成功,所以那一枪依旧用了最大的力度,拓跋苏没有挡住这一枪,它穿过拓跋苏的腰腹的同时,也刺入了赵靖柔的肺腑。 “援军!援军到了!”西北军的欢呼声响起,赵靖柔努力地扬起一抹微笑,却发现自己连简单的勾起唇角都做不到,终于疲惫的闭上了双眼 在卫明玦领着援军赶到的前一刻,赵靖柔与拓跋苏被血月枪钉在一起,倒在了这片血色的大漠中。 第40章 洗牌(加更500) “你可看清楚了,我可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衙门的宅院都有我家的一份,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还有没有王法了!”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从新纳的小妾床上被拖下来,先是慌张不已,在看到来人穿的只是衙役的衣服后反倒神气起来,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狗东西神气什么,镇北侯都死了,羌人打进来先杀的就是你们,我们只要交钱交粮,凉州城换个主人也——”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衙役们让开一条道,一个紫衣文士面上带笑,斯文有礼地走到男人面前:“常老爷,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啊?” 男人睡得惺忪地眼睛一下子睁开了:“陶......陶管事!”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陶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啊?咱都是老交情了,上次我送您那个——” “停,”来人正是赵无极曾经的心腹陶砚,他脸上挂着嫌恶的笑容拍了拍常老爷油乎乎的大饼脸:“原来你还记得我啊,我还以为你是睡女人睡迷糊了,刀夹在脖子上还管不住这张烂嘴呢。” 常老爷在他威胁的注视下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告饶:“是我这张嘴欠抽,是我睡糊涂了,陶先生,陶大人!您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全力配合!” “就在刚才,凉州城内有人盯上了城内的三座粮仓,差点放火烧了官府的囤粮?”陶砚示意他停止那有声儿没力的巴掌:“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就在这几天,你名下的米仓在暗中高价收购小商铺的存粮呢?” 常老爷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吞吞吐吐道:“这......我......” 光看他的脸色,陶砚就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他的回答了,他向周围扮成差役的风云楼弟子摆摆手:“行了,可以动手了。” “等等,陶砚,你干什么!”院中血光四溅,常老爷目眦欲裂地看着自己的心腹下人一个个倒下:“陶砚,赵无极已经死了,你没了靠山,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残害良民!” “我得替你指出几个问题,一,你这种发战乱财的不算良民,二,谁能证明是我要杀你?”陶砚露出一行白牙:“是想要烧粮的西戎内奸盯上了你,我带人来救,可惜晚了一步,常老爷不幸遇难。唉,你也别这么看着我,今日被内奸盯上的不止你一户,放心,黄泉之下你定不会寂寞。” 一柄匕首直直插入常老爷心口,他口中鲜血四溢,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有了......新的......” 陶砚长叹一声,看向天边的晚霞:“等这场仗打下来,西北才算真正换了主人,今日过后,城中的势力就该彻底洗牌了。幸好,我醒悟的比你们稍微早那么一点。”说罢,他掏出怀中的名单,招呼众人离开常府:“走吧,后面还有好几家呢。” —————————————————————— “小人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对六殿下多有得罪,还望殿下宽恕小人!小人愿当牛做马,以供殿下驱使!”陶砚跪伏在地,紧张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他听得见面前之人浅浅的呼吸声,还有从看不见的角落中传来的杀意,这是一场关乎生死前程的赌注,陶砚的汗水一滴滴掉在地上,心跳如擂鼓。 眉眼精致不似凡人的和尚终于开口:“央影退下,陶砚,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九谏的行为肯定了他的猜测,陶砚战战兢兢地抬头,一杆自己为什么没早点猜到他的身份,明明侯爷生前的态度是那么不寻常,如果不是偷听到三小姐的谈话,可能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我既隐藏了身份,便是不想让人知道。”六殿下仍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周身气势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你以为自己很聪明,直接点破这个秘密,我就会痛快的用你吗?” 杀意瞬间凝聚在这个密闭的屋子内,陶砚汗如雨下:“小人自作聪明,罪该万死,求殿下发发慈悲,饶小人一命吧!” 上首之人一声轻笑:“你否认我和尚的身份,却还想用和尚的慈悲来要求我。陶砚,你不觉得自己有点讨厌吗?” 陶砚不敢说话,恐惧蔓延至全身,让他不自觉地颤抖。 “好了,抖得像个筛糠似的,我有那么吓人吗?”六殿下抬手:“起来吧,陶先生,我还是喜欢你畅谈自身野望时神采飞扬的样子。” “我知道,你与极乐散没有关联,否则我也不会留你这么久。不过你身为赵无极心腹,是否真的对那位常年来西北小住的‘表少爷’完全不知情呢?” 陶砚屁股只挨了凳子一个边,方便随时跪下请罪:“侯爷一直对此人讳莫如深,不过小人略知内情,此事应当与二少爷有关。” 六殿下挑起一边眉毛,越是黑暗的地方,那双眼睛越是红的发亮,令人不敢直视:“哦?你且细细说来。” “二少爷与大少爷和三小姐不同,性格十分乖僻,看起来文文弱弱,不善言辞,实际上......”陶砚想到从前看过的东西,微微皱眉:“我还未做侯爷心腹时,曾看到二少爷将一对卖进府里为奴的姐妹活生生打死,而且他那时脸上十分愉悦。那段时间侯爷正与吐蕃交涉,府里的事基本都甩给我们这些人,二少爷当时才十二三岁,就知道拿那对姐妹的肉块威胁我们不许告知侯爷和大少爷,我记得后来尸体也是孙全处理的。孙全这个人没有多少手段,唯一的优点就是什么事都肯办,别人眼里的苦活儿脏活儿他都来者不拒,就得到了二少爷青眼,若单论侯府里的权柄,他要比我大。” “后来我得到侯爷赏识被带去西北大营,侯府里的事就很少管了,只是有一次,二少爷干了件大事。”陶砚努力回想:“他写了几篇文章,那些文章里......有很多明晃晃的大逆不道之词,而且他在文章时在场之人不乏世家权贵,都是些不好处理的人物。侯爷大怒,回府打了二少爷一顿,没过几日,二少爷的西席就‘不慎落水’了。” 六殿下颔首:“然后就发生了赵怀悯在秦楼楚馆与人斗殴不幸离世的事情?” “正是。”陶砚道:“其实小的也隐隐怀疑二少爷没有死,但经手此事的人已经都找不到了。而且小人也可以确定莲台小筑的‘表少爷’不是乔装的二少爷,因为二少爷从小对香料过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这辈子都治不好。” 六殿下道:“赵怀悯对自己的妹妹怎么样?” 陶砚一怔,继而道:“非常重视。如果二少爷在这世上有唯一在意的人,便是三小姐了。二少爷在别人面前和在三小姐面前判若两人,二少爷死讯传出之前,二人常有书信往来,所以那之后......三小姐和侯爷的关系更为恶劣。”陶砚也算一路看着他们一家过来的:“侯爷硬是一个字都不肯和三小姐透露,说是......她既然选择了一条道路,别的就看都不要看。” “......我明白了,你的消息很有用。”六皇子棕红的双眸中有一些陶砚看不懂的情绪涌动着:“陶砚,我曾问过你对江湖的看法,你说你看到的是一片名利场,对吧?” 陶砚想起那天自己的放肆,恨不得在地上挖个缝钻进去:“......是。” “赵无极已死,你对自己之后要做什么有想法吗?” 陶砚直接滑跪在六皇子脚下:“但凭殿下吩咐,只要用的上小人,小人万死不辞!” “既然对你来说,江湖也是名利场,那你便去这陌生的名利场重新闯一闯吧。”六皇子淡淡道:“风云楼群龙无首,一群粗人,很需要一个你这样细心的人帮衬。往后,你便是我在风云楼、在江湖的眼睛。” 陶砚喜出望外,叩首道:“是!” “在这西北,属于赵无极的篇章已成过去。”六皇子负手而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潜藏其中的蛀虫。崭新的格局,将随着鲜血的浇灌破土而生。” 第41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城下欢呼声响起,城上的我们也都松了一口气,我回身俯瞰城内景色,在楚赦之没有发现的角度对一个刚刚登上城墙的风云楼弟子使了个眼色,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交换过不能明说的信息,他拱手道:“楚大侠,九谏师父,城外有一个自称四明的僧人问现在可否进城。” “四明?”楚赦之看向我:“是你师兄?” 我也有点惊讶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兄会来凉州城,毕竟以师父对他的描述,这是一个如非必要绝不愿意出门多走一步的宅神,我还以为他就算答应了我的请求,做完事情也会直接回到平溪寺休养。想了想便释然了,师兄出来一趟已经是给了我很大面子了,总不能白白把人请出来,用完就撇到一边吧:“是我四师兄,‘四明’这个法号你可能不认识,外人叫他寒潭法师比较多。” 楚赦之恍然大悟:“可是那位曾担任泥婆罗国师的寒潭法师?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有看到泥婆罗的军队,九谏,你可真是瞒着大家做了不少事啊!” 还不等我心情放松一些,有个士兵指着战场一处道:“咦,那边怎么那么多人围着?” 我顿觉不妙,立时飞奔下去:“开门!” 李匡儒留下的几人只来得及开口:“殿......九谏师父,刀剑无眼——” “驾——”他们的“刀”字还没落下,一人一马已经从开了一条缝的城门中冲了出去,几人无奈,各找马匹跟了上去。 我余光看到了一个骑在马上的清瘦和尚,猜到那应当就是我的那位师兄,但此时已顾不得许多,我没有停下,心里道了声歉,直接略过他伸到一半的手奔向战场中心。 四明和尚眨了眨眼睛,收回自己只摸到空气的手,他似有所感地看向疾驰而过的师弟背影:“无法舍离......么?” 楚赦之已经凭借极佳的视力看到了九谏奔向的地方,他沉默了一会儿,直接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正巧跳到了四明和尚面前,他客气地拱手一礼:“九谏并非故意忽视四明师父,还请您先进城等候,我会将他安全带回。” 四明和尚却下马走到了楚赦之面前:“想必施主您就是楚赦之楚大侠,贫僧在与小郡王来的路上听他说了这一路发生的事情。有些话,贫僧想单独对施主说。” “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啊!”我勒着缰绳,紧紧咬住下唇:“不会的,我已经安排好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靖柔!你个臭丫头不要吓我啊!”卫明玦慌乱带着哭腔的声音告诉我,那种不祥的预感成真了,我大脑一片空白,直到看到紧闭双眼唇角全是血沫的赵靖柔无知无觉地躺在卫明玦怀里,胸口一阵发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李匡儒脸上也罕见地有一丝无措,他银白的盔甲已经沾满了尚未干涸的血液,连忙扶住我:“九谏师父,您......” 卫明玦看到我来了,像抓到一丝救命稻草一般:“九谏,靖柔她还有一口气!快救救她!你一定能救她的对吧!” 在他的折腾下,赵靖柔的双眼奇迹般地张开一条缝隙:“别......摇了。” 那一刻,我感觉已经停滞的心又重新跳动起来,赶紧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金针跪到她旁边施针:“别说话了,挺住,我会救你的。” “别费力气了,没用的。”赵靖柔轻声道。 卫明玦立刻吼她:“怎么会没用,你给我闭嘴!” “......”我把脉的手僵成了一块石头,卫明玦发现了我的停顿,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九谏?你为什么——” “强行拓张经脉......”我对上赵靖柔了然的目光,语带杀意:“是他做的,对不对?” 卫明玦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们在说谁?” “是我要他这么做的。”赵靖柔嘴角又有鲜血溢出:“我想......亲手杀了拓跋苏,光是药,还不够。” “卫明玦,我有些话想和九谏说,你先到一边去。”赵靖柔撑着力气说了一个长句,卫明玦想要拒绝,却被李匡儒拦下了,他冷声道:“你是谁?” 李匡儒垂眸:“臣之后会给小郡王解释的,最后一段时间......您就留给他们吧。” “你不是说,要我等你回来,再为你画一次花钿吗?”我已分不清这是我自己的还是残存在我身体里的六皇子的悲伤,只知道眼眶中的泪水在不争气地流淌:“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赴死的念头,不要骗我。” 赵靖柔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履行自己的责任,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父亲当年对你做的事,我很抱歉。” 我眼底爬上了一丝痛苦:“我早就说过,那些事我已经不在乎,就算我在乎,也不需要你来替他偿还。” “可是我在乎。”赵靖柔的眉眼染上一丝伤感:“我以为......可以逃开,我逃了十二年,一边把所有痛苦都甩给我爹,一边怪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如果......我能做的更好,也许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就像你画的那幅画一样,我身上缠着难以发觉的锁链,飞的再高再远,只要别人一拽,就不得不回来。”她闭上双眼,眼角有一行清泪划过:“只有死亡才能带给我真正的自由,所以九谏,不要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他从来就没想过放了你,是吗?是我害了你,如果我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你就不会......” “他同样不会放了你,无论你是九谏还是别的什么身份,他们都不会放过你。”赵靖柔的声音越来越轻:“不要做花朵......花只能任人摧残,也许只有登上那个位置......” “别说了,”我努力勾起一抹笑容,泪水却模糊了双眼:“这个时候,就不要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轻轻哼起一段旋律:“还记得吗,当年我们两个吵架吵累了的时候,安定伯夫人就会唱这支曲子哄我们睡觉。” 赵靖柔出神地听了一会儿,疲倦地躺在我的臂弯里:“我都忘记阿娘是什么样子了,所以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那么久都认不出来你的。” “睡吧,你在梦里会见到她的。”我如同曾经的安定伯夫人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我会一直唱到你睡着的。” “月是圆缺月,柳是离人柳,总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怀里的呼吸越来越弱,最后一丝温度在歌声中消散。 “光阴最淡薄......”声音逐渐哽咽:“不得因果......无人说。” 我眼前一黑,刹那间好像天地颠倒,最后看到的人是神色大变的李匡儒,然后我整个人便倒进了一个有着冷水皂气息的温暖怀抱中。 第42章 靖黎女将军 “梦中人若翩翩,宛如星云遮蔽月,水波画两三圈,在水一边......” 灵堂中悠扬的歌声徐徐传来,楚赦之垂眸,对在门外提着食盒等候的侍从道:“给我吧。” 我听到身后有动静传来,并不惊讶地停下画笔:“楚赦之,你来的正好,帮我看看画的如何?” 楚赦之的目光投向棺中的赵靖柔,呼吸一滞——她的遗容被好好的整理了,上了一层并不苍白的妆容,额心用珍珠点缀,珍珠两边用深蓝带有珠光的颜料画上了鸟类翅膀一般的图案,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花钿样式,却格外适合赵靖柔。九谏用淡淡的粉紫色胭脂为她苍白泛青的皮肤添了一抹血色,这让她看起来不像是一具尸体,只是静静地睡着了:“很好看,她会喜欢的。” “她总说鹰画在脸上太大了,这不就可以了?”我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成果,满意地笑了笑:“把东西放下就好,给田可儿画完我就吃。” 楚赦之无奈地上前拉住我的胳膊,那双风流多情的黑眸中写满了担忧:“九谏,别这个样子,你的伤还没好。” 我低着头:“伤总会好的,可她们却再也回不来了。” 一滴滴水珠从九谏眼眶中滑落在地,楚赦之却觉得那泪水砸到的不是地砖,而是自己的心。他长叹一声,将小和尚的头轻轻摁进怀中:“所以你才要保重自身,好好替她们继续走下去。” “我已经开始想师父了。”我把头埋进楚赦之肩头,眼泪控制不住的浸湿他的衣服:“无论我怎么说服自己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都没有用,如果我没有来这里的话......她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楚赦之柔声道:“不是你对我说的吗?不要小瞧她们,如果一个人能够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死得其所,那么死亡对他来说就不是一件坏事。无论是阿柔还是可儿姑娘,都不会怪你的。” “一死一生,跌相顾恋。忧爱结缚,无有解时。”我双掌合十,不再放任自己的软弱:“多谢施主开解,是我痴妄了。” 楚赦之感受到怀里的温度离开,心中竟有一瞬说不上来的失落感,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飞快地扬起一个笑容:“又是‘施主’?小和尚,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全名。” 我勾了勾唇:“其实,小僧以为昨日过后,楚大侠就会立刻躲得远远的。众所周知,楚赦之有两样麻烦从来不沾,而我......恰好两样都占。” “你是指......首辅张浦良的弟子,和当朝陛下一直在寻找的六殿下吗?”楚赦之好似漫不经心地点出了我的身份:“其实我总有一种感觉,你是故意在我面前露出破绽的。不过为什么要特意点出来呢?你知道的吧,如果你不说,我其实不介意再装几天傻。” 我没有否认:“如果不是因为此事关系到师父性命,我并不觉得它算什么需要隐藏的秘密。虽然你入局不是我算计的,但既然借了你的名头,我想......作为朋友,我理应向你说明一二。” 楚赦之挑眉:“你要隐去自己在这次事件中的存在。”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自然会隐没在江湖大侠楚赦之的光芒下,说实话,当初小僧决定和你一同下山也有这一层考虑。”我将算计明晃晃地摆在楚赦之面前:“但风云楼之事已了,我没有理由再借助你的声望。我的建议是......你最好赶紧离开,现在从我这个大麻烦里脱身还不晚。” 楚赦之棱角分明的俊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不到三寸的地方,把我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当然是凑近一点,好仔细看看你脸上的字。”楚赦之隔空在我脸上点了四下:“你现在脸上写着四个大字——口、是、心、非。” 我打开他的手,气得微微涨红了脸:“我是认真的!” “你明明就很需要我,为什么不说呢?是怕我拒绝吗?”楚赦之被我打了也不恼,他看着我,突然收敛的玩笑之色:“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定定地看着他:“你既然知道它没有结束,就更该知道这件事和你从前遇到的那些事都不一样。魏不凡不是第一个受牵连的江湖人,也不是唯一一个。如今天下格局复杂,江湖、世家、官员、皇族,这其中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是皇帝本人,处理起来也是举步维艰,更何况只是你我。” 楚赦之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想做皇帝吗?”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要回答什么无论想不想当那些人都不会放过你之类的话,我只想知道,你自己想不想。” 我坚定又简短的回答他:“不想。”我闭上双眼,语气中透着无可奈何的疲惫:“但你也看到了,想要清肃极乐散背后这张绵延的大网,必须要借助强大的外力,甚至......不是一代人就可以做到的。”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楚赦之双手撑在胸前,身形欣长,简单的衣料款式掩盖不住流畅肌肉线条,他往灵堂的承重柱上一靠,眼眸深邃而有神:“楚某讨厌强权,但不介意利用它做一些有利家国的事。若还能顺便拐走皇上最重视的六皇子,说出去也很有面子不是吗?” 我被他逗笑了:“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楚大侠。”顿了顿,我走到门口:“出来吧,央影。” 央影无声无息地从夜色中现身,语气中能听出藏不住的难过:“殿下......属下以为,您再也不会见我了。” 我自嘲一笑:“我怪你什么呢?说到底,你是那个人派来的,我既然接受了他给予的帮助,又如何能摆脱他的束缚呢?可这代价却是用我朋友命来还的,看来皇帝的东西,还真是不能轻易要啊。” 央影惶恐道:“殿下,都是属下自作主张——” “我叫你来不是要吓唬你的。”我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自污:“替我准备一份笔墨,另外,请李匡儒过来吧。” 李匡儒像是早就在等这个命令一般,飞快地出现在我面前:“微臣见过殿下,见到殿下无恙,微臣就放心了。” “李将军,我想至此你已明白他派你来的另一重意思了。”李匡儒有一张叫人看不穿年龄的娃娃脸,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这不算是一件好事:“即日起,由你暂代赵无极西北大将军一职,直至正式任命的旨意下达。皇室是无法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一支没有在血海中历练过的军队的,你还年轻,总有再回上京之日,我想到那时......便无人能阻碍你的道路了。” 李匡儒下跪谢恩,我示意央影将笔墨铺好:“那么,就有劳将军为我拟一份奏章了。” “父皇亲启,儿臣沈冀拜上。”本以为难以出口的称呼,在开口的一瞬变得流畅:“西北一战,式赖师武臣力。赵氏之女替父上阵,忠武不二,宣劳戮力,镇守西疆,厥功懋焉......请父皇允儿所请,封其为靖黎将军,于凉州城外立长生庙,供奉香火......有烈女田氏......为国献身,请封贞敏夫人,供奉于靖黎将军下首......此案中受害众人,若有无家可归者,悉入庙中修行。” 李匡儒眼眶微红,再次俯首:“微臣替可儿姑娘及一众受害女子谢殿下隆恩。” “死后荣光,有何可谢。”我闭上双眼,继续道:“风云楼魏不凡,虽为江湖草莽,然于此事援助有功,理应嘉奖,请封从五品平虏将军,以荫其家眷。” 这样应该就差不多了。我看着李匡儒奋笔疾书:“剩下我就不管了,你再随便加几句问候之言就交上去吧。” “......”李匡儒似乎想说什么,看着我的脸色又憋回去了:“是。” 第43章 风起西北【第一卷完】 “这是李匡儒的字,那孩子在跟朕生气呢。”皇宫内廷最大的紫宸殿中,张浦良与皇帝面对面地下着棋。皇帝今年还不到五十岁,看起来却像六十多岁的老人,无论是行动还是神态间都可以窥见来自灵魂的苍老和疲倦:“不过既然递上了这份折子,就代表着他接受了朕的赌注。爱卿,你猜第二份折子还有多久就会送到朕的桌案上来?” 张浦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边落子一边道:“知子莫若父,陛下用的虽是阳谋,但殿下一定会上钩。殿下向来仁善,若是为自己求,他咬碎牙也不会跟您张口,但若是为他人求,这世上有太多事只有帝王才有权利应允。臣想,殿下回来的那一天不会太迟了。” 皇帝哈哈大笑,非常满意张浦良的回答,又将李匡儒的折子看了好几遍:“风云楼......”他冷哼一声:“若非看在冀儿面上,朕必要诛那魏不凡九族!便是他幡然醒悟,也是功过相抵,这从五品的官职真是便宜他了。” 张浦良道:“听闻魏不凡有一义妹,心性纯良,在殿下受难时暗中出手相助。魏不凡死后,我等接手风云楼也需要时间。这段时日对她一介孤女来说定是难熬的。殿下这道旨意当是替她求的,平虏将军之职不可世袭,却能荫蔽遗孤,如此她余生也多一层仰仗。” 皇帝有了几分兴趣:“哦?那女子姿色如何?可惜身份太低......不妥。” 张浦良忍不住嘴角一抽:“陛下,殿下受佛门熏陶日久,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选妃之事还是等殿下回来吧,到时再谈也不迟。” 说到选妃,皇帝的目光变得飘忽起来:“靖黎女将军啊......可惜了,她是个好孩子,只是受她父兄所累,朕不能再留赵家人,更何况以冀儿和她的情分,若不趁现在除去,再留......迟早是祸。” 张浦良敛目不予置评,只是安静下棋,赵无极和皇帝之间的旧事不是他能够插上嘴的:“不过本朝还未曾有过女子封将军的先例,即便是死后获封,恐怕也会引起朝中争论,改为靖黎公主会不会好一些?” 皇帝摇头:“爱卿,这就是你不懂了。若只是一个公主,他就不会在折子上写了,因为即便他不说,朕也会给赵家这个死后哀荣,但女将军的意义与公主是截然不同的。” “和亲的才是公主,戍边的是将军。”皇帝轻轻一叹:“这个要求,朕允了,你改日就找几个人在朝会上上奏吧。” “臣遵旨。”张浦良跪下领旨,却被皇帝招呼着坐下。 “你坐,你坐。你我君臣私下交谈,没那么多礼数。”皇帝看着张浦良谨慎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爱卿,朕的几个儿子你也算都教过了,你认为西北发生的这些事,若换作老七,他会怎么处理呢?” 张浦良不禁苦笑,看来今日自己是逃不过了:“七殿下看重皇家威仪,应会重用李将军,命其统领西北军。至于那知府管屛,将其斩之可平民愤、振军心,风云楼就更不必说,七殿下不会给他们冒犯自己的机会的。” “是啊,天潢贵胄,怎可被庶民冒犯,这江湖是该管管了。”皇帝眯了眯双眼:“但命李匡儒直接统领西北军,若遇到有心人挑唆,很容易引起西北军哗变。皇子斩杀知府也需要先请示朕的意思,以事情变化的速度,层层上报是绝对来不及的。反而是冀儿这样的处理,既没有以皇子身份压人,还顾全了赵家的颜面。赵家颜面不失,西北军才会心服口服,还顺道收服了风云楼这个江湖势力,有如此手段,叫朕如何能够放弃呢?” 张浦良早就适应皇帝有事没事就要夸六皇子几句的习惯了:“二位殿下皆是龙姿凤章,若能相互扶持,定能开创大周盛世。” 皇帝却沉默了一下:“朕何尝不知老七也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外家得力,又有一些世家支持,立他比立冀儿容易的多,但也正因如此,他很难有魄力与世家对抗。” “朕这个皇帝,做了快二十年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皇帝的手指微微抽搐:“朕自认兢兢业业,从不懈怠,却依旧如履薄冰。朕当年年轻气盛,不懂忍耐,以至失去至爱,如今想要迎回自己的儿子都要经过重重阻碍。爱卿啊,你也看到了,做皇帝也要忍,而且要比常人忍耐的更多。” 张浦良叹息:“臣明白,陛下已然尽力了。” “那些世家自诩清贵,先帝在时,甚至不把皇室放在眼里。朕废了多少心力才稍稍能够削弱他们的势力,可这还不够,只要稍稍给他们一点缝隙,朝堂上就没有寒门学子的活路。没有寒门,朕就无法推进改革,若十年内改革不成,大周必然会走向末路。”皇帝猛地握住张浦良的手腕:“爱卿,朕活不了十年了!” 张浦良伏地恳求:“陛下,求您千万别这么说,陛下正值壮年,当椿龄无尽......” “爱卿,你好好看看朕,朕比你小了八岁,却已经满头白发,如风中残烛,只是撑一日是一日罢了。”皇帝说到情至,眼中有泪:“若新帝没有与世家对抗到底的意志和胆魄,朕和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推翻,他们会将你打为千古罪臣,彻底将皇室视为傀儡,把我大周推进深渊啊!” 张浦良坚定道:“陛下,臣自提出开放海禁推行改革之时,就已经做好了身败名裂、不得好死的准备。臣不求善终,只要您信我用我,陛下旨令下达之处,臣拼死也会完成!” 皇帝感动地将张浦良扶起:“你不求善终,朕却希望你能善终。所以,朕要选一个最合适的新帝完成你我夙愿。爱卿,你就陪朕好好看看吧,有些人,生来就适合这个位置。” —————————————————————————— “你是说,有一波人借着城内混乱,将我们安插在凉州的钉子全都除掉了?”去往江南的一辆豪华至极的马车上,面如冠玉的清冷男子斜倚在白狐软垫上:“李匡儒的手段......有这么厉害么?” 手下人不敢抬头:“风云楼脱离掌控,前日皇上明旨下达,封前楼主魏不凡为平虏将军,极赞其为国献身的壮举,我们手里掌握的东西已经失效了。” 男子周身气压骤降:“管屛呢?” “降职留任,以观后效。”手下人战战兢兢地说完了话:“他被李匡儒保下一条命,正是死心塌地的时候,再也不肯听崔家的话了。” “这绝不是李匡儒的手段,也不是我们那位皇帝陛下的作风。”男子攥紧双拳:“我留在那儿的东西也一件都救不回来了?” 手下人的头越来越低:“......全被封死了,我们试图挖开密道,可里面已经产生了沼气,别说进去了,遇火就炸,属下们无能......” “难道是楚赦之?或是赵靖柔?”男子喃喃道:“总不能是那个和尚吧?” “罢了,西北之事以后再说吧,”他眸中隐隐透着一丝癫狂:“如果李匡儒寻人只是皇上对付赵无极的一个靶子,那沈冀的存在是真是假呢......也许此事中也有他的手笔?那可真是有些棘手,这种疯劲儿,和我有得一拼。” 手下人听着他的自言自语,不禁腹诽:“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疯啊。” “来日方长。”马车里传来的笑声阴森森地,令人头皮发麻:“楚赦之......我记住了。” 【第一卷——完】 第44章 剥皮鬼现世 六月初八,天阴,风雨大作。 闪着寒光的雪白刀刃流畅地划开后背的皮肉,鲜红的血液顺着颤抖的身躯源源不断地流到地上,刀尖轻轻一勾,皮与肉慢慢被分开,像蝴蝶展翅般撕裂出一朵血之鲜花。 男人嘶哑绝望的尖叫着,然而声带被割破的他只能发出“哈......啊......”的微弱响动,甚至盖不过门外的风声。 “真是巧夺天工的绝妙手法啊。”黑夜中,一个声音突然从房梁上传来。 “划拉——”一声惊雷劈开了天空的夜幕,也将刀刃的主人的容貌照亮了一瞬。 “你是谁!” “不用这么紧张,”房梁上的人露出森森白牙:“我只是一个懂得欣赏的人。” “......”短暂的沉默后,凶手一脚踩在纹理分明的血肉上,沉声道:“我打不过你,但也不会任人摆布。你究竟想做什么?” “聪明。”那人落地的姿势如同一根羽毛,无声又轻巧:“这人死亡的真相我可以替你掩盖,不过我要你用你精湛的技艺,替我杀一个人。” .................................... 清晨,天水县平罗山龙台观内,一个刚入门不久的道童睡眼惺忪地去后门的菜地中采摘新鲜的菜薹,可今日菜地里却隐隐传来一股难闻的气息。道童皱了皱鼻子,往气味的源头走去——那是立在菜地里防止鸟雀啄食的稻草人。今日的稻草人看上去格外不同,往常只要风一吹,填满了枯草的稻草人就会在柱子上摇来摇去,可今天,它仿佛跟木桩子融为一体,清晨的大风把道童眼睛都吹痛了都没能让它摇摆一下。 道童好奇地伸手去摸稻草人的胳膊,却摸到了一手的黑红污渍——铁锈的臭味,是血! 他颤抖着慢慢抬头,正对上了一双大睁着的、没有皮肤遮掩的、失去光泽的眼球! 什么稻草人,这分明是一具被剥了皮的人尸! “啊啊啊啊啊————————————” “九谏,你尝尝这个!”楚赦之兴冲冲地递给我一串紫色的小丸子。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骗我破戒的吧?” 楚赦之很幼稚地撇嘴,桃花眼毫不客气地翻了上去:“我又不是小郡王,要你破戒做什么?” 西北之事过去之后,我把央影飞快地丢给了卫明玦,让他护送卫明玦安然入京。拜赵无极所赐,卫明玦除了在请援军时出了力,其他时候不是在被软禁就是在被软禁,又被赵靖柔和赵无极的死刺激地想不起别的,所以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到现在还是一片模糊,自然也不清楚我的身份。我和楚赦之离开时,他的精神颇为萎靡,想来对我的一时起意也淡下去了,倒是阴差阳错的省去我一桩麻烦,希望他不要回去多嘴,不然我实在很难想象我那位便宜父皇的表情。 “难说,你之前还在我面前绘声绘色地说你那些红颜知己,换个心志不坚的和尚可能就真的动了凡心。”我话说得硬气,牙齿却已经咬了上去:“咸的?” 楚赦之笑眯眯的看着我腮帮子鼓起的小小一块:“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也很惊讶呢,这紫色是从本地特有的一种菜薹的汁液提取出来的,糯米小丸子里包的是素油拌的新鲜野菜,怎么样,好吃吧?”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丸子:“很新奇,我一直以为这种东西都是甜的,不过偶尔吃一次也不错。” 楚赦之了然:“彷兰地处北方,那儿月饼和粽子都是甜口的吧?不过我们现在已经快到江浙了,这边基本都是咸口的哦。” 看来甜咸之争真是自古就有,我又衔了一颗丸子在嘴里:“这个镇子里的人怎么这么多?听口音,外地人不少。” “应该都是去平罗山参加道法大会的。”楚赦之四处张望了一下,突然牵住我的手,飞快把我拉到一个小巷子里,修长带着薄茧的手结结实实地捂住了我的嘴:“嘘,别说话。” 我一头黑线地看着从刚才的地方走过的一支由女子组成的队伍,等她们走远,狠狠地咬了楚赦之的手一口:“小僧的丸子掉了!” 楚赦之“嘶”了一声,在我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反正是我买的,你心疼也不用咬我吧?” “老情人来了?”反正不疼,我也没在意他的举动中那不太清晰的一点点暧昧,饶有兴致地趴在墙壁上看热闹:“听说楚大侠一向很会处理与红颜知己的关系,即便分开也不会引起怨怼,可你突然这么紧张,不会是......”我调侃地看着楚赦之:“那些人里不止一个老情人在?” 我本是开玩笑,但窥着他神色,笑容渐渐僵硬:“不会......全是吧?” 楚赦之尴尬的笑容还没扬起来,就看到我掉头就走,赶紧拉住我的两只胳膊:“没有!也就五个!” “快放开小僧!”我死命挣扎:“这天水镇就这么大,不日还有道法大会,你们早晚都会碰见的,小僧一个正经和尚才不要掺和到你这片桃花林里!快放开我,离开这儿之前我们就当不认识。正好,这段时间和小僧一起走楚施主你也很久没开荤了,不如你我就暂且分开一段时间,也好让你松快松快——” 楚赦之开始耍无赖:“我不放!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他箍住我的肩膀:“我们可是好朋友,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受难!” 我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三根金针:“好,只要你告诉小僧,那五个人是同时做你的红颜知己的,小僧这就替天行道,送你解脱!” “不是同时!”楚赦之捂脸:“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会走到一起......但如果现在被她们发现了,我一定不会好过的!” “刚才一共就走过去十三个人,五个都是你以前的相好,谁知道道法大会上还有没有别人!”我趁他空出一只手捂脸的动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不行,小僧绝不能和你一起走,施主你好自为之,小僧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你在天水镇最贵的客栈里订一间床褥最好最大的客房......” “不好了!不好了!”我话还没说完,街上便传来一阵喧哗,有小贩的摊位被撞倒,一颗颗圆润的菜心顺着小巷滚到了我和楚赦之脚边。 “龙台观!龙台观死人了!”惊恐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耳中:“是剥皮鬼!龙台观里出现了一只剥皮鬼!” 第45章 不止一个 “道法大会,是中原所有道家流派六年一度的交流盛会。”楚赦之向我介绍道:“由白云观、三清殿、青城山、魁星楼联合出资,说是道家盛会,但实际上跟武林盛会也差不多,因为与这四派相熟的门派都会被邀请观礼,佛门也不例外,也许过几日你就会看到同门的师叔或师兄。” 说到这里,楚赦之长叹一声:“今年举办道法大会的时间地点是由四派之首联合决定的。天水镇外的平罗山虽不是名山,但胜在地势开阔,可容纳近千人。且魁星楼掌门去年推算出就在十二天后的未时左右,会有一场罕见的‘血月食’,而龙台观将是离血月食最近的地方。血月食向来被视为不祥之兆,四位掌门决定在那时开坛做法,为众人除病消灾。” “血月主大凶,民间有冤案。”我其实对此也有所耳闻,血月食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不第一时间禀报皇帝,不过我那便宜父皇并不怎么热衷星象传说,他敷衍的态度在道门四派选择的地点上就能看出来——血月食又不是只有龙台观能看,按之前的惯例,这次道法大会本该在离皇城最近、也是最豪华的白云观举办,但皇上只想把这沾边即腥的事儿从自己眼前踢走。有他这样明确的态度,这四派精的要命的掌门自然也不想触霉头,推来推去,便定在了龙台观:“你猜这‘剥皮鬼’的出现是故意还是巧合?” “就算开始是巧合,也会有人把它做成故意的。”楚赦之看了我一眼:“也对,这事儿你也应该是知道的,那你刚才还不明白这里为什么人这么多?” 我很不雅观地翻了个白眼:“楚大侠,您是不是对小僧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我前些年一直待在彷兰,就算是背过山川地图也不能把所有的村镇都一一对上吧?小僧可是第一次来这儿,哪里知道天水镇旁边就是平罗山?” “行行行,是我嘴欠,九谏师父就饶了在下一回吧?”楚赦之没什么诚意地道歉:“本来我是认为,在道法大会这种规模巨大的盛会上也许能抓到极乐散的蛛丝马迹,想偷偷带你查探。没想到极乐散还没看到影子,先出来了一个剥皮鬼。看来我们是无论如何都要大张旗鼓地上去了。” 我莞尔一笑:“江湖有大案,怎能少了楚大侠?那就请施主带小僧去开开眼吧。” 果然,在江湖有凶案发生的时候,楚赦之本人就等同于一块活着的金字招牌,跟着他便可一路畅通无阻。我们被如蒙大赦的龙台观道士引到了尸体被发现的地方,这是一片长势极好的菜地,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道童便是奉命清晨来采摘菜薹的,这道童年纪不过十三四,骤然撞上这种事直接被吓傻了,跌坐在原地又哭又笑,任谁来问话都听不进去。插在木桩上的剥皮尸体仍然被好好的立在那里,四周不少人都在控制不住的呕吐,领我们来的道士面色铁青,看得出来也是在强忍着干呕的欲望和我们说话:“楚大侠,这里就仰赖您了。” 剥皮尸表面已微微风干,比血腥味更强烈的是内脏被破坏的臭味,楚赦之却面色如常,围着尸体走了一圈,丈量了一下高度:“尸体身份能够确认吗?” 距离尸体如此之近,本来已经吐过一回的道士闻到腥味又吐了一口酸水:“道法大会还有三日就正式召开,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五个门派住进了我们安排的客房,还有一些自费住在天水镇,发现尸体后贫道立即派人去镇上通知,询问是否客人失踪,但到现在还没有能够确认身份的消息。” 楚赦之摸着下巴:“死者被发现的时候就披着稻草人的外袍,自己的衣服现在也没有找到。也就是说现在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他是个男人。” “九谏,你怎么看?”楚赦之一回头,发现小和尚一张白净俊美的脸离尸体的腹部不到三寸,赶紧把人拉到自己身后:“山间风凉,还不知道他死了多久,万一一会儿他肚子炸开了喷你一脸怎么办?” “完美的手法。”我喃喃道,一只手还不甘心地想要伸手去摸:“如果不是以前见过可以与之媲美的技艺,我也会以为这是鬼做的。” 楚赦之把我的手拍下去:“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人生前并不瘦,”我点了点尸体的腹部:“如果是个手法粗暴生疏的人,在剥皮的时候会不小心把内脏露出来,但此人甚至没有破坏内脏外层的脂肪,脂肪外还留有一层薄薄的血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楚赦之明白了我的意思:“此人技艺如此娴熟,绝不可能是第一次作案。” “被剥下来的皮必定薄如蝉翼,而且大概率是活剥。”我眉间染上一丝烦躁,想到了一些令人厌恶的东西:“如果当初不是小僧亲手将他们赶走,我会以为是那群人做的。” 楚赦之歪头:“你说的是新密宗?” 我有些惊讶:“师父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不,是四明师父说的。”楚赦之道:“因为党项联军的主将拓跋苏师承新密宗,那天你冲出去后,你师兄可是把我好一顿说,他认为你不该再见任何与新密宗有关的人,不过更详细的我就不知道了。” “小僧尊重吐蕃习俗和他们的藏传佛教,但小僧绝不承认新密宗。”我看着被钉在木桩上的血尸:“小僧十五岁时跟随师父捣毁了新密宗的一处驻地,他们收藏的‘工艺品’令人作呕,人皮鼓只是最基础的东西,人世间的恶,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当时为首的那个假喇嘛有一张人皮椅,便是从壮汉身上活剥下来的,连脸都保存完好。遇到无法诱骗的教徒,他就坐在上面以此恐吓。后来那张椅子被我和师父一把火烧了,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个剥皮鬼的技艺不会低于那群假喇嘛。” 楚赦之问道:“可以确定不是那群人卷土重来吗?” 我点头:“可以,他们做那种‘法器’时会熏染大量香料,如果是那群人,小僧一定会认出来。” “那便是出于私怨愤而活剥么......”楚赦之蹲在地上,招呼道:“九谏,你过来看,这个木桩周围土壤没有松动的痕迹,凶手不是把柱子拔出来再把尸体插进去的,而是丢开原本的稻草人,直接跳上去把尸体直直地串在上面。”他看着四周的菜地,没有特别高的借力点:“帮我比一比这根木桩的高度。” “九尺有余,”我不禁咂舌:“正常人应该不会高到这种程度的。” 光是木桩就有九尺,尸体还是插在上面的,比木桩略高一些,如果凶手只有一个人,那他需要带着一具湿滑的男尸原地起跳,准确的把无法移动的木桩从尸体肛门处插进去,一鼓作气顺着脊椎附近将其钉死——否则就不会是现在这样脖颈直立的样子。总的来说,可行性极低,一个人无法做到。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他们直接称呼凶手为剥皮鬼了。”楚赦之捻了捻土壤中的血块:“此案的凶手要么不是人,要么——” “不止一个。” “是团伙作案。” 磁性低缓和清透淡然的嗓音奇异又和谐地融在一起,我和楚赦之四目相对,为得到相同的答案相视一笑。 第46章 灵鹫宫双姝 “让我们过去!”女子凄切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我和楚赦之循声望去,几名身着粉紫色薄纱的女子被拦在菜地外,为首两人目若秋水,唇若朱丹,容貌倾城,楚赦之微怔:“是灵鹫宫的人?” 灵鹫宫驻地远在天山,传言行事作风亦正亦邪,与中原正派向来没有什么交流,为何这次她们也会来参加道法大会? 楚赦之走到那几位女子面前,短短几句就套出了话。 “楚大侠,可否让我们进去看一下尸体?”说话的女子衣衫的下摆被她自己拽出了褶皱,她眸中含泪,贝齿轻咬下唇:“我们是灵鹫宫的弟子,我名叫玉腰奴,这是我师妹,照夜清,我们本是和沧溟师兄一起来道法大会上交流切磋的。可他不知为何,从昨天下午就找不到人影,师兄一向风流,我们以为他是被什么人绊住了脚步便没有去寻,可是......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有来找我们,又出现了剥皮鬼这种事,我们......请您让我们进去看看,若不是师兄我们也好安心啊?” 楚赦之扫了眼众人,委婉道:“里面的尸体是被剥了皮的,不太好确认样貌,而且死状凄惨,许多人都难以接受,不如你们派个胆子大些的过去辨认一下吧。” “我来,”玉腰奴右边的女子声音虽然听起来怯怯地,却比旁人要冷静一些,此女单论容貌稍逊玉腰奴一些,却胜在肤若凝脂,眉心一点朱砂更添庄严秀美:“我的剑法是师兄亲自指点的,对师兄的一些细节更熟悉,师姐,让我去吧。” “难道就你是师兄亲自——”玉腰奴眼梢一立,似是顾及到有外人在场,勉强把话压了回去:“怎能光让师妹受惊吓,我和你一起去。” 楚赦之装作没看见这对师姐妹之间的龃龉,温和有礼的将二人引到尸体前,然后毫不意外地接住尖叫着晕倒的玉腰奴:“玉姑娘?” “抱歉,楚大侠,都是我没有照顾好师姐,给你添麻烦了。”照夜清欠身一礼,虽然也是小脸苍白,却还是努力地上前辨认尸体,半晌,她后退几步,声音微颤:“这身形......真的......和师兄很像。” “不,不,怎么会这样?”她用手捂住嘴巴,泪如雨下:“师兄......是谁害了你!” “照姑娘,你可以确定这是你师兄吗?除了身形之外,还有什么更准确的辨识原因吗?”楚赦之将昏迷的玉腰奴大美人放在一旁,此刻显然是剥皮鬼的案情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照夜清轻轻摇头:“就是......感觉罢了,我知道师兄的手腕上有一颗红痣,可如今这副模样,我也......” “女施主莫要伤心,感觉会因情急而出错,你师兄也许并未遭难。”我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背后,将她吓了一跳,转头看我:“这位是......” “小僧九谏,是楚施主的朋友。”我双手合十,施礼道:“小僧方才与龙台观的道友聊了几句,除了女施主的师兄,还有不少人都暂时没有联系上。七尺出头的的男子在江湖上并不少见,在人皮没有找到前,一切都不能盖棺定论。” 楚赦之点头:“九谏说的不错,当务之急是找出被剥去的人皮,若连死者身份都无法确认,就更别提揭开剥皮鬼的真面目了。” 我的目光从照夜清脸上扫过:“此地不宜久留,道法大会召开在即,汇聚在平罗山的人会越来越多,死者的躯体也不能一直放在这里。女施主,我们带着你师姐换一处地方说话如何?” 根据目前得到的信息,凶案发生当晚,来到平罗山附近准备参加道法大会的门派有八个,住在龙台观内的五个门派分别是魁星楼、青城山、昆仑山、峨眉派以及点苍山,而崆峒派,灵鹫宫和一品堂都在山下的天水镇居住。楚赦之递给照夜清一杯热茶:“照姑娘,你们为何没有住进龙台观呢?” “多谢楚大侠,但其实我并不姓照,师姐也不姓玉,我本姓为姜,和师姐一样都是师父收养的孩子,楚大侠叫我姜姑娘便是。”照夜清抿了口热茶,脸色好看了一点:“我们灵鹫宫不常与中原武林来往,今年是第一次,也是师兄求师父带我们几人出来开开眼的。我们在天山野惯了,不知进道观还有服饰要求。负责接待的道士虽然将我们拦下,却也替我们订购了一批素净的成衣,所以我们这两日便在天水镇等待那批成衣送来。昨夜师兄出去时并没有说要去哪儿,但他做事一向随心,所以我们也没有问,谁知......” 在楚赦之与照夜清聊天时,我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后厨,龙台观本不是个大观,在此之前从未发生过这样凶残的命案,大家一时都没有心思做饭,后厨陷入瘫痪状态。 “您是......和楚大侠一起来的小师傅?”后厨的一名切着土豆丝的道士冷不丁发现给他递菜的竟是道观的客人,连忙阻止道:“这......哪有劳累客人下厨的道理,小师傅快请回去,若有需要,我们送去便是。” “无妨,小僧也没什么事,我看后厨现在人手短缺,若道友不嫌弃,就让小僧帮忙一同准备早饭吧。”我见他还要拒绝,露出了一个“彷兰小圣僧”的专属微笑:“我想,现在众人也没有什么心情食荤,恰巧小僧对素斋有几分心得,若能帮上道友们的忙就太好了。” “那就多谢小师傅了。”那道士见我眼生,想来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大人物,微微放下心来:“我们原本准备了蒸好的山药做糕点,但刚才有人反映,外面的客人现在大都吃不下干的,或许做粥会好一些。” 我表示赞同:“脾胃不佳时用山药是极好的,道友认为做一道红枣山药粥,搭配爽口小菜如何?” 道士连连点头,叫一个小童去生火:“快去把水烧上,万一错过时间就太失礼了。” 我状似不经意地一边濯洗红枣一边道:“小僧一直在寒寺修行,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规模,等过几日,来的人会更多吧?” 道士苦笑一声:“说实话,这也是贫道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从前的道法大会都是在白云观那种地方,谁知第一次到我们这儿就出现了这样的事,唉......” “除了客人,龙台观中原本的道友都还安好吗?是否有联络不上的呢?” 道士听到我的问题迟疑了一下:“应该没有吧......至少没有昨日突然失踪的人。” 我洗菜的手一顿:“昨日没有,那么再往前,有没有一段时间不联系观里也不会遭到怀疑的人呢?” 道士想到了什么:“那倒是有一个,我们观中有一人专门负责与白云观、魁星楼的联络,他好像是......前日出去的。”他突然抽了抽鼻子:“小师傅,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儿?” 我微微皱眉:“像是......烧猪皮的味道。” 烧猪皮......猪皮......剥皮鬼! 我脸色大变:“快把火灭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小童点燃灶台时没有细看,本就轻薄的人皮埋在柴火堆里,灶台上的水已经烧开——那张人皮,已经被火烧的完全辨不清面容了。 第47章 道门逆咒 厨房是彻底不能用了。这是我用擀面杖将烧的发黑的人皮扒拉出来的时候心里的唯一想法。 “九谏,”楚赦之一听到声音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后面是被他抛下的照夜清:“人皮找到了?” “找到了,但已经不能看了。”人皮是被埋在火堆里的,内焰温度不足以将它烧熟,但也因为脱水干巴巴黑黢黢地皱成一团,别说手腕上的红痣,就是手腕都不知道在哪儿,我不禁皱眉道:“怪我没有及时反应过来,线索断了。” 楚赦之接过我手中的人皮:“这怎能怪你,厨房里有太多气味混杂,且我们刚到这里还不熟悉,嗅觉味觉都容易受到影响。” “等等,”我突然发现一抹区别于焦黑的青蓝色:“这是什么?刺青?” “二位,可否给我看看?”一道空灵的男声从后厨门口传来,我和楚赦之同时转头,差点撞到一起。楚赦之看着来人,欣然道:“桑稚?这次你也下山了?” 来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光看容貌并没多么出众,但周身都带着山间静修多年的出尘之气,瞳孔似是蒙着一层雾,是一种清透的淡灰色,与他的声音一样,他的人也带着一种空灵感,与他对视时,那目光像是看着你,又像是在透过你在看别的什么东西:“赦之兄,许久不见。”他又看向我:“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师傅吗?” 楚赦之双手按在我肩上,把我推到身前:“这是天境大师的关门弟子,九谏。是我新交的朋友,是个很有趣的小和尚。” 他又向我介绍:“这是青城山掌门座下大弟子,陆桑稚,最讨厌星象算学的青城山第一剑客。” 掌门座下大弟子,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青城山掌门了?我合掌一礼:“小僧见过陆施主。” “九谏师父有礼了,”陆桑稚回以一礼:“本不想来凑这个热闹,但师父硬要在下来此向魁星楼的道友请教天文历法,能碰到赦之兄和九谏师父实在是意外之喜,看来平罗山一行不会无趣了。” 逼着剑客学天文,看来道士的生活也不轻松。我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同情,但眼下正事要紧,我将那抹被烧掉大半的青蓝痕迹指给陆桑稚看:“陆施主,你可否看得出这是什么印记?小僧看这笔画不像是普通的刺青,倒似什么符咒。” 陆桑稚将那烧焦大半的人皮拿来一看:“这是......逆咒?” 楚赦之双眸一闪:“逆咒?能看出是哪种咒的逆咒吗?” 陆桑稚摇头:“我只能看出几笔独属于逆咒的笔画,能够辨识的已经看不太出来了。不过我对符咒钻研不多,等白云观的道友们来了或许有更多见解。” 道家逆咒么......我在门外垂头等待的照夜清身上扫了一下,走到她面前:“女施主,敢问你师兄可认识什么道门的朋友?” 照夜清一愣:“这......我不太清楚,师兄不是每次出门都会带上我们,九谏师父,是里面又发现什么新线索了吗?我师兄他......” “施主别急,目前还没有什么可用的线索,不过我们会继续查探,势必查出真相。”我温言道:“关心则乱,不如施主先带着您师姐去客房稍作歇息,让龙台观的道友们去镇上替你们将行李带上来。剥皮鬼还没有被揪出来,为了保证你们的安全,想来他们不会再纠结其他问题。” 照夜清下意识地看向楚赦之,却发现他正与陆桑稚一起说话,没有往这里看的意思,只得点头:“好,多谢小师傅了,我先带师姐去休息。” “你觉得她有问题?”刚才还在装作和陆桑稚说话不关注这里的楚赦之走到我身后。 我微微挑眉,反问道:“你觉得她没问题?” 楚赦之耸肩道:“我可没这么说,不过......她好像很希望我们认为那具尸体是她师兄的。” “她的手上没有刀茧,只有学筝的茧子。”我在她与楚赦之聊天时仔细地观察过她的手指:“就算是天才,达到那样的剥皮水准也需要千百次的练习,先是动物,然后是尸体......手上不可能没有痕迹。她不是剥皮人,但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楚赦之摸着下巴:“你觉得她的师兄真的死了吗?” “剥皮费时费力,用这种方式杀人不是心理变态就是与死者有很大仇怨,有仇,便是熟人作案。如果死者真是她师兄,那么这些同门师妹都有嫌疑。如果她不是和凶手一起的,那么她一定掌握一些可以确定凶手身份的证据,为了不被灭口,她今晚一定会去找你。”我伸出两根手指:“如果她参与了对师兄的迫害,那么她如此迫切地希望我们认定那具尸体的身份,一定有非常自信的不在场证据,所以她急于引导我们找到证据,为自己洗清嫌疑。”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师兄没有死,那么她师兄一定与剥皮鬼逃不了干系,要么是主犯要么是帮凶,她是在为师兄洗脱嫌疑。”我突然戏谑地看向楚赦之:“楚大侠,小僧掐指一算,你今晚艳福不浅。” 楚赦之无奈道:“你就这么肯定,无论是哪种情况,今晚都会有人找我?” “不是照夜清就是玉腰奴。”我收回浅浅的笑容,眼中有一抹凝重:“如果是第二种,那就麻烦了。” 楚赦之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嫌犯假死逃脱,恐会继续杀人。” 陆桑稚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他来晚一步,还没有缕清前因后果,等楚赦之同他解释一遍,才跟上我们的思路,顿觉不妙:“不好,这场大会本就是以血月食的名义举办的,人多嘴杂,若再出现剥皮鬼这种奇闻异事......会有人拿它来大作文章的。” 不愧是下一任青城山掌门,政治敏感性不低。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陆施主昨夜一点动静都没有察觉到吗?” 陆桑稚道:“昨夜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我小师弟吃坏了肚子,我便留在他房中陪他早早睡下了,没有听到什么异样。” 楚赦之拍拍他的肩:“所幸你们那里没有人失踪,不过剥皮鬼没有揪出来前,不可放松警惕。” 陆桑稚含笑看了楚赦之和我一眼:“有你们二位在,在下很是放心。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能和赦之兄在查案上有如此默契的人,能与意趣相投之人结伴而行,是人生一大幸事。” 楚赦之突然有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心虚感,他清咳一声:“桑稚,一别数年,不知你的观气之术练得如何了?也许在此事上......也可以学以致用?” 陆桑稚笑了:“你要我看所有人头上的黑气来判断谁可能遇害吗?可惜,若只有几个人尚可一试,但道法大会人数众多,贸然开天眼损了气数,师父会打死我的。”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可以先给你看看。” “山川出气,百灵结行。北都水府,严君守冰......金箓密号,赐我轰庭,开!”法决念完,陆桑稚周身气息变得缥缈,他淡漠的灰眸从楚赦之身上扫过去,骤然停在他身侧的我脸上,神色微愕,瞬间收势,喉头一痒,一口鲜血溢出! “桑稚!”楚赦之正要去扶,却被陆桑稚拦住了。 “我没事,是我修行观气之术还不够,赦之兄,九谏师父,在下先回去了。”陆桑稚摆摆手,步伐飞快,不一会儿就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我刚才一直在想剥皮鬼的事情,没有注意到陆桑稚的神色,不明所以:“他怎么了?难道你这次要倒霉?” 楚赦之也从未见过陆桑稚这个样子:“不知道,也许是突然不适?” ———————————————————— 走远了的陆桑稚拭去唇边血迹,惊疑不定地轻声吸气:“紫金龙气,帝王之相......那个九谏究竟是什么人?” 第48章 心痒 如我所说,夜晚,楚赦之的房间果然有贵客来访。 “楚大侠,你在吗?”门外窈窕的身影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娆,门内的楚赦之却有点笑不出来,他向着衣柜开的那条缝隙瞪了一眼,起身开门,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姑娘,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晚风吹动松松盘起的发髻,玉腰奴一张含情脉脉的小脸柔中带媚:“楚大侠,夜风寒凉,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楚赦之轻轻的倒吸一口凉气,玉腰奴将这声吸气当作他对自己的美貌的赞誉,内心更添自信,面上的笑容也更加妩媚,沐浴过后的甜香透过似有似无的薄纱飘浮在空气中,营造一种令人脸红心跳的暧昧氛围,楚赦之心想他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微笑:“请进。” “......我们师姐妹命苦,第一次出门就遇到这等事情,师兄他——”玉腰奴低声垂泪:“师兄他虽然风流,人却是很好的,有些人面上装的一派庄重,却内里藏奸,楚大侠,您一定要擦亮眼睛,找出凶手替我师兄报仇啊!” 楚赦之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替她擦拭泪水:“姑娘别哭,难道姑娘的师妹没有告诉你,死者的身份还并未确定吗?” 玉腰奴动作一僵:“是......是么,可如果不是遇害,师兄怎么会撇下我们到现在都不回来?留我们姐妹几人,这道法大会规模如此之大,可放眼望去竟无一可信之人,只有你,楚大侠,”她水葱一般的手指轻轻点上楚赦之的胸膛:“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楚大侠就是那个唯一可信之人,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这不是楚赦之第一次因查案而需要与人虚与委蛇,但他发誓这是第一次,温香软玉在怀他却只觉得尴尬无比:“是啊,呵呵......” 玉腰奴媚眼如丝:“楚大侠的声音中似有苦恼,可是奴家的诚意不够吗?”她高耸的双峰轻轻贴近楚赦之,将他一步步逼向床边,楚赦之终于忍不住了,他顶着玉腰奴了然的眼神伸手向她后颈伸去,就在玉腰奴打算顺势倒入他怀中时,顿觉后颈一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还不出来?”楚赦之把人放在床上,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小和尚,看我笑话很有意思吗?” 柜门打开,我笑嘻嘻地把脑袋探出来:“施主误会了,小僧怎么会看你笑话,不过是非礼勿视,怕打扰施主好事罢了。” 楚赦之气得在我脑袋上弹了一下:“真不知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你看我像是会给和尚看活春宫的人吗?快过来干正事!” 他的手指没有留力,和我额头的碰触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自知理亏,揉着头嘟囔道:“好听吗?好听就是好头。” 楚赦之危险的眼神看过来,我立刻噤声,乖乖地跑到床边端详玉腰奴的睡姿:“来的果然是她,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 楚赦之抱着双臂:“她很敌视照夜清,但照夜清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却又很了解她。恐怕只是稍微说几句话激她,她就自己跑来替照夜清拖住我了。” 我点点头:“人都安排好了?” 楚赦之道:“我已请认识的峨眉女侠替我关注她的行踪,明早就有结果。” “那就好,”我掏出准备好的黑色布条蒙住双眼:“接下来就看小僧的吧!” 光凭似是而非的口供判断不是我的作风。不过楚赦之曾告诉我每个门派的轻功功法都有不同之处,功法的差异导致他们常用的发力点也不同,在肌肉上就会有所表现。每一个行走江湖的人都必定要熟练轻功,灵鹫宫这三人无论其他武功如何,但轻功一定是一脉相承的,这便给我提供了一个突破口——我的手指触觉天生比旁人敏感,无论来的是照夜清还是玉腰奴,只要我能找出他们门派轻功的发力点,再去验尸时就可以判断尸体是否为灵鹫宫大师兄。 楚赦之看着蒙着黑布的小和尚在昏迷的玉腰奴光裸的腿上摸来摸去,面上没有丝毫淫邪之色,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好似自己摸的不是什么容色倾城的大美女,而是一块没有反应的木头,不由失笑:“真的能摸出来吗?” 我轻叹道:“没办法,活人也不能解剖啊。” 没有对比实在不好判断,我向楚赦之招手:“你过来一下,趴在她旁边。” 楚赦之条件反射道:“我不。”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过来了:“干什么?” “光摸一个找不准感觉,你不趴也行,站在这儿让我对比一下。”我循着声音准确地找到了他的腿,细致地从小腿开始摸起:“你好硬,放松一点。” 楚赦之面皮猛地涨红,惊住了一般跳开几步:“你这小和尚说什么呢!” 我正沉浸在肌肉细微处的记忆中,闻言茫然抬头:“啊?我怎么了?你腿绷得太紧我没法摸啊,所以叫你趴在这儿嘛你又不愿意......” “我......”楚赦之语塞,他的视线中,小和尚眼睛蒙着黑布,淡粉的双唇微张,疑惑不解的表情好像是对自己胡思乱想的最大讽刺,他的心跳突然变快,床上两人,一个玉体横陈的美艳女子,一个衣衫完好的小和尚,正常男人不用思考就能做出的选择,他却对看着一个和尚移不开眼睛。他不愿细想,不敢深想,自暴自弃地回到床边:“刚才你摸得太痒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哦,对不起,我这回用力一点。” 楚赦之捂着脸,不敢去看小和尚,只能感觉到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在自己腿上揉来捏去,不同于女子的轻柔,却痒到人的心里。 “她大腿内侧、膝盖往上两指处有硬块,应该是功法所致。”经过反复按揉,我确定了几处特别:“下盘不用说,习武之人都差不多,脚踝不太好和你比较,不过足尖倒有明显差异。虽然不能排除她平时有练舞的习惯,但大拇指明显略上翻,足底有细茧和磨损之处,她们的轻功发力点应该也偏向足尖。” 我总算可以摘下黑布:“走吧,我们去再验一遍尸——你脸怎么这么红?” 楚赦之身体侧向我看不见的一面,不想说话:“你先行一步,我......换件夜行衣。” “?”我纳闷地看着他身上的黑衣,想说其实这件就可以,但是...... 我看向床上睡得人事不知的玉腰奴,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我懂”的笑容:“那小僧在放尸体的仓房等你,没事,你今晚不来也没关系。” “你......”楚赦之张了张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现在有点咬牙切齿。 最后,楚赦之决定放弃辩解:“我去,等我一下就好。” 第49章 沿海地图 “现在已经不是冬天了,一具剥皮的尸体就这么放在仓库里真的可以吗?”我一打开仓库的门,胃里就忍不住翻腾起来,和在光天化日下吹了一晚上的味道不同,血腥味和内脏里的臭气像在不流通的空气里发酵了一般,不吐出来是我对这具尸体最大的尊重。 楚赦之掏出两张帕子,递给我一张:“我用芫荽汁泡过,捂在鼻子上会好些。” 我依他所言捂住了鼻子,香菜独有的气味果然盖过了尸臭:“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你和观里的道士一起做晚饭的时候,我顺手拿了点芫荽。”楚赦之藏在帕子下的唇好像弯了一下:“这龙台观中戒规不算森严,我还发现了两只被藏起来的烧鸡,可惜是有主之物,不好擅动。” 我笑了:“你可真是个奇人,对着这种尸体还想着吃烧鸡。” 楚赦之耸肩,抽出准备好的小刀打算开始解剖尸体:“见过的尸体太多,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次虽然血腥一点,但比起在咸菜缸里泡发半个月的尸体,它不算太难以忍受。” 我想到楚赦之这些年是如何名扬天下的,不由一怔。是了,楚赦之作为江湖人最信赖的“神探”,并不是每次都恰巧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而是别人事发后再请他过去的。武林中人没有专业的保存尸体的方法,很多时候等楚赦之看到尸体时,尸体已经腐烂地一塌糊涂:“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查案。” 楚赦之下刀的手微微一滞:“我只是......喜欢追寻真相,也不想浪费这门技艺。” 剖尸断案的技艺,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县令教给他的吧。我看着楚赦之干净利落的手法,一时间欲言又止。那个县令的死是埋在他心中的一根刺,而我只能从并不详尽的情报中知晓那段发生在楚赦之身边的往事,却不能推断出当时所有的情况和那时独自面对这一切的楚赦之的心路历程,他说他曾有两个家,一个抛弃了他,一个却是他自己决定离开的。我虽然和他相处不算久,但可以肯定楚赦之绝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那么这些年他一直在江湖上充当“神探”的角色,究竟是真的单纯喜欢探案,还是借着到处探案的名头追查一些东西呢?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塑造了如今的楚赦之,他讨厌强权,追求自由、真相和公义,也许我皇子的身份可以帮他查出那个县令死亡的真相,可我不知道他现在还需不需要这份帮助,以及如果我这样做了,他会不会感觉到过去被窥探的冒犯? “喂,小九,你想什么呢?”楚赦之向我招手:“快过来看看,他腿上有没有你说的那块肌肉?” “好。”我快步走过去,在心中否定刚才的想法。我很确定,我喜欢和楚赦之待在一起,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如果说师父是我最重视的亲人,便宜父皇那边也是一段斩不断的羁绊,那么楚赦之就是我不愿意失去的友人。再亲密的朋友之间也应当保持适当的距离,楚赦之拥有埋藏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的权利,我不应贸然触碰,即便是以朋友帮忙的借口也不应该。但如果有一天他亲口说出需要我的帮助,我一定会尽我所能。 “可以确定了,死者不是灵鹫宫大师兄。”我和楚赦之走出令人窒息的仓房,忍不住深吸一口山间的新鲜空气,又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时间还早,我们先回去换件衣服再下山吧。” 楚赦之有些没跟上我的思路:“下山?” “哦对,忘了和你说了。”我对楚赦之眨了眨眼睛:“我早上不是对照夜清说,为了灵鹫宫其他人的安全着想,让她们先在观内住下,等龙台观的道友们替她们把天水镇的东西搬上山吗?” 楚赦之秒懂:“你拖住了龙台观的道士?” “也不算拖住吧,现在平罗山上本就人多事杂,只要稍微晚那么一点告诉负责此事的道友,拖到明日照夜清她们也不会起疑。”我微微仰起头:“照夜清是个能沉住气的人,如果她有秘密,想来不会愿意让人碰到自己的东西。既然想让我们觉得她们是骤然失去主心骨无所依靠的一群弱女子,那么不小心受慢待也是正常的吧。正好给她机会明早借故发作,可以带着人不受怀疑地下山取走自己的东西。” 楚赦之会心一笑:“但到了明早,我们已经提前将灵鹫宫曾经住的地方翻过一遍了。” 我轻轻摩挲着下巴:“其实客栈里不一定会有关于剥皮鬼的线索,小僧认为死者生前穿的衣物大概率还在平罗山上,但是有嫌疑的人搜一搜总是没错的。” 楚赦之点头:“的确,早上发现那具尸体时,他死的时间并不长,还要经过那番布置、处理现场,凶手们的时间应该很紧张。”说到这,他直接环住我的腰,施展轻功往山下奔去:“我们的时间也不宽裕,如果凶手中有灵鹫宫的那个大师兄,说不定......我们现在赶过去能够恰巧和他撞上。” ———————————————————————————— 我躲在客栈后门边,看着两个激烈打斗的身影无语地想,如果这是一本小说,楚赦之一定是个嘴被开过光的主角。我们刚到照夜清她们住过的客栈,就在一个房间里发现了正在翻着什么东西的黑衣人。那人看到我们,二话不说直接跳窗逃跑,楚赦之也立马跟了上去,二人在客栈的后院就打了起来。黑衣人身形如电,只听“咯”的一声,腰带和上身的短打里同时飞出七道寒光,楚赦之踩着客栈后厨的井口跃起,指间扇飞舞如蝴蝶,上遮下挡,将暗器轻而易举地统统打落。黑衣人见势不妙,掏出一种黑色的似鞭又似人手的武器,我借着月光勉强认出——他拿的是杀手常用的飞爪百链锁,其器如人爪,五指具有关节可藏机关,可以灵活伸缩,并发出暗器,即可伤人亦可擒人,一旦被它击中便再难逃脱。 我悬着一颗心看楚赦之手中的纸扇——面对这样凶残的武器,他手中只有一把纸扇,却能和黑衣人打得不落下风。他以浑厚内力附于扇上,或展或收,似虚却实,招里藏招,奇诡莫测,令人摸不着头脑。黑衣人眼见不敌,拼着小腿被击折,用飞爪勾住远处的屋檐逃走了,走时怀中还掉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 我将那张纸捡起,拍掉上面的土,一看之下,眉头便皱了起来:“楚赦之,你带火折子了吗?” 楚赦之点燃火折子,把头凑过来:“这上面没有字,这些弯曲的线条和圈起来的地方......是地图吗?” “这是......”我越看越眼熟:“这是我朝东南沿海几个州的详略图,圈起来的地方我不全认识,但这三个地方一看就是沿海的三大港,那其他的可能也是不太出名的港口。” 楚赦之努力回想,指着一个画圈的地方道:“这个......好像是一个小门派,我忘记叫什么了,但那里三面环水,所以我有些印象。但那种小门派是没有资格被邀请来道法大会的,这些圈起来的......与剥皮鬼一案的联系,恕我暂时实在是想不到。” “不一定与剥皮鬼有联系,但一定和灵鹫宫有联系。”那种不妙的预感又萦绕在我心头:“沿海......不会又跟朝廷的事有关吧?” 楚赦之嘴角一抽,不敢确定:“希望不会。” “血月食出现那天,我大概是不能和你待在一起了。”我将这张纸重新折好递给楚赦之:“以你的江湖地位,一定会站在道法大会最中间的地方。我敢肯定,那天龙台观会有贵客现身,而我不能出现在那里。” 楚赦之皱眉道:“你是说——会有皇室成员来参加道法大会。” “皇室自持身份,一般会在最后一刻赶到,我猜不是二皇子就是七皇子。”我叹气道:“他们两个能不能将我认出来我不知道,但如果他们身边有人见过年轻的皇帝,一定会起疑,到时被剥皮的指不定就是我了。” 楚赦之道:“看来你和皇帝年轻的时候长得真的很像啊?要不要我给你易容?” “算了。”我摇头道:“我已经顶着这张脸出现在龙台山了,江湖上奇人无数,万一有能识破易容的,反而会弄巧成拙,我之后小心一些便是。” 第50章 又见卫明玦 “小郡王,您可回来了。”皇上身边的第一大太监殷勤地把卫明玦引入内殿,热情又不失风度地低声道:“快随老奴进来,皇上等您许久了。” 将近一年没有回到这个巍峨的黄金牢笼里,卫明玦轻轻吸气,跟上太监的脚步,走入金砖铺设的内殿,礼数周全地拜倒在地:“臣卫明玦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唉,是不是孩子都是这样,越大就越礼数周全,也越生分了呢?”龙椅上的人笑着叹了口气,和蔼道:“明玦啊,前段时日发生的事朕都听说了,你受苦了,过来让朕看看你。” 还是那个熟悉的略带宠溺的语调,卫明玦紧张的心微微放松,两名侍女将皇帝面前的帘子拉开,露出一张苍老而疲惫的面容。这张脸卫明玦以前也见过不少次,可是不知为何,这次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皇叔的脸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卫明玦一时想不起来怪异在哪里,倒是皇上先发现了他眼中的疑惑,笑着拍拍身边的位置:“怎么,一年不见,想朕想的都不会走路了?” 卫明玦决定暂时将莫名其妙的感觉抛之脑后,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明玦的确很想您,皇叔,明玦......有一事相求。” 皇帝欣然道:“就知道你这小子一回上京就来见朕没什么好事,说吧,正好朕的内库刚填了不少好东西,你想要什么宝贝?” 卫明玦郑重地单膝下跪:“明玦想请命带兵攻打匈奴,请皇叔允准!”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大太监第一个反应过来:“郡王殿下,您在说什么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 卫明玦抬头直视着皇帝:“臣没有开玩笑。陛下,明玦不想再荒废时光,做一个对什么都无知无觉的宗室米虫,明玦脑子不灵光,唯有一身武艺还算说得过去,愿意像父亲那样为您征战沙场,马革裹尸!” “啪——”清脆的掌掴声传遍整个内殿,卫明玦震惊地捂着被打偏的半张脸,所有人鸦雀无声,跪倒了一片。 “你们都下去。”皇帝遣散了一众内侍女官,居高临下地看着卫明玦:“你想说的不是像你父亲,而是像你师父和靖黎女将军那样吧?” 他顿了顿,沉声道:“明玦,你是在戳朕的心啊!” 卫明玦垂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哽咽道:“臣......不明白,师父有错,可靖柔她是无辜的,她本来是能活下来的,为什么......” 布满斑纹的手抚上卫明玦火辣辣的脸颊,皇帝抹去卫明玦脸上的泪痕:“疼吗?” 卫明玦摇摇头,皇帝淡淡道:“先起来吧。” “你应该知道,朕年轻时与你父亲和赵无极是至交好友,那段最艰难的岁月,是我们三人共同走过来的,这份情谊,朕从未忘怀。”皇帝扔给卫明玦一块明黄色的手帕,让他擦擦眼泪鼻涕:“当年朝臣选拔几乎全部都被世家把控着,为了让赵无极走的更远,我们二人商议,让他加入嘉定赵氏,与其虚与委蛇,也算各取所需。但是朕不是圣人,朕太急于摆脱世家,废去郭后,引来了反噬。” 元皇后郭氏被废向来是宗室中众所周知的“不可说”,卫明玦七岁才来到上京,自然没什么人同他讲那段往事,所以他听的极为认真。 “那时你父亲带着你在南越平乱,朕常召赵无极进宫商谈要事,便被逆贼抓到了机会,在汤羹中给小六下了毒,不巧赵无极的妻子误食汤羹,太医院着急救小六,忽视了他夫人,导致她伤身殒命。朕一直觉得有愧于赵家,所以这么多年,朕对他多有忍让。无论是侯府逾制,还是他在西北弄权,又或是那个赵怀悯对朕时常出言不逊,朕都将那些密折压下不发,可直到前些年,朕才知道他竟因此怀恨对小六下手。明玦,朕是皇帝,这不止是兄弟朋友间的背叛,更是对朕的信任的背叛,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皇帝,朕都无法容忍,你明白吗?” 卫明玦骤然知道这许多,有些发懵:“六皇子......还活着吗?” 皇帝略带怜悯地看了卫明玦红着鼻子傻呵呵的样子:“你以后会见到他的。” “阿柔是个好孩子,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可正因如此,只要她还活着,效忠赵家的西北军就无法从朕与世家的争斗中脱离出来。明玦,你可以觉得朕冷血,可朕乃一国之君,为了更多人的利益,朕不得不摒弃一些私情。可你不同,明玦,你是朕养大的啊!”皇帝痛心疾首:“你父亲早逝,朕亲自把你接进宫和皇子们一同培养;你刚入宫时睡不着害怕,朕把你哄睡着了才回到紫宸殿批折子;你十四岁那年说自己不喜勾心斗角沾染是非,想去江湖闯荡,过快意恩仇的日子,朕便破例封你为郡王,从不曾逼过你什么,你拿自己和赵无极的女儿作比,说也想死在战场上,有没有想过朕的心情?这些年朕待你的心意,难道在你心中只是因为你父亲留下的兵权吗!明玦啊,你太让朕寒心了!” 卫明玦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抱着皇帝的腿大哭:“皇叔,对不起,我不是......我没有那样想!我只是、只是......” 皇帝看着他哭得直打嗝,还是心软了,将他从地上扶起:“朕明白,朕不怪你。你出去这么多年,直到这一次才真正碰了钉子,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和不足,迫切地想抓住什么实际的东西,对吗?明玦,你长大了啊。” “匈奴这边朕早有安排,你还需要历练,就不要去添乱了。”皇帝拍了拍卫明玦的肩:“既然你这么想帮皇叔的忙,那朕就交给你一个任务,一个最适合你的任务。” 卫明玦本以为被骂一顿就是拒绝了,没想到还有转折,眼睛一亮,也顾不上哭了:“什么任务?” “除去洛书赟后,朕一直在想缴到国库里的这笔钱该怎么用,想来想去,既然开了海禁,那么组建一直可用的海军便迫在眉睫。这事需要一个可信的人做,李匡儒被朕安排到了西北,便由你来添这个缺吧。”皇帝在桌上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张地图:“这是沿海的几个重要港口附近的地图,正式在朝中提出此事之前,朕希望你能先在民间寻找一些武功高、水性好的人组成班底,用成绩来打败朝中的质疑。” 卫明玦珍而重之地把地图塞进怀中:“明玦定不负皇叔期望!”他想了想:“武功高,水性好......皇叔,我可以收编一些江湖人士吗?” 皇帝满意他的上道儿:“朕要的是班底,人由你自己选择便是,只要不出岔子,朕就不会过问。不过你在江湖上野惯了,少了些威望。恰巧半月后有一场血月食,道门会在平罗山龙台观举办道法大会,朕已派老七前去代朕为皇室祈福,你便同他一起,学一学真正的皇室该如何与那些江湖人相处。” 第51章 调戏与试探 “那黑衣人刚才进的应该是灵鹫宫大师兄的房间。”楚赦之记下了黑衣人跃出的房间:“走,进去看看。” 本是不尽相同的平平无奇的客栈房间,我却莫名有一种这个房间的主人与我第一次见楚赦之时他身上的骚包气息不相上下的感觉。一种预感令我伸手打开衣柜,然后不禁吸气:“好多荷包!” 楚赦之闻言看过来,倒是没有大惊小怪:“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以前收到的如果都攒下来放在一处,可以放满这整个房间还不止。” 我皮笑肉不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爽:“怎么,你很得意吗?” 楚赦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那倒也没有,不说我,继续翻,继续。” “这支蜜花色水晶发钗,和玉腰奴刚才找你时戴的那支像不像?”我从一个看起来挺新的包裹中翻出了一堆女子首饰:“这支白玉嵌红珊瑚的,跟照夜清头上的那根风格类似,这个大师兄......论风流恐怕和你有的一拼。” “那可不一样。”楚赦之撇嘴:“我向来不吃窝边草。”顿了顿,他偷偷瞟向正在翻东西的小和尚,垂落在身旁的手蜷缩了一下:“除非......我本就是为了那片草才决定当兔子的。” 他说出这句话时既期待又紧张,可听的人却毫无觉察,沉浸于翻找证据的快乐中无法自拔,楚赦之不知自己现在是失落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暗暗自嘲,这可真是实质意义上的“媚眼抛给和尚看”。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手上突然不小心从枕头下抓到一个黑沉沉的铁盒,铁盒似乎没来得及上锁,楚赦之将盖子打开,露出里面铺设的绸缎和一张带着淡淡梅香的信笺。 “小九,快来。”楚赦之招呼我过来,对着绸缎中间残留的印泥痕迹道:“这里面原本放着的应该是印章之类的东西。”他从怀中掏出刚才的地图,细细嗅闻:“地图上也有,可见印章、信笺和地图是放在一起的。他被我们撞破又掉落地图,只来得及拿走印章。” 我端起铁盒,摸着上面昙花一般的纹样:“这盒子看起来不大,但是重量不轻,怪不得他没有直接拿走,这是灵鹫宫的独有的花纹吗?” 楚赦之突然想起一事:“说来我也曾听过些传闻,据说灵鹫宫实际上并不在天山,而是在沿海的某个地方,秘密掌握着许多沿海小门派,东南漕运里总会出现灵鹫宫的影子。结合她们说这是灵鹫宫第一次参与中原正派的会议......我想,这位假死的大师兄此行另有目的。” “朝廷要开海禁,江湖也开始动了,谁能占得先机,将来就能分到更大块的肉。世人逐利,再仙风道骨快意恩仇也要吃饭,灵鹫宫的加入已经表明了大部分江湖人的态度,也佐证了他们对沿海漕运的掌控不是假的。问题就是,要怎么名正言顺地跟朝廷去分这块肉。”我喃喃道:“如果是我的话......怎么才能拿到更多呢?假死,就是将行动由明转暗,什么事非要用这种方式避人耳目呢?” 楚赦之叹息道:“现在我们掌握的东西太少,站在这儿瞎推断也没太大用处,不如先来看看这封信笺上写了什么。” 我探头,这张带着梅香的信笺上用娟秀的小楷写了一首词,楚赦之缓缓念道:“小窗前,疏影下,鸾镜弄妆初罢。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暮江寒,人响绝,更看朦胧微月。”我接过信摩挲,暗暗记下此人写字的习惯:“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字里有情,写下这张信笺的人当时很幸福。 楚赦之道:“向子諲的词,看字迹应当是一位女子,和重要的印章和地图放在一起,看来这位女子在他心中分量不一般。” “你也认为这是一个女子写给他的诉情信么?”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猜测,我看着信笺被摸得微卷泛黄的边缘,感觉有哪里不对,一时却说不上来:“有点奇怪,相看一笑温......以玉腰奴和照夜清口中对大师兄的形容,我不觉得这是写给他的。” 楚赦之歪头想了想:“也许是因为......相恋的时候看什么都是好的?” “我总感觉这张信笺出现在这个盒子里的原因不简单,罢了,还是放回原处,看看照夜清的反应再说。”我感觉这个房间已经没什么可搜的了:“走,去别的房间看看。” 其余的房间没什么可说的,玉腰奴和照夜清的房间被我们重点关照,但遗憾的是除了在照夜清的房间里翻出了比旁人多了将近一倍的伤药外,其余都是些女子养颜的东西,没什么发现。 楚赦之长出一口气,见窗外曙光已现,抻了个懒腰:“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玉腰奴还躺在那里,别人发现了我可说不清楚。” 我调侃道:“大名鼎鼎的风流浪子楚大侠也会怕那些虚名?” “以前是不怕的,不过现在嘛......”楚赦之笑睨了小和尚一眼,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一套说辞:“大会上认识的人太多,我不想太尴尬。” “其实也不急着回去。”天光乍现,天水镇上的一些小商贩已经出摊了,走在回龙台观的路上,我在一个卖糖饼豆花的小店停下了脚步:“我记得你昨晚没吃饭,不如点一些填填肚子,如果昨晚有人看到我们出去也好解释,楚大侠是因为饿肚子才偷偷下山的。” 楚赦之没有拒绝,点了一份三鲜豆皮和一甜一咸两碗豆花,还有两份干拌面,随意地在窄小的木凳上一坐,动作优雅而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吃完擦擦嘴,悠然道:“这个理由听起来未免太不符合我楚赦之的名气,不如说我改了口味,半夜带着小和尚下山偷腥,岂不更妙?” 我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舀着自己那份甜豆花食不知味地咽了几口,才迟疑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刚才......是在调戏我吗?” 楚赦之看起来无辜又欠揍地眨了眨眼睛,一双桃花眼不见一夜未眠的疲惫,反倒盛着一丝星光:“不可以吗?” 很难描述这四个字被他说出口时我的感受,我真的很想问问他到底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可张嘴时却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不可以。” 不是吧?不会真是我想的那样吧!我紧张地看着他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出开玩笑的痕迹。果然,楚赦之扑哧一笑:“随口一说罢了,小和尚你这么紧张,不会是对我动了俗念了吧?” 我没从他脸上找出什么失落之色,松了口气,在桌底狠狠踹了他一脚:“下次再拿小僧练手,小僧就揍得你满地找牙。” “嘶——好痛,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楚赦之用笑容和倒打一耙的话术成功掩饰了一瞬间的黯然,正想继续说笑,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一丝动静:“九谏,有人来了,是冲着我们来的。” 随着来人的接近,我也听到了声音,循声望去,来人一袭青衣策马而来,已不见昨日初见时那般出尘之态。楚赦之起身,神情严肃:“桑稚,观中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陆桑稚额发被汗水沾湿,眼眶微红:“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赦之兄,我师弟,他失踪了!” 第52章 第二名死者 陆桑稚口中失踪的师弟便是第一具剥皮尸出现的那晚,吃坏肚子缠着陆桑稚一晚上的那个小师弟。他今年不过才九岁,刚入青城不到一年,受不了道士清心寡欲的生活,十分馋嘴。这次道法大会他好不容易下山一趟,背着领队的大师兄陆桑稚偷吃了不少荤腥之物。其实陆桑稚并非不知,毕竟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没理由只有师弟一个人闹肚子,但他怜悯小师弟从前孤苦无依,趁着没有师父管束,乐意让他松快些。没想到出了命案后,小师弟竟还惦念着自己偷藏在厨房的烧鸡。 陆桑稚白天用观气之术看过楚赦之后身体一直有些不适,晚饭过后自己打了一会儿坐,又被一些同辈拉着论了会儿道,入夜才发现小师弟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出事的厨房里也没有他的人影。小师弟正是贪玩的年纪,白日里也被拘着没去发现尸体的现场,意识不到恐惧,自己跑去玩也是有可能的。白天客居龙台观的一众门派已经受过惊吓,入夜更不便大张旗鼓地打扰,更别提还有闹出一场乌龙的可能。陆桑稚只好将几名武功说得过去的师弟们叫起来,尽量不打扰他人地搜寻小师弟的踪迹,可是找了一晚上,那个馋嘴的小师弟好像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平罗山上,陆桑稚实在没有办法,从楚赦之和我的交谈中推测出我们会趁夜调查灵鹫宫众人曾住过的客栈,便急匆匆地来找了。 “烧鸡还在这里,昭徽却不知道去哪儿了。”陆桑稚对自己带来的最小的师弟十分在意:“都怪我,昨日知道他身体不舒服就应该多看着他些......” 另一个青城山弟子羞愧地低下头:“怎么能怪大师兄,和其他门派交流本就是师父给您的任务,是我没有看好小师弟,我以为他只是贪玩,还嫌他事多,都是我的错!” 我微微皱眉,耐着性子上前道:“好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昭徽小施主,昨晚谁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 那个羞愧的青城山弟子道:“是我,昭徽昨日下午就已经活蹦乱跳的了,晚饭时他看到大师兄有些精神不济,闹着说都是没吃好的缘故,趁着我晚饭后去解手,他自己一个人跑了。我嫌他烦,想着一个小孩子最多是去后厨偷吃,就没有追。” 我非常理解他此刻的懊恼,昨日晚饭后离开,距现在已经超过三个时辰,若真有什么意外......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烧鸡被动过。”在我们说话时,楚赦之一直在勘察现场痕迹:“他藏得地方虽然不显眼但也并不难发现,我昨晚也看到了,但我看到的时候,烧鸡有两只。” “地上没有被拖行的痕迹,但有些地方干净的不正常,这里被人清理过。”我想到那张人皮被找到的地方,心下一沉——炉灶里是个很没新意的地方,但没新意却也恰巧证实了那里优秀的隐蔽性,我把手伸到灶台下掏出里面所有的木材,无需一根根摆开,武林中人良好的视力令众人一眼就看到了中间夹着的那根带着暗红色血迹的擀面杖。 长久的静默中,一个龙台观的道士带着最坏的消息来到了我们面前:“陆道友,我们......刚才送菜的仆役在山下发现一个孩子的尸体,穿着......青城山的道袍。” 此时大部分人已经听到了响动,厨房外围了许多好信之人,陆桑稚的嘴唇被他抿得发白,一言不发地冲开人群向山下跑去,其余青城弟子和楚赦之紧跟着追上。我看了他们离去的背影一眼,默默将自己隐入人群当中。 “九谏师父,您不跟上去吗?”一个轻柔和缓的女声从身后响起,我笑了笑,低声念了句佛号:“姜施主,小僧在等你。” 换上一身灰色修身长袍的照夜清比昨日初见时素净了许多,她本就长得清冷,如此打扮竟不像是以“诡谲”闻名的灵鹫宫弟子,而是一个看淡俗尘的女道。 “等我?”她露出了些意料之外的惊讶之情:“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令九谏师父感兴趣的地方吗?” “把对象从楚赦之换成小僧,就这么不情愿吗?”我淡淡地看着她:“楚赦之虽然怜香惜玉,但他对美人的欣赏不会敌过对真相的追寻,尤其是令他朋友难过的凶手的同伙。” 被这双暗红的眸子盯住的瞬间,照夜清背后冷汗直冒,她不明白自己的危险感应为什么在这个一听步伐就知道武功平平的和尚身边响得如此剧烈。她这才真正地正视眼前的僧人,而不是把他看作楚赦之的跟班。 清晨的阳光没有遗漏地洒在众人身上,本应是再舒适不过的温度,照夜清却寒毛直竖,昨日她只觉得这个僧人俊美的不似凡人,却被他看似温吞的气质欺瞒,没有注意到他的五官美的如此有攻击性,在那双如血一般的凤眸注视下,照夜清有一种浑身都被看透的恐惧感——如同在照一面镜子,她从中看到了一片浑钝缠绕的黑丝,那是她心中的欲念。 照夜清猛地后退一步,错开视线的交流,冷汗从额头滴落:“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个孩子才九岁,只有九岁,能和什么人有仇怨以至于要杀了他呢?当然,杀人的理由不一定要有仇怨,或许......只是因为他去拿自己偷藏的烧鸡时,看到了一些人不想被发现的秘密,就此被灭了口,你说是不是?” “......”照夜清勉强扬起一个笑容:“我刚刚想起,灵鹫宫还有许多东西落在了天水镇的客栈里,眼下恐怕没人顾得上我们,九谏师父,可否陪我去取一趟?” “乐意之至。”我双掌合十,露出了一个完美的虚假微笑。 ———————————————————— 陆桑稚将小师弟的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握剑时从不颤抖的手在摸到师弟后脑那深深的凹陷时抖得不成样子,楚赦之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无力地安慰道:“节哀。” 泪水滴在昭徽再也捂不热的小小身体上,陆桑稚抱着尸体起身,一根没有动过的鸡腿从昭徽怀中滚落在地。陆桑稚看着那根鸡腿,轻声道:“昭徽......是师父从青城山下的乞儿堆里找到的,师父没时间带,便一直交给我养。青城山上少食荤腥,他却觉得人只有多吃肉身体才健康,这次也是攒了很久的钱,软磨硬泡好几个月师父才让他跟我一起出来。前天晚上闹肚子时他向我保证过不再偷吃东西,是看我气色不好他才会执意去找那两只鸡给我补一补油水......若早知如此,我就是被他怨恨也不会带他来平罗山。” “没人会很这么大点的孩子有仇怨。”楚赦之艰难道:“如果不是九谏找到了凶器,恐怕此事会被认为是失足掉下山的意外,毕竟山上木石众多,滚落时后脑遭到撞击并不罕见。我想......昭徽很有可能是昨晚看到了什么被人灭口,也许昨晚,他见到了剥皮鬼的真身。” 清修二十余年,陆桑稚第一次体会到澎湃的怒火在胸中爆发的感觉。他咬牙看向楚赦之:“赦之兄,还请你尽力找出杀害昭徽的人,青城山上下......与剥皮鬼不共戴天!” 第53章 变假为真 “那青城山的小道士死的确实可惜,不过我昨夜不曾出过房间,他的死与我何干?”照夜清目视前方,平罗山上那一瞬的慌张好像已经被她抛诸脑后:“九谏师傅还是不要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小女愚钝,听不懂您的暗喻。” 嗯......这就是有信心随时把我灭口的底气吗?我微微一笑:“小僧建议女施主把手指从左袖里的那柄袖箭的机关上移开,杀了小僧,你一定会后悔。” 照夜清下意识地猛地把左手缩到背后,发现自己的反应太过明显,她带着恼怒和不敢置信地目光瞪向我:“你怎么会知道!这是我花大价钱从黑市上买的西方魔教的圣器,卖家说这种袖箭全天下不超过三个!” 我从她左手无名指上的莲花链戒上淡淡扫过:“小僧十三岁时,为一名四处走镖的女镖师设计了一款美观和隐蔽集合与一身的袖箭,改善了市面上大多数袖箭的沉重感,并在用链子连接的戒指上加了一个莲花形的瞄准器,比起杀人的暗器,它更像一件符合大多数女子喜好的首饰,也更容易令人忽视。因为当时那位女镖师走得急,所以我只做了三套,如果你的莲花戒内圈有一个椭圆形的印记,那这枚袖箭就应当是我亲手所制。” 照夜清不信邪地摘下戒指摸索,果然发现了一个简洁的椭圆形小圈:“所以这个印记的含义是——” “自然是光头。”我用手指轻轻挠着下巴,作出回忆的样子:“是挺久之前的事了,小僧还记得当时那位镖师说,锻造武器的师父一般都会在武器的某个地方留下自己的记号,小僧觉得有趣,又不想暴露身份,干脆刻了一个椭圆,果然没有人想到它代指的含义,大多数人还以为制作它的人出自以日月旗为教徽的西方魔教呢。” “你......”照夜清一时语塞,杀意却已经淡下去不少:“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含笑望着她警惕的眼神,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施主看不出来吗?小僧是如假包换的和尚,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是唯一能帮你的人。” 照夜清嘴硬道:“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需要你帮的。” “你的心已经乱了,为什么不听我说完呢?”我了然的看着她:“就比如......把你心里正在想的那件事,从假的变为真的。” “!”照夜清神色大变,她揪着我的僧袍快走几步,把我按到一个无人的小巷中,惊疑不定地揪着我的领口:“口说无凭,我可以不认。” “不等小僧将你心里想的那件事说出来吗?”我将双手举高,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嘴里的话却全然与“无害”这两个字相反:“小僧是从你师姐昨夜来找楚赦之起怀疑的,如果说是一心为自己人遮掩,以女施主的智慧,做得未免太过生硬着急。你既想让我们发现不妥,又不能让纰漏明显地出现在自己身上。照夜清姑娘,你在灵鹫宫的日子,过的很艰难吧。” “不要叫我照夜清!”她爆发出一声压抑地尖叫:“花蝴蝶,萤火虫,我们在那个老瘟婆眼里不过是玩宠一般的存在,外表光鲜,但只要一个举动不合她心意,就像小虫子一般一捏就死,玉腰奴愿意当个宠物,我不愿意!” “......”我在她绝望的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轻轻一叹:“是小僧的错,敢问施主芳名?” “姜夙萤。”一滴泪在眨眼时掉落,她制住我的手无力地松开:“我本名姜夙萤。你猜的没错,观沧溟,也就是我大师兄并没有死。我不知道他假死的原因,但是,我想杀他。” 我问道:“剥皮鬼是你师兄吗?” 姜夙萤摇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很清楚他没有那个手艺。只是昨日我们上平罗山之前,我收到了他托人给我的字条,要我想方设法将死者的身份甩到他身上,拖住楚赦之,不要让他发现真相。”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你鼓动你师姐去对楚赦之施美人计,是想试探楚赦之是否如传闻当中一般敏锐,对吗?” 姜夙萤嗤笑一声:“没错。玉腰奴那蠢货胸大无脑,却实在美丽,不少男人都很吃她那套。我想找一个合适的盟友,自然要试探他的人品本领,却没想到,是你先发现了我。” 我想到昨夜玉腰奴的表现,不禁失笑:“不,不是小僧先发现了你,只是楚赦之被青城山的小道士之死绊住了脚步,让我先找上了你。” 姜夙萤怀疑地看向我:“你和楚赦之不是朋友?有什么事要瞒着他来找我?” “说瞒着他也不至于,不过是我二人关注的侧重点不同。”我微微挑眉:“关于你知道的剥皮鬼之事,我不会对他隐瞒。我更在意的是,灵鹫宫此次参加道法大会真正的来意。” 姜夙萤双眸危险的眯起:“你究竟是谁?” 我闲散地靠在小巷斑驳的灰墙上:“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一次,我也回答你了,小僧是一个和尚,仅此而已。” 姜夙萤审视地来回打量我好几眼,妥协般地开口:“你可以看作是灵鹫宫下一任宫主的考核。只要观沧溟完成宫主的任务,他回去之时,就是继任宫主之日。” 我唇角轻扬:“让小僧猜一猜,宫主的任务......是不是叫他整顿沿海港口力量,在朝中寻得一位助力呢?” 姜夙萤瞳孔巨震,几番欲言又止:“如果你只是一个和尚,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这种机密要务灵鹫宫宫主是根本不会让她知道的,若不是她的人手偷偷给她传递消息,连她都会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为什么这个和尚一下就说中了? “所以说,你并没有想到杀了观沧溟之后的下一步行动,如果姜姑娘真的想取其而代之,连这个都不想好可是不行的。”我轻笑一声,转身离开小巷:“不是要去取东西吗?我们边走边说。” 第54章 合谋 “掌门印?师父把掌门印都给他了!”姜夙萤不忿地将那盒子扔回床上:“我就知道,那老瘟婆一向重男轻女,在她眼里只有观沧澜是她的徒弟,我们都只是可有可无的玩宠罢了。” 我将她外露的情绪尽收眼底,俯身从铁盒中拿出那张写着情诗的信笺:“昨夜有一个使飞爪百链锁的黑衣人来此取走了印章和一份与沿海港口有关的地图,不过他被楚赦之和小僧撞破,留下了地图和这张纸。小僧认为,无论你与你师兄的实际关系是好是坏,作为他的师妹,还是你更了解他的人际交往,这张纸上的字迹,姜姑娘是否会觉得眼熟呢?” 姜夙萤目露挑衅,信笺一头被我拿着,一头被她用两根手指夹住,却没有使力:“不好意思,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不如你先给我看留下来的那张地图,等看完了,或许我会记起来一些也说不定?” 我就知道她会再挣扎一下,虽然没什么用处,歪头无辜一笑:“这样重要的证物,小僧怎么会放在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身上呢?” 姜夙萤的手立刻放下:“在我看到那张地图之前,一切免谈!” “嗯?姜姑娘为什么认为你在小僧面前有谈判的资本呢?”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替她算账:“第一,我们之所以会认为第一具尸体是观沧澜,皆是因为你的误导,如今我们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那具尸体不是你师兄的,但凭借楚赦之在江湖上的威信,只需要说出疑点和推测,灵鹫宫剩下的人都会成为众矢之的。是凶手还是受害者,只在楚赦之一念之间。” “第二,”我看着她越发难看的脸色,慢吞吞道:“青城山小师弟的死虽然非你所为,但你到底隐瞒了非常关键的事——第一具尸体的身份。你说不清楚观沧澜现在身在何处,在剥皮鬼一案中做了多少,如果玉腰奴知道观沧澜没死,且将替他打掩护的事交给了你而不是她,会不会妒火中烧,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在陆桑稚失去师弟的愤怒上再添一把火,让你百口莫辩?要知道,道门四派虽偶有争论,却仍是同气连枝,被青城山敌视等于被道门、以及与道门交好的所有门派的排斥,灵鹫宫加入武林正派后的所有计划在第一步就全盘崩坏。那你便不止没有完成观沧澜的任务,还破坏了灵鹫宫宫主交给他的任务。无论之后楚赦之是否能将他和剥皮鬼绳之以法,灵鹫宫都不再有你的容身之处了,或许......还会受到灵鹫宫宫主的追杀也说不定哦?” 姜夙萤恨恨地看着我无害的笑脸:“那也应当是楚赦之与我谈判,而不是你。难道你可以代替楚赦之的态度吗?” “那你要像玉腰奴一样,去色诱楚赦之吗?”我弯腰直视她的双眼:“可以哦,姜姑娘的容貌并不输你师姐多少,泪水和智慧更是打动一个男人的加分点。如果你眼中没有这么多的屈辱和不甘的话,就尽管去做吧。” “我......”姜夙萤刚想反驳,却突然怔住了,她眼中的敌意化为点点茫然,看上去竟有些懵懂:“我的眼神看起来......真的很屈辱吗?” 我也被她的反应弄得猝不及防,愣了半天才撇开头,回答道:“很屈辱,光是提到那种事,就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我叹了口气:“这样的话,也许小僧能够猜出你经常受伤的原因了呢。” 对于玉腰奴来说,通过美色来驱使他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如呼吸一般生来就会的技能。而姜夙萤不同,她虽然明白如何利用自己的魅力,可打从心底里抗拒这样的行为,以至于当她不得不讨好一个人时,那种不情愿会从眼神和举动中不自觉地转达出来,勾起旁人心中的施虐欲,以至于当她想得到一样东西时,往往要比玉腰奴付出更多代价。 她轻轻从我手里抽出那张信笺,在阳光下照了照:“这不是灵鹫宫任何一个人的字迹,底层弟子也用不起这种熏香的水纹纸,大概率是观沧澜自己收藏的猎艳对象的东西。不过......和掌门印放在一起吗?这不像他的作风。” 姜夙萤突如其来的配合令我不解地挑了挑眉,但没有过于纠结:“在你眼中,观沧澜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条惯会装模作样的疯狗。”姜夙萤面无表情道:“看似风流多情,其实只是喜欢收集每个人最极端的情感。当他瞄准一个猎物时,一开始百依百顺,哄的人意乱情迷,然后再欣赏她们被抛弃时的模样。你们应该翻到那一衣柜的荷包了吧?还有一些不方便携带的东西被他放在灵鹫宫,那都是他的战利品,玩弄他人感情的证明。但他绝不会真的把猎艳对象的东西看得和掌门印一样重,最多是哄人的时候把信物随身携带罢了,所以我觉得很奇怪,像他那样的人渣,根本不会真正地去爱一个人。还‘相看一笑温’?”她嗤笑一声:“笑死人了,他最装模作样的时候也说不上温柔。” 姜夙萤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过......这张信笺会不会是什么人的把柄?” 我双眸一亮:“你是说,这有可能是他掌握的关于某人的把柄?” 姜夙萤点头:“这是我觉得最有可能的猜想。小时候我做错了事被他要挟,他就会把证据藏在师父房间的花盆底下。” 若真如姜夙萤所说,这张信笺会与剥皮鬼一案主谋的身份有关吗?我若有所思地将信笺放入怀中:“他一定还会再联系你的,你决定怎么做?” “如果我帮你们做一个局,你们能保证抓住他吗?”姜夙萤问道:“最好是能借楚赦之和陆桑稚的手杀了他。” “杀他容易,你的境遇却不一定会因他的死变好。”我淡淡道:“你有没有想过,灵鹫宫为何会突然参加这一届道法大会,观沧澜又为什么非要在执行一个关乎他能否担任掌门的任务时扯进‘剥皮鬼’一案,对武林正派明表亲近,暗里破坏,如此矛盾的行为,他究竟想做什么,背后会不会另有缘由?” “你师父还活着,若她不愿意,死一个观沧澜,还有观湖泊、观小溪,你永远无法得偿所愿。除非你能掌握能与你师父匹敌的势力,彻底推翻她对灵鹫宫的掌控。” 姜夙萤道:“你能帮我?为什么帮我?我又凭什么相信你?这种事,连楚赦之也不能轻易做到吧。” “有些事,楚赦之做不到,但我可以。”我微微一笑:“至于为什么帮你......你以后会知道的。” 第55章 泥坑血衣 在陆桑稚的小师弟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以孤穹道长为首的白云观道士们来到了平罗山山脚,龙台观观主亲自来迎,苦着脸讲述了接连发生的两起命案。 “孤穹师兄,若再发生一起命案,这道法大会恐怕就办不下去了!”龙台观观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论辈分却是小他十岁的孤穹道长的师弟,不仅如此,龙台观虽是他的主场,但关于道法大会的诸般事宜仍要询问孤穹。 孤穹道长长须飘飘,一派仙风道骨,闻言脸色也不好看:“还不曾查出凶手吗?谁这么大胆子,敢在道门盛会上打我们的脸?” 龙台观观主已有十几年没见过这样恶劣的凶案,一时六神无主:“青城山因为此事震怒不已,誓要查个水落石出,我们要不要......报官?” “报什么官?你想彻底毁了这次大会吗?”孤穹道长恨铁不成钢:“道门可以亲近尊重皇室,却不能事事依靠朝廷,更何况还有一品阁这种和朝廷有旧怨的门派,一旦报官,我们在江湖中的声望会大大降低,你想被他们骂成朝廷的走狗吗?” 龙台观观主在心中将太上三清拜了个遍,祈求事情能水落石出:“看来这血月食的确是主大凶的,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楚大侠了。” “我听说,楚赦之刚在西北做了件大事,”孤穹道长沉吟道:“也许这次风云楼不参加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借天象之说装神弄鬼,背后之人其心可诛,若非七皇子已经确定会出席最后一天的开坛做法,我都想取消这次大会了。” 龙台观观主欲哭无泪:“既然圣上都派了皇子参加,当初何不直接将大会设在白云观,贫道这间小观可装不下这么尊大仙啊!” 孤穹压低嗓音斥道:“别乱说话,血月食这样百年难遇的天象,我们若在皇城边上作法,圣上本人难免迫于民间压力亲自前去,正是因为他不愿,所以才设在这远离上京的平罗山。路途遥远,只需派一位皇子替他,就不会让天下人认为他轻视道门......” 二人窃窃私语,没有注意到十几米处一棵枯树下,一名十六七岁的紫眸少年笑嘻嘻将全部的对话收入耳中,对一旁的严肃侍从悄悄吐槽:“阿洛,这就是中原正派啊,他们怎么这么听中原皇帝的话,不像我们日月圣教,向来说一不二,国王要是不听话,父亲就能直接换个人上去。” 名叫阿洛的侍从长相老成,不过二十有二的年龄,站在他的少主身边却神似少主他爹:“算阿洛求您了,中原正派本就对咱们圣教视如寇仇,刚才在镇上还听说最近出了个剥皮鬼,咱就别去凑这个热闹了成吗!这不是等着别人把脏水泼到头上吗?” “才不要!”紫眸少年笑的时候露出一颗小虎牙:“本少主来这里就是为了凑热闹的,热闹不大我还不去呢!” “正好,我早就想见识一下大名鼎鼎地江湖神探楚赦之,还有整个门派都是美貌道姑的峨眉派、青城山千年难遇的剑道翘楚陆桑稚、中原消息最灵通的一品阁......我想见的人可太多了,好不容易有个一次就能把他们全见完的机会,本少主绝对不会放过!”紫眸少年扳着手指一一数着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眼珠滑溜溜地一转:“而且中原有句古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本少主得先了解他们,以后才能帮父亲对付中原武林啊,你说对不对?” 阿洛多了解他啊,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劝不动了:“唉,但愿您真是为了圣教考虑,而不是来这儿浑玩儿的。” “走,我们上山!”紫眸少年从阿洛身上背的布袋子里掏出两张请柬:“昨天那两个聒噪的傻子真是崆峒的人?” 阿洛目露讽刺:“少主可知崆峒派为何不上龙台观住?他们门主前段时间不知道做了什么,把门派大半资金泼水一样丢了出去,血本无归。现在连道法大会的请柬都被拿来偷着卖给一些想见世面的人,不过也幸亏是这样,我们才能这么轻松地拿到请柬。” 二人边走边说中原武林鲜有人知的一些糗事,紫眸少年吃瓜吃得不亦乐乎,不小心脚下一滑,险些摔进泥坑,他步履轻灵,连换几个步法,踩着泥坑边上的一根枯枝平衡下来,他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差点把衣服弄脏,不然还要下山再抢一套。这些中原道士磨磨唧唧的,去道观还得穿的‘庄重’,真不嫌麻烦。” 阿洛却没有接他的话,略显凝重地看着差点把紫眸少年绊倒的罪魁祸首——一件几乎被埋在泥坑里的衣服,只露了一个袖角在山路上,被山间的露水打得湿滑,被少年踩了一脚,反而从泥坑里拽出来了不少。 紫眸少年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里闲不下来:“霍,别是什么耐不住清规戒律的野鸳鸯在山里野战,把衣服都——”后面的话被他咽回嘴里,狐疑地看着衣服上那不属于泥水的颜色:“有血?” 他不再说什么野战的俏皮话了,阿洛将这看不住原本颜色的衣服用一根枯树枝全部拽出来——再怎么激烈的野战也弄不出这么多血,像是在血缸里洗过一般,再结合它被仍在难以察觉的坭坑里,紫眸少年倒吸一口凉气:“要不要打个赌,这东西有几成可能是‘剥皮鬼’扔在这儿的?” 不等阿洛回答,他自言自语道:“本少主赌十成,你呢?” “这赌盘开不起来,”阿洛皱眉:“我也赌十成。” 紫眸少年不嫌脏地蹲在血衣旁边:“也就一个袖口能看出本来的颜色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身上抢来没多久的衣服:“这是藏蓝色的......道袍吧?这儿还有磨损,不是刚做的新衣服。那也对不上啊,我怎么听说死的人一个是灵鹫宫的人,一个是刚九岁的小孩子?” “这就很有意思了,是还有具尸体没被发现,还是龙台观中有人在说谎呢?”紫眸少年兴致盎然地摸了摸下巴:“这衣服不好带,阿洛,我们把它换个地方藏起来再上山。” “道法大会,哼哼——”紫眸少年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 第56章 我要把他抢回去! “这位姐姐,请问你知不知道楚赦之在哪里啊?”双眼蒙着白布的少年可怜兮兮地撅着嘴巴向一位女道卖萌:“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想要找他,可是这里人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个是楚赦之,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带我去找他呢?” 虽看不见眼睛,但少年黑发红唇,高鼻剑眉,生的一副好相貌,白布又为他增添了一丝惹人怜惜的病弱感,令女道瞬间母爱爆棚,耐心道:“他正陪着青城山的人找寻剥皮案的凶手,现在这里想找他的人太多,恐怕你要排队了。” “哦?”蒙眼少年,也就是怕自己异于常人的瞳色太过引人注目所以稍作遮掩的紫眸少年歪歪头:“找他的人很多吗?难道都是为了剥皮鬼的事?” 女道掩唇一笑:“并非如此,除了神探之名,楚赦之的红颜知己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多,若非出了剥皮鬼这样的案件,他恐怕更脱不了身了。” 紫眸少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我就去和那些姐姐们一起等他好了。虽然......”他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如果不快点找到我,他会后悔的。” 女道欣然为他带路:“看到那片桃树了吗?想要找楚赦之的人都被暂时安排在那里,我就不过去了,女人的醋意可以很大的,我可不想被误会。” 紫眸少年谢过女道,向那片桃花林走去。不得不说,龙台观虽然出现了命案,可景色着实不错,山上温度远低于山下,六月初桃花方才盛开,花下玉人林立,云鬓乌发,各色美女风情不同,聚在一起百花齐放,争妍斗艳,可谓是人比花娇。 紫眸少年虽是日月圣教少主,这么多风姿迥异的美女齐聚一堂的阵势也是第一次见,蒙在内有乾坤的白布下的眼睛眨都不舍得眨一下,对刚刚赶到的阿洛道:“阿洛,我好羡慕楚赦之啊,他是怎么做到被这么多人喜欢的?” 阿洛将卷发束起,已经完全是一副中原武林人士的打扮了:“少主,放心,以你继承了教主的容貌风采,你长大之后也会有这么多红颜知己的。而且......人太多也不是件好事,你看,她们好像吵起来了。” 紫眸少年果然看到有几名女子之间已经开始推搡起来,走近一听,果然十分热闹。 “明明想得都是一样的事,你们忸怩我可不,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楚赦之,灵鹫宫和青城山出了什么事与我无干,我才不管,大不了找到楚赦之我就下山便是!”一名一看就十分泼辣的姑娘指着另一人柳眉倒竖:“凭什么把我扔在这里看着这个假惺惺的女人抹眼泪啊!” “黄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说?”一旁劝架的人试图将她的胳膊压下去:“玉姑娘她们刚刚失去师兄,正是伤心的时候,你说话也太不饶人了!” “伤心?伤心还有功夫去爬别的男人的床?”黄姑娘冷笑:“玉腰奴?叫的倒好听,不就是一只看着男人就想贴上去的花蝴蝶吗?今早可有不少人看到你从楚赦之的房间里出来,不过他好像也并没有碰过你,不知道是不是他也觉得你心肠歹毒,自己师兄前脚刚死后脚就能去和别人谄媚,你猜这里有几个人看得起你这样的狐狸精!” “够了!”一名远远走来的蓝袍女子喝住了姓黄的姑娘:“妙卓,我带你来大会是为交流武学,不是为了和他人争风吃醋的。” 紫眸少年循声望去,来人头戴素银冠,腰系软剑,袖角有云纹,一看地位就不低,果然,桃树下三分之二的女子见到她都起身行礼:“见过慕前辈\/慕师姐。” 紫眸少年悄悄问阿洛:“她是谁?脸上都有皱纹了,看起来好严肃。她应该不是楚赦之的红颜知己吧?” 阿洛看着那枚素银冠,将江湖中姓“慕”的女侠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她应该是峨眉派的三把手,慕锦霞。她曾嫁过人,因为那人不是武林中人,所以身份不曾查明,六年前她夫君亡故了,她便重新回到峨眉掌管弟子琐事。” “师叔,难道你也觉得我刻薄?”姓黄的女子委屈地撇嘴:“我是嘴毒了些,可事也是她做出来的,灵鹫宫果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名门正派......” 慕锦霞冷冷一横:“你还说?” 黄姓女子彻底噤声,慕锦霞对正抹眼泪的玉腰奴略略低头:“是我管教门下弟子不力,让文姑娘受辱,慕某代她向文姑娘道歉。” 玉腰奴其实根本不把黄姓女子的话放在眼里,她在灵鹫宫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话多得是,只不过现在势单力薄,不发挥弱者的优势就太可惜了,她抹着零星几滴泪水,刚想借坡下驴,听到慕锦霞的话却是一愣:“慕前辈怎知我原本的姓氏?” 慕锦霞顿了一下,自然道:“偶然看过名单,便记下了。文姑娘,慕某便先带这个不肖弟子回去训斥了,失礼之处请多包涵。”她不愿在这里多待,给黄妙卓使了个眼色,和来时一样匆匆离开。 “师姐?”身披素色长袍的姜夙萤姗姗来迟,走到玉腰奴身边面露关切:“我来晚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玉腰奴想甩开她的手,顾及周围众女视线,不愿再被人看笑话,倒是没有摆脸色,柔柔道:“没什么,只不过和一个峨眉弟子发生了些口角,倒是师妹,你方才去哪儿了?” “楚大侠和陆道长在为师兄和那个小道长的死奔波,我做不了什么,便和九谏师父一起为诸位做了些点心聊表心意。”姜夙萤对桃树下其余女子屈膝一礼:“我们灵鹫宫的事令诸位女侠受惊了,小小赔礼,还望诸位不要嫌弃。” 其他姑娘也不会真的撂她的面子,当即便有人亲切地扶起她:“这是什么话,你们本就是第一次参加道法大会,遇上这样的事实在倒霉,我们又能被吓着多少呢?” 阿洛赞许地点点头:“这个新来的姑娘倒是比她师姐惹人喜爱多了。”他等了半天,发下往日嘴一刻都闲不下来的少主已经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了。他惊奇地转头看去,只见十六岁的小少主愣愣地看着新来那位女子身后—— 一个身着月白僧袍的和尚伫立在花开烂漫的桃树下,身材挺拔清隽,仿若修竹。山间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叶,投落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僧人俊逸如画的眉眼上,琼枝一树,不染尘埃。 “这才是庸粉丛中真绝色啊......”紫眸少年猛地转头看向阿洛,扯着他的手激动道:“阿洛,我对他一见钟情了!我要把他抢回圣教!” 第57章 师兄的提醒 “阿嚏——”此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某个魔教少主盯上了,歉意地对一位正准备拿一碗玫瑰双皮奶的女侠道:“对不起,这位施主,小僧给您换一碗吧。” “没关系,刚才你已经侧过头了不是吗?”笑起来很英气的女侠豪放地接过碗,将双皮奶一口气吸进嘴里,含含糊糊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喷到了我也不介意。” 啊......这......我嘴角微微抽搐,说实话,虽然这碗不算太大,但也是正常分量,能做到一口吞的姑娘,不,就算是男人也并不多见,这么看来......楚赦之的爱好......还真是......宽泛啊。 “你是叫......什么九吧?刚才听到了但我没记住,”女侠竖起大拇指:“你做的酪浆真好吃啊!能再来一碗么?” 我维持着完美的笑容:“小僧九谏,可惜,观中新鲜的牛乳不多了,小僧只准备了这些,没有多余的了。”我从竹篮里端出几盘点心:“姑娘若没吃够,不如尝尝这些。” 基本没有女孩会拒绝花样繁多又颜色好看的糕点,便是不太合口味也会尝一块,即便是豪放不羁的女侠也不例外,她双眼发光,指着一盘白中透紫的糕点道:“这是什么?” “施主指的这盘是桂花水晶芋泥糕,这一盘是蝶豆花山药糕,还有玫瑰水晶糕、枣泥山药糕,众口难调,如有不合口味的还请施主谅解。” 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像赵靖柔,所以我不禁多说了几句。 “请问,”一个纯净朗朗的少年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头看去,说话之人眼上蒙着白布,唇红齿白,微微扁着嘴巴对着糕点的方向,脸上尽是渴望的神色:“这个我可以吃吗?我好饿。” 盲人?我温和地让开一点:“自然可以。” 正和我说话的女侠好奇的看着少年:“你是哪家的人?你的眼睛怎么了?是有人伤到你了吗?” 装成瞎子的紫眸少年蒙在白布下的眼珠一转,憋出几滴眼泪:“是啊,我在来的路上被人伤到了眼睛,想找楚赦之帮忙查出凶手拿到解药,可我来的不巧,楚大侠在忙别的事,一时半会儿都见不到。” “没有哪个门派会让一个目盲的孩子自己上山吧,”女侠想了想,恍然道:“我知道了,你——”她向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拿的也是崆峒卖的请柬吧?” 紫眸少年:“也?” 我:“崆峒派卖请柬?” 二人同时抓住自己关心的重点,女侠看看我又看看蒙眼少年,伸出友好的手:“看在点心和用同样的方式进来的份上,我就直说了。在下高璃,是平阳王的护卫之首,此次奉命前来观察江湖新兴人才。本来混进这里还要乔装打扮,幸好崆峒派掌门缺钱,这请柬我五百两就拿到手了,还能顺道蹭吃蹭喝,要是没有凶案,这简直就是我做过的最轻松的任务。” “听他们说楚赦之这次前来,身边一直跟着一个长得好看的小和尚,应该就是你吧。”她从宽腰带里面掏出一块令牌证明自己的身份:“若没有这剥皮鬼,我也不会特意暴露这些。道法大会,可以只是江湖的大会,但加上血月食和剥皮鬼,就不能撇开朝廷。不过我人微言轻,要是强行把官兵带进观中调查,必定受到江湖人的抵触,闹出事来我一个小护卫也扛不住。今日我本来是想找楚赦之说明情况加入调查,可我刚说要找他,就被直接带到这儿喝茶赏花。说实话,要是没有任务在身我也乐得听她们唱戏,但剥皮鬼在这个时候出现,我若回去什么都说不上来就太对不起薪水了。你看,这个小兄弟正好也要去找楚赦之,不如你就带着我们两个一起去吧!” 平阳王沈宣泽,我那便宜父皇最小的弟弟,在封地荆州一缩就是十八年,怎么也会对这件事感兴趣?我不动声色地介绍自己,脑海中却想起了离开西北前四明师兄和我说的话。 ———————————————————— “师弟,”清瘦得都有些吓人的四明师兄道:“我已决定离开平溪寺,去彷兰陪伴师父左右,你在外可不必忧心了。” 我感动于他的苦心:“多谢师兄,这次劳烦于您,九谏深谢师兄厚恩,师兄,请收九谏一拜。” 他虚扶我一下:“师弟,对你来说,是九谏这个身份重要,还是六皇子的身份重要呢?” 我一怔:“师兄知道我的身份?” “你不必多心,师父或其他师叔都没有告诉过我,实在要说的话,便是我在泥婆罗做国师那几年多少也培养出了些对权势之争的敏感性。”四明师兄看上去就一副很累的样子,稍微说了些长句子便有点喘:“师父退隐时,我虽重伤不曾清醒,但事后比对时间,再加上师门突然的动静便能猜到一二。再加上你赶去见靖柔施主时面上的焦急之色,便足以确定了。” “我并非疑心师兄和师父,但其他人却实在无法相信,还请师兄谅解。”我低头一礼:“那么我便与师兄说句实话,在我心中,九谏和尚的身份比皇子身份更令我珍惜。” 四明师兄点头:“那若有一日,这两个身份应尽之责有所冲突,你会选择哪一方呢?” “佛祖怜爱世人,皇族也理当造福百姓,这两者之间有何冲突?”我反问:“当和尚也并非必须天天坐在庙里,不入世如何出世,这一点,曾为泥婆罗国师的师兄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四明师兄沉默地看着我,一向淡漠的眼中夹杂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那么,我明白师弟的意思了。” 我却被他的话语和眼神激出了一丝火气:“怎么,师兄也认为九谏没有佛缘吗?” 四明师兄轻叹:“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有与无皆在一念之间,师弟,你尚未开悟,师父不提,我作为师兄也不便多说。师父年岁已高,你既决意同楚施主一起游历,也别忘了常给师父写信。师父统共九个弟子,唯有你伴他最久,情谊非比寻常,不要令他太过挂心。此外,还有一事我不得不提醒你。” 我低头:“师兄请讲。” “皇室纷争暗潮不断,除了几位皇子,你还要小心平阳王。”四明师兄道:“当年因二师兄叛逃远遁西域魔教之事,师父欠下皇室一个人情,也是师父带你隐居彷兰的源头所在。多年前,我曾见过平阳王一面,能让师父欠下人情的人,绝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第58章 魔教少主 紫眸少年脸上洋溢的天真表情在高璃说出“平阳王”三个字时消失不见,我余光注意到了他那一瞬间的杀意,但他很快收敛了那丝溢出的杀气,高璃看过去时他还是那副好奇的模样:“诶?高璃姐姐是平阳王的护卫啊,那你肯定见过王妃吧?听说平阳王妃曾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我一直很想看看呢。” 高璃啧啧称奇道:“你这孩子知道的挺多啊,明明是十多年前的消息了,王爷把王妃藏得很深哦,江湖美人榜更新换代的太快,只要三年没有再露过面就会被人彻底遗忘,难为你还记得。” “啊,这样啊。”紫眸少年轻飘飘地丢下三个字,衣袖下的双拳攥得发白,他带着甜蜜的笑容摸了摸自己双眸上的白布,喃喃道:“决定了,等我的眼睛治好,一定要去王府拜访。” 高璃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楚大侠了!”紫眸少年准确无误地对上我的方向:“九谏哥哥,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你能带我去见楚大侠吗?” 刚瞎了没多久的人,会适应的这么快,连人脸的高度都找的这么准吗?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勾起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当然,不过,我们需要绕一下路,不然被其他女施主发现的话可要骂小僧了。” —————————————————————— “九谏,你回来了。”楚赦之意外地看向我身边的两个人,尤其在我与蒙眼少年牵着的手上顿了一下:“这二位是?” “平阳王府,高璃。”高璃率先站出来:“久仰了,楚大侠,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楚赦之看向我,我微微耸肩,示意她不是我这边的人。楚赦之明白了:“高璃姑娘也是为剥皮鬼一案而来?” “不是,我早就混进来了,只不过出了这件事就不能躲起来白吃白喝了。”高璃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对,轻轻在自己嘴巴上拍了一下:“哎呀,好像把我们王爷卖的太快了,不过你们都不是皇族的人,知道应该也没关系吧?” 不,在场就有一个皇上亲儿子呢。楚赦之呵呵一笑:“多一个帮手,楚某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姑娘既然早就在山上,按理来说,你未必没有嫌疑吧?” 身为皇上亲儿子的我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小僧听闻平阳王向来不问世事,为何会突然关注道法大会,还派姑娘暗中潜伏观察呢?”我眼中隐含机锋:“方才说话不便所以小僧没有揭穿施主,现在小僧已经带您见到了您想见的人,像好奇江湖新兴人才这样一听就是随便找的借口,就不必再提了吧?” 高璃看着我和楚赦之一唱一和,为难地挠了挠头,她看了一眼蒙眼少年纯真懵懂的表情,觉得没有什么威胁:“好吧,早晚也要告诉你们的,虽然这比王爷预测的要快多了。其实,王爷早就料到这次道法大会有很大可能会出事,所以先潜伏进来观察情况。” “哦?”楚赦之拿出扇子遮住半张脸,露出的一双桃花眼幽深如潭:“王爷早就料到道法大会会发生凶案?那王爷有没有料到凶手是谁呢?” 高璃浑然不觉自己在短短几句话中不仅把主子卖了,还给自己的嫌疑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西方魔教!这么残忍的手段,一定是魔教干的!” “咳,咳咳咳——”蒙眼少年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把正说的信誓旦旦义愤填膺的高璃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高璃关切道:“不会你的眼睛也是西方魔教弄伤的吧?” “......不是。”蒙眼少年终于不咳了,他放下捂住嘴的手,露出好奇的神色,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勾起的唇角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凭.....平时西方魔教不会随意在中原走动吧,姐姐为什么认为是西方魔教做的呢?” “自然是因为王爷发现了他们最近行动的轨迹!”高璃正色道:“一个月前,王爷发现本该龟缩于西域的魔教势力进入了中原,而且渐渐往这边靠近。一定是西方魔教贼心不死,想在道法大会上对中原正派下手,所以叫我暗中潜伏进来,一旦事态不对,就放出信号,襄助中原武林渡过难关!” 没有说谎的痕迹。我微微眯眼,如果不是她演技太好,就说明她是发自内心地在这么认为的:“如果小僧没猜错的话,王爷的原话是‘重要的话要在所有人最慌乱的时候说出来’吧。女施主之所以不想提前透露,是因为现在只有我们三人听到了,且剥皮鬼一案出现的太早,现在三清殿和佛门的客人还未抵达平罗山,对吗?” 高璃连连点头:“九谏,你猜的好准啊,虽然不能说一字不差,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我与楚赦之对视一眼,交换了彼此的想法,他开口道:“如此重要的信息,我们一定会重视。只是这消息若在现在就放出来,恐怕会引起众人恐慌,也会打草惊蛇,还请姑娘暂时和我们一同隐瞒,楚某以多年信誉发誓,一定会在最恰当的时机告诉武林中执牛耳者。” 高璃不疑有他:“那就拜托楚大侠了,我脑子不行,功夫却不差,要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楚大侠尽管吩咐就是。” 楚赦之想了想:“照姑娘所说,此次道法大会上一定有魔教的内应或叛徒,此人是男是女尚且不知。我与九谏皆是男子,若查到女子身上还是不算方便的。既然姑娘有心,不如替我们观察夜间可否有行迹诡异的女客,可好?” 高璃欣然同意,我轻轻拍了拍蒙眼少年的肩,把他往前推了几步:“那么,小僧和楚施主要解决这位小兄弟的事了。小僧对施针之术略有研究,或许需要褪衣,就请女施主暂避吧。” “九谏哥哥,”高璃走后,蒙眼少年拉着我的手轻轻摇晃:“你也认为剥皮鬼和那个小道士的死是西方魔教所为吗?” 楚赦之上前一步,巧妙地隔开我和蒙眼少年:“高璃天真,平阳王却动机不纯。不过你不必担心,楚某自信还是能够护住小孩子的。既然你要找我,现在就可以说了。” 蒙眼少年微微磨牙:“我已经十六岁,不是小孩子了。” “小僧相信,此事并非日月圣教所为。”被楚赦之护在身后的我淡淡道:“毕竟,魔教少主现在就站在小僧面前呢。” 少年猛地抬头,他一把扯开蒙眼的布条,紫眸中没有被识破的气愤,却洋溢着兴奋:“不愧是我看上的人,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手上拿着的是日月圣教的一件宝物,清透坚韧,看似与白布无差,其实内有乾坤,并不妨碍视物。”我轻抿嘴角:“你的眼盲装的太不走心,对平阳王的杀意又过于明显。我虽然相信此事不是贵教所为,但旁人却未必相信魔教少主来此只是为了看热闹。所以,小僧建议少主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否则即便是我二人有心保你,也无能为力。” 第59章 夺妻之仇 楚赦之眨眨眼睛:“魔......日月圣教和平阳王有仇?”而且看起来离不共戴天也差不了多少,否则也不会这么积极的泼脏水。 我看向紫眸少年:“如果少主介意,小僧可以不当着你的面说。” “别叫我少主了,我大名摩朔伽,你可以叫我朔伽。”紫眸少年气哼哼撅嘴的模样颇有几分可爱:“反正无论怎样你都会和他说,还不如当着我的面,省的你添......”他本想说添油加醋,看着我的脸又改口道:“如果你说错了我还可以给你补充。” 唔,魔教少主这么好说话吗?我压下心中莫名的怪异感:“不仅有仇,还是夺妻之仇。十五年前,当时的江湖第一美人千江月抛下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离开日月圣教,嫁给了平阳王,引发了西域圣教与王室的一场争端,其中亦有一些江湖门派的参与,但后来西域圣教落败,此事又涉及皇家,所以消息被官府强行封锁。”我对楚赦之道:“你当时应该还未入江湖,所以不太了解。” 摩朔伽理直气壮地高高抬起下巴:“我这次来中原就是去见我娘的,难道一个孩子想见自己娘亲也有错吗?” 楚赦之摸着下巴,沉稳的声音里隐含笑意:“想见母亲倒是没错,不过平罗山和荆州之间好像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吧?难道平阳王妃在龙台观中吗?” 摩朔伽一时语塞,然后有些丧气地说道:“是不是我现在说我真的只是上来看热闹的也没人信啊?” 楚赦之语气虽然轻松,说出的话却并不好听:“你应该庆幸高姑娘心机不深,你的身份又被九谏提前发现。平阳王如此笃定道法大会将会发生动乱,必定有所安排,若真的让高姑娘在众人最慌乱时抛出日月圣教,即便大部分人心知肚明此事与圣教无关,也会顺理成章地将它推到你们身上的。” “什么?”摩朔伽好看的紫色猫瞳不敢置信地睁大,里面写满了气愤:“就这你们还有脸自称正派人士?我摩朔伽一向敢作敢当,可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凭什么冤枉我们?” 为什么?仇怨、利益、欲望,无外乎是这三种原因,而世间所有争端皆来源于此。我看着摩朔伽眼中明晃晃的不解,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会问出这种问题,他果然只是个孩子,不过作为西方魔教未来的主人,他这份天真又能维持多久呢? “小僧相信此事与你无关,但朔伽施主——” “朔伽,没有施主。”摩朔伽强调。 我微微一顿,顺从地改口:“朔伽,你虽是少主却尚未成年,小僧冒昧一问,你真的知道贵教计划的所有事宜么?” “你是说他们会瞒着我?”摩朔伽把头摇出了花:“不可能,这一路上我爹虽然派人来追我,可都是小打小闹,要是进攻中原武林这么大的事他们都不告诉我还任我上山,岂不是让我这个少主送死吗?我爹可就我一个儿子,他才舍不得我呢!” 我看向楚赦之,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手指: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再多的恐怕问不出来。 楚赦之收到我的眼神,轻轻眨了眨左眼:放心,交给我。 摩朔伽左看看右看看,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爽,他突然非常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对楚赦之那么好奇,甚至还有一丢丢崇拜,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有什么嘛!不就是长得帅一点,武功好一点,讨女人喜欢一点......自己长得也不差啊?凭什么楚赦之可以站在那里和小和尚眉来眼去,他只能在这儿看着?不行,他也要加入!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疯狂向我眨眼的摩朔伽,迟疑道:“朔伽施主,你眼睛不舒服吗?” 楚赦之差点笑出声,他对摩朔伽突然学自己眨眼的原因心知肚明,却不打算戳破,他轻咳一声压住笑意,在摩朔伽措不及防地时候道:“上平罗山是意外,要攻上平阳王府却是真的吧?” “当然,那可是我娘!”摩朔伽脱口而出,愣了几秒才发觉自己承认了什么:“你.......奸诈!” 他眯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楚赦之:“你敢诈我,我不把刚才上山看到的东西告诉你了!你就自己去搜山吧!累死你!” 楚赦之神色一肃:“你看到了什么?这个反应......莫非是剥皮鬼一案的关键证物?” 摩朔伽抱臂一哼:“我才不告诉你!” 我和楚赦之从未忘记,能够证实第一个死者身份的衣物还没有被找到。这样看来,那件关键证物果然还在平罗山! 被卷入的过多势力会像迷雾一般遮蔽发现真相的双眼,走通寻找动机的道路需要时间,但关键的证物就是去往真相的直通车! 楚赦之道:“九谏,我们走!” 摩朔伽没想到自己卖的关子毫无用处,圆圆的猫眼瞪大了:“等等,平罗山那么大,就你们两个去搜要搜到什么时候啊!” 楚赦之扭头看他,故意道:“既然少主不愿意告知,那便只有闷头搜山这一个选项了。可怜小九这些天一直陪我劳累,都没有好好休息......” 从早上起就一直在厨房和姜夙萤做点心且并不疲惫的我疑惑地看了楚赦之一眼,还是决定配合一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无妨,你我既是朋友,你要做的事小僧必定相陪。” 摩朔伽迟疑了:“谁叫你套我的话,那样东西可是藏到了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如果......如果你给我磕头道歉,我就——” 我没等他说完就扯着楚赦之向门外走去:“楚兄,时间紧迫,我们走吧。” “诶,你们要抛下我吗?”摩朔伽见我们走的毫不迟疑,急忙跟上:“别走,我告诉你们就是了!是我先发现的!我也要跟着你们一起!等等我——” ———————————————————————— 最后跟上来的,除了摩朔伽的护卫阿洛,还有报仇心切的陆桑稚。在阿洛几乎化为实质的谴责目光下,重新用日月圣教的宝物月蝉纱蒙上双眼的摩朔伽心虚地挠了挠脸颊,装作没看到阿洛:“它本来被扔在了一个泥坑里,我踩上去差点滑了一跤,这才发现这件衣服。” 陆桑稚还不知道姜夙萤撒谎的事:“道袍?死的不是灵鹫宫的人吗?” 楚赦之将我们已经查到的东西简单复述了一遍,陆桑稚表示明了:“赦之兄放心,我虽发誓为师弟报仇,但姜姑娘所为也是受人胁迫,我不会因此迁怒于她,还要感谢她将实情告知。”他停了一下,清冷的声线微微卷入了嘶哑的杀气:“也就是说,可以肯定那位观沧澜是剥皮鬼的同党了?”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点头道:“基本可以断定,姜姑娘说,以她师兄的秉性,大概率会继续潜伏在平罗山,或者就在混迹在龙台观现在的客人中。” 楚赦之抚慰地拍了拍陆桑稚的肩:“我们抢到人皮时,那皮烧的不成样子,但我和九谏后来又细细查看了一下,发现残余部位没有人脸,可能是被烧蜷缩了,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剥皮鬼或其同党拿走了。” 摩朔伽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们没有立刻澄清死者身份,我想起来了,圣......我听过一种秘法,就是为了快速易容,把要假扮的人脸皮剥下来,经过特殊处理可以直接使用。说不定那个凶手为了降低自己的嫌疑,就让同伙,或是他本人扮做死者继续活动,然后再设计一个死法,让不知情的人做证,彻底撇清自己,还可以顺道......”他感觉自己摸到了什么思路,最后两个字说的恶狠狠地:“嫁祸!” 第60章 时间差 这小少主脑子转的还挺快。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偷偷瞄过来的目光。然后刚才还气呼呼的少年双颊瞬间不太自然地泛起一层红晕,像一只小猫咪一样骄傲地微抬下颌,一副等着被夸奖的样子。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被我忽略了,他对我的态度未免过于......热情了吧?是因为我那没见过的叛逃的二师兄吗?还是我以前制作的那些武器被扣在了日月圣教头上叫他们发现了?不应该吧,我并没有对他说我师从何人,现在整个龙台观里也只有姜夙萤知道我是莲花袖箭的匿名制作师,除此之外,我身上还有什么让他在意的地方吗? 陆桑稚若有所思:“这种秘法在下好像也曾听过,可是出自西方魔教?难道,这剥皮鬼......” “不是!”摩朔伽抓狂了:“这都是多少年前被发明的东西了!现在日月圣教也没几个人会用这种方式!” 陆桑稚诧异地看着摩朔伽:“还未请教,这位小兄弟是?” 我脚步微挪,站在了陆桑稚和摩朔伽中间,一只手轻轻搭上摩朔伽的肩膀:“只是一个一直仰慕楚施主的少年,这次从家里偷跑出来,结果不幸被歹人伤到双眼。小僧已经为他医治,只是痊愈还需要时间。正巧他是发现这件染血衣物的重要证人,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小僧认为应把他留在身边照看。” 楚赦之开口转移陆桑稚的注意:“小伽的意思是,虽然那种易容术来源于魔教,却也不是不能被旁人学去,所以不能因此认定此事乃魔教所为。” 陆桑稚点头:“的确,是我心急了,即便是西方魔教也不能随意冤枉。” 摩朔伽刚想点头,就被一旁虎视眈眈地阿洛瞪了回去,安静地当起了壁花。 “桑稚,你可否从这件血衣上看出什么来?”楚赦之道:“颜色,花纹之类,能可以看出这是道门哪一派的衣服吗?” “我们青城为每人发放的道袍都是青色的,三清殿的道友喜着白衫,魁星楼的制袍是风信紫,白云观因与皇家关系最近,所以衣制也有规定,一共灰、蓝、白三种,这件衣服损毁过于严重,我对暂时对花纹也没有想法,但......这衣服的主人应当来自白云观无疑了。”陆桑稚道:“蓝色,不是无名弟子,大概是中层执事的制服。” 楚赦之发出一声感叹:“三天了,死者身份终于出现了点苗头,可以缩小了圈子查探了。” 摩朔伽有点没想明白:“可是,白云观的人不是今早才上山的吗?我还是看着那个穷......阿洛,早上那老头叫穷什么来着?” 阿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是孤穹。”他不想和与楚赦之和陆桑稚交谈,对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倒还算客气:“但是我与少爷上山时偶然听到了孤穹道长与龙台观观主的交谈,他们并没有提到孤穹带来的一行人中有什么人失踪。” 陆桑稚也有同样的不解:“三天前第一具尸体出现,如果死者是孤穹道长带来的人,怎么会三天前就在龙台观被杀?凶手若真的找人扮做白云观的人,那这来回往返......时间未免太过紧张,孤穹道长也不应毫无察觉啊?” “时间是有可能的。”上平罗山第一天,发现灶台内的人皮前,龙台观后厨的道士对我说的话骤然闪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对陆桑稚道:“陆施主,龙台观观主是否曾是白云观弟子?这里也可算作白云观的一个分支吧?” 陆桑稚不解我为什么会问这个,但也点头道:“的确,按照四门轮流做东的惯例,今年的道法大会本应在白云观举行,但白云观掌门以观测天象为由改在了白云观分支中占地最广的龙台观,这有什么不对吗?” “剥皮尸出现的第一天,后厨一位道友告诉小僧,观中有一人专门负责与白云观、魁星楼的联络,那么此人地位属于中层这一点就可以对上了。他在我和楚赦之到来的三天前就离开了。不,说是离开,其实也可以解释为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但因为他负责的部分本就是需要到处走动的,所以龙台观的其他人没有对他的消失起疑心。他死于六月初八的夜晚,但之前的三天内他在哪里做什么是未知数,也许那三天中他已经被凶手控制,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六月初八之前都是晴天,只有那天晚上平罗山雷雨交加,无人随意在外走动,便降低了行凶时被打断的可能性。”一条条线索逐渐清晰的连在一起,我飞快道:“杀掉死者后,令同党假扮成死者赶往孤穹道长那里,随便找一个耽误了路程的理由便不会引人怀疑。” 楚赦之补充:“我的想法与九谏一样,也许其中的时间差不仅是凶手制造的,也可能是死者本人制造的。他们一定是熟人,凶手便可以利用对死者的熟悉设下陷阱,达到令死者配合自己撒谎的目的。我想,与死者相熟的,剥皮鬼一案的主谋,就在六月初五前就到达平罗山附近的客人中!” 陆桑稚回想:“我们青城是初六傍晚到达的,在我们之前的是——峨眉、魁星楼,和住在天水镇的一品阁。” “日月圣教的人皮易容法,最多能支撑几天?”我看向摩朔伽。 摩朔伽思考了一下:“生剥的人皮在之前没有经过处理的话,最多也就能保持四五天左右,在第三天往后就会隐隐散发臭味,第五天时,就算再如何精心保管也会溃烂。这种易容方法的优点时服帖,带上没什么僵硬感,但缺点是保质期很短。”他小声加了一句:“所以现在圣教也不用这种方法了啊......从大理采买的树脂比这个好用多了。” “不能再等了。”楚赦之道:“若真如我们所说,凶手的同伙潜伏在孤穹道长身边,那今日就是第四天,人皮面具即将腐烂。现在他目的如何尚不知晓,绝不能再出现第三个死者,尤其不能让孤穹道长成为第三个死者!九谏,我们走!” “等等!”陆桑稚拉住了我:“九谏小师傅,或许是我多心,但你最好不要出现在道门修大能者面前,尤其是会观气之术的道友。” 我微微一怔,沉重感骤然压在心头:“我记下了,多谢桑稚施主提醒。” “......”楚赦之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想起那天陆桑稚给他观气后略显仓皇的神色,那时九谏站在......? “朔伽兄弟,小九就暂时交给你了。”楚赦之对摩朔伽道:“保护好他,我和桑稚去去就回。” 第61章 观沧澜 孤穹一张仙风道骨的脸在无人时充满了扭曲和愤恨,他忍不住狠狠拍了几下桌子,自言自语道:“该死的魁星楼,该杀的空筝!就知道马后炮,怎么不天天待在屋里算死他得了!难道是我想要剥皮鬼来的吗?可恶,究竟是谁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打白云观的脸面!” “道长,茶水到了。”一人在门扉上轻轻叩了两下,孤穹立刻收起所有情绪,端着一副无欲无求地模样清了清嗓子:“进来。” “是你啊,齐师侄。”看到来人,孤穹端的板正的身子也没那么直了。齐凡,算是他的师侄,之所以说“算是”,实在是因为孤穹的师兄弟门下有太多弟子,齐凡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被培养出来后就会被派往白云观在各地的分支,孤穹能记住齐凡,主要是因为齐凡是个很会讨好的人,他一心想重新回到白云观,为此不惜搭上全部身家上下钻营,终于得到了与白云观总部和魁星楼往来联络的差事,并死皮赖脸地搭上了孤穹,私下为孤穹做过不少事,孤穹用着他很顺手,答应这次道法大会结束后就把他调回白云观,也乐意提点他几句:“你终于知道改口,让人不会一看就知道你在攀关系了。不错,你以后也要记住,既然想要回到总部,就不要把那副市侩的嘴脸露到旁人面前。上京和这里可不同,每走十步就是一个贵人。太热切只会让他们瞧不起,只有学会吊着他们摆足架势,你才能被他们放在眼里。” “多谢师伯教诲,小道明白了。在外人面前您是孤穹道长,但私下里,您对小道而言比亲师父还亲。”齐凡点头哈腰,奉上一盏毫香扑鼻的茶水:“这是观主特意让我拿来孝敬您的,今春新采的白毫银针。您别看这简简单单的一盏茶,都是小道童一根一根采摘的芽头,制一斤干茶就要采摘两三万颗嫩芽,且一年只有十几天的采茶时间,珍稀无比啊!” 孤穹满意地闻着茶香,他在上京多年,为了能与各路贵人说得上话,那些品茶的讲究他学的不不比那些文人雅士差,自然知道齐凡没有夸大:“汤色明亮,隐有甘味,确实是好茶。” 他鼻子动了动,随着齐凡的靠近,一股说不上来的恶臭飘散过来,孤穹眉头微皱:“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齐凡动作一顿,往后退了几步:“大概......是前几日病了,不曾好好沐浴的缘故。” 孤穹嫌弃地挥手:“修道之人,这方面还是要注意一下的,你先下去吧。”再待下去,好好的茶香都要被臭气玷污了。 齐凡低头称是,退到门口关上了门。孤穹这才舒了口气,端起茶盏这正要入口,却见一块石头冲破窗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茶打翻! 孤穹大怒起身:“什么人!”他正待发怒,却不经意地瞟到泼洒一地的茶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木制的地板就被腐蚀了浅浅一层,再怎么也反应过来了:“茶里有毒,抓住齐凡!” 打出石子的自然是楚赦之,他快步入内,看孤穹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差点就晚了,孤穹道长,您没事吧?” 看到楚赦之,孤穹劫后余生的冷汗才掉了下来,一时又尴尬又安心:“多谢楚大侠救命之恩,可是齐凡......齐凡他为何要杀我?”他作势要追:“得把他抓起来!” “孤穹道长放心,桑稚已经去追了,我们到时那人还没走几步,应该可以追上。”楚赦之听到了离这里越来越远的打斗声:“不过道长有一点却是说错了。给你下毒之人不是齐凡,真正的齐凡,早在三天前的凌晨就死了,他才是剥皮鬼杀的第一个人。” ———————————————————— 陆桑稚目如寒星,拔剑出鞘,他本是出尘之人,可出尘之人一旦真的起了杀心,这杀心便犹如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所到之处令邪祟颤栗。他只出了一剑,便划破了“齐凡”脸上的人皮,并在他原本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知道剥皮鬼不止你一人。”剑风荡起一片散落的桃花,陆桑稚用剑指着露出原本面容的男人,冷冷道:“告诉我,杀害我师弟之人是谁,我便留你一命。” “齐凡”,不,观沧澜笑了,他无疑也是个英俊的人,面庞如同刀刻一般流畅深邃,却没有丝毫柔和的弧度。许是人皮面具戴久了,他的脸很白,与九谏的莹白,和那个叫“朔伽”的少年健康的、奶白色的皮肤不同,观沧澜的白在阳光的照射下,竟然产生像是金属般的反光。而他的双眸宛若深不见底的浑钝,令陆桑稚光是看着就心生厌恶。观沧澜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着迷地舔了一口手上的血液:“你的剑气很美,让我的血都变得更加美味了。” “可是光这些,还不足以让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哦。”他像一条剧毒的蛇,对陆桑稚吐着信子:“毕竟,她也有非常美丽的地方。其实你和她有相同之处,嗯~复仇的火焰,在看似平庸的皮囊下闪闪发光。” 在陆桑稚厌恶地皱起眉头时,观沧澜终于摸到了自己的武器,反攻就在一瞬间,他并指为刃,右手剑只是虚晃一招,真正的杀机却藏在涂了毒的左手指尖! “来吧,让我看到更多!”观沧澜放声大笑,与陆桑稚缠斗起来:“为了感谢你让我终于不用戴那个臭的要命的东西,我特意用了最厉害的蛇毒,没有经过训练的人皮肤沾上一点就会七窍流血,就让我见识一下青城山千年一遇的剑道奇才水平如何吧!” 二人你来我往,陆桑稚口念道诀,化气为双剑,与手中的真剑一同攻向观沧澜;观沧澜剑术稍逊一筹,却有阴诡的内功和指法辅佐,一时斗得不相上下,观沧澜因为之前一直假扮齐凡没有携带最顺手的武器,渐落下风。他见势不妙,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简劣的霹雳丸往地上一砸,瞬间激起尘土无数,陆桑稚及时用内力护眼,却仍慢了一步,两人之间拉开了不短的距离。 “休想跑!”陆桑稚立刻去追,两人的动静终于被众门派的客人发觉,一时有三四人赶来,为首的是此次峨眉的领头——慕锦霞。 “我来助你!”她赶来的位置倒离观沧澜逃跑的方向最近,陆桑稚心下微定:“慕前辈,他在往后山跑,拦住他!” 他正想继续追赶,突觉呼吸有些不畅,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不得不停下脚步,咳出一口血来——那霹雳丸中虽然没有火药,却有毒粉,陆桑稚对敌经验尚浅,一时不察还是中招了。 “陆道友!”一个魁星楼的道士扶住陆桑稚为他快速把脉,对其他人道:“中毒了,快把他带回房间医治!” 第62章 走漏风声 “真狼狈啊——”被人居高临下的看着,观沧澜躺在地上笑的开怀:“这样回去会被他笑话呢,明明以前都是我笑他的。” 站在他面前的人道:“你以为你还能活下去吗?” “啊,我明白了,你是想翻脸不认账啊。”观沧澜懒洋洋地拖着长音,就好像被陆桑稚打得快要死掉的不是他:“想用完就扔吗,不行啊,这样狠心的话,即使我再如何沉醉于你剥皮时的美丽也会伤心的。” 眼见那人的剑已经举了起来,观沧澜闭上双眼:“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 话音未落,他被人一把揪住领口,不出所料地听到了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观沧澜轻轻哼笑:“是只有你这么天真,还是江湖正派的人都这么天真?如果不是早就盯上了你,我怎么会在那里等你呢?如果没有拿到你的把柄,我又怎么会如此痛快的帮你转移旁人的视线呢?” “你!”衣领被甩开,来人冷笑:“虽然装出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但实际上,你也在恐惧死亡呢。” “我从没说过自己不怕死啊,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重新掌握主动权的观沧澜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杀人的美丽、救人的美丽、情爱的光芒在少女眼中闪烁的美丽、仇恨与愤怒的火焰在胸膛燃烧的美丽......在我欣赏够那份美丽前,我会是持有那份美丽的人最忠实的信徒。可我最亲密的朋友却恰恰没有这些东西,他唯一能看的皮囊下藏着世上最扭曲最丑陋的灵魂,我与他做了一个约定,我想看着他得到他最想要的东西,或是看着他毁灭自己,在那之前,我不愿死。” “你知道,我不能轻易放了你,否则我也会暴露。” 观沧澜不紧不慢道:“那我可管不着,现在急着想办法的人是你。” “那你就祈祷自己的生命力更顽强一点吧。”来人一脚把观沧澜沿着山坡踹下去,看他滑碌碌地滚下山,好像和那晚那个无意撞破她秘密的孩子的身影融合。 “我的把柄......呵,除了那两个师妹,你还能藏到哪儿去?” ———————————————————————————— 摩朔伽好奇地看着楚赦之和陆桑稚远去的背影:“观气之术?有那么玄乎吗?为什么他说你不能被会那个术的人看到?” 我懒得应付他,随口道:“也许是我生来就是大凶之相吧,若让玄门看出来也许会被当作灾星对待。” 摩朔伽瞬间兴奋起来了:“没事!这些假正义在乎面相什么的,我们圣教不在乎!如果他们有一天容不下你,你可以来我们日月圣教,反正我们也不是没收过和尚,我爹还让那个和尚做了六长老呢!不过他可没你长得好看,你要是来我们圣教,本少主让你做大长老!” 少年话语中真挚的情感不似作伪,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行为有了大致的猜想:“那......小僧就多谢朔伽的美意了。” 楚赦之他们在的时候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阿洛突然挡在了摩朔伽面前,一双尖锐的鹰眸定定地注视着我,话却是对摩朔伽说的:“少主,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 “啊,我......”摩朔伽眼神飘移:“就,就那么被认出来了呗,九谏哥哥一眼就认出来我眼睛上蒙着的是月蝉纱......” 阿洛被他气得哽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更加不善:“如果月蝉纱那么容易被认出来,就不会被当作圣教的宝物了。少主......你肯定还在别的地方露了马脚!” 我没有因他目光中的敌意和探究感到不悦,事实上,不警惕才是不正常的:“不错,小僧只是听说过日月圣教有这样一件宝物而已,真正令小僧起疑的是你提到平阳王时骤然爆发的杀意,要知道,平阳王在外人眼中遁离俗世十余年,和他有仇的着实不多,你又提到了那位不常为外人道的王妃,就更可疑了。” 阿洛道:“就凭这些,你就断定了少主的身份?” “这些还不够么?”我从容一笑:“平阳王妃曾为圣教诞下一子,后在此子襁褓之中决然离去,这虽是陈年旧事,可也并非现在就无人知晓了。日月圣教的少主天生紫眸也不是什么辛密,再加上对圣教的天然维护之意,若再猜不出来,小僧的脑子和懵懂稚儿也没什么差别了。” 摩朔伽听得连连点头,忽然道:“咦,为什么九谏哥哥知道这么多呢?关于我母亲的事,好像连楚赦之都知之甚少呢。” 我双掌合十,低头一礼:“还未正式自我介绍,小僧师从天境法师,排行第九。若无意外,刚才朔伽所说的六长老,应当就是小僧未曾谋面的叛离中原武林的二师兄了。” 摩朔伽双眸一亮,凑上来挽住我的胳膊:“太巧了,这样你来我们圣教也不会寂寞了!六长老......嗯,其实我跟他也不太熟,他总是闭关,只有我爹发召集令的时候才会出来,不然谁也不见,但他应该会给我面子的,毕竟我可是未来的教主!”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日月圣教了?我心里纳闷地想着,试图把胳膊从摩朔伽那里抽出来,结果刚动了两下,他就抱得更紧了。 阿洛好不容易束起来的卷毛都要炸起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生气不生气那只是个武功平平的和尚,凭少主的武艺制服他还是绰绰有余的......默念十几遍清心正念的口诀,他终于将心头的怒火压下来:“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对我们教主的家事有所了解,你在中原正派面前为我们少主遮掩也是承担了风险的,你想要什么?见六长老一面这样的要求我们可以答应你,但只能你一个人见。” 他认为我帮摩朔伽是别有有心么?是个很警觉的忠仆呢。不过......“小僧为什么要见贵教的六长老?” 这次轮到阿洛不解了:“那你为什么帮我们?难道你不是因为知道六长老当初拿走了佛门的一样东西,所以才想找他吗?” 我耳朵一动——还有这事?师父和四明师兄从未与我说过啊? “贵教长老离开中原时,小僧还未遁入佛门,他的事与我有何关系?”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这是我所有老师教给我的同一件事情:“有缘自会相见,无缘不如不见。小僧为你们隐瞒身份与他无关,非要说有所求的话,便是一个佛门中人不想看到武林再起刀戈的心愿。” 阿洛瞪向摩朔伽:“少主,我就说不要上山,你非要来看热闹,果然有人要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你不必怪你家少主。”我打断了他的话:“无论你们上不上平罗山,日月圣教的名号都已经被人盯上,或者说,你们也许是剥皮鬼一案除凶手外唯一的受益方,若非它的出现打乱了平阳王的布置,你们便会在无知无觉中被扣上残害中原武林的帽子。与其抱怨朔伽,不如先去查一下贵教到底是哪里走露了风声,以至于让人提前设局谋划,布下这一场诛心的毒计。” 第63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桑稚,你醒了。”楚赦之颇具辨识性的声音在床边响起,陆桑稚撑着身体坐起来,本想开口,却喉头一紧,发不出声。 对上陆桑稚疑惑的目光,比楚赦之晚一步进来的人端来一碗药:“醒了就把它喝了,你还是经验不足,挡得不够快才会呛到毒烟,没大事,喝七天的药就能说话了。” 陆桑稚却没有立刻喝,只是期待地看着楚赦之,楚赦之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摇头:“慕前辈追着观沧澜到了后山,他为了不被抓住自己滚落山崖,现在只留下一地血迹,现在各个门派都派了人在平罗山搜查,他是生是死都躲不过去的。” 陆桑稚这才稍稍安定,他举起药碗一饮而尽,楚赦之看着他喝下去后神色依旧疲倦,顶着那个会医术的魁星楼道士能刺死人的目光道:“桑稚,我就最后再确认一下,你和观沧澜打斗时,可有发现他左腿有何不便?” 陆桑稚肯定地摇头,做了了“没有”的口型。楚赦之想了想:“那就跟小九猜测的差不多了。”他边说边起身:“好了,你先休息,我已经有思路了。” 陆桑稚却拽了他袖子一下,心事重重地比着口型:“他真的死了吗?” “你放心。”楚赦之拍拍他的手:“我向你保证,他和他的同伙藏不了多久了。” 从陆桑稚的房间出来,楚赦之看到一个较为眼生的姑娘一直站在不远处,见他出来眼睛一亮,快步走来,羞涩地往他怀里塞了一个小香囊后便头也不回的跑开了。楚赦之无奈地捏了一下香囊,却发现里面除了干花,还有一个小纸团。 他立刻将小香囊拆了,展开纸条一看,是九谏的字迹:“天水悦来甲字五号,速来。” 九谏怎么会突然去天水镇开客栈?楚赦之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后山掉落......不会这么巧吧?” 事实证明,还真就能这么巧。楚赦之看着不算太宽敞的房间中挤着的四个人——三个醒的一个昏迷的,尤其是床上那个人被收拾干净的面庞,不知该不该笑:“你们......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 时间回到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获得短暂信任的我与阿洛正讨论日月圣教是否有内奸的问题时,摩朔伽突然抬头,小耳朵轻轻扇动:“咦,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滚下来了,我们去看看?” 我们循着声音赶到时,便看见一个满脸鲜血浑身狼狈的男人人事不知地撞在一棵树上,停止继续向下滚落的趋势,他撞到的地方正巧是额头,摩朔伽还听到了一声闷哼。 “他死了吗?”摩朔伽探头探脑。 我轻轻摇头:“只是失血过多,加上撞到头晕过去了。他脉搏强劲有力,在最后一下撞击之前应该一直是清醒着的,如果我们不来,他凭借自己过不了多久也会清醒。” 摩朔伽捏着鼻子跑到我身后:“他脸上有人皮腐烂的臭味,你们之前说的人就是他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饶是我也被这巧合惊住了,短暂的思考过后,我从怀中掏出迷药沾在帕子上,捂住他的口鼻,延缓观沧澜苏醒的时间:“朔伽,阿洛,帮我把他抬下山。” ———————————————— 时间回到现在,我和楚赦之快速的交换了彼此的信息,同时陷入沉默。 “你觉得,慕锦霞可信吗?”还是我先一步开口。 楚赦之摇头:“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如果不是他现在就躺在这儿,我们甚至不能确切的证明观沧澜就是观沧澜。唯一看到他真面目的桑稚以前也不曾见过他,虽然桑稚相信你我,可其他人未必全信,我们得让观沧澜醒过来。” 我想了想:“姜夙萤和玉腰奴她们现在如何了?” “姜姑娘是个聪明人,她咬死了不知道此事,桑稚心善,不糊拆穿。灵鹫宫剩下的人都是一群弱质女流,道法大会上不会有人无凭无据就对她们动粗,只是看管起来不许随意走动罢了。”楚赦之道:“你怀疑慕锦霞?” “今早,我和玉腰奴做点心招待了来道法大会的将近一半的女子。”我瞟了眼楚赦之不太自然的神色:“放心,也不全是你的红颜知己,还有她们的朋友。我以此近距离地观察了每个人的双手,自然,江湖女子手上多少都带些茧子,但与常常练习剥皮技术的人还是不同的。我们筛查一遍,有相似的茧子的有三人,但没有与青城山昭徽小道士死的那晚有嫌疑的名单重合的。但我和姜夙萤到那里之前,慕锦霞就已经带着一些人离开了,如今观沧澜身上除了桑稚施主留下的伤口就是从山崖滚下来的撞击,伤的其实不算重,我更有理由怀疑慕锦霞在追捕的过程中放了水。” 楚赦之提出疑问:“如果我是剥皮鬼,观沧澜已经暴露,我会更倾向于灭口而不是简简单单让他自生自灭。” “那么,如果观沧澜手中有剥皮鬼的把柄呢?”我将从铁盒里拿出的写着情诗的信笺递给楚赦之:“还记得这个吗?姜夙萤告诉我,观沧澜从小就是一个喜欢收集他人把柄以此要挟的人。她还说,以观沧澜的性格不会有真正放在心里的女子,也许这个并非什么珍藏的情书,而是能够暴露剥皮鬼身份的证物。” 楚赦之认可了这个猜想:“对了,你有没有在他身上发现属于灵鹫宫的印章?” “没有。”我肯定的摇头:“他大概就是那种对身边所有事物报以警惕的人,不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身上。他还要假扮第一位死者,身上除了一些暗器没有别的。” “我已向孤穹道长确认过,观沧澜假扮的齐凡这几日一直跟在他身边,那么那天我们在客栈里见到的黑衣人又是哪一方势力?灵鹫宫的掌门印现在会在何处呢?”楚赦之蹙眉:“我想,这些事即便他醒了也轻易告诉我们。” “那就等。”我淡淡道:“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里,便等那只鬼自己露出马脚吧。” 第64章 再给你一次机会 高璃给自己猛灌了一壶茶,顺手扔给楚赦之一沓纸:“你们要我查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更详尽的就得再等几天,就算拿着我们王爷的令,卷宗也不是那么快就能调出来的。” “多谢。”楚赦之将她带来的情报分给我一半,一目十行地翻过一遍:“慕锦霞和齐凡这两个人乍看没什么关联,这次大会之前基本没有碰过面,是信息不全还是我们怀疑的方向出了问题?” 我眉头微蹙,看向高璃:“这上面将慕锦霞退隐的那几年一笔带过,这是为何?” 高璃一怔:“可是那几年她基本算是退隐,我一时找不到......” 楚赦之打圆场:“武林中人退隐时,为了防止以前的仇家找寻,都会尽最大努力地掩盖信息,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一时无法查到是情有可原,那便该提前说明此处待查,这次的情报不多你尚且可以如此,若以后遇上要看好几天的东西,在旁人发现之前你也是一句不提地在旁边看着吗?”我并未疾言厉色,嘴里的话却并不柔和,直把高璃说的低下头去:“是,我明白了。” “既然慕锦霞这边不好查,那便去查她退隐那几年齐凡的行动轨迹,尤其是慕锦霞重回峨眉之前的那段时间,知道了吗?”我看着她脸上确实有悔过之色,放缓语气:“知道就去查吧,辛苦你了。” 高璃直到走下山才反应过来:“咦......我为什么这么听他的话,明明他打不过我啊?”她挠挠头,自言自语道:“肯定是因为他教训我的时候语气太像我们王爷了,嗯,一定是这样。” 被楚赦之新奇的目光盯着,我微微有些不自然:“你这么看着小僧做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个样子,想多看看,不行么?”楚赦之含笑道:“和你让李匡儒拟旨时不同,那时九谏和沈冀看起来是割裂的两个人,直到刚才,我才恍然察觉到,小九确实很有皇子的气度。” 我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生硬地瞪了他一眼:“......天天混在后厨给你加餐的皇子吗?” 楚赦之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忍俊不禁道:“楚某何其有幸,能让堂堂六殿下为我下厨,要是让当今天子知道了,会不会嫉妒地想将我斩首?” 我装作思考的样子:“斩首不够,至少是个五马分尸吧。” 说完,我们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将这几天的紧张和压抑排解出来。笑完了,我问他:“你很在意桑稚施主给我的那个忠告吗?” 楚赦之轻叹:“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我更怕你多想。自从你知道平阳王也牵涉其中就变得心事重重的,可我与桑稚相交多年,他因师弟之死受了很大打击,需要人在旁开解,我一时顾不上你,却不能对你的异样视而不见。如果你实在不方便,就全部交给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 我摇头:“不方便只占了一点点,有些事,再不方便我也逃不开的。我不怕和你说句实话,在下一任皇位尘埃落定前,我必须时刻关注朝堂的进展,更要为自己考虑。虽然我不想做皇帝,但更不想将自己和自己身边之人的生死都寄托于另一人的‘仁慈’上,尤其是对于上位者,连示弱都需要筹码。” 楚赦之想到了还昏在客栈里由阿洛照料的观沧澜:“你也需要灵鹫宫的掌门印,是吗?” “至少不能让它给一心想杀我的人增进实力。”这些我原本不想告诉他,可不知为何,在他关切又专注的目光下,我将心中不愿说给外人听的算计全部倾诉:“靖柔的死让我更深刻的明白,无论做不做那个位置,我都需要属于自己的势力。海禁一开,东南沿海的港口地位瞬间提升,灵鹫宫一向亦正亦邪,独来独往,这次会被邀请前来道法大会更说明了江湖人的野心,又焉知他们身后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楚赦之长长地吁了口气:“所以我才不喜欢这些,光是听起来就让人累得慌。” 我双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黯了一瞬,然后便是与平常无二的笑容:“是啊,确实很累,但这是我挣不脱的束缚。所以楚赦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离开。” 楚赦之脱口:“小九,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需要现在给我答案。”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就算现在你给出答案我也不会信,因为其实你不曾真正了解我。” 九谏、沈冀都不是我,真正的我只是一个莫名得到重活一世的馈赠的赎罪之人,挣扎着想要抓住任何可以带给我光明和慰藉的人和事物是我求生的本能。楚赦之某些时刻眼中掺杂的情丝我不是看不懂,可他不知道我要的更多——比他以前所有红颜知己要的都多,又或许和那些疯狂痴缠的女子没什么两样。他热爱自由,女子的柔情与爱慕不曾挽留他离去的脚步;他追寻真相,即便自己陷入无尽的麻烦也不愿退缩。而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从我走上离开白龙寺的那条路起,善与恶便注定在权势、争斗和算计中模糊界限,甚至黑白颠倒,到那时,坚守善念的楚赦之是会失望地离开,还是会丧失自己的原则站在我身边呢? 不,两种可能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趁他现在陷得还不算太深时令他看清我们的不同,然后潇洒离开,继续做他风流不羁的“两不沾”楚大侠,总好过再见时连朋友都做不成的尴尬场面。 “皇上给我的资料中并未多提平阳王这位王叔,之所以知道他与魔教的争端,还是离开西北前四明师兄告诉我的。”我不再看楚赦之脸上闪过的那丝懊恼之色:“先帝在时沉迷女色,宦官当权,平阳王母族式微,不曾参与当年的夺嫡中,与皇上关系虽不亲,亦不远。皇上登基后不剩几个兄弟,为表仁爱封他为平阳王,镇守荆州,荆州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皇上给他一是因为他守得住,二是他确实无心帝位,因为他娶的那位王妃彻底断绝了满朝文武和世家清贵对他的期待。” “在那些卫道夫眼中,江湖女子,管她是不是第一美人,都是比妓女还不如的存在。”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嗤笑一声:“毕竟妓女还能碰,江湖女子他们根本打不过,只能痛快痛快嘴。” 楚赦之喷笑:“打不过不更应该闭嘴吗?他们怎么还反过来了?” “因为世上这样的人太多了,甚至不止是男人。整个江湖上的女侠加起来算有五百人的话,要是她们把说这话的人通通打一遍,从十八岁打到八十岁都打不完。”我笑了笑,继续道:“虽然如今有关平阳王妃的身份的非议被皇室压下去了,但有这样一位不仅出身江湖,还是二嫁的妻子,就算是想谋反的人都不会找上平阳王的,所以皇上对他十分信任。而除了当时娶王妃的风波,平阳王几乎再没有什么大动静,所以这次道法大会突然出现他的手笔,实在太过反常,我不得不防。” 楚赦之道:“我听摩朔伽的意思,魔教似乎有意攻上平阳王府抢回王妃,有没有可能是平阳王提前得到消息,借中原正派武林解自己之困?” “我有没有告诉你,高璃和摩朔伽都是通过崆峒派私下卖的请柬来这里的?” 楚赦之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我肯定了他的听觉:“区别就是,高璃是自己花500两买的,摩朔伽是在天水镇下直接抢别人的。不过抢的人选也是可以安排的,阿洛说那天事他们碰上的那几人先出言不逊,摩朔伽才抢了他们的请柬,我怀疑......” “崆峒应该还不至于落魄到这个地步......你的意思是,卖请柬很有可能本就是平阳王在背后指使的,并以此掌握买家身份进行利用?”楚赦之喃喃道:“那他给自己属下还卖五百两,太黑心了吧......” 重点是这个吗......我抽了抽嘴角:“高璃调查的东西一定会原原本本地送到平阳王的案前,白云观,峨眉山,都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好借机试探他对魔教之外的事物的反应。让我看看,这位避世不出的王叔究竟有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出尘。” 第65章 萧煜衡 姜夙萤看着来人有些诧异:“楚大侠,只有你一个人吗?我还以为九谏师父也会一起来呢。” 楚赦之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大概是我说错了话,他还在生气呢。” “生气?”姜夙萤清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羡慕的神情:“那不是很好吗?对你有所期待才会生气,说明你们关系很好。若换作旁人,他即便察觉到杀意也不露一丝怒容,那才叫真正的不在意。” 楚赦之眉头轻挑,顺水推舟地将下巴拄在双手交叉的中间,摆出了认真倾听的姿势:“看来那几天楚某不在时,姜姑娘和九谏聊了不少,可否也讲给楚某听听?” 他一对飞扬的桃花眼多情又温柔,在这样的距离下,可以看到根根分明的睫毛微微上翘,成熟而不世故,是令无数女子痴迷怜爱的一张脸。姜夙萤却对近前的男色毫不在意:“跟观沧澜有关的想必他都已经告诉你了,至于其他的只是些牢骚罢了。牢骚这种东西,总是挂在嘴边会影响心情,我不想再提。” 楚赦之没有勉强:“也好,我今日来是想问问姑娘,观沧澜可有交好的,或者说非常信任,可以暂管重要物品的朋友。” “他这样的人会有朋友?”姜夙萤嗤笑:“如果有,也一定是和他一样的疯子。” 楚赦之道:“也就是说,你并不了解他这方面的情况,那么他带你们到天水镇的一路,可曾见过什么人,或独自出去过?” 姜夙萤这次的回答倒没有再带上个人情感,稍稍回想了一下便说道:“他见过一个杀手,而且,大概率是个女杀手。” 楚赦之来了兴致:“为何如此推断?” “虽然我和文咏蝶,也就是玉腰奴对他没有太大威胁,但他在见重要的人时却仍会避开我们,所以我知道的也不太清楚。”姜夙萤道:“是我交好的一位普通弟子在他们会面时远远看了一眼,黑衣弯刀,杀手堂的打扮。是不是女子倒不太明显,不过我后来偷偷去他们见面的地方搜查了一遍,在草地里发现一支被扔掉的马醉木。观沧澜一向还算谨慎,或许是因为马醉木颜色与草地太过接近被他忽略了,但我们当时路过的那里不是马醉木的生长地,所以我猜它是那位杀手带来的。身上带花......当然是女人的可能比较大。” “马醉木,杀手堂......”楚赦之沉思,马醉木枝叶有毒,江浙一带富贵人家常用它提取液体以作杀虫之用,自然,它的毒液对人畜也有影响,可用来制作迷药,不过杀手堂一般会用毒性更强的药物,马醉木这样寻常的东西杀手堂是不屑用的,不过他和九谏去客栈搜查那天,来人使用的飞爪百链锁也很有杀手堂的风格:“这消息很有用,多谢。” 姜夙萤看着楚赦之思考的样子,突然问道:“观沧澜还是没有死,是吗?” “桑稚伤到了他,但他借着毒烟遁逃,情急下滚落山崖,目前平罗山各派都出了人在找他,但暂时还没有找到。”楚赦之留了一手,没有告诉她观沧澜恰巧落在了九谏他们附近。 姜夙萤轻阖双目:“我明白了,你问我他有没有相熟之人,是要找灵鹫宫的掌门印,那么你是为了谁在找呢?道门?峨眉?还是你自己?总不可能是为了我吧。” 楚赦之轻笑:“你有了这么多猜测,却唯独没有怀疑过九谏呢,这是为什么呢?你之前明明先选上了我,不过两天时间,就更信任他了吗?” “名门正派亦各怀心思,凡有利益往来,我谁都不信。”姜夙萤的眼神平静无波:“观沧澜掉落山崖不过短短一天时间,平罗山上这些人的嘴脸我已经看腻了。之所以没有对我们动手,一是碍于正派的脸面,对一群弱女子发作不好看,二来便是为了传闻中灵鹫宫与东南港口之间的关联。没有当场被打为魔教是因为那些人还有所图,在你来找我之前,这里已经有人暗示可以帮我登上灵鹫宫宫主之位了,只不过要按他们说的去做的话,我登上宫主之位时,灵鹫宫也早不是我的了。” 楚赦之没想到她短短时间便看的如此透彻,不禁失笑:“不知为何,跟九谏走在一起时,遇到的女子每一个都与从前不同。” 姜夙萤反问:“难道不是因为她们在你面前只会撒娇扮痴,或风情万种,可怜可爱吗?” 楚赦之一怔:“好像......大多数确实如此。” “她们爱你时,便会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可见得多了左不过那几样,你又何曾真正正视过几人皮囊下的内心?”姜夙萤冷笑:“不过她们被你吸引恐怕也大多因为皮囊,一晌贪欢,各取所需罢了。男欢女爱不过如此,令人恶心。” 楚赦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好像很讨厌男人?” 姜夙萤冷笑:“你看玉腰奴美不美,是不是对付男人很有一套?她一直表现出一副对观沧澜情根深种的样子,对他身边的一切女人虎视眈眈,你觉得她喜不喜欢观沧澜?她当然喜欢,不过她更喜欢的是观沧澜能带给她的东西——我们的师父一向偏爱观沧澜,他喜欢谁,谁就能得到灵鹫宫更多的资源,学到更多本事,那她自然要死死的往观沧澜身上贴。可当她以为观沧澜死了之后,便会毫不犹豫地寻找下一个能给她带来好处的男人。他们获得玉腰奴的身体,她得到庇护和好处,也是各取所需。不过,她要比我更信任观沧澜一些,她知道他没死,一定会伺机去讨好他的,比起我,你更应该去观察玉腰奴,省的那个胸大无脑的蠢货又做了什么事把自己作死。” “对了,”楚赦之好奇地问道:“你与玉腰奴都有自己的本名,那观沧澜的本名叫什么?” 姜夙萤确实被他问住了一瞬:“这个......倒确实是个难题,我们三人从十岁后就不再称呼彼此本名,不过有一次,我记得是在师父刚给我们取名不久,我无意翻到了一封别人寄给他的信,称呼他为......萧煜衡。” 然后,她第一次欣赏到泰山压前而色不改的楚赦之蓦然色变:“你说......他叫什么!” 第66章 破绽 姜夙萤没想到楚赦之的反应如此剧烈,迟疑道:“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不过当然,过了这么久,全名我记得不见得准确,不过‘萧’这个姓我可以肯定没有记错。毕竟那是前朝仅次于皇族的大姓,世上姓萧的人也不算多。” 楚赦之面色恢复如常:“无妨,楚某只是突然想到了以前认识的人。”话虽如此,他却突然失去了继续周旋耐心,起身道:“多谢姜姑娘的配合,楚某不便多待,今日就先这样吧。对了,九谏托我带给你一句话——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姜夙萤轻轻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他就说了这一句话?”这个人......说了要帮她,结果现在观沧澜没有死,灵鹫宫成了众矢之的,他也连面都不露,这和完全没帮有什么区别啊!果然男人都擅长骗人,连和尚也不例外! 等等——她突然想到二人单独去天水镇的那天,除了二人的交锋,那和尚在分析了她在灵鹫宫的处境后还说了一段不明不白的话—— “退让有时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尤其是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说出这句话时,清隽俊秀的小和尚的脸被光和影巧妙分隔成两半,沐浴在阳光中的那一半瞳孔是温暖的棕,而黑暗中,另一只眼睛透着不祥的红:“能忍辱,不争锋,或许......你的麻烦会在上天巧妙的安排下迎刃而解。” 那时的她不明所以,对这种类似“听天由命”的说辞不屑一顾,但是......此刻听来,却是别有深意。 楚赦之看着她瞳孔里不断翻涌的情绪,耸耸肩:“只用了一句话就抵过了楚某一番促膝长谈么,小九还真是不可小觑。” “我明白了,多谢你和九谏师父的宽慰。”姜夙萤没有把自己隐约的猜想透露分毫,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九谏并不想把这一面暴露给他的朋友。 楚赦之走后,姜夙萤突然起身,飞快地翻出自己和九谏单独出去的那天穿的灰色道袍,之前没有往这个地方想,但现在,无数的细节涌入了脑海,她记得那天分开的时候,九谏从观沧澜的客栈的衣柜里挑了一个小荷包让她收起来,但她只是随手把它塞到衣服的内兜里就没有再管——找到了!姜夙萤将那枚荷包打开,里面放着十几朵干腊梅,和一个明显是后塞进去的硬纸条,上面用和九谏给她看过的那张信笺上一模一样的字迹抄写了《更漏子.雪中韩叔夏席上》,除了边缘没有做旧,和观沧澜收藏的那张信笺几乎无差! 姜夙萤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兴奋,难道九谏从那时候起就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如果这真的是凶手的把柄,那么......她可能,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 ———————————————— “你偷偷摸摸藏了什么?”玉腰奴冷着脸扯过姜夙萤的袖子,一拉之下,她便发现了姜夙萤手里紧紧抓着的东西:“拿来给我!” 姜夙萤抓着东西的手往后缩了一下,只这一个推拒的动作便激怒了知道观沧澜未死后一直焦躁不安的玉腰奴,扬手便给了姜夙萤一个重重的耳光! 姜夙萤玉白的皮肤瞬间就红肿了起来,荷包也被玉腰奴顺势抢走:“是不是师兄给你的?你这贱人居然不跟我说,还有没有把我当成师姐!” 二人的动静很快吸引了住在附近的其他女道,一个吃过姜夙萤点心的姑娘快步走来,将低头抹泪的姜夙萤护在身后,快人快语道:“你又有没有把夜清姑娘当成师妹?张口闭口就是贱人,还这样动手打人,灵鹫宫就任由你欺负同门吗!” 玉腰奴的性格在女人中本就不受欢迎,大家见此情状更是偏向姜夙萤,当即便有人附和:“你师兄刺杀孤穹道长的事才过了一天,你就敢如此嚣张,我看灵鹫宫除了照夜清姑娘就没一个好人!楚大侠早就说剥皮鬼不止一人,你莫不就是没被抓住的凶手之一吧?” “就是就是,你这般毒辣,对青城山的昭徽小道士也未必下不了手,我看就是你了。照夜清姑娘你别怕,我们这就把她绑了交给孤穹道长处置!” 这群人怎会来的这么快,分明是姜夙萤故意布置的!玉腰奴气结,却不敢将那荷包暴露,害怕损坏观沧澜的布置日后被追究,毕竟她也很了解观沧澜,虽然平时他对自己更好一些,可遇到大事时却更信任姜夙萤。她气得是姜夙萤竟藏着消息一直不肯告诉她,分明是有意看她出丑失去师兄宠信:“你们都被她那副模样骗了,分明是她偷了我的东西!而且青城的小道士死的那日我在楚赦之房中,要说杀害那个小道士,分明是她更有嫌疑!” 姜夙萤捂着自己的脸垂泪:“师姐为长,平日打我骂我也就罢了,怎能辱我清白,那明明是师兄失踪前交给我保管的荷包,我一直以为是师兄心仪之人没有多想,可师兄他......我虽不知他为何会与剥皮鬼扯上关系,但若这和荷包能帮到楚大侠他们查清真相,也是我等出了一份应尽之力。我拿着它是想上交,不知师姐为何阻我?” 一位峨眉的女道开口:“我可以为照夜清姑娘做证,我住在她旁边,昭徽被杀的那晚她不曾出过自己的房间。” “这里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吵闹?”一道威严的身影缓缓走来,众人拱手向来人行礼:“慕前辈。” 慕锦霞冷着一张脸,问清事情经过,眼神微寒:“此等小事,何必大呼小叫。灵鹫宫的两位,你们站到我面前来。” “我虽不是灵鹫宫之人,却也算是你们的江湖前辈,便忝面管一次闲事。如今你们师兄的事情还未查清,同门姐妹之间更应相互扶持,而非这般在众人面前撕扯揪打。”慕锦霞各打二十大板,状似不经意地问姜夙萤:“这荷包你可曾看过?” 姜夙萤怯怯摇头:“不曾,师兄没有交代,夜清不敢随意偷窥师兄私事。他只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写的情诗,他去办事不便携带,要我好好保管。” 玉腰奴寒着一张俏脸,只是冷冷看着姜夙萤,姜夙萤对她何等了解,知道此时玉腰奴必是认为自己要背叛观沧澜,所以满脸都写着:“你死定了”四个大字。 当着众人的面,慕锦霞将荷包拉开,粗略而快速地扫了一眼:“确实只是一首情诗,想来对案情没什么帮助,依我看,就不必送去给孤穹他们了,你们师姐妹自己解决便是。玉姑娘,你还未同你师妹道歉。” 姜夙萤轻轻摇头,将荷包双手奉上:“师姐,是夜清不懂事。这荷包师姐既然想要,就交由师姐保管吧。” 玉腰奴微微挑眉,迟疑地接过荷包:“你......抱歉了师妹,是我性子急,不小心打了你。” 一个姑娘听到这句“不小心”,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碍于慕锦霞的冷脸没有再多话,只是挽着姜夙萤的胳膊道:“不管灵鹫宫别人如何,我相信夜清姑娘是无辜的,今晚你去我们屋里睡,省的她再寻机欺负你。” 玉腰奴见状,冷哼一声甩袖离去,姜夙萤被几位热心肠的女子围着宽慰,其中一人道:“她那种泼妇,怎么配得上玉腰奴这么美的名字,我也不想叫她玉姑娘,夜清,你师姐本名叫文什么啊?” 姜夙萤诧异道:“你们怎知我师姐原本姓文?” 那姑娘道:“就是上次你送点心之前,你师姐和峨眉的黄妙卓吵架,慕前辈一口叫她文姑娘的。每个门派到这里的时候都要登录名字啊?” 姜夙萤背后生起一层冷汗——灵鹫宫第一次上山时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被拦在门外,玉腰奴非常不快,观沧澜便去追她,所以灵鹫宫的名册是她填写的,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写上去的并不是本名! 那么,之前素未谋面的慕锦霞......为什么会知道玉腰奴原本的姓氏!她刚才问自己是否打开过荷包......断定只是情诗不让她上交...... “夜清姑娘,你脸色怎么这么青啊?” 姜夙萤捂着自己红肿的脸颊,一瞬间,全身仿佛只有那里是热的——上天的安排会让麻烦迎刃而解......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吗! 第67章 布局 “是慕师太啊,你可算来了,”孤穹道长被魁星楼的空筝长老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了一通,看到慕锦霞进来,像看到救星一样,顿时松了口气:“快给师太上茶。” “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几个年轻小辈起了争执,吵吵闹闹地不成体统,便上前管了一回闲事,耽搁了,还望诸位见谅。” 慕锦霞即使是说着见谅的话,面上依旧是冷淡的,不过在座的几位都是熟人,自然明白她的脾气,一个头发稀疏的小老头呵呵道:“小辈们年轻气盛,发生些口角是常事,不过最近因剥皮鬼之事,我们还未让他们正式交流切磋,他们又是因何事争吵啊?” 一直与孤穹不对付的空筝长老抿了口茶:“还能有什么,灵鹫宫那两姐妹的龃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慕师太可得好好讲讲,我们孤穹道长最爱听这些东西了。” 孤穹装作没听到空筝的后半句话,他在这间屋子里辈分虽然不是最大的,可作为这场道法大会真正的主办方白云观的代表,他理所应当地坐在最上首,紧挨其下的便是魁星楼的空筝和刚才那位头发稀疏的点苍山前掌门虚白,慕锦霞和昆仑的掌门夫人上官灵秋位列其后,之前一直待在天水镇的一品阁、崆峒山的代表都是本门长老,地位比现在还不是青城掌门的陆桑稚稍微高一些,楚赦之本被孤穹邀请去上首,他却以照顾朋友为由坐在陆桑稚身边,自然,楚赦之的推辞也令孤穹十分满意就是了。 他环视左右,清了清嗓子:“诸位都是江湖上的一流人物,今日贫道请诸位前来,就是想商议一下应如何处置灵鹫宫余下诸女,依楚大侠和陆师侄所言,观沧澜只是剥皮鬼一案的凶手之一,其他凶手很有可能还隐藏在平罗山中,甚至就乔装于被邀请的弟子之间,他的同门嫌疑当然是最大的,可经过几日观察,想必诸位也对她们有所了解。观沧澜这样做的原因尚未可知,但灵鹫宫终归是第一次参与武林盛会,若她们的确无辜,便不该再一直受到拘禁,说出去旁人也会认为我等慢待客人。贫道刚收到传书,明日玉清观的阮道友将携佛门众人一同上山,所以贫道想争取诸位意见,是继续派人轮流看管,还是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时暂时压下此事,让灵鹫宫余下人员与我等门下弟子正常切磋交流呢?” 点苍山的那位老者已经年入古稀,从来一副乐呵呵地样子:“我都行,都行,你们讨论就是,不用管我。” 空筝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自己说自己办的是盛会,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上官灵秋掩唇一笑:“难得孤穹道长如此大度,竟对要杀自己之人的同门网开一面,真令妾身钦佩。” 空筝不屑地睨着孤穹的脸色:“上官夫人,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某人拼了命也要接下这桩差事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心里知道,是网开一面还是有所图谋,咱们可就猜不准喽!” 孤穹再好的脾气也被他持续不断的阴阳怪气消耗光了:“空筝,你对贫道的不满可否改日再说,道法大会说到底是四派共同的大事,还望你以大局为重!” 楚赦之往椅背上一靠,余光发现旁边有人以同样的姿势看戏,看着挺眼生,楚赦之猜是一品阁这次派来的长老。一品阁是江湖上最出名的情报贩子,楚赦之偷偷靠过去低声道:“这位前辈,你可知那两位为何一直针锋相对,楚某记得上次道法大会时还不曾这样。” 一品阁的人两根手指一撮,楚赦之识趣地压过去一张银票,那人瞄了眼面额,满意地塞进袖子里:“前辈称不上,楚大侠是客,叫我小乙就成。你应该知道,孤穹虽然武功不行,但在白云观地位不低,盖因他善交际,上京的大客户都对他很满意。从好些年前,他就盯上了白云观二把手的位置,他为了立功给白云观揽了不少人才,但也因此跟空筝起了龃龉。魁星楼那玩意儿不是一般人学的会的,本来就难招人,空筝盯上的苗子有好几个都被他抢了去,自然就记恨上了他。这次道法大会沾了血月食的边,大家都知道难办,据说白云观掌门许诺孤穹,只要这次大会不出差错,二把手的位置就是他的。” 楚赦之低声道:“怪不得......出了剥皮鬼的事,最着急的就是孤穹了。” “是啊,到嘴的鸭子眼看着就要飞了,不过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他办成一件事,剥皮鬼的事闹得再大,掌门都能给他兜着。” 楚赦之欲问何事,想了想,又递上一张银票:“什么事?” 叫小乙的中年人眉开眼笑:“楚大侠不愧是楚大侠,就是上道。这事啊,与朝廷有关。” 楚赦之心中一紧:“海禁?” “咦,你知道啊?”小乙惊讶地看了楚赦之一眼,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给楚赦之:“一品阁做事讲究一个厚道,楚大侠自己想到了一半,我就退你一半银子。这次道门为什么邀请灵鹫宫?要知道现任那位宫主行事可不算正派,可是她手里有东南好几个港口的人脉,再仙风道骨的人也得吃饭,点苍山和昆仑都有自己的买卖,道门的格调也不允许他们明目张胆的经商,青城人少,光是种地就能自给自足,可是要是能富贵舒坦谁也不想种地。白云观挨着皇城消息灵通,知道这里有大买卖,可这买卖太大,要是光白云观一个势力去争取,那是犯忌讳的事,所以这次孤穹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拉拢灵鹫宫,不然,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别人都杀到他身边,自己差点就死了,哪还能对灵鹫宫剩下的那群孤女这种态度。” 楚赦之眉头一拧:“那说不通啊,既然灵鹫宫答应前来,就应该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其实加入武林正派对灵鹫宫来说也是利大于弊的,那观沧澜又为什么要刺杀孤穹呢?” 小乙摇头:“为了一品阁的招牌,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的轶闻我就不收钱了,你不知道,灵鹫宫现任的这位宫主,在她们那边是出了名的脑子进水,据说年轻时喜欢上一个大家公子,生了孩子才发现那男人早有正妻,一看她生的不是男孩,直接就把她抛弃了,要恨也该恨那男人不负责任,她却恨上自己的女儿,直接把孩子扔了。这样的人,谁知道她天天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说不定观沧澜去刺杀孤穹就是她指使的。” “对了,还有个传闻,楚大侠就当故事听听吧。”小乙示意楚赦之附耳过来:“有人说,其实玉腰奴就是她的亲生女儿,是她当上宫主之后后悔了,又把孩子领了回去谎称孤儿,不过相比玉腰奴,她还是更偏爱观沧澜,对玉腰奴只是不随意责打,嘴上骂的却凶,不干不净地让外人听了都生气,照夜清就更......唉,别提了。所以灵鹫宫许多弟子私下都偷着叫她疯婆子,哧,我也觉得挺贴切。” 楚赦之这边聊得热闹,孤穹那边也没有停下,转了一圈,还是上官灵秋先开了口:“依我看,道长们就先别吵了,还是听听真正的苦主的意见吧。陆道友,你觉得灵鹫宫那两个姑娘有没有嫌疑呢?” 听他们终于想到了陆桑稚,楚赦之不再与小乙闲话,与陆桑稚对了一遍眼神。陆桑稚无奈地看着楚赦之,虽然不明白他之前为何如此安排,却还是信任地依照楚赦之所说,双手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比划什么地乱挥了一通,楚赦之强忍笑意,郑重地点头:“嗯,嗯,我会转达的。”他面向孤穹等人正色道:“桑稚说,他曾与灵鹫宫的两个姑娘说过话,当时她们以为观沧澜已死,为自己师兄伤心的模样不似作假,将心比心,桑稚愿意相信她们。” 他究竟是怎么看出陆桑稚那一通比划表达的是这个意思的?这是此刻在场诸位心中唯一的心声,空筝有心质疑,无奈陆桑稚也适时点头,只得把话咽回去:“既然如此,我也不做这个恶人了,只是若再出了什么事闹到我魁星楼身上,我可没这么好脾气。” 慕锦霞轻轻点头:“依我之见,那两人也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可暂时撤去看管。孤穹道长,你认为呢?” “贫道与慕师太想法一致,那诸位还有其他意见吗?”孤穹见讨厌的空筝终于闭上嘴巴,满意拍板:“那么,贫道便下令解除灵鹫宫众人的看管,道法大会召开在即,还望诸位加强警惕,千万莫要再出人命,辛苦各位了。” 楚赦之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在看到慕锦霞时微微停顿,如果九谏猜测的没错,今晚,真正的剥皮鬼便会再次出手。慕前辈,真的是你么? 第68章 苦主 “楚大侠,请留步,”孤穹从后面叫住楚赦之:“你上次问的那个图案已经有些眉目了,桑稚师侄也要一起吗?” 楚赦之惊喜地点头:“我们借一步说话。” “贫道这几日实在事务繁忙,直到今日才有功夫和你详谈。”孤穹捋着那把飘逸的胡子,叫人取来一本书:“你给我看的那个图案并非道家正统符咒,若说是单纯的逆咒也不太适宜。它源自百年前,道门内部发生的一场最激烈的叛乱。” 孤穹虽然对俗物和权势有着一个修道之人不该有的渴望,但他为此也的确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其中最明显的地方便是他的博识多通——其他道士不太了解或不愿了解的东西他都有所涉猎,而且见解并不粗浅:“现在流行的所谓逆咒,其实在豪门隐私中并不少见。一些江湖骗子把正统的符咒反着写,再换上类似石青的与朱砂相对的颜色,用来糊弄那些贵妇,骗她们可以达到与正符相反的作用。齐凡的皮上画着的并不是那种唬人的玩意儿,而是当年那支叛出的道门分支对道门其他人的恶毒诅咒,知道这个符咒的一定对道门有很深的了解,虽然很不想这样说,但是贫道认为......剥皮鬼一案的主犯应该就是道门内部之人,至于灵鹫宫......或是旁人所托,或是其他什么缘由,这贫道便不得而知了。” 楚赦之翻了翻孤穹给他的那本书,里面记录的那些诡谲阴冷的图案令人看了十分不适,因齐凡那张人皮上的咒印已被烧毁大半,孤穹便依照剩下的笔画圈出了相似的图案,楚赦之确认了一下,轻轻点头:“当日情况紧急,楚某并未细问,道长自己可有怀疑之人?您认为龙台观的客人中,谁最有可能想杀你?” 孤穹苦笑:“你若问谁与贫道有仇,刚才应该都看到了吧。自从空筝看中的弟子被我截胡了几次,他就一直看贫道不顺眼,可这也不能全怪贫道啊,试问,谁不想如你和桑稚师侄那样,年少成名,剑法无双,万众瞩目。魁星楼的东西,若非天纵奇才,学个二三十年都未必能学出什么名堂,成人都难以忍受,更别说坐不住板凳的孩子了,贫道又没拿刀架在别人脖子上逼着他们进白云观,都是他们自己选的,怎能一味往贫道身上怪呢?” 楚赦之瞧他越说越偏,赶紧往回拽:“那么,您觉得空筝的可能性最大?” 孤穹摆摆手:“贫道是和他不对付,和这到底不是生死之仇,空筝那家伙我认识多年,也就嘴上厉害,杀人剥皮他干不出来,更何况第一个死的是齐凡,他要杀我就算了,和齐凡又有什么关系,必不可能是他。” 如此利落的否定倒让楚赦之高看孤穹一眼,他装作不经意道:“说来,峨眉亦与道教渊源颇深,这种特殊的符咒,峨眉之人有没有可能有所了解呢?” 孤穹一直在道门四派中思考,倒是没有想到这上面:“你这么说,贫道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贫道年轻时第一次接触庶务,便是慕师太作为弟子参加的那届道法大会,峨眉派主修剑法,对符咒没有什么研究,那时她没有现在这么冷,只是不太敢和人讲话才一直冷着脸,意外地倒是对符咒很有兴趣,借走了几本关于符咒的古书,贫道的师兄还打趣过她要不要来我们白云观呢。”孤穹一怔:“楚大侠突然提到她,难道......” 楚赦之淡淡略过:“只是随口一问,道长不必多心。” 孤穹松了口气:“应该不是她,贫道怎么想都想不出与她有什么仇怨。齐凡也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弟子,能与她有什么交集呢。” “作为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弟子,齐凡道士的关系似乎与您不一般呢,”楚赦之眼中带着探究:“可若是真的十分亲近,道长也不会在被下毒前一直没有发现他被人替代,事关性命,道长可否据实告知,那位齐凡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孤穹眉头皱得死紧,几番欲言又止,终于松口:“齐凡......他原本只是贫道众多师侄中的一个,被分到龙台观的几年后主动找上贫道,我看他还算机灵,有时会让他替我办一些事,我原本几年前就想将他调回白云观,可是后来......他做了一件错事。” 楚赦之直觉这件“错事”就是导致齐凡被杀的祸根:“什么错事?” “白云观每一年都有入观人数的要求,为了胜过当时与我竞争三席的孤苍,我便找了一些人替我四处寻觅根骨心性俱佳的好苗子,齐凡便是其中之一,但他一不小心闹出了人命。”孤穹声音越来越低:“有个孩子在送过来的路上病死了,我虽然气他办事不牢靠,可那时已经是最关键的时期,我......我就替他压下去了。” 楚赦之沉默了一会儿:“那孩子父母的身份你可知晓?” 孤穹摇头:“那时太忙,他报上来说是个教书先生的孩子,我便没有细问,只给了他一些银两让他摆平此事,不要传出风声。” 楚赦之已经没时间去谴责孤穹了,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却险些被他忽略的事。 昭徽小道士因看到了剥皮鬼真身被灭口,可那天剥皮鬼为什么要去厨房?已经因为炉灶内的人皮被搜查过一遍的厨房有什么是它必须处理掉的东西?它用了什么方法让齐凡自己为它制造了那个关键的时间差?字条?信物?不管是什么,那一定是一个凶手无法否认的重要证据! 孤穹见他转身就走,慌道:“楚大侠,你这是去哪儿啊?刚才,刚才的事儿你能不能别往外——” 然而楚赦之已经大步流星地跑远了,虽然九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信誓旦旦的告诉自己今晚剥皮鬼一定会再次动手,他楚赦之却没有光等着他人出手自己坐以待毙的习惯,雄性生物的好胜心和对九谏那纠结复杂的朦胧感觉令他产生了难以自抑的兴奋感,他想和九谏比一比,那个能够一锤定音的证据,究竟谁能够先一步找出! “我查到了!”高璃快乐地像只飞快摇尾巴等候主人夸奖的小狗:“慕锦霞当年退隐后嫁的人是个教书先生,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可那孩子有当地人无法医治的咳疾,所以慕锦霞经常独自外出求医,六年前,齐凡为白云观搜罗弟子时看上了慕锦霞的孩子,可他不知孩子的母亲是退隐的慕锦霞,胆大包天地趁着教书先生给旁人上课将孩子偷走,谁知途中因为看管不当,那孩子咳疾加重病死了。慕锦霞的丈夫在报官途中又遇上暴雨摔到江中被淹死,慕锦霞回家后才发现丈夫和孩子都没了,那官员收了齐凡的钱隐瞒了他的身份,慕锦霞为了查出害死自己孩子的人重新回到峨眉,这下,她动手的原因就有了!”高璃说完一大段话,又有点疑惑:“但是这跟魔教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啊?” 摩朔伽大声道:“本来就一点关系都没有!” 高璃问我:“要我现在就上山把情报给楚赦之送去吗?” “不必,”我慢条斯理地煮着给观沧澜熬的汤药:“现在就把东西都给他,会失去查案的乐趣。今晚吧,今晚龙台观灯火大亮的时候,你就拿着它上去,助楚赦之一臂之力。”如果姜夙萤足够聪明的话,今夜,就是她翻盘的时候。 第69章 我要拿回一样东西 观沧澜是在一阵药香中苏醒的,他轻轻揉按着太阳穴,运气调理因为久睡而有些疲软的肌肉,他在睁眼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自己的处境,他被人救下,安置在这个不显眼的小客栈里,救他的人应该才刚刚离开,因为床头的那碗药还是滚烫的。 “你醒了,”我对他的苏醒早有准备,事实上,以他的体质本应早就醒来,现在才醒都是我用迷药拖延的缘故:“既然醒了,施主自行下去将剩下的房钱结了就可以离开了。” 对于观沧澜这样的人,我早就想好了对策,热情和关怀都会激起怀疑和反感,冷淡中透着神秘反而会令他自己主动探究。 经过修养,观沧澜的脸色已经不像从山上滚落的那天一样苍白,那种与生俱来的阴霾气息被他巧妙地掩藏,狭长飞扬的双眸中有不加掩饰地欣赏:“原来是你救了我,这位......美丽的佛子,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呢?” 好油腻!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令自己的五官不苦痛地扭在一起,在心中对楚赦之诚恳地道了个歉——我当初怎么能一看到满柜子的荷包就把他和楚赦之放在一起比较,如果说和楚赦之待在一起是如沐春风的感觉,那么观沧澜给我的感受就是被一条全身裹着粘腻糖浆的毒蛇盯上的不适:“随手一救,施主不必放在心里。小僧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担不起‘佛子’这两个字,还请施主不要再这样称呼。” 观沧澜玩味地重复了一遍:“随手一救吗?不过,我却觉得自己醒的比预想中的晚了一些呢,小师傅。”他不疾不徐地端起药碗嗅了嗅,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我昏迷时喝下去的药,好像比这碗多了些东西,小师傅,可以解释一下吗?” “我发现你时,施主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结合此处最近的传闻,虽然佛家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平添一桩麻烦也不是小僧所愿,所以才让施主多睡一会儿。不过小僧今日便要离开此地,你接下来如何行动便与我无干,”我暗暗咂舌,虽然对这种情况我也有所准备,但观沧澜对迷药的熟悉和对自身抗药性的了解也足以令人加深警惕:“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就......” “有,怎么没有?”观沧澜起身向我走来,无视我向后退的脚步,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拒绝地握住我的一只手,语调微扬:“俗话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小师傅救了我的命,我愿一路相随,做你的护卫。毕竟,江湖凶险,小师傅生的如此俊美,难免会遇到些觊觎珍宝的鸡鸣狗盗之辈。沧澜没有其他本领,只有一身武艺还说得过去,也当是报答小师傅的恩情了。”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然后面色一僵——指尖并非人类皮肤细腻的触感,甚至有些细腻的绒毛,我趁他愣怔的时候淡淡将手抽出:“如果施主没有在指尖涂抹毒药,这句报答或许还能更可信几分。” 观沧澜的视线移到我抽出的那只手上:“鹿皮手套?” “施主明明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为什么认为小僧会对你异于常人的左手视若无睹呢?”我同样注视着他那只细看会泛着金属般青光的手:“听说灵鹫宫有一种功法,便是从孩童时期便在手上涂抹秘药,直到原本的皮肤被药物侵蚀溃烂,再泡入促进愈合的药水里,待新的皮肤长出,就会对那种药物具有抗药性,然后换不同的药物重复处理,直到将那只手变成可以随时容纳剧毒的武器,只要预先准备好一触即死的毒药,对战时便是令人防不胜防的杀招。从前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过,如今终于见识到了,怎能不提前做一些准备呢?” 观沧澜身上氤氲的寒意一瞬间迸发,令人脊椎发冷:“将别人压箱底的杀招随随便便地说出来可不是件礼貌的事,小师傅不怕我杀了你么?” “你经脉中游走着一道剑气,”我并没有被他身上的杀气吓到:“小僧虽对内力不甚精通,却能感觉到,这股剑气与你所修功法路数截然相反,虽然施主暂时性命无虞,可也无法仅凭自己就将它引出,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时时刻刻都在疼吧?杀了我,施主确定要以这种状态面对整个门派的追杀吗?” 观沧澜认真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眸光渐深:“如果我刚才没打算你下药,你会信我几分?” “一分吧,也许更少。”我笑意不及眼底。 “也就是说,我刚才说话时,你是半点都没信过?”观沧澜一笑,杀气尽数敛去:“你是魔教之人吧?” 他果然发现了我刻意表现出来的气质——我笑而不语,任他自己脑补。 “我也听说过一件事,以前魔教是没有和尚的,可是十八年前,中原有一个和尚叛逃到了魔教,他是你师父吧?”观沧澜在认定了这个猜想后,反而放松起来:“你们这个时候路过这里,大概是被人算计的呢。” 他与平阳王不是一起的,却知道魔教被算计的事情,是想用这点和我这个“魔教中人”谈判吗?但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我眯了眯眼睛,无所谓地转身离开。 “等等,你是不信我说的话吗?”观沧澜看我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立刻追上来:“这可是我为数不多的真话,如果错过,你会后悔的。” 我脚下不停:“小僧说过,你嘴里的话,我一句都不会信。” “魔教少主摩朔伽已经上山,你就不在乎他的性命吗!”观沧澜满意地看着我回头:“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详谈了吗?” 我装出一副被拿捏住的样子,冷冷道:“你想知道什么?” “首先,我需要知道在我昏迷的时候,龙台观都发生了什么事。”观沧澜露出得逞的笑容,却夹杂着一丝阴狠:“尤其是我那两个并不安分的师妹。” “小僧不曾听过除你以外的灵鹫宫之人被抓的消息。”我看了他一眼:“她们应当过的还不错,你要去找她们吗?” “不,我伤势未愈,不能再出现在平罗山,一旦被夜清那妮子抓住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呢。”观沧澜唇边勾起一抹甜蜜的笑容:“虽然这是我最喜欢她的地方,但事态发展成这个样子,还是会觉得有点麻烦的。” “你不必同小僧说这些。”多说多错,我尽量简练话语:“直说你想做什么便是。” “少主既然已经到了此处,那魔教......”观沧澜在我犀利的目光下改了口:“圣教的大部队也接近了吧?我现在一定在被龙台观上那些正派人士追缉,需要借圣教之力找我的朋友,并从楚赦之那里拿回我的一样东西。自然,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助圣教破坏平阳王的布置,并一路保护你的安全,如何?” 我静静地看着他:“你想拿回什么东西?” “我的师妹,照夜清的人头。”观沧澜在身份暴露的一瞬间就知道谁出了纰漏,也许其中有误会,也许没有,但他并不在乎:“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可惜,如果她不是师父的女儿,我一定舍不得杀她。” 第70章 有趣的想法 阿洛不解地看着观沧澜离去的背影:“就这么让他走了?不跟着他吗?” 我神色莫测:“为什么要跟着他?现在是他有求于圣教,他会自己找回来的。” “可你不是想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吗?不跟上去,难道他还会自己告诉你?”阿洛抱着双臂:“我丑话说在前面,你和他许诺的一切与我们日月圣教无关,我可不会相信他。” “噗——”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不相信就太好了,记得保持住,无论他说了什么都不要动摇你的怀疑,不然小僧会很头疼。” 阿洛被我笑的脸色一僵,撇开头去:“我也同样不信任你,你最好不要害我们少主,不然我一根手指就能捏死你。” “你是中原人和波斯人的混血吗?”我看了他两眼,突然问道:“虽然站在朔伽身边会自然地略过你,不过单独来看,你却比观沧澜顺眼得多。” 阿洛被我认真的打量着,脸“砰”得一下红起来:“妖、妖僧,别想讨好我!” 我微微耸肩:“说实话也算讨好吗?好吧,你既不喜欢,小僧不说便是。放心,我并没有答应过他什么,不过他也从头到尾没说一句实话。想和圣教一起上路那句倒是带了点真心,但也不过是利用罢了,他可不像他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没有底气。” “你们......”合着两个人说了那么久的话,就是在互相演戏吗!阿洛顿觉一言难尽:“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把你误认成圣教中人了,我们圣教都不会像你们两个这样满嘴没一句真话,真正的和尚才不是你这个样子吧?” “冤枉,满嘴没一句真话的明明是观沧澜,小僧可什么都没说。”我笑了笑,不再卖乖:“不过他有一句话令小僧很感兴趣。” 阿洛道:“哪一句?” “他说,姜夙萤是灵鹫宫宫主的亲生女儿。”我想到姜夙萤眼中屈辱的恨意,不知怎的,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一些犹豫。 阿洛讽刺道:“你不是说他的话一个字都别信吗?”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借圣教之力杀姜夙萤,这一定是假的,因为他现在想杀姜夙萤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我说道:“如果我是他,只要在真正的剥皮鬼面前暗示他把把柄留给了自己的师妹,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借剥皮鬼之手达到这个目的。” “那他为何要故意这么说?”阿洛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思路:“为了向我们示弱?” 我点头:“这是其一,他大概是怕圣教在他的计划里横插一手,所以先扔出一个假目标扰乱视线。那么问题就绕回来了,他帮助慕锦霞的原因是什么,我猜,他还有一个真正要借慕锦霞之手杀的人。” 阿洛道:“万一他帮慕锦霞就是因为他的目标也是孤穹呢?这个也很有可能吧?” “是有这种可能,但是为什么?”我思忖着:“孤穹除了是此次主持大会的人之外,还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观沧澜盯上?而且他只是主持人,背后真正的主导是道门四派的掌门。从高璃查出的信息就可以看出,孤穹不过是个醉心权力的沽名钓誉之辈,一个统管白云观庶务的三把手就是他这辈子能到达的最顶端了,杀一个他,除了引起道门的警惕之外还有什么好处?” 阿洛头都大了:“想来想去那么麻烦,刚才为什么要放了他,干脆直接把他捆起来拷问就是了。看在少主的面子上,等我们大部队来了,我就把他绑了,你问你的,我问我的,干脆利落,怎么样!” “他既然知道平阳王要对圣教下手,就说明他背后的人多少与平阳王有些交集,而且观沧澜总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将之前在西北发生的事删减润色,略略跟阿洛提了一嘴:“这种藏头露尾、损人不利己、喜欢看事情越闹越大的行事风格,真是熟悉地令人厌恶。” 阿洛恍然:“是啊,那该死的平阳王怎么会把自己的计划随意告诉别人,知道的要么是密切关注他的敌人,要么就是......合作者。”他反应过来了:“那把他放出去岂不是会帮平阳老贼对付我们圣教!我得去把他抓回来!” “站住,”我叹道:“看来,你也不比朔伽成熟多少,忘了是谁打破了平阳王的计划了吗?如果观沧澜背后之人与平阳王一条心,他早该趁慕锦霞第一次动手时就阻止了。” 阿洛快要抓狂了:“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卖关子的人了!直接告诉我怎么做,别扯这些弯弯绕绕的!” “如果你是平阳王,你在进行一项周密的计划时,会只安排一个高璃这样没什么心机的人做事吗?”我手指轻轻敲打窗棂:“高璃是一把指哪儿打哪儿的好刀,用好这把刀的秘诀就是切断她的思考,没有思考,就不会犹豫。她不思考,就需要有人替她思考,然后下达命令。找上楚赦之,配合我们查探消息,她的种种行为都是得到主人许可的,而每一步都飞鸽传书给平阳王显然来不及,所以我说,龙台观中还有平阳王专门为她配备的大脑,这点你没有疑问吧?” 阿洛已经成为了一个不需要感情的点头机器:“没有。” “那么直到现在为止,除了给我们探查消息提供帮助的高璃,平阳王的势力没有任何动作,我们是否可以以此推测,这两股势力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我咪起双眼:“互相掌握彼此的把柄,并因此达到了微妙的平衡,既不会完全撕破脸,但也不会拒绝给对方找麻烦,偶尔会向彼此透露似真似假的动向,是随时会背刺的合作关系。” “......互相背刺,还能叫合作吗?”阿洛大为不解。 我看向他:“日月圣教在西域,是不是说一不二,根本没有可以与你们匹敌的势力?” 阿洛骄傲地仰头:“是这样。” “那便是了,所以你们才会对合作这两个字有如此天真的理解,”我张开两只手掌:“那么今日小僧就稍微为你解释一下合作的本质——”我缩回九个指头,只留下一个小指。 “世上十成合作,九成背后都是猫腻,大家心中各有算盘,用尽一切办法铲除异己,想着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不到最后与敌人背水一战,不死不休的时刻,绝不肯齐心协力,这就是人的劣根性,从无例外。”我笑了笑:“最后一成就要碰运气了,心性纯良的人世上不是没有,但你觉得观沧澜和平阳王哪个比较像心性纯良之辈?” 阿洛语气平平:“哪个都不像。”他顿了顿,加了一句:“你也不像。” “你是在怕小僧对你们不利吗?”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凭能被施主一只手捏死的实力吗?” 阿洛拧眉:“我不像少主那样好糊弄,告诉我,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望向窗外:“大概是因为......我最讨厌那些藏在暗处搅弄风云的人,总是忍不住想把他们揪出来。” 阿洛冷笑:“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和楚赦之之间谁是主导,你不是也藏在我们圣教和他后面出谋划策吗?” 我挑眉一笑:“同性相斥嘛,而且小僧可没有说过不讨厌自己。” 阿洛一怔:“你……” “这样就心软了吗?”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直到把他看恼了才收回目光:“不过,我确实有一个想法,一个很不正经,却可以给平阳王找一个大麻烦的想法,想不想听?” 阿洛犹疑片刻,还是挪了过来:“说来听听。” 我勾起一抹坏笑:“附耳过来。” 第71章 拷问与认罪 入夜,悉悉祟祟的响动从玉腰奴的房间传来,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一个男子披衣起身,一脸餍足地摸着玉腰奴光滑的脸蛋:“你说的事儿我早有准备了,不过,你得早点回来,不然我和星弟也得吃挂落。” 想得美,山下人多眼杂,我这一走你们还能找得着我吗?玉腰奴心中鄙夷,面上却不显,她眉尾一扬,又柔又媚地横了男人一眼:“你要是怕我跑了,跟我一起不就是了?” 她能这么说,自然是算准了这人并不愿下山,果然,那人被她这么风情万种地一横,又是赔罪又是发誓,玉腰奴算着时间也不多了,不耐烦地把人撵了出去。 她之所以这么急着要走,自然是因为收到了观沧澜的传信。想到这里,玉腰奴美滋滋地收拾起包裹,师兄的人告诉她平罗山的后山有一处供人藏身之处,师兄就在那里等她,只要见到了师兄,她一定要好好告上一状,让照夜清彻底无法翻身。 “师兄?”走过来的一路非常顺利,孤穹道长的命令还是很有用的,玉腰奴躲过了几波巡查的道士,果然在后山山坡下发现了一个简陋的山洞:“奇怪,怎么没有人?” 她终于感觉出有些不对了,求生欲胜过了对观沧澜能力的信任,玉腰奴缩回脚步,正待迅速逃离这个阴森的山洞,却没发现身后黑影一闪而过,向她猛扑过来! “啊!”短促的尖叫被一只手扼在喉咙里,玉腰奴面色由红变紫,拼命挣扎,却只能挤出几个字:“你是......给我信物那个......你骗我!” “只能怪你太蠢。”黑袍下的人发出一声冷笑,没有用来控制玉腰奴的那只手白光一闪,玉腰奴腹部瞬间鲜血狂涌,她来不及惨叫,就感觉到那滴着血的刀刃抵在了脖颈上:“说,灵鹫宫这次究竟有什么目的!” 玉腰奴茫然:“什么目的?啊——别杀我!” 匕首又在她引以为傲的双峰上划了一刀:“我不是让你重复我的话的,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玉腰奴疼的眼泪直掉:“都是师父和师兄的命令,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啊......啊!” 她的衣服滑落,露出一身刚刚留下的暧昧印记,黑袍人见此也愣了一下,随即威胁地冷声道:“你刚才跟谁在一起?” “昆仑的王皓初,是他帮我引开那些找我麻烦的女人的。”玉腰奴怕再被划一刀,半点不敢隐瞒:“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杀就去杀照夜清,那个贱人比我知道的多多了!” “这个时候还不忘祸水东流,你对你那师妹倒真是执着。”黑袍人低低笑了两声:“放心,你们两个谁都跑不掉,不过,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玉腰奴的脸被挤在坚硬的岩壁上,双手反剪按在背后,看不见黑袍人的动作,只觉得后背凉飕飕地,痛感因为未知变得更加敏锐,她恐惧地快要疯掉,感觉黑袍人的声音忽远忽近,时而在耳边,时而在云端。 “灵鹫宫宫主的女儿,怎么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冰冷的刀刃在玉腰奴雪白的脊背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你看到了吧,那具尸体,想不想自己也感受一下皮肉分离的痛苦呢?” “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她的哀求没有用处,那尖锐的刀锋探入皮肤里面来回移动,不断渗出的鲜血汇聚在地上,如同一道娟娟流淌的小溪,稀薄的月光下,残忍的一幕被掩藏在夜色中。 玉腰奴,人们对蝴蝶的一种美称,此时,她真的如蝴蝶一般,背后长出了两扇血色双翼。可那不是致命伤,她依旧被逼着说出自己知道的所有:“师父在找那个男人,她......是疯子,我不是她的女儿,是师兄要我骗她的......照夜清不知道这件事......她凭什么瞧不起我,她以为我就很想这样吗!” “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那个老女人说我将来会嫁给观沧澜,可是他根本不会什么都跟我说,我没有骗你!”玉腰奴一边哭嚎一边道:“我只知道他有个在朝廷里的朋友,他没进灵鹫宫的时候就认识那个人,六年前,有次他出门被仇家找上,抬回灵鹫宫已经快死了,他的朋友派了一个人来看他,那次之后他的功力大涨,已经超过了师父,可是那个朋友的身份他也没有跟我说过。这次是他要来参加道法大会,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文姑娘,我曾经还以为你是故意做出那种蠢笨轻薄的样子迷惑他人,没想到,你竟是真的愚蠢。”黑袍人放弃了:“那么,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吧。” “慕前辈,”楚赦之颇具磁性的声音略带薄怒,与他话音一同落下的,是慕锦霞手中匕首被飞扇击落的声音:“恕楚某不能让你再取走他人性命了,束手就擒吧。” 陆桑稚的身影从他身后出现,灰眸中闪烁着悲伤与愤怒:“是你杀了昭徽?” 月光下,慕锦霞的面容终于从黑袍中露出:“想定我的罪?就凭你们二人的一面之词吗?” 楚赦之指着倒在血泊中昏迷不醒的玉腰奴:“人证物证具在,慕前辈还想如何狡辩?” 慕锦霞冷笑“我只是在拷问剥皮鬼同党罢了,此女为了投奔观沧澜,勾引昆仑弟子为她引开胖人擅自出逃,我只不过略加惩处,就算手段稍显激进,楚大侠也不必把罪名强加在我头上吧。” 楚赦之并不恼,他缓缓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你对文姑娘下手的原因,是因为这张信笺吧。” 慕锦霞猛地瞪大双眼,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之前就已经从玉腰奴身上搜出的荷包,里面那张纸分明被她趁乱毁去,难道—— “这张信笺,是你退隐时与你夫君所写,上阙和下阙笔迹相似,却是你二人共同完成的。你之所以不让姜姑娘将它交给我们,是因为这张信笺,揭露了你的杀人动机。”楚赦之缓缓道:“但你不知道的是,姜姑娘荷包里那张纸条,本就是是我找人仿制的赝品,真正的证物还在我手里。” 慕锦霞依旧嘴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在峨眉的留下的笔迹不少,你可以随意找一张对照,看看与那张信笺上的字迹是否相同。” “这的确与你平时的字不符,因为这张信笺的下半阙是你模仿丈夫的笔迹写下的。慕前辈,你很聪明,可百密一疏,光是这张信笺上的字不足以定你的罪,可同样的笔迹,还出现在了一个地方。”楚赦之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后厨的账册里,夹着最关键的证据,也是你被去拿烧鸡的昭徽撞到时正在销毁的东西。” 他翻到中间几页,一张被折起来的宣纸夹在其中,楚赦之展开那张宣纸:“这上面细数了齐凡为了交差、敛财、弄权做的一系列事宜,威胁他如果不想被公之于众,就一个人去天水镇最大酒楼的包厢。只有在这里,你为了不暴露身份用了从你丈夫那里模仿的笔迹,因为除了你,没人见过这种笔迹。” “但你没想到的是,观沧澜拿到了这张信笺,你又以为他把它交给了姜夙萤。只要两相对比,再查出这张信笺是谁写的,剥皮鬼的真身就会立刻大白于天下,不是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慕锦霞沉默片刻,终于不再否认:“我明明已经将它扔进火堆烧了,这本又是怎么来的。” “你急着将昭徽灭口,没有发现后厨的账本为了核对财务,一向是一式两份,你百密一疏,没找到这本,却烧了另一本。”楚赦之轻轻一叹:“慕前辈,认罪吧。” 第72章 污泥烂沼 【三个时辰前】 后厨只剩三三两两的人正在收拾,楚赦之风一般飞过来,把几名道士吓了一跳:“楚大侠?您这是……” 楚赦之没时间寒暄,直接道:“这几日,后厨除了命案之外,有没有丢过,或者莫名其妙多出什么东西?” 几人面面相觑:“除了那张人皮,还有擀面杖,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一个嘴上刚长了几根胡茬的年轻道士说道:“那天混乱的时候,我们买菜的账本是不是少了好几个?” “是有此事。”经他提醒,后厨的领头有了印象,对楚赦之解释道:“我们龙台观虽然有菜地,但那片地只种菜薹,所以我们在山下的菜农那里长期订货,每日都有记账。” 楚赦之皱眉:“既然丢了,你们为何不找?” “这几日因为凶案,观主格外焦躁,丢失账本这样的小事我们实在不敢打扰,何况,账本本就是一式两份,丢失的基本都有副本,我们只要补上就好。”领头的道士讪讪道:“楚大侠突然提及此事,可是这里有什么问题?” “请将所有的账本都找出来。”楚赦之道:“在下有预感,这里一定有大文章。” “咦,我才注意到,我们丢失的账本都是蓝色的。”刚才那个年轻道士搬出几摞账本,突然道:“如果是什么人趁乱拿走了账本,为什么只拿蓝色的?” 楚赦之眼睛一亮:“账本还有颜色之分?” “是,这是孤穹道长在白云观做出的改革,从前采买这些记录没有明确的规定,常有偷奸耍滑之辈胡乱记录以此敛财。孤穹道长规定,凡涉及钱财之事,皆由二者分别记录,正册蓝色,副册黄色,记录署名。施行了一段时间后,白云观掌门认为很好,便将此法推行到各地分观,我们龙台观也一直照做。” 丢失的都是蓝色账本,这说明那个人并不能分清哪本是它要找的,再加上昭徽死后,这个厨房就被人严密看守,很有可能那人要找的东西还在这里!楚赦之和陆桑稚对视一眼,开始和几名道士一起翻阅账目,很可惜,这一遍并没有收获。 陆桑稚突然戳了戳领头的道士,用笔写下一行字:“可还有蓝色封面的账目?” 楚赦之看到那人眼中闪过的为难之色,眯了眯眼睛:“你还有瞒着我们的事。” “我...…我,这,这不是我能决定的,”那个道士在楚赦之和陆桑稚严厉的目光下冷汗淋淋:“这涉及观主的秘密,如果让他知道了……” “陈师叔,你就说了吧,无论这事查不查得出来,这个龙台观观主他也做到头了,咱们只是听命的,干嘛替他隐瞒。”年轻道士目光灼灼:“师叔不敢,我来。” 他起身,在刚才搬出账本的柜格里敲了几下,抠出一块活板,取出四本蓝色的账目:“这里的账本没有备份,因为观主不许,而且和死去的齐师叔也有关系,他们那些不敢见光的钱都在这里。” “我们龙台观水土丰沃,这里生长的紫菜薹堪称一绝,口感脆甜可以生食,前朝有宫里贵人认为它可以美容养颜,曾是朝廷贡品,在市面上最高能卖到100两一斤,但是如果记录在明账上,大半收入便要上缴给白云观,所以观主和齐师叔做了假账,报给白云观的一直是五两银子一斤,实际的账目则在这里。” “它们本来不放在这里,是齐师叔走之前藏在这里的,那天他鬼鬼祟祟地过来,我只是很平常的过来打扫就把他吓了一跳,被训斥了半天。”年轻道士显然是对齐凡和龙台观观主积怨已久,滔滔不绝:“他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个暗格,可真是太小看我们这些人了,谁小时候没在这里藏过吃的啊?不瞒楚大侠您说,这个后厨的一砖一瓦,每一寸地方就没有我不熟悉的,有几个蜘蛛我都说的出来。若能帮到二位,我也不需别的,只求陆师兄离开平罗山之前能指点我几招就好。” 陆桑稚轻轻点头,楚赦之赞许地看着这个年轻道士:“你叫什么名字?我会记住你的。” “我叫丁戌燊,能被楚大侠记住是我的荣幸。”丁戌燊挺了挺胸。 楚赦之手上没闲着:“找到了。”他从其中一本抽出一张折叠的宣纸,轻轻吸气:“看来,这就是她让齐凡自己撒谎为她制造时间差的证据了。” 一张薄薄的宣纸,写满了齐凡的罪状。 丁戌燊不明所以:“她是谁啊?” 楚赦之从怀里掏出那个带着梅香的信笺,字迹果真可以对上:“谁是这张信笺的主人,谁就是剥皮鬼。” “你说,那天齐凡训斥过你。”楚赦之看向丁戌燊:“既然这本账册原本不放在这里,你可知道齐凡那天为什么要把它们拿出来?” 领头的陈姓道士见丁戌燊已经把事情说的差不多了,也不再隐瞒:“因为有买家吧,最后见到齐凡那天,他让我去摘了六斤菜薹,可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去报给观主,观主没说他去了哪里,也没说订的人是谁。只说菜薹不能久放,用来招待大会上的客人就好。” 这么明晃晃的一张纸,观主真的没发现吗?不,做假账是二人合谋,他一定发现了,但齐凡这些年做的事他会一无所知吗?他只是知道,那人既然查到了齐凡,就不可能查不出他,所以他害怕地选择沉默,反正这张纸没有写他的名字,索性故作不知,甚至没有将这张证物毁去,或许他心中还有其他想法,这便更加不得而知。 楚赦之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确实知道这世上永远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可中原武林正派中,到底有多少个“齐凡”、多少个“观主”、多少个“孤穹”呢?看似仙风道骨光洁亮丽,私底下却是一团污泥烂沼,不比他年少时唾弃痛恨的朝廷倾轧干净多少,难道他这些年所做的,都只是从一个烂坑跳到另一个烂坑而已吗? 陆桑稚轻轻戳了楚赦之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见陆桑稚已经翻开了账本中写着字的最后一页,端端正正地记录了一行字——慕锦霞,六斤。 “真假账本的内情,楚某暂时不会公之于众。”楚赦之已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小举子,现在将龙台观和白云观的面子踩到谷底,对道法大会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幸好看起来慕锦霞对自己把破绽夹在了哪本账册里也不太清楚,楚赦之干脆将这几本账册交给陆桑稚:“龙台观观主的隐瞒之责间接导致了昭徽的死亡,你留着,待道法大会结束后,定要为昭徽讨一个公道。” 他又安抚了丁戌燊等人的情绪,对陆桑稚道:“我们去找慕锦霞,先控制住她,免得再有人遇害。” —————————— “慕前辈不见了?”楚赦之心道不妙,忙问那个与他交好的峨眉弟子:“你可知她往哪里走了?” “晚膳前慕前辈便说自己身体不适,但我刚才去她屋中,她也并不在那里。”峨眉弟子低垂着头不肯看楚赦之,楚赦之看到她不同往常的模样,便知她此时心中十分为难。 “楚赦之,我……”见他要走,峨眉弟子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我怀疑剥皮鬼是慕师叔。” “那天晚上,你让我着重观察照夜清,她确实没什么异动,当晚形迹可疑的人我也暗中观察,后来一一排除嫌疑,但是有一个人,我当时确实不曾怀疑她。”峨眉弟子咬牙困难道:“因为只有她夜间出去,是名正言顺的。” 作为峨眉派的领队长老,慕锦霞自然有理由出门——为了照顾门下弟子而去每个人屋中清点,有晚归的情况十分正常,知道的人只会说她负责,而不会对一个颇有声望的冰山师太有所怀疑:“然后我又想起,齐凡尸体出现前的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她特意嘱咐我们不要出门,可中间有一阵雨还算小,有一个弟子去找敲她的门却没有回应,后来她说她睡着了,我也不曾怀疑过,但如今起疑,我才想起在峨眉山时,有人听她的徒弟抱怨,说慕师叔一向浅眠,睡觉时有一点动静都会惊醒,那晚电闪雷鸣,她怎么可能一直睡着听不到有人找她?” 又多了一个人作证自是好事,但这也说明找到慕锦霞这件事更是迫在眉睫:“再杀一人......”他突然想到了还活着的观沧澜:“糟了,姜姑娘!姜姑娘此刻在何处?” 那个峨眉弟子一怔:“姜姑娘?你说照夜清?她今日和她师姐吵了一架,妙卓讨厌玉腰奴,为了给照夜清撑腰,让她和我们峨眉的弟子一起睡了,此刻她们三人已经歇下,应当没有危险。” “说到这里,今日她们两个是因为一个荷包吵了架,玉腰奴说那是照夜清偷的,照夜清说那荷包是观沧澜给她的,慕师叔......”峨眉弟子猛然一惊:“照夜清说她想把那荷包交给你,慕师叔打开之后,说只是一首情诗没有必要,照夜清最后把那个荷包给了玉腰奴,会不会……” 这个时候,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荷包?楚赦之心中一片冰凉——为什么小九如此笃定慕锦霞会在今晚动手,还有姜夙萤和他之间那种莫名其妙的默契又是从何而来…… 这样的疑惑,在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玉腰奴时得到了答案。 他是故意的。 荷包,争吵,都是小九和姜夙萤为了引慕锦霞动手设计出来的一场戏——他说过他想要灵鹫宫的掌门印,从昭徽死去的那天,不,或许更早,他就选择了姜夙萤,然后两个人在某一刻达成了一致。 九谏瞒过了所有人,甚至包括无意识地替他传话的自己——那句佛偈中大概就有他和姜夙萤约定好的暗号,继观沧澜之后,他再一次借剥皮鬼之手除去了玉腰奴,从此,除了远在天边的灵鹫宫宫主,姜夙萤是道法大会上唯一可以光明正大代表灵鹫宫的人。而除了楚赦之和姜夙萤,没人知道这样润物无声的谋划是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 楚赦之露出一抹苦笑——真不愧是九谏啊,不,还是该说,真不愧是天生的皇家人吗? —————————— 月光映入屋内,阿洛本想嘲笑一句“月色与光头争辉”,可看到这和尚面上似喜似悲的笑意,又浑身不自在起来。 “你想什么呢,笑的这么难看?” 我微愣:“很难看吗?我还以为这是洒脱的笑容呢。” 阿洛翻了个白眼:“明明不想笑,偏要勉强自己,难懂的中原人。” “小僧只是在笑自己。”我轻叹一声:“终归不是同路人。” 第73章 切磋 孤穹道长来得很快,他指着慕锦霞的手颤了又颤:“慕师太,贫道不记得有得罪过你,你为何要与那观沧澜合谋害我!” “你不记得?”慕锦霞嗤笑:“对,你的确不记得,对你来说,不过是把手下人的失误轻飘飘压下去的事情,根本不值得记在你那一心争权夺利的脑子里,是吧,孤穹道长?” 此时围观的人已经很多了,孤穹被当面撕破虚伪的脸皮,恼羞成怒道:“你疯了,别信她,她胡说八道!” “她有没有胡说可不是你说了算。”高璃从崆峒派长老身后走出来,手中刚印出来还带着油墨的纸张已经被她眼疾手快地分发给了四周的人传阅:“要不是你当年为了和孤苍争夺三席告诉下面的人不惜代价完成掌门的任务,齐凡怎么会为了在你面前拔尖,铤而走险去偷别人的孩子?你明知道他手上犯下人命,却为了自己的利益替他压下,令苦主无处申冤。自然,也许你并不知道那个病死的孩子是齐凡偷的,但你急功近利、用人不当,既有失察之过又有包庇之责,按江湖的惯例,你被找上来的苦主寻仇,可不算冤了你。” 孤穹目眦欲裂:“你又是谁!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讲话!” “在下不才,区区平阳王府护卫长高璃是也。”高璃下巴微抬,骄傲地掏出平阳王的金令:“不好意思,孤穹道长,我还真就有资格站在这里讲话。怎么,你是对我们王爷有什么不满吗?” 除了孤穹,在场其余门派的人也脸色一变——朝廷的人是怎么进来的?崆峒派的那个长老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众人,高璃才不管这些人心里如何波涛骇浪,原先隐而不发纯粹是因为如果一开始就跟这群人亮明身份,她只会作为平阳王的代表被供起来,什么都接触不到;而现在她已经掌握了证据,就算这些武林中人再怎么对她怒目相视,也不得不接受她的存在。 空筝虽然看孤穹不爽,但也不得不站出来:“我们当然不敢对平阳王殿下有什么不满,不过我等似乎只接到了七殿下要来的消息,平阳王殿下派贵客莅临,怎么不提前告知一声,也好让我等准备一二。” 这是在暗指她来的不光彩了,高璃做作地看了看四周:“楚大侠,这里是平罗山没错吧?是它什么时候成了仙境佛土,脱离我大周自称一国了吗?” 楚赦之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这时候他说什么都不对,不如闭嘴。 “姑娘好利一张嘴。”昆仑掌门夫人上官灵秋皮笑肉不笑:“我们若认了你这句话,岂不是要被直接打作反贼了?” “称呼不对,”高璃眼睛弯弯如月牙一般:“在下虽然只是平阳王府一个小小护卫之首,蒙王爷不弃,倒也有个小官职,位居正八品。掌门夫人,你看,我八品,你无品,同为大周子民,当从周律,尊卑有别,你不能叫我姑娘,得叫我高大人。” 昆仑立刻有人想要开骂:“你放——” “闭嘴!”上官灵秋虽然也气愤不已,耳朵却灵敏:“没听到有一群人往这边来了吗!她把官兵带上来了!” 孤穹虽然已经被当众撕破了脸面,可他现在还是道法大会的主持人,再尴尬,有的话也得说:“高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欸,虽然你是个利欲熏心的人渣,倒也比她们懂事一些嘛。”高璃脸不红心不跳地扯大旗:“我当然知道,诸位大侠不是反贼,最多算是法盲。大周刑律第八条,凡有伤人过重或涉人命之案,民不自讼,官亦应察,平罗山发生剥皮血案,诸位却丝毫没有报官之意,以致血案频出,凶手至今方才伏法。自然,其中也宣城衙门的失察之责,所以,咱们就各退一步,我不追究你们瞒报,但为了防止类似剥皮鬼这样的‘意外’再次发生,龙台观要让官兵入驻直至大会结束。这也是为了保证你们的安全,我想,诸位应该没有意见吧?” 若现在只有道门的人,孤穹早就应下了她,但此刻昆仑、峨眉、点苍等门派齐聚一堂,七殿下这种皇族贵胄也就算了,一个拿着令牌的八品平阳王侍卫长,若应得太快显得卑躬屈膝,岂不是让白云观和道门四派在武林中丢了大面子?毕竟不是所有门派都像道家、佛家这样因为宗教原因不得不与朝廷打好关系,大部分江湖人都对朝廷并不感冒,敌视的更大有人在,这边现成的就有一个上官灵秋。要是光顾着讨好朝廷不管他们的感受,以后道门还怎么在江湖中立足?更严重些,万一因此导致以后道法大会没有其他门派接受邀请,他孤穹岂不成了道门的千古罪人,那就更是一点翻身的余地都没有了啊! “保证我们的安全?”上官灵秋阴阳怪气地叫了声“高大人”,上前几步站定与高璃面前:“就凭高大人和你带来的官兵?” 高璃眯了眯眼睛,右手轻轻按在身侧的刀柄上:“来者不善啊,上官夫人是想和我比划两招?” 上官灵秋剑已出鞘:“是大人先说要护卫我等庶民的安全,”她恶狠狠地在庶民两个字上加了重音:“这保护二字,可不是光嘴上说说就行的吧?” “好啊,”高璃不看她的剑,反而兴致勃勃地盯着上官灵秋的手:“我们王爷常说,武学一道不能闭门造车,我早就想试试你们的招数了,听说上官夫人曾是昆仑掌门的师姐,一手落雁掌深得上任掌门真传,今日就让我开开眼吧!” 上官灵秋冷笑:“高大人先领教我的剑再说吧,不过可提前说好了,妾身要是伤了大人,可不算袭官吧?” “即是切磋,我还不至于那么卑劣,更何况,还未必谁伤谁呢。”高璃眸中战意昂扬:“来战!” 上官灵秋不再废话,她早看高璃不顺眼,一上来便是见血的杀招。 “两仪剑法?”高璃第一次正式见识昆仑绝学,想多看看招式,只是闪躲而不还击,如同一只灵巧的燕子一般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光中飞舞,十分轻松。 上官灵秋本是轻视的态度,见高璃却有几分真本事,之前的敌意反倒轻了几分:“你不拔刀,是看不起我吗?” “你不用掌,就是看不起我。”高璃这话倒不是讽刺,而是她真是这么想的:“我明明早就听说你剑法平平,最善掌法,你说好了跟我比划,你不用掌,我凭什么拔刀?” “我?剑法平平?”上官灵秋气笑了,她的落雁掌确实比剑法练得多,可是两仪剑是每个昆仑弟子从小练习的功夫,她的剑在昆仑派也就仅次于自己的丈夫,说她剑法平平,岂不是明晃晃地在打昆仑派的脸吗? 高璃哪知道上官灵秋对她刚升起来的几分欣赏瞬间就被剑法平平四个字败了个干净,只觉得对手的剑果然又比刚才凌厉几分,欣喜道:“这才像样。” 说罢,她不再一味闪躲,在斗嘴时,她已经将这招式的变化摸得差不多了,她后退半步,看准破绽,刀柄飞出,直接打落了上官灵秋的洞庭剑:“翻来覆去就是几个圆,你力气又不大,是想用让我看睡着的方式打败我吗?” 上官灵秋的功夫在武林中已经算得上一流中上,虽然她还没用落雁掌,但高璃所表现出的游刃有余已经令众人不敢再小觑。唯一不觉得意外的便是楚赦之。虽说前朝末期,还有武林中人举反旗冲入皇宫直逼龙椅的事迹,可现在距那时已有百年,朝廷若再不采取什么措施,姓沈的也坐不了这么久的龙椅。不过高璃这样的习武奇才毕竟也是少数,若朝廷的官兵人人都有这个水准,恐怕皇帝早就该对于江湖这些不听话的门派下手了。 不过……楚赦之冷眼旁观,怪不得九谏对平阳王如此提防,能养出高璃这样的人,他的本事绝对比他表现给世人看的那面要强的多。 上官灵秋气的脸色发白,她深吸一口气,摆出落雁掌的起手式:“既然你这么想看,我就满足你,这次,我可不会留手。” 落雁掌掌法如漂萍,看似纷乱无章,实则暗含玄机。上官灵秋之所以凭这招出名,除了掌法本身的神通,还有她对这招的改良——受天赋所限,她不曾练成寒冰掌,只能在指尖凝起一层冰碴,可将这半成品的寒冰掌和落雁掌结合,便是独具她个人风格的杀招,飞散冰渣带着凌厉的气流,配合落雁掌的无穷变化,以攻代守,十分厉害。 高璃被几颗冰渣划到,一摸脸竟有血珠,她不怒反喜,眼中皆是看到新奇事务的兴奋:“真好玩,再来点!” 眼前夹杂着气流的冰渣四处乱飞,高璃不敢挨得太近,毕竟她还不想变成瞎子。她一边躲一边思考,渐渐竟然不动了。 上官灵秋以为她在挑衅,虽然不能杀了,她却一点也不介意把高璃讨厌的脸划花,楚赦之却猛然出手:“闪开!” 他的纸扇控制了力度,准确的打在上官灵秋的腹部,把她从高璃的刀锋中救出。众人这才知晓,高璃并不是不躲,她是在上官灵秋的落雁掌中顿悟,学会了“圆”。 在上官灵秋刚刚攻上去的一瞬间,高璃终于拔刀,白光自腰间旋出,急速破开气流,在空中划出一道长达五米的圆!若非楚赦之及时将上官灵秋推走,此时她便会如那把扇子一样,被高璃的刀拦腰斩断! 上官灵秋脸上冷汗淋漓,彻底心服口服:“是我输了。” 第74章 自绝 高璃刚从顿悟的感觉中走出来,发现自己刚才出手重了,挠挠头:“真对不起,差点把你杀了。” 楚赦之听的满头黑线,高璃在武学上的天赋造诣毋庸置疑,但这情商真的是......既然没有与昆仑结仇的意思,不指望她能成熟地谦虚几句给上官灵秋台阶下,哪怕是闭上嘴巴不说话,也比她这句更像挑衅的道歉强。但高璃脸上的诚恳完全不作伪,更堵得上官灵秋面色黑如锅底:“技不如人,我无话可说,高大人所言之事,全凭......”她的目光从孤穹身上略过:“诸位决定。” 上官灵秋中间的那个停顿就如同一个明晃晃的巴掌一样拍在孤穹脸上,这种无声的否定显然不止出现在上官灵秋一人身上,孤穹这才发现自己的周围已经形成了一个真空圈,连空筝的嘲讽都是那么亲切,比起他的冷嘲热讽,孤穹更害怕的是众人的无视——明明杀人的是慕锦霞,他的声望却就此一落千丈,无可挽回。 “自作孽,不可活。”空筝最后看了孤穹一眼,不屑地转过头去:“反正最后一天七殿下也会带着官兵来,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你们不打扰我魁星楼观星,我没意见。陆道友的意思呢?” 在场比陆桑稚辈分高的人并不少,但无人对空筝直接征询陆桑稚的意思表示不满,楚赦之明白,这是道门四派顺序先后的重新洗牌。这场道法大会令陆桑稚失去了一个师弟,却也让他提前以青城山话事人的身份登上舞台,无论这样的得失是不是陆桑稚愿意的,但它也已经发生。 陆桑稚深深的看着慕锦霞,对高璃点了下头。 “可否来个人看看我师姐?”在众人忽略的角落,姜夙萤蹲在玉腰奴身边,在她光裸而满是血渍的身躯上披了一件衣服。姜夙萤说不清现在自己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说悲伤太过虚伪,可也算不上太高兴,她问自己,为什么呢?虽然把荷包交给玉腰奴时还不知道慕锦霞就是剥皮鬼,但玉腰奴有这个下场,确实是她亲手设计的,她终于彻底地报复了这个总是欺压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蠢货,可为什么她还是不高兴呢? “她还没死。”之前给陆桑稚治病的那个魁星楼弟子给玉腰奴把了脉,又掀开衣服看了一眼伤口:“时间还早,被剥掉的皮贴回去还能重新长回来,但是......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就算苏醒也很有可能会疯掉。” “那就烦请这位道长尽力救治了。”姜夙萤道:“她毕竟是我师姐。” 已经被控制住的慕锦霞突然笑出了声,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笑容,素来冷若冰霜的脸沾了几滴血,看起来竟比平时多了一丝生气:“好一个照夜清,好一个灵鹫宫。我自愧不如,可惜啊,我看不到你们师兄妹二人如何斗法了。” 她对楚赦之道:“我愿意伏法,不过,在我被带走之前,我要对这位姜姑娘说几句话。” 无人对此发表意见,楚赦之上前封住了慕锦霞的内功,向姜夙萤点点头:“你小心。” “你该感谢我的,”慕锦霞了然地看着姜夙萤平静的面容:“那个荷包,是你故意露出来的吧。” “感谢你什么?你只是选择先对玉腰奴下手罢了,如果今天你没有被抓住,早晚会对我下手。”姜夙萤淡淡道:“晚饭的时候玉腰奴还和一个昆仑的男弟子混在一起,所以她不是你绑到这个山洞里的,多半是为了对付我又起了什么歪心思。我既没有怂恿她逃跑,也没有让你对她动手,她如今这般,纯属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慕锦霞没有对她的话做出评价:“这话你自己信就好。” 姜夙萤道:“所以你想对我说什么?” “刚才从玉腰奴口中听到了一件事,觉得很有趣。”慕锦霞打量着姜夙萤秀美的容貌:“就当我多管闲事吧,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她说,你是灵鹫宫宫主的亲生女儿。”慕锦霞道:“这件事,你知道吗?” 姜夙萤的表情空白了好一会儿,然后,如同听到什么世上最荒谬的事一般,她大笑起来,笑的不能自已,连表情都变得扭曲起来,笑到最后,尾声却透着凄凉。 她一把将外袍掀开,藕荷色的抹胸旁遍布着陈旧的伤痕:“这底下还有很多,你想看吗?” 那疤痕有烫伤,有鞭伤,有的只留下淡淡的白色,有的是醒目的紫红色,慕锦霞噎住了,半晌才道:“我懂了。” 她没说自己懂了什么,姜夙萤却明白了她的意思:“看到我额头上的朱砂了吗?” 她素白的指尖微微用力,揭下那粒朱砂,露出一个小坑:“我十一岁那年,玉腰奴诬陷我偷她的首饰,那个老女人随手就用没有去掉尖刺的玫瑰抽在我脸上,我没瞎都是万幸,但脸上就此留下了这个坑。从那时起,我对她就一点期待都没有了。母亲?那是什么?知道了又怎样?只要我还没死,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斩下她的头颅。” “我把观沧澜从山上踢了下去,但我想,他现在应该还没有死。”慕锦霞道:“你那个荷包里的信笺是假的,可那天他暗示我,我的把柄在你们二人手中。他想置你于死地。” 姜夙萤皱眉:“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谁会喜欢一个威胁自己的人呢?”慕锦霞平平无奇的面容因这个笑容增添了一丝暖意:“你和他之间,我希望你赢。” “观沧澜希望我杀的是一个叫丘南的人,他只说了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不知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心理,慕锦霞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部告诉了姜夙萤:“他说他早就盯上了我,可我听了你的描述,并不觉得这会是灵鹫宫宫主交给他的任务。” 姜夙萤秀眉微蹙:“丘南?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有一点你说得对,那个老女人做事向来直来直往,不可能设计出这种草蛇伏于千里的计划。” 慕锦霞点头:“这个消息,你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告诉楚赦之。这群武林正派的真面目你大概也认清了,龙台观中这么多人,也就只有他和陆桑稚还能看。” 她的语气太像交代遗言,不,不是像,这就是遗言!姜夙萤看着对面的人,笃定道:“你不想活了。” 慕锦霞问:“你要阻止我么?” 姜夙萤摇头:“如果是我,也会如此。” 慕锦霞笑了:“多谢。”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药服下,然后向山洞外等候的人群走去,与姜夙萤擦肩而过。 药效的发作还有一段时间,慕锦霞在陆桑稚面前站定:“抱歉,那天……我太慌乱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小道士已经被我推下山了。” 陆桑稚撇过头,不愿看她。 “我也有一个儿子,他死的时候,只比那个小道士矮一点点。”慕锦霞陷入了回忆中:“我不后悔杀了齐凡泄恨,可……也许从杀了他的那刻起,我就停不下来了。” 高璃清了清嗓子:“说够了吧,来人,把嫌犯带走。” “等一下,”楚赦之拦在要给慕锦霞带上枷锁的官兵身前:“我还有话问她。”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慕锦霞眼角、耳朵、鼻子嘴巴同时有黑血溢出,瞳孔猛然放大:“快来人,她服毒了!” “没用了。”一个懂医术的捕快摇了摇头:“她服的是剧毒。” “那张真的,在你那里吧。”慕锦霞断断续续道:“可以,还给我吗?” 楚赦之紧闭双眼,长叹一声,还是给了她。 “他等我很久了。”慕锦霞将那张带着梅香的信笺紧紧握在手心,满足的笑了起来。她长的并不好看,严肃,冷硬,唇边还有深深的岁月留下的纹路,可看到这张信笺时,七窍流血的面庞都显得不再恐怖。月色柔和了她的五官,唇角的笑意是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丝温度。 低低的抽泣声响起了一片,慕锦霞平日虽然严肃,却也对女弟子十分照拂,她深知女子在江湖行走不易,除了峨眉派自己的弟子,遇到其他门派的人也会顺手一帮,深得年轻女侠们信服。若非她亲口承认,许多人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她就是剥皮鬼的。 一个峨眉弟子对高璃拱手一礼:“高大人,既然慕师叔已经自尽,尸体可否交给我们自己收殓?” 高璃抿唇,为难地看了看慕锦霞的尸首,眸中闪过一丝茫然:“我不知道,我上山是来抓坏人的啊,有这么多人因为她的死哭泣的人……真的是坏人吗?我想不明白……”她突然捂住脑袋跪倒在地,双手狠狠地锤着自己的头颅,看的人心里发慌:“头痛,头好痛,不行,高璃要听王爷的话,不想了,不想了……一动脑子就会很痛,所以不要动脑就可以了……”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发病,连她带上来的官吏都有些无措。楚赦之眸色一黯,眼疾手快地一个手刀打晕了高璃:“给她找一间屋子,快!” 第75章 彩头 “今夜月色很美,不是么?” 是观沧澜的声音。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是啊,是一个适合见证死亡和新生的夜晚。” “你似乎意有所指。”观沧澜顿了顿,用波斯语接着说道:【美人,你愿意在月色的见证下赐予我新生吗?】 这句话如果用汉语对一个刚见了第二次面的人说,无疑是十分油腻的,但观沧澜低沉的嗓音和古波斯语富含韵律的饶舌完美地中和了他的失礼之处,尽管从转折处的微不可查的生硬听得出他是现学的,但他的发音也足够标准,配合不差的皮相,如果我真的是西域魔教的人,或许会瞬间对他产生不低的好感:【赐予他人新生是月神的权利,但如果你开口请求,我不介意给予你死亡的宁静。】 这段对话来源于波斯神话,在波斯可谓是人人皆知,讲的是一个倾慕月亮女神的凡人,有一天夜里,他遇到了正在凡间沐浴的月神,喜不自胜的他没有注意到月神危险的目光,冒失地上前请求女神赐予他一个吻——在波斯神话中,如果神给了凡人一个吻,那个凡人将会迎来纯洁的新生。 观沧澜饶有兴致地听着我的讲述:“女神难道就这么轻易地赐予了他新生吗?” “不,月神亲吻了他的额头,然后吞噬了这个冒失鬼的灵魂。”我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没有新生,只有死亡。” 观沧澜挑眉:“你是在暗指我就如同那个冒失鬼一样唐突吗,【美人】?” 他暧昧的眼神如影随骨:“如果是你的话,我或许会愿意因为你的吻心甘情愿的迎接死亡。” 月色朦胧,眼前的僧人舒朗如画的眉眼纤秾得当,身形挺拔如翠竹,深红的双眸闪烁着莫辨的神色,既危险又神秘,月白的僧袍为他增添了神圣的禁欲感——每一寸都踩在了观沧澜的喜好上。 “不知所谓的调戏就到此为止吧,”我轻飘飘地打断暧昧的气氛:“小僧可以装作看不出你的试探,但如果你只是来说这个,恕小僧无暇奉陪。” 观沧澜面露遗憾之色:“毫不留情呢,不能看在我特意为你学习了波斯语的份上对我宽容一点吗?” 我反问他:“若非如此,你以为小僧会陪你说这么久的无关紧要的话吗?” 观沧澜的眸中洋溢着令人作呕的虚假的温柔:“我只是听说,今夜的平罗山很热闹。除了平阳王最宠信的女护卫,还有一队由圣教少主带领的人马也趁着夜色偷偷上了山。”他别有深意地说道:“之前一直跟着你的那个人不在呢,只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的话,没人看守的珍宝会引来盗贼觊觎的。” “阿洛本就是朔伽身边的人,至于小僧,”我仰起脸,用一个屡试不爽的,令颜狗无法拒绝的角度道:“除了你,我想不到谁会担任盗贼的角色。那么,你想把小僧偷到哪儿去呢?” 观沧澜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半晌,他看着我慢慢露出一个笑容:“盗贼的惊喜也许会出乎你的意料,那么,【我的珍宝】,为什么不闭上双眼呢,让我带你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 ———————————— 姜夙萤从小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弱者的生命是如此脆弱,所以被带入灵鹫宫后,她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忍耐。忍耐打骂、折辱,然后在暗地里一点点聚集起自己的力量。但这并不总是顺利的,灵鹫宫宫主和观沧澜就像两座大山压在她的头顶,灵鹫宫宫主的癫狂并不难应付,但观沧澜不同——在他面前,姜夙萤感觉自己好像是透明的,他洞察她暗藏的反心,却也并不急于致她于死地,而是像一只调皮的猫咪玩弄自己的猎物一样,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成功逃离时拨上一爪子,满足他那恶劣的趣味。甚至,姜夙萤能够察觉道,他并不愿意自己像玉腰奴那样屈服谄媚,他喜欢看她无力的反抗,并以此为乐,一旦姜夙萤产生一点点想要屈服的想法,他就会变本加厉地让她生存的环境更加恶劣,那么这次又怎么会不同呢? 姜夙萤茫然地想,她竟然才发现,从观沧澜假死的那一刻,她就又掉进了陷阱——他知道自己不会放过任何可以除掉他的机会,所以故意给她创造了一个,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观沧澜真的想要杀了她。 要怎么赢?像玉腰奴那样对能够庇护她的人宽衣解带吗?那她又和自己鄙夷的人有什么区别?可这世上并不是当你想手刃仇敌时就会有绝世的速成武功秘籍正好掉在你脚边,天赋、机遇……她什么都没有,如果这世上唯一的真理就是强者为尊,那为什么还要有弱者的存在,为了方便被那些天之骄子踩在脚下吗! 她不服,她不服! “姜施主,你知道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她又想起了那个一点都不像和尚的和尚说的话。 她当时回答了什么? “思考?”她的回答是迟疑的。 “谁说动物不会思考了?不会思考的生物,是没办法做到统领族群,屈服强者这些事情的。”有着暗红色双眸的僧人引导着她看向街上庸庸碌碌的人群:“答案就在你身边。” “在小僧看来,真正让人类的社会区别于动物的,是律法,道义,是允许弱者生存,制约强者力量的法则。”修长的手指点在她额心的朱砂上:“你说思考其实也没有错。在江湖上,因为内力、武艺这些天赋差距,让它奉行的规则更类似于动物社会的丛林法则,可是江湖里生活的也是人,是人就会逐利,就逃不开世俗的规则,即便是天赋不如别人的弱者,只要你掌握了其中的规则,强者也不得不低头。” “所以,思考吧。”他的笑轻飘飘地,明明是武功比她还弱小的家伙,柔软的言语下却藏着令人心灵为之一振的风暴:“求助并不是弱者的专利,是依靠还是利用,用你的心去判断。” 姜夙萤全身冰凉,脸颊却滚烫,但这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诸位请稍等,”她叫住了即将离开的众人:“明日道法大会邀请的人就到齐了。这场大会,明明旨在切磋交流,却闹成这个样子,有我灵鹫宫的责任。所以,我想给大家添个彩头。” 她秀丽的脸庞不再是茫然和脆弱,坚毅的光彩、蓬勃的野心——她比任何时刻都更美丽。 “灵鹫宫叛逃的观沧澜,手里有掌门印信,可以调动几个沿海港口的力量,与朝廷做一笔大交易。”姜夙萤向楚赦之伸手:“楚大侠,就烦请你将那张图纸交给诸位长老观摩了。” 楚赦之瞬间明白了她意思,竟不知该为谁感叹。他没有理由拒绝,在众目睽睽下,将那张从灵鹫宫机关盒里得到的图纸交给了众人传阅。 “我以灵鹫宫代表的名义在此立誓,谁能取观沧澜项上人头,夺回掌门印信,这张图纸上原本由灵鹫宫掌管势力便交由此人手中。”姜夙萤拔下头上的发簪,咬牙在手心划上一道伤痕,鲜血溢出,她举起这只手:“以血为誓,绝不反悔!” 空筝看着她冷笑:“你还有隐藏的要求没有说出来吧,比如,如果我们答应了你,就要先保证你的安全。毕竟立誓的是你,你要是死了,就没人认账了。” 姜夙萤平静的回视:“这是自然,除了我,没有人会承认这个誓言。” 上官灵秋扬眉:“灵鹫宫还有你师父呢,她虽然不在这里,可还没死。” “我不介意你们中的谁顺手杀了她。”姜夙萤没有否认::“不过,这是胜者要考虑的事,我可以为胜者提供帮助,只要杀了观沧澜和灵鹫宫宫主,到时哪怕他要的是整个灵鹫宫,我也会双手奉上。这就是我给诸位添的彩头,你们可以自己决定,这彩头,要是不要?” 第76章 孝心 四下皆静,姜夙萤不卑不亢地迎接着众人目光的洗礼,这是毫无掩饰的阳谋,也是她所能为自己想到的唯一生路。因为轻视,这群人私下从未对她掩饰过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所以此刻主从颠倒,姜夙萤终于把主动权抓回了自己手中。 被众人孤立的孤穹道长看着姜夙萤牙痒痒,恨不得从她坦然自若的脸上咬下一块肉来——这明明、明明就是他曾经提议过的事!当时姜夙萤用一副懵懵懂懂的冷淡死人脸装作听不懂,现在却把这根肉骨头公然抛进了狼群中,她自己却成了那个可以安然作壁上观的得利者,像耍猴一样看着他人争夺她许诺的空头支票——她怎么敢的! 姜夙萤自然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对她怒目相视的人甚至不止孤穹一个,可那又怎样?任他们如何各怀心思,只要牢牢抓住他们想要的东西,就能够驱使他们替自己达成目的。的确,她将灵鹫宫许诺出去,看起来自己好像什么都得不到,可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从前的姜夙萤可能还想不明白,但现在的她清楚的意识到,如果只和其中一方达成协议,她将不再有一点自主权,就此成为他人的依附,然后在别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被一脚踢开,私下灭口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但如今,争夺被摆上明处,他们不仅要好好的保护她,还会自发的监督彼此——为了他们“正派”的面子,杀鸡取卵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做。至于他们会不会联合到一起……别逗她笑了,面对敌人他们还有联合的可能,面对不能抗拒的利益,不撕扯得太难看就是万幸了。 “他们不要,我要!” 亮眼的烟花在平罗山上方炸开,随着那硕大的紫色流光划破夜幕,空筝等人赫然发觉自己四周被包围,包围他们的领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柔顺的黑发被编成几绺颇具异域风情的小辫子再束成马尾,身着软烟色滚雪细纱短褂和同色宽腿长裤,半张脸覆着镂空银狐面具,一双紫眸醒目,神采飞场,桀骜不驯。 “幽兰紫月,西方魔教!”上官灵秋眼中满是愕然,她拔出洞庭剑:“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喂,大婶,你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吗?”摩朔伽随便指了一块大石头,阿洛身后的几个人立刻展开一块纯白无瑕的兔皮软垫铺在上面,摩朔伽啧了一下,勉勉强强地坐在了上面,双腿伸直,脚踝交叠着摇晃脚掌:“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一遍了吗?你们不要她的彩头,我要!” “贫道可不记得向魔教发过请柬,”孤穹抓紧机会挽回颜面:“紫色妖瞳,你是魔教少主吧。你带人来此,是要向中原武林宣战吗!” “欸,这你可说错了,”摩朔伽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微笑:“我是魔教少主没错,可是谁说我是代表魔教过来的?” 他犀利的目光将在场所有人扫了一遍,自然地略过了楚赦之:“那个傻乎乎的高璃呢?她跑哪儿去了?” “算了,她在不在都无所谓,我就是想告诉你们,我也有请柬,而且,她的请柬怎么来的,我的就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啊,那个什么崆峒派的长老?” 想悄悄退到角落的崆峒长老背后寒毛一竖,迎接正派众人杀人的目光在心里骂娘:“呵,呵呵,这……也有可能是抢来的,抢来的。” 摩朔伽紫色的猫眼瞪的大大地:“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这明明是我后爹给我的!” 后爹?魔教少主什么时候多了个后爹?空筝嘴角一抽:“胡言乱语!” “冤枉,怎么好不容易说一次实话,还没人信呢?”摩朔伽对阿洛抬抬下巴:“阿洛,告诉他,本少主后爹是谁?” 阿洛已经恢复了波斯的打扮,偏棕的卷发披散下来,长眉入鬓,也是个不差的美男子,他文质彬彬地抱拳一礼,朗朗道:“当年,少主的亲生母亲另嫁给中原皇族的平阳王,依照伦理,平阳王自然可以算作少主的继父。” 楚赦之忍不住捂脸——之前摩朔伽还对平阳王狠的咬牙切齿,现在面不改色地称他为“后爹”光明正大地挖坑,背后是谁出的主意还用猜吗?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崆峒派背后是平阳王暂时只是小九的猜测,还没有真凭实据吧?把这帽子就这么扣死在平阳王头上,万一平阳王真是无辜的,岂不是太惨了些? 点苍山的前掌门揉着惺忪的眼睛——年纪大了实在有点熬不住:“倒是确有其事。” “你们不会以为,我后爹巴巴地派高璃上来就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吧?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们算什么东西啊?”摩朔伽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不断地试探着正派人士的底线:“我说他对灵鹫宫那个印信没想法,你们信吗?” 上官灵秋冷笑,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处在对年龄的敏感期,她对摩朔伽最开始那句“大婶”耿耿于怀:“他有没有想法我不知道,但就算有,他也不会让你来吧?” “他是没让我来,可我作为晚辈第一次来中原拜见,得先准备一份见面礼吧?”摩朔伽对着她眨了眨眼睛,翘起一条二郎腿:“所以你们到底要不要她的彩头啊,你们不要,我就接下来了。正好诸位都在,替我传出去,本少主要把灵鹫宫的掌门印拿下来孝敬后爹!”说完,他还感叹了一句:“本少主真是至纯至孝,爹娘又把我生的这样花容月貌,简直堪称完美无缺。” “慢着,我们没有说不要!”被逼到这个份上,几个领头的长老再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孤穹虽然不爽,但摩朔伽的话似真似假,且平阳王的目的本就惹人猜疑,比起高璃那个冠冕堂皇的“保护”,像孤穹这种老狐狸更相信摩朔伽的话。至于传出去……要是他不说这句话,孤穹可能还要怀疑他的用心,但此话一出,孤穹瞬间明了摩朔伽对灵鹫宫毫无兴趣,掺和进来只为给平阳王找麻烦。他们武林中人想插一手灵鹫宫的事尚且要遮掩一下,一个退隐多年却身居要地的王爷突然表现出对权势的渴望,不招上京那位的猜忌就怪了。 “观沧澜作恶多端,灵鹫宫现任宫主更是残暴不堪,我们中原武林正派一向以匡扶正义为己任,就算照夜清姑娘不提,我们也会除……”孤穹瞄了摩朔伽一眼,把魔字咽了回去:“除恶卫道。” 虽然众人对孤穹的人品已经完全不信任,但这种场面话还是他最擅长。摩朔伽眯了眯眼睛,遗憾地耸了耸肩:“看来你们都要争这个彩头了?害本少主白高兴一场。不过呢,本少主的孝心你们可要一字不差地传出去,让我那个后爹好好感动一下,本少主就在此提前谢过诸位了。” 点苍山的前掌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散了吧,老头子我年纪大了,真是熬不住啊。” 上官灵秋无语,低声道:“老爷子,魔教的人还围着呢,你的心也太大了些!” “哦,是嘛,”老头闭着眼睛道:“这位小少主,你要是没其他事,能不能让我回去睡觉啊?” 摩朔伽挠着下巴,露出冥思苦想的表情:“不行啊,要是你们明天不认账,人一多就想顺道把我除了可怎么办呢?” “这好办,老头子我还算有些威望,也懒得跟年轻人争什么,就由我做主,明日玉清观和佛门的朋友一来,想接彩头的都和那个小丫头立下血誓,相互之间不许动手,如何?” 其余人脸色大变,自从点苍山的前掌门自愿卸去掌门之位,已经许久不管江湖事,谁都没想到他这次竟愿意站出来,上官灵秋本来还要说什么,却不知想到什么,也安静下来:“独孤老前辈妾身是再信服不过的,既如此,昆仑听凭安排,告辞。” 摩朔伽见目的达成,挥挥手让日月圣教的人让出一条道:“本少主还在长身体,也不陪你们耗了,诸位随意,明日我再来。” 见摩朔伽确实无意纠缠,众人也都松了口气,陆陆续续离开,而最早说困的独孤老前辈却并不急着离开,他和蔼地走到姜夙萤面前,看了看她还在流血的手掌:“你这孩子太实在,划得这么狠,其实没人会看这道伤口的,只有你自己疼罢了。” 姜夙萤没想到他会过来,惊讶地看向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只见他目光澄澈清明,哪有一丝困倦? “回去好好上药吧。”独孤老前辈拍了拍姜夙萤的肩:“努力活下来吧,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会有大造化的。” 他背着手慢吞吞地走远,姜夙萤还能听见他嘴里嘟囔的话:“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得了,人老了,还是睡觉重要。” “恭喜。”楚赦之敛去眸中的复杂:“上一次得到独孤前辈这个评价的,是点苍山现任掌门唐东山。” “楚赦之,你是个好人。”姜夙萤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可九谏说的没错,你帮不了我。” “这是个吃人的世界,而你的温柔治标不治本。”姜夙萤对他嫣然一笑,如同一朵静静绽放的山茶花:“玉腰奴的事是我故意的,为了不被人吃,我选择吃人。若你替她不平,尽管找我,不要迁怒他人。” 楚赦之苦笑:“你是觉得我会欺负九谏?被算计的明明是我,我甚至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何生气到要用这种方式赶我走。” “因为重视,才会患得患失。”姜夙萤好像看透了楚赦之的苦恼:“不明白也没有关系,你只需记住一点,对于九谏那样的人来说,陪伴比语言更有力。” 第77章 药人 陈旧的宅院散发着似墨又似药的可以勉强称为香气的味道,我用袖子微微掩住口鼻,嘴里含住一粒薄荷清毒丸用舌底压住。 “安心,虽然我很想把美丽的珍宝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屋子里,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观沧澜闻到了一丝清凉的薄荷香气,露出了然的微笑。 “你不困吗?”我没有在意自己的谨慎被识破的事,将视线转向庭院的某处:“小僧一般亥时就睡了,作为一个不得不配合盗贼的人质,小僧也很辛苦啊。” 观沧澜眼睛一亮,一把握住我的双手,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这的确是我的疏忽,【美人】,我被你捡到之前刚刚订了宣城风景最好的一家客栈,那里每一间上房都有邻水的大床,一会儿我们一起到那里欣赏风景好吗?” “……”我不愿细想他特意强调大床的原因,开始分外想念楚赦之,不,就算卫明玦也比这个不是藏着坏水要阴人就是满脑子黄色废料的人要顺眼的多。 “那边新来的那个小尼姑,我建议你不要上这头雄狐狸的当。”破空声从我之前留意到的那个角落传来,我微微挑眉——不是攻向我的。 观沧澜一把摘下身上的披肩,几下就卷起了直冲他面门的飞刀:“青禾,你有这么美的名字,何必说话如此毒呢?” 名叫青禾的女子见飞刀被接住,犹豫都没有,抽出匕首就攻了上去,一股无形的风随着她的动作扑向观沧澜的脸。她一边和观沧澜动手,一边用挤兑尖酸的语气道:“立刻往他胯下狠狠踹一脚是最符合你们佛教造福世人教义的做法,杀他一个可以救一千个无辜的美人,去死吧,观沧澜!” 杀手堂的人?我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路数,下了结论。 她攻势越来越猛,观沧澜没有下杀手的意思,就不得不放开我的手全心应对,倒让我松了口气。 加上一只手,观沧澜毫不费力地抓住了她的匕首,疑惑道:“我没有招惹过你吧,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青禾另一只手握拳,不停往他脸上招呼:“像你这种渣滓,怎么会记得被你玩弄又抛弃的女人!你把师姐害的那么惨,居然还敢出现在这里!放手,我要杀了你!” 观沧澜控制住青禾匕首的那只手纹丝不动,想了半天:“你说哪个师姐?” 青禾气的喘了几次才说得出话来:“你到底祸害过多少我们杀手阁的弟子!我说的是阿醉,阿醉师姐!你先招惹她再把她抛弃,弄得她魂不守舍地死在任务里,她最后的遗言还是找人替你扫尾,你还问我哪个?观沧澜,你不得好死!” “阿醉,哦,是她啊,喜欢马醉木那个。在下离开她的时候可是已经说的清清楚楚了,只能说她太脆弱了,出任务走神是杀手的大忌,这还能怪到我头上?”观沧澜手上微微用力,将青禾甩到了一边:“在我心爱的佛子面前这样污蔑我,就算是我也会很伤心的啊。” 青禾眼睛红了:“你找死——” “到此为止,青禾。”佝偻的老人推开主屋腐朽的大门,发出“滋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对客人无理是没规矩的表现,不要再有下一次。” 青禾不甘心地瞪着观沧澜,在老人严厉的目光下,还是恭敬地退了下去。 观沧澜没有在意她,对老人一颔首:“葛老。” 闹剧结束,我遗憾地收回视线,被观沧澜称为“葛老”的老人头发黝黑,面容苍老,花白的眉毛垂下来,右眼皮上有一块醒目的棕色老年斑,胡须不长,修的很整齐,当然也不排除带人皮面具的可能。我很快将目光收回,双掌合十行了一礼。 葛老看着我:“这位是?” “这是救了我一命的佛子,来自日月圣教,他是我心尖尖上的人,葛老可别打他的主意哦。”观沧澜像是才想起来问我一样:“差点忘了,美人你不喜欢我叫你佛子,那么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葛老用不赞同的目光扫了观沧澜一眼,含义不言自明——还不知道名字的人怎么能就这么带进来? “东昼。”我随口编了个名字:“能够见到传说中的杀手堂堂主,小僧深感荣幸。” “日月圣教的和尚也很罕见,如果你真是日月圣教的人的话。”葛老对观沧澜道:“人既然是你带来的,就看好了,如果他在外面乱说什么,我可不会顾及你的面子。” “小僧好像被威胁了呢,”我摸了摸下巴,语气柔和如蜂蜜,看向观沧澜的目光却森然:“这就是惊喜?” 如此气质糜丽的美人偏偏是个和尚,这不是……更刺激了吗?观沧澜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开始施行下一个步骤。 “美人的生气也同样动人。”观沧澜坦然地牵起我的左手,在手背落下一吻:“人老了脾气就是会变大,不过真正的惊喜不会因此变的无趣,跟我来。” 果然如我所想,室内地板的坚固程度与从宅子外面看到的破旧景象完全不同,观沧澜拿起一只烛台,跟随葛老的脚步迈入地下室。 之前就闻到的气味随着我们深入地下的脚步愈发浓郁,观沧澜唇边的微笑纹丝不动:“到了,看,这就是我的惊喜。” 一个个彩漆绘制的巨大陶罐如墓碑般林立在地下室中,让原本宽阔的地方看起来拥挤而狭小。除了我们三人的脚步声,这里肃穆地像是夜间的坟地。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这些陶罐中散发出难以描绘具体颜色的气体,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向我脚下汇聚,然后沿着腿攀爬而上,灌入口鼻…… “药液的味道闻久了会产生幻觉,”观沧澜递给我一个精致的鼻烟壶:“放在鼻子下面深吸几口就可以了。” 此时也没有其他办法,我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现在可以给你的惊喜揭盖了。” 观沧澜微微一笑,顺从地打开其中一个陶罐上的盖子——乌黑的药汁里,赫然泡着一个活死人。 第78章 佛教秘籍 楚赦之面色不善,他站在空空如也的客栈中,脸上没有了一贯的笑容:“圣教少主,可否告诉楚某,九谏他去了哪里。” 摩朔伽本想嘴硬地说自己把人藏起来了,可看着楚赦之格外慑人的眼神,小少主感觉到了不逊于自己父亲的危险,果断转移火力:“阿洛,九谏哥哥呢?我不是让你留下来保护他吗?” 阿洛脸色一白,想到自己临走前的情景:“他是故意支开我的!” “他说有个可以给平阳王找麻烦的建议,让我和少主商量一下,我就……我在这儿留了几个人就上山去找少主了。”阿洛猛然转向留守客栈周围的圣教教徒:“人呢?你们怎么看的!” 几个战战兢兢的教徒面面相觑,一个人欲哭无泪道:“他说是您让我们去找分部的长老的,还把分部的地址都说出来了,我们就——” “不愧是他。楚赦之双眸微黯:“罢了,是他自己想走,谁都拦不住。但是,”他紧紧的盯着阿洛:“从你们把观沧澜带过来我就知道九谏对他另有安排,可观沧澜这个人非常危险,九谏的那点武功对他来说基本等于没有,如果出了意外,小九招架不住。你最好把我离开后的一切统统告诉我,我想,你的少主也不希望他有事吧。” “我也没想隐瞒,”阿洛叹了口气:“他一句话没说,就利用门口的我和客栈内的布置让观沧澜误以为他是圣教的人,观沧澜武功胜过我,所以他们具体聊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达成了什么交易,因为观沧澜走后,九谏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会回来,我没想到他说的回来就是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和观沧澜一起走。” 摩朔伽不满:“怎么就能确定九谏哥哥是自愿和观沧澜一起走的?万一是被绑走的呢?” “少主,”有日月圣教的教众来报:“客栈对面的包子铺老板给了我们一张纸条,说是有人让他等一个卷发青年回来的时候交给他。” 卷发青年说的自然就是阿洛了,阿洛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递给楚赦之:“应该是给你的。” 摩朔伽凑过去:“我也要看!” 楚赦之没心情搭理他,纸条上是九谏清隽而笔锋凌厉的字体——“我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看着你。” 阿洛松了口气:“你看,我就说他是自己离开的。不过我倒觉得他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自认从没向他透露过圣教分部的事,他却能一语中的,这样的人和观沧澜在一起,还不知道是谁吃亏呢。” 楚赦之没有说话,他怔怔地看着九谏留下的纸条,目光闪烁间流动着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字如其人,他早就知道,温润无害只是九谏惯常表现出来的假象,他内心的真实常人难以接近。刚和自己离开白龙寺时,除了天境大师,他对其他人无意间流露的眼神都带着冷淡和漠然,甚至有时会露出一丝邪气。那时楚赦之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危险的,不像和尚的和尚,嘴里的话真假难辨,一举一动都暗含深意,是他以前最不愿意打交道的一类人。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停留在九谏身上的目光越来越久呢? 是他替赵靖柔怒斥自己时的神采,令楚赦之第一次窥探到他内心的沟壑;是二人探讨案情时仿佛与生俱来的默契,令楚赦之感到伯牙子期般得遇知己的快乐;是他对自身伤痛的豁达、是他为赵靖柔整理遗容时落下的那滴泪……他的犹豫、难过、愤怒、口不对心在楚赦之面前一一展现,看到的越多,楚赦之越不可避免地被他吸引。他知道九谏本人并没有非要做和尚的执念,天境大师也没有干涉九谏选择的意思。可他明明感觉到九谏对他并非无意,却不知为何,得到的总是装傻充愣的拒绝。姜夙萤说是因为重视才会患得患失,他却觉得九谏拒绝他的理由不止于此,但还没等他问个明白,九谏就像个兔子一样窜得找都找不到。他不介意给九谏一点时间想清楚,但观沧澜…… 楚赦之心底一直尘封着两件事,一件是他的授业恩师,一件便是他从不愿意提起的那个,由亲生母亲将他一脚踢出去的“家”。萧煜衡,世上可能有其他姓萧的人,但不仅姓萧,还和楚赦之年纪相近,排煜字辈,这就不可能再是巧合,观沧澜一定出身于那个家族,那个到现在还一心复国的腐烂到根部的家族。九谏的真实身份如此敏感,一旦被观沧澜发现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能去找他,谁都可以,只有我不行。”楚赦之闭上双眼,敛去眸中所有情绪,重新看向摩朔伽:“如果观沧澜发现自己被骗,九谏会没命,朔伽少主,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摩朔伽虽然不知道楚赦之为什么说只有他不能找九谏,但也明白问题的严重性:“我会以六长老的弟子被人绑走的名义私下寻找九谏哥哥的下落,六长老闭关多年,他的事圣教大部分人都不清楚,不会露馅的。一旦有消息,本少主一定通知你。” 阿洛轻轻推了推摩朔伽的胳膊:“可是这样会不会引来中原佛门的注意,毕竟他们一直对六长老——” 楚赦之感觉不对劲:“你们六长老和佛门之间有什么渊源?”他可以从摩朔伽的话中推测出日月圣教的六长老是佛门中人,可佛教本就是从天竺传来,有外国人笃信佛教并不稀奇。 “九谏哥哥没告诉你吗?”虽然不太合时宜,摩朔伽还是偷偷幸灾乐祸了一下:“我们圣教里只有一个和尚,就是九谏哥哥的二师兄。十八年前他从中原佛门叛逃,那时候有很多人想来圣教找他,包括我娘。如果没有他,我娘当年可能根本不会来波斯,我就不会出生了。” 阿洛补充:“六长老还从中原带走了一样东西,就是因为那个东西他才叛逃的。”他突然想到什么,面色一变:“我们会这样安排是因为顺理成章,那观沧澜也难保会这么想,他不会是看上六长老带走的那样东西才把九谏带走的吧?可是,九谏他不知道那样东西是什么啊!” 摩朔伽捂着脑袋头痛不已:“你就别说那样东西那样东西了,反正那个楚赦之也用不着,直接告诉他好了。” 阿洛叹气:“六长老带走的,是一本佛教秘籍,名为《得开明》。” 第79章 他心通 《得开明》听起来只是个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大问题的经书,实则大有来头,要问为什么,还得扯上日月圣教上一任教主和中原佛门的一笔烂账。 “这事阿洛可能不敢说,不过我可以,至于信不信就看你自己了。”摩朔伽厌恶地瘪嘴:“我格安,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祖父,他是个疯子,连我爹都恨不得他去死。我们日月圣教之所以被外人叫作魔教,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什么人皮面具、活死人、掘墓犬......都是他做出来的。后来他不满足只在波斯附近称霸,跑来跟中原武林打了一架,死在了中原。那场战役我们圣教损失惨重,他带去中原的财产也被参与那场战役的门派瓜分干净了,其中就有他自创的武学秘籍,还有活死人这些恶心东西的制作方法。你们那些正派人士私下里人品良莠不齐,有人当场把秘籍烧了,有人却偷偷私藏起来研究,真算起来没几个干净人,那时有个叫圆引的秃驴就不是个好东西,他当众烧了假货,实际上借着佛门的声势私藏了不少,回去之后自己研究,将活死人、药人、和佛教的他心通结合在一起,写出了这本叫《得开明》的秘籍。” “六长老是被迫害的,至于迫害他的人,无论我爹怎么问他都不肯说。”摩朔伽道:“我爹曾跟我讲过,他捡到六长老时,六长老全身伤痕累累,都是棍棒和刑丈打出来的,明显是那群秃驴里有人动用私刑。后来我爹当着他的面将那本《得开明》扔进了火堆里,六长老这才答应加入圣教。想害六长老的人暗的来不成,就四处传播六长老叛逃的消息,污蔑他偷了佛门至宝,鼓动其他不知情的‘正义人士’来波斯找麻烦。后来我爹抓住一个狗腿子,让他传消息回去告诉那个幕后黑手,再找事就把得开明的内容,还有当年圆引为了炼制秘法残害无数难民乞儿的证据公之于众,这才换得安宁。” 阿洛道:“六长老来我们圣教之前,原本差一步就能成为宝善禅寺未来的首座,能戕害他的人真没几个,也因此可见那人的权势足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我猜六长老之所以闭口不言,就是怕说出去之后连累天境大师和其他师兄弟。”他忧心忡忡道:“至今还有很多中原人认为六长老不忠不义,佛门那边虽然消停了很多年,但心里不可能完全放下。用六长老的弟子这个名头找人倒不是不行,怕就怕那个戕害六长老的人贼心不死,横叉一脚,反倒会给九谏带来麻烦。” “活死人,药人,他心通……”楚赦之心中有了不妙的猜想,手背青筋凸起:“那本《得开明》,研究的究竟是什么功法?” ————————————— “极乐世界?”我低头扫了一眼面前一个个漆黑的药罐,再回去看观沧澜坦荡的表情,目光的含义不言自明——你管这叫极乐世界? “当然,这只是半成品,因为我缺少一样东西。”观沧澜非常洒脱地承认了:“十八年前,你师父从宝通禅寺带走的那样东西。” 糟了,当时应该多问一句的!二师兄,你当年到底带走了什么啊!我的大脑急速运转,首先排除有重量的物体,是可以随身携带,且观沧澜认为我身为日月圣教六长老的弟子一定会了解的东西,药材?不对,半成品……半成品…… 活死人,浸泡的秘药,佛门叛逃……是某种功法吗?不,应该不只是单纯的功法。极乐世界,这究竟是要制造什么东西?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定不是什么可以放到明面上的很光彩的事,如果二师兄带走的真是所谓的佛门至宝,或是失传的功法,佛门丢失后为什么沉寂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去找?实力不够?不,恐怕是有人心虚。活死人出自日月圣教,观沧澜要制作的东西又与二师兄从佛门带出来的东西有关,秘籍?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配方,由佛门中人研究出来的,却是制作某种邪恶之物的配方。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宝通禅寺……看来佛门也不干净。 “你从哪里找到的残卷?”我定定地看着他,决定用问题代替回答。 观沧澜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换了个更加自在的站姿:“葛老,现在你相信了?” 佝偻着背的老人重新打量了我一遍,从看死人的眼神转变为看活人的眼神:“虽然不排除是个比你还聪明的小子的可能,但暂时可以留下来。无所谓,若发现不对直接杀了便是。” “那可不行,我说过,你要是动他,我会生气的。”观沧澜向我致歉:“葛老就是这样的性格,毕竟耗费多年才小有所成,不得不谨慎一些。” 果然猜对了。我适度地表现出讽刺和不悦:“看来还是有人没有放弃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被称为魔教的人都不再研究这种东西,却还有人将它故意流露出来,很可惜,我并不精研此道,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观沧澜道:“先别急着否定,你还没有看完全部。” 他将一沓泛黄的卷轴交给我:“我们边看边说。” “圣教前教主曾用他的活死人大军征服西域十八个小国,虽然最终折于中原,但也付出了极大代价,其威力引人垂涎。”我翻看着被补全了大半的卷轴,思路渐渐通畅:“活死人大军攻击性强,不怕痛,但也有致命的缺点。他们无法思考,不能辨别除了攻击和停止以外的命令,机动性很差。又因为活死人的状态本就介于生死之间,受伤后伤口恢复的速度很慢,折损率极高。” 观沧澜带着我继续往深处走:“源自苗疆的药人制作方法有硬化皮肤的步骤,将二者结合可以降低活死人的折损率,虽然这部分被撕去,但通过葛老和我这几年的反复实践,终于补全了这方面的缺陷。但辨别细微指令这一点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实现。” 可不是么,辨查细微指令,那都已经偏向机械生命了,虽然武侠世界也不完全科学,但创造一支不怕死不怕痛,完全跟随指令还带有“护甲”的军队,实在是太过超前了。我大致翻了一遍,不动声色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拿到残卷的时候,封面、扉页和有关佛门的东西已经全部撕去,不然你不会直到现在才找上圣教,对吗?” 观沧澜眸中翻涌着令我恶心的情绪:“是啊,不然的话我说不定就可以早一点遇到你了。” 我给予他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那么可否告诉我,是谁给你指点了迷津呢?” “秘密。”观沧澜回以一个甜蜜的笑容,炙热的目光似有实质,在幽暗的烛光下,折射出一种诡异的灰绿色:“虽然我也很想告诉你,但据说秘密会让人看起来更有魅力,所以我……” “是平阳王吧。”我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调情的垃圾话:“如果没有出现剥皮鬼,此刻平阳王对圣教的布置也应该在一步步启动了,你的行为破坏了他的安排,我很好奇,你这样做到底因为不愿意完全得罪圣教,还是对道法大会上的某个人另有安排呢?” 观沧澜轻笑:“这么直接吗,不过我不讨厌,不如说,因为直接的是你,我反而更喜欢了。” “没错,他给我指了一条捷径,不过当我发现答案在佛门上之后,调查了所有已知的佛教功法,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佛门六神通的他心通上。”观沧澜目露精光:“他心通,能够知晓世间一切生物的心声所想,这门密法非天赋异禀之人不能修,那么能修炼它的人更不能轻易得罪。既如此,强迫和威胁便不甚可取,所以我自然不会听他的话。” 他越是有意略过第二种猜想,我就越能肯定第二种猜想的正确。我挑眉道:“你觉得我会这门密法?” 观沧澜漆黑的眸中氤氲着狂热的光彩:“你知道吗,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一种直觉,你一定修习过他心通,说不准还是世上最擅长这门密法的人。” “和我站在一起吧。”观沧澜向我伸出手:“你身上有和我一样的东西,相信我,你会在这里寻找到真正的自己。” 第80章 怪物 “现在说什么加不加入,只会显得你更虚伪。”我抬了抬眼帘:“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不加入就只有死路一条,你并没有给我机会拒绝,不是么?” 葛老冷笑:“废话少——” “闭嘴,我没有在跟你说话。”我猛地转头,暗红透光的瞳孔浅浅闪过一丝金光,葛老措不及防地对上我的双眼,仿佛看到了一件对他来说极为恐怖的事情,一下子跌坐在地,颤抖着说不出话。 观沧澜没有任何被戳破的羞愧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眼。”我淡淡道:“语气、神态、动作,他都伪装的很好,我虽然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但连那个叫青禾的女人都没有发现他是假冒的,说明假扮的人非常了解真正的葛老,唯一可惜的地方就是眼睛——那不是属于老年人的眼睛。” “我一直没有戳穿,就是想看看你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但他太聒噪了,聒噪的让我心烦。”我施舍给瘫软在地的“葛老”一个冷漠的眼神:“不是想知道我会不会他心通吗?不如就拿你实验一下吧,对我大呼小叫这么久,是不是该支付代价了呢?” “葛老”颤抖着用屁股往后蹭,只一眼,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也成为一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被泡在漆黑的药水里一点点腐烂的未来。死寂的暗室中,向他一步步走来的人,深红色的眼睛仿佛凝固的血液,整个人像是一朵从血池里开出的荆棘蔷薇,死亡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从毛孔钻入他的每一寸皮肤,地狱在向他咧开嘴角——他要死了吗? “啪,啪,啪。”观沧澜鼓起了掌:“我真是越来越爱你了,我虽然不介意你杀他撒气,不过他暂时还有用,不然,我现在上哪儿再找一个葛老呢?” 我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该有的威慑已经完成,现在还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想让我加入,可以。”我看向观沧澜:“让我先对你使用一次他心通,我就答应你。” 观沧澜一怔,脸上浮起一层阳光的笑容,可他本人的气质又使得这个笑容十分割裂,就如同一张贴在木偶上的假面:“我听说,这门功法练到极致的人,可以在手不沾染半分血花的情况下瞬间取走他人的性命。”他的眼中绿光乍盛,像一条伏在草丛中的毒蛇,等待猎物接近那一刻扑杀:“你会杀了我吗?” “那么,会不会呢?”我同样露出危险的笑容,向他伸出手:“这种未知的刺激和赌上生命的尝试,不正是你所渴求的东西吗?” 观沧澜低头,从来都是他向别人伸出手,这样的邀请,好像是第一次。 修长素白的手带着一点点并不丑陋的薄茧,这是一只不同于女人的柔软和大多数男人的粗糙的,十分美丽的手。他甚至可以通过半透明的皮肤看到下面薄荷绿的血管,五指指尖坦率地向着他,指节纤瘦秀气,指甲内没有夹带任何毒素。 那么为什么呢?这种隐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来自哪里呢?观沧澜不知道,但此刻,他为这种感觉沉醉。 而在我的视角下,观沧澜只是犹豫了一瞬,便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我的手:“好啊。” 更为宽大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掌紧紧贴住了我的掌心,指节无视我的意愿,强行十指相扣。 “你现在已经在使用他心通了吗?”他眼中闪烁着诡异的缱绻:“不然为什么,只是这样与你握手,我的心就在狂跳——这种令人上瘾的、模糊了生死界限的刺激感!再多给我一点,再多一点!” 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这番动作大幅度地缩减,瞬间突破了安全距离! 我清晰地意识到,观沧澜比起正常人缺少了什么东西。在我之前,他必然还找过很多修习过他心通的人,但结局不言而喻——如果已经找到他想要的,他就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叛逃日月圣教的二师兄一脉身上了。 那些失败的人都怎样了呢?我心下一片冰凉——大概都被杀了吧。 “那么,就在这里吧。”我甩开他的手,施施然席地而坐,笑着托腮看他,目光交织处,暗金色光彩缓缓流动:“告诉我吧,你前半生最快乐的那一刻。” * 南方的梅雨季节总是阴雨连绵,幽深的宅院中,身着华贵得体的衣衫,肤色苍白的小男孩蹲在地上观察身体被斩成两半,在被雨打湿的泥土里挣扎翻滚的蚯蚓。 “煜衡,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玩这种不入流的下贱东西!”女人又开始尖叫了,小男孩面无表情地捂住耳朵,继续拨弄他的“玩具”。 “你父亲快回来了!算我求求你,不要在他面前这个样子!”她激动地推搡孩子,却没想到一下子把小男孩彻底推进泥里,浅蓝色的衣服脏了一片。 “为什么会脏成这样!”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威武”地行使着父亲的权利:“不争气的东西,滚回你的屋子,今晚不许吃饭!” 女人的拥抱一点都温暖,她连自己都温暖不了,更何谈温暖自己的孩子:“主君,是我一不小心把衡儿推倒的,您要罚就罚我吧!衡儿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他本来就这么瘦,求您——” “妇人之仁,我就是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才生出这样的小怪物!”男人把生活的不如意尽数发泄在妻儿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孩子的嘴唇已经被冻的发紫:“那个寡妇凭什么能高高在上地管着我们,不就是生了个好儿子!但凡这个小怪物能给我挣点脸面,我就不至于这样落魄!” 他越说越气,狠狠地在女人身上踹了好几脚:“生下来就是个废物,不会哭不会笑,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要是放在我们萧家最鼎盛的时候,这样的废物我早就溺死在尿盆里了,带着你的孩子滚!别出现在我眼前!” 小男孩懵懂地看着男人,只听懂了“不会哭不会笑”这六个字,他不明白这个人脸上的表情为什么这么狰狞,但他想证明自己已经学会了“哭”和“笑”。于是,小男孩学着女人的样子耷拉下眉眼,再用两只手的食指撑开了嘴角——这样他们就知道自己既会哭也会笑了吧?所以他晚上可以吃饭了吧?不吃饭真的很饿。 没成想,他怪异的表情更加激怒了男人,男人喘着粗气,像一头雄壮的牛,壮的让他的妻子不敢反抗;又是如此懦弱,懦弱到只敢在自己的窝里发横:“怪物、怪物!给我把他关起来!” 给小男孩换衣服的佣人什么都没说,可是厌恶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抱怨。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你煜宸堂兄那样争气呢?”女人走之前留下失望的泪水,没有关心他一句。 房间内一片黑暗。 好冷。 小男孩抱着手臂缩在墙角,泥土里储存的雨水早就在男人谩骂的时候透过衣料渗入皮肤,让他冷到发抖。 明明被女人不小心推倒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冷的。 第81章 最快乐的一天 他心通可以让我短暂的进入一个人的回忆中,但观沧澜的父母对他来说已经是太过久远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一片模糊,我看不到清他们的面容,只能感受到观沧澜当时的寒冷——深入骨髓的冷。 回忆大概是转入了第二天,观沧澜,不,还是叫这时候的他萧煜衡吧,他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被屋外的脚步声和几名侍女激动的窃窃私语吵醒:“听说了吗,昨日宸少爷又和大夫人大吵了一架,你们谁知道是因为什么啊?” “大夫人一心想要宸少爷恢复萧家当年的荣光,可是宸少爷……”中间有一段话听不清:“他不愿意,不止一次地说大夫人只是为了一己私利造反。” “可是宸少爷真的太厉害了!武功高,学问又好,就是全才,也不怪大夫人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子说到这里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来不轻易惩罚我们这些下人。我有次看他舞剑走神不小心误了差事差点被罚,宸少爷主动站出来替我解了围,这条汗巾我到现在都留着!真好啊,为什么我不是专门服侍宸少爷的人呢?” “什么什么?还有这种事?”羡慕的声音响起来一片:“你还能去前厅走动,不像我们,只能一直在这里照顾里面那个死气沉沉的小怪物,连宸少爷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呢。” 萧煜衡默默地想:骗人,根本没有一直照顾,除了送饭之外都在院子里偷懒吧。 “毕竟也是少爷,你注意一点,哪有叫主子怪物的呢?” “怕什么,老爷又不喜欢他,昨日里面这小怪物不知又做了什么,让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直说要烧死他呢!” 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宸少爷要去竹林练剑!现下已经往这边来了,你们去不去看?” “可是还有煜衡少爷——” “小怪物到现在都没醒,怕是生病了,反正他死了正合老爷的意,走吧走吧。” 四个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萧煜衡没力气走路,裹着被子往地上一滚,滚到了门口被草草放置的饭盒面前,对没有肉菜的残羹冷炙毫无胃口,伸手拿了一个凉透了的馒头放在被子里捂捂,等表皮摸着稍微温热才塞进嘴里。 “呕——咳、咳。”他努力吃了几口,还是吐了出来,刚才那个人说的没错,昨天的雨水和饥饿让他轻而易举地发了烧,头又晕又恶心,干涩的馒头根本咽不下去。 不吃东西会死掉吧?可他又为什么要活下去呢?他扪心自问。 他丢下吃了一几口的馒头,把自己缩在被窝里卷成小小一团,想到昨天泥土里那条身体断裂成两半的蚯蚓——那么痛,那么辛苦,为什么还在挣扎呢? 萧煜衡的思绪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拜他血缘上的父亲所赐,他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别人的脚步声。不是那几个多嘴的侍女,是谁? “啪——”木质的门一下被推开,梅雨季节的潮湿混合着少年人自带的温暖气息从门外一口气涌入,将室内晦涩阴冷的空气一扫而空。 “这食盒里的饭,是谁准备的!” 我随着萧煜衡的目光看过去,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来人一身翡翠绿的折枝玉兰缂丝氅衣,周身少年气干净而周正。这是萧煜衡这段记忆中出现的第一个可以看清面容的人,他一双我再熟悉不过的飞扬的桃花眼,冷冰冰的气质却与我认识的那个人判若两人。不,还是有几分像的,无论面上如何冰冷,他眸中暗藏的那抹温柔从未变过。 “宸……宸少爷……”刚才还趾高气昂地侍女全都讷讷不敢言。 “告诉我,你们作为下人的本分是什么。”少年时的楚赦之已经隐隐有了一家之主的威严。 四下跪了一片,一个侍女涩涩发抖:“是……照顾主子。” “送饭的人,是你吧。”他神色淡淡的,走到了颤抖最厉害的人面前站定:“现在,把你亲手送过来的饭吃下去,一点都不许剩,也不许吐,吐出来一点,你就不用在府里待了。” 萧煜衡被只比他大几岁却高挑得多的少年连着被子一起抱起来,看着一直欺辱他的人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把那份馊了的饭吃的干干净净,连呕都不敢呕一下。 “以后,煜衡就挪到我的院子里和我一起住,至于你们,府上不缺会照顾人的下人,这个差事做不好,就换个能做好的差事。”少年的楚赦之抱着萧煜衡一步步走出逼仄的小屋:“去倒府上所有人的夜壶吧,这个差事再做不好,我再让你吃下去的就不止是馊饭这么简单了。” 后面的萧煜衡就不记得了,因为发烧,他在堂兄的怀里沉沉地睡过去了。 “友爱兄弟是好事,不过,你这样直接冲进去把人抱出来,你二叔那儿可有话说了。”萧煜衡已经醒了,但是他闭着眼睛不想睁开,幸好多年的经验让他装睡功夫一流,楚赦之和正在说话的女人都没有发现。 “煜衡是无辜的,二叔他们不养,我来养。”此时的楚赦之声音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傲气,自然,他也有傲气的资本。 我记得,萧家是前朝数一数二的贵族,常与皇室联姻,堪称前朝皇族之下第一世家。前朝败落后,萧家虽然也不得不隐姓埋名掩盖锋芒,但底蕴犹存,时刻为复国做准备。张浦良曾给我讲过,先帝执政时民间有好几次动乱背后都有萧家的影子。说句难听的,若非先帝死的及时,我那便宜父皇上位大刀阔斧地改革,说不定哪次这群前朝余孽就成功了。 其实对楚赦之的出身我早有猜测,他虽然行事洒脱随性,但身上自有一股贵气,不像是普通人家或是什么江湖门派能够培养出来的,却没想到,最讨厌世家贵族的楚赦之本身亦出自世家,如果他一直留在那里,我们现在……大概就是敌人了。 女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天真,你以为他真的只是简单的对自己的孩子撒气吗?他是算准了你的善心故意引你过去的。昨日,他向我要权要钱,我没有给,今日你这番作为便是把借口送到他手边。我虽掌握族中权柄,却也管不了旁人如何管教自己的孩子,你啊,真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 “煜衡烧了一晚上,如果我不去,他也许会死掉。”楚赦之,不,萧煜宸的语气中透露着浓浓的失望:“你们眼中只有权和钱,煜衡的命难道不是命吗?” “别说是一个有缺陷的孩子,就是一个健全的孩子,在外面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十两银子能买五六个。用他的命从我手里换几万两银子,难道很亏吗?”女人叹了口气:“有时候人命最值钱,有时候人命又最不值钱,宸儿,你还有的学呢。” “如果都是你说的这些,我情愿永远都学不会。”扔下最后一句话,他的脚步声快速远去。 “你醒了吧。”女人走近了,萧煜衡睁开眼睛坐起来,乌黑没有光彩的眸子看起来木木的,这是他血缘上的父亲认定他是个傻子的最大原因。 女人的容貌也同样是看不清的,只有一张略显尖锐的薄唇一张一合:“其实你不是傻子,对吗?” 萧煜衡没有说话。 “不说话没关系,你只要会点头就够了。”女人轻轻摸了摸萧煜衡的头:“告诉大伯母,你想让欺负你的下人受到惩罚吗?” 萧煜衡与女人对视,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带进来。”女人拍了下手,几名身形粗壮的仆妇像抓小鸡仔一样提着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四个女婢进来,恭敬道:“夫人,人带来了。” “衡儿,既然是替你出气,你就好好看看吧。”女人拿了盏茶抿了一口:“开始。” “夫人饶命!我是听——” 话音未落,血光飞溅,从喉管喷射出来的血柱直直滋到了萧煜衡脸上。这一刻,我感受到萧煜衡从灵魂迸发出的激动! 四个人,转瞬间就无声无息地没了性命,女人满意点头:“把这儿打扫干净,尸体送去给二弟过目。” “衡儿,你觉得那个下人最后是想说什么呢?” 萧煜衡终于开口了,他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的激动不是因为鲜血,而是在那一瞬间,女人身上爆发出的浓浓杀意! “是你。”萧煜衡定定地看着她:“是你让她故意冷落我的。想让我死的也是你。” 女人的薄唇轻轻勾起:“那两个蠢货怎么生的出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比起宸儿,你才更像我的儿子。衡儿,你想留在大伯母身边吗?” 萧煜衡心跳加快:“想……我想要……多一点,刚才的感觉。” “可惜,我还是要先把你送回去,毕竟宸儿还没有长大,没长大的人说话怎么能算数呢?”女人温柔的看着他:“聪明的衡儿一定知道,如果想一直和大伯母在一起,你要怎么做吧?” 当晚,萧府靠近竹林那边的房屋燃起了一场大火,火的源头,便是萧煜衡父亲的卧室。 他又听到了母亲的尖叫,但与平时那种无趣的,徒惹人心烦的叫声不同,这次萧煜衡从中感觉到了他最喜欢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你是个恶鬼,你天生就是来报复我们的恶鬼!” 涂满了蔻丹的十指紧紧掐住萧煜衡的脖子,他逐渐喘不上气了,可是未知的兴奋填满了他的整颗心,他从未这么快乐! “我在笑啊。”第一次,他不需要用手指扯起嘴角,就能露出一个自然的笑容。阴郁,又可爱的笑容。 掐住他脖子的手松开了。 他的母亲,弱小、无能又怯懦的母亲,脸上满是泪水,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投向了满是火焰的屋子中。 萧煜衡站在原地,看着那火焰越来越旺,逐渐吞噬了自己,然后他蓦然回头,看向了旁观的我! 他在回忆中看到我了,这是我施展的他心通即将结束的标志。 小男孩从火焰中一步步向我走来,身形逐渐变大,站到我面前时,他已经变回了观沧澜的模样。 他仍然在笑。 “这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第82章 罪【第二卷剥皮鬼.完】 满是药罐的地下室内,两个俊美的各有千秋的青年面对面地坐在地上,将简陋而阴森的暗室点缀的熠熠生辉。 “你在嫉妒。”我将繁杂的卷轴堆到腿上支成简易的台面,双手交叉搭在上面:“只有最强烈的情感才能被你捕捉,其他时候,你都游离在众生万物之外,感知不到他们的喜悦、悲伤、幸福、痛苦,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吗?” 观沧澜看上去很好奇:“这就是他心通的神奇之处吗?还是独属于你的神奇之处?可是为什么呢,难道你不明白,知道了这些之后,我就更不可能放你走了,我现在只想把你牢牢地绑在身上,忍受不了半刻的分离,或是让知晓我最深秘密的你就此长眠在我怀里。这门功法是神秘者的天敌,我的确舍不得杀你,可如果你不肯加入我,我只能遗憾地将你埋葬。那么东昼美人,你想选哪一种呢?” 烛台暧昧的光线无法渲染逐渐凝结的氛围,我却轻轻笑了起来:“你是被抛弃的人啊,萧煜衡。” “万物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不了解情感,不了解人们,观察和模仿不能解决你的孤独,一切好像都与你无缘。” 观沧澜的脸色渐渐发黑,他感到了一阵不明所以的焦躁,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叫嚣杀了面前的这个和尚,他的心却为这番话沸腾,这跳动的感觉如此鲜活,让他舍不得失去,害怕失去后余生只能靠回味来感受这一瞬的色彩。 “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别人都有,只有你没有?既然你没有,别人也都不许有。”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你是想成为神啊,萧煜衡。” “在你的*极乐世界*里,思想是罪,情感是罪,女娲根据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你也想根据自己的模样创造什么东西吗?在你心中,你和活死人没什么两样吗?” 一步步的逼问,让观沧澜呼吸急促,心跳震如擂鼓,单薄的光晕映照在眼前人深红色的双眸中却显得那么明亮,那么耀眼,再逼仄、阴暗、肮脏的环境也无法遮掩他的光芒——仿若佛子降临。 观沧澜茫然地隔着衣服触摸自己心脏的位置,会不会,只要离佛子近一些,更近一些,他就能得到救赎了呢? “思想是罪,思想会带来贪婪。”观沧澜喃喃道:“情感是罪,情感令人痴缠癫狂。人人都是这样,贪婪,疯狂,有了一样就会想要另一样,总是欲壑难填。”他望向我:“只要没有这两样东西,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任何罪恶了,我所做的,只是割除病灶前必要的疼痛而已。” 一个制造人形兵器的人,目的竟然是想要世界和平吗?别逗我笑了,他一定是被什么人忽悠了。 “很好啊,但是这样的人,我姑且继续把它称作人吧,”我温柔地看向他:“既然只要没有思想和情感就可以了,你又为什么想要他们听从命令呢?是为了用命令让他们耕作,繁衍吗?那么命令它们的人为什么还有思想留存呢?你又用什么标准来选择负责命令的人呢?” 观沧澜目光涣散:“我……” 他的脸颊被一双纤长的手捧住,一时间无法思考,只能愣愣地看着这张完全贴合自己审美的几近无瑕的脸缓缓靠近,一半是圣光普照的佛子,一半是魅惑引诱的邪神。 “还要继续欺骗自己吗?你不是神,只是一个因为自身缺陷就妄想充当神明的人,这就是你的贪婪,你的欲望。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特殊,也不是什么怪物,只是一个缺少了一点东西的,普通的人而已,是的,只是人而已。” 可以了,今天就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但是只有这样还不足以逼出他背后的全部势力。只有一个萧家?不可能的,如果今天我只知道他的身份而没有进入他的记忆,也许会这么想。但他心通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我得到的不是单纯的回忆,而是其中蕴藏的,当事人的情感。观沧澜是个行事更接近于动物直觉的人,看似他幼年放火烧死父亲是因为受了“大伯母”的诱导,实际上,他只是想要从“大伯母”身上得到更多“刺激”。他是缺少一点接收情感的能力,但绝对不是分不清他人利用的傻子。他这样的人不会为了“大伯母”的要求污染自己的“极乐净土”,还有人,一个他视为朋友的,唯一可以说是“珍视”的人在背后为他提供支持,然后等待摘取最后成熟的果实。我缓和了语气,重新坐回原处:“我同意了。” “……”观沧澜迷惑了:“什么?” “对于你的邀请,我的回答是,我同意。”这些罐子里的活死人如果已经无法拯救,那么在失去灵魂的肉体彻底化为飞灰之前,就物尽其用的,为我引出潜藏在暗处的老鼠吧。毕竟—— 我唇边笑意柔和。 毕竟,我也是人啊,贪婪的,有所求的人。 “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观沧澜给我的感觉就像个无措的孩子:“你明明不赞同我的想法,为什么同意加入?” “因为好奇吧。”我微笑道:“我很好奇,你按自己的模样,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东西。人一旦感染上理想这样的东西,便药石难医,有所缺陷的你又能为自己的理想做到什么地步呢?让我见证你的妄想,看看这样的你能够走多远。在你书写的规则里,你将迎来的是新生,还是毁灭。” 难以逃离,难以拒绝。神圣的糜烂气息萦绕在二人鼻端,观沧澜眷恋地抓住我的一只手,用冰凉的手背贴在自己滚烫的面部,稍稍冷却自己沸腾的心:“那就这样一直看着我吧,若我成功,我会亲手送你进入我们一同创造的净土中,然后随你去到那个世界,那个没有孤独和煎熬的世界。” “或者,”观沧澜炙热的双眸中,陌生的而疯狂的情感蕴藏于其中无声迸发:“请你见证我的最后,直至我的灵魂燃烧殆尽,步入永恒的宁静。” 我轻轻颔首:“可以。” 第83章 遇刺 南下的一行车队中,卫明玦放空的脸上写满了憋闷,他抱头在座位上一缩:“老七,求你了,别念了行吗?你已经念了我一路了,这儿又不是金銮殿是马车马车啊!我在马车里为什么还要行如松坐如钟啊!” “小郡王,我们殿下是为了您好才有意提点的,您怎么还不领情呢?”眉清目秀的小内侍撇嘴,卫明玦是出了名的没架子,一路下来也不像是传闻中那样见到一个稍有姿色的男人就往床上拉,大家的胆子也都大了起来:“我们殿下每日是百忙之中才能抽出一点空隙教您,换作旁人,就算有陛下的旨意,看到您这样不服管教的学生也要放弃了。” 听到陛下两个字,卫明玦更痛苦了:“行行行,是我错了,皇叔一定是被我气着了才这么捉弄我,下次下车我一定会注意仪态的,求求你家殿下放过我的耳朵,也放过他的嗓子吧!” 宽敞的马车里回荡着他的惨叫,不知是谁先笑了第一声,紧接着,马车里除了卫明玦以外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坐在最上首的,平时不苟言笑的尊贵青年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他一身宝蓝色的苏绣墨菊纹氅衣,头戴铁纱镂花,以金器为饰的獬豸冠,面容坚毅冷峻,稍显老成,一双丹凤眼漆黑狭长,目如寒星,不怒自威。他就是朝中大部分人心中板上钉钉的隐形太子,温贵妃所出的七殿下沈清。 “明玦兄,并非本宫对你严格,所谓皇族仪态,若不日积月累养成习惯,总会有注意不到的时候。你在外多年,本宫说的难听一点,实在是放纵太过,我等既身为皇族,一言一行便更应为天下人做表率,父皇是真心希望你好,才会命我在旁提点,你可不要嫌烦啊。” 又来了又来了,卫明玦欲哭无泪。要说除了没见过的六皇子他对皇叔的哪个儿子感观最好,那必定是老七无疑。张浦良曾担任过众皇子和卫明玦的老师,对七皇子的评价是“正直端方,善纳谏,能容人”,皇上虽然不经常夸奖这个儿子,但也曾在卫明玦面前说过他“敦厚大方”,足以证明他在品行上是没有大差错的。唯一的问题,那个让卫明玦以前一听到七殿下前面那个“七”字便掉头就跑的问题,就是——他能要人老命的说教。 卫明玦小时候刚被接进宫时,一是因为丧父,二是因为陌生,让他很是消停了几个月,但也只是前几个月而已。失去的父爱马上就由皇叔加倍补回,即便是他和皇子起争执,皇叔大部分时候也都站在他这边,所以本就不乖巧的卫明玦很快就原形毕露,在上书房迟到瞌睡都是常事,打架和找人代写功课的行为直到张浦良担任太傅后才有所改善,但等七皇子到了去上书房的年龄后,卫明玦就此失去了迟到瞌睡偷吃的勇气——原因无它,就是因为七皇子实在是!太能念了! 七皇子的外祖温家乃世代相传的诗书礼仪之家,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教导都非常严格。据说温贵妃娘娘从小熟背女德女训,虽然才华过人不输男儿,却十分谦逊寡言,卫明玦从没见过她在公共场合除了应有的交际外多说超过十句话,不知是七皇子在他母妃那儿憋坏了还是怎样,一到上书房遇见卫明玦这样的叛逆捣乱分子,他就开始滔滔不绝。而且绝不是在借此对卫明玦摆什么皇子的架子,而是真心实意、苦口婆心地劝说。当然,最开始的时候七皇子还带着婴儿肥的圆嘟嘟的一张脸,再怎么板着说教也只会让卫明玦觉得可爱,但渐渐的,随着七皇子身条抽高,幼态褪去,学问越来越深,在卫明玦眼里就和那个一开始被他气走的瘦老头太傅越发相似。可是太傅他能气走,七皇子不仅不会走,且耐心和恒心远胜太傅,卫明玦一个错处他能揪住说半个时辰不重样。卫明玦之所以远遁朝堂,不说一半原因是因为七皇子,但四分之一肯定是有的——他绝对绝对不想再在上书房以外的地方听到七皇子的声音,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他还是要在七皇子手底下走这一遭。 卫明玦在马车上瘫成了没有灵魂的形状:“不,我不嫌烦,我怎么敢嫌你烦,我是嫌自己为什么还活在世上,我不配当皇族,我不配给天下人做表率,我——”耳朵不经意地捕捉到细微的声音,他突然原地蹦起来:“老七趴下!” 他抽出放在脚下的佩剑冲到外面,将一只破空而来的铁箭斩落于车帘外:“有刺客,保护老七!” 从皇城跟过来的禁卫军立刻以七皇子沈清所在的马车为中心呈圆形团团护住,七皇子身边的内侍戚盏惊声道:“怎么会有刺客,我特意安排仪仗先行混淆视听,刺客是怎么找来的?会不会不是刺客,是路上的山贼?” 不怪他如此慌张,若是山贼便是巧合,可要真是冲着七皇子来的刺客,那便有殿下行踪被内鬼故意透露的可能,若真是如此,那亲手安排路线的他岂不嫌疑最大? “殿下,我……”戚盏的声音听起来就快要哭出来了。 沈清临危不乱:“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明玦兄,外面怎么样了?” 卫明玦皱眉看着从山岗深处冒出的蒙面刺客,在西北请援军时不妙的回忆渐渐涌上心头,但,现在他可不是孤身一人!他恶狠狠地咬牙笑道:“不多,也就一百个,我一炷香就解决掉。” “一切小心。”沈清没有拿大,论武功,他们这些皇子一个都赶不上师承赵无极和禁卫军统领的卫明玦。 这触感……不对? 这是卫明玦的剑刺入一名刺客皮肉中时第一时间的想法,明明是肉体凡胎,刀剑砍伤去为什么会感到阻碍? “郡王,”其他人也发现了不对,一个侍卫惊恐道:“你看他们的眼睛!” 卫明玦猛然抬头,只见与他对战的人目光混浊,眼珠里的血丝像游动的虫子一般爆出,最恐怖的是,与他对视的那一瞬,卫明玦仿佛看到万千尸骸张牙舞爪争先恐后地向自己抓挠过来,一副要将他剥皮拆骨的样子,身体一顿忘了闪躲,差点被刺客捅入肺部:“别看他们的眼睛!”他瞬间冒出一身冷汗,紧紧闭合双目,凭着记忆一剑划烂刺客双眼,却没有听到一声惨叫! 虽然他反应的不算慢,但在他喊出那嗓子之前,已经有侍卫对上了刺客们的双眼,因为一时恍惚丢掉性命,沈清在车内听着外面动静不大对,出声道:“明玦兄长,刺客是否有不妥之处?” “活死人……”卫明玦还记得自己曾在书里见过的东西:“这些刺客是活死人!” 可他分明记得书中从未对活死人的双眼有过记载,的确,有胆子小的人第一眼见到活死人会惊恐,但卫明玦敢肯定,自己刚才的恍惚绝不是因为害怕! 沈清对武林这方面的知识并不太了解,没听过活死人这种东西,只觉得十分阴诡怪异,将车帘掀起一条缝隙想看个究竟。 卫明玦渐渐找到了解决这些活死人的方法——这些人武功不算太高,只是不要命罢了。只要避开他们的眼睛,多用些力气直接断头即可。他转头想给沈清报个平安,却正好撞见沈清掀帘子的动作,虽然不敢确定,但他直觉不妙:“坐回去!别被这群刺客看到你的模样!” 他的提醒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沈清露出来的那一点容貌正好进入了几个活死人的视野,他们,不,还是说它们比较准确,它们顿时疯了一般,对旁边的侍卫视而不见,即便被砍伤也毫不停顿地向沈清所在的马车扑去! 此时卫明玦离沈清的距离让他已经来不及赶过去,他惊恐的瞪大双眼,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对,活死人应该根本分辨不出他人容貌,只能本能的攻击在它们面前的人,卫明玦和带过来的禁卫军已经将它们拖住,道理上它们并不会直接攻击坐在马车里的沈清。若说是凭声断位,沈清也只是说了声音并不大的一句话,比起卫明玦刚才的声音已经很小,可它们却没有攻击卫明玦,而是直接冲向沈清,为什么! 卫明玦绝望地在脑海里呐喊:“为什么!卫明玦你个蠢货快动脑子想想啊!难道继靖柔之后,他连老七这个小古板也要失去了吗!” “老七!” 锐器没入皮肉的声音和卫明玦的话一同响起。 第84章 丘南 “姜姑娘,老爷子我还是按规矩再问你一遍,”点苍山前掌门独孤老前辈捋着花白短须:“你愿意以灵鹫宫掌门印交换观沧澜和你师父的性命,并在此与诸门派的代表立下血誓,确认无误?” 姜夙萤用托盘上的银针往自己的手指上刺了一下,将一滴血滴入面前的酒杯里:“我确定。谁能杀死那两个作恶多端的贼人,我便将灵鹫宫掌门印双手奉上。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独孤老前辈慈祥地看了她一眼:“那么,就由老夫和佛门友人,以及楚大侠为见证人,诸位,”他转向陆桑稚等人:“你们也请吧。” 各门派的代表同时取了自己的一滴血放入各自面前的酒杯,大家都做完之后,他苍老的手在圆形的青铜旋转桌上一拍,刹那间,无形的气将所有杯子里带着众人一滴血的酒液升上半空,汇聚成一个水球,水球中甚至还可以看到流动的血丝随着波纹旋转,隐隐能看出八卦图的形状。 “这就是八卦掌?”姜夙萤着迷地看着独孤前辈浑厚的内力和精准的掌控,再次感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观沧澜的武功虽然已经胜过灵鹫宫宫主许多,但论对内力的掌控却绝对不及眼前这位老人。 独孤老人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宽和的笑了笑:“是啊,想学吗?” 他一边分心和姜夙萤说话,一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化掌为拳,隔空向半空中那团水球打去——水球应声碎裂成千万片水刃,青铜桌飞速旋转,那些水刃仿佛长了眼睛一般掉落在几个随桌面一起旋转的酒杯中,待桌面停止旋转,每一只杯子中都盛了同样高度的液体,桌面其他地方竟一点没湿! “这个,叫六路通臂拳。”独孤前掌门对她说完,点头示意众人可以喝了,姜夙萤皱着眉一饮而尽,酒很苦,苦得压过了那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却苦不过她从前经历的一切。 “血誓已成,诸位皆可安心了。”独孤老前辈小声和姜夙萤说:“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姜夙萤从没感受过这样平和的善意,一时不知所措:“我可以吗?” 老人有些俏皮的快速眨了一只眼睛:“当然可以。” 在他身边服侍的点苍山弟子将整段对话收入耳中,看起来要被气的撅过去了:“独孤长老!六路通臂拳是只有点苍山弟子才能学的!” 因为已经辞去掌门之位,所以点苍山的弟子都叫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大长老”,这次把姓氏加在前面实在是这个弟子快要被气晕了:“八卦掌就更——” “这有什么,点苍山多少功夫都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然后融会贯通的?”独孤前辈不屑的摆手:“我最讨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敝帚自珍的家伙,千人千念,武学之道就要靠一代代人创新,总藏着掖着,再好的功夫也要落灰了。我喜欢这丫头,就想教她两招,你管得着我吗?” 姜夙萤眼眶微微湿润,连忙低头掩去泪花:“多谢前辈欣赏,只是若为了我令前辈坏了点苍山的规矩,晚辈无地自容。” “你身上有周正之气,灵鹫宫的功法我有所耳闻,并不适合你。”独孤长老语重心长道:“你可知,有时候习武之人的心性比天赋根骨更重要?” “这世上,其实天才并不少。可是有太多人经不住诱惑,守不住本心,有人走了弯路,有人半途陨落,要成为一代宗师,天赋、运气、心性缺一不可。”他轻叹一声:“你天赋不差,又凭自己挣来了几分运气,老夫知道你大概从小见多了人心险恶之处,但若让这一隅之恶蒙蔽了你的双眼,便再不能体会天地之广。你记住,你放弃天地,天地亦会放弃你,但你若对它敞开怀抱,它也会同样拥抱你。老夫不忍明珠蒙尘,人生路长,孩子,你的造化还在后头呢。” “你这老家伙,已经多少年不曾说教了,没想到一开口还是原来的那一套。”一个身材圆胖,好似笑盈盈的弥勒佛从宝座上走下来的老和尚走了过来,他正是今早和玉清观的人一同到达的佛门一行的代表,正德方丈。 “人老了,闲的无聊,出来活动活动筋骨。”独孤长老见到正德方丈很高兴:“倒是你,怎么来的这么晚,是不是吃的太多走不动路了?” 正德方丈哈哈大笑:“你这老促狭鬼,就知道打趣贫僧,贫僧不跟你计较。”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姜夙萤,笑意不减:“想必这位就是灵鹫宫的姜小友了,谁说贫僧来的晚,这不是正赶上热闹了么?” 姜夙萤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行什么礼,忽然想到现在不知在哪里的九谏,学着记忆里的九谏对正德方丈行礼:“夙萤见过正德方丈。” 正德方丈倒是一怔:“除了贫僧一行,小友之前还见过别的和尚?” 正德方丈只是站在那里,空气中仿佛就有一种无形的亲和感环绕在周围,姜夙萤下意识点头:“是和楚大侠一起的小师父。” 她话音刚落,正德方丈身后就冲出来一个骨瘦嶙峋的和尚,说“冲”这个字其实不算太妥当,那和尚步伐并不慌乱,但他的急迫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你说和楚赦之走在一起的小和尚?他可是十八出头,法号九谏?” 正德方丈微微皱眉:“丘南,你失态了。” 那个叫丘南的和尚双掌合十,重新对姜夙萤施礼:“抱歉,贫僧一时心急,这位小友可否告知贫僧,九谏现在何处?” 丘南?姜夙萤脑海中闪过慕锦霞自尽前对她说的话,观沧澜要慕锦霞杀的人……是这个丘南吗? “这个我亦不知,上次见到九谏小师父还是在几天前。”姜夙萤寻找起楚赦之的身影:“这位师父何不去找楚大侠,他就在——咦?他刚才还在这里的。” 独孤长老道:“血誓一结束他就不见了,那小子今日不知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好像一直在想什么事。” 龙台观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楚赦之早就等在了门口,和赶来的道士说了几句话,拿着一封信快步走到独孤长老等人面前:“一个坏消息,七皇子在宣城附近遇刺了。” 天要亡我!一直当背景板的孤穹一个踉跄,顾不得风度地抓着楚赦之的手,急道:“何人如此大胆!七皇子可是受伤了?伤的严重吗!朝廷如何——” “道长,你先别急。”楚赦之缓声道:“七皇子没事,他身边的内侍为他挡了一剑,现在正在宣城安置就医,消息来的早,朝廷暂时还没有其他动作。” 独孤长老不禁皱眉:“你这个表情,是七皇子遇刺之事另有玄机?” 楚赦之轻轻点头,看向姜夙萤:“姜姑娘,你知道活死人吗?” 第85章 学习 观沧澜走进来的时候,看起来既纠结又有点高兴:“虽然不得不感叹你的效率之高,但是沈清还不能现在就死。” 我疲倦地半阖着眼:“阴差阳错,我也没想到他带来的那些禁卫军连最低级的都杀不掉。” “但就是这些最低级的,可把他们吓了一大跳。”观沧澜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递给我一份最新鲜的情报:“看来,他们已经发现了不同之处。” 我揉了揉眼睛,勉强打起精神扫了一眼:“卫明玦?”那个傻子怎么也来了? “嗯,看来这位草包郡王从西北回来之后受了刺激,开始主动给皇帝干活儿了。”观沧澜道:“这次七皇子遇刺,除了那个挡剑的内侍,他可是立了首功。” 不过是一个月没和那边联系,便宜父皇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也不知他是怎么安慰卫明玦的,我还以为那个小傻瓜怎么都得好一会儿才能振作起来呢。 “你的目标是七皇子?”我微微抬眼:“不能现在死,那你想什么时候让他死?” 观沧澜不打算现在就透露:“自然是该死的时候。” 我放下情报:“你是在怪我打草惊蛇?” “不,我怎么敢。”观沧澜托腮笑眯眯地看着我:“是我的错,没想到七皇子的人如此不谨慎,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和仪仗分离,大概是想在到达平罗山之前来一出微服私访吧,还可以防范一些没脑子的刺杀。”我淡淡道:“可惜,真正的杀招早就被你布置在了道法大会上,你想将那群人一网打尽,用他们来制造更多的活死人,是吗?” 观沧澜承认地很快:“是啊,我昨晚给你的那批,都是一些从小门小派收集的杂鱼,根本不配拿来完善我最终的理想。可惜,就算是杂鱼,一下子少了太多也会被官府和一些爱管闲事的人察觉。难民和孤儿最好得到,但损耗也是最快的,又没有什么难度,想要时随便做一批就好了。可道法大会上的那些人却不同,南来北往的英雄豪杰齐聚一堂,要是放弃这样的机会,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想要时随便做一批……我袖子下的手指一根根缩紧,他的研究除却他心通已经完成大半,要到达现在这种程度,到底有多少人命折在他手里! 我在心里默默道:“师父,原谅九谏又要犯杀戒了,若不杀了观沧澜,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七弟,对不住了,但要想当个好皇帝,你若连我都斗不过,登基后可怎么面对这些各怀鬼胎的魑魅魍魉呢? 我面上只有事不关己的不屑:“无需在意,即便他们起了警惕之心,也只是知道了如何应对最低级的活死人,不如说,如果他们自以为知道了如何应对,却发现之前的应对完全不管用,到时候再看他们慌乱的模样岂不是更有意思?” 观沧澜忍俊不禁:“东昼,你不该是和尚的。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的恶劣远胜于我。不过活死人很有可能被扣到圣教的头上,那个小少主处境也许会很危险,这样你也没有关系吗?”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回他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你师妹的事情,让你很不爽吧,本以为牢牢控制的人突然跳出了掌心,不是连报复的方式都想好了么?朔伽和楚赦之都是你的报复对象,这种浮于表面的东西,你不是以为自己能瞒得过我吧?” “明明是故意把活死人放出来引发他人对圣教的猜疑,让你师妹主导的这场本就不牢固的结盟更加岌岌可危,我不过是替你添了一把火,七皇子的行踪也是你特意拿来给我看的。”我理直气壮地对上他的双眼,似笑非笑:“从他和皇子仪仗最后一次同时出现,故布疑阵转移他人视线的车队一共有三个,途经的城镇唯有宣城守备最多,适合在道法大会开始前为七皇子提供保护。安排路线的人自作聪明,既高估了莽夫的胆量,又低估了真正心怀杀意之人的决心,被我找到,他们输的不冤。” 观沧澜脸上缓缓出现一个说不上有多少真实性的笑容,他一只手抚上我的胳膊,整个人蛇一样缓缓贴近:“何必如此生气,我并没有怀疑你什么,只是,这样的你,让我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点疑问——我真的抓住你了吗?” 我没有躲开:“在你面前的难道是假的我不成?” 观沧澜维持着这个姿势,歪了歪头:“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不同的,但即便如此,现在的我也有了在意的东西。但是你,真的有在意的事吗?” “直到刚才,我都以为你对日月圣教还是有一点点在乎的,可是你的表现告诉我不是这样,所以我想不通。”观沧澜看着我:“你知道我最后一定会杀了你,却还是答应了我,我以为那是你的权宜之计,你又放任地看着我把圣教这条退路斩断……是因为你有其他退路,还是你并不在乎自己的死亡呢?” 我没有解释:“你先放手。” 出乎意料的,观沧澜听话地松开手。 我突兀地笑了:“你是以什么身份和立场在问我这个问题呢?” 观沧澜不明所以:“以……你的同伴?” “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你真是一个既聪明,又迟钝,既敏锐,又愚蠢的人。”我用哄骗孩子的语气对观沧澜说道:“好吧,至少这一刻,我说在乎你,是真话。” “即便是假的,听到这句话的我也很开心。”观沧澜胸中有种莫名的悸动,他做出了以前的自己不会做的事——起身离开。 不再尽情放纵地跟随自己的欲望,是否会令他更像个正常人呢? 我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他在疑惑,他在思考,从此刻起,他将真正学会如何交换语言,付出心意,乃至触碰他人的灵魂,他在一步步的成长。而当他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重新背负起上天从他出生始就剥夺的沉重累赘的情感时……他就有了甩不掉的弱点。 那时,我将亲手送他进入永恒的安眠。 第86章 心意了然 “一定是魔教!我就说那个魔教少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一定是魔教的阴谋!”孤穹惶惶不安地大骂,再顾不得什么灵鹫宫观沧澜,皇子遇刺是诛九族的大罪,如果不及时给朝廷一个交代,再多的权财也没有命花啊! 楚赦之内心本就因为九谏的离开焦躁不安,平时他或许还愿意和孤穹这种人虚与委蛇,但此刻他只觉得聒噪:“道长大可不必这么快就下定结论,人皮面具也出自日月圣教,可并非圣教中人的观沧澜也会制作。若不查明真相就随意诬诟,岂不是甘作幕后黑手的帮凶?” 姜夙萤明白楚赦之言下之意:“你是想问这场刺杀会不会和观沧澜有关?”她思忖片刻,摇头道:“观沧澜近几年并不经常待在灵鹫宫,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我很难得到消息。至于活死人,我更是听都没听过。” “活死人啊……距离老夫上次听到这么邪恶的东西,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独孤长老现在回想当年那场大战依旧心有余悸:“记得还是老夫年轻的时候,魔教教主麾下数万活死人大军入侵中原,那真是可怕的一仗,刚刚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没过几天就就变成了活死人大军中的一员,令你不得不再次送死去的亲朋好友去往黄泉,那种痛苦和来自心灵的压力把很多人都逼疯了。正德,那时你也在吧?” 正德方丈的脸色在听到楚赦之说出“活死人”三个字的时候就不太好看,但也仅此而已,他对独孤长老点了下头:“是啊,那时我们都只是在师父身边打下手的小孩子,说来真是造化弄人,当年那些我们可望不可及的天纵英才如今早就化为枯骨,只剩我们几个常被师父骂又傻又轴的愣头青还活在世上,一个个倒也都混成现在的辈分了。” “扯远了,我们这个年纪的老头总有这样的毛病,一回忆起往事就容易收不住,不过,现在怎么会还有活死人那种东西?”正德方丈脸上的疑惑不似作伪:“老衲记得当时从魔教残党处搜来的这些邪祟东西都被圆引师叔烧毁了,难道魔教还有留存?” 楚赦之微不可察地瞟了正德方丈一眼——他不知道圆引创作《得开明》的事吗? 独孤长老摇头:“没有证据的事,你难道还能把他们少主抓来拷问不成?日月教不是吃素的,而且我昨夜观那小少主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也没有他祖父身上的那种疯狂,是一个可以好好讲道理的人,既然如此,我们何必非要给自己招来一个敌人呢?” 空筝最喜欢和孤穹唱反调:“就是,看看某些人这胆小怕事的嘴脸,人家七殿下还什么都没做就迫不及待地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想想魔教那个少主昨天晚上带的人吧,那可能还不是全部。你是觉得他们不会反抗还是觉得他们脾气软到挨打都不还手?” 楚赦之心下稍安,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在独孤长老的引导下被不着痕迹的压下,与日月圣教开战是最不理智也最没有好处的事情,好在剥皮鬼是慕锦霞的真相令道法大会上的众人不会再被人轻易引导情绪,而且大多数人都不希望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面对一场可以避免的战争。楚赦之能够看出摩朔伽在九谏的二师兄这件事上并没有说谎,所以他敢肯定这批攻击七皇子的活死人与日月圣教无关,而做出这一切的除了观沧澜他想不到别人,这也很像是萧家干的出来的事,可……真有这么简单吗?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样,小九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也就是你武功低,真打起来也用不上你才敢这么说,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对上活死人,朝廷的军队根本没有用处,而且如果不及时烧毁尸体就等于给活死人大军提供新兵力,到时候拼死拼活的还是像独孤长老和楚大侠这样的武功高强之人。孤穹,你是这几年争权争得脑子都糊了吧?看不清形势就闭嘴,这里可不是你拿点钱吊着张张嘴就有人替你卖命的白云观。” 空筝一长段话怼得又快又恨,孤穹自觉失言又掉了面子,恨恨地重新缩了回去。 “我现在就去宣城见七皇子。”楚赦之打定主意就决定立即行动:“独孤前辈,此刻正是人心惶惶之际,但若有您坐镇,一定可以阻止一些不明智的行为。楚某前段时间在西北曾与卫小郡王有些交际,这次七皇子出行,小郡王恰好也在随行队伍中,我想,他应该会帮助我说服七皇子,允许楚某一同参与调查活死人刺杀之事。” “皇子?郡王?”上官灵秋走过来时正好听见楚赦之的话,颇为好奇的挑眉:“妾身记得楚大侠从前最忌讳与朝廷和皇族沾边,日前在西北发生的事还可以说是被迫卷进去的,这次却是主动前往,楚大侠,这可不符合你以前的原则啊?” 楚赦之一怔,后知后觉地发现上官灵秋说的话一点不错。是啊,他这是怎么了,从前唯恐避之不及的事,为何现在却主动请缨?七皇子、观沧澜、萧家……都是麻烦,可当他将一切的麻烦放到心里的那杆秤上,却惊讶的发现它们捆在一起都抵不过小九的分量——或许在他发现小九的身份却依旧选择和他同行时,无需思考,无需选择,答案就已经不言自明。 “大概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件不惜打破原则也要做到的事。” 他心中有一团火,奔腾不息,叫嚣着催促他快点找到那只被戳一下就胆小地逃走的,令他牵肠挂肚的小兔子,把它牢牢抓在手里,逼迫它倾听自己的心意。 上官灵秋是过来人,她几乎瞬间就看懂了楚赦之眼中势在必得的光芒,不禁莞尔:“看来妾身可以告诉我们昆仑的年轻女弟子以后对你死心了。” 楚赦之嘴角噙着淡笑:“那就借上官夫人吉言了。” 说罢,他翻身上马。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活泼的女声让人一听就心情舒畅,楚赦之看向声音的主人:“高姑娘,你醒了?” 高璃完全不记得昨晚自己突然发病的样子,面上一片茫然,还带着点歉意:“对不住,我也不知昨晚为什么会突然睡着,错过了许多事情。但宣城是我们王爷的辖地,七殿下在宣城附近遇刺,不及时过去的话王爷会骂我的,正好楚大侠你也要去,我们一道走呗?” 楚赦之点头:“求之不得。” “要让妾身说,此事指不定是他们皇族内部斗法,昨晚那个小少主不还说平阳王是他继父吗?”上官灵秋素手淡淡抚了抚自己的佩剑:“看来这道法大会上的热闹还没完,不过管它是魔教还是朝廷,我昆仑可不怕事,什么活死人大军,要是胆敢欺到妾身头上,就先问过我的洞庭剑和寒冰掌吧!” 正德方丈跟着独孤长老赞了上官灵秋几句,对身边一直看着楚赦之背影发呆的丘南和尚道:“丘南,老衲有些话想吩咐你,你随我来。” 第87章 策反 这个时候楚赦之在做什么呢? 我无聊地发散着思维,面前的黑衣女尸无知无觉地合眼躺在药池里,只能称得上平淡的容貌看久了竟也隐隐有几分媚意。 “嗯?”我蓦然起身,将过来送饭的,一直假扮“葛老”的男人吓了一跳。 “东昼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是听屿啊,”我已经从观沧澜口中问出他的名字,见他进来点点头:“没事,就是感觉她的手指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活死人,用比较现代的方式解释,就是一个人的脑神经已经死亡,但其他地方的神经和肌肉活性依旧用秘法维持活性,直到大脑下一次被“唤醒”对它们下达命令。鱼死后一段时间内,虽然身体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但依然会给出一些条件反射,这是因为它的神经系统与众不同。而人和鱼不一样,特别是躺在这个屋子里的活死人,距它们脑死亡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更不可能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产生这种由中枢神经引起的手指抽搐——除非,这个女人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沉寂,她可能还有救! 我压下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道:“看她的衣服,也是杀手堂的人吧,你认识她吗?” 打扮成“葛老”的听屿走上前来,微微一顿,语气有些复杂:“是醉木,原来她也被……” “醉木?阿醉师姐?”我想到了刚到这里时那个叫青禾的女杀手嘴里的阿醉师姐:“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听屿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丝钦佩:“没想到您竟然连这么小的事都记得如此清楚,是的,醉木是青禾的师姐,她是一个很特别的杀手。” 我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了:“特别?” “醉木是真正的葛老的养女,在杀手阁中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听屿顶着葛老的相貌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有不自觉的温柔:“以前的杀手阁里,只有鲜血、杀戮和任务,可自从醉木被葛老看重收为养女之后,她就像大家的姐姐一样照顾着所有人,比起任务的完成,她更看重杀手阁弟子的生命,虽然她没有办法违抗葛老的命令,但只要是和她一起做的任务,就不会有一个弟子死亡。有很多人对她的努力嘴上嗤之以鼻,但其实我们心里都很喜欢她。” 他看着面色青白的女尸,袖子下的手轻轻颤抖:“我以为,大人对她至少还是有一点不同的,为什么要把她也……”他一惊,自觉不该在完全不熟悉的我面前吐露心声:“东昼大人,我不是……” “不用再说了,我明白的。”我制止了他的找补:“我不会告诉他你今天见到了醉木,你也不知道她刚才的手指抽搐了一下,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东昼大人,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在我温和的目光下渐渐鼓起了一点勇气,不过大概是昨晚用他心通的时候吓到他了,他至今和我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我的眼睛:“你为什么会和他走到一起?” 我饶有兴致地重复他的用词:“走在一起,这个形容还真是模糊啊。让我想想该怎么回答你,嗯……因为好奇吧。” “你对大人很好奇?” “不止对他,”我笑盈盈地隔空点了点他:“还有你,青禾,躺在这里的醉木,和整个杀手阁。” 听屿不解地指着自己:“还有我?” “你很害怕观沧澜吧,怕有一天自己也成为泡在药水里的活死人,却没有胆量反抗他,甚至明知道我的到来会加速他的研究,却连偷偷对我动手都不敢,为什么?”我不紧不慢地观察着他面部表情的变化:“若我猜的没错,真正的葛老已经被杀了,作为杀手阁的主人,他难道没有拥趸吗?如果被葛老的拥趸知道他的死讯,即使是观沧澜也会有不小的麻烦吧?” 我的警惕并没有因为听屿的亲近减少,观沧澜把他没有完全把控杀手阁这样明显的漏洞放在我眼皮底下,显然不是因为对我太放心,那更像是一种有恃无恐,就好像他亲自站在我面前笑着说,赌我知道了也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感觉令我分外不爽。 果然,听屿的反应如惊弓之鸟一般:“不,不行,如果这样做,醉木的心血就白费了,我不能背叛大人,我先走了,您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行吗?” 醉木的心血……我茅塞顿开:“原来如此,我被青禾的话误导了,醉木的死不是因为观沧澜,或者说不只是因为观沧澜。”我定定地看着听屿:“她是为了你们,为了杀手阁的弟子死的啊!” 听屿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直视我的双眼:“为什么?我刚才明明没有和你对视,难道这也是你昨晚用他心通看到的吗?” “他心通只是一门正经的佛门功法,不要将它过于妖魔化。”我无奈地解释:“实际上,昨晚那一眼只是让你看到了自己最恐惧的事,而我并不是每次都有精力深入去窥探他人的秘密的。” 看他依然怀疑的眼神,我轻叹一声:“不相信吗,有些事并不需要窥探,答案就写在你的脸上。你以为观沧澜看不出你恭顺下藏着的恐惧与厌恶吗?的确,他在自己情感的接收和表达上有所缺陷,但他在洞察他人内心上天赋的毋庸置疑。他不是看不出来你的隐忍,只是因为拿捏住你的死穴笃定你不敢背叛,所以不在乎罢了。” “那么你的死穴在哪里呢?你熟悉葛老的语言神态和举止,可以以假乱真的骗过同为杀手阁弟子的青禾,足以证明你也曾是他身边的人,加上你言语中对葛老的厌恶,对醉木的赞美……你,喜欢她吧。”我娓娓而谈:“不,说喜欢太浅薄,你爱她,而这种爱超越了男女之爱,她死后,你继承了她的遗志,继续守护杀手阁的弟子们,这才是你不敢反抗观沧澜的原因,我说的对吗?” 从我说出“喜欢”这两个字后,听屿彻底放弃了抵抗,他脱力地滑坐在地:“……难以想象,你昨晚才第一次见我,不过才短短七个时辰,就把我整个人都看透了。没错,我爱她。” 他粗暴地撕开自己的易容,露出来的是一张平凡的,扔到人群里一丝水花积不起来的青年的脸,可那沉重的悔恨和爱意令这张平凡的脸熠熠生辉:“她一直被人误解,我以前也是那样的蠢货,以为是她被爱情迷了眼睛引狼入室,才让那个恶鬼有机会溜进杀手阁为所欲为,后来……我后来才知道,被蒙了心的根本不是醉木,而是这个贪心不足的老东西!” 听屿的眼眶发红:“他想要更多的钱权,想让杀手阁更加强大,就听信了观沧澜的鬼话,先是拿刚死在任务里没多久的弟子尸体做实验,然后是叛逃的、做错事的……他越来越贪婪,后来观沧澜说材料不够,他甚至、甚至故意给弟子们接完不成的任务!是醉木先发现了问题,观沧澜曾对她表达过爱意,说她杀人的样子很美,醉木本想用色诱的方式杀了他,但是没有用,他不仅武功极高,百毒不侵,而且他所谓的爱消退得很快,最后,醉木利用葛老的死和观沧澜达成了交易。” 我凝神细听:“所以,葛老其实是醉木杀的。”想通其中关节,我不禁感叹:“真是个厉害的人,她用的是离间计吧。” 听屿点头:“她一直是杀手阁最优秀的杀手,发现其他方式对观沧澜都行不通后,她利用这老东西的信任和贪欲劝说他踢掉观沧澜,然后在葛老对观沧澜下手时和我一起反水杀死了葛老。” “所以她才一直在外表现出对观沧澜一片痴心的样子,这样即使观沧澜否认,葛老的拥趸也会认为醉木是被他迷惑才背叛义父,一样会拼死报复观沧澜,他就必须留下你来假扮死去的葛老。”我心中暗暗想,这世上真是每个人都不能小看。 “就是这样,他们二人达成协议,由我假扮葛老稳住杀手阁,观沧澜则不能再用杀手阁的弟子制作活死人,无论是活人还是死尸都不行。”听屿颓废道:“失去了杀手阁这个仓库,他现在又盯上了道法大会的人,我对不起他们,但没有办法,我不是圣人,光是完成醉木的遗愿,保全杀手阁的人就已经耗尽了我的心力,要我去冒险帮助别人,我做不到。”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但她还是死了,而且变成了活死人躺在这里,你心里清楚,这个交易不会永远成立,观沧澜也不是诚实守信的大善人,不是吗?” 听屿犹疑了:“可是在她之后,观沧澜确实没有再碰杀手阁的人,我成为葛老之后尽量减少给大家接下危险任务的次数,他也没有……” “你觉得,原先的葛老为什么会有拥趸?”我不疾不徐地反问:“是因为善良?守信?对门下弟子好?还是因为,他赚取的利益多,他的客户满意他无论什么危险的任务都肯接呢?” 听屿的面色渐渐僵住。观沧澜之所以不敢随意背上葛老这条人命,就是因为杀手阁所积攒下的,在豪富间强大的人脉,如果杀手阁不再接危险的任务,那些曾经的盟友会毫不犹豫的抛弃杀手阁,那么“葛老”这个身份便不能再对观沧澜起到任何作用,观沧澜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活死人大军越来越多,到时候,所谓的交易不过是一纸空文,不,甚至连纸都没有,自己和杀手堂其他弟子不过是观沧澜俎上之鱼,只能任人施为。 “看来,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在他面前蹲下来:“一味的等待和忍耐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醉木用自己的死亡给你创造的是杀手阁反击的机会,而不是你们苟活的倒计时。你是想为她报仇,还是白白浪费她的死亡呢?” 听屿的眼神变了:“你果然不是……” 我莞尔:“那你要向观沧澜揭穿我吗?” 听屿起身:“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等待,维持现在的平和,然后积蓄力量。”我与他对视:“如果你不能很好的在观沧澜面前控制自己,我可以用他心通给你下一个暗示,让你暂时忘掉今天的谈话。” 听屿没有犹豫:“好。” “那么,向我敞开心扉吧,不要恐惧,直视我的眼睛。”我微微一笑,眸中暗金光芒一闪即逝:“当我说出^醉木的愿望是——^的那一刻,不遗余力地向观沧澜攻击。” “隐藏你的内心,潜伏,然后——” “一击即中。” 第88章 敲打 “草民楚赦之参见殿下。” “卑职高璃参见殿下!” 夕阳西下,时至傍晚,楚赦之和高璃终于通过层层关卡阻碍见到了暂居宣城衙门的七皇子沈清。楚赦之慢高璃一步行叩首礼,他无意平添麻烦,虽然不喜欢向人屈膝,但如有需要,他也不会在意这种小节,毕竟七皇子不是向来不以皇子身份自居的小九,而是一位真正在深宫长大的对江湖态度不明的殿下。 “平身。”沈清深沉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因为行程泄露和被刺杀的缘故,他本就稍显冷厉的面容比平时威压更甚。高璃对江湖人的负面情绪一向不以为意,看到皇族人的冷脸却噤若寒蝉,倒不是她故意看人下菜碟,主要是平阳王给她的阴影过深。 “你就是楚赦之?”沈清先看楚赦之:“按规矩,本宫不应该这么快就见你,是郡王向本宫力保,说你人品贵重,善破江湖异案,屡获奇功,值得信任。今日一见,本宫却有些失望。” 真不知那位小郡王是真心夸他还是给他挖坑,楚赦之摸摸鼻子:“是郡王过誉了,楚某只是一介布衣,断案是兴趣使然,更不敢居功。” 沈清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你可知,本宫为何失望?” 楚赦之心里真是烦透了这些上位者欲扬先抑的用人手段,并非他自夸,只是七皇子既然见了他,便是心里已打定主意让更熟悉江湖事的他参与此事,但又对朝廷无法解决活死人这个事实感到不悦,所以在让他这个江湖人参与前先打压打压气焰罢了:“还请殿下指教。” “君子也,不重则不威,你既为举子出身,应当也熟读论语,明白君子当如何行事,然观你以往,行事肆意无矩,为人风流轻佻,即便有几分真才实学,也难以令他人信服。”沈清后面果然有转折:“不过,既然郡王如此信任你的能力,本宫便也姑且信你一次,你若能侦破此案,查出胆敢行刺本宫的凶徒,本宫必有重赏!” 说完,沈清的视线又移到了高璃身上:“你是平阳王叔的护卫长吧。本宫记得你,本朝女官凤毛麟角,王叔特意为你申请了这个官职,虽然不大,却是将自身性命托付你手,按理说王叔不在,你也不应出现在这里,是王叔派你来的?” 高璃完全没听出来七皇子暗藏的猜疑:“是王爷派我来的,道法大会人多杂乱,王爷听闻殿下会在最后一天上平罗山观礼,所以命我提前潜入其中排查可疑之人。” 沈清黑沉沉的眸子盯了她一会儿,直看得高璃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了才移开目光:“原来是这样,那本宫还要多谢王叔关怀了。本宫身为晚辈,不过是外出替父皇办个差事,竟劳累避世不出多年的王叔替我费心,当真失礼,待此事办完,本宫定会亲往王府谢过王叔。” 高璃根本没听懂沈清的威胁,但生来就有的动物直觉让她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危险,一时口不择言,一句“不用谢”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沈清的脸显而易见地黑了不止一个度。要不是楚赦之现在双手正背到后面,差点就要捂脸了。 “噗——”屏风后传来一声憋不住的笑,楚赦之从未觉得卫明玦的声音这么动听过。 沈清不由沉默片刻,刚才凝滞的压迫感渐渐消退,终于,他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中包含的感情实在太多,以至于刚才对他感观并不好的楚赦之都忍不住用同情的眼光瞄了他一眼——这位素来以君子要求自己的严肃皇子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高璃这样不长心的人,因为无论是深宫还是朝堂,这样的人根本活不到能够面见皇子这个阶级的时候。 “明玦兄长,你带你的朋友去牢房看看那些活死人吧,本宫还有要事处理。”沈清不想再看到高璃懵懂的脸:“也带上高护卫吧,既是王叔的人,想必武功是过得去的,留下来的活口太过疯狂,多带一人也好保护你的安全。” 卫明玦从屏风后走出,拼命憋笑让他五官看起来都有点扭曲,他冲着楚赦之点点头:“跟我……跟本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走过几个回廊,确定这个距离七皇子听不到声音,卫明玦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是平阳王从哪儿找出来的人才啊?竟然能让老七这个小古板吃瘪!哈哈哈太好笑了,刚才老七那个脸色,我能笑三年!” 卫明玦虽然也是皇族,却丝毫没有七皇子身上那种迫人的气势,高璃放松下来,对着楚赦之和笑嘻嘻的卫明玦欲哭无泪:“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啊,为什么殿下那么生气,可我确实不敢替王爷答应下来啊?” “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啊?”卫明玦大咧咧道:“这里是荆州,平阳王的地盘,老七在他的辖地上被刺客行刺,又知道他的护卫长早就在龙台观里,而且之前没传出任何消息,让他想不猜忌都难啊。” 高璃大惊失色:“我要回去跟殿下解释!活死人和我们王爷绝对没有关系!” 楚赦之一把拉住了她,对卫明玦道:“小郡王,您就别吓唬人了,七殿下现在怀疑的恐怕不止平阳王吧?” 卫明玦笑容微淡:“这场刺杀很奇怪,可以是预先埋伏,也可能是临时起意,现在还不好判断,但是要论嫌疑,你们在龙台山上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有可能。” “我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活死人起源是魔教,这一点我可不会隐瞒老七,戚盏的伤被稳住之后,老七和我就找人问清了这几日发生的事,魔教少主昨夜上山又下山,全程毫发无损,除了灵鹫宫的烂事,他们和谁又达成了什么交易无人知晓,平阳王的人也有嫌疑,他本人和魔教少主又有那样一层关系,证词不能完全采信。这么说吧,要不是老七带的兵人数和能力都不够,早把你们全抓起来审了。” 卫明玦骄傲地仰起头:“还不好好感谢本王,要不是本王以自己的信誉担保你的清白,老七连见都不会见你。” 楚赦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七殿下对楚某态度如此挑剔,原来是郡王的原因啊。” 卫明玦气急败坏:“楚赦之,你什么意思!” 高璃插嘴:“不光是郡王殿下,是因为你们两个名声都不好吧。” 卫明玦怒目相视:“你现在又会说话了?要不折回去对老七多说几句呗?” 高璃一缩脖子,却觉得卫明玦只是在吓唬她,讷讷地犟嘴:“本来就是,郡王在男人堆里风流,楚赦之在女人堆里惹上一身桃花债,郡王越担保楚赦之,殿下越会觉得你们俩是狐朋狗友,人品存疑。” “你!”卫明玦气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恨恨一扭头:“以后休想本王再给你们俩解围!” “牢房到了。”楚赦之收回笑容:“正事要紧,还请郡王带路吧。” 第89章 平安 卫明玦挥退周围看守的狱卒,楚赦之发现,关押活死人的牢房入口被好几层黑布严严实实地盖住,站的近了,里面那种类似猫豹震慑敌人时发出的哈气声更加清晰,带着腥气和一点点说不出来的药味。 楚赦之轻轻触摸黑布表面:“他们的攻击举动与光源有关?” “不止,还有声音,其他的因素现在尚不能确定,不过阳光确实会让他们更有活力,火光其次,但烛灯这种微弱的光芒只要不挨得太近就不会让他们有什么反应。”卫明玦想到那几个看到沈清之后疯了一样的活死人,吊儿郎当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试过,除了斩断手脚,他们力气大到无法用铁链一直捆住。不过黑暗会让他们安静下来,不会主动攻击,你进去的时候要小心。” 卫明玦说着打开了牢房的锁,楚赦之一点头,拿过一盏烛台,在高璃之前走了进去。 “吼——”果然如卫明玦所说,牢房里关着的两个活死人对烛火反应并不激烈,只是发出了警告的低吼就不再理他。借着微弱的光亮,楚赦之细细地观察他们的面容,共同的特性便是皮肤发棕,双眼呆滞,瞳孔上蒙着与死人一般无二的灰膜。哈气和呼吸时都带着从身体内部散发的内脏腐烂的腥气,而楚赦之一开始闻到的药味来自他们的头发和身上的衣物,虽然味道已经随着时间挥发了一些,但闻久了还是会让人感觉有些发晕。 “咦,他们的指甲好脏!”高璃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听起来格外刺耳,楚赦之没来得及制止她,就看到刚才还安静在原地哼哧的活死人脚尖一顿,猛地向高璃的方向扑去! 卫明玦和楚赦之同时开口,卫明玦伸手试图拽开高璃:“闪开!” 看过高璃刀法的楚赦之倒是不担心她被区区两个活死人伤到:“留活口!” 他的吩咐是有必要的,高璃下意识地就想抽刀把两个活死人拦腰斩断,闻言停下了要去摸刀的手,改为一个侧身旋踢,离她更近的那个活死人直接横飞出去撞到另一个活死人小腿上,传来清晰的“卡崩”声,然后后脑着地,都暂时失去了反击能力。 高璃讪讪挠头,压低声音道:“我没用全力,应该……还能活吧?” “活不了,他们本来就差不多是死的了。”卫明玦发现自己的担心实在多余,啧啧道:“你吃什么长大的啊?力气真大,很多禁卫军尽全力踹一脚都只能让他们踉跄一下,你刚才用了几成力?” “一半?”高璃迟疑了一下,听到卫明玦说她力气大非常开心:“我喜欢吃米饭和蘸黄豆面和白糖的糯米团子,一顿光是米饭能吃三大碗,糯米团子就是零嘴。王爷总说幸亏他是亲王,但凡换成个郡王都养不起我。” 郡王卫明玦:“……”总感觉被内涵到了,看她表情又不像是故意的。 他看楚赦之正蹲在地上观察活死人,应该问题不大,放下心来:“不说废话了,你注意点,再闯祸本王就把你撵出去。” “指甲脏是因为在药水里泡久了染上了黑黄的颜色。”楚赦之越发肯定这批活死人与《得开明》之间的关系:“这不是单纯的活死人,是和南疆药人结合的产物。” 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刀,手起刀落斩下活死人身上的一片衣物递给卫明玦:“拿去找人辨别药水的成分。” 卫明玦一脸嫌弃地用指甲尖尖钳着那块衣料,随手把它扔给高璃:“拿着。” “药人,怪不得我一剑刺上去触感不对,南疆药人是有刀枪不入的传说。”卫明玦恍然大悟:“对了,我们和这群活死人对战的时候发现他们的眼睛有问题,现在看不出来,当时他们的眼睛和现在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卫明玦给楚赦之形容了一番当时像被魇住的情况:“眼球里的血管像凸起的虫子一样,我跟他们对视时,好像看到了……”他嘴唇颤了两下,眼中是平时从未表现过的落寞:“看到了很多向我扑过来的尸骸,让我想起了我很久没做过的那个梦。” 那是他刚被接近皇宫时经常做的噩梦,七岁那年,卫明玦的父亲驻扎的营地被诈降的敌人夜袭,卫将军让心腹抱儿子先行离开,睡眼惺忪,对发生的事半懂不懂的卫明玦在那名副将的怀中,亲眼目睹敌人如潮水一般将父亲淹没……死讯传来后,长公主几度自杀想随丈夫而去,连儿子都忘到了一边,皇帝实在看不下去,命人将卫明玦接进宫亲自照顾。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一幕就在卫明玦的脑海中徘徊不去,那种密密麻麻、张牙舞爪的恐怖回忆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的理智。枯骨、尸骸、鲜血、父亲……幸好每次噩梦惊醒都有皇叔在一旁宽慰,那种溺水般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退,所以他早上与活死人对战时才能快速从幻象中清醒过来。 “不一样?我知道了,现在是晚上,是不是只有白天他们的眼睛才会那样?”高璃拿着那块衣料凑过来。 卫明玦摇头:“不是,我们把他们抓来之后天还没黑呢,但后来再找人试验就没有那时的幻觉了。” 楚赦之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对活死人应用的他心通也许是有时效的,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观沧澜手上肯定有《得开明》的全本或者是一部分,而小九的到来替他补上了最后一个缺口……小九是被逼迫的吗?他真的想对七皇子下手吗? 不,小九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另有深意,只是自己现在还没有发现。 两个活死人虽然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但眼睛一直大睁着,鼻孔翕张,嘴唇微动,像是在说话,却完全看不出口型。 “我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啊。”高璃看了看人,又重新把手里的那块衣料举起来:“好像见过……但又是对我无关紧要的人,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上手就往一个活死人胸前的衣服里面摸,卫明玦见状,嘴欠道:“这么做不好吧,虽然他跟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但看上去还是挺像活人的。” 高璃没理他,直接扒开这人泡的完全看不出本身色彩的外衫,露出里衣上缝着的字:“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长荣镖局的一个镖师,有次王爷给王妃找了些新鲜玩意儿就是他运来的,那时是夏天,很多镖师嫌热都打赤膊,在王府外面才匆匆忙忙地穿衣服,只有他一直穿着里衣,上面缝了很丑的字,所以我有印象。” 卫明玦的目光移到高璃指着的地方,一口浊气堵在胸前——愧疚感让他想在上一秒嘴欠的自己脸上狠狠地扇一巴掌。 ——“平安”,这个人里衣上绣着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是平安。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清晰的意识到,这群失去灵魂,只能像动物一样发出气声的活死人也曾有自己的幸福生活,有自己的朋友、妻子、儿女,却在突如其来的一天被人抓住,落得此等惨状,怎能容许他再用那样轻佻的语气形容? “我会替他报仇的。”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第90章 发病 楚赦之敏锐地察觉到卫明玦眼神中的变化,但此时不是感叹这个点时候,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我想,现在我们可以从两个方向去查活死人背后的真相。第一,想知道幕后主使是如何搜集这么多人的,就先得核实这些受害者的身份,他们最后一次以活人的身份行动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失踪的,这个就需要七殿下的力量了。” 卫明玦点头:“我会和老七说的,正好其他活死人的尸体也还没有烧毁,不过范围要是太广了,短时间内恐怕不会有太大进展。” “如果七殿下愿意,这方面可以向一品堂求助,经常走江湖的人大多在官府少有记录,一品堂得到的消息也许会更多。”楚赦之犹豫片刻:“不过七殿下对江湖人的态度……还需提前做好准备,一品堂的消息需要银钱来换,哪怕是天潢贵胄也是同样的规矩,用权势强逼恐怕是行不通的。” 卫明玦苦笑着挠挠脸颊:“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一品堂能得到那么多消息,背后势力盘根错杂不可小觑,不过老七他……你别看他刚才给你挑了点刺,其实那已经算是他对江湖人最好的态度了。说实话,我第一次自己出来闯荡江湖时就觉得,明明都在一片土地上,朝堂和江湖简直就像两个世界,老七自小就是皇子里最出挑的,从上书房出来就替皇叔处理政事,心里全是为君治世之道,在这之前没跟江湖人打过交道。恐怕在他心里,江湖就是一块想去去不掉的毒瘤,天下最放浪形骸大逆不道的狂徒都汇集在这儿。配合官府调查本是臣民应尽之责,他不仅要给钱,给的还不是赏钱,心里绝对不会舒服的。” 最出挑吗?那可不见得。楚赦之笑了笑,心中有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骄傲,继而又生出淡淡的怅然。他知道比七皇子更优秀的人是谁,却一点也不希望那个人回到皇城,回到他触碰不到的高高王座上。 “第二,就是从他们衣料上残留的药液入手。”楚赦之继续往下说:“药人源自南疆,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的炼制方式,但肯定需要一些中原少见的药材,我们可以从这里查,一百多个泡过药液的活死人,后面也许还有更多,所需药材数量一定是巨大的,只要能查到有代表性的药材,然后在买家中寻找凶手,就可以缩小范围。” “明白,我这就叫老七贴告示寻找精通南疆药理的人,我自己私下里再去问问一品堂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卫明玦想到旁边还有个平阳王的人,戳了戳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话的高璃:“喂,戴罪立功的时候到了,你……”他的语气变得疑惑起来:“你怎么了?” 高璃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复刚才的明亮爽朗,她半跪在活死人面前,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好似失去了神志的瓷娃娃。在被黑布隔绝灯光的昏暗牢房中,楚赦之手里的烛台是唯一的光源,颤颤巍巍的火苗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地映在高璃没有表情的脸上,楚赦之这才发现,一直有点傻气的高璃实际有一双凌厉飞扬的凤眼和微微下撇的唇锋,不笑的时候竟有些森冷,而且……楚赦之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心里忽然有一种,觉得不笑的高璃很像小九的错觉。 卫明玦半蹲下来,和高璃平视,伸手在高璃面前晃了两下:“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怎么回事,这人怎么突然傻了?” 他嘟囔着想要把手收回去,不想在他打算起身的瞬间,高璃动作如闪电一般,牢牢地扣住了他的手! “松开!”卫明玦只觉得抓在自己手腕上的力度大的像是要把自己的骨头捏碎,吃疼地用另一只手去拍:“你发什么疯!抓疼本王了!” 现在的高璃和之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她双手死死地箍住卫明玦的手腕,看向卫明玦的眸中满是恨意:“你凭什么杀她!凭什么!” 卫明玦痛的眼中都有泪花了,这无妄之灾来的简直莫名其妙到极点:“我什么时候杀人了?” “我和阿娘跟着你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想死就自己去死,凭什么捎上我们!”高璃对卫明玦的话充耳不闻,她双目通红,手上青筋勃起如鹰爪,十指指甲马上就要穿透衣物抠进卫明玦肉里! 卫明玦怒道:“楚赦之,你还要看多久!” 楚赦之想起高璃昨夜在平罗山上突如其来的发病,眉头微蹙:“小郡王,你安静一会儿,不要再刺激她。” 卫明玦泪汪汪地瞪了楚赦之一眼,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不再挣扎,高璃果然没有继续用力,楚赦之目光扫了一圈,发现自己刚才递给卫明玦的那块从活死人身上割下来的布料被高璃塞在胸前,离鼻子很近,瞬间明白了原因:“她身体强健不好打晕,一击不成就会更麻烦,我去开门,你带她慢慢移到牢房外面,顺着她说,能做到吧?” 我能说做不到吗!卫明玦咬牙,对上高璃充满仇恨的双眼露出绝望的微笑:“对,对不起?” 也许是卫明玦的回答和高璃心里想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她手上的力度又不自觉地加了几分,可脸上神色却比被她抓的手都发紫了的卫明玦还痛苦:“我就只有一个阿娘了,你拿什么赔我?” 卫明玦痛得说话不经大脑:“我再娶一个赔给你行吗?”他尽量带着高璃往门口移动:“要不,你跟我过来自己选一个?” 在他们移动到楚赦之身边时,楚赦之眼疾手快,一把将高璃踹进怀里的那块破布抽了出去,然后递给卫明玦一个“继续”的眼神。 发疯的高璃茫然的跟着他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此时已经离那两个活死人躺着的地方有一段距离,随着那块布料被抽走,高璃的眼神几番变化,有怀疑,有痛恨,有懵懂……抓着卫明玦的力度一会儿紧一会儿松,终于,她露出了和昨晚一致的痛苦表情,双手抱头往牢房的铁门上撞:“王爷……救我,头好痛……王爷!” 见她已经不再有强烈的攻击举动,楚赦之重复昨晚的举动,干脆利落地把人打晕了。 摆脱禁锢的卫明玦感动地留下了两行情泪:“平阳王为什么要找个疯女人当护卫啊,不怕她发疯的时候把自己掐死吗?” 楚赦之直觉她身上有一些关于平阳王的秘密:“昨夜在平罗山上,她看到慕锦霞死的时候发过一次病。” “一动脑子就会痛,所以王爷让她不要动脑……”楚赦之眸中闪过异样的情绪:“我明白了,她以前应该得过失魂症。” “与活死人对视会产生幻觉,没错吧。”楚赦之看向卫明玦:“而且看到的是自己最害怕的事情,所以小郡王你看到的是父亲战死的那一幕,而高璃忘却的记忆也因此被唤醒了。” 卫明玦疑惑道:“我以为他们眼睛带来的幻觉已经失效了,你不也没事吗?” “并未失效,只是效果变轻了,对正常人已经不起作用,但她这里,”楚赦之点点自己的脑子:“本来就比别人脆弱,活死人衣物上的药味应该也是也会加重致幻作用的,所以高璃才会中招。” “早知道的话,再嫌弃这块破布我也自己拿着了。”卫明玦揉着自己手腕上的瘀血:“报应来的也太快了。” 楚赦之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两粒药丸,递给卫明玦一粒:“我们都碰过活死人的衣物,这是小九制作的薄荷清毒丸,吃一粒以防万一。” 薄荷的清香在舌尖绽放,卫明玦快乐的眯起眼睛,忽然狐疑地看向楚赦之:“你什么时候开始叫九谏小九了?” “……”楚赦之面不改色:“朋友之间,这样叫比较顺口。” 卫明玦半信半疑:“对了,九谏呢?他现在也在平罗山吗?” 楚赦之心中警觉——决不能让七皇子和他身边的人看到小九! “他啊——” 第91章 身世之谜 “呀,我输了。”话音里听不出失落,我笑眯眯地把手里的车放到一旁:“好久不玩象棋,都生疏了。” 观沧澜似笑非笑地点了点自己的马:“虽然我是第一次下象棋,不过这里,如果你刚才把马下到这儿,就可以吃我的将,直接将军。明明知道赢的道路却不走,你故意输给我吗?”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你已经比很多人厉害了,我对输赢并无执念,偶尔输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观沧澜不太高兴地咂了下嘴:“我倒也不是很介意被你让招,不过要是早知道你故意输给我,我就在开始之前加点赌注了。” 我不是很想知道他想加的“赌注”是什么:“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的。” 只有观沧澜挑眉的时候,我才能稍微从他身上看出一点与楚赦之有血缘关系的证明,他似乎发现了我喜欢看他做出这个表情,挑眉的动作在我面前出现的频率远远超过了其他表情:“为什么?” “你好像很喜欢问为什么,是只在我面前这样,还是对其他人同样如此?”我眼中浮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如果你一直如此,我就要怀疑你那些红颜知己的真实性了。因为姑娘们通常都不会喜欢一个总是爱问为什么的男人。” 观沧澜深以为然:“的确,比起回答,她们似乎更喜欢提问,总是反复确认我是不是真的爱她们,一开始我还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演的太差了,后来才发现,她们大多数都只是喜欢这么问罢了。” 演么……我抬了抬眼皮:“这些年你学会了很多东西,可还是没有什么能填补心里的空缺吗?” “有,可它们总是很快就消失了。”观沧澜用咏叹的语气道:“我往往付出了很长时间,可我的付出与收获成果时的那一瞬欢愉完全不对等,爱会变得无趣,无趣的东西没有留下的必要。” “那么,”我单手托腮看着他:“你对我的兴趣什么时候才会消散呢?” 观沧澜的脸缓缓靠近:“谁知道呢?也许是下一刻,也许直到生命的尽头,我也很想知道,爱一个人直到永恒是什么感觉。” 随着他的移动,他挺拔的鼻尖离我的嘴唇只有不到三寸远,这样的距离,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就停在这个位置吧。” “为什么?”他又问出了那个问题。 “有没有人教过你,不要轻易说出自己做不到的事?”我指尖点在他略显薄凉的下唇上,像在对他说,又像在对那个此刻不在这里的浪子说:“无论是爱还是永恒,都超出了你的能力,骗别人可以,要是不小心骗到自己就不好了。” “……”观沧澜顿了片刻,重新坐了回去:“好奇怪,我突然很不高兴,你刚才在透过我看着谁么?” 我微微愣住,继而一笑:“你真的很敏锐,怎么,很介意吗?” “这种事,想不介意也做不到吧。”观沧澜下巴搭在棋盘上,他很擅长把自己变得看起来无害,但对于同样擅长此道的我来说并不够看:“不可以只看着我吗?我好不容易才藏起来的【月神阁下】?” “朔伽已经开始找我了么。”我重新开始摆棋盘:“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件好事,他找的越快,就越方便你把脏水泼到他身上。不过楚赦之也不是傻子,有他在,如果他和卫明玦真的说服了七皇子,中原正派、圣教和朝廷一起围剿你,你的处境会很危险。” 观沧澜陪我一起摆:“是啊,我——”他手指顿住,神色突然复杂:“象棋是这么摆的?” 棋盘上,红色的“将”被一圈黑色的棋子围成一圈,就算观沧澜是个新手,也知道象棋的规则绝对不是这样的。 “我明白了。”观沧澜突然反应过来:“你刚才输给我,是在预演七皇子的行为?明明可以一步将军,却……” 我云淡风轻道:“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有些聪明人能识破阴谋,却往往败在了最浅显的阳谋中。江湖和朝堂,就像同一张棋盘上的不同色彩的棋子,现在看起来相安无事,但融合和碰撞其实早就开始了,无法抛开偏见的人会被时代放弃,即便是皇族也不例外。楚赦之现在根本就是带着答案在找证据,所以重点根本不在于他的行动,而在于七皇子能否相信他。” 观沧澜满不在乎道:“我可以把萧家抛出去,前朝余孽说的话,沈清一个字都不会信的,也许还会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 我心头一抽,面上不动声色:“未必有用,楚赦之此人,身上颇有几分运道,而且还有很多朋友,若真把他逼急了,你也讨不到好处。” 观沧澜若有所思:“……的确,我也不想他那么快死,毕竟,母亲还是要留给儿子杀才算有趣。” 他想杀了楚赦之的母亲?我暗暗思索,对于观沧澜来说,楚赦之的母亲应该是能够给他提供乐趣的人,他并不反感别人的利用,如果是他感兴趣之人的利用,他甚至会乐在其中,我便是最好的例子。除非他彻底厌倦了那种乐趣,或者他觉得这个人活着会妨碍到他……等等,这是第二个了,姜夙萤也说过,观沧澜很喜欢欣赏她的痛苦,那他为什么突然要杀掉能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快乐的人?因为姜夙萤才是灵鹫宫宫主的亲生女儿?不对,灵鹫宫宫主对自以为的女儿玉腰奴的做法是让她与观沧澜定下婚约,就算她知道了真相,以观沧澜足以颠倒黑白的演技下,把错误全部推给玉腰奴轻轻松松,他只不过是换一个人娶罢了,为什么非要置姜夙萤于死地不可? 我忽略了什么?前朝皇室,萧家,灵鹫宫宫主,婚约……姜夙萤的父亲!她的父亲身份有问题! 前朝余孽中,活跃的一直是萧家,而不是前朝真正的皇室,这意味着……萧家只是打着前朝的旗号行事,就算谋反成功,他们也不会把皇位拱手让人,所以要和前朝的血脉联姻……灵鹫宫宫主喜欢上的那个男人,究竟是抛妻弃女,还是已经被人灭口?观沧澜与楚赦之不同,他现在仍与萧家有联系,那么楚赦之的母亲便是知道,并默许了这桩婚事的…… 只能是玉腰奴,而不能是姜夙萤的原因,我找到了。 比起一个能隐忍有野心的公主,当然是浅薄愚蠢的更好控制,但观沧澜恐怕哪个都不想要,而且看来他也已经不满于萧家掌权人的指挥,这一趟出行,他故意将玉腰奴和姜夙萤都带上,根本就没想让任何一个人活着,待掌握东南港口的势力,与他真正的盟友接头,就要对灵鹫宫宫主和楚赦之的母亲动手了! 他真正的盟友……就在皇子们中间! 第92章 莫心素 正德方丈枯木一般的面容上写满了严肃,与在独孤长老面前的他判若两人:“丘南,你若再这样沉不住气,早晚会丢掉性命。” 丘南和尚面露哀伤:“师父……” “为你剃度时,为师就问过你三次,是否还在留恋尘缘,也看出你心中仍有挂念,但还是收下了你,可这不意味着要把整个佛门卷入皇室的纷争中,更别提后来你又……”正德方丈欲言又止:“别再见那个孩子了,他不在这里最好,若是在,我们也只当不认识。我们不求从龙之功,只求不给整个门派招来杀身之祸,为师这点恳求,你能否答应呢?” “……丘南明白了,那这封匿名信……” 正德方丈毫不犹豫:“烧了,你的俗家身份一旦暴露,那个孩子的去向对那些惯会顺藤摸瓜的鹰犬来说就不再是秘密,若他因此而死,我们才是真的两边都得罪。” 丘南面露难色:“可是写信的人已经知道了弟子的身份,若不将此人找出,我怕——” “他既然寄信给你,便是有所图谋。平罗山上发生的一桩桩事目不暇接,难保就是那人为了浑水摸鱼做出的障眼法。你一定要跟紧为师,保全自身静观其变,为师有预感,写信之人一定会找上你的。” ——————————— 观沧澜打开新到的密报,唇边勾起一抹莫名的笑容:“东昼,你有没有兴趣见一见这位有半步太子之称的七皇子?” 我把玩棋子的手一顿:“用这种身份?我可没有送死的爱好。” “当然,我怎么舍得让你死。”观沧澜歪头想了一会儿:“多年前从南疆九死一生逃回来的医师,如何?” 看他已经在自顾自地完善人设,我哑然失笑:“看来那边行动力不错,拿给我看看到底写了什么?” “招募精通南疆药理者,粗通亦可……前往宣城衙门……”我眼中漾起几分笑意,想从药材入手查观沧澜的藏身之处吗,是个聪明的办法:“高璃昏迷不醒,楚赦之再上平罗山?” 消息来的这么快,看来宣城衙门里也有观沧澜的人,我暗暗皱眉,我这位七弟现在处境可不太妙。 “说到这位高璃,她之所以昏迷,恐怕就是东昼你的缘故。”观沧澜兴致勃勃:“她受了你种在活死人身上的他心通影响,大概想起了以前的记忆,一时接受不了吧。” 我听出他话中有话:“高璃,是那位平阳王的女侍卫长?听你的语气,她身上似乎也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我用探究地眼神看向观沧澜:“你想让我去宣城衙门,是为了她?” 观沧澜应了一声:“没办法,她还是很受平阳王重视的。如果她现在想起来一些陈年往事,平阳王会生气地找我们麻烦。” 怪不得我总觉得她身上有种违和感,原来她也与平阳王的秘密有关么?我沉吟片刻:“她的记忆为什么会受损?平阳王派这样一个时刻有发病可能的人办事,用意何在?” “在你之前,高璃曾被另一个人使用秘法封存记忆,巧的是,那个人也是个和尚。”观沧澜倒没有隐瞒,他话锋一转:“你可知当今皇帝还是皇子时,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谁?” “楚王沈御祁?”不会吧,如果高璃和楚王有关,那现在的荆州,“余孽”含量怎么说都过于高了。 观沧澜点头:“你比我想象的更了解中原的历史,不错,高璃正是曾经的楚王还存留于世的唯一血脉。” “高璃的母亲是平阳王乳母的女儿,和平阳王青梅竹马,感情很深,楚王无能,又骄纵跋扈,却是嫡皇子,平阳王的王位是当今皇帝登基后才封的,那时他还只是个皇子,有段时间很出风头,就被楚王记恨上,高璃的母亲也因此成了他的靶子,本来已经议亲,却被醉酒的楚王强行奸辱,纳为侍妾。”观沧澜耸肩:“楚王大概只是想羞辱平阳王,把人纳进府里就不管了,没想到就那一晚那女人就怀上了高璃,母女两个受尽欺辱,如果不是平阳王暗中帮衬,她们早就没命了。” 我缓声道:“你知道的倒是很清楚,这些事,恐怕现在的皇子们都不知道。” “自然,因为当初封住高璃记忆的那个和尚,就是平阳王通过萧家找到的。”观沧澜语气平平:“楚王谋反失败后,王府成年男丁一律赐死,楚王死之前拖人下水,自己亲手把姬妾一个个杀死,杀到高璃的母亲时,被发狂的高璃乱刀砍死。平阳王赶到时,高璃的母亲已经救不活了,他偷偷把失控的高璃带走,但高璃受的刺激太大,如果不封住记忆,活下来也是疯疯癫癫的,平阳王便四处求医,最终找到了萧家头上。” “……”我沉默了一会儿:“你手中的残卷,就出自于那个和尚吧。” 观沧澜语带遗憾:“是啊,可惜我拿到残卷时,那个和尚已经死了不知道多久,这些事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不然我早就知道残卷缺少的部分就是他心通了。” “虽然给平阳王找麻烦也很有趣,可是如果高璃醒来后在七皇子面前发狂,以至于丢掉性命……虽然我很喜欢他的杀气,但也不是很想被那个人不计后果的报复,那太可怕了。”观沧澜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那个和尚可以做到的事,你应该也可以吧?” 我轻叹一声,事情的发展总会出现各种各样难以预测的意外,也罢,高璃的病因我复发,她又算是我的堂姐,于情于理,我都该走这一趟:“可以,替我准备好面具和身份,既然要去,只做一件事就太可惜了。” 观沧澜击掌,欣赏地注视着我的双眼:“不得不说,你总是这么对我胃口,跟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会让我更进一步的加深对你的迷恋。” “坐在轮椅上可以掩盖真实的身高。”我摸了摸自己的深红色的眼睛:“九死一生的医师,身上自然要带些无法治愈的伤病,除了双腿残疾外,我还想尝试一下做一个盲人的滋味。” 楚赦之对我太过熟悉,如果与楚赦之对视,我真怕他一眼就识破我的伪装。 观沧澜一一记下我的要求:“你想取什么名字?” “莫言青松青,有时亦摧折。莫言圆月明,有时亦亏缺。莫逆论心素,刎颈定交结。”我一锤定音:“就叫——莫心素吧。” 第93章 嫉妒 时隔多年,我终于再一次拥有了头发。 是的,乌黑茂密又柔顺的长发,就凭这个完美贴合头部的发套,我决定酌情给观沧澜增加0.5个好感度。 “果然很合适呢~”观沧澜的愉悦几乎已经具现化了:“虽然之前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但现在的你更让人移不开眼睛,让人根本舍不得放走。想到你去了衙门就不能马上回来,我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不管观沧澜人如何变态,他的审美却是值得肯定的,雪青色的刻丝并蒂莲雨花棉对襟衬得里面的白衫更加雅致,后面的黑发散散披着,两侧各挑一缕和淡蓝的丝绸绑成小辫子,下端各坠一个刻着祥云纹的小圆柱,不显得过分女气,却自有一番飘逸,如果真正的沈冀作为六皇子长到这么大,也就是现在的样子吧。 “我不能跟在你身边时刻加固易容,反正白布一蒙,整张脸就遮住大半了,就不必做的太夸张。”观沧澜扶着我的肩坐在镜子前,他的动作有意放慢,足够我把所有步骤牢牢记在心里:“只需在你原本的容貌上修饰五官,眼距加宽,眉峰修得更柔和一些……好了,现在再看看。” 模糊的镜面中倒映出人影,明明五官和轮廓没有太多变化,但就是给人感觉不像是一个人。这是一张细看没什么瑕疵,却不会让人第一眼就惊艳,继而牢牢记在心里的脸。 我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笃定道:“这个人,是真实的。” 观沧澜甜蜜地笑了笑:“明明连名字都让你自己取了,还是被发现了呢。没错,这个人之前的生平都是真实存在的,三年前,我把他送到了南疆巫医的死牢里,然后……他就死在了那里。” 他果然对现在在平罗山上的的某个人另有所图,我淡淡道:“他是谁?” 观沧澜皱眉想了一会儿,似乎在从久远的记忆长河中搜寻一块微不足道的鹅卵石:“他叫崔疏檀,是博郡崔氏的人,当然,现在他就是莫心素,他就是你。” 又是博郡崔氏!凉州知府管屏口中也出现过这个家族! 博郡崔氏在明面上一直是七皇子的拥趸,但如果我连这个都知道,就太不符合一个日月圣教的教徒对中原朝局应有的了解了:“你话里有话,这个人不会以前见过七皇子吧?” 观沧澜摊手:“这个绝对没有,我之所以用这个身份,也是为了让你在七皇子身边有更好的待遇,毕竟,我可舍不得让你受苦。” 信他有鬼。我心中冷笑,面上平平:“如果无法自保,我会直接对沈清动手。” 观沧澜击掌:“对了,你提醒了我,还有一件没有送给你。”他从怀中掏出一支小竹笛,吹了一段并不算悦耳的旋律,过了没一会儿,一条漂亮的白色小蛇从窗缝里爬了进来,观沧澜俯身让小蛇爬上自己的胳膊,对我道:“不要害怕,伸手就好,玉虹不会伤害你。” 不会伤害的前提大概是没有你的命令吧?我早知道他不会对我这么放心,这条叫玉虹的蛇光是看鳞片就能猜测它的毒性了。 我腹诽着伸出右手,玉虹“嘶嘶”地吐着鲜红分叉的舌尖,听话地爬进了我的袖子,它意外地非常乖巧,只盘到了我的手腕上围成一圈,不细看的时候像个漂亮的手环。 “玉虹对杀意很敏感,会代替我保护你。”观沧澜微微一笑:“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当你跟随沈清前往龙台观时,记得一定带上它。” ——————————— “殿下,”脸色依旧苍白的戚盏已经可以勉强起身扶墙行走:“殿下,茶凉了,戚盏叫人给您换一盏吧。” 沈清对这个从小跟着自己又替自己挡剑差点丢了命的内侍十分温和:“你还要养伤,这些事就不要费心了。” 戚盏摇头:“不能服侍殿下,戚盏会比死了还难受,而且殿下出行的路线泄露都是戚盏的疏漏,让您受此惊吓,属下万死莫辞。” 沈清严肃的面孔柔和了几分:“本宫相信你就如同相信自己的双手,此事泄露未必是有内鬼,天下之大,生出一些才智过人的天才并不稀奇,或许看破你的安排的,就是其中一个聪明人罢了。” 戚盏顿了顿:“殿下,您觉得……这件事是谁做的呢?是大殿下,二殿下,还是……那位六殿下呢?” 沈清不置可否:“为何不能就是些胆大包天的逆贼所为呢?你的忠心本宫明白,但若再妄议皇家,本宫必不饶你。” “可是殿下!”戚盏急了:“殿下素来正直,可眼见如今皇上的心意越发难测,就算您不对那人下手,他未必不会把您视为眼中钉,都是一样的儿子,陛下对他不讲道理的偏爱,您从前还看的少吗?想当年……” “够了,”沈清手中的书页微微发皱,昭示着主人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本宫一直相信,只要本宫做的够好,父皇就一定能够看到。若六哥能让本宫输的心服口服,本宫甘愿居于其下做个贤王。” 戚盏不敢相信沈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果您败了,贵妃娘娘,还有温大人他们这些一心支持您的人该如何自处?而且西北一事,虽然皇上看起来并未迁怒与您,可崔家毕竟一直向您表明忠心,他心中怎能不猜疑?不然为何派您那些粗俗不堪的江湖人打交道?那些人眼里心里根本没有皇室,您去那里就是涉险,这种差事以前从未有过,还不能证明什么吗?” “戚盏,今日这话,本宫只和你说一遍。”沈清郑重地放下手中的书:“对于父皇的偏爱,本宫心中不是没有嫉妒,但本宫不怕承认。” 他陈述着,没有半点逃避自己心中那微小的阴暗:“本宫在一众兄弟中,资质从来都不是最拔尖的,论武艺,本宫比不上大哥资质;论音律和与旁人的交际,本宫不如二哥自然;已故的三哥自幼诗文远胜于我……至于六哥,我印象中的他善良聪慧,从不因中宫嫡子的身份和父皇的宠溺看轻他人,若非当年那场冤狱,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可时移世易,机缘巧合,偏偏是本宫走到了现在的位置。我不惧怕他归来,只期盼能够凭自己光明正大的争一回,若他用歪门邪道取胜,我自然不会服输,但若他真的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这些年令本宫内心惶惑的那些荣光,还他又如何!” 第94章 母子重逢 摩朔伽紫色的猫瞳危险的竖起来,身体微弓,蓄势待发:“本少主对你们那什么七皇子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曾炼制过活死人,想从我这儿抓人,把证据拿来再说!” 七皇子带来的禁卫军寸步不让:“阁下长于他国,大概是不懂我朝律法,事关皇室遇刺,涉案相关者皆应入衙门接受审问,我等已经对您很客气了,不过是想请您过去问几句话,希望魔……贵教不要不识好歹。” 摩朔伽像只炸了猫的小豹子:“不识好歹?你敢说我不识好歹!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屈打成招!你刚才还想叫我们魔教!我日月圣教是波斯正统教派,你是想跟我们开战吗!” 此言一出,院子内外的教徒和禁卫军同时抽出自己的武器指向对方,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殿下不会随便冤枉他人,阁下执意不肯配合,岂非证实了心中有鬼?” “本少主自从来到这平罗山,一盆盆脏水长了眼睛一样往我身上泼!”摩朔伽极怒之下,双眸反射出的慑人光芒更接近捕猎中的动物:“想来从我踏入中原那一刻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哼,鬼?心里有鬼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阿洛站在摩朔伽身侧,抽出一直环绕在腰间的紫蟒鞭,微微带卷的头发随着内力的运转向四周蓬发:“保护少主安全!” 禁卫军跟着领头人同时拔刀:“那我等也就不客气了。” “都给我住手!”一声女子厉喝伴着急促的马蹄声飞速靠近,日月圣教和禁卫军同时往来人的方向看去,只见两匹马疾驰而来,距离人群越来越久却完全不见减速,迫使两方人马不得不散开避让,打头的禁卫军一边防备着马上的两名带白纱斗笠的女子冲伤自己人,一边问道:“来者何人?” “吁——”后面的女人已经下马,众人却仍不见靠前的那位停下,破开院门直冲着摩朔伽而来,阿洛本想叫人直接动手,却被摩朔伽阻止了。 阿洛转头:“少主?”后面的话被他重新咽回肚子里,他看到素来桀骜张扬地像一头狮子猫的少主痴痴地看着马上的女子,收起了全身的杀气,眼眶发红,似有水光在其中酝酿,却倔强地不肯流下哪怕一滴。 “……是她。”摩朔伽喃喃道,他不闪不避,直直地盯着向他奔来的女子,甚至不愿意眨一下眼睛。 近了,越来越近了。在离摩朔伽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女子终于勒住缰绳暂缓马步,过快的速度令那匹马直接将她从背上甩了下来,她却不慌不忙,在空中轻巧地翻了一个圈,脚尖轻轻点在马头上方再次接力,然后如一根鸿毛一样无声无响地落在了地上,甚至连斗笠都不曾弄乱。 她站在摩朔伽面前,洁白似秋水的手指将斗笠从发端摘下,当她彻底露出全部容貌时,两边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吸气声。当然,也不必追究是谁,因为继第一个人之后,断断续续地有人不受控制地吸气,为首的禁卫军一开始听到自己的队伍里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还会怒目相视,但他的威严似乎突然失去了效用,多次阻止他人不成后,他终于放弃无用的举动,和手下一起欣赏面前的美景。 她不是什么年轻的少女,可在她身上,没人说得出来她最美的年纪到底是什么时候,简洁的修身白袍勾勒出女人成熟的韵味,和大部分江湖女侠的打扮没有什么区别,只有衣领、袖口、袍角隐隐约约的金线纹路昭示着她身份的不凡。有见多识广的禁卫军已经提醒开始提醒同伴收敛神色,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属下参见平阳王妃。” 阿洛也已经反应过来了,带着日月圣教所有教徒单膝下跪以示尊敬,没有异口同声的问候,阿洛将右手放于胸前,沉声道:“夫人,少主和教……我们一直在等您回来。” 她没有反应,摩朔伽也没有反应,他们面对面的站在一起与彼此对视,仿佛已经沉浸在两个人的世界里,其他人、其他声音、其他一切都全部消失,只留他们两个人。 摩朔伽看着眼前的人,她皎美的面容看不出半分岁月的摧折,美眸滟滟,弯似皎月,朝霞映在她微微带些薄汗的额角、鬓角、脸庞……轻细的绒毛好像镀着一层温柔的金光,让她看起来像坠入凡间的仙子,举手投足都美的惊心动魄。 千江月,二十年前当之无愧的江湖第一美人,自她之后,江湖第一美人这个称呼已经很少再有人提起,因为任何还记得她的人都不会忘掉她的美,二十年中,一茬又一茬的年轻美人和她相比就是些青涩的小姑娘,她五官并非最精致绝伦无可挑剔的,挑刺的人会觉得她嘴角有三分清苦,可她只要简简单单往那里一站,撼人心魄的美足以令他人自惭形秽。 摩朔伽不敢上前。 他曾和父亲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会把这个人带回去一家团圆,可当她站在他面前,就站在这触手可及的,不到三步远的距离,他却可耻的胆怯了——判断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只要看她现在的状态就够了,而摩朔伽看得出来,她的疲惫只是因为奔波劳累,这些年她过得很好,也被保护的很好。她的双眼波光潋滟,不曾沾染半分幽怨和世俗的柴米油盐带来的混浊,所以摩朔伽迟疑了,她真的需要他吗?真的需要一个给她带来污点,被他人耻笑的孩子吗?回到父亲和自己身边真的能让她快乐吗?事实就摆在那里,只是为了父子之前的同仇敌忾,所以他才一直埋在心里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如果她真的快乐,当初就不会离开了。 “小朔,”先开口的是她,与她周身的气质完全不符的是她的嗓子,沙哑干涸甚至有些破音:“对不起,阿娘来晚了。” 不肯掉落的泪水措不及防地被打开了阀门,摩朔伽头也不抬地冲进了母亲的怀里,力度大到她踉跄了一下,但她没有躲开,而是收紧怀抱,全盘接受了这微不足道的疼痛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欢喜。摩朔伽没有放声大哭,可耸动的肩膀暴露了他的委屈——十六年的亟待,此刻终于得到了答案。 —————————— 时间回到两天前。 “……就是这样,听懂了吗?” 看这个笑的无比狡黠的和尚,阿洛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要是真能给平阳王找麻烦,少主倒是不会在乎一点嘴上的小便宜,不过……会不会有点太狠了?万一中原的皇帝真的起了疑心不会连累到夫人吧?你跟平阳王有仇?” “势力平衡没那么容易打破的,放心好了。”我懒懒地靠在茶几上:“而且,这难道不是你们教主希望的吗?” 阿洛语塞:“这……其实……” “你们的主要目的,究竟是和平阳王打架,还是让朔伽去看自己的母亲呢?”我轻笑一声:“有时候复杂的事情背后只有再简单不过的原因,而人的行动并不总是由理智控制的,让我猜猜,你们教主,没有明确的说一定要把朔伽的母亲带回来吧。” “教主他……有愧于夫人,但平阳王做的也太过分了!”阿洛攥紧拳头:“不就是都恨不得杀了对方吗,可这么多年,平阳王连一点夫人的消息都不放出来,谁知道他有没有虐待夫人,没有死讯又不等于活的很好,稍微带点东西给少主能累死他吗!他根本不知道少主有多想念夫人!” 我对“恨不得杀了对方”前面的修饰词无言了一会儿:“那就正好试探他一下,我本以为平阳王确实想置你们于死地……当然,可能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不过他派来的人让我有了新的想法,高璃不是那种听了命令就会滥杀无辜的姑娘,大概想杀圣教的人是真的,但我觉得平阳王不太想对朔伽下杀手,没有证据,直觉。” 阿洛黑线:“那你还有什么直觉,都说来听听呗?” “你们的怀疑不无道理,囚禁和保护都不算贴切,如果朔伽的母亲是非自愿被囚禁起来了,高璃提起她的时候不会是那种态度,但若说是保护……”我哼笑一声,又想起了赵无极:“一点消息都找不到,说明朔伽的母亲也的确没出过王府,完全的保护和软禁的区别其实真的不是很大。不过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治病,她可能得了一些不为外人道的病,因为治疗不能出府。不过我们光猜也没什么意思,来打个赌吧,我猜平阳王对你们的算计是瞒着她的。呵,先斩后奏,越有迷之自信的男人就越喜欢这样做,不过结果是惊喜还是惊吓就说不准了,但如果你们按我说的做,消息传出去,我敢肯定他在朔伽母亲那儿会挨一个大耳光。” 阿洛想到平阳王挨耳光的画面,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质疑我:“和尚能赌博?” “不加赌注怎么能算正经赌博?”我挑眉:“你赌吗?如果朔伽的母亲活的不错,而且对襁褓中就抛下的孩子还有那么一些母爱,不用你们去,她会自己来的。” “我赌了。”阿洛突然郑重地看着我:“我会转告少主,但只会说是为了找平阳王的麻烦,我们的赌局,请你不要告诉他。如果夫人真的来了,就是个会让少主开心一辈子的惊喜,如果她没来……” 阿洛微微抿唇:“他也不会太难过。” ———————— 阿洛看着不肯分开的母子二人,露出来淡淡的笑容——又被那和尚赌对了。 但他输的很开心。 第95章 (想不好这章的名字了偷个懒) “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要么是冲着赏金来的,要么是想在殿下面前露脸的投机之辈,这群江湖人……简直拿我们当傻子糊弄!” 七皇子的四名贴身护卫、两个内侍围坐在一起检查那些自称“博学多通”“无所不知”的江湖骗子的案底,戚盏捂着伤口气的面色发白:“把他们统统撵走,我就不信了,不靠那个一品堂我们就找不到靠谱的人!” 四个护卫之一轻拍了一下戚盏的肩膀:“毕竟我们都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些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放低些姿态也没什么,重要的是把那个狂徒查出来。” 戚盏身边的另一个内侍给戚盏倒了杯水,自从他为七殿下挡了一剑,地位明显得到了提高:“老陈说的有道理,这种东西一时半会儿查不出来也很正常,我觉得重点还是在魔教身上,今早孙副统领已经奉了殿下旨意派人前去问话,不知结果如何。” “问话?要不是平阳王……”戚盏冷哼一声:“王妃和别人的儿子又能有多重要,我看他们之间未必没有龃龉。” “所以殿下才出招试探,好了戚盏,别那么大火气,对伤口也不好,”一直冷眼看他们讨论的一名最年长的护卫撇了戚盏一眼:“殿下最忌手下人办事急躁,你若静不下心就回去养伤,这里的琐事交给我等即可。” “我听到了一串很急的脚步声,应该是孙副统领那边有消息了。”被人称做老陈的护卫陈广耳朵一动,若无干扰,以内力辅佐的他能听到方圆十五里一切声音,非常善于探查周围险情。他的师父是大内少有的内功高手,这一脉从大周开国时就为沈氏皇族效力,已经从江湖门派彻底转变为皇族私卫,但愿意做皇族犬马的江湖人还是太少了,陈广已经是七皇子身边内功最强的人,要不是七皇子遇刺时他被派到卫明玦身边迎战,恐怕还轮不到戚盏出风头。 话音刚落,信差已经破门而入,他胸口急促地喘了两下,将一封信交给陈广:“陈大人,这是平阳王给殿下的密信,孙副统领正在和王妃交涉,让属下先把这个送回来!” 陈广一边接过密信一边下意识复述:“好,我这就呈给殿下,孙副统领和王妃……”他猛地瞪大双眼:“和王妃交涉?你说平阳王妃来了?” 平阳王妃这四个字在他们这群略知内情的人看来基本等于皇室的“不可说”,由于被大臣和命妇们坚决抵制,她十几年来从未出现在任何公开的社交场合中,但这并不妨碍平阳王钟情于她,最初有数不清的卫道士和节妇上折子谩骂攻击这位出身江湖的二嫁王妃,但他们一个个在一年内遭到了平阳王疯狂的报复,什么七八十的老头逛青楼时被打晕,醒来时光着身子头挂红姑娘的肚兜被百姓围观,在外面装的和蔼慈祥的节妇私下把儿子逼疯又天天折磨虐待儿媳的恶行被曝光到衙门直接撤了朝廷颁发的贞节牌坊……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关键就在于明明大家心知肚明这些事都是平阳王做的,可就是找不到证据,短短三个月内,所有人都知道了平阳王的逆鳞和手段,于是都乖乖缩回壳里,大家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平阳王妃又不出门,如此相安无事已经是不成文的惯例,如今为了这个魔教少主,平阳王妃居然真的亲自出现了! 戚盏眼尖,看到信差手里还拿着一张薄薄的纸,问道:“那是什么?” “戚大人是说这个?”信差才反应过来:“这是下官进门时一个坐轮椅的盲眼公子给我的,说是看到了殿下张贴的告示,也许帮得上忙,我走的急,他交给我就离开了。” 年长侍卫瞟了一眼,率先伸手:“好字!不像是出自粗人之手,倒比殿下经手的许多折子上的字体更有章法。” 戚盏这些人在七殿下身边待久了,也能分的清这些东西的好坏,戚盏见年长侍卫沉默太久,不禁道:“万一是找人代笔呢?还是看看内容有没有用处吧,别是个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他人在何处?”年长侍卫起身:“陈广,将这两样东西呈给殿下,我先去找那个人。” 几人同时愣住,陈广道:“柴大哥,这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年长侍卫摇头:“我有预感,殿下一定会要求见这个人的。” 戚盏将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没发现任何暗语,倒确实写了一些药材,还添了几句注解,说明还缺少几位药材自己也不清楚,看上去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 陈广还在劝“柴大哥,你多带些人吧,万一是陷阱怎么办?” 年长侍卫沉吟片刻,拒绝了他:“我心中有数,若殿下问起你们直说便是,半日内我若还未归来,再寻我不迟。” ———————— 一个盲人,还坐在轮椅上,一定十分醒目。年长侍卫找几个人问了方向,七扭八拐地,进了一个无人的狭窄小巷。 一踏入巷子,年长侍卫便拔出了随身佩刀,明明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就是因为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才不正常,白日城中喧闹,怎会有如此杳无人迹之地?难道刚才问话那几人都是贼人内应? “阁下,”他对着无人的小巷沉声道:“阁下既然有心帮助殿下,为何不肯露面?七殿下千金之躯,怎能相信一个藏头露尾之人?” 一阵阴冷的风将几片树叶卷进小巷,年长侍卫没有得到回答,越发警惕,将刀横于面前,不敢再往前走:“七殿下求贤若渴,我是殿下身边的护卫长柴乐,只要您跟我回去,且纸上所写对殿下的事有用,殿下定然对您以礼相待,不仅会许您告示上张贴的千金之数,若您还有其他要求,也不是不可以提。此处只有柴乐一人,并无其他埋伏,我也没有对您不利之意,只求与阁下一见,即便您不愿随我去见殿下,柴乐也绝不勉强。” 风的温度渐渐回暖,可传到柴乐的耳中仍有飘渺之意,他谨慎地前行半步,只听得一声叹息,好似从极远处传来:“我只是做了应为之事,殿下信或不信都与我无干,大人何苦强求?就算见一面,又能怎样呢?” 柴乐无言片刻,放下手里的刀,单膝下跪:“柴乐只求一见!” 那人没有再回答他,但是渐渐地,柴乐感觉到窸窸窣窣的人声重新出现,他这才猛然发现,自己根本不在小巷中,不知不觉地,他已经走到了城中乡,耳中皆是采桑的百姓在竹屋里交谈的声音。 是幻觉!他是什么时候被下药的!怪不得这个小巷如此悠长…… “那么现在,你见到我了。” 轮椅在土路上滚动,一个身着雪青色对襟的盲眼男子缓缓出现在柴乐面前:“在下莫心素,大人为何非找我不可呢?” 第96章 扮演 “莫哥哥,你又有客人啊?”柴乐跟着莫心素路过了一群玩耍的孩子,一个个脸上脏兮兮的,看到莫心素时很开心的打招呼,其中一个小姑娘指着柴乐道:“咦,这个叔叔不是刚才在路上自己对自己说奇怪的话的人吗?” 柴乐脸上黑红交接,脚趾不自觉地抓地,难得地感觉到羞耻——原来刚才陷入幻觉的时候周围还真的有人! “咳,”就算是蒙着眼睛,化名莫心素的我也能感觉到柴乐身上的气压,用咳嗽把笑意压进喉咙:“妞妞,不可以用手指指着别人说话,很不礼貌哦。” “好,”小女孩放下手,脆声应道:“我知道了,哥哥又在和新的客人玩过家家,对不对?” 我仿佛听到了柴乐的脚趾在鞋里打洞的声音,忍着笑点头:“是啊,我们刚才就是在玩过家家,先走了,你们继续玩。 ” 柴乐推着我新做的轮椅加快速度离开那群孩子:“刚才那个孩子说你又在和新的客人玩过家家,所以,每个找你的人都会经过那样的考验?” “啊,毕竟在下只是一个身有残疾又目不能视的无家之人,不得不小心一些。”我抿唇一笑:“放心,现在正是农忙的季节,你刚才的样子只有那几个孩子看到了,他们过几天就会忘记的。” 没有家么……柴乐抬头:“院子里有一棵桑树,就是这里吗?你的房子建得很偏,都快要出城了。” 我轻轻点头:“就是这儿,我们进去说话吧。” “在下是一年前来到这里的,据那些孩子的父母所说,我是从途经此处的商队运送的货箱里掉出来的,醒来时就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我在心里疲惫地叹了口气,都说和尚不打诳语,可我现在说谎真是越来越熟练了:“柴大人说看到我的字想起来一个人,竟不惜为此向在下这个无名之辈屈膝,看来那个人对柴大人很重要?” 不是对我重要,是殿下……柴乐看着面前人苍白双眼上将脸庞遮了大半的白布,声音微微哽咽:“是从前的朋友,我一直以为他已经过世了。你的字和他很像。” 观沧澜挖的坑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模仿他人的字迹虽然不是很难,但如果是很熟的人,稍不注意还是会被看出破绽。我笑容不变:“听说前朝一位皇帝最喜五柳体,点三榜时便因此将原本只能当探花的考生点为了状元,引发全国苦练五柳体的浪潮,封卷后学子们的试卷放在一起都分不清是谁写的,虽然如今没有当时那么疯狂,但可供临摹的名家帖子种类并不多,偶有二人字迹相仿并不奇怪。” 柴乐心里五味杂陈:“崔……莫公子之所以不愿露面,是因为没有户籍吗?” 我白布下的眉毛轻蹙,老七果然和这个崔疏檀是旧识,当真麻烦:“怎么,柴大人要把我这个黑户抓起来吗?” 柴乐听出这只是打趣之言:“自然不会,江湖上多的是人在朝廷的户籍册上没有记载,若一个个都抓起来,恐怕搭上朝野上下所有官吏都力有不逮。若莫公子在意的只是这个,大可不必担忧。不过公子方才对我如此谨慎,应当不只是因为没有户籍吧?” 我适时地露出愁容:“既然您都看出来了,在下就不隐瞒了。没错,莫某不愿现身人前,实在是迫不得已。” 我拍了拍轮椅上的假腿:“如您所见,莫某不事农桑,当年获救后也曾想过离开这里寻找从前的记忆,或许还能找到在世的家人。在下略懂一些医术,对南疆的蛊术也稍有了解,积攒了些薄财,没想到会被人盯上,幕后之人数次派出杀手取在下性命,委托的镖队也惨遭毒手……是以在下不得不回到此处隐居,也不愿引人注目,还望柴大人理解。” 柴乐双眸微微眯起:“有人要杀你?可有查出是谁?” 我轻叹一声:“不曾,那人似是委托了专业杀手,他们只是接了任务,连主使人的面都没见过,像在下这般无法自保又有些小财的无籍黑户也不敢报官,如今只求能安稳度日,了此残生。” 柴乐眼眶发热:“莫公子本非池中之物,竟落得这般……南疆,公子为何会对南疆蛊术有所了解,您一看便不是南疆人,但听说他们的蛊术从不传于外人。” 他看到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脸上露出一片茫然:“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像被刻进骨子里一般,回忆起来时会头痛,也许我失忆的原因就和南疆有关吧。” “莫公子可愿信我一次?”柴乐下定决心要把人带回去:“我们殿下一直想招揽如您这般的有才之士,我相信,只要让他见您一面,无论是户籍还是杀手,他都会帮您解决的。” 这个崔疏檀和老七恐怕不只是旧识,还交情匪浅,如果我真是观沧澜派来的杀手,……他的恶趣味真是恶劣地令人作呕。我故意迟疑一下“……当真?” 柴乐肯定道:“绝无虚言。” ——————————— 戚盏好奇道:“殿下,平阳王在信中的态度如何?” 沈清食指和中指缓缓敲打着桌面,他思虑片刻,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升到半空化为黑烬:“他说,过几日会亲自前往宣城。”他眼眸微沉,突然问道:“高璃现在如何了?” 戚盏一怔:“应该还在昏迷。” 沈清又问:“佛门的人可曾到达平罗山?” 戚盏这次答的很快:“佛门和玉清观恰巧在我们遇刺前脚登上平罗山,现在应该和那群江湖人住在一起。听说一些峨眉派的女弟子已经带着慕锦霞的遗体下山,表明不再参加此次道法大会,但因为殿下遇刺的缘故还未离开天水镇,在镇中停灵三日,若禁令还未放开便就地埋葬,正德方丈已经答应为其诵经超度。” “本宫听说过这位正德方丈,传言是位德高望重的大能,派人明日把这位大能请过来,但是,只能他一个人来。”沈清把事情吩咐下去后打开陈广呈上来的另一张纸,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戚盏试探地问道:“殿下的反应与柴大哥一样,这张纸上可是有什么玄机吗?” 沈清蓦地起身,薄薄的一张纸被他扯的快要裂开:“疏檀,这是疏檀的字,快去把人找来,本宫要见他!” “崔公子?”陈广脱口而出:“他不是三年前就已经……” “他只是失踪,还未必死了,不管此人是真的疏檀还是假冒他字迹的有心之人,本宫今日都一定要见!”戚盏从未见过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沈清这样急躁:“疏檀的遗体至今未曾找到,也许他真的……” 戚盏弱弱道:“殿下,怎么会这么巧,万一是贼人的陷阱……” 沈清用不容置疑地口吻道:“即便是陷阱,只要能知道更多当年疏檀失踪的真相,本宫也要踩上一脚。务必把人,给本宫活着带回来!” 第97章 不被偏爱的孩子们 戚盏偷偷地问陈广:“陈大哥,你们说的那位崔公子跟殿下关系很好吗?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他?” 陈广得意地瞟了他一眼:“用得着的时候叫我陈大哥,用不着就叫老陈,你个小势利眼,我要是偏就不告诉你呢?” 事关七殿下的往事,戚盏立马服软:“是我这两天得意过了头,我错了,陈大哥大人大量,就别跟我计较了好不好?” 不怪戚盏不知道,他虽然是沈清的母亲温贵妃亲自指派到儿子身边的内侍,却是四年前才过来的,又因为跳脱不够沉稳并未得到沈清重用,即便是有挡剑之功,那也是往后的重用,关于沈清从前的事,还是要问柴乐和陈广。 “算你识相,当年三皇子最猖狂的时候,柴大哥不知帮殿下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就你这一次救驾之功还不够看的,要是以为这样就能爬到我们头上,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陈广口头发泄完最近的不满,倒也没有过于难为戚盏:“这位崔公子幼时曾做过殿下的伴读,可是没过几个月,他就因为母亲过世回家守孝,再也没回过上京。” “不过,他与殿下很是投缘,一直有书信往来,疏檀这两个字也是殿下给他取的。你也知道殿下的性子,上京勋爵世家的公子众多,可与殿下投缘的寥寥无几,只有这位崔公子,殿下视其为肺腑之交。”陈广语气中有一些怅惘:“那位公子,是个苦命人。” “除了现在的夫人,博郡崔氏家主还曾有两任妻子,崔公子是第二任夫人的孩子,在崔家并不受宠,好不容易被选为伴读又因丧母失了这份荣耀,要不是殿下一直与他有来往,他在崔家就更像透明人一般。”陈广低声道:“你也知道陛下……对卫小郡王都比对亲儿子好些,殿下看到崔公子就像看到自己,好歹殿下还有贵妃娘娘,崔公子连母亲都没了。” 温贵妃……戚盏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惧色,但他很好的掩饰过去了:“后来呢?” 陈广神色一暗:“三年前,崔公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崔家一开始的折子上写的还是病逝,殿下大怒,明明崔公子最后一次回信时还好好的怎会突然病逝,连传三封急信责令崔家家主道出实情,崔家这才说二公子是出游时突然失踪了,过了一段时间,又说是被山匪抓走了,当地官府剿了一窝山匪,可崔公子仍是没找到。殿下觉得仍有蹊跷还欲再查,却被贵妃拦下了,毕竟获得世家支持不易,娘娘怕殿下太过严厉把崔家逼走,压下此事不许再查。殿下为此事对贵妃心中有怨,恐怕也牵连到了你身上,所以你想要在殿下身边得脸,正经还要熬几年呢。” “怪不得殿下一直对我淡淡的……”戚盏有些沮丧:“三年前我已经在殿下身边了,竟然对这件事半点都不知情,我之前还沾沾自喜以为立了功,你们肯定都在心里笑话我吧?” 陈广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别灰心,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表忠心,而且殿下身边也正缺你这样快人快语的人,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别太急躁,小心惹殿下厌弃。” 戚盏正想谢过他的指点,就见陈广几步窜向大门的方向:“去告诉殿下柴大哥带人回来了!” “……”戚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讷讷道:“好歹,先验明正身吧……” 沈清的脸色可以用恐怖两个字来形容:“你说什么?他不记得了?能确定是他吗?” 柴乐沉默片刻:“属下没有发现问题,等陈广他们检查过后……请恕属下无法说出口,殿下还是自己看吧。” 沈清听到外面的喧哗声,一个柔和又略带焦急的声音夹在一众护卫里格外弱势:“最好不要拿武器对着我,它会——” 这是陈广的声音:“奇怪,你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我拿着武器?” 不熟悉的声音尖叫:“蛇!从哪儿冒出来的蛇!” “玉虹回来——” 外面乱成一团,沈清心烦意乱,不顾柴乐的阻拦推门走向喧闹的中心——他一眼看到中间坐在竹制轮椅上的人,自从幼时这个人离开上京,两个人便再未真正见过面,只有一千八百三十二封书信承载着那段互相舔舐寂寞的时光。他比画像上的人更加苍白,却很符合沈清脑中的形象,五官清秀略显寡淡,称不上美姿容,却自有一种柔中带刚、坚韧不拔的气质。他面上似是有些不安,一条玉白色头顶有一小块如红玉般鲜艳颜色的小蛇在他纤瘦的手腕上对沈清的护卫发出警告的嘶声。 “别担心,玉虹不会故意伤人的,它只是对杀气很敏感。”他大半张脸都被白布覆盖,浅樱色的唇只有在抚摸那条小蛇时才会微微勾起,露出几分温柔:“如果觉得它危险,在下也并不是非要面见殿下,但玉虹一刻也离不开我,它是我的朋友,而且多次救过我的命,还望诸位见谅。” “从你有记忆起,它就跟在你身边了吗?”沈清让其他人噤声,自己开口道:“从前的事,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耳朵听到的回答每个字都刺痛着沈清的心:“是啊,玉虹从我醒来时就一直跟着我,虽然没有从前的记忆,但有它陪着,我也不会觉得寂寞。” 沈清像是怕把人惊扰了一般,放轻了声音:“我可以看看你的眼睛吗?” 面前的人歪了下头:“可以,如果你看的能快一些就更好了,我的眼睛被光照到会很痛。” 戚盏看着沈清缓缓接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忍不住上前:“殿——”刚发出一个音,就被沈清露出的眼神吓回去了。 沈清的手颤抖着,将竹椅上的人蒙住双眼的白布一圈圈揭下,没有焦距的瞳孔在阳光下微微发红,一抹金光一闪而逝,沈清恍惚了一下,然后飞快的把白布重新缠回去:“它叫玉虹是吗?很好听的名字,既然是你的朋友,就带着它一起进来吧。” 面前的人迟疑道:“你是……七殿下?” 沈清紧紧抿住嘴唇,将声音中的悲伤压下,他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半蹲在地上,双眼的高度和面前的人平齐:“没错,我是沈清。你叫什么名字?”问题的答案他已经从柴乐口中听过了,可是他还想听这个人亲口说一遍。 “莫心素,是草民自己起的名字。” “可是出自—莫逆论心素,刎颈相交结—?”沈清饱读诗书,很快就想到了出处:“本宫喜欢这句话,也喜欢你的名字。你愿意跟在本宫身边,成为我的朋友吗?” “……”莫心素明显愣住了:“草民何德何能……” “本宫曾经有一个朋友,虽然暂且说不上是刎颈之交,但已经是本宫最好的朋友。”说到这里,沈清的声音已经听得出哽咽:“你和他很像,本宫可否请求你……” “既然是最好的朋友,旁人又怎么能代替呢?”莫心素不赞同的皱起了眉,又莞尔一笑,平淡的面容因此熠熠生辉:“不过如果殿下不嫌弃,我愿意做殿下的新朋友。” “……”一滴泪从沈清的面颊上划过:“重新开始么……也好。” 莫心素露出疑惑的神色:“殿下说什么?” “本宫是说,好的。”沈清的唇角微微勾起,他将最后一句话藏在心底:“至少还能再见到你,我就觉得很幸运了。” 第98章 交换情报 平罗山上小雨忽至,淅淅沥沥打在树枝上,散落一地花瓣。 “我想知道,慕锦霞决定自尽前和你的谈话内容。”楚赦之的表情十分严肃。 姜夙萤笑了:“这是审讯吗?” “不,是请求。”楚赦之的语气缓和了几分:“她的死过于草率,我觉得她还隐瞒了什么。” “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所以本来就没打算对你隐瞒慕锦霞的遗言。”姜夙萤的眼神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平淡如死水:“但是我想起来了一些之前没有在意的事,所以在告诉你之前,我想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认识观沧澜……不,是萧煜衡,对吗?”姜夙萤道:“那天你对这个名字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反应,巧的是,我师姐疯了之后,我在她的东西里找到了更多有关萧煜衡这个名字的蛛丝马迹,甚至一一对上了一些往事,所以唯独对这个名字有反应的你就稍显可疑。楚赦之,你十五岁之前的事迹无论怎么查都是一片空白,是否也与此有关呢?” 楚赦之坦然一笑:“如果我说是呢?” “那我建议你快逃。”姜夙萤认真地看着他:“我做了观沧澜近十年的手下败将,对他的了解胜过对自己。观沧澜对你有十足的兴趣,我一直以为是同为流连花丛浪子的相互欣赏,但如果……如果你跟他,”姜夙萤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猜想说出了口:“同出一源,甚至就是他模仿的对象,那他一定心里早就谋划好要毁掉你。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几乎从来不会忍耐欲望,如果他忍耐了,那么他等待的时间越久,爆发时的手段就越可怕。” 楚赦之微微蹙眉:“你觉得,他一直在模仿我?” 姜夙萤颔首:“慕锦霞死后,我把这几年的事都理了一遍,又在一品堂的长老那里买了你那些广为人知的经历做对比,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观沧澜最开始的猎艳目标,和你初入江湖被传出风流韵事的对象高度重合。一个两个还能说是巧合,但他的行动更像是拥有准确目标的搜罗。从生活在漕帮的渔女、百花楼一年一度评选的,花名为芍药的姑娘、到剑术高超性格偏冷的女侠、临燕阁姿色最好的舞姬……重合这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我更愿意称之为吻合。” 她每列举一个,楚赦之的头就微不可察地低一点,整段话说完,楚赦之略微窘迫地摸了摸鼻子:“让你破费了。” 姜夙萤唇角微扬:“不算破费,你的事迹实在有太多人熟知,全买下来也才不到三百两,而另一个问题,我花了三千两。” 楚赦之挑眉:“楚某倒想知道,是什么问题竟值三千两?” 姜夙萤反问:“我花三千两才知道的事,你想一文不花就知道?” 楚赦之苦笑一声:“不巧,楚某最近没做什么大营生,别说三千两了,一千两都拿不出来。” 姜夙萤的笑容又大了些:“我觉得挺巧,玉腰奴的私房已经尽归我手,我现在并不缺钱,你若感兴趣,就拿另一个消息换。” 楚赦之桃花眼弯了起来,眼底的情绪却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柔和:“那要看两个问题是否等价,你可以问,但楚某也会自己决定要不要回答。” 姜夙萤向他走近,她牢牢地盯着楚赦之面部每一个微小的变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九谏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楚赦之弯腰,用同样大小的声音在姜夙萤耳边低语:“我选择,不回答。” 二人的距离看似暧昧,实则全无情愫,姜夙萤甚至从楚赦之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逼人的凉意,她轻笑一声,退到自己觉得安全的距离:“你的拒绝所表达的东西已经价比千金了。公平交易,我也告诉你你想知道的,那个价值三千两的问题是——观沧澜有没有通过一品堂买过你的消息。” 楚赦之眸色深沉:“答案是没有,这也是你确定我与他之间有某种联系的证据。”他犀利地看向姜夙萤,突然笑了笑:“有没有人说过,姜姑娘自那日之后就精明了不少,如同脱胎换骨?” 姜夙萤笑靥如花:“我就当楚大侠是在夸我了,虽然杀身之祸还未完全从我身边消散,可是我却觉得蒙在我眼前的雾气已经消散,世界真正在我面前展开。” 楚赦之抱拳道了声恭喜,姜夙萤却摆了摆手:“去掉多余的寒暄吧,我不想还没死在观沧澜手上,就先被你的那些红颜撕成碎片。慕锦霞告诉我,观沧澜真正想杀的人叫丘南。” “丘南?”楚赦之脑海中模模糊糊出现一个站在正德方丈身边的瘦削和尚,姜夙萤与众门派立下血誓的时候他满心里想的都是小九的安危,根本没有细看佛门来的人。 姜夙萤看出了他的茫然:“我没有在一品堂得到关于他的消息,但他认识九谏,还曾想过要找你,可惜从七皇子遇刺的消息传来之后到现在,他一直没有和你独处的时间,我想,你应该主动去找他,他看起来掌握着一些你可能会想知道的事。” 楚赦之躬身一揖:“多谢。” 姜夙萤却避开了:“我说过,我不喜欢欠人情,这是我欠九谏的。” 楚赦之有些疑惑,却没有多说,飞快地离开去找下一个人。他的时间很紧张,容不得大把大把的浪费。姜夙萤却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出神,心思飘到了白天和独孤长老的对话上。 …… 被独孤长老耐心指点完一套剑法后,姜夙萤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开口,她既怕惹怒唯一以纯粹善意对待她的老前辈,却又忍不住不问:“您为什么突然对我青眼有加呢?” 独孤长老惬意地咂着一碗酸梅汤,什么剥皮鬼、观沧澜、七皇子……好像一切事情都打扰不到他:“你第一次上山时和你师姐站在一起,那时老头我远远看了你一眼,那时你身上环绕着一股死气,就像……”他看了一下手里的酸梅汤:“就像大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恰恰缺这一碗酸梅汤。” “不过现在嘛,那股死气已经基本消失了,当然,还是稍微有一点的,不过人在江湖,危险总是会有的,小姑娘,你碰上了贵人啊!” 姜夙萤微怔:“……贵人?我觉得,您就是我的贵人。” 独孤长老哈哈大笑:“你抬举老夫了,你心里很清楚,帮你的另有其人,老夫只是想结个善缘罢了。” 姜夙萤想到了青城山的陆桑稚:“您也会观气之术吗?” 独孤长老连连摆手:“比不得比不得,桑稚那孩子是真正的天纵之才啊!老夫只是活得久了,看人看事略有自己的心得而已。” 姜夙萤有些气馁,全无形象地蹲坐在地上:“可是那个人……也太不负责了,扔下几句话就跑的没影,我好像开了窍,可又没完全开,人的脑子又不会一下子变得聪明,我还是没有信心能斗过观沧澜。” 独孤长老不知想到了什么,莫名笑的前仰后合:“让一个比你聪明太多的人一直在你身边告诉你怎么做,只会把你自己变成他的宠物,做完该做的就放手让你自己成长才是真正的贵人啊!小姑娘,我们这些不聪明的家伙也有自己的路,别太低估自己,等水到渠成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第99章 救驾真相 不管怎么说,这个莫公子出现的都太巧了——戚盏。 我感受到凝滞在后脑勺的灼热目光,无奈道:“这位……戚大人,其实这椅子是滚轮的,我可以自己动,无需劳烦大人。” 戚盏扁扁嘴,没有松开推轮椅的手:“不敢当公子这声大人,您是殿下重视的朋友,直接叫我戚盏就行。” “好吧,戚盏,”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是想说……你没有发现身上多了什么东西吗?” 戚盏满头问号地往向下一看,毛骨悚然的发现——这条蛇是什么时候爬到他胸口的! “啊啊啊啊!”戚盏大惊失色,一跃而起从后面跳到我面前来,他想用手拨蛇又不敢,闭着眼睛,双手在空中疯狂挥舞:“快把它弄走!弄走!!” 连续两个感叹号表达了他激烈的情绪,我忍着笑召回玉虹,虽然是观沧澜给的东西,这条小蛇却意外地合我心意,它总会让我想起上辈子的小伙伴们,更别提它确实非常好看,在入夏的季节,温凉如玉的小身体也十分解暑。 感觉到玉虹重新在我的手腕上悠然地盘起来,我摸了摸它小巧玲珑的脑袋:“抱歉,你身上有它喜欢的血腥味,它没有恶意,只是想亲近你而已。” 戚盏鼓起勇气瞄了玉虹一眼,最初的惊恐过后,他还有些跃跃欲试:“它有毒吗?不,它一看就有,它的毒性大吗?” 我故作思考:“嗯……应该还可以,我没有特意测试过。” 戚盏看着玉虹乖乖缩在我袖子里的样子,默默往我这儿蹭了一步,然后便听到了我的后半句:“只记得上次想要我命的杀手被它咬了之后,三息左右就倒下了。” 戚盏不死心:“倒下是指迷晕还是——”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死了。” “……”戚盏刚刚前进的那一步又缩回去了:“你,你不怕被它误伤吗?” “不,它的毒也是我喜欢的一部分。”我一边驱使着转轮前行,一边对戚盏道:“如果因为害怕误伤就要把它的毒腺摘掉,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接近的好。” 月色溶溶,温柔地洒在二人身上,戚盏走在路上,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坐在轮椅的人身上瞟,说来奇怪,明明是稀松平常的五官,最多是肤色比常人白了些,戚盏在深宫行走,各色美人早就见怪不怪,此刻却莫名觉得那些人皆不及莫心素——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美,脆弱,残缺,又隐隐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就像他手腕上那条叫玉虹的蛇一样,看似柔顺无害,实则内藏剧毒。 我唇角微扬:“你的杀气露出来了。” 戚盏猛然一惊,发现自己竟在一个如此可疑的人面前陷入了恍惚,这简直就是像把命送到别人手里一般严重的错误! “我会盯着你的。”戚盏抿唇:“也许殿下相信你,但我不会。” 我像是没听出来他的威胁一样:“是么?那就辛苦你了。” 戚盏的呼吸听起来有些急促,我甚至听到了他磨牙的声音:“到了,这是你的房间,殿下吩咐我们把尖锐的地方都用软布包住,他待你甚至比对贵妃娘娘还周全,你最好真的是……”他自觉失言,啪地一声捂住了嘴。 如果不是蒙住了眼睛,我真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啊,我放松地靠在竹椅上:“七殿下认为,我是他以前的那位朋友?” 戚盏的双眼不自觉地瞪大:“你怎么知道!柴大哥和你说了吗?” 我缓缓摇头:“何必他说,只要不是傻子,从你们的反应中就能看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当然不是,但我现在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替崔疏檀给他和七弟这段生死相隔的竹马情谊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呢? 观沧澜真是狠毒啊,而配合他演这出戏的我又何尝不狠毒呢?我演的越好,这份“失而复得”的情谊对沈清造成的伤害就越大,毕竟我不可能演一辈子,莫心素这个身份的寿命长短取决于我和观沧澜隐藏在虚情假意里的交锋,时刻有倾覆的风险,既要身体力行地给弟弟上一课,又不想让他被伤的太深,这中间的尺度着实难以把控。 “我究竟是谁,又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我比你们更想知道。”我用手指轻轻触摸双眼上的白布:“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对我来说,探寻真相的道路比真相本身更令人期待。” 戚盏沉默片刻,掉头就走:“随便你吧,总之,我绝不会给你伤害殿下的机会!” “那么,在下也给小戚大人一个忠告吧,”我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如果不想暴露你的秘密,最好学会控制自己的心跳。我从你的心跳中,读出了忠诚以外的东西。” 戚盏的表情骤然扭曲起来:“如果你再胡说,拼着被殿下责罚,我也会杀了你。” “嗯?在下应该害怕么?”我笑容不变:“那就赌一赌吧,你不敢杀我,拼死为七殿下挡下刺杀的小戚大人。” 戚盏的目光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变得极为恐怖:“我不懂你的自信来自哪里。” 我啧啧感叹:“忠言逆耳啊,为什么还不记得教训呢?如果你学不会控制自己的心,就等同于赤身裸体地站在我面前,时间越长,你的秘密就越无所遁形。小戚大人,请记住,你在看着我的同时,我也在观察你。” 气冲冲的推门声响起,我了然一笑,在后面补了一句:“轻点关门,除非你想被他们发现你的异常。” 回答我的是远去的脚步声,我将缠了一天的白布一圈圈拆下:“果然,光明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连赵无极身边都被安排了人,观沧澜背后的那位皇子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三皇子死后便有半步太子之称的沈清呢?我没有告诉观沧澜的是,我给活死人下的指令并不是攻击七皇子,毕竟我记忆中只有小时候的他,而且我只用一个时辰就能做好一批的最低级的活死人根本无法辨别人脸,我又不是真的想让沈清死,早知不能高估禁卫军的能力,自然要避免他真的被活死人杀掉。 我的指令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心跳,一个是气味。 在深宫长大的皇子身上都有一股从小熏染的昂贵香气,沈清只要掀开马车的门帘或窗帘,气味就会被活死人捕捉,但实际上,我对活死人下达的指令是——身上有那种香气的人,不要杀。心脏跳的最异常的人,杀。 那么为什么会有内侍为沈清挡剑的事呢?不,那不是挡剑,活死人本来攻击的就是戚盏,是那个一直潜伏在沈清身边,因为活死人在此时刺杀超出自己计划而心脏狂跳的内应。他不知活死人的目标是他,以为是冲着沈清来的,所以他维持自己“忠仆的形象”护住沈清,那一刻他离沈清最近,杀他必伤沈清,杀和不杀的相反指令重合,戚盏保下一命,还落得了“救驾”的功劳。 “算了,来日方长。”我轻叹一声,在夜色中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 第100章 舅舅 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沿,一如屋中人繁杂纷乱的内心。 《金刚经》熟到不用思考就能默写出来,他却一字未落,沾了墨的毛笔在宣纸上方久久悬停,直到墨汁在纸面炸开两朵墨色莲花,他才掩耳盗铃般将笔扔了,自己彻底埋入黑暗。 “阿姐……”一声喟叹从胸腔发出:“我到底该拿你的孩子怎么办啊!” 【二十二年前】 明亮的女子闺房满目金红,青年替镜前端坐的新娘插上最后一支凤钗:“阿姐,我从来都说服不了你,是吗?” 女子定定地跟镜子里的弟弟对视:“对你来说我嫁的是皇帝,可对我来说,我嫁的人只是沈让羲,这就是我们说服不了彼此的最大原因。” “叶沐予,你是个蠢货。”青年留下一行清泪,言语却是和他的表情完全相反的刻薄:“我也是男人,所以才最了解男人,沈让羲那个人,全心爱你的时候就保护不了你,要保护你就无法给你你想要的爱。总有一天,你会毁了叶家的。” 女子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叶家就交给你了。” “你在想什么美事?”青年冷笑:“有句话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而我们只是姐弟而已,你凭什么心安理得地让我为你收拾烂摊子?” “既然你一意孤行,那么我的惩罚就是,让在你成婚的这一天永远的失去自己的弟弟。”青年退后半步作势离开,却被女子紧紧抓住。 “时景!”女子贝齿轻咬下唇:“不要做傻事。” 青年甩不掉她的手:“松开,如果我真的开始挣扎,你身上压着的快四十斤的嫁衣首饰就要重新整理了,误了吉时的话,你想把自己的把柄送到郭氏那个毒妇手上吗?” 手腕上的力量消失了。 “你果然更在意他啊!是我错了,你早就不是叶家人,现在的你只是沈让羲的女人。”青年头也没回:“我不会为了你去死,我已决意剃度出家,从今天起,你的亲人只有大哥,你们的荣耀、屈辱、生死皆与我无关,我不会再管叶家的任何事。” “阿姐,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青年努力保持平静,可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他有预感,但凡再多说一个字,他就无法离开:“保重。” 面容清苦的和尚无力地缩在墙角。 如果那时……再多说一个字就好了。 “原来如此。”浅色衣玦蝴蝶般轻巧地飞进屋内,连雨滴都不曾惊扰:“丘南大师,您的俗家身份便是已故的俪皇后那个早逝的弟弟,也就是小九的亲舅舅啊。” 丘南和尚大惊:“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一直在。”楚赦之歉意地抱拳一礼:“深夜来访,楚某亦知行为不妥,但事急从权,楚某便做主直接省去不必要的来回试探,毕竟每耽误一刻,小九的危险就更多一分。” 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丘南眉头一紧:“小九……你已经知道了九谏的身份?是他亲口跟你说的?” “是。”楚赦之坦然承认:“见了您之后,我疑惑的最后一环就连上了。果然,最近发生的一切,包括七皇子遇刺,都是一场针对小九和七皇子的阴谋。” 丘南想到把在山洞苦修的自己叫出来的那封信,心里一紧,喃喃道:“我果然不该来,我的身份一旦暴露,会拖累他的。”他猛然抓住了楚赦之话中的重点:“你说什么?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楚赦之露出一丝苦笑:“他确实曾与我在一起,但他现在……恐怕就在观沧澜身边。” 心口骤然一疼,丘南难耐地抓紧心口处的衣服,虾子般紧弓身体,楚赦之忙伸手去扶,愧疚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不,这不能怪你。”丘南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将悸痛压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那个孩子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会孤注一掷地去做,无论谁说都不会动摇,这一点和他的母亲十足相似。反而是你,作为他的朋友,真是辛苦了。” “幸好,我还没有烧毁。”丘南从怀中摸索出一封信:“自从洛书赟倒台,皇上派人去接九谏开始,曾经隐于皇宫的那股势力就又开始蠢蠢欲动,我这二十多年一直避世不出,却没想到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楚赦之展开信纸,三两行字,他只一眼就记在心中:“原来如此,写信之人竟以佛门一众弟子安危要挟前辈来平罗山,看来早已布下杀局,前辈是小九的亲人,如果您死了,再是七皇子遇刺……这是要引两个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彻底对立啊!” “那他为什么要选择慕锦霞呢?如果想杀了您再嫁祸给七皇子,为什么不找一个自己人减少意外……”楚赦之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这里面还有没查清的事,高璃没有能故意隐瞒事情的脑子,如果她没有查到,就说明其中有平阳王不愿意让我们知道,或不能让我们从他那里知道的东西。” 丘南久不闻俗事,听得一头雾水,只在平阳王那里有所反应:“这件事怎么会与平阳王有关?当年还是他的人把九谏从清宁宫带出来,那一掌蕴含的内力绵柔阴狠,直击才六岁的九谏后心,他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直到见了天境大师,才把九谏从鬼门关抢回来。”他回想此事依旧心有余悸:“太险了,就差一点点,阿姐唯一的孩子就……” 楚赦之眼中满满都是心疼,他看过九谏背后的伤,那如同破碎蛛网一般狰狞的伤痕光是看起来就足够触目惊心,可那时的九谏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他该有多疼呢? “等一下,”楚赦之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您刚才说那一掌蕴含的内力……绵柔阴狠?” 丘南点头:“这是天境大师和正德方丈他们一致的判断。” 楚赦之摇头:“不对,我和赵无极对过招式,他的内功主浑厚刚猛,与魏不凡的内功同属一路,招式可以模仿,可内功是武林中人修习之本,除非废掉重练,否则一个人的内力绝不可能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样子,九谏说那日看到了赵无极,可他中那一掌时是背对着赵无极的,所以……” “那天对九谏下杀手的,另有其人!”楚赦之做出来自己的判断:“如果那个人直到现在还潜伏在皇宫……” 丘南将他未说出口的话接上:“那么皇上……就危险了。” 楚赦之目露愠色:“我一定要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小九,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倒是丘南反过来安慰他:“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九谏自知武功低微,做事时一向谋定而后动,有时他某个行为看起来莽撞,实则是早有预谋。不过说实话,他能对除了天境大师以外的人托付这样的信任,已经足够令我惊喜了。” 楚赦之微讶:“前辈何出此言?” 丘南轻叹一声:“为了隐藏九谏的身份,这许多年来我都不曾与他见过一面。大概五年前吧,我托了可信之人去偷偷看看他长得如何了,谁知……”他此时看起来颇有些哭笑不得:“九谏对任何想找天境大师和他的人都抱有十分的警惕之心和不算低的敌意,用打乱的零碎真话和肢体语言误导他人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若非天境大师发现后阻止,我那位朋友险些被他忽悠到波斯去。” 楚赦之没忍住地笑出声来:“我早就看出来了,连卫小郡王都比小九适合当和尚,偏偏他自己还不自知。” “他……”丘南眼眸微黯:“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身上到底留着皇室的血,多疑就像本能一样难以控制,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信一分都嫌多,见到你之前,我根本不敢相信他会有朋友。” 楚赦之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小九他,只是胆小而已。”楚赦之又重复了一遍:“他期待别人的靠近,又害怕别人靠近后又离开。他最害怕的词就是永恒,因为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有东西会一直不变,而我会用我的一生让他相信的。” “……”丘南愣了很久,渐渐地,他清苦的面颊上露出了一抹怀念的笑容:“是啊,我怎么忘了,越难以交付的信任,一旦真的给予了一个人,就越不留余地。” “那你就要小心了,”丘南看向楚赦之的眼神中多了些意味深长:“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得到了全部,再想放手时要付出的代价,会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 第101章 再次发病 卫明玦弯腰好奇地打量轮椅上的人:“你就是老七刚找回来的那个朋友?” 我稍稍歪了下头,在卫明玦面前演戏是件很轻松的事,跟观沧澜这类人比起来,卫明玦单纯可爱得像个天使,还可以顺带享受逗弄的乐趣:“蒙殿下不弃,的确可以称为朋友,但这\\u0027找回来的\\u0027又从何谈起?” 卫明玦面色一僵——啊,坏了,一下子说漏嘴了,老七不会生气吧? “啊,嗯……这个吗……”卫明玦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说辞,瞟到刚从屋里出来的陈广,急中生智地叫住了他:“老陈,你来找我啊?” 陈广:“?”虽然他确实是奉殿下之命过来叫小郡王和莫公子的,但是……他还没开口啊? 虽然不明所以,但陈广还是看懂了卫明玦的挤眉弄眼,识趣地接道:“是啊,正德方丈已经到外面了,殿下命我来请您过去,还有莫公子,听说正德方丈对医术也颇有研究,所以殿下特意命我将公子也请过去。” 正德方丈……我脑子里回想起一个模糊的影子,好像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见过这个人,但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长什么样子了。 我淡淡一笑:“其实莫某已经对自己的病死心了,不过既是殿下的心意,某恭敬不如从命。” 陈广虽然仍对我袖子里的玉虹有些发怵,却也鼓起勇气问了一句要不要他帮忙推轮椅,被我拒绝后小小地松了口气:“请二位随我来。” “……老衲已经看过了,这位姑娘幼时受了很大刺激,令她极易陷入疯癫,后来应该是遇到了高人,在心中建立了一个屏障,将那段记忆尽数封存,才让这位姑娘能够像常人一般长大,但是那种屏障会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不再稳固,不过正常来说离发作还有几年,这位姑娘的昏迷是因为那位高人留下的屏障受外力刺激导致提前损毁,这种情况……老衲着实不算擅长,只能说尽力一试。”苍老的声音在我和卫明玦进门时戛然而止,我猜测是沈清暂时叫停了。 卫明玦一进门就冲到了房间最里面:“这傻大姐还没醒呢?老七,你可得赶紧把她治好,她那天发疯差点没杀了我,到现在我胳膊上还留着印儿呢,等她醒了,我得好好跟她算算账。” 他说的好像恶狠狠地,实则却透着几分真心的关切,我唇角的弧度真实了些,这就是卫明玦的讨喜之处,无论再如何轻佻、散漫、不成熟,他却一直有一颗善良的心,满屋里,恐怕只有他对高璃这个不曾深交的人抱有丝毫不带功利心的善意。如果他是那种自恃尊贵觉得自己被“下人”冒犯了一点都怀恨在心的人,绝不会说出“醒了再算账”这类话,而是早就任其自生自灭了。 “明玦兄长受伤了?”沈清的声音透着不悦:“怎么不见你说过?也没找本宫要人给你上药,你是信不过本宫?” 卫明玦恨不得把上一秒愚蠢的自己那管不住的嘴找根针缝上,本朝律法袭击皇室成员一律问斩,虽然这条铁律在他身上基本都是唬人玩儿的,闯荡江湖多年基本一次都没用过,但这回有老七在啊!他这不是怕老七这个小古板真把人杀了么!人家是发病又不是故意的,反正他不想让人因为自己破皮大点儿的伤丢了命:“啊……我怎么可能信不过你,这不是,嗯,这不是怕你担心吗,就破了点皮也已经上过药了,没什么大事就不用小题大做了,呵,呵呵……” 在老七吓死人的目光下,卫明玦越说越心虚,直到轮椅滚动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宁静:“的确不是什么大伤,”我在卫明玦不注意的时候捏住了他的手腕,摸到五个结痂的血洞,仗着年轻恢复的快,卫明玦连包扎都没包一下,我巧妙地将最严重的地方隐在自己手心,然后把较轻的伤处摆给沈清看:“在下闲暇时倒自己配了些药,是我印象里南疆人用的那种,愈合祛疤算是有几分奇效,若郡王不嫌弃,莫某可以拿给您试试。” 我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还叫别人傻大姐,你自己也没聪明到哪儿去,现在还在担心沈清要依律处死高璃,也不想想要不是平阳王对沈清说了什么,沈清怎么会特意为了一个八品的小护卫去请正德方丈呢? “失忆的好友”既然也开口了,本来就不是真生气的沈清轻飘飘地放过了卫明玦:“放心好了,看在平阳王叔的面子上,本宫不仅不会追究她的过失,还会找人好好治疗她,明玦兄长心善,但出门在外,你我兄弟更应互相扶持,下次无论大事小情,都不可再隐瞒本宫,知道了吗?” “心素,你过来。”沈清拉着我的手腕推到正德方丈面前:“大师,您可否替本宫看看他的眼睛和双腿?心素年纪轻轻,本宫实在不忍他后半生都饱受残缺之苦,若能医治就再好不过了。即便不能……也可让本宫图一个心安。” 正德方丈欣然同意,刚想摸上我的脉搏,就被我轻巧地躲开了:“殿下,莫某的病不急于一时,这位姑娘既然与平阳王殿下有故,不如请方丈先行医治她,若有余力再替我费心不迟。” 沈清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就请大师先尽力救治高璃姑娘吧。” 正德方丈道:“老衲必尽全力,只是还请殿下知悉,对记忆的处理实非我之所长,若治疗中这位姑娘陷入暴乱,恐会伤及他人,还请殿下和几位暂时退避。” 卫明玦深表赞同:“没错,老七,我们赶紧出去吧,这个高璃力气是真的很大,连楚赦之那样的人都不敢硬抗,万一伤到你怎么办?”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飞快闪过一丝困惑:“还有你这位朋友,眼瞎腿盲的,跑都没处跑,走吧走吧,我们先出去等大师,正德方丈可是有名的内功深厚的大和尚,一定没问题!” 沈清一想也是,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护卫一多还容易碍事,出了问题人都聚在一起跑不开,便亲自推着我的轮椅站了起来:“大师若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尽管告诉本宫,本宫会尽力满足。” 出了门,沈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心素,俗话说医者不自医,你身上的病自己治不好,别人未必不能治,你可不要讳疾忌医啊!”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卫明玦就在旁边吃吃地笑:“莫兄弟,有了你之后,终于有人替我被老七念叨了。我现在真想把高璃要过来,你们两个一个能让老七吃瘪,一个能替我挨老七的训,我就自由了!” 这笨蛋简直……挨再多骂都改不了嘴贱吗?我头上冒出一个十字,语气温柔地问他:“郡王殿下为什么不想想,也有可能是您不仅吃瘪,还多了一个人念叨呢?” 沈清没忍住,侧头笑了一下。 看到沈清的笑,卫明玦把刚才被莫心素握住时心中莫名的感觉扔到了一边:“好啊,老七一个就够我受的了,再来一个我就是个废人了,不行,我现在就要写信告诉皇叔——” 话音未落,只见我们刚出来的屋子赫然被人从里面砸出一个大洞,一时灰尘四溅,呛得我和沈清不停咳嗽。 “殿下……快走!”洞内正德方丈的光头一闪而过,嘴角还带了丝血迹:“这位姑娘突然发狂,现在神志不清,会不断攻击看到的人,老衲尽力拖住!还请殿下叫人去拿铁索来!” 沈清面色凝重:“好,大师,如果实在无法制服……她的性命就无需再留了,本宫自会和王叔解释。” “等等,”看来平阳王并没有对沈清说出高璃的真实身份,沈清对高璃无感,自然会看重更多人的性命,如果无法控制,恐怕真的会将发疯的高璃就地处决。但高璃因我而疯,我总不能让她因此丢了性命:“殿下,莫某或许有办法治住这位姑娘,您先离远些,这里就交给我和正德大师吧。” 第102章 又不想起章 名字的一天 柴乐和陈广各扛着一麻袋的花瓣面露难色:“殿下,我们就只要把这几兜子花撒出去就可以了吗?” 沈清眸色沉沉:“死马当活马医吧,实在不行再杀高璃也不迟。” “好,殿下请退后。”沈清发话,二人也不再迟疑,将开口的麻袋抛出去,然后一掌将其隔空击碎,纷纷扬扬的各色花瓣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飞舞,看起来竟有几分梦幻。 高璃其实并没有完全失去神志,但她已经陷入了幼时的心魔,满眼都是当时的刀光血河,面目可憎的,从她生下来起就没见过几面的“父王”一边狂笑一边挥刀砍向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她被可恶的阉人压制着,眼睁睁看着总是温柔地给她擦脸、即便身处逆境也从未有过怨言的母亲被残暴地分尸,胳膊、肚子、脖颈……一刀,再一刀,那个恶魔把自己的不甘和怨愤都发撒到无辜的妃妾上,口中骂骂咧咧,把平阳王不支持他的原因都推到母亲的“不顶用”上,然后他向她走来,叫她“不知道是贱人和谁生的小杂种”……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的事总是如此不公,连她唯一拥有的东西都要夺走! 高璃,先楚王沈御祁膝下第十女,无名庶出,长到八岁连大名都没有,可在这一天之前,她从未嫉妒过“父王”的其他子女,哪怕她们身着华锦绸服,一个个看起来光鲜亮丽,最爱用居高立下的厌恶或怜悯的目光看她们母女,她也没有嫉妒过,只是疑惑,要多么无聊的人才会把折磨他人视为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呢? 不对,外人觉得她没有名字,可她其实是有的,母亲总会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一边用最轻柔舒适的力度抚摸她的头发,一边叫她“娘的福宝儿”,在这样的爱抚下,所有鄙夷、侮辱和轻贱都会消之一空。耳濡目染下,她早就知道自己生来就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光学说话就比别人慢一拍,母亲曾教过她写字,可她看到那些全是字的书就想睡觉,母亲陪嫁里的唯一一把古琴刚响了一声被她天生的大力崩断了弦,比得上一个正常成年人的胃口让她常常觉得吃不饱,也无法忍耐饥饿,闯下诸如偷吃点心,抓“父王”宠妃的宠物烤了吃等等祸事,可母亲从来都没怪过她。那一天到来之前的一个月前,刚好是她的八岁生辰,母亲用做了三个月绣工才得来的银子换得进后厨的机会,给她做了一海碗可以供五个成年人分食的长寿面,她还记得母亲的泪水,母亲总是那么平和,好像从来都不会有怨言,可那天母亲看着第一次吃撑的她,哭着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紧的甚至让她感受到了一丝窒息——“不需要羡慕别人,阿娘只想让你知道,我们福宝也是有人疼的。” 是啊,她也是有人疼的,她也曾有人疼! 高璃的双目一片赤红,目光所及的所有人都长着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嘴唇开合,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你得和我一起死。” “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高璃尖啸一声:“那你先去死吧!” 沈清看到高璃尖利的五指直冲轮椅上的人而去,目光紧缩,心中弥漫杀意:“疏檀小心!” 我按住玉虹,手持法印,此时也顾不得遮掩,缓声念道:“大道泛兮,天下无相——” 沈清等人不知是否是错觉,漫天花瓣似乎在空中停滞了一瞬,而高璃的动作也相应的迟缓了须臾。 我今日本就将眼上的白布系的极松,单手一扯,那流动性很好的丝带便随风扬起,从我的手中游到了高璃的双目之上,她狰狞的表情中闪过一丝迷茫,正要将这轻飘飘的东西拨开,我在再次开口:“你听到了吗?” 正德方丈已经悄然挪动到高璃背后,打算稍有异动就出手制止她。高璃却没有刚才那么狂暴,她开口,干涩的听不出原本的声音:“听到什么?” “生灵的脚步,天空的声音。”我推动轮椅靠近高璃,凝气于胸腹,使自己的声音多了几分空灵:“听到你曾为之欢喜的声音。已经见过世界的广阔的你,仍旧要把自己束缚在那段黑暗狭窄的记忆中吗?” “……可那段记忆里有她。”高璃的声音断续的不成样子:“我不想……再忘记。” “那就不再忘记。”我顺着她说道:“你还记得平阳王吗?他之所以找人封住那段记忆,就是不想你沉溺于那段痛苦中,但你现在长大了,可以控制自己了,他就不会再阻止你了。他很关心你,他是你最尊敬的人,不是吗?” 提到平阳王,高璃的情绪又陷入了波动:“王爷……为什么要救我呢?他总骂我笨,我确实很笨,我只是一个没有用处,又会给他带来麻烦的笨蛋,我想去找娘……我想杀了他,再陪阿娘一起死的,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呢?” 我沉默了一下,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哀伤,我好像在对她说,也好像在对自己说:“大概是因为,聪明人就喜欢像你这样的笨蛋吧。” “世上有很多聪明人,高璃,多得让你难以想象,可他们又不是那么聪明。有天赋的人往往认为自己可以统领全局,把控一切,操纵人心,而这样的人往往最容易受到命运的玩弄,被自己设计的命运所反噬,从而浪费了上天给予的馈赠。”我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将她的上半身稍微向我倾斜,另一只手掏出几枚早已准备好的金针。花瓣只是障眼法,用来遮挡沈清等人的视线,此时的对视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世间万物都是双刃剑,你所羡慕的聪慧有时会成为一个人的枷锁,牢牢地套在脖子上令人无法呼吸,最终使这个人成为被命运束缚的家伙,然后一步步走向自己所恐惧的未来。” “可你是自由的,你可以自由,有人爱你,他愿意替你卸下枷锁,代替你的母亲守护你。”我温柔地用夹着金针的手抚上她流泪的面庞:“你可以以自己的想法做所以想做的事,你生来不是掌控全局的人,也无需是,你是自由的鹰,对于平阳王这样的人来说,你才是那个救赎他的人。他对你的感情和对平阳王妃不同,但爱不会少半分,你依旧是有人疼的……福宝。” 听到最后一个称呼,高璃的眸中终于落下泪来,于此同时,沾染了泪水重量的白布也从她双颊滑落,我的金针适时扎进她头部几个穴位,她软软倒在我的轮椅上,睡颜天真的像个婴儿。 我被压的胸口发闷,高璃看起来高挑,重量也不轻,虽然不胖但骨头重的跟石头一样,我实在是…… “噗——”嘴里咸咸腥腥的,等血咳出来我才恍然发觉,最近消耗的实在有点多。 沈清竟是第一个奔过来的:“心素!你怎么样?还不快把她移开!” “无妨,”我没有重新将白布系回脸上,而是侧头对着正德方丈的方向道:“殿下,我想和大师单独说几句话。” 正德方丈刚才好像看到了我发动他心通的瞬间,不过他早就收回震惊的眼神,此时也装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不错,殿下,就让老衲为这位莫公子诊治一下吧,检查双腿和双眼都很需要一些功夫,还望殿下能帮忙准备一间安静的屋子。” 第103章 看病 正德方丈闭眼静听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那位内力最深的陈施主已经从府里离开了。九……莫公子,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左手手腕朝上伸向他:“不是已经说好了吗?看病,劳烦大师了。” 正德方丈默然不语,还是为我把了下脉:“你……中毒了!” 我莞尔一笑,把手抽回来,摸了摸右腕上安然休憩的玉虹:“得到礼物,自然要有所付出,我心里有数。” 正德大师不赞同地看着我:“罢了,老衲从来都看不透你,公子褪去上衣吧,老衲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 我弯了弯眼睛:“多谢师叔。” “……经脉能疏通成这样,对常人来说已经是奇迹了,只是你本就先天不足,心脉又被打碎过一次,还是不要过于劳累,他心通所需的内力虽然少,但也不抗你这样连续几天频繁使用,还有莫名奇妙的毒……你简直胡闹!”正德方丈用一缕温暖的真气护住我的心脉,低声骂道:“待此地事了,老衲一定要写信让你师父亲自骂你一顿!” “恐怕没那么快事了。”我闭眼一叹:“师叔已经在心里怀疑我了,为何不问呢?” 正德方丈的手一顿:“刺杀七皇子的活死人,和你有关系吗?” 我从容地笑了笑:“师叔凭何看出此事与我有关?” “那位姑娘一开始攻击老衲时,目中无神,无法交流,胡乱攻击,与活死人几乎无差,你却能一招制服,没有任何多余的步骤,老衲从那一刻就断定,你即便不是始作俑者,也与始作俑者有莫大关联。”正德方丈颇有焦头烂额之感:“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神态自若地说出一句让正德方丈脸色大变的话:“要是我说想送佛门一个从龙之功,师叔以为如何?” 正德方丈气息不稳,倒退几步:“你,你当真有此意?” 我用手抵着下颌,微微歪头,露出天真之色:“有何不可?算起来,我岂不比外面那个更名正言顺?在这儿除掉他,还有哪个是我对手?还是师叔对我的资质没有信心呢?” “您和师父对我有救命之恩,待我,不,待孤登基,岂能不谢?师父淡泊名利,可师叔难道不想宝善禅寺成为天下第一大寺,佛门压过道门,做中原第一教么?” 正德方丈面色涨红:“你疯了,就算你真有此意,靠活死人这样损阴德的极恶手段,没有人会承认你!” 我唇边弧度更大了几分:“师叔这话真是奇怪,活死人明明是魔教的阴谋,与我何干?” “事过必留痕,天道昭然……”正德方丈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对,你跟楚赦之分明来此还不到半个月,哪有时间在他眼皮底下布这么久的局?你扮成这样是为了弄清楚背后之人的阴谋,刚才就是他们的计划?” 他彻底明白了,也彻底维持不住自己的大师风范,磨着牙根把我从轮椅上揪起来狠狠在屁股上拍了几下:“你连师叔都诈?以为老衲不敢揍你?别说你师父现在不在这儿,就算他在也得和老衲一起揍!你可知道我刚才差点就——” “差点就清理门户了?”我下意识地接道,然后就发现正德方丈打得更狠了:“疼疼疼……师叔我知道错了,再打就肿得坐不住轮椅了!” 正德方丈发泄完怒气,深吸一口气:“殿下疑惑可尽消了?” 我吃痛地揉着受伤的地方,告饶道:“不敢当不敢当,师叔说的殿下在外面呢,我可不是什么殿下。师叔气我是应该的,只是这些年您与师父往来皆为书信,我们彼此了解都不算深,此事又涉及多方势力,若不及时释疑,心中总留存着疙瘩,与其留着疙瘩等着被不轨之人利用,不如你我先将它捅破了,不是吗?” 正德方丈被气笑了:“你呀你,哪有你这样的,别人还没往你身上泼脏水,你自己倒先往自己身上泼一层。” “这不还是受平阳王和剥皮鬼……”我笑容突然凝滞:“平阳王和剥皮鬼,到底谁才是那盆先泼上去的脏水?” 正德方丈不解其意:“这怎么又和慕施主扯上了联系?” “是我错了,”我喃喃道:“因为剥皮鬼打乱了平阳王的计划,所以我一直弄错了顺序,平阳王对朔伽下的不是杀招,观沧澜的活死人才是对日月圣教真正的杀招,平阳王知道了他的计划,所以打算先一步把脏水给日月圣教泼上去,最好能把朔伽弄到自己手里,因为他和我一样只相信自己,他相信只有自己才能保证朔伽的安全。” “聪明反被聪明误,骂的就是我和平阳王,慕锦霞是观沧澜对平阳王的试探,试探他对日月圣教和朔伽真正的态度。老话说的果然没错,人一遇到自己真正在意的事就会乱了方寸,我这位王叔的恋爱脑形象……还真是深入人心到观沧澜这样的疯子都怕他为爱反水,”我想到这里反而不再着急了:“也好,他有家有室的,就别在这浑水里搅和了,事情交给我,也算是我误伤他的赔罪吧。” 正德方丈麻木不仁地听我碎碎念,双掌合十,长叹一声:“罪过,罪过。” 我从自己的思绪中分出一点给他:“师叔为何突有此叹?” 正德方丈避而不答:“没什么,老衲只是突然想起你刚才开解那位姑娘时说的话,被命运玩弄,被智慧反噬的人……九谏,你在说自己吗?你害怕的结局是登上那个位置吗?” “这个问题真是难以回答啊,自己说自己聪明可是很羞耻的。”我漫不经心地摆弄自己的手指:“师叔,你下过棋吧,如果一个人可以从他人的一步推断出整局棋所有的走向,那他算不算聪明呢?” 正德方丈一脸坦然:“老衲从小对这些东西就不擅长,和你师父下棋时,他总叫我臭棋篓子。” “哈哈,师叔真是风趣,其实我也不太擅长下棋,因为这种娱乐我从十三岁起就不喜欢玩了。不是它不好,是我恐惧。”我笑容微敛:“在棋盘上叱咤风云是聪慧,以苍生为棋却是傲慢。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有时候可以用威逼利诱达成自己的目的,有时候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人的想法,可要是把每个人都当成可以利用的棋子,早晚有一天会被棋子反噬。” “树上落下一片叶子,你无法准确预测它落下的方向,人也同样如此,你无法预知他们做的每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而这种无数的偶然构成了我们看到的未来,每一刻都在改变预想中的认知。”我从窗台外拾起一片树叶,递给正德方丈:“师叔,我是有缺陷的人,如果我出身平民,那我的缺陷只会让我变成一个欠揍的不讨喜的孩子,可那个位置会放大我的多疑,我的傲慢,让我成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你说的对,我恐惧那个结局。” “我答应过师父,待一切结束,就回到白龙寺陪他过普普通通的日子,可是看到老七之后,我反而犹豫了。他已经很优秀,可对他使用他心通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的是寂寞和痛苦,他这几年过的也并不如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把我不想做的事和我的期望理所当然地全部推给老七,是不是真的那么正确呢?” 正德方丈将那片叶子抛出窗外:“你师父一直和我说,九谏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如果连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就跟着你的心走吧。” “我和你师父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不需要什么从龙之功,但是满足弟子的小小心愿还是能够做到的。”正德方丈在我的轮椅前前半蹲:“六殿下,请对老衲下令吧。” 我笑了,握住他苍老有斑纹的手:“六殿下请你替我保护好七殿下,必要时,对莫心素无需留手。” “九谏的请求是,保护好自己,师叔,这会是一场大仗。” 第104章 失望 摩朔伽将阿洛护在身后,眼中冒火:“阿娘……你过来,就是为了劝我把阿洛的命卖出去换一个没人相信的清白吗?” 平阳王妃艰涩地开口:“小朔,你听我解释——” “王妃,让属下来向少主解释吧。”跟着她过来的女人向摩朔伽抱拳行了半礼:“王妃的嗓子还不能说太久的话,说来王妃的伤也是从前在日月圣教所受,少主应该可以体谅吧?” 阿洛冲摩朔伽轻轻摇头,摩朔伽忍气吞声地把脏话咽了回去,听这个女人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一刻钟后,摩朔伽的心态从不忿到疑惑再到恍然之后的更加愤怒,要不是阿洛在后面拉着,他已经要打人了,平阳王妃带着的这个人是王爷特意安排的,语言精简易懂,就是语气平平毫无情绪起伏,听起来就更气人了:“……就是这样,日月圣教早就被人盯上了,王爷本想设计把您关押到王府与王妃团圆,也好把您从死局中撇出去保护您的安全,没想到您反手把王爷也拉下了水。七皇子遇刺的事发生在王爷辖地,您又将您与王爷的关系闹得江湖人尽皆知,王爷不得不给七皇子一个交代,您可以不去,但日月教必须派出一名有足够分量的人接受调查,这已是王爷百般周旋后的结果了。清者自清,还请朔伽少主不要再为难彼此。” 摩朔伽被气到发笑:“哦,都是往我们圣教身上泼脏水,难道就他平阳王泼的更干净些?我还要感激他吗!谁稀罕他的周旋!我怎么知道那什么七皇子把阿洛抓回去之后不会屈打成招?今天任谁来都休想从我身边带走一个人!” “小朔,”平阳王妃试图触摸摩朔伽的脸庞,却被他躲开了:“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你信他一次好吗?有阿娘在,他一定护住你的。” 摩朔伽又失望又伤心地看着她:“平阳王妃,在你心里,是他重要还是我重要呢?这世上只有他的苦衷是苦衷,我的就不是吗?你是以什么立场……让我相信他呢?” 他改变的称呼令平阳王妃心口一痛,酸胀难忍,对上他那双紫琉璃一般剔透的眸子,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连日奔袭的疲倦和愧疚在胸膛翻涌,令她措不及防地喷出一口鲜血。 “王妃!”“阿娘!” 摩朔伽和平阳王派来的侍女同时开口,侍女狠狠推开因为一瞬的迟疑来晚一步的摩朔伽:“日月教的少主,你一定要因为上一辈的恩怨来质问王妃吗?王妃如今一身伤痛,大半为你父亲而受,难道一个女人生下孩子,就活该为了你搭上全部的自己忍耐后半辈子的痛苦吗!” “……的确如此。”摩朔伽后退一步,他凝视着从平阳王妃指缝中溢出的鲜血,只觉心灰意冷:“既然你早就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如此作态。你就好好的做你的王妃吧,日月圣教的事与你无关,我也与你无关。我若能活下来,以后也不再找你就是了。” “你是他的王妃,自然信他,我却没有理由把阿洛的命交出去。”摩朔伽面上有冷峭的讽意:“我早该想到的,你我归根究底只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而已,怎能强求互相理解,只是没想到,我一个念头竟被他人算计成这样。弃卒保帅的事我永远做不出来,更何况阿洛不是无足轻重的卒子,对我来说,对我来说……”他眼睛也不眨地看着平阳王妃,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他比你重要的多。” 后颈一痛,没有防范身后的摩朔伽倒在阿洛怀里。 阿洛面色沉沉:“这位平阳王的走狗,哦,不是说王妃你,是说你后面这位姑娘,恕我直言,如果少主没有资格质问王妃,那你作为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管他们三人的家事呢?” 那名侍女没有想到自己的话起到了如此巨大的反效果,看着身前泪如雨下的平阳王妃,自觉失言:“是我错了,回去自会领罚。只是你也看到了,朔伽少主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再让他胡搅蛮缠下去,除了伤王妃的心什么用处都没有。七皇子那里必须要有个交代,有王爷在,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只要不出意外……” “只要不出意外?”阿洛意味深长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上前几步在侍女的耳边低声道:“我倒是有个疑问,你们的平阳王……是如何提前得知观沧澜要将活死人的事往我们圣教身上推呢?” 侍女的目光犀利起来:“你可知,自己知道的越多,就越难活下来。” “我就算死,也要做个明白鬼。”阿洛轻蔑一笑:“平阳王会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保住少主,可日月圣教的其他人他却恨不得除之后快,这没什么,因为我们圣教的人对他也同样如此。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保护好少主,但凡有人伤到少主一根手指头,我就把知道的对七皇子和盘托出,世上可不止他平阳王一个聪明人。我可不管他们之间是面和心不和还是怎样,把我逼急了,就不是少主在平罗山上对那群江湖人的小打小闹了。” 侍女眉宇间笑意全无,飞快道:“我会转告的。” “那就好。”阿洛最后看了眼昏睡的摩朔伽,眼角弯了弯:“有您最后那句话,阿洛死而无憾。” 他将摩朔伽推到平阳王妃怀中,对日月圣教其余人吩咐:“我走后,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保护少主和平阳王妃。教主的回信到来前,若有拿不定主意时……”他垂头思考了片刻,招呼了几个可信之人低声道:“还记得我叫你们找的那个和尚吗?他是六长老的弟子东昼,这次和少主秘密出行,有时也用九谏这个名字。如果能找到他就听他的安排,如果找不到,楚赦之的人品也可以信任。” 他招呼的几个人都没有怀疑这句话的真假,阿洛松了口气,心道:“阿洛就只能做到这里了,少主,快些长大吧……” 孙副统领见他一步步向禁卫军走来,看在平阳王妃的面子上并没有为难阿洛,说实话,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他甚至不知不觉的就站在了日月圣教的角度,禁卫军在上京见多识广,看人自有一套方法,幼稚易怒又重情义的摩朔伽基本可以排除利用活死人刺杀殿下的嫌疑,只是孙副统领他们也不过是奉命办事,殿下不问,他们都看法也不过只是看法而已。现在人已经到手,能够兵不血刃的完成任务,也不算白站了。 “只是讯问,无需带枷锁。”孙副统领掏了掏耳朵,示意收队:“这位阿洛兄弟,请吧。” 第105章 狱友 令阿洛疑惑的是,在他被带到了宣城衙门的牢房里之后,七皇子并没有着急见他,哦,不止是七皇子,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审问或是拷打,一个都没有。一天按时三顿有荤有素的饭菜送上来,除了牢房不太干净活动的地方太小之外,比外面的客栈还舒服些,阿洛甚至觉得自己长胖了一点。 “我要是你,就不会浪费那个鸡腿。”对面的牢房里传来了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朝廷的手段我见多了,像你这样被关进来连理都不理的,便是早就给你罗织好了罪名,你吃的每一碗饭都是断头饭,人啊,还是吃饱了才好上路。” 阿洛心中泛起波澜,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是谁?” “小伙子年纪轻轻怎么就瞎了呢?”那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在这里待着的,不是囚犯还能是什么?” “我不是问这个……算了。”阿洛拾起那个被他咬了一口觉得难吃就放到一边不愿再看的鸡腿顺着牢房的间隙扔到了对面:“你要是不嫌弃我咬过,就给你好了。” 一只枯瘦的像根竹节的胳膊“嗖——”地一声抓住了那根鸡腿,阿洛双眸微眯:“你也是练家子。” “曾经是,现在只不过是个蹉跎余生的干瘪瘪的老头子,不,别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你也会和我一样的。”对面牢房里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头终于坐了起来,令阿洛能够看到他的面容——天知道,他已经在牢房里待了两天,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对面的人型生物从那满是老鼠屎的地上起来。 “好久没吃到肉了,真香啊~”阿洛皱眉看着那人贪婪地撕咬着那个鸡腿:“你刚才还说这是断头饭,现在怎么又说我会和你一样?” “那你觉得早死一点好还是晚死一点好?”吃人嘴短,老头咂摸咂摸还留着肉味儿的嘴,对他的提问多了几分耐心。 阿洛沉默地打量了老头一会儿:“如果注定出不去,我还是希望能早点死。” 老头嘶哑地笑了几声:“聪明的选择。可惜,我猜你不能如愿了。” 阿洛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练家子,还是武功不错的那种。”老头用黄黑坚硬的小拇指甲剔着硕大的牙缝,令人光看着就仿佛能闻到那腐朽的味道,本来没有洁癖的阿洛都忍不住撇开头去,怕再看下去自己会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像我们这种人哪是朝廷的走狗能抓得住的,要么是围攻,要么是被江湖人里的叛徒送进来的。但凡让我走出这个房门,从这里走到法场的距离就足够我杀干净那群鹰犬,哈哈哈,我就这么干过一次,可惜还是差了一步,又被抓回来了,从此就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他们连靠近我都不敢,只敢把我放在这里老死。” 虽然被中原人叫作魔教,但阿洛自认不是个滥杀之人,听到此人夸耀的语气不免厌恶:“那他们为什么不在饭菜里下药毒死你?” 老头嘿嘿一笑:“想知道?那是另外的价钱。” 阿洛没那么重的好奇心:“没兴趣。我倒更想知道是谁把你抓进来的。” “大名鼎鼎的楚赦之楚大侠,听说过吗?”老头说出了一个令阿洛熟悉不已的名字:“不对,那个时候该叫他\\u0027小楚捕快\\u0027,当年的他长的可真嫩啊,明明看起来就是那种我一只手就能把他脖子拧断的公子哥儿,我这个在江湖纵横多年的虫五爷却败在了他手里。可叹、可叹!这武学上的天赋差别,还真是不讲道理。” 阿洛对“虫五爷”这个称号隐隐有些印象:“你就是那个……血洗前朝都城汴梁最大妓院的南疆毒王?” 虫五爷得意道:“算你见识广,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我五爷,当年栽的真是冤啊,不过是杀了几个不愿意伺候老子的臭婊子,连红姑娘都不是,那种人死了朝廷的狗官都不屑管,偏偏遇上了他楚赦之!”他往地上啐了口黄痰:“最后还不是被朝廷的人恶心走了,他走了那群废物谁还能杀我!五爷我大闹法场,把他以前的同僚全杀了!哈哈哈哈哈哈!” 阿洛目光更冷了:“汴梁离宣城十万八千里,你既然还能被抓住,就说明抓你的人是有能力杀你的,可你不仅没被杀,还好好的活在这里。要是真如你所说,你把楚赦之曾经的同僚都杀了,我不信他会放过你,除非在他眼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故意激怒老人:“楚赦之可没有什么不杀人的铁律,也不是蠢货,我听说他虽然不入官场,但也有几个官场上的朋友,让一个罪孽深重的死囚伏法轻而易举。所以说,你真的是虫五爷?别是什么爱吹牛的假货吧?” “我还活着,自然是因为有人想让我活着!”虫五爷果然大怒,但话音刚落,他便明白过来了:“聪明的小子,你是在诈我,没错,你死了我都不会死,因为有人不想我死,他留着我还有用。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出去了!”他再次仰天长笑,形容疯癫。 阿洛恍然发觉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极深的阴谋中:“你们……早就渗透了宣城衙门,我的牢房也是被人刻意安排到你对面的,就是你为观沧澜提供了南疆药人的配方,是不是!” “这儿究竟是哪里!”阿洛猛然起身:“你现在就告诉我这些,便是笃定了七皇子不会召见我,不,他是根本见不到我!那么多禁卫军不可能是假的,我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换出来的!”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错啊。”虫五爷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不过有件事你说错了,你还在宣城衙门里,只不过呆的地方更深一点,只是一点点而已哦~~” “现在已经有人扮成你的样子被带到狗皇帝的儿子面前啦!你猜猜他想做什么?”虫五爷越说越开心地手舞足蹈:“你可是跟本该是死人的我住在一起啊,你再也出不去了!你会像我一样,肮脏的老死在这里!” “你们想杀了七皇子,嫁祸到我们圣教头上!”阿洛浑身寒毛直竖:“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们还想利用我做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小伙子。”虫五爷呲着牙,露出一片黑黄的牙洞:“你是想饿死、老死、当活死人呢?还是……和我一起光明正大地从这里走出去呢?” 第107章 密谈 乾盛二十八年六月十七,宣城府衙地牢大乱,死囚出逃,皇七子清遇刺昏迷——《乾盛记事录》载。 ———————————————— 夜色沉沉,暗影浮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已经快没命的沈清难得放纵地没有保持“端方之态”,盘腿坐在榻上和对面的人一起查看柴乐陈广等人传回来的消息。 “胆大包天。”沈清没有指明自己说的是谁,但面上一闪而逝的怒意已经足以说明涵盖的对象之多已经无法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对面的人声音不温不火,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安定感:“《淮南子》有云,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殿下无需焦急,在属于您的时机到来前,短暂的蛰伏不可避免。” 沈清的语气有些沮丧:“心素,本宫注定留不住你,是吗?” 在他的视角下,白布蒙眼的青年好整以暇地用指尖拨弄烛台上散发微弱热度的蓝色火苗,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烫一般:“莫某本就是方外之人,虽然与殿下相识概因卷入他人阴谋,但这也未尝不是你我之间的缘分。若缘分未尽,来日自有相见之时,只不过现在,已经到了莫某该走的时候。” “我明白。”沈清没有再用“本宫”自称:“单凭我如今的实力,对上外面那群江湖人还有他们背后那些影影绰绰的黑手,不过是以卵击石,只是心中到底不甘。世家、朝臣、江湖、夷狄......我不过是替父皇办个差事便深陷漩涡,若非心素相助,只怕此身难保。父皇身为天子,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际上受到的掣肘......岂不比我更多?” “殿下说的不对。”对面的人否定了他的话:“您要牢牢的记住一点,殿下是玉,而非卵石。以玉攻石非明智之举,傻子都不会做此种行为,殿下本就无需自己涉险,何须为此自苦?” “万物都有自己的用处,掣肘之物放到适合的地方便可成为登阶之梯,殿下以为的助力也未必总是助力。借力打力,分而化之,平衡各方,这不才是您从小学习的东西么?朝堂如此,江湖如此,有人的地方,皆是如此。殿下突然接触到不熟悉的事物,心中略有惴惴是人之常情,但切勿因此怀疑自身,若丧了心气,岂不是违背了皇上放您历练的初衷?” 沈清沉浸于思考中,待反应过来,原本坐在他对面的人已经开始向屋外移动轮椅,他忍不住伸手挽留,手臂却在半空中停滞:“......直至此刻,我才不得不逼自己的内心承认,你绝不是疏檀。” 竹轮滚动的声音顿住了:“我以为,殿下早就明白这个事实了。” “明白是明白,真正承认却是另一回事。”沈清垂眸:“我无比地希望你是他,哪怕真正的他没有你聪慧出众,也是我幼时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可惜......你不是他,也不能是他,我若将二者混淆,反而是对你二人的玷污。你走吧,山长水远,愿你我还有相见之日。” 沈清听到那人的叹息:“我明白的,殿下。” “殿下的泪水,我会一直记在心中,只是殿下想听的话,请恕莫心素无法说出口。” 沈清别过脸,尽量把不甘表现地洒脱:“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莫某心中已有偏爱之人,殿下还年轻,会遇到真正将全部偏爱皆予你一身的人,那个人并不是我。” 沈清微怔:“我还以为......那个人在何处?你可是因她身陷囹圄,被人利用?” “嗯......准确说来,应该是他受了我的连累。” 听他说起偏爱之人时不自觉变得轻快的语气,沈清便知事不可为,怅然之余,却也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难过:“原来如此,若有本宫能帮上忙的地方,莫先生只管开口,本宫必会尽力而为。” “哈哈,殿下保护好自己便是帮莫某的忙了,至于他嘛......我可不想叫他这么早知道我的心意,若殿下出手,我岂不是要提前暴露了?” 沈清忍俊不禁:“情爱之事,还是应当早些互通心意得好,就如同本宫一般,早早说开,即便被拒绝也不会太过伤心。” “他才不会拒绝呢。”沈清第一次在“莫心素”的脸上看到这么生动活泼的表情:“我只是不想他太得意罢了。” 【两天前】 正德方丈离开后,我重新穿好衣服,想到他一开始说的话,头痛地发现自己还是不能休息:“陈广离开了么......果然,是时候该去找他了。” 沈清听到自己的窗棂外面传来几声清脆的敲打,放下手中半天都没有翻过去一页的书卷:“把人请进来吧,不要让其他人靠近这里,任何人都不行。” 柴乐领命离去,门一开一合,不一会儿,沈清的房间里就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 “你来了,莫先生。”沈清率先开口:“这么晚来找本宫,是有什么急事吗?” 我轻松地笑了:“我还以为,殿下是特意在等我。虽然我也很想去睡觉了,可是不行啊,今晚不是殿下给我最后的机会吗?” 在这个人面前,自己一切的想法仿佛是透明的,沈清本该为此感到被冒犯的不悦,可不知为何,他总是能从这个顶着不知是真名还是假名的“莫心素”身上得到一种熟悉感:“你不该模仿他的笔迹的,虽然几乎分毫无差,可你本人就是最大的破绽。疏檀内心细腻敏感,在外不善言辞,一个人就算失去了记忆,也不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巨大改变,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本就不是他。” 我露出困扰的神色:“觉得我和那位崔公子有相似之处的是殿下和殿下的人啊,莫某可是一直在否认呢,不是吗?” 沈清眼皮一抬:“本宫可从未让人在你面前提过疏檀的姓氏。” 我唏嘘道:“现在装傻还有什么意义呢?殿下与我早已心知肚明,若非这位崔公子已经死于非命,莫某也不会被迫用他的身份混淆视线。” 即便心中早有准备,再次听人亲口证实这一猜测的悲伤依然浸透了沈清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他是怎么死的,是谁!” “我可以告诉殿下,但殿下真的相信从我嘴里说出的答案吗?”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隐藏一部分:“命我前来刺杀殿下的人是观沧澜,可对于殿下来说,他也不过是别人的一把刀而已。至于那位崔公子是如何死去的……我也并不知情。” 沈清皱眉思考了许久:“从本宫做出落脚宣城的决定时,就落入了他人的陷阱中,对吗?刺杀本宫的活死人,是你的手笔?” “刺杀殿下,实在是不得已为之。”疏不间亲,现在还不是揭露戚盏身份的时候,索性认下此事:“殿下本人与皇子仪仗分离,想必有微服出访的意思,可结合地理位置、城中守备等因素来看,最后的落脚点一定是宣城,我接到的命令便是将您提前逼入宣城,并没有取您性命之意,至于活死人为何会突然攻击殿下,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这也是莫某来此的原因之一。” 沈清沉吟:“莫先生既然受人胁迫,又为何选择向本宫投诚?” “殿下这话说的奇怪,不愿受人摆布难道不是人的本性吗?”我唇角锐利地上扬:“观沧澜视人命如草芥,在他手下注定没有好下场,与其等死,不如竭力一搏。殿下若想知道宣城到底藏了什么杀招,不如与莫某一起演一场戏?” 沈清没有立刻答应:“本宫为何要信你?” 我微微一笑:“殿下若不相信我,刚才我同正德方丈说话时,就不会让陈大人先离开了。莫某倒是想问问殿下,为何会相信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呢?皇室的警戒心可没有那么低,其实您见到我第一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不是崔公子了吧。当时之所以那么说,难道不是想令我放下戒心,再行观察吗?那么殿下是什么时候得出\\u0027我可以相信\\u0027这个结论的呢?” 眼前的人声音清悦,不卑不亢,谈笑自若,徐徐的嗓音仿佛一颗石子在沈清心中波动涟漪,沈清兀自思考——莫心素,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莫心素,是你真实的名字吗?”沈清突然问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我不禁心想——我弟的脑回路有点怪欸。 “殿下觉得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我用诚恳的语气作出了不怎么诚恳的回答:“对莫某来说,名字这种东西,有所回应,即为真实。” 沈清略显老成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无奈:“这种回答也过于狡猾了,你连真实的名字都不愿告知,如果我相信了你,岂不是显得本宫的信任太过廉价?” “殿下何不换一种思路呢?”我面不改色地狡辩:“莫心素这个名字既是因您而起,它所代表的人便也可以算作为您而生,即便这个人的人生只有几个月、几天、几刻,甚至须臾而逝,他也是为您而生的。如果这么想,是不是会好受一些呢?” “......”沈清匮乏的经验让他无法对这种狡言做出巧妙的回答,他只能沉默,然后不自觉地同意了这个人口中的全部计划。 “观沧澜想挑起纷争,各方无法相互信任,就会给彼此拖后腿,从而给他提供逐个击破的机会。现在距血月食出现,道法大会最后一项祭坛做法的开始只剩不到五天,如果殿下一直清醒,那么即便是为了最后给皇帝陛下交差,依您的性格也会力求平稳,那便与观沧澜的计划相悖,强龙不压地头蛇,殿下现在和他对上只会自己吃亏,不如将计就计,他想乱,我们就替他添一把火,而这乱局对殿下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沈清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想让本宫假死?” 我摇头:“不,假死就闹得太大了,昏迷即可。” 沈清微微皱眉:“你为何认为乱局对本宫来说是好事?”这毕竟是父皇的差事,沈清不愿令本就对他严格的父皇失望。 “殿下,您觉得陛下为何非要派你来此呢?”我不由叹气:“既不是泰山祭祀,又不算正经的祈福,为何非要作为朝堂中流砥柱的您特意前来呢?您不会至今以为,这是什么惩罚吧?” 沈清微怔:“父皇一向严厉......” “殿下,”我打断了他的话:“你认为,生活在大周的江湖人,是不是大周子民呢?” 沈清不假思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那便是了,朝廷与江湖之间,向来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时代的进步,人的欲望一步步提升,这道鸿沟早晚会被填平,殿下从前可曾认真想过该如何治理这些品德良莠不齐的江湖人呢?”我感觉自己的耐心在一点点减少:“为什么大多数江湖人视律法于无物?因为约束普通百姓的官府无法凭借武力强制他们遵守律法,而这种武力上的差距岂是几年、几十年就能赶上的?而这群人里,有人只想追求武学的巅峰,有人却将目光放到了俗世的利益中。就比如灵鹫宫隐隐掌控东南沿海的大部分势力,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而朝廷却无力管辖,剥皮鬼一案事发后,姜夙萤以灵鹫宫掌印作彩头通缉观沧澜,一石惊起千层浪,由此便可看出一些江湖人对权利的渴望已经隐隐迈过了那条线。若再不加以管束,他们今日敢争沿海港口的控制权,明日就敢掺和进朝堂倾轧,乃至......夺嫡之争。” “殿下,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有不安分的势力将触角伸到了江湖中,结成一张细密的巨网,如果继续放任自流,短则三五年,长则八九年,王朝倾覆,指日可待。” 沈清虽不是一点就透,但也逐渐明白了我未尽之意:“乱局......可以助本宫看清这几个江湖势力背后的纠葛,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我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弟弟不聪明没关系,能听得进劝就是好弟弟! “乱境中更易窥见人心,他们是独狼、猛虎,还是成群的鬣狗,殿下一试便知。” 第108章 俞家村 【一天前】 “方先生不是本村的人,大概是十几年前了吧?他和他娘子定居在我们村,他是读书人,就留在村里开了间私塾,束修比镇上的便宜许多,只是象征性地收收罢了,我们余家村都很敬重他们夫妻......” 卫明玦偷偷打了个哈欠,上次在西北他是被迫卷入,这次却是老七叮嘱他跟在楚赦之身边“监督”,兴趣一旦变成不得不完成的工作就会变得格外无趣,就如同他现在根本不明白追查活死人背后的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在他眼里除了风景几乎一无是处的小村子。 楚赦之用熟练的话术获得了余家村村长的信任,老村长带着他和卫明玦来到了位于一片腊梅树中的墓碑林中,在一大一小两个墓碑前站定:“当今这世道当真是好人没好报,方先生是多好的人啊,就是命不好,他家娘子难产了整整一天才生下孩子,胎里就带了不足,稍有激动就咳嗽不停,方家娘子身上有些功夫,做完月子就四处奔波给孩子求医,一年能有几个月在村子里就不错了。后来村里来了个道士,县衙里的大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他说要挑些好苗子去上京享福,偏偏就看上了方先生的孩子,后来......唉,等方家娘子回来的时候,就只剩这一大一小两个墓碑了。方先生的遗体还是我们村的几个汉子从衙门领回来的,尸体泡肿了不能等,全村就凑了份子钱置办了棺椁墓碑,没办法,我们都只是些乡下汉子,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多余的......不敢问,不敢说。” 方家娘子便是当时已经退隐了许久的慕锦霞,虽然故事的大概楚赦之早已清楚,再听一遍心中还是沉沉的,但这些都不是楚赦之想知道的重点:“多余的?您可是还知道什么内情?” 这就轮到卫明玦出场了,怕把这老村长吓到,他只是借了七皇子身边侍卫的名头,配合楚赦之先唬再哄,让老村长打消顾虑。 “其实......毕竟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这么久,方家娘子不是一般人我们都看得出来,但是方先生,在他拿出那封信之前,谁也没想到他会和上京的大官有这样一层关系。 ”俞家村村长每每想到此事仍会面带惊奇:“那封信是小老儿走车队的小女婿带去上京的,我那小女婿按照他的描述,竟找到了首辅大人府上,就是半年前刚死的洛大人……洛罪人。” “方先生的孩子失踪后的第三天,他似是已经查到了什么,才写下了这封信托我们转交,可是就在我那女婿回来的几天前,他就在暴雨里失足落水了。”老村长捶胸顿足,十分痛惜:“我们把从上京拿到的回信交给方家娘子后,就再也没见过她,只是偶尔在方先生忌日时见到坟前一束梅花。” 楚赦之道:“老人家,可否让在下见您小女婿一面?” 老村长目露哀伤:“一年前,他跑车队时在外地染了疫病,尸体被当地官府烧了。贵人若是想知道那回信上的细节……小老儿倒依稀记得他拿回的那个信封里有个硬硬的,铜钱大小,似是徽章之类的东西,但我们谁也没敢拆开。那毕竟是首辅大人的回信,再好奇也没有命重要。” 六年前正是洛书赟一党势力最盛的时候,无数人花重金只为求他一句话,慕锦霞的丈夫无权无势,却能将信送进洛府,足见其特殊之处。 听到洛书赟的名字,卫明玦这才精神了些:“慕锦霞……方家人以前住的地方有人动过吗?” 老村长摇头:“这倒是没有,我们村的人受方家夫妇恩惠许多,虽然方先生人已经不在了,但万一哪天方家娘子要是想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会定期打扫一下他们的屋子,不过怕翻到什么不该动的东西,书稿什么的是没动过的。小老儿带二位贵人去看看,跟我来。” 小院不大,只有一棵梅树醒目,紧挨着卧室的窗户,楚赦之和卫明玦谢过老村长,直奔书房而去。 “这里最近有人进来过,”连卫明玦都能一眼看到的痕迹足以证明留下它们的人本就没想着掩盖:“那个村长不是说没动过书稿吗?” 楚赦之在百忙之中回了他一句:“大概是平阳王的人,为了揭露慕锦霞就是剥皮鬼的真相,高璃拿到了她丈夫的手稿作字迹对比。” 卫明玦斜了他一眼:“那你现在又在翻什么?不会以为慕锦霞会把洛书赟的回信留在这儿吧?她应该没那么蠢吧?” 楚赦之扶了扶额头:“好吧,我忘了跟我来的人是你。”如果是小九,根本不需要他解释,两个人就能很自然的想到一处去。 卫明玦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还没等他发火,楚赦之已经抛出了一个需要他全心投入思考的问题:“你觉得,观沧澜为什么会拿到慕锦霞和她丈夫一起写的那张信笺?” “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他特意去找的把柄……不过,如果是临时起意,他哪儿来的时间找这个东西?总不能是慕锦霞随身携带吧?”卫明玦说着说着自己打了个寒颤:“应该不会吧?不过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我在这之前根本想不到慕锦霞居然嫁过人还这么深情,我还以为她一辈子都是那副冷冰冰的能冻死人的样子呢。” “……”楚赦之已经失去了和他对话的耐心,继续埋头在书稿中翻找可能存在的目标:“这里灰大,小郡王还是站远点吧,楚某自己来就可以了。” 卫明玦垮起一张臭脸:“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嫌弃我吗!”他双手掐腰,怒气冲冲地向前踏出一步,正好踩到一张被翻乱之后随着风飘到地上的纸,他反射性地收脚,俯身捡起来一看:“说起来,慕锦霞她男人的字看起来该死的眼熟,我在哪儿看过来着……” 楚赦之挑眉:“之前高璃搜集到的那几张你没看过?” “正经的文章和情诗能一样吗?”卫明玦越看越觉得熟悉,脱口而出:“你见过谁在奏折上写情诗啊!等等,是奏折!他的字和洛书赟在奏折上写的字好像!” 卫明玦从小就比几位皇子受宠,证据之一就是,他习武累了之后常常在勤政殿的内殿里午睡,因他基本每次都睡的和死猪一样人事不知,皇上也不会因为批折子特意叫人把他抬走。内殿里的折子都是皇上常常翻阅思考、或重臣呈上来的需要紧急批复的折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洛书赟的折子占据了内殿的“半壁江山”,就算卫明玦从来没有特意翻过,但总有那么几本奏折是本来就摊开的,时间一长,卫明玦不想记也记住了。 而此时,楚赦之也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事情恐怕比我之前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第109章 洛书赟的信物 “在剥皮鬼一案第一个死者的尸体出现时,九谏就说过,剥皮之人手法堪称精妙,非千百次练习不能做到,而这一点,即便慕锦霞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前辈也不能很好的解释,毕竟峨眉也没有那么多尸体供她练手。”楚赦之道:“慕锦霞在平罗山后山自尽,此案草草了结,但其中疑点颇多,从一夕失去家人的方氏娘子到有着神乎其神的剥皮技巧的剥皮鬼,有一段被人刻意隐去的缺环。” 卫明玦恍然:“是啊,她的剥皮技术到底是在哪儿练得呢?反正肯定不是在俞家村就开始了,我们刚才走这一道房子挨得这么紧,乡里乡外的几乎没有隐私可言,要是她从那时候就开始杀人,早就被发现了。” “替儿子求医的时候应该也没有时间杀人吧?”卫明玦摸着下巴:“除非求医是假,杀人是真。” 楚赦之想到高璃拿来的那些情报,肯定地说:“求医是真的,平阳王手下的人搜集的轨迹很清晰,那种紧密的赶路下不可能有时间杀人剥皮,她真正接触剥皮应该是在丈夫和儿子都过世之后。” 卫明玦在一旁开口道:“是洛书赟帮了她吗?”他充分发挥想象力:“刚才那个老村长也说过回信里有个铜钱大小的硬硬的东西,会不会就是信物?” 楚赦之深深地看了卫明玦一眼:“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卫明玦凑到他面前:“你找到了什么?” 楚赦之用卫明玦看不懂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我以为小郡王会比我更了解这件事呢,洛书赟权势最盛的时候,一直有传言说,他麾下有一支秘密私兵,专门用来搜集政敌的黑料,这个传言至少有一半是对的。”他将零星的几张书稿摊开:“他的确集结了一股势力,不过算不上私兵,里面有文有武,文的替他暗中记录各地官员平日的言行,武的……我就不说了,小郡王应该明白。几年前我在各地查案时就曾窥见过这股势力的一角,洛书赟手下的文官会把要呈上去的秘密文件夹在普通的问安信中,再用一些特定的符号或纸张做区别,你看这几张文稿,是不是与其他的纸张不同?” 卫明玦眯起眼睛,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是诶,这两张右下角有记号,这三张用的纸好像格外厚呢,还沾了点蓝色的颜料原来如此,慕锦霞的男人是洛书赟的密探!可是,俞家村能有什么官员啊,就那几个村长乡绅?当年洛书赟府上的门房都能把这些人轻轻松松地摁死,更别说他本人了,谁会把密探浪费在这儿啊?” 楚赦之的唇角微撇,不由想起当年收留他,还把自己的姓氏赠给他的楚县令,楚县令所属派系的领头人是洛书赟的政敌,因这一层缘故,县令死后楚赦之曾着重调查过洛书赟,可结果却并不如意,谋害楚县令的另有其人。 “小郡王,你能告诉我,在你眼里,洛书赟是个怎样的人吗?” 卫明玦挣扎片刻,脑子里一个声音说人都死了也该积点口德,另一个声音说反正人早死了还能从土里爬出来找他不成,最后开口时,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他就是个……装腔作势笑里藏刀阴阳怪气满肚子坏水的臭文人!” 丰富的不同寻常的词汇足以证明卫明玦心中的怨气,楚赦之默默地抹去脸上被激动的卫明玦喷射的口水,听他继续骂人:“别看他表面上装的有多清高正义,光看老三那个样子就知道他背地里是什么嘴脸,仗势欺人,明里暗里给我使绊子,还找人上折子骂我娘骄奢,说我爹生前贪了军饷……”一提起这个,卫明玦就开始滔滔不绝,楚赦之不得不叫停:“既然如此,郡王怎么会不知道他手下有私兵这个传闻呢?” “我知道,但我没信过。”卫明玦摆了摆手:“洛书赟再找死也不可能皇叔眼皮子底下自己养私兵,要是他手底下真的有那么一股势力,最开始肯定也是皇叔让他组建的,他不过是替皇叔背了个骂名罢了。” 楚赦之那惊奇地仿佛第一次认识他的目光让卫明玦拳头硬了:“你再用那种看铁树开花的眼神看本王试试?” 楚赦之挑了挑眉毛,嘴上服软地很快:“小郡王自谦了,这明明是钦佩的目光,小郡王心思剔透,大智若愚,楚某在为自己以往的眼拙暗暗悔过呢。” 这奉承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卫明玦眉毛都扭在了一起:“你还是别夸我了,是我错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说给你找个官做做,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就你这拍马屁的技巧……很有可能在七八品的位置磨一辈子都升不了。” “从皇叔第一次暗示我避开洛书赟的时候我心里就有数了,”卫明玦得意洋洋地叉腰:“开玩笑,本王在上京一向横着走,能让皇叔吩咐我退避的,要么是那位没见过的六皇子亲临,要么……就是皇叔准备养肥了宰的人。所以本王拍拍屁股就跑出来混江湖了,眼不见心不烦,跟一个早晚要死的人置什么气?” 楚赦之腹诽:看你刚才的样子可不像是没置气,明明到现在还在记仇呢。 “我明白了,这位方先生,很可能曾在洛书赟为皇上筹备的势力中做事,这种身份一般非死不得出,除非他掌握着洛书赟的把柄……如果能找到他在回信里给慕锦霞的那个东西就好了。”楚赦之算了算时间:“慕锦霞……今天就是下葬的日子吧?” 卫明玦警觉道:“就算你很讨女人喜欢,打扰人家下葬,那些峨眉弟子也会把你生撕了。” 楚赦之摆手:“自然不会现在去,我们从这儿往回赶也赶不上了啊。” 卫明玦额角滴落一滴冷汗:“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楚赦之眨眨眼睛:“小郡王,七殿下吩咐过你跟着楚某,没错吧?” “你想让我,卫明玦,大长公主独子,当朝郡王陪你挖坟?”卫明玦脸色煞白,后退几步,指着楚赦之结巴道:“你你你想都别想!” “我就是从这儿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从平罗山后山上跳下去摔死,也绝对、绝对不会做这种掘人坟墓的事的!” 第110章 开棺 卫明玦捏着鼻子,翁着声音有气无力地碎碎念:“本王这辈子就没受过这么大委屈……你竟然拉我挖坟,刚才还把我一个人留在坟地里自己和女人调情……楚赦之,要是今天查不出来有用的东西,本王一定要你好看!” 他嘴上骂骂咧咧,拿铲子挖土的动作却熟练地令人心酸,楚赦之只是略有点心虚,想到卫明玦对九谏的那点小心思,忍不住辩解道:“在下只是把那个姑娘从这里引开才多说了几句,绝无调情之举,还请郡王不要乱说。” 谁能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守在慕锦霞坟前,为了不让那个峨眉弟子叫更多人过来,楚赦之不得不和她虚与委蛇,直把人说的晕晕乎乎才敢放人,回过身来卫明玦已经勤勤恳恳地把墓挖了大半,完全不像楚赦之想的那样为难。 “现在已经可以了,”楚赦之叫停卫明玦的动作,身手矫健地跳进了慕锦霞的棺材旁,在身上摸了摸才想起来自己的折扇在救上官灵秋的时候损毁了,以他的功夫倒是可以直接拍烂棺材,但……楚赦之向卫明玦伸手:“小郡王,借剑一用。” 卫明玦脸色很臭,但还是把自己的佩剑扔给他:“敢弄坏就杀了你。” 楚赦之已经习惯了他纸老虎一般的狠话,闻言只是一点头,几下就把封死的棺材盖撬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卫明玦措不及防,“哇”的一声就吐了。 “不是刚下葬吗,怎么会这么臭!”卫明玦把酸水都吐出来了:“你闻不到味道吗?” 楚赦之面不改色:“慕锦霞是服毒自尽,内脏早已腐坏,现在又毕竟是夏天,在外面停灵三日,能保存成这样已经是峨眉的弟子尽心了。这里有我就好,小郡王离远些吧。” 卫明玦倔强地梗着脖子:“本王偏不!凭什么挖土的是我,验尸就要把我撇开,你当本王是什么苦力工吗?” 楚赦之闻言只是耸肩:“既然郡王执意如此,在下就不客气了。”说罢,他直接动手在棺材里翻找起来:“铜钱大小,铜钱大小……衣服里好像没有。” 卫明玦用两只手把口鼻捂的死紧,说话声听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是不是被人拿走了?她现在穿的这件衣服是死的时候穿在身上的吗?有没有人换过?” “不会,我刚才套了话,慕锦霞的遗体在下葬前周围至少有六名弟子守着,无论谁拿走遗物都会被发现的。”楚赦之眉头微皱:“以我对慕锦霞的观察,像她这样的人,重要的东西应该会随身携带的。” “要不你把衣服全扒了吧,那么小的东西很难发现的,你把她全脱了仔细找找。”卫明玦不肯动一根手指,在旁边瞎指挥。 楚赦之盯着慕锦霞灰白的脸陷入沉思,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你说的对,是应该全脱了。” 卫明玦日常嘴贱:“我刚才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真扒啊?以后本王就可以去外面说名满江湖的楚大侠荤素不忌……呕,楚赦之你用我的剑在做什么啊啊啊啊!” 只见楚赦之一剑划开尸体的胸腹,五脏六腑清晰可见,但卫明玦已经完全没有再看下去的欲望了,连没剖开的尸体他都受不了了,更何况这样的场景,他冲到旁边干呕不已,再不肯靠近半步。 楚赦之已经无暇去管卫明玦,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了卫明玦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的脏器之中,来回摸索,再拿出来时,已经多了一个东西。 “你……呕……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东西在她胃里的?”卫明玦一边干呕一边问楚赦之,月光下他的脸看起来比慕锦霞还白。 “慕锦霞死时,我为了以防万一,把她怀里的毒药收走了。”楚赦之用另一只干净的手举起刚才的小瓶子:“这里装的是鸩毒,服这种毒药而死的人,死时七窍流血,死后身上有鲜红色的斑块,你启发了我,慕锦霞身上并没有这种东西。她在姜夙萤面前做了假动作,她是服毒而死的不错,但服的毒却不是鸩毒,而是铜锈和其他毒物混合的。” 卫明玦扫向他血淋淋臭烘烘的右手上那个小东西,在黯淡的月光下折射出青蓝色的幽光:“咱们能先从这儿离开再说吗?别让我再闻到这个味儿了,我真的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了。” 楚赦之被卫明玦逼着在离这儿最近的溪水里泡了一个时辰才被允许走出来,看在卫明玦大方地贡献了自己宝贵的剑和劳动力,楚赦之没有在意这点刁难。卫明玦做了无数的思想准备,才能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个东西是从哪儿拿出来的,凑上去观察了起来:“这个上面刻的徽记像是一条截断的小溪,洗干净之后还挺好看的。” 楚赦之眼神微黯:“这是……杀手堂堂主葛兆鹏的私印,只对杀手堂最尊贵的客人发放,全天下统共不超过五枚。” 有这个徽章的人,无不是在杀手堂消费上万金的大客户。洛书赟为什么会有这个徽章?委托杀手堂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皇帝? 当着卫明玦的面,楚赦之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半分,只是将这枚徽印交给了卫明玦:“收好,拿去给七殿下交差。” 卫明玦面露嫌弃,却还是接了过去,用汗巾包了好几层才放入怀中:“回去就把这个汗巾扔掉,不,这身衣服也不能要了。” 他回过神:“为什么是我交差?你不跟我一起吗?老七会不高兴的。” “郡王要和在下一同去杀手堂吗?”楚赦之对七殿下高不高兴半点兴趣都没有:“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最好不要这样做。” “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最坏的地步……我在杀手堂认识的那个熟人现在恐怕已经不在了。如果他也出了意外,我无法保证小郡王的安全。”楚赦之面色沉沉:“宣城……你最好快点赶会去提醒七皇子,宣城衙门不安全。” 卫明玦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这个结论到底是从哪里推断出来的?洛书赟不都死了吗?慕锦霞也死了,杀手堂和宣城衙门又有什么关系? “小郡王,你相信楚某吗?”楚赦之看着一脸茫然的卫明玦,神色莫辨。 卫明玦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那也得看什么事,你……你总得给我什么证据吧?老七那儿没有证据我不好交代的。” “如果不久后,平罗山出现了自称六皇子的人,这个人一定是假的,不要信。”楚赦之丢下这句话就迅速离开,他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小九既然没有打算告诉卫明玦自己的身份,楚赦之就绝不会故意打乱他的计划:“楚某言尽于此,小郡王,保重!” 第111章 暗处的蛇 楚赦之见过那枚断水章。 他在江湖正式成名之前,曾遭遇过许多刺杀。原因无它,查出别人想要隐去的罪行本就是件得罪人的事,更别提他最疯狂的时候曾因为一个连环案关键证据被人掩藏而一个月连挑十二个帮派,而那时的他在武学上的成就还并未为人所熟知。他遭遇过明杀、暗杀、截杀……狼狈的时候一整年都在查案和躲避追杀中度过,杀手堂里独属于他的人头的那份赏金越挂越高,幸运的是,他不仅没死,反而是源源不断的追杀、在生与死之间的磨砺令他的武艺更为纯熟。渐渐的,他成为了名震江湖的楚大侠,杀手堂也不再愿意接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在杀手堂对他的最后一次追杀中,他见到了这枚断水章。 早在姜夙萤说观沧澜和杀手堂的女杀手有联系时,他便从姜夙萤在现场捡到的那朵马醉木联想到了杀手堂堂主葛兆鹏的义女葛醉木。杀手堂最后的那次追杀便是由一个拥有断水章的人主使的,因此规模十分庞大,虽然有朋友提前将消息透露给了楚赦之,但他当年的确是抱着将死的心去应对的,在最后即将同归于尽时,葛醉木拿着另一枚断水章阻止了那场两败俱伤的战斗,此后,杀手堂便宣布再也不接关于楚赦之的单子。 葛醉木会那样做一是为了保下其余杀手堂弟子的性命,二便是因为楚赦之的朋友,杀手堂原三把手班莒在她面前力陈刺杀楚赦之的弊端,最终虽然说服了葛醉木,但也因此得罪了杀手堂真正的主人葛兆鹏。葛兆鹏气量狭小,个性狠毒,班莒本人又由于个人原因并不愿意离开杀手堂,为了朋友的安全,楚赦之便再不轻易与班莒见面。但今时不同往日,观沧澜与杀手堂的接触并不奇怪,但如果慕锦霞正是因这枚断水章被观沧澜盯上,那么……楚赦之毫不怀疑,短短几年,对被亲生母亲代替自己培养的、从那个家里出来的观沧澜来说,完全足够把杀手堂牢牢掌控。以观沧澜的脾气,不会容忍葛兆鹏压在头上太久。楚赦之并不会因葛兆鹏的死活动容分毫,可如果杀手堂易主……而且是连半点风声都没有流露的易主,那么葛醉木、班莒等人如今的处境必定堪忧。 而更令人不得不深思的是慕锦霞临死前吞下断水章的原因,正常人不可能想得到这个东西在尸体的肚子里,慕锦霞是想隐瞒它的存在。为什么?将这个东西交给她的洛书赟已死,丈夫和儿子都先她而去,无需担心亲人被连累,她生命的最终究竟在顾忌什么?怕旁人将它捡走作恶?还是她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比如……断水章真的是洛书赟给她的吗?这样重要的东西,皇帝怎么可能允许洛书赟拥有呢?更别说把它送给一个已经退隐的密探了,除非洛书赟是个心地善良的圣父慈善家,否则这完全说不通。 递交回信的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绝不敢打开首辅大人的东西,但是有武功的人可不可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在返程的途中调换信件呢?答案是可能的,楚赦之就有自信做到,甚至只要手脚灵活,没学过轻功或内功的小贼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慕锦霞的丈夫在回信送来之前“失足落水”就更加顺理成章——正因为回信是假的,所以自然要除掉能辨认真假的人,那么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局,目的就是得到一把刀,一把名为慕锦霞,峨眉三把手,在江湖中颇有声望的好刀。 想到这里,楚赦之只觉得毛骨悚然——像慕锦霞这样的刀,幕后之人有可能只准备一把么? 【同一时刻,平罗山】 陆桑稚口念剑诀,凝出第六把无形气剑时,对面的昆仑长老直接认输:“青城山掌门在您这个年纪时也只能凝出三把剑,陆道长青出于蓝胜于蓝,不必再比,我认输。” 陆桑稚轻轻点头,他并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师父也无意将他往那个方向培养,怕他被俗务困扰失了纯粹剑心,而他在武学上天赋又太好,以至于谦虚听起来都像是炫耀,所以这次下山前青城山掌门特意吩咐他不要多话,旁人夸赞只需面无表情的点头即可,既展现了天才应有的傲气,又不算失了风度。 这位认输的昆仑长老果然没有觉得不尊重,但他的弟子却不服气,他与陆桑稚同岁,资质不错,平时在昆仑也有几分傲气,可自己的师父比都不比就承认不是陆桑稚的对手,他觉得自己被无形中打击的一无是处,正好瞄到离陆桑稚最近的,瘦骨嶙峋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和尚——楚赦之临走时拜托陆桑稚保护丘南,所以这几日二人一直走的很近。 “我想请这位前辈指教。”他提前观察过这个和尚,发现此人除了辈分不低外,脚步虚浮,并不像是武艺精湛之人,又与陆桑稚交好,如果轻而易举地打赢了这个和尚,还可以打击陆桑稚的“气焰”。 刚才认输的昆仑长老一巴掌给自己的弟子拍了个趔楫,呵斥他不知天高地厚,旁观的空筝就开口道:“诶,谢长老别这么严厉嘛,本就是各派间的交流,输赢无所谓。年轻人有勇气没什么不好,让他试试吧,难道还能死人不成?” 陆桑稚看到了这个昆仑弟子的眼神,哪里不明白丘南是受了自己连累,想要上前解释,丘南却微微摇头,他双掌合十,上前道:“空筝道长说的不错,交流而已,不过贫僧半路出家,所习并非佛门功法,输赢代表不了佛门弟子的水平,不过陪小友过过招倒还使得。贫僧已经多年不习武艺,还请这位小友手下留情。” 这名昆仑弟子被师父一打,也发现自己行为不妥,可偏偏就是不想在陆桑稚这样的天才面前露怯:“前辈既然没有武器,我也不拿武器好了,在下昆仑单敖,请指教!” 丘南微微一笑:“指教不敢当,小友先请。” 单敖以一招飘雪掌率先攻上,丘南步伐看似无力,实则暗含章法,外行人会觉得他每次都是险险避开单敖的攻势,陆桑稚却看得出丘南的游刃有余,知道他可以应付,遂不再担心,观察起周围,以防暗箭伤人。 单敖身在其中,只觉得无论自己如何转换攻势都打不到对面弱不禁风的和尚,比和一团棉花打来的还要憋气,不知不觉就打出来火气。来道法大会之前,他特意找门内师兄请教了一套拳法,名为“火毒拳”,刚猛无比,正合他此时心境,便怀着参悟的想法用了出来。这套拳法与飘雪掌路数完全相反,丘南确实乱了一下,但过了几招后便明白大致路数。两套截然不同的招式对单敖本人也有损伤,丘南见他鼻内已经开始流血,知道他撑不了太久,打算速战速决。丘南转换步伐接近单敖,瞄准了他的右肋打算将他推出擂台,却突然感觉肺腔一痛,一股巨力打在柔软的腹部,令他直接飞了出去,后腰撞到坚硬的石柱上,蓦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接昏死过去! 陆桑稚急忙飞身接住丘南,众人大惊,刚才还笑眯眯的空筝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他自然也看得出丘南一直在留手,对单敖怒目相视:“你怎可出手如此歹毒!谁让你在交流大会上出杀招的!” 单敖被反应过来的各派弟子团团围住,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慌张地看着自己的拳头——那一拳的确是他自己打的,可他没有想到真的能打中,而且……而且他根本没有用那么大的力气:“不是我!”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师父,眼泪和鼻血一起流着,反而显得自己更加狰狞:“师父,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那拳不是我打的!师父你信我啊!” 一个旁观的几名弟子快人快语:“怎么不是,我们都看着你打出那拳的,丘南师父屡屡让着你,你却急红了眼动了杀招,足见私德败坏,当真给自己的门派丢脸!” “就是就是,这样的人怎么有脸称自己是正派弟子!” 陆桑稚沉声道:“够了!” 他不断地给丘南输入自己的内力,心中寒意一片——丘南被打飞时,自己的目光正好错开,可丘南身上的伤骗不了人,它像极了火毒造成的伤势,却比真正的火毒拳霸道的多,除非这个昆仑弟子比陆桑稚的天赋还高,不然不可能造成这样的伤! 楚赦之说的没错,有人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丘南,一直在等待时机出手,单敖所为只是正好合了那人的意罢了,而这个人……一直藏在人群中、藏在平罗山这群“名门正派”里! “空筝师叔,人还有救,还请师叔去找魁星楼懂医术的那名弟子。”陆桑稚眼中冒火:“三泰、无相两位小师父,速去宣城将此事告知正德方丈,请他快些回来!” 到底是谁?这几日交流大会上,他几乎和所有人都打了一遍,可是这样霸道狠毒的内力……明面上有这个实力的独孤长老一直和姜夙萤坐在远处说话,正德方丈还在七皇子那边,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一个比自己武功高一筹的人一直在藏拙! 我得把这个人找出来。 陆桑稚抱起丘南快步向临时的治疗屋奔去。 不管是为了赦之兄的嘱托,还是平罗山众人的安全,他必须把那条藏在人群中的毒蛇揪出来,平罗山上不能再出现第二个无辜受累的昭徽,绝不! 第112章 劫狱 潮湿阴暗的牢房里,鹿皮靴子踏过腥臊零落的稻草,一步步向更深处走去。 ——“你是想饿死、老死、当活死人呢?还是……和我一起光明正大地从这里走出去呢?” 与这句话相照应一般,幽深的地道中传来了渐渐逼近的脚步声,虫五爷癫狂地拍掌大笑:“来了!来了!” 阿洛警惕地看向来人,他一袭黑色修身窄袍,头发垂在后面简单地用绸带绑起,容貌被蒙眼的白布遮去大半,剩下能看到的地方平平无奇,是看一眼就能忘记的长相。手上拿着一根木质的导盲杖,行走时却丝毫用不上它。鹿皮靴坚实的底部配上有节奏的步伐,给人一种深沉的压迫感,好似他向你走来的同时,满是血腥的深渊也向你敞开怀抱。 “你是谁?” “我是谁?那要问你了。”来人的唇角微扬:“我可以是杀你的人,也可以是放你出去的人,答案由你来选择。” 虫五爷阴森森道:“换了新人?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看来五爷屈尊隐藏于此,消息不是很灵通,”来人的语气并不像他的话那样恭敬:“虽然消息不灵通,但鼻子应该还没失灵吧?” 虫五爷使劲儿往他的方向嗅了嗅,面色不虞,眼中的警惕倒是减少了一些:“血的味道……我已经闻得太多了,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了。不过你身上的味道倒很新鲜,外面已经开始了吗?” “不然我为什么可以这样堂而皇之的进来呢?”来人微微一笑,从腰间取下钥匙将虫五爷的牢房打开:“不过有些被关久了的废物失了心气,为了不让我们的优势泄去,只能请大名鼎鼎的虫五爷出场,给他们好好上一课。” 虫五爷爬起来,脸上带着令人不舒服的笑容:“这个自然,不过在我出去之前……还想先找个人祭一祭我这把生锈的老骨头呢!” 黄黑的指甲转息之间就刺向了来人的面门,杀气与臭气一同袭来,来人却连动都没动,笑眯眯地站在原地,与之相反的,虫五爷的脸色却在看到那人袖中飞出的,像一道白色闪电的小蛇时放缓,尖锐的杀意敛去,另一只手准确地掐住小蛇七寸:“原来玉虹在你这里,它如此护你……我明白了,你,服下了我用它族类的毒腺制作的蛇毒散吧。” 来人施施然地点了点头:“不错,多亏了五爷,在下才能得到这样一个忠诚的朋友,是该好好谢谢您。” 虫五爷混浊的双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人,用看新奇事物的目光感慨道:“你知道,为什么玉虹会主动保护吃下蛇毒散的人吗?因为它这个品种是罕见的,比起其他猎物更爱吃同类的蛇,你服下了蛇毒散,它就会把你当成独属于自己的猎物,攻击想要伤害你的人。但与之对应的,它会在毒性完全侵蚀你的血液后杀掉你,就算杀了它,蛇毒散也早晚都会发作的。而解药我只做了一份,已经送给了萧家小子,而这种蛇因为同族相残现在基本已经死光了,就算是我也无法再做一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的命已经完全地掌控在他人手中。”来人伸手向虫五爷讨回被捏住七寸的玉虹,轻柔地抚摸着小蛇的脑袋:“那又如何?在这世上,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会先来,而且如果不是玉虹,只怕在下刚才就死在五爷手上了,不是吗?” 虫五爷想了想,深以为然:“不错,我现在相信你是萧家小子派来的人了,也不知他都是从哪儿收集来的手下,都是一脉相承的疯子。” 来人对“疯子”的评价不置可否,只是道:“外面还需五爷您大显身手,这里不妨交给我,煜衡对日月圣教的人另有安排。” 虫五爷回头看向囚禁自己近十年的牢笼,面上透着扭曲的仇恨:“呵呵呵……哈哈哈哈!楚赦之,你没想到我到现在还活着吧!真可笑啊,要杀我的和救了我的都是官,只有你还被蒙在鼓里,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道……这世道,根本就没有拯救的必要!不如让我都杀了!” “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虫五爷一边大笑一边奔向暗道的出口,奔向他期盼的自由:“我才是圣人,我送他们解脱!今天,我虫五就要大开杀戒!哈哈哈哈哈!” 阿洛皱着眉目送虫五爷远去:“你不该放他走的。你相不相信,就算你有那条蛇保护,我也能在一柱香的时间里和你同归于尽?” 来人的脸上除了那讨厌的笑容好像没有别的表情:“你真的一点活着的欲望都没有了吗?” 有,当然有——阿洛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他,他想继续陪在少主身边,替少主处理他不擅长的事,然后看着不成熟的少主一点点长大……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这里不是日月圣教的主场,他至今为止见到的每个人,除了那个看着就有点傻的高璃之外,都像是长了八百个心眼,他只是漩涡中的一只小船,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计划中。看不见的死亡层层叠叠地捆缚住他的手脚,动是错,不动也是错,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笨蛋,可单凭他自己,实在无法从这片人心的迷雾中看到光明的出路,如果可以的话,他又何尝想把少主交给态度不明的平阳王呢?只求平阳王对王妃的宠爱是真的,期盼他能够爱屋及乌地在湍急的乱流中给予少主一个安全的喘息之地,除此之外,他再不敢期待其它。 “这里,是一个朝廷都不知道的暗牢,就修建在衙门原本牢房的下面。今日牢房动乱后,胆小如鼠的官员大概会把上面的牢房推平重建,如果你今天出不去,就会被遗忘在这个暗牢里。”这个人柔和清朗的声音诉说着最残酷的事实:“你也许会想着要马上自尽,可人的本性便是求生,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无论是在墙壁上一头碰死,还是用牙齿咬断自己手腕上的动脉,对于愈合力本就胜过常人的武林人士来说一点都不现实,经过几天的昏迷后,你可能会在痛苦中醒来,发现自己被遗弃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饥饿、疼痛、腐烂的伤口……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后你会燃起虚无的希望,活着的念头会在此时升至最高,老鼠、虫子、衣服、沾着尿骚味儿的稻草……为了求生,你会把一切能看到的东西塞进嘴里。然而于事无补,最幸运的情况,是几个月后有人无意中发现了这里,而你早已饿死在了被发现之前,告诉我,你想要这样的结局吗?” 阿洛手脚发冷,虫五爷癫狂阴森的恐吓只是令他产生了厌恶,而这个人和煦的语调却让他如坠冰窟:“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外面已经有一个假的你行刺了七皇子,以朝廷的傲慢,你已经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不如让我们把这份刺杀坐实,彻底将逼你来送死的平阳王拖进水里,怎么样,要不要好好考虑一下呢?” 阿洛看着面前的人缓缓靠近,如同传说里的恶鬼柔声细语地诱惑沉浸在欲望中的人类:“只要你同意,吃下这颗除了需要定期服下解药外什么副作用都没有的药丸,我立刻就带你离开这里,刚才那些悲惨的结局一个都不会有。你会好好的活着,去做你想做的事。日月圣教是我们的朋友啊,毕竟活死人的出处,不就是少主的祖父吗?我们本就是一起的,为什么要彼此为难呢?” 阿洛看着他:“如果我不同意呢?不是还可以把我做成活死人吗?” 来人淡淡一笑:“那是最下策,活死人可不是那么好制作的。毕竟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对上你实在没有胜算。而且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到最差的那一步呢?我已经给了你充足的优势,我杀不了你,也不想杀你,而你要是杀了我,自己也出不来,最多是被饿死之前食物里多一个我罢了,没有好处的事,为什么要做呢?” 阿洛沉思了许久,似是妥协了:“药给我。” 来人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看着阿洛将那枚橙黄色的药丸拿走:“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把药吃了,咽下去给我看,我就放你出去。” 阿洛伸手:“吃药可以,先给我一把刀。”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从来人露出不多的五官里看出困惑的表情的:“万一你说话不算话,我还有个自裁的后手。” 来人恍然大悟,很痛快地给了阿洛一把精美的匕首,阿洛将匕首收入怀中,把药丸一口吞下:“你现在可以开门了?” 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狠戾的光,在这人凑近用钥匙开锁时,将匕首狠狠地插向这人的心脏! “啊——” 预想的血色并没有出现,来人只是被他的动作冲得后退了几步,然后懒洋洋地摸了摸被插痛的位置:“好疼,你还真是冲着杀了我使力的啊。” 阿洛不敢置信的看着手中的匕首,用手指戳了戳刀尖:“伸缩玩具?” 他喉头咕咚一声,后知后觉地在舌底品出一丝甜味儿:“你给我吃的是……糖?” “抱歉了,平时的豪言壮志谁都会说,壮举却只在一念之间。”来人终于褪下了脸上一直挂着的假面,阿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圈圈解下蒙眼的白布,露出那双洞察人心的鸳色瞳孔,不必卸掉易容,阿洛已经明了他的身份—— “九谏?!?!” 第106章 番外一 他们的十二岁生辰 1、九谏 张浦良卷起书卷轻轻在小和尚头上点了一下:“殿下,您走神了。” 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九谏不自觉地嘟了嘟嘴:“我连手都没停,先生怎么看出来我走神的?” “殿下的笔没停,心却早就飞到天边了。”张浦良捋着修剪整齐的胡子叹了口气:“罢了,能看到殿下如此孩子气的一面也是难得。今日是殿下生辰,早些回去也好,想必天境大师早已在白龙寺里等着了。” 九谏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嘴角,但笑意还是从眼睛里露了出来,像只偷腥的小兔子:“我才不这么早回去,万一正赶上师父毁厨房还要帮他收拾,再说了,以师父的厨艺,回去的太早他肯定还没准备好呢。” 张浦良看到九谏开心得双眼放光,遂生了逗弄之心,用可怜兮兮的语气对九谏说道:“去年就没赶上六殿下的生辰,今年不能让老臣也凑个热闹么?” 他还装模作样地抹了几滴眼泪:“自老臣被贬,庭前许久无人问津,门可罗雀,悲景哀情……” “停停停,”九谏受不了了:“我记得先生从前在皇宫不是这般,那时可比现在庄重多了。” 张浦良理直气壮:“从前不庄重是要被弹劾的,现在又没有御史盯着,别说不庄重了,老臣还敢以下犯上呢。”说罢,他再也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手,一把捏住了九谏两颊的软肉揉搓了好几下才停手。 九谏用幽怨的眼神盯着张浦良,却没有反抗地让他揉了个爽:“你揉吧,反正这张脸早就不干净了,揉够了记得给白龙寺捐点香火,客少的时候我就靠这个养师父了。” 张浦良嘴角一抽:“殿下,老臣两袖清风,又是被贬回家的,身上没钱。” “那你还想蹭我的长寿面吃!没门!”九谏吐了吐舌头,小野马一样从房间里跑了出去:“先生你这么穷,就不管你要生辰礼物了,我走了,明天见!” “师父!我回来了!”小九谏噔噔噔地上了十几层台阶,奔到天境大师身边:“师父今天没有把厨房炸了吧?” 光溜溜的后脑勺被老和尚宽厚的大手囫撸了两下,九谏顺着力道低头:“啊,酱油素面,师父果然厨艺见长。” 天境大师就跟完全没听出来九谏的讽刺一样,自豪道:“毕竟看我们九谏做饭久了,师父也是会进步的,师父不仅加了酱油,还放了钱施主送的香菇,快尝尝!” 九谏夹起一块干瘪的香菇,深红透亮的双眼中是满满的无语:“师父,其实我真的没有在夸您……别的就算了,我都做了这么多回青菜炒香菇了,您至少该知道钱施主送来的是香菇干,要等泡发之后才能用吧!” 说是这么说,两个人还是把一整碗长寿面都吃光了,九谏盯着碗好一会儿才沉痛道:“师父,以后厨房的事情,还是全都交给我吧。” 天境大师同样沉痛,因为九谏分了一半面给他,他彻底铭记了自己堪称灾难的厨艺:“不行,平时就算了,连长寿面都要自己煮的人生也太凄惨了,明年师父的手艺一定会更进一步的。” 九谏对他的“明年会更好”不敢苟同,可眼眶还是不知不觉地酸胀起来:“唉,师父,没有我您可怎么办啊?” ——师父,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天境大师温暖的手抚摸着九谏的头顶附和道:“是啊,小九对师父太重要了,师父一定要加把劲,不能让别人把你拐走了。” 九谏噗嗤一声笑了:“我就知道师父在吃张先生的醋!” “谁叫张施主每天都拉着九谏在镇子里待一天才回来呢?”天境大师年纪越大越发孩子气了:“他来了之后,九谏陪师父的时间都少了。” 九谏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在天境大师耳边悄悄道:“没关系,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能让他早点回去。” 天境大师耳朵一动:“怎么说?” 九谏小脑袋歪了歪:“我的字帖,等我练够一箱子,就让他带回上京当敲门砖。等他想到不经过别人的手就能直接上呈给皇上的方法,就可以离开了。” 天境大师一怔:“你想好了?” “反正他早晚都会回去的,皇上把他贬回民间,一是为了再把美玉磨砺一番,二是为了避开洛书赟的风头,洛家和三皇子的风光也就在这几年了。”九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话放在朝堂里能够引起一番惊天浪潮:“现在卖个好,以后师父和我万一遇到危险就能有个帮手了。” 天境大师心中泛起丝丝怅然:“九谏,你想过……要回去吗?” “我回去了,师父怎么办?”九谏真心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几个小奶牙:“而且也没那么容易回去吧,我现在在世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算皇上想把我抓回去,洛书赟第一个不答应。” “皇上有好几个儿子,师父只有九谏一个人陪。”九谏斩钉截铁道:“我当然陪师父!” “……哪怕师父什么都给不了你?” “师父给我的还不够多吗?”九谏的脸上悄悄浮起一层薄红,他像只粘人的小猫一样用头顶轻轻蹭了蹭天境大师的手:“我只想要师父天天这样摸摸我就好了。” 天境大师低声轻叹,将九谏搂入怀中:“也许你更适合那里,不过……为师还是希望你更快乐一点。” “只要师父在,九谏就会快乐。” 天境大师有节奏的拍打着九谏的后背,他曾千百次地这样哄九谏睡觉,可没有一次像今日一般伤感—— 可是九谏,人的寿数有尽时啊!总有一天,师父会离开你,到那时…… 到那时,你会怎么选呢? 第113章 越狱 “带人犯——” 六名禁卫军将蓬头垢面的犯人押解到宣城知府面前,宣城知府吞咽了一下口水,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后面漂移—— 他背后的墙壁已经被凿空,换上一扇琉璃彩绘屏风,这些外物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屏风后面是七皇子啊!是活的七皇子!自从七皇子住进宣城衙门,他就只在第一天的时候被允许拜见过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召见,如果今日能就此得到他的青睐…… “大人,大人?”师爷在旁边低声提醒:“魔教的犯人已经带到了。” “哦哦,”知府从未来的畅想中回神:“咳,堂下何人?” 被禁卫军团团围住的人发出一声冷笑,懒洋洋的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不屑:“抓我的时候,伟大,英明又仁慈的七殿下可是派了整整一队人马,怎么现在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大胆!”知府一拍惊堂木,正待说什么,就看到七殿下身边的内侍从屏风后走来,师爷赶紧上前低声问道:“戚大人,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戚盏眼皮一抬:“殿下的意思是,不想听太多废话,你们明白了么?” 师爷连连应声:“明白,明白。” 他对知府耳语几句,知府心下有了计量,扬声道:“人犯谷应洛,你且直言,此次西域魔教来到中原到底所为何事!” “给我们少主找娘亲啊,至于少主的母亲是谁……知府大人人就在荆州地界,何必明知故问呢?” “你!”宣城知府气结,他看了几眼将人犯团团围住的禁卫军,心里有了点底气:“那你便告诉本官,既然只是替少主找母亲,为何魔教的活死人会重现于中原,还设计埋伏刺杀七殿下!” “谷应洛”冷笑一声:“真奇怪啊,你们抓我时明明说是来作证人,现在我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人犯,你们可找到哪一点证据,说宣城出现的活死人是我们圣教做的?” 知府哼了一声:“死不悔改,本官告诉你,不用你不承认,你们少主此行是为了王妃不错,可其他人却未必。摩朔伽尚不足而立之年,手下阳奉阴违难以管束,王爷已秉明陛下亲自看管魔教少主,至于你……身为魔教少主身边至近之人,今日不说出个一二,休想全须全尾的走出这个门!” “谷应洛”愣了许久,脸上露出了三分茫然两分不信五分愤怒:“什么?!好啊……原来如此!平阳王竟是这样把我们卖了!好一个平阳王!少主,阿洛错信你了!” 宣城知府冷眼看“谷应洛”又哭又笑,心中突然泛起一丝异样——他做官多年,虽然也见过心防过低,被恐吓几句就被攻破心防的大有人在,可这个人犯的情绪变化……为什么好像有些刻意呢? “好啊,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宣城知府听“谷应洛”这样说道:“我可以把所有的事都说出口,但是只能告诉七皇子一个人!请让我面见七殿下!” 宣城知府下意识地一拍惊堂木:“大胆,殿下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万一他暴起伤人伤到七殿下,自己的官就做到头了。 师爷眼珠一转:“大人,不如让他把东西写下来放在封匣里呈给殿下?我瞧着此人中原官话说的甚好,应当也是会写的。” 知府点头:“也好,就按你说的做,谷应洛,你要么把东西写下来,要么本官就当你无话可说直接认罪,机会只有一次,你可要把握好了。” “谷应洛”盯着面前的白纸,沉吟片刻,只动了几笔就放到了封匣中:“只要看到这个字,七殿下一定会见我。” 戚盏从师爷手中接过封匣,直接越过知府呈到屏风内,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果然说道:“还请知府大人命其余人退避。” 因涉及皇家,这次本就不是开庭审理,并无百姓观看,戚盏的话说完,知府却迟迟没有动静,师爷见戚盏面色不虞,连忙拉过正在失神的知府,赔笑道:“陈大人是担忧殿下安危,绝不是有什么意见,我们这就退堂,这就退堂。” 他半推半扯地把知府拉出去,埋怨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殿下身边的内侍面前也敢走神?” 陈知府僵硬地摇了摇头:“我……不,没什么。” 陈知府有一个只有亲密的人才知道的本领,那就是在字的笔画不算太复杂的情况下,他从别人的笔画中就能判断出那人写的是什么字,尤其是刚才坐在堂上那个角度,他看的清清楚楚——“谷应洛”写的,是一个“陆”字。 陆,六……六皇子?陈知府为自己的联想直冒冷汗,如果刺杀七殿下的是流落在外的六殿下……皇室操戈,像自己这样的小官,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我们已经阻止过了,既然是殿下自己执意要见那人犯,出了问题,就算皇上责怪下来我们也有说法。”陈知府决定把刚才看到的东西烂在肚子里,不叫第二个人知道:“这几年恐怕不太平,让你找人修的山水志今年就不要交了。” 师爷不明白他的用意:“可是这关系到大人今年的考评,只要今年再得一次中上,大人就有可能填上湖州巡抚的空缺了,那儿离上京可近呢!” 陈知府斩钉截铁:“要的就是不去上京,在宣城多熬几年也比去上京不小心丢了命强,好了,你就不要问了,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大人,大人!”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陈知府和师爷同时看向跑来的几个衙役:“什么事如此急躁!当心惊扰了殿下!” 几名衙役来不及行礼,七嘴八舌地乱说一通,师爷怒喝:“都闭嘴!”他指着口齿最清晰的人道:“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谷应洛走后,有几个牢房的门突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开了!三年前被逮进来的那伙水匪暴动,杀了看守的兄弟夺去了钥匙,把牢房的门都打开了!”这人目露惊恐:“大人,快逃命吧!我们往平罗山上跑,那些水匪都是有功夫的,光凭我们制服不了!” 师爷冷不丁看到他后面有一道银光飞来,脸色大变,按着陈知府蹲下:“快躲开!” 然而那枚飞刀来的比师爷的声音快,陈知府眼睁睁地看着一柄飞刀从刚才还在说话的衙役额前穿过,鲜红的血液滴到师爷的脸上,然后是人体轰然倒地的声音。 “监狱暴动了!”陈知府在师爷的尖叫声中飞快地脱下累赘的官袍,拽着师爷往回飞奔:“逃什么逃,先去通知七殿下,殿下出了事我们都得死!” 狂妄的笑声越来越近,陈知府用尽全力奔跑,可哪里跑的过身上有功夫的水匪,衙役们被抢走的刀直冲陈知府后心而去! 吾命休矣!陈知府抱头蹲下,绝望地等待疼痛来临。 “给我起来继续跑!”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反倒是屁股上被狠狠踢了一脚,中气十足的女子声音在陈知府耳朵里像是仙乐一般,他回头看过去,刚才马上要穿过他身体的钢刀已经被人从中间斩断:“你是——” 女子深吸一口气,她身上只着一层单衣,竟是刚从床上醒过来的样子。她穿的懒散,可一拿起刀,整个人就如同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只要她站在那里,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我是平阳王的护卫长高璃,这里交给我,碍事的人都给我滚开!” 银光出鞘,她的目光比刀还锐利—— 跑在最前面的死囚一看到她便哈哈大笑:“这有个小娘——” “子”字还未出口,他的头颅就飞了出去。陈知府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连跑都忘了跑。 高璃施舍给陈知府一个眼神,言简意赅道:“滚!” 刀尖一滴血此时才刚刚落地,陈知府反应过来,带着一众衙役继续往回跑:“高姑娘救命之恩,陈某来日必报!” 高璃却不再搭理别人,她对着跑出来的死囚们重新摆好起手式,唇角勾起了一抹从前不会出现的笑容—— “我不喜欢说废话,”她沉声道:“你们可以一起上。” 第114章 戚盏之死 寒冷的刀刃穿过胸膛,戚盏至死都没有想明白殿下为什么会突然对他动手。 “殿……下,”余光扫过“谷应洛”的尸体,同样的一进屏风就被利刃穿心而死,戚盏嘴角溢出血沫:“为什么?” 座位上的“七殿下”起身,甫一开口,戚盏便明白了,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陷阱,针对他吗?不,光自己一个还用不上这么大的排场,他只不过是其中一枚小小的钉子罢了。 能把七皇子扮演地入木三分,甚至可以瞒过他的内侍戚盏的,自然是另一个一直待在他身边的人——柴乐。柴乐淡淡道:“小戚,你放心,虽然殿下不在这里,但命令却确实是他亲口下达的。” 戚盏用破碎的声音辩驳:“宣城……不是我。” 柴乐点头:“这个我们都相信你,如果是你自己设计的,伤不会这么快就好。”他顿了顿,似是叹息似是痛心:“你太过低估皇室的警惕,还有除你之外所有人的野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够通过挡下刺杀获得青眼,那么这个王朝早就不在了。” “你的破绽并不在安排路程上,而在于刺杀发生后,你的行为跟着你的心一起乱了。”柴乐掏出一张纸条:“你事先没有收到这场刺杀的任何消息,在莫心素出现后,你便更加急躁,于是写下了这封密信,借着给殿下办事的时机,放到了宣城北边的老金铁匠铺,我说的没错吧。” 戚盏眼中的光亮逐渐熄灭,刀刃将他的血肉和灵魂一同冻住:“我……妹妹,在……我还没有害过殿下一次。” “殿下,包括我们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你,毕竟殿下之前虽然不曾重用你,但你毕竟是贵妃娘娘指给殿下的内侍,谁会怀疑母亲指给儿子的人有问题呢?”柴乐看向戚盏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惋惜:“至于你之前一直没有害过殿下,哼,毒蛇藏的深,不正是为了等待那最致命的一口吗?殿下的确胸怀宽广,但他能容的人中却不包括你这种从小就被培养的杀手。” 戚盏再也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缓缓倒在地上,听见柴乐最后说道:“不过,殿下命我带给你一番话,权当送行了。” 他清了清嗓子,平静地复述:“你的存在提醒本宫,在皇宫大内中还有一股隐藏在暗处,不知积攒了多长时间的力量,一直侵蚀着这个王朝的生机。本宫也看得出,你内心并非没有动摇,但你既被人安排在本宫这里,早晚有一天会对本宫下手,不做是对原主人不忠,做了便是对本宫与你这几年的主仆之谊不义,为了避免你陷入那等两难之局,本宫便替你做了决定。本宫会对外宣称你在这场动乱中救主心切,不幸亡故,厚赐汝家人,全了你的忠义。” 戚盏的瞳孔已经灰浊——他死了。 柴乐俯身,将他的眼皮轻轻合上:“如此,你可以死而无憾了。” 一直肃立在窗边的陈广耳翼微张:“柴大哥,那边已经乱起来了。” “莫心素……真是个聪明得可怕的人。”柴乐将那封被破译的密信烧掉:“既然殿下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就依照计划行事吧。” 说罢,他捏破胸前早就准备好的血包,放松身体重新在椅子上躺倒,一副身受重伤的样子。 陈广点头,他深吸一口气,用最逼真的演技吼道:“殿下!殿下!来人啊!殿下又遇刺了!” 第115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 我对着目瞪口呆的阿洛笑了笑:“你可以不用叫的这么大声,我听得到。” 阿洛半是焦急半是欣喜地抓住牢房的栏杆:“少主现在还好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刚才说的,外面有个假的我刺杀七皇子,不是真的吧!” “你的问题太多了。”我从中心掏空的手杖里拿出一张卷起的羊皮纸:“先来认一下,观沧澜截下了这份从朔伽身边送往波斯的密信,是不是你写的?” 阿洛接过密信,眼中的忧虑又重了一分:“看来已经可以确定这条路不能用了。” 我反倒欣慰地松了口气:“知道你对信件被截下的事早有准备,我就放心了。” “早在你说这里有一场针对圣教的陷阱时,我就已经派人传信给教主,只是这里离总部实在太远,一来一回的速度之慢令人无法判断我的信是否真的能送到教主手中,而圣教里有叛徒又是可以肯定的事实。所以在被抓走的前一天,我写下了三封信,让不同的人通过不同的渠道转往总部,彼此之间互不知情,而且三封信都上写的都是假消息。”阿洛将两行字点给我看:“我特意编了一些少主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如果真的能送到教主手上,教主一定会从里面看出不对,明白我们此时的的处境堪忧。” 我头疼地摆摆手:“别给我看,我是懂一些波斯语,可这用波斯文写的密信还是太难为我了。” 阿洛白了我一眼:“你可是还顶着圣教六长老弟子的身份呢,人懒成这样,现在还没露馅真是命大。”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忧:“你身上的毒……”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们日月圣教的傲娇,是一脉相承的吗?” 阿洛虽然以前没听过“傲娇”这个词,但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词,暴躁地说道:“算我多管闲事,你还没说,少主怎么样了?” “好消息是,朔伽已经被平阳王保护起来了,看在平阳王的面子上,无论是观沧澜还是七皇子都暂时不会动他。”我故意卖了个关子:“坏消息是——” 我向栏杆的方向走近了几步:“坏消息是,他会失去你。” 阿洛一怔:“什么意思?” “无论这两方各自在打什么算盘,你都是他们眼中注定被牺牲的棋子,观沧澜这边,就如同我刚才说的那样,落在他手里只有两条路,一是配合,将刺杀七皇子的事坐实,然后死在七皇子的侍卫们手中激起朔伽的愤怒,二,就是被做成活死人,结局同上。”我竖起两根手指,压下一根:“而平阳王,如果不是观沧澜在宣城衙门的内应私下换囚,你现在已经被平阳王派来的人毒杀了。他可不会关心朔伽的情绪,对于他来说,只要保全朔伽的命,就已经是对得起平阳王妃了。” 阿洛没有感到意外,他定定地盯着我没有笑意的眼底:“那你呢?” 不为外人所知的秘牢中暗流涌动,我轻声道:“如果我说,我是来杀你的呢?” 阿洛突然笑了:“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让我死个明白么?” “我不会问你是否愿意相信我,因为这句话对前半生都素不相识的你我来说实在可笑。”我在此之前曾思考过无数的话术,可真到了此时,面对阿洛生死无惧的眼神,我选择了朴素的方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了朔伽,你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呢?” 阿洛不假思索:“我愿为少主而死。” “不够,”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飞离了肉体,不然,为什么我的声音会听起来如此空荡而冷酷? “你愿意为了他忍受超脱人类极限的疼痛,只要这颗心脏还在跳动,哪怕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地狱,也会拼尽全力地爬回他身边,这种程度,可以做到吗?” 藏于袖中的指尖在颤抖,我深吸一口气,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包金针,把它们展示在阿洛眼前:“至今为止,我在观沧澜那里一共见到了七百六十四个活死人,只有一个人,即便已经成为了活死人,但自己的意志依然存在,就沉睡在她的身体中,等待他人的唤醒。” “我根据那个唯一的例子,做出了浅薄的推断——”我眼都不眨地说出了最残忍的话:“只有世间最顽固不化的执念,和将死之时激烈地像是神经一寸寸燃烧的剧痛,才能把你的灵魂留存在人世。而即便如此,我也只有千分之一的把握,更多的可能,是你的肉体无法承受那样的疼痛直接死在我手里,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请你和我一起赌一把——我请求你活下去,即便你的死可以促使朔伽成长,也不要为此放弃自己的生命。如果一个人的成长必须要经过亲近之人生命的献祭,那么他的将来无论有再大的成就,都会蒙上一层抹不去的阴影。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要这么做。” “……”阿洛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突然发现了某些令他感到惊讶的东西:“九谏,你……在哭吗?” 我这才惊觉自己的眼角已经湿润:“……啊,我只是……”我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对不起,除了请求你去试这个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的办法,我什么也做不到。” 我的声音在颤抖:“看到你面前的门了吗?我甚至到现在都没有替你打开牢房的门……我唾弃平阳王的做法,却又理解他,因为我本质上就是和他一样的人——追求最优解是我们这类人的本能。” “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楚赦之,或是朔伽,甚至是高璃……他们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放出去。但因为站在这里的是我,而我的计划一旦开始,就不允许任何人摆脱我设计好的站位,哪怕是我自己也不行。我唯一能给的,就是这千分之一的可能。赢了,就皆大欢喜,输了,我会在一切结束后把成为活死人的你送给朔伽,我用性命发誓,绝不食言。” 第116章 满月 “不许任何人摆脱你设计好的站位……明明在说很有气势的话,为什么还在流泪呢?” 牢房的门“咔哒”一声开启,阿洛随意地转动着手上的假匕首:“别小看人啊,我也是有压箱底的手段的。之前无法离开是因为手上的武器都被收走了,只要给我一个能插到锁扣里的东西,我就有信心自己从牢里走出去,更何况你给的还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匕首——虽然是伸缩的。” 阿洛摸着下巴,去掉铁栅栏的阻隔,他更清晰的看到了顶着陌生人面孔的九谏眼中对自我的厌弃:“本来眼睛就是红色的,这么一哭,就更像兔子了,连劝人送死的话都说的这么真诚,这不是让人连怨恨你都无法做到么?” “我说啊,”阿洛状似轻松道:“如果我一会儿真的没挺过去,是不是死在你手上的第一个人呢?” 我微微一怔,眼泪都忘了流:“……你就想问这个?” 阿洛从我的反应中得出了结论:“看来真的是呢,之前觉得你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原来亲手杀人的时候也会害怕。可是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愧疚呢?无论是我们日月圣教,还是平阳王,又或是七皇子,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按理说,让一个和尚背负手染鲜血的罪孽,该感到抱歉的人是我才对,让你如此痛苦的理由是什么呢?虽然可以用佛家慈悲为怀这个借口来解释,可我直觉你并不属于广义上的那种善人,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上就有一种糅合着冷酷和慈悲的矛盾感。所以,如果说你的行为背后没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驱使,我是不信的。” 听到他怀疑的口吻,我反而轻松许多:“看来不老实交代不行了呢。唉,日月圣教教主到底是从哪里把你捡回来的,聪明能干又忠心耿耿,是任谁看到了都会羡慕不已的程度呢。” “小僧俗家姓沈,家中行六,大名沈冀,暂时还没有字,是将你们卷进这场祸端的罪魁祸首之一。”我无可挑剔的三分微笑下,浓郁的苦涩弥漫在心头:“令人惭愧的是,在遇到你们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场冲着我和七弟而来的阴谋,直到平阳王前后矛盾的行为引起了我的怀疑,方有我直接深入敌营查明真相的决定。” 我对阿洛简略了过程,事实上,我本以为幕后之人只是在针对沈清,我的部分不过是顺带而为,但正德方丈带来的消息解开了第二层迷雾——寄到丘南手上的威胁信足以表明他们已经开始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佛门,虽然这些年丘南再没有与我见过面,但只要幕后之人不是没脑子,怎么可能不由此注意到师父当年的突然退隐?了解这些后再看平罗山上这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我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幕后之人的想法——左不过是想用丘南的死逼出我,再借我的名义谋害沈清。而我又不止是我,也代表着想要接我回京的皇帝的某些倾向,这是逼皇帝父子相疑,更使沈清的母族,百年书香世家,如今朝廷的顶梁柱之一温家和皇帝离心。恐怕他们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我本人恰巧就在平罗山上,现在又潜伏在观沧澜身边,将他们的毒计尽收眼底,怎么可能再如他们的意呢?他们等不到我,自然会找人冒充我,便不得不掏出更多底牌。只待那时,攻守便可颠倒。 “眼下几乎可以确定,观沧澜的背后有沈氏皇族的另一位皇子存在。观沧澜出身前朝大族萧家,他天生心智有异,行为不能以常理推断,不过我自有方法对付他,此人便先按下不表,难办的,反而是这位态度暧昧不清的平阳王。” 我不相信一个高璃就能将平阳王牵制至此,即便高璃是先楚王的血脉,那也只是个女儿,还是个对楚王恨之入骨的女儿,虽然对便宜父皇观感一般,但说句公道话,他并不是个小气的人,绝不至于容不下高璃,那么,让平阳王不得不缩手缩脚的软肋究竟是什么呢? “平阳王的底细我没有时间详查,但他和幕后之人的合作并不稳定已经是我们掌握的事实,这样的人不适合当敌人,又不能放任他在其中摇摆不定,更不能将他逼到绝处,否则我们付出的代价恐怕会高的难以承受。所以,我要给他创造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你。” 阿洛若有所思:“平阳王想要杀我,却发现我已经被做成活死人,到时他想与观沧澜等人撇清关系就更难了,说不准观沧澜还会发现他的动作……等平阳王落入两方都不讨好的境遇时,你就可以出场逼他做一个选择……妙啊!”他眼中没有半点对死亡的恐惧:“选择相信你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你尽管做就是,无论成功与否,我都心甘情愿。” 我侧过头去,不想让难过暴露在别人面前:“不要抱着这样的心态答应我啊,我不是说过了吗,千分之一的机率,如果没有拼命也要从地狱爬回来的执念,你一定会……” “不是千分之一,”阿洛纠正道:“是七百六十四分之一,差很多呢。” 我有一瞬间的无语:“你非要在这个时候纠结数字吗?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成功的概率渺茫而已。” “九谏,既然你告诉了我你的过去,那我也把我的过去告诉你好了。”匕首在阿洛手上灵活地转动,他唇边挂着轻松的笑意:“我母亲是被奴隶主卖到中原边境的舞姬,你们中原人一般管她那样的人叫胡姬,父亲的身份甚至连我母亲自己都不知道,只能从我的长相来判断他是个中原人。” “我母亲被卖来的第一天就被青楼的老板灌了红花汤,我的存在是谁也没想到的意外。胡姬价格高,生的孩子一般容貌也都不错,老板不想浪费,说灌了红花汤还能怀上的孩子,那就是天意,便把我留下来了。反正女孩可以当雏妓,男孩可以当小倌,横竖不吃亏。”连续几天都只有很少的水喝,阿洛此时的声音听起来又凉又哑:“我从会走路起就在青楼里干活,还没等学\\u0027真本事\\u0027,老板就惹上了大麻烦死了,楼里的女人包括我母亲,被扔进了大牢里待了几个月,再出来时三十多个人就活了五六个,下面都烂了,没过多久也都死了。我在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一个人在烂泥坑里打滚,偷东西和打架学的比说话还快,每日只知道呈勇斗狠,如果不是遇到少主,我这辈子也不过是个和野狗、烂人撕咬的另一头畜牲罢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经意流露的温柔:“别看朔伽现在十足小魔头的样子,他小时候还没有这副狗都嫌的脾气,傻乎乎的,拐子一说带他去找娘亲他就屁颠屁颠地跟着走了,我那时正好在那个拐子手下讨生活,是少数几个因为偷东西的手艺厉害不用挨饿的孩子。大概是眼缘吧,我分了朔伽半个包子,就因为这半个包子,他在教主找来时央求教主收我为徒,才有今天的我。从跟着教主离开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将来有一天为朔伽献出生命的准备。” 他直视我的双眼:“九谏,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陪伴在少主身边的这些时日就已经是从老天爷手中偷来的幸福。我不怕死,只怕死的毫无用处,如果那样的话,我会羞愧地死不瞑目,你明白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觉得眼眶酸涩胀痛的厉害:“皇族享天下供奉,却根本不能庇佑黎民,相反,百姓们所受的苦难,却九成都因皇族而起。官场黑暗,匪患横行,以致观沧澜为研究活死人造下了如此多的杀孽,却至今不曾上达天听。那一条条曾经鲜活的生命,他们又何尝不是母亲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幼儿的父亲呢?百姓们活着本就不易,半生积累,一朝受难,之前的一切便烟消云散。皇室倾轧,勋爵世家为权利争来斗去,却要普通百姓为此付出代价。阿洛,该羞愧的不是你,是我才对啊!” “怦、怦、怦。”阿洛不自觉地捂住胸口,自己的心跳声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清晰可闻。阿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注视着九谏,此时的他虽然穿着一袭黑衣,顶着平淡地看一眼就会忘却的容貌,却仿佛从内而外地散发着熠熠光芒,在黑暗的牢房中,像火焰之于飞虫一般吸引着自己。 真可笑啊,他想。 偏偏是在面对一个几乎必死的结局时,他感受到了心灵的震颤——不同于自己对朔伽的那种亲人之间的守护,就在此刻,阿洛爱上了眼前的人,继而懂得了他的孤单、痛苦和纠结。平平无奇的容貌没有掩盖他的光辉,反而在卸去那层时有时无的邪气后,内心真正的色彩得以流露—— 就如自己一开始的判断一样,九谏不是广义上的善人,更非广义上的圣人,可他心中深藏的悲悯却不输世上任何一人。阿洛为此心动,而在心动之后又马上明白,这个人永远不会属于自己,更准确的说,也不会只属于某一个人。而或许……现在就是自己此生能够得到的,离他最近的距离。 “我们开始吧。”阿洛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我的嘴唇微微颤抖:“你准备好了吗?” “嗯,我改变主意了。”阿洛笑了笑:“无论如何,我想要继续活下去。” ——想要继续看着朔伽,看着你。 我深吸一口气,从布袋里抽出三根金针,模糊视线的泪水从眼眶滑落,再睁眼时,重新变回了一片毫无波澜的平静:“我有一个新的想法需要你的配合。” “对我敞开心防,”我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在金针刺入你头颅时,无论多痛,都要看着我的眼睛。” 第一枚金针措不及防地插进了阿洛的太阳穴,他发出一声惨叫,却硬生生地克制住自己闪躲的本能,只是控制不住地将我推到了对面牢房的铁栏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阿洛忍着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为什么……我感觉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你在对我使用他心通?” ——你在陪我一起痛吗? 我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脑中感应疼痛的神经在尖叫,我的手却没有抖动一下,继续刺下第二针:“随着被封住的穴位越来越多,你会逐渐失去视觉、听觉……不过没有关系,记住疼痛,记住活着的感觉,就能感受到我。” 撕心裂肺的惨叫在狭窄的空间回响,阿洛的手生生将我身后南海精铁所制的栏杆握出手印,突然的,带着铁锈味的手指碰上了我的脸颊。就在我以为他疼的快要克制不住掐死我的冲动时,他用只能发出气声的胸膛断断续续道:“最疼的时候……反而……没有哭呢。” 我的手微微停顿,但也只是停了短暂的一瞬,强迫自己将情感和动作分离,继续地、不断地将世上最残忍的酷刑施展到自己的朋友身上。 鲜血濡湿了囚服,最后,阿洛已经维持不住站姿,我不得不跪在地上把他的头放到自己膝上,然后没有丝毫手软地将一根根刑具插进准确的地方,在用掉最后一枚金针后,阿洛已经如同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沉睡在我怀中。 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而下,完全遮住了视线。 “你知道,中原的青楼灌给女人的红花汤计量有多大吗?”我将他眼鼻处的鲜血一一抹去,轻声道:“阿洛,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了,所以拜托你,再向我展示一次吧,独属于你的,生命的奇迹。” 第117章 闹事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茶馆中原本的人声鼎沸在楚赦之话语落下的那一刻静可闻针,楚赦之手持一樽青铜酒杯:“大雨将至,酒可暖身,掌柜,给我上一壶蒲中酒。” 新来的伙计赔笑道:“客官,我们这儿是茶馆……” “虽是茶馆,但也有酒。”一个眉角有一道狰狞伤疤的中年男人从二楼的客房中掀帘而出:“距离上一次看到楚大侠,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贵客到访,应该饮更好的酒。” 他走到楚赦之面前,大马金刀地坐下:“尾生,去拿我们店最好的酒来给楚大侠满上!” 楚赦之冷眼看伙计将酒杯斟满,苏合香特有的味道在茶馆里弥漫:“酒是好酒,但我今日只想喝蒲中酒。” 这个茶馆是杀手堂的分部之一,曾经由班莒的副手经营,蒲中酒便是独属于班莒的暗号,而现在,人还是那个副手,可背后的主人…… “楚大侠别拒绝的这么快,人嘛,偶尔尝试一下新鲜事物不是什么坏事,”中年男人将酒杯推至楚赦之面前:“就算滋味不是那么令您满意,它也可以送您去见您想看到的人。” 楚赦之眼中冷意渐盛:“你觉得,就凭这里的人,能拦得住我?” “楚大侠莫怪,说实话,我们也很难办,毕竟您的单子,我们已有足足五年不曾接了。杀手堂的宗旨是不干赔钱的买卖,更不干没钱的买卖,可要是麻烦主动找上门来,我们也不能当缩头乌龟。”中年男人被楚赦之周身的威压所慑,额上冒出一层细汗,语气稍稍放缓:“我这儿还有另一壶好酒,在市面上价值千金,若今日您肯给个面子,从这儿出去不再回来,我立刻将它双手奉上,今日您来过这儿的事不会再有这个屋子外的人知道;可要是您执意想见那个人……拦不拦得住您,也要试试才知道!” 在中年男人说到“试”字时,茶馆内寒光四射,所有人同时拔出自己的武器,饱含恶意的目光投射到楚赦之身上,好似下一秒就要一拥而上。 楚赦之眸光一闪,杀手堂不是每个弟子都是一流高手,但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他来之前就预料今日会有一场恶战,所以并没有托大,刚才路过路边的铁器铺时,他已经将所有方便携带的东西都一扫而空——记的是茶馆的账。 “何必如此紧张?”楚赦之在这样杀气勃勃的气氛中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正好,楚某也很久没有好好活动一下筋骨了。我赶时间,大家就一起上吧。” 说罢,他不等周围人反应过来,一脚将桌子向人最多的方向踢去,带着惊人力道的木桌与刀剑碰撞,竟有火星迸出! 踢出这一脚的同时,楚赦之手也没闲着,刚才顶着铁匠铺老板不解目光收集的零零碎碎的废弃铁片到了他手中便成了致命武器,卷在披风中四散而出,便收割了此起彼伏的惨叫。 两个容貌几乎一致的年轻杀手双剑合璧,他们是最近声名渐起的杀手“灵猴双子”,以身法灵活、配合默契,极少露出破绽闻名江湖,楚赦之被他们缠了几招,眼中冷光一闪,从被自己击败的敌人丢下的武器中随意踢了一把剑到半空,那卷边的剑如灵蛇一般敏捷地闪过“灵猴双子”的眼前,下一瞬,楚赦之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个年轻杀手中间,他们同时挥剑格挡,却发现那柄剑突然在视线中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喉间的疼痛,楚赦之却没有杀他们,只是在他们咽喉下三寸处划过,顺手卸了二人的双臂关节,就抛在了一边——他无意造多余的杀孽,更何况这群杀手对观沧澜取代葛老的事未必知情。 “告诉我,班莒在哪里。” 此刻的楚赦之在众人眼中就如同从天而降的杀神一般,一些人已经失去了动手的勇气,中年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扛起一把狰狞的狼牙棒,猛地向楚赦之奔去:“他已经被葛老下令处死了!想见他,你下了阴曹地府就能见到了!” 狼牙棒看似笨重,他却使得如同自己的第三条胳膊一样顺手,一息便是闪电般连攻三招,在楚赦之临时捡来的剑上砸出蛛网般的裂痕! 楚赦之腰部轻轻向后一弯,避过狼牙棒的尖刺,一只手如弱柳如风般轻轻在中年男人握着狼牙棒的手上一拨—— “啊啊啊——”狼牙棒瞬间脱手,中年男人捧着自己翻折的手腕哀嚎,楚赦之已经如鬼魅般划出五丈远,将途经之处所有尚存攻击意图的人踢出茶馆,然后回身,一掌拍飞了中年男人,沉重的躯体砸坏了被挖空的墙壁,露出密室中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那女子早就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看到密室露出,她被打的肿起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拼尽全力大吼道:“不是葛老的命令!杀了他!楚赦之!杀了他,我带你去找班莒!” 第118章 孤军奋战 衣衫破碎的女杀手在楚赦之的搭手下挣脱了刑具,扫了眼遍地狼藉,心中滋味复杂:“真是一群傻子,算了,我有什么资格笑话别人呢?” 她对还活着的杀手堂的弟子说:“我们都被骗了,葛老三个月前就死在了观沧澜手中,醉木师姐也……”说到这里,她哽咽不已:“引狼入室的不是师姐,是那个从来不把我们的命当命的葛兆鹏啊!” 灵猴双子中的一个本想伺机偷袭,可听到她的话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青禾,你说清楚,师姐怎么了!” 原来,这位一直被经营茶馆的中年男人以叛徒之名关押的女子就是之前一直在假扮“葛老”的听屿身边护法的青禾,而此时的她显然已经明白了之前一直被隐瞒的真相:“你们还记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杀手堂在任务中死去的尸体开始统一集中焚毁?” 一个伤势较轻的人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是观沧澜刚和师姐结识之后,我还曾运送过一回尸体,当时还疑惑过……为什么要根据死亡的时间分别运输,而且分的十分细致。” “这么说,我还记得从去年夏天开始,我们接到的任务变得又多又难,有次我差点就死了,幸好醉木师姐及时赶到……”想到最近的传闻,这群人心中都有了松动:“难道,是葛兆鹏那老东西故意让我们去送死的?” 青禾红着眼睛,字字泣血:“葛兆鹏早就嫌活人又费钱又容易起异心,观沧澜通过师姐结识了那个老东西,然后说动了他,一开始是拿新鲜的尸体试验,后来那老东西尝到甜头,故意派人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里送死,师姐劝说多次无果,装作爱慕观沧澜潜伏在他身边想要杀掉他,却还被我们误会……就在一天前,我亲眼看到了师姐,那个丧心病狂的畜牲,他把师姐也做成了活死人!” “我逃到最近的分部,想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可是他!”青禾指着地上只剩一口气的中年男人,恨声道:“他早就成了观沧澜的人!他污蔑我是杀手堂的叛徒,要杀我灭口,只待假冒葛兆鹏身份的观沧澜命令一下就要动手!我以性命发誓此言句句属实,只要你们愿意随我去宣城,就能亲眼揭穿他的骗局!” 灵猴双子立刻道:“我们同你去!” 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那观沧澜必定手持一支活死人大军,光我们这些人,去了也是送死,有什么用呢?” 青禾气急:“你们……我们从小在杀手堂长大的人,谁没有受过师姐恩惠!她如今惨死,你们怎能容许害她的人逍遥自在!” “醉木是好,可她也已经死了,她既然重视我们的性命,也不会想让我们送死吧?” 还有人嘟囔:“就算她是葛兆鹏立的幌子,可人不还是她引过来的,要是她没把观沧澜引荐给堂主……” 青禾大怒:“你说什么!你找死!” 楚赦之看了这么久的热闹,终于出声:“咳,或许你们谁还记得我的目的?”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青禾:“姑娘说要带在下找班莒,不会不记得了吧?” 灵猴双子对差点杀了他们又放他们一条生路的楚赦之又敬又畏,闻言迟疑道:“可是三堂主……不是今年四月中旬的时候就被葛老以叛逃之名秘密处决了吗?如果那时的堂主就已经被人假扮了,那三堂主恐怕……”双子之一窥着楚赦之的脸色,把“死定了”三个字咽回肚子里,换了种委婉的说法:“恐怕凶多吉少。” 青禾摇头:“并非秘密处决,是被一个任务调去了极寒之地。”她面露几分愧色:“因为三堂主当年为楚大侠您说了话,葛老一直对他心怀不满,这些年他接到的任务不是远就是难,所以当初假扮成葛老的人将三堂主派去极寒之地我也没有怀疑,后来三堂主没了消息,假葛老便命我传出他叛逃被秘密处决的消息,我太蠢了,还真的以为葛老是终于容不下三堂主才断了他回杀手堂的后路……” 楚赦之打断她:“任务地点具体在何处?” “龙牙海,艮山堡。”青禾道:“你知道杀手堂用来控制我们的药吧?” 楚赦之点头:“奇毒美人畔,每年发作一次,如果没有解药,一天后肠穿肚烂而死,尸体身上有粉色斑块,似美人面颊胭脂,故有此名。” 青禾道:“任务的具体内容便是去艮山堡取走炼制美人畔解药当中的一味药材,但我怀疑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三堂主临走时曾和师姐说过几句话,我想,以三堂主的智谋,恐怕已经有了些想法,所以未见三堂主尸体,很可能他并没有死。” 楚赦之沉吟:“龙牙海……那不是点苍派驻地附近吗?” 他猛然想到,独孤长老身为点苍山前掌门,明明已经多年不理杂务,这次却突然出山,莫非…… 楚赦之心下稍安,班莒能在已经得罪了心胸狭窄的葛兆鹏的情况下存活这么多年,自身的本事不言而喻,如果他已经觉察到不对,那么现在的了无音讯大概率就是已经得到了点苍山的庇护。 有了楚赦之的打岔,青禾已经平复了心情,她对着一地残兵败将淡淡道:“我明白各位的顾虑了,既然如此,我们便就此分道扬镳,你们说的对,师姐生前最在意杀手堂弟子的性命,也不希望我们送死。我们是一群无根之人,命比纸薄,若非走投无路,或生来便被抛弃,怎会来做这一行。人情本就淡薄,何况杀手,是我强求了。” 灵猴双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后:“青禾,不管别人如何,我们和你走,决不能让师姐白死!” 青禾对他们轻轻一点头,最后对其他人抱拳道:“我们要赶去各地分部告诉杀手阁的其他人这个消息,自保无罪,青禾不求你们能够帮忙,唯有一个请求——观沧澜视人命如芥草,万不能与之共谋,切记!” 三人匆匆离去,楚赦之回味着青禾最后给他的那个眼神,在打包茶馆内存放的现银交给自己来时扫荡的铁匠铺后,果然等到了已经包扎好伤口的青禾。 “你想见的人让我在离宣城最近的杀手堂分部等你。”青禾屏退灵猴双子,拔下头上唯一的木簪递给楚赦之:“我向师姐在天之灵起誓没打开过这个簪子。不过你比我预估的晚了几个时辰,我差点被打死。” 想到卫明玦强硬地让他在溪水里泡的那一个时辰,楚赦之摸了摸鼻子,有些迫不及待地拧开中心掏空的木簪子,纸太小,上面只写了四个字——“闻三而反”。 楚赦之不解其意:“他可还留了什么话?” 青禾道:“他只说让你别找他,时机一到,转机会自己去找你。” 楚赦之气笑了:“他觉得,我会任他自己孤军奋战?他知不知道观沧澜是什么人啊!” 青禾的脸色在听到“孤军奋战”时有些怪异:“我离开时,他已经不在观沧澜身边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所以就算我告诉你观沧澜在宣城的驻地也没用,我逃走了,观沧澜一定会换个地方的。” 楚赦之轻叹:“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有多少是他教的?” “他的话和师姐的话一半一半吧,”青禾道:“他告诉我,即便我说的再义愤填膺,不管不顾地和我一起走的人也不会有几个的,刀没落到他们自己脖子上时,心里总会存着妄想。我的话,只是在他们心里留个种子罢了。” 她冷笑一声:“我可是亲眼看到背叛三堂主的那个副手给观沧澜飞鸽传信,如果观沧澜知道我和你都来过这里……是会把那些人灭口呢?灭口呢?还是灭口呢?”若非知道那些人不会有好下场,她怎么会那么痛快地放过辱骂醉木师姐的人? “对了,”青禾睨着楚赦之的脸色:“他还说,如果你拿到纸条后说出孤军奋战这四个字,就告诉你——” “对于他来说,只要神志还在,就不存在所谓孤身犯险的境地。” 青禾永远记得那个容色绝艳的和尚将簪子交给自己时眼中的神采,仿佛天生的王者—— “孤身犯险、孤军奋战的孤,和孤独的孤可不是一个意思。”他轻轻点着自己的脑袋:“只要有这个,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不只是一个人在战斗。” 好的、坏的、胆怯的、勇敢的、高尚的、卑劣的……世间万物都可为他所用,他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第119章 纽带 燕子低飞,风雨欲来。 正德方丈在沈清身后劝道:“殿下,看天色是要下暴雨了,还是把窗户关上吧。” 沈清伸手去接已经开始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点,面色寥寥:“大师,若本宫没有猜错的话,心素与你是旧识吧?” 正德方丈低头念了句佛号:“故人之子,多年未见。” 这并非诳语,在正德方丈还是宝善禅寺里一个不为人所熟知的解签和尚时,曾为那时还不到十岁的叶沐予,也就是未来的俪皇后、九谏的母亲算出了凤命,但那时他还有半句签语没有说出口—— “女为情痴,遇火而亡。”后来,俪皇后果然自尽于焚烧的宫殿中,或许佛门与九谏的缘,从叶沐予得到那支签时就开始了。 沈清的语气柔和了些:“大师倒不怕说实话,就不担心本宫事后算账,将你和心素都算作刺客同党吗?” 正德方丈笑了:“那老衲斗胆反问一句,殿下又为何会相信一个刺客的话呢?” 沈清严肃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明明是一趟危机重重,并不讨好的差事,他最近的笑容却比前些年在宫中加起来都多:“本宫第一眼见到他时,就知道他不是疏檀,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更可疑的是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可疑。可本宫实在是太想知道好友之死的真相了,所以留他在身边,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但如果要问本宫究竟是何时对他本人产生了兴趣,大概是因为那天,听到他对平阳王叔身边的那个女护卫说的话吧。” 正德方丈心中一动,在他的印象中,那日九谏说的话隐隐透着一股不详——什么旁人所羡艳的聪慧像是一把枷锁,牢牢地套在脖子上无法呼吸,然后一步步走向自己最恐惧的结局……这些话无法不让他想起那些已经消逝在时光长河中的故人,曾经的朋友、同门,甚至敌人。所谓慧极必伤,自傲自负的往往是有些小聪明的真蠢货,而他曾见过的真正称得上天纵奇才的人,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郁色——这种郁色,也同样出现在了九谏的眉宇间。 佛门有一门神通名“天眼通”,与道家的“天目”有异曲同工之处,正德方丈自认于此道有几分研究,却无法用在九谏身上——九谏被收入天境门下后,他的气运和佛门的气运就已经牢牢地连在了一起,而无论是佛家的天眼通还是道家的开天目,用在自己和自己亲近的人身上都是忌讳。 正德方丈看着沈清的背影,在心里轻叹一声——之前还能在七皇子身上看到点东西,自从九谏请求他保护沈清之后,沈清在他眼里也像罩了层白雾一般看不清楚。 “到底是亲兄弟么……”他只能这样想。修习这一类功法的人,在修行初始就要谨记一条铁律:未来不是一成不变的,“运”会受到他人影响。第一眼见到七皇子沈清时,正德方丈确实从他身上看到了紫色的龙气,但并不多,甚至没有自己的老朋友独孤看好的那个姓姜的小姑娘身上多。而据独孤所说,那个小姑娘刚到龙台观时头上有非常浓郁的死气,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她的“运”简直可以说是天翻地覆,没有为什么,正德方丈直觉她的改变与九谏有关。那么受到九谏关注的沈清……他的“运”又会有怎样的改变呢? “我很羡慕他们。”这是沈清第一次在正德方丈面前用“我”而不是“本宫”:“无论是魔教少主,还是高璃,他们虽也各有苦楚,但父母亲人对他们的拳拳爱护之心却无从掩饰,可笑本宫身为天家皇子,得到过温情竟不敌他二人半分。” 正德方丈听得微微皱眉,当今皇帝对九谏之外的皇子态度一向淡淡他是了解的,可温贵妃……温贵妃不是七皇子的亲生母亲吗?听七皇子的意思,似乎对她颇有不满? “那样的爱护之心,是本宫从小就向往的。”沈清今日似乎谈性大发,将正德方丈当成了自己的树洞:“大师可知本宫最羡慕哪一位王兄?” 正德方丈摇头:“老衲猜不出来。” 沈清扭头看他:“大师不是猜不出来,是不敢猜。不过没关系,我最羡慕的并不是你们想的那个人。” “从小到大,似乎本宫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皇子中只有六哥是值得被嫉妒的,父皇对他和俪皇后明晃晃的偏爱天下皆知,好像只要有他在,我们其他所有兄弟都成了摆设,可那份宠爱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后面的评价沈清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说来大师可能不信,其实本宫最羡慕的是已故的三哥。” “三哥出生时,先皇后郭氏还不曾被废,她屡屡残害后宫妃嫔,致使那几年皇嗣稀少,更难有长成的,但郭氏背后氏族庞大,父皇亦不能轻举妄动,洛妃难产而亡后,父皇将三哥送到了洛相府中,一直养到六岁才回宫。” 沈清撑着脑袋,轻声说道:“我们都不是父皇喜爱的儿子,但洛相夫妻将三哥视为亲子,母妃待我却还不如她的贴身侍女上心。本宫虽不喜三哥气焰嚣张,却实打实的羡慕他在宫外长大的那几年。如果我是三哥,我宁愿去当洛相的儿子。” 正德方丈听着沈清的描述,突然想到了那晚九谏的话——“……看到老七之后,我反而犹豫了……对他使用他心通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的是寂寞和痛苦,他这几年过的也并不如意……” “我选择相信莫心素,一是因为那日他劝慰高璃的话绝非心怀鬼胎之人能说出来的,二是因为……在他身边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好像似曾相识。” “疏檀死后,本宫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找到了。” 第120章 信 姜夙萤的眉头紧紧皱起,质疑快从眼睛里冒出来了:“你在说什么?前朝公主?复国?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扮作端茶送水的道仆的人声音听起来十分义愤填膺:“您还不明白吗!若非萧家贼子刻意鱼目混珠,臣等怎么会直到现在才找到您!那等浅薄荡妇,也配冒认我们李氏的公主吗!” 姜夙萤冷冷观察着面前的人,作出了自己的判断:有夸张的表演成分,连本来服帖的易容都被他过分做作的表情弄得差点崩裂——但不全是假话。尤其是前朝公主这个身份,准确填补了她一直想要找到的那条真相链的空缺。 “原来如此。”姜夙萤这么想着,不由地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玉腰奴,玉腰奴自那晚被慕锦霞逼供后就变得疯疯傻傻,醒着的时候周围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尖叫不已。正派人士尤其注重名声,留着已经无法对她造成威胁的玉腰奴的命利大于弊,不过现在姜夙萤也没时间管她,是以一直叫人她喂加重份量的安神汤药。安静下来的玉腰奴睡颜纯洁的像个仙女,如果不是这些年的欺压、凌辱一直牢牢记在心头,恐怕姜夙萤也会被这张美丽的面孔骗过去:“这就是你一直忌惮我的原因啊……师姐。觉得抢走了属于我的东西,却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为了掩盖心虚所以处处下绊子恨不得我立刻死掉,是这样吧。” “臣下知道公主一时不能相信我,可我所言句句属实!”男人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密信和一枚青蓝的私章:“这是您出生前主公写给好友的信,以及主公给公主您留下来的势力。只要您拿着这枚奚誊令,就可以指挥主公的旧部。有了它,您何至于用灵鹫宫的势力交换那些各怀鬼胎的江湖人的襄助?臣等必将胆敢欺辱您的宵小的人头取来!” 姜夙萤笑了:“是吗?既然你们之前都认错了人,为什么不早把这些东西交给玉腰奴呢?还是说你在骗我,你们……真的不知道观沧澜,也就是萧煜衡用玉腰奴以假乱真的事吗?” 扮作仆役的男人面色一僵,然后马上扮出了一副委屈的嘴脸:“公主,您有所不知,臣等……也有苦衷。您将这封信看了,自然会明白。” 姜夙萤将信将疑地接过信,不知为何,慕锦霞临死前的样子在脑中一闪而过,姜夙萤不动声色地把袖箍放下,用长袖隔在皮肤与信纸中间,信只薄薄两张,字迹苍劲有力,她心知面前这个人绝不可信,但展开信件的那一刻,姜夙萤的心还是不免漏跳了一拍—— 【吾友夏郎,见信如晤 吾与妍娘之孩儿即将降生,吾虽盼膝下有子,延李氏王族之志,然妍娘见医者众,吾之期许恐成泡影。萧氏宗妇心肠狠毒,手段老辣,若知当年真相,必报吾妹杀其夫之仇,妍娘却不识其真面,执意与萧家宗妇交好,吾苦劝不成,只得厚颜求夏郎相助,为妻女留一后路……】 信纸泛黄卷边,姜夙萤明明不停告诉自己这封信很可能是伪造的,眼圈却不禁泛红,手指轻颤,继续往下看。 【夏郎亦知,吾少时即身孱体弱,而今时日无多,无力再育一子。萧氏诸人狼子野心,李氏势微,吾自身尚难压制,况一幼女乎?是以,吾欲在爱女降生后前往族地,取曾祖亡国前遗留之符印,此印可召王族旧部,吾欲将其一分为二,一份赠予夏郎,一份留与爱女,望夏郎看在你我相交之谊,照拂吾女。夏郎切记,如吾此行无归,必是受萧氏毒妇所害,倘若当真如此,绝不可将真相告知妍娘,妍娘心智不能与毒妇相抗,若令其知晓真相,恐不能护吾女周全。吾虽托孤于夏郎,亦怕连累友人殒命,待吾亡故,夏郎不必将其接至膝下,若能暗中照拂一二,吾来世必报此恩。吾女来日,非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不能存活,思即此事,吾亦痛彻心扉,然此为亡国女子之命数,唯盼爱女心怀坚韧不拔之志,能为己搏一生路。】 【日晼晚而既没,月代照而舒光。仰列星以至晨,衣沾露而含霜。“照舒”二字甚合吾心。待吾女长成,请夏郎代吾告知爱女,吾一生无能,有负妻女,唯送此二字,寄吾慰子之心。】 “真想不到,那个疯子也有被人亲切地称为妍娘的时候。”姜夙萤将信封收起:“所以你的意思是,前朝遗孤……我父亲在我出生后去取什么王族符印,途中被观沧澜背后的那个萧家杀害,那个疯女人却以为自己是因为生下的是女儿才被丈夫抛弃……萧氏毒妇看起来应该是观沧澜的母亲一类的人物,那信里的夏郎又是谁?” “不敢欺瞒公主,那位夏郎便是江湖上曾经名震一时的梧桐山庄最后一任主人晋蠡,字彧夏。但是……还没等主公的这封信送到他手上,梧桐山庄满门一夜之间被灭了个干净。我们都猜测是那个女人干的,可那场灭门之事做的太过干净,不光是我们,江湖中也没人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而且……据我们所之知,观沧澜等人对奚誊令并不知情,幸而因董妍与那个女人交好,所以主公也不曾将奚誊令的存在告知于她,否则怎会会不见那条贪婪的母老虎派人寻找?”男人觉得姜夙萤已经开始相信了自己,说得越发情真意切:“主公和晋蠡庄主都死于非命,董妍几近疯魔,公主您当时又年纪太小,我等迫于无奈不得不隐于暗处,眼睁睁看着董妍为了重新得到灵鹫宫老宫主的承认,将您弃于农家。萧氏毒妇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此,她知道董妍当时对她也心存疑虑,所以没有派人直接接触您,而是让手下收买了那对农人,从别的地方找来另一个与您岁数相仿的女孩交给那对农人一同抚养。又对重新回到灵鹫宫的董妍鼎力相助,重新获得了董妍的信任,待董妍坐稳了灵鹫宫主人的位置想将您接回身边时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后面的事,想必公主知道的比臣清楚。” 姜夙萤一时有些恍惚:“我之前从未怀疑过自己是姜家村那对夫妇的女儿,那天董妍来了……她什么都没问,手就那么一抬,石子就取走了爹娘的性命,然后放了把火,装作他们是遇了贼死的。文咏蝶就是那个时候回来的,董妍比对我们两个身上穿的衣服的新旧,看我的衣服比文咏蝶的新,觉得人必定是对自己的亲骨肉更好一些,认定文咏蝶才是自己的女儿。我看得出来她想杀了我,可是她觉得自己的女儿被人苛待,光杀了我不解气,便把我们两个人一起带回了灵鹫宫。”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姜夙萤眼中露出一丝嘲讽——这些年她受的苦痛和屈辱,竟是拜自己的亲生母亲所赐,这一生、这一生…… 一滴泪顺着她柔美的脸庞滑落。 她这一生,简直就像一场笑话! 第121章 推拉 “那个叫丘南的和尚,是你们做的吧。” 从思绪中回神,姜夙萤想到刚才发生在交流场上那件足以把独孤前辈从自己身边引走的事,老前辈前脚刚走,这个人后脚就找到她这里,如果都到这一步姜夙萤对此事有一丁点疑问,那她就白在观沧澜手下熬这么多年了。 男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姜夙萤问:“观沧澜也要杀这个人,你嘴上说着与他敌对,目的却和他重合,为什么?” “公主,萧家虽然已经不愿屈于李氏王族之下,可我们对当今朝廷的立场还是一致的。您可知那丘南和尚出家前的身份?”男人故作高深的自问自答:“他是现在上面那位最心爱的六皇子的亲舅舅。” 他的话如一道惊雷一般在姜夙萤耳边炸开——佛门来到平罗山第一天丘南的失态、楚赦之在她提出交换情报时的威压……九谏的身份呼之欲出。 姜夙萤心里已经下了定论,面上却做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反过来质问道:“六皇子的外家不是十二年前就全都死光了吗?你的谎话说的也太离谱,就算我远在江湖也知道,当年护国大将军叶阚捷的尸体可是被如今的突厥可汗亲自送回来的,当时上千人都看到的他的尸体,这还有假?” “公主有所不知,俪皇后叶沐予除了叶阚捷这个兄长之外,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叶时景,不过叶时景在俪皇后还不是皇后的时候,叶家就对外宣称他病逝了,实际上他并没有死,只是出家了,便是现在的丘南和尚。”男人兴奋地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派李匡儒寻找六皇子的西北一行大概率是狗皇帝的靶子,我们都私下猜测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这个儿子,只是在寻找一个最好的机会让他出场罢了。不过……我们怎么能让狗皇帝如意呢?” 姜夙萤若有所思:“你们是想通过丘南把六皇子引出来?那万一他不来呢?” “如果他不来,就更中我们下怀了。”男人自信满满:“只要沈清死了,我们大可以找人顶着六皇子的名号做任何事情,挑起他们沈家内部的争斗只是顺手,如果能够激起所有江湖人的愤怒……那狗皇帝被我们拉下来也就是迟早的事。如果能再顺手把观沧澜除掉,断那萧家毒妇一臂……公主,您可是我们李氏王族最后的血脉啊!想想您祖上的荣光,和这些年收到的欺辱!您不想报仇吗?不想登上高位让所有人对您俯首帖耳吗?” 在他畅想的未来中,姜夙萤目光渐渐迷离,看起来,她的谨慎在进行最后的挣扎:“我需要做什么?” 男人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公主,您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一会儿找借口把陆桑稚单独约出去即可。” “您知道的,现在计划出了一点点纰漏,陆桑稚的反应太过及时,丘南现在还没有死,看情况很可能被人救回来,若不趁着此时将他身边的人引开动手,所有事便功亏一篑……而且陆桑稚这种武学上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若再放任他成长几年,以后他到哪里都是最大的变数,臣等无能,思来想去,唯有请公主亲自出马。陆桑稚性格单纯,对您也有基础的信任,您只需拿臣等刚才所说的一切将他约他出去,再\\u0027不小心\\u0027用奚誊令划破他身上的任何皮肤,剩下的交给我们便好。” “连陆桑稚对我的信任都知道,你们究竟在我身边看了多久啊……”姜夙萤此刻的眼神看得男人有些心虚,他正想打个哈哈,却见姜夙萤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了一枚铜板:“那么,我们就打个赌吧。” 男人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不耐烦——区区一个女人,费了自己这么大功夫,要不是眼下人手不够不得不用……“公主,您想赌什么呢?” “虽然我知道你说自己无能大部分是在自谦,可你们如果真的视我为主,这点东西还要主上亲自动手,好像也没有什么自谦的资本,是真的无能呢。”姜夙萤捻着平平无奇的铜板,眼中没有丝毫温度:“虽然说的天花乱坠,可是我所受的一切苦难,你们也都只是在一旁看看而已……这样一群无能又无情的人,想说服我的话,要付出更多的筹码。” 拒绝,却又没完全拒绝。简而言之,做事可以,得加钱。 “但是,你所说的事又的确很让我心动,没办法,我们就让老天来决定吧。” 男人松了口气,什么嘛,只是想再多要一点买命钱而已,反正早晚能收回来,给她就是——他重新扬起期待的目光:“公主的意思是?” “正面,我如你所愿的把陆桑稚约出去,至于划破肌肤,或者你们能不能杀了他我就管不着了。”姜夙萤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间竟有淡淡的妩媚:“毕竟女人的眼泪对付对于像陆桑稚那样的男人来说还是很有用的,我只需说自己是被胁迫的,就算失去了信任,他也不会杀我。” “反面,留下这封信和奚誊令,今天你说的其他话我就当没听过。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创造在丘南的药上下手的机会,同样的,你们成不成功,也与我无关。” 男人的笑容有些僵硬:“公主金尊玉贵,懂得明哲保身自然是好的,只是……”如果他们有在陆桑稚无伤的情况下干掉他的底气,还找姜夙萤干什么? “不行吗?”姜夙萤眼皮一压,阴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的行为和你的言语可对不上号,还是说,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男人收起小觑的心态,端正了姿态:“这个……小臣确实无法做主……” “所以,你们只是嘴上拿我当公主,心里却看不起我,所以才会只派了你这么个小喽啰和我见面!”姜夙萤大怒,一拍桌板:“平罗山就这么大点儿,我给你一刻钟,把你们中间最能主事的人叫过来见我!否则我就立刻把你们的存在告诉陆桑稚和其他门派的长老,拿我当傻子耍,你们做梦!要说前朝公主,还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出来的东西?就算加上这封不知真假的信,也有玉腰奴躺在这儿当靶子,只要我不认,你威胁不到我分毫。” 她发泄完胸中的怒气,冷笑一声:“所以说,把你这副看似恭敬实则句句轻视的态度给我收回去,现在想跪下来求人的,可不是我姜夙萤!” 第122章 十年太少,五日足以 陆桑稚心急如焚地将昏迷的丘南挪到空房间里,见丘南气若游丝,咬了咬牙,干脆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内力往他的心脉处输送,虽然佛道所修内功不同,但幸好清正之气大体可以转化,只是丘南苏醒后多少要花些功夫炼化而已。 “可……以了。”丘南枯瘦的手指动了动,眼皮费劲地张开一条缝,喷出一口血:“劳烦帮我……脱了里面的……” 他的话说的不甚清楚,陆桑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扒掉丘南的僧袍,露出里面沉重的内罩——已经被打出一个令人惊心的硕大的窟窿。 陆桑稚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一半,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飞快地把丘南的护体内罩扯下来团了团塞到被子下面,丘南会意地重新做出一副在鬼门关挣扎的惨状。 最先进门的居然是独孤长老,他不由分说地上前给丘南把了个脉,脸色稍缓,见后面的人也进来了,非常自然地把诊治的位置让给了医术最好的那个魁星楼弟子,还捂住胸口咳了几声:“我这把老骨头真是没用了,正德下山前还托我照顾他的弟子,唉,我真没用啊!” 急匆匆前来的正是之前给陆桑稚治嗓子的同一人,他非常熟练地屏退众人,把丘南的眼皮轻轻扒开看了眼,再把脉时也松了口气:“还好,没看上去这么严重,我赶过来的时候听他们吵吵还以为人已经没了呢。” “这伤,打出来的占六分,其他四分都是勒出来的,别装睡了,你之前里面穿了什么东西吧?”魁星楼上下医术最高的青年道士卓人远扫了一眼屋中一坐一站的两个人,独孤长老面不改色地捋着胡子,陆桑稚看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进魁星楼前,教我医术的师父告诉这样一句话,我们当医者的总会不小心卷进什么大事里去,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错,要不是我相信二位的人品,恐怕会以为你们是故意把我扯进是非里的。所以现在,二位谁来给我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独孤长老闭目不语,陆桑稚率先开口,将比武场上发生的事用自己的视角复述了一遍,幽幽地瞟了丘南一眼:“伤可以假装,可血却是真的,我无法判断他人伤势的轻重,还以为丘南师父真的……” “是我低估了他们。”丘南在陆桑稚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来,卓人远说话不耽误下针,几针下去已经止了血,丘南话也能说的流畅了:“本以为做好了被暗算的准备,没想到那一掌连护体金丝罩都能击碎,我直接失去意识,没来得及暗示桑稚,致使他慌乱下将施主您牵连其中,还请施主勿要怪罪桑稚小友,此时实乃贫僧的过失。” 卓人远点头:“原来是金丝罩,这东西坚韧而弹性极强,确实可以挡下大部分力度,可是一旦超过某个限度,它损坏之前的一瞬间会反过来勒向人体,挤压脏器,不是大事,多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不过我猜,你们并不想让我把真实的诊断讲给外面的人听吧?” 独孤长老突然开口:“有时,不知道才是活得长久的秘诀。” “虽然您是长辈,可这话我可不赞同。”卓人远反驳:“陆道友的那个小师弟临死前难道不是也什么都不知道吗?可最后也没能保住性命,如果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点容易送命,无意中踩了红线,岂不是死的莫名其妙?那还不如做个明白鬼。” 独孤长老睁开眼睛:“我可以先告诉你一半儿,刺杀丘南的人和刺杀七皇子的人是一伙儿的,剩下的一半,你还想不想继续知道呢?” 卓人远神色一凝,思考片刻摇头:“既然如此,如果外面的人问起丘南的伤势,您想让我怎么说呢?” “药石无医,命悬一线。”独孤长老眼神犀利:“只是要委屈那个昆仑弟子几日了,为防有人灭口,还需你稍作留意。” 卓人远应下,忽而皱眉道:“几位觉得……魁星楼中有没有可疑之人呢?” 陆桑稚眼中一亮:“卓道友,你若有什么想法,还请务必直言,我怀疑平罗山上有人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功力,只是一时实在没什么头绪。” “不,你不要多心,我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毕竟……毕竟血月食最开始是我们魁星楼中的人算出来的,如果问题真的出在我们这里,实在叫人难不后怕。”卓人远收起药箱,面部紧绷:“更别提还有比这更恐怖的猜测,早知如此,我就是提前给自己来一刀也断不会参加这次道法大会。” 陆桑稚心下了然,更恐怖的猜测……便是那股势力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渗入每个门派,要查,必定伤筋动骨,不查,便是自取灭亡。 独孤长老轻叹:“你不来,自然看不到此处的污糟,可即便你不来,这污糟就不在了吗?” 卓人远被他说的一怔,眉间怨愤稍平,向独孤长老一揖到底:“……多谢前辈指点。” 他起身便走,走到门口,忽然返回床边,对丘南道:“夫存一气和泰和,则五藏充满,五神静正。我们道家讲究的是元气,在天为阳和,在地为阴和,交合为泰合。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你常年郁结于心,阴阳不调,四缘皆漏,不是长寿之像。我不会危言耸听,即便之后无病不灾,你也最多能再活一年,如果有想做的事,就趁早做了吧。” 比起陆桑稚和独孤长老的脸色,丘南自己倒很洒脱:“多谢卓施主提点。” 要完成他想做的事,十年都嫌少;可完成他能为九谏做的最后一件事,五日便足矣。 第123章 假观主 和比拼场上的丘南一样被击飞出几米远的姜夙萤吐出一口血,忍着肺腔的剧痛从地上坚强地爬了起来。 该死,还是失算了,她以为自己至少能拖一会儿的。 向她一步步走来的灰色鼠皮靴子的主人有一张她不算熟悉也并不陌生的脸,姜夙萤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不是……真的观主。” 自从孤穹道长的所做所为被高璃在众人面前揭穿后,对他唯命是从的龙台观观主也基本成了平罗山上的隐形人,等闲见不着他,姜夙萤对观主印象并不是很深,但有这么高深功夫的人,怎么会愿意屈于孤穹之下? “该说你聪明还是愚笨呢?总之,我也的确是低估了你,原以为不过是个贪婪蠢笨的女人,没想到竟看走了眼,好歹我也拿出了一些本钱,可以告诉我是哪里出了纰漏吗?” 姜夙萤输人不输阵,痛极了也硬是挤出一丝冷笑:“真要说的话,就是我早就过了被人叫几句公主就飘飘然的年龄吧。” 世上所有男人几乎都有一个通病——轻视女人。所以在她对着说客表现出自己贪婪浮躁的一面后,那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相信了她,姜夙萤将相见的地点约在了后山——经历这么多事,后山自然也早就被众门派安排了人手巡逻,她也在以此试探,这幕后之人在平罗山到底还隐藏着多大的势力。果然,到了这里才发现巡逻的弟子都已经不见踪影,她却没有闻到血腥味,这并不算是好消息,说明那些巡逻的各派弟子被什么人引开了,要是只有几个人被引开还有别的可能,所有人都不在,只能说明幕后之人是可以不动声色地调走巡逻弟子的高层——就是这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顶替了原本的龙台观观主,潜藏在阴影里暗中窥视着一切。 姜夙萤带上了她从黑市里买来的可以发射暗器的莲花手镯,本想在这人没有察觉时制住他,没想到她连发三枚毒针在一瞬间就被此人察觉,然后一一打落,若非最后一下她闪的快,其中一枚就要射到自己身上。 “说你笨吧,你偏偏识破了我那手下的谎言,可要说你聪明呢,你又愚蠢到明知道这是个骗局还单刀赴会,还妄图用这种小玩意儿对付我,岂不是找死么?我要是你,就把陆桑稚带上。” 姜夙萤缓过气,嘲讽道:“你的嘴也挺硬的嘛,阴沟里的小老鼠……不,这个形容太抬举你了,合该叫你茅坑里的老臭虫才对。你那么忌惮陆桑稚,我要是把带过来你还会出现吗?” 这人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暴虐:“找死!”他深吸一口气,虚伪道:“算了,将死之人,除了快活快活嘴还能干什么呢?” 姜夙萤又咳出一口血,觉得自己翕张的肺叶平静了一些:“我还可以满足你的倾诉欲啊,虽然没见过你,不过……你也是观沧澜的手下吧。” “我才不是他的手下!那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得了好处就把人一脚踢开,没有我,他萧煜衡早就死了!” 暴怒的声音令姜夙萤皱紧眉头,多年前的记忆片段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是你……” 她记得,观沧澜曾满身是血地被人抬回灵鹫宫总部,那时和他一起来的有一位内功高手,观沧澜痊愈后,功力便提升了一大截,隐隐可与灵鹫宫宫主董妍齐肩。观沧澜疗伤的时候姜夙萤和文咏蝶都被跟来的男人粗暴地遣开,不阴不阳地骂了几句。按理说过了这么多年姜夙萤根本不会记得这个声音,可此刻电光火石间,姜夙萤突然回忆起来:“我见过你,观沧澜的功力在一夜之间大涨十数年,就是你的功劳吧?” “哦,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人听了姜夙萤的话,竟隐隐有些自得,也多了几分说话的兴致:“我知道,你也一直想杀他。其实我的手下告诉你的并不是假话,你确实是李氏王族最后的血脉,不过你以为萧家真的需要这个血脉吗?拳头够大的时候,名义也没那么重要。等观沧澜从你母亲手里拿到沿海的势力,你们谁都活不了。” 姜夙萤突然明白了什么:“你……就是灭了梧桐山庄的人吧?就算不是你,你也曾经是我血缘上的父亲的手下。只不过你当初早就投靠了萧家,我父亲的死是你动的手。” “我真的要舍不得杀你了,你知道你最像谁吗?你既不像你父亲那么懦弱,又不像你母亲那么疯癫,你最像你姑姑,容貌、心智……越看越像,可惜你母亲没见过她,否则也不会认错了自己的孩子。”他看姜夙萤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姜夙萤被这种目光看得几欲作呕:“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你父亲是我杀的没错,梧桐山庄却是还没等我动手就没了,怪我放出消息时太急,不知还被谁知道了,在我之前下手灭了梧桐山庄满门……还拿了剩下的半块奚誊令,啧,要不是那半块落入他人之手,我这些年何至于屈居萧家之下!” 姜夙萤喃喃道:“竟然是真的,我还以为奚誊令是你编出来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不可能拿出来当唬人的筹码,那你给我的是什么?” “你说断水章吗?那是杀手堂甲级雇主的象征,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用了,随你拿去玩,只不过要是被人看到你拿着这个东西……正道可就容不下你了。”这人勾起一个恶劣的笑容:“但我也不算骗你,这也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东西,只不过不是奚誊令罢了。” 这人爱怜地看着姜夙萤:“看在你这么对我胃口的份上,我可以留你一命。借着这个大好机会,一举除掉萧煜衡,重伤这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你,做是不做?” 第124章 岁月刃 做还是不做? 姜夙萤看着假观主易容上那层轻浮的笑容,知道自己是没有拒绝的权利的。 拒绝,就是死。 恶魔般的话语还在继续逼迫她选择:“我知道,你一直在拖延时间对吧。” 姜夙萤的瞳孔剧烈颤抖——他发现了!还是早就知道? “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已经足够容忍你了,小公主。”他说“公主”这两个字的时候轻蔑地像是在说一只微不足道的宠物,隐约带着中老年男人身上油腻体味的手捏住姜夙萤的下巴,亵玩的同时散发着恶意的威压:“虽然你确实骗过了我小小的那么一会儿,可惜我还是留了一手,你随手拉住的那些人,一个都不会被放过。” “醒醒吧,就算我和观沧澜都失败了,你也把前朝公主的身份推给了玉腰奴,你又以为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知道什么叫诛九族吗?灵鹫宫的东西,朝廷就不眼馋吗?沈清只是没来得及找你罢了。你所做的挣扎,在强权面前一文不值,到时候谁能保住你?楚赦之?陆桑稚?还是那个莫名其妙对你施放善意的独孤老头呢?” “善意是浅薄的,对自己没多大危害的时候自然不介意施舍一些给他人,可一旦危及自身身家性命,没有一个人会向你伸出援手,相信我,真到了那一步,绝对没有人。” “所以,站在我这边吧,何必把自己弄的如此辛苦狼狈?这一点你师姐就聪明多了,找一个真正可以依靠的男人对小姑娘来说才是头一等大事,只要我赢了,我可以让你享受一个真正的公主的待遇,那些欺负你、辱骂过你的人,我替你把他们碎尸万段,这样难道不好吗?” 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 绝望的情绪冲击着心灵,姜夙萤泪盈于睫,一次又一次的,她的前半生中充斥着数不清的无力哭泣,希望、梦想、未来……她统统都看不到,每一次的反抗带来的都是加剧的压迫,她试图去找那世间的规则,回过头来却发现强权和力量就是最大的规则,弱者无论是祈祷还是对着上天嘶声大喊也只是徒劳,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没用。” 她突然想到了这个词,觉得无比贴切。反抗无用,挣扎无用,她这个人本身就是没用的。不上不下的武学天赋和不上不下的脑子构成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人。偶尔的灵光一闪会被敌人轻松破解,启发的人不在身边就不知道如何去做,唯一还值得称赞的美貌带给她更多的是内心的耻辱。她既不独特也不出色,是只会庸人自扰的废物,世上的乖娃娃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多她一个呢? 放弃,放弃吧……可是,心间这汹涌的感情,为什么压不下去呢? 苦不堪言的过去和她所欲之未来在心中层层交缠扭结,她不禁扪心自问,究竟哪个是她想要的终结? 天阴了下来,空中有小雨滴落,姜夙萤不再动弹的身体被男人默认为臣服。他摩挲着妙龄女子柔嫩细腻的肌肤,眼中冒出了一丝迷恋——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曾经他作为李氏王族的家臣时就迷恋着拥有相似容貌的那个女人,明明是亡了国的女人,却还是那么骄傲,比她哥哥有种多了,可惜最后还是死了,死前都不肯让自己碰一根手指头。幸好他等到了今天,且现在这个年龄对习武之人来说还不算有心无力,只要此处事了,他就可以好好享受享受—— “啊啊啊啊——” 什么东西飞了出去,他愣了好一会儿,右腕的剧痛才提醒了他——那是他的手! 怎么会!看她刚才的样子明明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意识了,为什么!他反射性地一脚将来不及躲避的姜夙萤踢飞出去,她却无所谓地一抹唇角,从地上爬起来,露出了一抹肆意而疯狂的笑容。 “我平生最讨厌别人对我做的动作就是捏着我的下巴打量,那种把女人当物件的目光真是看一次就让我不爽一次,我很早就发誓,如果有人对我做这个动作,无论是谁,我早晚都要砍了他摸我的手。” 无法视而不见啊,谁叫那些无用的反抗就是她一生的证明呢!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给我好好听着,我的回答是——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你想听多少次都可以,就算你杀了我我的回答也是不好!” 姜夙萤盯着男人噬人的目光仰天大笑,笑到满嘴是血,她掏出那封曾激起自己一丝悸动的信,将它撕成两半、四半、八半……然后随风一洒:“谁稀罕做公主,我姜夙萤宁死也不做任别人摆弄的傀儡娃娃,什么命数如此,倘若我信命,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凝气于胸,掌若兰花——这是独孤长老刚传给她的一套功法,招式不难,难的是一往无前的心境和无所畏惧的信念。姜夙萤于此刻悟道,生死之间、阴阳之隙,逝去的年日交织出一曲安魂曲。 她在灵鹫宫所学唯音刃一招,可笑的是,这还是从观沧澜和玉腰奴手里漏出来的功法,却在此刻混着点苍山的心法阴差阳错的被她悟出了独属于自己的招式。 “此招名为——岁月刃。” 在漫长无尽的痛苦中,一次次斩断枷锁,不管几度都屹立而起,未到最后绝不放弃! 琴弦绷张,指法如刀,她抱着必死的信念不管不顾地向几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冲去! 第125章 毒虫浪潮 宣城衙门一地血泊,到处都是尸体的残骸,囚犯、狱卒、差役无差别地死不瞑目,躲在一个大叔后的陈知府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子,眼下什么七皇子和自己的仕途都无所谓了,他只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就在他绝望之时,一直跟着他跑的师爷猛地拍击他的后背:“大人!大人!那边有人从墙上翻进来了!” 陈知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三四十个蒙面穿着深色便行衣的人从外面翻了进来,顺手解决了几个杀红了眼的拦路囚犯,但没人招惹也不主动出手,为首的个子比旁人稍矮一点的人一开口便能听出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他随手揪住一个被他们的身手惊住的囚犯:“你知不知道今天朝廷提审的那个人在哪儿?”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少年沮丧地随手把囚犯撇开,旁边一人劝道:“少主,现在衙门里乱成一片,兴许阿洛已经混在里面逃走了?” 少主、阿洛……谷应洛?陈知府的脑子瞬间转了好几个弯,飞快动手开始扒自己的官袍,示意师爷也跟着一起脱。幸好本来就已经被跑散的衣服非常好脱,脱到只剩白色的中衣,二人把衣服帽子团成一团,奋力抛到了树冠上,一番动静自然瞒不过习武之人,他们刚把衣服藏好,摩朔伽和日月圣教的人就站到了他们面前:“你们是?” 陈知府和师爷的瑟瑟发抖不是装出来的:“我我我……我是从七品州判。” 师爷立马接道:“我就是个抄书的老学正,您……这位少侠高抬贵手,放我二人一命吧!” 摩朔伽满心烦躁:“我才懒得杀你们,不过既然是官,你们应该知道今天狗知府要提审的谷应洛在哪儿吧?” 师爷装傻:“这个时辰……本该正在审案的,可是现在这么乱,我们也不知道啊!” 陈知府记得刚才满身是血的七皇子已经被侍卫从案堂后的屏风里抬走了,连忙道:“不过少侠您可以去案堂看看,就往这边走,看到游廊走进去出来后左拐就是!” 摩朔伽得了消息立刻就想往那儿赶,就在陈知府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摩朔伽身后的队伍里突然指着头顶的树冠道:“少主,您看这是什么?” 陈知府此刻心里写满四个大字——吾命休矣! 摩朔伽狐疑地看过去,向上射出一道气刃,刚才被抛上去的官袍卷着陈知府的帽子和几根断枝一起,直直地砸在摩朔伽脚边。 “……州判?学正?”摩朔伽勾起一抹嗜血的笑容,一双紫眸在杀意下显得越发妖异。他装病从平阳王妃的管束下逃出来后,为了劫狱特意去了解了中原的官袍,目的就是方便认人,这样的官袍和帽子,除了宣城知府再没旁人了。 师爷毫不犹豫,立马就是一个滑跪:“我们真的没对他做什么!是他自己要单独见七殿下,还重伤了殿下!” 摩朔伽想都没想:“不可能!阿洛没有理由刺杀七皇子,我们无冤无仇的,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你撒谎!” 他双目赤红,一只手直接掐住师爷的脖子,把一个比他还高的男人直直提了起来:“是不是你们为了往他身上安罪名才编出这样的谎话!”他目光如炬,恶狠狠地看向陈知府:“再不说实话,我立刻掐死他!” 师爷虽然只是师爷,却是陈知府多年好友,见他面色涨红,四肢乱蹬,眼看就要一命呜呼,陈知府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将提审时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只是隐去了自己看到的笔画,末了才恳求道:“本官真的没有撒谎,这就是全部的实情,快放了他,他快没气了!” 摩朔伽冷笑:“原来你们中原的狗官也会着急,那想必就更能理解本少主失去阿洛的心情了吧?”后一句是对着日月圣教的教徒说的:“把他们俩带上去堂审的地方,但凡被我发现一处不符,直接杀了祭天!” “王妃,您慢点……” “小朔,你在做什么?”背后传来女人沙哑的声音,然后是一阵低呼:“这里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摩朔伽后背一僵——阿娘追上来了! 陈知府眼睁睁地看着平阳王妃和她的侍女从摩朔伽过来时的地方翻墙而入,母子二人的行为可以说是如出一辙,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王妃救救下官吧!” 平阳王妃看清了地上的官袍,一把握住摩朔伽的手:“小朔,你到底在做什么?” “现在不是我在做什么,是他们要做什么!”摩朔伽心有怨气,挣脱了平阳王妃的手:“他们为了把阿洛置于死地,居然说他伺机刺杀七皇子,我不信阿洛会这么做,我要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去看看!” “什么!七皇子又被刺杀了?”一阵荒谬感在平阳王妃心头涌起,她面色大变:“不行,这很可能是陷阱,小朔,不要再待在这里,快跟我回去!阿娘向你保证,泽……平阳王他不会害你的!” “他是不会害我,可没说不会害我圣教的人!不然他怎么会慷他人之慨地把阿洛送出去!”摩朔伽不想再跟她纠结,不顾后果地把语言刀子般戳进平阳王妃的心口:“我是圣教少主,来中原一开始也是我提议的,我就有责任把我的人全须全尾地带回家,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像你这样随随便便抛夫弃子的人怎么会明白!” 话一出口,噪杂的四周都仿佛安静了一瞬。摩朔伽后悔地看着平阳王妃通红的眼眶,可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阿娘,我……” 他正不知如何开口,就见一道人影从远处疾驰而来,打断了他未出口的道歉:“王妃快跑!” 平阳王妃还没从痛苦的情绪中走出来,就被拽着奔出四五米:“阿璃?你怎么……”原本的话在看到高璃现在的模样后换了一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不怪她惊讶,拼杀时的血迹倒还是其次,高璃乱七八糟的头发格外引人侧目——左边有一片被烧得能看到头皮,剩下的像是被刀胡乱砍断的,外袍破破烂烂,里面的白色中衣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虽然平阳王妃也不想这么形容一直被她和平阳王当作女儿看的高璃,但如果非要说实话,那就是……丑的惊人。 高璃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平阳王妃,虽然重新拥有幼时记忆后,她的性格发生了不小的改变,可是在平阳王府长大的记忆也同样深刻,她这一眼眼含热泪,又委屈又害怕,看得平阳王妃心里一软:“……王妃,有虫子!” 仿佛要证明她说的不是假话一样,后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传到平阳王妃耳中,男人们尖叫起来声音丝毫不逊于女人,日月圣教的人也跟着最快反应过来的摩朔伽开始狂奔:“哪儿来的这么多虫子!” “少主快跑,全是毒虫!还有蝎子和蛇!千万别被让他们爬到身上!” 陈知府和师爷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王妃带上我们一起!衙门里有存火油的屋子我带你们去!” “少主?”有人问摩朔伽的意思。 摩朔伽回头看了眼身后仿佛无穷无尽的虫子,感觉浑身都难受起来:“带就带,要是没用再把他们丢过去喂虫子!” 第126章 毒虫浪潮(下) 一炷香之前,和逃囚厮杀的高璃还没有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折。虽然人数颇多,但对于被平阳王精心培养的她来说也只是时间问题,然而一炷香之后,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恶臭的老人的出现让本来倾向于她的局势瞬间反转。 “奇怪,现在娘们儿也能当官了?”虫五爷一开口就是一股恶臭,也分不清那恶臭到底来自口臭还是心臭,或是两者都恶心的惊人:“呸,世风日下,这样说来,杀了你算不算替朝廷肃清官场了?哈哈哈哈哈!” 高璃反唇相讥:“总比你坐牢光荣,懒得理你,看刀!” 她虽然平时行事有些莽撞,但战斗时却有一种天赋的直觉,这种直觉告诉她这个老头不能小觑,最好不要近身——而且她也的确不是很想靠近这个一看就脏得像几年没洗过澡一样的人。 她腰背微弓,腾空而起挥出一刀,锐利的刀风仿佛从天上劈落而下,虫五爷咧开黑洞一般的嘴,他的腰有不符合老年人的柔韧,九十度的仰身一弯,避开了自身的要害,却没完全躲开,高璃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心头涌起莫名的危机感——这个人完全可以躲开,所以……为什么没躲? 风刃划破了虫五爷的囚服,一道黑血喷洒在四周,高璃目光一凝,登时毛骨悚然——那不是黑血,是一片黑压压的细小的颗粒,因为过于细小且密密麻麻的一片,所以看起来如同液体一般。 高璃头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绝佳的视力,那些细微的黑点一落地便开始蠕动,看似慢动作的长出了头脚,然后向周围的一切血肉一拥而上! 大概是高璃身上的血基本都是别人的,所以那虫潮先拥上了瘫在地上的几个被高璃砍伤的囚犯,没有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一眨眼便覆盖了整具身体,黑硬的虫身一点点填满皮肤、毛孔,再从一切可以钻进去的孔洞钻进人体,高璃眼睁睁地看着,只用了一息的时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被这一片黑压压的虫子啃成了一具白骨! 在高璃还是先楚王府一个被忽略的无名庶出时,一天夜晚睡觉,一只虫子爬到了她的耳廓里,虽然被她一只手拍死,可那种快要钻进耳洞里的疼痛和麻痒一直残存在心中,哪怕后来失忆也依旧保持着对虫子的忌惮,而眼前这种场景彻底勾起了她骨子里的恐惧,一秒、两秒、三秒,就是这三秒的迟疑让她失去了逃跑的最佳时机。头皮传来的异样感把她从恐惧中拉回,无需一秒钟的思考,她一手抽刀反手把自己的头发全部斩断,另一只手用看不清的速度掏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毫不犹豫地摁在已经有些疼痛的头皮上! 灼烧疼痛导致的生理性眼泪无法控制,高璃也只是闷哼一声,丝毫没有减慢逃跑的速度,倒是有些心虚地想起了平阳王妃——为了把她原本粗糙枯黄的发质调养成现在这一头油光水滑的柔顺秀发,王妃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要是她知道头发被弄成这个样子…… 说曹操曹操到,她一门心思地逃跑,竟然真的看到了王妃!她顾不得观察对峙的母子,拉起自己最熟悉的王妃就跑,所以便有了现在的场景——她和王妃打头跑,两个日月圣教的弟子抗着指路的陈知府和师爷。摩朔伽和其他人奋力向虫子堆里丢火折子。 摩朔伽的声音已经开始喘:“别把火折子都扔出去,留几个一会儿点火油!” 陈知府道:“左拐!马上就到了!火油真的管用吗?” “有用我们就能活,没用也没有其他办法,等死吧!”高璃从平阳王妃嘴里知道了陈知府的身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宣城衙门里为什么会关着这种犯人啊!他到底是谁?” 陈知府为自己叫屈:“本官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宣城下虽然管着几个县,兵力在荆州算排得上号的,可这种危险程度的犯人也是关不住的,本官已经在这儿待了四年,如果有能够驱使虫潮的囚犯记录在案,一定会报到本官案上,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啊!” 师爷附和:“记录囚犯的案卷我也看过,这是每任知府上任前下面的官吏必须递交供新知府查阅的文案,大人上任时看过的案卷里绝对没有这号人!我若扯一句谎,绝对不得好死!” 摩朔伽看了看身后,突然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虫潮好像比刚才移动的慢了一些?” ———————— “五爷,”我目光飞速扫过一地被啃噬的极为干净的尸骨,面无波澜:“您是在这儿等我吗?” 虫五爷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后面跟着的阿洛:“你动作实在不快,嘶,这么多血,折磨了多久才死?” 我眼尖地看到一只蝎子从他手腕里爬出,顺着他的动作慢吞吞地爬到阿洛脸上:“在下倒是不介意五爷检查一下,只是这具活死人可有大用处,还要保存很久,您可别弄坏了。” 虫五爷兴致缺缺地吹了个口哨,蝎子正要往回爬,一直在我腕上睡的安稳的玉虹突然伸出小脑袋,一口将那只蝎子吞进了嘴里! 我无辜地一摊手:“这可不是在下指使的。” “……我知道。”虫五爷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吐着信子的玉虹:“可惜了,花语我养了好几年才这么大点,一口就被吞了。太久不见这祖宗,竟忘了它除了同族最喜欢吃的就是蝎子。” 他为什么要管一只蝎子叫花语? 我嘴角一抽,把疑问咽了回去:“刚才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五爷可曾见到一名使刀的女子?” 虫五爷危险地看了我一眼:“熟人?” “不是我的熟人,是平阳王的。”我提醒道:“她是平阳王的护卫之首,类似养女一般的存在。我过来此处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萧煜衡吩咐过,如果不想招来平阳王疯狂的报复,最好不要杀她。” 虫五爷冷笑:“明明可以早就把我放出来,却故意害老子受了这么多年苦,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我既然出来,就不必怕他!” “你,要拦我吗?” 面对他不加掩饰的杀意,我淡淡一笑:“岂敢,在下只负责把知道的东西都传达给您,至于您听不听,听多少,都是您自己的事。何况这平阳王也不完全是我们这边的,他近日行事摇摆不定,主上对他早有不满,或许五爷的做法才是最干脆利落的。” 虫五管观沧澜叫萧家小子,态度并不恭敬,他们之间并不是上下级关系,更类似……因为命令和需求而合作,所以我大胆地在对话中加了一个“主上”,虫五果真上当,在我不动声色的吹捧中愈发舒服得意:“老子不仅要杀那个小娘们儿,还要杀他的王妃呢!” 我心中一紧,淡淡问道:“平阳王妃?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谁知道,我也是听那个小娘们儿逃跑的时候喊了一句。行了,你去忙你的吧,有这个新做的活死人在,你应该不会有事,老子要大开杀戒了,城外见。”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低声道:“汝欲淫人,致人淫己,天理昭然,安能怪旁人乎?” 虫五爷耳朵伶俐,回头问:“什么意思?” “只是一句嘲笑罢了。”我笑容不变:“五爷在可以在杀了平阳王妃之前念出这句话,相信我,她的脸色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第127章 毒火镰 一处其貌不扬的庭院内,难掩愤怒的男人面前跪了大片战战兢兢的人,镶嵌红宝石的黑蟒鞭砸在为首的管家额头上,一行鲜血瞬间顺着脸滑下,管家却一声都不敢叫痛:“王爷息怒……” 站立的男子一对长眉入鬓,双目闪闪若岩下电,身着白金锦袍绣蛟纹,更显雍容华贵。虽已年近不惑,风姿却不减分毫,正是平阳王沈宣泽。此时他负手而立,冷冽的气势令庭院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本王一共就交代了两件事,一件是看好那个小子,一件是保护王妃,就这么两件事,告诉本王你们做到了哪件!” 管家苦涩道:“都是属下无能,本来我们一直按您的吩咐,每日在给那位少爷的流食里掺一些蒙汗药,可是前日给王妃看病的大夫说过量的蒙汗药会伤了孩子的身体,王妃便命我们减少了药量,我们后来才知道那位少爷本身就对大部分药物有抗性,药量一减他就醒了,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边装睡一边联系上了魔教的人,就……跑了。” 平阳王眯起双眼:“你的意思是,这还是王妃的错了?” 管家面色大变,“咣咣”地磕了几个响头:“属下不敢!都是属下无能……” 此时的平阳王还不知道自己对阿洛下的杀手没能如愿,他赶来宣城的一路与观沧澜的人周旋,最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他手上。然而下一秒,神色慌张的心腹就带给了他一个最坏的消息—— 平阳王被气笑了:“你再说一遍,什么叫衙门的人联系不上了?” 心腹不敢看他的脸:“我们被骗了,因为对谷应洛并不熟悉,那日我们从内应那里得到的尸体是假的,而且现在宣城衙门大门禁闭,什么消息都递不进去,我们的人也联系不上,王爷,恐怕……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了。” 平阳王血压一阵飙升,脑中有根神经嗡嗡地尖叫着绷紧,饶是他平日再镇定自若也不由得一晕,脚都有点站不稳了。 最坏的情况……那个小麻烦精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去劫狱了,那月娘必定也在那里,谷应洛没死,便是自己投毒的计划被人察觉,难保不会心生怨恨,从此听命于观沧澜刺杀七皇子。如今消息递不进去传不出来,恐怕刺杀都已经结束了,若是七皇子真的死了,他就真的不得不带着整个平阳王府一条路走到黑,若是七皇子没死,那就更难办。要是七皇子现在还有意识,就算他平素再如何端方君子,先是被谷应洛刺杀,再看到摩朔伽劫狱这种想让人不误会都难的场景也不可能不猜忌,到时候再想把摩朔伽从中原的夺嫡之争里摘出来就更难了。 “……清点现在在这里的全部人手,随本王前往宣城府衙门,若还无人开门,就直接闯进去!” 无论如何,他今天必须做一个决断,摩朔伽他还可以狠狠心放弃,可他决不允许月娘出事! —————— “你们有没有觉得,虫潮比刚才移动地慢了一些?” 摩朔伽的话不假,陈知府趴在一个教众的背上往后看:“是真的!它们好像停下了,是吃撑了吗?” 他的话虽然粗鄙,却也有一番道理,刚才这堆虫子一边追他们一边将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尸体啃成了白骨,眼见着每只几乎都从粉末般的一个黑点变成了堪比人大拇指甲的大小,竟渐渐停了下来。 高璃忍着恶心回头看了一眼又马上转回去:“快烧快烧!趁着它们不动赶紧拿火油烧!” 师爷看着面前的小屋子喜出望外:“到了!这是就是府衙统一存放火油的地方!七殿下在宣城落脚后,我们为了防止意外失火影响殿下的安全,特意把火油烛台这类东西都放到了离殿下最远的这里,快把它们都搬出来!” “你命令谁呢?”一直扛着他的日月圣教教众把他从肩上扔下来:“你也一起搬!” “不对,”平阳王妃秀眉微蹙:“它们……不是单纯的停下来了。” 黑色硬甲盖不住鼓鼓囊囊的虫腹,良好的视力令平阳王妃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看的清清楚楚——每一只鼓起的虫尾都殷红地仿佛要爆开,与它们身体大小完全不符的虫腹跟着翅膀一起颤抖,发出人耳听不到的声音。平阳王妃瞬间想通了什么,脸色惨白:“速度再快一点!它们是在停下来产卵!有更可怕的东西要出来了!必须在肚子爆开前烧死它们!” 在屋里的高璃直接把一坛子火油踢了出来,隔空一刀,坛子应声而碎,摩朔伽带着圣教的教众点火,空气中顿时传来一股难闻的烧焦味。 “有用!”摩朔伽站的离虫潮最近,刚才一直被追逐的狼狈令他对这群虫子痛恨至极,对高璃扬手示意:“再来点油,本少主把它们全点了!” “少主且慢,”一名教众神色凝重地拉住摩朔伽:“你听,火里有声音。” “小朔,”平阳王妃第一次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退后,快一点。” 摩朔伽被她话中的冷意冻的打了一个激灵,即便她的冷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对那群该死的虫子。 “所有人拿一块浸满水的布捂住自己的口鼻,退回屋子里,关紧门窗,我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 “王妃?”“阿娘?” 摩朔伽和高璃异口同声,然后狠狠地瞪了彼此一眼,扭过头去不看对方。 “照我说的做,快点!” 高璃从未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吓得一个哆嗦,众人也识趣的依言而行,待所有人都进了屋,平阳王妃才开口,她轻缓柔美的声音哪怕仍有些沙哑,却还是如同涓涓细流,一出声就缓和了众人焦躁难安的心情:“南疆有虫,人谓之毒火镰,翅带毒粉,遇火成雾。阿璃,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二十多年前从南疆万人坑里逃出来的胡虫冈,他离开南疆后来到中原,先是拜到唐门,又因人品低劣行事残忍被唐门所不容,后来在江湖肆意作恶,与水匪、山贼等下九流为伍,道上人称虫五爷。” “我最后一次听到江湖上关于他的消息,是他血洗法场的事。大概八九年前,他败于楚赦之之手,被判斩监候关押入狱,但是他被斩首时,楚赦之已经离开了那个县。”平阳王妃脸色不佳:“后来泽……沈宣泽告诉我他又被人抓住灌了毒酒,正常来说,他现在坟头草都应该不止三尺高了。” 摩朔伽道:“可他现在还活着,楚赦之是在哪个县抓到的他?” “同州冯翊郡,离荆州地界足有两三百里远,他不仅没死还在荆州地界,在这宣城监狱活了这么久,凭沈宣泽对荆州消息的掌控,不可能不知道。”平阳王妃看向自己身边从逃跑起就没有出过声的侍女:“你也知道,对不对?” 第128章 往晦必明 “……王妃,知道太多对您来说不是好事。”侍女偏头避开了平阳王妃的目光:“王爷也只是希望更好的保护您而已。” “那他就更该知道我最讨厌欺骗和隐瞒!”不知是怒急攻心还是怎样,平阳王妃咳出一口血来,摩朔伽和高璃同时去扶,见到了她手心的那抹血丝。 摩朔伽对侍女和高璃怒目相视:“你们这些年是怎么照顾我娘的!她的身体怎么会这么差!” 侍女与他针锋相对:“这个问题,你该回去好好问问你爹!谁问都可以,唯独你们魔教的人没资格问!” 高璃被摩朔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又听见了平阳王妃身边侍女的话,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一路的对话,同样瞪大了双眼:“什么!王妃是魔教少主的娘亲?怪不得他一路都在叫阿娘……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所有人的表情都不约而同的扭曲了一下,包括听了只言片语就已经理清这段说复杂也不算太复杂的关系的陈知府和师爷。 其实,这实在不能怪高璃,不说她从小在平阳王府里长大,没有人敢找死嚼王妃的舌根,她本人又一直在这方面缺根弦,根本不会主动想到去打听。知情人都恨不得把话烂在肚子里,只有从王妃自己的只言片语里才能知道王妃曾经和别人有一个孩子,至于孩子的身份更是被平阳王瞒的死死的。龙台观上摩朔伽当众表明自己和平阳王关系的那晚,高璃恰巧在前一刻昏迷,等醒过来就片刻不停的被七皇子召见,一路上楚赦之心里有事也忘了和她解释,之后便是她在关押活死人的监牢里发疯被打晕,无知无觉地躺了好几天,今早刚醒就碰上了宣城府衙门大乱……所以,这群人里只有她是完全搞不清状况而一直在跟着本能行动,提出这样的疑问也并不奇怪。 有她这么一打岔,架是吵不起来了,摩朔伽和侍女也意识到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如果今天无法解决掉这些虫子,他们甚至都不能活着出去。 “圣教少主,王妃的身体里有一种来自西域的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饱受其折磨,这种蛊毒是你的祖父所创,至于下的人是谁,你猜也猜的到吧?” 摩朔伽面色瞬间煞白:“难道是我爹?可是从我记事起,教里就严禁……” 侍女冷笑:“你也说了,是从你记事起,之前可没有这样的规定,蛊毒这样控制人如此方便的东西,如果不是在它身上栽了大跟头,怎么会舍得轻易舍弃呢?” 平阳王妃打断了她:“够了,这……并不只是关于我和小朔他父亲两个人的事,平心而论,并不能全怪他。” “说到底,当年我去波斯的初心也并不干净,我的师门……命我伺机拿到佛门叛逆六真和尚带走的秘籍,谁知刚潜入日月圣教就成了别人对付小朔父亲的工具,我本以为魔教教主必定残忍暴虐,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接着才发现自己竟成了日月圣教内斗的一枚筹码。”平阳王妃将当年的所有用平淡的话语一笔带过:“后来又发生了种种误会,他拿出来的时候还在犹豫,是我自愿吞下那枚包着蛊毒的蜡丸。” 她温柔地伸手抚摸着摩朔伽的脸颊,透过这张年轻的脸看到了另一个她曾经刻骨铭心地爱过的人:“那时的我们太年轻,以为真心可以冲破一切磨难和隔阂,可是人心最怕考验,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小朔,那个时候的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你祖父死后,他自制的许多东西都成了孤品,毒药和解药都只有一份,我服下的那枚蛊毒的解药被一个疯狂爱着小朔父亲的女人毁去,此事说来好像很严重,可也不过是我们众多隔阂中的一个罢了,那时我们都好像疯魔了,有时恨不得在无意义的争吵中掐死对方,有时又沉迷于彼此带来的几乎可以燃尽一切的热情里无法自拔。把你生下来后,我彻底厌倦了那种日子,失去自我、迷失方向……小朔,阿娘对不住你,可在成为你的母亲之前,我先是我自己。” 摩朔伽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场合不场合,危险不危险,他扑进平阳王妃的怀中嚎啕大哭,怨恨和失落依旧存在,可是爱也丝毫没有减少过一分一毫。但如果他的命就要结束在今天,能在听到这一席话后和母亲一起死去,此生的遗憾也终于圆满了一个。 高璃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自己已经忘记很久的母亲,眼眶微微发红,她羡慕地看了摩朔伽一眼,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碎了什么东西。 高璃好奇地捡起被她咔嚓一脚踩碎的木盒子,这个木盒子被藏在火油桶后面,要不是刚才自己和摩朔伽把火油泼出去了一些还看不到:“这个是烟花吗?” 陈知府凑过去看:“存放火油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个,办事的人也太不细心了!” 师爷拽了拽他:“不对,大人,昨日……七殿下手底下那个一个又盲又瘸的公子好像来过这里?我记得打更的人来报过这件事,我还奇怪殿下就是想派人检查一下有也不该派那样的人来呢。” “烟花……可以用来发射信号,”一名教众探究地看向陈知府:“你确定那是七皇子的手下不是别的势力的探子吗?万一我们点了它反而引来更多敌人,就真的完了。” “这……本官也不知道,那位公子名叫莫心素,据说是七殿下多年未见的好友,之前落难流落民间,殿下追查活死人之事派人发告示时偶然找来的,殿下很是信任他,高姑娘之前昏迷不醒,也是他与宝善禅寺的正德大师合力医治的。” 高璃对治疗时候的事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闻言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侍女眉心一皱:“那这个人就更可疑了,观沧澜的做的活死人伤了高侍卫,他不想和王爷翻脸,派人乔装进来是有可能的。” 摩朔伽大约理清了前因后果,喃喃道:“九谏说的果真一点没错,平阳王和观沧澜之间就是随时互相使绊子又不能完全撕破脸的合作关系。我明白了,这个虫五应该是观沧澜送过来的人,最开始的目的大概就是……给阿娘你治病。” “佛家有句话好像是这个意思,世间万物本身无善恶之分,只看如何应用。”摩朔伽握住平阳王妃的手:“救人的东西可以杀人,杀人的东西自然也可以救人。祖父这个人,不看善恶,可以说是世间难得的天才。功法倒还是其次,他通晓多国语言,钻研过南疆、中原、吐蕃和其他各种不为人知的小国不传之药方,也许阿娘你中的那个蛊毒便是由南疆的某些药演化而来,南疆正统的古医是绝对不会离开故土的,没有办法请来,阿娘你的身体也不能过去,所以平阳王退而求其次,留下了虫五的命。” 平阳王妃眼中流露出悲痛和羞愧:“那岂不是……今日死在虫五之手的人,也可以说是间接因我而死?早知如此,我宁愿……” “如果你死了,现在血洗这里的是我也说不准。”摩朔伽问侍女:“阿娘的病……还没有完全治好吧?非要用他不可吗?” 侍女轻叹:“王爷知道虫五凶残,虽然不得不用,但这么多年没让他出来过,若他心怀不满故意拖延治疗……这不是不可能。” “小朔,这个人不能再留,就算我的病永远也不会好,他也绝不能再活着。”平阳王妃看出了摩朔伽的犹豫:“杀不了倒还罢了,若今日你能杀虫五却因为我留手,我立刻自尽于此。”她撇了侍女一眼:“你也一样,不要动歪心思。” “……我知道了。”摩朔伽轻轻抿唇:“阿娘,让我好好想想该如何下手。” 毒火镰,看名字就知道,火对它大抵是没用的,恐怕还是助力……那冰呢? “高姑娘,你看这包在烟花外侧的黄纸上是不是写着字啊?”陈知府和高璃还在和烟花较劲。 高璃汗颜:“哈哈……没注意到这是字,你读书多,快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陈知府眯起眼睛,将纸上的字一一念出“往、晦、必、明。”他咋舌道:“这是写给谁的?不像是心怀恶意,或许可以点了试试看?” 摩朔伽总觉得这到处留字条的行为透着熟悉:“拿给我看看。” “这是——”这是九谏的字! 摩朔伽不再迟疑:“高璃,把它点了,来的一定是可以帮我们的人。” 往晦必明……那就借你吉言吧,九谏。 “修习过天渊掌的人站过来。”这是日月圣教中的冰系功法,功法高深者可以轻松凝水成冰。 绿色的烟花已经飞上天空,因为降雨看起来并不明显。 雨水……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摩朔伽伸手,雨滴落在指尖,凝成一朵小小的冰花:“虽然烟花不知道还有没有用,但至少不用再去找人打水了。” “月神护佑,我摩朔伽命不该绝于今日。”摩朔伽在胸前画了几笔,心跳渐渐平静:“开门!” 第129章 诡辩 楚赦之看着眼前这个和他有三分相似的男人,内心不是不复杂的。 “啊,堂哥,你来啦!”观沧澜一点也没有“搬家”被撞破的惊讶和意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头大小的土陶罐:“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虽然有人不建议我提前和你对上,可是我实在很想见你……所以特意在这里等了你一会儿,我赌对了,明知道这里是陷阱,你却还是来了。” 记忆中那个瘦弱阴郁的孩子已经成为了满手血腥的魔头,楚赦之第一次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后悔:“活死人是她的主意,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她?你是说大伯母吗?”观沧澜故作天真的眨了眨眼睛:“当然不是她,堂兄不应该最了解自己的母亲吗?她只想要几十年前日月圣教那样的军队,怎么能理解我的追求,我是在救世啊!” 楚赦之瞳孔剧震,指着院子里围绕在观沧澜身边已经了无神智的活死人道:“你管这个叫救世?” 观沧澜笑眯眯地肯定道:“是啊,我就是在救世。堂兄这么聪明,应该已经从日月圣教那里知道那本秘籍了吧。《得开明》,这可不是我取的名字,佛门的高僧都这么认为,堂兄怎么会觉得是我错了呢?” “佛门有八大觉。第一觉,生灭夑,虚伪无主;是心恶源,形为罪薮。第二觉,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第三觉,心无厌足,惟得多求,增长罪恶......贫苦多怨,横结恶缘,五欲过患,苦恼无量。”观沧澜长长地叹息一声:“世间如此多的苦难,都是因为人的心里有欲望,求财、求名、求势、求爱、求胜、求长生……佛祖要弟子们开导众生,可拿什么开导?堂兄,你得承认,全天下的和尚和万卷经书加在一起也开化不了几个人,更何况,和尚自己也有七情六欲,不是吗?” “我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它的扉页上写着一个故事,说一个和尚,他和他的师兄在一场战争中为了守护百姓击退了外敌,得胜后,二人在回去的途中路过一个因为水灾闹饥荒而染了疫病的城镇。师兄叫那和尚离开去别地寻求援助,自己留下来医治安顿镇里的百姓。谁知等和尚带着好不容易筹集的草药和粮食回到镇上,却发现师兄已经被饥饿的人们分食了,连骨头都被煮烂吃下去,渣都没剩一点。”观沧澜似乎真的在为这个故事里的师兄伤心,甚至留下了一滴眼泪:“太可笑了,没有死在残害百姓的敌人手中,却被自己守护的百姓分食,在那个和尚质问他们的时候,他们甚至理直气壮地用佛祖割肉喂鹰的典故来反驳……多么恶劣、残忍又愚蠢的人啊!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师却这样草草地死在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低贱货色手上,堂兄,你这些年到处行侠仗义,铲奸除恶,可以回答我吗?这样的世人,你还愿不愿意救?” 楚赦之面色铁青:“这和你制作活死人有什么关系!” 观沧澜失望地撇撇嘴:“我以为堂兄会很快理解我的,在饥荒的时候,吃人是为求生,说到底,那个镇上的人也只是在求生而已。旁观者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唾弃,可又有没有设身处地的想过,如果换作是自己,在那种饿得全身都要烧起来片刻都无法忍耐的时候,会不会也成为吃人的一员呢?” “啊……大家嘴上肯定都说不会,可是心里到底怎么想……堂兄,你也并不是什么天真的人,应该猜的出来吧。” “人这种东西,多么丑陋啊!”虚伪的悲伤浮于表面,观沧澜一边流泪一边说道:“要是所有人都没有欲望,不会思考,不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惨剧了吗?堂兄,你现在还不能理解我吗!” “想通这点,我才明白上天为什么让我降生,没有欲望,没有情感的我,生来就是要做这件事的啊!” 第130章 兄弟 楚赦之知道,青禾的话并不能全信。并非他信不过九谏,只是……事到如今,他多多少少能看出来九谏并不愿意自己在这件事上有过多的参与。丘南说的没错,九谏的很多决定看似突然,实则早有预谋,就比如那晚九谏好像只是因为他的随口的一句“麻烦”生了气,但他本人又并非那种小肚鸡肠的人。细想便知他是顺着话头故意发作,也许从那时起,九谏就隐隐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不愿让他过深地参与进皇室的争斗中,想要把他排除在外。 楚赦之自己便是从那个家走出来的,怎么会想象不到,九谏如今的处境绝不像他对青禾说的那样轻松,可他偏偏又如此执拗,一旦下定决心便咬死了都不肯求助。 想到这里,楚赦之眼中驳杂的情绪翻腾,对这样的九谏又爱又恨——好在他楚赦之也不是什么乖乖听话的人,青禾自己不知道,她在说起杀手堂内部事情时坚定果决,谈到九谏时目露信服,只有在说“观沧澜会立刻更换驻地”时眼神闪烁——这并不是说观沧澜会在原地一直不动,但绝不是“立刻”,一来多年的驻地不是那么容易能更换的,二来……便是楚赦之的直觉。青禾逃走后,观沧澜不可能想不到驻地会暴露,而可以预料到的暴露当然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反转成陷阱——一个楚赦之明知是陷阱也必定会闯的陷阱。 面对“慷慨激昂”地描述自己毕生理想的观沧澜,楚赦之低垂眉眼,叫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煜衡,你……是在怪我吗?” 观沧澜还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什么?怪你?”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哥哥,堂兄,楚大侠,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怎么会怪你呢?当初鼓励我去寻找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人,不就是你吗?” ————————— 【多年前】 “我听说,几日前濯墨阁意外失火,二叔二婶意外身亡了。”十几岁的少年蹲在瘦弱的堂弟面前,目光和他平视,少年面容还很青涩,但犀利的目光足以洞察人心:“煜衡,是你做的,对吗?” 萧煜宸,也就是少年楚赦之以为沉默寡言的堂弟依旧只会用点头和摇头来回应自己,但这次他开口了,虽然声音听起来还是木木地,却罕见地有了点起伏:“哥哥。” 少年楚赦之愣住了:“你叫我什么?” 看起来比同龄人瘦弱地多的堂弟不避不让地回视,没有否认自己的行为:“哥哥,你也认为我是恶鬼吗?” 少年楚赦之立刻就明白了这句话中“也”字的来源,喉头滚动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堂弟的头,坚定道:“不会。” “以前,我明知他常常对你施暴,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阻止,现在你自己反抗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跳出来居高临下的指点你。”此时的楚赦之已经做好了彻底离开这个“家”的准备,这次回来只有两件事,一是向母亲摊牌,二是最后看一眼这个从小就命途多舛的堂弟:“我只是怕你被她利用……煜衡,以后在她身边,你一定要小心。” 萧煜衡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要走了吗?” 少年楚赦之神色一滞,紧张中透着些释然:“没想到竟然是你第一个看出来,没错,我这几日干了件大事,这里一会儿就要乱起来了,你去床底下藏一晚上,放心,明早就没事了。” 萧煜衡歪了歪头,抓住了楚赦之的袖子:“哥哥,你为什么要走呢?” ——这里的每个人都羡慕你,每个人都尊敬你,每个人都想成为你,这样得天独厚的你为什么决定放弃这里的一切呢? 少年楚赦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从瘦弱的、出生起就从来没走出过庭院的堂弟,轻声描述着自己在外面的所见所闻:“我读《墨子》,最厌恶强者劫弱,贵者傲贱,多诈欺愚,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正是被这些不义所得供养长大,现在这身本领是无法还回去了,可我也不想再留在这个让我羞愧的地方。” “母亲从我幼时起就教导我,我生来的使命就是为了匡扶旧主,奋起复国,这话我信过,出去一趟才发现,他们口中的大义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天下百姓根本不在意上位者究竟姓什么,只在乎自己能不能过上好日子。而萧家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本就艰难的民生平添许多磨难。我不愿意再助纣为虐,可这朝廷也不算干净……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也许会一路边走边找吧?” 萧煜衡不理解,但他知道这个家里唯一真心对自己好的人也要走了,他也要抛弃自己了——既然觉得这里不好,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呢?嘴上说着冠冕堂皇,其实你心里也觉得我是个怪物,不愿意和我同行吧? 萧煜衡低着头,发丝吹落,遮掩了本就不善于做出表情的脸,原本就不算澄澈的双眼中,疯狂渐渐浸染。可年轻的楚赦之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觉得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越缩越紧,以为萧煜衡只是在表达不舍,内心泛起了一丝柔软。 “煜衡,你也是一样的。人说,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不知白黑之辩;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不知甘苦之别。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以前不说话只是因为不想说而已。哥哥先行一步,等你长大了,一定要自己到外面看看,多学多问,不要当这个家的傀儡,去寻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吧!” —————————— 听着他称呼上的变化,楚赦之了然道:“看来你确实在怪我。煜衡,你错了,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没有欲望、没有情感的人,你既不是怪物、也不是恶鬼,本来就只是一个迟钝了一些的普通人,是我的错吗?没有及时发现你心里的扭曲,没有带着你一起离开,才让那些执念生生把你变成了恶鬼的样子?” 已经开始落下蒙蒙细雨的天空中,一道不甚明显的绿色烟花突然出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那是……宣城府衙门的方向! 楚赦之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手上一晃,多出一把剑——有峨眉弟子在宣城落脚,他临时向朋友借了一把剑充作武器。 看到他的动作,观沧澜的脸色彻底阴森下来:“终于不装了吗,楚大侠?” “你也终于不再装了啊,煜衡。”楚赦之缓缓道:“比起刚才那种浮于表面的东西,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可我却不想和你打。”观沧澜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哨子,尖利的令人皱眉的哨声后,十几个面容熟悉令楚赦之愤怒的活死人挡在了观沧澜和楚赦之中间——每一个,都是楚赦之曾经的红颜知己。 “楚大侠,我知道这些杀不了你,你就先和它们耗一会儿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剑光闪过,十几颗头颅应声落地,楚赦之隐含怒火的声音在观沧澜耳边响起:“那就看你能不能走的了吧!” 第131章 再见央影 看到自己早早准备好,以为能多少拖住楚赦之一会儿的“礼物”甚至没撑过三招,观沧澜不怒反笑,拼着受伤用右手挡住了划向脖颈的剑:“堂兄啊,论起无情,你可未必在我之下。” 楚赦之目色沉沉,手下一连使出十三招,招招致命:“逝者已逝,理当魂归地府。” “很好,很好!”在他的步步紧逼下,观沧澜也不得不拿出十分的力气,他体内本就有陆桑稚留下的一道剑气尚未化开,如今更是随着对战在周身流窜,苦不堪言,可即便如此,他的笑意却越来越盛:“对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不曾迟疑一瞬,真好啊,我就知道,堂兄,你我身上留着差不多的血,我是恶鬼,你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说罢,他佯装全力与楚赦之对了一掌,实际并未用力,左臂“卡崩”一声似有骨头碎裂,观沧澜自己却也借这一掌之力飞跃到墙边,掏出传召活死人的蛊哨,哨声再次响起,刚才那批主要是为了扰乱楚赦之的心神,知道这对以多情闻名天下的楚赦之竟无丝毫作用后,观沧澜干脆召出生前功力最深的一批,大半是通过杀手堂的任务收集的各地高手,甚至有几个修习他心通的和尚,虽然活死人无法使出完整的他心通,可对敌时稍有不慎便会中招,这样多的活死人,哪怕是楚赦之也要缠上半天。 楚赦之眉头一皱,知道这次怕是留不住观沧澜了,七皇子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可既然观沧澜急着赶过去,那他也只能反其道而行,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你刻意重复我的轨迹,难道就是为了赌能不能拖住我一刻?” “嗯……那只是其中一个理由,”观沧澜虽然跳到了墙上,可新伤旧伤加在一起,他也不得不在原地暂歇:“堂兄,我也想问你一件事。这些年来,江南痩马,北地胭脂,你究竟在她们身上寻找着什么呢?” 一剑挥出血色光幕,浸透活死人全身的具有迷幻性质的气味涌进鼻腔,楚赦之一边退敌一边寻找脱身之法:“你不是已经试过了吗?还问什么?” 观沧澜轻轻摇头:“知道堂兄不愿意搭理我,可这话骗骗自己就算了,却骗不过我。肉欲之欢自然令人沉迷,可你想要的东西,究竟是单纯的肉欲……还是那种明知虚假却可以短暂欺骗自己的,找到归宿的感觉呢?” 一道剑气突然冲破重重阻碍,直奔观沧澜的喉咙而去! 观沧澜躲闪及时,只是颈边被划出一抹血痕,他毫不在乎地撇了撇头:“怎么,堂兄被有缺陷的我说中心事,生气了么?” “恰恰相反,我只是觉得很好笑。”楚赦之反唇相讥:“在猜测别人心思之前,还是先学学如何爱人吧,堂弟!” “啊,我会的,毕竟你实在给我做了一个不够好的榜样,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个属于我的【月神】。”最后两个字是用波斯语说的,楚赦之微微皱眉,心里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属于你的什么?” “这个你就不需要知道了,它是独属于我们之间的暗语。”观沧澜的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真实的得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有一双令我心动的暗红色的眼睛,他说他叫东昼,当然,我也知道,你一直叫他——九谏。” 楚赦之猛地抬头看向观沧澜——九谏是用日月圣教的弟子的身份跟观沧澜离开的,现在观沧澜已经知道他是九谏,那…… “你想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吗?”观沧澜看着楚赦之因为一时恍惚被一个活死人在后背抓出一道伤口,慢吞吞地说:“其实也没那么早,不过谁叫我的人手太多了呢?虽然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可像他那样的人,即使在脸上裹一百层面具,独属于他的特质也足够令人难以忘怀了。” “你以为自己已经防的足够周密了,可还是不够啊。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你,毕竟你一直都是这样,让你感兴趣的只有案情本身而已,之后如何便懒得再管,以至于不得不管的时候难免疏漏,顾大失小。孤穹一夕之间名誉扫地,焉能不恨?固然他现在被你叫盯住不敢做什么,可以后若还想活,必然找人顶锅,齐凡已死,你猜他会找谁呢?” 楚赦之眉心一拧:“是龙台观观主。” “没错,作为孤穹的手下,他可太清楚孤穹的手段了,知晓道法大会之后自己一定没命活,可不得找准时机趁乱离开?”观沧澜微笑着看楚赦之在活死人堆中浴血奋战:“他这一逃,等于白送我一个位置安插人手,我又岂有不要之理?” 休息的差不多了,观沧澜决定离开,虽然衙门那边是不好去了,说不定还会被愤怒的平阳王趁火打劫伺机报复,但算算时间,龙台观那边大决战前的布置应该已经铺垫的差不多,他可爱的师妹也活得够久了,现在赶过去,或许还能补上一刀,死在自己手上,也算对得起她这么多年不屈不挠的挣扎:“放心吧,我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也不在乎他究竟是抱着什么目的来到我身边的。恶狼不会放弃已经叼进嘴里的肉,我只需要保证一件事就够了——他会一直在我身边,无论生死。” 听到这种宣誓主权的话,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在楚赦之心头熊熊燃烧,手下招式越发凌厉,速度也越来越快——哪怕相信以小九的手段不会任其控制,可但凡是个男人,怎能容忍这样的挑衅? “对了,堂兄,这个宅子里有一口井,这井所通的地下河与外面的河道可是连着的。我呢,在井口埋了点东西,要是你在两个时辰内没能把那东西找出来销毁……说不定明天,全城的人都会中毒哦?” 说罢,他不再耽搁,扔下楚赦之和一众活死人搏斗,抱着土陶罐离开了这个已经被放弃的驻地。 “该死!”楚赦之罕见地爆了句粗口,他本已经找到了一丝缺口打算甩开活死人追上去,明知观沧澜说的这句话很有可能是个幌子,可他不敢赌,不敢拿全城人的命赌这个可能! 就这此时,他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楚大侠,我来助你!” 话音刚落,一道灰影从暗处翩迁而来,身法灵活狠戾,如一只杀人蝶,眨眼间便收割了一片人头。他的出现极大地减轻了楚赦之身上的压力,楚赦之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是谁:“你是……央影?” 央影是皇帝专门为九谏准备的暗卫,西北一行,赵靖柔死后,小九虽然嘴上没有怪罪央影,但心中芥蒂仍存,命他护送卫明玦一道回京,不想此时竟又出现在这里。 “属下没有及时相助,还请楚大侠见谅。”央影没有废话,解释道:“属下身为皇室内卫,功法若被有心人认出,会直接影响殿下计划,也容易暴露殿下身份,只能躲到此时才出手。” 楚赦之心下稍定:“这不是问题,此处便交给你,我去追他!” “楚大侠稍安,在下正要说到此事。”央影拦在楚赦之面前,顺手解决了一个扑上来的活死人:“殿下的意思是,在最终决战之前,您最好不要出现在任何皇室成员面前,包括他。” 楚赦之气极反笑:“这是九谏的意思还是沈冀的意思?” 央影无奈:“您这话若被殿下听见了,恐怕要伤了他的心,说到底,殿下一片苦心,都是为您着想。毕竟朝廷下令诛九族的时候,可不会特意调查萧家的哪个人是不是在多年前就已经和家族决裂了。” 楚赦之一怔,心中既喜又忧,喜的是九谏知道他的身份却依旧相信自己,忧的是这样九谏便更有理由拒绝自己:“他……已经知道了?” 央影苦笑:“世间之事确实少有能瞒过殿下的,但我想……关于楚大侠的家事,殿下并不想让我知道,我也是刚刚听到你们的对话才明白殿下为何刻意要您避开。不过您大可以放心,我不会将此事主动告知圣上,否则殿下必不肯再容我。” 楚赦之轻轻摇头:“除了九谏,其他皇室中人的想法我并不在意,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真的有人因为我身上留着萧家的血就想杀我,我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央影欲言又止,须臾,面色严肃地对楚赦之说道:“楚大侠,您是一个称得上伟大的人,我毫不怀疑您的人品对得起殿下的信任。您武功卓绝,广交天下豪杰,这是您的优势,也是您的劣势。” 周围的活死人基本已经被解决,楚赦之终于得以静下来听他讲话:“谢谢你的赞美,不过你究竟想说什么?” “楚大侠,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央影认真道:“君子欺之以方,就如同刚才观沧澜只用了一句似真似假的投毒就让您不得不放弃追击,有原则的人对上没原则的人难免束手束脚,您自信武功可以保全自己,就算朝廷围剿也不怕,可您的朋友却不见得同样如此。若有一天,圣上真的想对你下手,根本不必对你本人花费一兵一卒,只要在你的朋友中寻些好抓的,不那么费力的人关进大牢,你一天不出现,就杀一个人,在这样的逼迫下,您又能挺几天呢?” 楚赦之挑眉:“你是在威胁我离开九谏?” “不敢,”央影抱拳一礼:“属下只是替殿下说了一些难以启齿的话,替主上分忧乃是央影之责,还望楚大侠海涵。” “圣上对殿下的期望,并不是殿下拒绝就能摆脱的,纵容是维持表面和平的假象,这一点,殿下心里同样清楚得很。若有一天他们父子二人对上,现在的殿下没有一点胜算,更遑论保全他的朋友,靖黎女将军之死,还不足以为您敲响警钟吗?” 楚赦之冷冷地看了他半晌,突然轻笑,笑意不达眼底:“靖柔死前,你也说了这看似推心置腹,实则不给人半点选择的一番话,是吗?” 央影不避不让地直视他:“是,那日我还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今天同样可以说给楚大侠听。不主动将关于您的事情禀告给陛下,是因央影乃六殿下的奴才;但若某些事情通过其他途径传到圣上耳朵里,以致圣上问起央影,奴才也不能且不敢隐瞒,因为央影不仅是殿下的奴才,更是圣上的奴才!” 楚赦之无言以对,他永远不擅长对付央影这类人——忠心毋庸置疑,做法难以评判。 他不愿也不想辩驳什么,试图改变别人的信念是世上最愚蠢也最无用的事情,于是他转移话题:“那么九谏的意思是?” 不知道说没说服他,央影也不气馁,顺着楚赦之的话说道:“魔教和朝廷至今未有援兵,楚大侠难道不奇怪吗?” 楚赦之脑子里蹦出“平阳王”三个大字:“有人阻拦了信件?平阳王要造反吗?” 央影对此也不甚清楚:“殿下的意思是,从现在起,至血月食出现当天,官道、宣城和平罗山之间,无论是出是进,都只能留下一条路。” 楚赦之沉吟片刻:“光凭你我二人可做不到这些。” 央影掏出一块金牌:“不止你我二人,还有圣上御令和温家的私交。” “温家?”楚赦之心电一转:“七皇子的外家……你要我去接触七皇子一脉?” “我说过,忧殿下所忧,是属下的职责。”央影道:“殿下在朝堂上的力量太少,若萧家狗急跳墙,把您从前的身份戳破,恐怕圣上也不会对您网开一面。可若楚大侠能接好七殿下和温家这杆大旗,从此殿下便再不会因您的身份陷入两难之境。” 楚赦之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无奈地轻叹:“我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当奴才呢?” “楚大侠,世上能像您一样跳出家世和姓氏的人还是太少了。”央影没有多说:“我留在此处搜查此处究竟有没有能够污染水源的毒物,怎样才能让温家更承您的情,应该无需我多言吧?” 第132章 情报贩子的纠结 一个中年男子悠悠地坐在小桌子旁抿了口茶,然后站起身来打算去后山活动活动——因为着实是太无聊了。按理来说,他作为江湖情报商一品堂鱼部的长老,现在应该正是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然而眼下,平罗山和宣城府的情况对于情报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所谓情报,应当符合两个特性——真实性,以及时效性,平罗山上的一切虽然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获得所有情报,可碍于时效,稍不注意,通过已知分析出的前因后果就会在下一秒颠倒翻转。 少数真实有效的情报掺杂在一堆错误、过期、无效的垃圾里,把它们分离出来无异于煤渣里挑黑芝麻——简而言之,令人绝望。他能感觉到,乱象的背后有许多无形的巨手在推动这一切,即便他自认是一品堂里分析情报的高手,想要理清事件脉络,凭他的本事也是天方夜谭。 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决定摆烂。 等他到了后山之后,眼前的景象让他深深后悔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平罗山后山的风水是不是不太对劲啊!为什么几乎所有命案都发生在这里! 正在厮杀中的两个人他还都挺眼熟,一个是最近找他买情报让他赚了将近四千两的姜夙萤,一个是龙台观观主……不,不对,龙台观观主可没这么厉害的功夫,不然哪还用在乎卖菜薹的那几两银子?所以说……这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他的确早就知道这道法大会千疮百孔,可怎么也想不到它能这么千疮百孔啊! 情报贩子果断把自己藏在灌木丛里,从头将最近发生的事理了一遍。 第一具剥皮尸出现,青城小道士死亡,孤穹道长遇刺,观沧澜暴露与陆桑稚一战后被慕锦霞放走,玉腰奴被逼疯,高璃揭露孤穹罪行,姜夙萤以灵鹫宫势力为筹码换取众人庇护,魔教少主摩朔伽登场,佛门和玉清宫到达平罗山,七皇子同时被活死人刺杀后临时入驻宣城府衙门,召见正德方丈的后脚,正德方丈的徒弟丘南就在比武中被人下黑手……这都只是表面呈现的东西,一定有什么人藏在暗处操控一切达到最终的目的,目的是什么?被针对的目标到底是谁?魔教?七皇子?还是……这里的所有江湖人士呢? “王爷啊,你可把我害惨了!”男人暗暗骂了一句,心中不免对平阳王产生了一丝怨气。 没错,如今的一品堂起源已不可考,但作为江湖赫赫有名的情报商,大周开国前就存在的组织,一直以中立的态度在黑白两道通吃,明面上不格外偏向任何一方势力是他们立足的根本,但实际上,先帝在时,一品堂曾做过一笔失败的投资——他们看好的人,正是平阳王。 都是皇帝的儿子,为什么不能争一争那个位置?年轻时的沈宣泽自认为除了母族势力之外不比沈让羲差在哪里,至于那个暴虐无道的楚王沈御祁就更不必提,论武功和脑子,更不知被自己甩出几条街去,他是一众皇子中最年轻的,先帝越到晚年便越喜欢小儿子,有时他的风光甚至可以超过当今皇帝,这也是一品堂当时的堂主看中他的原因之一。 其二,便是平阳王对江湖人的态度,他本就是性情中人,对江湖人基本没有太多偏见,或者说,江湖人的某些特性反而更对他的胃口,两方都想在各自的领域更进一步,自然一拍即合,有了一品堂帮助的沈宣泽在完成先帝交予的差事时更是如虎添翼,风头一度压过一众兄弟,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将让他的帝王梦彻底破灭的事件。 承宁二十三年,也就是先帝驾崩前的最后一年,岭南有兵乱,沈宣泽被封平南大将军,与担任监军的兵部内侍郎叶阚捷亲自前往岭南镇压叛军,二人相谈甚欢,引为好友。来到岭南后,他如往常一样让一品堂的人先行查探,没想到这一查……竟查到了自己身上。 他曾以为出身平平无奇的母亲,并不是他所以为的外祖家亲生的女儿。沈宣泽真正的外祖父竟是大周开国时发生的一件疑案中本应早被处死的犯人,不知怎么竟改名换姓逃过了死劫,还把女儿送进宫生下了沈宣泽,光想想便知其送女入宫之居心。且此事牵连甚广,若传到先帝或任何一个政敌耳中,别说皇位了,沈宣泽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件要打上问号的事。然而这份关乎他生死的证据,在平叛中意外落入了叶阚捷手中。 往事不可追,总之,岭南事了后,先帝没等到沈宣泽回京就已经驾崩,等沈宣泽回到上京,皇位的归属也尘埃落定,把柄落入他人之手,哪怕是朋友也足够令人食不知味。沈宣泽不得不放弃了曾经以为唾手可得的皇位,在封地避世不出,怕不容于新皇,一品堂自是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他们曾经的偏向,可到底有这一层关系在,也不曾与沈宣泽断了联系,中年男子本人便在相处中渐渐倒向了平阳王,成为平阳王的心腹。 想到这里,中年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可是派他来的时候,平阳王只说了让他伺机捞出魔教的小少主,却没说道法大会会出现这么多事,而且每一件都是单放出去就足够叫人头痛不已的事,现在却全赶在了一起! 平阳王到底想不想要灵鹫宫的势力现在他也搞不清楚了,这个和姜夙萤打斗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混进来,又是哪一方的?最重要的是…… 这个命苦的小姑娘,他是救还是不救呢? 第133章 一品堂 说实话,作为一个有良心但不多的情报贩子,中年男人布小乙并不会对随便一个姑娘产生怜悯之心,哪怕她长的很好看——但连姜夙萤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其实她的名字很早就在一品堂中流传开了。 一品堂之所以能够得到江湖上大大小小的消息,少不了在各门各派中安插一些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人手,类似洒扫、门房、后厨……见缝插针,可进可退,这些人从不插手门派的重要事务,只是冷眼记录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而姜夙萤之所以能够被布小乙熟记,就是因为她是极少的、能够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令一品堂安插在灵鹫宫的探子打破自己不插手的原则暗中帮助她的人。 在探子眼中,姜夙萤的父母被灵鹫宫宫主董妍杀死后,那个疯子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她也收入门下,就这样凑出了一团畸形的关系:师徒四人有一半都是疯子,剩下一个便是空有一张美人皮,又蠢又坏却还能仗势压她一头的师姐,可谓一手烂牌,谁看了都要掬一把辛酸泪。而残酷的现实同样没有给她足够的怜惜——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反抗一定会成功”这条铁律,探子冷眼旁观,看着她微不足道的反抗一次次遭遇失败,然后抹抹嘴角的血再爬起来迎接下一次的失败。一次两次不足以让探子动容,三次四次或许还会嘲笑她的固执,可十次、百次呢? 一品堂的探子动容了,情报贩子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偏向。就如同布小乙倒向了平阳王,那个探子也成为了姜夙萤的忠实拥趸。一开始只是顺手一帮,比如送些江湖上时兴的治疗外伤的好药,后来便是偷着替姜夙萤清理一些来不及毁掉的把柄、引导她找到买卖来路不光彩的武器毒药的黑市……后来那个探子因为被发现了小动作死在了灵鹫宫宫主董妍手上——她违背了一品堂的原则,所以一品堂不会为她出面,只派人给她收了个尸,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探子心中所念仍是姜夙萤,哪怕姜夙萤根本不知道一直是她在暗中襄助。 当时听到这件事的布小乙只是付之一笑,觉得同行太傻,尽做那些无谓的事让自己丢了性命,简直是一品堂之耻。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那种不肯屈服的信念、绝望处爆发的力量真的可以令旁观者的情感沸腾至此,那是深藏在每个人心中的不甘。 上天何其不公,每个人的出身、天赋、智力都是生下来就注定好的,天才驱使庸才,强权压迫弱小,这似乎是世间公认的事实和道理。可是把不如自己的人当作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肆意亵玩取乐的宠物,以此嘲笑他们的低贱,轻佻地从指缝里漏出些自己不要的东西“奖赏”他们的服从……这样的傲慢怎能不令人愤怒!布小乙反复拷问着已经向规则妥协很多年的自己的内心——他到底在为了什么给平阳王卖命? 人这一生所追求的,无外乎三种——名、利、欲,江湖上处处都需要情报,在一品堂的布小乙没有缺钱的时候,对名也没多大兴趣,情报贩子的工作就足以满足他的窥伺欲,三样都不缺,他开始追求心灵上的满足,平阳王给了他尊重和赏识,待遇也很不错,这是皇室中其他人所没有的,他认为平阳王是不同的,可如今看来,好像完全没什么区别。 听听看吧,又是前朝公主,又是梧桐山庄,还牵扯到杀手堂、萧家、朝廷、活死人……布小乙不信平阳王完全不知情,不然也不会试图用先栽赃后救人的方式捞出自己的继子,可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自己,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宣泽没有信任过布小乙,即便信任也非常有限。七皇子遇刺,原本的节奏完全打乱后,自己就被他忘在了一边,到现在别说接应了,连递消息的人都没有,他是被放弃的棋子。待到活死人攻上龙台观,万一朝廷借机清算江湖人,平阳王会像保住继子那样煞费苦心地把他保出来吗?不可能的,沈宣泽是性情中人不错,可是他的至情至性并不对着布小乙,说到底,沈宣泽只是把他作为皇室中人的高高在上隐藏在性情中人的标签下,平时自然不介意装一装,可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刻,底下的凉薄便显露出来。布小乙可以想象的到,若真到了最坏的那一步,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便是牢中一杯毒酒,“心甘情愿”地赴死,把秘密咽进肚子带去地府,这是棋子的宿命。 ——宿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悲哀,这么可恶的词汇! 这平罗山上的每一个人,知情的、不知情的、半知半解的,哪一个不是被卷入阴谋、当作可以牺牲的棋子摆上棋盘的呢?看不见的大手、上位者的博弈,却要由他们来买单,凭什么?凭他们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过人的机智,就活该被人摆布,用生命填补上位者的棋局,稍有违抗不从,就得被除去吗?那些人有把他们当人看待吗!这世道……这世道,不当牲口不能活吗! 能活! 布小乙卸下自己的腰带——这其实是一件保命的武器,名为困鹰网,网绳细而韧,十分锋利,上有麻药,人在里面越挣扎,网收的越紧,麻药勒入皮肉就起效越快。瞄准目标准确投掷出去,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得被困在原地那么一时半刻——干情报这行招人恨,有时打不过的仇家找上门,能拖这么一时半刻就足够逃命了。 布小乙听了半天,大致明白了姜夙萤的“死局”——前朝公主,这个身份简直是别人推锅最完美的借口,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一定有很多人想让她死,平阳王也是其中之一。那么同为棋子,他的反抗便是——你们想让她死,我偏要要她活! 姜夙萤余光扫到什么东西飞速袭来,假观主也同样发现了不对,但他没能闪开——这东西本就是冲着他而来的,自然将他闪避的方向和速度也算了进去,布小乙武功不高,但保命的家伙可以说用的如支臂使,加上假观主没想到会有人突袭,被套了个正着。 “挺住!别让他跑了!”布小乙扔下这句话,转头就跑去找援兵。 姜夙萤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帮自己,但她迅速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机会,她固然可以逃跑,可如果把这个人放走,之前她的所有努力就要前功尽弃,绝不可以! 染血的琴弦在刚才的打斗中尽数折断,二人经验和内功的差异,即便假观主大意失了一只手也无法全部补回,被网住的假观主也意识到了形式的不利,拳脚乱挥来制止姜夙萤近身,如果他真的挣脱出来…… 姜夙萤看着手里残破的武器,脑中全速思考,突然想起血誓那天独孤前辈使出的两招八卦掌和六路通臂拳,谆谆善诱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 “武学之道,最忌固步自封,敝帚自珍,千人千念,想成为宗师,就要先找到属于自己的招式。” “我的招式么……”姜夙萤喃喃道,混着鲜血的断弦与印象中的那团升至半空的酒液隐隐重合:“那就试试吧,赌上我的命!” 说罢,她不再犹豫,将胳膊上的伤痕又撕开一些,血液淋到断弦上,增加了重量,她将这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抛至半空,用内力将它们凝至半空,对准了困鹰网的缝隙。假观主似乎意识到了她的想法,更加疯狂的挣扎起来:“贱人!你怎么敢杀我!贱人!贱人!!!” 姜夙萤对他贫瘠的辱骂之词充耳不闻,她一手化掌,断弦绷紧;一手握拳,猛然击碎空中的血球! 惨叫声响彻山谷,惊起一群飞鸟,只见每一根细如发丝,锐如针尖的碎弦势如破竹地扎进假观主的身体,表面风平浪静,只有假观主知道其中的痛苦——太痛了,数百根针在自己的血肉中乱窜,甚至还刺瞎了他一只眼睛,濒死的剧痛让他再也压不住体内的真气,哀嚎一声,困鹰网在巨力下彻底崩断! 而姜夙萤等的就是这一刻! 属于她自己的“六路通臂掌”并不如独孤长老的控制力强悍,可这没有减少它的杀伤力,因为这一掌的威力在收,不在放。 乱窜的碎弦受到主人的操控,一股脑的想要往外钻,姜夙萤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它们凝聚到假观主的胸腔附近,轻轻旋转—— 没有惨叫,因为假观主已经叫不出来了,心脏生生地被姜夙萤打入他身体里的内力和断弦拧碎,僵硬的尸体沉重地倒在草地上——这是他为姜夙萤准备的埋骨之地,没想到最后却成了自己的绝命之所。 “啪,啪,啪 ” 掌声从身后传来。 “你真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啊,师妹。”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姜夙萤惊恐地望去,看到同样浑身是血的观沧澜,他胳膊下夹着一个土陶罐,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数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这句话果然说的不错。”观沧澜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最后那一招,是独孤虚白教你的吗?真不错啊,努力的孩子应该得到奖励。” 他一步步走近:“选一样奖励吧,师妹。” “你想怎么死呢?” 无形的剑气从远处飞来,在观沧澜和姜夙萤极近的距离中间划出一条深刻的沟渠——是观沧澜闪的快,不然他的左脚现在已经没了。 陆桑稚一身青衣,手持竹剑的同时,背后隐隐凝出六把飞剑,目光凛然,衣衫发尾无风自动,一双淡漠的灰瞳映着观沧澜的身影,他只是站在那里,便给人以泰山压顶的沉滞感——令人不禁感叹,仙人一怒大概就是如此。 陆桑稚冷冷道:“又见面了,不过这次可不会有人再放你走了。” “离她远点,你的对手是我。” 观沧澜的笑容阴鸷了一瞬,和楚赦之见过一面后,他的情感好像也变得真实了一些:“啊啦,好像有哪里出了点问题,确实,我的推算里单凭阿萤的能力应该是解决不了韦矢斜的,让我看看……困鹰网,原来是他啊,真是的,阿萤,你身上是对一品堂的人有什么特攻吗?这已经是第二个了。” 姜夙萤不明所以:“什么第二个?” 观沧澜将一直抱着的陶罐放到了地上:“原来你还不知道啊,那个被师父打死的,侍弄花草的外门弟子是因为救你死的啊!不然你以为让你顺藤摸瓜找到黑市的线索是从哪儿来的呢?我倒是不介意她给你送点药,毕竟有时候师父确实过火了些……但是差点让你逃走就太过分了,我当时又腾不出手,只好交给师父处置,啧,便宜她了。” 姜夙萤怔怔地:“……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帮我?” “谁知道呢~”面对气势越来越盛的陆桑稚,观沧澜也不得不收起轻佻的笑容:“有了护花使者的话,就滚远一点吧,师妹。” —————————— “布小乙,你疯了!你明知道平……和我们是一起的!” 色厉内荏的喽啰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表露了身份,为什么还会被捅一刀! 布小乙慵懒地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轻轻一吹:“什么和谁一起?听不懂。” 他想了想,露出一个市侩的笑容:“喂,你有四千两吗?” 喽啰完全不明白,话题怎么会突然拐到钱上:“你到底……” 话音未落,脖颈一凉,一把匕首赫然插进了他的喉咙! “一看就是穷鬼,四千两都没有,你怎么好意思害我的大主顾呢?”布小乙看着已经倒下没有气息的人,搜了一遍身后,蹲下来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道:“什么?你们杀姜姑娘是为了给玉腰奴报仇!” 他继续加重声音:“你再说一遍?玉腰奴竟是前朝余孽!她果然是灵鹫宫宫主董妍的亲生女儿!该死的灵鹫宫宫主,残害良民,真是罪无可恕!” 做完这一切,他施施然起身,身后的一品堂弟子表情一言难尽:“二堂主,这么做真的好吗?我们一品堂还从来没有给出过错误的情报,万一以后有人爆出真相……” “那他就是和我们一品堂百年的江湖信誉过不去。”布小乙十分淡定:“一个早该死了的前朝公主,是谁又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活着的人,我已把我所知道的实情告诉陆桑稚和独孤虚白,武力上的事,就交给合适的人做吧。” “可是平阳王……现在还不好得罪。” 布小乙老神在在:“谁得罪他了?事情会暴露都是观沧澜的错,谁叫他的人扮成龙台观观主还被发现,和我们一品堂有什么关系?” “退一步说,平阳王……又和我们一品堂有什么关系?” 他话中的态度已经表达的十分明显,一品堂弟子皆神色一肃,却都没有提出反对。 忠心是需要维系的,而平阳王顾此失彼的行为显然令人寒心。 “还有一件事令我不解,如果龙台观中本就有那么多易容的人,我不可能一直没有察觉,但明明进山和下山的人都被严格把控着,那些人又是怎么混进来的呢?” 布小乙的疑问同样是其他人所费解的,一名弟子道:“最后进山的是佛门和玉清观,佛门也有人受伤……话说回来,道门四派里,我们最不了解的就是玉清观了,二堂主,我们要不要重点盯着他们?” “怎么盯?万一打不过,你想跟那个青城的小道士一样被人推下山吗?”布小乙摇头:“道门中必有奸细,但这件事得让他们自己来。我更怀疑的是,龙台观里有和外面相连通的密道,你们到处走走看看,速度要快,这是关乎自身性命的大事。” 第134章 狼狈为奸 “莫公子,那位爷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体态丰腴的中年文士赔笑着递上两本厚厚的书,许是外面的血光吓到了他,他不住地出汗,又不敢伸手抹,掉进眼睛里也只是眨眨眼睛撑过去。 我接过两本书,随手翻了一下,每一页中都夹着东西,银票、地契,最多的是盐引,我扫了眼他身上的青蓝色官袍:“盐引批验所大使,史继彰?” 史继彰闻言,激动压过了恐惧:“公子居然知道小臣的名字,难道是那位爷……” 想什么呢,我只是在沈清面前那些文案里略瞄过一眼宣城府衙门的一众官员,随口一猜罢了,不过这就不必解释了:“大使办事得力,谁人不记挂呢?只是一条,这些东西来路可要隐蔽,别坏了我们爷的大事。” 他口中的“那位爷”到底是谁现在是不能问了,一问就要露馅,不过“爷”的想法也不难猜,终究是只短时间内见不得光,只能躲在暗处窥伺的老鼠,装他的手下套几句话还不容易? “怪事,”我微微挑眉:“这盐引怎么这么多?官中每年的盐都有定量,盐引这么多,哪里够支取的?若支不出盐,要这东西又有什么用,大使,你不是欺我们爷不懂,随意糊弄的吧?” 史继彰连连摆手:“小臣哪有这个胆子,实在有些人家早败落了,除了这先帝赏的盐引外,拿不出别的来。” 先帝在时,国库由实转虚,臣大欺君,先帝着人办事,或是嘉奖嫔妃母家时赏无可赏,便以盐引代之,算是预支国库的一个名头。官盐供不应求,以致许多得赏的人拿着盐引却支不了盐,只得放着积灰。当今皇帝继位起就着手整顿吏治,先帝提拔的许多只知逢迎的官吏都被打压,或贬或抄,便是被留下的,家境也一年不如一年,用钱的地方许多,正好史继彰等人背后的那位“爷”在背后筹谋,靠这些掌握实权的小吏施恩,便把这些“没用的盐引”全交了出去。 我眸光微寒,这些泛滥的盐引在散户手里自然只是积灰,但这样全部收集在一个人手中,用处可就太大了,若时机成熟,未必没有改天换日之能,这幕后之人,其心可诛! 史继彰果然解释道:“您有所不知,这些盐引现在没用,可将来海禁一开,私盐必定泛滥,只要爷把官盐都支取走了,老百姓不敢买私盐也得买,到时那些把心思打到私盐上的商贩都是那位爷的钱袋子……”他露出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笑容:“将民生握在手里,何愁大事不成?” 他说的正起兴,没想到对面的人看着一直对他目露赞赏,实际早已气的发抖。 史继彰停下话头,见我微掩面颊,肩膀耸动,不禁问道:“莫公子这是……” “……哈哈哈!”我扬起一张挑不出错误的笑脸,重重地拍着他的肩:“没什么,莫某就是……太感动了!” “有史大人这样的能吏,真是主上的福气!这样一来,天下早晚尽在掌握!” ——真到了那一天,民生凋敝,官场腐败暗无天日,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下面剩的也不过是一堆空壳子罢了。 “等我们主上成就大事,如史大人这样的有功之臣,当袭爵三代,官至一品才对得起您的付出啊!” ——让我想想,五马分尸和凌迟处死哪个更适合你呢? 史继彰知道我话里有夸张的成分,可谁不喜欢听奉承呢?他笑的脸都皱起来了,像一朵干巴巴的老菊花:“诶呦,当不得,当不得!哈哈哈……” 我适时地露出忧色:“不过莫某此前曾听说过一个传闻——史大人,你们行事时可有防着那平阳王?我们爷忧心他不是个安分的,他可曾妨碍过我们的事?” 史继彰表示了解:“毕竟同为皇室中人,这个小臣明白。莫公子放心,平阳王从前确实难缠,不过这几年他大半颗心都放在了那位体弱多病的王妃身上,且我们该孝敬的都孝敬到了,他又不清白,哪里管的着我们?倒是现在这个知府陈项肇,实在滑不溜手,我们好几次都险些被他发现,不过他也是个聪明人,警告几次之后就明白了,划出一条章程,我们每年漏一些人给他留作政绩,其他地方井水不犯河水。小臣瞧他大抵是想奔湖州巡抚去的,此人很有几分手段,从前算是洛书赟的门生,洛书赟倒台后却能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半点不受影响。他在任上许多年都没能被收服,我担心一旦他离开宣城……还是趁此机会除去为妙。” 说到这里,史继彰终究是忍不住提出疑问:“莫公子,外面这……是不是有些太容易误伤了啊?”刚才有个水匪可是差点削了他的脑袋。 我暗道废话,观沧澜本就没打算留下你们的命,拿到银钱就打算全部灭口的:“唉,史兄不知我亦有苦衷,这江湖人行事莽撞难以管束,可又是不得不用的武力,主上也常为此费心,所幸我还能跟主事的说上几句话,史兄不若将我们蛰伏在宣城府衙门的人尽数写下来给在下,莫某自然会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他看上去还有些顾虑,我眼珠一转,拍了拍手,身后的阿洛便一拳击碎了足有三掌宽的桌板,碎屑差点飞到史继彰脸上:“史兄请看,这是莫某新做的活死人,材料便是今日七皇子提审的那位犯人,有他护送,史兄怕什么?” 史继彰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做的?这就是活死人?太神奇了,太神奇了!”他连说两遍神奇,绕着阿洛走了一圈,对我再无怀疑之色,拉住我的手亲切道:“莫公子,不,莫兄弟,我史某人年长,今日忝脸称自己一声兄长,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为兄这就把自己知道的都写给你,只要贤弟愿意替我做几个活死人就足以!” 我笑了:“这有何难,不过这尚不是完整的活死人,还不曾泡过药浴,史兄且等等,外面如此多的素材,待弟弟我细细捡些还能用的,泡过药浴便刀枪不入,史兄使着岂不更安心?” 二人相视一笑,颇有些狼狈为奸的意思,史继彰提笔就写,洋洋洒洒几大篇都是人名,我在一旁替他磨墨,他也不推辞,只是言语间更为亲切:“怪不得那位爷去岁拨一大笔钱,为兄之前还不信,原来竟真有活死人这么神奇的事物,贤弟,你说,有了这东西,是不是能省下一大笔军需啊?” 我眉头一皱,发觉不对——观沧澜研制活死人的花费怎会经过这些人之手?那笔钱明明是他忽悠萧家以及通过杀手堂得来的,那史继彰说的这笔钱又花到哪儿去了? 我找借口问清那笔钱的具体数目,谎称自己没有拿到那么多,史继彰深觉这是个卖好的时候:“贤弟是怀疑咱们的人里有中饱私囊的?这……倒也未必没可能,那笔钱为兄没有经手,也不知具体如何,只有些不知真假的消息。” “两个月前,有个从外地来的寡妇来报官,说自家做土木工匠的夫婿并相邻村落几个壮年说去天水镇做工,将近一年未归,也没有书信回家。不过你也知道最近天水镇那边有什么事,江湖人轻易不好得罪,陈项肇就暂时压下了。不过自道法大会在平罗山举行的消息定下,宣州府衙这一年中已接到好几宗土木工匠失踪的案件了,为兄疑心是咱们的人做的,只是不知到底干什么去了,贤弟不必太过疑心,或许那笔钱便是拨到那里去了也未可知。” 土木工匠,道法大会,天水镇…… 麻烦了。 我一瞬间如坠冰窟——怪不得观沧澜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随时可以渗透进龙台观一般,这是一个从地点定在平罗山起就开始准备的毒计,如果天水镇到龙台观中间有一条可以输送活死人的密道…… 这么短的时间,单凭我一个人要如何找出那条致命的密道并毁去呢? 第135章 梦 卫明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绑架了。 “……”是他此时所有的心理活动,绑架他的人没有禁锢他的手脚,只是把他关进了一个狭窄的土道里。卫明玦做沉思状,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不,是太过熟悉。 好像自从他认识九谏,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被软禁一下,先是魏不凡,然后是赵无极,回上京之后皇叔也没放过他,狠狠地把他拘在宫里读了好几天书……不,这怎么能怪到九谏身上,分明是他自己的问题! 被软禁的次数太多,卫明玦已经紧张不起来了,他不禁回想起自己这次被绑架的全过程—— 楚赦之独自离开后,卫明玦本想马上回去找沈清的,但楚赦之的解剖行为实在给卫明玦造成了太大冲击,吐过两场之后,他已经饿到眼冒金星,觉得自己再不吃点东西就要走不动路了,他不是楚赦之那种不拘小节随便一个路边摊都吃得下的人,千金小郡王被从小宠到大不是说说而已,他没缺过钱,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也从不会委屈自己。俞家村到宣城中间经过三个镇子,食宿条件最佳的便是天水镇,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走进了天水镇最好的酒楼,要了一个包厢,自己点了一桌子菜。 清晨进酒楼包厢的人是很少的,至少卫明玦平时绝对没有这个胃口,所以他祭自己五脏庙的时候整个二楼只有他一个人,别提多清净。但当他解决完这桌菜正打算走人时,隔壁包厢里进人了。 卫明玦本来是没想偷听的,但是这两个人实在太鬼祟了,推门进去后也不点菜,其中一人把小二喝骂走后紧紧关上了大门,而且开口就是“什么时候动手”这种一听就很有阴谋感的话。卫明玦被勾起了好奇心,偷偷挪到墙边听起了墙角。 “我……我我我我不敢。”另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稚嫩,还带着点哭腔。 第一个声音说道:“有什么不敢的,想想你姐姐,你不想带她回家了吗?” “可是,可是……”那声音怯怯地:“那那那可是中原的皇子啊,冒充他的话,中原的皇帝知道了不会放过我的……还有那么多人,我不想杀人,姐姐会生气的。” 冒充!卫明玦想起楚赦之临走前说的那句话——难道竟然真的有人会假冒六皇子吗!他一定要跟着这两个人,看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鬼。 “白杨提眷陵!”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箭在弦上,由不得你不发,你应该知道,到了这一步,做的好你尚有命活,大人亦可开恩放你姐姐出来;若是不做……你们姐弟俩的尸体都不会葬在一起,我说到做到!” 白杨提眷陵?好长的名字!卫明玦不禁咋舌,可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是哪个少数民族的名字,只得继续往下听。 “我……我做就是了,只要你们放我和姐姐回家,叫我做什么都行。” “放心,像你这样的怯懦之人,一开口就会露馅,演一次也就够了,待到狗皇帝发落,你们姐弟两个早就离开了,怕什么呢?”这人深谙打个棒子给个甜枣的道理,语气又宽和下来:“我们晋徽——” 记忆就到这里。卫明玦揉了揉酸痛的后颈,明白自己大抵是被他们的同伙发觉后打晕了,偷听地太过入神便顾不得背后,实在是死了都活该。 不过,这到底是哪儿啊? 卫明玦环视四周,这里没什么光线,空气混浊,隐隐浮动着一股有些熟悉的臭气——之所以说熟悉,便是因为不到三个时辰前他刚在慕锦霞的墓里闻到过同样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死人墓,活人坑,他刚才的猜测也许是错的,那些人不是对他有所图的魏不凡,也不是和他有师徒之谊的赵无极,他们既然称皇叔为“狗皇帝”,必定是心怀怨愤。若已经认出自己是倍受宠爱的千金郡王,不杀恐怕也是为了更好的折磨,这并非软禁,而是活埋 。 想到这里,卫明玦的心情十分沉重,万幸的是他刚吃饱喝足,下一次饥饿到来前都是他寻找出路的时间。可不幸也在此——他那柄镶着宝石的剑被收走了,没有这件趁手的武器,若到了最坏的那步,自尽就成了一件有难度的事,此刻的他越精神,死的就越慢,受苦的时间也就越长——该死,他到底为什么要偷听,为什么就那么忍不住饿非要去那个酒楼,要是直接去找老七不就没这回事了吗!他才二十岁,他还不想死! 卫明玦在看起来毫无破绽的墙壁上乱摸,看着好像还很坚强,实则心里已经成了一团乱麻,憋不住的泪水让眼睛都有些模糊了。他在这一刻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在他的前半生,除了幼时让他失去父亲的那场战役外没有任何一刻给过他这样的感觉。哪怕是西北那次,他虽然心痛于赵无极的行为,却自信赵无极不会杀他,而且他身边有靖柔,有九谏,楚赦之也是一个听到名字就会让人安心的家伙,只要有他们在就像是随身携带了定海神针,到哪里都不会慌乱。可这次不同,这是意料之外的意外,在这里没有人给他指引,他便如无头苍蝇一般被困在死人墓里乱窜找不到出路。难道今日他真就要困死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烂成一团泥吗? 淡定已经成为过去时,他无助地坐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反正此处没有别人笑话他,除了这参差不平的土里埋着的尸体。 等等,尸体? 卫明玦脑海中浮现了楚赦之给尸体开膛破肚的画面,对了,尸体可以提供信息,而且也许能从尸体身上找些用的到的东西,说不定就能出去了呢? 他抹干眼泪,就着屁股底下凹凸不平的地方就开始用双手刨坑,养尊处优的指甲哪受得了这种苦楚?没刨几下就见了血,甲床外翻,痛的卫明玦直吸气。可痛也要挖,现在还有力气,一会儿累了就更难挖动了。他咬着嘴唇,在衣服上撕下几个布条简单包裹住双手就继续工作。随着动作的熟练度增加,坑洞逐渐变大,一具男尸大半身体露了出来,此时卫明玦的手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尸臭味越挖越浓,开始他还会干呕,之后就逐渐习惯了,现在的卫明玦哪怕挖土时一不小心带下几块尸体上的烂肉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 “这是木牌吗?”卫明玦挖到了一块与人骨的质地有明显不同的硬物,他拂去上面的泥土,眯起双眼努力地看了半天:“丙、三、林、泰,这个人叫林泰?” 这大概是身份牌一类的东西,冷静下来之后,卫明玦开始思考更多——他的醒来时饱腹感还很强烈,可见此处离天水镇一定不会很远,那些人既然知道这个地方,那这里的尸体肯定是他们的“功劳”,从尸体的衣料来看,应该不是身份贵重的人,那他们被杀的原因是什么呢? 卫明玦不是神探,也不会验尸,只能一边唏嘘要是楚赦之在这里一定能看出更多东西,一边继续刨坑。探索欲和求生欲令他不知疲倦,连着刨出了三具尸体才力竭。 除了都是男人,都有木牌这两点,卫明玦的分析成果基本为零。而此时他已经脱力,不自觉地睡了过去——说是睡,其实是晕倒,而卫明玦很有可能一睡过后便无法醒来,或醒来之后就动不了了。可卫明玦不知道自己所遇到的险境。他手里握着三块木牌,和尸体为伴,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 “皇叔?”梦里的卫明玦试探地叫着。 伏案批阅奏折的皇帝看了他一眼,如往常那般慈爱的对他招了招手:“是明玦啊,看你,又跑哪儿皮去了,快过来给朕看看,脏成这样,一会儿你爹该怪朕了。” 卫明玦茫然道:“我爹?”我爹不是早就死了吗? 皇帝点了点他的额头:“真是睡傻了,罢了,朕还有公务要忙,你快去东宫找小六拿套常服换上,今日阿柔那孩子进宫,小六早过去了,正等你一起呢。” “阿柔,小六,东宫?”卫明玦迷迷糊糊的重复着令他不解的词汇,场景变换,印象里空旷已久的东宫一片富丽堂皇,花团锦族,盛放的桃花树下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人,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少女是身着宫装,眉心嵌着珍珠花钿的赵靖柔,少年着一身杭绸面的祥云暗纹蟒袍,脚蹬一对乌皮金丝六合靴,看不清面容,只是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哈哈哈,卫明玦,你怎么浑身脏兮兮的!”赵靖柔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活泼充满生机,卫明玦眼眶一酸,无论在梦境还是在现实中,都留下了一行泪水。 赵靖柔的声音慌乱起来:“你……你怎么了?你别哭啊?卫明玦,谁欺负你了?” 卫明玦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我很想你……我好想你啊!靖柔!” 赵靖柔不知所措地安慰他:“这……我不是回来了吗,以后也不会走了,你不知道吗?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和阿冀成婚的,以后我们三个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卫明玦的动作僵硬了:“成婚?”他不自觉地退了半步:“你不是靖柔,你是谁?” “你在说什么啊?”少女关切的声音近在咫尺,卫明玦却觉得全身发寒:“我本就是皇上和皇后定下的太子妃,这个你不是早就知道吗?你今天怎么了?快跟我们走吧,不是说好了出宫玩吗?” “不对,不对!”卫明玦的意识在挣扎:“靖柔绝对不会想成为什么太子妃,她最讨厌皇宫,还有你!你是谁!皇叔根本就没有立过太子,你是假的!” “天门开辟,牢户寥廓。桎梏解脱,拘囚纵释。”那个一直看不清脸的少年轻轻抬起了头—— 那赫然是……九谏的脸! 少年清冷的指尖点在无法动弹的卫明玦额前:“卫明玦,你该醒了。” 第136章 含悲入鬼乡 卫明玦坐了起来。 身上又酸又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心脏的压迫感告诉他,他刚才真的差一点就死了,若非那个梦…… 可那个梦,也着实太过奇怪了些,九谏是六皇子?赵靖柔那个莽撞粗鲁的臭丫头要当太子妃?真是笑死他了,怎么会把这两个人联想到一起啊,虽然靖柔临终前和九谏单独不知说了什么,九谏也伤心的哭晕过去了,但是……但是…… 卫明玦的脑子卡壳了。 如果他们两个之间真的没什么过往,单凭那几天的相处,靖柔为什么会越过自己和九谏说话?细想起来,李匡儒当时的态度也耐人寻味,李匡儒西行一开始的名头是什么?是找六皇子,可是西北事变后这件事他就再没提起过,皇叔也没有继续派人,寻找六皇子好像就是一个掩盖调兵平乱的借口——真的是借口吗?还是……真正的六皇子,早就已经找到了呢? 而且楚赦之的样子……他为什么如此笃定地说此事中有人会假冒六皇子?而且还强调一定是假的,一介江湖人,知道的还能比自己还多?可如果他真的掌握了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内情,那这内情又从何而来呢? 那些被他下意识忽略的种种细节重现在脑海中,连成一张紧密的网,网的尽头直指向他所不敢面对的答案。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九谏是六皇子怎么说也太离谱了,而且皇叔的儿子本来就那么零星几个,别说跟先帝比较了,算上前朝的历代皇帝,他的子嗣数量也是很少的,流落在外的六皇子要是真的被找回来了,怎么能不赶紧接回去好好保护起来啊! 也不是不可能。 卫明玦时灵时不灵的政治敏感信号告诉他,现在绝不是六皇子回朝的最佳时刻,老三和洛书赟倒台后,护国大将军和俪皇后的冤屈洗清,六皇子一旦回来,便又是众皇子中身份最尊贵的嫡出。可是最尊贵同样也代表最危险,因为他除了皇叔的宠爱什么都没有,其他皇子身后却有各种各样的势力支持,且如今正值国家吏治改革的关键期,朝野内外暗流涌动,此时回来,便是在勉强维持表面平静的湖面投了一块惊天巨石,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石惊起千层浪”。对于落难的六皇子来说,成为众矢之的的苦在十二年前吃的还不够多吗? 还有就是……卫明玦扪心自问——如果九谏是六皇子,他真的希望九谏回来吗? 撇开他对九谏的那点私心,他的答案依旧是:不希望。 卫明玦喜欢九谏和卫明玦是沈清的好兄弟并不冲突,但如果把这句话里的“九谏”换成“六皇子”,便是南辕北辙的两个定位。虽然卫明玦总是抱怨沈清的“啰嗦”,喜欢叫他“小古板”,但这也同样说明了二人之间的亲密,哪怕是三皇子气焰最盛的时候,他也坚定不移地认为沈清是皇子中最出众的。站在卫明玦的角度,沈清符合他心里所有对贤王的想象——为人正直,行事公允,严以自律,待下宽仁而不失威仪,外祖温家对子弟的管束也非常严格。卫明玦不觉得沈清差在哪里,因此,对于能够威胁到沈清地位的传闻中的六皇子,他内心其实是抵触的。 卫明玦知道,作为得到皇叔偏爱的存在,谁都可以讨厌皇叔的偏心,只有他没有资格。但人如果知道没有资格就能忍住不做不想的话,这世上就不存在王朝更迭一类的事了。卫明玦也同样无法控制自己对沈清的偏心,从小到大,他从沈清的眼中见过失落、黯然、寂寞、羡慕等等情感,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对自己的嫉恨,他亲眼目睹老七为了得到皇叔的一句夸奖有多么的努力,即便得不到也只有短暂的失落,然后便会激励自己下次做得更好,沈清的心性坚韧美好得令卫明玦自愧不如。有时卫明玦也会暗暗埋怨皇叔,为什么不多看看老七呢?为什么不能多夸奖一下他的努力呢?可当自己对上皇叔慈爱表面下那洞彻人心的锐利目光时,所有的话就又咽回了嘴里。 皇叔的宠爱不是假的,但却是有前提的——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卫明玦可以对任何皇子产生兄弟之情,却不能有和皇上相反的立场。他是长公主之子,倍受皇恩的千金郡王,这身份看似稳若泰山,但如果他凭此就妄图左右圣意——卫明玦毫不怀疑,皇叔能给出去多少,就能收回多少,狠狠心还能收个利息,利息就是他的人头。 扯远了——卫明玦郁闷地叹了口气,想这么多干嘛,他现在都自身难保了,万一真的死在这里,管他什么小六小七都与他无关了。 目光移回一地腐尸上,周围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清……欸,看不清? 卫明玦突然想到,自己刚才搜出了一堆破布木块,还有零星的碎铁片,正好可以尝试一下“钻木取火”这种古老的方式,反正情况也不能更差了。 “哈哈,成功!我真是个天才!”经过好几次失败,卫明玦终于得到了光源,不用再摸黑查看四周,他发现了一些刚才没有发现的东西——第二具男尸手里攥着一块残卷,卫明玦把那块残卷抠出来,发现是动物皮制成的,上面有青黑色的笔画,他只能看懂“南耳道”三个字。 这是……看着倒像是什么工程的图纸? 刚才看不见还好,看到了尸体真容卫明玦忍不住又是一阵反胃,但他忍住了呕吐的冲动凑近尸体细看,一看之下便发现了一点东西。 “动物皮是可以吃的,这些人……”卫明玦心里一阵寒意,这些人难道是活活饿死在了这里所以连图纸都吃了吗? 他的目光飘移到尸体的肚腹中,欲哭无泪:“我就说楚赦之是有些邪门在身上的,昨晚还嫌弃他挖尸体内脏臭的要死,现在全报应到我身上了……他还借了我的剑,现在这是要我徒手掏胃啊!” 想到这里,他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情感已经发泄地差不多了,现在的眼泪纯属是被尸臭味熏的:“徒手掏胃就算了,三清上神佛祖保佑,千万要给我一张能看的图纸,让我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保佑保佑!” 深吸一口气,他闭着眼睛忍着又滑又腻,又腥又涩的恶心触感从尸体的喉咙往下掏,尸体的内脏已经失去了弹性,又没腐烂到极点,给卫明玦的感觉就是一摊烂掉的肉泥争先恐后的往自己手上挤——光靠想象就能把卫明玦逼得快要吐出来。 该说苍天不负有心人,还是傻人有傻福呢?总之卫明玦的运气还不错,没花多长时间就掏出了一卷完整的图纸,同时在尸体的后心处发现了一个被利刃捅出来的洞。 像是真的有人在保佑卫明玦一样,他心心念念的图纸没进到胃里,保存的还算完好,虽然有血,但不影响观看。 “此道仿熙元灵太后胡氏墓御道建,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上通龙台观阊阖道,下通天水镇太社社南凌阴里,即四朝时藏冰处也。” 卫明玦借着火光细细地读着图纸背面被血洇湿的小字。 “阊阖道,祭天门,通天道有金宝瓶,瓶下金盘三十重,周匝金铎连铁锁,铁锁四道引浮图。” “浮图有九级,角角悬金铎;浮图有四面,二户六窗漆朱丹。扉上金钉有五行,合有五千四百枚。高风永夜,宝铎合鸣,铿锵奏响亡人钟。” “余皆贱民如野草,唯有一冤撼天高。”读到这里,卫明玦手指轻颤,心中骇然——这是图纸,亦是遗书,他又猜错了,这图没有进到胃里,后心有致命伤,表明此人并非饿极了才将图纸吃下,而是在被杀前将遗书吞下期望保全证据。他们是一群性命不被“贵人”们放在眼里的土木工匠,可以想象,在建造完图纸上画着的这条密道后就被人无情的灭口后,他们的心里是有多么绝望。 “……余皆白服至荆州,牛世隆命余等修此暗道,余已察不法,然无力抗之。余等生无一罪,何忽今日,枉致无理!……生死有恨,发言雨泪,哀不自胜。世隆不顾信誓,枉害百姓,余未习军旅,虽皆义勇,力不从心。临终将此图存于腹中,倘若三清有灵,必叫人查明真相,张吾冤情!” 以上便是遗书的全部,正面便是整条密道的布局图,卫明玦现在所在看似密闭,实则也和密道相通,照着这张图走,若不出意外,大概一个时辰左右便可以从龙台观出去。卫明玦捧着图纸怔怔半晌,郑重地双膝跪地,冲着这些工匠的尸体叩首三次。 “怀恨出家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卫明玦将图纸踹入怀中:“非七……九谏,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无论是九谏还是老七,抑或是皇叔,他们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彼此,也不该是彼此,在西北时九谏便已经暗示过他,是他愚钝,竟然现在才想明白。 “牛世隆,是你们仇人,不,仇人之一的名字吧。”卫明玦咬字极重,像在用生命发下一生的誓言:“长公主之子卫明玦在此立誓,拼尽全力,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第137章 借势 观沧澜交给“莫心素”的事共有三件,其一,治好发疯的高璃。二,放出藏在死牢底下的虫五,配合宣城府内应制造动乱,刺杀沈清。三,“收租”——此事过后,宣城府衙门这处暗点便算是废了,自然要在废掉之前把这些年收集到的钱财拿走。 我知道,他对我仍有不低的怀疑,而等我离开后,听屿等人的手段不足以替我转圜,九谏的身份必定会暴露,到时“东昼”和“莫心素”这个身份便都没用了。但这没有关系,我只需他坚信一点——我的命掌握在他手里即可。 我轻柔地摸了摸腕上小蛇三角形的脑袋,它很可爱地吐了吐信子,剧毒的蛇牙隐于其后——我的命如今也确实掌握在他手里,不过若凭此就想让我乖乖的听他摆布,纯属做梦。 史继彰撂笔,先是被蛇吓了一跳,继而半是忌惮半是惊叹道:“莫贤弟的爱好真是,异于常人啊!” 我没有解释,拿过他写的纸,微微一笑:“史兄好记忆,在下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份名单,让它的作用对得起史兄的牺牲。” 史继彰一怔:“莫兄弟,这是何意啊?” 我莞尔:“意思就是……” 数名禁卫军推门而入,孙副统领赫然站在最前:“意思就是,本将军已经听到你亲口承认的罪行,这份同党名单,本将军就笑纳了。” 史继彰目眦欲裂,张牙舞爪地扑向我却被一旁的禁卫军反折手脚压在地上,发疯一般的挣扎:“你诈我!” 我看向孙副统领,孙副统领会意:“记下来,犯官亲口承认是诈供,不能算作带罪立功。” “把他带下去,不,套了头带出去。”孙副统领意识到现在宣城府的牢房已经不能用了,连忙改口:“下巴卸了,别叫他自尽。” 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孙统领思虑周全,令人佩服。” 孙副统领抱拳一礼:“该说这句话的是我,殿下下令时我还怀疑过莫公子,而今心中惟余敬佩。若非公子谋略,我等如何能不费一兵一卒便揪出这些贪蟸,更别提在这样的乱局中护住殿下了。只是公子如此行事……”他用下巴点了点我腕上盘着的小蛇:“又该如何保全自身安危呢?” “不如我一剑将它斩了,只要刀足够快,让这牲畜反应不过来,或许能解公子之困?” 玉虹仿佛听懂了他话中的杀气,小脑袋从袖子里探出来跃跃欲试地想要攻击,被我一把按回去:“多谢统领美意,只是在下的事还没有做完,万物有灵,况且有错的并不是它。” 孙副统领双眼不由得瞪大:“莫公子还要回去?我还以为殿下……这不是送死吗!” 我失笑:“统领言重了,在下心里有数,对我来说,去未必是死局,不去却一定是。我既然能安排他人送死,又何惧拿自己的命去赌一赌输赢呢?” 孙副统领哑然半晌:“公子若过分自责没能救下因逃囚而死的衙役,我就不得不劝您切毋多思了。若今日七殿下出了差错,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过问斩的结局,我等也难逃问责,莫公子已经救下许多人性命了,我等亦铭记此恩,还请公子莫再自苦。” 我笑着摇摇头:“统领倒也不必把我想的这么好,莫某尚有一事需要你们去做,统领不妨听完再判断莫某是个怎样的人。” 孙副统领道:“公子请说。” “这名单上除了贪官污吏,还有一些作恶豪绅,那些人敢问统领打算如何处置?” 孙副统领沉吟片刻:“抓起来交给七殿下,待回京后上禀陛下再行处置。” “不可,”我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我知道,殿下会要求你们这样做,但依旧不可。” “你刚才也听到了,这些人在荆州盘桓已久,背后还藏着更深的人物,若给他们时间反应过来,结局如何还未可知,或许还会反咬殿下一口,统领细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副统领一怔,是了,一旦上报朝廷,冗杂的审理程序、各方势力的碰撞拉扯会大大影响最后的结局,而且史继彰嘴里的“那位大人”身份成谜,万一也是个皇子…… 他恭敬抱拳:“还请公子指教。” 我微微启唇,语气淡然而笃定:“请诸位脱下军装,趁乱杀之!” 孙副统领瞳孔猛然放大:“你的意思是——” “现在不杀,留着等他们抱团给我们添堵吗?”我看向远处,沉声道:“观沧澜这把火烧的妙,大乱之时敌我不分,借他的势,杀他们的人,岂不正好?” 孙副统领已经被说服了,但还要挣扎一下:“可是殿下那边……” “殿下正直却不至于迂腐,他那边由我来说,至于圣上,更不会错过充实国库的机会,在下敢在此保证,做完这件事,统领官职前的那个副字就可以去掉了。”我睨着在场所有禁卫军,没头没尾地说出三个字:“二八分。” 我说的模糊,可在场众人又有几个傻子?抄家之事油水最丰,更何况是这种时候,钱这种东西,谁会嫌多呢?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孙副统领再无犹疑,低声道:“谁二谁八?” 我诧异地看向他:“莫某方外之人,这些钱财要来无用,统领何必问我?” 孙副统领这才明白我说的是上交朝廷的数额,拿钱也要有命花,自己留的和要上交国库的哪个该占大头,这还用问吗?遂老脸一红:“明白,明白。” 这时,一个小兵前来报信:“统领,莫公子,我们在衙门外发现了平阳王的人马,似是在寻找平阳王妃和魔教少主。” 孙副统领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下意识地等待“莫心素”的指示:“莫公子,我们是否要……” “拿下虫五爷不能用常法,他不是你们能解决的人。”看到埋下的烟花已经被摩朔伽等人点燃,我微微松了口气:“谁的命不是命呢?无谓平白拿去喂虫子,平阳王自己造下的孽,该由他自己承受。” “绕开他的人马,别给他以势压人的机会。”我将从史继彰那里骗来的名单交给孙副统领:“记住,这上面的人的死皆是逃囚所为,与七殿下和禁卫军无关,做的干净些,去吧。” ———————— 摩朔伽见悉悉祟祟的虫子被寒冰压制,狂喜道:“这个方法可行!高璃,快过来把冻住的虫子砍碎!” 高璃应声,刀光一闪,碎冰混着虫尸散落一地,原本有些绝望的人心瞬间振奋起来,一时碎冰无数,但渐渐地,日月圣教的教众开始内力不济,平阳王妃不理侍女的阻拦,咬牙上前为力竭的教众输送内力,摩朔伽额头也冒出了汗水。 作为日月圣教的少主,他虽然年少,但内力武功已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论出力,他才是其中的大头,可这些虫子多得仿佛杀都杀不尽,他也渐有体力不支之感,精力也不如一开始充沛,所以没有看见,一只侥幸逃脱的毒火镰从碎冰中跳起,直奔自己而来! “小朔!” 平阳王妃想都没想,一把扑上去替摩朔伽挡住了那只毒虫,只见那毒火镰一接触到平阳王妃,便迅速地在衣服上腐蚀出一个小洞,直冲皮肤里钻去! 被紧紧抱住的摩朔伽听到一声闷哼,他能感受到平阳王妃的身体在颤抖,可她的手指却依旧轻抚着摩朔伽后脑的发根:“别怕,阿娘没事。” “摩朔伽,让开!” 比高璃的声音更快的是她的刀,她出手快如闪电,一刀捅进平阳王的身体,一拧一旋,一块焦黑的血肉便随着刀飞出平阳王妃的身体! 平阳王妃是这世上高璃最不想伤害的人之一,可她现在却不得不伤害——这一刀会让平阳王妃失血过多,若不及时治疗,恐怕撑不了一柱香,但同样将那只毒虫和已经被毒液腐蚀的血肉连根挖出,这是唯一能保住平阳王妃性命的做法! 摩朔伽也明白她的用意,他没有怪高璃,只是重新冲到平阳王妃身边,捂住她的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刺眼的血留了一地,然后在一双赤着的、黑黄干枯的脚面前停下。 毒火镰的攻势放缓了。 “汝欲害人,致人害己……哈哈哈哈,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这个莫心素,真是个妙人啊!” 虫五爷看着面色煞白、气若游丝的平阳王妃——他不认识平阳王妃,却能从容貌中判断出来,这就是他这些年一直在医治的人:“你丈夫为了你留住我的命,把我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这么多年,没想到我一出来,杀的第一个有地位的人居然是你!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平阳王妃看着虫五爷:“这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沈宣泽的吧。” “你的意思是,他要害人,却让人害了我。”平阳王妃定定道:“告诉我,他到底害了谁?” 第138章 根源 虫五爷淫邪地目光在平阳王妃和摩朔伽身上来回打量:“真的要我当着你儿子的面说吗?” “说……你现在的丈夫,把他最信任的下属骗进大牢杀掉这件事?” 摩朔伽猛然看向虫五:“你撒谎!我明明听到他们说阿洛去刺杀七皇子了!”他突然想到自己这边还有两个当事人:“阿洛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知府没想到火突然烧到了自己:“我不知道啊,谷应洛被带上来之后要求和七殿下单独相处,殿下竟然还答应了,我们都被屏退,后来发生了什么就再也不知道了。” 虫五爷饶有兴趣地欣赏着摩朔伽的脸色:“你觉得,谁说的是真的呢?” “我不信阿洛会莫名其妙的去刺杀七皇子,也不信他会那么轻易的死掉。”摩朔伽的眼神愈发凝固:“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之间的那些阴诡算计,非要扯上我们日月圣教!” 虫五爷愣了一下,然后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话一样哈哈大笑,笑得不可自抑:“为什么?身为魔教少主的你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杀人呢?杀人需要理由吗?非要有什么仇怨才能杀人吗?” 他字字如刀,将摩朔伽残存的侥幸一一戳破:“没有什么原因,真要说的话,你们的存在就是原因,活死人的发源地,西域的土皇帝,多么好的替死鬼,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还在乎你,她又是平阳王的命根子,你早就死了。不是很关心吗,那我告诉你好了,你那个下属,被我的同伴做成了活死人,他死前经受的折磨让我看了都忍不住咋舌,现在,该轮到你了。” “萧煜衡那个小疯子还有顾忌,我可没有。”虫五爷咧嘴一笑:“你有没有被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关过将近十年?十年啊,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 他起身,癫狂地向天嘶嚎:“沈宣泽!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你的女人马上就要死了!来找我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万虫齐鸣,尖锐的振翅声让人毛骨悚然,虫五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平阳王妃等人:“我胡虫冈二十岁从南疆万人坑里爬出来,至今都快三十年了,无亲无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沈宣泽不是很喜欢报复人吗?那就也来尝尝我的报复吧,看看拼上他的女人、心腹、手下……要多少条人命才能把我带走!” 陈知府从虫五的话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上堂的时候看到的那个人,那种灵活度,真的是活死人吗?可虫五说的也并不是假话,还有当时七殿下显得过于鲁莽的做法……这其中,恐怕另有一层深意。 “大人低头!”师爷把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的陈知府按下,下一秒,凌厉的破空声越过二人头顶,打在虫五爷和平阳王妃中间的地面上,激起一片沙尘。 虫五毫不意外地看过去:“你果然来了。” 来不及换衣服的平阳王收起自己的黑蟒鞭,快步走向自己的王妃身边,在伤口处不要钱一样撒了一堆金疮药,又掏出一枚药丸塞进平阳王妃嘴里:“月娘,你怎么样?” 平阳王妃既恼恨他的欺瞒,又忍不住为他的安全担心,她眼睫濡湿,只能发出微薄的气音:“你不该来的。” 她怪他,又难以怨他,最后只能自厌——平阳王之所以留下虫五的命,总归还是为了自己,事情到了这一步,生死一线,又何必再争辩对错呢。看虫五的样子,分明是恨平阳王入骨,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所挂碍的平阳王对上虫五,今日无论来多少人恐怕都难以善了。 平阳王冷丽的眉眼因她而缓和:“我难道还能抛下你不管吗?” 平阳王妃怔怔地看着他俊美一如往昔的侧颜,还想说什么,他却已经起身挡在前面:“高璃,带王妃和摩朔伽离开。” 虫五两眼一眯,三道虫墙挡在平阳王来的路上:“我说过谁可以走了吗?” 平阳王冷冷道:“本王以为,你多活了这么多年,应该觉得够本了。” 虫五爷的眼神里像裹着刀子:“活着?你管那叫活着?王爷,好王爷!你要不要进去试试我的活法?怎么,你有求于我的做法就是偷梁换柱地把我调到荆州,不仅不好酒好菜的招待,反倒把我关进比天牢还难熬的地方熬岁数,还指望我感激你,尽心尽力地替你救人?你看着倒是一副精明样,好日子过多了把脑子过废了吧!” 平阳王短暂地皱了下眉:“你害人无数,本应车裂而死,本王容你苟活至今已然足够宽容,放你出去?除非本王死了!” 虫五爷唇边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害人无数,害人无数……这话说的真好啊,义正言辞,令人动容!那这么正直的王爷知不知道,要配出一个不知名的蛊毒解药,是得拿上百上千活人试药的呢?” 此言一出,平阳王妃面色大变!她无助地望向自己的丈夫,一颗心越发冰凉——朝夕相对十几年,此刻才发现眼前这个人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熟悉于二人只需一个对视就能理解彼此心中所想,而陌生在于……她好像从未真正明白过他。 当年千江月离开波斯,拖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中原,在万念俱灰的时候碰到了私服出门的平阳王。那时他隐瞒身份,同几个江湖上的朋友惩戒光天化日就敢仗势作恶的县令侄子,也救了她的性命,将她带回客栈悉心关照,衣不解带。情动后,彼此都知晓了对方身份,千江月自觉地位悬殊难以长久,沈宣泽却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心怀仁义,不拘贵贱”,千江月这才松口答应成为他的王妃。她最喜欢和沈宣泽易容后穿着便衣走遍荆州每一个地方,惩恶扬善,济苦救难。可好景不长,在她有了二人第一个孩子后,在波斯中的蛊毒发作了——她不得不打掉那个在肚子里还不到两个月的胎儿,身体也每况愈下,再不能随意走动,每天抱着药罐缩在床上,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时辰。 那段时间她昏昏沉沉地,很少有清醒的意识,但她知道,沈宣泽比她更痛苦,他整日在外奔走,求医问药,忙得焦头烂额。直到有一天,沈宣泽回来高兴地抱着她哭了很久,说她有救了。 不想死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卑劣愿望,可是若为了她一个人活,竟要成百成千的人去死,那她宁愿立刻死了,也不想夜不安枕地背着如此沉重的罪恶活下去! 她期待地看着沈宣泽,多么希望他能出言反驳啊!可是没有,沈宣泽站在原地,如同一块凝固的石头。 虫五爷的话还在继续:“怎么不说话了?是突然哑巴了吗?对着你的王妃发誓啊?说你不知道萧煜衡炼制活死人,没有纵容他四处搜罗活人;说你没有大开方便之门让萧煜衡在宣城府衙门的监狱下另修了一间密牢,说你没有用过那些活人试出来的解药、对那些试药后死去的人又被拿去炼制活死人的事毫不知情;说你是无辜的、正义的,胸怀坦荡、光风霁月的,说啊?怎么不说了!” “猜猜看,那些人里有没有你从前救济过的呢?”虫五爷说痛快了:“跟我装什么呢?想毁尸灭迹杀人灭口,直说就是了,何必还给自己脑袋上戴个为民除害的帽子,像你这样的伪善君子,连我这真小人都瞧不起!” “阿娘!”摩朔伽失声看着千江月吐出一大滩血,服下平阳王给的药丸后,她本来已经好多了,可这口血一吐,伤势肉眼可见的急剧恶化起来。 平阳王终于不再是那种僵硬的状态了,他回头想要触碰千江月,手却被狠狠打开:“月娘!” “别叫我月娘!离我远点!”千江月一边咯血一边后退,最后血里竟有了些肉块:“让我现在就死了吧!好过受这种折磨!” 平阳王对虫五爷怒目相视:“你说够了没有!” “当然没有。”虫五爷唏嘘地看着千江月,对平阳王道:“我就是要你看着她死,而且你为什么要怪我啊?她现在这样,最应该怪的不是你吗?” “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杀我耶?”在一地乱麻中,陈知府开口了:“这句话出自一民间故事,说沧州有一无赖,和一群恶少乘凉时看到一个少妇在古庙里避雨,对其他人说,这个女人可以奸淫。当晚他们便冲入庙中扒光了少妇的衣服上前调戏,无赖这才发现那少妇竟是自己的妻子。无赖恼恨地想要淹死妻子,其妻便说出了这段话。” 陈知府越过众人,对平阳王淡淡一揖:“王爷,下官宣城知府陈项肇,初来荆州时欲整顿民生,却遭恶人以性命胁迫,王爷虽未居功,下官却知道是您出手相助。只是后来再想求见您时,您又态度莫测,实在叫人难以揣测,下官微末之身难撼大浪,只能做一个眼瞎心盲的糊涂官,今日方才明白您前后矛盾的做法到底是何缘故。下官可以理解,却难以苟同,如今这般,绝非他人之过,两害相谋,不愿取任何一方,便是任何一方都取了,造成今日的境况,根源在您不在虫五啊!” “若您尚有一丝良知,便让我带着您的手下将此处团团围住,竭力不让毒虫外泄。这些毒虫官兵尚且不能敌,若流落在外,百姓又该如何应对呢?” “下官言已至此,请王爷决断吧!” 第139章 唐东山 众叛亲离,不过如此。 平阳王深吸一口气,双手微扬,一道优雅的弧线挥向四周的树木,只听“嚓”的一声,树身微微一震,不一会儿,翠茂的树冠便在细雨中轰然倒塌,砸在地上,巧妙地将自己和虫五与其他人分隔开来。 “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复的是本王,最想看到的也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的事,就不要再牵连他人。” 虫五就喜欢看他这种强压绝望的悲伤,所以这次,他同意了:“那就看你能拖住我多久了,王爷。” “高璃,带他们走。”平阳王没有回头:“所有人都离开,马上!” 高璃委屈巴巴地看着平阳王,恢复童年的记忆后,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和平阳王说,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三个字:“我不走……” 平阳王皱眉呵道:“连你也不听本王的话了吗!” 高璃看他独自一人面对虫五爷的背影,心头涌起一片苍凉萧瑟,再开口时,原本的迟疑也变得果断:“我不走!我要留下来帮王爷!” “你……”平阳王语塞,但他又如何不明白,高璃的性格虽然直白天真,却自有一番执拗,认定的事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样的性子曾经让他一直头疼不已,可如今,头疼中却又带了一丝暖意,语气不由得放软:“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走吧,这是我做下的孽,应该由自己解决。” 平阳王心里明白,这些虫子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四散,就是因为自己答应虫五公平对决,如果高璃留下,虫五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别哭,本王还未必会死呢。”平阳王拔剑出鞘:“忘了你的刀是谁教的吗?去外面等本王吧,不要再让更多人因本王的错误而死了。” 高璃惶然地看着平阳王:“可是……” “走吧,”摩朔伽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平阳王:“你在这里才会妨碍到他。” 说罢,他直接把高璃半拖半拉地拽走,在高璃耳边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忘了那个烟花吗?我倒是希望他死,可惜他今天估计不会死。” ———————————— 剑气如同活了一般,环着平阳王周身自在游走,虫五爷意外道:“真没想到,沈氏皇族居然有你这样武功集大成者,我虫五这辈子杀过不少高手,像你这样的天资已是卓越。如果能潜心修炼,有一天能成为宗师也说不准。” 细雨沾身,平阳王恍若未觉:“怎么,后悔和我单独对战了?” 虫五嗤笑:“要是放在十二年前,我见到你一定掉头就跑,不过现在嘛……你还以为自己是那个百战百胜的平南大将军吗?” 平阳王对他的挑衅不为所动,但也没有反驳,因为虫五说的是实话——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情况,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境,都已经不复当年了。 曾经的十八皇子沈宣泽天赋卓越,野心勃勃,处事灵活,虽称不上刚正不阿,但也常有义举,微服时与市井小民勾肩搭背不见丝毫骄矜,被先帝亲口称赞“吾家第一侠士”。心怀仁义,不拘贵贱,那些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而是沈宣泽对自己“道”的履行。 像沈宣泽这样的武学奇才,除了本身的天赋以外,令他们能够超越常人进境的原因之一便是最开始在心中给自己定下的“道”。以“道”作为习武的奠基,再反过来用一日日的练习和随时的感悟巩固自己的“道”,来达到境界的飞升,但这种方法对自己有着强烈的限制,就是不能违背自己最初定下的“道”。人可以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自己,一旦对自己有所怀疑,动摇了道心,对于武者来说便是毁灭性的打击,轻者退步,重者也不是没有可能殒命。沈宣泽的道,便是“侠”。 侠者,以勇力抑强扶弱,仗义而为。疏财尚气,不尚势力,义之所在,必亟为之。因为侠义,他才能得一众绿林相助,先帝执政末期去往各处平叛,战无不胜;也同样是因为这份侠义,他得以认识此生挚爱,与千江月相知相守,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自己的道产生了怀疑呢? 是为了治王妃的病吗?不,好像是更早之前,与皇位失之交臂的失落和从阴暗处萌生的猜疑,让他把手伸向了……自己的朋友,从此才真正的落人把柄,一步错步步错,侠义无法让他得到的东西,权势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然后内心一点点被腐蚀。萧煜衡四处搜罗活人用作试验,平阳王开始还会警告,后来便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只是用了本来就会死的人试药而已”、“我又没有亲自动手”、“这些人生来卑贱,活得如此痛苦,何不替他们解脱呢”……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他努力地说服自己,却骗不过心中的“道”。午夜梦回亡魂索命,千江月尚且无法接受这样的他,谁又能说那沉重的负罪感对沈宣泽自己没有影响呢? 道心损毁,他如今的功力已不足当年六成。 “第一招,江河万里春。” 剑光如水,就着蒙蒙细雨,化作千万道江流奔走不息,虫五不敢轻视,双手一招便是一片虫墙,挡住了看似轻柔实则利如刀刃的雨水。 见对面拿虫墙应对,沈宣泽横剑于眼前,游蛇吐信,嘶嘶破风,他点足而起,落剑如雷——第二招,潇湘同醉。 “咦,这一招……”虫五用几个灵巧的跟头避开沈宣泽的攻势,有些避不过的便以外壳坚硬的毒蝎代替:“传闻不实啊,听说你当年就用这一招斩开了南宁叛军紧闭的城门,现在,就这?” 沈宣泽本已做好了拿虫五的话当放屁的准备,闻言却还是一怔——南宁一战,是他和叶阚捷引为知己的最重要的契机。 这招潇湘同醉,暗含他得遇知己的兴奋和三战三捷的快意,行军不能饮酒,他曾和时任兵部侍郎的叶阚捷相约,待回到上京后必定要去最贵的酒楼,把酒言欢,同醉同醒。如今故人已逝,再无当年心境,这招式……也不过空有个名头罢了。 * “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记忆中那个笑容爽朗的青年拿着刚挤的牛乳代替庆功酒:“真期待我们将来有了儿孙的样子。”青年故意学着投降叛军的谄媚之色,拱手道:“到时,还得请大将军关照则个。” “你少来!”当年的十八皇子照着青年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我才不想那么早成婚,盲婚哑嫁的没意思透了,倒是你,怎么这么着急?” “我乃家中长兄,父母早亡,下面还有弟妹,自然要多考虑一些,你不知道,我那幼弟性格乖僻,成日一副看淡俗世想出家的样子,实在叫人头痛。”青年叶阚捷长叹一声:“妹妹也……我离京时就看出她心里藏了事,问她又不说,他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心思细,也不知都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跟我差别怎么能这么大?” “别人都是儿女债,我这是从弟妹开始就遇上讨债鬼了,”青年嘴上说苦恼,眼里却没多少郁色,显然是打心里疼爱下面的弟妹:“只能期待我将来的儿孙乖一些,到时我若管不了,就请大将军多多费心了?” 那时的沈宣泽壮志酬酬,最是得意,闻言一口应下:“等我……,别说你的儿女,侄子侄女我也都包了,如何?” * 宣城衙门一片断壁残垣,平阳王看着前面那片层层叠叠,如乌云般连在一起的房檐,本以为遗忘的愧疚跨越时空击中了要害,令他心神俱伤。 高手过招,最忌出神,平阳王一剑划偏,险些没能挡住虫五的一对爪子,衣领被抓破,差一点就碰到了脖颈。 本就不甚牢固的道心摇摇欲坠,连抬剑都能感受到一股抗力,平阳王压下翻涌的浊血:“第三招,风雪满肩忘此身!” 他轻盈如燕,衣玦翩缱,剑气如游龙穿梭,落叶纷崩,似一湖水倾盆而下,又似一块冰寒气侵人——这是杀招,也是平阳王能使出的最后一招,如果这招无法杀死虫五,那么道心破碎的他将不再有翻身的机会! “天地初分,唯水与火,土之所附,其气融结,峙而为山。” 一道不属于二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虫五爷蓦然望去,只见上方的雨水竟在来人的真气下蜚腾飘飏,结成了一片似云又似霾的蒸气,在下方看去,如同泰山压顶般恐怖! “水之所赴,其势蓄泄,流而为川。” 随着飘渺的声音,那团蒸气如泄洪般砸向虫五爷的万虫大军,整片土地凝结了一层一指厚的冰层,不管虫五爷躲得如何快,那流体形状的冰雾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寸空气中,再随着呼吸进入血肉,将他的身体逐渐塑成了一件丑陋的冰雕。 “上寒下温,霜不杀物;上温下寒,雨而不冰,阴纵而阳翕,雷不当出而出。” 话音落下,一道紫雷赫然劈向冰雕虫五,血肉碎裂,一地残渣! 平阳王并不认识这人的面孔,但这样的招式,放眼天下,也只有一个人能使出! 他便是被誉为陆地神仙的点苍山现任掌门——唐东山! 第140章 杀手堂归来 唐东山的人生是一个传奇。 从一个挑马粪的小工,到如今的点苍山掌门、陆地神仙,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唐东山是天才吗?不,论天赋他比陆桑稚还差一点。而论习武的时间,他甚至比不上大多数门派从小入门的弟子——他十四岁才被独孤虚白慧眼识珠地收入门下,在此之前从未接触过武学一道,对马粪的了解倒是很深。寂寂无名时无数人讥笑过他,功成名就后便有人非要给他扣上“古神血脉”“列御转世”之类的帽子,宁可编造出天花乱坠的《唐氏神话》也不肯承认一个四代贫农出身的“贱民”能有这样的成就。但唐东山从来不为所动,赞美和诋毁对他来说是一样的,好像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动摇他对传说中武学巅峰“破碎虚空”的追求。 点苍山并非传统的道家门派,唐东山用的却是再正统不过的道家术法。前人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他则是捧着一本《道德经》孤身前往昆仑雪山之巅潜心修行十五年,一朝出关,雪山外百余里地的人都看到了天边一道刺眼的霞光,甚至惊动了朝堂,被称为祥瑞吉兆。皇帝曾派礼官前往点苍山邀他一见,却被他拒绝了。 “草民见皇当拜,然我若拜他,恐使陛下折寿。”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令礼官勃然大怒,然而传回上京后,今上却面无异色,反而在思索许久后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普通帝王如何受的起陆地神仙一拜,恐怕只有千古一帝方能令其屈膝。”说罢,今上便像是完全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一般继续处理政务,直到几个月后的寿宴上,他突然向左右重提此事:“尔等且看吧,至多十五年,唐东山必会自愿来朝!” 平阳王之前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曾暗笑过皇兄的嘴硬,直至看到唐东山本人,才更为清晰的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政敌斗争间可以调侃的对象,他站在你面前,和一座山、一团空气路过你没什么区别,山的厚重与雪的飘渺并存,若说陆桑稚是出尘之人,那唐东山便全然不似凡俗中人,你可以将一个人卷入朝堂纷争,难道还能把一座山、一团空气卷进去吗? 果然,三招杀掉虫五的唐东山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平阳王,他再次掐诀,遍地冻着虫尸的做冰晶化为糜粉,然后就打算离开。 “唐掌门且慢!”平阳王叫住了唐东山,深深一揖:“多谢唐掌门救命之恩,本王来日必报。” 唐东山一张容长脸,唇色淡薄,双眼好似掺着浮冰,同样的白衣,平阳王穿着雍容华贵,他却只有遗世独立的孤寂和凛冽。驻足后,他琉璃般的眸子在平阳王脸上停滞了几秒,吐出三个字:“不是你。” 平阳王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然而唐东山却没有再对他解释什么,他出神的盯着某一个方位,似是就此入了定。 “唐东山,你在发什么呆?”一个穿着蒸栗色对襟骑装的娃娃脸青年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唐东山身边,毫不客气地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子。 平阳王从他的步伐中看出了些端倪:“杀手堂?”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杀手堂弟子,杀手堂的秘术“影曲”需要从小培养,且能够学成的很少,只有几个堂主能够熟练掌握。他绞尽脑汁地将这张脸往传言中的杀手堂的诸位堂主比对:“你是……杀手堂的三堂主,班莒吗?” 他的猜测是对的,班莒却面色一寒,不情不愿地抱拳,敷衍地行了一礼:“贱命劳王爷还记着,不过我已经不是杀手堂的人了。” 班莒和李匡儒虽然都是娃娃脸,却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李匡儒到底是行武之人,一张脸虽然显嫩却不女气,给人阳光爽朗之感。班莒则是眉眼无一处不精致,杏脸桃腮,面若好女。许是杀手堂的经历令他的气质中糅合了几分阴郁和自卑,可在唐东山面前,他却显露出了几分真实的活泼。 唐东山被他这一打,周身那种非人的飘渺之意竟然淡了许多,他认真的看着班莒道:“你不贱。” “……行行行,知道了,别在别人面前说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平阳王的错觉,他觉得班莒的脸好像红了一下,他拉着唐东山的胳膊,敷衍地对平阳王点了下头,扯着他就走。他的力气不大,但唐东山却很配合地跟着他。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好像平阳王不存在一样,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平阳王的耳朵里。 班莒:“你刚才看什么呢?” 唐东山:“这里有能让我破碎虚空的契机。” 班莒的声音低了些:“可你不是说必须是帝……吗?” “我能感觉到,他就在附近。”唐东山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班莒沉默了一下,甩开唐东山的胳膊自己走:“你这么想破碎虚空,还扯着我做什么。” 唐东山急忙跟上,动作中甚至能看出几分小心翼翼,给人一种追着肉骨头跑的大狗的感觉,丝毫看不出掐诀时不沾尘埃的仙气,讷讷地重复了一遍:“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就是早晚都会有那一天的。”班莒听起来心情更差了,他回头瞄了一眼唐东山,暴躁道:“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离我远点!” 唐东山紧随其后:“我不会丢下你的。” 班莒阴阳怪气:“不敢,我可没有唐掌门这样的际遇。” “可是你已经收了我的掌门印了。” 班莒一顿,声音软下去一点:“那又怎样?” “我不通庶务,点苍山离不开你。” 班莒明显动摇了,只是还在嘴硬:“我没来的时候也没见你带着门下要饭。” “可是有你之后师父就不愿意再帮我了。”唐东山的声音很有几分可怜巴巴:“我需要你。” 平阳王以过来人的角度复盘整段对话,不禁失笑,再多的解释都敌不过最后四个字,没想到,这传闻中的陆地神仙竟也不再是无情无欲的神了。 “……受不了你。”班莒哼了一声:“跟上!” 后面的话平阳王就听不到了,他疲惫地坐下,环视这一地的狼藉,像极了他现在的心情。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平阳王不想再费力回头:“是谁?” “久疏问候,”脚步声的主人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王叔。” ——————————— 【半个时辰前】 “陈……陈什么来着,”摩朔伽拉着高璃和陈知府一众人离开平阳王和虫五的视线后,将奄奄一息地平阳王妃交给了高璃:“你觉得你见到的阿洛是活死人吗?” 陈知府摇头:“在城外刺杀殿下的活死人下官也曾见过,我见到的谷应洛对答流畅,不像是活死人。” “指路,我要亲自去看。”摩朔伽言简意赅,他看向自己出气多进气少的母亲,再想到虫五对平阳王说的话,那层因阿洛而起的怨恨也化作了一声叹息:“阿娘……你若寻死,才更对不起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 “你还有我,有高璃。”他俯身,将脸轻轻贴在千江月的额头上:“我会争气的,如果爹和平阳王你都不想再见,就跟我走吧,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就带着你离开这里,你要……你要补上欠我的这些年,好吗?” 高璃没想到他还会带上自己,茫然道:“可我……”可我说到底,和王妃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啊? “谢谢你,替我陪了她这么多年。”摩朔伽郑重地对她抱拳一揖:“先交给你了,再替我一会儿吧。” 高璃看着他的离开的背影,那是骤然成长的悲凉。从刚见面时装瞎子的调皮少年,到现在这个不得不扛起责任的圣教少主,短短几天,改变的又何止她高璃一人? 案堂的屏风后,是两具死尸和一滩无主的血液。摩朔伽鼓起勇气,掀开其中一具尸体面上覆盖的乱发,身体摇摇欲坠。 “少主!”一名教众连忙来扶:“少主节哀,阿洛他……” 摩朔伽轻吐一口浊气,他没有哭,也没有发狂,将“谷应洛”的尸体摸了一遍:“……不对。” 教众一怔:“少主可是发现什么了?” “头发不对。”摩朔伽捻着假阿洛的头发:“没有戴面具,大概是这个人本就长的和阿洛很像,破绽在头发,阿洛的母亲是胡姬,头发是天生的自然卷,虽然卷,但很柔顺。这个人的头发却还残留着烧焦的气味,他的卷发是临时用焦炭卷出来的!”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面前闪过了什么人的身影,速度很快,可身影却如此的熟悉。 “什么人!”摩朔伽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后面的教众跟着他跑:“少主,小心有诈!” 摩朔伽已经听不见后面人说话了,前面的那个人的速度好像在配合自己一样,一直把二人之间的距离控制在离自己三尺远的地方,摩朔伽累了,他就慢一点;摩朔伽提了一口气想追上去,他又会加速。 “阿洛!”摩朔伽的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你是阿洛!为什么要跑!阿洛,你不要我了吗!” 那身影没有因为他的叫喊停顿,直到出了宣城府衙门,那人的身体消失在了一片树丛中。 摩朔伽扁着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再没出息的哭泣,可是泪水不听使唤地一颗颗往下掉,装出来的成熟是如此脆弱,一个熟悉的背影就可轻而易举地戳破。 “你能不哭了吗,”女人身影从树丛中冒出:“你这个样子,我也很尴尬。” 摩朔伽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杀手堂,青禾。”容貌平平的女人露出一个对她来说最友好的笑容:“我等你很久了。” 第141章 坦白 “久疏问候,王叔。” 为了让平阳王能更方便地认出来,此时的我已经卸下易容,只除了假发没有摘。几年前我就在张浦良的口中知道这样的我像谁了——与年轻时的皇帝足有八分相似。 平阳王果然认出来了,他的眼神只波动了一瞬,继而好像想通了所有的事:“我就知道,虫五说不出那样的典故,没想到竟然是你,你真的来了——六皇子。” 我略显苦恼的摸了摸下巴:“欸,怎么说呢……这其实是个巧合,如果我说,你们设的局序幕刚拉开一半的时候,我恰巧在龙台观,王叔信吗?” 平阳王一边摇头一边苦笑:“我信不信现在还有意义吗?若真是如此,只能说你有天意眷顾,又有智谋破局,解开了这场毒计。我为输家,愿赌服输,随你父皇如何处置了。” “王叔真的服输了吗?”我笑了笑:“撒谎,直到现在,王叔都没有真正认为自己有哪里比不上你的兄弟,不是么?” “是皇兄对你说的?”平阳王马上又否定了这个答案:“不对,如果他知道,本王焉能活到今天,可你……”他怔怔地看着我:“丘南如果能想到这个,他就不会傻呵呵地来了,是你,是你自己猜到了,是吗?” 我但笑不语,任他自己大脑飞速运转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道:“王叔具体指的是什么?猜到当年叶家的覆灭,你也掺了一手;还是猜到你的夺位之心,直到王嫂患病方才罢休一二呢?” 看着他瞳孔巨震,我继续说道:“王叔不必这样惊慌,陛下还不知道你对叶家做的事,我也没有证据,要问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大抵就是在知晓高璃身份之后吧,说实在的,无论是楚王遗腹女的身份,还是王嫂的病情,都不够格成为要挟一个亲王的理由。王叔在先帝执政末期那样的风光,有点野心不是很难猜的事,连我都能猜到,更何况是陛下呢?可即便对你的野心心知肚明,他还是将荆州这个兵家必争之地给了你,足见他对你的信任。所以能要挟到你的其实并不多。成王败寇不假,然稚女无辜,高璃的母亲和王叔的关系又不是秘密,陛下不会为了一个孤女的自由身伤害兄弟之情。至于虫五就更简单了,以王爷之尊,上一道密折要个囚犯是轻而易举的事,就算虫五危险吧,也不过是多派几个人看着罢了,说不定还能予以帮手,说几句软话,放一点好处就能做到的事,何以逼你至此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你有秘密,且这个秘密触碰到了陛下的逆鳞。说来羞涩,这么多年真正称的上陛下逆鳞的,好像就是侄儿我和叶家那些事了。” 平阳王好像根本没听那一长串的话,只抓住了一点:“你叫他陛下?”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居然叫他陛下,而不是父皇?” 我淡淡反问:“不然呢?” 平阳王低低地笑了一阵:“你说的对。” “沈家真是出情种啊!你父皇对俪皇后的情谊,就如同我对月娘。他若是知道了我做的事,当初和洛书赟一起死的人里,恐怕也会加上我的名字。”平阳王将他出门平乱却无意查到自己真正的外祖父阴谋的事娓娓道来:“……南宁一战后,我与你大舅舅叶阚捷分兵阻截叛军,我就是在那时,通过一品堂知道了我真正的外祖父,尹仲汶。” 我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尹仲汶,尹仲汶……可是大周开国时发生过的一个疑案的死刑犯之一?我记得那个案子是……” “永州花魁案。”平阳王知道,无论一个人再怎么博闻强识也记不住这样久远的案件细节,他自己第一次知道的时候连尹仲汶这个名字都完全没有印象。 永州花魁案,大周开国十大疑案之一。初案是当时的永州巡抚全家十六口一夜之内尽数灭门,高祖皇帝震怒,派遣心腹为钦差大臣前往永州查明此事。然后发现,已死的永州巡抚在两年前偷偷纳了一个青楼花魁回家,而当晚死去的十六口人里,连巡抚的六岁孙女都没放过,唯有那个花魁不在其中。钦差遂差人画下画像全境搜捕,查封大小青楼共二十九个,然而那个女人不知是被灭口了还是怎样,总之鱼入大海,再也寻不到踪迹。不过人虽然没找到,这个案子却引起了高祖的极大重视,继而查出了前朝遗留下的许多毒瘤——官商勾结多在钱色交易,以此形成了一条以青楼为枢纽的产业链,反贼便抓住了这条线,源源不断地将美貌奸细往位高权重者身边输送,在合适的时候盗取朝廷机密,或杀人灭口。想来,那位失踪的花魁便是奸细之一。 而平阳王真正的外祖父尹仲汶便是本应被夷三族的嫌犯之一。尹仲汶的父亲是两家青楼和一家小倌馆的老板,发财后给独子改名换姓送去读书,尹仲汶也争气,事发时已经坐到了盐引批检所大使,在永州案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甚至比他父亲的分量更重,谁知他竟通过一些江湖运作逃过了死劫,还把女儿通过小选送进了宫,被先帝临幸后封为美人,生下了先帝的十八皇子。 我眉头微微拧紧:“梧桐山庄?” 平阳王点头:“我母妃生前从未对我说过此事,大抵就是因为她被临幸后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尹仲汶的消息。一品堂查到,尹仲汶当年之所以能够金蝉脱壳,便是有梧桐山庄的帮助,之后他便一直栖身于梧桐山庄。后来梧桐山庄被血洗后,最后能查到的关于尹仲汶的消息便是他逃到了南宁一带,似乎是死于瘴气和水土不服。” 我明白了:“一品堂能查到这些,便是还有证据能够证明你外祖父身份的东西。你之所以分兵,便是查到了证据所在,打算自己解决了那个要命的证据,是吗?” 平阳王没有否认:“谁知……忙中出乱,我的异常举动反而令反贼起了疑心,我与其中一队百余人的山匪在瘴气林中周旋了好几日,他们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和瘴气的适应,差点让我狠狠栽了个跟头。我虽然出来了,但也耽误了时间,阴差阳错的……那个证据落到了叶阚捷手中。” 叶阚捷有时大大咧咧,但大事上却心细如发,他立刻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两军会合时私下询问平阳王,眼见瞒不过去,平阳王只好合盘托出。但此事中他确实无辜,二人又是性格相契的好友,最后叶阚捷选择相信他,并将证据当场销毁。 “后来回到上京,我才发现就算销毁了证据,皇位也与我无缘了,虽然不服气,但也只好前往封地。”平阳王艰涩道:“那时是我最失意的时候,你大舅舅却因为平叛之功连升两级,炙手可热,新皇的重臣和已经前往封地的王爷相交过密是大忌,所以我们也没有书信往来,渐渐地……”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事情的全貌了:“情谊淡了,猜忌就开始滋生,你怕他说出去,又不能写信问他,想必是日日辗转反侧吧。而且没过几个月,就传来了我母亲被册封为妃的消息,更觉得自此亲疏有别,他一定会背叛你。郭皇后被废,陛下力排众议,越过洛妃和温妃封我母亲为后,宠爱过甚便遭祸患,陛下有多宠爱我们母子,就有多少人眼红。我想,早有人注意到了王叔你的想法,这个时候只要稍加利用……就可以轻松地把你拉入对付叶家的阵营中。王叔,我说的,应该没错吧?” 平阳王阖上双目:“一字不错。”他苍白如纸的唇瓣慢慢抿起,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苦痛:“所以呢?知道了这些,你又待如何?” 我看穿了他表面下隐藏的不安:“不如何,我说过了,我没有证据,也不会把这些告诉陛下。” 平阳王一怔:“你……”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我缓缓念道:“王叔还记得这首诗吗?” 平阳王苦笑:“怎么不记得……我年少时最喜欢这首《少年行》,纵死犹闻侠骨香,到底是没有做到。他们说叶阚捷当着我面烧毁的不是真证据,真证据被他一直收藏……他那样的人,我居然信了这话。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所以当年,你也是因为愧疚才找人把我偷带出宫,交给了丘南。” “啊,那时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的人亲口告诉我你被带出宫的时候已经没有气息了,丘南不知道我也参与了那件事,还感恩戴德,可我……” 平阳王疲惫道:“你若想报复我,我没有异议,剑就在此处,是你的话,我甘愿引颈就戮,月娘大抵会被摩朔伽带走,可高璃……请你不要让她受我所累。” “我的报复已经结束了。”我蹲了下来,直视他的双眼:“我借萧煜衡的手打乱你的计划,让你手忙脚乱,逼你做一个选择,你果然就顾不得平罗山上为你卖命的人,让他们寒了心。王叔,我针对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就是你,哪怕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和叶阚捷的事,从我猜到你在江湖中有一股不小的力量之后,所有的计划都是围着你展开的。” “但有一件事,我要说清楚。” “叶家的事,沈冀不该怪你,叶阚捷也不该怪你,在我看来,他倒应该感谢你,因为你让他死在了陛下心中记忆最美好的时候,他隐瞒了作为臣子不该最不该隐瞒君主的事情,作为臣子,他可以在说出实情后为朋友求情,却不能隐瞒。说句公道话,像这样的人,不适合朝堂,就算没有你,他早晚也会死在别人的算计里,却未必会像现在这样,留在陛下心中的都是最好的印象。” “我算计你,没有一丝是因为私仇,只是同为皇室中人对彼此的猜忌。所以,我永远不会因为叶阚捷的死高高在上的审判你,永远不会。” 第142章 坦白(二) 平阳王实实在在地被这番话惊住了:“我曾数次想象你长大后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人,却没有想过你会是这个样子……” 我挑眉:“哦?这样一个人,具体是指怎样的人呢?” 平阳王目光中带了些感叹和茫然,但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心狠手辣,无情不输汝父,或许更胜一筹。” 我若有所思:“我就当作王叔是在夸我了,可惜论起无情,比起皇叔十年如一日地漠视治下屡有草菅人命之事发生的狠辣,我还差的远呢。” 平阳王喉结动了动,终是无可辩驳:“说出你的目的吧。”他定定直视我的双眼:“你把我算计至此,却不杀我,也不打算把我所为之事告诉你父皇,难道不是对我有所求吗?”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我开门直入:“萧煜衡背后的人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 平阳王一怔,答的很快:“大皇子,沈凌风。” 我终于确定了这个早有猜想的名字,微微皱眉:“麻烦。” 这个人,不好动。 平阳王观我神色:“你不吃惊?” 我蹲累了,索性不客气地往地上一坐,和平阳王面对面交谈:“王叔可曾关注西北之事后面的收尾?” 平阳王道:“赵靖柔获封靖黎女将军,知府管屏戴罪立功扯出博郡崔氏,降级留任,其余人或赏或罚,本王没有细看。” 他反应过来:“是了,赵家那姑娘当年明眼人都知道是你母亲看中的儿媳,若非赵无极……我说皇兄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将军的封号平白给自己惹一场嘴皮官司,原来是你要求的。”平阳王脑筋一转:“也就是说西北之事你也在场,楚赦之……楚赦之……” 沈宣泽眼睛瞪的像铜铃:“九谏!你是九谏!对不对!” 他神情激动地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你疯了是不是!如此多的巧合,你生怕沈凌联想不到吗!你刚才说借了萧煜衡的手……”他像看疯子一样看我:“你不会就是……那个莫心素吧?”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令他放松一下:“王叔果然睿智,不过你又怎知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呢?”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楚赦之一路看护我的行为,可以说是保护,也可以说是一种看押。九谏和尚不仅会制作提纯极乐散,还与魔教少主摩朔伽相谈甚欢,不是个非常清白的人,还和陛下的某些举措轨迹重合,很有可能是陛下为了保护六皇子而立的靶子,但这样一个有异心的人也不是不能拉拢,毕竟本身光是会提纯极乐散这一条,就足够有理由被拉拢了。所以王叔,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找他,而不是让他来找我呢?” 平阳王听明白了,正因听明白了,所以他更加忧心:“你是想通过自污来误导他……这也不失为一个方法。可如果你一着不慎真的伤了自己——这种方法终究是太险了,若是你和老七都出了事,这江山真的落入了沈凌风之手,那必是一场浩劫。” 他的姿态并轻慢,也不再是一味的低迷,像是他为数不多的,作为长者的嘱咐:“事已至此,我也不再瞒你。和沈凌风合作,我也有自己的心思。” “六……冀……” 我看他似乎有些纠结对我的称呼,笑了笑:“就叫我九谏吧,其实别的称呼我也很不习惯。” 平阳王眉眼弯了一下接着上面的话头道:“你说的对,我一直没有真正服气过皇兄。” “在我心里,当年他不过是胜在外家有力,妻族又是簪缨世家,才能在我回京前稳定朝局,坐稳皇位,可他拥有的,却正是我所缺少的外物,所以我不服气。”平阳王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坦诚,竟可以对着第一次见面,甚至有仇的侄子袒露自己积攒的这许多年的阴暗:“后来看他在反扑的世家身上栽了一个大跟头,我心里不是不快活的,可到底……同为沈氏皇族,难道他输了,我就能好过吗?” “我一直以最挑剔的心态观察皇兄的这几个儿子。大皇子沈凌风自从郭皇后被废就断绝了以正统途径继位的可能,可郭家虽然倒了,其他世家尚存,他背后的力量正是皇兄一直想废而不能废的存在。你也知道你父皇那个人,杀个儿子对他来说不是很困难的选择,但沈凌风至今没死,虽然看起来几乎是个透明人,却拥有随意出京的权利,这便是多方平衡后的结果。但他从未有一刻放弃对那个位置的追求,而且手段阴险毒辣,性格阴沉不定,常有疯癫之举,如果真的让他把皇位弄到手,那么沈氏先祖打下的江山过不了多久就会毁于一旦。”平阳王说了很长一段话,嘴巴干涩,我适时地递给他自制的薄荷清毒丸并一个水囊,得到了他一个复杂的眼神。 眼神复杂,但平阳王到底还是吃了,润了润嗓子,继续娓娓道来:“而其他人……死了的就不说了,老二虽然也有点小心思,但他努力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先帝封出来的那些勋爵人家现在基本没有能拿的出手的人物,沈凌风都不屑于拉拢的蜡头银枪、花面儿草包他却当个宝,实在可笑的紧。老五前些年蹦哒的欢,还不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被圈禁后人基本也废了,一门心思闷在府里和姬妾们生孩子。至于老七……并非我看不起他,他的手段和沈凌风比起来实在太过稚嫩。他十五岁开始上朝听政,除了宠爱,该有的权利皇兄一样没少给他,压制老二那种货色是够了,可一旦对上沈凌风的暗刀子却没一次是赢的,若非皇兄暗中派人跟在后面周全,还有温家得力的缘故,恐怕下场还不如老五呢!” 我似笑非笑:“所以王叔是想着,待陛下殡天,皇子中若真的没有能和沈凌风打擂台的,就自己上去是吗?” 平阳王坦然地承认了:“是有这个想法,反正老五儿子多,我与月娘大概是不会再有子嗣了,从老五那儿抱个顺眼的养又不是难事。” 我笑着,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是对平阳王,也是对沈凌风:“想来,王叔的想法他心里也很清楚。说是合作,其中还是算计多。这次的血月食对于沈凌风来说原该是稳赚不亏的买卖,都是皇族人,谁不懂谁呢?放出虫五,若能杀了王叔自然好,如若不能,也是虫五自己的私怨,与他无关。” 在这双深邃的暗红如宝石的眸子的注视下,平阳王久违地感受到了一股从心底攀起的寒意:“是我自以为是,中了别人的计谋还不自知。” 他总以为沈凌风对自己是有几分顾忌的,观沧澜,也就是萧煜衡摆出来的态度也一直加强着这种认知——为了不把自己得罪狠了,观沧澜甚至会派人潜伏到七皇子沈清身边救治高璃,就是这种错误的认知,令沈宣泽失去了反应的最佳时机:“今日若非是你叫来了唐东山,我与月娘恐怕都……” 我不敢居功:“这个我也很意外,本以为杀手堂能借到的只是点苍山的普通弟子,没想到竟是唐东山亲自前来。” 我从青禾的口中猜到了班莒留有后手,又从独孤虚白对姜夙萤的照拂明白点苍山对现在的情况有些准备,那个烟花是青禾交给我的,杀手堂召集门人的信号,如果今日不是唐东山,死的人一定会非常多。因为按我的估算,青禾带来的人在虫五手底下最多能保高璃和摩朔伽安然无虞,其他人都只能各安天命罢了。 平阳王摇头:“到底是我欠你,还欠你良多。若非我当年生了妄念,如今你也有不输于老七的外家,也不会流落在外,至今不能名正言顺地归京。” “外家……外家啊……”我微微仰头,轻叹一声:“王叔至今还以为,自己只输在外家么?” “王叔,侄儿只问您一句,始皇一统六国,成为天下之主,他的功绩难道是因为赵姬吗?” “如果一个君主,登上皇位靠的是母族,令臣子做事靠的是对后宫妃嫔的荣宠,而坐稳皇位后嫌外戚干政,用完臣子后嫌后妃张扬,那么这个人,岂止不配为君,他更不配为人!” “仁义、礼乐、名法、刑赏,凡此八者,五帝三王治世之术也。仁以道之,礼以行之,乐以和之,名以正之,法以齐之,形以威之,赏以勤之。君主驭臣之术,何止外戚嫔御一种!若治理国家全靠联姻,如此愚钝恶人之君,还不如死了干净!” “王叔成也情真,败也情深。你待人侠义,可这侠义又不够彻底,一旦有对你更重要的人出现,侠义就被抛到一边去了,仁义也没见有剩。那么,难道你输是因为以侠义驭臣错了吗?不对,难道历朝历代就没有皇帝有侠义之心吗?有的,只是你的侠既不纯粹,也用错了地方。你视高璃为女,但一品堂和高璃同在平罗山做事便同为你的臣子,你先她而置一品堂暗桩于不顾,又没有固定的法度,舍法以心裁轻重,怨之由生,而你的短处,从这件事上就看得出来了。”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叫王叔知道,我若想要那个位置,外家空无一人又如何?自有人愿意为我所用。所以王叔大可不必将错处归于外物,好叫你明白,自己输的不冤!” 第143章 计划 雨未停,周围的温度因为唐东山的法诀降低到了一个令人舒适的温度。我已经重新易好容,只是揭下了蒙眼的布条——这又不是日月圣教的圣物月蝉纱,到底是对视线有所遮挡的。 宣城府衙门外,一共三支队伍凑在一起,好不热闹。陈知府带着平阳王的人马收敛尸身,清理残骸,高璃守着平阳王妃寸步不离;点苍山和杀手堂的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我走到这儿的时候,他们的对话清晰地飘到耳中—— “三堂主,你真的不打算回到杀手堂了吗?” 三堂主班莒,楚赦之的朋友?我好奇地看过去,没有想到他竟生的如此年轻,楚赦之曾和我提过一嘴,班莒和他同岁,二十有七的年龄,容貌还像个少年一般。我看着他从点苍山弟子手中接过一个天青色的小罐子:“这是杀手堂历代主人控制你我的药物的解药,和葛兆鹏给的不同,这里面的一颗可抵五年,你们自己拿去分吧,从此我再不欠杀手堂什么了。” 站在他对面的是灵猴双子,二人面有惭色:“三堂主本就不欠我们什么……多谢,往后我们不会再去打扰您。” 葛兆鹏生前经常在暗地里打击班莒的势力,这本就不是杀手堂中的秘密,但杀手的温情和义气到底是稀罕物,他们心知肚明,却也只是袖手旁观罢了。 班莒轻哼:“我本也没说欠的是你们,不过是还一个蠢女人的人情罢了。” 他口中的蠢女人自然是葛醉木无疑了,见灵猴双子和身后一众杀手堂弟子眼眶发红,班莒话锋一转:“不过……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最后再给你们一个忠告,听不听得进去就随你们吧。” “杀手想从良,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班莒不禁往唐东山那里瞟了一眼,目光中有一丝暖意,也有一抹淡淡的凄楚:“从小养成的习惯,和身体积累的损耗,我们生下来就是一群注定短寿的亡命之徒,就算有解药,该如何度过剩下的寿数也是件需要好好考虑的事。我劝你们抱团在一起好好找个下家,不然就做好以后的生活还不如从前被杀手堂剥削的觉悟。” “唐东山!”班莒十分干脆,说完就走:“走,我们上山找你师父去。” 他眉头一挑,这是唐东山第一次没有立刻回应自己。 我茫然地看着对面这个气质如冰似雪的男人,他一张容长脸几乎要皱在一起,看起来有些狰狞又有些好笑。 唐东山肯定道:“就是你。” 我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本想开句玩笑越过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可随着对视的时间越来越长,没来由的心慌和沉重压在心上,一种默契令我下意识道:“我不愿意。” 话音刚落,本来平静的天空蓦然闪过一道惊雷,凝滞的气流下暗流涌动,如同一张深渊巨口贪婪地侵吞着空气,令呼吸变得艰难。 唐东山久久地凝视着我,轻轻摇头:“只能是你。” 我眉头越皱越紧:“如果……” 我刚想开口,玄而又玄的对话把走过来的班莒气笑了:“那我走?” 他的插入蓦然打破了那种虚无的气氛,我看着他们之间的相处,对二人的关系心如明镜,弯腰一揖:“多谢二位出手相助,班侠士,我欠你两次,来日必报。” 班莒懵了一下:“两次?哪儿来的两次?”他疑惑地在我和唐东山之间来回看了几遍:“可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们两个在打什么谜语?” “我想先替他用一次。”唐东山道:“既然想改自己的命,不如先改他的命试试看?” 改班莒的命?我沉吟片刻,想到班莒刚才说“寿数”时的黯然,了然地转向班莒:“伸手。” 班莒将信将疑地伸出右手,我嫌他磨蹭,直接抓住他左手腕把起脉来:“……” 见我面色越来越凝重,唐东山忍不住道:“怎样?” “右手也伸过来,”我没有立刻回答唐东山,而是对着班莒道:“师父告诉我,人的左手手脉代指心、肝、肾,右手是肺、脾、命(门),所以左右手脉象有些不同是正常的,但不同到判若两人实在是世所罕见,这个应该早就有人对你说过吧。” 班莒垂眸,倒是没有再怀疑我:“我生来脉象异于常人,本应幼年夭折,因而被父母抛弃进入杀手堂,反而因祸得福,影曲之术十分适合我的体质,才让我能够活到现在。” “但杀手堂的任务也同样伤了你的根基,以命搏命最为伤人,而你还不止是搏命,这些年你殚精竭虑,忧思过甚。即便现在杀手堂的毒有了解药,又有唐东山的至纯真气涤荡经脉中残留的余毒,但你内里已经如同枯萎的根茎一般,离油尽灯枯只有毫厘之差。”我松开了班莒的手:“若不能固本修元,重塑经脉,三年之后便会形容废人,五年后必定内脏衰竭而死。” “我内力微薄,对医术只是粗通,但我师父大抵会有办法。”给班莒一个安慰的笑容,我开了个小玩笑:“别担心,你看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就足以证明师父他医术高超了。” 班莒神情微微有些恍惚,他用力攥了攥手:“你究竟是谁?” 我莞尔一笑:“算是楚赦之的一位……” 突如其来的酸涩堵住了我的喉咙,我是……我是楚赦之的什么呢?凭什么自作主张地帮他还人情呢? “……一位无名朋友。”我遮掩住眼底的落寞,唇角习惯性地勾起:“他帮了我许多,而你对他曾有救命之恩,一饮一琢,我理当表达谢意。” “原来如此,你说的两次是这个意思。”班莒若有所思,半晌方道:“我当时救他不为回报,想来他帮你也是不求报答的,不过我现在确实很想活下去,这份情我承了,若我能活过五年,必定找你浮一大白。” 我轻笑出声:“好,待此事结束后,我会写一封信让你们带去给我师父,他看后自会了解。师父如今已隐居彷兰,不喜过多人打扰,还望二位理解。” “吁——” 匆忙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名青衣道士在我和唐东山等人面前下马:“唐掌门?您怎么在这里!” 班莒双眸微眯:“青城山道士?” 论对当前形势的判断,他比潜心修行的唐东山不知高出几层段位,当即知道出事了:“平罗山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倒是对这几人有些眼熟,为首的是昭徽死讯被发现时自责地直哭的那个道士,他来不及再问这明显出了事情的宣城府衙门:“正德方丈的徒弟丘南师傅在切磋中被打伤了,伤的极重,桑稚师兄怀疑那不是偶然,是有人故意夹在人群里下了黑手,命我等请正德方丈快回去!” 丘南!我眼前一黑,身体不自觉地晃了一下。 脑海里对丘南的印象已经十分稀薄了,六皇子沈冀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他却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 第一眼对他的评价,我至今还记得——细眉长目,一副薄情寡义相。 但就是这个薄情寡义的人,他恳切地跪在地上,按着我的头请求师父收下我,动作粗鲁到让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的我记恨了许久,后来想起,才知道那是要保住我性命的急不可耐。 即便懂得了他的苦心,我和丘南的关系依旧不好——他讨厌我,这点我们两个心知肚明。 他讨厌我身上留着当今皇帝的血,纵然和师父有些书信往来,他却从未问候过我一句,仿佛只要知道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够了。在他眼中,我不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只是他年少时抛弃的姐姐和一个他讨厌的男人生的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孩子越来越像那个男人,因而更为忌惮不喜。说真的,他这次会傻乎乎地入局已经足够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会更冷静,更信任我的能力一点的。 “七殿下遇刺,正德方丈此刻离不开。”眼底有薄薄的悲哀浮漫出来,我听见了自己冷静没有感情的声音:“回去吧,现在平罗山大概已经乱起来了,你们有更重要的事做。” 青城山道士一怔:“这位是?”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唐东山看向我:“我可以带你过去,护你周全。” “我若去了,一切就都白费了。”我动了动唇,略带几分自嘲地笑了笑:“我的计划,即便是自己也不可以打破,我说到做到。” 班莒眸光微动,向我靠近几步,低声问道:“为什么说平罗山会乱起来?你都知道什么?计划又是什么?” “我刚刚得知,他们在平罗山上修了一条通往山下的密道,且大概率不能轻易打开。但如果这条密道在剥皮鬼案刚开始时就修好了,那个案子完全可以做到完美无缺,不会有没时间处理血衣的错漏,所以我猜,要么它是最近刚刚才修好,要么就是有什么人无意中发现了别的入口……如果不查出这条密道,平罗山上所有人都会有性命之忧。”我和班莒对视:“还有一种方法,是劝说他们立刻离开平罗山,放弃道法大会,但我觉得观沧澜不会留下这个破绽,很有可能……现在他们已经遭遇了毒手,但还没有觉察到罢了。” 班莒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相信你吗?”我勉强稳定心绪。 班莒道:“如果你相信楚赦之,就可以同样相信我。” “唐东山这样的王牌,不能现在就用。”我在他耳边低语:“我有一个计划……” 第144章 乱 【平罗山】 “很好,很好的杀气!”从观沧澜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他此时到底还剩多少余力,他看起来浑身浴血,但好像就是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撑着他躲过陆桑稚的飞剑。 吸取上次毒烟的经验,陆桑稚并不与他近身,而是化气为剑,剑随意动。六柄飞剑连番攻击,观沧澜躲闪不及,常常转瞬间便被割出七八道口子。他也不恼,沾了点自己的血放到嘴里:“不错,你今日的剑比起那日简直突飞猛进,真不愧是被道门誉为千年一见的天才啊!” 驱使这六柄飞剑需要陆桑稚全心投入,他明白这是观沧澜的诡计,完全不想理会,但观沧澜的声音却源源不断地传到耳中:“剑意是突飞猛进,有一样东西却一落千丈,桑稚道长,你知道那一落千丈的是什么吗?” “道长,你的心静不下去了,对不对?” 陆桑稚眉头不禁一跳,一柄飞剑略微滞涩,观沧澜怎么会放过这种破绽,当即继续道:“我记得,你们道家的《心目论》中有这样一句话:人之所生者神,所托者形,方寸之中,实曰灵府。静则神生而形和,躁则神劳而形毙,深根宁极,可以修其性情哉。桑稚道长,你在青城山上修了小半辈子的清正宁静去哪儿了?我怎么只感觉到了——森森杀意呢?” 陆桑稚闭目不语——观沧澜说的不错,他的心乱了。 所谓动神者心,乱心者目,从剥皮鬼案至今,目睹了昭徽的死、慕锦霞的自尽、孤穹等人的贪婪,以及这些名门正派浮动的人心。陆桑稚的思想诡异的与慕锦霞共鸣——人皮一罩,大义伦理挂在嘴边,底下的内在是人是鬼就难以分辨。站在人群里,恨不能把每个人的皮都剥下来,把心掏出来看看到底是脏是臭!善有杂质,恶不纯粹,人人有苦衷,无辜者的冤情又要向谁诉说?这让他的心如何不乱?心一乱,神便动,失真离本,莫甚于兹。 观沧澜再接再厉:“说到底,你我之间也没什么血仇,你师弟不是我杀的,我师妹和你也没什么关系,我的行为还间接把你推上了道门四派的高位,怎么桑稚道长非但不感激我,还偏偏对我有这样浓烈的杀意?” “不会是……道长你举目四望,实在找不到撒气的人,恰好倒霉的我找上门来,就成了你的撒气筒吧?” 陆桑稚终于忍不住了:“人不是你亲手杀的,可你敢说背后没有你的谋划?昭徽何辜,受邀前来道法大会的人又何辜,非要卷进你们肮脏的算计中!” 观沧澜唇瓣间咧开一条缝:“真是好严厉的指控,无辜?让我想想……无辜是有的,不过江湖白道这一盘散沙摊在路上,少不得让有心人捏几把。你以为你们的敌人是我?不对,不对,大错特错!” “真正视你们如眼中钉肉中刺的,是朝廷,是七皇子、是皇上、是你们自己才对!”观沧澜的每一句话都挑战着陆桑稚的认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我告诉你吗?除了青城,平罗山上这几个门派根本没有干净的。你不奇怪吗?从我开始研究活死人,为什么能一直安然无恙地完成自己的计划?因为人只要有欲望,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在他心上敲出一条缝,一条我想要它多大就能多大的缝!桑稚道长,让我们来打个赌,你现在拿剑保护的每一个人,全都可以是我的帮凶,不论过去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 “要怪就怪你们为什么是一摊散沙,从来凝不成一团,无风尚且自动,风来就立刻会化为飞灰!君人者制理于未乱,存道者克念于未散,祸到临头才想起来拨乱反正,晚了!”观沧澜哈哈大笑:“我建议你最好带着你的门人赶紧下山,别再掺和别人的烂摊子,何必让那些俗务耽搁了你这大天才清修的步伐呢?” “陆道友!陆道友!”卓人远焦急的声音传到了交战的二人耳中:“中毒了!很多观战的长老和弟子们都中毒了!这毒发作的厉害,解药我一时半会儿根本配不出来!” 陆桑稚面色煞白地瞪着观沧澜:“你们!” 以自己的能力,可以杀了现在的观沧澜,可是活捉……二人的差距并没有到达能够活捉对方的程度,且观沧澜有无数阴诡手段,一张嘴又极为擅长蛊惑人心,把活着的他放到人堆里,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观沧澜动了动脖子:“找我要解药吗?我已经带来了。” 他指了指之前在姜夙萤脚边放着的土陶罐:“看我多么善解人意啊,早料到你会找我要,都省去你过来找的麻烦了。” 知道自己已经平安度过陆桑稚这关,他的笑意越发真实:“不过解药的数量嘛……我也不知道中毒的人具体有多少,够不够的,就交给你来分喽?” “桑稚道长,他们中的毒,都是混合型的,光是这里的解药可不足以把毒清干净。替我带句话,想要后面的解药,必须正常召开在月食之日举办的祭典,注意,我说的正常召开……就是该来的一个都不能少,包括七皇子。”观沧澜眼睛弯了弯:“无论他是躺着来的还是坐着来的,就算是尸体也必须到场,不然,我一颗解药都不会拿出来。” 他扫了眼明显不服气的卓人远,加了一句:“不信的话,就尽管试试。”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好几个小铁丸,利落地摔在地面,被设计成容易破损的容器瞬间四分五裂,烟雾彻底模糊了陆桑稚和卓人远的视线。 中毒的人有弟子,有长老,总之都是今日没有参加挑战的观战人员,痛的直打滚的哀嚎的人们刺痛了陆桑稚的双眼,他不知以什么心情复述了观沧澜的要求,然后痛苦地捂住了脸:“抱歉,我没能活捉他。” 空筝也是中毒者的其中一个,也是中毒后最平静的一人,他微微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重点是,他们是什么时候把毒下给我们的,现在在平罗山上的这些人中又到底被他们渗透了多少。” “我要下山!”一个没有中毒的昆仑弟子再也受不了地尖叫出声,不是每个人都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平罗山上发生的一件接一件的祸事实在令人崩溃:“谁知道再待下去会发生什么!我不想死,中毒的也不是我!凭什么不让我走!” 一旁他同样没中毒的朋友脸色十分不好看,上去就想捂住他的嘴巴:“别说了!” 一个刚解完毒的弟子因为中毒的疼痛鬓发散乱,形同疯鬼:“你不能走!谁都不能走!他说该来的一个都不能少,你走了我们这些中毒的人怎么办!” 第一个出声的昆仑弟子和他对吼:“他说的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峨眉那么多人已经下山了,她们肯定没中毒凭什么跟你们一起死!有本事你去把她们抓回来啊!”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战局:“这是江湖大义!弃同伴于不顾,你枉为名门正派!” “要是江湖大义就是必须陪必死无疑的人一起死,我不当这个名门正派又能怎样!我既不是掌门又不是长老,武功没多好月钱没多少,拿江湖大义绑架我陪你一块死,做梦!我不信你要是没中毒还会想留下来!” 中过毒的、没中过毒的、劝架的、起哄的……全部撕打在一起破口大骂,理智全无,丑态毕露。他们像闹事的疯狗、又像蠕动的蛆虫,唯独不像人。 唯独不像人! 陆桑稚目睹着一切,下意识地,他往后退了一步。 他在那群乱哄哄地人里看到了曾与他彻夜论道,相谈甚欢的道友;看到了平日慈眉善目的,对他的天赋称赞不已的长辈;看到了天真烂漫、快人快语的师弟。 “要怪就怪你们为什么是一摊散沙,从来凝不成一团,无风尚且自动,风来就立刻会化为飞灰!”观沧澜的嘲弄犹在耳边,他怔怔落下一滴泪来—— 君人者制理于未乱,存道者克念于未散,安有四海分崩而后伐叛,五情播越而能贞观者乎? 陆桑稚茫然了,他突然想回去,回到青城山,问问自己的师父现在该怎么做,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叫自己天才,因为天才不会在面对人性中天然自带的丑恶时束手无策,他的剑聚不起这一盘散沙,收不拢已经分崩离析的人心。空筝道长说错了,重点不是毒药,也不是什么内奸,是他们自己慌乱无助的心啊! “够了!”响亮的耳光和女子的怒呵让撕拉在一起的人群静了一瞬。 是姜夙萤。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百八十个,只是浅浅地包扎了一下就出来了,她揪住第一个闹事的人,在他脸上狠狠地来了一下:“我都没绝望,你绝望什么!” “田里耕地的农妇遇到山贼尚且知道拿着锄头搏命,你们一群武林中人有手有脚,只会把蛮力使在自己人身上吗!”姜夙萤扯着男人的衣领骂道:“你想逃?逃吧!我看你能逃到哪儿去!还是跪下来舔他观沧澜的脚,求求他别把你做成活死人?你看他应不应你,会不会赏你一个眼神?” “龙台观观主逃了,现在他的尸体不知到被扔在哪里,身份也被人代替,这就是逃的下场!观沧澜能拿来对付我们的,最多不过是活死人大军罢了!他缺多少人,你们这些逃出去的正好能给他补上,好啊,那我求你快点去吧,像你这样的孬种,活着尚且如此窝囊,死了的又有何可惧!我巴不得他的活死人军队里都是你这样的人!” 第145章 平阳自裁 “怨不得观沧澜看不上你们,刚下了一个套,其他招数还没上,你们就紧赶慢赶地往下跳。他想让你们乱,你们就在这儿撕扯地如同争食的畜牲一样,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江湖白道、名门正派,还是他观沧澜脚底下的几条狗!” 姜夙萤毫不留情的痛骂到底是震住了惶惶不安的人心,见下面消停了,姜夙萤凛冽的目光向四周环视一圈,在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包围圈里,数她资历最浅,可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有一个算一个都忍不住在她悍然的气势下选择避其锋芒,而对比其他人,心神受到冲击还没有回神的陆桑稚就格外显眼。 “啪——”直到姜夙萤的手挨到自己脸上,陆桑稚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被打,他从小是天之骄子,学什么都一点即通,偶有小错,师父也都是嘴上教导,姜夙萤这一巴掌虽然不疼,连头都没打偏一下,但对陆桑稚来说还是头一次。 “看什么看,打的就是你!”此时的姜夙萤与她之前在众人面前营造的惹人怜爱的清冷美人形象大相径庭,不如说,现在的她才是最真实的她:“给我把这副自怨自艾的寡妇脸憋回去!” “你道什么歉!活捉不了观沧澜怪你吗!谁敢怪你叫他自己去抓!”挨打的是陆桑稚,被敲打的却是其他所有人:“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天塌下来叫你一个人扛?其他人都是死的不成?我最看不得你这副但凡出了一点差错就往自己身上揽的蠢样,你觉得这样很君子吗?不对!有的是无能的人信以为真,就等着你说这句话,然后理所应当地把自己的怨愤往你身上发!” “一个人就是有三头六臂未必能面面俱到,你是众所周知的天才不假,但也不是什么圣人,把什么都往自己肩上扛,是其他门派的话事人都死绝了还是江湖白道从此姓陆了!下毒的人还没揪出来,该死的人也还没杀,你这么上赶着是在给谁当替罪羊呢!” 空筝扯了扯嘴角,真想问问姜夙萤这招指桑骂槐到底是跟谁学的,简直准确地抓住了众人的死穴,三两句把可能落在陆桑稚身上的埋怨摘了个干净,谁敢把怨气发在陆桑稚身上,便是承认自己门派的话事人像死人一样无用,要么就是在表明自己从此对还没当上青城山掌门的陆桑稚俯首称臣的态度——很简单的道理,陆桑稚要是做了什么武林盟主,办事不力自然应该问责,但他不是,既然不是,就没道理也没有绝对的义务舍生舍死地为众人出力。普通弟子尚且可以摆烂,可如他这样的江湖前辈,有时候面子和名声是真的大过自己的性命,无能的帽子要是就这么被扣到自己的脑袋上,当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想到这里,空筝道长轻咳一声:“姜姑娘说得对,天下万事不可备能,责其备能于一人,则贤圣其犹病诸。陆师侄不必太过自责,你已经做的够多了,该是我们这些老骨头出面的时候了。” 上官灵秋也是中毒的一员,她服药的时间晚,现在才刚从中毒的痛苦中缓过来些许,她走到姜夙萤面前,冷冷地盯了她一会儿,就在姜夙萤以为她是对自己拿昆仑的弟子作法有所不满想找茬时,上官灵秋一掌将那个最开始闹事的昆仑弟子扇出好几丈远,那名昆仑弟子被打的吐了一口血,登时昏迷过去。脸颊上一边一个巴掌印,看着有一种凄惨的滑稽:“人皆畏死,畏死不为过,但我等门派素来同气连枝,生死关头,更应不分你我。此人是我昆仑弟子,带头惑乱人心,我代行昆仑掌门之责将其处置,其余人等皆是受他蛊惑,这掌过后,刚才的事我不再追究,但如果再有人言语不当,动摇军心,不管旁人如何,我上官灵秋必杀之!” “诸位对我的处理可有异议?”得到否定的答案,上官灵秋收回震慑众人的目光,对姜夙萤行了同辈的抱拳礼:“是我看错了人,现在的你,可比之前装模作样的时候顺眼的多。姜姑娘,我等着你成为灵鹫宫宫主的那一天。” 此言一出,便是代表昆仑承认了姜夙萤在白道的地位,不是怜惜,亦非利益交换,而是认可,属于昆仑真正掌权人对姜夙萤这个人的认可。 “孤穹呢?把他带过来,”空筝将内力灌注到声音里,朗声道:“一刻钟之内,每个门派的所有人都在此处集合,重新登记姓名,故意遗漏、不从者皆按内奸叛逆论处,伤重难行者需有三个能到场的人担保,从此刻起,平罗山进入戒严状态!” 一刻钟后,所有人在道法大会的比武交流场上集合,陆桑稚恢复了平静从容:“布堂主,樊长老(崆峒代表),把你们知道的,关于平阳王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和大家再说一遍吧。” ——————————— “贫则怨人,贱则怨时,而莫有自怨者,此人情之大趣也。”平阳王默念着六侄子留下的这句话,自嘲地笑了起来。 “……”得知平阳王没有事就立刻冲进来的高璃见到了本人,反而讷讷地不敢上前,只是低低地叫了一声:“王爷……十八叔,我……” “你想起来了啊,”平阳王回头,刚才事态紧急,没来得及细看高璃,现在才发现她乱糟糟地比鸡窝还不如的头发,不由失笑:“丑死了,过来。” 烧焦的皮肤被平阳王不算柔软的手指轻柔地涂上了药膏,高璃再转过来的时候,平阳王看到一张无声的,泪流满面的脸:“疼吗?” 高璃扁着嘴巴,用力忍耐着泪意,偏向英气硬朗的脸因为这种表情皱成一团,活像个有着十八个褶的包子,她抽噎着说道:“不止是因为王妃,还有我……为了给我治病,你才去找了那个人,然后才认识……才认识……都是我的错,你不该救我的!” 她的泪水似有千斤重,压得平阳王喘不过气来,他郑重地拂去高璃脸上一片狼藉:“没有的事,阿璃,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庆幸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把你带出了楚王府。” “别哭了,我记得你小时候练基本功,脚底下磨的全是水泡的时候都没哭,本来就不算好看,现在更丑了。”平阳王抚摸着高璃的后脑勺:“其实我有想过把你记到我的名下,成为我真正的女儿……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现在这样最好。” “虎儿出于柙里,龟玉毁于椟中,沈氏皇族从来没有好好保护过你,你的才能也不该折损于沈这个姓氏的束缚中,即便是闲散王爷的女儿,也有被政客们盯上的可能,何况我并不是真正的闲散王爷,作恶总有被揭露的时候,就像今天这样……女儿大概需要替父亲背负罪恶,可护卫就轻松的多,更何况你什么都不知道。” 高璃听出他话中有离别之意,惊恐地抓住平阳王的袖子,头摇晃地像拨浪鼓一般:“我不要离开王爷!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会陪着您的!” 平阳王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人才最爱回忆往昔:“我还记得你母亲小时候,也总爱跟在我身后,我离开超过三个时辰就会哇哇大哭,皇族亲缘淡薄,我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看待。她被沈御祁玷污之后,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没有教过她武功,让她无法亲自手刃那个畜牲!” “我当年最恨他凶虐残暴,草菅人命,可现在的我和他有什么区别呢?不,好像还不如他,至少他的恶从来不加掩饰,我还要虚伪的多。”平阳王的目光中透着深入骨髓的落寞:“我知道你的心意,放心,皇上不会发明旨责难于我,但我要给自己的心一个交代。” 高璃眸中闪过一丝恨意:“是那个人吗?他……他是不是对你说什么了?” “不是的,”平阳王给了高璃一个轻轻的拥抱:“如果你在心里把我当作父亲的话,就替我去外面看看吧,自月娘生病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 “不要因为我怨恨任何人,阿璃。我和你说过我年轻时的志向吗?”平阳王有节奏地拍着高璃的背,如同父亲叮嘱即将远行的女儿:“我幼时不受宠,为了让母亲在宫里过上好日子,很小就去军营里打拼,为了不让那些将军把我当摆设供起来,我每次都冲到最前方作战,那时各地常有叛乱,挣军功是让先帝能够看到我的最快的方式。” “朝被兵以临城,杀人不知几何,暮出兵以报复,杀人又不知几何。大多是叛逆匪类,可我知道,也有些人是真的被逼无奈才造反,可我没有办法,我是皇子,天生的立场不同,我只能杀了他们,因为不动手死的就是我。” “独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妇生离,肝脑涂地,尸首异处,暴骨如山,流血成河,冤声杀气,遍满乾坤。”沈宣泽回忆着过往的岁月,声音也变得飘渺起来:“我想要那张龙椅,也不止是为了私欲,这句话直到今天,我说出来也问心无愧。” “可我如今却变成了从前最讨厌的样子,回头想想,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无比陌生。” 沈宣泽从右手拇指上蹆下一枚墨玉扳指,抽出一根绳子,亲手挂在高璃脖颈:“如果找不到你未来的路,就先戴着它替我赎罪吧。” 高璃死死地抱着沈宣泽不肯撒手,但沈宣泽还是一点点地推开了她。 “去吧,沈氏皇族和你再没有关系了,你是高璃,也只是高璃。天下之大,凭你的本事,何处不能去!” 他重新恢复了凌厉的表情,摆出属于亲王的,不可冒犯的气势:“如果你连最后的尊严都不想留给本王,就尽管留在这里吧!” 说罢,他随便选了一间保存还算完好的屋子走了进去,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泪水模糊了高璃的视线。 “嚓——” 血液溅在门扉和窗纸上,鲜红一片。 第146章 另一个出口 平罗山上群情激愤,上官灵秋柳眉倒竖:“这群皇族的\\u0027贵人\\u0027们……究竟把我们当成什么啊!稍稍一激就什么理智都没有的傻子……”话到嘴边,想到刚才发生的事,上官灵秋硬生生地把疑问句变成了肯定句:“呵,不是也差不多了。” 空筝倒是另有想法:“这么说,魔……日月圣教倒真是无辜的,甚至被算计得比我们还狠,说不定可以……”说不定可以联合,但为谨慎着想,空筝并不想让这个提议出自自己之口。 好久没有在众人面前发表自己看法的孤穹终于等到了自己出场的机会:“难说,恐怕魔教少主如今正自顾不暇。” 孤穹能以武艺不佳的天资在江湖上占据一席之地,在某些方面到底是有些真本事的:“没有注意到吗,观沧澜最后着重地点出了七皇子,\\u0027无论是躺着来的还是坐着来的,就算是尸体也必须到场\\u0027,说明他确定七皇子会出事,不,这会儿很可能已经出事了,我记得七皇子那边抓了一个日月圣教的人,似乎还是他们少主的心腹。那个小子年轻气盛,又不是中原子民,对皇室的敬畏之心等同于没有,若他想要救出自己的人,和七皇子起了冲突……” 这时,查点人数的弟子前来禀报,除了一品堂和魁星楼,每个门派都有几个不能到场的人,也并没有能担保他们是因病不能出席的人,陆桑稚接过整理出来的名单,对上面一个名字有些印象:“丁戊燊?我记得他。他是龙台观负责后厨的人员之一,查找剥皮鬼一案的证据时,他有很大的功劳。” 卓人远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没错了,毒药正是下在了今日观战台准备的茶点里,这种毒不是市面上能找到的任何一种毒,银针检查不出,还有二到三个时辰的发作时间,也许观沧澜在这点上没有撒谎,这是混合型毒药,我不知道具体都有什么,基本不可能制作出相应的解药。” “可恶!”上官灵秋恨恨道:“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受他摆布了吗!”她看向布小乙:“你们一品堂还有没有什么隐瞒的了?” 布小乙耸肩:“你中了毒,难道我就没有吗?我何必为了一个连我的性命都不在乎的王爷再隐瞒什么?” 上官灵秋一想也是,但到底不甘心:“那你们刚才杀的这几个人……” “前朝余孽,他们想带走自己的公主,还对姜姑娘出手,被我碰到了。”布小乙毫不心虚:“他们反抗太厉害,我不小心就给杀了。不过这些都是喽啰,真正的大头还是姜姑娘自己解决了,真不愧是英雄出少年,小乙惭愧,惭愧。” 姜夙萤微微睁大了眼睛,正对上布小乙随意自然扫来的目光。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他轻松地眨了眨眼睛,一切尽在不言中。 上官灵秋想到慕锦霞自尽那晚,为玉腰奴创造机会下山结果被那女人背刺的昆仑弟子王浩初,一脸的嫌弃——虽然最后玉腰奴和慕锦霞都没什么好下场,但对自己门下那个就会靠胯下二两肉思考的废物她也没留什么情面,直接一脚把人踹废了,到现在都能没从床上爬起来:“就她?还前朝公主?娼妇公主吧?我要是前朝余孽,得恨不能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扔茅坑里溺死,还救她?怪不得是前朝,有这么上不了台面的公主和拎不清的下属,不怪它亡了国。” 饶是孤穹道长常年在上京和达官显贵打交道,遇上这么多变数也不禁咋舌:“这,看来这里面牵涉到的东西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此时的他恨不能把当初向白云观掌门自请主持道法大会的自己扇几巴掌扔回去,还有那个话里话外暗示自己的工部尚书……早知道现在这个情况,他就是死也不敢把主意打到东南沿海一带的势力上,也断断不会做主邀请灵鹫宫到场! 可是工部尚书……孤穹肚子里的想法绕了一圈,终是把这件事藏在了心里。幕后主使显然是想致七皇子于死地,那这工部尚书背后之人的身份也就可以猜测一二了,不是王爷就是皇子,这样的消息自己绝不能就在这儿大大方方地宣之于口,自己丢掉的面子和一落千丈的地位说不定就靠这个挣回来了! “我一定要见到七皇子!”孤穹做出了一个关乎未来的决定。至于要不要投靠工部尚书背后的那个人,孤穹想都不想就否决了这个选择——他是喜欢钻营,但也不是傻子,会支持手下人制作活死人的主子怎么可能把人命放在眼里?在那种人手底下过活就得做好随时被丢出去抵命的准备,他既不是受虐狂也不是疯子,何苦来哉? 布小乙瞄着众人的脸色,缓缓开口:“我有一个猜测,明明自剥皮鬼之后,龙台观通往山下的路口就被严格把控,你们觉得,这些人为什么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呢?” 陆桑稚抿了抿唇:“密道。” 众人也都反应过来,孤穹也觉得是这种解释:“可如果有这样的密道,慕锦霞为什么不用呢?” 上官灵秋道:“可能没人告诉她?” 陆桑稚摇头:“慕锦霞知不知道不是重点,但齐凡的血衣是在平罗山后山发现的,观沧澜曾假扮过齐凡,也就是说那件血衣大概率是他处理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密道的存在,当时却不曾用,这又是为何呢?” 布小乙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一点。” 陆桑稚想了想,召来龙台观后厨众人:“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丁戊燊是什么时候?” 领头的陈道士回忆了一下:“一个时辰前,但那时我们都忙着做事,看到的不知究竟是不是本人就不知道了。” 孤穹略微思索了一下:“你们和我与齐凡的关系不同,他虽然为我做事,但我二人并不经常见面,你们却是日日待在一起的,被假扮的时间长了很容易发现不对。你们都好好想想可以确定是他本人的时候,看哪个时间最晚,就可以推测出他遇害的大概时间了。” 孤穹虽然名声已经臭了,但多年浸淫的余威还在,而且确实说的有几分道理,连最爱和他抬杠的空筝也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后厨的众人根据他的想法互相对照了时间,最后一个小道童站出来:“是我最后看到丁大哥的,就在今日子时左右,我出来起夜,发现丁大哥趴在我们院子的墙上不知在看什么,我想叫住他,但他冲我打手势让我别说话。” 空筝皱眉:“你就没问问他在干什么?” 小道童摇头:“丁大哥平日就喜欢打听事情,之前有好几个门派的弟子夜里寻僻静处偷情都被丁大哥瞧见了,我以为他就是又抓到一对,也不新鲜,而且我又很困……” 陆桑稚道:“能确认一定是他吗?” 小道童肯定道:“一定是,丁大哥向我打的手势是我们自己研究出来的,别人不可能知道。” 陆桑稚等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会儿,上官灵秋一锤定音:“去丁戊燊他们的院子,从那里开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了他,估计就能找到那个密道。” —————————— “快走,这里的事得快点告诉大人。” “是我不想快点吗!这浮屠塔造得太险,我刚才差点摔下去!” “还不是那群工人动了手脚……幸亏发现的还不算晚,不然所以的计划都要被打乱。” ……听着声音越来越远,卫明玦放开了捂住这个年轻道士嘴的手。他靠着手里的图爬到了浮屠塔中上段的位置,发现了一个手臂卡在架子间隙的小道士,人已经奄奄一息,卫明玦刚把他从架子里拖出来,上方就传来了说话的动静。卫明玦眼疾手快地带着人藏到了死角,一直等到听不见那两个人的声音后才敢开口:“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年轻道士疲累地几乎开不了口,他便是陆桑稚等人要找的丁戊燊:“水……” “水?我还想喝水呢。”卫明玦见这个陌生的道士是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咬咬牙,一狠心,拿自己从尸体上搜出来的铁片往胳膊上划了一道,把涌出鲜血的口子往丁戊燊嘴里一怼:“赶紧、赶紧喝!”手上的挖坑挖掉的指甲还没包扎,胳膊上又来一刀,真是疼死他了。 丁戊燊如同脱水的鱼一般拼命吮吸着水源,他已经在这儿被吊了将近四个时辰,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就在卫明玦快要忍不住把他推开时,他终于觉得自己缓过来了一点:“我是被人推下来的。” 原来昨晚,丁戊燊看到了假龙台观观主和一些人的碰面,自丁戊燊向楚赦之和陆桑稚检举了龙台观观主后,就自觉地把盯着龙台观观主的行踪当成了自己的任务。但当时他离得远,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观主,所以他做出了一个差点害死自己的决定——他跟了上去,在发现密道的同时,自己也被武功高超的假观主扔了下来。 “我听到他们说,我看到的那个入口原本是不该有的,”丁戊燊强撑着一口气说道:“我看到了真观主的尸体,他……他就在塔底,我本来也会摔死的,但我趁着他们不注意,抓住了一个架子,胳膊断了,但是往下掉的速度也慢了,然后卡在这里。” “我们得上去告诉陆道长,不能让他们……再从这个地方混进去。”丁戊燊还能动的那只手死死地拉住了卫明玦:“带我上去,求你了!” 第147章 商议 平罗山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山下自天水镇至宣城亦是暗流涌动,平阳王自裁的消息还不曾广泛传开,七皇子沈清却见到了皇帝的密使。 沈清对央影不算特别熟悉,但也曾见过几面,知道他是皇帝身边十分得力的影卫,对他很是客气,看坐后便问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父皇手下的得力干将,可是父皇有什么旨意?” 沈清知道,央影虽然不常出现在人前,但以他职位的重要性,称一声御前红人并不为过,此人对皇帝忠心耿耿,除了皇帝外不听任何人的命令,哪怕对他们几个皇子的态度,都是恭敬中透着疏离的,但此人却在自己假装遭遇刺杀时准确的找到了这里,难道是父皇……是自己身边有父皇安排的人,还是莫心素,或是正德方丈与父皇有些关联呢? 央影知道沈清起了疑心,心下一转,便想好了回答:“下官来此皆因长公主殿下爱子心切,担忧类似西北惊变之事再次发生,恳请圣上遣人暗中照拂。下官比殿下舆驾晚十日启程,到达宣城时却发觉此处颇有蹊跷,不得不乔装潜伏数日,不敢去宣城府衙门拜见殿下,只能擅自窥探殿下行踪。隐瞒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沈清见他要屈膝请罪,连忙拦住:“既是姑母所求,何来怪罪一说,此时正为用人之际,见到你,本宫便安心多了。”不管信不信,他是不敢受央影这一跪的:“不过你说的颇有蹊跷是……” 央影虽然在沈清的坚持下没有跪,却还是没有落座:“下官冷眼旁观,殿下发往上京的数封奏报皆被拦下,共有三种解释,一是殿下身边有内奸暗通款曲,二是宣城府衙门已被渗透,三便是……平阳王有异心。” 沈清把他按回座位上,沉默片刻后露出一丝苦笑:“看如今形势,大抵是这三种全中吧。” 央影垂眸,做足了恭敬态度,语气里虽然少了些感情,但吉祥话说得也流畅:“幸而殿下英明神武,心细如发,智计无双,能够在此乱局中保全自身,清理腐蟸,否则下官更是万死莫赎。不过殿下放心,下官潜伏数日,亦小有所得,宣城与外界的联络重新建立,别的不说,必然能保殿下性命无忧。” 沈清心中大喜,面上依旧不露声色:“该是本宫谢你,不知来人是……” “此事涉及平阳王以及皇室秘辛,圣上虽心疼殿下,亦不能大张旗鼓地派兵来围,时间亦不够。”央影欲扬先抑:“是温家大公子和他的好友正五品荆南关口守御方校鄞,下官分身乏术,下官已将信令交由楚赦之,至多两日,援军可至。” 沈清眉头稍蹙:“楚赦之……罢了,既然明玦兄长信他,本宫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倒是另一个消息令他欣喜:“你说的温家大公子,可是本宫的表兄芳辞?” 央影点头:“正是。” 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沈清却好像没有刚才那样兴奋了:“既然这样安排,父皇对本宫的期望便不止是保命吧。” 央影道:“此事凶险,圣上的意思是,不会勉强殿下做任何决定。保重自身,或是奋力一搏,都看殿下自己的意思。” 这还用选吗?表兄都来了,要是连这点胆识都没有,他沈清还有什么资格去争那个位置? 沈清的目光已经告诉了央影他的选择,央影微微一笑:“那么,请殿下听口谕吧。” 沈清肃容,下跪听旨。 “查明真相,放手去做,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沈清行大礼:“儿臣领旨。” —————————————— 一柄软剑横在我的脖颈边,容貌只是清秀的女人站在我身后:“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慕师叔坟前?” “我知道你,靖黎女将军的师姐苏贞儿。”我视颈边利刃如无物,转头对她一笑:“久仰大名。” 苏贞儿冷冷道:“如果你真的是久仰我大名,就该知道我和靖黎将军的关系只是平平。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么?”我并不在乎她的杀意:“我是谁不重要,但我来,是要送你一个机会——能够让你登上峨眉掌门之位的机会。” 苏贞儿曾爱慕过楚赦之,但她从没有在外人,甚至是同门师姐妹面前表露过。与光明正大毫不遮掩地向楚赦之表达倾慕之意的黄妙卓和掌门门下的挂名弟子赵靖柔不同,赵靖柔身份贵重自不用说,黄妙卓是峨眉掌门的侄女,有宠无权,行事张扬也无妨,但苏贞儿却有着不输给白云观孤穹道长的野心,和这登顶的野心比起来,一个注定留不住的浪子对她的吸引力就大大降低了。因而欣赏和少女的爱恋藏在心底,她只做楚赦之的朋友,能帮则帮,互惠互利,峨眉弟子不是不可以有男人,但想做峨眉的掌门就一定要把儿女情长放到后面,她不允许自己身上有和其他女人争一个男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污点。 苏贞儿的资质远高于慕锦霞,是峨眉年轻弟子中的第一人,因而慕锦霞死后,前来参加道法大会的余下峨眉弟子皆以她为首。慕锦霞的行为令峨眉面上无光,却是她的机会,想把空出来的三把手位置收入囊中,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功绩。但以如今的形势,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她需要慎重的考虑。 “你是朝廷的说客。”苏贞儿收回了自己的武器:“七皇子?六皇子?还是皇帝本人?” 我意外地挑眉:“哦?为何这样猜?” 苏贞儿冷笑着摆出要走的架势:“因为你的胃口太大了。一张嘴就是掌门之位。不过不管你是谁,做梦还是回家再做吧,我倒不记得峨眉掌门什么时候归朝廷任命了。” “还有两位皇子和几个王爷呢,为什么排除了?”我笃定道:“你一定知道一些事情。比如……靖柔在峨眉习武时,逢年过节必去探望的表兄,南宫氏。” 苏贞儿的脚步停住了:“他死了。” 我含笑看过去:“虽然西北事变里的大部分详情已经埋没在数万人的尸骨中,但是聪明人总是能从蛛丝马迹中猜出来一些事情。比如镇北候府里那个神秘的表少爷,西北极乐散发源的中心……最后\\u0027表少爷\\u0027的身份被认定为那个倒霉的南宫氏,不过真相是什么,我想苏姑娘你一定有所猜测吧?” “南宫尘,他的名字是南宫尘。”苏贞儿回头:“此地不宜说话,我们租下的民居就在附近,需要我请你吗?” 我摸摸下巴,笑得开怀:“却之不恭。” 苏贞儿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南宫尘是个非常商人的商人,他常来看望赵靖柔,却不只是看望她。对于一个炙手可热的行商来说,没有比保护自身安全更重要的事了,赵靖柔是不问俗务的大小姐,他却借着这层关系和峨眉有了联络。” 我没有动那杯茶:“峨眉家大业大,多些进项总是好的。” 苏贞儿没有否认:“总之是互利共赢的事,我得到掌门许可,也参加过几次商队护送,他那种人,一眼就能看透。小聪明有几分,但胆子不大,上头有人压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主动掺和抄家灭族的事情,也断不会因为赵靖柔过世就放弃峨眉这条线。” “我是不知道什么表少爷的事,不过在我发现赵靖柔的死讯传回峨眉,南宫尘却不见踪影时,就断定他出事了。”苏贞儿探究地看向我:“倒是你,知道的如此详细,你是皇上的人?” 我没有回答,只是摩挲着形状古朴的茶杯:“江湖当真是卧虎藏龙,不可小觑。” 苏贞儿排除一个答案:“看来你不是七皇子的人了,他若是对江湖有这样的看法……罢了,也确实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像我这样的,终归是凤毛麟角罢了。” 她夸起自己来倒是不脸红,不过我也确实不能否认她的才能:“苏姑娘真的只满足于一个峨眉掌门的位置吗?” 苏贞儿挖苦道:“怎么?我倒是想做一个活着的女将军,就是不知道龙椅上的那位敢不敢封了。” 我没有理会她话中的讽刺之意:“女将军不敢保证,但和朝廷搭上线却并不是难事。” 苏贞儿顿了一下,没想到我居然给出了这样的答案:“你不会想知道骗我是什么下场的。” 我从怀中掏出一封已经写好并封了口的信封:“苏姑娘也不会想知道对我说大话是什么下场的。” 苏贞儿将信将疑:“这是什么?” “皇上为靖黎女将军和贞敏夫人在凉州城外立了一个长生庙,同时收容极乐散中受害的一众女子,目前由大将军李匡儒派人看守巡逻,修建此庙的钱财出自已被抄没的镇北侯府,规模不小,建造华贵,彻底修好大抵还需两个月。”我将信封夹在指间:“但后续经营需要花费不少心血,李匡儒还没在西北站稳脚跟,无法一一照顾到。说句实话,在下有自己的私心。” “里面收容的一干女子,曾经的生活并不体面,难保有没清除干净的败类盯上她们,而李将军不能一直将精力分散到那里,若供奉本朝第一个女将军的长生庙,最后变成了一间暗娼馆,我绝对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苏贞儿语气复杂:“这就是你的私心?你究竟是谁?” “知道我的身份对你来说并没有好处。”我将信递到她面前:“拿着这封信去找李将军,他会同意将经营权交给峨眉派,善待那些人,不仅白得一间庙宇,也同时和朝廷结下善缘,你觉得,你们的掌门会不会拒绝?这份功劳,又够不够你站稳峨眉三把手的位置呢?” 苏贞儿明白的很,无论是前朝还是今上,讨厌江湖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江湖人不肯为皇室所用,不然,谁会拒绝一群武功高强的手下呢? 她从我手中接过了这封信:“大义,利益你都占尽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但我得到的东西似乎远远超出了我所付出的,说说看,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刚才所说的,是朝廷的善缘,我现在说的,则是峨眉往后在江湖中的地位。”想到平罗山上那群人,再想想观沧澜可能用的计谋……实在是不拉一把不成。 “世上之事,有舍未必有得,但不舍就一定没有。”我笑了笑:“苏姑娘,你敢不敢……赌一把?” 第148章 收服 “你是第一个,让我完全看不清真正意图的人。”班莒从峨眉一众女侠离开后的视线死角走出来:“你对江湖人的态度,既不是纯粹的忌惮,也不是完全的保护,所以我真的很好奇。这位……未来的天子,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我侧过头去看他:“现在的你和在唐东山面前的你很不一样。” 班莒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大概吧,不过难道在楚赦之面前的你和真实的你没有区别吗?” 我的眼睛轻轻眨了眨,斩钉截铁道:“你对我有敌意。” 班莒一噎:“我的敌意可是要见血的。” 我笑了:“那就是怀疑了。你是怀疑我骗了你,还是怀疑我骗了楚赦之呢?” 班莒身上的气息变了,隐隐带刺的尖锐柔软下来,他撇了撇嘴:“你这人好没意思……不过,想诈你一下是真,但我的问题也是真的,唐东山从没看错过人,可是你的身份——作为楚赦之的朋友,我已经看不透他的选择了,所以只能来问令他改变如此之大的你。” “——你是因为对江湖有所图,才去接近楚赦之的吗?” 我的目光落在了班莒的黑色的长发上,唇边笑意模糊:“你刚才称呼我为未来的天子,是唐东山对你说了什么吗?” 班莒道:“唐东山如今的境界,与传说中的破碎虚空之间只差临门一脚,他对我说过,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能给他带来机缘的人,那个人,非真龙天子莫属。” 我忍住了对这个说法的嗤之以鼻:“真龙天子现在就在上京的龙椅上坐着呢。” “他还不够格。”班莒耸肩:“别看我,这是唐东山自己说的,他大多数时候都神神叨叨地,不过没猜错的话,现在龙椅上那位应该是你父亲。六皇子,你不会生气吧?” 父亲、皇帝、真龙天子。我沉默着微阖双目,有什么东西在心口回荡。我喃喃重复:“天子……” 班莒误会了我的沉默,表情变得有些尴尬:“你真的生气了?” 我缓缓摇头,眼神变得飘远:“你认为,天子为什么是天子呢?” 班莒挑眉:“我这儿有恭敬的回答,也有不恭敬的回答,恭敬的我不想说,不恭敬的你介不介意听呢?” 我笑了:“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手心上扬,这是一个邀请:“请讲,我保证,就算以后真的成为皇帝,我也不会秋后算账。” 班莒毫不客气:“除了开国皇帝是打仗打赢了才当的天子,剩下的还不都是因为有个好爹好祖宗么?” 我摸着下巴,评价道:“听着虽然粗糙,却也有些道理,那你觉得怎样的人堪为天子呢?” 班莒不确定地回答:“治理国家,护佑百姓?” “能做到这两样的不是只有天子。”我又问:“你认为,江湖人是百姓吗?” 班莒觉得自己在一个个提问中掉进了陷阱:“这个问题,我更想听你的答案。” “云何是人,得名为天?云何人王,复名天子?”我摇了摇头,朝他伸出一只手:“跟我来。” 班莒不明所以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垂头看了一眼两人相交的手,有心提醒他这只是一个邀请一起走走的手势,而不是真的要他拉上来,不过……算了,现在提醒怕他尴尬,一会儿他反应过来会自己发现的。 “王领国土,正法治世,修令增广,教诲修善。然而为天子者,亦有诸多限制。我想做的事并非每日端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就能达成,也不愿把自己限制在一个生来就有的立场上。”唐东山用的不是轻功,而是道诀,虽然比起楚赦之缺了一丝温度,但也实在是超乎想象的迅速——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他就将我从宣城带到了天水镇。与现在的混乱的宣城截然相反,此时的天水镇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是吃晚饭的时候。除了被我安排寻找通往平罗山密道的人手在忙碌,其余普通百姓都在正常地享受祥和宁静的生活。 班莒看着路边的人烟气出了神——他几乎从有记忆起就开始做杀手了,比起这温馨的“人气”,他更熟悉的是死人,对他来说前半生最有温度的东西就是杀人时喷溅到脸上的鲜血,那血是滚烫的,然后迅速变冷,粘哒哒地沾在身上,寖到心里,变成了他洗不去的罪恶。 他握着的这双手很温暖,手指修长,指腹有一层薄茧,却一点都不粗糙,一看就是双灵巧的手,一双……干净地令自己自惭形秽的手。 我发觉了他的走神:“你在想什么?” 班莒道:“从前在杀手堂,我接过四百六十八单,死在我手上的人超过千数。以六皇子的立场,我是否罪无可恕呢?” “至少要判个斩立决吧。”我笑睨了他一眼:“你是在向我自首吗?” 班莒张了张嘴,又复而闭上:“知道我杀了这么多人,你还愿意请你师父治我的病吗?” “你知道吗,有道德,有羞耻心的人才会像你一样自卑。”我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好,我且问你,杀手堂是你创立的吗?世上的杀手仅你一个吗?” “国有乱象,淫邪左道应运而生,当初遗弃你的夫妇不曾伏法,雇佣你的人藏在暗处,难道所有的罪过都在你一人身上吗?世间乱象频生,国法毫无威慑,若要问罪于你,天子亦当服刑!” 班莒愣在原地,他此前从未对“皇帝”这两字产生半分尊敬之心,却在这一刻重新明了这两个字的重量。他曾对唐东山嘴里的“真龙天子”嗤之以鼻,但如今却觉得……如果世上真的有所谓的“天生帝王”,则必是眼前之人! 班莒道:“我现在大概可以理解平阳王为什么自尽了。”大抵就是……自己的野望在真正有明君之相的人面前粉碎一地,既羞又惭,无颜于世吧。 “你看他自裁谢罪,觉得很解气吗?”我双眸微黯:“我若是那些受害者,只会觉得屈辱恼恨,他本应明正典刑认罪伏法,但以我对当今皇帝的了解,若平阳王不自裁,他绝不会将其处以死刑。”除非我将沈宣泽对叶家做的事告诉他。 班莒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皇室的尊严,朝廷的立场。”我眸光中有一丝冷意:“虫五和观沧澜研制活死人时损耗的平民百姓如今尸骨难寻,身份也极难辨认。现在他手中的活死人基本来源于江湖,那么从表面上看,平阳王所伤害的大部分都是江湖利益,且并非主谋。朝廷于江湖之间的隔阂非一朝一夕能够消融,若为江湖人斩杀曾有平乱之功的亲王,那么朝廷对江湖便示弱太过,皇室尊严何存?” 我的确说过不杀沈宣泽,也承诺不会透露他对叶家所为,但漠视治下奸人残害百姓触犯国法,沈宣泽自裁算他乖觉,他若不肯就死,就算这次我不动手,来日必寻他法杀之! 班莒道:“这就是你不想要那个位置的原因吗?”一旦成为皇帝,就不得不维护自己的利益,帝王和庶民的利益,从来都是冲突的。 班莒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人,得出了自己的判断——此人行事章法虽与楚赦之有天壤之别,实际内里却殊途同归。班莒终于明白自己的好友的生活为什么会因为这个人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若非自己心有余力不足,恐怕也忍不住为其折服,甘愿受其驱使。 “现在平罗山上的那些人里面有不少杀手堂失手的暗杀对象,我对其中一些人有些了解,或许能够帮到你。”班莒道:“我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明明唐东山可以解决平罗山上的大部分危机,你却支开他的原因了。” 我笑道:“你已经明白了?” “现在的江湖,太过混乱。”班莒闻弦歌而知雅意:“人心散漫,利欲掺杂,难以治理。活死人之乱对他们来说乃生死之劫,却可以为他们敲响警钟,清洗污臜,各打五十大板,是为平衡之术。” 我不由失笑:“若非打不过唐东山,我倒是想撬他的墙角了。” “仁者所以博施于物,亦所以生偏私;义者所以立节行,亦所以成华伪,江湖以侠义为本,又尊仁义,却没有成熟的法度,以致类似孤穹这样的人以大义盖偏私,生矜篡。”我对班莒晃了晃手指:“不过我只是不想让唐东山现在就在平罗山现身,可不是要把他一直藏起来,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了?” 班莒被我小小调侃了一下,本就艳若桃李的脸颊生出一丝红晕:“独孤前辈也曾说过让他不要太快地过来。” 我对唐东山的这位师父的前瞻性十分敬佩:“唐东山被誉为陆地神仙,期望越大,要求越高,若此时出场,就会打消其它人的积极性,只想躲在后面观望,而观沧澜最善挑拨人心,一旦在唐东山的保护下仍有人死伤……你也不想他救人却救出了仇吧?” 班莒彻底释疑,抱拳一揖:“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我扶起他,惊讶道:“你又不是随从手下,何必如此?” 班莒抿唇:“这是为我的怀疑赔礼,能够成为你的朋友,是我的荣幸。” 我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牵起:“既是朋友,那么……风雨同舟?” 班莒的目光携裹着熠熠坚定:“——风雨同舟。” 第149章 伪装 卓人远被两个玉清观的年轻道士拦在了半路:“你们二位是?” “在下冥歌。” “在下冥武。” 两个脸生的道士一左一右的围在卓人远身边:“卓师兄,我们玉清观有个师弟刚才明明服过解药,不知怎么又开始喊疼,能请您过去看看吗?” 卓人远双瞳微微长大:“怎么会?难道是剩下的毒提前发作了?” 叫做冥歌的道士附和:“是啊,师弟疼得厉害,虽然卓师兄忙碌,我们也不得不来打扰了。” “也好,”卓人远见灶上的药也快煎好了,上前灭了火:“别急,你们且等我一等,让我先去把这碗药送了。” 冥歌急道:“可是师弟疼的要命……这是谁的药?要不我替卓师兄送去吧?” 卓人远犹豫了一下:“可是……” 冥歌道:“卓师兄是不信我们?我们刚才都已经经过了登记核查,师兄到时一看便知!” 卓人远想想也是,将药倒出来装好:“这是丘南师父的药,他受了重伤本是离不开人的,但我又实在事多,那就麻烦你替我把药喂进去,不然等正德方丈回来我不好交代。” 冥歌郑重地接过装入食盒的药:“卓师兄放心,交给我就是。” 看到卓人远跟着冥武匆匆离开,冥歌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丘南的房间外站着一个人,冥歌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率先开口:“独孤呢?” “引开了,一切顺利。”那人替冥歌开了门:“至少有半炷香时间,快!” 丘南安静地沉睡在榻上,面色如金如纸,看来的确命不久矣。 冥歌将卓人远准备的药放在一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紫黑色的药丸,塞进了丘南的嘴里。 丘南的身体猛地一震,痛的缩成一团,不得不睁开眼睛:“你……” 冥歌顶着他不敢置信的目光缓缓贴近:“丘南师父不认识我了吗?我们可是一道过来平罗山的啊,你还和我说过话,不记得了?” 丘南痛的发抖:“从那个时候起,你们就在盯着我了?” “不然怎么知道你到底听不听话呢?”冥歌笑了:“我们得一直盯着你啊,还要让你紧张到心神不稳,不然怎么能让你露出破绽呢?” “说,当初你把六皇子送到哪儿去了!”冥歌的脸色忽然阴沉地可怕:“你不会想知道这种毒全部发作的时候有多疼的,叶时景。” 丘南难忍地怒吼,可这愤怒的声音听起来也有气无力:“他死没死,杀了他的人难道不知道吗!” 冥歌冷笑地看着他在榻上翻滚,欣赏丘南的痛苦:“谁知道沈宣泽有没有做什么手脚呢?无论是他,还是赵无极,都一个两个都是妇人之人,难道他们以为,那个小杂种要是活下来还能放过他们吗!” “哦对了,你还蒙在鼓里,以为沈宣泽是那个小杂种的救命恩人吗?如果他不是我们的人,他的手下又怎么会那么巧合地出现在皇宫呢?” 丘南的肩膀因这残忍的真相抖动的越来越厉害:“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是大哥的朋友啊!为什么!” “要怪就去下面怪你姐姐去吧!谁叫她非要嫁给狗皇帝,还生下来那个小杂种!他在你姐姐肚子里的时候就喝进去那么多毒药,早该死了,凭什么能活到现在!” “毒药……”丘南猛然反应过来:“你的主人是大皇子沈凌风,对不对!只有他才会这么恨冀儿,因为郭后就是因为对阿姐下毒才被废的!” 冥歌揪住丘南的衣领,咬牙切齿:“那个小杂种还没出生就夺走了别人的一切,难道他不该死吗!不妨告诉你,我的母亲就是那个因为下毒被诛九族的医女!要不是主人救了我,我今日那还有命站在你面前?” 丘南挤出一丝笑容:“可笑,你母亲因被郭后派去杀人而死,你不去怨恨郭后,反倒怪被害的人没有被你们如愿害死吗!” 冥歌的脸扭曲了:“如果不是狗皇帝和你姐姐逼人太甚,郭皇后又怎么会不管不顾地出手!踩着郭家上位,坐稳皇位后又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脚踢开郭后,你姐姐该死,狗皇帝更该死!” 此刻反倒是中了毒的丘南在气势上占了上风,他嘲弄地看着冥歌:“逼人太甚才迫不得已出手?可我怎么记得,我姐姐没进宫时她就已经开始残害妃嫔和皇帝膝下的孩子了?二皇子幼时被刁奴推进池塘,洛妃产后大出血而亡、四皇子早夭……她们好像并不受宠,对当年的郭后也没什么威胁,怎么也惨遭毒手呢?” 冥歌抖着唇,一时想不出如何反唇相讥:“都该死……除了主人,你们、他们都该死!” 丘南冷笑:“那你现在就杀了我吧!好让我去底下和家人团聚,省的他们被那个毒妇欺辱!” 冥歌似乎想到了此行真正的目的:“告诉我!那个小杂种现在在哪里!” 丘南不答反问:“当年一掌拍碎他心脉的是谁!” 冥歌终于没了耐心,他抽出一把匕首,猛地刺向丘南的胸膛! “啊!!!” 咣当,匕首掉落在地。 陆桑稚的气剑一口气洞穿了冥歌的右臂、双腿和琵琶骨,让他发出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卓人远冲到床边几下点住丘南身上几个穴位,飞速逼出毒物:“该死,幸好我提前给你吃了阻断药,毒物还没发散到全身,你怎么这么……”莽撞! 冥歌被一拥而上的人压在地上,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几个同伙以同样的方式被压在门外,双眼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几个不经意看到他双眼的弟子不禁错开眼神,不敢直视这非人的目光。 独孤虚白缓步走来,身后是空筝和上官灵秋一众人,冥歌这才发现自己中了圈套——他以为陆桑稚等人都去寻找密道入口了,没想到他们根本没有离开! “该感谢你们没给老头子我下毒吗?”独孤长老每一步都踏在冥歌心头:“玉清观……你们藏的可真深啊。杭风,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对此没有什么解释吗?” 上官灵秋将一个打扮仙风道骨,神态却畏畏缩缩的男子夹在臂弯,此人便是玉清观的领队杭风道长,他求助的目光投向一向最好脾气的陆桑稚,却被地上浑身是血的冥歌吓得一哆嗦,膝盖一软就跪下了:“虚白长老,不是我,我是被胁迫的!” “孤穹师兄!您也知道的,我在玉清观根本没什么势力,是被掌门威胁不得不来啊!”杭风迅速地交代了一切:“冥歌他们虽然不是掌门门下,当年却是掌门亲自开口收进来的,之前我和他们也只是点头之交,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 即便好几个人都按着冥歌,冥歌依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大骂:“废物!你这个废物!” 空筝也忍不住啐了杭风一口:“道门败类!” 陆桑稚冷眼旁观,突然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丘南被打伤时,吐了很多的血,之后最近的一圈人都围了上去,因为人太多,后面地挤着前面,有好几个人被挤倒,衣服上沾上了丘南的血。 他重新审视着杭风,杭风现在穿的衣服很白,白得刺眼。如果当时他穿着这身衣服站在人群中,自己不会发现不了。陆桑稚努力回想,他看到的那群人里……有杭风吗? 陆桑稚不动声色地绕到杭风身后,低头看向杭风的靴子。杭风靴子的底部不算特别干净,陆桑稚眯起眼睛,那靴尖好像沾了什么深色的东西。 “杭风道长,”陆桑稚脚步极轻地靠近着杭风:“方才我们几人宣布所有人整合时,你好像来的不是很快,可以告诉我,你当时去了哪里吗?” 杭风还是那副懦弱的样子:“我……我中毒了,我也一起领了解药,很多人都看见了……桑稚师侄,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布小乙突然眯了眯眼:“杭风道长,你这身衣服好像很新,不像是穿过一整天的样子呢。” 杭风嗫嚅:“我……我有洁癖,一直都很注意这些。” 他好像很惧怕地样子,膝行往前爬了几步,试图去抓上官灵秋的手:“上官夫人,您行行好,我真的是无辜的……” 独孤虚白双眸突然瞪大,拳风比声音更快:“上官闪开!” 与他同时出招的是陆桑稚:“抓住他,他就是打伤丘南师父嫁祸昆仑弟子的人!” 上官灵秋寒毛一闪,脚下之人的气质在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懦弱畏缩眨眼间消失不见,与之而来的是可怕的杀意,这内力……绝不输于陆桑稚! ——把他引到外面! 虽然没人出声,但这是所有人一致的看法,丘南的病房狭窄,陆桑稚的飞剑容易误伤,独孤虚白是拳风也发展不开。 杭风也知道他们的顾忌,他作势抓向上官灵秋,但这只是假动作,他真正的目标是——空筝! “我自认伪装的已经够好了,桑稚师侄,可以告诉我我的破绽在哪里吗?”杭风一只鹰爪死死扣着空筝的喉咙:“放我走,不然我立刻杀了他!” 第150章 杭风 “若说确凿证据,我是没有的。”陆桑稚道:“那是赦之兄擅长的部分,我只有直觉。你好像一直在避着所有人,而且很少开口,是怕扮演你的人学不像露出破绽吗?” 上官灵秋回想:“今日观战台上我与他的座位邻近,他好像……不,他确实一句话都没说!” “你的靴子上,是血吧?”陆桑稚道:“毒下在观战台众人的茶水点心中,且中毒的人还有余毒未清,今日一直在观战台的究竟是不是你,请卓兄一把脉便知。你也想到了这点吧?所以发现我的怀疑后才立刻放弃了继续隐藏的计划,不是吗?” 杭风笑了:“就这么笃定我不会使苦肉计给自己下毒吗?” 陆桑稚斩钉截铁:“因为我确定观沧澜不会把解药给你,你也不会真的相信他。像你们这样的人,即使对同伴也保持着对待敌人一样的怀疑,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如果我现在去搜你的房间,会不会发现一具男尸呢?他为了不被周围的人发现异常必然中了毒,本来中毒之人只要留下来等待发放解药就好,但他却不得不回去和你换衣服,这一换,他就不能再回来了,因为解释不了究竟有什么要紧事才能让一个人忍着毒发的痛苦也要离开。”陆桑稚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告诉我,假扮你的那个人,你的同伴现在还活着吗?” 杭风眼神阴霾:“是啊,他死了,毒发时太痛苦,我怕他嚎得太大声引别人注意,就一剑杀了他,他身上那件沾了太多血不能用了,我只好另找了一件衣服穿上。” 道袍的款式本来都是一样的,可差就差在,他情急下套上的这件衣服太新了,新的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止是今天,”陆桑稚道:“你们一直在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如果不是暴露了,你甚至还想把事情全部推在自己的掌门身上,然后继续潜伏在我们中间,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桑稚恨得眼睛直发疼,如果自己能够早点发觉什么,然后拿天目看一看……可惜自从这次道法大会召开后,玉清观的存在感就低到了地底,甚至比不上受平阳王指使卖请柬后自觉丢脸努力隐藏自己的崆峒派。而杭风道长这个人,陆桑稚更是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印象,偶尔扫过一眼,只觉得皮相不错,但从未细看,无从发现他的伪装,自然也不会随意地拿天目去观察一个人。 上官灵秋想到自己刚才还将这么危险的人物夹在臂弯里,一阵后怕:“要不是陆道长反应快,只怕他还想继续隐藏下去,一张假面孔装了这么多年,玉清观到底想干什么!” 孤穹面色铁青,他虽然窃喜一向与自己不和的空筝被抓,但同样惊恐于道门的叛徒隐藏之深,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事一一浮现:“去岁商议地点时,我们四派接到大会不许在京郊举办的旨意后,因白云观下届便是玉清观,所以掌门师兄提议过这次先到玉清观,是玉清观观主先提出可以在平罗山举办的。那时空筝也在场,应该也有印象吧?” 可笑当时孤穹还在心里好好感谢了玉清观观主的“知情识趣”,他把道法大会当成自己再上一级的机会,自然不愿意白白让出去。但和现在联系起来,简直细思恐极。 空筝暗骂自己都被挟持了孤穹还拉他当证人,真是不做人,但却没有否认他的话。脖子上的铁爪掐得他快喘不上气,但他还是努力地偏头对这双爪子的主人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去自己的地盘不是更好?” “不,”孤穹想通了:“去自己的地方动手固然方便,但嫌疑就太过了。” 上官灵秋听的云里雾里:“什么嫌疑?” 布小乙也明白了:“把我们灭口的嫌疑。” 明明计划已经暴露了,观沧澜有活死人在手,为什么还执意把所有人留在平罗山,还要七皇子也上来?直接让他们和活死人厮杀不就好了?只有一个解释,对付他们,观沧澜有比活死人更好的方法。 “哈哈哈哈哈!”杭风也不装了:“不愧是孤穹道长啊,你虽然武功和人品都垃圾的很,脑子还是有把刷子的,不错,我答应和观沧澜联手,就是为了把你们都杀了!道法大会上集结了整个江湖三分之二的青年才俊,等这些人都死光了,谁能再与我玉清观抗衡!” 为什么不能在玉清观动手?自然是因为玉清观还要在江湖上混,也不想被其他门派剩下的人围攻,来客人全死光了的主办方和做客遇祸后侥幸逃出生天的无辜者怎么能一样? 杭风的恶毒已经超过了陆桑稚的想象,他听着只觉得荒谬:“你想登顶武林,不想着勤修武功,却把心思放在如何置人于死地身上?就算这次得逞,难道你还能杀尽天下江湖人吗!” “那还不都是你们逼我的!”听到这话,杭风双眼暴突,血丝多得吓人:“都是你们逼的!” 只出了一拳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的独孤虚白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冤孽。” 杭风曾经也是一位俊才,他与唐东山是同一辈人,在唐东山还未出现时,杭风是独孤虚白最看好的小辈。杭风的师父虽然捡到了良才,自身能力却不足,杭风虽然有师父,却和自学成才没什么区别。独孤虚白一向喜爱栽培良才美玉,那届道法大会上一见到杭风就十分欣赏。虽然不是一个门派的,但也多有照顾指点。杭风投桃报李,也很亲近独孤虚白。少年的杭风还没有带上现在这副懦弱的假面,但也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他的理想只对亦师亦父的独孤虚白说过。独孤虚白至今还记得当年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睛都发着光—— “虚白前辈,我想让你当我师父……”少年杭白拉着独孤虚白的袖子:“我师父连心法都没悟明白,他根本教不了我。” 那时还算年轻的独孤虚白有心无力,这件事他曾委婉地和杭风的师父提过,但对他们这样的江湖门派来说,夺人良徒也跟夺人爱妻差不了多少,杭风的师父并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他不肯承认以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再教导徒弟,不仅大骂着拒绝了独孤虚白,还表达了对二人关系亲近的不满。已经闹成了那个样子,独孤虚白怎么好再提,只能尽力宽慰杭风往后还有机会。 少年杭风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他知道此路不通,也知道回去后师父一定不会再给自己好脸色,但他没有再表达出任何不满,只是说道:“虚白前辈,我一定会成为江湖第一人,等我当上武林盟主,他就管不了我了,到时我再去看你好吗?” 武林盟主这个称号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过了,前朝亡国时,当年的武林盟主就曾带人攻入皇宫,算是助了当今王朝一臂之力,但同时也暴露出武林这盘散沙一旦凝聚起来的恐怖能力。当时的武林盟主在混乱的王朝更替中再没了音讯,此后一是没再出过那样武功人治都惊才艳艳的人物,二是怕遭当朝忌讳,武林盟主这一称号便被人有心刻意搁置,但能够把这个当作目标,足见杭风的雄心之盛。 然而上天好像就是不想让他实现这个理想,在杭风回到玉清观接受师父的冷言冷语时,先有独孤虚白从挑马粪的小工里捡到了唐东山,再有道门奇才陆桑稚呱呱坠地,一生下来就被青城山抱走悉心培养。自那之后,江湖人才辈出,能人异士层出不穷:寒门刀客魏不凡为民除害,执掌风云楼名声大作;有江湖神探之称的楚赦之横空出世,一把普普通通的桃花扇就躲过了各路仇家追杀;四年前在彷兰香消玉殒的莲花镖武落英巾帼不让须眉,构造特殊的莲花镖一撒出去必见血……曾经夺得道法大会魁首风光一时的杭风很快就被众人忘在了脑后,然后便是伤仲永一类的事了,他不再愿意和别人对视,即便再见到独孤虚白也只是问个好,师父过世后,杭风就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在玉清观熬资历的道士,默默无闻,在众人眼里毫无存在感。然而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内心腐烂发溃,蛆虫暗生,恨意如遇火即燃的野草,想要烧尽一切令他不安的人。 “你走吧,放开空筝。”独孤虚白看着这个已经扭曲地面目全非的、自己曾经欣赏过的孩子,拒绝了其他人的阻止:“一切罪责,由我来担。” 杭风怔怔看着独孤虚白,他已经很久没有正视过这个曾经对他释放过善意的人了。他恨独孤虚白,恨他拒绝自己后立刻就收下了唐东山,唐东山的雄起好像是自己不幸的开端,从那以后,他整个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嫉妒带来的杀意像波涛一样无法平息,一直、一直用力拍打他的心脏,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可是……可是对独孤虚白,他依旧不能狠心。 杭风掐着空筝的手越来越使劲:“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是唐东山!为什么!” 他一点都不介意其他人的死活,唯一没有想到的,便是这次点苍山参加道法大会的竟是早已退隐多年的独孤虚白。 独孤虚白刚想说什么,就瞪大了眼睛:“杭……” 杭风低头一看,一柄软剑从侧肋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苏贞儿拍了拍手:“独孤前辈,各位,我来晚了。” 第151章 (时间点接107章第一段) 苏贞儿的到来不仅救了空筝的命,也给平罗山上消息闭塞的众人带来了七皇子再次遇刺昏迷,平阳王与虫五同归于尽的消息。 上官灵秋面上尽是厌恶之色:“是真死吗?别是为了糊弄我们脱罪假死的吧?” 布小乙垂头不语,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空筝费力地抹着身上溅的血,因心脏被刺后手依然有可能继续发力,在杭风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陆桑稚一剑卸了杭风的膀子,空筝受池鱼之灾,脸上身上的血比已经断气的杭风还要多:“现在不是平阳王的问题吧,怪不得观沧澜会那么说,这位七殿下……平罗山一行真是多灾多难啊!” “如果七殿下真的重伤濒死,你们觉得,他的护卫有可能再让他上山参加血月食吗?”孤穹揉着眉心,他再如何心思灵活也觉得棘手无比,说实话……要不是他也中了毒,真的很想有多远跑多远。 “这个观沧澜,真是把所有事都算全了,他是想让我们为了得到解药先对上七皇子啊!”孤穹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陆道长,您觉得此时当如何行事呢?” 陆桑稚摇头:“只怕到时就算拿到解药,他也有新的方式致我们于死地……对了,正德方丈!”他看向苏贞儿:“不知这位……可曾听过正德方丈的消息?他被七皇子单独召见,至今未归。” “我叫苏贞儿。”苏贞儿不生气自己的名字不为人知,因为她自信这个名字总有一天会名扬四方:“正德方丈啊……这个我倒不太清楚,他应该在照顾七皇子?” “也就是说,他现在在七殿下身边。”陆桑稚眸色沉沉:“总之,观沧澜的目的也已经很清楚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各方势力联合起来对付自己,那我们要做的,就是齐心协力,不让他再抓到空隙。虽然未必有用,但我想下山求见七皇子,诸位意下如何?” 孤穹道:“我和你一起去。” 陆桑稚身边确实缺少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孤穹别的不说,但为人圆滑,与朝中之人交往的经验丰富,可以补全陆桑稚的不足,就算看他不顺眼的空筝也不得不承认,此事非他莫属。 上官灵秋泼冷水:“难度不小,除了白云观和魁星楼,我们与皇室的关系说一般都是美化了的,七皇子是目前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的人,让他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来赴我们的约,凭什么?” “如果没有诚意,无论是谁提出这个要求都只会被人打出去。”苏贞儿终于开始了那个人教给自己的正题:“那么,我有一个提议——” ————————————— 时间回到现在。 柴乐和陈广将整理好的卷轴呈到我和沈清面前的案几上:“殿下,莫先生,暗中拉拢那些江湖门派的人里,有一个势力的名字出现了很多遍。” “——晋徽商队。” 借苏贞儿之口,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要来了与平罗山上各个门派有金钱往来和利益交换的名单,沈清扫过一眼,递给了我:“心素对这个商队可有了解?” “似乎是近五年刚刚兴起的一股势力,不过我也不是很熟悉。”这个倒真没骗沈清,我之前也不过是个待在彷兰的清闲和尚,管中窥豹得见江湖一隅,真正涵盖的范围的或许还没有卫明玦知道的广。 沈清剩下的那个内侍端上两碗热茶,听到了一嘴:“殿下和莫先生可是在说晋徽商队?” 沈清意外:“你知道?” 内侍卢彗道:“只是略有耳闻,殿下大概没有注意过,从前年开始,这个商队的名字便出现在贵妃娘娘的寿礼单子中了,一开始是在永州巡抚的后面填了行小字,这两年已经有资格单独送来节礼了。” 沈清默然,他和母亲温贵妃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不远是因为该由母妃送的人她会送,比如内侍戚盏,幼时的奶母,和成婚前的侍妾;不近是因为从小到大,温贵妃对他来说就像个没有温度的精美木偶,她对父皇比起妃子更像大臣,对他比起母亲更像布置任务的太傅,甚至太傅还会夸奖沈清,而她只有一个接一个的要求。 温家虽然教导子女时就要求恪尽礼教,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跟温贵妃那样僵硬得像个会喘气的死人。沈清见过别人的母妃,大公主和五皇子的母妃宁婕妤虽然为人轻狂,却是鲜活张扬的,每到换季她就会亲手给两个孩子做上几套新衣,哪怕光是内务府呈上来的新衣他们都穿不完。还有精致的点心、下学后早就晾好的凉茶……这些沈清都没有,自己的母亲只会送他雷打不动的文房四宝、书籍字画,哪怕沈清本人并不喜欢这些——她没问过,沈清也就没说过。唯一一个他曾珍藏过的,以为是自己母亲亲手做的荷包,后来才发现那出自温贵妃的大宫女之手。至此,属于稚童的那种对母亲纯粹的依恋和孺慕彻底破碎,他们就这样做一对不冷不热的母子,既然不冷不热,他又怎会有心思关注给温贵妃送寿礼的人都有谁? “晋徽……是晋商和徽商的联合吗?”陈广道:“殿下,属下这就去打听这个商队。” “去吧,”沈清被另一个名字吸引了视线:“工部尚书?这是谁呈上来的!” 柴乐回道:“是白云观的孤穹,他的信语焉不详,大概想亲自见到您再说。” 沈清显然也听过孤穹的大名,唇角的笑容没什么温度:“老滑头。” “自然滑头,”我听出沈清心里不快,将茶盏推到他手边示意他喝一口去去火:“虽然吸收了前朝过度轻视江湖的经验,可惜到底有心无力,本朝对江湖的管理也不过是通过抬高几个道门正统,许以利益声望来制约白道,打压黑道。皇家能够对接的渠道太少,没有其他竞争,给他们养出些自大来也不足为奇。” 如今佛教传至中原也不过一百年出头,自然压不过本土的道教,所以高祖选择从道门入手,皇家承认道门四派在中原的正统性,举国以道教为宗教中最尊。道门便替皇室和朝廷维序其他江湖白道对朝廷最起码的尊重——别动不动就想着暗杀官员。这一套方式在不甚安稳的开国初期是很有成效的,但随着时间推移,长时间的垄断对接使一些道门中人滋生了其他心思,对待朝廷的态度也不如从前恭敬,常常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过前朝事多,即便从前有皇帝发现了这个弊病,也实在腾不出手来管制。 柴乐瞄着沈清的面色,替主人把心里的疑问道出口来:“莫先生,属下有一事不明,我们为何不能趁此机会将平罗山上这些门派都收于麾下呢?” 我正喝茶润嗓,听到他的问题差点一口茶水呛到喉咙里——全收归麾下,他可真敢想啊! “朝廷和江湖对彼此都有各自的傲气,江湖的傲气,便在于侠义和自在。”白布下的眼睛笑睨了沈清一眼,然后才回答柴乐的问题:“想要将一群热爱自由的人收归麾下,必须得到他们的真心敬服。对付孤穹这种人可以用朝廷的手段,可像上官灵秋、独孤虚白那样的,如果他们没有发自内心的认可你,即便是一时不得不向你低头,也会觉得你是在趁人之危,反倒不美。” “而且,”我故意顿了一顿:“他们可不是能藏的住消息的人,若殿下收服这群人的消息传到今上耳中……”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把皇上都没有的能人异士收到自己怀里,还是加在一起能全歼禁卫军的人……你是想让沈清回京就造反吗? 柴乐一惊,无措地看向沈清:“殿下,我……” 沈清叹了口气:“你也下去。” “陆桑稚和孤穹大概明日一早就会到达宣城,”我收回在柴乐等人面前轻松的笑意:“殿下,你想好要不要上山了吗?” 沈清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想了想:“你昏迷不醒的消息早就传到了观沧澜耳中,自然可以拒绝,不如说,拒绝才是常理,观沧澜就是想看到白道与朝廷的隔阂越来越大,不然你们若能联合在一起,他也不得不逃命。” “不是你们,是我们。”沈清的手指轻轻覆在我手背上:“难道你不是站在本宫这边的吗?” 我顾着思考,一时没有发觉他的动作:“既然昏迷,自然可以找替身扮作你,柴乐之前演的就不错,观沧澜要辨认真假大概率也是靠我指认。到时殿下与温家援兵汇合,加上其他后手,便可稳坐钓鱼台。” “其实,你是希望本宫去的。”沈清突然说道:“我记得你问过我,在我眼中,江湖人算不算大周的子民。” “我的回答是,算。”沈清的手指微微收紧:“虽然不甚听话,但依然算的。你希望我抛开偏见去看江湖,我看了,因而心有感触。” “如果我不是皇子之身,大抵也是想要去江湖看一看的。因私心起贪念,因侠义舍生死,虽然和朝堂像是两个世界,但其实……未必没有相通之处。” 沈清握着我的手:“凡有所得,必先舍得,我想去看看他们,这群被我从小生长的环境称做离经叛道的人们究竟是怎样的,然后才能找出一条新的,对朝廷和江湖适合的道路。心素,你会帮我的吧?” 我感受着手上覆盖的温度,心累无比,但还是点头道:“会。” 会是会,但是你的手…… 我的笑容都快僵住了。 观沧澜,这个时候你倒是快来啊! 第152章 瑶光星亮 入夜,一个仓促挖就的土坑中,杭风苍白无血色的脸庞渐渐与泥土融为一体,独孤虚白神情略微恍惚,土地里冰冷的尸体和数年前拽着他袖子满眼孺慕的少年隐隐重合。他到底是老了,老人总爱回忆过去,陈旧的遗憾和惘然堆积在身体里,心口泛起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扶住了他摇晃的身体,姜夙萤担忧道:“独孤前辈……” “我没事的,多谢你了。”独孤虚白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姜夙萤的头顶:“现在也只有你肯陪我给他收尸了,其实……”不必做到这个份上的。 姜夙萤明白他的意思,却并不点出,只是提到了独孤虚白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前辈,您还记得曾对我说过想成为宗师需要具备的条件吗?” “这世上天才并不少,可是有太多人经不住诱惑,守不住本心,有人走了弯路,有人半途陨落,要成为一代宗师,天赋、运气、心性缺一不可。”姜夙萤缓缓将她铭记于心的这段话复述出来:“前辈当初帮我,也是在弥补曾经杭风带给您的遗憾吧?” 独孤虚白一怔。 有吗?是有的吧。 姜夙萤和杭风的资质相仿,在人才济济的江湖中只能算是中上水准,杭风受他师父的压制,姜夙萤更是受到师父和同门乐此不疲的欺压,初见姜夙萤时,他就发现二人身上那种常年被压迫的阴郁不甘何其相似!所以独孤虚白一开始并没有施以援手,一是看到了一直环绕在她身上的死气,而是因为……他害怕自己的贸然插手再次毁掉一个孩子。直到慕锦霞自裁的那天,他看到姜夙萤在众人面前抛出了令如孤穹之辈无法拒绝的东西,空手套白狼,虽然手段还稍显稚嫩,思虑也不算非常周全,但那种惊人的蜕变和敢于押上自己的勇气令人无法视若不见。姜夙萤像杭风,又不像他,而这更让独孤虚白想要拉她一把,看看她能走多远。至于其中是否抱着弥补遗憾的想法……也许他潜意识里,的确有这样的念头。 “他当年……不是这个样子的。”独孤虚白落下一滴混浊的泪:“这些年,每每看到他,他都是一副懦弱畏缩中透着生疏的模样,哪怕后来他师父过世也不曾更改。我知道他心里是怨我的,如果当初我能再想的多一点,手段再委婉一些……” 姜夙萤道:“这不是您的错,前辈。” “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更多是因为受到了太多刺激。没有办法,有些人的天赋就是很不讲道理,无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样都比不过去。我在灵鹫宫时,从来没有一天不嫉妒畏惧观沧澜,他好像一座没有任何短板的大山压在头顶,如果不是他一直有着那种类似猫抓老鼠的恶趣味,只怕我活不到现在。”再提到观沧澜,姜夙萤的眸中清澈一片,再也没有当初的阴影:“但我到底是活下来了,既然活下来,就不会辜负每一个在逆境中拉过我的人。看看我吧,前辈,我会向你证明,即便天赋并不出彩,我也永远不会偏移心中的方向,我会走出一条属于我的路给所有人看的。” 独孤虚白哽咽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肚子的话到嘴边只凝成一个字:“……好。” 不止是上官灵秋,他也看走了眼——姜夙萤,这个容貌庄丽的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内心比任何人都强大,她的遭遇比起杭风更加坎坷,而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杭风的内心在常年的压抑中腐烂发溃,而她如一只雏凤,已然在不屈的心火中涅盘重生。 “我听说,你悟出了属于自己的招式,是吗?”独孤虚白收拾好心中的波澜,低头看向姜夙萤手指上密密麻麻的伤疤——这是操控碎弦时留下的伤疤,在素白的手指上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是,我给我的招式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岁月刃。” “岁月刃。”独孤虚白垂眸:“是个好名字,很好。” “夙萤啊,我自踏上平罗山时就有一个预感,”独孤虚白盘膝于地,闭目道:“这次道法大会,大概就是我能够参加的最后一届了。” 姜夙萤瞬间明悟了他的言下之意,脸色大变:“前辈!” “不必难过,武林中人少有长命,我今年八十有六,活到现在,已是长寿了。点苍山后继有人,我没什么遗憾,若说遗憾,有你刚才这句话也能释然了。”独孤虚白道:“你坐下,我最后再传一样心决给你,你我虽无师徒名分,却实在有缘,传给你后,你一定要勤加练习,心决可涤净杂念,对你修行大有益处。” 虽然唐东山大部分都是自学成才,但能把他引上这条道路的独孤虚白,谁敢说他在道法上没有自己的心得呢? 姜夙萤跟着坐在地上,跟着独孤虚白的话语和动作运转内力。 “无一物非天,无一物非命,无一物非神,无一物非玄。” “人皆可曰天,人皆可曰神,人皆可致命通玄,不可彼天此非天,彼神此非神,彼命此非命,彼玄此非玄。” 丹田内真气旋转,姜夙萤闭目感受,觉得那缓慢旋转的气流中有一滴水珠渐渐凝聚成型,闪着月白色的微光,热热地在五脏六腑中流动。 然后,独孤虚白的手贴上了她的肩膀,一股浑厚温润的热流骇然涌进了姜夙萤的身体中! 姜夙萤猛地睁开双眼,失声道:“师父!” 师父二字脱口而出,至少此刻,她再也不想生疏地叫独孤虚白前辈。 “凝神!”独孤虚白额上隐有冷汗,但表情依然是平静从容的:“东山比我走的远,这内力,他是用不上了,你接着便是。” 姜夙萤眼底的湿润越来越浓,浅樱色的唇瓣微微颤动,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半挂在面颊上,作为被传输者,她能感受到独孤虚白的决心,遂不再发一言,专心炼化内力。 “一情冥为圣人,一情善为贤人,一情恶为小人。一情冥者,自有之无,不可得而示;一情善恶者,自无起有,不可得而秘。一情善恶为有知,惟动物有之;一情冥者为无知。溥天之下,道无不在。” 独孤虚白毫不吝啬地将自身一半的内力送给了姜夙萤,倒不是不想送另一半,只是若一次性送出,姜夙萤很可能爆体而亡。 “记住你的诺言,一定要走出一条属于你自己的道!” 这是独孤虚白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深吸一口气,仰天一叹,就此坐化。 一旦开始炼化内力,姜夙萤就不能停止,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用善意融化她心中一切偏激阴霾的老人盘坐着垂下头,这一低头,便再也没抬起来过。 不能再看,再看就会白费师父的苦心。 姜夙萤微闭噙泪的双眼,不断颤动的睫毛却暴露了内心的哀恸。 她泣不成声。 ——————————— 唐东山突然睁开双眼坐了起来。 睡在他身边的班莒忙了一整天,此时困的快要睁不开眼睛,强撑着问道:“你怎么了?” 唐东山起身推开窗户,看了一会儿:“师父仙逝了。” 困意一下子全没了,班莒心头浮动着难过和泛滥的杀意:“谁做的!” 唐东山轻轻摇头:“寿数在天,与他人无由。师父是……心满意足才离去的。” 杀气顿消,与之而来的是不掺杂一丝水分的难过,班莒走到唐东山身侧,与其十指相扣:“师父是个很好的人,既然心满意足,丧便也是喜丧了。我陪你上山,就算六皇子知道了也不会责怪你我。” 唐东山却拒绝了:“我并非顾忌他人,只是现在上山,非师父所愿。” 当年他出关后前去拜见师父时,师父告诉了他这样一句话——鱼欲异群,舍水跃岸即死;虎欲异群,舍山入市即擒。他无法掩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便是功法还没修到极致,绝不可时常出现在人前,否则必遭反噬。 班莒默默地红了眼眶。虽然和独孤虚白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可班莒对这位老人的感观却极好。离开杀手堂厚着脸皮请求点苍山庇护时,是这位老人率先伸出了援手;他自知罪孽深重,和唐东山在一起时最害怕的就是独孤虚白觉得他恩将仇报,带坏了自己的得意弟子。可独孤虚白没有,这位改变了他和唐东山一生的伯乐一直以最大的包容来对待二人不容于世俗的关系,心胸之豁达包容,世所罕见。 “那师父的遗体……” 唐东山指向天空中的一颗星:“你看,瑶光重新明亮起来了。” 瑶光,北斗第七星,已有多年黯淡,然而在这刚被雨水冲刷过的夜空中,它亮的直逼天空中的明月。 班莒皱眉,他以前的本职是杀手,观星不在他的业务范围中:“所以?”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唐东山的双瞳在一瞬间闪过许多信息,然后又归于平静:“我有师妹了。” 班莒想到曾在六皇子口中听过的一个名字,直觉就是那个人:“姜夙萤?” “姜夙萤?”唐东山茫然:“我算出来的名字是李照舒……不过,或许这个名字才是最适合她的。” 班莒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唐东山的肩膀:“虽然现在不好上山,但还是……给师父磕个头吧。” 二人向着平罗山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人生在世,有生一日死者,有生十年死者,有生百年死者。”即便被誉为陆地神仙,唐东山现在却依旧是还是个人,他举两杯清酒对月,将心底的悲伤压下:“师父历久成道,悲从何来?” “满饮此杯吧,”唐东山将另一鐏酒盏递给班莒:“就当送师父一程。” 第153章 被救 卫明玦依旧没能从密道里出来。 “阊阖道是被封死的,好像要从外面打开。”卫明玦拿着图纸和丁戊燊研究,二人照着图纸走到了浮屠塔顶层阊阖门,然而这个出口却并不是丁戊燊被扔下来的那个出口:“你还记得你下来的那个口在哪儿吗?” 二人又累又饿,好在已经找到了浮屠塔内部储存的水源,一时还死不了,丁戊燊到底年轻,哪怕被吊在半空中好几个时辰还断了条胳膊,体力恢复地也很快。丁戊燊知道卫明玦的身份后倒是拘谨了一小会儿,不过很快就放松下来,甚至还有力气翻白眼:“从山外面当然能找到,可是我们现在在塔里,我还是被推下来的,你觉得我知不知道那条路?” “可是,工匠们本来给自己准备的逃生口就是我被扔进来的那个地方,按理来说没有第三条路啊?”卫明玦抓破头皮都没想出来:“还是我看不懂专业的图纸?你也别闲着,快过来看看。” “郡王殿下看不懂,我就能了?”丁戊燊嘴上这么说,还是乖乖凑过来:“不过我倒觉得光看图纸是看不出来的,浮屠塔毕竟依山而建,如果有别的出口,可能和山势有关。” “等等……”丁戊燊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观主,如果我掉下来的那个入口,是真观主偶然发现的呢?” 卫明玦觉得有一些意思:“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不过就算知道这个,我们现在也出不去啊。” 他恨恨捶地:“明明看到那两个人下来,跟着走上去却找不到究竟是哪条路,难道真要困死在这儿了?” 丁戊燊提出建议:“为什么不原路返回?我看看……这里写了太社凌阴里,四时藏冰处,也就是说它通往天水镇啊!” 卫明玦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如果你是修这座浮屠塔的主使,难道不会派人守着入口防止发生意外被人发现吗?” 丁戊燊讪讪挠了挠鼻尖:“一时没想到。 “咱们两个现在困在这里,都是因为被人敲了闷棍,要是再对上那些人,咱们两个一伤一残的,不要命了吗?”卫明玦沮丧地长叹一声,郁闷地敲了敲头顶这个封住阊阖道的无比厚重的石门:“要是有剑,我说不定能试着给它劈开。” 丁戊燊无言以对,他被丢进来的时候更是身上只有一层淡薄的寝衣,别说剑了,棍子都没有一根,只能埋头继续研究图纸。别说,这一研究,还真看出了点东西:“虽说塔本来就是上窄下宽的,不过这浮屠塔的建图看起来好像与其他塔不同。” 他指着最下一层的画着不知道什么的东西问卫明玦:“这里是什么东西?” 卫明玦无能为力:“我不是从正经的第一层上来的,没看到。”他是纯靠拳头打通密道才能从那些工匠的葬身处逃出来,然后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窄道,直通浮屠塔第三层,塔内灯光昏暗,他也没敢往下探索,直接跑到上面找出路了。 丁戊燊摸了摸肚子:“你觉得我们已经在塔里呆几天了?” 看不见日月更替就是很容易迷失时间,卫明玦感受着腹中的饥饿,估算道:“至少有一整天了。问这个干什么?” 丁戊燊耸肩:“我掉下来的时候是六月十七日子时左右,我就是想着,修建这座塔的人肯定是冲着道法大会和血月食祭来的那他们在血月食那天肯定会打开阊阖门的,要是我们能撑到那个时候不死在敌人手里,应该就能活下来。” “五天,有水但没有吃的,能不能活啊?”丁戊燊靠在石壁上,觉得如果自己没受伤的话,大概能坚持一下,可是现在断了条胳膊,又没有食物,他自己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我大概是不行了,那么久,桑稚师兄他们也不是傻子,估计我发现的那点东西他们早就知道了。” “算了,反正我就是个无根无萍的小道士,死了也没什么,倒是你,千金郡王的名号我也听过,要是你死了,平罗山上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皇上找麻烦,”丁戊燊闭目养神:“谢谢你之前愿意用自己的血喂我,等我死了,你可以吃我的肉活……” “你在说什么啊!”卫明玦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说要我把你带出去吗!我还没说放弃,你怎么能先想着等死!” 丁戊燊怔住了:“可是……”除非现在找到出口,否则自己面临的就是一个死局,如果不管他的话,卫明玦大概率是能活下来的,可带上体力逐渐消逝的自己毫无益处,甚至还会连累到卫明玦。 “可是什么可是!你可是这世上第一个喝了我的血的人!你要是死了,我不就白割腕了吗!”卫明玦整个人都像个爆炸的长毛狗,他浑身狼狈的要死,滑稽地要命,可丁戊燊瞧着他,胸中某样东西却在发烫。 “我以郡王的身份命令你,给我活下去!本王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头一次,“本王”这两个字在卫明玦口中真正有了千钧之重,他想靠自己办成一件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不是靠向和皇叔和公主母亲求情,而是用自己的能力,去履行他前半生从未履行过的职责。 “我们走!”一只滚烫的手拉住丁戊燊完好的那只胳膊,语气中没有一丝犹豫和不确定:“反正塔就这么大,你在刚才找到水的地方等着,我一定会找到出口的!” 丁戊燊被扯着走了几步,胳膊发疼——他不禁想到,千金郡王果然是个不会照顾人的贵公子,可是抓住他的这只手却全然义无反顾,毫无松开的迹象。 丁戊燊曾听过卫明玦的名字——很正常,卫明玦花名远扬,无论在江湖还是在朝廷的人眼中都是纨绔的代表,更别提他还爱好龙阳爱好得天下皆知,丁戊燊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他的另一面。 贵而不骄,虽然莽撞,却很勇敢。 卫明玦似乎发现了丁戊燊的体力不足,他只想了一下,就把人背到了自己背上。 勇气是会传染的,即便那可能只是盲目的动力,却也是动力。 丁戊燊趴在卫明玦背上,内心被这种从他人身上感染而来的莽撞热血填满——也许……也许……他是可以相信的。 就在这时,二人感受到脚下一阵晃动,头顶传来朦朦胧胧的女声:“下面有人吗?” * 姜夙萤不是故意走到阊阖门这里的。 独孤虚白仙逝后,既悲痛又惊讶的众人将他的尸身收敛供奉在龙台观的主殿内,她不知如何面对点苍山其他的弟子,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索性想不通就别想了,她出来转转。 阊阖门位于平罗山山顶,是原定要举行血月食祭典的所在地,最后一天所有人都要聚集在这里,等待血月食出现的那刻,这里早已被布置好,怕被动手脚,平素是不许人来的。这山虽然没有昆仑天山那样逶迤高大,可山顶也是极高的,六月中旬的天气,风一吹让人感觉回到了初冬的季节。姜夙萤平白得了几十年的内力,倒也不冷,干脆盘膝坐下,跟着独孤虚白教的步骤修炼心决,可刚刚静心,耳边就听到一阵人声。 她狐疑地向下看,相信自己不会听错的,人声是从脚底下传来的。 布小乙是不是说过,平罗山上有一条密道?姜夙萤的眸子因为震惊微微放大,难道就在…… 人声一直有,好像两个人在吵架,听不清楚,但姜夙萤已经可以确认,这阊阖门的地砖下是空心的,还可以藏人。 反正四周无人,她便也无需顾忌什么形象,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趴,耳朵贴在石砖上,这回声音清晰多了。 “……郡王?”姜夙萤听到了关键词汇,遂不再等待,直接将内力汇于掌中,往地面上狠狠一拍! “下面有人吗?” ——————————— 布小乙拦在了苏贞儿的必经之路上,还没开口,苏贞儿就率先道:“正好有话对布堂主说,不如移步我房中?” 一回到屋子里,叫几个心腹弟子把屋子看住,布小乙便开门见山道:“在下想知道教姑娘您说出昨日那番话的人是谁,开个价吧。” 苏贞儿笑了,就等着他来问呢:“倒不必如此客气,往后你我合作的时候多着呢。” 布小乙挑眉:“哦?” “我想要现西北将军李匡儒相关的消息,想谈生意,自然要知己知彼,不知布堂主意下如何?” 布小乙到底是一品堂二堂主,对苏贞儿的野心是知道很多的,因此更意外她居然没有狮子大开口:“如果是这个要求的话,在下一定可以满足。” “我要的不多,自然是因为我给的也没多少。”苏贞儿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他是个很神秘的人,我不知他的身份,不过他早就料到你会因为那个提议来找我,叫我带给你一句话。” ——“我知道了,不要担心。” 布小乙瞳孔放大。 什么叫我知道了?他知道什么了?会借苏贞儿之口探查江湖势力网的,除了姓沈的他们一家还能有谁?是谁的人?到底知道了多少? 苏贞儿却已经不再注意他的头脑风暴。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她笑的像个胜券在握的小狐狸:“送客。” 第154章 黎明前 陈项肇屏退左右,将自己关在了宣城府衙门里平日的办公处,大灾过后分外萧条,一如他一片冰凉的心。 向来这皇室斗法,都是龙子凤孙毫发无损,小吏小民拿命来填,即便他自认为这几年已经是尽力而为,可逃囚案一出,七皇子遇刺,谁还会在意他的无奈?更何况平阳王有大逆之行,他做知府做了四年竟丝毫不知,别说皇上了,报上去他自己都不会相信,与其等着后面下狱饱受折磨,不如现在一条白绫,死了干净。 他找几根长布条系在一起悬在房梁上,把脖子放了上去,凳子一踹,眼珠蓦地被大脑的充血压迫着突出来,死亡的痛苦超出了他的想象,双腿乱蹬:“救,救……” 上天似乎听到了他的求救,一段布帛从中间撕裂,解救了他的喉咙。 重重摔在地上的陈项肇顾不得快摔成四瓣的屁股,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他其实只吊上去不过五息时间,可与死亡的擦肩而过却令他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缓过神来,才发现屁股底下硌着一块尖利的小木片。 听到他求救的不是天,是人。 人在哪儿呢? “哗——”书页翻动的声音。 陈项肇跌跌撞撞地向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然后看到一个坐着轮椅的,年纪不大的青年,容貌平淡地叫人一看就忘,可他坐在那里慵懒地翻阅着一本书,从头发到指尖都透着一种独特的韵味。他右手边是个充满异域风情的二十打头的青年,垂散的卷发令陈项肇立刻认出了他的身份——谷应洛!这才是真正的谷应洛! 虫五不是说谷应洛被他的同伴做成了活死人吗!那这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是! “你是虫五的……”陈项肇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猛然又看到了随意垂在地上的白布。轮椅,白布,却不是盲人……虫五的同伴莫心素一直潜伏在七殿下身边!那这场逃囚之乱……难道他猜错了,七皇子真的遇刺了? “哗啦——”书又往后翻了一页,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头都没抬:“不是哦,你猜错了。” 陈项肇的声音是发颤的:“为什么救我?”——你想利用我做什么? 坐在轮椅上的人自然就是我了:“你信不信,要是现在死了,立刻就会被记作虫五同党、逃囚之乱里应外合的主使之一畏罪自尽?” 此刻陈项肇反而不怕了:“我没有。” 我挑眉一笑,抬头看他:“哦?那为什么虫五就在你眼皮底下活了这么多年,你却毫无觉察呢?” 陈项肇脸色微青,他好像在瞪着我,其实瞳孔的焦距却是散乱的:“四年前……” 四年前,陈项肇被调任荆州辖地宣城知府,他的顶头上司,被封在荆州的平阳王给外人的一向是沉迷王妃美色避世不出的印象。宣城管辖的几个乡镇和周围都是山清水秀,很少闹灾的好地方。所以这个宣城知府本来应该是并不难干的职位,可是陈项肇上任后却遇到了前半生最艰险的局面: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第二把的时候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全家都被绑了。 官场上的算计你来我往总还是遵守君子动手不动口的规矩的,因此陈项肇没有想到,真就有人敢趁夜冲进他家,捆了他新娶没多久的妻子和快七十的老娘,把刀架在全府仆役脖子上“教他做事”。千钧一发之际,幸好有不知名英雄相救才得以脱困。说是不知名,但陈项肇几乎可以断定那是平阳王的人,谁知他去求见平阳王时,却被拒之门外。陈项肇实在困惑,本来该是靠山的人态度莫测,他后来又试探几次皆是无果,送给上京座师的密信像一根针投入水中,毫无动静。而越级上奏折……那些人身上都有功夫,敢直接闯进他家,难道不敢截了他的折子?要是被截了折子看到他写的那些东西,还不直接杀了他?陈项肇确实想当个好官干出政绩,但倒也没有可以无私地献出生命的觉悟,只能在试探对方底线后装聋作哑,希望任期结束后赶紧离开这繁花似锦下腐烂成蛆的地方。 那次“警告”让从小循规蹈矩的妻子吓破了胆,逼他要么辞官要么和离,老娘也日日忧心忡忡,没几天就离开人世——辞官是不可能辞官的,陈项肇寒窗苦读十余年,兢兢业业往上爬,试问三十出头就当上知府的放眼整个官场能有几人?硬茬子惹不起,他绕过去还不行吗?就这样,本来就没多少感情的妻子也离他而去,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也就是他现在的师爷陪在身边,二人有商有量,休沐时还结伴爬个山,倒也不算孤独。 “我们划分了领域,其中牢房的看守是归那些人管的,我只要他们明面上不出大错就行,可虫五爷的存在我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更别提那个密牢了。算时间那密牢也是前一任宣城知府在任时修建的,不过……” 我意识到后面是他难以启齿的事情:“不过什么?” “牢房里的进去的死囚远高于被当众问斩的尸体。”陈项肇道:“想来那便是虫五的\\u0027功劳\\u0027,尸体到他手里,别说血肉了,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宣城府衙的牢房是荆州之最,荆州其他地方的水匪也会被关在这里,正方便他们用死囚试药,但因为是死囚,所以我也没有……” 我不禁冷笑:“水匪、山贼……这类人的出现频率也过于多了些。灭口的是他们,试药的是他们,世上哪儿来的那么多嚣张贼匪?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当真是难以分辨。” 大型的贼寇集团一旦覆灭,基本需要五六年才能凝聚成一个新的同规模团体,一个荆州,四年内竟源源不断的出现大规模贼寇团体,灭了一个,马上又冒出来一个,这怎么可能!分明是观沧澜等人往“素材”们身上冠了贼寇的名头,然后光明正大地让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罢了! “恐怕你的一部分政绩,正出于此吧?”我了然道地看着他因羞惭而泛红的脸:“你,就真的没有怀疑过那些被送进来的囚犯身份吗?” 噗通——陈项肇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我知道,你在自保的前提上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你既为官,自当为民谋利,却处处求自全,避嫌疑而不言,畏烦重而不举,岂非负国负民?” 陈项肇痛哭流涕,他并非一个纯粹的好官,却也不是完全失了良心的恶贯满盈之辈。装聋作哑的这些年,他也是在不断地麻痹说服自己。但是,也许在这之前,那些人命只是纸上的一个数字,可经历了这场劫难,眼看尸骸遍地,哀嚎一片,曾经自以为遗忘在内心深处的那些记录,每一个字都沥着鲜血,叫人如何不胆寒! “我该死,我该死啊!”陈项肇一边嚎啕一边捶地:“不管你是谁,请赐我一死吧!” 我冷眼看他哭了一会儿,缓和了语气:“作为一地父母官,你的确该死。杀你也方便,可即便你死了,也无法弥补逝去的无辜生命。若不能革清吏治,攘奸除恶,你的错误只会在其他人身上循环往复地发生。陈项肇,我问你,你可愿戴罪立功?” 陈项肇擦干眼泪,激动道:“愿意!可是……”难道是我愿意皇上就能放过我吗? “我可以告诉你,七殿下如今平安无事,且如今并无凋令,你依旧是宣城知府。两日后必有一场恶战,若你到时能尽到安抚黎民之责,虽不能功过相抵,性命却可以转圜。”我伸手在半空虚抬一下:“陈知府,请起。” 陈项肇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到现在仍是不知此人的真正身份,可他说的话却仿佛自带令人信服之力,自己全部心绪都在不自觉得顺着他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知府是先帝十五年的进士,还是二甲第一名(全国第四),没错吧?” 陈项肇似是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一下才点头:“是。” “极好的成绩,算起来,你还是曾经的洛相的师弟呢。” 陈项肇猛然一惊,又跪下了:“我与洛书赟虽是师兄弟,也有些来往,但我从未——” “停,”我止住了他的话:“我并不是来翻旧账的。只是洛书赟倒台后,他的许多同门师兄弟都被连坐追责,可你却能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无论是如何做到的,便看此事,你的能力也足够令人高看一眼。” 陈项肇刚刚定下心来,就被我下一句话问的莫名其妙。 “喜欢吃荔枝吗?” 陈项肇没明白:“啊?” “岭南多荔枝,”我将手中的书扉页举给他看:“这是你修的荆州山水志,里面有三十一篇你亲手写的文章,十八篇都着重于民俗小吃,想来是志趣在此了?” 陈项肇老脸一红,没有否认。 “平阳王的事,还没完。”我收回刚刚有点轻快的语气:“此事过后,即便可以保住性命,你也必然被贬,但幕后之人和他的党羽一定不会放过知道太多的你。岭南多瘴气,环境险恶,却也偏远地可以暂时避开他们的目光。” 阿洛机械地走到陈项肇面前,将一个密匣塞到他怀里。 “我可以将你调到岭南,匣子里是我要你查的事情,若一切顺利,我会在血月食结束后告诉你打开匣子的密码。”我见他郑重地收好匣子,微微一笑:“自然,如果你依旧不能尽到自己的职责……这匣子也不必打开了。” 陈项肇沉思片刻,大着胆子试探:“公子可是圣上身边的大人?”不然怎能越过七皇子左右他的凋令,还说的如此肯定? “我是谁你无需知道,只要认识圣旨上的字便是了。”阿洛推着我的轮椅走到门边,经过他时,我突然道:“山水志上还有几篇文章不错,是谁写的?” 陈项肇道:“是我的师爷,也是在下从小到大的好友,他文采不在我之下,只是当年得罪了贵人被刷下了榜,后来便没了意气,干脆跟着我当了师爷。”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山水志上我认为最佳的一篇下署着一个名字。 牛世隆。 第155章 白杨提眷陵 卫明玦和丁戊燊齐声尖叫:“别砸了!” 姜夙萤这才不甘心地收回砸地的手:“啧,再让我砸两下,指不定就能砸开了。” 得到了独孤虚白的内力,如今的姜夙萤功力不可同日而语,几掌下去,卫明玦只觉得脚下的浮屠塔摇摇欲坠:“不行,等你砸开,我们怕是早就被震下去了!刀劈不行吗?” 姜夙萤喊回去:“试过了!没用!” 阊阖门上所铺设的石板质地及其坚固,寻常刀劈斧砍,废再大力也不过是留下几道白色划痕,根本不痛不痒,而人在地上也很难对着脚下的石板发力,如果不能腾空跃起至少十丈,就算是陆桑稚在场也无法劈开。 丁戊燊拍了拍卫明玦:“让她找一个在龙台观长大的弟子过来,我掉下去的那个地方太过隐蔽,外人光听描述是找不到的。” 找寻密道的进度终于有了极大的进展,以上官灵秋为首的众人跟在龙台观弟子身后,根据丁戊燊的描述翻到了那条还没来得及被封死的出口。 “怪不得,”上官灵秋低头看着一眼不见底的洞口:“这里本来并不与密道相通,只是此处山壁有一块分外薄弱可以打通,恐怕修这密道的人本身也没想到自己的计划会因为龙台观观主的小心思弄出这么大的纰漏来。” 空筝道:“这个塔竟然这么深……它是把将近半座山都挖空了啊!你们就毫无觉察吗!”后半句话是对着龙台观弟子说的。 龙台观弟子解释道:“阊阖门本来就是在原本的观星台上修建的,得到道法大会和血月食祭在我们这儿举行后,朝廷就拨了大半款项修建阊阖门,是光明正大的动工,所以我们平时听到了响动也不会怀疑的。” 上官灵秋不耐烦了:“别废话,救人!” —————————— 【天水镇,客栈】 观沧澜睁开双眼,看到床边的一碗放凉的药,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你醒啦,这次你伤的真的很重。” 观沧澜将那碗药一饮而尽,没什么表情——场景类似,救他的人却不一样。 “白杨提眷陵。”他叫出了来人的名字:“我说过了吧,你的表演让我很想吐。” 白杨提眷陵,便是卫明玦被敲闷棍前听到的那个很奇怪的名字。只不过现在的他完全没有了卫明玦当初偷听时那样唯唯诺诺的表现:“欸?连你这样的人都讨厌我吗?这样的话,就算是我也会很难过的。” 接连和楚赦之陆桑稚两个人交手,虽然逃出来了,但观沧澜这次确实伤的很重。以至于他竟然无知无觉地在这个人面前昏过去,实在失策。 观沧澜从床上站了起来,他的功法有异于常人,无论再重的伤,哪怕是喉咙被割断,只剩一口气,只要及时服下秘制的药,他就能从鬼门关逃脱。 “出了什么事?”观沧澜知道,如果没有出现超出自己预料的事情,白杨提眷陵不会出现在这里。 “严防死守,上京到底还是得到了消息。”白杨提眷陵道:“那位有动静了。” 观沧澜闻言只是微微挑眉:“他还能调哪路兵?” “离这儿最近的,也只有温芳辞了。”白杨提眷陵道:“知道吗,沈宣泽死了。” 观沧澜并不惊讶:“虫五睚眦必报,他一出来绝不会放过沈宣泽。沈宣泽没了,虫五呢?他不会老老实实地找我的。” 白杨提眷陵道:“也死了。” “死了?”这倒是有些出乎观沧澜意料:“虫五用这些年我送过去想尸体养出了不少毒物,以沈宣泽现在的实力,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啊?” “我的暗子告诉我,唐东山出手了。”白杨提眷陵抛出一个坏消息:“你当初挑唆葛兆鹏把班莒抛出去做必死的任务,可惜葛兆鹏事情做的不够利落,班莒逃到了唐东山那边,现在两个人亲如一人。班莒还给跟着那个女杀手的所有杀手堂弟子发了解药,小衡啊,你的墙角可是被挖了个彻底,我好心疼你啊!” 观沧澜看了他一眼,没有对白杨提眷陵对自己的称呼做出评价:“你知道我能看穿谎言,很多人都喜欢对外人表露虚假的感情,但你的最令我恶心。” 白杨提眷陵瞪大了双眼:“什么!接受不到别人的情绪的人也会感觉到恶心了吗!谁改变了你?楚赦之吗!果然是兄弟……” 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指扣住了他的脖子,观沧澜面无表情:“再试图激怒我,立刻杀了你。” “别生气别生气,”白杨提眷陵用指甲小心钳着观沧澜的掌心:“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呢,看在我收到消息就特意赶过来帮你的份上,饶了我吧。” 观沧澜不为所动,保持着这个捏住白杨提眷陵脖子的姿势不动,他了解这个人,一句废话都不想多说:“讲。” “我昨天发现,宣城这边许多肥羊都不见了,官府说,这是\\u0027逃囚所为\\u0027。”白杨提眷陵的话语里终于出现了真实的讽刺:“你信吗?” “你说呢?”观沧澜反问回去,怎么可能相信,宣城府的逃囚之乱就是自己设计的,自己怎么可能去劫自己的东西? “先排除平阳王的手下看到自己主子死了,打算临走前最后捞一笔的可能。”白杨提眷陵道:“他没有具体的名单,也下不了狠手。” “再排除七皇子的可能性,以他那种磨磨唧唧的性格,不可能下手如此果决。他不是那种人,除非他活了这十七年一直在装,否则下令动手的绝不是他。” 观沧澜不置可否:“端方君子,皇室中人怎么会出现那种个性?能装十七年的大有人在,未必不是他。” “我不和你争。”白杨提眷陵微笑:“我只是提醒你,我们的计划发生了极大的偏移,无论是江湖人的反应,还是七皇子身边的动静,都在昭示这一点。我怀疑,此事中有皇帝内卫的身影,但又不能完全肯定。” 观沧澜:“为什么?” “唐东山出手了,杀的是平阳王还是虫五?我的人只能告诉我沈宣泽留下的是一具全尸,你也知道,虫五手下从来不留全尸,能剩一具骨架都是好的,所以唐东山杀的究竟是虫五还是沈宣泽,抑或是二者都杀了?”这便是白杨提眷陵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但皇帝内卫不可能指挥的动唐东山,班莒和沈宣泽也没有仇怨,如果不是唐东山杀了沈宣泽,难道他还能是自杀吗?” “而且唐东山出手后到现在都没有登上平罗山,他在等什么?”白杨提眷陵提出心里最在意的问题:“如果不是皇帝,那这个人会是谁呢?” 观沧澜道:“你的疑心病越来越严重了,不是有暗子?让你的暗子再去探一下不就好了?” “我疑心重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着计划能够顺利吗?”白杨提眷陵收回了发散的思绪:“我已经和晋徽商队的那群蠢货呆的太久了,在他们身边,空气都愚蠢得我快要喘不上气了。如果他们不是殿下现在最大的钱袋子,我真的很想……罢了,听说你最近找到了一个可以替你制作活死人的宝贝,小心些,可别引狼入室。” 观沧澜不喜欢他的口吻:“不劳费心,他比你有趣多了,玉虹也很喜欢他。” “给他喂了毒吗?那就好。虽然有些人是毒药也控制不住的,不过看你没有放松警惕,我就放心了。”白杨提眷陵摆摆手:“分享给你一件让我很开心的事情吧,这次我是真的很开心呢。” 观沧澜看出他这次没有说谎:“卫明玦?” 白杨提眷陵点头:“他父亲灭了我们白扬提一族,我就杀了他的儿子,父子俩都腐烂在死人堆里,不是很有宿命感吗?” “本来没想这么快杀他,谁叫他大大咧咧地听我们说话呢?”白杨提眷陵耸肩:“现在就剩那个女人了,如果不是我们的长公主殿下求她弟弟派出内卫保护自己的儿子,我们的计划也不会出现这么多变数。” 观沧澜发现了问题:“可是内卫却并没有跟在卫明玦身边,那么七皇子……” “所以,我可以确定,现在七皇子并没有像我们预计的那样遇刺昏迷。”白杨提眷陵道:“我建议你立刻去找你安插在七皇子身边的那个\\u0027宝贝\\u0027问个清楚,如果他骗你七皇子已经昏迷,立刻杀了他。如果他如实告诉你,不想他死的话就快点把他接回来,我们皇帝陛下虽然不是很宠爱老七,但也不能容忍别人肆意欺骗伤害自己的儿子,他一定会对你的人出手的。” 观沧澜扭头就走,虽然他知道“东昼”,或者说九谏骗了自己去,但是游戏还没有结束,在他对“东昼”的兴趣消逝前,并不希望人死掉。 “等等,”白杨提眷陵叫住观沧澜:“灵鹫宫的掌门印呢?” “什么掌门印?早就被我扔了。”观沧澜头都没回:“这么多年了,多死心眼的人才会被区区一个印章束缚?那些势力即使董妍自己也从没真正收服过,不然……” 观沧澜露出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你不会真的以为,她是个没有一点理智的疯子吧?” 第156章 欺骗 灵鹫宫现任宫主董妍是个毋庸置疑的疯女人,如果让观沧澜评价的话就是:疯得很彻底,但在不涉及某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男人的方向上,并不是个可以被随意糊弄的人。 观沧澜一直知道自己有缺陷,幼时的他因为无法理解,也很难感知周围人的情绪,常有一些在外人看来十分诡异的举动,被亲生父亲称为“傻子”、“怪胎”,又在伯母的放任下饱受虐待,种种因素累积下,他的病演化成如今的样子——他只能感知到最激烈的情感,比如疯狂的杀意、歇斯底里的爱意、深入骨髓的不屈、对一件事或一样东西极端的专注等等。所以,观沧澜是真的很喜欢待在董妍身边,她的爱和恨、偏执与扭曲从不掩饰,而董妍对他那种夸张得令两个师妹羡慕不已的偏爱是真的吗? 如果姜夙萤在场的话,就会对九谏曾对她说的话有更深的了解——董妍对观沧澜的偏爱原因并非观沧澜本人,如果没有找到观沧澜对于董妍的特殊性究竟是什么,就算真的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没错,董妍对他的好一部分是出自自己的喜好,但大部分原因对萧家的感谢。 楚赦之逃家后,他的母亲,也就是观沧澜的伯母直接让观沧澜代替了楚赦之从前在萧家的位置。因个性使然,观沧澜对萧家黑暗面的接受程度比曾经的楚赦之还要高上不少,被送到灵鹫宫学艺前,他从伯母口中得知了关于董妍的故事。 杀死前朝王室最后一个男性继承人,也就是董妍的丈夫后,他的伯母,萧家掌权人萧明德以董妍丈夫的好友遗孀的身份取得了董妍的信任,并帮助重回灵鹫宫的董妍杀死所有竞争者,夺取掌门之位。作为报答和交换,不知丈夫真正死因的董妍答应在自己死后将宫主之位传给萧明德的儿子,并定下儿女的姻亲关系。自然,如果楚赦之还在的话,萧明德自然不会同意,但观沧澜又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她怎么会在乎他愿不愿意? 董妍的疯狂众所周知,而她的位置也并不像刚当上宫主时自己以为的那样稳固,灵鹫宫在东南沿海的确有不小的势力,但已经常年没有联络,如果谁想当然地以为拿着一块印章就可以得到一切,事实会给他教训。而当董妍将掌门印给自己并交代了这次的任务时,观沧澜就知道,她终于起了疑心。 实在是他这几年为了研究活死人不常待在灵鹫宫,而玉腰奴的愚蠢在没了他的遮掩和转圜的时候展现得淋漓尽致,董妍的试探来得甚至比他想象中还晚。索性他也厌倦了再和灵鹫宫的人虚与委蛇,干脆把文咏蝶和姜夙萤都带出来杀干净,大家做一个了断。 令观沧澜自己也没想到的是,这次道法大会上发生了太多变数,如果不是遇到了更令他感兴趣的九谏,他也许会对蜕变的姜夙萤更好奇一些,而且直觉告诉他,也许九谏会给他更多“惊喜”。 “【月神】,”别有韵味的波斯语令这个称呼变得更加缱绻:“我来找你了。” ———————————— “屯田、水利、田赋、关税、刑狱、官员升调考核……”我伸手在满桌子的卷宗里翻了翻:“都查过一遍了,陈项肇没有说谎。” 央影不解:“殿……为什么要查这个?” “因为不应该,如果陈项肇没有说谎,他就应该会从各处收支里发觉不对,可他既没有说谎,又没有发现问题,那就说明有问题的是我。”指尖摩挲着桌案,我肯定道:“还有没查出来的漏洞。” 我又看了一眼从陈项肇书房里借走的山水志,受条件所限,这人官当的不怎么样,山水志修的却不错,怪不得能够当做每年官员考核的加分项。里面描写的每一处山川河流都细致详尽,风土民情别有逸趣,实为可读佳作。 “大寒至,常恐阴胜,故以戍日腊。戍者,温气也。用其气日杀鸡以谢刑德……”我若有所思地念出了其中一页的民俗:“鸡头可治蛊……鸡主以御死避恶。” “这不对。”我盯着央影看了半天,把他看的莫名其妙,才挤出三个字。 央影道:“哪里不对?” “鸡头可治蛊。”我终于有了思路:“这不是荆州的说法,我在彷兰见过一伙永州来的行商,那人中毒不求医,反倒去农家求购鸡头,所以我记忆犹新,这是永州人才知道的土方。” 央影疑惑道:“也许是作者本人出身永州?” “作者是陈项肇身边的师爷,他与这位师爷是一起长大的同乡,两人都是扬州人士。”我深吸一口气,挥笔写下牛世隆三个字交给央影:“陈项肇传胪出身,八年前在翰林院当值,六年前离开上京做外官,四年前来到荆州,从陈项肇上京赶考到上任宣城知府,这九年二人是分开的。去查这九年里牛世隆的轨迹,还有他当年考举人时得罪了哪位\\u0027贵人\\u0027。师爷虽然没有官位,却是知府的心腹,如果这个心腹出了问题,那么陈项肇在许多事上的不知情就有了缘由!” 央影惊惧交加:“如果真的是这个人出了问题,那么七殿下的事很可能会暴露!那您……”他脸色发白,死死拉住我的袖子:“您不能再和观沧澜见面了,如果您出了什么问题,属下要如何和……交代!” 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下最危险的不是我,是你和他。”这个他指代的便是远在上京的便宜父皇。 “观沧澜这个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要抓住这个弱点,拿捏他轻而易举。”我抬头对央影道:“可明明平阳王死后,传播消息的渠道已在我们掌控之中,我们却依旧陷入了被动,这只能说明,纰漏出在上京,出在皇帝身边。” “皇帝一动,我们的敌人便随之出招,更证明了皇帝的一举一动都清晰详细的展现在某个人眼中,只不过因为某个原因,他到现在都没有对皇帝下杀招而已。” 央影好像吓傻了,只会重复:“某个原因?” “比如,他的对手还没死绝。”我冷笑着抛出一句话,不再注意形象的瘫在椅子上:“果然是他,沈凌风。” 郭皇后因为残害皇嗣被废之后,皇帝便和世家做了场交易,沈凌风活下来的代价便是彻底失去对皇位的追逐权,但这也有例外,如果他的几个兄弟,全都死了呢? 原来的计划大概是不能用了,但也不全都是坏事——我百分之一百可以肯定观沧澜身边出现了新的帮手,那么,就要更冒险一些了。 “陆桑稚到了么?” 棋盘上,一颗注定劳碌的棋子已经站上了自己的位置。 央影一惊,面前的人眼神毫无波澜,却仿佛有惊天狂潮隐藏在下面,危险的气息呼之欲出。 “您要做什么?” “我要演一场戏给他们看。”我斩钉截铁道:“把那件护身给阿洛穿在里面,他可不能损毁的太厉害。” ——————————— 陆桑稚走进还没来得及重新修缮的宣城府衙门里,四处的断壁残垣无不向他昭示着那一场逃囚之乱的惊险。 “陆道长,”柴乐向陆桑稚轻轻点了点头:“殿下请你进去。” 能言善辩的孤穹到现在还被拦在外面,陆桑稚不知道该如何行礼,只好也点了下头:“听说殿下遇刺,现在可还安好?” 对于皇族,其实第一次见面就问身体是很失礼的,会令人怀疑别有居心,但柴乐没有表现出什么愠怒之色:“幸好正德方丈一直在殿下身边照看,所以殿下只是受了些轻伤罢了,只是精神一直不好,不过和陆道长说几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陆道长请。” 陆桑稚摘下佩剑,缓步进入沈清的房间,只见沈清的身形被整个屏风挡住,他只能看到在旁服侍的护卫,和向他致意的正德方丈。 本朝有修道修佛之人见皇室和朝臣不跪的优待,所以陆桑稚只是躬身行了一礼,很快就被沈清身边的护卫叫起了。 陈广率先开口:“陆道长的来意,殿下已经明了,殿下说,江湖人亦是我大周子民,为子民涉险,是他应为之事,但是——” 陆桑稚就等着这个“但是”呢:“此行凶险,还望殿下慎重考虑。” “殿下虽然只是轻伤,精神却一直昏昏沉沉,正德方丈亦束手无策,听闻陆道长有天眼之通,可否为我们殿下看上一看?” “自当尽力,”陆桑稚上前一步:“还请殿下撤去屏风。” “殿下,”一个声音尖细的内侍端着一弯腰进来了:“服药的时辰到了。” 陈广歉声道:“还请陆道长稍候。” 陆桑稚点头,下意识往药碗的方向一瞟,端药的内侍刚刚进门,他这一眼,便捕捉到了房梁上一抹飞快离去的人影。 “别喝!刚刚屋顶有人!”陆桑稚没来得及细想,飞身朝人影离去的地方追了上去。 他离开后,屏风撤了下去,露出沈清那张无奈的脸:“这就行了?” 正德方丈也是无可奈何:“就看他的了。” 第157章 醒 天还是蟹壳青,陆桑稚踩在屋檐上追着那个人影来到了一处荒凉的小院子。陆桑稚本可以召出气剑截住那人的去路,可他没有,他追着追着,突然感觉到了一丝诡异——刚才的一切,是不是发生的有点太巧了? 很巧,却没有让他感受到恶意。 前方的人影停下了,陆桑稚也看清了他的面容:“你是……” 他花了几秒才把这个人从记忆里扒拉出来,最先找到剥皮鬼案重要物证,齐凡的血衣的两个人之一。事实上,慕锦霞自尽那天他也见过阿洛和摩朔伽,但当时他满心沉浸在剥皮鬼的真相中,且那晚摩朔伽主仆二人的装扮与初遇那见判若两……判若四人,所以陆桑稚还真的没认出来面前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与他的惊讶不同,阿洛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他站在那里,好像一具会活动的尸体。 陆桑稚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还没有天真到现在还猜不出来阿洛遭遇了与什么:“活死人……你被做成了活死人!” 他终于知道青城山上那位活的最长的师叔祖为什么一提到当年那场大战就讳莫如深了,听到活死人的消息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变成一具活尸站在面前又是另一回事,即便他对阿洛并不熟悉,也会由衷地为此感到痛惜和难过,那么,如果是自己的亲朋好友呢? “活死人的行动离不开他人的驱使,”陆桑稚环顾四周,愤然道:“我知道你在这儿,出来!”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陆桑稚只听到一阵轻微的呼吸声。 “谁?”陆桑稚化气为剑,撞开了那扇里面有着微弱呼吸的小门,里面锁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这个人陆桑稚马上就认出来了:“高璃姑娘?” 高璃身上收拾的倒是干净,没什么伤,乱糟糟的头发也修剪过,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滑稽,但除了双手被锁,并没有遭到虐待的痕迹。只是人呆呆的,神不守舍,连陆桑稚进来都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不是她时不时还会眨两下眼睛,陆桑稚险些以为她也被做成了活死人。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是谁……”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陆桑稚想到苏贞儿带来的有关于平阳王的消息,高璃是平阳王的贴身护卫,平阳王出了事,掺和进七皇子遇刺当中,高璃是他的人,又怎会不受到牵连?现在这样已经算是七皇子开恩了。 想到高璃几天前和上官灵秋比武时神采飞扬的样子,陆桑稚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既然心存不忍,为什么不趁机放她走呢?”身后有竹轮的滚动声,陆桑稚循声看过去,一个青年坐在轮椅上,双眼蒙着白布,脸冲着自己的方向,双手托腮,竟有几分可爱:“虽然朝廷不打算公布平阳王的罪行,但也没有心大到放过跟着他一起谋逆下的手下,没有人放走她的话,等正式命令一下,她就会被问斩哦。” 陆桑稚:“你是谁?” “莫心素,”我毫不心虚地报上了这个假名:“今天之后,这个名字的使用期限就到头了,其实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不像人,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不是吗?” 陆桑稚目光移向我身后的阿洛:“他现在的样子,是你造成的吗?” “是,”我痛快的承认了:“在兴师问罪前,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无论他是谁,都不是他应该沦为活死人的理由。”陆桑稚寒声道:“亵渎死者,污染灵魂,你们这些人,实在罪无可恕!” “我们这些人……”我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饶有兴致的提问:“罪是由人来定的,而定罪的人更是来自朝廷。如果有一天,朝廷为了对抗江湖而主动制作活死人,你会怎么做?” “如果朝廷如此行事,那它就不配为朝廷,若有能者揭竿而起,我必当追随!”陆桑稚想都不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刑律有朝廷修订,但善恶自在人心,道法自然,天理昭昭,即便作恶者不被律法惩罚,他的罪行也会被写在众人心中!” 我心中十分满意他的回答,却没有表露出来:“为什么是追随他人?你身为道门魁首,武学天才,拥有众人信服的实力,为何不想让他人追随于你呢?” 陆桑稚本可以不用回答这些问题,他对有问必答的自己产生了一丝疑惑。对这种把同类制作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工具的败类,自己应该直接拿剑攻上去,但就像他刚才追人时的感觉一样,陆桑稚从这个坐轮椅的青年身上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这个人身上好像有一种魔力,一种令人不自觉放松,想要倾吐一切的魔力:“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天才。” “我只是在武学方面,比别人多了些许天赋罢了。”陆桑稚半点不认为自己在自谦:“我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天赋所在。我既不能言善辩,也不机敏聪慧,空有一身武力,心却仍然会被他人的三言两语所动摇,论魄力,更不及上官夫人和姜姑娘远矣,这样的我能力不足以统领他人,能为我想守护的事物冲锋陷阵罢了。” “既然明白自己的不足,又何必苛求自己不能做到完美?”我心中轻叹,有陆桑稚在,青城至少能够兴盛五十年。 陆桑稚瞳孔微缩:“你究竟是……” “你心有不平。”我打断了他的疑问:“一场错漏百出的道法大会,让你看到了同袍们满嘴道义面具下的丑恶,对利益的追逐,面对生死之劫的怯懦与自私,让你开始疑惑自己的信念,怀疑自己要守护的东西,你动摇了,是吗?” “即便已经有人暂时震住了一些小心思,你还是不敢相信,你很怀疑,江湖这一盘散沙真的能汇聚起来吗?又能汇聚多久?几颗毒药就能吓得那些人屁滚尿流,当真正的活死人大军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又会不会脆弱的不堪一击呢?” 陆桑稚的心在打鼓,中了,全中,这个人每一句都如同一把锤子一样砸在心头,不疾不徐的话语,却比那日观沧澜的讽刺更加深入人心,令他情不自禁地开口:“我该怎么做?” 话一出口,他都觉得自己疯了,他在干什么?问敌人自己该怎么做吗? “你知道吗,所有工匠都认为,沙子是没办法用于建筑的。”我慢慢道:“但是西域的某个国家发明了一种方法,用石灰、粘土、铁矿粉把砂、石、水混合,一盘散沙也可以形成坚不可摧的结构,用它做成的建筑比砖瓦更坚固、比金属更高大。你看,沙子这种在众多材料中被人视为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也是可以成为良材的,关键在于找到运用他们的方式。” 陆桑稚很快抓住了重点:“找到方式?” “怎么找?” 我笑了:“方式就在眼前。” “凡是都有两面性,是危机,也是机遇。”我不用猜也知道陆桑稚现在一定已经陷入自己的思考中:“海岸边的渔民想要把鱼活着带到大城市里卖,为了保持鱼的活性,就会在里面放一条鲶鱼。鲶鱼在搅动其他鱼的生存环境时,也激活了其他鱼的求生能力,和危机意识。” “常常在安稳的环境里生活,人的活力就会被安稳腐蚀,着眼于钱财利益,沉溺于声色犬马,俗活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是同样的道理。”我终于摘下双眼蒙着的布条,对陆桑稚微微一笑:“既然被洗牌的局面已经无法避免,就不要想着处处安稳周全,你救不了所有人的命,更救不了所有人的心。优胜劣汰,注定如此。” 自剥皮鬼案之后,陆桑稚的心一直在隐隐动摇着,现实和天真相互碰撞,重塑了他那颗避世了二十多年的心,不产生动摇是不可能的,如何在动摇中稳定自己,避免产生心魔才是他未来能否更进一步的决定因素。 “拆分、加入、重组、融合,”陆桑稚的双眼中已经有了答案:“新的结构就会变得坚不可摧吗?” 我没有嘲笑他的天真,但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会,世上永远不会存在绝对坚不可摧的东西,但顺应时代的改变,总会比从前好一些。” “没有一样东西生来就是完美的,它们都需要不断完善,而你是想做被迫顺应的人,还是想做完善规则的人呢?” 陆桑稚的眼神变了,他又问了一遍:“你是谁?如果你是观沧澜那边的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番话?” “想知道答案吗?”我计算着时间,冲陆桑稚道:“向我出剑。” 陆桑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向我出剑,当然,如果你的剑可以\\u0027不小心\\u0027把她的链子斩断就更好了。”我用下巴点了点高璃的方向:“快一点,我等的人就快来了。” 第158章 受伤 高璃的记忆依旧停留在那一天。 王爷的血溅在窗纸上,窗纸融了,那血便一点一点滴在心头,滴出十余年的恩。 被封印记忆后的高璃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平阳王,他亲手教她读书习武,关照她饮食起居。在朝中令众人赞誉为瑶林琼树的人物从此就常常被她愚蠢的问题和茫然无辜的眼神气得面目扭曲再无风度,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过她,一次都没有。 他和高璃早逝的母亲一样无限地容忍她的笨拙,也和她的母亲一样,倒在一片血泊中,倒在她面前。 又是这样,她所深爱的、依赖的人再一次生死相隔,而无能的自己依旧什么都做不到。王爷叫她不要怨恨,可她怎么能不恨?纵使王爷对不起很多人,却唯独从未对不起她——她不能不恨,却不知究竟该恨谁。她从来都不是个聪明孩子,想来想去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又没有家了。 会温柔地抱着她的母亲不见了,总是一边骂她能吃一边给她添饭的王爷不见了,于是所有的快乐和期待也统统消失,她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未来的意义是一片迷惘,所以束手就擒,一心求死。 “嚓——” 手上的锁链被外溢的剑气“不小心”斩断,一根铁丝伸了进来,几下撬开了手腕上残留的沉重枷锁。 高璃这才从恍惚中走了出来,面前正垂头为她解开枷锁的人却令她身体一僵:“是你?” 她没有忘记,除自己之外,王爷决定自刎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莫心素! 陆桑稚正在和保护我的阿洛对战,阿洛代表现阶段活死人能达到的最高水准,但若非陆桑稚有意放水,断然不可能拖上超过一柱香时间,再长恐怕观沧澜起疑,我将高璃脚上的锁链也解开:“快走。” 意料之外的疼痛从小腹传来,我微微一怔,下意识按住要冲出来的玉虹。低头一看,刚从我手中扔下的铁丝被高璃抓在手里,扎进了我的身体。 “我不会跟你走的。”高璃的手颤抖着:“是你们……是你把虫五放出来的,你们害了王爷,害了那么多人,现在还想再来利用我吗!” “……”疼痛令我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垂眸看着她的手,没有解释什么。 也对,在她看来,我是和观沧澜一起的人,放出虫五是真,宣城众多衙役因此而死是真,以言语逼杀沈宣泽更是事实,辩无可辩,无需再辩。 “恨我么?那你该再往上刺一点,刺得更深一点才对。”我狠狠心,将那铁丝一把拔出,抿了抿因失血变得苍白的嘴唇:“你走吧,不是和我走,而是……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我的路?”高璃流下了一行泪:“我的路已经被你们毁了!” “为什么?因为沈宣泽死了吗?”我将布条紧紧缠在腰间止血,额上冒出冷汗滴滴:“把自己全部的意义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你所经历的,所痛恨的一切只会在一生中不断重演。你这样做,只是在白费沈宣泽临死前对你的一番苦心规划!” 高璃愣住了:“苦心……规划?” “他从察觉到自己走上歧路的那一天开始就为你做好了准备,如果你的身份是郡主,是他的女儿,就会被人紧盯不放;只有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护卫才不会吸引过多目光,最多被通缉一阵,过后便无人注意,到时自有一番天高海阔。”我咬牙忍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诘问:“他临死前还在为你打算,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束手就擒,再次把命交给别人来断,高璃,你窝不窝囊!”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高璃贴着墙壁蹲在了地上,抑制不住的哭声从嘴里断断续续地溢出。 由于伤口的缘故,我没有再俯身安慰她,只是伸手,将被禁卫军搜走的,属于沈宣泽的墨玉扳指递到她面前:“你的路不在狭窄的后院,你也不是只属于某一个人附庸。你既有防身的武艺,又有花不完的钱财,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天地之大,快马恩仇,何必空负年华,将自己困囿于不属于自己的仇怨中。” “高璃!跟我走!”摩朔伽的声音由远及近,越过我时,含义不明的视线互相交换。我将扳指塞到高璃手中。 “去吧。”我轻声道:“这也是他的愿望。” 阿洛明显已经不敌,摩朔伽接上他的攻势与陆桑稚对战:“道门魁首陆道长,也变成了皇族膝下的一条狗吗!” 陆桑稚一头雾水,有点弄不清事态到底是如何发展成现在这样的,看着面前骂的厉害手上却没什么实招的摩朔伽,心中的违和感喧嚣不止。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携着角落里的我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 “你来的也太慢了些。”我闭上双眼,终于咳出一口血来。 观沧澜笑了:“是吗?我倒觉得,就算我不来,今天\\u0027东昼\\u0027也能脱身呢。” 他在“东昼”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我淡淡道:“既然知道了,还装什么傻?” 我从来没指望过“东昼”这个身份能瞒过观沧澜几天,只是肯定他不会因为这点隐瞒杀了我,以他的性格,甚至会觉得更有趣。 “好吧,我只是想说,无论叫什么名字,用哪张脸,你都是你。”面上一凉,我的易容被观沧澜全部抹去:“九谏真是脆弱呢,一根铁丝就可以把你伤的这样重,为什么不让玉虹出手?沈宣泽都死了,她也没什么用,你伤成这个样子,我也会生气的。” “我已经不想辨认你这句话里有几分真感情了。总之还想让我活的话,就闭嘴。”千算万算,反而栽到自己人手里,纵然理解,难免疲惫。我双目微阖,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 【十年前】 小和尚脆瓜子一般的声音在白龙寺门外的石阶上都听的清清楚楚:“师父!师父!你的信到了!” 老和尚接过信,随手把刚淘过米的湿漉漉的手往小和尚头上一抹,惹来小和尚一阵抱怨,他呵呵一笑,拆开了信封:“是正德的信,哦,这里还夹着一封丘南师侄的。” 小和尚九谏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别别扭扭地左顾右盼,又透着些期待:“我才不关心他写什么了呢。” “你们两个,唉。”老和尚哭笑不得地展开了信,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小和尚察觉不对:“师父,出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是一位师伯圆寂了。”老和尚倒也没有太过悲伤,摸了摸九谏的头:“是我的师伯圆引大师,说来他也有一百零二岁了,仍坚持独自远行讲法,这次荆州一行,师兄说他去时已经不太好了,又逢暑气过盛,便没有撑过去。” “圆引大师……圆引,”小九谏想起了这个名字:“我在很多经书见过他的名字!” 老和尚点头:“是啊,你与他钻研的都是他心通,为师给你看的许多书都出自他手,不过后来……” “后来如何?”小九谏很好奇。 老和尚摇头:“出家人不可妄言,只不过是一些感觉罢了,为师自青少时便四处讲经说法,并没见过他几面,倒是你二师……罢了,此事不提。” 小九谏瞄着老和尚的神色,明白此事大抵有关师父的伤心事,就不再提了:“那丘南的信呢?” “刚才谁说不好奇来着?”老和尚打趣他,然后拆开了丘南那薄薄的一张纸:“……他闭关清修了。” 小九谏的眸光微微一黯,知道如果还有别的师父不会不提,师父既然这样说,便是丘南连一个问候之语都没有:“……知道了。师父,时辰到了,我去做斋饭。” 老和尚看着他明显没有来时轻快的步伐,低低一叹。 数月前,九谏随他去一户员外郎家讲经,员外郎有一爱孙嫉妒九谏生的钟灵毓秀,趁大人不在时辱骂九谏,说这么小做和尚的都是没人要的弃婴,言语间连带天境和佛门一众,又推推嚷嚷毫不客气。九谏年纪小,忍无可忍,当场给比自己大了四五岁却到现在连本三字经都只说得出前六个字的员外郎孙子背了一段《地藏菩萨本愿经》,用经书里的话反唇相讥,说污梵辱僧者永在畜牲报,被那员外郎的孙子推进了池塘里,险些没命。九谏在胎里就被废后下毒,本就较普通孩子虚弱几分,又经上京之乱心脉受损,平时倒还无事,一旦受伤,哪怕是轻伤也较常人重上几倍。那次意外后,九谏昏迷了整整一个月,天境在信中言及此事,不想丘南竟真的半个字都没问,就算明了他的苦心,到底意难平。 “若果缘中无,而从缘中出,是果何不从,非缘中而出?”天境大师合掌轻呼:“都是冤孽。” ——————————— 【现在】 丘南一口黑血喷出,断断续续地咳着,卓人远心有不忍:“你这是何苦呢?叫你爱惜身体你不听,拖着这样的身体以身犯险,现在撑着这一口气也是痛苦,不如早登极乐,还少些折磨。” 丘南蜡黄的脸颊上颧骨可怕地凸起,如同一具喘气的骨架:“让我……再看他一眼。” “求你……让我再撑两天,”他已经没有力气睁开双眼:“我还欠他一句道歉。” “……”卓人远不忍地撇开头去:“我尽力而为。” 第159章 弱点 我捂着额头坐了起来,被高璃刺伤的小腹虽然已经上药包扎仍然隐隐作痛,可更令我神思不属的,还是刚才的梦。 我梦到丘南了。 关于前世的完整记忆是我十一二岁左右的时候才想起来的,在那之前,我的记忆和性格还是以六岁以前的沈冀为主。而沈冀……在我看来,那是个善良的都有些软懦的孩子了,温厚而长情,有着天然的对家人的渴望,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心里装不下仇恨和怨怼,他的聪慧没有锋芒。我想,如果沈冀只是纯粹的沈冀,他大概比我更适合佛门。 来到这个世上也有十二个年头了,事到如今,我虽然使用“他”来形容最开始的沈冀,可实际上,“我”与“他”的界限在时间的推移和灵魂的交融下渐渐变得模糊。前世和今生,究竟哪个是幻,哪个是真? 我已经分不清楚了。也没有人能够告诉我答案,我所能做到的,不过是抓住现有的美好,努力守护我所拥有的一切而已。丘南闭关清修后,他身后代表着的危险好像就此离开了我,我渐渐习惯了和师父在一起的、安稳而重复的生活,前世的记忆也在师父耐心的宽慰下逐渐淡化,褪去一身尖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灵的安定足以填补物质的匮乏,我好像已经摆脱了曾经的阴霾。 我以为我摆脱了。 然而,纯度不输前世的极乐散的出现好像当头一棒,将安稳的假象彻底戳破。连彷兰这种边陲小城也会遇到邪教入侵这样的灾祸,这个国家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而沈冀的身份则注定了我血雨腥风的未来,偏安一隅只存在于天真的幻想中,我不得不重新拾起记忆中的所有手段,而后才发现,那个腐朽的自己从未离开,他在被遗忘的角落里滋养出更大的野心,时刻等待着吞噬现有的快乐和温暖,拖着我坠入无尽的深渊。 “你看上去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是在七皇子身边演戏太累了吗?” 我已经习惯了,在这个大部分人武功都比我高的世界上,另一个人的声音从哪里突然出现都不奇怪。 不过从床榻底下冒出来还是多少有些异于常人了。 “你是?”我把掐在眉心上的手放下,双眸与从床底下探出头来的人对视——同样的暗红色的瞳孔,不过他的眸子色要比我的更浅一些。 “我……我我我叫白杨,”他从床底下爬出来,盘膝坐好,把头搁在床上,好奇地看着我:“你就是九谏啊,真巧,我们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色的!” 明明动作非常随意从容,嘴上却紧张地口吃起来了吗?我看破不说破:“嗯,我祖上有外族血脉。你为什么躲在床底?” “白杨”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给我一种熟悉得像在照镜子的感觉:“因为这是我的床,你睡在我的床上,所以我只能睡床底。” “……”信他有鬼,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要我给你道歉吗?” “白杨”借坡上驴:“你想如何道歉?” 观沧澜从“白杨”身后出现,面色不善:“白杨提眷陵,我说过的吧,离他远点。” 我看向观沧澜:“白杨提眷陵,很好听的名字。是你的朋友?” “是的” “不是” 两个人同时开口,答案却截然相反。白杨提眷陵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小衡,我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观沧澜没理他,对我说道:“该换药了,我帮你?” 白杨提眷陵托腮看看我又看看观沧澜:“我倒觉得九谏不太想让你帮忙换药,毕竟拿捏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吊着不让他碰。” 他这句话中的挑拨意味明显地让人无法忽视,当真是叫人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看观沧澜对他的态度便知此人平时的性格也是一样的难以言喻。我故作为难:“说的也是,小僧既然醒了,就不好劳烦施主,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我好不容易才等到这样的殊荣,九谏就因为这个讨厌的人一句话就要剥夺吗?”观沧澜瞪了白杨提眷陵一眼,一屁股坐到了床边。 真稀奇,如果只是单纯的恶意,观沧澜应该不至于这么讨厌这个人的,而能让情感缺失的人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厌烦,这个白杨提眷陵……到底是有多讨人嫌啊? 白杨提眷陵撇嘴:“好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也没办法。那正经事就只能我来提了。九谏,沈清真的昏迷了吗?” 来了,开门见山的怀疑。 “昏了,但没有完全昏。”我小心地将事情调转前因后果讲了出来:“谷应洛拒绝了我,但做成活死人需要时间。我听说内侍戚盏为沈清挡下了刺杀,我与虫五爷约好去城外会面,却发现禁卫军有异动,摩朔伽等人放了我准备的烟花,却不知为何来的人竟是点苍山的唐东山,我只好先把谷应洛藏了起来,重新回到沈清身边潜伏。” 白杨提眷陵琢磨了一遍:“你放的烟花上没有写字?” 我肯定道:“那是号召杀手堂弟子的烟花,五爷到底是一人对应众数日月圣教弟子,那烟花达到一定温度便会自燃,到时自会有杀手堂作为后援,未曾想来的竟是……” 想来就是陈项肇身边的那个师爷了,那个师爷是白杨提眷陵的人,史继彰并不知道他,师爷也不是正经享受朝廷俸禄的官吏,所以他逃过了一劫,还把我在烟花上写的字告诉了白杨提眷陵。 “那么,漏洞是出在字上了,是我给的烟花被换了吗?”我疑惑地看向观沧澜。 观沧澜道:“不,那确实是杀手堂的烟花,这是你离开后发生的事,青禾背叛了我们,把宣城附近的杀手堂据点洗劫一空,那天杀手堂的人的确去了,只是去的不是我们的人罢了。” 白杨提眷陵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觉不对的?今天就算小衡不在,你也打算借着陆桑稚和摩朔伽的乱斗脱身吧?” “那天之后,气氛一直不对。”我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小僧从小修习他心通,对此类事情最为敏感,莫心素……不,崔疏檀的身份本就不算严谨,利用的便是沈清对崔疏檀的执念,让他自作聪明,将我放在身边引蛇出洞的心理,但逃囚之乱后,他的耐心显然有了大幅度的降低,所以我判断,已经不得不走了。” 我的话显然把白杨提眷陵的思路彻底引向了某一个方向,看眼神,他对这个方向早有猜测,我的话只是确认了他的想法。白杨提眷陵起身:“不打扰你养伤了,我先走一步。” 观沧澜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可要吃醋了,九谏好像还没有对我说过这么多话呢。” “我只怕自己不解释清楚,你这位同伴不会让我安心上药。”我坦然一笑,解开衣襟,解到一半时顿住了,抬眼调侃道:“小僧这个样子,算是欲拒还迎吗?” 观沧澜眸色微深,俯身压下:“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会忍耐欲望。” 两人距离此刻靠的很近,近到我几乎能够看清楚他眼底压抑的情欲,窗外有些过于刺眼的阳光停驻在观沧澜的睫毛上,犹如蝶翼般微微煽动。这样温暖的阳光,也给他镀上了一层柔软和更接近于人的麦色——这样的他,看起来更像楚赦之了。 “你在刻意模仿他么?”我再一次推开了他,意外的并不费力,令我更加可以确定,他是乐意被我推开的,至少这一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被我推开:“恭喜,你变得更真实一点了。” 观沧澜摸了摸自己的脸:“更真实?从前的我不真实吗?” “大概能骗过很多人吧,但模仿始终是模仿,在我,不,大概也不止是我,在我们看来,”我嘴唇开合,一字一顿道:“虚假地令人发笑。” “你恨他吗?”我看着观沧澜,将疑问句改成肯定句:“你恨他吧。” 观沧澜的脸上仿佛带上了一层戳不透的面具:“恨谁?” “楚赦之。”我手掌半实半虚地交握起来:“你恨他当初为什么不带你离开,直到他走的那一刻,你才真切地感知到什么叫作\\u0027恨\\u0027,属于自己的恨。” “其实自作聪明想把我留在身边的人,不止是沈清,还有你。” 观沧澜的目光变得阴冷,对皮囊的迷恋和切实的杀意交织在一起,仿佛有一条冰冷滑腻的蟒蛇贴着我的脖颈游走,浮于表面的温柔快要压不住他的阴郁:“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制作活死人,只想证明你异于常人的地方非但不是缺陷,反而是你超脱世人,高人一等的证明。”我屈膝坐起,双手交叉放于颌下:“所以你根本不赞同我那天说的话,可是你想和我打一个赌,你想看看到底谁说的是对的。所以你留下我,甚至不在乎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观沧澜内心升腾起一抹没来由的陌生情绪:“我会和你互相见证彼此的终结,我不会食言。” “所以我也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这是你我之间的约定,我同样不会食言。” 第160章 扇面 半空中的气剑随着主人心意消融,陆桑稚认出了摩朔伽就是那日的蒙眼少年,继而将之前忽略的事情串联起来,惊觉这潭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然要我陪着一起演戏,总该把原委告知。” 看该离开的人已经看不见影子,摩朔伽也收回了自己的武器:“魔教少主的解释,你也信?” “我信。” 真诚永远是最好的必杀技,摩朔伽再多的怨言都在这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中哑了火。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摩朔伽回身扯过高璃:“你想知道的事,血月食当天自会见分晓。” “这个傻大姐我就带走了,要是沈清问起就告诉他,用高璃来换温芳辞的命,这笔买卖他不亏。”说罢,他带着魂不守舍地高璃几下离开了这里,临走前,他瞟了一眼地上沾血的铁丝,眸中神色一紧,想到刚才惊鸿一瞥的阿洛,到底没说什么。 陆桑稚看着他和高璃离去的背影,原路返回,他有预感,再回到七皇子面前,他会得到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对待。 * “工部尚书,顾开礼?”沈清的手指轻叩桌面:“给本宫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孤穹忙不迭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证物:“殿下明鉴,那顾开礼与贫道的往来大部分都以谈话为主,只有这柄扇子是他赠予贫道的,请殿下一观。” 柴乐上前接过,检查了一遍才呈到沈清手中,只见这柄扇子以岫玉为扇骨,扇纸是市价十两银子一张的熏香水纹纸,扇面上用浮绿、孔雀蓝等颜料绘制了一幅群虾戏水图,扇面展开放在日光下,水纹隐隐流动,画中的群虾仿佛是活的一般。这扇子虽比不上宫中贡品,可别有巧思。且这岫玉虽不算极品的清透,但要把几块成色上佳,质地相似的岫玉凑到一块有人并不容易,且还把它们磨来制作扇骨,更显奢侈。 沈清随手将扇子搁在桌上:“是把好扇子,本宫也的确听说过顾开礼有收集扇子的喜好,但就凭一把扇子,恐怕还不够格攀扯朝中重臣。” 孤穹欲言又止了半晌,期期艾艾地说:“殿下可认识这群虾戏水图下面的署名?” 沈清刚才没细看,听他开口便低头又看了一眼:“花半序?本宫倒不曾听过这位画手的名字。” 孤穹犹豫了一下:“此事也是顾开礼告诉贫道的,花半序,是洛书赟年轻时卖画谋生用的笔名。” 曾经权倾朝野的洛书赟本是寒门出身,这在上京并不是秘密。但只有极少的人知道,洛书赟当年上京赶考时因生活拮据,曾以“花半序”为笔名卖画谋生。 沈清与柴乐对视一眼,确信这件事的确是闻所未闻。可是为什么?卖画谋生说来是有些清苦,但也并不是必须得隐瞒的丑闻,温家在覆灭洛书赟之事中出力最多,按理这件事温家是肯定知情的,可为何没有人告诉自己呢? 只有一种解释,朝中没人有理由为倒台的洛书赟死死隐瞒这点,除非是……有皇帝本人授意。 孤穹观沈清的神色,继续道:“顾开礼在洛书赟还是寒门考生时就在一家店铺中挑中了这把扇子,他曾对贫道说,当时洛书赟的字,和后来洛相的字有着明显的差别,差别之大就像一个写狂草的人突然改练五柳体,叫人无法忽视。” “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过这样一桩秘闻,”孤穹小心翼翼道:“洛书赟当年因三篇文章扬名朝野,其中最有名的,也是令世家受损最重的一篇,名为《籍田赋》?” 何止了解,这是皇帝曾布置给皇子们的功课,沈清更是早把这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不夸张的说,这篇籍田赋便是皇帝重用洛书赟打压世家权利的开端。沈清点头:“知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孤穹道:“这篇文章刚刚发行时,曾有一个传言……说其实《籍田赋》并非洛书赟所写,真正的作者是一位方姓学子,洛书赟的同门。洛书赟确实参与了动笔前的讨论,但说到底,并不算是真正的作者。” 沈清默然,能让父皇主动压下,那么这“小道消息”恐怕不是假的。虽然文章的归属存疑,但洛书赟成名时,正是父皇打压世家权贵的关键时刻,父皇需要的不止是一个会写文章的学子,更是一个可以做他的刀,替他抗衡世家的能臣。 事实也与沈清所想无甚差别,在皇帝知道真假作者这件事时,早过了可以换人培养的最佳时间,而且他也已经着人去见了《籍田赋》真正的作者方安盘,确定此人虽然在文章上颇有才华,性格却过于温良,城府也浅薄地如一汪清溪。要把《籍田赋》里的设想落实到现实中,那是切切实实地要在世家们身上割一刀狠的。可以想象在达成目的这条路上会遇到的险恶与艰难,那不是一个天真的学子抱着远大的志向就能轻松做到的,不论洛书赟人品如何,在那个时期,他是皇帝手下最适合的刀。 所以,为了保住这把刀,皇帝出手压下了一切,洛书赟一边改练方安盘的字体,一边找各种方式收回笔名“花半序”卖出去的字画,而顾开礼的这柄扇子也并非原版,而是把洛书赟的画作拓印下来重制的扇面。至于顾开礼为什么不惜拓印下来也要保存这个证据,孤穹心中有所猜想,却不敢贸然宣之于口。 “慕锦霞因其子而对贫道有怨,贫道羞愧,不敢分辨,可是观沧澜对贫道动手,贫道再次回想起来却有些新的想法。”孤穹道:“阴差阳错,那慕锦霞的丈夫正是当年的方安盘。此事已经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即便他为了自己的儿子重新搭上洛书赟,洛书赟也没有理由杀他,施以援手对洛相来说更不算难事,可方安盘却在收到回信前失足落水,致使慕锦霞蛰伏多年,选择在道法大会动手,殿下不觉得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人为安排的痕迹吗?” 孤穹叩首:“殿下恕罪,贫道确实因一己之私决定邀请灵鹫宫参与道法大会,皆因那顾开礼明示贫道,海禁开放后,陛下必定重组水军,到时朝堂与江湖的连接将会更加紧密,小道虽身处江湖,可毕生心愿却是为陛下、为殿下您分忧,没想到却因此折进了贼人陷阱啊!” “小道自知罪责难逃,可朝中奸人未除,小道实在担心圣人安危!求殿下保小道平安,孤穹愿为殿下趋使,鞍前马后,莫有不从!” 孤穹说到这里已是涕泪横流,年过半百的人毫不顾忌形象,就差抱着沈清的大腿哭了。沈清微微一叹:“你先起来。” 柴乐得他的指令,将孤穹扶起,给了他条手帕整理仪表。沈清见孤穹收了泪,肃容道:“若你确实无辜,本宫定会保你平安上京向陛下陈情,也会为你分辨一二。但此事牵连势力过多,无论是平阳王还是工部尚书顾开礼,都是一等大员。兹事体大,如果你还有什么地方瞒着本宫,不肯如实相告,到了御前,本宫也保不了你。” 孤穹沉吟片刻,看着眼前的沈清,想到这位皇子在朝中的美名,下了一个关乎自身未来的注:“平罗山上有一人,与六皇子有关。” 沈清心下微微一震:“讲。” ———————————— “我就知道,这一趟不会平静的。”从荆南关口洪蜂渡赶往宣城的道路上,一行士兵急驰而过,为首的三人高头骏马,俊逸得各有风姿。第一个开口的人有一口茂密的美须,气质粗犷却不粗鲁,他是荆南关口守卫,温家大公子温芳辞的好友方校鄞。 “这已经是第几波了?茶馆下毒,司南干扰,这是有人铁了心地不想我们去救七殿下啊!”方校鄞侧头,他左侧的公子便是温芳辞,他身材与右边的两个人比起来稍显淡薄,但作为温家唯一一个弃文从武的后生,他入伍两年,持枪驾马都有模有样,已经不像曾经那样弱不禁风了。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自己也能转危为安。”温芳辞嘴上这样说,实际最焦急的也是他。温芳辞的鼻子和下巴生的与沈清有几分相似,都是少年老成的长相,但并不难看,两年行伍没有磨去温芳辞的书卷气,只是在那层儒雅上添了几分果敢和肃杀,反倒比留着大胡子的方校鄞看起来更有威势。 “楚兄弟,你怎么也这么急啊?”方校鄞看出好友现在没心思理会自己,他又是闲不住的性子,心里越急嘴上越闲不住,向右侧一扫,就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原因无他,方校鄞本来觉得好朋友温芳辞已经是世间少有的好看男子了,自己剃了胡子也不差,但和右边的楚赦之一比……不比了,再比就该难过了。 这世上怎么能有楚兄弟这样的男人啊!只是单纯的策马扬鞭,明明没有故意摆出什么姿态,举手投足间便自有一种神采,比儒雅多五分随性,比风流多三分沉稳,无论男女,不分贵贱,只要和他在一起,都会感觉到一种自然的轻松舒适。方校鄞只是和他相处了几天便引为知己,虽然很希望和他做同僚,却觉得自己引以为傲想官袍也会束缚这个人的灵气。方校鄞心想,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喜欢他,如果自己是个女人,恐怕也会对他心动。 “有人在等我。”楚赦之桃花眼中泛起淡淡的伤怀,但这抹细腻的情丝没有被方校鄞抓住:“我想快点见到他。” 第161章 郡王殿下 “我来之前把你之前那批废品调去亩田村待命了,没有意见吧?”白杨提眷陵聒噪的声音从旁边响起,观沧澜却在走神。 ——“其实自作聪明的不止是沈清,还有你。” 观沧澜的脑海中总是会想起九谏说这句话时的样子。他的面色因失血而苍白,脆弱的如一件美丽的瓷器,只需轻轻一推便会损毁,连一根指头的力量都用不上。二人间的力量是能轻易看出来的,差距悬殊的不等式。这样说来,掌握主权的怎么都该是自己,可是当对上那双好像能洞悉一切鸢红的眼瞳时,观沧澜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真正被掌控的人。 观沧澜喜欢一切可以给自己带来强烈刺激感的事物,因此,他忠实于肉欲,肉体的交缠带给他的满足可以填补心灵深处的空洞,哪怕只能填补一瞬,也足以令他食之髓味,至于之中的情……那种虚无缥缈的,只有楚赦之那样的人才会追求的东西,怎么抵得上真实的温度,真实的快感?可是为什么,在面对九谏时,在他无知无觉地躺在自己怀里时,自己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个人,却没有下手呢? 人,食色性也。他可以肯定自己对九谏那张皮囊的迷恋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那张皮囊,自己也开始想要探求更深处的东西呢? “萧煜衡,”白杨提眷陵的脸凑到观沧澜面前,当他开始叫人全名的时候,就代表这个时候他的心情非常不美好:“这可不像你,别忘了你对殿下说过的话。你想拉着谁颠鸾倒凤没人管,但如果误了殿下的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观沧澜皱了皱眉,将白杨提眷陵因靠近而放大的脸拨到一边:“随你。”这是在回答将活死人调去亩田村的那句话。 真奇怪。观沧澜心想。都是红色的瞳孔,为什么九谏的就格外好看些? 白杨提眷陵是当初作为六皇子沈冀的替身被沈凌风搜集来的,由于俪皇后自焚清宁宫后,服侍的宫人基本全部被处死,沈凌风自己也在生母被废后禁止接近那个生下来就备受宠爱的六弟,所以他完全不知道沈冀的长相,只知道沈冀有一双和高祖皇帝相似的红色眼瞳,所以便挑了双眼生的最美最显眼的白杨提眷陵。观沧澜第一次见到白杨提眷陵时就喜欢上了这对红宝石一般的眸子,很是新鲜了一阵,他对自己的床伴素来都有几分宽容,对白杨提眷陵的容忍便在于此——随着沈凌风的重用,白杨提眷陵的言行举止变得越发令观沧澜厌恶。观沧澜不认为自己是沈凌风的手下,他不会因为沈凌风的态度就束手束脚地不敢杀白杨提眷陵,之所以没有动手,完全是因为这惯例一般的“宽容”。 而现在,白杨提眷陵的眼睛依旧是美的,它们像西域商队带来的那些绚丽的红色钻石,可比起九谏的鸢色却显得过于浅薄了——浅薄的令人烦躁。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一直忠于自己,也只忠于自己。就像他与沈凌风的来往,他知道沈凌风支持他制作活死人的目的并不单纯,但他不在乎,他只是想看看内里已经腐坏成一滩污血的人要如何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所以他背着萧家选择了沈凌风。而现在,他想和九谏打一个赌,所以即便他看出了九谏的谎言,猜到无论是姜夙萤的改变还是青禾的叛逃背后都少不了九谏的影子,他还是对白杨提眷陵隐瞒了所有——当他想要做一件事时,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就算是他唯一的朋友沈凌风也不行。 白杨提眷陵冷笑:“但愿如此。” “白扬提公子,”听屿在白杨提眷陵单方面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插话进来:“凌阴里有情况,需要您亲自前去指示。” —————————— “大夏天的,凭什么不让我们取冰啊!” 在天水镇,六月末的太阳已经足够毒辣,位于凌阴里的藏冰处前已经汇聚了一大批人。 某个客栈的伙计已经顶着太阳在这儿缠了半个时辰,心浮气躁,开始骂骂咧咧:“我们掌柜的现在正急用冰,信不过的话且问问乡里乡亲,我们悦邻客栈出手向来大方,你让我进去凿一车冰,银子绝不会亏了你去,也不知你们到底遮遮掩掩地藏什么,莫非里面有死人不成!” 一个修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从凌阴里走出来:“谁在闹事!” “闹什么事!我们急着买冰回去做生意,要不是城北的冰室急修,我们还不稀罕来你们这儿呢!”伙计掐腰大骂:“有生意不做,你跟谁在这儿摆谱呢!” 中年男人侧头对下属低声道:“有这回事儿?” “是真的。”下属也是刚得了消息,天水镇一共就两处藏冰室,城北那个昨晚因小童贪玩忘了关门弄坏了。 中年男人确定是意外,整了整领子抱拳道:“诸位莫急,且请我一言。这处冰室一年前就被我们晋徽商队盘下了,当时说定这里往后便是私人冰室,不对外开放,主人家也是下了死命令,并非我们不通融,实在是我们也难为 ” “我们要的也不多,城北那个的确放出消息明天就能修好,可我们的生意耽误不得啊!”一个镖局的领队出声了:“我们这车是上京的官老爷要的生鲜果子,必得拿冰镇上,时时补充。如今天热冰化的快,周围几个镇就天水镇有冰室,再后面便是宣城,车队路上要走三个时辰,若再出什么意外,官老爷要的果子烂了,你晋徽商队替我们赔不成?” 他一开口,其余散户也纷纷诉说:“我祖母治丧要停灵七天”、“员外公子体胖贪凉一刻都离不得”,七嘴八舌地响起一片,中年男人渐渐压不住:“主人有令,说不开就是不开,送客!” 没想到这一句便激起了民愤:“送客!你们才是客!凌阴里这一片都属于我们天水镇的太社,当初镇长把冰室盘给你们这些外人可没经过我们同意!你们晋徽商队有钱了不起,但也没有侵占别家祖宗底盘的道理!现在不过是应急取个冰都不行,又不是不给钱!实在不行,我们便一起去衙门告一状,看看到底谁有理,走!” 说着,一群人冲破晋徽商队的防线,几个强壮的小伙子把中年男人和他的一众下属压制住,另一群人直接冲进了冰室。中年男人兀自挣扎,这才发觉不对——他的下属都是有功夫的,怎么会被一群普通百姓制住? 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可反应慢的还在继续叫嚣:“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晋徽商队可是有皇商名号的!你们这群贱民竟然敢得罪我们管事!” “哦,原来你也知道天底下有王法啊,”冰室外,一个锦衣华袍的青年缓步走来,一把托起那个叫嚣得最厉害的人的下巴:“那你能不能告诉本王,是皇商大,还是我这个郡王大!” 这个青年正是被姜夙萤等人救下的卫明玦,他重新换了身衣服,整个人又是那个金光闪闪的千金郡王,却又有一些不同了——此时的他令看到的人再也说不出一句“纨绔”,从前的卫明玦从未这样严肃地摆出天潢贵胄的威仪,可他到底是在皇宫耳濡目染过的,皇叔在朝堂上呵斥群臣的模样,但凡学出三分,就足以镇住这群自诩“皇商”的贼寇。 卫明玦举起另一只手,众人都清晰地看到,他十个指头虽然经过了清理,可断掉的指甲现在看起来仍是触目惊心。 那人只是个喽啰,见此情状只吓得嘴唇发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啊?怎么不说了?”卫明玦厌恶地甩开这个人,目光扫向那个强装镇定的中年男子,他认出了刚才的声音,这个中年男人正是那日和“白杨提眷陵”说话的人:“他不说,就由你来说吧。你觉得,皇商和郡王,到底哪个大呢?” “说!” 他厉声呵道,一脚踩在中年男人的膝盖上,足下渐渐发力,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从石板上传来——卫明玦竟是生生踩碎了这人的膝盖! “郡王!是郡王大!” 压在他身上的那些人松开了禁锢,卫明玦飞起一脚,直接踹在中年男人的胸膛,飞出几丈远:“那你们还敢堂而皇之地谋害郡王!” “把这里给本王围起来!”卫明玦踹完人,看向那个镖师——也就是乔装改扮的姜夙萤:“要仔细盘问,这一年里所有进出过这个冰室的人都不能放过。” 刚才第一个冲进冰室里的昆仑弟子出来了:“郡王殿下,我们找到入口了!” 卫明玦点头:“我们进去。”他对姜夙萤道:“外面就拜托你了。” “对了,”卫明玦刚要进去,忽然想起一事:“除了领头的这个,其余人等一概解决,省的还浪费咱们的人手看押。” 姜夙萤挑眉,对“解决”这两个字不太满意:“还请郡王殿下明示,这解决是怎么个解决法?” “……”卫明玦轻吐一口浊气:“杀!” 第162章 亩田村惊变 “全军原地休整!”方校鄞一声令下,两千骑兵就地安营扎寨。 “楚兄弟,”楚赦之回身,一碗刚烧好的肉汤已经递到他手边,方校鄞道:“这几日多亏了你,不然我们早就中了那些贼人的招数,芳辞他不善言辞,心里却也是感激你的,今日我以汤代酒敬你一碗,来日还有重谢。” 楚赦之接过碗喝了一口:“楚某虽只是一介江湖中人,却也希望社稷安定,这都是我应为之事,怎担得起方校尉一个谢字。” “江湖中人吗……”方校鄞将自己那碗肉汤一饮而尽:“其实我一直听过你的名字,不瞒你说,你刚开始声名鹊起时,朝中便有人想要拉拢你了。只是从前你虽然也有几个朝廷上的朋友,但一向不会参与官员党派之争,这才熄了某些人的想法。可是此事过后,你若再想如从前那般,怕是难了。” 他的言下之意,楚赦之听的分明:“方校尉的意思楚某明白,可惜我已过惯了闲云散鹤的日子,我的性格与官场格格不入,贸然闯进去,无论是我还是旁人都不会痛快,何必强融。” “校鄞,”温芳辞从二人坐的石台后面走过来:“斥候那边有事找你。” 方校鄞知道他有话要单独对楚赦之说,识趣地离开了。温芳辞没有过多的寒嘘,单刀直入:“西北之事结束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楚赦之没有被吓到,这些年他交友无数的同时也树敌无数,盯上他的人不知几何,若每个都要怕上一下,那自己也不用活了。他略略思忖:“那个账本?” 温芳辞道:“还记得那个账本是谁家的吗?” 不到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楚赦之记得清清楚楚:“博郡崔氏。” “血月食不祥,所以这一趟虽是代陛下行祭礼,却不算是件好差事。又是天降异象,来的人身份太低微也不行。陛下此前一直没有表露属意的人选,对此事的态度也并不热络,没定下七殿下之前,家父与我一直猜测会是某位宗室。”这是楚赦之第一次见到温芳辞说这么一长串的话:“直到博郡崔氏的痕迹出现在西北兵变中。博郡崔氏,是支持七殿下的三大势力之一,已死的崔家二公子崔疏檀曾是殿下伴读,感情深厚,崔家出事,于情于理,殿下都不能不出声。” 楚赦之对“不能不出声”这点不置可否,但也不是不能理解:“皇上因为七殿下给崔家求情而不满,就把这个\\u0027苦差事\\u0027交给他了?” 温芳辞道:“从表面来看,是这样。” 楚赦之重复了一遍:“从表面看……这个说法倒是很有几分灵性,那么温大公子的猜测是什么呢?” “有人引导了这个结果的发生。”温芳辞轻轻活动着双臂,连日赶路的疲惫和楚赦之油盐不进的态度让他不得不加快了谈话的进度:“从西北到荆州,一环套着一环,三皇子和洛相倒台后,下一个便轮到我们七殿下了。背后之人的心思昭然若揭——那张龙椅的诱惑,几乎没有人可以抵挡。” 现在西北没事,沈清只是给崔家说了几句话便被派来处理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领域,倘若赵靖柔和李匡儒没能打退西戎联军,待事后查出崔家的痕迹,沈清就算不说话也会沾上一身腥。小小一个账本背后,算计已经浸到了骨子里,不置人于死地绝不收手。 “我并非要逼迫你做什么选择,但此事过后,外人眼里你身上会被彻底打上七殿下的章子,针对七殿下的人很有可能会对你下手。自然,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这次的援手温家不会忘记,只是我们温家的势力大多在朝堂和士林中,江湖上恐怕是帮不上忙的。得失如何权衡,楚大侠自己考虑便是。” 楚赦之的耳朵微微一动,突兀道:“噤声。” 温芳辞被他一只手按在石凳上,踉跄一下跌倒在地,刚想问什么,就感到双手所接触的地面有微弱的震感,方校鄞的命令也证实了他心里那个最坏的猜测。 “杀招来了,”楚赦之冷静的声音给了温芳辞一针定心剂:“方校尉,带温公子先走,这附近是什么地方?” 方校鄞迅速而无声地整兵,果断抛弃所有多余的杂物,踩灭火堆,翻身上马,顺带着把温芳辞拉了起来,然后对楚赦之道:“亩田村,刚才斥候来报时说附近的几个小村子都没有人烟我就觉得有些不对了,只是没想到他们的胆子这么大,竟是公然袭击!” “既然要做,就做绝,筹谋了这么久,下一次机会就不这么好等了。”楚赦之不太想承认自己对观沧澜的了解,但还有一点他可以确认:“快走吧,他们能够如此明目张胆,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平阳王反了,二是平阳王死了,不论是哪一种,平罗山那边的情况都不会太好。” 究竟是反了还是死了呢?楚赦之更倾向于“死了”,至于为什么……直觉,从高璃出现开始,小九对平阳王展现出的强攻击性就令他忍不住侧目,那种攻击性与摩朔伽完全不同,摩朔伽是摆在明面上的,明晃晃的敌视,而九谏的攻击则隐藏在暗处,一点一滴,借着别人的手,别人的嘴,将自己的目标逼至死角。楚赦之没有做过九谏的敌人,但他就是有一种盲目的相信,被九谏盯上的平阳王不可能还活着。 “不,”温芳辞拒绝了楚赦之的提议,现在那阵杂乱而使大地震动的脚步声连他也能听见了:“荆州周边风平浪静,这里不是边境,无论是我们还是敌人,能调遣的军队数量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千,在此处分散,无疑是让留下来的人送死,我不能这么做。” “要战,就一起迎敌,”温芳辞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楚大侠不必特意保护我,我当年执意弃文从武,并不是来军营做花瓶的。既然过去平罗山也会有一战,何不现在就试试敌人的斤两?” 方校鄞迟疑片刻,还是站在了自己好友这边:“芳辞说的也对,早晚一战。” 尖利的哨声昭示着进攻的开始,现在在撤也来不及了,楚赦之便不再劝,只是肃容道:“哨子声,又是活死人。” 活死人,听着简单,可当那群瞳孔灰白、神色僵硬、介于地府和人世之间的亡灵就站在自己面前时,很少有人会不害怕。方校鄞手下的这支队伍虽然平日勇武,但实际上却从未真正对上过真正的敌人,更何况是活死人这样超脱想象的东西呢? 眼睛没有异常,不是之前沈清和卫明玦遇到的那批。楚赦之率先冲出去,确定了这一点后稍微放下心来:“别害怕,他们不过是比常人耐砍一些罢了,找准时机,断头即可!” 方校鄞点点头,压下自己对未知事物的恐慌,提枪上前:“诸君,随我杀敌!” “是!” 人的呼声有两个作用,一是震慑敌人,二是给自己壮胆,方校鄞一马当先,后面的将士们鼓起勇气迎难而上,一时杀声震天,活人的怒吼与死人的哀嚎融为一体,有种奇诡的惨烈。 除了扇子和剑,其他武器楚赦之并不算特别熟悉,一开始带来的剑在他劈倒一片活死人时就卷了边,他捡起一杆因主人的离世而掉落在地的长枪,随手舞了几下便找到了感觉。长枪出手,在空中转了一圈半,落地时如金雁横空,白云出岫,轻飘飘地落在了一个活死人的头顶,直插入颅。 哨声再一次响起,楚赦之跃回温芳辞身边:“活死人是用哨声控制的,我去解决吹哨子的人,你们挺住!” 温芳辞虽然应对得比较艰难,但他更侧重居中统筹,顺手补刀,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楚赦之做下决定便不再拖沓,足尖一转,直冲着刚才哨声响起的方向奔去。 持哨人自然不会傻呵呵地在原地等着人来找,足迹早就被遍地尸骸遮盖,楚赦之跃至高处,将下方的情景尽收眼底。 血色弥漫,楚赦之凝神于耳,静息吐气,寻找喧嚣中,响铃在哨子里发出的碰撞声。 “叮——叮———嚓——” 找到了!楚赦之猛然睁眼,飞身超自己选定的那个方向冲去,纷攘杂乱的战场上,目标在他眼中如一枚醒目的、在人流穿梭的匕首,直直地向方校鄞刺去! “方校尉,低头!”楚赦之随手抽出一个活死人头上的木簪,他抛掷得极准,木簪如同有着慢动作一般,穿过重重缝隙,直将那人胸前的哨子击碎。那人见哨子已碎,干脆利落地抽出腰间的短刀,身形一扭,转而冲向了位于方校鄞右后方的温芳辞,短短几步,他身上已经挨了数刀,在离温芳辞五步远的地方倒了下去,就在众人认为他已经没气了的时候,楚赦之却看到那人唇角挂着的一缕诡异的笑容! 暗器! 五步远的距离,自下而上的角度,温芳辞根本躲不过去! 就在那人轰然倒地的一瞬间,腰间的机关被触发,十三根极细的、泛着青黑色泽的银针直直射向温芳辞,围在他周围的四个人挨了六七根,刹那间丢了性命,可剩下的针,温芳辞躲无可躲,以楚赦之现在的速度也冲不过去! 温芳辞已经闭上了双眼等到死亡,然而,痛苦却意料之外地没有来临。 月光下,一席白色丝绸如水波荡漾,轻而韧,像是能够抓在手中的月华,它一展一收,轻柔地触碰到了温芳辞的鼻尖,花瓣一般柔软,又强硬地卷起了剩下的毒针,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月蝉纱,日月圣教的六大圣物之一。 摩朔伽看着温芳辞:“一命换一命,告诉沈清,从此以后,高璃就是我日月圣教的人。” 月蝉纱垂落在地,像那个已然逝去的女子,摩朔伽在心中轻声道:“阿娘,虽然不能带你一起远走高飞,至少你的遗愿,我做到了。” 第163章 深探亩田村 千江月死了,死在平阳王沈宣泽自刎后的第二天。 人死了,那些爱恨和藏在心里执念好像也轰然倒塌,这一世的母子情分,终于了结在遗憾中,她愿意留给自己的,也不过是让平阳王在地底下多等的半天。可遗憾的同时也是释然的。 难过吗?是有点,但也没有太悲伤,来中原一趟原是为了了结心愿,如今见到母亲的心愿已然完成,执念便放下了。亏欠无法弥补,庆幸的是除了彼此,母子二人也都有了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人和事,这不是坏事,有些遗憾会成为一辈子的伤,而有些遗憾却令人更加期待未来。千江月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摩朔伽的母亲,她是一个真实的人,而非挂着“母亲”二字的符号。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却也不算坏,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难以两全的普通人。 他也同样如此。 温芳辞识趣地没有问高璃是谁:“想必您就是日月圣教的少主了,救命之恩,芳辞没齿难忘。” 随着日月圣教的出手,亩田村埋伏的这批活死人渐渐被压制下去,摩朔伽神色淡淡,没有表情时的他一双紫眸更显无情:“不必,我救你也不是为了你本人,你现在谢我,等收到魔教中人刺杀七皇子的消息时又会疑我,这样的谢意,我委实不敢领受。” 温芳辞消化着摩朔伽这番话中透露的消息,一时没有做声,楚赦之轻叹,越过他对摩朔伽道:“多亏有你,那边现在如何了?” 在温芳辞耳中,“那边”指的自然是七皇子,但摩朔伽却心知肚明他说的是谁,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七皇子没有大碍。” 七皇子没有大碍,九谏的情况却不太好吗?楚赦之眸中忧色更甚:“那平阳王……” “他死了,我阿娘也跟着去了。”摩朔伽语气平淡:“你们走吧,后面的官路我已经清理过一遍,我到底是旁人口中的\\u0027西方魔教\\u0027,不便留下来叫你们疑神疑鬼,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最后这句话,字字暗藏杀机: “敢算计我们圣教的人,我绝对不会放过。” 观沧澜为什么敢有恃无恐地把活死人的锅往日月圣教上推?如果他真的死了,就算消息能瞒住他的父亲,远在波斯的圣教教主一时,难道还能瞒住一世不成?就算观沧澜补全了《得开明》的残卷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军队,可说到底日月圣教才是活死人的发源地,观沧澜就不怕教主为子复仇,重新制作一批活死人大军来中原找茬吗? 只有一个解释——因为观沧澜知道,无论是制作活死人的秘籍,还是六长老带走的《得开明》都已经被父亲亲手烧毁,而且他对父亲没有功夫腾出手来中原这件事十分有把握。 种种迹象都表明,圣教中有内鬼,而且这个内鬼和父亲的距离非常近,近到……触手可及。 楚赦之看着摩朔伽,这个初见时浑身散发着天真气息,手段还有些幼稚的少年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现实就是这样的,它容不下一个永远天真的人,除非他未来得及长成就死去。它无比擅长迫使每个人成熟,或早,或晚,但那一天总会来的。 “会顺利的。”楚赦之拍了拍摩朔伽的肩膀,二人相视一笑,曾经那些幼稚的,甚至谈不上争风吃醋的行为都成为过往。楚赦之的双手落下,与摩朔伽的手交错的一瞬间,一张折叠好的纸条被塞进了楚赦之手中。 楚赦之察觉到手心里多出的东西,面上不露声色,回到了方校鄞等人身边:“我们走吧。” ————————— 阿洛的身体浸泡在药桶中,皮肤渐渐泛起了金属般的色泽。 观沧澜走近时刻意加重了脚步,我没有回头:“来了?” “卫明玦没死,浮屠塔被发现了。”观沧澜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开心:“白杨提眷陵现在气的快要发狂,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什么都没做。”这句是实话,人永远没办法完美预料每一件事的发展,我只是对姜夙萤提了一嘴将来和卫明玦合作的可能罢了,但这显然不是卫明玦能从死人坑里爬出来的主因:“人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创造奇迹,不是吗?” 观沧澜挑眉:“比如?” “比如你的手。”我头也不回地向后伸手,果不其然,是左手——那只泛着金属般青光的左手。 观沧澜垂眸,在那双修长白皙,柔软中隐含力量的手的对比下,自己的左手就像一个没有温度的武器。它被九谏握在手中,却没有反馈给自己的大脑任何触感,视觉的冲击渐渐无法满足他的内心,这让观沧澜头一次对自己的手产生了类似于“懊恼”的感情。 这只手果然没有任何感觉。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身道:“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改造成武器,你是从自己身上得到了令活死人变得刀枪不入的灵感吗?” “一部分吧,”观沧澜飞快地抽出了手,下意识地,他将这只手背到了身后:“死人没有活人的愈合能力,我花时间改良了配方。” “死人也没有活人的痛觉敏感。”我装作没看到他与往常不符的举动:“很疼吧,当时。” 观沧澜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个小勾子挠了一下,满肚子的花言巧语到了嘴边又被咽下去,他不想把从别人身上学到的东西用在这里,至少此刻,他不想模仿任何人。 “下在手上的毒,会令人防不胜防。而对别人来说触之即死的毒药,对我来说却未必。”观沧澜笑了:“是未必,却不是没有可能,九谏想知道吗,可以杀掉我的方式。” 总会知道的。我笑而不语,错开了这个可能致命的答案:“白杨提眷陵,他和卫明玦有仇?” “准确来说,是和卫明玦他父亲有仇。”观沧澜道:“先帝是个多么昏庸的皇帝啊,要是他能再多当几年皇帝,我那大伯母也不会至今还为了推翻沈氏王朝费心了。可惜他虽然是个废物,命却不错,快把家底败干净的时候,国内良将百花齐放,沈宣泽、赵无极、卫子凌……生生地把这个已经到了悬崖边上的王朝拉了回来,沈宣泽在西南,卫子凌主东南,赵无极坐镇北方。作乱的、被逼无奈起义的、瞎掺和的……大大小小的势力零零散散算起来有一百四十多个,生生被灭了四分之三,白杨提氏是鲜卑族的一个分支,除了白杨提眷陵这个漏网之鱼,当年全死在了卫子凌手中。对了,沈氏的高祖皇帝身上也有一丝鲜卑血脉,似乎是……拨略罗氏。这么说起来,当今皇族和白杨提眷陵还算是同宗呢。” 观沧澜的脸突然凑近:“九谏的瞳孔也是红色的,说不定身上也有鲜卑的血统哦。” 我的表情中没有一丝不自然:“彷兰地处边陲,来自各国的混血都比其他地方多些,我是不知道了,我师父大抵也不清楚,如果你哪天查到了,记得告诉我。” “这个回答可不够老实。”观沧澜端详了我半晌:“其实九谏早就猜到白杨提眷陵的用处是什么了,不然,也不会在扮演莫心素的时候把双眼遮上,不是吗?” 我坦然道:“小僧只是个和尚,不太想参与到这些事中。” “可我却觉得,九谏来扮演六皇子,会比白杨提眷陵合适得多。”观沧澜似乎是真的在仔细考虑这件事的可为性:“如果再把你扮演莫心素的事情告诉他,一定会吓他一跳吧?” 用真的六皇子扮演六皇子……我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那么扭曲,光是想想,就是足以令人窒息的程度,但是……但是真的不是没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卫明玦能一鼓作气揪出白杨提眷陵,我恐怕就不得不上演一出“我演我自己”的戏码了。 “浮屠塔被发现,你好像一点都不着急。”我撇开脸,再次更换话题。 “因为我不需要着急。”观沧澜笑了:“他们越早发现,就越快面对死亡。” —————————— 楚赦之突然道:“我想去一趟亩田村。” 温芳辞道:“为什么?”活死人已经解决干净了。 “活死人出现前,那个村子就没有人烟,但他们身上也没有热乎的血腥气。那么多活死人,村子里是很难有活口留存的,他们一定进行过屠村,但不是刚刚,很早之前,那个村子应该就没有活人了。” 听到楚赦之的解释,方校鄞更不理解了:“那你还去那里做什么?” “为什么是亩田村,只是因为它在位于官道附近吗?”楚赦之想到自己刚刚偷偷展开看到的那一眼——摩朔伽给他的是一张被撕下来的官账流水,九谏将一行字圈了起来,是某年某日,亩田村、香峪村领取一批花种,至于是什么花种,却没有详细的说明,被人刻意一带而过:“我觉得,他们把刚才杀的这批活死人埋伏在这个地方,还有其他原因。” 方校鄞还要再问,温芳辞却制止了他,对楚赦之道:“有危险吗?” 楚赦之点头:“有,但不会太大。” “校鄞,拨四个人给楚大侠探查亩田村,我们先行。”温芳辞没有多问,只是淡淡道:“楚大侠,尽快回来。” 第164章 哑女小曼 亩田村阴森森的,充斥着难闻的腐烂味道,如同一个鬼村。 “楚大侠,我们到这儿来是要找什么啊?”一个士兵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觉得这村子里的阴气委实过重。 楚赦之道:“找亩田村被选中的原因。” 九谏在那张纸的背面写了四个字——田忌赛马,旁人或许不会明白他的意思,但九谏知道,和他心意相通的楚赦之一定会理解。 田忌赛马,下对上,上对中,中对下。没有内功的朝廷将士单独对上同数量的活死人没有胜算,是“下驷”,江湖一流以下的高手大概可以和活死人打成平手,为“中驷”,一流和超一流高手便是“上驷”,这一点,同为超一流的观沧澜不可能不知道,如果他的底牌只有活死人,那么一旦朝廷和江湖白道联手,他便根本没有胜算。 所以说,观沧澜可能只用这一个手段吗?不可能。那么,弄清观沧澜手中的“上驷”、“中驷”和“下驷”对应的到底是什么,就是现在亟待解决的事情。 楚赦之现在还不知道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平罗山发生了什么,如果他知道,就会想的更清楚。 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一计不成,还有其他的备用计划。现在已知的,观沧澜埋在平罗山上的棋有两个,慕锦霞和杭风。如果慕锦霞没有死,以她的辈分和积攒的名望,也许已经代替孤穹的位置继续潜伏在平罗山上。而杭风,在同伙杀害丘南的计划破灭后,他明知道后面几天会面对重重监控,也要为了能留在平罗山上装的无能又畏缩。由此可见,观沧澜应对“上驷”的手段,不在活死人,而在平罗山,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就在浮屠塔中。 楚赦之推开离村口最近的第一间屋舍,屋子里乱糟糟的,有干涸的黑色血迹,是活死人曾在这里活动的证据。 屠村?不,血迹太少了,应该有别的手段,再看看。 楚赦之绕到厨房,一篮萎缩腐坏的蔬菜散发的味道引得几只蚊蝇觅食,楚赦之的到来惊了这群飞虫,它们仓促地撞出窗缝,留下几只找不到方向的迷茫地在同类的尸体上飞舞。 “楚大侠,”几个士兵早在来的路上就被楚赦之的品格折服,对他很是敬仰:“你在看什么啊?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厨房不是密闭的,里面也有食物,为什么苍蝇还会死这么多?”楚赦之摩挲着下巴:“蚊蝇的寿命短暂是真的,但这个数量却不太正常。” 问出问题的小兵挠头不解:“楚大侠真厉害,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地方,我却什么都看出不来。”楚赦之不提,他根本不会觉得虫尸的数量有什么问题。 “都是经验之谈罢了,”楚赦之退开一步,脚底下也有一堆虫尸:“正常的话,积攒到这个数量,这里至少得有三个月没有人了。但是菜叶腐坏的速度却告诉我,它是四十天左右来到这个篮子里的,活死人又不像正常人一样进食,那这篮子里的菜是谁带回来的?” 另一个小兵学着楚赦之的模样到处翻了翻,灶台旁一个不起眼的土陶罐里还存着半罐米,已经生了虫,他把手伸进去搓了搓,有些惊讶:“楚大侠,这里是新米……至少它刚放到这里的时候是新米。” 普通村民是吃不起这种成色的新米的,能吃上陈米和粟米混合的饭已经算是不错的人家,这一点,不会比原本就是村民出身的他更清楚。 “很好的发现,”楚赦之对他鼓励地一笑:“我对这方面还真不够了解。” 他随口一夸,小兵激动地双颊微红,他不是活泼的性子,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毕竟……我就是为了让家人吃得上新米才来当兵的。” 朝廷对军士有优待,最低等的小兵家里每个月也会有三斤的新米补贴,对于贫穷的家庭来说,这是一条救命的出路。本朝律令,贪墨军饷者夷三族,在这条律法切实的落在几个贪官头上后,最底层的士兵们得到的饷粮也有了基本的保障。作为直接受益人,他可以非常有把握地说,这罐子里的米绝对是朝廷发给参军者的家里的补贴。 他说完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本来还有些红润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这已经生了虫的新米代表着什么?一个和他差不多出身的人为了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在外浴血奋战,却没想到家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成为几具尸体,甚至连骸骨都找不到,设身处地,如果换作是自己…… 楚赦之在他肩膀上的轻拍唤回了他的神志,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肩膀上那只隔着甲胄依然能感觉到热度的手让小兵莫名其妙地安下心来。遂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米已生虫,但从剩下的成色中同样能看出,这家人消失的时间大概在一个月左右。 “线索还不够多,再看几家,”刚才攻击他们的活死人中没有老弱妇孺,而村子里不可能只有壮年男子,剩下的人……剩下的尸体去哪儿了? 终于,楚赦之在一户人家有了新的发现——火盆里没有烧尽的符篆。 “道家符篆?和龙台观有关吗?”有人提出疑问。 楚赦之捧着几张残缺的符篆看了半天,其中一张与记忆中的某个角落对上了:“不是……不是道门正统的符篆,是逆咒。” 慕锦霞在齐凡被剥下来的皮上画的,正是类似的道门逆咒! “谁!”楚赦之猛地向窗外看去,什么都没有,但楚赦之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这是被人窥伺的直觉。 他将符篆收入怀中,向着直觉的方向追了过去。 “楚大侠,等等我们!” 那个暗中窥伺的人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也不再隐藏,老鼠一般窜了出去,但她的速度怎么比得上楚赦之?楚赦之在她开始逃跑的瞬间便放慢了脚步——这不是个会武功的人,而且……并不是敌人。 他追着那个仓皇的身影,到了一片荒草丛生的田地里,从脚步声中,他感受到了这个人的恐惧,在草地前停下了脚步。 “我们不是来杀你的,是来查明真相的!”楚赦之让后面的士兵放下武器,向那个人的方向缓步挪去,声音温和清朗,令人一听便心生安定:“你知道那些符篆是什么对不对?那么多人死了,不明不白地失去了生命,他们是你的同乡吗?他们中有你的亲人吗?你忍心让他们白白枉死吗?” “我是楚赦之,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或许没听过,这都不要紧。但请你相信我一定会查明真相,我会保护你不再受到伤害。我需要你的帮助,可以吗?” 空气是安静的,过了一会儿,杂草被拨开,草丛中冒出一个满脸泪水,脏兮兮的脑袋,她定定地看着楚赦之,终于探出了信任的触角——她站了起来,开始比划手语——她是个哑巴。 楚赦之用自己仅有的一点手语知识磕磕绊绊地和哑女沟通了起来,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哑女名叫小曼,生于亩田村的黄姓人家,声带发育不全,生来就说不出话。六年前,一伙道士打扮的人“路过”亩田村,给村民展现了一点“神通”,又画符烧了浸在水里给几个发烧的村民喝,村民喝下去几天后病好了,便十分感谢道士们,又以为是他们龙台观的道士,没有任何怀疑,邀请他们在亩田村常驻,这第一次挽留,道士们没有答应。更令村民们觉得他们品德高尚,是仙风道骨的“高人”。 “高人”虽然没有留在亩田村,却送了村民们一些种子,说这种子种出来的花是可以沟通天地鬼神的圣物,如果村民能够种出来,他们会高价买下那些花朵,还可以免费赠予村民能够药到病除的符篆。 哑女小曼指着一大片荒田,示意这一大片田里之前都是那种花朵。 一开始只有几个人种植了花种,花朵有白有紫,把花瓣含在嘴里,就会莫名地快乐起来。那伙道人果然回到亩田村高价买下了那批花种,除了那几户人家,其他村民都十分眼红,纷纷求来花种种植,本来还有人担忧,土地全用来种花就无法上交赋税,可后来,经过道人们指点的村长竟真的带回一车花种,说是已经过了朝廷的明路,可以放心种植,闻讯而来的香峪村加入了这个队伍。 荒田里没有留下任何残枝败叶,只有眼眶里盈满泪水的小曼从不起眼的荷包里拿出的,已经干瘪皱巴的花朵——这是唯一留存下来的了。 这花村民们种了四年,后来道人们便不会再高价购买花朵,有些村民便想要重新种回粮食,可是却一个个都奇诡地死在了自己的家中——有的自己掐死了自己、有的上了吊,还有淹死在自家脸盆的、溺毙在茅坑里的……道人们说,这是他们想要抛弃“圣物”的报应。 楚赦之见多识广,他举着花朵,喃喃道:“这是曼陀罗,可以制作麻沸散,用它制作香料、秘药,燃烧后有致幻作用。” 显而易见,那些村民的死根本不是因为触怒了鬼神,而是他们想要放弃种植曼陀罗的行为惹怒了那群假道士,被他们借鬼神之说灭了口,顺便再威慑其他人。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楚赦之轻声问道。 哑女小曼缓缓张开了嘴。 楚赦之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的嘴里,是一片连在一起的,可怕的溃疡。 第165章 水银 “就是这群人,武功不怎么样,手上沾的血却比杀手堂还多,而且更肮脏,更令人作呕。”班莒将一沓纸拍在唐东山怀里,面色不善:“罄竹难书的罪行,官员和邪教狼狈为奸,现在终于知道,慕锦霞那一手剥皮技术是在哪儿练的了。” 任何事物的出现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大抵是破案破得太快,慕锦霞在齐凡的人皮上画下的道家逆咒只出现了一次就再也没有下文,但有两个人却将它记在了心里,一个是楚赦之,另一个便是九谏。 见到剥皮尸的第一眼时,九谏就曾对楚赦之说过,杀人剥尸大致可以归为两类,一是与宗教相关,二是与死者有很深的仇怨,但也并不排除二者皆有的可能。九谏见识过新密宗的手段,那么同理,道教为什么不可能有类似的邪道呢? 追溯令慕锦霞掉入观沧澜等人特意为她准备的陷阱的源头,大抵便是洛书赟交给她丈夫方安盘的那封信,断水章这种东西,洛书赟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就让一个农户当信使转送,所以慕锦霞从丈夫遗物中找到的那封信必是被人掉包过的。这封被掉包的信,和信中夹着的断水章让慕锦霞找到了复仇的道路。但有了断水章,就能代表和她接触的是杀手堂吗? 不对,断水章共有五枚,其中四枚都是属于杀手堂大客户的信物,慕锦霞得到的并不是杀手堂堂主葛兆鹏自己手里的那枚。只不过葛兆鹏和葛醉木都已死亡,其他四枚断水章的去向便就此断了,令幕后那股势力得以近乎完美地隐藏在杀手堂背后。 当然,也只是近乎完美而已,世上没有完美犯罪,一切行为皆有痕迹,慕锦霞与他们联络的时候虽然已经特意隐蔽行踪,但天长日久,总有有心人留意,从而发现蛛丝马迹。苏贞儿便是这样一个有心人,她告诉九谏,自己曾看见慕锦霞和一群不认识的道人来往,而那群道人似乎不属于现今得到朝廷认证的正统道门四派的任意一方。 六年前,观沧澜还没有接触杀手堂,杀手堂的掌权人毫无疑问是葛兆鹏,那时也没有人算出血月食的时间,所以慕锦霞一开始必不可能是专门为道法大会准备的,只不过当沈凌风观沧澜之辈开始谋划关于道法大会的行动时觉得,这个人正好可以被用在这里罢了。 慕锦霞对整个计划来说很重要吗?只能说是有用处的,但并不是非她不可,这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只是被人利用的一环就能看出来,没有她还有杭风,或者还有更多人。一个不是核心的人不可能被大老板亲自关注,慕锦霞接触到的,应该只是沈凌风手下的一方势力,这个势力可能一开始就听命于沈凌风,也可能是壮大起来后被沈凌风注意到再收归门下,这暂时不能确定,但也不重要,可以放在一边。但能确定的是,这个势力和现今正统的道门四派——至少和白云观是敌对关系,否则他们不会接收手里攥着孤穹把柄、并十分痛恨他的慕锦霞。 那么一切就清晰了,一个出自道门的邪教,所到之地一定伴随着当地人口的失踪,与官府有勾结、钱款进项与晋徽商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如果范围缩小成这样班莒还找不出来,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唐东山知道他心情不好,罕见地说了句俏皮话:“现在你倒是比我还着急了,是我不在的时候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班莒睨了他一眼,简简单单地一个动作尽是风情:“一开始神神叨叨可是你,怎么,现在找到人了,反而不急着你的\\u0027破碎虚空\\u0027了?” “现在的我更贪恋红尘。”唐东山一只手与班莒十指相扣,一切尽在不言中:“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吗?” 班莒脸颊微赭:“好端端地提这个做什么?”那时他拼尽全力才暂时逃脱葛兆鹏的追杀,摆在他面前的生路只有求助点苍派这一条。可杀手堂臭名昭着,如果他自报家门,很难有人不介怀。为了得到点苍派的庇护,他抛弃节操和尊严,套上女装试图色诱唐东山,却被当场拆穿,这简直可以列作这辈子最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之一。 “我那时,不知道你的苦。”唐东山的手指微微收紧:“是师父说,你虽泥足深陷,却心向光明,让我放下成见,才有了你我今日之缘。师父说的一点没错,我虽被他人冠上了\\u0027陆地神仙\\u0027的称谓,可论起对世人的关心,却远不及你。” 班莒鼻头一酸,轻声道:“师父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欠他良多。” “我也一样,如果没有师父,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我曾急切地期待着破碎虚空的那个契机,无法理解师父为何要我\\u0027慢下来\\u0027,如今这一趟走下来,我才惊觉自己缺少的恐怕不止是一个契机。” 被点苍山和杀手堂联手抓获的邪教道人被五花大绑地扔到囚车上,唐东山从缴获的一车邪物中捡起一本人皮书,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灵魂的血泪:“苍生罹难,邪祟横行,道祖说清静无为,却非坐视他人苦难的意思。等你病愈,我们一起周游四方,行侠仗义可好?” “……”班莒怔怔地看了唐东山一会儿,撇开头使劲眨了眨眼睛才勉强憋回泪意,骂道:“呆子。” 他不愿在众人面前落泪,便也伸手翻捡起这群邪道制作的东西转换心情,他随手拿起一瓶丹药,嘲笑道:“我可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皇帝为了求长生会把这些毒物炼制的丹药塞进嘴里,这哪是求长生,怕是超生吧!” 唐东山想到了一些事:“说到这里,我记得师父倒是给我讲过一些道门的秘辛。” “我们中原从古至今一直信奉道教,民间主流宗教也是以道家为主,所以实际上,道门的分支非常多,之所以现在只剩青城山、白云观、魁星楼、玉清观这四派,便是因为前朝初期,全国的道家曾遭遇过一次大清洗。” 这倒是班莒不曾了解的:“是朝廷清洗的吗?可是我记得,前朝对江湖的管辖力度还不如现在,朝廷怎么会有能力对江湖出手?” “因为道统中发生了内乱,”唐东山解释道:“道教流传千年,分支众多,争端也逐渐激烈,后来统一整合,彻底划分为两个派别。公认的正统教义是顺应天时,清净无为,但另一派却信奉逆天而行,与天争运。” 班莒歪头:“单是听起来,我倒更喜欢第二个。” “听起来确实很振奋人心,不过那一派的发展却逐渐走向扭曲。”唐东山道:“与天争运是个过于虚无缥缈的说法,所以他们开始与人争,相信献祭他人的性命福祉可以令自己得到神通和长生。” 班莒皱眉:“所以逆咒……” “就是在那个时候发明的,”唐东山肯定了他的猜想:“记载那段历史的书籍、各类关于逆咒的符篆册书还是白云观保存得最全,不过白云观总部坐落在上京,为了避免当朝猜忌,最大的藏书阁被设立在白云观的一个分部。” “而且,逆咒只是一部分,他们还试图恢复殷商时期的人祭、以各色贵重材料和人肉炼就所谓的\\u0027长生丹\\u0027献给皇帝。” 班莒听得直反胃:“那个皇帝吃了吗?” “没吃,因为他秉持孝道,先献给了太后一颗。”唐东山道:“太后服药后立刻就崩逝了,皇帝震怒,派兵围剿,正值道统内乱,一举清洗了大半教派,焚炉坑道,只留下了几个行事清白的,后来再次整合,渐渐演变为如今的四派。” 班莒嘴角一抽:“是亲生的太后吗?” 虽然形容有些古怪,但唐东山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摇头:“那位皇帝并非太后亲生。” “故意的吧,”班莒喃喃道:“好聪明的皇帝,一颗丹药,既除掉了碍事的太后,又借着道门内乱来了场清洗。”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等等,炼丹术……丹药杀人!” 班莒猛地抓住唐东山的手臂:“既然如此,沈凌风收集这些邪道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肯定不会傻到自己吃,所以他是给谁准备的!” “不对,炼丹未必要吃,火药的配比被发现的原因,便是因为一个方士炼丹时的失误……快把刚才搜来的账册给我!” 班莒松开唐东山的手,飞快地翻找这群邪道和晋徽商队之间的账目往来——虽然这上面不会明写究竟买了什么,可是上面的价格和记录的地名已经透露了足够多的东西。 “好沉啊!”班莒听到了一个点苍山弟子的声音,他看过去,那个弟子正捧着一个密封的陶罐,不大的一个罐子,里面装的像是流动的液体,沉得却堪比满满的黄金。 班莒脸色苍白,缓步走至那位弟子面前:“这几个罐子,不要放在车里。” 他把罐子重新抱回较为阴凉的室内,和唐东山一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陶罐上的密封层,一打开,他就全明白了。 “四时藏冰处,”班莒抬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藏冰处了。” 罐子里的液体似银又似水,却映不出班莒的面容。 水银,空气中易挥发,炼丹的常用材料,有剧毒,需要放在阴凉处保存。 班莒想到今天卫明玦的行动,手上的青筋暴起:“天水镇……快去天水镇找卫明玦!” 第166章 无处可逃 【平罗山】 丁戊燊在几个龙台观道士的帮助下拆掉了胳膊上的包扎,松了口气:“幸好郡王殿下来的及时,这条胳膊还能保住。” 一直和他关系不错的年轻小道士忍不住磨叨:“丁大哥,你下次可别再这么莽撞了,这次我们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丁戊燊用完好无损的那只胳膊摸了摸他的头:“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丁大哥,卫小郡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小道士好奇:“你和他一起被救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看上你了呢。传闻他是个有龙阳之好的纨绔子弟,只要是个略平头整脸的都会上去调戏几句,可现在看上去,好像没有那么差。” “他啊……”丁戊燊脑海中突然浮现卫明玦看到自己想放弃生命时的那双澄澈又愤怒的眼睛:“幼稚,又有点莽撞,心里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不过人不坏。” 幼稚得令人头痛,又莽撞得令人……心动。 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疼恶心袭击了丁戊燊,小道士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这一扶,不小心撩起了丁戊燊的袖子,发现一片红疹,大惊失色:“丁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跟我们说啊?” 丁戊燊摇头:“就是有点痒,应该没什么大事。卓师兄现在忙的脚不沾地,怎么好用一点小事打扰他。” “这可不是小事。”卓人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大步走到床边,仔细地观察起伤丁戊燊的胳膊:“还有哪里有红疹?” 丁戊燊道:“胸口也有一点。” 卓人远坐下来给他把脉:“……还头晕、心悸,想吐是吗?” 丁戊燊迟疑了一下:“确实……我还以为是失血……” “的确是失血,但更多的是中毒。”卓人远面色沉肃:“水银中毒。” 小道士惊恐地抱紧了胳膊:“可是丁大哥的药都是我煎的啊!饭食也都是和我一起吃的,是什么时候中的毒?难道我们之中还有杭风那样的人没被揪出来吗?” “不对,要是水银下在我的药或者是饭食里,我早就死了。”短暂的震惊过后,丁戊燊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是我的伤口在浮屠塔碰过什么东西吗?可如果这样,小郡王也……”卫明玦身上也有伤口,他十个指头都因为刨坑弄得鲜血淋漓,触碰到的地方不比自己少。 卓人远眉头皱的死紧,代表着他在飞速思考:“你外伤比他重,在那里待的时间也长,而且他未必没中毒,只是水银中毒一般要过两个时辰左右才会毒发,毒发程度与各人体质也有关。你中的毒不算太严重,只要不再触碰毒物,七天左右便会自愈。问题是这水银到底被下在浮屠塔的什么地方,毕竟现在郡王已经带着一批人从凌阴里的正式入口再次进了塔,如果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如何中毒的,我怕他们会有危险。” 丁戊燊微微抿唇,回想自己在浮屠塔中都去了哪些地方,走过哪些路,做了什么事……可是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只记得自己的头晕,好像从被卫明玦救下时就开始了。 一阵风从窗外吹了进来,丁戊燊灵光一闪:“空炁……是空炁(气)!只要呼吸,毒气就会进入体内,得让小郡王他们快点回来!” —————————— 此时的卫明玦体内积压的毒素也开始发作,苏贞儿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小郡王,你好像不太舒服?” 卫明玦捂着胸口:“可能是这里太憋闷喘不上来气,我有点恶心。” 苏贞儿没有笑话他,还试着深吸一口气:“是有点闷,但也没有那么闷。是不是郡王还没恢复好?要不这里的事就都交给我吧,只要有图纸在,我就没有问题。” “我没事,还是一起吧,”卫明玦道:“观沧澜执意要我们留在平罗山上的原因除了这座塔也没有其他原因了,如果老七真的决定过来,我总要替他先探探虚实。” “郡王与七殿下关系果真亲厚,帝王之家的情谊,令人羡慕。”苏贞儿抛下这意义不明的一句话,先他一步在浮屠塔第一层查探起来:“郡王,图纸上有没有写这个凹槽是做什么用的?” 浮屠塔的第一层中心有一个很大的凹槽,槽边有数道向塔四周的承重柱汇聚的水道,凹槽中现在空空如也,但想来必定是有安排的。 “没写。 ”卫明玦将图纸递给她:“他们不会把所有布置都告诉建工,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打不开阊阖道上的那个出口了。” “凹槽和承重柱相连,难道是承重柱里藏着什么东西?”苏贞儿试着拍了拍柱子:“听声音不像是空心或者装了水的,可惜我们现在都在塔里,不能把这柱子拆了。” 他们对着柱子研究了半天,实在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卫明玦却觉得心脏跳的越来越急,他忍下异样对其他人道:“去看看第二层。” “浮图有九级,角角悬金铎;浮图有四面,二户六窗漆朱丹。扉上金钉有五行,合有五千四百枚。”苏贞儿啧啧称奇:“这座塔耗费的资产恐怕不下万金,能建造出他们的工匠技艺巧夺天工,可惜……”浮屠塔建成之时,便是他们的死期。 卫明玦双眼微黯:“我一定会将那个叫牛世隆的人和他背后的主子揪出来绳之以法,慰藉亡灵。” 苏贞儿讶然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位传闻中纨绔放荡的小郡王的表现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暗叹流言毁人:“我看从二层往上,每层地板中间工匠们都特意涂了黑,是不是在暗示地板里塞了东西?” 地板与承重柱不同,缺一块没什么要紧。苏贞儿说干就干,操着自己的剑当铲子用,在地上砍了一刀。 “我们踩着的是层有点镂空的铜皮,铜皮下有一层炭,碳下面又是一层铜皮。两层铜中间间断地用金钉加固,”苏贞儿想不通为什么要故意建成这样:“等夙萤把那伙人抓到一定要好好问问,他们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你听说过炮烙之刑吗?”卫明玦蹲下身摸着这层铜皮:“膏铜柱,下加之炭,就是堆炭架烧铜柱,令人行走其上,以致落火被焚身亡。” 苏贞儿道:“铜柱,铜皮,都是铜。” 铜不仅坚固,且导热性极高,这座塔内的实际空间并不特别宽敞,只要中间的煤炭一点着,热气上移,塔内温度便会急剧升高。 “我记得,从藏冰室到浮屠塔的第一层的那条路,是个下坡路吧?”苏贞儿从第二层往下看:“如果藏冰室里的冰受热化成水流入第一层的凹槽中,随着塔里越来越热,里面岂不就像一个大蒸笼一样了吗?如果那个时候掉进来,会蒸死人的吧?” 听着好像有些道理,但是实际施行却有点太理想化了,卫明玦觉得里面还缺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就算血月食的时候我们都站在阊阖道上,观沧澜凭什么觉得我们会站着一动不动地让他打开机关呢?”卫明玦想不通:“如果真的来不及避开掉了下来,大家又不是不会轻功,为什么那个杭风还会笃定,只要观沧澜的计划成功,所有人都活不下来呢?” 除非他能让所有人都用不出轻功来。 卫明玦只想到了这一句话,就措不及防的倒在地上抽搐起来,把苏贞儿吓了一跳:“郡王殿下?郡王?卫明玦?你怎么了!” “该死!”苏贞儿把他整个人打横抱起:“都让开,我得把他送出去!” ——————————— “该死、该死、该死!” 宣城府衙门中,有个人在慌乱地收拾包袱,他拉开书桌下面的暗格,把里面的碎银子揣了一把鼓鼓囊囊地塞进了荷包里,黄金?玉器?都带不走了,幸好他有随身携带银票的习惯,只要能逃出去,靠这些银票和碎窠子,省着些也够用半辈子了。 他忍不住在心里骂那个掌控着自己小命的人,怎么就能让卫明玦出来了呢?听说卫明玦手上有那群刁民的状纸,上面清清楚楚写了自己的名字,那人要是能拦住卫明玦的信倒还罢了,要是拦不住,自己就算不死在他手上,国法就不会放过自己。 他匆匆写好一份密信,上面说自己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宣城知府陈项肇示意的,自己被胁迫,为保性命不得不远遁他乡,管他七皇子会不会信,总之背锅的人他已经选好了。一个知府大人,总比自己小小一个师爷分量重,说出去也更可信一些——要不是有长官命令,抄家灭族的事他怎么敢做呢? 对不住了,大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墙壁上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兼同乡亲手给自己作的画,推门头也不回地往衙门外奔去。 “师爷好,”不知情的衙役还在向他打招呼:“您出去办事?” “是啊,”他换上了平日那副神态:“大人有事吩咐,叫我速去速回。” “那您就快去吧,”衙役殷勤地叫人敞开了大门,门外,是陈知府和一众奉七皇子之令待命的禁卫军。迎着师爷不敢置信的惊恐神色,衙役不改殷勤,笑着说完了后半句话:“正好,大人就在外面等您呢。” 陈项肇的双目中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世隆……我没有想到,真的是你。” 第167章 宣战 “牛世隆,扬州人士,陈项肇的同乡兼好友,有举人功名,会试落榜一次未再考,陈项肇离京外派后前来奔赴。”我往水里撒下一把鱼食,心里暗道:“沈凌风,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远远的,白杨提眷陵愤怒的声音传来:“萧煜衡你疯了吗!明知道这个和尚身上尽是疑点,你还把活死人交给他?” 满含怒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手上的鱼食被打落一地,白杨提眷陵的神态再不像一开始那样带着轻蔑的试探,而是明晃晃的敌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往沈清那里走了一遭,之前的所有布置就全都被打乱,要说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鬼都不信!” 急吗?是该急了,朝廷和白道已经联合起来各行其事,本以为死去的班莒和卫明玦各有际遇,楚赦之和温芳辞带着一支军队还在路上,而没能把摩朔伽捏在手里就代表日月圣教将来必生变故,原本可以说是完美的计划逐渐偏移轨道,左支右绌也无法填补漏洞,这种感觉……就让你们好好尝尝吧。 观沧澜就在他后面慢慢走着,淡然自若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事态的严重性。我的目光从他的脸扫过,定在白杨提眷陵身上:“真是麻烦啊,被卷进莫名其妙的指控中了。” 白杨提眷陵看着姿态慵懒的僧人,对他弯弯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表情气不打一出来:“装无辜在我这里没有用,别被我抓到马脚,不然……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颇为无聊地蹲了下去,将被他打翻的鱼食拢入手心,重新投入争食的鱼群中心:“白扬提施主,你在害怕吗?” 白杨提眷陵危险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幼稚而不知分寸的纠缠,我也很讨厌。”我敢担保西北那件事的背后也是沈凌风,既然如此,卫明玦追着我跑了快两个月事情就不会是秘密,不是秘密,最好就直接挑明。我的语气没有因为他的威胁产生丝毫波动:“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并没有人给你下达必须杀死卫明玦的指令,那么施主是想把欲致卫明玦于死地,却因为自己的折磨心过剩而令他生还,还暴露藏在宣城府衙门的一颗钉子的过失推到小僧身上吗?” 白杨提眷陵的脸色变幻几下,露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愉悦的假笑:“是啊,我怎么忘了,九谏……你是佛门的人,要是把你的同门都抓起来放到你面前折磨,能不能让你乖一点呢?” “那就先把他们带到我面前吧。”我平静地吐出几个字,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白扬提施主,你很希望小僧讨厌你吗?” 观沧澜听到这句话,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果然,白杨提眷陵甜蜜地笑了起来:“被你看出来啦,对啊,我喜欢被人憎恨,这样会让我感觉很幸福,看着你们恼怒的表情,虚张声势的警告,我就由衷地……” “真的吗?”我打断了他的话:“可是小僧怎么觉得,现在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另有其人呢?” “用反问来掩盖心虚吗?”白杨提眷陵笑意更甚:“这可不好,我还想看到镇定自若的九谏师傅被逼的疯癫起来呢——你干什么?” 我上前一步牵起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这过于出乎他意料的举动让他瞳孔缩小了一瞬:“原来施主真的在害怕我啊,明明是你的主场,身后有你的同伴,可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身上还有伤的和尚,你竟然还会恐惧吗?” “让小僧猜猜你为什么恐惧,如果我真的是令一切变数发生的幕后之人,你害怕我还有其他后手,而那些后手即便我死了也会按计划进行;如果我不是,那就更不好轻易杀我了,你的主人早在西北就知道我会制作和提纯极乐散,我活着比死了更能创造价值。”我扶着他的手摸上自己的双眼:“然后就是这双眼睛,你很清楚自己一开始被主人留下的原因是什么。虽然这么多年下来,你认为自己也有了除这双眼睛之外的利用价值,可是你心里还是在恐惧,恐惧失去,恐惧被抛弃,恐惧我留下来会代替你的存在。如果可以的话,你真的很想就这么掐死小僧,可是你不敢——你自诩智计无双,洞察人心,却不敢赌自己在主人心中的价值,所以乱了章法,这不应该——这样,就太难看了。” “白扬提施主,你知道吗?小僧不会讨厌你的,虽然不能让你感到开心很抱歉,但这么可爱的白扬提施主,小僧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我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唇边却仍旧挂着毫无破绽的笑容:“小僧喜欢那些把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因为那样的人很好懂、也很容易掌控;也同样喜欢心思莫测,善于伪装的人,因为猜中他们心思的时候,他们露出的表情总是很有趣,白扬提施主,你认为自己属于哪一种人呢?” 白杨提眷陵彻底敛去了笑容,他彻底体会到了曾经被自己恶心到的人内心的感受,不,不止如此,还有畏惧。 为什么他会如此了解我的思考模式?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厌恶我的威胁?为什么不对我表露出敌意? 无法抑制的挫败感充斥着白杨提眷陵的内心,他讨厌这种,一举一动都被人看透,像是被这个人视为囊中之物的——畏惧。 “好了,九谏,不要再欺负他了。”观沧澜终于看够了戏:“果然,有些无用的感情就应该被舍去,这样就不会出现自乱阵脚的事了。” 他的手搭上白杨提眷陵的肩:“怎样,要不要试着当一当活死人?我和九谏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现在完全不会影响容貌……” “滚!”白杨提眷陵甩开他的手,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九谏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别人面前失态,”观沧澜身子向前倾斜了些许:“真让人忍不住好奇,教出你这样的徒弟,那个美名远扬的天境大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恶人能生出善良的孩子,善人也常常会对自己的子孙没辙,小僧是什么样的人,和师父没有必然的关系。”我的眼神冷了下来。 观沧澜歪了歪头:“你不高兴了吗?” “怎么会,”我淡淡道:“世上既然有圆引这样的和尚,便也有我这样的和尚,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我们都是被教条定义的和尚,那这世上也不会有《得开明》这样的书了。小僧犯下的杀孽也许比你想象的还多,我已经回不去了,何必再提起那个老和尚。” “你不该解释这么多的,反倒露了破绽。”观沧澜道:“九谏,你就这么相信他们会赢吗?哪怕代价是你的生命?” ——你知道的吧,无论输赢,事成之后我都会杀了你。 “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巳矣。”我看向他的双眸:“你想利用恐惧和猜疑来打压对手,这是个很聪明的行为,但当遇到不得不战的情况时,恐惧便会化作勇气、无所畏惧的勇气。萧煜衡,你想要舍弃的东西是一把双刃剑,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想要重新拿回它,我会尽全力帮你;如果你执意继续下去,那就让我来做你的对手,亮出你手上的全部底牌,我们光明正大地赌一局——押上所有人的命。” “真是直白的宣战啊,”从九谏的眼中看到不一样的东西,这让观沧澜发自内心地感到一阵满足:“好啊,我同意。” ———————————— 禁卫军的提醒终于令陈项肇回神:“陈知府,该动手了。” 陈项肇突然回头,向禁卫军首领屈膝一礼:“请让下官再对他说几句话吧。” “……”孙副统领看着他通红的眼眶,摆了摆手:“那就快些,殿下要启程了,这里的尾巴得扫干净。” 牛世隆带着枷坐在囚车里,神色平平——他已经认命了。 “为什么?”陈项肇哆嗦着嘴唇,耳朵阵阵鸣音,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患难与共,逃囚之乱那天,你对我的维护难道都是假的吗?” 那些壮志难酬的日子,二人一起游山玩水,喝酒谈心,互相题词。他们曾为诗文里一个字的用法争得面红耳赤,也在官场的勾心斗角中并肩作战,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大人和心腹,而是朋友啊!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落榜吗?”牛世隆,也就是师爷说道:“当年我母亲犯事,得罪了温丞相的一位亲戚,我不知那人的身份,说话间自然偏向自己的母亲,然后……那人给温丞相修书一封,说我品德败坏,革了举人功名三年内不得再考。后来我虽然重新考上,可心气全无,会试落榜——落榜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再也上不了榜了。” “你在翰林院清贵的那几年,正是我最难熬的日子,我母亲自责而死,温丞相在士林声望何等之高,就那么一句话,甚至他估计早就已经不记得的那一句话,我这辈子就无望以官身做下建树了。”牛世隆闭上双眼:“后来有人给我递上了一根橄榄枝,叫我前来投奔你……陈大人,是我对不住你,来生再报吧。” 陈项肇定定地看着他:“那人是谁?” “工部尚书,顾开礼。” 第168章 巧舌 白杨提眷陵走到一个小村落,深深吐了口气:“还跟着我干什么?我一会儿就回去,滚去找你的主子和他的新姘头吧!” 听屿从他身后的角落里现身,姿态恭敬地低着头:“我奉命保护您的安全,不得离开您左右,殿下。” 白杨提眷陵扭头:“你叫我什么?” “殿下。”听屿又重复了一遍,青禾叛逃,他也没有必要再打扮成葛兆鹏的样子了,一张平淡普通的脸庞,因为口中说出的话变得生动起来:“您不是,六殿下吗?” 白杨提眷陵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我明白了,你恨萧煜衡,对吧?” “不是恨,是害怕。”听屿坦然道:“殿下不怕吗?一个随时随地都可以把他人的灵魂夺走做成自己手中工具的人,现在他身边还出现了这样一个令他如虎添翼的同伴,与其坐以待毙,等着自己连尸体都被利用干净,不如另投明主。” 白杨提眷陵意外道:“我本以为你是个闷葫芦,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肚子里心思倒不少。” “您过奖了,”听屿垂眸:“刚才那些话,我也听到了。公子之所以受制于人,便是因为没有能与萧煜衡抗衡的势力,不然区区一个和尚,怎能冒犯得了您呢?” “有意思,”白杨提眷陵道:“你既然说这样的话,是有办法替我找到能和他抗衡的人喽?” 听屿拱手道:“我虽然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u0027得道多助,失道寡助\\u0027这个道理,活死人就算好用,却也只是个道具罢了,但萧煜衡却发自内心地认为活死人可以成为所有人最后的归属。活人可以被恐惧控制,被利益诱惑,但即便是孤穹那样利欲熏心的人也不会屈从于被制成活死人的命运。如果再让他这样肆无忌惮下去,您和您背后的那位也会苦恼的,不是吗?” 白杨提眷陵心生杀意,却不是对听屿,而是对刚才令他愤而离去的两人:“没错……他根本不在乎主人的大计,他就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不然也不会背弃萧家,”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萧家!” 白杨提眷陵仔细梳理着已知的情报:“对啊,萧煜衡的仇家也不少,现在还有白道和朝廷,如果\\u0027不小心\\u0027出了什么意外,他和那个和尚跟那群人同归于尽,我也无能为力,谁也怪不了我。” “只要他死了,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那个和尚给我带来的威胁呢?”白杨提眷陵打定了主意,对听屿分外和颜悦色起来:“那么,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听屿顿了一下才道:“我半生都活在杀手堂中,除了杀手堂,我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如今青禾带着那群人离开了,我也不想再假扮葛兆鹏,我想要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杀手堂。” “重新组建杀手堂吗,不小的野心。”白杨提眷陵没有怀疑:“你看上了哪个势力?” “灵鹫宫,东南沿海港口。”听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白杨提眷陵皱眉:“萧煜衡说那个印章没有什么意义,这个人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并不爱说谎。” “在他手里的确没有意义。”听屿道:“但在您手里未必没有。” “试想一下,如果那个印章真的没有用的话,为什么还会引江湖白道趋之若鹜呢?” “萧煜衡手里有活死人,活死人完全听他调控,自然看不上那些还需要费心收服的势力,可是您不同,”白杨提眷陵不知道,此时听屿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原本不是多话的性子,也不太会撒谎,可是没时间了,要在观沧澜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还不能令白杨提眷陵起疑,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往后也不会再有了。这些话他在心里已经演练了千百遍,说的时候心脏依然惴如擂鼓:“很多东西到底有没有用,要看在谁手里。别人不行而您可以,才能最大程度地证明您不可替代的价值,不是吗?” 白杨提眷陵为听屿话中隐藏的恭维而暗喜,不知自己已经踏入了别人设好的陷阱——九谏和听屿,一个刺激,一个怂恿,相互配合,将猎物引向了必死的结局。 “你知道他把灵鹫宫的掌门印扔在哪儿了。”白杨提眷陵鲜红的瞳仁里已经充斥了满满的野望:“却没有自己去拿,我怎么知道那里不是陷阱呢?” “那个地方,我进不去。”听屿道:“掌门印是经我的手送出去的,但只有最后存放它的人才知道它的所在,而我看到的那个人,不是江湖人。” 牛世隆……白杨提眷陵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如果我替你拿到了,你能为我做什么?” 听屿单膝跪地,低下头颅:“新的杀手堂将为您而战,只为您一人。” ———————————— 卫明玦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呼吸急促而短暂,苏贞儿当机立断抱着他离开浮屠塔:“夙萤!小郡王突然不行了!找大夫!” 姜夙萤和他们来时带来的各派弟子赶过来:“怎么回事?” “他刚进塔的时候就觉得不舒服,后来越来越严重,我——咳、”苏贞儿发现自己也有些呼吸不畅:“除了我们,刚才有人进藏冰室吗?” “我看着呢,并没有什么人啊?”姜夙萤皱眉:“但冰好像化了,我们刚才没有关门。” 苏贞儿想到了浮屠塔第一层的那个凹槽:“难道真的和水有关系?可是水怎么会有毒呢?” “因为水银,水银遇水会产生毒气。” 苏贞儿和姜夙萤同时抬头,两个人从空中降落,飘然如神人,正是班莒和唐东山。 姜夙萤没有见过二人:“你们是?” 唐东山脚尖点地,向她微微颔首:“点苍山掌门唐东山,久仰了,师妹。” —————————— 白杨提眷陵叩开了大门,还不到晚上,开门的老管家已经点起了灯:“两位公子是?” “我是顾大人的晚辈,”白杨提眷陵低声道:“为那个东西而来。” 听屿站在白杨提眷陵身后,听着二人的对话。 “……老朽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能给你的比萧煜衡更多。”白杨提眷陵道:“他毕竟是萧家人,又不听管束,早晚会成为祸患。” “给你也可以,”老管家道:“但我家大人要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把扇子。”老管家道:“那把扇子现在在道士孤穹手里,萧煜衡本应杀了他,却失手了。我家大人要的只是名单,灵鹫宫的掌门印对我们来说没有用处,只要你将那把扇子拿回,我便将印章给你。” 白杨提眷陵扬眉:“怎样的一把扇子?” “扇面上画着一幅群虾戏水图,在阳光底下看,能隐隐看到几行字。”老管家道:“我只知道这些,若你有本事把那把扇子拿回来,你们之间的争斗,我不会向外倾吐半个字。” “听屿,这个宅子里可还有其他人?”白杨提眷陵突然问道。 听屿摇头:“没有。” “那就太好了,”白杨提眷陵笑了:“把他抓起来。” 老管家横眉竖眼:“你们要做什么!顾大人是大殿下的先生!” “顾开礼是,可你不是啊,”白杨提眷陵笑的无辜又可爱:“你不会以为,我都找到这里了,你一个老头还有和我谈判的资格吗?至于先不先生的,把你杀了,谁又能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呢?” “我把它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老管家在听屿怀中奋力挣扎,却不能挪动分毫:“你敢动我,就再也别想拿到掌门印!” “没关系,知道你嘴巴硬,我有的是招数对付你。”白杨提眷陵抬抬下巴,示意听屿将人敲晕带走。 听屿道:“好。” 然后,他指尖轻旋,只听“卡崩”一声,老管家的脖子以活人无法做到的姿势,软软地垂了下来。 他的身体倒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白杨提眷陵的脸色渐渐变了:“你……萧煜衡故意诈我?” 听屿没有回答他,白杨提眷陵不会武功,在听屿手中,他和刚死的老管家同样脆弱。 他抬手,袖中寒光一闪,白杨提眷陵甚至来不及闪躲,脖颈间的鲜血就喷薄而出。 生命的最后,白杨提眷陵捂着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瞪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听屿:“杀了我,你也会死。” 听屿看都没看他:“求之不得。” 白杨提眷陵身上还有很多秘密,但他太过危险。他不像萧煜衡是个愉悦犯,如果他起了杀九谏的心思,就会不择手段,一旦让他联系上不该联系的人,九谏就会有危险,九谏有危险,谁来为醉木报仇呢?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么明显的暗指,你居然一点都没听出来吗?”听屿擦拭着袖刃,对准了自己的要害:“观沧澜是失道者,难道你和你背后的主子就不是了吗?活死人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你们都该死。” 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听屿一刀捅进了自己的身体,然后掏出和观沧澜联络的信号,走到窗边发射。 “醉木,我是个无能的人,连替你报仇都只能托付给他人。”听屿唇边不断溢出血沫:“如果我活着回去,一定会被他看出来的。” “他向我保证会把观沧澜送下来给你赔罪,我相信他。青禾已经带着你爱的人们离开了,杀手堂属于葛兆鹏的时代,就从我的死结束吧。” “我来陪你了。” 第169章 血月祭殇(上) 观沧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悦,他检查了一遍听屿和白杨提眷陵的尸身:“真不巧啊,对面的演员已经纷纷登场了,我们这边却出了问题,九谏,你觉得听屿自杀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至少九成。”我俯身,轻轻阖上听屿的双眸,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虽然早就知道青禾走后他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心气,可是......我却没想到,他会如此果决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白杨提眷陵的死是我们未曾宣之于口的计划没错,毕竟他身后不知到底隐藏着多少势力,又有城府,若不先除去此人,难保再出什么纰漏,或者新的难缠人物影响大局。白杨提眷陵不是个蠢货,想要解决他,必得先乱他心神,逼他出昏招,再一击即中。而做出这种事的听屿不能再回到观沧澜身边,就算是苦肉计也不行——一是瞒不过,观沧澜几乎算是个人形测谎仪,连我面对他也要时刻警醒;二是没必要,现在的局面比我最初布局时又多了许多人,趁杀了白杨提眷陵之后的空闲离开观沧澜对听屿来说便是是水到渠成的生路,无论是投奔班莒和唐东山,又或是楚赦之陆桑稚,以他的本事往后都能活的不赖,可他偏偏选择了自尽,还要刻意通知观沧澜,难道他不知道留下来的下场吗?他会迎来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结局:连尸体都不再属于自己的活死人。 “不错的挑衅,临死前倒是有了反抗的勇气吗?还真是叫人苦恼。”观沧澜嘴里说着“苦恼”,面上却没有半分苦恼的神色:“我本来还以为那个女杀手的离开是九谏你的功劳,原来竟是他动了心思,真令人伤心,难道我对他还不够好吗?” 长袖下的手微微一抖,我看向听屿,他青白的脸庞竟隐隐能看出几分决然——是了,观沧澜向来随心所欲,听屿待在他身边的时间远比我长,更明晓他心意变化之快。血月食祭已到,观沧澜给我定下的死期也即将到来,这种情况下,白杨提眷陵的死未必不会激起他的凶性。所以听屿决意自尽,也是为了保全我吗? “九谏,让他也成为极乐世界的一员吧,”观沧澜从背后轻轻环住我的肩膀:“啊,不对,现在你就是我的六殿下了。” 我低垂眼帘,看着听屿的尸身,收敛满心杀意,平淡道:“你的六殿下需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观沧澜在我耳边低低地笑,手臂环得更紧了些,如一条巨蟒缠绕住我的脖颈:“站在我身边就好。” —————————— 今日已是道法大会的最后一天,申时三刻,天象大凶,血月食将近。 沈清携楚赦之、正德方丈和陆桑稚三人和禁卫军上山,温芳辞和方校鄞带两千骑兵围在平罗山下等待信号,一旦沈清出事,众人会立刻上山护驾,最大程度地确保沈清的安危。 从半山腰的龙台观到山顶阊阖门的正式通道是一条长长的石阶,石阶陡峭,两侧无任何扶手,这对江湖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令人意外的是,沈清穿着沉重的吉服,竟也无需任何人搀扶地一步步走了上来。 楚赦之站在沈清身后,前面的人却突然幻视成另一个他心心念念的身影,短短几日,思念和担忧已经快把他逼疯,他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天竟会为一个人这般苦恼。 “赦之兄,”陆桑稚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宁:“能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看天意了。” 早已在阊阖道等待的孤穹和空筝身着纯白的祭服,头戴五老冠,头冠两边垂剑头长带,上绘“太乙救苦天尊”字样,对沈清微微低头,算作一礼——头冠太高,动作再大容易掉下来。 所有江湖人士都穿着同样的服制,只以领口的花色区别门派,随着沈清的到来,众人齐刷刷地分开一条道路容他通过,站在祭台的正下方。 “陆道长,”不管心里到底有什么想法,孤穹为陆桑稚让出了中间的位置,真正的玉清观弟子虽然都已经到场,但杭风已死,剩下的人都被分散开来由各个门派看管,所以有资格唱祭词的便只有青城、白云、魁星三个门派的代表,而孤穹在此时让出最高位,代表的意义已经不言而喻:“时辰到了,请先穿祭服吧。” 祭台已点上九只粗壮的特质香烛,沉水香一点点燃烧,静谧的香气随风飘向众人鼻间,楚赦之的鼻子微微一动,闻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香。 浓缩提炼过的,曼陀罗的香味。 “幸好早有防备。”楚赦之心想。 他从哑女小曼那里得知了曼陀罗的存在,这个东西混在祭典所燃的香烛中,与沉水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若非鼻子特别灵敏的人或是调香高手绝对无法轻易分辨,叫人防不胜防。所幸既然知道了,化解的方式也不难,九谏赠给自己的薄荷清心丸还有几颗,卓人远手里也类似功效的清凉膏,只需将膏体抹在鼻下和太阳穴上,就不会陷入曼陀罗香烛带来的幻觉。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猎人和猎物对调的那一刻。 木鱼清磐,振醒尘寰。孤穹先行开口:“五行致灾,先史咸以为应政而作。天地之气,自有变动,未必政治之所兴致也。于时大风伐屋拔木,意有感焉。聊假六帝之命,以诰咎祈福。” 鼓声响起,编钟在第三个花点时融入鼓点,以钟鼓声模拟风雨雷电,空筝手持引磬跳祝舞,口中念念有辞:“上帝有命,风伯雨师。夫风以动气,雨以润时,阴阳协和,气物以滋。亢阳害苗,暴风伤条。伊周是过,在汤斯遭。桑林既祷,庆云克举......况我皇德,承天统民。礼敬川岳,祗肃百神。享兹元吉,厘福日新......” 观沧澜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陆桑稚与沈清对视一眼,而后站上祭台,双手捧笏,如对天庭:“雨我公田,爰暨于私。黍稷盈畴,芳草依依。灵禾重穗,生彼邦畿。年登岁丰,民无馁饥!” 说完,他俯身,将玉笏交给站在祭台最近处的沈清:“请殿下将甘露碗递给我。” 沈清接过玉笏,上前两步,从孤穹捧的托盘中拿起刻有“五岳真形图”的空竹碗:“请道长赐以甘露。” 陆桑稚用内里运起竹碗,缓缓在空中旋转,他默念剑诀,气剑腾空而起,消失于众人眼中。陆桑稚从空筝所持青玉瓶中抽出一根刚折的柳枝,以柳枝为剑,在祭台上表演了一支剑舞。 “正阳明堂,太极至道,先天神明,三界轮回,开灵接化,万物归一,百神咸集,同居此坛。” 他一心三用,唱词、舞剑的同时控制着竹碗停留在半空中,沈清退后半步,看三个小道士举起香烛奉于台前。 “举烛三端,以祷天地,昭告群神,晨昏夕祷。” 空筝举着一杯装着清水的樽盏向四方敬拜,再献沈清。沈清双手接过,转身面对众人,将清水泼洒于地。 “五味之香,清水一杯,献于天地,垂手鞠躬。” 竹碗被陆桑稚以炙热内力熨烫,而山顶空气寒凉,竹碗内外很快凝结出水珠,汇聚了一小碗无根之水——为了阻止任何人对这水动手脚,陆桑稚可谓煞费苦心。 “青天白日,赐福地亿,天下资生,洒润万方。” 竹碗缓缓落下,沈清伸手,那碗正好落入自己手中。 “拜——” 以沈清为首,众人正对月亮,一同向祭台下拜,唯一不同的是,沈清的头没有与地面相碰,他看着手中的竹碗,仰头就要喝下里面浅浅的一层无根水。 “你真的觉得,自己有资格喝五岳杯里的水吗?” 是观沧澜,他终于出现了。 楚赦之直勾勾地看着观沧澜出现的方向——不,是他身边的人。 九谏!是真的九谏! 不可明说的震惊浮现在楚赦之心头,他很早就猜出,观沧澜手中会有一个假的“六殿下”,但现在……九谏却真的出现了!怎么会,他知道九谏的真实身份了吗! 低低的吸气声从沈清身后的禁卫军中传出,孙副统领喃喃道:“像,真像……” 孙副统领今年已经三十有八,自然见过皇帝容颜未曾衰败的样子,没有知情人在见过观沧澜身边的那个人的相貌后会怀疑他的血脉,他和年轻时的皇帝,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此时的我穿的自然不是僧袍,而是本该穿在白杨提眷陵身上的,“六皇子”的吉服,头发也重新接了上去。白扬提身形比我稍稍矮瘦一些,他的衣服对我来说不算特别合身,特别是腰。由于吉服是照着白杨提眷陵贴身定制的,所以我穿着会有些勒——这样盈盈一握的腰身,他们心里想象的我这些年在外面过得是有多惨啊! 然而现在并不是走神的时候,观沧澜带着我,笑眯眯地在因为震惊而分流的人群中缓缓走向祭台中心:“怎么了,七殿下,不认识你的兄长了吗?” 此时,月食开始。 第170章 血月祭殇(兄弟) 六哥。 沈清站在原地,眸中晦暗不明。 记忆中的六哥,还是十二年前那个粉雕玉琢,荣宠引得前朝后宫侧目的隐形太子。虽然二人年龄上差了一岁,可实际上六皇子生日小,他们之间相差也不过几个月。正因月份接近,所以沈清从出生开始,他的一切就被死死地压在了这个六哥的光芒下。 可是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不懂事的孩子。 【十二年前】 五岁的沈清在御花园的小亭子里读《论语》,他入学的时间比正常要早一年,理解力便有天生的劣势,为了不拖慢他人进度,背后要下苦工。 之所以早一年,背后的原因说复杂也不复杂,是他自己的母妃主动提议的。皇子们虽然都是六岁去上书房由太傅教导,但实际开蒙的时间却大多由个人天赋和抚养人决定。就像隐形太子六殿下还在襁褓中就被皇帝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批折子都要放到身边,耳濡目染下三岁不到就能认全整本声律启蒙,沈清的母亲温妃虽然面上不争不抢,却不愿意儿子落于人后。她也不指望皇上有了那对母子后还能想得到别人,所幸温家书香门第,温妃自幼便有才名,虽说入不了官场,但教个儿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沈清开蒙的时间不比他六哥晚,下的苦功或许更甚,但可惜,这些皇帝都看不到。 人的爱,本就是不讲道理的。温妃清楚这点,所以即便心中有再多眼红和不满,她也从不付诸于口,甚至严令禁止沈清身边的宫人们传播任何对俪皇后和六皇子的怨言——小孩子本就难以掩盖情绪,何况沈清也不是那种天生心机深沉的孩子,以皇帝的偏心程度,一旦沈清在日常中流露出一丝对皇后母子的不满,几乎就等于在他父皇心里没有了未来。 同时,自幼受到的家族教导也促使温妃做出了违背母子相亲这一天生人性的决定——为了不让沈清被后宫阴私左了心性,最后在皇帝那里落得个“长于妇人之手不堪大用”的评价,温妃几乎从不给沈清灌输自己的思想,教他认完字后就把儿子整个人扔给了皇帝以示后妃之恭顺。 温妃的退让确实换来了皇帝对沈清的重视,虽然沈清没有像六皇子那样受宠,却也被皇帝实实在在地记在了心里,提前请了太傅教导,但就是这一点微小的不同令其他被忽视得彻底的兄长们的嫉恨——老六是皇后所生,父皇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轻易动不得,那动动老七还不成吗?本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小透明,凭什么就你得好处? 沈清被推到御花园的池塘里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池塘水不深早就冻住了,没有溺亡的风险,摔在冰面上却是实打实的疼痛,那日五皇子说的话沈清到现在还记得—— “今日就给你和你母妃长长教训,贤德明理那是用来要求正宫娘娘的,她以为是个婕妤就可以效仿班恬却辇之德吗?都是妾室妃御,就你母妃与众不同,想踩在我们头上卖名声得好处,做梦去吧!” “老七年纪小不懂事,五哥我就亲自教教你,只要有那位在,我们有一个算一个,永无出头之日!踩着我们上位算什么本事,把那位拉下去才是你的真本事!你就替你母亲,好好地在这儿清醒清醒吧!” 沈清摔在冰面上爬不起来,耳边的嗡鸣声不断,混杂着周围的讥嘲声,像几百只苍蝇环绕着自己,身边的小内侍不知所踪,他孤立无援,直到一张还带着热气的温暖大氅拥住了自己,然后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传闻中的六哥。 六哥小小一个,约莫站起来还没自己高——众所周知,俪皇后在怀他的时候被郭后毒害,致使他胎里不足,身体不太康健,但这也几乎是他唯一的缺点了,中宫所出,天资聪颖,温善仁厚,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立太子的明旨,纯粹也是皇帝心疼爱子身体,怕真下了明旨大赦天下,反倒会压不住福气令小儿夭折。 那些本来趾高气昂的人看到六皇子来了,都偃旗息鼓,气焰最猖狂的五哥虽然神色还带着不忿,却也收敛了许多:“六弟,你来了。” 六皇子护在沈清身前,对五皇子行了半礼,问:“父皇正在和大臣们议论朝政,远远听到这里有人喧哗,遣我来看一看,不知竟是三哥、五哥和七弟在这儿,可否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五皇子面色僵硬:“兄弟间起了些口角,我身为兄长,便教导了老七几句,没什么大事。” 三皇子见势不妙,直接撇清关系:“本宫只是路过,本想去给父皇请安,既然父皇在议事,我就不过去了,五弟、六弟……还有七弟,有事我们改日再叙,为兄告辞。” 六皇子看着他离去,因三皇子从头到尾不曾开口,到底没有叫住他,只是对五皇子道:“五哥也是我的兄长,教导弟弟怎能厚此薄彼,现在我也到了,您对七弟说的话,何不也教教我?” 五皇子心知刚才的话估计全被他听到了,自己口中的“那位”本人就站在这里,后面还有父皇的贴身侍卫,他怎么敢再把“教导”重复一遍?赶忙告罪,讪讪地走了。 “六哥好,”沈清终于从结了冰碴的声带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多谢六哥帮我。”他自己就是从皇帝那儿出来的,怎么不知道皇帝现在正在自己殿里批折子,离这里远的很,根本听不到什么喧哗声。 “别害怕,”沈清看着一双小小的手捂住了自己冻的发紫的手,因为把大氅给了自己,六皇子的手也不太暖和了。沈清看着他打了个小哆嗦,笑容却很灿烂,那双不太暖和的手贴在自己皮肤上,沈清却觉得接触的地方炙热得惊人:“听父皇说我们两个的进度差不多,以后七弟和我一起读书,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沈清垂着头,皇室的孩子都早熟,五皇子的话深深印在了他心里,渴望父母之爱是儿童的天性,是六哥夺走了父皇全部的爱,所以自己才不受重视,被人欺凌吗? “七弟,御花园这么冷,你为什么要在这儿读书?” 沈清在心里默默道:“因为不想让母亲失望。”书房里有暖炉,但太暖和了让人只想睡觉,每日回宫母亲都要考问今日所学,如果没有完成她规定的进度,她虽然不会骂自己,但是会非常失望——他不想对上母亲失望的眼神。 规定的进度……那到底是谁的进度? 沈清看向面前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对自己的关心不似作假的六哥,某些东西就在一瞬间心领神会:“六哥,我不会……输给你的。” 他定定地看着六皇子:“我不嫉妒你,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凭自己的努力,让父皇看到我的!” 六皇子身边的侍卫想说些什么,却被六皇子制止了:“好。” “其实,我知道兄长们为何对我不满,”六皇子眸中的光芒柔和,没有提防,也没有不屑:“《慎子》有言: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为百人分,由未定也。由未定,尧且屈力,而况众人乎?” “既无定分,众人皆可逐,”多年之后,沈清已经不记得这位六哥的面容,可他说这句话时的笑容,可那种微妙的气质,至今不曾忘:“七弟,我等你。” ——————————— “本宫有没有资格,为何六哥不亲自告知?”沈清看向观沧澜身侧的那个人:“如果你真的是六哥,我不信你会认同他的话。” 我对上沈清的目光,十几年的时光,足够令沈冀记忆里的那个坚定地说要凭自己的努力得到父亲认可的孩子长成了如今的沈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认真的信念从未动摇过分毫,这是我信任他的根本原因。而从他问的这句话中,我也欣慰的发现,这一对在外人眼中必有一场生死相搏的兄弟,心中竟有惊人的默契。 观沧澜道:“是吗?沈清,扪心自问,你走的每一步,真的光明正大吗?你真的不知温……”他故意顿在了关键的地方,声音轻轻,却咬字极重地重复道:“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柴乐拉住沈清:“殿下,别听他乱说,中了他的计!” 沈清的目光有些恍惚,他已涂抹了抑制曼陀罗香的药物,可心底深藏的阴霾却在观沧澜的质问中悄悄揭开一条缝隙,缓缓钻出来,缠绕着他的心。 他真的不知道吗? 从第一次见面后,他便和六皇子亲近起来,没有人比沈清更了解这位只比他大几个月的兄长的体贴,就像那个人在学习进度上撒的谎——在沈清还在和《论语》死磕的时候,六哥已经在接触《慎子》等更多的杂学,但六哥从来没有炫耀过什么,而是以一种润物无声的细致耐心地教导他,这使得二人关系日益增长,直到…… 直到温婕妤第一次在儿子面前表露出她的恨意。 第171章 血月食殇(中)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爱,等待亲密,等待认可,等待人与人之间的接触……等待一些温暖。 ——————————— 沈清闭上双眼,他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地把记忆中那个疯魔的母亲忘掉。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六哥的出现填补了他的寂寞,还有父皇的看重,母妃眼神中流露出的满意,直到那天,他期待地和母妃分享父皇的夸奖,得到的却是一个在脚边碎裂的茶杯—— “一代贤王?他说你堪为贤王?” 沈清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母亲,就像一个端庄完美地高坐于架子上的木偶“咔嚓”一下碎裂开来,露出漆黑地足以吞噬灵魂的内里:“而你,我的儿子,听到了这样的评价,还觉得很开心吗?” 沈清愣愣地说不出话,他的肩膀被一双保养地极好的手死死掐住,再美的手也会因为这样的用力而狰狞得像个鸡爪:“贤王……也不过是皇帝的奴才,我费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努力,我甚至不敢亲近自己的儿子!可你呢?你竟然真的对那个把你踩在脚底下的人死心塌地,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孩子!” “男人总是这样,把不重要的女人驯化成忍让,贤德,谦逊的样子,久而久之,他们就真心安理得地以为我们天生无欲无求,再转头对心中所爱如珠似宝,真是可笑!凭什么她叶沐予就天生好命,什么都占去了,现在连我的儿子都心甘情愿对她的儿子俯首称臣,凭什么!” 被吓到的沈清就呆呆地站在那儿,那是他从出生以来距离母亲最近的一次,却全然不似想象中那样温馨,他所感受到的只有冰冷和疼痛,以及深深的恐惧——压抑过久的恶意足以把人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母亲被身上的黄金枷锁压了一辈子,礼法、教条、宫规……它摧残着居住在那座象征天下至尊的宫殿里的每一个人,强迫他们变成一尊尊大差不差的金玉人偶。不愿被它改变的人死于非命,被它同化的人又反过来变成他们年少时所痛恨的黄金枷锁来束缚下一代,重复的命运周而复始地上演,好像从来没有尽头。 所以自己真的不知道吗?哪怕连父皇都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证明母亲与俪皇后和六哥的死有关,但沈清就是知道,她一定做了些事,为了自己,又或是为了温家,也为了心里的那些不甘,她加入了那场不光彩的围剿。沈清是无辜的,因为事发前的一个月他就得了时疫被送出了宫,确实一无所知。但他又不算太无辜,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根本无法与自己的母亲撇开关系。 柴乐大怒:“那时我家殿下不过是个稚童,你说这些居心叵测的话究竟用意何在!” “用意?我没什么用意啊,只是稍微提醒一下七皇子而已。”观沧澜挑衅地笑着:“这么久没有见你哥哥,不打声招呼吗?” “够了,”楚赦之终于听不下去了,他的目光从不肯与自己对视的九谏身上飘过,挡在了沈清面前:“你的要求七皇子已经满足了你,解药在哪儿?” 观沧澜饶有兴致地看了楚赦之一眼,似乎是觉得在这里爆出楚赦之的身份不够刺激,他没有用堂哥这个称呼:“解药啊,我不是已经给了吗?” “你放屁,你上次来的时候还带了罐子,这次什么都没拿,你还能把东西藏哪儿去!”上官灵秋拔剑出鞘:“他们就两个人而已,有一个脚步虚浮一听就没有武功,我们还等什么?直接上!” 孙副统领下意识阻止:“等等,万一——” “这就要攻上来了?”观沧澜佯装害怕,躲在我身后:“果然江湖人就是不懂规矩,一点都不把我们六殿下放在眼里,殿下可千万要保护我啊!” “观沧澜,省省吧。现在拖延时间不过是白费力气。”楚赦之的话里冷的像能结冰碴子:“曼陀罗香如果真的像你预料中的那样管用,我们现在早就该自相残杀乱成一片了。”该死,观沧澜离九谏太近了,这个距离不好救人。 观沧澜露出了失落的表情:“这样吗,不愧是你啊,早就听说无论多棘手的案子到了楚大侠手里都会迎刃而解,本来以为自己会特殊一点呢,真扫兴。” “不过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观沧澜示意楚赦之回头:“还没发现吗?现在还能动的,是不是只剩之前中毒的那些人了?” “可我怎么……”楚赦之话说到一半突然咽了回去,他突然想起幼时在萧家时曾受过的训练,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父亲还没有过世,母亲也不曾疯魔,自己也曾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拿解毒丸当糖豆吃的童年,大抵是小时候打的底子好,寻常的毒药早就伤不到他。 柴乐忍痛的声音格外刺耳:“殿下,你怎么了?” “他被魇住了,还好不是剧毒。 ”楚赦之摸了摸沈清的额头:“怎么就忘了,既然口服的毒是混合的,那么这香烛里除了曼陀罗自然也可能混有其他毒。” 观沧澜笑了:“反应的不算慢,可惜没有用。这点燃的香烛正是之前这些中毒之人的解药,不过没中毒的其他人嘛……大概就不会太好了。” “让我们一起祈祷吧,”观沧澜在血月食下交握双手:“希望你们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血月与白月对半映在他脸上,俊美中透着诡异。 “我们走吧,六殿下。”观沧澜回过头去,却发现,就这么一松手的功夫,九谏就不见了! —————————— 我被楚赦之夹在胳膊肘里,感受着迎面一点都不柔和的风,自觉声音里气势不足。 “呵呵,好久不见楚施主,小僧有礼……” “闭嘴。” 我双眼猛地瞪大,这可是楚赦之第一次凶我! 楚赦之冷笑一声,用更不客气的方式拎着原本属于白杨提眷陵的吉服,就好像在拎一只小猫:“九谏小师傅,这几天的账,我们该好好算一算了。” 楚赦之到底不能把阊阖门上的众人弃置不顾,所以并没有走太远,我一落地就赶紧从他胳膊下窜出来,因为现在的楚赦之实在有点吓人:“你先听我解释……” 楚赦之一脸“我看你怎么编”的表情,我三两下把繁重的吉服从身上扯下,终于可以松口气:“这件事的偶然因素实在太多,幸好之前因为桑稚的劝告没有在大多数人眼前露面,不然就不好办了。” 现在白道上的这些人除了陆桑稚外,根本对楚赦之最开始上山时身边的和尚一点印象都没有,也不记得我长得是什么样子,更何况接头发和不接头发的区别挺大,不是熟人轻易不会往这是同一个人那里想。 “你在亩田村发现了什么?曼陀罗?还有其他的吗?” 楚赦之挑眉:“刚才是谁说,要给我一个解释来着?” “……”转移话题失败,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有很多话想说,萧家,前朝,夺嫡……可那些过于沉重的话题在看到楚赦之的那一刻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这一刻我才真正清晰的认识到,楚赦之在我心中的地位比我以为得更重一些:“楚施主,你就不能变得更糊涂一些吗?” 楚赦之笑了,被气的:“连刚认识不过几天的陆桑稚你都以名字称呼,现在却叫我楚施主?九谏,你没有心吗?” “萧煜宸。”我叫出了他的本名:“你明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也知道央影的存在,你怎么还敢……还敢在知道我的身份后继续出现在我眼前?” “你连央影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了解,如果他认为你有危险,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的身份上报给他真正的主人,你难道真的不懂我故意调开你的原因吗!” “一个改名换姓的前朝余孽,不仅知道了皇帝想要隐藏的秘密,还天天和皇帝的儿子呆在一起,楚赦之,你到底明不明白一个皇帝的猜疑和报复心有多可怕!” “我明白。”出乎意料的,看着我现在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楚赦之反倒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其实我很高兴,虽然不知道你是怎样知道这个消息的,但你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怀疑而是相信我,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我用手遮住酸涩的双眼:“我的相信有什么用?从前我不知道你身上还有这样一层关系,难道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会害了你的,不,我已经害了你。从我告诉你自己是九谏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被卷进皇室这堆烂摊子里了。现在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你究竟要我拿你怎么办?” 楚赦之沉默了,他停顿了一会,上前轻轻抱住了我,然后手臂一点点收紧:“九谏,我是楚赦之,不是萧煜宸。” “萧煜宸还会迷茫,但楚赦之不会,我已经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也乐意承担应该为此付出的代价。我不会后悔,也不会害怕,别人的怀疑对我来说不痛不痒,只要你不后退,我就会一直在这儿,哪怕身后洪水滔天。” 第172章 血月食殇(中)入塔 他的手臂抱得很紧,好像要把自己的坚定和勇气通过拥抱转移给我,谁也不知道,一介飘浮无定的浪子身上为何会有这样令人感到安心的气质。还需要说什么呢,有些难以说出口的话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述方式的,那就让它结束在这个拥抱里。 “天真。”我轻声骂道,却没有推开他。 “九谏,”楚赦之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你手腕上的这个小东西……别告诉我是你随手捡来的。” 他声音幽幽,语气活像个正在捉奸的冤大头,我低头一看,果然,玉虹从我袖子里探出头来,粉红的信子擦过了楚赦之的手指,我迟疑片刻,尽量俏皮地形容:“贴身护卫……只不过护卫时长有期限而已。” 楚赦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我要听实话。” 我微微泄气:“我吃了观沧澜给的慢性毒药。” “你!”楚赦之眉间青筋暴现,双眼上仿佛布满积雨云,他看起来好像快气疯了:“你简直——你知道解药在哪儿吗?” 打也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楚赦之只能选择原谅。 我从下往上瞄着他的脸色,底气不足:“大概率就在他身上,所以我可能……”还得回去。 楚赦之失语片刻,头疼地揉着眉心:“我可以来硬的,你知道我不可能再放你单独面对致命的危险。” “每个人都有要独自面对的东西,”我在楚赦之伸手想捂我的嘴的时候赶紧望向别处:“好了,说正经事,你在亩田村除了曼陀罗还有别的发现吗?” “为何如此肯定我发现了别的东西?”楚赦之随口抛出一个问题,也没有过于纠结:“两个关键词,一是邪道,二是炼丹。” 我立刻明白他也一直没有忘记慕锦霞在齐凡身上留下的那个逆咒:“所以曼陀罗是他们用来控制信众的道具,那么炼丹……” “如果单问我什么毒会令人口舌生疮,牙龈松动,我一时半会儿一定想不出来,但如果和邪道方士联系起来,那答案就显而易见——水银。”楚赦之道:“两个村子里,人的生活痕迹是在四十多天前左右前消失的,但围绕着刚采的时蔬的蚊蝇的死亡数量却异常的多,而从外地粮仓拨来的新米却很正常的生了虫,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我想了想:“大概是村民们生前被邪道们哄骗着炼制水银,长期与剧毒接触,炼制后残留的废液直接排入土壤,使得两个村落水土受到污染,作物里也带了微弱的毒性。” “英雄所见略同。”楚赦之将上涌的怒气压下去,一想到整整两个村落的人被一群邪道害得只剩下一个哑女还活着,他就忍不住地感到愤怒:“那群害虫不止杀人,所经之处连土地都被污染,当真可恶!” 我轻呼一口气:“班莒已经将那群人制服,他们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班莒?”楚赦之惊喜道:“他果然没死!” 看到他的笑容,我的心情也轻松许多:“嗯,他当初为躲避葛兆鹏的追杀,投奔了唐东山。若非他及时赶到,会有更多无辜者死去。” “班莒、摩朔伽、青禾……我不在的时候,你究竟收服了多少人为你所用?”楚赦之笑了笑,突然眼尖地发现我中衣底下隐隐约约有一圈布,突然想起摩朔伽对温芳辞说的话和对自己的暗示:“你受伤了?” 我摇摇头:“只是擦伤,没什么大碍。听到水银两个字,我总觉得心里不太安定,既然暂时离开观沧澜,我想去浮屠塔里看看。” 楚赦之拉住我的胳膊,用强硬的口吻道:“要么自己拆开给我看,要么我动手扒你衣服,选一个吧。” 我用手指挠了挠脸颊上的软肉:“真的就是小伤……” “你在我这里的信任已经被透支了,快点,”楚赦之佯装要上手:“不然我就当成你在邀请我破你的戒……” 一股热气“噌”地一下窜上头顶,蒸得我整张脸都红起来了:“你敢!” 楚赦之无辜地歪头:“又不是没看过,上次小九可没这样遮遮掩掩,怎么这回脸都红了?” “我……你……”我语塞半天,终于妥协了:“是高璃,她因为平阳王的死而神志不清,我不过是被一根细铁丝捅了一下,放心,我还没那么虚弱。” 楚赦之知道现在不是打闹的时候,只是不愿意被九谏欺骗而已,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后,他没有多追问细节,只是在运用轻功时小心避开了腰伤:“搂紧我。” 我默默伸出一只手环上他的脖子,刚放到舒适的位置,眼前的景色便出现了极大的挪移,楚赦之的速度没有唐东山快,却能让我睁得开眼睛,我们从半山腰径直跃下,此时天上已经到了至暗之时,我看到山谷底下笼罩着一团云雾。这团云雾在血月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黯淡诡秘,有什么东西隐于其下,蠢蠢欲动。 “真想不到你会抛下陆桑稚他们离开,”我被扑面而来的风吹的脸上一阵刺痛,真奇怪,和楚赦之在一起的时候,连这种微小的疼痛都变得如此敏感:“不担心他们吗?” “香烛里的毒性并不强,我相信桑稚他们可以解决。” 楚赦之知道自己撒了谎,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相信陆桑稚等人的能力,只是他开始有了优先选择的对象,可以不顾一切,愿意为之付出代价的对象。这是爱的法则,没有丝毫犹豫,是纯粹地下意识举动,让他带走自己最在意的人。 因为在意,所以他拒绝自己去想高璃伤害九谏的原因——楚赦之见过高璃神志不清时的样子,那样的她只需一击就能要了九谏的命,而九谏身上只有这样的伤口,就证明那时的高璃是清醒而纠结的。以九谏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借刀杀人而不让高璃有丝毫察觉,但现在高璃明显是知情的,那他必定亲自出现在了平阳王面前,且直接地导致了平阳王死亡。 九谏为什么要亲自去见平阳王?在平阳王生前最后一刻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楚赦之可以感觉到九谏的抗拒,他对平阳王展露的那一面,恐怕也正是他想隐瞒自己的地方。 “何人到此!” 刚到凌阴里的街口,楚赦之和我就被团团围住,楚赦之从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中认出了熟悉的面孔:“灵猴双子?” “是楚大侠?”灵猴双子走了出来:“都放下武器,是楚大侠。” 楚赦之看了看四周:“这里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严阵以待?” “我们奉班堂主之命将此处团团围起,说不许任何人进入藏冰室。”灵猴双子上前一步,对楚赦之耳语道:“塔中空气有毒,小郡王至今未醒。” 班莒的声音匆匆传来:“出什么事了?” “班莒!”见到旧友,楚赦之喜出望外,二人互相抱拳,楚赦之率先道:“你怎么守在这里?里面没有解决方法吗?” 班莒摇了摇头,向站在楚赦之身后的我拱手道:“九谏师父,这里面还是不要进去的好,不如您先去看看卫郡王?” 我婉拒了他的提议,简略道:“水银?” 班莒面露诧异:“您也知道了?” 楚赦之点头:“他们之前便是在亩田村炼制水银,我途径那处,便了解了情况。” “他们提炼水银的原材料出自一家这几年新兴的女子妆品铺,如今往口脂里加入朱砂的店铺已经不多了,只有这家店还在源源不断的采购朱砂,且制作的数量和采购的朱砂量完全对不上。”班莒看向我,目光里有着钦佩:“运送朱砂的商队是晋徽商队,不出所料,这条线也连起来了。” “这些将来再一一清算吧,”我看向藏冰室:“你在往里运冰?” “藏冰室与浮屠塔第一层相连,冰化成水流入塔中,里面的毒气便会浓郁,卫郡王便是吸入了毒气才至今昏迷不醒。”班莒解释道:“如果能打开龙台观阊阖门上的封口,也许毒气就可以散开,只可惜我们至今还未弄清要如何操作。” “卫小郡王……”楚赦之摸了摸鼻子,完全没想到自己走后卫明玦会落入这样的险境:“早知道我就带着他一起去杀手堂了。” 我早就从白杨提眷陵那里问清了卫明玦和楚赦之分开后发生的事:“谁能想到他吃个饭也能差点把自己吃进地府,幸亏福大命大,否则恐怕你我都见不到他了。” 我问班莒:“他昏迷前到哪种程度了?具体是什么症状?” “心悸,胸前有大片红斑,”班莒道:“已经请了镇上的大夫,灌了两斤牛奶进去,身体还是发冷。” “毒气这么浓吗?”我微微皱眉,按理来说不会如此严重:“他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吗?” 班莒:“十个指甲都因挖土剥落了,还有割腕救人的伤口。” “给他抓两钱金钱草,一钱土茯苓,再加点甘草进去煎一碗又热又浓的药灌下去,他并非常年接触水银,中毒不会太严重,大概过一会儿就会醒。等他第一次小解后再灌一碗甘草汤发发汗就差不多了。”我看向楚赦之:“我要进塔。” 楚赦之顶着班莒不赞同的目光点头道:“一起。” 第173章 血月食殇(中下) 【阊阖道】 看到本该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不知所踪,观沧澜面上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眼神却不再是刚才那种充满恶趣味的从容,“堂哥”两个字在舌尖呼之欲出,显然已经产生了不低的恼怒——就让观沧澜的情感产生波动这一项,楚赦之有着天然的优势。 “真讨厌啊,”观沧澜低声道:“明明你已经有了那么多东西了,为什么还要再和我抢呢?” 满地因为吸入毒烟而陷入痛苦的昏迷中的人,观沧澜没有说谎,祭台上焚烧的香烛确实有解开之前的毒的功效,但实际上,前后两种毒药——一是口服,二是吸入,都是制作活死人时的步骤,口服的药物可以延缓活死人脏器的腐烂,吸入的刺激活死人脑部神经的活性,给身体营造“这个人还活着”的假象。但换作活人,前一种令人肠穿肚烂,后一种令人神经衰弱,两种药物结合确实可以化解致死的毒性,但也会使人周身无力,至少三日才会恢复如初,但观沧澜怎么可能给他们三天时间?今日就是他们的殒命之时。 观沧澜抽身离去,没有人能拦住他,白道这群人最大的缺陷就在于此,大部分人强健的身体都像是用他们的脑子换的,在其他方面单纯如一张白纸。易冲动,好分裂,偶尔的几个聪明人也都各怀心事,单单对付这些人甚至不需要花费观沧澜一半的心力,若非九谏…… 他扯起嘴角,虽然不知道九谏到底是如何东拉西扯地把这盘散沙团到这里,但终究不过是白费功夫,他不介意陪九谏玩一玩,但是结局的赢家一定会是自己,这计划他和他的朋友已经绸缪多年,这平罗山上的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他都不会放过。 “让我想想你会去哪里……”观沧澜单手捂住嘴巴,活死人他从未瞒过九谏,甚至那些活死人都是他和九谏共同完成的杰作,他不认为九谏能在他眼皮底下做什么手脚,那么他不知道的就只有——浮屠塔? “这可不是个好选择,”想到之后的安排,观沧澜撇了撇嘴:“你应该死在我手上,而不是和楚赦之死在一起。” “他不会死,该死的只有你而已。” 观沧澜意外地转身,挂上了亲切而热情的笑:“师妹,好久不见……你好像厉害了不少,是想和师兄切磋一下吗?” 姜夙萤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论体质她或许不是最强的,可论对观沧澜的了解,平罗山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胜过她:“从小你就爱用这些不入流的阴诡手段,这么多年当真是一点都没变过,和你这个人一样,卑劣地令人不齿。” 她虽然在看到陆桑稚点燃香烛时就偷偷屏息,但人屏息的时间是有限的,她一路走到观沧澜面前,多多少少吸入了一些毒气,太阳穴“砰、砰”地跳动,脑仁处好像有针在扎:“何必用\\u0027切磋\\u0027这么假惺惺的词汇,你想杀我,我也想杀你,所以我站在你面前也只有两种结果:你死我活。别废话了,来战!” 观沧澜新鲜地看了她一会儿,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把剑:“很好,其实灵鹫宫的所有人里,我从一开始就最欣赏你,好像无论被打击多少次都不会放弃的你。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怎样才能真正让你陷入绝望呢?” “其实你能活到现在就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了,看到你,我好像突然知道\\u0027惊喜\\u0027的感觉,你值得我用正式的武器对待。” “你觉得,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吗?”姜夙萤缓缓抽出袖中的武器:“我曾放弃过很多次,屈服于疼痛、恐惧和求死的愿望,上天不公,给你这样作恶多端的人超群的天赋,但恶劣而自负的性格也是你的弱点,你觉得像猫抓老鼠一样欺凌比自己弱小的人很好玩吗?我现在站在这里,都是因为没有一开始就杀了我,而是留着我的命看我挣扎取乐。正是因为你一次次没有底线的压迫,我才知道再怎么卑躬屈膝也换不来尊重,文咏蝶愿意做你和董妍的宠物,我却只想一刀刀割你的肉!就算杀不了你,就算要赔上我的命,我也要告诉你,蝼蚁亦可伤人,只要蚁多能埋象!” 她垂下眼脸,余光看向四周,香烛里的毒不难撑过去,只要能忍过神经的刺痛和过去的心魔就能恢复,她看到了陆桑稚,陆桑稚皱着眉头,清秀的脸布满冷汗,但也隐隐有快要醒来的迹象。 “陆道长,快醒过来吧,我可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姜夙萤在心中道:“幸好,这样的痛,我早就习惯了。” —————————— “一二层已经被卫明玦他们探查的差不多了,汞蒸气沉积在下,我们直接往上层走,反而不容易中毒。”我让楚赦之直接带我飞上三层:“有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汞?”楚赦之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就是水银,我听彷兰的西域商人称它为汞,就顺口说出来了。”我随意的解释了两句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浮屠塔上,楚赦之举着从卫明玦那里拿来的图纸,试图在图纸上看出什么玄机。 楚赦之也宣告失败:“真是奇怪,阊阖道那个出口在塔内塔外都是被封死的,就算能猜到他们要拿水银害人,又要怎么用呢?” “煤?”我蹲下身,找到了苏贞儿之前砍下的那块地板,自言自语:“不是吸附汞蒸气所用的活性炭,那为什么非要把地板做成这个样子?” 楚赦之在我身边蹲下,脸挨得极近:“活性炭又是什么?” “!”我这才发现自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又被他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脑袋不小心磕上了承重柱,“咣”地一声撞得严严实实,痛的我鼻子一酸,眼眶立刻红了起来,话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埋怨,然而塔中的回声却将话中的埋怨修饰得更像是撒娇:“你挨那么近干嘛?” 楚赦之笑眯眯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我只是想听听秘密很多的小九发现了什么,没想到把你吓成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还疼不疼?” ——眼眶是红的,瞳孔也是红的,小九上辈子真的不是一只小兔子吗? 总感觉他在想什么很欠揍的话,我眯了眯眼睛,背过身不理他,手摸上承重柱敲了敲:“这柱子的回声不大对,里面是空心的。” 楚赦之瞬间明白我的意思,大胆猜想:“你觉得水银可能藏在承重柱里?” “水银会腐蚀铜制金属,这柱子里可能不止两层。”我摸了摸下巴:“每层都看太浪费时间了,好像也大差不差,我们直接去顶层看看那个被封死的出口。” 楚赦之:“是,殿下。” 我浑身打了个寒颤,还没等骂他,一只手就环住我的腰,直接把我带上了上一层。 “你抖什么?怕高吗?”楚赦之故意曲解我刚才打的那个哆嗦。 我狠狠翻了个白眼:“是被你恶心的。” “为什么?”楚赦之一边跳跃一边道:“叫你殿下的人也不少,为什么我叫就不行?” 我扭了扭脖子:“因为你叫的听起来格外阴阳怪气。” 楚赦之跃到顶楼也没有放手,轻轻道:“因为我一想到观沧澜刚才把手搭在你身上这样叫你那一幕,心里就嫉妒的发狂。” 他一双风流的桃花眼泛着淡淡的委屈,看得我心头一颤,连忙别开脸,仰头看触手可及的浮屠塔顶层,厚重的石板乍一看没有丝毫缝隙,我为难地抿了抿唇,突然看到了什么:“楚赦之,你把我抱起来。” 楚赦之一怔,狂喜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九谏说的不是“那种”抱,而是托举的“抱”。 ——行吧,聊胜于无。 楚赦之依言把我高高地举了起来,浮屠塔内部呈空心圆环结构,随着动作幅度变大,我几乎是悬空在塔内最高处,只有楚赦之的胳膊撑着,一旦他松手,我大概会摔得尸骨无存,然而,我天性中多疑的那部分在楚赦之身上好像失了灵。 “石板中间好像夹着一层铜片,”我只能用自己的手去摸索:“放我下来吧。” 楚赦之缓缓把我放到地上,松了口气,悬空的明明是我,他反倒比我更紧张:“有什么想法吗?” 我又看了一眼图纸,答案假设,小心求证——“还差最后一环。” “对了,刚才班莒说,那个叫丁戊燊的道士在卫明玦解救他之前一直被吊在架子上,对吧?” 楚赦之点头:“嗯,当时找不到水,小郡王割腕放血给丁戊燊喝,这才救了他一命。” “丁戊燊恢复后,二人一起发现了水源?”我凝眉:“水源在第几层?” 楚赦之:“第七层。” “下去看看水源,水银遇水便产生毒气,为了修塔人自己的安全,一定要保证那个水源不会与水银触碰上。而且有水就代表着和外界有接触。”我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在脑海中逐项核对检查:“有接触……既然水可以进来,那其他的……煤……” “轰隆——” 我和楚赦之同时低头,这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我们在这里都能听得如此清楚,那么外面一定是出事了! “我好像明白了……”我喃喃说道,然后用力地抓住楚赦之的袖子:“快离开塔,从那个意外出口离开,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第174章 血月食殇(下) “我在这段日子在温芳辞他们身边,消息是真的不灵通,”楚赦之一边带着我飞奔一边道:“这个出口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 “还记得慕锦霞拷问玉腰奴的那个山洞吗?”肾上腺素因为奔跑而极速增长,我在喘息中尽量让自己的口齿更清晰一点:“浮屠塔挖空了小半座山,巧妙地避开了龙台观所在那半面,只有那个山洞里的岩壁较别处薄一些,可以打通。” “这还是真正的龙台观观主发现的,当初慕锦霞死后,孤穹有好一阵抬不起头,做为孤穹的手下,他见势不妙,怕被事后算账,仗着自己对平罗山的熟悉趁夜逃跑,意外发现了这条通道。但也同时撞上了观沧澜的人送了命,后来他的身份被顶替,间接导致了一系列的变故。” 我心中不免唏嘘,真观主搭上性命的发现令平罗山上的众人提前发现了浮屠塔的存在,若非如此,我一时恐怕还真的想不到什么避开观沧澜的耳目传递消息的办法:“可惜,观沧澜是铁了心的要送所有人下黄泉,布置的后手一个接一个,不过依我的推断,他的手段到这里已经结束了,现在,就看我们如何破解。” “这里好像越来越热了。”楚赦之皱眉:“班莒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以至于我们都不能从藏冰处离开?” “因为只要藏冰处的冰开始融化,那条路就会成为死路。”我思索着要如何给楚赦之上物理课:“浮屠塔第一层那条凹槽下,藏着一个水银池,但高度没有超过那个凹槽。承重柱空心,上段密闭而留有真空,柱体下端与水银池相接,空心柱内便会有一段水银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不会落下而存在承重柱内部。” 楚赦之不懂但好奇:“为什么?” 因为大气压强。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嘴上道:“本来我还不能确定,直到刚才撞在柱子上那一下。在浮屠塔的一、二两层敲击承重柱,那一段里有水银,水银比铜的密度大……你就理解为水银比铜重吧,所以卫明玦他们不觉得那是空心的,可在高处,空心的声音听着却很明显,侧面肯定了我的猜测。” 楚赦之似懂非懂:“如果承重柱里的水银落到最下面的池子里,高度就会溢到第一层的凹槽中,藏冰室的冰化掉,水同样流到那里,两相触碰,便会产生剧毒的气体……那要如何让存放在承重柱里的水银落下去呢?” “这就涉及那个水源和每一层地板中间夹的煤。”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看那个水源了,但已知结果的反推也不需要再多浪费功夫了:“我不认为那处水源是观沧澜命人修塔时故意留下的,毕竟塔里有不少水银,水源可有可能引起不必要损耗。在血月食,也就是今天到来之前的这一年中,他会尽量排除浮屠塔被发现的所有可能因素,除非,这因素实在无法避免。” 楚赦之道:“依山而建,那遇到山泉就再正常不过了。” “如果无法避免,就利用它。”我低下头,莫名地感到一阵亢奋:“如果是我的话,就会从源头下手……把山泉的源头掌控在自己手中。我让它流水,它就流水,我让它流油……油就会浸入地板内的煤块里,一层层地渗透下去。” “卫明玦会认为那是水源,是因为这一年里平罗山总有下雨天,山岩本来就会保存一部分水分。但那里却不一定总是山泉,当观沧澜需要的时候,它就会变为致命的助燃剂。” 低着头思考的我没有注意到此刻楚赦之眼中的担忧:“所以下面的骚动是……” “他要让浮屠塔内热起来。”我们终于到达了这个因意外而出现的出口:“当所有楼层的煤层都被点燃,铜制地板快速导热,原本就闭塞的浮屠塔中,热量快速聚集。承重柱里,水银柱上方的真空因温度的升高向下压,承重柱外的空气又没有完全与外界隔绝,内外压强差越来越大,将存在承重柱内的水银彻底压到水银池里,与藏冰室里融化的水触碰。 虽然楚赦之从前没听说过“压强”这个词,但他也从我的描述中大概理解了:“这些布置就是打开阊阖道上隐藏的出口的关键?” “没错,因为顶层的机关,就是一层平平无奇的铜制金属层。”即便做的是害人的事,但其中的巧思却令人称赞:“随着温度的上升,剧毒的水银蒸汽会飘到上方,腐蚀那层铜板,待板层被破坏,机关自然就打开了。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方式可以打开机关,自然也就没有阻止它被打开的方式——除非有神话中沉香劈山救母的神斧和巨力。” 楚赦之带我从出口逃出去:“怪不得,他只需要桑稚他们暂时失去行动力,如果连内功的运转不起来,这样的高度,铜墙铁皮也会被摔个稀烂。” “你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你会找的吧?”楚赦之把我放在地上,不放心地又确认了一遍。 他果然还是那个楚赦之——我的眼中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楚赦之不愧是楚赦之,他不仅对身边的人有责任,更会自发性地照顾点头之交,甚至素昧平生的人,爱人如爱己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他是天生的侠士,无私的伟人,而不像我,骨子里的黑暗永远抹不去。 浮屠塔内的机关,可以说是古代炼金术和我前世所学的物理化学的完美结合,抽丝剥茧,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是观沧澜?不对,观沧澜致力于剥离人的感情创造他心中的“完美世界”,而极乐散带给世人的那种糜烂的快乐与观沧澜的理念孑然相反。可观沧澜与他一定认识,会是沈凌风吗?便宜父皇的两任皇后留下的孩子都已经不完全是本人了? 我笑眯眯地说:“快去给桑稚他们帮忙吧。”——废话,当然不会。 “如果你再乱跑被什么人抓起来……”楚赦之挑眉:“我就找根铁链把你锁在我手腕上。” 对不起,我要寻找一个答案,一个令我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的答案,这也是我最初下山的目的。 我仰起天真的笑脸:“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 ——————————— 尖利的哨声再一次吹响,比以往更刺耳。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整齐踏在地面上的脚步声清晰可辨,并且在逐步增加。明明是厚实的土地,却走出了金石之声,月光找不到的黑暗的角落里,令人不安的呼啸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如同成群结队狩猎的狼群,观沧澜的身后,相当数量的“人”从各种地方冒了出来,将阊阖门完全围住,柴乐用自己的身体罩住沈清,撕心裂肺道:“信号求援!” 红色的烟花照亮夜空,这是早就设计好的信号,温芳辞和方校鄞的军队就在山下待命。 姜夙萤额头有冷汗留下:“不对,不对,这群活死人的目标……不是我们!” 在她浸淫在恐惧中时,观沧澜挥剑斩下,迅捷的速度让人的神经都慢了一拍。 垂在脸旁的发丝被割断,与死亡的擦肩而过令姜夙萤重新打起精神,侧身避开刀刃,琴弦从指间射出,缠住观沧澜持剑的右手,她本想粗暴扯断观沧澜的手,但来不及了,观沧澜被她的杀意刺激得更加兴奋,杀意更上一层。 一只手被缠住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妨碍。观沧澜挥剑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流畅,甚至因为对姜夙萤武力的重新评估,剑术展现了最大限度的精确。 姜夙萤躲得很快,但更快的是观沧澜的剑! 剑锋贯穿姜夙萤右肩,沿着肋骨横切,往心脏的方向前行,却在阻碍物的抵挡下止步于此。 离心脏……只剩三寸。 身材矫健的高璃不知何时出现在观沧澜身后,她左手短刃,右手长刀,毫不犹豫朝观沧澜的脑袋刺去。 “是你啊,”观沧澜放弃注定刺不进姜夙萤心脏的剑,闪身从高璃的刀刃和姜夙萤的琴弦围成的包围圈缝隙中跳了出去:“你怎么这么爱恩将仇报,明明你现在能站在这里都是我和……的功劳,怎么能对恩人下死手呢?” 高璃的双眼冒着熊熊怒火:“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一开始就不会找上你们,王爷重情重义,反倒成了被你利用做恶的工具。王爷已经自刎谢罪了,你怎么还不死!” 爆发的高璃连观沧澜也要避其锋芒,但观沧澜的嘴永远不会闭上:“你知道吗?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个被抛弃的小狗。” “在你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我头上之前,有没有想过,亲近的人全部离你而去也有你自己的原因呢?” 观沧澜弯腰险险避开一刀:“不安定的人绝对不会出现在安定的地方,甚至你自带的气运会毁掉带给你安定的人。怎样,\\u0027背负仇恨,手刃亲父\\u0027的不祥之女,这个称呼是不是很适合你呢?” 第175章 班and唐(对就是我懒得起名了) 内功能不能阻挡火药呢? 现在身处炼狱般火场的班莒可以有理有据地回答这个问题:可以,但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凤毛麟角罢了。 进入浮屠塔前,九谏曾嘱咐过班莒,观沧澜狠辣无比,即便班莒将藏冰室牢牢守住,观沧澜也不会退让分毫,只会用更激进的手段排除自己计划中的妨碍,如果后面形势实在不妙,立刻撤出凌阴里,不要令己方损失过甚。 班莒虽然听在心里,但也认为九谏对他们这些人的保护欲有些过甚,直到那个面色青白的孩子出现在点苍山和杀手堂的弟子们面前。 灵猴双子等从杀手堂出来的人尚有戒心,因为杀手堂的弟子都是从小训练的孤儿,从拿的动匕首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学习杀人。所以他们最清楚,即便是面对八岁的孩子也不能掉以轻心。但点苍山的人弟子却没有见识过太多黑暗,一个弟子蹲下身试图劝说孩子离开,却发现这个孩子的身体冰冷,完全感受不到呼吸。 ——这是一具特殊的活死人。 被唤醒的活尸直接咬上了那名弟子的脸,无论旁人怎么拉都拉不开,哪怕活尸已经被砍成两半,它依旧拖着漆黑的肠子疯狂地啃噬鲜活的血肉,饥渴地寻找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但即便吃下再多的血肉,也无法补回自己早已不存在的生机。 事情发生的太快,恐怖的场景又超出了众人的承受能力,等他们终于成功将活尸枭首后,那个点苍山的弟子已经没了气息,脸上血肉模糊,一点本来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了。 “听说郡王和七皇子之前遇到的活死人不是这样的,怎么会……”一个弟子面露惧色,他是唐东山和班莒后带来的人,没有经历过平罗山种种事件的锻炼,看到这样耸人听闻的场景怎能不怕? 班莒闻声赶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从各处传来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传入了众人耳中。 很快又有人来报:“火!三堂主,天水镇和相邻镇上好多地方起火了!” “丧心病狂的畜牲!”班莒的脏话脱口而出,他还记得就在两天前,九谏和自己在傍晚的天水镇散步谈心,那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若说有多繁荣倒谈不上,却是一派安和祥宁之象,可现在放眼望去,哀嚎遍地,火光漫天。 一边是楚赦之和未来的皇帝,一边是镇上的所有百姓,该做什么选择? 班莒合上双眼,再睁开时,眼中再没有犹豫:“撤出凌阴里,先救镇民!” 有人想到刚才进去的两个人,犹豫道:“可是……” 班莒毫不怀疑,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九谏,他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平罗山上有其他出口,以他们的才智,察觉到不对就会随机应变,死不了。人命关天,没有可是!” 多讽刺啊,他曾是肆意掠夺人命的杀手,如今却说出了“人命关天”这种话,大概知道他过往的人听到都会在心里犯嘀咕吧。 可是,那又如何? 曾经他也一直认为,如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过去赎罪,但九谏的一番话却点醒了他。 ——“赎罪?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九谏的那双眼睛好像总是能看到人心里的想法:“不对,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听到这话的班莒不由愣住,“赎罪”,这是最能让他人接受的说法,从前的他和现在的他差距犹如天壤,哪怕是亲密如唐东山,一开始也很难分的清班莒心中的那丝不愿为外人道的别扭,九谏连这个都看得出来吗? “你做这些,只是因为你想做罢了。阿莒,我可以这么叫你么?”那时,九谏修长温润的手指碰上了班莒的脸颊:“你是在漆黑中绽放的花朵,无数鲜血的浇灌才使你摆脱了凋零的宿命。没有人教过你什么是对错,可即便如此,这样的你依旧心向光明,就已经足够难得。不必用\\u0027赎罪\\u0027来蒙蔽自己,因为对于不愿理解你的人,无论怎么做都得不到肯定,既然如此,何必在乎他人目光,无愧本心便是。” “夫君子直道而行,知必屈辱而不避也。故行不敢苟合,言不为苟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班莒茫然地摇头,他虽然不是绝望的文盲,但他年纪轻轻就能在葛兆鹏的打压下爬到三堂主的位置上,也的确是没什么时间读书的。 “君子按正直之道行事,知道一定会受到屈辱也不回避。因此行为不会对世俗迎合附会,言论不会屈从附和以取容于世,班莒,即便你永远也无法做到功过相抵,只这一颗尽力向善的心,便足以为人所称道了。”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班莒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想到了自己下意识的傻气反应——“不是阿莒吗?” 所以,心中再没有任何疑虑,班莒带头冲入火场,曾经杀人如麻的手亦可救人于水火,活着的真正意义,就从此刻开始。 “诸君退避!”“诸君退避!”—— 忙乱中,新的马蹄声踏入了天水镇。 “知府?”本以为是敌袭的班莒放下手中的武器:“你怎么来了?” 陈项肇抱拳一礼,简洁道:“抚民治难,本就是知府之责。” 调度也需要时间,他之所以晚到,便是因为平罗山之难波及到的不止是一个天水镇,沿路各个村镇都需要安抚,最重要的便是宣城内部的安定——宣城到底是周围城防最周全,粮食储备最丰厚的城市,也是这几日收容的所有受难群众的避难处。 一盆盆水泼向烟雾缭绕的房屋,陈项肇能够调集的所有衙役都投入了救灾工程中,救火一事,除非是有大神通的人,否则普通衙役和江湖人也没太大差别。火势渐渐得到了控制,只有几栋最早被火药摧残的客栈还在着火,班莒听到一个尖锐的哭声—— “兕儿!我的孩子还在上面!”是悦来客栈的老板娘,她被炸断了一条腿,哭得却不是自己:“救救她!来个人救救她吧!” 班莒循声望去,悦来客栈共有三层,最下面一层已经被活死人携带的炸药炸的七零八落,上面两层摇摇欲坠,火势又旺,这种情况下,万一冲进去,哪怕是武林人士也未必能出的来,更何况火势如此大,就算有孩子在里面也多半已经……用自己的命去拼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孩子,实在不太值。 班莒怔怔地看着哭喊不止的老板娘,眼眶微湿,轻声呢喃:“为什么有人爱子如命,有人却能够毫不犹豫地将孩子遗弃呢?” “如果我那未曾谋面的母亲有你一半慈爱……就好了。” 说罢,不顾点苍山弟子的阻止,他头也不回地用“影曲”之术飞身上楼,果然,一个襁褓包裹的婴儿正在低低哭泣——浓烟呛得她嗓子都哑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哀泣,一张小脸烧的通红,再晚一步,恐怕就真没救了。 班莒松了口气,抱着孩子打算尽快离开,谁知,几段梁柱已经烧至极限,直直砸在了班莒的四周,生生断了他的退路! “该死。”班莒暗骂一句,环顾四周,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只要越过两个断梁,就可以从窗口跳出去,没有犹豫的时间,一旦房体彻底倾斜,自己和这个婴儿就再也出不去了。 老板娘的哭声在班莒跳上去的那一刻就止住了,她隐隐约约看到了班莒的身影,突然痛都忘了痛:“那几个房间……” 陈项肇听出她话中的犹疑之色,直觉不对劲:“怎么回事,速速说来?” 老板娘忍痛道:“昨日,有个男人租下了三层的所有客房,每间客房里都放了一个黑箱子,要我每天都进去将箱子用油摸得亮亮的……火烧起来之前,我就是在给那些箱子上油,那里面会不会有古怪?” 悦来客栈开了祖辈三代,她从儿时就跟着父母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要求奇怪的不是没有,可是要上油的箱子和现在的大火联系在一起,止不住让人多想。 陈项肇面色大变,嘴巴快过脑子:“班大侠,快跳!” 可惜,在他彻底想通之前,爆炸声再次从楼顶传来! 箱子的外壳被火势烧尽,露出里面的东西——满满的火药! 来不及了!班莒瞳孔猛地散开,自欺欺人地将婴儿紧紧搂到胸口,形成一个十足的保护姿势。 “飞天欺火,斡运东灵,上相仙师,瑞光克聚凝,罡风剪水,变化瑶英,威光正纪,天地肃清,真王敷化,神变玉经。急急如律令!” 瞬间,漫天雪花飘飘,班莒感觉时空好像静止了一下,预估的滚烫没有落在身上,周围出现了令人舒爽的寒气,和那个婴儿一样,他被笼罩在一个安全的怀抱中。 “掌门!”“唐掌门!”…… 班莒猛地睁开双眼,眼泪先声音一步落下:“东山?” 唐东山咳出一口血,纵有真气护体,如此近距离地体验满满几大箱的火药威力,他到底不是真的“神仙”,后背渐渐有血渍渗出:“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176章 不知道怎么起名字 班莒从未见过唐东山受这么重的伤,唐东山说完那句话,全身就撑不住地倒在班莒怀中,引得班莒的泪水止都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傻子……明明你来了就足以保我不死了,非要扑上来做什么?” “我都来了……怎么会让你再受伤?”唐东山笑了笑:“没事,这点小伤过几日就好了,不用担心。” 班莒怎么可能不担心,他用手拭去唐东山嘴角溢出的那抹血色:“不对,之前葛兆鹏围攻我时也用过火药,那时也是你带我离开的,那次你也没有伤的这样重过,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你刚才说自己来晚了……你之前去了哪里?” “平罗山,”唐东山示意班莒附耳过来,用只有班莒能听得到的气音说:“去找他,天下不能没有他。” 班莒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不是和楚赦之在一起?出什么事了?” 唐东山轻轻摇头:“我知道他现在就在平罗山上,可刚才没见到……我算到你有难就立刻赶来,但是星象显示,今夜,他将有性命之忧。” “我看到了两个结果。”在今天之前,唐东山从来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当初他在昆仑山闭关时感受到的,自己破碎虚空前需要的那个契机其实有两种完成方式,而这两种方式都与大周国运息息相关。 “若下一任为万世明君,我当下山辅佐;如果是祸国灭世之辈,我需斩之以平万民之怨。”唐东山话中的每一个字都令班莒的心震颤:“如果是第二种,即便我能成功,到了那个时候,天下也早已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所以,我只能选第一种,也只想选第一种。” 班莒握着唐东山的手,眸中闪过一丝杀意:“不能先找到祸国灭世之辈除去吗?如果一时找不到,要是把六……之外的其他人都——”他把手放到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天命对立之人,并非同姓,”唐东山捏了捏班莒的手心:“除非他自己现身,否则天下之大,我们找不完的。” 班莒深觉无力:“天命……人人都想知天命,认识你之后我倒觉得,这天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唐东山唇角微弯:“焉知我能知天命不是天命的一部分?” “还有力气绕弯子,看来我是不用担心你了?”班莒郑重地将唐东山交给陈项肇:“还请陈知府替我把他和灾民一道送至宣城安顿,我还有要事,先行离开。” 陈项肇正忙于救火,闻言一抹脸上的汗:“班大侠要上平罗山吗?不知平罗山现在形势如何了?” 对哦,这个还没来得及问。班莒忽略心里闪过的那丝小尴尬,对唐东山道:“你来之前,平罗山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 高璃的脸因“手刃亲父”这四个字变得煞白,那段噩梦般的往事是她心里永远逃不开的痛,手上的动作因分心难免出现了一丝停顿。观沧澜再接再厉:“怎么,不承认那是你父亲?其实我不是在之指责你哦,我的父亲也是我亲手烧死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那是我前半生里最开心的一天,他的哀嚎对我来说就像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你也一样吧?” 高璃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吐出两个字:“疯子。” “疯子?”观沧澜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是啊,疯子,这世上能活下来的人,谁不带点疯呢?” 姜夙萤捂着自己不断出血的伤口,咬牙在衣服上撕下一条布包扎起来:“人人都带点疯,可谁都不该用他人的性命、无数家庭的喜乐释放自己的疯!” “她说的没错,”比楚赦之的声音更快的是他的身形,越过高璃和姜夙萤时,楚赦之快速道:“阊阖道要塌了,快带着能动的人下山!” 观沧澜瞟向已经有苏醒迹象的沈清和他身边的护卫,扬声道:“是吗?沈清,你要相信这两个女人吗?一个是沈宣泽身边最忠心耿耿的狗,另一个就更厉害了,真真正正的前朝血脉,李唐公主,你也敢跟她们走?” 楚赦之一剑刺向观沧澜肋下:“和我对剑的时候,最好专心一点,堂弟!”最后两个字他没有发出声音,却加重了口型变化,观沧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 “我明白了,你也有求于我,你想要解药吗?”观沧澜和楚赦之彼此之间心知肚明,楚赦之现在说的解药仅仅指的是九谏中的那种蛇毒。 “那么,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吧,”观沧澜笑了起来:“有些事,你也不希望被别人知道吧——”堂兄。 两人又叮叮当当地过了几下招,虽然杀气四溢,但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里面的水分有多大,可惜能看出其中门道的人都还昏迷不醒,他们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交换了场地。 高璃和姜夙萤都觉得脚下的石砖在倾斜,而塌陷的中心——正是刚才的祭台! 拜卫明玦所赐,姜夙萤也看过那张由建筑工人留下的图纸,凡是看过图的人,没有人会忘记那字字泣血的话语:“阊阖道,祭天门,通天道有金宝瓶,瓶下金盘三十重……高风永夜,宝铎合鸣,铿锵奏响亡人钟。祭天门,亡人钟……原来如此!” 枉她们早就得到了图纸,却一直没看懂这最浅显的忠告! 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几个浑身燃烧的活死人冲进了浮屠塔中,他们毫无神志,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奔跑,奔跑,直到身上的火以他们为燃料点燃了浮屠塔每一层间隙的煤块,热量瞬间集中,将承重柱内存放的水银挤到最下方的水银池中,藏冰室的的冰块融化,顺着水槽留下,与水银相撞的一瞬间,热气裹着剧毒的水银蒸汽冲向了塔顶! 每一根暴露在空气中,撑起浮屠塔架构的金钉都被水银蒸汽迅速腐蚀,失去支撑的架子吱嘎作响,先是第一根梁柱,它摇晃了一会儿,终于撑不住从自己原本的位置上离开,“铛”地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数不清的木梁、铁链大片大片地脱落,发出令人牙疼的嗞嘎声。最后是阊阖道与浮屠塔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铜制的板块被滚烫的天敌锈蚀地坑坑洼洼,脆弱地递交了降书,这些反馈在阊阖道上,便是姜夙萤等人眼前的塌凹! “快走,没时间了!”姜夙萤冲向沈清,却被满眼提防的柴乐挡在身前:“别再进前一步,否则休怪我无情!” 姜夙萤被气笑了,差几寸就要刺入心脏的伤口痛的她难以呼吸:“你看着观沧澜要杀我,居然还相信他的挑拨?” 柴乐也被香烛中的毒气刺激地头脑不清,他现在看谁都可疑,只是凭本能不愿让任何人靠近沈清:“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在演戏?殿下他为了你们才冒险上山,换来的是什么!” “平阳王忠仆,前朝公主……就算观沧澜说的是假话,你们又哪里值得我和殿下交付信任!好,让我信任你,先把你旁边的人脑袋砍下来!平阳王有谋逆之嫌,他的近身护卫难道不该问斩吗!” 后面的禁卫军也有人苏醒,不管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沈清没醒,他们的立场就必须跟着柴乐走,场面一时剑拔弩张,姜夙萤不由得退后半步,比伤痛更深的是寒意,发自内心的寒意。 灾难当头,依旧互相怀疑,互相指责,多么可悲? 她踩到了一个人的脚。 温朗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的后背抵在了那个人的胸膛上,是极淡极淡的檀香味道:“那我的话你们信不信?” 禁卫军中有人情不自禁的开口:“六殿下?” 柴乐的面色更难看了,他将沈清完全护在自己身后:“胡说什么,凭什么说他是六皇子!江湖人邪法那么多,谁知道是不是易容!” “夫众口之毁誉,浮石沉木。群邪所抑,以直为曲,视之不察,以白为黑。夫曲直之异形,白黑之异色,乃天下之易见也,然自谬也,或不能分明其是非者,众邪误之矣。”我看着地上的柴乐,淡淡道:“先帝时,你父被他人污蔑,一族流放苦寒,十一年前,你取你父亲仇人的头颅袒胸负荆携血书上京为父鸣冤,虽然后来冤屈已申,但你杀的那个人却是已经受过朝廷处罚的白身,按本朝刑律,你当处斩刑。” 柴乐的表情僵住了:“你……” “后来温大人为你求情,服两年苦役后,你成为了七弟的侍卫,我刚才说的那段话,便是你当年所携血书上面的一段,这封血书,看过的人除了你之外,便只有当今圣上和温大人,这个,够不够证明我的身份?” 柴乐全身关节像生了锈,却依旧没有从沈清身前让开:“您在这里,是听信了观沧澜的那些吗?温家……” “是非黑白,我心中自有定数。”我看孙副统领身后的禁卫军,他们站的稍远,受到的影响比沈清和陆桑稚轻的多,但即便如此,能清醒的也没几个。 “这里快塌了,与活死人厮杀尚有一条生路,毫无防备地从这儿掉到山地才是死路一条,山下还有温芳辞和他的兵马,对七弟不是更安全?” 孙副统领鼓起勇气:“那殿下您?” “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我低头看着地上的裂痕,轻声道:“若我回不来,你们就当从来没我这个人吧。闭上嘴巴,一心一意护送七弟回京,皇上再怎么样都不会大开杀戒的。” 第177章 命劫 陆桑稚做了一个梦。 脚下土地寸寸崩裂, 天空漏斗般陷落,群星焦埜,血月高高挂在天边,一具尸体躺在干涸的河床里,周围是一地风化的骸骨,他看到一张脸——一张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见过几面,却令他印象深刻的脸。 “醒醒,陆桑稚?快醒醒!” 脸上有清凉的触感,陆桑稚隐隐约地感受到,那是一双不算柔软,被摸起来却很舒服的手,指尖凑近了能闻到仿佛已经融入骨髓的檀香,还有一些形容不出来具体味道,总体却很清冷的香——像手的主人一样,温和的表面下藏着冷意,可即便是冷,也是温柔的冷。 眼皮沉得像在上面坠了两个秤砣,陆桑稚的神志渐渐恢复,视线由模糊转向清晰,面前的人和梦中出现的那张脸重合,一阵悚然抓住了陆桑稚的心脏。 陆桑稚猛地坐起身来,动作之大差点撞到我的鼻尖:“……我该叫你九谏,六殿下还是……莫心素?” 我把一个药包塞入他手中:“随你吧,先救人,这里有药丸,往每个人嘴里塞一颗,中两次毒的人要额外在十指指腹上刺一下,等挤出的血恢复正常颜色就没事了,记住了吗?” 陆桑稚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药包:“今天之后,你该怎么办?” 声音露了馅吗?我没有意外陆桑稚能想通一切,毕竟无论脸怎么换,我的声音都不会有太大改变:“总有办法,幸好现在除了你和夙萤之外没人能知道楚赦之身边的和尚和六皇子有同一张脸,要是真能就此断了皇帝接我回京的念头,我高兴还来不及。” 陆桑稚一怔,捏着药包的手微微一紧:“曼陀罗的药也是你……可惜,我们还是中了算计,让你失望了。” “失望?”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怎么可能要求一个之前从未接触过阴谋诡计的人一下子成为断案圣手,论毒计,你们和观沧澜甚至都不处于一个水平上,何必自责呢?尽力就好。” 陆桑稚道:“如果你不想要那个位置,为什么又要一力缓和促进朝廷与江湖之间的关系?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瞟了他一眼:“好处就是,有些人只有刀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痛,若我直接说你们之中有内鬼江湖和朝廷都要清查,即便我把六皇子的身份刻个牌子挂在胸前招摇过市,又能有几个人会真心去做呢?” 陆桑稚愣愣地听着,有心反驳,却又被一个问题问住了。 “你知道邪道最擅长做什么吗?” 陆桑稚眨了眨眼睛,不太肯定地回答:“炼毒丹?” “嗯……这倒也算一个吧,”我不打算为难他了:“他们最擅长的,是敛财。” “桑稚,你有处理过青城门内的杂务吗?”我不出意料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财帛最动人心,它可以收买官员、买凶杀人,它可以吞噬一个人的所有善心,使人贪婪而欲求不满,最后成为它的奴隶。人对于财富有天生的欲求,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王公还是布衣,都是如此。你天赋异禀,这的确是他人散尽家财也买不来的东西,可与你等高的金子却至少可以堆出一个二三流的江湖高手,若是根骨再好些,努力跻身一流也不是没有可能。桑稚,你下山一遭,也看过了不少东西,能不能回答我,你认为能够完全抵挡住诱惑的有几个人呢?” “没得到濒临死亡的警醒,就不会有坚定不移的拒绝,人在和平安定里待久了,就会忽略身边的危险。”陆桑稚喃喃道:“所以即使有无辜的人会在这场灾难中死去,你也……” “这是唤醒世人心中警钟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我微微抿唇,定定回视着陆桑稚的目光:“你可以怨我借观沧澜的手顺势推动了一切,我既然做了,就不会害怕任何人的拷问,哪怕无辜者为此身死,哪怕我问心有愧,再来一次,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所以,桑稚,你想杀了我吗?” “……”陆桑稚的嘴唇轻轻抖着,难过、怀疑、畏惧、钦佩……无数复杂的心情交错环绕,犹豫再三,他吐出了最后的疑问:“那么,对于七皇子,你可有私心?” 我负手而立,从容回道:“有。” “我不是圣人,桑稚。我的身份,还有皇上对我的态度,若下一任皇帝不是我,无论坐上那个位子的人是谁,我这个人都是令他如鲠在喉,不除不快的存在。但有些人天生立场敌对,却不意味着与你在某些事上立场相反的就一定是完全的恶人。温贵妃在当年那场宫变里做的事情,我从来心知肚明,但她是她,沈清是沈清,到底能不能混为一谈,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判断。” 陆桑稚:“所以就有了\\u0027莫心素\\u0027的存在?那你判断的结果呢?” “尚有不足,但可以培养教导,人本来就不是生而全能,沈清是良材美玉,虽然手段还需磨练,但他善纳谏,敢用人,若能得以名臣辅佐,将来必成一代明君。” “不觉得遗憾吗?”陆桑稚声音艰涩:“即便我身处江湖,但那场轰轰烈烈的污蔑和截杀也有所耳闻。如果没有当年的事,你本该有另一番人生。” 一旁的姜夙萤终于听不下去了,我们说话的功夫,她已经给十几个人喂过药了:“啰啰嗦嗦的,你今天是非要问个清楚明白才肯干活了?能不能心疼一下午这个伤患,快来帮帮忙?” 我摆摆手:“既然你今天定要得到一个答案,我给你便是。” “我生平最厌恶只会以后宫姻亲平衡朝堂的手段,可是先帝执政末期的局势,实在是逼的人不得不以姻亲手段笼络世家,以致当今皇帝甫一登基,后宫遍布以郭皇后为首的代表背后各大势力的女眷。郭皇后身后站着世家团体,洛妃代表由皇帝一手提拔的寒门丞相,林昭仪出自太后族内,温婕妤代表士林清贵,而我的母族叶家,则是先帝在时便初露锋芒的、弃文从武的落魄候门。” “为了对抗以郭皇后为代表的尾大不掉、气焰猖狂的世家团体,洛、林、温、叶四家联手才更改了自先帝以来,皇室完全受制于世家的局面。可郭皇后被废并不是终点,朝堂多年被世家所出之臣子垄断,这不是一时一刻就能翻天覆地焕然一新的。无论洛书赟等人实际人品如何,但他们的才华哪一个不值得称道?既然一开始以姻亲笼络,那么要使这些人死心塌地地效忠皇帝,就不能一点希望都不留给他们。”或许是我拥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所以说到这些时,我能保持几乎冷酷的平静:“我和我母亲的存在,死死地压制住了他们的所有可能,如此怎能不招致怨恨?说到底,当年叶家遭难,也不过是替他背负了一部分怨恨罢了。” “沈冀出生即受万千宠爱,代父受过,绝无怨言。沈冀不死,叶家不倒,其余三家便会心生不满,才平静了没几年的局势便会再起动荡,天下未必会有如今至少表面上是太平的景象。”我对上陆桑稚震惊的双眸,一字一顿:“你问我有无遗憾,我可以问心无愧的回答你——损我而利天下,何憾之有?” 在我没看到的地方,高璃的双眼猛地蒙上了一层薄雾,动作微不可查地停滞了一瞬。 “损我而利天下……”陆桑稚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沉默半晌,单膝跪地:“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无论你是六殿下还是九谏,所图为朝堂还是江湖,只要你永远心怀天下,不改初心,君之所向,吾之所往,青城山陆桑稚,愿为你效忠。” 姜夙萤将右手放于胸前,以相同的姿势俯首道:“我亦如是。” 在即将塌陷的祭台上,他们心甘情愿的献出了自己的诺言,我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湿润:“那么,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去做。” “一会儿,唐东山就该过来了。将这些人救下后,我需要道术的帮助。” 陆桑稚起身:“道术?” “浮屠塔中,存放大量的水银,阊阖道之所以快要塌陷,也是因为这个机关。”我示意姜夙萤也起身:“若任由水银渗入土壤,之后十余年,此片土地上的作物都会富含毒性,毒物藏在粮食里累积到人体内,影响的何止一代人?无论是你我,还是地上躺着的大多数江湖人,对平罗山来说都不过是一介过客,可土壤出了问题,对周遭居民而言却是灭顶之灾,我想来想去,唯有借助道术加热土壤,使其中的水银能够从土壤中挥发出来统一收集处理,才能尽量减轻观沧澜等人带给此地的危害。” 姜夙萤想到自己看独孤长老施六路通臂拳将散落的酒液凝成一团,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你这样说,就是不会看着我们提炼水银了。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陆桑稚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九谏,有一个人……他还在等你。” “他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第178章 遗言 丘南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拧巴、敏感,还带着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偏执,从小到大,他内心之细腻是连亲生父母都会厌烦的程度。但他们也没烦多久,因为在丘南还是“叶时景”的某一个夏夜,他和没比他大几岁的兄姐就永远地失去了他们。 父母过世后,大哥叶阚捷以少年尚且单薄的肩膀扛起了即将落败的武信侯府,因而极少回家,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时景的人生里只有姐姐一个人,久而久之,一种隐秘而悖逆人伦的情感在暗处悄然滋生,面对一无所知的姐姐,在察觉到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后,叶时景既恐惧又厌恶,恐惧这肮脏的心意被他人察觉,更厌恶可能会毁了姐姐一生的自己。机缘巧合之下,他认识了现在的师父正德方丈。佛法清心,也让他有了合理的、可以不着痕迹、尽量不让姐姐伤心的避开她的借口。 果然,叶时景本就有异于常人的性格使这一举措没有让家人起疑,他以为这禁忌的年少悸动冷着冷着就会淡下来,只要姐姐能够一生平安喜乐,他将自己的心藏一辈子也没关系,直到她正式向他们坦露自己的婚事——世间大路那么多,她偏偏选择了最难走的那一条,她竟然爱上了一个皇帝?宫墙深深,最擅摧残女子芳魂,皇帝要背负的东西太多,即便将来有一天他真的能够一心一意地对待姐姐,那泼天的荣宠带来的也不会是幸福,而是灭顶之灾。 于是他和姐姐大吵一架,老话说得好,越亲密的人越懂得如何伤害对方,气昏了头的他故意在阿姐成婚当天剃度出家来刺她的心,谁都没想到,那一天他说过的话竟然在几年后全部一语成谶,他得到平阳王的消息偷偷赶到皇宫时,只见到了命悬一线,呼吸一度停止的孩子——她和丘南最讨厌的男人生的孩子,也是她唯一的骨血。 丘南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孩子,他愿意替姐姐唯一的孩子去死,却做不到亲近。原因无他,这孩子长得实在太像皇帝了,像到身上几乎找不到一丝阿姐的模样,所以不自觉的疏远,借口是顺理成章的——为了安全着想,但丘南知道,归根结底是自己不愿意面对那段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读了半辈子佛经,他的爱和恨依旧无法释然,他被困在遗憾中,永世不得脱身。 “叩,叩。” 龙台观中不显眼的一座小屋舍外,房门被敲响,敲门的人没有说话,但丘南就是知道,是那个孩子来了。 他来见自己最后一面了。 ——————————— 我盯着紧闭的门扉发呆。 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我承认,在一开始沈冀的记忆和性格占据上风的时候,我很没出息地期待过这个神秘的,救了我一命的亲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前世二十多年的记忆和个性彻底压过了沈冀的六年。而丘南和赵靖柔的情况还不一样,至少沈冀的印象里深深地刻着当年在清宁殿内一同玩耍的小姑娘,而丘南……沈冀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丘南从头到尾见到的都是我,我对他的了解,也是从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的第一秒开始的。 “第一个”,这个序数词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特殊,丘南是特殊的,哪怕他在我心中远没有师父重要,哪怕我对他的好感度甚至没有对陆桑稚的高,但是……但是他对我来说是特殊的,一直都是。 深吸一口气,我还是推开了木门。 他瘦的像一具骷髅。 “你来了。” “……我来了。” 现在的丘南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是这样的憔悴,面色蜡黄,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你长大了。”丘南咳嗽了两声,想要坐起来,我下意识地上前几步,想要扶住他,却被他拒绝了。 “就站在那里吧,离得太近了,我反而看不清楚。”丘南眯着眼睛,半撑起身子,这个动作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令他后面的声音更轻了,飘渺地如一缕幽魂。 “你和你母亲真是一点都不像。”丘南尽力地想要找寻故人的痕迹,最终还是失望地放弃了:“不像也好,叶家人都傻,以你母亲为最,她死心塌地非要入宫,不然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那样也就没有我了——你就想对我说这个?”我眉头微蹙:“我的时间很紧张,如果没有其他要紧的事,就先走了。” 见我语气不似作伪,丘南急道:“你怨我吗?” “怨?”我挑了挑眉:“我怨你做什么?难道怨你当初把我从皇宫带出来不成?” “你们一个个的总觉得我心中有怨,赵无极、沈宣泽、皇帝,还有你,都是一样的,可实际上真正心里有怨的是你们才对,怎么?脸色这么差,我说的有错吗?” 丘南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你……不想为你母亲和舅舅报仇吗?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丘南,你真的很奇怪。”我被他莫名其妙的问题逗笑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最不希望我恢复六皇子身份的人吧?现在又问我想不想报仇,在你们心里我究竟是什么东西?复仇的工具?还是寄托野望的空心木偶,谁都可以把自己心里想的事情往我这身上贴?要我隐居,我就必须呆在彷兰一辈子不出来,什么都不能做;要我回京,我就得披荆斩棘,尽自己所能的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子,和沈清他们打擂台?告诉我,你们真的把我当成过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吗?” 丘南一时哑然,而我也同样的失去了往日的淡定,不知怎么,对上他的眼睛,我心中积攒的所有愤怒、压抑和阴暗面瞬间喷薄而出:“还有,什么叫本来属于我的东西?因为我是继后嫡出,所以储君的位置天生属于我?你是要跟我讲什么嫡庶尊卑,王朝正统吗?要是那玩意真这么不可违逆,哪儿来的几百年朝代更迭,是不是高祖皇帝当初打下江山之后,还要把那姬发的嫡系后人找出来奉为天子啊?” “报仇……报什么仇?王朝不稳,还要仰仗能臣的时候,就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把他们都得罪光了,怎么,要是让人钻了空子,被从龙椅上掀下来,皇位都没了,还有功夫纠结哪个儿子当储君吗?”我冷笑一声:“不过你刚才有一句话说的确实很对,叶家的人都不太聪明,我母亲相信皇帝的爱,难道你就没相信吗?你就因为相信他的偏爱,才会以为他杀洛书赟、杀三皇子是为了叶家,为了我!” 丘南的身体颤抖了:“你是说,他一直都在惺惺作态,拿你和你母亲当靶子吗?” 我发泄完了怒火,平心静气道:“不知道,也许有一点爱吧,但不多,至少抵不过他的皇位,抵不过他的抱负,他希望我回去,是因为现在的六皇子身后,除了他一无所有。” 丘南惨然一笑:“既然你什么都明白,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你比我更清醒,也更聪明,我没有遗憾了。” 他从怀中掏出两张纸:“决定来平罗山之前,我准备了两个东西,就是想问问你的心意再做决定到底留下哪一样。” “我在永州,伪造了一个棺椁,里面有从农户那里买来的早夭男童的尸身,穿着你从皇宫离开时的那件衣服,我马上就要死了,它可以替我证明\\u0027六皇子\\u0027已经离世,即便想要置你于死地的那些人不会完全相信,也至少会按照上面的地点去探查,你身上的压力就会小一点。” “第二张,是一份名贴,上面盖着兄长的私印,他们是你大舅舅的好友和旧部,如果有朝一日,你想回上京,或者不得不回去,这也是一份保障。虽然人心易变,但我想,如果是你,一定没有问题。” 我轻声道:“现在你想给我第一张纸?” 丘南摇头,将两张纸都塞进我怀中:“你都拿着吧,我本来只是不放心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上赶子做他的刀,现在和你谈过之后,我很放心。” 更重要的一点丘南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直觉,能够说出刚才那番话的外甥,早晚有一天会走上那条路。 丘南苦笑:“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吧,n你心里真的没有对温家和沈清的半点介怀吗?就算你看好沈清,就没想过你替你母亲原谅温家,她泉下有知,会不会同意吗?”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听我说难听话呢?”我的目光中混杂着复杂的神色:“刚才我说的那些,你是真的没听明白吗?” “好,”我笑了笑,带着冷酷和漠然:“那我就说的更清楚一点,我没有替她原谅什么,但是如果她,或者你,或者皇帝,你们一定要我为了报仇去咬着温家所有人不放,我只会告诉你们,别不识抬举。” “不识抬举……”丘南噎了一下,心下悱然:“你可真是……”这种对至亲也能毫不留情的残酷,简直是天生的皇帝。 “现在我是真的希望你不会再有一丝回去的可能了。”丘南心头突然闪过了楚赦之的脸,道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否则,越靠近你的人,越会为你的残忍所伤,九谏,你……珍重吧。” 第179章 对峙 观沧澜目光灼灼地望着楚赦之,脸上写满了高兴,“高璃”的那句疯子显然刺激了他,他比平时更亢奋:“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再有这样心平气和的站在你对面说话的机会,其实这些年我真的还挺想你的,煜宸堂兄。” 萧煜宸这个名字,楚赦之幼时一度引以为傲,因为它代表着父母殷切的寄托,可后来……后来再提起,只觉得口中都泛着苦意。楚赦之出神了片刻,但是只是片刻而已。而后淡淡反问:“是吗?我的行踪在江湖上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既然想我,那怎么不见你来找我?” “没办法啊,堂兄你明察秋毫,如果知道我在做的事情,赶过来阻止我怎么办呢?”观沧澜倒很诚实:“别不信,其实我要比江湖上大多数人都更相信你的能力。” 楚赦之不置可否:“原来你也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你,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是错的吗?” “错?我没有错,我只是太了解你,太了解人了,你们害怕我的行为,所以才觉得我是错的,可我真的错了吗?” 观沧澜忽然换了一种语气,冷冰冰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曾经很喜欢,很崇拜你。我一开始并不明白血缘上的父母为何厌恶我,但是我也知道真心希望我能活下去的人到底是谁,所以我很多时候都在想,究竟是什么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所有人爱戴的你那样痛苦呢?” 楚赦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换了一句:“谁告诉你我痛苦了,你可以不要把自己的臆想强加在我身上吗?” “你不痛苦吗?如果你不痛苦,怎么会这么多年漂泊无定,甚至不敢回去看一看你和那个县令一起待过的地方?”观沧澜饶有兴趣地上前一步,观察着楚赦之的表情:“你在各地为别人断疑难杂案时,好像铁面无私,理性至极,但其实,你是个最感性不过的人,这一点,从你一直在避免故地重游就看得出来了。你永远受情感所累,所以在萧家的时候,你痛苦于一定要在自己的母亲和你心中的正义之间做一个选择,即便最后你做出了选择,还要自虐地特意跑回去找她摊牌,亲自品尝被母亲踢出家门的狼狈;然后是那个楚县令……他我就不多说了,当年的事有什么隐情,你这几年究竟是在寻找还是在逃避,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但只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是你没有一刻从那件事走出来过!不要那么快否定,骗我没有意义,重点是能不能骗过自己。从十五岁到二十七岁,你从来没有半分长进,因为情感让你软弱、令你脆弱,它就是你痛苦的源头!” 楚赦之没有说话,他默默地看着慷慨激昂的观沧澜,时隔多年,记忆早已不再真切,多年前会拉着自己的手叫哥哥的饱受欺凌的孩子是真实存在的吗?究竟是什么令他最终长成一个肆意对他人举起屠刀的恶魔?这个问题无法得出确切的过程详解,只有可以看到的最终答案——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已经看不出曾经的样子了。 “我想过要带你走。”楚赦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他不是要为自己辩解,只是……如果这就是观沧澜对自己多年执念的源头,他应该给出一个答案:“我问过医师,那时候的你长期受到虐待,身体太过虚弱,可我,看似风光无限,但实际上脱离了萧家就什么也不是,我甚至养不活自己,怎么能再带一个你。而她……她需要一个儿子,我走以后,她就再也不会想要你的命,还会将萧家全部的资源倾斜到你身上。我那时在想,你本就很聪明,如果有其他想法,大可以等到成人以后再作打算,我以为……我曾经以为那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如果你的一切行为源头在我,就让我们兄弟两个单独做一个了结,放过其他人,放过……九谏。” “……”观沧澜鹰隼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楚赦之,瞳孔中流动的是全然真实的复杂:“放过九谏?楚大侠,你是以什么立场提出这个要求的呢?” “你觉得,九谏和你是一个阵营的吗?不对,他和你根本不是一类人,他和我才是一路人。放过他?不对,你只是想从我身边夺走他。”观沧澜突然大笑:“你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你觉得,他自己决定走到我身边,目的究竟是被我主导,还是主导我!” “什么蒙蔽了你的眼睛,又是感情吗?否则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看出来,他和你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呢?”观沧澜的语气重新高亢起来:“你看似理性,实则最受情感所困,而九谏,他是最出色的骗子,天生的政客,他可以毫不费力的掌控他人的好感达成自己的目的,手段高明到可以让所有人想他所想,却以为那都是自己想要的东西,看似柔软,其实最为冷酷。” 他张开双臂,展开五指,声音透着不正常的狂热:借我的手,他手不染血足不沾尘地杀掉了平阳王;借我的手,他用血的教训给所有江湖人上了一堂课,他在给所有人灌输规则的思想,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试图侵犯江湖人最为骄傲的自由,伤害你们的自主,他像玩弄蚂蚁一样玩弄着一切自以为聪明的卒子,你们却毫无觉察,甚至还会臣服于他的驯化!” “楚赦之,你看错了他,他是个比我更疯狂的赌徒,只要目的能达到,他甚至不介意死在我手上,不是我不放过他,是他不肯放过我,死也要拉着我下地狱!” 观沧澜癫狂地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挥手大力抛向身后:“这是唯一一颗解药,你可接好了,少了,就再也没人能救他了!” 他身后,是平罗山最高的山崖! —————————— 杀声震天,从平罗山顶直冲而下的活死人冲锋营如一柄利刃将方校鄞的骑兵团刺出了一道口子,不止如此,从各个角落冒出的活死人好像怎么杀都杀不完,更别提……有些士兵在这批活死人中,发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 “大郎!你是杨大郎吗!”一个士兵的声泪俱下,面前的活死人被他奋力挡在红缨枪外,曾经亲密无间的面孔却令他格挡的手臂不断颤抖:“你不是一个多月前才告假回家成亲吗,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看看我啊!我是王狗儿,你的好兄弟王狗儿啊!醒醒,醒醒!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的悲痛不是特例,非人的哀嚎,灰白的瞳孔无一不刺激着每个人的心灵,哪怕在亩田村时已经经历过一次侵袭,可是认识的人成为活尸带来的冲击终究是不同的,它的残忍更甚于他们曾面对的所有战役。 “殿下!”温芳辞在方校鄞等人的掩护下奔向沈清,见他面有泪痕,大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时间解释了,快撤走!”孙副统领挥刀砍下一个活死人的头颅:“阊阖道下有机关已经启动,山要塌了!” 沈清抹去脸上的泪痕,打起精神补充:“不是整座山塌,而是半座山山体动摇,等机关完全启动,混着水银的泥石滑坡,周边的小山体也会随之坍塌。不止会把来不及离开的我们活埋,周边的村镇也会遭殃。” “山要塌了?什么机关能把山弄塌!”方校鄞根本听不清沈清的声音,对孙副统领大吼:“而且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想撤就能撤的吗!活死人太多了,把我们团团围住,不知道外面还包围这多少活死人,我们根本走不了!” 孙副统领对活死人的认识还停留在之前的印象:“他们又没有智慧,我们用大部队挡住,分出一个小队护送七殿下出去!” 温芳辞的话否定了他的希望:“不,他们现在……进化了。” 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黑色卷发披散而下,即便皮肤被浸得变色依旧不改俊朗容貌的活死人——比起其他还会僵硬的发出嘶吼的活尸,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瞳孔涣散,看起来其实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孙副统领心生不妙:“那是……” “活死人的将军。”方校鄞肯定了他心中那个最坏的猜想:“他有一定的智慧,所有活死人军团都由他指挥,他身上没有哨子,我们也找不到机会了解他与普通活死人之间到底是如何交流的,便无法打断。” 温芳辞道:“我们之前也试着派出队伍冲破包围圈,但是没有用,这个有一定智慧的活死人将军铁了心的不让我们离开,如果不能解决他,我们就只能把这里所有活死人杀光,可是你们也看到了,现在的局面……我们只能尽力做到两军分庭抗礼罢了。” 方校鄞的膀子都砍累了:“那群江湖人呢?殿下身边不是还有陆桑稚楚赦之他们吗!还有唐东山……” 沈清轻叹一声,放大了自己的声音:“你抬头。” 方校鄞费力地抽空向上看了一眼:“殿下,你说的……不会是那三个小点吧?” “他们已经在努力了,否则,现在滑坡就已经开始了。”沈清仰头,喃喃道:“江湖啊……” 第180章 人定胜天 原本气势宏大飘渺的阊阖道正在塌陷,周围的山体也随之动摇,累积在岩石层空隙中的水源在溶蚀软化土壤,连刚刚解毒后感官还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脚下地面的脆弱。 “如果不在平罗山举办道法大会,又为了修建阊阖道大肆砍伐山这面的树木,就算遇上暴雨,平罗山也不会面临滑坡的危险。”空筝的语气中带着怅然:“到底是我们给周围的普通百姓带来了这场灾难啊!” 观沧澜是个无药可救的疯子,可他有一句话说的一点都没错,君人者制理于未乱,存道者克念于未散,灾难已经发生,就算之后能够解决,但它所带来的伤害却无法抹去,如果他们能再敏锐一点、再团结一些,提前察觉预防,这场针对多方的歹毒算计是否就根本不会发生了? 他身后的上官灵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别想那么多了,现在重要的是先活下去。听说唐掌门是算出独孤前辈的死讯才匆匆赶来的,我们再无耻也不能把事情全推给他。” 空筝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可是现在我们能做什么?” “配合唐东山和陆桑稚,抽出山体中的水分,”高璃扛着四把锄头过来一人分了一把,她和上官灵秋之间因为一开始的“切磋”产生的那点隔阂早就消失了:“外侧一条截水沟,内侧一条排水沟,尽量改变将要滑下来的泥石的走势,把对山下村镇的伤害降到最低。走吧,我给你们带路,动作快一点,留给山下撤离的时间就更长一些。” 空筝一手接过锄头,一手捂着额头,深觉这过程省略太过:“我是昏迷了不到半个时辰,而不是半个月吧?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自己刚知道阊阖道的具体机关是什么,那边连解决措施都已经出来了:“难道……不止我们这儿有观沧澜的内奸,观沧澜那里也有我们的人?” 高璃默默看他一眼,没敢告诉他卧底就是六皇子本人,怕他吓得再撅过去还要分心关照:“差不多。” 陈项肇着重修着山水志的原因除了个人爱好外,也是在完成当地知府考察水利的一项任务,受史继彰等人之限,陈项肇难以在其他政务上发力,便一心把这山水志修的尽善尽美,也幸亏如此,才使九谏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能够最大限度减少伤亡的措施。 上官灵秋将不可说的猜想压在心里,指向半空中呈三角形对坐的几人:“所以……为什么姜姑娘也和唐掌门他们在一起?” 路过的布小乙解答了她的疑惑:“独孤长老仙逝前把一半功力传给了姜姑娘,唐掌门已经承认了她是自己的师妹。” 空筝一愣:“想不到……她会有这份机遇。” 上官灵秋深深地看了正在临时抱佛脚疯狂背道诀的姜夙萤,轻声道:“她配得起。” ———————— 被上官灵秋肯定的姜夙萤现在有点想哭了:“唐掌门,这个字怎么念啊?” 她现在根本只是道术入门,独孤前辈送了她一半内力没错,可是她到现在只来得及运转了两三次,根本算不上熟悉,更别提一边运转内力一边背拗口的道诀了。 唐东山领着她读了一遍,知道自己的要求实在是有些为难一个从没接触过道诀的人,但没有办法,只有这样,他才能将自己的无极之力融入姜夙萤和陆桑稚二人的体内运转施术:“一定要全心投入,不能有丝毫错处,平衡一旦打破,我就无法精准控制,努力一下吧。” 陆桑稚也没有好的办法:“别着急,我会帮你的。” 姜夙萤又背了几遍,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用勇气麻痹自己因紧张而发冷的手脚:“我可以了,开始吧!” “居东烟浪生海阳,海水不流须风扬。无有涯岸东西相,不逆细流故深长。 汪汪巨海百谷王,百川倾流水汤汤。源出昆仑华阴堂,阴气踊跃难可当。” 唐东山闭眼,摆出手诀,一股无形之气以他为中心,缓缓笼罩了整座平罗山,山顶的寒气隐隐浮动,凝成一颗颗细小地难以察觉的冰晶。 陆桑稚借唐东山之力,原本的六把气剑不断分化至千万把,在他的意念下化为短暂的实体,纷纷插入山体,代替了后世支撑山体结构的钢筋骨架:“吾入幽河止泉元,大道坦坦莫不闻。养士天下皆称臣,弟子再拜请所问。 道有微气生活人,诚非下愚所可陈。道气绵绵难可遵,布散流行如浮云。 浮云翩翩还入山,亦无孔穴入无间。细微之事难可言,若解微者飞升仙。 比游五岳弱水边,弱水不度入杀人。有知之明预防灾,与世相守乐无期。” 姜夙萤在二人的声音中意外地平静下来,八卦掌将丝丝缕缕的无极之力送入山体作为凝合剂,加固有裂隙的岩质边坡:“师事老子合生符。历观帝世知沉浮,有道君子心不忧。荡荡涤涤如长流。 百川之水归海中。海水瀺灂志无穷,无穷之东有沃焦。沃焦所受无不消。 变散形身作浮云。浮云翩翩还入山,结气谷口为甘泉。事会之溟家无言。 游于五岳乘紫云。骖驾六龙会天门,门有害气不敢前。十往十死初不还。 汝欲入门依鲁斑。天下名巧吾语言,凌阴之室在中丹。内外相通无留难。” 在三人的努力下,即将塌陷的山体险险保持在一个危险的状态,三人皆知,这个状态并不长久,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时辰——决定生死的一个时辰。 而此时,在山下,沈清也认出了那一头标志性的卷发——谷应洛。沈清没有见过真的阿洛,但假的阿洛也被人很好地还原了这一特点:“那是日月圣教少主身边的人。” 温芳辞想起亩田村时遇见的那个容貌精致令人见之难忘的紫眸少年:“是他……原来他也是被无辜卷入的么?” 沈清转头看他:“你见过摩朔伽?” “来的路上,他救了我一命,说要用来换你放过高璃。”温芳辞简略地将和摩朔伽的相遇说了一遍。 沈清心念辗转,他并不愚笨,转瞬间,许多事的答案已经明了:“原来如此,被人利用的偏见……他想告诉我的东西,就是这个啊……”如果真的如自己想的一样,那么这谷应洛,应该不是一步死棋。 柴乐没听清他的自言自语:“殿下,您说什么?” “这位活死人将军与其他活死人看起来格外不同,”沈清压下身后士卒瞄准谷应洛的箭:“他是武林中人,射箭对他恐怕没什么用处,甚至会激怒他。依本宫之见,或许……有可以沟通的可能。” 柴乐面色大变,自从他承温家的恩做了七皇子内侍,万事便都以沈清的性命优先,闻言第一个反应就是劝阻,就差没脱口而出一句“殿下你疯了吗”,可沈清这次却心意已决:“方校尉,孙统领,掩护本宫去活死人将军那里,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本宫有个想法,一定要试一试才好。” 柴乐求助地望向温芳辞,希望七殿下的这位血亲能够劝住他,但温芳辞只是深深地看了沈清一眼:“殿下从前虽然沉稳,却少了几分决断。如今既然心有成算,臣没有理由阻拦。唯有一点臣不能退让。” “请让臣陪殿下一起去!” 柴乐眼见再也无法劝阻,叹了一口气:“还请殿下允许属下为您和大公子掠阵,若您连这都不同意,不如现在就将属下一剑杀了!” “……好。” 沈清声音微微沙哑,原来……原来他所追寻的事物一直就在自己身边,他的失落有人注视,他的踌躇有人记得,那么还犹豫什么呢?他是父皇的儿子,也是那个人的兄弟,那个人敢以身犯险,自己难道就只会躲在他人背后吗? 他不要。 多年前那个被兄长们辱骂欺凌的孩子的心中,对皇位其实并没有多少执念。与母亲不同,他根本不在乎将来是做贤王还是做皇帝,从开始到现在,他只有一个心愿——想被看见,想被认可……想得到温暖。从前他的执念是父皇,而现在,他想让那个人看到自己的改变——因他而起的改变。 在他人的护送下,沈清还算顺利地来到了阿洛身边,这个与胡人混血的青年容貌是不同于楚赦之、摩朔伽等人的另一种英俊,而这种英俊折在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双眸中,便显得格外可惜。 大概因为存于意识中的命令是“不许人逃走”,而且自己也没有受到攻击,所以阿洛的头只是往沈清一行人那里侧了一下,对他们的靠近没什么反应。 “谷应洛,”沈清说出了第一句话:“你没有真的失去神志,对不对?” 几个活死人张牙舞爪地向沈清等人进攻,柴乐的后辈被抓破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沈清的目光不自觉地偏移了一下,错过了阿洛微微抬起的眼皮。 沈清不知道阿洛有了反应,却也没灰心,继续道:“你不记得摩朔伽了吗?他是你的少主,他有一双……”沈清故意说错:“一双深红色的眼睛。” 不,不对!少主的眼睛是紫水晶一样的颜色,深红色的双眼是……是谁来着? 阿洛的潜意识在挣扎,可越挣扎越痛,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喋喋不休。 ——记住疼痛,记住活着的感觉……记住我。 第181章 阿洛 观沧澜动作之快令楚赦之根本无暇深思,他下意识地冲了出去,与观沧澜擦身而过,追着那个小小的瓷瓶坠落山崖! 甚至连观沧澜本人都被他毫不犹豫的选择惊得呆了一下,喃喃道:“都不考虑一下那个瓷瓶是真是假吗?” “我猜是假的。” “……”观沧澜回头,看着月下缓缓向自己走来的美貌和尚,他没有说类似“你还敢回来啊”这样的话,只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黑发虽然别有风味,可还是现在的你更令人心醉——我的【月神】。”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是对美丽的追求还是仅仅对这个人的迷恋,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依旧沉迷于这场游戏。 ————————— 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徘徊是什么感受? 阿洛觉得自己游走于一个飘渺的梦境,放眼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这是一个寂静的世界。 所以……这个不停在耳边吵吵嚷嚷的是谁啊?你让我想起来的人,又是谁? 不,不能想,一动脑就很痛,异物在大脑里坏心眼地振动,好像也在应和外界嘈杂的喧嚣。 杀掉……杀掉这个人,那令他痛不欲生的感觉就会消失了吧? 杀掉他! “有人在等你,谷应洛,”沈清缓缓伸手,试探着把手伸向阿洛掩盖在卷发下的伤口,他看到金针的尾端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你就甘心这样受人摆布,成为他人的傀儡,做出你原本死都不愿意做的违心之举吗?” 很好猜,在宣城府衙门的那场刺杀,之所以是假的谷应洛,无非是因为真的谷应洛并没有害自己的心思,也不想把日月圣教和自己的少主牵扯进中原的皇储之争里,因而拒绝被摆布,被下令做成活死人。而动手的那个人……他一定留了后手! 沈清猜的没错,却低估了观沧澜对九谏的防范。他的欣赏和忌惮成正比,如果这忌惮算是观沧澜独特的偏爱,那么他对九谏的偏爱恐怕与楚赦之不相上下——他在浸泡阿洛的药水里增添了曼陀罗和神经性蛇毒的剂量,这会令活死人阿洛对声音更敏感,也更……暴躁。 在沈清的手即将碰到视线里最清晰的那枚金针时,在众人都暗暗期待转机时,阿洛猛然出手,向沈清的脖颈掐去! 温芳辞大惊失色,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格挡这一击,可二者本身身体素质的差异反而令自己的一臂脱臼,柴乐和方校鄞各自抵挡着一个活死人,根本腾不出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洛扑向沈清,危机关头,远方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中原的乐器,它柔细中略带刚强,像一缕青烟,携带着人间众生的喜乐悲欢萦绕在残酷苍凉的战场,少年清亮的嗓音微微压低,又因略带沙哑透出满满的忧伤,阿洛的动作顿在原地,眼中凛冽的杀意和柔软的怀念交织着不断翻涌,刺激着本就即将崩断的神经,令他发出来痛苦的怒吼。 摩朔伽坐在小山一般的尸堆上,头上没有从前总有人帮他编织的小辫子,他也不会扎波斯人常用的头巾,便只是随性地散下来,沾了血的发丝有几根黏连在脸上,他也不在意,专心致志地弹拨着一把呈塔尖形的长颈弦乐器,原本因稚嫩而看起来雌雄莫辨的容貌终于有了成熟的魅力,连脸颊的棱角都变得更加立体。这是一夜成人的苦难经历附带的馈赠,他终是如众人所愿的长大了,至于代价昂贵到什么程度……他只知道,他不想再失去一个家人了。 意外被人贩子拐卖的魔教少主,与生下来就在下九流打滚的小流氓,摩朔伽和阿洛的相遇结缘于一次莫名的心软,一半发馊的包子。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奇妙,有血缘的亲人也会为一些东西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没有血缘的两个陌生人也会被羁绊牢牢缠在一起,肝胆相照,密不可分。情感使人软弱,也令人无坚不摧。它能置人于死地,也能编织出一条牢不可破的纽带,将徘徊与生死之际的魂魄拉回人间。 【真假之间,有什么悄然消逝】 【污秽的身心,无法永持美丽】 【步行于黑暗中,什么也触碰不到】 【但只要这颗心脏还在跳动】 【我就会一直等你回来】 中原人听起来晦涩却别自有奇异韵律的波斯语从摩朔伽唇瓣间倾吐。 【数尽世界悲伤,距离答案更进一步】 【凝视远方的圆月,不能失去的珍宝原来就在身边】 阿洛抱着头,声音越发凄厉,摩朔伽的泪水不断落下,模糊了双眼,手指却在琴弦上不断按拨:“【你能看到光吗?答案就在黑夜】” 【你究竟是谁,请为我而展现】 【光与影,终结即是起始】 唱到最后一句,摩朔伽的声音已明显带了哽咽:“【若明天还会到来,请你回到我身边】。” 沈清目光一凝:“他颅内的金针正在被自己逼出来!” 远远的,沈清与满脸泪痕的摩朔伽视线相接,他看到摩朔伽轻轻对自己点了下头,遂不再犹豫,在柴乐等人的环绕下把已经从皮肤中冒出尖头的金针一根根拔出。整个过程中,阿洛一直在惨叫,七窍不断流出黑血,活死人军队受他的影响,全部加倍亢奋起来,不要命地扑向周围一切可以触碰到的活人。 “殿下,这真的有用吗?”多了一个一臂脱臼的温芳辞需要保护,方校鄞的肩膀被划了好几道,嗓子干涩,嘴里尽是铁锈的味道,而阿洛的哀鸣也令他心生恻隐:“真的能救这个人吗?现在的行为,真的不是再折磨他一遍吗?” 视、听、味、嗅、触,五感伴随着剧痛回归,这种痛并非常人可以承受,可是…… ——“你愿意为了他忍受超脱人类极限的疼痛,只要这颗心脏还在跳动,哪怕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地狱,也会拼尽全力地爬回他身边,这种程度,可以做到吗?” ——我可以。 ——“我请求你,活下去,即便你的死可以促使朔伽成长,也不要为此放弃自己的生命。如果一个人的成长必须要经过亲近之人生命的献祭,那么他的将来无论有再大的成就,都会蒙上一层抹不去的阴影。阿洛,我请求你,活下去。” ——可是,这太痛了…… 摩朔伽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洛的耳朵里好像堵着一层棉花,飘飘忽忽地,听不真切。 什么答案在黑暗里?是朔伽娇纵中透着傻气的笑容,是他执意阻拦禁卫军带自己离开的愤怒,是接过那小半个包子的稚嫩小手,是……是那双鸢色双眼中落下的泪珠。 是谁在耳边呢喃细语,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的弧度滴到自己的眼眶中? ——“拜托你,再向我展示一次吧,独属于你的,生命的奇迹。” ——……我答应你。 最后一根金针拔出,深黑的血液渐渐变回正常的颜色,虹膜上代表着死气的灰膜渐渐褪去,恢复了清明。 迎接他的,是疾驰而来的温暖怀抱,摩朔伽他的惨叫中停下来时就扔下弹奏着的卡曼恰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恢复神志的阿洛,嚎啕大哭。 从阿洛被禁卫军带走后就一直积攒下来的委屈和后怕在活着的阿洛面前爆发,硬生生被逼出来的沧桑和深沉再也不见,他彻底意识到阿洛对自己重要性。 “我回来了,少主。”万千感慨最终只汇聚出这一句话,阿洛回抱住摩朔伽,在心中默默道:“我从地狱爬回来见你了。” 短暂的拥抱过后,知道事情轻重的两人默契地放开彼此,摩朔伽是带着日月圣教的人过来的,这显然减轻了方校鄞等人的压力。 孙副统领迫不及待道:“你现在还能驱使这群活死人停止攻击吗?我们的目的不是杀了他们,而是逃出去,山上快塌了,现在的情况刻不容缓。” 阿洛沉吟:“活死人彼此之间有奇特的韵律,我现在已经不太会了,但可以试试。” 方校鄞急道:“那就快试快试,我胳膊要废了!” 孙副统领道:“不管了,反正现在没有人给他们下包围的指令,我们可以先撤了。” 沈清没理会孙副统领,他止住了阿洛的动作:“能不能先小范围的试一下?”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顺利,一开始阿洛明明对自己的话有些动摇,但动摇的结局却是攻击。 阿洛点头,仰头从嗓子里发出来一阵“笃唔、笃哈”的动静,但声音不是很大。而离他最近的几个活死人先是停顿了片刻,然后便更疯狂地向阿洛冲来,被摩朔伽眼疾手快的斩了首:“怎么回事,只有成为活死人才能驱使他们吗?” “不,”沈清道:“恐怕,是观沧澜对他的防范。” 摩朔伽不解:“怎么说?” “比如,谷应洛只能给其他活死人下战斗的指令,如果下了相反的指令,诸如停下之类的,活死人不但不会停,还会连他也杀。”沈清的脑子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哨声……最关键的,还是在哨子上!” 第182章 万魂齐哀 楚赦之握着手中的哨子,低低叹了口气。 从观沧澜说出那段话时,楚赦之就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无法从他那里拿到解药了。如果强要,只会让观沧澜将真正的药毁掉,这件事只能由九谏亲自去面对,这也是九谏自己的意愿。 而且…… 楚赦之知道自己不至于,也不应该将观沧澜的疯言疯语放在心上,从而去怀疑九谏什么,九谏对自己付出的信任是由丘南和央影的嘴证实过的深厚,就算只是投桃报李,自己也不该贸然去恶意地怀疑。但观沧澜话语中提到的某些事却触碰到了他此前一直压在心中隐而不发的疑问——小九他究竟想要对江湖做什么?九谏当初决定离开白龙寺,究竟是因为自己的请求,还是……还是他本就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呢? 巧合的时机,环环相扣的案情,还有九谏每一次有意无意展现的堪称可怕的手段……楚赦之无法控制自己不往某些地方去想,赵无极、平阳王、或许将来还会有更多人,楚赦之对谎言有天生的直觉,他能判断出来,现在的九谏对那个位置的态度甚至可以形容为“抗拒”,但抗拒那个位置却不代表一生闲云野鹤,九谏说要清理出江湖上现存的那张巨大的暗网,可之后呢? 能够替代一种秩序的,只会是另一种秩序。无论现在的这个暗网做了多少坏事,它能够在江湖和朝堂中发展这么多年,足以证明它已经维系出了一条稳定的秩序,单单只是打破它,带来的绝对不是平静,而是更繁杂的混乱。破碎的旧网下会结出一个个分散的集体,然后便是无尽的争斗,直至新的平衡产生。 楚赦之之所以如此清楚这个规律,是因为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破网”——打烂陈腐而顽固的势力,揭露一个又一个阴谋,可他不想当一个统治者,也知道自己并不擅长此道,他对平等和自由的追求早已刻在了骨髓上,流入了血液中。长久地待在同一个地方,年年看着周而复始的景象会令他难受地发疯。 他有勇有谋,既能一力破万法,也能快刀斩乱麻,所以从来无需考虑因为抓出凶手揭破假面而被自己打乱的平衡,后继的胜出者也许是他的朋友,也许不是,都没有关系,反正他根本不会在那里继续停留,因为破坏只需一瞬间,维系和重建却需要长年累月的努力,楚赦之没有这个耐心,他不想去做,更没义务去做。反正变来变去,江湖都是那个样,哪怕是前朝有武林盟主的存在,也根本无法约束江湖人的自由——为善的自由、作恶的自由。几百年了,它从没有改变过这种规律,王朝的更迭最多只能对一部分江湖人造成影响,却动摇不了根基。江湖像是一个更短暂,又更长远的王朝,它时时刻刻都在分裂,时时刻刻又有新的融合。你方唱罢我登场,它拥有绝对的运动性,从未静止过哪怕一刻。 而现在,这个规律却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西北事变,赵无极死后,按理来说他的旧部不该如此悄无声息地接受李匡儒,除了军中,赵无极本人在凉州城十余年的势力也不该如此安静,还有风云楼,楚赦之至今也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势力吞并了风云楼,就好像这些曾经雄视一方的势力集体蛰伏起来,隐去了自己在其他人眼中的存在。 还有平阳王。楚赦之现在回过神,才惊讶地发觉自己又是在最关键的战前准备时间被调开了,等他和温芳辞等人回到宣城,回到战场中心时,平阳王已死,江湖白道、日月圣教,以及曾经的杀手堂,这从前几乎不可共存的各路人马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自己的任务,除了高璃,平阳王所有的人手好像都消失了。没有主人身死的混乱,没有报复性的添乱,他们自动隐去了自己的身形,其他人好像也忘了他们。观沧澜不可能收拢得了平阳王所有势力,那这些人究竟去了哪儿呢? 一个新的秩序……么? 楚赦之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露出一抹苦笑——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敏锐,因为有些事如果想不明白就不会痛苦踌躇。因心悦和暧昧产生的滤镜没有深厚到能够蒙蔽楚赦之傲人的直觉。他不得不承认,虽然自己和小九对撕裂黑暗有着同样的向往,看到的未来却截然不同。因为小九心中的那个“新秩序”,与江湖人,与楚赦之信奉了数百年的“自由”,天生对立。 九谏的确没有说谎,不想做沈氏的皇帝是毋庸置疑的真话,因为如果他的目的真的能够实现,那就不是拘泥于某个姓氏的皇帝,而是真真正正的——人皇。 楚赦之怜惜弱小而尊重强者。自然,他对弱者也并非不尊重,只是他毕竟出生于这样一个时代,观念当然会受时代影响,他对弱者的尊重并非绝对,而是相对的。就比如他如果看到一个弱质女流执意以卵击石,要去做必死的事情,即便违逆本人的意见,他也会阻止。可九谏却是例外,行走于偌大的江湖中,九谏微末的武艺令他在大部分人面前都处于极端的劣势,可这样的他,谁能说他是个处处需要人精心保护的弱者呢? 最初的九谏在楚赦之心中,更类似于一个美丽而易碎的瓷器,而后是与自己心意相通的知己。而如今,楚赦之彻底承认了他的强大。对待强者和弱者的保护方式应该是不同的,所以对小九,他选择相信,而非寸步不离地保护。哪怕未来有一天,他们可能因为道路不同分道扬镳,成为彼此的对手,甚至是敌人,楚赦之依旧为这势均力敌的张力而心折。 这听起来和观沧澜有点像——楚赦之想到,观沧澜不也是这样吗?明知是敌人,还是会忍不住沉醉于此,恰到好处,甚至有些放肆的挑衅,最能引发男人的征服欲。这么看来,他和观沧澜确实是有着相似审美,血脉相连的兄弟啊! 楚赦之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略带危险的笑容。 ——所以观沧澜性格里的疯狂与黑暗,他楚赦之怎么可能没有呢? “小九,”楚赦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心里的那个人说话:“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呢?” 无论九谏多么洞察人心,有一个优势却是永远不及楚赦之的,那就是——经验。 情与爱的经验,欲和念的敏锐。九谏的强大和他的可爱之处在楚赦之眼里并不冲突。 楚赦之不禁想到,九谏是以为他没发现吗?那种既想远离又忍不住向靠近的目光,即便已经被当事人有意隐藏,却依旧明亮地让久经风月的楚赦之无法忽视。克制与期待穿插交错,可每当楚赦之想回应一下那种令人怜爱的期待时,胆小的兔子又紧张地缩回了自己的窝,僵硬地给出违背心意的答案,殊不知正是这种僵硬把自己的心暴露无遗。 当初与卫明玦同行的一路上,楚赦之每天至少能看到卫明玦对九谏六次以上的明确示好,可九谏的应对从容轻松,因为他的心毫无裂缝,纹丝不动;摩朔伽幼稚的举动就算九谏一开始没有往那处想,回过头估计也是心知肚明的,可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并不放在心上。只有对自己,因为在意,所以失去了那份淡然而生来就有的好口才,只会干巴巴地给出没什么用处的“警告”,目光中罕见的无措却格外诱人——就像一个人抱着醒目的金子虚张声势地告诉别人“不要过来”——这不是警告,而是邀请。 楚赦之捏着刚才和观沧澜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从他身上顺来的哨子,就像捏住那只兔子的小尾巴。同样是无需示意的配合,为了延缓观沧澜发现驱使活死人的哨子被偷走的时间,九谏及时出现,引走了观沧澜的注意——“逢三而反”,九谏之前托青禾交给楚赦之的,藏在簪子里的小纸条,当时不得其解,但与活死人亲自交手后,楚赦之发现了其中的规律。 这能够驱使活死人的哨子,从未被吹响第三声。 一声进攻,二声强攻,观沧澜基本没有想过活死人的重复利用,所以没有吹过第三下……那么第三下,会是什么呢? ————————— 尖锐的哨声吹响了第二次,就在沈清等人对着攻势更加猛烈的活死人快要绝望是,第三声哨声紧接着吹响了。 方校鄞看着马上就要咬到自己脸的活死人像机关卡住一般停下了动作,然后发出了与刚才快要恢复神智的阿洛类似的哀鸣,这声音蕴含着无尽的绝望与无助,不再是野兽的咆哮,而是属于人的悲伤。 万魂齐哀,千古同悲。 别说沈清,连不是中原人的摩朔伽都不禁落泪,然而,属于阿洛的奇迹没有再出现一次——他们已经无法归于人世。 孙副统领突然指着身后,手臂在微微颤抖:“平罗山……要塌了。” 第183章 濒死 平罗山的崩塌提前了。 任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竟是从唐东山这里出了问题。其实这本不难理解,毕竟无论是陆桑稚用来固定山体的飞剑,还是姜夙萤短暂粘合岩缝的内力,都是以唐东山的道法作为载体,虽然三人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到底是唐东山的消耗最多。而陆桑稚等人不知道的是,在到达这里之前,唐东山已经凭一己之力镇压了观沧澜在宣城以及周边几个村镇留的后手,再神通广大的人也会疲惫,但他什么都没说,“陆地神仙”之名带来的除了众人的敬仰之外,便是责任——他不能让别人因他的虚弱而丧失信心。 姜夙萤看到他耳鼻下隐隐露出了一点血迹,眸中的担心之色藏都藏不住:“不行,这样对你的损耗太大了,还有没有其他延缓山体崩塌的方法?” “没有其他办法,”唐东山垂眸:“我的真气是源头,我一旦离开,平衡就无法再维序……”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抬头望向星空,瞳孔猛地一缩:“不好,阿莒有危险!” 姜夙萤之前在山下见过班莒,知道唐东山与班莒之间的关系,自然明白此刻唐东山心里的焦急:“真气……师父离世那天,我也炼出了一点,能不能帮上忙?” “……能。”唐东山沉吟片刻,两种心态在胸中交错,对上姜夙萤坚定的目光,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快速说道:“我可以暂时打通你的灵脉,但是你会受到极大的痛苦,因为我的真气与你从小修习的内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功法体系,你在道术上只是刚入门,强行激发潜能,你可能会死。” 姜夙萤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只是先问道:“可能是有几成把握?” 唐东山:“三成生机。” “那就来吧!”姜夙萤放松地笑了:“别说有三成的生机,哪怕只有一成,我又有什么不敢赌的?” “我前半生做出的所有决定,几乎都是在赌,而我现在能站在这里,就说明我每一次都赌赢了。”姜夙萤故意说了句俏皮话:“我以前不喜欢名字里的这个萤字,像只别人一捏就会死去的小虫子,不过现在看来,它的谐音其实还不错,夙萤,夙赢,放心吧,无论对手是谁,我都一定会赢。” 董妍为她起这个名字,便是存了羞辱她的意思,夙萤,夙世为萤,萤火虫的光辉无法与皓月相提并论,这是一个轻贱的名字。可姜夙萤真正的父亲对女儿的期待,却是高悬于空中的皎洁明月。 “……吾女来日,非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不能存活,思即此事,吾亦痛彻心扉,然此为亡国女子之命数,唯盼爱女心怀坚韧不拔之志,能为己搏一生路。” 她虽然撕了那封信,可那信上的拳拳父爱却被她一字不落地记在心中,该说那位早死的李氏余后神机妙算吗?多年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她终于给自己搏出了一条生路,当然,什么亡国女子的命数就算了吧,她不信命,也不想做李舒月。萤火虽微,亦有其芒;高贵与低贱,本不在身份。什么累世公爵,天生高贵?别笑死人了,早在尧舜时期,谁的祖先不是在泥地里打滚的人呢? 那么,“贱”一点也好,她才懒得背负什么亡国之恨,她是姜夙萤,也只是姜夙萤。月光无私又耀眼,自己够不上,不如做一只萤火虫,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光辉便足矣。 “……”唐东山深深地看她一眼,没有多言,只是突然撤力,就在姜夙萤因为突变而无措时,一只手抵在了她的颈后。 唐东山:“我只说一次,记好了。” “夫道者,至虚至寂,甚真甚妙,而虚无不通,寂无不应。于是有元始天尊应气成象,自寂而动,从真起应,出乎混沌之 际,窈冥之中,含养元和,化贷阴阳。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一股骨肉血液相互剥离的剧痛笼罩着姜夙萤,比起这种疼痛,连观沧澜留下的那个离心脏就差毫厘的伤口都不算什么了。 “若于空相,未能明审,犹凭图像,系录其心。生乎妙气,忽焉有像,应化无穷。显迹托形,无因无待;演法开教,有始有终。 ” 随着唐东山的真气在体内瞬间数万圈的运转,姜夙萤周身突然爆发出一圈气波,这气波与唐东山的无色无相不同,略带白光,在因月食而显得黯淡的夜幕中,有如一轮新生的明月! “一烛香的时间,”唐东山挥手,一根没有被从过手脚的檀香从袖中飞向姜夙萤面前:“你最多只能撑一炷香,香烬即离,否则我也不能救你性命。” 姜夙萤额头上满是冷汗,闻言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唐东山看向陆桑稚,陆桑稚会意:“我会看着她的。” 唐东山点头:“不要勉强,我观天象,山下会有转机。” ——————————— 听到了第三声哨子,观沧澜停下了脚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也不想自己被埋在平罗山,所以一直专心跑路,刚刚才发现自己的哨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摸走了:“我倒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偷鸡摸狗的本事。” 我双臂抱胸,一只手撸着小白蛇:“是啊,我也很惊讶,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看来实际情况不会如你设想的那样全灭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观沧澜眨了眨眼睛:“其实我最初的计划里,并没有想到要杀掉所有人,至少没有想要杀掉沈宣泽。毕竟没有你的改进,我理想中的世界也并不完整。” 我点头示意明白:“你只是想彻底控制他,替你真正支持的那个人树立一个吸引目标的靶子。让我猜猜,你会逼沈宣泽造反吗?战场是活死人原材料的天然采集场,死的人越多,你就越强大,没错吧?” 观沧澜叹气:“是啊,其实,我是真的有一颗可以包治百病的药物,可以治好平阳王妃的病的。可惜,虫五下手太不知轻重,竟把沈宣泽杀了。哦对了,九谏,沈宣泽他,真的是虫五杀的吗?” 我学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是,你真的会相信吗?” 观沧澜笑了笑:“当然……” “是不信的。”观沧澜故意停顿了一下。 “我也许会相信被玉虹控制的和尚九谏,却不会相信能说动所有人的六皇子沈冀。”就算再迟钝的人看到禁卫军对这张脸的反应也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更何况观沧澜并不迟钝,所以他几乎是顿悟——平罗山上发生的一切变数,一成来自不可抗力,两成来自楚赦之,其余七成,全都和眼前这个人有关:“怪不得精心培养多年的卒子起到的作用几乎没有,原来真的六皇子就在这里,有了真的,谁还会在乎假的呢?” “别这么说,我还是很喜欢白……”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那个名字:“白杨提眷陵的,毕竟他背后牵扯出的人可不少,白白送到手的情报,谁不喜欢呢?” 观沧澜愉悦地笑了:“沈冀,我没有看错你,你和我本就是一类人。” “我制作的活死人不需要思想,被人视为异端,而你呢?”观沧澜的眸中满是或实或虚的爱恋,身体自然地接近心上人,二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直到近无可近。 “你又在做什么?让他们想你所想,认同你,服从你,发自内心地替你完成你想做的事,连我都成了你手里的刀,你也在剥夺他人思考的权利。”观沧澜暧昧地凑在我耳边:“该说你真不愧是皇子吗?这种驯服他人的能力是天生的吗?” “太精彩了,你给我带来的惊喜,我可以回味一辈子。” 如冷血的蛇类,暧昧的手指攀爬上看中的猎物的腰肢:“你知道狗是怎么来的吗?是人,杀掉桀骜不驯的狼,把较为温顺的带回家,一代又一代地驯化,最后狼就成了狗,你对江湖人做的,和最初的人训狗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的,”我侧过脸,让容貌呈现最美观的姿态朝向观沧澜:“你不觉得,这样更有趣一些吗?” “告诉我,你费尽心思还原《得开明》中的\\u0027无悲无痛,往入极乐\\u0027的活死人,好像你是被选中的那个,高高在上,超脱普罗大众,可驱赶活尸有什么快乐可言呢?”我不疾不徐地在他耳边循循善诱:“证明自己的方式,不是把自己的缺陷赋予其他人,而是让他们对有缺陷的你臣服,难道不比你所做的是更刺激,更令人愉悦吗?” “沈冀,你真是个很贪心的人呢。”观沧澜对这样近距离的美色毫无抵抗之力,心中存留的戒备缓缓举起白旗:“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吗?两头下注,白也要,黑也要,沈清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你身上的黑暗,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观沧澜低头笑了两声,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耳边——原来他的呼吸也是热的呢。 “好啊,无论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的,”观沧澜的身体积压上来:“身体、性命,乃至灵魂……你想先要哪一个呢?”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如同戴上了一张假面,表情是和语气截然相反的冷漠:“那么,不如先告诉我,浮屠塔机关的真正设计人是谁?” 被欲望冲昏了的头脑猛然冷却,记忆中的那个人与此时的怀中人重合。 ——“我赋予你绝对的自由,不过,如果真的有人问起浮屠塔的机关是谁设计的……” ——“立刻替我杀了他。” 寒光一闪,血花迸溅。 第184章 月神之吻 锋利的匕首穿透血肉,轻而易举地在接近心脏的地方留下一个几乎致命的伤口,等我发觉不对时为时已晚,寒刀入体,即使观沧澜得手后并未再有其他动作,我也不得不连退数步,才稍稍制住颓势。 “九谏,我想我是爱你的,”观沧澜突然吐露爱语,双眸中的情感真诚而炽热,就好像那毫不留情杀气澎湃的一刀不是他捅的:“但唯独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我捂着自己的伤口,面色惨白,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自觉地打颤,头脑却十分清醒,看向观沧澜的那只手——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咬痕——在他对我出手的那一刻,玉虹咬了他的手一口。 那个非常细微的咬痕周围已经泛着青黑的颜色,玉虹的毒性可见一斑,唯一可惜的是,它咬的是左手——观沧澜的左手对各种毒有天生的抗性,对常人来说足以致死的蛇毒,在他身上却只是稍微受了点影响而已。 迸溅的血液豪迈汹涌地浸透衣物,留在草地上,白色的僧衣从胸口往下已经彻底换了模样——真是壮观的出血量,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然能够释放如此大量的鲜血。 观沧澜用手指揩去自己脸上不小心被溅上的鲜血,放到嘴边,轻轻地舔了一下——血还是温热的:“甜的,像你一样。” 如果不是现在状态太差,我真的很想跟他说一句“你油到我了”,可惜…… 太疼了,是连呼吸都会疼的难以忍受的程度,如果还想活下去,连说话的力量都要精心计算。 观沧澜已经陷入了绝对的亢奋中。 高挑、虚弱、鲜血、白衣、美人!每一个词汇都击中了他的内心! 好想现在就把他—— 洋溢疯狂爱恋的无机质眸子疯狂地追逐着面前的僧人,观沧澜苍白的脸色漾出一抹潮红:“九谏,这样染上鲜血的你真是美极了!本来只想来一刀,可现在我想看到更多!太迷人了,你就是我心目中的【月神】!” 古波斯语的【月神】发音神圣而缱绻,从观沧澜口中说出来却格外色情,我退到背后的一棵树上,因积蓄力量缓缓滑坐在地,从这个略微往下的角度,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的某处凸起。 “虽然可能没有必要,但我还是想解释一下,我并不是因为爱你才想杀你,所以,不要对我心存芥蒂好吗?”观沧澜一步步靠近,残留的血液顺着匕首的刃尖一滴滴滑落:“没办法,谁让我提前和别人做了约定呢?不过现在,我却想要看见更加美丽的你、沐浴在鲜血中的你,真巧啊,濒死的月神和天空的血月,让我们在月食结束前做一个了结吧!” 观沧澜已经完全陷入了混乱,杀意和性欲交织在一起,他所缺失的东西在这一刻补全:“让我彻底地、完全的迷上你吧!九谏!” 痛苦没有摧毁我的神志,它只会令我的大脑更冷静地分析现状。 是我急迫了,因为我不想再留下观沧澜的命,好不容易借着这股混乱的东风封锁了和尚九谏就是六皇子沈冀的消息,如果不能在这里杀掉观沧澜,远在彷兰的师父就会有危险。不过,看来对面的那个人对我的存在也不是没有准备,其中的实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地多。 这很棘手——这才有趣。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消耗的脑力好像令身体更加沉重,我急需治疗。 还好,这也是我之前设定的逃跑路线之一,逃脱路径不算万全,但是至少能拖住一会儿。观沧澜现在的状态已经不正常了——虽然他本来就不太正常,只是现在比平日更甚罢了。蛇毒?大概是了,他的左手虽然受过特殊训练,但也不是真的百毒不侵,玉虹的毒大概就是“百毒”之外的一种,这样想来,怪不得他没有把玉虹留作自己的杀手锏,他大概也忌惮过玉虹的毒吧,因为以他的性格,玉虹很容易造成误伤。 事不宜迟。我眼帘微抬:“你还记得葛醉木吗?” 观沧澜歪了歪头:“什么?” “我不是在对你说话,”我抬眼,看向苍葱地树林深处:“听屿,还记得吗,醉木的愿望是——” 观沧澜察觉到不对,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的哨子,却摸了个空。 数棵屹立多年的冠木从中间折断向下坠落,观沧澜闪身退出被砸下来的树波及的范围:“你的招数就只有这样吗?” 然后他发现,这句话说早了。拥有数十年或者更长树龄的树木砸下来的威力,可不止是“重量”那么简单的事——无数茂密的树枝树叶挡住了他的视线,隐藏了明显的血迹,更别提还有受惊的“栖息客”们发出的噪音,本就因为蛇毒干扰了感知的观沧澜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准备找到九谏的位置。 观沧澜最大的失误就是一开始让我接触了活死人,拥有他心通的我,和没有了哨子的他,活死人会听谁的呢? 答案显而易见。 悉悉祟祟的脚步声响起,渐渐地,将观沧澜团团围住。作恶的报应,终于开始反噬了。 而这个时候,被之前临时离开的唐东山救下的班莒正往附近赶来。 * “殿下,我们快走吧,”柴乐苦苦哀求:“时间真的不多了。” 沈清看向山顶:“他是不是还在那里?” 这个“他”是谁,以孙副统领为首的皇帝近卫心知肚明,其实孙副统领并不理解沈清,更不理解刚才那个人——孙副统领十几岁已经懂事的时候,正赶上沈家上一辈的夺嫡皇位之争进行到白热化阶段,亲眼目睹过皇家的争斗,你死我活,但凡逮到一个机会,绝无手软的可能。所以他更看不懂这两位皇子了——对手即将死去,难道不是件值得拍手称快的好事吗?为什么七殿下的眼神会如此哀伤? “我果然还是无法做到心怀坦荡,”沈清自嘲一笑:“我们走吧。” “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活下来……六哥。” —————————— 下了平罗山,一路往西,有一片干涸的河床,因与活死人缠斗而浑身是血的观沧澜追着地上愈发明显的血痕寻找着九谏的踪影。 眼前的树木已经稀疏,平罗山的坍塌不会影响到这里,是以这儿能够如此静谧,连微小的虫鸣都清晰可闻。 “九谏,”观沧澜将浸满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活死人的血的外袍脱了下来,追了这么久,他已经有些烦躁了:“为什么不出来呢?我可以为你处理伤口……我们可以先享受一下快乐,这样迎接死亡的时候也会开心一点,你这个样子,不仅会让自己很痛,还可能因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自己孤独又痛苦的死去……” 没有反应,空气依旧静谧。 不回应也没有关系,血的香味会指引他找到自己的猎物。 “找到你了,”观沧澜咧开嘴角:“不自己出来吗?好歹算是我解决那么多人的奖励?” “疼——”尾音柔软的像是在撒娇:“我站不起来。” 观沧澜的心想被小爪子挠了一下,眼睛蓦地亮了起来:“真拿你没办法,那,还是我来找你吧。” 一想到那双总是淡然自若的眸子如今只剩慵懒和虚弱,鲜血淋漓的美人绽放在自己怀中,他想用唇一点点吻去未凝固的血液…… 真到了最后一步,他反而不着急了,他整理了一下仪表,放轻脚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优雅光鲜一点——这是大餐前应有的仪式感。 他走到声音的源头,向下看去:“让我们先……” 一双鹿皮手套静静地躺在树下。 观沧澜一愣,然后,颈后传来一点点刺痛,然后是轻微的酥麻感。 一只纤长的手从树枝上探下,白色的小蛇大张着与自己可爱外表完全不符的嘴——毒腺在刚刚注入了观沧澜的身体。 血月食已经接近尾声。 一个人影再也支撑不住地从树上跌下,伤口再也受到撞击,我知道现在的自己一定很狼狈,因为我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喘息,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面色带着异样的红霞。 观沧澜的手缓缓伸到自己颈后,电光火石间,他明了了自己的结局。但奇怪的是,他心中没有不甘,因为眼睛里已经装满了一个人的身影,心里那块十年如一日的空虚也随即被填满——没有遗憾了。 “真是狼狈啊,九谏。”观沧澜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抹去唇边溢出的,已经快要干涸的血液:“明明是这样落魄又难堪的样子,为什么我的心依旧在为你而擂鼓呢?” 蛇毒只在手上有免疫,从颈部这种直通大脑的动脉进入体内……抱歉,神仙难救。 黑血从七窍中流淌出来,观沧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我:“还记得你给我讲的是那个故事吗?波斯神话,月神与凡人的故事。” “凡人向月神祈求一个吻,恼怒的月神确实满足了他的要求——只不过,他留下的是死亡之吻。” 我的眼前同样浮现色彩斑斓的幻觉,宿主即将死去,玉虹打算收割自己守护的食物了。 然后,一只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抓住了蛇的七寸,只轻轻地一捏,蛇头粉碎。 “最后留给你的礼物,”观沧澜低低笑了起来:“我果然……还是舍不得杀你啊,【月神】。” “给我一个吻吧。” 两根手指捏着一粒药丸,不容推拒地塞进了我嘴里,然后迅速融化。 微凉的唇印在观沧澜的额头上。 三、二、一。 他的心跳彻底停止。 “真是……出乎意料的发展呢。”我轻轻挪开观沧澜的尸体。 “萧煜衡,有一句话我觉得很适合你。”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尸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安息吧,在临死之前才找到自己真正的完整的……普通人。” 第185章 血月食(尾声) “这些……都是什么啊?” 前往寻找九谏的班莒在路上率先看到的是一滩腐臭的血肉,班莒的脚步微顿,他在这滩肉泥里依稀辨认出了自己曾经的熟人。 “听屿……是听屿吗?”班莒有些哽咽,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可乍见幼时伙伴变成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怎能不让人心痛? 醉木、听屿和自己都出自同一批杀手堂收养的孤儿中,三人性格完全不同,却都曾是葛兆鹏手底下最锋利的武器。醉木聪慧明理,身上既有母性的包容柔和,又擅内治,最得葛兆鹏信任,后来被收为养女;班莒的“影曲之术”由葛兆鹏亲自教导,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凡是他接的单子几乎从无失手;听屿精通易容变声等伪装之术,是偷取机密的一把好手。班莒和另外两个人之间虽然谈不上心意相通的那种要好,却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比如班莒知道听屿从小就喜欢醉木,而且非常喜欢读书。很多时候,班莒都在想,如果他们刚初没有被遗弃,能像普通人一样长大,也许醉木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女掌柜,也许听屿会成为一个闲来无事就喜欢写几首小诗的酸秀才…… 可惜,世上本不存在什么“也许”,他们是被父母抛弃、被这冷漠的社会毁去未来的弃婴,然后又反过来为这个社会制造更多鲜血和混乱,最后无论是他们还是这个世界,都被伤的体无完肤,不得好死。 这是谁的错?这到底是谁的错! 答案无解,因为这错误的源头根本无法定位在具体的某一个人身上,怨就怨这动荡的社会,混乱的秩序,和摇摇欲坠的国家,除了那些尸位素餐的高人一等的世家权贵,留给下面普通人的每一条道路上都充满了不确定。 不做杀手就能过的好吗?兢兢业业的农民、辛苦跑商的小贩,好不容易作出一些成就的小老板……这些基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的普通百姓,同样面临着时刻被权贵打压、被恶吏刁难的风险,更有倒霉人,只是规规矩矩地走在路上,就可能受到江湖恩怨的牵连,事后毫无赔偿,甚至连人影都找不到,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世上的大多数人过的已经足够不容易,朝廷的无力和秩序的漏洞又使这艰难的日子愈发雪上加霜。心中的苦体现在表面就变成了对他人的怨,每个人都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冷漠,自私、压迫、愤怒……一点点的累积,直到最顶端的某一个点,然后——爆发。 班莒半跪在听屿残缺的身体旁边,颤抖的手指隔空描绘着听屿已经模糊的轮廓——听屿被制作成活死人的时间非常短,甚至还没有泡过使皮肤强韧的药水,所以他现在留下的部分是最惨不忍睹的,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没有死。听屿心中为醉木报仇的执念与想要回到摩朔伽身边的阿洛不相上下,所以他仍然有着自己的神志:“班……你还活……好……”(班莒,你还活着,真好) 班莒泪如雨下,听屿上唇的肉连着鼻子都在打斗中被削掉,伤口深可见骨,狰狞可怖,已经半点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班莒脑海中却想起了几年前的他——那时他和听屿一起执行一个任务,听屿易容的是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员外郎的书房里有很多书,在不影响任务的前提下,听屿总是拿着书爱不释手。任务完成后,他还偷偷拿走了一本久未有人翻过的诗集—— “月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这是听屿经常念的一首诗,明明是杀手,他身上却一直带着几分书卷气。那时的班莒只觉得这人简直酸得可以,现在想想,竟有一种预言般的苍凉。 听屿还算清澈的瞳孔倒映着班莒的面容,即使本人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视力,活死人的听觉和对鲜血的敏感依旧让他找准了方向。没有嘴唇保护的牙齿发出了“咯咯”的声音,班莒努力地辨认嘴型,半蒙半看地猜出了听屿说的话——“我去找她了”。 一股浓重的悲怆突然笼罩在班莒心头,因为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压在听屿身下的手,班莒认识这只比常人多一根手指的手,它属于葛醉木。 活死人没有视觉,所以听屿认不出已经被药水处理太长时间的醉木,更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刚才一直在和自己并肩作战。然后被具有强烈腐蚀性的毒粉融成了一滩脓血,而那种毒粉也同样正在侵蚀听屿残破的身体。 该说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成全,皮肤融化,骨骼溶解,肌肉分离,对听屿来说,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骨血交融”? 不过几息时间,一对眼球从已经无法支撑它们的眼眶中滚落,毒粉的药力也到了尽头,这对眼珠落在黑红的絮状物中央——瞳孔久久注视天空,不知是在看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还是在看永远无法触及的未来。 同一时刻,姜夙萤的鼻端已经留下了长长的一条血痕,她也到了极限,却不肯停下。 “再等一等,”姜夙萤勉强道:“我还能……” 后颈一痛,她终于还是晕了过去。 陆桑稚睁开双眼:“赦之兄?” 楚赦之将昏迷的姜夙萤交给陆桑稚:“她需要大夫。桑稚,带她往天水镇方向跑,九谏算过,泥石最远也就能覆盖到那儿了,只要跑的更远,就不会被埋在里面,以你的轻功,应该可以做到的吧。” 陆桑稚点头,继而问道:“那你呢?” “九谏被观沧澜带走了。”楚赦之简略道:“我去找他。” 陆桑稚往山下一看,突然眯起了眼睛:“赦之兄,你看那是什么?” ——————————— 看在横亘在眼前的巨大木桩堆,摩朔伽忍不住发问:“这是什么?” “小郡王!”孙副统领道:“您怎么在这儿?” 卫明玦的脸还有些发青,他先是冲上去狠狠地抱了沈清一下,然后咳了两声:“那群人在天水镇放了把火,大部分房屋都被烧毁了,我把比较方便移动又保存的还可以的木材临时搭起来,按我从前看的书上画的那样建了个小提坝,虽然肯定不能阻止滑落,但是可以减缓山体下滑的趋势。” 沈清看到卫明玦也非常开心:“还是跑出这个镇子更保险一些。表哥,你看起来不太好,我们一起离开。” 卫明玦也是刚醒来没多久,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差点被压在房间里,但因祸得福,房间惊人的热量加速了他体内毒性的排出,不说是活蹦乱跳,至少这水银之毒不会给他以后留下什么影响了。他一醒就碰上了陈项肇,把现状问了个大概后就催着陈项肇带镇上不便移动的伤员和老弱妇孺离开,自己带着镇上的青壮男子与杀手堂和点苍山的部分弟子搭建了大坝,可惜,这大坝的构造并不结实,虽然够高,但究竟能起到多少作用,卫明玦不敢抱太大希望。 “殿下!”柴乐的提醒总是那么及时:“山已经开始塌了,快跑!” 众人立刻掉头就跑,好不容易躲过了活死人,谁也不想被埋在山石底下。 阿洛一手夹着摩朔伽,一手夹着跑不快的沈清飞奔在最前方,耳朵突然一动:“活死人追过来了。” “什么?”柴乐道:“刚才那声哨子响过后,他们不是停止追我们了吗?” 正常人听不懂的吼声从活死人军队中传来,杂乱无章,听起来十分像喊杀声。阿洛听了一会儿,神色突然复杂起来。跑到天水镇外,他停下了脚步。 沈清道:“怎么了?” 摩朔伽愣了一会儿才出声:“你回头看。” 大地撕裂,汹涌的泥石流洪水一般从山上倾泻而下,仰面压来,咄咄逼人,与自然的愤怒比起来,人是如此的渺小,就像天地间的一粒微尘。 临时搭建的堤坝根本没有能力承受这种压迫,更别提中间找不到东西填补的缝隙几乎让它马上就要从中间垮塌——就在这时,无数的活死人冲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了这大坝,稳住了它的倾颓! 有人护住底部,有人爬到堤坝顶上,更多人用活死人坚实又不失弹性的身体堵上了堤坝的窟窿,泥石流撞击到这由人身搭筑的障碍物,一下、又一下……可这大坝没有丝毫动摇,它像一堵牢固的城墙,为外面的同类守住了一条伟岸的生命线! 受制于人做出的违心之举、强行剥离的思想和性命,都太令人尴尬了。 早就溶解得不剩什么的神经重新被唤醒,虽然只有一点点,却足够他们做出选择——生死有命,他们是早该魂归地府的亡灵,既然如此,就用最后的力量,为曾经的同胞做一点事吧。 是时候对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失去灵魂的他们不再是他们,可体内仅剩的这股情感,毫无疑问源于生前的残留,他们终于可以心满意足地迎接自己的未来。 沈清久久地沉默着,被堤坝分离开来的泥石流不再拥有强劲得可以致死的冲击力,他们安全了。 “殿下?”柴乐看着掀袍跪地的沈清,下意识地跟着跪了下去。 “诸位之恩,沈清铭记于心。” 伏地,叩首,紧接着,连带着摩朔伽在内的众人自发地向那座已经凝固的堤坝致以最高的敬意。 生命的最后,他们摆脱了傀儡的身份。他们是人。 只是人。 第186章 水下 树影婆娑,不祥的乌鸦盘旋在上空,浑身浴血的人步履蹒跚,每走一步,就会有一朵血花绽放在地。 即使身上的疼痛可以靠意志力强行无视,可是失血的后遗症却不断地提示着我,这具身体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要死在这里了吗? 观沧澜最后喂给我的无疑就是玉虹蛇毒的解药了,不过解药的发作也需要时间,被蛇毒侵扰的大脑将我的意识带入了……那些想忘却不能忘的梦魇。 ——“shen,”红发蓝眼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雪茄,无聊地把玩着价值数百万的打火机:“知道吗,你的国家真的很神奇,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从古至今都把顺从和听话刻在骨子里的庞大民族了,但凡还有一点点忍耐的余地,底下的人都不会想到反抗。你们那儿只有两个物种,一种是满嘴正义道德的驯兽师,一种是甘于被驯服的小狗狗,而你……无疑是前一种。” “能告诉我吗,把狡猾的狼驯服成看家犬的秘诀?” 被改造的打火机在打开的瞬间堪比一把喷火枪,直直怼在了人的胸膛上,被绑在椅子上的人形物体发出了惨绝人寰的惨嚎声。那是真真正正的人间地狱。 心脏一阵阵地抽痛,内脏痉挛般地蜷缩在一起,脸上却还要保持漠然的平静:“差不多一点,你知道我最讨厌国籍黑,怀疑就拿出实际证据,我记得你还没有拿到直接处决我的权利。” “啊,是了,你是最受父亲信任的\\u0027神之手\\u0027,实验室里无可替代的王,但是……你最好,不要让我找到什么漏洞,毕竟——研发的动作只需要脑子和手,不是吗?” 沾着汗和血的粘稠刀柄被强硬地塞到手里:“听说古中国有一种刑罚叫做凌迟,沈,你使刀的手艺还是父亲教的,不说三千刀,三百下还是能做到的,对不对?” “做给我看,好吗。” * 不容置疑的陈述句,不能推拒的要求。灵魂在叫嚣着远离,身体却不受控制。记忆中的一生,是无尽的黑暗与微薄的光明之间胶着而无谓的较量,直至生命最后,也没有分出胜负,而一步步扩大领地的黑暗跨过时空,附骨之疽一般跟了过来,像一场无穷无尽的惩罚。 ……师父,我好累啊。 沿着干涸的河道没有目的的行走,渐渐地,耳边传来了水声,断层之下,白色瀑布飞溅起阵阵水花。 真巧,上辈子也是死在水里呢。 脑海中莫名冒出了楚赦之的脸,我心中泛起一丝怅然——其实即便没有观沧澜突然的杀心,我也不打算继续和楚赦之一起走了。 西北兵变发生之前,我把卫明玦带回白龙寺,的确就是在等待楚赦之的到来。楚赦之和魏不凡曾结为异姓兄弟,所以我断定他一定会来找代表着案件谜团的我,也一定找得到我。 选择楚赦之的原因也很简单,他身上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气质,通俗来讲,大概就是前世人们文学创作中的“主角”气质——江湖中的一流人物、自己不找事也会有事找上他的“灾难”体质、熟悉江湖三教九流的人际关系……符合我的所有要求,亲眼见到真人之后,我几乎是立刻在心里拍了板——就是他了。 只要跟着他,得到他的信任,既能掩盖自己存在的痕迹,又可以近距离接触到江湖上的核心人物,为我的计划打牢基础。观沧澜说的对,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利用没有交情的人对我来说更是毫无心理负担,没想到,算计了方方面面,唯独算落了自己的心。 每次看到他那双历经风霜却不改清澈坚定的桃花眼,那种与我的内心完全相反的光明特质带来的吸引力无法抵抗,想靠近又不敢靠近,不敢靠近却又忍不住投放目光,渐渐地,欣赏变为心动,心动带来愧疚,继而化为一场神魂颠倒的痴迷——不该存在的痴迷。 是时候离开了,无论是这个身份,还是内里早已崩坏凋零无法救赎的灵魂,哪一样都不足以带给他人幸福,更何况,是一心向往自由的他呢? 就这样吧,就结束在这里。 我把一直捂在伤口的手拿开,粘稠的血液留在指尖,轻轻闭上眼。无需睁开就知道,眼前是泡沫飞溅的白色瀑布。张开双臂,仿佛在接受一个冰冷的,来自死亡的怀抱。这一刻宁静而孤独,是绝对的平静。 “扑通——” 紧接着,一道身影随之而下,跟着跳下了瀑布。 ——————————— 【一刻钟前】 “楚赦之!”班莒在岔路口焦急地冲着楚赦之招手:“血迹到这里断了,我不知道九谏到底去了哪条路!” 单是看到那一大片血迹和观沧澜的尸体,楚赦之就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妙感,因为观沧澜身上除了蛇毒没有什么大出血的伤口,所以这些血都是……小九的? 这一刻,楚赦之出离的愤怒了,他发誓等找到九谏后,一定要让他深刻的认识到自己的信任不是这么轻易辜负的,这个人……他怎么敢的! 楚赦之蹲在地上,抓了把土放在手心捻了捻:“他的伤口已经在凝结所以看不到血迹,树林里还有飞禽走兽扰乱痕迹,只能分头找。” “我走左边,你走右边。”班莒心中既愧疚又着急,要是自己刚才能再快一点,是不是…… 楚赦之看出了班莒心中所想,最焦急的人反而冷静下来:“他不会这么轻易的死。” “我不允许。” 某只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怖虚影在楚赦之满是阴霾的眼中显现,仿佛一只在无声挣扎咆哮的野兽,已经锁定了自己的目标。 这一眼,令自认还算熟悉他的班莒毛骨悚然,他还从未在楚赦之眼里见过这样的——偏执。 ——————————— 血液在水下散开,像一朵血色莲花。 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抓住了放弃挣扎的手,楚赦之探到更下方,环住那青竹般柔韧的腰身,往水面游去。却惊惧地发现,无论他如何动作,九谏鼻端和口中都没有丝毫的气泡冒出——他静静地沉在水里,如同一个安静的睡美人。 楚赦之的瞳孔紧缩,一种将要失去的恐惧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九谏,不要……不要死! 他想都没想,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送上宝贵的空气,他不要这样的结局,他不接受,绝不! 输送氧气的动作一直持续到把人带上岸,然后是不断的按压腹腔吸入的水,终于,那双鸢色的双眼睁开了一条缝隙。 空气重新冲入肺部,我眼前还是模糊一片看不清人,只是直觉感受到一阵慑人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这冷厉的目光太过陌生,让我下意识地排除了楚赦之这个选项:“你是……” 来不及说出下面的话,温热的唇瓣再一次贴了上来。 身体接触的瞬间,因失血和落水而降低的体温便跟着上升,片刻后,爱意便被激情冲刷破碎,这碎片深深嵌入身体,阻碍血液的流淌,令身体乃至灵魂都乱了套。 大脑完全成了一滩浆糊,我好不容易在喘息的间隙提出疑问,可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按住后脑勺重新摁了回去,整个人僵成了一座雕塑。 这是一个带有惩罚性质的吻,紊乱的气息交缠,耳鬓厮磨,温柔又强硬。世间所有声音好像都消失了,只剩唇舌纠缠的暧昧水声,以及二人怦然作响,渐渐融为一体的心跳声。 一吻结束,我的神志终于回来了一些,但大脑还没有彻底拿回对嘴的控制权:“……你之前还说不逼我破戒来着。” “……”楚赦之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无语,上次讨论“破戒”这个话题还是二人一开始来到天水镇的时候,他是真的没想到九谏第一句话会说这个,简直是……再暧昧的气氛都破坏掉了:“你就想说这个?背着我放弃生命,就打算给我这样一句话应付了事?” 浆糊还没凝固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心脏跳的厉害,又在这迫人的目光中感到了强烈的心虚:“这样的我当然会说这样的话……我是不小心掉下去的,是的,踩空……因为空即是色——” 话没说完,因为楚赦之又贴上来了,吓得我赶紧闭紧嘴巴,往后面缩了一下。 “如果不知道说什么的话,就不要说了。”楚赦之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想听这些无意义的废话,现在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可以让你今晚一直说不出话。” 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因为从没见过这样的楚赦之,十分谨慎地点了点头。 楚赦之最受不了这种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的眼神,尤其这双眼睛的主人还是素来从容不迫的小九,他下腹一紧,轻咳一声,勉强压下生理上的冲动:“我只问你一句话。” “小九,你喜欢我么?” 第187章 融化 “你喜欢我么——” 喜欢么? 我不敢看楚赦之,因为我知道,若是凝视他的眼睛,我们就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这是无言的默契,也是令人沉迷其中的,一切的开始。 一只手轻柔而不容置疑地把我撇过去的头掰回来:“为什么不看我?” “……”认真而缱绻的氛围中,我却突然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你不是知道吗?” “你看似风流随性,实则十分擅长拿捏人与人交往的分寸,尤其是对一个明面上还没有还俗的和尚来说,如果没有十足十地把握,你根本就不会开这个口,明知故问,楚赦之,原来你也会玩这种小把戏啊。” “其实一开始我挺讨厌你的,你真的太刺眼了,楚赦之。”我笑的咳嗽起来,胸腹的伤扯痛了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你像一汪无论投入什么都不会浑浊的流动的溪流,越清澈,就越衬得我这个假和尚内里有多肮脏,越靠近你,我就越焦躁。” 我举起一只手,放在他眼前:“你看到了什么?” 楚赦之不明所以:“手?” “对,现在你看到了一只手,这个距离,连指纹都清晰可见。”我的手和他的眼睛的距离越来越近,直至完全覆盖住他的视线:“那现在呢?你看到的是什么?” 眼睛被蒙住,看到的自然是一片黑暗。 楚赦之隐隐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沉默着握住我的手腕攥在手心里,静了一会儿才开口:“九谏,你到底想说什么?” “离得太近,视线反而会被遮蔽,看不清眼前究竟是人是鬼。所以,我给了你离开的机会,让你看清我究竟是怎样的人。你到现在还是没有看清吗——我们永远不会是同路人这个事实?” 楚赦之深深吸气,压下发火的冲动,尽量心平气和道:“你还有什么话?我等你一起说完。” “你……”我被他这“你说任你说,我听进去一个字算输”的态度弄得一时语塞:“你还要我说什么?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就不能当作……把我当成一个只是和你同行过一段时间的朋友,然后像从前一样,在同行的路程结束后坦然告别,再去迎接一个个新的同伴吗?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这个过程,你应该很早以前就熟悉了,不是吗?” 楚赦之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气的发颤了,面前的人微微歪着头,清凌凌的目光满是温柔——冷漠的温柔。 “坦然告别?”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如果刚才我没有及时赶到,不肯坦然告别的,究竟是谁啊!” “……是我。”我轻轻阖眼:“你不是想要一个明确答案吗?我给你就是了。” 再睁开时,我没有再避开他的目光:“我爱你,楚赦之。” 楚赦之的心跳蓦地错了一拍。 “满意了吗?”我轻声问道:“听到这个答案,你是觉得开心,还是觉得沉重呢?” 楚赦之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一下子愣住了,而这犹豫被我收入眼中,便成了某个猜想的佐证,刹那间,只觉满心冰凉。 “这三个字,我不是第一个和你说过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楚赦之,真正让人看不清答案的,是你而不是我啊。” 这陌生的情愫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根本说不清,和他同行的日子只有短短数月,却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放松。也许从某一刻不经意间的四目相对,故事就已经开始。在我沉闷而枯萎的世界中,他是一道亮眼的光,他的人生因自由而耀眼,也因自由而无法被人自私地收入囊中。渐渐溶于黑夜的我无法满足,越深入,越想要永远沉溺其中,但他终将自由,我却想要留下。 “既然早知道自己无法背负太沉重的情感,你又何必要执着于要一个答案呢?” 光影善变,人心易改。相爱是短暂甜蜜与漫长伤害的过程,而如果连这段感情的开始都令另一方觉得沉重到难以背负,那它还不如从来就没开始的好。 垂眼间,一滴滚烫的泪无声滑落,我庆幸自己刚被从水里捞出来脸上身上的水还没有干透,才能在夜色中隐藏住这难堪的脆弱。 楚赦之艰涩的声音响起:“我……” 太尴尬了,明明我已经极力地试图避免这样的场景,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呢? 深呼吸后,我抢先一步开口:“我其实……没有不想活,我和央影就约在向北的两座山坡之后,只是刚才实在走不动了,如果你方便的话,就把我送到那里吧……谢谢。” 这样也好,说开了就不会继续放在心里,不会像丘南那样,一辈子都留有遗憾。 丘南……我是看着他阖上双眼才离开的。一饮一琢,他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我便见证他人生的最后一程。他总认为我的性子随了皇帝,其实说起来,我和他性格里的拧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大概也是我们彼此讨厌的原因之一,两个拧巴的人无法和睦相处,却又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对方的行为。劝解他人最是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楚赦之那种人一样洒脱。一旦投入,就难以忘怀,我不想如丘南那样,到最后仅剩自己紧紧抓着回忆不放,却再也没有可以拥抱的未来——那样,太难看了。 所以,不要再说话,就停在这一刻吧。 至少到这里,还可以挽回。我微微仰起头,对着夜空轻叹一声——当初果然不该自作聪明,凡尘凡心最损梵行,白白跟着师父读了这么多年佛经,闭着眼睛都能背了,却依旧悟不得。待到结束一切,还是回去陪师父清修好了,只是不知一路上犯了这么多戒条,师父还肯不肯要我。 古有曹植七步成诗,我未必不能五步忘情,那么,就给自己五步的时间,忘掉这一切。 想到这里,竟有几分释然,我懒得再报什么期待,这么一折腾,身体好像也恢复了几分力气,既然如此,就这么走吧。 我转身离开,原本只是故作轻松,现在,仿佛真的轻松了许多。湿透的鞋浸了水,沉甸甸地令人难受,干脆全部踢掉,反正这个季节的草也并不坚硬,踩在足下沙沙的,只有一点点的痒。 五—— 四—— 三—— “说完了吗?” 二—— 楚赦之的声音打断了我心里的计数。 “我什么时候说过,它沉重了?” 一。 脚步顿住。 “九谏,你说的爱,真是比跟我说\\u0027再见\\u0027还令人伤心。”楚赦之苦笑一声:“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你是不是,把我想得也太好些?” 温暖的热源缓缓贴近:“是我错了,我怕吓到你,才想要逐步地靠近你,一点点一点地触碰你,没想到却给了你无法承担自己许下的承诺的坏印象,可是,你又有没有相信过我,哪怕一瞬呢?” “我不要放弃,也不会放弃。九谏,究竟是谁给了你我一向洒脱的错觉?” 楚赦之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一边肩膀,又重复了一遍:“凭什么?说爱的是你,说放弃的也是你,你凭什么觉得这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我的确热爱自由,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悲观地否认自己对我的重要性呢?”楚赦之的手轻轻向下滑:“你能看出沈清心里的落寞,却看不出我也在不断追寻的东西吗?你没有想过,也许我也会被你吸引,变得想要触碰你,想要被困在只有你的世界吗?” 在他的一声声诘问下,我觉得整个人都眩晕起来。 ——他到底在说什么? “在刚才跳下去救你之前,我想了很多,我以为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可我没有想到,你比我想象的更勇敢,也更胆怯。” 一双手臂温柔又不容置疑地环住了我,有浅浅的冷水香萦绕于鼻端。 石子坠入水面,荡起一波涟漪。 “你敢于承认自己的心,却怯于真正探出脚步尝试,你真的对此抱有过积极的期待吗?还是你就是在等待我给出一个,可以让你彻底放下念想、断情绝爱的机会?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九谏,这对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呢?” 停不下来的心动,一滴又一滴泪水从眼眶里落下,月光融化了心里强行建起的脆弱屏障,想要就此融化于这个温柔的夜。 想要一起融化。 攻防颠倒,视线交错擦出火花,难以抗拒,这份夹杂这禁忌的爱恋。 “我不会如你所愿的。就如我所说的那样,九谏,不要把我想得太无私。”楚赦之像一个狡猾的猎人,只要猎物有一瞬间露出破绽,便再也无处可逃——更何况,他今晚的猎物,现在已全身都是破绽:“现在,即使你想逃走,我也不会放你离开,结局是喜是悲,总要走过才知道,你又凭什么仅凭臆想就剥夺我参与的权利呢?” 四散逃逸的爱在相互探寻,对立的人脚下的影子纠缠共舞。 他的眼神和语气都如往常一样温柔,抚摸的指尖却无比霸道,探入层层包裹的内心,将灵魂的伪装一并撕下。 “给我一个机会,无论这一路是颠沛流离、刀光剑影,又或是天各一方——给我一个与你一起面对的机会。” 他有样学样,将手覆在我眼睛上:“你说,距离太近,就会看不清面前是人是鬼。可我却认为,有些事,闭上双眼才看的更清。” “比如……你的心。” 月光的照耀下,辉映着二人单薄的肌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何必苛求圆满,即便终有一天背道而驰,至少今晚,不要离开。 第188章 谈心 血月食结束的三日后的一个夜晚,陆桑稚领着一众江湖人在天水镇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法事,除了江湖人和天水镇的镇民,许多附近村落的民众也自发前来拜祭,沈清与卫明玦便装走在人群中,凝神倾听陆桑稚的祭词。 “……万物一府,生死同状。”陆桑稚最后燃上三柱清香,提笔在将要燃放的孔明灯上写下一行字:“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惟愿魂灵归于天地,护佑万民。” 数百数千盏孔明灯,寄托着亲人的哀思与怀念,借着晚风,徐徐飞往天边,将整片夜空照亮。 卫明玦忍不住道:“老七,其实,如果由你来主持法事……”说是对政事一问三不知,其实从小耳濡目染,他怎会不知收拢人心的重要性?这场法事便是一个极佳的收拢人心的机会,如果沈清能够抓住,回朝时也能被皇叔高看一眼。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沈清打断了:“表哥,有些话藏在心里就好,我明白你的心意,正因为明白,才不想让你因我之故失了父皇的圣心。” “从前没有说,是因为我以为你不会再回到朝堂,现在,既然表哥有心做一番事业,我便不得不提了。”沈清轻轻拍了拍卫明玦的肩膀:“表哥一身荣宠全系于父皇心意,一旦改弦更张,恐会惹来杀身之祸。表哥不是能掩饰自身喜恶的人,既如此,就干脆从头到尾都不要动一丝其他念头,把该忘的忘掉,无论将来如何,你与姑母都不会太难过的。” 这一番话实在是推心置腹,非亲近信任之人不能轻易开口,卫明玦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老七,你好像变得更……\\u0027真\\u0027了一点。” 沈清微微一怔:“在表哥眼里,我之前都是什么样子呢?” 卫明玦沉吟片刻:“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也不是说你假,只是……之前的你和温贵妃给我的感觉有点像,跟你说话时,朦朦胧胧地像是隔了一层云雾。倒说不上是喜怒不言形于色,我能感觉到一点点你的情绪变化,但就算是笑着的时候,你好像也不是很开心。” 他说完之后一抬头,就发现沈清正在用一种复杂而惊奇的目光看着自己,又是羞窘又有点气急败坏:“你怎么也这么看着我!我在你们心里难道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吗!” 沈清把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压住笑意:“那倒也没有,只是突然真正了解父皇为何会数十年如一日的爱护表哥。”他不是没有在心里偷偷嫉妒过卫明玦,但是代入父皇的角度……确实很可爱。 小动物一样的直觉,恰到好处的智慧,卫明玦的心思是让人一眼就能看透的真。当他把你放在心里,会发自内心地想把自己拥有的快乐分你一半,他心里构建的未来也不会落下你,这份简简单单的好,在充满算计的皇室中实在可遇不可求。 这一偏头,沈清突然从拥挤的人群间隙中看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电光火石之间又消失不见。顿时,沈清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刚才还在说话的人眨眼间就闪出了五六步,卫明玦一个错神就没拉住:“你去哪儿?别乱跑啊!” “都别跟上来!”沈清远远地甩下一句话,这不止是跟卫明玦说的,还有暗中保护的禁卫军们。卫明玦见禁卫军们真的没有追上去,瞠目结舌地看向从角落中现身的柴乐:“你们真不追啊?” 柴乐垂眸:“我们固然能保护殿下的安危,却解不开他的心结。让殿下去吧,那个人……不会伤害他的。” ——————————— 在哪里?刚才明明看见了的! 沈清的额头上因快步奔跑而滴落了几滴汗珠,却还是一无所获。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选择?你真的一点都不恨我吗! “你在找我吗?” 滚轮压在碎石路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非金非玉、既温和又清冷的声音——是他。 沈清蓦然回头,许是近乡情怯,真的见到了,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该叫他莫心素,还是……六哥? “莫、心、素。”沈清看着面前这个人依旧白布蒙眼的打扮,渐渐反应过来后,他明白这个人大概并不愿意以六皇子的身份面对自己:“可以再告诉我一遍,这个名字出自哪里么?” “莫言青松青,有时亦摧折。莫言圆月明,有时亦亏缺。莫逆论心素,刎颈定交结。” 这首诗,在我第一次以“莫心素”的身份出现在沈清面前时就已经念过一遍,我在心中轻轻一叹:“后面还有一段,我念给你听吧——年发未及衰,交情已消歇。俄因竞分寸,忽尔成楚越。” “七殿下,有些情分总是记在心里,会害了你。” 沈清眼眶微酸,一滴泪落下:“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还要回来看我呢?” “回来看你?”我故作讶然:“在下只是觉得天上的孔明灯很好看,所以自己也想放一盏而已。” 沈清看我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盏材质粗陋的灯盏——虽然材质简陋,扎灯笼的人手却很巧,框架干净利落,弧度圆润简洁,沈清今晚见了那么多盏孔明灯,莫名觉得就数这盏最好看。 连这点也没变过——沈清想。 六哥的手从小就很巧,沈清记得二人幼时被父皇逗着玩,一人发一个浅浅的小木盆,能往里装多少东西,就能带走多少奇珍异宝。那时沈清只会挑好看不占地方的放在自己的木盆里,旁边的六哥却先抓了几把古玩扇子,几下就搭出一个结实的小框,先铺一排,再继续搭框,开始的一桌子珍宝甚至不够他装。后来因为没抬动打碎了几样,父皇不仅不生气,大笑后还另添了一倍赏给六哥让他拿去给兄弟们分。那样高兴的父皇,后来沈清再也没有见到过。 我看着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沈清,发出邀请:“唔,灯面还没写,你要一起来吗?” 沈清恍惚了一下,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六哥站在案几上写大字,看见他之后开心地招手:“七弟,一起来啊?” “——好。” 沈清上前接过了了空白的孔明灯和蘸好墨水的笔:“你想写什么?” 我摸了摸下巴做思考状:“嗯……就写——我看到了。” 沈清的手一滞:“……什么?” 我笑了笑,重复了一遍:“我看到了。” 当年在寒冬腊月被推进池塘的孩子,目光澄澈而坚定——“我不会输给你的。” 日复一日的努力,宠辱不惊,不骄不躁。 ——“我不嫉妒你,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凭自己的努力,让父皇看到我的!” 因为心中光明,所以再多的不甘和羡慕都不会沉积于胸,可以坦坦荡荡的宣之于口;因为皇帝封锁的心而受到冷遇,当初定下的目标即便多年没有回报,他也一个人在寂寞中坚持了这么久。 所以——我都看到了。 其实,虽然便宜父皇没有当面夸奖过沈清,但沈清的努力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冷待是迁怒也是磨砺,只是他不知道,坚持了这么久的孩子,值得一句切切实实的鼓励。 好像局部有雨一般,温热的水珠从上方一滴滴打在我的手背上。我的心不禁为之柔软,从留在沈冀记忆里的那个小小年纪就板着一张脸的小娃娃,到现在仗着我把眼睛蒙上就敢肆无忌惮地大哭的七殿下,作为弟弟,他真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存在。 “草民惶恐,居然见证了殿下在背着护卫们偷偷哭,不会被灭口吧?”我觉得他大概哭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调侃:“就四个字,还没写完吗?” 沈清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但已经渐渐平复:“早就写完了,只是本宫自己写的比较长而已。” 我挑眉:“你写了什么?” “我记得你的眼睛不是看不见,只是见光会刺激而已。”沈清试图扳回一局:“既然好奇,为什么不睁眼看看?” 尴尬,没想到他到现在还记得我给“莫心素”的设定,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个嘛……不用看我就知道。” 沈清不信:“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听听?” “因为之前有人跟我说,有时候,闭上眼睛反而会看得更清晰。”我笑眯眯道:“既然我的心已经看见了,何必再劳烦这双眼睛了?” 沈清无言片刻:“你总是这么狡猾——以后还会再见吗?” 我想了想:“莫心素是方外之人,大概此生再难相见了。”——但沈冀却未必不能见,只是当我真的有一天以沈冀的身份站在你面前,你我之间的氛围恐怕不会像如今一样融洽。 沈清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父皇和母妃早已赐婚,我来年七月就要大婚了。你这边欠我两个人。” “两个?”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一个崔疏檀,一个莫心素?” 沈清点头:“你要补给我。”——我想让你来见证我的每一步。 “在下要考虑考虑。”我笑了:“可以把灯放飞了么?我这儿有火折子。” 温软的夜风下,一盏孔明灯从树林里飞出,上面的两行字随风转动。 一行是“我看到了。” 另一行只有三个字—— “我信你。” 第189章 合作愉快 这一夜,漫天飞舞的孔明灯映在了很多人的眼中,班莒和唐东山漫步在人群里,唐东山手里拎着一提打开的芡实糕,供班莒慢慢吃:“我们要不要也去放一盏?” 班莒眸中闪过一丝伤感,又弯了弯眼角:“不用了,这飞到天上的灯,杀手堂的人可收不到。” 唐东山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班莒立刻投降,一块芡实糕眼疾手快地塞进唐东山嘴里堵住了他后面的长篇大论。他真的怕了唐东山的嘴,明明刚认识的时候,唐东山表现得好像多说一句话就会玷污了自己的“仙气”一样,和现在逮着机会就要说他一顿的老妈子简直判若两人。 “九谏做的,好吃吗?” 要不是有功夫在身,唐东山差点被他噎死,他缓慢地翻上去一个白眼:“还行,对我来说太甜了。” 班莒道:“有吗?里面放了玫瑰米露,我觉得甜度刚好。不过我觉得九谏也是在委婉表达对你那个药丸的不满——那天晚上,他刚把药塞进嘴里就被难吃得晕过去了。” 血月食那天,班莒最后还是找到了九谏和楚赦之,他把唐东山嘱咐自己带过去的药丸交给九谏服下,谁知九谏刚咽进去就掐着喉咙晕倒了,吓得楚赦之还以为班莒是被人易容假扮的。 想到这里,班莒的表情不自觉变得微妙起来——那天他找过去的时候,楚赦之和九谏的表情可不太自然,那种不自然班莒可太熟悉了,和每次自己和唐东山想干点什么却被点苍山弟子意外撞破时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唐东山眼神飘忽了一下:“很难吃吗?那是我用了整整三十三株天山雪莲照着书制成的丹方,效力极强,不到濒死不能服用,其实原本还有些蜂蜜甘草什么的,但当时我在雪山里,没有那些材料。” 当然难吃,天山雪莲入药的确有一点清甜,但更多的还是苦味,更别提三十三株凝炼为一颗丹药,一言以蔽之,苦的不像是人能吃的。 “……”班莒无言以对,但现在可以确定那天晚上九谏晕过去大概真的不全是因为脱力:“幸好药力不错,大夫说九谏体内积年的沉珂都被清了大半,心脉也强健了不少。不然凭他的那个身体,就算以后做了皇……又能活几年呢?” “以我的推算,他还能……”唐东山话没说完,身后传来一阵拐杖触地的笃笃声。 “班大侠!唐掌门!请留步!” 班莒回头,发现竟是天水镇起火那日被压断了腿的客栈老板娘,她背后背着一个小筐,柱着拐杖艰难地追着二人的步伐。 随着她的靠近,班莒的双眼慢慢放大——老板娘背着的那个小筐里,竟然是那日自己从危楼救下的女婴!这小姑娘生的很结实,红扑扑的小嘴嘟着,含着自己的大拇指睡的正香,周围人来人往,一点都没影响到她。 老板娘是个爽朗不含糊的性格,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班莒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你是说,让我给她取个名字?” 从前他是杀手,听过最多的请求就是“饶了我吧”和“给我个痛快”这类话,班莒对自己的认识很清楚,他擅长收割他人的生命,给予他们痛苦和折磨。他的手全然不似脸一般柔美,而是粗糙的、有力的,它们可以轻松拧断一个壮汉的脖子,可当触碰到婴儿柔软得像没有骨头一样的身体时,却颤抖的厉害。 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班莒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唐东山,那天救人时没多想,可是现在,这新生而鲜活的小生命却沉重地让他心慌:“我……还是不了吧?” 唐东山的目光中盈满了笑意,却没有出手的打算,老板娘看出了班莒的生疏:“大侠何必这样紧张,您救了她的性命,是这孩子的再生父母,像您这样心善的大侠,能给她取名是她的福气,随便一个就好,我们都是普通百姓,不拘什么贵贱的!” “心善么……”班莒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对他来说过于陌生的评价,眼眶隐有湿意:“她姓什么?” 老板娘见班莒不再推拒,又是高兴,又有点伤感:“她爹姓顾,我姓孔,她爹是入赘,年前没的,我们本商量着生两个,一个随我姓一个随他姓,可……没事,现在姓哪个都行。” 班莒一怔:“原来是这样……” 算算日子,老板娘是刚生下女儿没多久就死了丈夫,一个人营生艰难,所以哪怕发现定房的人要求有些蹊跷,也无法拒绝一笔对普通百姓来说已经不算少的生计。 “微生,就叫她微生吧。”班莒轻轻戳了戳女婴软嘟嘟的小脸蛋,刹那间,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脸庞,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是一样的人:“芸芸众生,与天地相比,何人不微呢?只是人虽然微小,却也可以迸发磅礴生力,她能从火场上活下来,生机不可谓不强,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合适。” 老板娘连着读了一遍:“顾微生,孔……还是顾微生听着顺口,多谢大侠赐名,我替这丫头谢过了。” 唐东山一直在旁边掐算着什么,此时突然开口:“道有微气生活人,诚非下愚所可陈。道气绵绵难可遵,布散流行如浮云。此女于道门有缘,她既有了大名,我再为她取一个小名如何?” 老板娘眼睛一亮,唐东山的本事她可是亲眼见到的,当时天降冰霜,瞬间压下了熊熊烈焰,称一句“活神仙”都不为过:“那就太好了!仙人……唐掌门请赐名!” “绵绵。”唐东山道:“若她将来想要习武,可以拜一个叫姜夙萤的女侠为师,她一定会同意的。” 老板娘没有听过姜夙萤这个名字:“啊……敢问这位女侠是哪个门派的高人呢?” 唐东山露出一抹与有荣焉的笑容:“她的功法不会拘泥于某一个门派,你现在还没听过她的名字,但是不出三年,她一定会被天下人所熟知。” ———————————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唐东山亲口认同的姜夙萤此时正在和被沈清抛下的卫明玦大眼瞪小眼。 卫明玦被姜夙萤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二人之前没商量完的事,他四处瞅了瞅,对周围负责保卫的禁卫军耳语几句,和姜夙萤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我和老七在来之前都听过你的事迹。”卫明玦道:“之前你在江湖白道面前抛出把灵鹫宫拱手相让那样的话,是因为那时的你的确守不住,可现在不同,你的能力虽然暂时没有外传,但也仅次于唐东山陆桑稚之流,你确定还要投靠朝廷吗?” “不是投靠,而是合作。是我和你的合作。”姜夙萤谈笑自若:“这么大的一块东西,若上面是个昏庸的皇帝,我自然会当仁不让地吃下去。可现在不同,如果我全部拿走,无异于找死。小郡王,你知道什么叫大势所趋吗?” 卫明玦不确定自己心里想的和姜夙萤要说的是不是一个意思:“你是说……” “朝廷和江湖之间的鸿沟在渐渐缩小,融合和变革就是未来十几年的\\u0027大势所趋\\u0027,我想抓住这个机会,而现在的我,也有资格抓住这个机会。”姜夙萤向卫明玦逼近一步:“小郡王,你这次和七殿下一起前来道法大会,应该不止是来当一个摆设的吧?” 她知道皇叔给自己的任务! 卫明玦心里雪亮,对姜夙萤为什么能从一个受人欺凌的孤女,走到如今知晓内情者无不交口称赞的女侠的背后的推手有了几乎肯定的猜测。 是他,一定是他! 卫明玦道:“所以,你当初那番话就不是对着江湖白道说的,而是,借他们的口传给朝廷,传到我耳中,以求得到庇护?” “然后是摩朔伽,利用他对平阳王的厌恶,借他的嘴把想藏在暗处的平阳王暴露出来,引导我们把视线放在平阳王身上,继而一步步把平阳王逼到进退两难的死路上……是吗?” 这是何等深沉的心思!卫明玦在感到惊惧的同时,心中隐隐有了几分钦佩和尊敬,曾经那些旖旎的心思渐渐消退,只剩尊敬和淡淡的怪异感——啊,听说沈冀和年轻的皇叔长得极像,那自己岂不是喜欢皇……算了不能深想,越想越怪。 “这个给你。”姜夙萤将一枚小印章扔到卫明玦怀中:“灵鹫宫的掌门印,虽然只是个借口,不过为了堵住一些蠢货的嘴,还是直接给你拿着吧。” “灵鹫宫的掌门印?”卫明玦拿起来仔细端详:“很难想象,就这么一枚小小的印,竟然就是这场风波的起因。” 如果不是孤穹在他人的怂恿下对东南沿海港口起了心思邀请灵鹫宫,也许最开始这个连环计就不会有开始的机会。 “我的老师教会我一个道理:人心,永远是最难预测的存在。”姜夙萤挑眉:“它既可以自私,又能够无私;既可以卑劣,又可以伟大,大部分时候,语义上完全相反的东西在人心上的体现并不冲突。” “小郡王,合作愉快。” 第190章 血月食卷【完】不行好像还得1章 【上京·金銮殿偏殿】 茶杯碎裂的声音清晰传来,肖大监顾不得皇帝之前屏退众人的旨意,快步跑入殿内:“陛下!您怎么了!” 面容要比真实年龄苍老十岁的皇帝用拳头一下下砸着额头,一时疼的说不出话,他一只手向大监招了招,大监立刻会意,上前熟练地按摩起来。 “可以了,”过了整整一刻钟的时间,皇帝终于叫停:“还是你的手艺好,其他人怎么都学不来的。” 肖大监恭谨又谦卑地从皇帝身边退下几步:“毕竟跟了陛下这么多年,手艺怎么都练出来了。只是奴才的手法只能稍微缓解一二,以防万一,陛下还是宣太医看看吧。” “不必,”皇帝摆摆手,重新拿起奏章读起来,边读边随口道:“老毛病了,看多少次都一样。他们又不敢下猛药,不过是把那苦汁子调得更苦来应付朕罢了。朕可不想折磨自己,就这么地吧,什么时候一蹬腿才算解脱呢。” 肖大监被他这话弄得哭笑不得,跪求道:“陛下,这可不兴说啊。您这话传出去,太医院那帮人怕要羞愧而死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人总是要死的,早晚的事儿罢了。”皇帝的手虚虚一抬:“起来吧。朕也不是说他们医术不行,只是下猛药能不能好另说,一旦开始,至少两三个月都不能碰朝政了。”他点了点面前的奏折堆:“可你看看,这么些东西,哪有一天放的开手!如今这天下,暗潮汹涌啊……” 肖大监从门外的宫女手中接过一盏新茶,低眉顺眼地呈到了皇帝手边:“陛下英明神武,洪福齐天,纵然民间有些闹事的奸佞,也成不了大气候。再说,几位殿下也都龙姿英章,定能为陛下分忧。” 提到自己的儿子们,皇帝突然沉默下来:“今日温启荇求见时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吧。” 肖大监立刻伏地请罪:“奴才并非刻意探听……” 皇帝不耐烦道:“朕还什么都没说呢,动不动就跪,看得朕心烦。” “起来吧,你身上有功夫,朕谈事时又没把你遣出去,话自己飘进你耳朵里,还能不听么?”皇帝轻叹一声:“对于顾开礼,你怎么看?” 肖大监跟在皇帝身边半辈子,知道再推辞下去他就真要生气了,遂起身回道:“三朝老臣,城府颇深,是条老狐狸。” 皇帝瞥他一眼,嗤笑一声:“还说别人是老狐狸,你不也是?要不怎么偏就落了最关键那条不说?” 肖大监:“……还曾是大殿下的师父。” 皇帝轻轻揉按着眉心:“我与那孽障……今生父子缘分已尽啊!” 肖大监没敢接话,如果说俪皇后和六殿下是皇帝的逆鳞,那废后和大殿下就是一块碍眼又不肯愈合的疤。世家的毒瘤像插在陛下心里的一把根深蒂固的刀,不动不行,可要是动了,也是足以动摇国本的一场风波。 “原以为他这几年终于肯安分一些,谁知还是这样狠毒,简直与他母亲一模一样。”皇帝的语气中蕴含着浓浓的厌恶,还带着丝丝后怕:“这一回,险些折进去朕两个儿子,还有十八弟……那孩子还是心软,也肯给害他的人一个痛快。” 皇帝没点明“那孩子”是谁,肖大监便默认为他说的是七皇子:“七殿下的确仁厚。” 他说话时垂着眼帘,所以没有看到皇帝探究而深沉的目光从自己脸上划过,等他似有所感地微抬眼皮偷瞄时,皇帝又恢复了闭目养神的姿势,丝毫看不出不对劲。 “滑不溜手的东西。”皇帝轻飘飘地骂了一句,只有他自己知道说的人究竟是谁:“可惜,现在还不是动的时候。” 肖大监背上突然莫名其妙立起了一层寒毛,还没等他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份盖好章的圣旨已经被扔进了自己怀中。 “老七来年就要大婚了,此事他立了大功,当赏。传朕旨意,让礼部的人先备下去,选几个封号给朕看,等老七回来就行亲王册封礼,先不给封地,在上京找个好地方建府筹备婚事。”皇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明玦也懂事了,不过亲王嘛……想来他也不稀罕,不如交给他点实事儿,别再成天招猫逗狗的闲着——嗯,选个什么封地好呢?”他看向肖大监:“你给个建议?没事儿,随便说,朕也就随便一听。” 肖大监嘴角不由得抽了抽,但也知道今天不说出点什么皇帝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斟酌片刻道:“这个……如今荆州无主,一片混乱,恐怕不知情的人到那儿去只会一头雾水,郡王殿下聪慧,又是卫将军后人,自有勇武之处。这段时日一直跟在七殿下身边,想必也学了不少东西。正好卫小郡王从前没有封地,不如就把荆州……”他试探地窥着皇帝的脸色:“封给小郡王以做历练?” “哈哈哈,”皇帝的反应出乎肖大监的意料,只见他抚掌大笑,笑完方道:“你这话说的,可不老实。” 他吐出这句话时,声音里甚至还有未尽的笑意,可听在从小陪着他长大的肖大监耳中却如晴天霹雳,膝盖一软——这回是真软了:“圣上,奴才不是……” “你怕什么?是朕让你随便说的,你现在这般作态,是在心里笃定朕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吗?起来!” 肖大监两股战战,欲哭无泪地起身:“奴才自知愚钝,惹得圣上不快,可奴才绝无此心,还望圣上明鉴!” 皇帝凝视了他一会儿,长叹一声:“肖漱啊,你非但不愚钝,而是太聪明,也太了解朕了。你是觉得,朕容不下一个想干实事的明玦吗?” 本朝亲王封州郡,郡王封城县,刚才肖大监的回答看似没问题,实则一是点出卫明玦的父亲卫子凌生前的威赫,二是若将荆州封给卫明玦是越级受封,刚才皇帝已经表露了自己的意思——亲王的虚名和实际的职权只能二选一,以肖大监对皇帝的了解不可能听不出来,可他却仍是说出了与皇帝意思向左的答案。 是故意装傻?还是刻意勾起皇帝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卫明玦的忌惮? “你以为,朕是因为不了解沈宣泽的野心才把荆州这个兵家必争之地封给他的吗?”皇帝冷笑:“他以为自己的怅然若失藏的很好,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他的野心呢?可即便这样,朕也把荆州给了他,因为朕早就看出来他不是这块料,再多的军功也堆不出一个半点政治素养都没有的皇帝,朕不惧他起事,他也起不了!” “沈宣泽朕都不怕,何况一个卫明玦,肖漱,你也太轻看了朕!” 桌案上重重拍下一掌,窗外的栖息在树枝上的白鸽都被惊了起来。 肖大监伏地不起,良久,一封热气出炉的诏书扔在他手边。 “立刻快马加鞭,将这任书送到明玦手中,收好你的尾巴,滚去传旨!” ———————————— “巡检都督?我?”卫明玦接到旨意时满脸不敢置信的惊喜,此时沈清已经离开,他只好抓着唯一能抓到的摩朔伽:“我要当都督了!嘿嘿!” 摩朔伽露出敷衍的笑容:“关我屁事。” 卫明玦全然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的傻乐:“噫!我要当都督了!哈哈!阿爹阿娘,我有出息了!” 摩朔伽翻了个白眼,看向阿洛:“巡检都督是什么职位?” “可以去任地的各处巡查,手下可以有五百至一千人不等的官兵。”阿洛在跟着他来中原前就被日月圣教教主逼着熟悉了一遍中原的官职,此时他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就这?他还能管得了别人?” “当然不是他,”姜夙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摩朔伽惊觉现在自己已经发现不了她的靠近了:“真正管事的是我。” 阿洛一点就通:“你是说灵鹫宫在东南沿海港口……” “嘘,”姜夙萤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笑的自信又美丽:“给个提示,不止是灵鹫宫,还有……” 摩朔伽接话:“还有一品堂和杀手堂剩下的人?” 他和姜夙萤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姜夙萤唇角微扬:“还没来得及向你打听,那晚回到天水镇战场前,圣教少主做什么去了?” 别的不提,摩朔伽弹奏的那把波斯乐器卡曼恰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摩朔伽双手抱臂,微微仰起下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得开明》的残卷上没有写卡曼恰,因为圆引并不知道最初发明活死人的日月圣教教主,在开始的开始究竟是用什么控制活死人的。这把卡曼恰是摩朔伽的祖父当年留下的旧物,被他残留的狂热属下保存,因为摩朔伽的父亲成为教主后对活死人这类东西深恶痛嫉,所以那些忠心前教主的人一直不曾真正臣服,这次摩朔伽的寻母之行会这样曲折,也是观沧澜与日月圣教前教主属下里应外合的结果,那个晚上,除了九谏在哨子里动的手脚,摩朔伽的歌声也为唤醒活死人最后的神志做出了极大贡献。 “不告诉就不告诉吧,”姜夙萤也没有很想知道,只是对着某个方向努了努嘴:“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给个提示,他和楚赦之往那个方向走了。” 摩朔伽的眉毛危险地挑起:“他们想偷溜?是不是楚赦之的主意!” 姜夙萤俏皮一笑:“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第191章 血月食【完】这回是真没了 “终于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楚赦之长舒一口气,跑出二十里地才停住脚步:“你也太炙手可热了,现在想见你一面都得靠偷的。” 他语气中几乎是明示的幽怨让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看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有人找我,就没人找你了?” 二人的视线直直对上,到底擦出的是怎么样的火花只有自己知道,楚赦之率先败下阵来,自然,他才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的败北,最多是自己虚长几岁,让着小九罢了:“那些都是老黄历了,而且,最棘手的不都被你解决了吗?” 苏贞儿不提,她早就拿着举荐信雄心勃勃地跑去凉州找李匡儒了,劲头鼓舞了曾经一心爱慕楚赦之的黄妙卓,峨眉弟子们分两头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荆州。当然,我才不会告诉楚赦之最终让黄妙卓最终敲定主意离开的对话是谁安排的。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顿时危险地眯起眼睛:“怎么,你很不舍吗?” 楚赦之摸了摸鼻子,立刻认怂:“怎么可能,不走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们。” 似乎觉得自己的气焰被打压得太厉害,他说完之后忍不住嘟囔:“未免太不公平了吧,好不容易才刚把你弟弟盼走,结果卫明玦和摩朔伽却好像接上力了,时不时就和你\\u0027偶遇\\u0027一下,难道我们以后周游四方还要带上他们吗?” 委屈巴巴的楚大侠可不常见,我看了他一会儿,在心里判断他此时真实的委屈到底占几分,得到不超过三分的答案后,乐得配合他演戏,一摊手,十足无赖模样:“没办法,这就是江湖人的自由。小僧虽然不赞同他们频繁\\u0027偶遇\\u0027的行为,但小僧誓死扞卫他们这样做的自由。” 楚赦之很快反应过来我在暗指观沧澜那天对我们两个说的挑拨之言,忍不住喷笑出声,强装出来的委屈彻底绷不住了:“小九,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记仇?” 我思考了一会儿,断然否认:“别污蔑我,大部分人都说我温和可亲,一点都不记仇来着。” “大部分?”楚赦之挑眉:“那另一小部分呢?” “他们……”笑意微敛,我脑海中骤然浮现一张枯瘦憔悴的脸。 “——越靠近你的人,越会为你的残忍所伤……” “九谏?” 楚赦之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下意识地扬起一个笑容:“怎么了?” 楚赦之的目光中透着担忧:“小九,在我面前,你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笑的。” 我盯了他半晌,突然向楚赦之勾了勾手指,楚赦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没有防备地凑了过来。 眼前一花,干燥而柔软的触感在唇上轻轻一点,一触即离。 “!”楚赦之猛然瞪大眼睛,若不是唇上残留的触感这样真实,他恐怕会觉得这是一场梦:“你怎么突然……” “我残忍吗?” 楚赦之没想到我问的是这个问题:“残忍?为什么这么问?是谁这样说你了吗?” 我不依不饶:“先回答问题。” “残忍。”楚赦之回答得毫不犹豫:“特别是一边说爱我一边打算放弃我的时候,最残忍了。” “……”我喃喃道:“你可真坦诚。” 楚赦之道:“因为我觉得你想听实话。”他试探着牵住我的手:“九谏,你生气了?” “没有,我只是心疼你以后的日子。”我笑了笑,伸出没被他牵住的那只手轻轻在楚赦之脸上拍了拍:“我可是给过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走,那就别怪我缠上你。事先说好,我可做不到洒脱放手,现在反悔,晚了。” 楚赦之眸中泛起一层笑意,他将我两只手都贴在自己脸上,然后缓缓靠近,交换了一个比刚才更缱绻的吻:“那就……” 耳边有热气传来:“……缠死我吧。” “喂!” 远处的一声呼喊吓得我连忙甩开楚赦之的手,仓促退后几步,然后狠狠瞪了楚赦之一眼——这样的距离,我是感觉不到有人靠近的,可楚赦之肯定早就察觉了。 ——他是故意的! 来的人,是摩朔伽和阿洛。 摩朔伽缓缓扫过我略显红润的双唇和已经艳透了的耳尖,眸中飞快闪过一抹失落,但在向我们走近的过程中,他一点点地藏起了这戛然而止的情窦初开。 “你们也太不地道了!怎么能背着我们偷跑!”短短几步路的时间,摩朔伽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天真张扬,心无阴霾的少年:“楚赦之!是不是你拽着九谏不许跟我们道别的?卑鄙!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传闻了!到底是谁说你光风霁月的,那人是不是眼瞎啊!” 楚赦之耸肩:“在下也不知道这话是谁传出来的,不过传闻确实不可尽信,别的不提,楚某我呢,心眼其实小的很,对于心爱之物,更是不比针眼大小,这段时日若有冒犯之处,就请少主海涵了?” 摩朔伽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脸上却挂着笑,虽然这笑怎么看怎么暗藏杀机:“呵呵,本少主大人有大量,才不跟你计较。” 他猛地转头,眼带星光的扑向我,彻底换了一张脸,又无辜又可怜:“九谏,我和阿洛马上就要走了,可不可以让我单独和你告别啊?” 我笑睨了楚赦之一眼,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好。” “不是说要和小僧告别,少主怎么不说话呢?”我看着磨磨蹭蹭的不肯看我的朔伽,轻轻笑了起来。 “叫我朔伽。”摩朔伽终于抬头:“我……总之,谢谢你,阿洛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阿洛成为活死人时,摩朔伽也曾怀疑过九谏,甚至有点恨他让阿洛经历了那样的痛苦,可他也同时清晰的意识到,如果没有九谏,他根本留不住阿洛的命。 我静静地看他红了眼眶:“朔伽,你不必谢我的,你母亲的死,我很抱歉。” 摩朔伽摇了摇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对于她的选择,我有伤心,也有失落,但是我也能理解,或者说,我从未这么理解过这个道理——一个人,先得是他自己,然后才是某个身份。她先是千江月,然后才是摩朔伽的母亲,九谏,你也是一样的。”摩朔伽认真地看着我:“你先是你自己,你想成为什么人、选择那条路,都应该追随自己的心,而不是困囿于某个身份。” “……”我一时无言,嗓子里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般。金尊玉贵,备受宠爱着长大的人基本都会有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通病,我看得出来,刚刚来到平罗山的摩朔伽就是一个典型的非常自我的孩子,可他现在却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究竟是什么使他发生了堪称翻天覆地的认知改变?是母亲的死,还是差点失去阿洛的痛,又或是一系列的,关乎人性的善与恶的冲击呢? 所以说,人真是一个奇妙极具变化性的物种,不到最后一刻,谁都猜不到会发生什么改变。 “我这就要回波斯了,虽然不是永远都不再来中原,但我毕竟是圣教少主,以后还会继承我爹的位置,总过来的话,有些人的神经会很紧张,所以,这一别,我们就很难再见了。但我的邀请永远有效,如果你需要的话,日月圣教永远向你敞开怀抱。”摩朔伽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若你终有一天要登上更高的位置,我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日月圣教在伫立在波斯一天,波斯永不会犯大周边境。” 我垂眸,敛去眸中的水光:“如此盛情,叫我怎么回报呢?” “那就……听我唱完这首歌吧。”摩朔伽拿出他祖父的卡曼恰,这把卡曼恰曾代表着驱使活死人的罪恶,可当它被不同的人拿在手里,也会成为唤醒人心的圣物,但现在,它只是一把表达情思的乐器。 “这首歌,叫《an》。”没有再解释什么,丝弦弹拨,少年的声音清亮而多情,徐徐描绘自己心中的,俗世的快乐和悲伤。 “【你的笑容犹如月亮, 你的美貌犹如云朵, 你的睫毛美如天仙, 你若出现,我寸步难移, 】” “【阿依兰,阿依兰,我的美人, 就像飞蛾扑火】” “【我会把幸福怪在你身上,让我丧命。我的爱人,对我来说最美丽的就是你】” “【星星从天而降,我的爱是永不凋零的花朵。】” ………… 不远外,楚赦之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自己身边的阿洛,不同于被距离蒙蔽了感官的摩朔伽,楚赦之是最早发觉阿洛对九谏那种隐蔽而自卑的爱慕的人:“你不想去说什么吗?” 阿洛道:“没什么好说的,他注定不属于我。”不可触碰的满月,光是远远看着就足够了。 他突然转身对楚赦之道:“可我更认为,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只属于某一个人。我不行,少主不行,你……” 楚赦之挑眉:“你在嫉妒我吗?” “不可以吗?”阿洛反问,倏尔摇了摇头:“罢了,现在他已经选择了你,不过\\u0027现在选择你\\u0027不代表\\u0027永远选择你\\u0027,他身边会汇聚很多人,你就这么肯定自己是唯一吗?” 楚赦之自信一笑:“我会让现在变为永恒的。” 阿洛不置可否:“那么,我拭目以待。” ———————————— 陈项肇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被贬到岭南当县令的旨意已经下来了,连降数级,身边没有一个随从,但他也不是很难过,毕竟这一场下来,能保住命就很不错,更何况这个结果已经是抵消了他安抚难民功绩的结果了。他还年轻,才三十出头,他相信自己从哪儿掉下来,就能爬回去,还能爬得更高。 “喂!姓陈的,站住!” 陈项肇惊讶抬头:“高姑娘?” 高璃什么都没带,只有脖子上的墨玉扳指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我和你一起走。” 陈项肇长大了嘴巴,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岭南贫瘠……” 高璃满不在乎:“反正我也不知道去哪儿,王爷让我去看民生艰苦,我就索性往最贫瘠的地方走了。别废话,你就说跟不跟我同行吧!” “……荣幸之至。” 玉阶怨【轻松过渡卷】 幽深院墙中,女子凄怨的歌声在黑夜回荡。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这声音又轻又巧,高高地飞在天上,细的像一缕青烟,颤巍巍地令人心里发寒。 “丧门星,大晚上的吊什么嗓子!要死啊你!” 有彪悍又胆大的镇民实在受不了了,含着满腔怒气,结伴扛着锄头就要砸门:“他奶奶的,装神弄鬼,别以为爷爷我不敢打你,妖妖娆娆地大晚上犯贱,把你捆起来揍报官都是我有理!” 与他同行的人却有些紧张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贾大,你先等会儿,好像不大对劲。” 叫贾大的男人屠户出身,一生最不信因果报应等鬼神之说,闻言不耐烦地甩开同行人的手:“有啥不对劲的,看爷爷我进去先给她两巴掌,才知道是人是鬼!” “不是!我是说,有血腥味儿!”同行的人被他的鲁莽气得跺脚:“好心当做驴肝肺,你天天杀猪被血味儿浸透了才没闻出来,不觉得越靠近这里,血腥气越重嘛!” “要我看,怕不是这里面出了啥事儿,咱小心些,别着了道。” 贾大有点憨,却不是真听不懂话,被人一点就明白了,压低声音道:“你是说……这里面可能有命案?那我们不是更应该进去了吗!说不定现在凶手还没走哩!” “蠢货!你忘了这院子里住的是谁家的人!这是我们能随便掺和进来的吗!”说话人蹦起来狠狠给了贾大一个后脑勺:“我们现在还拿着锄头,万一里面真的出了事,岂不是惹祸上身!” 贾大盯着紧闭的大门犹豫:“可是……这么大动静,要是真有大事,我们就一点都不管了吗?” “不是不管,是不能这么管。”贾大手里的锄头被按下:“我们去把村长和大伙叫来,咱们一起进去。” 召齐人马,十几个青壮年汉子一齐砸开了门栓,夜色映衬下,眼前的景象令将近七十的老镇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只见庭院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似六月怀胎般的……血人。血人身后的石阶上,每一阶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盘看不清具体内容的肉团,以及斩成几段的残躯。 ——宫廷御宴里有这样一道菜,名叫“怀抱鲤鱼”,具体做法从不外传,但民间自有还原这道菜的巧思。 先将大鱼的内脏掏出来,再用一把细长的刀,一点点将脊骨抽出,最后将小鱼通过大鱼的嘴巴塞进肚子里,放入油锅,便可以达到外炸内蒸的效果,最后淋上勾芡的糖醋汁和豆豉酱,美观又美味。 而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这样一道未经过烹炸的——人包人。 由于人的构造和鱼不同,实在无法做到将小人从大人嘴里塞进去,所以不得不先将头斩下,再施行剔骨塞小人。 完成这些后,凶手特意将人头缝合,却在腹部划了一个口子,露出一点点里面藏着的东西。最后再淋上一层粘稠的鲜血。白花花,血淋淋,远远看过去,真是一道卖相极佳的“好菜”。 说不清惨叫和呕吐声是哪一个先响起的,镇长惊慌失措地破了音的声音彻底打乱了小镇的寂静。 “报官!快报官!” “阿爷!没有人啊!”他的孙子跑了几步又回来了:“戏场!您忘了吗,长青湖的水上戏场,一年一度的打戏台,别说我们镇了,相邻几个镇上的官老爷全都被调到长青湖了!” “苍天啊……”镇长绝望了:“你们、把这院子封死了不许人进去!长随,我的好孙儿,你年轻脚程快,快去、快去长青湖……” 一句话没说完,镇长气急攻心,昏死在孙儿怀中。 “阿爷!” ——————————— 【长青湖】 “好大的雾!”我站在船头眺望远方,然而眼前能见度只有不到两米。彷兰多风沙,这种满是水气的雾天却压根不会出现在边关,不禁露出了没见识的样子。 我好奇的目光显然取悦了楚赦之,他兴致勃勃道:“还有更好玩的呢,你往下看,是不是有好多船?” 远处的看不清,但是我们坐的大船近处确实停满了小舟,我转头看向楚赦之:“今天这里有什么节目吗?” 楚赦之点头:“猜对了,是附近村镇联合举办的一年一度的\\u0027打戏台\\u0027,有好几个远近闻名的戏班子会参加评选,还有一些爱戏的散客也会唱两嗓子,你觉得谁唱的好,就往谁的船上抛花球,打戏台的表演结束之后,哪家戏班得的花球最多,就能得到最终的大奖。” “所以这么多船上坐的人都是来听戏的?”我不禁感叹:“听起来就很好玩,不过湖上船这么多,我们也动不了啊?” “既然好玩,为什么要走?”楚赦之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两个花球,分了我一个:“我上次路过这里还是两年前,热闹极了,正好这次赶上还没开始的时候,可以听个全程,怎么样,陪我一起?” “怪不得你之前赶路赶的那么快,就为了带我凑这个热闹?”我笑了笑,知道他是有意带我感受之前没见过的事物,心中熨贴:“好是好,就是今日雾也太大了,我本就扔不准,万一砸到其他看客怎么办?还是你替我扔吧。” “确实,今年怎么会恰好赶上这种天气,不过这打戏台的表演本就有不许露脸的规矩,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规矩——”楚赦之卖了个关子,招呼我坐在临时支起的小桌子上,手指微曲点了点桌面:“不知在下有没有幸喝到小九亲手沏的茶?” “唔,你怎么知道我这儿有好茶?”我翻了翻包裹,挑了一会儿才找出一罐放在桌上:“七弟给的,便宜你了。” 楚赦之打开一闻,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凤凰单枞?” “配昨日买的枣泥酥刚好。”我早就被楚赦之的描述勾起了兴致,烧水沏茶,摆上各色点心,催促他快讲。 茶具简陋,却不减茶香,楚赦之美滋滋地抿了一口茶,突然起了玩心:“小九的弟弟可真好啊,还会孝敬哥哥茶叶,不像我,只会心疼小九。” “……”我嘴角一抽,完全不买账:“你鬼上身了?” 见我的耐心即将告罄,楚赦之赶紧书接上文:“湖上戏台的地方习俗,便是源自这长青湖。当地人称这湖里住着一位青龙神,每年的表演既是附近百姓的一项娱乐,更是唱给青龙神听,来祈祷整年风调水顺的。” “之所以不露脸,是怕龙神听戏听得太入迷,忍不住把自己看上的人带到自己的龙宫。”楚赦之一边讲故事,一边找船家要了两副面具:“因此所有开腔的人必须做一样的扮相,带相同的面具,一是为了加强评戏的公平公正性,其二便是为这禁忌了。” 我意外地接过楚赦之手中的面具:“我们又不去唱,戴这个做什么?” 楚赦之猛然凑近,将自己手里的面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戴在了我脸上:“当然是怕我们小九太过人见人爱,被那老龙王抢走了~” 他动作飞快,却小心地控制了力度。一个淡淡的笑容在面具下露出,我有样学样地绕到楚赦之身后,在他脑后轻柔地系上一个蝴蝶结:“楚大侠也不差,还是戴上的好。” 脉脉温情在交织的视线中流动,鼓点声起,楚赦之回过神来:“开始了。” 先是一首《醉春风》打头阵: “醉里神飞,越正初秋,一帘细雨,半天残月,风月情肠无说处,满眼飞飞蛱蝶,欲草兴亡书几叶,墨乾笔软心多咽,想风流底事无关节,闲伸纸漫饶舌。” 我是外行,也听不出好坏,只觉得这头阵打的极柔,缠缠绵绵的,好听是好听,却不太压的住场。 果然,下面传来一阵起哄声,那边又起了一段弦:“浩然正气冲霄汉,惊醒了星斗闪闪寒。骇浪奔涛增婉转,风叱云咤也缠绵。” 各个戏班子争奇斗艳,白蒙蒙的大雾一点都阻碍不了民众们的热情,一个接一个的花球飞来飞去,就算被误砸到也没人生气,一时热闹非凡。 突然,一声又高又亮的清唱压过了所有声音,这清唱及其出彩,连我这外行都忍不住为之惊艳,声音荡在水面上,不绝如缕,听的人心里发痒,从脚底酥麻到心里。 “每日家作念煞关云长、张翼德,委得俺宣限急。西川途路受驱驰,每日知他过几重深山谷,不曾行十里平田地。恨征\/四只蹄,不这般插翅般疾;踊虎躯纵彻黄金辔,果然道“心急马行迟”。” 唱到这里,我心中莫名感到一丝不妙,没来由的不妙。我虽听不懂戏腔,可清晰的唱词却做不得假,这是…… 果然,周围已经有人站了起来:“怎么回事,大白天的,怎么唱丧戏?” 楚赦之眉头一皱:“这戏不符规矩?” “当然,”我们这艘船的船家也皱起了眉:“白天唱\\u0027白\\u0027戏,是给人听的,晚上唱丧戏,是给鬼听的。” “哪有白天唱鬼戏的道理?这唱戏的人究竟是谁?” 第193章 双赴梦 浓重的大雾弥漫在天地间,像流动的浆液,吞没了整个长青湖,也如一个大罩子般,掩盖了所有骚动,使人犹如进入了一个氤氲幻境,其余一切声响都湮没了,只有那又高又亮的唱腔,被无孔不入的雾气携着,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嗓子突然有些痒,咳了几下,发觉不对,低声对楚赦之道:“这雾里有东西。” 迷药?或是致幻药之类的,虽然都是观沧澜玩剩下的东西,可今日雾气如此之大,就算知道有问题,竟是躲无可躲! 一只热的有些发烫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是楚赦之。 我侧过头去,认出他眼中的忧色,浓雾下,连这样的距离都有些看不清轮廓,可他那恍如实质的目光却是独一无二的,驱散了诡异场景带来的丝丝恻然。 “害怕了?”我回握住他的手,明知故问。 我是怕你害怕——但楚赦之当然不会这么说,嘴上吃亏不算什么,顺着杆往上爬才是正理:“是啊,怕极了,所以九谏师父可千万要牵好我的手,别把我弄丢了。” 我目光扫向脚下以及周边船只的吃水高度,心中暗暗有了计较——应该不是特意冲着我们来的,遂缓缓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好啊,正巧我也想看看这里到底要演一出什么戏。” 能踩到我雷点的事不算多,装神弄鬼一定算一项。不管背后之人有什么目的,撞上我和楚赦之,算他倒霉。 不管下面的看客到底有什么反应,那人还在继续唱着: “鞍马上不曾离,谁敢松动满身衣?恰离朝两个月零十日,劳而无役枉驱驰!一个鞭挑魂魄去,一个人和的哭声回。宣的个孝堂里关美髯,纸幡上汉张飞。” “船家,”我淡淡道:“方才听您说这是丧戏,小僧对戏文不甚了解,不知船家可否解惑,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船家猛然回神,惊觉自己听戏听的额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冷汗,在诡谲的气氛中,跟自己说话的声音如一道清凌凌的风,又或是盛暑中的一碗冰,把自己从幻境中拉了回来。他本就看出这位搭船的两位来头不小,现下更是知道是有真本事的,所以回答的很是恭敬:“回这位小师父,是《双赴梦》。” 《双赴梦》,又称《西蜀梦》,讲的是刘备西蜀称帝以后,甚为思念关羽、张飞。诸葛亮夜观天象,见贼星耀亮,而将星黯淡,心知关、张二人已死,但又不敢明告刘备,只得扯谎。某日,关羽、张飞阴魂相遇,给刘备托梦,悲愤不已,请刘备为他二人复仇的故事。 我现在所处的这方世界,与前世的古中国极为相似,但由于有江湖的掺和,所以在某些拐点就出现了变故。前世的历史中,隋唐之后的五代十国时期本应纷乱割据,并没有出现真正一统中原的政权,这里却出现了一个由沈氏皇族统治的“周朝”。但之前该出现的名人也出现了,甚至因为被贬谪的官员和才子们有了江湖这个去处,现今文化领域发展得比前世的这个时候更为完善而多元化,所谓的“宋辞元曲”都提前出现了。而且,比起文人间流行的诗词雅章,普罗大众对通俗易懂的戏曲更为喜爱。越繁华的地区对戏曲的欣赏水平就越高,从荆州一路东行往永州的路上,长青湖由于其得天独厚,四通八达的地理环境,成为了周边地区经济文化发扬的中心。在这里,几乎人人都会唱几句戏,青龙神的传说又为这一年一度的“打戏台”活动蒙上了一层不可冒犯的宗教色彩,是以,“白日唱阴戏”这种可能会触怒青龙神的行为在这诡谲的大雾下也就更令人惴惴不安。 “小九,”楚赦之握着我的那只手突然紧了紧:“出事了。” 楚赦之内功深厚,能听到的范围比我远的多,我听出他语气中的歉意,提前按下他后面的话:“去吧,不用跟我解释什么,如果我有武功,也会和你做出一样的选择。” 我知道,楚赦之就是这样的人。就像我从前一直不喜欢“心系苍生”这个词,因为它听起来太大太假,对于天底下大部分人来说,能不害人就已经足够善良了。可楚赦之不同,他真正做到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路见不平,绝不会袖手旁观。 楚赦之沉默了一下,再次捏了捏我的手:“在这儿等我,别乱跑,我马上回来。” “等一下,”我将离开天水镇前新制的薄荷丸塞到他手中:“听着那出事的人并非善类,如无救援必要,不要给他喂药,小心沾上官司。” 某个方向的水花声越来越大,我也听到了动静,有人落水了。 “别过来,走开、走开!”落水之人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在水里不断扑腾,嘴上却不是呼救,而是呵斥辱骂:“狗东西、死畜牲、滚开、快滚开啊!”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夹杂其中:“我是为了澄旸村的所有人……闫娃,别怪我,我没有错、没有错……” 就是这么几秒的耽搁,呼救声的范围扩大了,似是谁的船翻了,连着相邻的一片也遭了殃。为了听戏,几乎所有的船都紧密挨在一起,空隙极小,一船出事,其他的都逃不掉。除非从最外侧慢慢将船只分散开来。可是雾天又增加了散开的难度,人在慌乱之下本就难以分辨方向,更别提眼前的景象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白雾,不得方位的挪动导致的结果就是满头乱撞,一船碰一船,落水的人越来越多。 “救命啊!我爹的头撞破了!救命!” “什么破了?谁的船破了?” “都是血!全是血啊!救命!” 雾气阻碍的不止是视线,还有呼救的声音,湖面上的对话此起彼伏,可惜全都驴头不对马嘴。越尖利的声音越会被雾气中的介质阻碍,除了那从未中断的、戏子独特的腔调,其他声音都被大雾吞没,令救援难度更上一层。 ——“杀的那东吴家死尸骸堰住江心水,下溜头淋流着血汁。我教的茸茸蓑衣浑染的赤,变做了通红狮子毛衣!” 戏词里的血腥气越发重了,那唱戏人唱着唱的,竟笑了,他和着笑意,恨意,唱了个酣畅淋漓! ——“杀的他肝血淋漓,交吴越托推,一霎儿番为做太湖鬼。青鸦鸦岸儿,黄壤壤田地,马蹄儿踏做捣椒泥!” 笑声、哭声、风声……湖面翻腾不止,似有高高低低的犬吠从两岸传来。 “别唱了,别唱了!我知道是你,给我闭嘴!啊啊啊啊啊!” 最开始落水的那声音愈发癫狂,即使相隔甚远,我也能想象到一个形容疯癫叫骂不止的男人在不计后力的拍打着水面,他看到了一些令他心虚的、害怕的、愤怒的东西……他看到了什么呢? ——“军临汉上马嘶风,尸堰满江心血流波;休想逃亡,没处潜藏,怎生的躲?” ——“烧残半堆柴,支起九顶镬,把那厮四肢梢一节节钢刀,亏图了肠肚鸡鸦啄,数算了肥膏猛虎拖……也不用香共灯、酒共果,但得那腔子里的热血往空泼,超度了哥哥发奠我!” 脚下的船猛地被撞了一下,我立刻明白,这场从中心蔓延而来的闹剧已经波及到了外侧。 “小师父,您坐稳了,幸好我们这船停的靠外,我带您出去。”船家已经开始划桨,但移动的过程中,船的四周都受到撞击,楚赦之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我的耳力又不足以从一片嘈杂中抓住他的动作,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烦躁不安。 “停下来吧,船家,这样下去没有用的。”我双手抓住栏杆,用最大的声音,沉声道:“都给我停手,闭嘴,马上!” 对于慌乱无措,乱了阵脚的人,温和的语言只会被忽略,强硬的指令反而会像一根强心柱一样,令人忍不住依附。 “听我说,”我清晰而快速地向周围的人发出指令:“我们每艘船的距离太近,这是坏事,因为我们不好挪动,但也有好处,就是用正常的声音就可以令四周的人听到我们的声音。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个传一个。” “在大雾中不要高喊,越低沉的声音传的越快越清晰。告诉你们身边所有挨着的人,先不要乱动,自己传完话后,等周围不再有撞击后,跟着自己心跳默数一百二十个数,然后跟着大流的方向划桨,听明白了吗?” 众人虽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却莫名从那青竹般的身影中汲取了勇气和冷静,心里有了章程,行事便有了章法。 我见他们都听话地照我说的做,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在心中轻声道:“楚赦之,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恨不休,怨不休,更怕俺不知你那勤厚,为甚俺死魂儿全不相瞅?” 这戏声越发凄厉,由虚转实,我心中有个莫名的预感——杀机就在下一阙,楚赦之的机会就在下一阙! ——“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间只点头。火速的驱军校戈矛,驻马向长江雪浪流。活拿住糜芳共糜竺,阆州里张达槛车内囚。杵尖上挑定四颗头,腔子内血向成都闹市里流,强如与俺一千小盏黄封头祭酒!” “抓住了!这个装神弄鬼的贼人!” 心音落定,我知道,他成功了。 第194章 密谋 【永州】 某个四四方方的宅院中,无数名贵瓷器和金樽玉盏被它们主人的主人毫不留情地摔碎,尽情抒发着胸中的愤怒和悲痛。 四周的门窗都被谨慎地关紧,厅堂和走廊没有半分杂音,这片空间被处理得很干净,别说只是死物,就算是突然蒸发消失十几个人都不会被发觉。 “他怎么可能死……萧煜衡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死!他是怎么死的!” 前来报信的下属低着头,恨不得连呼吸都一并摒弃:“属下无能……萧公子的尸体已经找不到了。” “那就去继续找!我不信他会这么死了,他答应过我……他答应过我!”近似野兽的嘶吼,这人已经失去了惯常装出来的冷淡:“给我把他找出来,我要亲自挫骨扬灰!他怎么敢背叛我,他怎么敢死!” 下属尽量把自己当成一座不会说话的石像,他见过主子发疯,可从未见过主子这么伤心。以主子的性格,发疯要杀人,不发疯也要杀人;生气要杀人,高兴也要杀人,看这回这架势,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才能发泄他的怒火。反正这天底下人命最不值钱,只要不杀自己……随他去吧。只是可怜了那位萧煜衡公子,主子唯一的朋友可真不好当,为主子做了那么多事,死了还要被鞭尸。 终于,屋里的摆设被砸得七七八八,行为上的癫狂渐渐平复,转为一种更为恐怖的,蕴藏于寂静中的令人发毛的诡异:“平罗山那边的消息,为什么会传的这么慢?” 下属:“在血月食开始的三天前到结束后的五天后,我们得到的都是看不出任何问题的情报,属下怀疑……从平阳王离世的那一刻,我们就彻底失去了对那边信息的掌控。” “沈清?不对,他没有这样的手段,”男人阴鸷的声音在空荡的屋子中回荡:“史继彰那边不提,还有玉清观、晋徽商队……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那么短的时间,就算一品堂反了沈宣泽,也做不到这些,是那边又出了什么厉害人物?给我一字不落地细细说来!” ……… “姜夙萤?这名字我从来没听过。” 下属解释道:“姜夙萤便是萧公子的师妹,照夜清。此人在这次道法大会中大放异彩,还得到了独孤虚白的传承和唐东山的认可,她如今的武功可以跻身江湖的超一流高手之末,但假以时日,说不准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而且她对萧公子有一定的熟悉,属下愚见,觉得可能就是她坏了我们的计划。” “照夜清……照夜清……”男人想了半天,才从记忆里把这个名字抽出来:“未必,如果她一直都有这个手段,早就能从董妍手底下逃出来了。不过若是能知道她大放异彩的具体缘由,或许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想到这里,男人恨声道:“第二次,这是第二次了!不仅没除去沈清那个贱种,还折进去如此多的人手。白杨提眷陵那个废物,白瞎我培养他那么多年,竟死在杀手堂一个小卒子手上!” 顿了片刻,他问道:“这个姜夙萤现在在哪儿?” “她……”下属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就在前日,我们的人无意中看到她和卫明玦途径永州,沿水路南下,但当时消息还没传过来。您之前又说要打消卫明玦的警惕心,暂时停止对他的追踪,所以我们就……” 出乎意料地,男人并没有生气:“你刚才说,卫明玦刚被封了个巡检都督?” “正是,”下属想不明白皇帝的用意:“这都督封的蹊跷,虽然有一些实权,可这手底下一千人,又要四处走动,根本无法在一个地方发展势力……能干什么啊?怕只是皇上为了安抚郡王和长公主封的虚职罢了。” 卫明玦又不是他父亲卫子凌,不仅从未练过兵,甚至连兵书都没翻过几页,而且皇帝没有派下任何人前来辅佐,那一千人到现在也不清楚要从哪儿调度。所以,这巡抚都督听起来好听,实则在旁人看来,还是个光杆司令。 男人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你还是不了解我们这位皇帝陛下,以他对卫明玦的宠爱程度,一分功劳能说成十分,若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这趟平罗山之行后,大可以直接给卫明玦封一个亲王,而不是封一个看似没用的巡检都督。不对……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下属茫然地看着自己突然陷入沉思的主子,他刚才说的话可太多了,是要问哪一句? “四处走动、南下?”所幸男人也没想要别人的回答,而是自顾自道:“怪不得,我就说他怎么会突然让卫明玦和沈清一起走,他这是……他是要把组建海军的事交给卫明玦!” 下属全身一震:“主上,实情未必如此,卫明玦素来不学无术,怎么可能……” “灵鹫宫在东南沿海港口的势力,姜夙萤,巡检都督……哈哈哈哈!”男人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一股浓重的苍凉从心底散发:“我的好父皇,你可真是我的好父皇!有时我真的分不清,到底我们是你的亲儿子,还是他卫明玦是你的亲儿子!” 下属明知主子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看到他这个样子却依旧忍不住心疼,一开始……主子他也并不是这样的啊! “殿下——” “别叫我殿下!”殿下这两个字永远是沈凌风的逆鳞,光是听到就足以令他发狂:“我不是什么殿下,龙椅上那个也不是我的父亲,我与他的父子缘分,早在我母亲自尽时就断了,断的彻彻底底!” “你以为他不想杀我吗!如果不是当年郭家倒了,那几个废物害怕了联合起来要他对世家的一个态度,我早就跟我母亲一起被他送下地府了!沈清那蠢货还傻呵呵地把他当父亲敬仰,他呢?除了那个不知道死没死的沈冀,他把哪个儿子放在心里过!我告诉你,没有!” 沈凌风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他的容貌随了郭后的矜贵清冷,疯劲儿也一并继承,从骨子里透出的怨和怒,以及人前不得不隐埋于心的憋闷,早已让他整个人完全扭曲,却怒越要笑,越笑越凄凉。 “沈冀也就算了,卫明玦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轻而易举地摘了所有人想要的果子,所谓巡检都督,不过是个方便他把江湖人组建进军队的名头罢了,如此费心的谋划打算,他卫明玦一不是皇子而不是能臣,他也配?” “那……”属下道:“现在时间还来得及,主子想如何安排,我等必尽力为之!” “罢了,现在要紧的不是卫明玦,而是这关于沈冀的似是而非的消息,就算卫明玦真能操练出一支水军又如何?只要解决了皇帝,其他人还不是任我摆布。到时,他所偏爱的,我会一个个毁掉。” 手下道:“主子,我们至今没有在永州找到任何线索,这里会不会就是叶时景故意放出的一个幌子?沈清既然活着回到上京,主子难保不被怀疑,我们是否要早做回到上京的打算?” 沈凌风嗤笑:“还怀疑,你觉得除了我之外,老二有那个能算计到沈清和皇帝的一石二鸟的脑子吗?他恐怕连计划都想不出来。宣城这个地方我渗透了那么多年,就是在等一击必杀的机会。西北事变还可以说是怀疑,这次失手后,皇帝对我就不是怀疑,而是可以肯定了。” “那主子该如何是好?” “反正死不了。他一日无法和世家彻底开战,就一日无法明着动我。至于来暗的……哼,流水的皇朝,铁打的世家,若论在暗处动手脚,还未必谁输谁赢,我们走着瞧!” “还有,”沈凌风突然想起什么:“盯紧楚赦之,两次都有他的出现,不会是巧合。他现在在哪里?” “属下无能,楚赦之警惕心极强,好像拿出了他初入江湖时躲避杀手堂的本事来隐匿行踪,我们一时还未找到。” “从前他四处追查那个县令的死时我就想杀了他,可惜杀手堂失败几次后就再也不接关于他的单子。我并非腾不出手来料理,只是杀他太不划算,才让他多活了这么些年,如今他竟然和温家有了联系,又破坏了我这么多次好事,便再留不得了。”沈凌风冷冷道:“以前怕打老鼠弄碎玉瓶才暂时留着萧家,煜衡已死,萧家那女人也该坐不住了,现在就是动手的时机。和我作对……楚赦之,你的尾巴,可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 ———————————— “放开我!”一个穿鲜艳戏服的男人被许多汉子压在地上,重重捆缚下还在奋力挣扎,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多管闲事的混蛋,为什么要救这杀千刀的败类,他该死!” 我疾步向楚赦之走去,眼中只有他额头上那刺眼的血迹,旁的声音进到耳朵里只觉得聒噪:“怎么回事?你是怎么伤到的?” 第195章 谜团 看见我满脸怒容地走向他,楚赦之不知为何有点心虚地伸手想去摸自己的伤:“船停的太近,雾大看不清,不小心磕了一下,没什么大事的。” “别乱动!”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粗暴地把楚赦之的爪子按了回去,微微踮起脚去查看他的伤口。如他所说,这伤确实没有那么严重,是额头接近发根的地方磕破了一块,但因为主人没轻没重地把自己撞的青紫,又碰了水,已经肿起来了一个大包,看起来又凄惨又有点滑稽。此时全身都滴着水,他大战活死人的时候都没这么狼狈过。 最开始落水的年轻人的衣着一看就是众人当中最好的,他被自家的手下按压腹部挤出呛了一肚子的水,但神志还没有恢复,我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环视了一圈——除了这个年轻人,还有八九个落水者,都是被楚赦之救上来的。 “你还想多引人注目?”我借着查看伤势的动作跟楚赦之咬耳朵:“给我晕!” 自从甩开身后所有目的不明的追兵,我和楚赦之就乔装改扮,把自己易容成了不起眼的样子,但容貌能改,楚赦之周身的气度和好功夫却是掩都掩不住的。在剥夺视力的大雾下一连救了这么多人还能游刃有余地站在这里,也太过显眼了。 楚赦之会意,刚才还站的挺拔的身板立刻柔弱地松了下来,没骨头一样往我的方向倒了过来:“不对,我突然好晕……” 仗着有袖子的掩护,他就算倒下还不肯放开我的手,压着我一起倒在地上后就死死地闭着眼睛不肯睁开。我被他矫揉造作的演技惹得差点笑出来,面上还要演出焦急不安的样子:“大郎,你怎么了大郎!劳驾几位施主,可否扶一下小僧?” “大郎”二字一出口,我清晰地听到把脸埋在我颈窝的楚赦之发出的一声闷笑,我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用膝盖往上一顶! 由于角度的问题,此时我的膝盖恰好被压在他两腿中间,我虽然没有用太大力气,但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这么一顶…… 楚赦之背对众人的脸上一白,这次,他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扶起我的是个三十左右的汉子,他的父亲便是那个被头上被磕出血的老人。汉子十分感激楚赦之对自己父亲的救命之恩:“师父是我父恩人的朋友?我恩人可有大碍?” “大抵是撞到头有些晕,”我借力坐了起来:“他身体素来强健,不敢劳烦施主,小僧带他去休息一会儿便是,多谢施主挂怀。”说着,我摇摇晃晃地起身,差点把楚赦之再摔一次,看得壮汉连声吸气:“这哪像没事的样子!这位师父不如带着恩人一同到我家歇歇脚,与我父一同医治?” 此人说话有些章法,并不像是单纯的庄稼汉,而且他的父亲…… 我眼帘低垂,扫过他口中的父亲—— “我没有错……闫娃……对不起……” “那就多谢施主了,”思考只有短短一瞬,再抬眼,便是满满地无措和感动:“他就是仗着身上有点功夫,总是爱逞能,我二人途径此处,人生地不熟,就全仰仗施主您了。” “哪里的话,我父亲是澄旸村的村长,二位是他的救命恩人,便是我们全村的恩人,这点小事哪能办不到呢?” “且慢,”留着山羊胡的管家打扮的人巧妙地挡住了中年汉子:“程历,你家的猪圈也能住人吗?” 名叫程历的中年汉子的脸立刻就黑了,他看上去好像马上要发作,却还是忍下来了:“翟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写实罢了。”这人山羊胡一翘,眼中闪过一丝蔑视,低头看向我时倒是收敛了一点傲气:“就是这位昏迷的公子救了我家少爷吧,在下代翟家多谢二位了,不知师父法号如何称呼?” 我连忙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小僧法号净月,这位是小僧俗家的表兄林煜。” “原来是净月师父,在下是翟家的管事翟净,说来当真有缘,师父的法号与我的名字里都有一个\\u0027净\\u0027字,既如此,净月师父和林公子更应该去我翟家休息,让我们聊表谢意。”说到这儿,他还暗暗瞟了程历一眼,目光中尽是挑衅。 “少爷!”不远处的翟家家仆大喊:“翟管事,少爷醒了!” 只见那翟家少爷吐出一大口泥水,气都没喘匀就大嚷:“翟狯!给我杀了他!我要弄死他!” 这边的空气安静了一瞬,刚才还自称“翟净”下一秒就被自家少爷拆了台的山羊胡脸不红气不喘,当作没听见:“总之,少爷是我们老爷的独子,更是翟家的命根子。想来老爷知道林公子救了少爷性命,一定也会命在下请二位过去的。既如此,净月师父可否就行个方便,直接和在下回去呢?不瞒您说,我们翟家可是方圆百里都说一不二的人家,还望您给个面子。” “说一不二”、“给个面子”,语气乍一听好像还算客气,实则句句威胁,我暗暗挑眉,这可不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看来我猜的没错,楚赦之这回出手救下的人,当真不是善类。 “这……”我低头看向楚赦之,看似在犹豫,实则是在征询楚赦之的意见——其实也不用征询,用脚趾头都猜的到,翟家的少爷和澄旸村村长昏迷时说的胡话早就勾起了他的兴趣,这个\\u0027闲事\\u0027,他管定了。 “那就恭——” 话音未落,一艘乌篷船从岸边疾速向这边划来直直撞上我们脚下的船! 翟狯怒目道:“是哪个不长眼的……长随?” 这个划着乌篷船过来的青年显然是翟狯和程历的熟人,因为二人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程历更为直接地跳上那艘乌篷船:“长随,你怎么慌慌张张的?你阿爷出什么事了吗?” 名叫长随的青年生得憨厚,嘴皮子不太利索:“不是阿爷,是……死人了!那个尤宅里有尸体!” “什么!”翟狯大惊,眼珠一转,快步走向那个被压住的唱戏人面前,在翟狯过来和我交谈的过程中,翟家的家仆对此人拳脚相加,若非还要留一条命让少爷亲自处置,恐怕早就打死了。翟狯直接揪起了唱戏人的衣领:“是你做的!你还有什么同伙!你知道我们翟家的能耐,我有的是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众人的注意力不在我和楚赦之身上,楚赦之双眼偷偷撑起一条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官府?”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既然死了人,为什么不先告诉官府?官府也不管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常见。” 中原幅员辽阔,在很多偏远的小地方,一些宗族的影响力要比官府大的多,毕竟官吏有不能常驻一地超过五年的规定,他们可没有。久而久之,这些宗族的力量便渐渐压制了朝廷,除非某一任官员手段出奇厉害。而这种窘况同样也是帝族与世家关系的缩影,这它不是特例,而是属于整个国家政权亟待改革的弊病。 我和楚赦之对视一眼,做出了同样的决定——此事,非管不可。 “哈哈哈!”唱戏人已经鼻青脸肿,却依旧放肆地笑了起来:“生气吗?恐惧吗?你尽管动手,尽管来折磨我!” “越折磨我,就证明你们越害怕!今天有人多管闲事,算你们走运!但你们早晚都得死,都得死!哈哈哈!我在地府等着你们!” 说罢,他又用被打的粗嘎的嗓子咿咿呀呀唱了起来:“鞍马上不曾离,谁敢松动满身衣?……一个鞭挑魂魄去,一个人和的哭声回!” 翟狯的脖颈都崩起了青筋,他被激得好像失了神志,恶狠狠地掐住了唱戏人的喉咙,咬牙切齿道:“你说不说……说不说!” “翟施主且慢!”眼见不能再等下去,我放下楚赦之,起身想要把唱戏人解救出来:“杀人犯法,他是故意想要激怒你,难道你不想再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了吗?” 前四个字在翟狯耳中纯属放屁,他理都没理,直到后面的话说完,他这才渐渐松了手劲,把人往地上一摔。谁成想,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唱戏人就将一截断了的指甲咽进了喉咙里。 我余光瞥见那指甲里的一抹红,悚然道:“他指甲里有毒,快拦住他!” 然而这个速度和距离,就算楚赦之也无能为力,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唱戏人的眼鼻处已经流出了黑血! 我瞳孔猛然缩紧,跪在他旁边,沾了点黑血一闻——鹤顶红?这毒用料极贵,配比历来不外传。除了皇室成员和一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外,常人怎么会拿到! 旁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若还想以外乡人的身份打入内部探听消息,我决不能暴露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位施主,即便是报复,你也不该把所有百姓都拉下水……你究竟为何如此啊!” 天真的话语,略显中立却有拉拢余地的立场,留给我的时间太短,只能如此了。 唱戏人的双眼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解脱和快意:“他们都该死……所有人……都欠他。” 第196章 大郎喝药 “大郎,喝药了。”我缓缓推开翟狯给楚赦之安排的房间,突然起了玩心。 四周没人,楚赦之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看着我手里那碗散发着浓重姜味的黑黢黢的药,立马又虚弱地躺了回去,做西子捧心状:“小九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吗……你想去见谁?我们还没到七个月呢,你就开始七年之痒了吗?” 我:“……” 我是想玩一玩,但他能配合到让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的程度是我没想到的。 我朝楚赦之露出温和没有攻击性的笑脸,干脆利落而不容置疑地掐着下巴把姜汤给他灌了进去。 随着带有生姜独特辣味的汤水顺着食道滑进肚子里,楚赦之觉得自己瞬间发了一身的汗。有些东西没有的时候也就没有了,可真的被人这样细致地照顾的时候,心里的热流足以温暖全身。 “我好像也变得柔弱起来了。”楚赦之在心中好笑的想着。 若从未体会过衾被的暖,便察觉不到单衣的薄,这些年他独自常年流浪在外,早习惯了不把病当病,不把伤当伤的生活,便以为自己真的是个不需要呵护的铁人了。谁知一碗热汤下去,他竟突然感觉到了冷——原来不管身体多么强健,骤然下水,也是会有寒意的。 “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老了就会一身病,看你到时候怎么办……”我刚露出个做完坏事得意的笑容,却见楚赦之半天没反应,心里不禁忐忑起来——虽然我确实存着折腾他的心思,故意把姜汤熬得浓了点、辣了点、可能还有点烫……是不是做的过分了?不,不是好像,就是过分了吧! 我低头陷入愧疚和挣扎中,所以没有看到,早就意识到自己被故意折腾的楚赦之那双飞扬的桃花眼不仅没有黯淡,反而更加闪耀。 楚赦之没有错过面前的人在给自己灌药时眼中闪过的那抹狡黠,刹那间,除他之外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颜色,楚赦之的眸中只剩下他——无比灵动的他。 爱的产生未必非要生死相随,轰轰烈烈,大多数时候,它就藏在不起眼的日常中,平淡却缱绻,却足以动人心魄。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转身倒了杯凉水递到他面前:“我不是……好吧我就是故意的——没烫着吧?” “九谏,你可以再过来一点吗?” 我不疑有他,凑近了一点:“怎么——” 杯子从手里滑落,骨碌碌地滚到地上,温热的唇贴了上来。 被打翻的水肆意流淌,浸湿了一大片被褥,唇舌交缠发出暧昧的水声,急促的喘息尽数被吞入腹中。 “你给我……停下!” 反射性地伸腿去踢,然而这次却没有踢到实物,有力的大手只是轻轻一捏,就把脚腕牢牢地把控在掌心,然后顺其自然地缓缓向上移动。皮肤相触的酥麻和些许刺痛像一张大网一层层缠缚住心脏,他的眼神危险而色情。 “其实,我不介意你对我粗暴一点,”手指微勾,拭去唇角残留的水光:“但前提是,别抖得这么厉害——小九。” —————————— 银月如钩,树影婆娑。 翟家的确很大,也并不吝啬于给救了自家少爷的恩人备下足够两个人挥霍的热水。 一双修长精壮的手臂殷勤地按揉我的后腰,我已经疲倦地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我还以为自己答应翟狯不怀好意的要求住进翟府已经够乱来了,没想到你比我还要放肆。” 楚赦之在背后闷闷地笑:“反正只要让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把林煜和净月的真实身份和楚赦之与九谏联系在一起就行,放不放肆又有什么区别呢?” 荡漾的水波下,某双手又开始不老实,我咬牙把那只乱动的爪子拍开:“快滚,我可不想在别人眼皮底下演活春宫!” 楚赦之悻悻收手:“我早就把外面的人打晕了……罢了,都是我不好,我给你再揉一会儿……” 我斜他一眼,不管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楚赦之手上确实是在正经按摩。因此到底没再把他踹开:“澄旸村的村长和翟家人有共同的秘密,还有后来的那个叫长随的年轻人……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现场?” 眉南一瞥,尽是风月春情。不知是浴池的水太热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楚赦之额头上留下了几滴汗珠,闻言只是挑眉:“我不着急的原因,小九不是很清楚吗?” 我眼珠一转:“你也觉得\\u0027鬼\\u0027不会在晚上出手?” 不能用楚赦之的身份和明面上的武力强行介入其实对楚赦之本人来说也是个挺新鲜的事:“我们现在的身份,注定他们不会对我们说实话。不过谁做没做恶事我还是看得出来的,白天救他也只是不愿真相埋没,既然不能通过正常途径问,何不等他们自己说呢?反正只要人还活着,\\u0027鬼\\u0027就会再次出手,它既然选定了长青湖打戏台这个契机,必定别有深意,先等不及的人,不会是我们。” 我轻笑一声:“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楚赦之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唱戏人身上有什么不得了的问题吗?跟着翟狯来到这儿的一路上,你好像心事重重的。” 我闭目养神,眉头却微微皱起:“疑点有两个,第一,他自杀用的毒药是鹤顶红,我不认为鹤顶红已经成为了可以流入寻常人家的普通毒药。” 楚赦之表示认同:“江湖上的确有五花八门的毒药,但鹤顶红却是皇室和高门显贵专用,因为在江湖人,这种毒实在是又贵又不划算。”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但也不用什么都往那边想。据我所知,还有一种人也可以拿到这种毒药。” 楚赦之何等聪慧,一点就通:“你是说,他们在外面养的情人?” “那个唱戏人,手上没有任何劳作的痕迹,皮肤滑嫩,说话和走路时都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韵味。而且专业的戏班子不会只练嗓子,还要从小苦练基本功,下盘不说如武林人士一般稳健,但也要比没练过的人稳一些,可那个人……我只能想到\\u0027矫揉\\u0027二字,而且那种矫揉是被人刻意训练出来的。” 答案呼之欲出,楚赦之从我的未尽之语中猜出了大概:“象姑,对吗?” 象姑,又称小倌,《杂文》有载:“四方指南海为烟月作坊,以言风俗尚淫,今京所鬻色户,将乃万计。至于男子举体自贷,进退怡然,遂成蜂窠。”而前朝旧皇城临安西区便有一片有名的象姑馆,象姑们从小被精心培养,个个涂脂抹粉,插花戴彩,貌比花娇,各有长处。而在本朝,象姑被视为“邪门歪风”严厉管控,然而作为孝期不能近女色时的替代品,时人对象姑的需求量并不小。所以即便有所管控,但明面上的风气止住了,在官府触碰不及的地方,从事此类行当者屡见不鲜。 我点了点头,继续道:“第二个疑点,他自尽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们都该死,所有人都欠他的。” 楚赦之反复琢磨:“所有人都欠他……所有人?若没有你我出手阻止,长青湖上那么多人都会受牵连,可不止是翟家和澄旸村的民众,是什么人才能让别人觉得\\u0027所有人\\u0027都欠他?” “不排除是疯人疯语,但还有一种我不愿意去想的可能——”我蓦地睁开眼睛,眸中一片寒芒:“你觉得,程历和翟狯非要把我们邀请到自己家的目的是什么?” “换句话说,他看上我们什么了?” 楚赦之:“一是我的功夫,而是你的身份——和尚。” 我想到之前交给楚赦之的那瓶薄荷清心丸:“你把药喂给那个少爷了吗?” 楚赦之摇头:“我只喂给了那个澄旸村的村长,不然他宁肯沉到湖底也不肯让人靠近他。” “那就再排除一个翟狯怕你喂给他家少爷不该吃的东西所以把你带回来试探的选项。”手掌轻轻拍打着水面,指尖被热气熏的通红:“长青湖,青龙神……翟狯的某些表现也总让我觉得怪怪的。罢了,剩下的部分就等到看见长随口中的尸体才说吧,总之能确定的就是,虽然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但对我们别有所图,而且多半不怀好意。” 楚赦之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却在抬手时不小心碰到额头上的淤青,一想到自己就是顶着这副尊容和小九有了第一次,他就懊悔地想要哭出来:“面对不怀好意的翟狯,你打算怎么做?” 我微微耸肩,言辞轻松:“嗯……只要比他更不怀好意不就行了?” 楚赦之笑出了声:“时间差不多了,那么还是像之前那样?” “你负责澄旸村村长和尤宅里的尸体,我在翟府套话。”三言两语敲定分工,互相没有异议——说实话,其实我并不喜欢看到血淋淋的尸体,那会让我想起前世的某些场景,直到现在都是午夜梦回时无法摆脱的梦魇。 一言以蔽之,想让我们老实地当牛做马,下辈子都不可能。 第197章 白雾 清晨由一声公鸡啼鸣拉开帷幕,一双饱经苍桑的双眼凝视着天边的一片空无。 近三年来,这个动作一直被重复着。 没人注意,没人看见。只有偶尔顽皮的孩子路过时不小心把这陈旧厚重又破烂的木门推开一丝缝隙,才能瞥见一个佝偻的背影。随即门又被风关上,一切又被那扇门吞没。 从早到晚,这个萧索的院落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只有天将将拂晓的时候,他才会将身上唯一一件稍微能够避寒的,比起袍子更像一块臭抹布的东西裹紧,从几块木板和草料拼凑的“床”上起身出门,穿过无人的乡村小道,穿过阴森的土坟堆,去湖边捡几条被他人嫌弃的漏网之鱼果腹。 他望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伸出手指抚摸着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疤痕。从前,他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适应了这丑陋的自己,可如今呢?不过是老树皮上的旧刀疤,有没有都一样。 手指往下移动,经过喉咙,掠过胸膛,在肋下某处刺青停住。 岸边的芦苇荡里躺着一条已经有点发臭的鲫鱼,只手可握,这大概也是它被放弃的缘由。 鲫鱼多刺,长青湖周边的居民靠水吃水,基本日子都过得不错,也不缺鱼吃,因此对刺多得令人心烦的鲫鱼并不感冒,但他不在乎,他有一双巧手,再多的鱼刺都能轻松剔出。 徒手将鱼头拧下,他闭着眼就能完成剔骨和掏出内脏两道工序。指甲缝里藏着长年积累的血渍污垢,这是一双令他自己都忍不住嫌弃的手,但一想到它们的另一种用法,他就兴奋不已。 多少年了?他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度过了半辈子的虚无时日。如今,他终于可以燃起复仇的烈焰。 复仇的时候到了。 ———————————— 我从睡梦中惊醒,身边空无一人——楚赦之已经跟在翟狯等人身后去查探白天那个叫长随的青年口中的尸体了。 淡淡的落寞从心底传来,我无力地闭眼躺回床上,嘲笑自己当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在找我吗?”温暖又抚慰人心的低语声从上面传来,是楚赦之:“又做噩梦了?” “你回来了?这么快。”我朝他望去,那双温暖而多情的深褐色桃花眼正注视着我,噩梦中的幽灵随即消散无踪。 “等等,什么叫‘又’?”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我之前有在你面前做过噩梦吗?” “是你上次给天境大师寄信的时候,我另写了一张夹在里面,他单独回信告诉我的。”楚赦之坐到床沿上,把我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大师说,你从小就爱做噩梦,每次都吓得直哭。问你梦到了什么,你太小的时候说不出来,再长大一点的时候,便是能说却不愿说。” “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膝盖让出来给你枕着。”楚赦之笑得温柔:“然后说一句,我在这里。” 我嘴唇开了又合,不知该说什么,干脆用手捂住了脸,闷闷道:“太犯规了,你这个人。” 楚赦之轻抚着我的面颊:“你知道收到回信时我第一反应想到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想到我们第一次争论,”楚赦之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时我就觉得你对‘我在’这两个字过分敏感,原来,还有这个原因。” 每当午夜梦回,噩梦初醒,满脸泪痕的小和尚缩在慈祥的老和尚怀中,那么孤独又脆弱的时刻,九谏都是靠这两个字挺过去的。他怎会不知 这句话有多么讨人喜欢呢?之所以从不轻吐于口,正是因为这个承诺对他来说太过特殊,所以也容不得他人轻佻。宁愿不要那一瞬的温暖,也不愿撒一个对己对他都一戳就破的谎言。这样的九谏,怎能不令人心疼呢? “那你就更应该记得,我后面还说了一段话,”我把捂着眼晴的手拿了下来,目光直直地对上他的:“成为他人全部的寄托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那个人还执念深重——比如,我。” 时隔多月,当时被岔开的话旧事重提,人还是那两个人,关系却已经完全变质。而现在的我,并不想再轻易放过他:“还记得我一直不让你叫的那个法名吗?” 楚赦之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只有天境大师才能叫的那个——阿难?” “是,”我缓缓说道:“这个名字由梵语ananda音译而来,意为‘欢喜’,取自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的阿难佗。” 楚赦之虽不甚精通佛法,但这种基础常识倒还算略有耳闻:“‘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佛法如大海,流入阿难心。’我曾听一位游僧说,在佛陀十大弟子中,阿难记忆最强,仪容俊秀,令见者心生欢喜。这么看来,阿难这个名字,当真是极适合小九的。” “师父起这个法名的时候的确有调侃之意,”我唇角微扬:“不过更多的是对我的担忧。阿难尊者虽博闻强记,可直至佛陀入灭时却仍未开悟。而我……更是欲念缠身,烦恼不尽。明知爱欲难长久,年寿无奈何,却依旧忍不住沉溺于此。也正因我执念如此深重,所以更容不得他人许下承诺后再退却。实不相瞒,便是现在你人就在我身边,一想到你对我说的话不知还说给过多少人听,我就已经气得想把你的腿打折……” 手臂伸直,指尖轻轻划过楚赦之最脆弱的咽喉,流连几下,这才放下手:“该给的警告我已经给了很多次了,总之,别让我失望,知道吗?” ——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楚赦之的眸中有一瞬间的惊讶,旋即笑道:“是我的错觉吗?还是你一直是这样的……霸道?” “嗯,我一直就是这样霸道。”暴露出不常见于人前的一面,我再次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好了,说说你刚才跟着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话题岔地太远,我来不及告诉楚赦之刚才的梦——那是湖边的一片芦苇荡,四周缭绕着白茫茫的雾气。一双满是青筋的手从雾里伸出来,扬起手,直指翟家幽深的墙院。雾气越来越浓,那人消失不见了,雾中依稀露出一抹青黑。 “我也在这里。”我在心里轻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赦之。” ———————————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 楚赦之随手在翟府里找了一件黑衣披在身上,跟在了悄悄出门的翟狯身后。 “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了。”提前在树下等他的人开了口。 借着月光,楚赦之清晰的看到,和翟狯偷偷会面的竟是白天看起来忍气吞声的程历。此时他们两个人的表现可不像白天那样既敌意又生疏,虽算不上亲密无间,却也很是平等相待。 翟狯面色不佳,他临走之前还被翟少爷闹得心绪不宁,心里又藏着事,到现在脑子里还是嗡嗡地一团乱麻,语气中是完全不压抑的讽刺:“闹得再大又能怎样,那个陶县令不过是条以吃别人残羹剩饭维生的狗,吃多了,就对翟家有了感情,不用下令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可是一条好狗,你担心他碍事,不如担心自己。怎么会有人突然朝尤家动手?人怎么死的?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吗?” 一提到“人怎么死的”,程历的喉咙明显咕咚了一下,露出了反胃的声音:“你吃晚饭了吗?” 翟狯摇头:“哪有时间,那个废物少爷今日被吓得失了神,怎么都不肯让我离开,水都只走的时候来得及灌两口……怎么了,死的很惨?我又不是没见过脏东西,你带路就是。” 事实证明,翟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也低估了尸体的恐怖程度,他只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就去旁边吐了个昏天黑地。 程历根本没有走近,见翟狯跑过来吐完,才皮笑肉不笑道:“这回知道我为什么急着下葬了?我家没出息的老爷子根本不敢踏进这里一步,还在床上念叨着那个闫娃……能被献给龙神是他的福气,一个不是是谁生的贱种,要是没有我们程家,早就没命了。” “下葬,必须立刻下葬!”翟狯青着脸吐光了胃里的东西,一抹嘴:“我会回去和老爷说的……详查也是他的命令,他是看不上那个败家的废物儿子,但也容不得别人吓唬他,可这……什么深仇大恨啊!只是因为闫娃?他没亲没故的,谁会为他报仇?” “不一定跟闫娃有关,也许是你们翟家和尤辉这骚货以前粘上的麻烦——卖屁股的脏玩意儿,要不是看着他主人家的脸面,谁把他当回事呢?”此时的程历面色阴沉,完全看不出白日的憨厚:“我听长随说,昨晚发现人死了之前,宅子里有唱戏声,会不会就是白天那个死了的贱人?” 翟狯:“杀人还敢唱戏?怎么没把那装神弄鬼的抓个正着呢?” “大晚上的唱地凄凄艾艾地,灵偶村又一直有那个传说,谁乍一听不怕呢?要不是有个屠户胆子大,恐怕白天才会有人去看。” 翟狯捏着鼻子:“县里的仵作是什么水平我也清楚,还没我有胆色,罢了,反正这尸体这样也验不出来,死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儿,明日找个好时辰烧了吧,老爷不会反对的。” “那凶手……” “咱们都没死,他还会出手。”翟狯露出一抹冷笑:“我等他。” 第198章 腹中人偶 听到这里,我敏锐地察觉到楚赦之的心情不太妙:“你看到尸体了?是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还是……”还是尸体太过惨烈? 楚赦之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凶手把尸体的内脏掏空,放了一个六七岁孩童大小的人偶进去。” —————————————— 楚赦之暗暗记下翟狯和程历口中的重点词汇,打算等到白天再打听消息,又听翟狯讽刺了一会他家的废物少爷,然后二人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大晚上和尸体待在一起实在渗人,亏心事做多了,胆子再大心里也有鬼。因此,他们打算挑明日阳光最盛的时辰把尸体烧了。 既然如此,留给自己的时间就不多了。楚赦之掏出趁手的刀具,准备尽快验尸。 掀开蒙尸的白布,楚赦之沉默了。 怎么说呢,楚赦之浪迹江湖这么多年,比这更难看更血淋淋的尸体不是没见过,最近的猎奇死法之首便数慕锦霞的剥皮尸了,但这一具…… 临时购置的薄木棺材中,鼓胀着肚子的男尸大张嘴巴,口中塞满浸着血的糠草,唇角撕裂到耳边,双目翕张,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不敢置信的事或人,狰狞无比。 楚赦之不忍地伸手合上尸体的眼睛,却发现外力根本无法令这双眼闭合。民间有一种说法,如果有些死人的眼皮怎么合都合不上,便说明此人死前怨气极重。这话虽然听着邪乎,却也有几分道理,就比如楚赦之的动作不仅没能合上尸体的眼皮,反而使本就是草草缝合的头颅滚离了脖子。 楚赦之:…… 他叹了口气,伸手想把头安回去,谁知手刚捏上脖颈,面色就是一变! 尸体躺在棺材里看不出来什么,一捏之下楚赦之才发觉,整具尸身竟没有脊骨! 楚赦之脑海中莫名想起自己有个极善做鱼的朋友,无需斩头去尾便能整鱼去骨,所用的工具不过是一把并不锋利的、宝剑形的刀,两侧刀刃只需长度的四分之一。出骨前将鱼去鳞,鳃洗净,擦干水分,放在砧板上,掀起鳃盖,隔着皮肉把脊骨斩断,再将脐门处的脊骨斩断,却不断鱼尾。然后左手按住鱼身,右手持刀将鳃盖掀起,沿脊骨的面推进,后平劈向腹部,这样慢慢向尾部延伸,直至脐门处。至两面鱼骨完全脱离鱼肉后,即可把胸骨和脊骨抽出。 而人和鱼,是不同的构造。 楚赦之目光下移,棺材的底部,放着一个源源不断散发恶臭的土罐。不用看楚赦之就知道那是什么——提前被凶手掏出的内脏。 程历的话在楚赦之脑中反复播放—— “卖屁股的……”楚赦之的唇被他抿得发白,此时他神色严肃到极点。先撇开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的肚腹,他目光投向尸体臀腿之间的某处——果然,那个洞口有被不正常撕开的痕迹,周边一片血与排泄物混合的东西干涸地糊在股间。楚赦之眼前好像幻视出一个画面:一只血淋淋的、锋利如鹰爪的手在濒死的哀嚎中猛然探入洞口,一进一出,便是一坨缠在手上的肠子和分不清是什么的内脏肉块。 他的心猛然一跳,被这残忍至极的手法恶心地胸口发闷。那么,最重要的来了,凶手如此费力地剃骨去脏,尸体这仿佛六月怀胎的肚腹中装得又是什么呢? 薄如蝉翼的小刀划破被撑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楚赦之细心的发现,这皮肤虽然有些许的松弛迹象,却能摸得出是经过精心保养的。结合程历等人蔑视的口吻,死者尤辉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象姑,同长青湖雾中那个唱戏人似乎出自同一类群体,更确切地说,尤辉应该算是这一行中已经被买下金屋藏娇的“成功群体”。 仿佛气球被吹爆,皮肉裂开,首先映入楚赦之眼帘的便是一双黑黝黝的会滚动的眼珠子,饶是有所准备,楚赦之也被吓了一跳:“这是……人偶?” 楚赦之心里闪过一个关键字:“人偶……灵偶村?” 刚才程历提到了“灵偶村”这个地名,是死者尤辉的住处,据说这个村子还有什么传说……先记下来慢慢打听。 楚赦之从死者的肚子里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沾满血的人偶取出。 这人偶做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像是对着真人一比一制作的,如果不看它是从人的肚子里取出来的,笑眯眯地模样甚至很有几分可爱,连脸上的梨涡都被细致地还原了。楚赦之已经很久不玩,也不会特意关注人偶这种孩子才会玩的东西,可眼前这个人偶却比他小时候见过的更加精致——这可不是个普通的评价,在楚赦之还不是楚赦之,而是还在牙牙学语的萧煜宸的时候,从前朝流传至今的萧家剩下的全部资源为他倾斜,他所见过的、用过的、学到的并不比皇宫中的皇子差什么。只被他看一眼就撇开的人偶放在外面至少价值千两,它们普遍做工精致,材料讲究,但终究是死物,都不及眼前这个——制作人仿佛将自己灵魂中的一部分封印在了里面,楚赦之与人偶没有瞳仁的眼睛对视,只觉得有一个被紧紧束缚、亟欲挣脱的灵魂在无声尖叫。 没有任何证据,直觉告诉楚赦之,这个人偶的取材就是程历等人口中的“闫娃”。 ——————————— “基本可以确定了,”我睁开眼睛:“动机是复仇。” 楚赦之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顺势往下一躺,一晚上没合眼,他有点困了:“同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顺着窗沿洒了进来,我起身,尽量忽略身后那些许的不适:“听你这么说,我大概猜到翟狯和程历留下我们是打的什么主意了……睡吧,轮到我来会会他们了。” * 翟家不愧是长青湖一带数一数二的富户,其院落为重型四合院,共有五处庭院,总体布局为前厅、中堂和后室,又在主屋两侧附加轴线,形成平行的天井式庭院,后面设有祠堂。而我与楚赦之作为救下翟家独子的贵客,被安排在了以主屋为轴线的左侧书楼,原本翟狯打算让我安置在右侧的佛堂楼,不过我以照顾楚赦之为由拒绝了。 “实在是巧,我家老爷十分喜爱佛法,常年钻研佛学,想是供奉佛祖得了功德,这才遇到了您二位救下少爷性命,虽然林公子还要卧床休息,但老爷一听说恩人里有您这样一位高僧,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见您一面。” 翟狯摸着自己的山羊胡,谈吐文质彬彬,谈到老爷便是满满的仰慕,提起少爷又是十分的慈爱,要不是楚赦之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他昨晚足足骂了这翟家少爷将近一个时辰不重样呢? “万万不敢当高僧二字,”我双掌合十:“小僧不过是师父座下一个顽劣弟子罢了,师父甚至不许我单独出去讲经,恐会误导信众。至于救下令公子更谈不上恩情,不过是求福者得福报,翟施主诚信礼佛,便回报自身令儿孙得福报,因缘和合罢了。” “净月师父果然不是那等沽名钓誉之辈,老爷见了必定欣喜。”翟狯把打探和恭维混在一起:“不知净月师父师从何方高僧,连您这样心性高洁的徒弟都不许独自出门讲经,要求也忒高了。” “这个……”我面露为难。 翟狯疑惑道:“是这个问题不能说吗?” 我装出一个羞涩腼腆的笑容:“小僧受具足戒,奉师命遍游四方修行以求开悟。具足戒要求周游时不可擅自对人提及师门,所以小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还望施主海涵。” “原来如此,”翟狯点点头,这又不是拷问犯人,他识趣地没有再提:“是我不好,差点误了净月师父的修行,罢了,不提这些,净月师父,请。” 正厅和花厅中间是一段屋檐走廊,途经后花园,院中布置了一栋戏楼。花园里有假山、水池、亭台楼阁,华丽精致,尽显底蕴。走到这里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音。 “放开我!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翟家是家大业大,可我们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凭什么抓我!” 我循声望去,目光澄澈懵懂地看向前面面色瞬间冷下来的翟狯:“翟管事,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可要去看看?” “哈哈,不是什么大事,都是我没教好,外面那几个小子实在太不机灵,惊扰了净月师父。劳您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翟狯习惯性地扬起假笑面孔,对我拱了拱手,快步往大门那里走去。 我目送他离开,微微挑眉,心说他演的不错,然后在肩膀被人从后面碰到的时候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啊!” 装出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我连忙回头:“您是……”来人瞧着大抵有五六十岁,头发乌黑油亮没有一丝白发,身材精壮,瞧着颇有威严:“……翟施主?” 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但我百分之一百肯定,他就是整个翟府真正的主人——翟临天! 第199章 真假 “我的大妞!她才刚十四岁!就被你们投进了湖里,我不想参加什么破戏台难道有错吗!” 楚赦之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有人在争吵,一晚上的困倦瞬间被好奇心压制了,他一口酎下床头九谏熬好的银耳羹,精神焕发地跑去听墙角。 翟家的大门前,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仆押着一对中年庄稼汉夫妇,后面还有个十岁出头的黑瘦男孩,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仇恨,他被人钳制在怀中乱踢乱蹬:“还我姐姐!你们还我姐姐!” 这小子看着瘦小,力气却挺大,人也灵活,他一通折腾,竟真的从挟持住自己的汉子怀中溜了出来,一股脑地冲向翟狯,狠狠地跳起来用自己的脑袋撞了翟狯一下。 一旁偷看的楚赦之早已预见到这个动作最终的落点,不禁下腹一凉,感同身受地幻痛了一下。 “啊!”翟狯没料到自己会被来这个一下,捂着男人最脆弱的地方疼得面目扭曲,指着那孩子好一阵儿说不出来话,有眼力见的狗腿子会意,一巴掌就朝小孩扇了过去! “啊!”x4 楚赦之不再袖手旁观,他躲在门后捡起几个石子儿,随手一撒,原本押着那农户夫妇的翟家仆人各个捂着嘴惨叫起来,有血从指缝中流出——还有他们掉落的门牙。 “是谁!”翟狯无能狂怒,理所当然的毫无用处——楚赦之怎么可能叫他们找到把柄,随手一丢的小石子到处都是,打掉他们的门牙后就混在草丛里,任谁也无法从一堆石头里把它们挑出来。 “白……白日见鬼?”刚才想去打小孩的狗腿眼泪鼻涕和血混在一起淌进嘴里,他伤的最重,最前面的四颗牙被打掉了三颗。 翟狯大骂:“给我闭嘴!这世上哪儿来的鬼!” 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失言——鬼神鬼神,如果否认有鬼,那么神的存在也要打个折扣。而翟家之所以能成为长青湖一带的土皇帝,靠的就是前面不知哪一辈的祖先发现了一片“龙鳞”,自称是被青龙神选中的“人间代行者”,获得了一堆不明真相的百姓敬畏,才慢慢发展成如今的鼎盛模样。 果然,他的错处立马被小男孩捉住了:“你说没有鬼?!那你们把我姐姐抓去哪儿了!你们说她要去做青龙神的新娘才把她带走的,既然没有鬼神,那你们把我姐姐还给我!” 孩子还想要继续理论,他的父母到底顾忌翟家的威势,趁着翟狯等人没反应过来,带着孩子撒腿就跑,很快就离开了翟狯等人的视线。 “翟管事,要不要追?” 翟狯阴着脸:“让他们跑,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看他们能跑到哪儿去?” 说罢,他向书楼,也就是化名林煜的楚赦之所住的地方看去,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是他?” 狗腿子没听懂,还在自顾自地说:“大管事,您看那吴家溜得那么快,定是心虚。而且十里八乡的,就他们一家既对咱们有怨又没去昨日的打戏台,没去就有时间动手,尤先生肯定是他们杀的!”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把你的蠢话憋回去!”翟狯一边骂人一边快步走向楚赦之所在的屋舍,他现在非常怀疑刚才出手的就是被自己“请”回家的那个身上很有几分功夫的“林煜”,但若真是林煜,能做到那种程度的人怎么会顾忌翟家的势力?就算是当时真晕过去了,等醒过来,听那年轻和尚一说当时情形,早早带着人跑出二十里地不好吗?翟家的手还不至于能伸那么长,何必要淌这趟浑水。 “砰——”翟狯没让任何人通报,猛地把门拉开冲了进去,手里还装模作样地拿了包药。 “诶哟,干什么呀这是!”然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翟家昨日才请的,还未离开的老大夫,他手一哆嗦,针就滑在了地上,抬头一看是翟狯,松了口气,颤巍巍地捡起地上的针:“是你啊,这么慌慌张张的,是你家少爷又闹起来了?” 翟狯怀疑地看向床上面色通红,紧闭双眼的“林煜”,怀疑道:“他一直没醒?” 老大夫慢吞吞道:“他醒了我还来干什么,这人昨日下水时间太长,还撞了头,体内进了寒气,正发烧呢。” 翟狯本想再问,但一想到,这老大夫可是常年给翟府看病的,见林煜却是第一次,怎么都不可能为了个陌生人撒谎,没道理,不可能。 “难道还真是见鬼了?”他暗忖着,心中更添一分阴影,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缓缓把手里的药放在了案几上:“没什么,后厨的丫头抓错了药,老爷说要十年的参招待贵客,她错拿了六年的,好歹救了少爷的命,要是这点礼数都做不周全,也太丢翟家的颜面了。” “嗤,”老大夫没有对这句话给出其他评价,但一个嗤字已经很清晰地表明了他的态度:“这么有功夫,不如多去看看翟祎,那孩子也算是我从小看到大,如今越发不像话了,好歹也是没出五服的亲戚,事别做的太绝。” 翟狯深深地看了老大夫一眼:“你只是个大夫,别管太多了。” 说罢,他没有停留,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楚赦之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老人家,刚才的对话,您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老大夫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收好了银针装在包里,把小药箱挎在身上,起身道:“这位公子说什么呢,我不过就是个被你半道抓来演戏的快入土的老头子,肚子里有什么东西都只能往棺材里带——你是个有本事的,要是真心承我刚才的情,就快离开这儿吧。你不知道,这长青湖……它青红不分呐!” ————————— “原来如此,翟施主如此乐善好施,必定福缘不尽,荫庇后人。” 通过一路交谈,我已经彻底把一个涉世未深,眼神里透着清澈的愚蠢的形象种进了翟临天心中,他被我恭维得谈性打发,原本装出的三分热情发展成了七分真情,直说要留我小住几个月。 “净月师父,你这话说的可不诚,”翟临天叹了口气:“我那儿子……唉,儿女都是父母前世的业障啊。” 终于进入正题了么?我面露忧色:“施主何出此言?不过,小僧昨日确实听到了只言片语,那位唱戏的施主临死前仍心怀诅咒,实在令人揪心。翟施主可知其中缘由?” 翟临天眉头深深皱起,半晌后,他像是怒急了,突然发作,一掌推翻了手边一个花盆:“都是那个孽障!是我的错啊!他母亲早逝,我怜他无慈母疼爱,又是膝下独子,百般宠爱,便养出了这么个到处惹是生非的祸害!” 于是,从翟临天的嘴里,我得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那孽障从小爱听戏,我既不指望他将来能好好读书做出一番事业,索性便在家中修建了一座戏楼,常年养着一群优伶,他什么时候想听都可以,谁知……”翟临天面露痛惜之色:“他就这么被那群优伶带坏了,趁我无暇管他,十一二岁就和那群优伶试了……伦敦之事,惭愧,待我发现之时,已经搞大了一个姑娘的肚子。” “那小姑娘不大,也并非奴籍,虽然门第低了些,但儿子已经将事做下来了,我这父亲还能怎么办呢?”翟临天单手掩面:“本想着既是两情相悦,又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娶进门也无妨,可惜不知谁传出了风言风语,那姑娘烈性无比,受不得辱,竟跳湖自尽了!” “罪过,罪过。”我口念佛号,顺着他虚伪的引导安慰道:“真正坏了口业的应该是坏了那位女施主名声之人,怎能怪翟施主呢?” “净月师父不必安慰我,到底是那孽障坏了姑娘清白,便是两情相悦,他若求我去提亲,我岂有不应之理?可他……怎么就忍不住这么一会儿呢!”翟临天仰天长叹:“到底是害了一条性命,那姑娘的父母从此便怨怼翟家……这次的事情闹得如此之大,若非有林公子和净月师父救下被无辜带累的乡亲们,我真恨不得带着那孽障一起投水去!” 他演的如此卖力,我怎能不配合?顺着他的话好一通安慰,如此你来我往,他终于表明了最终用意。 “施主是说,要在长青湖上做一场法事?”我微微睁大双眼:“让小僧来主持?” “这要求的确有些冒昧,”翟临天握住我的手恳切道:“净月师父有所不知,我们这一带人几辈子的生计都指望着长青湖,对保一地风调雨顺的青龙神笃信非常。此事到底因我儿而起,还破坏了一年一度的打戏台。若不作出补偿,所有人心中都会惴惴不安,若龙神当真降灾,我们翟家岂不是成了罪人?当时林公子舍身救人的英姿也被众人所铭记,如果能得您二位相助,挑选吉日再在长青湖办一次法事补给龙神以表我等敬重之心,老夫愿将半数家产奉于佛前,或在此地修一座佛堂,或交予净月师父和林公子处置。还请师父看在老夫诚心恳求的份上,答应我吧!” 第200章 龙神新娘 父亲宽厚的手掌拍在水生的脑瓜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感慨:“好小子,真给爹长脸!” 水生他娘抹着眼泪:“你还夸他,吓死俺了,万一那畜牲真打着孩子咋整咧?” “别说了,快收拾收拾东西走吧,”水生他爹顾不得膝盖上因为被压在地上摩擦造成了伤口,催着妻子抓紧时间:“翟家没找到凶手是不会罢休的,这澄旸村我们是待不下去了,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水生他娘不太乐意:“咱几辈子都在湖边过活,离开这里还能去哪儿呢?事儿又不是我们做的,他们怎么能冤枉人呢!” 不说还好,一说到冤枉二字,水生他爹捶胸顿足:“不冤枉人?他们冤枉得还少吗!我的大妞……你死得惨啊!都是爹没本事给你报仇,那群畜牲早晚要遭报应的!” “你说,那个姓尤的是谁杀的呢?”水生他娘埋头收拾着包袱:“为什么要杀他?咱家大妞也不认识他啊?” “谁知道,唉,可惜没把翟祎杀了,他怎么就那么好命!”水生他爹恨恨道,突然发现刚才还在这儿的儿子不见了:“咦,水生呢?” 水生警惕地看着面前随意抛着小石子的男人:“你是谁?” 楚赦之将手中的石子扔向水生家后边的湖面上,激起一、二、三……足足三十三个水漂!水生震惊地睁大眼睛,眼中满满都是仰慕,楚赦之将他的目光尽收眼底,笑的亲和力满满:“想学吗?” —————————— 老人目光呆滞地半张着嘴巴,衣襟边都是洒落的黑黄药汁,程历耐心地一勺又一勺地把药喂给床上的父亲,午后的阳光下,苍老的父亲,孝顺的儿子,如果这是一幅画,那一定也是一幅极为温馨的画——如果看不到老人嘴角已经被药烫到溃烂的嘴角的话。 “爹,大夫说,你这回彻底中了风,以后就下不了床了,你放心,澄旸村以后就交给我了,我一定会做的比你更好。” “嗬……嗬呃——”老人喉咙里发出了腐朽的声音,喷出的气息好像也混杂着死亡的味道。程历眉眼间便露出几分不耐,又很快藏了回去。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过不去那个坎,你放心,他不会回来的,我问过那个道士,被封在那里的人连魂魄都出不来,根本就没什么冤魂索命,只是有人装神弄鬼——论装神弄鬼的手段,那人跟你儿子比起来还差的远呢。” 澄旸村村长,不,该叫他前村长了,他忍着肌肉的酸痛,想把儿子的容貌深深刻在心里——现在的人们讲究严父慈母,他二十三岁有了这唯一的儿子,也是自己天生的接班人,等儿子能走能跑了,他便板起脸把儿子当个大人对待。他虽然不是什么完全的好人,当了半辈子村长也有自己的私心,可自认已经尽心尽力地把儿子往好了教,没想到竟教出了一头随时准备噬人的狼。 他活了七十多年了,阅人无数,只要看对方眼神,就能知道对方是不是安分的“羊”,却唯独错过了离自己最近的人——他憨厚的、孝顺的、总喜欢站在自己身后微微低着头的儿子,早已不知不觉地长大,成为了一个贪婪、冷血而虚伪的“人”。 老人张口欲言。语言在他脑子里打转,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中风者的通病。 “闫……不……孤——你和……” 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他全身都在颤抖,脑子越发浑僵僵一片——不,明明他落水时还能说话的,为什么只是短短一天就会恶化的如此厉害! 他瞪着儿子手中的药汤,心里悲哀愤怒地想要哭出来——他喝的,真的是治中风的药吗? “爹?你说什么?”程历微微前倾了一点身子,只是一点点,然后又厌恶地缩了回去。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他厌恶这源源不断从鼻子里钻进来的,老人身上普遍都有的“老人味”:“我先走了,外面还有好多事要做,我们打算再办一次像打戏台那种规模的法事,把那个人引出来,不管他到底是冲着谁来的,我都会处理好的,你放心。” 如果他能在说话的时候好好看看自己的父亲,就会发现,此时的父亲已经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绿色湖水在阳光下闪动着微光,在老人眼角的余光中,对岸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人影,正死死的盯着这里! 老人奋力想起身,却只能得到身下床榻的几下摇晃。 程历恍然不觉,最后在父亲肩膀上和善地拍了两下,朝门外走了出去。 老人看着他的背影,一阵绝望和悲伤涌上心头。他双眼望着湖水,长青湖仍是一片平静,仿佛一切只是他的幻觉,对岸那个人影不见了。 真的是幻觉吗? 心跳渐渐慢下来,他似有所感地盯着儿子留下的那条门缝,不知道为什么,他恍惚中觉得,刚才就是他与儿子的最后一次对话。 ———————— “我知道,你就是刚才救我的那个人,对不对?”水生跟楚赦之玩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是为我姐姐来的吗?” 楚赦之觉得这个孩子很聪明,也很有意思:“为什么这么问?也许我根本不知道你姐姐是谁呢?” “……也对,你不可能认识她的,”水生抱膝坐在船板上,落寞地盯着湖面:“除了我,怎么可能还有人想替她报仇呢?” 楚赦之意外地看向水生:“你爹娘不是也很在乎她吗?”刚才那对夫妻的话他听见了,并没听出什么异常。 “……”水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讨厌所有大人,你们都一样虚伪。” “要不是连娘也说阿姐不检点,阿姐才不会丢下我不管呢。”水生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样呜咽着,把自己紧紧团成了一团。 在水生断断续续地讲述里,楚赦之渐渐拼凑出这样一个故事。 水生姓吴,有个大他八岁的姐姐吴苇儿,小名大妞。水生小时候,爹娘天天在水上漂,早出晚归,家里就他和姐姐两个人,在水生眼里,姐姐比娘还亲。 吴苇儿和又黑又瘦的水生不同,她皮肤白,身段也是天生的傲人,是个很爱俏的小姑娘。她一点都不喜欢那些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可是身边所有“好女孩”都那么穿——胸要勒得紧紧的、颜色必须得朴素地跟个灰扑棱蛾子一样、最好全年都穿着臃肿得看不出身材……那才叫“让人想娶回家的、会过日子的好女人”。可吴苇儿偏不愿意,长青湖一带没有人不爱戏,她常常去听戏,看着那些在戏台上绽放光彩的花旦时,眼睛里全是羡慕的光——她也想穿色彩鲜艳好看的衣服,想收获别人的赞誉和爱慕的眼光。她才十三四岁,这个年纪的姑娘最爱幻想,幻想爱情、未来……幻想一切美好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想学唱戏。 戏班子一般是不收清白人家的姑娘的,吴苇儿要是真的跟着“红角儿”到处跑,她娘能气得在她面前上吊。但有个折中的办法——这一带最豪富的翟家在自己院里养着戏班,正缺专门伺候“角儿”的丫鬟,能把他们伺候好了,随口教她两句吴苇儿也就满足了,且能进翟家做活儿对长青湖一带的普通人家甚至可以算是个挺好的差事,吴家夫妇便没有反对。 开始大家都很满意,吴苇儿伺候的那个“角儿”脾气不错,也挺喜欢她,闲暇时把她当徒弟培养。过了不到两年,吴苇儿的戏唱的就有模有样,还常拿些从角儿们手里漏出的好看碎布回家给水生做衣服。可是突然有一天,吴苇儿哭着被撵回了家。 “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没多久,姐姐的肚子就鼓起来了。”水生闷闷道:“村里人说她不检点,是天生的\\u0027骚货\\u0027,我跟那群孩子打了一架,等醒了就发现姐姐不见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之后村里再也没人说我姐姐不检点,渐渐传起来,说她怀的是青龙神的孩子,梦中怀孕,是神胎,地上留不住,被龙神带走当新娘去了。”水生的声音渐渐带了恨意:“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今天领头的那个人给我爹塞了一袋银子。” 楚赦之心里沉沉的,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吴苇儿怀的是大概率是翟祎的孩子,未婚先孕,无论错是谁先犯的,大家都只会怪到女人身上。她的失踪或是投湖自尽,或是被翟家悄悄接走产子最后遭遇不测,反正和翟家脱不了干系,且她的父母是知情的。 “为什么?”水生黑白分明的双眼里是全然的困惑,他与楚赦之对视,发出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质疑:“喜欢穿好看的衣服有错吗?为什么姐姐把自己打扮的好看一点就是\\u0027骚货\\u0027?喜欢唱戏有错吗?想要被人喜欢有错吗?想要被人看到有错吗?我们这里没一个人不喜欢听戏,可为什么大家一边爱戏,一边又要骂唱戏的人是下九流呢?” “哥哥,你也是大人,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第201章 辩论 很多人都不知道,有时候,未经俗世雕琢的童稚之语才最是震人心魄。楚赦之一时哑然,话堵在嘴边不知从何说起。 该怎么解释呢?他也是在这浊世中浸淫多年的成年人之一,遇见小九之前更是花间常客,水生这一问,误打误撞地竟是问对了人——世上没几个人会比楚赦之更了解同为男性藏在骨子里的劣根。 这床笫间的情欲,一向是愈下贱愈快活,脱了裤子的男人最钟爱酥乳媚颜、淫娃荡妇。穿上裤子一抹嘴,却偏要往院里移回一座最好一辈子像尊泥菩萨一样端庄的“贤德佳妇”来彰显自己视红颜如枯骨的“君子之风”。那么,什么样的叫“佳妇”?——不许美丽、不许张扬、不许爱财、不许过于有才以致才情超过男子伤害到他们可笑的自尊心。然后一遍遍的洗脑,让一辈子被囚禁在某个村落、某座宅子、某间屋舍的女人们自发地去对付女人,自己用可笑可悲的要求去严格约束同类。没人给她们裹小脚,但千百年来男人根植在心中的教条却捆住了她们的小脑。 想要美丽有错吗?喜欢打扮自己就是要去勾引别人吗?想要被看到、想要被爱、想要活得光彩照人就是天生下贱吗?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活法,有人想活得张扬、有人更喜欢内敛,难道和大多数人的选择不同就是罪?凡是看不惯的,就要给她冠上一个浪荡不检点的名声钉在耻辱柱上? 缚他者可恶,缚己者可悲,这世上有太多人,既可恶又可悲! 楚赦之摸着水生的小脑瓜,艰涩道:“没有错,你姐姐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伤害她的人。” 就算真相是她自愿与翟祎发生关系,也根本不能算是“贪慕富贵”,她生在长青湖,长在长青湖,能看到的东西少的可怜,能够做出的判断也不是成熟的判断,明明是受害者,却不得不承担一切,流言蜚语是杀人的刀,亲生父母的背叛更是给了她最后一击。 “所以,水生以后不要当那样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对别人的要求越严苛,总有一天那些要求也会反噬到自己身上;相对的,帮助的人越多,你的善意也总有一天会得到回馈。”楚赦之向水生伸出右手小拇指:“我们来做个约定吧,水生。我一定会查清你姐姐事情的真相,而你要答应我,以后绝对不要当一个肆意伤害别人的大人,无论是用什么方法伤害都不行,好吗?” 水生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真的吗!你能查到吗!”他毫不犹豫地跟楚赦之拉了勾,想了想突然道:“那,你能教我功夫吗?我也想和那些江湖上的大侠一样,行侠仗义,四海为家!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这儿的每个人都让我恶心,连爹娘也……”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是个坏孩子,明知道爹从翟家拿到的那笔钱这些年都用在了哪里,明知道爹和娘只有我一个孩子了,可是一想到那天的画面,我就只想走的远远的……” 水生后面的话楚赦之突然听不清了,他猛地怔在原地——他在看着水生,看的却又不止是水生,从这个陷入自恶的孩子身上,他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 【二十年前】 竹叶从高空飘下,在它落到某个高度的时候,林中几道白光闪过,原本就细窄的竹叶霎时被分割成三段。一道白色身影凌空而起,足尖依次点在被切割得四散开来的竹叶上,身姿轻盈如燕,在半空中转体一圈,摘下了被扎在竹节最上端的飞镖。 “好!”女子隐含骄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着轻盈落地,没有激起半分尘土的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谁能想到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竟是个七岁的孩子呢?真不愧是我萧明德生出来的儿子!” 七岁的孩子比同龄人更早抽条,虽然年幼,眉目间却已经能看出日后的风华。他的表情虽然没有特别大的起伏,白嫩的小脸却浮起了一点红晕,收剑入鞘,他行了一个简单的扶手礼:“娘。” “不错,行礼也有模有样了,等你爹回来看到了一定很高兴。”女人在孩子面前蹲了下来,沉水香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的宸儿怎么生的这么好看,将来一定会迷倒一片年轻姑娘的,到时候给你娶几个媳妇呢?九个够不够?” 年幼的萧煜宸并不很伶牙俐齿,面对母亲的调侃,他的脸红的更厉害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了一段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话。 萧明德没听清:“什么?” “只要娘高兴就好。”萧煜宸孺慕地看着母亲,双眸比星光更亮:“只要让你开心的事,我都会做的。” ……… 满目的白幡,萧煜宸跪在灵堂里,身前是没有留一滴泪的母亲。 “你父亲死了,母亲只有你了。煜宸,你要争气,做一个让我骄傲的孩子,知道吗?” “恢复萧家的荣光,就靠你了。” 十二岁的少年红着眼眶,在父亲的灵堂前许下承诺:“母亲,我会的……我一定会成为你的骄傲。” 再后来……便是最后那次针锋相对的争吵,最亲密的母子反目成仇,曾经的温馨都破碎为一滩泡影。 “……所以呢,你回来,就是想对你的母亲说,你对她有多失望、多厌恶吗?” 女人的唇是血一样的暗红,不知从何时起,他对母亲的记忆就只剩下这艳丽的红唇,其他的一切都在岁月中淡忘。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找骂么?” “萧明德,”他第一次叫母亲的全名:“收手吧,光复萧家有很多办法,为什么一定要用无辜者的血来达成目标?难道只有我们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吗!” 当时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母亲是什么反应来着?哦,对了,她在笑。 她越笑声音越大,最后笑出了泪。 “太好笑了,太可笑了!我用沾着无数尸骸鲜血的金山养出了一个圣人!萧煜宸,我的儿子,你以为你是怎么长大的!你以为萧家的产业,是你父亲死之后才开始积累的吗!”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剥夺者,一种是被剥夺的人。萧煜宸,你从生下来就被我们赋予了剥夺者的身份,不客气地说,萧家的祖祖辈辈从别人身上剥夺的东西堆在一起才养出了现在的你,而你在做什么?你在为那些被剥夺者的利益来质问我吗?吃着羊肉长大的狼开始为羊说话,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可笑的儿子?” “既然你和我都说服不了彼此,那就这样吧——你给我滚。”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萧煜衡,不再是我的儿子……我萧明德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给我滚得远远地,不要再回来。” 他紧紧地咬着牙不让泪落下,一如当年听到父亲死讯的那一刻,他被母亲抱在怀里,为了对方忍耐悲伤—— “我不会回来的。如果某一天我再次回来,只会有一个原因——亲手杀了你。” 他不再是她的骄傲,早已面目全非的她也让他不愿意再多看一眼。那就走吧,走的远远地,逃离那个生下他的地方。多少年了?他离开了故土,再未踏上一步。可身体能够远走高飞,他的心真的离开了吗? ——————— “逃不掉的。”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赦之和水生同时看过去。 “你是谁?”“九……净月?” 水生的视线在我和楚赦之之间流连了一会儿:“你们一起的?” “是啊,一起的。”我在水生的另一边坐下:“虽然很不想打击小施主你,但是很可惜,就算你人逃的再远,心里也会永远留下一根刺,这刺是你的伤,也是你的根,既深恶痛绝,又留有眷恋……总有一天你会回到这里,和自己的心做一个了断。” 水生听得迷迷糊糊:“你说的好深奥,我听不懂。” “其实小僧想说的很简单,就是——逃避是没有用的,”我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楚赦之:“而且,你怎么知道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的?” “只要有人的地方,情况都是大差不差的,如果你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各处流浪,也许一开始很新鲜,但最后就会发现,不过是从一个泥坑跳到另一个泥坑罢了,除非你永远不停留,不为任何事物驻足,不与任何人产生联系……但那样活着,跟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笑眯眯地托腮:“人没办法一直逃离的,要么改变,要么顺从,要么毁灭——你和你看不惯的东西总得毁灭一样,当然,如果你看不惯的是一种思想,一种规则,那大概率是你先毁灭。就这三条路,没有其他的了。” 楚赦之苦笑:“小九,不至于吧?”——不至于当着孩子的面这样点我吧?就算他听不懂,我也很没面子的。 水生听得眼泪汪汪地:“啊?我不想毁灭自己……怎么才能改变别人啊?” “那可就难了,”我伸出一根手指,在水生脑袋上点了点:“只有最惨烈的教训,无数鲜血的冲击——才能从根本上动摇人的思想,从无例外。” 第202章 母亲 送走了似懂非懂,已经有点怀疑人生的水生,楚赦之摸了摸鼻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怎么,就许你找得到我,不许我能找到你?”我学着他的动作摸了摸鼻子:“再说,想知道那几个人为什么突然没了门牙难道是很难的事吗?” 看着我的动作,楚赦之会心一笑,随后不知想到什么,笑容变得淡了一些:“小九,你是不是……”在观沧澜那里知道了什么? “是的,我对你很不满。”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板着脸满意地看到楚赦之的头上好像冒出了一个大写的问号。 “啊……啊?”楚赦之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你把我的秘密探查得都差不多了,结果我对你的过去还是几乎一无所知……我是说,真正的过去。”十指交叉放于鼻子下方,我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楚赦之:“太不公平了,小僧抗议。” 楚赦之直觉听到的语气和我的眼神不太搭调,干脆直接把我放在鼻子下端的手拽了下来,果不其然看到了我藏在手下的笑容,无语地在我额头上拍了一下:“现在的你终于和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一边踹门一边说要还俗的小和尚对上了,原来是这种越熟悉越活泼的性格吗……也不赖。” 被拍了,但不疼。我鼓起腮帮,故作生气:“原来是这种越熟悉越喜欢动手的类型吗,小僧觉得有点后悔了呢。” 朦胧的伤感和某些不太友好的瞬间就这样被略过,虽然但是,听到“后悔”两个字,楚赦之的桃花眼还是危险地眯了起来,阴恻恻道:“是啊,没错,在下确实是那种喜欢动手的类型,不瞒小九你说,我已经有很多次想把你裤子脱了在屁股上狠狠来几下,都给你攒着呢,想试试吗?” “……”语气太过让人身临其境,已经开始幻痛了。我默默挪了挪屁股坐的离他远了一点,整理了一下思路,打算接着说翟家的事:“翟临天想让我……” “我并非不愿意让你知道我的过去。” 楚赦之的声音和我的重合在一起,我顿了一下,看向他:“你大概是误会了,我也并没有逼迫你坦诚一切的意思。” “有人说,神秘感往往是维持一段亲密关系的秘诀,我还挺赞同这句话的,再亲密的人也需要属于自己的保留空间,把所有都摊开来讲虽然坦荡,却也直白无趣。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逼你,央影两头跑也挺忙的,没有我和皇上的命令他也不会主动去调查你什么……你可以放心。” 我轻舒一口气:“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一说,我只是注意到你刚才看水生的眼神,忍不住唠叨两句罢了。” 楚赦之眼睛眨了眨,嘴里蹦出四个字:“……口是心非。” 额头上不禁冒出一个“井”字,第二次了,这是他第二次用这个词形容我了! 我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从翟家顺手牵羊出来的证据扔到楚赦之腿上,转头就走。 口是心非怎么了?怎么了!就是想知道怎么了!我都装得这么努力了,就不能配合一下么!总之我才不要眼巴巴地拉着谁的胳膊说“告诉我嘛告诉我嘛”,凭什么谈个恋爱还要我当圣人,老衲不伺候了! 袍角被从身后揪住了。 “松手。”我扯了两下,没扯动,没好气地开口。 楚赦之:“不松。”他似是笑了一下:“一直等着你开口问,没想到你真的能忍这么久,我该夸你一句了不起吗?” “少说漂亮话,你刚才还不想说来着。” 楚赦之叹了口气:“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想想该从哪儿说起……那并不是一段容易启齿的过去,我更不希望你因为在观沧澜那儿得到的信息而产生先入为主的评价。因为那个时候的我远不如现在成熟,我会做错事、说错话、瞻前顾后,不敢取舍……就像你落水那天我对你说的那样,九谏,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他从船板上站起,小舟因他的步伐而轻微晃动,一如我的心。 “九谏,因爱而自卑的并不只有你一个人。以后,可以更相信我一点吗?” ……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成为她的骄傲为毕生目标努力着。”楚赦之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我的袖子,眼脸微垂,看不清神色:“父亲死后,她用雷霆手段最快速度地掌控了整个萧家,那段时间,她总是抱着我,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我,她只有我了。” “作为儿子,我看到的都是她的辛苦,我看到她病的都快烧糊涂了还不肯休息;看到她整天整夜地处理公务,镇压不安分的属下、有异心的族老,成箱的案牍处理下来,疼的腰都直不起来,握笔的手是蜷曲僵硬,每次都要按摩好一会儿才能活动……那时我迫切地想成为她的骄傲,想替她承担一切,直到……” 萧家一直在找寻谋反的机会,试图联合所有有意推翻沈氏一族的势力,借助一些贪官污吏的恶行煽动反心,而身处其中的萧煜宸看到的都是母亲和他的家族想让他看到的,他以为自己是忠志之士,以为沈氏皇族全然昏庸无道无可救药,自己所在的阵营才是正义的。他被亲人营造出来的一切蒙在鼓里——后来,孤身漂泊在外的他在偶尔醉酒的时候也会想,如果他能一直被蒙在鼓里就好了。 可惜,上天赋予的智慧和敏锐让萧煜宸无法做一个蒙上眼睛的白痴,当他发现从小相信的东西除了母爱都是假象的时候,那种源于良知的羞耻和洞察真相的清醒对他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 “我做不到,”楚赦之的肩膀微微颤抖,而此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他。 “明知道她这些年做了多少颠倒黑白,草菅人命的恶事,可最后我看着她的眼睛,嘴上说如果再见一定会亲手杀了她,心里想的却是小时候,她牵着我的手,耐心听我讲述今日师父们都教了些什么的画面。”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滑进衣服里,引发了一连串的痒意,我没有说话,只是一点点梳理着楚赦之的头发,听他藏在心里的,难得显露在外的脆弱。 “我改变不了她,也做不到顺从,更无法对她下手,除了逃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所以他逃走了,可就像九谏对水生说的那样,他人离开了故土,心里却留下了一根刺,明知如果这根刺不拔出来,伤口就会一步步溃烂发炎,但他不想拔,因为拔了就会留下一个难以愈合的空洞。这刺是伤,也是根,他一动就痛,又留有眷恋的根——源于母子之爱的,斩不断的眷恋。 “让我捋捋,所以最后,你是把她交给你的事故意搞砸了,还特意回去一趟用吵架的方式告诉她你要走?”虽然知道现在笑不太好,但我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真是……” 楚赦之的头从我颈窝里抬起来,目光幽怨地盯着我的侧脸,好像在控诉我破坏气氛的笑意:“我真是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十五岁的萧煜宸,真是太可爱了。” 楚赦之彻彻底底地愣住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再用“可爱”这两个字来形容他了,上一个人还是…… “世已憎吾属,天宜赦此贤,你的名字,是那位楚县令给你起的吧?”我唇边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容,楚赦之脸上的泪痕已经淡的看不出来,不过眼角还是红红的,看着像一条急需安慰的呜咽大狗:“你知道吗,其实古往今来,虽然女子的社会地位比男子低,但杀父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并不少见,弑母却没有几个人干的出来,孩子对母亲的依恋和爱几乎是生来就有的本能。没有人会因为你在正义和母亲之间无法做出抉择而鄙薄你,真正不肯宽恕你的,是你自己才对。” “正因你无法做出选择,所以你才是楚赦之,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我捧起他的脸,在他唇边落下浅淡的一吻:“这样的你,本身就已经足够好了。” ——太糟糕了。 我在心里重重地喟叹一声——这下,事情就难办了。 观沧澜最后向我捅的那一刀让我证实了,他的心目中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存在——类似知己,或许还有更深的羁绊,而这个人大概率是沈凌风。我隐于人后,楚赦之却显于人前,如果沈凌风要报复他,属于萧煜宸的那部分就是现成的把柄。 虽然我在沈清那里给楚赦之上了一层保险,但那层保险是基于楚赦之和他母亲真的割袍断义的情况,但很显然,他们母子二人对彼此绝非无情,相反,这情从未因争吵而淡薄一分。 为什么当年的萧煜宸有胆量跑回去找母亲摊牌?因为他非常自信母亲不会伤害他,哪怕他们用最激烈的言辞攻击彼此,他也有信心安全离开。而他的母亲萧明德的做法就更耐人寻味了——从摊牌、争吵到离开,这中间居然没有任何的拉锯,对一个听起来就控制欲极强的母亲来说,这本身就意味着不正常。 还有观沧澜,他从未在一品堂买过楚赦之的消息,为什么能对楚赦之的行踪如此了解?唯一的解释就是,萧明德一直心系自己的孩子,从未中断过思念,甚至还在出手替楚赦之遮掩他跟萧家的联系……现在的楚赦之怕是当局者迷,可一旦萧明德真的出了什么事,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楚赦之,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第203章 忽悠 “不说我了,”收拾好情绪,楚赦之的心思重新回到这起血案上:“你在翟家有什么新发现吗?” 我努了努嘴:“喏,刚才不是给你了吗?” 楚赦之低头一看:“啊,这是证物?我还以为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这簪子还挺符合我审美的。” 造型古朴的梨花木簪并不是时兴的式样,但胜在百搭,男女皆适用。 楚赦之微微挑眉:“这是在哪儿拿到的?” 我得意地抬起一点下颌:“这就要从中午翟临天找上我说起了。” ————————— 几番装模作样的推拉,我终于松了口:“既然翟施主执意要小僧来做这场法事,再推托反而不美,只是既然要做法事,还请施主将那位女施主的生辰八字,以及曾经用过的旧物交予小僧。而且……听您刚才所说,女施主投河自尽时,腹中已有生命?” 我肃着一张脸,手上念珠转个不停,口中念念有词,神色变幻莫测:“阿弥陀佛……大凶,大凶啊!” 做法事本来只是翟临天的一个借口,但我这么一番作态下来,他心下也开始不踏实起来:“净月师父,真的很凶吗?” “凶,太凶了!”我重重点头,眼中写满了笃定:“孕妇本就体阴,这一尸两命,更是阴上加阴!她死时又投身水中,水亦属阴,这简直……” 我紧紧皱着眉头,用“看你怕是命不久矣”的目光看向翟临天:“敢问翟施主,近年来您是否经常觉得头疼,午睡后莫名心悸?府上公子又是否时有惊梦之症,举止偶尔狂悖?” 翟临天本是装出来的忧心,但随着我说的话一条条全中,他却真的产生了怀疑:“这!难道真是因为那小……” 他本想说“小贱妇”,碍着在我面前维持人设,话说到一半硬生生改口:“小女子死前怨气过重,缠上我们父子了?” “不光是那位女施主,还有她腹中的骨肉。佛家讲究往生极乐,胎儿本应降生却未降生,极乐便成了极怨,若那女施主的怨气能有六分留于世间,那死婴便是十分。小僧再问一句,那女施主投河的时候,肚子里的有几个月了?” 翟临天面色阴沉不定,犹豫着不好回答,我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施主,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事关法事的规模和要做的程序,您万不可隐瞒于小僧!” “……已有将近七个月了。”翟临天的嘴唇被他抿到发白,咬咬牙,终于将实情吐露出来:“罢了,事到如今,老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那丫头是我府里雇的短工,因招进来时年纪太小,我也没多想。东窗事发后,我一时气急将她撵回了家,并不知她已经怀了我儿的骨肉。那时又是冬天,身上衣服臃肿,连她自己也没发现,后来月份渐大,更是慌了主意。她害怕被人发现,生生用布条把肚子勒着,直到六个月才彻底藏不住。老夫这才知道消息。” 不全是假话——沐浴着正午的阳光,这幽深院落带来的阴冷感褪去大半,我聆听着经翟临天修饰的过往做出了判断。宽大的袍袖下,我无声无息地将手中的念珠塞进了屋子的角落,另一只手轻巧敏捷地把垂在他腰间的、一看就很贵重的令牌勾了下来一并丢到难以注意到的死角。 “等我知道的时候,周围几个村镇都传遍了,吴家虽然清贫,但也是良籍,聘为妾室也必是要摆几桌酒的良妾,叫她挺着大肚子进门,就算他吴家不要脸,老夫还要呢!”翟临天越说越气:“本想先叫她把孩子生下来再正式进门,没想到她竟然……竟然先投湖自尽了!她也不想想,这孩子虽是来的不太光彩,可毕竟是我翟家的骨肉,难道老夫还能不要吗?” 这话倒是真话。我唇边讽刺的笑意一闪即逝,再开口时,仍是一片软糯的悲戚:“众口之毁誉,浮石沉木也。口业之罪过,未必低于杀孽,施主节哀顺变。不过听施主描述,小僧便知道怨气为何如此浓重了。” “佛门有这样一说,胎儿在七七四十九天内就有了灵魂,更别提已经长到七个月,胎儿已经成型,只待他日降生便是活生生的人,在这个时候骤然失去为人的机会,怎能不怨气横生呢?”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洋洋洒洒地胡编乱造,反正已经犯了那么多戒,不差这一条:“《葬书》有云:\\u0027葬者,乘生气也。夫阴阳之气,噫而为风,升而为云,降而为雨。行乎地中而为生气,发而生乎万物。人受体于父母,本骸得气,遗体受荫。盖生者,气之聚凝,结者成骨,死而独留,故葬者,反气入内,以荫所生之法也。\\u0027,若能得以安葬,或许这怨气还能平息一二,可惜,胎儿随母体横死于水中,既无祖上福泽镇压,又被鱼儿分食,实在太过凄惨,若不能及时做法度化,再拖延下去,只怕会将翟施主世代积累的福缘都耗尽,致使……致使……” 翟临天见我吞吞吐吐,心中越发紧张害怕:“致使什么?” “致使您寿数减短,更有可能令翟小施主短折而死!”我在心里给了自己两巴掌,面上目光愈发诚恳:“翟施主,昨日长青湖打戏台上的风波是人为所致不错,但您安知这\\u0027人为\\u0027中没有怨力作祟吗?” 翟临天瞳孔巨震,而后紧紧抓着我的手,激动道:“大师,可有化解之法?一场法事够不够?要不我们先在长青湖上做一场,再在府上做一场,这么多年,这尸体肯定是怎么都找不到了,您看,若我在祖坟中给那丫头立一座衣冠冢,再一同埋些给婴孩用的东西如何?翟家已传承百余年,断不能毁于我手啊净月师父!” 我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施主别急,小僧既然答应了您,便一定会尽力而为。那位女施主既然在府上做过短工,可否带小僧去她待过的地方看一看?” 翟临天没有再犹豫,扬声道:“翟狯?进来!” 翟狯捂着脸进来,手缝里还露出点血丝,翟临天却没注意:“你带净月师父去戏楼瞧一瞧,师父但凡要什么东西都尽数给他,知道吗?” 翟狯微微躬身:“是。” * “翟管事,你的嘴角怎得青了?可要先上些药么?”我和翟狯并肩走着,后花园的戏楼是精致的小两层,已经许久没人住了,开门打窗,空气中隐隐有灰尘飘浮。 翟狯笑了下,不小心扯动了嘴角:“不妨事的,难为净月师父细心,还能注意着我。老爷的差事要紧,师父跟我来就是。” 我状似不经意道:“翟管事也姓翟,可是与翟施主有什么亲缘关系?” “为何这么说?有些主人家也会给得力的下人赐姓,”翟狯淡淡摇了摇头,却是承认了:“不过净月师父猜的不错,我算是老爷这一脉旁支的子侄,只是血缘上到底差的远了些,因父亲落魄才求着老爷把我养在府中,能做个管事已经是老爷抬举了。” 我弯了弯眼角:“小僧只是觉得,翟管事举手投足间隐有翟老爷的风范,和翟老爷站在一起的时候,不像主仆,倒像父子。” “……”翟狯沉默片刻,语气倒是比刚才要生动多了:“净月师父的话听着实在令人高兴,想必化缘时得的饭菜都比旁人丰富吧?” 我耸了耸肩:“佛祖规定,化缘时一天最多叩七户人家的门,小僧常年在外,要想填饱这五脏庙,自然要学着说些好听话。” 翟狯突然转头仔细地看了看我:“虽然净月师父看起来容貌平平,在下却觉得师父只需往那儿一站,稍微张张口,自会有人将你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这恐怕不是在下的错觉吧?” 我对他突发此言感到意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没脱妆,楚赦之的易容手法不比观沧澜差:“红颜枯骨,皮相虚妄,多谢施主肯定小僧的内涵。” “到了,就是这间。”翟狯推开一扇门:“吴苇儿当时就住在这里。” 我的目光顺着翟狯的手指,略过房间南边最大的烟蓝色床褥,看向外间的那张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窄榻上。 “这间房里住过许多当时最当红的\\u0027老板\\u0027,吴苇儿服侍的是一名叫毕罗衣的花衫,少爷很喜欢毕罗衣,毕罗衣在翟府里住的时间也最长。”翟狯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毕罗衣不喜欢叫年纪长的人服侍,当初也是为了满足他的要求才会招募吴苇儿这样的短工。因为只需要伺候毕罗衣一个人,所以吴苇儿平时就睡在这里方便招呼,毕罗衣出去接戏的时候可以回家。” 我走向床边的黄梨木梳妆台,征得翟狯同意后随手翻了两下:“吴苇儿被撵出府时,毕罗衣在哪儿?” 翟狯道:“出去接戏了。” “吴苇儿没回家?”我趁着翟狯不注意,将一枚最不起眼的簪子揣进袖子里——查案时的顺手牵羊怎么能算偷呢? “家里怎么会允许她穿的妖妖娆娆地?在翟府还轻松些,毕罗衣把她当半个弟子,教了她不少……不然她也不会有胆子跟少爷厮混了。”翟狯似是冷笑一声:“那样的短工等闲是见不着少爷的,因为少爷找毕罗衣也只是听戏。他们两个初时云雨,便是因为吴苇儿趁毕罗衣不在穿着戏服在台上唱了几句,被喝醉了的少爷认成了平日里厮混的优伶……她一开始还不愿意,后来不知怎的又被哄好了,如果不是偶然被老爷发现撵回家去,恐怕等到肚子稍微显怀,她就能被抬进来做正经姨太太了。” 我微微皱眉,听出了些不对:“翟管事,既然翟祎平时就会与一些优伶厮混到床上去,为什么他找毕罗衣却只是听戏呢?” 第204章 一眼看破 “这……”翟狯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少爷更喜欢年轻丫头,已经成名的红角大都已经二十多岁了,毕罗衣来到我们府上时便是二十七岁,最红的时候过去,已经是带徒弟的年龄了。少爷一向是懂戏爱戏之人,对毕罗衣那样的\\u0027先生\\u0027还是尊重多些。” “原来如此,”再问下去就要问到床笫之私了,这可不是和尚该问的,我点点头,用随意地口吻道:“那翟管事可知那位毕罗衣毕施主现在居于何地?” 翟狯的眼神微微闪躲:“这倒是不太清楚,大概是已经退隐了吧。” 我眸色微深:“那他又是什么时候离开府上的?” “净月师父!”翟狯语气加重了些:“老爷让我带您来这里,是为了吴苇儿那个丫头的法事,这无关紧要之人,就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了吧?” “好好好,小僧不问就是,”我笑眯眯的举手投降:“翟管事,您觉得吴苇儿是个怎样的人?” 似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放弃,翟狯看着我的笑容,只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碍于命令又不能转身就走,语气重新变得僵硬:“确有几分姿色,可惜浅薄无知,白瞎了一张看着精明的脸。” “比之尤辉如何?” 冷不丁的一问,翟狯下意识接道:“远不如矣……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猛然反应过来,瞪向我的眼神里写满了警惕,又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怎么看怎么夹着一丝威胁:“净月师父,外行人不搀和内行事,有些事情,还是别问的好。” 我惊讶地往后仰了下头:“翟管事反应何以如此之大?小僧不过是看您从今早起就一直神思不属,随口一提罢了。只是您这个反应……莫非,这两件事之间的确有所联系?” 霎时,翟狯脸色剧变! 他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了半句话:“没有证据的事,净月师父最好不要胡乱揣测,不然……” “翟管事,你嘴角的伤当真碍眼极了,小僧还是给你上点药吧。”我打断了他的话,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隐隐发力,将他压着坐在了满是浮灰的床上。翟狯自然想挣扎反抗,却惊悚地发觉,明明只是被捏住了手腕,他全身却好像从骨头缝里开始发软,一点都使不上力! 翟狯咬牙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再不松手,我就叫人了!” 虽然我因旧时心脉受损无法修习高深的功夫或练出强劲的体魄,但师父也不会放任我做一个动两下就喘的病美人,基础修行是必须的。所以,我的身手虽然够不上江湖二三流的高手,却也强于翟狯这样体质更接近书生的中年男人。在单独相处的情况下,如果我想做什么,他无法反抗。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这是我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后第一个念头,随即将这略显怪异的想法抛之脑后,我唇角微扬,不紧不慢道:“叫人?可以啊,小僧也想知道,翟管事叫人来的速度,和翟少爷落水时家丁救人的速度相比,哪个比较快。” 翟狯彻底收声,脸青一片白一片。 早在昨日翟家少爷翟祎落水时我就发现了,虽然他落水后身边仆从都大喊着“救人”,但真正的下水声反而是在澄旸村的老村长跌入湖中后才响起的,如果没有楚赦之,被惊吓到意识浑沌的翟祎在凉澈入骨的湖水里多泡一会儿,便是多一分的性命之忧。无论翟祎的结局是淹死了还是因为救晚了身子废了,谁受益最大呢? 如果翟狯是被赐姓的仆人,夺权的可能性还会小一点,但他和翟老爷却是有血缘关系的,而且在翟府有着不小的根基,那么,无需再疑惑,就是他了。 冰凉的药膏缓缓揉开,滋味并不好受,翟狯神色复杂,半晌才从胸腔里挤出来一句话:“没想到竟是我亲手招进来一头狼,你到底想要什么?钱?你我无冤无仇,总归不是想要我的命吧?” 我动作悠然,始终噙着笑意:“施主此言差矣,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小僧又是出家人,拿它做什么?” 翟狯暗恨不已,但命门却被人掌握在手里,他不知道这个和尚背后到底是哪方势力,又掌握了多少证据,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开个条件吧,你要多少才肯闭嘴?” “嗯……”我作思考状:“翟管事想让小僧闭嘴的事情具体是哪件?是你和程历联手做下长青湖戏台案,打算一并将澄旸村村长和翟祎杀了的事,还是吴苇儿怀着翟家的骨血,本来该被接回翟家产子却被你先下手为强地除去这件事呢?” 翟狯目眦欲裂:“你没有证据!就算你有,一个外乡人,老爷根本不会……” “翟管事,要我提醒你一下吗?”我手指上移,轻柔地在翟狯的眼眶周围按揉:“其实啊,你对翟祎的嫉恨,并没有你想象中藏的那么好哦。” 被这样一双纤长素白,上天造物般的手抚摸着,翟狯却一点快乐都感受不到,他只觉得那闪着光泽的指尖随时会戳进自己的眼窝里,像碾碎一只蚂蚁一样捅烂自己的眼睛。 “对于早已萌发生长的疑心来说,许多事是不需要证据的。翟管事,你也有……三十多了吧?这样天真的道理,应该不用小僧细细解释给你听吧?” 强烈的压迫感挤压着翟狯的神经,他甚至没发现此刻的自己已经抖如筛糠:“你……你到底是谁?” 我无奈挑眉:“翟管事这么年轻怎么就开始健忘了。小僧说过了,我和林煜只是偶然途径此地,至于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因为你吗?翟管事用翟家在长青湖一带的声势威逼我们在这里住下,怎么自己先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了?” “不可能!”翟狯失声叫道,反应过来,自己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只是外乡人,外乡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要不要回答一下你的质疑呢?”我为难地撇了撇嘴:“好吧,现在时间还够,小僧就一一给你梳理一遍,省得施主不服气,还要怀疑小僧用心。” “首先,能在一年一度的打戏台活动上下手,说明下手之人在长青湖一带势力颇深,想在众目睽睽下下手,即便借助了大雾,细节把控之处的学问也是很大的,因此小僧可以做出一个结论,下手之人一定参与了打戏台的策划和安排。” 我伸出五根手指,压下其中一根,继续道:“其次,雾气里有些致幻的玩意儿,那可不是寻常人能弄来的,这说明背后之人有门路,有财力。啧啧,其实小僧觉得说到这儿就够了,但是说都说了,不差这么点唾沫星。” “第三,致幻药能勾起人心中的鬼,谁最清楚翟祎和澄旸村村长心里的忌讳?谁又能精准把控致幻药的剂量和范围?对了,补充一下,你们要控制范围倒不是怕伤及无辜,而是如果中招的人太多会使人起疑,风力虽然使致幻药扩散,但扩散出去的也已经被稀释,外围的人吸入虽然会感到头昏脑胀,药力却不足以使人产生幻觉了。至于燃尽的灰嘛……那可太容易解决了,往湖里一倒,神不知鬼不觉,说实话,要不是小僧鼻子还算灵,这计划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 看着翟狯一会儿红一会儿紫的脸色,我压下第四根手指:“四,那个唱戏人。唔……他的恨意不是演出来的,但是恨这种东西,它能使人增添勇气和动力,却不能提高人的智力,被蒙在鼓里,把仇人当恩人贵人的天底下大有人在,至于你们是如何拐骗他的……小僧确实还没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不过无所谓,人过留声雁过留痕,总能查出来的,你说呢?” 翟狯彻底绝望了,嘴唇蠕动半天,虽然已经死心但还是想听下去:“第五呢?” “第五……这是你最大的败笔,不过也不怪你们,小僧和林煜的出现在你们的计划之外,想杀的人没杀了,又不知我们是什么来头,为求谨慎,你和程历还演了一出争相报恩的烂俗戏码,要把我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要真是无权无势的路人,就利用一把,彻底弄死翟祎,再把锅推到我们身上,反正我们出现的时间这么巧,仗着亲疏有别对翟老爷颠倒黑白的事你最擅长了,对不对?” 谁知道,他的谨慎反而给自己招来了两头煞星,要不是他威逼利诱的那么一番话,我和楚赦之还未必能这么顺利的打入翟家内部,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两个没有根基和声望的外乡人想查案问话可要费不少心思。但现在,翟祎没死,翟老爷自然不会因为失去独子失了理智,就会立刻想到这件事的重重疑点。他也不是傻子,主动来见我的行为就代表着他已经是对翟狯起疑了,才想要试探他带回来的人。而我看清了翟老爷找我法事背后的真正意图,翟狯是怎么借翟府的声望把我们这两个外乡人带回来的,我就怎么借翟家真正主人翟老爷的力反将他一军。但他们两个都没想到是,我两边谁也不站,不会偏颇任何一方。 “其实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点,我都懒得说了,你扯那唱戏人领口时说的话简直是明晃晃的威胁……太假了,小僧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发笑,不过最精彩的地方反倒在最后那个叫长随的青年到来后才上演——” “哦,不对,不是上演,因为只有他的话不是演戏,也只有那一刻,你和程历的反应才是真实的。” “——尤辉的死。只有他的死不是你和程历的设计,凶手另有其人。” 第205章 礼物 我兴致勃勃地给楚赦之描述了一遍当时翟狯生无可恋的表情,停下来润了润嗓子,回头一看,就发现楚赦之那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眸不知何时随着主人的情绪变成了一对死鱼眼,而且是写满了幽怨的死鱼眼。 如果用后世曾经流行过的一句话来形容楚赦之的心情,大概类似于:我已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我的心已经和杀鱼的刀子一样冷了…… 我被他怨妇一般的眼神看得浑身一激灵,说话难得磕巴起来:“怎……怎么了?” “这就是你说的套话?”楚赦之整个人都被打击地变灰了:“这分明是已经把案子破了一大半了……好没用……我好没用……小九破案根本用不上我……” 我:“……” 虽然他人设崩塌地有点厉害,但我想我是爱他的,忍了。 半刻钟后,我终于把情绪萎靡蹲在船舱角落种蘑菇的楚赦之哄好了。 “……这不是没有证据吗?而且,我之所以敢这么做,归根结底是因为有你在,不然万一他真的破罐子破摔,我也没有把握跟人硬拼啊?” 楚赦之早知道九谏有多么聪慧,但之前他总是被提前支走的那个,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九谏的厉害,这次却终于直面了一回智商上的碾压,打击是有一些,但更多的却是自豪,不过他从前当久了哄人的那个,被轻声软语地哄着倒还是第一次,更别提这个人还是九谏,心里觉得新鲜熨帖极了,演的愈发上瘾,语气里酸意十足:“你要是开堂审案那还了得,连证物都用不上,怕是在嫌疑人里扫一圈就能断案了吧?” 听到这里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什么受打击,他分明就是想骗我说几句软话罢了。我的眼神渐渐危险起来:“用不用得上证物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你要是再装模作样,本宫就要大刑伺候了。” 楚赦之只觉得左耳被狠狠地揪起来,连忙讨饶:“错了错了,我知道错了,殿下饶命!” “噗嗤——” 二人同时笑了起来,笑完了,楚赦之正色道:“这么说来,翟狯和程历一个要杀府上少爷,一个甚至把屠刀放到了亲爹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翟狯倒还好说,夺权在这种人家里最是常见,可程历对亲生父亲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恶意呢?” “没有证据,你觉得他会乖乖地告诉我吗?”我对翟狯心里的小九九一清二楚:“我只不过是仗着他计谋被一语道破的慌张镇住他一时,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但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就这么轻易认输的。不轻举妄动不等于不动,他会随时准备着想反咬我一口。” 楚赦之皱眉:“我倒不惧这一个翟府,再来三个我都有信心带着你全身而退,只是怕闹出的动静太大,引起那些人的注意派人查探就不好了,我的武功路数……不瞒你说,江湖大半人都是知道的,尤其是一品堂。” 楚赦之这三个字对于江湖人来说就是行走的金字招牌,他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且当年杀手堂放言不再接追杀他的单子之后,楚赦之更是无需掩藏自己的行踪,大大方方地在江湖上跑来跑去,这也有他的考虑,人一出名就容易招惹是非,说不得就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借着他的名字招摇撞骗,他可不想平白替人背锅,否则自己解释都解释不过来。 我摩挲着光滑的下巴:“……你是说,一品堂会在力所能及的程度上替你拦下鸡毛蒜皮的琐事,澄清一些无谓的纷争,而且还都是免费的?” 楚赦之摸了摸鼻子:“我和一品堂堂主算是有些私交,不过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每次见我都带着黑色的猛鬼面具,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坐在离我足有三米远的地方一步不动,我到现在都不知他是男是女,至于高矮胖瘦更是一概不知。” 我眼角一抽:“这就是你说的’有些私交‘?” “有对比的嘛,”楚赦之还委屈上了,许是觉得在我面前早就没什么形象了,他现在表现地越发像个活泼娇俏的大男孩,一点大侠的稳重都看不出来:“其他人连这种待遇都没有呢,一品堂堂主愿意亲自面见我,还是看在我的消息给他赚了不少钱的份上,卖我个人情罢了。” “那可真是好大的人情,”我心中划过一丝不虞,皮笑肉不笑:“既然这样的话……算了,本来还想提前送你——再等等吧。” 楚赦之的耳朵霎时立了起来:“你想送我什么?” 我欲擒故纵地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你当没听见便是。” 强烈的好奇心折磨得楚赦之心痒难耐,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滚:“告诉我嘛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楚赦之现在撒起娇来毫不脸红,反正连哭这种更丢脸的事都干过了,不差这一件,眼见着他真的要在地上打滚了,我才“无奈”道:“迎接惊喜的正确方式不用我教你吧,楚大侠?” 楚赦之乖乖闭上眼睛,我无声一笑,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放在了楚赦之鼻端:“可以睁开了。” 淡淡的楠木香随着空气吸入鼻尖,与皮肤相触的地方温凉宜人,楚赦之睁开双眼,当即愣在原地,连礼物都忘了接。 顶级的黑金老料制成的金丝楠木扇即使在光源微弱的地方依旧流光溢彩,可以想象这龙胆纹在阳光下会有多么熠熠生辉。而这还不是全部的惊喜,木扇边缘经过特殊处理,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机关,一旦打开,锋锐的黑钢便会代替原本温润的楠木,却丝毫不显眼。既是爱扇的收藏家看到会为之疯狂的收藏品,又是极具实用性的好武器。 “听说你之前那把扇子为了救上官灵秋断在了高璃手中,之后和人对战都是到处借武器,我一直琢磨着找把新的给你,只是看过许多都不满意,”见楚赦之傻在原地忘了反应,我干脆直接把扇子塞进他手中:“后来和七弟整合抄来的物资时,偶然发现一块好木头。我一时技痒,干脆就把它要来制成了这个,尺寸是按我记忆里你手指的长度和掌宽定制的,试试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极了。”楚赦之低着头,觉得鼻子又开始泛酸,他连忙眨了眨眼把泪意憋回去:“怪不得后来有好一阵你都神神秘秘地找不着人,就是做这个去了?你竟然还会做扇子!” “与其说会做扇子,还不如说会做武器。”我示意他去看扇柄:“这儿有两个机关,金色的用力按下即可用来控制边缘的钢片,银色这个为了不误伤,我设计成了要拔出来才会启动的开关。” 楚赦之问道:“这个控制的是哪里?” “你看扇子上的花纹,”工匠介绍自己的作品时自然是自豪的,我唇角微扬:“原本我还没有想到这一点,是夙萤提出的建议,说这楠木上自带的花纹如此繁复耀眼,不利用一下就可惜了。” 楚赦之几乎将脸贴在扇面上才发现玄机,这块黑金楠木是龙胆闪电的花纹,金色炫目,黑色奢华,只有在极近的距离方能发现,上面竟镶嵌着近二十个闪电形状的精铁飞镖! “如今全国各地开采的铁矿各个有主,这种材质的精铁和钢片十分难得,若非高璃继承了平阳王的大部分遗产,又听说是给你做武器慷慨解囊,我是不好拿到的。”央影和沈清倒是有,但铁器这种敏感的东西我到底还是不好和沈清张口,央影……万一龙椅上那位问起来我为什么会要这些东西,恐怕都用不着沈凌风出手,他第一个看楚赦之不顺眼。 楚赦之动作微顿:“你和高璃……” “她的心结是解不开的,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我淡然一笑:“平阳王纵有千般不对,对她也是挑不出毛病的。她即便是恨的想杀了我我也完全可以理解,可她甚至还能听得进去我的话,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沈宣泽与我交谈完毕后,将他所有的财产一分为三,一份交给我作为平罗山周围百姓的灾后抚恤金,一份给朔伽补偿日月圣教的部分损失,剩下的便全部归于高璃——这也是我建议她跟陈相肇一起去岭南避风头的原因。那些钱可不止能堆出一个郡主娘娘,恐怕连卫明玦这个郡王手里能随时动用的资产都没那么多,别说心怀鬼胎之人,皇帝看了都要动心。 虽然九谏没说,可楚赦之对高璃的身份也早有猜测。如若不然,看到爱人这样为他人考虑周全,他早就吃醋了:“其实平罗山事了之后,我以为你会去找布小乙的,一品堂在此事上损失不小,如果加以安抚……得到一品堂的帮助,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会更顺利一点。” 我睨了楚赦之一眼,没有说话。 楚赦之微微挑眉:“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我只怕你听了不会高兴。”我轻轻叹息:“赦之,你认为,一品堂除了是个江湖组织外,还有什么身份?” 楚赦之略一思索:“商人?” “是了,商人。”我微微加重了语气:“还是已经有投机政治的打算的商人。一品堂站错了队,虽然同情布小乙在此次事件中遭到的隐瞒,但说的难听一点,既然站错了队,就要承担后果。他能留下一条命,一是识相,二是走运。要我安抚,布小乙不配,一品堂也不配。” “我并非和传统的儒学思想一般,因士农工商的排位而认为商人低贱。只是如果我以六皇子,或是皇帝密臣的身份与一品堂交涉,那么我需要的绝不是所谓的帮助,而是服从,没有拒绝余地的服从!” “商人重利善观望,他们是国家发展经济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可是朝政却绝不能受制于商人。因为他们更在乎的永远是自己的利益。他们不缺钱,缺少的是政治地位,可若以政治上的让步与商人进行利益交换,不出百年,国家必亡!” 楚赦之怔住了,他突然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和小九思想上巨大的鸿沟。是了,班莒、陆桑稚、卫明玦、摩朔伽……如果没有小九,以自己的能力同样可以将他们凝聚起来联合抗敌,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因事而聚、事了即散。可小九不同,他以最单薄的身躯隐隐占据了中心的领导位置,无人疑议,自发服从,而即便天水镇一别众人已经各奔东西,小九的思想依旧在引导着他们的行动——姜夙萤和卫明玦去东南港口、陈相肇和高璃奔往岭南、苏贞儿前往西北、陆桑稚回到青城山亦会有所改革……如果这是天赋,那这天赋是何等的可怕! 难言的恐惧感缠绕在楚赦之心中——他在害怕,他怕这天赋终有一日会将小九推向远方、推向那个位置、推向……他够不到的地方。 “你大概会觉得我残酷,但既然知道他们有投机政治的心思,我就没打算放过他们。不去找布小乙只是因为我还在等,你认为布小乙为平阳王效力的事只是他自己的主意吗?不对,一品堂堂主对他的行为心知肚明,只是一直纵容,因为他也在观望,这股势力从未放弃过对政治权力的追求。他们或许只是想要庇护,又或许想要更多……没关系,我给他们这个机会,只要他们这次能够选对。”我负手而立,语气淡淡却隐含杀气:“不过,已经选错过一次的人没有左右摇摆继续观望的权利,在长青湖停留处理翟家的这段日子是我留给他们最后的时间。如果我完成永州的布置前他们依旧没有来找我……当年站错队的代价,我会加起来一起让他们付清的。” 我回头看向楚赦之:“你会怪我吗?” 楚赦之不答反问:“你方才的话,是以九谏的身份说的,还是以六皇子的身份说的?” “不能只是以一个希望天下安定的人的立场吗?”我歪了歪头:“不受管控的情报贩子,放在哪里都是不安定因素。虽然很感激布小乙帮我保住了夙萤,不过……只希望他们早早想通吧。无论是以什么身份,我都一定会推进改革,挡在路上的,无论是是翟家、一品堂还是别的什么,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眸中寒芒一闪而过,我轻松地拍了拍手:“好了,不说这些,总之,翟狯所为不过是杀人夺权,尤辉之死背后的疑点才是绊倒翟家这个在长青湖一带称王称霸的庞然大物的关键。查案的事就交给你了,让我好好瞻仰一下楚大侠智慧如何?” 楚赦之轻叹:“从前那些人都管我叫煞星,我看小九你才是真正的煞星……罢了,既然是你的要求,我总是无法拒绝的,更何况尤辉之死太过惨烈,就算不是为了扳倒翟家,不查出凶手,我亦辗转反侧。” “嗯哼,看你的了。”我在袖中左翻右翻,翻出一个令牌:“我\\u0027借\\u0027来了翟老爷的令牌,时限是明天清晨。尤辉的死和吴苇儿之间的联系,大概便是侦破此案的关键。” 楚赦之接过令牌,面色古怪:“借?” “我趁他不注意把他的令牌取下来和我的念珠一起丢在了角落里,敲打完翟狯之后又返回去,借口念珠落在那个屋子里进去把两样东西一起带出来。”我毫不心虚地问楚赦之:“接下来就是你的长项了,楚大侠。” “先查灵偶镇还是先查澄旸村?” 楚赦之笑了:“既然能狐假虎威,自然先查尤辉死得那晚发生了什么,走,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楚赦之若有所思道:“这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孩子们一边含着楚赦之买的麦芽糖,一边含含糊糊道:“不知道,村里的秀才刚教我们读到声律启蒙,平娃,你知道不?” 刚才清楚地将尤辉死的当晚在尤宅上中唱响的戏词复述下来的孩子名叫曹平,是屠夫的儿子,和只有一身蛮力的父亲不同,他是村里最聪明的孩子:“我问过先生,先生说这是找爷们儿的骚诗!” 楚赦之眉头一皱,虽然可以解释为民风淳朴,但无论是曹平还是水生,他们口中出现的“骚”字也太频繁了些:“先生?你们的先生是谁啊?” 曹平把嘴里粘牙的糖咽下去:“不是\\u0027我们\\u0027的,是\\u0027我\\u0027的先生。他是我家邻居,以前在城里念过书,可是没考上秀才,就来我们这儿当了账房先生。那天最早发现尸体的就是他和我爹。” 灵偶镇镇长及时把尤宅封了起来,所以这群孩子没有见过尤辉恐怖的尸体,一点都不害怕。 楚赦之眼睛一亮:“可否带我去见他?” 小红书上找的扇子,小九的礼物跟这个差不多 第206章 毕罗衣 “先生!先生!”小胖墩曹平收了楚赦之的“好处”,立刻把自己的先生卖了,带着楚赦之直接拍门:“欸,门没锁啊,我带你直接进去吧。” 楚赦之一边说着“这不好吧”一边从善如流地跟了进去,一进门,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小曹平捏着鼻子对楚赦之道:“先生又喝酒了,你大概是问不了话了,但这可不关我的事,你不能把我的糖葫芦要回去。” 楚赦之被小孩子的谨慎弄的哭笑不得,目光在那根已经被吃了半根上面还沾着口水的糖葫芦:“这是当然,说好的给你就是你的,不过……” 楚赦之在不大的院子里环视一圈,发现了地上有许多被团成一团的宣纸,因它们被团起来的时候墨迹还未干,展开后上面的图案早就模糊地看不清了,再加上作者糟糕的画技加成,楚赦之把脑子挠破都猜不出来这画的是什么:“你知道这张纸上画的是什么吗?” 曹平随意瞟了一眼:“你问这个啊,这个可是先生的秘密,我不能随便透露的……除非你加钱。” 楚赦之:……现在的孩子,这么精明的吗? “曹平大老板,”楚赦之最清楚怎么对付这种孩子了,他整了整领子,摆出正式交易的样子蹲在曹平面前和他平视:“交易讲究公平,加钱可以,但我得到的答案必须是准确的,不然我有权追回我的糖葫芦。” 认为自己得到了大人平等的尊重的曹平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们曹家绝不做缺斤少两的生意,五根糖葫芦,他喜欢用什么姿势拉屎我都告诉你!” 虽然并不想知道曹平的夫子方便时的姿势,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楚赦之还是用四根糖葫芦的代价和曹平达成合约,同时心中做下了决定——将来自己找徒弟绝对不能找这种令人哄堂大孝的。 “我们灵偶镇一共有两个读书人,一个是村南的张老秀才,一个就是我先生,他在城里念过几年书,可惜迷上了一个戏子,耽误了好时候,家里再供不起他读书,他就回来当账房先生,也偶尔给人写写戏本子。”曹平给楚赦之找出了一个四不像的木雕娃娃:“那纸上画的就是他喜欢了好多年的戏子,他不止画,而且还跟人学木雕想把那个人雕出来呢!可惜他技术太差,我都快学会了,他还只能雕成这样。” 楚赦之若有所思:“你知道他喜欢的那个唱戏人叫什么吗?” 曹平想了半天:“他只有说醉话的时候会提到那个人,而且醉醺醺地根本听不清楚发音,好像叫……老姨!” 老姨?楚赦之满头黑线,恐怕是……罗衣吧?毕罗衣,翟狯的述词中吴苇儿服侍的那个角儿——倒是连上了。 他的视线移到堂屋里酒气熏天的男人,确实不是装醉:“他经常喝醉吗?” “这么说吧,要是他不喜欢喝酒,就不会答应我爹教我读书了。”曹平道:“喝酒要有下酒菜,平时不好卖出去的猪下水就被我爹拿来给他当束修。他每隔几天就要把自己喝的烂醉如泥,喝多了就说\\u0027老姨老姨你在哪儿\\u0027之类的话,我一开始还真以为他在找他老姨呢!” 经常喝醉,偏偏尤辉被杀的那天没喝醉,还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楚赦之微微皱眉:“你之前说,最早去尤宅发现不对的就是他和你爹?那天晚上除了唱戏声,你有听见别的什么声音吗?” 曹平翻了个白眼:“我娘最爱骂我的一句就是\\u0027睡的跟死猪一样\\u0027,实在是我家跟尤家离得太近了我才被唱戏声吵醒。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尤辉在唱戏。我爹那个暴脾气,本来一下子就想冲过去教训他的,被先生拦住了。先生说尤辉那种假娘们儿心眼最小,又有背景,沾上就是一身腥。” “所以说,尤辉也会唱戏。”这个烂醉的男人身上一定有问题,但在曹平面前,楚赦之没有表现出分毫怀疑:“你们好像都不是很喜欢尤辉?” 曹平想了想,诚实道:“其实我觉得还行,虽然他看不上我们,我们镇上的人也都看不上他,但他有钱,买肉很大方。别人都是逢年过节才买一点,但他只要有客人上门就会买很多。”说到这里,曹平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糟了,说多了,你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跟你讲的。” 楚赦之突然福至心灵:“他的客人……是翟家的人,对吗?” 曹平瞪圆了自己的小眼睛:“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外乡人吗?” 楚赦之但笑不语。 “……好吧,你说的对。”曹平现在的年龄还处理不了太复杂的问题:“我们都知道他是翟家买的兔爷儿,但没人敢当面嘲讽他,顶多也就是背后说说。” “我先生说过一句话,无知浅薄的人不敢惹光明正大张开腿的妓子,洁身自好却长着一张好脸的却常被人骂作荡妇,尤辉就是前一种。”曹平咬了一口糖葫芦,嘴里含混不清道:“做正经营生的一年都吃不了几回肉,卖屁股的想吃就顿顿有,大家瞧不起他又都羡慕他——我也挺羡慕的。” 楚赦之有些意外曹平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你这夫子……见解倒有几分不俗。” “我知道你是来干嘛的,”曹平小眼睛眨巴眨巴:“但我先生肯定不是凶手,他虽然瞧不起尤辉,总说尤辉唱的根本不是戏,但是他肯定不是凶手——他连鸡都要拿来找我爹杀,不会杀人的。” 楚赦之笑了,虽然这小孩嘴上对夫子万分嫌弃,看起来卖自己先生卖的也毫不犹豫,实则心里还是向着自己人的:“我知道。” 得到楚赦之许诺的糖葫芦,曹平向楚赦之招招手,示意他蹲下。 曹平在楚赦之耳边小小声道:“我先生以前有个笔名叫桃林客,不要告诉别人……还有,翟家都不是好东西。” 楚赦之和曹平告别后,在快要打烊的人偶摊上找到了我,我和人偶摊的老板相谈甚欢,已经在他的指导下简单雕出了一个人偶的轮廓。 “快入秋了,夜里风凉,怎么一直在这里等着?”楚赦之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我披着,沉水香的气息霎时将我彻底笼罩。 和人偶摊老板告别后,我与楚赦之并肩走着:“小孩子都是敏感的,没有发现吗,他们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更轻松,对我却有点警惕。” 楚赦之想到什么,突然忍不住笑了:“那肯定是因为你跟心怀鬼胎之人演太久了,还没缓过来。” 我撇撇嘴,不计较他话中的揶揄之意:“你知道灵偶镇为什么叫灵偶镇吗?” 楚赦之表示洗耳恭听:“为什么?” “灵偶镇本来叫鹭淳村,后来长青湖一带戏曲文化繁盛起来,鹭淳村深受影响,有个人竟然做出了能够自己唱戏的人偶,引得周围城镇和途经此地的路人争相观看。”我回想起人偶摊老板的介绍,可惜道:“不过那样的人偶只做出了一个,人偶的制作者病逝后,那个人偶也不知去向。不过这刺激了其他手工匠人,虽然再也没做出会自己唱戏的人偶,但人偶的制作工艺也越来越成熟精美,能力最佳的工匠做出来的人偶栩栩如生,这里便渐渐有了一种说法——最精美的人偶甚至能封存灵魂。” 楚赦之猛然想到自己从尤辉肚子里取出的那个惟妙惟肖,看起来马上就要活过来的人偶,头疼道:“我倒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吓人……我从小就不喜欢人偶,做的越逼真我越想离它远点。所以鹭淳村还因为这个原因改了名字?” 我理所当然地点头:“人都有猎奇心,你觉得对于行商来说,是鹭淳村吸引人还是灵偶村吸引人?哦对,自从改名灵偶村后,这儿的百姓也渐渐富庶起来,虽然只有村的规模,却比一般的镇子还繁华,所以大家就都开始叫它灵偶镇。” 我兴致勃勃地摆弄着人偶摊老板送我的人偶:“没完呢,这儿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长青湖每年打戏台活动的优胜都有让灵偶镇最厉害的人偶师按照自己的模样做一个人偶的权利,十几年前,有一个名震一时的花衫蝉联了整整五年的打戏台优胜,他的名字是——毕罗衣。” 楚赦之也是个戏曲盲人:“花衫是什么,我只听过花旦。” “我刚刚问过了,花衫是综合青衣、花旦、刀马旦的艺术特点发展而成的新的旦角类型,也是这位毕罗衣开创的先河。”我将自己打听来的尽数分享给楚赦之:“他融合了青衣沉静端庄的风格、花旦活泼灵巧的表演、刀马旦的武打工架,创作出一种唱、念、做、打并重的旦角行当。有句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位毕罗衣,无疑就是戏曲中的状元。” “然而奇怪的是,忽然有一天,这位戏曲大师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谁也找不到他了。”我唇边的笑意逐渐冷然:“你猜,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失去了行踪的呢?” 第207章 二杀 “程大哥,那我先走了,”灵偶镇镇长的孙子长随对满脸悲痛的程历道:“有事你就叫我,我也是程叔看着长大的,我别的事做的一塌糊涂,照顾人还是行的。” 程历感动地应了,任谁也看不出现在的他会做出虐待病床上的老父的畜牲行径:“夜深了,最近不太平,我送你。” 程历知道,若说自己是装出来的憨厚,长随就是真的憨厚老实,尤辉的尸体把灵偶镇的老镇长吓惨了,可本该接手镇上事务的长随更是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凶案,心里半点没有章程,不得不厚着脸皮找自己的“知心大哥”帮忙,当然,他的举动也正合程历心意就是了。 尤辉与翟府关系匪浅,程历和翟狯又是共谋的同伙,一根绳上的蚂蚱,知道不少内情。若说尤辉的死让谁心里最没底,一定要数他和翟狯——为什么偏偏是那天?为什么偏偏在他们打算对翟祎下手的前一晚用这样的手段杀了尤辉?这个凶手到底是谁,他知道多少?如果那个人知道了他和翟狯的打算,会不会…… “程大哥?程大哥?”长随的声音将程历从走神中拉了回来:“你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了。” 程历用笑声掩饰自己心中的慌乱:“没啥,突然想起来灶台上煎药的火没关,不知道翠兰闻没闻到味儿。” 长随明白地点了点头:“那你快回去吧,嫂子一个人在家照顾程叔难免顾不过来,我再过一条桥就到家了。” 桥?程历这才如梦初醒般发现了自己走过来的这条路——他和长随是从小就常往来的,走过去村头的土道,长青湖的分支连同着灵偶镇和澄旸村两个地方,逆着水流向西划半个时辰就是长随的家。这路他走过千百遍了,哪儿会经过什么桥? 程历的心瞬间紧张起来了:“长随,你怎么突然走这条路?” 长随还是一脸懵懂,对程历的警惕恍然不觉:“走哪条不都一样,这桥不还是程大哥你们为了方便大家走动修的吗?” 程历借着月光仔细观察着长随,状似自然地问:“方便是方便,只是到你家不是绕远吗?” 长随苦着脸开始向程历诉苦:“这不是……那条路的浅滩上被大家弄的全是鱼腥味儿吗?我以前是从不觉得的,可那天我们一堆人冲去尤宅,一打开门,那股味儿……我这两天连别人杀鱼都躲得远远的,半点闻不得腥。” 程历一想倒也确实有道理,尤辉的尸体让他也恶心了半天,又看长随还是跟往常一样信任自己,刚才莫名感觉到的那丝不妙被他归结为自己的疑神疑鬼——反正就算是有人冲着他来,也总归不会是长随的。程历比长随大了快十岁,长随爹死的早,他爷没时间的时候就把长随交给程历,长随小时候的尿布都有一半是程历换的,这样的关系,他怎么可能对付自己呢? 程历像往常一样听长随絮叨了一会儿就跟他道了别,看他登上由自己主持修的那座桥,心里莫名一跳。 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桥墩,当初修桥的是他,如今最不愿意看到这座桥的也是他。想到尤辉的死,程历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是你吗……” 他失神地站在原地,快要入秋的晚风顺着脖颈吹进身体里,令他打了个寒颤,而这个寒颤使他的余光捕捉到了某样东西。 水边一棵树叶凋零的柳树树枝上,垂挂着一条破旧不堪的裙子,程历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发现这条裙子,它好像突然出现在那里,挂在树梢上,袖子随着徐徐的南风飞舞,垂入湖中的部分躺在半明半暗的诡异淡绿色的湖水中。 程历不想看,却又如同被魇住了一般,目光不自觉地向那里凝聚,他看到,那是一条艳红的、夏天穿的戏服,蓝色的底裙上印有白色云纹,但早已被染了色。 现在是长青湖水流最湍急的时候,那条裙子垂挂在永不止息的水流之中,水流缓和时受到冲刷,水流湍急时受到拉扯,缓慢但确定无疑地飘向了程历。 程历瞳孔紧缩,他情不自禁地在往后退,这条裙子……这条裙子! 于此同时,一道寒芒在他背后的芦苇荡中一闪而过,埋伏已久的猎手冲向了他的猎物! ————————— “爹,喝药。”翠兰,也就是程历的妻子细心地给自己的公公喂药,却发现老人只是喝了一口,就不配合地撇开了头,一个劲儿地往窗外看——窗外是一片黑暗,只有风吹动水波的声音。 “爹,你是觉得冷了?”翠兰放下药碗,探头看向窗外,伸手想要关上窗户:“您是想看看程历什么时候回来吧?这怎么看得到,他和长随阿弟出去后必是要先送阿弟回灵偶镇的,不在这条路上。” 老人心不在焉地听着儿媳的话,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看着河岸,突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光!老人看到一道光束出现在上游的右侧,照亮了绿色河水,也照亮了那对岸的某个地方。 —————————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背部刺入体内,剧痛不止的程历痛苦地瞪大了双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疼,太疼了!程历缓缓转身,想要看清身后想要自己命的人究竟是谁,可刺眼的火折子却一下晃花了眼睛,他无力地退后,跌进了长青湖里。 与白天的长青湖不同,夜晚的湖水更加寒冷,而这寒冷反而激发了程历求生的意志,他不停地拍打着水面,试图浮上去,可头顶那只利爪死死地按着他的头。被程历的血染红的湖水不断地灌进程历的胸腔、肺腔,一口一口、挤压地他整个人快要爆炸! ———————— 澄旸村的村长有一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即使他老了,这双眼睛依旧不曾像同龄人一样走向模糊的宿命,可此时他甚至希望自己早就瞎了,才能避免自己看到这令人痛心的一面。 长青湖之所以叫长青湖,就是因为湖水一直是绿色的,白天它是淡绿的、晚上就变成了墨一般的深绿,这深绿似乎能吞噬一切。而现在,在对岸的某处,这湖水漾起了一阵水波。 借着光,老人看到了一个男人,简单束起的庄稼汉的头发在挣扎中被弄散,一头长发在水中飘荡,他双颊鼓胀,脸色青紫,像一只吸饱了水的茄子;他拼命地挥动着双臂,但水的阻力抵消了他的力道。 老人心跳加速,张口结舌,希望引起儿媳的注意,没有任何原因,他直觉那是自己的儿子。 老人试图站起来,但肌肉不听使唤,他以为的拼尽全力的挣扎在不知情的儿媳看来只是一行流下来的口水和被子底下弯曲的手指。他只能扭着全身上下唯一能自由活动——这里的自由也仅限左右活动的脖子,死死地盯着水面。 长青湖的水再一次被人血染红了——老人想。 他小时候也见过几次,那时这边的人遇到水灾还会往举行人祭,把十里八乡最美丽纯洁的姑娘包装成新娘的模样绑在石柱上沉水,美其名曰是献给龙神的新娘,不过现在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做了——自从他和灵偶镇镇长得到了话语权后就没有过了,因为他们年幼时同时见到了最惨烈的一场献祭: 那个平日里乖顺,笑的如山茶花一般的姑娘是那样的烈性,她不知在身上哪里藏了一把刀,在被绑上石柱时奋力反抗,可惜力量的悬殊令她的行动以失败告终,她重新被扔进长青湖中,但即便如此,在生命的最后,她拔下头上艳丽而尖锐的发钗深深刺进自己的肚腹,然后向下一划—— 鲜血染红了长青湖,这是她死生不休的诅咒。 “报应。”老人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个词汇,他看到了儿子痛苦扭曲的脸庞,电光火石地理解了儿子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原因。 突然,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摁在儿子头上的手! 深红色的弧形疤纹从嘴角连到耳际,他对上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令他胆寒——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啊!满含着想要毁灭一切的仇恨,这是复仇者的眼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用了半辈子想要废止的东西,外表忠厚老实的儿子为了自己的权柄却试图重新拾起,这是报应,他一时心软包庇亲人的报应! 火光熄灭了,水面的波动已经消失,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刚才的那一切,仿佛就只是他这个中风患者的一场色彩斑斓的幻觉。 “也不知阿大啥时候回来,怎么去了这么久。”翠兰知道公公无法给出自己回应,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再抬头时,公公已经恢复了闭目养神的姿态,不再被窗外吸引去目光,她突然起了好奇心,试图弄清公公刚才到底在看什么。 风还在吹,湖面碧波荡漾,长青湖还是平常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 “风是有点大,药味儿也散干净了,爹,我还是给您关上窗吧。”翠兰起身,彻底将一切锁在窗外。 一根腐朽的树枝断裂了,随湖水漂向远方。 第208章 床头打架床尾和 我和楚赦之对几十里之外的澄旸村发生的血案丝毫不知,而是借用翟老爷的令牌进入了存放尤辉遗物的地方。 “朝廷封的亭长居然光明正大地对着翟家的令牌弯腰,我开始好奇这翟家究竟是做什么营生,背后的靠山又是谁了。”尤辉的遗物收拾了好几大箱子出来,楚赦之细致地在里面翻捡:“不过要紧的大概都被程历拿走了,听说他和灵偶镇的镇长孙子长随关系极亲密,和亭长打交道的事还是长随求着他做的,上天还真是遂他的心意,如果我们不在,是不是就真的要变成一桩无头公案了?” 我想起长青湖上对划船而来的长随那偶然一瞥,若有所思道:“这样的遂心,焉知是福非祸呢?” 楚赦之一心翻东西,没听清我的话:“你刚才说什么?” 我轻轻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没听见就没听见吧。” “尤辉这人……玩的还挺花。”楚赦之不知翻到些什么,轻声吸气,我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好家伙,竟是满满一盒的奇淫巧具。 若现在在这里的只有我或是只有楚赦之,最多不过是惊讶片刻,心里不会有大幅波动,可偏偏是我们两个人独处,气氛便有些不清不楚的暧昧,我轻咳一声,走到一边去看其他箱子——脸却悄悄红了起来。 楚赦之含笑看了我一眼,识趣地没多说什么,只是岔开了话题:“小曹平说尤辉其实对戏曲并不精通,看来的确没错,他学戏不过是给金主图个乐儿,心思还是都花在房中术上。我幼时读过些前朝的杂文,说象姑一类都是越年轻越吃香,等长开了,身段不再柔软,身价就大大降低了。尤辉这个岁数还能被养起来,可见是很有几分本事的。” 我竭力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抛开:“你觉得养他的人真的是翟祎吗?” 楚赦之摇头:“不,我觉得……很大的可能是翟老爷本人。” “听水生描述中的吴苇儿就知道了,那位翟祎少爷喜欢年纪小、女性特征明显的,我走之前扫了一圈曾被他拉上床的优伶们,基本个个胸前分量都不小,这样的人,我不认为他会对男子有兴趣,”楚赦之话音一转,语带笑意:“当然,前提是,这男子不是小九这样出尘脱俗的人,叫人一见就再不肯为其他人动心了。” 我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脸上发烫,嘴硬道:“少在那儿花言巧语……咦,这是?” 一堆避火图中藏着一本残破不堪的书籍,我将它拎出来,辨认着封面上的文字:“鲁班书?” 楚赦之的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他伸手接过这本书:“小九没有听说过这本书吗?” 我歪了歪脑袋:“鲁班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是痴迷机关木工之术,师父就给我挑了许多相关的书,鲁班、墨家、公孙……凡是我看过的不可能没有印象,但这本确实没读过。” “想来是天境大师提前替你筛去了。没读过也好,这本书早就不知被一些邪道术士歪曲到哪里了。”楚赦之揉了揉眉心:“以前我在萧家的藏书里见过前朝秘术师对它的详解,堪舆、相面、命理之说倒还罢了,招魂、扶乩、驱邪、魇镇、降头、巫蛊、幻术、气功、续命……全是异端邪说,光看文字就令人恶心至极。”他观察了一下书页边缘:“看起来竟还是常常被人翻阅的,我记得《鲁班书》在前朝末期就是禁书了,这尤辉究竟是什么来头?他想做什么?” 又是邪道?我脑中不禁划过之前由班莒和唐东山带头查抄的那个邪道团伙,不由叹道:“毕竟幅员辽阔,官府管不到的地方还少么?拿来给我看看,到底写了什么让我们楚大侠气成这样?” 翻了几页,我做出了判断——确实很恶心,这显然不是《鲁班书》的原版,而是不知道哪派的邪道援引了鲁班书中的话,用民间广为流传的邪术作出“解说”和“补充”,长篇大章,滔滔汩汩,编的还真挺像那么回事。让不明所以的人看到了,很大可能会信以为真:“自古真人皆斥为方士之行。仙家不近之,况其冒渎乎?随其乩而簸弄之,妄用符咒,反教引鬼入室——这些东西顶着佛道的名头乱编乱写,世人便以为自己信的是真神,殊不知,此乃正统最恶之事。” 楚赦之眉间郁色渐消,顿了顿,竟笑了出来:“引鬼入室?说得好啊,只是不知尤辉等人引来的,到底是哪只鬼了——我猜,必是能索他们命的\\u0027鬼\\u0027。” “赦之,你看这里是不是少了几页?”我突然发现不对,这书虽然松松散散地好像马上就要阵亡,但好像散地并不太自然——它好像就是从某一处开始散了架,其他地方还好好的,比起自然翻旧,更像是某人为了彻底撕掉某页东西故意把合订的地方拆了开来,但或许是时间紧张,或许是那人心虚,还是让我发现了书页的残留:“你知道被撕掉的大概是哪部分吗?” 楚赦之挠了挠头:“好像是……风水类的?我那时看得生气也不愿意细读,现在早就记不住了。不过既然被人撕去,必定和此案有关,是个不小的突破口。” “说来有件事倒让我有些奇怪,”我手指轻点下巴:“毕罗衣、吴苇儿、翟祎、象姑尤辉……我们现在找到的线索大多是围绕着毕罗衣的,可是打戏台那天,我很清晰地在澄旸村村长口中听到了\\u0027闫娃\\u0027这个人,为什么我们查了这么多,半点都没有他的影子呢?这闫娃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楚赦之道:“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只是现在还不好确定。小九,你觉得杀死尤辉的人在尤辉死后会停手吗?” 我微微扬眉:“不会,我觉得,他还会再出手的,或许你我现在在灵偶镇探查的时间中,他就已经下手了。” 楚赦之沉默了一下:“九谏,你知道吗,每次听你用这种口吻说话,我就知道你提到的事大概率不是或许,而是一定。” “何必拐弯抹角,”听楚赦之称呼上的改变就知道他现在不太高兴了:“你分明是想问我明知凶案很有可能会在今晚发生却不试图救人,不是吗?” 我抬头与楚赦之对视:“扪心自问,如果死者是翟狯或是程历,你真的想救吗?” 楚赦之正色道:“九谏,想救和会救是两码事,你不要混淆概念。” “……”我错开目光:“那我就明确告诉你吧,我不想救,也不想你救。” “翟狯这种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如果他有程历做帮手,就不会陷入真正的恐慌,也不会彻底信服于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留下翟狯,为什么不向翟老爷直接戳破他谋害翟祎的行为?因为我的目的已经从查清打戏台上的谜团变成了除掉翟家这个盘踞一方的豪绅。虽然翟家若传到翟祎手上,过不了几年也会败个精光,可在此之前,这一带的普通百姓还要再熬多久?吴苇儿的事还会在别人身上重复几次?这都是说不准的事。翟狯和程历之前犯下恶行时没人阻止,我又凭什么要阻止别人向他复仇呢?” “凭个人喜恶和所谓的权术决定一个人的死活,你觉得是正确的吗?”楚赦之反问:“如果今晚那个人动手杀了无辜者,你又要如何应对呢?” 楚赦之的竭力不让自己的目光流露出失望:“如果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别人,我不会认为今晚的行动是被人算好的,但你不同,九谏,我知道你的能力。” “从你在我面前拿出翟家令牌的时候,就能断定我会做出先探查灵偶镇而非澄旸村的决定了——你在故意诱导我的选择,给那个凶手留出对程历下手的机会吗?”楚赦之轻声道:“你在试图控制我吗,九谏?” “……”想说的话语凝结在胸中,我内心一片冰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 性格不同的人可以互补,三观不合的人注定分道扬镳! “是,我就是在试图左右你的行动,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控制狂,”我缓缓起身,因为在地上蹲了太久而微微踉跄:“这些,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现在人到手了,就开始厌倦、开始憎恶了?” “啪——” 空气突然静止,我讶然地捂住自己的脸颊,不敢置信地看向楚赦之,他气息不匀,双目泛红,比起愣住的我,他反倒更像被打的那个。 楚赦之是收着力气扇的,证据就是被我捂住的地方连红都没红一下,但羞辱和愤怒感没有丝毫减轻。 “你打我?” 同一天里,相距不到三个时辰的时间,我送他礼物,他送我一个巴掌?! “知道错了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不同的是,后面那句话中蕴含的情绪更愤怒一些。楚赦之一步步向我逼近:“控不控制的,是可以留在以后慢慢讨论的问题,但你不该说后面那句话——你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吗?忍耐你对自己的厌恶和你时不时就想要放弃我们这段关系的念头……我忍得够久了。” 尤辉收藏的某些道具被拾起,楚赦之单手一挥,门窗全部应声锁紧,密闭的空间里是渐渐紧张起来的氛围。 “谈厌倦还早了些,小九,我想我该给你上下一阶段的课程了——是你的话,想控制我根本用不着处心积虑的安排,只需要……” “你自己。” 第209章 复盘 清晨,一声尖叫划破了澄旸村上空的宁静。 “阿大!程历!”翠兰抱着程历的尸体嚎啕大哭:“没你我可怎么办啊!谁杀了你,是谁!” 闻讯而来的长随哭得比翠兰还惨,他和翠兰一左一右地抱着程历的尸体:“都怪我,程大哥的死都怪我啊!” 翠兰扯着长随的衣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长随,你告诉嫂子,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和你哥咋不在一起?” 长随懊悔不已地描述了一遍昨晚的经过:“昨晚我和程大哥商量完最近的事儿之后,程大哥说最近不太平亲自送我回家,我也没多想,走到这儿的时候,我看太晚了让大哥先回去,然后我就走了,没想到、没想到竟然……都是我的错啊!嫂子,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和程叔!” 亭长头痛地看着哭成一团的两人:“长随啊,你和程历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我也记不太清,似乎是……”长随吸了吸鼻子,努力回忆:“肯定有戌时了,因为我到家时刚好子时一刻!” 亭长:“你家和那个桥离得最近,你和程历分别后就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吗?” 长随悲伤中带着一些气愤:“亭长是在怀疑是我杀了程大哥吗!先不说程大哥对我恩重如山,我没有杀程大哥的理由,程大哥分明是死在水里,若是我动手,怎么可能干干爽爽地回家!这就是我昨日穿的衣服,你们来摸摸好了,最近天气潮的很,要是它昨晚浸湿了,现在是不可能干的!” 翠兰离他最近,直接上手抓了一把他的衣服,除了刚才抱住程历尸体蹭上的水外,确实都是干燥的,上面还有青壮年男性自带的汗味,翠兰一闻就知道不是刚换的,心中疑窦渐消,想到丈夫和长随的关系,抹着泪水低声道歉:“嫂子误会你了。” 旁边有个汉子出声道:“我昨儿晚上起夜的时候听到长随回家的声音了,我摸黑看了一眼,确实是子时,时间对的上。” 翠兰直到摸完长随的衣服后才发现自己现在的姿势简直就像是隔着程历的尸体被长随抱在怀里一样,赶紧起身离开了原地。她年近三十,身段虽然不似大家小姐那般挺拔,却也是常年劳作都掩不住的窈窕,这是一朵已经完全绽放,成熟地刚好的花,多一分便糜烂,少一分就略显青涩。此刻她眼眶通红,脸色苍白,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柔媚。而她起身时,无论是我还是楚赦之都没有错过长随眼中闪过的那一抹遗憾和痴迷。 翠兰走到亭长面前行了大礼,熟妇风情并非刻意表演,而是无意间的流露:“求大人务必查出凶手,为我夫君申冤!” 亭长连忙扶起她:“唉……这,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转头,看到了我和楚赦之,想到昨晚我们拿的翟家令牌,仿佛看到了救星:“二位,你们来了?” 翠兰疑惑地看向我们:“亭长大人,他们是?” 亭长解释道:“这二位是翟家找来帮忙调查尤辉之死的……” 话音未落,翠兰一听到“翟家”二字就横眉竖目:“我夫君一向与翟家不睦,翟家的狗少来沾边!” 楚赦之莫名被骂也不生气,浅浅一笑,出声道:“夫人,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早得好。” 翠兰还欲再骂,却被长随拉住了,耳语几句,翠兰的脸色渐渐变了:“原来是这样,是我冲动了。” 长随面色看不出任何心虚:“听说本是程大哥先邀请了二位,却被翟家抢了先,但能让他们家看上也足见二位的本事了。我大哥死的蹊跷,还望二位施以援手,一定要把那个凶手揪出来!” “真的有凶手吗?”这时人群中传来了悉悉祟祟地讨论声:“真的是人做的吗?” “我觉得是打戏台上有人作乱,龙神在发怒呢!” “那龙神为啥要杀程历呢?” “你那天听见了没?程村长落水的时候是不是说对不起谁来着?” “是不是他们程家做了亏心事,父亲废了,就报应到儿子身上?” 讨论声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到翠兰耳中,让这个女人陷入了崩溃:“你们说什么呢!闭嘴,闭嘴!我公公当村长当了这么多年,有哪里对不起你们!你们仗着我家一死一病,就急着把脏水泼到他们身上,有没有良心!” “嫂子!”长随拉住想上去跟村民们纠缠的翠兰,半保护半禁锢地把她拦腰锁在怀里:“他们人多势众,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你信我,大哥没了,我来照顾你和程叔,绝不让大哥在天之灵寒心!” 翠兰挣了半天都没挣动,最后在长随怀里痛哭失声。 “这位夫人,”一条干净的手帕在翠兰面前三寸处停留,她抬头一看,是一位容貌清秀,算不上好看却很面善的和尚,他坐在一个轮椅上,笑容温和亲切:“死者已逝,生者为大,想必程施主也不希望看到夫人您伤心欲绝。把眼泪擦擦吧。” 翠兰分明不认识这个和尚,却莫名觉得他说话时有一种令人身心舒缓的魔力:“多谢。” “我不知当日在长青湖上是您二位救了公爹,刚才恶语相向,师父您可莫要恼我?” 我莞尔一笑:“不知者不罪,夫人不必忧心。只是小僧犹记当日与我同行这位公子将程村长从湖中救出时,村长即便在慌乱中亦言之有物。小僧对医术还算有几分见解,按理说那日救的还算及时,上来后服上几贴药,不应出现中风之类的症状,即便是中风,也有治愈的可能。若夫人不嫌弃,可否给小僧一个能够略尽绵薄之力的机会,带我去看一看那位村长呢?” 长随眸光一闪,见翠兰情绪已经平复,便松开了她,缓声安慰道:“嫂嫂,若公爹能恢复意识,你也能宽心些了。” 我双眸微微眯起,长随松手时的恋恋不舍在旁观者眼中根本藏不住,但翠兰的看上去却是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只当是丈夫亲密的弟弟,这算什么?拾妻弟吗? 看来,程历之死,这个长随也有下手的动机。 “他不是单纯的溺死。”楚赦之把程历背后的衣服撕开,将那致命的伤口指给亭长看:“动手的人先是拿匕首从背后直接刺入死者肾脏,这是懂行的人才会有的做法。” 亭长茫然:“为什么这么说?” “正常人会认为,从背后偷偷靠近,一手捂住对方嘴巴,一手割开喉咙是最佳的做法,但其实那种行为对协调性和精准度要求很高,甚至很多士兵割到的都不会是喉咙而是自己捂住对方嘴巴的那只手。” “但这部位,被刺中会疼痛万分,被害者会直接瘫痪,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几乎立刻失去意识,然后当场死亡,是没有内力之人的无声杀招。” 楚赦之询问翠兰:“程夫人,死者头上有痕迹,我可以将他的头发剃掉查看证据吗?” 翠兰只是犹豫片刻就做出了选择:“只要对找出凶手有帮助,随你。” 楚赦之拿出一把小刀,干脆利落地将死者的头发剃光,淤青泛紫的人掌印赫然出现在众人眼中! 翠兰刀子一样的目光扫过刚才说闲话的村民:“看到了吗!什么龙神,这就是人祸!还是说,谁家龙爪跟人的手掌一模一样!” 有个妇人刚才说的最凶,此刻有点挂不住脸,也不愿服输:“现在说是人祸了,那你男人修桥的时候碰到怪事怎么就往龙神上扯了?你倒是说说,当年你家捡来的那个孩子,叫闫娃的那个,现在哪儿去了?不是被你家拿去做人祭了吧!” 翠兰脸色大变,彻底被激怒了,冲上去就想跟那妇人撕扯:“你放屁,闫娃明明就是被送到城里学戏了,他每个月托人给我带信呢!什么人祭,我家阿大和我公爹根本不是那种畜生!” 终于有闫娃的消息了!我和楚赦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的兴奋。 “桥?”楚赦之看向面前这座连接澄旸村和灵偶镇的不算太长的桥:“程历生前修的就是这座桥吗?” 长随点头:“是啊,除了这条,还有从灵偶镇到温泉庄的桥,都是程大哥生前带着我们做的,为此他还和翟狯起了冲突,因为温泉庄有一大半都是翟家的私产,翟家觉得我们修桥是不怀好心……不说这些了,林公子,你都有什么发现了?” “复原一下昨晚发生的事吧,”楚赦之梳理了一下思路:“长随和死者分开后,死者在这座桥面前停留了一段时间。” 翠兰问:“他不赶紧回家,在这里看什么?” 楚赦之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他将湖边脚印和血迹指给众人看:“他应该是先在这儿停留,然后走到了靠近芦苇荡的地方,在那儿被凶手从背后捅了一刀。剧痛下,程历跌落到了水中,但是还没有死,而是在水里不断挣扎,试图呼救。凶手明白他的意图,下水死死按住了程历的头部,让他呛水失去意识。溺水与失血两相结合,程历彻底死亡。” 楚赦之走到芦苇荡旁,脸颊边擦过了什么东西,他抬头一看,是吹起的柳树枝。 “咦,这是?”楚赦之走向这棵临水的柳树前,一根干瘪坚脆的枝丫上,有一根不起眼的红线缠在了上面,楚赦之微微凝眉,将这根丝线小心地取了下来。 “是衣服。”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这里之前挂了一个重物,枝丫有不自然的弯曲,看这丝线,大概是一件红色的衣服。挂上去之后枝丫承受不住重量,衣服向下滑落,擦过这个树梢挂了丝,然后滑入湖水中,程历死后或是被凶手带走,或是绑了石头沉到湖底,都未可知。” 楚赦之点头:“你先去程家,我下水看看。” 第210章 水下棺 因为回家的路上翠兰一直冷着脸不搭理长随,长随只好抓着我在后面没话找话:“我听程大哥提起过您,您是叫净月吧?上次在长青湖上净月师父的腿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倒坐上轮椅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我就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骂楚赦之祖宗十八代,要不是他昨晚玩的太过火,我现在也不会一动就疼,不得不坐着铺上厚垫子的轮椅——他之前说都给我攒着……居然是真的! “呵呵,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让施主见笑了。”我只能用假笑掩盖杀气,若无其事地将话题转到别处:“刚才有位女施主提到了一个叫闫娃的孩子,听着与程家关系颇深,长随施主可认识?” 长随一拍额头:“认识!怎么不认识,闫娃是三年前被程大哥带回家的,养了几个月。那孩子生的特别好看,嫂子一看就喜欢的不行,当亲生的养,后来大哥带闫娃去城里玩,闫娃一下就被个戏班老板看上了,说一定给捧成名动四方的红角儿。程大哥拗不过闫娃,就把他送去学戏了。” “一定能捧成红角儿?倒是不小的口气。”我昨天在灵偶镇打听了这一片的戏班,算上城里的和镇上的全部,大大小小有十多个,在这样的竞争环境下,成为红角儿可不是件容易达成的事情:“如今程历施主和村长都出了事,作为养子,是否要让闫娃回来看看?” 长随一愣,我故作懊悔地轻打了一下自己嘴巴:“是小僧多言了,不该贸然提起程家的私事。” “不不不,我只是意外。原本以为出家人都是不问世事的,见到净月师父才知道这个想法错的多离谱,论人情世故,您比我想得周全多了。”长随面露沮丧:“我从小就不擅长处理这些,以前有程大哥在什么都不用愁,现在……” “净月师父,”翠兰在一间屋舍前停下脚步:“这里就是我家,请进。” 我向她点头示意,率先进入了已经中风的程村长的房间。 “爹……”翠兰刚收住没一会儿的泪水在看到程村长的一瞬间又喷涌而下,捧着脸呜呜地哭了出来:“程历他……他……他死了,他被人杀了!” 哀哀哭泣的妇人跪在瘫软于病床的老人面前,阴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窗,老年人身上常见的异味压过药的苦意弥漫在每个人的鼻端。老村长眼珠外斜,只能定定地看着某一个方向,听到儿媳的话也只是眨了眨毫无生气的眼睛,若非他还在喘气,我险些以为屋里躺的已然是一具尸体。 不对——我瞬间意识到,这个父亲的态度有哪里不对,这种平淡不该出现在一个刚知道儿子死讯的父亲身上,哪怕他知道自己的落水是儿子所为。 是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吗? 我打开卧房的窗户,一边把脉一边问翠兰:“程村长是一直不能说话吗?” 翠兰点头:“从公爹被带回家后,我就没有听过他说话。” 偏瘫、言语障碍,行动不便,典型的中风症状,奇怪,刚救上来的时候有这么严重吗? “程夫人,请问上次喂药是什么时候,药渣可还在吗?可否让小僧看看?” 翠兰茫然道:“药是昨晚戌时六刻喂的,我……已经倒进泔水桶里了。是有什么问题吗?程历之前已经配好了五贴药让我按时煎好,应该都是一样的,我去拿来!” “麻烦了,”我打开没有动过的药包逐一辨认药材,广藿香、三七、人参……都是正常的治疗中风的药物,等等,黎芦?藜芦反五参,不能与三七同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夫人,请问这药是哪位大夫抓的,怎么会出现将三七和藜芦共用的纰漏?” 长随比翠兰的反应更快,一听药有问题,立刻冲出门去:“澄旸村和灵偶镇都只有一个袁大夫,我这就去把他请来问问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被匆忙抓来的袁大夫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药包里的药:“我虽然老了,可还没老到不记事的程度,怎么可能抓错药!更别提恰好抓了一味和我开的药相克的藜芦,这分明就是故意栽赃!” 翠兰面色惨白,难以接受地看向程村长:“怎么会这样!这是程历亲手抓的药啊!净月师父,你信我,我没有乱加过什么东西,我没有害公爹!” “程夫人,冷静。”我看向袁大夫:“这位施主,请问程历都在你那儿开了什么药?” “广藿香、檀香、母丁香、玄参、细辛、地龙、熟地黄、三七、乳香、豆蔻、防风、川芎、片姜黄、黄芪、甘草、黄连、茯苓。”袁大夫一口气说完,抹了抹额上的细汗:“我是想配出人参再造丸的,可惜我一个赤脚大夫,许多药材手里没有,这药包里除了藜芦外,还有人参和麝香,都不是我开的,因为我根本买不起!” “程夫人,”我示意长随将翠兰带到别处安抚,因为她现在的情绪实在太过激动,看起来马上就要昏过去了:“看来您的夫君瞒了您不少事。您先出去冷静一下,我和袁大夫要给程村长行针了。” “行针?”等翠兰二人离开屋子,袁大夫的头立刻摇的像拨浪鼓:“你这和尚可别胡说,我才不行针,万一扎坏了怎么办,你负得起责任吗!我可不跟你一起,我……” “坐下。” 短短两个字,袁大夫却觉得这个坐轮椅的年轻和尚身上爆发出了强烈的压迫感,令他不由自主地闭嘴听令。 “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只需要闭嘴坐好给我递针,听懂了吗?”我向袁大夫淡淡一瞥,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开始施针,窗外微风袭来,我偶然向窗外一瞥,双瞳微微缩紧——从这个地方,我看到了正在湖水中探头的楚赦之。 种恶因,得恶果——我在此刻突然感受到了这冥冥之中因果循环的魔力。 程历对自己父亲犯下的恶行,说不定就是使他恰巧失去这世界上唯一亲眼目睹杀死他的凶手真面目的证人的原因呢。 ————————— 楚赦之潜入湖底,水是活水,要找一样东西并不是易事,所幸这里只是长青湖的一个分支,并不算太深,楚赦之只是换了五次气,就把这一小片的水域探寻了一遍。 发现确实是有的,就是太多了——他已经发现了不止一条被石头压在泥沙下的裙子,大部分已经辨不出颜色,在湖水经久的冲刷下破损成条,但人的牙齿骨骼以及金银的钗环配饰保存的时间却要更长一点。楚赦之心下沉沉,又怒又哀:这些足以可以证明“龙神新娘”并不是传说,这几年不知道,但至少二十多年前,长青湖一带是真的出现过“人祭”的。 他顺着水流继续往下游游去,灵偶镇在澄旸村上游,程历遇害的地点可以说在两地的中间——他修的桥也屹立在两地中间。 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楚赦之捞了几条看着颜色还算新鲜的红裙,打算再游一会儿就掉头回去找九谏。他再一次浮上水面换气,谁知这一次下来,却差点再在额头上撞一个大包:“……棺材?” 这可是个大发现,所谓的龙神新娘都是被绑在石柱沉水的,有棺材的他倒是第一次见。楚赦之围绕着棺材转了几圈,发现它好像被封了两次——证据就是原本和棺椁吻合的封钉有明显被撬开的痕迹,新钉上去的是材质不太好的木钉,导致整个棺椁封的并不紧,即便在水下,楚赦之也不需花费太大力气就能把它拍开。 他怀着兴奋的心情打开棺椁,然而里面并没有什么尸体——棺材里压着满满的一堆鹅卵石上,一个身着粉紫色戏服的人偶娃娃静静躺着石头中间,笑的开心又诡异。 一股寒意霎时从脚心窜到天灵盖,楚赦之将这人偶包在刚才捞的几件衣服里,飞快地游上了岸,然后凭着记忆找上了水生的家。 “这个人偶,是不是照着你姐姐的模样做的?” 顶着父母看楚赦之像是看水鬼一样惊恐的目光,水生镇定地接过楚赦之手中的人偶,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没错!我姐姐长了一双狐狸眼,鹅蛋脸,下巴上有一颗黑色的小痣……这就是她!” 看儿子这么信任眼前这个“水鬼”,水生他娘也鼓起勇气上前看了一眼:“和苇儿真像啊……这样的手艺,一定是庄师傅做的,可是,”她面露疑惑:“灵偶镇的庄师傅不是只给有钱人做吗?动辄上百两的银子,苇儿哪儿来的钱?” 楚赦之突然想到九谏昨晚打听到的事:“那个庄师傅……是不是还专门给每年打戏台上的优胜做定制人偶?” “对对对,是有这回事!”水生他爹也想起来了:“大妞当时跟着的那个红角儿不就是毕罗衣嘛!虽然她当时年纪大了已经不怎么亲自出台了,可是她得过五年优胜,听说和庄师傅关系好着呢!是不是她让庄师傅给大妞做的娃娃?” 楚赦之的眉头皱的死紧:“毕罗衣……到底是男是女?” “当然是女的了!”水生他娘对这个问题反应及其激烈:“要是男的,咋有脸叫小姑娘服侍,就是一个月给五十两我也不能让苇儿去啊!” 一定是女人?楚赦之对这个答案不敢苟同。翟老爷喜欢会唱戏的象姑,翟祎喜欢年轻的姑娘,毕罗衣两项都不符合,难道毕罗衣在翟府真的只是唱戏?难道发生他恰巧在吴苇儿被撵回家的事发生后意外失踪?楚赦之不信这样的巧合。 可毕罗衣要是男的,吴苇儿贴身服侍毕罗衣一年多,翟家怎么会不怀疑她肚子里到底是谁的孩子?但凡这孩子有一点是毕罗衣的种的可能,翟家根本不会掺和吴苇儿未婚先孕这件事……该死,还是缺一环扣不上! “水生,那位庄师傅住在哪里?” “他现在住在地下。”水生真挚地看着楚赦之:“他死了有两年多了。” 那岂不是在毕罗衣失踪后不久也死了?楚赦之头疼不已,庄师傅也死了,线索又断了,这可怎么办? “但是他的儿子还在灵偶镇。”水生他爹窥着楚赦之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庄师傅的手艺是公认的最佳,但他儿子却不太行,好多单子都做不了。所以庄师傅死后没多久他就从城里搬回祖宅了,就住在灵偶镇镇长家的右手边第二间房子。” “也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第211章 闫娃来历 养好了精神的翟祎瑟缩着脖子,在厅堂里等待父亲的到来。 “少爷,”一个长得略有几分俏丽的丫鬟给他上了一杯热茶:“少爷您可醒了,老爷今早出去前特意吩咐,叫您一醒就来这儿等他,可见老爷有多紧张您呢!” 看到漂亮丫鬟,翟祎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老爷又出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怎么知道,老爷今日寅时出头就去外面谈生意了,想来不一会儿就能回来了。”丫鬟掩唇一笑:“您也争些气吧,今日老爷又是带着管事出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老爷的正经儿子呢。” 翟祎眉宇间染上三分不耐烦,左右瞅了瞅,见四下没人,一胳膊把丫鬟揽在怀里,隔着衣服将酥胸捻在手里揉捏,引得丫鬟羞涩不已,在他怀里扭了半天,半推半就地坐在了翟祎腿上。翟祎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下:“你也知道谁才是正经儿子,他再能干也不过是我家养的狗而已。要不是我爹当年收留他,现不知道在哪儿要饭呢。” “话是这么说,可他现在外也管内也管,威风得不行,哪像个伺候人的,分明把自己当主子了。”涂着胭脂的小嘴嘟起来,红艳艳地泛着水光,激起了翟祎心里的欲火,然而他再蠢也知道这里不是他能随便乱来的地方,下腹的欲火便渐渐转到了其他地方。 “怎么这么不高兴,是我躺床上的这几天他给你委屈受了?” 丫鬟被他不老实地手摸得嘤咛两声:“少爷别闹——那倒没有,我是服侍老爷的,他敢给我脸色看,那不是反了天了?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分不清自己什么身份的样儿,都是下人,他神气个什么劲儿!” 经丫鬟这么撒娇卖痴的一激,又刚好戳中了翟祎的某些心思,让他快活地不知怎么好,搂着美人一通“宝儿”“宝儿”地叫:“他是下人,你可不是。反正老爷又不碰你,赶明儿我就把你讨来当正经姨奶奶,咱们长长久久地在一处才好呢。” 翟祎只是普通人长相,但胜在年轻,又是富贵家里出来的,一捯饬,四分长相也成了七分,丫鬟一听,含羞带怯地往他怀里一埋:“我可听着了,你别哄我。” 顿了顿,她又闷闷道:“这回可吓死我了,要是你没了,我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呢?那天闹事的究竟是什么人,和少爷你有什么仇怨啊?” 翟祎道:“我能有什么仇家?他们都以为我傻,其实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跟吴家有什么关系,这事儿要么是替老爷挡灾,要么……就是翟狯那孙子干的!” 丫鬟扑哧一下乐了,她跟翟狯眉来眼去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他调情的时候不会计较尊卑,说起话越发不客气:“你少来吧,老爷不给你擦屁股就不错了。就算是为了向老爷讨我时容易点,你也争点气嘛~别总是让那等子小人出风头。” 翟狯果然不在意她话里的冒犯,只是失神了片刻,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给他挡的灾还少么……” 丫鬟看他的嘴在动,以为是在跟自己说话:“少爷,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翟祎很快从恍惚中走出来,他在丫鬟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你说的也对,我是该努努力了,你跟在老爷身边,得替我打听着些消息,别真让人钻了空子。” 丫鬟喜出望外,一下子从他怀里坐了起来:“少爷,你想跟老爷一起做生意了?” 翟狯点了点头:“是我的终归是我的,总之,你先替我打听着,老爷总说看不上我,我得先做出点成绩给他看,不然,指不定要熬几年呢!要是老爷安排我在翟狯手底下学,那我还要脸不要?” 丫鬟痛快地应下了,两个人又亲香了好半天,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知道我们府上新住了两个人吗?一个是年轻和尚,一个是身上有些功夫的男人,就是那天救你上岸的人,他们就住在书房里,老爷让你得空去道谢呢。” “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给些个银钱得了,犯得上劳动我?多事。”翟狯不满道:“难道翟狯这点小事还处理不好?还住进来,别是看我们家富贵赖上了吧?” 丫鬟摇头:“这倒不是,那个男人救人时磕伤了头晕了,翟狯是亲自把他们请回来的。老爷也对那和尚青睐有加,聊了一会儿就要请他办法事呢!” 翟祎寻思了一会儿,突然问:“那和尚长得怎样?” 丫鬟吃吃笑道:“不怎么样,也就是看的过去罢了,不及你一半英俊。” “那应该就是做法事,也好,给我除除晦气!”翟祎搂着丫鬟,像是偶然想起来一般随口道:“对了,一会儿你从我那儿包二十两银子出去给吴家,让他们快点滚,不许再在长青湖这一片待着,少爷我光想到他们都晦气。” “二十两!”丫鬟不高兴了:“用得着那么多嘛!撵就撵了,他们也配!你是不是还念着吴苇儿那丫头呢!” 翟祎看她扭身要走,赶紧哄道:“好歹肚子里揣过货,什么都不给就撵人,以后谁还肯跟我?你心里不翻嘀咕吗?好宝儿,你听我的话,快去吧,我再给你包个红封,赶紧把他们撵走,听到没?” “知道了知道了,少爷就是心善。”走廊上渐渐传来脚步声,丫鬟道是翟老爷回来了,不敢再纠缠,起身整了整凌乱的衣领,最后给翟祎抛了个媚眼才走。 “别怪我。”翟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隐隐和几年前的某个鲜妍少女重合,在心里轻轻道:“别怪我……我连自己都保不住——我保护不了任何人。” 门被下人拉开了,果然是翟老爷。翟祎本想站的挺拔些,谁知被亲爹的目光一扫,刚从丫鬟身上积攒的勇气和信心一泻千里:“……老爷,儿子来给您请安了。” “逆子,给我跪下!” —————————— “手,他的手能动了!”袁大夫兴奋地看着我将针一根根拔下:“估计再来几次,他就能动了!” 我松了口气,对袁大夫道:“辛苦了,刚才情急冒犯,还望见谅。” “不,是我才疏学浅啊,白长这么多年,连针都不敢给人扎,都是混日子罢了。”袁大夫捋着胡子,看着床上的程村长叹息:“你不知,我来这里之前一共就当过三年的学徒,余下全靠自学。平日里抓药都心惊胆战地怕错,怎么好意思怪罪真正的大夫呢。” “自学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已属不易,施主又能准确认识自己的能力,已经很好了。”我安慰了他几句,突然想起了件事:“袁大夫是经常来给程家开药吗?” 袁大夫一怔:“你怎么知道!翠兰告诉你的?” 我抿唇一笑,没有回答他,任他自己理解。 根本不用问,程家没有孩子生活的痕迹,长随又说程家收养过闫娃……很明显,程历和翠兰没有自己的孩子。撇去江湖人不说,这个年代的人大多还是早婚早育的,翠兰年仅三十,程历比她更年长,正常情况下孩子都快能议婚了,又是在乡亲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里,他们怎么可能不着急? “因为生不出来娃儿,翠兰被笑话了将近十年,村长也急,请我常常给她调养身体,可我才疏学浅,怎么都没把出来她身上有什么问题。”袁大夫在我耳边悄声道:“其实我也怀疑过是不是程历的问题,又怕说不出来一二,反而把人得罪个彻底,毕竟程历眼瞅着会是下一任村长,要是把这种隐疾说出去,哪个男人抬得起头来呢?” “在村里,没儿子就是抬不起头,哪怕是下任村长也是一样的,他又不肯找别的女人,说只要翠兰一个……人呢,这面落下,他就得往别的地方找补,程历是个能干的,还真把桥给修起来了,闫娃也是在那时候捡到的。” “那天我也在,我是去送药的,芦苇悉悉祟祟地晃,大家都以为是兔子,结果掀开一看,竟是个孩子。”袁大夫陷入了回忆:“那孩子真好看啊,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着那么好看的孩子。明明身上没个像样衣服,头发也乱蓬蓬的,但那小脸……啧啧,不知道长开了要祸害多少姑娘。” “正好程家没孩子,大家都说是上天注定的缘分,程历就把这孩子领回了家,取了大名叫程闫,我们都叫他闫娃。” 我微微挑眉:“这么说,闫娃是从芦苇荡里捡来的?没有找过他的亲生父母吗?” “找过啊,那孩子虽然脏兮兮地,但脸颊还算有点肉,能看出来是有东西吃的,只是吃的不太好罢了。不过这也能解释,芦苇荡里常有从渔网里漏出来的小鱼小虾,捡一捡也能果腹,所以也不知道他之前到底有没有人照顾。我们在周边到处问了问,没有丢孩子的,程家才放下心来养。” 我点点头:“既然程家如此珍惜这个天降的孩子,为什么有人会认为闫娃被送去\\u0027人祭\\u0027了呢?” “……”袁大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就要从那个夏天的降雨说起了。” 第212章 鼠儿 “捡到闫娃的那一年夏天,雨下得极大,长青湖水位猛涨,连带着这边也闹洪灾,刚修好没几个月的桥,两个月断了五六次。”袁大夫说道:“大家都急啊!要说最急的,还是牵头的程历。” “有天,村里的渔民救上来一个在湖上翻了船的落水道人,把他带回村里,那道士听说几次动工都失利,断言是有东西作祟,或是把桥建在那儿得罪了地灵,如果不奉上祭品,那桥是永远修不好的。” 我竭力不让自己冷笑出声:“他口中的祭品,不会是人吧?” 袁大夫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且必须是童男,女孩属阴,压不住灵。更深的他没来得及说,程村长就破口大骂,把他撵出了村子。” 我意外地看了病床上双目无神的程村长一眼:“既然如此,为何还会有闫娃被送去人祭的传言?” “那道人虽然被撵了出去,可他的话却传出去了。没过多久,村子里就起了些流言,说闫娃不是人,是黑相公的孩子成了精。” 黑相公,当地对老鼠的称呼,我注意到袁大夫神色有异,不禁出声询问。 “其实……其实……”袁大夫吞吞吐吐半天,还是拗不过我:“闫娃这孩子,身上确实是有些……怪异的。” 闫娃被带回程家后,翠兰等人发现他并不会说话,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只会用“吱——唧”这样的声音回答,初时程历他们都并不在意,孩子还小,以前估计没有和人用语言交流过,以后慢慢教也就是了。且闫娃生的实在可爱,发出些异于常人的小动物般的声音也只会令人心生怜爱。更别提程历和翠兰长年无子,平白得个儿子欢喜的不得了,至于闫娃身上这点小瑕疵,那根本不算事——这孩子以前没人教,现在有人教了,还怕掰不过来不成? 然而不久后的暴雨和洪灾,让程历认识到,这个捡来的儿子身上的“瑕疵”,恐怕不止一点半点。 “那年长青湖的水冲垮了堤坝,无论是澄旸村还是灵偶镇都没逃过去,稍微低洼一点都地方都被淹了。按说我们背靠长青湖怎么都不会饿肚子,可那样大的风浪,经验再丰富的渔民在湖上也撑不了一柱香,更别提打渔维生。地里的庄稼淹了,两三个月吃不着一粒米,人都要饿疯了,就算程家是村长家,该饿的肚子还是得饿。” “翠兰养了闫娃几个月,早把他当亲儿子看了,宁愿饿自己也不想让闫娃饿着,省下来的糙米饼都留给闫娃吃,闫娃却说自己不饿,让翠兰和程历他们先吃,原本我们都以为他是太懂事了,可过了一段时间,大家都饿瘦了一圈,闫娃还是好好的,这才发现他是真的不饿。” “翠兰问他吃的是从哪儿找到的,闫娃说,是他的老鼠朋友送给他的。”袁大夫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叹和惋惜:“大家伙一开始都当他在说不着调的孩子话,人哪能跟老鼠抢食,那是要闹鼠疫的。直到有一天,翠兰不放心他吃脏东西,悄悄跟在后面,发现闫娃又回到了那片芦苇荡。” 那天是晚上,芦苇荡那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条已经破成木板的渔船在水上漂。月亮又暗,翠兰一开始什么都没看到,但是随着闫娃的到来,很快,在这片黑暗当中出现了许多微小的光点,像是坟地里的磷火,泛着碧绿色,幽幽地浮现出来。 翠兰起先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想出声把闫娃叫到自己身边,等她看到那些光点一眨一眨的样子,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磷火,这分明是老鼠的眼睛! 残破的船板上,全是一双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老鼠们成群结队的、搂紧了身子密密地挨着,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静静地蛰伏在黑暗中。 “吱——唧——” “吱——唧——” 就在这一瞬间,翠兰恍然明白刚被领回家时的闫娃嘴里那些古怪的动静是从哪儿学来的了。随着闫娃的到来,老鼠们就像是沸腾了一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左右转动着脑袋,非但没有咬他,还往旁边挤了挤,给闫娃让出了点地方来。地方空出来,几条刚死没多久的鱼和被啃了一半的芋头就显了出来,闫娃半点不惊讶,司空见惯地往耗子群里一坐,轻车熟路地处理“朋友们”留给他的礼物。月色昏暗,闫娃漂亮乖巧的小脸溅上了鱼血,他分明还是那么可爱,却莫名染上了几分邪气——此时的他,比起人,更像是老鼠的儿子。 翠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她虽有意隐瞒闫娃的特殊之处,偏偏自己不争气地晕倒,被同村人救回了家,从这一天开始,“闫娃是黑相公的孩子”、“闫娃是黑相公成精”这类传言甚嚣之上。程历苦不堪言,带着闫娃进城一趟,便有了现在翠兰口中的,被戏班班主看上,在城里闭关学戏这么一回事。 说来也奇怪,就在闫娃被送走的半个月后,在长青湖一带缠连数月的大雨停了,程历带人再一次建起了连通村镇的桥——这一回,桥没有再塌。 “有人说,那道士被撵走后,程历又追了出去,按他说的把\\u0027不祥\\u0027的闫娃做了人祭,自然,翠兰是对闫娃去学戏这个说法深信不疑的。可闫娃这些年没回来过一次,谁真谁假,怎么说的清呢?”袁大夫起身,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听说你刚才提出,要把闫娃从城里接回来给程历奔丧?” 我与他对视一眼,坦然点头:“是。” 他似是从我的眼中读出了什么,目光移向床上的程村长:“翠兰是个好女人啊……罢了,是把眼睛糊一辈子好还是撕心裂肺地痛一时好,谁知道呢?” 袁大夫推门离开,我对着他的背影沉思了片刻,突然笑了出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当知道亲近的人死去时,活着的人一般可以归结为两种反应,难以接受的崩溃,或是不愿相信的平静怀疑。而第二种的人通常把自己陷在悲伤的泥淖中,将悲伤当作需要加以愚弄或哄骗的恼人情绪,可你不属于任何一种,你的反应更像是……更像是什么呢?” 我歪了歪头:“更像是早有所知的颓然,我说的没错吧,程村长——你已经恢复神智了,虽然说话还不太行。” 老村长的眼皮抬了抬,终于有了反应,大着舌头道:“你……想……(怎样)?” “别紧张,我只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想。”我伸出手指点了点窗外:“刚才通风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案发地,再幸运一点……不,不如说再不幸一点,很可能会亲眼目睹行凶现场。而你的反应似乎证实了我的猜测。” 暗金色的光芒隐隐在深红的瞳色中流动,我缓缓靠近老村长:“小僧有一个无需你说话就能知道凶手信息的方法,想试试吗?” 一滴浑浊的泪从苍老的眼眶里滑下,他先是摇头,又不知想到什么,最终还是点了头。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小僧,昨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 喝的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推开房门,还没看清门口是谁就开始说准备好的套话:“家父已故,生前的作品已经卖光。现在不接定制只卖成品,裸偶一个三两,概不还价。” “裸偶三两?这么说,你家确实有卖给人偶替换的衣服了?” 穿着粉紫色戏服的人偶即便在水里泡了多年亦不改精致,男人满腹的酒气被这快怼到自己脸上的娃娃吓了个干净:“这是爹的手艺——怎么可能还有……” 他缓缓抬头,目光惊悚而怀疑:“我没有见过你,你是谁?” “我?我只是一个喜欢人偶的收藏者。”楚赦之笑盈盈道:“这个人偶做的很漂亮,就是上面的衣服太旧了,我想给它换一件新的——红色的戏服,怎么样?你卖不卖这种呢?” “……”男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让出了一条门缝:“进来说话。” “我不管你是谁,为了你自己的小命,不要再把这个人偶拿出去给人看了。”即使在自己的院子里,男人依旧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极为紧张,他随手从架子上拿起一个人偶塞给楚赦之:“这个送你了,就当你今天找我就是来买这个的。能跟你说这些我已经很够意思了,拿着它快滚,把你手里那个藏好了,别把我给害了!” 他说着就想把楚赦之推出去,可触碰到的地方硬的仿佛是一堵石墙——楚赦之纹丝不动。 楚赦之比对了两个人偶,水生他爹所言不错,庄师傅的儿子手艺确实比他爹差了很多——最明显的地方便是眼睛了,庄师傅照着吴苇儿的模样做的这个人偶,眼珠是可以活动的,十分灵巧,朦胧着看仿佛要活过来一般。他儿子做出的人偶眼睛却是实心的,瞧着笨重不少。 楚赦之突然道:“这种活动的眼珠,你会做吗?” 庄师傅的儿子发现来者不善,沉默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道:“不会,这种精细的技术只有我爹会,其他人都做不出来。” “!”楚赦之的手一僵,从尤辉肚子里剖出来的那个人偶猛地闪现在他的记忆中。 那个人偶的眼睛,也是活动的! 第213章 罗衣旧事 “我理解你,不愿意沾染麻烦几乎是每个人成年后的选择,但问题是有些时候,麻烦这种事,你越不找它它就越想来找你。”楚赦之坐在庄师傅的儿子面前,将他眼中的纠结尽收眼底,知道自己只要再加把劲就能说动他:“先是尤辉,再是程历,下一个是谁呢?当然,也许你会说你跟这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凶手不会找上你,但凶手之外的人呢?” “不用我多说,问问自己吧,你害怕的人是谁?你觉得,如果凶手继续下去,会不会惊动某些真正可以轻易碾死普通人的角色?而那些角色,又会不会在乎一个人是否真的无辜?” “他们只会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庄师傅的儿子神色连番变幻,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样会害死所有人的……得阻止他,你能把他找出来吗?” 楚赦之点头:“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的,但首先,你要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我。” 庄师傅的儿子不认识楚赦之,但不知为何,他本能地开始信任这个眼神坚定、仿佛能给自己带来无限勇气的男人。 “你不怕臭吧?”他转身,带着楚赦之向自家的小院里走去,楚赦之看到了一条有人膝盖那么高的黑狗被拴在菜园旁边。黑狗正要冲着生人叫,刚开了个头就被主人叫停,安静地甩着尾巴。 “他害怕自己说话被人听到?是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吗?”楚赦之一边在心里分析着庄师傅儿子的心理,一边跟着他进入了建在狗窝下面的地窖。 庄师傅的儿子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般靠在地窖的土壁上。楚赦之顺势问到:“为什么在外面那么警惕?灵偶镇里有让你害怕的人吗,小庄师傅?” “小庄师傅?”庄师傅的儿子似是冷笑一声:“我爹被人称一声庄师傅是因为他的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是独一份的,我可担不起一声师傅,我叫庄略,叫我名字就好。” “那我就不客气了,”楚赦之从善如流:“庄略,令你如此害怕的究竟是什么人?” “你让我说具体的人,我是说不出来的。我爹也许知道,但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庄略道:“我只能说,像我这样的人,他们一根手指就能碾死,而且无孔不入,只要他们想,这里随时都会充满他们的眼线。” 楚赦之双眼微微眯起:“翟家应该还做不到你说的这些吧?” “翟家?”庄略嗤笑:“和那些人比,翟家算什么?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蚂蚁,那翟家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个大一点的甲虫,踩死蚂蚁和踩死甲虫对大象而言有什么区别吗?都不过是一脚的事罢了。” 楚赦之:“那么,这样的人家,你父亲又是怎么认识的?” 庄略看了楚赦之一眼:“你既然能找上我,想来有一个人的名字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吧?” “毕罗衣。”楚赦之答道:“你父亲的死,是否也跟他有关?” 庄略闭上眼睛,喉头滚动,用沉默肯定了楚赦之的猜测:“其实毕罗衣还有一个名字,只有我们家知道——他叫罗仲衾,三代往前,罗家才是长青湖一带、不,应该说是全国最出色的人偶世家。” 有个猜测隐隐约约浮现在心头,是谁说的来着?最开始那个做出可以自己唱戏的人偶的人,不会就是…… “就是当年的罗家家主做出了全世界独此一个的,能够自己唱戏的人偶。” 竟然真的是! 楚赦之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已经能够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静静地听着庄略的讲述:“我祖父曾在那人手下学过五年木工,后来因为钻研的方向不同便不再继续学习,但关系却一直不错。那个神乎其技的人偶被做出来后,我祖父是第一个看到的。” 楚赦之确实有几分好奇:“那你祖父可知道那会自己唱戏的人偶究竟是什么原理吗?” 庄略白了他一眼:“关系再好也是同行,别人密不外传的看家本领怎么可能泄露出去?更别说就是因为关系好,所以为了能一直好下去才更不能打听啊!” 楚赦之摸了摸鼻子:“你继续。” “那个人偶一经面世,罗家就迅速出名了,许多外地的大人物也听到了他的名字。可惜就是因为名声出的太大了,同行又怎么仿制不出来,再加上太有才气的人不是痴就是傲……我祖父说他是又痴又傲,得罪了不少人,原本的美名也渐渐的越传越邪乎。” “先是有人说他在里面藏了个人,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个人偶只有手臂大小,身量又不宽,人根本塞不进去;然后又有人说那人偶被鬼灵寄了身,是寄身的鬼在唱戏;继续演变又成了什么……他的人偶是用邪术制作的,里面封印了被他残害的一名戏子的魂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连官府都被惊动了,有心人和无心人站在一起逼他拆开人偶给众人展示里面的玄机,但他死活不肯拆。”说到这里的时候,庄略的神色越发颓废厌世:“一件事若是被千百个人用笃定的口吻到处传,那假的也变成了真的,那时候我还太小,记不清了,就记得后来他被判了个行巫蛊压胜术赌咒他人的罪,被人绑上了火刑台,活生生烧死了。” “他死了以后,好信的人把他的人偶砸碎,发现里面只有密密麻麻的一堆零件,又碎又细,砸了,就再也拼不起来了。” 庄略好像在看楚赦之,但好像看得又不是他,而是透过他在看过去的那些愚昧、迷信的岁月里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祸心被包藏在大义凛然、义正言辞的面孔下,三人成虎,流言杀人——不,不对,这些真的已经成为过去了吗?没有啊!它还在一遍遍的上演,过去、现在、未来,人这种东西,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死不悔改! 罗家本来炙手可热,一朝失势,人人都来咬一口。罗仲衾的父母早在他祖父被烧死之前就折在了四处求人的路上,姑姑和她的父亲一样被人绑在了柱子上,只不过一个死在火里,一个死在水里——她成为了被“龙神”选中的“新娘”。只有罗仲衾,早在罗家的大门被官兵搜查的时候就被庄略的祖父藏在狗窝里,这才逃过一劫。 楚赦之敛去心中因这个故事而起的波澜,可语气中难免带了怅然:“毕罗衣去唱戏是为了复仇,对吗?” “是。”庄略撇开头,不愿让自己眸中的泪光现于人前:“罗仲衾的身份不能现于人前,我们又都是普通人家,没本事给他造个假身份。他只能当黑户,可留给黑户的出头机会不多。虽然大家都瞧不起戏子,可戏子这条路偏偏是普通人能够接近权贵最快的方法。他怕连累我们,说在自己成红角儿之前绝不再见,然后什么都没带,一个人去城里找上了名气最大的班主学戏,可是、可是那个班主……他是个畜牲!他不是人啊!” 庄略破口大骂,眼泪也不自觉地掉了出来:“练完基础功,那班主给他定下以后唱旦角。却怕好不容易养出的角儿到了年纪变声的时候废了嗓子……生生给他去了势啊!这个畜牲、畜牲!” 楚赦之哑然,之前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却因为庄略的话解开了谜团——为什么毕罗衣只肯让年纪小的姑娘服侍?一是他在外面一直以女子身份示人,二是他自卑于自己的残缺,不愿让它暴露于正常人面前——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只要刻意挑些好糊弄没心眼的、甚至连月事带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小姑娘,秘密被发现的几率就大大降低了。 但楚赦之直觉,翟老爷是知道毕罗衣的男儿身的,因为吴苇儿突然被撵出去这件事疑点重重。首先,她被撵出去时应该谁都不知道她已经怀孕,那么错处就只是被抓住和少爷厮混?那翟老爷生气的点在哪里?看看府里的那些楚赦之扫一眼就知道已经破瓜的丫鬟和女伶吧,翟祎十一二岁就知道跟女人厮混,翟老爷要发火早就发火了,为什么偏偏在毕罗衣出门的时候撵走吴苇儿?为什么毕罗衣那一去便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回来过?这分明更像是翟老爷知道毕罗衣惹上事了,怕吴苇儿服侍毕罗衣这段日子里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找借口清理呢。 扯远了,楚赦之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庄略身上:“所以,你们家和毕罗衣本就认识,只是在毕罗衣成为打戏台魁首之后,才用\\u0027定制\\u0027人偶的借口重新联系上?” “没错。”庄略点头:“我父亲也一直很想帮罗家报仇,仲衾变成毕罗衣再来拜访我们的时候,说他已经找到了些线索,而且也物色到了帮手,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传递消息。毕竟他虽然因为戏好被外人尊称一声\\u0027先生\\u0027,可戏子身份低贱,就算到了达官贵人的家里也不能随意走动,怎么与内应联络就成了难事。” 楚赦之明白了:“人偶传信。” 庄师傅的人偶手艺本就出众,借着毕罗衣的推荐,终于入了那些\\u0027贵人\\u0027的眼,名气渐长,而经他手制作的暗藏玄机的人偶也流入了目标家中。毕罗衣就靠着这个,暗暗收集证据,以达成最后的复仇。 可惜,事情终究有败露的一天,蚍蜉难撼大树,毕罗衣被抓后音讯全无,庄师傅亦被毒杀,这场复仇,终究以失败告终。 不,还没有结束! 楚赦之再次掏出自己从水下捡来的娃娃:“既然是人偶传信,那这个人偶里会不会也有东西!” 他的眼眸亮如繁星,目光灼灼地盯着庄略:“你知道机关在哪儿吗?” 第214章 扇里乾坤 “张卿可能看得出这柄扇子的机关?” 皇帝一手拄腮,一手把玩着扇面是群虾戏水的扇子,这便是工部尚书顾开礼赠予孤穹道长的、险些要了他命的东西。不过孤穹的气数显然还不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善于钻营的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贴在了七皇子沈清的大腿上,将自己所知的关于顾开礼的一切打包送给了皇帝,以换得朝廷的庇护,使自己回到白云观后不至于太难看。 张浦良知道皇帝做戏的兴致又上来了,无奈地叹了口气——谁叫他是皇帝呢,只能陪他一起演:“臣已经把它翻来覆去地研究个遍了,实在看不出来,还请陛下指点。” “还是先猜一猜吧,张卿,朕又不会治你的罪,大胆猜,随便猜。” 张浦良看着面带笑意的皇帝,恍惚了一瞬。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从皇帝身上看出几分从前的神采,而这神采与千里之外的某个还在到处乱跑的皇子隐隐重合,该说不愧是子肖父吗?他们两个连想使坏时的小动作都有几分神似。 “恕臣愚钝,实在不知。”张浦良收回四散的心绪:“臣对洛书赟的墨宝并不熟悉,难道里面还能藏了一幅藏宝图不成?” “唔,爱卿这个想法很新颖啊,不是没有可能。”皇帝盯着这幅扇面,轻声道:“花半序,花半序......朕老啦,人老了就总爱想从前的事,权倾朝野的洛丞相、千夫所指的洛罪人,也曾有过那样青葱的岁月啊......” 张浦良不作声,因为他知道皇帝本也不需要自己的回答。他曾被洛书赟打压在外赋闲了整整十年,但也是这十年,他走遍山川、遍访民生,曾经浮于纸面的想法逐渐趋于成熟;也是这十年,他遇到了早年逃亡到民间的六皇子,从而真正一步登天,没走多少弯路就成为了皇帝最信重的臣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以说,某些事究竟是福是祸,不到人生的最后一刻,谁能说得清呢? “这不是洛书赟画的,只是一幅仿的极佳的赝品,真的那幅一直被朕放在书房里,洛书赟被处斩那天,朕亲手将那幅画和以前收起来的一些杂物烧给他了。”皇帝轻柔地抚摸着扇面:“好歹陪朕走过一段路,总不好让他空落落地下去,一点陪葬品都没有,对吧?” 不,我觉得自从你在他面前把三皇子赐死,之后再看到什么陪葬他都不会在意了——张浦良在心里默默想。 皇帝抬头瞟他一眼,语气里似是带了些不满:“爱卿,这个时候你该称赞朕仁厚了。” 张浦良嘴角一抽,不情不愿地敷衍:“陛下仁厚。” 太仁厚了,把自己儿子赐死给臣子陪葬,真是纵横古今,遍览史书头一份的仁厚。 皇帝轻笑一声:“爱卿也不复十年前的刚直啊,若是放在十年前,你必定早就拐弯抹角地骂朕虚伪了吧。哦,我知道了,你现在不敢嘴上骂了,只敢在心里偷偷骂,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朕越来越像个疯子了?” 张浦良起身请罪:“臣不敢。” “请什么罪?坐吧,就算你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朕也不会怪你的——朕早就疯了,从沐予亡故的那一刻就疯了。现在朕的心中除了国事,就只有复仇二字,朕忍了太久了,你明白么?” “陛下......”张浦良长叹一声,坐了回去:“陛下的苦衷臣心里清楚,只是欲速则不达,臣是怕大殿下和他身后的世家彻底反扑。如今您最信任的武将,李匡儒去了西北,央影给了六殿下,上京的守备看似密不透风,实则您身边是危机四伏,容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您发生了什么不测,上京的掌控权落入他人之手,难道六殿下就能安全脱身?难道二殿下和七殿下的性命,您就全然不顾了?” “了不得啊,从前性子最急,恨不得第二天就能推行改革的人居然也开始劝朕慢下来了。”皇帝笑了笑:“这么说来朕也发现了,拿自己做诱饵,好像确实太冒险了。” 张浦良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到皇帝的后半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差点没憋死:“但朕不改。” “陛下!”张浦良真的有点恼怒了。 “如果凌风真的得手,那就让他们陪着朕和爱卿你一起死吧。”皇帝淡淡地抛下了一句令张浦良震惊不已的话:“能做的布置朕已经都安排下去了,要是这样还没有人无法打败凌风,那就是无能。” “无能之人,晚死还不如早死来的痛快,你说是不是,爱卿?” 张浦良手指在发抖,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面前的人是不是真的皇帝,他历来知道皇帝偏心俪皇后所生的六殿下,可是刚才皇帝言下之意......难道陛下连对六殿下的爱护都是假的吗?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朕,朕不喜欢。你知道吗,洛书赟看到老三死在自己面前时,也是同样的眼神——他大概以为自己死也就死了,老三最多是跟老五一样被圈禁起来,没想到朕真能忍心杀了自己的儿子。”皇帝的手轻轻按在张浦良颤抖的肩膀上:“不过爱卿,你真的觉得,朕杀老三是因为他罪无可恕,十恶不赦吗?” 皇帝的手是温热的,可被按住的张浦良只觉得寒意入骨,他压抑住自己牙齿的颤栗,沉声道:臣从前任翰林院讲师时,侥幸教过殿下们,三殿下尤善文墨,臣光看他做的功课便知,即便三殿下可能会被权势迷了心智,但心里却总有几分清高。这样的人可能会在别人的怂恿下做糊涂事,但十恶不赦之事却是做不出来的。” “是啊,那为什么朕还要赐死他呢?”皇帝笑了笑:“因为他太蠢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怂恿利用,也不知道自己手下到底有多少真正的自己人,被泼脏水也拿不出证据反驳,甚至还因为年少时就有的嫉妒心掉进别人的陷阱里——仗着洛书赟的势,他什么坑都敢下去试试,要知道,那坑连老二都没栽进去啊!” “他这么笨,心气又高,留着他,他早晚有一天还会被人架上去的,凌风对洛书赟的恨也就比对小六少那么一点,老三当时不死,以后只会更惨......爱卿,在这场战争里,对错、善恶、真假都不是最重要的,无能就是死,你明白吗?” 张浦良紧紧闭上了双眼,过了很久,待内心平静了一点才开口:“陛下既已经做好准备,臣孑然一身,愿生死相随。” 他和皇帝都心知肚明,历来主张改革的臣子都没有好下场,但难道皇帝就一定能坐在龙椅上巍然不动吗?不,若改革成功,自然功垂千秋,但如若失败,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幸免于难,前朝有皇帝被宦官鸩杀的、又被直接架空的、有被迫退位的......从主张改革的张浦良被皇帝破格封为首辅的那一天,他和皇帝的命运就被紧紧地绑在了一起,成功他未必能活,但失败却一定会死,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回到上京的那一天就已经做好的觉悟。 “看你,现在就说这些还有点早,爱卿,你去书架那儿,给朕把镇纸旁边的那把小刀拿过来。”皇帝复又拍了拍他的肩:“朕有点累了。” 张浦良拿来了他要的东西——一柄特制的裁纸刀。这刀薄如蝉翼,锋利无比,是专门分离两页黏在一起的宣纸的刀。 皇帝接过刀,几下将扇子拆了,然后眯着眼睛,用小刀艰难地将扇面从中间剥离,果然露出一张斑斑点点的纸。 这纸之所以能完美隐藏,便是因为上面的痕迹都在群虾戏水图的墨迹之下,叫人完全看不出来。 张浦良看着上面的墨点子,不解道:“既不是画也不是字,到底想表达什么?” “看不懂?”皇帝不紧不慢地将这张纸抽出:“爱卿再细看看?” “这是......”张浦良皱眉:“残缺的笔画吗?” “没错,这是从前郭家传递密信的方式,你看不懂正常,因为它是不完整的密信,上面应该还有一张纸,两张纸叠在一起,真正的消息才能显现出来。”皇帝将这张纸递给张浦良:“那孩子又找理由把央影指派出去了,朕知道你和冀儿有单独的联系方式,无论你用什么方式,把它带给冀儿,冀儿一定会找到答案。” 张浦良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刚才发誓与皇帝生死相随的时候他没流汗,但这会儿,他看着和颜悦色的皇帝,心虚地无以复加:“陛下,臣与六殿下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 “不必解释,爱卿,冀儿能主动和你联系,朕只会高兴。”皇帝眉宇间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他怨我,我知道。” “他怨我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他拖下水,怨我不给赵家姑娘一条生路......或许现在,还会怨我薄待他的弟弟。”皇帝自嘲地笑了笑:“怨就怨吧,他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 “他是个有抱负的孩子,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他不是皇子,会不会直接起兵造反呢?”皇帝抚唇一笑,完全不管被迫听到这些的张浦良现在是什么感受:“哈哈,所以朕只好先下手为强了。实在不行,若他能替我把清儿教出来也是件不错的事,只可惜清儿那个母亲啊......有她在,难。” 张浦良的脸已经像条死鱼一样平静无波了,反正他早晚是要死的,听就听了吧。 “风雨欲来啊......朕就拖着这副残躯,等着凌风那个逆子出招了。”皇帝唇角微扬,这肆意的笑容令他苍老的容貌如孤木逢春般生动起来:“别让我失望啊——皇儿。” 张浦良注意到,皇帝最后用的词是“皇儿”,而非具体指代的某个人,这很罕见,因为皇帝从未用这两个字称呼过六殿下,多是“小六”“冀儿”这样更亲密的称谓。 别让我失望——这句话,究竟是对六皇子说的,还是......所有人,包括即将挥刀弑父的大殿下呢? 玩个烂梗: 皇帝骚操作:洛卿,好歹陪朕走了一段路,朕把三皇子送下去给你陪葬,够意思吧? 洛书赟:疯啦,大家都疯啦! 三皇子:你清高,你了不起!【扭曲蠕动,阴暗爬行平等无差别撕咬路过的每一个人】 张浦良等人【目瞪口呆】:泰裤辣! 第215章 湖上 我看到了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满含仇恨。深红色的,从嘴角一直咧到耳根的伤疤像是在大笑这丑恶的时态、又像是在嘲讽自身的无力,快乐已经彻底从他的世界中消散,他是徘徊于人世的鬼魂,至今仍游荡在外的唯一理由只有复仇。 焚烧一切的复仇。 “净月师傅?净月师傅?”长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这才如梦初醒般从程村长的记忆中抽身离去——这是他心通的弊端,它会把当事人的主观情绪一起带给我。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我刚给程叔倒了碗水,你先喝吧。”长随憨厚的脸上写满了真诚,是一张很容易令人放松警惕的脸,我道了声谢,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长随照顾人很有一套,他给我倒了水之后,又不知从哪儿盛过来一碗鱼糜粥,细心地给程村长喂了几口,直到经过施针的程村长摇头了才放下碗。我小口小口啜吸着热水,将他一连串习以为常的动作收入眼中,问道:“长随施主,程夫人还好吗?” 长随背对着我点了下头:“翠兰姐太累了,现在已经睡着了。” 之前还是“嫂子”,现在已经是“翠兰姐”了吗?我眸色渐深,放下大茶碗:“长随施主,小僧有些话想问,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可好?” “好啊,”长随将程村长嘴边的粥渍擦掉,拍拍衣服起身:“村里人多眼杂,去我家船上说吧。” 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长青湖湖面波光粼粼,偶有微风拂过,从船上看过去,仿佛有人在其之上镀了一层金子。程历的死并未给长青湖增添什么阴影,它依旧如此美丽。 “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坐在小舟上,伸手即可触碰到清凉的湖水,长随拒绝了我帮忙一起划船的提议,轻车熟路地沿着湖开始划桨,我看着沿途的景色,随口问道:“想必施主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吧,长青湖的风景这样秀美,是不是怎么看都看不腻呢?” 长随爽朗地笑了笑:“看是看不腻的,不过我从生下来起就一直在这里,倒是想出去走走看看呢。净月师傅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能不能给我推荐几个呢?” “我吗?”我歪着头想了想:“说很多地方倒也没有,其实我也是不久前才开始四处游历的,最近刚从荆州那边路过,那儿有个山,叫平罗山,有个镇子,叫天水镇,听说最近很是热闹。现在朝廷正向外地招流民定居,只要跟朝廷按手印保证种三年苎麻,就能优先办理当地的户籍哦。” 长随的眼睛一亮:“真的?我......”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反应好像太过明显,而且自己分明没有说过想要去外地定居,为什么这个和尚会重点提到户籍?这根本不是随口一说,难道他能猜中自己的心思? “净月师傅,”长随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还没有问,您单独把我叫出来,是想问我什么呢?” 我盯着湖面,好像根本没有发现长随此刻的脸色有多么难看:“问只是一部分,更准确地来说,是想提醒施主,在自身的嫌疑还没有洗清之前就暴露某些想法,可是很危险的,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程夫人。” “你太得意了,长随施主。”我缓缓说道:“当然,小僧可以理解,多年的执念终于看到希望肯定是欣喜若狂的。但若你总是像今天这样喜形于色,恐怕最终得来的还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净月师傅,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嫌疑?刚才不是已经证明过了吗?我没有杀程大哥。”长随勉强扯出一个笑,然而抓在船桨上的手背已经起了青筋。 “没有杀人的嫌疑,有没有共犯的嫌疑呢?”我微微一笑:“有没有可能,是你知道凶手就埋伏在那里,所以故意将他带到案发地再自己离开呢?” “这太荒谬了,我杀程大哥有什么好处,翠兰姐是我嫂子......” “真的吗?”我向前挪动了下身子,逼着长随和我对视:“那施主你敢不敢对着我的眼睛说,你一点都不喜欢她,对她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只是纯粹的亲情?小僧无需施主发誓,只要讲小僧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就好,证明给我看,好吗?” 不就是说几句话么,有什么难的——长随自信地想着,然而话到嘴边,他哑然地发现,自己真的张不开口,他的心和脑袋都在阻止自己说出这句话。他撒过的谎并不少,唯独在翠兰身上,唯独在喜欢她这件事上......他无法说出违心之言。 长随面色阴沉,憨厚的表情再也不见:“就算我是帮凶,你有什么证据?即便有,也没有人会细查的。这里是澄旸村,和灵偶镇加在一起也只有一个没什么用的亭长,你想让他抓我吗?那不如看看他会听谁的。” “既然这样胸有成竹,你为什么还要紧张地威胁我这么一大段话呢?”我伸手按在被他紧紧握住的船桨上:“因为你知道,在这种朝廷力有不及的偏僻小山村里,能审判一个人的不是法令,而是流言,是所有人村民的嘴。” “别紧张,如果我真的想揭穿你,就不会把你叫出来当面说了。”我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你心里清楚的吧,如果想真正和她在一起,就必须得离开这里,否则一旦你的心意被众人所知,无论她同不同意,流言第一个淹死的就是她,你憎恶程历的其中一个原因,难道不是他令翠兰深陷不能生育的流言十余年吗?怎么,你想跟他犯同样的错误吗?” “我才不会跟他一样!他明明可以解释的,可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他宁愿让翠兰一辈子直不起腰,还以为是自己欠了他的,心甘情愿给他当牛做马死心塌地,无耻!”长随突然暴怒,船桨差点脱手,我幸好我眼疾手快地把它捞了起来——我虽然会游泳,但也并不想从这里游回岸边。 水花溅到了长随脸上,令他发热的头脑稍稍清醒,也能平静下来了:“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问我知不知道凶手是谁吗?” 我挑眉:“那你知道吗?” “不知道。”长随回答地很干脆,带着破罐子破摔的觉——我看得出来,他没有说谎。 “我只知道,有人要杀他。” 我观察着他脸上肌肉细微的变化,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这件事的,在尤辉死之前还是之后。” 长随哽了一下,知道瞒不过去了:“死之前就知道了。” 我:“丝毫没有想过要阻止吗?” “为什么要阻止?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长随懒得再费心周旋,直接从头讲起。 “尤辉、程历和翟家的那个管事一直有勾结,程历和翟狯他俩明面上装不对付,但实际上,从修桥那件事就是他们两个牵头的。”长随冷笑:“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太了解程历了,台上唱大戏的都没他会演。从前我是真的把他当大哥,村里人笑话他,我为了他打架;当年他要修桥,阿爷一开始不赞同,我还替他顶撞了我阿爷——可我没有想到,就因为一点点意见不合,他就想杀了我阿爷,还要借着我的手!” “你看程叔现在的样子,和他当年对付我阿爷用的是同样的手段。那时我不懂事,把我阿爷气得中风,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他主动站出来帮我安排,还给我抓了好些村里弄不着的药材,说是城里开的,比袁大夫厉害。他还三天两头地往我家送上面飘油的鸡汤给我阿爷补身子......我以为他真心对我好!”长随的胸口因为愤怒一起一伏:“阿爷他本来只是轻微的中风,结果越来越严重,说不上幸还是不幸,有次我出去的时候,阿爷不小心摔下了塌,我赶紧借了车往城里赶,这才发现他的险恶用心。” “阿爷是因为跟我吵架病倒的,要是就这么没了,不仅再没有比他声望高的人反对他做事,连带着我在村里的名声也废了......为什么啊?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他这样恨我!” 晶莹的泪光在长随眼眶中打转,我轻叹一声:“他不是恨你,只是为了拿到最大的话语权,已经开始不择手段罢了。” “等我阿爷醒过来,程历已经带着两个村的精壮跟翟家的家仆打了一架,声望正高,阿爷叫我不要轻举妄动,论收买人心,十个我也赶不上他。” 我点点头:“那尤辉呢?你觉得他被杀的原因是什么?” “那个被渔民救上来的臭道士,程叔把他骂走,不许他再进村,但程历不想他走,把他藏在了尤辉那里。”长随皱眉:“那个道人好像有点本事,我稍微靠近一点他都听得见,所以他们当时到底谈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一开始程历还在犹豫要不要送走闫娃,因为他确实很想要个儿子,但是后来闫娃身上的流言越传越广,有一天翟狯赶过来,三个人关着门说了一晚上话,第二天早上,闫娃就不见了。” “这么说,你也觉得他们三个的死与闫娃有关......那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替闫娃报仇呢?” 长随摇头:“我不知道,闫娃无亲无故的,难不成还真是黑相公成精给他报仇?” 我微微抿唇,掐了掐眉心:“好吧,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有人在计划对尤辉三人下手呢?” 第216章 请求 长随为难地咬了咬牙:“如果我说是直觉,你信吗?” 我没说到底信还是不信:“详细说说。” “你应该没打过猎吧,”长随道:“我小时候跟着程叔和程历一起去附近的山里打猎,程叔告诉我,吃草的和吃肉的动物眼神是不一样的——我一直相信人也是一样的,有些人你一看就知道他没有任何杀戮的本能,所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猎人一旦开始打猎,就终生无法抗拒这项活动,哪怕知道它有多么危险。” “没什么比得上把箭矢和刀刃刺入一个大型动物体内更能让人有活着的感觉了,”长随举起一只手放在阳光下:“这是我把刀插进野猪脖子里的时候心里唯一的想法,鲜血咕咚咕咚地流出来,我看着它的呼吸渐渐微弱,腥臭的热气不再从它嘴里喷出来,那个时候我们的眼神和平时是不一样的——我们都和平时不一样。” “发现程历的真面目之后,我就一直试图跟踪他们,弄清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找机会戳破他们的真面目。”长随迟疑道:“但是每次跟在他们身后,我都感觉背后毛毛的。开始还以为是错觉,后来有次下小雨,地上泥泞容易留下脚印,就是那次,我发现了那个人的存在,除了我,还有人一直在盯着程历他们。发现这件事后,我对那道目光越来越敏感,那种眼神......让我想到了猎杀野猪时我们眼中的放出的光芒,那是猎人等待狩猎的眼神。” 我思索片刻:“你没有试图找过那个人吗?” 长随:“怎么可能没找过,怪就怪在怎么都找不到,他好像是一个幽灵。我还试探过几个和程历有过不对付的人,没有任何异常,都有人能证明他们根本没时间像我一样跟踪程历,在尤辉死之前,我甚至认为自己一直在查的是个孤魂野鬼——不过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应该不是灵偶镇或澄旸村的居民,因为这里每个人我都认识。可能他和没被程家收养前的闫娃一样居无定所、可能他生活在一条不显眼的船上......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算了算时间,自己已经和长随在湖上漂了半个小时——楚赦之做什么去了?这已经超出了我和他规划的时间。是被绊住了,还是找到了什么重要线索? “为什么把他带到那座桥旁边?那不是你们常走的路吧。”程村长昨晚的记忆里,翠兰曾说过,程历送长随回灵偶镇常走的路并不是这一条。 长随瞳孔微缩,很显然,他还在有意隐瞒。 “他害怕那座桥。” 长随安静地看着我,此时的他看起来甚至有点渗人:“你知道吗?我怀疑,他把闫娃放在了那座桥里。” ———————— 庄略一手蒙着眼睛,一手摸索着把人偶上的机关打开:“别给我看,别跟我说,我从城里回来就是为了能活的久一点,而且我还有女儿要养......” “咔哒——” 机关开了,虽然庄师傅和毕罗衣做出计划时并没有跟庄略说过细节,但庄略还是凭借对父亲的了解找到了机关,“多谢”两个字还没从楚赦之嘴里说出来,他的声音就堵在了喉咙里。 楚赦之长久的沉默令庄略惴惴不安,他迟疑着放下了手,发现楚赦之正对着一张纸条发呆。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说不看的是他,然而人类的好奇心总会在某些时刻大过求生欲,庄略忍不住往那张纸上瞟,希望能从背面窥见一点点无关紧要的东西解馋。 “看吧,反正你也看不懂,当然,我也一样。”楚赦之无奈地将纸递给庄略,一眼扫过去就是毫无规律的墨点,小儿的涂鸦都比这个更美观,说是鬼画符还差不多。 庄略看过的画本子不少,想象力也很丰富:“这是什么暗号吗?” 楚赦之耸肩:“反正我是看不出来规律。” “但既然仲衾把它放在了这里,就不会没有意义。”庄略盯着这张纸好一会儿,低声道:“我很想说就到这里吧,至少在我决定卖掉城里的房子时最深的念头就是这个,我还有女儿,我不想让她和自己像我父亲一样死的不明不白。直到刚才,我才发现自己放不下,可惜我是个胆小鬼......也许我父亲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和仲衾都没有带上我。我只会嘴上可怜仲衾的遭遇,却一丝一毫都帮不到他,你知道吗,我甚至还在心里埋怨过他。” “我能感觉到,仲衾被抓后,一直有人在监视我们一家,然后过了几年,我收到我爹的死讯——他从他经常去的一家茶馆的台阶上跌下来不治身亡。可他尸体的鼻孔里分明有黑血,不懂医术的人也知道那是中毒的症状。” 庄略吸了吸鼻子,神经质地搓着自己的手:“我太害怕了,我怕他们下一步就要对我和我女儿下手,赶紧把城里的房子卖了回乡下避祸。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祥云班的班主找我收购我爹之前留下来的所有人偶,我知道他就是害死我爹的那些人中的人员,可我根本不会说谎,所以不得不在他来之前把自己灌醉到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才能不在他面前露出异色,以至惹来杀身之祸。到了乡下他们还是在监视我,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走,也许这几年才刚刚好一点......但我已经戒不了酒了,我只想用酒麻痹自己忘记,让它控制我,让我一直沉睡,因为我一旦醒来......” 楚赦之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一抹愧疚滑过心头:“就会怎样?” 庄略的指节被他自己搓的发白,但他此刻的目光却坚定非常:“我就会不顾一切地拾起仲衾的、拾起我父亲的仇恨。我想看到那些捏死我们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的大人物受到应有的惩罚,我不想让仲衾拼死留下来的消息就此尘封于过去——我会死,但我想要这么做,你是叫醒我的人。” 楚赦之摇了摇头:“不,打扰你是我的错,但你还有女儿......” “为什么不听我说完呢?”庄略唇边挂起一个惨淡的笑:“你知道吗,就在三年前,我的女儿有一天突然就疯了,我有时候会想,这是不是我当初对仲衾灾难袖手旁观的报应?” 楚赦之看着突然双膝跪地的庄略,连忙后退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我看得出来,你是有本事的人。”庄略不肯起身,他抓住楚赦之的双臂不放:“请你帮我查出那些大人物的身份,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如果可以的话......替我把仲衾留下的这张纸送到一个叫连景的江湖人手里,他曾想要带仲衾离开这里,或许有些事他比我知道的多的多,除了这套房产,我还有些卖人偶的银子都可以拿来给你做报酬,求您帮帮我吧!” “......请起。”楚赦之将庄略从地上扶起,郑重道:“我答应你,这件事,我一定会查到底。但我不会让你死的,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你无需自责,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此事涉及到的人物绝不是普通人能对付得了的,交给我吧,我只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和你的女儿好好活着,等待真相大白,恶人接受惩治的那一天。” 刚从庄家出来,楚赦之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胖墩墩的小身影:“小曹平?” 富有经济头脑的曹平撇嘴:“曹平就曹平,你非加个‘小’干什么?” “好好好,我的错,你在这里做什么?”楚赦之眼尖地看到曹平背过去的那只手上抓着一小包麦芽糖,想到刚才庄略说自己有个女儿,自觉发现了什么属于孩子的小秘密:“我说你怎么管我要那么多根糖葫芦也不怕牙疼,原来是要跟小美人献殷勤?小小年纪懂得不少嘛,好,有前途!” 曹平脸红了一点点,却没有否认,挺骄傲地挺起胸膛:“那当然,我爹早说了,找老婆要趁早。” 楚赦之忍不住笑出了声,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庄略说自己的女儿是......三年前疯了的,三年前?那不正是闫娃失踪的那年吗! 楚赦之面不改色试探:“不过......听说小庄师傅的女儿神智上有些缺陷,你想娶她,你家里人同意吗?” 曹平一听这话就急了:“你听谁说的!他们就知道傻子傻子的叫她,但小桃根本不是傻子!她就是吓坏了,不信我带你去看,我们走!” 曹平气势汹汹地拽着楚赦之的手来到一个低矮的木桌前,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女孩专心致志地用小刀做着木工,脚底险些被刨出来的木屑埋起来。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在她手上成型,憨态可掬。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理会。 楚赦之若有所思地扫视着摊位上的木雕,发现了一个共性——无论她做的是哪种动物,都有一个圆滚滚的肚子。 “这里摆的都是动物啊,”楚赦之问曹平:“她做过人偶吗?” 曹平点头又摇头:“小桃以前跟着她爷爷学,什么都做,庄叔叔说她比自己有天赋。但是自从被吓坏了之后,她就再也没做过人偶。” “你知道她是被什么吓坏了吗?” 曹平摇头:“不知道,那天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被吓坏了,我就听到她一直在重复四个字——” “吃不下了。” 第217章 楚县令 看到从大门不紧不慢地推轮椅过来的和尚,翟狯脸上挂着模式化笑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却十分气急败坏:“你知道我在老爷那儿替你周旋了多久吗?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你还拿了令牌!你知道我一觉醒来发现他的令牌在我枕头边上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我一派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翟狯恨恨咬牙,碍于被我捏着把柄不得不妥协:“谈生意,跟老爷一起。” “怪不得没收到消息。”我点点头:“程历死了。” 翟狯的步伐猛的滞住了,脖子不敢置信地一点点扭过来:“你说什么?” “昨晚,程历被人杀了。”我好心的重复了一遍:“在他自己修的那座桥旁边,从背后被人刺穿肾脏掉进湖里,然后被人按着头,彻底溺死在湖水中。” 翟狯在原地几乎僵成了一座石像,我双眸微微弯起,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先是尤辉,再是程历,施主认为下一个是谁呢?” “你得救我......你得救我!”翟狯蹲下,一把抓住轮椅的扶手,像溺水的人拼命的抓取他能够得到的一切实物,令我不禁想到,昨夜程历在水里挣扎的时候,是不是也格外希望有这样一个能抓得住的存在呢? “为什么?”我微微向他倾斜:“还记得我们之前是怎么说的吗?” 翟狯吞咽了一下口水,他似乎患上了什么吞咽困难症,吞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我把关于吴苇儿的所有事情告诉你,你就隐瞒我对翟祎做的事,如果让老爷知道了,我会死的!” “是啊,关于吴苇儿的全部,那你做到了吗?”我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呷呢之意明显:“先不说你还隐瞒了小僧多少吧,但是,替你隐瞒对翟祎施主的所为,和查出凶手保住你的命可是两回事。小僧本就是无意被卷入此事的,这样做,对小僧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 “呐,告诉我啊?救你有什么好处呢?像施主你这样的人,救了既不能助小僧成佛,还会惹上业障,说不定还会因为碍了那个凶手的路一并陷入麻烦......好歹给小僧一个理由吧,证明你有被救下的价值,嗯?” 翟狯仿佛看到一个披着圣洁外衣的恶魔在向自己招手,然而,死亡的镰刀高悬于头顶,恐惧令他臣服:“你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这个问题还要我自己说的话,那你的诚意就太不够看了。”我笑眯眯地欣赏他慌乱的神情,在他耳边轻轻说:“自己好好想一想,你到底能拿出来什么,想明白了,今晚来找小僧,我在贵府佛堂上等你。” “翟管事,小心起身,”说完上面的话之后,我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拨开他抓在我轮椅上的手,扬声道:“人蹲的太久了,猛得站起来,容易头晕呢。” 【两刻钟前】 我和楚赦之在长青湖还未撤走的大戏船上会合。 听到他故意加重的脚步声,我冷哼一声,没有搭理他。 楚赦之摸了摸鼻子:“还疼吗?” 茶杯砸在桌面上发出“碰——”的一声,我冷笑:“扇子还我,不送了。” 楚赦之何等有眼色,立刻飞到我身后殷勤认错:“都是我的错,九谏小师父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礼物都送到我手上了,哪儿还有收回去的道理,而且我真的很喜欢......求求你了,就给了我吧?” 说到这儿我更气了,狠狠瞪向楚赦之:“所以你的答谢就是到手第一天就拿它往我身上招呼?那你的感谢还真特别啊,楚、大、侠!” 楚赦之忍不住嘟囔:“可你不是也挺喜欢的嘛......后来主动往我手上撞的人也不知是谁......” “——楚赦之!”我觉得自己脸上像是要烧着了,耳朵都在发烫:“你是来道歉的还是来惹我生气的!” “道歉,顺便对案情。”楚赦之赶紧收声,打算用公事暂时缓和怒气爆棚的九谏的情绪:“我有关于毕罗衣的重大发现!” ……………… “这种暗号,我也不曾见过。”无视楚赦之眼中的希望,我无情地给他泼了冷水:“不过......” 如果楚赦之是条大狗,此刻恐怕已经开始摇尾巴了:“不过什么?” “不过既然当年的罗家惹到的人很大可能和官场挂钩,我可以去问问张首辅。”我把楚赦之递过来的纸条塞进袖子里,打算抽时间临摹一份给远在上京的张浦良送去。 “你......”楚赦之因为我的话愣了一下:“你有可以不通过皇帝联系张首辅的办法吗?” 我动作一顿:“是啊,他离开彷兰的时候,我们一起研究了一套传信的方式。怎么,你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楚赦之犹豫了一下,承认了:“是,我想问他一些事情,他和我的恩人曾是同窗。” 能让楚赦之露出这副神色,他口中的恩人应该是那位楚县令没错了。我心里想到了答案,却没有说出口。 我不说,楚赦之反倒先开口了:“你......不问我吗?” “为什么要问?等你想说了我自然会知道,不过我也不瞒你,就算你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对我说,我也很可能知道——因为张浦良是我的先生。我与他还算有缘分,他是从宫内教到宫外,从我四岁到六岁,十一岁到十五岁,满打满算八年时间,你觉得,如果你通过我问了他什么问题,他会瞒着我吗?”我斜着眼睛瞟了楚赦之一眼,轻哼道:“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他曾跟我提过一嘴,说他读书的时候有个和他同住一间屋的学子,两个人天天吵的脸红脖子粗的,不会就是你想问的那位吧?” 楚赦之眨了眨眼睛,笑了:“世界真小啊,没错,应该就是他了。” “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一些他和我的事。”楚赦之笑的温柔,又带着丝丝伤感:“他是我的授业恩师,不,比那更重要,对那时候的我而言,说他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他叫楚惟眚,死在......我要去上京考试的前两个月。” 这是我第一次听楚赦之主动谈起那位楚县令,我安静地听着他讲话,空气也变得宁静起来。 “他是个很和善的人,除了审案,大部分时候都笑眯眯的——小九,你知道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吗?” 我回想了一下用他心通在观沧澜记忆里看到的“萧煜宸”,好像并没有如今这般爱笑:“不会是......沈清那样的吧?” 楚赦之想了想沈清的样子,干笑一声:“倒也没有那么......庄重。”他其实更想用一板一眼来形容沈清,但沈清知道小九身份后,对小九的态度跟“一板一眼”可完全挂不上边,那种不经意间就会流露的濡慕和期盼,若非早知道他们是亲兄弟,楚赦之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多了个竞争对手。 “大概和唐东山差不多?我是说不在班莒身边的唐东山。”楚赦之微微偏头想了想:“不是不爱笑,而是没有很多能让我笑出来的事情,也没有要我必须笑脸相迎的人。” 我明白了:“就像世家公子那样?” “就像世家公子那样。”楚赦之一开始觉得这样形容有些赧然,但看着我坦荡的目光,也就不再纠结:“被我母亲赶出来之后,我还因为那些幼稚的傲气没拿一分钱,做过很多事,但因为那张不会笑的冷脸,我碰了很多壁。” 他离开萧家前戳破了自己母亲和“反贼同盟”一个极大的阴谋,他相信母亲不会对他痛下杀手,可那些“同盟”就不会卖这个面子了,他们非常乐于看萧家的笑话。而在隐藏行踪的同时,他还要为生计发愁——一个被用贵公子哥方式培养长大的人,对于如何通过自己的手一分一厘地赚取钱财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他怎么掩饰都改不掉从小养出的气质,谁都认为他是个逃家的公子哥,或是惹上官司逃难的官宦后人,都不愿意惹麻烦。靠脸赚钱倒也可以,只是他一不愿卖身,二不愿说讨巧话,还会毫不留情地戳破某些雇主的肮脏心思......代价就是他几度把自己饿到半死不活,直到遇到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人——楚惟眚。 “你那一手验尸的技术就是跟他学的吧?”我从未掩饰过对楚赦之这方面能力的欣赏:“无论是理念还是手法,都可以说是领先普通仵作两百年了,光从这点来看,他就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了不起的地方可不止这些。”楚赦之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我最佩服他的地方,就是无论事情大小,他都会报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大到堂前断案,小到去村民家里给牛接生,他不会轻视任何一个找上他的事情。他代替了我过世的父亲成为了我的引路者——我想成为他那样,可以带给别人温暖,替人解决麻烦的真正有用的人。” “他死后,我一直在追查原因。”楚赦之眉头紧锁:“一开始怎么查都只能查到洛书赟头上,因为他说过自己是因为和人政见不合才被排挤,多年不曾升迁,可后来我却发现,洛书赟对他早就没什么印象了。” “洛书赟位高权重,当年凡四品以下的官员,连给他送礼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政见不同,他也只会针对张浦良这种在京的政敌,根本犯不上和偏远地方的小县令过不去。”我摇头:“若论对洛书赟的了解,世上没几个人及得上张浦良,应当的确不是他。” “后来,一品堂的一个人给了我新思路。”楚赦之道:“他说,县令在考上秀才后就经常混在刑部的人手下帮忙验尸了,很有可能那个时候,他验过什么尸体,知道了一些辛密,多年后那些事情重提,这才被卷入风波灭口。” “县令跟我提过张首辅,说他跟自己虽不对付,却是个值得信任的同窗,所以我想问问他,是否了解当时的事情。” 第218章 巧舌如簧 “你给我滚回去好好反省,再让我听到外面传你有了新的花花肠子,你就等着棒子伺候吧!” 我刚走到正堂门外,就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茶杯碎裂的声响,接着,门被拉开,一个穿着宝蓝色圆领常服的年轻人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看到我,他也愣了一下,腰板立刻就挺直了:“你就是......” “还在门口磨蹭什么?等着吃板子?” 年轻人刚刚积攒的气势一瞬间泄下来,如同老鼠见了猫,非常从心地与我擦肩而过。 那天雾太大没看清,他就是翟祎? 我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而后对上了正从里面出来的翟老爷的眼睛。 “净月师傅,你回来啦。”翟老爷将怒气收敛些许,也没有过于殷勤,只是对我微微颔首:“想是府上招待不周,我晨时想请师傅讲经却找不见人,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 我在轮椅上合掌一礼:“阿弥陀佛,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漏液前往长青湖,皆为施我师门一秘术,名为无相术。” 翟老爷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迟疑了一下才问:“无相术?何解?” 他似乎这个时候才发现我坐在轮椅上:“净月师傅,你的腿......” “都是小僧学艺不精之故,这个暂且不提,小僧有更重要的事要先说,若是再晚,这长青湖一带怕是没有地方能待了!”我满脸哀戚,眼含热泪:“阿弥陀佛,造孽,造孽啊!” 翟老爷本以为这和尚再怎么扯也最多能扯到翟家身上,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长青湖一带,且面色实在不像作假,原本过了一晚上又开始的怀疑之心微微动摇,想听他到底能说出个什么来:“这......从何谈起啊?” “施主且听小僧细说。”我捋了捋思路,开始了长篇大论的胡扯:“您可知,何为观无相?” 翟老爷不解道:“既是无相,又要如何观之?” 我微微一笑,开始进行第一步——把他绕晕。 “上三门推因缘无生,此推其三相,三相?无,以之为门。此推三相之实为有相,而相为无相,而相有无无相,故以为门。三相非相,四相亦非。生住为有,变为无。同处不有,处亦无,虽为无相,然大乘佛法以心视之,则无相亦有相。” “这无相术,便是借佛之眼观无相,见生灭,遏苦难,救众生。” 翟老爷不明觉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前面的一大堆全都没听懂,就这句还能理解:“那净月师傅在长青湖上,用这无相术看到了什么呢?” “还请施主屏退左右,”我正色道:“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已吩咐下去,这里一个时辰内都不会有你我以外的人靠近,净月师傅,现在可以说了么?” “小僧......看到了一扇门。”我压低了声音:“一扇死门。” 第二步——承认自己能力不足,欲扬先抑,动其心智。 我满面愁苦地叹气:“小僧惭愧,之前错判了形式,只以为那怨气的源头是女施主和那位未出生的婴灵便贸然前往,谁知......”不动声色地引导着翟老爷把我坐轮椅的原因往无名怨气身上想,我面露不可直言的苦楚(装的):“恐怕那怨气的源头另有其人,或许,还不止一个。” 直到这个时候,翟老爷的脸真正变色,而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的我终于可以肯定——吴苇儿绝非投水自尽,且其中的内情,他并不像翟狯以为的那样被蒙在鼓里。 —————————— 时间回到我和楚赦之在戏船上的谈话。在将长随和庄略的证词整合到一起后,楚赦之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名字:毕罗衣、闫娃。 “我们现在可以基本得出结论,这两起案件就是围绕着这两个人展开的,那么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中心呢?”楚赦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桌面:“小九,你怎么看?” “我么......”我神思不属地摩挲着下巴:“我是在想,七活八不活这句民间俗语。” 七活八不活,是说早产儿七月份生下来的比八月份生下来的存活率高,我自然知道这说法没什么科学依据,只是到底给了我一个思路:“你觉得,吴苇儿那个孩子,会不会就是闫娃?” 楚赦之提出异议:“翟狯想杀翟祎就是为了夺权,只要给他机会,他不会容许翟祎的孩子生下来的。如果闫娃真是那个孩子,恐怕早就没了。” 我还是不死心:“如果是棺生子呢?” 闫娃对老鼠的亲近一直令我耿耿于怀,如果狼孩的案例真实存在,那么为什么就不可能有“鼠孩”呢? 楚赦之凝眉:“你是说,翟狯认为她已经死了且因为未足月所以直接下葬,结果吴苇儿在棺材里产下了一个孩子?”他揉了揉脑袋:“是否过于离奇了些?” 我撅了噘嘴:“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如果胎儿是母体死后因为尸压被挤出来的,大概率会在被挤出来的时候死去......活着的概率等同于零。” 楚赦之垂头想了想:“不,未必没有可能。”他敲击桌面的手停住了:“你还记得长随和袁大夫对闫娃被捡来的时候的形容吗?他是穿着衣服的,只是不会说话。” 我皱起了脸:“是哦,如果单纯是被老鼠养大的,他应该不会穿衣服才对。” “吴苇儿棺材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如果翟狯等人在她刚死没多久的时候就匆匆下葬,然后有个人在他们走后立刻打开棺材,剖腹取出婴儿,虽然生还几率渺茫,但未必没有可能。”楚赦之手背向下,双手交叉托住下巴:“如果真有这么个人,他救了闫娃,又将棺材装满了石头和那个代表吴苇儿的娃娃扔到湖中......但他没有能力像正常人那样抚养闫娃,也没有教他说话......” 楚赦之猛然抓住我的手,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觉得,毕罗衣会不会没死?!” 我耸肩:“这样的话确实可以连起来,复仇的动机也有,可是我们一点能够辅证这个想法的证据都没有,凭空臆想可定不了罪。” 楚赦之有了思路,就算被泼冷水也浇不灭他的热情:“时隔多年,物证已然不好找,所以,最快的方式还是从人证下手,小九,我们得想个办法顺理成章地从翟府脱身,要查明毕罗衣失踪前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否有生还的可能,我必须要去祥云班看看!” 我不自知地咬了咬唇,有些灵感一闪而过,一时抓不住头绪,这种感觉令我烦躁:“翟狯那里倒是不用担心,只是......”我抬眼看向楚赦之:“我和翟老爷打过交道,我不认为翟狯夺权的想法真能将他瞒得死死的,但是他膝下就一个儿子,还这样不成器,按常理来说,就算吴苇儿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好歹也会先保住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处理,你觉得他当时是真的没发现翟狯对吴苇儿的恶意,还是有意放任呢?” —————————— 现在,这个问题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上次关于做法事的交谈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因为翟老爷的痛点并不是吴苇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近一步的猜想,他也许根本就知道吴苇儿和自己孙子的尸体不在长青湖中。所以他不怕,但这并不是说他不信鬼神之说,而是他认为这两个鬼就算报复也报复不到自己身上,他真正害怕的冤魂是毕罗衣,是他身后的秘密,是无一善终的罗家! “敢问施主可有什么身着红衣而死的故人?”我露出不堪其扰的表情:“小僧在那扇死门中隐约看到了一个身着红衣的人,然后便被那股逼人的怨气攻击,若非小僧崴脚躲过了,恐怕昨夜就回不来了!” ——他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在诈我!翟老爷听到自己的牙在咯咯打颤:“净月师傅,你是在哪里看到的门?现在可还能指出方位?” 我摇头:“无相术中的方位和距离都是无法测算的,不过小僧在黎明十分,天将亮未亮时坐船在湖上转了一圈,觉得东南方向阴气最重,恐有邪物作祟,若要除祟,需在一天阳气最盛时将其挖出再请高深法师做法。施主莫怪小僧危言耸听,那怨气如今已直逼云霄,至少是绵延了三代的血仇,再不处理,怨鬼成煞,这一代的所有百姓都有性命之忧啊!” 仿佛是在照应我的话,一个家丁匆忙赶来:“老爷,大事不好了,又死了一个!” 翟老爷浑身一抖,下意识地看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死者何人?” “澄旸村村长之子,程历!” 报信人没有提到我和楚赦之来过那里,我的目光从那个家丁身上一扫而过,便知道是翟狯的诚意,这是个只要有心就能做到的信息差,只要拿捏好分寸,我和楚赦之在澄旸村的现身就会成为众人认知的死角,不被人所注意。 翟老爷不禁退后一步,程历的死无疑为我那一通装神弄鬼提供了佐证,就算他心中仍有怀疑,现在也已信了九成了。 “施主,想来刚才的走出去的那位公子便是令郎了,恕小僧直言,令郎印堂发黑,与打戏台那日相比更添凶险,如果不马上离开这里,恐怕那怨鬼下一个就要找上他。” 翟老爷面皮一紧:“净月师傅,可否答应老夫一个请求?” 鱼上钩了。 我敛去眸中的笑意,郑重道:“小僧义不容辞。” 翟老爷拱手:“净月师傅是佛门中人,最压邪气,可否请您二位与犬子,带着家丁一同前往离这儿最近的婺城小住几日,待我处理好此地之事,再将您与犬子接回。若犬子能安然无恙,老夫必有重酬!” 第219章 交易与服从 要跟恶魔做交易,你得先扪心自问,恶魔为什么觉得这是桩好生意。 ———————————— 夜晚的佛堂只点着幽幽两盏香烛,黑压压的暮色笼罩在这仅有稀薄灯光点亮的佛堂周围,烛心的噼啪声听起来像是遥远的烟火,晚风令深夜来此的翟狯在迈过台阶时打了个冷颤。 “咣当——”许是视野太暗,他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翟狯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在看清那究竟是什么的一瞬间,难言的恐惧令他窒息地快要惊厥! 地上的人偶娃娃静静地注视着他,令他无法不想到人偶的原型——闫娃。 人偶的小嘴圆嘟嘟红艳艳的,这一点也该死的还原。翟狯至今还记得,这孩子有一对圆圆的大眼睛。他第一次在程家见到这孩子时就觉得眼熟,辗转反侧好几日,终于想到这孩子长得像谁——活脱脱就是结合着翟祎和吴苇儿身上最好看的地方长的。可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敢相信,明明是他亲手挑选了棺木,又亲手把那个可怜又糊涂,自己本身还是个孩子的吴苇儿装进棺材里沉入湖中,怎么可能?那孩子怎么可能活着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又是怎么从封钉紧实的棺材里逃走,还活了这么多年的呢? 没错,没错,这孩子肯定不是人,他是黑相公的孩子成了精,只不过是恰巧挑了张好看的人皮罢了,自己一定没有错! 他大汗淋漓,他惊魂未定。人偶娃娃静静地躺在地上,将他的丑态尽收眼底。 “杀人是一种极端的行为,很多人都会压抑它所带来的情感。” 循着声音,翟狯看向那个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双掌合十的人,晕黄的烛火将他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原本平淡无奇的容貌莫名地多了几分惑人的味道。光影交错,一半佛陀,一半妖魔。 “内心藏着行凶的事实,却能若无其事地走在路上,仿佛那只是个几乎被遗忘的噩梦。只有当事实被人当面挖掘,大声说出来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这件事不止存在于脑中,而且还真实的发生过。” “翟管事,你现在在害怕么?” 翟狯自欺欺人地大声呵斥:“别太荒谬了,我怕一个人偶做什么!” “那为什么不把它捡起来呢?是看到这张脸,不敢么?” “有......有什么不敢的。”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翟狯弯腰去够那个人偶,却觉得胸口因为这动作一阵阵发闷,堵了块石头般让人喘不上气。手指刚刚碰到人偶一角就触电般弹开,翟狯这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 翟狯像出水的虾子一般勾着身子一惊一乍,多么希望这时能随便来个叫住自己,好让他停止和这个诡异的人偶较劲,然而没有,他还是不得不鼓起勇气把它拿起来。 “你是从哪儿拿到这个的?”翟狯问。 “真的要说吗?小僧以为你不会想知道这个的。” 翟狯深吸一口气,重复道:“是在哪儿拿到的?”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好吧,它是从尤辉的肚子里找到的。” “啪——” 人偶再次脱手,与之而来的还有人肉与地板的闷闷的撞击声,翟狯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人偶咕噜咕噜地滚到地上,“咔嚓”一声断成两截,有已经干掉的沙砾渗出,看到这沙子,翟狯彻底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恐慌,他好像看到了一团黏稠蠕动的黑色泥潭一样的东西从人偶断掉的半截身体里钻出,蠕动着奔向自己,每一次与地板的接触都发出老鼠啃食眼珠子的声音。 翟狯拼命向后躲闪,然而那团东西已经缠上了他的手,黏糊糊、软绵绵的触感令他头皮发麻,双腿连抖,屁股蹭着地不断后退,身体从里到外感到刺骨的寒冷。 “救我,救我!”翟狯想爬起来,可是腿软的像面条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黑雾渐渐变成了一个小人,他抓着自己的手臂说:“叔叔,你和爹要带我去哪儿啊?” “叔叔,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 “叔叔,这是什么呀?爹和你又要开始补桥了吗?” “不,我不要喝这个!我不要喝!” “吃不下了......我吃不下了——” 孩子哇哇大哭,却挣不过成年的男人们,一碗又一碗的泥浆顺着食道流进肚子,他咽不下去了,大人们扣着嗓子也要往里灌,很快,他不动了。漂亮的小脸蛋肿胀发青,曾经灵动的眸子灰败不堪,男人们把尸体小心地封在了桥桩里,一层又一层,道士开始作法,那具小小的、死不瞑目的尸体渐渐被木石泥沙掩盖,生生世世都成为了桥的一部分。 翟狯听见尤辉的声音:“大师,这小鬼不会再出来作祟吧?” 道士慢吞吞地回答:“不会的、不会的,打生桩的人连魂魄都被封进了桥里,就算成了鬼,他也出不去。” ——骗子,都是骗子!不是说出不去了吗!那我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翟狯想要尖叫,可嗓子像被什么黏黏沙沙的东西腻住了,怎么都张不开,脸庞肿胀的小孩仰着头看着他,身体已经完全畸变,三张血肉大嘴从下半截身体里伸了出来,每张嘴巴里面还同样嵌套了无数张小嘴,都在重复一句话—— “吃不下了,我吃不下了。” 筑桥的青石板黏连着皮肉,一个个脚印踩上去—— “好痛,好痛,我要出去!” “彭——”血肉爆开,喷了翟狯一头一脸腥臭......腥臭? 翟狯一怔,下意识地舔了舔嘴,是茶? 阴冷的感觉逐渐消退,翟狯使劲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血、也没有黑雾、面目肿胀的孩童......只有一个粗糙的木质人偶滚落在地,但也并没有摔成两节。 “你终于醒了,”面容普通的和尚居高临下地站在翟狯面前,手里还拿着一盏空茶杯,茶杯在滴水——毋庸置疑,那里的水刚刚就泼在了翟狯自己的脸上:“怎么,施主就这么喜欢自己买的药,喜欢的都不愿意醒过来了?” 翟狯打着哆嗦,到现在还没能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你......你......怎么可能,我明明都倒进湖里了!” “唔,你在翟家捞了不少钱财大气粗,当然舍得全都倒掉,可有人不舍得,全都好好地藏在了自己家里呢。”我在翟狯面前蹲了下来与他平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自己买的药,小僧当然要你自己尝够本咯?怎样,滋味确实不错吧?” 翟狯抖着嘴唇,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已经都知道了,是不是?” “原本还有些想不通,不过现在已经全知道了,都是你刚才自己说的。”我唇角微扬,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怎么说呢,知道了这些之后,就更没有救你的必要了——翟施主,你真该死啊!” 说罢,我起身直接跨过他的身体,右腿却被翟狯一把抱住,死活不肯撒手。 我眼角向下一瞥:“松手,别逼小僧踢你。”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翟狯痛哭流涕:“我知道错了,他会杀了我的,尤辉程历都死了,他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净月师父!活佛活菩萨!您救苦救难,信徒发誓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救救我吧,求您了!” “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我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真的吗?你能做到吗?如果做不到,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如果做不到,我就......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我抬脚就走:“事到如今还想用这种自己都不信的话糊弄人,施主,小僧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我剃度出家!什么都不要了!”翟狯膝行几步,磕到门框上也不在乎:“我知道老爷要把您和翟祎一起送走,我可以当您的眼睛!” “我可以把翟汜拉下水,翟家的所有秘密双手奉上!” 翟汜,就是在翟老爷的名字。 说完这句话,翟狯发现,把自己拖行了一段路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一张柔软的帕子贴在了翟狯的脸上,并不温柔地拭去了他一脸的狼狈。我微微俯身,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这不是还算聪明吗?为什么不早点这么说呢?小僧几乎差一点就要彻底放弃你了。” “你果然要对付翟汜......”翟狯喃喃道:“为什么?你是他以前的仇家吗?” “嗯?是什么给了你小僧需要老老实实回答你的问题的错觉?”我诧异道:“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乖,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不要问了,好么?” 这一刻,翟狯突然发觉,自己对眼前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名字就不提了,他现在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到是假的,和尚?除了没有头发,这人哪里像和尚?除此之外,来历、目的、手段......更是两眼摸黑,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否真的能保住自己的命,但人类对恐惧天然的直觉令他做出了选择,唯一能聊以慰藉的大概就是——想必将来倒霉的一定不止自己一个人,反正这个煞星不可能在这儿待一辈子,只要能保住命,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然而他不知道是,和魔鬼做交易的人首先要想清楚,为什么魔鬼会找上你。 “听好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翟汜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你都要一一记下来传信给我。”我微微一笑:“还有一件事,我要你动用人手,放出一个流言——三天之内,这个流言要传到长青湖一带每户人家的耳朵里。” 翟狯道:“什么流言?” “——长青湖底压邪物,怨魂索命魔偶鸣。” 第220章 树根 楚赦之瘫在床上不愿起来:“可算是把他打发了,累死我了。” 我摆弄着桌上的零碎机关,漫不经心道:“翟汜自然是希望你我能留一个在这儿当人质,不过你接连在床上躺了三天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他觉得你虽然身上有点功夫但内里虚得很,那么多家丁拿捏一个你还是轻轻松松——不然你想留下来,除非撕破脸,废多少口舌都没用的。” 楚赦之一翻身爬起来:“我怎么觉得小九这句话意有所指?我虚不虚,你不是最清楚吗?” “......”我耳尖微红:“谁要跟你聊这些有的没的,无聊,睡你的去吧。” 昨晚,在我与翟狯周旋的时候,楚赦之乘夜把吴苇儿和闫娃的人偶以及红色戏服若干埋进了长青湖湖底,只等着我们离开后给翟汜一个大“惊喜”——自然,他又是一晚上没睡。 楚赦之却不依,像个大狗熊一样黏糊糊地贴上来:“入秋风凉,在下孤枕难眠,特来邀小九共枕,可否赏脸啊?” 为了彻底隐蔽行踪,他最近一直都没有在衣服上熏沉水香,只有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那仿佛已经浸入他骨髓的沉水香才能被捕捉一二,淡淡的,却足够撩人。 “......你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我不怎么坚定的拒绝了诱惑:“等我把这个拼完再说。” 楚赦之对着桌上零零碎碎一大堆东西眨了眨眼,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些东西怎么会比自己有魅力:“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会唱戏的人偶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我不服输地鼓了鼓嘴:“我倒是可以做出能发出声音的人偶,只要加些连着发条的机关就可以,但唱戏?那要做的音谱也太复杂了,真可惜,要是能看到原物就好了。” 楚赦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安静地搭在我肩上,两个人的体温无声融合,房间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息。 感觉从肩膀上传来的呼吸越来越平稳,我以为楚赦之已经睡着了,打算把他挪到枕头上去,谁知我刚一动弹,他的的声音就从耳边响起:“我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我微微一怔:“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我这一生,大半时间都是孤独的,原本我觉得没有关系,但现在却发现其实大有关系。”楚赦之的头埋在我颈边,含糊不清道:“为什么我会遇见你呢?” ——为什么你要来,让我觉得孤独索然无味? “还没认识你之前,我经常独来独往,江湖聚散无常,但我从来不觉得孤独。每一次的别离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新的体验,一种有趣的东西......但现在,我只想把这一刻保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听着他难得一见脆弱剖白,轻轻问:“你在害怕吗?” “是啊,”缠绕在我腰间的双臂越来越紧:“我怕有一天一切都不会再跟现在一样,明明你就在我怀里,我却已经开始想念,开始担心自己无法承担失去的后果——所以不要总是吓我了好吗?不要总是想要退缩,不要离开我。” 从第一次遇见九谏开始到现在,他拿九谏当朋友的时间远超当爱人的时间,事实上,直到九谏试图拉开彼此的距离之前,他都迟钝地不知道九谏到底填补了什么空缺,可当他那天看到浑身浴血的九谏掉下瀑布,心里却蓦然留下一个大洞,那一刻他才真正确认自己的心,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爱。 一生中若是能体验一次这种爱,同时也为对方所爱,可以说是幸运无比了。可这幸福感又是如此的强烈而脆弱,分歧、争吵、对立......以至于他惊恐不已,维护这段感情总是给他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他生怕有一天这层薄冰终将碎裂。每当想到这些,心悸都宛如一只利爪紧紧揪住他的胸膛。 “和我在一起很累吧。”我握住了他的手,微微侧过头去,用额头贴了贴他的耳廓。 我早就发现了,其实并非楚赦之本身的性格有这么黏人,而是我无法带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我顾虑总是太多,心里的想法可以在一瞬间走过九曲十八弯,偏偏越想越悲观,然而我无法控制——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朔伽的母亲,当年的她和日月圣教的教主是不是也同现在的我们一样呢?即便在开始就隐隐预见了不善的终结,却无法停止相拥,即便恐惧与疲倦常伴,仍不肯放手。 “别反驳我,你知道我看得出你有没有说谎。”我反手按住他不安的肩膀:“我并没有不好的意思,只是想说......也许我们可以是两棵缠绕着的树根。” 楚赦之笑了,故意说反话:“你是想说,在皇帝放弃你之前,我们的关系都见不得光吗?” “不,我的意思是——树干也许会腐朽,会被人劈砍、会被雷打中;我们或许会吵架,或许会短暂的分离......但包括我们在内,没有任何人可以触碰埋在地下的根。它永远会在那里,只要根在,新的树干就会重新长出来。” “......”仿佛有什么哽在胸口,楚赦之一时说不出话。 我顿了顿:“你的心好像跳得很慢。” “因为它有一半已经放在了你那里。”楚赦之笑着亲吻我的脸颊,四目相对,裸露的皮肤相互触碰时带起酥麻的痒,尽情的拥抱和亲吻,更深的契合,深到无法分离。 直到这时,他才找到自己另一半的心跳。 —————————— 【魁星楼总部】 一个魁星楼长老拍着刚刚回来的卓人远肩膀,语气欣慰:“人远啊,这次你可给我们魁星楼立了大功,不止朝廷嘉奖,其他门派也都承你的情,掌门和我商量着,想单独给你辟一个药园,挑几个师弟给你磨药,以后就归你管。你回去好好想想,挑好了告诉我就是。” “药园?”卓人远微微睁大眼睛,单独的院子,还可以挑人,这已经是魁星楼中长老候选的待遇了。 长老拉过他,悄悄道:“你回来的晚,宫里的黄门送来赏赐之后特意暗示掌门,下次进宫要把你带着,五长老明年就去守阁了,掌门的意思是,等他走了,那个位置就是你的。” 卓人远嘴角一抽,虽然兴致不高,但也没推辞:“多谢掌门,多谢长老。” “长老,你知道我的,我武功一般,测算一般,从前也没什么相熟的师兄弟,要不还是您替我安排吧。”卓人远耷拉着眼皮,他没觉得自己在道法大会上做了多少有用的事,反而是无力感居多。观沧澜的毒他没解开,令自己最费心费力的丘南和尚在平罗山塌方后连尸体都找不到了。道法大会对别人来说算是盛大的落幕,对一个医者来说,只觉得虎头蛇尾,无精打采。 “这......”长老为难地想了一会儿:“至少选一个吧,不然太不像话了。” 卓人远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那就连景师弟吧。” “连景?”长老惊讶道:“他是不是有点......呆啊?” 不怪长老感到诧异,这连景是八九年前投到魁星楼当道士的,倒不是说他出家之前有多么仰慕魁星楼,主要是当时喝的烂醉如泥的他恰好倒在魁星楼附近,又背着把剑,所以才被不敢惹麻烦的百姓送到了魁星楼。连景醒酒后一门心思地要做道士,掌门见他武功还算不俗,便收他做了个外门弟子。谁知这人痴得厉害,门内基本没有几个人听过他讲话,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事的时候就望着一个方向发呆,简直......说的难听点,就跟个傻子似的。 卓人远摇头:“我也不是什么机灵人,总归不用管事,安静就好。” 卓人远对这个有点呆的师弟倒没什么偏见,说是师弟,其实他没有连景年纪大,不过是连景入门晚罢了。连景干活认真细心,虽然总是不说话,但写的一手不错的字,卓人远就曾见过连景写字,有次他找连景帮忙抄药方,连景交给他时,里面夹着一张练笔,密密麻麻地,只抄了一首诗: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卓人远不知道连景身上有什么故事,也无意探究,只是从那之后,他再看到连景时,总能从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看到些许哀愁。 长老见他心意已定,无奈点头:“依你就是,我去安排。” “卓师兄!卓师兄!有你的信,是没见过的鸽子!” 长老刚走,一个小道童就举着一只咕咕叫的肥鸽子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这鸽子也忒能吃了,怪不得这么肥!” “我的信?”卓人远偏了下头,不解地从鸽子腿上拆下信,打开一看,神色不禁凝滞——是楚赦之。 “......十年前江湖剑客榜第二十三名,春絮剑连景,于数年前拜入魁星楼,烦请卓兄替我找到其人,并转达三字:毕罗衣。” 第221章 四换头 “欸,你听说了吗?又有人看到了会自己唱戏的人偶!” “什么!那不是罗......他们家不早就死光了吗?” “正是因为死光了!你想,当年他们死得多惨啊!特别是......可不得有怨气吗?” “这么说,难道之前死的那两个人也是......” “我猜就是!你们想啊,一个死前唱戏的声音大家都听到了,一个被按死在湖里,是不是都死得很诡异?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凶手,凶手就是鬼!” “那鬼做什么要杀他们俩啊?罗家没的时候,程历也没多大点吧?” “鬼杀人要什么原因,想杀就杀了,晚上不睡觉都可能是杀人原因呢!” “啊呀,谁晚上还不起个夜呢!你这么说也太吓人了,大白天的听着都瘆得慌!可别瞎讲,我们这儿有龙神庇佑,妖邪不侵的!” “龙神庇佑?对啊,最近这么不消停,不会是因为今年的戏台上有人唱了阴戏,毁了龙神祭吧!” “不止呢!我阿奶跟我讲,当年那罗二娘被绑上祭台的时候宁死不肯,最后自己把自己肚子给划烂了来诅咒龙神,我听外来的大师说那是最损龙神修为的,也许从那个时候,龙神就开始压不住‘新娘’了。” “除了罗二娘,以前还有许多献了龙神的‘新娘’,那么多怨气加在一起,今年的打戏台又被毁了......我的三清道祖太上老君,这长青湖还能住了吗?下一个别要轮到我们家了吧!” 一边浣衣一边讨论闲话的女人面面相觑,俱是一脸后怕,商量着什么时间一起出去避避风头,或是到城里找个道观寺庙拜拜,求些护身符,没有发现身后的芦苇荡中,一个佝偻的身影静静地听了很久才离开。 ———————————— 婺城是个三面邻水的大城市,与我之前去过的凉州城和宣城相比又是另一种风光。满大街随处可见戏馆茶楼,而规模最大的戏馆无疑就是位于城南的祥云班。 “哟,两位客官瞧着眼生,来我们这儿坐坐吧,我们祥云班刚排了新戏,您二位去瞧瞧入不入眼也好呀!” 身段窈窕的娘子看到我和楚赦之的脚步在门口停了下来,虽然看到我的时候迟疑了片刻,但她迎客的经验何其多,眼睛往后一扫,发现我二人身后跟着几名家丁便知道不是常人,反应极快地迎上来,半迎半推地把我们送了进去,安排了前两排的座位,麻利地叫人上茶。 “客官来得巧,今日是这出新戏第一次演,您二位若是有什么好意见提给班主听,班主觉得好,我们还送一碟点心。” 楚赦之笑道:“那敢情好,我可要好好听听,这出戏叫什么?” 娘子掩唇一笑:“这出戏名叫——《四换头》。” 随着她的介绍,一个个扮相精致的俳优先后上台,丝竹声响起,这场戏正式开演。 “清明时候,才子佳人醉玉楼。纷々花柳飘々襟?。行歌载酒,花老人依旧。” 不用细看便看得出来,这祥云班财力丰厚,无论是主角还是旁边打扇的戏童,个个戏服做工都精细美丽,色泽鲜艳,脸也画的粉雕玉琢,许是为了模仿水乡的柔,他们身上垂下许多碧色的长飘带,鼓声一响,戏词一唱,那飘带随着他们步履间带起的风“呼”地向四面八方飞起来,仿佛要飞出戏台,颇为壮观。 “西湖烟岸,莲荡风生六月寒。邻船歌板,诗囊文翰,醉余兴阑。悲有限,欢无限。” “江湖豪迈,为惜黄花归去来。名无言责,身无俗债,任家私匾窄,但醉里乾坤大。冲寒乘骑,信步孤山,为访梅溪桥流水云林斜日,三花五蕊,漏泄了春消息——” 楚赦之虽然跟那个娘子说要好好听戏,实际却并不太能听得懂这咿咿呀呀的调,跟我咬耳朵:“你不是答应翟汜了吗?我们就这么扔下翟祎是不是不太好?” 我眉头一挑,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不是他自己走的吗?我们只是客人,他自己不愿意跟我们一起,我还能绑着他跟我一起不成?” 楚赦之差点笑出声来:“我看他分明是被你气走的。” 来婺城的路上同坐一艘船,那翟祎大概是得了嘱咐,不情不愿地过来给楚赦之道了声谢,言语间暗指他是为了翟家的钱才救人的,被我当即阴阳怪气地一通好怼,气得他一下船就直接甩开我们带着大半的家丁跑了,且严词拒绝跟我们一起走,称我是翟狯派来杀他的人,任家丁们怎么劝都不听,最后只得分了两拨,一拨跟着翟祎,一拨看着我和楚赦之。 “别忘了长青湖下大雾那天的唱戏人,”楚赦之语气微微严肃起来:“那虽然是翟狯安排的,但他不是交代了,那人针对的不是翟祎,而是翟汜吗?” “那个唱戏人可不是从灵偶镇那边出来的,如果他还有同伙,那么翟祎到了婺城也未必安全。” “要的就是他不安全,他安全了,婺城这么大,我们上哪儿去找人呢?”我往嘴里扔了一个果子:“翟府的家丁在普通人里也不是吃白饭的,保他一时半会儿还是没问题的,而且他那副蠢样我实在看得腻味,那种人不好好吓一吓,总是不老实的。” 楚赦之叹了口气:“你说服我了。”他也不想和小九在一起的时候有那么个不讨喜的人在那儿杵着。 台上的花旦唱:“两叶眉头,怎锁相思万种愁。从它别后,无心挑绣。这般证候,天知道和天瘦!” “从它别后,满眼风光总是愁。实心儿有,须索禁受......牵肠阁肚,一自别来信也无,多情何处,交人思虑。凭阑伫,目空望断遥天暮。” “戏我听不出有多好,词写的倒不赖。”楚赦之在我耳边低声道:“词人像是为情所伤,有感而发呢。” 我点头表示认同:“想知道谁写的词,直接问不就好了?”说罢就招来刚才的娘子来问写着戏词的作者。 娘子说道:“这位师父有所不知,这写戏的先生们一向只以笔名示人,真名我们是不知道的。若您不介意,我去给您问问那个先生的笔名?” 我温言谢过,递上一串以前自己磨的佛珠:“有劳施主。” 楚赦之看着那娘子把我送的佛珠戴在了手上,不禁撇嘴:“我也要。”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珠子是我以前在白龙寺闲来无事磨的,每个来住宿的香客都有,但给你的扇子却是独一无二的,这醋你也要吃?怎么不干脆泡在醋坛子得了?” 就在我们斗嘴时,那娘子已经问完回来了。我给的虽不是什么明贵东西,但娘子得了礼物也很欢喜,爽快地将打听到的事告诉了我:“这位先生的笔名叫桃林客,他的戏词前些年不出名,这些年却写的越发好了,我们祥云班之前就买下了好几首,《四换头》已经是改的第三首了。您若喜欢,我叫人把之前的也抄一份给您。” “桃林客?”楚赦之猛然想到曹平悄悄告诉自己的事——曹平的先生的笔名不就叫桃林客吗? “你是说,桃林客便是曹平的师傅?那他这些感悲伤秋的词,很有可能是写给毕罗衣的了?”我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他也是第一次发现尤辉尸体的人之一,你觉得如果毕罗衣没死的话,会不会联系他呢?” 楚赦之翻着“桃林客”这些年写的词,摇头:“我觉得没有。” “如果他知道毕罗衣没死,词就不会一直这么哀怨了。”楚赦之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当时确实想问他来着,但他醉的太死,我又不好当着小曹平的面直接把他弄醒,后面又发现了别的事,一时就把他给忘了。” 我们说着话,戏已经唱到了最后一折:“——东墙花月,说不的满腹离愁诉与谁?言盟说誓,岂信闲人讲是非。忘飧失寐,形骸憔悴。猛然间想起,落得声长吁气,佳人薄命,懊恼东君忒世情。风流心性愁成病。知他是怎生,不住口提名姓。” 琴声切切,泫然欲泣,余音绕梁,下面一片喝彩,我和楚赦之也应景地鼓起掌来,却也有不给面子的,台下一个喝的醉醺醺地汉子猛的把盘子摔了:“唱的都什么啊!悲悲切切凄凄惨惨,跟梢子挠痒痒似的没个意趣,我要听《双赴梦》!我要看耍枪!纪晓棽呢!他奶奶的,毕罗衣没了,他纪晓棽成了角儿就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我们都不配听他唱两句了是不是!” 干这一行,台下闹场子的也不少见。刚才招待我们的娘子轻车熟路地去劝,没成想那醉汉并不买账,一掌将她挥倒,眼见着便要跌到刚打碎的一地冒着寒光的碎瓷上! 那娘子余光惊恐地瞥到即将倒下的地方,吓得整个人黯然失色:“啊!” 然而预想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后背,使她免于一场血光之灾。 楚赦之一手揽住迎客娘子,一手将那醉汉的手腕牢牢固定在半空:“人生总有失意时,但兄台实在不该将气撒在比你弱的人身上,若你仍然烦闷,不如在下陪你过两招?” 第222章 问话 醉汉痛呼着试图去扯出自己被楚赦之抓住的手,发现自己碰上了一个硬茬子,酒精带来的飘然感在扫到翟家一众家仆后更是醒了个七八,掏出银子赔偿后立刻灰溜溜地跑了。 楚赦之遗憾地看着他的背影:“我该好好地让他给你道个歉再走的。” “赔钱就够了,多谢公子相救,奴家名字里有个巧字,公子叫我巧娘就好。” 被楚赦之救下的迎客娘子感激地抹去眼角星星点点的泪痕——她连恐惧和生气都不能做的太过火。 楚赦之捕捉到她眼中那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情愫,果断摇头客客气气到:“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他没有叫名字,巧娘便明白他的意思了,却也没什么羞恼之意,只是道:“对您是举手之劳,对我却不是。奴家没什么能回报的,就请二位一壶好茶,再看一场戏吧。” “无需姑娘破费,倒是那个醉汉,他经常来这儿闹事吗?”楚赦之眉头微蹙:“我只能赶他一次,却不能次次碰上,他若再来闹事,只怕你无法应付。” 巧娘道:“这倒不会,我们祥云班是买了打手的,只不过今日老板出门要晚上才回来,把大半的人都带走了,所以才会一时反应不过来。刚才那人的脸我们已经记下了,下次他再来就会提前注意。” “哦?”楚赦之有些疑惑:“他不是这里的常客吗?听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好像对祥云班的很是了解呢。” 巧娘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识搓了搓脸:“大概......是从前的客人吧。” 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过语焉不详,巧娘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自从几年前,半退隐的红角儿毕罗衣失踪之后,我们祥云班再没出过能和她媲美的人物,从前的客人跑了大半,直到班主捧出了如今的纪晓棽,才总算拉回来了一部分,不过......” 巧娘捏着一块帕子,开始有些踌躇不决,但还是如实地说了:“虽然是一样的戏路,但纪先生平常是不出来走堂的,只有在班主安排的时候才会出来给一些贵客唱专场,且不是有钱就能进的,必须有老客人介绍才能过去听。” 楚赦之心知肚明,这样的专场恐怕不只是唱戏,那些“贵客”兴致上来了会做些什么,只要是个男人都不会不懂。这时,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曹平说他先生给他讲的那句话—— “无知浅薄的人不敢惹光明正大张开腿的妓子,洁身自好却长着一张好脸的却常被人骂作荡妇。”尤辉自然是前一种,那这个纪晓棽又是哪一种呢? “巧娘!”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在二楼掀开帘子招呼巧娘:“纪老板问你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 巧娘扬声道:“叫纪老板安心,只是个醉汉,已经打发走了。” 那人得了答案便又把帘子放下了,过了一会儿,往下扔了一个荷包给巧娘:“纪老板说你受惊了,请你吃茶。” 巧娘原以为只是几个铜板,打开一看,竟有几枚碎银子,感激的谢过纪老板身边的人,回来继续和楚赦之说话:“纪老板人虽然傲气,可出手是极大方的,他也并不是不愿意出来走台,是班主不喜欢他像毕......” 她像是突然发觉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猛的捂住嘴巴,往四周看了看,见这个小角落没多少人注意自己,才松了口气:“班主觉得纪老板总给普通人唱戏会降了身价,不过除了内场,一些大型的场合纪老板也会去的,像公子这样的身份,一定拿的到票。” 楚赦之笑了:“这么说,我倒是越发感兴趣了,敢问最近可有这位纪老板出台的场次?” 巧娘想都没想:“公子果然是外地人,这件事整个婺城没有几个不知道的,三天后的未时,婺城最大的酒楼客满斋会举办一场演出给周员外——去年刚乞老归乡的盐运司副使贺寿,除了我们祥云班的纪老板,还有其他几个戏班的红角儿都会登台,不过,恐怕没有人会超过纪老板了。” 楚赦之笑着问:“对你家纪老板就这样有信心?” 巧娘抿了下唇:“倒也不完全是......唉,公子可知刚才那个人为什么喝的醉醺醺的来这儿吗?” 楚赦之点头:“是啊,我也奇怪,我刚才翻了翻你们最近走台的戏目,都是和《四换头》差不多的类型,他既然不爱听这样的戏,又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就在几天前,兴宁馆新起来的一个叫冰茶儿的小生死了,那个小生虽然年轻,可嗓子亮得很,他一开口,许多成名许多年的角儿都要被压下去,之前所有人都说他会是纪老板的强力对手。谁知他年纪轻轻的,不知怎么就没了,兴宁馆只说他是自己跑出去玩不小心落水的,唉,当真是可惜得紧。”巧娘叹息一声,趁着四处人少,老板又不在,对楚赦之悄悄说小话:“哦对,公子还不知道,这兴宁馆是近些年才起来的一个戏班,虽然资历轻,但在婺城的口碑很是不错,有时还给老人免费唱戏,班主看他们很是不顺眼,之前因为他们摔过好几个摆件,我们私底下议论说,班主这次出门就是为了庆祝自己少了个眼中钉呢。” 冰茶儿?长青湖打戏台那天,虽是装神弄鬼,但那一开口就力压众人的唱腔楚赦之依然记忆犹新。这些天因身在翟府,为了不向翟家的人暴露自己查案的真正意图,楚赦之就暂时没有从那天自尽的优伶身上下手,但经过巧娘言语的提示,想也明白了,这兴宁馆死掉的冰茶儿,恐怕就是那天唱戏的人。 看来,有必要好好探查一下这个兴宁馆了。楚赦之暗暗记下:“那姑娘可知怎样才能拿到那天入场的票吗?” 这可为难住巧娘了,她摇了摇头:“我只知那天客满斋的上房和雅座早就已经被订好了,虽然纪老板也有带客人的权利,但......班主是不许纪老板没经过他的同意私下见人的。二位若有意,可以去客满斋问问,只要银子使到位,什么事办不成呢?” ———————— 与此同时,在婺城的某个角落,阴暗的房间里,围坐着几个人。 “冰茶儿太冲动了,”一个人说道:“他以为自己可以利用翟家的内斗,结果自己反倒是被利用的那个。”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原本说好了三天后动手,现在翟汜查到了兴宁馆头上,我就不好再安排人动手了,不然兴宁馆所有人都要陷进去。” “不行,这是最好的机会了,没了这次机会,那些惜命的老东西只会在他们的窝里待到老死,我不想再把新的孩子送进那些虎狼窝里,他们会死,会比罗衣死的还惨。” “老五,你在想什么?” 被称做“老五”的人惊了一下,沉声道:“我是在想,我们计划里出现的变数。听说那天,翟祎是被一个路过的人救下的,然后那个人就被翟家请了回去,现在,他又跟着翟祎来到了婺城。” “确定是无关的人?” “确定,也不确定。” “什么意思?” “我确定以前没见过他们,但自从他们住进了翟家,我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 “特别是现在,长青湖的流言甚嚣尘上,按理说,罗家的事不该这么早暴露出来的,但若说全是坏事,倒也不是这样,现在的局势,甚至之前对我们更有利......翟汜慌了,他心里的鬼早晚会把他吞到肚子里去。” “这我就不懂了,你是说,那个人既打破了我们的计划,又推了我们一把?那他到底是敌是友?” “现在还说不好,不过我想......也许,我们可以顺着这个流言,再创造一个机会,如果客满斋这里不成功,就把那群蛀虫有一个是一个,都引到长青湖上去。” “客满斋的计划准备了这么久,现在就因为冰茶儿暴露了,我们要放弃?” “不,计划照旧,毕竟长青湖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先把这边的做好才是正理。” “那翟祎呢?没能借着翟狯的手杀了他,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一块儿弄死?” “......翟祎说到底也只是个普通纨绔,何必非要杀了他不可?” “这世上少一个纨绔有什么不好!老三,你又心软了?他爹不把别人的儿子当人,我们就不把他的儿子当人!” “老二,别为难自己人。”最先开口的人发话了:“多一个动作就多一分危险,翟祎那个性格,只要解决了翟汜,他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他那个远方表兄会把他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活着未必比死了舒服。先不管他,我在意的,是老五说的那个变数,老三,你见过那个人,你觉得他怎么样?” “老三”道:“说不上来,但应该不是坏人。” “老三心软,你问他没什么用处。交给我吧,我来试试那个林煜是好是坏!” 第223章 盯 “该死的、该死的、那个臭和尚!”翟祎愤恨地踢着路边店铺的柱子,那家小店的老板想出来看,却被翟祎身后的那群家丁吓得默默缩回了回去。 “你!对,就是你,你说,他到底是怎么说服老爷的!”翟狯回头,随便指了一个人。 被他指到的人茫然抬头:“少爷,您说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和尚!为什么老爷会让他跟着我来婺城!”翟祎抓狂地跺脚,情绪起伏十分不稳定:“他一定是翟狯派来的人!老爷让他跟着我,是想让我死吗!” 家丁没有回答,翟祎也不需要别人的回答,他已经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再听得进去别人的话,自顾自地在嘴里骂骂咧咧,向与寺庙完全相反的地方走去。 “少爷,我们您这是要去哪儿啊?”一个家丁追上他:“老爷说了,要您来婺城之后立刻去云华寺!少爷!” “啰嗦!什么时候去不是去,我现在不想看见秃驴!”翟祎将家丁们甩到后面,飞快往花枝子巷里跑去。自从那天被父亲训斥后,他下半身实打实地素了两天,好不容易来了婺城,一想到那些花枝招展、一笑便酥胸乱颤的窑姐儿,他那里便涨得发疼,父亲的话早已忘到天边,他只想快点抒解一下这难填的欲望。 家丁想到老爷的吩咐,还想再劝:“少爷,您前几天刚落水,要好好休息!您忘了老爷对您说的话了吗?” 翟祎猛的停下脚步,他一把揪住那个说话的家丁,恶狠狠的贴近,一字一句道:“我、没、忘!他说过的话,我一句都没忘过。” 那天翟汜把刚从床上醒过来没多久的他叫到堂前,上来就是一句“逆子跪下”,然后问他最近是不是又沾花惹草,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人;问他认不认识兴宁馆的冰茶儿,知不知道那个冰茶儿有个被他糟蹋过的妹妹......真可笑,翟汜,他的父亲,上一次跟他说长度超过五句以上的话还是当年知道吴苇儿怀孕的时候。 很多时候,翟祎都会在心里怀疑,自己真的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垃圾?他嫌弃儿子管不住下半身,嫌弃儿子只知道在伶人堆里厮混、嫌弃儿子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可是他又何曾真正耐心地教过呢?没有啊!他根本不关心儿子为什么这样离不开女人,平时不曾过问一句,闹出事了,便用那种仿佛自己是什么恶心的、扒都扒不开的污点一样厌恶不已的口吻呵斥一顿。翟祎真的很想问他一句——既然我是你的污点,你又何必找个不爱的女人把我生下来呢?既然我只是你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的一个工具,那我能长成什么样,你又何必苛求! 被厌弃的愤怒感越强烈,他就越想要在其他的地方弥补回来:他迫切地渴望着肌肤相亲的酥麻、渴望把头埋在女人丰满的胸前,一边如婴儿一样虔诚地亲吻这对母亲的象征物一边挥汗如雨......他想被需要、被爱,被拥抱......他好渴,他渴得发狂。 家丁见他双目赤红,隐隐有发癫的前兆,不敢再触他的霉头,只低头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阴暗处,一双浑浊的眼睛已经锁定了目标。 ——————— 翟狯像往常那样静立于翟汜右后方,用平稳的声音汇报翟汜叫他调查的事:“......我们找水性好的渔民下水搜寻,在灵偶镇和澄旸村的交界处发现了一口沉在水下的棺材,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一件破损的红色戏服,那棺材太邪门,我们的人不敢抬回来,老爷可要亲自去看看?” “红色戏服”像是一个不能提的禁忌,翟狯稍稍抬眼,清晰地看到翟汜额头上有青筋跳动。 “带我过去。”踌躇再三,翟汜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 长青湖边早已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最近发生的人命案。翟汜看到这个场景眉头就是一跳:“你怎么做的事?连清人都不会吗!” 翟狯恭谨地弯下腰:“禀告老爷,并不是我没叫人避开,只是......这些人听到最近的流言,赶都赶不走,而且,我们确实没有理由驱赶附近的村民。” 翟汜没有再说,他冷冷地瞪了翟狯一眼,大步走向了人群中央。 可是下一刻,当瞥见那陈旧的棺材里红色的一角后,翟汜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走的这么快,快到他不得不在一群人面前直视自己的梦魇,没有后退的余地。 这不是戏服,而是一件真真切切的嫁衣。大量的回忆涌入脑海,令他不自觉的颤抖。 那时翟祎刚刚出生没多久,家里被刚刚知道自己性向的妻子闹得鸡犬不宁,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对参加长青湖大戏台的红极一时的名角儿毕罗衣一见倾心。大多数人都以为毕罗衣是女人,只有他,在看到毕罗衣的第一眼,就凭借着经验和特殊的感觉认出了毕罗衣真实的性别。他有意亲近,但毕罗衣的目光从未落在他身上哪怕一刻——而对于那时的毕罗衣来说,区区一个翟家也确实不够看。 为了多见见毕罗衣,他费心打入婺城的权贵中,一开始只是为了混进那些只有少数人才能进的聚会,后来,他慢慢尝到了长青湖以外的权势的滋味,为了爬的更高,他开始接手一些“脏事儿”,短短几年,他就在婺城拥有了一席之地。 翟汜越爬越高,可毕罗衣却渐渐地没有从前那样红,唱戏这行是极吃年龄的,年轻时,多少达官贵人愿意给毕罗衣一个“体面身份”,但毕罗衣一个人都没跟,为此还得罪了不少人,若非他唱花衫的绝活独一无二,恐怕早就得吃苦头。他年纪大了,即便还是经常出入高官家中,但也多是带徒弟,就这样,翟汜终于等到了机会。 他痴恋毕罗衣多年,妻子亡故后就在家里修了一栋戏楼,甚至按照毕罗衣的身段偷偷找人裁了一件鲜红的嫁衣,为了打消毕罗衣的戒心,翟汜一开始借着儿子的名义邀请毕罗衣到家里做客,再进一步便是小住,渐渐的,毕罗衣似乎真的相信了他没有其他心思,同意了翟汜的要求,成为了翟府花园里那栋戏楼的唯一租客。 鱼一落网,翟汜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倾诉多年的心意,他以试戏服的名义骗着毕罗衣穿上了那件他准备了很多年的嫁衣,又看着他没有防备地喝下那杯下了药的茶,亟待得手时,却功亏一篑,被那个打短工的丫头撞破,坏了好事。 毕罗衣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怒极离去,翟汜为掩人耳目把吴苇儿撵回了家,又对外错开了毕罗衣离去的真正时间。当时他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个举动,被后面毕罗衣被那些人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埋下了基础。 那群人把他叫了过去,问他知不知道罗家,知不知道毕罗衣就是罗仲衾。他们说毕罗衣这些年一直在偷东西,而且最近还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要去翟府搜查,看毕罗衣是否把东西藏在了翟汜那里。 东西不在翟家,那些人对毕罗衣动用了私刑,但毕罗衣一个字都没说,最后那些人把毕罗衣丢给翟汜去处理,翟汜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已经不成人形的物体,惊悚地快要呕吐出来。 毕罗衣无疑是美的,不然他也不会装女人装了那么多年也没几个人发现,即便不再年轻,眼角多了几分细纹,却依旧动人。然而最后留在翟汜记忆里那张脸却全然看不出半点风采——一道狰狞而深可见骨的刀痕从嘴角划到耳根,右眼眼皮被残忍地用针缝了起来,曾经一开腔就引来十里八方的人争相捧场的嗓子被毒哑......他整个人丑陋得如同恶鬼。而毕罗衣身上仍然穿着那天从翟府离开时的衣服——艳红的、血一般的嫁衣。短短数日,从仙子到恶鬼,只有一步之遥。 他亲手处理了令自己多年魂牵梦萦的对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半滴是为毕罗衣而流,他的脑子在疯狂运转,想着要如何保全自己,没有遗憾,只有后怕。 他把毕罗衣扔进了长青湖,不,或许他该改口为罗仲衾了,翟汜想,这也许就是罗家人的宿命,毕竟罗仲衾的姑姑也是死在了这潭湖水中,不是吗? 暗红色的衣服丢进水中,干涸的血融入翠绿的湖水中,红的令人心惊。 抛尸的那天,湖面上冰冷潮湿的空气在他肺脏里燃烧,扔完尸体后,他连看都没看,就不顾形象地一直跑到灯火通明的灵偶镇方才无力地停下脚步。但他分明记得,这衣服在毕罗衣受过刑后早就破破烂烂地,可现在,为什么棺材里的这件嫁衣,虽然眼熟地令人心惊,却如此完好? 这一刻,他的心脏猛烈跳动,犹如被追捕的猎物——他若有所觉——他恍若未觉。 他被盯上了。 第224章 谜语人 翟汜心中究竟掀起了如何的翻天大浪,远在婺城的我还暂且不知,倒是翟家的家丁给我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你说翟祎施主......直奔花枝子巷去了?”饶是我已经知道了翟祎的荒唐,但也没想到他能荒唐成这样。翟狯给我看过他的脉案,别看这人年纪轻轻的,内里却空耗得厉害,又是刚落水没多久,现在就去外面胡搞,他可真不怕在床上猝死啊! 之前跟在翟祎后面的家丁哭丧着脸:“小的也知道这事儿会污了您的耳朵,可是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没人劝得住少爷,又不能动手。好歹这一趟老爷也算是把少爷托付给了您,您就跟我们去一趟吧?” 我长叹一声:“施主就直说了吧,那花枝子巷到底是什么地方?” 家丁也叹气:“是......白天也开着的暗娼一条街,里面品质参差不齐的,脏的很。但老爷这次特意吩咐不许少爷再碰戏班子里的人,青楼楚馆白天也不接客,可少爷他像是要憋疯了,连眼睛都红了,我们实在不敢再拦......” 我眉头一皱,翟祎的欲望是不是多的不太正常? 楚赦之的脸不禁冷下来,我隔着一层易容都能看出他的不悦:“小......净月,你不要去那种地方,我过去一趟就是,直接打晕就行,我会掌控好力度的。” “那我先去云华寺等你们。”我点头,云华寺是翟汜为了给儿子避风头特意安排的住处,肃静清幽,我早知道翟祎一定会忍不住溜出去玩,却没想到他竟然真就这么一时半刻都等不了。我们现在还要借着翟家客人的名头做跳板,虽然不耐烦,但也实在不能不管翟祎死活,只得延缓调查兴宁馆的计划。 比起监视我,翟家的下人终究还是更挂念自己的少爷,再加上身手好的是楚赦之扮演的“林煜”,对我却无需太多人手,所以最后只留了一个人跟着我去云华寺。 “翟祎施主这个样子有多久了?”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个家丁。 “啊?什么样子?”那个家丁没反应过来。 “这种事,还需要小僧细说吗?”我淡淡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们翟家每个人都知道,除了他的父亲。” “你是翟狯的人,不是吗?” “......净月师傅真是敏锐啊,明明您才来这里还不到七天,就已经把这里看透了。”家丁默认了我的话:“明眼人都知道翟家以后该靠谁,那个只想死在女人床上的人不到一个月就会把整个家败光。” 我对他的回答一笑置之:“小僧喜欢管这种程度的沉迷叫作‘成瘾性行为’,有这种问题的人,幼年一般都极度缺乏情感慰藉,说来小僧也想知道,府上夫人现在何处呢?” “您说老夫人?她早在少爷还小的时候就故去了。老夫人脾气古怪,死前对老爷很是怨怼,对少爷也并不关心,她好像是在少爷三岁的时候没的,是个可怜人。” “你来翟家多久了?” “有十年了吧,”家丁问:“净月师傅问这个做什么?”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我没有回头:“把脑袋清空,不经思考直接说出你的想法。” “毕罗衣第一次来翟府是什么时候?” “七八年前?”家丁说:“记不清了,他是半退隐之后被老爷才来的。” “翟府后院的戏楼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家丁皱眉:“这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有了。” “在毕罗衣之前,那个戏楼有人住进去过吗?” “没有。” “尤辉是什么时候被买下来的?” “六年前。”家丁不假思索道,然后微微睁大了眼睛:“就是毕罗衣失踪后不久?” “翟汜找过毕罗衣的行踪吗?” “......没有。” “毕罗衣没退隐前,翟汜是如何接触到他的?” “听戏?”家丁迟疑了:“听说那些大人谈生意的时候,会选择相熟的戏班,一边听戏一边说话。” “是谁杀了毕罗衣?” 在刚才的引导下,家丁脱口而出:“老爷。” 话音刚落,他猛然停下脚步,双眼不敢置信地瞪大了:“这......我只是下意识的就......老爷没有理由杀他吧?老爷有理由杀毕罗衣吗?” 我微微一笑:“好问题,这也是我想问的。” “从前有一个人告诉了我一句话。”我在家丁肩上轻轻拍了拍:“当你对一件事的真相找不到头绪的时候,就找钱吧。” “找到钱,追踪它的流向,钱总是会带你找到答案。”我眨了眨眼睛:“把这句话带给翟狯吧,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 楚赦之赶到花枝子巷,看到的是熟睡的翟祎和一个他不算太熟悉却印象还算深刻的人:“大夫?你怎么在这里?” 坐在翟祎身边施针的,不正是翟家专属的大夫,那天在翟狯面前替自己打过掩护的人吗? “老夫姓范,叫我范老就好。”老大夫拔出银针:“真是叫人不省心,这孩子两天不看他就开始乱来。” 翟祎一进花枝子巷就如同饿虎扑狼一般,果然,身体还没养好的他没运动几下就晕了过去,吓得窑姐儿赶紧穿衣服从后窗溜了,家丁们还是敲了几遍门发现没动静才知道出事,在去就近的医馆找人医治时恰巧碰上了前两天就来城里补齐药材的范大夫。 一个家丁松了口气:“还好有范大夫在,不然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范大夫挎起药箱:“我已经配好了几副安神药,等到了云华寺给他服下就是。我还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去,就先走了。” “等一下,”楚赦之笑着拦着了范大夫:“现在天色不早了,不如范老今天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去云华寺,明天再回去吧?” “反正,翟家最需要医治的人就在这里,不是吗?” 家丁们也附和:“是啊范老,整个家里出了老爷,少爷也就愿意听您说两句了,万一少爷醒了又要胡闹,我们都劝不住他!” 范大夫嘴唇张了张,看着楚赦之不带笑意的眼底,慢吞吞道:“听说最近长青湖不太平,老爷年纪也不小了,我回去,也许帮得上忙。” “这样啊,”楚赦之点头:“那我送送您吧,正好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 “小友想说什么?”范大夫的步伐和他的语速一样慢。 楚赦之摸了摸下巴:“上次一别,范老有一句话,我反复琢磨了许久仍是不懂,不知您可否为晚辈解惑。” 范大夫道:“哦?老夫年纪大了,之前说过什么话,转眼就想不起来了,也许根本没什么含义,小友又何必深思。” 楚赦之点点头:“也对,那我就不问了——您不会以为我真的会这么说吧?” 范大夫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就算你想问,老夫也没有必要回答你吧?” “我从程历那里,搜出了一些对平民百姓来说很是贵重的药材。”楚赦之朝范大夫迈出一步:“那些药,袁大夫是配不出来的,程历没人指点也不会知道某些相生相克的药理知识。” “上次您和我说,这长青湖青红不分,那我想问问您,这碧水中的红......有没有您的一份手笔呢?” “......”范大夫凝视前方,吸了口气,他欲言又止,仿佛想说的话并不正确,接着又试了一次,到了第三次才终于把话说出口:“你有没有恨过从前的自己?” “不,你还太年轻,你不会......” “我有。”楚赦之打断他的话:“有过很多次。” “从前有个人这样说我,说我专爱挑艰难崎岖的路走,仿佛血液里流着一种‘受诅咒的天性’。我失去过很多东西,独来独往,却依旧不肯改。很多时候我都恨这样的自己,甚至不止局限于过去,现在也是。” 楚赦之的目光从远处回到范大夫身上:“但很可惜,不放弃任何一个探寻真相的机会是我的天性,既然遇上了,不管前方有多少阻碍,我都会查个水落石出。” 范大夫深深地看了楚赦之一眼:“你们果然不是什么寻常人。” 楚赦之微笑:“那您的意思是?” “你知道温泉庄为什么叫温泉庄吗?”范大夫没有理会楚赦之探究的目光,答非所问地絮絮道:“自然是因为那里真的有一个温泉。” “只要有那眼温泉,翟家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富,保全这笔财富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不断寻找新的靠山......除了朝廷以外的一切靠山。” 楚赦之的心突然揪紧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不详的预感将他笼罩。 “但是不是所有靠山都会给予庇护的,特别是翟家渐渐没落的今天。”范大夫定定地望着楚赦之,此刻他的语速一点也不慢,他像变了一个人:“你相信作恶会有报应吗?” 楚赦之皱眉:“您想说什么?”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这大半辈子的经验告诉我,作恶未必会有报应,但作恶的人一定会重蹈覆辙。” 范大夫道:“我只能说什么多了,如果不满意,你大可以找翟汜说出你现在查到的一切,当然,会有人对我上刑,但更大的可能是,我在说出什么之前就已经先死了。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走了,这次楚赦之没有拦,他在思索范大夫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每个人都渴望救赎者,但最后他们会发现,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 第225章 纠结 什么温泉能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回今晚下榻的云华寺的一路上,楚赦之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问题。 是因为有特殊的药用价值?那也解释不通为什么非要避开朝廷,除非这温泉能活死人肉白骨、泡一泡就长生不老......楚赦之绝不相信世界上有那样的东西。 “除了朝廷以外的一切靠山......”楚赦之下意识地重复这句话,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当年离家后,他就再也没有关心过萧家的事,这些年母亲在做什么?她还在谋划着造反吗? 不,不该用疑问句的,光看观沧澜就知道了,她从未有一刻放弃过自己的执念。那么这件事里会有她的影子吗? 楚赦之强迫自己撇开脑子里的一团乱麻,天下之大,翟家的温泉庄不过是长青湖边的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未必会那么巧,也许它根本不存在足以吸引母亲的注意力的事物。 但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又问他:“何必这么纠结?你明明可以直接问她的。” 楚赦之闭上双眼。 他想到了小时候,母亲带他去看聚集在城门外破草房里的流民,她牵着自己小小的手站在城楼最高处,告诉他这都是现在的统治者的错,他得拯救他们。然后他问她怎么拯救,是给他们房子住还是送他们药材?她说只有爬到最高的位置,掌握天下最大的权力才能根本地改变这些人的处境。他信了,小孩子总有一个成为英雄的梦,他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然而世事总是荒谬地可笑,楚赦之总觉得自己的真实人生就像一本市面上乏人问津的烂俗话本,以为自己所在之处是正义的核心,不料在某一刻却突然迷失方向,变成了自己所对抗的那种人。如果他的人生真的是某个人笔下的一段文字,那么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作者揪出来打一顿。 他曾说笑般将自己人生前十五年的经历讲给别人听,当然,把主语换成了别的什么虚构的人物。大部分人听后都认为故事里的主角十分矫情,江湖儿女于感情上多是大开大合,从不拖拖拉拉,要么忠于生养之恩,要么忠于心中道义,这故事里的主角两边都想顾及,最后的结局就是把两边都辜负了。没人会把故事的主角往楚赦之身上想,因为这与他平时表现出来的特质完全不同,这也同样证明了,没有人真正走进过他的心,懂得他的纠结和懦弱。 因为他们的母亲都不是萧明德。 如果一个母亲,她同时拥有着强大的精神意志、脆弱的身体和温暖的怀抱,又恰好是个寡妇——那可就太妙了,对她的孩子来说,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母亲,而是慢慢变成一种信仰——他在与自己的信仰为敌。 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这有多痛苦,江湖人都认为楚赦之是个乐于拯救他人的人,他是他们口中的“救赎者”,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需要救赎的人是他。 他不该这么纠结的,他已经有了小九,他有了自己的救赎者,可为什么在听到布小乙找姜夙萤带给自己的话的时候,他的心还是会充满不安呢? “布小乙不太敢找你,因为他现在拿不准一品堂堂主对你的态度。”姜夙萤清丽的脸上写满了纠结,那是她离开天水镇之前和楚赦之最后一次见面:“你知道的吧,人在不知道的时候总是想了解更多,真的知道内情之后又往往觉得自己恐怕承担不了这么多,我现在就是这个心理。” “观沧澜的死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但这些人里面唯独没有你。”姜夙萤一板一眼地复述,尽量不去想这些话内藏的深意:“有些事就算没有杀手堂来做,还会有其他人,但你未必会遇到第二个班莒。两拨势力已经派出了人手杀你,但他们的目的不同,在堂主做出决定前,不要再联系一品堂,一品堂也没有人会主动联系你,警惕你身边的人,包括曾经的朋友。”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楚赦之还是不以为意的,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直到姜夙萤说出下一句话:“有一件事,布小乙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告诉你,他没有细讲,只是让我跟你说,观沧澜虽然是个疯子,但他做任何决定都不会无的放矢。年轻的狮子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挑战经验丰富的狮王,他相信你能猜出到底是什么情况。” 楚赦之听到自己心跳停滞了一瞬,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处于慢动作的状态,就连他的离开也是。 是的,他当然猜得出来——快死的时候。多年不见,萧明德,他的母亲,他曾经的信仰,她快死了。 楚赦之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去见她,但他确定自己想见她,他也确定小九知道他内心的纠结,不然那天面对疑惑的水生时,小九不会突兀地说出那段话。 但他也同样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并不想让小九和母亲见面,因为他深知一旦二人见面,他们当中一定会死一个,他不知道小九会不会因为他的原因对萧明德留手,但他知道萧明德绝不会因为自己而对小九留手。他不愿让小九因自己的原因涉险,同时又无比抗拒萧明德最后死在小九手中的可能,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尽量地把二人隔开。 可他拿不准萧明德究竟还能等多久,九谏这边的事情又紧锣密鼓,他生怕自己稍微离开一会儿小九就会遭遇不测——又是这该死的两难选择题,为什么他的人生总是充满着类似的戏剧性发展? “公子?林公子?”后面追上来的家丁看楚赦之在云华寺门前站着不动,迟疑地叫了两声:“瞧着天快下雨了,我们进去吧?”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一般,还未全黑的天幕中划下一道闪雷,紧接着,雨点淅淅沥沥地往下落,确实要下雨了。 “先把你家少爷送进去吧,”楚赦之道:“我想静一静。” 许是下雨的原因,今夜的星月都暗淡的惊人,楚赦之抬头,天空中又是一道雷劈下。他心头浮现出一种奇特的震颤感,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翟汜叫人打了盆水过来,他挥退众人,在房间里拼命搓洗自己的双手。他刚才一直待在佛堂里,期望那庄严的佛像能够给他带来心灵的安定,然而今夜香烛的味道却令人十分烦躁,他跪在蒲团上,只觉得连佛都在嘲笑他,嘲笑他怎么被吓成这个样子,简直没出息到极点。 不过是一个毕罗衣,又或许再加上吴苇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抛尸毕罗衣他是听命行事,至于吴苇儿,那更不关他的事儿了,分明就是翟狯做下的,就算有鬼,也不该找自己报仇。 那丫头片子确实有一张好脸,勾的他没出息的儿子神魂颠倒,平时一见他就鹌鹑一样窝囊的人也敢鼓起勇气求他留那丫头一命,他原本是想放她一马的,只要那些人不知道她曾伺候过毕罗衣,谁又会关注一个被主人撵回家的轻薄丫头?可惜她命该如此,谁叫她不仅怀孕还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一旦传到那些人耳朵里,知道有这么个服侍过毕罗衣的漏网之鱼,连带着自己都要吃挂落。干脆利用翟狯的小心思,放出他很重视吴苇儿这一胎的消息,说他打算越过儿子直接培养孙子,翟狯果然坐不住了。就这样,他连手都没脏,就干脆利落地处理掉了一个隐患。 多厉害的一手借刀杀人啊,他现在想到还会为自己的才智洋洋得意。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谁会跟尤辉那个骚货有仇?本以为儿子的事十有八九是翟狯做的,但加上尤辉......不会真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着自己来的吧? 翟狯在外面敲门,问要不要把水端走。但翟汜现在不想看见他,下令让所有人都远远地候着——但不能离太远,要把他的院子围好了,万一真是什么人想装神弄鬼,他可不想让翟狯那厮钻了空子,他知道翟狯有心思,但他不信翟狯能收买得了所有人。 躺在床褥上,闻着熟悉的味道,一天的疲惫涌了上来——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翟汜将脸埋在粟米做的枕头里,觉得有点潮,这很正常,刚入秋的梅雨时节总是潮湿的,更别说旁边就是长青湖了,翟汜想,该让下人趁阳光好的时候再勤晒着些。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冻醒了,房间里黑魆魆的,不可能有其他原因让他醒来,只有被子——它越发地潮了。 “来人!来人!”他闭着眼睛喊,很快脚步声响起,一丝光亮透了进来。 翟汜看也不看,抄起枕头就往来人的方向扔:“怎么做的事!给我换床新被褥去!” 枕头砸到了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没人答话,只有一道清浅的呼吸声,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呼吸声。 翟汜发觉不对了,他不敢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在被子里摸索着,他记得自己在枕头底下放了一串驱邪的佛珠,也许被压到被褥里了? 他没找到佛珠,手指却在褥子下触到一片湿漉漉的东西——怪不得他被冻醒了。 他此时认定是某个心怀鬼胎的人干的好事,挪了挪屁股,把这害他冻醒的东西抽了出来—— 火红的嫁衣,正是他今早在从长青湖底捞出来的那口棺材里看到的那条! 翟汜的手在抖,他把湿漉漉的衣服丢了出去,鲜艳的布料呈一道抛物线,掉到了一双脚上。 床边站着一个人影。 死亡的恐惧大举来袭,翟汜大口喘息,恐惧的利齿嵌入他的皮肉,攻击底下的神经。他非常确定这个人想让他死。 他听到那人影说—— “我来了。” 第226章 意外 第二天一早,翟汜失踪的消息传到了云华寺。与之同时而来的是范大夫的死讯——他一早上被发现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尽,一封遗书放在了他随身携带的药箱里,上面写着一行字:我救不了别人。 楚赦之不愿意相信他是自杀,自责道:“我昨天应该再强硬一点地拦下他的。” “他在给翟祎开的方子里多添了好几味比助眠的效果更夸张的药材。”我检查着给翟祎煎药的人昨晚留下的药渣:“如果按他给的剂量一直喝下去,翟祎会持续保持昏昏沉沉的状态超过五天。” 楚赦之心头浮现难以言喻的烦躁,他勉强压下这种躁郁感:“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敏感地察觉到楚赦之的状态不大对劲:“翟狯给了我更多的细节,包括遗书的位置、房间的布置、绳子的高度......都是比较客观的记录,我不认为他有能力在细节里造假造得这么逼真,而且范大夫对翟祎下药的举动也可以证明他在预谋着什么,我是想说......他未必没有自杀的可能。” 楚赦之掐着鼻梁,沉声道:“小九,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对翟狯的信任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一个把泥水活生生灌进幼童嘴里的恶人,他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地方吗?” “信任?”我差点笑出来——被他气的:“你觉得我会信任他?我的信任看起来是那么廉价的东西吗?” “若是想处理翟狯,从我到翟家的第一天就完全可以做到,为什么留着他,你不知道吗?”我一步步靠近楚赦之:“但是那样死有什么意义?翟家不会倒,装神弄鬼的民俗糟粕也不会被揭露,大恶不除小恶不尽,更别提翟狯不过是喽啰的喽啰,只需要稍加利用抚慰、给他一点希望,他就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我们已经用他做局把翟汜抓到了手里,他没有必要对范大夫下手,你现在忽然提到他又是什么道理?或者我们把话说的再敞亮一点,你质疑的是他,还是我?” 没错,昨晚翟汜身上发生的一切正是我联合翟狯做的一场戏,白天由长随引导翟家家丁找到长青湖中的空棺椁,庄略提供关于毕罗衣的细节以便翟狯能够找到当年翟汜为毕罗衣定制的那套衣服款式并快速仿制,翟汜心神不宁去了佛堂,而佛堂的香案被我加了点料,剂量轻微的迷药被檀香完全遮掩,翟汜只会觉得更加疲惫烦躁,感官迟钝,而因此忽略很多细节,直到夜深人静,被他赶到外围的家丁也昏昏欲睡,一个与毕罗衣有关的重要人物正式登场——连景,毕罗衣旧识,曾经的江湖剑客榜第二十三位,他漏夜赶到,无声无息地从家丁的重重包围中带走了翟汜。 计划是顺利的,唯有一点——范大夫死了,事前几乎毫无预兆,他为什么会偏偏在昨夜上吊自尽? 楚赦之捂住脸,他忽然间发现了一个问题——除了立场完全相反之外,小九在某些方面的特质与自己的母亲萧明德惊人的相似。 擅长忍耐,运筹帷幄,天生具有看出他人弱点的能力,凭直觉知道应该何时攻击、如何攻击,以及何时停止。脆弱和强大这对反义词毫不突兀地展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而楚赦之知道自己是世上罕见的,被他们所信任,主动展现他们坚硬外壳下的脆弱的人,而更加令楚赦之一阵寒意涌上心头的巧合,是他们都拥有和楚赦之截然不同的处世观。 与萧明德的相处经历给他带来的是触及灵魂的深刻印记,爱与痛并存,无法否认的爱、挥之不去的失望,长大后,他总是有意的避开与萧明德相似的女子,温柔的、开朗的、娇蛮的......然而那些短暂的快乐和放松总是无法真正走进他的心,她们像蝴蝶一样只是在他的人生中稍稍停留一瞬,很快,空虚便再次将他掩埋。 直到他遇见了小九。 故事开始前,他对这样的发展毫无预料,没有任何防备地坠入爱河,命运捉弄一般,他在潜意识中选择了一位和母亲相似的伴侣,又一次踏入痛苦但熟悉的爱的泥淖。 不,真的只是潜意识吗? 在用强硬的姿态逼迫小九和自己一起“尝试”的时候,他的内心真的没有隐秘地期盼吗?期盼着,也许自己能用这样的方式来修复自己过往的创伤:是不是只要再重来一遍,结局就会变得不一样? 这场猝不及防到来的缘分,究竟会是填补空洞的幸福,还是一个糟糕的恶性循环? 他应该幸福吗?他可以幸福吗?他是否已经失去了维持一段长时间的亲密关系的能力? 楚赦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与小九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很幸福,同时又觉得恐惧。他幸福到丝毫没有察觉将会发生什么,又不幸福地察觉到某些事情注定会发生,尤其是意识到小九与母亲的相似之处后——他是否生来就不应该幸福?但他现在知道一件事,就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小九,因为他已经把一半的心放在了那里,而人没了心脏无法跳动。 “答应我,一切结束后,翟狯会为自己身上背负的人命付出代价。”楚赦之将手从脸上拿下。 我不知道这几分钟里楚赦之在想什么,但他好像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当然,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我没有问他到底怎么了,直接告诉我,我应该不会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至少现在不想。 楚赦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我二十岁的时候打败了连景,一起喝了三天酒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范大夫的事,他会替我留意的。” “你说的对,范大夫不是没有自杀的可能,但其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就像我没接触过翟狯一样,你也没有和范大夫说过话,但昨晚我回来之前刚刚与他有过交流,我的感觉是,他像是急着要完成一件什么事,如果那件事没有完成,我不相信他会赴死。”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了。”我不禁也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昨晚翟狯在我授意下完成的种种举动无疑在侦破范大夫死因这条道路上平添了许多麻烦。 楚赦之目光放空,他想到了十多年前的某个夏天,他和许多比他大超过一轮的捕快们穿着厚重的官服围在已经发臭的死者旁边,蚊蝇飞舞,大家都想等楚惟眚验尸找到关键证据后赶紧走人,然后回家用香菜叶洗个澡。而就在那个夏天,楚惟眚教了他一个让他终身受用的秘诀:“别想你要找的东西,只想你找到的东西。想想看,它为什么在那里?应该在那里吗?有什么意义?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出现的缘由,不要放过任何一项。” “昨天给翟祎四处求医的家丁们会碰上范大夫并不是巧合,范大夫身上有不小的秘密,或许,在吴苇儿、闫娃、毕罗衣这三个案子里,还存在着一个非常不起眼,却贯穿始终的势力。” 认真起来的楚赦之有着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我一共和范大夫说过两次话,第一次,他说‘这长青湖青红不分’,引导我往血案上想;第二次,也就是昨晚,他说翟家财富的源头是温泉庄里的温泉,几乎是明示我翟汜背后有朝廷以外的靠山。” 我吸了口气,也发现了其中的矛盾之处:“这样说来,他的立场应该是和翟家对立的,而且知道很多内情,按理说,有关罗家的传闻如今在长青湖一带铺天盖地,他肯定猜到了翟家要倒霉,这样大好的情势下,他为什么要自杀呢?逻辑上说不通。” 楚赦之的视线转移到我手边的药渣上:“他为什么要给翟祎下药?” 我耸肩:“翟祎和我们分别前一直说我要杀他,为了避嫌,我不好去检查他的药,直到今早范大夫的死讯传来我才有理由插手。不过这药不伤人,最大的副作用就是昏睡几天后人会饿,我觉得他是想拖住翟祎,不让这不省心的到处乱跑。” “也就是说,除了翟狯,还有人要杀翟祎。”楚赦之垂眸想了想:“小九,你说......整个翟家,谁是最关心翟祎的人?” 我轻哼:“这么说吧,翟祎身上的性瘾是典型的因童年创伤导致的,他极度缺少精神方面的疏导,翟汜给了他充足的物质条件没错,但其他地方是一点不管,估摸着养条狗都比对孩子花的心思多。翟狯不用说,那些伶人也不会有真感情,虽然没和那位范大夫接触过,但我估摸着......应该只有他会真的关心翟祎几分吧。” 我眯了眯眼睛:“你是说,他很可能因为翟祎的问题与自己所在的势力有了分歧?” 楚赦之没说是还是不是:“先查他到底是不是自杀吧。既然范大夫不想让翟祎出门,就说明最近他所在的那股势力定会有大动作,小九,你能找个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让我和祥云班班主搭上话吗?” 我微微挑眉:“那你得先给我买几本书。” 第227章 约 “半泓秋水金星砚,一幅寒云玉版笺......十年落魄江滨客,几度雷轰荐福碑。男儿未遇气伤怀。忆淮阴年少灭楚为帅,气昂々汉坛三......”甫一拿到这张纸,祥云班班主就有了一种预感——自毕罗衣死后,他终于又有了一张足以使祥云班再攀高峰的王牌。 “这首曲子我买了。”祥云班班主拍板:“写曲的人是谁?开价多少?” 打杂的回他:“是个眼生的公子,他没报价,说要跟您当面谈。” 祥云班班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思索片刻:“既是有才,给些颜面也无妨,带他去客室,我一会儿就到。” 祥云班有个大大的戏院,打杂们住的耳房紧密地排布在外侧,最高建筑就是戏楼了。戏楼是有排面的角儿才能住的地方,顶子做得十分巧妙,木质结构外面是铺着一层红瓦,并用铜铆钉铆成一个曾经风靡一时的五柳体的“祥”字。虽然只是初秋,但戏楼内现在就已经用上了地暖——戏楼的地面下是纵横交错的烟道,最底下有专人盯着,烧地炉取暖,使热空气上升,案几上燃着的香炉轻烟渺渺,整个房间里暖洋洋地,令坐在里面的人有种因为过于舒适而产生倦怠感,当真是享乐的好去处。 戏楼地面和墙壁铺的都是青石板,两边的拱门是空气形成对流。戏楼一楼是看戏的地方,二楼走廊是护卫巡逻的地方,也就是楚赦之现在所在的楼层,三层便是最戏班子里最当红的角儿休息的地方——据楚赦之打探,纪晓棽现在就在上面。 楚赦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客房的布置,一楼的丝竹之声隐隐飘来,他很有信心地就着鼓点打拍子——他毫不怀疑自己一定会被班主请过来,那首曲子可是小九翻了两本戏曲集之后连夜写出来的,怎么可能不好? “我来迟了,让公子久候。”客房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宝蓝色对襟杭绸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面白无须,步履间有一种特殊的韵味。虽然上了年纪且已经发福,但能看出保养过的样子。 楚赦之看着他,没来由地想到了沈清身边的那两个太监。去了势的男人也可以通过锻炼使自己说话的声音没那么突兀,这一点也是见过沈清身边的实例之后他才知道的。 楚赦之没有起身:“想来你就是班主了?” 祥云班班主将衣服一撩,楚赦之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浓的已经有点刺鼻了。楚赦之强忍着往后仰的冲动,希望自己可以短暂性地嗅觉失灵:“听说公子要和在下面对面地谈价钱,实不相瞒,我们祥云班收曲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您这样初出茅庐的一首最多六两银子,您大可以找同行问问,我们祥云班开出的价格基本已经算是最高的了。不过有才能的人自然是可以得到特权的,您开个价,我们可以细谈。” 楚赦之翘起二郎腿,一副浪荡公子哥做派:“你觉得我差那点钱吗?” 祥云班班主眼梢一抬:“那公子何意?” 楚赦之伸出一根手指点点上面:“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上面是纪晓棽休息的地方,班主佯怒,在桌上重重一拍:“这位公子,我看得出来你是外地的,就算是不懂规矩,可你当我这祥云班是什么地方!我这儿可容不得你乱来!” “我就直接跟你明说了吧,”楚赦之往太师椅上一靠:“这曲子是拙荆几年前看了你家当家花旦毕罗衣的戏之后为他量身写的词,钱不是问题,可对于拙荆来说意义不同。这曲词我可以免费送你,但唱的人得对得起上面的心思。可我在街上问了这么一大圈,都说现在的纪晓棽不如毕罗衣多矣,连台都不怎么出。我不见一面,怎么知道他唱不唱得出好曲?” 班主眯着眼睛打量了楚赦之半晌,见他面上殊无异色,放缓了语气:“公子的意思是,只要让你见晓棽一面,就把这曲子送给祥云班?” 楚赦之更正他:“还得听他唱一段,不然怎么知道好坏?” 班主笑了,细碎的褶子菊花般聚了起来,他从背后掏出把扇子在手里摇:“公子,听我们晓棽单独唱一曲,可远不止六两这个价,至少......”他比了个数字:“得这么翻几番。” 楚赦之与班主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没请问班主怎么称呼?” “鄙姓鲍,鲍覃止,公子叫我鲍班主即可。”拿到银票,班主的笑都真诚起来,虽然楚赦之觉得他还不如不真诚的好,因为他现在真诚地让楚赦之觉得有点恶心:“最多半个时辰,公子在此稍后,晓棽得准备一下。” 班主起身离开,门口侍立的打杂的赶紧跟上,等下了楼,打杂的才跟班主说小话:“那老婆写的词出来嫖,这人也太贱了吧?” 班主捏着银票,嗤笑一声:“男人嘛,没几个不贱的,总归是我们赚,管他呢。” ———————— “我知道了,一炷香之后把他请进来。” 造价不菲的铜镜清晰地映出他的脸,眉目疏秀,端庄靓丽,他却觉得下面的骨肉已经腐坏溃烂,发出阵阵恶臭。 纪晓棽闭着眼睛在镜子前坐了一会儿,突然感到无比的恶心,他深吸几口气,匆忙的从妆匣最底层的暗格里掏出了一张半旧的锦帕放到鼻端,是墨香,只有这墨香,才能令他彷徨的心安定片刻。 他提笔欲写什么,却又放下——不行,他不能再去找那个人,但他无法停止,因为那个人有那种眼神,和师父一样的眼神。那不是善良、聪明、温柔或类似的眼神,而是在他自己都还没形成思绪之前就能读出他心思的眼神。那眼神看见真实的他,却仍然喜欢他。 师父已经走了快十年了,他也熬出头了,从破旧的、总是充斥着汗味和尿骚味的耳房里,到现在这个雕梁画栋总是熏着昂贵香料的房间中,天差地别,他却觉得自己只是从囚室搬到了监狱围场。他是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的?什么红角儿,他分明是被豢养的暗娼。 他曾是渔民的儿子,从小到大,他从未否认过对这个身份的厌恶,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总觉得平民的生活有多么平淡温馨,没有勾心斗角......平淡是挺平淡的,但温馨?算了吧,争食、挨打样样不缺。说什么宁愿生在寻常百姓家,说这种话之前,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以前吃的那些一碟就够寻常百姓劳作一年的点心从嗓子眼里抠出来、把那些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肉从身上挖下来?无病呻吟,虚伪做作的恶心。 他是不是个没心肝的人呢?纪晓棽想,也许是的吧,因为在知道那对生下他的卑贱的渔民夫妇在暴雨中身亡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释然——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家了,没人能从道德上打压他,无论他之后做出什么事都可以算在“逼不得已”这四个字身上。他连夜收拾包袱离开,谁要管那些只会嚎啕大哭,除了吃就是拉的弟妹?他要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他要摆脱噩梦、罪恶感和鱼腥味,他要活的像个上等人。 虽然非常瞧不起上等人的无病呻吟,但既然他们喜欢那个调调,他就去学。纪晓棽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睛,他继承了母亲浅褐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周围有一圈极亮的光晕,哪怕他蓬头垢面都无法影响这对亮得使人晕眩的眼睛。而在收拾干净、换上戏服后,它们带来的更是事半功倍的效果。撒娇、调情、媚笑、操控、说谎、啜泣......他样样做得来,就像他不理解师父为什么不肯张开腿一样,师父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能轻易打开自己的腿,自然地就像呼吸一样。 可是,该死的,为什么他会感到厌倦! 去穿堂唱戏有什么前途!那些穷鬼浑身上下掏不出一两银子,而他对着达官贵人张一次腿的价格换成碎银子能砸死他们。但坐在那些大腹便便、垂垂老矣的男人身上演戏实在是太辛苦了——唱戏都没那么辛苦。 “这样下去不行,”班主在某次送走一位客人的时候跟他说:“你得用戏打出名声,不然这里和妓院有什么区别?” 是啊,有什么区别,可是挑选客人,做一只被豢养的笼中鸟,不是你给我打造的路吗? 不过班主说的也没错,师父走后,再也没有能超越他的存在。想走出他留下的阴影,纪晓棽缺一部好戏,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戏。 一个美好的春日里,他见到了那个人。 令他沉迷的不是那人高大驼背的外形,不是莫名忧郁的气质,更不是温暖的声音,而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直视着他,看透她的内心。 “如果哪里唱的不顺,就写下来告诉我。” 纪晓棽感觉到他的目光,好像肢体上的真实抚慰,抚慰他一颗疲倦的心。 “我会给你答复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会太久。” 他想跟那个人目光相触,再次感觉他的眼神,但没成功。独自站在戏楼的最高处,看着那个人离去的背影,他突然感到血液奔腾,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积年的隐痛即将爆发。 想到这里,纪晓棽再次提笔。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关于师父的,”笔尖微顿,他不觉得心虚,当年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看到的事,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也始料未及。 门外传来催促声,纪晓棽写下后半句话:“明晚亥时,花枝巷,我等你。” 他将纸折起来,塞进一个小荷包里,这种荷包他有很多个,专门用来给人塞赏钱。 “把这个交给他。”纪晓棽吩咐随从:“让他一定要赴约。” 第228章 邀请 纪晓棽见到楚赦之扮演的林煜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和以前的那些客人不一样——他眼中没有半点欲望。 楚赦之拨开试图缠绕在自己手臂上的带着脂粉味儿的身体:“抱歉,我已经有妻子了。” 纪晓棽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将衣带重新系好:“你只有半个时辰,我以为你会想快点进入主题——”顿了顿,他露出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不过来我这儿的,好像没几个没成婚的呢。” 潜台词就是“装什么装”,当然,楚赦之听懂了这个潜台词:“你好像对自己很自信,但我今天来只是想听曲子的。” 这话说的并不客气,纪晓棽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继而恢复如常:“你想听什么?” 楚赦之做出思考的模样:“本想让你唱一段最有代表性的,但我一想,却发现你好像根本没什么代表作,最出名的还是毕罗衣留下的那些。那你就唱一段毕罗衣最拿手的,怎么样?” 纪晓棽脸色青了又红,他被人捧惯了,就算是他没有忽略那些人无意中的轻蔑,但至少他们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的:“你根本不是来听戏的,是不是?羞辱我让你很高兴吗?” “不,我的目的并不是羞辱你。”楚赦之正色道:“我听说毕罗衣是你的师父,他失踪了很多年了。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作为他的徒弟,你应该会知道更多,不是吗?” 纪晓棽冷笑:“我猜你没有告诉班主你真正的来意对吧?”他细眉一挑,知道楚赦之的来意后,他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放松,哪怕楚赦之提到的是他一直没有走出去的阴影:“我想烧点东西,不介意吧?” 他只是象征性的问一下,实则根本懒得等着楚赦之的回答,直接拿过桌上一杆琉璃烟枪点了,在点烟的过程中,他和楚赦之都没有说话。 纪晓棽有一对细长且微挑的猫眼,睫毛长而不翘,轻微遮瞳。楚赦之此时才有心好好观察他,他长得并不阴柔,此时脸上没有浓妆,烟枪里的白烟徐徐飘起,纪晓棽深吸一口,倦怠地缩在了楚赦之对面的贵妃榻上,整个人显得糜烂又厌世。似睨非睨的双眼赋予了他恰到好处的攻击力,像是在告诉他人,那些温顺都是装出来的,真实的纪晓棽骨子里透着自私、桀骜和冷漠。 “五石散?”楚赦之微微皱眉,坐远了些:“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少吸为好。” 纪晓棽双眼迷离:“少管闲事。所以说,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扯出这桩......这桩......”他挥手拂散烟尘,仿佛想找正确的用词,但一抹厌恶的笑容过后,他不得不承认没有别的词可以说:“陈年旧事?” “你们这些人只会来为难我吗?”纪晓棽打了个颤表示厌恶。 楚赦之挑眉:“我们?除了我,最近还有谁来问毕罗衣吗?” 纪晓棽动作微微一顿:“只有你,我说的是以前,他刚失踪的时候。” 楚赦之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他说谎了,但没有立刻揭穿:“也许你现在还不知道,长青湖最近出了很多乱子,已经死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的死多多少少牵扯出了毕罗衣的事情。如果不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可能还会再死人。” 纪晓棽眼皮一抬:“你可真奇怪,官府都不管的事,你管它做什么?” 楚赦之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纪晓棽。经验告诉他,沉默是让人说话最有效的办法。两个陌生人面对面坐着时,沉默会把心里的话吸出来。 “我是他徒弟,又不是他老子,哪能管得着他?他不管我就不错了。”纪晓棽从沉重的眼皮下看着楚赦之:“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反正我觉得他很奇怪,我听过人读书读多了会痴,他唱戏唱多了也痴,家国情怀,荣辱道德,那是我们这个行当还管的事儿吗?” 吸多了五石散,纪晓棽在药物的作用下吃吃地笑了起来:“干我们这行的,管你多清高自傲,外人早就默认了你是个脏东西,换个名头卖屁股的。你要是卖的大大方方,明码标价,也就没那么多事了——死活不肯的也不会被谁高看一眼,只会觉得价出得还不够高,吊人胃口吊久了就生出怨了,怎么样,还不是得罪了人?” 他见楚赦之不接话,随口唱了起来:“柳条娇且柔,丝丝不绾愁。几回暗点头,似嗔我眉儿皱。” 语调婉转暧昧,他脸上的神情却与语调全然相反。他跷起笔直的双腿,用一根手指拨开脸上的头发,神情冷漠地凝视空中:“谁说我没有拿手的呢?只是我拿手的,只能在枕头边儿上唱啊。” 楚赦之没兴趣听这些话,只是道:“你可知他具体得罪了谁?” “具体?想知道这么多,你不要命啦?”纪晓棽又抽了一口五石散,懒洋洋道:“明日?不,是后日,你去看客满斋的雅座上都有谁,自然就知道了。那些人身边有很多护卫,还有功夫好的江湖人,你要是想找死,不要连累我。” 楚赦之盯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毕罗衣真的死了吗?” 纪晓棽被这灼热的目光烫得走了神,下意识道:“那种情况,很难活。” “所以你见过他,在他‘失踪’之前。”楚赦之笃定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纪晓棽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楚赦之上身微微前倾,压下了那杆从一开始就看得他心烦不已的烟枪:“你可以不告诉我,但如果当天你在场,而且做了什么会令你后悔的事......五石散能麻痹感官,却改变不了现实,你就这么确定相似的厄运不会降临到你身上吗?” 纪晓棽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认识一个姓范的医者吗?”楚赦之道:“他专门给翟家看病。” 纪晓棽疑惑地看着他:“翟家?长青湖那个翟家?翟汜我以前倒是见过,但我为什么要见他家的老大夫?” “我可没说过他的年龄,为什么你知道他是个老人?”楚赦之反问。 纪晓棽自知失言,恶狠狠地把烟枪从楚赦之手中抽走:“认识又怎样?以前在毕罗衣手下当学徒的时候找他看过几次病而已。” “他死了,就在昨晚。”楚赦之不放过纪晓棽脸上任何一个表情:“看起来像上吊自杀,他留下一封遗书——我救不了别人。” 纪晓棽呆住了,他的手在颤抖,足足过了一刻钟,他在如梦初醒的再次吸了一口烟枪,来稳住自己哆嗦的手:“之前你说死了两个人,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尤辉,一个叫程历。”楚赦之道:“你认识他们么?” “不认识。” 楚赦之看得出来这次纪晓棽没有说谎,是真的在疑惑为什么死的会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那天,我刚从台上下来,正在卸妆,有四个身强力壮的打手打扮的人冲进了戏班,那时候我已经住进这个屋子了。”纪晓棽目光放空,陷入了回忆中:“他们凶神恶煞地问我哪些东西是毕罗衣常用的,把屋子翻得一团糟,然后把我的头套起来,全身捆得死紧,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关了三天,我吓得不行,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们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三天之后,班主把我带出来了,我看到了师父。” “他......全身是血,我不知道他死没死,我看到那一片血肉模糊就吓晕了,回来之后,班主让我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说毕罗衣手不干净,去演戏的时候偷东西。所以后来那些人再找我干事儿的时候都会到戏院里来,或者是酒楼,再也不会把人请进家里。” “范大夫医术很高明......我是说,超出别的医馆大夫一大截的高明,我看过诊费一次要价二十两的大夫,还没他一半好。”纪晓棽缓缓道:“他明明可以自己开一家医馆,赚得盆满钵满,可他却经常不要钱地给下九流的人看病。我以前住在耳房里,拿不出钱给他,他自己掏钱给我看病喝药。不过他跟毕罗衣更好,毕罗衣从不让别人近身,只肯让他换药......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来过祥云班。” “我知道他肯定觉得我背叛了毕罗衣才害得他那样,但是他们把我关起来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如实说自己都看到了什么,这也有错吗?”纪晓棽撇开头:“我只知道这些,半个时辰到了,你该走了。” 楚赦之道:“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自己被关起来的地方有什么特征吗?” “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臭味。”纪晓棽想了想:“我被带走的时候也是蒙着头的,被关在那里的三天,我觉得很热、很潮湿,那时都快入冬了,他们也没有给我生炉子,按理说我该很冷才对,那种热而闷湿,带着臭味的空气,是我记得最深刻的东西了。” 楚赦之起身:“多谢。” “等等,”纪晓棽在后面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班主?他知道的比我多。” 楚赦之回头:“没有意义,在他嘴里我只会听到一堆谎言。” “你送来的词我看过了,词是好词,不过写的人大概是第一次尝试写戏吧。”纪晓棽再次开口。 楚赦之一怔:“你怎么看出来的?” “每首曲子都有自己的鼓点,你拿的这首,转场和鼓点大概是照着别人作的曲硬扒下来的,我对那些曲子太熟悉了,这首词可以直接放在以前的曲子里唱出来。”纪晓棽抬手,朝楚赦之扔了一个东西。 楚赦之接住,是一个造型古朴的梨花簪:“这是?” “周员外寿宴那天,带着作词人来吧,你拿着这个东西,客满斋的老板就会给你们安排座位的。”纪晓棽笑了笑:“师父教过我一件事,新曲子第一次唱出来,要先给作词人听。” 第229章 威胁 自从得知范大夫的死讯后,翟祎一直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句话都不说,对我的针对也被他忘在了脑后,听见我进来的脚步声,他连眼珠都没挪动一下。 “你为什么不杀我?”干涩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翟狯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 “他想杀你,和小僧有什么关系?”我将煎好的药放到了桌子上:“喝药吗?我把里面会让人昏昏欲睡的部分剔除了......” 翟祎伸手就要打翻药碗,我慢悠悠接道:“这是他给你抓的最后一副药了。” 伸到半空中的手猛的顿住,翟祎改推为抓,把药举起来一饮而尽。 说实话,我并不想和翟祎这种人有过多接触,他那种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气质光是靠近就令我难受,要不是翟家的家仆现在乱成一团,我根本不会受人之托过来送药。 然而,在我正要离开的时候,宽大的袍袖被翟祎拽住了。我低头一看,今天刚换的衣服上面明晃晃地出现了一个手印。 好想把他爪子剁了——这是当下我心里唯一的想法。 “为什么?”翟祎抬头,眼睛红红的全是血丝:“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我?” “......因为施主无能,”我本来不想多说,但看到这双猩红又茫然的兔子眼,恻隐之心又占了上风:“无能、胆怯又惫懒,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敢伸手去抓,只会站在原地等他们自己来找你,承担你因为等待产生的怨怼。这样的施主当然会什么都抓不住,无论是范大夫还是吴苇儿。” “你放心,就算翟狯施主得势也不会杀了你的,因为没必要。”我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他聪明的话,还会把你好好养起来供着呢。” 翟祎懵然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充满怜爱地拍了拍他的狗头,决定诈他一下:“怎么,你们家这些年的生意,你当真半点都不知道吗?” 如果范大夫没有骗楚赦之,那翟家的一部分生意必定很不清白,虽然翟汜本人已经被那个叫连景的带走了,不过能问出多少尚无眉目,如果翟祎也能说出什么,两厢对照,说不定还有更多惊喜。 翟祎依旧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我爹的生意?他不是一直跟着费伯伯做事吗?” “费伯伯?”我直觉这就是重点,摆出谆谆善诱地态度坐在了翟祎身边:“这位费施主又是何方神圣呢?” * “费柟的主家,忠信侯府上四小姐是二皇子的侧妃,”翟汜慌乱害怕的声音在砖墙间回荡,他不能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说不出什么来的话,眼前这个男人一定会杀了他——很多年前他就想杀了自己了:“我真的只是听别人的命令行事,当时那副样子,没有我毕罗衣也活不下去了!”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替他报仇也该找那些人,两天后那些人都会在客满斋齐聚一堂,你只盯着我一个人看毕罗衣也不会回来,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依旧一言不发,他越是这样,翟汜就越恐惧。阴暗的砖房里,他努力地让自己的目光尽量往别处看,然而没有用,这砖牢如此狭窄,无论他瞟到哪儿都能看到对面的人。他控制不住地去看,却发现这人其实并没有看自己,他在发呆。 翟汜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他不敢乱动,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的本事,在现在二人的距离下,这人可以一剑砍下自己的头颅,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只出了三剑就卸掉了十二个人的膀子。 ———————— “欻——欻——欻” 三道剑光闪过,前来闹事的一群壮汉捂着膀子在地上滚成一团,痛叫不已,为首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眼泪鼻涕留了满脸:“你给我等着,我姐姐可是刺史夫人!” “好啊,我等着。”彼时也才二十五六的连景虽不是一等一的出众长相,却也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更兼武林人士自带的潇洒恣意,在婺城这种少见江湖人的小地方格外显眼:“不,我也懒得等着了,要不你直接告诉我是哪个刺史,我现在就去找他,看看他要不要替夫人的弟弟出头——对了,刺史的夫人应该不少吧,不知你姐姐是哪一房?” 油头公子捂着自己被打肿的脸:“你别说大话了,我姐夫可是——” “你姐夫是谁我不知道,不过你回去告状的时候可以先告诉他我是谁。”连景收剑回鞘:“我是连景,春絮剑第三代传人,尽管去告你的状吧,记住,你只有五天时间。这五天我就在这儿等你姐夫,过时不候。” 虽然没听过什么春絮剑,但地上躺着的这一片壮汉足以证明这人的厉害,公子哥不敢再放狠话,踹了手下几脚,灰溜溜地带着人跑了。 祥云板里掌声雷动,戏唱完了。连景听到一个匆匆赶来的脚步声,钗环琅佩叮当作响,毕罗衣刚唱完戏,连妆都没卸就过来了。 连景回头,脸上尽是笑意,与刚才判若两人:“唱完了?” “你可有受伤?” 两个人同时开口,毕罗衣匆匆跑过来,他今天唱的是《贵妃醉酒》,这身行头一点都不轻,跑的气喘吁吁。但等他看清连景身上没什么伤之后,反倒退了一步,站在了离连景不近不远的距离:“多谢,不然今天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毕罗衣的容貌是极好的,他有一双上挑的杏仁眼,眼角微翘,眼波流转之间宛如春水。他的唇并不像真正的女子那样饱满莹润,但口脂却将薄唇点的轻盈红润,整个人如同莲花初绽,美的动人心弦。 “我今天赶走了他,以后他还会再来;今天只有他一个,以后还有别人,”连景注意到了他退的那一步,眸中不禁闪过一丝黯淡:“你以后要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想说的其实是“跟我走”,然而他说不出口,因为毕罗衣已经拒绝过他一次。 “你不会明白的。”他记得毕罗衣的每一句话,更记得拒绝自己时,毕罗衣眼中那抹令他不解的坚定——那份坚定甚至有点狂热了:“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等我年纪大了就好了。”毕罗衣下意识地触摸自己的眼角:“年纪大了,他们就不会再纠缠了。” “五天......”毕罗衣突然开口:“你说句就再留五天,是真的吗?” “是,我是与朋友有约才途径此地,已经多留许久,再不走,就赶不上了。”连景低头:“你......舍不得我吗?” 他看到毕罗衣的嘴动了动,但是到底说了什么或许毕罗衣自己都听不清。 “你说什么?” “我说......我突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段词。”毕罗衣笑了笑,面上殊无异色,连景不知他在想什么——连景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嗟覆水,定难收。他生未卜此生休。连大侠,你我本不是一路,相识已是缘分,再多就不便强求了。” “我教你几招吧。”连景看着他,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话。 “嗯?”毕罗衣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建议,很是诧异:“你要教我武功?” 连景点头:“我也教不了什么高深的,不过一点拳脚上的功夫还是可以的,这样......我走的时候也能放心些。” 毕罗衣的眼睛亮了,连景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容。这一刻,连景心里陡然冒出了一句话——此生常自老温柔。连景喜欢看他笑,为了这抹笑容,他再蠢的事情都愿意做。 罗衣不愿意跟他走,没关系,但他可以替罗衣解决一些麻烦,比如......某些有着恶心眼神的男人。 然后他走到了一直躲在暗处的翟汜面前,翟汜连他的动作都没怎么看清,就被双手反剪着压到了轻墙上,那墙不知有多久没清理过,腥臭的青苔在翟汜脸上碾出了黏腻的汁水。 “就是你吧,”连景手上加力:“有些人明着恶心人,有些人喜欢暗地里做恶心勾当,我见过你,你总坐在倒数第三排角落,喜欢用那种隐秘的恶心眼神看罗衣。” “离他远点,不然我挖了你这对招子。” 世上总有一种人,他们一旦喜欢上某样东西,又觉得自己配不上,就废尽了心思把那样东西踩进泥里,仿佛这样他们就够得上,配的起了。连景在婺城已经待了快半个月,他知道虽然罗衣声名远扬,但一般不会有像今天这样的人来找麻烦。因为喜欢他的人太多了,几方角力,反而不会轻举妄动。只有刚才那个从外地来的公子哥才会无所顾忌地砸场子,而且刚才自己差点就没赶到现场......这里面的时间把控可不是一个刚来的公子哥能做到的,所以通风报信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连景真恨不得直接杀了翟汜,这个表面痴心一片,实则两面三刀的小人。 “所以说,我真该在那个时候就杀了你。” 思绪回到现在,一直呆坐着不动的连景突然开口了。 许是知道他怎样都不会放过自己,翟汜心里反而升起了一丝勇气:“杀我?好啊,你也就只能杀杀我了,你后来不是去闹过一场吗?那些人死了吗?” “什么春絮剑,也不过是二三流的功夫,你光唬我们有什么用?他们是没有武功,却可以买到会武功的人为他们效力,你一个人斗得过谁?” “我不知道毕罗衣到底偷了什么,但我知道那些人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尽管杀我,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第230章 中秋宴预备 【上京】 肖大监不急不缓的步伐一向是最好分辨的,皇帝头都没抬:“老二到了?” 肖大监躬身:“是,陛下,二皇子带小郡主来给您请安了。” “哦?倒是稀奇,让他们进来吧。”听到郡主两个字,皇帝倒是有些意外了,他撂下朱笔,难得地多吩咐一句:“去给景馥做一碗酥酪来。” 景馥是皇帝最大的孙女,虽然对儿子们态度一般,但皇帝还是很喜欢这个孙女的,对一般的郡主,皇帝只需要赐个封号便是,景馥却是一出生就被皇帝亲自取了大名,又在满月时定下了云霜二字作为封号,虽然是庶出,但也是实至名归的孙辈中第一人。 “皇爷爷,皇爷爷!景馥来看您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清脆稚嫩的童声带给冰冷的大殿一丝鲜活——皇帝呆的地方总是不缺炭火的,从外面进来甚至回家觉得暖和,但景馥就是觉得冷,她看到皇爷爷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没来由地觉得皇爷爷整个人都没有一丝热乎气,所以她行过礼之后就扑了上去,用自己小火炉一样的身体试图温暖皇帝。 皇帝被撞了一下,也没生气,纵容地摸了摸她的头:“景馥长大了,也越来越漂亮了。” 景馥马上就要到九岁生日,身条已经开始抽长,生得亭亭玉立,红玛瑙与金玉制成的额饰亮晶晶的,衬得她一张小脸粉里透红,可爱的紧。皇帝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今天打扮上的小心思:“这件首饰不像是最近时兴的,尤其是上面的玛瑙,细腻油润,定是有些年头了,你父王从哪儿给你翻出来的?” 最后跨进大门的二皇子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父皇好眼力,这确实是个老物件了,是侧妃的娘家老太君送给景馥的生辰礼,想是老太君当年的陪嫁。” 皇帝朝肖大监一抬下巴,肖大监立刻会意地给二皇子上了座:“哟,真是上品的凉山南红,近几年的贡品都没有这样好的成色了,还是老人家手里好物件多啊。” 二皇子笑容一滞,转瞬间又面色如常,直接忽视了这个话头:“昨日是景馥生辰,这孩子收了父皇的礼,今日大早上起来就催着儿臣带她来谢恩,可有打扰到父皇?” 景馥黏在皇帝怀里不走,闻言眼巴巴地抬头:“皇爷爷,景馥吵到您了吗?” 皇帝压根没记起来这件事,现在就依稀能想起来昨天早上肖大监提了那么一嘴,自己连人名都没听清就回了“照例”两个字,不然刚才也不会疑惑二皇子今天为什么突然来请安了,但他对着景馥充满期待的双眼,半点不漏声色:“怎么会,就等着你来呢。景馥喜欢皇爷爷送你的礼物吗?” 景馥用力点头:“景馥好喜欢那匹小马啊,等景馥练好了马术,一定第一个给皇爷爷看!” 肖大监一听皇帝这么问就知道他完全不记得了,连忙替皇帝分忧——也只有他能分忧,因为云霜郡主的生辰礼本就是他挑的:“郡主有所不知,那是波斯前年上贡的珍珠白汗血宝马产下的小马驹,这种马又名‘夜照玉狮骢’,据说三国时的名将赵子龙骑的就是这种马,如今举国上下统共就这么三匹,珍贵非常,足见陛下有多么重视您啊!” “真的吗?”景馥感动得泪花都要出来了:“景馥回去一定勤加练习,绝不辜负皇爷爷的心意!”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肖大监一眼,一派坦然地摸了摸景馥的头:“你这孩子,越发野性了,朕还记得你从前最喜欢人偶娃娃,忠信侯府不知在哪儿寻了一套仿十二仕女图所致的人偶,当真巧夺天工,仿佛要活过来一样。如今倒是更喜欢骑马射箭了,莫不是也想当个女将军?” 景馥果真目露憧憬:“我听说靖黎女将军曾在峨眉习武,皇爷爷,景馥也可以去吗?” 皇帝的手微微一顿,恰好此时御膳房已经将那碗酥酪端上来了,遂顺势拍了拍景馥的肩:“皇爷爷可舍不得你受那种苦,马是送你了,只一样,别把自己摔坏了。回你父亲旁边吃东西吧,皇爷爷老了,可抱不动你了。” 景馥虽然不舍,但也听话地坐到了二皇子身边,皇帝看着一直没动静的二皇子,面色比平时缓和许多:“听说你近日与忠信侯府来往颇繁,他们家老太君今年有......七十多了吧?” 二皇子对着皇帝仍有些拘谨,不过现在女儿在场,他不像往常一般畏畏缩缩,但也铺垫极长:“儿臣今日来正是想顺带提一提此事,忠信侯府老太君还有一个月便是七十九岁寿辰,人生七十古来稀,都说老人家到了八十便不宜办寿,因此忠信侯府想要在今年提前给他家老太君办八十整寿,取个寓意吉祥......” 皇帝眉头一动,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碍着旁边吃东西的景馥的面子把“废话少说”四个字咽了回去:“七十九啊,的确难得,直接说吧,你想替他们求个什么?” “忠信侯府想请个外地的戏班子进京为老太君贺寿。”二皇子察觉到了皇帝语气中的不耐,赶紧省去了所有铺垫。 这下连一旁侍立的肖大监都有点无语了,让你省,没让你省这么多啊! “这种事何必非要跟朕交代?又不是养在宫里,让他们自己查清楚便是。”皇帝纳闷道:“老二,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在皇帝颇有压力感的目光下,二皇子嘴唇开开合合,越急越说不出话:“儿臣......儿臣......” “皇爷爷,”景馥吃完酥酪,抹抹嘴跳下凳子:“父王是想说,还有两个月便是中秋,若那个戏班子果真不错,可否召进宫来给皇爷爷听个新鲜呢?” “原来是这样,不过皇爷爷不喜欢听戏,你父王费心了,”皇帝对着景馥总是冷不起脸的,须臾,他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看向肖大监:“忠信侯家的那个是不是和宫里的老太妃们关系不错?” 肖大监回道:“是,忠信侯家老太君柳氏与宫里的纯太妃杨氏、柔太嫔卢氏年轻时是手帕交。三人都是世家出身。” 皇帝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二皇子的意思,掏出一条明黄的帕子给景馥:“去给你父亲擦擦汗,看他的样子,跟朕骂了他似的。” 二皇子这才松了口气:“儿臣笨嘴拙舌,多谢父皇的帕子。” 皇帝没接话,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桌面,思考起来。 先帝所纳妃嫔众多,驾崩时有一部分太嫔太贵人也不过十来岁,其中大部分都出自各种各样的世家门阀。皇帝已经遣走了一些去道观,但是诸如纯太妃柔太嫔之类年岁大又身份贵重的自然只能留在宫中空度年月。而中秋这样的大宴必有世家的人前来恭贺,也是太妃们为数不多能松快松快,见见家人的节日,这个时候施些虽然不大却让人舒服的恩惠对皇帝来说是个挺划算的买卖,虽然他心里坚定打击世家不动摇,但明面上还是要施恩的,否则逼狗入穷巷,易伤自身。 “这个主意,是侧妃提出来的?”虽是疑问句,但皇帝说的却很笃定。 二皇子不敢马虎,起身回道:“侧妃她也是一片孝心,还望父皇莫要怪罪。” “坐下吧,你我父子说说话,不必过于拘谨。你再这样,景馥该埋怨朕了。”皇帝缓和了神色:“肖漱,带景馥出去玩一会儿吧。” 景馥小小的身影走出大殿,仿佛带走了这殿内唯一的热乎气,皇帝目光放空,没有理会二皇子:“忠信侯......忠信侯,这些年,他们家败落了不少啊。” 忠信侯是开国之初由高祖皇帝封的,传袭至今,早败落的只剩个空架子,如果不是皇帝登基时他们家家主滑跪的姿势比较标准,皇帝早就不想留了。同样,若非败落的太厉害,他们也不会让嫡出的四小姐做了个二皇子侧妃,幸好侧妃肚子争气,虽然生的不是皇帝长孙,但长孙女景馥颇得皇帝宠爱,忠信侯府这才起来了些。不过这样看来,这刚一起来,心就大了啊...... 皇帝看向二皇子:“说说看,这特意从外地请来的戏班子究竟有什么好处,令你们念念不忘?上京的戏班就如此入不得眼?” “儿臣也不懂这些,只是听侧妃说,不同的地方钟爱的戏种不同,上京排的戏虽然艳丽好看,模式却过于固定,看了半辈子怎么都看腻了,中秋之宴的曲目也多年不曾变过。”二皇子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到了平时的感觉,越说越顺:“忠信侯府当年给景馥的那套人偶娃娃便是侯府一位名叫费柟的家奴游历四海时找到的,侧妃常说此人眼光极高,办事也利落,为了忠信侯府上老太君想听一曲乡音,跑遍了全国才找到这么一个戏班,儿臣想,忠信侯府虽然这些年败落了,但眼光还在,被他极力推崇赞不绝口的戏班应该是不差的。” 二皇子走到大殿中间掀袍跪下:“中秋大宴关乎父皇颜面,儿臣想,若是忠信侯老太君的寿宴办的好,或可将那戏班召进宫来排演,增添一抹新意,也彰显父皇宽仁之心。”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绕了一大圈,朕看你是主动请缨想操持中秋之宴,是不是?” 二皇子肩膀一抖,居然抗住了压力:“儿臣知道自己不及七弟能干,可想为父皇分忧,还望父皇成全。” 从荆州回来一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七皇子沈清——不,现在已经是祁王殿下了,鲜花着锦,声势正旺。后宫又无皇后,位份最高者便是七皇子之母温贵妃,若这汇集宗室和世家的中秋宴席还让七皇子党主持,那这“隐形太子”就真的要夯实了,这令二皇子怎么能忍?若是这中秋宴能办好,他也算在面子上扳回一成。 “你呀,就是坐不住凳子。”皇帝语气无奈:“忠信侯府的宴还没办,你怎么就能笃定那戏班有多好呢?罢了,那你就替朕去看看吧。若真的好,朕会考虑你的话的。” 二皇子面露激动之情,知道皇帝算是答应一半了——其实他也不想在没万全把握的时候说,但宫里办宴会一般都会提前两个月或是更早,若皇帝早一步将此事交给温贵妃,金口玉言,就再难改了。 皇帝刚想让二皇子退下,突然道:“对了,那个戏班叫什么名儿?” 二皇子愣了一下,想了想:“好像是叫......祥云班。” 第231章 (1)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玉门关。” 一句话翻来覆去唱了几遍都唱不顺,纪晓棽心头无名火起,反手就砸了一个装水果的青花盏,瓷片飞溅,他仍不解气,直接扬手把小案几掀了,听着稀里哗啦地声响,他才觉得心头的压抑散了些许。 他骗了那个叫林煜的客人。 香炉中的烟雾徐徐升起,暖香晕人,纪晓棽赤脚从一片狼藉上踩过,妆台上的黄梨木雕花铜镜好似有波纹荡漾的湖面,他坐在镜前,看着看着,就回到了十年前。 “告诉我,”毕罗衣将一锭金锞砸到他面前:“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我亏待你了吗?让你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赚脏钱?”毕罗衣显然已经怒极,甩出去的金锞擦过纪晓棽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我没偷没抢赚来的,怎么是脏钱。”纪晓棽犟脾气也上来了:“师父要是想赚,一定比我赚得多!” 响亮的一巴掌扇在纪晓棽脸上,毕罗衣显然是气疯了:“你再说一遍?” “本来就是!”纪晓棽挨了一巴掌,豆大的泪珠顺着红肿的脸颊淌了下来:“就算再洁身自好,还是有人骂,师父你不就是吗?反正都要挨这份骂,我给它坐实了又怎样!还多一份钱拿呢!” 毕罗衣的胸脯剧烈起伏,纪晓棽觉得他马上就要把自己逐出师门了,心中涌现一股恐惧,后悔自己一时嘴快,万一毕罗衣真的不要他,他又能去哪儿呢? 然而毕罗衣没有再打他,也没有骂他,纪晓棽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素白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看到他眼里的失望:“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想法,走歪路的人才会越来越多,不想走歪路的人也会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确,我们戏子本就是下九流的行当,可人要想不被人轻贱,就别自己先轻贱了自己。晓棽,你明明不缺天赋,也不缺努力,走正道也不愁养不活自己,可你非要往歪了闯,你知不知道,这是把做我们这行所有人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啊!” “你现在不觉得什么,可总有一天,等你成名了,你的名头会成为那些人迫害你后辈们的借口,他们会说:连纪晓棽那样的人都脱了,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不脱?” 师父哭了——这是纪晓棽当时心里唯一的想法,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可能有后悔,但他不想背负如此大的负罪感,事都已经做下了,他停止不了,便只能将怨恨转嫁至将他的不耻点出来的人身上。毕罗衣有多清高自傲,就衬得他纪晓棽有多污浊浅薄,毕罗衣眼中的失望深深的刺痛了他,这痛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深,纪晓棽心中开始萌发一个恶毒的愿望,他想把毕罗衣拉下水,把他扯到污泥里,让他和自己一样脏! 可是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联合翟汜的小算计会扯出那么大的一桩事,他确实曾经疑惑过为什么毕罗衣明明不愿卖身却从不推辞去别人家中唱戏的邀请,但任凭他怎么想也不会往传递密信这样的方向猜,更别提忠信侯府那样的人家了! 纪晓棽怎么可能知道上京势力的起起落落,他只听到“侯府”这两个字都要吓晕了,自然什么事都说了,包括自己曾不小心打碎了一个人偶,发现了其中有暗格的事。一石惊起千层浪,他说完这件事后,窥见那些人的脸色便知道,毕罗衣彻底完了——师父终究是死在了徒弟手上。 纪晓棽匆匆走在夜间的小巷里,明日就是周员外在客满斋办寿的日子,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出来,可他忍不住,他的心太乱了,如果不见见那个人,心神不定的他明天恐怕会彻底砸了祥云楼的招牌。或者让他带自己走——就这么走,他带了几十张银票,不张扬的话够两个人活一辈子了。 花枝巷里的那间屋舍没有亮灯,那个人没来? 纪晓棽的心怦怦乱跳,里面大概率没有人,但他还是敲了敲门。这是他和那个人密会的地方,很难想象花枝巷这种不正经的地方,却会有这样一间满是藏书的正经房间,那个人喜欢书,喜欢戏词,他们两个人也并没有干其他的事,哪怕这间屋子四周都不太“安静”。纯洁,是的,纯洁,他们的关系称得上纯洁。 纪晓棽有怀疑过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但那些情诗和话语总能安抚他的心,还有一个不太好宣之于口的原因,是纪晓棽自己——大概是见过其他人恶臭的样子太多,在做下真正的决定前,纪晓棽不想打破自己的幻想,他害怕,万一那个人也想他人一样,接近自己只是为了床上那些事呢? 钥匙插入锁头,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打开了。 纪晓棽冲入门中,果真没有一个人,怒气涌上心头,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在为了师父报复他! 吸食五石散的后遗症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暴怒的他想要踢翻屋子里所有能踢翻的东西,摔烂所有他能举起来的事物。 “哗啦啦——”书桌被推翻,厚厚一叠信掉了出来。 纪晓棽皱眉,他拿起了信,就着月光看了起来。 读完之后,他把信放在一旁,感觉泪水滑落脸颊。是他瞎了眼,直到现在才看清楚事物的本来面貌,那个林煜说的对,这是一场阴谋,现在他必须逃走! 他看信看的入迷,暗娼做买卖时发出的声音幽幽传来,这伴奏太响了,以至于他没听见房门打开的嘎吱声,没听见有人站到他后方。直到他闻到熟悉的香味,脖子上的汗毛才根根竖起。 这香味是...... 他的余光扫到了锋锐的寒光,接下来的,他再也感觉不到了。 第232章 笃耨香 “阿嚏——”楚赦之刚一进门,我就被他身上混杂的香气熏得打了个喷嚏。 楚赦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嗅觉经过祥云班班主和纪晓棽屋内燃香的摧残已经完全失灵了,看着我带着戏谑的目光,他磨了磨牙,直接扑了上来:“笑什么笑,快过来让我醒醒鼻子,快被他们腌入味儿了!” 我故意调侃:“你也忒不识趣,那可是名动全城的红角儿,温柔乡里熏出来的香该是醉人才对,怎么还熏人呢?” 楚赦之不怀好意地拉开外袍,一下子把我罩进去压在怀里不让走:“是吗?那小九你也好好闻闻吧!” “唔唔!救命,快放我出来!”我被蒙在衣服里疯狂挣扎,等被放出来的时候,整张脸都红透了,恨恨打了楚赦之一下:“你想闷死我吗!” 最逼人的不是他身上被沾染的香,而是楚赦之坚硬又不失弹性的胸肌,我不禁羡慕地看了看刚才自己的鼻子蹭过的地方——什么时候我也能练到这种程度呢? 楚赦之自然发现了我的目光,不过他非常自然地曲解成了另一种意思,笑眯眯地凑过来:“喜欢吗?佛堂多少不够庄重,我们换个地方再让小九好好欣赏一下如何?”他故意在“好好”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意思不言而喻。 我只觉得自己连耳朵尖都在发烧:“谁,谁喜欢了!” “欸,真的不喜欢吗?”楚赦之故作委屈地抓住我的手往自己的胸上贴:“可是前天晚上小九都把我咬疼了呢,不信你摸摸看?” 该死,不就是耍无赖吗,谁不会啊!我恶向胆边生,直接隔着衣服准确揪起他胸前某处,只是轻轻一拧,就惊得楚赦之差点跳起来:“再不正经说话,我就把它揪下来。” 楚赦之倒吸一口凉气,轻微的痛感带来的是酥麻的痒,他感到身下某个地方在缓缓抬头:“小九,你这是在自找麻烦。” 一种不妙的感觉缓缓升起,我触电般松手,装作若无其事地打算走开:“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楚赦之把人拦腰抱起,从牙缝里挤出一声轻哼:“既然小九不喜欢我现在的味道,那不如替我好好洗一洗——从内而外的洗一遍。” ————————— “上次的还没好呢,这次你又......”水池里若隐若现地传来簌簌细语,蒸腾的烟雾掩去一池春光。 “我给你揉揉,”水声又起,成年男人颇具磁性的笑声低低响起:“下次我们玩点别的......” 又是一阵光听着就令人脸红心跳的折腾,楚赦之从水里出来,换上叫小二新买的成衣,打算把旧衣服直接扔掉。 “等等,”我懒懒地伸出手,刚才楚赦之把旧衣拿起来的时候,之前被其他香味盖住的异香变得明显起来。 楚赦之坏笑:“怎么,你要把它留着?” “别闹,我在想正经事。”我拍开楚赦之的手,将衣服放在鼻端细细嗅闻:“怎么会有这种香......” 楚赦之神色也正经起来:“你发现了什么?” 我摇摇头:“不,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毕竟是很久远的事了......你能不能现在再去一趟祥云班,从班主和纪晓棽那里把他们经常燃的香饵取一点给我?” 我们临时找的客栈离祥云班不远,楚赦之回来的很快,我刚把身上的水擦干,还没来得及套上僧袍,带着秋风凉意的他就从窗口跳了进来,冷风灌进脖颈,我不由打了个冷战,下一秒,海青色的袈裟就裹到了我身上。 “怎么出来等我?也不怕冻着。”楚赦之三分埋怨中带着七分关心,我笑了笑:“在水池里闻香算什么事,鼻子都会失灵的。” 楚赦之掏出两张黄纸包并一封信:“撬香饵的时候顺手拿了纪晓棽一封信,虽然他给了我们明日入场的信物,但问话的时候却并不太老实,偏偏没有证据我也不好逼问,当时我就想,要是带着你就好了。” 我知道他是夸张形容,但仍然忍不住解释:“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只要看一眼就什么都知道吧?” 楚赦之笑的像只狐狸:“当然不,不过我也确实对他心通这门功法好奇很久了。观沧澜别的不说,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他说,在他心通这项功法的掌握上,当世少有人能与你比肩,所以我也想知道,如果尽全力的话,你能把它发挥到什么地步。” “只是一眼的话,我可以看出一个人掩藏的情绪,不过这点很多没有他心通的人也能做到,只要有相应的经验即可。我猜,那位楚县令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我唇角微勾:“我确实可以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心虚,但你也知道,很多情况都会导致一个人心虚,心虚的未必是真正的凶手。” 楚赦之点头:“的确,人的关系错综复杂,不是简单判断一个人是否心虚就能断案的。” 我接着往下讲:“更深一层,是通过问话进入回忆。但是这种方式我并不会经常用。” 楚赦之沉吟:“这样的功法应该需要内力吧?你内力并不深厚,使用次数太多对你无益。” “这只是其中一点,”我倒了两杯热茶,自己先啜吸一口暖了暖身子:“重温回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件痛苦的事,心里的秘密被他人窥见,谁都不会高兴的,特别是一些心智脆弱的人,他们根本无法再经历一次噩梦中的痛苦。而我自己也是个不愿将回忆暴露人前的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除非我有十足的把握确定此人犯过,或是如澄旸村老村长那样,除了他心通没有其他办法问话的情况下才会使用。” 楚赦之点头:“这步还需要当事人的同意或是药物的配合。那如果抛开其他所有限制,又能做到哪一步呢?” 我顿了顿,看了楚赦之一眼:“真的想知道?” 楚赦之点点自己:“我可以试试吗?” “不可以。”我果断的拒绝了他:“最后一种,是强行从一个人的脑海里选出我需要的东西读取,这种方法是要以牺牲这个人的神志为代价才能达成的,损伤极大。在我第一天修行的时候就立下过誓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 但是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个人对我没有一丝抗拒,这一点听起来容易,实则是最难做到的。即便是可以以命相托的人,也极少能做到将完全的自己展现给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但凡过程中有丝毫的迟疑和抗拒,无论是对施展他心通的我还是被施展他心通的那个人来说都是件很危险的事——因为那种情况下就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道路。 我对楚赦之隐瞒了这一点,我有一种冥冥中的感知,现在的他还无法做到对我毫无保留。即便他有想要坦诚一切的想法,潜意识里也会产生抗拒,而如果他没有提出要试,我又会控制不住地产生一些怀疑的念头,如果要他解释,便是与我从前说过的“不会逼他”相悖。我既不想怀疑他,也不想逼迫他,更不想伤害他,那么小小的隐瞒在此时便是必要的。 楚赦之深深地注视着对面的人,小九很少对他展现如此强硬的一面,这其中恐怕还有些小九不愿意说的地方。 “唉,看来作弊这条路是断了,”楚赦之不动声色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将香饵往我这边推了推:“这颗颜色深的是从班主房里搜出来的香饵,颜色浅的是纪晓棽的,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我将两个香饵分别分成几份,一份化水、一份燃烧,一份单独碾碎嗅闻,终于下了定论:“纪晓棽的香单独燃烧没有问题,不过一旦混入五石散,就会加强成瘾性,使人更加飘飘欲仙。” “鲍覃止这份就有意思了。”我弹去指尖的香灰,意味深长道:“撇去其他乱七八糟的味道,里面有一种香可不是区区一个班主能用得起的。” “前朝宣和年间,宫中重异香,广南献上一种香,名为笃耨龙涎亚,悉金颜雪香褐香软香之类。笃耨有黑白二种,黑笃耨每年上贡十斤,白笃耨更稀少,只有一二斤,以瓠壶盛之,香性熏渍,破之可晓,因此又号瓠香。白者价直八十千,黑者三十千。外廷得之,以为珍异。” 一开始,楚赦之回来的时候,多种香气混杂在一起,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辨不出细微的差别,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其他味道渐渐散去,只有这种贡香的味道依旧霸道地残留,这才让我得以察觉。 “这个香我倒是听过,不过没闻过,竟是贡品......皇帝有赏过人吗?” “这是白笃耨的味道,由于原材料过于稀少,白笃耨近年都不太产了,即便是黑的,皇帝也很少拿来赏人,据我所知,他只给过两个人。” 楚赦之精神一振:“哪两个?” “一个是我母亲俪皇后,当时她收进了库房中,后来被一把火烧掉了。”我微微垂眸:“还有一个,是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广南直接上贡给了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废后郭氏。” 第233章 今天第一更(晚上应该还有一更) 听我提到这具身体的母亲俪皇后,楚赦之明显地愣了一下,见我面上并没有多少伤心之色才小心地开口:“废后郭氏很早就过世了吧?” “嗯,据说在被废的第二个月,她就因不堪受辱,在冷宫自缢身亡了。”沈冀没有见过这个人,我自然也不会有关于她的记忆。 “那她的遗物自然是由她的儿子继承了。”楚赦之眉头一皱:“又是大皇子。” “说来我倒有个想法,”楚赦之想到鲍覃止身上浓烈的香气:“祥云班班主会不会是从宫里出来的?” “你是说鲍覃止是净过身的人?”我摩挲着光滑的下巴:“除了气味之外还有什么佐证吗?” “其实演花旦的男人并不少,但为了保持音色而去势我也是在庄略讲述后才第一次听说,当时我就很奇怪。但如果班主给毕罗衣净身并不只是为了唱戏,还有想把自己受过的痛苦嫁接在别人身上的心理,那么或许能够说的更通顺一些。”楚赦之点了点桌上的香:“不过小九你觉得,祥云班班主为什么会有白笃耨这样千金难求的贡香?” “暴殄天物。”我喃喃道。 楚赦之挑眉,立刻会意:“你是说……” “白笃耨这种香,自己的味道就很霸道,和任何香料搭配都不合拍,太过浓烈就不是香而是臭了。”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会直接用这么蠢的人吗……” 楚赦之耳朵很尖,准确的抓住重点:“他?你是说沈凌风吗?” “知我者,赦之也。”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微微出神:“几位皇子中,我唯一没有见过的就是沈凌风。小时候皇上也几乎没有对我提起过他,唯一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还是过中秋之前,母后吩咐下人安排给各宫送月饼,说大皇子爱吃云腿和莲蓉蛋黄的月饼,叫人给他送去。” 楚赦之失笑:“这宫里的人活着可真不容易,明明是死仇,还不得不把面子做周全。” 我微微一笑:“他把所有月饼切成了两半,他的人来谢恩的时候,还(huan)回来了一堆只剩一半的月饼,还附了一首诗——粉膏圆影月分光,不是红绫亦饱尝。只恐团圆空说饼,征人多少未还乡。” 见楚赦之有些没反应过来,我又解释了一句:“那个时候我大舅舅正在外面平叛未归。” 楚赦之不由张大了嘴巴——这跟明着诅咒俪皇后的兄长死在外面有什么区别? “那后来呢?” “还能怎么样?他做的声势浩大,还没等我母亲有什么反应,他就先被皇上赏了一顿板子,当天晚上就发了烧,中秋宴也没参加。后来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他都没回过宫,我就更见不到他了。” 楚赦之修饰了几遍言辞才道:“听起来是个性格很激烈,不善隐藏的人,光看当时的行为,很难想象他会设下平罗山这种草蛇灰线的计划。不过他不光是自己一个人,身边恐怕有许多观沧澜这样的人替他出谋划策。” “我虽然没见过他,但经过平罗山一事,却发现他和我有许多共同点——但凡能够借刀杀人的事,绝不会自己动手。”我单手拄腮:“如此浅显又藏不住富贵的人,我不会把他放在暗子的位置……唉,到底还是这么多年没有关注过上京的事,要知道细节,还是得再找人问问。” 楚赦之试探道:“你要联系张首辅了?” “收收你的尾巴,摇得快飞起来了。”我哼笑一声:“你先把问题写下来,我整理一下再给他,我们用暗语交流,不必担心泄密。” 楚赦之没有说话,但脸上写满了“我也想去”四个大字,看得我心痒,非常想揪一揪他身后那条实际并不存在的小狗尾巴:“不是不带你,是不能第一次就带你,不然中间人会害怕。” 楚赦之撇撇嘴,坐了回去:“好……吧……” “那我去做什么呢……”楚赦之沉吟片刻:“翟汜那边我不太放心,范大夫死后,我甚至有点怀疑把连景叫来的选择是否正确。那我就先回一趟灵偶镇,明日客满斋开宴前我们再在那里会和?” 我点头表示同意,然后突然想到一件被忽略的事:“对了,你从纪晓棽那儿拿的那封信是什么?” 楚赦之拍了下脑袋:“哦对,差点忘了。”他几下拆开信:“这封信好像是在讨论戏词怎么改,你要留着吗?” “戏词?”我歪了歪头:“我想研究研究,给我吧。” 第233章 二更 “客官,您要买点什么?”桂香斋的伙计并没有因为我是个和尚而慢待:“想买点什么?本店招牌有桂花糕、枣花酥、桃花符,各色果脯也卖,您要不要尝尝看?” 我从袖中掏出一个银锭放在桌上,微微一笑:“临近中秋,小僧想定作些月饼供寺里的师兄弟分食,需要的量比较大,样式也有要求,可否入内详谈呢?” 伙计喜上眉梢:“我这就去叫掌柜,师父您稍等。” “我就是掌柜,”须臾,我被伙计迎上了二楼,里面坐着个蓄短须的很精神的年轻男人:“小师父怎么称呼?想订什么馅儿的月饼?花样儿有什么要求?” “沉香入水化九六,以茴香为馅,小僧想要上京最时兴的样式。” 掌柜蓦然一惊,起身关门关窗,又在内室博古架上的一个貔貅摆件上转了三圈,一个暗门赫然出现:“里面请。” 我跟着他进了暗室,刚一合上门,就见刚才的掌柜撕了易容,行稽首大礼:“暗卫解铤叩见六殿下,殿下千岁金安!” 我一看他这样就头疼:“快起来吧,我面前用不着这样。” 解铤起身,面上还带着震惊:“属下......属下没想到殿下竟会移步至此地,”后半句话他说的低如蚊鸣:“您和属下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我哑然失笑:“要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我去了哪儿,那才不妙呢。” 解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下意识又要请罪,被我打住了:“停,我这次来是有东西要给他,顺便问你点事情,若是你没说几句就要请罪,这话说到天黑都说不完。” 解铤连忙点头:“殿下交给属下便是,属下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这信送到首辅大人手上。” 我掏出密信交给他:“告诉他,这次是《论语》。” 这套密语是我在彷兰时和张浦良研究出来的,密信上是打乱的内容和数字,只有对着相应的书,按照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顺序翻找才能知道真正的内容,这也是我可以笃定地告诉楚赦之信的内容一定不会泄露的原因。 解铤收好密信,突然想到什么般开口:“首辅大人也有东西要给您,您现下在何处落脚?属下一会儿就报给上面,将大人要给您的东西调过来。” 我微微皱眉:“他也有东西要给我?” 解铤点头:“好像是一张图纸之类的东西,还有大人的信,此事很急,大人给每个暗桩都发了一份,就等着您来拿了。”他从一个本子里翻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条:“大人让您找的书是《左传》。” “......”我无语的接过信:“我让他翻的是《论语》,他让我找《左传》?他是不知道左传有多厚吗?” 解铤讪笑:“首辅大人说,书这种东西每读一次都会有新的感悟,而且......而且定时给学生布置课业是师生交流感情的好方式。” “......”我恨恨把密信揣入怀中,喃喃道:“最讨厌这种不分时候留作业的老师了,下次就让他翻《尚书》。” 我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解铤还是听见了,他实在没忍住笑意,噗嗤一声就破功了。 我耷拉着眼皮:“很好笑吗?” “不不不不好笑!”解铤的头摇的像拨浪鼓:“殿下刚才说想问什么?” “我有两个问题,第一,最近这些年广南进贡的笃搙香都有哪些去处。”我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上京的宗室、勋爵、官员里,哪家与戏班接触最多?” 第234章 忠信侯府 楚赦之看到连景的第一眼就产生了深深的震惊:“你是......连兄吗?” 不怪他如此震惊,因为如今的连景与当年和他把酒言欢的那个人乍一眼看上去竟无半点关系,当年的连景背着一柄春絮剑游走四方,找人挑战精进剑术。虽然他在百招内输给了楚赦之,二人却成了朋友。在楚赦之印象里的连景仗义疏财,重情重义,身上总是有满满的精气神,可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灰白,阴郁,双眼布满血丝,眼袋泛着乌青,曾经肩宽膀圆的身材消瘦地如同一具会喘气的骨架,楚赦之只需一眼就可以断定他每晚都会被噩梦侵扰,因为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浑浊的疲惫。 “你来了啊,我们已经很久都没见面了。”连景站在长青湖旁边,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几乎与水面融为一体的天际线:“收到你的口信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不会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栖身呢,到底还是低估你了。” 楚赦之走到他身边五步远处,和他在同一水平面上:“其实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了。” 连景一怔,继而叹了口气:“一品堂吗?那你还真是体贴啊。” 楚赦之微哂:“你想让我正着听还是反着听?” 连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毕罗衣吗?”楚赦之道:“途径此地,恰巧碰上了,就往下查了查,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听到你的名字。” “你当初退隐时毫无征兆,我就猜到你并不想被他人打扰,但如今这件事我已然知道了,你还要瞒我吗?” 连景笑了笑:“我既然当时没有找你,你就应该猜到我没有找你的原因。楚大侠的‘两不沾’终于破功了吗?” “早就破功了,”楚赦之的神情中多了几分柔软,但这不耽误他问正事:“所以这件事到底都牵扯到哪些人?” 连景开口:“它牵扯到了——” ———————— “忠信侯府?”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名字,说实话,在风卷云涌的上京,忠信侯府实在是个存在感过分低的存在,这个开国时封下的侯爵历经几代庸庸碌碌的子孙后,败落的就只剩一个花架子,现在提到这个侯府,大部分人第一个想到到的就是——“啊,这是皇帝长孙女的外祖”,除此之外根本没什么说得出名堂的东西。朝堂上看不到他们家男人的存在,嫁出去的女眷倒是个个都过得不错,尤其是生下云霜郡主的二皇子侧妃,因为女儿的缘故风光无限,隐隐压过了有嫡子的正妃曲氏。 解铤道:“是,因陛下格外宠爱云霜郡主,因此近年来的笃耨香通通都赏给了郡主,但郡主还小,并用不上这么贵重的香,二殿下也不介意她拿去补贴外祖家,因此大半都流入了忠信侯府。而忠信侯府如今的当家人终日爱与戏子名伶为伴,这是上京稍有意打听就能打听出来的事。” 我想到翟祎跟我说的那个“费伯伯”:“他们家可是有一个叫做费柟的家仆?” 解铤想了想:“是有这么个人,他是忠信侯府老太君陪嫁的儿子,比起如今侯府袭爵的人,他似乎是听老太君的更多。云霜郡主三岁的时候,他给忠信侯府搜罗了一整套巧夺天工仿十二仕女图所制的人偶,连二殿下见了都夸了几句。” “人偶、戏班......倒是对上了。”我静静地思索着:“你知道人偶工匠罗家的事吗?” 解铤摇头:“不敢隐瞒殿下,之前因为洛丞......洛罪人的事,我们暗卫中进行了一次打乱洗牌,属下也是刚来这边没多久,之前发生的事都不算特别清楚。” 我眉头一皱:“那你可能联系上二十......算了,十年前在这里的暗卫?” 解铤面露难色:“殿下有所不知,之前的那个人他......” 我看他神色就明白了:“那个暗卫是洛书赟的人,对吗?” 解铤长出一口气:“是,那个人背叛了陛下,参与了三殿下和洛罪人密谋造反的事,已经被处决了。” 难道线索又要断了?我不甘心地凝眉:“洛书赟和忠信侯府有什么联络吗?” 解铤摇头:“由于侧妃的关系,忠信侯府身上被打上了了二殿下的印记,因此洛罪人之前倒是为难过几次,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不,不对,我一定落下了什么东西。我捏着眉心,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忠信侯府的那位老太君......是哪里人士?” 第235章 冲击 沈清向迎面而来的二皇子沈楹拱了拱手,神色坦然,仿佛根本不知道二皇子向皇帝请命办中秋宴的事情:“二哥安。” 沈楹却没有他这样气定神闲,他何尝不知道就算中秋宴办的再好自己也比不过沈清如今在朝中的威望,但他不能退,也不想退,因为如果现在退了,那就是彻彻底底地隐于人后。至于韬光养晦?算了吧,沈楹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底蕴,他一旦被皇帝忘记,那就是真忘了,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父皇对他们这些儿子本就没多少情分,就算他有个好女儿也不够,因为景馥到底只是个女儿,如果自己被忘在脑后,待将来父皇归天,她又能有什么好归宿?所以沈楹不得不争,哪怕知道自己大概率争不赢,他也不得不摆出“争”的架势来,哪怕只是为了身后这一大家子人。一旦他连这点架势都没有了,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人便会毫不留情地离弃他,到时候孤立无援的自己就真的只能跟在沈清后面捡一点残渣,而那点残渣养活不了他的宁王府。 “许久不见七弟了,七弟瞧着容光焕发了不少,果然是贵气养人,封了祁王,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沈楹今日又带了景馥进宫,说着推了推女儿:“景馥,还不给祁王殿下见礼?” 景馥从父亲身后出来,眨巴眨巴眼睛,给沈清行了个万福礼:“七叔安,父王平日最喜欢说笑,七叔不要生父王的气,他是想恭喜您呢!” 沈清压根不会把那种无所谓的酸言酸语放在心上,不过看到说话有条有理又不失活泼可爱的景馥,他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对沈楹的羡慕:“都是自家兄弟,我知道二哥的心意,怎么会生气呢?” 沈楹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酸了,但他确实是有点忍不住,现在有女儿转圜,他就借坡下驴地顺下去了:“说来确实还未来得及好好恭喜七弟,听说父皇赐下的宅子已经在加紧修了,待七弟的祁王府修好之后,本王再好好备上一份贺礼庆祝七弟乔迁之喜。” 景馥向沈清露出一抹甜笑:“到时候七叔可不可以也邀请景馥去啊?” 沈清点头:“自然会的。” 沈楹的眼神里带着一点警惕,试探道:“七弟今日进宫也是来向父皇请安的?” “不,是吏部有些事情要禀报父皇,”封祁王的诏书正式下达后,皇帝就把沈清派到了吏部做事,沈楹想到自己到现在都没什么实权在手,脸色一黑,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纯是自取其辱,勉强笑道:“那就不打扰七弟了,景馥,我们走。” “父王,你不要不开心,”在沈楹胡思乱想的时候,景馥幼嫩的小手握住了他垂下的手指:“等我长大了,不会输给靖黎女将军的,到时候,我给您争回这口气。” “......”沈楹低头对上女儿清澈的双眼,鼻子泛起微微的酸意,轻轻揉了揉景馥的头:“都是父王没用,还要景馥操心这些。不过你要记住,父王可以讨厌你七叔,你不可以,知不知道?” 景馥点头:“景馥一直记得父王的话,心里不可以装进去阴暗的东西,皇爷爷才会一直喜欢我。” 沈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这就对了,其他的事都交给父王吧,别想那么多,父王才不想你做什么将军呢,父王只想你快快乐乐的,当个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景馥甜甜的笑了,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嗯!” 父女两个手拉手走在长长的宫巷里,断断续续的对话和孩子的欢笑从风中传来。 “可是父王,景馥还是想做大将军!能上阵打仗,保护父王和母妃的那种大将军!” “唉,那为了让我们景馥以后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父王只好更努力一点了——不过你回去可不能和你母妃这么说,不然铁定要吃挂落,连带着父王也遭埋怨。” “那这就是我和父王的秘密!” ......... 沈清将最近的人员调动的公文呈到皇帝面前:“父皇,就是这些了。” 皇帝拿在手里略略翻过一遍:“做的不错。” 皇帝今天的心情看上去似乎不错:“老七,最近在吏部待的如何,还适应吗?” 沈清道:“多谢父皇关怀,诸位臣工都极为照顾儿臣,儿臣没什么不适应的。” 皇帝一笑:“刚才进来的时候见到老二了?你们两个聊了那么长时间,他是不是说酸话了?” 沈清摇头:“父皇说笑了,不过是兄弟间的问候罢了,是景馥实在惹人疼爱,儿臣羡慕得紧,这才和二哥多说了两句。” “......父皇?”沈清发现自己说完上一句话后,皇帝好像一直在走神,不禁出言提醒。 “啊?哦,朕走神了。”皇帝单手搓了搓脸颊:“人上了年纪就常有这毛病,你多担待。” 沈清低头:“儿臣不敢。” “景馥......景馥确实养的很好。”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多了几分怅惘,他吩咐一直侍立在殿内的肖大监把伺候的人都带下去:“都下去吧,朕跟老七说两句私房话,别叫人进来打扰。” 沈清微微诧异,这种架势是他自记事起从未见过的,而他的诧异在皇帝做出下一个动作时达到了巅峰。 “清儿,坐到朕身边来吧。”皇帝往边上靠了一下,让出了龙椅的半个位置。 沈清屈膝要跪,却被皇帝拦下了:“儿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朕让你坐你就坐吧,难道还要朕跪下来求你吗?” 听到这话,沈清不敢再推辞,心中略带惶恐地沾了沾龙椅边缘:“是。” “嗤,”皇帝笑着打量了一下他的坐姿:“再往里坐点儿吧,别一会儿说着说着坐到地上去。” 沈清被皇帝笑得有点赧然,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还在梦中——他有多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的看过父皇了?不,好像从来没有过,哪怕是小时候,他也只是站在下面羡艳地看着父皇抱着六哥,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沈清偷偷地抬眼看了看皇帝,成年之后,他们这些皇子就很少有机会正视皇帝,这一看,他就愣住了——原来他的父亲已经这么苍老了,眼角是细密的纹路,面上也会像普通老人那样生出黄褐色的斑,即便是笑着的时候,嘴角也会因为年迈而微微下垂,可即便这样,依旧可以从中窥见几分年轻时的风华,而且......沈清无法控制地想到了另一个人——平罗山上那惊心动魄的一晚,抹去易容的“莫心素”只是简简单单的站在月色中,就足以令人见之毕生难忘,想来父皇年轻时,大概也是那个样子的吧。 “看够了吗?”略带调侃的话语打断了沈清逐渐放飞的思绪,他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儿臣......” “别紧张,朕只是随口一说,想看就继续看吧,”皇帝伸出手轻轻压下沈清的动作:“朕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不过再不合格,让儿子看两眼还是可以的。” 沈清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父皇......” 皇帝笑着应下:“嗯,怎么了?” 沈清几乎是有点窘迫地撇开了头:“没什么,儿臣只是......不小心。” 他转过了头,因此错过了皇帝眼深处的那丝复杂的情绪:“清儿,你对你二哥怎么看?” 沈清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提到二皇子,略顿了一下便道:“二哥心思细腻,善交际,是个内秀之人。” 皇帝轻笑:“你倒是会捡好词儿说。” 沈清垂眸:“二哥虽在父皇面前常常表现地不尽如人意,却也是太过仰慕父皇的缘故,还请父皇莫要怪他。” “......若论敦厚,朕不及你。”皇帝沉默了半晌,转头望向殿外:“其实朕都知道,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老三是......凌风以前也是。” “有时朕也会想,朕何德何能能生出你们这些各有特点的好孩子,想着想着,你们就都在朕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长大了。”皇帝温柔地将沈清耳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到底是朕亏欠了所有人。只是清儿,你要记住,若真的想坐稳这个位置,光是好是不够的。” 沈清突然有种没来由的惶惑,今日的皇帝太过反常,反常的就像是......就像是在提前交代遗言:“父皇,儿臣......” “别打断朕,”皇帝淡淡地看了沈清一眼,他此时的眼神是与动作完全不符的冰冷:“清儿,你知道做皇帝什么时候最快乐吗?” 沈清背后沁出一层冷汗,摇了摇头。 “朕来告诉你吧,就是当你耽于玩乐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会觉得做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大权在握,随心所欲,你身边的所有人都捧着你,让你快乐地想不起来其他事,这样他们才好一步步地蚕食你的意志、你的权利、你的一切,来为自己谋利。” 皇帝话音一转:“但是,等你真正想为做点实事,为百姓做点好事的时候,就会发现,之前的那些让你快乐的人全部都会成为你前进道路上的阻碍,甚至有些时候你会发现,真正堵在你面前令你寸步难行的根源,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所谓尾大不掉,可这尾巴,究竟是谁的尾巴?” “清儿,一条是世间最舒服最不费力的坦途,一条是崎岖不平,处处荆棘,甚至有时你用尽全力都走不出个名堂的小路,你要怎么选?” 沈清没有犹豫:“儿臣选第二条,坦途虽舒适,却是下坡路,终有日薄西山,无路可走之日。儿臣虽才疏学浅,然我大周人才辈出,自会有人愿意同儿臣一起披荆斩棘,走出一条光明大道。” “皇儿有这种觉悟,朕心甚慰。”皇帝嘴上说着欣慰,语气却没有柔和分毫:“那朕就再告诉你一件事,生在帝王家,以常人眼光来看的某些优点在你们身上会成为缺点,而缺点会被无限度的放大,如果不及时处理,这些最后都会成为别人对你的致命打击。” “当初老三就是栽在了这一点上,才会成为别人的刀,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常人蠢笨一点不耽误活着,可对于我们来说,愚蠢、傲慢、轻信......条条致死。” 沈清隐隐感觉到了皇帝这番话是在针对某件事——联想到开头皇帝问他对二哥的看法,难道! 彻骨的寒意涌上心头,沈清的全身冰凉,只有手心发烫:“父皇......可有同二哥讲过这番话?” 皇帝唇角微勾,眼中没有丝毫笑意:“你说呢?” “......”沈清坐不住了,他想问为什么,但对上皇帝清凌凌的目光,所有话都被冻回了五脏六腑,冻得他胃部痉挛,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去吧,这段时间好好的在吏部做事,别的就不要管了。”皇帝挥了挥手:“直接出宫去吧,最近贵妃心情不好,你也省的过去受她闲气。” 沈清起身,木偶般僵硬地行了个礼:“是,儿臣告退。” 他失魂落魄地往殿外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被皇帝叫住了。 “朕今日这番话,你一时想不明白没关系,但即使想不明白,也要一直想。这是朕给你上的第一堂课,如果连这个都想不明白,无论有什么觉悟都没有用,你这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 许是沈清的脸太过苍白,皇帝稍稍缓和了语气:“回去睡一觉吧,今日的话,不要告诉任何人,嗯?” “......儿臣遵旨。”沈清想到景馥,想到已故的三哥,还有如今兴致勃勃准备中秋宴的二哥,觉得自己就像一缕游魂般——他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什么,可他忍不住:“父皇,儿臣有一事想要请教。” 皇帝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想问什么,过了半晌才道:“你说。” 沈清先跪地叩首,才直起上身:“在您心中,我们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沈清是真的一直以为三皇子是因意图谋反才被赐死,可刚才父皇说,三哥成了别人的刀?别人是谁?既然父皇知道内情,为什么还要赐死自己的儿子? 沈清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他安慰自己也许皇帝是事后才知晓的,可如果真是那样,即便过去的事不能更改,但现在呢?虽如果中秋宴真的会是个大坑,为什么连提醒一句都吝啬,要眼睁睁地看着二哥跌进去呢?父皇不疼爱景馥吗?他不知道如果二哥受挫,景馥也会跌落云端吗? ——父皇,您的心真的有人能走进去吗?您还在乎着谁吗? 皇帝没有回答他。 “跪安吧——祁王。” 第236章 密探 范大夫安静地躺在棺材里,如果不看他脖颈上青紫的勒痕和灰败的脸色,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我是因为范大夫才认识的他,”连景领着楚赦之来到了范大夫收殓好的尸身旁,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毕罗衣:“我到长青湖之前受了些外伤,打听到范大夫是这儿远近闻名的良医,便寻了过来,刚巧遇到他。” 当年的连景推开上面缠绕着紫藤花的院门,坐在石凳上和范大夫闲聊的毕罗衣因为听到门这边的响动看了过来,二人恰巧对上了目光。初夏之时午后的阳光并不热烈,它温暖地洒下来,柔和地勾勒出毕罗衣纤秾秀美的轮廓,微风吹过,一片花瓣落在了他的肩上。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连景不知道是自小学戏的人都有这样多情而明亮的一双眼,还是只有毕罗衣是这样,他只知道自己一生的心动便始于这一眼,闻知毕罗衣的死讯,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再无鲜活的痕迹。 “他真的很喜欢唱戏,一说到哪一段要怎么唱,怎么走台更流畅的时候,眼睛都会亮起来,我有次一时嘴快,说他表演的那些都是花架子,软绵绵的没有力道,他也不生气,很仔细地向我请教招式怎么打出去才更利落......我也是那个时候才发现他其实是个男儿身的。” 毕罗衣长期以女子形象示人,身量也不算很高,外人看来并不突兀,最多赞一声他是标准的唱青衣的好胚子,所以一开始连景并没有察觉到不对,但习武之人对根骨大多十分敏感,男子和女子的骨骼有许多不同之处,而指导招式又免不了贴身接触,这么一接触,连景就发现了毕罗衣的秘密,更是从追问中知晓了祥云班班主对他的恶行。 “当时我就想弄死那个班主,但是他阻止了我,他说他在调查一件事,那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是比他的性命还重要的事。” 眼下的时节紫藤花早已凋谢,连景便着了半根藤蔓,无意识地放在手心里把玩:“那时我就该猜到的......如果那个时候我能猜到就好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楚赦之已经细细的检查过一遍范大夫的尸身,失望地发现真的找不到他杀的痕迹,范大夫是毋庸置疑的自杀,几乎没有任何征兆。 本不应该是这样的,那天晚上他明明看出范大夫回去是有急事要做,或许是去见什么人,或许是有什么东西要马上处理,这样一个有着很强目的性的人,到底是什么令他突然有了自杀的念头? 楚赦之用笃定的口吻道:“他当时调查的已经不止是罗家的事了,对吗?” 连景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忽然提到了一件令楚赦之瞳孔地震的事:“你知道范大夫是太医出身吗?” “什......!”楚赦之真的震惊了:“太医?那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连景顿了两秒才道:“你真的变了,以前的你在我说出‘太医’两个字的时候就会找借口躲得远远的。”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罗衣有一个领路人,那这个领路人毫无疑问就是他。” 楚赦之心中的猜想渐渐成型:“你是怀疑,毕罗衣在追查自家的事的过程中,逐渐被人引导,成为了一个......” 连景轻轻叹了口气:“皇家密探。” ———————— 我从点心坊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思索刚才从解珽那儿得来的消息。 “忠信侯府家的老太君出身世家,和宫中的几位老太妃是手帕交,与纯太妃关系最好。说到那个唱戏人偶,属下虽然刚来这里没多久,但殿下一提,属下倒想起来以前属下们的师父给我们讲过的一件事,如果算一下时间,或许能和罗家当年的惨案对上。” 纯太妃,先帝前期最宠爱的妃子,在一连生下三个女儿后没保养好,患下某些这个年代难以治疗的妇科疾病后失宠,三个女儿也只保住了一个,后被封为绛乐公主,嫁给了先帝朝最后一个三元及第的才子王鹤松,可惜这位才子后来站了楚王的阵营,楚王谋逆失败后被赐自尽,王鹤松作为楚王同党处腰斩之刑,绛乐公主于御前苦求不得,在驸马死后不到三个月便郁郁而终。 “有一年,先帝隐隐有口风说是要立太子,那时正值先帝大寿将近,楚王党立刻挖空了心思想要找一样别出心裁的寿礼,在全国大肆寻找,耗资极重,甚至据说还闹出了人命,那条人命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罗家了。” 皇亲贵族平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礼想要送出新意,送出敬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奇珍异宝并不稀奇,能令先帝高看一眼的,大概就只有一些代表祥瑞的好兆头了。 “当年楚王送的是一尊由一整块缅甸白玉所刻的足有八尺高的玉佛,但属下的师父说,他原本想送的并不是这一样。” 祥瑞……太子?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我心中闪过,我大概明白罗家被盯上的缘由了。 能让死物唱歌自然就能让它说话,就如同《史记》中的陈胜吴广一般,祥瑞从来都是可以被制造的。 “并非属下替楚王说话,只是......”解铤目露无奈:“楚王想讨好先帝,下面的人又想讨好楚王,层层叠叠地把命令传下来,想不闹出人命,根本不可能。” 上位者一个想法,要多少底层人拿命去填,何等的可悲可叹。 “对了,属下还有一事要禀告殿下,”谈话最后,解铤向我吐露了如今皇室内卫的尴尬状况:“不止婺城,现今全国各地的内卫名单都是不全的。” 洛书赟代管内卫时,除了央影、解铤这种祖祖辈辈都为皇室服务的,他还在民间发展了一些为内卫提供情报的密探,而那些密探的名单除了洛书赟本人之外,只有他们直属的上层知道。洛书赟死后,他的心腹也随之被清算,可这份零零碎碎遍布全国的密探名单却再也无法完整地收集起来,还有一些流窜叛逃的内卫也没来得及追回处置,而解铤就是为此而来。 “据属下所知,长青湖和婺城这一带应该是有两名前内卫,三位密探未曾追回。密探的身份无从知晓,但两名内卫可以确定是一男一女。内卫重组后,我们抛弃了原先在花枝巷里的联络点,改建了这家桂香斋,属下在这里后一直未曾行动,就是在等他们露出马脚,可惜他们大概已经抛弃了花枝巷里的联络点,属下派出的人一点痕迹都没有发现。”解铤将花枝巷的联络点告诉了我,在我严词拒绝他派人跟随后无奈道:“殿下还请务必小心,两日后,属下会以送月饼的名义将首辅大人的密信送到您下榻之处。” 我提着几包解铤赠送的小点心往花枝巷那处联络点走去,因为心里有事没怎么看路,只是慢吞吞地沿着路边走,没注意左前方的拐角处有一道灰黑色的身影从冲了过来,这人似乎在躲什么追兵,一股脑的往前跑,因为惯性,他即便已经看到了我也来不及躲,两个人重重一撞,同时摔在了地上。 后面有数量众多的脚步声接近,我因额角撞到了墙上而反应迟钝,捂着伤处半天才缓过劲来,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和刚才那个撞我的人一起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给我把这个不长眼睛的老鼠围起来狠狠地打!”极尽嚣张的声音在前方靠近,一个紫袍青年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诶?怎么还有个和尚?” 第237章 一步一诗 “少爷,是贼人逃跑的时候撞上了这个和尚,我们才追上的。”紫衣青年手下的一个人解释道。 “这样啊,”紫衣青年不耐烦地看向我:“那就快点滚,这儿没你的事。” 此时我的注意力却被跌在地上的乞丐打扮的人吸引了,这人瘦小而蜷缩,浑身上下的衣服脏的看不出颜色,他把自己紧紧地团在一起,露在外面的手指不断抽搐,不知是撞的还是被吓得。 “呸,真他娘的晦气,好容易趁老爷子被人拖住找点乐子,眼下兴致全坏了。”紫衣青年低低地骂了几句,把自己的衣领揪开闻了闻,差点呕出来:“一股子下等人的臭味儿,老鼠不在臭水沟待着,出来撞人就是要打死的!” 随着他的话,他身后的壮汉一个个将那乞丐围起来,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像是一座座小山一般,给人极大的压迫感。那蓬头垢面的乞丐现在已经不光是手指抽搐了,全身看起来都不大对劲,这是......应激反应? “施主且慢!”老和尚的教育令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条人命在我眼前被打死,一个闪身拦在了乞丐面前:“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乞人冲撞人有错,却罪不至死,小僧愿替他赔偿施主的损失,还请施主手下留情。” 紫衣青年不耐烦的“哈?”了一声:“哪儿来的多管闲事的秃驴,他刚才不也撞了你吗?头上还流着血呢就开始替这只老鼠说话,和尚都像你这样吗?” 我微微一怔,把捂在额头的手上拿了下来,果然有一抹红色,他不说我还没注意到。 我在心里打着算盘,以我的身手最多能解决三四个打手,可这里的人少说也有二十多个,我也无法做到带一个一看见就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人逃走,内卫还在密查叛逃者更不好轻易出手,既然如此,就不能惹怒这个人。 “撞人有错,然小错不致以命相偿,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打人亦有损施主声誉,小僧观施主仪表堂堂,出身不凡,想来也是今晚客满斋的上宾,眼下离客满斋里的戏目开演也不过一两个时辰,施主何必非闹出人命不可呢?”因为站得近,刚才他的低语我也听见了:“若是惊动了不想惊动的人,岂非横生枝节,对施主反而不美?” 紫衣青年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一会儿要去客满斋?” 我微微一笑:“施主衣衫华贵,行色匆匆,想必时间紧迫,之所以发怒不光是因为被乞人撞了一下,更多是因被打乱了计划。” 我目光扫过他身旁的家丁衣服上不起眼的红绸饰物:“护卫佩红绸一般是因主人家有喜事,施主您的口音与婺城本地人听起来也有稍许不同,小僧斗胆猜测,您便是今日在客满斋过寿的周员外家的公子?” 紫衣青年身上的戾气淡了一些,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嗤笑一声:“眼力倒不错,你刚才说,你要替他赔我?你可知我身上这件衣服要多少银钱?你个和尚,赔得起吗?” 我双掌合十:“施主气质雍容,家学深厚,想必不会太过为难小僧?” “你这和尚倒是很会打蛇棍上,”紫衣青年被恭维的心情不错,双手抱臂:“本少用不着穷鬼赔钱,可那只老鼠坏了本少的心情,你说,这该怎么赔?” 我低眉敛目:“小僧不知,请问施主想要什么?” “和尚,你听没听过曹植的故事?” 紫衣青年眼珠子转了一圈:“曹植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七步成一诗,你既然要保别人的命,本少就给你放个水,你在花枝巷子里走一圈,至少做出......四首吧,四首诗,我就既往不咎,如何?” 我双眼微微眯起,我已经委曲求全一退再退,他却一再不依不饶,若非不愿内卫暴露,真想...... 我缓缓收敛起心中的怒意,微笑道:“若是小僧做不出来呢?” 紫衣青年勾起一抹恶劣的笑容:“那本少也就连你一起打,打死为止。”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人群里出现了桂香斋的伙计的身影,我将紫衣青年此刻嚣张的气焰记在了心里:“以何为题?” “随便。”紫衣青年丝毫不认为我能完成这个要求,十分自信地抬抬下巴,指挥下人:“把那只臭老鼠带上,咱们跟在‘高僧’后面走一圈。” 花枝巷是众人皆知的暗娼寻欢所,在这里,一个和尚的出现无疑十分惹眼,更别提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心怀不轨的气势汹汹的人,花枝巷的每一扇窗户里几乎都有人探出头来,胆子大的甚至跟了过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神态自若的走在前面,不紧不慢地带着“尾巴”把花枝巷逛了一圈儿,将这片糜烂混乱的景象收入眼中。 暗娼所是比青楼楚馆还要不如的地方,高档的青楼是宴请贵宾的“好”地方,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多的是贵客愿意为那儿的姑娘们一掷千金,而这里却多是年老色衰,无路可投的人的栖身地,只需几串铜板,贩夫走卒都可以大干一场。避孕的红花汤是奢侈物,至于其他药物更是想都不要想。伤了烂了,老了死了,不过是铺盖一卷,丢到乱葬岗。所以白天没有那么多人“接活儿”的时候,便可以听到婴儿的啼哭声、病人哀哀地忍痛声,以及尸体上蚊蝇翅膀扇动的声音。 婺城邻水,百姓富足程度已经算是全国的中上水平,然而再富庶的地方都不缺活的无比艰辛的人,泡在糖水里的人不会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落魄,天真的少爷小姐永远想不出一个四肢健全的人为什么不能靠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而更多的情况是,他们根本不会想。在那群上层人的意识里,生在泥巴里的一辈子就该烂死在泥里,那就是他们的命。 我看到一个刚送走恩客的女人,她衣襟还没系好就热情的出门送客,行动间露出大片风光,红色的斑块在青白的皮肤上若隐若现,有的地方已经挠出了血,只一眼,我就看出她命不久矣,药石难医。 她也看到了我,笑盈盈地往墙上一靠,身后有微弱的婴儿哭声传来:“小和尚,要进来吗?” ——最可悲的是,他们大多数已经认命。 紫衣青年见我脚步停下,嗤笑一声:“怎么,动了凡心了?你要是求求本少爷,我还可以让你进去松快松快再死,下辈子可别多管闲事了,哈哈哈哈哈!” 他身后的家丁也跟着他笑了起来,一时间,哄笑声充斥了整个花枝巷。 “你不是要作诗吗?我做好了。”我没有再用“施主”来称呼他。 紫衣青年笑意未尽:“不是要做什么艳诗吧?行,艳诗也行,你说。” 我听着屋内微弱的婴儿啼哭,迈出一步。 “识托浮泡起,生从爱欲来。昔时曾长大,今日复婴孩。星眼随人转,朱唇向乳开。为怜迷觉性,还却受轮回。”我轻声道:“此为——生相。” 笑声渐歇。 “览镜容颜改,登阶气力衰。咄哉今已老,趋拜复还亏。身似临崖树,心如念水龟。尚犹耽有漏,不肯学无为。”我迈出第二步:“此为——老相。” 紫衣青年的脸色渐渐难看,笑声越来越稀疏,紧闭的房门中能听到病人低低的痛呼声。 第三步。 “忽染沉疴疾,因成卧病身。妻儿愁不语,朋友厌相亲。楚痛抽千脉,呻吟彻四邻。不知前路险,犹尚恣贪嗔。此乃《病相》。” 官员家的护卫耳濡目染,也大都能听懂诗文,或许是因为紫衣青年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或许是这些诗句戳中了某些人心中的思弦,气氛彻底安静下来,我转身向紫衣青年走了一步,定定地注视着他,开口念道: “精魄随生路,游魂入死关。只闻千万去,不见一人还。宝马空嘶立,庭花永绝攀,早求无上道,应免四方山。” “施主,你认为这首诗,写的是什么相呢?” 紫衣青年是嚣张而不是蠢,前面是生老病,这一首自然是《死相》,而我看着他念,其意不言而喻:“你......你竟然!” 这次,我没有退让,而是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怎么,施主要毁约吗?” 紫衣青年看起来要抓狂了:“我毁约又——” “世乡,不得无礼。” 一个眉阔额广,精神矫健,胸前垂着飘飘长须的老人分开人群向这里走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紫衣青年神色大变:“父亲,我......” “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老人随手指了一个家丁:“你来说,照实说。” 家丁丝毫不敢隐瞒偏颇,干脆利索地学了一遍舌,在旁边人的补充下,连对话都没落下一个字。 紫衣青年察觉不妙:“父亲......” 老人慈眉善目地缓步走到青年面前,毫无征兆,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我还不曾问责你寻花问柳,你倒先当街纵仆行凶了,闹出这么大动静,你是诚心咒我早死吗?” 紫衣青年连脸都不敢捂,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某老年得子,难免娇纵,冒犯之处还请这位小师父见谅。”老人撇下儿子走到我面前,目露欣赏:“好一个一步一诗,好一个只闻千万去,不见一人还,汝之才学恐不下曹子建,如何投入佛门,当真是国之憾事。” “施主过誉,小僧愧不敢当。”我避开老人略显灼热的目光:“现在小僧可以带人走了吗?” 那个一直被人架着的乞人这才被放下来,我正想过去看看,却见那刚才仿佛死了一般的人在被放下来的一瞬间就窜了出去,没几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欸——”我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也罢,他大概是被吓坏了。 紫衣青年,不,现在该叫他周世乡了,他非常幸灾乐祸的笑了一声,嘟囔道:“多管闲事有什么用,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好心没好报吧?” 周员外冷冷的目光扫过去,周世乡乖巧地闭上了嘴。 “既如此,小僧告辞了。”今天太惹眼,大概是不好去那个废弃的内卫联络点看看了。 “且慢,”周员外叫住了我:“犬子方才多有得罪,某实在过意不去。这位小师傅,可否看在今日是老夫寿辰的份上,给老夫一个亲自赔礼的机会呢?” 第238章 威压 “这......”我微微皱眉,果断的拒绝了他的提议:“既是虚惊一场,周施主不必客气,且小僧尚有同行人,便不打扰施主过寿了。” 周世乡又精神起来了:“喂,你可别不识好歹,我父亲可不会谁都邀请的,别人想邀请他都难呢!” 周员外低头给了他一个眼神,又对我道:“犬子无状,怎能是小事,对了,不知小师父如何称呼,是哪家寺庙的丘尼?” 这就是我不想跟他走的原因,我才不想被人盘问来盘问去的,而且刚才在花枝巷走的那大半圈,我分明闻到了一丝隐隐的尸臭,对那个乞人逃窜的原因也有一丝猜想。跟周员外走自然是有好处的,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观察上座那些人,但其他的所有事都要放弃,而且说不准楚赦之来了之后还要再被盘问一遍......实在麻烦极了。 “小僧法号净月,因在受具足戒,其他的不方便透露,还请施主谅解。”我双掌合十行了一礼:“小僧还在等人,不敢耽误施主过寿,就先告辞了。” 再劝就是逼迫了,周员外为官多年,显然比之前的翟狯等人的手段高出了不止一个台阶,他叫来一个下人,耳语几句后,下人从怀里掏出一枚形状奇特的哨子,周员外接过哨子拿到我面前:“如果净月小师傅改变主意的话,可以拿着这个随时找老夫,即便不是贺寿,老夫也很乐意随时与你谈论佛法。” 他态度如此和煦,这个我倒不好再拒绝了:“那就谢过施主美意了。” * 周世乡闷闷不乐地提着石子,低低骂道:“不就一个臭和尚,至于么,他还咒我死呢!” 周员外道:“嘟囔什么呢?大声点说给我听听?” 周世乡越说越委屈,全不见刚才的嚣张模样:“父亲,明明是他们先冒犯我的,我也没想杀那和尚,最多就是教训教训......” “冒犯?”周员外冷笑:“乞丐冒犯你了,可那和尚却是受了无妄之灾,是不是?” 周世乡瞪圆了双眼:“谁叫他要多管闲事了!” “人家是和尚,眼睁睁看着你当街杀人才是失职。”周员外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在他说软话的时候在乎的就已经不是被乞丐撞得那下了,后面的所有刁难,不过是出于两个字——嫉妒。” 周世乡面色难堪:“我怎么可能嫉妒一个和尚?” “不是么?你四岁由我亲自启蒙,至今不说科举取士,叫你做首诗,十天半个月也挤不出来一个字,日日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遇到正经人却一句好话都诹不出来,待人接物也一塌糊涂。你知道为父为你擦了多少屁股?一世清明都败在你手里!”周员外恨铁不成钢:“你道为父现在看着风光,那些人抢着为我做寿,不过是因为刚退下来,手上还有几分人脉罢了,这人脉,人情占三分,另外七分都是利益,没有长足的利益保证,人走茶凉是早晚的事。你如此不争气,到处惹祸,为父若不往其他地方打算,恐怕这余荫庇护不了你几年。” 周世乡仍不服气:“不过是一个和尚......” “不过是一个和尚?他现在是和尚,未必一辈子都是和尚。”周员外眸中闪着某种兴奋的光:“为父在官场多年,自有一套看人方法。这人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能屈能伸,懂得变通,绝非池中之物。若他能还俗,在官场上必有一番作为。” “这样的人若一直在婺城,不会默默无闻,一定是从外地来的,”周员外吩咐下人:“去查他现在落脚何处,我要在他想要离开这里之前寻个机会再见他一次。” —————— “殿下,您实在是太冒险了!”解铤一边给我额头上的伤上药一边道:“属下差一点就出手了,那周家人若真动了殿下一根手指,九族都不够他们赔的!” 我轻笑一声:“他又不知我的身份,你要拿攻击皇亲的罪名治他当街行凶的罪,岂非太过?” 解铤愤愤不平:“那周世乡自搬到婺城后,只要出门,没一次消停的,这次一定要给他个教训......”他说到一半,无意间发现我身边的气压越来越低:“殿下......?” “既然他如此嚣张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何平日不管,怎么,犯到我身上就是大事,杀了别人就是小事?”我冷笑着避开了解铤的手,起身道:“所以在这之前,你即便知道他行事嚣张也从未上报,既然如此,朝廷设内卫何用?要你何用!” “因追寻叛逃者事大,平日便可坐视百姓受苦,如此本末倒置,你自己说说,该当何罪!” 第239章 由线结网 解铤见到这位颇具神秘色彩的六殿下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只觉得六殿下是个十分平易近人,温和可亲的人,不,更进一步来说,他实在平易近人地有些过分了,直到此刻冷起脸来,解铤才惊觉这位六殿下身上的威压并不逊于任何一个皇子。 “属下知罪,还请殿下责罚!” “责罚?你若想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何处,纵有太多责罚又有什么用?”我的脸色越发冷凝:“我问你,内卫为谁服务?” 解铤答:“天子。” “天子,”我口中轻啧一下:“那天子又要对谁负责?” 解铤愣住了:“天子......天子当为万民。” “是啊,天子当为万民计,你答的很好。”我负手而立,推开了桂香斋的窗户,从这里恰好可以看见花枝子巷的半边:“皇......父皇当初委任洛书赟建立内卫,便是为了监察百官,只可惜他为了发展自己的权势,利用内卫收集来的证据抓他人把柄,以致如今连内卫之中也有派系争斗,看到不平之事第一反应不是上达天听,而是记下来攒着。攒多久?不知道。有多少冤案因时间流逝而无法追究,有多少密探搭上性命得到的消息最后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这个过程中,又有多少民心流失了,有没有人算过这笔账?” 解铤默默不能语,我回头看他,见他只跪在地上一句话不说,叹息道:“你过来——先起来。” “且不说周世乡如何称霸邻里,先看看这花枝巷,众人心照不宣的暗娼所,先前把内卫的联络点放在此处也有避人耳目的因素,可是,你们就真的对百姓的困苦视而不见吗?” “这花枝巷里有多长时间没人打扫过?里面死一个人多久才会被发现?长此以往,早晚生出疫病,这疫病传人的速度有多快你不知道吗?难道朝廷非要到那时才肯出手补救?真到那时,你我皆悔之晚矣!” “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但这也不是朝廷能够坐视不管的理由,内卫虽无随意处置当地官员的权利,却有监察之权,若你们的眼睛只盯着党派之间的蝇营狗苟,却忽视百姓疾苦,便是因小失大。待有一日民心尽失,王朝不保,又哪儿来的什么党派之争呢?”我轻轻拍着解铤的肩膀与他对视,语重心长道:“解卿,你们是天子内卫,父皇不能经常出京视察,你们便是他的眼睛,若连眼睛都看歪了地方,瞧不见天下真正的弊病,一个盲人又如何能够治理好天下?” “解卿,我今日同你说这么多,不是要怪责你什么,只是希望你们这些眼睛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你们不是谁的奴才,而是天子的一部分,你们所做的一切,更不止是为了完成谁的任务,而是为了千千万万同我们一样是血肉之躯的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不受他人、甚至是朝廷某些蛀虫的侵害。这天下不是天子一个人的天下,而是你们、是所有百姓共同的天下,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将来的自己和你的儿孙而战,为了将来有一天,即便身为平凡百姓,也能过上有盼头的生活。往后若你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何处,就去下面走一圈,想想如果自己是其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员,最想要什么,就知道知道该如何做了。” 解铤眼中有水光,再次跪地:“殿下教诲,解铤必铭记于心,此生不忘!” 我向他伸出手:“起来吧,解卿,我有几件事想交给你,不过没有酬劳,你可愿意接受呢?” 解铤抱拳:“属下万死不辞。” “这倒不至于,”我摆摆手,想到一个不显眼却可以暂解燃眉之急的办法:“我要你……放出桂香斋要扩建招工的消息,不给工钱,只包一天三顿,吃食也用不着太好,干净能饱腹即可,如此才能吸引到真正贫苦乞儿,在其中筛一些勤恳能干的教些能谋生的真本事,如果有可造之材,可以观察一些能否收为己用。” 解铤略一思索:“您是说像洛罪人曾经的做的那样……吸收为密探?” “洛书赟此人,大才也。”我想到这人在位时的种种举措,不禁欷歔,却忽然瞟到解铤诧异的目光:“用那种眼神看我做什么?” 解铤连忙摆手:“属下只是……洛罪人不止是撺掇三殿下谋逆的罪魁祸首,且当年叶大将军之事……如此死仇,属下以为殿下会十分不喜此人。” “讨厌一个人,就非要否定他的全部吗?”我摇了摇头:“虽然此人心术不正,但许多决策都有一定前瞻性,学习他人的好处,摒弃其中的糟粕,斗争性与同一性相结合,才能推动变化和发展嘛……总之如今的内卫系统尚不成熟,你不必想那么多,先从小事做起便是。” 解铤对我的话似懂非懂,但叫他做什么还是听的很清楚的,当即领命:“属下遵旨。” “第二件事,把花支巷子清理一遍,里面的人有病的能治就治一下,还有那些悄无声息死在里面的人的尸体……虽然无法现在就取缔它的存在,但是里面的人来往地如此繁杂,万一真的有什么病传了出去就不好了。” 解铤不解:“可此举或许会惊动之前叛逃那两个内卫和他们管辖的密探,若他们直接逃离,恐怕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我扫了他一眼:“你在这儿蹲守几个月了?” 解铤羞愧低头:“有三个多月了。” “这么久还没抓到人,说明他们很熟悉内卫的行事作风,既如此,不如松一松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不知为何,我脑海中陡然闪现出一袭红衣,毕罗衣......他会不会也是朝廷密探之一呢? “解卿,”我突然抓住了解铤的手腕:“答应我一件事。” 解铤盯着自己的手腕,决定这个月都不洗手了:“殿下请讲。” “如果真的见到了那两个内卫和剩下的密探,若他们没有主动攻击,莫要刀刃相向。” 解铤微怔:“属下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昨日是洛书赟,今日是张浦良,明日又会是谁呢?天有不测风云,若有一日......”若有一日皇帝驾崩,这代掌内卫的,恐怕还要再换一番。 “岂知今日的他们,不会是来日的你们?”我松开解铤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刀用来做什么事,还不是主人说了算?虽说主子换了,刀也要换,那这换下来的刀少用或不用也就是了,若非把它折了不可,岂不叫现在的刀也跟着寒心吗?还是留一线吧。” “......”解铤鼻子微酸,眼眶不动声色的红了起来,六殿下的命令乍听未免妇人之仁,实则却恰恰戳中了他作为内卫的隐忧。六殿下以刀为喻,却让解铤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并没有把内卫们当做可以随意丢弃的刀,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是,解铤记住了。” 他话音里的哽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心下喟叹,不愿面对他的感激——这就是封建时代的人,不过是两句漂亮话就能把他感动成这样,实则我又能真正改变什么?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不堪得很。 “最后一件事,这件我保证是你最擅长的。”我眼角弯起:“调查周员外。” 解铤意会,露出一抹坏笑:“您是想......” “周世乡的嚣张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当街纵奴行凶都不是大事,说明他之前必定犯过类似的事,顺着这条线往下查,看看他爹为了给他擦屁股都求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利益交换,由线入网,这后面的人不就都捋出来了吗?”我手指叩了叩窗棱,笑容无一丝阴霾:“毕竟,我可不是什么真圣人,可是很记仇的。” 杀一个周世乡算什么?不痛不痒,我要的,是他失去嚣张的资本,落入尘埃,成为他最瞧不起的数万万“贱民”中的一个,好好尝尝“贱民”的苦楚无奈,品一品这世道艰难。会投胎是个好本事,可人要是自己把自己的“好本事”作没了,那就怨不得别人了。 解铤兴奋领命:“是!” ———————— 翟汜在暗室里昏昏欲睡,倒不是他心大,实在是身上的链子一看就不是他能挣断的,喊也没用,外面一个人都没有,连景也说看到他会抑制不住杀他的欲望。翟汜为这句话做了解读,意思就是连景想杀却不会杀,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就安定了,自己失踪的消息早晚会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他们一定会来救自己,到时候连景、林煜、翟狯,还有那个和尚,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翟汜自信的认为自己不会被灭口,他想到自己的字——临天。这个字,是一个大人物赐给他的,如今那个大人物虽然已经过世,可他和大人物的接班人却一直有着联络。这些年他兢兢业业,凡是能做的他全都做到了,如今不过是一个已经被打败过一次的连景罢了,他相信自己不会因为这个无足轻重的小棋子被舍弃。 暗室唯一的门被推开了。 翟汜抬头。 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动作。 第240章 金盆洗手 “其实在罗衣失踪前,我还回来过一次,就是那次,我知道了他的密探身份。”为了保证谈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连景和楚赦之借了一支竹筏在长青湖上慢慢飘:“他被一个小官引荐给了忠信侯府的费柟,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能和费柟说上几句话了。后来二皇子的女儿过生辰,费柟采纳了罗衣的建议,找庄师傅做了一整套人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罗衣也是从那次才真正踏进了那个圈子的底层。” 楚赦之不认为毕罗衣会直接把这件事告诉连景,果然,在他委婉地提出这个怀疑的时候,连景承认了这个想法的正确性:“因为有一次他险些暴露。” 连景苦涩道:“你应该明白的,当我看到他不再拒绝去那些高官家里接活的时候,那种好像自己被背叛的妒忌和愤怒,以我们的关系,我是没资格生气的,可我忍不住……尤其是在他完全不准备解释的时候,愤怒达到了巅峰。” “但我又实在太不甘心了,所以我跟踪了他。”连景撇开头:“就是那次,我发现他在偷听费柟和别人说话,一开始我只是怀疑,怕他出什么意外只是暗中跟着。罗衣隐蔽的功夫不错,但也只能对付普通人,有一次,我发现了有几个有内力的江湖人出手阻止,他这才亲口承认。” 楚赦之追问:“那你可知那些江湖人的路数?” 连景摇头:“那次的人不过是三流水准,那种人路数都差不多,根本分不清到底出自哪里。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在后来误判轻敌。” 楚赦之重复了重点:“后来?也就是说,毕罗衣失踪后,你又去找过费柟?” 连景痛苦地捂住脸:“我就应该……我不该走的,我该留下来帮他,如果我没有和他吵架,他就不会走的不明不白!” 和江湖上大部分人一样,连景同样十分讨厌朝廷,他得知毕罗衣自愿成为朝廷密探,而当时洛书赟手上有私兵的传言在朝野上下传的沸沸扬扬后,连景便认为毕罗衣是在为洛书赟做事,非常不理解,并试图阻止。两个人大吵一架,毕罗衣彻底拒绝连景带自己走的提议,连景也负气离去,没想到那竟真的成了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干脆在我印象中他去过的所有地方都闹了一遍,最后在找上费柟的时候,碰到了硬茬子,差点把自己的命留在那里。”连景垂眸:“后来……你就都知道了。” 楚赦之双眸微微眯起:“连兄,你知道么,有些人在说谎的时候喜欢把眼睛瞪的大大的,有些人却会下意识地避开别人的目光,而你,恕我直言,并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你有事在瞒着我。” 连景欲言又止,他定定地看了楚赦之一会儿,目光复杂难辨:“楚赦之,不,萧大公子,我真的可以相信你么?” 楚赦之瞳孔微缩,其实他对这个秘密被泄露的结局早有心理准备,但猛地被一个退隐江湖多年的人点出来还是不免震动。须臾,他诚恳道:“你自然有不相信我的理由,我没有异议。” “......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在良久的沉默中,连景长叹一声:“罢了,若非借了你的光,我大概当时就没命了。” “我大意轻敌,落入敌手,奄奄一息之时,我以为他们要将我灭口,谁知竟听到了你的名字。”连景将回忆缓缓道来。 * 连景费力地将已经肿起来的眼皮睁开一条缝,视野被渗出来的血染成了红色,他听到有人在说话。 “留着他到底是隐患,不如直接杀了。” 另一个人道:“不,他是大公子的朋友,虽然不算是至交,可如果他不清不楚的死在这里,大公子一定会查到底,到时就不好收场了。若留他一命,让他自己退隐,大公子向来体贴他人,反而不会追问。” 大公子是自己的朋友?连景一开始还莫名其妙,但在听到“查”这个字时,思路豁然开朗——他朋友不多,而其中只有楚赦之会在他死后追查。 可是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叫楚赦之大公子?楚赦之是谁家的大公子? “嘿,别说了,”一个人走了过来:“他醒了。” “你听见了吧,”那个人在连景面前蹲下:“既然这样,就更留不得了。” “等等,”另一道声音响起:“你说反了,正因为他知道了,所以才更要留下他的命。” “为什么?” 这也是连景想要问的问题。 “如果他能放聪明点,自然知道自己现在该老老实实地闭上嘴找个地方躲起来,当然,如果想说出去也没问题,若是能顺道在江湖人面前爆出大公子的身份,把大公子逼回来,我还要谢谢他呢。” 蹲在连景面前的人赞同了他的话:“是啊,咱们萧家有几个人不想让大公子回来呢?那个疯子......我早就受够了。” 说罢,他起身,在连景身上轻轻踢了一脚:“做个选择吧,你是想自己退隐呢,还是我们替你把这双手浸到金水里洗一洗呢?” 第241章 晚来一步 这不对劲。 楚赦之立刻反应过来威胁连景的那两个人的疯子是观沧澜,可是之前他和小九明明已经可以确认观沧澜背后的人的是大皇子沈凌风,现在怎么又扯出二皇子的拥趸忠信侯府? “但凡能够借刀杀人的事,绝不亲自动手......”楚赦之想到小九对沈凌风的评价,脑海里翻涌着不妙的预感。借刀杀人,借刀杀人...... 如果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那沈凌风的这把刀究竟是忠信侯府还是二皇子?杀的人又是谁?毕罗衣到底发现了什么才被灭口? “快回去,”楚赦之拿起了脚下一直闲置的船桨:“你把翟汜藏到哪儿了?” 连景一怔,随即回道:“就在翟家的温泉庄里。” 温泉庄并不是翟家人日常居住的地方,而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正常情况下从不对外开放的庄子,院门紧紧地锁着,外侧站着几个看守的人,站靠在墙边,安静的像是死了一样……不!不是像,他们确实已经死了,只是因为靠着墙角被人摆放才看不出来! 楚赦之冲上去摸了摸他们的脉搏,连景也一脸的不敢置信:“不是我!” “尸体还是热乎的,他们刚死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是和我们前后脚的事!”楚赦之看向连景:“我知道不是你,但我想,连兄你要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选择将翟汜藏在这里。” 连景震惊地一时回不过神来:“我……” “罢了,先去看翟汜,”楚赦之已经有了预感,但还是跳进了院墙,一进来,一股比外面更浓的硫磺味儿就飘进了鼻子里。 连景露出了做错事的表情:“跟我来。” “这个暗室是我无意中发现的,”连景带着楚赦之直奔温泉池而去:“之前罗衣曾跟我提过翟家所有的这个温泉,据翟汜所言,这温泉池药用价值极高,翟家经常拿它招待贵客,不过翟汜并没有带罗衣来过,但能被翟汜邀请到温泉庄做客的人不多,所以这里常年清静,除了看守轻易不会有人来。我把翟汜从他的卧房带走后,想着若他背后之人得到风声前来找寻,或许不会想到他就被藏在自家的地界上。” 楚赦之:“然后你就找到了一间暗室?” 连景羞愧点头:“我看这里久不使用,而且十分隐蔽,就把他关在了里面。” 二人说着话,已经来到了暗室前,这暗室位于温泉池右侧的耳房中,许是为了营造云雾缭绕的氛围感,温泉池旁特意布置了一圈矿石假山,假山石上生了一层细密的青苔,看着却不脏,像是有人定期修剪,反倒是温泉池却没有什么使用的痕迹。 推开耳房的门,这狭窄如过道一般的房间里竟还有一条向下的通道,连接着一个可以推开的石门。而现在,石门留着一条缝,潮湿而飘着硫磺臭气的空气中,楚赦之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 楚赦之推开门,不祥的预感成真,里面被捆缚着的翟汜睁着大大的双眼倒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息。 “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的。”连景的拳头被他自己攥得发白:“只是看见他,我心里的恨意就压不住......” 事已至此,楚赦之还能说什么?他默默地走到翟汜的尸身旁检查伤口:“是暗器,”他四处找了找,从地上捡起了一根不细看就会被忽略的,细如牛毛的针:“额中正中心直接被银针射入,穿透颅骨,一击毙命,手法娴熟狠辣,是个武功很高的行家。” 连景的消息还停留在十年前:“会是杀手堂吗?” 楚赦之摇头:“你大概还不知道,就在一个月前,杀手堂已经成为了过去式,还活着的人都已经被收编,不会出现在这里。” 连景迟疑道:“难道是萧......” 楚赦之仍是摇头:“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他们联系过了。” 短暂的沉默,楚赦之问:“你把人藏在这里,翟狯知道吗?” 连景不太敢肯定:“我没有告诉过他,但不知道他能不能猜中,可根据我对翟汜的了解,事关翟家真正的机密,他是不会告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的。” “潮湿,温暖,臭味......”楚赦之闭上眼睛感知着四周,脑海里闪过纪晓棽的描述。 “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臭味。”、“我觉得很热、很潮湿,明明是冬天......” 对上了!楚赦之睁开眼睛:“与旁人无关,是你误打误撞,找到了翟汜他们自己用来动私刑的地方。” “也就是说,”连景怔怔地看着翟汜的尸体:“罗衣就是在这儿......”被他们折磨地不成人形的? “我们明明已经封锁了消息,他们怎么会来的这么快?”楚赦之喃喃道:“要么是翟狯泄密,要么就是......那些人恰巧派人到了这里找翟汜,他们就在附近!婺城,客满斋......今晚费柟一定会出现在客满斋!” 连景虽然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却无条件地相信楚赦之的判断:“我和你一起去!” “先等等,现在还没到时间。”楚赦之拦住恨不得立刻冲到婺城的连景:“我要先确认两个人的安全。” 既然那些人已经到了这里,那么配合小九和自己设下此局的长随和庄略很可能有危险! 第242章 温泉水 “跟着钱的轨迹,就能找到一切。”翟狯摸着下巴笑了:“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这是老爷素日的往来名单,凡是我知道的都写上去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天和翟祎打情骂俏的丫鬟又是谁? 翟狯满意地用手捻了捻自己的胡子,乜了丫鬟一眼:“你做的很不错。” 名叫宝儿的丫鬟生的十分娇俏,不然也不会被翟祎爱的跟什么似的,她闻言就把嘴巴撅了起来:“你就想用这话打发我?我日日被那登徒子占便宜,烦都烦死了,你就这么谢我?” 翟狯哈哈大笑,把她揽在怀里,兴致昂扬:“别闹,现在还有些事没收尾,等我真正把翟家的产业都握在手心儿里,以后这就是你我的天下,何必急于一时呢?” “当真是天助我也,原还想着什么时候把程历解决了,现在都不用我动手,只要再把那和尚糊弄过去,咱们就可以真正安生了!” 丫鬟半倚在翟狯怀中,奇怪道:“你为何如此忌惮那个和尚?他怎么你了?” 翟狯沉默了一下才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幸好他只是个和尚。” 丫鬟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感叹与恶意:“那现在翟祎和他在一起,他会不会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反正翟汜算是废了,我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不急,我先看看翟汜这些天背地里到底有什么生意。”翟狯对翟家明面上的账一清二楚,看着的确没什么问题,但对于熟悉行情的翟狯来说,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见翟狯要开始做正事,丫鬟宝儿忙不迭地给他收拾书桌,一边收拾一边道:“咱家的生意有什么问题?我在书房侍候到时候也听过一嘴,就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小物件罢了,若非早些年攀上了婺城的大老板,银钱开道打下了几分漕运的关系,只怕早就被人挤下去了。” 说到这里,她还替翟狯不平:“不过是拉下面子陪笑,谁不能做?他半点不肯让你去见真正有用的人物,每每都是叫你和那些小鱼小虾耗时间,分明就是怕你彻底把他挤下去。说什么只有自己来,谁信?” 翟狯把账本中可疑的地方一一标出,与翟祎不同,他亲近宝儿不止是因为她漂亮,更是因为她有个很不错的脑子:“是啊,你也知道只是些寻常物件,可就是这些零碎物件,收益巨大,既非不可或缺,又不是特别稀罕的物件,谁会大笔钱连年买断呢?那些有钱的大人物也不是冤大头。” 宝儿看着他圈出的名字,单个不觉得什么,但连起来倒是给了她几分灵感:“咦,这些人是不是……” 翟狯没有忽视她的想法:“你可想到了什么?” 宝儿点了几个人名:“别的我不知道,但这几个人,老爷不是每过一段时间都要请他们去温泉庄泡温泉?我记得有次跟在老爷身边,天不亮就在湖边等着,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等到好几艘乌蓬船开过来,可还没等里面的人出来,他就把我遣走了。那天我记得可深了,正巧我快来小日子不舒服,陪着在湖边站了那么久,回去疼的差点没死在床上。” 翟狯把她的手握在手心安抚地揉了揉:“这些年苦了你了,你放心,我绝不亏待你。听说泡温泉对人特别好,等这边的事彻底了了,我就带着你直接住进温泉庄,让你能天天泡温泉,把之前亏了的都补回来。” 宝儿眼眶微湿,甜蜜的笑了一下:“好啊,我也尝尝贵人老爷们享福的滋味儿,他把那里看的那么紧,从不许我们去,我想那个温泉或许真有几分功效呢!” 窗户半开着,翟狯和丫鬟宝儿一坐一站,手牵在一起,叫不知情的人看见了,只会觉得真是好一幅红袖添香,郎情妾意的画面,只有翟狯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话里有多少水分。 他当然会善待宝儿,他也确实喜欢这个有几分聪明又不会聪明过头的女人,但这份喜欢实在有限,有限到他清楚自己绝不会光明正大的和她站在一起,也不会告诉她,其实在这之前,那些“大人物”中已经有人在主动接触他了。 翟狯不禁想到那个和尚——那真是个厉害得让人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的人物,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他整个人,但到底还是太仁慈了,他竟然没有追问自己更多。翟狯想,如果他问了,自己一定瞒不住。 程历修的那几座桥并不是无缘无故,这件事最开始就是由他主导,程历来实施的。那个人承诺他,只要能修出方便灵偶镇、澄炀村和温泉庄来往的桥,就把翟汜手上真正有用的人脉给他,还可以帮助他谋夺翟家的产业。所以,翟狯利用自己对主家的了解,串通程历做了一场戏,在翟汜眼皮子底下完成了那个人的要求,佯装落败后,他虽然被翟汜斥责了一顿,暗地里得到的好处却远远超出损失的脸面。但他也同时知道,翟汜背后的某个人恐怕来头非常大,因此不得不继续蛰伏。可是翟汜实在是太能活了,他若总是不死,等那个色中饿鬼生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所以在接连顺利杀了吴苇儿和闫娃后,他又把目光放到了翟祎身上,谁知这次的事竟在外界的干预下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对他来说既好又坏,现在他只等着杀死程历的凶手被净月和尚找到然后自己再把这尊煞神送走,到时候如果有人问起来,便把事情往“净月”和“林煜”身上一推,他就万事无忧了。 不过现在要紧的还是翟汜留下的摊子,翟狯重新低头在账本上圈圈点点:“从五年前开始,一半的买家名单就不在上面了,不知是合并了还是怎样,最大的买家变成了……晋徽商行。” 宝儿意外:“晋徽商行这几年越做越大了,连我在这穷乡僻壤都听过他们的名字,听说前两年还成了皇商,我们家有什么是他们看得上的?” “看看不就知道了,这里以前都是他亲自看管,我想插手都难。”翟狯念道:“是……温泉?” 宝儿茫然:“运温泉水?拿回家泡么?可是范大夫说过,若是将温泉水带走拿回家烧热了,对人是不好的呀!更别提路途如此遥远,等运过去,水不都臭了?听说那温泉本就不好闻,再在路上沤一会儿,那是什么味儿啊?” 翟狯听她说出这么一番话,十分惊讶:“范大夫是什么时候跟你说这些的?” 宝儿得意地笑了一下:“我不是听说温泉养人吗?虽然他从不让我过去,但我认识他的心腹啊?就是最爱吃酒的那个,我有次也想见识见识,就贿赂他装了一小罐子温泉水回来烧一烧擦身子,我正烧着呢,就被范大夫制止了,他说被带出来的水虽然仍有些药效,但用它来擦身也容易坐病,还不如直接泡普通的热水澡来的好。” 翟狯眯眼:“然后呢?他把那温泉水拿走了?” 宝儿点头:“是啊,那个味道确实不好,像臭了好些天的鸡蛋,还浪费了我一坛好酒,干脆就送给范大夫了。” 翟狯沉思半晌:“如果那水……并不是药用呢?” 宝儿不解地歪了歪头,然后,她双眼猛地瞪大,向翟狯扑去:“趴下!” 翟狯只觉得耳朵好像被什么东西擦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扑在了身下,直到有什么东西滴在脸上,他才颤抖着睁开眼睛——宝儿美目圆睁,唇边滴下两行黑血,细小的有如针孔的血点贯穿了她的太阳穴。 她死了。 第243章 惹眼 翟狯抱着宝儿的尸体,脑子里一片懵然。 为什么?他哪里出现了纰漏?不,不是他出了纰漏,是他错估了翟汜背后势力的狠辣,那群人根本无所谓他这样的小人物是否无辜是否有用,也压根不需要像官府一样调查取证再抓人,只要发现事情有跳出他们控制的迹象,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变量”除去。 啊,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这不就是自己平日借着翟家的势对自己下面的人做出的事吗?不过自己还会意思意思蒙上一层遮羞布,而真正的大人物连遮羞布都不需要,直接快刀斩乱麻,想杀就杀。 翟狯想着想着居然笑了出来,他看着杀死宝儿的凶手一击不成,又向自己射出一针,而那针甚至不会被他这种普通人的眼睛捕捉到——这怎么不算报应呢?过去,他曾暗喜于自己可以借着翟家的势钻朝廷律法的漏洞用以迫害他人而不需要付出代价,不止一次地嘲讽过律法的繁琐和冗余,他只要把证据处理好,再给那个胆小如鼠的县令塞点银子,就可以在杀人后依旧逍遥自在。可如今他自己也成为了要被处理的目标,要杀他的人又会给县令塞多少钱抹去他的存在呢?又或是连财都不需要破,只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比求告无门更悲惨的,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就永远地闭上了嘴巴。多年来在长青湖一带,翟家像是一个土皇帝,是这里最大的“势”,他以势压人,以为理所应当,认为这世道就该是这样,谁强谁有理才是真谛,位卑言轻的人活得再惨也是他们自己的命,可为什么,当自己成为了那个“位卑言轻”的人,他还会如此的不甘呢? 不,他宁愿在众目睽睽下被律法斩于菜市,也不想今天在这里死的不明不白! “救命!”他在脑海里进行了一个漫长的思考,现实中却仅仅只有一瞬,他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往外逃窜,杀手在窗外,他得先离开这间屋子。 针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翟狯甚至能感觉到那种阴冷的杀气瞄准了他的后心,于是他急中生智地改变了自己的逃跑路线,拼着膝盖损伤避开了要害,这一针射入了他的左肩。 剧痛令他短暂地失去了行动能力,翟狯捂着伤处发出痛呼,他向来不信鬼神,当初跟净月和尚承诺的事成之后就去出家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但此刻他无比的希望真的有神佛能够救他。 破空声再次响起,死亡正向他逼近。 这次他仿佛能看到那细如牛毛的针了,它从一个圆形的镂空银球里射出,银球大概有梨子大小,镂空的花纹勾勒着他看不懂的图案,中间有个空心的柱子,针就从那里发射出来。 此刻已是黄昏,仅有微弱光芒的针与窗外昏黄的阳光一同射向他,周围的一切无不在提醒他,人生的暮色即将降临。 翟狯闭上双眼迎接死亡,却突然感觉到面前刮起了一阵风。 风? 他睁开眼睛,见到了此生最辉煌的颜色。 一面展开的金丝楠木扇挡下了那枚直取他面门的银针,细密瑰丽的纹理在光照下愈发耀眼,在阳光下更加流光溢彩。扇子挡下银针后也不曾泄力,而是在空中转了半圈,其光彩有如旭日初升,亮得人几乎不敢直视。 “神......神仙?”翟狯怔怔地看着一只修长的手将半弧朝阳揽入怀中,不禁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楚赦之微微侧头,惜字如金:“躲远点。” 这猝不及防的绚烂光芒将杀手的眼睛闪花了一瞬,楚赦之自然抓住了这个机会,楠木扇再次飞出,一把将那防不胜防的暗器从杀手手上击落。 他这一击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力度极大,只听杀手的手腕发出了“咔哒”一声,竟是直接脱臼。那杀手也不怯场,拖着一只已经算是半废的手和楚赦之缠斗起来,他明显不敌楚赦之,可二人目的不同,楚赦之想要留着他的命问话,杀手却一招一式都在透支自己的命来对楚赦之下杀手! 楚赦之打着打着就发现不对了,这种不要命而缺失灵巧性的打法——是死士? 翟狯躲在门后探头过来,自“林煜”下水救人被带回翟家后就一直卧床不起,以至于他后面差点忘记了这个人,全部目光都被净月和尚吸引,没想到这两个人身上的秘密都不少,不,岂止不少,或许大的离谱! 翟狯一个外行人根本看不清楚赦之是如何出招的,只能看一片金光中,矫健的身影上下翻飞,心里猛地出现曾经听人唱过的戏词——翩如游龙不可攀,巳在峨眉山月间。 楚赦之避过戳向自己眼睛的匕首,用柔力一推一转,折了杀手另一边的肘关节,右腿微勾,左腿半扫,准确地踢在杀手的膝弯处,至此杀手四肢俱废,再也动弹不得。 眼见杀手下颌微动,楚赦之眼疾手快地卸了他的下巴,随手在身上撕了块布条缠在手上,硬是在杀手的抵抗下抠出了嘴里的毒囊,这才松了口气。 翟狯已经看傻了,直到楚赦之扛着烂泥一样的杀手走到自己面前来才反应过来:“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之前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请大侠饶了我吧!” 楚赦之懒得跟他废话,自从知道这人用残忍手段杀了闫娃之后,翟狯在他眼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若非小九留着他还有用,他根本不会在确认长随和庄略的安全后过来看一眼,还出手保住翟狯的命。 “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吗?”楚赦之道:“开口前先想清楚,幕后之人手下不可能只有一个杀手,若你再有隐瞒,我下次不会出手救你。” 翟狯张了张嘴,片刻后才颓然道:“我全都告诉你。” —————— 踏入云华寺的大门,翟祎拖着一把扫帚气喘吁吁地向我奔来:“我把整个寺都扫过一遍了,你怎么才回来!” 我环视四周:“不错,你可以去捡佛豆了。” “怎么还有活儿干!你是不是耍我!”翟祎刚想把扫帚往地上扔,看到我扫过来一个眼神,立马老实了:“我错了。” 迎着翟府下人见了鬼一般的眼神,我淡定地点了点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施主,这是治你心病的第一步,若连这些都完不成,何谈之后呢?天上的人也会对你失望的,你想让他们再失望一次吗?” 翟祎神色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咬咬牙,扭头跑去佛堂捡佛豆了。 “净月师傅,您可真有能耐啊!”翟府一个家丁望着翟祎的背影啧啧称奇:“我第一次见到少爷这个样子,您是怎么做到的?” 不怪他奇怪,左不过一天时间,从到处嚷嚷着我要杀他到现在的言听计从,翟祎对我的态度可谓是天差地别。 我摸了摸下巴:“也没什么,就是......给他讲了个故事。” 先是把前世那些废柴少爷逆袭斗刁奴的龙傲天文改一改讲给翟祎听,再用范大夫和吴苇儿给故事加一些煽情和润色,直把他听得欲罢不能。再就是收拾翟祎这样的人,不能给他太好的脸色,严厉的训斥又会激起他的反心。心智不成熟,嘴又贱,内里空虚,惹人讨厌却罪不至死,且根据我的推断,他多少有几分受虐的潜质,对他,按训狗的方式再严苛三分正好合适。最后便是今时与往日不同,自翟汜失踪后,翟家家仆对翟祎的态度多少微妙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一直不曾改变态度的我反而令他多了几分安心。 翟府家仆这才注意到我额头上的伤口:“您这是怎么弄的?” “唔,路上跟人闹了些口角,不过没出什么大事,有劳挂念了。”我试探地摸了摸额头,想到晚上还要去客满斋,得补一补易容才好。 周员外给我的哨子随着动作从领口露出,翟家家仆看得眼睛都直了:“净月师傅,这可是周员外家的信物?” “什么?周员外!”其实没走远的翟祎又跳了出来:“我才想起来刚才忘了什么,你不会是碰到周世乡了吧!” 算不算是意外之喜呢,翟祎好像比我想的还要有用的多。我心里这么想着,坦然点了点头。 “那你能活着真是命大,他可比我混球多了。”翟祎佛豆也不捡了,倚着门吧嗒吧嗒地说了起来:“他以前在外边可是真杀过人,而且还不是好打发的那种,是正正经经的秀才出身,家里还有关系,闹得很凶。周员外不得已才把他带到这儿来避难,可在这儿他也没消停过,老爷之前让我去讨好他,他看不上我倒是没对我怎样,可是脏水没少往我身上泼,前段时间长青湖上死的那个冰茶儿,老爷非说我玷污了他妹妹让人家上吊自杀了,可其实那根本不是我做的!分明是周世乡怕被他爹骂才栽在我头上,” 说到这儿,翟祎的脸上多了几分黯然:“可是我怎么解释老爷都不相信......他从来都不信我。” 我将那枚造型奇特的哨子摘了下来:“你对这个东西有了解吗?” 翟祎瞳孔微缩:“这可不是周世乡能支配的,你见过周员外了?” 我微微皱眉:“这不是普通信物,对吗?” 翟祎点头:“你以为那些人为什么这样讨好周员外?这枚哨子代表的可不止是他,老爷以前跟我提过一嘴,周员外最令人眼馋的就是他跟永州漕运使的关系,若谁能由他引荐,就是天然的和永州漕运使攀上了交情,现在这东西在你手里,就说明周员外一定会来找你,就算他不来找你,其他人也不会任由你离开婺城。” 他啧啧两声:“净月,我看,你这和尚怕是当不了几天了。” 第244章 藏头文 面对翟祎屡教不改的幸灾乐祸,我的回应是直接走开不予理会——既然既然已经决定管了闲事,我不怕事大,只怕事不够大,若他们想来尽管来就是了,我还正愁没法一网打尽呢! “诶,你不怕吗?周家人可没那么好说话的,等等我,你怎么走这么快啊!”翟祎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喋喋不休,离开翟家家仆的视线,他稍微压低了声音:“你不说翟狯一定会来接我吗?我怎么感觉他是想直接把我扔在这里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你很急吗?”我淡淡道:“刚才的佛豆还没捡完吧,你现在可以去了。” “你!”翟祎气得语塞:“我刚才可是把周家的事告诉你了,你怎么一个好脸色都没有啊!” 我坐在茶桌前的凳子上,掏出楚赦之从祥云班顺出来的那封信研究,漫不经心地随口敷衍翟祎:“因为施主实在是太笨了,现在解释你很难理解,总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只要安生的在这里等着就好了。最近不太平,小僧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在你听话的情况下保住你的命罢了。” 生气的翟祎看起来莫名神似河豚:“你凭什么说我蠢!我哪里蠢了!” 我微微挑眉:“小僧只说了笨,蠢是施主自己形容的,与小僧无关。” “那不都一个意思吗!”翟祎不依不饶:“我哪里蠢了!” 我抬头扫了他一眼:“因为如果你不蠢的话,根本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你至今都被蒙在鼓里,不明白自己等的到底是什么。只要你能自己想出来,我就承认你不蠢。不然就安静,你很吵。” 翟祎嘴比脑子快:“哈,你看你也说了蠢这个字,果然你就是觉得我蠢!” 我:“……” 我表达的重点是这个吗?不,我到底为什么要跟他搭话?我什么时候真这么有耐心了? 我一只手肘拄在桌子上,思维飞向了远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的耐心确实增加了不少,若是放在前世…… 翟祎发现面前的人说着说着话就陷入了沉思,一双泛着暗红色光芒的眸子翻涌着自己看不懂的情绪,而他陷入沉思的时候,周身好似有无形的阴沉和压迫感,刚才还在大喊大叫的翟祎突然安静下来,他莫名感到害怕,像是弱小的猎物遇上了天敌。 “施主安静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讨喜多了。” 等我从前世的阴霾里醒过神,就看到之前张牙舞爪的翟祎此刻安静如鸡,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见佛豆,大概猜到他应该是被我吓到了。 “我是不是真的很讨人厌?”翟祎背对着我低落道:“其实我都知道的,他们都厌烦我,觉得我又蠢又坏,脾气暴躁,还时不时精虫上脑,每个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我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施主说的没错。” “……”翟祎幽怨地转过头来:“我以为至少这个时候你该安慰我一下的。”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啊施主,”我轻叹一声:“你既然知道,却又不愿意去改,那旁人再怎么说也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若在这里的是别的和尚或许愿意费这个口舌,可惜你遇到的是小僧,小僧偏偏就是那个懒得安慰你的例外。” 翟祎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悻悻道:“就知道你根本不会懂我,说了也白说。” 他重新回过头对着一地豆子挑挑拣拣,背影落寞的像只被遗弃在墙角的小狗——我那该死的恻隐之心又动了:“你为什么一直叫你父亲老爷?” “你觉得他配当一个父亲吗?”翟祎哼哼了一声:“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为了传宗接代和丰厚的嫁妆才娶了我娘。后来他喜欢玩男人的事被我娘发现了,为了不让我娘闹起来坏了他的名声,他就给她药里加东西把她慢慢的磨死,这些还是我偷听范大夫说话的时候知道的。后来等我大一点儿了,他就借着我的名头不断地把他看上的戏子请回家。我骂翟狯是狗,可其实我也是他豢养的一条狗,需要的时候拿出来遛遛,不需要的时候就扔到一边。还有苇儿,当初他明明跟我说可以放过苇儿的,结果他还是放任翟狯害死苇儿,根本不管苇儿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他那样的人,根本不配当父亲。” 我听着他的描述,若有所思道:“那你对毕罗衣还有什么印象吗?” “他?”翟祎语气闷闷地:“他很喜欢苇儿,但是看不上我。不过他和老爷以前包的那些人不一样,他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我:“具体特殊在何处?” 翟祎道:“嗯……虽然大家都喜欢捧红角儿,但其实再怎么捧着,心里也只把他们当玩物而已,但毕罗衣的地位好像不低。当年还有个说法传的很热,说是毕罗衣马上就能把祥云班班主给挤下去,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但苇儿说毕罗衣最红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卖身契从祥云班赎出来了,如果他真想接祥云班,没必要多此一举吧?” 我心里冒出一个猜想:“他半退隐后一直在带徒弟,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组建一支新的戏班。” 翟祎眼睛一亮:“很有可能啊!那我知道他是怎么失踪的了,肯定是祥云班班主干的!毕罗衣又有人脉又有绝活儿,他要是一走,祥云班的大半客人都要跟着他,而且他赎身之后还在祥云班干了那么多年也不算忘恩负义,连骂找不到错处骂,班主要是知道他有这个想法,肯定要气死了!” “组建一个戏班,都需要哪些人呢?”我的目光移到手里的信上:“洒扫和账房好找,毕罗衣自己就能教戏,他也不缺弟子,还有……” 翟祎接道:“我们这儿的戏班只会唱老戏目是不成的,几乎每一家都会找读书人写新戏,然后一边演一边改。”他凑到我身边,看到了那张信纸:“欸,对,差不多就是这种,有条件的戏班都会配一个跟着戏班随时改戏文的先生,这个是......” 我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了手,让他好好看看这封信,不得不说,翟祎从小听戏,跟他比起来,我不过是个外行:“上面在讨论半年前祥云班排的那首《双秋宴》,我记得是作词人是桃林客,这是......这不会是纪晓棽给桃林客写的信吧!” 桃林客,曹平的先生,尤辉遇害当晚最开始发现的两个人证之一,同样与毕罗衣有着某种联系......连上了! 翟祎看我的目光变得不对起来:“这你从哪儿拿来的?” 我露出一个核善的微笑:“不该知道的事少问。” 翟祎被我笑的后背寒毛一竖,乖乖地自己搬了把椅子过来:“这封信是在讨论人辰折、中东折的通押,还有鼓点和韵脚要怎么搭配。” 鼓点——这个词纪晓棽也和楚赦之提到过,我直觉里面也许会有些文章:“你详细说来听听?” 说到自己熟悉的东西,翟祎变得自信起来:“戏腔中有十三折,中东折、江阳折感情激昂,音色响亮;言前折情绪激荡起伏,音色婉转;感情细腻的,如:中东折、江阳折、言前折、人辰折和发花折,收音比较响亮;怀来折、灰堆折、摇条折、梭波折和由求折,收音比较柔和;还有衣七折、姑苏折、乜斜折,十三折发音不同,韵脚各异。一般由唱词内容决定。优伶按自身条件选用不同的折口演唱,形成不同的风格特点,配着鼓点,一出戏的大框就完成了。” 我按着他的指示找到了这首词的鼓点和韵脚对应处,缓缓念道:“身、时、丞、溪、妆、宝、格。” “申时城西庄宝阁!”翟祎也觉察出不对来了:“这怎么像是......” “暗语。”我深吸一口气,把之前从巧娘那里收集来的由桃林客执笔的所有戏词找了出来:“那就让我们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巧合吧。” 第245章 暧昧之处 我和翟祎陆陆续续整理了祥云班将近三年演出过的戏文,发现凡是由桃林客撰写的,鼓点和韵脚处都有着玄机,有的是时间和地点,有的是人名,有的是指挥去哪里拿什么东西……翟祎紧张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心脏在胸口砰砰跳:“这些暗语是桃林客写给纪晓棽的?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他不是写给纪晓棽看的,”我轻轻摇头:“你再仔细看看他们俩的信,前文可以猜推测出,应该是纪晓棽指出了几个不太好跟的韵脚想要改词,其他的地方桃林客都依着他了,只有这里,桃林客拒绝了他,而他不改的那处恰巧就是要传递的消息,你认为这说明什么?” 翟祎恍然:“这说明纪晓棽对里面的玄机是不知情的。” “没错,他在借着不知情的纪晓棽之口给另一个人传递消息,说明那个人不是桃林客能轻易接触到的,或者他根本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而已。”面对不太聪明的翟祎,我不介意多解释几句:“纪晓棽都给什么人唱戏?高官富商。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一个权势不低的人需要这样谨小慎微的接收消息呢?” 翟祎明白了,正因为明白,所以他不太敢说了:“因为……因为他跟周围的人不一样?” “孺子可教。”我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再仔细这封信,还能不能再看出来什么。” 翟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听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心里就能高兴成这样,但曾经一直缠绕在他身上的那种漂浮的空虚感好像渐渐离开了他,他第一次感到双脚踏在了实地上,踏实的安心感将他填满。 “这个用词……”翟祎皱起眉头:“感觉怪怪的,虽然没什么甜言蜜语,但他的用词很……很……”他一时脑子卡壳,想不出形容词。 “暧昧?”我在旁做出补充。 “对,就是暧昧!”翟祎肯定地点头:“这个桃林客肯定在撩拨纪晓棽,不过他们俩还没做那事儿。” 我饶有兴致地往椅背一靠:“哦?何以见得?” “害,你是和尚你不知道,上过床的和没上过床写信的时候用的词是不一样的,当然,老夫老妻或关系不好的那种例外,不然肯定会多多少少带点那种隐秘的小情趣。”翟祎笑得猥琐极了:“我跟你讲,撩拨不一样的人得用不一样的方式,对清纯的良家小姑娘,你就得浪一点,让她看到你的‘坏’,对纪晓棽这种久经风月的,你就得让他觉得你‘纯’,踏实稳重,再带一点文采,这样的人,我保证纪晓棽看到就走不动道!” “看来施主确实很懂。”我皮笑肉不笑:“不知施主用这一套哄骗了多少人呢?” 翟祎被我看得打了个哆嗦:“我发誓,我绝对没干过强迫的事,和我一起过的要么是自愿要么是一把子买卖,苇儿那个是误会,而且后来我们两个是互相喜欢的,我绝对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最多就是快活快活嘴,你相信我吧!我真的没有!”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施主说笑了,真正的苦主已经往生极乐,小僧信与不信又有什么用处?” 话是什么说,我却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若真是往生极乐倒还好了,只可惜吴苇儿和闫娃死的一个比一个惨,罪魁祸首还差一个没有偿命,她们母子二人在天之灵又怎能安息得起来呢? “不过,看在施主刚才这么努力的份上,小僧就给你一个奖励吧。”我给自己倒了杯茶:“你刚才不是问我,你现在到底在等什么吗?” 经过戏文的打岔,翟祎差点把这事忘了:“啊?我等……哦哦对,我到底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对他的表现一阵无语,抿了口茶水,淡淡道:“等翟狯死。” “哗啦——”翟祎本来看我喝水自己也想倒一杯喝,听到我的话,手一抖没拿稳,茶杯碎裂在地,他目光中带着茫然:“……什么?等他死?他为什么会死?” 我不紧不慢地啜吸茶水,没有说话。 为什么会死?当然是因为有人要杀他了。我早就说过,跟翟狯这类人打交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藏一手——可以将对方置之死地的一手,一想到翟狯以为我真的被他瞒过去了之后心里打得那些小算盘,我就很想不厚道的笑出来。 范大夫之前对楚赦之说翟家有个令人眼馋又不能被朝廷发现的财宝盆,如果他没有夸大,那就可以从这一点向外发散了,什么东西是朝廷不容许流入私人手中的?左不过一个盐一个铁。自然,这里得说句公道话,就算翟家真的大公无私的上交,以朝廷层层剥削的德行也拿不到应有的补偿,但朝廷之外的势力难道就都是什么大善人吗? 掉脑袋的大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不知道翟汜背后之人是基于什么考虑才留下翟家,但看翟狯和翟祎浑然不知的样子,就可以猜到这个秘密是只有翟家家主才能知道的,而每一届家主跪舔的姿势应当都很令背后之人满意。但这也是极限了,一旦出了意外或新对掌权人不能令他们满意,就会立刻换上自己的人。 所以我安排翟狯做这场戏,一是为了得到翟汜的口供,二是给翟狯挖坑。因为翟汜背后那些势力一旦发现他是非自然失踪,才不会管翟狯能不能办好事,也不会花力气试探翟狯能不能信任,只会直接灭口。杀了翟狯之后,对付眼前这个缺点十分明显的小傻子就很轻松了,或是在他找女人的时候仙人跳,或是诱惑他赌钱,不出三个月就能光明正大的把翟家的一切收入囊中。 “想不明白的话就不要想了,”我放下茶杯:“你只要记住一句话就好——凡是愿意哄着你的,都是对你有所图谋,在头昏脑热之前先想想,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别人图谋的,又能不能付得起这个代价。” 距客满斋周员外寿宴开始时间差不多了,我起身准备出门:“今晚好好在这儿呆着哪儿都不要去,静不下心的话就把地都擦一遍。别辜负想保护你的人的心意。” 我已经走出了寺庙的门,听见后面脚步声凌乱,翟祎追了出来:“要是我记不住呢!” 我微微侧头:“神仙难救。” 第246章 假连景 华灯初上,客满斋门前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即便我已经找了个尽量隐蔽的地方站着,依旧摆脱不了被人打量的命运——说到底,这种充满红尘气息的地方与和尚这个身份还是太不搭了。 所以说——站在寒风中的我陷入了沉默。 楚赦之怎么还没到? * 楚赦之焦头烂额。 因为翟狯还是死了。 杀手射出的针是有毒的,虽然发作的速度谈不上见血封喉,但它到底在翟狯的耳朵上划出了血,而针上之毒见血必死,只是需要时间罢了。所以在翟狯将自己在账册上发现的异样和与程历合谋修桥的事情告诉楚赦之后,还没来得及细说其他,鼻子里就流了两行黑血,毒性发作,一命呜呼。 线索虽然不算完全断掉,但人终究是又死了一个,还是在楚赦之眼皮子底下死的,这令楚赦之心情十分不佳。 “楚兄弟,”安置好长随和庄略二人的连景赶到了楚赦之身边,看到翟狯的尸首也是沉默了一下才道:“那两个人家里都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应该是确实是有人打算下手。不过庄略自己警惕,藏在地窖里躲过一劫,那个叫长随的青年果然像你说的那样在澄炀村村长家里,我已经叫他们各自找地方出去躲着了,你放心。” 楚赦之蹲在那名已经失去行动能力但依旧活着的死士身边,将那枚发射暗器的圆球状物品拿在手里端详,突然道:“连兄,你还记得你栽跟头的那天晚上的细节吗?费柟身边有几个人,都是什么打扮,可还能想起来一些?” 连景愣了一会儿:“时间太久远,我也记不太清,怎么了?” “没什么,我找到了个东西,你过来看看。”楚赦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好不容易才保住他的命,没想到竟是个死士。” 连景缓步走近,疑惑道:“怎么会有死士?” “是啊,这里怎么会出现死士呢?”在他离楚赦之只有三步之遥的时候,楚赦之突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死士小腿上绑着的匕首,直冲连景面门而去! 连景神色大变,飞快向后窜出半米避开这一刀,他虽有准备却仍是低估了楚赦之,那匕首与他擦肩而过,划破了衣服,带出一道血痕:“楚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当然是问你这里为什么会出现死士了,连、兄!”楚赦之加重了语气,眸光不善:“还要继续装吗?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他身上的每一个武器都是涂了毒的,再不吃解药,就来不及了吧?” “连景”终于不装了,他露出了一个张扬而狰狞的笑容,临时制作的粗糙面具因为过大的面部动作崩裂,他索性把面具撕了,底下是没什么特色的脸——唯一醒目的大概是从鼻翼到眉骨的一道旧伤:“不愧是楚赦之啊,能告诉我我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吗?” “想知道?”楚赦之微笑:“因为你身上有一种恶臭,一个人杀人杀得多了,就会染上这种恶臭,而真正的连景是没有这种味道的。” 这是假话,因为真正的原因楚赦之不能说,如果“连景”真的安顿好了庄略,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女儿庄桃?如果庄略要出去避难,怎么可能丢下自己的女儿?但既然假连景没有提到庄桃,就说明庄桃大概率暂时没有被发现,既如此,他怎么可能主动暴露那个小姑娘的存在? “连景”竟真的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真的吗?我怎么没闻到?看来是我杀的还不够多,多谢提醒。” 楚赦之一对桃花眼微微眯起:“不客气,这倒并不算提醒,因为在下不会再给你机会杀更多人了。” 金丝楠木扇缓缓展开,楚赦之脚尖微开,扇子遮住半边脸,显得一双风流多情的眸子更加倜傥:“所以,你是打算被在下打断一半骨头再把连景和其他人的下落说出来,还是现在就交代,求一个痛快呢?” “连景”不怒反笑:“好狂的口气,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令人厌恶!你以为,他们落到我手上,还能有命活吗?” 楚赦之挑眉:“哦?竟还是故人,可惜你这样的恶人在下见多了,记得不太清楚,不知你是哪一位?” “看来楚赦之也不过如此,”假扮连景的人拔出从连景那儿夺来的春絮剑直攻上去:“等我把你这双健忘的招子挖出来,就告诉你我是谁!” ———————— “诶,你站这儿干什么的!” 果然,客满斋的打手出来撵人了:“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这儿不让和尚化缘!” 我微微抿唇:“小僧在等人......罢了,给店家添麻烦了。” 说罢我便抬步欲走,并不打算再留在这里,虽然我敢肯定今晚客满斋必有一场大热闹,但这热闹不凑也没什么要紧,总归不会有楚赦之更重要。 我知道楚赦之不会无缘无故失约,他一定遇到了麻烦——什么麻烦能绊住他呢?就算他遇到了被派来杀翟狯的杀手,按理说那杀手水准也不会高到能给楚赦之添麻烦的地步,究竟是哪里出现了意外呢? “小师傅留步!”一个着长衫的文士快步追了上来,对刚才的打手喝骂道:“谁给你的胆子,敢对出家人如此无礼!还不给净月师傅赔礼!” 打手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客满斋的老板是个浑身珠光宝气,大腹便便的男子,他小跑过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跳起来给打手脖颈子上来了一下,低声道:“这是周员外特意吩咐的贵客,你个夯货是不是活够了!”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打手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一边扇自己嘴巴子一边道歉:“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贵人您大人有大量,放小的一马吧!” 我若有所感地抬头向上看去,果然,周员外的脸从窗户敞开的缝隙中显现,他唇边有一丝笑意,看似慈祥和蔼,实则透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傲慢。 许是早得了吩咐,文士待我的态度如春风拂面:“小师傅,我家老爷说,一天见两次便是有缘,邀您上去一聚,可否赏些薄面啊?” 我目光从已经把自己的脸扇得通红的打手身上扫过,知道自己怕是无法再拒绝周员外第二次:“也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247章 赤色药丸 楚赦之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其实是假话,自他把那枚暗器拿来细细打量,更兼看到那人扯下面具后脸上的疤,便渐渐想起来了。说起此人,倒牵扯出一桩陈年旧事,至于这陈年旧事究竟有多“陈”......那便要回溯到他还是萧煜宸时,与母亲决裂的起源上。 十几年前,一个被人称作“无忧门”的势力几乎是一夜间在江湖和朝堂上声名鹊起,它兴起的缘由,便是一个月内十六起无声无息的,不乏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人命官司。死者前一刻还与平常一般无二,甚至正在和他人交谈,下一刻便骤然离世,外表几乎看不出任何伤口,其中几起受害者的朋友家属找仵作检验亦看不出中毒迹象,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尸体表情舒展,看不出丝毫痛苦,就似睡着了一般。如果不是死的太过突兀,而且一个月相似的案件发生了整整十六起,恐怕大多数人还真会以为死者都是梦中离世。 那时的萧煜宸还不知道母亲一直隐瞒着的真相,也不是如今喜欢到处凑热闹,有一颗热心肠的楚赦之,但彼时他身上那种什么都不干就有麻烦自动往上扑的气场已经渐渐运转,他之所以会发现这件事,便是因为其中一人恰好死在他面前,而且他还被当成了嫌疑人。 楚赦之没跟九谏说谎,小时候的他性格虽然不像沈清那样在外人面前板正得过分,但也是轻易不笑,且很有几分傲气的。死者在死前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因为座位和菜品的问题和他发生了口角,差点动了刀——这个动刀指的是死者看他还是个不到弱冠的小少年,单方面想跟他动手,无奈他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功还没有楚赦之一筷子威力大,只得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甩钱给另一桌换了位置,又抢了楚赦之点的一盘菜。他死之前还捧着那盘菜大快朵颐,一眨眼的功夫就连人带盘子咕咚滚到了地上。这下,刚跟他发生过口角又暴露出自己高超武艺的楚赦之就成了第一嫌犯,被那人的同行人指认为凶手。 他虽面上冷静,实则涉世未深,从来不曾经历过这种阵仗,萧明德也有意历练他没有给他人手帮衬,于是,分辩不了自己清白的他便懵懵懂懂地被人拽到了公堂,见到了他那次真正的目标——一个萧明德口中的大贪官。 在这种情况下遇见本来真正要杀的目标怎能说是不巧,当时的楚赦之知道局势对自己非常不妙,心里暗暗盘算着时机,打算寻到机会就出手。 谁知,那“合该千刀万剐”的“贪官”竟并不如楚赦之想的那般昏聩无能,他先是命仵作当堂验尸,又传了众多人证,没有听信死者友人的一面之辞,对楚赦之虽算不上和颜悦色,却也没有刑讯逼供,而是很有条理的将前因后果一一问了。原本打算伺机动手的楚赦之不知怎的竟听入了迷。很久以后楚赦之再想起这件事,便会感叹或许这个贯穿了他一生的兴趣从那时就已经在心里埋下了种子。 心里不再抗拒的楚赦之再次回忆案发时的一切,突然想起自己当时好像扫到了一抹很细的银色光芒,就说了出来,然而由于中间耽搁了许久,衙役再去翻找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不过在剔去死者头发后,仵作果然发现了一个细小的几乎微不可察的针孔,但这样大小的伤再没有毒素的情况下按理说是无法立即致死的,而从伤口中依旧没有发现任何用毒的迹象,或者更准确的来说,那应该是当时未被广泛知晓的毒。 因找不到他无罪的证据,但也不能证明人就是他杀的,所以楚赦之被暂时羁押在牢里,但那种普通牢房怎么可能关的住他,他几乎是进去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就逃了,却又在晚上折返,找上了那个“贪官”,不想恰巧撞上了与他目标重合的杀手。楚赦之和杀手打了个照面,却发现杀手使用的毒针发射时的银光与白天那起凶案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楚赦之早有准备,他一剑将发射毒针的武器划成两半,生擒了杀手,救下了“贪官”的命,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当时来的杀手并不是死士,他被带下去受了刑后将自己知道一切都招了,包括白天那起凶案中买通杀手杀了死者的正是为他鸣不平的朋友之一,以及今晚他的行动是临时得到的通知,而他供述的买家,别人不知道,楚赦之却一清二楚,那正是自己的母亲萧明德的一个手下。 楚赦之与那个官员彻夜长谈,最后出来时几乎是仓皇逃窜,这一次谈话在那条从出生起就遮住楚赦之双眼的幕布上划开了一条裂缝,令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相信着的一切。 假连景使了几下春絮剑,觉得不趁手,干脆直接扔了,拔出藏在腰间的双刀,再度攻了上去:“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不认识我,我倒认识你,萧大公子!” “想当初你们母子斗法,偏毁了我的无忧门,你给我脸上留下的这道疤,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原来与那位官员交谈过后,楚赦之便起了追查此事的心思,恰好他身份上有优势,略略一装腔便骗过了母亲的手下,找上了这个手法隐秘的杀手组织。 楚赦之轻笑:“无忧门?难道不是贯鹤堂吗?怎么堂主对自己的文采这样没自信,时隔多年再提起来,倒叫上了不知哪个人随口一编传下来的名字了?” 有了趁手的武器,他打的更加游刃有余,此刻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便是想要逼出对手压箱底的杀招:“哦,在下知道了,堂主是怕我忘了您到底是哪位。叫我说,您当真是个贴心人物。确实,您要直接说贯鹤堂,恐怕我还真想不起来,不过提到无忧门,在下还是有几分印象的,毕竟,那也算是在下办的第一件案子了。” 假连景一听这话直恨得牙痒痒,而他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这里另有一层典故在。 原来,这贯鹤堂堂主当年最厌恶的便是别人用“无忧门”来称呼自己门下,他自诩文采斐然,下决心开宗立派时苦心翻阅众多书籍,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自己喜欢的名字,结果在打响名号的时候出了纰漏——名头确实是打出去了,名字却换了一个,且因为出名太快,再想纠正已经完全来不及了,众人只知无忧门不知贯鹤堂,甚至连他的盟友都默认了“无忧门”这个名字。虽然无忧门确实更为朗朗上口,可对于堂主本人来说,等于自己翻书翻了好几个月的心血被否定,不可谓不辛酸了。 “好好好,你且得意去吧,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假连景用他认为的对楚赦之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你这人说黑不黑,说白不白,明面姓楚,内里姓萧,不清楚的人以为你潇洒,实际上,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罢了!”” 若他这些话放在以前说可能真的会戳中楚赦之的痛点,但已经被九谏开解过的楚赦之听起来却不痛不痒,细究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得意:“那恐怕我还是要比阁下幸运一点,我还能找到新家,而阁下你自从被我揭开了瞬间杀人的真相,这些年过的应该不怎么样吧?为了活命,只能当阴沟里的老鼠,任人呼来喝去的刀。不过说实话,光凭一个暗器和银针检测不出来的毒就想和当年的杀手堂抢生意,阁下的胆量确实足以令人称道啊!” 贯鹤堂瞬息致人死亡,且看起来与猝死一般无二的奥秘其实并不复杂,说起来一共就三点,一是发射银针的准度,需要将其准确地从后脑射入;二是针上的毒,那其实并不算毒,只是从一种蛇毒腺体上提炼而成的能够快速麻醉神经的药物,若从其他地方射入轻易并不致死,但人颅内神经穴位众多,一旦受到那种破坏,便会当即失去知觉;第三,便是最重要的,也是使当年的楚赦之第一次见识到人性恶的一面的——死亡现场的帮凶,也是买凶杀人的真正主使。十六起命案中,除了两个人是是仇家所托,其他都是被亲朋好友,甚至是兄弟妻儿所杀,他们就在现场,一边为死者的离去哭天抢地,一边暗暗毁去证据,藏起不起眼的银针,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止仵作验尸查明真相。 假连景听出了楚赦之话里的讽刺,脸上气的发红,出招却来越快,双刀像是要划出残影:“我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是因为你们母子两个!你老娘让老子杀人,你却为了那个人差点没把我杀了,既然如此,你们俩怎么就不能直接面对面打一架,怎么就非得拿老子开刀不可!” 当年的楚赦之和自己原本要杀对人联手查明了这十六起命案背后的推手。此事一经披露,众人皆知他们以为的神异之事不过是人为。对江湖人来说,杀人倒还是其次,关键是死法犯了忌讳,若人人都找贯鹤堂将他杀伪装成自杀,假以时日,不仅江湖,天下都人人自危。因此,贯鹤堂陷入了人人喊打的境地,还被杀手堂等同行针对,那段日子过的真是既凄惨又狼狈。萧明德倒是对他们使用的暗器有些想法,但那暗器制作工艺繁杂,量产成本过高,弱点又已经被人找出,收益远低于成本,是以面上同意他的投靠,实际只把他当作可以随时放弃的棋子,而当时的楚赦之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他虽然对母亲产生了一点怀疑,到底还是相信更多,他以为萧明德是受人蒙蔽才选错了目标,特意回家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母亲,却没想到就是自己的信任,终究让那个官员送了命——萧明德一面安抚楚赦之,一面命贯鹤堂继续暗杀官员,待贯鹤堂得手后便将贯鹤堂行踪卖给了要对他们下手的同行,让他们彻底闭嘴,如此便可撇清自己,没想到楚赦之先杀手堂等势力一步找到了贯鹤堂,在贯鹤堂堂主头上留下了这道一生都难以愈合如初的伤疤——实际上,若非当时楚赦之年纪还小,贯鹤堂堂主的坟头草大概都能长得和他人一样高了。 贯鹤堂堂主越想越气,心中却不免生起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劲。楚赦之还不到十五岁的时候就能取自己性命,何况现在?若不用那个方法,别说打败楚赦之了,怕是今日就要彻底殒命于此! 思及此处,他拼着腿上挨了一脚,得了些许空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丸药倒出五颗,一仰头咽了下去! “啊!!!”药入肚腹,他发出一声长啸,只觉身上多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却也冲淡了他的思维,他忘了自己刚才还想着以逃命为上,再度提刀向楚赦之攻去! 楚赦之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发现服药后,贯鹤堂堂主双目赤红,青筋凸起,面颊微汗,总觉得有些熟悉,再想到他服下的赤红色小药丸,眉头一紧—— 这药,从前的魏不凡也吃过! 第248章 船 虽然中间隔了平罗山一事,但楚赦之并没有忘记一开始决定和小九同行的原因——极乐散,那种能将一个人的人性完全泯灭的药物,楚赦之会永远记得,就是这种药令他失去了正式步入江湖之后的第一个好友。 楚赦之不经常提到魏不凡,但不等于他会忘记这个好朋友,偶尔他也会想一想与魏不凡初识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那时的他刚刚失去了如师如父的楚惟眚,愤世嫉俗,锋芒毕露,几乎看谁都不顺眼。而魏不凡比他大将近十岁,粗中有细,相交后一直像个合格的大哥一样照顾楚赦之,言传身教了许多江湖上默认的规矩。当年的魏不凡虽然好面子,却也正直善良,与迷上极乐散后已经失去原则的他判若两人。 在前往彷兰见到九谏和卫明玦之前,楚赦之是不知道魏不凡吸食极乐散的,但他却见过魏不凡吃这种红色的小药丸,当时...... ———————— “大哥的刀法又精进了,”经过一场切磋后,楚赦之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他干脆连扇子也不收了,直接拿着个给自己扇风:“还是跟大哥打最畅快,咦,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魏不凡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还是老了,再多一炷香就得输给你,快,给我也扇扇!” 楚赦之大笑,把扇子伸过去一阵猛扇:“这个风力如何?” 魏不凡摆摆手:“够了够了,再扇我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时,一个眼生的侍从捧着托盘过来了,楚赦之略略一扫,托盘上一盆清水并两碟帕子,还有两碗凉茶,不禁奇怪:“怎么不见澄澄?这种事以前都是她吵着要做的。” 魏不凡有一义妹名叫魏澄澄,性格假小子一般,常作男装打扮和风云楼一众兄弟混在一起,基本只有在魏不凡和楚赦之面前才会露出一些小女儿姿态,而且一见楚赦之就要缠上来问这儿问那,若是往常,魏澄澄绝不肯将这种机会假手于人,今日却到现在都没出来,实在不寻常。 魏不凡去拿帕子的手稍微顿了一下:“哦,那丫头最近和我闹脾气,不肯见我,你是被我连累了。” 他又道:“怎么,想她了?那我把她叫来,她要是缠着你不放我可不管。” 想到魏澄澄那缠人的功夫,楚赦之头皮一麻,刚才那些许怀疑便被抛之脑后,从托盘里拿了盏凉茶喝。 “楼主,该吃药了。”那侍从出言提醒,楚赦之这才发觉魏不凡的异样——分明切磋完的时候他的脸还是发红的,如今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魏不凡的面色却隐隐发青,嘴唇也有些不正常的白。 魏不凡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了一颗色如珊瑚的小药丸,就着凉茶咽了一颗,额上再次发汗,面色又红润起来。 楚赦之好奇地问了一句,魏不凡只用“补药”一笔带过:“你还年轻,用不着吃这个。” 楚赦之确实有着自己的体贴,见魏不凡好像不愿意细说,他便也识趣地没有追问,但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心里种下。如果用直觉来形容,那时候他便感受到了魏不凡的异样。要辨别你熟悉的人身上那种潜移默化的变化并不容易,类似于分辨两幅非常相似的画,楚赦之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一样了,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从记忆中回神,贯鹤堂堂主的刀锋离楚赦之鼻尖仅有三寸,楚赦之微微蹙眉,仰头下腰避开这一刀——果然,这药可以激发人的潜力,贯鹤堂堂主功力本不及魏不凡多矣,但连服五颗药丸后力道和速度已经接近魏不凡的九成。 眼前贯鹤堂堂主的身影与楚赦之记忆里的魏不凡渐渐重合,楚赦之从那药丸联想到极乐散,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吗? “你很恨我吧?”楚赦之对着贯鹤堂堂主满是血丝的双眼缓缓开口:“你如此恨我,这么多年却没有对我施加报复,也不曾对你暴露过我的身份,想必是救你的人对你的吩咐,可你刚才又用很笃定的口吻说我的得意不了多久,看来对于我,你们已经得到了新的指令,对吗?” 贯鹤堂堂主没有说话,这也在楚赦之的意料之中,据他的观察,那赤色药丸应该是以透支身体潜力为代价的虎狼之药,吃一颗就可以迅速恢复体力,但若一次服下太多便会失去理智,五颗大概是一次可以服下的极限,但很显然这用量也是因人而异的,至少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五颗太多了。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楚赦之觉得没有必要再试探什么了,他轻易不愿杀人,但如果把这个人放走恐怕会出大问题。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故人”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是必然中的偶然,自己的对手出招并不拖沓,针对他的大范围搜捕已经开始了。 楚赦之站定,轻吐一口浊气,足尖点地,如一柄快到人的眼球无法抓住的箭一般冲向贯鹤堂堂主,一只手折断对方左臂,另一只手扣住贯鹤堂堂主右腕,引着他整只手臂绕过脖颈禁锢动作。贯鹤堂堂主两只手使不上力,干脆拿头去撞,楚赦之等的就是他这一下,侧身歪头避开,双手发力给他来了个过肩摔,顺势在贯鹤堂堂主柔软的腹部踢了一脚,令他暂时失去反抗能力。 贯鹤堂堂主喷出一口血,楚赦之定睛一看,竟有半颗未被吸收的药丸也混在其中,不知能不能算是因祸得福,吐出这口血,贯鹤堂堂主竟有了几分清醒。 “你把连景他们藏在了哪里?”楚赦之一步步向他走近:“告诉我,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贯鹤堂堂主气若游丝:“你以为......来的只有我吗?我只是偶然,发现了这里出了事,如果我回不去,他们很快就会想到你的存在,你......逃不掉的。” “逃?”楚赦之道:“我没想逃,就算以前想,现在也不会再逃。真正该逃的是你背后的主子,为了一己之私谋害边关主将、诱人吸食极乐散、枉顾人伦制造活死人......或许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桩桩件件天理难容,早晚会使天下人群起而攻之,而你,当这种人的刀就这么好么?你知道自己每吃一粒这种药,就会透支一分自己的生命吗?” “什......什么?”贯鹤堂堂主目露茫然,经过刚才的失魂,他已经知道楚赦之说的都是对的,可他仍是不愿相信:“不,不!这是圣药!你懂什么!你这种生来就凌驾在众人之上的人怎么会懂我的苦!” “不过是把以后的提前用了而已,怎么了!难道没有这个,我就能寿终正寝不成!”他有咳出一口血,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仰天大笑,嘴里满是鲜红的血:“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当初......我可以把贯鹤堂做成天下第一大派!” “......”楚赦之听着他的臆想只觉得可悲又可笑:“当初你提炼出的那种蛇毒本可以有更好的用处,可以偏要拿它害人满足自己的野望。罢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路都是你自己选的。” “......”贯鹤堂堂主的笑声渐渐止住,他看着楚赦之,忽然说道:“船。” 楚赦之微怔:“船?” 没有人再回应他,贯鹤堂堂主呼吸渐弱,不消片刻便永远合上了眼睛。 第249章 开场前 “小师父,又见面了,”周员外众星捧月般坐在客满斋视线最好的席位上冲我微笑:“人生总是处处充满巧合,是不是?” 周世乡用轻蔑的口吻低声道:“什么巧合,我看是找人打听明白之后赶着来谄媚了。” “世乡,不得无礼。”周员外和蔼地拍了拍身边提前空出的位置:“许是前世有缘,老夫与净月小师傅一见如故,许是不如就坐在老夫身边,陪我说说话吧?” 话说到这一步,我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既然施主不嫌小僧扫兴,小僧便忝脸坐在此处了。” “这位师父倒是个痛快人,周老,不给我等介绍一下吗?”说话的人是个留长须的男人,他半靠在椅背上,翘着一只二郎腿,目测中等身材,约摸四五十岁,衣着考究。 周员外微微一笑:“说来惭愧,还是老夫这不成器的儿子冲撞了人家,不然老夫恐怕就要错过良才美玉了。” “哦?竟能令周老如此看重,这位师父可是有什么特长?”这句话隐隐带着敌意,我循声看去,眼睛细长,鼻尖上有颗小痣的年轻公子。 周世乡嗤笑一声:“某些人献殷勤几个月,到头来还不如个和尚,不过要我说,你确实比不上,和尚还能即兴一步作一诗,你?我恍惚记得,你那童生还是捐来的吧?” 年轻公子眼中冒火,睨着周员外,硬生生把火压了下去,对我挤出一个笑容:“原来如此,小生失敬了。” 我微微低头:“不敢当。” “不知净月师父就于何寺?”留长须的男人道:“看起来很是眼生,不是婺城人吧?” “无名小寺,不值一提。” ...... 我预料的一点没错,从我坐在这儿开始,源源不断的问题就像轰炸机一样向我袭来,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有时还颠倒着问,若非我早有准备,怕是会露馅,即使这样,应对这种繁琐的交际依然令人疲倦。 不过通过谈话,我也大略摸清了周员外身边坐着的这几个人:长须男姓张,婺城富商,生意主要是布匹绸缎。对我敌意最大的年轻公子叫郑适,是张姓富商出了三服的亲戚,秀才出身,举人考了三次皆落榜,自周员外致仕后,经常到周宅大献殷勤,希望周员外能收他为徒,他对我的敌意完全是因为周员外的态度;还有个一直在旁边喝茶看戏的矮瘦男人,他虽没有穿官袍,但举手投足的一些小习惯都能暴露他的身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人便是长青湖一带的知县。 “我来迟啦!周老莫要怪罪!” 一个嘹亮的嗓门打断了这令我厌烦不已的对话,来人身材极为魁梧,走路大摇大摆,十分狂放。他由客满斋的伙计引着穿过人群,跟他比起来,那不算瘦小的伙计简直像只小鸡仔。 “世侄,”周员外含笑向来人颔首:“就等你了。” 周世乡倒是眼睛一亮,语气里多了几分真诚,看来和这人关系不错:“师大哥,你可真是来晚了,看,位置被人占了吧?” 我的目光与来人对上,周员外介绍道:“净月,这是老夫的世侄师威,从前是永州水师教头,可惜他这人最是个混不吝的,嘴上没把门得罪了人,后来便一直跟着我。他一贯如此,若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他又对师威说:“你今日来晚可是该罚,便罚你让个座,可有意见?” “瞧您说的,我哪儿敢对您有意见,应该的,应该的!”师威一咧嘴:“便是周老不说我也要自罚的,掌柜,上酒来!我自罚三碗给周老赔罪!” 客满斋的老板一直在附近候着,闻言立刻亲自服务,端上一坛米香四溢的好酒,周员外摆摆手:“酒放这儿也就罢了,不必现在喝,若戏还没开场你就喝醉了,老夫还要找人哄你。” 师威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笑声,我的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在知县脸上准确的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厌恶。 寒暄过后,师威在挨着周世乡的位置坐了,那椅子险些没装下他,这让他心情不太愉快,他看了一圈,选定了开火的目标:“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些和尚道士,一天天不在道观寺庙里清修,出来讲那些没人听的大道理有什么用?” 我现在已经相信周员外说他因为不会说话得罪人的事了,我快速打量了一遍师威,在他虎口上的厚茧停留了一下:“施主练刀?” 师威顿了一下:“你倒有几分眼力。” 我莞尔:“多谢施主夸奖,那小僧请问施主,施主学武的时候,可是光看不练的?” 师威道:“那怎么可能,我初初练到,三更就起来练,寒暑不断......” “那便是了,”我打断了他后面的长篇大论:“小僧认为,修道不能光是坐谈理论,而更应该真正用来为普罗大众解决问题。佛法不能只是以“苦集灭道”来解释宇宙人生的真相,还必须要有愿力、修行和实践,才能解决宇宙人生的问题。佛家有“四圣谛”,断集、除苦,修道、圆满,从而达到人生的解脱之境,可佛法高深,许多得道高僧亦无法解释,因此,如何从理解“四圣谛”,进一步实践“四弘誓愿”,便成为人间佛教重要的精神内涵与实践之道。只有真正用“四弘誓愿”的力量去救度众生,人间佛教才能实实在在的为今后众生所接受。” “......”师威愣了一会儿才开口,却不是对我说:“世叔眼光果然非同凡响,师威佩服。” 周员外唇边溢出一丝笑意:“你不也是被我看中的,这可是在自夸?” 师威再次开怀大笑,倒出一碗酒冲我一举:“你和我见过的别的和尚不太一样,比起他们,我还是更喜欢你这样的。”说罢,他一饮而尽。 我端起手中茶盏:“施主豪爽,小僧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戏要开场了,”这是我从知县嘴里听到的第一句话:“周员外,您想先点哪一出?” 客满斋的伙计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在周员外面前展开供其阅看,周员外扫过一遍,笑道:“到底是多年未归,这上面的戏我是一个也不知道,罢了,老夫先点个《珠帘寨》,后面的诸位随意便是。” 第250章 开场(中) 周员外点的这出《珠帘寨》,今日要演的一共两折,第一折讲的是黄巢起义,唐僖宗逃至美良川,派程敬思到沙陀国李克用处搬兵。李克用记恨曾因失手打死国舅而受谪贬,不肯发兵的事。第二折是程敬思与大太保商议串联李克用的二位夫人挂帅,传令发兵。 因是为周员外祝寿,演出的老板都是来自长青湖一带各大戏班的王牌,饰演李克用和程敬思的两个老生分别出自祥云班和婺城另一个比较出名的戏班,原本说是让兴宁馆的冰茶儿串一把旦角,扮演第二折里李克用的夫人曹玉娥,谁知他竟死在了长青湖上,自然,对外兴宁馆只说他是“贪玩落了水没的”,于是祥云班班主便安排纪晓棽接下了这个救急的活儿。不过纪晓棽今日当然不会只串这么一场,据客满斋的老板所说,纪晓棽今日特意准备了一折新词要清唱献礼,别人暂时看不出什么,郑适倒是对纪晓棽的出场十分期待,自台上两位老生开嗓来,他已经问了客满斋的伙计好几遍了。 “想老夫当年从婺城走出去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平矮土房,唱戏的老板就在菜市口堆放货物的台子上唱,虽没有如今这般美轮美奂,却是另有一番味道。”周员外捋着长须感叹:“这些年真是大变样了。” 张姓富商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唱戏的人变了,可这好戏文却是经久不衰的,可惜近年戏班子一个个都去琢磨新戏了,从前我们听惯了的这些倒没以前的出彩,听着不过平平罢了。” 台上一阵流水的鼓点,扮演李克用的老板扮相威武霸气,开口唱:“太保推杯换大斗,李克用跪席间脸带含羞。当初不该摔死段国舅,唐王一怒要斩人头。若不是恩官来保奏,那有克用活命留。似这等天高地厚的恩少有,这一杯水酒你要饮下喉。” 周员外见我干坐在旁边,和蔼道:“净月小师傅对戏曲可有研究?” 经过那一夜的恶补,我如今倒不是对戏曲一窍不通了,不过也不欲再行卖弄,谨慎道:“只是略知一二罢了,若叫小僧像您二位一样品评却是绝对做不来的。” “哈哈,无妨,无妨,今日本就是老夫硬把你拉过来,若有不自在尽管和老夫说。”盯着周世乡冒火的目光,周员外在我手上轻轻拍了拍:“这戏倒不难懂,你且听听就明白了。” 我心中雪亮,他点这出戏并不是无的放矢,或许里面便藏着他对我如此热情的原因。 台上了另一位老生接过金盏:“……甲子年间开科选,山东来了一生员。家住曹州并曹县,姓黄名巢字举天。三篇文章做得好,试官点他为状元。帽插金花游宫院,宫娥彩女笑连天。圣上见他容貌丑,斩了试官免状元。斩了试官不要紧,免了状元起祸端。祥梅寺,造了反,将我主驾逼在那西岐美良川。学生到此无别干,一来是搬兵二问安。” 师威在旁边自斟自饮,听到这句冷笑道:“叫我说,那唐僖宗不过是自作孽罢了,十年寒窗何等辛苦,黄巢多年落榜,好不容易得了个武状元,仅因貌丑就被免了,让人如何服气!若我是李克用,必助那黄巢杀进长安城!” 知县慢腾腾的滋儿了口茶:“师大人慎言,这虽是前朝之事,不过古今相通,还是莫要说的太绝对的好。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师大人是借戏喻己,对什么人心怀怨怼呢。” 师威双眉一竖,半晌哼笑一声,故意把手放在眼前做出张望一圈的姿态:“呦,刚才是你在说话啊,半天没找着人,吓了老子一跳。” “你!”知县重重把茶碗往桌上一搁,他生来五短身材,跟常人比都差点,更别提师威了,他站起来还不到师威的胸高。别高看男人的心胸,只需这一个原因,就足够他看师威不顺眼了。 “怎么还不上茶!”知县虽厌恶师威,却也只敢耍些嘴皮子功夫,毕竟师威的块头和武力摆在那里,自己恐怕还扛不住他一拳,自然不得不低头。一口气这里出不来,自然要往别处发。 “来了来了!”一个明快而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听到这个声音,饶是我也有些惊讶了,这人不是那日在祥云班招待了楚赦之和我的巧娘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果然是她。待人走近,我巧娘的目光和我对上了,她显然也认出了我,眼中有一丝惊讶,随即飞快掩去,笑盈盈地上前摆茶:“大人们久等,这是我们祥云班班主特意敬上的班章茶,说是滋味浓郁,回甘猛烈,不仅有陈香,细品还有蜜香和花果香,都是刚到的好茶,请各位大人赏脸尝个新鲜。” 知县闻着茶香,脸色稍稍缓和:“还是你家老板那儿好东西多,想来都是那位赏的吧。” “您这话就折煞我们班主了,他有什么好东西敢私藏呢?”巧娘对得起她名字里的那个“巧”字,虽只是中人之姿,但巧笑倩兮时,别有一番风情:“我家纪老板专门为今日准备了一出好戏,还请诸位大人不吝赐教。” 张姓富商指着巧娘对周员外笑道:“这祥云班就是会做事,您看。这是来贿赂我们了,一会儿可不敢说他家纪晓棽一句不好了!” 郑适忍不住接话:“便是不喝这茶,纪老板也没有一处不好的。” 张姓富商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侧过头和师威说话:“师大人素日不品茶大概不知,这普洱中以班章为最,易武次之,我前段日子得了几两易武,攒在家里舍不得喝,没想到今日借着周老的光竟也有机会尝一尝这号称普洱之王的班章,能跟在周老身边,真是张某大幸啊!” 师威将那茶放在鼻子下方闻了闻便放下了,举着酒杯跟张姓富商碰了一下:“你也知道我不喝茶,好茶给我也是白费,就把我这杯送给那个净净吧!” 周世乡嘴角一抽:“师大哥,是净月,不是净净。” “哦,随便什么净,我喝不惯这东西,反正座都让了,还差一杯茶吗?”师威向巧娘摆摆手:“去去去,拿去给那和尚。” 巧娘怔了一下,还是将师威桌上那盏茶撤了,她端着茶向我走来,不知是茶太烫了还是有些为难,她没端稳,手一斜,一整杯热茶就洒在了我腿上! “嘶——”饶是我跟张浦良学得向来喜怒不颜形于色,也压不住生理反射,烫地差点跳起来。 周员外一拍桌子,怒道:“怎么回事!连盏茶都端不好吗!” 巧娘脸色煞白,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砰砰砰听的人心惊。 周员外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变故,非常不悦:“净月,你可有伤着?” “无碍,最多有些发红,”我悄悄吸了口气,起身用手扶住巧娘的额头:“不是她的错,许是小僧腿放的不是地方,绊到她了。” “谢谢小师父,都是巧娘的错,巧娘带您去后面换身衣服吧。”巧娘抬头,额头都青了一片,看起来惨不忍睹。 周员外叹气:“罢了,既然你不计较,老夫也不好坏了你的修行。” 说罢,他目光扫过巧娘,定在客满斋的掌柜身上:“带净月师父换身衣服,可不要怠慢了。” 台上人仍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孤的年纪迈血气衰,难做国家的栋梁材。” “说什么年纪迈来血气衰,黄巢闻名他就不敢来......” 鼓声渐远,我跟着巧娘走到更衣室,看她给我拿了一套衣服。 “净月师傅快把这身衣服脱了吧,我给您上药,都是我不好,那茶滚烫滚烫的,怕是要烫破一层皮。” 巧娘满脸愧疚:“不过,您怎么会坐在那里?我看到您时可吓了一跳。” 说着,她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小瓷瓶,蹲下来打算看看我的腿:“您别害羞,我就是上个药,不会乱看的。” “多谢姑娘,不过,上药还是小僧自己来吧。”我轻轻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毕竟,小僧也不想莫名晕倒在这里。” 巧娘动作一顿,笑容好像定格在了脸上:“净月师傅,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就听不懂吧,只是小僧刚才道谢并不是为了姑娘给我上药的举动而是为你救了小僧的命。”我改挡为握,抓住了她的手:“这句话,不知姑娘听不听得懂呢?” 第251章 计中计中计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装也就没意思了。巧娘贝齿轻轻咬了下嘴唇,随即绽开一个无辜又透着危险的笑容:“那净月师父现在是想让我后悔刚才救了你吗?” “不,”我收起笑意,变得严肃起来:“我小僧只是想知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巧娘仍然想挣扎一下:“你们?什么你们,这儿除了你,就只有我一个人,净月师傅是要给我讲鬼故事吗?” 我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因收力不及,巧娘心里有事也没有反应过来,她一下子撞上来坐到我腿上,眼睛猛的瞪大:“你......” “别说话!”我捂住她的嘴,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台上的人仍在咿咿呀呀地唱,抑扬顿挫,丝竹之声似流水一般淌了过来,此时已经到了《珠帘寨》第一场的尾声:“昔日有个三大贤,刘、关、张结拜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后来相会在古城......” 乍闻没有任何异样,然而在这一片祥和的氛围中,我嗅到了一丝危险,楚赦之的失约令我的警惕心提到了最高。我很早就明白,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预料到所有事情,总有一些意外会将所有计划打乱,这个时候除了相信你的伙伴,能做的就只有随机应变。 我和巧娘同时安静下来,巧娘顺着我垂下的目光望过去,从门帘的间隙中发现了隐隐约约的两道影子。 他们果然起疑了!我和巧娘对视一眼,默契明白了彼此的意思,她本就坐在我腿上,此刻更是直接缠了上来,声音放的又柔又媚:“小师傅,快脱了衣服让奴家给你上药吧,别害羞嘛......让奴家,好好‘补偿’你......” 不,好像也并没有多默契——猛然贴上来的完全不同于楚赦之的身体的触感让我整个人都石化在原地——我的确是想让她随便说点什么打发那两个跟过来的人,却没有想到她会往这个方面误导! “还请......请女施主不要这样!”我一半演戏一半真心地推拒:“此举于礼不合,请女施主出去!” 巧娘本来也只是作态,但看面前的年轻和尚耳朵真的红了,倒也起了几分真正的兴趣。说来奇怪,分明是一张看不出来什么特色的脸,为什么看得久了也多了几分秀色可餐? 想到刚刚进来的时候自己受到的惊吓,她更是起了些报复心,故意道:“小师傅为何如此紧张,不肯看我一眼?”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菩萨系心作是观时,即得断除一切色欲......”随着她越贴越近,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在心里疯狂捂脸尖叫,质问外面的人怎么还不走。 巧娘笑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句话我常听和尚们说,不过,既然我对小师父来说只是一片虚空,为何你还不敢睁眼呢?”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我耳朵一动,终于睁开了眼睛:“因为若小僧真的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你,又如何能够两眼空空呢?” 那双蓦然睁开的鸢红瞳孔倒映着自己的脸庞,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吸走。巧娘原本以为自己完全掌握着主动权,没想到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主从立刻颠倒,她呼吸一滞,一时竟忘了动作。 我闭眼一方面是因为她靠的太近,一方面便是为了更好的听外面的脚步声,此时才听到那一直伫立在门口的脚步声撤去,终于松了口气,感叹幸好来的不是什么内功深厚之人,否则今日恐不好收场:“人已经走了。” 巧娘回过神来,立刻起身,动作中带了几分惊慌,她勉强定住心神:“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周员外对你如此在意?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根本不会起疑。” “话别说的那么死,”我眉心轻轻皱起:“你端来的茶,周员外和师威可是从一开始就一口都没打算动。” 我认真对她道:“我不管你们今晚有什么计划,马上停下来,今晚的事态发展想来不会如你们所愿。” 巧娘心里并不信,就算信也不会随意放弃计划:“净月师傅,我不能走,倒是你,你今晚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你腿上的伤要出去找个大夫好好看看,就不要再回去了,反正,我看你也不是很想和他们坐在一起不是吗?” 我意外地眨了眨眼,暗忖自己是不是真的表现得那么明显:“女施主又怎么知道小僧不喜欢坐在那里呢?” “刚才上茶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虽然看起来游刃有余的样子,可眼睛里藏着的全是厌倦,”巧娘身体微微前倾,直勾勾地看着我,似乎是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令她看不透的东西:“你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之前在你身边的那个人呢?” 我不动声色:“凡事讲究一个有来有往,姑娘对小僧遮遮掩掩,又怎能强求小僧悉数告知呢?” 巧娘沉默了一下:“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你我互相问问题,你问一个我问一个,如果有谁被问到不想回答的问题了,可以直接说不能答,但不能说假话,如何?” 我感受到了她心里绷紧的那根弦,知道如果不把主动权让给她,她绝不肯透露一句话:“小僧没有意见,姑娘先请?” 巧娘没跟我客气:“我上次给你的找的那些戏词,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果然是之前叛逃的内卫之一。我心下雪亮,点头道:“是。” 巧娘精神一悚:“那你……” “姑娘,该小僧问了。”我打断了她。 巧娘显然也在后悔自己刚才问了一个毫无技术含量的问题,把心中的懊恼和不爽藏起来,她深吸一口气:“你想问什么?先说好,我刚才问的那么简单,你这个问题,我也只会回答一个字。” 我眼睛弯了弯:“好,小僧的问题是,你们有对纪晓棽下手吗?” 巧娘没有迟疑:“没。你们两个人来婺城的目的是什么?” 我隐去自己在其中的运作,简略道:“我和他本是过路之人,因救人无意间被牵扯进翟家内斗中,不想竟发现了翟家家主曾做过的诸多恶事,其中一件隐隐指向祥云班多年前的红角儿毕罗衣。我们一是为了自保,而是对受害者心怀不忍,因此决意调查。” 巧娘把明晃晃的不信写在脸上:“可你们在其中的作用,好像不单单是调查两个字能解释得了的。” 我眼睛稍稍眯起,肯定道:“范大夫是你们的人。” 巧娘瞳孔骤缩:“你怎么知道!” “他死了,你知道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她回答,单是她眸中难以掩饰的悲伤就能告诉我答案:“他自绝的原因,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吗?” 巧娘嘴唇颤抖着,她忍了一会儿,终究没忍住地落下泪来:“跟你说有什么用,你什么都不会懂的。” 我尽量用最温柔的语气安慰道:“你不说,怎么知道小僧不会懂呢?” “你不会懂的。”巧娘背过头抹去眼泪,转身欲走:“我不想再试来试去的了,累得慌,我也不想追究你们到底在翟家做了什么,你走吧,无论是翟家的事还是毕罗衣的事,都不是外行人可以随便掺和进来的。你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除了一条命,没什么可失去的。你们也不用可怜范叔,他只是太累了,累了的人想放手需要什么理由呢?” “你也很累吧,”我在她身后开口,成功的留住了她的脚步:“我不会乞求你的信任,但我一定会阻止无谓的死亡。” 巧娘皱眉,回头看我:“无谓……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今晚的行动一定会失败,因为我有八成的把握,你们五个人当中出现了叛徒。”我上前几步,握住了她的手腕,防止她因为过于紧张逃走:“跟我来。” 巧娘愣愣地跟我走了一段路才反应过来,试图挣扎:“放开,我凭什么信你!” “你今天看到纪晓棽了吗?”通过她挣扎的力度,我就知道她心里早就信了一半,只是怕自己原本孤注一掷的信念彻底泄气不愿意承认罢了:“我是说没有上过妆的纪晓棽本人,你可有亲眼见到?” 巧娘微愣,试图抽回去的力道松懈下来:“你为何一直在问纪晓棽?他……说是得了一首新词时候就一直闭门不出,今日事忙,我比他更早就被班主调来这里了,直到他来的时候才匆匆看了他一眼……奇怪。” 她想着想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过来的时候已经把一身行头都带上了,你说的对,这不正常,从前有这种外出唱戏的活儿,他虽然会提前化妆节省时间,但不到现场绝不会提前带头饰,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我又确定了一次:“他为什么一定不会提前戴头饰?” 巧娘非常不礼貌地朝我的头顶看了一眼:“范叔以前给纪晓棽诊过病,说他血热湿邪,肝肾虚亏,容易掉发,而且自从他被那些客人带着吸五石散之后,头发更是每天都大把大把地掉,唱戏的那套行头极笨重的,要是戴久了,无论再怎么小心,卸下来的时候都会扯掉一堆头发,所以纪晓棽平时很注意这个,能少带一会儿就少带一会儿。” 我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脚步加快,带着她小跑起来:“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本人是什么时候?” 巧娘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我跑了起来:“让我想想……昨晚送饭的时候,我隔着门听到了他的声音,能确定是他,之后没再有过接触。” 糟了——我已经猜到了答案——纪晓棽现在应该已经死了,但按理说他一会儿还要上场,那么……该死!今晚根本就是一场计中计中计!如果说巧娘她们在第一层,周员外和师威在第二层,那么就还有一波人站在第三层俯视全局! 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翟家?周员外?师威?等等,珠帘寨中的李克用是否对应着曾为水军教头的师威?那黄巢代表谁?“唐皇”又在指代谁?周员外到底想暗示我什么! 我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加速思维,快想……如果再不想出来,就晚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听到身后鼓点的声音,《珠帘寨》的第二幕即将开始,也就是说,纪晓棽扮演的曹玉娥应该出场了:“你在刚才的茶里下的不是毒吧?” “不是毒,只是让人行动迟缓的药,我要等的人来没来全,如果此时下毒,他就不会来了。”巧娘突然站定:“你要带我去哪儿?” “啊啊啊!”一声尖叫从戏台那边传来,然后是一片哗然,兵荒马乱中,有人喊到:“死人了!死人了!知县大人有令,封死客满斋,查明案情之前不许任何人出入!” 我握着她的手一紧又一松,牙关紧咬:“来不及了。” 巧娘脸色变幻,须臾挣开我的手:“我们原先商量的动手时机不是这个,你说的果真没错,看来我们之间真的出了叛徒。既然这是一场陷阱,我怕是早就被人盯上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但是……别再管我了,我们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命都是一样的贱,不值得一个无关者搭上命去救。” “值不值得,我说的才算。”我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我不会让你再被抛弃一次,相信我,你以后有一辈子的时间决定你的生命是否值得活,但绝不是现在!” 巧娘的瞳孔微微放大,她说不清自己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上一瞬以为万念俱灰的心重新燃烧,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莫名地开始信任眼前这个人,如果非要问理由的话,那就是——他的手很暖。 “你要我怎么做?”巧娘垂眸:“现在让我告诉你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你无需全都讲一遍,只需要告诉我,你们的目标是哪四个人?” 巧娘忍不住:“你怎么知道是四个?” “我太关注其他东西,直到翟祎提醒,才把目光放到被我忽略的戏词上,当初冰茶儿在长青湖上唱《双赴梦》,‘杵尖儿上挑定四颗头’,桃林客新写的那出戏名字叫‘四换头’,你们一直在重复强调四这个数字,恐怕能猜出来的也不光我一个人。”我定定地看着她,快速道:“除了翟汜,剩下的三个目标是谁?” 第252章 第四人 “净月师傅,你终于回来了,”回到看戏台的路上,迎接我的人从客满斋的伙计换成了几个面生的护卫打扮的人,他们看起来好像很焦急:“你刚才听见了吗?前面出大事了!” 我微微点头:“小僧依稀听到有人说死人了,周施主他们可有不妥?” “受伤倒没有,”一个人回答:“但是,员外被吓到了,有人借着祝寿的由头,送了员外......一对眼珠子。” —————— 在我和巧娘来回试探并达成合意的过程中,周员外这边也不消停,作为寿宴的主角,他身边不断有人过来寒暄送礼,随着《珠帘寨》的第一折结束,他的风光达到了最高潮,然后陡然因一对眼珠子跌落谷底,这对一个心高气傲的老人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大。 “送上那个腌臢东西的是个古玩商人,但他坚称自己要送的是两颗夜明珠,而且半个时辰前还打开确认过,他也不知是何时被调包的。”周员外身边的护卫对我低语:“至于那具尸体……之前谁都没发现,他一直在台上。” 纪晓棽果然死了,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戏服,繁重的宝冠紧紧压在他不堪承受的,既柔软、又因死亡而僵硬的脖颈上,他双手双腿被摆成固定的姿势钉在涂着彩漆的木制屏风上,如一只垂死之时被做成标本的天鹅。 而最令人胆寒的是,他的一对眼球被人完整地抠出来装进了一个铺着红色绸缎的花雕锦盒里,而现在,这锦盒就在我手上。 “给我查!”周世乡整个人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周员外半靠在师威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起来惊魂不定:“到底是谁在我爹寿宴上送这种东西!老子要把他碎尸万段!” 另一个年轻人郑适则是看着纪晓棽的尸体失魂落魄:“怎么会这样,晓棽怎么会被人……是谁杀了晓棽!” 一旁的知县脸色也不比周员外好多少,他没有安全感地又往椅子上缩了缩,本就比常人更短的四肢看起来更袖珍了,师威最看不上他这样子:“我说知县大人,现在可是该你做事的时候了,怎么,把自己装椅子里就能断案了?要我说,你还不如个和尚。” 他这话把火又烧到我身上,周世乡本就看我不顺眼,看到这锦盒被我拿着更是不管不顾地向我挑衅:“怎么,现在的和尚不仅会做诗,连查案都会了?没本事就别耽误小爷的事,把它给我!” 我正用从客满斋的伙计那儿借来的筷子小心转动锦盒里的眼球观察,我回来的时候,这如此重要的证物便被甩在地上无人问津,此地官员的办事能力实在差得让我痛心。 “周公子,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写诗吗?”我一边答非所问地应付他,一边站起来变换角度,让烛光照射在眼球上,这对眼球上带有已经干涸的血丝,后面更是带了一点比血管更粗的虫状物,盒子里与之接触的锦缎上有一片凝结的血迹,想必它们被挖出来的时候应该出了许多血,不是在活着的时候挖的,就是刚死没多久的时候做的。 周世乡不敢置信地“哈”了一声:“谁跟你说这个了?不对,谁说我不会做诗了!” 我直接盗用曾经张浦良教我的时候说过的话教训他:“无论是做诗还是写文章,‘意’与‘情’二者不可或缺,有道是‘意在千山表,情生一念中’,可你呢?你的眼睛从来不会往下看,你的心只装得下自己和能让你继续肆无忌惮活下去的靠山,像你这样的人,堆砌辞藻也就罢了,想要做出真正的文章来,天理难容。” 周世乡被我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强硬态度激怒了:“你说什么?你竟然敢骂我!” “小僧等闲不骂人,但如果小僧骂了人,那就说明施主该骂。”我冷冷地看着他挥着拳头冲过来,不避不让:“自然,我不是完全否定你的活法,只是既然你选择了这种方式活,就要学会审时度势,然后你就知道现在你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去老实坐在那里,而不是对能解决此事的人挥拳叫嚣。” “世乡,回来。”周员外从师威身上坐起:“净月师傅,如果老夫没听错的话,你的意思是……” 我从脖子上摘下他之前送我的那枚形状奇特的哨子拍在桌子上:“以此为状,若小僧替施主解此困境,就请施主收回此物。” “这儿这么多人,什么时候轮到你了?”周世乡愤愤不平地被他父亲按在座位上。 “恰恰相反,这里只有我才能理清这一切,”我与周员外对视:“你知道的,不是吗?” 一对眼珠不至于将一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吓成这样,他在装——因为他已经猜到了这么做的人是谁。那人把纪晓棽的眼珠送给他不是因为周员外跟纪晓棽有什么关系,而是一种警告和威慑,至于到底在警告什么,只有周员外自己心里清楚,不,兴许还要加一个师威。 我从周员外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转向师威,徐徐道:“《乐府诗集》中有这样一首诗——八月无霜塞草青,将军骑马步空城。汉家天子西巡狩,犹向江东更索兵,不知施主可曾听过?” 师威原本还在看热闹的轻松神色渐渐收敛,他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眼,又取一碗酒喝了:“中和四年,黄巢既败,以其残众东走,李克用追击至济阴而还。贼散于、兖、郓。黄巢入泰山,至狼虎谷,为其将林言所杀。此乃乾符六年之童谣也。净月和尚,看来你真的读过不少书,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了个和尚呢?” 我微微一笑:“彼此彼此,施主曾任水军教头,也并非不识字的莽夫,又如何落得如今的一介白身呢?” 周员外蹙眉在我二人之间看了一会儿,着重停留在师威身上,许久才叹气:“世侄啊……你,”他似乎顾及着什么,不再言语。 周世乡也开始迷惑:“师大哥,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小和尚,和你说话倒比看戏更有意思。”师威突然起身,下巴往台上纪晓棽尸体的方向点了点:“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右手微抬:“施主请讲。” “我有一个朋友,他曾为一豪富之家资助,长成后便为其驱使,倒也顺理成章,谁知那豪富死后,他那无能子孙却听信谗言把我......我那朋友弃如敝屣近十年。一朝想起来要用了,便以势威逼,你若是我那个朋友,会怎么做呢?” 我与师威互相看着彼此的双眼,视线交锋处隐隐擦出火星,巧娘口中的四个人名在我脑中不断交错,蜘蛛从四个点织出一张大网,将大批猎物织罗其中。 * “那四个人分别是——翟汜、费柟、源鹿道人,和师威。” 第253章 枕边风 【上京】 八月,丹桂飘香,宁王府的庭院里有孩子们的玩闹声,景馥带着弟妹们在亭子里玩耍,小巧的桂花从枝头吹落,芬香扑鼻,激得其中一个孩子打了个喷嚏,引出一片欢声笑语,而与这份欢乐祥和全然不同的,是沈楹的心。 “还请殿下早作打算!” 宁王府的书房中,沈楹愁眉不展地站在书架旁,他手里举着一本翻开的《抱朴子》,眼睛却完全没有落在上面:“让本王再想想……再让我想想。” “殿下!”他的心腹言辞恳切:“再犹豫就来不及了!如今祁王之势越来越盛,若再不出手,我们往后便再无机会了!您当初运筹帷幄,好不容易才拉下三皇子,难道现在就要干看着祁王坐享其成吗!” 沈楹面带忧色:“不妥,不妥,老七和老三不同,本王与老七之间从来没什么大过节,你要我……何至于此啊!” 心腹道:“殿下,皇位之争向来你死我活,您万不可妇人之仁啊!而且就算祁王宽厚,可陛下对您却并不宽仁啊!如今海禁开放已成定局,海禁一开,内陆的漕运也会跟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势力划分必然会出现变故,您若现不往两头使力,到时便如俎上之鱼任人宰割,若令陛下发现我们这些年在漕运上做的手脚,那……小人说句冒犯的话,您也想想三皇子的下场,难道他不是陛下的亲子吗?” 沈楹闭目不语,攥得咯吱咯吱响的手指却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只是不知侯府那边行事是否周密,自从景馥她外祖过世,本王便失了一大助力,现在的小忠信侯……唉,不提也罢,本王不求他能做什么,只要不给景馥和泠儿添乱就算好的了。” 他口中的“泠儿”便是景馥的生母侧妃宋氏,心腹也知道,如今的袭爵的那位忠信侯基本也就剩个名头,若非他的亲姐姐生下了得皇帝青眼的景馥,像他这样日日只知与戏子歌伎厮混的纨绔早就被上京的各路神仙挤成一张一撕就破的纸老虎了:“殿下所言甚是,那位确实太不像话了些,老侯爷手底下那个水师教头若用好了,对殿下您必定助益良多,谁知那位竟因为几句口角就将人撵了,所幸他还算听话,殿下只需派人加以安抚慰藉,再叫他向那师威诚心赔礼,何愁不能得一大将?那师威从前手底下可是有过上千人呢!” “是啊,水师教头,若能将他插入父皇打算新组的海师,本王在军中便也有人了。”沈楹说着话,心底突然升起一丝疑虑:“不过,既然有此等能人,老侯爷为何不曾早些与本王提起?” “因他很有几分恃才傲物,说话又时常不中听,光是在军中就得罪了不少人,缺乏历练。且父亲不欲把他和侯府的关系放于人前,打算寻找合适的时间再将他献给殿下,谁知,这一等,父亲便就这么去了。” 一道浅粉色勾金线的倩影缓缓步入书房,来人鹅蛋脸,罥烟眉,唇上擦着淡淡的胭脂,简约又不失精致的发髻上只别了一根蝴蝶流苏银簪,正是景馥生母,出身忠信侯府的侧妃宋泠茵。 心腹连忙低头行礼:“泠夫人。” 因沈楹视宋泠茵为挚爱,有意模糊正侧妃之分,是以除了在宫里,宁王府的人都尊称她一声“泠夫人”,忠信侯府虽败落,但宋泠茵却被教得极好,她乍看并不是人群中最美的那个,但身上却别有一番令人倍感舒适的的气质,这种温柔平和又不失高贵的气质在上京一众贵女中都是无可替代,当她和沈楹站在一起时,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才是那个真正掌握主权的那个人。 “你怎么来了?”沈楹的上前几步,接过了她手里端着的盘子:“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要自己来,这盘子这么沉,再累着你。” “外面桂花开的正好,妾身想到从前在家时,母亲常给父亲和我们做桂花栗子方糕,既软糯又不过分甜腻,父亲最爱吃这个。如今妾身也为人父母,看这满园金桂觉得怀念,便动手做了些给王爷和景馥她们尝尝。” 泠夫人伸手,轻轻抚平沈楹眉心因长久皱起而生出的竖纹,只这么一下,沈楹心底刚刚产生的那丝疑虑就像烟一般飘走了。 心腹见状识趣地告退,沈楹见人走了,终于叹了口气,将自己眷恋无比的爱人的手握在手心:“泠儿,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泠夫人与他携手往书桌旁的小塌上坐下:“王爷心中的志向妾身都明白,王爷若想争,妾身和景馥都愿意赌上一切作陪;你若想退,更不必对谁心怀愧疚,不过是稍微仰人鼻息些罢了,无论将来如何,你都是王爷,就算是祁王登临大位,也不会苛待你这个兄长的。只要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沈楹感动地抱着泠夫人:“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怕......”他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泠茵身在后宅,不会知道他都做过些什么。 他出生时母妃难产而亡,又不得父皇宠爱,在宫里活的从来小心翼翼,唯唯诺诺,以致养成了如今,别说是看到父皇,就算看到肖大监,他都时常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宫里人人势利,没有荣宠只能银钱开道,所以他比其他所有兄弟都更早意识到了银钱的重要性,他不想再同幼时那般屈辱的活着。 银子、银子、银子......只有银子才能撑起宁王府的门面,他资质不显,又没什么靠山,只能用银钱收买人心,可银子从哪儿来?终于,他的心腹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一个一旦做了就无法停止的行为。 泠夫人有节奏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沈楹不安的心渐渐安定,却忽觉肩头微湿,他连忙松开泠夫人,发现她在无声流泪:“你怎么了?是不是曲氏欺负你了!” “没有,”泠夫人葱白的手指快速抹去面上的泪痕:“我只是想到了景馥,我好害怕,”她的泪珠止不住地下落,看得沈楹心都碎了:“景馥她懂事得让我害怕。” 沈楹拥着她连声安慰,泠夫人却越哭越凶:“懂事还不好?父皇喜欢景馥比喜欢我还多呢?有父皇看重,景馥将来前程不会差的。” 泠夫人哭的鬓发散乱,更添柔弱之美:“不,这不是好事,景馥现在如此惹眼,明面上花团锦簇,暗地里早被人记恨上了,她已经快十岁了,若是将来......若将来再有和亲之事,我不过一介侧室,拿什么护住她呢?” 沈楹想安慰她说不会的,话到嘴边,却莫名想到景馥前几天还说要学靖黎女将军,心底冰寒一片——他还记得当初和亲的传言在上京甚嚣尘上,但凡稍有一点门路的宗室,得到消息后就立即把适龄的女儿嫁出去了,只有赵无极远在西北消息缓慢,朝臣这才想到了赵靖柔。即便赵无极手握大军,可若皇帝执意要牺牲他的女儿,他也只得从命,这就是所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谁的女儿谁心疼,如今父皇尚在,景馥受宠是好事,若有朝一日父皇驾崩,新帝不是自己,再碰到和亲之事,景馥就是现成的人选。即便是亲王之尊又如何,仰人鼻息的人没有选择余地,只能任人予取予求。 不,他不想这样,他不甘心。他已经软弱了半辈子,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连拼一把的可能都没有就被人拿捏在手心里,更何况......这些年他捞钱的手段经不起细查,他也不敢想象如果父皇知道的话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比老三好。罢了,那就拼一把,尽自己的全力,趁着父皇还在,即便输了,凭着父皇的宠爱,景馥也会好好的。 “泠儿,我们把景馥送到宫里住一段时间可好?”沈楹和泠夫人商量:“父皇送她的那匹照夜玉狮骢轻易不能带出宫,景馥喜欢得紧,正好她学骑马来回出宫也麻烦,不如这段时间就留在宫里陪父皇说说话,如何?” 泠夫人明白了他言下之意,也明白他决定这么做的原因,柔柔地回握住他的手:“无论王爷将来如何,妾身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沈楹深深点头:“侯府那边......” 泠夫人道:“王爷可还记得费柟么?他是父亲调教出来的人,行事老练缜密,王爷有什么事都可以差遣他,不过一封信的事罢了。” 下定决心后,沈楹深觉时间紧迫,起身道:“我这就修书一封,师威之事,就要侯府多费心了。” 泠夫人挽起袖口替他磨墨:“必不负王爷所托。” 松烟墨散发着特有的松油香味,沈楹沉吟片刻,低头落笔,也因此,他始终都没有发现,在那层浮于表面的泪光下,宋泠茵的眼神冷静而淡漠,从未出现片刻软弱。 第254章 一具是假 纪晓棽有一双很美的眼睛,至少我猜,它们待在他眼眶里的时候一定是美的,虽然瞳孔边缘已经模糊,但仍可以看出瞳孔外围有一层浅而亮的光晕,在烛光下闪闪发光,亮的令人晕眩,若不看背后对血渍,躺在锦盒里,无论是形状还是大小还真与夜明珠有几分相似。 面对师威的问题,我没有明确地回答,只是抚摸了一下这装着纪晓棽一对眼睛的木盒:“僖宗命程敬思寻李克用发兵解困时若送上这对夜明珠,那黄巢后来未必会身死泰山,想来施主那位朋友此时定是已经气坏了。” 师威冷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于那僖宗比起来,我倒更向往黄巢之勇。” 周员外出声提醒:“世侄,众目睽睽,小心说话!” “怕只怕有心人从中作梗,将明珠换作鱼目,利用施主那位朋友一腔意气排除异己。”我向师威合掌一礼:“真相究竟如何,施主难道不想弄清楚再作打算吗?” 排除异己?师威一怔,犹如一盆凉水照头泼下,一身戾气渐渐消去一些,他探究地看着面前的和尚:“世叔的眼光果然毒辣,你这小和尚,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倒真敢说啊……” “不知者无畏,想来施主和周施主都不会怪罪小僧的,是不是?”我走到知县面前,笑的越发柔和真诚:“这位大人想必是痛心极了才无法言语,不愧是婺城百姓的父母官,大人的慈悲之心令小僧钦佩之极,小僧有心为大人分忧,不知您可愿意让小僧献丑呢?” 知县见竟然有人愿意接受这个烂摊子,又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使自己不至于难堪,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许是发现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他又稍微坐直了身子,掩饰般的轻咳一声:“你说的不错,本官辖地竟发生了这样一件从前闻所未闻的凶案,实在痛心疾首,难以言语。眼下既不是在公堂,本官也不欲过分严守朝廷法度,既然苦主没有意见,你就替周员外他们好好查查,到底是谁在此作乱吧!” 这人实在把和稀泥和无能两个词语演绎到了极致,我笑容不改,眼中却闪过一丝寒芒——闻所未闻?这样的事在律法找不到角落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只不过自古以来,百姓的态度多是“厌讼”、“耻讼”,而这些官员便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顺理成章地视而不见,久而久之,真的出事了也习惯性的想要息事宁人。所谓的“太平盛世”表面下,无数失望和怨气滋生,无论未来谁为新君,整顿吏治都迫在眉睫。 “那么,小僧就不客气了。”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扬声道:“劳烦碰过这面屏风的人都站出来。” 客满斋的几个伙计的脚在地上蹭了蹭,迟疑着不敢上前,师威不耐烦地一拍桌子:“都耳聋了吗!走上前来!” 有了师威等人的站台和知县的默许,问询的进程终于顺利展开。 “这个屏风今早开工前就摆在这里了,除了屏风之外,这些宝物也都是真货,东家说待今日寿宴结束后都会送到周员外府上。”一个伙计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那些都是货真价实的宝贝,东家怕有人手脚不干净,在正式开场前都不许我们靠近,且前几天那里都检查过好几遍,小的们也怕出事,否则卖了我们全家都赔不起一件。我们互相都看着的,别说在那儿钉个大活人,就算只是谁多上前待一会儿都是被别人看在眼里的,请大人们相信,绝对和我们无关啊!” 他的腿在颤抖,我缓声宽慰:“你别怕,佛祖在上,小僧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的。那么,谁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是我,”饰演程敬思的老生虽然手在颤抖,但脸上因为上了浓妆倒看不出来什么:“我唱到‘收了宝物他不发兵’那句时走到的台位正好能看到一个衣角,我以为是下一场的人提前预备上了,没想到第一折都唱完了他还一动不动,我便上前去看,就发现......发现了纪晓棽。” 之前一直在悲痛中无法自拔的郑适开口:“荒唐,你们这么多人,离得那么近,就一点血腥味都闻不到吗?” 客满斋的老板挺着大肚子,店里出了这种事,他急得浑身汗津津地,一眼望过去像只刚出炉还滴着油的肥肉包子:“公子有所不知,因为今晚店内人多气味混杂,小店怕冒犯了贵客,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熏香了,做活的人又都不往那儿去,闻不到也是有的。” 客满斋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这是我看到这具尸体第一眼就得出的结论,他空洞洞的眼窝处只有一点干涸的血迹,隐约能看到一点内部的头骨,且他脸上的妆容虚浮在脸上,曾亲手为死人敛容的我清楚的知道,那必定是死后上的妆。 不,这说不通,巧娘说傍晚的时候曾匆匆看过已经上过妆的纪晓棽一眼,虽然只是偶然一瞥,但如果那个时候纪晓棽的眼睛就没了她不可能不知道,可这屏风却是从昨晚就一直放在那里,一整天都没人靠近过,除非所有人一起说谎,不然任谁再怎么轻功卓绝也无法在众目睽睽下把一具尸体钉在屏风上。 除非……这具尸体和巧娘看到的那个纪晓棽,有一个是假的! 我豁然起身:“把尸体放下来,即刻卸妆!” 第255章 就在这里 “这……这不是晓棽吧?”郑适是这里最熟悉纪晓棽的人,但对于一个死人来说,挖下双眼等于把整个面部破坏了一大半,且见过死人的都知道,人死后,面部某些肌肉会呈现与生前并不相同的状态,甚至有时连朝夕相处的家人都不敢相信躺在那里的尸体就是本人:“祥云班班主呢?还有刚才上茶那个女人,让他们来不比让我看有用?” 周世乡冷笑:“这还用你说?要是能找到祥云班班主,还轮得到你凑上去?早在发现尸体的时候我爹就让人去找他了,至于那个女的……哼,你得问这个和尚,说不定,就是他把人放走的。” 我神态自若:“小僧确实跟着那位女施主去换了衣服,但衣服换完后她去了哪里,小僧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最好是和你自己说的一样坦荡,”周世乡勾勒出一个恶意的笑:“别是见色起意动了凡心才好。” —————— 巧娘拼劲全力地向前跑着,冷风从口鼻处刮进肺腔,她尝到了从喉咙里冒出来的血腥味。 “往花枝巷里跑,进去一直往前跑,跑到没有路了再左拐,数四扇门后从房子间的缝隙钻出去,出来看到的第二间屋子可以藏身。” 巧娘抵住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短暂地休息了一下就继续向目的地跑去,她知道花支巷里有什么——那处早就被他们抛弃的联络点,她不知道那个和尚让她往花支巷跑到底是巧合还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但此刻除了相信她想不到任何后路。因为就在刚才,她发现那些追兵分出了一部分往她熟悉的地方散去,种种迹象无一不在告诉她,她信任的同伴中出现了叛徒,这种事实令她几乎崩溃,可她又想到那双握住自己肩膀的手,还有那双坚定的双眼,明明之前也不过只见过一面,她为什么会这样相信他? 夜幕降临,花枝巷这暗娼聚集地已经热闹起来了,不得不说,这里一直是个不错的藏身地,巧娘躲过几个喝的醉醺醺的男人的咸猪手,轻车熟路地往里跑。 一、二......没错,应该就是这里了!巧娘从只能通过一个人的狭窄的暗巷穿过,然而就在她即将到达的时候,斜刺里伸过来一只大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巧娘奋力挣扎,后面那陌生的男人吃痛,更加用力地把她整个人禁锢在怀中,低声道:“不想死就别出声!” —————— “他不是纪晓棽。”我掰开尸体的嘴巴,下了定论。 周世乡十分记仇,我说一句他就要怼一句:“你见过纪晓棽么你,凭什么说他不是?” 我懒得理他,转而问郑适:“郑施主,你可知纪晓棽吸食五石散一事?” 知道尸体不是纪晓棽之后,郑适明显精神了一些:“虽然我只和晓棽喝过三次酒,但他确实常常拿着一杆烟枪......他吞吐云雾的样子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味道。凭这个就能证明这个人不是晓棽吗?可那双眼睛......” 郑适看上去难过极了:“那双眼睛是他的,我知道。晓棽的眼睛很特别,我不会认错的。可恶,到底是谁这么恨他!净月师傅,你说他还活着吗?” “常年吸食五石散之人会出现舌头萎缩的症状,口腔也会有一定程度的损伤,这具尸体牙齿微黄,口内却无明显病状,且双手并不细腻,小僧虽不曾见过纪施主,不过想来,他应该是个很擅长保养自己的人吧?” 我从郑适那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不禁叹息:“有人费心想让人认为这具尸体就是纪施主,为此不惜挖去他一双眼睛,说明那人有意留他性命,不过他现在,未必比死了好受。” “既然不是纪晓棽,那这个人又是谁?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他打扮成纪晓棽的样子?他想让谁认为纪晓棽已经死了?”周世乡暂时忘却了与我的口头恩怨,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他倒是对这血腥的场面很是适应。 我微微抬头,视线在师威脸上一扫而过,抓捕到了他来不及掩藏的深思和震怒——果然,他认识纪晓棽,不,这个态度不只是认识,虽然巧娘来不及与我细说要杀他的理由,不过我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他就是对毕罗衣下毒手的几个人之一。 不过,如果这个“纪晓棽”是假的,那巧娘看到的那个纪晓棽去了哪里? 那木盒的绸缎上有那么多血渍,可见是人活着的时候挖的,而巧娘看到的那个纪晓棽眼睛是完好的,那么...... “立刻去搜,”我望向知县:“大人,真正的纪晓棽现在一定还在客满斋,他是离真相最近的那个人,一定得找到他!” 师威面色微霁:“我去找。” “不妥,”我摇头:“小僧的建议是,师大人最好一刻都不要离开众人视线,虽然您身怀武艺,但如果您就是凶手的目标之一,他们一定会找到您难以对付的人物,而且,小僧刚才还少说了一句话。” 周世乡急道:“别卖关子了,快说!” “不止纪晓棽在这里,杀害此人的凶手也在这里。”我斩钉截铁:“他就在我们这些人当中!” 第256章 内卫会面 巧娘和解铤面面相觑,同时开口。 “你是谁?”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因是奉六殿下之命前来清理花支巷,所以现在解铤并没有以桂香斋老板的容貌示人,但他是认识巧娘的——桂香斋离祥云班也就两条街的距离,巧娘替班主跑腿的时候还来买过东西。正因如此,他才更觉得惊讶:“你......你不会......”是之前叛逃的内卫吧! 巧娘从他的反应中确定了答案:“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她惨然一笑:“早该知道的,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该怎么样对待我这个叛徒,都随你——唔!” “嘘,”解铤再次捂住了她的嘴:“别出声。” 内卫叛逃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巧娘本以为这是什么来抓自己的圈套,可这会儿冷风顺着脖颈往里一灌,她刚刚跑出来的一身热汗和过热的头脑也随之冷静下来,顺着身后解铤的目光看过去。 “奇怪,刚才我明明听见这屋子里有动静,怎么一晃就没人了?” 只见三个黑衣人两前一后地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巧娘定睛一看,倒并不是净月指给自己的那间,但离得也并不远。 “许是咱们多心,这里乱的很,哪个嫖客走错了跑出去闹出动静也未可知。”走在前面的一个人道:“这地方也太脏了,我刚看到一个娼妇身上都烂了,还有人找她,也不怕得了脏病。” 另一个人道:“十来个铜板就能干的东西,能是什么好货色?要么年老色衰,要么是别的地儿不要的,反正也不是你干,别管了。” 第三个人捏着鼻子往巧娘本来要去的地方看了一眼:“好臭,有尸体烂在里面了,要去看看吗?” “要看你看,我可不看,这边死个人是常事,臭到忍不了了自然有人收,我可不想恶心自己。”第一个人的手在鼻端扇了扇,试图挥散这股不好的气味:“反正我们过来也只是以防万一,上头说除非那女人脑子坏了才会往这边跑,咱们再等一会儿就走吧,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都嫌脏。” “要不是这里一直臭着,我们也会被人发现。”第二个人并不是多话的类型:“走吧,咱们去搬火油,上头说了,之前洛书赟的人留下的东西要处理得干干净净。” 火油!解铤心中一紧,这些人要放火把这间屋子烧了!可这花枝巷里的破木板房个个都挨得极近,火油一点起来根本难以控制火势,到时候会死多少人啊!不,在这些人眼里,花枝巷里的人恐怕都不算是人吧! 他这一激动,就不小心从喉咙里发出了细微的气声,可就是这么点气声,瞬间引起了那三个人的注意:“什么人!” 走在最后面的那个人狠厉道:“问什么,直接杀了便是!”说罢,他抽出腰间的弯刀,一步步向解铤二人走来。 演戏没用,这几个人根本懒得判断是不是有人误入,又到底有没有听到什么东西,他们本来就已经打算放火烧屋,多杀几个人更是毫无压力,怎么办,该怎么办! 巧娘和解铤紧张的心情达到了巅峰,这个时候,他们身后伸出两只枯瘦却有力的手,一把将二人拽离了原地! “三位大官人怎么大晚上动刀动枪,真是吓死奴家了。” 三个黑衣人站住了,刚才讲话最多的那个人道:“是刚才那个烂货。” 女人听到自己被叫“烂货”也不以为意,只是用特意留长的小拇指指甲掏了掏耳朵,吹了口气,抬眸妩媚一笑:“原来官人还记得奴家,你拉了我的门却不进来,奴家都要伤心死了,这才跟过来看看,怎么,您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别跟她废话,”第二个人把女人打量了一遍:“省的节外生枝。” 女人不仅不退,反而上前一步:“那官人们可要小心些,别把奴家的脏血溅在自己身上,奴家这病可是沾了血就会染上的。从前有个客人呀,他非要和奴家玩点刺激的,结果那地方弄上了奴家的血,不到三个月就死了,浑身长满了梅花,可比奴家看着还脏呢!” “……”本来已经摆好杀人姿势的第三个人迟疑了,这种鬼话平时他是不会信的,但花支巷的脏乱实在给了他极其深刻的印象,杀人的时候再怎么小心刀上也会沾血,万一她说的是真的…… “我们先走,”他收起了刀回到同伴中,和同伴对了个眼神——一会儿放火的时候再烧死这女人不迟,省的脏了他们的刀。 “放过你可以,但你最好小心说话,”第一个人不知道这女人到底听没听见他们刚才说的话,怕她现在叫嚷起来,半是安抚半是威胁道:“像你这样的东西,就算说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反而给自己惹麻烦,知道么?” 说着,他在身上摸了一块小银锭扔到地上:“管好你的嘴巴,以后还有好处。” 女人珍惜地从地上拣起那块银锭在身上擦了两下灰,喜笑颜开:“官人出手真是大方,您放心,奴家今天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等那三个人走远,女人脸上谄媚的笑渐渐敛去,转身回到自己的破旧木屋里:“你们可以走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吱呀作响的床底下响起,巧娘和解铤小心翼翼地从床底下爬出来,生怕动作大一点这床就散了。 女人看不过眼:“快点,这床结实着呢。” 解铤狼狈地加快了爬出来的速度:“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因为你的朋友作了首好诗。”女人将解铤骤然紧张起来的表情收进眼底:“怎么,我说的不对?那和尚白天刚在这里转了一圈,晚上就有人替他进来收尸,这世道会多管闲事的人不多,我看见他就知道他算一个。” 巧娘脑子一片混乱:“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没时间解释了,我们得先离开这儿,”解铤把巧娘从地上拉起来:“你也听见他们要放火了吧?那群人暂时不杀你只是怕自己染上病而已,他们一会儿肯定会回来把你的屋子也点了,跟我们一起走,只要离开花支巷,我就可以把你们藏起来。” 他伸手去拉女人,却被她避开了:“你以为我刚才跟他们说的是假话?我身上有病,靠近我,你也会染上的。” 巧娘反驳:“才不会,我认识你得的病,只要不……碰一下根本不会死。他说的对,你可以不跟我们走,但你必须离开这儿,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有可能坏事的人的。” 女人轻哼:“你认得这种病?那你就更该知道,就算今天逃出去,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伸手撩了一下衣服,巧娘和解铤不由惊悚地屏住呼吸——单薄的旧衣下,大片大片梅花状的斑藓若隐若现,好像马上要连在一起,远看是触目惊心的美,近看则是临近死亡的预兆。 “我认得你,”女人对巧娘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差点被卖进我待得地方,是毕罗衣把你买了下来。那时我就想,你可真幸运啊……比我幸运的多。” 巧娘微怔,她印象里完全没有这个女人,可自己小时候却是差点被卖进青楼,只是老鸨觉得她不够好看犹豫了一下,就被路过的毕罗衣买了下来。那时她已经错过了练基本功的岁数,嗓子也不够好,在戏班只能干干杂活。干杂活儿很累,被人使唤打骂都是常事,但她终究是在毕罗衣有意无意地照拂下平安而不必出卖身体和灵魂地活了下去。她是幸运的吗?应该是的,但如果这就已经算是幸运,那这世道留给人的不幸是否太泛滥了呢? 解铤的心蓦地揪紧,羞愧如一座大山压在他心中,六殿下的话在脑中不断回响——“……你们的眼睛,只盯着党派之间的蝇营狗苟,却对百姓的困苦视而不见吗!” “对不起……现在才发现你们……对不起。”解铤脸上火烧一般,嗫嚅着落下泪来,错过了巧娘惊诧而带着探究的目光。 女人看着他的目光也带着怪异:“你嘟囔什么呢?” 巧娘见解铤状态不对,抢先一步开口:“男人的通病,别理他,你知道那个屋子里死的人是谁吗?” 女人懒懒地坐回自己的床上,翘起一只腿:“你指的那间屋子里是个以前红极一时的小倌儿,他可是个‘全乎人’,从小就像女人一样把脚缠上了,小时候被当宝贝,长开了就壮了,当小倌儿不吃香,但脚也变不回去了,被人玩腻了就扔到这里来,路都走不了几步,自然就烂在屋里了。” 巧娘明白净月为什么让自己躲到那里了——他大概是白天来的时候闻到了尸臭味,判断那里已经很久无人问津,到花支巷来一是因为鱼龙混杂且灯下黑不容易被人想到,二是找一间有死了好几天的死尸的屋子不仅可以掩盖巧娘自身的气味,也是增加追兵放弃搜查的可能性,确实是紧急情况下能找到的最佳藏身地,但眼前这个男人……如果他确实是内卫,那净月为什么能指挥得动内卫的人? 巧娘压下这个疑问,对解铤道:“所以你只是来收尸的?” 解铤点了点头:“原本是这样,但我进去想收敛的时候在旁边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血味,只是被尸臭盖住了,按理说死了那么多天,不该有那么重的血腥味,然后发现,血腥味是从他们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里传来的,我就进去看了一眼,发现那里有很多血,地上还有一些碎肉末,我正打算细看,就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就赶紧跳窗从后面逃出来了。” 女人听到这里,双眸微微睁大了一点,巧娘注意到她的反应,问道:“关于那个屋子里曾经发生的事,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女人摇头:“我们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皮肉生意,乱盯乱看会给自己招祸,但是我有几次碰到过去那个屋子的人,他挡着脸,但身上有不属于这里的脂粉香。那种香我以前还在青楼待的时候闻过,是那种烧起来有一点催情效果的甜香,不是大红人用不起那种香料。” 解铤道:“我去的时候血迹还没干,约摸是昨晚留下的血,你昨晚有见过那个身上很香的人吗?” “我昨天晚上没有出去,有个很难缠的客人,他喜欢一边干一边骂人,我昏过去好几次。”女人平淡地说着令解铤脸上爆红的话:“不过我好像迷迷糊地听到了一声尖叫,那个客人也听见了,但后面就没声了,我们就没管。” “不过......”女人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今天早上西边的满儿捡到了几两碎银子,装在一个粉紫色的小荷包里,那个做工可不是来这儿‘办事’的客人会有的。” 巧娘在听到“荷包”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开始在自己身上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就掏出了一个小荷包:“是这个样式的吗?” 女人看了一会儿,迟疑着点头:“应该是......吧?我只看了一眼,看太久了满儿会以为我要抢她的。” 解铤问:“这个是?” “纪晓棽平日都用这个装碎银赏人,他出手很大方,这是他脾气虽然不好,但还是有很多下人喜欢他的原因。”巧娘咬了咬牙:“纪晓棽出事了,净月他......现在被困在客满斋。” 解铤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殿......他有没有事?” 巧娘摇头:“暂时没事,他说他可以控制局面,但是我怕......他太聪明,光是猜也猜到太多了,师威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净月,最好的结果就是一切结束后他们强迫净月加入他们,但是我也说不准,师威是个很残暴的人,而且还有一个该来的人没有出现,可净月说,那个人很有可能已经到场了。” 解铤问:“是谁?” “源鹿道人。” 第257章 对话 “凶手,就在我们这些人当中。” 我话音刚落,周世乡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你少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我看你才最像凶手!” “施主若非要这么想,小僧也没办法。”我越过跳脚的周世乡看向师威和周员外:“今日员外做寿发生了这样的恶性凶案,小僧想,在座诸位除小僧之外无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没有一个合理且说得通的解释,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传扬出去于百姓之间的声望也不利。但如果几位执意压下此事,凭你们的本领自然也有办法。总之,要如何选择,还是要看你们的意思。” 我并不是危言耸听,此刻其他看客也陆陆续续地从惊恐和无措中回过神来,有人一个劲儿嚷嚷着要离开,而这些人大多是带着家眷的,女人和孩童的哭声混在一些吵嚷声中,现在碍着知县和周员外的面子,这些声音尚能控制,但只会它们注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难以压制。 “净月,”周员外看着已经缓过来了:“你我借一步说话。” “等等,”师威按住了周员外:“世叔,让我来和他说。” 周员外略有些意外:“你……也罢,但你切不可对净月动粗,知道吗?” 师威已经越过他,向后背摆摆手:“知道了,净月小师傅,你可真是招人疼啊……啧,我们走吧。” 师威背部肌肉盘虬,走在我左前方好像一座会移动的小山,不说话的时候充满了压迫感——我注视着他的背影,颇感兴趣地摸了摸下巴——这种气势,是特意摆给我看的? “你倒是一点都不怕我,”师威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我刚才说的是‘知道了’,而不是答应世叔不会伤你,我这个人最讨厌拐弯抹角,就跟你直说了吧,今天你查完这个案子后,只有两个结局,一是成为世叔的学生,二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露出他腰边片刻不离的佩刀,威胁之意显而易见:“死路一条。” “小和尚,你想选哪一条呢?” “看来小僧真是被卷进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中啊......”我装模作样地感叹道:“施主只说若小僧查完案子之后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但若是小僧现在就打算拍拍屁股走了,应当也是在劫难逃吧?所以说到底,想要活命的话,小僧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对不对?” 师威咧嘴一笑:“一点不错,正是如此。” “在劫难逃......”我看着师威得意的笑容,话音一转:“小僧给施主讲个故事如何?” 师威一愣:”你还有心情讲故事?”自己都差没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同意归顺自己了,这和尚到底是有别的底气还是念经念傻了? “故事不长,也没有戏好听,不过是给施主听个乐呵罢了。”我背过手想了片刻,开口道:“从前,有兄弟四人修炼多年,各自修得了神通之术,被他们国家的王君尊为国师。但有一天,他们预测到自己的命限将至,七日之后他们兄弟四人都将殒命。于是,兄弟四人便凑到一处商议如何逃脱劫难。” 师威道:“那他们怎么不一开始就修长生之术?” “修长生之术需清心寡欲,世人皆有争荣夸耀之心,既修的通天本领,如何忍得住避世不出的寂寞呢?”我摇了摇头,继续道:“他们说,我们兄弟已得神通之术,以己之力可以翻天覆地,延长身躯可以手扪日月,移山填海无所不能,难道就避不开命限,躲不了这场灾难吗?” “于是,老大决定藏到大海中央去,认为无常小鬼们不会知道那样的地方;老二藏到了须弥山的山腹中,说那里山的外表严丝合缝,小鬼根本不可能找到;老三隐身到虚空中去,化去形迹;老四便把自己乔装改扮藏身于闹市人海中去,人多嘈杂,相貌难辨,自以为足以混淆视听。” “商议已定,四兄弟便来到王宫向君王辞行。他们告诉君王:‘我们兄弟四人以神通之力已经测得我们的寿限将至,七日之后命将终结。但是,我们已经想出了对付的办法,就是各自逃往隐秘的去处来躲避死劫,以求继续享受今生的富贵,获得更多的福德。’” 师威嘴角微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渐渐不善。 “四人告别了君王,便相互拜别,各适其所而去。七日期限到了,君王正在宫中为四兄弟担心,忽然有人来报:“有人从虚空中落地身亡,就像树上掉下了一颗熟透了的果子。”接着看管市场的官吏也来禀告:“有一梵志猝死于集市人海之中。”其时,另外两兄弟老大与老二也已命终,只是其藏身处不在君王疆土之内,故未得禀报罢了。这时,君王听到接踵而至的噩耗,恍然惊悟:“祸灾无常,在劫难逃。四人逃避命限,二人已死,其余二人岂得免脱?” 此时,师威身上爆发出一种浓重的杀气:“你这和尚,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 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施主为何这样说,这只是个故事罢了。至于施主听到故事想到了什么,那都是施主自己的事,与小僧何干?” “你怎么知道是两个?” 我疑惑地歪了歪头:“什么?” 师威一步步走近,按刀的手已经暴出青筋:“你怎么知道......已经死了两个?” 不,我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都是一片迷雾,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怎么可能知道,只是诈你一下而已。不过......死了两个,两个......也就是说,翟汜死了?! 我后退半步,时刻准备着用他心通控制住师威,口中道:“施主多心了,这确实只是佛经中的一个故事罢了,小僧一字未改,若与施主的经历重合,那也只是巧合罢了。” “真的?”师威面露怀疑。 “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何况,小僧何必要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呢?” 师威气势汹汹的步伐顿在原地:“即便如此,你不觉得作为一个过路的外乡人,你知道的也过于多了吗?知道太多......对你的性命可无益。” 我一摊手:“既然无论知道多少都只有一条路能选,那么还是知道得多一些好,不是吗?” 师威作势要拔刀:“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施主曾为水师教头,杀小僧如捏死一只蚂蚁,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我反问:“施主真正的敌人是小僧吗?” 师威嗤笑:“凭你也配?” 他话说的不客气,杀气却已经敛去:“你的脑子最好真的对得起世叔的看重,否则,我即刻能取你性命。” 见他态度软化,我立刻打蛇棍上:“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不了解前因后果,小僧也无法替施主解忧。” 师威咬了咬牙,颇有一种病急乱投医的破釜沉舟之感:“这件事的起因......要从十年前说起。” 第258章 火烧花支巷 “我家从祖父起就跟着忠信侯府一脉做事,一路看着忠信侯由盛转衰,在我还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死了,老侯爷见我有习武的才能,认为我困在宅院里可惜,便给了我一笔钱,将我送往水师营历练,”师威性格倒并不拖沓,一旦做下决定就肉眼可见地爽快起来:“跟我一起离开上京的还有老太君陪嫁的儿子费柟,不过他跟我不一样,他走的是老太君那边的门路。我进军营后老侯爷就很少联系我,也是我不会逢迎,在军营混了多年也不过是个教人拳脚的教头,没有调兵遣将之权,直到老侯爷离世的前一年,我突然被调到了永州督管漕运。” “永州位于潇湘二水汇合之处,通过湘江北上可抵长江,南下经灵渠可通珠江水系,乃漕运枢纽,”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漕运又涉及官盐运输……这可是个肥差。” 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那就是,长青湖就在灵渠航线上。 师威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没有注意到我说了些什么:“没错,乘船前往永州的路上,时隔多年,我又遇到了费柟。” “费柟说,老侯爷用得上我的时候到了。” ———————— 解铤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源鹿道人是谁?” 巧娘咬了一下唇:“你还记得十年前发生在永州的那桩官盐沉船案吗?” 解铤有印象:“自然是记得的,可是,那个案子不是早就结了吗?” “没有!”巧娘声音突然尖利,吓了解铤一跳。 “你怎么了?”解铤纳闷地看着巧娘满是恨意的目光,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你是知道......什么内情吗?” “内情?我不知道内情,我只知道,害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差点被卖去青楼的人,到现在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巧娘没有流泪,但在场的两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心在滴血:“运盐的官船在长青湖一带沉没,官盐失踪,最后他们竟将全部罪责都怪在两岸纤户身上,说我们不维护漕渠,还在官盐沉船后趁火打劫,用渔船捞盐抢盐。可明明那晚是有官兵打扮的人冲进我们村里说要借调渔船和渔民打捞,我爹爹和二叔三叔听命去捞盐,最后却变成了偷盗抢夺官盐的贼人在菜市处斩!” 解铤道:“我记得此事由洛书赟洛相亲自查办,历时半年之久,斩杀了盐商四名,主谋永州漕运使、夷三族,其下一众小吏或斩或流,又上书为两岸纤户平冤,难道说,这件事还另有隐情?” “要是没有隐情,我又何必求着加入内......”巧娘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但解铤明白了她的意思。 “当时斩首的永州漕运使只是被放弃的靶子,我曾经也以为结束了,但后来他们告诉我,上面说真正的主使牵涉太广,一时难以动摇,又兼对此事知情最深的毕罗衣突然失踪,因此暂缓调查。”巧娘竭力控制住激愤的情绪,继续道:“但我没有放弃,范叔也没有。过了这么多年,我们顺着祥云班和翟家一路查到费柟与师威,继而查到他们身后的忠信侯府,就差一步能够触碰到底层的真相,没想到......” 没想到洛书赟倒台,内卫重洗,他们这些人直接被打成了“逆党”,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又谈何查案呢? “这不对劲,”解铤道:“你们没有一个人收到指令吗?” 巧娘一怔:“什么指令?” “现在那位并不是不讲情面之人,他刚接手时便下令,即便是洛......之前的心腹,但凡有心归顺,只要在两个月内前往上京面见便不会被打为逆党......你不知道吗?” 巧娘脸色煞白,半晌才晦涩道:“原来在那个时候就......” 他们当中的内鬼,早在那时就已经决定背叛同伴了啊...... “能隐瞒这样的消息,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巧娘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向门外看了看:“枉我刚才还想把他带出来,没想到……” “另一个人是谁?”解铤道:“如今我这里没有任何关于你们身份的记载,既然你也被瞒在鼓里,那么应该就是他毁掉了相关造册,我必须马上抓到他,不然殿……净月会有危险。” “来不及了,他现在的身份是兴宁馆馆主,现在就在客满斋中。”巧娘见解铤已经急的满头是汗,突然道:“净月身边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解铤茫然:“净月身边……有人吗?” “有人!而且那个人武功很高,和净月关系很好。”巧娘想到楚赦之接住自己时那迅疾的身法,眼睛不禁亮了起来:“如果能找到他,说不定……” 事关六殿下,解铤不敢轻信:“既然关系好,为什么今晚没有跟他在一起?”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或许……我能找到他。”巧娘沉思片刻,对解铤说:“我至今还记得,在官兵冲进我家要求借调渔船那晚,我从屋里看到一个道士打扮的人站在他们中间。那四个人中,最难找的其实就是他,我们之所以选择今天动手,就是因为得到了师威会邀请他来周员外寿宴的消息,可是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他。” 解铤下意识摸了摸脸:“有没有可能是……易容?” “是啊,易容,”巧娘语气飘渺:“那么那晚闯进我家的官兵,是不是也有可能并不是真的官兵呢?” “咳!”旁边一直沉默着的女人不得不用咳嗽声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有什么问题以后再想也可以,你们该走了。” 她推开窗户,指着不远处的火光:“他们要来了。” “该死,他们这就点火了,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解铤恨恨地捶了一下桌板,那盏残破的烛台不堪震动地倒下,淌了一桌子的劣质蜡油,冒出刺鼻的黑烟。解铤赶紧把它扶起,连声道歉。 “等等,”女人按住了他扶起烛台的手,想了一会儿,突然在身上撕下几片长布条,放到未完全熄灭的烛火边点燃。 巧娘心蓦地一跳:“你要做什么?” 女人捏着烧的很快的布条打开房门,一撒手,将它扔到了泔水桶里——泔水桶上漂浮着一层肮脏的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油脂,一接触到火焰,便“唰”地浮起一层幽蓝的火焰。 “你们走吧,”女人唇边突然晕染开一丝妩媚的笑容,她看着这蓝色的火焰,像是看着最亲密的情人:“这样的话,能跑掉的人自然会跑掉的。” 说着,她猛地踹翻了泔水桶,火苗只是黯淡了一瞬,然而,在彻底接触到地面上的污物和从房顶飘下来的易燃的干草后,变本加厉地烧了起来! 解铤一开始的判断一点不错,花支巷房屋排列紧密,一旦起火,如果不及时扑灭便会极快蔓延,不过是一愣神的功夫,这边已然浓烟滚滚。 “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儿,嫖客陆陆续续地闻到味儿,连裤子都没穿好就忙不迭地跑了出来:“怎么着火了?” “那边也烧着了!快救火!” “救什么救,快跑啊!” 解铤惊悚地看着女人,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你……”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这个破地方,要是这一次就能烧干净,我还要感谢他们呢。”女人半倚着门,欣赏着一片混乱,喃喃道:“烧干净了,就别再盖了。” “没逃出来的人怎么办!”解铤将自己的袖口从巧娘手中挣脱出来,冲向半个身子已经在烈火里的女人:“你疯了吗!” “你就当我疯了吧,”女人向后退了一步,对解铤笑了笑:“下次,记得来早一点儿。” 解铤猛地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女人从容关门,步入火场,下一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板房同火焰一起砸了下来! 火焰与灰尘熏黑了解铤的脸颊,两行清泪留下清晰的痕迹,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快走。”巧娘目光同样复杂,她拉住走不动道的解铤混在嫖客堆里往外冲:“她很聪明,现在有能力逃走的都已经出来了,逃不走的……不点火也没几日好活了。” 说罢,她自嘲一笑:“就像她说的那样,下次——来早一点吧。” 第259章 源鹿道人 “那么,姑且让小僧总结一下。当年的官盐沉船案中,源鹿道人带领江湖势力埋伏在押盐航道上凿船取盐;施主你负责错开押运胥吏夜间的排班,给他们争取时间;费柟负责从中联络,当时的永州漕运使由他直接接触......那么,翟汜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师威厌烦地皱了皱眉:“那个小乡绅做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提他一句算是很看得起他了,不过是上赶着替费柟处理麻烦事得了些体面,何必拿他当个人物!” “不,在小僧看来,这恰恰是其中最应该解开的谜团,”我背对他走了几步,复又折回:“您可以继续说了,之后这件事又是如何突然暴露的呢?” “是一个戏子,”师威憋着气把这段并不光彩的往事道出:“都怪费柟,他之前还说要把那个戏子带到上京去,结果却是个别人安插进来的探子,我们在他身上吃了个大亏,手忙脚乱之际,上京却传来老侯爷过世的消息,现在那个一事无成只知靠他姐的癞皮狗竟然不认账,让我们自生自灭——哼,我们干这杀头之事到底是为了谁!” “那个让你们吃了大亏的人,就是纪晓棽的师傅毕罗衣,对吧。”我顶着师威警惕的目光淡淡笑道:“施主不必这样看着小僧,小僧本就是和翟家一起来的婺城,此事施主一查便知。那位翟汜施主可是视毕罗衣为洪水猛兽,一直想让小僧为此人做一场法事呢。” “我就知道那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又没让他动手,不过是处理一下就吓成那样。”师威嗤之以鼻,看来他确实不是主谋,也对,以他这样的性子,如果是我的话也不会把整件事对他和盘托出。 “既然忠信侯府的小侯爷不肯认账,那么当年那批官盐和买卖所获之钱财又去向何方?” 师威尤自嘴硬:“当时的永州漕运使下狱后,手上的钱财自然要上交国库,不然怎么能平息天子之怒。” 我微微挑眉:“是吗?那施主如今怎么还活着呢?” “咳——你!”师威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他用手指着我,半天挤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 “施主忘了刚才答应过小僧什么吗?只有你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完完整整地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替您解决问题,如果连您都不愿意对我说实话,就算我这个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找到了所谓的真相,您敢信吗?” 既然能舍去一个永州漕运使,那么区区一个忠信侯府的家仆和不会逢迎上级的水师教头又算什么?既然这四个人能活下来还没有被灭口,必定是当时就和背后之人达成了什么交易。 “那个叫毕罗衣的,是个人物。”师威撇过头去,不愿承认自己的气势在我面前已经败了下来:“可惜,他至死都不知道,正是他的主子把他给卖了。” “……”毕罗衣一案终于在重重迷雾下揭开了真实的一角,听到这个说不上出乎意料的答案,我胸中滋味复杂难辨:“他的……主子?” “就是年初刚刚倒台的洛相洛书赟,”师威道:“那件事由他亲自查办,他又不是别的能糊弄过去的人物,除了他,还能有谁呢?对了,你应该不会不知道洛书赟是谁吧?” “曾经权倾朝野的洛相,凡是大周境内之人,何人不知呢?”我一边思考一边下意识地转动手上的楠木佛珠:“不过,若施主告诉小僧那位洛相仅凭银钱就能买通,小僧也是不信的。” “还真是瞒不了你一点啊......”师威轻叹一声:“当时确实有人和他达成了交易,但那个人却不是我。” 没有理由地,我心里便冒出源鹿道人四个字:“是谁?” “源鹿道人。”师威的回答肯定了我的猜测:“和洛相交涉的只有他一个人,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回来之后告诉我们,命已经保住了,但我必须立刻离开军营,费柟不能再与任何官员来往,翟汜不能离开长青湖,否则就会有性命之忧。” 说到这儿,师威神色中透着一丝苦恼:“他那个人,神出鬼没的,别说我了,费柟轻易也见不着他真人。沉盐案结案后我们各奔东西,轻易不会联系。源鹿道人本就是江湖人,他想离开,就像一条鱼跳进了湖里,费柟虽然还替忠信侯府办事,但老侯爷过世后,新主子也没什么正经活计要派,左不过是给那位小郡主寻些好玩的,倒也轻松,却苦了我。” 在军营做教头时,师威虽然没什么实权,却从来不缺“孝敬”,他大手大脚惯了,离开军营后,没几个月就把手里的积蓄花光了,又因为说话得罪了新的忠信侯,无处可去,没想到在街头游荡时被周员外看中了本领收归麾下,跟随左右,相互间以世叔世侄称呼,过得倒也滋润,一晃竟也安安稳稳地过了将近十年。 毕罗衣受尽折磨,当年蒙难的纤户、被无辜牵连的胥吏如今坟头草大概都已有三尺高,始作俑者却逍遥法外,安稳度日,这样不公的对比,又如何不令人愤恨! “所以,想请施主你这位‘李克用’回朝的是哪位‘唐僖宗’呢?”我想到周员外点的这出《珠帘寨》,压下火气,一步步引出今日主题:“根据施主的描述,现在的忠信侯可不会有这么正经的心思。” “你说得太对了,这正是我迟迟不敢下定决定的原因啊!” 此言一出,师威大有视我为知己的意思:“忠信侯府只是个幌子,这背后,怕是二殿下的意思啊!” 看来平阳王叔说的果然没错,我这位二哥看着懦弱,实则也是很有几分心思的,水军教头......这是看沈清势大,他开始着急了? 我已经明白他心中的顾虑,但不得不装作不懂:“这小僧便不太明白了,小僧虽是方外之人,却也听闻二殿下温仁儒雅,既有天潢贵胄相邀,施主为何单纯被忠信侯府邀请更为难呢?” “唉,你虽然聪明,到底没接触过朝堂上这些弯弯绕绕,有些事不懂也不稀奇!”师威没有起疑,甚至因为找到了我的“生疏”而多添了几分亲近,这是大部分男人的通病——好为人师:“正因是天潢贵胄才麻烦!若是七殿下相邀,我必定二话不说就上京复命了,可这二殿下......” “即便有忠信侯府这层关系,可我这些年明眼看着,二皇子的胜算实在不大,关键是从忠信侯府出来的那位当的是个侧妃,生出来的虽然受宠,但也是个丫头,而且生的时候还伤了身子,往后都难再有了......就算最后那二殿下真捡着了那个位子,忠信侯府能得的好处也不会太多啊!” 我微微皱眉,只觉得他想太多,就算他真能被我那好二哥安插进新水师中,以此人心术城府,再给他十年也未必能在夺嫡之争里帮上忙,更何况......便宜父皇大概率无法再活十年了。 “依小僧之见,施主若真的有意重返官场,倒也不必先想太多,如今正值风起云涌之时,朝堂之上更是瞬息万变,施主借何人之力回去都没什么要紧,只要自己能先站稳脚跟,到时再想改弦更张也并非难事。” “你真不愧是被世叔看中的人,世叔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师威叹气:“但这又牵涉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当年的沉盐案了结后,源鹿跟我们说的那番禁忌还做不做数。” 我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丝忌惮:“施主似乎对那位源鹿道人十分信服。” “你不懂,”师威讳莫如深:“那人不仅神出鬼没,且颇为邪门,他见我第一眼时便说出了我的生平,几乎一字不差,费柟跟我说,他很擅长一种术法,名为——扶乩术。” 扶乩术?我微感耳熟,感觉好像就在最近看过——在哪儿看过来着? “鲁班书......”我想起来了,是尤辉的遗物,被他和一堆避火图放在一起的《鲁班书》! 直觉告诉我,长随曾向我提到过的、长青湖闹洪灾那年落水被救上来的道士,就是这个源鹿道人! 第260章 臣服 我从翟狯那里得知,将闫娃填在桥基里“打生桩”的想法最开始便是由那个道人提出的,程历杀闫娃是因为迷信,翟狯杀闫娃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那么,如果那个“道士”确实和源鹿道人是同一个人,那他故意怂恿他人致闫娃于死地难道只是单纯的坏吗?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 “你在想什么?”师威看着明显在走神的我:“你也会扶乩吗?” “......小僧确实不善此道。”我沉吟片刻,动身返回戏台:“小僧大概明白了,再不回去,员外他们该等急了。” 师威看着我的背影,愣了一下才追上来:“诶,你明白什么了?我还没说完呢!” “不必,施主已经说的够多的了,接下来,就听小僧说吧。”我以一种均匀但不慢的速度走在前面:“周员外不是自愿致仕,而是受其子连累,被政敌握了把柄,对吗?” 师威点头:“世乡这孩子脾气确实暴了些,但跟他打起来的那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打断了他关于周世乡的带有个人滤镜的评价:“周世乡经常在外惹事,但这回的苦主并不好打发,即便周员外带着周世乡返乡也不能完全解决后顾之忧,是吗?” 师威沉默了一下:“是。” “虽然有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能逼地头蛇断尾求生的,就算不是真龙,也是头凶蛟。”我下了定论:“那个苦主家中有上京的关系。” 师威点头:“是。” “周员外为此奔波的时候,其中某一个人认出了你,所以给周员外提了个建议。”我扫了师威一眼:“大约就是什么......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如果你现在回去,上京那边的忠信侯府就是现成的可以走动的关系。” “周员外于你有恩,而且他退了,你再跟在他身边日子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舒服,所以对于这个建议,你其实很心动,也没打算犹豫,之所以有顾虑……十年前,你们四人各奔东西的时候源鹿道人说的那番话,不是简单的忠告,而更接近于……恐吓,我说的没有错吧,施主?” 师威不知道自己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是。” “他当时说那句话的时候,就好像如果我们违背了他,他就会亲自动手送我们上路。”师威低声说道:“官盐沉船发生那天,我虽然调开了其他人,但我是在场的——你见过江湖人吗?江湖人与我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身法就像鬼一样隐秘诡谲,人怎么可能和鬼为敌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微微颤抖,瞳孔收缩,像是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梦魇,我将他的表现收入眼中,什么也没说。 “是他……今天一定是他,他在警告我不许回京,所以送了世叔一对眼珠子来警告我!”师威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拽住我过长的袖子:“他已经算出来了!他算出来我要……” “施主,冷静。”我淡淡把他的手从袖子上扯下来:“江湖人是有内功,但他们远没有神仙和鬼魅那样莫测高深,如果你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掌控中,那只能证明一件事。” 师威眼巴巴道:“什么事?” “那个人就在你身边。” 看到师威震惊中带着怀疑的眼神,我感到一阵窒息:“......如果那个人是小僧,又何必费这么多口舌和施主说刚才那一堆话呢?” “哦......哦哦,”师威讪讪地收回目光,继而表情又是一变:“那个死人不是纪晓棽,那他不会是......” “是你和周员外邀请的那个人?”我轻飘飘地扔下这个问题,意料之中地获得了师威一个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加快步伐,没有向他解释自己是如何发现这点的。师威并不是个足够听话的委托人,这很正常,人都会有意识地隐瞒对自己不利的东西,但有时隐瞒也是一种情报,因为他们不够成熟的表情会暴露一切。 对源鹿道人的忌惮是真的,对二皇子的嫌弃也是真的,但人的贪婪无法抵挡——贪欲,妄念,既是人的动力之始,也是永恒的弱点所在。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仰头微微吸了口气,对师威露出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会解决一切的。” ——包括你。 师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若是在半个时辰前听到这句话,他一定会不屑地嗤笑一声,认为这人在大放厥词,但现在,他看着那抹笑容,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难言的兴奋和刺激感在心头萦绕——武人向来慕强,而现在他无比确认,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一定是一个强者。 “......是。” 不是“好”,而是“是”,师威的脑子还没有具体的明晰自己的情绪,但他的心已经开始臣服。 第261章 血 与此同时,楚赦之已经换上了贯鹤堂堂主的衣服,使出“水上漂”的轻功,顺着长青湖一路东行,终于在灵渠附近找到了一大片停泊在岸边的商船——也就是十年前官盐沉船案的地点。 自然,他现在还并不知道整件事与官盐沉船案的联系,只是根据贯鹤堂堂主对长青湖一带反应的速度判断他们的大部队离长青湖不会太远。无论是连景还是长随,又或是庄略,都是活生生的成年男人,不可能突然就消失地无声无息,楚赦之自认自己在贯鹤堂堂主身上耽误的时间并不长,就算是化尸水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尸体化得干干净净,若说把人扔进了长青湖里也不可能,一是人死了会浮上来,二是长随和连景庄略不同,他身为灵偶镇镇长的孙子,如果贸然被劫走,不可能没有一个人察觉到,那么他的消失就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长随?”被问到的时候,正在晾衣服的翠兰脸上还有些微怒的薄红:“问那小畜生做甚,哪个管他,不来才好呢!” 一旁过来送药的袁大夫拆台:“你听她嘴硬,长随刚才被他阿爷叫走了,说灵偶镇那边有船来做生意,点名要他去。” 翠兰嘴上不肯放软,但眼角眉梢却露了些微妙的情愫,显然她对长随的心意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排斥,楚赦之看她这样,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但越发坚定了要把长随等人带回来的决心。 听灵偶镇的人说,长随上船的时候还是清醒的,而那艘船并不算太大,但看起来很贵气,共有两层,比普通的商船大一圈,却又比官船要小,为首的是个拿着拂尘的人,看着约莫四五十岁,眼皮上有一道棕红色鼓起来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动物挠的。至于庄略,楚赦之没有得到庄略的消息,想要去找小曹平的夫子,却被人告知他三天前就去婺城买笔墨和宣纸了。短短几日,随着范大夫的死亡,这些相关之人简直像是约好了一般行踪不明,知道其中必有隐情的楚赦之简直焦头烂额,等他发现暮色微沉,距他和小九约定的时间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楚赦之心里“咯噔”一声,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的心虚——小九他,不会生气吧? 不,生气还是其次,只是……这一个白天的时间,小九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现在还不明了九谏身上有不输于自己的吸引腥风血雨的气质的楚赦之暗自说服自己,既然小九已经联系上了内卫,那些直属于皇帝的人应该会尽全力保护他的。 这么想着,楚赦之暂时放下担忧,如一只展翅的水鹭般向着灵偶镇镇民指的方向滑了过去,争取快去快回,能在今晚前回到婺城和小九解释,可惜世事不遂人愿,他看着灵渠水岸上一大片此起彼伏的商船,不由得感到一阵头大——今晚,大概是回不去了。 —————— 今晚,大概是回不去了——我在心里暗暗想。 “净月师傅,我们几乎把每一个房间都搜了一遍,没有找到被挖去双眼的人,不过,柳二在二楼的一间厢房的窗户上发现了一点没干的血迹。”知县身边的一个便衣打扮的差役看到我和师威一前一后地走近,立刻迎了上来。 “好,带我过去,”我侧过头去问师威:“怕得罪人吗?” 师威摇头:“跟命比起来,得罪人算什么?再说,我这辈子得罪过的人还少吗?” 我轻笑一声:“那就好,附耳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清脆的掌声瞬间吸引了客满斋内所有人的目光,五短身材的知县小小一个,站在聚光的高台上看起来倒还算有几分威严:“诸位勿慌,婺城知县在此,必保大家安全归家!” 话音刚落,下面便有人大声道:“大人,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您放我们回家才是正理!” 知县刚说完话就被驳了面子,脸上闪过一丝怒意,师威在我耳边低声解释:“不怪我瞧不起他,他的那点官威也只能对普通人摆摆,稍微有点来头他就直往后退,胆小怕事还贪财,这间屋子里没几个人没给他送过钱,他拿人手软,更不肯得罪人了。你让他出头,就不怕坏了咱们的事儿吗?” 谁和你“咱们”——我淡淡扫他一眼:“凡事讲究名正言顺,有些话,只有他能说。” “大胆!”刚才出声的人惊讶地发现,一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知县变了个人般寸步不让:“本官管辖此地多年,从未出现过如此恶劣之凶案,杀人挖眼,恫吓良民,在此案查清之前,没有一个人能从这儿离开,违者视为凶案嫌犯,即刻抓捕入狱,本官说到做到!” “想去大狱走一遭的,尽管出了这个门,也替旁人试试本官这番话是真是假!” 刚才还有些哄闹的人群瞬间安静,这时,被人扶着的周员外颤巍巍地走到了他面前,拱手作揖:“大人息怒,此事皆因周某而起,令众位受此惊吓,都是周某之过,还望大人莫要迁怒他人!”说罢,他俯身欲拜,被知县一把拦住。 “本官受不起周老一礼,只是周老,本官此举亦是不得不为啊!” 他回头环视四周:“这凶手能将一具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钉在台上,可见手段残忍,或许还有诸多鬼魅伎俩,本官有理由怀疑,此人现在就扮作旁人混在我们中间,打算伺机逃脱。为了诸位的安全,本官绝不能容许这种可能发生,也请各位务必配合本官,查明真凶,冒犯之处,就请多担待了!” “什么?”下面有人惊呼,而后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扮成别人就混在我们当中?” “那岂不是跟换皮鬼一样了?” “怎么会出现如此可怕之事......” “安定民心乃本官职责,但本官也需尔等配合,接下来,本官会分批找人问话,期间若有人意图逃窜作乱,他人见而不报者,以嫌犯同党论处,都听懂了吗?” ...... 见场面已然被知县和周员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控制住,我微微点头,对刚才的差役道:“劳烦带小僧去一趟你说的那间屋子。” ”是,您请跟我来,”那名差役在前面带路,我跟着他路过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的厨房,突然听见了某种咝咝啦啦的微弱声音,停下了脚步。 “净月师傅,您怎么了?”差役问。 “灶台里的火好像没熄,”我认出这是炸东西的声音,想起刚才周员外的案几上摆着一道炸小春卷。 “大概是刚才大人们叫人叫的急,厨子们就忘了灭火。”差役跟着我走进后厨,奇怪的是,火是灭了的,但油温未降,所以里面的炸的东西还在滋啦滋啦作响。 差役指着锅里细小而焦黑的杂物,炸好的小春卷早就被捞起来了:“咦,这是什么,蛋吗?” 我一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直到一些深色的液体从头顶落下,再次砸进留有余温的油锅,变成了漆黑的块状物。 “是血。” 我用长筷子捞出一个块状物,心下微沉:“我们上去。” 第262章 装傻 不算宽敞的货船最底层的船舱里挤着六七个半人高的箱子,秋风拂过,湖水的浪波打在船舱上,发出“腾——腾——”的声音,掩盖了其中一个箱子里细微的鼾声。 箱子里铺着厚厚的缎子,虽然缎子上半潮不干的,还散发着不容忽视的臭鸡蛋味儿,但也比普通百姓家里的草床躺着舒服多了,里面两个孩子抱在一起,一个睁着眼睛发呆,一个闭着眼睛睡觉。睁着眼睛的是庄略的疯女儿庄桃,睡得正香的是屠夫的儿子曹平。曹平他娘说的一点没错,这孩子一睡就跟头小猪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不过,在这种生死关头都能睡着也是种本事。 庄桃是个挺秀气的小姑娘,她虽然常常神志不太清醒,但目光澄澈且并不呆滞,常年与木工作伴的她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这令她与大部分痴傻之人完全区分开来。而事实也同样如此,她本就不是真正的傻子,甚至可以说,她比大部分同龄人要聪慧得多。之所以落得现在这个样子,便是因为三年前,她亲眼看到闫娃被几个大人灌泥水生生灌死,而那几个大人中,既有她熟悉的、平日里对孩子们和颜悦色的程历叔叔,也有那个成日打扮地比村里的婶子们还好看的尤辉、还有大户人家的管家,留着小胡子的翟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她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的人。 在庄老师傅还活着的时候,比起父亲,庄桃更喜欢和爷爷待在一起。她在木工上的天赋高于父亲,庄老师傅也常常把她带在身边传授技艺,正因如此,她从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见过无数的客人——挣了点钱就鼻孔朝天,觉得高人一等的豪绅、自以为把傲慢和轻蔑藏得很好的“体面人家”......其中听起来最有来头的就是一个据说是从上京的什么侯府出来的人物,那是个大单子,也是庄老师傅人生中最后一套作品,做了足有一年之久。完工那天,庄桃清晰地记得除了之前的那个客人之外,还有另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人一起上了门,而见到那两个人的时候,阿爷的表情很难看。 那时的庄桃太小了,她只来得及记住了那件灰色袍子,就被紧张的阿爷撵走了,后面的事就像一个连贯的噩梦:阿爷死了,爹爹卖掉了阿爷所有的人偶和城里的房子一起卖掉,带着她回了乡下。骤然翻天覆地的变化令她很不适应,也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比她更格格不入的孩子——闫娃。 早在关于闫娃和老鼠的流言被传的沸沸扬扬之前,庄桃就知道了他和老鼠的之间的某些特殊联系。作为同样与村里的孩子格格不入的存在,闫娃比她惹眼得多,首先是他的容貌,庄桃曾经一度因闫娃而自惭形秽,因为闫娃好看得和他们简直不像一个世界的人,其次便是她偶然发现的事情——闫娃可以指挥老鼠替他做事,老鼠们或许不能做太复杂的工作,但有一点它们很擅长,那就是——攻击。 庄桃就差点被攻击过,受爷爷的影响,她是个非常喜欢也非常善于观察的孩子,出于对闫娃的好奇,她曾连续好几天默默跟在闫娃后面,而在闫娃发现她的跟踪之前,老鼠先一步发现了庄桃并发起了攻击,如果不是闫娃及时叫停,恐怕那群老鼠会狠狠在她脸上划几道。 自那以后,她就和闫娃成了朋友,她甚至惊讶地发现,闫娃虽然不会说话,却会写不少字。但这个发现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因为在她和闫娃一起玩的事情被大人看到后,他们都默认闫娃会写字是她教的。后来闫娃渐渐学会了说话,也开始喜欢上说话,虽然时而颠三倒四令人听不懂他到底想表达什么,但光是说话这一件事就足够让他开心,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让总喜欢追着庄桃跑的曹平吃醋,那是她在阿爷过世后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时间,直到那个灰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伴随着闫娃的死亡。 那个人看到她了。 那一刻,无言的恐惧像一只大手挤压着她的心脏,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跟着闫娃那张肿胀青白的脸一样消失了,她看着那双清澈而美丽的瞳孔上蒙着的代表死亡的灰雾,闫娃与记忆中躺在棺材里的阿爷重合在一起,她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刻在人血脉里的对危险的直觉支撑着她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个地方,然后大病一场,成为了一个挤不出一句完整话的傻子——她并不算是完全装疯,至少闫娃刚死的那几天她确实像游魂一样失去了神志,但当她醒过来看到病床前和父亲交谈的程历叔叔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成为一个傻子是自己唯一的活路。 而现在,噩梦再临。 庄桃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她牙齿打颤,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这也是那件事给她留下的烙印,对常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风吹草动在她发病的时候都会变成无数长着利爪的人脸怪物,疯狂地拍打着她的心门,嘶嚎着让她出来,那些怪物无一例外地拎着一桶颜色诡异的泥水,阿爷和闫娃的头颅从泥浆里冒出,一声声地催着她下去陪他们,不,不止她,还有爹爹、灵偶镇的长随哥哥……灰色的阴影将她死死捆住,动弹不得。 “啊啊啊!”庄桃两眼翻白,控制不住地想要发出声音求救,这时,一双滚烫的小手捂住了她的嘴。 “嘘——”是曹平,他终于醒了。 庄桃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板,疯了一样撞进曹平的胸口,曹平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控制着她尽量不让她乱动,自己没设防,后脑撞在箱子上,他忍住了没吭声,头和箱子相撞的地方却发出了一声闷响,惊动了船板上正在走动的人。 “什么动静?”上面的人警觉起来,问他的同伴:“你听见了吗?” “好像是货舱的动静,”成年人的脚一下一下踏在木板上,叩击着曹平和庄桃紧张的心。 “不会有什么人混进来了吧?” 脚步声渐近:“会不会是老鼠?” “管他是不是,看看就知道了,出了事咱们俩都吃挂落。” 货舱的门被打开一条缝,一缕光照进来,曹平绝望地发现自己想不出任何应对现在这种局面的办法。 该怎么办?现在装老鼠叫有用吗? “咚——咚”,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一个矫健的身影拖着两个人跳了进来。 曹平鼓起勇气,悄悄把藏身的箱子抬起一条缝。 楚赦之发现黑暗中箱子里冒出的眼睛,差点吓了一跳:“你……小曹平?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263章 肉汤 血是从哪儿来的? 与想象中的血腥场面不同,厨房正上方并不是什么房间,而只是一条公共的走廊,此刻长廊上一个人都没有,由于今日来的都是贵客,石板被擦得锃亮,有的地方甚至能反出光来,总而言之,就是一滴血都看不到。 便衣衙役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净……净月师傅,是不是我们刚才看错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啊?还是……还是我们见鬼了?” 临近深夜,即将步入深秋的风越发呼啸,卷起的黄叶刮在客满斋紧闭的窗户上,与温暖的室内形成强烈的对比——对比? 我俯身半蹲在地,伸手去摸脚下的石板,热的。 “找一个伙计过来,”我拍了拍手,起身道:“我要知道这里的暖道排布。” 我早该想到的,上次去祥云班看戏的时候,巧娘曾提过一嘴烟道的事,同时常常有贵客出入的大型场所,客满斋自然也会有自己的取暖方式。 “你要的人来了!” 我没有等多久,一个专门负责暖道的伙计就被过来了,和他一道的还有不请自来的周世乡,此时他一贯的挑衅表情下藏着一点点好奇。 “你都给我爹和师威大哥灌了什么迷魂汤啊?”周世乡显然已经被提点过了,行为举止间的嚣张收敛了许多,但嘴上还是憋不出一个好屁:“哼,我跟你讲,他们能被你唬住,我可不吃——” “这一套......”他瞪着眼睛看我向他走来,然后一个眼神都没给的越过他,带走了那个客满斋的伙计,坚强地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您说的没错,”伙计肯定了我的猜测:“东家在石板下铺设了水暖道,我们淮南冬日虽不见雪,却也湿冷难耐,好碳太贵,不好的碳又熏人。为了让贵人们在咱家待的舒坦,东家特意叫我们在楼上支了整整三个大锅炉,每日不到寅时就开始烧,烧完就往下面灌。要让整座楼都暖起来,至少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正好开门迎客,平日没这么多贵客的时候,乡亲们也乐意在这儿喝个早茶暖暖身子。我们客满斋越做越大,就是因为东家在这方面从不吝啬银子。” “所以,每天店里干活最早的是烧柴禾的人,”我下意识地揉了揉手腕,想到跟师傅在彷兰度过的那些冬天:“你们店有长期外包的木柴工?” “真是神了!”伙计连连点头:“您是怎么知道这个的?他们开的很早,丑时左右就到了。” 我淡淡一笑:“这有什么神的,如此大量的木柴,光凭你们店里的伙计是砍不完的,更何况你们白天还要招呼客人,哪有那么多时间呢?” 后面的衙役反应过来了:“丑时左右?净月师傅,那......” “去吧,你想的没错。”我侧头对他道:“想要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把尸体钉到戏台上,约摸就只能在这个时候了,找到今早给客满斋送木柴的人,和......” 我看向伙计,伙计会意道:“今日交送柴禾的时候负责检查斤数的是老钱头。” “......和那位姓钱的施主,”我接上刚才的上句话:“要问他什么就不用小僧再多说了吧?” “是。”衙役恭敬一拱手,然后转身离去。 “不是......”被从头忽略到尾的周世乡呆滞道:“你就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我在心里为事态紧急程度排了个序,拍了拍伙计的肩:“我们先去看楼顶的锅炉。” 我向前走了几步,才恍然想起后面还有个人:“小周施主,你对小僧很好奇吗?” ”谁好奇你了!”不知为何,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惊恐。 我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眯起眼睛看了他两下,最终还是懒得探究:“想跟上随意,只要不给小僧添麻烦都随你。” “本少爷才不想跟着你!”周世乡目视着前面两个人头也不回的背影,既憋屈又心痒难耐,脚尖不自觉地磨蹭地面,踌躇片刻还是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才不是好奇,我只是上去看着他而已,没错,就是这样......完全不是因为好奇!” 伙计对我道:“大人别走太近,那锅烫的很......” “小僧可不是什么大人,叫我净月就好,”我并没有收回往锅炉走的脚步,搬了个小木凳,在伙计的搭手下站了上去往锅炉里面看,重复烧灼的水虽然已经有些混浊,但总体来说还是纯粹的水,并没有什么类似人体组织的杂质:“注水口在哪里?” “这里,”伙计扶我从木凳上下来,把我带到一个滑槽旁:“冬夏之时,这里每个月都要清理一次,现在倒不必那么勤,等快入冬的时候通一通就好。” 此时,刚爬上来的周世乡吸了吸鼻子:“哪儿来的臭味,像没去腥的肉汤。” 见我和伙计同时扭头看他,周世乡罕见地有些气弱:“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施主形容的很准确。”我凝视着滑槽,由于管道的开口较窄,从这里看去就是一个黑洞,所以我看不清里面的水,但确实有一种难言的味道,不是臭,而是那种......猪的肥油泡在热水里散发的那种油腻腻的肉腥味。 我伸手比量了一下管口的大小,大概是楚赦之两条小腿加在一起的粗细,后面的管身比入口要宽,但也只能容纳比较瘦小的人通过。 我接过伙计递上来的水舀,浅浅在表面舀了一勺,心情愈发沉重。 周世乡凑过来:“这层白的东西是什么?好恶心!” 我看着这水,胃里隐隐有些反酸:“施主不是喝过肉汤吗?生肉放在水里煮的时候就会有这种东西,残留的血液、肉里的杂质和脂肪......现在的管道里,已经可以看作一锅被稀释的肉汤了。” 周世乡盯着那白沫看了一会儿,“哇”地一声就吐了。 “上次往这里倒水是什么时候?” 我看向同样在旁边吐的伙计,他一边吐一边比了个手势:“呕......两......应该......两个时辰前。” “两个时辰,”我努力忽视他们两个,再看下去我也想吐了:“果然,凶手没有离开,他现在一定就在下面。” “小周施主,劳烦你吐完之后下去多带些人到厨房,拿上带斧头和锤子。”我将水舀放回原处,对伙计说:“这位施主,请你替小僧告诉你们东家,让他去水管底端排水,顺便替小僧向他致歉。” 见伙计面露疑惑,我心里难得有了些不好意思:“小僧可能......要拆了他的店。” 第264章 回忆 “砰——” 随着七八个壮汉轮流砸开最后一斧头,后厨的顶棚骤然崩裂,半生不熟的大块人体组织和管道里残存的浑汤喷薄而出,浇了正站在下方碎碎念的客满斋老板一头一脸,若非他躲得快,只怕会被尸块直接砸中。 哪怕是周世乡这样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在看到管道里舀出来的杂质都不会天真的以为那是别的什么肉不小心掉了进去,只有可怜的老板依然抱着微薄的希望做无力的辩解,直到此刻尸块擦着他的鼻子掉落在地,我看到他肥胖的脸上滑过一丝灰败。 掉下来的尸块属于人体右侧的主躯干,看形状是从中间竖着劈开的,大抵是为了塞进管道做的处理,散下来的内脏早已零零散散地煮碎了,跟着尸块一起漏下来的水有一股难闻的类似煮没处理过的猪下水的味道,婺城这种小地方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别说刚才负责砸穿顶棚的人,就连外围站着的都无法抑制呕吐的冲动,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像他们这样大惊小怪,但事实证明我错了——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 看到那边缘发白的肉块,我的胃好像坠了一块寒冰,许久没有想起的前世的阴暗潮水一般向我涌来。 —————— 前世的我在十三岁的时候跟着妈妈去往她远在大洋彼岸的故乡,而一次意外使那趟温馨的返程之旅彻底变了味道,从此,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曾经觉得乏味的平淡生活离我远去,随之而来的是隐藏在现代世界文明表面下的肮脏和血腥,身边的人各个光鲜亮丽,他们带着普通家庭一辈子挣的钱都买不起的名表,开着全世界限量的豪车,在媒体上做着慈善和环保的演讲,出入所谓的“上流社会”,然而当他们开口的时候,你能听到仿佛无数蚂蚁啃食大坝的声音,一点点的、由内而外蚕食着肉身和灵魂。 而我呢?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那种有着华丽外表的,诡异的黄金蚂蚁顺着他们伸向我的手爬过来将我包围,肉身只剩躯壳,灵魂已经腐烂,每一分每一秒,我听见携带毒液的黄金蚁在自己的血管中爬行,我是傀儡、是帮凶、是......是罪人。 ——【你和你妈妈一样,都是装模作样的婊子,别自以为是了,肮脏的黄皮猴子。】 ——【既然你不认识他,看着他被煮熟也没问题吧?】 ——【看着生命在自己手里一步步走向终结不是很有趣吗?亲爱的弟弟,我想和你一起分享......和我一起吧。】 一本巴掌大的小书被塞进我的手里,我低头看去,一段文字用鲜红的马克笔标了出来:“一个邪恶淫乱的世代求神迹,除了约拿的神迹以外,再没有神迹给他看。耶稣就离他们而去。” 那个人说——【念给我听】 我开始念,麻木地念下去,唱诗班的歌声与受刑人的哀嚎声奇异的融合在一起,令人分不清到底在天堂还是地狱,我无法控制地去看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它们是否写满了怨毒? 鲜活的血肉失去颜色,成为一锅泛着油腥味儿白花花的肉汤,我的灵魂好像也跟着这被活生生煮死的人一同死去。 “净月?净月?你怎么了?”他人的声音把我从噩梦中拽回来,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脸上附着一层冷黏的汗水,易容虚浮在脸上,只剩薄薄一层。 周世乡也不知道自己的语气为什么会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不知道从哪一个瞬间开始,这个自己从一开始就看不顺眼的和尚身上突然迸发出一种惊人的魅力,明明他对自己一直不假辞色,甚至还隐隐透着不耐烦,但自己就是无可救药地被他吸引,目光忍不住跟着他转。 “那个......你要是想吐就吐出来吧,没必要一直憋着,你看大家都吐了......”周世乡发现自己的安慰好像完全没有起到它该起的作用,不由有些沮丧,还有一丝对自己的怒其不争。 “我可不是在关心你,”周世乡别扭地递上一块崭新的帕子:“你的脸白的吓人,都跟那个尸块差不多了。” “多谢。”我没有矫情,接过手帕在脸上轻轻摁了摁,就淌着一地浑水向尸块走去。 “欸,你干什么去!”周世乡的手比脑子快一步拽住了我的胳膊:“你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还要逞强吗?” “小周施主,”我微微侧头:“你这个语气,不知道是不是小僧的错觉,我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了吗?” 周世乡的脸色忽青忽白,猛的甩开手:“不识好歹,算我多管闲事!” “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我突然笑出了声。 周世乡觉得自己疯了,要么就是犯贱,不然他为什么会如此地在意,如此地移不开目光? “你笑什么?” “小僧是在笑自己。”我死死地盯着残缺的尸体,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病态的笑容。 周世乡不解道:“笑自己?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向着尸体走了过去。 笑什么?笑我在楚赦之和师父身边待的太快乐了,竟然忘了自己其实并不喜欢死的奇形怪状的尸体,前世的梦魇会从鲜血里爬出来,妄图把我拽回它的控制之下。在彷兰的时候,师父的念经声能够替我驱赶它;在楚赦之身边的时候,它更是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而我便因此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它,可实际上,它只是潜伏了起来,在阴暗中伺机等待。而无论是师父还是楚赦之,确实不会一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而这不能怪他们,因为要求一个人永远不要离开自己哪怕片刻,本就是一个并不现实,甚至无理取闹的要求。 失落吗?难过吗?自以为得到了依靠,可在意外来临之时,依旧是孤身一人? 我又想到前世那个人了,在我吐的涕泪横流昏天黑地的时候,他递给我一把手枪,告诉我如果想要结束这一切,只需要一发子弹,那时我是如何回答他的? 我没有回答,当时已经吐得将近虚弱的我没有力气挤出一个字,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想要度过难关,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帮助我—— 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亦如是。 第265章 作者精神状态不佳今天就先更这些 知道庄桃安然无恙是好事,但看到她和曹平出现在这里还是令楚赦之感到头大:“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被打晕的两个人腰边的银色光芒,知道自己刚才是在鬼门关边上转了一圈的曹平泪汪汪地抱住了楚赦之的大腿呜咽:“小桃她爹被这艘船上的人抓走了!” 楚赦之对此早有猜测,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摸了摸曹平的头:“你从头开始讲,别担心,有我在,你们一定会安全的。” 曹平重重点头:“嗯!” 原来今天,曹平和往日一样陪庄桃在外面玩耍,他能够隐隐察觉到,自从程家伯伯死后,庄桃的呆病就好了不少,她不再成日成日的死坐在那里做木工,说话也多了起来,曹平对这样的改变自然乐见其成,这几天一直带着庄桃到处跑,等到饭点再送她回家。而今天中午因曹平他娘留庄桃吃饭,庄桃就没回家,没成想吃完饭后庄桃不小心在芦苇荡摔了一跤,溅了一身泥水,曹平就把她送回去换衣服。可还没等到家门,曹平就发现了不对,因为庄桃家的门竟然是开着的,门口还有很多湿脚印——这太奇怪了,自庄略父女搬到灵偶镇之后,一向是非必要不出门,前几年还有访客,这些年连访客都没了,而且庄略很是紧张敏感,就是曹平接庄桃出去玩开了门,他都要反复确认有没有上好门栓,怎么可能这样大敞着? 曹平顿时警觉起来,带着庄桃藏到了长随家的房子后面,看到一伙富商打扮的人簇拥着庄略离开了家门,乍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但由于身高的原因,曹平能看到他们走动起来的时候,小腿旁边都绑着些反光的类似刀刃的东西。 等他们走后,曹平问村里人那些都是什么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却得到了那些人已经早一步把长随哥哥也叫走的消息,顿时撒腿就往长青湖边上跑,庄桃虽然脸色煞白,却也执着地跟了上去,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两个孩子找到那些人的船的时候,船上恰好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发现没人在船上后直接跑到了最底下的货舱里,。 “我想着,长随哥哥和庄叔叔肯定会被他们带到这艘船上,等下次停船他们下去的时候,我们就跑出去报官!” 以他的年纪,能想到这里已经足够厉害了,甚至称得上一句有勇有谋,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这群人的武力,别说官兵了,武功一般的江湖人怕都难以应付。更不存在因为曹平他们还是孩子就放过他们的性命,能活到现在纯属运气好罢了。 楚赦之蹲下来与曹平平视:“你相信我吗?” 曹平再次点头。 “你想的很好,但现在已经来不及等下次下船了,现在他们在灵渠停靠,就是你们最好的机会,我先把你们送下去。就像你原本打算的那样,到了岸边立刻往衙门跑,但这艘船上的人,一个字都不要提,明白吗?” 曹平不解:“为什么?” “因为他们当中有人和官府有牵连。” 楚赦之和曹平同时望向出声的人,这是多年来,庄桃说出的第一句完整且有条理的话。 小姑娘的声音和她的外表一样清透文静,楚赦之诧异道:“你不是......” “我就说你不是傻子!”曹平惊喜地扑上去抱住了庄桃,楚赦之本想上手拦,但看庄桃脸上并没有排斥之色,便作罢了。 楚赦之想起她是目睹闫娃之死的唯一证人:“所以这些年,你因为害怕程历因为闫娃的事对你动手,所以一直在装疯卖傻?” 庄桃本来不是很信任楚赦之,但现在除了他的确没有别的选择,她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头:“这艘船上有个道士,他不止害死了闫娃,而且我阿爷死之前的一段时间,他也来过我家。” “闫娃?”曹平不禁瞪大了眼睛:“难道他真是程伯伯......不过,是什么道人,为什么要和闫娃过不去?” “就是那年洪灾,程历救上来的落水的道人,后来被程爷爷赶出村子的那个。”庄桃的疯病过劲儿之后,口齿十分清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害闫娃,但是也许可以猜到一点。” “闫娃死后好一段时间,我才想起来,之前有一段时间,闫娃嘴里一直嘟囔着‘坏东西’、‘让老鼠咬他’之类的话,但他不会说复杂的句子,也讲不清楚经过,我就没在意,但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正是那个道人借住在程家的时候。” 庄桃看向楚赦之,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我阿爷死之前给宫里的郡主娘娘做过一套娃娃,郡主娘娘的家里人派人来我家取,那个道人跟着一起来的,他们来之后没多久,我阿爷就没了。” “所以你才会说,他跟官府的人有牵连?”楚赦之着实惊讶于这孩子的早慧,一个小孩子,为了活下去在他人的嘲笑下整整撞了三年傻子,其城府与耐力实在惊人。 “你还知道什么?”楚赦之已经将她当成了一个心智完全成熟的大人:“我知道的越多,救出你爹他们的概率就越大。” “他们在找东西,”庄桃道:“阿爹把爷爷的人偶都卖给了他们,但他们没找着那样东西,他们杀了我娘之后,发现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才把我们放走了。” 楚赦之将庄略曾经讲过的话连在一起,明白了:“所以你爹才会跟我说,有人在监视你们。” “他们放走我爹和我不是因为好心,是想着如果我们知道什么,早晚会忍不住去拿,他们就等着那一天。”庄桃道:“但他们等了好几年,发现我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这才撤掉了人手。” 楚赦之挑眉:“你爹不知道,那你知道吗?” 庄桃沉默片刻:“我不记得了,但它一定在某一个人偶里,因为阿爷只会把东西放在人偶里。” 楚赦之点头:“我明白了。” 曹平听的云里雾里,却识趣地没多问:“那,我们能回家了吗?” “你可以,她不行。”楚赦之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庄桃。 曹平炸毛:“为什么!” “因为带走我爹的是那个道士的手下,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但那个道士知道。”庄桃有着一股不属于她年龄的成熟与冷静:“现在他们都在这条船上,如果我回去了,他们一定会来抓我。” 曹平想到这些人小腿上绑地密密麻麻的刀刃,背后寒毛直竖:“那怎么办?” “把她送到婺城的云华寺,我的......好友在那里暂时歇脚,他叫净月,他会替我保护你。”楚赦之顿了顿:“对了,等你你见到他,记得告诉他——等我。” “我会很快回来的。” 第266章 行刺 “等?我呸!”周世乡指着一个衙役的鼻子大骂:“不过一个仵作罢了,他是哪个排面的人?凭他家里有什么事,不过是老婆死了,便是老娘死了也得给我过来!叫我们这些人等他,他也配!” 周员外远远的就听见他大呼小叫,颇感头疼,在不远处招呼儿子过去:“这是怎么回事?你又在和哪个发火?” 周世乡看父亲来了,气势虽弱了些,但依旧很生气:“他们说县衙里的仵作家里有白事来不了,去他奶奶的,来不了也得来啊,难道真让一个和尚验尸不成!再有能耐他也是个和尚,怕是头一回见这种事,父亲你也放心?我看他脸白的都快晕过去了。” 他说话时没觉得什么,周员外却瞧出不对了:“你从前倒不曾这样体贴。” 周世乡心里莫名冒出些心虚,嘴上却不认:“明明是父亲您认定的人,我多关照些又怎么了,父亲之前不许我得罪,怎么现在我不得罪了,却仍要拿我发问?” 周员外看了他一会儿,见儿子目光时不时就忍不住往人群里飘,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众面色灰败,仓皇失措的俗物中,唯有一人镇定自若地蹲坐在尸体旁查检,虽肉眼可见的脸色难看,可一举一动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周员外暗自心惊,他在宦海沉浮数十年,见过的人不知凡几,其中自不缺风流人物,却没有一个人比得过这个净月和尚。之前着僧袍时看着倒还不算太显眼,因巧娘打翻茶盏不得不临时找件俗家衣物换上后,举手投足竟隐隐透着一股雍容潇洒的贵气,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天质自然,不怪自己这常在庸脂俗粉里打滚的儿子看呆了眼,饶是他这个年过半百的,也忍不住多瞧两眼。 “这样的人物,做和尚真是可惜了。” 周员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却看到一个形容稳重的褐袍文士不知何时走到了这边,不由凝眉:“阁下是?” 男人拱手一礼:“担不得您一句阁下,小人是兴宁馆的当家,因刚才吃多了茶,和那边的大人告了罪,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 若是放在往常,周世乡必要先斥他一句有什么资格同自己父亲搭话,但他刚才那句夸奖倒是夸到了周世乡心里,因此也没有摆起往日的谱,只是斜了这人一眼:“兴宁馆?我记得,你们和纪晓棽在的祥云班一直不大对付,如今他们出了事,你也敢乱走乱逛?” 男人对他的无礼一笑而过:“瞧公子说的,小人与祥云班班主那些小龃龉不过是生意上的往来,且小人自认手底下也有不少出彩人,倒不必使出什么恶毒手段。” 周员外倒是仔细地瞧了瞧这人,做这行的一般都是贱籍出身,便是偶然发迹了,也多是故作文雅,那身粗鄙的铜臭味却是抹不去的,可此人不卑不亢,打扮也清雅,倒像个读书识字的秀才:“小儿无礼,阁下无要见怪,不过现下这里一片狼藉,阁下还是莫要乱走,若是被什么悖晦的东西缠上了,某亦过意不去。” 男人见他无意交谈,也没纠缠,识趣地告退了,周世乡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微冷:“父亲,你说他是真的走错了吗?我瞧着他是故意来套近乎的。” 未必——周员外在心里回答,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人不对劲,可还来不及细想,心脏骤然突突地跳起来,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捂着心脏倒了下去。 周世乡甫一回头,就看到父亲面部紫红,痛苦至极,连忙扶住父亲:“爹,您怎么了?” 他猛然反应过来,指着刚才的兴宁馆当家的背影大喊:“来人,抓住他!” 还围在后厨的人都没有想到突然会生这层变故,无不大惊失色,但也有反应快的,瞬时就冲上去了,谁知那人跟长了翅膀一样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大喊“周员外遇刺”“周员外死了”之类的话,跑到走廊尽头破窗而出,竟无一个人追上他。 那些人想继续追,又顾及方才知县说的一个人都不许离开的话,迟疑道:“周公子,我们......” 周世乡抱着人事不知的周员外,双目猩红,不管不顾道:“还不去追!啰嗦什么!” “回来!”我刚听到动静,起身略快了些,只觉得一阵头晕,缓了一会儿才能走路。 周世乡一怔:“可是......” “你看不明白这人是想做什么吗?他又是大喊大叫,又是破窗而出,分明是要下面的人听到动静慌了分寸,给他的同党趁乱脱出的机会,你叫人这样追出去,能不能追上两说,却是破了你父亲与知县一唱一和方才稳住的局面,遂了他们的心意。” 我捻过周员外的手腕细细把了脉,周世乡急声问:“怎么样?” “是中毒。”我放下他的手,开始往外掏针:“但没到立时猝死的程度,先让我下几针稳住,跟我说说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周世乡狠狠咽了口唾沫,他看着眼前的和尚有条不紊的动作,原本乱成一团的心稍稍平复:“刚才那人就是跟我们说了几句话而已,我没看到他手上有动作,他是怎么下毒的?” 他突然想到巧娘:“对了,那个送茶的女人,他们俩肯定是一伙的!她在茶里下了毒!” “不对......”他复又改口:“那茶,爹他没动过,我倒是喝了几口,也没事啊?” 我微微皱眉:“周员外平日里是否有心律迟缓,气滞血瘀的病症?” 周世乡满脸茫然:“有......有吗?” “......”我无语片刻,翻起周员外的衣服,找到一个瓷白的小药瓶,底部细细刻了几个字——麝香保心丸。 周世乡倒是认得这个:“这是父亲常吃的药,随身带着的,方才他受了惊吓,倒是就着师大哥检查过的白水吃了几颗。” 我闻不出什么异常,干脆把药都倒了出来,一一检查起来:“不对。” 周世乡道:“哪里不对?” “这里被混了其他的药。”我拣了一个用舌头轻轻舔了一下,苦的皱起眉头:“这是用金鸡纳制作的药丸,金鸡纳的提取物可治疗疟疾,却不能与麝香保心丸同服,我猜,周员外压根没想过这里会出问题,而且虽然金鸡纳比麝香保心丸苦不少,但原本都是把丸剂放到舌根就水一道吞咽,所以根本分辨不出。” 周世乡渐渐明白过来:“所以,那个人是故意掐着点过来的!可这药到底是什么时候换的,父亲明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的!” “所以,范围可以进一步缩小了。”我一通挽救,周员外下呼吸终于平稳起来,这才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如果周员外确实药不离身,那么,他上次服药到这次服药中间的这段时间,都有谁近过他的身,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药,谁就是同党。” “当才那个人肯定不是,他和我爹中间还隔了个我......不过,这么说起,他为什么要现在暴露自己?既然我爹早晚要发作,他等着不就好了?” 我从怀中掏出一片烧的只剩一半的衣角:“许是因为这个,和这具尸体。” 周世乡讶然接过衣角:“这是?” “小僧刚才在楼顶的时候,用木棍把它从锅炉底下的火堆里扒了出来,施主可认得这是谁的衣服?” 周世乡皱眉:“这我怎么知道?” “这是祥云班班主的衣服。”我轻叹一声:“这衣服上有笃耨香的味道,笃耨香香气霸道,小僧绝对不会认错。” 第267章 工具 “也就是说这具尸体是祥云班班主?怪不得我们找他不到,他竟然被杀了?”周世乡喃喃自语:“今日究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突然抬头,疑惑道:“笃耨香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香。” “是一种贡香,小僧也是游历时偶然得见。”我现在扯谎越发面不改色。 正说着话,又有一群人过来了,都是被刚才的动静惊动了的人,师威首当其冲:“世叔怎么样?出什么事了?贼人在哪儿?” “周员外没事,小僧已经稳住了他的脉象,此事了结后再服几剂药就可以了。”我看着他身后那一波人,眉头微蹙:“让他们回去,如此沉不住气,岂非正中对方下怀?” 师威一愣,倒是没有提出质疑,他对身后众人吩咐了几句,忽而想到了什么:“那贼人是......” “他是......他自称是兴宁馆当家。”周世乡道。 我意外地扫了他一眼,从这“自称”二字便可看出他有所长进。 “我去把从兴宁馆出来的人都抓起来。”师威向我们点点头:“这边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 “让他们先去,你跟我来,”我示意周世乡安顿好他父亲,带师威走向那惨不忍睹的尸块:“能看出来这具尸体是用哪种工具切割出来的吗?” 师威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看到尸体也只是喉结艰难地吞咽了几下:“可能是......刀?但不是我用的那种大刀,你看这碎肉,骨头上也有刀痕,一看就是反复劈砍的,屠夫剁排骨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样了,用力虽大,但骨肉黏连处还是要多砍几下才能完全弄断,我觉得,杀人的应该不是练家子。” 他窥着我的神色,语气变得犹豫不决起来:“我也不确定自己说的对不对,毕竟这边缘都有点煮熟了......” “最后一句说的未必对。”我顺着他的话去摸骨头上的刀痕:“应该说,分尸的应该不是练家子。” 师威道:“你是说,杀人的和分尸的不一定是一个人?” 我颔首:“没错,只有拼出完整的尸体,找出致命伤,才能判断杀人者的手段。”而且按现在的刑侦水平,就算拼出全尸也未必能找到致命伤,因为分尸的时候有可能已经把致命伤口破坏掉了,如果楚赦之在这里,也许能从这一片狼藉中分辨出细微差别,我却不行。 师威摇头:“没时间了,下面那些人个个财大气粗的,说话有底气得很,要是没有世叔出面,根本压不住。” 我也同样明白这一点:“那就先找分尸工具,你刚才说什么......屠夫?” 我与师威对视一眼,同时将目光投向了一个地方,师威先一步喊出来:“菜刀!” “去把厨房的人找出来!”师威一把揪过旁边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的客满斋老板:“等会儿再吐,快去!” 老板吓得被胆汁呛了一下,不敢违逆师威的话,苦着脸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五个厨子并三个杂工就战战兢兢地站成一排,等着我们问话。 “你们也看到今日都发生了什么事,人不是刚杀的,血都滴进锅里了,要不是净月师傅明察秋毫,你们在这就真半点都没觉出来不对?”师威自觉地拿了唱黑脸的剧本:“说不得你们这几个人当中就有鬼祟的,告诉你们,你师爷爷在此,都把龌龊心思收一收,如若不然,拿你们下狱还是其次,我腰间这把宝刀可不长眼!” 他一番疾言厉色,吓得厨子们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直呼饶命,我用眼神示意他够了,和缓道:“各位莫要害怕,你们只需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莫要隐瞒,也不要想着当场对供即可。师大人是严厉了些,但也是为了早点查明真相使凶手伏法罢了,施主们切勿误会了他。” 其中一个厨子跪行出列:“大人们想问什么,我们定知不无言,绝不敢存心隐瞒。” “好,”我弯腰扶起这个厨子:“大家都起来说话,小僧也和师大人用一个同样的问题,这尸块被人塞进管道滑下来卡在这里,照理说是会有一些动静的,你们当真什么都没听见吗?” “这,不瞒您说,我们今晚忙地脚不沾地,当真是什么都没听见。”厨子苦涩道:“今日员外做寿,又请了各个当红的戏班子,除了要做每桌的例菜,外面还不时有人加菜。这还只是客人们,那些红角儿也不好伺候,有手头宽裕的不敢胡乱吃东西坏了嗓子,非叫我们给他炖什么雪梨羹,要求多的让人看花了眼,我们......平时厨房里这些人手尽够的,今日却是怎么都忙不过来,一颗心全在做活上,别说管道里有什么动静,就是您在我耳边喊,小人都可能漏听啊!” 我带他走向放厨具的地方:“那诸位现在检查一下,这边有没有缺什么刀具之类的东西?” 厨子不敢看地上的尸体,但听我这么问,也猜到些意思,不敢马虎,叫了大家一起检查:“我们今晚用的倒是都在,不曾缺漏什么,不过......” 他扭头去问:“饼儿,我早上叫你拿去磨的那把刀呢?” “饼儿”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神怯生生的,是个干杂活的小伙计,切菜摆盘什么都上不了手,只负责洗菜磨刀,倒泔水之类的活计,他一开口,我倒是愣了一下——因为听不懂。 师威也听不懂他说话,不耐烦道:“他说什么呢?是人话吗?” 客满斋的老板在旁边解释:“大人莫气,这孩子是前几年外头逃难来的,我看他力气不错,又肯吃苦,工钱要的也少,这才把他留下。他不会说官话,不过我们和他待久了也能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那刀他上午就磨完了,因暂时用不上,怕到处乱放谁再踢着,他就放到楼顶上晾着了。” 我摇头:“刚才小僧与贵店一个伙计上楼时并未看到什么菜刀。” 师威道:“那就是了,分尸的人用的就是这把菜刀。” 我捋了一下思路:“如果小僧没猜错的话,无论杀人者是不是那位兴宁馆馆主,分尸的一定是他。死者祥云班班主和优伶不同,他需要应酬,行踪是不难打探出来的,如果众人知道死者是他,那么谁约过他出去,又出去待了多久,便是一目了然的事。所以兴宁馆馆主要处理尸体,不能让人太快发现,便用楼顶的菜刀将其分尸,塞入了管道中。没想到屋顶漏水被小僧察觉,他做贼心虚,定是时刻留意着动静,世乡喊人时他听见了,怕事情败落自己逃不出去,这才冒险过来搅乱视线,那么,他也料准了小僧为了稳定局面会阻止众人追出去,敢想敢拼,是个聪明人。” 这时,那个叫饼儿的伙计嘴里又乌拉乌拉地说了一大堆,师威暗暗翻了个白眼:“他又说什么?” 厨子道:“他说,后台那边送回来的餐具里,缺了一双筷子。” 师威道:“筷子?谁要问筷子,我要问刀!” “不,”我脑中灵光一闪——纪晓棽的那对眼球是用什么挖出来的? “那套餐具是哪个人送回来的!” 第268章 一更(今天头疼,先睡了明天补) “是我叫了菜,有什么问题吗?” 说话之人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脾气娇纵,我一眼搭过去就知道她平时人缘不太好。她虽然害怕,但因不愿在一众同行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梗着脖子硬撑:“不过是丢了双筷子,我又不是没添银子,难道就凭这个就要说我杀人不成!” “施主别着急,小僧并没有这样说,”看着她有些发红的眼圈,我意识到这里对她来说并不是个适合问话的地方:“施主可否移步,与小僧换个地方说话?” 她打量我一眼,撇过头:“我不想去。” “既然如此,那么小僧就不得不得罪了。”我友善地对她笑了笑,对后面的人说道:“搜。” “是!” 那女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没想到这么个看似彬彬有礼,十分无害的和尚竟如此强硬:“你凭什么搜我的屋子!” “女施主可能误会了小僧,”我弯起眼角,笑的无害又亲切:“无论是要找东西还是向您问些问题,小僧都不是在和您打商量,而是来通知您的。” 说着,我上前一步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有没有想过,小僧这个时候带人找上你,必定是已经掌握了一些对你不利的证据,想想今天被惊动的都是什么人,施主若是放聪明些就该知道,拒绝小僧容易,可没了小僧也会有别人,下一个来的人可未必会像我这样客气。” 女子对我怒目相视,此时恰好有人过来报告结果:“净月师傅,我们没有找到丢失的那双筷子。” 我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扬声道:“小僧很好奇,看女施主的样子,应当不至于落魄到偷偷私藏店家筷子的程度,说它丢了,可据施主周围的人所说,你叫人伙计把东西送到房间里后就没有再出来过,所以就算丢了,它也应该在这间屋子里,可是你看,我们并没有在这儿找到,那么请问施主,它现在在哪儿呢?” 女人咬牙:“我嫌它用的不顺手,顺着窗户扔出去了,不行吗?” “好,”看来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见师威分给我的那些人已经打算动粗,我用手势让他们退下:“那施主是什么时候扔的?开窗户的时候外面有没有人?此事刚过去没多久,应该还能想起来细节吧?”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拍了拍手,后面一个伙计走出来,将一本小册子放到我手上:“这上面写着,施主刚才点的菜里有一道当归党参汤,一道猪肝红枣姜汤,这两样都是补血的东西,当然,施主也可以辩解这都是巧合,只是你想喝了而已,但有一点,你是怎么都辩解不了的。” 女人面色难看:“什么?” “的确,候场时间长,不吃点东西撑不住,可施主你也是唱戏的人,怎会不知上台亮嗓前,不能吃太咸、太甜、太油等刺激的食物呢?你的同行只是要了一碗雪梨羹,细致的要求就写了一整页,可你这两碗汤......”我特意剩了半句话没说,把册子合上还给了伙计:“小僧来之前特意找了几位施主询问,他们可都说,上台前最好不要喝这些呢。” “所以,你要的这两品汤,究竟是自己喝的,还是给别的什么人点的?” 女人被我问得语塞:“你......”她环视四周,想是在找能推到什么人身上,可她找了一圈,只看到所有人闪避的目光,包括常在她身边服侍的小丫鬟,心一横,正要说就是自己喝的,却又被我打断了。 “施主,说话前还是要谨慎一些,小僧是不想让你受苦的,但你若再执迷不悟,小僧也无法阻止别人让你吃点苦头。” 这时,后面有个人过来出主意,他恶意地在女人身上瞟了几眼,大声道:“净月师父,趁着时间还不长,我等只消往她肚子上打几下,她之前都吃进去过什么就都一清二楚了,您出家人心善看不得,就都交给我们吧!” 说罢,他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把袖子撸到肘上,狞笑着向女人走去:“小蹄子,净月师傅已经够有耐心了,你还这样不识好歹,哼,落到我手上,你就等着把隔夜饭都吐出来吧!” 第268章 二合一 “你算什么出家人!”女子双肩被人按住挣脱不出,绝望地怒骂:“你是非不分,助纣为虐!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人都做过什么,帮他们,你的佛都会为你蒙羞!” “且慢。”我让他们停手。 打手迟疑地看着我:“净月师傅,您可莫要听此女的花言巧语,像她们这样的贱骨头,就要揍一顿才能老实。” “罢了,小僧到底是不忍见太多血腥。”我叹了口气:“她刚才的话跟招了也没什么区别,既然这样,何必再多此一举。” 打手们面面相觑:“那……” 我再次向那女人伸出手:“不知现在,施主可愿与小僧单独谈谈了?” 女人被放开,粗暴地甩在地上,她忍痛抬头看向我,愤怒中却夹杂着一丝惊疑不定,总之这次,她没有再拒绝我。 “要杀就杀,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门帘刚一遮挡打手们的视线,女人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下巴往门外的方向扬了一下:“施主现在依旧认为,小僧帮的是……吗?” “你以为阻止那伙畜生对我用刑就能证明什么吗?”女人冷笑:“那些人对你可是言听计从,你怎么让我相信你是好人?” “好人,”我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含笑道:“如果你对一个人的评判只有好和坏两个完全对立的标准,那只能说明,施主你从来没有在这世界上活明白过。” “活的明白又怎样,不明白又怎样?”此时的女人鬓发凌乱,外面的绿色小袄领口被扯得松散,露出里面一角玫红色,我撇过头避开这抹艳色,心下暗暗皱眉——很显然,就刚才那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人趁乱占了她的便宜,如此肮脏龌龊的行径,实在令人厌恶。 “总归不过一条贱命,谁想要就拿去好了,若能拿我这条命能把那群人拉下十八重地狱,也不枉姑奶奶来人间走一遭!”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在心里思索:内卫?密探?不,比起巧娘,她的行事显然缺乏训练,不会随机应变,虽颇有几分壮烈,但想要成为秘密工作者,光有一腔意气是远远不够的。 “姑娘豪迈。”我缓缓抚掌拍了几下:“不瞒你说,姑娘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女人不耐地挑起一边眉毛:“你想到谁关姑奶奶我什么事?” “何不耐心些听我说完呢?”我无辜地歪了歪头:“前段时间死在长青湖上的冰茶儿,不知姑娘认不认识呢?” “!”女人的身体好像定在了原地,过了许久,她的脖子才一卡一卡地扭过来:“我不知道他是谁。” “哧——”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姑娘装的实在太过了,连小僧这个刚到婺城没多久的人都知道冰茶儿的名字,他惯演小生,一副好嗓子在十几个戏班里都是出了名的,即便你和他没有私交,也不能直接说不知道他是谁,如此欲盖祢彰,姑娘,你是真的不适合撒谎。” “你知道我为什么看到你就能联想到他吗?”我将手负到背后,背对她打开了屋子里的窗户,让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因为你们都一样的勇敢、一样的不畏死亡,一样的冲动、一样的……蠢。” 女人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说什么!” “我说的不对吗?有勇无谋,不如无勇,因为像你们这样的人总会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只需要给你一个饵,你就会拼了命地去咬,完成别人交给你的任务,根本不会深思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之后有什么后果。刀折了,也就理所当然地被丢弃了,最后能得到一声装模作样的喟叹都已经算难得,告诉我,你觉得这么死,值得吗?” 女人气结,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你凭什么……” “为什么冰茶儿会突然去长青湖?”我一步步向她走近:“翟家查出来的结果是,冰茶儿的妹妹被翟祎玷污,心怀愤懑想要报仇,但你我都知道这不是真的。在我见过翟祎之后,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冰茶儿对翟家的报复要从他开始?他这个人,脑子里长了条淫虫一般,确实招人烦,但是要说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倒还真没做过。若说杀他是为了让翟汜体会一下痛彻心扉的感受,可翟汜对这个儿子也并没有到爱如珠宝的份上,总而言之,道理看似说得通,实际却漏洞百出,对这样一个废物动手,究竟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报信呢?” 女人情不自禁地退到墙角,不停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做的!他对冰茶儿,对我们都像父亲一样,他怎么会这么对我们,他怎么舍得让冰茶儿送死!” “姑娘口中的‘他’,不会就是兴宁馆的馆主吧?”我再接再厉:“姑娘大概不知道吧,就在刚才,兴宁馆馆主见势不妙已经逃走了,不知他走之前,有没有派人告知你一声呢?” “你刚才说小僧是非不分,小僧不作辩驳,但唯有一件——倒不是说师威他们是什么无辜的大好人,但这件事里的‘是’与‘非’,‘真’与‘假’,小僧也希望姑娘能好好想一想,不要一腔热血反被旁人利用,最后报复错了人,反误了自身性命。” 两行浊泪从她面上滑落,她胸口起伏,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越笑声音越大,近乎疯癫,直到笑的喘不过气来,她才满不在乎地扯起戏服衣角胡乱往脸上一抹:“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知道纪晓棽的下落吗?他就在这栋楼里,你既然这么聪明,为什么不自己猜,还要来问我呢?” 我蹲在地上与她对视:“姑娘又为何断定小僧不知道他在哪儿呢?” 她静静地看着我:“如果你知道,为什么不去找?” 我身体前倾,在她耳边低声道:“因为我想让他活。” 如果我想让纪晓棽落到师威手里,刚才就不会阻拦师威搜寻,至于什么“不要落单”完全是借口,人性从来不是可以拿来赌的东西,纪晓棽是毕罗衣的弟子,也是当年所剩不多的知情人之一,如果师威先一步找到纪晓棽,就算他嘴上答应我答应地再好,也难保不会直接杀纪晓棽灭口,或是刻意拖延援救时间,使纪晓棽不治身亡。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被送来的时候就已经人事不省了,刀伤?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流了很多血,对不对?你怕他被挖了眼睛之后更撑不过去,手边又没有药,所以才要了好喂进去的汤水......”我从她慌乱的眼神中得出了答案:“总之,知道他经过了你的手,再往下就并不难查了,可是小僧却并不想让今夜这里的任何一方势力得到他,所以,我需要你陪我演一场戏。” 女人警惕地看着我:“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我故作苦恼地摸了摸下巴:“所谓浑水摸鱼,想抓到大鱼,果然水还是要再混一点啊!” 第269章 攀天莫登龙 【上京】 “老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工部尚书顾开礼跪伏在金銮殿中央,深深向皇帝拜了下去。 皇帝却恍若未觉,专注地批阅着奏折,直到肖大监端上茶水,他才仿佛刚看见一般惊讶道:“顾卿?你是何时来的?肖漱,怎么回事,爱卿来了,你怎么不提醒朕一声!朕看折子没听见,你也聋了?” 肖大监忙跪地请罪,皇帝虚虚踹他一脚:“还不先去扶人!” 肖大监连连告罪,忙不迭地跑过去扶起了顾开礼,许是跪久了,顾开礼再起身时动作都变得颤巍巍的:“陛下日理万机,是我大周百姓之福,老臣微末之身,就是再多等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顾卿三朝老臣,何必如此自谦,赐座。”皇帝放下朱笔,手腕动了动:“给爱卿上茶。” 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在了顾开礼的手边,茶香四溢,顾开礼却只是沾了沾唇,就再次起身:“臣今日求见陛下,实在是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允准。” 皇帝笑了笑:“顾卿先坐。” 顾开礼稍许停顿,自七皇子沈清平安返京,他虽面上镇定,心中却一直惴惴,尤其是近来,自己在朝中的羽翼被悉数修剪,可最后这对着自己的一刀,皇帝却迟迟不肯落下来。现在这一幕他其实早已在心里想了很久,但真到这一刻仍是百味杂陈。数十年风雨沉浮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须臾,他终于下定决心,再次走到大殿中央跪了下来,摘下头顶足足镶了九枚玉块的长翅盘龙纹官帽放到身前:“圣上,臣于弱冠之年入仕,至今视事五十七年矣。功业不效,尚书之职尤独废顿,难解帝忧。现朝中能臣辈出,臣愿乞骸骨,以避贤者之路。” 皇帝的视线沉沉凝在他的头顶,好一会儿才叹息道:“朕记得,为此事你已经前前后后上书了不下四回。” 顾开礼道:“是。” “那你也该知道,朕也已经驳了四次,爱卿陪朕多年,难道还不明白朕的意思?” “臣感怀陛下赏识之心,然臣已年迈,有心无力,恐负陛下所托。”顾开礼再拜再请:“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奢求您原谅,只是,还请您念在臣早年还算尽心的份上,赏我最后一份体面,容臣......退了吧!” 皇帝看他老泪纵横,不由想到多年前,自己在和先楚王的争斗中差点落败时最惊险的那一刻,顾开礼也是这样跪在先帝面前为他痛陈冤屈,力挽狂澜,饶是执政多年自诩心如铁石,也不免心下动容。 “自知有罪?”皇帝双眸微阖,轻轻重复了这四个字,然后道:“爱卿何罪之有?” 顾开礼的头原本是伏在地上的,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就如皇帝了解他一样,他也同样了解皇帝,自然听出了皇帝这句“何罪之有”中并没有讽刺,也不是在问罪,而是发自内心的告诉自己,他不认为自己“有罪”。 顾开礼下声音里陡然多了几分希冀:“陛下......” 皇帝道:“朕若说你暗中支持凌风有罪,那当年你投向朕麾下之事,又该从何说起呢?” “人皆有欲,为自己的欲望而战,朕不认为你有错。”皇帝拄着腮淡淡笑了一下:“至于过程中谁给谁挖了坑,坑里埋了多少人,这也没什么好说的,生在皇家,宫闱朝堂之间,谁手上没沾过点血呢?不管旁人如何,在朕看来,倒很不必做出那假仁假义的清高之态,只要凡事不做得太过分,朕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顾开礼抬头看向上方,也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如今的皇上还是不算受宠的三皇子的时候。自己当初为什么在楚王党呼声震天的时候选中了三皇子?其实先帝的众多皇子中出彩者甚多,论智谋,他未必是最佳,论性情更是完全算不上宽厚,只能说装的挺像,但彼时尚且年轻的三皇子伪装地并没有瞒住老狐狸顾开礼的眼睛——所以到底为什么呢? 顾开礼缓声道:“多年前陛下问臣,为何楚王数次欺凌兄弟,残害百姓,很多事几乎都已经捅到眼皮底下了,先帝却总是当做不知道一般。” 皇帝接道:“你的回答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顾开礼眸中隐有泪光,然而一错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原来陛下还记得。” “顾卿也没忘啊,”皇帝手指轻轻在御案上敲打着,像是在谱一曲逝去的时光:“念及以往的情分,朕不是没松过手,可惜,你和凌风过头了。” 顾开礼一颗心坠下来,大殿外,将死的夏蝉最后的哀鸣声顺着风声传来,无端惹人悲凉。 “平身吧,你的请求,朕允了。”皇帝停下动作:“不过,爱卿陪朕多年,朕实在不想你骤然仓皇离去,顾卿,再陪朕过一个中秋吧。” 就是这个——顾开礼豁然开朗,这就是自己当初义无反顾选择他的原因。 他这位主上身上有一种别样的坦荡——难得的是,他即便在做不甚光彩,甚至称得上小人行径的事时,心里依然是坦荡的,就是这种坦荡,赋予他了一份别样的魅力,就比如,顾开礼明知皇帝的意思是今年中秋就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中秋,明知他要杀了自己,今夜一谈后,心中却生不出半分怨愤。后悔倒也谈不上,真要形容的话,不过就是两个字——怅惘。 “再上一道折子吧,”皇帝道:“乞骸骨,也要有个原因不是?” 顾开礼微怔,原因不就是年老体迈吗? “爱卿生病了,病的很重。”皇帝头也不抬,抛下了一句令顾开礼心寒不已的话:“这是爱卿致仕前参加的最后一场宫宴,凌风与爱卿有师徒之谊,不会不给爱卿这个面子吧?” 别人或许不知,顾开礼却是知道的。沈凌风早已决定,在准备好联合世家起兵造反之前不再回到上京,早早就递上折子称病,说不能回京参加宫宴,皇帝这是......用世人所看重的人伦之情,逼迫大皇子回来自投罗网啊! 顾开礼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臣......遵旨。” 第270章 轻言托朋友 将两个孩子安然送下船,楚赦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有一股难闻的臭鸡蛋味道——是刚才抱曹平和庄桃的时候沾染的。 “奇怪,之前小曹平身上可没有这种味道。”他随口自言自语了一句,却发现了一个盲点:“的确不是他们自己,是他们刚才躺的那个货箱,我记得那里装的是......绸缎布匹?这种货物,怎么可能卖得出去?谁会买它?” 除非,这根本不是给人穿的! 电光火石间,楚赦之想通了一连串的事情——是了,但凡有点常识或经验就该知道,用货船运送绸缎,怎么能把它压在离水最近的船舱底部,擎等着受潮呢?但如果光是为了掩人耳目,又没必要特意摆这种东西占地方,而且那绸缎上的臭味......分明就和翟家的温泉味道一模一样! 楚赦之猛然想起,自己幼时也曾翻过农工水利之类的书籍,只是他一向对这方面不感兴趣,因此才迟迟没有想起。温泉虽多做药用,可也有一些极特殊的温泉可以用来卤盐。楚赦之依稀记得,用那种特殊的温泉卤出来的盐洁白细腻,毫无杂质,比官府广泛提炼的粗盐不知好了多少,价格也是前者的数倍,更不用提灾年的溢价,所以,范大夫口中翟家那座“源源不断的金山”,指的就是这个! 还有......楚赦之皱起眉头,后悔刚才没有细看翟狯遇袭前书桌上的东西,只记得翟狯曾经在上面标记了一些东西,不过他临死前和自己提过一嘴,是什么来着?明明没有竞争优势进项却很多的......布匹生意? 布匹、温泉,楚赦之终于串联起了所有——他朋友众多,其中不乏一些私盐贩子,他们曾给他讲过自己是如何在官府的眼皮底下带走海水的:把吸水性强又不起眼的布匹浸到水里,回家用清水泡煮后捞出再行提炼。他判断,翟家赚钱的生意与私盐贩子有异曲同工之处,温泉水里的特殊物质可以用来卤盐,但本身并不好运输,这种水长时间沤在密封罐子里容易滋生对人体有害的毒菌,而且非常容易被官府注意,就算过了关卡检查,也要交一大笔的漕运费——因为本朝漕运是以货品重量收取税费的,如果货船运的是一罐罐的水,那么光是税费恐怕就要占大半的利润。因此,他们就用绸缎浸泡温泉水,晾干后装箱运输。这样,他们明面上的货品是绸缎,实际却是温泉,不仅降低了官税上耗费的成本,就算哪个心细的官员起了疑心,也更容易打点。整个过程说不上有多复杂,但不可否认的是可行性极高,只要上下关系打通,就是一条极其稳定安全的致富之路。 再次回到这艘货船,上面的警戒明显比刚才多,楚赦之心知肚明——他刚才为了救曹平打晕的那两个打手失踪已经被发现了。 “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鬼祟之人?” 这种搜查自然难不倒楚赦之,他双脚吊在二楼的栏杆上,倒立贴在众人视线死角,借着黑暗掩盖自己的存在,看到五六个打着火把的人从货船第二层走了下来,看打扮,他们的身份应该比自己打晕的两个人要高。 “不曾。”下面的人回道:“我们之前在通铺等他们交班,毛丹先发现过了时间,我们才出来找,但这层搜遍了都没找到他们的影子。” “货舱找了吗?”为首的人问道。 “看过了,都是好好的,没有人藏在那里。” 其中一个人试探道:“会不会是有什么小贼上了咱们的船被他们俩发现,他们就追到别的船上了?” 从二层下来的人严肃地皱了皱眉:“若是那样,为何不先喊人?毛丹,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叫毛丹的人向前站了一步:“傅率不是莽撞的人,就算有贼,他也不会贸然去追的,我想一定出了事。” “你说的有理。”第一个开口的人道:“总之,都警醒着点,这一趟不太平,别掉以轻心。” 说着,这几个人把手里的火把递给了下面的人:“再仔细搜一遍,看看少没少东西,今晚都起来守着,若出了差错,谁都讨不了好。” 毛丹问:“要是有贼,说不得现在就藏在我们挨着的这几艘船上,我们要不要把声势闹得大一些,也好找人?” “不可,这里离关卡已经很近,招来官兵,上面那几个不好解释。”为首那人本来都要上去了,闻言又停下脚步:“如果今晚问不出什么,就直接处理掉,到时我再叫你们。” “是!” 楚赦之听到“问不出”三字,心头一紧,为把庄略牵扯进来感到懊悔不已,想想也知道这个“问”必定不是客气的“问”,庄略不过是个普通人,如何承受得住酷刑? 他抬腰,以一种惊人的韧力在空中翻转半圈,又趴在了货船顶部,闭上双眼感受呼吸声,判断庄略等人究竟在哪个位置。 “最近......提起毕罗衣......” 隐隐约约的话传到耳中,楚赦之心头一喜,他找到了! 第271章 轻言托朋友(二) “我不知道。” 庄略吐出一口血,肿起的眼皮费力睁开一条缝:“消息是从翟家传来的,你......问错人了。” 带着毛刺的鞭子划过脸颊,狠狠抵在喉咙上,压得庄略既想干呕又喘不上来气,发出濒死的“翯翯”声,直到他的脸已经发紫,用刑人才勉为其难地松手:“你不知道?消停了这么些年,突然间一个死人的事就又提起来了,怎么着也得有个理由。最近你们这里,是不是来过什么人呐?” 说到这里,用刑人恶狠狠地揪起庄略破碎的衣服,连带着几乎把他整个人举起来:“说,这些事跟那两个人有没有关系!” “两个人?”庄略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什么两个人?我天天大醉在家,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你们,谁还会来找我?” 拳头打在肉体上的声音顺着骨头传到耳膜,已经被拷打得精神有些发木的庄略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被打的是自己。 “东西在哪儿!” “这个问题你们几年前就问过了,不知道的东西,再怎么拷打我也不知道。”庄略舔了舔松动的牙齿,疲惫道:“我的人偶技术比父亲差之甚远,他的生意我插不上手,毕罗衣确实和我们家是旧识,可那也是他出名后我找上来我才知道的,至于你们说的什么东西,我不明白,你们要是真的非得到那东西不可,当时又何苦要杀他!” “那是因为——” “可以了,”一个穿灰色道袍的人推门而进,打断了用刑人马上要说漏嘴的话:“多年不见了,还记得我吗?” 庄略的语气十分疑惑:“你是......?” “啊对,我忘了。”说着,这人在脸上摸索了片刻,揭下来一层皮,楚赦之在船顶上看不到细节,只能从庄略的反应中判断,这一定是一张他深深刻在脑海里的人:“现在能想起来吗?” “是你!你是那个侯府的......” “费柟,”那个人看出庄略的震惊,贴心地自报家门:“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从来都不是忠信侯府的人,那样的破落门户,怎么配让我服侍呢?” 庄略先是沉默,然后才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因为......”费柟故作思考:“大概是因为我忍得太久了,毕竟是我一直引以为豪的事情,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人说,我也会很寂寞啊!” 庄略忍不住讽刺:“跟我说就合适了?” “自然,因为你已经是半个死人了。”费柟上前一步,用手抬起庄略的下巴,啧啧道:“瞧瞧,都给打成什么样了,很痛吧?” “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只要你乖乖交代,我就给你个痛快,如何?” 庄略已经有些无奈了:“你到底要我交代什么?父亲生前的所有东西都已经被你们拿走了,我连一封书信都没能留下,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要我交代什么。” “真的吗?”费柟说着,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本由桃林客撰写的戏曲合集,卷起来轻佻地在庄略满是血渍的脸上拍了拍:“我原本也以为你这些年还算老实,直到看到这个,你不会真的以为,把洞挖到狗窝旁边,就不会有人发现吧?” 庄略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雪白,半晌,他露出一个自暴自弃的笑容:“你们杀了他,他不过是个喜欢上仲衾的可怜人,替我们传递消息罢了,其余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你们竟连他也杀了!” 他双目赤红,形似疯癫:“这世道上的王法究竟算什么!它除了帮你们迫害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之外还有什么用处!” 楚赦之心下恻然,其实他早就知道庄略对自己有所隐瞒,因为当他找到庄略的时候,他的反应之快绝不是一个沉寂了十年的人做得到的。但他没有戳破,因为他的确很想查出这件事的真相。楚赦之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背后的水,会比他想象中要深。 “所以啊,你看,我这不是在帮你解脱吗?”费柟笑眯眯道:“我知道你们的日子苦,没办法,这是命,谁叫你们出生的时候没投个好胎呢?其实我也很羡慕那些纨绔,明明一事无成,烂泥扶不上墙,就因为投到侯府娘子肚子里,哪怕是个只剩空架子的侯府,他照样不愁吃不愁穿,小时候吃老子的,长大了吃姐姐的,锦衣玉食活到今天,我也想问问,他凭什么?” “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就算我不杀你,这后半辈子一眼能看到头的苦日子有什么过头?不如求我给你个痛快,让你早点下去,说不得下辈子也能抢个王孙公子的身份投胎呢。”费柟把那本册子甩到地上:“话说回来,我倒想问问你们,那毕罗衣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你们一个两个愿意为了他前赴后继地往阴曹地府里闯呢?” “知道吗?十年前,毕罗衣也是这样趴在我脚底下,我细细一瞧,美是美,却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人物,他是会下降头还是怎么的,值得你们这样为他?” 庄略听到毕罗衣的名字,先是悲伤,继而大笑:“他的好,你这奴才秧子怎么配明白!” 费柟脸色一阴:“你说什么?” “你说的对,我们是贱民,一辈子都是一眼望到头的苦,可你呢?不也是一辈子的奴才命?” 庄略已经认定自己马上要死,干脆放肆一回:“怎么,我说错了吗?想反抗却反抗不了的是贱民,可你们这些人,被主子踩在脚下当狗却不以为耻,还要反过头替主子欺压别的狗,我说你是天生的奴才秧子,说错了吗!” 番外——桃林客 【多年前】 祥云班里掌声如雷,就在一墙之隔,凶神恶煞的护院将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推到地上:“快滚快滚,也不照照镜子,这是你能来闹事的地方吗?” 书生忍痛辩解:“我上个月给你家老板送了自己写的词,他说我写的不好退了回来,可今日台上唱的分明大半都出自我手,你们却说是其他人写的,这究竟是何道理!” “放你奶奶的屁!你算哪根葱,这可是钱老板专门为毕老板填的词,他是什么人物,还能抄了你的?” 另一个人啐道:“就算是借鉴了一点,那也是你的荣幸!我看这酸货就是想要钱才来攀扯,和他废什么话,直接撵出去,剁他一只手,看他敢怎样!” 书生眼睁睁地看着闪着寒光的菜刀向自己逼近,两个人用挣脱不开的力度把自己的胳膊往外拽,吓得直哆嗦,心下一片绝望,无比后悔自己因为一时气愤忍不住指出来的行为——他怎么就不能忍忍呢? 这书生只是个两袖清风没有丝毫背景的穷书生,之前也不过是想赚点银钱贴补家用才突发奇想地试着写戏词卖给戏班。他本来也没想着一次就能成事,被祥云班退回也没有气馁,何曾想到这次路过祥云班恰好听到他们新排的曲子,他越听越耳熟,这分明大半都出自自己之手,既然用了自己的东西,为何不仅不给钱,还说是别人写的呢?他年轻气盛,更兼从前一心读书,不懂弯弯绕绕,只想给自己讨一个公道,又怎么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深? 他嗫嚅着湿了眼眶,想说他不要钱了能不能放自己走。心里一个声音让他硬气点,不要堕了读书人的意气,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磕头也好,认怂也好,只要能保住手,让他干什么都行——他何尝不想硬气,可他是一个还没考上秀才的读书人,如果真的被人砍了手,这辈子都毁了! “住手!” 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一声清喝拯救了他,书生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这是一场未醒的噩梦,直到那声音的主人走到他面前,他闻到一阵说不上来的好闻的气味,这才小心翼翼,试探般地掀开眼帘——他见到了此生所见过的最美的人。 ............ “是钱先生错了心思,刚才那两个人也是他情急之下出了昏招。” 书生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心已经飞到了天边,只看着那人的润泽的薄唇一张一合:“抱歉,我没有办法逼他澄清,他在这一行做了很久,和很多戏班都有联系,硬逼他坏了自己的名声只会落得鱼死网破的下场,我倒是不怕,可对你来说没有好处,毕竟你是个读书人,若实在不满,待你将来高中再回来报复也不迟。” “不过,我替你把钱要回来了,他还添了些做封口费。”一包银子被推到书生面前,书生却只注意到了那只白暂纤丽的手,那人看到他呆呆的,以为他不满意这个处理,又加了一句:“回去好好读书吧,你记住,别人替你求来的叫施舍,你想要的公道,只能凭自己的本事去挣。” “我......”书生见那人要走,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突然出声道:“我听说,每次有新曲子排出来,你都会第一个给作词人听?” 那人没有想到书生缓过劲儿来之后会提到这个,微感诧异,不过倒没有拒绝,他的目光在自己的房间里扫了一圈,挑出一支形状古朴,男女皆宜的梨花木簪抛给书生:“接着。” 书生笨拙的伸手去够,谁知越急越乱,竟是没有接住,掉到了桌椅的间隙,他手忙脚乱地蹲在地上捡,脸都涨红了。 “嗤。” 书生听到了那人的笑声,低低地接近其音,却叫人耳廓酥麻。 “往后,只要戏词出自你手,你就可以拿着它过来听戏。”那人璀然一笑,令周围万物失色:“不过,你若还想写词,最好先给自己取一个笔名,否则倘若你以后真入了仕途,怕是会有影响。” 那一刻,书生脑子里只有一句诗——柳叶开银,桃花照玉鞍。 “桃林客,如何?”书生忽觉羞涩,低下头不敢看他:“在下......在下可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 “我不喜旁人叫我姑娘。”那人语气中隐有不悦,但这不悦却不是冲书生来的:“罢了,看来我果然还需要更出名一点。” “毕罗衣,”戏台的浓妆也掩盖不了他那独一份的神韵:“记住了,我叫毕罗衣。” “......嗯。”书生偷着向上瞟,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毕罗衣——这三个字,他记了一辈子。 第272章 轻言托朋友(三) 费柟被“奴才”这两个字刺痛了。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动物,尤其是费柟这样的人——一边为当奴才得到的各种好处沾沾自喜津津乐道,以至垂涎欲滴,一边又深深地自卑于“奴才”的身份,无论当下再如何风光,但凡他无法再展现自己的用处,便会成为主人可以随意抛弃的垃圾,那时他的结局未必比现在的庄略好,尤其是……他自己心里清楚,在毕罗衣身上,他已经跌过了一个大跟头。 费柟与师威不同,实际上,早在官盐沉船案之前,他就已经顶着忠信侯府的名头活动在婺城和灵渠附近,在运官盐的船上动手脚也不是第一次,只不过之前运作的幅度远不如沉船案那次大罢了。可怜那二皇子,自以为只有自己把心思打到了漕运上,殊不知这样赚钱的生意怎么可能就他一个人想到? 早在先帝在位数次南下时,这条漕运路线上就已经孕育出了一股因敛财而聚集的势力,而其中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先帝本人。上行下效,怎能不猖獗?不过,在今上登基启用洛书赟一众人等大刀阔斧地清理了一群国之蛀虫后,大多权贵家中遭受重创难以维系,臂膀也被尽数斩去,因此,这条本来已经基本成熟的敛财路便由明转暗,蛰伏到了这片每到梅雨季节便诡谲复杂的水域之中。直到二皇子长成,缺少支持的他不得不将主意打在了基本只剩架子的老牌勋贵身上。 他的亲近令心怀鬼胎之人重新看到了希望,在那些人的有意引导下,二皇子无知无觉地成了一个完美的挡箭牌,他的出现不仅给予了已入末路的勋爵人家喘息之机,也让漕运路上沉寂已久的牛鬼蛇神再次复活。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最宠信的侧夫人宋泠茵之所以愿意以侧室的身份屈尊嫁给他,与光复忠信侯府、提携那个没用的弟弟没有半点关系。与其说她是忠信侯府的小姐,不如说她是老太君身后的范阳卢氏苦心孤诣培养出的间谍。其他人不知道,费柟却是最清楚的,自闺中就贤名在外的宋泠茵是一只美丽而带毒的蝴蝶,时刻准备着将自己翅膀上那璀璨迷人眼的毒粉扇入二皇子的眼睛里,扇进被皇帝严防死守的上京中。 其实费柟也已经想不起来上面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只知道那是一封密信,但送过来的时候,信是藏在了某样东西里的,至于是什么东西,他只依稀记得好像是把扇子。 并非他做事不细心,只是当年除了漕运这边的事之外,费柟还负责范阳卢氏与上京之间的消息传递,那东西便是宋泠茵通过忠信侯府送出来的,但当时他根本不知道那样东西重要到已经过了十年上面都不肯放弃寻找的程度,送到他手上的时候又恰好跟官盐沉船案撞在一起,他实在走不开,便将送信一事暂时搁置,却没想到这一搁置,再想起来时,东西就不见了。 费柟发现东西丢失之后,一开始并没有往毕罗衣身上想,他最开始怀疑的人是纪晓棽——与他师父毕罗衣不同,纪晓棽在费柟眼里就是个十足的爱慕虚荣、喜好攀附权贵的骚货,又长着一张好脸,费柟一时图新鲜也玩过几次,那段时间刚好与东西丢失的时间重合,他甚至没往深了想,只怀疑是纪晓棽手脚不干净,便摆了架势打算吓唬吓唬纪晓棽。没成想,被吓破了胆的纪晓棽竟供出了毕罗衣房间里的人偶有暗格这件事。光有暗格尚且不足以敲定毕罗衣的身份,可随后便是官盐沉船案的败露,皇帝委任洛书赟为钦差大臣亲自前来查明案件,源鹿道人和洛书赟做了交易,洛书赟的出卖令毕罗衣彻底暴露,落入费柟等人的魔掌,可无论费柟用再多的酷刑去逼问,那样东西的下落毕罗衣硬是一个字都没说。费柟见实在问不出来,受尽酷刑的毕罗衣眼看也活不了了,干脆让翟汜直接处理掉,自己回去向主人告罪。费柟本以为最多不过是训斥责罚,不曾想自己差点为此丢了性命,若非宋泠茵求情,恐怕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而这个教训,是毕罗衣给他的。 凭心而论,费柟对毕罗衣是又爱又恨的。费柟爱他的才华,又恨他太有才华,早就被他人先自己一步地发掘了。当年他两头兼顾,常有分身乏术之时,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毕罗衣身上。 在不知道毕罗衣是朝廷密探之前,他是真的很看好毕罗衣这个人,既稳重又聪慧能干,最妙的是优伶的身份——上京何人不知小忠信侯最喜欢与戏子厮混,毕罗衣混在其中便丝毫不起眼,正适合传递消息,在纪晓棽说出人偶的秘密之前,他甚至已经把毕罗衣的名字报给了宋泠茵!当时有多信任,得知他是密探后就有多痛恨! 想到这里,费柟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恨我们,恨我们四个人杀了他,连景是你们想办法叫过来的吧?我猜,是因为你们认为光凭自己没有把握对师威下手,对不对?” 好像一圈透明的丝线突然在心脏上收紧,庄略这才察觉到有哪里不对——费柟知道连景已经来了?他怎么知道的?如果连景被抓了,那这艘船上为什么只有他和长随两个囚徒! “不可能,”庄略连连摇头:“连景不可能对罗衣不利,他......” “他确实没想对毕罗衣不利,可有时候,人想到的和实际做到的完全是两码事。”费柟最喜欢看这种绝望的神色出现在别人的脸上:“你有没有想过,连景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庄略喃喃地重复:“他是......江湖人。” “是啊,他是江湖人,”费柟扬起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而且还是最传统的那种江湖人,带着莫名其妙的清高,几乎厌恶一切关于朝廷的东西,尤其是属于朝廷的——人。” “你猜,当他知道自己爱慕的人是朝廷密探,而且随时可能为一个任务丢了性命时,他会怎么做呢?” 趴在船顶的楚赦之心猛的冷了下来,他可以用多年的查案经验发誓连景对自己说的话都是真话,但只说一半的真话和假话之间的区别往往并不大,甚至,它的效力要远远超出假话。 费柟的问题,楚赦之同样可以回答——如果那个人恰好外柔内刚、恰好拥有铁石般惊人的意志,决定的事几乎没有人可以更改,而武力又远低于自己,那么...... “他当然会用自己的方式,试图阻止他。” 第273章 他人方寸间(一) 楚赦之已经无暇去想连景到底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他只是猛然注意到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费柟身上穿的是道袍,刚才进来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一层易容,他在假扮谁?又为什么要假扮这个人?还有连景……他现在又在哪里? 【客满斋】 “净月,净月!”我刚带着人从屋里出来,就听见周世乡的叫嚷声。 周世乡跑到我面前,兴冲冲道:“师大哥那里有发现,换了我爹药的人找到了!”他这才注意到我身边的女人,不知为何,言语间颇有敌意:“她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周家护卫就接话道:“少爷,您不知道,净月师傅真是神了!仅凭一双丢了的筷子就找到了挖纪晓棽眼睛的凶犯同伙,不用动刑就让人招了,我等对他是心服口服,今晚这些事交给净月师傅和师威大人,必定马到功成!” “那也是我爹眼光好。”周世乡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又很快压了下去,狐疑道:“所以,这个女的是凶犯同党?那你们怎么能让她站的离净月这么近!还不压下去!” 那边还没来得及挽袖子,我就笑容凉凉地望向周世乡:“小周施主是要做我的主吗?” 明明没什么威胁之言,周世乡却莫名气弱:“我没……我是怕这女人暴起伤人。” 我语气稍缓:“小僧明白施主的好意,不过施主大可不必如此警惕红娥姑娘,她已改了主意愿意作证,小僧正打算带她去知县大人那里,小周施主既然来了,不如同行?” “同行?同行好,我本来就是想同行的。”周世乡在打手们惊异的目光下期期艾艾地在旁边站了:“不过,你凭什么说她就称呼名字,却还是叫我小周施主啊?” 此言一出,连一直在心里记一会儿要说的话的红娥都品出味儿了,半惊半悚地看向硬生生把自己挤走的人——这真的是那个坊间传闻荒诞暴虐的周大公子?不是什么时候被人换了吧? 这种想法显然不只她一个人有,直到周世乡用恶狠狠的眼神瞟了她一眼:“再乱看挖了你们的眼睛!” 这个味儿才是对的——众人收回刚才的想法,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面当背景板,不敢招惹周世乡的晦气。 周世乡的转变过于明显,我自然不会毫无察觉,人生性慕强是原因之一,至于他另外的那些小心思……我在彷兰的时候就已经对这种目光见怪不怪了,心里除了对他本人的厌烦之外再无感觉,因一会儿还用得着他,随口敷衍:“周员外是周施主,您不是小周施主是什么?” 周世乡正是上头的时候,完全没听出来我的漫不经心,欣然接受了这种解释,然后兴冲冲地跟我分享起周员外在任上时的风光,直到一声尖利的叫喊声在看台那里响起。 “杀人了!杀人了!” 好不容易控制住的稳定局面在尖叫中彻底乱成一团,我微微皱眉,旋即加快脚步,刚跑下二楼便迎面撞上横飞过来的师威,幸好追上来的周世乡拉了一把,不然恐怕只这一下就能被撞到吐血。 “多谢。”我借着周世乡的手重新站稳,没注意到自己脸上本就已经有所浮动的易容因为刚才的撞击擦掉了一块,故意涂黄的皮肤中间突兀地露出一小块白腻。 师威吐出一口血,里面混着两颗牙,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忍痛道:“这什么来头,我连他三招都没撑过。” 周世乡大惊失色,师威已经是他平生所见之人中功夫最厉害的了:“师大哥你都打不过?” “都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他!” 众人的痛呼和人体与地面接触的闷声同时响起,我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不起眼的客满斋打手打扮的人一手掐着刚才与我们坐在一起的张姓富商的脖子,一手横着一把一头染血的长棍——客满斋的打手没有配备利器的资格,这种长棍也并非实心,在普通人手里,如果不是故意下死手很难致命,但在此人手里却成了一把可以轻松夺人性命的利器,那上面的血便是师威留下的。 “怎么回事?”我低声问师威。 师威道:“你不是说世叔身上的药被换了吗?我就让人挨个搜身,他很抗拒,我就上了手——结局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的人留不住他,怎么办?就让他这么跑了?” 我微微皱眉,捏住他手腕把脉:“还能是什么来头,你受的是内伤,他是江湖人。” 师威突觉胸腹疼痛难忍,血沫不断地从口腔溢出:“我不过......搜身,他为何......下死手?” 我向那边看去,师威被一棍子横扫出几米后,知县身边的衙役和周家的护卫也举着武器围攻了上去,却全都奈何不了他,反而被他趁乱抓了人质。 不过......我定睛一看,倒在地上的那些人虽然嘴上呼痛,实则并无大碍,和此人在师威身上下的死手有非常明显的对比。 “因为他跟你有仇。”一个前几天刚从楚赦之口中听到的名字跳进了我的脑海中——连景。 师威不敢相信:“江湖人?我怎么可能得罪江湖人?除非是源鹿道人,难道真的是他派的人?是他杀了费柟?” “费柟死了?”我眉头紧蹙:“这可是你亲眼所见?莫非这就是今日你来迟的原因......所以在我给你讲那个佛经故事的时候你才会问我,我怎么知道已经死了两个人?” 师威用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没看到,是一个乞儿,说不认识的人叫他......”他又吐了口带血的痰:“交给我一封信,我不知是真是假。但看现在,也许那信上说的是真的。”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我心下纷乱如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背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 联合叛逃内卫解决官盐沉船案核心的四个人......三......不对,核心? 官盐沉船案的核心人物根本没有四个人,翟汜只负责打杂扫尾,师威是被费柟以忠信侯府的情分临时叫来的,老侯爷在那起事故发生前后的一段时间中因病重不治过世,师威说,洛书赟南下查案时,新的小忠信侯不肯认账......是不认账,还是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那老侯爷呢?病重不治,一个病重的人,会在临死前吩咐下去一件明知以废物儿子的能力根本兜不住底的大事吗? “确实是两个人。”我眼神渐渐平静:“不过不是费柟,而是翟汜和你。” 师威已经习惯性的在我面前放弃思考:“什么?我?” 我俯身,双手托起师威莫名其妙的脸,端详片刻才道:“唯一让我暂时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要留到现在才杀。” 师威不明白我的话,却清楚自己的身体,他看向抓着人质穿过人群,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男人,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以他现在的情况,绝对无法再抗下此人的一击:“我、我要死了?” “撑住,你不会死的。”——至少今天不会。我抓住他双肩,强迫他的目光对上我的,用眼神稳住他的意志:“因为有我在。” 之前还气势汹汹的打手和护卫们在来人的逼近下瑟瑟发抖,师威和周员外是他们能够嚣张的底气,现在他们的底气一个在地上吐血,一个在床上昏迷,我丝毫不怀疑,要是这个人提出“交出师威就不会杀你们”这类要求,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应下来。 “杀了他,饶你们不死。” 果然捏着张姓富商喉咙的人在我们面前两米处停下脚步,他用手里的棍子点了点刚才被师威甩出去的刀:“不然我就把你们全都杀了下去陪他,你们可以试试我是不是说到做到。” 周世乡下意识地拽住了我的袖子:“净月,怎么办?” 我稍微甩了一下,没甩开,索性不再管他,挡在师威等人前面,回身面向来人,沉声叫住了来人的名字。 “连景,别再错下去了,好吗?” 第274章 他人方寸间(二) “连景,不要再错下去了。” 自己的身份一下子叫破,易容下的连景的瞳仁不禁紧缩:“你明明没见过我,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虽然楚赦之没有和他提过他还有个同行人,但是通过翟汜和长随的只言片语,连景已经知道化名林煜的楚赦之是和一个叫净月的和尚一起出现在长青湖的。连景对楚赦之有所隐瞒是真的,但他在魁星楼避世多年也是真的,所以他根本不清楚赦之的近况,只以为“净月和尚”是楚赦之新结识的朋友,并没有放在心上,今夜会在客满斋见到这个人,连景本来还有些紧张,害怕是自己形迹败落引起了楚赦之警觉,后来凝神细听周员外等人谈话,知道这不过是巧合才把心搁回肚子里,却没想到,就多出这么一个人,原本写好的剧本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折。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想到这里,连景悲愤交加:“你不知道这些人都干了什么!他们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像这种畜生,现在不杀,难道还留着他再回去做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吗!” 连景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又觉交浅言深咽了回去:“看在......你让开,我不动你。” 我眸光微暗,扫了眼他怀里惊恐不安的张姓富商,半步不退:“你认为我不让你杀师威,是在帮他?” 连景冷笑:“难不成还是帮我了?” “那倒也不是。”我干脆利落的否认了:“小僧只是觉得好笑。” 连景周身顿时杀气四溢:“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吗?你们一个个前赴后继要为毕罗衣报仇,却没有一个人找对真凶,手上沾满鲜血,不分青红皂白的仲裁,给予告密者惩罚......”我微微向他倾身,低声道:“你知道吗,我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这种行为——蠢。” “蠢透了。” 连景抖着嘴唇,气得手发抖:“你......你凭什么......” “喂,还不松开你的同党么?”我的视线在他掐着人质的那只手上停留片刻:“你演的不累,小僧看得都累了。还有你,再装下去,小心他一个错手,真的把你掐死了。” 连景还想要否认,但另一个人已经挣脱了他的束缚,左右活动了下脖子,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下笑盈盈道:“真不错啊,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猜?用不着猜,小僧长了眼睛,就是用来看的。” 我挑衅般地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本来还想演一场戏把你诈出来,谁知你的合作者竟如此沉不住气,现在的你也很苦恼吧?张施主,不,或者我该称你为——源鹿道友?” “哈哈哈!”张姓富商,现在该叫他源鹿道人了,他大笑三声:“我现在真的开始相信周家治(周员外)的眼光了,早知道你这么能干,我之前就替你说几句话把你好好送出去了。我记得一开始,你是不想过来的吧?” 我谦和一笑:“再不想来也来了,既然来了,就不能不让自己来的更有意义一些,这就是小僧的处世之道,不小心打乱了道友的计划,冒犯之处,还望道友海涵。” “贫道要是执意不海涵呢?”源鹿道人收起笑容后,阴冷如蜂针的杀气尽数向我袭来。 “那就要看道友的本事了,”我虽然不惧,可禁不住他将内力恶意地凝聚到我一个人身上,喉头一甜,就咳出一抹猩红。 一抬头就看到他那张假面上玩味的笑容,我抬手制止了想要跳上来的周世乡:“道友想杀小僧?” “欸,什么杀不杀的,不过是个警告罢了。”源鹿道人得意地收回三成力,控制在一个叫我难受又不至于伤了肺腑的程度:“周公有惜才之心,贫道就没有么?只不过有时候,人太聪慧也不是好事。而且,依贫道之见,你也没那么厉害,不然就不会看不清自己能力,在不该出头的地方强出头。” 他慢条斯理,神色中尽是傲慢:“不过年轻人总是有些犯傻的特权的,贫道就赠你一句忠告——自不量力的人,死得会比蠢人更快。” “死得快?”我像是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在他的气息压迫下笑的不可自抑:“道友这句忠告还是留着对自己说吧。今日自不量力的,不是小僧,而是你。” 源鹿道人只以为我在说大话,不以为意:“我看你是疯了,就算你识破了我的计划又怎样?贫道想杀的人依旧杀的了,想要的结果依旧没有改变,不过多了你这个变数罢了。可在这世上想要一个人消失太容易了,尤其是你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游僧,碾死你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来。不过,贫道看你倒有几分顺眼,若你识趣和我走,未必不能留你一命。” “看来道友是成竹在胸了,”我扫了眼一旁面若冰霜的连景:“没错,一个连景足以解决这里所有人,施主你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我娓娓道:“势不可去尽,话不可说尽,凡事太尽,缘分必定早尽。” 源鹿道人冷笑:“你这是在为自己还是在为他们求生路?” “求?”我微微挑眉:“道友竟会说出这种话,真令人意外。小僧以为,这世上真正的生路,从来不是从别人那里求的,而是自己挣来的。” 听到这句话,源鹿道人竟是气笑了,他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与我的交锋上,却没有发现身边的连景晦涩幽暗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震惊。 “好好好,我倒想知道,你要怎么挣这条生路。”源鹿道人将试探的内力收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拖时间,我的耐心有限,最多给你半个时辰,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就只能连同你一起杀了。” 身上的压力一松,我暗暗舒了口气:“小僧可不认为自己的魅力大到能让素不相识的道友等待半个时辰,你说我在拖延时间,的确,可道友你又何尝不是在等人呢?” 源鹿道人说:“你觉得贫道在等人?那不妨说说,贫道等的人是谁?” “你在等你自己。” 源鹿道人疑惑了:“我现在真的要佩服你的胆量了,你认为我是来陪你玩猜谜游戏的吗?” “好吧,更准确一点,你是在等那个用你的身份活动的人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 源鹿道人忌惮的目光给予了我肯定的回答。 “你一定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试图反抗你吧?” “你一点都不担心巧娘和庄略等人,因为她们当中有你的内应,被你布下的迷魂阵耍的团团转,哦,还包括你身边这位连景。但反抗依旧发生了。” “翟汜、翟狯、范大夫、纪晓棽、桃林客、费柟、师威......都是障眼法,不值一提,你真正恐惧的是一个亡灵,你害怕他没死,你知道,如果他没死,你身上最大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上面这些人,或死或伤全由你一手安排,只有两个人的死,才是你恐惧的来源。”我伸出两根手指,迎着他想杀人的目光,一字一顿:“程历、尤辉。” “很讽刺是不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连你瞧不上的师威都嗤之以鼻的翟汜也可以把他们轻松碾死,你却为他们的死辗转难寐。因为他们两个人的死,不在你的计划范围中。” “现在,有耐心陪我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了么,道友?” 第275章 他人方寸间(三) “等等,你口中的亡灵是谁!”连景早就忍不住想插话了:“什么叫......怕他没有死!” 我和源鹿道人对视一眼,谁都没理他,源鹿道人露出了虚伪的和善:“你果然知道的不少。” “彼此彼此,”我同样回以虚无的笑容:“道友的手伸得也很长。” 源鹿道人笃定道:“巧娘是你放走的。” 我不甘示弱:“祥云班班主是你杀的。” 源鹿道人:“长青湖的流言是你放出去的。” 我睨了一眼连景:“而你利用他对连景的信任处理了翟汜。” 闻言连景面露痛苦,而源鹿道人眼中露出了一丝不屑,是巧合?想做小动作被撞破了? 我若有所思地改口,对连景道:“看来你比我想的要谨慎一点,可惜运气不够好。” 源鹿道人嗤笑一声:“这可不能怪运气,想跟贫道玩手段,他差的远着呢。” 无声的硝烟在言语间碰撞,在旁人听来,我和源鹿道人的对话是东一榔头西一杵子,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其中的深意,每一句话的背后,都是赤裸裸的鲜血和人命。 “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和尚,”源鹿道人意味深长道:“如果这就是你给自己挣生路的方式,那么恭喜你,你已经得到贫道的认同了。不过,贫道还想问一句话。” 我双掌合十:“愿闻其详。” “今日虽是初见,贫道却自觉与你十分默契,贫道想知道,你是只与我一人默契,还是......可以同所有人都这般默契呢?”源鹿道人向前踱了几步,用极轻的声音对我耳语:“九谏小师父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刻意为之,即便是江湖上有着鼎鼎大名的楚赦之也无法掩盖住你的光芒啊!” 说罢,他后退一步,正好将我骤然空白的表情收入眼中:“净月小友,这是你今晚第一次失态呢。” 他着重强调了“净月”两个字的读音,既是威胁也是卖好,他在告诉我,他知道我的身份,但并不打算广而宣之。 慌乱只是一瞬间,我立刻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反击道:“只为了看小僧失态的表情就把自己的秘密暴露出来么?小僧本来还以为道友不是那种会做赔本生意的人,果然,对于人的判断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啊。” 源鹿道人笑容一僵:“什么秘密?” 我望向一头雾水的连景:“他没有向连景介绍我,这就是谜题的解答方式。” 我相信楚赦之,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时,他绝不会把我想要隐瞒的事情暴露给别人,哪怕是他的好朋友。如果说源鹿道人是因为连景而得知“林煜”就是楚赦之这一事实,但除了各奔东西的陆桑稚等人之外,就只有一直密切关注着楚赦之一举一动的人才会看破我通过正德方丈设置的障眼法,知道自西北兵变后,楚赦之一直在和一个叫九谏的和尚同行。 ——是萧明德。 当然,关注楚赦之的人有很多,未必没有其他选项,但无论是我的直觉还是思考都指向了这个答案。源鹿道人是萧明德的人,或者说,他曾经是萧明德的人。 “你......”源鹿道人也是个聪明人,只是稍微一想就想通了关节,但他无法从我透露的信息里确定我到底了解多少,楚赦之又向我透露过什么事,因此,无论是出于对楚赦之的忌惮还是其他的顾虑,他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到底想要什么?” 尘封的回忆渐渐苏醒——每讲一句话之前要反复琢磨,生怕自己在无意间又暴露出底牌,好像自己赤裸着身体站在他人面前,一切都被看透,如此熟悉的恐惧感,仿佛某个重病缠身的人重新站在自己面前。源鹿道人突然有一种荒谬的错觉,比起楚赦之,眼前这位才更像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别这么看小僧啊,好像小僧很吓人似的,”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明明有性命之忧的是我才对,道友怎么一副被小僧欺负了的样子?” 源鹿道人笑的勉强:“是贫道失策了,原来这才是你的底气。” 如果这和尚只是“净月”,虽然嘴上说着有点可惜,但该杀的时候他还是不会手软,可是在他从自己嘴里说出“九谏”两个字的时候,就代表着他无法再对这个人动手——早在西北兵变开始之前,把九谏和尚活着带给主子就已经成为了他们这些人任务榜上十分靠前的一个,尤其是在极乐散于西北最大的制作工坊被李匡儒一锅端掉后,这个任务的优先级就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谁也不知道受人敬仰的天境大师为什么会教出一个会做极乐散的徒弟,但这不是源鹿道人需要考虑的问题,他只需要知道,对于自己的主子来说,九谏一个人就相当于无数的金银财帛,绝不能有丝毫损伤。 我低低的笑了起来,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看来今日,道友是不想杀小僧了。” 源鹿道人眸光微闪:“但贫道可以把你带走。” “是么?”我在他警惕的目光下走到了窗边,稍稍施力,推开了窗:“看来道友今夜运气不佳,注定无法如你所愿了。” 不好!源鹿道人猛得冲向窗口向外看去,自己刚才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这个和尚身上,竟然忘了注意外面! 目光所及之处,花枝巷火光冲天,却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混乱,客满斋四周静谧无声,可细细看过去,月光下,却好像有箭矢的寒光在暗处闪烁。 源鹿道人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不通,婺城一向怯懦无能的衙门怎么会突然间应对如此之快,是巧娘? 不,不可能,巧娘再怎么有能力,也已经是叛逃的内卫,如果她亮明身份,不被就地正法已经是好运,怎么会有人听她的话! 除非...... 刹那间,源鹿道人脑海里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他缓缓转头向后望,刚才还站在那里的和尚却早已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俏丽的陌生女人,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见他回头,冷冷一笑,把手里攒动的灰色活物猛得掷了过来! 若放在平时,比这快三倍的东西源鹿道人也能轻松躲过,可在他看清掷过来的是什么东西时,三年前残留在记忆中的痛苦回忆瞬间入侵了全身,带来一股使人瘫痪的凉意。 这该死的女人,她竟然向自己扔了两只肥耗子! 第276章 山海几千重(一) 【一炷香前】 “纪晓棽被送来的时候已经半死不活了。”红娥无意识地把一缕垂下来的头发拿在手里把玩:“我给他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他后背上有一个很深的伤口,大概......这么大。”她用手向我比量了一个大小。 我看着她的手指猜测:“匕首?” “也许?”红娥百无聊赖地指了指屋里的火盆:“之前绑的布条我扔到那里去了,为了不让人闻出来还放了点香膏,估计帮不上你了。” “没关系,你帮得上小僧就够了。”我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说,人送到这儿之前伤口是被处理过的——纪晓棽和祥云班班主是谁先到达客满斋的?” 红娥微愣,想了一下才开口:“我记得是......纪晓棽先来的。对啊......纪晓棽成了那个样子,他若是不知道,怎么可能不闹起来?” 她豁得起身:“伤口那么深,一看就是往死里捅的,难道要杀纪晓棽的就是他?可为什么?他们两个蛇鼠一窝,为什么会起内讧?” “蛇鼠一窝?”我微微挑眉:“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两个蛇鼠一窝?又是兴宁馆馆主告诉你的?你们还真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啊。” 红娥气得脸上发红,偏一时想不出来要如何反驳,只有手里扭来扭去的衣角昭示着她心里的不平静。 “纪晓棽不该死吗?”半晌,她带着些许哽咽的声音问道:“你去过花枝巷吗?你以为花枝巷里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以前也是青楼楚馆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的是到岁数了,有的是得了病被撵出去的,有些是赎身之后又被厌弃发买的,如果没有毕老板,我们这些难民出身的早晚都是那里的一员,被榨干净血肉之后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腐烂,我当时有多羡慕纪晓棽当了毕老板的徒弟,毕老板死了之后就有多恨他!” “我是被放弃了没错,可有一件事那个人没骗我,如果不是纪晓棽出卖了毕老板,毕老板就不会死!” 狭小的房间里,红娥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肩膀无声抖动,我沉默地站在原地,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旋:“你所知道的毕罗衣之死,有兴趣跟小僧讲讲么?” 也许是因为面前的人声音太温柔,又或许是人脆弱的时候倾诉欲会不知不觉地提升,红娥擦干眼泪,轻轻点头:“嗯。” ......... “姑且让小僧总结一下,当年毕罗衣确实从费柟那里拿走了一样东西,而费柟第一个怀疑的人是纪晓棽,在他的拷问下,纪晓棽说出了自己发现的关于毕罗衣的种种细节,直接导致了毕罗衣的死亡,是吗?” 红娥的眼睛已经被她哭的微微发肿:“他分明就是对毕老板骂他的事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我在她旁边蹲坐下来,不远不近,恰好是一个会让人产生“朋友”错觉的距离:“毕罗衣死前,和纪晓棽发生过什么龃龉吗?” 红娥冷笑:“还能有什么?不过是他卖屁股的事。” 一个拥有独一份才华的人,即便芳华不再,价值也不会完全消逝,毕罗衣退居幕后之后,名气不减反增,被费柟看重的他早就拥有了踹掉祥云班另起炉灶的能力,害怕自己的存在被替代的祥云班班主极力想要捧红纪晓棽,降低毕罗衣的影响力。纪晓棽是有天赋,但论用心到底比不上师父,祥云班班主便说服了本就不是很坚定的纪晓棽,把他送到了各种富商床上。 毕罗衣并不在乎祥云班班主想让纪晓棽代替自己的想法,不如说,他其实很乐见其成,前提是——不是用这种方法。 “他每卖一次屁股,都是往毕老板脸上踩,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些年纪大的能当他爷爷的人之所以找他,根本就是在他身上找毕老板的影子,把那些恶心的欲望透过他喷射在毕老板身上!”红娥的脸充斥着晦涩不明的愤怒和鄙夷:“他根本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要那么做,甚至在毕老板骂过他之后变本加厉。他根本就是因为几句话报复传授自己一身技艺的师父,他无耻,他该死!” “......”我瞄了她两眼,又扭回头:“刚才你害怕吗?” “什么?”红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说的是周家家仆摁住她打算动用私刑的事,心有余悸,却还要嘴硬:“我才不怕。” “是么?”我轻笑一声,一根藏在手腕处的金针突然冒出头,在红娥不敢置信的目光下直向她面门刺去! “!”红娥下意识地闭眼抱头,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感觉到痛,她缓缓睁眼,只看到一张笑吟吟的脸:“真的不怕么?” 刹那间,红娥怒从心头起,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蹬掉一只绣花鞋,抄起来就往旁边打:“你竟然是和尚?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和尚!我叫你吓我、叫你吓我!” 她嘴上骂的厉害,打了几下却没什么真力度,这么发泄一会儿,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愤怒却诡异地平复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不明所以的轻松,仿佛崩了许久的弦松了下来,留下的是疲惫和一丝惴惴,她突然感到茫然:“我......我做错了吗?” “如果你的心里没有一丝疑虑,就不会叫那些补血的汤水了。” 红娥难堪地避开了我看过来的视线:“我只是怕他死了。” “那个兴宁馆馆主,神通可大的很。”我想到当初在长青湖上冰茶儿指缝里的宫廷专用毒药鹤顶红,之前所有的细节早在冥冥中提示着真相:“如果纪晓棽真的像你形容的一般失了那么多血,再多补血汤也拉不回他的命。你那个好馆主既然想留着纪晓棽的命问话,就不会不提前喂一些保命的丹药。小僧也是男人,所以才更清楚,只有女人才会有这样的细心,一般的男人是想不到的。” 红娥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原本恨不得拆他的骨头喝他的血,可是看着他的眼睛被活生生挖出来,我......我......”她蹙着娥眉,半捂胸口:“我打心底里不舒服。” “红娥姑娘,恕小僧直言,你不曾见过当日费柟拷问纪晓棽的情形,怎知纪晓棽一定是对师父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呢?” 我重新拿出那枚金针:“姑娘刚才也见识到那些人的凶狠了,你觉得,费柟拷问纪晓棽时,难道会是和颜悦色的吗?” 红娥僵坐片刻,手指一下下地扣着衣服,架势恨不得把指尖磨出血来:“可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怎么能......” “红娥姑娘,”我第一次用严厉的口吻打断她的话:“有没有人教过你一个道理,对他人的要求,尤其是道德要求,不可过高?” 红娥怔忪地望着我,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还是想不通——养育她长大的人日复一日地向她灌输复仇的思想,却不会教她真正的道理,她是这样,冰茶儿也是这样,只要在他们心底种下一个念头,再通过一次次的加固,他们就是另一种活死人。 虽然活死人没有意识,他们有意识,可他们的核心却全然受他人掌控,又同活死人有多大区别?甚至培养一个红娥所耗费的花销还不及制作一个活死人的半数之多,死了都不会心疼太久。把人不当人,而是作为纯粹的工具来使用,这种行为......真是令人不齿。 “永远不要用高高在上的视角去评判他人的选择,人本性自私,愿意为他人而死固然高尚,可事关性命的自私也同样可以理解。不如说,正因人本自私,所以无私才值得被称颂,但值得被称颂的,却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遵守的。”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而且,就你们所言,纪晓棽对毕罗衣所做的具体事情并不知情,既然不知情,那他也不过是在恐惧下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而已。至于他和毕罗衣因某些不光彩的事产生的龃龉,你可以讨厌他,可以厌弃他,可以抵制他,这是你的自由,可唯有一点不行——不能因为他不符合你的道德观,就用私刑去惩治他。活生生地把眼睛挖出来,这已经不是泄愤,这是审判,是刑罚,而无论是你还是其他的个人,都没有这种权利。” 第277章 山海几千重(二) “馆主说,国法不能惩治害死罗衣老板的凶手,所以我们才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努力……难道这个也是在骗我吗?”红娥眼睛红红地看着我,眸子里充满求知欲。 “毕罗衣的事牵连甚广,朝堂上官官相护,利益纠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若你们真的能查清案情手刃凶手倒也罢了,怕就怕你们不仅查不清凶手,还被人教唆利用,凭个人喜好胡乱断案,枉自葬送性命。”我想到纪晓棽那对被挖下来的眼珠,心中痛惜,无论此人道德上有多少瑕疵,都不该受到这样的痛苦:“况且,姑娘扪心自问,你针对纪晓棽的原因,到底是他招供出了自己的师傅多一点,还是你本身对他不光彩的上位手段不喜多一点?” 我轻轻叹息,从地上站了起来:“红娥姑娘,告诉小僧,你是什么人?” 红娥:“我?”她不知我是什么意思,只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你是大周境内的一名普通百姓,对不对?” 红娥点头。 “如果你都可以凭自己喜好审判他人,对人动用私刑,可以使手段除去,那是不是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这么做呢?”我循循善诱:“凭自己的一套道德标准审判他人,不光要言语审判,还可以随意付诸于行动,你觉得如果大家都是这个样子,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红娥没有说话,但纠结的手指已经暴露了她内心的想法。 “让小僧告诉你——会乱的一塌糊涂。”我走到门边,用手指缓缓摩挲门上的花纹:“国法之下,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套道德准则,有自己非常看不惯的人,红娥姑娘,如果小僧刚才没有看错的话,仅是这客满斋里,看不惯你的人就不少吧?为何再看不惯你的人也只敢使些小动作对付你,而不是直接将你砍手砍脚,或是直接杀了你呢?” “国法是什么?为什么只有国家才能规定正规的刑罚?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负手而立,娓娓道:“当前朝廷的律法共有两个作用,一是约束规制,告诉大周百姓不能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二是保护,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走在路上,不会有人突然冒出来杀了他或是抢了他的财物。罪刑法定,条条例例,明确具体,而不是单纯依靠个人喜好做事,否则今日你审判他一下,明日他审判你一下,无视法度,凭好恶私自对他人施加刑罚——就像你们今天对纪晓棽做的那样,世间将永无宁日。” 红娥讷讷:“可事情我已经做下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将功补过。” 我看着她紧张的样子,无声一笑:“如果今日抓不住真凶,最后的结果就是知县为了为外面的人一个交代把你扔出去,你会承担所有的罪名,面对会让你生不如死的刑罚。” 红娥的脑子一片混乱:“可是你刚才还说馆主他已经走了啊?只要追上他不就行了?” 她的疑惑再次向我证明,她根本就是个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外围,知道师威和费柟这两个名字已经是极限。她和长青湖上死的那个冰茶儿大概以为自己只是参与到了什么“毕罗衣复仇计划”里,然而实际上却是兴宁馆馆主,也就是叛逃内卫之一打着毕罗衣的旗号筹备的一次清洗,而对此,红娥毫不知情——再加上她略有些倔强的性格和死心眼,简直是一个绝佳的替罪羊。即便今日我不在场,她早晚会被人拖出来当这个炮灰,到时她一个无根无萍的姑娘家,一入狱,便可以死的神不知鬼不觉了。 “不,我们要找的是另一个人。”我伸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已经闹了整整一晚,现在正是暮色最深时,再过一会儿,黎明的光辉就会从东边渐渐弥漫过来了:“一个绝对不会提前离开的人。” 红娥:“绝对不会提前离开?” 我淡淡道:“红娥姑娘,你也是梨园出身,知不知道,当一部戏第一次在观众面前演出的时候,台下最期待的人是谁?” 红娥歪头想了想:“班主?”顿了顿,她渐渐反应过来:“不,是写戏的人。” “聪明。”我含笑看了她一眼:“写戏人,亦是布局人。每一个出自自己之手的剧本都好像写戏人的孩子一般,没有一个作者会不期待它,无论好看与否,在戏目结束前,都绝对不会离开。我要找的,就是今日这场戏的策划人。” “这个人不喜欢粗暴的杀人手段,他喜欢先写下一个怪诞的剧本,构建一个广阔的舞台,然后安排选中的演员去做他想要做的事。他很熟练,因为这种事他不止做过一次。” 官盐沉船,闫娃之死,还有今日的眼球寿礼,他的风格始终如一。多么值得骄傲的奇思妙想,编剧本人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来呢? “还记得小僧刚才嘱咐你的事情吗?”见红娥呆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我出声提醒。 “让我陪你演一出戏。”红娥脱口而出:“你怎么能确定就是那个商人?万一我讹错人了,岂不是......” “因为小僧被邀请坐到周员外身边时,他是第一个不等周员外介绍就开口询问的人。”我耸了耸肩:“剩下的,你就当是小僧的直觉吧。” 红娥嘴角一抽,到底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哦,对了。”在开门之前,我停下脚步:“或许,我们应该做两手准备。” 红娥的鼻子差点撞到我后背上:“什么两手准备。” “是最坏的打算。”想到现在怕是早就凉透了的翟汜,我轻轻叹了口气。先是魏不凡,再是连景,但愿楚赦之知道事实后不会太难过。 “多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摇了摇头,我暂时把楚赦之放在一边:“如果一会儿乱起来......你就去后厨抓两只老鼠过来,越凶越好。” 红娥几欲作呕:“客满斋的后厨里有老鼠?!” “那倒不是。”我不打算抹黑客满斋东家的名誉:“之前肯定是没有的,不过刚才小僧带人砸穿了棚顶,毕竟是后厨......你懂的。” 想到自己要抓老鼠,红娥脸上红了又白,磨了半天牙才把脏话咽回去,忍气吞声道:“知道了。” 第278章 碧云騢 时间回到现在,红娥也没想到自己扔出去的两只老鼠有这么大的威力,竟然让刚才还威风不已的源鹿道人惊惧不已,只见他不断的挠抓着自己留在外面的皮肤,就好像身上有几万只小虫子爬一样,瘙痒得令他恨不得挠烂每一寸皮肤。 “该死的畜生,滚开,滚开,都给我滚开!” 饱食的老鼠并没有什么攻击的意思,虽然红娥抛掷的动作使它们有些害怕,但毕竟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它们只是象征性地在源鹿道人身上蹬了一下,然后就灵活地借力跳到地上,几下就没了踪影,可刚才还神采奕奕的源鹿道人却像中了癔症,或是被什么抽走了理智一般,开始还只是挠老鼠跳过的地方,挠了一会儿后又开始撕扯自己的衣物。 众目睽睽下,他袒胸露乳的样子令围观的女客们纷纷尖叫退避,“淫贼”之类的骂声此起彼伏,可他好像完全听不见一般,留着半长指甲的手在松弛的皮肉上留下大片带着紫痧的血痕。他目光专注的吓人,嘴里还喃喃地重复什么:“别过来”、“弄死你”之类的话,随着大幅度的动作,他脸上其实并不算服帖的人皮面具脱落下来,露出一张可怖的脸——除了眼眉处一道明显的疤痕,下颌与脖颈交界处有大片猩红的皮疹,看的人头皮发麻。 和原本的张姓富商有亲戚关系的郑适发出一声惊呼,他指着掉落在地的人皮面具捂着胸口喘了半天,不负众望的晕了过去。 红娥心里一阵发寒,下意识地就想朝后看那个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人:“净月,他为什么会这样?你是怎么知道他怕老鼠的......净月?” 她回头一看,刚才还在身后的人竟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略显茫然地向四周环顾,在看到某个地方时瞳孔猛的收缩:“净月!” 众人的目光因她的喊声从源鹿道人身上移开,继而赫然发现,刚才手里只有棍子的连景不知何时已经拿到了他的武器,中间有凹槽的长剑抵着我的咽喉,一滴艳红的血顺着刀刃缓缓滑落,“滴答”一声落在地上。 “我本来不想这样对你的,可你太碍事了。”纠结一闪而逝,连景眸色沉沉:“我听见了很多练家子的呼吸声,外面那些人……是为你而来的吧?” “你究竟是什么人?” * 眼看源鹿道人和连景一个疯魔一个被人拖住,立刻有机灵的人跑到知县身边询问是否可以趁机离开,去打听的人好赖话都说尽了,却发现这个平日里软绵绵最擅长打太极的人今晚好像打算强硬到底,然而但凡他才细看就会发现,此时的知县强硬的外表下是一颗木然的心。 他自然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才是这里最先想到要逃出去的人,更不会告诉他们自己一开门就见到一队身着青雀软甲,个个人高马大的军官,知县的头也就稍微比他们的腰高一点,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晰地看到了这些人腰间的令牌。 碧云騢(xiá),相传是由今上直接统领的特殊军队,分布于各地军营中充当皇帝耳目,知县曾一直以为那只是传闻,直到今日得见真人,他才知道传言不虚,而他们的交代更令知县感到无措。 ——什么叫“如果那个和尚出了事,这里的人都不用活了”? 就算这样,自己这边剩下的人手也打不过那个持剑的江湖人,看着地上那滴刺眼的鲜血,知县只觉得人生无望。 这个自称“净月”的和尚,到底是什么来头? 第279章 山海几千重(三) 被利刃抵在喉咙上,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的,为什么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被问一遍这种问题,虽然问的人不一样,但小僧作为被问的人也会烦的。” “我是谁,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么?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我歪了歪头,任凭连景手里的那柄剑又在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知道我是谁,毕罗衣就能回来了?还是知道我是谁,你做过的蠢事就能一笔勾销了?” “你!”连景持剑的手在发抖:“我不知道你和源鹿有什么关系,你在他那里的底牌对我没用,所以......” “所以我最好小心说话,不然万一你手一抖,小僧性命不保?”我“啧”了一声:“好老套的说辞,施主不开口我就能猜出来你要说什么,不得不说,施主的性格当真无趣。” 连景的眼皮跳了又跳,他想不通,命悬一线的明明是对面这个人,忍气吞声的却是自己? “你在朝廷的地位不低......你待在楚赦之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双眸微微放大,诧异道:“这可真是令小僧意外了,可以问一下,你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吗?” 连景再迟钝也能听出这句话中的嘲讽之意了,除了源鹿道人之外,他是这里最清楚今晚楚赦之没有能赶来的原因的人。 “你懂什么?那些人拖不住他的,我不过是不想让他过来坏事。”连景自嘲一笑:“没想到,他是没来,却多了个你,倒还不如是他。” 我懒懒一笑,不置可否。 “为什么?”连景忍不住问我:“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非要站在师威他们面前?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我不信你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为什么非要拦我!” “那你呢?”我伸手指向还在发疯的源鹿道人:“庄略既然认为你可信,那么他知道的你就不可能被蒙在鼓里,源鹿、费柟、师威、翟汜,明明直接导致毕罗衣死亡的人有四个,你却执着于师威而放过真正的罪魁祸首,怎么,柿子找软的捏?还是说,源鹿道人和费柟向你承诺了一些凭你个人之力做不到的事?” 连景的神色在一瞬间慌乱不已,我长长地“哦”了一声:“看来小僧说对了。” 连景的喉结动了动:“光杀奴才怎能解我心头之恨,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将近十年,无论谁挡在我面前,我都不会放过他。” “原来如此,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赞同的点点头,不意外地发现连景的剑尖稍稍往后缩了一点避免再给我留下不必要的伤口——这就是正义阵营的通病啊,嘴里说着狠话,手下却总是情不自禁地留情。 “所以他们告诉你的‘王’,是……”我停顿了一下,缓缓道:“二皇子,宁王?” 提到宁王两个字,连景内心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愤怒:“能够命令忠信侯府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翟汜字临天,早些年他醉酒的时候曾亲口跟罗衣说过,他的字是忠信侯府的老侯爷给他取的,父死子继,现在的小忠信侯听谁的,还用我说吗!” 他眼中放射出来的恨意深深钻入那边还在吐血的师威身体里,猛烈到我也能感受到这股恨意的沉重,这恨意历久弥深,不曾有片刻退却。 等等——我重新审视起连景在毕罗衣“死”后的诸多行动,他显然不是近日才知道源鹿道人等人在官盐沉船案中扮演的角色,可连红娥这样的外围人这些年都没有放弃过追查毕罗衣“死亡”的真相,对毕罗衣有着爱慕之心的连景为什么会在魁星楼一躲就是十年?就算费柟身边的护卫不好对付,以他的能力,报复翟汜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等楚赦之来了才行动呢? “你是怎么骗过楚赦之的?”我若有所思的看着连景,他看起来并不像个很会撒谎的人。 “让我猜猜……你刚才问我,待在楚赦之身边有什么目的,也就是说你觉得朝廷的人会对楚赦之不利,”我揉了揉笑的发酸的脸颊:“我明白了,你知道了,对不对?” 在只有连景能见到的角度,我对他比了一个“萧”的口型,获得了我想要的反应——连景眼角的跳动,瞳孔的细微收缩,以及他震惊的神情无一不佐证我的猜想——楚赦之和萧家的关系对连景的认知造成了影响。 半晌,连景闭上眼睛,自嘲一笑:“是我自作多情了,刚才听你们打哑谜还半懂不懂,原来楚赦之防的不是你,是我。” 我沉默了一下:“看来你是真的很久都不关心时事了,听说楚赦之给你传信的时候,你正在卓人远手下做事,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打听过,为什么卓人远只是去参加了一趟道法大会,在魁星楼的地位就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了吗?” 连景皱起眉头:“卓师兄是个不错的人,但我已经很久不关心江湖上的事了。我只在磨药的时候听卓师兄提过活死人,观沧澜之类的零星碎语,那观沧澜出身灵鹫宫,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告诉你,观沧澜和他一样,也姓萧呢?”我上前一步,轻声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连景没注意到自己的剑尖离我的脖子已经越来越远:“他……又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没错,而且,他这次遇到的麻烦会比以往更难解决,观沧澜所做之事犯了众怒,如今道法大会余波未平,一旦这个秘密暴露,他想要在江湖和朝堂的任意一方找到容身之所就难了。”连景对朝廷的抵触超出我的预估,使我不得不以楚赦之为切入点,一步步缓和他的态度:“现在他的敌人就像伺机而动的猎食者,只要闻到一丝丝的血腥味儿就会扑上来,不然他为什么要用化名行动?他行事一向正大光明,这些年除了最开始被杀手堂追杀的那段时日,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像现在这样隐姓埋名?” 愧疚在连景心中一点点蔓延开来,在他佯装强硬的外壳上撕开了一条口子,而我要做的就是顺着这条口子,彻底破开他的防御。 “不瞒你说,我本是不同意他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找你的,可他相信你,相信他的朋友不会出卖他。” “可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我用失望的目光看着连景:“你明知道官盐沉船案里有萧家的人插手,却利用他对你的信任亲手把他推到那些人面前——你只知道他不会死,可你有没有问过楚赦之,问他愿不愿意舍弃一切,重新回到那个他好不容易才脱身的烂泥潭里?” “你嘴上说着不想他死,可你的行为,和推他送死有什么区别?” “不,不是这样的,”连景被这失望的诘问逼得乱了方寸:“源鹿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疾声问:“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当今朝廷昏庸无道,楚赦之只是和家里吵了架,迟早会回去!”连景道:“他还说,罗衣没名没分地为朝廷卖命,再尽心也只会被人当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只要我帮他们截下一个折子,就可以带罗衣远走高飞!” 他一口气地说完,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直到看见我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莫名的恐惧将他笼罩——好像自己亲手把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交到了对方手中。 “原来如此。”我嘴角轻轻上扬:“你在魁星楼藏了十年,不是为了躲源鹿道人,你要躲的人是庄略,是范大夫,是你自己。庄略他们根本不知道,毕罗衣之所以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和你想要带他‘远走高飞’的心有着莫大关系。” “复仇,复仇,”我盯着他的双眼,咬字极轻:“你心里其实清楚的很,翟汜、师威、纪晓棽、费柟……宁王,不过是你迁怒的对象,你真正想要惩罚的人是自己,我不知道你对楚赦之用了什么借口,但我敢肯定,抛却过往,在魁星楼里当一个无名的傻子就是你惩罚自己的方式,你只能用这种方式面对你心里的愧疚,不然的话,你早就在内心的折磨中崩溃了。小僧说的,有没有错?” “咣当——” 长剑落地,连景在无声中崩溃,他留不出一滴眼泪,痛苦坠成千斤的巨石,死死地压在胸口,他的心被巨石碾压成一滩碎末,足以吞噬意志的愧疚如潮水般淹没口鼻,令他无法呼吸。 知县等人站的远,不知道我和连景都说了什么,只是看到连景手中凶器脱手,连口气都来不及松:“还不快擒住凶徒!” 刚才只是受了轻伤的官兵和护卫们一拥而上,我扬手淡淡道:“退下。” 知县对着向自己征询命令的衙役,心累道:“都听他的。” 我在连景面前蹲了下来,贴近他的耳廓,低声道:“小僧对你曾经做过什么蠢事没有兴趣,不过……如果我告诉你,毕罗衣没有死呢?” 第280章 多难识君迟(一) “还好我一早就联系那边了,不过,他们来的可真快啊,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看到代表皇帝亲兵的烟花信号,解铤松了口气,放下在额前作远眺状的手,从巧娘手里接过桨继续向灵渠划起来:“这是......去灵渠的方向?” 巧娘好像完全没听到他刚才的话一样:“是。” 解铤刚才的话故意卖了个关子,就是为了试探巧娘的反应,但巧娘面上半点不见好奇,倒让解铤对她更加好奇起来:“你......就不想问我点什么吗?” “你想让我问什么?”巧娘淡淡扫了他一眼:“我也曾是内卫,你以为我不认识碧云騢的信号吗?” 巧娘低下头,不再看解铤:“我现在还不想死,所以我不会问要命的问题。” 解铤神情一滞,莫名有些讪讪,又划了一会儿船,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寂静:“如果他不在场的话,原本今晚客满斋应该发生什么?” 这个“他”不必多言,两人心知肚明,几个呼吸之后,巧娘开口:“我是官盐沉船案中含冤而死的两岸纤户的遗民,当时洛相奉命来此查案,因缘巧合,我去提水的时候远远见到了穿官服的他,因此在他微服私访的时候,我把他认出来了。” 三皇子的母亲洛妃容貌昳丽,在后宫中可以排到前三,她的哥哥洛书赟自是不必说,更兼权势养人,站在人群中是极为醒目的。 “我拼着人终有一死的念头冲到他面前,差点被他身边的护卫打死,在他要离开的时候,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拽住他的靴子,这才入了他的眼。” 濒死之际,命悬一线的过往掩藏在她平淡的描述下,解铤的呼吸放轻,情不自禁地去重新看待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所以他就把你收入内卫了?” 巧娘没有否认,回忆在脑海中闪现——高高在上的,仿佛跟她是两个世界的大人折过身来,他俯视着自己,薄唇微张:“你这执拗的性格倒与本官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似。”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暂停回忆,巧娘对解铤说道:“我对洛相虽说不上死心塌地,但感激之情却是有的,所以有些事你现在不必告诉我,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或许是解铤脸上的表情取悦到了巧娘,又或许是黯淡的月光激发了她的倾诉欲,她将没来得及告诉净月的东西缓缓道来:“兴宁馆馆主在内卫中的名字是梧鸦,原本婺城这一带只有梧一一人,但官盐沉船案之后,洛相破例收下我。本来洛相说查完沉船案就带我回上京,但洛相回京前告诉我,此案尚有其他主使,但出于种种考量,他只能在永州漕运使那里停手。” 解铤暗自吸气,洛书赟此人,你可以质疑他的人品,却无法质疑他的才华,从一介寒门到百官之首权倾朝野,他是皇帝手中最锋利最顺手的一把刀,撇开政见不同外,论手段,哪怕是现在风头无量的张浦良跟他相比都有所不及,究竟是什么才令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暂时退让? 解铤也不是吃白饭的,很快就有了思路:“他让你继续留在祥云班,不止是因为毕罗衣吧?” 巧娘点头,面上划过一丝疑虑:“我知道毕罗衣是朝廷密探的时候他已经被‘失踪’了,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好人,洛相没有跟我提过他,他是密探还是梧鸦告诉我的。” 解铤:“所以洛相交给你的任务是?” “调查祥云班班主。”巧娘很痛快地说了自己知道的事情:“他曾是宫里服侍纯太妃的公公。不过他离开的皇宫的时候,纯太妃应该还不是太妃。” “纯太妃!”解铤猛地抬头,吓了巧娘一跳。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六......流言,我想到一个关于先楚王的流言。”解铤差点脱口而出六殿下三个字,幸好他提前反应过来,话在嘴边硬生生转了个弯。 巧娘微微皱眉,毕竟是半路加入,她没接受过内卫统一的课程,并不太了解先帝时期的事:“什么流言?” 解铤想了想,简略的把楚王夺嫡时寻找祥瑞和人偶罗家的血案简略地说了一遍,又问道:“毕罗衣就是罗家后人罗仲衾这件事,你知道吗?” 巧娘摇头表示不知情,她划船的动作放慢,这是她思考的表现:“这么说来,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是关于祥云班的。” “洛相叫我调查的现任班主鲍覃止约摸是二十五年前来到婺城的,那时他还不是班主,祥云班也只是个普通的老牌民间戏班子,因为经营不善红角都跑了,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候。” 解铤明白了:“鲍覃止他买下了祥云班。” 巧娘道:“我问的那个当铺的老人说,鲍覃止很有钱,眼光也不错,他重金从别的戏班里抢来了红角儿,生生把快到末路的祥云班救回来了。老人说,他刚来的时候在当铺典当了很多物件,不过都不是死当,后来又被他赎走了,但据说都是外面难得一见的好物件,还有宫里的标识,我也是从这里确定他的身份的。” 解铤提出一个猜想:“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在罗家血案里掺和过一脚?” 巧娘眼珠一转:“我觉得不会,就算有,他应该也只是个传话的,没有见过罗家人,不然他不会认不出来毕罗衣。” 解铤:“你怎么知道他没认出来?” 巧娘道:“因为他后来很忌惮毕罗衣,如果他知道毕罗衣和罗家有关,那毕罗衣就有一个关乎性命的大把柄在他手上,你会忌惮一个被你死死捏住把柄的人吗?” 反驳完解铤,她眉头依旧蹙得死紧,好像有什么事情怎么都想不通,解铤试探的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范大夫......”巧娘眼中露有痛苦之色:“范大夫和鲍覃止是在同一段时间里出现在婺城的。” “他和鲍覃止很可能是旧识,我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往这里想过?” 第281章 多难识君迟(二) “如果我说,毕罗衣没有死呢?” 连景想说怎么可能,可望着面前的和尚镇定的眼睛和笃定的话语,质疑的心逐渐动摇。这个叫九谏的和尚说话好像永远是不急不缓的,如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心腹感,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嘴里说出的话。 “不可能,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连景的声音中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忐忑——是的,忐忑。会因为时隔多年后知道所爱之人还留存于人世而全然欣喜的人基本只存在于充满美好爱情幻想的话本中,时间带来的改变远超正值热恋中的情人的想象,尤其是连景这样心怀愧疚的人,对于他来讲,毕罗衣没有死亡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恨我的,是不是?” 我沉默以对,因为我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与其说连景在问我,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他心中早有答案,只是不愿面对,也不敢面对罢了。 “你刚才跟他提到的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连景问:“还有他对老鼠的反应,我记得几年前他并没有这样的病。” 说着,他的目光移向正处在官兵包围中的源鹿道人,此时的源鹿道人全不似刚才威胁我时那样意气风发,双目猩红,好像身上有一万只蚂蚁在撕咬一样,恨不得把自己的皮肉撕开,用火把好好地燎一燎。他不在乎被官兵包围,只在乎他们有没有阻止自己手上的动作,他有武功傍身,因此他人也不敢轻易围上来,只能一边疏散人群一边暂时静观其变,等待我的命令。 我从容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罐香膏——班莒送我的致幻药,原杀手堂暗杀专用精品,品质远超市面上能买到的一切同类型药物:“谁叫他离小僧太近了呢。” 香膏的用法很简单,只需事先服下解药再涂在自己身上,待其慢慢起效即可,而人体自然分泌的汗液会加速药物的挥发。源鹿道人不仅和我挨得近,且为了威慑还故意向我释放杀气,以看人冷汗淋漓为乐,从各种意义上来讲,他会这么快中招属实是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把火。 连景:“……” 他用复杂难辨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你真不像个和尚。” 如果不是时候和气氛都不对,他真想仰天长啸:谁家和尚给人下药会如此轻车熟路啊! 对于他的质疑,我只是稍微耸肩:“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问他呢?” “问他?”连景皱眉:“他现在的状况怎么问?” “这个小僧自有办法,不过,现在已经过了免费赠送的环节了。”我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略带俏皮的笑:“总是小僧说话不是也很枯燥吗,施主这里也有小僧想知道的东西,不如我们做个交换,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如何?” 连景闭上双眼,轻轻一叹:“你想知道什么?” 我笑容不改:“不如就从你是怎么骗过楚赦之的开始讲?” 这个问题无疑十分占便宜,尤其是对于连景这种性格认真的人来说,更是接近于欺负人了,但连景本人毫无觉察:“我对他说的过程都是真的,只不过,我不是在罗衣出事后才遇到源鹿道人的。” “有一次我发现罗衣偷听费柟谈话,知道他在替朝廷做事,我们吵了一架,他不肯告诉我在查什么事情,我憋着一口气去跟踪费柟,一开始费柟见的不过是些普通人,想听他们的谈话对我来说十分轻松,我便渐渐大意了,谁知……那次碰上了硬茬子。” 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几年江湖人确实才频出,但十年前,连景的身手却是实打实位列前沿的,能被他称为“硬茬子”的必定大有来头。一个实力强盛的人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默默无闻,但一个强盛的势力却绝不会雁过无痕,要么就是像现在的我一样,尽量把自己的行动轨迹藏在他人身后。不过不管怎样,像萧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只要活动,就必定有迹可循。比起找寻他们的踪迹,我更关心另一件事。 在和观沧澜相处时,我已经知道他和沈凌风的合作是背着萧明德的,而十年前,观沧澜恐怕还没有足够的能力独自做出官盐沉船案并完美收尾,而依楚赦之对自己母亲的描述,萧明德也是绝对不会和沈姓的皇子合作的,所以,源鹿道人的立场就变得微妙了起来——当年官盐案中,最后的大头钱财究竟流向了何人手中? “那次命悬一线是真的,我应当是之前就露了破绽,他们设了埋伏在等我。”连景继续道:“那群人每个单拎出来倒不如何厉害,但他们列的剑阵却颇有门道,而且他们手里有一种圆形的,里面会射出针的暗器,时不时就会发射一根,搅得人手忙脚乱,我躲了几回,最后还是没躲过,一根针扎到了我左耳后面,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听见有两个人在谈话,他们说自己是萧家的人,还说,现在那里有个疯子,他们都希望楚赦之回去。” 那个“疯子”说的应该就是观沧澜了,我点点头:“所以说,他们没取你性命,是怕引来楚赦之?” 连景道:“他们是这么说的。” “不杀你不等于能这么放过你,他们提出了什么条件?”我随口猜道:“退出江湖?” 看着连景那双写满“你说的对”的眸子,我心底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不是绝望,而是对敌人的能干的钦佩:“魁星楼——这才是你这些年待在魁星楼的原因,对么?” 又不是做慈善的,他们怎么可能只满足于一个承诺,必定会把连景安排在一个自己能够放心的地方。当初在平罗山听孤穹描述道门四派在道法大会前的讨论时我就有些预感,既然要渗透,怎么可能只渗透一个玉清观,道法大会规模宏大,但去的人也不会超过整个江湖的六分之一,在那之外,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潜伏在暗处窥探,伺机出手。 怪不得……怪不得敌人这么快就做出了应对,魁星楼里一定有一个地位不低的内应,所以——卓人远有危险! 第282章 多难识君迟(三) 【魁星楼】 一个小道士“咕咚咕咚”喝完药,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卓人远身边,看他给另一个练剑时不小心划伤腿的道士包扎,感叹道:“卓师兄,我们魁星楼有你真是太好了,要我说,掌门早就该多给你发些月钱了,不然你医术这么高,万一有一天觉得在山下开医馆过得更好,不要我们了怎么办?” 卓人远“扑哧”一声笑了:“你放心好了,我对开医馆一点兴趣都没有。平时给你们看看就罢了,要我每天都坐在那里面对形形色色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饶了我吧,我会疯的。” 卓人远很快就包扎完毕,那人道谢后就离开了,卓人远用干净的棉布擦了擦手,又开始磨药,他的手有与九谏同等程度的灵巧,无论做什么,在外人看来都自带一种令人沉浸的韵律,小道士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到:“卓师兄,你的医术为什么这么高啊?都是你自己学的吗?” 卓人远的手顿了一下,似是回想到了什么,淡然摇头:“是家里传下来的,我祖父和父亲从前都是御医。” 小道士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在卓人远无奈的目光,他震惊地重复了一遍:“御医?!那你为什么会来魁星楼?” 卓人远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震惊:“御医没有随意离京的自由,我们家会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因为被撵出来了。” “为什么?”小道士好像只会说这三个字了:“难道是因为用错了药吗?” 卓人远露出一个有点冷漠的笑容:“不,没有任何人用错药,如果非要说有人错了,那就错在我父亲他们治错了人。” 小道士看着他与平时全然不同的神色有些害怕,不敢再问,但卓人远被勾起的回忆却无法轻易收回。 事实当然不止是“被撵”这样轻巧的说法,准确的说,是“被处决”。除了掌门卓人远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当初是逃难而来,他的祖父和父亲全部死于宫廷倾轧,而令卓人远最愤恨的便是,明明他的亲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只因为恰巧当值便被无辜牵连。医者的使命是治病救人,不是当那些利欲熏心之辈的棋子,可那些权贵却一惯不把除他们之外的人的命当命,动不动就“治不好他要你们全家陪葬”,从幼时卓人远就听这种话听到耳朵都快起了茧子,可是人命自有定数,治不好就是治不好,无论杀再多人也治不好,为此要医者陪葬实在无理至极。难道只有病人的命是命,他们医者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卓师兄?卓师兄?”小道士的声音唤回了卓人远的思绪,卓人远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不小心把两种药混在了一起,连忙把药渣倒掉:“不知连景师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平日虽不怎么说话,可这些枯燥的活儿做的比谁都细致,没有他,我这几天都不太适应。” 小道士想了半天才把记忆里那张死水般的面孔和卓人远口中的名字联系起来:”原来那个师兄叫连景啊,咦?我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啧,想不起来了。” 卓人远淡淡道:“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前尘已成过往,本人都不提,外人何必深究。” 他重新称了几两药材碾磨,其实早在收到楚赦之的信之前他就已经知晓连景的身份,毕竟那柄春絮剑之前一直就放在药炉旁充当烧火棍,而他并不是瞎子。江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魁星楼没有人深究过他的医术一样,他也不会对连景的过往多嘴。 小道士看出他心情不太好,识趣地提出要离开:“卓师兄,师父还给我留了课业,我先走了。” 卓人远没有阻拦,却看着小道士的背影微微出神——卓人远这个名字他已经用了很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本的姓氏。他本姓为“范”,这个姓氏曾在整个杏林中都享有盛名,他的祖父更是曾位列太医院院首,可那又怎样?医术再高,也敌不过蛮横不讲理又位高权重的病人,他的祖父生生被先楚王乱刀砍死,父亲在带着他逃亡的途中中箭身亡,他被魁星楼楼主卓应尘所救,从此便跟着魁星楼楼主改姓为卓。因此,他一向对皇族充满了恶感,直到最近…… “小远,”耳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卓人远有些惊喜地抬头:“掌门?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们即将上任的新长老。”卓应尘是个年近花甲却依旧神采奕奕的老人,他和卓人远的关系亦师亦父,是卓人远在这世上最敬爱的人。 “怎么样,药园还合你心意吗 ?”卓应尘笑吟吟地环视一圈,目光停留在卓人远脸上。 “很好,就是连景师弟有事外出,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最近有些忙不过来。”卓人远放下手里的活儿,给魁星楼楼主满上一杯罗汉果水,楼主年纪大了越发嗜甜,罗汉果水甜滋滋的,很受他喜爱。 “连景啊,”魁星楼楼主微微皱眉,抿了一口水才道:“我再给你拨几个人吧,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卓人远虽然不解,但对面是他最崇敬的人,他没有丝毫起疑:“连景师弟怎么了?” “他的事情比较复杂,我一时也解释不清楚,你心里有数就好。”魁星楼楼主凝视着手中的杯子,专注地好像里面突然长出了一朵花:“小远,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卓人远的心跳莫名加快,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什么?” “这几年好好待在魁星楼,哪儿都不要去,也不要再和楚赦之他们联系,好吗?” 第283章 多难识君迟(四) 卓人远的心头有一瞬间的停滞,他突然想到自己当初在独孤前辈和丘南面前说的话,那时他只怀疑了在平罗山上的人,直到后来抓出了玉清观的杭风,他心里才着实松了口气,自逃脱追杀以来,他一直在魁星楼生活,早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既然当成了家,他又怎么可能希望家里出了问题呢?可眼下却是他最信任的人当面锣对面鼓的撕破了那层纸,卓人远仿佛整个人坠入了冰河中,僵硬地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义父。”卓人远用了比楼主更亲密的称呼,事实上,自从他十岁后就再也没有这么叫过卓应尘:“您在说什么啊?” 他下意识地拒绝摆在眼前的现实,可脑子里已经不自觉地闪过了曾经被他忽略的种种——卓人远虽然对医术更为精通,但作为魁星楼楼主的义子,他在天文历法上也有不低的造诣,对魁星楼内部的流程更是一清二楚:血月食的日期并不是由某一个人算出来的,其庞大的运算量需要几十个人共同完成,但最终的结果都会经过一个人的手,便是眼前的魁星楼楼主。 “不,小远,你明白的。”卓应尘一双鹰眸仿佛可以洞悉卓人远的内心:“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很通透的孩子,虽然最开始找到你是受人之托,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你身上投放的精力和期待远超你来之前的预期,对我来说,你和我自己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我不仅不愿意杀你,还想在我百年后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你,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听我的话,这不难做到的,不是吗?” 的确不难,卓应尘甚至没有要求卓人远多做什么,只需要他乖乖待在魁星楼,和以往十多年的时光几乎没有不同,也许卓应尘没有撒谎,他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已经给予了最大对宽容和信任,否则他根本不会像今日这样坦诚相待,可卓人远依旧感到绝望,他想到平罗山上死去的那些人,想到活死人在生命最后堪称奇迹的壮举,他的心灵无法不为之撼动,因此,他更不能接受自己最敬爱的人和恶贯满盈的观沧澜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是谁?”卓人远攥紧双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你刚才说受人之托,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卓应尘的目光中有一丝怜爱:“为什么非要寻根究底呢?答案只会让你难受。” “告诉我!”在卓人远的记忆中,自父亲死后,自己再未这般激动过。 卓应尘叹息一声,还是回答他了:“你还记得自己曾有一个大伯吗?” 卓人远略微有些茫然,对他来说那已经是过于久远的记忆了,他只依稀记得自己确实有那么一个亲戚,小时候还曾抱过自己,可更多的就完全没有了,哪怕是祖父还在的时候,大伯也不经常回家,如果不是卓应尘提起,他或许根本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 “无法理解对吧?拼尽全力保护的人甚至都不认识自己,就算是知情的人也会觉得可悲。”卓应尘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那么碰巧地出现那条路上?你是别人用来掌控他的人质。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你已经不再是人质了。” 卓人远只觉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自己都认得,连在一起却好像在听天书:“我……我是人质?” “现在已经不是了。”卓应尘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卓人远面前,双手搭在他肩上,郑重道:“有些人想让我杀你,但我并不想那样做。小远,照我说的做,在魁星楼安静待几年,什么都不要管,否则我也保不住你,明白吗?” 熟悉的温度,期待的眼神,卓人远的内心因为这些而无法控制地产生动摇,其实他和连景也没什么交情不是吗?还有楚赦之和那个人……为了他们和养大自己的人对抗,值得吗? “呀,多么感人的一幕。”屋顶上,有一个人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卓人远只一打眼就知道,此人武功不知超出自己多少,或许一只手就能碾死他。 卓应尘看到来人,面色不善地往卓人远面前站了站:“你怎么会来这里?当初说好,没有我的消息,你不能……”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来人不耐地呲牙:“老头有新动作,公子要去上京。之前一切准备暂停,你要全力协助公子平安往返上京。” 第284章 多难识君迟(五) 湖水在晚风中漾起涟漪,灵渠的水道上,一艘装修精致的货船不紧不慢地在既定的航道上行驶,其他船只从它身边经过发现不了半点异常,只偶尔有一两个夜巡的人借着月色的反光隐约瞥见船舱顶部的人影,一晃却又不见,便觉得是自己眼花看差了,也就此错过了正确的答案。 楚赦之在船顶吹了半夜的冷风,在这不合时宜的场合下,他突然无端想起了小九,他想回去喝一碗小九亲手熬制的姜汤,驱一驱今夜尤其凛冽的秋寒,他以前从未有这种感觉,哪怕只分离了不到一天,思念便顺着每一滴血液不断蔓延。他觉得很渴,精神上的渴,具现到身体上便是痒,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因此而酸胀难耐,迫切地想要拥抱,想要把那个人镶嵌到自己的血肉中合为一体,这听起来有些病态,而楚赦之确实觉得自己病了,他中了一种名叫九谏的毒。 “那姓连的莽夫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要不是有个来头大的好朋友,他早就没命了。不过也多亏有这么个朋友,源鹿稍微引导了他几句,就让本来就对朝廷有意见的他对源鹿的话从将信将疑转变成深信不疑,我们省去一个杀人的麻烦,却多了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这么看来,这笔买卖也不算亏,不是么?” 费柟暗含得意的声音楚赦之并不陌生,张狂几乎是每一个将死的恶人的共性,而听到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继续听下去的必要了,无非是这些人利用了连景对朝廷的抵触和对楚赦之这个朋友的盲目信任,歪曲了连景的认知。而可悲的是,以洛书赟领导下的朝廷内卫的行事作风,他们甚至很难对一些指控做出有力的反击,毕罗衣的付出几乎全凭自己因家破人亡而产生的满腔恨意,对于洛书赟来说,他的命犹如一片雪花,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 楚赦之咽下口中的涩意,闭上双眼凝神细听——除却刚才被自己出其不意打晕的两个人和费柟庄略外,船上共有四十五道不同的呼吸声,其中二十八人都是武功不差的练家子,令楚赦之不得不警惕的是,这些单论个人都不算太过难缠,最多是卫明玦的水平,但楚赦之细心的发现,他们的体格和个头都差异不大,行走时的抬腿角度、脚掌的着力点也有惊人的相似,一看便是经过训练特意调整的,但与行伍之人又有些微妙的不同。楚赦之可以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肯定,这些人一定掌握着对抗强敌的阵法,这也是他至今都没有贸然出手的原因。 楚赦之的很多朋友都认为楚赦之的胆子是天下第一的大,但实际上,楚赦之常想,他之所以在每一场搏斗中都甘愿赌上生命,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他内心深处的悲观。尤其是在他视为父亲的楚县令死后,他几乎找不到什么牵挂。浸淫江湖多年,他实际濒临死亡的次数比号称江湖通的衣品堂统计的要多得多。他好像总是站在湍急的河流旁,听着朋友和萍水相逢的情人在身后焦急的呼唤,听他们质问自己是不是疯了,然后他纵身一跃,跳进这多变的命运长河,不管里面可能有多少暗礁;他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感受到死亡向他张开双臂,它的怀抱寂静而安宁,除了孤独外好像并没有什么难捱的地方。因此,每当楚赦之被它推开,重返人间的快乐中甚至会掺杂一些隐隐的失落。 观沧澜说的其实一点都没错,他的内心中一直有着一种独属于萧家人的疯狂,无视生死地追求生死一线的刺激。可就在某一瞬间,他突然惊觉,胸膛中那颗正在跳动、曾经破碎的心不知何时已经被一条透明的丝线重新缝合连接,与之相对应的,那根丝线也成了能够左右他的一根温柔的锁链,在他不曾觉察的时候,他重新有了牵挂。 费柟还在继续洋洋洒洒地炫耀自己这边的“壮举”:“种子已种下,剩下的就简单多了。可惜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毕罗衣的事,只以为他不过是个看忠信侯府不顺眼的江湖人,不然也不会容毕罗衣藏到那个时候。” 庄略已经说不出话了,两行泪水划过他脸上干涸的血迹,显露出青紫的皮肤:“你们早晚会有报应的......你们这种人,一定会不得好死!” “报应?”费柟嗤笑:“我无需和你争论世上到底有没有报应一说,不过,就算我有报应,那你们心心念念的毕罗衣呢?他倒是善良勇敢,不是一样不得好死?怎么,要我给你描绘一下他当时的惨状吗?” 庄略的拳头一下下砸在地上,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无意义的嘶吼声顺着夜风散出货船,渐渐地,他停下了动作,看起来心如死灰:“杀了我吧——杀了我。” “杀你?放心,早着呢。”费柟还想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了。他不怎么高兴地皱了皱眉,打开房门:“怎么了?” 敲门的人看到他面具摘了,嘴角微微下撇,语气虽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无论是费柟还是船顶的楚赦之都能感觉到他的不满:“你不该把它摘下来,这艘船上可没有擅长易容的人。” “一会儿粘回去不就完了?”费柟把“啰嗦”两个字咽回肚子里:“不是离关卡还有距离吗?外面出了什么事?” “内应传信,说从今日申时起,灵渠附近驻扎的军营有些动静,好像是老皇帝那支秘密军队。” 费柟一愣:“消息可信?” “你也可以不信。”来人道:“我们打算兵分两路,我会留几个人给你陪你继续交货,剩下的跟我回婺城探探虚实。” 意思很明显,这个人根本就没想带上费柟。 费柟自然听懂了,他双眸危险地眯起,但碍于武力差距,他只是短促地笑了一下:“这不好吧?那边的人可不好糊弄。” “别谦虚了,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世家家奴们打交道不是你的绝活吗?”来人语含讽刺:“就算顶着别人的皮,你也能说服脑子里除了世家荣耀之外就只剩钱的人,毕竟你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吗?” “家奴”这两个字深深刺痛了费柟内心深处最在意的那块软肉,他眉毛因为内心的愤怒抖动了几下,最后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刚才确实是我多嘴了,不过您也别多心,这也只是我不值一提的习惯罢了,并不是怀疑你们什么。不如这样,我们先去把这些东西送到关卡,再回婺城接源鹿也不迟,您觉得如何?” 见来人神色略有松动,费柟再接再厉:“如果没有其他变动,这就是今年最后一批货了,在下四处奔走确实是为了黄白之物,但那些钱财也都是为主上的大业做准备,你我目的相同,又何必为小小的龃龉起一些不必要的争执呢?” “主上的大业?”楚赦之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大业,主上。楚赦之把这富含特有意义的词汇和费柟、忠信侯府、世家和二皇子联系在一起,嘴里突然一阵发苦。 “嗒、嗒。”楚赦之从思绪中回神,发现耳边飞来一只尾羽带一点黄的鸽子,正在用尖喙叨船舱顶部的木板,鸽子不怕人,见楚赦之看过来,它甚至把绑着信纸的那只腿朝楚赦之的方向伸了伸。 楚赦之小心翼翼地抓起鸽子,把它腿上的信纸拆了下来,上面简略的写了几个字:“皇帝率先动手,计划可能提前,上京待命。” 第285章 多难识君迟(六) 【上京】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张浦良手里拿的是一封从顾开礼手下截来的密信:“既然已知顾尚书与大殿下暗通款曲,您为何还放任这信传出去?若大殿下根本不顾及这些……” 皇帝唇角微勾:”爱卿,你认为朕为什么要凌风回来呢?” 张浦良沉默片刻:“臣不敢说。” 皇帝笑睨了张浦良一眼:“不敢说,就是猜到了,不错,朕想杀他。” 张浦良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把自己当成一个不会说话的静物。 “朕虽然与他相看两厌,不过朕了解这个儿子就像了解自己一样,朕想杀子,他又何尝不想弑了朕这个父亲呢?”皇帝嘴上说着话,手底也没有闲着,寥寥几笔,一头年迈的水牛便跃然纸上。 张浦良嘴唇动了两下,没有出声,皇帝却像额头上长了眼睛一样:“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朕恕你无罪。” 张浦良垂眸:“臣身为六殿下讲师,不好对大殿下多做评价,只是大殿下毕竟与三殿下不同,臣恐圣上您逼狗入穷巷,反遭其噬。只要您心里有了打算,臣无话可说。” “你现在说话倒是和洛书赟有几分相似了。”似是怕张浦良多心,皇帝还特意多解释了一句:“放心,是好的相似,你越来越像一个称职的首辅了。” 说罢,皇帝又在老水牛对面画了一个正值壮年的水牛,这头水牛的角从额头正中间生出,尖锐锋利,正对着老水牛,前蹄刨动,似是随时要冲上来:“他是朕为下一个皇帝准备的磨刀石。不,不对,他可不是石头,他是另一把锋利的刀。可惜,直到现在,除了小六,没有一个人通过朕的试炼,央影说靖柔那孩子临终前还在问朕为什么不肯放过小六,若她在这里,朕现在就可以回答她,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说多了,朕今天先不提小六,就说凌风吧。”皇帝道:“爱卿,你不知道他,以他的性子,就算知道这是场鸿门宴,他也会来上京的。因为他和朕一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置对方于死地的机会。” “这些年他苦心规划,本来打算把朕的其他儿子们一个个解决,先是老五,再是老三,平罗山是冲着老七去的,最不成器的老二打算最后解决,可惜,他遇上了小六,小六从九死一生的局里保下了清儿,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如果朕没猜错的话,下一步,他会先绕开清儿,鼓动老二对朕下手,他甚至连老二注定会失败都想好了,之所以先放出老二,不过是为了引开朕的注意,给自己最后的准备留出充足的时间。” 皇帝轻笑一声:“既然知道他想做什么,朕又怎么会遂了他的心呢?” 张浦良听着他的分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庆幸自己不是皇家人,不然换做自己,恐怕早就会在这血亲间毫无温情可言的算计中崩溃:“陛下虽然这样说,但您的目的应当不仅仅是打断大殿下的计划吧?” “爱卿所言不错。”皇帝刚想再下一笔,手却突然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墨水顺着笔尖滑落,毁掉了刚画了一半的画,这种情况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皇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面无表情地用另一只手去按太医教过的穴位,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看,朕已经等不了多久了。” 张浦良担忧地注视着皇帝的右手:“没有根治的方法吗?” “根治?”皇帝突然哈哈大笑:“根治什么?衰老吗?” “如果真的有人能根治衰老,凡间的太医院又怎么能留得住他,那样的人,合该是天上的神仙。”皇帝摇摇头,从御座上下来,他一步步走到窗边:“无论是朕还是凌风,都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即便仓促,也要尽力一试。” 他没说要“试”什么,张浦良却已经理解了他的未尽之意——借着这场中秋佳宴,天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子即将拾起屠刀面向彼此,做一次并非演习的博弈。若一方成功自然一了百了,但即便没有决出胜负,皇帝也可以通过这次试探出对方深藏的一部分底牌,斩其臂膀,为己方增添胜算。 张浦良因皇帝几乎不做掩藏的杀气默然不语,而皇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都没有开口,这就导致了殿内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半晌,皇帝似乎才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神来:“最近有小六的消息吗?” 提到九谏,张浦良有点好笑又有些无奈:“陛下放心,殿下他只是不喜欢有人总跟着罢了,但心里是有数的,大概过不了几天,您就能收到他的消息了。” “心里有数?”皇帝揉了揉眉心:“哼,那可未见得,这个小六……罢了,总之一切以他的安全为主,若有必要,即便暴露身份也没什么,趁着朕还能喘气儿,总能护住他一时。” 张浦良拱手:“是,臣会吩咐下去。” “对了,他身边是不是一直跟着一个江湖人,叫楚……楚什么来着?” “楚赦之。”张浦良接道:“是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义之士,有勇有谋,说来也巧,他与臣微末时的一位故人还有些联系呢。” “你的故人?”皇帝用手指关节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思索了一会儿:“楚……可是那个任期用自己本名写话本被弹劾的刑部郎中,楚惟眚?” “……是,但那其实并不是话本,而是由他亲身经历润色而成的。”张浦良解释道:“他只是认为写成话本可以令更多人有兴趣翻阅罢了。” “虽然幼稚,但不能说没有一定道理,此人现在何处?”皇帝产生了几分兴趣:“楚赦之便是其子?” “他终生未婚,至于楚赦之……也许是近亲吧,臣当年与他关系其实不算亲近,只知他家中有一老母亲,剩下的便不清楚了。”张浦良语气中有淡淡的伤感:“楚惟眚十几年前便因山匪作乱而死,不过他所着之书的草本还留在臣这里,若陛下有兴趣,臣可以为您找来。” “原来是这样……罢了,那你就好好留着吧。”皇帝的重点本来也不在这里,闻言只是兴致寥寥:“说不定那位楚赦之会喜欢呢。” 第286章 多难识君迟(七) “阿嚏——”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惦记,我鼻子一痒,疑心是刚才对连景编排楚赦之的报应。 “你……”我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连景却暂停了他的回忆:“源鹿道人的功力比从前弱了许多,刚才他对你做的事若放在从前,你恐怕就不止是吐几口血这么简单了。” 他的话像是嘲讽,实际却是善意居多,我稍稍愣住。心头有一丝遗憾闪过——如果没有被源鹿道人等蒙蔽,连景也许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 “是我的错觉吗?”我突然凑近,抓住他眼中来不及掩盖的怀念:“即便是你用剑对着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感受到杀气,反倒是在它真的留下伤口的时候出现了一瞬间的慌乱。虽然小僧还算自信,但也不会自恋到认为你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对我产生什么怜惜之情,所以说——小僧是有什么地方和那位毕罗衣施主相似吗?” “……”连景陷入沉默,显然,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并不容易回答。 我也没有勉强,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对了,你刚才说,与那群懂阵法的人交战后曾力竭昏迷,醒来后才听到了自称萧家人的对话?” 连景点头:“是,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大了。”我轻叹一声:“既然昏迷,便说明你并未亲眼见证那里的变动,开始差点打掉你半条命的和碍着楚赦之想要暂时留下你的到底是不是一伙人?如果他们不是一伙人,中间发生了什么?如果是一伙儿的,这些人又为何会出现分歧?恕小僧直言,不止是当时,便是施主在魁星楼的将近十年中,也从未细想过这些吧?” “如果你认真的想过这些事就该知道,即便楚赦之确实曾经姓萧,但源鹿道人对萧家的态度却绝不像你想的那样友善,甚至被蒙在鼓里的人不止是你一人。”我冷笑一声:“若说从你的话里我能得出什么可以绝对肯定的答案,便是他们确实很忌惮楚赦之。因为一旦楚赦之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以源鹿道人和费柟为首的这群人不止会面对朝廷的缉查,更会受到真正的萧家掌权人的追杀!” 源鹿道人不可能听命于萧家——这个结论是我在听到师威的描述后就得出的。 师威说,源鹿道人和洛书赟夜谈后安然离去,洛书赟那里也没有什么异常,那便说明这两个人一定就某件事达成了合意。洛书赟是何等人物?他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即便他现在已经罪人身份被葬入无名荒地,即便如今的首辅张浦良与我关系亲密,我也敢说一句,论对于皇帝的顺手程度,洛书赟是如今的张浦良所远不能及的。更别提是多年前还不曾狂妄过头的他,那时的洛书赟是皇帝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若能杀之,说一句动摇国本都不为过。 最高级的谋略往往不需要太复杂的步骤,如果源鹿道人真的是萧明德的人,还获得了洛书赟的近身机会……哪怕多挤一个字都会被嫌废话太多。这样的好机会不赶紧动手砍了他,那不是深思熟虑,而是优柔寡断,蠢得没边儿。 将心比心,若我是萧明德,源鹿道人真的是我的属下,错过了这种动摇沈氏江山的天赐良机,不将这蠢货千刀万剐,恐难解我心头之恨。那么源鹿道人对连景说的谎言便不攻自破——他现在还活着,就是他最大的漏洞! “若你还不肯相信,小僧便再问你一件事。” 关心则乱,我很清楚在这件事中连景也是个可怜人,也已经尽量说服自己不要对他过分苛责,然而一想到楚赦之现在可能面对的敌人,迁怒的心便无法控制:“能用一封信把你从魁星楼叫出来的人屈指可数,你觉得他们现在知不知道楚赦之已经在这里了?又想没想过,如果源鹿道人真的是萧家下属,他这回为什么不避开楚赦之,为什么不顾忌他了?” 一句句诘问,彻底将多年来连景有意无意忽略或没有想清楚的事情不容拒绝地摆在他眼前,是逼迫,也是唤醒———他该从悔恨编织而成的漫长而无意义的牢笼中醒过来了。 自己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连景略显茫然地想着。在收到罗衣的死讯后,他的潜意识分明清楚罗衣的死和源鹿道人逃不开关系,也知道庄师傅等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追查,更清楚追查这件事的他们绝不会有好结果。可他依旧逃了,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愧疚,他不敢面对愚蠢的自己,更不敢面对已经发生的那个结果,任何对细节的回忆思考对他而言都是折磨,因此他只能日复一日的在思念中加深自己对源鹿道人给他的错误答案的深信不疑。谎言是束缚他的牢笼,亦是他保护自己的屏障,一旦撕开,他脆弱的神经便就此暴露在空气中,接受属于他自己的审判。 与纪晓棽无关,甚至师威也只是做了自己立场上应该做的事。对于罗衣的遭遇,最不该被原谅的恰恰是自己——是被罗衣交付信任后却因傲慢辜负了这份信任的自己。 时候差不多了。我微不可察地往源鹿道人那边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讽刺:说的义正严辞,其实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差别大概就是,红娥和连景是为了报私仇,我则是为了泄私欲——皇帝的碧云騢已经在外面,再加上毕罗衣的事……我便是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得不承这便宜父皇的情。那么今日这里凡是知道楚赦之曾经身份的人,我一个都不能留,否则以他对“沈冀”堪称变态的掌控欲,楚赦之恐怕死得会比源鹿道人还早。所以,我必须精准把控时间,趁源鹿道人所中的迷药药效将散未散的时候,用他心通问出我知道一切。 我面沉如水,起身道:“罢了,旧账已经翻的够多了,虽然你没有给出小僧想要的信息,但小僧言而有信,跟我来,我会向你证明,毕罗衣没有死。“ 连景没有跟上来,他看着我的背影,突然道:“和我交手的那些人摆的剑阵很古怪,每一招每一式单独拿出来杀伤力都不大,动作却叫人眼花缭乱。后来我试图闭眼破阵,可即便闭上双眼,当我入阵时,依旧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晕眩感,脚步漂浮,好像……” “好像漫步于满天星辰。” 第287章 多难识君迟(八) 沿海某处港口上,一个男人横着从甲板上飞了出去,呈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入海水。他在水里扑腾几下,终于把头伸了出来,吐了口水,“呸呸”两声,大骂道:“姓姜的,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收阵!”甲板上的女子一挥手,自有几个士兵过来收拾残局,她自己悠然地走到栏杆边,俯视道:“谁叫你这么久还想不出能困住我一炷香的阵法,听说小郡王师承前西北大将军赵无极,他能练出横扫多国的赵家军,你就一点没学到?” 没错,正在对话的两人正是鼎鼎有名的“千金郡王”卫明玦和最近声名鹊起的新灵鹫宫宫主姜夙萤,离开平罗山之后,二人便带着杀手堂和灵鹫宫的一部分人手前往东南沿海,先后收编多个小门派,终于整合了一个将近一千人的小型军队。 提到赵无极,卫明玦的眼神暗了暗,连扑腾的动作都轻了不少,姜夙萤虽然没看见他眼神的变化,却发现了不高的兴致,疑心自己是猜到别人的痛脚,有些内疚:“想什么呢,还不上来?” 她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就从甲板上一跃而下,足尖轻点水面,快步冲至卫明玦身边,弯腰把人捞了回来,再次回到甲板:“殿下有无大碍?” “央影,你来的正好!”卫明玦眼神一亮,如同看到了救星:“帮我揍她!” 央影温柔一笑,不把卫明玦的耍赖当真:“殿下恕罪,央影也打不过姜姑娘。” 虽然这么说,央影还是象征性地为卫明玦说了句话:“小郡王性子跳脱,但并无坏心,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卫明玦不在乎人情世故,他却不能忽视,亲身试阵并不是所有江湖人都愿意做的事,因为每一次尝试都可能会暴露出自身招式的弱点,尤其是像姜夙萤如今这个段位的高手,更是基本不可能再找出来另外一个愿意配合的。虽说他们双方就合作已经达成意思一致,但姜夙萤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说到底还是看在六殿下的面子上。 “我海不海涵的又有什么关系,关键还要看你们心里有没有成算。”姜夙萤打了半天也只是头发微微散乱,她一边重新给自己束发一边道:“按理这话不该我来说,但我自认算是九谏半个知己,今日就托大一回。” “有道是打铁还需自身硬,你们若想真正改变朝廷与江湖的尴尬局面,没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套东西是不行的,别问我为什么不把独孤前辈和灵鹫宫的心法交给你们,一是天资有限,内功心法也不是谁都能领悟的,二是对江湖人有用的训练方式并不适合军队,这点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照搬照抄会使军心涣散,得不偿失。” “其实有些地方,无论在哪里都是相通的。”姜夙萤从袖口抽出一段琴弦绞了放到卫明玦手心,这是她悟出“岁月刃”后随时带在身上的武器:“江湖人要悟出自己的招数功法才有开宗立派的资格,想要腰板挺得直,就得有自己的东西。小郡王,这件事没人能帮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 卫明玦接过琴弦,闷闷不乐地带着自己的人走了,央影看着他的背影,温声道:”姜姑娘说话越发有大将气质了,若放到朝堂,恐怕要令那些尸位素餐者汗颜。” 姜夙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央影大人也不必谦虚,若那位肯让你转到明处,以你的武功心智,成就不会低于现在西北的那位大将军吧。” 二人的锋芒在空气中浅浅一碰,瞬间消弭于无形,央影低低一笑:“姜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姜夙萤表达的很明显,只有从不为难自己多想一层的卫明玦才会毫无觉察,虽然如今朝廷和江湖的关系看起来融洽不少,她、陆桑稚、班莒和唐东山更是在私下通过央影和皇帝有了一些联络,然而这些改变都只有一个前提——六殿下。说起来也好笑,姜夙萤等人真正认可和信任的皇室中人只有一个一点都不喜欢以皇室中人自居的六殿下,但卫明玦代表的却是现在的皇帝,因此,姜夙萤现在给出的帮助也只到替卫明玦试阵为止,若还想要更多……或许等到六殿下真正下决心想要登上顶峰时,他们才会踏出下一步。 “你和你身后那位真的明白就好,”姜夙萤笑的温柔,嘴里的话却是极为严肃的警告:“别看陆桑稚好说话就把主意打到青城山身上,陆桑稚可能不会拒绝,但你们一定会害死他的。” 央影心中一紧,面上淡淡:“若时间宽裕,陛下又何尝不愿意再等等郡王,但现在……想出一个短时间能令普通官兵也有能力对拥有内力的江湖人造成一定制约而非纯粹拿命去填的阵法,太难为小郡王了。” 连皇室中武学天赋最高的平阳王和叱咤西北十余年的赵无极都没能做到的事,单凭一个不学无术,前半生几乎不曾吃苦受累的卫明玦真的能行吗?别说央影,皇帝本人都不敢将宝押在卫明玦身上,之所以把这件事交给他,不过是因为卫明玦的身份和性格都很合适做这件事罢了。皇帝原本只是想用利用卫明玦的天真软化姜夙萤等人的态度再徐徐图之,不过现在看来……姜夙萤的敏锐度可比陛下以为的高的多。难怪殿下会选择她,看来是吃一堑长一智,对皇帝早有防备。 “道法大会规模虽大,可也不过是江湖一隅。江湖与朝廷之间的隔阂没那么容易消融,即便灵鹫宫亦正亦邪,那些江湖老古板们听说我与朝廷有来往尚要唾弃两句走狗,何况是青城山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掌门?”姜夙萤寸步不让:“陆桑稚武学天赋虽高,可论起城府深浅,跟卫明玦也差不了多少,若旁人有心算计,仁义二字就足以逼死他。如今局势尚不明朗,江湖上到底有多少个‘观沧澜’还未可知,若逼陆桑稚明着站队,和让他去死没什么区别,旁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九谏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央影突然就愣住了,他想起西北漫天黄沙中六殿下流到靖黎女将军脸颊上的那滴泪,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也产生了丝丝动摇——相交不过数月的朋友尚且能够理解殿下,为什么身为父亲的皇帝却总想做出令殿下痛苦的事呢? “我会向陛下转达的,只是央影人微言轻,即便竭力劝阻也仅能拖延一时。眼下时局动荡,若小郡王在规定时间内交不出一个能令陛下满意的结果,便请姑娘恕央影无能,无法左右帝王心意。”央影拱手一礼,他刚刚接到飞鸽传书,陛下急召他回京,必有大事发生,他不敢耽搁,这就要离开了。 姜夙萤抱拳回礼:“我明白,你已尽力。”楚赦之和九谏眉目中的情意几乎可以拉丝,她不信这个心细如发的暗卫首领会不知情,而两个人至今还能继续在一起四处游历,就足以证明央影已经在他的能力范围内放水到了极致。 央影即将离去的脚步一滞,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情感:“陛下他……在六殿下很小的时候,我见过真实的陛下,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他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皇帝。 央影知道自己无法强求他人理解,但他依旧忍不住:“万人之上,也有难言的苦楚,请别太苛责他。”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后,他才恍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惊慌道:“我、我不是……” 姜夙萤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出“我凭什么理解他”之类的话,她叹了口气,露出了那种独属于女性的温柔包容的神情:“我明白。”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说“我明白”这三个字,即便知道她的内心想法并不像她表达出来的那样柔软,央影依旧很感谢她。因为感谢,所以他愿意跟她说更多的心里话:“姜姑娘,你认为小郡王真的能够做到吗?” 姜夙萤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我相信他可以。” “为什么?”央影疑惑。不怪他这么问,实在是这些时日他眼看着卫明玦研究出的阵法被姜夙萤一次次不费吹灰之力地破开,都快一个月了,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斩断。无论是姜夙萤还是卫明玦,他们的耐心看起来随时都可能告罄。 “因为我相信九谏的眼光。” 姜夙萤面对海风舒展身体,目光在海天交界处逗留一瞬,随即飘像更远的地方:“在灵鹫宫的时候,每一次站到观沧澜和董妍面前,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去平罗山的路上,我就做好了即便我死了也杀不了观沧澜的准备,可是九谏相信我。” 央影双目微张,几乎不敢相信这种天真的话是从姜夙萤嘴里说出来的:“只是如此?” “这还不够吗?”姜夙萤回眸一笑:“这就说明他的眼光非常高,所以,他说卫明玦可以做到,我就相信卫明玦一定可以,就这么简单。” “人总要给自己多一点希望的,而且……”姜夙萤在央影震惊的目光下解下腰带抛到央影手中,一道不甚明显的划痕映入眼帘。 “而且说不定,卫明玦也没你想象的那么没用。” —————————————— 沮丧的卫明玦回到自己的房间放空思维,直到一阵细微的咀嚼声和喝水的“咕咚”声从耳边响起,他才发现房间里多出一个人。 “!”卫明玦惊悚地看着多出来的那个人:“丁戊燊?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吃东西?” 原龙台观道士丁戊燊,自从在浮屠塔被卫明玦救下后,他就以报恩的理由跟在了卫明玦身边,原本卫明玦还怀疑过此人是不是对自己有些想法,不过丁戊燊的表现十分自然,若非说有什么值得称道,便是他堪称卓越的八卦能力以及令人瞠目结舌的交际能力。 丁戊燊不紧不慢的抹了把嘴,十分自然道:“因为郡王的房间有人专门打扫,打扫的人每天一般未时过来,我没想到你今天回来的这么早。” “……”不快倒没有,卫明玦感到更多的是无语——只来一次是做不到对时间上的细节如此清楚的,所以说,这人不仅来过很多次,还猖狂到连被抓包都没打算掩饰一下! “今天没心情理你,快滚。”卫明玦懒懒地翻了个身,背对丁戊燊不想说话。 丁戊燊不仅没滚,还坐到了卫明玦床边,吓得卫明玦差点蹦起来:“你干什么?我警告你,本王眼光可是很高的,就算你投怀送抱……” “欸欸欸,您可别冤枉我,小道我说是报恩,但也没说一定要报到床上去啊。”丁戊燊边吃边说:“小道是看这甲板上有一只尊贵的苍蝇毫无头绪的乱飞,便找点食饵喂喂,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罢了。” 卫明玦再没脾气也有掐死他的心了:“就算要借物喻人,你能不能找点上得了台面的东西,还尊贵的苍蝇,你才苍蝇呢!” 丁戊燊举手告饶:“我的错,我的错,其实我就是想说,天才有天才的方法,庸才也有庸才的招数,小郡王何必自苦,非得为难您那本就不算出众的天资呢?” 此刻卫明玦是真的疑惑了——这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你说我是庸才?” “倒也不必说的这么露骨……”顶着卫明玦杀人的目光,丁戊燊跪的十分从心:“是我太狂妄了 ,对不起。” 他认错认得太快,卫明玦反而意兴阑珊:“算了,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是个庸才,而且也从来不肯下苦功,当初学武时,若不是师父日日督促,用鞭子把我拴在他身边,我比现在还不如呢。” “郡王的师父是……西北大将军,被称为战神的赵无极吗?” 不算久远的记忆袭击了卫明玦,他着实愣了一会儿,眼眶微微发红。一个月来屡战屡败的挫折将他原本的信心打得体无完肤,他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被子里闷闷道:“嗯。” 其实有些难听话卫明玦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总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明明师父赵无极被人称为战神,早逝的父亲也是当朝名将,却偏偏养出了他这么一个纨绔。说他叛逆也好,烂泥扶不上墙也罢,总之从前他不需要努力,如今看到了皇叔的艰难,倒是想做出一番成绩,可事实就是他根本没有这份天赋。别说什么“有自己的东西才能开宗立派”了,想当初他在尚书房读书的时候,每天的课业都是抄老七的!这样的自己,九谏到底是哪儿来的信心认为他可以创造一个连师父都没做过的事啊! 丁戊燊安慰道:“那你就更不需要沮丧了,你师父和武功那么高的平阳王都没做到的事,你一时没有思路不是很正常吗?” 卫明玦纠正:“不是没做到,是没做过。” 丁戊燊嗤笑一声:“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做过,他们自己有内功,自然知道内功有多好用,若是他们真能想出让连没有内力或者内力很少的人都能克制内力高深之人的阵法,不用才怪呢。” 卫明玦一点都没被安慰到:“他们可是公认的天才,他们都不行,我凭什么想的出来。”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庸才也有庸才的招数,天才都有自己的傲骨,不屑去看别人的东西 ,当然,也不排除别人气他们眼高于顶不愿意给他们看。”丁戊燊笑得狡黠:“自己不会的东西,第一步难道不是先学别人的吗?” 卫明玦反驳:“可是姜夙萤说必须是自己的东西……” “问题是姜女侠的资质你也比不上啊?”丁戊燊一句话就给他噎回去了:“小郡王,你就别老听她那样的人说自己资质差了,人家的资质差和我们的资质差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卫明玦深觉有理,更颓丧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学谁的?谁给我学?” “非让我说的这么直白吗?”丁戊燊一拍大腿:“我就不信了,郡王你小时候做功课的时候,真能是自己老老实实完成的?” 卫明玦豁然开朗——对啊!当初为了交出一份在宣讲大臣那里过得去看起来又像是自己写的文章,他也是遍览群书,这抄一段那儿抄一段,从老七那里改几个字,再从皇叔那儿尘年的奏折里抽几句话,删删改改,连皇叔都说不出什么来。再东拼西凑,总是经过自己脑子的,虽然无耻了点,但怎么就不算是自己的东西了! 卫明玦越想越理直气壮,眼睛也越来越亮——没错,他再怎么不如师父和平阳王厉害,但有一点却是绝对的优势:他去的地方多,见到的东西也多,别人的家传辛密确实不知道,但各门各派愿意展示于人前的东西他却一清二楚,就算不清楚……面前这人不正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手吗! 如果皇帝在这里,一定会十分欣慰,因为就在此刻,卫明玦无师自通了“知人善任”和“不要脸”着两个皇室必备的能力。 “先说好,”丁戊燊举起一根手指:“江湖道义,白云观的东西我不能随便透露,但是其他几个门派嘛……啧啧啧,小郡王,你知不知道道门四派中,武学底蕴最少的是哪个?” 卫明玦皱眉想了一下:“魁星楼?”白云观武功一般的只有一个孤穹,可魁星楼的空筝和卓人远内功都不怎么样。 “没错!但是他们也有一个绝招,以弱胜强,是最符合你现在需要的的东西。”丁戊燊两三口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这个消息,是我和魁星楼弟子们偷腥的时候,他们喝醉之后无意说出来的,现任的魁星楼楼主几十年前用八卦和天象研究出了好几种阵法,据说可以借天地威势,我以前也觉得很玄乎,但是见过唐掌门之后,我觉得那些魁星楼弟子说的应该不都是吹牛。” “我请的那位魁星楼弟子说,天象阵中威力最大,他们配合得也最好的阵法叫做——醉星河。”丁戊燊使劲回想当初的描述:“说是被困在阵里的人会觉得自己漫游在夜色星际中,迷失自我,什么招数都忘了使。” 第288章 多难识君迟(九) 楚赦之拆下鸽子腿上的信件,原本并不算太紧张的情绪猛然收紧,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件看起来只是偶然发生在路上的“小事”。 说实话,洛书赟这个名字自他认识小九后便频繁出现在每一个案件中。死去的人无法为自己申冤,众多谜团也被他永远地带入了坟墓。这个生前翻云覆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枭雄简直像个最佳的替罪羊和挡箭牌,谁都能把他拿出来遛一圈,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了解了许多内情后,连曾经怀疑他害死自己敬爱的县令的楚赦之都有些同情他了。连景这件事也同样如此,楚赦之本以为,这若是个局,最多也只能够到皇子的级别,至于是哪个,掰着手指算也该到二皇子了。可没想到,费柟背后牵扯的势力这回干脆就不在皇子里挑拣了,就这封信来看,他们想玩个更大的——在暗处不知埋伏了多久的剑这次终于直指龙椅上的男人,图穷匕见。 那么这一次交锋的结果,对小九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楚赦之一阵头痛,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再睁开时却发现,那只信鸽竟然没走,还对他的胸口跃跃欲试,虽然没有更进一步,但楚赦之诡异地从它绿豆大的小眼睛里看到了渴望。 “你......不会是想要这个吧?”楚赦之后知后觉地想起小九随手给自己塞的枣泥卷,好笑地掏出来,碾碎一个撒到鸽子面前,枣泥的甜香也飘入鼻端。其实楚赦之对甜口的糕点兴趣寥寥,不过确如小九所说,它很适合快速补充体力。所以在小九强行把这包糕点塞给他的时候楚赦之也没有拒绝,没想到,它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冷风下,一人一鸽默默地分食了一包糕点,除了有点渴之外,都十分心满意足。包枣泥卷的油纸不用扔,团起来可以当暗器使,楚赦之悄悄活动有些发麻的脚腕,漕运关口的灯已经隐隐可见,他也是时候动手救人了。 等等——借着月光,楚赦之突然发现油纸里好像有些深色的印记,这是……字? 他重新展开油纸,为了防止脏了衣物,包食物的油纸一般都是两层以上,楚赦之轻轻一搓,三张薄薄的纸便分离开来,在中间那层,他看到了小九的字迹。 “真长随已被送走,如有突发情况,放手去做,万事有我。” 真长随已经被小九送走,那我现在看到的是......朝廷的探子? “原来如此。”楚赦之略起波澜的心重新平静下来。九谏的名字被他在心中反复默念,这两个字仿佛有什么魔力,令人只是想一想,心就会莫名安定下来。 不过,放手去做吗? 楚赦之突然笑了,没有人能看到他现在的笑容,只有那只贪吃的鸽子略显慌乱地飞向了高空,就好像无害的伙伴摇身一变成了小动物最害怕的猎食者。 “你会把我惯坏的......不,或者说,这就是你的打算?” ———————————— “你在想什么?这么犹豫不定,可不像你。” 楚赦之放下尾端被他咬得吭哧不平的毛笔,露出少见的纠结之色:“我想做一件事,不过……它恐怕会带给你一些麻烦。” “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多年前退隐的好友的消息,想把他叫过来?” 在九谏面前,楚赦之的心思没有任何掩藏,他也并不意外九谏能够猜出来:“我最开始认识连景的时候还没有进入江湖,一次县令治下来了一群江湖混混,我收到消息赶过去,发现人已经被他解决掉了。混混们身上半个铜板都搜不出来,连景自己掏了银子补偿了被殃及的小贩的损失。会主动赔偿百姓的江湖人屈指可数 ,连小贩都做好了吃哑巴亏的准备,没想到他真的会赔……我就和他成为了朋友。” “听起来不差。”九谏在他身旁坐下:“你是不是怕他赶过来的动静会招来那些一直追在我们屁股后面的人?” 楚赦之无奈一笑:“明明你的处境比我更危险,怎么看起来是我更着急一些?” 这话不假,虽然无论是朝廷还是陆桑稚他们都已经尽力封锁消息,不知情的人也都以为血月食那晚站在观沧澜身边的是假的六皇子,至于当时禁卫军的反应也可以甩在观沧澜他们身上——假货当然要能够以假乱真才是合格的假货。曾与九谏近距离接触的龙台观道人都是主管杂务的底层人员,他们当日的站位远到根本看不清“六皇子”的脸,因此也不必担心他们说漏嘴。 按理说,掩护做到这一步也就足够了,可在九谏得到陆桑稚提醒之前还以自己的真容见过一些女侠,虽说只是一面,且有没有头发给人的观感差距很大,但楚赦之仍不能保证到底会不会在这里出纰漏——哪怕只是一丁点。他已经在这半年中深刻领会了大皇子沈凌风的疯狂和无底线,在不知道六皇子是不是真的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试图用七皇子沈清的命彻底斩断九谏回朝的可能性,如果真的让他知道九谏的存在,恐怕他会立刻尽全力追杀九谏,这对现在的九谏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即便他身边有自己也不行。 九谏笑着摇了摇头,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反问道:“你觉得连景身上有问题?” “我不能确定,但这件事一定有古怪。”楚赦之道:“我印象中的连景,是一个性格有些轴但为人正直的侠士,当初他退隐的时候正值我被杀手堂追杀,伺机想报复我的人占了半个江湖,那种情况,我找他等于害他,之后我曾向一品堂打听过,得知他在魁星楼的状态,似是受了情伤,更不好打扰,毕竟我们还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我也不曾对那个理由产生怀疑,毕竟他那种有些一根筋的性格,因情至此并不奇怪。” “直到今日,从庄略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楚赦之垂眸思索:“毕罗衣的死明显不正常,依庄略的口吻,连景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那他怎么可能非但不报仇,还毫无动静地躲在魁星楼这么多年?这完全不符合我对他的了解,太异常了!”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么?”九谏双手托腮:“可能对你的朋友不太客气。” 楚赦之叹气:“还用问么?这种事不跟你讨论,我还能跟谁说?” “好吧,第一种可能,毕罗衣这件事背后牵扯到的一些势力是你的朋友在当时完全没有能力应对的,但这就要提出疑问,有你这个一个大杀器,他当时不用可能是体谅你腾不出手,但这可是整整十年,他为什么一次都没找过你?被控制了?可他又没有反抗,甚至连反抗的意图都没有,不然如此长的一段时间,卓人远不会毫无察觉。”九谏补充:“当然,他可能认为找了你也解决不了……那我就要怀疑一下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了,反正就我看到的,不管是魏不凡还是桑稚班莒他们,对你的能力几乎都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楚赦之皱眉:“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不应该啊……我给他的感觉,这么难以信任吗?” “先别怀疑自己了,我们再说第二种可能。”九谏收起刚才淡淡的笑,露出了一个有些冰冷的眼神:“毕罗衣的死和他有关,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如果这个连景真的像你所说的那般正直,那么很可能,他认为是自己的某些举动害死了毕罗衣,所以深感愧疚。” 楚赦之深吸一口气:“无论是哪种,好像都只有把他叫来才能弄清楚,即便他被控制了,也可以从他是否能过来判断他的处境。但无论他来不来,只要我传了信,就等于暴露了我们现在的方位。” 楚赦之敢以他被追杀多年的经验发誓,现在的大皇子对自己的感官完全可以用一个词形容——恨之入骨。别说连景身上很可能有问题了,就算他清清白白,也很有可能给楚赦之引来追兵,楚赦之自己一个人还好说,可再加上小九……其实两个人都知道解决这个问题最好最快的方法就是分开,但都有默契地谁也没提。 九谏:“如果事情发生在你不认识我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楚赦之默然,答案不言而喻。 “那就去做吧。”九谏一锤定音。 楚赦之道:“可是你......” “嘘,”九谏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楚赦之的话:“我想,我应该向你强调一件事。” 楚赦之微怔:“什么?” “我不是来改变你的,是来爱你的。”肉麻的话语让九谏稍稍红了耳根,但他还是顽强的说了下去:“你立足于江湖多年靠的是一个信字,即便知道很可能会为此栽跟头也不改,这就是你的魅力所在,如果因我而变得多疑甚至失去了自己一贯的信条,那对我来说是一种耻辱。” 楚赦之将手放在胸口,隔着血肉和衣物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是自己想错了,九谏从来都不是依附于他人身上的丝萝,而是一棵不逊天下任何豪杰的参天大树。 “所以,放手去做就可以了。”在楚赦之眼里,这一刻的九谏在发光:“我会成为你的后盾。” 第289章 灵渠遇匪 既然下面的长随是假的,那事情就好办了。楚赦之手里的油纸团蓄势待发,打算一会儿在灵渠关卡处动手吸引敌人注意,给假长随营救庄略的时间。正好那里人多,货船也多,浑水摸鱼再方便不过。 “快到了,做好准备。”和费柟对话的男人无疑就是领头人了,他一声令下,船上所有人都把手伸向了腰带。楚赦之神色一紧——难道他们的衣服里有什么可以造成大密度伤亡的武器? 很快,他的疑问得到了解答,武器倒没有,玄机藏在这些人衣服的内侧——一体两面,正着穿是短打,反着穿是灰色罩衫,只要解开腰带再扯出掖在里面的部分,反过来一套便是一件外观毫无破绽的道袍! 为什么不仅费柟要易容成源鹿道人,这群人也要扮成一船道士?他们交易的对象到底是谁?楚赦之将费柟刚才的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首先,费柟和他口中的源鹿道人在沉船案时就有合作,但当时的立场和现在的立场似乎略有不同。至于他是从哪里看出来这一点的……很简单,因为他们配合的太生疏了,在情报上的分歧更是暴露了二者之间信任度的严重缺乏。如果这么多年费柟和源鹿道人一直保持联络,即便互相提防,也早该培养出一套默契来了,而费柟和其他人的相处一看便知是刚开始磨合。再加上刚才被自己拦下的这张纸条…… 纸条上那句“皇帝率先动手”,足以证明大皇子在经历西北、平罗山两次失败后心里没有任何犹豫和侥幸,打算收整这些年累积的势力,化零为整地抢占主动权。费柟和源鹿道人这边的行动大概也只是他众多动作之一,不然自己和小九也不可能刚从平罗山出发不到一个月就撞上,那就不是巧合,是故意算计了。 费柟在领头人的帮助下重新带上了面具,之前因为角度关系,楚赦之一直看不见领头人的脸,现在借着二人的动作,领头人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颧骨外扩,两边并不平衡,眼下有明显乌青,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看上去病恹恹的。楚赦之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不过一时完全想不起来。 “好闷,”费柟小小地抱怨了一下:“你们不用戴吗?好歹是道门四派之一的弟子,万一被人认出来呢?” 道门四派之一!楚赦之瞳孔一缩,继玉清观之后又一个内奸,江湖白道是已经被人渗透成筛子了吗?在费柟开口前他甚至以为这群人会和萧家有关,可现在这个答案却并不比他心里以为的那个强上半分。 “认出来又如何?江湖中以护镖为主要生计的人本就不在少数,官府不会细查到底是哪门哪派的。”领头人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冷哼:“若是真有倒霉蛋,处理掉便是。” 有一种人,欺软怕硬就是他们的本性,楚赦之清楚的注意到,刚才对庄略等人要多神气有多神气的费柟在听到这个人说“处理掉”三个字时,全身明显地晃了一下。 打理好费柟,领头人自己也套上了手下送上来的商人衣物:“今日谨慎为上,里面那两个人没有用的话,再不扔就来不及了 。” 费柟苦着脸:“不是我不想杀,但大公子要的东西……唉,现在只能看源鹿了,我实在是想不到还能找谁。” 领头人点头表示明白,招来两个人:“给里面那两个绑上石头,直接沉水,做干净点。” “如果这样倒是更好办了,”楚赦之想:“我只要下水捞人便是,只是看费柟的表情,似乎并不想就这么放弃。” 不出他所料,费柟拦住了领头人:“要不……还是再留一会儿吧,等源鹿那边等事情完了再说,把这两个人塞进大箱子里,左不过是多给官兵塞点钱的事,当年的知情人已经不多了,即便真找不到东西,你也得留两个人给我交差啊?” 领头人其实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挥退手下:“你若有心,何必非找源鹿道人不可?” 什么意思?楚赦之顿时精神了,难道这领头人和源鹿也不是一条心?这可奇了,就算背后捅刀子是这些人的基本操作,但内讧成这个样子还派出来做事就……观之前几次交锋,大皇子沈凌风行事虽狠毒却也周密,出这样的错误,到底是被皇帝逼急了忙中出乱,还是内有隐情刻意为之呢? 可惜,领头人并没有如楚赦之期待的那样追问下去,他似乎也知道一味紧逼并不能撬动费柟这样的人,尤其是在彼此并不熟悉,基本的信任还未建立起来的情况下。 因此,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便转身离开,留下费柟在原地时而面露难色时而跃跃欲试,看得楚赦之好奇心都快蹦出来了。其实到了现在,楚赦之已经可以肯定费柟等人在找的那样东西就是被毕罗衣藏在照吴苇儿容貌制成的人偶里的纸条,但上面的密文让他找不到任何规律。越看不懂,楚赦之就越想知道关于它的一切:它到底在传达什么?谁写的?大皇子又为什么非要执着于此,十多年不肯放弃? “那边的,排成一排,停船检查!” 关口上官吏的喊声同时打断了楚赦之和费柟的思绪,费柟整了整衣襟,楚赦之也借着光影滑下了船舱,悄无声息地跟在被叫去处理庄略的那伙人后面。楚赦之的武功虽不能妄称天下第一,但拜丰富的经验所赐,他的敛息功夫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这就导致了一个外人看来十分诡异的现象:队伍中陡然多出一个七尺男儿,其他人却恍若未觉,完全没有发现异样。 “你们要做什么?放——”庄略还没挣扎几下,就被浸了迷药的帕子捂住口鼻晕了过去,另外两个人去查看“长随”,发现这人一直没醒。 “我记得咱们之前没给他下药吧?他这是……睡着了?心可真够大的。”一人诧异地问同伴:“还给不给他闻迷药?” 另一个人把手放在“长随”的脉搏上把了一会儿:“嘿,还真睡着了。罢了,他一个村夫,想必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事,吓晕了也不奇怪。” “看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要不直接塞进箱子里?” “不行。”会简单把脉的那个人道:“不过……这人只因为源鹿的疑心就被抓来也够倒霉,算了,少放点药,别一会儿检查的时候坏事。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 ,能少遭点罪就少遭点吧。” 余下众人都没什么意见,楚赦之藏到他们视线死角,看着他们把庄略和假长随装进了和货舱里摆的箱子型号相同的箱子,虽然有些勉强,但折腾一番后好歹也算进去了。一个人在两个箱子侧面做了简单标记,又点了两个人:“把他们跟其他箱子放在一起,检查的时候一起搬出去,你们和我一起把这里的血迹处理了再走。” 楚赦之暗暗皱眉,从上船到现在,他未曾找到任何一个落单的人,虽然之前为救曹平打晕了两个人,然而却没有易容的条件。对了,那两个人! “不见了,人不见了!” 仿佛呼应了楚赦之的心声,两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点数的时候少了两个人,头儿叫所有人立刻去甲板上集合,不得耽误!” 众人面面相觑,任谁在这个时候听到这种消息脸色都不会好看,一人骂骂咧咧道:“怎么现在才发现,官府的人就在跟前了!” 这也是楚赦之的疑问,其实他原本的打算是等船上的人发现有人失踪后,借着那一瞬间的慌乱抢人。虽然后面他听墙角听得起劲,但也在心里疑惑过为什么这群看起来行事还算缜密的人会快一晚上了都没发现队伍里少了两个,费柟审问庄略的时候,那个领头人又在忙着做什么? 抛开暂时得不到答案的疑惑,楚赦之悄悄移至箱子后面,等最后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立刻把刚被塞进去的两个人拽了出来,他一碰到庄略,眉毛就紧紧地皱了起来,被费柟打出来的伤都是外伤,其实并不算太严重(这也是他没急着出手的原因之一),但庄略现在的情况却委实不算好,呼吸急促,嘴唇青紫,看着更像是中了毒。 谁会给庄略下毒?费柟?不,不对,费柟说要交差的话不是假的,他甚至是这里最不希望庄略死掉的人。而抓庄略和长随是源鹿道人因疑心下的命令,船上的其他人也没有下毒的理由,所以……未必是别人,庄略认识范大夫,他自己也能接触到毒药。庄略不是傻子,他一定已经猜到费柟找的东西就是楚赦之拿给他看的人偶里的那张字条,所以在被突然抓住之前的一瞬间,他服下了手边能拿到的最近的毒药,就是害怕自己死之前熬不住拷打,这是非常说得通的解释。 楚赦之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庄略去看另一个人,在心里冷静地盘算:他现在还不清楚这些人的底细,不敢托大带着一个难以挪动的人应对,一会儿打起来,就只能靠小九给自己留的后手带庄略走了。 然而,他刚打开假长随的箱子,就发现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在暗色的夜晚里格外瘆人。楚赦之瞳孔猛地收缩,在最开始的惊吓后,他却觉得这双眼睛愈发熟悉,好像……不久前刚刚见过。 “是你?” ———————————— “不见的是路远和米登,负责今晚甲板巡逻的人。”禀报的人面对气压极低的领头人战战兢兢:“师叔,我们现在怎么办?” “别叫我师叔!”领头人暴怒,胸口剧烈起伏,他恶狠狠地瞪着面前所有人,余光瞟见关口越来越近的灯火才勉强压下火气:“还能怎么办,既然这么久都没动静,说不得动手的人已经走了,眼下不是找人的时候,先把最近这关过了再说。” 他捏着眉心想了一会儿,忽然觉察出了不对劲,猛地看向自己之前派去处理庄略的那几个人:“你们怎么也过来了?” 被他质问的人也很茫然:“不是您吩咐的……所有人吗?” 电光石火间,领头人明白自己犯了一个怎样愚蠢的错误——动手的人目的是救人,而且根本没走!能在这么多江湖人眼皮底下潜伏,能手过硬,又和连景有关系——一定是楚赦之!楚赦之就在自己身边! “不好!”他环顾四周,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有阻碍,然而比起一览无余,无论是划船还是跳水都不利于己方的后路,还是前方普通官兵更多的关卡更有利于自己发挥。 灵渠的关口每日往来船只极多,为了节省时间和兵力,规定每三艘一起检查,随着时间的推移,眼下自己的船已经离检查的官兵很近了。领头人不知道楚赦之现在进展到什么地步,只知道,自己每晚一分行动,就少一条活命的机会。 “把道袍都脱了。” 其他人不解其意:“啊?” “都脱了!”领头人咬牙:“我们的身份绝不能暴露。把这艘船点了,找布条把自己的脸蒙住,所有人举着火把往前冲,见一艘船点一艘,把水搅浑,我们才能活!” 费柟急了:“那我怎么办!” “你?”领头人冷冷一笑,他身先士卒地扯下累赘的乔装,在费柟迷惑的目光中,一脚把他踹下了水:“自求多福吧。” 他看着在水里扑腾的费柟冷笑:“放心,这儿离岸边不远,游两下就到了。不过我警告你,要想活命就记住了 ,刚才跟你待在一起的不是道士,而是水匪,听懂了吗?” 第290章 宋氏 “前面不是灵渠的关口吗?”解铤放下船桨,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胳膊:“看着没什么异样,你是觉得与净月师傅同路的那个人在那条路的某一艘船上?” 关于六殿下的事被视作绝密,并非每个内卫都能掌握,因此解铤并不知道和六殿下同行的人是楚赦之:“其实……也许现在未必需要那个人过去了,你知道他的身份么?” 巧娘嘴唇一勾,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说呢?我连净月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 解铤自知失言,正打算打岔,却不想巧娘接了一句:“他化名林煜,说是净月俗家的表哥。当然,看你的样子就知道这是假的,不过他和净月的关系很好,彼此间的默契即便是不熟悉的人也看得出,应该是净月信任的人。” 殿下信任的人……解铤暗暗记下,忽有所感:“你让我划到这儿来,不止是为了找‘林煜’吧?” 巧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休息够了吗?我们边划边说。” “还记得我和那些人今晚原本的行动吗?”巧娘也跟着一起划船,自从她发现自己最信任的范大夫很可能也是伤害过毕罗衣的一员后,她甚至不愿意提起曾经同伴的名字,只用“那群人”来代替。 “多年来,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官盐沉船案的幕后黑手付出代价,这个幕后黑手,我一直认为是忠信侯府背后的二皇子。”不管过了多少年,家破人亡的恨意都不会消弭,巧娘声音中的冷意比秋风更甚:“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洛相命我们组建兴宁坊最开始的目的就是培养送往勋贵家庭的探子,而我负责的是最开始的遴选。” 解铤瞬间想到殿下跟自己提过的,在长青湖殒命的冰茶儿:“打戏台发生的那件事,难道你也……” 巧娘哼道:“你觉得呢?打草惊蛇,对我有什么好处?” 顿了几秒,她喟叹一声:“冰茶儿是毕老板生前收下的最后一个弟子,是毕老板从花支巷捡来的。冰茶儿嗓子很亮,生的也俏,是天生吃这个饭的,毕老板怕把他带进祥云班后坏了心思,步上纪晓棽的后尘,就把他放到了兴宁馆。” 解铤怕她生气,小心翼翼道:“可放在兴宁馆,你们不是也要把他送到勋贵……” “兴宁馆确实是因为洛相的命令组建的,但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去。”巧娘确实有点生气,但还是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一个戏班子想要在婺城立足,总要有台柱子的。而且冰茶儿性子很急,不会掩藏情绪,并不适合做探子。” “花支巷。”解铤又想到那个火光中的女人,心情复杂,喃喃道:“如果她的孩子活下来,应该不比纪晓棽难看吧。” 解铤没解释这个“她”是谁,但答案是船上的两个人心知肚明的,巧娘看着解铤的神色,突然笑了,只是笑意很冷:“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无知无觉地死去,对那里出生的孩子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解铤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又不知要辩什么。他虽然也是孤儿,但从记事起就被专门培养,并没过过连饭都吃不起的苦日子。 “不信?”巧娘往背后一靠,声音有微不可察的哽咽:“没有户籍,身份不明,等大一点儿了就去偷去抢,或是被人伢子卖掉。如果有几分姿色被青楼楚馆看上了,也许能得几年风光,可等芳华不再,最后的结局还是花支巷一具枯尸。兜兜转转,凭他怎么争都逃不出这个怪圈,与其如此,倒不如早死早超生的好,不是么?” 听着她颇有画面感的描述,解铤的心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在上面,说不出的沉重:“所以,你们明知洛相并不真正在乎你们的死活,也心甘情愿为他做事吗?” 做探子怎么会轻松,若是被识破,说一声粉身碎骨都不为过,解铤偷偷用余光瞟着对面的女子,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他想问问她,真的不害怕吗?若是没有亲眼见过暴露的下场也就罢了,可她明知毕罗衣的生死不明代表着什么,也知道一旦失手会受尽折磨,又为什么从不见惊恐之色呢?哪怕是方才在花支巷误以为解铤是来杀她的时候,她的眼神也是不甘多过慌乱的,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无望么?”巧娘没有否认解铤的话,只是再次坐直了身体,拿起船桨划了起来:“如果你知道的话,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空耗人生,每天活的像行尸走肉一般,无望地等死……除了这条命,我早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如说,我在期待一个终结。” “所以,”她的声音渐渐犀利起来,短暂的脆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我一定要那个害我失去一切的人付出代价,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金尊玉贵的殿下,哪怕我拼尽全力也取不了他性命,我也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让他知道什么叫疼!” “……”解铤哑口无言,片刻后才道:“你刚才这话简直是标准的反贼了,就不怕我杀了你吗?如果我现在杀你,你可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巧娘挑眉:“你在小看谁?你还记不记得兴宁馆已经开了十年了?” 解铤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十年,就算她负责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也足够在一些微小的事情上动手脚了:“我在上京时有所耳闻,忠信侯府现在的侯爷喜好狎妓,尤其是会唱戏的男妓。” 巧娘拄腮一笑,狡黠的眼神硬生生在平淡的容貌上添了几分颜色:“所以你猜,为什么他到现在都没有孩子呢?” 解铤一哽,他记得现任忠信侯有不少姬妾,除了男妓外,那些姬妾也不是摆设:“你已经……说实话,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对于巧娘在忠信侯府后嗣上动的手脚,解铤并没有什么感觉,作为皇帝的耳目,他很清楚皇帝对类似忠信侯府这样已经腐朽大半的空架子的态度——捏着鼻子忍耐,反正是一群后继无力,就算放着不管,过几年自己也会塌下去的老东西,为此落一个凉薄的名声,不值得。巧娘的做法说不定还正合了龙椅上那位的心意。 巧娘的神色却没有缓和半分:“还远远不够。” “其实我也曾怀疑过自己到底有没有报错仇,因为根据我被允许得到的消息,忠信侯府那位实在不是一个能够成事的人,但我想,总归是经过了他的手,跟他脱不了关系,不过今晚之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些被我忽略的事……不,也不算忽略,我曾注意过,但我的提议并没有被其他人采纳,因为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没有觉得不对。” 解铤点头:“或许不是你的错觉,首辅大人之前对我们说过 ,女人在某些方面的视角比男人灵敏的多,说来听听?” 对面全无质疑的反应令巧娘的心中微微起了一丝波澜:“如果你是一个为了复兴家族荣光嫁入高门的女人,在家族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的时候,会对自己一事无成,一塌糊涂却是唯一接班人的弟弟全然忽视吗?” 解铤被这个假设弄的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了:“你说的是二皇子侧妃,云霜郡主的生母宋氏? 巧娘本来想接话,可突然间,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对宋泠茵这个忠信侯府出身的女人没有好感,却莫名其妙的在这一刻替她感到悲哀:不管出身高门显贵还是布衣白身,是不是只要一个女人嫁人生子,便就此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从此以后,无论她心里有怎样的波澜,又做了什么,在旁人眼中都只剩那寡淡的——xx氏;她是丈夫的女人,孩子的母亲,唯独不是她自己? “欸,欸?你想什么呢?”解铤伸手推了推巧娘:“怎么不说话?” 巧娘醒过神来:“抱歉,走神了。没错,那些人进去上京后就不归我管了,所以我只能拿到很少的消息。但是我一直很奇怪,那些探子在忠信侯府搅风搅雨,为什么宋泠茵和老太君从来都不管?就好像在放任那个废物自生自灭一般。无论是提点还是管教,从来都没有,换作是你,你会这样么 ?” 解铤握紧拳头:“自然不会!侧妃的母家如何是和她本人在皇家的地位挂钩的,太不像话甚至会连累云霜郡主。要是我的话,一定要常常把废物弟弟叫来骂,试着掰一掰,掰不过来就揍,揍到他乖为止。” 说着说着,他回过味儿了:“所以,放任他成为一个废物,对宋氏和老太君有什么好处?除非刻意养废就是为了……架空?” 解铤喃喃道:“如果忠信侯府被宋氏把持,那不就更能证明二皇子的罪行了?那老太君都快入土了,也管不过来那么多事吧?” 巧娘皱眉:“我觉得不太对劲,你回去之后可以再查一查。” 解铤记下,余光划过四周,突然眯了眯眼睛:“你回头。” 巧娘回头,远处灵渠关卡的地方好像亮的不太正常:“那是……火?” “那里一定出事了。”解铤双手持桨:“坐好,一会儿可能有点晃。” 第291章 带我走,或者杀了我 【上京,宁王府】 马车进了王府正门,一直行入内庭方才停下,一个骑装打扮的小姑娘搭着仆妇的手下车,她身姿挺拔,虽然没戴任何首饰,却自有一番从容的贵气。 “我的郡主啊,您终于从宫里回来了,可用了晚膳没有?”仆妇关心地问:“若是没用,奴婢便叫人再去做一桌。” 这个小姑娘无疑便是宁王长女,孙辈中第一个有封号的云霜郡主沈景馥了,自皇帝送了她一匹照夜玉狮骢后,她近日时常去宫中的御兽园习练马术,今日也照旧掐着宫门落钥的时辰才回府:“不必如此麻烦了,我这两天累得过头了反而胃口不好,旁的一点都不想碰,只想吃奶娘你调的枫露茶。” 仆妇连连应声:“那奴婢这就去做,再用井水给郡主您湃上,一会儿沐浴之后再喝。” 沈景馥点头,放松后疲惫一下子涌上来,这时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公子”之类的话,便知是谁来了。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一个六岁左右,眉宇和二皇子有几分相似的男孩急匆匆跑到沈景馥面前,要不是有仆妇拦着,差点撞到她身上:“你终于回来了,什么时候能带我也去骑一下那匹狮子骢啊!” 沈景馥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果不其然摸到一手汗:“你再等等姐姐,皇爷爷说只有我练好了马术才准我把雪狮带走,到时姐姐带你去郊外跑马。” 奶娘听到这话急的直向她挤眼,沈景馥看到了也当没看到——说来也奇怪,虽然因为二皇子不加掩饰的偏宠,宁王妃曲氏和沈景馥的母亲宋氏堪称水火不容,但宁王妃所生的大公子却和沈景馥关系极好,甚至超过了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顺带一提,他的妹妹也很喜欢沈景馥。 “郡主,热水已经好了,您累了一天了,先去沐浴解解乏吧。” 沈景馥向奶娘示意自己知道了,却没有立刻走,而是对弟弟道:“你跑的这么急,不止是想问马的事吧?” 小公子一拍脑袋,献宝一样掏出一个小陶罐:“这是我和三妹用院子里的桂花亲手做的香膏,姐姐,你一定要试试啊!” 景馥笑着接过:“那我一会儿就用。” 小公子觉得自己的心意被重视了,开心之余突然想到一件事:“姐姐,我前几天去你那儿玩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掉了一对儿玉斗,母亲不许我在你不在的时候去泠夫人那儿,你能帮我找找吗?”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沈景馥想了一会儿,手指点着下唇:“嗯……我想起来了,昨日母妃身边的锦瑟从案几下找到了一对玉斗,还以为是父王掉的,放心,我知道收哪儿了,这就给你拿。” 小公子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姐姐你不知道,就为了那对玉斗,母亲都对我举巴掌了!” 沈景馥一怔:“这么急?那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确实记得那对玉斗,锦瑟找到后便收到了母妃卧房侧面的小隔间里方便拿取。若放在平时,景馥一定会顺路去找自己母亲禀报,但今日她身上黏腻急着去沐浴,便直奔隔间去了。想着一路上必会碰到母亲的丫鬟,替自己通禀一声回来了,免得母亲担心。谁知小院里静悄悄的,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是母妃睡下了?这么早?”沈景馥在心里猜测,毕竟以前也有过先例,母妃有时睡觉轻,入眠前会先遣走附近做活的人。她这么想着,脚步便放的更轻,再加上今日又穿着方便行动的骑装,走起路来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小姐,您真的决定好了吗?” 乍一听“小姐”二字,沈景馥还以为是自己被发现吓了一跳,缓过来才发觉,这声音是从母亲的卧房里传来的。 是母亲的陪嫁张嬷嬷?沈景馥听着她们的语气,心中蓦然升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直觉告诉她再听下去可能会听到一些可怕的事,但她的脚步好像在原地生了根。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失败,我们……就没有回头路了。” “你不必再劝,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宋泠茵的声音从屋内响起,景馥从未听过母妃用这样冰冷的语调说话:“东西都运进来了吗?可有出什么意外?” “必定万无一失。”张嬷嬷道:“大公子虽然这么多年都不曾回京,但人脉尚在,要准备的东西都已经跟着戏班送来了,宫内亦有太妃接应,小姐不必担心。” 宋泠茵似乎是叹息了一声:“若是真的如你所言那样顺利就好了,陛下对皇宫的掌控力又岂是那几个太妃能及的?我虽不希望有变数,但变数是不可能被完全避免的,只盼他能再周密些,我能帮上的忙终究是太少了。” 张嬷嬷的声音中有显而易见的心疼:“小姐,这么多年,您受苦了。以小姐的手段,在何处不能游刃有余?若非要替大公子维续勋贵中的势力,您又何须去挑衅曲氏?又怎会忍她那么久?” 宋泠茵冷笑一声:“我们这位宁王殿下惯是个胆小的,若不给他留下 一个有些兵权的妻族,便是我说破嘴也不能让他迈出一步。原想留他到最后,可这一年来局势变化太大,连平罗山那种死局都没能取沈清性命。唉,留着沈清终究是祸患。” 七叔?景馥虽然不接触朝政,但也知道就在不久前七叔差点在外面死掉……怎么可能,每天都呆在宁王府的母妃怎么可能会参与千里之外的事!而且她的语气听起来根本不是在为父王谋划……怎么可能! 景馥不愿相信,但里屋内两人清晰的对话不断地向她展示着残酷的真相。 张嬷嬷劝道:“依老奴之见,您也不用太过担忧。温尚书不好动,可宫里那位贵妃早晚会给她儿子一个‘惊喜’的。呵,这位新晋的祁王殿下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至交好友到底是怎么死的,更不知道,他的母亲便是主谋之一!” “若中秋宴后能事成,沈清等人便不足为惧;若是不成,替死的也已经找好了。”和一开始的冰冷不同,说这句话时,宋泠茵的声线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让费柟再快一些,这世上只能有一个祥云班,就是现在在忠信侯府的戏班。至于其他的,还是早日消失的好,不是么?” 好似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景馥紧张地屏息,片刻便听里面宋泠茵说道:“嬷嬷,您这是做什么?” 原来是张嬷嬷突然跪下了,她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一般,死死抓着宋泠茵的手:“小姐,老奴求您了,别一心为着旁人,也想想自己吧!” “倘若此次不能成事,宁王自然不得不死,可您也不能脱身啊!您已经有了云霜郡主,大公子他……他难道还能把您接出来么!若他心中有你,只当老奴多嘴,可是他——” “我知道。”宋泠茵打断了张嬷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情。但凡他有那么一分,即便再难,我也愿意跟在他身边,可他没有。既然没有,那么与其留下给他添乱,不如离开他,让我在最擅长的地方发挥最大的价值。当初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心甘情愿地想为他付出一切。” “当初?”张嬷嬷问:“那现在呢?” 宋泠茵:“现在我发现,我大概是高估了年少时的感情。” 张嬷嬷:“那您为何还——” “因为我受够了。”宋泠茵的声音总是这样温柔,然而今晚,这份温柔中添加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气。 “我受够了永远带着假面与人周旋,受够了对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献媚讨好,受够了做一个永远不出错的侧妃,一朵没有名字的解语花。尤其受够了……被一个才智远不如我的人掌控生死荣辱。” 景馥用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她真的很想冲过去问母妃一句:“那我呢?我也是你不想再忍受的人吗?”但她不能,也不敢。她甚至不能流泪,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异常。委屈和愤怒的情绪交织,令她的整片胸膛都沸腾了起来,她想大声嘶吼,却没有任何力气。 “每一天,每一天晚上坐在这里,我都在想,难道我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吗?即便心里谋求着翻天覆地的事,身体却还是只能蹉跎在这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宋泠茵慢条斯理地描述着压抑多年的痛苦,最后竟然笑了起来:“我在期待一个结局,它就快到了,我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至于成败与否,对我来说那是最不重要的事。能让我痛痛快快地闹一场,就已经足够了。” 不止是景馥,连她对面的张嬷嬷在听到这样满是死志的话后都感到一阵骨寒毛竖,但此刻,没有任何人能打断宋泠茵。 “若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他一个回应,我会激动得一晚上辗转反侧。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 “带我走,或者杀了我。”宋泠茵幸福地扬起一抹笑容,让看的人寒意直上心头:“没有第三种选择。” 第292章 惹怒 楚赦之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却没想到定睛一瞧,这人不是之前杀手堂的灵猴双子之一又是谁? “楚大侠,真巧,咱们又见面了。”不用楚赦之帮手,他自己就爬了出来,主动介绍道:“我是侯佑,您别叫错了。” 楚赦之点头:“我记得。”侯佑是双子里性格较为活泼的,是弟弟。听青禾说,葛兆鹏懒得给小杀手们起名,因此他们兄弟俩之前一直是“侯一、侯二”的叫着,如今原杀手堂解散,他们便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改了名字,一个叫侯佐,一个叫侯佑,倒也挺好区分。 “可有受伤?刚才的迷药对你影响大不大?”虽然情况紧急,楚赦之依然关心了两句。 “就那点剂量,给我塞牙缝都不够。”侯佑的表情十分轻松,楚赦之却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心虚:“本来还想听听他们在审什么,没想到太无聊竟然睡过去了,这个庄略应该没死吧?” 楚赦之眉心微跳,也对,他和小九分别找上庄略和长随的时候并不知道事情会牵扯如此之广,小九也不是神仙预料不到那么多,大概也只是怕有人刻意报复长随才做个保险,且以皇帝对他的态度,内卫一旦黏上就几乎甩不掉,要不是突然牵扯到忠信侯府不大对劲,小九会主动联系内卫才怪。 “没死,但离死也不远了。”楚赦之叹道:“你身上可有解毒之物?” 侯佑在胸前翻了两下,掏出一颗药塞进庄略嗓子眼里逼他咽下:“不能解,但能暂时压制,我们以前做任务的时候就吃这个,只要不是特别强的毒,至少可以压制三个时辰。” “足够了。”楚赦之还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碍于时候不对暂且压下:“带他先走,一定要保住他的命。” 侯佑动作利落地把人事不知的庄略扛在肩上:“我之前听到他们说,这艘船上有东西要和人交易,就在这个关卡后面的不远处。那里不知还有没有高手,若是令他们成功汇合,情况恐怕会十分不妙,总之您千万小心,待我安顿好此人就来接应你。”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楚赦之忽觉外面一阵热浪,脚下船舶出现了大幅度的晃动,好似有十几个人在往下跳。 等等,往下跳?! 来不及再说什么,楚赦之从窗口一跃而下,而此刻,甲板上已成一片火海,无处落脚! 扇子甩出的速度快过大脑的思考,楚赦之素来温柔多情的眸子此刻锋利如刀,从中射出灼人的亮光,目光所及处,黑色的扇缘已经染上一层血色! 事实上,除了平罗山上的观沧澜,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什么人生起强烈的杀心,但此刻,这群四散奔逃时还不忘无差别攻击的人彻底把他惹怒了。 灵渠本就是漕运上为数不多的大港口之一,即便是夜晚,停留在附近以及正在接受检查的商船和客船都不在少数。这伙人为了能够尽量拖住楚赦之的脚步,已经完全视普通人性命为芥草,烧船毁货倒在其次,每当楚赦之靠近一人,便会看到其他地方被挟持的人质,不得不前去援救。而因突发情况乱了阵脚的官兵和商人更是为楚赦之的行动更添一层麻烦,束手束脚,打得楚赦之憋屈不已。 反应太快了——楚赦之想。 明明之前一直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但在知道有人失踪后的短短一段时间内想通,又立刻做出了最有效的牵制自己的作战计划,那个领头人如此了解自己,必定是熟人! 不过……也没有那么熟——楚赦之心想。 因为他们只知道楚赦之武功高超,近战几乎没有败绩,以为用人质阻碍把他远远甩开就能如愿,却不知道楚赦之虽然总说自己不擅长远攻群攻,但这个“不擅长”也是他自己根据自己其他方面比较做出的评价。事实上,在陆桑稚还在青城山领悟“化气为剑”时,便已经在和楚赦之的数次切磋后证实了“楚赦之不擅长xx”这句话的真伪,只是二人单独的谈话从未外泄,外人无从知晓罢了。 楚赦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幽深的瞳孔倒映着照亮半边天的火光,如果姜夙萤在这里,她一定会发现此刻的楚赦之身上浓重的杀意和威压并不比观沧澜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很多人都认为,我并不擅长群攻。”楚赦之抬手接住从前方飞旋而来的扇子,手指微微一抖,金丝楠木上镶嵌的数枚黑铁镖应声脱落,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气流凝在楚赦之周围,精铁的尖端在气流的撞击中无声震颤,细听竟有嗡鸣声。 “的确,我做不到桑稚的化气为剑,但前朝最盛之时,曾有东瀛武者前往中原交流武学,将''苦无''之术撰于纸上,成为我家中藏书,只要计算好每一只苦无打出的力度和角度,那么无论敌人在任何刁钻的方向,它们都能够替我取其性命。” 楚赦之将眼前的景象印刻于脑海中,无声勾画敌人的行进轨迹,大脑飞速运转推算以至于觉得自己就快要烧起来了,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已经两三年没有动静的武学瓶颈在缓缓松动。 冷静、冷静—— 将哀嚎和哭泣都抛之脑后,这一刻,他的世界中声音、温度、色彩统统失色,他仿佛身处一灰白时空,除了自己之外,只有无数没有规律的线条——那是敌人四散的行进轨迹。 就是现在。 楚赦之的手终于动了。因为长久的停留在某一处,他的四周已是火舌缭绕,整个人仿佛站在一片火海之上,发丝飞扬,火光将他往日的随和不羁吞噬殆尽,余下刺目的凌厉与令人胆寒的肃杀。灼烧至临界点的黑铁瞬息间淹没在黑夜中,追击着主人的目标。 “啊啊啊啊啊!” 血花飞溅,人头落地。 ———————— 领头人疯狂地向前冲着,身后同伴的哀嚎时刻提醒着他自己今日唤醒的到底是怎样一个杀神。然而他别无抉择,掌门的交代十分明确,无论如何,东西可以护送不利,痕迹却一定要处理干净,因为他们做的是杀头的大事,一旦暴露身份,整个门派都将收到朝廷围剿。在掌门列举可能出现的意外时,曾特地把楚赦之拿来举例。若是被其他多管闲事的人看到,灭口便是;但如果那个人是楚赦之......那么该灭口的,便是前来交易的对象。 多年来,领头人一直将掌门的忠告铭记于心,且一直小心翼翼的没有弄出人命,却没想到当有一天假设变成了现实,身后的敌人竟是如此可怕,这样下去别说逃出生天了,就算和同伴汇合,恐怕也逃不过楚赦之一网打尽的下场。 可是,楚赦之为什么会在这里?源鹿道人不是说他做的那个局可以把楚赦之拖住吗?听说那楚赦之在血月食之后立场就天然亲近七皇子,再加上连景的证词,便不怕他不对上二皇子。即便楚赦之仍是不愿意插手皇族倾轧,为了他的朋友,多少也会将疑点透露给沈清,如果祁王党和宁王党能就此对上,那就正合魁星楼背靠的那位之意了——所以话说回来,源鹿没能拖住楚赦之,那他那连景做饵勾到的到底是谁? 第293章 旧怨 领头人在心里腹诽源鹿道人的无能,而他不知道的是,源鹿的确误打误撞地碰上了一条大鱼,可惜鱼太大,没钓着不说,他自己反而被鱼拖进了水里。 在迷幻药的作用下,源鹿道人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夏天,回到了那个令他功力大失,命不久矣的噩梦中。 【三年前】 源鹿道人一只脚踩在乌篷船船边,狠狠地往水里啐了一口,饶是心里恨的快出血,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恐惧也令他不敢大声地道出那个名字,只敢小声咒骂:“萧明德,你这个毒妇,我就等着看你还能活多久!” 想到自己被追杀的这一路,源鹿道人气血上涌,只经过简单包扎的伤口有再次撕裂的预兆。 “船家,你没有走错路吧。”源鹿道人也是个多疑的:“我记得这儿以前有个小岛,岛上还有一座煮茶亭,怎么不见了?” 划船的人偏头看了他指的地方一眼:“煮茶亭?您说的是哪一年的事儿了,那个茶亭老早就被拆了。这儿是长江泄洪的地方,每隔三五年就要闹一次洪水,别说岛了,岸边的村子都可能被淹。客官您说的那个亭子我倒还有几分印象,不知是前面哪位知府叫人修的,没用几次就因为洪灾被没过去了,再显出来时已满是青苔水草不能用了,再后来,那个知府离任,亭子也就不在了。” 源鹿道人低头看着水面,确实比自己印象中的水位要高很多,一种微妙的不安在心头升起:“今年不会正是闹洪灾的时候吧?” “那要看您去哪儿了。”船家的语气平淡中透着一种麻木:“现在长青湖那一片都在闹洪灾,有的地方还有疫病,可您不是要去婺城吗?婺城虽然也挨着长青湖,但那里多得是富商和致仕的官老爷,只要堤坝不塌,怎么都淹不着他们。” 该死!源鹿道人在心底大骂,出于谨慎,他雇船时说是去婺城,但实际上,他是准备下船后自己划到长青湖找翟家的温泉庄暂时避开萧家的追杀,翟家家主翟汜好糊弄,知道的不多,接触的人却不少,有他做跳板,自己便可以重新找一位愿意提供庇护的人,可现在呢?长青湖那边又是洪灾又是疫病,别到时候庇护之所没找到,自己一不小心染上疫病就糟了。 意识到自己的雇主沉默了太久,船家担忧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他不高兴了,怕他不给后面的钱,便补了一句:“客官放心,小老儿在此处行船多年,什么湍流浅滩都见过,地形也熟得很,便是遇上泄洪也能将您安全送到婺城。” 源鹿道人笑的勉强:“我并不担心这种天灾,只是害怕遇上人......”祸字还未出口,就见岸边斜刺过来三支箭镞,源鹿道人躲掉两支,而另一只便贯穿了无辜船家的头颅,船家死不瞑目,尸体直直掉入水中,打翻了这不久前刚打过油的乌篷船。 “可算找到你了,叛徒。”几个剑士打扮的异族青年踏水而来,看着源鹿连连冷笑:“背叛大夫人,当杀!” 摇晃的船只无疑加重了伤口的疼痛,但源鹿面上却一点不露:“杀我,你们这群下贱的昆仑奴也配?前朝就被当牲口养着,以为混了点中原人的血就不是畜牲了?你们对那病恹恹的寡妇倒是忠心,怎么,她每天赏你们几斤生豕肉(即猪肉)吃啊?” 源鹿道人话说的嚣张,心里却明白今日恐怕难以善了——昆仑奴,前朝大贵族盛行豢养的玩物,善弓箭,水性强,侍主温顺忠诚,大多数昆仑奴基本可以算是天生的死士。如今国力不比前朝最盛之时, 又有海禁阻隔,因此连皇室都难以再买到昆仑奴,而萧明德一出手就是三个,足见其对自己的杀心之强。 他的挑衅显然十分见效,几名有昆仑奴血脉的青年气得血管膨张,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话也不多说了,将弓往背上一背,提剑就上! 源鹿也不含糊,当时的他正值自己的巅峰状态,即便身上有多处伤口,但面对三五个昆仑奴却还有一战之力。昆仑奴善水性,此处又地势开阔,在这里打显然不利于自己,于是他抽出腰间藏着的两把短匕,边逃边战,双方斗得是旗鼓相当,都没有多余的心思辨认脚下即将去往何方,直到一卷滔天水浪迎头扑来,他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逃到了一处断崖,而此处,正是已死的船家提过的长江泄洪口! ——他好不容易解决掉萧明德派来的追兵,难道最后却要死在天灾上? 这是他被汹涌而来的洪水淹没前心底最后的想法,很快,他就在重伤和窒息的双重压迫下陷入了昏迷。 “阿大你瞧,这儿竟有个人咧,快把他捞上来瞧瞧,万一没死呢!” 唤醒他的是女人的声音,明明是以往瞧不上的乡野村音,此刻传到源鹿道人耳中竟觉得无比悦耳。 把他捞上来的是澄旸村村长的儿子儿媳,这对源鹿来说倒是意外之喜。一是现在正值洪灾,粮食匮乏,长青湖附近的百姓无不是饥一顿饱一顿,只有村长家还能多负担一张嘴,二是......在这片平平无奇的村镇里,他发现了几个有趣的“故人”。 顶级人偶工匠庄老师傅在毕罗衣暴露时就给源鹿道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原本应该和毕罗衣一起下黄泉的人硬生生地凭着一手人偶工艺多活了好几年,直到上京夫人小姐之间的“人偶热”过去了才让费柟找到机会下手。当年去庄家威胁那个老头的时候,源鹿依稀记得他身边有个年纪很小的女童,虽然只是一瞥,但源鹿道人依旧记住了那个孩子的眼神——清凌凌的,恐惧有之,却也不乏保护欲,是其智慧远远超出同龄人的证明:明明不知内情,却凭直觉就分辨出了危险。源鹿道人敢以自己多年的经验发誓,对于庄老师傅生前的事,他的小孙女庄桃比她父亲要清楚的多。 费柟不是那种斩草不除根的人,留着庄老师傅的儿孙必然不是因为仁慈,而是还有事没挖出来——难道当年那把扇子还没找到?这么久都不放弃,看来那把扇子的重要性要比他曾经以为的要高得多。 想到这里,源鹿道人都要乐出声了,这怎么不算打瞌睡有人送枕头呢?早在官盐沉船案时他就知道,费柟身后真正的主子根本不是那个被女人玩得团团转的二皇子,只是那位殿下身后能人众多,单凭自己对萧家的了解并不足以求得他的庇护,如果能抢在费柟之前找到那位想要的东西,事情就顺利多了。正好,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一下之前被自己忽略的翟汜,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然而,借住程家给他的惊喜还不止于此,程村长的儿子程历竟然私底下与翟汜的副手有牵扯,而费柟在抓捕毕罗衣时向源鹿介绍过的前太医范大夫竟然也到了翟家做府医。直觉告诉源鹿道人,这个曾经完全不被他看在眼里的翟家就藏着自己需要的答案。 源鹿道人的手段是常年历练出的成熟老练,区区长青湖根本找不出敌手,甚至连被吃白食的程家大人都不再对他有意见,只除了一个孩子——在几个月前被程家捡来的闫娃。 源鹿道人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孩子:闫娃有一种雌雄莫辨的漂亮、类似小动物的直觉,以及......说不上来的违和感。不知是二人天生犯冲还是怎样,总之,闫娃从第一次见面就对他表现出了不低的敌意,尤其是某次,闫娃和庄桃玩耍时偶然发现源鹿道人在暗中观察庄桃之后,他每次见到源鹿道人就恨不得上前咬他一口,要么就是在角落阴森森地盯着他,闫娃与生俱来的诡谲气质令源鹿道人这个见多识广的人都心里发毛,不得不减少自己在澄旸村和灵偶镇的活动时间,并暂时放弃对庄桃的观察,专心从翟汜身上下手。 源鹿道人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非必要也不会对与自己稍有摩擦的孩子发难。每逢天灾,各地总会出现一些流离失所的孩童,这样的孩子孤僻阴森并不奇怪,源鹿一开始也没有对闫娃的来历产生什么怀疑,谁知在追查翟汜的过程中,一次意外令他对曾经以为早已了结的毕罗衣之死产生了怀疑。 从前,源鹿根本没有正眼看过翟汜,即便知道翟汜对毕罗衣那点藏不住的龌龊心思,他也不担心翟汜这个贪婪好色又胆小自私的人会私下放跑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毕罗衣。源鹿道人看人的眼光确实没错,翟汜根本不敢为了色心得罪费柟这个“忠信侯府的管事”,毕罗衣是“被处理”了,但曾贴身服侍毕罗衣的吴苇儿却被翟汜的儿子保了下来,并在撵出翟府的几个月后被人发现身怀有孕。最后,她非常“巧合”地“失足落水”,带着还未出世的孩子沉睡于长青湖底部。 至于吴苇儿到底是死于巧合还是算计,源鹿道人用脚就能想的出来,他并不在乎这个不起眼的渔家女的死活,他在乎的只有毕罗衣当年偷的那件东西的去向。源鹿道人将自己能想到的全部细节复盘了无数遍,反复问自己:“如果我是毕罗衣,在隐隐预感到自己即将被抓,没有时间联系信任之人,一时又无法逃脱的情况下,会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答案在一次次排除后渐渐明晰——毕罗衣最有可能把它交给一个局外人,而这个局外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拿走了什么。不知道,就意味着无论谁来审讯都不会露馅,也间接保护了这个局外人的安全。 而这个无辜的局外人,就是吴苇儿! 第294章 鼠祸 吴苇儿的名字取自长青湖边的一处芦苇荡,仿佛一切早在冥冥中注定,她的尸体也同样也在那里沉入了长青湖。时隔多年,又正值洪灾,长青湖水位上涨,早已将那片芦苇荡淹没,只余几块零碎的残船木板,即便有线索也早就找不到了。源鹿道人虽然失望,却还是在某天夜里抽空前去看了一眼,而那天晚上的经历对于他至今都是一个噩梦。 他看到了一个鬼魂,一个......早该死去的人。 长青湖的夜黑得瘆人,青黑的湖水像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漩涡,要把误入此地的人吞噬殆尽。黯淡的月色中,佝偻的人影静静伫立在被水没过的芦苇荡中。源鹿道人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能看到从枯藻般的长发中露出的那双眼睛,和褴褛衣衫下枯木般狰狞的手臂。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只知道,当同那双满是血丝的双眼对上时目光时,他连灵魂都因恐惧而颤抖。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他慌乱不已地向空气挥舞着手臂,试图用色厉内荏的叫喊驱散心中的恐惧,可惜,他的努力徒劳无功,那抹似曾相识的影子似乎只是他的错觉,芦苇荡里空无一人,只有零零散散几只觅食的老鼠叽叽喳喳,好似在嘲笑他的不堪。 错觉吗?真的只是错觉吗?那“鬼影”从嘴角一直咧到耳根的疤痕,扭曲地像是脊骨、胯骨都被打断后重新长好的躯干......无一不是源鹿道人和费柟等人在毕罗衣身上施加的暴行。可......怎么可能!毕罗衣怎么可能还活着!但如果他死了,那自己今晚见到的,难不成真的是鬼吗? 他不相信。 越是心中不信鬼神的人越敢于借鬼神之说达成自己的野望,这句话用来形容源鹿道人是最适合不过的。没错,源鹿道人其实并不是道士,若说正统道家典籍,他最多也只是翻过几遍《道德经》罢了,与之相比,他还是更喜欢萧明德收藏的那一堆禁书——诸如《鲁班书》《逆咒录》之类的,它们总是能给予源鹿无限的灵感,面对一众愚民,他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活的说成死的,随心所欲地颠倒黑白,在此之上,只需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就能让他的话平添一层可信度。 多么有趣,每当他披着这件道袍说出一些连自己听了都忍不住发笑的话,却被蠢货们奉为圭臬,那种愚弄他人的愉悦感简直要溢出灵魂。为此,他甚至总结出了一条“金规铁律”——对想听真话的人说假话,他们未必生气;对想听假话的人说真话,他们不仅不会感谢你,说不定还会对你恨之入骨;对想听假话的人说假话,他们会将你奉若神明。 这是源鹿的天赋,他总是能看出对面的人最想听什么假话,大把大把的人愿意为那些假话付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而被人捧久了,自然而然就不会再相信这世上真有鬼神,在那天之前,若有人对他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之类的话,他不仅不会害怕,还要往地上啐一口:“如果真有鬼神,它也未必比我厉害。”可那天之后,惴惴的恐慌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源鹿道人心头,毕罗衣究竟是死是活,他在芦苇荡看到的是人是鬼——这个问题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世上不会有任何人比他本人更清楚自己曾经做过的恶事,一个向来以玩弄别人为乐的愉悦犯,就连毕罗衣也不过是他折磨过的诸多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若是世上真的有所谓鬼神存在,那自己...... 他本不该如此恐慌的,但萧家的追杀和此时身体上的虚弱到底打击了他的精神,削弱了他的底气,令他在澄旸村养伤的每一天都疑神疑鬼,战战兢兢,从前被他遗忘的东西像堵塞多年的江水一下子开了闸:骨头被碾断时令人牙酸的嗞嘎声、炙热的刑具与皮肉接触那一瞬间水汽蒸发的声音、临死前不似人声的怨毒和诅咒......一切的一切,都令这个已经走向衰老的人夙寐难安。 ——必须找出毕罗衣没有死的证据,源鹿道人发誓。 如果那天看到的是人,自己便再杀他一次,如果是鬼,他就是捞尽长青湖底的尸骸也要把毕罗衣的骨头挖出来烧个干净,否则,他后半生将永无安宁之日! 病弱的老虎彻底起了杀心,而第一个牺牲品,是年仅六岁的闫娃。 大开杀戒的源鹿道人不容许任何巧合,他不在意一个对自己不够友善的孩子,但当他偶然发现这个孩子不会说人话却会写字的那一刻,闫娃的死就已经成了定局。 会写字,就说明在被程历捡到之前他是有人教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教他的人为什么只教写字,不教这个孩子说话?这不符合常理。除非......养他的人,也不会说话! 源鹿道人又从程历的妻子翠兰那里得知,闫娃对长青湖这片非常熟悉,也就是说他并不是流民;虽然经常与鼠为伴,可被程历带走那天,闫娃表现的却并不怕人,也会用火来烤制食物......以上种种,无不向源鹿道人证明闫娃是被一个远离人迹的残疾养大的。远离人迹,可能是为了避祸,为了不让人认出来,至于残疾不会说话......源鹿道人清楚的记得,费柟曾将一壶滚开的沸水硬生生灌进毕罗衣的嗓子。而如果吴苇儿腹中的孩子活了下来,就正好和闫娃的年纪对上了! 毕罗衣重情重义,如果真如自己所想闫娃是被他养大的,那么......如果杀了他,毕罗衣就会自己出来吧? 对源鹿道人来说,害死闫娃这样的孩子就如同喝水吃饭那样简单,他早就看出,在“鼠儿”的名头传遍村子后,程历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碍于翠兰的欢喜,程历没有将不满表现在脸上,但实际上,内心封建迷信的他已经不想再养一个身上满是谜团,遭人非议的孩子了。在这个基础上,源鹿道人只是稍稍做出了引导,就将洪灾和断桥的罪名都安在了闫娃的“不祥”上。只需三五句话,他就勾起了程历对闫娃的杀意。 打生桩。这是他为那个孩子选定的死法,他看着闫娃信任地喝下程历手里的迷药,然后被带到断桥边,被他信任的“父亲”灌下一碗碗泥水混合物,漂亮的小脸渐渐撑得青紫,直至断气,然后被永久地封在连接村镇的石桥中,按照《鲁班书》中的记载,连他的魂魄都永世无法脱离此处。 最后一块石头彻底掩埋了闫娃的尸体,一片静默中,难言的快意在心头烟花般炸开。源鹿道人只想大笑,他突然想起自己之所以成为“源鹿道人”的缘由——从人人可欺的乞儿到三言两语、飞花片叶就能夺走他人性命的恶徒,曾经的他为了有资格做萧明德手底下的一条狗到底付出了多少除了自己只有天知道,而他所有的付出,不过是为了得到生死予夺的权柄和实力,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如闫娃一般可以轻松被人杀掉的弱小存在! 所以,他根本不必为毕罗衣、又或是梦里那些哀嚎感到心虚。的确,他杀人有时是因为命令,有时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可那些人就没有错吗?不,他们有错!他们错就错在于当今这个吃人的世界中过于弱小,以至于可以轻而易举地被人折磨;他们错在命如草芥却还妄想着安稳度日、身为蚍蜉却还妄图撼动巨树......弱者活在这世上就是错误,他们有什么资格来怪自己这个给予他们解脱的人! 我没错——他这样告诉自己,继而开始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 “我没错、我是在帮你们解脱,我没错!!!” 他手舞足蹈,语气里满是自负和快乐,可挥在空中的双手形状却狰狞如鸡爪,像是有什么东西死死地缠住了他的手,令他不得不死命地试图甩开。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走近,就会发现陷入幻觉的源鹿道人的面容正在呈现一种奇异的状态:半张脸在哭,半张脸在笑,诡异至极。 “所以后来,你又见到毕罗衣了吗?” 源鹿道人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无比安宁祥和,好像夏夜微雨稀稀疏疏地打在竹叶上,又好像雨滴润湿了干涸的河床。它明明出现的那么突兀,却又实在悦耳,以至于源鹿道人没有升起半分警惕,而是顺着声音的引导再次进入了回忆。 “没有,他没有出现。” 源鹿道人突然做贼般地压低了声音,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但他变成老鼠来找我了。” “小声点,小声点......” “他来了。” 第295章 谢幕(上) 他来了? 四周能听到源鹿这句话的人都面露疑惑,纷纷摇头表示附近没有新出现的人靠近,源鹿的话似乎真的仅仅是一个幻觉,然而我的心脏却在无规律的狂跳,有一种说不清的不妙预感萦绕在心头,却抓不到头绪。 我重新直起腰,一阵晕眩感袭来,这是使用他心通的后遗症 。源鹿心防的崩溃超出了我的预料,听上去是更方便了,但实际上,他的崩溃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神志彻底崩溃,意味着他的记忆也会变得零落混沌,这个时候对他使用他心通寻找我需要的那段记忆,就好像要从一锅煮得熟烂的黄豆里挑出同样被煮烂的绿豆,稍有不慎,就会被源鹿本人的混乱意志裹挟着卷入情绪的洪流中。 “变成老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变成老鼠!”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喜欢的人曾受过多少折磨又是另一回事,若不是我按着,连景恐怕早已扑到源鹿道人身上啖其肉饮其血:“你怎么能那样对他!还对我说他是被洛书赟灭了口,你怎么敢这样,拿我当傻子耍!” “别拦着我,我要杀了他!”连景怒道:“他做了那么多惨无人道的事,你还要留着他的命吗!” “或许你对我有些误解。”我似笑非笑地看着连景:“把真相展现在你眼前是我对你的承诺,但我好像并没有许诺过要把他交给你处置吧?” “难道你到现在还认为,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吗?” 仿佛平地一声雷炸在了连景心头,这时他才发现,整栋小楼四周已经布满伏兵,若是凝神细听,他甚至能听到拉紧弓弦的轻微嗡鸣,闻到蓄势待发的冷箭上附着的铜腥味。不同于普通县衙的差役,这是一支实实在在见惯鲜血的军队,且每个人都有一定内力! “这不可能是楚赦之安排的,”连景后退半步:“你到底是谁?”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从怀里掏出五根金针分别插入源鹿头颅和四肢的几个穴位。虽然我自信他没个两三天不会清醒,但还是要预防意外发生:“把他带下去。无关的人可以清走了。” “别误会,我阻止你的原因和阻止红娥不一样,”见所有客人都在引导下一一从大门离开,我才继续接上未说完的话:“我阻止她,是因为她容易被人蛊惑找错目标,虽知恩图报,然有心无力。而你......若你想杀源鹿等人只是为了给毕罗衣报仇,那我只能告诉你三个字。” “你不配。” 连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说,你不配为他报仇,没错,只有你,不配。” 连景心头涌起极大的荒谬感,愤怒地攥紧了拳头,眼神看起来恨不得一掌把我拍死:“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冷不丁问:“你是不是很感动?” “被自己感动哭了吧?其实早在得知毕罗衣死讯后你就对源鹿他们产生了怀疑,但为了报仇,你愿意在魁星楼苟活,甚至不惜装了将近十年的傻子。十年啊......你是不是感动于自己的有情有义、深情厚谊;感动于自己对毕罗衣的痴恋,觉得自己痴情可感天地,下辈子还能和毕罗衣再续前缘?” “如果你真的是这么想的,我只能对你说——做梦。别说下辈子再续前缘,单是这辈子,他就已经不想再看你一眼了。至于为什么,我想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别用那种看仇人的目光看着我,扪心自问,在我跟你说毕罗衣其实没有死的时候,你心里产生的第一个反应,到底是欣喜,还是心虚!” 随着一句又一句的诘问,连景的面色一寸寸灰暗,好像在一瞬间老了十多岁,拳头攥紧又松开,往复几次后,他彻底丧失了反抗的念头:“我以前从未见过你这种功法,能让你看到别人的记忆吗?真的很神奇......你都知道了,对吗?” 我轻轻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是全部,只是一些琐碎的片段。” “我看见一个文官打扮的人将一封信交给你,看见那封信被火舌卷噬,看见毕罗衣最后一丝希望因你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毁于一旦......其实有些事在今晚之前我就已经能猜个大概,但有一点我现在才确认——连景,你不是被魔鬼蛊惑的愚人,对毕罗衣来说,你就是魔鬼本人。” 痛苦像一根涂着剧毒的针扎进心脏,连景忍耐许久仍是没忍住,一口淤血从胸腔咳出:“你说得对。是我......是我自以为是,却不知早已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从来都不懂他——从来没有过。” ————【十年前】————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脚下炸响,却不足以表达主人强烈的情绪。 “带我走?”毕罗衣秾丽的面颊气得绯红,甚至一度失语,连着深吸几口气才能说得出话:“凭什么?你以为自己是谁,在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种话!” 连景根本没有想到毕罗衣会是这种反应,在那一天之前,他明明能够感觉到毕罗衣对自己有着某种压抑而隐秘的期待,而连景也不认为那都是自己的错觉。所以得到与预想完全不符的回应后,连景是无措而惶惑的,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和他的沉默形成明显对比的是愈发暴躁的毕罗衣:“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带我走这种话!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恳求恩客赎身的小倌吗!” “不是这样的!”连景也急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轻贱你的想法!” “没有?”毕罗衣冷笑:“如果没有,你就不会连问都不问就替我做出决定,更不会背着我调查费柟。从你决定这样做开始,就已经是在轻贱我了明白吗!” 连景不是善辩的性格,他不知该从何处解释,干脆竖起三根手指发誓:“若连景对你有半分轻慢之心,必武功尽废,众叛亲离,死无全尸!” “......”毕罗衣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他似乎已经平静下来,可无言的平静中却透着疲惫:“你走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至于我的事,别再掺和了,它不适合你。” 连景的眸子不敢置信地睁大,平生第一次品尝到心碎的滋味:“你不信我吗?我不会出卖你,我只是想救你!你知道费柟身后的水到底有多深吗?那些人......各个武功高强,我亦不是敌手,何况是你!” “你说掺和这些事不适合我,难道就适合你了?我不相信派你打探消息的人不知道这有多危险,我不信权倾朝野的洛相手下除了你就没有其他人!”连景扳过毕罗衣的肩膀,是质问也是恳求:“让我带你走,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不想看见你再陷入危险!朝廷对你根本只有利用,为什么非要为了党派的内斗赔上你的一生!” 如此深情厚谊,没有一丝掺假,毕罗衣又如何感受不到,可越是如此,越令他感到痛苦和压抑。不合时宜——是的,毕罗衣承认心动的绝不止连景一人,否则他根本不会默许连景的靠近,但再多的心动都无法改变这份感情的不合时宜。也因为这份不合时宜,一切的感动仿佛都附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负担,压得毕罗衣几乎喘不过气。 “......你根本不明白。”掐着眉心,毕罗衣做出决断:“多谢你的厚爱,可惜我并不需要。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需要任何人拯救。” 连景几乎要抓狂:“我就是不明白你到底希望我明白什么!我知道费柟那群人不可信,但他们有一句话说的一点都没错,那就是洛书赟从来都没有把他手下的密探当成人过!在他眼里,你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损耗的工具,他不在乎你的死活、不在乎一旦暴露身份后你的下场、他不在乎你受过多少伤,更不在乎你会不会痛,可是我在乎!” “洛书赟到底许诺过你什么?如果是为罗家报仇,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之后慢慢筹划......只要离开这里,你想怎样都好。”连景的手从毕罗衣肩头滑落,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袖子请求:“我很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我怕有一天看到你也像费柟手下的其他人一样受尽酷刑的死去,我怕你变成乱葬岗上的一具尸体。为什么要为洛书赟这样的人死?这根本不值得!” “因为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因为洛书赟!” 那枚被连景小心翼翼捏住的袖子被它的主人毫不留情的抽走,恍惚间,连景好像看到了一只蝴蝶从自己指缝间飞走,从此再不回头。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利用我吗?不,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件事,我清楚地不能再清楚了!”毕罗衣反客为主,一步步逼近连景,弱如扶柳的身躯里爆发出极为强大的压迫感:“报仇......没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这辈子的使命只剩下复仇,但等我看得越多,了解得越深,我就越明白这世上大多数事根本不是杀几个人能解决的,而我毕罗衣的野心,也绝不仅仅是报自己的一家之仇!” 毕罗衣望着被震惊地一时发不出声的连景,温柔又决绝地说道:“你根本不了解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眼空心大、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这些都是洛相给我的评价。我和他其实并没有太多交际,不过是他给了我一个梯子,而我爬上去了,仅此而已。” 连景似乎明白了一点,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值得吗?” “值得。”没有丝毫犹豫,毕罗衣坚定地给出了答案:“你不会明白的,”他再次重复这句话:“我知道的不多,但从几年前我就隐隐有一种感觉,费柟背后有一条很深的线,连着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覆盖整个大周,关系着未来每一个人的命运。我所做的一切不只是为了洛相的任务,更多是我自己的野望。” “罗家当年之冤始于旁人对楚王的攀附之心,如今楚王与其心腹皆成黄土,余下附庸因利而散,再也找不到踪影。可一个‘楚王’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的‘楚王’,逐利的苍蝇永远都能找到新的对象,罗家的悲剧也在不同的家庭身上重复上演,最后真相被掩埋,无辜的人替元凶吞下所有苦果......我不甘心,连景,我不甘心!” “幼时我为报仇投入祥云班,不惜忍受净身之辱,若不如此,我恐怕穷尽一生也不能靠近真相,但同时我也因此没入贱籍,身有残缺,此生无法光明正大地施展胸中抱负。”对世上大部分人来说都难以忍受的遭遇在毕罗衣口中好似也不过是一场平平无奇的磨难,除了砺炼出一个钻石般璀璨的灵魂外,没有留下一丝晦暗与阴霾:“我不怕为人利用,更无惧被人舍弃,只担忧真相被埋没,受迫害者同曾经的我一般倾尽一切亦无法申冤。” “洛书赟或许不是一个好主子,可只有他给最迷茫时的我指了一条路,事到如今,这对我来说早已不止是简单的任务,而是组成毕罗衣这个人的一部分。若有朝一日能以密探的身份死去,我死亦无憾!” 蝴蝶在彻底离开前微微停顿,留下最后一丝柔软和注定被抛却的微妙情愫:“方才那句多谢不是客套话,我明白你的心,我一直都知道。” “只是对我来说,‘带你走’这句话比任何污言秽语都更令我感到屈辱,更是对我半生心血的否定。你我并非同路,从此还是不必再见的好。” 时至今日连景依然记得那夜的月色,昏暗清冷,冷得快要把人的心冻碎,而冷到极致时又像是胸腔里烧起了一团火,那团火的名字叫“不甘”。 他不甘心就这么被抛弃,不甘心从此分道扬镳,再见不知何期。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些不甘小心掩藏,可惜他本就不是和善于遮掩的人,拙劣的演技在老谋深算经验丰富的源鹿道人面前暴露无疑,最终变成了插向心爱之人的一把刀。 我悄悄捂住了心口,不知为何,明明听的是旁人的故事,我却莫名从中体会到一丝熟悉,此时听到连景和毕罗衣的结局,对我来说比起警醒更像是一种诅咒,那种隐隐的不妙感愈演愈烈,如同一张巨网将我包围。 “这个杂种骗了我,”连景痛苦地回忆:“他说洛书赟和二皇子达成了交易,已经决定牺牲罗衣。但只要我替他们把那个漕运使的密折拦下来,作为交换,他可以用萧家的势力把罗衣救出来......我,当时我已经慌了,竟然信了他的话。你说的对,我明知道他最讨厌真相被埋没,却还是做了那件事,我.....”说到此处,他已泣不成声。 “......”我看着落到地上的泪珠,轻声道:“你想再见他一面吗?” 第296章 谢幕(中) 你想见他吗? 连景茫然地思考这个问题,发现自己竟无法痛快地说出“想”这个字,过往的甜蜜与苦涩交织于心头,不只近乡情怯,毕罗衣这个名字是他过往十年的斑驳岁月中唯一的执念,却也因反复咀嚼愧疚的那一个个夜晚成了他的心魔。眼前这个自称“净月”的和尚没说错,他在恐惧——他害怕面对毕罗衣、直面他的可能表达的怨恨。 记忆中翩跹的蝴蝶已成为复仇的恶鬼,而自己也是其中的推手之一。倘若毕罗衣已故,他尚能借一丝执念苟活;可倘若他未死......自己又有何颜面再见他? “你方才和源鹿提到的人里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可以给我讲讲吗?”连景按耐下口中的苦涩,甚至扬起了一抹笑容。一笑之下,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连景大侠好像又短暂地回来了。 我稍稍愣了一下——大概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褪去郁郁之气的连景和楚赦之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气息。如果非要形容,那便是我在此刻才相信当初的毕罗衣对连景也是有情的。 向往光明是生长在世界阴暗一侧的人的通病,我几乎可以想象到最初出现在毕罗衣面前的连景是怎样的形象——像深渊中突然吹来一阵自由的风,灰色混沌的世界里劈开一缕纯粹的光,即便知道那光不属于自己,还是忍不住被吸引目光。 “好啊,”我听见自己答道:“那我就先从闫娃开始讲吧。” 毕罗衣还活着,这个事实不止是我,楚赦之的心里大抵也早有预感。至于证据,以及楚赦之一直没有对庄略和范大夫等人进一步追问“证词”的原因皆始于最初从尤辉的尸体里得到的那个娃娃。 无论他们对冰茶儿的行动到底是否知情,对我和楚赦之的意外出现更倾向抵触还是利用,但总之,他们心里一定是警惕的。甚至我可以肯定的说,在楚赦之拿着吴苇儿的人偶找上庄略前,他们都没有把楚赦之纳入计划内的想法,自然希望我们知道的越少越好,可他们都没有想到,光是尤辉身体里那个娃娃,暴露出来的东西就已经足够多了。 首先,人偶的模样是照着闫娃做的,且楚赦之已经拿给曹平看过,确认与他最后一次见到的闫娃十分相似。那么便可以据此判断,庄老师傅生前必定见过闫娃。 连上庄老师傅和闫娃这条线,余下隐藏的暗线便呼之欲出。闫娃双亲分别是翟家独子翟祎和在毕罗衣身边待过的吴苇儿。毕罗衣“被失踪”后,庄老师傅由于出众的手艺得到了上京某些人的青睐, 没有立刻丧命,而是在几年后才中毒而亡;从毕罗衣还未出名时就已经和他相识的范大夫也差不多是在毕罗衣“被失踪”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离开婺城移居长青湖,成了翟家的府医。三个人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毕罗衣! 那么,让我姑且大胆推测一下,当年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毕罗衣暴露后被费柟和源鹿道人折磨到了某种“假死”的状态,具体是何情况现在已不得而知,反正加害人们不认为毕罗衣还能够活下去。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他们便将毕罗衣的“尸体”交给最边缘的翟汜处理。或许是当时情况太惨烈,又或是出于别的原因,也有可能只是太害怕了根本什么都没想,翟汜连确认都没敢确认一下人是否真的死了,就把毕罗衣扔进了长青湖里。依源鹿道人的缜密,如果他知道吴苇儿的存在,必定会立刻将她灭口。不过翟汜在儿子的苦苦央求下,瞒住了吴苇儿的存在,只是把已经怀有身孕的吴苇儿赶了出去,方才有了后面的一切发展。 所幸毕罗衣命不该绝,范大夫医术高明把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可即使侥幸活了下来,毕罗衣也再不能显于人前。很显然,他也错过了洛书赟莅临宣城的最好时机,正式成为了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弃子——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在那种生不如死的境遇下,闫娃的出现对毕罗衣来说或许是最后的救赎——无论是庄老师傅还是范大夫,那几年都活在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的监视下,因此将闫娃抚养长大,教他写字的人只能是毕罗衣,被毁去嗓子再不能说话的毕罗衣! “那个孩子......也当真可怜。”连景听我讲完,眼眶微湿,心痛到极致,表情反而麻木了:“上天为何偏偏对他如此残忍?” 问完这个问题后,他自嘲一笑:“罢了,是我问错了。这世道哪里不是这样?害人者名利双收,像罗衣那样好的却.......活的不人不鬼?我不问你到底是谁,但你让朝廷的人把源鹿道人带走,最后真能让当年的事真相大白吗?即便源鹿道人骗了我许多,但官盐沉船案的背后至少站着一位皇子,不是吗?” “......能。”短暂的沉默过后,我坚定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以当朝六皇子的身份向你承诺,我会记住毕罗衣为朝廷、为他自己的理想做出的一切牺牲,无论是官盐沉船,还是这些年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沉积在洛书赟书案的真相,我会尽我所能的将它们找出来,将其大白于天下,令罪人伏诛,明正典刑。” “若你信我,我们从此处离开后便可以立即去找毕罗衣。他不是滥杀之人,如今害死闫娃的程历、尤辉、翟狯三人俱已死亡,源鹿就在此处,能下手的已经不多了。”我端起手边已经冷掉的茶轻抿一口:“当然,如果你不愿信我,扔想拼死一搏的话,以我们二人现在的距离,你在外面那些人把你射成刺猬前先杀了我也是件轻轻松松的事情。” “毕竟,”我凝视着褐色的茶汤,微笑着说:“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这个身份拿来给敌视朝廷的江湖人泄愤还是挺够格的,不是吗?” 连景震惊了一会儿,反问道:“那我为什么不能挟持你,命令他们把源鹿道人还给我?” “休想,若你真的这么做,就算立时自杀我也不把人给你。”我不假思索道:“已经进嘴的东西死也不松口,可不是畜生的专利。” 与强硬的话语不同,对面的人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连景心头漾起奇怪的感觉。净月......不,现在应该叫他六皇子,他身上的某一部分与连景记忆中的毕罗衣有微妙的重合,却更为深沉莫测,如同一片清澈又深邃的水面,旁人一眼看去,以为自己能将其轻易看透,殊不知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倒影。因此,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只要他想,他可以和任何人“心意相通”,然而真实的他,又会在谁面前流露真情?或者说,他真的会对旁人展露真实的自己吗? “你和我想象中的皇室成员完全不同。”连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指缝间残余的干涸血迹:“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吧,六皇子。” “你的身份,楚赦之知道吗?” 咔嚓——如同平静无澜的冰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连景终于如愿从中窥见了对面之人真实的情感。无需答案,在这一刹那的沉默间,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很早就知道了。”我很快调整好呼吸,镇定道:“无论是我的身份,还是他的,我们彼此都很清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连景连说了两次,面上露出了一个似是欣慰似是痛苦的笑容:“他选了一条比我更艰难的路啊!” 开始只是一抹苦笑,后来,他不知想到什么,竟是越笑越大,甚至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直至最后咳出一口血沫方才停下:“这么说来,你今晚的目标可不只是源鹿和师威,应该还有一个我吧。” “抱歉,”没有被戳破想法的心虚,我爽快地承认了:“方才我是以皇子身份向你承诺查清当年的真相,使其大白于天下;现在,我谨以自己的私心请求你——自绝!” 连景也很意外自己竟然没生气:“那你就不该说这番话。” 我微微一怔:“你好像比之前机灵了很多。” 连景笑着摇头:“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包括戳破我自欺欺人的愧疚、告诉我罗衣没死这件事......不是一直在为你想要的结果铺垫吗?明知我已经心存死志,只要往前再推一步便可达成目的,为什么又要直接明白的说出来呢?” 我眨了眨眼睛,重新审视了一遍连景:“都说不能把老实人逼急,此言当真诚不欺我。 ” “不错,我现在正在犹豫。”我垂下眸子,盯着放在膝上的一双手。这双手乍看白净无暇,实则盯久了,血色便会从指尖层层晕染上去,再也洗不干净:“当年被源鹿蒙蔽,亲手毁去漕运使交给洛书赟秘信的人是你,你若是能去自首当然好。可如果你落入外面那群人手上,即便你不想连累楚赦之,以你的城府也不足以对朝中那些最善审问的人隐瞒你所知的一切。而最关键的是,现在的我无法在皇帝面前保住和萧家有割舍不断的关联的楚赦之。” 连景不发一言,只是扭头向窗外看去,黑压压的暮色中隐藏的所有人都为面前这个年轻的皇子而来,他们是皇帝赋予自己最宠爱的儿子的权利,但这权利到底并不属于他。一旦二者发生冲突,严密的保护便成为禁锢,曾经被赋予的权利成为一把繁复沉重的黄金锁,锁住一个年轻人的灵魂,隔开他与所爱之人相携的手。 “我对他说,我会成为他的后盾,令他没有后顾之忧,但实际上为他带来麻烦的却恰恰是我本人,”有些话往往只有在萍水相逢的人面前才说得出口:“杀了你是可以暂时保护他,可是如果他知道我为此杀你,一定不会高兴的。” 一种浓得难以化开的悲伤在空气中蔓延,连景忍不住出言安慰:“十二年前发生在皇宫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若你不想回去,其实......不必为我们做这么多事。害了罗衣一辈子的人不是你,利用他的人更不是你。你不必自责,大可以把这当作一场交易。如果没有你,我恐怕仍在被人利用,拼了性命也无法真正接触上京的‘贵人’。细算下来,用我一命换六殿下出手,我并不算亏。” 知道我对他起了杀心,却还要安慰我么?我嘴唇几回翕张,最终挤出一个笑容:“你可真是个好人啊......可惜,这不是可以交易的东西,我说服不了自己。” “不浪费有志之士的牺牲,是沈冀这个身份应尽的义务,拿自己的义务换取旁人的性命,即使我今日这样做了,余生亦良心难安。” “......”连景觉得仿佛有什么堵在了自己的喉咙里,使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如果当年罗衣遇到的是你,就好了。” 我耳朵微动,察觉到他开口,却没听见他的话语:“你说什么?” “我说,若你难做,我可以一会儿假装挟持你从这儿出去。”连景移开目光,他似乎突然被客满斋堂前的戏台吸引了:“你没有听过罗衣唱戏,真的很可惜。我第一次听到他唱戏的时候,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那次的戏不是折子戏,好像叫......缝都春。这次一走,不知道还要东躲西藏多久,净月师傅,可否请我听一场戏呢?”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样一个要求,略怔后叫来了知府,低声吩咐几句,本以为还要费些功夫找还记得那场戏的音律师父,没想到很快就找到了。 “那是毕老板当年传唱最广的曲子之一,很多人到现在都会唱,音律师也不曾忘记。”红娥换上扮相:“让我来唱吧。” 第297章 谢幕(下) 之前退场的音律师战战兢兢地上了台,开始尚且有几分紧张,不过都是烂熟于心的曲子,便也渐入佳境。 丝竹声中,红娥的声音随之响起。她唱戏的时候与平时说话完全是两个声线,不见尖锐,反倒颇具磁性,像是在娓娓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 “......岁月别离天远,恨湘烟缥渺,楚云空阔。相逢相别,屈指光阴如电掣......” 连景寻了把椅子坐下,在胡椅的把手上轻轻打着拍子,把话说开之后,他好像卸下了什么重负,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和旁边的我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屈指光阴如电掣,多好的词啊。” 我在他身旁隔着一个茶案的地方坐下,闻言下意识地往他那边看——即便褪去了苦闷沉郁的气质,逝去的岁月也再不能回来。如今的连景两鬓霜白,已初显老态。 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楚赦之老了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人都是会老的,但记忆不会。只要你不忘记,那个人最美的样子就会永远留在你心里。” “不会忘,怎么会忘。”连景喟叹一声:“有时午夜梦回,我也会问自己,一生唯一一次心动,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红娥听不见我们的谈话,顺着乐声唱得凄婉:“风淅沥月冷霜洌。悄摩娑傍回廊下躱凹滴滴金。猛然一见魂飞越。怪寒侵罗袂身似铁......胆儿寒,心儿怯,恩深意切。”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心知肚明,以这二人的性格,就算中间没有波折,今生依旧无法走到一起。毕罗衣选的是一条崎岖黑暗,耗尽一生也难以等到黎明的道路,而连景长于江湖,直来直往,随性自由。他不曾亲身经历毕罗衣一路走来的所闻所感,便无法根本地理解毕罗衣的选择。就算一时妥协,也走不到终点。 连景接着说:“其实这次遇见楚赦之,我能感觉到,他也变了很多。” 我歪头一笑:“你可别说都是因为我,你们都快十年没见了,我和他认识了也不到一年呢。” “不一样,人心里有了归属,是能看出来的。”连景犹豫片刻才道:“我第一次见楚赦之的时候,他还是同州冯翊郡的小楚捕快。” 我立刻明白了连景的言下之意:“你见过那个县令。” 和楚赦之在一起后,我也从朝廷内卫的情报网里找了些关于那个对楚赦之有再造之恩的县令,然而结果寥寥——没办法,即便是掌控欲极强的洛书赟,最低的探查标准也得是七品往上的官员,再低的就要看位置的重要性和是否是肥差,而郡县令这种芝麻官——抱歉,洛相看不上。 因此,虽然我有心帮忙,一时间也无能为力,更没必要在毫无眉目的情况下扒他心里的旧疤——萧明德这根刺就已经够痛了,再来一个楚县令就过了。不过若能从连景这里得到意外之喜也不错。 连景点头又摇头:“见是见过,但并没说过几句话,他确认过我不是那种会肆意打斗掀翻旁人摊子的江湖人后,就放任我在冯翊郡四处转了。说来倒也有缘,虽然没有血脉联系,但那位县令和楚赦之的长相倒还真有几分相似。” 连景对楚惟眚印象最深的便是某一回冯翊郡衙门大牢不慎失火,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楚赦之的脸勃然色变,幸好那次只是虚惊一场。连景跟在楚赦之身后,见到一个胡子拉碴满身尸臭味的中年人捂着鼻子身手矫健地从牢房门口窜出来,虽然从来没好好修过的胡子遮住了大半面容,但一对桃花眼却极为醒目,也不怪他认下楚赦之是自家远房侄儿之后,不知内情的外人也从未怀疑过真假。 而我从连景的描述中提取出了自己注意的地方:“身手矫健,看来,他并不是什么文弱书生。” 看来这楚惟眚倒和张浦良不同,在被贬谪来到彷兰之前,张浦良因常年伏案不事劳作,身上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快走几步都得喘一会儿,哪怕来彷兰之后增加了不少锻炼,也当不得“身手矫健”四字。 “是,听人说,那位楚县令有几分拳脚功夫。刚到同州之时,还曾带人降服过几伙拦路的山贼。”连景目光投向远方:“这样的人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普通山贼之手?若我是楚赦之也不能不耿耿于怀。后来江湖再见,虽然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行事也更成熟了,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心已经缺了一块。” 我心中五味杂陈,可不是么,继被母亲赶出家门后,再次失去亦师亦父的存在,哪怕后来江湖偌大并非没有容身之所,心却再也无处安放。而我......无论嘴上说的如何笃定,我却依旧很怀疑自己,像我这样的人,真的能够成为旁人的寄托和归宿吗? “你告诉我这些,是怕我伤害楚赦之?”倒不是讽刺,只是连景这个人浑身都写满了“矛盾”二字:“那你就不觉得自己的欺骗也会令朋友伤心么?” 连景略显尴尬地撇开头:“伤心......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即便是伤心也不会太久。何况我对费柟那边的人武功如何心里有数,他们能对付我,却对付不了楚赦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我右眼皮蓦地一跳:“但愿如此。”这种危机感......到底是什么被我忽略了?按理说,青禾也应该已经派了人过来援手,难道真的是我关心则乱? 台上已经起了第二回:“喜香温翠软方宁贴。誓盟共说。剩得如今那些画眉序。魂梦绕蝴蝶。窗外花阴影摇拽......眼中人无影无形。心上事难抛难撒。为他常是病儿惹。真个弄巧成拙。情牵挂,事磨折。” 情牵挂,事磨折?我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迷离,前世生活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以致我一向对慢节奏的戏曲不是很感兴趣,如今方知,这些咿咿呀呀的唱段中诉说的情爱,非过来人不能明了。 “我这一生过的浑浑噩噩,想爱的人没爱成,想做的事做不到,做我的朋友,只会受到连累,不如早早断绝交往,让旁人死心才好。”连景的自暴自弃令我不禁皱眉,他却抬手制止了我的话,轻声道:“我与罗衣定情时,最爱一句‘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到头来,我却成了他人生所遇众多‘难’之中的一个,只希望你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 “我虽然是个满嘴谎话的和尚,但向来一言九鼎,”忽而,我眉头一蹙:“等等,你们的定情诗是......多难识君迟?” 连景不明所以:“怎么了?” 仿佛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我终于发现了那种让人感到不协调、不和谐的感觉!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这首诗你可熟悉?”我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连景,看的连景心里发紧。 “我想起来了,”连景在我无声的逼迫下极速在脑海里搜寻,终于想起了一段被淡化的记忆:“这是罗衣与我断交之前,我偶然在纸上瞟到的一句话。” “对我使用他心通吧,”想到源鹿刚才的样子,点滴恐惧在连景心头蔓延,但他依旧毫无犹豫道:“无需负罪,我是自愿的。” ————————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这句诗里暗含你的名字,是那个桃林客写给你的?”连景问这话时略带酸意,毕罗衣有许多愿意为他一掷千金的倾慕者,但连景最在意的一直是那个化名桃林客的青涩书生。他能感受到,对方和自己对罗衣的情感是不相上下的。 毕罗衣好笑地扫了他一眼,但很快笑容又淡下去:“不,这是......一位贵族小姐写给她自己的。” 连景觉得他神色有异:“那位小姐可是有什么问题?” 毕罗衣略微迟疑了一下,嘴唇轻颤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有些犹豫不决。终于,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我可有告诉过你班主的身份?” 连景点头:“你说过,他是皇宫里放出来的太监,和江南一些世家可能也有联系。” “不是可能。”毕罗衣笃定道:“是已经确定。” 彼时身为江湖人的连景还不太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只是毕罗衣面上的惆怅太过明显,令他忍不住心疼:“你一直找继承先楚王一部分势力的人,现在找到些眉目了,不应该高兴吗?你们那个班主看起来不是什么硬骨头,不然我......” “你也说他不是硬骨头,所以机密的事他怎么可能清楚,最多不过是个牵线人罢了。而且,若他真的知道很多东西,是活不到出宫的。”毕罗衣默默地坐在那里,十指交叉着,仿佛在沉思着什么重要的事情。下巴则轻轻地搭在手指间,形成了一个微妙而又和谐的姿势。 “我只是突然发现,我很有可能......早就已经见过我想找的那个人了。” 连景:“可你看起来好像并不十分激动。” “或许是因为......她并不完全符合我想象中那个穷凶极恶的形象。她拥有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东西,而她的痛苦却也与她拥有的东西数量等同。”毕罗衣没有过多透露,连景却注意到,他的目光中罕见地带着疑惑和不解,仿佛有什么秘密或者答案在困扰着他:“连景,我们是不是永远无法完全知晓人心的复杂?” 连景只能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注定是立场不同的敌人,就不要想得太多,反而伤了自己。” 毕罗衣笑笑:“别担心,我晓得的。不过也未必一定是她,但她,一定是我目前接触到的离答案最近的人。” 连景道:“你可见过那个女子的真容?” “不曾,我们只是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罢了。那时的我......说来好笑,那时的我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到今天。”毕罗衣倏而一笑,将自己写的字一团:“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是不是又怎样呢?总归我们都停不下来,也不愿意停下来了。” 这段记忆的末尾又是毕罗衣的背影,我也终于切实地看到了毕罗衣全盛时的容貌——手托芙蓉面,背立梧桐影,不愧是男扮女装半辈子的人,他原本的容貌或许没有班莒那样秾艳,但即便是脸上没有笑容的静坐在一处,依然有种静谧的风情。 “......那天,我趁他不注意,把地上的纸团收了起来。”连景闭着眼睛回想,点滴泪珠淅出,润湿了睫毛:“现在想来,也是从那天开始,他留给我的背影越来越多。思君此何极,写的不是他,而是我。” 我沉默地坐在一旁,感性与理性在脑海里碰撞,到底是疑点比嗟叹更值得思考。 连景抄写这首诗是在慰藉自己的思念,可尤辉死的时候同样出现了用这首诗改的歌谣,便与连景没有关系了。唱歌的人是毕罗衣本人吗?不,他的嗓子应该没有好。冰茶儿?冰茶儿知道的事和红娥比起来只少不多,即便歌是他唱的,也不过是听命行事。听谁的命?冰茶儿临死前并不知道毕罗衣还活着,所以教他的人既要满足知情者的身份,还得是毕罗衣和冰茶儿都信任的人。 这个人能够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各种身份各异的人之间,贵族小姐、曾经的内宫太监、江南世家、象姑、戏子......甚至是防范心极重的朝廷内卫。他并不长袖善舞,甚至忠厚老实得有些软懦,但也正因如此,没有人会怀疑他,也没人怀疑过他。但如果细究起来,他的影子又出现在每一个容易被忽略的角落中。 无论是“鼠儿”闫娃还是“起死回生”的毕罗衣,多少都带了些鬼神之说的神秘色彩。然而一旦落于实际,就会发现,他们的存活背后都离不开四个字——“救援及时”。 首先,当年毕罗衣重刑加身又被投入湖中,如此严重的伤势,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如果硬要说他是被“巧合路过”救起来,那这“巧合”就太“巧合”了。不是巧合,便是人为——若全然不知毕罗衣受刑内情,又如何能“恰好”地及时把人救下? 其次便是对吴苇儿的“剖尸取子”,尸生子听着诡异,实际上也不难理解——若母体死了太久,婴儿是怎么都活不了的,除非前脚吴苇儿刚被抛尸,后脚待凶手们一离开就把尸体捞出,且捞尸体的人医术又高明到能从阎王爷手下把婴儿的命抢过来。如果这都能是“巧合”,我可以把自己的头拧下来给死了的观沧澜当球踢。 一次是凑巧,次次都能恰逢其时的出现,只能证明一件事: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他知道一切的黑暗与不幸,他是拯救者,同时也是帮凶。 ——范大夫,这个人身上有无数的谜团,除了上面两件事,他与祥云班班主的关系也是一根隐藏的暗线,连景和毕罗衣相识之初,范大夫就和毕罗衣关系密切,知道他的秘密。祥云班班主自己是阉人,又将自己的痛苦施加到毕罗衣身上,这件事在这个时代并不好判刑,但也不是可以随意被外人得知的。而这样的秘密却可以在范大夫面前展示,毕罗衣出事后,班主也没有阻止范大夫离开婺城,光这一件事,便足以证明二人之间的交情。 交情,信任,都不是一时可以建立起来的东西。那么,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时候建立的联系,就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情了。 最后一幕的前调响起,连景痴痴地看着台上,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此时他眼中看到的不是红娥,而是他心里一直珍藏的那个影子:“绞柔肠几回寸裂,推不去恹煎。将愁怨赊骤心车还覆辙,看窗前不见山回折。枕边泪似江涛?。咫尺江山将鱼雁截。” 要把关于范大夫的疑点告诉连景吗?我只为难片刻便放下了这个念头,范大夫已死,和连景不是楚赦之,告诉他这件事没有丝毫意义,只会令他多思多虑,继续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你该走了,”我提醒道:“放你离开也算是我一时心软的决定,若你再耽搁下去,我可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反悔。” 连景轻笑一声:“我当真是看不懂,六皇子,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隐有预感,开玩笑般提醒道:“总归不算什么好人,所以你如果不活下去亲眼看到我兑现诺言,说不定会死不瞑目。” 连景认真地看着我:“挺好的,好人总会不自觉地委屈身边的人。这么想来,还不如做个不算太好的人。自私护短一些,身边的人也不会太辛苦。” 如果现在还看不出来他的意思,我和傻子也没什么区别了:“你是真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连景没有回答,而是跟着红娥轻轻哼唱起来: “当初见月待黄昏情意热。如今见月怕黄昏形影孑。绣衣郎,因他去也。一般风景还分别。两边愁各自空挣拽。甚日得有圆无缺。” “迢迢梦,迢迢梦,心帆几折;悠悠恨,悠悠恨,爱河巳决。天上香车七叶,一年一度秋星桥接,偏我和他今生断绝。” 眼眶微微湿润,我喉头一阵哽塞:“连景,你真是个懦夫。” 连景不以为意:“抱歉,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将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细细端详:“我年轻的时候,曾因剑术心法自认高普通人一筹,走了不知多少年弯路方才明白,这样的我不过是个略强些的武夫,我的心,远不如罗衣坚强。” “我不害怕以命相搏的敌人,却害怕见到他的怨恨......不,若是恨倒还罢了,我最怕的是相逢陌路,他的眼中早已没有我。”连景闭眼:“若他先我一步而去,大抵是不会在下面等我的。所以,还是我先走一步吧。至少......可以远远地,再看一眼。” 临近尾声,鼓点渐渐急促,红娥手挥绸扇,裙摆旋转,似一朵秾艳的石榴花盛放:“下小楼空接鱼书雁帖,叹佳期成永诀。祆神火戮鸳鸯牒,泣春风枝上,箫声已彻,彩云散处琉璃劫。” 为了平日方便听戏,客满宅的墙壁做了特殊的处理,绵绵不绝的回声中,连景怀念地望着台上的人影,透过红娥,看到了另一个人,和那段难以忘怀的过往。他突然出手,一根断裂的筷子飞出,从红纱攒成的帘幕上割了一截,纱幔随着带起的风飘了过来,将他整个上半身完全盖住。 “噗嗤。” 明明还有其他声音,我却只能听见清晰的、钝器刺入皮肉,剌开血管的声音,血液从不大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温热的血柱呲透纱幔,溅到我的脸上,霎时天地皆失色,唯有的脸上的血,是红的。 一曲舞毕,红娥停了下来,她疑惑地去瞧台下唯二两个观众,却只看到了一个捂面不语的和尚,和红纱下的一摊迅速蔓延的血液。 红娥再笨也看得出来发生了什么,她本该害怕的,不知为何,却入了魔一般缓步上前,想要踏过一地鲜血去接近那个被死亡环绕的人,因为......因为此时的他,好像就快要碎了。 “就停在那儿吧,姑娘。” 充满肃杀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红娥这才发现,之前还觉得规模不小的客满宅早已挤得满满当当,出声阻止她的男人一张国字脸,身材精壮,胳膊有她小腿粗。所有人都着墨绿色军装,气质完全不同于红娥平日在街上看到的衙役,令人一看就......心生畏惧。 红娥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她用了全部的勇气开口,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是哆嗦的:“净......净月是被牵连的,你,你们不要对他,对他......” “红娥姑娘,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 红娥蓦地转身,却发现刚才那个破碎的人已经不见踪影,难道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我舔了一下嘴唇,一滴凝固的血黏在唇角,咸腥而苦涩。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俯身,最后看了一眼连景被红纱覆盖的面容,他的眼睛半睁着,直直望着远方。 “人事从来无处定,世途多舛践言难。”我伸手合上他的眼皮:“我依旧不喜欢你,但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少主人,我等已恭候多时了。”为首的国字脸单膝下跪,他的动作好像一个信号,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客满宅里所有的空地都被墨绿色的军衣填满了。 红娥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被环绕在中间,气质陡然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人。魁梧的人群中央,他的肩膀显得如此孱弱,但红娥的心却在震惊中逐渐安稳下来。 看似清隽易碎的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尚且愿意为她这样的人撑起一堵墙,纵然他比地上跪着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单薄,却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令人心安。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的?她只需知道一件事——无论他是谁,有怎样复杂的身份,都不会令自己受到不应有的伤害。如此,足矣。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将所有的疲惫和叹息留在上一秒:“诸位,平身。” 第298章 天师 江水如同一条奔腾的巨龙,从舟底疾驰而过,掀起层层巨浪。浪花飞溅而起,跨越栏杆,落在人的衣衫下摆。卓人远立在船尾不过半个夜晚,连鞋都被水汽浸透了,他自己却似乎完全没有觉察,直到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今年的水涨了不少,明早还会下雨,回舱里去吧。” 听到这个声音,卓人远肩膀一缩,却站在原地没动,也不肯说话。 身后那人叹息一声:“远儿,你这又是何必。纵然义父有些事瞒了你,可你仍是你,我也仍是我,你到底是哪里过不去呢?” 说话的人正是如今的魁星楼楼主卓应臣,他负手而立,在卓人远身边站定。他想拍一拍卓人远的肩膀,手伸到半空却又迟疑,最终还是垂下了,另一只手递给卓人远一半剥开的桔子:“站了半天,渴了吧?” 卓人远没有伸手去接,他望着江面,天空阴沉,显得这江一望无际:“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卓应臣静静地听。 “梦里我还是个不到人膝盖的孩子,那时我还姓范,父亲抓着我的手教我辨识穴位。那些穴位我早已烂熟于心,可当我想去看父亲的面容时,却什么都看不见,他的脸上有一层浓浓的雾。等我把那层雾拨开后,却发现白雾下的脸,是你。” 卓人远侧头看向卓应臣:“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可你告诉我,这个坎我应该过去吗?被我视为父亲的人,当初收养我的原因是为了挟制另一个人。十几年过去了......人这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如今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已经分辨不清了。” 卓应臣握着桔子的手紧了紧:“是,一开始确实是你说的那样,但人的感情都是慢慢养出来的,纵然一开始目的不纯,可是这些年过去了,远儿,你还不清楚为父待你的心吗?” 卓人远的眼神微微一震,仿佛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但这种动容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又被怀疑掩盖:“平罗山的事情,你事先知不知情?” “......”卓应臣只是迟疑了一下,卓人远就明白了。 “你果然知道。”卓人远眼中是掩不去的失望:“你说的真心待我,就是让我一无所知地跑去活死人肆虐的地方?” 卓应臣皱眉:“活死人的事我预先并不知晓,而且他们说过会找机会把你捞出去。你的医术放到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之前的大型聚会也从未落下过,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其他人的建议把你留在魁星楼。” 卓人远感受到了他这番话的真诚,可正因如此,自己心里更有说不出的荒谬感:“所以呢?那其他人就是可以随意牺牲的?空筝长老对你忠心耿耿,快人快语,急你所急;其他师兄弟也一向恭敬,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有什么是值得你拖着魁星楼所有人的命去赌的?” 卓应臣眸光微动,似乎想告诉他什么,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远儿,回去休息吧,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只不过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呵。”卓人远冷哼一声,已是心灰意冷:“即便你不告诉我终点,我也已经上了这艘船,还要什么解释?不过是一条命,就当做还了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总归像我这种人活在世上,要走的路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无论我姓范还是姓卓,都一样。” 他说完就离开了夹板,留卓应臣一个人捏着半个桔子,望着他的背影神色莫辨。 “养孩子可真是麻烦,是不是亲的都一样。”船帆上飘来一个悠然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正是主导卓应臣此次出行的原因。 卓应臣鬓边胡子一颤:“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关象本就不是个君子,倒是你,楼主当久了,说话都咬文嚼字,看起来正气凛然的。不错,不然也骗不了这么多人。”名叫关象的人二三十岁的年纪,长得不算丑,只是一双肿泡眼略显臃肿,显得整张脸留白过多。 卓应臣没理他的挖苦:“笑话看够了就离他远点,我是听命把人带过来了,但你休想对他刑讯逼供,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关象听出了他言语的威胁之意,冷笑一声,眼睛被眯地更小了:“卓应臣,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卓应臣’,可真是出息了。好好好,我不动你儿子,但若主子非要问,你给是不给呢?” 卓应臣被戳到致命之处,语气微软:“有必要么?平罗山那么多人,他还排不上号,又能知道多少内情?” “有本事,这话你别跟我说,去跟上面那位说去。”关象嗤笑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主儿从来都不是个好糊弄的,平罗山死的那位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听说消息传过去的时候发了好一阵子疯,他这阵子在江湖没什么动作,不是忘了,是手头有更紧要的事耽搁了。等这件事过去了你再看,他连平罗山一只幸存的蚂蚁都不会放过的。” 卓应臣突然就不说话了,他站在刚才卓人远站的地方,望着江面,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关象见他不语,原本挂在船帆上的人两腿一翻,腾空而起,直接跳到了地上:“叫你看管人质,你倒好,养儿子养到把自己陷进去,呵,早晚有你受的。” 卓应臣突然回头看了船舱一眼,微微皱眉,关象注意到他的异样,耳朵动了动:“听起来,你‘儿子’是去找那个人了。” 卓应臣抬步欲走,却被关象拉住了:“你做什么?” “那个老头未必会对卓人远干什么,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关象唇边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说不定,那个老头不愿意对我们说的事,会对他开口呢。” 而此刻,卓人远正和一个四肢全无的老头面面相觑,卓人远刚甩开把自己绊倒的铁链——就是这些藏在厨房的铁链让他一头摔进了暗门,一抬头就看到面前的场景,瞳孔地震,险些惊叫出声。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卓人远话一问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这个被做成人彘的老人脖颈被足有胳膊粗的铁链拴在梁上,以一种极其怪异恐怖的姿势歪在茅草铺的粗糙床榻上,不是被抓来的,难道还能是自己跑来的吗? “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即便卓人远自幼学医,看到这种画面也忍不住干呕,毛骨悚然的冷意爬上脊梁——就算已经知道卓应臣不是什么好人,但再多的话语都不如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来的刺激。他......他之前全心信任的,到底是怎样一个恶鬼啊! “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他具体是谁,但应该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人彘”开口了?卓人远傻在原地,与老人对上视线。而他没发现的是,在对视的瞬间,老人的眼中有一道奇异的白光闪过。 “有趣,有趣。”老人嘶哑着嗓子,也没说什么有趣:“年轻人,你既然看到我了,可否给我喂点水?你看我这个样子,也对你做不了什么,不是吗?” 卓人远有些警觉:“你是谁,为什么会被他们锁在这里?是谁把你作践成这个样子?” 老人笑了:“想知道?那就用一碗清水来换,对你举手之劳的事都不愿意做,你这后生,也太懒了。” 卓人远抿了抿干涩的唇,解开自己腰间的水囊,小心翼翼地靠近老人,半蹲下去,俯身给老人润了润唇,医者的习惯令他忍不住道:“许久不喝水的人不能一下子喝太快,我慢慢倒,你一点点喝。” 在他没注意到的角度,老人的目光柔和了一些,二人一个倒一个喝,一时倒也算和谐。 卓人远看老人贪婪地舔舐着每一滴润色嘴唇的水,仿佛他喝的不是什么过夜的茶水,而是哪里来的琼浆玉露,那种近乎痴迷的狂热令卓人远头皮发麻,不禁后退半步:“里面没了,我出去再弄点来。” “够了,我如今排泄不便,少喝点也是好的。”老人笑吟吟地看着卓人远略显慌张的神色:“你不是想问我是谁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我叫袁天罡,你可以叫我,袁天师。” 第299章 天象之寓 “不可能!”卓人远顿感荒谬:“袁天罡?你怎么不说自己是李淳风呢!” 就算没读过几本书的人也知道,袁天罡可是前朝初年生人,距今已有几百年,他要是袁天罡,那还能是人么! “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老人说话慢条斯理,即便人不人鬼不鬼得落魄至此,他身上依然有一种莫名的令人信服的气质:“现在的后生都像你这般,不仅懒,性子还急么?” 卓人远额角微抽:“行,你......您先说。” “我的确不是唐初时的那位袁天罡,但我却是实打实的袁家后人。”自称袁天罡的人彘道:“你可知那位袁天罡活了多久?” 卓人远一副油盐不进的死人脸:“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其实也不是不想知道,就是觉得面前这人像骗子,他现在这副鬼样子,不会是年轻的时候骗人骗到硬茬子,被人砍的吧? “确实碰到了硬茬子,不过我可没有骗人。” 卓人远正在走神,冷不防听到这一句,眼睛猛地瞪大:“你,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何必如此惊讶,你不是刚见过和我本领相似的人吗?”老人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在卓人远心头——不可能,丘南和九谏的事,他分明连卓应臣都没告诉过! 不对,他能读心,不能再想了!卓人远想停止思考,却发现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停不下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露出了然的笑意。 “哦,原来他叫......”老人故意停顿了一下,比出“九谏”的口型,看得卓人远目眦欲裂。 “你究竟是什么人?”卓人远倒退几步,不敢再看老人的眼睛。 “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是袁天罡。”老人的笑容依然慈祥,但卓人远此时怎么看觉得怎么诡异:“我袁氏一族每一代掌握相面之术的人都叫袁天罡,生于唐初的那个袁天罡也不是第一个袁天罡,只是外人都不知道而已,不过现在,你就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外人了。” 卓人远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只是因为我给你喝了口水?” “是也不是。”袁天罡的嘴咧开一条缝隙,明明只是喝了点水,但他整个人的状态却在极速转变,像是一颗干瘪的蘑菇吸饱了水,皮肤焕发着奇异的光彩:“你进来的时候,我本想借你之手杀了这一船的人,但当我看清你的脸的时候,就改变了主意。” “原因有二,其一是我算出你乃长寿之相,未来必定飞黄腾达,名载青史,不该死在今天。”袁天罡看着卓人远将信将疑的表情,继续说道:“其二,我看到了此间天命之人留在你身上的印记。” 卓人远面色扭曲,如果不是心情和环境都不对,他差点笑出来——什么叫留在身上的印记,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卓人远嘴硬道:“我身上既没有疤痕也没有胎记,倒是有几颗痣,那也是生来就有的,怎么,你是说我父母就是天命之人吗?” 袁天罡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说的印记,可不止是肉体上的。小后生,你可以不承认,但真的没有么?” 卓人远的表情沉寂下来,他突然想起自己离开平罗山之前和九谏的对话,印记,难道是那个时候...... ———————— 平罗山一处不起眼的无名坟墓前,卓人远看到了一个生的十分俊美的年轻和尚。面孔虽生,但卓人远却认出了药香——楚赦之曾经向卓人远要过治疗贯穿伤的药膏,药膏是卓人远亲手配制,天下只此一家,现在却出现在这个人身上,此人身份便一目了然。 “像丘南这么找死的病人,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不错了。”卓人远不认为在这里遇见他是巧合——他早就看出来,巧合这两个字,基本不会出现在皇族中人的字典里:“你卸了易容在这里等我,是觉得我知道的事情太多,想杀我吗?” “看来你对皇室观感不佳。”和尚回头一笑,饶是卓人远见过不少美人,也不由呼吸一滞——不输给楚赦之和班莒的皮相倒是其次,难得的是他令人见之难忘的气质,非金非玉,似云山竹石。低眉敛目时有万籁俱寂的苍凉,但当他放开自己的气场时,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虽然心里激荡一瞬,卓人远面上却是淡淡:“怎么,不可以么?” “当然可以,不如说,是他们......是我们活该。” 听到这样的回答,卓人远反而有些怔忪,顿了一下才道:“你倒是坦荡,所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姑且算是来谢你吧。”卓人远看到容貌堪称绮丽的和尚向自己躬身长揖,眉角跳了跳,侧身避开。 “如果你谢的是丘南的事,那大可不必,不过是医者本分。”卓人远看了眼地上的墓碑,轻叹一声:“连亲人的墓碑都不敢刻上名姓,你这皇子,做的还真是辛苦。” “人生在世,终成一聚黄土,又何必强觅千年名声?”素白的手抚上光滑的墓碑:“死人的碑是留着给活人看的,写不写名字我都记得。待我故去,旁人也没有认识他的必要了。至于辛苦,这世上又有几人不苦呢?难道,卓施主你心里没有苦吗?” 听了这话,卓人远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只凝成一句质问:“那你可知道我的苦是谁造成的?” “你既然这么问我,自然是和皇室有关。” 卓人远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拳头攥的极紧,但下一刻,他又卸了力:“罢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当年我家罹难之时,你还没出生呢。” “我欠你一个人情,如果你需要......” 卓人远打断了接下来的话:“不必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我在魁星楼过的很好。如果你真要谢我,就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六皇子低低地笑了起来:“如你所愿。不过......” 卓人远警惕起来:“不过什么?” “我倒是觉得,即便我不去找你,我们也会有再见面的一天,而且,这一天不会太远。” 一只温暖的手盖在卓人远的额头,遮住了他的眼睛,卓人远刚要皱眉,就听面前的人说:“在那天之前,我先送你一个小小的礼物,如何?” “......什么礼物?” “对于秘密,你我心里都有同样的顾虑,而世上同我一样修炼相似功法的人其实并不算少,这个礼物可以帮助你在那些人面前隐藏自己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当然,除非你想说,或者不得不说。” 卓人远一脸茫然,眨动着眼睛,目光透过手掌缝隙望去,但就在这时,那只散发着檀香气味的手毫无征兆地撤离了下来。他猝不及防之下,视线直接与对方深邃如渊、仿佛隐藏无尽奥秘的眼眸相对。 这双眸子犹如暗红的夜幕,神秘莫测,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又似无底深渊,吸引着人们不断探索却始终难以触及底部,使得卓人远完全陷入其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存在。 而在卓人远的主观感觉上,自己不过是恍惚了一下,面前的人就不见了,仿佛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梦,只有鼻端残留的檀香能够证明那个人曾经来过。 时间回到现在,卓人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礼物......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300章 天象之寓(下) “给你留下这个印......礼物的人,可以说是精于此道的天才,不过可惜,他碰上了我这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妖怪。”袁天罡的笑容里有些得意,但更多的是感慨:“但也差不了多少了,或许再过五六年,他就可以超过我了。” 卓人远神色凝重:“你说的所谓天命之人,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一样,也不一样。”袁天罡卖了个关子:“你之前不是问我,是谁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了,砍断我四肢,将我做成人彘的人,便是沈氏皇族的开国皇帝。” 卓人远只觉得今晚听到的荒唐事一个比一个多:“那你岂不是活了快两百年?” “快两百年怎么了,”袁天罡笑道:“你所知道的那个袁天罡,可是从唐初活到了武后临朝呢,我们这一支从小修习秘术,知天命,也算天命,活的就是比普通人长得多。” 卓人远看着他残缺的四肢,直言不讳:“我若是你,被害成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痛快。” 袁天罡许久不曾与人正常交流过,对这个突然出现且不是被人刻意安排的后生很是宽容,并不计较他一开口就戳人痛处:“没办法,给旁人算天命的代价就是,每一个‘袁天罡’的运气都不太好,不得好死是常事,若是真有人得了善终,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卓人远看出了他的期待,嘴角微微抽搐,一面在心里唾弃自己泛滥的善良,一面无奈配合:“说明什么事?” 袁天罡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说明那个‘袁天罡’,算的一点都不准。” “呵,呵呵,”卓人远干笑两声:“那看来,您算的一定挺准。”自己咒自己就算了,还咒的这么灵验,这个人到底在得意什么啊! “不,我还是算错了一件事。”袁天罡突然收起笑容,脸上没有笑容的他一下子变得干瘪阴森,好似一具作古的尸体:“沈氏建国之初,开国皇帝曾找我算过一卦,当时我便同他说:‘你建立的王朝,根基不稳,后继不足,必五代而亡。’” 好的,破案了——卓人远心想。就算是真的,对开国皇帝这么说,简直是明晃晃的诅咒,不杀你杀谁啊?等等,五代而亡,现在的皇帝,好像就是第四代? “他恼羞成怒之下斩我四肢,命当时的魁星楼掌门修建地牢,将让我困死其中。”袁天罡冷笑:“他虽然将消息压下,但风过留痕,我的预言流传出去后,各种暗流涌动的势力为了得到我纷纷出手,联合起来私下施压魁星楼,才让我活到了今天。” “哈哈哈,现在他死了,他的儿子、孙子都死了,我却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活到了现在,是不是很好笑?”袁天罡嘴上说着好笑,眼神却全是恨意,卓人远沉默地看着他癫狂大笑,笑声从破锣一般的胸腔传出,犹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袁天罡笑累了,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自我修行大成以来,算过的事从未错漏,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朝代灭亡的那天,可是十几年前......原本的轨迹,突然改变了。” “你知道吗?当一个王朝即将面临消亡的时候,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预兆,外敌入侵,内乱频发,动荡不安,病疫传人......如若这般,即便我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也会有所感知。可如今这般平静,甚至西北方、东南方竟有欣欣向荣之象,就好像凭空出现了一股力量,硬生生给这个大厦将倾的朝代续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命,是不是很神奇?”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卓人远的心越跳越快,从袁天罡的话中,他好像抓住了某种规律,心神为之激荡,却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他们关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要带你出来?”卓人远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是谁要见你?” 袁天罡向卓人远招了招手:“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再帮我一个忙,如何?” 卓人远:“什么忙?” “把我抱起来,带出去。”袁天罡的眸子白光一闪,卓人远不受自己控制地起身,抱起袁天罡的残身,走出了这间简陋的暗室。可就在即将踏过门槛的时候,袁天罡脖子上粗壮的铁链阻止了卓人远的脚步。 卓人远并没有失去自己的意识,正因如此,他对这个“废人”神秘莫测的手段感受的更加强烈,如果袁天罡要杀自己,自己绝对活不过今晚! 所幸,袁天罡并没有杀他的意思,他抬头,用下巴点了点舷窗:“把它推开。” 在看到星空的一瞬间,卓人远清楚地看到袁天罡眸中灼人的白光,这一刻,袁天罡的残缺和伤痛好似全然不见,怨恨和阴霾也尽数消散,他的表情如同一个朝圣的圣徒,狂热而圣洁。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哈!”袁天罡眼中有泪,大笑三声后,一头撞上了卓人远的下巴。 卓人远吃痛,发现袁天罡已经解开了对自己的控制,下意识地脱手把人扔了出去:“你干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的反应,然而,在他把人扔出去的瞬间,整艘船都摇荡起来! 卓人远人都懵了,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他也没用多大力啊?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船的摇晃不是他的原因,而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了?”卓人远想要出去看看,衣角却受到了阻力,他低头一看,是袁天罡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衣角! “你......”卓人远不能否认心中那一丝对卓应臣的担忧:“我知道你想出去,可是那个链子我弄不断!” 袁天罡却诡异的笑了,牙关松开卓人远的衣服,他留下了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后生,我送你一句话,天下有很多人愿意为了这句话争的头破血流,甚至付出性命,现在,决定权到了你手上,你可以决定是否要告诉别人,要告诉谁,所以,你一定要记好了!” “虎从北来鼻头汗,龙从西来登城看,水从东来何灌灌;南郡城中可长生,守死不去义无成!” 留下这句话后,袁天罡仰天长笑三声,登时气绝! 第301章 东流之水 卓人远没想到袁天罡竟然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迫不及待的脚步硬生生僵在原地。从发现袁天罡到他死亡,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如果不是袁天罡的尸体就在眼前,卓人远会以为这是一场自己臆想出来的噩梦。 卓人远紧紧地捂住自己那微微发疼且不断跳动着的额头,脸上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苦涩笑容,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此时此刻的他多么希望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可怕至极的噩梦啊!然而遗憾的是,现实往往比梦境更为残酷无情,而他的噩梦其实早就已经降临。在卓应臣将一切和他透底的那天,这场漫长而又恐怖的梦魇便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过往的温馨和孺慕换了颜色,其间掺杂的几分真情又令他狠不下心,忍不住在心中呐喊—— 这人世间的折磨,为什么如此之多? 卓人远半跪在袁天罡身边,替他合上那双浑浊的眼睛。他不想再计较这个人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是难免对最后那句话耿耿于怀——他自幼背诵医书,向来记忆超群,肯定自己绝对不会记错,什么龙虎的隐喻先放在一边,水从东来何灌灌......这水的流向从来都是自西向东,水从东来?那岂不是逆流了? “咣——”船体的剧烈摇晃打断了卓人远的思绪,他起身快步走出船舱,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只见他离开前还静谧无比的湖面好似凭空被泼了一层油,远处熊熊火光恍若如天接壤,而且正在迅速蔓延开来,喊杀哭骂的声音隐隐从火光升起的地方传来,令人心底发麻。 卓人远下意识地看向站在甲板边缘的卓应臣:“......是你们?” 后半截话被他吞了回去,卓应臣和关象严峻的神色告诉他——即便那处火光真的与他们有关,闹出如此大的阵仗也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关象没有理会卓人远,他甩了甩手上的剑,一串血珠落入湖水。卓人远这才看清他身边多了一具尸体,这尸体作护院打扮,身后中了一箭,又被关象一剑穿喉,死时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疑问与恐惧。 “三流轻功,不入流的招式。”关象作出判断:“只学了点皮毛就急着找豪富换钱的小渣滓,雇主是商人或者小官,有钱却不识货,才会被这种家伙糊弄住。” 卓应臣的注意力却不在人身上,他死死地盯着湖面,刚才那阵晃动已经消失,但他的警惕并未松懈:“那边的人闹得再怎么厉害也不会让这边的船晃成刚才那个样子,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关象嗤笑:“你觉得我会用自己的命吓唬你?” 卓人远抬手远眺,隐约看清一个人影,虽看不清面容,却能叫人一眼看出其身手不凡,长剑在手,气势似长虹贯日,此时杀气蒸腾,令人望之生畏:“那是......楚赦之?” 卓应臣神色大变:“远儿,你可看清楚了,真是楚赦之?” 卓人远几乎是反射性地回答:“似乎是,但太远了,我也不能确定。” 话已出口,卓人远才猛地想起来,暗暗懊悔:如果真是楚赦之,看到自己绝不会束手不理,他不该脱口而出的,若是能怂恿卓应臣和关象派人向前打探,自己说不定就能逃出去! 卓应臣对关象怒目相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要避开楚赦之,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你那边的人又是怎么做事的!他今晚竟然出现在我们约定会合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一旦被他发现,我这些年的经营都会毁于一旦!” 关象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难道我就希望出现现在的状况么?” 见卓应臣已经冷静下来,关象才低声道:“是源鹿说可以把楚赦之拖在婺城的,我从未见过他失手,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罢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暂且掉头避开,大不了走陆路,直接在范阳和他们会合。” 不是他们没有胆色,是没见过楚赦之的人不会理解他的破坏力之强,而且刚才那阵莫名其妙的剧烈晃动还没找出来源,关象的直觉告诉他,再在这里待下去会有大麻烦。 “你觉得,还会有人和我们会合吗?”卓应臣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火光中:“值得楚赦之闹出这样大动静的人,除了我派出去和范阳卢氏接洽的人,我不做他想。” 关象不耐烦道:“你待如何,替他们报仇?还是让我乔装一下混进去灭口?”说着,他在尸体前蹲下,似乎真的打算把衣服扒下来自己穿上。 “不是你培养出来的死士,你自然不心疼。”话虽如此,但卓人远分明从卓应臣眼中找到了一丝难过:“他们即便被抓到也不会暴露我,就不麻烦你出手了。” 关象嗤笑:“虚伪,不过,这才像我认识的你。” 卓应臣往水面拍了一掌,借助水波的流动给船掉了头:“远儿,站到我身边来。” 关象抓住了卓人远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冷冷笑道:“我劝你不要想着让楚赦之救你,他能救你一时,不能藏你一辈子,更何况,要不了多久,他自己的灭顶之灾就要来了!” 卓人远面无表情地绕开关象,却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狠狠皱眉:灭顶之灾?是因为楚赦之在平罗山的一系列举动激怒了观沧澜背后的人吗?关象明显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可惜自己不善此道,不然定要试着套一套话——关象分明不是那种盲目自大的人,这点从他看到楚赦之之后没有犹豫地选择避开就能看出,那么,究竟是怎样的陷阱,才会令关象认为那对于楚赦之来说是“灭顶之灾”呢? 卓应臣唤来负责划船的人,对关象道:“既然楚赦之不在婺城,我们先去把源鹿接过来,看看他究竟因何失手?” 关象有些意动,但还是摇了摇头:“他做的局一向不喜旁人插手,何况他即便落入敌手,等闲之人也问不出他的话来,说不定还会破坏他的布局。如果明日午时前还不见他,我再去找也不迟。” 卓应臣:“那我们?” “转道去长青湖,”楚赦之在这里一时半会儿都走不开,算算时间,使源鹿失算的那个因素也不会太快离开婺城,绕开两者后,关象心中就只剩下一个不二之选:“之前的翟汜虽然无能倒也乖觉,这才留他一命。如今他死了,温泉庄断然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与其之后再费心从他儿子手里骗过来,不如现在多走一步,省去许多麻烦。” 看到他择人而噬的表情,卓人远立刻明白,他口中所谓的“多走一步”便是杀掉那个叫翟汜的人的儿子:“大周律法有云,无后继承之钱财地契尽数归于朝廷,即便你杀了他儿子,温泉庄也不会是你的。” “你说的没错,但是,谁说翟汜没有其他后人了呢?”关象对卓人远缓缓挤出一个笑容:“你不就是吗?” 卓应臣皱眉:“别把你那套装神弄鬼的说辞拿来吓唬他。” “哎呦,还护上了。”关象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一句,到底还是收敛了:“我说你是翟家的后人,你就可以是,明白?” 卓人远明白了,正因明白,他才更觉心情沉重——官府对田产地契的归属审查一向森严,对于普通人来说,倘若突然跳出来某人自称是可以继承田产的旁系亲属,只会被一顿板子打出去,能够无视这种规则,非有权有势的王公贵族不能做到。这么看来,关象背后的靠山身份简直呼之欲出,还有方才卓应臣提到的范阳卢氏,这些人背后结起的网,到底有多大! “那个人,你见到了吧。”关象哼笑一声,对卓人远道:“你们都说了什么?” 卓人远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回道:“这艘船又不大,他说什么,你听不到?” 关象脸一黑:“你是不是认为站在他身边我就不能动你?” 看来是真的没听到,也对,方才那阵剧烈晃动来的突如其来,他们两个事先没有准备,还杀了一个人,自然无法再去凝神听自己和袁天罡的谈话。卓人远明白这点,对关象的态度愈发平淡,说话甚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毒舌:“没错,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关象气得牙痒痒:“你!” “他确实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且从今往后,那些话世间只有我一人知晓。”卓人远淡淡地回视关象恶狠狠的目光。 卓应臣顿觉不妙:“你是说,袁天罡他......” “他死了,死在我面前。” 卓人远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关象的手已经扣住了他的喉咙,卓人远身形纹丝不动:“怎么,想杀我?还是严刑拷打?” 卓应臣抓住关象的胳膊:“远儿不会杀袁天罡,也没有理由杀他!” “我明白了,你们这趟出行的原因之一,就是把他交到某个笃信这些胡言乱语的人手上,对不对?”卓人远勾起一抹放肆的笑容,找回主动权的他气势竟隐隐压过了暴怒中的关象。 关象气笑了,他与卓人远对视良久,在卓应臣的注视下缓缓放下胳膊:“你知不知道,有些事......”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这话我早就听腻了。”卓人远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徐徐道:“我幼时便知,祖父和父亲就是因为做太医的时候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他们全都死了。你们这些人啊,什么秘密都要人命去填,哪怕这秘密别人根本不想知道。去哪里、吃什么、每天都要害什么人......全都是秘密,看到了就要被灭口,这已经不能说是一个人有些秘密,分明是一堆秘密上长出来个人。这样一个怪胎何必还要出来,烂在自己屋子里积灰才是他的宿命!” 卓人远想到自己幼年便因卷入皇室争斗而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最后惨死的家人,毫不畏惧地对上关象的杀气:“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说的哪里不对?人生来就长着眼睛耳朵,如何不看不听?用人时朝前,用完后就干脆杀了干净,除了他自己,别人都命如草芥,杀人竟还成了‘恩赐’,荒唐至极,滑稽可笑!真正该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背后那个满是肮脏秘密却还要和他的狗到处乱晃的主子!” 关象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简直......倒反天罡!” “如果你背后代表的就是天罡,那我少不得真要反一反了。”卓人远微笑:“袁天罡已经死了,你身后的那位又是什么‘天罡’?不如说出来,让我畏惧一下?” 卓应臣面色微白:“远儿,少说两句。” “那我就再说一句。”卓人远面带笑意:“想知道袁天罡说了什么?那就让你的主子拿出诚意来。我行医多年,即便不能须臾之间令旁人死,但只要你们想威胁我,或是对我动刑,我一定能让自己死的很快,只是到时候,你们想知道的东西,就永远被埋进我肚子里了。怎么样,要试试吗?” 关象被气得浑身发抖,双目赤红如血,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也变得粗重而急促,那张本就不算英俊的脸庞此刻也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显得极为狰狞可怖。卓应臣头疼地张口试图安抚:“关——” 话音未落,天象骤变! 三人只觉骤然间天翻地覆,这艘不小的船竟一下子被浪潮掀翻!湖水中泛起巨大的涟漪,水流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竟向着相反的方向逆行。天空在瞬间变得阴沉,乌云密布,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水从东来何灌灌”——这是卓人远被拍入浪中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水流逆行,是为地动,袁天罡说的其中一句话,竟然这么快就应验了! 第302章 地动 【灵渠地动发生前,婺城】 “纪晓棽,纪晓棽!” 怀里的人面若金纸,脸上两个血窟窿不停往外渗血,原本称得上柔美的面庞因痛苦而狰狞,令人不忍直视。 “殿下,要不还是让属下把布给他缠回去吧,血流的太多了!”碧云騢的首领简悟松蹲在我身后:“您的伤也不能不处理啊!” “区区烫伤,不用管,把麻沸散给我。”我头也不抬地接过药小心喂进纪晓棽嘴里,奈何他吞咽困难,无论我再怎么小心,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半碗药都从他的嘴角流出,心中不无懊恼。 我自以为明了源鹿等人对纪晓棽的态度——他们既然要留着人的命问话,短时间内便不会对挨了一刀又失去双眼的纪晓棽再行虐待,甚至会因为怕人重伤身亡而想方设法地让他好好养伤——他们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为了不让纪晓棽中途醒来影响伤口恢复,源鹿还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层止痛的外敷药粉,而问题就出现在那层不知成分的药粉上:用后世的话来形容便是,纪晓棽对那种药粉过敏。 纪晓棽的过敏反应本不算特别严重,放在平时最多就是红肿发痒,可坏就坏在此时的他整个人都如同一个被划得破破烂烂的布娃娃,创口上的止痛药粉便成了致命的东西——凹陷的两个血窟窿不仅没有因为之前的包扎而止血,反而肿的发紫,血流不止,带给纪晓棽的痛苦令人不敢细想。 “痛,好痛……”纪晓棽满脸苍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双手紧紧地攥住我的衣袖,身体因为疼痛而不停颤抖着,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哀求声:“救我……挖出来,全部都挖掉……求你了!” 他语不成调,但大意我已经明白——和药粉接触的那层没有任何屏障的血肉此刻必然兼具刻骨的疼和钻心的痒,不亚于经历一场酷刑。 我强忍愧疚回握住他的手:“好,我帮你,但你要先把药喝了,不然清毒过程太痛,你受不了的。听话,我们再喝一碗药,好好睡一觉,然后就都过去了,好不好?” “……过去了?”纪晓棽的所有动作突然停滞一瞬,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眼前是一片黑暗,疼痛之余,令人窒息的空荡在提醒他,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什么。 “过去了?”他又尖锐地有些扭曲的声音再次重复,愤怒和绝望甚至使他忘记了疼痛:“什么过去了?今日过去了,我的眼睛还能回来吗?我再也看不见了,这叫什么都过去!你要我怎样过去!” 我沉默地看着他状似癫狂的模样,明白再多语言也无法抚慰他的伤痛,鲜红的血从他空空如也的眼眶滑落,淅淅沥沥地染红了我的手,渐渐地,眼前的纪晓棽与我记忆中的许许多多的人重合——最近的是丘南,然后是靖柔,再远一点,还有五六年前死于新密宗之手的莲花镖武落英。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粗中有细,飒爽不输万千男儿的女镖师,她离世的前一天还摸着我的头夸我”算无遗策”,相距不过五个时辰,再见到的便是她倒在血泊中,筋骨尽断的尸体。从那以后,我再听不得“算无遗策”四个字,每听一次,那四个字都像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我的脸上。 我曾对正德师叔说,以人为棋不是聪慧,而是傲慢,这个无比简单的道理却是我在武落英死后才深刻领会。算无遗策?世上哪来的什么算无遗策?人的念头瞬息万变,善恶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如阿洛那样的奇迹万中无一,更多的则是无尽的遗憾,和无法弥补的伤痛。 “殿…..您的手!” 简悟松的低声惊呼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这才感觉到一丝刺痛——原来是纪晓棽的指甲在激动下扣进了皮肉里。 简悟松显然根本无法理解我对纪晓棽的在意,他盯着我手上一排月牙形的小小伤口,露出了仿佛天要塌下来的表情。而纪晓棽也在此时松开了我:“你是谁?”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算了,是谁都没关系,谢谢你还愿意管我……管我这样的废人。但是,到此为止吧。” “都觉得我欠他,都想我死,都……骗我。”纪晓棽轻轻吸了吸鼻子,身体上的痛已经麻木,灵魂的疲惫更令人绝望:“总归我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小人。没错,我是暗娼,我不要脸,我对不起师父的栽培,可我卖的是自己的身,也从没堵着旁人的嘴不让他们骂,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多新鲜啊……对我这么一个让人瞧不上的贱货,还值得旁人费心,甚至不惜年复一年的扮作知心人接近我,利用我,梁晟,你好狠的心!” 看到纪晓棽又哭又笑,满是发现自己被欺骗的癫狂,他口中“梁晟”的身份便不言而喻——此人应当就是曹平的教书先生,《桃林客》这个笔名的拥有者。 笑完了,纪晓棽复又抓住了我的衣角,似是在卑微地恳求一个答案,又好像只是自问自答:“我错了吗?我……我活该如此吗?” “……不是这样的,”我轻轻把他的额头压入怀中,笃定地再次重复:“不是这样的。就算你有错,也绝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我理解红娥和冰茶儿对纪晓棽的厌恶。在这个时代,“师徒”这两个字的重量与后世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只是一句口号。尤其在梨园这种行当,大家都是漂泊无依的苦命人,能被毕罗衣这样红极一时的角儿收徒是改变一生的事,可以说恩同再造,按理说以命相报也不为过,可纪晓棽却“出卖”了毕罗衣。在红娥等人的角度看,他的“出卖”直接导致了毕罗衣的死亡,是欺师灭祖的行为。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按理说”? 纪晓棽不是义士,也不是身负保密任务的暗探,他只是一介升斗小民。他的确胸无大志,甚至可以说是虚荣懦弱,但虚荣懦弱不是罪,他原本就无需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我并非看低红娥和冰茶儿的决心,但刀子没戳进眼睛里,竹篾没插进指甲缝之前,嘴上的壮志来的实在轻松。更何况,即便旁人能够扛下酷刑,也不意味着他有资格强求纪晓棽,这一点上,连毕罗衣本人也没有资格为此报复。 “真的吗?”纪晓棽在我怀里哽咽,像一只痛极了的小兽:“如果我没错,为什么他们都来恨我呢?” 我的声音微微停顿:“这个问题很复杂,恨意是可以被引导的,但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你所做的事没有任何一件需要得到这样的惩罚。渴望能够更上一层楼,享受更好的物质待遇从来都不是错误,更说不上是罪过。若非要说你有错,那么你错就错在当初做下决定的时候还太年轻,年轻到根本想不到走上这条路真正的代价是什么。” 我缓缓抚摸着他的头发,听见他的哽咽声渐渐停止,情绪也渐渐平复,便知道他已经将我的话听了进去,心中只余无尽叹息。 楚赦之曾把自己和纪晓棽的对话悉数告知于我,寥寥数语,我便大概了解了纪晓棽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正因幼时过怕了苦日子,所以才对荣华富贵有了更多的执念,一朝得到走捷径的机会,便再也禁不住诱惑,将自己拱手送上。他与毕罗衣的龃龉由此开始,后面的一切苦果也在此隐隐埋下伏笔。 纪晓棽并非是非不分,即便年少时没有看清,在毕罗衣“死后”的这些年里也已经明白了自己当初交出去的到底是什么。这些年,他一直清醒地沉沦在祥云班班主和那群嫖客给他编织的黄金梦中,直到“桃林客”梁晟的出现,唤醒了他心中对真情的渴望,以及一直压抑着的、对毕罗衣无比复杂的情感。他真的对“桃林客”接近自己的原因一无所觉吗?恐怕未必。但他一直在控制自己不去怀疑,以至于事情败露后,他的绝望比真正一无所知的人更深——那仿佛是一种冥冥中注定的报应,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而所有人,都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被命运裹挟的可怜人。 “所以,不要放弃,至少不能在真正害你的、把你们当棋子的人伏诛之前放弃。”我从简悟松的手中接过一碗新的麻沸散:“纪晓棽,你还不到三十岁,也从未做过杀人放火这样不可饶恕的罪行,只因为曾经走错的一步就要赔上一生,你甘心吗?” 纪晓棽感受到了药碗上散发的热气,他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死死咬着牙关,控制住了因疼痛而发抖的手指,稳稳地抓住了那只碗:“你……是谁?” 我笑了:“我就是那个被你一眼瞧出根本不懂曲谱转折,只会照着别人写的戏折生搬硬套的人。” “…….原来是你啊,”纪晓棽轻轻说:“怪不得,我喜欢你的词,我给了那个人我的信物,就是想让他带你过来。可惜这辈子,我大概是看不到你长什么样子了。” “但你和他说过,戏谱第一次排出来的时候,要唱给我听。”我扶住他端着药碗的手:“在这世上,谁人没犯过错?但凡不是罪大恶极之人,没有人可以剥夺他人改过的机会。纪晓棽,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憎恨你,轻蔑你,把你当玩意儿的人面前,让他们知道,他们看错了你。” 纪晓棽嘴唇轻颤,似乎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他不再犹豫,将碗里所有麻沸散一饮而尽。 见这次一滴药都没有浪费,我方才松了口气,吩咐简如松准备其他用具:“麻沸散发作还有一会儿,一会儿肯定还是会有一点疼,但不至于熬不住,睡一觉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我信你。” 纪晓棽心里很清楚,既然前天找到自己的“林煜”是为毕罗衣而来,那么面前这个和林煜一道的人无疑也有一些问题要问自己。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分明有一万种方法可以逼问;或是像纪晓棽以前见到的那些沽名钓誉的嫖客那般,拿虚无缥缈的诺言随意哄两句,说不定当时濒临崩溃的纪晓棽还会帮着说服自己,可这个人统统都没有。纪晓棽眼睛瞎了,但他的心没瞎,相反,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反而比眼睛完好时看的更清楚。 “灵渠。”纪晓棽觉得自己的上下嘴皮已经开始感觉不到了,怕自己没说清楚,他还重复了一遍。 他说的没头没脑,但也不难猜测是关于什么的,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情绪刚稳定下来,确定要现在说这些吗?” “梁晟,那天晚上,我是去找他的。我得了他的回复,说是老地方见。”纪晓棽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但是,给我回复的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他。” “那天,我去的比约定的时间晚。”纪晓棽道:“自从林煜问了我师父的事,我心里一直很乱,本来只是一次普通的见面,我却突然改了主意,我想趁所有人没有防备,当天晚上就跟他一起离开这里。所以我多耽搁了 一段时间在班里搜罗琐碎银子。” “结果我到的时候,却发现他没来。”纪晓棽的手指蜷曲了一下,又恢复平静:“我很生气,只想胡乱砸东西,却意外发现了别人给他的信。这才知道,他接近我的原因除了套话便是利用我传递消息。信没有署名,时间也不连贯,缺了很多,但墨香最新的一封便是让他去灵渠关卡待几天,后面的我还没来得及看,班主就来了。然后我后背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简悟松,”我没有丝毫犹豫,当机立断:“分一半人去灵渠关卡,速去。” 话音未落,我突然感到脚下一阵颠簸,再是剧烈摇晃,若非简悟松垫在身下,只怕会直接摔到地上。 “是地动,殿下,我们先出去!”简悟松连忙扶起我,又差人去抱纪晓棽,从客满宅冲了出去。 “您没事吧?刚才可有东西砸到?”简悟松关心道。 “没事,多谢你了。”我皱着眉头:“震源不是这里,但应当也不远。得提醒官员,早做准备。” “等等,”我一时有些辨不清方位:“你们说的灵渠关卡,在什么方位?” ———————— 与此同时,正在杀的起兴的楚赦之脚下一晃,他惊愕地望向湖面,只见湖水如沸腾的蒸锅,水汽蒸腾,波涛汹涌。巨大的涟漪在船舷旁激荡,湖水形成一股股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将整个船只吞噬。 楚赦之稳住身形,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湖心处,一股神秘的气息弥漫开来,压抑着整个湖面。 “这是……地动?” 第303章 投名状 楚赦之所在的地方虽然不是震源中心,但也差之不远。他只花了不到三息便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就算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他也无法在地动到来前脱离被波及的江心区域。而就在这三息之内,磅礴的巨浪卷着看不清的砂石以及船体碎片劈头盖脸地往楚赦之身上砸去,瞬间将他卷入狂潮中! 纵然心里有了准备,楚赦之依然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水,然后如同一叶孤舟般在波涛中翻滚。江水没过他的头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沉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向深渊。 噬人的水压逼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楚赦之眉头紧锁,只能凭借直觉避开四周的船体残渣向漩涡外围游去。然而周围的环境极大程度地弱化了他的五感,连痛觉都延迟了许久才到达他的脑海——直到右胳膊使不上半点力气,楚赦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刚才和浪涛中某个极其笨重的物事擦身而过,然而就是这么轻轻一擦,自己右臂的骨骼险些粉碎! 楚赦之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这样狼狈了,剧痛还在其次,更致命的是自己现在根本抬不起来胳膊,也腾不手把脱臼的地方接回去,饶是他已经强迫自己足够冷静,却挡不住越来越多的气泡从口中溢出,污浊寒冷的江水从鼻腔灌入,身体渐渐沉重—— 就在他意识渐渐飘离时,一只不大却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来人很有经验地在水中翻了个身,从下方托住楚赦之的腰将他往上推,不大一会儿,楚赦之的眼皮就察觉到四周水流阻力变小,已经达到能够睁开的程度。 “是......巧娘?”楚赦之从她手腕上那串佛珠认出,这个姑娘便是自己和小九在祥云班遇到的那位,没等他细想,从上方伸过来另一双男人的手,把他拽到了一片足以容纳两人的木板上。 “多亏巧娘水性好,再晚些还不知怎么样,”解铤的手在楚赦之胳膊上一捏,便捏出一手血水:“你流了这么多血!” “这些血并不是在下的,”楚赦之的眉头因为疼痛紧紧皱着:“详细的之后再说,在这里停留不安全,还是先上岸为妙。” 解铤本想试探一下这个和六殿下一同来到婺城的人,但此情此景无疑不是试探的好时机,他伸手把自己束发的带子扯了下来,又从身边的浮木中挑出一块合适的飞快缠在楚赦之的右臂,做了简单的固定:“你这只胳膊今天千万不要再多动了,不然恐怕就救不回来了。你往板子上多趴一点,我和巧娘推着你游。” 楚赦之眨了眨眼睛,对这种全然保护的语气感到陌生:“其实我还......” “你就听他的吧,胳膊废了难道是小事吗?”巧娘从水中冒头,语气听不出喜怒,却成功堵住了楚赦之的嘴:“婺城周边洪水频发,洪灾发作时和今天也不差多少,我还算有经验,把你们两个带出去不是问题。” 楚赦之下意识重复:“我们两个?” 解铤自惭形秽地避开楚赦之的目光:“论水性,十个我都赶不上巧娘一个,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敢过来救你。” 虽然不好意思,但现在也只能把重担交给巧娘,解铤一只手放在木板上,一手帮楚赦之固定住身体:“我们看到湖面有火光,想稍稍靠近观察一下,巧娘说追在那群满湖乱杀的畜牲身后的人有八成可能是你。我们之前撑的小舟在那里太醒目,怕成为那群畜牲的目标就跳进了水里,也幸好如此,若是猝不及防地被掀下来,以我的水性,凭自己怕是连浮上来都困难。” 解铤自小在上京长大,在他的印象中,上京连水都是温驯的,和上京的大部分人一样,哪里见过今天这样凶猛地能把人吞进去的浪涛?在上京练出的水性,放在这里实在不值一提。 楚赦之听到小舟二字,皱眉看向上来换气的巧娘:“姑娘,婺城......他是不是出事了?” 朝廷有命,灵渠关卡只供货船通行,载人的船只要走另一条水路,乘舟而来,说明这两个人绝不是单纯的路过,找人?是找自己么?他与巧娘也只有一面之缘,巧娘怎么会贸然找他,所以只能是...... 巧娘眸光复杂地回头看了楚赦之一眼:“如果他真的如解铤说的那样重要,想出事都难。再说,就算那边真的出了事,凭你现在的样子,赶回去也来不及。” 楚赦之从她的目光中品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低头思索起来,反倒是一旁的解铤急了:“连我都不敢肯定,你怎么敢!”他这才反应过来,从火烧花枝巷开始,自己的心神就陷入了混乱。若按他原本的行动逻辑,信传出去后,他应该等在原地,和碧云騢一起去客满宅确定六殿下安危,但在巧娘潜移默化的引导下,他竟然真的把寻找楚赦之当成了自己的首要任务! 楚赦之打断了解铤的质问:“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巧娘却摇头:“是我自己的主意。” 楚赦之凝眉,定定道:“你和范大夫、庄略、冰茶儿是一起的,是不是?” 巧娘突然笑了,虽然只是浅浅地扯了下嘴角,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不带冷意的笑容:“你和净月出现在长青湖的那一日,范大夫就和我们说,翟家来了两个不得了的人物,才智过人,说是人群中凤毛麟角的存在也不过分。这话果真不错,净月是个有大来头的人,你呢?恐怕来头也不小吧。” 楚赦之的目光从解铤身上划过,解铤是知道九谏皇子身份的人,应当便是被小九找来的、张首辅手下的内卫,这个结论从这两个人方才透露的只言片语中不难得出,是可以信任的人,立场不明的反倒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姑娘,但她却救了自己的性命:“在下楚赦之,还未谢过姑娘救命之恩,往后姑娘若有楚某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差遣。” “原来你就是楚赦之,怪不得武功如此之高,我之前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杀神降世。”见楚赦之精神还不错,解铤也有心情开一开玩笑。 楚赦之眼睛弯了弯:“纵使武功盖世,天灾面前也不过是天地间一蜉蝣,更何况在下的武功还称不上盖世,解兄过誉了。” “如果所有江湖人都像你一样谦虚就好了,可惜,他们大都鼻孔朝天,耻于和普通人混为一谈。”巧娘眸中寒光一闪,又飞速敛去:“无需谢我,如果没有净月,我可能会落得一个生不如死的下场,更不会出现在这里,要谢,就去谢他吧。” 楚赦之对巧娘的身份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生不如死,难道范大夫自尽的原因也是这个?” 这话但凡早说一个时辰,巧娘都会怒不可遏地痛斥胆敢编排范大夫的人,但现在,巧娘脑中的脉络渐渐清晰:“呵,谁知道呢?直至今日我才发觉,我们五人中,范大夫才是那个最深藏不露的人。我怀疑过所有人,唯独没有怀疑过他,当真是......愚蠢。” 冰冷的水顺着湿漉漉的发丝从脸上划过,遮掩了她的泪光。 楚赦之稍加思索:“五个人,如果我没猜错,除你和范大夫之外,余下三人便是冰茶儿所在戏班的班主,庄略,以及一直和纪晓棽通信的......化名桃林客的梁生?”虽是尾音上扬的疑问句,但他的语气却很是肯定。 巧娘微微一怔,侧身看了楚赦之一眼,不知为何,明明楚赦之和“净月”是两个风格迥异,一眼看去无半分相似之处的人,她却觉得此刻的楚赦之身影隐隐与“净月”重合,胜似孪生兄弟。 收回目光,巧娘道:“没错,不过准确来说,是六个人。”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解铤露出受伤的目光:“刚才你怎么不跟我说这些?” 巧娘冷淡中透着满满的敷衍:“没想起来。” 楚赦之微微皱眉:“你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是不是?” “这个人的身份,除了洛相谁也不知道。”巧娘道:“我只知道,梁生所有的秘信都是专门为他所创。我们五人中的叛徒想要改投他人,光交出自己知道的同伴还不够,替他的新主子找出洛相安插在漕运线上的第六人,才是真正的投名状。” 番外——他们的十二岁生辰(楚赦之篇) 屋外雪花飘飘,簌簌地落在地上、屋瓦上,世界一片洁白,仿佛没有任何污垢能玷污这片纯净。 肃穆的宗祠里,香火袅袅,供奉着祖宗先辈们的牌位。一个翩翩少年独自跪在蒲团上,眼神专注地凝视着案上的某个牌位。他的漆黑瞳仁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许久,少年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气音说道:“爹,我过来看您了。” 没有人回答他,暗沉压抑的房间里,连一缕风都透不进。少年楚赦之,不,现在该称他为萧煜宸。萧煜宸虽然有些失望,却也了然地撇了撇嘴:“看来鬼神托梦之说大抵是假的了,不然,您怎么会一次都没有入过我的梦呢?连我的生辰都不肯来见我……也对,三年了,你大抵早就去轮回转世,把我和母亲忘了。” 三年前,就在萧煜宸生辰的前一日,他收到了父亲的死讯。从那以后,无论是他还是萧明德,都再也没有心思去庆祝这个日子。 萧煜宸垂眸,起身打算离开,在推开门的一刹那,他突然若有所感的回头,然而背后仍是空无一人。萧煜宸自嘲一笑——也对,有些东西,有些剧情,也只会在话本子里出现。 “我本来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可方才对着这些木头片子,我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萧煜宸轻倚门框,背对着牌位,低声说:“如果你真的能听见……不来看我也没关系,但是,你为什么连母亲的梦都不入呢?” “你走之后,母亲她一直……我一时说不上来,她好像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无论我问她多少次,她都只会告诉我,她的改变仅仅是因为家里的事太多,她要立起来才能保护我……昨天她当着我的面喀了血,我知道,如果不是实在忍不住,她绝对不会在我面前露出一丝狼狈的。” “我很多时候都在想,为什么家里总是有那么多事要处理?这里的人太多了,多的让我心烦。其实我真的很讨厌二叔他们,每次看到他们给母亲添乱,我连嘴仗都不想打,恨不得把他们的舌头割了再一刀结果了他们……我知道我不该说这种恶逆不睦的话,可我确确实实就是这么想的,我不想对你撒谎。” 十二岁的萧煜宸敏感而聪慧,即使他一心钻研武学无暇关心俗务,但他敏锐的感知力依旧令他察觉到了自己平静生活中那些暗流涌动的恶意。他很清楚,和妄图趁乱吞并萧家的“盟友”,以及萧家内部盯着家主之位的人比起来,被前朝遗后视为“窃国贼子”的沈氏皇族对他们母子如今的影响微末到可以忽略不计。 “爹,你要我在你不在的时候好好保护母亲,可是她需要的保护,我好像给不了。” 少年阖眸,在空无一人的宗祠里,他终于可以尽情释放自己心中的茫然——从小到大,见过他的人无不夸奖他天赋异禀,优秀非凡,曾经他自己也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即便是父亲过世,母亲也常常告诉他,他的优秀是她弹压其他萧家族人的最大底气,然而,她的行为却与口中的期待全然相反。 ——她常说“吾儿聪慧伶俐”,可她做的绝大部分事情都对他讳莫如深;她还说十二岁的萧煜宸武功已接近江湖二流的水准,却坚决反对他触碰父亲死因的真相,哪怕他无论在身份还是能力上都是调查这件事的最好人选......少年萧煜宸察觉到,母亲,不,整个萧家都在对他隐瞒一些事情,但被困住的他即便知道他们有所隐瞒也毫无办法,因为现在的他根本无法反抗母亲的意志,于礼法上不能,于私心里......不敢。 他不敢强硬的反抗母亲,萧明德是强大的母亲、手段凌厉的掌权者,可她也曾被人守护珍视如易碎的瓷器。她在三年前的今天碎过一次,如今这瓶瓷器是被母爱和野心一点点粘起来的,萧煜宸其实早已对她愈发强硬的掌控欲感到烦躁,却无法真正厌恶她,更害怕稍微大一点的反抗就会令她再碎一次。但与此相对的是,他的每一次退让,都令自己疲惫不堪。 “若有一天我违背了和您的约定,您泉下有知,可否体谅我的苦衷呢?” 萧煜宸闭目一叹,复而转身,向堂中父亲牌位俯首一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就如同……如同三年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家一般。 【回忆】 和许多孩子一样,某一天,还是幼童的萧煜宸也向父亲提出了那个经典的问题:“爹,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啊?” 彼时尚在人世的萧建炎笑容一滞,目光飘移:“就……爹和你娘互相喜欢,成婚之后睡在一张床上,然后你就从自己被子里钻出来了。” 萧煜宸似懂非懂:“那什么是喜欢?” “喜欢……喜欢就是……”萧建炎暗暗叫苦,不明白儿子小小的脑瓜子里怎么有那么多问题,早知道儿子这么难应付,他还不如去和明德一起算账本。 “喜欢就是你想和这个人一直待在一起,只要和她在一起,多久都不会腻。有些小花招,只有她用好使,其他人用只会让你厌烦。” 萧建炎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看着儿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不由暗暗咂舌,虽然这孩子大多数时候问题多得招人烦,但在长相上,简直是每一处都拣着自己和明德最好看的地方长,不知道将来会迷倒多少人。 萧煜宸不明白:“小花招?” 说到这个,萧建炎隐隐地得意起来:“没错,你娘就是用各种各样的小花招才把你爹我骗到手的。” 萧煜宸嘟着嘴:“那娘昨天怎么还和我说骗人是不对的?我要去找她!” “回来——”萧建炎提着领子一下就把已经转身的儿子拎回自己身边:“此骗非彼骗,你娘好面子,你这么去问她不是给我找不痛快吗?” 萧煜宸本来也没想走,此时的他正是好问的年纪,好奇心极强,揪着根草都能问半天,好不容易逮着不常在家的萧建炎,他不问个痛快哪里舍得? “那娘是怎么骗你的?” “那可多了,”萧建炎根本压不下去逐渐上扬的嘴角:“最过分的那段时间,她在一个月里风寒三次,摔倒六次,不小心跌进水里一次,下厨划伤手指五次,刺绣戳破指尖七次……” 随着他的叙述,萧煜宸小小的脸情不自禁地皱起来,就算他还是个孩子,也觉得太夸张了。这么想着,他看向萧建炎的目光中透着非常明显的鄙视,好像在说“这你都信?”。 萧建炎轻松解读出儿子的眼神,毫不留情地赏他一个爆栗:“我当然知道她是故意的,那又怎样?你爹我就乐意陪她演,你管我?” “要是从小到大都这么倒霉,你娘根本活不到见我的那一天。再说了,就算是演的,那也是因为她在意我,不想让我有时间注意别人。” 萧建炎在儿子无语的目光中盘膝坐在草地上,托腮傻笑,在午后的阳光下,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和萧明德还未成婚的时候,他坏笑着调侃萧明德那些吸引自己注意的小花招,而萧明德的反应也和大多数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截然相反—— “我就骗你了,怎样?”她微抬下巴,掐腰冷笑,一脸的桀骜,耳朵却红透了:“有本事,你别吃这套啊?” 他拿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毫无办法——谁叫他就吃这一套。 “爹,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傻笑着不说话?”萧煜宸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翻白眼,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父亲有反应,小孩子缺觉,他越等越困,头一歪,就倒在父亲腿上睡熟了。 “臭小子,想给你传授经验你都不听,等着吧,等你长大,有你被骗的时候!” 话是恶狠狠的,萧建炎的动作却很温柔,他没有移动自己被儿子枕着的腿,只是轻轻把孩子耳边汗湿的绒发理了理,思绪再次飘到那一日,面对萧明德的质问,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愿意被你骗一辈子。” 第304章 反骨 楚赦之略略出神,半晌才道:“古书有云,东海大鱼,鲸鲵之属,大则如山,其次如屋。骸丧成岛屿之墟,目落为明月之珠。所谓一鲸落而万物生,楚某生长于内陆,不曾见过这种名为鲸的大鱼,但洛书赟其人,确实像极了那条陨落的鲸。” 笼罩在众人之上的庞然大物一朝倒下,曾经被压迫的,以及蛰伏于暗处的各个势力便一拥而上,试图抢在新一届内卫队伍完善前尽可能地壮大自己的力量——不,不对,这种或明或暗的蚕食行动,早在洛书赟初显颓势时就开始了。他在时,人人都痛恨他领导下的仿佛无孔不入的内卫,他不在时,人人都对他留下的残骸垂涎欲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巧娘的身份对楚赦之来说已经不言自明,无需多言,他已经在脑海中大略拼凑出今晚在客满宅发生的事情,即便知道小九身边保护的人不会少,却也忍不住为他心焦:“他答应过我,我不在时绝不会轻易涉险,他一向不会食言。周家那对父子对小......净月的纠缠,真的是临时起意么?” 对于这件事的原委,解铤和巧娘各知一半,二人对视一眼,解铤率先开口,把六殿下和周世乡因为一个乞丐对上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周员外就是从那时起表现得十分欣赏净月师傅,还给了他一支哨子,邀请他参加客满宅的寿宴。” 巧娘也是现在才知道周世乡和净月的交锋:“怪不得他会出现在那里。我想起来了,那时我偶然听到客满宅的伙计提了一嘴,说一个和尚站在门口好一会儿都不动地方,门房上前驱赶,不想竟是个不能惹的。” 楚赦之愧疚道:“是我的错,我们事先约好,如果寿宴开始前我还没有回去,他就回寺里等我,我却失约了。” 解铤没有深思,巧娘却从楚赦之的语气中品出来了一些细微的不同。她动作幅度很小地瞟了楚赦之一眼,不动声色岔开话题:“是巧合,又不是巧合。” 楚赦之不知前因后果:“什么意思?” “周世乡和净月的相遇是巧合,他爹对净月的看重却是必然,”巧娘目露讽刺:“他约摸,是想复刻一遍自己和现在那位永州漕运使的师徒之谊。” 楚赦之挑眉:“复刻?” 解铤觉得有点耳熟,若有所思:“现任永州漕运使辛无涯,我似乎有印象,是他上京赶考搭船时被人指控盗窃,污蔑他的人是被同乡学子收买的,咬死了想毁了他,结果阴谋恰巧被船上的一位便衣出行的官员识破救了他,莫非那人就是周员外?” 巧娘点头:“正是,别看周延寿(周员外)官不大,但沾手盐运之人大都交集广泛,他本就擅长交际,又好施恩,人脉广阔。不然他一个从七品的小官致仕,也不会引得婺城的人争相讨好。” 珠江,湘江,灵渠,三江汇口齐聚永州汇入长江,这条漕运线带来的钱财,光是走明路的税务就占据了朝廷每年收入来源的四成,底下的灰色收入更是数不胜数。掌握大头的人物指甲缝里稍微露出一点,足够许多周员外这样的人横行乡里,几代人衣食富足。 有形的银两后人可以继承,可无形的人脉却需要不断维系,而以周世乡的资质和性格,显然根本无法承继父亲在任时的人脉。周员外这一退,不夸张地说,但凡超过一年没有补救动作,从前的“友人”“朋党”就会把他忘却,就算他对如今的永州漕运使辛无涯有恩,这恩又能被消耗几次?周员外不得不为此发愁,因为他很清楚,辛无涯这个恩情绝不能交给周世乡——一旦交到他手上,恐怕不出一个月,“恩”就会变成“仇”。 楚赦之理清了思路:“他是想培养出一个和周家利益深度挂钩的学生,用手上剩下的资源把这个人托到比自己更高的位置,给周家……不,是给他那个肆意妄为的儿子养出一个靠山。这一点婺城的许多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才会把自家还算拿得出手的子侄带来供他挑选。可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能令周员外满意,直到今日,他遇到了一个方方面面都符合,甚至超出他想象的‘无根浮萍’——他倒是很会找人。” 楚赦之没有注意到自己现在的口吻和九谏越发相似,而解铤虽然慢巧娘一步,到现在这个时候也发现了楚赦之和六殿下的相似之处——这个江湖人似乎与殿下不是一般的熟稔。好友?挚友?总之不论是什么,殿下对楚赦之的信任必然是高于刚见面没多久的自己的,不能交恶,最好能卖他一个人情。上京那边知道自己见过六殿下后必定问询,若能与楚赦之交好,自己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与其说他找的好,不如说他儿子祸闯得好,”解铤好像真的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大街上那么多人,他当街行凶偏偏行到了皇子身上......啊!”他适时打了个冷战,把震惊的情绪表现的更自然:“我......” 这是一个有些冒险的试探,但解铤认为值得——巧娘是个聪明人,她之前的种种回避就说明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相差不远的猜测,他的试探只针对楚赦之。他有八成的把握,楚赦之对殿下的身份是知情的,但这八成把握如果不挑明就只能是猜测,而解铤的职责就是落实这一点并上报,以此为基础做下一系列布置,避免殿下的安危因为信息上的疏漏受到威胁。 解铤的演技不差,但经过九谏锻炼的楚赦之在这方面的水平早已更上一层楼。他笑了笑,知道解铤也只是职责所在,看破不说破:“看来我们三人之间又少了一个秘密。” 光明磊落——看着楚赦之的笑容,明白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小心思,解铤心头升上这四个大字,一面对楚赦之好感倍增,一面唾弃自己的大惊小怪——六殿下本就在宫外长大,有几个江湖上的好朋友很正常。而且这个楚赦之也不只有外面吹出来的虚名,武功高强又为人体贴,比起身为皇帝耳报神的他们,换做是自己也更喜欢和这样的朋友一起走。 巧娘冷眼旁观二人的眉眼官司,对解铤的迟钝十分无语,但她无意戳破,再次转换话题:“我只知道周世乡惹上的那个人和上京某个大官关系密切,解铤,你应该有确切消息吧?” 说到这个,解铤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正常来说,这种情报在周延寿带着儿子到婺城的七天之内就会传入他手,最迟也不超过一个月,但由于内卫重组,包括他在内的大部分内卫行事重心根本不在这里,以至于情报到了有一会儿自己却没注意……不容否认的严重失职。 “他打死的人是户部侍郎的侄孙冯霄,去岁考上了秀才,冯侍郎打算把他接到上京读书。在赶往上京的途中,冯霄与周世乡因茶楼一歌女起了口角,两方互殴,杂乱之中不知谁推了一把,令冯霄触柱而亡。” “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楚赦之重复一遍,品出一些微妙的违和感。 楚赦之许久不做捕快,但大部分基层衙门审理斗讼案时看人下菜碟的龌龊手段,他心里一清二楚。像周世乡和冯霄这种双方背后都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儿犯事,很少有闹出人命后由本人承担罪责的。若是周世乡亲自下手,在斗殴中过于激愤将人失手杀死,那确实很难脱罪,可“杂乱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算什么?首先,推人者难以确定,其次,冯霄死因是推搡触柱而不是斗殴导致的重伤,审理者将其定为“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至”的过失杀的可能性远大于需要判处绞刑的“斗杀”,而过失杀人允许以铜赎罪,周世乡本人连层油皮都不会破,怎么会严重到需要他父亲火急火燎地致仕带着他回婺城“装死”? 解铤解释道:“这个说法是最早的旁观者给出的证词,也是我认为可信程度最高的说法。一开始无人知晓冯霄和户部侍郎还有这层关系,只以为是在外地游玩的学子,周家连赎金都准备好了,可后来消息传到冯家,冯家父母大恸,势要追究到底,让周世乡偿命,写了诉状层层上告鸣冤,最后挪交充州知府重审此案。” “再审之时,那名歌女和周家的一个家丁改了口,”解铤的描述解开了楚赦之的疑惑:“歌女说亲眼看到了周世乡伸手推搡冯霄,但一审时碍于周家胁迫不敢说实话,改口的家丁告发周家收买证人,贿赂一审主司,佐证了歌女说的是‘实情’。” 巧娘全程皱眉不语,此时才开口:“就没有其他证人了吗?” 解铤面露苦涩:“有是有,但是……周家和冯家各显神通,凡是当时在场的旁观者都被反复问询,问着问着,原本确定的事变得不确定,原本没看清的东西反而似是而非起来。充州知府夹在其中烦不胜烦,将之报为疑案,奏请上京派遣三司使再审,折子还没来得及送,在充州知府保护下的两位重要人证一自缢一跳井,至此,内卫这边和充州知府的判断一致——再查无益。” 楚赦之下意识想要去摸鼻子,肩膀一痛,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右手胳膊动不了:“那位周员外,怕是在人证死去的当晚就已经意识到这场祸事并不是冲着周世乡来的吧。” “没错,”解铤点头:“充州知府最后判决周世乡犯斗杀之罪,周延寿打通各方关系,买了个容貌相似的死囚,做成周世乡犯事后自缢的假象,然后迅速致仕,这边带着儿子和最要紧的班底跑来婺城,那边着心腹前往上京,寻求破局之法。” “周家若在上京有关系,早在周世乡的罪没定下时就该用了,何至于等这么久,”一切滞涩的关节都被打通,巧娘茅塞顿开:“他点的是《珠帘寨》,怪不得他要点珠帘寨!有人在上京守株待兔,等得就是周延寿的人,他要借周延寿之口把师威劝到上京去!” 顺着巧娘的思路想下去,解铤一时毛骨悚然:“师威和忠信侯府多年不联系,但有脱不开的关系,现任忠信侯的姐姐是宁王殿下侧妃;师威曾是水师教头,陛下想要大规模操练海军,人手紧缺,此时塞人时机正好,宁王不可能不动心……所以周延寿是要借着珠帘寨的典故说和,最好能够说服师威立刻上京。而如果宁王殿下要人,必不会让师威一个人光秃秃地去京城,那不是他的作风。可是,就算宁王殿下真的派了费柟过来,也不可能只派他一个人啊?” 楚赦之此刻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如果在下没有理解错的话,巧娘你原本得到的行动计划里,除了翟汜之外的其他三人都会出现,然而实际上,直到你成功脱身,那里也只有师威一人?” 得到巧娘的肯定,楚赦之又道:“真正的费柟假扮成道人模样,今晚一直待在我之前所在的那艘船上,那么设局抓你的源鹿道人应该就在现场,只是扮成了其他人的样子潜伏在宾客中。” 巧娘目光中有深深的沉郁。加入内卫后,她自以为已经从网中之鱼变为织网之人,然而终是她管中窥豹,自视甚高。洛相在时,她被允许参与编织属于洛书赟的天罗地网,可洛书赟死了,她又变成了别人想要捕捉的猎物。从冯霄之死到周家父子携师威来到婺城,官盐沉船案主从犯齐聚长青湖,自己的直属上司梧一的背叛和隐瞒……如果现在还看不出其中一环扣一环的谋算,她也白做了这么久的内卫。好一个草蛇伏灰,绵延千里,这场无休无止,波澜诡谲的政治斗争中,洛相输了,她也输了。 不过,她的运气比洛书赟要好的多,因为输掉的洛相已经死了,她却还活着。只要活着……她就有翻盘的希望! 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里,野心的火焰在她瞳孔中熊熊燃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殆尽。那炽热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无尽的欲望和决心。巧娘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讨喜的下属,她不安于室,一身反骨,活在这世上的二十多年里,对旁人的感激之情是有的,但她心里从无对什么人的绝对忠心——抱歉,她天生不爱当奴才。 但同时,她丝毫不介意他人对自己的利用,只要她能借着那人的利用爬的更高!她不怕被人利用至死,却唯独害怕回到曾经那个弱小的,只能被动承受,连反抗都不知道往哪里使力的自己,为此,她甘愿付出一切。在这一点上,她和毕罗衣何其相似,但她又比毕罗衣想要的多一点——她渴望自己能爬到高处,让更多人看见她,让他们看看身为贱民的她、倒反天罡的她、“大逆不道”的她,在这条号称不容女子通过的道路上,能走多远! “把你骗到这里,是我对不起你,”巧娘对解铤说:“离开客满宅时事态紧急,除了如何逃命,净月没有给我任何指示,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被算计后只能仓皇而逃,我想扳回一城。” “这场地动是许多人的劫难,但对我来说,却上天相助。我有自信,没人会比从小生活在这里渔民更擅长在水患中行动,我想趁着他们的行动被天灾打乱之际找到关键证据,抄了他们的底,你们愿不愿意……信我一次?” 楚赦之深深地看了巧娘一眼,没有犹豫:“我信你。” 巧娘微愣,她开口前在心里打好草稿,认为自己可以靠功劳说服身为内卫的解铤配合,但对于楚赦之这个人……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打动他的。 “你在这里,就说明他对你是有信心的,”楚赦之口中的“他”是谁不言而喻:“他信你,我就信你。” 第305章 xx前奏 “殿下,”简悟松挥退前来汇报情况的士兵,神色严峻中带着一丝庆幸:“此次地动中,婺城地面出现两处严重裂痕,波及到裂痕附近的居民十六户,商铺三家;因震动塌陷的土房危房七十二间,其中尤以花枝巷为首,损失惨重,不过幸好,花枝巷在地动之前不久燃起一场大火,虽是夜晚,但周围许多百姓都出门看热闹没有回家,免了一场杀身之祸。” 闻言,我也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依然没放下来:“统计伤者,让知县出面,叫所有百姓今夜先不要回家,寻一宽阔处先将就一晚,以防余震发生再增加伤员。” 麻沸散的药劲儿上来,纪晓棽已在我怀里沉沉睡去,现在是清创的最佳时刻,要不要回到客满收拾出间干净的屋子继续?可是余震不知何时才会到来,也不知是何规模,回到室内的话,万一正赶上余震,把我和纪晓棽一道埋起来,那可真是叫天天不灵了。 “对了,花枝巷的火是怎么回事?”抓捕源鹿道人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那个方向冒出的浓烟,这把火应当不会是巧娘放的,所以......巧娘不会没逃出去吧? 我抬头向上望,黑夜已经过去,但天空依然显得阴暗,仿佛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让人窒息的硬漆,看得久了,似乎连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是人为纵火,起火点有两处,第一处是花枝巷里的一名暗娼,她点燃了自己的屋子,一处起火点稍晚,但相隔不到半刻,是从花枝巷外部烧起来的,纵火者暂时还没查到。”简悟松察言观色,提前猜到了我的问题:“ 没有发现解铤的尸体,倒是有几名在花枝巷着火时逃出来的人说看到了疑似解铤的人,和他在一起的还有祥云班迎宾的巧娘。” 我内心“咯噔”一声,无论是巧娘还是解铤都不是会纵火的人:“有没有人看到他们从花枝巷离开后去了哪里?” 简悟松摇头,我没有再为难他:“你们离开营地这么久,会不会有麻烦?” 简悟松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像苦中作乐:“现在想回去也回不去了,我们这一支驻扎在珠江航线上离这儿不远的小镇。来婺城只有一条水路。如今连婺城都这个样子,那里想必早已被波及......也好,不必劳烦殿下移驾了。” 虽然但是,我本来也没打算离开婺城。不过这话没必要现在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安慰:“天威难测,人没事就好。” “是啊,天威难测,殿下没事就好。”简悟松的理解却偏向了另一个地方——他一想到源鹿道人和连景就一阵后怕,那样的人就算是碧云騢亲自抓捕也不可能没有人员伤亡,六殿下调动不了半丝内力,居然就这么莽上去,甚至还成功了,实在是......太冒险了。 “殿下,该提点的属下已经提点过县令。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不宜同我们这些粗人一起,吾等会继续查探解铤的踪迹,还请您去安全之所稍待。”看到六殿下对待纪晓棽的模样,简悟松对这位殿下的性格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我等的性命皆系于殿下一身,虽不敢以此要挟,但还请您无论做任何决定之前,都以保全自身为先。” 我在心里无声叹气,放下安置好纪晓棽就去找楚赦之的打算——若确如纪晓棽所说,那么巧娘,解铤和梁昇现在应都在灵渠,依照麻烦定律,楚赦之八成也在。不过看简悟松这个样子,要是我现在提出跟小队前往地震中心,他恐怕要当场自刎,以死相逼了。 我微微出神,脑子里忽然无端蹦出一个问题——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所谓“天威”,到底是天子之威,还是苍天之威更令人恐惧忌惮呢? “救灾要紧,我还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添乱。”打横抱起纪晓棽,我向简悟松嘱咐最后一件事:“你方才说花枝巷的起火点有两处,虽然不知那位流莺为何点火,但另外的纵火人现在应该还没来得及离开婺城,否则以花枝巷与客满宅之间的距离,你们不会一无所觉,对不对?” 简悟松的思维盲点被点出,有茅塞顿开之感:“我们赶来之际花枝巷的火烧的正旺,属下怕火势蔓延波及殿下,曾派人协助救火,那几人前来回禀时说并未发现可疑之人逃窜——他们注意到我派出去的人,乔装躲起来了?可是......纵火人为何不像解铤一样,混在人群中先离开呢?” “因为第一把火不是他们放的,”我差不多已经还原出了当时的场景:“如果是你想要烧死什么人,或者毁掉什么证据,结果却有人抢在你之前放了一把火,还不偏不倚地就快了那么一步,你会怎么做?” 简悟松代入自己,推测道:“如果比我早很多,还有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既然已经吸引了太多无关者的目光,干脆直接放弃原本的计划,最多就是混在救火队中看看能不能趁乱下黑手;但如果就偏偏抢先我一步,那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我不把这个人先揪出来杀了绝对不能放心,而且......时间间隔如此之短,纵火者大概率来不及逃走,我会就近藏起来观察所有逃出来的人,守株待兔。所以放第二把火的人本来是想‘守株待兔’,结果却碰上了我们?” 我赞赏地点点头:“就算不是全对也大差不差了,所以,你知道该注意什么了吧?” 简悟松道:“属下会吩咐下去,让大家提高警惕。” “......光是心里提高警惕有什么用。”我真心替便宜父皇犯愁,他精心培养的秘密武器碧云騢武力确实高于普通军人,机动性却差了点儿:“婺城县令贪财无能,连周家家仆都知道他经常收受婺城豪富的贿赂,他都如此,上行下效,婺城中的差役不知有多少已经被人收买。我不惮以最恶毒的想法来揣测人性。只能说,这世上多得是喜欢趁火打劫,损人不利己的臭虫和硕鼠,所以救灾时一定要看紧他们,谨防某些人内外勾结,隐匿贼人踪迹,明白吗?” 简悟松神色严峻,对婺城县令起了杀心:“明白,属下会让兄弟们和这里的差役打散开来,另行组队搜救,绝不会放任硕鼠偷奸耍滑。” “已经很完善了,还差最后一点,”我补充:“虽然打散,但每个小队里的碧云騢不能少于三人。敌人很有可能混在灾民和差役中,如果哪个小队突然遇上敌人发难且难以应付,不至于孤立无援,活命的可能也更大些。” 我又梳理了一遍思路,确认已经没什么好嘱咐的了:“就这些,你去忙......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刚才沾上血了吗?” “不,没有,”简悟松避开我的目光,眼神看起来有点慌张:“属下只是......没有想到您会这样细致地为我们的性命考虑,但想起您对纪晓棽说的那些话,就不觉得意外了。” 他活到现在,不知赞美过多少大人物“仁慈”,而那些大人物的“仁慈”往往是在事后“大慈大悲”地“原谅”他们的“无能”,从前简悟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宽仁。他和他的兄弟们的性命是被自己所保护的人珍视的,而非被当作消耗品来对待。 我稍稍无措,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轻笑一声:“这么容易就被感动可不好,小心以后被骗子骗的裤子都留不下一条。” 开过玩笑,我正色道:“除恶赈灾是军人的职责,但在我心里,你们的性命和灾民同样重要。注意安全。” 说罢,我抱着纪晓棽快步往县令身边走去,五短身材的他身边站着仍然处于云里雾里状态的周世乡和一些面上并无太多狼狈的富商——婺城人穷少富多,富户的底蕴都不小。再加上这里常有小型地动,他们的屋子也做过一些防震措施,就算这次看起来比从前的地动严重许多,但不伤及根本,自然没必要着急。 此时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真正的灾难,将在第二次余震后正式奏响开端。 第306章 冯霄之死 自从见到碧云騢的令牌,婺城县令的心中便始终徘徊着一个问题——今天过后,自己还能活吗? 那可是碧云騢啊!皇帝麾下重要程度不低于内卫,保密程度却远高于前者的存在。若非自己这边也有些内幕消息,恐怕连碧云騢这个名讳都不会知晓。被碧云騢保护的人,又能是什么简单角色?自己几个时辰前还坦然受了人家的吹捧,那一声声的“大人”,现在想来跟催命符有什么区别? “净月!” 婺城县令余光看到自己侧面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听到声音才后知后觉地看清刚才冲过去的正是周世乡那个怨种,只觉一阵棘手。放在昨夜之前,周家在婺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可给这位提鞋都不配。但问题是......他要如何才能在不暴露这位大人物特殊之处的前提下把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的周世乡拉走呢? “那个打伤师大哥的人去哪儿了?事情结束了吗?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简直神了!竟然赤手空拳就把所有事都摆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都跟他们说了什么?” 周世乡喋喋不休的声音由远及近,婺城县令又不是不通人事,周世乡自己都未能察觉到的情愫过来人一瞧便知,若“净月”真的只是“净月”,自己管他去死,但是...... 二人的身影近在眼前,借着身高的“优势”,婺城县令动作幅度极小地向上瞟,试图从“净月和尚”的表情里揣摩他对周世乡和自己的态度,却猛然正对上一双暗色的眼瞳,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甚至不如他面对源鹿道人时的波动大,看得婺城县令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大人,”我知道婺城县令一定有一肚子的心思,但我已经没有兴趣和时间陪他演:“请给我找一些烈酒,干净的白布......先准备这些,若之后还有需要再来麻烦您。” “不敢当,下官,”婺城县令冷不丁再次对上带着寒意的眼神,飞快改口:“我这就吩咐,不,我亲自去找!” 说罢,他两只小短腿飞快地动了起来,仿佛背后有鬼在追。 周世乡见我完全不理会他,将不满发泄在我怀里人事不知的纪晓棽身上:“纪晓棽倒真是命大,伤成这样都活下来了,可惜,登台唱戏的人连眼睛都没了,活下来又有什么用?” 我轻轻地把纪晓棽放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净床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品一样。然后,我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冷冽如冰,直视着眼前的周小公子,声音冰冷地说道:“周小公子,你倒是四肢健全,五感皆通,可说到底,你活着又对他人有什么用处?难道就只是害怕周员外挣下来的庞大家业无人挥霍吗?或是担心他为官数十载所积累下来的人脉资源没有人去糟蹋?” 周世乡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紫:“给脸不要脸,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 声音未落,周世乡膝弯剧痛,险些跪在地上,他来没来得及用震惊的目光去看对他动手的人,就觉得头皮一紧,他的发髻被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揪了起来,手的主人微微俯身,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卡住周世乡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你不好奇么,为什么小僧这样对你,都没有人来阻止我?”我捏着他的脸慢慢转动,让他把周围的一切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照进眼睛里:“还记得昨天晚上这些人对你们父子二人的态度吗?那样的殷勤热切,珠宝古玩,珍奇字画,他们弯着腰拱着手送到你们眼前,你以为是因为什么?嗯?是因为你才华横溢,霸气侧漏吗?” “都不是吧?他们讨好你们是因为有利可图,可现在周员外分明还没咽气,为什么他们的目光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冷漠?” 周世乡嘴唇颤抖:“一群见风使舵的......等我爹醒了之后——” “醒了就有用了?” 我嘴角上扬,轻蔑一笑,然后缓缓地靠近他的耳朵:“所以我才说啊,你虽然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可实际上,你的脑子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吗?在小僧看来都一样——不会动。” 耳边的声音轻柔得仿佛一阵微风,却带着凛冽的寒意,令人心生惧怕。周世乡的脊背发凉,如坠冰窖。然而,当一阵幽微的檀香飘进鼻端时,他的脸却如火烧般涨得通红。 “......”我察觉到周世乡的异样,瞬间厌恶地把他摔到一旁:“世人趋利避害,若借助周家的资源有机会改换门庭,自然怎么奉承讨好都不为过,可这一夜却让他们知道你们家身上到底背着多大的麻烦,盯上你们的势力又有多难缠,再走周家的路子,别说做官了,保命都难。我说的没错吧,那边一直在装晕的周员外?” “......我从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一声叹息后,周员外从家奴的环绕中慢悠悠地起身,比之昨夜仿佛苍老了十岁。原本泛着精光的双眼在失去精气神后浑浊不堪:“犬子无状,劳烦您替我管教了。” “爹,您是什么时候醒的?”周世乡看到父亲醒了,顿时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心里莫名有些心虚。 周员外却没有回答他的意思,他一步步走到周世乡面前,用一种不符合老年人的敏捷速度在周世乡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抽了一巴掌:“孽畜,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孽畜!从小到大你都给家里惹出过多少祸事,你自己数过没有!为父一次次帮你平事,你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以致如今大难临头,带累全家,早知如此,还不如生下来就把你溺死!” 周世乡被这一掌打懵了,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却听身后一声冷笑:“员外很不必在小僧面前做戏,且不论子不教父之过,就说昨夜之祸针对的到底是谁,又因何而起,你心里最是清楚。” 仿佛从这声音中汲取了什么勇气,周世乡第一次如此条理清晰地和父亲回嘴:“没错,我是不肖,可昨晚那两个人明明一个是冲着师威来的,那个看见老鼠就发疯的人更是没正眼看过我,他们口口声声都是什么毕罗衣。就算冯霄真是我杀的,昨晚的事也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父亲凭什么全都往我身上推!” 他越说越委屈:“还有冯霄那件事,如果你一开始就相信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周员外顾及着面子,不想让外人看到儿子顶撞父亲的闹剧:“低声些,难道光——” “我是你的儿子啊!我才是你最亲的人,你为什么宁愿相信那个叛主的奴才都不信我!”周世乡情绪上头根本听不进劝,直接打断他的话:“我早就和你说过,冯霄真不是我杀的,那天分明是姓冯的主动找事,先是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又莫名其妙地死了,他倒下去之前我碰都没碰他一下。我倒希望官府查个彻彻底底还我清白。可是你偏要拿钱打点官府,让刁奴找到机会做实了贿赂,那跟替我认罪有什么区别!” 周员外看起来要气得厥过去:“孽障,孽障......你以为清白人就不需要送钱打点了?怪我对你疏于教导,叫你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知道!” 周世乡的脸涨得通红,喘息声越来越重,几乎听不清咬字,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抬步走到周世乡身边:“别心急,慢慢说。” 普普通通的六个字却给了周世乡莫大的安定感,纵然明白亲疏有别,他的心却忍不住向这个刚认识不满一天的人倾斜:“我在充州的时候经常去一家叫槙茗阁的茶楼听说书,槙茗阁里有几个常驻的歌女,杏秀那小婊......” 周世乡瞟着我的眼色,默默把辱骂憋了回去:“杏秀是那里长得最漂亮的,我是调笑过几句,但都是跟着众人一起的!我家里颜色比她好的丫鬟多得是!” 我不耐道:“说重点。” “冯霄那人我早看不惯了,装模作样,明明就是看上杏秀却不敢随便把人纳回去,他自己没担当,凭什么管我怎么对杏秀?再说了,不过是动动小手,说几句荤话的事,冯霄没来的时候她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谁知道那天,冯霄怒气冲冲地带着人找我,一上来就骂我淫贼,说我为了强迫杏秀绑了她爹,简直莫名其妙,我根本没做过!” 我打量了周世乡片刻,笃定道:“但你一句话都没解释。” 周世乡撇嘴,嘟囔道:“他冯霄算哪根葱,我凭什么跟他解释?” 别看周员外扇儿子巴掌的时候十分顺手,平时却是骄纵着的,否则也不可能养出这样的性子。这样从小被纵出来的人面对诬陷,第一步想的不是要解释清楚,而是“敢欺到小爷头上,我管你是蠢还是故意找事,先打一架再说”。然而宠爱不等于信任,在惹祸生事上周世乡可谓是惯犯,所以他的解释对于周员外来说更像为了推卸责任的辩白,根本不足以取信。 我来回看了看他们父子二人,视线又转移到他们身后的周家下人身上:“看来,周小公子口中那个叛主的仆人从前在贵府的分量不轻啊。” “是啊,”完全没看到父亲试图阻止的那只手,周世乡脱口而出:“他在我家至少有十年了,孩子都是在周家生的。我怎么都想不通,冯家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才让他这样污蔑我,明明冯霄死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那时我还问他有没有看到白光,结果他转头就......” “等等,”我按住他的肩膀,打断了他表演欲过盛的动作:“什么白光?” 第307章 高禀延 周员外也皱起了眉:“你也从未对我说过这件事。” “我又不知道他没告诉你!”冯霄之死简直是周世乡这辈子遇到的最憋屈的事情:“你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我确实是忘了这回事,可后来你又单独叫了那刁奴去问话,他说话做事一向都滴水不漏的,我还以为他全都说了,只是你不相信我而已。事发前你都不知道他是条噬主的狗,我怎么可能知道!” 瞥见我眉眼间的不耐,周世乡打了个颤,老老实实道:“那天,我原本只把冯霄当乐子看,下面人打架的时候我还去捡茶果子吃,就那个一低头的功夫,我余光里好像看到一抹很细的白光一闪而过,然后就是冯霄倒下的声音,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冯霄已经死了。” “那抹白光实在是太快也太小了,我问了两个人都说没看到,那个刁奴说冯霄除了头上撞出来的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那白光大概是透过窗棱的阳光在移动,不过既然我提到了,他一定会去调查的。” 周员外把自己的眉心都掐紫了:“他这么说,你就被糊弄过去了?” 周世乡的回答甚至有几分理直气壮:“我问过其他人,他确实去找过冯霄身边的老仆,还告诉他们最好给冯霄验个尸免得有遗漏,可是冯家人不听,还把他打出来了。后来我又花钱找了几个衙役偷偷把冯霄的尸体摸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什么异常,那我还能怎样?” 饶是对周家父子全无好感,我也忍不住向周员外投去了怜悯的目光——有这么个叉烧儿子,还真不如当初射墙上。 “原来从那个时候就......”周员外深吸一口气,老泪纵横:“他这么做,便是换做是我也不可能同意,你......罢了,事已至此,我还怪你什么呢?就算没有冯霄,还会有其他事情,儿啊,不是你连累了我,是为父连累了你啊!” “至少十年,”我嘴角噙着略带讽刺的笑重复了一遍周世乡的话:“十年啊。” 没有再多提一个字,周员外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世事变幻莫测,设局的时间越长,其中的精细度就越难把控,没人会花费十年的时间只为扳倒一个周家,除非周家也是那个局里的一环。 “父亲,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周世乡听的抓心挠肝:“为什么没有冯霄还会有其他事?到底是谁要害咱们?都这个时候了,您能不能不要再打哑谜了!” 周员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闭上双眼沉沉一叹,连耷拉下来的眼皮都写满了沧桑:“你当日看到的白光并不是错觉,冯霄的死因,应当和多年前的一个江湖门派有关。” “多年前的门派?”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头:“员外如此形容,便是说明,那门派如今已经不在了。连这种消息都牢记心中,周员外涉猎之广,令小僧钦佩。” 周员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苦笑:“想忘都难。” “老夫知道,你对老夫的突然示好很是警惕,我亦不否认对你心存利用,但唯有一点——我是真心期待你能走上仕途,在这一点上,我绝无半分私心。” 他投射过来的目光惆怅而缥缈,每当有人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时,我就清楚地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地在看我,而是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站在花枝巷里吟诗的时候,你的口吻,你的语气,还有诗中的悲悯,都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叫高禀延,多年前,我与他同为先帝二十一年进士。初见之时,他刚刚还俗不久,尚未蓄起长发。”周员外对上我略显惊讶的眼神,点头道:“没错,他也曾经做过僧侣,算是半个江湖人,可最后,他也死在了江湖人手里。” 三十年前,进京赶考的周延寿看到一个打扮怪异,僧不僧,俗不俗的年轻学子在破桥洞下盘腿悟道,蚊蝇环绕,鼠虫横行也视若无睹,不禁为其专注所打动,邀请他和自己同住直至放榜。那时的周延寿没有想到,这个刚刚还俗的僧人,会在这一年金榜夺魁,高中状元。 —————————— 【先帝二十一年,殿试】 “尔等对黄河水灾的看法,朕已明了。”先帝端坐高台,将下方所有学子的神色尽收眼底,最终停留在一个头顶尚能看到青白头皮的学子身上:“哪个是高禀延?” “启禀陛下,正是学生。”突然被点名,高禀延额上略起了一层薄汗,却依旧不卑不亢地走向大殿中央下跪行礼。 先帝又问:“看你这头发......你曾是和尚?既做了和尚,为何又想要还俗呢?可是嫌弃佛门清苦?” 先帝虽不是一位明君,但久坐高位,亦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句话问的并不和蔼,连在御前放肆惯了的楚王都没敢贸然开口。 重压之下,高禀延依旧口齿清晰,语气诚恳:“并非如此。学生幼年家贫,父母难以养活,将我弃于一寒寺门前。幸得住持怜惜,收我于门下悉心教导,学生方能活到今日。纵有清规戒律要守,学生甘之如饴。学生执意还俗,心中亦觉愧对主持,可有些事,和尚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有成为皇帝的臣子才可以。” “看着确实不像忘恩负义之辈,起来吧。”先帝的表情喜怒难辨:“既然如此,想必你还俗来此是有一番抱负的。朕认为你这篇针对黄河水患的文章写的不错,若你真的能够将文中所写一一落实,或许真的能解朕的心腹之患。” “不过,”先帝话音一转:“朕现在又觉得,将你留在身边做个侍讲也不错。高禀延,你想怎么选?” 此言一出,大殿上的其他学子眼睛都嫉妒红了,恨不得上去替高禀延选择,至于选哪个——还用问吗?侍讲看似职位不高,却是天子近臣,清贵无比;而治水呢?治得好便罢了,若是治不好,别说能不能保住乌纱帽,命都可能没有啊! “蒙陛下厚爱,学生......并不想留在上京。” 话音刚落,一众哗然,先帝还没说什么,楚王已经大怒,右手都摸到了腰侧的鞭子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为何?”先帝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面上没有丝毫不悦。 高禀延没有想到皇帝会如此和颜悦色,他下意识抬头,却正正对上先帝的目光! 那一刻,高禀延忽然从那双已经衰老的双眸中看出了一些并不属于一个昏聩君主的色彩,那些色彩哀伤而纠结,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刹那间,高禀延福至心灵,文思泉涌。 “江南腊月天未雪,居者单衣行苦热。连山郡邑瘴尽行,岂独岭南与闽越。逋民攘攘度闽山,十人不见一人还。明知地恶去未已,可怜生死相追攀。1 昔闻闽中瘴大作,不间村原与城郭。全家十口一朝空,忍饥种稻无人获。共言海上列城好,地冷风清若蓬岛。不见前年东海头,一夜潮来迹如扫。冬来一晴四十日,三日南风当有雪。不知闽岭今何如。念我故人书断绝。” “圣上,学生昔日随住持游历四方,遍观苍生疾苦,始觉民生多艰。三年前,学生与住持路过闽中,彼时正值旱灾,百姓互易儿女而食,住持不忍见此惨况,自愿为菜人供饥民分食,学生,学生......”说到这里,高禀延已是泪流满面:“学生那时便明白,佛祖根本救不了天下黎庶,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圣上您啊!” “荒唐。”满殿静谧中,楚王冷冷一哼,望着高禀延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父皇治下何来此种惨无人道之事,是谁刻意派你来动摇人心的?父皇,此人心机叵测,不如交给儿臣......” “确实荒唐,”先帝淡淡瞟了楚王一眼:“不过,念你情真,且年少之人难免轻狂,朕不与你计较。你且去吧。” 什么叫“你且去吧”?去哪里?太监和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动作,连高禀延本人都不明所以。 “传朕旨意,点学子高禀延为今科状元,封正七品阜阳县令,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高禀延先是一怔,继而大喜:“学生......微臣领旨谢恩!” —————————— 周世乡听得呆住了:“怪不得爹你总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原来你竟认识这样的人物,那可是状元啊!” 我没有立刻作声,唯有一阵惆怅蕴藏于心中。此人当年能够在金銮殿上不惧压力当场做赋,这可不是一般的状元所能做到的。如此文采斐然、才华出众,心系苍生的人,却依然无法逃脱时间的无情侵蚀,最终默默无闻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都说千古风流人物,真正能被记住的又有几人呢? “你方才提到,他死于江湖人之手?” 周员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严谨地说,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死于何人之手,我只知道他生前正在审理一个由新兴杀手组织做下的杀人案,那个杀手组织名为‘贯鹤堂’,不过时人皆称其为‘无忧门’,便是因为那个杀手组织所杀之人乍看之下都像是忽然猝死,死者死前毫无痛苦,表面上亦查不出任何外伤。若非那个杀手组织的头目愚蠢又急于出名,一月之间连做十六起案件,以他们的杀人手法,要想查出真相会更为棘手。” 周世乡捂着脸蹦起来:“冯霄!冯霄不就是这样!” 我低头思忖片刻:“没有明显外伤......就是说创口非常细微;毫无预兆的倒下,十有八九是暗器——藏毒飞针?” “一点不错,”周员外越看越觉得自己眼光毒辣:“那针细如牛毛,只要不怕划伤手,普通人也能将它折成两半,手艺稍差的仵作即便开颅也找不出它的存在。而且,如果不快些开颅,针上的毒素也会分解,只要超过三天,连银针都测不出有毒。” 我深觉敬佩:“如此艰难的条件还能调查出这么多,高大人实在了不起。这些细节,都是他告诉员外的?” “是啊,”周员外苦涩一笑:“他尚未离世前,我二人常有书信往来,我收到这封信时还在为江湖人的诡谲手段暗叹不已,结果没过几日就传来了他的死讯,这才知道,那封信竟是他的绝笔。” 第308章 货物(送给瑜的加更) 五短身材的县令去而复返,殷勤道:“净月师傅,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您看,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我和周员外对视一眼,同时停止了之前的对话:“县令大人去做您该做的事就好,小僧这里没什么要紧的。” “不敢当,不敢当,那我叫人在旁边守着,净月师傅若有需要,招呼一声便是。” 周员外看着县令赔笑走来又赔笑离开,看向我的眼神中更添一分深意,忽而俯身作揖:“在下之前多有得罪,不敢奢求小友谅解,只求小友给老夫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事成之后,老夫携周家上下听候差遣。” 周世乡在一旁看傻了:“父亲,您......” 我垂眸欣赏了一会儿周员外花白的发旋,轻笑一声:“老狐狸。” 将功补过的前提是还有命在,这老狐狸不仅想让我保周家的命,还想彻底和我绑在一起,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你怎么知道,你手里一定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没有停留在原地,转身查看婺城县令送来的东西:“即便真的有,我想把它拿走也不只有让你将功折罪这个办法。周员外,给我一个理由吧,一个必须下场的理由。” “毕竟......你也知道的,坐山观虎斗,远比亲自下场来的安全得多。” 周员外对我的回答虽然早有所料,心里却依旧为之一紧,脸上苍老的斑纹忽白忽红,有如一条正在挣扎着蜕壳的蛇。 “小友不是任人揉捏的泥团,若你真的对这件事毫无兴趣,即便之前受老夫胁迫不得不破了昨晚的局,也绝不会留到现在。”周员外几步走到我面前,全不见之前的虚弱,语速极快:“可你不仅留下了,还特意出言提醒,不是老夫这里有你想了解的事,难道还能是因为你喜欢犬子的冒犯吗!” 周世乡眼睛一亮,然后就听见我的声音。 “你......”我难得语塞:“别说这么恶心的假设。” 周世乡眼睛里的光灭了。 “如果他们在我家安插探子、陷害我儿真的和禀延之死有关,那么这个局真正针对的人是谁?”周员外的情绪异常亢奋:“小友的确可以作壁上观,周某一届无能之辈,光是数十年官场随波逐流就已经耗尽心力,纵然知道身在局中也无法挣脱。可那伙人不是劫道的水匪,而是深水中的暗流,在下这艘小舟一旦被卷进暗流便只有一个下场——尸骨无存。连尸体都寻不着,小友又要从何处得到你想知道的事情呢?” 我嘴角微勾,等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说完了?小僧果然还是喜欢看到淡定从容的员外,现在这样,都不体面了。” “人活着才有体面,否则即便有死后哀荣,得到慰藉的亦不是本人。”周员外视我的讽刺如无物,回答的没有任何犹疑。 “忽染沉疴疾,因成卧病身。妻儿愁不语,朋友厌相亲。楚痛抽千脉,呻吟彻四邻。不知前路险,犹尚恣贪??。”我淡淡道:“员外虽未染沉疴,处境却比身染恶疾更恶劣,还不知道我究竟是何身份就要把一切都押上,又怎知此举不是病急乱投医呢?” 周员外摇头:“老夫不知净月师傅这条路是否是生路,却知道,若不求净月师傅,接下来的路一定是死路。” “......”我在心里嗤笑一声,余光扫过一旁的周世乡——即便此人没有杀害冯霄,但光看他昨日当街行凶便知是惯犯,手上早不知沾了几条人命。周延寿求我出手解救周家,最后的受益者是自己的儿子;而我却不会因为他的投靠就放弃追究周世乡的恶行。他早晚会发现,找上我,依旧是死路一条。 “君不见智人求心不求佛,诸法寂灭即贪淫。爱欲贪淫从心起,我亦惩心于不心。”我轻叹一声,见他们毫无反应就知道,最后这句提醒也是枉然:“既然如此,我应了便是。” 周员外大喜过望:“多谢——” 我抬手打断:“别急着谢,先告诉我,对于那个一直潜藏在你家的探子,他所属的势力,你心里有什么猜想?” 周员外低头思考半晌,苦笑道:“不是没有猜想,是可怀疑之人太多。不瞒你说,老夫在盐运司副使这一职位上停留数年,并非是不想离开,而是......离不开。” “盐运涉及的水太深了。一旦沾手,这辈子都逃不掉。”周员外神色复杂:“在那里,没有人能活着清廉,因为从高到低无一人不贪,且数额都大到足以抄家斩首。若旁人都贪只你不贪,那你绝活不到第二天清晨。禀延生前也与我分析过,此处不可妄动,一动,轻则尸山血海,重则动摇国本。因为能压制盐运线上所有亡命之徒的人不是皇子就是世家,抑或二者都有。” “先帝之时,那个人毋庸置疑是楚王。今上登基后曾血洗一番,那些势力便化整为零,轻易不显露踪迹,我只知道每一个航道和漕运线上都有各个世家的人手,至于他们具体是如何划分的......这些事 ,知道了要命。” “近几年就更复杂了,就我所知,有一伙行踪诡异的私盐贩子一直在活动,他们手里的盐细白如雪,胜过官盐百倍。却无人知晓货从何来,运往何方,我们私下称其为‘鬼盐’。” 我双眸微微眯起,直截了当地点出他言下之意:“你怀疑有江湖势力出手。” 周员外道:“江湖势力一直都有,只不过之前都是零星的不出名的小门派,那些人甚至称不上江湖人,就是没有组织的漕帮罢了,他们也接触不到上品的细盐。就算起了冲突,师威和我府里的人就足以应付。而江湖大门派注重声誉,也不愿给朝廷借口找麻烦,是不会也懒得参与杀头之事的,不值得。” 我挑眉:“你也说是‘之前’,所以你现在很笃定,有大门派参与进来了?” “以我的经验来说,应该错不了。”看周员外的神色便知,他口中的“应当”只是谦辞:“老夫与那些自称江湖人的漕帮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凭他们的本事,做不出“鬼船”。但我实在不知,到底什么才能打动真正的江湖大门派。毕竟分到我们手里的钱并没有变少,这几年盐价也没有明显涨幅。” “那就说明,打动他们的不是钱,或者钱只是他们需求的很少一部分。”我放空思维,大胆假设。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江湖大门派大都不怎么缺钱,因为受他们庇护的人每年都有“上供”,这是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在这个“丛林法则”中,真正实现了金钱的多少与拳头的大小挂钩,所以大门派最想要的不是钱财,而是......武功的增长? 很显然,无论是朝廷还是世家都无法为江湖人提供武功秘籍,那打动他们的是...... 我紧缩眉头,魏不凡的身影忽然浮现在脑海中,以及,我从他身上摸来的那种红色的小丸。 虎狼之药,武功猛涨?难道...... “来人!”我扭头就跑,从一众衙役打扮的人中揪出一个碧云騢,低声吩咐:“去告诉简悟松,我不管他用什么办法,除了你们之外,就近能叫多少人就叫多少人,全都去灵渠找解铤,抓捕谋逆之人,如遇反抗就地格杀,但要给我留至少三个活口,快去!” —————————— 【灵渠附近】 一只湿淋淋的手搭在木板上,周围的仆从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手的主人从木板上拽了上来。 “田大管事!”旁人的称呼暴露了他的身份,此人乃范阳卢氏的管事之一,卢家大家主幼时的小厮如今已经成了负责家族外部事务的一把好手,去岁,他的大儿子也在卢家的荫庇下得了个小官。即便如此,成了官老爷父亲的大管事也不愿意去外面享福,心甘情愿的继续在卢家当奴才,这样的忠心,怎能不赞他一声“是条好狗”? 田大管事靠其他人的帮助咳出胸腔里的余水,阴沉着脸道:“好一个魁星楼,算得出血月食却算不出灵渠地动,莫不是故意坑骗我们?这群江湖草莽也不打量打量,我们范阳卢氏也是他们能轻易糊弄的?” 若此时这里有个明白人,必会发现这田管事的逻辑实在是强人所难,但现在这里只有一群脑子被傲慢和奴性驯化的应声虫,只要身边有个身份更高的人说话,就绝不会出现不同的声音。 “咳——呕。”伴随着一阵水花声,一个身着低阶官吏服制的人从水中冒出头来,双手死死地扒着一片碎裂的木板,深色的布料紧紧贴在他略显圆胖的身躯上,看着很有几分好笑。 卢家的几个家丁嬉笑着把人拽上来:“小郑大人,我等还以为你今天上不来了呢,都是我们的不是,你可不要见怪呀!” 其中一人拍了另一人一下:“都怪你,你离小郑大人最近,怎么刚才没搭把手?”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被拍那人故作愧疚之态:“我看到的时候还以为那是头落水的小香猪,哪想到竟是小郑大人呢,失敬,失敬。” 这话表面看是道歉,实际却是故意奚落,其中不见半点歉意——范阳卢氏,从前朝就赫赫有名的望族,门口的奴才眼睛都镶在脑袋顶上,哪里瞧得上一个无名小吏。 被他们称为“小郑大人”的男子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个狼狈的微笑,敢怒不敢言:“我不打紧,怎敢劳烦各位兄弟。” “好了!”田大管事收敛怒火,慢条斯理地挥退旁人:“小郑啊,别管那群碎嘴的皮猴儿,我回去早晚收拾他们。” “对于那群江湖人,你是比我熟的,小郑啊,你说,”大管事眼珠一转:“他们是不是真像传闻中那样有神通?” “小郑大人”还没从冷水的影响中走出来,反应有些慢:“身兼大神通的人有之,平平无奇的亦有之,您想问哪一种?” “自然是这会儿原本该来的那伙人,”大管事斜睨他一眼:“你说今日,魁星楼的人还会来么?” “那必定是不会了。”这点“小郑大人”很是肯定:“像刚才那个架势的地动,若是人称地上神仙的点苍山掌门唐东山在此或许还能毫发无伤,但魁星楼嘛......魁星楼本也不是因为武学扬名。江湖人重诺,现下不仅不见人来,连信号都没有一个,定是在地动中损失颇大,今日的交易恐怕......” 他们的交谈刚好被一个正在打捞货物的家丁听到,他早不想在水里泡着了:“大管事,既然如此,我们还继续捞吗?” “继续,当然要继续,”大管事突兀地笑了:“他们若是来了,反倒不必再捞;正是因为他们不来,所以那些东西,咱们能捞多少就捞多少。那可是有价无市的宝贝,捞到的,都是我们的。” 不远处,耳聪目明的楚赦之将他们的话简单复述给巧娘和解铤:“看来就是这群人。” 巧娘的目光锁定在“小郑大人”身上:“除了他之外都是卢家的人,也没别的了。他一定就是洛相的内应。” “一只手,你能行吗?”解铤尝试着碰了碰楚赦之的右肩。 楚赦之因为疼痛微微皱眉:“我尽力而为。” “再等等。”巧娘拽住了楚赦之完好的那只胳膊:“你残了,我没法对净月交代。” 解铤:“等到什么时候?万一魁星楼的人一会儿来了呢?” “这里一旦发生地动,不会只震一次。”巧娘错开目光,防止自己因为眼神被那边的人察觉:“多亏他们的贪婪,这个时候还不忘去捞货。给我把刀,如果他们那里没有水性特别好的人,我可以趁着下次地动多杀几个。你们两个在水面上捡漏,晕一个杀一个。” 楚赦之耳朵动了动,微微出神——有价无市的宝贝,这些人运的东西,难道是极乐散? 第309章 赤气亘天 “楚大侠?楚兄?”解铤的手在楚赦之眼前晃了晃:“你还撑得住吗?方才你瞳孔都有些涣散了。” 楚赦之收回思绪,习惯性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无妨,在下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解铤从腰间的夹层掏出一把锋利的骨刃递给巧娘,也没耽误和楚赦之说话:“我听闻楚兄与道门四派、乃至整个江湖白道都是相熟的,不久前还在平罗山共抗反贼。不知楚兄对魁星楼的人如何评价?” 楚赦之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但那笑容中却夹杂着一丝苦涩:“在下知道解兄想问什么,可惜,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解铤叹气,想起风云楼的魏不凡,对楚赦之更同情了:“一人有多面,世人皆如此,楚兄不必为此气馁。” “不,在下说无法回答倒不全是因为这个。”楚赦之看出解铤的想法,很有几分哭笑不得:“在下确实有一些朋友,但若说我与整个江湖白道都‘熟悉’,那实在是夸张了。”他特意在“熟悉”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表示强调。 “道门四派中,只有青城山的陆桑稚是楚某至交,其余三者,楚某最多只是在各种江湖盛会中,借了桑稚的光和他们混了个脸熟而已。” 大概所有江湖人听到这话都会以为他在自谦,但楚赦之说的确是实情。他结交陆桑稚时已然成名,当一个人站在高处时,遇到的也都是“善良”的好人,这句话几乎可以算是“真理”了。在青城山放出对楚赦之的重视和友好的态度后,另外三家也陆续对他释放善意。然而实际上,在平罗山活死人乱之前,楚赦之基本没有和另外三派的最高掌事人打过交道,倒是道门中的年轻弟子都很是喜欢他。 楚赦之的表情渐渐凝固——所以,为什么那艘船上的人会如此了解他、忌惮他,甚至提前做出了一套专门针对他性格的行动计划?分明是早把他列为了敌人。魁星楼,他有得罪过魁星楼的高层吗? “卓应臣。”楚赦之从回忆里翻出有关魁星楼楼主的片段,头疼地发觉,此人在他的脑海中几乎没有颜色,只是伫立在魁星楼后的一个灰色水墨背景板。 卓应臣的形容神貌很符合大众对道门的刻板印象——身形修长而飘逸,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面容慈祥而温和,透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可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够无欲无求?就算真有无欲无求之人,他也不会成为一个大宗门的掌门。可纵然知道卓应臣不会太清白,但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就是那群人背后的主人。毕竟天底下不清白的人多了,要求一个掌权人手上清白,实在太过强人所难。 “其实四派中,除了白云观之外,其余三派在江湖上行事都不算张扬。”楚赦之客观评价道:“平罗山上与灵鹫宫勾结的玉清观只是三清殿的一个分支,三清殿的殿主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隐居不出,有传闻说他已经仙逝;青城山以剑法卓着,但人丁稀薄,不足白云观的四分之一;魁星楼擅天文历法,与武学一道并不执着,楼主卓应臣很少出门,多是三长老空筝在外活动。每逢道门盛会,基本都由白云观起头筹划,魁星楼算日子,青城山和三清殿出力凑人头。在我的记忆中,卓应臣只在必须由掌门出面的盛会上露面,倒是他的义子卓人远,因医术高超,几乎不会缺席任何大会。” 解铤对卓人远有印象:“我记得他,是他救了叶家的二爷,祁王回京汇报时也对此人多加赞誉。皇上本想下旨褒奖,六殿下却叫央影传话,命我等勿要搅扰此人。不过,我看这话说了也是白说。” 楚赦之微微拧眉:“何出此言?”卓人远医术高明不假,但太医院汇聚天下医学大能,医术并不会比卓人远低,皇家也没有必要非揪着卓人远不放吧? 解铤怕他误会,急忙解释:“圣上爱重六殿下,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违逆殿下的意思,是魁星楼自己探听到宫中贵人对卓人远的评价,把他加进了来年进京拜谒的名单里。这人啊,一入了京,来去就由不得自己了。圣上是答应了殿下无事不去打扰卓人远,可若魁星楼有心借他攀附皇室,那圣上......没有理由拒绝。” 巧娘听得不大对劲:“那他们这是何苦来?一面对皇室心存攀附,一面和世家做交易,插手漕运,做杀头的事?想要两头通吃,也得看看自己能不能咽下去吧?” 解铤对她的话深以为然:“我也是这么想的,故而有方才一问。实不相瞒,在我们内卫内部,都管魁星楼叫‘外置钦天监’。白云观在上京广交外臣,圣上对其早有不满,有意扶持其他门派分权,魁星楼算是自己送上门的。” 楚赦之忽然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荒谬至极:“自己......送上门?” 解铤莫名觉得现在的楚赦之看起来有点可怕:“嗯,这还是教密文的师父告诉我们的,而且,魁星楼早在当今圣上登基后就开始‘暗送秋波’了,不过因为先帝的关系,圣上一直对星象之说心有余悸。近些年才对魁星楼的示好有所回应。没想到竟让我在这里发现了魁星楼的狐狸尾巴,可恶,和世家勾结,他们想造反吗!” 巧娘好奇:“先帝都做什么了,你细说说?” 解铤想扇自己一嘴巴——邪门儿了,就算知道面前这两个都是六殿下信任的人,他也不该嘴一瓢把这些“皇室秘辛”全秃噜出去。实在是这楚赦之气质邪门儿,叫人生不起提防之心。 “也没什么,就是后宫与钦天监勾结,利用天象之说排除异己,结果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圣上当时还年轻,在这上面吃了些亏。”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解铤只好打个哈哈,三言两语的带过。但实际上,那件事险些从根本上断了今上的夺嫡之路,若非顾开礼跪地死谏,当年的三皇子甚至未必能活到现在。 “因为那件事,圣上甫一登基就清洗了一遍钦天监。现如今,进钦天监无需擅长卜算,天文历法也不必精通,要求就一个——嘴里只长符合圣上心意的舌头。” 楚赦之明白了,现在的钦天监是一个只属于帝王本人的摆设,摆设不需要真本事,也最好不要有真本事。因为有真本事的人必然会有自己的思想和坚持。有思想的人,是当不好摆设的。 “所以,因为钦天监不擅长推算,当皇上需要的时候,魁星楼就成了‘外置的钦天监’?”怕是很难有人想到,当楚赦之那双温柔和善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时,会锐利到能够刺伤人的程度。 楚赦之的嘴角在笑,眼底却全是怒火。哪怕刚才亲口从范阳卢氏的人嘴里听到魁星楼这个名字,他也没有立刻断定卓应臣就是幕后主使,想着或许被人蒙蔽了也说不准,然而解铤的话却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脸上。 有些事唯有一派之主方可达成,楚赦之对于魁星楼是否有意与白云观争夺道门魁首并无兴致,但卓应臣一面佯装与世无争,一面主动谄媚皇帝,暗中搅弄风云的行径足以表明他所筹谋之事恐怕远超楚赦之的预想。再往前追溯,血月食乱象,卓应臣是否也牵涉其中?若是如此,那卓应臣不惜舍弃义子和门中大半精锐的目的究竟为何?楚赦之难以揣度他的动机。 ———————— 【上京】 同样对魁星楼心存疑虑的人此时正闭目养神,听着小太监为自己朗读奏疏。 “......平阳王,朕之十八弟,秉乾坤之清淑,萃川岳之精华......禁庭教诲,循礼度以持躬;内殿承欢;笃孝思于绕膝。实超出于同气,久默识于中怀......危笃之期,溘逝而虑伤永诀。昔闻,月赤如赭兮,大将死于野,正合王弟离世,朕痛惜甚矣......” “直接盖印吧。”皇帝躺在摇椅上,扭头喝了一口送到嘴边的茶:“朕这十八弟的确算是一位大将,死的也是巧,正合了血月食的天象,省去朕许多麻烦。” 肖大监殷勤摇扇:“那魁星楼的事办的也漂亮,如此,陛下也不必再为天象搅扰了。” “魁星楼,卓应臣。”皇帝轻笑:“应臣,这个名字,起的倒是有趣。” “天下之人本都是陛下的臣子,只不过有些人心存妄想罢了。”肖大监很上道的接下了皇帝的话:“那这魁星楼......” “既然有人有心替朕分忧,朕笑纳就是。”皇帝忽然对肖大监袖口的花纹有了意见:“你袖口缝的是云纹?” 肖大监恭谨道:“回陛下,正是。” “回去换了,这云纹看了十多年,朕也有些腻。”皇帝闭着眼睛,摆手叫他下去:“顺便告诉尚衣局,最近朕都不想看到这个纹样了。” 肖大监含笑退下,他何等了解皇帝,自然知道皇帝忽然对云纹发作的原因不是真的腻了云纹,而是腻了它代指的那个势力在上京的动作。 熟悉的脚步声远去,皇帝再次睁开眼睛,眸中神色意味不明。半晌,皇帝轻笑一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都想替朕分忧,好啊,都来吧,朕倒真想知道,你们还有什么手段。” 第310章 争如一笑解(送给瑜的更新) 卓人远缓缓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清晰。他想出声说话,肺部却传来一阵呛水后留下的胀痛。 “先别说话,保存体力。”此时的卓应臣也狼狈不堪,往日的仙风道骨不再,现在的他看起来也只是一个疲惫的,年近半百的老人。 “我们现在在哪儿?”卓人远忍着鼻腔的不适,哑着嗓子问。 卓应臣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天幕一边日光稀微,另一边依旧看得到半落的月亮。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两侧,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景象。压着天光的一片云隐隐透着赤色,如同一只巨大的怪物,笼罩在天空之上。 “我也不知。”卓应臣没有托大:“我只记得刚拽住你,水浪就又把我们拍下去了。我只一味往上游,幸好后来又来一个浪,把我们推上来了。总归是我们现在是顺着水走的。这里又不是海,等漂到关隘,看到岸面便能得救。” “关象呢?”卓人远紧张地向四周望去,没找到那个讨厌的身影,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没成想,这口气一松开,之前被忽略的寒冷,饥饿和乏力就一口气涌了上来,令他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好痛——卓人远没想到几个喷嚏的后果会这么严重,鼻腔的痒带动胸腔的痛,胸腔又带动了肺腔浸水的伤,连锁的反应痛的他脸都皱了起来。 “你还想再见到他?”卓应臣突然笑了一下:“张嘴。” 疼痛让卓人远的反应都慢了一拍,等他发现自己早就把嘴张开的时候,一股带着粮食香气的甜已经在嘴里炸开。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疼,脸就皱成菊花了。” 轻松的打趣熟悉地令卓人远想要落泪,他多么希望关象的出现只是一场梦,可身下寒冷的江水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现在他所体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痛苦而真实。 “你是有苦衷的吧?这些都是你不想做的,只不过被他们抓住了把柄,是不是?”嘴里过大的麦芽糖令他的话说的含含糊糊,卓人远却不愿意将它快速咬碎,他想让这抹甜慢一点消失,不然,泪水就太苦了。 卓应臣避而不答:“你上岸后,找个偏远的地方躲一躲,等过个五六年,若陆桑稚还活着,你就去青城山吧。我知道平罗山那事之后你和楚赦之的关系不错,他是个好人,可惜,他身上隐藏最深的麻烦比你的麻烦要大得多,你素来醉心医术,武功平平,和他一道,怕是会死在他前面。” 他这话仿佛是在交代遗言,卓人远红了眼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我是袁天罡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关象背后的人本来就要见我,现在更不会放过我!你今天让我走,就算有地动做借口,他们也会怀疑你的!我知道观沧澜有多么狠毒,和他一丘之貉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一起走!” 还有一句话卓人远含在嘴里没敢立刻说——如果关象身后真是一位皇子,那自己认识的那个人......未必会输,不,一定会赢! 卓应臣沉默地带着他往前游,一股热流顺着内力缓缓传到卓人远体内,卓人远悚然发觉,自己从昏迷到现在,这股热流竟从未断过! “你的内力......你一直在隐藏实力?”卓人远不敢置信地看向卓应臣,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可我听藏书阁的老头说,你幼时开经拓骨的时候伤到气海,无法运行过量内力,你怎么会——” “远儿你看,今年又是灾年。”卓应臣......还是暂时先叫他卓应臣吧,他昂起头,轻轻地吸了口气:“普通人活在这世上,好艰难啊。今年这里一个旱灾,明年那里一个洪灾,灾后有疫病,时不时再来一个虫患......有疫病的地方被围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烧;活得不下去的人被逼得想造反,正好被打成暴民,怎么杀都顺理成章,之后便又是天下太平。真好啊,他们的算盘,怎么能打得这么好呢?” “老百姓头上有两个天,青天,皇天,可这两个天,谁给过难民一条活路?”卓应臣嘲讽地笑了,眼神中似有怨恨,似有难过:“你刚到我身边的时候还不到十岁,浑身脏兮兮的,木头一样,眼泪都流干了。我看着你,就像看到了曾经躺在死尸堆里的我自己。” 卓人远浑身战栗,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卓应臣”这话已经是明着告诉自己,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卓应臣! 魁星楼所有人都知道,现任掌门卓应臣是上任掌门的侄子,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也是衣食无忧,何曾去躺过什么死人堆! “当时也是洪灾,大水一冲,家就散了。大哥带着我们几个逃难,可水退了之后就生了疫病,难民一个个得病,哪里都不愿意收留我们,最后,我们像猪猡一样被圈在一个小村子里,火从外面烧......我抱着弟妹,大哥抱着我,他们都死了。” “我本来也要死了,可天上下起了雨,压灭了烟。水毁了我的家,却救了我的命。”周围的水浪好像在应和卓应臣的话:“那天和今天一样冷,我的胃饿的像是有一团火在里面烧,烧着烧着,全身都暖和了——最热的是头,那天,我想了许多事情。” “水只是水,它没有自己的喜恶,只流淌在它该流的路上,可人呢?”卓应臣一句句的质问像石头砸在卓人远心上,里面压抑的痛苦令人喘不过气:“我们都是人啊!不过是一朝被洪水毁去生活,人,怎么就变成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的臭虫了!为什么!凭什么!” “不交赋税的不是我们、欺男霸女的不是我们、罪孽深重的不是我们!可到头来,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富贵归天潢贵胄、官宦侯爵,曝尸荒野、易子而食的痛苦归我们!什么天理、公道?狗屁!” 卓人远泪如雨下,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天旋地转的世界,面前的“卓应臣”幻化成一个雨夜的孩童,面如枯槁,僵若死尸,唯有一双眼睛充斥着对这荒诞人世的控诉;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开始理解观沧澜的“理想”——即便没有观沧澜制作的活死人,这世上的“活死人”也从未少过。 “谁上位都是一样的,”卓人远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选的那个人,只会令情况变得更糟。父亲,和我一起走吧。” 卓应臣瞳孔猛缩:“你......叫我什么?” “父亲,”卓人远又重复了一遍:“很久以前,我就在心里这么叫你了。” “我们走吧,就我们两个人,离开这里。”卓人远执拗地拽着卓应臣湿透的袖子,认真道:“南疆、西羌......魁星楼,你不想要我们就不要了,你有武功,我有医术,我们可以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要么,就直接反了吧,只要和你在一起,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我也不怕。” “......”卓应臣半晌无言,他注视着卓人远的双眸,惊愕的发现他说的都是心里话,而非暂时的安抚——只要自己愿意,他就真的敢造反,哪怕队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愧是我养大的,你比我想得......更胆大妄为。”卓应臣温柔地抹去卓人远脸上的泪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以后我不在,别把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世上心胸宽广的人不多,你总是这样,容易招祸。” 卓人远清楚——自己被拒绝了。 “为什么?”他目露惶恐,像个委屈的幼童。 “由来都大梦,终寄一浮萍。”卓应臣摸了摸他的头:“远儿,人生大梦一场,当有始有终。我的梦即将迎来终点,可你的梦才刚开始。” 浪声渐低,直到裸露的皮肤被锋利的芦苇划伤,卓人远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岸边。 “你相信父亲吗?”卓应臣蹲在卓人远身前,解开之前为了方便系在一起的袖子。 卓人远眼眶含泪,重重点了下头。 “有子如你,吾此生无憾。”卓应臣露出一个不符合他年龄的狡黠笑容:“除了你,父亲不会和任何人站在一起,何况是我们远儿讨厌的皇室。” 说罢,他拂衣而起,转身离去,足尖轻点水面,拣了一个尚算完整的竹筏上去。卓人远甚至能听到他嘴里哼的歌。 “骄人得志势猖狂,戚者伺夜而乞怜。屈伸荣辱自去来,外物于我何有哉?” 卓人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背影,记忆陡然回到他刚到魁星楼不久的时候,卓应臣看他久久不能从伤痛中走出来,特意带他去天台峰游玩。在小舟上,卓应臣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争如一笑解,其缚脱屣人。” “麦芽糖化的还是太快了。”这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卓人远脑海里。 ——好苦啊。 第311章 家学渊源 华庭市集位于婺城东南一处平坦低洼的好地方,平日里只在初一十五开放,而如今,因为地震的影响,这里成为了人们的避难所。为了容纳更多不敢回家的百姓,县衙撤去四周的屏障,让更多的人能够有个暂时的安身之所。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这个市集,使得原本宽敞的空间变得拥挤不堪。人群的喧闹声和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嘈杂的景象。孩子们的哭声、大人们的抱怨声以及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虑和不安。唯有一处有着与四周截然不同的宁静,醒目得令简悟松一眼就找到了位置。 “净月师傅?”当着外人的面,简悟松十分自然地改了口,对着用白布搭成简易军帐开口:“我有事要说,可方便进去?” “把你的脏衣服脱了,套一件新的再进来。” 回话的是个陌生的声音,简悟松疑惑扬眉,却也照做了。等他进了军帐,才知道六殿下为什么没说话——他根本挤不出说话的功夫。 纪晓棽腰腹上的刀伤还好说,眼睛上的却十分棘手,不仅位置尴尬,而且已经感染,对腐肉下每一刀都要谨慎,即便下刀的人手已经非常稳,也不时有血柱呲出,周员外家那个不成器的大少爷在旁边殷勤擦着所有溅到殿下脸上的脏污,脸上是一片令简悟松恶心的荡漾,还有两个手脚灵巧的药童在旁边配合,虽然几人的配合已经初见章法,但忽略周世乡,其余人之间的气氛依旧凝重。 “我们搜救灾民时,从一个暗巷的污水桶里发现了一具男尸。”简悟松看了一眼周世乡:“和我们一起去的几名周家护院辨认出,此人虽然相貌有所改变,但身上穿的衣服和怀里藏的一些配饰正是你和周公子之前遇到的兴宁馆馆主。” “死者背部有一处不规则的伤口,我们推测,凶手先用不太锋利的的锐器一刀捅入后心,使死者丧失行动能力,然后用......”简悟松不禁咽了口唾沫:“用手......探进去旋转,生生掏出了死者心脏,就像话本里面的挖心妖。” “不止如此,凶手还把他的舌头割下来扔进了老鼠洞里,最后把尸体整个塞入污水桶中,看来仇恨颇深。” 周世乡本来在还因为自己仆人立了大功而得意,一听到这样的死法,立刻联想到了客满宅暖水道里的残尸,干呕不止。 “那个人,果然还是出手了。”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一时却无暇回答,小心翼翼控制火苗烧灼血管止血,等血彻底止住后才放心将后续的包扎交给药童:“我们出去说。” “等等!”周世乡拽住我的袖子,又在简悟松看死人的眼神下讪讪撒了手:“我是想说,你的脸......你脸上的妆掉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脸化丑,但是......还是重新涂一下吧。” 简悟松的杀气先我一步升起,我一把按住他已经摸上刀柄的手——周世乡对杀气不算敏感,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小命刚刚在地府前转了一圈。 “多谢提醒。”我转头对他笑了一下,拉着简悟松出了帐子。 “殿下,这里蹭掉了一块,”简悟松不知从哪儿借了个黄铜镜子替我举着:“这里有些斑驳,没抹匀。” 看我按他指的地方重新上好易容,简悟松忽然叹气:“都是我们无能,累得殿下不得不和周家人虚与委蛇,一想到那姓周的纨绔看您的眼神,属下就恨不得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人手紧缺的时候,就要团结一切能用得上的力量。周家的用处还不止于此,至于周世乡嘛......我留他在这儿也是怕他再在外面生事,我和周延寿的交易还没到卖身这一步。” 简悟松一口气还没平复下来,就被下一句话吓得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 “更何况,就算真的卖身,也不必大惊小怪,现在不正流行这个嘛?”我笑吟吟道:“皇帝卖身治国,皇子卖沟邀贤,岂非家学渊源?算下来,我这儿还省了一步中间人呢。” “咳——咳咳!”简悟松脸都绿了:“殿下,这玩笑可不能乱开啊!” “哈哈哈!”我朗声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你太紧张,开个玩笑放松一下。” 简悟松被闹得没脾气,但精神上那根绷紧的弦倒真的松下来了:“属下究竟为何紧张殿下难道不知?这里一波未平,那边一波又起。殿下何以笃定灵渠那里有人造反呢?刚收到殿下的传话时,属下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我微微敛去笑容:“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但此事事关重大,宁肯踩空,不能错过。” 简悟松若有所思:“是您和周延寿交谈后得出的结论?可是,他看起来不像是知道这种秘密的样子。而且,如果他真的知道些切实的消息,只怕活不到现在。” “高禀延,你可有听过这个名字?”我见他面露茫然,补充道:“他是先帝在时点的一位状元......罢了,我还是直接说吧。” “......原来是这样,听起来那位高大人也是个人物,可惜,死都死得如此默默无闻。”听完前因后果,简悟松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谈举止已经越来越自然,不像是对着刚认识的皇子殿下,倒像是和一见如故的朋友闲谈:“殿下是觉得杀他的人有问题,还是他的死法犯了忌讳?” “都有吧,旧事重提,岂会无因。”我掐着眉心缓解疲惫导致的头痛:“周世乡有没有说谎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开始我只以为周家被针对是因为师威和官盐沉船案,可自从冯霄之死和高禀延联系到了一起,我的心就似有所感地狂跳不止。” 简悟松也皱起了眉头:“殿下的意思是,有人剑指上京?” “你觉得,如果杀死冯霄和高禀延的那种能够无声无息夺人性命、不明内情之人不解剖尸体根本无法发现玄机的武器成功流入上京,幕后之人最可能用它来对付谁呢?” 简悟松的眼神变了。 第312章 一悟生灭理 【灵渠】 楚赦之闭目养神,暗中运转内息。他的伤处在功法的运行下不断发热,断裂的骨头和关节附近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痒。这种痒对常人来说痛苦难耐,却也是快速愈合的征兆。他不动声色地忍耐痛苦,连离他最近的解铤都没有察觉丝毫异常。 “不太对劲,”虽然距离已经足够远,但巧娘依旧压低了声音:“那群捞东西的碰上硬茬子了,你们看,水红了。” 楚赦之眉心猛地一跳,睁眼看去。巧娘所言不虚,借着天上黯青的晨光,远处水面下晕开的血红在这里能够看得一清二楚,而范阳卢氏的那位“田大管事”还一无所觉,尤自觉得底下人干活不够老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小心思,想藏私?这里的水深得很,若是你们自己把东西藏起来卖,一旦走漏消息,那群江湖草莽能生撕了你们!” “那以您所说,该当如何呢?” 田大管事抚着自己的一把小胡子:“这你们就不必管了,之后我自有门道——不对,你是谁!” 他话说到一半方才发觉四周安静的过分,之前开口的那个声音也陌生地过分,可惜,他发现的终究太晚了。 田大管事的头在外力的作用下向后扭到一个活人无法达到的角度,那张对于老人来说算是保养良好的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未尽的得意,便“轰隆”一声砸入水中。卢家余下家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尸体,之前对着外人的傲然瞬间消失。 “你、你、你是何人!”被推到最前面的家奴艰难地对着这个刚杀了田管事的人挤出一句话来:“你可知道我们是谁的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来人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阴森森的笑容,随后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癫狂:“不就是卢家的狗嘛,谁不知道?不过,你们可没有狗忠心,狗,可不会趁乱占主人的便宜。”说罢,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支残箭,随手一甩,正中刚才说话之人的眉心! “我的东西也敢贪,找死。”关象用阴冷的视线注视着每一个人:“若没有这场地动,或许我还会看在范阳卢氏的份上虚与委蛇一下,但如今嘛……地动中不幸身死,无一活口,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你们说,对不对?” 卢家家仆被外人捧惯了,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吓得只知道发抖,方才被他们嘲笑的“小郑大人”却冷静地扒在一块漂浮的木板上,自下而上地观察——虽然刚才杀人时没有沾到一滴血,但此人湿漉漉、如同一团水草的头发下,却有暗红色的血渍顺着发梢缓缓滴落,应当是之前在地动中受了伤,只是不知伤在何处。 “哦?看来,我找到了一条有点胆识的小虫子。”关象对视线何其敏感,直接发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人:“你不是卢家的狗,你是朝廷的人......不,好像不止于此,你的眼神里有孤注一掷的死意。呀,不会是让我遇见了一个洛相的残党吧?” “什么!”卢家家奴们忍不住发出惊呼——郑舟怎么会是洛书赟的人! “是又怎样?”小郑大人摸着腰间已经浸湿无法发射的信号,心中不无哀叹,但也终于揭下了那层唯唯诺诺的假面:“我郑舟的命放在朝廷的人手里或许能换几两花用,可你?谋逆之人,难道还能拿着我的头自投罗网吗?” 关象原本只是随口试探,却真的炸出来一个“死士”,原本糟糕的心情都缓解不少——地动刚开始时,他确实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但要不是那块被浪卷起的嵌着铜钉的木板,他绝不会昏迷这么久!可那块木板真的只是浪花卷起来的吗? 想到大放厥词的卓人远和对卓人远格外优容的卓应臣,关象恨的牙痒痒,发誓等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告卓应臣一状,不过是一个被捡回来的难民,要不是当初主人往江湖各派安插人手时恰巧被发现和原本的卓应臣长得有几分相似,他哪有今日的风光! “谋逆之人,呵,郑兄总结的不错,不过嘛......”关象玩味道:“乌鸦飞到猪身上,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我是谋逆之人不错,可你又是什么好人吗?洛书赟已是被昭告天下的罪人,作为他的残党,你难不成还是忠义之士?同为大逆之人,不若你跟我走,也算臭味相投了。” 郑舟似是被戳中了痛处,却并没有就此失去气势:“党同伐异,官场上谁人不是如此?至于那些罪名到底有多少是洛相为一己私利做的,大家都心知肚明。郑某不过一介小吏,不知道大人物之间的争端,只知所言所行无愧于己心,自认担得起一个义字。可是这‘忠’......” “‘忠’于何人才能算作忠义之士,违逆于谁才是真正的谋逆,事到如今,吾不知该如何作答,左思右想,不过‘风水轮流转’五字而已。但总归,郑某绝不会忠于尔等!” “是条好汉,”关象冷笑:“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受死吧!” 他再不做策反之想,指间寒光一闪,一枚弯镖直刺向郑舟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形状奇特的黑金色暗器从郑舟右后侧斜刺过来,将关象的弯镖直接打飞! 郑舟本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不想异变突生,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 “不知这位壮士......”郑舟惊愕地仰视着楚赦之刀削斧钺般棱角分明的脸庞,虽然获救却依然持有警惕。他瞪大了眼睛,心中暗自揣测着这个神秘人的来历和目的。 眼前之人浑身散发着一种冷峻而坚毅的气息,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更令人瞩目的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很少有人在这种仰视的角度下也找不出缺点,这样的人,绝不可能默默无闻! 很快,一击不成的关象解答了他心底的疑惑:“楚赦之,你果然在这里。” 楚赦之从容一笑,右手轻摇一把金丝楠木扇。天色阴沉,手持金丝楠木扇的他成了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亮色。任谁也看不出他几刻前还是个略显狼狈的伤患:“阁下的人对楚某行事如此熟悉,楚某却看阁下眼生的很,实乃失礼,还望阁下见谅。” “楚某?楚某,”关象冷笑着重复:“呵呵,我倒要看看你这‘楚某’还能当多久。身家性命都在旁人一念之间,还敢出来招摇,楚大侠找死之心,令人钦佩啊。” 楚赦之剑眉微皱,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无意对解铤灭口,可解铤忠于皇帝,如果他因此人的话生了疑心,难免会再生风波。 虽然心中泛起波澜,但他面上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阁下这话说的可笑,莫非在下不招摇,你背后的人就能放过在下了?”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关象对此心知肚明,灵鹫宫那位在主上的心里非同一般,还掌握活死人的制作方法。失去观沧澜,等同于失去一支万人大军,若非老皇帝那里逼得紧,主上恨不得把平罗山上出现过的所有人严刑拷打再挫骨扬灰。由于并未找到观沧澜的尸身,唐东山和陆桑稚那夜的行踪又有众多目击者,主上想不出除了楚赦之外还有谁能亲手杀了观沧澜,因此一腔怒火便全锁定了楚赦之。 “楚某在江湖上树过多少敌手,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但在下着实不曾得罪过魁星楼,直到昨夜大开眼界,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讨人嫌。”楚赦之将假笑隐藏在折扇之后,仅仅露出一双仿佛闪烁着丝丝寒意,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眸:“勾结世家,插手盐政这些楚某管不着的事也就罢了,血月食中隐藏在玉清观和白云观身后算计各大门派。卓应臣卓掌门,你对丧心病狂之人俯首称臣,到底是要图谋什么呢?” 郑舟悚然一惊——刚才那个状似癫狂连杀数人的人难道是魁星楼楼主? “发什么呆,快走!”巧娘趁众人目光都被楚赦之吸引,迅速游到郑舟身边:“我们的路还没走绝,别再一心求死!” 郑舟心中有所猜测:“你是……” “一悟生灭理。”巧娘说出几人昨晚行动前最后留下的暗号。 郑舟放下心来:“天地忽若遗。还有人活着,太好了。” 巧娘心中的不甘几乎快要溢出来:“你已经知道客满宅计划失败的事了?” “见到范阳卢氏的人之后才发觉不对。”郑舟苦笑:“二皇子通过范阳卢氏传送的信件和密使四五日前刚从上京出发,费柟和那个所谓的‘宁王密使’却早就找上了周家。梧一又偏偏把毕其功于一役的时间定在了昨夜……可惜我与卢氏的人在一起不得脱身,又不知你们具体身份,只得通过戏文提醒‘桃林客’,虽然叛徒同样知道密文的解法,但桃林客会快他一步,只要他拿到我留在灵渠关卡的信物,就能调集洛相残部去救你们。可我昨日听他们说,与他们接头的那边揪出了一个通过戏文传递消息的人,已经……杀了。” 巧娘呼吸一滞,只觉从舌尖到鼻腔都苦涩无比。如果没有“净月”和“林煜”,昨夜她也会默默无闻地死去,轻飘飘地,没有一丝重量。 忽然,一阵悠远的笑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巧娘的出神:“楚大侠即便伤了惯用的右手也能唬住关象这么久,甚至能分心注意老夫的到来,看来,老夫的确没有低估你。” 郑舟循着声音望去,双瞳微微缩紧——若非楚赦之提前点出,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这位气质出尘的老者竟会是个心机叵测,害人无数的人! 被人点出在硬撑,楚赦之面不改色地顶着解铤和巧娘担忧的目光换了只手拿扇子:“惭愧,倒是在下低估了卓掌门你。卓掌门分明内力深厚,从前参加每次大会却都要提前耗空,装作一副虚浮模样,真是好生辛苦啊。” “劳你挂念,不敢当,还要多谢楚大侠在平罗山对我儿的照顾。” 卓应臣踩着竹筏,神情平淡从容,楚赦之看得出,对方的洒脱不羁并不全是伪装,甚至……不像是伪装。一个伪君子,也带不出卓人远那样心思澄澈敏感的人。可正因如此,他就更看不明白此人到底想要什么。 楚赦之不再继续这虚假的寒暄:“人远兄不会喜欢你的选择的。” “他以后会有自己的选择,却不能在现在左右我的选择。”卓应臣淡淡道:“楚大侠,作为敌人来说,你算得上棘手。其实老夫不想与你为敌,但如果你硬要挡老夫的路,就别怪老夫今日……趁人之危了。” 第313章 灵活 “殿下,”简悟松一一记下将要向上京汇报的事宜,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那名叛逃内卫的尸体......我们不查凶手了吗?” 还是没糊弄过去啊——我这么想着,淡淡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赞成红娥和冰茶儿为毕罗衣报仇的行为吗?” 简悟松沉吟片刻,回道:“国有国法,若不严禁,待此举靡然成风,天下必然大乱。” “是啊,”我双目微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似酣畅淋漓,实则后患无穷。世间诸多事宜,往往当时越是快意,日后的麻烦便越多。有些麻烦或许不会即刻显现,但迟早会降临。有些人对其中代价懵然不知,或自以为了然于胸,实则承受能力远不及自己所想那般坚韧;亦有人错估自身能力与才智,连仇家都找错,徒然沦为他人刀下亡魂;更有甚者,不过是借此行径宣泄内心阴暗罢了。可是对于毕罗衣并不属于上面的任何一种,此人以微末之身与群狼周旋,忍辱负重,出淤泥而不染。对于他,我无法不生出敬意。如若换位而处,我不如他。” 简悟松低头沉思,须臾方才开口:“属下虽才学浅薄,却也听过一个故事。前朝武皇年间,同州下邽有一人名徐元庆,其父为县吏赵师韫所害。此赵氏因私怨杀人,非但未受国法惩处,数年后竟官至御史。徐元庆更名改姓,蛰伏多年,终得手刃赵氏。殿下是想说,这毕罗衣所遇之情形,与徐元庆有相似之处?” 不愧是皇帝严选,重新定义“才学浅薄”,如果没有张浦良那几年的恶补,我的文化素养和这个时代地里刨食的泥腿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按下心里的感慨,我缓缓道:“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将无辜民众逼到不得不赌上自己的命复仇,何尝不是统治者的过失呢?” 简悟松不禁为面前这位殿下直言不讳的胆量咋舌,不过这也侧面证明了陛下的心意——也只有盛宠优渥的皇子才敢这么说:“殿下就放过属下吧,有些话,您敢说,我不敢听啊。” 我眼睛弯了弯:“简大统领是怕再听下去自己就要忍不住去上京告我不敬君父了?” 简悟松知道我只是在打趣他,没有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属下自然不会,只是怕您说习惯了,万一不小心被居心叵测之人听去,有伤父子情分。” “父子情分。”微不可察的轻哼后,我眼中的笑意退却,转换话题:“总而言之,纵然毕罗衣之辈能够做到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我却无法对他们做下的牺牲心安理得。说到底,毕罗衣......不,罗仲衾一生所承受的苦难都源于朝廷,不管党争如何激烈,当权者是谁,对于百姓来说朝廷只有一个,朝廷欠他良多啊!” 简悟松沉默地跟在我身后,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属下之前还奇怪,您连源鹿道人这样棘手的江湖人都能不动兵刃地拿下,澄旸村和灵偶镇的命案却迟迟不动,原来殿下是有意放水。” 我懒懒地将他刚才的句式原封不动地送回去:“此事事涉立法原则、司法倾向,都是国朝之本,而我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光头皇子,怎敢妄议。更别提未经圣上准许擅自对犯人表露倾向了。这个揣测,你敢说,我可不敢认。” 简悟松一愣,旋即了然:“殿下说的是,是我想差了。” 我回以“孺子可教”的眼神,淡淡道:“罗仲衾连杀数人,已触犯国法,理当捉拿归案。可事有轻重缓急,与谋逆比起来,其所为也不过尔尔,眼下人手不足,暂且压下此事亦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和你我对罗仲衾的看法没有半点关系,明白?” 简悟松会心一笑:“属下明白。” 凭什么只有作恶的人能灵活利用规则规避罪行,受害者复仇就非得一板一眼的被制裁?什么时候灵活处事变成作恶者的专利了? 口径达成一致,我的重心转向其他问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婺城附近你还能联系上多少人手?” 简悟松面露难色:“联系不是问题,属下已经收到三个营的回音,可是......他们都缺一样要紧的东西——船。” 我眉头一皱:“难道军船全都不能用了?” 简悟松解释:“能用的也有,可统共不过五艘中型的,还有三艘平时的运粮船可用。更大的战船若没有陛下手谕或鱼符亲至无法调动,且如果真的能调过来,动静一定会非常大,过程中经手的人也会变多,殿下您在这里的消息就藏不住了。” “请恕属下直言,且不提那三位将领有没有胆量擅自调取战船,如果谋反一事确凿无疑,想对圣上动手的人绝对不会放过您的。就成功的可能性而言,杀了您可比对远在上京的圣上容易多了。” 我向后摆摆手:“你放心,我还是清楚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的。你也舍了那些没有意义的恭维吧,我没有正式回朝,身份尴尬,这三个营的将领能积极答复,至少有一半原因是看在和你的私交上。说实话,你我也是今日第一次见,你愿意相信我的判断就已经足够难得,我又怎能再强人所难。船的问题我会解决,不管是借是买,必不会让你再为难。” 简悟松想解释什么,又咽了回去:“委屈殿下了,不过,他们如果见到殿下本人也会相信您的,这句话,不是恭维。” “委屈什么,比起白手起家要遭受的白眼,我现在已经占了许多便宜。”我不以为意:“去忙你的吧,不用担心我。做和尚这么多年,早我就领悟到一个真理——张不开嘴的人连饭都要不到,就更别提做其他事了。” 简悟松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前面的人快步走远,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目不转睛地向步伐离开的方向望去。深色的袍脚在微风中轻轻翩跹,最朴素的布鞋,毫不掩饰地踏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之上。 不明真相的人们无论如何都难以将这样一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画面,与那象征着尊贵与荣耀的“天潢贵胄”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在他们眼中,只有华丽的服饰、高贵的姿态才配得上这四个字。然而,就在这众人皆以为的朴素之中,简悟松的心中却悄然浮现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有些人一辈子都力求让自己看起来配得上“高贵”这个形容,种种讲究不过是贪多贪足,空有一张终将腐朽的皮。而对于真正高贵的人,即便是“天潢贵胄”这样的词语,依旧配不上他。 第314章 地牢密谈 此时此刻,由于人员匮乏,简悟松不得不一人承担多项职务。尽管内心深处有所触动,但他深知时间紧迫且任务繁重,绝不能在任何一处毫无意义地驻足逗留。所以,简悟松也未曾察觉到,眼前这个始终展现得沉着冷静、似乎对所有事情都成竹在胸的青年人,转身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思。 然而,这种稍纵即逝的迟疑与迷茫仅仅持续了片刻,就在其主人强大的自我克制之下迅速消散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唯有广袤无垠的天地知晓这一瞬间他的脆弱。而除此之外,能够目睹到这短暂一幕的,就只剩下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两个人了。 其中一人道:“能确定就是他吗?” 被问的答:“八成是,你看往那边走的人,一看就是常年在行伍之间打拼,还有不错的内力,他在军队的地位不会低。能被这样的人以礼相待,非王公贵族不可。” “内力不错?”先开口的那个人不敢苟同:“也就一般吧,杀伐气是很重,但论起内力远不如赵无极和平阳王,不过,比你我强就是了。” “你把普通人和战神比?”见简悟松走远,另一个人才敢正常声音说话:“就朝廷平均水平来看,此人算是精锐了。行伍之人自有行伍之人的厉害之处,他内力或许不如卫小郡王,但若真打起来,小郡王未必能占到多少内力的便宜。” 先前那人若有所思,认同的点头,可想到自家那些破事,又略显担心地摇摇头:“先不说朝廷的人能否救出布堂主,他......真的会替布堂主出手吗?” “布堂主不是个会被轻易收买的人,也不会重复地淌进同一条污水沟里,布堂主既然选择了这位,就说明他认为这位有过人之处。”另一人顿了顿:“不过......再看看也好。” 先前那人疑惑:“你的意思是......” “如果布堂主口中的‘九谏师父’是可靠之人,你我便拼一把,能救出布堂主最好;可如果布堂主又看错了眼,那我们两个‘外人’,又何必为一品堂的家事拼上性命呢?”第二个人着重强调了外人和家事两个词语,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布堂主对我有活命之恩,如今他被堂主囚禁在地牢里,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去救他。”先前那人的语调沉沉的,听着有些低落:“再看看吧,如果这条路也走不通,大不了就来个玉石俱焚,无论怎样,都不能让布堂主再在地牢受苦了!” 二人不知道的是,此时他们口中“正在一品堂总部地牢受苦”的布小乙正捧着一只烧鸡吃得痛快。 ———————— “堂主啊,下次记得给我炒个豆芽,再用嫩葱叶拌个豆腐,别总是大鱼大肉的,都给我吃上火了。”布小乙嘴上嫌弃,实际吃得头不抬眼不睁,香得很。 他对面坐着一个从头到脚用硬甲包的严严实实的“人”,这里的人字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和一旁做的七扭八斜的布小乙比起来,“它”看起来方正得过了头,腰背和大腿在硬盔甲的阻碍下弯曲不了一点,连头上都带着一个倒置撞钟样式的青铜头盔。往地牢里一坐,活像青铜人俑成了精。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雌雄莫辨的声音从头盔里传来,亏得说话的人咬字清晰,若换个含糊的来,旁人只能听见一片嗡声。 布小乙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放慢了进食速度:“没得商量了吗?非得一条路走到黑?” 此言一出,被关押的人,和关押他人的人角色与地位完全颠倒过来。身为阶下囚的布小乙目光灼灼,似乎想把头盔盯出个洞来。 青铜人俑不为所动:“彼此彼此,已经在沈宣泽身上吃过一次亏的你又怎么能笃定,你这次的选择就没有错呢?” “我不需要笃定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我只笃定一件事——我未必对,但你一定是错的!”布小乙语速极快:“当年堂主和我下错了注,连累整个一品堂。现在他已经死了,你若为此事按门规取我性命,我别无二话!可是沈凌风绝非易与之辈,一品堂若成了此人的马前卒,你和门内的所有人都会被利用的尸骨无存!” 布小乙见对面久不张口,叹息着缓和了语气:“你没见过活死人,也没见过浮屠塔下面埋藏的那些冤魂,和沈凌风为伍无异于与虎谋皮,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品堂的未来,为什么就不能达成一致呢!” “布堂主,你糊涂了!”青铜人俑猛地抬起手掌,毫不留情地朝着自己大腿狠狠一拍。刹那间,只听得“哐当”一声巨响,犹如洪钟大吕一般,震耳欲聋。这声巨响在地牢之中来回激荡,不断回响,仿佛要将这昏暗潮湿的空间彻底撕裂开来。那金属撞击所产生的余音,更是久久不散,令人心悸不已。 布小乙自知失言,没有再说话。半晌,“青铜人俑”缓缓掰开脑后的暗扣,将这顶沉重的头盔摘下,露出一张称得上甜美的小圆脸。 “你该清楚的,从他们两个死去的那天起,我就没有什么父亲或是弟弟了,我就是一品堂堂主,一品堂堂主就是我。” 在冷硬的盔甲里呆久了,那张原本轮廓柔和的脸仿佛也有了锋利的棱角,布小乙望着这张脸出神——就算是他,也足有五年没看过这张脸了。 “你和那个死人,是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质疑我的决定的人,如果不是爷爷留下门规,历届一品堂堂主在外必须以这个形象示人。令包括萧明德在内的其他所谓的盟友以为对一品堂堂主的暗中围剿失败了心有顾忌,一品堂早在五年前就不复存在了!” 沉重的喘息声在逼仄的空间中回荡:“我倒要问问你们,为什么你们总是贪得无厌,永不满足!若非你们将手伸向夺嫡之争,一品堂岂会陷入如今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你问我为何执迷不悟?也罢,那我今日便开诚布公地告知于你,当你还对平阳王抱有幻想之时,我早已将一品堂昔日盟友的所有信息尽数出卖给了沈凌风。我付出的太多了,多到‘既往不咎’这个承诺根本满足不了我!” 布小乙怔怔地望着对面那个情绪几近失控、正歇斯底里咆哮着的年轻女子。原本天真甜美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变形——这个表情不适合她。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极重,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回荡开来。他的脸颊瞬间泛起一片红肿,但他却好似浑然不觉疼痛一般,低着头一言不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僵持着,好像两座沉默的雕像,静静在黑暗之中对峙。 “布叔,我回不了头了。” 年轻女人的情绪平复下来,她看到布小乙面前桌案上隐约的水痕,嘴里泛起一阵苦涩。她硬下心肠,重新将沉重的头盔装回铠甲上。 “对不起。”布小乙轻声道:“把烂摊子留给你,对不起。” 青铜人俑里传来的是失真的人声:“明天,我会动身前往突厥。” 布小乙豁然起身:“这是那边给你的指示?” 青铜人俑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你只有三天时间,一品堂已经有不少人被渗透,你留在这里必死无疑。布叔,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三日之后,你我各凭本事。若有一天,你为笼外人,我为阶下囚,记得也给我带些好菜。” —————— 侯右一手拎一个,把两个小尾巴送上了岸,对其中那个胖的说:“婺城已经到了,你自己能去官府吗?不会被拐子拐了吧?” 小曹平坚定不移地抱着侯右的大腿不撒手:“我要和小桃待在一块儿。” “......你应该庆幸我不是在杀手堂认识你的。”侯右觉得作为一个年轻的退休杀手,自己的脾气实在是太好了。听楚赦之的话安置庄略也就罢了,他为什么要因为庄略的要求去找这两个小孩? 庄桃忽然张口:“婺城也发生了地动,我还能在寺庙找到人吗?” 听到寺庙这两个字,侯右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了一种复杂而难以言喻的神情,好像早已了然却又忍不住忌惮,如果用千年后的话语形容,大概就是毒唯对真嫂子的破防。 “大抵不会,那位是个闲不住的,出了此等大事,他要么是待在人最多的地方,要么就在最关键的地方。”对于已经收服了原杀手堂大半人手、现在是自己上司背后的大老板的九谏和尚,侯右感官复杂,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罢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带你们去找他。” 第315章 委托(上) 侯右的推测没有错,他要找的人此时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婺城西城楼上。正常来说,在还未确定是否有余震的情况下登高是危险的,但根据几个商贾反应,他们担心的变化只有这里才看得最清楚。 “净月师傅,你拿这个看。”我左手边的中年男子将一个颇为笨重的长方形物件交给我。 古早版望远镜?我心中笼罩上一丝阴霾。按前世的时间线,中国直到明末才会出现望远镜。提前发明望远镜的人和浮屠塔事件背后的策划者会是一起的吗? “敢问施主,此物要如何使用呢?”我故作茫然。 “举在手里,这边贴在眼睛上就行,”一个年轻人热情地介绍:“本该配个架子放置,只是我们来得急没带上。您要是觉得太沉,我帮您托着。” “那倒不必。”我笑着拒绝了他的提议,把目光投向其他人所指的地方。 “您看到那一片了吗?”中年男子道:“江水交汇口下边,那里是在下祖父辈们一力修建的堤坝。” 我心算了下日子:“那得有至少八十年了,一道大坝能撑这么久,实在少见。” 中年男子的胸挺了挺,但很快,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婺城地势低洼,百年前常被洪水侵袭,只有零星几户人家,修堤坝的钱被官府层层剥削,到百姓手里,一人能有半吊钱就不错了,更甚者还要赔进去银钱,根本指望不上朝廷。后来,是我们祖父辈十几个小商贾签了联合书,事事亲力亲为,说是官民同修,实际时任官员不过担了个虚名而已。耗时六年,终于在洪水的必经之路上建成了这道堤坝。我可以拍着胸脯向您保证,它绝不是那些被冲几年就塌的豆腐渣,可就算是死物也有其寿命,只怕它的寿终之日......不远了。” 另一个人接话:“若地动源头发生在婺城里,破坏之处重建也就是了,可它发生在江水中,那我等在婺城的基业便有倾覆之危啊!” “我看到了。”我的眉头也随着他们的话语紧锁:“缝隙不止一处,最明显的缝隙里已经长出了棵小树。”我把望远镜递到一边:“施主们怕这个大坝撑不了太久?” “树?!”年轻人忽然色变,来不及客套,直接抢过望远镜:“我只觉得那个裂缝看着更明显了,刚才还没看到树,难道它还在不断变大?” 几人轮番观察后无一不神色难看,一番商量后,中年男子站了出来:“净月师傅,船的事交给我们便是,只是我等也有一事相求。” 我已隐约猜出他们的心思:“何必言及‘求’字,诸位但说无妨,贫僧自当全力以赴。” 中年男子道:“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我等虽是微末商户,却也能察觉到近日不太平。老张也是我们的老熟人了,竟会无声无息地被贼人替换,不能不令人惊恐。周家的乱子好似是冲着周家来的,可若非昨晚有净月师傅在,它波及到的人可不止一家一户,我等细细想来,总觉得有些不安。” 我双眸微眯:“施主言语中似有未尽之意。” 他面露犹疑之色:“其实在下的猜测也都是一些商户间的竞争,未必就是对的,说出来总怕贻笑大方......听闻净月师傅正在受具足戒,您可知道晋徽商队?” 何止知道,我可太熟了,在平罗山的时候卫明玦还杀过几个呢。 “倒是耳熟。”我用手抵着下巴,作回想状:“一路行来,似乎是见过几次晋徽商队的旗帜。哦,小僧之前客居翟家时还听他们的管事提过一嘴,不过小僧没有细问。” “难道翟家和他们也有牵扯?”一旁站着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 我装作刚刚注意到他人几人的眉眼官司:“也?” 中年男人的反应倒是平常:“既然有事相托,在下也不必再隐瞒净月师傅了。我确实疑心晋徽商队会趁火打劫,借着婺城的动荡对我们下黑手。” 我微微皱眉:“请恕小僧直言,若一个商队能够准确预测地动,那朝廷的钦天监和魁星楼掌门都该给他们让位置了。” “您误会了,在下说的是周家这场鸿门宴带来的动荡。”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中年男子讲得头头是道:“您可想过,昨晚若没有您破局,会有多少人牵扯进去?” “净月师傅初来乍到,不知我们婺城这位县令的德行。”中年男人冷笑一声:“糊涂官办糊涂案,清白和真凶不重要,钱和他的政绩才是第一位。受到最大影响的必是祥云班无疑,纪晓棽和鲍班主皆遭人毒手,若迟迟无法查出真凶,祥云班其余闲杂人等无财也无权,往大牢走一遭......那就是冲着灭口去的。” “我们这些无权却有财的人或许比他们好上一些,可说到底,又能好上多少呢?昨晚那贼人若没被您揪出来,会顶着老张的脸混在我们之中多长时间?还有寿礼被调换的钱老板,不赔出大半家产岂能平事?不过您猜,最巧的是什么?” 中年男子目露讽刺:“老张做的是绸缎生意,钱老板名下名下是典当行和玉石生意,据我所知,他们二位都和晋徽商队起过不小的冲突。当然我们这几个人也和晋徽商队有些矛盾就是了。” “倒不是我等容不得对手,只是他们的手伸的太长,也太贪了些。”和我一起登上城楼的几人中最年长的一位终于开了口:“他们也曾找过老夫,想要高价盘下老夫几个香料店,价格诱人,只是祖产难舍,老夫便没有同意。本以为他们会就此死心,谁知他们竟把主意打到了老夫几个儿子身上,若非吾妻警醒,恐怕就真的着了他们的道。手段下作,仗势欺人,令人不齿。” “后来,我们偶然聚在一起提及此事,发现婺城大半商贾都被他们找过。观其野心,竟是要......把我们都吞下!” 第316章 委托(下) 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只回荡这两个字——垄断! “施主的顾虑,小僧明白了。”我下意识地把玩着手腕上的佛珠:“能使家财万贯的您都心动的‘高价’,定是一个令常人难以拒绝的价格。虽然施主你拒绝了,可婺城那么多人,接受他们开出的价格的人恐怕不在少数,甚至那些人里可能会有诸位的得力助手、膝下儿孙......” “几位施主信任小僧才愿意将这些家私告诉我,这是我的荣幸,只是不知几位究竟需要小僧做什么呢?” 替他们抓内奸?人太多了,我的他心通经不起这么耗;皇子身份暴露?看起来也不像,不然他们不会是这个态度。嗯......大约是他们看到一向烂泥扶不上墙的县令行事风格大变样所以脑补了些什么吧。话说,我是不是被楚赦之的体质传染了?可以直接用金钱解决的问题变成了事务委托,这对于我这么个习惯藏在幕后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灾难。 “这堤坝关系重大,无论是修补还是重建都需尽快确认,这一趟不得不走。此行快则一两日,慢则七八日,在此之前,请净月师傅替我们保管此物。” 我双手接过中年男子递过来的木盒,在他们的示意下打开,定睛一看,呼吸猛地一滞:“施主,这个玩笑开得是否过大了些?” 这平平无奇的木盒里,赫然放着整整五个私章,以及玉牌、契书等物,几乎是普通商户的立足之本,足以使他们家中儿女争的头破血流! 似乎料到我有此一问,中年男子亲手将那几张契书拿出在我眼前摊开:“若是玩笑,何至于拿真的来开?” 我原本还算沉稳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今日是小僧率先开口求助,本不该如此反复推让,迟疑不决,只是诸位所托之物着实重要,小僧不得不挑明此事,只求一句放心之言——我知晓各位是忧虑心腹至亲被他人收买或易容才出此下策,但是,为何选我?” 对面几人面面相觑,忽然朝那位最年长之人笑道:“钱老,这下你的疑心可尽去了吧?” 钱老板?原来他就是那个寿礼被换成眼珠子的人! 钱老板放下捋胡须的手,向我拱手一揖:“一直不曾为昨晚的事向净月师傅道谢,还望您能见谅。只是现如今婺城人鬼难分,在下不得不对一切巧合多加警惕,因此才有这一试。其中冒犯之处,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 “怀疑是应当的,施主不必如此。”知道这人对我有疑心,我心里反倒松了口气:“若易地而处,小僧也会怀疑和周家有关的所有人,特别是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尤其是这个陌生人在这场风波中跳的最欢,我若是旁观者,必然会揣测这个和尚是不是在跟周家一起做戏。 “明人不说暗话,老夫确实疑心过你和周延寿的关系,可从你挡在师威身前拦住那源鹿道人的一刻,老夫就知道,就算你真是周家请来演戏的,也比周延寿更可交。” 心中似有一道细微的热流划过,我怔了一下才开口:“所以,就算我没有借船,施主也会来找我?” 钱老板颔首:“其实,这个托付和净月师傅借船的要求并不对等。若不能出城,拿着这些烫手山芋对你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可事到如今,我等已经没有时间在其他人身上下注了。” 我不禁皱眉:“婺城的形势已经紧迫至此了吗?” 中年男子在旁边摇头:“心腹不是没有,可对牌这种东西,越是交给相熟的,或往日铺子里得力的人,之后就越难收回来啊!” 他说得含糊,我却明白了他隐晦的顾虑——人心是最不能赌的东西,就算挑选的人并没有被晋徽商队收买,可人获权后往往性情大变,得之愈恐失之。为保其不失,更是敢为诸多昔日不敢为之事。莫论心腹,即便是妻儿父母,亦不可尽信。 “嗤——”许是一夜未眠造成的疲惫,我没控制住情绪,发出一声轻笑。 几人微愣:“净月师傅何故发笑?” 我敛去目光中的讽意:“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些好笑的事。” 谁说只有帝王之家刀光剑影,从无骨肉亲情?只要利益足够大,上至是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处处都可能成为斗兽场。 “几位这么急着出城,真的只是因为那条堤坝吗?”我重新举起望远镜观察婺城四周,对现下情况的不乐观有了基本的心理准备。 钱老板语气微微凝滞:“净月师傅何以有此一问?” 他的不愉显而易见,我从容一笑,在数字上面加了重音:“目的表现得太明显就落了刻意,施主们太想为小僧营造出一副‘你们一定会回来’的感觉了,所以连最明显的逻辑漏洞都没有补全——堤坝是你们几家建的不假,但它如今面临塌陷的风险,六位施主连仆从都不多带几个,就算赶过去又能做什么?迎着堤坝塌陷、洪水俯冲的风险......去送死吗?” 如果我真是个一腔热忱、涉世未深的青年,恐怕真的会在看到对牌和私章时感动得立刻应下此事,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份人与人之间难得的信任——可惜,我不是。 “您先别急着否认,也别急着质问。小僧无意探究你们的退路,却也不想做个被人哄到台前利用得彻底的无知鬼。” 带着淡淡笑意的目光扫过几人强作镇定的脸:“小僧方才听人说,近些年婺城一带多有小型地动,你们世居此地,比我更清楚地动的规律。婺城周围地势复杂,这次主震强度更胜以往,发生余震的可能性更大大增强,甚至会持续数天乃至数月之久,倘若路上出了岔子,恐有性命之忧。可几位施主不仅要在这个时候离家远行,还着急将对牌私章这等事关身家性命的东西托付外人,这哪里是有要事处理,分明是一边逃命一边找靶子转移敌人视线,而小僧就是你们选中的靶子,是不是?” 不同于其他人,钱老板面上并无被揭穿的尴尬,他深吸一口气,坦然承认:“知道净月师傅厉害,却没想到会这么厉害。寿礼一事本就受了您的恩,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愿行这恩将仇报之事——罢了,我有三艘货船正停在北津渡,愿尽数赠与师傅,还望您莫要嫌弃。” 中年男子脸色一白,低声道:“钱老!合适的人已经不好找了!” “够了!”钱老板甩开他的手:“若强拉无辜之人下水,我们和那师威又有什么两样!我没周家的本事,也不比他们厚颜,此事未必没有其他出路,回去再议吧!” 他下意识侧头,余光中见那和尚从容淡定仿佛看戏,更觉面上挂不住,想要立刻离开。他本来已走出去几步,却有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也许是哀叹自家的未来,也许是感慨辉煌的过去,他留下了最后的善意。 “权门私窦不可着脚,一着脚则玷污终身。净月师傅,你和我们这些人不同,你清清白白一个人,何必沾染周家那滩浑水,不如趁此时忙乱立即脱身,来日他们寻你不着,自然不得不作罢。汝非池中之物,不愁来日没有作为,可若污泥缠身,再钟灵毓秀的良材也会枯萎——”他顿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作罢:“老夫言尽于此,若还有再见之期,再为今日欺瞒向你赔罪。” “从几位施主带小僧来这城楼上到现在,已有几盏茶的时间了。施主们说的话虽多,却只有最后这几句最真。” 我看够了这几人的眉眼官司,对他们的性情有了基本了了解:“既然钱施主以真心相待,小僧便也说两句真心话。” “第一,无论小僧接不接对牌,只要几位施主的脚踏出婺城,就一定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我背过身去,给他们留下足够多的变脸时间:“先别急着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其实,施主们隐瞒我的又何止之前那一点点,否则又怎会因为一个寿宴就惊惶不安?想必是发现了一些不方便为外人道的事情。这些小僧心知肚明,也无意追究,就像你们也从未质疑过小僧是不是真的叫净月一样。心知肚明,心照不宣,才是人情往来的基本礼仪,更何况,你们的隐瞒也并不完全恶意,不是吗?” 钱老板忽然明白了自己之前的行为错在何处,“净月和尚”介意的从来不是“瞒”,而是“欺”。眼下他主动点出自己用了假名,是在表明一个态度——无论为着什么原因,他都不会对他们这群人的生死置之不理。 “是,”无视同伴们的欲言又止,钱老板直接道出自己心底那些幽暗的念头:“一是有些事情知道多了要命,二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或许还能乱拳打死老师傅。知道的多了,反而容易心生退却,束手束脚,就和现在的我们一样。短短时间里,你就能差遣周家如身之使臂,我便知道你是个极有本事的人。我是想利用你拖延一下时间,但却不希望你真的丢了性命。你说我自欺欺人也罢,行事低劣也罢,生死关头,我想不了那么多了。” “施主多虑了,小僧并没有责难你们的意思。佛家有一词叫烦恼障,越是情急,越生贪、痴、疑。此乃众生之劣根,非你一人有之,何必苛责?” 我也不是不在乎欺瞒,只是不在乎他们的欺瞒而已。非亲非故的,与其在他们身上耗费精力,不如专注于解决问题:“钱施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您只看到我差遣周家的人,就没想过他们为什么会听我的话吗?有没有一种可能,小僧现在知道的事情,已经多到足够让人想灭口了?” 钱老板神色一凛:“周延寿不可能知道,否则他跑得比我们还快......”他看到我唇边的笑容,卡了片刻,不敢置信道:“你诈我?” “说不上诈,就是借您之口肯定一下我的猜测而已。”我收起笑容:“你们这样急迫,显然也是刚知道没多久——不,应该说是刚想起来没多久。纪晓棽没死,那被钉在戏台上的死人究竟是谁?祥云班里还藏着秘密。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诗用得好啊,诸位还不愿吐露实情吗?” 中年男子面色铁青,咬着腮帮子,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句话:“二皇子的门客,那人是二皇子手下的‘特使’!” 第317章 祝大家蛇年快乐~ 有了费柟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例子在,我对这种归属问题更加谨慎:“死者双手粗糙,手指上有已经不明显的笔茧。作为一位殿下的门人,他的待遇可不算太好啊?” 中年男子摇头:“我知道净月师傅的顾虑是什么,但我可以确定此人的身份。按理说,他应当算是幕僚一类的人,不过据我观察,他的地位应该介于幕僚和奴仆中间,因为......”他隐晦地看了眼我的头顶,虚咳一声:“因为他很不挑剔,特别是在女、咳、是在那种事上。当然,有些贵人的癖好也比较脏,但谁是大鱼大肉吃腻了,谁是从来没饱过所以荤素不忌,我们见识得多了也能辨认出来。” 我眨了眨眼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于男人来说,请人嫖娼是拉关系的最快方式,这句话真是古今皆通。 许是我的目光太明显,虽然当中并无鄙夷,中年男子还是忍不住为自己开脱:“您大抵是瞧不上这种钻营的吧。其实,如果有选择的话,谁愿意如此呢?我等世代经商,家资也算丰厚,外人看我们平日呼奴唤婢十分风光,实际的烦难却只有自己清楚。尤其是近些年,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中年男子姓盛,字介元,家中生意做的是园林建材以及观赏盆栽的生意,常年为附近贵人们供货,盛介元有时甚至会被贵人请进家里设计园景、请教如何培育珍稀花草。七年前,盛介元便是在一位官员家中见到了昨夜被假扮成纪晓棽死在客满宅的胡琦。 “说来您大概不信,有时我真觉得,经营这样大的生意还不如小作坊的老板来的轻松平稳。”盛介元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没油水自然也没人惦记,一旦起了势,有了规模,我们这些商贾就成了——”他伸手指了指天,隐去了敏感的词汇:“成了他们眼里的大肥肉。不四处打点就没有靠山,没有靠山,谁都能叼一筷子。” “世道如此,谁能不打点,谁敢不打点?”钱老板叹息:“除了上面,那些江湖门派又岂能落下?去外地行商时,遇到普通江湖门派也就罢了,若是那些黑心帮派,不提前孝敬……呵呵。”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面上的厌恶痛恨之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扯远了,我们继续说正事。”盛介元挠挠头:“说七年前那次是第一次见面其实并不准确,当时我只是在园子里对着他们两人磕了个头而已,连脸都没看清。但之后,那位官员多给了些赏钱,叫我尽快画几张园林图纸交上去。又过了一段时日,胡琦亲自到我的店铺中挑了几个盆景。因他不愿意给钱,主动祭出了——”他比了个“二”的手势。 “......”我几乎想为便宜二哥流泪了,他身边到底有多少究极拖后腿的手下啊!胡琦虽然不比费柟那样有贰心之人带来的后果可怕,但这样的人多了,迟早会给被效忠者捅个大篓子。不,严谨地说,胡琦这种人心里根本没有“效忠”这两个字。同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他只会忠于自己的利益和欲望,尊贵如皇子龙孙,对他来说也只是个可以拿出去耀武扬威的名头。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谁说这种媚上欺下的心理不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反封建呢?如果世上少了这种人,才是件令人头疼的事啊! “原来如此,”无数的关系网在脑海中连接,快速闪过的模糊人影搅得我头疼。暂且不去想其他,我专心侧写胡琦这个人物:“据施主所言,此人虽不受重用,却惯会装腔作势,以致当你意识到他装腔作势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忍受他的骚扰——毕竟,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以胡琦的地位和受重用程度,没有资格向二皇子引荐什么人,却可以利用自身的资源进谗言来报复得罪自己的人,盛介元害怕自己禁不起这样的报复,也不敢尝试自己能否承受,只能继续被胡琦扒在身上吸血。不过也幸亏有这样的联络,盛介元才能确认死者的身份。 盛介元接着道:“在您和那两个江湖人对峙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都不在死者身上,我就偷偷上前去看了一下、当然,也是因为您先发现不对叫人把他脸上的妆卸了,我才觉得那个死人的下巴看着有点眼熟。” 胡琦的身形和纪晓棽相仿,容貌也称得起一声“人模狗样”,下颌弧度较柔,因此在戏曲妆容的遮挡下伪装成纪晓棽并不违和,但熟悉他的盛介元知道,胡琦的右颌比左边方正一些,除此之外,咀嚼的习惯也加重了这种不对称。 起了疑心的盛介元忍着恶心去查看上半边脸被利器搅的稀烂的尸体,悄悄扯开了死者的亵裤——他“有幸”亲眼目睹胡琦在青楼“办事”,知道胡琦左臀峰有一个长了毛的黑痣,确认这一点后,死者的身份再争议! 明面上都是二皇子的人,胡琦此时出现在客满宅的原因应该和师威有关。但以他的地位,二皇子会只派他来接对自己来说大有用处的师威吗?大胆假设一下,如果二皇子原本安排和师威见面的是费柟和胡琦,费柟和早已被收买的内卫一边据此设计巧娘等人自投罗网,一边由源鹿道人再次调查那封被毕罗衣藏起来的秘信给自己真正的主子。 这个假设中,首先,他们不可能事先预测到我的存在会破坏局面。其次,普通人极难看破源鹿道人的伪装和布局,只要费柟还不想在二皇子那边暴露自己,留下胡琦这个微不足道的旁观者完全可以起到减轻自己故意破坏这场会面的嫌疑。反之,让胡琦以那种方式死在现场很难向二皇子解释,对费柟来说是弊大于利的,除非他有不得不杀胡琦的理由。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我认真地看向盛介元:“从你发现那具尸体是胡琦到决定离开婺城,你在这段时间里发现的疑点,不敢深思却用直觉得出的结论,都可以说给我听。” “我的想法?”盛介元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的想法就是杀他的人肯定是故意的?”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慌忙摆手:“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胡琦不爱听戏,不好男色,也一点都不喜欢凑焦点不是自己的热闹。如果没有任务在身,他绝对不会在这两天走进客满宅。这么看来,他岂不是在做‘那位’交代的事的时候死的?还死得这么惨。” 盛介元一脸心有余悸:“我早该想到不对的,若是再警惕些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半个月前胡琦还来找我喝酒......” “等一下,”我眉头一皱,抬手示意:“你是说,他半个月前就在婺城了?” 盛介元茫然点头:“是啊,自从五年前他被派到这边,每年只需回上京复命两次。婺城繁华,他便在此处置了个小宅子,但也不常住,至于他不在婺城的时候去了哪里,我并不敢打探。此人私下发牢骚时虽常有大逆不道之语,但涉及正事时嘴还算严,即便酒后多言时也不会透露关键信息。” “半个月前他刚从外面回来,神情比往常更倨傲,说他很快就能真正回到上京了。不过据我观察,除了激动外,他还在嫉妒什么人。” 我感觉他的话已经隐隐触及到疑点的核心:“嫉妒?” “嗯,”盛介元肯定道:“胡琦没有指名道姓,却说了许多类似‘给主子办事还不如听宋娘娘差遣’的话......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那一面后我再未见过他,直到——”他低头咽了口唾沫:“直到昨晚。” 我狠狠皱眉,胡琦不得不死的原因恐怕就藏在盛介元的描述里。我到底遗漏了什么?缺失的又在哪一环? 官盐沉船、师威、费柟、老忠信侯、二皇子、宋侧妃......宋侧妃! 盛介元本想上前再说些什么,恰好对上我越来越明亮的双眸,刹那间竟有被视线灼伤的错觉:“净月师傅,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你们的直觉是对的,现在的婺城很危险。”素未谋面的敌人已经将屠刀举起,我仿佛感觉到了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在颤栗——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我早该想到的,继承老忠信侯意志和人脉的不是沉溺声色犬马的小忠信侯,而是在官盐沉船案闹得沸沸扬扬时不顾父孝嫁给二皇子的宋泠茵! 当年老忠信侯骤然离世,她以自己为饵,把官盐沉船这口黑锅牢牢地扣在了宁王身上。平阳王自刎前告诉我,宁王这些年一直把重心放在联络上京的老牌勋贵上,而宁王妃是广西抚南将军之女,在这方面无法给宁王提供帮助,那么在其中牵线周旋的,自然是本身就出身勋贵的侧妃宋泠茵。可以想见,宁王越宠爱、重用宋泠茵,宋泠茵掌握的权利就越大。她像一只剧毒的蝴蝶,在用绚烂的翅膀遮住宁王的双眼的同时,含毒的麟粉无声渗入皇帝绝对掌控之地。 这是个聪明的敌人,她看到了皇帝的疏漏——俪皇后死后,皇帝不仅不愿意再立新后,更不愿意把皇后的权柄分给任何一个害死自己心爱女人的妃子,这原本没什么,但要命的是,皇后的权力并不只在后宫。 这些年,温贵妃虽然逐渐成为了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女人,但她无权要求接见命妇,更不能越过皇帝的旨意管理内外命妇之间的事宜。皇帝防范着后宫所有的女人,不再纳新的妃子,除了怀念之外,也是不愿意再看到后宫生事。但很显然,他干不了皇后的活,因为他太忙了。朝中每天都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至于儿子的妻妾们,只要没闹出残害皇孙、逼死正妻之类的事,他的目光根本不会停留。宋泠茵正是抓住了这点疏漏,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编织出一张网,这张网看起来不致命,但如果用到“合适”的时候,一定会连皮带肉地在皇帝身上撕出一个洞! 至于什么是“合适的时候”?有人谋反的时候、皇帝病重的时候、外敌入侵的时候......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字——乱。 “这里危险,城外更危险,那我们还能去哪儿?”盛介元焦头烂额:“净月师傅,你问了这么多,可有想到什么法子?” “退无可退,自然只能背水一战。”我双手撑在城墙边缘,将附近景色尽收眼底:“周家那边的事太麻烦了,你们知道太多也有危险,小僧就简单概括一下——师威犯过杀头的重罪,但朝廷没查出来。宁王不知情,打算重新启用他,但宁王更不知道,自己派来婺城的人是师威当年的同伙。” 见盛介元脸色白得吓人,为了安他的心,我解释道:“不是胡琦。” “那就好,那就好。”盛介元松了口气。 他脸色回缓,我点点头,继续道:“那位同伙这些年上欺下瞒,即便是师威也被他骗得不轻。若师威回去,两边一对,他死无葬身之地。” 钱老板恍然大悟:“所以昨晚他是要灭口!” 原本想肯定他回答的我忽然顿住了,源鹿道人在客满宅所做的一切无疑是为了破坏二皇子招揽师威的举动,可他真的想灭师威的口吗? 换句话说,有沈凌风和宋泠茵在,费柟真的怕师威回去与二皇子和现在的忠信侯“对账”吗?还有连景......启用退隐多年武功不俗的连景,只是为了杀一个师威? 可惜,问题的答案已经无法从源鹿道人口中得到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果决地用他心通搅乱一个人的神智,让他彻底成为一个只会重复简单语句的傻子,但我并不后悔。会说话的证人有费柟即可,在我的布置完成前,除了央影之外,一个知晓楚赦之和萧家的关系的人绝对不能落到朝堂中人手里! 要尽快与皇帝本人联系了——这是我现下唯一的想法。 有太多模棱两可的事情无法确定,皇子的身份是枷锁也是护甲,至少现在,我还不能失去这个“父皇”。 第318章 坠马 【上京】 “大监、大监,不好了!”御前刚来没多久的小太监神色慌张地跑过来,却不敢直接进殿,只得跪在打算换班的肖大监面前:“云霜郡主从马上摔下来了!” “什么!”闻此噩耗,肖大监也顾不得休息了:“太医过去了没有!” “张院首已经在看了,”小太监喘了口气,继续回道:“传信的宫婢途中碰上了贵妃的人,现下贵妃也赶去了,差人来问陛下是否立刻召宁王进宫?” 肖漱略一沉吟:“传宁王进宫需陛下首肯,只是陛下昨夜数次惊厥,睡得不太安稳,一个时辰前才刚用了安神汤。这样,你先不要急,等张院首那儿出了结论再来报!” “大监,”一道轻柔悦耳的女声从内殿门口传来:“陛下已醒,召来人入内答话。” 小太监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目光求助性地看向肖漱。肖漱叹了口气,低声道:“进去便是。” “老奴该死,扰了陛下清净,请陛下降罪。”肖漱先小太监一步请罪。 内殿一片昏暗,皇帝并未将帘子拉起:“无妨,朕近日一向少眠,说吧,脚步声这么急,出了什么事?” “是云霜郡主,”小太监感激地看了肖漱一眼:“郡主她不慎从马上摔下来了,张院首正在医治。” 皇帝瞳孔微微收缩:“起驾,朕去看看景馥。” 龙床上的罩帘一下子被拉开,皇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杀意:“眷梦!” 眷梦便是方才那名女子的名字,她立刻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不曾多发一言,身形便渐渐隐入黑暗。 肖漱鼻尖沁出 一滴冷汗,作为皇帝近侍,自己的命和皇帝的信任划着等号,可自从祁王殿下从平罗山回来后,皇帝身边就多了许多之前只会隐藏在暗处的人,现在这个眷梦便是其中之一。皇帝原先会交给肖漱去查的事情交给了这些人,此事代表的含义令肖漱心慌。 虽然心中惶惑不安,肖漱也不敢耽误正事:“是。” —————— “臣妾给皇上请安。” 温贵妃年近四十,周身气质冰冷威严,原本不算老气的容貌也被庄重的服饰衬得多了几分暮气。她恭敬地行了礼,一举一动一丝不苟,朝上的大臣和皇上交谈时都没有这么生疏。 皇帝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起来吧,御兽园离你的宫殿不近,辛苦你来得这么快。” 温贵妃垂首:“景馥是陛下孙辈中第一个快要成年的郡主,臣妾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出了这样的事怎能不急。臣妾已看过景馥,所幸并无大事,只是这孩子吓坏了,一句话都不肯说。既然陛下也来了,臣妾便告退了。” 见她如此识趣,皇帝也没有再冷眼相待:“朕亦期盼老七的孩子,虽是明年才大婚,但现下准备起来也不算晚。陈郡谢氏素有才气,但东晋之后便很少与皇室联姻。朕知你因郭后的缘故不喜谢凝,但切不可迁怒于老七未来的王妃,莫要怠慢人家。” 上次听皇帝对自己说这么长一段话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了,温贵妃眸中隐有流光闪动,但很快又消失不见,屈膝行礼:“臣妾遵旨。” 皇帝见她这样,意兴阑珊地挥手示意她离开,扭头进了内殿看孙女。 “陛下,”张院首正在给榻上的景馥包扎,见皇帝进来忙起身行礼:“微臣——” “免了,景馥情况如何?”皇帝在床榻边上坐下,看到被张院首包的严严实实地伤处挑眉,心下松了一口气——卫明玦小时候习武常有磕磕碰碰的时候,皇帝早有经验,一看便知没伤到骨头。 张院首道:“郡主受的是皮外伤,不曾伤筋动骨,只是要好生养几天,否则容易留疤。郡主精神不济,臣开了些安神的方子,等煎好了喂郡主服下即可。” 皇帝看着床上已经睡过去的景馥,意外道:“原来还没喝药吗?那她怎么……” 张院首点头:“郡主昨夜没休息好,老臣清理完伤口后就睡着了。” “都已经睡下了还喝什么安神汤,让她好好睡就是了。”皇帝面对张院首的时候比对温贵妃放松多了:“把已经睡得好好的人喊起来喂让人好好睡觉的药,你长得什么脑子?多此一举。” 张院首也没害怕,呵呵一笑:“贵妃娘娘忧心郡主,一定要煎些药保险,微臣也不能不从命啊?” 皇帝掐着眉心:“她一向如此,是否合乎人情不重要,自己不落人话柄最要紧。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执拗无比。跟她说几句话,朕比上朝还累。” 张院首不接话了,低头专心致志地包扎,看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像是要在景馥受伤的腿上打个络子。 皇帝无语地盯着换着花样打结的张院首一会儿,余光扫见景馥的小臂露在被子外面,便伸手去掖,谁知手指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景馥没有醒,只是额头冒汗,口中喃喃自语,睡得极不安稳,像是做了噩梦。 张院首见皇帝眉头微蹙,起身告退:“已经包扎好了,老臣下去找些去疤的药膏。” “嗯,你到朕的私库挑一些叫肖漱送到二皇子府上,他知道怎么说。”皇帝想了想,补充道:“还有,让他把明玦小时候住的地方收拾出来,朕要留景馥在宫里住一晚。” 张院首领命离开,皇帝握着景馥的小手,冷声道:“查清了么?” “回陛下,郡主所用的马鞍和照夜玉狮骢并没有被动过手脚。”眷梦从屏风后现身:“当时在场的宫人们说,郡主今早来时似乎心事重重,驯马师建议休息一日却被拒绝。郡主还说想自己慢慢跑一会儿,不许人跟着,谁知跑到人远一些的地方却忽然坠马。幸好那匹照夜玉狮骢颇通人性,不曾踩伤郡主,否则不会只是轻伤。” 皇帝扭头:“你认为,今日之事是景馥在自伤?” 眷梦跪地:“奴婢不敢多做揣测,只是……奴婢思来想去,只有这个解释说得通。” “起来吧,你的判断和朕一样。”皇帝目光复杂地看着无声呓语的景馥:“可景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去查昨夜宁王府发生了什么。”皇帝的指尖轻轻敲打床沿:“景馥一向孝顺,若无大事,断不会做出自伤这种不成体统的行为,朕今夜就要结果!” 第319章 份量 眷梦离开后,屋内再无他人,皇帝把景馥的手塞回被子里,环视四周,无声叹息。 “竟然是这里。” 这座离御兽园最近的宫殿当初还是特意为了沐予建的。沐予生前也爱跑马,只是碍于宫规不好常去,他就在御兽园旁边建了这座殿宇,让她每次来时能玩得尽兴。如今,这座宫殿便成了一个“忌讳”,久不住人。 这些年,知道往事的旧人死的死,放的放,因此今日景馥坠马后,不知内情的侍卫宫女们害怕景馥伤了骨头不敢挪动,便将景馥暂时安置在此。虽是无心之举,却着实令他神伤。 皇帝站起身来,踱步到那张古朴的书桌前,停住了脚步。 皇帝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书桌下方的抽屉把手上,微微用力一拉,陈旧的书桌发出一阵低沉的“嘎吱”声,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他稍作停顿,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往事一般,然后才开始用力拉动抽屉。由于长时间未被使用,抽屉与轨道之间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惊扰。 终于,抽屉被完全拉出,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皇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抽屉内部。在一堆泛黄的纸张和褪色的墨宝中间,静静地躺着一个狭长的盒子。 这个盒子看上去年代久远,木质表面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显得黯淡无光。皇帝小心翼翼地伸手将其拿起,试图打开盒子,但木盒上的卡扣却异常生涩,无论怎样使劲儿都无法轻易开启。 皇帝眉头微皱,再次加大力气尝试。经过几次努力之后,只听见“咔嗒”一声脆响,卡扣终于松动了。盖子缓缓掀开,皇帝不禁屏住了呼吸——一支样式简单的小马鞭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支马鞭通体呈棕色,手柄的样式朴实无华,只有那系着的一根鲜艳红绳还算醒目。皇帝眼神变得温柔而哀伤。他轻轻抚摸着马鞭,仿佛看到了曾经和爱人一起制作它的场景。 —————— “我不镶了!”叶沐予赌气地将鸽子蛋大的宝石扔地远远的。 皇帝笑着把宝石捡回来捻在手里把玩:“朕早就说了,不先做个凹槽,这么大的东西如何能贴在你那根细把儿上不掉下来?” 叶沐予狠狠瞪了他一眼,娇俏动人:“你再笑?” “好好好,我不笑了。要我说,还不知肚里是男是女,干脆就不要放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在上面,现在这样就很好。”皇帝从她手中抽出这根由二人共同制作的小马鞭:“等他生下来,我们一年给他做一个,朕和你亲自教他骑马,如何?” 叶沐予靠在皇帝怀里,微微歪头畅想未来:“等他再大一点可以出宫,就让大哥带他去山上骑马。当初我的骑射也是大哥教的,就在京郊的那片山林,我们从最高的地方径直往下冲,像下面有敌人一样大喊——” 她弯着眼睛笑起来:“一开始我还有些怕,但看到时景被吓得又哭又骂,我就一点都不怕了。再后来,有一段时间不玩这个就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再和大哥骑一次马呢?” 叶沐予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自己也知道,做了皇后之后再像那样去玩,这辈子大概都不可能了。 皇帝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可他也无法给出太确切的承诺,只好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岔开话题:“我们来给孩子选个名字吧。” 叶沐予下意识地摸了摸已经显怀的肚子:“如果是男孩,就用......骥字如何?不求他如何聪明,只希望他一辈子平安康健,最好壮得像匹小马驹一样。嗯,但也不要太壮了,太壮穿衣服有点丑。” 皇帝无语地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哪有这么说自己孩子的?你我的孩子,再丑能丑到哪儿去?” “我还没说完呢!”叶沐予横他一眼,认真地继续道:“如果是女孩,就用‘初露’二字,和除虏同音,希望她降生之日,大哥能驱除鞑虏,平安归来。” 皇帝若有所思:“花明剑佩星初没,柳拂旌旗露未乾,是个好名字。若是公主就选这个,但若是皇子,朕还是更喜欢这个‘冀’字。”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选的字:“冀蒙昭佑,广赐休祥,朕希望他能受上苍保佑,无病无灾,更希望他能承接朕的冀望,沐予,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他在“冀望”二字上加了重音,叶沐予又怎能不明白,但她并未欣喜若狂——欣喜有之,担忧更多:“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我……臣妾自入宫便久沐皇恩,如今又被册为皇后,若陛下再立我儿为太子,六宫怨怼,烈火烹油,对我对他都未必是好事。” 那时的皇帝无比自信:“有废后这个前车之鉴,还有谁敢!朕一定会护好你和孩子。” 他将叶沐予揽入怀中,轻声道:“你都不知道,你和孩子被废后下毒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大抵人的心都是偏的,从前她也害过许多人,但让我想直接提剑斩了她,这还是第一次。那时我真的以为要放弃我们期盼已久的孩子,没想到他竟然挺过来了。” 叶沐予想到之前郭皇后的毒杀,心有余悸地护着鼓起的小腹:“都是张太医的功劳。” “不管怎样,它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皇帝将手覆在妻子手上:“朕有预感,这里一定是个男孩,是一个可以承继祖宗基业的皇子。” —————— “皇爷爷?” 怯怯的呼唤把皇帝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收好那份怅然若失:“景馥已经醒了啊,腿还疼吗?” 景馥扶着门框,摇了摇头:“不疼了,是孙女不孝,劳烦皇爷爷费心。” “不,你很懂事,不孝的另有其人。”皇帝面上和蔼,心里却给二皇子和宋侧妃狠狠记了一笔——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孙女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样澄澈无心机,当然,并不是说她有多么心机叵测,而是她身上雕琢的痕迹过重。雕琢她的人是谁,又因为什么而把她往这个方向雕琢,皇帝心里一清二楚,但他再如何心狠,也无法把心里的不满迁怒到景馥身上。 如果只是简单的装模作样,皇帝自然懒得理睬,但他看得出来,景馥是真的将那个标准奉为圭臬,时时照做。如果澄澈是一个面具,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个面具嵌在了自己的魂魄里。倘若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就算那是面具又何妨呢? 连成年人都极难做到的事,这孩子却仅凭自己的孝心就做到了,正因如此,利用她这份孝心的人就显得更为卑劣。 “皇爷爷,今日的事是景馥自己不小心,您可不可以不要怪罪那些陪我练马的人,也不要因为这个不许我学骑马?” 皇帝没想到她道歉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愣了一下才道:“景馥很喜欢骑马?” 景馥点了点头,小声却坚定道:“喜欢。” “好,那朕答应你,以后没人可以越过皇爷爷不许你骑马。”皇帝走到景馥面前,俯身在她头上摸了摸:“但你也要答应朕一件事。” 景馥茫然地眨着眼睛。 “既然因为喜欢决定了要学,就一定要坚持下去。”皇帝严肃道:“在朕这里,断没有因为一时磕了碰了就轻言放弃的道理,这点你做的很好,比你明玦叔叔要强。” 景馥眼中泛起光亮,像一株恹恹的小苗一下子恢复了生机:“嗯!” 皇帝见她这个样子,心下叹息,不愿再从刚恢复一点精神的景馥口中问清坠马真相:“朕已经传话给你父王,让你在宫里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回王府。这座宫殿废弃多年不能过夜,一会儿肖漱会过来接你。朕还有朝政处理,就先走了。” 景馥在听见“回王府”三个字时肩膀微微瑟缩,皇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故意装作没发现,缓步离开。 “皇爷爷!” 意料之中的呼唤令皇帝停下了脚步,可等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问题:“皇爷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景馥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但昨夜从母亲那里偷听的一切都在重塑这个小郡主的世界。为什么母亲心里会有那么多的恨和不甘?她恨舅舅、恨父王、更恨皇爷爷,而且这种恨并不止于语言的发泄,更落实到了行动上。 她根本不敢再次回忆昨夜的惊险,当时自己的反应与其说机智,不如说全凭本能——没有逞强地继续听下去,以最快的速度擦干眼泪,脱下鞋子踮脚重新跑回院门口,穿好鞋后故意提前发出声音告诉里面的人自己的到来。果不其然,这次进去的景象和往常没有任何分别,就好像自己偷听到的都只是一场幻梦。可惜的是,事关谋逆,景馥没有自欺欺人的资格。 她心如乱麻,不知道该和谁说,更不敢在父母面前暴露自己的异样,所以天一亮就直奔皇宫,想出了用自残来拖延时间的办法——母亲施行计划的前提是中秋国宴由父王主持,如果自己摔得非常严重,严重到快要没命的程度,父王会不会放弃操办宴席呢? 景馥当时摔得非常果敢,但到底低估了宫人对自己的紧张程度。基本在她刚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小腿的疼痛时,一大群宫人侍卫就冲了上来,又是抬人又是牵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就被安置在了这里——仅仅是擦伤,她连腿都没断。 不可能再摔一次了,甚至这次做得都透着刻意,景馥只能暗暗祈祷皇爷爷会因为自己的年龄忽视这些异样。没错,虽然告诉皇爷爷是解决问题的最快途径,可是这条途径却有个致命的缺点! 三叔的音容笑貌在景馥脑海中不断翻腾,提醒着她:面前这个对她一直慈祥宠溺的老人,终究是个可以斩钉截铁处死亲子的皇帝!亲子尚且如此,何况母亲只是他儿子的一位侧妃!如果让他知道了母亲的计划和心中的怨怼...... 母亲一定会死! 此时此刻,景馥无比迫切地想要确认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她想知道,如果自己提前将实情告知,皇帝会不会顾及她转而留母亲一命?还是真如母亲所说,自己在皇爷爷眼里只是一个拿来消遣逗趣的、可有可无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