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幸:我的姐夫是皇帝》 序言张鹤的最后一天 2022年5月17日。 华国, 徽州省。 庐州市。 国际金融中心大厦。 离地面近300米的大厦顶层天台,此时的外沿围栏上,一名30多岁的男子正静静的坐在那里,左手虚按着围栏,食指不时的敲击着台面。 他右手夹着烟,烟气枭枭而上,阵阵清风吹过,烟灰和着烟气向着四周挥散。 稍远一点的地方,警察、保安,包括一些听到消息来看热闹的,甚至还有扛着摄像机,捧着手机拍照的。好几十人,有看热闹被阻拦依然兴致勃勃的,更多的是安慰和劝解的,偶尔也夹杂着呼喝和几声叫骂。 投鼠忌器,或者是谁都不敢轻易出头怕担上责任。总之,人群只是不停的喊话,没人敢轻易靠近。 身周种种,天台边的男人毫不顾忌,全都充耳不闻。 活了几十年,也规矩了几十年,按部就班,不能冒险也不敢冒险,更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但都到了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他就只想能释放着,彻底放飞一次自我,所有的压抑就让它在今天终结吧。 就是动静似乎太大了,有些对不住这些人了! 也许是坐的有点久,身体有点不舒服的他稍稍挪了下屁股,眼神不经意的看了看天台上的人群。接着,他身形微微前倾,低头看了看楼下。 真高,下面的人也挺多,还有从这里看去犹如小豆腐块一般的缓冲气垫。数百或是上千的人吧,这么高看下去,只是一个个攒动的小黑点。 “呵呵~” 他的喉咙里,无意识的哼哼了几声。 收回了目光,他抬起了头,微眯眼睛,四周的躁动对他似乎毫无影响。此刻他的,悠闲的就像在自家的阳台。 偶尔的他还挥挥手,似乎是在警告远处的人,不要轻易的靠近。 护栏上的他,脑海里一幕幕的画面闪过,很多他以为已经被遗忘的记忆也不时的冒了出来,格外的清晰,让他一阵阵的悸动。 少时家贫,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至于原因,小时候他不知道,大了以后,他也从来没想要去弄懂过。 总之,母亲离开后杳无音信,父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 一辈子也没多大成就的父亲,用沉重的体力劳动换来微薄的收入,全力供着他生活、上学。就算这样也尚有不及。 虽然父亲一直给他释放着积极和乐观,可穷人家的孩子,很难不懂事。从很小起他就在心里暗自决定,要好好学习,要用学习来改变家庭的命运,为父亲,也为他自己! 他的成绩一直不错,一路顺风顺水,最终也考上了大学。但很不幸,在他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父亲就因为久病不治、积劳成疾而去世。 父亲的离去的噩耗传来,给他的打击很大,让他一时间觉得,生活仿佛都少了些意义。只是,从小父亲给他的言传身教,促使着他踏实的过下去。 勉强自己收拾了心情,终于完成了大学学业,可面对人生的当口,他又迷茫了。 他是80后,如今的社会中,很多80后已经成为了社会的中流砥柱。包括他也勉强算是,但无法改变他们是最纠结一代的事实。 他和很多80后一样,没有出生在义务教育政策初始即能享受到福利的城市,各种教育资源不丰,各种学杂费,各种升学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淘汰了无数的孩子。 你能想象,只是小学,一个成年人努力工作一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交不起一期学费? 你能想象,一个小升初考试,超过一半的十二、三岁孩子要回家步入社会? 你又能想象,全县近万的初中生,去挤那不到2000人名额的高中学堂? 背负着经济上的、学业上的压力,等好不容易从千万学生大军中挤出来,考上了大学。原本大中专毕业生包分配的时代也静静的成为了历史。 自找门路,自谋发展,他也没怨天尤人,努力终也算有得。 可,随着时代的变迁,在物质形态不断进步、变幻之后,房、车、钱,职业、地位,各种更为现实的东西萦绕在他们身周,压的无数人透不过气。 他不是庐州本地人,大学在庐州上完后,毕业后也留在了庐州。 在辗转了多份工作后,终于在一家实业公司站稳了脚跟。如今大学毕业已经10多年过去,他用自己的生活方式扎在了徽州的这一座省会城市当中。 生活虽不算多富足,但也算满足。 可就在两年前,公司一次例行体检,他被查出了点毛病。 用力的摇了摇头,他仿佛要把一切不好的记忆全都驱散。 “张鹤……” 一声带着焦急的呼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有回头,他也知道谁来了。 声音太熟了,一个看来不太靠谱,但其实很靠谱,且待人真诚的东北哥们。 这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10多年还能玩到一块的寥寥几人之一。或者说,真诚的不以物质为转移的唯一一个。 缓缓的侧转了半个身子,他的目光看向了这位好哥们儿。深蓝色的制式西装,戴着个黑框眼镜,宽厚朴实的一张脸,一脸紧张、愤怒、焦急的站在不远处。 毕业后,没有因为他曾经窘迫爱答不理,日子好了些以后,也没有因为境遇的变化而使关系有丝毫变质。 到他检查出问题后,也一直在用着自己的方式,鼓励着他,人力、物力,多有照拂。让他始终不要放弃对生的希望,可谓全心、全力。 “你来了!” “张鹤,你搞什么!?啊!?” “你不该来!” “你特么的是不是还要我回你一句,我还是来了?艹,你书看多了……我特么没心情陪你玩梗!别闹了好不?” “呵呵,宇哥,我没闹呢!” 张鹤微微笑了笑,缓缓道:“宇哥,既然来了,就陪我聊会呗?!我刚就在想啊,我真不想打扰别人,但已成事实,不打扰估摸着不成的。老警们应该会找人来找我说道,能把谁找来呢?我在脑子里溜了个遍,发现好像也只能是你了!” “其实我挺不想面对你的,可想到你可能会来,还是忍不住想最后再见见你。10多年了啊,可不容易呢!” “你特么的先下来,要聊啥你不会自个儿去找我,你闹个嘛?现在,咱们就找个地方慢慢聊,今天我不上班了,我特么陪你聊一天!” 宇哥脸上的愤怒依旧,大声的劝着。 “别说上班,说上班我就要说说你,我说宇哥,这么多年了,你那公司什么情况还没看清楚?工资就那样,上升渠道就那样。还老是晚上加班,礼拜天也加班,几个月都见不着几个休息日的,你又不是出去不能混? 你家的环境和我可不一样,照理没有我这种图安稳的心思才对啊……” “嘿,停,别靠我太近,宇哥,咱们认识这么久,太熟了,我现在嫌弃你了,咱们稍微离远点……” 看着试图慢慢靠近自己的宇哥,张鹤说话拦住了他。 宇哥努力的平复了心情,脸色复杂,终究没敢再上前。 “聊什么?特么有病吧?!站在天台呼呼的吹着凉风,楼下面围了好几百,这旁边还有好几十,你是嫌场面不够大!?” “呵呵,我可不是有病嘛!” 张鹤不在意的轻摇摇手。 疯狂也好,放飞自我也好,总之释放了所有的压抑后,他现在感觉还行。就连身体里的疼痛也显得不那么太难受了。 “宇哥,先甭管他们。现在的我感到很放松,人一放松,就容易想东想西,我刚坐在这的时候,脑子里就放了遍电影,想了不少事,也想了不少人。 很多人和事好像之前这么多年就从来没去想过。我以为我都忘了或者完全不在意了。其实吧,也只是不能遂心如意的事挺多的,让人没有力气去想去记罢了。 就说我妈吧,几十年了已经,我竟然从来没忘过,连长啥模样我都能记得,你说这记忆算深刻了吧?那会儿我差不多才3、4岁呢。 我也想起了我爸,想起了初中那会放假去他在的厂子里打暑假工的事。我竟然还能记得那破厂子里的水泥是怎么做的。 还有我的第一份工作,那些年宿舍里那几个曾经的哥们儿,还有你,还有,那个周霄卿……” 说话间,张鹤在身上摸出了烟盒,抽出了一支,打火机点上后,看了看不远处的哥们儿,接着把烟盒扔了过去。 用力的深吸了一口,接着缓缓吐出烟雾。 好几年了,自从查出来有病后,他再也没抽过烟。今天再次抽起,让他有些眩晕般的迷醉。 “周霄卿现在怎么样了?”张鹤随意问道。 “她?孩子都上学了,应该过的不错。上次聚会,他老公一起过来的,这么多年,看起来变化不大。他老公呢,话不多,看起来挺实在一人。年年聚会你都不去,你现在想起来问她干吗?” 宇哥捡起了烟盒,也是抽出一根点上,顺势又挪了几步,看到张鹤警告的眼神,他不得不停了脚步,就地蹲坐了下来。 “你每年叫我,但每次都是不得闲的时候,这不是去不成嘛?其实去了也没多大意思,现在很多同学我都不记得长什么样了!” 张鹤想了想,随后笑了笑:“其实我没跟你说过,我挺不想看见她。大学那会,我对周霄卿一直有好感,我们不是经常有一起出去玩过?笑笑闹闹的,那会儿就有感觉了,只是没敢追,我后来也不怎么敢见……” “我看的出你喜欢她,我们也看的出,好像她对你也有点意思……” “没听你说过这事……” 宇哥沉默了一会,摇摇头,接着道:“你的主意一向很正,提这些有什么意义?再说了,我不相信你是一个迟钝的人。 后来你家里出事……毕业后,也没见你再提她,我就更不会提了。再后来,她结婚给我来了消息,说联系不上你,当时我问过你,你也没说怎么样,婚礼我就自己去了。当时,她还问过你。” “哦?问我什么?” 张鹤有了些兴趣,眼睛亮了亮。 宇哥笑了笑,“就问你现在怎么样了,她还开玩笑说,当时就想着你能走近些,想着你要是表白,她说不定就跟你了!说是玩笑话,但我感觉应该是真的!” “呵呵~” 张鹤的嘴角微微的翘了翘,自嘲一笑:“一穷二白的社会小青年,没毕业身上还背着大几万的债务,家里老父身体不好,后来去了,所有一切我都要背下来。这没房还是负资产,哪有什么资格享受爱情。 能偶尔去享受下校园时光,已经很奢侈了。终归,我心里有些矫情的坚持,在没有能力让这份背负轻松之前,想那些有什么意义?我也做不到心安理得的去找人来分担。 你看,现在我也没找人,就这样,在家看看书,要是真寂寞了,找哥们玩玩,或者出去转转找点存在感,挺不错。” “不说她了,说点高兴的事。” 张鹤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海,接着道:“宇哥,就在昨天,我追了十几年的那本书,终于完本了,可真不容易!” 宇哥看了看他,没好气道:“这就是高兴的?一本小说,还是历史小说,这都写到外太空巡游了,早就扯的没边了好吧?也不知道你这十几年怎么就追下来的……” 张鹤轻轻的笑笑,仿佛是回忆起了曾经的美好,脸上的笑也灿烂了许多:“当然是高兴的事啊,你知道的,我从小家里条件差,娱乐是没有的,唯一爱好就是淘些书看,那会儿的劣质盗版书就是成本最低的了。刚开始也就是排解下,后来不看反倒有些不适应……” “电子书越来越多,越来越正式以后,选择面更大了,多少能找到些会偶尔触发心灵的书来。虽然大致都扯的很,可仔细的找,总能有些寄托吧。或许,是你想去得,却没法得,又总忍不住会偶尔惦记在心里的事最容易感动人心。 就像我说的这本书,不要在意那么多逻辑,也不需要在意那些细节。主要是那种竭尽所能去改变一切的心气和意志,很让人动心。” “做不到的总是好的,我想过,就算换位一下,抛开了过往。大概我也会去尝试一下。或许我依然很难做到,但是,应该不妨碍想吧?!” 宇哥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好哥们,他觉得,此时的哥们很淡然,淡然的就如同快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让他心里害怕。 他不想再和哥们儿去讨论书不书的问题,他站了起来,再次温声劝道:“鹤子,我知道你现在这个病不太好治,但医生不是说了嘛? 只要坚持,并不是没希望的。还有那些进口药,我都联系好路子了……” 张鹤摆摆手,打断了宇哥的话,:“治好?治不好?也就多苟延残喘几年罢了!事实上我们都明白,只是我爸教过我,要有些坚持,我才会等到今天。但总是全身不得劲的拖拉着,真的挺累的! 现在,坚持过、努力过,趁我还不需要再去亏欠太多的时候,划个句号,这不挺好?” 宇哥咬了咬牙关,脸上的肌肉微微的颤动了下。 他知道,自从张鹤查出问题开始接受治疗起,一直身心都背着痛苦。两年下来,医院里的各种治疗,国产、进口药当饭吃一般,十年积蓄,两年耗尽,就连他都在其中偷偷的贴补了不少。 还年轻,谁也不想放弃希望,可有时候,希望看起来极为渺茫,还要连累身边所在意的人,身与心的煎熬,何其让人难受。 何况,是张鹤这样看起来不怎么在意,但内心有骄傲,有坚持的人。 轻风阵阵,天台上,远处的警察、保安,紧张的注视着这边的动静,他们也在不停的布置着什么,努力寻求着解决的办法。 天台边的两人,互相也只在静静的看着对方。 扔掉了手里的烟蒂,张鹤撑着护栏站了起来。天台的风挺大,阵阵吹过,扑在身上脸颊时,他瘦弱的身体都显得有些摇晃。 宇哥紧张的试图再靠近,但又害怕刺激到他,显得小心翼翼,周围的人更是一阵骚动。 张鹤扭过头,不在意的看了看四周:“宇哥,其实我这一辈子还是有不少遗憾的。但到了现在,好像也没什么了。谁到死还能没点遗憾,没点悔恨。” “总说青春无悔,努力使人无憾,可真要是无悔无憾,那人生该有多无趣!错过的是遗憾,梦想过的,再努力也未能实现也是遗憾。 选择错了,做错了,坚持也不可得,大概就是悔恨,也许也可以叫悔悟。真放不下了,能背起来就背吧,背不了就记着,偶尔能想一想,突破现实的梦一梦,感觉挺好,不枉悔悟一场。人那,没有这些经历、教训,人生又如何能真正圆满。” “宇哥,今天是我的生日,作为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我选择给自己的人生划个句号。如意不如意,遗憾不遗憾的,都记在心里。 最后也就当许个生日愿望,如果再有来世,大概我还是愿意做个平淡的人,能有一个宇哥一般的好哥们儿,不过,大概不会让自己活的太没有存在感……” 张鹤轻声细语,低着头看了看楼下颜色醒目的几块气垫,接着张开手臂,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别动,你特么下来……” 宇哥真急了,脑子里再也考虑不到刺激不刺激的问题,猛力的向着护栏奔去。 离着还有两步,他惊恐的瞪大了眼睛,飞身扑了出去,张开手,努力伸去。 “不……!” 宇哥凄厉的一声痛呼,那道缓缓向前倾倒的身影从他的手前划过。 终究没能抓住,他连爬着趴向了护栏边,遥遥的伸出手,试图能把人拉回到自己身边。 风还在吹着,视线中,熟悉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直至成为一个黑点。 宇哥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泪水从脸颊划过,200多米的高空中,泪珠随风飘落,仿佛在空气中都能砸出涟漪。 而在此时,那个小黑点在无人可见之间似乎突然闪烁了一下,接着一颗灰蒙蒙的光点凭空出现,偶发晶莹,又一晃而过,随之无形无迹…… 本站网站: 第一章跨越500年时空的一丝光 大明弘治十一年,岁在戊午。 京师之地, 紫禁城。 巳时已至,今日的朝会已毕。 上朝的文武官员三五成群又层次分明,且秩序井然的向着紫禁城外而去。此时的左直道上,三名身穿一品文官朝服的老人,稍分先后缓步而行。 行进间时有交流低语,身周的其他官员皆是离着些距离,轻易不敢靠近。 他们就是当朝的内阁阁臣,大明立国百余年,经几朝朝堂演变,现在的内阁,已成为事实上的朝堂权力中心。 可以说,这三人已是当前朝堂上最具权力的三人。 只是,尽管权力已是极重,但总会有很多事无法尽善尽美。对有着极强意志又极具政治抱负的他们来说,更是觉得,还稍显不够。 “任重道远啊!” 这时,为首之人,轻叹了一声。 他就是当朝内阁首辅,刘健,年前老首辅徐公致仕,他顺位接下首辅之位。接任不到半载,理顺上下后,他越发觉着做这个首辅的不易。 右侧一人,年约50,听着刘健的感叹,眉头稍一拧后,说道:“晦暗公,非感慨之时啊,事已至此,吾等当定个章程才是!” “于乔,首辅自有决断,勿需急躁。”左侧之人是李东阳,同为内阁辅臣,他只淡淡一笑,道:“其实,事情清晰明了,三司办案,有律法在,自会有章程,何须吾等来决议。” 于乔,也就是刚之前说话之人,谢迁,字于乔。 他有些不满意李东阳的说法,“宾之,吾等为内阁阁臣,上奉君主,下御朝臣,诸事皆需过问,怎能没有个指引……” “于乔,过了!” 刘健轻摇摇头,打断了谢迁的说法。 有些话,做的说不得。 谢迁也不在意,他犹自说道:“晦暗公,吾等私下言语几句,不值当什么。不过,话虽糙了些,可意思就这么个意思。 三司审案,有律法、章程可论,自是无错。可如何定性,怎么审,审到哪,又到什么程度,哪能任其发展。陛下对外戚家的,一直来太过纵容了……” 刘健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宾之,你怎么看?” “刘公,下官还是那个意思,三司审议之后,一应案卷、决议,可直接秉奏于上,白廷仪公正严明,自不会有徇私宽纵之事,吾等又何需多言。” “更何况,此事又哪只是一个占田圈地的小事,待陛下召对,届时才是我等说话之时。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小事?” 谢迁很不满意,眉毛一挑,声音不由高了几分:“李阁老,你说这是小事?勋贵、外戚一干人等,强买强占良田何止万千,伤人害命不胜枚举,致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这何谈小事? 往日里御史多有参奏,陛下皆是不允,这才纵容……总之,今日因着谨身殿之事陛下恼怒,这才有给事中李廷缙的顺势而参,幸而应允。 吾等皆知,陛下今日当朝应允,待回转后宫,有那位皇后娘娘在,难保事后……谢某从未质疑过白尚书的执法公正,可若是陛下反悔,白廷仪可否坚持? 即便坚持了,陛下再不允,又待如何?此般,难道又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宾之兄之意我何尝不知,但若以吾等内阁先行之,不可?致君以尧舜,为朝廷为社稷,吾等当……” “于乔,你啊!” 刘健笑着摇了摇头,:“都快知天命之年的人了,还是这般急切。” “于乔,宾之之言有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朝堂政事,更不可非此即彼。作为我等阁臣,一切事由亦当纵览全局。” “走吧,今日时辰耽误不少,内阁里诸事繁多,还等着我等处理呢……” 刘健未再多言,脚步略加快了几分,径直离去。 “首辅……” 谢迁还待再说,只见刘健已经离他们有了些距离,他正欲追上。这时,李东阳笑着拦住了他。 “于乔啊,一切都等陛下召对时再说吧。” 谢迁有些气恼,闷闷道:“嗬!好,既然首辅和你这次辅皆言如此,那就如此吧。我有言在先,若是此事因我等不作为使得张家兄弟再次逃脱罪责,立不下这规矩……哼!” 谢迁轻哼一声,袍袖一挥,未再顾身边之人。 罪责,又能有多少罪责? 纵然满朝文武同心一致,逼的陛下严惩,又能如何?再者言,即便严惩灭了一个张家又能如何,说不得,还有周家,纪家,刘家。 而规矩?什么事可以一蹴而就? 与其强行使得受罚,我倒更希望陛下能轻拿轻放。 他知道,估摸着这会儿,陛下已经回转內宫。看着那两人,大概,陛下已在想着如何善后了吧? 陛下可是仁君,总归会给满朝上下一个交待的。 于乔啊,陛下御极十一载,早已不是当初的陛下,作为阁臣,可不能再如当初了。 李东阳回首看了看远处巍峨的皇城殿堂,淡然一笑。 忽然,一个灰蒙蒙的光点突兀出现,李东阳看的一楞,眨了眨眼睛,再次定睛看去,无迹可寻。 …… 皇城内, 乾清宫侧殿。 弘治帝朱佑樘刚一退朝就赶回这里,此刻的他,眉头紧锁,脸色沉重异常。 此刻的他,确如李东阳所想,刚奉天殿上,一时恼怒,顺了那给事中李绅的弹劾,金口一开三司会审之后,他就后悔了。 还有此前谨身殿的事,罚肯定要罚,否则成何体统。 但轻不得,也重不得,再加上会审的事。皇后那里,昌国太夫人那里,回头说不得又是头疼的事。 朱佑樘跨入殿门,未让随侍内监高呼陛下驾到,径直走了进来。 看着殿中那身着蟒袍跪在地上都不成形状,更还在交头接耳的两人,他气不打一处来。 “陛下……” 感觉到了动静,跪着的两人顿时抬眼看去,一见是陛下驾到,赶忙正身跪伏。 “行了,继续跪着!” 朱佑樘出声打断,并没有让二人起身,径直越过二人走到上首,端坐于龙座之上。 而后,他劈头盖脸地就一通呵斥:“尔等是越来越放肆了,朕的冠冕都敢戴,何鼎拦下你们,你二人却还破口大骂,在这皇城之中,你们……” “陛下,臣是无心的,只是出于好奇,臣……” “住口,无心?是往日朕和皇后太过宽容于尔等,这才养的你们如此无法无天,让你们完全忘了体统,没了敬畏。 是不是日后,还要无心的去到金銮殿上坐一坐,如此荒唐狂悖,置大明于何地,置朕于何地,又如何对得起皇后……啊!?” 两人噤若寒蝉,头深深的埋了下去,未敢再多一言。 陛下如此盛怒,他们不由的也冒出了一身冷汗。 朱佑樘有足够的理由生气,皇后家的这两弟弟,越来越不像话了。而偏偏,会做到今日这般行径,其中说不得还有他一份纵容。 “李广。” “奴婢在!” “拟旨!” “寿宁侯,建昌伯二人,言行无状,狂悖无理,荒唐至极,深负朕望。着……杖二十,削禄百户,罚俸……半年。另,其受劾侵占民田、毁伐稼穑、草菅人命事,着配合三司……” “啊!” “放肆!” 朱佑樘正自斟酌下旨,忽然就被一声尖锐的大叫打断,气的他顿时拍案而起。 “啊?哥,你怎么了,哥……陛下,我哥他……” 朱佑樘见得殿内情形,年长的寿宁侯此时双手抱头,面如青灰,歪倒在地上口中痛呼。 他也是一惊,赶忙下令:“快,传太医,陈准,去坤宁宫给皇后报讯,告诉皇后……” “哥……” 突然瘫倒的寿宁侯被弟弟扶起靠在身上,此时,他只感觉全身无力,努力想睁开眼睛而不可得。 片刻前,可能因为久跪忽然有一丝恍惚,然后,只稍一抬眼,就见着一灰色光点毫无症状的映入眼帘。 突然的一下,光点又闪电般消逝,恍惚间,就感觉仿佛是猛然钻入了自己的脑袋里。 脑海里顿时翻天覆地,意识里四处都是灰蒙蒙一片,混乱犹如一团浆糊。让他憋闷,如无法呼吸一般。 疼痛稍减,但他感觉,身体越发沉重,也越来越无法控制意识。 耳畔的声音渐渐变的模糊,越加听不真切。 “宇哥,爸……” “陛下,臣知罪,请饶……” “哪儿呢?这,好累,睡会!” 只留下最后一个意识,他彻底晕了过去…… …… ps:老书写了120多万字,最终切了,后续剧情大纲在老书后面贴了。 现在新书发布,写本不爽文,不正式,不正统,但多少有些正经的历史文。 南来的,北往的,各位老铁们,新书起航,可以一看否?! 本站网站: 第二章我是张鹤龄,我是寿宁侯 “吱呀” 古色古香的镂花雕漆木门随着一声轻响缓缓被推开,屋外的亮色随着木门张开顺利的挤了进来,霎时间屋子里一片亮堂。 屋内,躺在床上的张鹤微微恍神,睁开双眼不由的侧过头向着门前看去。 遮挡门前的精致画屏上映着一道人影,朦朦胧胧的光影,让人难以看的真切。 张鹤微微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光线变化的不适后,缓缓的,眼睛再次张开。 此刻,影子已拐过画屏,只见得一名身形娇小,梳着双丫,面貌清秀的少女映入眼帘。少女进的屋来,一双清灵透亮的眼睛单纯且复杂,很自然的投了过来。 “哎呀!” 深沉?深邃?空洞?迷茫?复杂的很呢,还有点扎人? 哐当当! 突然的视线相对,少女只来得及用她匮乏的文辞暗自解析了下那道眼神,心神顿时间就被更大的惊喜取代,不由的发出一声惊呼,手里正端着的铜盆再也没能稳住,掉落于地面,顿时响作一片。 “侯爷……侯爷又醒了!” “侯爷又醒了……” “夫人,二老爷……侯爷……” 遍地水渍,铜盆依然没停下滚动,少女顾不得这些,顿时高声喊了起来,声音里透着丝丝欢喜。 一声惊呼后顿时就转身往屋外跑,清脆的少女呼声越来越远。 刚进来,又突然而去的少女,只留下屋里一片水渍狼藉,张鹤暗自摇了摇头,哭笑不得。 第三次了,似乎每次剧情都是一样,有些一惊一乍,冒冒失失,真有些对不起她那个淡雅素静的名字。 他几次醒来,满世界里仿佛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混沌,脑海如同一团浆糊一般。混沌中是两股不同的意念,不一样的经历、阅历的意识,相互倾轧、侵染。 动荡无刻不在,天旋地转,一会他是他,一会我是我,错乱的让他不堪承受,人醒了又昏,昏了又醒。 因此,也不记得到底是几天几时,昏昏沉沉中,也只记得醒了三次,身边来了一些人。 而每次,首先进来的都是这名少女。 记得这少女是他的丫鬟,名叫清芷。 清芷——此心冀可缓,清芷在沅湘。 名字挺好,“我”取得! 没想到,“我”还能勉强说一声,算个文化人!总之,绝不是外间人给我的所谓评价那样,不学无术,粗鄙不堪。 张鹤心里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自豪,总之,分外复杂。 他定了定神,梳理着自身。 几次昏醒反复后的现在,脑海里的混沌已渐渐平息,犹如死去活来的那份难受也随之消失。感受下身体状况,大概是昏迷反复只进的一些流食的缘故,显得有些虚弱。 他手臂用力撑起,缓缓坐了起来。稍活动了下身体,没有混乱更没有记忆里纠缠了几年的那些病痛折磨,让他感觉到的只有久违的自在。 目光环顾,看了下房内四下。 空间很大,大几十平米空间的一间古意盎然的屋子,精细、素雅的摆设,古朴的木质家具一应俱全,雅致中透着奢华。 对外的雕花长窗,洁白的窗纸上婆娑着修竹的影子,轻轻摇曳。在屋间角落,兽形顶盖的铜制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使得满室生香。 张鹤看着眼前这熟悉而陌生的环境,脑袋里不由的又有些嗡嗡作响。 是穿越了?还是只单纯的做了一场奇幻离奇的梦? 或者,这不是梦,又或者,本来就是梦,现在也依然是在梦中? 可那道光点,还有这两段都是那么的真实啊! 稍用力掐了下腿侧,疼痛传来,清楚的提醒了他,也许,大概,真的不是梦,现在就是现实了。 他很确定的知道,几次醒来,关于这个问题早在迷糊间多有辗转,到现在彻底清醒。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份现实,是真我,且荒谬而又真实。 两段之间,相隔了几百年啊…… 张鹤龄,字长孺,男,汉族,河北兴济人,祖籍河南,现年24岁,父张峦,于6年前故去。 父死子继,作为嫡长子,继承了父之地位和家业,成为张之一族的现任家长,有庶姐一人,又同胞嫡姐弟各一人。 张氏一族虽不是大族豪门,可几代俱耕读传承,也多有子弟进学入仕,称的上一个书香门第。 其家也如同很多普通家族一般,拼命的挣扎求进,之前的他们,在士农工商四等层阶中,只勉强够得上士之阶层的边角。 家族子弟世代读书求进,以期为官做宰,光耀家族门楣。然而,子弟的奋发尚未有卓效,却因家族女子的姻亲之故而发迹。 张鹤龄之庶姐因缘际会嫁于前礼部左侍郎,现礼部尚书之子为妻。虽是继室,但和朝堂大员的联姻着实让张家多有受益。 后又因亲家之故得便利,嫡姐顺利通过礼部小选,后幸于东宫,册为太子正妃。 至此,张家风生水起! 随着先帝驾崩,东宫正位,其姐顺理成章的被立为皇后,张家正式兴起。顶级国戚之家,势与荣,一时无两。 “呵呵!真就古怪,真就玄奇啊……” 张鹤龄似笑非笑,暗自呢喃。 梦也好,记忆也罢,那所谓的灰色混沌也无需再想。总之,在三次昏醒之后,此刻的他,只能是他。 只是,他翻着这些信息,却偏就如同看客一般的去解读回忆,怎不让人古怪? 张鹤龄晃了晃脑袋,再次甩掉思绪中的复杂,努力着让自己去静下心来适应这一切。 “我是张鹤龄,我是寿宁侯,我是国舅!” “我的姐夫是皇帝,我的姐姐是皇后!” 是那个独掌后宫,历数古今皇朝唯一一个独享帝宠,一夫一妻之典范的皇后! “哥,哥……” 思绪间,由远及近地一阵急促又凌乱的脚步行来,伴着呼声,一行几人匆匆忙忙涌入屋内。 当先一锦衣华服,面貌方正的青年见得屋内光景,顿时两眼一亮,几步间疾行至床前。 他年约弱冠,形色匆匆,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我的弟弟,张延龄,他是建昌伯。 “哥,你终于醒了,诶?你怎么就坐起来了,快些躺着……” 张延龄伸手一把扶住张鹤龄,就势坐于床边,转头冲着身后高声喝道:“还楞着做甚,清芷,你是死人啊,地上收拾着。芳苓,你们夫人呢,你家侯爷醒了……” “张贵,派人去李太医家瞧瞧……” …… 晚些时候,寿宁侯府, “哥,披风拢严实着,这九月天,日头一落山着实有些凉!” 日已渐渐西沉,趁着天光不暗,张鹤龄叫上了弟弟张延龄,漫步在自己的家中。一路上走走停停,张延龄小心翼翼的,嘘寒问暖。 府里一阵鸡飞狗跳的渐已平息,张鹤龄醒转能活动了,也让整个侯府上下的阴霾一瞬间散去。 而张延龄今日全程陪着兄长,帮着指挥府里上下事务,真真的老实了一天。 兄长好转了,他自然心里更是欣喜,只是,大半日过去,他总觉着自家兄长今日醒来后有些奇怪,既有熟悉又似陌生,偶尔间连脸上的神采似乎都和往日不太一样。 怎么说呢,就是少了些刚强,有些太平淡了。 许是连日昏睡卧榻,人还虚着的缘故吧。他也没纠结于此,总之知道是自家兄长就是。 只是,帮着安排府里上下,陪着哥哥进食、说话带活动下身子后,临到晚了,却被叫着在府里走走。 自家的地方,天天在,有甚好逛的。好吧,快10天没出房门,逛逛就逛逛吧。 张延龄定了定心按捺住不耐,亦步亦趋的随在了身后。 张鹤龄淡淡的笑了笑,未和弟弟搭话,只是慢慢走着,沿路欣赏着自家府内。 此刻的他,内心里很安静。 自醒来后,张鹤龄陪着他在院子的方圆之内待了大半天,以他对张鹤龄的了解,也着实有些难为了。 不过,张鹤龄现下也顾不得弟弟如何,他在大半天内,有身边人说话,自己也一直在想,现在那犹如客观看待自己的情状终于被消磨了干净。 心底澄净之下,细分析自己,大致是多了些离奇的记忆,勉强就当是有个前世今生吧。那一段记忆,也当是前世宿慧。 现如今活在当下,张鹤龄觉得更应该是,给记忆里自己兄弟二人的结局做做考虑。 一个“病”死于狱中,一个囚禁了十几年后被斩于西市,虽然他活了50岁在当下算是不高不低,且肆意几十年,享尽了荣华。可如此收场,又怎能让他淡定。 虽然造成如此结局有很多的偶然和不确定性,甚至他觉得,可能他这离奇的经历一到,历史就已经发生了改变。 但觉着归觉着,凭他的意志,可不会坐等着赌一赌历史会不会有它的顽固性。 做一点是一点,弘治十一年,好在还不算晚。 …… ps:唉!老寸我原来的责编辣条大大离职了,大概是9月份的时候,他的qq签名写了。 因从8月起家里有事就没再倒腾过老书,直到这几天弄好了新书要上传时我才知道,惭愧不? 好吧,确实挺那啥的。竟然离职两个多月我要发新书才知道! 今天刚加了新责编的qq,是辉夜小姐姐,和小姐姐聊了几句。把新书投了过去,小姐姐人挺好,当场就看了,初步通过。 如果不出意外,大概会提签,后续签约我会尽快跟上。 老铁们,点进来的可以来一波收藏投资了! 本站网站: 第三章谋事 府内, 张鹤龄漫步间转动着思绪,随意的打量着自己的府邸。 自己这个家啊,还真是庞大且奢华! 一路走来,尽管不需要去特别翻转记忆就能熟悉府内的方方面面,可他依然还是心底里感慨了一番。 门阔墙高,雕砖漆木,重檐重拱,长廊如带,亭台楼阁,树木草坪,假山、花海,于雅致中尽显堂皇、华贵。 还有来来往往的仆人、仆妇、侍女,仅他一路遇到的就有几十人。 每自遇上,那些人总于道旁垂手躬身以待,直到他走过,才恢复行动各自忙去。 偌大的府邸,地大,人多,废了多少银钱倒在其次,关键,这规矩、规格、规模…… 边想着,两人行到了府内的一处凉亭,张鹤龄移步走进了凉亭内。 凉亭不大,陈设简单,一眼到底。角落里摆着几盆盆栽花卉,修剪的很精致,凉亭正中,一张石桌,几副石凳,手摸上去,不见多少灰尘,想来每日里都会有人来打理。 已走了有一会儿,张鹤龄也没了再走的兴致,象征性的拂了拂石凳,坐了下来。 坐定后,张鹤龄突然问道:“延龄,你说,我这府邸如何?” 张延龄跟着坐了下来,突然听到这一问,楞了楞,脱口道:“当然好了,咱爹自打封伯被赐下府邸开始,可是连连修缮,后来咱外甥出世,再册封皇太子,爹他跟着封侯又是多有赏赐, 爹去了以后,这些年变化更大,看如今模样,京里谁家不看着眼热。虽比不得那几个累世的公府,可除了那些,哪个能比的上?我那个伯府比起这个,就跟个乞丐窝似的。” 张延龄着实有些羡慕,他的建昌伯府,起的时间太短了,这几年他挣了不少银子,大半填了进去。说起来,前后几进,花园楼台的,看起来也不错。但要是比起寿宁侯府,那都不能用相形见绌来形容。 张鹤龄看了看弟弟的表情,笑着道:“羡慕什么,要喜欢就回来住就是,你封伯时陛下和皇后那里可是问过你,你自己非要出去单门立户,我这做哥哥的可没赶你。 我本想的是把旁边那家要过来,府里西边这块儿和那边打通下,咱们分东西而住,转的开。那些上两代叔伯家的不用管,咱家这一辈,男丁可就咱们兄弟二人,即便分府、分住,也不用分的那么细,兄弟间哪有许多计较的。即便现在这里,我的也是你的。” 张延龄知道哥哥说的是真话,他有些感动,但他几乎不假思索,依然干脆的摇头:“还是不要了,一个人住着自在。住一起,咱们多点少点不当什么。可添几个女人的,处起来那多不自在。就说嫂子那里……” “嫂子……”张鹤龄轻声呢喃,思绪默默的转到了那个女人那里。 昏迷中他不是完全没有清醒之时,他隐约知道,那个他的正牌夫人来过不少次。可他彻底醒了到现在,再没有见过。 不说现在,即便是他记忆里正常的这两年,也是接触不多。和发妻如此的相处模式,不管前世今生都不算多见。 他知道,大致是自己的原因,现在他也没想好,此次后该如何去相处。 “不说这个,你说昨日去过宫里,陛下和姐姐那里怎么说的?” 说起进宫,张延龄突然有些得意起来:“哥,这几日,姐姐那边一直想回来看看你,只是后来被劝下了。昨日还在问呢,担心的很。比起咱娘都……要说姐姐和咱们就是亲,外面说的再多,那也是羡慕的。” “姐姐说了,余下的事让咱们放心,回头会和陛下说说,这一回,当也不是甚大事。还有要让那个阉奴长点教训,让他知道,咱们兄弟可不是好惹的……” 张延龄说的得意非常,可张鹤龄完全没有丝毫共鸣,人反而严肃起来。 前些天的事他自然记得,张延龄说的那个阉奴,就是在谨身殿里拿着金瓜拦他们,更追着要缉拿他们跑出了殿,闹了大动静。宫内的侍卫这才禀报到御门前的皇帝那里。 最后还在陛下那里告了他们一状,记得叫何鼎。 当然,先坏规矩的是他们,也是有皇后姐姐在,当今对他们确实宽厚。若是搁在前几代皇帝那里,压根没有后续的事。这个事儿杀头也许不会,但夺个爵绝对没跑。 哪会像现在这样,只是削禄,罚奉,连那二十板子都因为他病倒被免了去。 那个何鼎从谨身殿追着他们,出于什么目的不好说,但首先人家做的事算是维护宫里、维护陛下。但若是硬说他在宫里闹腾,有失礼仪,也能说得通。皇后姐姐那里是打算进言陛下要治他个什么罪,结果也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前世记忆里,他记得看过一些历史,似乎确实有这么一段,只是只言片语的记录了几笔,后来如何他当时也没太关心。 是不是对张家两兄弟有什么影响,他更不关心了,左右也不过是给张皇后的扶弟,两兄弟的跋扈之名添上一笔罢了。 可现在他是张鹤龄了,这就要有些说头了。 张鹤龄思忖着,手指下意识的轻敲着石桌台面。 他的记忆融会贯通了,但他想来想去,依然没搞明白这些年的心态。 他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尽管以前生活不算豪奢,但几代人不乏有人入仕,生活一应也不算差了,不是那些落魄寒门可比的。 就冲他两个姐姐,性格什么的先不谈,只看素质方面,那是知书识礼,琴棋书画样样皆能,以此就可见一斑。家里条件差的,哪可能有条件让个女孩学这些。 而他呢! 在这个时代,更没有哪一家会把嫡长子当纨绔废物来培养。 他5岁开蒙,书没少读,也写的一笔好字。若不是家里攀上了皇亲,先是他爹应会考到个功名,而他大致是会科举入仕的。 可就是这样的他,18岁前不乏有人夸赞。但袭爵只6年后,却变的到处是人喊打喊杀,外因有,可内因更多。当然,不少事是张延龄做的,他帮着擦屁股,但他也确实做了不少混账事。 他就搞不明白,作为外戚,虽然是文臣武勋都不带你玩,入仕也艰难。可也不用变的非白即黑,行之极端了吧。并且,赚钱弄些浮华表面的心思越加深重,偏捞钱的法子还那么粗暴。 行事多有肆无忌惮之处,他和弟弟二人,难道也是压抑爆发后的放飞自我? 算了,想过去有何用,既然我还是张鹤龄,那就按现在的心态来走了。 在两人闲谈及张鹤龄的思索间,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府里的下人们已在主要道路和一些突出的建筑上亮起了灯。偌大的府邸即便是晚上也不显昏暗。 华灯初上,灯光点缀之下的亭台楼阁,仿佛笼罩了一层氤氲之色,朦胧中更添几分美。 张延龄一直没打扰哥哥想事,等了这一会儿,看天已彻底暗了,这才终于待不住,站了起来。 “哥,你快回去歇着吧,时辰不早,我可要走了,有事你派人唤我!” “先不急,我交待几句。”张鹤龄抬手示意,说道:“我这身子连日少有正常进食,尚有些弱,明日当再修整调理一日。那个李太医那里,如若可行,让他后日来过。 你呢,明日帮着我做三件事……” “第一,再往宫里一趟,跟母亲那边问候一声,家里不用担心。再和姐姐那边说说,那个何鼎此次和咱们兄弟的事,无需刻意针对……” 张鹤龄摆了摆手,拦下了要说话的弟弟,继续道:“无需为这么一个内侍在陛下那里添多个坏印象,不值当。以后的事,当日后再说,左右咱姐姐是皇后,后宫之主!” “第二事,去趟工部衙门,找人给咱们寻些善于营造规制府舍的老成匠人,让府里……卢管家带着他们,给府里上上下下都看看。所有逾制的地方,都改了,重新修整一遍,若是有暇,你那边也看看,不要舍不得。至于那些匠人,你也留个心,多笼络着点,以后说不得有用,别怕花银子。” “这第三事,去刑部衙门通报一声,后日,你我兄弟二人奉旨应审……” “哥,这个……” 张延龄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家哥哥,仿佛要在自家兄长那张平淡且正色的脸上看出花来。 终于,他确定自家兄长不像是开玩笑的,他忍不住跺了跺脚,急道:“这是为哪般,不找那个阉奴算账也罢了,咱姐姐在宫里,大可以后慢慢拾掇。 可怎的突然要改房子,这好不容易才修到如今这般气派,钱可没少花。说什么逾制不逾制的,陛下可都来了两回,他都没说呢。 还有,你病了这些天,索性就再装个几天,回头陛下那里,让姐姐去说几句,这一审,没准就拖过去了。咱们……” “行了,二弟,按我吩咐办吧。” 张鹤龄面容再一肃摆了摆手,把张延龄的唠叨彻底憋了回去。 原本他准备把他的打算详细的向张延龄解释解释,可看着架势,他也不说了,先让张鹤龄照着办,把事做下来再说。 “去吧,去吧!” “是!我去办!” 张延龄终究没再争论,给哥哥拱了拱手,不情不愿的告了退。 自家这个弟弟,人都说的是粗俗、贪鄙、跋扈、暴虐,可对他这个兄长却是没说得。 吩咐下去,从来不折不扣,当然,为弟弟出头,他之前也是不遗余力,哥俩的关系确实极好。 兄弟啊,咱们这些外戚,虽无需多好的名声,面子更可以不要,但里子多少是要的。至少,也不能让人随便一抓就一把理由,那可真就成了一头可以随时让人宰割的猪了。 本站网站: 第四章刑部 玉兔西沉,金乌东升。 新的一天到来。 修整了一日,张鹤龄一大早起来,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洗漱穿衣,于府内活动了下筋骨后,顿感神清气爽。 用完早膳,穿上侯爵常服,下人们早已套好马车于府外等待,会和赶来的建昌伯张延龄,两辆马车徐徐而去。 京师内城共有九门,位于西城南部的宣武门正是九门之一,也是内城的南门之一。 在宣武门内街西单牌楼以西,一排威势森严的建筑矗立于此。他们正是大明朝重要的办事机构——三法司所在。 三法司,顾名思义,是维护朝廷法纪的处事机构,分别是大理寺、督察院以及刑部。 其中刑部受理全国刑事案件,主管刑罚及监狱等政令,是三法司最重要的对外衙门。即便三司会审,亦通常以刑部为主导。 张鹤龄一行的目的地正在于此。 此时的刑部衙门大堂上,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森严的味道,公人陆续到来,各自就班,一干人等俱皆肃穆,更仿佛添了几分压抑,让人直感觉灼热和憋闷。 如此情景,主要的原因是今日刑部即将要审理的一桩案件,那便是由陛下谕旨,钦命三法司会审的案件,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伯张延龄被诉侵占民田、毁伐稼穑、殴伤人命等案。 数十名士兵已早早的就位,在森严肃穆的气氛中维持衙门内外的秩序。 衙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勋贵以及朝堂官员家的人。盖因为此案是当今陛下御极以来,首次金口允准公开审理的外戚犯法事。 不少人从此案中敏锐感觉到了些什么,或许他们知道,作为皇后家的两位亲弟弟,定罪大致不易。但论其本身,也许过了一堂所表达的意义已非同寻常了。 不过,那是敏感的主家人,至于派来的这些下人、仆从,大多没那么高的觉悟,他们散漫的围在衙门口,相熟的人三三两两堆在一起,聊了起来。 “张家兄弟是摊着事了?看起来是来真的?” “甚么真的假的?御门前陛下金口玉言呢。不过,我寻思着,审了也就那么回事。” “你家小公爷有说甚么了?” “哪需得小公爷说?今日的事说到底还不是小事?要我说,那天宫里的事反倒比这个大呢……反正,我们也就来瞧个真儿,回头报回去就得了。” “慎言,慎言,别咧咧宫里的事!” “嘿,能有甚么?也就那么回事,前年宫里的事还记得嘛?宫女那也是宫里人呢,虽说没得逞,可不是那么回事吧?就隔坤宁宫不远呢,最后还不是没事。要说他张家兄弟也是福气,能有这么一个好姐姐,也摊上这么脾气好的姐夫。” “可别羡慕了,没看咱们家的主子们都不待见吗?也就那么回事。” “嘿,那是正牌子公爷、侯爷不在意,旁的人呢?即便那些府里二房三房的……你看看今日来的这么多家,不在意的能来?都是羡慕见不得好的!” “可别说了,你就编排吧……” “嘿嘿,好好,不说。不过张家那两爵爷能混到如今这般局面,也确实够让人羡慕的,宫里跟自个家一样……” “可不是,不过,反过来想,如今这年月也稀罕。你说他张家兄弟在宫里头的事,连咱们这些仆从都能有鼻有眼,知道的明明白白。啧啧……” “……” 门口嗡嗡嗡的议论纷纷,小的大的,越讨论到那些犯忌的话倒越是来劲。他们也不怕周边人听着,反正这旁边的人,没哪家不知道的,真就如他们之前说的,如今这年月,稀罕的很。 大堂上,刑部文书吏员已准备好了纸笔分别就坐,神情肃然的等待着重头人物的到来。 辰时将过,巳时已近,刑部尚书白昂从大堂侧门内走了出来。 60左右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属真正的老人,但白昂精神饱满,腰身笔挺,行进间步履铿锵,威势凛然。刀削一般的方正面孔略显削瘦,在几道纵横的皱纹点缀下,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更显几分威严。 白昂进的堂来,并未直接落座,而是缓步走到了衙门口朝着外边观望。门前的散漫情景让他的眉头不由的拧了拧,他的目光陡然锐利,从衙外广场上的人群中一一扫过。 目光所到之处,顿时嗡闹停滞,尽皆不敢直视,威风至极。 稍顷,白昂收回目光,他没兴趣在这些人面前抖威风。 左右不过是些事情还没落到他们头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心里还藏着些揣测意图的人。 大明刑罚威严,要纯粹,要公正,哪需的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这也一直是他的信念。 可想起今日的案子,想起前几日陛下召对时的隐晦之言,他心里多少有些发沉。 时间过去少许,广场上围拢的人群一阵骚动,很自然的分散开来让出了衙前的主道,白昂抬首看去,只见主道那一端,两辆马车正在几名随从士兵的护送下缓缓向衙门口驶来。 人来了,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想法,若是…… 同为三司的大理寺和督查院人来了,白昂心里暗自沉思。 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白昂思虑,两辆马车已来到衙门口停下,车帘掀开,一胖一瘦的两名官员分别下的车来。 甫一下车,看到衙门口挺身而立的刑部尚书,两人面带笑容走了上来。 “廷仪兄,你这掌部堂官临门相迎,让我等如何自处啊!哈哈!” 还离着几步,胖的这一位,已举手抱拳施礼笑着寒暄起来。 他就是此次的会审官员之一,督查院左都御史戴珊,戴廷珍。 督查院掌监察事,设左右都御史各一人,左都御史相当于督查院的正堂官,为正三品。 比起刑部尚书,品级差了两级,但戴珊和白昂一样,同有个太子三少的加衔,倒也让他和白昂身份上对等,因此,他上来寒暄,只以平礼相见。 而同时下车的另一位可就没有戴珊这般从容了。在大明朝,品级虽不代表权力,但在公开场合,这品级上的差距,少不得一个“礼”字。 来到的另一位是大理寺的官员,姓王名鉴之,字明仲,大理寺正卿本就只有三品,何况他这个少卿。 虽是钦命三司会审同审官之一,可他丝毫不敢拿大,赶忙上前身子微躬,作了一揖:“劳大司寇亲迎,下官惶恐!” 白昂难得的笑了笑,拱了拱手。 尚在门前,三人只简单寒暄两句,随后一同步入了刑部大堂。 进的大堂,刑部之人此时早已布好了堂内,上首三把椅子依次排列,白昂当前坐到最中间的位置上。 戴珊和王鉴之分坐了左右。 三人落座,刑部属官赶忙的上茶,茶一上好,又赶忙的退下,三人周围很自然的空了出来,无人靠近。 白昂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脑子里斟酌了一下,轻声道:“戴总宪,王少卿,对于这个案子,你们是怎么看的?” 被审人尚未来到,趁着这时间,白昂想着在案件开始之前,和二人通通气。 其实说是三司会审,但实际上主审的只是他,整个案件会以他为主导。大理寺和督查院,一个是为复核和查遗补缺,一个只为见证和监督。 即便是往常处理案件,一般程序上也是如此,只是没有会审这般当堂聚首,可随时提出意见的时效性。三司会审的正式和庄重正是体现于此。 可正也是三司会审,戴珊和王鉴之可随时提出意见,如若事先不能沟通意见,到时候当堂弄个意见相左,那就出问题了。 被白昂问及,戴珊只是笑着摇摇头:“廷仪兄,你是大司寇,主审官,一切当以你为主。” 老狐狸! 白昂暗自腹议,也未纠结于戴珊的含糊,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王鉴之。 坐上了堂上座椅,王鉴之似乎一下子就进入了状态。大理寺本就有审案的职权,平日里,他也没少有坐堂审案的时候。 见着白昂看过来,他也不推辞,拱手问道:“案件卷宗下官看了,根据案情来看,脉络倒也清晰。如若把相关涉及之人一一提堂对质……”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着白昂,见着白昂微微颔首,他心里了然。 也是,这么简单明了,作为办老了案子的刑部,怎会不提前准备妥当。甚至于很多他没想到的,估摸着这边也办妥了。哪需要他来在案情本身置喙。 关键还是在提来的这些人是否能形成有力佐证,或者说,审个不好,出现了波折,那两兄弟闹将起来无法定案最后又打回到陛下那里。 那可就真显得他们三司无能。而这样的情况,很可能就会发生。 这两兄弟天不怕,地不怕的,紫禁城里都敢撒丫子跑。可想之,有私下活动,当堂再来个威逼利诱不足为奇。而且,审理这两人,根本无法像其他普通案子一样,有理无理先来个杀威棒,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王鉴之沉默了。 稍顷,他如同戴珊一般,拱手沉声道:“一切以大司寇马首是瞻!” 白昂微微摇摇头,说道:“两位既然都言以本官为主,那本官就做这个主。也望二位届时堂上多多帮衬。” 不是帮衬,是要我们别跟你唱反调吧?我们闲的呢!? 戴珊和王鉴之彼此对视,心里暗自嘀咕。 白昂也没理会二人,犹如说道:“其实,对他们两兄弟,本官包括大多朝臣都没有好印象。犯下的事虽大多琐碎,可严重的事也不乏有之。在我刑部的卷库之中,状告他们的卷子摞起来几尺高。若不是陛下皇后……那些事便足以将他们削爵下狱了。” “本官执掌刑部,当正我大明律法之森严,当让文武官员,天下黎庶知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白昂的话说的铿锵,王鉴之只瞄了一眼后迅速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而戴珊看着此刻越发肃然的白昂,暗自笑笑。 白廷仪啊白廷仪,怎么审,怎么判,最后还不是要看陛下那里的意思。 其实对案情本身三人都无疑义,故而也没什么好商议的,只是表个态沟通了一下足矣。 “来了来了!” 正这时,堂外再次一阵哄闹,白昂听着动静,知应是正主到了。眼见巳时已至,白昂坐正身姿,举起堂木啪的一下击打了桌案,沉声喝道:“升堂!” “升堂……” 一干兵丁衙役齐声附和,声音从堂内起,迅速传到堂外,威势十足。 大堂之外,张鹤龄兄弟俩刚一下马车落定,就被这突然而来的声音惊了一下。 刚一下马车就被几十人在耳边吼了一嗓子,这还真是下马威了。不过,今天大概是会有些意外的呢! 张鹤龄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弟弟张延龄,示意着进去。 张延龄起初确实有些被惊了,长这么大,以被审的身份进刑部大堂,可还是第一次。不过,见着自家兄长的淡然,他心里定了定。 父亲去的时候他只15岁,兄长为兄更似父,对他关怀照料有加。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到了兄长这里,一切都有兄长安排的妥妥当当。 因此,对于兄长,他极为亲近,更有着盲目的信任。 “升堂!带……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伯张延龄!”堂内声音再传。 “进去吧!稍后堂上,一切有我。” “是,哥!” “延龄,你信为兄吗?” 两人边交流一句,正要跨进堂内,张鹤龄突然顿了顿脚步沉声问道。 张延龄跟着停下脚步,赶忙应道:“哥,这叫甚话,你是我亲哥,我哪会不信你?就是比起咱姐姐……总之……” “行!既然你信我,那今日的事就全然以我为主,等会儿到的堂上,你保持缄默即可。无论我作何说法,你无需多言。所有事情等下了堂,我自会与你分说。” 说好了之后张鹤龄再未停顿,头前走进了刑部大堂,张延龄有些不解,但既然兄长说了,他也未再多问,紧跟着张鹤龄走入堂内。 本站网站: 第五章三堂会审 刑部大堂。 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二人走进堂内,直行到案前近处站定。 按说以他们超品爵位之身,即便是受审,客气的官儿当会给他们安个矮座,以示朝廷的爵位体面。当然,要说不安排,那也能找出诸多说法,今日,刑部就未做安排。 张鹤龄也不计较,站定后,抬眼向上首看去,跟着举手抱拳,略施一礼:“见过三位堂官!” 没毛病,礼不过,也不缺。至少未有跋扈藐视之意,让原本准备先借个无礼由头敲打二人的想法落了空。 白昂也不纠结,终究就是小手段,对一般人还行,对这两位有着坚实后台的国戚,其实用处有限。 不过,作为审官,威严是要的。 于是,他扫视了两人一眼,也不还礼,摆正架势,肃然的拿起醒木拍击案面,“啪”的一声,大堂内外尽皆为之一静。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张鹤龄再次抱拳,朗声道:“本侯张鹤龄!” “本伯张延龄!” 白昂听着两人自报爵位,轻哼一声,冷声喝道:“可知今日为何传你二人过堂会审?” 张延龄对白昂的态度有些不满,高声道:“谕旨说的是三司会审,是尔等审案,罗织甚的罪名,反倒问起我们……” “延龄,不得无礼……” “好吧!” 张延龄撇撇嘴,想起来之前兄长的话,未再多言。 张鹤龄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微微笑着点头。 其后,再次转过身面对堂上,淡然回道:“请三位堂官多包涵,我兄弟为人粗鄙了些,绝非有意冒犯。不过,虽他说的糙了些,但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三司审案大体我等略知,但具体详情……” 白昂拧着眉,沉声道:“你们做了何犯法之事,心中不知?” 张鹤龄淡然道:“京师之中,众人皆知,我兄弟粗鄙,于礼数、律法所知浅薄,故此,做了何事触犯了何种礼法,确然懵懂。且,可能大司寇也有些消息,本侯近日来病重昏迷,我二弟整日里在身边照拂,亦不曾关心外事……” 白昂面色不动,冷哼一声,沉声喝道:“寿宁侯,礼法律法,可无有不知者不罪一说。若然,人人如此说辞,置朝廷律法威严于何地?!” 张鹤龄赞同的点点头:“大司寇言之有理。故此,今日本侯来了!” 白昂的眉头拧的更深,他感觉,这二人,不,这张鹤龄,似乎比想象中难搞些。 不过,想想自己安排的案子前后,他倒也不在意。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他直接宣布道:“案件堂审即刻开始,多宗诉状,本官已一一整理,既不知,那本官就一一审来让尔知。 来人,先侵占民田一事,带李家村里正李通,村民李狗儿,李大牛……” 白昂正待传唤苦主及证人上堂,张鹤龄又突然插言道:“大司寇,且慢!” “放肆!” 白昂须发皆张,一声怒喝:“寿宁侯,本官敬你国候身份,但这森森大堂,律法威严之处,不是尔肆意之地。来人……” 张延龄惊诧的看了自家兄长一眼,暗道自家兄长确实够猛。他即便没怎么上过大堂也知道,在堂上,主审官发话之时,旁人不可插言。何况是,他们如今还是被审之人。 别这几个老头一下子冲动起来,真给我们来几板子吧!? 张延龄心里暗自嘀咕。 张鹤龄依然淡然的很,他倒不知张延龄心里所想,要是知道,大概他只会说一声,弟弟,你想多了。 我们是侯爵、伯爵,我们的姐夫是皇帝,姐姐是皇后。这重身份在这里摆着,只要不是谋逆十不赦,任何官员也不敢轻易造次。 在大堂上说个话,抢个主动而已,没那般严重。 是的,他就是想抢个主动权,尽管他来之前就打算好了,但事儿怎么个先后进程,往往影响很多,需要有些说道。 “大司寇恕罪,本侯非是阻挠办案,扰乱公堂秩序,实是为朝廷,为三位堂官考虑。” “嗬!” 白昂依然怒目,喝道:“往日里未听说寿宁侯还是巧舌如簧之辈,可你百般饶舌也是无用,本官不听。现事实俱在,堂内堂外皆是见证,等此事之后,本官定当向陛下参你一本……” “大司寇,且息怒。” 刚一上堂原告及人证尚未过堂呢,这就剑拔弩张了,戴珊作为同审官,只能出面来打这个圆场。 不是他想打这个圆场,可毕竟只是插了一句话,又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可掌嘴打板子,即便过后弹劾,也伤不了筋骨。 如今他只想尽快的让审案流程进行下去,最好快点审完,别在这无谓的事上纠缠。 “寿宁侯,升堂审案自有规程,主审官未让说话,不可插言。请寿宁侯,建昌伯多配合,此事陛下谕旨,两位爵爷,也莫要辜负陛下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张鹤龄抱了抱拳,道:“本侯受教了!还请大司寇、总宪见谅。” “本侯少时少学,方自成人,家父先昌国公即仙去,少了些教导。多蒙陛下和皇后娘娘不弃,不以本侯粗鄙,让本侯袭爵,算是骤登富贵。然贵则贵矣,论及朝堂规矩,朝廷制度尚多有不通之处。故,每每行事总不觉失了些规矩……” 张鹤龄侃侃而谈,一副自惭之状,堂上的三人不由的面面相觑。围在衙外的人更看的莫名,这怎的有些像戏文里那些讼棍和官老爷们对阵的架势,可这是三司会审啊! 白昂更是有些不耐烦了,案子他准备的妥妥的,他也不认为这兄弟二人能把案子怎样,最多也就在细枝末节上做些文章。 他更多考虑的是案子之后的事。 然而,流程尚未开始,这寿宁侯却总是摆出一副我无知的模样,更在他说话时打断,好好的气势顿时夭折一半,偏就满口的陛下、皇后,让他一时还不好打断。 可这不是事,他正准备拦下对方,继续宣布审案带人,堂堂刑部大堂,哪有让个犯人当堂自顾自说个不停的道理。 “寿宁侯……” “大司寇!且听本侯说!” 张鹤龄没有顾忌白昂的打断,声音又提高了些,他也怕被直接叫停,若是被审官强行喊停他还继续,那就真是挑衅公堂威严了。 于是,他语速更加快了几分,道:“刚戴总宪之言,让本侯着实感同。每每思及陛下和皇后的爱护,本侯兄弟二人着实惶恐。故本侯方才所言,为朝廷,为三位堂官之事却是属实。 先前本侯有言,我二人于此确实懵懂,但大司寇说的有理,朝廷的律法威严不容质疑,我等身为勋戚亲爵更当维护。 故此,今日里,本侯兄弟二人上堂之前业已思虑周详,无论知与不知,是与不是,我等皆认下。不论所审案件如何,无需多余传唤苦主证人,依案审来即是。” “你说什么!?寿宁侯,你莫以为,本官等人会肆意加罪于尔等?你把我等当成何人?” 白昂陡然一喝,怒道。 “三位堂官,本侯不曾妄测!”张鹤龄认真的摇摇头,真诚道:“三位皆是朝廷重臣,掌天下刑罚朝堂体制,哪会如此。” “既不是如此,那就按着规矩来,本官每审自会一一列清细则,让你清楚明白。” “大司寇,真不必如此,本侯业以言明。朝廷事多且杂,每日想来事务更是繁多。本着不辜负陛下爱护,不靡耗朝廷公帑,更不耽搁各位堂官的时辰。无需旁左,皆认。本侯很认真!” “嗡!” 随着张鹤龄一声落下,看起来极为认真,堂外顿时一阵哄闹。大概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张鹤龄说的是认?不嚣张跋扈,不仗势蛮横胡搅蛮缠?且,这个味道,怎么就不像那么回事呢? “啪!” 醒木重重一声,白昂断喝:“堂外肃静,再有哄闹,打将出去!” “咳咳!” 戴珊轻咳两声,说道:“寿宁侯,律法不是儿戏,且不是你说的认与不认这般简单之事。况且,你可知,若是皆认,当如何?” 张鹤龄轻摇头,抱拳遥遥向北举了举,肃声道:“我等身为国戚,唯愿不辜负陛下,不辜负朝廷。先前本侯有言,想来各位堂官既已开堂,案子俱已整理妥当,不至故意加罪冤我二人。我等即便信不过诸位,难道不信陛下?陛下使诸位执掌此位,取的自然是诸位的公正。 既如此,错了,我兄弟二人,一应认下,不论轻重多寡。即便是有个疏忽谬误亦无妨,就当是本侯兄弟二人身为国戚,为朝廷律法天下黎庶做一个榜样。我兄弟虽然多有不堪,然,一个忠,一个担当尚是有的。” 戴珊看着张鹤龄一副视死如归,无论懂不懂皆认打认罚的模样,有些无语。什么不论多寡,除了那些凭嘴参出来的罪,像这样涉及实物人命的案子,难道我们还真敢在里面添油加醋? 这张鹤龄说来说去,说白了就是一句,你别弄那些有的没的,也别搞什么证人了,说什么我们认什么。要说视死如归不像,死猪不怕开水烫倒是真的。说到底,还是仗着陛下是他的后台呢。 他勉强的笑了笑,说道:“呵呵,寿宁侯,勿要如此,当以事实为准。” 这怎么说的,好好一个案子,之前想着,没准是你一言我一语,堂前一阵激辩,甚至可能还有个当堂威胁恐吓的。 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现在看张家兄弟这情形是认准了,不管流程和苦主证人,你说什么他认什么。凭他的阅历、眼力,他不认为张鹤龄是开玩笑。 若是现在依然走流程,反而像是他们有意浪费公堂资源。要知道,无论哪个堂怎么审,人家犯人已认了,还哪需要搞许多证人流程。 可这话听着就是有些不得劲啊,更不得劲的该是白昂了吧。 戴珊心里一想,转过头朝白昂轻声道:“大司寇,这案子你看?” 白昂未作回答,眼睛依然直勾勾的看着堂下的二人。 良久,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喝问:“好,皆认?你兄弟二人,侵占民田,仗势以威逼、恫吓,动辄伤人,用远低于市价强买田合1150余倾,可认?” “哥!” 张延龄有些担心,他怕哥哥真就认了,于是小心凑到哥哥身边问道。 说话的声音甚至有些发抖。 田地数目多少,他其实没具体算过,大概不会少就是了,这要是真认下了,那可怎么办。可他担心的马上成为了现实。 张鹤龄摇摇头,未理会张延龄,只是对着堂上,肃声道:“认!既然此不合法,所有涉及之人,若还愿卖,补些差额,若不愿卖,拿回购资田地尽数返还!” “好,好!” 白昂咬着嘴里的字接连蹦出:“毁伐稼穑,可认?” “认,该赔的赔!” “并使家丁殴伤事主、村民,且殴杀人命……” 张鹤龄稍沉吟,死人这一条才是关键。 白昂也不催促,两眼只瞪着张鹤龄,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 张鹤龄未思虑太久,回道:“指使家人……起因本侯亦不做辩解。纵我兄弟无害命之心,却是酿成斗殴之实。斗殴相争拳脚无眼,终成恶事。我兄弟虽不加功,然,使者、同行者见之不行救阻为同罪。所有一应,本着人道,我等亦认。伤几人?丧几人?” “伤者二十余,重伤九,丧三人。” “还有……” 白昂每一问脸色难看一分,每每言及罪责,这张鹤龄看似最终认了,但其间都要先是一翻解读。 要知道,从他醒木开始一刻,所有的审案过程、言辞,俱有书吏一一记录,张鹤龄前面说的,现在加的这些话无疑是避重就轻。无知或不可无罪,但故意杀人和斗殴伤命,性质可完全不同。 但事实过程,却也可如此解读,相争为斗,相打为殴,不论是否先使,关键那些村民确实有还手之实,说是斗殴自然无错。即便把苦主和证人一一带上堂来对质,结果也不会有太多疑义。最多也就分一个加功者、致命者。 且张鹤龄说的诚恳异常,口口言及要赔偿,他可以想象,等得事后,张家一一给苦主家赔些银钱,大不了再送个下人主动出来,承认那最后致命一功。难道还真的能让张家同罪。即便同罪,可朝堂律法也讲一个情理,如何也够不上一个“绞”。 这事情变成如此,谁也不可能说,张鹤龄上来就直接处心打死人。他若非要按这么来办,最后所有记录上陈陛下,陛下一看记录,给陛下的印象,他这个刑部尚书就是刻意针对了。 前脚陛下还特意召他入宫奏对,隐晦之意他可以故作不知,所求一个公正严明,陛下也无话可说。可若是纠缠不放,那这公正在陛下那里就不好说了。且,他这般只**,不讲情理,说不得就要有人给他安个酷吏的名头了。 白昂心里气恼异常,嘴里也不停,一一的细数着张家两兄弟的罪责。 刑部里的状子多,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状告二张的不知凡几。 可他自己都知道,这些事都是小事,至少在朝堂之中,陛下和衮衮诸公的眼里,只是小事。即便真罚下来,无非就是些银钱的事。 张延龄麻木了。 刚刚那白昂一通说,哥哥一通认,他身子起初还抖一抖。 现如今见着,审案的似乎气的很,而被审的认罪反而平淡异常,就让他有些不太明了了。可他心里却是定了下来。 总之自家哥哥肯定不会害他就是,就是最后可能可惜了那些田,那些银子了。 他此刻有些肉疼。 “好,好,既言认……堂下,使人画押!” 白昂定了定神,他也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总之,今日他举好了拳头准备来次重锤,现在看似锤下了,可那种落了空的感觉让他心里很不舒坦。 且,这案子是审完了,但判罚让他不知道如何来判。 似乎是知道了白昂的思考,这时,张鹤龄再次抱拳,道:“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传《皇明祖训》有言,‘凡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 大司寇,总宪,虽是陛下谕旨三司会审,然审可以,判就不必了,俱请圣裁吧!是夺爵或是发配,唯听上命。” “嗡!” 外面的人再次一阵哄闹,若是按张鹤龄这么说,那今日审这个案子为了哪般? 上首三人此时也顾不上外面的吵杂了,他们明显楞了楞,脑海里不由的就搜索起来。这一搜索,顿时一呆。 似乎,还真有这么一条,往日里,他们总用着《祖训》来劝诫陛下,可今日被个粗鄙无术之人拿了出来。 合着到头来,就在这走了个过场。或者说,只要认《祖训》这一条,本就可不用来此一审? 白昂顿时更气了,拿起醒目,迟疑了下,最终使足了气力拍了下去。 几乎是吼着蹦出了两个字:“退堂!” 本站网站: 第六章兄弟谈心 刑部大堂。 与堂一干吏员兵丁已尽皆撤去,门外围观的人群随着张家兄弟的离开也自然散去。前一刻此间的哄哄闹闹,此时业已消失无踪。 堂上,书吏递呈上堂审案记即被主审官们挥手屏退,三名审官拿起了那只薄薄两张的审案记录,堂内一时尽皆无言,空气里安静沉闷到可怕。 审案记录通常一式两份,由主笔吏员记录,同时另有一书吏随堂抄录。记录或是再加上审判结果,刑部收录一份,大理寺一份。 遇判流刑以上案件还需再多一份上陈内廷,以便圣上御核重大刑判时垂询调用。 因是三司会审,无论轻重,自然也需上陈,堂审备上三份,正好现在三位一人一份看起来倒也互不影响。 “咳咳!” 良久,戴珊放下记录纸张,轻咳一声。 “廷仪兄,签名上奏?” “签!” 白昂此时也恢复了常态,平静异常,只应了一声,随即拿起笔率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三人各自互换签名,此次的三司会审算是具结。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审理大小案件涉及十数,不得不说,极其有效率。可实在太过于戏剧,且让他们心底里多出了不少微妙。 事情了结了,至少在他们这里了结了,戴珊大概是三人中想法最少的人,他此时笑了笑:“廷仪兄,结案奏本向以刑部为主,余下之事就劳烦了。若是无事,本官就先行一步。” “后续之事,刑部自有章程。”白昂颔首应承,接着道:“戴兄,王少卿,你们看这寿宁侯今日的案子如何?” 王鉴之面色不动,忍住了发声的冲动。流程如何没什么好说的,他其实也想说道说道他对此事本身的看法。刚他心里回顾一遍,前因后果细细的想了个通透,心里也着实有些复杂。 但他身份最低,且整个审案过程一言未发,这会儿案件审结了,他也不想多说无谓的想法。 戴珊则是笑了笑:“廷仪兄,你心中所想,也是我心中所想。不过,到的此时,再多想法也与我等无关了!我们三法司,秉公持正,依律执法才是根本。呵呵。” 想法? 可不是想法嘛! 说是三法司理应秉公持正没错,可毕竟执法的是人,是人就有情感,哪会没有自己的想法。 白昂就感觉自己被张鹤龄摆了一道,让他心情不太爽利。 之前找苦主人证,他花了不少心思,多份案卷里的涉事人等,前前后后的找了好几十人。 为了防止这些人证被人影响,他其中没少下工夫,就是为了把罪名一一落实下来。 可别人在他这过了一堂,最后告诉他们,这只是个过场,甚至本可以不来过场…… 而且,抓了这么久的银子,跋扈的强买强卖弄到那么多的田地,怎么就毫不犹豫的送回去呢。最重要的人命案变成了斗殴害命,避重就轻,且认案态度良好,主动请予赔偿,你们的嚣张呢? 难怪之前他这里找苦主人证时感觉对方毫无动作,还以为张家张狂惯了,有恃无恐,合着在这里等着。 如若之前就有征兆,他总会想些手段,不至于这般被动的被对方领着走了。 现如今,好似人家来此就只为把一切案件事由经三司过一下,他们三法司无形中代表了朝臣给张鹤龄的事做了个盖棺论定,而张家的赔偿和认罚,等于由官家背书确认。日后,就此时这些案子,不可再拿出来说事儿,至少他们三法司不会了。 至此,只要张家态度到了,赔偿到了,不管圣上如何处理,等于是给了下民一个交待。那些人不可能再去置喙,更不会在此事上纠缠。那些受害人家,或许会有庆幸,大致会高呼青天在上,皇上圣明。 当然,死人的家里或许会有不平,但即便再天真的平常百姓也不会真有和堂堂国戚比着身份平等,让人以命偿命的心气。 本身群体斗殴致死,也到不了那个份上,礼法人情,无论哪种,都还有个法不责众的说法呢。这年月,世情就是如此! 戴珊站了起来,活动活动腰骨,笑着道:“走了!” 白昂未再多问,也未相送,戴珊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迈着步子不疾不徐的离开了大堂。 “大司寇,那,下官也告退了。案宗之事,还有劳大司寇上奏。” 王鉴之此时也跟着站了起来,举举手行了一礼,抬步离去。他的脚步轻快,一转眼就消失在了白昂视线里。 呵呵,合着就我一人纠结。 白昂心中自嘲,也有些自省。 坐上刑部尚书之位以后,他迅速理顺了衙门上下,审案做事越发从容。朝堂内外,威严渐重,也让不知不觉中少了几分警醒,多了几分意气。 张鹤龄,寿宁侯,此次本官倒要谢你一回。 处事言谈条理分明,虽却有嚣张跋扈之处,但脑子却是清醒,分得轻重。外间的传言确实误人,至少那寿宁侯或许贪鄙,但绝不是蠢钝之人。 前事翻篇就翻篇,日后且行且看。 若是再有交集,本官可不会再如今日这般了。 …… 被人记住了,张鹤龄暂时是在意不到的。 从他醒来确认自己是寿宁侯开始,他就已在考虑该如何行事。 首要之事,该当把前面的事彻底抹了去,这才好轻装上阵。田地、银钱都是身外之物,要想过的好,自然少不了,但无需执着于此。 把身外之物暂时舍去,没什么大不了,关键,自家有靠山呢,要什么不能有? 他能想通前后,自然做的干脆。 不过…… 马车里,被他唤着同乘一车的张延龄一直神色变幻,显然有些不太舒心。也就是张延龄对他这个兄长一向敬重,否则以其对外人的性子,怕是已经横眉怒目的嚷嚷起来。 张鹤龄笑了笑,宽解道:“延龄,是在心疼那些身外之物?还是为我自作主张替你决定此事怄气?为兄,事前没与你商议此事,却有不到之处。二弟,可别为此事生哥哥的气,我先给兄弟赔个不是……” 张鹤龄说气也不好,说不气也不是,嘴里嘟囔囔的。不过,终归是自家哥哥,事已至此,他只能勉强自己放宽心。 张鹤龄笑道:“二弟看来心里确实不舒坦。” 张延龄也不藏着,道:“哥,我确实不舒坦,但不舒服的不全是钱和那些田。少就少点,大不了回头我们再寻摸就是。 弟实不舒坦的是让人看了笑话,跌了咱勋戚的面子。出了衙门你不是没瞧见,那几个公候家的人,那脸上的表情精彩着呢。回头宫里给咱们的处罚下来,这满京城的不笑话死咱们。 主动认罚,胆小怕事儿,勋戚圈子里没有这般的事儿。咱们在勋戚圈子里,算是丢尽面子了。往后出门,指不定人家怎么说,甚或,给咱们撑腰的皇后娘娘也没了牌面。 哥,弟实在没想通,咱们张家怕过谁?有陛下在,有皇后姐姐在,何必要这般。还有,你最后说的那个,看那几位都不反驳,因是确实如此。既如此,何必还来这个大堂,凭白丢这一次的面子。” “二弟,来这个大堂自是有来的道理,你该能想的明白。” 张延龄默然,他大概也明白,但既可以不用,为何不留着面子。 张鹤龄收敛了笑容,沉声道:“皇后的牌面且不提。我只问你,你刚说勋戚,但咱们在勋戚这个圈子吗?” 张鹤龄愣了愣,皱眉道:“这话怎说的?咱姐姐是皇后,咱家是一门双爵,世袭伯爵,亲贵之爵,怎的不算?” 张鹤龄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我换个问法,你觉得若是我们张家有点什么事,朝廷上下有人会替咱们说话?除了陛下和皇后之外。勋戚会帮咱们说话?” 张延龄不解道:“咱们能出什么事?就这些买田打人的事?京城里哪家勋戚没沾点,即便是那些大头巾家里的,也不乏有之。哥,你就算今日不认,非要闹到陛下那边,定也不会有多重的处罚,要别人出甚么头?总之,有陛下和皇后在,其他人算得甚么?” 张鹤龄沉声再道:“但事实上,是否除了陛下和皇后外,无人会帮我们?你刚说的事都对,每家都有,但你看有被提来三司会审的吗? 延龄,圈子有,文官有文官的圈子,勋戚有勋戚的圈子,这所谓的圈子,是身份相近,为有共同利益所形成的一个围。 说直白点,就是同一背景的人家,有好处大家会商量着分,有坏处恶事或是有个遭劫遇难的,大家会一起帮衬,这就是圈子。你说说,咱们算吗?” 张延龄沉默了,他想了一圈,不得不承认,按哥哥的说法,不算。甚至,没准人家还会落井下石,他有些不懂了。 可他依然不甚在意,咱们靠山是陛下是皇后,是不是圈子有没人帮衬,值当什么? “二弟,咱爹去的早,那会儿你年方15,一直没接触过太多事。姐姐护着你,哥哥也一直护着你,有些事不想让你知道,凭白让你心里多些不痛快。 但你现在也二十有一,姐姐那边说过,回头要给你定门亲事,你也真正要顶门立户了。故而,今日有些话我就跟你说说。” 张延龄不解,不过,看哥哥语重心长的样子,他收起了浮躁,认真起来。 “咱家是勋戚,打咱姐姐当上太子妃那会,咱爹就从一秀才监生一步登天,官至鸿胪寺卿,正四品。此是皇家的恩典,但试想,那些十年寒窗,甚或数十年的文人们,他们会如何作想? 会不平吧?凭何你只是小小秀才,或许日后能考个功名,但那么大年岁,再蹦跶能蹦个几品?为何只嫁个女儿就能把他们几十年的苦读甩在身后?其后,爹先封伯,又封侯,风光吧? 咱大明铁律,非社稷军功不可封爵,文臣纵有功,非大功于社稷亦不可封侯。即便是封爵,也多是有诰无券,而咱家呢,世爵,甚至,连你也封了个伯爵。 同样的道理,一堆想着爵位世禄的武将文臣们,会不会不平不忿?故而,从咱家得享富贵始,我们就从来没被任何圈子接纳过。 咱爹在世时努力过,他看的也明白,文臣的圈子有利。因而,他交朋识友,广结善缘,丝毫未有骄奢之气。那些文人说的是,说咱爹‘起诸生,虽贵盛,能敬礼士大夫’,呵呵,看似好听的话,可事实上,是他们端着所谓士大夫的架子呢,他们要的是咱爹这个贵盛之人的敬。 咱爹故去之时,真正上门吊唁的,不足一手之数。大多都是派个旁支、下人,甚至人都不派的也不乏有之。那所谓的敬,换来的是甚?” 张延龄也是不平,愤愤道:“他们那是嫉妒,封官、封爵,咱凭的是圣上恩典,皇家恩典!” “是啊,嫉妒!嫉妒无果心气难平之下,就变成恨了。” 张鹤龄笑了笑,道:“说起来也是事实,咱们终究如同那些人说的那样,靠的是攀上皇亲一步登天。咱们最大的功是因为咱姐姐是皇后,她又生了太子。” “延龄,话言及此,事已明了,那些祖上建功流血传下爵位的人不会认同咱们。那些一路苦读考学做上官的人,也不会认同咱们。故此,所谓的圈子,圈子里的面子,毫无意义。” 张延龄有些懂了,他第一次仔细的回顾了一遍过往。不得不说,今天张鹤龄的话让他对过往多出了许多感悟。 稍顷,张延龄闷闷道:“没有就没有吧。那又如何,咱们如今即便两不站,也活的自在。往后我也懂了,所谓的勋戚聚会,咱不去也罢。”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父亲去了以后,我寻摸尝试着走了走勋贵的圈子。结果失望之后,再未想过钻哪个圈子,凭白去看人脸色。咱们有皇后有陛下,无需就着谁! 当然,其后咱兄弟二人有些做法稍酷烈了些。且,把银钱和面子这些看重了些。还是没能明白的真切。故而,这些年,咱们兄弟渐渐变成全京师最不受待见的人。” 张延龄的脸色稍有些难看,事实就是这般让人难堪。 张鹤龄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笑着说道:“没关系,待见与否不重要。重要之处在于,我们要把自家武装起来,让人不待见,但明面上亦无可奈何。 圈子咱们不要,面子咱们也可以放放。首先,让咱们成为无缝之卵,让人叮不着。日后的事,自有日后的法子。陛下和皇后的宠眷,终归,不能凭白的浪费了!” “对,咱们有陛下在,有皇后姐姐在,什么可不得?” 张延龄一句话出口,顿时底气足了许多,心里也松了些。 “不错,咱们有靠山,是陛下。” 张鹤龄点点头,接着道:“不过,延龄,陛下护着咱们,但咱们不能总是让陛下难为。陛下虽是九五至尊,也不是事事都能随心的。今日的事,弟弟没看出来?” 没等张延龄回答,张鹤龄犹自说道:“今日我二人主动揽责,虽是动了些小心思,但事实上,我们确实给之前的事做了交待,刑部里挂了号的案子,咱们一一认下,但你可记得当时那位刑部尚书的脸色否?” “是了!” 张延龄恍然,他当时就在想,怎的咱们都认了,他审案难道不是更轻松,怎会脸色越发难看。 他不由疑惑的看向自家兄长。 “延龄,在他们眼里,我们家只是骤登富贵毫无底蕴的暴发户。平日里,不乏有人喊打喊杀,上奏参劾,状告之事,屡屡有之。 一是,我兄弟二人确是有不当之处,然满京师行事比我二人恶劣之人不乏有之,为何参他们的反而比我们更少? 这二呢,才是重要之处,在于咱们是陛下一直护着的人,咱们是不值当什么,但凭着对付咱们,一可解恨,二可显出他们嫉恶如仇的铮铮气节。三呢,可以让陛下每次袒护我们之时,放一些口子。毕竟,强行压下,多少要给那些大臣们些面子。 兵家有言,敌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事实上,陛下、朝臣,顺带着加上我们,虽不是那种敌我,但有抓住主动的心是必然。而我们就成为了那抓住主动的突破点。” 张延龄以前根本没想那么多,也无人和他说,但道理似乎确能说的通。他左思右想,心里越加发寒。 内心又挣扎了几下后,张鹤龄有些丧气道:“那以后该如何行事?难道装孙子,且连钱都不赚了?若是如此……” “哈哈,那倒不用。” 张鹤龄笑了笑,说道:“咱们是有靠山的,该嚣张跋扈依然嚣张跋扈,嚣张又不犯法,别到处主动惹事即可。若是别家触咱们霉头,该出手时无需顾忌。即便最后闹到陛下那里,最多也就当是小孩子的胡闹罢了。 但你要记住一点,不能没了底限。什么是底限,若是打架,不能把斗殴变成人命事。且不能重伤,更不能害命。最好,行事能做到有理有节。 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对于平常之家来说,看结果分辨是非,但咱们家有跟人较理的本钱。说直白一些,我打人了,是因为其人该打,即便这个该打的理,需要辩一辩。” 张延龄细细的品味兄长的话,不由让他回想起今日在刑部之事,一瞬间的他懂了。今日的事,刚刚的话,似乎给他打开了一扇窗。 “嘿嘿!” 张延龄不由的笑了起来。 “至于银钱……” 是啊,银子啊! 张鹤龄不由的眼巴巴起来,看哥哥之前的意思,以后那些来的容易的银子不碰了。可要是不碰,只凭他们的田庄和那一年千八百石的爵俸,日子能过? “银子可以想法子赚!” 张鹤龄笑了笑,说道:“这几日,咱们稍微谨慎些,回头你我回府,各自整理下家什,无论陛下圣裁如何,今日刑部大堂上咱们说过的话,皆要兑现。 另外,那些贵利账也清一清,安排贴心的人下去,收个本金即可,若是实在还不上的,让他们另行写个借据,不用过于逼迫,日后慢慢要吧,以咱家的身份,若是真有钱的,他们也不敢不还。总之,先前的也罢,以后此种咱们不沾了。这几日我会足不出户,接着修养,两府内的这些外事,你出面操持操持。” 张延龄刚起了一点的气势再次弱了下来,道:“好吧,好吧,既然哥哥说了,咱们就来彻底些。看来日后要紧巴巴的过一段了!” “放心吧,有我呢,等陛下给咱们的案子定下之后,我进趟宫。有些事先要在陛下那里说说,到时回来后,我再与你细说……” “案子啊!” 刚被银钱冲了下头脑,这会儿,张延龄才记挂起了案子,他不由有些担心。 他倒不怕真给他们怎么重的处罚,有姐姐在呢。可这一事后,他们的家底要缩水不少,进项更是削去一半,如今即便是罚俸,削禄,他也感觉不好受了。 “案子啊,终归是要结的。按陛下的习性,应会招内阁阁老和一些重臣商议吧。不过,我们兄弟已经主动,把能做的都做了,此次,陛下应是不用太过为难!” 张鹤龄表情淡淡,如是道。 也只是这一回了,一次清除干净。往后,大致当不会再有此般种种。 本站网站: 第七章乾清宫内 皇宫,乾清宫后殿。 日头业已西沉,天光渐暗,宫内的内侍们已准备着在殿内点起了灯。 自弘治帝朱祐樘登基以来,整整十一年时间,除特殊日子,每日里大体都是如此。 内侍、宫女们小心翼翼的整理着殿内,安排好一应事物,等着宫内主人到来。 忙忙碌碌的准备停当后,没多会儿,殿外传来一阵动静,内侍门一一站好了位置,宫女们赶忙的备好茶水糕点,接着悄然从侧门退去。 稍顷,朱佑樘在两名随身内侍的簇拥下走进殿来。 和往常一样,朱佑樘下了晚朝,去往坤宁宫先见了皇后。说了些体己话。享受了片刻的宁静、轻松后,他接着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进的殿来,看着上方龙案上那堆积成山的几摞奏本奏章,他的眉头不由蹙了蹙。 又是这样一个夜晚啊! 他呼了口气,举步缓缓行至御座之前,转身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了一本奏章,接着很自然的提起朱砂笔。 当他快速把奏章浏览一遍,脑子转了转后,就准备按着内阁票拟意见写上几句。 但突然,他怔怔出起了神。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犹如习惯,又按着习惯走的? 朱佑樘心里有些发堵。 世人只知他朱祐樘勤勉克己、勤政爱民,每月两次大朝,每日早晚朝,从不懈怠。大臣们更是随请随见,无论白日黑夜。 即便是时辰花费的再多,上夜后,他依然要批阅章奏熬下去。 是他真愿意这样日日操劳吗? 当然不是,谁没有一颗享受安逸的心? 可他不敢啊! 大明立国百余年,经几次变乱后,早已不如想象中那般繁华鼎盛。说内外交困稍过,可内忧外患渐重却是真实的。 先帝励精图治,然中道崩殂,在位时褒贬不一。他继位时就曾立誓,他继承这煌煌大明江山社稷,不说比起先帝如何,起码也要对得起他坐上的这张龙椅吧。 远超历代先皇他自感不能,但查遗补缺,革除些弊政,让朝政稍向好,该是可为吧? 故此,登基伊始,他亲“贤臣”,远“小人”,虚心纳谏,勤勉克己。他提倡众臣直言进谏,他为人宽厚仁慈,躬行节俭。他不近声色,勤于政事,大小朝会,即便是大臣们缺席近乎半数,即便是他觉得,那朝会之上,根本无法作为,他依然从未停辍。 世人皆言,如今他的弘治朝,吏治清明,任贤使能,他的勤于务政,他的倡导节约,他的与民休息,是大明难得的繁荣时期。 朝堂上下,众正盈朝,革除弊政之后,渐显中兴之势。 可坐在这张龙椅上的他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且,有些弊政,真的是弊政吗? “呼!” 他深呼一口气,提笔在奏章上写下了朱批——“准请,着户部监核,所需钱额,一应拨付” 刚批了一本,他其实已无心情。 每日里,奏章不是例行问安歌功颂德的无用章本。就是要政策、要钱粮的,着实让人烦闷。但看着满满几堆的奏本,他只能勉强按捺住心里的烦躁,继续看了起来。 一本,两本,浏览,思忖,御笔朱批,案上的奏本早在朱佑樘来前已由司礼监的太监分轻重缓急分门别类。他先紧着急务的,定了些心的他,奏本一本本批阅的有条不紊。 等到急务的这一摞批完,外面的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 暂时松口气,朱佑樘活动了下身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大致也不过一个时辰,可这腰酸背痛的,就连脑袋都有些昏昏沉。 一年年下来,想他年不到而立,可这身子越发不爽利了。 本子还这般多,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看下去。若是未及时批下,恐懈怠了公事,即便是那些例行请安的地方官员奏本,也是要回上几字。否则,指不定他们心里会生出些想法,到头来,可能依然有所影响。 当皇帝不易啊,且外庭的人,少不得多有要催要谏的,时常头疼的很。 “皇爷,若是累了,您用些茶水糕点,稍歇歇!” 随侍的内官监监令太监李广一直就紧看着朱佑樘,此时看着动静,轻声劝了一句。 见陛下不作理会就欲继续批阅奏章,他眼珠一转,接着道:“皇爷,头前娘娘特意交代了奴婢,要小心伺候着陛下。娘娘还说了,一会儿要亲手调些羹汤,等着皇爷过去。若是到时瞧见陛下这般辛劳、疲乏,娘娘怕是又要心疼的落泪了!” “你个奴才,朕这边的事别什么都往皇后那边倒,凭白的让皇后担心。” 朱佑樘训斥了一句,只是骂归骂,显然不是怒的。 “皇爷,娘娘若是问,奴婢哪敢不答。只能据实已报,非是奴婢不忠心呢!” 朱佑樘笑骂道:“你这狗才!” 若是别的皇帝听到自己的随身内侍敢向皇后汇报御前的事,应该会怒,可朱佑樘显然不是这样。若非如此,也不会每次只要他这边有个动静,皇后就能及时知道。 自家的这个皇后毕竟不同,想起自家的皇后,朱佑樘不由脸上露出几分暖色。 这后宫里,和他真正贴心的人也只有皇后一人了。宦官、宫女虽是尽心尽力的服侍,更多有忠心之人,但毕竟只是奴才。 好些事,好些话,他也不可能跟些奴才们说,能让他真心相对的,只有他的皇后。 他当太子的最后一年娶了太子妃,那是他身心最煎熬的一段日子。是当时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和他相濡以沫,听他诉说愁苦,陪他弹琴、作画、诗书唱和。那一段时光正因为有了皇后的陪伴,才让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份暖意。 正因为有那段时光的相携相伴,他们如同民家的夫妻一样,双宿双栖,举案齐眉,故而感情才愈深。即便他登基后,也未纳妃嫔,如当初一般。他每是遇到些烦心事,也依然如同往日一般,说给皇后听。 虽然皇后很多时候都说不到点子上,他也没指望皇后能说出个什么精妙的言语,只要听她说,陪她笑,朱佑樘便觉得安心了许多。 大概是皇后身上的单纯,少有心机,在这后宫之地,难得的有一份真的原因吧。 他也很少从皇后的身上看到太多的沮丧和悲伤,她的笑容时常挂在脸上,仿佛没有烦恼的样子,很让人动心。 还有,说来也怪,皇后性子娇憨,并不是那种文静温婉之人,虽是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皆能,但偏偏没有养出娴静的性子。和平常人们所定义的大家闺秀很不相符,可是他还就偏偏喜欢她的这种性子。 正是因为这份喜欢,让他事事愿意和皇后分享,他也丝毫不愿皇后受丁点委屈,即便是和宫内的太皇太后比起,他也多是向着皇后多些。 就拿太皇太后娘家周家来说,他们得的封赏和照护,可全然无法和皇后家的两兄弟相比。 不能想那两个混账! 朱佑樘一想到那两个不成器的,心里就有些憋闷。 “陛下……” 正此时,一名老宦官来到殿内,迈着小步,脚步却是飞快的行至朱祐樘身边。他手中托着一本奏本,躬着身子恭敬的递到皇帝跟前。 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同时兼管着内廷御用监的大太监萧敬。 朱祐樘闻言抬头看了萧敬一眼,接过奏本尚未打开,顺口问道:“可是有急务?” “陛下,非是急务,但也算是急事,本子是晚朝前刑部经通政司递上来的。内臣刚整理本子时瞧见了,赶忙就给陛下送过来。” “怎不送去内阁?哦?刑部?” 朱祐樘先是应了一声,按如今的奏本流程,当是先到通政司再到司礼监,司礼监整理后发到内阁,而后内阁票拟上陈,程序就是如此。司礼监怎就直接上陈? 只是刚一想到刑部,他随即眉头一动,问道:“三司会审寿宁侯、建昌伯案的上本?” “回禀陛下,是的!” 朱祐樘也只是问,在箫敬回话的时候,他已打开了奏本看了起来。 朱祐樘是皱着眉打开的奏本,可看着看着,眉头时开时紧,等到看完后,他的脸上却多了几分复杂,甚至有些许怒燥之气。 “本子你看过了,当时大堂内的情况具体如何?” 萧敬听得问询,从怀中取出两张对叠的白纸,递上之后,恭敬回道:“陛下,奏本只是记述了案审结果。和奏本同时上陈来的尚有堂审案卷一份,经内臣确认,于实际相符……” “案卷!?” 朱佑樘默念了一声,拿起了案卷,再次看了起来。 稍顷,朱祐樘放下案卷,问道:“属实……那么,也就是说,却是寿宁侯开审之始就提出认下罪责?前后对话,一应过程,皆是不差?” “是的,皆是不差,且当时寿宁侯的神情很真,而白尚书的心情稍有些不美!” 箫敬如实回答,不论立场如何,这些实面上的东西,无需言辞混淆,当时不少人在呢。 “呵呵!真吗?” 朱佑樘下意识的笑了笑,只是笑过之后却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瞬间就收敛了笑容。 略一思忖,他吩咐道:“李广,去前面瞧瞧,内阁今日哪位阁老当值,请来见朕。唔,看三位阁老是否都在,若有不在的,派人去他们府上传话,让他们一并过来。” “奴婢遵旨!” 李广赶忙应下,脚步轻快的出的殿去。 吩咐下去后,朱佑樘未再理会身边的箫敬,自顾自再次批起了奏章。 时间缓缓过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广回来了。 进的殿内,通报道:“皇爷,内阁三位阁老已到,正在殿外候着。” “传!” “陛下有旨,召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入殿见驾!” 过不多时,三位内阁大臣稍分先后,走进殿中,一齐出现在朱祐樘面前。 “臣,刘健!” “李东阳!” “谢迁!” “参见陛下!” 三人依照礼仪,拱手一揖拜下。 “三位先生,免礼!来人,赐座。” “谢,陛下!” 才是一拜,朱佑樘已摆手出言免了礼仪,且让内侍搬来了三张矮凳。 在大明朝,尚未有后世的三跪九叩一说,臣下见君要行的叩拜之礼,通常是五拜三叩,就是先拱手,再下拜,最后才跪下三叩首。 且此种也只是在礼祀和常朝等正式场合出现,皇帝私下对待臣下时,特别是朝廷重臣时基本免了叩拜的见礼。 朱佑樘被人称作仁君、圣君,在私下召见时,自然更是如此。何况,这三位重臣,内阁阁老,说起来还是朱佑樘在东宫时的老师,朱佑樘更是给他们一份礼敬。 三人再次谢恩,虚坐下去,侧身面向御座。 见礼过后,朱佑樘开门见山道:“这么晚了,把三位阁老召来,是因今日三司会审之事。唔,就是寿宁侯和建昌伯之事。虽非是急事,但涉及国戚之三司案,当从快处置,以安朝廷。箫敬,先把奏本、案卷传于三位阁老看看。” 陛下传下话,箫敬赶忙拿起奏本、案卷走到三位大臣身边。递过了本子,他的人也没离开,就站在三人身边,随时等着代陛下传达三位阁老的请问。 他是司礼监秉笔,如今的司礼监可没有正统年间那般的权势。当今登基之后,更是收回了批红的权力,司礼监如今也只起到上传下达,勉强沟通内外的作用。 作为内廷里的三朝老人,虽未有太过荣宠,但也履任要职,可见,箫敬是个聪明人。盖因为,他时刻能看的清楚,也很能把握住差事的重点。即便是执掌司礼监多年的掌印太监王岳,也多是倚重。 殿内短暂的安静了下来。 朱佑樘也是静静坐在龙座之上,暂时放下了批阅,端起了茶碗品起了香茗。人还显得稍有些呆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间未过太久,三位阁老一一传递皆是看完了奏本,卷案。 实是记录委实不多,以他们每日里看奏本奏章锻炼出的能力,看完奏本加上案记那薄薄的两张,花的时间也非常少。 就这个时间,还包含了动脑子思索前后的时间。 “三位阁老看完了?” 朱佑樘放下了茶碗,问道:“既已看过,那三位阁老觉得此案该如何审结?都说说吧。” 三位大臣互视一眼,李东阳率先起身,恭敬出言道:“陛下,刑部、三司,秉公持正,办事妥帖。寿宁侯、建昌伯得沐天恩,虽平日行事略有不到之处,但此番之事,也是有一份担当,未尝没有一颗赤子忠心。案子办的这般快,这般踏实,不负陛下所托,两位国舅也终不负陛下和皇后往日里拳拳爱护之心……” “李爱卿,坐下说话,私下里无需这般礼节!” 朱佑樘笑着压压手,示意李东阳再坐下之后,继续道:“你也无需给这两个混账粉饰,哪是略有不到,做错的事多着呢。朕这案头,隔不多时就能有他们一份弹劾。朕和皇后,可时常为他们二人头疼。 每想狠狠处罚,可念及先国丈早去,他二人少年失怙,心性大是未定。怕处罚的狠了,他们光觉着痛,体会不到处罚的真意。若是因此酿成性子上的错漏,倒反而不美。都是少年人过来的,谁还没有个性子叛逆的时候。 故此,多是以罚代教,循循善诱,总算朕和皇后,没有对不起先国丈的临终托付。此番倒也让朕看到了,这两个混账,终于长大了!” 朱佑樘侃侃而谈,一副痛心疾首又感性、欣慰的样子,殿内三位大臣心里一阵无语。 陛下这一番说,还真就前后解释的通了。完全展现了一位家长对于子弟的爱护,那些之前的包庇袒护、纵容,倒反而像是教人成长的手段。 这叫什么说法! 三人再次对视一眼,刘健轻咳一声,向上抱拳道:“陛下,既然两位国舅幡然醒悟,未辜负陛下的教导终是成长。那此番的惩戒,倒也无足轻重了。陛下圣心决断,臣等当无疑义。” “那不行,惩还是要惩的,且还要按照朝廷法度来。” 朱佑樘摆手否决,正色着继续言道:“三位爱卿老成谋国,朝廷上下一应事务俱皆了然于胸。既然寿宁侯主动承担,案情清晰明了,一切遵照诰律判下就是。 既能予惩戒之要,又能安上下之心。当如何处置,此非三位先生所不能。即便是从严从重,想来此番他们也能明白惩戒的意义了。 谢爱卿,这满朝上下都知你为人秉节直谅,见事明敏,善持论。你更是状元出身,博古通今、博闻强记。对朝廷礼法、律令尽皆通?。你来说说,此案当如何判结?” “陛下,臣不敢僭越。” 谢迁的反应极快,很是认真的回奏道:“寿宁侯在堂上之言却是极对,《祖训》有言,皇亲国戚一应之违法事,除谋逆不赦外,余者外臣不得与涉,俱取自上裁!” 萧敬作为聪明人,此时突然笑着接茬:“三位阁老,由陛下圣裁自是正理。但君为臣纲,陛下垂询,作为臣子也该当秉持建言,细数关碍,以佐陛下思量、决断。三位阁老当权衡内外,以使朝堂上下尽皆同心。” 上首的朱佑樘此时笑了笑,看着箫敬与三位阁臣沟通,也不说话。 “箫公公此言有理!” 对于箫敬的问话,刘健只是淡然颔首。其后再未多言,俨然一副沉思样。 谢迁倒是突然反问道:“箫公公,你沟通内外,亲贵多有接触,更是管着御用监,承旨书画屡见不鲜。那你认为,该如何处置以权衡能外,上下同心?” “谢阁老,我只是个奴婢,即便掌着些许小事,但亦只是遵着陛下的旨意行事,作为咱这样的寺人,可不会有自个儿的想法呢……” “呵呵,箫公公这话说的……” 萧敬眼看谢迁有些起了情绪,他也不在意,依然笑着道:“往日里,因两位国舅之事,多有人言陛下宠信奸佞、闭塞言路,还说陛下以虫蠹乱于朝纲。三位阁老当知,陛下何其冤枉。也是陛下圣明大量,不因言施罪,甚至于还多有安抚。 陛下大是不在意的,一两人所言之小事也不至损及陛下圣明威严,但总因这些话说着毕竟不美。陛下可以不在意,但咱们做臣子可不能…… 过往的暂且不提,想此事若是陛下一言定判,估摸着不论轻重,说不得又是一些闲言碎语的……古语有云,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箫秉笔,汝之言过矣……” 本站网站: 第八章朕让众卿为难了 夜晚,清冷的薄纱笼罩着天空,夜空中,星光渺渺,一轮弯月朦朦胧胧隐约于苍穹之上,照不下多少亮色。黑漆漆的夜幕下,皇宫大内,灯火稀稀寥寥,更显几分幽暗。 自弘治帝登基以来崇尚节俭,即便是宫内的用度亦是能省则省,上到车马行止、衣食用度,下到烛火灯盏俱是如此。 故此,每到晚间,除正常守卫、巡逻的侍卫处和一些主要行进的干道上有灯火照明。其余地方,皆是能省则省,整个皇宫,大体上黑漆漆一片。 不过,内两宫却是少有省的时候。坤宁宫,正是其一。 今夜的坤宁宫,如往日一般,灯火通明,亮堂的犹如白昼。 刚从外间回转的坤宁宫女官秋桐,甫一踏进宫内,顿感这宫内宫外真如两个世界一般。 一切皆因为,这里的主人,正是当朝最尊贵的女人,弘治朝的张皇后。 秋桐也顾不得感慨,穿过廊道,走入东次间东面的东暖阁。进的殿门,转过精美的鸾凤和鸣画屏,暖阁内的一切尽入眼底。她赶忙小碎步上前福了一福,轻声禀报道:“娘娘,派去前头的人回来报,陛下在乾清宫那边约莫还有些时候,大约会比平常晚些,您要不先歇会儿?” “不用了,本宫白日里多有休憩,其余时候也只是坐着刺个绣,插个花,能累着甚么!” 秋桐进来禀报,张皇后头也没抬,只是依旧做着手里的针线活计,接着又随口吩咐道:“既是晚些,羹汤就继续温着,让人专门看好了,别耽误。” “刚之前奴婢已去交待过了,娘娘您放心,奴婢跟了娘娘这么久,可不敢粗心误了事。” “行了,知道你会办事。如今在这宫里,陛下的习性,除了本宫也就你了解的透彻!” 张皇后淡淡笑了笑,说了一句。 可这一句,秋桐可不敢应,她赶忙的小步走到皇后的身边,帮着皇后理起了线头。 “你啊,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的?” 张皇后收了一针后,暂时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秋桐嗔怪道:“宫里,包括宫外,多是有人说本宫善妒。更是说本宫蛊惑陛下,要不这后宫之中,怎会只有本宫一位皇后,连个正经妃嫔都没的…” “娘娘,可不敢这么说,那些个嚼舌根的多是不知实情,或是嫉妒才有的。左右听着了,好好惩治一番,看谁还敢胡说。” 张皇后笑着摇摇头:“是啊!都是不知实情的。” 其实她也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正如秋桐说的,听见处置了就是,左右不在她耳边说就成。 这辈子到她如今的尊荣、地位,什么都值了,即便多三两妃子那又如何?还能去了他正宫娘娘的位份? 除了陛下和儿女,也就两个弟弟能让她上心。要稍还有的,差不多也就她身边的这个秋桐了,能当她上半个心。 “秋桐,别人不知实情,本宫也不甚在意。但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们虽是主仆,可也算半个姐妹。十几年了,你当不用这般小心翼翼的。” 秋桐依然保持模样,郑重道:“娘娘,不是奴婢小心翼翼,宫里的是非多,奴婢作为跟了您十几年的老人,该是谨言慎行,更不能恃宠而骄,失了本分。” “你啊,这个本分说的倒也不错。可是……” 张皇后微微笑了笑,终究未再多言。 “算了,就这样也挺好,以仆看主,你这样行事,倒也给本宫挣的几分脸面。不像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真是……” “娘娘,两位国舅人是好的,还记得没进宫那会儿,大国舅对咱们这些下人都是宽厚的很。奴婢想啊,能对咱们这些下人如此,可见心是极好的。如今外间的事,可能……” 秋桐赶忙的劝着自家娘娘,只是解释之后,又实在不知如何来说。 张皇后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不用替他们解释了,只能说因着父亲去了以后,母亲又居于宫中,他们啊,失了管教。本宫这做姐姐的,只能勉强教一些,护一分了!” 说起自家的两个弟弟,她心里不由的多了几分烦躁。以前总是有些事烦着,左右有陛下护着,倒也没出多大事。 只是最近着实让她心里累的慌,又是三司会审,又是昏迷好几天的。前日才醒过来,说是完全好了,但她还是担心,也没叫个太医再去看看,到底怎样了。 都不知道来宫里让她瞧一瞧,和她说说话,凭白让她担心。 “不说他们了,长大了就不让人省心!” 张皇后有些怨气,重新拿起针在绣布上狠狠的扎了扎。 秋桐心里暗笑,自家娘娘的脾气还是没变呢。 “对了,娘娘,听回来的人禀报,前面之所以陛下会晚些,是因为陛下临时召了内阁几位大学士议事的缘故。” “哦,应是有些急务吧!” 张皇后不在意的应了句,往常也不是没有过。只是,感觉秋桐像是欲言又止,她不由问道:“怎么?” 她心里突然一凛,别又是自家兄弟的事吧,一般要是国事,以秋桐的性子,听见了也不会理会。只有太子、公主和自家两弟弟的事才会上心留意。 太子现已出阁读书,即便在东宫,她也多有关注,没听说有什么,那只有两个弟弟了。 “娘娘,回来的人说,他也没打探的真切,只说,大概是国舅他们的事。” 秋桐小心解释道:“今日早间,国舅去了刑部应审,说是案子审完了。外朝的大臣上了本子,刚之前司礼监的箫公公把本子送去了陛下那里。后来就说的,陛下让李广公公传了内阁的学士们过来,刚人回来之时,三位学士已进殿见驾……” “那就是了!” 张皇后豁然起身,刺绣的针线随手一扔,轻摆素手吩咐道:“秋桐,摆驾,去乾清宫!” 张皇后一声命令,坤宁宫里宫女宦官们顿时一阵骚动,赶忙的准备起来。 虽是夜间,平日里皇后出行去乾清宫也未太讲究排场,但毕竟是皇后,不可能就直接几个人一走了事,多少还是要安排些阵仗。 不过,一应宫女宦官想是往日里没少遇到过这般事,因而,在秋桐的指挥上,处置起来倒也有条不紊。 没一会,张皇后坐上凤辇,一行人随侍左右,向着乾清宫出发而去。 乾清宫。 朱祐樘尚不知他的皇后正往她这边赶来,若是知道,或许他心里多少还会有几分高兴。一般,他心情有不爽利之时,多是愿意和皇后倾诉倾诉。 没错,此时的他心里就是不太爽利。 朱佑樘端坐龙椅之上,看着下方不温不火的在唇枪舌剑的几人,争来说去的,一直没个说法。 作为司礼监秉笔的箫敬虽然替他这个皇帝说了很多他不好说的话,算是有让他满意之处。但话说的太温柔,又让他不满意了。 身为内侍,也是司礼监的重要内官,不该这般温柔。他的大伴王岳掌着司礼监,似乎也是如此。还有,这身边他本是寄予期望的李广,此时只是看着下面,亮着眸子似是看热闹一般,让他更失望了许多。 这眼前的一幕,让他对之前的一些想法,更确认了几分。 “好了!” 朱佑樘不想再看下去了,他此时摆了摆手,发了话。 朱佑樘一发话,乾清宫里顿时安静下来,就连原本争论之人脸上的些许表情也瞬间消失了个干净。这一下,让他更是不爽利了。 今日的事,本身来看,是大事还是小事,倒也不好说。甚至说,其实大小都不重要。他本想着,事情如此清晰明了,他召来内阁商议,说定了,处罚不论轻的重的,是他做了决议交内阁署理。 最终让内阁来上这个本子,他来仲裁,无非就是想要一个上下程序。归根结底,能顺利一些,用这样的程序夹杂一些他想要的意图。 可此时这情形,连商议都搅扰不清,且议着议着,根本上的事越跑越远。这三位,人老成精,全然不搭茬,让他心里更加失望。 此时也不是感怀的时候,朱佑樘迅速转换了思路。 只见他轻叹了一声:“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朕本想着,无论何事,总要多听取臣僚的建议,不至于因疏漏影响朝堂政事。往日里,众臣僚做的就极好。因而,即便是涉及宗亲国戚,皇家直属的一些事务,朕亦是如此想,如此做。 正如寿宁侯、建昌伯之事,往日里大臣多有上奏,甚至于还有士子监生联名上奏于朕。虽究其本身,此种上奏多少有违祖宗法度,但朕思虑之下,皆是虚心纳言。 另如锦衣卫事,东厂事,三位爱卿当是知晓,无论是刑侦昭狱,或是职属任免,每有所及,群臣具能忠心认事,朕亦多有考量,从未行一言而决之事,如今看来……” “陛下!臣等……” 刘健突然觉得不好了,他感觉,今日的奏对即将偏离方向。陛下此刻的言语很不对,一瞬间的他想到了很多,赶忙起身道。 “刘先生,先听朕说!” 朱佑樘摆摆手,没让刘健他们说话,继续道:“朕近日里想过不少,朕想过先帝在时,朕亦想过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想他们当初所定下的一些朝廷法度是否合理。 不是朕想妄议妄改祖宗法制,可朕继了这江山大统,自知不及先祖英明,唯有勤勉,唯有多思多想多做。往日里,幸有几位先生,幸有众臣僚辅佐,建言献策,实也有所改替,朝廷多有惠及。 总言之,虽有些不符祖制,但结果多是好的,朕亦不怕担这个违背祖制的名声。即便有时朕亦想过,或许祖宗的成法很多确实极为有理。就比如这君臣内外,禁中朝堂之别。 如今听三位先生当面之言,朕才知道,朕做的却有不是啊!朕亦从三位爱卿之处想明白了。太祖太宗二位先祖立锦衣卫,建东厂言不可与外庭涉,一应事务由皇帝自决。又言皇亲国戚之事不由外庭处置,俱有上裁。 这其中的深意,应是缘于外庭确实不宜接触内事,图惹牵扯。虽朕从不疑众卿家,往日里君臣一心,皆是坦荡,不曾有半分龃龉。然毕竟内外有别,若是真出现些许小事,即便是意外无端,说不得亦终究不美,更恐被阴私之人利用,图惹得君臣离心。 太祖和太宗当是圣明啊,朕往日未能想的透彻。只因怕自身能力有所不及,使诸般内事强行安于臣下,实在不该,也让诸位卿家为难了! 朕这个皇帝当的不称职啊!” “陛下,臣等惶恐!” 刘健此前出声时已起身站着,首辅起身,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听着陛下说了这大通话。此时听到这里,三人再也站不住了,一时间跪了下来。 大学士们跪,箫敬这大太监,包括殿内的一些小宦官们,亦皆是一股脑的全跪了下来。本来李广还站着,但一看这阵仗,倒不知如何行事了。但一想左右也就是一跪,跪了总是没错吧。因此他也跟着跪了下来。 朱佑樘此时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似乎是要平复情绪一般,但其实,他心底里的不满积压的更深。何时起,外臣跪下后,他身边的太监也会如此自然的跟着跪下? 一人站,其他人全跪着,无一人动弹,殿内短暂的一片安静,烛火照耀之下,总显得有几分诡异。 刘健跪在地上,心里百转千结,陛下说了这许多,他自然已经明白了陛下的意图。 他有许多话想说,但此一时间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祖制、朝廷成法,君臣相处之道,朝堂上下秩序,他可以有无数说辞。但今日的事到了这里,如若此时拦着陛下的意思。岂不是先后言行不符,反而真就显得他们有阴私之心了。 先是不接陛下的茬,更是不愿意照着陛下的心意商议上奏。内阁秉政,上下秩序,归根结底,从一开始,这个本子就不该直接出现在御案之上。即便是讨论,也该是他们上陈了本子之后。即便他们不加票拟,此时陛下召对商议,这才合乎规矩。 看起来只是顺序上的小事,但其实真不是小事。内阁及朝堂制度,历经百余年才有如今局面,怎可在他们这里更易。 不接茬,也正在于此。既然寿宁侯之事被一条《祖训》揽到陛下这里,陛下讲《祖训》不讲现在的规矩,那陛下圣心决断下发旨意就是。如同往日一般直接下旨,至于旨意执行不执行,自有内阁联络群臣再来决议。不在于是皇亲国戚,也不在于事情本身。 可陛下突然就顺着他们的表态,再次搬出了朝廷祖制,借皇亲国戚之事,直接把内廷之事全划了出来。此时要他们如何说,说祖制不对,有些该遵有些不该遵?或是说他们先前说错了?说无论内外皆是公事,即便是皇家事也不该只由上裁? 作为尚有着士大夫风骨之人,可以默认去做,但委实做不到前后言行不一的这般行事。声名还要不要了? 刘健也只能勉强再奏:“臣等为陛下分忧,实属臣子本分,从不虑及己身。陛下,臣等当竭尽所能辅助陛下,不论内外事,秉持公正……” “陛下!娘娘的凤驾就快到乾清宫了!” 正这时,一名内侍突然从殿外闯了进来,看着殿内乌泱泱的跪了一地,他仿若视而不见,直接行到御前禀报,也再次打断了刘健的话。 “嗯?皇后来了,这么黑灯瞎火的,怎的也不歇着。” 听的皇后要来,朱佑樘瞬间心情好了些,赶忙吩咐道:“李广,你这狗才,还跪着作甚,去几个人,多打宫灯,头前迎着去。” “陛下……” 刘健又欲说。 “刘先生,诸位先生,平身吧!” 朱佑樘再次打断,让众人起了身,这才道:“三位先生,你们的忠心朕知,但朕登基已十一载,纵仍感多有不足之处,亦该要有些担当了。就连朕那两个不成器的内弟都知担当,朕该不至于连他二人亦是不如吧……” 朱佑樘越加感慨的样子,使得三位大学士堵的极为难受。 刘健暂时死心了,不欲再言。并且,他已在想着该如何去顺理朝堂上下了。宫内无秘密,今日在此间的内宦不少人,包括殿门口的侍卫,以及殿后的宫女,都是可能传出消息的来源。 明日间,满朝上下,大约有心的人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事情可能会向不好的方向发展,今日已在陛下这里被动表态的他们,将可能会面对极其难受的局面。 刘健不说了,李东阳呢,三人之中,其实要说脑子转的快,思维敏捷,他当属第一。他从之前陛下开始自述起就没有想过再去说什么。因为往日里他们占的是一个情理,是陛下给他们的情理,并无法理支持。陛下若是真要**理,他们也无法。 何况,先前之言,他们法理和情理都不占了,此事之上,多说已无益。他甚至从细节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而谢迁还欲挣扎一下,于是奏道:“陛下,寿宁侯之事……” “好了,今日就到这儿吧。寿宁侯和建昌伯之事,朕再思量。” 朱佑樘摆了摆手,:“天色不早,三位爱卿且去吧,外面天暗,三位爱卿路上也多加小心。” “臣等,告退!” 已说到这里,再说也无用,三人只能躬身施礼告退。 告退出了殿门,三人心里有些闷,但此时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 从乾清宫出来,陛下照顾,派了侍卫、内宦打着宫灯一路护送着他们。然而,即便是灯火极为明亮,也遮不住他们心里的阴霾。 出乾清宫至日精门,随护的内宫之人交代了门前守卫完成护送,接着由此处的侍卫交接护送,再至内左门。出了此门,已是外宫,三位阁臣自家的人已经在此候着了。 “皇后娘娘驾到……” 正此时,当三人准备离去时,远远就听见宫内传来传报的声音。传声人应不止一人,且都是高声喊的透亮。如此,在静谧的宫城内,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依稀可闻。 他们不由的转身向那片宫禁的方向看去。 刘健有些感慨:“宾之,于乔,十一年了!陛下啊……” 其实他们看不到那处,眼前的,只有高高的围墙。但他们仿佛透过层层遮挡看到了那处宫殿的灯火,大致并不算太亮,但在整体一片漆黑的宫禁之中,应该极为通明。 仿佛是黑沉夜空中那隐约可见的弯月,那依稀的星辰,倔强着想挣脱苍穹,照出它们的光亮。 本站网站: 第九章该有个说法 “李太医,快快,给咱兄长瞧瞧……” 寿宁侯府,主居室偏厅之内,一大早的,张延龄就拉着李太医赶了过来,甫一进门,就急吼吼的催促着。 盖应今日天没亮,兄长府上就来人寻他,说是他兄长似乎又出了些症状。 没有多叙礼节,李太医也是动作麻利赶忙上前。 偏厅内顿时安安静静,落针可闻,几个丫鬟下人垂手而立,皆是一动不动生怕打扰了。几双眼睛俱皆聚焦在主位之上。 主位之上,张鹤龄舒服的倚靠在椅背上,手伸出,5、6十岁模样的李太医,手搭在他的腕脉之上。一触之下满脸凝重,左手不觉间揪向了颚下须髯,似乎正斟酌着什么。 “咳咳……” 稍顷,张鹤龄的两声轻咳打破了沉静,李太医也好似是突然回神,切脉的手收了回来。随后,思索着,慢条斯理的收起了脉枕,脸上的神色依然凝重无比。 “怎么样,怎么样……” 看到李太医如此模样,张延龄早已不耐,焦急的问了起来:“李太医,我哥到底怎样了?那日醒来,一直好好的,昨日夜间怎又是晕乎了一次。 本伯那日派人找你,你说的是醒了即是无事,让你过来,你还托词,如今怎说……” “延龄,稍安勿躁,我都说了无事,并不是晕乎,和之前不一样!” 张鹤龄微抬了抬手,出言喊住了张延龄,接着看向一边站着的丫鬟,笑骂道:“清芷,你这丫头,大惊小怪的,老爷我当时就说了,只是因睡前想活动下身子,一时不觉,有些过量,起身时脚步有些不稳罢了。还值当你通风报信,闹的鸡飞狗跳的。” 清芷赶忙又委屈又认真小声解释道:“侯爷,可不是小事呢,您身子才刚好,不管是大事小情的,不能马虎了。还有……” “好了,好了!” 看丫鬟那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他笑着摇摇头:“听李太医说说吧。” 事实确实如他所说,他感觉身体完全好了,这才在睡前锻炼了几下,没控制好。大致是头比身子低保持的时间长了些,有些充血,直起时又猛了些。晕乎根本没有,一时有些没控制好平衡罢了。 现在这身体可比他前世没病前还要强几分,只是大概是多年不锻炼身子,一时不太适应。但底子在这。 他家成皇亲前,他大致是读书的,但亦不是四体不勤之人。后来家里成皇亲国戚,读书少了许多,打磨身子反而更多了。 直到前几年,他感觉实在无用,这才放弃。不过,现在他可不这么想了,没什么比一副好身体重要。 “不用在意建昌侯说的……李太医,本侯的身体如何,你如实言道即可。” 看着李太医的谨慎模样,张鹤龄温和地出言宽慰道:“本侯给你打个底,无论如何,这多日烦扰,虽是陛下吩咐,但我张家也承你的情,有甚说甚!” “老朽,谢侯爷!” 李太医心底里的忧怯依然未能放下,只是好歹这寿宁侯出言宽慰,他连忙站起,就欲行礼。 “无需如此……” 张鹤龄虚抬了抬手,缓声说道。 张延龄也是跟着催促道:“你倒是说啊,本伯意思只是让你郑重些,还能真就把你怎么了?我们张家是那般无故找是非的人家吗?咱皇后姐姐……” 是吗?! 当然是! 满大明京师,谁不知道张家兄弟是怎样的人。想皇后如此贤德,偏只要涉及自家两兄弟时…… 让人不知该如何分说。 李太医心里发苦,更有点怕。他暗自想着,当时怎就偏偏是他在宫内值守呢。让搭上了伺候这两位主。 也算他倒霉,又让他遇到了这般怪症,时醒时昏的,偏让他查不出缘由,使得他之前初诊时说出的话,好似变成了搪塞之言。 这些时日,几乎隔两日就主动来一次,一次次的诊脉查看,除了脉象有些起伏,未发现丝毫症状端倪,后来他都不知该如何去和张家分说。 他也硬着头皮看,再硬着头皮开些普通的调养方子,总之是绝对吃不坏的那种药。 可偏偏,这症状就这么一天天的没了。但他很确信,他的药只是能起个调理身子的作用罢了。 可这样的话,可如何说。大前天侯府人找他的时候,他就是不知是不是又要醒了再昏。因此他不想来,也只能说,只要醒了即无事。打算的是等过一日再来看。 李太医努力着缓缓定神,下定决心,直言道:“侯爷,伯爷,老朽就侯爷的情况,前些时日也曾与太医署诸位同僚论证过,同僚们与老朽的诊断皆是相同。 我等一致认为,侯爷除了脉象起伏稍大些,实无病状。或多如人身动剧烈时才有的症状,但肯定不是病症。侯爷的身子,比一般武人都要强上些许……” 李太医的话未说完,张延龄在旁顿时喝道:“嗬,你个老头,这叫什么?你当我兄弟二人是何人,由得你这般敷衍搪塞。 看来真是我姐夫和姐姐对你们太过宽容,把你们惯的,一个个不学无术偏就滥竽充数,满口胡言。迁延十数日,你告诉本伯无事? 因何而起不知,因何而退也不知,前日还推搪不至,你且告诉本伯,到底何意?我告诉你,我张家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要是我兄长再有个……今天你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咱兄弟回头就告到宫里……” “延龄,休得无礼!” 看着李太医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张鹤龄拦下了越发恼怒的张延龄,接着淡然出言道:“李太医,既然本侯好转,你只需直言,是否确认本侯这身子无事?” 李太医硬着头皮点头道:“侯爷,老朽确定,您真的无恙……” “嗯?!” 张延龄又待出声时,张鹤龄瞪眼轻哼。 张延龄忿忿的按捺下来,两眼依然有些冒火的看着李太医。 李太医咬咬牙,躬身一礼道:“侯爷,伯爷,老朽无能,您且先静心修养。今日观侯爷气色红润,本因进食不顺而致的些许体虚业已调理妥帖……” 李太医再次肯定的说完了他的诊断。但说出来,他自己都不知前后如何解释。 想他幼年学医,二十余岁学有所成正式为人看诊,几十年来看人看病累积治病经验,且同时不忘钻研医术。 自补入太医署后,又多看太医署的病例病案,将所学所见融会贯通,自问医术越加精进。虽后来因些原由稍有些松懈,勉强说稍有些忘了医者根本。 但凭他现在的医术,他自问,在太医署,不说最强,怎么也能排进前三,放到整个京师地面,谁不称他一声神医。 往日不论为宫里还是其他达官显贵诊治,从无失手,屡屡药到病除。可偏偏,这次让他遇到了这般奇事。 明明身子无恙,偏就脸色不好昏来睡去的迁延近十日。 随后,气色日见一日好转,如今昏醒之状也全然好了。正如那建昌伯说的,他不知如何昏的,亦不知如何醒的,是否会有此状反复,更是不知。 实在显得他太过无能了些,让他不自觉内心里有有了几分惭愧。关键,怕这两兄弟去皇宫里告状。他家三代御医,可不能在他手里出了意外,这才是根本。 希望这日子赶紧过去吧,更希望这寿宁侯别再有反复了,老头子求道君保佑了。 若是这一坎过去,老头子立誓修身养性,再不去想那诸多钻营,当潜心钻研医术医理。 李太医收摄心神,抱拳一礼:“侯爷,伯爷,现在无事,老朽先告辞了!若是再有差遣,派人传唤老朽,老朽当即时赶来。” “好,多日来,烦劳李太医为本侯诊治,本侯这里谢过李太医。” 张鹤龄身子稍转了转,抱拳一举,朝着李太医点了点头,应道。虽未有太多动作,但对于两者间身份上的差异,这点动作已是难得。 他很清楚,无论古往今来,医生这一职业,都该是受到尊重的职业,谁也不能保证不会遇到什么身体上的事。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能做的太多,好的坏的,甚至能在你毫无察觉之间。 因此,即便不能交好,至少不能交恶。索性以他如今的身份,无需表现的太过。稍微付出一些物质和口头上的表示即可。 于是,张鹤龄满脸真诚,吩咐道:“延龄,替我送送李太医,劳李太医多日奔波,咱们张家不能没点表示,你领着李太医去账房取一百两银子……” “当不得侯爷赏,本是老朽分内之事,再者说,老朽实在未做什么……” “哈哈,何须言这赏字!” 张鹤龄笑着摆了摆手,:“只是本侯的一点小小心意罢了,算是本侯结识李太医一场。往后,说不得还要有麻烦李太医的时候。 李太医也无需推辞,些许银两,不值当什么。等回头,本侯会让建昌伯去宫里回信、谢恩,陛下和皇后娘娘那里,我们兄弟也会给李太医提上一句。” 自己身子有没有事,只凭前世那些记忆就能知道,至少现在才24,大体不会有事。 要知道,记忆里的历史上,几十年后他长途跋涉一路颠簸2000多里跑到湖北,下车还能活蹦乱跳的去玩乐,可见差不了。 至于他对这个李太医比之前稍微又善意一些,盖因对方没有说糊弄他的话,更是没揽下治好他的功劳,也算难得。 或是因为怕担责任,或是因为医者本心,这都不重要。至少说明了,李太医还算清醒,也很理智,且还有一份坚持。 能当太医,水平肯定有,种种算来,也值得他一份善意。 “哥,那我先去……” 张延龄听得吩咐,尽管心里还有些忿忿,但兄长吩咐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执行。 看兄长这里确实像是无事了,他未再多言,接着就头前向门外走去。 是正话,还是反话? 李太医有些不太确定。 他认真的端详了张鹤龄的脸,想看出点什么,结果,他看到的是满满的真诚,他也感受到了张鹤龄的那点善意。 他终于有些确定,这个寿宁侯,似乎说的是真的,让他还有些忐忑不安的心落定了。 大概,是不会有什么意外了,竟然还能有赏钱。 一百两对他这样的太医来说,不算什么大钱,他们这些太医,哪家在京城没点产业? 关键在于,这银子他所表示的态度。谁不知道,张氏兄弟,骄横跋扈,百无禁忌,对银钱看的极重。而且,昨日京里传着一些消息,张家这次要大出血了,此时送出的银子就更显得几分诚意了。 可这真不像印象里说的寿宁侯啊! 难道真是人言尽不可信?或是连说话、处事也是不能只一概而论? 人心和人性的复杂? 李太医心里思绪良多,不过,此时不是他多想的时候,于是,他背起药箱,未再多言,朝张鹤龄再施一礼后,转身跟着张延龄出门去了。 这一次的礼,倒显得真诚了许多。 张鹤龄心里暗自一笑。 两人离开后,丫鬟和下人开始收拾偏厅,接着就是上茶的上茶,锤肩的锤肩,捏腿的捏腿。 张鹤龄虽然融合了两段记忆历程,前世的价值观对他有不小的影响,但现在享受着服侍,倒也没有不适。 大概,无论何时何地,人心底里都有一颗安于享受的心吧,区别的也只在于,服侍你的是谁,你又是否有足够享受服侍的资格和资本。 张鹤大多是没有的,而作为张鹤龄,无疑,以现在的身份、地位,足够有这个资格。 两丫鬟的手软软的,动作轻轻的,身上不时飘来一丝清香,和着屋内的香气,涌入口鼻,沁人心脾。 张鹤龄放空了思绪,心灵一时澄净。 半晌,张鹤龄摆摆手示意丫鬟停下。 他站起身来,吩咐道:“芳苓,去叫一声卢管家,让他去把家里的各类契约都送去书房,说老爷我在书房里等他!” 芳苓应了一声,小碎步的出了门去。 “清芷,陪老爷去书房!” 未几,张鹤龄踱步来到书房。 丫鬟清芷依然乖巧的走到他的身后侧,轻轻的捶起了他的肩膀。 张鹤龄靠着椅背,半眯着眼睛,突然问道:“清芷,家里人还好吧?” 清芷稍微楞了一下,赶忙轻声回道:“侯爷,哪有甚好不好的,日子能过就行,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太好了,反而不实在。” 张鹤龄默然,小丫鬟说的轻轻的,且很自然,自然到理所当然。倒反而让张鹤龄一时有些感慨。 张鹤龄顿了顿,再次问道:“我记得你家应是京郊县的,离着不近。是因何来到府里的?” 清芷脆声道:“婢子是玉田县人,因家里没还上账,府里的德管事从我家……” 小丫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过,后面的意思张鹤龄已经明白了。 大致就是欠了他家的银子还不上,那个德管事,也就是他家的管事张德见账收不上,看这个清芷模样清秀就给带回来抵账。 至于用没有手段,不用提。银子呢,欠多少抵多少,也同样是小事,张德一般也不会汇报的那么细,他当时也不会在意。 “现在家里账还上了吗?” “都还上了,家里还了些,婢子也有些月钱抵了些,德管事后来只算了本金。还要感谢侯爷把婢子留在您身边伺候呢!像芳苓和我家都还完了。” 清芷这次倒是回答的很干脆,而且,语气里感激的很。 张鹤龄笑着摇了摇头。赐名,再放身边,按照一般情况,人大点后基本是个通房,没准还能抬个身份当个姨妾。张德的领悟大致就在于此。 事实上,如今世道就是这般现实,只是,张鹤龄多少有些前世价值观的影响。 既然是半抢来的,如今打算和过去告别,也该有个说法。 本站网站: 第十章理问家事 寿宁侯府,书房内。 张鹤龄和小丫鬟稍叙了一会儿话的工夫,府里的管家已带着大小五个管事赶来了书房。 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摞纸册,大致就是几人各自所分管一摊的账本账目。 一行人请安之后,捧着账本,恭敬的站在案前两边,等着自家主子的查问。 张鹤龄没有发话,一双眸子,很平和很平静的一一扫过面前站着的这几个人。 书房内很静,寂静之中,总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弥漫。几个管事的脸上,不觉间都多了些表情。 张鹤龄看到的大多是一脸的认真、顺从,还稍带点谄媚。不过,偶然间露出的忧色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前世毕业以后进的就是实企,从工段长到计划,到生产管理,再到生产部长,虽然公司不算大,但他直接和间接管的人也不少。 他自问,还有点看人的眼力。 从这几个管事身上,他能看的出,多少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不过,也不奇怪。时代如此,要说这几个管事的没有个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情况,那反而稀罕了。 其实他之前吩咐丫鬟唤人,可没打算把管事的都唤来,不过,来都来了,一边候着倒也无妨。 他主要找的只是他侯府的管家。 而此时,为首的管家倒是让张鹤龄看不出太多东西。 管家姓卢名齐,年约50,一眼看去,没有一般管家那样的精干精明模样,反而多了几分儒雅的书卷气,若不是那一身家人打扮,说是一个士人,绝对没人怀疑。 卢齐是他家的老人,父亲就是张家曾经的一名管事,几代都是家生子。小时被放在了张鹤龄的父亲张峦身边当起了书童。 可以说,是陪着张峦一起读书一起长大的发小。张峦正式主家以后,卢齐也跟着当起了管事,再之后就当了管家。 因他根正苗红的管家身份,更因内外处事条理分明,管理上下井井有条,很得张鹤龄父亲的信任。张鹤龄还记得父亲临终前特意叮嘱,让他主家之后多听听卢齐的意见。 不过,以前张鹤龄并不喜他,能力有,忠心亦是没说的。这个时代的家生子,即便是除籍出府,根脚已经注定,本就和主家是一荣俱荣。但卢齐为事,无一般下人那般惟上是从,大概是书读了不少,有些自己的思想。 再加上之后,时而劝他做事别那么太激烈,甚至劝他和王氏之间的事,让他更多几分不喜。若是他没病这一场,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应该会考虑换了这个管家吧。不过,现在倒是不一定了! 张鹤龄微微笑了笑,挥了挥手,吩咐着几人把账册置于案上。书房里因为张鹤龄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顿时间仿佛就轻松了许多。 一干管事心里也是一松,赶忙的送上账本,又躬身退了下来,等着主家的吩咐。 张鹤龄微微颔首,未再理会下面人如何表情动作,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看了起来。 这时,管家卢齐说了话:“侯爷今日精神不错,看来身子真真大好了。张家列祖列宗保佑,老朽的心里也踏实了。自从侯爷病了以后,这府中上下皆是忧惧,夫人那里……” 张鹤龄抬起头看向了卢齐,微微笑了笑,摆摆手说道:“齐叔,有甚么就直接说吧!” 卢齐稍楞了楞,身子不觉间躬了躬,道:“当不得侯爷如此称呼,老朽只是个管事,这府中上下看着,规矩……” 张鹤龄再次摆摆手,笑着打断了卢齐。 “齐叔,无需如此拘谨,别人如何不论,你卢家三代皆为我张家兢兢业业,恪尽职守。齐叔你更是从小与我父一齐长成,说是兄弟也不为过。” “侯爷……” 卢齐面色多少有些动容,但更多的是奇怪和复杂。似乎在奇怪,今日的侯爷是怎的了。复杂于,是不是侯爷已决心让他卸职了,给他这个老人一点体面?且,之前吩咐他取来各类契约,是要他交接了? 一念到此,卢齐心中不免有些灰败。 “侯爷,老朽已将总账及各类契约一并取来,这就交办……” 这一回反倒是张鹤龄楞了,仔细看了眼卢齐那有些灰败的脸,他脑子一转,顿时笑了起来。 “哈哈!” 张鹤龄爽朗的笑过一声后,道:“勿用多想,本侯这一声齐叔,没有那么多讲究。记得小的时候,也是这般叫的,你也当的起!” 说至此,张鹤龄正了神色,满带着情感,说道:“先不论我父与你之间的亲近,但说这十几年,你的勤勉和兢业任事,府中上下一应料理的妥妥当当。未让我父及本侯分心操持,有何当不得?! 往日里,是本侯想法有些偏激,值此,本侯给你赔个不是。齐叔,也望你莫要计较,咱们前事翻篇!?日后,府里这一摊事,还需的你来管着,你在,本侯放心!” “侯爷!” 卢齐的身子躬的更低了,说话的声音都略有些颤抖:“侯爷,真的当不起。管事操持,本是老朽分内之事。只要侯爷心里能体会着老朽,一切足矣。侯爷不嫌老朽粗鄙……” “行了,行了!” 张鹤龄无奈的笑了笑。 他真不是假意,以卢齐的脑子和阅历,应该也能听的出,可卢齐还是这般拘谨。应该说,时代如此,上下尊卑如此。即便是卢齐脑子不差,书也读得不少,但那股子几代家生子的心性,依然存在。也不知好还是不好。 张鹤龄不再纠缠于此,继续道:“齐叔,先不提这个。家里的老账都是你管着,给本侯说说营生账目上的事吧。” 卢齐总算是直起了身子,起身时袖口似乎有个抹眼的动作,起身后,人又恢复了先前模样。不过,张鹤龄一眼看到的是,卢齐眼角里残存的那丝痕迹。 卢齐走到张鹤龄的近前,放下手中的簿册契约,从中取出一本,摆正在张鹤龄案前,直接介绍起来。 一问一讲,书房里尽是主仆二人的说话声。 几名管事一个个低眉顺眼的看着,起初担心忧惧,如今有些莫名,看侯爷的架势,倒不像是翻他们老底的样子。且管家这边似乎也没打算特意指他们什么错处,倒让他们心放了些。 几人不经意的对视了一些,皆是有些面面相觑。从侯爷好转之后,几日都曾未唤他们,有个事情安排都是让二老爷找着管家传话,让他们有些摸不准,直感觉,侯爷变的有些高深莫测。 张鹤龄此刻可顾不上几名管事琢磨什么,若是知道,大概会跟他们说道两句,不是高深莫测,只是一个管理问题。无论古今,管理都是实际存在的一门学问,除了贴身的侍从,余者最忌越级,精力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上下秩序问题。 越级指挥是错,但在这个时代倒也不好说,但越级上报肯定是错,往往越级上报的问题更严重,作为多少管过事的,他心里早有了打算。 此时他只问卢齐,一是看卢齐对府里上下的管理,另一点,也是确实想具体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别看他当了6年的家,他真就不太确定他自家到底有多少家当,想想也觉得挺讽刺的。 而且,还有比讽刺更现实的问题,扎了他的心。 他寿宁侯府的上下资产,让他心里忍不住的抖了抖。他的侯府,京城里数得上的大宅子,要说值钱自然值钱,可无论多奢华,也只是住处。 除此外,自家拥有的进项,除了他一岁一千来石的俸禄,再除去此次要还出去的田地,真正的产业只有来自于京外的两处庄园。 庄子倒是不小,封爵赏的,隔三差五在皇帝皇后那里讨的,当然,少不了还有一些“买”来的。如果加上分家时分给弟弟张鹤龄的那部分,加一起能有好几千顷。 可他知道,自家这些地,其实和很多亲贵勋爵家比不上,甚至文臣高官家比他多的也大有人在。更关键的是,庄园地是不小,实际上大多都是山林,被利用起来,有出产的只是那些被种上粮食的田,田和地可不是一回事。 这时想起在刑部说的那1150多顷的田地,他也肉疼了。 看着账目上用蝇头小楷记下的数目,他眉头不由的跳了跳。外面风光,好似满世界都知道张家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过的是富足奢华。可实际上呢,除了那些没收上来的租子和外放的那些账,他堂堂寿宁侯府的账面上总计只有六千四百余两银子。 “这便是……咱们府上全部的银两?”张鹤龄指着数字,勉强保持淡定的问道。 “回侯爷,确实如此。所有账目老朽俱已查实过,大致无错漏。若是全算起来,至多也只可加上张信和张德那边的少许外账。至于夫人那边,她的嫁田……” 张鹤龄摆了摆手,没让卢齐继续说下去。 嫁田,就是王氏过门时娘家陪的,这个时代,女人嫁人陪的嫁妆,可不能算夫家的直接财产。大致是夫人有了嫡子以后传给嫡子的东西。若是要用,倒也不是不可,不过以前张鹤龄可没跟王氏多亲近,他也不可能勉强王氏把嫁妆放入公中。 张鹤龄问向下面的管事:“张德,本侯让二老爷那边交待你们处理的账都如何了?” 张德和张信同样也是张家的家生子,年龄都是三十左右,是他当家以后提起来的人,负责的事就是收账放账的事。 张德是专门收账的,张信则是放的,此时两人听得问话,张德赶忙恭敬上前,有些弱弱的回道:“回老爷,您让二老爷,是说的只收本金,即便一时还不上的也只暂且放下?” “嗯?” 张鹤龄脸色一正,轻嗯一生,两人顿时就感觉一阵毛汗渗出。 如今的老爷,怎的越发让人害怕了。 张德不敢迟疑,赶忙接着回道:“这几日老爷您在修养,未得老爷传唤,小的们不敢多打扰。二老爷吩咐的,小的们不确定是不是……因而……” 张鹤龄收了些神色,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该生气。 倒也不能怪张德和张信,算起来也是忠心的缘故。按这时代的传统,分家了就是分家了,不管张延龄以前是不是他们的主子,作为家里的管事,首先听的只能是他这个侯爷。至于张延龄,喊着是二老爷,可也只是二老爷。 也是自己想差了,在他想法里,无论怎么分家,他和张延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而,他必须要约束着张延龄。 故此,他考虑之下,以后有些事大致是会让弟弟张延龄来负责,做些营生赚钱是必须的。这几日吩咐事情,他也都是让得张延龄来传话,没想到出了这一茬。 “张德,张信,二老爷的话就是我的原话,照着办吧。你们手里的一摊子事,这几日尽快理清了,回头会有新的安排。” 张鹤龄顿了顿,接着道:“日后,有事直接向齐叔报,齐叔会来安排。拿不准的,齐叔自会向本侯来请示。” “喏!” 两人赶忙躬身应是,低眉顺眼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张鹤龄也没管他们的想法,继续吩咐道:“还有你们,张礼,张义,张忠,手头的事,都尽快的收拢收拢。” “都下去吧,账本也带回去,回头齐叔自会与你们交待。” “是,老爷!” 几人麻利的又捧回了各自带来的账本,接着行了一礼后,退出了书房。 “齐叔,坐下说话吧!” 张鹤龄拧了拧眉心,摆摆手示意道。 “谢侯爷!” 卢齐一声谢,但脚步却是全然不动,依然半躬着身子站在张鹤龄身边。此时的他,比先前反而更恭敬了许多。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也不再说要求,继续说起了家当的事:“齐叔,要清理出去的,还有和刑部那边对接的赔付,全算上之后,尚能余下多少,足用多久?” 卢齐稍一斟酌,回道:“回……侯爷,大致半载吧!” “半载,六个月……” 张鹤龄感觉自己又有些晕乎了,这回不是脑子里的反复所致,是被自家风光之下的窘迫冲到了。 卢齐瞥了一眼张鹤龄,解释道:“府中的上下用度,除了日常府里的维护,大致就是衣食住行和人工月俸。府中维护的事,二老爷来吩咐的时候,老朽自作主张,暂时就给停了……” 说到这里,卢齐偷看了张鹤龄一眼,看着侯爷似乎没表示,这才继续道:“人吃马嚼的花费每月一百八十余两。管事以下的人工月钱,每月一百六十余两。眼看就要入冬,冬衣的置办,蒙侯爷恩典,府中上下每人一套,花费一百一十两。不过,这门出项下月倒是不用再有。最后就是,老朽这个管家每月十二两,府里的管事每月五至八两,侯爷和夫人身边的丫鬟,每人每月二两……” 张鹤龄摆手道:“行了,本侯不是要查账,账目上,你找账房核对即可,我信的过齐叔,日后这些账目上的事,也无需向本侯来报,回头……” 说到这里,张鹤龄顿了顿,不觉间眉头又拧了拧。 本站网站: 第十一章安排 书房内。 两丫鬟一管家,加上主家张鹤龄,四人此时俱皆静默不言。 刚张鹤龄说到回头二字时,话突然停了下来,管家正等着侯爷的吩咐,听着侯爷停了下来,不由看去,只见侯爷面上还有几分复杂之色。 他以为侯爷是真在为着府上的事发愁了,他念起这几日侯爷的决定,那都是他往日里没少劝的事,即便侯爷不喜他,他依然劝说,如今好了,他正欣慰于侯爷终于是下定决心了。 可现实的窘迫事实存在,这会儿侯爷看着家中光景,若是再起反复,那如何使得。 虽说大姑娘是宫中皇后,侯府不至于因着这些事获罪太过,但张家几世诗书传家,哪能没点节气。坑蒙拐骗,强买强卖,终究有些落了下乘。 “侯爷,阖府上下每月出项其实不多,约莫五百余两,存银加上收回来的账和刑部对接的赔付出了以后,大致,尚能有四千两余下,如此,半年是宽松的计算。还有三月余即到年关,虽说要向宫里敬献些仪礼,可宫里每年回赏也着实不少,应是还能有些赚头。几月一过,到明年开年,侯爷的俸禄也下来了……”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俸禄?别念着了,没病前陛下已有旨意,我的半年俸禄罚没了。而且,此次刑部会审之事,回头陛下无论如何惩处,俸禄罚个一年半载的,看来也是免不了。今明两岁,别指望俸禄这进项了。” “那,还有庄子上的租子,虽今岁收上的租子业已入账,但庄上的人家欠的亦是不少,加紧着催一催,总能收些上来,总之,不至于没了进项,只要日后侯爷您在用项上……” “好了好了,齐叔,我懂你的意思!” 张鹤龄笑着摆了摆手,:“本侯既已决定,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齐叔大可放心……” “侯爷,老朽……” “嗨,齐叔,真不用这般拘谨,你家到你这一代,已是在我张家的第三代。早二十年前,你的户籍就已转为民籍。当初我父亲是打算让你考个功名,也不枉你家三代为我张家的忠心一场。 可你偏就未去,依然甘心的在府上做个小小管事。既然你是这般想法,有这颗忠心,我张家能说甚么?且不言甚的主仆佳话,就冲这份真心,我张家也不会拿你当个普通下人看待。 现如今,你那大儿在庄子上管着小事,且锻炼着,若是将来有个好的,就让他来接你的班。家里的其他小子,还有你那大孙,若是愿学文学武,只要他能学的好,只要我张家不倒,总不会让他比一般人艰难就是。” “侯爷,老朽……老朽,谢侯爷!” 张鹤龄说的真诚动情,卢齐50岁的一半大老头,流着热泪,“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刚张鹤龄说的是他,他感激,心中亦是感动,但还能矜持。可言及子孙后代,他站不住了。若是之前的侯爷如此说,他心理可能会有复杂,但今日的侯爷让他看着很不一样。 “起来,起来,你这是作甚,我可不想折寿。要是我父亲在天之灵看着你给我下跪,那还有好了!” 张鹤龄起身说着话,把卢齐托了起来,:“齐叔,我喊你一声齐叔,不管你应还是不应,你就算是我半个长辈,你家里的事,也是我张家的事。不过,本侯也先给交个底儿,我张家能给你们一般人没有的公平,一般人也欺辱不到你家人身上,但包括你,包括府里其他上上下下的人,谁也不可无故仗势欺负别人。日后,没理的事,咱们张家不做!” “侯爷,老朽跟您保证,若是老朽家里真出了不肖子,不用您动手……府里的那些小子们,老朽也会看着约束着,绝不会让他们行差踏错坏了侯爷的名头……” “行,咱们今日就敞开着说的透亮些,出了这门,咱们重新来过,往后府里上上下下,你就是我张鹤龄的代表。非是决定不了的事,不用向我报。 还有,刚你说的名头,我张家现如今除了顶个国舅幸进的名头,无有其他,要说有,那也是坏的,咱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过,你话说的也对,往后有夫人在,有你在,我亦可安心的谋划谋划。我这个侯爷,该做点我侯爷的事了!” “是,侯爷,老朽……” “别动不动老朽不老朽的,既然你认我这个主家,那本侯现在就给你第一个命令,日后,在我跟前,你必须称‘我’,我张家的大管家,何来朽字一说。” “老朽……我卢齐遵侯爷命!” 卢齐颤抖着躬身应命。 他觉得,今日的书房里格外的温暖,暖的让他一个即将50岁的人血液升腾。他更觉得,这辈子侍奉了两代张家家主,恩荣礼遇,到此时也都值了。 “好了,说正事吧。” 张鹤龄摆了摆手,重新坐了回去,说道:“虽说按着计算,节省点能勉强操持,但添置进项是必须的。若不然,出个三差五短的,岂非要破产,那可真是笑话了。如今我可舔不下脸去宫里找姐姐、陛下那里哭穷去。 现如今,手头上最方便的还是咱们那两庄子,二十多万亩地,怎么着也要让它们物尽其用。说起来,也是好笑,二十多万亩啊,加起来好大一片看不到头的地面,每年的进项却只有这么点。” 卢齐忙解释道:“侯爷,这庄子田地可不是这么算的。两处庄子二十万亩是有的,若是加上二少爷和咱们府上连的那片,三十万亩也不差多少。 可那不是全能种地啊,能种地的约莫不足一半,余下皆是些荒土野山,连山头上的林木都是年份不长不成材的。这几年收成也不好,那些佃户的租子也多有拖欠,这才进项少了些。 蒙老侯爷和侯爷恩典,没紧逼着他们还租子,但此后,老……我亲自带人下去,是该催一催了。若是侯爷要加些租子,我也一并办了。不过,大致不能加的太多。这几年的光景却是不甚好。” “催一下就催一下吧!” 张鹤龄微微颔首,不管能不能要来,也当是给个警示,逼一逼,之后要利用佃户家的人做点事,也能容易些。这年头的佃户家,基本就是大地主家的编外劳力,身处他现在的位置,他也不会矫情的说什么剥削不剥削。 “至于加租子,暂且不用。等回头,我亲自去瞧瞧。” 卢齐怕张鹤龄不太了解详情,又是解释道:“侯爷,租子可以酌量加些,咱们府里给定下的田产额数本就不高。租子也就收到定额的两成半,当初老侯爷定下的数,是在一般投献田地人家的基础上加了半成。这个数在京城周边地面上都是最低的,很多家和咱们明里暗里的针对,也不乏有咱们租子少的原因。” 张鹤龄笑了笑,让他能怎么说,当初老父亲是为了打入士大夫的圈子里,诸事都是比着那些个标准。结果显而易见,圈子没融进去,事儿倒是不少。 而且,升米恩,斗米仇,先少收了,十几年过去,能有多少恩已难说,但现在若是加,那嫉恨就出来了。倒不怕他们不租,有的是人愿意租田的,可真穷的人,到那个时候,什么乱子都能发生。 十几年种着一片地,不管地契是不是他们家的,那些人基本都是当成自家的在看护。如今这时代,老百姓们对田地的执着是不可想象的。他可不想为了抠土里的一两口食,闹什么乱子出来,现在的他,要的是低调。 左右每个佃户家里肯定能有些富余劳力,即便是妇孺,也不是没有用处,那些租子上的缺项,总能找补回来。不过,一些恩威是少不了的,这就需要家里的管家管事们先行了。 “那就这样吧,齐叔,事情你带人去办,不用太宽厚,也不用太激烈,你办事老成,拿捏好分寸即可。还有,此次既然过去,正好在家里的山林里每隔一段敲一些山头石料回来,也去周边一些家的山头上拿些。对了,顺便再打听打听,和咱们庄子山林能连起的来,都是哪些家的。” “侯爷,这个老朽……我倒是知道,往前咱府上方圆的这一片,都是成化年间先帝在时的皇庄。后来陆续有赏下,大致都是给了咱们这样的外戚家。和咱们连一起的是庆云候和长宁伯家的。” “周家的吗?”张鹤龄喃喃念道。 “侯爷,眼看到晌午了,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我这就下去安排着带人去庄子。” “哦,去吧!”张鹤龄颔首道。 “嗨,这一说家当,把原本的事忘了。” 就在卢齐捧着账本契约要出书房的时候,张鹤龄一看卢齐手上的东西,这才想了起来,他轻拍了下额头,道:“把府里丫鬟下人的身契理一理,那些庄子上送来的和张德那边抵账送来的。若是在府里没个重要执事,回头一人给5两银子,让她们回家去吧。唔,先把清芷和芳苓的抽出来给她们,等回头你让人带他们去衙门换个籍,日后若是要……” “噗通!”“噗通!” 张鹤龄的话还没说完,卢齐亦在愣神之中,身边的两丫鬟已是一股脑的跪在了地上。 “这是作甚,好好的跪个甚么!”张鹤龄被整的有些懵。 是因为放人给感动了,还是换籍给感动到了,不过,也就是个身份上的凭证,其实对于女人来说,不进学不考科举,也不是太过重要才是。不用感激的这般激烈吧? 张鹤龄心里暗思,不过,他却是想差了。 两丫鬟跪于地上,低着头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地面上顿时湿了一片,身子都有些颤抖,看起来梨花带雨,娇弱非常。 芳苓嘴巴一向不活,这会就光顾着哭,清芷此时抽泣着,半抬起头,带着哭腔脆生生说了起来:“侯爷,您不要婢子们了?若是婢子们做的不好,您打骂……” “呵呵,说什么呢?” 张鹤龄有些明白了,摇摇头,笑着道:“先起来,跪着像什么样子。” “侯爷,婢子不起,您要是不要我们,婢子不能活了。来府里伺候侯爷是婢子们的福气,侯爷待婢子也好,即便是家里爹娘兄弟都为婢子们自豪。 每回回去省亲的时候,邻里的人都把婢子们当小姐一般看待,再不是瞧不上眼的赔钱货。婢子就觉着这日子过的顶好顶好,连着爹娘也在邻里被人高看一眼。” 清芷抽噎着,颤巍巍的继续哭着道:“婢子不是爱慕虚荣,非要享受这光鲜,婢子明白的,若是没有来侯府,家里日子不好过的时候,说不得早就被卖到甚腌臜之地了。婢子们是受了侯爷的大恩,就想给侯爷当牛做马,伺候侯爷一辈子,婢子哪也不去……” “哈哈!” 张鹤龄笑的很大声,笑着间,一手一个把两个娇弱的小丫鬟提了起来。 “别哭了,自个儿擦下!”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从你们进府,老爷我给你们赐名,给你们每月二两银子月钱,夏衣冬装只比人多,吃食花费更是不比人少。这才养出两个伺候着让老爷我顺心的丫头。老爷只是让管家帮你们把籍置换一下,省的将来为这些小事麻烦,你们还想走?想什么好事呢?。” 两丫鬟楞了楞,梨花带雨的两张俏脸上有些懵。不过,反应也很快,顿时露出喜色,:“侯爷,真不赶婢子们走?” 又哭又笑的,好在小丫鬟只是略施粉黛,否则脸上就精彩了,张鹤龄笑道:“不赶,快擦擦!” “哦!” 两丫鬟赶忙的用手绢擦着脸,又互相看了看对方,小心翼翼的,就当照镜子一般,看起来平常时候没少这么来。 “行了,芳苓,你去厨房吩咐一声,今日的午膳,送去夫人那边。回头你去夫人那里通报一声,然后,先陪着夫人不用回我身边,一会儿我带着清芷直接过去。” 芳苓应了一声,带着喜色,轻快的踏着小碎步出了书房。 “侯爷,您这……” 这时,卢齐倒是有些担心道:“侯爷,您别嫌老朽絮叨,和夫人那里……” “放心吧,有些许隔阂,摊开了说即是。刚不是说了,日后府上,需要夫人那里帮着操持。男主外,女主内嘛。终归是发妻,不说能做到我姐姐、姐夫那样,总不会闹的太生分。” “那……是老朽多言了。” 卢齐仔细着瞥了眼张鹤龄,看不出往日里说起夫人时的那些不喜的神情。心里总算是放了心。他不再多言,捧起了文册,行了一礼告了退。 “走吧,去东院!” 侯府很大,且不说那些奢华的装点,就院落房间,刨除掉前院下人住的地方,单内院里就有数十间。 几十间屋子,被大致分成了东西两厢和主院子,张鹤龄的书房在靠内院西边,此时他带着清芷所要去的目的地就是内院东边。 同是内院,距离不算太远,以两人的脚程,没一会就到了东院的地头。 可是看着不远处那熟悉又陌生的院子,张鹤龄突然停下了脚步,心里有些暗自踟躇。 本站网站: 第十二章正是春光好 东院门前。 张鹤龄静静的站在那里,宛如陶醉在无边美景中,显得极为忘神。 清芷也不催,就站在一边,小心翼翼的偷看着自家侯爷。她就觉着,这几日的侯爷实在太奇怪了,不过,比起以前的侯爷,让她觉得更喜欢亲近。 反正,总是好的,现如今,还主动来夫人这里,她的心情突然间变的更好了。 这个时代,在大家族里,正妻非经年未有所出,通房妾室可别想先有个儿女。若是真就不小心了,是女孩倒还好,若是男孩,那可是坏了大规矩。 侯爷和夫人这个算不算经年,倒是不好说,但若是能正常,她们这些有念想的定也能有个好,不至于被人说成是骚狐媚子。现在侯爷终于来找夫人,事儿也顺了。做了侯爷的贴身丫鬟,怎会没有念过有朝一日的时候。要是能添个一儿半女的,那真是…… 想到这里,清芷的脸上不由的泛起晕红,红晕衬托下的一张俏脸顿时间更加娇艳。 张鹤龄倒是没空理会身后的丫鬟在心里嘀咕着什么。他站在院子前,踟躇着,不知进去以后,该如何来行事。 两辈子没正经的谈过女人,但如今前面院子住的却是他的妻子,整个侯府的女主人。他皇后姐姐四年前给他物色的正妻,先英宗朝嘉善公主之女王氏。 记忆中,王氏因为公主去的较早,她本人性格养成,偏了些柔弱,在家过的也不算多好。尽管因为有着皇家血脉没人敢去刻意欺负,但她也没占到太多皇家的好处。嫁于他时16岁,连个县主的名分都没捞着,可见一斑了。 大婚之后,张鹤龄从第一眼看到时,就不太满意。大体就是太过纤弱,脸型和身段也有些不符合当下普遍喜欢圆润的审美。 且也不如那些会服侍人的,规规矩矩,他越加不喜。但男主外,女主内,囿于正妻位份,他起初还是把家里内事交给了她。 可是啊,正是因为规规矩矩的性子,管事倒是颇有条理,可这个不好,那个不能的,且还和卢齐一般总是劝他放了那诸多营生,甚至连张鹤龄这个弟弟的事也时常絮叨几句,让他怎能忍受。 好吧,絮叨这个词用的不算多好,至少她说话不是碎碎念的人,只是他当时的想法只是这个。 其后的事就简单了,他虽然没夺了她的管家之权,但家里的事他开始直接交代管家和其他下人来办,下人也多是向他直接汇报,这一来等于是架空了王氏。 王氏倒也不争,即便是那些下人总是送女人进府,她也未多做纠缠,家宅还算安宁。但怎么说呢,一旦不喜某人,她的呼吸都是错的。这般不争不吵不闹,文静贤淑的性子,反让他更是怒其不争。 之后的两年,在这偌大的侯府内,她这位女主人的存在感变的越来越低。拢共他也没去私下见过几回。最后一次见她,大概还要在一个月之前,和他一起去宫里见贵人之时。 前日里,他昏迷的那些天,一般的人不会让其靠近,而自己这位正妻在他身边没少侍奉,他迷糊间也记得。可等他彻底醒来以后,人却是未再出现于他眼前。 许是怕他见着,心里再有不喜。 张鹤龄有些复杂,妻子是很陌生的名词,两世都是。要说张鹤龄对这个妻子的感情,那更是没有多少可言。可事实存在,这就是他的妻子,且一般情况,一荣俱荣,非大错不会分离的这种。 好吧,感情这个词不说也罢,他这样的身份人家,正妻的位子,也不是给他谈感情的。他倒也没矫情的想什么这妻子是张鹤龄的妻子,不是张鹤的妻子,有膈应什么的。他是张鹤,也是张鹤龄,无需分清。 主要是,几年的时间相处的太少了,不论是哪个张鹤龄都有些疏离。 行吧,来之安之,该不用刻意才是。 “侯爷,您到了,夫人正遣婢子迎您呢。您怎的在院前站着呢?!” 正此时,从院子里走出一年约18的丫鬟打扮少女,一出院门猛一打眼,就看见张鹤龄正站那发愣。她也是有些发愣,不过,也就是一霎,接着小小的心灵就被张鹤龄到来的惊喜填满。赶忙的迎了上来。 “侯爷,婢子扶着您,夫人等好久了,夫人刚刚……” “不用扶,本侯哪有这般娇弱。前面走着吧!” 张鹤龄定了定神,收回了所有胡乱思绪,手挥了挥,踱步向院子里走去。 从院子门进去,过穿堂,进内院,再到正堂门庭,张鹤龄很快来到了厅前,而此时厅门外,20岁左右的素锦宫装女人正静悄悄的站在那里。 抬眼看来的,是沉静中带着丝丝暗影流光的眼神,素净自然的妆容,头上的?髻上一支发出金灿灿光芒的簪饰,共同衬托出一副端庄秀美的贵气名媛风姿。 瓜子脸,下巴有些尖,细细的眉毛,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睛,身高大约1米6的样子,体态纤细。 张鹤龄用两世的经历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丽人。 抛去了以前张鹤龄的成见,有两世阅人的经历打底,他看的是一个足够养眼的美人。而且,只一眼,他能想到的描写词语就只有温文尔雅、仪静体闲。 挺好的,比记忆里要好很多,不过,是真的瘦,比记忆中更瘦,有90斤吗? “老爷……” 张鹤龄打量上下的眼神,让王氏极为敏感的神经飞速的转动了一圈,那道眼神,更是让她从中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神采。 大致是欣赏于美好,感叹于惊艳,甚或还带了点复杂的怜惜之意。总之,也不枉她从得到讯儿就开始打扮。且,没有往日那般的不喜之色,让她更是欢喜。虽然说起来,她也没有话本里那所谓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情感,可嫁人了,这是自家的夫君,夫君就是天,不需要那些离经叛道的东西来装点。 悦耳轻声,欣喜中还带着点羞怯,一瞬间的,张鹤龄感觉心情大好。 他几步上前,一副从容的上前牵住了王氏的手,轻声道:“夫人,你瘦了!” 王氏被突如其来的热情冲的一懵,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老爷,你也瘦了!” “哈哈,老爷我可没瘦。” “夫人,酒食已准备好了!” 厅里的丫鬟突然出来一声呼唤,犹如把王氏从懵懂中突然拉回了现实,让她顿是羞怯,她想挣脱那只大手,可感觉手上的力道,她既欣喜也不舍,似乎有个词叫守得云开见月明,大致就是如此吧。 “进去吧,都别楞着瞧热闹,该作甚作甚,除了清芷和静姝留下伺候,其他人都散了。要是饿了,去耳房自己叫吃食。” 张鹤龄一声吩咐,丫鬟们皆是脆声应是。 不过,这些声音中韵味,各色不一。 张鹤龄可不会管那些丫鬟们的心思,他带着王氏走到厅中,直到此时他才松开王氏的手,一掠衣襟坐了下来。 王氏松了一口气,也有些不舍,跟着坐在了张鹤龄身边。 人一坐下,刚刚那突然涌现出的神色,似乎也刹那间消失了一般,又是恢复了一派恬静温婉。 然后,开始给张鹤龄添酒布菜,一举一动,丝毫不失仪态。 终究是公主府、驸马府里出生长成的人,有些礼仪上的教养,已经根深蒂固了。跟姐姐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类女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性子。 张鹤龄从小的审美如何尚且不好定论,但自他姐姐选了太子妃再当了皇后,在当时还是少年的他心里大概已是觉得,能当皇后,自然是天下最美好的女子。那么姐姐这样的女子,才该是他的追求。 大概之前的不满意也有这个原因吧,王氏太不像姐姐这样的类型。不过,此时的他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王氏全副心神都放在张鹤龄身上,浅酌低吟,不时的眸光流转,似有千言万语。 张鹤龄倒全然没那么多的心思,吃吃喝喝,品尝着美酒,享受着美人在侧,让他的心彻底放开了。 丫鬟再次斟上酒,张鹤龄端了起来,正色道:“夫人,来,我敬你一杯!” “老爷,好好的,敬什么酒,还这般正式,妾身……” 王氏被突如其来的敬酒整的有点懵,且,那正色模样,让她不自觉的回想起了以前的生分,心底里不由的有些害怕。 “这一杯我该敬你,若是喝了我这一杯敬酒,就表示你能原谅为夫的过往。从此后,你我二人当和睦同心,做一对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 很真诚的样子,一瞬间让王氏更加的心潮涌动,明眸不觉间已蒙上了雾气,她连忙举起了自己的酒杯,柔声道:“老爷,您没错,哪有甚原谅的,往日也是妾身做的不好。妾身那会儿年纪尚小,不懂老爷的苦处,妾身早就想透了……” “好了,错不错的不在你觉着,我懂。” 张鹤龄轻摇头,接着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为夫就当你不计较了。至于错不错的,如今也不必再深究,日后且行且看。” “好,不说。” 王氏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挂着两道泪痕,她稍有哽咽的和张鹤龄碰了碰杯,抬起袍袖遮掩着一饮而尽。 “好,清芷,静姝,你们也来倒一杯。尤其是静姝你,这几年,老爷我和夫人两边,你没少穿引,这才没使得这内院多生波澜,服侍夫人更是尽心尽力。你也陪着老爷我喝一杯,回头让夫人把你的身契换一换……” 静姝先是感怀夫人,感怀的眼泪汪汪,突然听到老爷喊她,几乎是跳着连连摆手:“啊,不用,不用,老爷折煞婢子了!” “哪个不用!?” 酒过三巡,张鹤龄放开之后,心情更是大好,笑着道:“酒要喝,籍也要换,不是出身的问题,是我侯府,是我这个侯爷给你的态度。 夫人,为夫替你做了这个主,夫人不会怪为夫吧?” “老爷的决定就是妾身的,老爷您刚说了,我们是夫妻,哪有这般生分!” “嗯,有夫人这句话就成了。清芷这边的身籍此前我已交待了齐叔,嗯,卢管家,会一并办了。日后,给她们的月钱就涨到五两吧。夫人你看可好?” 王氏螓首轻点嗯了一声,换籍,涨月钱,意思她明白,不过,以她的性子和此刻的心情可不会计较这些。 静姝被张鹤龄突然的决定说的一怔,呆愣了一下,清芷可不似静姝这般,她已经欣喜的倒上酒端起杯,跪在了张鹤龄和王氏身前:“婢子谢侯爷,谢夫人!” 王氏轻轻点头,目光在清芷身上流转片刻,道:“老爷,清芷这丫头不错,妾身看着也欢喜!” 她从小学的规矩不少,负责教导的管教嬷嬷可不止教规矩,还教了不少内院女儿家的事,她大致还看得出,清芷应是完璧。 包括时常来她这边的芳苓,都是如此,看清芷现在的欣喜模样,看来贴身的丫鬟们早就巴不得了。但这两年下来,依然未有,可见,这些丫头也属本分。 自家夫君更好,可没有那些老妈子说的那般贪恋。当然,那些偶尔出现的莺莺燕燕,从不在她的眼里,在通常意识里,她们就不算是个人。 这一想之下,王氏更加觉得,今日真是美好。 “好了,酒足饭饱,清芷,静姝,去唤人收拾下。老爷我和夫人回房了。回头你们不用来跟前伺候,把你们的琐事处置处置。” 一顿酒饭,吃的欢畅,张鹤龄饭前在门前的踟躇此时早已没了影子。 大概还是有前世的影响吧,才让他原本觉得复杂。其实,在这个时代,男人只要放开点,根本就没那么多矫情,一切似乎理所当然。 “夫人,咱们回房!” 张鹤龄用手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接着很自然的牵起了王氏的手。 王氏乖巧的站了起来,目光有些惊愕,更有些期待,脸颊又是微微红晕,本就因饮了几杯,一张俏脸略有泛红,此时更加的嫣红。 未几,王氏房中。 张鹤龄和王氏并排坐在绣床榻边,他的一双眼睛一直紧盯着身边的女子。 王氏被张鹤龄看的越发不自在,只感觉那一双眼睛似乎带着火焰,燎的她全身发热,一层层的细细薄汗渗了出来。 “夫人,你是热了?这屋子里的火盆也忒旺了!” “老爷……” “既然热了,为夫帮你把衣裳和头面去了,在自家,哪用的这般正式。来……” “夫君,不要,还是白日呢!” “白日怎的了,白日我们也是夫妻,有甚关碍?” “哎哟,夫君,别扯,妾身自己来。” “不用,不用,让为夫来……” “……” 正所谓,芙蓉暖帐,半日旖旎,正是春光好! 本站网站: 第十三章太子 午后时分,王氏房内。 快到十月,天气渐寒,即便是午后,也未有多少温热。但此刻,这精致典雅、不显奢华的屋子内,似乎满是暖暖的春色。 轻声细语、低吟浅唱,仿若正叙述着什么,更将这春色增添了几分动人色彩,犹如一幅流动的美好画卷。 良久。 画卷缓缓收拢,此时,屋里的那张绣床上,张鹤龄披着件衣服,怀中搂着娇小的王氏,倚靠在床背上,感受着这份美好。 怀中的妻子,发髻散乱,脸上的潮红未褪,红润光彩衬的一张脸比之前更加的娇艳,只看的他又是一阵心动。 王氏躺在张鹤龄怀中,本有些羞怯的不敢说话,此时似乎感觉到了动静,赶忙的抬起螓首。一张俏脸上更加晕红,颤巍巍道:“老爷,妾身经不得了,饶了妾身吧。若是老爷还想着,唤清芷和静姝进来可好?” 张鹤龄笑着摸了摸王氏的发髻,凝神注视着那对羞中带怯的眸子。 “哈哈!” 张鹤龄爽朗的笑了起来,直看的王氏又是低下了头。 “老爷……” “夫……嗨!” 张鹤龄轻笑了笑,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了想道:“以前是为夫对你的关心不够,夫人过门以后,为夫啊……” “老爷,妾身……” “别老爷、夫人、妾身的,叫的太生分了!” 张鹤龄把怀中的人搂紧了些,细声道:“这样,你的闺名为夫就不喊了,那是你幼时在家时的。过了我这门,为夫当给你取的字,唔……就叫绾绾可好?” 王氏本来还惊喜于自家夫君终于要给她取字了,只是听到夫君起的名字,他娥眉微蹙,略一思忖,脆声道:“宛宛连螭辔,裔裔振龙輈?老爷……这字是好的,可是似乎过于委婉,总有些不太真切。妾身只想做夫君身边真实的小女人。不过,老爷若是喜欢,那就……” “不是这个宛宛,是‘一串歌珠清润,绾结玉连环’的绾,王绾,绾绾,为夫取个叠字,是称赞夫人的美呢。这么好的一个妻子,为夫怎舍得让你飞天连螭辔,裔裔了去。 我头前跟管家交待了,日后府里的内事,让他向你汇报,有甚事的,你只管吩咐卢管家操办。要是有个不确定的,再来问我。总之,家里的事以后就由夫人来管。咱们男主外,女主内。” 王氏,之后就叫王绾了,此时的王绾越加的感动,眼泪又是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她轻咬着嘴唇,动情道:“妾…绾绾多谢老爷!” “日后院中,就如此前叫我夫君,或是叫我字长孺即可。刚刚,不是叫的挺好,为夫听的也欢喜。” “夫君……” “哈哈,绾绾现下如何,为夫觉着,先前还有些不太真切,再让为夫……” “咚咚咚!” 就在张鹤龄准备再施手段之时,房门很不识相的响起,张鹤龄顿感一阵扫兴。 “夫君,这都快半日光景,许是有事寻你了,可莫耽误了正事。若是夫君念着妾…绾绾,晚上……” “呵呵,好,那就晚上。” 张鹤龄笑了笑,眸光流转,又惹得一阵香艳。 他是府中的主人,他的一举一动就是府中的焦点,他下午做何事,丫鬟们早就应该知晓,他毫不怀疑,这屋子门外会有丫鬟守着,屋子外间有丫鬟候着,说不着还偷听下墙脚。但无论如何,也未曾有人敢来打扰。 此时来敲门,应该是确实有事了。 他也没拖沓,给正欲起身帮他穿衣的妻子压回了被子里,麻利的穿上了衣服。 拐过画屏隔断,行至外间,只见小丫头清芷和静姝正站在外间门前,瞧见人出来,清芷赶忙莲步轻摇,迎了上来。一双清灵透亮的眼睛,还想着越过他的身形朝屏风后看一看。 张鹤龄轻敲了敲清芷的脑袋,问道:“看什么呢,有甚事?” “哦!” 清芷吐了吐舌头,赶忙正色回道:“老爷,前头来人寻您,说是太子殿下过来了。” “太子!?朱厚照?” 张鹤龄蹙了蹙眉头,他这个舅舅和姐姐这个唯一的儿子朱厚照可不太亲近,否则也没有记忆里朱厚照继位以后三不五时的拾掇他们一回。 此时来找他,是为何呢? 张鹤龄暗自摇头,无奈的笑了笑。 有多了记忆,似乎还是真切的历史,总让他不自觉的代入进去,可哪有一定成规的事。以后当端正心态,切不能被所谓的历史来左右了思想才是。 张鹤龄暗自一省,不再多想。 “清芷,静姝,伺候着夫人去吧。老爷见外客,身边不用你们陪着。” “诶!” “夫人,婢子们给您打水沐浴吧!” “清芷,我身子乏的很,先不用了!” “夫人,您太美了,难怪老爷……” “你这丫头,别动,我歇着会……” “……” 房中一主二婢的声音已渐渐听不真切,张鹤龄微微笑着,收拾了好心情,一路行着,来到了前宅。 刚到前宅正厅,只见厅前厅后多了不少腰悬兵刃的精壮护卫,侯府里的护卫、家丁们被远远的赶离,不允许靠近。护卫们都是全神戒备,凝神注视着方圆里的动静。 张鹤龄刚一到,就被十几只眼睛上下扫视了一番。有下人准备上前来向他汇报,张鹤龄摆摆手挥退了家丁,径直迈步走向大厅。 护卫们似乎眼神有个对视,但最终也无人敢拦,张鹤龄一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一进门,只见一名身着青色锦衣的的少年正坐在椅子上。姑且说是少年吧,其实就是个男孩,一个有些好动好玩且没多少耐心的男孩。 七八岁的年纪,此时正坐在大厅正位上,脸上有些不耐烦,游目四顾。他的旁边站着两个身着内侍服饰的人。其中一人,身材中等略胖,肤色白净,看年纪似乎在四五十岁的样子。另一人年龄比之小上许多,看着三十许。 不过两人的神色、形态,几乎全然一样,皆是全副心神的把关注放在了朱厚照身上,带着顺从和谄媚。 因是张鹤龄进来的动静,三人察觉之下,目光看了过来,神色不一而足。 张鹤龄也不在意,径直上前,施了一礼:“臣张鹤龄见过太子殿下!” “唔!” 虽只7、8岁,但此时收敛之下,倒也颇有些威仪,只是大多是故作而为,张鹤龄一眼就看的分明。 张鹤龄行的拜礼,此时依然的躬身呈拜状,似乎是有意,也似乎是无意,朱厚照没叫他起身。 张鹤龄暗自好笑,又等了几秒后,直起了身子,径直走到朱厚照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平静的看着面前故意摆做小大人样的太子。 此时的小男孩眼睛有些怨气,还有些怒色,总之心情大致是不美的。 这时,身边年长的内侍轻笑一声道:“侯爷,您这身子看着真是大好了啊。奴婢们也跟着欢喜呢。皇后娘娘一直念叨着您,好几次都想出宫来看您。这不,因着未能成行,嘱咐了太子殿下过来一趟。太子现已出阁,早间跟着春坊里的学士们学习,这快到晌午才歇着。太子殿下读书累啊,听着吩咐马不停蹄的就出来了,可侯爷这……” “呵呵!” 张鹤龄不置可否,根本没搭理说话的内侍。 内侍脸上不觉间泛起了一丝怒色,不过,转瞬即逝。眼珠子一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厅中短暂静寂,张鹤龄只是看着朱厚照,朱厚照也丝毫不让,舅甥二人似乎是较上了,眼神直往一块碰。 未几,张鹤龄又轻笑一声,这才说道:“太子,从东宫出来到臣这安宁坊,路程可真不近,没想到你这只用了两个来时辰……” “呃!” 朱厚照本来还在较劲,教他的学士们说过,身边的伴伴们也说了,外戚家的舅舅们各种不好,作为太子当压服他们。 他还没琢磨透如何压服,但想起平时那些偶尔让他惊惧的眼神,他觉得可以用用。可张鹤龄这笑着说的一句话,顿时让他破了防,脸上重新恢复了小儿神态。 年长的内侍此时再次说道:“侯爷,可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话未说完,张鹤龄的眼神投了过去。 深邃、锐利,锐利到扎人,让内侍心里一阵发寒,突然间的一看,让他忍不住退了半步,这是寿宁侯…… “舅舅,别吓唬刘瑾了,刘伴伴也不容易!” 朱厚照也看到了张鹤龄的眼神,虽然不是直对,但多少能感受到其中的威严,让他原本还想摆的太子架子彻底的消失了。 原来他就是刘瑾啊,张鹤龄不由多看了两眼。 刘瑾?很厉害的一个太监,八虎之首,权势滔天一时的立皇帝。不过,他先前已经自省,再不会轻易用他所知道的历史来解读人、事。所以,此时的刘瑾,也只是个太子身边的伴伴,且没资格被称作太监的老宦官。 这个是刘瑾,那另外一个应该也是八虎中的一人吧,念及此,他不由的看向了另外一人。 “奴婢谷大用,见过侯爷!” 谷大用赶忙的躬身行礼,大概也是想避开张鹤龄的眼神吧。总之,今日与寿宁侯当面,多少有些刷新他们之前的印象。 也是他们现在没得势,想记忆中的那段历史,估摸着那时候,这两人除了朱厚照谁也不会放在眼中。 “免礼吧,你们的事本侯一个外戚没资格置喙。不过,以后出宫,当分着轻重,不能带太子做些无意义的事!” “奴婢谢侯爷教诲!” 朱厚照又有些不耐烦了,没想到连寿宁侯都来教诲他身边人,他不由的怨气再起,只是,一想起出宫时间,他顿时气势又弱了下来,小心翼翼道:“舅舅,今日之事,可千万别在父皇和母后那边说啊,要是父皇他们知道了,我这……” “太子啊!” 张鹤龄轻轻摇了摇头,听太子舅舅都叫了,也自称是我了,他也换了说话的方式,笑着问道:“太子,我说与不说有甚区别?你可想过,你带着内侍护卫,虽不摆仪仗,但这阵势可算普通?可有刻意避于人前?因而,从你出了文华殿开始,会有多少双眼睛会看着你,你可知?你觉得,你能逃过一路上那么多双有意的眼睛?” “啊?!” 朱厚照毕竟年幼,被张鹤龄说的一惊,顿时有些跳脚:“那惨了,回头我又要受罪了。” “侯爷,不至您说的这般吧!” 刘瑾也有些害怕,但他和太子的害怕可不一样,太子最多怕陛下和皇后训斥,教学的文官絮叨。他们可就不一样了,训斥太子是管教,对他们,才是处罚,说不得又是一顿板子。这老胳膊老腿的,可再经不起几顿板子了。 张鹤龄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三人,见着谈话间的氛围也差不多了,未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太子今日来我府上,皇后娘娘可有叮嘱。” 朱厚照还在想着他即将受罚的事,顺口回道:“前日听着消息,说舅舅醒了,母后这些天的担心才落下了。今日母后便叫我来探望舅舅,顺便带些补品过来。” 张鹤龄颔首道:“多谢陛下、皇后挂心,臣身子已大好,正准备这两日进宫谢恩呢。” 朱厚照也跟着嗯了一声,显然是心不在焉的,又接着应付道:“母后还教我传话于你,要你好好修养。你在刑部的案子,父皇那边正在斟酌着如何处置,让你这些时日别在乱跑着折腾。回头母后会帮你在父皇那边再说些好话,大致不会让你的处罚太狠了!母后对你这个弟弟可真够好的,平时即便对我……” 朱厚照说着说着,原本心不在焉应付公事一般的传话,可说的母后这里,他不由的就带了些怨气。 终究还是小孩子,还有嫉妒的呢。 张鹤龄会心一笑,直看着朱厚照,让朱厚照又是怨气,又是不好意思。 朱厚照勉强道:“舅舅,我觉得,那些学士们和伴伴们说的你都不像你。” “哈哈!” 张鹤龄哈哈一笑,摇了摇头。 其实张鹤龄也有些警惕,这时的朱厚照还是孩子,大概是嫉妒的孩子气,稍有些怨罢了。但长此下来,身边又无人引导,估摸着就可能变成无法修补的隔阂。 “太子,我姐姐是皇后,但他首先是你父皇的妻子,其次才是皇后,再其次是你的母亲,最后才是我的姐姐。” 朱厚照点点头,他觉得张鹤龄说的没错,但毕竟年幼,可没觉得这个关系和他感受到的亲近有甚关系。 心里藏着事,他也坐不下去了,本来和张鹤龄也不亲近,于是,他站起身来道:“既然舅舅身体无碍,话我也传到了。我这就回宫了,回去后会跟母后父皇禀报。时候不早了,刘伴伴……” 刘瑾哈着腰道:“是该回宫了,奴婢这就去安排……” 说完话,他赶忙的出了厅去安排车马侍卫。 张鹤龄瞥了一眼,也未阻拦,说道:“太子,先不急,刘瑾去安排车马,正好我们再说会话,既然出来了,也不急于一时,左右两个半时辰和三个时辰也没多大区别……” 刘瑾出去了,另一内侍谷大用此时在旁赔笑道:“侯爷,可不是这么算的。日头快要落山,不能再耽搁了,时间太长怕皇爷和皇后责怪的狠了……” “是啊,父皇和母后……” 朱厚照小小的眉头拧起,越发担心了。 “太子不用担心,今日是太子代皇后来探望,别的时候我不敢说,今日无论多久,事儿我替你担着了。等回头我自去宫中向陛下和皇后禀报。” 朱厚照顿时一喜,“啊,真的?” “真的,世人都说我张鹤龄嚣张跋扈,横行无忌,但从没人说过我有言而无信之事。” 谷大用这时也赔笑道:“太子殿下,侯爷这话说的可不假。啊!不是,侯爷恕罪,那些人说的,假的多,但言而有信这句却是真的。” “不用那么紧张,说的不算错!” 张鹤龄不在意的摆摆手道:“他们说的那些都对,不过,他们啊,说的话首先是基于他们自身的立场,以及他们自身的判断来说罢了。太子眼见着长大了,当知道,这对与错,可从来没有切实的标准,也不该只以对错来判断个是非黑白。” 朱厚照稍有些楞,不过,人都说朱厚照聪慧机敏却不是假的,他稍一顿后,有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太子,先坐下吧!” 张鹤龄笑着点头,接着道:“平日里我少有去东宫的时候,你也难得来我府上一回,今日我们这对君臣,也是甥舅,就说些少许私话,亲近亲近。正好,之前我说的几个问题,也顺带着和太子聊一聊,我估摸着,那些教你读书的,平时可不会跟你说这些。太子就当听我这个舅舅给你讲故事……” 朱厚照重新坐了下来,看向了张鹤龄:“几个问题?讲故事?” “对,讲故事,今日,舅舅先给你讲第一个故事!” 本站网站: 第十四章讲故事 寿宁侯府,正厅内。 朱厚照和张鹤龄分列左右,坐于上首,张鹤龄平淡的讲着他的故事。 “太子,事情说的前朝的时候,有一地方小县的知县,年约40余,进士出身,在这个小小县城已经做了6年的县令。他不贪不占,勤于政事,爱民如子,修河堤,兴水利,治农事,兴商事,县城上下风调雨顺,市易繁荣,百姓生活安康、富足。仓廪足而知礼仪,他再兴教化,直治理的县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可看似政绩卓著,但他每三年一考,上府,布政使司给他的考评都只是中。6年两期,即便他是进士出身,6年前是知县,6年后依然是知县。9年任满之后,能否有个迁转也成了悬念。太子,你说,这对还是不对?” “啊……” 朱厚照一阵惊愕,有些懵。 对还是不对? 他现已出阁,学士们教他读书时,也多少讲过一些为政之事,借着一些普通的政事本子,也时教导。不过,他记得最多的,是要如何勤勉,要虚心纳谏,可从没说过这般事情的对与错。 这时,谷大用赔笑着凑上了话:“侯爷,那知县做的应是对的,许是他得罪了上官,上官刻意为难,蒙蔽了圣听,这肯定是不对了。若是那朝的皇帝是个明君,能体察下情,总有能拨开云雾的时候,那就是对了……” 朱厚照也认同的点点头:“对对,谷伴伴说的没错……” “先不急,听我继续说!” “好,舅舅你快说,后来如何?是不是拨乱反正了?” 张鹤龄笑了笑后,继续说道:“那知县6年未有迁转,但他心境平和,未有怨怼。因为,他读书几十载,治县多年,在他的意识里,已是有了一种信仰。他信仰,百姓是天,能每使一方,百姓皆能在他的治理下过上好日子,他于愿足矣……” “这是个好官啊!当赏!啊,舅舅你继续说,后来呢?” “你说的也对,作为这个县的百姓来说,知县实是好官,因为县老爷如他们的父母一样,满县几万百姓无不称他为青天,他们也如同敬爱自家的大人一般,爱戴非常。可之前我说过,他兴水利,兴商事,他这一县是好的,可临县呢? 因为他的水利堤防,只能治他的一县之地,为本县防住水患,富足农田灌溉,可也难免影响了临县的农事水利。他兴商事,虽是繁荣了市易,甚至周边县域也多有惠及,但他违反了朝廷重农抑商的国策,更有无数商贾骂他强征莫须有之税,可谓怨声载道。 因而,他的上官,即便是知道,这个知县做的倒是不差,但考评依然只能给个中。这还是上官们顶住了那些被侵了利益之人的压力,这才给到的中。” 朱厚照若有所思,喃喃道:“侵了利益?” “对,利益!” 张鹤龄点点头,继续道:“今日,我们先不说这个。继续说这个知县的事……” “好吧!” “事情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虽然他未升官,但这一县在他的治理下越见繁荣,他倒也满足。可天有不美,这一年,连绵大雨经久未息,河水暴涨,因为他修的堤防挡住了涌来的洪水,这一县倒是影响不大。可他上游的县域,水流被阻无法疏通,已水患成灾。下游的也因他的河水引流,水位日益增高,大河皆不能再蓄,眼看几县水防岌岌可危……” “啊!这……” 朱厚照惊呼了一声,虽然张鹤龄说的平铺直叙毫无精彩可言,可说的这般现实,让他不免有些代入,代入一方县土之中。 张鹤龄稍压压手,继续道:“水情如此,即便很多人都想,这县令的水利影响了上游下游,再者,此县虽是河道中游,但因其相对为低洼之地,水事在此一截,对余者的影响更是极大。但无人敢说他有责任。出于其知县的身份,他做的依然不错。若是真要说错,只能说上游的县令未能协调水利疏浚,下游的县令,未能引流河水。” “包括他的上官以及更高处看着此间的人,都只能这么说。而且,此次水患之后,说不得这县令会因为他的治为受赏升官……” 朱厚照此时有些复杂了,他即便代入,也毕竟不是那个县的人,他有些不知该说好说坏了。 看到投来的复杂眼神,张鹤龄笑着道:“雨还在下,连绵几县的水患越加扩大。此时,这县令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日未见人出。 三日后,他出门了,蓬头垢面的他,出门以后,即吩咐了吏员、衙役和民壮,全体出动开始迁移县边的百姓。 百姓以为县令是未雨绸缪,也因他在县内的声望,皆是纷纷配合。只一天的时间,县城周边的百姓为之一空。 这时,他召集了家人和县内吏员,捕役,一行几十人赶到了他精心修筑几年的堤防之前。而他的命令下达,一行人目瞪口呆,纷纷下跪求情。但他坚持命令,不惜以强令施为,最终,几十人含着泪,扒掉了堤防。 那一刻,所有人都瘫在了地上,站在高地,看着洪水从那处缺口涌了出来,然后,水流倒灌,再接着,整个县外,一片泽国。” 朱厚照有些呆愣的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这前前后后,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了。一会儿是对,一会是错。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此知县的主动泄洪倒灌,缓解了上游的压力,也引去了下游的压力。上下几县因他的一个命令,最终度过了水患。而他这一县呢,农田被毁,水利工程皆废,几万百姓将面临无家无田之境地。一时间,原本被视为青天的县老爷,在本县内亦是人人喊打……” “这不对!” 朱厚照猛然站了起来,但一声不对说出以后,他又颓废的坐了下来。 “行了,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讲了这么多,故事也不精彩,我只是想通过这个故事来聊一聊,所谓的错与对!” “舅舅,你这个故事不好!” “哈哈,是不好!” 张鹤龄哈哈一笑,开始解释道:“我之前说过,对与错,没有非白即黑,非此即彼。从故事开始,这个知县做的事,出于他的立场,这个县的百姓立场,都是对。但对于周边的县城来说,可说是错。而他们的上官,他们要统筹一府,一省,一道,这个知县的作为可说对,也可说不对。 他未能升迁似是不对,上官也是不对,但上官考评给中,对他不升不降就真的是错?” 朱厚照沉默,只一双眼睛带着思索,直愣愣的看着张鹤龄。 “事情继续发展,洪水来时,若是他不动,对他对县内百姓都是对。但扒了河堤,缓解了几县水患,对他一县之地,更不用说对了,只能是罪。可对余者呢?” 凭朱厚照浅薄的人生经历,他无法理解防洪泄洪,还要因其来论对错功过的事,只能勉强道:“舅舅,你讲的这个是编的吧,决不可能有这般之事?” “是否为虚构不重要,但这种事发生不足为怪。区别只在于,下达命令的人是知县或是府尹或是布政使。会不会出现,只取决于他们的立场、眼界以及魄力和担当。事实上,从这个小小知县身上的事,我们可以看到道理足矣。” “厚照,你是太子,将来也是我大明万万百姓的天。你的一言一行决定了无数人之命运。舅舅是粗人,不懂许多大道理,无法也无资格来教导你甚么。只一点,作为你母后的弟弟,我希望我的外甥每每行事,切不可单以喜好来定善恶,论好坏。当先以自身,继看他人立场,再纵观全局!” “自身立场?他人立场?” 朱厚照喃喃念叨,下意识道:“考虑事情之前,可取别人的立场来斟酌。大致亦如学士们所言,平心而论,易位而处?!” “啪!” 张鹤龄轻拍手,赞道:“太子殿下当真机敏聪慧。没错,易位而处。这个易位而处,不单是让人考虑问题换位,更可从换位的角度来分辨他人的行为,做出自己的决定,再不是单纯的说一个善恶、好坏。其以管窥天,纵观全局,当如是!” 朱厚照站起身来,抱拳一礼:“朱厚照,谢舅舅教诲!” 他的礼倒也真诚,不是他喜欢被人教诲。平常时候那些学士,甚至于他的父皇母后的教诲他都嫌烦。哪来的喜欢。 但他毕竟聪慧,皇家的孩子亦是早熟,知他需要学习很多东西。可整日里指着他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可以做,这个该做,那个不该做,如此说教填鸭,哪有张鹤龄这样让他思考来的新奇。 “哈哈!” 张鹤龄也站了起来,轻轻托起朱厚照的身子,笑着道:“我是粗鄙之人,满京师都是如此说的。因而,我这粗鄙之人,可不敢言教,只能是说个小故事,聊以博太子一乐而已。” 朱厚照撇了撇嘴:“我可不乐!且舅舅说是别人言你粗鄙,自己当是不认为吧?!我也不这么认为,若是日后再有人说寿宁侯粗鄙,本宫当让他自己亲自来瞧瞧!” 张鹤龄不在意道:“无妨,别人如何想如何说不重要,有陛下在,有皇后在,有你太子在,他们拿我这个寿宁侯办法不多,最多也就是一些口舌罢了。即便真有不好之事发生,即便夺爵下狱,我也是张鹤龄,陛下的内弟,皇后的弟弟,太子的舅舅,有此在,何愁其他?” “对,有我们在呢!” 朱厚照拍了拍小胸脯,这一会儿的他,似乎很有为自家舅舅当靠山的觉悟呢。 “那舅舅要多谢太子护佑了!” “不妨事,不妨事,哈哈!”朱厚照笑的畅快,催促道:“刚舅舅不是说几个事吗?现在才说一个,再讲讲……” 这时,早已回到厅中的刘瑾,头上顿时有些冒汗,劝道:“太子,时辰不早,前头准备好了,该回宫了!” 他早就回来了,看寿宁侯和太子正说着故事讲着道理,他心里尽管急也不敢打扰。伺候了这位小主这么久,他太了解自家太子的习性了,是个兴起不能被打断的人。 但此时,他不能不劝,否则,他们回去真该遭殃了。 朱厚照拧了拧眉头,远远的看了看厅外,见天还亮着呢,他摆摆手:“不急,不急,左右已经两个多时辰,即便三个时辰也是无妨。” “舅舅,再说一个,今日听舅舅说的这些,比起那些学士们说的倒也有趣。” “我可比不了那些学士,他们哪个不是十年寒窗从千万学子中搏杀出来的人。中了进士当了官,再能到你的詹事府左右春坊,那又是多年的积累。可以说,他们是大明最顶尖的一批人。” “确是如此,可他们学问好,归学问好,可讲的东西……” 朱厚照撇撇嘴,总是言这可为,这不可为,学问越好,越是让人难受呢。 “太子,刚我说的甚么?” 朱厚照疑惑,转瞬又似恍然道:“易位而处?” “是啊,易位而处,那你怎就忘了呢?这里,或亦可易位而处!” 朱厚照闻言心中思索起来。 易位而处,若我是学士,我来教太子当如何…… 张鹤龄笑道:“别想了,也快点回宫吧,回宫后慢慢想。” 朱厚照刚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头绪了,被打断顿时有些不满,道:“舅舅不干脆,怎说一半留一半!” “哈哈,太子,只有自己领会的,才是自己的,刚臣所言,立场,你是太子,你自该有你太子的立场来考虑,即便换位,也该是用你太子的立场来换位他处。将来若是太子继位大统,当又是一个立场。 要是非要臣来说,只有一点,先抓住最核心关键的重点,再去考虑立场及换位其他。打个比方,你之前说的,感觉你的母后对我这个弟弟比对你这个儿子还要好……” “就是比我好啊!” 朱厚照又有些不满了,不过,此时倒是没有了起初的那些怨气。 张鹤龄心里暗笑,总算说了一大通,不是没有用处的,小孩子再早熟,终归也不是城府高深之人。 于是张鹤龄趁势道:“先不说谁比谁好,咱们可以换位思忖一二。皇后是我的姐姐,是陛下的妻子,是太子你的母亲,更是天下万民的国母。不同关系立场中,她所做的事,自然有她不同的方式、意义。 终归只有一个目的,为了这些和她有关系之人能变的更好,或可言,我们需要什么,皇后尽可能的给我们什么。 你是她的独子,哪家母亲会不爱护家中独子。可你还是太子,未来是要继承大明江山的人,你需要的是学习,需要的是内心的强大,需要的是坚强和见识。比起把你整天呵护在深宫之中,哪种更有益?皇后娘娘尽管诸般不舍,她也只能忍痛,甚至于,还要多有训勉责罚,因为,她和陛下是你最亲近的人,别人不好说的话,只能他们说。” 看朱厚照似乎是听进去了,张鹤龄笑着继续道:“而我这个寿宁侯就不一样了,因为皇后的原因,我张家封了侯,可满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这样的外戚,不受人待见。不论好坏,除了陛下、皇后和太子你,无人会帮我们。我和你二舅也是不成器,屡屡犯错,皇后呢,只能一次次的帮我们,因为,除了她和陛下,满天下,无人能帮,也无人会帮!” “舅舅,你真可怜?” 朱厚照想了想,确实有理,不得不有些同情道。 “哈哈,我哪里可怜?我可是大明侯爵,不论他们出于何种立场来看待我们,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们只有羡慕的份儿。再者,我可以嚣张跋扈,只要不犯不赦之罪,别人最多说外戚本就如此,不足为奇。而他们呢?可为?” 不得不说,朱厚照被张鹤龄的自我解读给说的一愣,嘀咕道:“舅舅,你这解释真是……够清奇……”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太子早点回宫吧。若是改日有暇,咱们甥舅再讲故事,再叙!” “好吧!” 朱厚照又看了天色,确实不早了,只能回宫了。 一行人从厅内出来,再到府前,张延龄送出门外,看着一群宫中侍卫簇拥着朱厚照离去,这才转身回转。 本站网站: 第十五章出事 寿宁侯府门前, 张鹤龄送走了太子一行,有些发愣的站在门阶上,脑海里回顾了今日这一天。 这是他为张鹤时的习惯,理一理一天的事,算是查遗补缺、以事鉴事的一些辅助手段。 今日依然是足不出府,可事真不少,处理家事的,安排了府中上下管理。再是和妻子和好,总之还算圆满,些许粗糙的地方,总归是自己府上,都不是甚大事。 至于太子这一出,是他临时所想,现在想想,有些逾矩,最后快要上升到朝臣和陛下、太子的关系问题了。不过,说的虽稍多了些,但总体无伤大雅。结果亦尚好,和朱厚照这个太子关系有无亲近不好说,至少有了些转圜。 不得不说,比起张鹤所在时代的7、8岁小男孩,朱厚照这个尚不满8周岁的男孩,思维要成熟太多。 以后慢慢来吧,要处理好和皇家和皇后姐姐以及他这个外甥的关系,需要用点心思。没办法,在这大明,他们就是他张家他张鹤龄的靠山,也是他能在大明过上好生活的最大保障。 今日到此为止,该回去过完这侯爷的一天了! 张鹤龄一念及此,转身就欲回转府内。 “侯爷,侯爷……” 张鹤龄眉头一皱,听着胡同口远远就传来的焦急呼唤,心里暗自一凛。 他转头看去,只见一穿着玄色劲装模样的人,骑着一批矮马正飞快的向府前奔来。 依稀看着面容,张鹤龄有印象,是弟弟府上的一名管事,应该是叫张荣。这快上晚了,这般焦急的赶来,是张延龄那边有甚急事? 正思之间,张荣已踏马行至府前,滚鞍下马,脚步尚有些踉跄便顺势半跪行礼,抱拳急声道:“侯……爷,快…快去救…救我家老爷,老爷那……出…出事了!” 张鹤龄心里一颤,赶忙问道:“何事,你们伯爷现在何处?” “侯爷,老……老爷带小的们一行刚……过了大……兴,在一家客栈……” “别急,先起来,慢慢说……” 见张荣气喘吁吁的急着说话,断续不成章法,张鹤龄摆摆手,接着朝府内吩咐:“来人,备马备车,除后院人手,府内可动的家丁护卫,全部骑马,随本侯走!” 吩咐完府内,在家的人一阵骚动,赶忙的行动起来。 未几,车马备好,张鹤龄招呼着张荣一齐登上马车,一行人向着京城外而去。 马车上,张荣终于调匀了气息:“侯爷,我家老爷昨日晌午……” 张荣的口齿倒也伶俐,很快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了明白。这一番说完,张鹤龄的心中不由的有些微妙,他不得不感慨一声,这大明的时代真是残酷,至少对那些普通老百姓而言。 事情其实简单,只因他此次所退掉的,位于大兴的三百顷良田。 大兴属京师顺天府的附廓县,离京城不算远,合共也才几十里路。在这样一个附廓县,这么多田之前他们张家“买”来,花的手段自不用言。 他回忆起来,那时似乎花了才将将3两银子一亩,对于普遍田价在8两、10两一亩的京郊县地,这价钱可谓是便宜到极点。更何况,田地对于老百姓而言,很多时候都不能以银子来衡量。可见的,对于老百姓来,有多么残酷。 此次在刑部,他主动清算过往,退掉1100多顷地,其中有部分愿意补差价继续出让,余者大多选择返还购资,拿回田地,这大兴的三百顷就是其中这部分要返还的田。 问题来了,既然当时他张家花三两一亩买,现在不说加点溢价增额,只返还原本当是应该吧?可,一家三五七亩的,十几二十两银子,也不是谁家都能马上拿出来的。 不还银子不给田,这没毛病。他张家虽然要清算过往,可三百顷,三万亩,合九万两银子,他张家也不可能直接放弃。 那日他和弟弟商量之下,最终决定,事要做,钱也要。既然已让三司替他们盖棺论定了一次。也不差大兴县一回。 田契最终被张延龄借着刑部见证,派人送去了大兴县,由大兴衙门出具代管凭证,他张家算是完成了三司会审时的承诺。而大兴县也是无法,三司监督张家交下之事,他们只能接下,衙门来负责管着这些田,登记在案的人家,谁家拿钱,或是来年多交租子,以租抵账,总之,把银子凑齐再拿回地契。 他张家也不怕县衙敢贪了他们的银子,左右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之前管家理账的时候未曾算上这部分家资,也是因着时间不确定的原由。 事情落实下去,看似没问题了。可偏偏出了个周家,同样的嚣张跋扈,同样肆无忌惮,敢在这个当口,敢从这退田上打主意,也丝毫不怕刑部盯着、张家记恨的外戚之家。 张鹤龄理清了前后,问道:“张荣,你是说,昨日日升之时,大兴县的人便到了建昌伯府?说的意思是,他们县里已顶不住周家,准备着交了田契?” “回侯爷,当时是小的接待的那人,是大兴县的一名吏员。他说的,周家已在县里看了一日,和他们知县谈过几次,甚至抬出宫里的……他们县上实在顶不住,准备就交了。这样,亦快速收回银子补给我张家两府。是因着,地契毕竟由咱们张家两府出来的,算是通知一声。” “呵呵,这个大兴县倒也有意思!” 张鹤龄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继续问道:“那你们伯爷出县衙时,是自个儿说拿回地契的,还是县里说还的?后来出了大兴没多远就被围了?” “回侯爷,老爷说的不拿,只是叮嘱那知县,田只能拿着转让凭证的原主来才给还,否则张家不认。但那知县说的艰难,只说再放县衙,他顶不住只能放了。老爷可不想张家担了名声,田出了还没落个好的首尾,只便宜了周家。结果没办法,只能收着了。 侯爷,快去救救我们老爷吧,好几十人都带着兵器,人看着凶悍的很。老爷身边只几个家丁护卫,可挡不住了,要是出个……” 张荣总算是定神交代完了前因后果,这时说的自家老爷,又是焦急非常。 “为何不曾去卫所或是大兴县求援?” 张荣赶忙回道:“侯爷,小的回来给您报信,卫所和大兴县由张华和张贵那边。” “嗯,路在赶着,急有何用!从你回来给本侯报信儿至今,已过去多久,要是出事早出了!” 张鹤龄此时却是镇定了,虽是大兴郊,可也是京城顺天府的地界。他就不信,还真有人敢无故对堂堂大明伯爵喊打喊杀。了解前因后果,他已大致理清了脉络。 “张荣,定下心,左右也只还有十几里路!本侯再问你……” 张鹤龄伸手压了压,沉稳道:“地契现如今在你们老爷身上吗?” “应是不在吧!小的和张华、张贵骑着马,老爷是坐的车,回来也没急赶。出了大兴,路没那么好走,侯爷看天色渐晚,吩咐小的们先行回京,带着地契向侯爷您禀报。 老爷准备着在大兴郊外那家客栈住一晚,明日回京。小的们脚程不快,没多会儿就有老爷身边的家丁追了上来,说老爷在客栈被围了。家丁身材瘦小,是从后院狗洞里钻出来的。听对方人多,好几十人,小的们一合计,除了小的回来报信,张贵带着地契去卫所,张华则是去大兴县,其余人回去接应老爷。可看对方的人,估摸一时解不得围,只能等援兵赶到。侯爷,老爷那边……” “等着吧!” 张鹤龄已无需再问,闭上眼睛开始思量此事。 张荣也无奈,面对如此镇定平和的侯爷,他心里虽是稍定,但焦急更少不了。可侯爷已经发话,淡淡一语,他反而比面对自家老爷暴躁时更要心怯。只能遵着侯爷吩咐,勉强安静的等了。 这周家有意思,这大兴县也有意思,他们这些国戚还真是不受人重视,这离京城只几十里,能出这些事。张延龄说的也没错,他们张家确实是没甚牌面啊。 按他记忆里的历史,将来没了皇家强力撑腰,确实是见个人就敢拾掇他们。看来,只是目前这样,还不够啊,是该想想。 我只是想过上正经日子啊! 张鹤龄思绪中泛起阵阵涟漪,平静之下,心中鼓起一丝波动。 从京城侯府出发,到张荣所指的地界,路程大约60来里。张鹤龄坐车,家丁骑马,一路快赶,赶到地界的时候也才过去一个时辰。 “老爷,应是到了!” 马车渐缓,张鹤龄听着外面家丁的汇报,抬手掀起了车帘,倾身向外看去。 张荣此时也探头向外查看,确定道:“侯爷,正是此处,看那边围着的人还未散去,张华和张贵该是未能请来救援。不过,比起之前,此处人倒是少了些!” 天光已暗,那一处客栈外打着灯笼,倒也不暗,依稀能看出,客栈不算小。此时的客栈院子外面正围几十人,却诡异的安静。 “少吗?应是进去了。” 张鹤龄观察片刻,沉声吩咐道:“不用理门前之人,所有人打马向前,口呼大明寿宁侯到此,速速避让。马到客栈大门之前停下即可。记住,兵刃可举不可使,只管喊话向前。” “啊!是!” 领头家丁轻呼一声,不过,马上就干脆的应了下来。 吩咐完之后,张鹤龄原以为家丁还要问个两句,没成想还挺干脆。他不由的就对这个家丁头头多看了两眼。 家里人挺多,以前他亦不曾每人都认识,知道名字。这个领头家丁大致是二级的。在侯府里,二级的家丁头目,没有独立带人行动的资格。今日是管家和管事带了不少人去往庄子,这才能摊上这样一个张鹤龄只面熟,不了解具体的头目来带队。 看着家丁头目麻利的整顿手下准备起步,张鹤龄放下了车帘,回坐到车内,紧跟着,马车再次启动。 “大明寿宁侯到此,闲人速速避让!” “大明寿宁侯到此……” “大明……” 十几匹马,一辆车,高呼着到此,一往无前的向着客栈门前冲了过去。 其实门前之人早在他们未喊话之前就已发现了他们,马蹄远来,在晚间格外的响亮。 本还以为对方会下来和他们会一面,没想到,对方来了这一出。 围着的人顿时有些发懵,一两愣头青还提着兵刃准备上去拦拦,可同伴脑子清醒着呢。这伤人可不是他们的目的,要是普通人家也算了,没看人家喊吗。寿宁侯,那是正经的侯爷。 更何况,这马来不管不顾的,是伤人还是被伤,还用考虑吗。 他们也只能无奈的让出门口的通道,口中叫嚣道:“快快停下,否则咱们爷们儿……” 等到马车终于停到门前,这些人顿时呈半圆围了上来:“下来,下来,管你谁,让爷们儿不痛快……” 家丁头目毫不示弱,一声断喝:“滚开,不长眼的,咱家老爷是大明寿宁侯!” 寿宁侯府的家丁护卫们要是平常可能还会有些胆怯,但这一通马跑的,对方只敢避让,本就让他们感觉到了点气势。现在对方这几十人,口里叫嚣着也没人赶上前,他们的气势更甚。 “滚开,想造反吗?” 家丁头目再吼一声,暂时不再搭理他们,旁若无人的吩咐手下下马,他跟着走到车前,掀开车帘,躬身请道:“老爷,到了!” 车厢里传来张鹤龄的一声答应,接着,在灯火照耀之下,一身素袍的张鹤龄,踩着车沿跳下车来。 下车后,他慢条斯理的捋了捋稍有些褶皱的袍裾,接着环首四顾,目光平静的看了看外围这一圈人。 一时间,门前又是诡异的一片安静。 未几,张鹤龄收回目光,挥了挥手:“进去!” 家丁们听着吩咐,毫不迟疑,麻利的把马栓好,接着十几个人分成两排,在院子里隔开了一条通道,直至门前。 张鹤龄迈着方步,不疾不徐的走到门前,家丁们疾步跟上,头前推开了门,张鹤龄踏步走了进去。 一行人全部进了客栈大堂之后,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再次关上。 “嗡!” 人进去了,刚刚诡异的一幕顿时消失,门前的人不由的一阵躁动。 “头,这是寿宁侯?” “应该是吧,这京城地界,这么大张旗鼓的,没人敢冒充。不过……” “这,我怎么觉着……那里面可也有两,说是一个伯一个侯家的,都不像啊……” “像不像跟咱们有甚关系。” “头,让他们进去真没事?刚那气势,我看着有些发毛,咱们百……大首领他……” “用得你操心!你小子,我还没说你呢,来前怎说的,让你们动兵刃,但不可伤人。刚那怎么回事,先别说伤人,你往马前挡,那是找死吗?!” “啊!头别打,我这不是当时有些懵嘛!” “以后机灵着点,为三瓜两枣的,不值当咱们卖命,涨涨声势就行!” “俺懂了,多谢头关照!” “……” 门前的骚动议论对进了客栈的张鹤龄毫无影响,他径直进了大堂,甫一进门,倒是对眼前的一幕感到了些许意外。 大堂不小,有二三十人或坐或站,也并不拥挤。 其中有三人坐在中间的一张桌旁,他的弟弟张延龄正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人大约都是30岁左右。其中一个面色略白,身着锦袍,看起来就是富贵人家。 最后这一人,身如铁塔,面容粗犷,络腮胡子,眼角还有一道疤痕,已经九月天,依然身着粗布单衣,身边一柄明晃晃的大刀靠着,倒显得极为凶悍。 这个应该就是这伙人的首领了。 在桌子两边,张延龄和这首领身后分别站着各自的手下,两边隐隐对峙。不过,无论是素质、气势还是数量,显然张延龄这边处于绝对的弱势。 再外面,柜台角落里,客栈的掌柜和伙计,缩在那里,丝毫不敢言语。 “哥,你来了,你可算来了!” 早在外面马蹄动静时,堂内已知晓,不过,尚不知是哪路人,这个首领也未派人查看。只有张延龄隐约猜到应是自家大哥,这会儿见着张鹤龄进来,他惊喜的起身,迎了过来。 “没事吧!?” 张鹤龄温和的看着自家弟弟,笑着问道。 “没事,就是……” “没事就好,先等等,我问句话再说!” 张鹤龄点点头,安抚了张延龄,接着,转头看向柜台角落,招了招手。 “你这掌柜的,楞着做甚,我们老爷要问你话,赶紧来伺候着!” 见掌柜和小二哆哆嗦嗦的不敢上前,张府的家丁头目顿时一声吼,就要上前来提人。 掌柜吓了一跳,只能上前,哈着腰颤巍巍道:“老爷,小的,小的……” “老爷也是你叫的?!咱家老爷是大明寿宁侯,喊侯爷!” 家丁再次一吼,吓的掌柜的更是一哆嗦。 张鹤龄笑着摆了摆手,和声问道:“不用紧张,只问你两句话,等问完了,你便带着小二上后院去,前院的事你们别管。等回头我们这些人都走了,你再回来收拾。要是有个损失,也别担心,本侯给你做主!” “小的,谢侯爷!” 大概也是眼前这位主看着确实温和,且这气派明显比其他人强一截,让自问阅人无数的掌柜心稍微定了定。 只听张鹤龄指着强人的那一片,犹自问道:“掌柜的,这里面有认识的吗?” 客栈掌柜嘴巴一张,刚定下的心顿时扑通扑通的快跳出了胸腔。 在这地界能开个规模不小的客栈,掌柜的其实要说逢人应酬,自然有一套。即便是县里镇里,他多少也能寻摸点关系,一般人他可不怕。 可今日,又是伯爷,又是强人的,这就超出他应对的范畴了。 而且,那些明晃晃的刀剑,看着着实渗人,要是碰到稀里糊涂的强人愣头青,不讲理的,那多冤枉。眼前这一位,是侯爷,看着更是大家气派,甫一进门,看气势就镇住了堂内之人。本以为由这位侯爷做主,大概是不会和他们这些小人物过不去。 可他没想到,这位侯爷的第一问,就让他顿时冷汗直冒。 本站网站: 第十六章谈事 客栈大堂。 掌柜的用他还算灵光的脑袋,想了他回答的数种可能。可他发现,无论哪一种,他都有可能会遇到不可预知的未来。 “还楞着呢,是咱们老爷对你太客气,你还拿捏上了,贱皮子!” 家丁头目骂着话,扬起手中的马鞭就抽了下去。 “啊!” 马鞭眼看即将临身,掌柜的一声惊恐。 “住手!” 张鹤龄一声顿喝,只见鞭子停下,离掌柜的脸只有几分距离,他暗自满意的摆摆手,看着又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家丁头目,温和道:“带他们退去二老爷的人那边!” “喏!” 张鹤龄再次看向客栈掌柜,大致是受了一次惊吓,掌柜的此时也想明白前后了,只见他赶忙躬身,头也不抬,小心回道:“侯爷,老朽皆是不识……” 张鹤龄沉声道:“抬起头来,好好说!” 掌柜的颤巍巍的抬起头,张鹤龄只见到目光里的怯和恐,他也不计较对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点点头继续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强人的山头野寨?” “没有没有,我大兴县是京师顺天府,京城地面,哪里会有甚的强人山头?”掌柜的摇头快速答道。 张鹤龄再点头,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这些人的口音有听出甚么?是本地人?还是外面的?” 客栈掌柜再次哆嗦起来,不过,反应和回答皆是极快,道:“小的只在客栈内,外面的那些好汉小的没听着他们说话。这…这位好汉的口音倒不像是咱们这附近地界的……” 张鹤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摆摆手道:“带着你的伙计,下去吧!” 掌柜和伙计们赶忙谢恩,眼神偷瞄了四下的人,见没人阻拦,麻利的钻进了客栈的后堂。 “哼!” 大堂内,直到此时,才多出一声怒哼,似乎在表达其主人对张鹤龄进来动作的不满。 张鹤龄寻声看去,只见那条大汉,左手虚握刀柄之上,怒目而张,瞪向这边。 “别急!” 也不知张鹤龄是对谁说的,平淡的说了两个字后,转头看向了自己弟弟。 “延龄,怎么回事?” “哥!”张延龄凑上来,轻声回道:“也不知道是哪路不长眼的,我刚进客栈,客栈前后就被堵了个严实,我带人冲……后来这个首领样的就进来了。然后……” 虽说是轻声,但客栈挺安静,张延龄的声音依然清晰的传到在场人的耳朵里。而这些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随张延龄说,倒是让张延龄底气足了。 说到底,张延龄跟大多的富贵人家一样,不怕摊开了打摊开了说的冷静人。他家有后台呢,冷静的人不敢把他们怎样,怕就怕那些脑子一热就瞎干的凶人、混人,之前他几次冲出客栈,被人堵了回来,虽说对方未曾真让他们这边死人重伤,可有些砸伤磕伤是难免的。且那个豁出去砍的气势,够吓人的。 人底气回来了,脑子似乎也灵醒了,顿时有些恍然道“嗨,哥,有点问题呢!” 张鹤龄笑了笑,不置可否,问道:“地契呢?” 张延龄回道:“我府上管事张贵那,前晌我先派出去的人回来,张荣去向你求救,张贵亦是未回,应是还在附近飘着,或是去了大兴县衙。” 张鹤龄点点头,转头看向家丁那边,手招了招。 家丁头目快步走了过来。 “你……” 张鹤龄发现,直到现在还不知他带出来的家丁头目叫什么,还真有意思。于是,他问道:“你叫什么,在府上几年了!” “回老爷,小的卢琳,王首双木林,在府上当差已有4载。” “卢琳。” 一听姓卢,张鹤龄顿时恍然,要么怎说眼熟呢,一可能是家里家丁,一定见过,另则,和卢管家倒是有几分相像。 张鹤龄笑着问道:“卢管家是你?” 卢琳恭敬回道:“老爷,家父却是府里的管家,小的是二子。” “呵呵,既是卢管家的二子,怎四年才做的个二等家丁?” “回禀老爷……家父曾言,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虽小的只是在府里做事,没有为将为相、朝堂官员那般高度。但其做事的质性却是相通的。不历底层,不知谋事,终会少了些历练。 小的兄长当初亦是在庄子上干了3年跑腿打杂的活儿,才升的小管事。虽说底层,但因家父的职事,比起一般人可要好的太多。且,小的四年做了这个二等家丁,不慢了!” “哈哈,卢管家他,还真是……” 张鹤龄笑了笑,这个卢齐确实有意思。安排自己儿子来府上做事,却是从底层做起,他一个大管家,他儿子即便再底层,也不可能真的像普通底层一样。 左右一是锻炼了,二也是不会像骤起的仆役二代那样,受人抵触。且,更有意思的是,一个5、6年,一个4年,两个儿子在府里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卢齐竟然皆不曾往他身边送过。 他大致猜到了原由,这不,大概是心思通了,上午一番深谈托付,如今人就来了。 晌午后卢齐带人下庄子,家丁仆役护卫带了不少,至于都带谁,亦不用向他汇报。结果就是,整一个侯府,家丁仆役护卫加一起几十人,除了负责后院的那一队,前院听差的,职位最高者是卢琳这个二等家丁。 在侯府,通常带队出去,除非护卫头领,否则其他护卫只是打手,若是拿军队来做个比方,护卫是兵,而家丁却是将。因为一般情况,家丁平常做事更多更杂,也更能体会到主家的意图。当然,是被提拔起来的高级家丁。 因而,临时出事了,他要带人出门,有身份的家丁自然是领头之人。这一来,领头的也只能是目前府内前院职位最高的家丁。 不得不说,这个卢齐有脑子,也有手段,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而卢琳还不错,很有家丁的觉悟,从出府至今,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之前带人冲门,也是毫不退缩,替他问话唬人,脑子看起来也灵活。 既然如此,我也成全一回。 “卢琳,嗯,你父是你父,既然在府上做事,你只能是卢琳,不是甚管家的儿子。” 张鹤龄颔首道:“若是有一日,本侯觉着,你只是卢齐的儿子,那你也不用再待府上做事了。左右你父亲是我侯府的大管家,也不缺你一口吃食!” “是,老爷,小的谨记老爷教诲!” “行,现在带人去客栈外面,不用理会门前的人,你们往大兴县方向散一散,寻一寻二老爷府里的张贵,见着了也不用带回,直接去往大兴县城,回头本侯自去与你们会和。城门……本侯的名帖带上了吗?” “回老爷,带着呢,小的知道怎么做了!” 张鹤龄欣赏的点点头,手挥了挥,:“去吧!” “喏!” 卢琳心里有些骚动,被老爷授予出示名帖,代表侯府的机会,尽管只是短短时间的应对安排,但也是意义重大了。他现在大约有一种4年时间终于出头的感慨,血液都有些沸腾了。 “留下两个人随侍老爷身前,其余人跟我走。” “嗬,这哪家的侯爷,好大的威风……” 正在卢琳安排人带着要再次出门时,客栈的那伙强人终于有了动作。一伙手下,堵住了客栈大门。 卢琳提刀再前,一声断喝:“闪开,别挡着爷的去路,否则……” “嗬,哪来的小崽子,跟爷们耍狠,否则如何?” “锵!” 一声抽刀出鞘,堵门的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拔出刀,一脸凶相道。 刚刚堂内的平和瞬间消失,门口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这时,强人大首领杵刀站了起来,“让开吧!” “是,大首领!” 命令和执行力都不错,一伙子强人,竟然大多都用带鞘的刀,呵呵,真有意思。 张鹤龄笑了笑,向卢琳等人摆了摆手,没有再看门口一眼。接着转身带着张延龄走到那张桌子之前,径直坐了下来。 家丁们赶忙上前,抹桌子的抹桌子,倒茶的倒茶。 大堂内重新安定下来,似乎回到了张鹤龄未入大堂之前的模样,只是,此时张鹤龄成了这边主导的人。 他优雅的端起茶碗,轻轻的抿了一口,接着慢条斯理的说道:“怎么回事?都说说吧,本侯也看看,到底是哪一路,要和我张家为难。” 说着话,张鹤龄的眼神扫过了对面二人。那个凶人依然是凶人,毫不退让的对视,张鹤龄却不甚在意。 目光接着扫到了另外的肤白男子身上,眼神陡然锐利了许多。 “哈哈!” 男子眼神有些躲闪,强行笑了笑,忙道:“寿宁侯,可别误会,我和他们可不是一路。在下周瑛,家父讳寿……” 张鹤龄楞了楞:“周瑛,周寿……” 张延龄凑过去解释道:“周寿就是太皇太后家的大兄弟,庆云候,周彧他哥哥!” 张鹤龄有些无语的看了看周瑛。他不认识周瑛是没错,但周寿他当然知道,能被人当面这么介绍的周寿,当然只能是庆云候。 可他意外啊,这周家该是多肆无忌惮啊,真就不把他张家当回事了,还是真当他们张家是一窝蠢蛋,事办的这么糙的? “可别误会!” 周瑛勉强笑着再次解释道:“在下前晌也是从大兴回京,原因吗,建昌伯知道,既然不成,不提也罢。如今这场面,在下乃恰逢其会,勉强是被建昌伯和这位……好汉当了回中人。张侯爷,这事儿既然您到了,那在下就先行告退,你们自己当面说对吧!” 说着话,周瑛就想起身,他感觉,如今局面有些不太受控,在张鹤龄面前有些抻不开了。 “坐下吧,既然恰逢其会那就来之安之,来人,给周小侯爷倒茶!” “啊!不用,不用!” 不管这小侯爷是怎么说不用,剩下的两个侯府家丁是半请半敬的把周瑛压了回去。反正自家侯爷命令,只要执行就行。 今日侯爷带他们出来,前前后后的,他们可算是感受到了些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现在可不管对面是小侯爷,还是侯爷。怪就怪,你身子单薄还没带人。 谁说没带人,这不在外面吗,还有这些人,那也算是他带的,可现在…… 周瑛心里憋屈,坐下之后,眼神瞄向了强人首领。 张鹤龄不再理他,这会儿不是说他的时候,他只看向了大首领:“你是他们首领,不知怎么称呼?” “某家蒋厉,贱名不足挂齿,做些刀口舔血的小买卖。” 大首领冷着脸对视,沉声道:“这位寿宁侯爷是吧,倒是威风的紧。某家不管你是真侯爷还是假侯爷。既然某家走了这一遭,当没有走空的道理。就是我蒋某人答应,手下的弟兄也没法交代。” “不答应,不答应!” 大首领凶着脸,说着不温不火的狠话,身后的手下倒也应景,跟着鼓噪。 张鹤龄也不在意,笑着摇摇头,问道:“那要如何呢?你说刀口舔血,但说到底也是为了讨生活。说说吧,甚的交代?” 大首领依然面无多余表情,道:“交出钱财,若是数目能让某家兄弟们满意,自然无事。但前番这位自称伯爷的可让咱们弟兄不满意了,才不足百两,好个伯爷的名头呢。既然不够,那就怨不得某家了。 现如今正好,你这位侯爷来了,当能给咱们兄弟一个满意了吧?某家一直约束着弟兄们未有伤人,望这位侯爷,别让咱们为难。否则,说不得也要留一留你了。这位侯爷,也别想着你放出去的那些家丁,他们搬不来人。” “哈哈!” 张鹤龄忽然一声大笑,对首领的话未作应答,转头看向自家弟弟,问道:“延龄,刚你们坐着,怎谈的?” 张延龄答道:“哥,这伙人非要银子,我临时出门来趟大兴,只是办事又不消遣,哪会带多少银子。这不,还不依不饶的了。” 张鹤龄再问道:“那这个周家的是怎么回事?” “周瑛说是碰巧,但我看他们就是一伙的,周家就是勾结了这伙人。否则,还有强人抢钱分对象的。只抢咱这个伯,不敢抢个侯爷家的少爷。还做个劳什子的中间人,说是用咱们的地契给他抵押,他家在大兴的人带着银子来赎人,真当我蠢呢。” 张延龄可不蠢,怎么可能看不明白,他就是拖着,拖到自家哥哥来罢了。主要是前面这伙人表现的太愣太冲动了些,才让他有些胆怯,怕真被下了阴手。 “建昌伯,你这话说的,怎可冤……哎哟!” 周瑛赶忙嚷嚷的要解释,事做了没错,大家心知肚明,就赌个时效和胆量。但做的说不得,可他解释的话还没说完,顿时就捂住了脑袋一声惨呼。 “啊!流血了,张鹤龄,你……” 他一摸额头,入手的满是殷红,顿时跳了起来,满是愤怒惊恐的指着张鹤龄。 “去,伺候这位周小侯爷,让他稍微安静些,别打扰本侯和这位大首领聊几句!” 张鹤龄摆了摆手,家丁上去拖着周瑛就往角落去。 “啊,张鹤龄,本少爷饶不了你,我周家饶不了你。放手,你们这帮狗奴才,哎哟……蒋继宗,呜……” 家丁根本就不管周瑛如何叫嚷,最后直接堵上了他的嘴。 完全旁若无人一般,强人这边的手下,目光偷着对视,皆是不知如何应对。大首领也不发话的。 大首领反而笑了起来,只是带着伤疤的脸,笑起来不太好看,倒更添了几分凶相,他笑着道:“这位侯爷,倒是让蒋某见识了一回。或者,侯爷真就不把我们这些烂人当回事了。要知道,烂人可不惜命,真毛了,大不了一拍两散。偌大的大明,找个山头猫一下,哪儿都能藏的下咱这几十号人。” “狠话就不用放了!” 张鹤龄摇摇头,说道:“蒋继宗是吧……” “某家蒋厉,可不是蒋继宗!” 张鹤龄笑了笑,继续道:“蒋厉也好,蒋继宗也罢,不重要。事儿大家都清楚,说理由,谈原因,都没必要了。事儿到此为止,若是信的过本侯,明后两日,可去大兴县衙寻本侯,本侯自不会让你们兄弟白折腾一场。 “哈哈,这位侯爷,您说笑,我们这样的人,去县衙,那不是自个儿找不痛快呢。还是侯爷打算把咱们弟兄当傻狍子,弄点食儿好等着咱们钻笼子!?” 张鹤龄似笑非笑,只看着面前的蒋厉:“呵呵,是什么意思,看你自己理解。本侯的话到此为止,不说了!” “延龄,带人走了,咱们回大兴县,明日把地的事处理了。” “啊!” 张延龄一惊,看了看对面的人,不过,他也不迟疑,哥哥吩咐,不管怎样,跟着就是。 “大首领……” 看张鹤龄带着人闲庭信步的要往客栈外去,强人这边手下一阵骚动,领头那个,凑到蒋厉身边轻声问道。 蒋厉看着张鹤龄等人,缓缓的摇了摇头,心里有些莫名的波澜。 “去个人到外面说一声吧,放行!” 门打开了,家丁和强人的一个领头的,先行出了大堂出去开道。 此时,张鹤龄转身,带着淡淡微笑冲蒋厉点了点头,突然问道:“是大兴左卫,还是通州卫的?” “呵呵!” 蒋厉也是笑笑,默而不语,眼神却是多了些微妙。 张鹤龄笑道:“不说也罢,希望日后山水有相逢。对了,这位周小侯爷记得付茶钱,好在,没坏着桌椅,花费不大。可别因为这点小钱,坏了咱们勋戚的名头。” “延龄,走了!” “诶!” 本站网站: 第十七章去往大兴 客栈门再次打开,只见张家的家丁们从客栈之内纷纷涌出,门口围着的人顿时又是一阵骚动。 刚是一拨,不管不顾的拼命架势,他们没拦住,也没敢拦,左右正主还在。现在又一拨,今日的事还真是奇了。 往日,他们不是没偷着干过绑架勒索的活儿,可像这样完全不把他们当回事的从来没有。难道就因为对方是个爵爷。 好吧,如果身份真的,确实够高。可身份这么高的,首领那里怎就敢呢。 他们心里嘀咕,但自家首领带着他们,从未有亏待,既然说干,那就干。 他们正要上前拦着,这时从张家家丁身后跟着走出了同伙,出来就喊:“让开吧,今日的事到此为止。” 正交待的时候,张鹤龄和张延龄已走了出来。张鹤龄平淡的目光在这几十人身上扫了一圈,一如来前一样。 “这位侯爷,慢走,恕我等不送了!” 张鹤龄微笑着点点头,带着张延龄走到院子前,接着在家丁们的簇拥下登上马车。 两盏风灯亮起,马车徐徐而去。 一伙人站在门口目送着张鹤龄等人的离开,不由的面面相觑。 “廖总旗,这是怎回事呢,闹的哪一出?” “老刘,等百户出来再说吧!” 正说话时,蒋厉已经出来了,跟他出来的还有里面的人和满头是血的周瑛。 一伙人完全没有了刚刚乌合之众的模样,极有纪律的给蒋厉行了礼。 蒋厉轻轻点点,目光从身前的兄弟们身上掠过,不觉间有些感慨。 “蒋继宗,你特么的,我周家给你承诺,还给你银子,事儿你不办,还看着老子被打,你等着,回头不管谁的面子我周家也不卖。我……” “哼!” 蒋厉正在感慨,周瑛的聒噪让他眉头一拧,心里不爽。眼神陡然锐利,直瞪着周瑛。那凶悍的样子好似随时要暴起伤人。 蒋厉发作,他手下的兄弟们也跟着气势升腾,一股无形的压力顿时在周边弥漫,直让周瑛冷汗一浸,嘴里的骂咧停了下来,眼睛都不敢直视。 “特么的!” 他转过头,快步走出院子,冲着外面大声一吼:“你们这些狗奴才,死哪儿去了,还不来……” 又是几匹马,一辆车,周瑛都未敢放狠话,爬上了马车,马车启动,向着京城而去。 “百户!” 蒋厉目光看着远方,突然问道:“寿宁侯他们向哪个方向去的?” 廖总旗回道:“大兴县方向。” “百户,真是寿宁侯?听说的那个张鹤龄,寿宁侯?”另一位刘总旗,此时凑来问道。 蒋厉微微颔首:“之前那位是建昌伯张延龄,这位是他哥哥,自然是那位寿宁侯。” “啊,卑职虽估摸没人敢冒充,没想到还真的,那今日这……” “是啊,没人敢冒充,不过,今日是到此为止了。这位寿宁侯应是不会刻意找咱们麻烦。” 蒋厉轻声一叹,看着弟兄们,拱手一揖道:“今日行动前瞒着弟兄们,蒋某的不是,给诸位兄弟赔罪了!” “百户,说这些作甚,咱们就是些军户粗人,若不是百户关照,哪有咱们的日子过。别说是绑个侯爷、伯爷,就是打杀了,左右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是啊,是啊,百户,咱们不怕!” “早知道,刚之前就拦着他们……” “让一群没见过血的家丁仆从在咱们面前几出几进,嘿……” “休得聒噪,听百户说。”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 蒋厉摇摇头,看着面前的兄弟们,眼神有些飘忽。 未几,他缓声道:“多余的咱不说了,总之,有我蒋某人一日,咱们同富贵,共患难!” “同富贵,共患难!” “同富贵,共患难!” “……” 手下们再次鼓噪起来,气氛极为热烈。 可廖总旗却是有些担心,凑近了低声道:“百户,您说的不会刻意,那便是有可能了?要不要先安排下!?” 蒋厉稍一思忖,摇头道:“应是不会,要说有,大概这个周瑛会找点小麻烦。不过,不当事,回头把银子交给千户,便说咱们两边都得罪不起,办砸了。就凭他庆云候家这位少爷的德性,最多也就使人打压打压咱们,如今已是这般艰难,再难还能怎的?瓷器不碰瓦罐,他亦不会跟咱们死磕。即便真是懵了头,要狠着弄,自有人会让他消停,这些空头爵爷,当不了甚事。” “这一位确是不怎样!” 此时,刘总旗也凑了过来,撇撇嘴插了一句。 “呵呵,是啊,不怎样,外厉内荏,也不是,连外厉都没的!” “百户,那寿宁侯呢?也是个空头爵爷,刚那架势,是装的?” “寿宁侯啊!不好说呢!” 蒋厉喃喃一语,眼神不由向大兴方向看了过去。 …… 去往大兴县城的路上,张鹤龄的车马一行不疾不徐的行驶着。 马车上,张鹤龄悠然的斜靠在车里软座上,闭目养神。张延龄看着自家哥哥,几次想出声,最终都忍了下来。 未几,张鹤龄突然睁开眼睛,笑道:“想说什么?” 张延龄嗫喏道:“哥,今日,我应是有些丢人了!都是那伙人,上来太唬人了!没想到是一群乌合之众,特么的,回头别让我知道是哪儿的,否则……” “乌合之众?” 张鹤龄淡淡摇头,道:“可不是乌合之众呢,至少,收拾咱们家的家丁,要不了一半人。” “不管是不是,都是哥哥厉害,一来就镇住了他们,从头至尾,都没人敢炸毛。”张延龄眼神中带着满满的敬畏。 “延龄,为兄的人可镇不住他们,镇住他们的是身份,是完全不拿事儿当回事的态度。也是因他们不真是毫无根脚的强梁,否则,光靠十来个家丁,可压不住。” “自来到客栈前我便观察了,看似散漫不成章法,可那些偶尔动作间不经意流出的纪律性,可不是山匪强梁能有的,只能是军旅中人。所以,咱们的身份才能有用,气势才能好使!” 张延龄点点头,他毕竟不笨,被那个架势唬住了,一时有些懵罢了。 后来在客栈大堂,他其实已想明白了,但还是气弱了些,怕对方真的有豁出去的胆子,他可不想赌。 不过,他此刻转念一想,有家丁在外,有周瑛在前,压根不会是毫不露风声的事,他们能豁出去吗? 一念及此,他不由的有些讪讪,不好意思道:“还是哥哥厉害,我这还是丢人了!” “没事,也还行,不算丢人。只是周家这一出玩的太突然,太粗暴了些!” “呸!” 张延龄也是忿忿:“周家这个兔崽子,还真敢玩,等回京了,看我不收拾他。” “周家先放放吧,这事儿说不了什么理去。他没动手,说是恰逢其会,也不能怎么着,难道为这点小事,还能去宫里告个状?” “哥,可不是小事吧?” 张延龄道:“勾结……哥,你最后说的,他们是周边卫所的?” 张鹤龄点头:“应该是,大概是一个百户的样子!这年月,吃空饷太过平常,能有这些人手,质素且不差的,难得!” “那就是了,勾结地方卫所,假扮强人,绑架国戚,能是小事?得亏我没受伤,否则……” “否则不了!呵呵!” 张鹤龄笑了笑,道:“一没证据,我也不会去找这个证据,没意义。最后你没受伤,咱们没吃太大亏,到了宫里也就是打嘴皮官司的事。一个太皇太后,一个皇后,可别再让陛下为难了。总之,以他们的脾性,以后少不得会有交集,遇到理打一顿就是,反之,他们也拿咱们没太多办法。” “哈哈,也是,哥哥今日把那周瑛打的挺惨。” “大家都吃个哑巴亏,扯平罢了!”张鹤龄笑道:“不做这些无谓的争执,先把事处理完了吧,省的为这点事和周家一直扯下去。” “地契这个怎办?可不能让周家赚了便宜,最后还让咱们担着名声。” “嗯,等会儿进城,不管多晚,你直接去敲那知县的门,让他立刻来见我。还真有意思,一个小小六品知县,也敢在我们张家身上玩花活。” “好,那个知县我之前看着也不对劲,这会儿算是看明白了。” “延龄,咱们家要变一变了,否则日子过的也不舒坦,总这样不是事儿。” “哦,哥说怎办就怎办,我听你的!” “嗯,过两日吧,先处理了大兴这边的事,回京后进趟宫,陛下那里处罚下来……” “唉,好几日了,也不知给咱们什么处罚,哥,陛下那里,还有姐姐那里……” “……” 张家兄弟在说着处罚以及处罚之后的事,而要给他们处罚的弘治皇帝,此刻也正为这两位烦着。 坤宁宫。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可朱佑樘此刻看着身边的妻儿,心底里却总也亮不起来。 今日奏本不多,应说是急务的不多,因而,朱佑樘今日偷了个懒。 在乾清宫批阅了一个多时辰奏本,他决定休息,早些去皇后那边享受享受温存。 可是,到了皇后这里,温存尚未享到,皇后就再次给娘家弟弟求情了。 他倒不为这个生气,皇后的性子就是如此,可张家兄弟的处罚他确实没决定好。毕竟此次和往日不同,不是减罪与否那么简单。 他本准备这几日召来张鹤龄见见,他也想看看,张鹤龄是真的长大了,还是一时心血来潮,见过以后再决定如何处置。正好,也留几日时间让朝堂上对张家的事发发酵。 可皇后以为他是敷衍呢,让他都不好解释,朝堂内的事,张家兄弟的事,还有他心底里的事,他不想因为这些勾心的事来烦着皇后,有他一个烦就够了。 他哄了一会儿,总算差不多了,可尚未等他松口气呢,太子的事又来了。 内阁值守的谢迁,竟然大晚上的递了条子,值守乾清宫的内侍,又把条子送来了这里,让他实在是烦。 太子出宫半日,游荡街市…… 意思很简单,你儿子不学习出宫玩了,混迹市井,着实顽劣不堪,该罚该教育。 他也有些恼火,太子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对太子的教育也是关心非常。他既为太子爱玩恼火,也为这一张条子恼火。 他立刻吩咐人叫来了儿子朱厚照,结果没想到,还有皇后和皇后家兄弟的事。 “皇后,照儿未曾说谎?你可不能过于宠爱,帮着他圆谎啊!” 张皇后斜了朱佑樘一眼:“陛下,妾身是那样的人吗。却是妾身吩咐照儿出宫看他舅舅的。” “照儿,来,到娘身边来!” 朱厚照弱弱的看了自家老爹一眼,见着老爹没反对,赶忙小跑着挤到张皇后身边。 “慈母多败儿啊!” 朱佑樘既是安慰,又是复杂。 “怎说的呢!” 张皇后刚抱住朱厚照,皇帝的一言让她心里顿时难受,只见着眼圈泛红,说道:“往日陛下一直交待妾身,说照儿出阁读书,要放着了。可再放,他也是妾身的儿,难道妾身连宠爱儿子也不能了,妾身便如此不堪吗!” 朱佑樘最见不得皇后落泪,赶忙劝道:“嗨,皇后,朕不是这个意思。照儿年岁小,爱玩,当是要多约束着,他是太子……” “我不听!” 张皇后摇着头,只抱着朱厚照泫然欲泣,让朱佑樘一阵无奈。 “母后,儿臣……” “哪有这恁多的规矩呢,什么母后儿臣,在坤宁宫,娘做主,这里没有皇帝皇后太子,只有爹、娘和照儿。” 今日和张鹤龄的谈心,让朱厚照多了不少感受,回来还在想着事。而刚刚被老爹召来,若是往常他胆怯害怕估计很难发现太多东西,母后和父皇的关爱,估计他也不会去想。 而此时,结合张鹤龄和他讲的,他真正用心去感受,让他小小的心灵一瞬间被填满了。 “娘!” 朱厚照轻声唤了一声,又看向朱佑樘,:“爹!” “好,就是这样!”张皇后眼红红的,把朱厚照搂的更紧了些。 “好了,爹、娘、照儿,就这样叫吧。” 朱佑樘其实满意这样的称呼,让他心里也是多了些暖意,不过,他依然摆出一副严父的样子,看着朱厚照问道:“既然你母……你娘唤你去看望寿宁侯,那为何直到傍晚才赶到侯府,在宫外游荡半日,成何体统。” 问起此事,张皇后却是没有插言了,她疼爱儿子,但儿子玩性重这一点,她也担心。见他父亲说教,她还是醒事的,不可能真把宠爱变成了溺爱。 又是往日一般的情况,一般的感受,父亲讯问,母亲不言,若是以往,他大致是心里憋闷的,此时他也明白了。 想起张鹤龄说的话,他老实回道:“儿臣确实贪玩了,晌午下学之后,儿臣带着护卫和内侍出的宫门。读书辛苦,儿臣也只是想散散心,可到了坊间,看到些宫里没有的物事,分了神,耽搁了时辰。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儿臣保证,以后再不做无意义之事!” “唔!” 朱佑樘有些意外,今日的儿子似乎有些不同,没有因他责问而辩,却是老实承认,且说的挺有条理。 “既然认错,那有错当罚!罚你……抄大学……一篇!” “孩儿遵命!” 张皇后摸着朱厚照的头,笑着夸赞道:“好!照儿懂事也长大了!” 朱佑樘也是跟着点头,只是想起刚朱厚照最后说的那句,问道:“照儿,你刚说的,不做无意义之事,是哪位学士所言?” “哦,是在寿宁侯府,舅舅和儿臣讲了个故事,聊得几句闲话。儿臣听的舅舅说的,便记在了心上,儿臣觉着,这话有些道理。” “寿宁侯?” 朱佑樘不由的皱了皱眉头,嘿,这个内弟,又是哪一出,给太子讲故事? “照儿,寿……你舅舅都说了什么,给朕讲一讲。” “对,照儿,你去看望你舅舅,他现在如何了。给娘也讲讲……” “娘,舅舅身子已大好,儿臣去看他时,他让儿臣代他向父皇母后谢恩。后来,准备车马回宫的当口,舅舅就给儿臣讲了个小故事,说是图儿臣一乐,可儿臣听着不乐呢。故事说的是这样……” 本站网站: 第十八章召集 坤宁宫, 东暖阁。 女官、宫女们,小心的伺候在一旁,尽一切可能隐藏着她们的存在感。 不过,偶尔间,她们也会偷偷的瞄一瞄屋内异常和谐的帝后一家三口,露出会心一笑。 大概也只能在本朝才能看到如此和谐的皇家了吧。 娘娘真的是天下最尊贵最幸福的女人呢! 女官和宫女们的内心想法,张皇后可不知道,若是知道,她大概会干脆的应一声,确实是呢。她此刻就感觉,她好像真的很幸福。 皇帝是她的夫君,一直能对她宠爱有加,在皇家能如同平常人家的夫妻一般相处,何其难得。要说还有不太称心的,大概就是子嗣不丰了,两儿一女,小儿早早夭折,痛到心里去。 因而,对于现在唯一的儿子,她更是疼到骨子里。 可疼归疼,但她毕竟不是没有见识的蠢妇,她知道,作为皇帝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要担负什么。她也只能尽可能的放开手,隐藏一些内心的情感。 不都说了吗,养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这不好,尽管她有想法,也不能耽误了儿子的成长。 正因为此,这年许时间,她越发有些感觉,和自家的太子儿子间有了些隔阂,让她心里既害怕,又痛苦。 而今日,她感觉不一样了,自家儿子是真的懂事了,她满满的都是幸福。特别是,当儿子说起自家舅舅时,似乎也没有往日那些下意识的排斥,此一刻,她觉着,人生已经圆满。 她紧紧的搂着朱厚照,爱怜的看着儿子用童音讲着那并不精彩的小故事。 张皇后怜爱的看着儿子,所有的焦点都集中于此,朱佑樘偶尔瞥见,直看的他一阵嫉妒。 不过,他也就是一个爱妻丈夫的内心小傲娇罢了,此刻的他,更多的关注放在了朱厚照说的东西身上。 他静静的听着,越听越是觉得有些意思。 良久,朱厚照终于讲完了他听来的小故事,轻轻的咽了咽吐沫。 “啊!” 张皇后一声惊呼,连忙吩咐:“秋桐,楞着作甚,快给太子倒茶!” “诶!” 秋桐也是疼爱的看着太子,手脚麻利的上前给太子斟上了一杯清茶,柔声道:“太子殿下,您别喝太快,小口饮些,润润喉咙。” “多谢秋姐姐!” 朱厚照一通百通,人也似乎变的越来越有气度。 “哎呀,奴婢可当不起太子殿下如此称呼呢!” “怎么当不起呢!” 张皇后毫不见怪,反而笑道:“太子是越发懂事了,秋桐跟了娘十几年,你刚出生那会儿就是秋桐对你照顾的最多。不过啊,叫姐姐可不行,要叫秋姨!” “陛下,您看可以吧?!” “都行,坤宁宫内,皇后你做主!”朱佑樘正想着事,无所谓的应了句。 他更关心自家儿子的事,于是,他看向朱厚照,问道:“照儿,你说的这些,都是寿宁侯与你所言?莫不是……” 他本准备说莫不是某位学士,但未说出,自己就否定了。他也是正经接受过东宫教育的人,太知道东宫的讲学官们会说什么了。特别是最后说的那些,那些学士们更不可能说了。正如寿宁侯所说的那样,立场! “爹,都是大舅舅说的,儿臣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也不知对不对的!” 朱厚照毕竟年幼,尚有些看不出朱佑樘的态度,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回道。 “对不对的先不说,你不是说寿宁侯所言,让你自己判断吗?既如此,那你便多做学问,多增长见识,多学事务,自己来分辨对错。或可言,对错先放一边,且论得失!” “儿臣知道了,谢父皇教诲!” 张皇后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照儿,怎又这般严肃呢,还说谢不谢的。爹教儿子,那也是应该的。” “陛下,您说是不是?” “是,皇后说的都对!” 朱佑樘无奈的笑了笑,再次把目光看向朱厚照:“照儿,你娘说的对,既然做爹的教儿子天经地义,那往后每日里……就晌午后吧,东宫里,你玩闹的那些东西,放一放,抽出一个时辰,陪着爹一起……” “啊!” 朱厚照顿时一阵苦相,他觉得,今日最大的责罚莫过于此了,早知道便不说这些事。一念及此,他不由的转头看向了张皇后。 “嗯?” 朱厚照心里更苦,但见着自家娘亲只是怜爱的看着他不做应答,他也只能无奈道:“儿臣遵命!” “好!” 朱佑樘满意的点点头:“既然说到教,那为父就先问问你第一个问题。你说的,回来后一直在想。那你有想过寿宁侯说的几个问题,是哪几个问题吗?” “儿臣……” 朱厚照确实想过,包括最后寿宁侯没说完的,但情况还是那样,他有些不懂,也有不确定。不过,迎着父皇的鼓励目光,他还是说了。 正如舅舅说的,天下间,父母是愿意为他付出最无私、最纯粹关爱的人,该是有话都能说吧。 “儿臣不太明白,但仔细想了想,舅舅说的几个问题,一,不做无意义的事,大概意思,儿臣想,应是做事要有目的性,不能作无用功。起初话头是舅舅训斥儿臣身边伴伴刘瑾的,说他们陪着儿臣浪费了时辰。儿臣贪玩出宫,在坊市顽了两个时辰,最后儿臣只记得那些小玩意挺有趣了。其他的好似都无印象。这大概就是无意义之事吧!” “呵呵!” 朱佑樘微微笑着:“你想的不错,这却是无意义之事,但如果朕想的话,你舅舅的话可以换个顺序听。贪玩,看新鲜物事,似乎无意义。若是,换个角度,换个关注点,能否得到些有意义的东西呢?” “哦?!” 朱厚照若有所思,说道:“这倒是和儿臣想的第二点有些相像,舅舅说的第二点,儿臣觉得,就是关注点,分出重点。父皇,是不是……就是儿臣若是看到个新奇物事,首先想着的,不是这物事有多好玩,而是这物事怎做的,或可有他用?” “哈哈,能想到这点很不错了!” 朱佑樘难得的爽朗一笑,轻轻点头道:“你现如今学问尚浅,识事不丰,故此,多学,多积累,待你学的多了,见的也多了,自然能抓住更多的重点。” “是,儿臣知道了!” “来,继续说,今日时辰尚且不晚,把你想的都说一说。” “是!” 朱厚照接着道:“其实儿臣也想不到太多,觉着最多的还是舅舅说的立场。儿臣是太子,是储君,有自己的立场。父皇是皇帝,是国之君父,也有自己的立场。还有那些学士们,朝里的大臣们,应是皆有自己的立场。 这些立场,大概就能决定他们看待事情的方向,也有关注和重点。然后……然后若是做事了,大概就会按照这些重点来做。正如儿臣玩一样,儿臣觉得喜欢玩,好玩,玩了后会心情高兴,读书也开心了一些。但那些学士们要教导儿臣学问,会劝诫儿臣,这个不能玩,那个不可做,这个是浪费时辰光阴,诸般种种,大致也是他们作为学士的立场,儿臣不知想的可对!?” 朱佑樘有些无语,儿子确实聪慧机敏,让他欣慰。可几句话就说到玩上了,还找了立场。可他偏偏在这一点上不好直接否决。 “好了,时辰不早了,回东宫去吧!” 朱佑樘摆摆手,准备赶人。 “哦!” 朱厚照偷瞄了父皇一眼,眼珠一转。大致觉得,他刚说的父皇不批评,应该有些道理。他心里稍一乐,原来舅舅说的东西,果然有些用。至少以后能多找点方向来说事。 朱佑樘哪会看不出自家儿子又打鬼主意了,再次板着脸,训道:“记住,能少玩尽量少玩!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但不能只抓着这一点,刻意去忽视对自己不好的东西,最后自己把自己也骗了。” “去吧,去吧!” 朱佑樘摆摆手,他觉得和一个不到8岁的小孩说太深的东西实在无用,以后慢慢教吧,总归,今日朱厚照的表现,还算不错。 “是,儿臣受教,儿臣告退!” 朱厚照稍有些不舍的离开母亲的怀抱,也是正式一礼:“母后,儿臣回宫了!” “陛下,照儿快8岁,照儿也眼看着长大了!” 看着儿子离开寝宫,张皇后没有相送,只是看着出门的儿子背影,极为感性的说道。 “是啊!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可也更不好管了。” 朱佑樘复杂一笑。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些暂时放了下来,左右他年岁不大,还有时间。何况,宁养败子,不要蠢儿,聪明点,想法多点也好。 “梓童,你娘家那两个弟弟,嗯,你的大弟,这几日,你寻个时候让他进宫来一趟吧。便到你这儿,到时通知一声,朕见见他……” “哦,陛下,那处罚呢!?” “……” …… 翌日, 日头从东而出,缓缓的爬过长空,渐向于西,天色已是近晚。 往常时候,到这般时辰,该是民家陆续往家赶回的时候。而今日此时,大兴县城里却是陆续有人往城里赶。 大多都是平常的百姓人家,风尘仆仆的一路往大兴县衙附近的一座宽大院落里聚集。 此时这座院子里,各处角落已挂起了风灯,来来往往的家丁、仆从,甚至包括一些穿着号服的衙丁、捕役,好几十人前后忙碌着安排院子里的布置。 说布置,其实也简单,搭一处高台,院内摆上些桌子,板凳,加上每桌摆上一大壶粗茶。就是桌子为数不少,倒也要废些功夫。 不过,此时大致已摆放停当,就等着稍后来人了。 没多会的工夫,人陆续到了,仆役们询问之后,引着来人一一安排落座。 这么大的阵仗,还有衙门里的人,直让来到的人顿时有些忐忑不安,很是拘谨。本来乡里给通知时他们还想过不少,此时却不知要面对什么了。 越是等,越是坐立不安,不过,时间没多久,他们发现,陆续有一拨又一拨的人到来。还有不少认识的,即便不认识,看模样打扮,也都是和他们差不多的人家,这才让他们心里稍安。 是真的要说田地的事了,可会怎么说呢? 相熟的不由三五一起,凑近了议论起来。 大多都是互相打听试探,不过,都是差不多的情况,谁也不比谁知道的多。最后也只能互相打个哈哈。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今日之事,只能是那些从他们手里“卖”出去的田。而联想到前些日子衙门里给他们的通知,现如今,无非就是卖或者赎回。事实上,知道不知道又如何,大多人已有心理准备,无论如何决定都不取决于他们。 随着时间的推移,来的人越来越多,院子里挤的满满的,也越加的热闹。或是看人越来越多,他们似乎突然有了些底气,原本不敢想的,此时也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起初还有些藏着,渐渐的,也放开了! “老哥,你说前几日县衙说的那个,是真的吗?” “哪个?还田?” “还能是哪个?你觉得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老汉有个亲戚在顺天府那边给一官家打杂,听说的是,有贵人在刑部衙门当堂答应的。后来地契都放在我们大兴县衙里。不是说了,只要带上原本的地契,把原来收的买田银子还上就能把地契拿回来……” “啊!那老哥你拿回来了吗?大家伙儿有拿回来的吗?我怎么听着就这么不像真的呢!” 这一问,几个凑近的人顿时沉默下来。 要是拿回来了,今日还会在这儿?无独有偶,差不多都是家里没银子,连去试试的资格都没的。即便是有些银两,谁又能知道…… “老哥几个,你们说,要是有银子去衙门兑,这银子真能把田换回来吗?莫不是,又变着个法子要拿咱们的银子呢……” “应……应是不会吧,听说原本拿咱们田的,那是皇亲国戚,堂堂的侯爷。会在意……” “唉~要说一定为真,谁能确定?不过老汉听说,这一次大致是真的。京城天子脚下,几个官家的衙门都是作了保的。” “那也无用,咱们没银子,到头来还不是……” “老哥,哥几个,不是说有衙门在中间嘛。若是咱们这么多人一起……能不能和衙门和那个啥侯爷商量着,先把田拿回来,欠的银子咱们立个字据慢慢还……” “啊?这位老哥,你咋想的?人家能同意,当初拿咱们田虽然蛮狠,银子也少,但好歹是现银入的咱们手。” “这,确实有些……不过,不试试咋知道,反正咱们没银子也拿不回,即便没成,结果也无非就是拿不回,能有多大区别!” “这位兄弟说的有理……” “……” 院子内堂之内,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坐着,安静的品着茶水,院外的议论声,偶尔传进他们耳中,直让两兄弟听着好笑。 在他们下首,本县的知县心神不定,一脸的纠结,且小心翼翼的坐在那里。 知县姓秦,来大兴当这个县令,算是整个大明知县这一层次最顶尖的存在。可京师附廓,苦楚都知道。他一任未满,原本心底里些许的雄心壮志已彻底消磨干净。后来也只想着赶紧的逃离这里,即便是再去地方,凭他六品京县的资历,怎么也能有个舒服去处。 可真当有可能之时,谁还不想有个更好的前程,他岁才40余,年轻着呢。因此,一个不大不小的机会出现在面前,即便人家未给确实承诺,他也愿意搏一把,左右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谁成想,事情偏离了他预估的方向,现如今,又被这张家兄弟堵在了这儿,着实让他不好应对了。 “那个……侯爷,伯爷,下官身子偶有不适,是否……” “呵呵!” 张鹤龄淡淡地笑了笑,但笑容只一闪之间随之消失,严肃之色顿起。 虽是一身便装,但气势威严,堂堂大明侯爵的威仪尽显无疑。 第十九章议定 内堂之中。 秦知县心里叫苦,这位寿宁侯,比之建昌伯和周家的,还有那一位,可压人的多了。 谁能想到呢,寿宁侯是这样一位寿宁侯!也不知只是面子光,还是…… 张鹤龄可不知秦知县心中所想,他正了正身姿,看似平常的问道:“秦知县,外面说的听着了嘛?” “啊!” 秦知县顿时一机灵,抬眼看向再次发话的寿宁侯,侧身规规矩矩的行礼回道:“侯爷,下官身子略有不适,未太留意!” 张延龄皱眉喝道:“你这县官,还在跟我兄弟二人打马虎眼,昨日的事,还有现如今这些人,莫不都是你撺掇的?” 秦知县赶忙解释道:“伯爷,下官真不知,下官可不敢和二位爵爷起心思,下官……” “呵呵!”张鹤龄淡然道:“无妨,建昌伯说的只是猜想,当不得真。既然你未听清,本侯且告你一声,外面的人,打算着把田契拿回去,嗯,大致是没银子的,而后,给本侯打个欠条。秦知县,你觉着怎样?” 秦知县心里暗忖,可以啊,早解决那是好事,也省的他再动心思,前番的事也就翻篇了。 可想归想,但他真没法说出来,也只能老实道:“侯爷,下官不知,一切以侯爷的决定为准。下官这大兴县上下,全力配合侯爷,要人出人……” “你这县官,话说的漂亮。别以为昨日的事本伯不知,本伯不怕告诉你……” “延龄……” 张鹤龄摆了摆手,打断了张延龄的话。 “既然你还是不知,又言以本侯为主,那本侯或可做一回主。” 张鹤龄更加淡然,面无表情道:“不过,本侯今日行事缺了些维持秩序的人手,在此之前……” 秦知县赶忙起身:“下官立即安排县里上下的衙差、捕役,全力配合侯爷行事……” “不用,你县里的也有事务,虽是近晚,但亦不能因我张家的事耽误了县里的公务。”张鹤龄摆摆手道:“正好,本侯遇到了几个军户来这附近公干,因而临时抓了他们的壮丁。本侯给秦知县打个报备,毕竟军户进城帮本侯,有些不好说,还请秦知县做个见证,稍后也烦劳秦知县吩咐下面配合一些。” “呃!” 秦知县脑子顿时一轰,莫不是,可怎么会呢? 张鹤龄可不管秦知县的表情,朝张延龄吩咐道:“延龄,帮为兄去院子里吩咐卢琳一声,让他去把人带过来吧,先和秦知县认识一下,一会儿也好配合配合。” 张延龄不知道是谁,但哥哥吩咐,左右也就是个打下手的,他也没在意,点了点头,出去吩咐去了。 堂内安静下来,张鹤龄也不说话,只是手指轻敲着身边案几台面。 秦知县却是如坐针毡,他心里的担心一丝丝在扩大。 可千万别是,千万别是! 他心里一个劲的在念叨,似乎是在祈求某一路神灵保佑。 可稍顷之后,人来了,他心里所有的侥幸消失了。 张延龄带着一个30左右的彪形大汉回到了堂内,一脸古怪的看着自家兄长。 张鹤龄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目光看向了进来的人。 “卑职,通州卫乙字千户所标下百户官,蒋继宗,参见寿宁侯,建昌伯!” 张鹤龄笑着看向昨日还叫蒋厉的人,此时的他穿着6品武官常服,正恭敬的行着单膝跪礼。 “起身吧!” “谢侯爷!” 张鹤龄笑道:“蒋百户,咱们又见面了!” 蒋继宗躬身抱拳道:“卑职惶恐,侯爷召唤,卑职岂敢不来。昨日卑职及手下弟兄不识真神,多有冒犯,故特来请罪,请侯爷、伯爷责罚!” 行礼、低头,不谄媚,亦不诚惶诚恐,但一言一行,却也真诚。或者,还要加上一点顺从。倒是一个有决断的。 张鹤龄微笑着在观察蒋继宗,而张延龄却是极为古怪,昨日兄长一句话,他以为大致是随意一说,没想到这人还真来的。且穿上了行头,自报家门,主动请罪。 “那个,你说你一个百户,怎就……” 张延龄想说他胆子怎就这么大的,以他的想法,是要教训一二的。但考虑之下,也不知哥哥到底意图如何,终究未把话说完。想了想后,看向自家兄长,问道:“哥,要不私底下再问问,回头也好……”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蒋百户,免礼吧。你既然来此,那本侯给你一句话,本侯不问你原由、因果,只以事实说话,既是认错,那有错当罚,罚过以后,前事尽了,以后且行且看!” “卑职知错,认罚!” “好,那本侯今日就罚一罚。今明两日,本侯要在这大兴县里做些事情,你带着昨日的那些弟兄替本侯维持内外,按本侯命令行事,直到本侯回京,你方可回返。 至于你是不是大兴的,是不是该听本侯一个空头爵爷的差遣,会不会因为差遣耽误他事,更甚或回去要因耽误获罪,本侯尽皆不理。 本侯问你,你可听清了,可认罚!?” 蒋继宗再次单膝跪下,抱拳道:“卑职认罚,所应一切,卑职一力承担!” “起身吧,不用动不动就行礼,本侯不讲那些虚的。” 张鹤龄笑着摆摆手,接着指向秦知县,言道:“正好,这位是大兴知县,你与他协调协调!互相先认识一下吧。” “下官蒋继宗见过秦县尊!” “蒋百户客……客气!” 蒋继宗行礼规规矩矩也正式,真如初次见面一般。 可秦知县则未有这般自在了,他勉强笑了笑,跟着见了一礼,甚至连文官的架子也没了。要知道,虽然二人都是6品,但实际上,差别可不小。蒋继宗自称一声下官不为过。 张鹤龄似笑非笑的看着二人见礼,礼罢之后,他吩咐二人坐下,道:“先前说的,秦知县,趁着约定时辰未至。本侯再问一次,这田契之事本侯处理了,你大兴县是否真个支持?” “侯爷定个章程,下官,一应凭侯爷作主!” “好,既如此,那本侯就说说本侯的章程!” 张鹤龄满意的点点头:“先前本侯倒是没有太准的主意,但刚刚那几个老农的话倒是给本侯提了个醒。既然打欠条,他们这些土里抠食的能抠出几个钱来,打了欠条何时能还上,介时还不上账,难道还要本侯为银子扒他们屋子,让他们卖儿卖女?我张家做不来这事儿。” 张延龄又是古怪的看着自家兄长,这话,让他说他绝对说不出。 下面的两人,蒋继宗认同的点点头,也不知道是真认同还是假认同。秦知县则是眼观鼻鼻观心暗自腹议。 张鹤龄也不理他们,犹自道:“本侯也想快点把事解决了,省的有乱七八糟的人惦记。打欠条这个也算是个法子,但本侯的利没法保证啊。那可是8、9万两银子,我张家如今日子不好过,这也不是一笔小钱。 不过,若是大兴县能给这些老农们作保,本侯再向陛下请旨,请户部和刑部来做个公证,一来,田契不会私相授受害了这些农人,二来,定个期限,本侯可再稍加宽延,终归亦能拿回本侯的银子。左右这些田和这些老农就在大兴地界,衙门作保,可以押着地契收他们租子来抵账,办法倒也多的是…” 听到这里,秦知县哪能坐得住,赶忙起身,苦着脸道:“侯爷,这个保,我大兴县作不了。即便做了,侯爷您这,亦是无法保证啊!” 张鹤龄笑道:“你大可放心,本侯去请旨,若是不嫌麻烦,可再请陛下给顺天府下道旨意,因而,大兴县,这个保可以作!” “侯爷,真的做不了……” “那这就不好办了!” 张鹤龄的手再次敲起了案面,像是在斟酌为难一般:“那只能按着原来的法子了,不过,依然还是要你县衙出面,给那些百姓们做个保证,也给本侯做个保证。保证这些田,只能是这些老百姓赎回。当然,在未赎回之前,这些田契自然还是属于本侯的,本侯的租子不能少。” “先别急着开口,本侯再说一句,教你知道,我张家讲理,但若是不讲理,咱张家也使得,比起周家、李家,我张家丝毫不差分量。本侯会派人时常看着,若是有不对之事,勿谓言之不预!” 秦知县嗫喏着,最终叹了口气,摇头道:“侯爷,下官作不了……” 张延龄很不满意,顿时断喝道:“你这个县官,左一个不行,又一个不保,三司见证下来的事,我们兄弟更是不曾强行规定期限,让步如此了。只是让你这个地方官出个面维护下公正,这都不可?那你这个知县还做个甚么?” “建昌伯,下官真的不行啊!” 秦知县真的想答应,左右田在与否对他无有损失,先前不就是如此,他才敢动下心思。可他知道,这一次张家张鹤龄不是开玩笑的。听之前所言,算是暂时不予追究,可若是再出现阴私,张家不会放过他,虽说是空头爵爷不容易成事,但若是想坏事,那也不难。 会出现阴私吗?必然的啊,县丞,主簿,包括那些个胥吏乡老都有可能,除非他一直盯着,否则难免。可他若是真这般作为,他这个知县日后也没法在这大兴县立足了。 “你!” 张延龄气的一拍桌案,指着秦知县就要开骂。 “延龄,不用强求,咱张家要讲理。” 张鹤龄淡笑着按下张延龄,继续道:“倒是本侯未曾体谅秦知县了,那本侯就无有太好的法子了。” “嗨!” 张鹤龄似乎是突然醒悟一般,拍了拍脑袋,言道:“本侯怎就脑子转不了圈呢。既然说是欠条,他们这些人没法保证,本侯可以啊。想本侯堂堂大明侯爵,皇亲国戚,这点保证该是有的吧。” “秦知县,你认为呢?” 秦知县已经麻布了,机械般跟着问道:“侯爷说欠条,怎个章程!” 张鹤龄道:“本侯请秦知县出面,和这些百姓们解说,若是今明两日他们能拿来银子赎田,本侯一应兑现。不过,若是不可,他们赎不了,那不能怪本侯不给机会,这田当是本侯重新买下了。 且放心,本侯按价补上,不过,秦知县当是知晓,我张家现如今日子也不好过,一时间拿不出那许多银两,只能先欠着!” “侯爷,这,或许也难啊……” 秦知县依然一副为难模样,其实说起来,也不难。这些田,从这些老农手里出卖之时,短的一两年,长的已有三年以上了。这么长时间,谁家还会一直惦记着这些。 若是他这个父母官代表衙门作一保,衙门的威严和衙门的信誉双管齐下,大致是没问题的。可归根结底,他还是不想保。 张鹤龄大致能知道秦知县的心思,他也不在意,继续道:“本侯自不会空口白话的打个欠条。本侯拿个章程,你先听听。 这300顷地,本侯定了,田价翻倍,原本3两,本侯作价6两。而只要定下契约收了我张家欠条之家,可凭契约按数佃租耕种。至于田额,按上中下三等,上田定两石五,中田两石,下田一石五。佃租两成五。本侯所欠下的银子,每岁用佃租抵扣,直至偿完为止……” 张延龄顿时一跳,赶忙拦了话:“哥!这太低了,这可是京郊县,好田,这么低不行!”33小说网 “延龄,咱们是国戚,要有国戚的担当,不要在意这些许的租子。民富国强,就当是咱们这些勋戚为大明做一些贡献吧!” “哥……” 秦知县也是眉头一动,田价作的不高,但这租子确实低,若是真能兑现,那倒是可以办。念及此,他不由的看向寿宁侯。 张鹤龄似乎是看懂了秦知县所想,安抚下弟弟后,继续道:“秦知县大可放心,不说本侯在京城的信誉,本侯也不玩这些虚的。本侯会请三司公证,所有契约签订和欠条皆会在三司留下备案。此事本就在三司关碍,三司亦有为重要契约做公证的职权。以本侯的身份,他们必然会应下。 你大兴县呢,作为中人保方,本侯亦不会让你为难,更不会白白使唤你们帮我张家前后操持。本侯做的租价两成五,可划出五成,归秦知县及大兴县所有。同样,一切皆有公证。 你大兴县需要做的便是,保证契约的公正,落到实处,秦知县,本侯已仁至义尽,惟愿尽快了结此事!” “侯爷,当真?” 秦知县眼睛一亮,半成,3万亩地,即便定额低了,那也不少了。而且,这事儿如果成了,不论上下内外都有交待,衙门还有了实惠。 “自然当真,本侯一言九鼎!本侯可再给一个保证,契约会与田地挂靠,也即是说,若是本侯违反了契约,三司和你大兴县可有权发卖田地,补回损失。 不过,本侯依然丑话说在前头,见证皆有,你大兴县也有了保证,那所有一应俱要按着契约行事,丝毫不可变改。否则,本侯即便是官司打到陛下那儿,亦绝不相饶,勿谓言之不预!” “侯爷尽管放心,下官会全力配合,决不懈怠,契约成就,之后一应事由,下官及大兴县衙更会全力保证契约运行。不使侯爷满腔爱国怜民之心错付!” 秦知县得到了承诺,这会儿放心了,他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好,既如此,蒋百户自去带人维持秩序,秦知县就陪本侯出去吧!” “喏!” “侯爷请,伯爷请!” 第二十章事定 大院高台之上, 张鹤龄、张延龄和秦知县高坐其上,秦知县现今格外的积极,主动揽起了介绍的活,开始给到来的百姓说起了田地的事。 院子里人很多,随着秦知县一一说明、介绍,不时传来一阵哄闹,气氛不管是好坏,总之热烈异常。 但这时的张延龄有些难受肉疼,他凑到张鹤龄身边,轻声埋怨道:“哥,你这么干,咱们损失太大了!” “损失嘛?” 张鹤龄笑了笑,道:“延龄,咱们损失了什么?没错,田契如果返还,咱们可以拿回8、9万两银子,可这银子什么时候能讨回?指望这些饭都快吃不饱的人来赎回,要到何年何月?即便是每天收的租子,能收来多少亦是未知。要知晓,这田是挂了号的,咱们必须了结了。越早越好!” 张延龄还是心疼,摇头道:“可也不用定的这般低啊。这田价,还有这地租,要多久才能补完欠条啊!” “欠条而已,有银子就还上,没银子就慢慢用佃租补上,能有甚么损失。若是不如此让步,这田契到手哪会顺理成章。现如今,无论谁也说不出我张家一个错字。回头若是转手卖了,也没人能挑什么理。” “要卖?” 张延龄眉头一动,突然有了些思考,若是卖,那…… 张鹤龄笑道:“现下哪会确定,总之意思就这么个意思。” 张延龄似乎琢磨出了点门道,有些感慨的看着哥哥:“哥,我觉着……你现在和以前真不一样了。若你不是我哥,我可能会不敢和你一块玩,就怕……” 张鹤龄哈哈一笑道:“说什么浑话呢,若你不是我弟弟,我也不带你玩。” 张延龄不满的撇了撇嘴:“哥,你嫌弃我呢!” “是啊,嫌弃!” 张延龄的脸有些黑,即便知是哥哥开玩笑的,他依然黑。 “哈哈!” 张鹤龄伸出胳膊搂住张延龄的肩膀,一点没顾忌侯爷的形象,凑近道:“嫌弃是嫌弃,但没法子啊,咱们就一个亲姐姐,一对亲兄弟,只能互相将就着了!咱爹不在了,咱娘在宫里享福也顾不上咱们兄弟,姐姐毕竟是皇家人,给咱们撑腰平事儿可以,但要说让咱们兄弟宽敞着过日子,那不可能。 再者,咱们也不可能老让姐姐为难,说到底,还是要咱们兄弟自己折腾。有一两银子,咱们兄弟对半花,有一口吃的,少不了你半口。且若是你不听话,哥要是揍你,也照常揍你。” 张延龄刚还有些感动,结果张鹤龄就说了揍人了,不由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事,他不满道:“哥,我可一直听你的!可别找由头来揍我!” “哈哈!” 张鹤龄笑了笑,松开了手,站起身来,捋了捋衣袍,轻声道:“时间差不多了,该哥哥出场了,延龄,从今日起,你多看着哥哥,看哥怎么做这个有靠山的大明寿宁侯。” 张延龄点点头,也跟着站起身来。 随着二人突然站起,场内短暂的为之一静,接着嗡嗡嗡的议论声再起。秦知县赶忙站了起来,凑了兄弟二人身边。 “侯爷,下官再和他们说几句,事情马上落实。” 可能是因为人多,可能某些想法多,总之直到现在,秦知县未能让想法统一,即便条件已经不错了,但还是达不成协议。秦知县以为张鹤龄不满了。 张鹤龄摆摆手:“无事,秦知县辛苦,你毕竟是中人、担保,让本侯来说吧!” 秦知县道:“那,是,侯爷!” 张鹤龄点点头,绕过了坐案,走到台前,张延龄只看着哥哥,也跟着一起走到台前。 当两人站在台前长身而立之时,张鹤龄收拢了所有的表情,严肃、威严,抬起右手虚压下去。正在嗡嗡议论的百姓们霎时都住了口。 虽然只一身便服,但猜着二人身份,看着二人的气势,这些普通的老百姓、苦哈哈们,顿时感觉到了上位者的威压,在他们的意识里,这就是大人物了。 张鹤龄目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来回扫视了一遍后,朗声道:“诸位乡亲,在说话之前,本侯先作个自我介绍,本侯乃大明寿宁侯张鹤龄,我身边这一位是本侯的弟弟,建昌伯张延龄。” 张延龄不知作法,不过,他会跟着,他也是板着脸,面无表情的看着。 百姓们愣愣的发呆。 这时,秦知县也跟着凑了过来,冲着院内大声喝道:“楞着作甚,这是我大明国舅爷,大明爵爷。还不行礼!” “啊,草民见过侯爷……伯爷!” 众百姓马上反应过来,连忙起身离座,有人已噗通跪倒开始磕头了。中国几千年的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深入人心。平常遇着小官跪都是平常,别说现在是这侯爷、伯爷。 老百姓们,跪的似乎心安理得,毫无芥蒂,甚至有部分人还可能因着见到大人物而热血沸腾、热泪盈眶,这不由让张鹤龄多了几分感慨。 其实他多了记忆以后,思想和价值观已是有所影响,也想过如何来对待当下。可他知道,他或许很难改变,且,在生产力如此低下的年代,有信仰、有寄托或许也好。 张鹤龄摆了摆手,朗声道:“都起来吧,没那么多礼节!” 百姓们陆陆续续的站了起来,此时的他们,几乎都未再落座,一时间满院子都是一个个站着的人。 “各位乡亲,人也认了,礼也见了。接下来,本侯开门见山。就谈一谈田!” “刚之前,你们的父母官秦知县给你们说了大致情况,本侯再做一个补充,给你们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侯爷,什么机会!还是要我们卖田?若是如此,那有何区别!?”这时,底下一个声音响起,人喊了一声后,似乎又藏了起来。 张鹤龄笑了笑,也不计较,接着道:“刚这位乡亲说的不对,本侯再次申明,先不论这田如何被本侯买来,但目前这些田就是本侯的。本侯感念朝廷,感念皇恩,布泽于民,体恤各位,才有今日到此一举。若是各位认为,这田是你们的,那本侯就走了。” “侯爷,别听他的,那些小子们都不晓事,您别怪罪,老汉们懂!”这时靠前排的一位年长老农很是恭敬的高声喊着。 喊完之后还冲着身后人群瞪目吼道:“不懂事的娃儿都给咱闭嘴,听侯爷说。” “是啊!别瞎嚷嚷,听侯爷说……” “楞娃子,你兔崽子……” 只有年长经过无数现实捶打的人才知道,能见着田回头有多么的不容易,不管条件如何,只能讨价还价,可千万不能直接崩了。 张鹤龄再次压压手,道:“好,既然晓得轻重。那本侯继续说,给你们的选择,本就有,本侯再次最后重申一次,谁家还来了当时卖田时的银子,本侯不涨你们分毫利钱,依然准其赎回。期限,于明日天黑之前……” 底下再次议论纷纷,这是爵爷当面的一次承诺,现在他们是确定了,但情况还是那个情况啊。 还是那个前排老农,他手举了举,身后的声音顿了小了许多,看起来在一群人中挺有声望。 “侯爷,老朽知是侯爷恩德,体恤咱们这些小民,可侯爷您可能不知,十几二十两银子,老朽等人一时拿不出。是否恳请侯爷宽延些时日……” 张鹤龄不动神色,缓缓摇头:“这位老者,不是本侯不能宽延。可能有些事儿,你们不知,是本侯一力担下。否则这田契早就不在本侯的手中了,哪还有今日给你们选择的机会……” 说着话,他眼神瞥向了秦知县。 秦知县突然被张鹤龄的眼神扫视,心里一阵郁闷,他知道张鹤龄是要他干嘛,他想装不知,但他知道之前应承了,也接受了侯爷开的价码,这会儿没法拒绝了。 他只能内心发苦,上前道:“各位乡亲,早在几日前,侯爷已把田契寄于县衙之内,可无人来赎领。侯爷本打算一直放着,等各位有银子之时再来赎兑。300顷地,8、9万两银子,侯爷给了田契,但未收银子,可谓仁至义尽。 可就在前日,有他人来本县要买这些田地。若是识事的老人当知,人为何人,事为何事,本县不做赘述。按说,侯爷能拿回银子,也替朝廷了了一桩心事,当于侯爷再无挂碍。至于来人是会让你们赎,或是让你们佃租,更是与侯爷毫无关系。 可侯爷不忍啊,不忍你等面对不确定的未来,体恤尔等的艰难,再次给你们做了一回主。尔等可知,侯爷为此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秦知县,此事无需多言!” 张鹤龄摆了摆手,拦下了秦知县,再次出场道:“本侯的事跟诸位无关,现如今和尔等有关的只此一事。时间,本侯只能给到明日天黑之前,过时一律不理,只能以另一方式。” “现在,本侯给尔等时间考虑,打算赎田的,自行离去,明日天黑前至县衙办理。” “侯爷,我们没钱赎,也不想用另外的方式,那本是我们的田,虽现在属您,但那是当初被低价买去的。现如今,我们想赎回,我们……” 张鹤龄摆摆手,和声道:“说话的上前!” 短暂的一静后,一个年约30余的健壮农民走了出来,虽然面有菜色,也哆哆嗦嗦,但依然是勇敢的上来说了话:“侯爷,小人想赎,只暂时没钱……” “那若是依你要如何来为?” “小人想,既然侯爷恩典,朝廷恩典,那不如让小的们先拿回田契,小的们给侯爷打个欠条、借据,侯爷您是大老爷,也不怕咱们这些小民赖账!” 张鹤龄不置可否,冲着人群朗声道:“还有谁和他一样想法的,都站出来,本侯一并给出答复。” “侯爷,有小人……” “还有我……” “我也可以打欠条!” 一声鼓噪,似乎是感觉有些希望,或是人不少,有了些声势,顿时十多人走了出来。 还有人犹犹豫豫的,想上前,又不知是好是坏。 张鹤龄没有催促,等再无动静时,看了看此时前排的二十多人,比他想象中的少,那就好办了。 他轻轻的笑了笑,笑的一点也不亲切,面前的人,顿时觉得,似乎不好了。 张鹤龄可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跟着收敛笑容,沉声喝道:“来人!” 蒋继宗和卢琳听到命令,顿时从角落冲了出来,行至张鹤龄身前。 “卑职在!” “小的在!” 张鹤龄面无表情,命令道:“把这些人叉出去!” “侯爷,你……” “啊!我们不走……” “……” “再有聒噪的,打他5军棍。” 张鹤龄不予理会,继续吩咐道:“卢琳,记下他们的人,回头将人名信息交予秦知县……” “是!” “秦知县,记下的人,取消他们关于田契的一切资格。这些田,本侯委托于你,由你大兴县衙决定佃租于何人,契约本侯照签,租价依然如此,本侯除了保有田契,余者皆由你县衙自决。” “是侯爷!” 秦知县极为干脆的躬身领命,这是一件好处啊。要知道,这就等于官田,虽然可能只有百来亩,可寿宁侯不用还欠条,那租子可就要照收了。 他现在倒是觉得,之前寿宁侯定的租子,当真是低了。 一阵赶人的骚动过去,院子里恢复了平静,门外本还有一两声吵嚷,但此时就只有依稀可闻的惨叫了。 前排的老农,抬眼看向台上那气势凛然的寿宁侯,轻声一叹,上前躬身行礼道:“侯爷,老朽……” “老丈,无需为他们求情!” 张鹤龄肃声道:“这里是大兴,是顺天府地界,也是大明京师地界。若是有偶往京城去过之人或许知晓些本侯和舍弟建昌伯的事。大多不是好话,说本侯嚣张跋扈、肆无忌惮,极不讲理。本侯不做辩解,但今日在此处,本侯很认真的和各位在讲理。然,却有人以为本侯讲理就敢糊弄本侯,本侯这堂堂大明侯爵,若是不施惩戒,何来威仪可言。 别说不是糊弄,几十两银子对本侯而言,是小钱,本侯吃顿饭食,一身衣裳或许都不止这个价。但对你们呢? 扪心算算,一个个的土里刨食,一年种个几亩十几亩地,除了租子,能养着全家不饿,富余点裁两套衣服就已是老天赏脸了,还谈余钱?是打算就这么赖着了?或是以为本侯对你们太客气,欠钱了本侯不敢扒房抓人?哼!” “侯爷,小的们不敢糊弄!” 老农苦涩着,再次行礼道:“请侯爷示下,该如何处置,小的们,一应遵侯爷命!” “本侯写上欠条,补上地价差额,欠钱以租子来偿,亩产定额、租子本侯给到最低,也即是说,在本侯欠条数额未偿清之前,你们无需交一粒米。具体细则,先前秦知县已有介绍,本侯不想重复,现在,本侯说的还是如此,没记的,也不用记得了。要么不签,要么签,没有第三种选择。 你们大概会说,这不是也和刚那二十几人说的一样,无非就是欠钱的是他们,或是本侯。但本侯会请朝廷,请户部、刑部和大兴县衙来做这个公证,他们可以吗?本侯还是大明侯爵,本侯的侯爵帽子,值不了这几十两银子?” “本侯本懒得管你们,但因为陛下,因为皇后,因为他们的教导,本侯难得发一回善心,非要和本侯扯皮!本侯就问尔等,即便本侯一钱不要把田契都送你们,你们保得住吗?” 说到这里,底下的不少农人们皆是黯然低下了头,事实上,这位自称难得发一回善心的寿宁侯,确实是善心了,他说的都对,田即便白给他们,他们也不一定保得住,事实上就是这么现实。 只是善心的方式,让人有些难受! 底下的老农们,一时间再次小声的议论起来,不过,嗡闹消停的也极快。衙门出面、示恩、示威再强势,短短时间内,即便是真个不晓事的,此时也是晓事了。 张鹤龄看着下面人,再没有声音,他沉声吩咐道:“秦知县,安排书吏处理吧。今日城门放开,再派人通知乡里,今夜通宵达旦,只此一夜,何时签完何时作罢。明日日升之时,未至者,本侯概不理会!” “蒋继宗,卢琳,协助大兴县维持治安,敢于趁夜作乱者,杀!出任何事,本侯担着!” “是,遵侯爷令!” 第二十一章毁赞谤誉,与我何加? 大兴县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往常县城的夜间,只有经营娱乐的部分城区能热闹一二,整个县城,大致是安静的。 可今日的大兴县城随着张鹤龄的一个命令下去,变的格外不同。 倒也不是嘈杂,更多的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喧嚣。一两人形色匆匆,或三五结伴而来,陆续从城外踊向县城。 在依然大开的城门前,递上原契,接受兵丁的检查,再被叮嘱两句后,接着就可以顺着指引去往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不甘、感激、痛恨、欢喜,各色表情的百姓内心百转千结,到达那一座院子时,原本的复杂神色,尽皆消失,还剩下的已只有恭顺。 大院之中,忙碌非常。 院子里的风灯下,一张张条桌并齐排开,在条桌对面,一个个百姓排成长龙依次上前,长龙直到院子之外,好似看不到头。 每张条桌后的书吏、师爷,手脚麻利的和上来的农人验对原契,若是已没有的,衙门自有专人负责查档核对。接着把已另有人撰写好的字据协议填上数字,再核对签押。 农人们拿上字据协议后,接着就可前往院子里的内堂之前,办理在此间最后的手续。一份签着官名,盖着官家印信的协议,一张写着那位侯爷大名的欠条,至此后,此事皆了。 衙门上下,包括张家的家丁和从蒋百户那里调来的一些兵丁,只要是识字的,全部安排了起来,分工协作,虽然繁忙,但却丝毫不乱,事情办理的有条不紊。 而张鹤龄和张延龄,带着秦知县坐镇的就是内堂前的那最后一道手续。 张延龄负责查证协议契约,秦知县负责代表县衙签保人及盖印确定,而张鹤龄则是负责在那一张张欠条上,写上自己的官名。 从上夜开始,一直忙到鸡鸣时分,一队队的农人,这才大致散去。 张延龄核对着那一张张契约,眼已发花,脑壳都嗡嗡疼,往常如此熬夜,也只有在那勾栏花巷作乐,如这般整夜的看字,绝无仅有,委实苦不堪言啊! 一旁的秦知县年龄最大,此时更是蔫头蔫脑,毫无精气神。可一看到身边似乎毫无变化的张鹤龄,他也只能跟着强打精神。 “哈~哥,我对了下,差不多2万5千余亩,数目差不多了。” 张延龄打了个哈欠,凑到哥哥身边汇报道。 张鹤龄看着隔一会儿才能送来一次的文契,心里也是稍松了口气。 他轻捏了捏自己的眉间,右手在兀自活动舒缓,轻轻的点了点头。 一夜之间,所有的工作大致完成,剩下的也只是少许,接着那剩余的一些,他也不打算自己再盯着干了。 实在是这一夜,他也累的够呛。张延龄重复单调的看字,枯燥、烦躁。秦知县签了保人,工作量不小,可他也是核对欠条再一张张欠条署名下来的。他估计,他两段记忆两世人,几十年签过的名,亦不如今日的多。 “哥,总算差不多了,把我累的啊。长这么大,即便读书那会,我亦未曾看过这么多字,我现在看着字都快吐了!”张延龄晃着脑袋,有些苦闷道。 张鹤龄笑了笑:“你啊,你若是想,你手里抓的那些契约、田契,是十几万两银子,那你就不会吐了!” “数目是那么个数目,但毕竟不是银子嘛。即便是佃租,估摸着要几年才能有租子收上来,这田契抓的,也不得劲!” 张延龄打着哈欠,揉着酸涩的眼睛道:“哥,我可跟你说好了啊,就这一回,下次可不能再这么折腾你兄弟呢。” 张鹤龄笑道:“行,不折腾,你说一回就一回吧。为兄也是怕夜长梦多。” “还能有甚梦多的,即便是分个几日,大致也出不了岔子,我还就不信了,他们真敢在这县城里和咱们正面放对!” “也不好说,要看秦知县了!” 张鹤龄笑着看向秦知县。 刚还蔫头巴脑的秦知县,懵懵中听着张家兄弟说话,可这会儿张鹤龄的那道意味深长的眼神瞄过来,顿时让他一个激灵。 人顿时清醒了不少,他赶忙的抱拳道:“侯爷,伯爷,下官敢保证,在这大兴县城之内,绝不可能有任何意外发生。否则……” 张鹤龄压压手,笑道:“秦知县,无需这般严肃。本侯没别的意思,总之事情已办了大半,剩下的一些赎兑也好,签协议也罢,倒是数目不大了。不过,数目不论大小,首尾都需完备齐整。今日本侯晌午前就要带着田契回京,和三司那边的确认,需得落实下来,本侯做过的保证,可不会食言。县内余下之事就要再辛苦秦知县一二,协助建昌伯来办了。” 张延龄一愣神,忙道:“哥,这般急作甚?这累了一日一夜,怎么着也要歇息一两日啊!早保迟保,总归咱们兄弟不赖就是。” 张鹤龄摇头道:“我要先回,你呢,可在大兴待上几日,昨日我虽说的至今日天黑之时为止,但不可避免尚有少许人未至。既然做了,那就做到底吧,若是真有不及的,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了。” “侯爷,您仁慈!” 秦知县恭维道:“这些百姓能遇到侯爷这般仁善的主家,那是他们天大的造化,下官佩服!” 秦知县此时的恭维倒是大半为真,只有了解详情才知道,张鹤龄给这些百姓担着了什么,又给出了多少优容。 张延龄也跟着道:“是啊,哥。在咱大明京师,像是哥哥这般对百姓行事的,找不出第二家。哥哥你也是,既然是为他们担着事,还给了他们好处。偏就好似强迫着他们一般,闹得不少人估摸着心里还埋怨呢。何苦来哉!” “哈哈!” 张鹤龄笑着看向张延龄道:“埋怨也好,感激也罢,值当什么?” 张延龄无奈摇头:“哥……好吧,不求虚名、面子!” 张鹤龄微微颔首:“秦知县亦无需恭维,本侯不善,做事只以本心而已!” “侯爷,下官敬这一份本心,下官亦当教那些百姓知道,侯爷对他们的拳拳爱护,定不会让侯爷的一番仁爱,错付流水。侯爷该当他们感恩戴德……” “哈哈,无需如此!” 张鹤龄笑着摆摆手,:“建昌伯说的,亦是本侯的心里话。本侯从不虚言,无需如此,本侯要他们感恩作甚。左右他们也加不了本侯的爵,涨不了本侯的禄! 秦知县无语,这位侯爷倒是真真的实际。 “秦知县,有人为名做官,有人做官为名,有人为利做官,有人做官为利,或者既要名又要利。当然,亦有真正为国为民之人。本侯觉着,无论何种,无论官大官小,为名为利皆可,但终归要留一些东西的。” 秦知县恭敬道:“侯爷,下官受教!” 这会儿,秦知县的心里对张鹤龄的原本印象,是真的发生了不少改变。 “哈哈,本侯可未曾教过!” 张鹤龄笑道:“你是官,本侯是爵,咱们路子不同,本侯也没资格来教朝廷官员。本侯只是说我自己,至多也就是一点点小小的念想罢了。” “侯爷知行合一,笃行致远,当为我等读书人楷模!” “哈哈,甚的读书人?本侯早就被开出读书人的行列了。本侯是大明国舅,是寿宁侯,是那嚣张跋扈,横行无忌,无法无天的大明外戚。 本侯不在意,我就是我,毁赞谤誉,与我何加?” “……” 秦知县一瞬间有股要跪下给寿宁侯磕头的冲动,心里暗骂一声,赶忙道:“侯爷,下官去为侯爷准备些食膳,侯爷来本县两日,下官尚未尽过地主之谊,若是不急回京,今日还请侯爷不吝拔亢,给下官一个机会!” 张鹤龄摆手道:“不用了,今日日升,本侯就要回京。无需这些虚头巴脑的迎来送往,本侯不缺这一顿吃食。随便弄些简单的早食,垫垫肚子吧。秦知县也帮本侯给家丁们传个话,让他们准备着,顺道也给他们安排些吃食。钱,本侯就不给了!” “侯爷何谈钱,让下官羞愧,下官这就去安排,暂且告退!” 秦知县说完话再行一礼,这才规规矩矩的朝外面走去。 “哥,这知县看起来被你也震住了啊。往常咱们用靠山用身份震慑,这一回,我看就如同那些大头巾们说的,是你的气度、风流给震的呢。哈哈,读书人?咱不是读书人又如何!?” 张延龄眉角带笑,说的神采飞扬,好似他就是张鹤龄一般。 “震个什么?你太不了解士大夫了。虽然这只是一个6品知县,但他也是。靠做点事,一两言语能让其在不影响立场之下做些小事倒还可以,真当立场相悖,该是怎样,还是怎样。这世道,最不可信的就是这些了,唯有利是永恒不变的连系。” “哦!那蒋继宗也是了?哥,你准备怎么安排?那队人倒着实不错!” “是还不错,咱大明从来不缺人!至于他的安排,我们就一个空头爵爷,能给安排甚的?我们倒是挂了个南京都督府都督同知,可那更是一个空头,难道还能给人安排去南京打杂?” 张鹤龄平淡道:“再者,此番让他们做事,只是以守卫代罚。这已算咱们兄弟宽宏,冲撞了咱们兄弟,难道罚一个还要奖赏?那咱们这爵爷也太没牌面了。 且,赏罚当有度,无故不可市恩,否则,这恩就太不值钱了。即便是有机会说上一二句,也只是放着,先当一步闲棋。他也是个有决断的,我走之后,对他,你该用用,吃喝银两,该给的给,不需要太亲近,但也不要太亏待了。若他要走,亦随他自便。至于其他,无需言及。 延龄,你也不要在大兴待太多时日。早些回京,家里的事我已安排管家先行准备了,等我回京后确认一下,下一步的营生,场面之上的事尚需你来出面。” “哦,我知道了!”张延龄点头应是,接着愕然:“啊,我来做?那哥,你呢?你不会是就只待幕后吧,还是有甚其他打算?” “还不好说啊,现在我还不确定。” “侯爷,伯爷!” 正此时,秦知县回转,上前行礼道:“早膳业已备上,侯爷、伯爷请移步。” “不说了,走吧!” …… 一个时辰之后,天已大亮,张鹤龄带着家丁一行,在大兴城门前告别了众人。他带着田地的地契,登上马车,马车启动,十几匹马随侍左右。 城门处,各色目光遥遥的看着那辆马车向着京城方向,渐渐远去。 “百户,走了?!” 城门处,充当了一夜的城门兵丁、巡逻城卫,此刻刘总旗的精神头依然不错。只是,此刻看着远去的那位正主,他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一旁的廖总旗无所谓道:“那是侯爷,是京城的,不走难道还一直在大兴待着!” “廖三,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呢!” “咱们听百户的就是,哪有那么多想头的,就凭你刘大愣子这脑子瓜子,还想法呢?” “你……” 蒋继宗摆了摆手,淡淡道:“好了,继续看着吧,今日应是差不多了!” 不过,想想手下的脾性,他告诫道:“廖三,刘能,不管有多少想法,都压心里去。事还是要做好,一会儿要是遇到那位伯爷,该恭敬的依然要恭敬。咱们现在干的活就是个罚罪,此事过后,前事才能翻篇。日后的事不是我们现在该操心的。” “忙去吧!” “是,百户!” 不管怎么想,两人服从命令倒是干脆,分别的回到他们的岗位上去了。 是翻篇了吗?那以后呢,或者,真有以后吗? 蒋继宗看着远远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 …… 大兴县城离着京城他的府上大致六七十里路,张鹤龄来时赶着路只用一个时辰稍过,回时则无需赶的太急。一夜未合眼,那样折腾,人可不好受。 一路不快不慢,等张鹤龄一行回到京城时,已近晌午。 进了内城门,已有家丁打马回府报信,等到张鹤龄坐着马车回到府前时。府里的管家、管事已在门前等候。 “恭迎老爷回府……” 张鹤龄整了整衣裳,下的马车,门前左右两排,在管家的带领下恭敬的迎接侯爷回府。 张鹤龄微笑着摆摆手,踏入门中。转过照壁,穿过前院,直至正堂。 当最后一道遮蔽消失之时,张鹤龄入眼是正堂门前,亭亭而立的夫人、丫鬟。 一瞬间的,张鹤龄直感觉两日里的奔波劳碌,尽皆消散。 “夫人,为夫回来了!” “妾身恭迎老爷回府!” 眸光流转,声似黄鹂,声音中,如同是久别重逢的缱绻,那一丝丝欢喜,一丝丝眷恋,格外让人动心。 “齐叔,事儿回头说,本侯先和夫人用膳!” 张鹤龄大手一挥,不顾身后跟着的一行人,上前两步,牵着王绾的手,步入正堂之内。 一众家丁仆役面面相觑,只有卢管家脸上不由的露出了笑容,他挥挥手,吩咐道:“都各自忙去吧!” “管家,老爷吩咐,要去趟刑部衙门……” 这时卢琳上前施礼,把之前张鹤龄说起要办的事汇报给了自己的管家老爹。 “侯爷还说得什么?” 卢齐点点头,眼睛直射向自家的儿子,就如同面对一般的家中仆役一般,肃声道:“此行两日,从头到尾,你细细与我道来。” “是,管家!” 卢琳也如同平常的家丁一般规规矩矩的汇报起来:“那日,建昌伯府的管事张荣……” 卢琳说的极有条理,简明扼要的把此行两日的事汇报了个清楚,卢齐听着,偶尔的点头,脸上的神采更是不时变幻。 听完了叙说,卢齐并未发表意见,只是站在那里略有些思索。 未几,卢齐才回神,看着自家儿子,见左右已无旁人,这才露出丝丝孺慕之色,问道:“此行侯爷对你……” “老爷在大兴说的,升的儿子为一等家丁,月钱同管事例,往后在他跟前当差。” 卢齐微笑着点点头,这个二儿子没有老大的老实,虽也是书读不好,武也勉强,但脑子灵活。以前尚有些浮躁,几年的普通家丁下来,总算是踏实了许多。 此次他做了些安排,念想自然有,只没想到,机会来的这般快,卢琳抓住了一次机会,倒也没辜负他一番心思。 不过,作为父亲,他还是要叮嘱几句:“记得侯爷的恩德,忠心办事,切不可自以为是的耍你那小聪明。为父是侯府的管家,你如今也算是府内的高层了,且在侯爷身边,不可仗势!” “父亲,老爷说了,他用儿子,是因为儿子卢琳办事尚可。若是有朝一日,他觉着,儿子只是卢管家的儿子,那儿子也不用再在府上干下去了。儿子会谨记老爷教诲!” “好!” 卢齐点点头,欣慰道:“跟着侯爷好好办差,为父一生只能在侯府里做这个管家了。现如今,侯爷和老侯爷不一样,为父更希望有那一日,府里上下,侯爷那里,包括外面人,见着为父,能指着说一声,那是卢彬,卢琳的父亲。” 第二十二章宫内召见 寿宁侯府。 大半个时辰后,正当张鹤龄在厅中和夫人用着午膳,享着温情之时,家丁匆匆来报,府里来人了,还是宫中的内侍,已由管家领着向正堂而来。 这让他顿时一阵皱眉,这会儿来人,看来不是好事啊。但人来了,没辙,他只能相见。 既是宫中内侍,他的夫人亦不用刻意回避,正当他要带着王绾去堂前迎接时,来人已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 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乾清宫的一位太监,他有印象,应该是叫陈准。陈准显然是跑的挺急,快十月天,脑门上却是有丝丝汗渍,显得油光发亮。 卢管家50岁的人了,压根跟不上来人的脚步,来人进来了,他才到门前,只能苦笑着看向自家侯爷。 “齐叔忙你的去吧,对了,把本侯带回来的田契理一理。” 张鹤龄微微颔首,示意让管家自去,这才抱拳迎了上去:“陈公公,你这是?本侯正要出门迎接呢!” 陈准摆摆手,喘着粗气道:“侯爷,哪有这许多礼节啊。皇爷吩咐,以最快速度,咱家又怎敢耽搁!” “嗨!瞧我!” 陈准一拍脑袋,随后给王绾规矩行了一礼:“奴婢给县主问安!” 王绾淡淡笑了笑,道:“陈公公,妾身可不是甚的县主,妾身是寿宁侯夫人!” “县主终归是皇家血脉,奴婢可是认得的!” 张鹤龄笑了笑,和陛下见的其实不多,即便见,也大多是坤宁宫,陈准也进不得坤宁宫。因此,陈准这个乾清宫掌事,他自然接触不多。没想到,这个陈准还挺有意思。 人都是就高不就低,喊人官职身份时,也是只以高的喊,而陈准偏就喊了低的,甚至还是以皇家一般惯例来喊。 要知道,侯爵是超品,即便是按明律品级论,那也是一品,因而给他挂的虚衔也是都督同知从一品。而他的夫人,自然是侯夫人,是有朝廷正式诰命的。 县主呢,也是超爵,但算起来按品级论,只是正二品。若是早几朝,一个县主的身份品级虽低些,但地位是高于一般一品夫人的,和他家的侯夫人比,不好说。但现如今,县主、县君实在太多了,因而,那可就不是了。何况,他家夫人,还没有县主的身份呢。 皇帝的女儿是公主,亲王之女是郡主,郡王之女是县主,除此外,一般公主的女儿有皇家荣宠的封个郡主亦不是不可,县主也属常态。但王绾却是没有的。 张鹤龄笑着看向陈准,陈准也是笑笑,两双眼睛中似乎都看出了些东西,但又似乎都毫无意味。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陈准道:“侯爷,赶紧跟咱家走吧。别坐车了,骑马,宫里头乱着,皇爷头疼着呢。” 张鹤龄眉头一动,问道:“乱子?与本侯何干啊,自从那一日本侯从宫里被抬了出来,我兄弟二人一直未曾再进宫中,可挨不着!” “就在前日本侯去得大兴,刚回京尚不过两个时辰,若是早些时候过来,本侯还不在府上呢。” 陈准似笑非笑,道:“侯爷,正是因您回来了啊。京城很大,但两个时辰足够了。足够出乱子,也足够您进宫了。” “还真跟我有关?” 陈准摇头笑了笑,:“侯爷,也别猜了,庆云候带着世子进宫了,见了太皇太后,然后,老太后就带着他们去乾清宫见了驾,再之后,皇后也去了。前后不到一个时辰,您说说,这能不乱吗?” 张鹤龄恍然,但又愕然,他还真没想到,周寿还能带周英去宫里告状。勋贵之间的打架,除了像之前两家的当街械斗。否则怎也不会闹到宫里啊。 被打了,自己告状的更是稀奇了。 张鹤龄不由脸色有些古怪:“这周寿和周英,能耐了啊。还真少见!” 陈准也是心里暗笑,可不是少见吗。勋戚打架,还是身份对等人家的,告状不说绝无仅有,但肯定是凤毛麟角。 “侯爷,那个庆云候世子头上包着布,胳膊吊着带子,脸上也是有些颜色,看起来着实凄惨了些!” 王绾一直优雅的站在一边,这会儿听了事情,顿时有些担心,太皇太后,皇后,庆云候,陛下,这好似等着自家夫君几堂会审呢。 “哈哈,没事,为夫下手有分寸,左右不过是小孩子的玩闹罢了!这不,打输了不服气,找大人了。” 张鹤龄笑着道:“夫人,在府里等着为夫,为夫去去就来,正好,本来也是准备进趟宫的!” 王绾可不管那庆云候家伤的重不重,只担心自家夫君会不会有事。不过,听张鹤龄说话,应该是有底气的,她的担心稍去。 担心去后,王绾柔声道:“侯爷要不先换身衣裳,您这衣裳两日没换了,洗漱沐浴换件干净常服,不要失了礼仪。” 陈准本想说话,但看张鹤龄确实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也不好催了。 而张鹤龄理了理衣襟上下看了一眼,却是摇了摇头:“就这样吧,不能让陛下久等。” “陈公公,走吧,到前面本侯吩咐管家拿点东西,顺便交待几句就随你进宫。” “侯爷,您自便!” 出了正堂,管家在外等着,张鹤龄吩咐之后,很快他就取来一个布包。张鹤龄又问了两句之后,接着就和陈准一起出了府,两人两马,一路快马加鞭的往宫里赶了去。 一路无话,两人来到宫门前,递了牌子,侍卫们检查了一番包袱,接着二人快步向乾清宫行去。 走金水桥,穿昭德门,再过中左门、后左门,又穿过日精门,没多会,二人已进了内廷。 一路上,张鹤龄的脑袋可没闲着,前前后后的把此事琢磨了一遍。 虽说告状出他所料,多少算个意外,但迟早都要与周家有个面对之时。他可不相信周家盯着大兴这几百顷田这么久,又是威胁大兴县,又是找人打张延龄的主意,再有被打一顿,多番之下,会甘心情愿的咽了这口气。 没错,人是故意打的,于当时而言,周瑛已无足轻重,打他不是为了发泄,打一顿,只为了激化矛盾罢了。 事情做了,周家私下找麻烦拿他们办法不多,可想,他们只能寻机会找老太后进言。其实即便周家不告状,他也是准备寻个由头,让此事上达天听。只是没成想,那位太皇太后直接当了面,那就要多注意一二了。 从周家两代侯爵,一个伯爵的身份即可看出,和他们张家一样,都是得皇家宠顾的外戚人家。太皇太后周氏无疑就是那个大靠山。老太后辈分极高,是英宗朝的贵妃,母再凭子贵,宪宗皇帝继位后,周氏就成了皇太后。 她是当今陛下朱佑樘的皇祖母,更关键的是,当今年幼时,也多有这位老祖母护佑。无论出于孝还是敬,陛下不会少了老祖母的面子。 也不知这位太皇太后是不是如他姐姐张皇后一般,毫无原则的护着家人。直面没个转圜,若是当场金口一开,陛下那儿还真不好收拾。 两大最恶劣的外戚之家又闹腾起来了,估摸着除了皇家,任何人都乐见其成吧。 张鹤龄心里笑笑,倒也有趣。 不久后,张鹤龄便到了乾清宫外。 陈准交待了一声,快步进入殿中,没一会儿又再次出来,领着张鹤龄进了宫。 穿过正殿一侧的耳门,尚未至后殿,张鹤龄已依稀的听到殿中传来一阵说话之声。老成男声,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可听着总让人感觉有几分凄婉。 看来,这周家的外戚,可比他们张家兄弟会来事的多呢。 到了殿门前,声音越发清晰,这时陈准撇撇嘴示意道:“侯爷,咱们进去吧!” “不用通报?” “不用通报,陛下头前已是吩咐过,侯爷只管进去就是!” 张鹤龄点点头,步履从容的跟着陈准走进宫门。 刚进殿来,视线就被殿中的两个男子所吸引,一老一青,青的凄惨,老的凄婉,当真引人眼球呢。 花白头发的老人还在说话,只听他声泪俱下,字字如杜鹃啼血。 “陛下,娘娘,老臣绝非是有意来打扰陛下和娘娘们清静,实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犬子虽算不得优秀,但品行却也尚属敦厚。好,即便是不堪,那也不至…… 前日里犬子被家丁抬回家中,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直至今日才刚能下的床榻。老臣只有犬子一个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老臣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老臣……” “陛下,请陛下给小子做主!” “庆云候,周世子……” 朱佑樘头疼着呢,他不知该怎么劝,这庆云候的儿子……这个张鹤龄,怎就一点没有分寸呢。 正想着张鹤龄,结果抬头就看到张鹤龄风尘仆仆,却亦从容的走了进来,他心里顿时来气,前些时日刚有的好印象也顿时消散了大半。 他瞪着张鹤龄一声大喝:“张鹤龄,你看你做的好事,你倒是给朕一个解释……” 朱佑樘的一声喝,顿时把殿内的几个主要人物的目光全部聚焦到了张鹤龄身上。 一道愤怒的目光,一道平淡也锐利的目光,两道怨恨的目光瞬间加身,还有一道关心担忧的目光。 张鹤龄感受着诸多目光,丝毫未有动容,踱步行至殿中御座之前,恭敬的礼拜而下:“臣张鹤龄参见陛下、太皇太后、皇后!” 无人喊他平身,张鹤龄只能保持着拜下的姿势,让他心中一阵嘀咕。 张皇后此时也丝毫未有僭越,只轻声对朱佑樘道:“陛下,先听他们都说说吧,既然都到了陛下和太皇太后跟前了,总要有个前因后果。” 张皇后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听着周寿在哭诉,她来可不是为谁做主来的。也不是,她就是来给自家弟弟做主来的。 听到太皇太后都出动了,她可不会等着,赶忙也来了乾清宫。虽她辈分比太后低,可也是后宫之主,有她在,至少不会让自家弟弟吃得亏去。 张皇后说话了,太皇太后周氏听着眉头却是微不可查的蹙了蹙,道:“皇后,不论起因为何,但寿宁侯此番却是有些不讲情面了。周英这孩子此番遭的罪不小,还尚不知日后是不是有个隐患。 他们虽不同姓也挂不上太多关系,但怎么说都是皇亲,按着皇帝这儿算,论着辈儿周英还长他两辈,下这么重的手,太过了!皇帝,此番,还需皇帝给周家一个交待才是,否则哀家即便归天了…” “皇祖母,朕……” 朱佑樘着实为难,一边太皇太后,一边皇后,一边是爱妻一边是皇祖母,这让他怎个交待? 皇帝为难,不知如何来交待,张皇后跟着说了话:“老祖宗,您老人家莫生气,身子要紧。孙媳家这个弟弟虽然也是顽劣,但往日里可有人说他动辄打杀人命的? 咱们是皇家,他们是外戚,都是天下万千臣民看着的榜样,总不能只看果而不求因吧?因而,怎么也要说出个是非曲直来。弄清楚明白了事由原委,才好由陛下来做这个交待,也能显得咱皇家的公道!” 太皇太后沉声道:“皇后,你这是何意,按你这般说,若是周英犯错在前,即便是寿宁侯把他打杀了,也不当事?这才算是我皇家的公道?” “太皇太后,皇后娘娘!” 这时,周寿也是插话:“切莫为了小儿之事动气,皇后娘娘所言有理。老臣此番进宫觐见,就是为了说理的……” “哼,好,说理,你们就说说这个理。皇帝,头前庆云候已是和哀家大致说了,皇帝如今也听一听,老太婆就不信了,周英这孩子,还能犯下要被打杀的错?” 朱佑樘想抚额头,他直感觉整个脑袋都是一根筋一根筋的跳着疼。可事还是要他来定,他只能把怒气发在张鹤龄身上:“还行个甚么礼,起来回话,到底事情如何?” 张鹤龄依然规规矩矩,缓缓起身,行礼道:“谢陛下!” 刚进殿时,只被周家两人吸引,直到此时,张鹤龄才借着起身的工夫打量了御座以及御座旁的三人。 太皇太后,银白发丝,气色红润,气度雍容的一个老太太,只是此时老太太沉着脸,雍容全被阴云遮了去。 自家姐姐同样雍容华贵,偏圆的面容,圆润不显富态,妆容精致,端庄秀丽,看他的眼神则满是孺慕。 而朱佑樘…… 他醒来以后,第一次见皇帝,比起他记忆里的朱佑樘,少了些威严,多了些虚弱。略显苍白的一张脸,张鹤龄的眼神极好,他甚至能看到朱佑樘鬓角的几丝白发。 头戴黑色善翼冠,身穿黑色龙纹绣袍,可消瘦异常,给张鹤龄的第一感觉就是,撑不住那份气势。 年不到30啊,这就是弘治朝的大明皇帝。 “愣着作甚,说话!” 朱佑樘又是一声断喝。 可张鹤龄,听不到太多的威势,中气略有不足的喝骂,甚至让他有些同情。 张鹤龄心里突然有些古怪的心疼,心疼她姐姐,也心疼这位视他姐姐如珠如宝的姐夫。想想可能有的未来,他心里不由的有些感性。 “陛下,臣给陛下添麻烦了,臣知错!” 朱佑樘有些奇怪,张鹤龄的话以及声音甚至让他愣了愣。 从小就过的不踏实,又在宫中经历过成化朝混乱的最后几年,让他心思变的极为敏感。当上皇帝后,他面对朝臣,十几年下来,更是锻炼出来了。 因此,他很能感受到别人说话中的情绪,虽然不一定确实准确,但是否真心,他自问有几分把握。比如皇后的,他为什么那么疼爱,皆是因为,皇后的话,大多出自真心。 而先前一直说话的周寿,几句话出来,他就听出了大概。声泪俱下,只是演的,可能确实是恨极,但绝不是为了他儿子所谓的受伤。比起朝堂内的那些大臣,周寿的表演差远了。 可此时的张鹤龄…… 直接就认错,且,关心他?为他心疼?这怎么就这么让人无法理解呢? 一个仗着他和皇后的势嚣张跋扈、不知所谓的外戚,竟然要来关心他? 朱佑樘怎么就觉着,这么好笑呢?可,他笑不出来! 一念及此,朱佑樘的声音也不由的柔和起来,道:“寿宁侯,别做许多礼节了,错不错的认了都可。但事情还是要说说……” 第二十三章论理一 乾清宫后殿。 虽不是正殿,但此处亦是不小。这里也是皇帝日常小憩及召对大臣较多的地方。因而,殿内的布置层次和等级分外分明。 坐北之处,龙座高高在上,其下,有一级台阶,台阶下才是殿中方圆。 此时,朱佑樘高居龙座,在龙座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太皇太后周氏、皇后张氏,侧座落下一步,分出主次。 三人于御阶之上,皆是居高临下的看着殿中之人。 他们在等着,等张鹤龄和周家父子二人面对着他们这大明身份最高的三位至尊,上演一场御前论理。 若是让一般朝臣们来看,他们这一场只能是戏剧,甚至是闹剧。左右就是狗咬狗的戏码,即便全拖下去打一顿,甚至下狱也不带冤枉的,还论个什么理。 可对于三位至尊而言,殿中的三人,却是直接牵动着他们的神经。 人越到老,随着故人和亲人渐皆离去,越是容易念情,亲情则是她们这个时段,最看重的了。 比如周氏,他看着殿中的弟弟和侄子,很是心疼、怜惜,以致于,对于打伤他侄儿的罪魁祸首,很是痛恨。 若不是顾着皇帝,顾着她多年养成的凤仪,可能她直接就要发话把张鹤龄拖下去了。 可此刻她不能,陛下开口让他们论,她不得不顾着皇帝威严。左右她也打算好了,无论如何,必须要给张鹤龄一个惩处。 张皇后呢,虽未有周氏的年龄心境,但疼惜自家兄弟却是分毫不差,或可言更甚。大弟比她小三岁,二弟小六岁,女孩子早熟,学的越多,越是早熟。 从小时候两个弟弟蹒跚学步,即便是跌倒摔疼了,也会咧着嘴冲她用牙牙口齿喊一声“姐姐,吃糖!”起,她就心里暗下决定。这一辈子,都要好好疼爱两个弟弟,尽她一切可能的照顾他们。 后来的境遇,让她也有了照顾弟弟、护佑弟弟的资本。即便所有人言,她的弟弟不堪、顽劣。 护弟的历程一直稳当,可此时,她却是有些担心。倒不是护不住,左右就是打架,未伤人命,处罚不会太过。且那个周英,凭她的眼力也能看出,没什么大事。 可只有女人了解女人,特别是同样护弟的女人更了解。如今,不是伤重伤轻的问题,是以此为鉴,给别人展示规矩的问题。什么规矩?我娘家人,不是谁都能碰的!皇后(太皇太后)家的亦是不行。 念及此,她不由的看向中间的朱佑樘,她的夫君。 归根结底,还是会让她的“天”为难呢。 似乎是感受到了皇后的目光,朱佑樘此时也把视线转向了皇后,那一对如水眸子,满满的都是情。 朱佑樘心里不由的泛起暖意,他带着微笑,轻轻的向皇后点了点头。 朱佑樘心里暗自思量,无论如何,给个处罚吧,再给周家一些赏赐,希望能让太皇太后和皇后都满意吧。 “陛下,太皇太后,臣不知先前庆云候是如何向陛下和太皇太后秉奏。因而,臣不多做解释。其实臣觉着,无论起因、对错与否,皆不重要。周瑛确实是臣所伤,这是事实,若是给臣一个处罚,给周家一个交待,臣无异议!” 张鹤龄依然是规矩恭敬的行礼奏对,周寿一听不乐意了,张鹤龄的话音一落,他顿时喝道:“寿宁侯,你这是何意。此刻在御前,陛下和太皇太后已是言明,让我等论理,你还敢使你在三司会审时的那一套。认罚?还是在陛下、太皇太后面前,玩你那以退为进之计!?” “或是,你以此认罚,想让人觉得陛下和太皇太后非是公正贤德?” 张鹤龄完全不理会周寿的喝问,只是恭敬对着皇帝三人。此时,太皇太后周氏也不满了,本来她觉得张鹤龄还算实诚,既然认罚,罚就是,大致也不用太重,只要规矩立起来就行。 可弟弟这一说,让她顿时就有种被糊弄了的感觉,她刚刚还真的准备罚一下了事,这不就是中了张鹤龄的以退为进之计? 周氏哼了一声,道:“寿宁侯,皇帝和哀家说了,你们论。哀家倒要听听,你如何巧舌如簧。” “太皇太后,臣非是不论,亦非巧舌如簧、以退为进。臣是真的认罚,臣把周世子打了是事实,本来臣从大兴回来,已是打算着立刻亲自去庆云候府。可一路奔波,仪态着实不堪,因而,这才先行回家中修整一二。臣亦把一切准备妥当,只是没想到,庆云候却是直接进宫了。倒也可以,在御前处置,也显得臣的诚意!” 张鹤龄依然是恭敬,恭谨,即便是一身风尘仆仆,仪礼也不减分毫。 可周氏更不满意了,态度表现多好,仪态保持的多好,认罚说的多干脆,但你的表现呢,说的再多,似乎也没有提一个罪字,从头至尾,都未向周家二人行过一个礼。甚至,进殿以后,都未曾搭理过一家一眼。 这还不是说,你只是因为至尊在前,不得不认,是说她这个太皇太后不讲理?还是觉着,有皇后撑腰可以不把我周家放在眼里? “寿宁侯,哀家……皇帝,庆云候见驾之前已和哀家说过此事的一些根脚,如今寿宁侯说的不问,此前哀家也觉得不问也罢。本以为问太多,不堪太多,让外面人瞧了热闹,说不得因着弟弟影响了皇家的声誉……可如今,哀家觉得,必须要论一论,否则真显得哀家这个老太婆不论是非,我皇家以果为因的不公了!” 张皇后瞥了瞥老太太,轻声回了一句:“老祖宗,您严重了,老祖宗您贤德仁慧,天下皆知。可本宫也是因着陛下母仪后宫,本宫的弟弟若是不堪到能影响本宫,影响皇家声誉,说不得……反之,若是庆云候呢……” “皇祖母,皇后,无需如此,无论他们如何,和你们有甚关系!” 朱佑樘心里苦笑,赶忙劝住二人的针锋相对。二人不再说了,他才目光转向殿中,挥挥手道:“说吧,庆云候,既然你来告寿宁侯,那便你先说!” “老臣遵旨!” 周寿抱拳一礼,缓缓道:“陛下,事情是两日之前,臣听闻京郊大兴县有少许荒地闲置,那些地契正置于大兴县衙之内。臣就想,既是如此,县衙也不好处置。因而,臣当即令犬子带着银两去往大兴县衙与他们磋商,臣准备用银两买下,再使人料理,一来,虽是收益差点,但臣家里多少能添置份产业,二来,也不至于浪费了。” 朱佑樘有些无语,荒地,开甚玩笑呢。不过,他也不打断,总之就是些田,也不是关键之处。只听听接下来周寿如何来说。 “后来,应是出了些误会,田契未能购得,犬子只能带着银两返京。可正是返京的路上,犬子遇见了建昌伯,建昌伯正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亡命之徒威胁。犬子念着同是勋戚,当即带着家丁护卫上前帮衬,总算是震慑了那伙凶人。因着身份,对方多少有些忌惮,但人手差距,也只能勉强僵持。 再后来,寿宁侯来了,不分青红皂白便将犬子痛打一顿……” “你等等!” 朱佑樘拧着眉,挥手打断了周寿,沉声道:“你是说,周瑛看到建昌伯被一伙亡命之徒围攻?对方知道他是建昌伯?” “是的,幸亏臣子来的及时……” “啊!” 张皇后突然一声惊呼,捂着嘴满是担心之色,急忙问道:“大弟,怎就如此,二弟他如何?伤着没有?” “皇后娘娘放心,二弟无事,现如今在大兴县城帮着臣处理一些琐事,身边有衙丁和卫所兵丁,更是不会有事了。” 张鹤龄安慰了张皇后,总算让张皇后安心了些。 张鹤龄回完话后眼角才瞥了瞥周寿,心里暗笑,原以为周寿会随便带过,他还准备找时机提呢,没想到周寿还力求严谨。你周寿恐怕还不知严重吧,当然,或许知道,但大概觉得无所谓,因为事实就是,周瑛确实被打了。表面上看,也确实是无故,要论起来,周瑛还先有解围之功,他们张家恩将仇报了。 张鹤龄依然不理会周寿,因为有比他们更关心事情性质的人在。 御座之上,朱佑樘沉声道:“未曾想,京师之地会有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发生。离京城只几十里,堂堂大明伯爵,在已知身份之下,依然有人敢于围攻。是想作甚?造反嘛!” “顺天府及大兴县,朕倒要问问他们,就是如此来帮朕管着这一府一县,这还是京师,若是再远一些呢,是否有一日就是朕巡到何处,也有人敢围住朕,绑了朕!” 朱佑樘怒气勃发,此时的他,倒是帝王之气十足,殿内眼见着气氛压抑了许多。 “皇帝,息怒,差事没干好,罚,若是再不好,换人就是。切不可因着臣子们的不作为,气坏了身子。” 周氏毕竟历经几朝,虽是未曾过多接触朝政,但一些觉悟是有的。她感觉方向要偏,因而赶忙安慰皇帝,把话题往回引。 比起她,张皇后明显就稚嫩许多了,此刻张皇后只顾着关心自家弟弟的人身安全。 “皇祖母,朕确实生气啊。我大明立国才百余年,如今已到这般艰险了吗?是朕这个皇帝做的差了吗?” 还有些敏感的自我怀疑倾向呢。 张鹤龄不由的心里再次嘀咕。 周寿可没想那么多,他反而觉得正是好时机,因而,他继续奏道:“陛下!臣也觉着确实荒唐,听犬子所言,那伙人极为凶悍,他也是顾着勋戚之谊冒死上前的。正因臣子出手及时,这才未使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也正是因于此,臣才会更加的痛心。寿宁侯赶到之时,臣子已是稳住了局面,臣纵不奢望寿宁侯对臣子解围之义感恩,然怎反而加害呢?这般作为,如何……” 说着说着,周寿又是声泪俱下,都有些哽咽着继续道:“陛下,臣请陛下,为老臣及犬子作主,惩治寿宁侯,以正朝廷之风,以彰勋戚之义!” 周氏也跟着痛心道:“皇帝,听庆云候此言,寿宁侯确实做的不对。勋戚是朝廷柱石,与国同休,此一举,有些坏了勋戚间的情义。外臣们见了,还不越加觉得这些勋戚不堪。若是不严加惩处,也显得皇帝你……” 周寿见陛下一脸阴沉,还有自家姐姐在劝,他趁热打铁道:“陛下,老臣实是怒极,亦痛心,本是要去三司状告,但念着内丑不可外扬。这才来烦扰陛下,寿宁侯是小,陛下、皇后的声誉为大…” “行了,行了!” 本来还准备多给周寿和周氏表演一会儿的机会,结果周寿越说越离谱,竟然都敢把话头往皇后身上扯。 这不眼见着皇后显了怒色,若是当场说了甚激烈的话那可不好,即便痛斥周寿一两句,那也让她这个皇后失了气度。 因而,他赶忙出言打断了周寿,向朱佑樘奏秉道:“陛下,臣的意思与先前一样,打了周世子属实。且风声未在京城传出,臣认为不提为是。因而,臣依然是认罚。若是太皇太后、庆云候坚持让臣应了破坏勋戚的罪名,臣……” “张鹤龄,你放肆!” 周氏一声怒喝,凤目圆瞪道:“哀家几番给你解释机会,然,你依然在耍你的言语伎俩,是欺我这个老太婆治不得你了!” “哎哟,皇祖母,且息怒啊。莫和这些晚辈一般计较。” 张皇后适时的插上了话,原本她因周寿的话生气了,现在感觉也不那么气了,他很满意自家弟弟的风度,怎么看怎么满意。 “皇祖母,刚庆云候也是说了陛下和本宫呢,本宫听着亦是有些生气,但本宫只一妇道人家,懂的不多,怕理会错了庆云候说话的真意。因而,本宫未做计较。如今寿宁侯也是说了话,还是诚恳的认罚,皇祖母您可别会错了意。 本宫对我这大弟还是了解的,外面人亦多有传,说他粗鄙也好,粗俗不堪也罢,但从未有人说他会巧言令色的呢。皇祖母,您看呢?!” “皇后,你……” “皇祖母,皇后,听朕一言!” 朱佑樘眼看着一场争锋又将上演,他原本的怒气、气势,顿时消散了大半,他心里暗苦,只能再次出声把二人拦了下来。 他现在就很赞同周氏的话,张鹤龄确实是玩言语伎俩,比起之前对他的那些关心、心疼,此时的张鹤龄有点假。 要敲打敲打!咦,也不是,或许也可以…… 朱佑樘突然有了些想法,不过现在不是想的时候,他不想再让他们扯皮下去,既然张鹤龄一直摆风度,铺垫了这么多,那倒要看看他怎么来圆。 “寿宁侯,庆云候已是说完,现在朕让你一五一十的说清。无需多余之言。” 张鹤龄也不想扯了,周寿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他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他缓缓奏道:“陛下,太皇太后,既是让臣说清,那臣就从开始时说起。” “寿宁侯,你还在陛下和太皇太后面前……” “庆云候!” 张鹤龄突然一声顿喝把周寿和周瑛吓的一跳,就连御阶之上的三人也是被唬了一下,不由脸色有些发黑。 张鹤龄暂且顾不了这些,他两大步走到周家父子身前,抬起手,眼看着就要碰到周瑛。 周瑛惊骇,忙不迭的飞快逃离了张鹤龄的魔爪,实在是张鹤龄给他的肆无忌惮印象太深刻了。 因是突然,也是惊骇,他逃离的太果断,然后,问题来了。 他还未觉,感觉逃离了威胁,色厉内荏指责道:“张鹤龄,你胆大包天,这里不是京郊城外,是陛下的乾清宫,你太放肆了。陛下啊……” “呃!” 周瑛觉得不对了,怎么三位至尊的脸上不甚好看呢。也不是,张皇后挺好看! 挺好看的张皇后此时突然轻笑了一声:“皇祖母,你这个娘家侄儿,挺精神呢,好好的,何必弄个带子吊着,也不活泛不是!” “啊!皇后娘娘,臣……” “退下吧,丢人现眼!” 周氏怒喝一声,打断了周瑛的话,他瞪目看向周寿,意思是,你就这么教儿子的,装也该装的体面一些。 周寿也冤枉啊,他千叮咛,万嘱咐,周瑛表现也尚可。可没想到张鹤龄突然来这一手啊。 不过,他觉得伤轻伤重不重要,左右就是丢点面子罢了,他们这些外戚要什么面子啊。 “陛下……” 朱佑樘的耐心很少了,他摆摆手,沉声道:“庆云候,从现在开始,你不可插言,听寿宁侯说完,再行计较!” 第二十四章论理二 “陛下,太皇太后,臣便继续说了,要说此事其实本身很小,关键之处在于,中途出了些岔子,便是围攻勋戚之事,着实太过骇然。因而,臣才屡次言及,不必深究。” “事情要从几日前说起。前番,臣与弟弟建昌伯张延龄在三司会审之时有过承诺,感念陛下的关爱、仁德,臣幡然醒悟,因而陆续处置了历年来用手段低价购来的田产共1150余顷。” 朱佑樘微微点头,这事张鹤龄做的确实果断、干脆,即便是他这个皇帝,都不好说能一时舍下皇庄10万亩田,他也是于此事上对张鹤龄有了些新印象。 这一想,他就觉得,张鹤龄有可取之处,倒是让他之前的想法更强了些。 张鹤龄此刻可没太多工夫想其他的,他脑子转的飞快,用心叙述着:“田地返还之事,因臣大病初愈,尚在修养,由臣弟建昌伯带着家里下人操办。 臣家所商议清置田地的方案有二,一,按时价补上差额,田正式归臣家所有,二,农户返还臣家购田时所付钱额,田退还农户。有三司见证,有地方官府监督协助,舍弟处置进展倒也顺利。 唯独有大兴县的300顷出了些问题。那处田,或是沟通上出了岔子,愿接受补差额的极少。臣亦只能按着承诺,把田返还原主。臣当时购得之时,所费银两,每亩银约3两,臣的意思,只需售田人家,以原价退还臣每亩3两,臣即可将田亩原数返还。陛下,臣此举……” 朱佑樘点点头,赞同道:“3两还3两,田返田,说起来你此举倒也多少吃了些亏。” 朱佑樘虽不知通货膨胀的说法,但执政多年,这些道理怎会不懂。简单比方,成化年间一两银能买近三石米,而如今,只能买两石,可不就是吃了亏嘛。 张鹤龄摇了摇头,道:“陛下,臣不吃亏,这些田,少的一年,多的两三年,臣也收了租子,虽是租子较低,但补上亏额大差不差。臣虽不堪,亦不会和普通百姓争这个吃亏占便宜,那显得臣这个堂堂大明侯爵,太过小家子气了。” 周寿不想听张鹤龄絮叨,他想说话,但刚被陛下下了令,他求助向自家姐姐。周氏意会,沉声道:“寿宁侯,皇帝是让你说,与庆云候之事,不是让你来说你大明侯爵的气度。你的这些事,我老太婆不想听。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张鹤龄恭敬回道:“陛下,太皇太皇,臣说的自然和庆云候有关系,只有前因后果全部说个通透,才能把整件事串联起来,也好由陛下和太皇太后娘娘裁决。” “继续说吧!” 朱佑樘摆摆手,他现在也不管是不是真有联系,想听听张鹤龄具体说话,好给张鹤龄找个判断倒是真的。 “遵旨!” 张鹤龄继续道:“一亩银三两,每户百姓,少的4、5亩,多的7、8亩,银不多,可那些百姓拿不出。臣私心,无银与臣,臣亦不能白白的把田还予他们吧。臣的家里此番也不富裕,8、9万银子说放就放,臣也舍不得。即便臣舍得,也不能放,无故市恩,倒显得臣有不轨了!” 朱佑樘微微笑了笑,只听张鹤龄继续道:“因而,臣和弟弟商量之后,亦请了三司见证,臣把田契寄放于大兴县衙,由大兴县衙代办,谁家银子凑上来,和衙门直接交办赎兑。最终田银两讫,虽时间可能久些,但臣亦不计较这些,臣缺银子,但终归比这些百姓好上太多,不差一口吃食!” 朱佑樘点头道:“你这事,办的到也不差,让衙门公证,也使百姓可以放心。” “臣不敢当陛下赞。也是之前臣给的田价太低了些,臣近年来每每思及,心中多有愧疚。现如今幡然醒悟,能宽一些就宽一些吧。臣倒不是有多高的觉悟,主要,求个能不负陛下恩德,亦是求个心安!” “事儿臣办了,未曾想没几日,大兴县衙却是告之,出了岔子。有勋戚人家要买下那300顷田,给银亦是3两,若是交办,臣倒亦不吃亏!” 张鹤龄说到这里,殿中之人终于明白张、周二家怎么扯起来了。起因、结果,他们都能给理个七七八八。无非就是周家想捡个便宜,且是让张家担名声,他们捞实惠,似乎确实不地道。 周寿撇撇嘴,倒是无所谓,事情他不愿意当场提,但真知道了,也无伤大雅。这些在他们这里皆是小事。这样反而坐实了张鹤龄挟私报复。总之,我这边没造成事实,你却是伤人了。你该罚,该给补偿。否则咱就闹大。 殿中,张鹤龄说话间,不经意看了一圈御阶之上三人的神色,继续道:“这事儿,大兴县直接报给了臣弟张延龄,当时臣不知。若是臣知道,大概是不会让弟弟去大兴的。无论是臣担这个事,或是别家担这个事,最后能把田处理好,也就是了。 可臣弟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觉着,这家勋戚,拿了这些田契之后,恐不会按着臣的法子来办。最后吃苦的还是百姓……” 众人无语,必然不会啊。要是会,那才稀奇了! 周寿终于忍不住了,觉得张鹤龄这些解释好啊,他插了话:“张鹤龄,我周家自然是打算按着你想的法子来办。还不是知道你现如今缺银子,所以才帮你们揽下此事,你反而恩将仇报。事没成也罢,左右我周家不吃亏,还能省些力气。可你反而伤人,你太让老夫失望了!” “哈哈!庆云候所言有半句是对的,张某也不曾怀疑你周家,还是舍弟年轻,见识浅,有些看轻了周家。张某从不这般认为,周家一门双爵,是圣德太皇太后的外家,又怎会是这般阴私之家。因而,后续,张某才行了伤人之事。” “嗬!你辩吧,张鹤龄,你饶来饶去,伤人是事实,还不是破坏了咱们勋戚之间的情义,败坏了勋戚的名声,罪莫大焉!” “陛下,臣确实是觉得周家不会那般不堪,然而,事儿确实发生了些波折。让人很难不去联想,即便臣始终不认为,但怎能影响到别人?因而……” “陛下,太皇太后,舍弟马不停蹄赶到大兴,断然喝止了大兴县,跟着拿回了田契准备回京。舍弟私心,心眼也小,大概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因而准备自己辛苦些,盯着办吧。 也是在这时候,返回大兴的路上,遭强人围攻。好几十人,武装齐备,喊打喊杀。” 说到这里,事情其实明了了。确实,谁都会联想,且八九不离十。 周氏脸黑了,朱佑樘脸也黑,原本以为真有强人敢围攻伯爵,没想着,是这一出。让他一口心火涌了上来。 周寿还是不在乎,反正是论理,没证据的事,又值当什么。有证据的是你打人了,还自己承认了。 “寿宁侯,别人联想如何与我何干,我周家清者自清。” “嗯!” 张鹤龄点点头,道:“张某始终不怀疑周家,可事情确实太巧了。好,即便是不巧,真是的,原本咱们张周二家,打个架也不值当什么。可事情性质变了啊。 那不是家丁仆役,那是几十个全副武装的悍匪,在京师之地,天子脚下,这性质何其恶劣,影响太坏了。大明伯爵,亲贵之爵,在大明的京师之地,人身都无法保障。那我大明还如何让四海臣服,万国来邦。” “寿宁侯,你之言过矣,危言耸听呢!” 周寿依然在反驳,只是他没看到,御座之上的朱佑樘脸色已极不好看。就连疼惜自家弟弟的周氏,此时脸色也是黑的发沉。 “陛下,臣可能杞人忧天了,但臣的见识告诉臣,这不是小事。因而,臣得到消息,亦是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在路上,臣恰巧碰到了一队在大兴公干的卫所兵丁。臣恐自家家丁实力不济,因而,以侯爵的身份,请求那队协助解救建昌伯。 那名百户官倒也配合,随着臣赶了过去。也是臣想差了,多找了闲人。致使臣不得不打了周瑛,也好证他清白。 臣当时到了现场,双方剑拔弩张,偏偏周瑛还位于悍匪的阵列之中。” “寿宁侯,周某当时就说了,我是恰逢其会……” “闭嘴!” 朱佑樘怒喝一声,还在狡辩呢,难道你们还真以为,凡事都要证据不成?得亏建昌伯没伤着,事情也未曾闹的满城风雨,否则,即便太皇太后护着,他也必要重处。 “陛下息怒,从始至终,臣都未怀疑过周家。这事太过,即便臣不信他们,也信太皇太后,想太皇太后的外家,不会这般的不堪!” 周氏不想说话了,张鹤龄字字说不信,字字说太皇太后多好,她的外家多好,可这…… 对张鹤龄,她心里亦是厌恶的很,她觉着,今日面子是丢尽了。糊涂弟弟干糊涂事,还非要告糊涂状,告状也罢了,若是只罚张鹤龄打人的事,事实在那,罚了就是,非要带着小目的。 这会儿,她哪能不知道,自家弟弟还在惦记着那些田呢,想把事情弄严重些,好让陛下判着张家松口,都不知事情的严重呢,没看陛下脸都黑了吗。 老太太已在想着,一会怎么向皇帝给自家弟弟说说话了。 张鹤龄可不管这些,目的已达到,他开始收尾了:“当时的情形确实很难不让人怀疑,纵然臣不信,亦无法让别人不信。因而,臣和那位百户商量之后,决定兵丁先不惊动对方于外围控制。臣带着家丁出面。 臣出面之后,第一时间便是打了周瑛。按臣想,若是周瑛真是对方的同伙,或是主使之人,那伙强人定是会加以阻拦,事实上没有,也让臣彻底放了心。因为这样一来,至少向旁人证明了,周瑛确实不曾与那伙人勾结,堵住了悠悠之口。 否则,事儿要是传出去,说堂堂大明侯爵世子,公然勾结强匪谋害亲爵,这如何使得。这不显得我大明皇帝识人不明,我大明勋戚不堪,我大明世道已崩坏至此……” “张鹤龄,你危言耸听,你混肴视听……” “先别急,庆云候,本侯的话还未曾说完!” 张鹤龄摆摆手后,面向御阶上,奏道:“陛下,事实上,当时臣面对对方时,察觉那伙人并不像单纯的强匪。从装备和气势看,若那是匪,那匪也不叫匪了。因而,臣更是坚定决心,直接打了周瑛,且使家丁把他从那伙人中拽了出来押在角落。 后来,臣令卫所军丁和家中家丁护卫齐上,不问原由,不听口供,尽数打杀了。臣擅作主张,不想有任何风言风语传出。” “臣还用身份强压,让那队军户,不得传扬此事。否则,若是传出,被有些之人乱传,说不得有人就会谣言,说周家勾结强匪,甚至勾结军兵,实在是那伙人太不像匪了。若有传,外戚勾结军兵,军兵知舍弟伯爵身份怡然不惧,谋害亲爵,细思极恐。更使我大明勋戚声名丧尽!” “行了,寿宁侯不用说了!” 周氏不想听了,狗屁倒灶的事,被张鹤龄这一说倒真严重了,外戚本来就是敏感身份,更是不能和兵私自搭上。若是传啊传啊,那帮外庭之人,还不得揪着由头拿办了。即便陛下护着,心里定也会留了芥蒂。 这事做的真糙。 周氏心里暗骂一句,努力让面色缓和些朝着张鹤龄道:“寿宁侯,你做的不错,周家虽是顽劣,但那般事定然不会做的。你打了周瑛,也打的对……” 周寿和周瑛顿时一惊,忙道:“啊,太皇太后,不是……” “闭嘴!” 周氏冷着脸喝道:“此事到此为止,什么破事儿也来扰陛下和哀家清静。周瑛,以后行事慎重些,别什么事都往里钻,若是真坏了周家的名声。老太婆即便让周家断了传承,也饶不得你!” 张皇后此时心情不错,反而劝了两句道:“皇祖母,庆云候和周瑛大致还是好的,有些不到之处,慢慢教就是,我家弟弟不也是这样,以前啊,让孙媳操碎了心。好在,现如今也踏实了些。” “皇后啊,你这个大弟不错!” 周氏缓缓点头,意味深长的看着张鹤龄道:“寿宁侯,此事到此为止吧。哀家这个老太婆乏了……” “太皇太后容秉!” 张鹤龄可不想就这么完了,还让老太太憋口气,心里对他留着意见,他赶忙恭敬道:“臣虽打了周瑛,且事出有因,亦不是为了周家,只是不想周瑛一人的误会影响了勋戚大局。此是出于公心,在公心上,臣自问,无愧。 但打了就是事实,周瑛确是未做,为了大局被臣打了一顿却没个说法,对周瑛,对庆云候亦不公平。臣不能装作不知,坏了周张两家的情谊。即便陛下、太皇太后,不罪于臣,臣亦要向周家和周瑛做个交待。” 朱佑樘古怪的看着张鹤龄,这没完了,不是被你小子说通了,还不依不饶的。他就待开口。 只是周氏比他还要更快,只听周氏道:“寿宁侯,你说说吧,此事你想要如何处理。” 朱佑樘不想让周氏为难,只能圆场道:“皇祖母,罚就不用了,此事毕竟不好过于传扬。若是罚了总不免让人猜测由头。便让张鹤龄给周家陪个礼,再补偿下周瑛,毕竟周瑛伤的挺无辜!” 周氏点头道:“皇帝你看着办吧!” “寿宁侯,虽事出有因,但打人是事实。不能打着公心的旗号伤害无辜就觉得理所当然。因而,赔礼、赔偿是要有的。庆云候,你看此事可行?” 周寿赶忙道:“陛下,老臣说不过寿宁侯,老臣无话可说。但臣子被打的凄惨是事实,若是没个交待,老臣及我周家,冤枉!若是让外朝那些人知道了,臣等这些外戚人家还如何在京城立足。” 周寿这会儿是彻底耍无赖了,都隐隐说要主动散名声,这让朱佑樘反感到了极点。先告状,再要说理,想多赚点张家的便宜,事情没成功,现如今直接躺平,就差撒泼打滚,还是大明勋戚吗? 但太皇太后的面子不能不给,他心里暗叹,看向了张鹤龄。 “陛下,太皇太后,臣刚进殿中之时即已言明,臣已准备好了交待。” “不过,臣交待是有,但,礼,臣不会赔,臣自问不缺礼!” 周寿无所谓,只看着张鹤龄在说,谁要你的礼,我要的是“礼”,若是不满意,咱就继续,今日不满意,明日我就再找姐姐。再不成,就找外朝的御史言官,总之非得讨出东西出来。反正我儿子受了重伤。 “陛下,太皇太后,一切误会皆出自大兴那三百顷田,既起因于此,便以此终结。臣请陛下允准,取臣带来的包袱!” “准奏!” 张鹤龄也不拖沓,很快出了殿,从门前侍卫处拿回了包袱,接着麻利的回到殿中。 包袱皮缓缓打开,一摞摞的田契,直晃的周寿眼晕,他急忙上前,就要抓过来。只是,手刚伸出,就扑了个空。 张鹤龄奇怪的看着周寿,如同看傻子一般,直看的周寿一阵不自在,他怒道:“寿宁侯,你是戏耍老夫不成,你自己于陛下面前奏秉,老夫可未曾逼你,你现在何意?” “庆云候,张某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张某虽说是要了结此事,但你莫不以为,这300顷田,3万亩,本侯会直接白送给你吧。若是有这般好事,改日本侯就蹲京城大街了,找个由头让人揍本侯一顿。那岂不是发财了?” 第二十五章事毕 “咳咳!” 朱佑樘有些想笑,但他还是忍住了,他看向周寿,缓声道:“庆云候,寿宁侯说的有理,他是打了人,虽事出有因,可给个交待也是应该。他想用那些田来了结两家的误会,朕觉得可以。不过,银子的话,你还需按他买来的价给出才是。否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皇祖母,您看是不是这样?” 周氏点点头:“皇帝说的对,寿宁侯此事办的不差。不缺礼,也不缺义。周寿,银子必须给。若是不给,岂不让人笑话!” 周氏此时倒是对张鹤龄满意了一些,张鹤龄已是说通了御前官司,还愿意用田契来补偿,也算是给了周家面子。周家的面子是谁的,还不是她的。 “好,给!不就9万两银子吗?我周家给的起,早如此,何必折腾这般久……” “等等……” 张鹤龄摆摆手再次打断,道:“庆云候,不是9万两,是18万两。原本是3两一亩的,但因着之前的事,我张家请三司公正和那些百姓就田契一事重新签了协议,又补了每亩3两银子,彻底了结此事。因而,现在是6两一亩。” “张鹤龄,你耍我,6两,你怎不去抢,要是6两,本侯不要了。这就是你的赔偿,哼!” 张鹤龄奇怪的看了一眼周寿,道:“庆云候这话说的,耍你?本侯闲的呢。按着本侯的性子,打了人何须赔偿。本侯只是感念陛下、太皇太后之仁德,不愿因我两家之事让他们烦心,这才予你们一些好处。若是不要,那我还不给了! 还真是奇了,京郊田地,一亩田8到10两,更是有价无市。即便是从百姓那抢个几十一百顷的,可抢完也没了。回头你试试,若是从哪家能用6两一亩的价钱买来田,本侯这些田分文不取,全都白送给你。” “咳咳!张鹤龄,不可妄言!” 朱佑樘觉得,张鹤龄还是没变,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说着抢老百姓的田,一点也不尬口的。 “陛下,太皇太后,臣确是诚心。一亩6两,纵是一般的州府,也未有这般低的价格。即便是买了转手卖,贱卖个8两也能赚上2两一亩,3万亩,那可是几万两银子。这钱也太好挣了!” 周氏也觉得是这个理,何况,作为历经几朝的老人,她怎会不知,京城边上的田,越来越少。张鹤龄说的有价无市,不是虚言。 “周寿,寿宁侯既是诚意,接下吧,无谓在此事上纠缠!若是不接,此事即作罢,勿要再搅扰不清,失了风度、体面!” 周寿苦着脸,奏道:“太皇太后,臣没钱,18万两银子,臣拿不出!” 他确实拿不出,且,即便能拿出他也不想拿,9万两银子啊,怎能便宜张家。 “那此事便作罢!” 周氏袍袖一挥,杵起拐杖,宫女内侍赶忙过去扶着,就待起身离去。 “太皇太后,臣知错!” 周寿一看,这不行,自家姐姐可不能走,要是走了,他还怎么折腾。他一想,少赚点就少赚点吧,能在张家头上赚到这个便宜,可以了。 这么一想心气也平了,不过,不能这么容易了。于是,他朝张鹤龄道:“寿宁侯,老夫真没那么多银子。现银最多只有10万两,老夫当着陛下、太后的面,给你另打个欠条。回头有银子了,再还你。” “唉!” 张鹤龄一叹,心里也是一叹,怎就这么容易让人摸到脉络呢,难怪勋戚家的容易让人拿捏。周家是,张家其实也是。 他就知道,周家不会给那么多银子,但又舍不得就这么放了这块肉。 “庆云候,你这就让我为难了,这三百顷,虽是我做主,但其中也有舍弟的一份。若是只收来一半银子,如何和舍弟交待?” “大弟,既如此,那不如就此作罢,改天你重新备上一份礼送往庆云候府,也全了周张两家的情谊。皇祖母,您看呢!” “皇后所言极是!” “太皇太后,皇后,臣言即已出口,哪会轻易收回。” 张鹤龄一脸纠结复杂,接着,似乎是下了某个决定一般,道:“庆云候,这样吧,10万两银子我可以收,欠条我也不要。你给我划一片差不多的荒地,总之是不能种田的那些,就当抵了那8万两银子,如此,张某也好和舍弟以及家里交待。” “地?” 周寿对这个字极为敏感,他就要摇头。 “别急,我说的地,是真正的荒地!” 张鹤龄道:“我张家在东郊那边的庄子上有些野山,和你周家的连着。若是全部使在一起,或是能弄个规模大些的石场、砖窑。虽是不值几个钱,也赚不了几个钱,但好歹是门营生。” 东面山头?那倒是没啥用,庄子赏下时他便使人去看过,原还想着能像西山那边出个滑石、煤矿的,结果一看,全都是些石头,连杂矿都是没有的。用无甚出产的荒山,抵个8万两银子倒是不错。 可他依然不想便宜了张家,正犹豫着怎么再否决时,张鹤龄又道:“其实反之亦可,刚皇后娘娘言及,可另备一份礼,也提醒了我。我张家可以把那处山头送于你,分文不收,就当全了此事。” “不行,老夫要那个山头何用,老夫家里又不开石场!” “这!” 张鹤龄一脸为难,朝上奏道:“太皇太后,这不行,那不可,臣为难了!” “寿宁侯,无需为难,不用理会这个不识数的!” 周氏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她出声宽慰张鹤龄后,转头朝周家父子喝道:“还在丢人现眼,还不快退下。” “太皇太后,臣知错,您别生气!” 周寿看自家姐姐是真怒了,赶忙连连道歉。 “寿宁侯,事就这么办,老夫出银10万,再用我那处山头抵去8万两银子,是亏是赚,谁也不得再行计较。在陛下和太皇太后、皇后跟前,一口吐沫一口钉,不可再有反复。” “呵呵,庆云候,满京城谁人不知,我张家言必行,行必果,有逼人、坑人、抢人、打人、伤人的,却从未有食言不守信的!” 张鹤龄说的斩钉截铁,且毫不顾忌,张皇后坐在御阶之上,听着不由嗔怪道:“大弟,说个甚么呢!” 周氏反而笑呵呵的赞道:“呵呵,皇后,你家这个弟弟虽是说的不堪,但人实在,这份真啊,很不错!” 朱佑樘挺无语,可不是真吗,他能听的出来,张鹤龄说的确实够真。而且,从张鹤龄一番表现,加上此时的话,他总觉着,这地契送的有些问题了。 不过,他可不会提醒什么,左右这个事赶紧了结了吧。 “既已说定,朕与太皇太后、皇后就当为你们两家做个公证。” “老臣,谢陛下!” 周氏看事情完了,起身站了起来:“皇帝,哀家就回宫了。今日之事,我这老太婆,倒是给皇帝添了麻烦。” 老太太要走了,朱佑樘也跟着赶忙起身相送:“皇祖母,您此话严重了,朕虽是皇帝,也是您的孙儿,您有事只管来唤朕即是,何来麻烦。皇祖母,您慢点!” 送走了老太太,朱佑樘总算了松了口气。 对老太太的尊敬,他是发自内心的,人都说皇家无情,皇家凉薄,但他这个皇帝可从不觉得该当如此。 小时多受老太后照拂,大了后,在父皇和万贵妃面前,也是老太后一直给他撑腰,若是没有老太后的庇护,现如今如何,真不好说。 人要学会感恩,更要念情,皇帝也是人啊。 “还不退了去,杵在这里作甚!” 老太后走了,朱佑樘便不那么柔和了,他朝着下面二人沉声道,主要是对周家父子二人。 周寿和周瑛也不知是听出还是未听出,不过,皇帝发话赶人,他们也只能赶忙准备告退。但退之前,他们还是盯着张鹤龄,他们可不相信张鹤龄的所谓信,赶紧把事落实才是。 张鹤龄笑了笑,也不在意,就准备向皇帝告退,他也怕夜长梦多呢。 “寿宁侯且留下,朕有事要与你说!” “是,陛下!” 张鹤龄一听,赶忙躬身应是。 不过,看着周家二人,张鹤龄还是请示道:“陛下,臣已和庆云候家说定的事,宜尽快理清,否则显得臣无甚诚意。您看,可否派个人替臣把包袱送到宫外,交待臣家里人一声,让他们带着田契回去交给臣的管家,也好和庆云候家把此事了结了。” 朱佑樘越看越觉得有问题,但他不会问,更不会点出。他只是微微颔首,吩咐道:“陈准,还是你跑一趟。若是寿宁侯家的那些下人记不真切,你可再去寿宁侯府,当面去告之他府里管家。” “奴婢遵旨!” 陈准上前接过了张鹤龄的包袱,心里着实古怪。 这寿宁侯来的时候特意要带的包袱,是有备而来呢。 他刚一直站在御阶之下眼观鼻鼻观心,看了一场不知道该说精彩还是奇怪的戏。直到田契上场,他的脑子里就琢磨着此事前后了。说不得他回头还要打听打听。 这事有意思,这个寿宁侯也有意思。 “庆云候,周世子,走吧!” “哈哈,劳烦陈公公了!” 看着笑呵呵离去的周家父子,朱佑樘暗自摇了摇头。 张皇后此时也待离开,面朝朱佑樘轻声道:“陛下,既事已了,那臣妾也回宫了。若是陛下召对寿宁侯结束,可否使他来坤宁宫一趟,大弟病愈以后,臣妾还未曾见过,臣妾想和大弟说说话!” “皇后不用急着回宫!” 朱佑樘微笑着压压手,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说话轻声细语,温柔至极。 “朕留寿宁侯也不是要说甚公事,皇后在此处无妨,就当朕和皇后娘家人聊聊家常。” “都退下吧!” 朱佑樘再次命令,挥退了殿内的内侍宫女。 整个乾清宫后殿,只剩下了皇帝和张家姐弟二人。 “自己搬了坐吧!” 闲人都下去了,朱佑樘仿佛彻底放松了,他挥挥手,朝张鹤龄指了指御座下面角落的一张矮凳。 无外人在场,朱佑樘表现的十分随和。 “臣不敢,臣站着即可!” 朱佑樘谑笑道:“呵呵,往日倒不见你有这般拘谨,朕这宫里,除了御座龙床,还有哪处你没坐过的。” 张鹤龄惭愧道:“臣往日懵懂,犯了许多错处,那日昏迷再醒来之时,臣多有思量,已幡然醒悟,决心痛改前非!” “哈哈,你这句话倒像是真的!” “臣的话,自是真心!” 张鹤龄依然恭敬言道。不过他恭敬归恭敬,但可不是拘谨,此刻的他其实很放松。他更多的是把朱佑樘当成了家里一个值得他去尊敬的长辈。 对于朱佑樘,别人如何说,或是史书怎么说都不重要,于他张鹤龄而言,朱佑樘是大明皇帝,但更是他的姐夫,一个很照顾小舅子的姐夫。 他愿意在不影响根本的情况下,显真诚,说真话。再者,他从不怀疑,一位当了十几年皇帝且天天面对满朝文武大臣的人,会锻炼不出点察人识人的本事。 朱佑樘确实感受到了些真诚,他笑了笑,有些感慨道:“你啊,如今倒却是长进了。去搬了坐吧,朕亲口准你的。” “谢陛下!” 张鹤龄也不迟疑,谢了一声后从角落搬过了凳子,跟着坐了下来。 “皇后,你这大弟,总算是有些模样了!” 张皇后美目一扫,接着满带柔情的看着朱佑樘,轻声道:“陛下,还不是您多爱护!” “要说爱护,确实算的上!” 朱佑樘点点头,再次看向张鹤龄戏谑道:“否则,你这弟弟,又怎敢借着朕的面来糊弄呢。” “哎呀,陛下,妾身的弟弟怎敢糊弄您啊!” “皇后,你也不用给他解释,此事的糊弄朕倒是不生气,朕护了他这么久,也不差借他一个面子,就是怕日后太皇太后怪罪喽!” “啊!”张皇后一惊,脑子里努力回想今日的事,依然未曾觉得有何不妥,反而他弟弟是吃了亏的。她不由问道:“陛下,臣妾的弟弟似乎未有……” “哈哈,皇后,你啊,就别为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伤脑筋了。” 张皇后眸子一瞥朱佑樘,嗔怪道:“陛下,您是说妾身笨的很,是吧?” 朱佑樘很识趣,笑着就夸:“不是不是,朕的皇后冰雪聪明,苏张亦不及也呢!” “陛下……” 好大一口狗粮,是这个词没错吧。 张鹤龄心里暗自吐槽,还好,他不嫉妒,他家里也有夫人在等着呢。 未几,朱佑樘终于和皇后互动结束,他心里满意了,这才和张鹤龄说起了话。 “寿宁……唉,私下里,朕就唤你长孺吧。当年国丈临终为你取了这个字,朕知道,是愿你忠直,愿你能辅政于国,堪当大任。可……” 朱佑樘多有感慨。 张鹤龄道:“陛下,臣这个字自取了以后,尚未有几人唤过。如今蒙陛下亲口唤之,臣这两字,倒也荣幸了许多,也值了!” “你这心性倒确是长进不少!也是,亦是该长进了!” 朱佑樘笑道:“说说吧,是从何时起便打算借着朕的面子呢?” “陛下……” 第二十六章留宫议罚 乾清宫后殿内。 面对着朱佑樘,张鹤龄毫不拘束,娓娓道来。 他原原本本、事无巨细的把前因后果以及他的想法倒了个干净。除了他心里的些许思索,余者皆是毫不保留。 这一通说下来,张鹤龄说的有条有理,直看的张皇后一阵古怪且怜惜。 “大弟,你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只是,此番日子也不好过了吧,还有二弟那里,姐姐这有……” 张鹤龄忙躬身笑道:“哪用姐姐再操心这些呢,若是过日子的事也需得姐姐来操心,那我们张家这两个男丁也太过废了些。真是如此废,帮扶不帮扶的,都没多大意思了。” 张皇后嗔怪道:“大弟,怎说话呢,什么废不废的,我们张家人可不废呢。若不是你的身份,想来考个举人,中个进士也是不难。” “姐姐,当年您没进宫那会儿,弟弟倒是念想过,但后面书丢下了,也看不进那些了。” 张鹤龄笑道:“如今若是真考,别说举人,秀才怕也是难。不过,读书亦只是敲门砖,学个十几年、几十年,一路考取,入仕以后,除了一心钻研学问的,还会念着的有几个? 还不是要为了前程的发展用心竭力,做事熬时,再用个几十年的,能登上高位,为官做宰的更是凤毛麟角了。满头银丝尚且未有弟弟这个弱冠之岁的小子体面,弟弟哪会在意这些了?” “呵呵!” 朱佑樘也是古怪的看着张鹤龄,笑道:“因而,你就开始一门心思的折腾营生财货。先前是横行无忌,哪儿都要抓一手,如今开始用脑子了,连朕和太皇太后这儿也要借着面子给你了!” 张皇后怕朱佑樘心里膈应,忙解释道:“陛下,大弟他不是也没办法嘛,这一次可是周家的人先进宫来告状的。大弟最多也就是个顺水推舟。何况,大弟也是吃了亏的,那可是3万亩田呢。” “哈哈,皇后,朕说了,这些……好好,朕不说,让你这个弟弟给你说说!” 朱佑樘笑着道:“长孺,给你姐姐说说吧。把你还未曾说的都说完!” “遵旨!” 张鹤龄行了一礼道:“陛下,姐姐,其实若周家不来告状,左右也就是一两日,臣大致会找个由头上达天听的。且仍会想些法子把田契送出去,换下他的山头,省的他一直惦记。臣也不想因这些琐事分了心思。” “大弟,这是为何,打了就打了,你出手也有分寸。” 朱佑樘笑道:“皇后,你就惯着他吧,甚叫打了就是打了!” “哎呀,陛下,妾身不是话赶话嘛。再者,勋戚间打架不是常事嘛!” 朱佑樘笑着摇摇头,打架可不就是常事嘛。不过,你弟弟他可是说了,故意的啊,只是个由头。 “陛下,不是臣非要这么折腾,臣即便是打算好了,也要看周家是否真会这么干。臣在大兴确实是和那些百姓们重签了契约,回京之后臣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刑部做了公证。若是周家不来,臣最多使个一二手段,再不成,大致事情就真这么自个应下了。 百姓那里没吃亏,臣家定的田额很低,定的租子也低,补足臣的欠银要些时候。即便将来还清了,那份契约也依然有效,租子还是那个租子,臣自问未曾亏待他们!” 朱佑樘点点头,理确是这个理,否则三司和大兴也不会那般配合了。不过,你小子现在不是转给人家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有想法转给人家的。 似乎是看出朱佑樘的意思,张鹤龄道:“陛下,我们这些勋戚人家,左右吃不了亏,也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你能这般想,倒是好的!” 张皇后此时却是有些担心道:“那这么一通下来,以他们的胃口,大致是不满意的,说不得又要来打扰太皇太后的清静了,那边若是知道,会不会对大弟你有意见呢。最后还要烦着陛下呢。” “倒也无妨!” 朱佑樘无所谓道:“此事长孺做的倒是不差,若是真收了18万两银子,皇祖母那里兴许会有些意见,可现如今只是10万两和一些荒山,朕倒是不担心。” 太皇太后疼惜娘家没错,但这么清楚的事,不会再纠缠的。只要太皇太后没意见,庆云候那里,他从不在意。 “是啊,8万两银子,可不少呢。大弟,你怎么就换了那么个荒山。” 张鹤龄道:“其实臣原本就有想法要买了他们家的荒山,但陛下和姐姐知道,张家和周家关系不怎样。几百顷的山头,臣若是开口要买,8万两,翻一倍或许都不止。臣本是琢磨如何来办,哪知还没来得及和他们家商议就出了这个事,臣再一琢磨,正好一并解决了。至于那荒山值不值8万两?若说值肯定值,但收益太慢且太少,在周家手里是不值的。因而,他们还是不吃亏。” “那你的意思,在你手里就值了,且收益快也不少?” 看张鹤龄胸有成竹的样子,朱佑樘笑着问道。 “陛下,确实值,臣不记得在哪本杂书上看到过一个方子。大致是工事上用的灰土,没有三合土那般繁琐,造价上也低的多。据书上描述,硬度上也比三合土强上几分。只是书上记的不甚详细,臣一直琢磨着,也是在最近才大致掌握了方子。 前几日料理家中事务的时候,看家中庄子上的山头,正好可以操办起来,若是能成,当是一门顶好的营生。甚至,若是真有书上描绘的那般,说不得还能多有用处。” “呵呵,既然你已经换了山头,那就做着吧,朕倒是希望你真能搞出些名堂。不过……” 朱佑樘笑着说道,只是说到此处,他突然有些犹豫之色。 张皇后不由关心问道:“陛下,可是有不妥之处,按说大弟和二弟操办自家的山头,当是无妨才是。亏了赚了亦是不与他人相干。如今妾身家的弟弟们,可是踏实许多了。” “皇后不用担心,长孺确实踏实许多,朕并未说此事有碍,朕是想说长孺本人。” “大弟本人?” 张皇后有些奇怪,上下打量着张鹤龄,没事啊,气色不错,精神头也比以前好很多。面貌还是那个面貌,但眉眼有了变化,使得人的气度比起当初好上甚多。看这做派,也让人心里舒服。 她是没有原则的护弟没错,不论弟弟们做什么都敢向陛下说情。可若是弟弟真能好了、长进了,那她自然更加欣慰,现在弟弟就很不错呢。 张皇后没察觉出什么,但突然脑子一转,把之前的事想了起来:“陛下,是之前三司会审的案子吗?陛下,你打算怎么处置大弟呢?” 几日里光顾着担心,今日先是担心,后来只顾着欣慰,陛下亦是多日不提处罚的事,她都快把此事忘了。 张皇后担心中,可怜巴巴的看着朱佑樘,直惹得朱佑樘一阵心疼。 “皇后,莫要担心,你看这样可好?” 朱佑樘安慰一声,转朝张鹤龄看去道:“就让长孺自己来说,让朕如何处罚于他。” “谢陛下!” 张皇后眉眼顿时绽放,活脱脱一个变脸。张皇后本来就是性格开朗之人,在丈夫和自家弟弟面前更是无所拘束,笑即笑,忧即忧,毫不隐藏自己的情绪。 “大弟,快说快说,陛下金口玉言,可不容易松一次口呢!” 不容易吗?是很容易吧。 张鹤龄心里暗笑,以往时候他们兄弟俩出点甚事,姐姐你就没少使力,陛下放了多少口? 不过,张鹤龄可不矫情。他倒觉得姐姐是聪明人,就和前世记忆里的一种现象相仿。人设,姐姐的人设很好,且不是刻意经营的。 天真烂漫,活跃欢快,无拘无束但保持底线,和朱佑樘之间说话,谈笑风生,自在舒坦。 大概一般男人都会很享受于与这样的女人相处吧。在工作不顺心之时,有个女人听你发泄郁郁,且不会指手画脚,陪你说话陪你笑,向你释放着乐观,即便偶尔使使小性子,大致也是让人觉得可爱吧。 “大弟,你说啊!”张皇后催促着,还一个劲的使眼色。 张鹤龄轻轻点头,起身从矮凳上站了起来,规矩行礼道:“陛下,皇后……” 要不说张皇后人聪明呢,随着张鹤龄起身恭敬行礼,张皇后同样仪态端庄的坐正了身形。从一个称呼一个动作之间,她能很好的摆正当前的位置。这大概也是朱佑樘能和张皇后相敬如宾的主要原因了。 张鹤龄也满意,有这样一位姐姐吹风撑腰,他做起事来腰板也要硬实许多。他从来就不矫情的想什么靠姐姐膈应。姐弟如何就不能相扶相携?今日姐姐给他撑腰,难道将来就不能是自己给姐姐撑腰?內宫和外戚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什么好矫情的。 念及此,张鹤龄也彻底放开了,于是,他恭敬道:“臣家因戚而幸起,先父蒙圣恩授与寺卿,一夜之间以白丁穿上了绯袍,先父及张家感沐天恩,恨不能以死相报。然……先父殚精竭虑亦未有所成,常怀郁郁,终,天不假年。 先父临终之时尚教导于臣,望臣不负天家,不负所学,竭尽所能,报效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初时,也曾立志,常念父训,然时日渐深后,臣有些忘了初心。 嚣张跋扈、横行无忌、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恶行昭彰。虽不至十恶不赦,然亦可谓罪行累累。蒙陛下及皇后常年照拂、护庇方得以幸免,可我张家一门却已誉名丧尽。 臣那日醒转之后,辗转难寐,思及念及,终幡然醒悟。因而,才有臣近日所为。然此只可略作补偿,若是犯错了只以补偿即可宽纵,那朝廷秩序何在,威严何存。故此……” 言及此,张鹤龄再次恭敬拜下,一揖到底,道:“臣恳请陛下,治臣之罪,施以处罚……” “何罪,何罚?” 朱佑樘不动神色,问道。 “往日犯下之事,臣业已在三司会审之时俱领,臣不赘言,免污了陛下和皇后的耳目。只言罚,臣以为,当削爵,流放……” “大弟,你疯啦!” 张皇后一声惊呼,再也保持不了端庄,忙向朱佑樘解释道:“陛下,长孺他可能病尚未痊愈,如今满口胡言,切莫当真啊。陛下……” “皇后莫急!” 朱佑樘笑呵呵的安抚了皇后,转头看向张鹤龄,摆摆手:“起来吧!” 张鹤龄缓缓起身,直面了皇帝朱佑樘。 朱佑樘那一双虚弱的眼睛,此时锐利异常,看着面前恭敬而立的内弟,他仿若要从外到里,把他看个通透。 因为,他的经验,他的直觉,以及他敏锐的神经都在告诉他,张鹤龄不是说假话,那双眼睛里,有的是坚定。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可看来看去,他依然未能改变自己的内心想法。他有些相信,张鹤龄是说真的了。 “论罪,确实够得上流放,若是苛刻些,判个绞亦无不可!” 张皇后,泫然欲泣,哀声道:“陛下……” “好了好了,说实际的吧!” 朱佑樘再次安慰了张皇后,笑着摇了摇头:“实际上,你是亲爵,不至于此,你也知道,为了皇后,朕亦不会这般来处罚你。你啊,和朕也要玩一次以退为进吗?” “陛下,臣不敢。臣是真的认为,该罚,只可重,不可轻。一来,以全朝廷秩序威严,二来,也为臣彻底清算了过往。日后,臣只要不死,即可轻装上阵,昂首前行。” “你啊,脑子倒是清醒!” 朱佑樘满意的点点头,接着笑着对张皇后道:“皇后,你的大弟是真的长进了。日后也无需为他担心。” “他长进是长进了,可这脑子却不是清醒的。陛下,容臣妾说句放肆的话,满朝勋戚哪家未有张家之事,可有人重罚重处的?自清自罚,那更是无有之事。臣妾不聪明,但也知道,若是真的重罚了,日后张家倒反而难以在那一圈子里立足了。” “皇后啊,这哪是放肆的话,这只是事实!” 朱佑樘感慨,其实他皇家难道就不是了,但位置身份决定了脑袋,对了,就如张鹤龄说的那般,立场! 朱佑樘看向张鹤龄道:“长孺,罚定是要罚的,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气,那朕成全你。但正如你姐姐所言,你可想过,如此一来,你张家要在那一圈子里如何自处? 或者他们还要猜测一二,猜的是朕用你张家的牌子,敲打他们,逼他们自省。不论是文臣武将,勋贵外戚,他们自不敢与朕多言,但作为中心的你及张家,你想过吗?” “陛下,那一圈子,先父曾想过,臣亦想过,为的不是自家的名与利。臣家已做到侯爵,穿了蟒衣,荣光何其盛也,圈子能给臣什么? 臣家的意愿,说一,想为大明为朝廷做些事情,说二,为了报答天家,报答陛下的隆恩。可,先父不在,臣亦从不在任何圈子。因而,又何来自处一说。 臣只是得沐皇恩的外戚侯爵,我张家只是幸进的外戚人家。臣近日想的最明白的一件事就是,臣永远只会是皇家,是陛下您的人,臣不需要圈子,臣亦不该有圈子!” “呵呵,哈哈!” 朱佑樘突然间大声笑了起来,笑的很畅快,但也笑的有些复杂莫名。 张皇后有些担心:“陛下,您……” “皇后,无妨!” 朱佑樘笑容收敛,摆了摆手。 “长孺,朕未记错,现如今你是世袭侯爵,身上有南京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衔,是吧?” “蒙陛下恩典,却是如此。因而,按着爵和职,议亲议贵,再罚银减等,可判……” “行了,别可判了,朕已有思量,回去等着领旨吧!” “臣遵旨!” 第二十七章偶遇 后殿之中。 朱佑樘叫停了张鹤龄关于议罪议罚的讨论,人也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变的比之前更放松了些。 张皇后本还有些担心,不过张鹤龄一句话倒是让她稍微心宽了些,毕竟,张家兄弟的姐姐是皇后,姐夫是皇帝,即便是白丁,也不会让人随便欺负了去。 三人真正开始聊起了家常,张鹤龄没想到的是,一向给人勤勉印象,把时辰管的极为苛刻的朱佑樘,放松起来,也是可以嘴碎聊闲话的人。 时间在不经意间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张鹤龄默默算了下,从来到宫里,已过去近两个时辰。目的大致达到,张鹤龄就待要告退。 此时,朱佑樘收起了轻松,突然问道:“长孺,以后有何打算?” 张鹤龄心中一动,道:“臣的打算,全只看陛下。陛下要臣如何,臣即如何!” “你还滑头的很。” 朱佑樘笑了笑,道:“那你说说,对如今朝堂是何看法!” 张鹤龄道:“臣虽是臣,然非官,不在朝堂,哪能有看法。” 回了一句囫囵话,看朱佑樘有些不满后,他思忖道:“若是让臣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臣倒是有一二想法。” “说吧,朕就是想听听,你一个局外人的看法。之前你不是和太子说过,立场嘛。你不在朝堂,自不会有朝堂之人的立场,就以你一个旁观人的立场来说说吧!” “臣遵旨!” 张鹤龄领命,斟酌道:“臣未有参与朝堂事务,具体不甚了解,但有些体制和现象,臣却是多有见闻,因而,偶有思及。 部堂、内阁、翰林学苑、庶务杂流,好似朝臣被成体系的分成了几大块,有的可以迁转,而有的却是终生难越一步。另则,文、武、勋、戚,更是壁垒分明。 内、外、文、武,好似是朝堂永恒不变的对立话题。即便臣只是个闲散外戚,亦是多有耳闻。大明立国百余年,几朝变迁,今日文压武,明日武压文,勋戚更是起落不定。臣就想,文臣提督军务,难道不是将帅?武臣能治军理政,就只是武臣?做实务的便统不了全局?统全局的便必要清流?” 朱佑樘不置可否,笑道:“呵呵,你倒是敢言!” “陛下让臣说的,臣才大胆言语一二。说的对不对,臣不知。” 朱佑樘谑笑道:“哪有对不对的,你前日不是和太子言及,切莫轻易论对错善恶嘛!” 张鹤龄道:“陛下,臣知罪,不该和太子多言,太子业已出阁,自有詹事府春坊学官们教导。” “好了,继续说你的!” “是!” 张鹤龄继续道:“臣斗胆臆想,煌煌大明一国,生民亿万,难道官员不该是能虚且能实?难道不该是文武兼备,文武并举,非要东风压倒西风?” “你这话说的好不糊涂,先不说你所谓的能虚能实何其难,便说文武兼备吧,即便文武兼备那总要有人管吧?不是文管武,便是武管文,治内有人统筹,御外有人统领。此方能号令统一,致朝廷如臂指使。谁也管不了谁,那还不乱了套!” 朱佑樘摇摇头笑道,终究未经过太多的事,太理想了。 张鹤龄故作懵懂道:“怎会乱套?不是有陛下在呢?陛下是一国之主,将帅文臣自然归着您管。把有能为的放到合适的位置上,需文时用文,需武时使武,统御权衡,上下一心,自可如臂指使。” “呃~” 朱佑樘顿住了。 能管吗?自然能管,我是皇帝,我若是下令,文武自该当遵旨执行。可真的能全由我管吗? 朱佑樘沉默着,思索着,越是想来,越是有些心绪起伏。治文、掌武,似乎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甚至宣宗章皇帝都是这般做的。 从何时开始的,似乎这已成了悖论,皇帝该做的只能是垂拱而治? 哦,是能力不够、精力不足,但不是有内阁吗?内阁,参谋事务、上传下达、辅助君王,自是为皇帝掌文御武、治理国家而来。 可…… 似乎便如此子所言,朕之前有些没抓住核心? “陛下!” 张鹤龄轻呼一声,把朱佑樘从思索中唤了回来。 朱佑樘按捺住心潮,有些复杂的看了看张鹤龄。他有些不确实自家这个舅子,是有意,还是无意。 “长孺,你不入朝堂,或是入了朝堂,也不知是好是坏!” “啊,陛下,好坏对错,那便要看是否对国家有利,是否对陛下有益,是否对天下百姓万民有利了。” “你倒是说的大,可是不是空呢?你又学过几分本事?” “陛下,臣确实懂的不多,只知治国是治民,终归治国亦是治人。臣以家中事务来理解,既是,掌财、丁、事。臣掌家中财权,管家丁护卫之权,上下升迁之权,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子上。纵是臣有不及之处,尚有管家、管事可为臣之臂膀,只要臣不刚愎自用,自可使家中上下一一顺遂。” “军权、吏制、财秣……” 多简单的道理啊,朱佑樘喃喃自语。 就在朱佑樘又自思索时,张鹤龄突然又道:“陛下,臣有个事没想明白。亦是那日太子到臣家中时臣偶然所思。” “嗯!” 朱佑樘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只听张鹤龄继续道:“臣见太子出宫,或是贪玩些耽误了时辰,这确是不好。便是臣,也是觉得该有所劝诫,不能做些无甚意义之事。但臣有些意外,太子担心的却是陛下、皇后,以及詹事府、春坊的学士们对出宫本身的劝诫。太子言,陛下和皇后多有教诲,学士们也时有规劝,太子不可随意出宫游走,臣就不懂了。 臣记得幼时读过一些我大明前几朝的记事杂谈。说的是,我大明太祖高皇帝有言,嗣君当日常往京营巡视,并有时亲视演武,不得懈怠。 臣放肆僭越一言,先宣宗章皇帝时,因先皇帝几日未出宫至京营巡视,满朝御史言官多有奏谏。然,如今,怎的反过来了?不说巡视京营,怎的太子出次宫,都要谏言规劝? 虽臣言不论对错,但这前后之间,不到百年,变化似乎也太大了。若是连宫门都不出一步,就如臣在家中足不出户,见不得,理不清,家丁们倘若再传不准消息,那还如何能管得一府之事。此,让臣不甚懵懂。” 你懵懂,朕还懵懂呢,连朕都没明白,为何变成这般。 或许有些明白,他继位十一载,自然不是全未想过,有想法,甚至还略做一二手段,可,难啊! “臣往日也是懵懂,未曾太过留意,臣斗胆问一句,不知陛下上一次的承天门观武是何时?” “好了!出宫去吧。” 朱佑樘感觉,让张鹤龄说话,似乎是错了,有些挑动了他的神经。 还承天门观演武呢,我都不记得有这事儿! 张皇后斜睨一眼,轻声道:“陛下,您不会生大弟的气吧。大弟若是说了糊涂话,您罚他。” “生什么气,皇后,你这弟弟……” 朱佑樘摇摇头,笑的有些复杂。 赶人了,张鹤龄也不敢再留,本还有些话想说,但此刻是不行了。他也不遗憾,留待以后吧。机会有的是。 就是不知,接下来皇帝姐夫给的处罚能到什么程度,只有处罚定了,才知后事如何了。 “陛下,臣告退!” “去吧!” “陛下,那臣妾也先行回宫了!晚些时候,臣妾备上羹汤等着您!” 张皇后也是告退,还未等皇帝开口允准,便追着张鹤龄出了殿门,直看的朱佑樘一阵苦笑。 也好,亲情、爱情,有情比无情好。若是人连情都不顾了,公心于此,那真的能信吗?他们做的事,说的话,真的无私吗? 念及此,朱佑樘脑海里不由浮现几道身影,接着,思绪渐渐为之放空。 “诶,大弟……算了,早些回去吧。” 殿门之前,张皇后本还想留张鹤龄去坤宁宫说会话,可一想今日时辰不少,也便作罢。 “姐姐,改日弟弟带绾绾进宫来拜见姐姐,介时可以再叙!” “绾绾?” 张皇后一听,柳眉倒竖,不由斥道:“你敢带狐媚子进宫,姐姐我就代父亲执家法,打死你个混账。” 张鹤龄看姐姐误会生气,忙赔笑解释道:“姐,怎会呢,弟弟如今只有妻一人,正经的妾室都没有,至多也就养了两个通房丫头。弟弟的为人你还不知,逢场作戏有的,但乱了纲常的事可不敢。” 张皇后依然斥道:“那这个绾绾怎么回事?通房丫头?你也敢带进宫?!你莫不是还想给他要个诰命?” “不是通房,是我的正妻王氏啊!” 张鹤龄继续解释道:“不就是姐姐给我指的媳妇儿吗?以前没觉着好,有些冷落了,如今弟弟终于知道姐姐给我指的媳妇好了。因而,前几日弟弟主动……嗯,结果就那样了,夫妻和好,弟弟觉着,我是夫君,给媳妇儿取个字当是应该,这就取了绾字。” “别是糊弄我?” “哪敢,若是糊弄,弟弟还敢说往姐姐跟前领?” 张皇后满意的点点头,欣慰道:“看来你确实是踏实了,这就好了!” 张鹤龄听言,忙躬身道:“鹤龄往日多让姐姐操心,日后当不会再不稳重了!” 张皇后道:“你话我记着,若是再有,看姐姐管不管你?!” “唉!” 张皇后准备放句狠话,可又是不忍心,叹道:“罢了,你按你自己的想法来吧。姐姐能帮你们多少便帮多少。大弟,今日你和陛下说的,姐姐不懂,但我知道,你如今,大概是有想法的。 姐姐不懂,也就不便给你说个甚的,免得说多错多。总之你记着,放心做你的去,姐姐不管你是对是错,只要姐姐还能护着你们,便会一直护着你们。” 张鹤龄心中感动,面色也稍有动容。无论是之前的自身感受,还是前世记忆中那些所谓的历史。无一不在证明,这位姐姐是真的护了他们一生。 即便那一天,她已是再无多少护佑之力时,仍是没有放弃,甚至于放下自己太后的体面尊严苦求,这才让他的弟弟又苟延了十几年。 “姐,放心吧,弟弟会带着二弟,好好的活下去。而且,我们是你的弟弟,你是我们的姐姐,你护着我们,我们也会拼命护着你,无论是何时何地!” …… 在宫中待了两个时辰,从午时初起,此时已至申时,待的时间可不短。 和周家的事也不知办的如何,还有管家去庄子上的事,都在心里放着,因而,张鹤龄未再多做停留,从乾清宫后殿出来后一路快走。 当他行至乾清宫正殿外的时候,却是正面迎上几名大臣。 乌纱帽、团领绯袍、仙鹤补子、玉带、黑色朝靴,只一眼,即便是相貌印象不深,张鹤龄亦是认出了这三人。 大明官阶,实职最高为正二品,能穿一品官服,皆是加衔。目前有一品加衔的具体几人张鹤龄不知,但在朝能穿一品文臣官袍,且在乾清宫前从容信步的,只能是当今大明朝内阁的几名阁臣了。 三人稍分先后,走在最前,身高略矮的应是当朝内阁首辅刘健,在他身后左右各一人,个子高些面貌方正的应是内阁大臣谢迁,另一位相貌略显奇伟的便是李东阳了。 大明百余年,朝堂政局演变,内阁几经变迁,终于成功的从秘书辅助机构变成了辅政,甚至执政的最高权力机构,张鹤龄不得不感慨一二。 这三人无疑是当朝外庭之中的领袖人物。历史评价也好,真实能力也好,张鹤龄说不好,他接触不多,无法去判断,但做官到他们这个程度,厉害是一定的。 张鹤龄从不妄自菲薄,但也不会认为他知道点新奇玩意,就能和这些浸淫官场几十年的人相比。何况,这三人是真厉害,至少他们的脑子极为清醒。 目前的内阁,权重确已是极大,但还无法和后世相比,而此三人,自年初那位徐姓首辅致仕后,刘健为首辅迅速的稳住内阁朝堂。未争权夺利,且极为清醒,三人合作亲密无间。比起徐阁老时,内阁俨然是一个极具领袖气质的整体。 在大明生活、发展,看来以后少不得要和这几位打打交道了。 念及此,张鹤龄也未有避让,直接迎了上去。 此刻,几人凑近说着话,一开始并未察觉张鹤龄当面,他们从内阁进了内廷,准备面见陛下,正要讨论一下等会儿奏对的章程。大概是谈的不错,几人看起来轻松的很。 直到双方愈近时,这才察觉到对面有人,近在咫尺,不由让他们脸色发沉。 他们议事,竟然有人敢不发一言而主动靠近,三人板起脸,眼神锐利的直视来人,颇有几分威严气势。 气势是很玄妙的东西,无形无质,若是你傻楞懵懂,他可以没有,若是你愿意去想,他真实存在。张鹤龄就感觉到了,甚至他觉得,比起他那位姐夫,也不弱分毫。 张鹤龄也不在意,带着淡然的微笑,又上前一步,抱拳道:“这是巧了,张鹤龄见过三位阁老!” 三人脸色发黑,谢迁的脸上更是阴沉的快滴下水来。 他们自然认识张鹤龄,比起张家兄弟以前不关心朝堂,他们这些朝堂大臣,可没少注意这些勋戚。 说厌恶肯定厌恶,若是把所有勋戚算一起,他们最厌恶的应该就属张家和周家,若是一定要排个号,大概张家排的更高。 因为,陛下还年轻啊,皇后也年轻,张家兄弟更年轻,以后说不得还有几十年。这两兄弟往日没少干出格的事,陛下因为皇后之故屡屡包庇他们。每次如此,似乎都在提醒他们,你们做的还不够。 时时警醒之下,对于这对一直提醒他们的兄弟,如何能不厌恶。且,前番此二人又在三司大堂玩了一手,使得陛下和他们产生了隔阂,甚至陛下还提及了内外之分。虽他们不认为此事有张鹤龄参与,但事情因他而起,便足够让人厌恶。 “哼!” 三人未做搭理,谢迁更是哼了一声。倒是李东阳,眼神有些微妙。不过,怎么说也是国舅,他们未曾直接甩袖离去。 张鹤龄也不在意,他又不打算巴结对方,身份决定,他们很难站在一块。他只把淡然的微笑挂在脸上,显得很平淡,很温和,似乎也很真诚。 但这三人,却觉得这笑容格外的讨厌。 “三位阁老这是要觐见陛下呢?三位真是辛劳,本侯佩服!” 刘健冷着脸不说话,李东阳此时脸色倒是恢复了平淡,但也未曾出言。 谢迁此时沉声开口道:“辛劳与否,你一个外戚能懂的甚么?本官和同仁们,还需要你来佩服,不知所谓!” “哈哈!” 张鹤龄也不在意,笑道:“这位应该是谢阁老了,世人言,谢阁老,见事明敏,善持论。果然名不虚传!” 张鹤龄说的依然真诚,且笑的更真诚,但谢迁很不舒服,他正欲再言。此时李东阳却是说了话:“寿宁侯,那日既已在三司受审,无论陛下如何处断,都该当谨言慎行,免的前事未清,后事又起。真到那时……” 张延龄笑道:“本侯受教了!” “确实不能前事未清,后事再起,这不,本侯进宫请罪来了。唉,也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谢迁冷声道:“哼,你犯的罪杀头都够了,若本官是你,早就自绝以谢天下了!” “哈哈!” 张鹤龄朗声一笑,古怪的看着谢迁,直把谢迁看的脸更黑了。 第二十八章切不可欺心 乾清宫后殿。 自皇后和张鹤龄二人离开后,内侍和宫女们又重新回到了殿内,侍奉在皇帝身边。 因着陈准不在,或许还有一二内侍格外多几分殷勤,若是能进了这位宽仁主子的法眼,说不得就能时来运转了。 可惜,显然他们的目的落空了,此时的朱佑樘心思不属,再是殷勤,也进不了他的眼。不免让这些内侍门有些泄气,心里不由嘀咕几声。 未几,当朱佑樘终于回过神时,陈准回来了,顿时又是一阵失望。 “陈准,事儿都传到了!?” 朱佑樘倚靠在龙座之上,手捧着一本扎子,见着陈准回来,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陈准径直走到朱佑樘身边,站回了他的位置,轻声回道:“回皇爷,都交待了,寿宁侯府中的管家倒也灵醒。奴婢回来的时候,已是和庆云候家里的人在办着事儿了。” 朱佑樘暗自笑了笑,随意道:“倒都是急性子,这办事效率,真够高的。” “可不是嘛,奴婢还从未见着过,十几万两银子的买卖,就这么一时半会就落定了的。倒也是稀罕。不过……” “怎么?想说什么呢?” 陈准稍犹豫,斟酌道:“皇爷恕罪,奴婢就是猜着,若是来日太皇太后怪罪,说不得皇爷这里又是一番烦扰。” 朱佑樘笑骂道:“你个奴才,倒是机灵,你看出什么了?” 陈准赶忙摇头道:“奴婢什么也看不出,只是,头前奴婢去寿宁侯府传话的时候,寿宁侯特意要带的田契。既是如此,当是有准备的。 一个有准备,一个顺着人家的准备,还这么急忙忙的。说不得就有些奴婢理解不了的关碍,要是周家着了……” “着了人家的算计?” 朱佑樘呵呵一笑,道:“哪有什么算计,左右就是各取所需罢了,大不了多赚点少赚点的事。这个事儿过去了,不提也罢。” “奴婢遵旨!” “嗯!” 朱佑樘嗯了一声,又问道:“看时候,回宫时遇着寿宁侯了?” “回皇爷,遇着了,不过,奴婢没敢上去。” 朱佑樘不由眉头蹙了蹙,道:“他又在宫里胡闹?你都不敢上去了?” “皇爷,不是,不是!” 陈准赶忙解释道:“是在乾清宫正殿旁左门拐角边,奴婢远远瞧着寿宁侯和内阁三位阁老正说着话。奴婢怕打扰着他们,因而,没有上前,绕了过去。” “和刘健他们碰上了?不过时辰确是差不多,该是他们要进宫的时候了?怎到了乾清宫边上了,这牌子还没递过来?” 好像是喃喃自语,也好像是暗自嘀咕,不过,身边的人皆是听的清清楚楚。 也就是这时,不知道是早就有,还是突然来的,靠殿门前的一名内侍上前秉奏道:“皇爷,内阁刘大学士、李大学士、谢大学士递牌子请见,说是要觐见陛下,商议晚朝的事!” 朱佑樘尚未发话,陈准佝偻的身子突然微微一动,转过头眼神锐利的扫过了那名内侍,犹如带着一道无形的光线,扫描着,要把这名内侍清楚的印在脑子里。 “商议吗?” 朱佑樘没有理会殿中的情形,只是喃喃的念叨了一声,未几,朝陈准问道:“陈准,李广今日哪儿去了?” 陈准瞬间恢复了原来模样,恭敬回道:“回皇爷,李大监今日一早就去了万岁山,说是督建毓秀亭的事儿。” “嗯!” 随着朱佑樘一声嗯落下,乾清宫后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是未过片刻,朱佑樘突然命令道:“陈准,拟旨!” “皇爷,奴婢去唤内阁的承旨……” “不用!” 朱佑樘摆摆手,道:“旨意是内廷皇戚亲军之事,无需内阁……” “奴婢遵旨!” “寿宁侯、南京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鹤龄,聚众殴斗、强占民田、毁伐稼穑、滋事扰民,骄纵无礼……” “皇爷,皇后那儿……” 随着皇帝念下去,陈准写下去,陈准的手不由抖了抖,直到录写完毕,他送至御览,小心道。 朱佑樘平淡道:“无需!拿去司礼监用印,稍后,将此诏交予三位阁老!稍晚一些,再拟一份谕旨送去兵部。就这样吧!” “遵旨!” …… 乾清宫正殿外。 偌大的紫禁城是整个皇城的中心,乾清宫正殿作为内廷主殿自然是关键中的关键,因而,无论白日黑夜,这里都是宫内侍卫们重点巡视的地方。 一队一队的侍卫,连班巡视,丝毫不敢松懈,只要是有人靠近总需得查问一二。 可今日此时,那处地方,四个人站在那儿,却是无人上前。甚至,侍卫们还早早的就把路线稍偏一偏远远避开。 实在是那四人,都是他们不想问,也不敢问的人。 不过他们也好奇,这怎么看也不像一路人的四人,怎么就能聊上了?!且那位侯爷,看起来笑的还挺欢快,着实让人意外! 正殿拐角处。 四人确实说上了话,张鹤龄也是谈笑风声,可要说聊上了,倒是不好说,至少,没个聊天的氛围呢。 只听此时,谢迁怒斥道:“张鹤龄,内廷之中猖狂大笑,是肆无忌惮呢,还是羞辱我等?!” 张鹤龄摇摇头,收了笑容,道:“谢阁老,本侯哪敢羞辱,本侯只是略有感触罢了。您说的对,本侯确实犯了不少事,头前在陛下那里,本侯亦是承认了罪责。比如,本侯打了人,因着斗殴,还有人死了,比如本侯买了不少田,哦,低价买的,威吓、逼迫手段亦是用了不少,还有投献、诡寄,总之,我张家兄弟合计赚来的,十万亩有的。 殴人致死,按着大明律能判个绞,最差也是流刑,可本侯那事儿勉强能算个斗殴,大致要降一等,本侯还是世袭侯爵、从一品都督同知,议亲议贵更挨不了这么重,毕竟,只是一两人间的影响。 因而,本侯思及,大明以农为本,田地乃农之本,您所言罪大恶极,该自绝以谢天下的应是田地的影响更重些吧?您几位都是内阁阁臣,站的高度高,统御朝堂上下,本侯应是不曾料错吧?” “难道这不是罪大恶极?” 谢迁沉声道:“你逼买田地,致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日子苦不堪言,民怨沸腾,沸满盈天,你难道不知?况且,田乃百姓、天下之根本,大明财赋之根本!强占强买,诡寄、投献,尽皆不纳税赋,致使……” “等等,等等!” 张鹤龄笑着摆摆手打断了谢迁的话,道:“谢阁老,稍等,不是本侯无礼打断,是本侯实不忍谢阁老话说的太尽,不好收场。若是真个羞愧的自绝以谢天下,那我大明皇帝陛下岂不损了一能臣。” “本官何需羞愧!本官……” “唉!” 张鹤龄再次打断,轻声一叹:“本来本侯见着三位阁老,还欲与几位阁老亲近亲近,然,此番倒是有些失望。” “谢阁老,据本侯所知,你出自浙江绍兴府余姚县,本侯曾有幸听说过余姚泗门谢氏之名。令祖直庵公当年便是一代名臣。你更是成化十一年的状元,入朝二十三载,如今已贵为当朝阁臣,一品大员,可谓继承先祖之志,光耀谢氏门楣。 这都是极好的,你谢家出了你这位阁老,你谢氏天下闻名,陛下更是得了一位国之栋梁……” “张鹤龄,老夫的家,老夫的门楣,何需你等这样之人来说道!” “谢阁老别急!” 张鹤龄依然从容淡然,只是,他面色一点点从淡然变的平淡,平淡的让人看起来有几分冷。 “敢问,令祖之前,你谢氏有田几何,产几何?至成化十一年,你谢氏有产几何?有田几何?又二十三年过去,如今你谢氏又有产几何?有田几何?本侯再问一声,绍兴府有八县,如今绍兴八县,有多少田产契约上,写着‘谢’字?” “本官何需向你解释,本官在朝为官,拿的是朝廷俸禄,做的是朝廷大臣,自问对得起家国天下,坦荡以对世人!” 谢迁怒气勃发,狠狠骂道:“尔等国之蠹虫,以民脂民膏为食,于国于民无一益处,反而变本加厉祸害苍生。怎有脸来此问于老夫,真乃可笑。错不知悔,恬不知耻,懵懂不见来日,更是可悲。” “可笑,可悲?哈哈!” 张鹤龄一字一字的念出,随之大笑着,朗声道:“谢阁老,本侯倒是受教了。本侯已知该如何去做了。不过,本侯在此多言一句,人可欺天,可欺地、可欺民,但切不可欺心!” 谢迁更加恼怒,甚至还有动手的趋势。不是他不能说,满朝上下谁不知谢迁最是能言善辩,引经据典,议古论今,更是他拿手好戏。 可张鹤龄不与他说这些,即便他骂了,张鹤龄依然淡然以对,让他觉着说的,全是无用功。且张鹤龄只说现实,让他实在不好再言。 若是再与张鹤龄用文人之辩,那是鸡对鸭讲,他自己可能更不痛快。因而,动手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要知道,大明朝的文官当朝揍人可一点也不含糊。 只是,他似乎错估了形势,还好,刘健和李东阳清醒的很,伸出手,拉住了谢迁。 “呵呵!” 张鹤龄撇撇嘴,笑道:“谢阁老,本侯自我介绍一下,本侯张鹤龄,字长孺,大明寿宁侯。五岁习文,志学之年弃文从武,虽未有所成,但尚使得一二。可千万别认错了,我可不叫马顺。” “但有机会,老夫必将你张家兄弟弹劾问罪。”谢迁袍袖一挥,放了句狠话之后,怒气冲冲而去。 刘健全程未发一言,似乎是不屑与张鹤龄说话,最后意味深长的看了张鹤龄一眼后,随之离去。 “寿宁侯,何必如此尖刻?” 李东阳也是准备离去,但当与张鹤龄错身而过时,他顿住脚步,突然道了一句。 张鹤龄有些意外,微笑道:“李阁老,本侯何来尖刻?难道,他人说,是义正辞严,本侯说,就是尖刻?那这般评判,本侯可敬谢不敏!” “寿宁侯,老夫不欲与你辩论,你当知,诸多事不可只单一看表面。且,现实如此,非一人一时之功。老夫家里也是田产不少,亦属老夫中第后积累至今,若是按你的说法且不管原由,老夫是不是也要以死谢罪。你可想过,若皆是如此,这天下是何等模样了?” “哈哈,西崖公,这般说法,可不是张某所言!”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道:“其实吧,西崖公先一句说的有理,现实如此,非一人一时之功。张某往日不无受益于这‘现实’二字。而张某,亦从不晦言。 人都说张某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做了还敢说,说了还敢认?事实如何,张某不想辩驳。左右能奈我何?因而,本侯也不怕人言。但本侯见不得的是,既同是如此,何来差别对待呢?难道不说的就比我这个说了的高贵? 衮衮诸公,难道不是该想如何改变?不思改变现实,只知区别相待,是觉着,我这个幸进的外戚好拿捏一些,而一般人不好拿捏?或是,划了我这一拨,就可天下太平? 孰不知,倒了张家,还有周家,甚或还有李家、谢家、刘家……” “寿宁侯……” 任李东阳自诩善思善谋,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去说,他举拳行了一礼,摇摇头,就待离开。 “西崖公,你是至今唯一一位当着本侯面自承家中有产有田的人,因而临别前本侯多说一句。” 张鹤龄微笑着,平淡的笑容,让人仿若如沐春风一般。只是说出的话,却是让李东阳不知冷暖。 “国家,家国?本侯一闲散侯爷,无资格去言及此等大的纲目。但本侯觉着,无论是何人何时,切不可欺心。 本侯借一事说来,成化年间,那位藏了《郑和出使水程》的刘郎中,因其不畏君王的一举,为世人标榜,皆言他铮铮铁骨。本侯对事情的本身不予置评,他的初衷,本侯也不予猜测。 或如世人所言,先帝欲再使下西洋之事,是劳民伤财,刘郎中有气节,不畏皇权,信念坚定,以致对社稷有功。 但西崖公是内阁阁老,当不是凡俗庸夫,应知道,南边靠海之处,一直未与外埠断了联系,倭、番、红毛,入我大明者早已屡见不鲜。 阁老可曾想过,今日他们规规矩矩,但或许未来几十年后,百年后,几百年后,当那些倭、番、红毛,驾着海船战舰进我大明海疆之时,该当如何? 世人可会叹息一声,那一位、那一批大臣们,因时代条件和自身思想、学问、经历的局限,未能洞察天下发展的大势?可会感慨一声,这是历史的遗憾? 呵呵,李阁老,本侯前后所言,是否说的不着边际,您认为呢?” “寿宁侯,依你所言,刘……郎中或另有大臣,不知,是为不察大势,知,是为欺心!你又觉得什么是大势?”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西崖公,张某还是那一句,不予置评。不过,不知西崖公可知,在我大明东南,最大的造船出海人家是哪一家?或是哪几家?” “……” 张鹤龄笑着摆摆手,道:“不问也罢,现实如此罢了。因而,本侯只想问问,铮铮然喊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们,还是否有这个心?或者,心还在,但力不足,也只能随波逐流。既如此,那且留住这份心,切莫欺它,最后自己骗了自己!” “告辞!” 张鹤龄抱拳一礼,身姿飒然的转身离去。 很可笑?很可悲? 嚣张跋扈,肆无忌惮,言语无忌,甚至言行也无忌,若是正常发展下去,大致是没有好结果的。 可我们这些所谓的朝廷栋梁们呢? 李东阳看着远去的那道背影,一声不吭,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 第二十九章回府 在皇城外廷,午门内之东,文华殿之南,有红墙黄瓦的十来间楼阁。 这里就是大明内阁的办公所——文渊阁。 其中靠西边的五间,中揭‘文渊阁’三个烫金大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气势威严。这里是阁老和内阁所属官吏日常办公的地方。 余下五间,则后列书匮,靠文渊阁最近的那两间,有前楹隔断,此即为退休所了。 文渊阁。 退休所。 此退休非彼退休。 退休所,字意在于退和休,退者退朝,休者休息,从字面意思理解就是,内阁朝臣们退朝之后的休息所在。 退休所分大小两间,其中有一间大的则是只为阁老们准备的休息之地。 今日不设晚朝,退休所本不会来人,可此时三位阁老确是坐在此处。 内阁属官们,小心翼翼的送上了茶水糕点,接着轻手轻脚的支起炭盆置于边角,然后再小心翼翼的退出,全程几乎未曾发出声响。 直到他们带上门,悄然离去时,这才稍松了一口气。盖因为,几位阁老的脸色不很好看啊,哦,李阁老稍微好些,刘阁老就差多了,特别是谢阁老,那是阴云密布,他们可怕受了池鱼之殃。 阁老的心情和动静就是整个文渊阁最大的风向标,一干人等,自然要琢磨一二。因而,相熟的几人,凑到了一起,低声讨论起来。 “王司直,今儿是怎的了?头前阁老们还说着晚朝的事,怎的晚朝未上,偏几位阁老还……” “我怎知道,阁老们进宫觐见,回来便是这般了。总之,小心点。” “我想,大概还是见陛下时的事吧。李兄,你可曾留意,阁老们是空手过去的,回来带了一份上谕?” “上谕?不是阁老带的条陈?嘿,也是,那几色的绸布,可不是上谕嘛!” “也不知是什么上谕,按说,陛下该不会啊……” “……” 退休所的隔音很好,外间的小声议论,在屋子丝毫听不着声响。 屋子里此时安静异常。 而被属官们所讨论“上谕”此刻正在谢迁的手中。他死盯着这面绸布,方正的脸孔,甚至都有些扭曲。 这确是上谕,且是需明发之制昭,他们几人早便看过,内容简单,字数也不多,他们甚至能记住每一个字。 既是明发,自然需他们内阁确定后发出。可他们不想,心里复杂的一塌糊涂。 这时,李东阳面露思索,冷静道:“首辅,直接发下去吧!?其实也不算甚大事,再说,这本来也是我等希望看到的。不过,谕旨发下之后,我等应是要做一些思量!” “不发还能如何?难道我等还要给他一个外戚张目,说是陛下罚的轻了重了?总不能我这个首辅去封驳一道处罚外戚的旨意吧!”刘健苦笑道。 作为首辅,他以善断而闻名,自然是有决断的,但似乎近日来两次碰到这一位的事,都是左右两不好,让他的断没了用场。 “啪!” 谢迁合上谕旨摔在了案几上,颇用了几分力气,顿时发出一声脆响。 他很不满意,瞪着李东阳道:“宾之,头前在陛下那里,你为何拦我。若是当时据理力争,这上谕不接又怎的?如今带了回来,还如何来行事?” 李东阳暗自摇头,淡淡道:“于乔,若是我不拦你,你打算如何行事?或者,你打算如何不接?以何种理由?” “何种理由!?” 谢迁轻哼道:“要何理由?这份谕旨不合规矩,这份谕旨,于法不合,这份谕旨更不该明发。不可?” 李东阳问道:“不符哪条规矩?又于哪一条法不合?” “宾之,你是何意?” 谢迁不满道:“你该知晓,我们是一头的。怎就帮着一外戚说话。头前乾清宫外,难道他张鹤龄给你许了好处?” “于乔,怎的说话呢?” 刘健沉着脸呵斥了谢迁,转头看向李东阳道:“宾之,别和于乔一般计较,这么大岁数,且是当朝内阁大臣了。还是这般燥呢。” “首辅,哪有甚计较的!” 李东阳摇摇头,无所谓道:“正如于乔所言,我们是一头的。内阁现只有我等三人,诸多事务,都要合着一起办。且首辅接位时日尚短,方理清上下之时,极为关键,每出一命,不可空掷。” “但也正因如此,我们内阁之间才不能有分歧,即便是有一二不同,当也在自家屋里商量,等出了门,我们的意见只能是一致的。否则……” “宾之,你此言方是正理!” 刘健欣慰点头,不得不说,这个因长相清奇而错失状元,但仍能以绝世才华让人舍不得太过压低名次的当年神童,真就胸有沟壑,腹有经纬。 谢迁也知道,自己说的话过了,因而,他收敛了脾气,缓声道:“好,宾之,是我的不是。你既言于此,那你该是知道,这份上谕罚下,看似痛快,可有甚实际意义?” 李东阳摇摇头道:“于乔,我何尝不知,但能如何?还真能杀头不成?其实,首辅,于乔,在我看,陛下这份谕旨,是既不合理,亦不合情,更不合法……” “既是都不合,那正好……”谢迁一声附和。 刘健摆摆手,按下了谢迁,问李东阳问道:“怎说?都不合?” 李东阳颔首道:“是啊,首辅,都不合。先说法,按大明律,他的罪可为绞,但他是侯爵,且有世卷,更有从一品衔,可抵罪减等,流放都够不着。他还赔了银子,罚了银子,又可酌情减等。 如此判与法而言,不合。即便是勉强解释,也只能说极为苛刻。此是陛下下旨,若是三司定罪,说不得判罪之人要被说声酷吏。 再说情,其实亦可言是情理。可见着哪朝大臣会因这些罪,如此重判……” “重吗?我觉得太轻了!” 谢迁打断了李东阳,不满道。 “呵呵!” 李东阳笑了笑道:“于乔,你之前不是问我,乾清宫外张鹤龄和我说的什么?他说的大多都无甚意义,但有一条,我觉得对,那就是公平,和不欺心。” 谢迁听到“不欺心”三字,眼见着怒气再次上涌。刘健赶忙的压了压手道:“听宾之说完,其实,老夫也觉得,这几字尚可!” “是啊,首辅,于乔,今日,我被人言粗鄙无术的外戚教了一回,也不知……” 李东阳摇头后,正色道:“去岁,马负图之子,因主使殴人至死案,有司判决罪当绞。因贵利放贷多有纷争,致民伤残多达数十。且……” “行了行了,案子我清楚……” 谢迁再次打断,不满道:“能一样嘛?马负图是大司马,且有功于国。” “于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的人很多,可我等皆知,这也就说而已。因而,马负图之事,我等觉得这是情理。” 李东阳笑道:“马负图是大司马,从一品的光禄大夫、柱国,法司不可轻加。可他儿子,却是白身,论罪并罚可判斩的一介白身都能只被判“徒”。那难道身份可与马负图对等的堂堂大明侯爵,从一品都督同知,罪名尚且不及的人,不说不能循例马负图的一个区区逆子,反而要判于此,此还是情理?可真就能公平、不欺心?” “那不正好借此在陛下那里驳了……” 谢迁下意识的反驳着,只是说着说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他可以不管公平,不管欺心不欺心,可难道他们要用判重了的理由来封驳处罚外戚的旨意。倒也不是不可,可一来,传出后他们这些阁臣如何自处,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如他们一般想的那么深。二来,也是最重要的,陛下会如何想? 陛下应是会想,你们屡次要朕处罚寿宁侯,朕处罚了,但轻了,你们不满。如今朕再处罚,且重处,你们却又说不可。难道朕已约束外戚,比对你们朝臣更苛刻依然不行?真就要杀了他的头?还是故意与朕为难呢? 内阁权利是大,但大的基础是,皇帝不会掀盘子,真惹怒了,去职也就是一道旨意的事。 “呵呵!” 刘健看着谢迁沉默了,他看向李东阳淡淡笑笑,道:“看来宾之是被那张家小儿的言语刺激到了!” “首辅,若说刺激,应是没有的。不过,我当时倒是被张鹤龄说的不知如何应对。” 李东阳装作苦笑道:“说,不好说,骂,可骂,但他不接,打,我可打不过,有些憋闷啊!” “哈哈!” 刘健朗声一笑,就连谢迁也是跟着笑了起来,退休所因此一笑,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未几,李东阳却是收敛笑容,担心道:“首辅,于乔,事已成定局,无谓纠缠无益。他也只是一个外戚,日后若是循规蹈矩,无非多个吃禄米的闲人,无伤大雅。若是不好,再寻机办了就是。 我现在有些担心之处,不在于他。刚于乔所言,这旨意无甚意义?我思量之下,若说意义,唯一的意义,大致就是让满朝文武瞧着,无形中有了个循例。而此循例可凭陛下,循或是不循!” 刘健、谢迁,尽皆默然。 “咚咚咚!” 正此时,门外传出了敲门声。刘健沉着脸,唤了一声“进”! 吱呀一声,一名内阁属官轻推开门,快步行至阁老身前,躬身道:“首辅,李阁老,谢阁老,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求见!” “何事?带他进来吧!” “是!” 稍顷,40左右年岁,一身青袍朝服的兵部武选司员外郎钟衡,快步走了进来。 一进门,钟衡径直上前,大礼拜下道:“下官见过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 “免礼!说吧,何事这般急切!” 刘健看着面前的这位员外郎,摆手问道。 “刘公,下官奉上官之命,前来报讯。陛下有旨意,兵部已按旨意与有司确认,发下部文。部文云,原南京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获罪贬职调任锦衣亲军镇抚使兼东城千户所千户,另兼领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 刘健眉头蹙起,沉声道:“小小五品、六品,何须报来内阁一说?” 谢迁的记忆太深刻,他不由低声提醒道:“首辅,南京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啊!” “嗯?” 刘健顿时反应过来,面色不由一变。 唉!看来是终于走出这一步了! 李东阳心里轻叹,缓缓闭上了眼睛。 …… 寿宁侯府,前院。 张鹤龄回府之时,张周两家的契约已是处理完毕,即便是一向讲效率的张鹤龄也不由感慨。实在太快了! 不过,快点也好,本来就怕夜长梦多。 “齐叔,衙门备案了吗?” 卢齐颔首道:“侯爷放心,契约签署完成之后,我就派人拿着协议和山地契约去顺天府办了凭证。此事已在衙门确认,无法更改!” “呵呵!” 张鹤龄笑了笑道:“齐叔不问本侯为何做这个蚀本的买卖?” “侯爷,老朽不知。若是侯爷尚未决定之前,老朽或会问上几句,甚或劝阻侯爷。但侯爷既已下令,府中上下,必要全力执行。” “善!” 张鹤龄赞赏道:“齐叔所言方是正理,在未做决定之前,府中上下皆可参言献策,然一旦决策,必须全力执行。此事齐叔办的妥帖,本侯很欣慰!” “谢侯爷夸奖!” 张鹤龄摆摆手道:“事既已办完,那……齐叔,府里和大兴那边签的协议你都知道了吧?” 见卢齐点头,张鹤龄继续道:“回头可让家里人去外面传一传,把那份协议的内容,散散。” “侯爷,老朽明白了,这事好办。” “呵呵!” 张鹤龄笑了笑,也不再继续吩咐,转头道:“领本侯去看看你带回来的东西吧。那些山头能不能值8万两,就看这些了!” “是,侯爷请!” 张鹤龄点点头,跟着管家卢齐来到了前院里的一处偏院之处。 “老爷您来了!” 待他赶到时,只见小院里人挺多,正蹲着拾掇地上一堆石头的几个家丁纷纷起身行礼问安。 张鹤龄摆摆手,径直走了过去。 一堆石头,几十块,张鹤龄蹲下来翻翻捡捡,一一观察之后,暗自点头。 还不错,品种很齐全,成色看起来也不差,几乎他想要的都有,这是齐备了。 “齐叔,这些石头数量如何?” 张鹤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指着石头,向管家问道。 卢齐回道:“回侯爷,满山都是。往日里,也有些庄户上山去敲打些,好挖也好找。据庄户们说,有些石头可以烧一烧,再碾碎了掺水和开,抹个草棚围墙,有些白色看着倒也光净,就是不太耐用,雨水冲刷几次便淡了。” 张鹤龄不由意外,问道:“哦?有庄户使过?” “是的,有不少,都是些不花钱的东西!” 张鹤龄满意点头,道:“既是有人使过,那要是在庄子那边开个窑,倒也更容易上手了。” “侯爷,您是打算做这个营生!?” 卢齐担心道:“可这个若是卖,不好用啊,大致……没人要!” 张鹤龄笑了笑,摇头道:“自然不是那般简单的东西。你说的那个勉强可叫做石灰,用倒亦可用,就是用这种烧出来的……” 张鹤龄指了指这一地的石头,其中泛白色的,正是石灰石。 “齐叔,还有这一种和这一种,你记一下,回头主要就是挖这些!本侯要做的买卖,是一种新的料子。” 石灰石、黏土,再加上一些煤渣、铁渣,按比例碾碎了混一起煅烧,出窑之后,加少许比例的石膏,再磨碎了,就成为他所想要的材料了。 没错,水泥。 应该说,土水泥。 前世他父亲干了半辈子的厂子,他中学时期,放假时常去假期工的地方,他的童年和少年,接触最多的便是这些。 虽然在大明,没有那些可以代替人工的机械,也不可能做到机械那般的精细。但在这个时代,即便是最低标号的水泥,也足够承载大明绝大多数的建筑使用了。 第三十章有旨到 “侯爷,石头容易记,位置我也记得,也好找,只是若要大量挖,再成规模,便是家里的家丁下人全上,人手亦是差的太多……” 卢齐一一看过侯爷指过的石头,暗自记下,稍一考虑,请示道。 “哪可能只靠自家人来做活,要挖、要烧还要碾磨,自是要招人手,嗯!” 张鹤龄思忖了前后,吩咐道:“齐叔,几个事。一,去工部和外面,多招些老成的匠人,石匠,瓦匠,窑工等等,人招来安排他们,先去山头脚下,建个窑,规模可大些。就按着烧地砖的那种窑子修,那种窑烧起来火候才能够上。再搭建两个磨石房,石头和烧出来的料子都是要磨碎了的。” 卢齐点头应道:“人好找,有的是日子不好的匠户,事大致也好办。侯爷,工钱怎么算?” 张鹤龄道:“工钱你看着定吧,总之,可比市面上的稍高些,对那些经验老成的匠工可酌情再加些。但不必一次过高,你可与他们说,本侯要做的长远。可与他们签个长契,言明即便本侯经营的不好,也少不了他们的工钱,若是他们做的好,本侯更不吝赏赐。” “是!” 张鹤龄点头,继续吩咐道:“二呢,去庄子上,让那些欠了咱们租子的人家,到山上给本侯挖石头去,庄子上可予工具、骡马牛车与其运送,不拘成年、老弱,即便是妇孺亦可。你按着他们能为,酌情定个数,除天气不好外,每日挖运石头数目不得少于定下的方数,具体工钱根据方数来算。他们的工钱,拿一半,再一半抵欠租。 你跟他们说,别觉得老爷我是逼着他们干活还钱,我们张家待他们一向不薄。租子不高,欠租子亦从未逼的太狠。因而,他们愿意干要干,不愿意干也要干,此次若是不为,来年,他们别再租我张家的田。那些没欠的也是同样,除非真个不得闲,否则都给本侯去干活。挣多挣少,看他们的辛苦,本侯不缺他们的银钱。” “是,侯爷!若是人手上还有欠缺,我就做主在附近再找些?其实只要肯花银钱,愿意干的还是有的。之前询问侯爷也是考虑到庄子上的人。侯爷愿意先紧着让庄子上的人干,还发给一半工钱,是给他们吃饭的路子,庄子上不欠租子的没几家,他们该感恩才是!” “他们为我张家做活,能拿些苦钱需要的是卖力气。我需要的,是他们给我挣钱,要那些感恩作甚。”张鹤龄摆摆手。 “人手、用银,你来负责,每日再给他们提供一顿饭食,具体酌情安排便是,既是做了,亦不差那一顿饭钱。别舍不得银子,工钱是一日一结,或几日一结,皆可,去夫人那里报一声即是,不用来向我请示。” 卢齐在脑子里默默的算了算账,担心道:“侯爷,若是如此,府中的银子……” “老爷,老爷!” 就在张鹤龄和管家商议之时,有家丁前来禀报:“老爷,府前来了个官,请老爷去接旨。” 张鹤龄愣了一下,来的还真快。而且是官,不是中官,那就是在外朝走过一趟了? 就是不知,陛下考虑这么多日,今日又谈了一场,具体给个什么处罚。 张鹤龄猜测归猜测,可不会耽搁,朝管家点头,道:“陪本侯一起,还有事未曾交待。等接了旨意后,正好一并安排了!” 张鹤龄带着管家快步出了偏院,边走边向家丁问道:“香案可准备了?夫人那里可有派人通知?” “老爷您放心,府里接旨不是头回,早有章程。至于夫人那里,小的们不知……”家丁连忙回道。! “算了,夫人那里不用惊扰,圣旨因是只有本侯和二弟的事儿。” 张鹤龄摇摇头,不再问话,一路走到前院,绕过照壁,只见中门已是大开,门前香案准备齐全。 前院的家丁们极有秩序的分列左右两排,张鹤龄来到便直接站在最前面,看着传旨的绿袍文官,张鹤龄不认识,他也未曾上前寒暄,捋了捋衣襟,恭敬拜了下去,抱拳郑重呼道:“臣张鹤龄,恭迎圣意。” 传旨的官看张鹤龄来了,但未曾过来,只规规矩矩的准备着接旨,他也未做表示,准备宣旨。 “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伯张延龄接旨!” 缓缓展开圣旨,传旨官沉声高呼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世袭寿宁侯、南京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鹤龄,屡受天恩,然不思报效,尔,聚众殴斗、买占民田、毁伐稼穑、滋事扰民、骄纵无礼、胆大妄为,且行事莽撞,安于享逸,为有司所劾,深负朕望。若不施惩处,何以正朝廷法纪,安黎庶之心。 念张氏一门往日之功,且,尔于有司之时服罪自承,及时悔悟,并妥善置理犯涉之事,稍平怨忿,尚不失忠直之心,良心未泯。 故此,朕酌情处置,决议,去尔寿宁侯爵之位,降为寿宁伯爵,削食禄五百石,罢南京都督同知之职,官阶降五级,拟为正四品。 另,其弟世袭建昌伯、南京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延龄,并从兄长,盲信景从,亦屡犯案事,论罪当除爵,姑念其不失孝悌,尚有可取之处,小惩大诫,夺其伯爵世卷,罢都督同知一职,削食禄三百石,以儆效尤。 望尔等,以此为戒,天下臣民,以此为鉴,钦此!” 张鹤龄听完圣旨,脸色古怪之色顿起,不得不说,这份圣旨听起来确实很重。 最重要的爵位,他们兄弟俩原本一侯一伯的世爵,变成了双伯,且还有一个变成流爵,对无数眼巴巴盼着爵位的人而言,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重。 至于那些食禄反而是无足轻重。几百石看似不少,够一个正三品的年俸了,但其实大家都知道,到一定职级的人,全靠俸禄过日子的,凤毛麟角。 其实,这两项比张鹤龄预期甚至还稍轻些,那日之后,他觉着他们两兄弟可直接削去一爵。 不过,按法按理,现已属于严判了。他也不在意,关键的职位那里,有些讲头。 从一品降成正四品,若是按照朝堂规制,算是还能穿着绯袍,勉强给着体面。他弟弟更是直接去了官职,成了真正的空头爵爷,若是平常的官如此被罚,那是实惨,可对他们呢? 说白了,这份圣旨看起来极严极重,对他们的国舅外戚而言,不伤筋骨。 “寿宁侯,哦,该叫寿宁伯,寿宁伯,领旨谢恩吧!” 宣旨官不动声色的盯着张鹤龄,催促道。 张鹤龄抬头淡然一笑,再次低头拜下,高声应道:“臣张鹤龄并代舍弟张延龄,领旨谢恩!” 拜完之后,张鹤龄站了起来,走到宣旨官面前,从宣旨官手中接过圣旨。拿到圣旨的瞬间,张鹤龄忍不住感叹,醒来以后直到今日,终于前事尽去了,他心中不由一阵轻松。 “轻装上阵了,张鹤龄!”张鹤龄声如蚊吟的嘟囔一句。 宣旨官递过圣旨之后,一直紧盯着张鹤龄,他也看到了张鹤龄微动的嘴唇,似是说了些什么。他的眼睛里不由闪过一丝精光。 待张鹤龄再抬头时,宣旨官心中顿时诧异,竟然无有丝毫他想象中的表情。 怨忿没有,沮丧没有,大呼小叫更是无有,有的只是平淡,从容,好似这道因司空见惯之事而处罚,实开了勋戚历史的处罚,不是给他的一般。好在宣旨官城府尚可,表情不露,只是淡然不失矜持的看着张鹤龄。 张鹤龄可不曾去考虑对方如何想,他只是微笑着迎向了对方的目光。 赏钱是没有的,不是舍不得,是不能给,或许给个五两十两,对这个绿袍官员不算少。但人家说不得还会以为你是羞辱他,文臣有时就是这么矫情,宁愿借京债,也不愿受人赏赐恩惠。 “不知这位……如何称呼?在何处高就?” “本官赵士贤,翰林……庶吉士。” 本官?呵呵,一个7品绿袍,都敢称本官了,挺有意思。张鹤龄也不在意,接着寒暄道:“赵翰林,是哪一科的?” 赵士贤有些意外,道:“本官,弘治六年癸丑科二甲第十三名进士!” 张鹤龄也有些意外,不由多打量了两眼,看起来三十余岁,5年前考中进士,算得年轻,非一甲入翰林,那就是改庶吉士,散馆后要授职。如今能来宣旨,大致是在内阁有些职事。不过,依然报的庶吉士,那就是未有正式职位,否则该是要报一报的。 可三年一科,弘治九年的庶吉士都该要散馆了,他弘治六年的还未曾具体安排,这就有些奇怪了。是九年的那一科未有馆选? 张鹤龄问道:“不知赵翰林今岁可要授职?” 赵士贤莫名看了张鹤龄一眼,淡淡道:“司职任命,自有陛下和上官。本官惟有勤勉以效王事,授职与否、何处,皆然!” “寿宁伯,圣旨已下,本官当即刻回返复命!” 赵士贤举起了拳,行了一礼。虽是简单的礼,倒是他从来到之后的第一次。 “哈哈,赵翰林公务繁忙,本……伯不便打扰,若是日后有暇,当多多亲近。本伯是本朝的国舅伯爵,赵翰林亦是本朝的高名进士,翰林储相,都是陛下肱骨,当竭力为陛下为大明效命。 本伯是个粗人,最是羡慕你们这些能金榜折桂的学士,望赵翰林日后不吝赐教啊!” “寿宁伯,赐教不敢当,若是寿宁伯肯听本官一言,本官只一句,望寿宁伯能不负陛下的殷殷期切之情,慎重慎行!告辞!” “哈哈!赵翰林之言,本伯受教。若改日觐见陛下,本伯当会向陛下言及!” “赵翰林慢走,本伯不送了!” “侯……老爷……” 宣旨官走了,卢齐这才凑过来,不过,一句称呼之后,他心里有些复杂、难受。他不由的抬头看向高大门楣上的那块金匾。 张鹤龄笑了笑道:“齐叔,我够败家啊!” 卢齐收回了目光,摇头道:“老爷是有思量的,我不敢置喙。只是,看着匾额挂了许久,再落下,心里不免有几分黯然。” 不仅是他,包括在场的这些家丁下人,皆是如此,侯府变伯府了,对于大多是家生子的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打击。 “是啊,挂了许久了,先父在世时封的侯,我袭爵寿宁伯之位,翻年后便又封了侯。这匾额便这么一直挂到了现在。” 张鹤龄也是看了看那匾额。 御笔钦赐,但终归是虚,靠的是宠,靠的是姐姐那份惠泽,终究靠的不是他们自己。 张鹤龄收回目光,笑了笑,吩咐道:“齐叔,安排人下了匾额吧,先置于偏厅!” “是,老爷!” 卢齐一声应是,朝家丁们吩咐道:“去拿上梯子,都小心点,要是磕着碰着,老夫饶不了你们!” 吩咐了下人之后,卢齐回到张鹤龄身边,请示道:“老爷,回府吧,门口要乱一会。” “嗯!” 张鹤龄轻轻颔首。 只是,还未等二人回身入府,只听见胡同口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他们不由的转头看去。 又是一名身穿官员常服的人,正骑着马,不快不慢的向着门前驶来。 今日还真是热闹了,一拨一拨的。刚是圣旨,这次的官是青袍,倒是比刚刚的级别高些,也不知是何来意。 他更觉着有些邪门,每次他立于门前,总能有人往他府上赶,看来以后少在门前逗留了。 不是他迷信,但他自身多了意识记忆就是最大的邪门,不信也要信。 思绪一转之间,张鹤龄心中一动之间,来人已至门前,看着门前景象,不由意外,还以为这张家早知消息,等着他呢。 不过,再一看,有家丁抬着高梯架于门前,心里恍然。 圣旨的事他知道了,内阁已是下了条陈转到了各部,咸使闻之嘛! 降爵、贬职,夺世卷、罢职,惩罚不可谓不重。 圣旨内容一发,似乎有无数人欢腾着好像要庆祝天下大同,可比起那些人,他并没有太多情绪。 人家好坏升降和他们这些小人物又有何关系,即便是除爵,那也轮不到他们。即便人家真的罪大恶极,可你们,又能好到哪儿去,左右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再者言,爵位是陛下封的,今日夺了,明日再封便是,难道真能挡住不让陛下封? 还有……一想到手里的部文,他更是不知该如何评判了! 看到来人有些发愣,张鹤龄不由笑笑,迎了上去。 抱拳一礼道:“不知这位……” “下官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张定。”来人也不怠慢,赶忙上前,报了家门,接着,面色一正,举拳遥向北方一礼,朗声道:“有上谕,命寿宁侯…伯张鹤龄领部令!” 皇帝下给兵部册封谕旨,然后兵部封存,再然后,兵部出具正式任命文书,是为部文或部令。兵部来人,那就是武职了。 张鹤龄一听,心中微颤,再次整了整衣冠,躬身拜道:“张鹤龄接部令。” 门前,一干家丁下人以为又是圣旨,纷纷再次跪下。 来人不是传旨,是部令,因而,无需行叩拜之礼,只需恭敬些就行。张鹤龄也无暇纠正,他现在只关心着部令上的内容。 “委命:原南京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讳鹤龄……” 张定念了任命,随后把部令递了过去,张鹤龄伸手接着,定睛看去。 “……张鹤龄调任锦衣亲军,领锦衣卫镇抚使(正四品)掌东城千户所千户事,另命兼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限期三日内到任。 弘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四日。” 张定只是念了任命,部令后面还有大片的小字内容,写的是他的身份、经历和基本面貌,包括他是从都督同知从一品直接撸到正四品的信息,也是详细记述,上面还加盖了兵部大印。 这就是他的履历,是他的告身,也是他去上任的主要凭证。 可这份任命,实在意外。又是兼任又是兼领,实职身跨两职,其中有锦衣卫,还有兵马司这样可军可庶的衙门。 至于品级和职位,他倒是不多做考虑。张鹤龄虽是未当过实职的官,可亦是知道,官和官是不同的。比如七品的翰林和七品的县令,七品的县令和七品文林郎,能一样嘛? 以前虽是从一品都督同知,可你去南京都督府试试,看这个都督同知是不是管用。而现在这些,千户只为五品,兵马司只是六品,但实际却完全不同。 这是他张鹤龄前事尽去之后,在大明真正的开始。 第三十一章这差事不好干 寿宁侯府,现如今该称寿宁伯府。 伯府门前,张鹤龄稍一思索之下,缓缓合上部令,回神对张定抱拳道:“有劳张主事传令,本伯定当尽忠报效,不负陛下和朝廷的厚望!” “寿宁伯客气!” 张定也是客气,举拳还礼,然后稍一犹豫,又笑着道:“寿宁伯,下官奉上命而来,另有一事要向寿宁伯告罪。 陛下的旨意到了兵部,原意是,从一品都督同知降职正四品,调北京锦衣卫按级实职委任,陛下对伯爷十分爱护,考虑伯爷之前未有亲卫历事经验,所以,先兼掌个千户所锻炼锻炼。再有就是兼个东城兵马司指挥使。 陛下的旨意,我们兵部自是不敢懈怠。兵马司那里倒是无碍,原来的指挥使上月因罪夺职,至今未有任命,我部与五军都督府稍加确认也便定了。可锦衣卫这里却是出了些岔子。 按着正四品,可授指挥佥事,毕竟是亲军的事,和寻常军卫不同,因而部中上官征询了牟指挥使之意。牟指挥使的意思,陛下的旨意要执行,但锦衣卫指挥同知为从三品,指挥佥事之职是正四,但未有空缺,且有定额,分管掌事不得无故加增,增则恐会乱了差事。因而,往上品级不足,且伯爷的资历亦是不足,只能往下一级任用,任镇抚使,领正四品待遇。最终,就是现在这般的任命了。镇抚使掌东城千户所事。” “那本伯这个镇抚使是实职吗?若是,又是镇抚的哪一司呢?” 张鹤龄不置可否,重新打开了部令,再次看了一眼后,又自合上,淡淡问道。 张定笑道:“寿宁伯,恕下官不知,即便是我兵部的上官也应是不知。锦衣卫虽是军职,但可不似一般卫所,乃是亲军,直属大内,这便是不同呢!” “多谢张主事告知!” “寿宁伯客气!” 张定随意的点点头,像是突然想起,道:“寿宁伯,官印您到任后自可交接。官服和腰牌,需得去兵部领取。不过,您有赐服蟒衣,官服领着倒是不用穿来,带上乌纱、玉带即可。对了,记着准时到任,切不可轻忽,亲军亦是军,军法可无有玩笑。兵马司那边您是东城主官,没什么说头。锦衣卫那边,接任之前需得去锦衣卫官署向上官报备,腰牌需要刻录记案的。” 张定特意交待了句,估计是怕张鹤龄从未做过实官不知程序。而且,说起蟒衣时,他眼中的神色既有羡慕又是莫名的古怪。 张定也确实羡慕,蟒衣呢,一般人可捞不着,大红蟒袍,穿着就是身份和圣眷。他倒是有些理解那位牟指挥使了。 人锦衣卫指挥使,陛下亲军的大首领,只穿大红纻丝飞鱼服,都未曾被赐下蟒袍。结果一个下属是偏是伯爵,还是身穿大红蟒袍的伯爵,能不膈应吗? 试想一下若是碰面,那场面由不得张定不古怪。 张鹤龄可不知张定心里在琢磨这些,他感受到张定最后几句的善意,抱拳谢道:“多些张主事提点,本伯感激不尽!” 张定笑了笑,眼神瞥了瞥门前,道:“寿宁伯,提点谈不上。那下官就不打扰了,看您这府上也怪忙的!” “本伯家中确是有些杂事,倒是怠慢了张主事。” 张鹤龄笑着赔罪道:“改日,改日本伯做东,定要和张主事好好亲近亲近。望张主事能不吝赏光!” “哈哈,那下官等着寿宁伯召唤,寿宁伯留步,下官告辞!” 看着远去的马上背影,张鹤龄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七品,一个六品,论起来,张定的权力比之赵士贤那更是完全不在一个等级。可偏偏,张定更和气,赵士贤比张定更有气势。 事实上,赵士贤也确实该有。别看现在只是七品,看起来散馆授职亦不顺利,但翰林庶吉士的身份决定,怎也不会彻底埋没了。或许品级不会变动太多,但若一转一迁,说不得几年之后,就能穿上绯袍。 盖因为,大概的惯例便是如此。 翰林、清流、杂流、实务官,地方官,文臣、武将,规矩便是这般分明。 初登官场了,不过,一个是臭名昭著,一个是不受人待见,且都在东城,陛下,是哪般呢? 还有,一个七品的翰林,一个六品的主事,不同的态度,不同的表现,冷淡、善意,当真就是吗? 呵呵,官场,还未曾正式踏入,似乎就让人觉得,有些扑朔迷离呢。 张鹤龄习惯性回顾了今日的点滴细节,思绪不由为之发散。 “老爷,您当官了?”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张定一走,家丁下人们一个个都上前来,满脸喜色,比之刚刚的黯然,不可同日而语。 作为大户人家的家丁,即便是他们不知官和爵的具体意义,也知道大概是件好事。 最简单的比方应该是,以前一般人不敢招惹老爷,但老爷要是想找人麻烦,只能进宫找陛下和娘娘说。若是自己叫人,别人不给面子,那也没辙。 现如今,听着是锦衣卫和另一衙门的主官,大致、似乎是有权了。权,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心中最令人向往的东西,至于是多是少,管他呢,给老爷先拜了再说。 张鹤龄淡笑着招手让这些人起来,然后也不管他们,拿着圣旨和部令,转身向府里走去。 卢齐紧跟着张鹤龄,直到离开门口,无有他人在旁打扰时,才凑近了问道:“老爷,陛下罚你降爵降职,当是清了前事。现如今又是给您实职委官,这是希望老爷您走仕途了?不过……” “老爷,其实,当年老侯爷也是有过,当年初踏官场就是正四品,一寺主官,可一直未有实权,朝堂里,委实不好干……” “呵呵,齐叔说的是,朝堂里,确是不好干。这不,我还未曾赴任,事看着就已远远过来了。”张鹤龄笑着摇摇头,:“现如今考虑这些已是无用,陛下指派的,不论陛下他对我是何种期望、想法,只能先干着再说。大不了就跟父亲一样,坐上职位,当个空头官就是。左右我还是爵爷,有陛下和姐姐护着,亦是出不了大事!” 卢齐有些担心,其实他更希望的是老爷能有所作为,作为家里的大管家,跟过老侯爷挤过圈子的人,他知道的事情可不少。 一个空头爵爷和一个有权,即便是小权的爵爷,那亦是全然不同的概念。之前张鹤龄掌家后的作为,他之所以屡有劝诫,也正是出自于此。 他当时就觉着,张鹤龄未能继承老侯爷的遗志,因此,张鹤龄对他不亲近,他也同样对张鹤龄有些失望。 但出于对张家的忠心,他依然勤勤恳恳的管着家里。但要说对张鹤龄亲近,那也是没有的。直到张鹤龄近日的变化,再到今日的这两份旨意,他现在终于确定了。 可是,这两个职位不好干啊,比之老侯爷当年的鸿胪寺卿似乎更不好干。于是,他有些担心的提醒道:“老爷,切莫掉以轻心,您的差事不好干啊!若是当真无所谓便也罢了,左右也正如老爷所言,您还是爵爷,有陛下和娘娘在,享个富贵不是问题。可老爷若是想着有所作为……” 张鹤龄笑着问道:“齐叔对我这差事有何了解?” “老爷,锦衣卫的事老朽所知不多,也只知京里的千户所锦衣卫明面上,大致是协助顺天府或都督府行事,除此外的事,外面人也看不到。但兵马司老朽熟悉,府里对外的事,和兵马司少不了打交道。 东城兵马司,说是专管咱们东城所有街市、商铺、民居,但那些市面、商铺,兵马司管不了,和顺天府、都督府夹杂不清。另则,缉拿凶盗,防火、宵禁,也是兵马司来管。可这个管,却不好管。 好处难捞着,出了事,兵马司却肯定要背责任,谁叫兵马司明面上都有关联。兵马司衙门的主官亦是整个京师变动最快、最频繁的官了。老爷,此番是您第一次踏入官场,大致也只此一次……” “哈哈,齐叔,你所言,倒是实在!” 张鹤龄笑着点点头,稍有些感慨道:“是啊,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若是没个作为,大致就到此为止了。说不得正如齐叔所言,还要背锅去职,挨顿处置。可若是有作为,那必然要和京里的上上下下生出龃龉,介时,说是众叛亲离也不为过呢。大致,比父亲当年还要惨些!” 卢齐本只是想着目前的差事难度,倒一时间尚未想的那般久远,听张鹤龄这么一说,他稍一思忖就领会了,不由让他越加担心。 五城兵马司分中、东、南、西、北五个衙门,互不统属,但是属于兵部,也归都督府节制,两边都能管他,但两边都不会当他自家人。你要是做个甚么事,他们又管了,夹在中间,可想而知。 即便是不考虑这些,就以衙门本身的事务看,兵马司属于衙门小,但是事多,又在遍地都是权贵的京城,可能管一处就要得罪一个人。 卢齐的担心挂在脸上,张鹤龄看着也只是笑笑,卢齐的心思他大致明白,担心的地方也是实在。但他觉得,卢齐大致还没真正抓到他最该考虑的地方。 那个卢齐不熟悉的锦衣卫,似乎才是他张鹤龄真正该好好琢磨的地方。 不过,他也不打算和卢齐具体去说什么。 两人朝府内走着,没一会儿就回到了前院正厅,张鹤龄刚一落脚,就看着自家夫人从厅中走了出来。大概是听着有圣旨到了,联想到前番说的处罚之事,因而,娇俏的一张小脸上有些忧色。 张鹤龄快步迎了上去,笑着问道:“怎么了?老爷我刚回来,你这就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还是只离开了两个多时辰,你就挂念为夫的紧。” 王绾被张鹤龄突然的调侃弄的一时手作无措,原本担忧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霞。再一看到管家在老爷身后几步呢,更是红霞飞过了耳后。 勉强保持了当家女主的镇定,王绾嗔道:“老爷真是没调,妾身是担心呢,听着下人说,有圣旨到了,您也不叫着妾身。” “是有圣旨,但,是给我和弟弟的,叫你来有何用,多个人跪着吗?” 张鹤龄举着圣旨摇了摇,无所谓道。 只是,脑子突然一反应,笑着道:“嗨,为夫倒是说差了,与你还真有关系,呶,刚刚接到的圣旨,王夫人,你以后就不是侯夫人了,委屈你只能做个伯夫人了!” 王绾稍顿了顿,伸出纤手拿过了圣旨。打开了圣旨,一字一句的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看罢,她轻轻的合上圣旨,脸上的忧色反而退了些,柔声道:“老爷,妾身不在意到底是什么夫人,妾身只要知道,妾身是张长孺的夫人即可。只要能有老爷在身边,即便是民家,也是好的。” “唉,常在身边,大概是不成的!” 张鹤龄摇了摇头,脸上有些惋惜之色。 王绾脸色顿时一白,难道刚几日的美好,又要离去,老爷只几日又是嫌弃我了? “夫人,怪我怪我!” 张鹤龄一个玩笑开下,发现王绾眼见着脸色不对,赶忙上前扶住王绾,赔罪道:“为夫说的是,几日后要有差事了,陛下安排的。因而可不就是不能整天陪在你身边了吗?吶,给为夫的任命!” 说着话,张鹤龄赶忙把兵部的部文递了过去。 王绾也不说话,再次接过部令展开看了起来,一字字看完,心里顿时安定了下来。 这一安定,她似乎才是发现,自己就快在老爷怀里了,身后默不作声的丫环,老爷身后低着头,也是默不作声的管家。 这…… 她赶忙的逃离了老爷的环抱,又是红着脸嗔怪的看向张鹤龄。 “哈哈!” 张鹤龄爽朗的笑了笑,大概是多了记忆的缘故,他的思想无疑开放了很多。 夫妻间一板一眼,相敬如宾的那种相处模式,他是越加的不感冒了。左右在自家府里,身边是丫鬟和忠心的管家,值当什么。 可王绾哪受得了这个,她依然是埋怨的看着自家夫君,不过,倒是比以前好上许多了。 出外做事,难免会有心情郁结的时候,回到家中若是还对着板板正正的妻妾,即便是娇妻美眷,也失了几分味道。 他可不希望自家是如此样的人家,不过,慢慢来,不急,张鹤龄心里暗笑。 “为夫再给夫人赔个不是!” 张鹤龄笑着,假模假样的又赔了一礼:“夫人,坐,来人,上茶!” 张鹤龄先自坐下,一指他临近的椅座,待得王绾坐下,接着才正色起来,道:“夫人,事你也知道了,正好,管家和你都在,说说正事!” 老爷要说正事,卢齐也从隐身状态显了出来,向前恭敬的等着老爷吩咐。 “过两日我便要去衙门上任,新官到任,事肯定不少。家里的事,我大致没多少精力来照看。需要夫人帮忙管着,管家,此后也要多辛苦辛苦你。” “老爷何言辛苦,这是老朽分内之事,老朽会好好协助夫人管理好家事,不使老爷在外办差还要操心家事。” 王绾也是点头轻声道:“老爷,妾身会当好这个家的。” “有夫人和管家在,我放心!” 张鹤龄颔首,看着王绾道:“夫人无需亲力亲为,外头的事管家会操持,你安排个灵醒的丫鬟、婆子替你在外盯着就是。有需要决定的,让管家来向你汇报。真有不好决断的,再来和我商议。” “是,老爷!” “嗯!” 张鹤龄点头继续道:“目前首要的事就是庄子那边营生。齐叔,之前吩咐的事快些操办起来。至于银子……” 第三十二章夫君文武双全 “老爷,依老朽看……” 寿宁伯府正厅,张鹤龄和夫人王绾已是在厅中落座,丫鬟们送了茶水,乖巧的立与男女主子的身后。 在张鹤龄身边,大管家卢齐躬身在侧,听着老爷张鹤龄的吩咐,待说到银子时,他小心建议道:“老爷,头前周家给的钱票,老朽已派人和钱铺做了勾兑,明日应是可拿着银子。 您看,莫不如把那9万两银子先留下部分,等咱们府上的营生有了出产,再行补上。按老爷的说法,咱们这营生要有出产,该不用太多时候才是!有本该留的一万两,再酌情扣一些应是能续上。” “确是不用太多时候,不过,开窑烧制,先期不太熟稔,待得出产……我倒是不担心卖出,但总要有个让世人熟悉的时间,老爷我可不想让辛苦做出的东西随便贱卖了。这又是需要些时候,一来一去,难免会有些时日迁延。 齐叔应是知道,府里去掉了那些营生,最近几月大致只有出项,进项不会太多。那9万两银子,用了便很难补上了。” 张鹤龄摇头否决道:“大兴的那些欠条,早些拿回为好,我不想留下任何产生意外的可能!” 王绾看张鹤龄在思索的样子,他插言,小心道:“老爷,银子……妾身这儿还有一些!” 张鹤龄闻言,笑着恍然道:“是了,夫人自是有银子的,我何必伤这个脑筋,我都想着要进宫和姐姐再去哭一次穷了。” “那夫人便先拿些银子出来,让管家可以周转,需不得太多时候……” 王绾有些意外,她美眸凝转,盯着自家夫君的脸道:“老爷愿意用妾身的银子?” “为何不愿?你是我夫人,用你的银子有何不可!?” 张鹤龄随意道出,不过,脑子稍一转,顿时了然,这个时代,两公婆之间,女人用男人的天经地义,若是男人用女人的嫁妆银子,可不是那么自然的事。 张鹤龄可不在意这些,他的思维可不单单是如今时代的人,他看向王绾笑着道:“你莫不是以为老爷我要面子,非要在外使劲倒腾也不愿用自家女人的钱?哈哈,为夫是要面子的人吗?再者,我的是你的,你的难道不是老爷我的? 我早便想过,待的出产之后,你在京中的几家铺子,挑些盈利不好的转来卖府中的物事呢。老爷我可不穷矫情!” “是呢,妾身的自是老爷的。”王绾平静的点头应是,只是她的平静之中,总有些情绪在涌动。 管家卢齐不可察觉之间,一丝笑容自脸上掠过,他感觉,这厅中,这老爷和夫人,这身周,总有股甜甜的味道。 感觉到味道越来越甜,让他一个管家老头快有些站不住了,他赶忙请示,准备着快些离去。 “老爷,既是如此,那老朽就下去安排了!” “可!” 张鹤龄点点头,最后吩咐道:“账上的银子你先用着,再有缺项,便向夫人来支取。账目要记清楚些。至于那10万两银子,明日一早取出,其中9万两不用运回府中,你派几个贴心的家丁护卫,直接送往大兴。让我二弟那边在最快时间内把欠条收回来。顺便把旨意和安排的事向二弟道一声,让他最迟后日,必须赶回来。” “夫人,齐叔,这山头有二弟的一份,即便筹备的银子不用二弟出,这营生自也有他的一份,因而,往后场面上的事就由二弟来周旋。有份正经营生做着,我张家也能踏实些。回头我会交待于他,你们呢,也督促些。” “是,老爷!” “嗯!” 张鹤龄点点头,:“那齐叔就下去安排吧,对了,此次去大兴,便让卢琳带人过去吧。吩咐卢琳一声,若是那个蒋百户还在,便让他告诉那百户一句话。回通州之后,理清上下,若是有踏实可用的,记一记。若是那百户不在大兴了,便也作罢!” “老朽记住了,那,老爷,老朽告退!” “夫人,咱们回吧。” 管家走了,张鹤龄也是起了身,两步走到王绾身边,直接抓起了王绾的手,道:“夫人,去我那院子,为夫带你看看我院子里的风景!” 王绾的脸上,可见的红晕蔓延,看夫君一本正经的说着不太正经的话,做着不太正经的事,她直感觉脸上都是滚烫滚烫的。 貌似极不情愿的被张鹤龄拽了起来,她娇羞的伸手朝着张鹤龄的身上轻锤了一下,犹如蚊吟般道了一句:“夫君,白日呢……” 张鹤龄似乎未曾听见,只是牵着王绾的手出了厅堂,两人不快不慢的牵手而行,两丫鬟随行身后,府中的下人们,很有眼力介的纷纷避开。 一路无人打扰,张鹤龄带着王绾回到了他的家主院子。 走进院子,王绾此时大致也是适应了,脸上的绯红都淡了些。 她美眸流转,是真的在欣赏院子里的风景。 夫君的院子很大呢! 嫁入府中4载,她自然不会从未来过此处,不过,从一开始两人便未曾甜蜜过,因而,她不是有事,不会特意来此。 后来,关系更加转冷之后,她更是不敢来了。直到张鹤龄病的那些日子,她来的倒是多了些,但心里担心,又想着要照顾夫君,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屋子里头和屋里头的人身上,哪会有心情去欣赏院子。 尽管她每次从院子穿过时,都是觉得,老爷的院子很不错,但她从未驻足流连。 而今日,她细致的看了看。 说是院子,倒不如说是一个小园子。偌大的院子,从院门前,一条卵石铺成的蜿蜒小道直通正房之前。 这条卵石小道,也是把整个院子从中间一劈两半。 左边一半较为空旷,一片平整的夯土地上有些石锁散落在院子的角落里。 一个木箭靶远远的竖在院墙边上,而另一边是一个带着遮雨檐的兵器架子,上面还有些刀枪弓箭。 这里应是老爷锻炼身子的地方。 她心里嘀咕了一声,从不考虑这些东西是不是张鹤龄放在院子里的摆设。 不过,她的不考虑倒也没错。 张鹤龄此时牵着她的手走近了那个兵器架子,手摸了摸架子上的刀枪,最后停留在那一把古铜色的弓上,轻轻摩挲,似是感受着什么。 王绾被张鹤龄的动作吸引了目光,视线亦是投向了那把弓。 弓身弯弯的,像是一轮弯月,上面零星的镶嵌着几颗石头,偶尔间有光华闪过,也不知是何种宝石。弓身较为简单,除了那几颗宝石,再无点缀。 因着有些蒙蒙灰尘,倒更显得几分古朴,似那平凡之下的尊贵奢华。不知是何种材质的弓弦泛着银色,弓弦不见松弛,紧绷在弓身上。 “夫人,且看!” 王绾只在看弓,想着夫君摸上弓之后的那丝别样。可突然弓被张鹤龄拿了起来,耳边传来了张鹤龄的声音,她循声看向夫君。 张鹤龄此时松开了王绾的手,左手持弓,右手搭箭,粗眉之下的一双眸子,微微闭着,脸上的神色,似有追忆,也似有迷惘和思索,直看的王绾一阵痴迷。 不等她反应过来,只见张鹤龄的眼睛陡然睁开,脸上神色恍然再变,此时,那张脸上,再没有多余的情绪,独留下坚毅。 张弓、撘箭、拉满,张鹤龄的身姿似乎全带着无形的劲力,一股气势隐隐欲发。 王绾下意识的抬起素手捂住了樱唇。 “咻!” “砰!” 随着张鹤龄松手释放,弓弦刹那回位,两声并不响亮的声响伴之发出,一瞬间,刚刚的严肃和隐隐勃发的气势俱皆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直让王绾一阵恍惚。 “老爷,真厉害!” “老爷厉害!” “啪啪!” 是丫鬟的欢呼雀跃。 王绾未做理会,转过头看向了那方箭靶,只见,箭靶之上,一支箭牢牢的扎在中间。箭簇此时还在微微的颤动,似乎正在诠释着它一矢中的得兴奋。 “夫君厉害,文武双全呢!” 王绾收回视线,一双美眸紧紧的盯在张鹤龄的脸上,柔情似水。 “哈哈,勉强能使一二罢了。” 张鹤龄笑了笑,道:“有些时日未碰了,手生了些,日后倒是要重新拾起了!” 王绾似是想到什么,柔声道:“夫君多加小心,刀箭无眼,莫要……” “哪有许多危险!” 张鹤龄摇摇头,道:“这是京城,为夫只是管着京城的一方杂事,若是这般都能有危险,那这京城还是京城吗?” 明面上的刀箭大致不多,背后的刀光剑影才是少不了的,除非他混吃等死。 他也不打算把心里话说出来,带着微笑又重新挽起了王绾的手。 王绾既不挣扎,也不怯弱,反而也稍使力握住了那只大手,一切显得极为自然平常。 张鹤龄心情不错,抬手指向另一边,道:“绾绾,那里如何?” 自然是好的,若说这院子好,那最好的一处便是那里。 “走,为夫陪你近些瞧瞧!” 顺着牵引,王绾跟着张鹤龄走到了指着这一处。 这是一片小竹林,满满的占住了院子的另一半,同样一条卵石小道,从竹林中穿过,小道尽头,一张石桌几只石凳,依稀可见。林虽不大,但置身其中,却也能感受到那种漫游竹海的感觉,让人心生舒畅。 “这是8年前我亲手种下的,当时还稀稀朗朗的,到我后来住进院子时,又有一番修整,才有如今模样。那时候,读书时,打磨身子之余,偶尔会于此处驻足,倒也感觉不错!” 王绾螓首微点,轻声道:“夫君是个雅人呢!” 王绾很喜欢竹林,因而,即便是以前少有驻足,但每次经过,总会忍不住看上几眼。 特别是在秋冬之日。 她从来不喜欢秋日,别人皆言,秋日是令人向往的季节,是一个充满诗意和浪漫的季节。可眼看着那些芳芬渐次凋零,犹如她从小到大看到的许多物事一般,求不得,挽不住,还如何诗意起来? 因而,每到这个时节,她更愿意看着这些。每次看着,特别多是枯黄之时,这般勃勃的生计和青葱之色连绵,总像是给她传达什么。 未嫁时,在公主府里,也有一片竹林,比这里还大,小时候她便时常在那里玩耍。心情好和心情不好之时,皆是。 可惜,好景不长,娘亲早早的去了,公主府突然间变的好似不再是她的家一般。那片竹林,她再去的时候少了又少。 后来嫁入府中,年月和境地不比在公主府好,那份内心里的孤寂和落寞自然时常萦绕。 因而,她更加喜爱那些充满生气的东西。 小时候记忆里的那片竹林,这里的竹林,都是她留住美好的寄托。 以前皆是不太赶巧,此时身边有夫君,又是秋冬之季则让她更加多几分感触。 真要谢谢夫君呢! 念及此,她收回流连于竹林的眸子,深情的看向了张鹤龄。 “哈哈!” 张鹤龄朗声一笑,戏谑道:“夫人,说为夫是雅人,你也只能躲在家中说说,若是在外面听着,那不是笑死个人。粗鄙无术、暴虐霸道、嚣张跋扈、横行无忌的大明外戚侯爵,哦,不是,现在是伯爵了,哈哈。你说为夫这样的,是雅人?” “才不是那样的呢!即便是以前……夫君也不是外间说的那般!” “哪般是哪般?管他的呢!” 张鹤龄摇头笑了笑,温声道:“绾绾,外面怎么说皆不重要,按我们的心思过活,只要守住心中一份底线。咱们能怎么过的痛快就怎么过!” “妾身知道了,妾身也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呢!” “对,便该是这样,这才是我张鹤龄的妻子!” 张鹤龄温柔的摸了摸王绾的发髻,又惹来一阵娇羞,直看的张鹤龄一阵心动。 “夫人,进屋里,左右是自己的院子,以后有的是时候看。” “那以后绾绾时常过来,夫君不可嫌我呢!” 张鹤龄装着不解问道:“什么意思?你不住屋里?还回东边那院子?” 王绾奇怪道:“妾身自然住我那院子啊,呃……夫君是说这儿?哪有女人家住在家主屋里的,妾身虽是正妻,可也不能坏了规矩……” “哪有什么规矩,我刚怎说的,怎么过的痛快怎么过,恁的规矩,能比得了夫妻双宿双栖,鸾凤和鸣!?就这么定了,走了!” 王绾的脑子还被张鹤龄不顾规矩的话冲击的懵懵时,突然被猛的扯了一把,未留神间,王绾顿时一阵踉跄,她忍不住一声惊呼:“啊,夫君!” 只是,没等她脸上和心里的惊惧落下,便感觉自己已是双脚离了地去,再回神之时,更是被夫君抱在了怀里。 “啊!”王绾再次一声惊呼,眼睛瞪大看着张鹤龄,忙不迭的道:“夫君,你疯了,你要干什么,快放我下来,被人看见了怎么得了?” “怎得了?我降了爵贬了官,可我还是一家之主呢,谁敢乱看。”说着话,张鹤龄毫不在意抱着王绾就走。 “夫君……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 张鹤龄大步向着正屋走去,还一边低头凑道王绾耳边,轻声道:“做什么?当然是为张家开枝散叶啊,今日即便天塌下来,夫君亦是哪儿也不去。绾绾,可要多加努力啊!嘿嘿嘿!” “夫君……” “清芷、静姝,忙你们的去!” “是,老爷!” 门开了又关,两个丫头被一道门“无情”的隔在了外面。他们下意识的互看了一眼,只见,略施粉黛的两张小脸上,尽是羞怯,羞怯中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羡慕和期待! 第三十三章报道 两日之后。 紫禁城。 乾清宫。 今日的天气不好,已至辰时,但这天依然不太透亮。 日头藏藏掖掖的躲在厚厚的云层之中,只偶尔露一道身影,悄摸摸的勉强撒出一些光。 不好的天气里,已近十月的日子,温度显得更加低了。 刚下肩舆,落在乾清宫前,弘治皇帝朱佑樘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抬头看了看天。 还真冷呢! 早朝结束了,又是一个似乎勤勉,但大概只是坐着听了几段程式汇报的早朝,朱佑樘感受最多是那凄厉的凉风。 一个多时辰的静坐之中,大臣依次出列了几位,说了些什么,此时他大致是没多少印象的。 他脑子实际上是转了一个多时辰,也无心去听。 不是他不勤勉,可他知道,听了大致无用,说了亦是无用,该执行要执行的,早就在朝会之外就定下了。 大明立国百余年,到如今已是有了一套相对成熟的朝政运转体制,真正需要在早朝上解决的事,不说绝无仅有,至少也是少有。 盖因为,大臣们知道,除非弹劾,其他的事在早朝之时,压根解决不了。辅政大臣们不会说,皇帝当场点头拍板亦是无用,因为制度和程序便是如此。 也难怪那么多大臣缺席早朝了,今日腰疼,明日咳嗽,后日伤风,总之各种各样的大小毛病缺席早朝。 我也想缺席啊,我也想请假啊,可我能吗? 朱佑樘心里突然有些黯然,他感觉有些迷惘。 他知道自己只是中人之资,并非是那些英明神武的君王,像是太祖那般上马掌军征战,下马治国安民,他根本就不敢奢望。 可谁能没点理想呢?有理想自然想去做。但无形的事实,残酷的告诉他,你不行。你连出紫禁城都不可以,必须每日早朝,即便昨日休息不好,咳嗽了半夜,也依然要来。 几百近千位该当早朝的朝臣,小半小半,今日一波,明日一拨,后日再一波,除了几位阁老重臣,余者似乎是换着班的来。 而他,却必须是日日勤勉,风雨无阻! 若是真就能倒也罢了,可如今…… 我一定是错的吗?也许是吧,但不能有所尝试吗? 朱佑樘再次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疑问。 这时,乾清宫内侍陈准从殿内走了出来,小心的迎到朱佑樘身边,躬身道:“皇爷,外面风大,宫里暖和些!” “嗯!” 朱佑樘点点头,收回思绪,正待走入殿中。 似乎突然想起来,他转头朝身后的随行内侍问道:“陈宽,今日锦衣卫牟斌可是未至早朝!?” 陈宽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自从司礼监在内监中权重愈大之后,入值司礼监的大小太监们自然水涨船高。 一名掌印太监,一般三四位秉笔太监,皆是内监中最为顶级的存在,已是渐渐取代了内官监在十二监中的领导地位。 盖因为,皇帝一天的行止之中几乎都有司礼监的太监跟随。太监的权力来自于谁,自然是皇帝,能时常待在皇帝身边,也自然是核心的位置。 因着要随时伺候皇帝,所以,每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也都有兼着另外的内监差事,方便他们随时伺候着皇帝,这一来也更突出了司礼监高出一筹的地位。 陈宽是秉笔之一,他自不例外,他主要陪着皇帝早朝和晚朝行止,因而兼着司设监的差事。 司设监掌管卥簿、仪仗、围幙、帐幔、雨具,意思就是皇帝的依仗、护卫安全和出场的背景音乐。另外,再记录记录皇帝出场时陪着的人。 早朝点名有御史,也有内监,陈宽就是内监之一。 想好的太监,没有不灵醒的,该他们干的事情从来不会掉以轻心,即便是看起来的小事。 陈宽自是想好的太监之一,即便在早朝之时,他毫无存在感,但他每时每刻都关注着朝会之上的一应细节。 因而,皇帝问起,他瞬间回想了今日早朝的人员,甚至还联想一下皇帝问此的原因。 不需要太多思考、斟酌,陈宽只隔了两三秒便是回道:“皇爷,牟指挥使今日确实未在,不仅是他,原本该到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一员的位置也是缺席。今日锦衣卫负责早朝的是指挥佥事、大汉将军营赵鉴。” “嗯!” 朱佑樘应了一声,未在多问,踏步走入了殿内。 “李广呢?今日又是未在?” 只一进殿中,朱佑樘眉头微蹙,沉声问道。 陈准赶忙上前回道:“皇爷,李大监去督建毓秀亭了,头前来乾清宫支会过,说是毓秀亭即将完工,皇爷您还等着亭子呢。” 朱佑樘嘴唇微动,好似嘀咕了一声,也不知说的什么。 离的远的自是听不到的,可陈准刚刚回话离的却是很近,他还有个小绝活,那就是看嘴唇。他刚刚回话之时,眼角瞥了一眼,配上模糊听到的细声,他判断出了几个字。 “亭子?是亭子吗?不知轻重!” 陈准只是心里念了一声这几个字,脑子转了转后就暂时放心,赶紧的跟上皇帝,伺候在身边。 范亨?李广?箫敬?甚至还有王岳,呵呵,是不知轻重呢?还是不知所谓!? 眼观鼻鼻观心,保持着佝偻的躬身状,陈准心里暗自嘀咕着。 乾清宫里随着皇帝落座开始处理章本,一干内侍、宫女各就其位,恢复了往日模样。 …… 在张鹤龄记忆里,他十岁随着父亲张峦来到京城,当时住的地方是内城,印象他已是模糊。 一晃已是十四年,十四年时间,他们张家在京城扎下了根,他们张家的宅子也从内城的偏僻之处,变成了皇城里的显贵高第所在。 十四年时间,他在皇城、内城也着实跑了不少地界,可若说他对京城十分了解那是不成的。33小说网 至少,他现在所要去的地方,亦只知大概方位,要让他自己找,还真不一定能找着。即便找到,花费的时辰亦是不会少了。若是让人知晓,那估计会笑掉大牙。在京城,竟然还有高官显贵会不知锦衣卫北镇抚司具体所在,可不是笑话吗? 还好,他当官的第一个好处来了。 没让他问,也没让他找,从接到任命的第二日起,便陆续有他的未来下属上门拜访。 兵马司的,锦衣卫东城千户所的,总之他即将要赴任的两个衙门,陆续来了不下十人。 每次门子来报,张鹤龄皆是未见,现在是人是鬼全然不知,他不想留下不确定的第一印象。 但总有锲而不舍的,就如今日,一大早又是有人在等,完全不打扰,就等着他出门。 等他带着卢琳骑马出门之时,这位自称是东城千户所驴市百户所百户的张海,窜了出来。正好就赶上他要去报道赴任。 张鹤龄不知说何为好,但一想,有个熟悉的人领路,倒也不错,便吩咐着让他头前带路。目的地,锦衣卫北镇抚司。 “哥,这不是遭罪吗,早知道,我便不出门了!” 寂静的皇城外大街,张延龄穿着大红蟒袍,骑在马上,紧紧的贴近在哥哥张鹤龄身边,二马并排而行,犹如在清早的京城散步一般。 可凉风嗖嗖,暖阳不见,还是一大早出门,实在冷得慌,张延龄不由裹了裹披风,抱怨了一句。 张鹤龄笑了笑,也不知说什么好。 前面是那张海百户一身银白飞鱼服,打马慢行,头前引路,后面是跟班卢琳,劲装短打,精神抖擞,亦步亦趋。 张鹤龄和张延龄夹在中间并驾齐驱,穿着相同的大红蟒袍,玄色披风,高头大马,衣着显贵,着实是街上的一道风景。 若是后面再有些跑步跟随的随从、兵丁,那这个气派威严便全出来了。可吹着凉风在大街上显威严,实在不怎的。 “延龄,为兄可是未曾让你跟随啊!” 张鹤龄在马上朝张延龄笑了笑,有些戏谑道:“你非要跟着,平常时候,若是喊着你早起估摸都是难事,今日没叫呢,你却是早早的就来府上候着了,我能说甚?” “嗨,这不是哥哥第一次当官,弟弟我要陪着哥哥走这第一遭嘛!” 张延龄似乎是擤了擤鼻子,声音有些含糊道:“咱家老爹当年去衙门时,那会我小,后来去衙门不是找事,就是被找事,没那个感觉。如今咱哥哥第一次去当主人,我这个弟弟怎能不见证一二。” 张鹤龄笑着摇头道:“当哪门子的主人啊?北镇抚司包括锦衣卫的主人,只有牟斌!” “怎就不是了?” 张延龄撇了撇嘴:“你是正四品,官也就比他低两级,但你还是侯……伯爵呢,看看,大红蟒衣穿着,谁还能比你更像主人。要我说,回头咱进宫和姐姐说说,让她跟陛下提一提,干脆直接让你当指挥使算了。那牟斌我见过,老小子看起来和气的很,可锦衣卫该和气吗?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干事的主!” 张延龄不在意的说着,早间的街面上,人着实不多,特别是在皇城边上,那更是安静的很,因而,他的声音可算不得小。 张鹤龄已是看到,前面领路的张海,都在马上抖了一抖。他不得不感慨声,真就是个言行无忌的外戚,甚的话都敢说。 但张延龄这些话,听起来真就没太多毛病,这也是他身份稍有些尴尬的原因。还有张延龄不太了解的具体情况,他前日去兵部领官服时,可是有“机灵鬼”给他介绍过了。 人家大致是不舒服的,因而一个新官报道,都能折腾个一大圈,这不,也不知道是不是的下马威便来了嘛。 他的寿宁伯府位于皇城内东南,安宁坊,不论是去其他衙门还是去紫禁城内,都不远,即便是去他即将要到任的千户所兵马司,也不算远。 可他现在要去的呢,是位于皇城最北,北安门外的梓潼庙文昌宫。从皇城东南到最北,若是他嚣张的从紫禁城内直线穿过,大致能省不少路,可,能吗? 因而,只能顺着皇城外走着一遭,可一番折腾。这还没完,等报道之后,他再去衙署交接上任,兵马司衙门在东安门外,千户所在东市以南,这才是慢慢长路呢。 按说,他报道,只需去都指挥使司牟斌的衙署即可,或是去经历司亦是个说法,都指挥使衙门和经历司是在亲军都督府,承天门外的千步廊那片。 可上官说了,他办公衙署非是他日常办公之地,他日常的办公地是北镇抚司,因而只能去那。 这话看似没毛病,牟斌是指挥使,锦衣卫最大的权力在于北镇抚司,因而,他为了权力集中兼管北镇抚司更没毛病,但日常坐镇真在那儿嘛? “哥,想甚么呢?我觉着我说的有道理啊。” 张延龄看哥哥没搭腔,犹如说道:“咱们张家是外戚,我清楚,大致是哪都不好干。弟弟我既然被你安排了家里的事,我自觉也没那个扑腾的能为。那就老老实实的操持着咱们的营生,尽力让哥哥无有后顾之忧。 但哥哥既是出来了,那总要有个挣头吧。那些公侯家的都混着京营边军,咱们估摸着也不好使,这一看,大概也就这锦衣卫,应是可以吧。陛下的亲军,不让咱们这些亲人干,还要用谁?” “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张鹤龄笑着摇头道:“二弟,哥哥能干成什么样,当前也无法知晓。说不得哪一日干不好了,就被陛下罢了职。因而,没准哪天我就要回家陪你一起经营买卖了。” “呸,呸!” 张延龄唾了两口吐沫,朝张鹤龄嚷嚷道:“哥,赶紧唾一口,大早上的,说个不吉祥的话。咱们张家,你是顶梁柱,因而,弟弟被夺了世卷亦未曾在意甚的。若是,弟弟除爵能给哥哥添些方便,除了也不值当什么。可哥哥你……哥,你要顶着咱张家,顶着弟弟我,即便是真有……呸,没有即便。总之,你是张家老大,是咱这一家子的家主,你肯定行。” “哈哈!哪有这个讲究!” 张鹤龄不在意的笑笑,不过,看弟弟那认真的样,他倒是有些感动,假装着唾了一口。 “二弟,你既说我是家主,那我再交待你一声!” “哥,你说,要我办什么?” 张鹤龄毫不迟疑,满口答应,只是,答应之后脑子一转,又警惕的看着张鹤龄,道:“哥,我话说前头,太难的事我可不一定成。还有,像是大兴那日,让我一夜看那么字,办那么多事的情况,可别再有了,弟弟真的受不住。我怕我好容易打起的劲,再那么两次一折腾,便全散了。” “你啊!”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别担心了,不是另外的事,就是昨日我给你交待的营生之事。我再唠叨一下。” 说到正事,张延龄也不由认真起来,说道:“哦,那行,哥,你说,我心中亦是有些不把稳呢。山头8万两买的,我们自家山头也算不少银子,再有这筹备着又是一两万,还不知何时能收成,若是慢些,还要花钱,这小几十万银子的营生,弟弟可从未干过这等大事!”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这营生,确是我们张家当前的头等大事。你刚说要让我无后顾之忧,哥哥听的舒心。既是无后顾之忧,那这营生就必须干好了!” 张鹤龄满意张延龄的态度,交待道:“其实事不难,我给的方子,你找两个老成也老实的匠人陪你做起来,方子配个两次拿准了,后续都是简单的活。 庄子上管家齐叔会和卢彬管着,上下人手干活自有他们负责。你把你府上的管事家丁们也都安排下去。不过,给他们提个醒儿,别自家跟自家闹。 咱们两府,我的寿宁伯府,你的建昌伯府,都是一家。但做事,要分个主次,有个秩序。切记,不可胡乱指挥。抓总的事,方子上的事,外面人面上的事,你是伯爷,是我张家的代表,该你主持。 可主持全盘是没错,账目上可时而看着,但具体的事可不是让你事无巨细皆要插手。在大事上,在外面事情上,你是主,但在管那些干活的人,管那些日常操持的事上,是管家、管事他们为主。 你若是有事,就找齐叔,让他往下面传,齐叔是咱们张家的老人,可别在他面前摆你那伯爷的架子。” 张延龄应承道:“哥,哪能啊,你说的我懂了。方子是咱们家的方子,我是你弟弟,我管着,亦保密着干。至于府里做事,当要有个上下规矩,管人的事别是个管事的都来指挥,让人最后摸不着要听谁的,乱了差事,是这个理吧?” 张鹤龄满意道:“行,看来你真懂了,倒是我唠叨了!” “那不能,听哥哥说话弟弟感觉透亮,亦是明白的多了。哥你放心,早前我便给府里的下人交待过了,下了庄子以后,听卢管家的,谁要是炸毛,我收拾他!” “伯爷,快到了,拐进街口就到北镇抚司了!” 就在张延龄给张鹤龄保证的时候,前面的张海转了转马头,朝着张鹤龄禀报道。 到了吗? 张鹤龄点点头,暗自念叨了一句。 锦衣卫北镇抚司! 他心中倒突然对此次的报道期待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北镇抚司 皇城北门,北安门外。 梓童庙文昌宫。 名是这名,听起来像是一座文宫殿阁,但其实不然,他是一条纵深超过一里的街道胡同。 盖因这条街面上坐落着供奉文曲星的祭祀文宫而得名。 在无数学子文人心中,他自是有着不凡的地位,然,文运对于大多普通人而言,离的毕竟较远,因而,这条街道,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名声并不响亮。 但如今的京城,甚至整个大明,除非那些真正毫不关心他事的苦哈哈,没听过这条街道的可不多。或许,也不是没听过,但听到的可能是这条街道的俗称别名,它叫做北衙门。 自大明太宗文皇帝迁都北京,重立锦衣卫之后,这条本只有文名的街道迎来了一个新的成员。 岁月流转,只短短时间之后,这里就因着新成员而彻底扬名,北衙门的名字应运而生。 北衙门,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锦衣卫,皇帝的命令下,可对满朝文武、百姓,甚至皇亲国戚进行逮捕、侦讯、廷杖及处决,不必经其他法司批核的特殊部门。 乍一听即可知其威势,除些外,锦衣卫还在于保护皇帝、皇室宗亲、贵戚的人身安全,是皇家的贴身侍卫。宫里那些盔甲明亮的大汉将军、仪仗队,也皆属其列。在皇帝登基、朝会、郊庙、大婚等重大活动时总会看到他们的身影。 种种描述,其实都关联着一个词,皇室,或者说皇帝,因而,他每一出,代表的是皇帝,涉及大明皇室的尊严。 因其特殊的身份和职能,甫一出即震动世人。皇帝默许之下,权力日益增长,关押、凌辱、虐待囚犯之事屡屡发生。 真就臭名昭著,令人闻风丧胆。而锦衣卫这一切让人胆寒的履历,皆出自于其最核心的部门——北镇抚司,这里有昭狱,可关押、可审讯、可刑罚甚至可盖印处决,把锦衣卫的威名诠释的淋漓尽致。 即便因近两代先帝和今上,锦衣卫名声已渐见削弱,但依然无人敢忽视其名。 平常时候,北镇抚司门前,除那威武雄壮似乎都透着杀气的高大石狮和把守大门的锦衣卫校尉、力士,无人敢在门前无故逗留。 今日亦不例外。 门口站岗把守的校尉勉强保持着身姿,虚看着远方,显得有些呆愣。盖因为,这样一站一天闷闷的日子实在不好受。 偶尔间,他们只能是呆愣间畅想下,那些老人们口口相传中的峥嵘历史,那一股股涌出的热血,倒是让他好受了许多。 “嘿!” 把守的校尉正想着某一时候,他也能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所到之处,尽皆胆寒的威势之时,忍不住心中兴奋,轻哼出口。 “闭嘴,三毛子,想死呢!” 另一侧的年龄稍大的校尉,听着声响顿时一声低喝:“站岗之时,非来人,非上官询问,不得轻动,不得出声,都忘了,家法也忘了?” “牛哥,抱歉抱歉,一时,那个……” “闭嘴吧,跟我解释何用,注意了!” 年长校尉再次低声交待后,恢复了原本模样,身姿端正,眼神重新看向前方。 嗯? 当他眼神转动之间,便见着街口突然转进了4人4马,不疾不徐的向着这边驶来。 大红蟒袍,二十来岁,身材高大,浓眉方脸,这怎是两位? 他稍一楞后,马上反应过来,立刻低声向同伴交待:“三毛子,那边几人来门前,无论何言,只不理不赶,无视即可,我进去禀报。” “啊?!” 顺着牛哥的眼神示意,他稍一转头便看到那几人,但锦衣卫的人,谁不了解服饰、装饰,如今的年月,锦衣卫可不是当年除了陛下,谁都敢得罪的时代。因而,他只一看便是知晓,一个穿银白飞鱼服的百户,两个穿大红蟒袍不知来头的人物,他心里一抖,轻呼一声。 他转回头,正准备和牛哥说下,可转过时已是发现,牛哥进去了,他心中顿时有些无措。 不理不赶,视若不见! 没错,牛哥往常多有照拂,听他的。 我是校尉,但我是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的校尉呢! 咬咬牙,他只能在心里不停默念,放空了眼神。 “伯爷!到了!北镇抚司不可擅闯,您还不曾报道,牙牌未曾刻录,属下便先去门前通报,您稍待!” 四人四马行来,正是张鹤龄四人,直至门前离着大门十几步远之处,四人停了下来。张海下马抱拳禀道。 “嗯!” 张鹤龄点点头,看着张海快步走到门前,和站岗的校尉说话。只是,看着看着,就发现似乎有些不对了。 好像,那些站岗的校尉不太搭理张海啊,不是不太,是压根就没看。张海递上腰牌,甚至看向这边,那校尉依然如面前无人一般。张鹤龄心中顿时起了些波澜。 难道北镇抚司门前一个站岗的校尉都这么有牌面了吗?连正经的百户官都敢不搭理的。要知道,百户好歹是六品,校尉连品都没有,只是普通军士而已。 锦衣卫不是一直讲军制,上下尊卑的吗? “哥,咋回事?” 张延龄也是发现不对了,他凑过来问了问。 “不知,且看着!” 张鹤龄摇摇头,此时,正好张海亦是回到张鹤龄身前,脸上有些尴尬,抱拳禀报道:“伯爷,不知为何,门丁不做理会,不若……” 张鹤龄摆摆手,吩咐道:“下马,领本伯过去瞧瞧!” 张延龄也是下了马,陪在张鹤龄身边,张海依然头前领着半步,四人再次来到那校尉的面前。 张海心里也是恼怒,难道他们外派的锦衣卫千户所就不是锦衣卫了嘛,一个小小的校尉也敢无视他,让他在想巴结的上官面前丢了面子。 此时再次来到,吼道:“寿宁伯,新任锦衣卫镇抚使、东城千户所千户张,前来拜会都指挥使,请进衙内通报!” 看着依然没反应,张海脸色阴沉,声音更大了几分:“寿宁伯,新任锦衣卫镇抚使……” 北镇抚司一门之隔,衙门之内几十步外,门口的吼声早已依稀传了进来。 两个身穿红色飞鱼服的中年锦衣卫军官,正在院中照壁之后,其中一人探出脑袋远远的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门后此时无有一人,整个北镇抚司门前格外的安静。 因而,那吼叫通报,在前院里声声回荡。 他只看了一眼,就跟着缩了回来,不由有些担心,朝着身边的同伴道:“老李,真不会有事?我觉着,似乎有些儿戏了!” 被称为老李的人,笑了笑,无所谓道:“甚的儿戏,好吧,确实儿戏,但儿戏也有儿戏的用处不是?老胡,咱们锦衣卫,有锦衣卫的规矩,不是谁都能来的,即便……总之,多少要有些考验的,这是第一道,回头搁多半个时辰,让他到都帅官廨之前。至于那里如何,便不是我等之事了。能让都帅亲自考验,那也是福气呢!” 老胡依然有些担心,道:“可这样会不会闹出乱子来?刚听牛五汇报,似是两身蟒袍,那就是兄弟俩都来了。老李,你该不会不知道他们兄弟的德行吧。他们可不一定把咱们锦衣卫放眼里,那可是皇宫都敢跑的人!” “皇宫?皇宫怎的?咱兄弟没跑过?” 老李撇了撇嘴道:“皇宫是皇宫,锦衣卫北镇抚司可不是皇宫,他们跑个试试,说不得让他们知道知道,锦衣卫的家法!” “唉,希望如此吧!” 老胡轻叹一声,还是觉得没必要,他不由摇头道:“指挥使那里……老李,若是弄出了脾气,恐不好收场。毕竟是陛下谕旨定下的,咱们锦衣卫可是陛下的亲军。 再者,说实在话,还不知道那位伯来锦衣卫是干嘛的呢?何必要节外生枝,好不好的,他们在陛下那里也是自家人,皇后可还在呢!” “老胡,你啊,这性子就是太……” “啊!” 就在老李无所谓间,正要再和老胡说道之时,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过他们的脑海,即便是老李一直无所谓,心里也是忍不住一抖。 出事了! 还是出事了! 老胡心里一阵苦涩,赶忙的就从照壁之后冲了出来。只见,两身大红蟒袍的修长身影,从洞开的大门外走了进来。 迎面,视线相对! 平淡到冷淡,冷淡到冷漠的一双眸子! 老胡心中苦笑,何苦来哉啊! “何人擅闯北镇抚司,好大的胆子,来人!” 他赶忙便欲迎上前去,问明情由之时,身后陡然传来了老李呼喝,刚安静的前院之中,随着一阵脚步窸窣响起,校尉纷纷赶来,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张鹤龄看着纷纷涌来的人潮,想起刚刚门前,神色淡漠异常。 …… 片刻之前,大门外。 就在张海两声怒吼,站岗校尉依然毫无反应之时,张鹤龄出声拦住了张海。 他嘴角轻撇,淡淡笑了笑。 “张海,退下吧!” “伯爷……” 张海脸色不好,咬咬牙请示道:“伯爷,卑职这便进门去禀报,您在门外稍候!” 张鹤龄也不表示,张海看了一眼,转头便义无反顾的向大门走去。 张海心中有些害怕,他不知自己这一进,会有何结果,锦衣卫的家法不是玩笑,但他赌了,他也敢赌。 在京城当个锦衣卫百户,要说风光多少有些,但作为一个有理想的锦衣卫,他觉得,他的奔头实在不大。 如今这年头,锦衣卫亦是不甚荣光,外派的锦衣卫户所,更是差的太多。平常时候就快成顺天府和都督府的专用杂役了。 他觉得,若是依然老老实实,难有未来。 可他没背景,他更不想随便钻营,即便死气八咧的挤到哪个佥事、同知身边,难道你还能比的过人家手下的老人。别是事你做了,好处少见,若是背锅,首当其冲。 便是在这个时候,他打听到了消息,那个京城闻名的嚣张外戚要来了,将会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没想太多,毅然的做出了选择。 三日间,每日皆是早间就等候在伯府的门前,也不去拍门请见,就等着抓一丝直接面对的机会。 机会终于出现了,他心中兴奋异常,他下了决心,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嚣张跋扈怎的呢?外戚又怎的?这是他的机会,新来乍到的外戚伯爷、千户,就是他该努力靠近的最佳对象。 “站住!大胆,敢擅闯北镇抚司衙门!” 张海在思绪飘动之间走近了大门,然而,就几步远,一杆长枪突兀的伸出,拦在了他的胸前。 他脸上一阵发黑,转过头,怒瞪着这小小校尉。 “锵!” 恼怒之间,张海血气一涌,陡然拔出刀来:“小崽子,老子以为你是哑巴、聋子呢,今日老子豁出去……” 正这时,张鹤龄沉声道:“张海,退下!” “伯爷……是!” 张海收住怒气,插刀回鞘,恭敬应是,回到了张鹤龄身边。 “看来你会说话,大概也能听到,那就好办了!” 张鹤龄点头,淡淡道:“现在,本伯不让你进去禀报,也无需你说话,站一边去吧,可好?” 也不管校尉答应不答应,其实他甚至不想为难这校尉,小人物,不值当。 “张海,本伯自己进去,你与我府里的家丁待在门外。等本伯办完了报道的事,再由你领我去千户所!” 张鹤龄露出了一丝微笑,轻拍了拍张海的肩膀,接着道:“在门口想一想,等回头路上和本伯说说千户所!” 张海有些激动,瞬间单膝跪下,举拳道:“是,伯爷,卑职17岁入职京师锦衣卫,两年南镇抚司,四年千户所,卑职愿为伯爷效犬马之劳!” 张鹤龄笑着点点头:“好,那就这样吧,顺便给本伯这家丁说说锦衣卫的规矩!” “对了,你的刀解给本伯!” “是!” 接过递来的绣春刀,张鹤龄也不细看,手握住刀柄,抽出一半,试了试手感。 接着压刀回鞘,向着张延龄递了个眼神,径直向着大门走去。 “站…站住!” 色厉内荏,头上甚至已冒出了汗,伸出的枪杆颤颤巍巍,心中更是抖的厉害。 站岗的校尉突然觉得,今日的情况极度不对,牛哥这声交待更加不对,可往日里牛哥的照拂促使他顽强的举枪拦住了人。 怎么办,若是真闯,我还能真就动手?若是动手,那…… 大概不需要他多考虑了,他一晃神间,就感觉,头上遭了一次重击,让他眼前直冒金星。他忍不住就是一声惨叫。 “啊!” “呸,狗东西,给脸不要脸,我哥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了?” 张延龄唾了一口,手里还举着马鞭,看那个校尉踉踉跄跄的坐倒下来,他也不再看他,朝身后喊了一声:“那个张海是吧,给本伯爷抓着他,要是再敢动弹,给本伯打,出了事本伯担着!” “是伯爷!” 张鹤龄摇摇头,淡淡道:“看好他吧,打就不必了,都不容易。” “延龄,随哥哥进去看看,北镇抚司呢,以前你未曾来过吧!?” “哥,我没事来这干嘛,这可不是甚的好地方!” “哈哈,确实不是好地方,一直都不是,只是,有这个感觉的,时常变个对象罢了。” “走!” 第三十五章牟斌 “何人擅闯北镇抚司,好大的胆子,来人!” 北镇抚司前院,一声爆喝之后,一队锦衣卫校尉在一名百户官的带领下,冲了出来。 二十几人,瞬间涌了上来,把张鹤龄和张延龄二人包围在中间。 照壁之后,老胡和老李走了出来,一个是面带苦色,一个是怒容满面,隔着校尉的包围圈看向里面的张家兄弟二人、 老李感觉控制住了场面,再次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北镇抚司衙门,该当何罪。锦衣卫乃陛下亲卫,擅闯、冲撞锦衣卫衙署,便是皇亲国戚,也要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李同知……” 老胡欲待说上几句转圜,可刚出口,这位李同知便举手打断道:“胡同知,锦衣卫代表着皇上,尊严不可犯!” “你……” “哥……” 两位锦衣卫的军官在那里说着话,张延龄不由有些古怪的看向哥哥。 张鹤龄淡淡的摇头,道:“延龄,无需在意!” “我不在意啊!” 张延龄头直摇,奇怪道:“我就是奇怪,即便是不认识我们兄弟的,也该知道你的事,也该认识咱这袍子吧?门口那个也罢,只是小兵一个,当他没见识。难不成,现如今这锦衣卫上下,质素差的连穿红袍飞鱼服的也不识赐服蟒袍了?还真有这样的人呢!?” “呵呵!” 张鹤龄皮笑肉不笑道:“延龄,哥哥今日教你知道一个道理,识不识得不重要,重则在于你要不要识得。另则,那一位说的倒也对,锦衣卫确是代表皇帝,代表着皇帝的尊严。 他们也不是不认识咱们兄弟,只是,咱们兄弟除了是外戚以外,没甚牌面。只要别打杀了,有皇家的尊严撑着,些许小事不当甚么。” “那也不对啊,就不怕恼了咱们,去宫里告状去?” 张延龄还是不解的模样,继续道:“若是陛下帮着咱们,难道陛下就不会管他的亲卫!?按理,陛下自己的亲卫,可比管那些朝臣们容易。 还有,我记得哥你说过,锦衣亲卫代表陛下,那是代表着陛下的意志。就跟咱们家的下人代表着咱们的意志一样,我叫他们干的他们才能干,若是自个乱做事,那可不成,说不得我就要打他们板子了!” “楞着作甚,给本官抓起来!” 两兄弟旁若无人的说着话,说的这位李同知一阵冒火,本来的火大半是装的,现如今是真火了。 只是,他的命令,这些校尉百户们,显然不太积极,他们不傻,上官命令没错。但人家无犯呢,他们还真敢上去一顿收拾。 若是来日陛下真怪罪,他们不就是现成的替罪羊?以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呢! 不过,毕竟是上官命令,他们动是要动的,于是,一队校尉很默契的把包围圈往里收了收,缓缓的向着两兄弟逼近。 一切都看在眼里,张鹤龄轻轻叹了口气,朝弟弟说道:“延龄,你说的都对,代表的意义说的亦是正理。可如今的锦衣卫稍有些不对了啊! 先不说其他,只说一条,正是因上不行,才有了下不效,上行下效都不能,还何谈其他?锦衣卫是陛下亲军,亲军自然也是军,是军便有军规。军规中很重要的一条,服从命令可知?” “啊?弟弟虽是粗鄙,但服从命令我自然知道,否则还何谈军纪。” “是啊,何谈军纪?” 张鹤龄再叹一口气,感慨道:“可你看,那位大概是指挥同知的官刚下的命令,咱们身边这些校尉们怎动的?” “啊?是啊,怎动的!?” 张延龄很是诧异的一看,但似乎是想通了一般,道:“哥,也不对,上官下命令没错,可亦要看什么命令吧,咱们可是伯爵,国舅,别说没人认识咱们,他们是陛下的亲卫,咱们是陛下的内弟,能动?哎哟,哥,弟弟有些糊涂了……” “哈哈!” 张鹤龄朗声笑了笑,没想到自己弟弟还有捧哏的潜质。 “放肆!” 李同知是真的怒了,便是胡同知也是面色不太好看。 李同知怒瞪向那些兵丁,嘶声吼道:“没听到吗?看人怎么说的,你们连这点都不懂了。本官命令你们,立刻把他们抓起来。” 校尉们一个头两个大,人家说的我们自然听到了,服从命令没错啊。可后半句不也说了嘛,人家是国舅,就一个谈不上大小的事,能抓?又不是陛下吩咐的,再者…… 校尉们心中皆是嘀咕,仿若不经意间互相对视几眼,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县官不如现管,动吧,这才真正行动了起来。 这一动,顿时间,气氛便起来了。 而张延龄此时没有了刚刚的轻松,脑子懵了一下,还真敢。他都来不及喊,已是有两个力士向他伸出了手。 “噗!” “啪!” 只是,还没等他反应,只见身前出现了哥哥的身影,随后,两个冲到他面前的人已是飞了出去。 “打!” “混账!” 李同知一声吼,再下命令,他自己也跟着冲了上去。 他心里已是有了决绝,今日必须要压下一头,否则日后这锦衣卫中,可就不好管了。 “砰,砰!” 又是两声拳脚相加之声,两个校尉再次飞了出去。 张鹤龄把张延龄护在身后,心中暗凛。 真是冲动啊,他有些搞不懂现下的锦衣卫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总之很乱套。 这样也不是办法,必须尽快解决了才是,好好的报道,弄成这样,无论具体细节如何,搞不好传出之后,又会给他的嚣张跋扈、张狂无忌添上一笔。 即便是陛下那里,说不得也会多几本给他的弹劾和谤语。 莫不是,这就是本来目的? 张鹤龄虽是考虑,但他的手可丝毫不拖沓,一来他确实有几分拳脚,二来,这些校尉们可不敢真下死手,他倒也游刃有余。 但这般折腾,总是少了几面体面。 张鹤龄动作间看着再次临近的几名校尉,脑子一转,心中有了主意。 既然嚣张跋扈、张狂无忌,那索性如此到底。或许之前想差了,我需要温和的融入锦衣卫吗?现如今的锦衣卫需要吗? 进门来要了张海的佩刀,原只是想拿把刀壮壮气势,没成想真要派上用场! 心中复杂,但主意拿定,张鹤龄亦再不迟疑。 “刷!” 他猛然拔出绣春刀,挽刀一个斜掠,直划出一道弧光,刚冲上来的一名校尉吓的赶忙仰身后退,那近在咫尺的新月残影直冲面门,骇的他瞳孔都放大了。 只是,他退的依然是慢了些,刀已是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心里暗自一哀! “别动刀,住手!” “啊!” 只听见外圈胡同知慌张的一声呼喝,此校尉已感觉疼痛加身,他忍不住一声惨呼。 我命休矣! 嗯? 疼痛还在隐隐传来,可他的意识也依然还在,更没有往日受伤时的那些迷糊之状,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疼痛之处。 咝~ 还是疼,但没有湿意,没用砍的?是拍的,或是砸的? 他心里不由庆幸,赶忙退后了两步,不由看向了那道身影。 挺身而立,面容坚毅,眸子里透射着逼人的寒光,好似随时要暴起伤人一般,他的同伴们此时也无人敢靠近了,纷纷手按住刀柄,紧张的围拢在周围。 “住手!住手!” 胡同知忙不迭的冲到了两方之间,大声吼着,他脸上神色复杂之极。 “胡同知,让开,张鹤龄,你莫非以为会几招拳脚,敢拔刀,便可在锦衣卫……” “李成!够了!还没闹够呢,还嫌这事不够大呢?” 胡同知这一次没再给李成面子,沉声喝道。 “呵呵!” 张鹤龄淡淡的笑了笑,把张延龄拉到了身边,笑着对弟弟道:“无事,看到了吧!?” “哥……” 张延龄不知说什么好,他打架是打过,但被人围攻还是第一次,即便在大兴那一次,也是家丁们冲锋,他后面坐镇。 今日可不一样,那些校尉们气势挺足的,且,是真的动手了,不是哥哥拦着,现在估摸着已是被人制服。他现在心中还有些后怕。 哥哥还动了刀,若是那些锦衣卫也是拔刀相向,那这场面…… 还好,情况未曾向他担心的方向发展。 那个叫李成的同知,大概也是知道,再搞下去冲突必然变大,若是见了血,脑子很容易便会发昏,那可真不好收拾了。因而,胡同知一声断喝后,他只是冷着脸,怒瞪着张家兄弟,不曾再上前来。 胡同知再上前一步,冷着脸道:“寿宁伯,过了!你可知,这刀一拔,可就无法收拾了!再者,你该当知道,这里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是咱们锦衣卫的门面,这番一动,若是传了出去,我锦衣卫还有何尊严可谈?” “哈哈!” 张鹤龄朗声一笑,道:“这位……怎么称呼?” 胡同知依然冷着脸,道:“本官锦衣卫指挥同知,胡珍。” “胡同知幸会!” 张鹤龄颔首,淡淡道:“嗯,本伯知道,这里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那本伯且问你,你们都是锦衣卫的老人,是否亦该当知道,锦衣卫亦该有锦衣卫的规矩。锦衣卫最重要处为何?或言……罢了,与你说亦是无用,带本伯去见牟指挥使吧!” 胡同知不知张鹤龄之言意有何指,但他现在只想快点了结今日的事,他实在不愿看着折腾了。 “寿宁伯,本官带你去见指挥使,你今日之事,等日后自有处断。” “日后?呵呵!” 张鹤龄淡然一笑,道:“走吧,牟指挥使公务繁忙,本伯就想早些见了,这事闹的!” “哥……” 张延龄不知自己该如何,不由轻声唤道。 张鹤龄稍一思忖,把手中的刀递给了张延龄。 张延龄懵懂的接过了刀,愣愣的看着张鹤龄,只听张鹤龄道:“延龄,拿着刀,看清了,这不是烧火棍。你就于此处等着哥哥,若是有人靠近你,抽刀砍了就是……” “啊!?” 此时李成再次喝道:“张鹤龄,你莫要太过嚣张了!” 他本来还真有打算等张鹤龄去见指挥使的时候,让校尉们把张延龄扣起来,不伤他,但关一关,或者再吓唬一下,下了张家兄弟的体面,让张鹤龄在锦衣卫亦丢些颜面。即便是告到宫里,亦算不得大事,处罚不会多重,挺好的事。这亦是之前下令时的大原则。 可没成想张鹤龄有些拳脚,也真敢动手,和那些他所了解的印象完全不符。事没办成,临去之前,还特意交待张延龄,来了这一手。 “延龄,记住了,有人上来便砍,不用留手!” 张鹤龄毫不理会李成,依然交待着张延龄,道:“只要不是你先动手,一切莫担心,锦衣卫是陛下亲军,没有陛下的命令,他们若是伤了你这个不属锦衣卫的伯爵。回头只去宫里找娘娘告状,即便不治个杀头株连,至少也能治个抄家流放。” “反之,依然是你不主动动手,若是有人要伤你之时被你所杀,不值当甚的。即便是陛下要因你反击过当惩罚于你,也无甚大事。你是伯爵,一个伯爵爵位,换几个人头还是没甚问题的。你舍得这个伯爵吗?” “那有甚?爵位算什么,咱姐姐是皇后!” 张延龄撇撇嘴,心里顿时定了下来,那一股子纨绔的气质随之油然而生。 “寿宁伯,请!” 胡珍听不下去了,他看也不看,说了一声,扭头就走。 “哥过去了!” 且不管张延龄持刀立于前院,张鹤龄迈着方步,不疾不徐的跟着胡珍向后衙而去。 一路走过,拐了三两厅堂,又绕过几个小院,好一会,胡珍终于停在了一间官廨之前。 “指挥使就在里面,寿宁伯稍待,本官去禀报!” 胡珍交待一声,走到门前轻敲了敲门扉:“指挥使,寿宁伯、锦衣卫镇抚使、东城千户所千户张鹤龄到了!” 里面似乎有了动静,但片刻后依然未有动静,胡珍就待再报。 张鹤龄已是摇着头走了上来,轻轻拨开了胡珍,接着,手径直的推开了官廨之门。 “你……” 张鹤龄笑笑,不搭理胡珍,只是淡然的看向官廨之内。 陈设简单,但布置精致,一排书架和几副书画装点下,倒有几分雅致。 正对他的堂上案桌之后,年约40余的中年男子更是一副儒雅之气,若不是知道这里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官廨,张鹤龄还以为进了某个学士的书房呢! 这就是牟斌,张鹤龄早便有过几面之缘,正如张延龄说的那样,看起来温和的很呢。 张鹤龄在看着牟斌,牟斌也在看着张鹤龄,两人的视线皆是不曾转动,就好似要互相看透一般。 “胡同知,退下吧!” “是!” 胡珍毫不迟疑,应了一声,退出了官廨,退出时,还伸手顺带关上了门。 “吱呀!” 门再次合上,牟斌似乎是有意打量了张鹤龄上下一身的行头,笑了笑,道:“不知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该叫你寿宁伯呢,还是该叫你张镇抚。” 张鹤龄也是笑道:“如何称呼,你是指挥使,自有你的便利,本伯岂会在意,即便在意又能如何?牟指挥使是叫本伯寿宁伯,或是张镇抚、张千户,甚或张鹤龄皆可。哦,若是叫张佥事亦不是不可,左右本伯还有个正四品的职级!” “呵呵!” 牟斌淡淡一笑,神色突然冷了下来:“寿宁伯,你尚未入职,本督索性还称你寿宁伯,但一旦入职,你该当知晓,锦衣卫是怎样的衙门!” 张鹤龄淡淡颔首,径直走上前去,直至案桌之前,方才说道:“本伯本觉得自个儿是知晓的,但今日却又不甚明了了。不知,牟指挥使,你还是否知道,锦衣卫是怎样的衙门!?” “嗬!寿宁伯,本督今日突然发现,你倒是有些不同了!” “呵呵,牟指挥使,本伯同与不同,无关紧要,再如何,也只是个千户而已。但你呢?” 短短的几句言语相对,官廨里暂时冷了下来,两双眼睛再次对视,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意念在碰撞,无声无迹,却仿若真实存在。 第三十六章坦诚 北镇抚司官廨。 牟斌眼神锐利,直盯在张鹤龄身上,刺人的寒光丝丝迸射,身上本还有的儒雅之气,正一丝丝消散。 张鹤龄多少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像这般的威严锐利,两世他都没太经历过。纵是陛下以前怒斥,但也总会念着他姐姐,留些温和。 可牟斌不是,即便张鹤龄知道,牟斌同样不敢拿他怎样,但身体的本能反应于此,不是说没有便没有的。 还真不愧是执掌锦衣卫近十年的都指挥使! 不过,张鹤龄心里是真正不在意的,不是他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他来锦衣卫,自然是牟斌下属没错。但似乎有些事是注定的,他也无需与牟斌虚以为蛇。 在院子里他便是想了个通透,他心中已有他的成法。 此时面对牟斌,即便牟斌有超过他想象的威势,但亦不会有丝毫退怯。 张鹤龄亦是毫不退让的对视,轻笑一声,道:“牟指挥使,看看,你,哦,本伯该尊称一声,该称一声‘您’。” “牟指挥使,您现在这般气势,才该是指挥使的气势,何必非把自己装点成一位儒士。倒是显得少了几分真实。” “哈哈!” 牟斌陡然一声大笑,缓缓收敛了气势,不置可否道:“寿宁伯,倒是承蒙你抬举,能被你称一声‘您’,本督倒是受宠若惊!” “不过,你这一声,本督受用不起,你我,大致很难成为同路人!” “唉!” 张鹤龄轻叹一声,摇摇头道:“牟指挥使说话倒也直白,也比本伯之前想的更通透。本伯自接到任命之时起,便是已有想过。本伯本以为,我们可以成为同路人,因为,这里是锦衣卫,是锦衣亲军,是陛下的锦衣亲军。若说满朝文武,谁最贴心于陛下,该是你和我。我们天生便该有相同的立场。 本伯是陛下的内弟,我的一切皆来自于陛下,因而,本伯无论是闲散、入朝、入军,只能是陛下的人。你呢,其实亦是相同,你是锦衣亲军指挥使,当年,怀恩太监荐你于御前,从那一刻起,你已是陛下的人。 嗨,可能你不甚赞同,但你真能否认?正因你是锦衣亲军,是锦衣亲军的指挥使,你才能装点成儒士,装点的,让无数自认为是儒士的人,给你一个默认。可惜啊……” 牟斌脸颊微微抖动,显然,张鹤龄的话他并非无动于衷,但他的涵养确实不差,也只是表情一闪之间,便恢复了平静模样。 他谑笑一声,道:“未曾想到,寿宁伯还有巧舌之能,只是,似是刻薄了些吧?你就不怕,本督气恼,一声令下,治你一个轻慢上官之罪。寿宁伯当知,无论是国法亦或家法,轻慢上官皆是罪。” “你不会的!” 张鹤龄轻笑摇头,眼神平淡异常,道:“你更不敢,因为,你知道,我若是不犯事,只因几句言语,你便行治罪之事,实在显得粗糙了,陛下不会满意的。若是你真就这般行事,你日后也无法再做你的装点了!” “哼!” 牟斌轻哼一声。 “莫生气,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满朝上下皆知的事,你自己不也知道!?” 张鹤龄依然是含笑说着,似乎毫不在意,是否刺激到牟斌。 事实上,牟斌确实不敢,说的再多再好,即便他自己都一次次说服自己,但事实无法改变。他的威势、他的声望,让他能周旋于朝堂文武之间的底气,来自他的身份,锦衣卫指挥使,而这身份,来自于皇帝。 他可以想象,若是陛下去了他的职,那些现如今默认他的人,大致会帮他说上几句,但若是陛下坚持,他亦只会成为历史中的一粒尘埃。或许,美其名有段赞美的文字,但对他而言,又有何意义。他的理想,他的抱负,还如何施为? 张鹤龄说他直白,可张鹤龄何尝不直白,赤裸裸的揭开,讽刺、刺激,让他恼火。说的好像全是正理,且亦现实。但谁又能真正明白我的心? 牟斌一念及此,心中不免有些黯然。不过,他的意志从来都是坚定的,不可能只因言语而乱了心境。 牟斌摆摆手,道:“寿宁伯,废话亦是不用多说,去办你的牙牌去吧。” 张鹤龄反倒不急了,言语一句句扔去,直白、刺激,可不是为了斗气,话要说开一些为好。 于是,他笑着道:“不急,既是来了,见着牟指挥使一面,当多叙叙旧。你我二人虽接触很少,但一直来交集可不少,勉强也能算是旧人。以前接触不多,以后吧,大概本伯也难得见着牟指挥使,因而,今日怎能不聊上几句。” “寿宁伯,本督还是那句话,你我很难成为同路人。望你入职之后,能好好的办你的差事,本督也懒得理会与你,若是依然如往日那般,那本督只能向陛下请旨!” “哈哈!” 张鹤龄笑道:“牟指挥使,你怎又想到向陛下请旨了?你不是一向有自己的意志吗?若是本伯真有不妥,用家法制我的罪即是。” “这便是你敢在本督跟前嚣张的资本?” 牟斌阴沉着脸,喝道。 一次次的讽刺、刺激,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他一个军户出身的武人。 “寿宁伯,你莫不是以为,本督真的不敢动你。这里是锦衣卫,以你的名声,本督即便现在拿了你,又能如何,满朝上下谁人会认为本督不对?或是,你认为就凭你那几招拳脚,敢拔刀的狠劲,就能在北镇抚司全身而退?你莫不是以为,本督是那李成可比,连手下的人也使唤不动了?” “唉,牟指挥使,狠话真不用放。” 张鹤龄叹息间,摇了摇头:“本伯的刀未曾见过血,若是拼杀,我自问,只要敢拼杀,一个小旗足已将本伯拿下。可是,牟指挥使,如今这锦衣卫还有这气势吗?” “听你之言,前院的事你应是知道,那你就更该知道,二十多人对本伯无能为力,不是本伯多勇猛,是他们知道,如今的锦衣卫,少了底气,他们不敢下手。 或许大多人不太清楚,锦衣卫的底气怎少了。但他们是人,也会看。你,那个李成、胡珍,你们知道啊。锦衣卫是亲军,上行下效,他们的底气,只能来自你们这些头领,而你们的呢? 你的底气只来自陛下,那些整日里把你们当同志的官儿们,从来不是你的底气。他们啊,明白的很,少个牟斌,亦会有个张斌、李斌,左右释放些善意,足矣!” “砰!” 牟斌拍案而起,怒喝道:“你又怎会懂我,你一个只仗着陛下撑腰,肆无忌惮的外戚,岂会明白我的意志、信念?” 张鹤龄摇摇头,迎着牟斌的怒目,他此时反而温善许多,道:“牟指挥使,其实要说起来,本伯或许真懂。我试言之,若是不对,就当一个笑尔!”33小说网 “牟指挥使,您是成化年入的锦衣卫,若是本伯评价,你大致是个有理想、有追求,有信念和信仰的人。做事勤勤恳恳,待人和善自矜,行事公道,为人正直,且忠诚朝廷。 正因如此,你才能入了怀恩太监的法眼,从一小小千户,短短时间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宝座。 这一切都是好的,陛下勤政、公正、处事严明,众正盈朝,天下承中兴之势。可再是好,再是正,总难免会有阴私,说不得陛下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君有雨露,亦有雷霆。 可,牟指挥使您是怎做的呢?你仁厚刚正,信念坚定,你做到了公正和仁厚。这不是本伯讽刺,本伯真心如此认为……” 牟斌有些动容,他还真没想到,张鹤龄是如此来理解他的。 他不由就跟着问道:“你既是真心如此认为,难道还觉得本督是错的?不该如此,就该如前朝里的那些酷吏、恶吏一般,动辄打杀,动辄构陷,使得声名丧尽?” “大致没错吧,但你不觉着,矫枉过正了?” 张鹤龄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道:“你没觉着,你的公正和仁厚,已偏离了方向?只是为了公正而公正,到后来,公正到只以人们所认为的公正而公正?你的心里还有对公正的判断吗?” “唉!” 就在牟斌似乎思索他的话时,张鹤龄再次轻叹一声,:“其实,本伯说这么多,只是有些可惜罢了。可惜你这样一个人才。或可言,你选择了一条名留青史的路,背弃了你本该有的公正理想。” “说到底,其实本伯的话都是废话,再言之,锦衣卫在你这位秉持公正的指挥使领导之下,背弃了他本该有的立身。 锦衣卫是什么,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尺,本不该有自己的意志。” “你还是不懂,本督何曾想所谓的名留青史,本督自加入锦衣卫以来,最大的理想只是想改变世人对我锦衣卫的看法,我想告诉世人,锦衣卫不是那臭名昭著之所,不是那恶贯满盈之地。” 张鹤龄摇摇头,道:“所以,你公正、你仁厚,但你发现了,世人到底是什么,所以才有了如今这般的锦衣卫。 本伯往日对锦衣卫有所了解,盖因为,本伯和你们的交集不少。拿最近的例子,就说李梦阳!” “李梦阳?” 牟斌陡然看向张鹤龄,沉声道:“你莫非便是因此而存着芥蒂,认为本督不该善待于他,使你消不了心中恶气?本督觉得,李梦阳无罪,陛下下令押入昭狱,本督也不会为了讨好你这个国舅而去构陷于他。” “我大明不因言获罪,按此论自然无罪,但你是否忘了,他一个户部主事可在不因言获罪之列?他所奏之事,有多少实,有多少虚,你可有查?当然,本伯确实有不少罪过,无需否认。 可若是按此标准,按评判本伯的标准来判一判他,真就无罪吗?哦,你是否要说,只言奏我之事,非查他本身之事?何时锦衣卫也要就事论事了? 呵呵,盖因他是李梦阳,十君子、七才子,好大的名头,可有几位‘世人’会想,这名头声望,是否沽名邀直而来?大家不在意,因为,世情便是如此。 世情便是,他家中可良田万顷,可坟茔几百亩,皆是无碍。而外戚、勋贵,倘若有之,便是罪大恶极。别说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连这些都探查不清。不过,清不清楚不重要,你如何待他,自有你的决断。 即便本伯亦是有自己的决断。几日后那次街头,他一书生文官,敢挥着马鞭,差点打掉了我弟弟的门牙,本伯何曾处置于他?本伯认为,不值当因言,因他书生意气对付他,亦不会因他家中几年间多了几千顷地而揪着不放。但实言便是,本伯很生气,但念着陛下,念着不想助长他所谓的名望,本伯忍了。 大概满朝之人,有人是认为本伯实在不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连一个书生都对付不了。有人是认为,本伯有罪心虚,被他的浩然正气所摄,也怕陛下责罚?” “本伯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我可以忍,更重要的原因是,本伯不想因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掀起太大的风波,致朝廷不稳,终究对不起的只有陛下。 本伯亦是无奈,因为,我们这些闲散外戚,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期望朝堂稳一些,这样,我们这些勋戚的日子也好过一些。可结果,本伯自然是失望了。 倒也不算失望,后来本伯其实也想明白了,既如此,那皆如此行事便是。但本伯即便不失望别人,也失望你牟指挥使,你不该啊。 且不论当街殴打皇亲是否有罪,便说你牟指挥使是否该行使你皇家亲卫的职能,你是否真正了解过事情,是否有过猜想?是否有过做事的想法?本伯想来,大致是没有的吧?” 牟斌沉默了,张鹤龄此言让他无话可说,他确实没有,文官打人,满朝上下似乎都默认为无事,不论被打的是何身份是否该打。勋戚圈地占田是错,而朝臣们,家里有些投献圈占,是为情理。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东华门外唱名,才是好男儿,这就是普世标准。 因而,他当时也却是未曾细细查探,更是对外戚张鹤龄多有鄙夷,谁能知,张鹤龄会思虑如此之多,一个看起来不能还手的外戚,会有着拳脚功夫。更不会想到,没打赢文官的外戚,只是不想打,而不是不能打。 大致所有人都认为外戚和勋贵们该打,杀了也绝不会有冤枉,而自己,大致也是这般认为了。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默认了那些“公理”。 可如果要改变别人对锦衣卫的看法,难道不是该融入与世人? 张鹤龄盯着牟斌的脸,细心的体会牟斌的神情变化,最终,他暗自摇了摇头。有理想有信念的人,往往意志坚定,从不论对错,也正如他很多时候一样。 他有些失望,看来自己还是想多了。 既如此,那还纠结个什么,做自己吧,不想别人改变自己,何必要想着非要去改变别人。 “牟指挥使,本伯告退!” 念及此,张鹤龄抱拳行了一礼,准备告辞上任去了。 牟斌此时站起身来,淡淡道:“寿宁伯,你今日让本督重新认识了一回。也正因有了新认识,本督才很确定,你我皆有自己的意志,是一种人。因而,本督也更加确定,你我无法成为同路人。若是你依然是个闲散爵爷,有陛下撑腰,犯再大的罪过,本督亦奈何不得。 但你即将是锦衣卫一员,本督今日便坦诚相告于你。倘若,你触犯了本督的意志,本督会全力施为。纵然陛下护佑,也只会护佑你的命。” 张鹤龄笑道:“多谢督帅坦诚,下官谨记!” 再次行了一礼,张鹤龄告退,当他走到门边,拉开门扉正待出去之时,他想了想,突然转身道:“牟指挥使,容本伯多说一言,本伯不论你如何看待与我,甚或如何看待陛下。本伯只希望你,别让你的所谓理想太过极端了。锦衣卫是陛下的锦衣卫,不是你的锦衣卫,你无法用你的意志去决定锦衣卫的路。 承蒙督帅坦诚,只此一言忠告。另,本伯也与督帅坦诚一言,本伯从侯降伯,削禄罚俸,家产去了大半,这才把往日的罪行抵消。1000多顷田地,尽数散去,这是本伯的态度。日后有犯,本伯不用别人参劾,亦会向陛下请罪。 因而,从此之后,本伯这里,亦有我的公平!” 第三十七章这是要烧火吗? “哥!那我走了?” 皇城东安门前,张延龄摆摆手,准备和哥哥张鹤龄告别。 张鹤龄笑道:“不和为兄一道去兵马司上任了?兵马司应是不会如锦衣卫这般的。” “不去了,突然觉着没多大意思!” 张延龄有些兴奋之后的索然无味之感,感慨道:“今日这北镇抚司一趟,刺激倒是挺刺激,哥哥看来感觉不大。但弟弟却是起初心惊,后来心奋,再后来心累,心情可谓一波三折啊。唉,果然哥哥才是为事之人,弟弟我不是能当场面的人啊!” “哪有这种说法!?”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只需得抓住核心,分清哪些是我们想要的,哪些是我等不能要的,再朝着核心、目标行去即是。纵然过程里有些曲折,只要底子在,无非是多费些工夫,少费些工夫。” 张延龄若有所思,哥哥的意思,底子为何,他大致知道,还有何底子比得上的宫里的两位至尊。可核心呢?又如何去区分要与不要,太是模糊了。 想了一圈,他依然感慨,道:“罢了,罢了,弟弟还是老老实实的去干咱们的营生吧。这个好找,做出东西,卖银子就成。嗨,本来我便是要干营生的人,怎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张鹤龄朗声一笑,摆摆手:“哈哈,去吧,好好管着咱们的营生!” “走了,走了!” 张延龄也是摇摇手,调转马头后向皇城内而去。马匹渐行渐远,没一会便消失在张鹤龄的视线里。 这时,张海打马移到张鹤龄身边,抱拳请示:“伯爷,卑职陪您一道去兵马司?” “兵马司你便不用去了,去帮本伯跑跑腿。” “伯爷哪里话,卑职是您的下属,给伯爷跑腿,替伯爷办事,是卑职分内之事,亦是荣幸之事!” 张鹤龄淡淡笑道:“看你这做事、处事倒也有些章法。今日的表现,本伯基本满意,日后如何,本伯不知。今日你在大门之外,应是有所察觉。本伯在北镇抚司大院里,和镇抚司上官们上演了一场全武行。 本伯还不怕告诉你,在指挥使的官廨之中,本伯和牟指挥使谈的很不愉快。因而,本伯很确定,日后咱东城千户所,除非不做事,否则日子不会好过。若是你认为跟着本伯是荣幸,或许你在锦衣卫的路比原来还要艰难几分。看你是个灵醒人,是否已考虑清楚?” “伯爷,卑职无需考虑!” 张海回的很快,几乎不带任何犹豫,道:“伯爷夸赞卑职是个灵醒人,卑职不敢领受。但卑职脑子虽不算聪慧,但亦有过些思考。卑职总觉着,咱锦衣卫如今的路子,让卑职困惑迷惘。 锦衣卫本不该是谁的附庸,亦不该是谁的盟友,更不该是为了协助顺天府、都督府,甚至于兵马司的衙门。卑职大胆臆测,锦衣卫原便有十二千户所,两大镇抚司,又加了这外派的五大千户所,怎可能是为了协助衙门庶务而生。 因而,卑职一直便有想,岔子出在哪儿,又该当如何而为?可惜,卑职见识短少,不甚懵懂。今日见着伯爷,让卑职豁然开朗,卑职懂与不懂无甚关碍,只需得跟着懂的人便是。 伯爷,您本就是卑职的上官,服从于您,天经地义。卑职更觉着,伯爷就是那懂的人。因此,卑职愿跟随伯爷,为伯爷门下一走狗,用心竭力,矢志不渝!” 张鹤龄平淡的盯视着张海,未几,他笑着摇摇头:“说的还行,但本伯从不信说的,日后看吧。” “卑职尽全力不让伯爷失望!” “行,话便说到这儿。不过,本伯明言,我不需要走狗,本伯不缺巴结伺候的人。只需用心且会办事的人。 当前,便交给你第一件事,你带着本伯的随从卢琳,拿着本伯的牙牌,去到千户所先行接管,封存账目。并派人通知千户所下所有百户所,可告与他们北镇抚司的事,今日本伯会和他们见面,话,本伯会问,但也让他们想好了要拿什么和本伯来说!” “卑职遵命!” “嗯!” 张鹤龄点点头,这才拿出他的锦衣卫牙牌递给身后的卢琳,吩咐道:“卢琳,和张百户一道,你只需多看,多听,张百户如何做,不得插言。兵马司你便不用随我去了!” “是,老爷!” 卢琳恭恭敬敬的应了下来,接着打马和张海站在了一起。 “去吧!” 张鹤龄摆摆手,也是调转马头,向着东安门外而去。 锦衣卫比他想象中的难搞,且,出于他现在的职位,更是难搞。 一个相当于派出所的所长,又怎能搞的起总局的事。他倒是明白了,牟斌为何让他这个钦定正四品只挂个空头镇抚使。 指挥佥事是锦衣卫高层,要是撒起泼来,真能管着不少事,即便是权力核心的北镇抚司说到底也只是下属部门,当然,听不听是一回事,但至少法理上没有毛病。 而对他这样有靠山的人而言,有法理才是名正言顺。 也只能先收拾手下一摊子,慢慢来吧,自己位置如此,急也无用。自家的千户所便让张海带着卢琳先去转一圈,给些时间让千户所发酵发酵吧。 锦衣卫的事现下尚不好办,但兵马司衙门,我是唯一主官,即便头上还有几个婆婆,但那也只是名义上的。这里倒是可以先站稳盘子。 东安门外东南。 思诚坊。 从东安门出来,张鹤龄没一会就找到了地头,他需要上任的东城兵马司便是落在此处。 对兵马司,说实话他本没有多大期待,但因为锦衣卫的原因,他对兵马司有了些新的想法。正好,他的东城千户所也是东城,大概也能给他的想法提供些便利。 这一想过之后,张鹤龄觉着,或许兵马司倒是成为他打开局面的重要点。 兵马司也或许真是好衙门。 因为它职权的复杂性,用张鹤龄前世的记忆来理解,兵马司就相当于城管、消防、市容、公安、工商行政的结合体,甚至还包含了清洁工。可谓包罗万象,无所不管。 东城兵马司呢,便是说,京城东面地面上所有发生的事,皆是可以和兵马司有关! 因而,在日常的运转和工作进行中,他可以充分利用这份复杂,做到些明面没毛病的事。 即便兵马司是权力交叉,被不少衙门压着的衙门,管理的事最多,主官级别偏又最低,挨骂、背锅家常便饭,但那也要看主官是谁。 实际上如果能顶住那些压在头上的婆婆,兵马司无疑可算作京城最重要的权职衙门,也是维护京中安定最大职能部门,甚至于顺天府都无法替代。 越是梳理,张鹤龄越是觉着可以一试,心思也更加通透起来。 原本在锦衣卫衙门里蓄积的少许阴霾,此时也消散而去,人顿时感到轻快许多。 没留神间,人已是到了衙门不远处。 而此时,兵马司衙门已是准备了欢迎仪式,随时等着他的到来,正好碰了个当面。 其实,欢迎仪式已早在两日前便已筹备,从消息传出以后,总有人往张鹤龄的府上请见,张鹤龄未作理会之后,这些官员们可不会就这般等着。 这不,每日早间,都会把仪式准备着,街口亦是派机灵的人盯着,在张鹤龄刚进到思诚坊时,他到来的消息已是传回了衙门内。 接着就简单了,安排两百余名留守的兵丁、辅丁,穿上号服,在衙门跟前的大街两侧排开,一副威严肃穆,简单也不失隆重的欢迎仪式,这便齐活了。 直到……一身大红蟒袍,高头大马,乌纱玉带,气势威严的身影出现,那就是了,没错。 张鹤龄起初是有些愣神的,他甚至以为是不是哪家大员在此,最终,看那一双双眼睛行来的注目礼,他算是明白了。 这阵仗,可比锦衣卫时隆重太多,倒也让他心里舒畅了些。 他楞,马可未楞,马儿驮着张鹤龄从两排兵丁之间慢悠悠的穿了过去,正好,也无需引导,有这两排兵丁,马儿很顺利的驮着张鹤龄来到了衙门之前。 一众官吏忙摆正衣冠,等张鹤龄来到近前,立刻齐声拜下:“卑职等恭迎指挥使,参见寿宁伯!” 接着,那排开的两队兵丁,也是纷纷单膝跪下,拜道:“恭迎指挥使,参见寿宁伯!” 随着官员、吏目,一干兵丁齐齐拜下,口号声震天嘹亮。 张鹤龄笑了笑,心情确实不错,他总算是知道了,为何那么多领导一直嘴上说着不要欢迎,不要欢迎,但若是欢迎真有,他们依然面色欣然。 这感觉确实不错,让他还算淡定的心也忍不住雀跃。 张鹤龄暗自感叹,自家也是免不了俗啊。 他收起了感慨,再没有迟疑跳下马来,两步走上前,笑道:“各位同僚多礼了,快快请起。” “谢伯爷!” 众官吏口呼称谢,这才抬起头来,终于,他们可以近距离观察观察这位新任的上官了。 年轻啊,那是真年轻,虽然这衙门级别不高,但能坐上一衙主官之位,这般二十多岁者,依然是年轻。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心里多少有些腹议,一个伯爷来这个小衙门当主官,怎想的呢。有皇帝靠山,一个伯爷干这份受气活。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也不错,若是这位京城有名的伯爷,能撑住他们,没准还是好事。 至于说挡着他们的前程,他们根本不做考虑,人家可是伯爵,这还是刚降的,没准哪时又是侯了,他们压根就不信,一个勋戚会安稳着在小小兵马司衙门里坐穿官邸。 心里这么想,面上更加恭恭敬敬起来,一众官吏,纷纷带着笑上前说话。 一边走一边说,张鹤龄和一众官吏们走到了衙门之内,张鹤龄从这些人的表情和说话中,大致看到了他们的态度。 有多少虚的,他不知道,但至少开头是好的。 行至正堂,经历官正式递上了册目和印信,在张鹤龄接下之后,此次上任就算顺利完成了。 只是,张鹤龄却是摇摇头,未曾接过,顿时,一众官吏面色微变。 张鹤龄笑道:“莫要担心,你们今日的表现让本伯心情不错,本伯不找你们麻烦。” 一众官吏大致松口气,可不接印信册目,这般又是哪般? 他们不由偷偷对视,接着所有人目光都看向了那名经历,经历暗骂一声,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张鹤龄请示:“伯爷,新官上任,只有接了册目和印信……” “不急!” 张鹤龄摆摆手,道:“先都自我介绍一下吧,本伯正好也认认人!” “是,伯爷!” “下官兵马司经历,刘范!” “卑职副指挥使,洪晋!” “卑职副指挥使,袁成!” “卑职司吏……” “卑职典吏……” “……” 大小十几人一个个自报过来,张鹤龄的记忆不错,认着脸听着名字,大致记了下来。 介绍完毕之后,张鹤龄微微一笑,道:“诸位,陪本伯瞧瞧这兵马司衙门,本伯初来乍到,先认识认识自个儿的地盘。” 张鹤龄也不等他们答应,头前向外走去,众人面面相觑,但正主要看,他们也只能跟着,经历刘范更是快走两步,侧着身引在了前头:“伯爷,这边请……” 五城兵马司是五个衙门,东西南北中,东城是其中之一。五个衙门互不统属,有自己独立的一套衙门运营。 说是衙门,其实是一个占地不小的混杂之所,有不少衙门的设施,也有大堂正厅,但这些更像是辅助的配套。真正突出的是一处像模像样的军营。 “伯爷这边是咱兵马司的营房,我东城兵马司正丁300,辅丁没有定数,另有水龙队、巡捕队,稽查队……” 一路走,一路介绍,张鹤龄偶尔点点头,一番了解,倒真对兵马司的规模有了些惊讶,或者,也是惊喜。 兵马司比他想象中要大,人也更多,若是理顺,倒真能做些事情。 看着上官兴致勃勃的样子,一众官员也是无奈,陪着张鹤龄看了一圈,偶尔也插上几句话,介绍下他们所负责的一块。这一通下来,把兵马司也绕了一圈。 再次回到了起点,张鹤龄带着一众官吏回到了大堂。 分别落座,感觉张鹤龄似乎对他们态度不差,官员们也不由轻松了些。不过,若说完全放心,那是不可能的。没看,一直到现在,这位伯爷上官,还是未曾接印吗,不接册不接印,是要收拾人? 经历再次出面了,谁叫他是衙门里的文官之首,之前代理衙门的官呢。 刘范恭敬承上账册、印信,请示道:“伯爷,职事分管、事务安排等,下官等已秉报,若是有不明之处,或是另行安排,伯爷可查看册目核对、分派,下官等再一一按伯爷的要求承报。册、印俱皆在此,您……” “嗯!” 张鹤龄点点头,他已是记下了这些人大致的职属,那便先把上任的事解决了吧。 他未再推辞,拿起了那方指挥使印,一众官员不由松了口气,然,未待他们彻底松气,只见张鹤龄把名册和账目又重新推了出去。 他们心里一声咯噔,有了不好的感觉,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要烧火了吗? 第三十八章杀鸡儆猴,杀猴儆鸡? “新官上任三把火?本伯需不得那些!” 兵马司大堂,张鹤龄上首高坐,眼神平静的一一扫视下座的一众兵马司下属,淡淡道。 被张鹤龄的视线扫过,一众官吏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对视。这位上官是这般说,看其眼神,平淡异常,似是未有针对的迹象,但那平静的眼神,平淡到不带丝毫情绪的,更是让他们抓不住头脑,心里着实忐忑。 “伯爷,下官等以伯爷马首是瞻,您如何吩咐,下官等一应遵从!” 经历官刘范即便是同样低着头,他也感受到了同僚们那一道道的目光射了过来,心里已是骂了无数次娘,但他只能硬着头皮再次代表众人表了态。 盖因,他们都清楚,谁的心里都有鬼。 兵马司是个小衙门,小在衙门里的所有官吏级别很低,权责内还要管那么多的琐碎杂事。头上更是有不少公公婆婆,那些同是七品的官,什么巡城御史、顺天府推官、都督府游击把总,谁都敢指着他们骂一回,更别说名义上司的兵部老爷了。 盖因如此,人们才普遍认为,这个衙门里的官小,不受待见。 但其实,只有真正坐进来的人才知道,油水可不少。因而,往常不少感觉仕途无望的7、8品小官,若是有个不大不小的靠山撑着,挤进来光占个职位不干活都是好的。 就说现如今的兵马司,常设该是四个副指挥使,如今也只是两位,另两位,挂衔养老呢。 因而,谁又能知道,这位伯爷上官会不会找事拉下几个人,再补上几个人。平心而论,若是他们新任哪一处衙门,也肯定会想办法寻摸几个位置弄点自己的人进去吧。 谁愿意成为被顶的那个人? 其实他们只想上官能接下册目,确认之后,等于这位上官已正式接管兵马司,接受了之前的事。当然,账目、名册肯定有不少问题,因而他们才忐忑。 但他们可真不是糊弄,等上官正式履任,该说的自然会说,上官的那一份,他们也不敢蒙过去。 可没接之前,等于是前任以及他们这些下属的事,他们哪敢多言。 但现如今,不说话可不行,必须要哄着这位主,而说话的人,只能是刘范这个管着总册的人。 “很好,看来你们对本伯的到来确实是真心欢迎的。本伯很欣慰!” 张鹤龄淡淡点头,笑着道:“既是欢迎,本伯便实话告诉你们,这份账目、名册,本伯不会接!” 用温和的语气,说着冷酷的话! 这便是现如今兵马司一众官吏心中最真实的感想。 刘范偷偷瞥了张鹤龄一眼,他感觉或许和他们想象中不太一样,于是,他小心问道:“伯爷,您给个章程,下官等依然是那句话,以伯爷马首是瞻!” 张鹤龄满意的点点头,道:“本伯亦是先前所言,新官上任三把火,本侯需不得,亦无丝毫兴趣。要烧咱们也烧外面去,本伯堂堂伯爵,来坐这个6品衙门,会难为你们几个小官?本伯也无需安插所谓自己的人手,你们是本伯的下属,只能是本伯的人手。” “伯爷,卑职等自是您的人手……” “卑职等唯伯爷马首是瞻,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 一众官吏赶忙表态,甚至有些人还不自觉间带上了些谄媚。 张鹤龄摆摆手,道:“口中说的话,本伯从不会当真。因而,本伯就给你们第一个章程。” “本伯要看到咱们东城兵马司真实的情况,包括人员、装备、配置安排、薪俸福利,以及现下和其他衙门之间的勾连……” “这……” 经历官刘范面露苦相。 “怎么?为难?” 张鹤龄顿时面色严肃起来,沉声道:“还是你们本就打算糊弄本伯!” “下官等不敢!” “卑职等不敢……” 一众官吏再也坐不住了,赶忙起身纷纷拜了下去。 “起来,本伯不缺跪我的人!” “是!” 官吏们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但腰身却总是直不起来,只是恭敬候着。 “本伯依然是那句话,没兴趣在这小小的衙门搞那套三把火的把戏。你们该是知晓,在这京城地面,我张鹤龄有些名气,嚣张跋扈,肆无忌惮,打人伤人常有的事,但何时和些6、7品的官折腾过?即便你们一年捞个千八百两,够本伯使得什么?” 刘范一听数字,吓的赶忙解释道:“伯爷,真没那么多,下官等……” “不用解释,本伯是来接任的,不是来查案的。因而,你们大可把心落实了。本伯不要你们银子,也不追究你们之前的任何情况,只要你们给本伯说说真实的情况。” “当然,你们可以继续糊弄,若是如此,那本伯亦不介意借几个人来显显威风,这三把火,本伯懒得烧,但不是不能!” “别存着侥幸,本伯既是来了,不会三两日便走,必然会有清楚的一日,早晚的事罢了。因而,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们,即便你们做的天衣无缝又如何,本伯要是认准了,想处置几个人,还需的那些证据?你们都是混久了官场的人,当是知道,证据,那是给一般人用的!” “伯爷!” 还是刘范,他再次恭敬的拜了下去,道:“下官等明白,伯爷若是存心想治我等,自无需太过麻烦。因而,下官亦实言与伯爷交代。这些账目、名册,确实有问题,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刘经历,你这是……” “刘范,何出此言!” 一众顿觉不好,纷纷叫嚷,打断了刘范。 “住口!” 刘经历朝着那些人陡然一喝:“我等都是伯爷手下的兵,有何不可言!” 呵斥了众人,刘经历也不管众人如何反应,再次面朝张鹤龄恭敬道:“伯爷,真实情况,下官等本就准备等您正式上任之后交代清楚,您是我等的上官,自是有权知道实情。再者,那些惯例,也需的伯爷您来出面,您才是主官。” “刘经历此言,才像是真心做事的样子。不过,你说的惯例,本伯现如今不知。本伯之所以要知晓实情,便是要把实情中的那些惯例弄明白了。 该有的,本伯会按着来,不该有的,本伯不认。我兵马司是独立的衙门,无需之外的所有惯例。本伯另有一言,各位记着,这里本伯是主官,只有本伯确定的,方是惯例!” “伯爷,这……大致是不好办啊!” 一众官吏皆是一脸苦相,就知道要出点甚事,本以为是对他们烧火,但人家说了,不烧你们,要烧那也是外头。没成想,这么伯爷上官还真来,比他们想象的要玩的高端。 “无需劝言,本伯主意已定,你们需要做的,只可是配合本伯……” “人都死……还不来迎接本官,兵马司的架子……” “御史老爷,上官们正在议事,您……” “啊~” “啊~御史老爷,小的~” “呸,一个小小兵丁,也敢聒噪!” 几声吵嚷,几声惨叫,顿时将张鹤龄的话打断,他不由的蹙起了眉头,沉声道:“外间何事,如此吵嚷?!” 刘经历赶忙道:“伯爷,听声音,是巡视东城察院的巡城御史吴尚,该是和兵丁之间有了些误会……” 张鹤龄冷着脸,道:“巡城御史,那就是巡查东城日常事务的官了是吧?哦,刘经历,这大概也是你所言的惯例之一吧。” 刘经历无奈回道:“伯爷,确是!” “呵呵!” 张鹤龄摆摆手,拦住了刘经历想要继续解释的话,吩咐道:“本伯倒要出去瞧瞧!” 张鹤龄也不等众人答应,起身朝着厅外而去。 “这真是位伯爷啊,怎就这么难伺候呢!” “谁说不是,看他的架势,当是不会刻意为难咱们。可看情况,是想直接掀盘子啊!” “刘经历,刚之前你不该啊!” “别废话了,跟着吧,天塌下来有大个的顶着,掀了盘子咱们以后的下场老夫无法确定,但若是咱们糊弄着这位主,现下便不会好结果。左右一样,只能先紧着把目前的过去,老夫能有何办法?” “唉……” “快跟上吧……” 本来张鹤龄脚步就快,他们还慢几步低声讨论了两句,已是被拉开了几步。他们只能加快了脚步赶了过去。 其实正厅离声音的地方不近,中间还隔了个院子般的小校场,盖因为兵马司衙门里今日上官到任安静的很,所以刻意大声的说话,才能让正厅里的人听到。 张鹤龄赶着声音而去,心里顿时起了些微妙。 从兵马司大门进来,需要经过前院,前院过去,会有分岔的两条道,一条是往军营而去,一条则是正厅前的院子。 张鹤龄赶到之地,正是在分岔口这里。 此时,只见一绿袍官员用力的挥着马鞭,朝地上一名兵丁身上招呼。 兵丁只是抱着头不停的翻滚躲避,开始还有两声惨叫,现如今已是顾不上了。 “住手,吴御史,住手!” 张鹤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神色顿时冷了下来,他欲待出言,不过,他身后的刘经历已是高声呼喊着跑了上去。 “呸~” 吴御史再次挥了下马鞭,唾了一口,这才轻蔑的瞥了刘范一眼,道:“刘经历,本官来你这兵马司衙门巡查,你们这架子越来越大了,让本官等着?还是,有何阴私勾当怕本官瞧见?本官身为东城御史,说不得当据实向陛下参奏,此事非得查个清楚不可!” “吴御史,哪……” 刘范正待解释,张鹤龄走了上来,轻轻的拨开了刘范。 刘范赶忙转身请示:“伯爷,此事……” 张鹤龄沉声道:“退下!” “是!” 刘范应了一声,干脆的退到了张鹤龄的身后。 “嗬~” 吴御史依然是昂着头,眼睛斜睨着张鹤龄一眼,似乎是才发现一般,怪声怪气道:“这位是?哦,本官便说呢,兵马司衙门怎会这般大胆,原来是来了个红袍蟒衣呢。寿宁侯……哦不是,是寿宁伯,寿宁伯……” “呵呵!” 张鹤龄古怪的看着吴御史,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勋贵外戚,都快成文官刷声望的npc了,是npc这个词没错吧? 张鹤龄也不搭理他,甚至连话都懒得和他说,即便是他没获得新记忆的时候,也不会随便搭理,因为那会他就知道,嫉恶如仇的官有,但找他们刷声望的更多。只要一闹,人家来个慷慨激昂,名望就来了,他可不想随便给人当了垫脚。 以前是躲着,但现在他可不会躲,何况是在今日他第一天上任的时候。 “来人!” 思定之下,张鹤龄沉声道。 这里的兵丁站守两边,人还是有十几个的,包括正堂前的院子和军营那边则更多,但此前一人被打,却没有任何人敢上前阻拦。 此时张鹤龄吩咐,他们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但寿宁伯,还是他们上官,命令了,他们稍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出来。 “小的们参见伯爷。” 站岗两处的兵丁赶忙跑到张鹤龄身前,单膝跪下。 张鹤龄眼神扫了一圈,也未让他们起身,转头看向身后一众官吏,问道:“何人负责军法?” 副指挥使袁成心里一个咯噔,赶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回伯爷,是卑职!” “好,袁副指挥使!” 张鹤龄点头命令道:“此处所有兵丁,包括地上躺着的那一个,回头每人打5军棍,让他们涨涨记性!” 袁成不解,犹豫着问道:“伯爷,这?” “嗯?” 张鹤龄冷哼一声道:“按本伯的命令办,什么原因,自己琢磨!” “是!” “嗬~” 此时,张鹤龄的不搭理让吴尚不满,他不甘寂寞道:“寿宁伯,张指挥使,不教而诛,枉顾军法,视军法为无物……” “来人!” “在!” 这一回,不管是苦相还是被突然处罚的心有怨忿,皆是暂且藏了起来。一众官吏兵丁,不吃眼前亏,赶忙的齐声应是。 张鹤龄满意的点点头,指着吴尚,下令道:“把此人抓起来,若有反抗,打!” “啊!” 袁成一声惊呼,不过,他反应快,赶忙收声。但人却是未动,只是怯怯的看着张鹤龄,不敢发话。 “哈,张鹤龄,你好大的胆……” 吴尚心中兴奋,终于逮到机会了,他顿时面露愤色,两步上前,手指着张鹤龄叫嚣。 “啊~” 只是,他的话尚未说完,只感觉一阵剧痛之下,人似乎飞了起来,他忍不住一声惨叫,凄厉的让人心中发毛。 确实是发毛,所有在场的人皆是心中发毛,即便是跪在地上的兵丁没看到具体发生什么,但此时的结果也足够让他们知道了。 一名绿袍官员,口中发出惨呼,像一个虾米一般,手捂着肚子。现下已是哼哼唧唧,连惨呼都弱了许多。 这是真敢打啊! 他们感觉,自家这位伯爷上官还真没坏了他的名头,可正因如此,他们这些下属不是越加苦了?且,当前的事,这打人了啊,还打了御史,问题更严重啊! 就在他们心中叫苦,感觉天快塌了之时,只听见张鹤龄又是喝道:“楞着作甚,还要本伯第二次下令!” 副指挥使洪晋此时不再犹豫,喝道:“抓人!” “是!” 一阵鸡飞狗跳,兵丁们被两次命令,犹犹豫豫围上了吴尚。 抓是不用了,抬倒是可以!没想到自家的伯爷上官,狠着呢。 “先关进营房,看好了,回头本伯来处理!” “是!” 张鹤龄看兵丁们抬起吴尚向军营而去,他点点头,转身道:“回正堂,继续说说咱们的事!” “是!” 再次向着正堂而去,一众官吏鸦雀无声,比之前番更加的小心翼翼。 这到底算不算三把火?或者,是杀鸡儆猴,还是杀猴儆鸡呢? 第三十九章陛下召见 东城兵马司大堂。 今日陪着上官,已是第三次进来。而一次又一次,是越发的气弱,心情亦越发的沉重。 依然是那份淡然平常的模样,好似前番所有说的话、发生的事与他毫不相干一般。也越发的让他们这些下属看不懂。 “说说吧,今日的时辰耽搁不少,眼看快到晌午了。”短暂的安静之后,主位之上,张鹤龄的声音响起。 刘范此时已全然没有了先前模样,仅存的一丝矜持亦是消散殆尽。只见他恭恭敬敬的小步走到张鹤龄的案桌之前,从案桌上拿起了那些账册,接着退开一步,翻开账册,报了起来。 “伯爷,这些册子条目细致,下官就照着册目向伯爷您一一秉报……我东城兵马司在册正丁300人,实员146人,水龙队在册82,实员24人,巡捕队……稽查队……” 随着刘范一个个的报来,一众官吏们皆是偷摸摸的小心观察着张鹤龄的脸色。只是,他们怎么看也看不出张鹤龄具体心情。不由让他们更加忐忑了。 且,刘范似乎是彻底豁出去了,那些上下以及和其他衙署的勾连,包括和市上的一些商户铺位之间的事,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原本私下里,有些事他们可是商量好的,能瞒则瞒,可如今…… 他们现下就觉着自个儿是待宰的羔羊,待判的囚徒,等着上坐的伯爵老爷宣判。他们就怕张鹤龄突然喊一声“来人”。 张鹤龄可没有下属们那般百转千结,更加没有想过要因着这些事来搞个清廉公正。实际便是,他没多少感觉。 兵马司的问题,根本不出他所预料,否则他亦不会刚上任就逼使他们一一言明。 首先,是一个态度问题,他确实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玩官场那一套勾心斗角,对这些小官不值当。若是真敢糊弄他,他也不介意弄下几个。虽他在兵部没多大影响,但他有陛下做后台,大不了求一回。几个从六正七的官,有陛下点头,他去兵部喊一声,兵部不会因这些小官来纠缠。 其次,他也确实是想了解的更清楚些,省的正式履任之后麻烦,他遵从大胆任事,谨慎行事。但前提是,他必须对自己的盘子了如指掌。 至于所听到的,吃空饷、吃拿卡要在现如今再是正常不过了。 五城兵马司初设时,人员按正规一卫而配置,五城分摊而下,每一城大致在1100多人,几朝下来在册人员不断削减。但即便如此,现下在册兵丁,包括正丁、水龙、稽查、巡捕以及杂办,也约有600余人,可实际上,真正的数目只有将将一半。 还是一个吃饷的问题,兵马司兵丁,每人每月实俸一石至一石二不等,一石米平年时价约为5钱银子,也即是说,每月里,兵马司一众官吏可从空下的300员名额之中,截留下300余石禄米合银150余两。 看着银子很少,可若是按照俸禄来算,一名一品大员,他每月的正俸也才只有不到60两。当然,官员们大多不靠正俸过活,特别是实职官员,即便不贪,那些福利银、敬银也是正俸的几倍几十倍。 但事实情况,这空饷的银子已是不少,情况亦是极为严重,这才仅仅600人而已。张鹤龄可以联想,京营、边军、卫所,甚至包括锦衣卫,此种情况不会轻过此处。 当然,那些问题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 兵马司人少兵少,倒还算好,毕竟有不限数目的帮闲、辅丁可以凑数,之前的欢迎仪式,不就是那么凑出来的嘛。否则,按实数来算,连欢迎的阵容都凑不齐。 帮闲、辅丁没有正经俸禄,兵马司挣了银子,便给他们发一些补贴,剩下的,便是他们可以借借兵马司的名头,这大概也是最大的好处了。 要知道进兵马司衙门做帮闲、辅丁,他们干着皂吏的活,可以享受朝廷给与的免役福利,而户籍上却不会有丝毫影响。因而,兵马司招帮闲,向来容易。帮闲的阵容是正丁的几倍甚至十几倍,也足够给兵马司提供吃兵员空饷而不出问题的底气。 靠人克出来的银子是这些,除此之外,兵马司银子的来路还有,东城范围的朝阳门,东直门,一个走粮米黍谷,一个走砖瓦沙石木,兵马司有兵丁协助守门,自是能抠出银子。 还有司空见惯的商铺摊贩,货栈食楼,赌档妓馆,自亦是少不了,无非便是有些拿不到,有些只能少拿的问题。甚至看着不起眼的水龙队,亦是能弄榨出几分油水。 按照刘范的汇报,全算下来,每月东城兵马司可以额外捞出的银子近两千两。但实际上,张鹤龄只能对他们一声苦笑,你们这干的这叫啥事。 刘范汇报完了,看张鹤龄朝他露出的表情,他也是苦涩的笑笑,道:“伯爷,下官等知道您看不上这点银子,但此是没法子的事。事实情况,咱们东城兵马司过手的银子尚可,可每月拿到的银子实际占不了总数的两成。 顺天府、兵部、都督府、督查院,谁家也缺不了。即便是丁口扣出的银子,户部拨银先扣几分,兵部发饷再扣一两成,每月实际发下的只有400余石,而,咱们要实发,再加上帮闲和辅丁,此一来,实际在丁口这一处,并无盈余可言。” “本伯并不是说银子少,每月小两千两银子不少了,本伯堂堂大明亲爵,每年的俸禄也不曾有千两,还有宝钞和折色。本伯只是觉着,你们这事干的也太是糙了些。自己干脏活,若是背锅首当其冲,但银子却大半许人,这叫甚事?” 刘范听张鹤龄所言,顿时吓了一跳,急忙道:“伯爷,您不会全扣下吧,这……这可使不得,若是如此,那便要翻天了。且,若是真这么干,咱们真就捞不着呢。那些衙门,有的是法子让咱们不好走,便是那巡城御史……呃~” 说到此处,刘范不由楞了一下,嗬,巡城御史,还关着呢。他赶忙看向张鹤龄,请示道:“伯爷,那个吴御史,您看是不是先放出来,伯爷您身手了得,那一下飞出看着不轻,别关着真出了甚事,那也是麻烦!” 张鹤龄笑着不在意道:“出不了事,本伯有分寸,没伤着要害,最多疼个一会,这会儿该是早缓过来了!” 刘范还是担心,劝道:“伯爷,毕竟是御史,对咱们有监督、巡查之职,闹的太大,咱们以后的差事也不好干啊!” 刘范劝了,其他的官吏也是纷纷劝解。 张鹤龄颔首,道:“也行,既是你们都劝,那便随本伯去瞧瞧他吧。等见着人了,本伯再来分说!至于兵马司里具体安排,本伯回头一并告诉你们!” “是!” 一行人再次出了正堂,向着军营而去。 似乎是说开了,看张鹤龄确实不像要有动作的样子,一众官吏们心里也放松了许多。 这位爵爷,看起来也是满随和的嘛。除了之前在军营门口打人那一下爆的很,真说起话来,和和气气。只要听令、老实,这位伯爷完全不似外间传的那般嚣张跋扈、残忍暴虐。 他们心里轻松,走起路来也轻快许多,跟着张鹤龄,时不时的还凑趣搭个话,张鹤龄更加随和了,时而带着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整个氛围显得异常和谐。 正当他们穿过演武场,即将走入军营之时,兵马司又进来人了,老远的就高声喊着张鹤龄。 “寿宁伯,寿宁伯,且慢走!” “嗬?” 张鹤龄转身看去,今日他这上任怎就一波三折呢,如今连宫里人都来了。我只一小小的千户和兵马司指挥使而已。怎就这般不平静呢。 没错,宫里人,还是熟人,乾清宫太监陈准。 他尽管腹议,但陈准来了,应是皇帝姐夫找他,他赶忙转身迎了上去。 “陈公公,怎的每次出宫找张某,都是这般着急忙慌的,慢点,歇会儿喘口气。若是不急,去我兵马司堂内吃杯茶,缓一缓。” “伯爷,我的国舅爷,可别歇了,赶紧的吧,陛下召您乾清宫见驾!”陈准喘着气,但说话依然一字一字,毫无滞顿,清楚异常,显然是练过来的。 张鹤龄略一思索,打听道:“陈公公,今日又是何事?不会是周家又告我的状了吧!” 陈准莫名的笑笑道:“嗨,国舅爷,今日的麻烦估摸着只比那日多。” “麻烦,那便是又有人告我的状了,还真是奇了!” 张鹤龄想了想,难道是锦衣卫?牟斌应是不会这般粗糙才是。再一想,大致没头绪,只能先进宫再说。于是,他转头向部下们吩咐道:“去进去看看吴御史吧,让他好好反省反省错误,回头等本伯出宫再来计较。” “是,伯爷!” “那个,先等等……国舅爷,容咱家打扰一下!” 张鹤龄的手下应诺领命,正待去往军营之时,陈准却是插上了话。 “陈公公,何事?” 陈准笑的有些古怪,道:“哈哈,寿宁伯,若您说的吴御史,是巡视东城察院的吴尚御史,那您便无需让这些官儿们跑了。” “何意?” 张鹤龄眉头一凛,还是吴尚的事,有人因吴尚的事参劾他了?这消息也太快了吧,才一个多时辰的样子,这兵马司还真是漏子。 他不由脸色沉了下来,看着一众属下,道:“去查清楚,问他给谁递的消息,本伯需要一个交待……” 陈准半是亲近,半是埋怨道:“国舅爷,咱家看啊,可需不得递消息呢。人家吴御史,此时就在乾清宫里。您大概知是何事了,赶紧的吧。陛下今日又被你这一出烦的头疼呢!” “嗬!” 张鹤龄这一听,气笑了,只是他的笑,此时格外的阴冷,他眼神锐利的看向一众部下,冷声道:“本伯去宫里见驾,回来之时,本伯要听到全部过程,所有相关的人,先处理,别等本伯回来亲自动手,否则……” “陈公公,走吧,不能让陛下久等!” “那是,国舅爷,几位阁老,督查院的戴总宪,兵部的马尚书,还有英国公张都督正巧在御前,这会儿都赶上了。” “公公是骑马而来的?” “自是骑马啊,可一番折腾……” “……” “怎么办?” 上官留个话进宫去了,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眼前之时,袁成这才问道。 洪晋道:“能怎么办?先了解清楚状况啊!” 袁成闷声道:“我是说事怎么处理,情况还用的着了解?” “该开的开,该打的打,不论涉及几人,老袁,别是你哪个小舅子干的,你舍不得吧?” “狗屁的小舅子,我和你们一样,都一直在堂内,我了解个甚的?” “那就办啊,不是我说,老袁,这军纪是要整一整了。” “洪蛮子,你是领兵的副指挥使,是领着他们的官,你和我这些?” “得,少不了就少不了,回头大家伙一起挨罚。呸!好不容易抖搂了个干净才换来了和风细雨,这事闹的,顶个风头搞。兔崽子,即便是伯爷没下令,老子也要削死他们。” 一顿吵嚷,几个人骂骂咧咧,皆是义愤填膺。其实他们都知道,几个小兵,能顶住什么,也是往日里,那些官的威慑太大了! “好了!” 刘范一声喝,沉声道:“各位,是该整一整了。不论伯爷是何打算,人的方面必须先整干净了。伯爷进宫见驾,回来之后,我们必须给伯爷一个满意的交待。还有之前伯爷吩咐下来打军棍的那些,一并罚了。诸位,都琢磨琢磨自个儿的一摊,回头一并报上吧。” “行吧,自个儿一摊子,大家都动起来吧,越快越好。” “……” …… 皇宫,乾清宫。 朱祐樘现在非常头疼,本是召来张懋和马文升,谈边防军事的事。说到一些需要改增的地方时,马文升和张懋便开始争了起来。 每次提到军事,总是会夹杂不清,兵部和都督府的权责交叉是越来越多了,让他十分头疼。 他正准备再召来内阁几位阁臣,一并商议,总要拿出个有效率的章程出来。 可没成想,不用召了,自个儿就来了,还同督查院的戴珊带着一个御史来请见。 一番奏对之后,朱佑樘脑仁疼,张鹤龄又惹事了。 不是挺好的了吗?那日奏对,可是让他认识了不少,怎就刚给安排了官职,便又是出事了。 还闹的这般大,殴打御史,擅自囚禁,意图隐瞒未知,图谋不轨。 后面的都是废话,才刚上任,能隐瞒什么,图谋不轨什么?可前面的大致是真的,没看这个吴尚,那青色官袍上,一个大脚印还依稀可见嘛,那脸色更是青白青白的,君前泣血参奏,字字心酸啊。 朱佑樘只能先安抚下来,下令让陈准去召张鹤龄过来。 等吧,他商议事情的心情暂时是没有了,还不知等会怎么处置呢,只希望张鹤龄能有个好的解释,否则,他又该要遭皇后埋怨了。 晌午将近,朱佑樘和几位大臣简单谈了些公事,正准备吩咐内侍让御膳房安排些吃食,结果,安排没下去,东厂的范亨又过来了,看那个小脚步,朱佑樘又是心中一凛。 “皇爷……” 范亨快步走到朱佑樘身边,凑过去小声的说了些什么,只见着朱佑樘的脸色不时变幻,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古怪。 几位大臣都很迷惑,这是发生什么事,让陛下如此表情? 范亨应是禀报完了,朱祐樘脸色也恢复了,吩咐道:“既是向你报到朕这里了,那便一并召来吧!” “奴婢遵旨!” 范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陛下又下了个召人命令,也不知是谁。但现如今的事尚未解决呢,怎又召人过来,不嫌乱吗?陛下打算就这番混淆过去? 于是,首辅刘健走出来问道:“陛下,不知发生何事?有急务之事要召对?” 朱祐樘淡淡道:“非是急务,是锦衣卫的事,正好也与寿宁伯有关,朕便让范亨去把上报消息的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周兴一并叫来。” 又是张鹤龄,锦衣卫的事,哦,是了,现在张鹤龄是锦衣卫千户。 不过,按时候该是刚上任啊,这就让南镇抚司来告状了?南镇抚司是管着锦衣卫的军纪、纠察,那便是张鹤龄犯了事了? 众人皆是心中猜测,此时,戴珊上前奏道:“陛下,臣请陛下削去寿宁伯的官职,再除以重罚。此子,实无任事之能,方自上任就惹出诸多事端。若是长久下来,非惹出祸端不可。” 这时,谢迁亦是跟着奏道:“陛下,左都御史所言及时。且,此番已是犯下事端,性质极为恶劣,对朝廷影响极坏。臣请陛下,重处张鹤龄。再者……” “陛下,外戚不可从政,外戚不可典军,此本就是取祸之道,请陛下……” “皇爷,寿宁伯到了!” 朱佑樘正被烦的头疼,谢迁的话更是让他不舒服,他正自不知该如何开口呢,正好,殿外的宦官已是禀报。 朱佑樘赶忙吩咐让人进来。 谢迁也不说话了,重新回到位置上,十几只眼睛全部投向了殿门之前。 只见,张鹤龄一身大红蟒袍,气度沉稳的走了进来。 他无视了各色目光,目不斜视的走到御前,恭敬拜下:“臣,寿宁伯、锦衣卫镇抚使、东城千户所千户,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张鹤龄,参见陛下,臣恭请圣安!”33小说网 “恭请圣安?朕能安吗?!寿宁伯,你倒是给朕说说,你让朕如何安?!” 第四十章君前制服 乾清宫后殿。 张鹤龄刚刚见驾,偌大的大殿之中便回荡着朱佑樘的怒斥之声。那怒火,那气势,让乾清宫中弥漫着森严的味道。似乎只要一眨眼,陛下便可能再喊一声“拖出去,午门……” 当然,事实上不是那么回事,除了阅历稍浅的吴尚御史和几个小内侍,其他的官员和太监们,全然无动无衷,甚至低着头脸色微动,还要腹议一二。 包括当事人张鹤龄亦是如此,不过,他是直面的,可不能无动无衷,于是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朱佑樘身前,大声疾呼:“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似乎是真被气到了一般,朱佑樘深吸一口气,盯着张鹤龄喝道:“你有罪,你有何罪?你自己说说,你有何罪?” 张鹤龄低着头,随即回道:“臣不知何罪。但陛下因臣而怒,臣便是有罪。古语云,君忧臣劳,君辱臣死。陛下若是处罚臣可以稍顺心意,不至气坏了身子,臣死而无憾!” 几位大臣心里暗骂,果然是佞幸之臣,真就谄媚,还一本正经的谄媚。 朱佑樘可不管谄媚与否,他再次怒喝:“嗬,张鹤龄,你是要言朕不教而诛,是要告诉满朝文武,朕是个只凭意气的昏君吗?” “臣不敢,臣死罪!” 刘健看不下去了,这演的太过了,又没人说不让张鹤龄说话,这上来一喝一对的,唬谁呢。 好吧,确实唬住了一个愣头青,也不知是怎么就想着要碰瓷的,碰瓷也是要有心理水平和气度城府的。 刘健其实已在心中给这个小小御史猜了个路数。 刘健稍一思忖,轻咳一声,出列奏道:“陛下,既寿宁伯已至,那便让寿宁伯解释一二,陛下切莫动怒,真就气坏了身子!” 朱佑樘好似还是气愤异常,但被刘健劝了一下,大概是给首辅的面子,他缓了缓道:“起来,老老实实的说说你都有何罪,今日若是不能让朕满意,你的爵位,你的官职,都别要了。回头让皇后送你点银子,回家养老去吧!” “臣谢陛下,陛下息怒!” 张鹤龄恭敬回了一句,再叩一礼,施施然站了起来。 好啊,陛下看来是真被气到了,我说嘛,老婆总是念叨娘家,哪个丈夫能没点心结,何况是皇帝。 这样便很好,我要上前争锋相对,要言辞犀利,再表现出气节、气度,那我吴尚今日便一战成名了。 他计划了一个圆满,就待上前,只是心里得意之下,刚一挪脚步,肚子之前挨的那一脚似乎牵动了一下,吴尚眉头不由拧,脸色稍稍一变,脚步顿了顿。 而也就在这时,张鹤龄已是开始说话:“陛下,臣不知有何罪。一时未能想出头绪,但臣会仔细思量、反省。在此之前,臣恳请陛下准臣先说一言,禀报一事,否则,臣难以心安。待臣…” 朱佑樘冷声道:“废什么话,现下便是让你说话,今日,朕给你这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谢迁一看不对,赶忙出班,奏道:“陛下,寿宁伯之事尚未处置,还请陛下,先处理弹劾之事。此方为当前大事……” 朱佑樘摆摆手,拦住了谢迁余下的话,道:“让他说,朕倒也听听,还有何事比他的事还大?” 谢迁正欲再言,他可是知道,张鹤龄有些辩能的,那一天的正面交锋,后来听说的皇宫里发生的张周二家之事,他都是有所了解。因而,他可不想让张鹤龄说个其他的事节外生枝。 “臣谢陛下!” 然而,张鹤龄可不理睬谢迁的动作,根本就没有一般朝臣看到大学士要出言后的礼让三先。 张鹤龄面色一肃,奏道:“臣请陛下下旨,立即捉拿巡查东城察院巡城御史,吴尚……” “张鹤龄,你殴打御史,私自囚禁,图谋不轨,还敢御前……” 吴尚本懊恼被谢阁老先站了出来,他不好争抢,但现在张鹤龄说到他了,还要捉拿他,他感觉机会来了,赶忙就冲了上去,手指着张鹤龄一字一字的控诉。 然而,他忘了兵马司的教训,或许他觉得,张鹤龄不会在御前如何,当他身形近前,手伸出以后,便被剧痛生生的把话压了回去。 只见张鹤龄陡然抓住吴尚伸出的手,用力钳住,反手一扭,接着身形游动,顺势压下,吴尚忍不住跟着跪了下来,张鹤龄右腿伸出呈弓状抵住吴尚的后背,再一用力,吴尚被彻底的压趴在地面之上。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乾清宫中声声回荡,让人听着就觉得疼。身体疼,脸上、心中更疼。 一众大臣被陡然的一幕惊的微微愣神,即便连朱佑樘也是楞住了。 自家这个舅子,这流畅的动作,看着还真像那些回事。 只是,他马上就想到了现在是干嘛,是在哪儿,脸上不由有些发黑,这是越闹越没谱了啊。真让人头疼。 “啊~张鹤龄,你……大胆……” 吴尚被压在了地上,脸都贴住了地砖,但他仍是倔强的指责着张鹤龄。似乎也是提醒了殿中的大臣们。 已年近花甲的老将英国公张懋,此时眼睛微眯了眯。刚之前所有事他都无动无衷,是真正的无动无衷。作为勋戚中的顶尖人物,他不会对外戚和这些小官们的事感兴趣,除了都督府和军事、军制,其他的他都不敢兴趣。 因而,张鹤龄到来之时,他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现在张鹤龄这一套挺有章法的擒拿动作,让他多少有了些兴趣。 没想到粗鄙的外戚,他儿子孙子都鄙夷的纨绔,手上还有点东西。不过,他的兴趣也仅限于此。只是看着,似乎在看一场君前闹剧。 他无动于衷,但其他几人可不会了。 内阁几位大臣,脸色异常难看,左都御史戴珊,更是阴沉的仿佛全身都冒着黑气。 御史是他的手下,往常不管品高品低,在朝会上弹劾他人,从来都是别人被压的难受。即便有时弹劾不过,动个手推搡厮打,也没几个人敢还手,可今日却是被人打了,现在还制服在地上,体面和威风丧尽,这让如何能不出头。 于是,他出班,沉痛奏道:“陛下,臣弹劾张鹤龄,先是无故殴打监督御史,再私行囚禁,意图不轨。此刻,更是变本加厉,在御前放肆妄为,悖逆不道,事实俱在,请陛下严惩……” “臣等弹劾张鹤龄,殴打朝廷命官,行私下囚禁,意图不轨。于御前肆意妄为,悖逆不道,实乃大不敬,是为不赦之罪。身位外戚,更罪加一等,还请陛下将之交由三司会审,布告天下,判以斩刑,以儆效尤,以正纲常,以正朝廷、陛下威仪!” 戴珊先出,内阁几人也是附和奏请,谢迁一言之后,甚至连马文升犹豫了一下,都附和上去。 朱佑樘端坐龙椅之上,本还准备喝止,但大臣们这一奏,他反而暂时不动了。他觉得,以前有些思路或许错了,也不是,他从未想错过,只是选择了不对的人。 他是皇帝,他即便垂拱而治,也不该是直面朝臣与朝臣正面相对的人,必须要有人体会他的意图,站在他的立场和朝臣一起商议,若是政事,他当听取各方意见,综合思量,若是权责,更该由他来居高帷幄。 可惜,他安排的人一个个的让他失望,也许现在犹如愣头青一般的张鹤龄,倒是可以一试。 就看张鹤龄能不能撑住角色了。 朱佑樘觉着,现在尚不是他说话之时,于是,他保持了沉默,只是眼神锐利异常,似乎被怒火冲了理智,不知发问一般。 “还楞着干嘛,快救下吴御史!” 刘健看陛下似乎被惊的楞住了,他沉声向殿内的侍卫和内侍呵斥道。 张懋嘴角不由微微的翘起,似乎有些戏谑。 御阶之上,随侍在朱佑樘身边的内侍陈准亦是嘴角轻撇,他甚至眼神锐利的扫过了那些似乎蠢蠢欲动的侍卫、内侍。 一圈扫下之后,他暗自满意点头,前番一番清理,这乾清宫,他的地盘上,总算没多少太聪明的人了。 “荒唐,荒唐!” 刘健怒喝着。 李东阳面色微苦,暗自摇了摇头,走到张鹤龄身边。 “宾之,不可~” 谢迁赶忙拦住李东阳,他算是看出来了,张鹤龄确实不是马顺,用肆无忌惮都无法形容。他可不敢让李东阳上去试试张鹤龄是不是敢对内阁阁臣动手。若是真有,那阁老的体面可是丧尽了。 “无事!” 李东阳摇摇头,依然向着张鹤龄走去。 若说满朝对张鹤龄了解的人,他敢说绝对排在前列,那一日的谈话,他觉得,张鹤龄说的绝大多数都是真的。 或许张鹤龄没有理想和信仰,但是,绝对是有信念和坚持的人。或许用一个字可以形容,那便是真。 这是一个把真看的很重的人,这样的人会肆无忌惮,但不会肆意妄为,只是,他这个肆无忌惮让人很难接受罢了。 李东阳走到了张鹤龄身边,淡淡道:“寿宁伯,且放开吴御史吧,即便有罪,现如今在乾清宫内廷之中,他也无法逃脱,有事说事,有理说理,切莫肆意了!” “李阁老,下官怎会……有罪,下官弹劾张鹤龄,张鹤龄肆意报复,无法无天啊……” “都住口吧,御前不是全武行,太有失朝廷、官员体统了!” “李阁老,您这话实在!” 张鹤龄笑了笑,微微颔首,接着松开了吴尚,缓缓站起身来,见脱离他掌控的吴尚刚一起身便还待再动,他眼神锐利的刺了过去。 一时间,吴尚真被震住了,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张鹤龄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大明立国百余年,出过很多奇葩的御史。有君前擅奏,谏臣谏君以博名的,有泣血就书,抬着棺材谏奏,最终求仁得仁的。也有稀里糊涂,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 且更有,一面动口,并一面动手的。而偏偏,几个只钻营科举,连君子六艺都全然抛下的人,却能打死全副武装的亲军将领,不得不说,这是奇葩,更是讽刺。 是先帝、陛下,宽容了尔等,使得尔等都快忘了,何为朝堂,何为君臣,何为体制,何为体统。即便本伯一个粗鄙外戚尚且知道,何为礼,你们这些饱读诗书,可谈古论今的国之栋梁不懂? 再者,难道,你们动手之时便未曾想过,人是不是会还手,是不是会被反制,这一正对若是让天下生民知道,这朝堂的威仪何在?更可曾想过,这是君前,是不是大不敬?陛下的宽容被尔等当成了公理,此置朝廷威严,陛下的威严于何地?” 谢迁陡然一喝,斥道:“张鹤龄,君前失仪,放肆妄为,狂悖、大逆,藐视君王,你说的便是你自己!” “无因便无果,本伯不想与你谢于乔这般的诡辩之人论理,本伯只想奉劝各位一声,君前,当保持礼节,无礼不成方圆,无规矩不成方圆。” “本伯最后衷心一言,敬告各位,奏事言事,当有礼有节,切莫坏了朝堂的礼制,切莫伤了陛下的心。那些大汉将军、大内侍卫,本伯也奉告一声,你们站班朝堂,随侍陛下左右。当维护朝堂,维护陛下……” 刘健突然冷声喝道:“张鹤龄,口出无拦,陛下跟前,你何曾有资格来置喙这朝堂的规矩。” “刘阁老,本伯不与争辩!” 张鹤龄摇摇头,颇为不屑道:“本伯只是奉劝,你们如何行事本伯无法决定,但只要本伯瞧见了,今日是制服,哪一日本伯脑子一热,便是拔刀了。” “放肆~”m. 刘健脸黑如锅底,你还真敢说呢,看表情,他甚至都不怀疑张鹤龄说假话。必须除去他,必须让这个嚣张的外戚消失朝堂。 对这个外戚的决断,他从未有过此时这般坚定。 稍一思忖,他转身准备向陛下秉奏。 只是,朱佑樘似乎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突然沉声喝道:“张鹤龄,吴尚,还有你们,闹够了吗?若是还想打一场,朕便离开,让你们打个够,伤了,朕让御医来瞧,死了,朕给他谥号敛葬。都是忠臣嘛,朕岂可寒了你们这些忠臣的心。” “陛下,臣等有罪!” “臣等有罪!” 呼啦啦,一群大臣,包括张鹤龄和殿内的侍卫、内侍,全跪了下来。 朱佑樘淡淡的瞥了下面的官员一眼,目光投向了刘健、李东阳、谢迁几位内阁大学士。 往日的一些情景,他彻底想明白了。果然,他想的没错,朝堂内缺了些角色。 内阁还有那些大臣都知道,要参人,或是要达到何种意图,都会找些小官小职的人出来,他一个皇帝,竟然要和这些小官正对,最后却是大臣们给他转圜、收尾,这如何使得? “都起来吧!” 深吸一口气,朱佑樘淡淡吩咐,待众人皆是起身,他直接宣布道:“此前的事,朕今日再给一次机会,不予追究。日后若有再犯类似之事,朕绝不姑息!” “臣等遵旨,谢陛下!” “陈准,记一下,此为最后一次。” “奴婢遵旨!” 朱佑樘微微颔首,继续言道:“现如今,只说,张鹤龄,吴尚之事,既然事情因他二人而起,那便由你二人来说说,弹劾、参奏,朕和几位阁老、左都御史都听着!” 第四十一章论辩 乾清宫。 皇帝发话了,只让吴尚和张鹤龄来奏对。 “陛下,臣参……” 吴尚赶忙准备出言,然而,朱佑樘却是摆了摆手,指名道姓道:“吴尚,你要参的,之前张鹤龄未到之前,朕和诸位臣工皆已知晓。现在,让张鹤龄出言。” 这偏袒的太过了,御前擒拿,被轻轻放过,不过终归是一事,都是打人可以合并处理了。他们也不再争,但现在还不让吴尚先说,是想让张鹤龄再混淆下去,陛下对这个外戚实在太优容了,宠的有点过分,这让一众大臣们更加忧心了。 但陛下已是金口谕令,只让张鹤龄和吴尚说,在张鹤龄未曾说完之前,他们亦不好顶着违背陛下金口之言,徒增君臣隔阂。 唉~ 李东阳心中暗叹,今日说不得,又是张鹤龄向他们这些朝臣展示的时候了。这个外戚啊!对张鹤龄,他十分的矛盾。 张鹤龄可不管别人如何想,他恭敬出声奏道:“陛下,臣之前有言,请陛下准臣所请,捉拿东城察院御史吴尚。该员肆意冲击兵马司衙门,打伤兵马司属员。在臣下令捉拿之时,他更是意图反抗袭击于臣,臣当场制服,并押于衙中。 臣与同僚商议,决定上报有司。岂知,在臣与同僚议定正待押解上报时,发现该员竟已潜逃。臣本欲追缉,未曾想,该员竟是来到了御前,因而,才有臣见驾时之所请……” “张鹤龄……” “住口!” 吴尚本待辩驳,张鹤龄陡然一喝,肃声道:“吴尚,你岂敢直呼本伯姓名。先不论你是否为戴罪之身,单只论,本伯乃堂堂大明伯爵,官职正四品,御赐蟒袍玉带,你只是一小小的七品御史,岂敢直呼本伯姓名。尔读书几十年,入朝又是多年,你的体统呢,你的礼呢?这便是读书人吗?” “几位阁老,戴总宪,莫非这便是读书人的气节?若是如此,那本伯觉着,这读书人的书,不读也罢!” “张……寿宁伯,本官一时义愤出言而已,再言,你本是戴罪之身……” 一个脸红争辩,一个气度从容,指责有理有据,刘健和谢迁脸色阴沉,只看着不能参与。 吴尚此确实缺礼,在张鹤龄未定罪之前,该得到一份尊重。这不是尊重张鹤龄,而是尊重他的爵位和官职,更是尊重朝堂体面威严。 李东阳暗自摇头,这吴尚太嫩了,或是一直来压武人压外戚太顺了,让他心中已是失了度。今日先被打,后被押,再出言以礼驳斥,一步步的被张鹤龄压制,现如今气势弱到了极点。说不能说,打更别想了,前车之鉴在呢。 他觉得,作为内阁阁臣,他该说一句,因而,稍一思忖,他出面道:“寿宁伯,只是口舌,吴御史也代表不了所有读书人,莫要肆意扩大。还是说说你所奏之事吧。 刚听寿宁伯所言,本官有一事不明,巡城御史职责所在,即便是吴御史有所冲动,然,此不该成为你制服并关押他的理由。尚需寿宁伯解释一二,否则,你依然逃不过破坏朝廷体制,殴伤并禁锢朝廷命官,意图不明之罪。” “李阁老所言极是!” 张鹤龄点点头,转身朝皇帝奏道:“陛下,臣请,准臣咨询英国公、马尚书!” “准奏!” 朱佑樘若有所思间瞥了张鹤龄一眼。 “谢陛下!” 张鹤龄很规矩,规矩到在场的所有人都挑不出他的理来,让一众在场众臣,真正认识了一回。 这哪是粗鄙无术、嚣张跋扈的外戚,俨然一个有礼节、有气度的士大夫。虽然说话未曾引经据典、云山雾绕,但仪表比起一般的士大夫,更像士大夫。 张懋真就高看了一眼,或许,是以前一直看的太低了。 只是,这张鹤龄,突然提他作甚,是因为他是勋戚,要拉他一起下场?想多了吧,小子! 不过,陛下准了,那就让这小子问问。 张懋微微点头,看向张鹤龄。 马文升也是奇怪,难道因为兵马司有兵部一半管辖权的原因,让他这个兵部尚书给他张目? 呵呵! 马文升淡淡笑着。 不对,兵部、都督府,军…… 马文升明白了,他不由看了看张懋,而此时,张懋也是看了过来。 似乎其他几位大臣也反应过来了,但还未等他们想着如何阻止之时,张鹤龄已是出言问道:“老国公,马尚书,下官甫自入朝,往日里亦未曾多有接触朝堂之事,有些事了解不曾真切。因而,在兵马司遇到冲击且该员拒捕反抗之时,下官未曾下令当场格杀,甚至不曾多加刑讯,只是先行制服关押了。 本准备上报之后再行咨问,正好,您二位是当今管着所有军队的,下官正好恳请二位给与释惑。 冲击军营,刺探军事,并殴伤守卫兵丁,喝令就缚,然不听劝阻,反抗并意图挟持,被擒后,再潜逃。此可行军法否?” 张懋意味深长的看着张鹤龄,未曾回答。他不愿意给张鹤龄搭腔,虽然谁都知道,张鹤龄说的是偏理,但事实上确实如此,大概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忽视了,兵马司衙门是军营呢。 但即便不搭理张鹤龄,他也不会反驳,军营是为重地,非旨莫入,非主要将领允准,不得擅入,这是根本,不容反驳,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马文升同样如此,沉默以待,淡淡的看着张鹤龄。 见二人不答,张鹤龄也不计较,笑着摇摇头,道:“本伯知道了,应是可行。当时未曾下令格杀,倒是手软了些。不过也好,正好人还在,可以拿下审一审,到底为何意图闯入军营,查问查问究竟!” 戴珊站不住了,他出言道:“寿宁伯何需危言耸听,我督查院下派东城察院,设巡城御史,负责巡查、监督,治安、审理诉讼、缉捕盗贼等事,自可督查兵马司之事,怎可以军和政分开而论?” “戴总宪此言差矣!或是,有意侵犯权责,行僭越之事了!戴总宪稍安勿躁,请听本伯一言!” 张鹤龄摆摆手,继续问道:“巡城御史,监察御史,其职责本伯自有了解。巡查、监督,但此巡查、监督在于事,纠察不法,难道可查探军队本身?恕本伯浅薄,何曾有过这般的规定? 英国公,马尚书,容下官再行一问,兵部有行令调兵并督查军兵之权,但兵部在未有谕旨之时,可否进入京营之中去瞧瞧,京营是如何布防、如何运行的? 不知二位可予下官解惑?英国公,您认为呢?” 张懋眯着眼睛,沉声道:“将有将命,非陛下谕旨,军队岂可擅言查看,权责岂可混淆。别说监察之人,即便是提督军务的兵部,亦不可轻言干预,否则,军制上下岂不乱套。” 马文升头疼,没成想,张鹤龄一言,把兵部和都督府一直以来的矛盾提了出来。他真不想说话,但此刻却不得不说。 于是,他也是沉声道:“兵部调兵行令,自有陛下圣命于先,既有圣命,提督军务之人岂可无有了解军营上下的权责,若是不能了解细节究里,又如何指挥军队行军作战!?” “马尚书,提督军务,是提督,此提督可不是职位!提督的权责在于提领和监督,即便行军作战,亦只需提领战略,作战自有将领。再者,一个只读了几十年书的人,又懂的几分作战?莫不以为看几本兵书便能作战?岂不闻赵括乎?” “英国公……” “两位,请莫要再争论!” 刘健出来了,赶忙拦住了争论的二人。 他毕竟是首辅,二人也很给面子,暂且停了下来,这一停下,所有人又都把目光看向了张鹤龄。 此时的张鹤龄好似是与己无关的闲人一般,规规矩矩的站在了那里,不由让人感觉几分复杂。 刘健肃声斥道:“寿宁伯,今日御前是判你所犯之事,你何敢肆意妄言,擅启军政之争。是欲乱朝廷乎!?” “刘阁老严重了!” 张鹤龄摇摇头,道:“刘阁老,您是首辅,辅佐陛下掌文御武,管着这大明天下江山,站的高也看的远,您高瞻远瞩,视野开阔,自能想的更多,看的更远。可本伯原本只是一闲散伯爵,骤然被陛下委以军事,可谓战战兢兢,深恐办不好差事,辜负了陛下,也耽误了朝廷。 因而,在本伯未曾履任之时便已细细思量了所任职事。可本伯总觉得有些不明之处。今日履任之时,听着下属们承报细则,本伯更是不甚懵懂。 先抛开吴尚的事,本伯最想明白的一事,我兵马司可受人监督,可受人巡查,但这只是监察体制,无权置喙兵马司运行本身。然,既是军队、衙门,总该有受命之人,本伯且问,我兵马司到底该归谁管?事无头不行,令无缘更不行,本伯懵懂!或可言,我兵马司也如锦衣卫一般只听命于陛下?” “……” 高坐之上,朱佑樘现在心定了下来,张鹤龄未曾让他失望,一番奏对,尽皆哑口无言,即便大家都知道,张鹤龄说的理不太正,但却也挑不出毛病。一场弹劾,几乎已无疾而终,现在几乎无人去关心弹劾之事。 且说不得还要延伸些东西出来。是已延伸了,上升到了文武之间在军权上的相互侵蚀之事。 即便被刘健暂时按了下去,但张鹤龄提他本身职务的事,同样延伸到了军权的具体行令之上。而这个问题,今日在御前,作为在场相关的大臣,还不得不回答。 张鹤龄见无人回答,继续追问道:“或是不好回答?怎就不好回答呢?难道我们兵马司是无人管的部门,或是都能管?若是如此,令不出一门,让我兵马司如何行事?” “马尚书,本伯的职位任命是出自于你,那当是由兵部来管了?” “不对,不对!刚英国公有言,兵部只为提领、监督,不可插手具体军事。那就该是掌管天下兵马的五军都督府来管了?英国公,下官说的可对?” 张懋淡淡一笑,道:“寿宁伯,何需如此执着,你兵马司虽是军队,但管的却是庶事,京城的治安和缉盗,消防和巡夜,不是行军打仗。何需非要言及谁管?好好办你的差事便是。” 张懋可以与马文升争,争军队的主导,但可不会上这小子的套,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兵马司来擅启烽火,不值当。想来,马文升亦是不会,左右你一个小小的6品衙门,谁令一句,还敢不领? 马文升也确实如张懋所想,他言道:“兵部任命、调遣,都督府统领、部署,御史监察,几者并不影响!” 呵呵! 刘健、谢迁,包括戴珊,心中皆是舒服了一些,挑一次,还想挑第二次呢。今日虽不能定你的罪,但你想把兵马司理清了,也同样不会如你的愿。事实上,只要你做了这个位置,以后还是可以慢慢管,且谁管都不会挑出太多毛病来。 张鹤龄似乎有些苦恼一般,再言道:“好,那就不较这个真,就当我张鹤龄,也做个糊涂官,能做事便是。” 李东阳出言道:“寿宁伯,你有只论做事的心,陛下亦会欣慰!” “李阁老,不是张某不知做事,张某之所以一直追问,皆是因为不得不问。” 张鹤龄苦笑摇头,继续道:“且罢,既是兵马司衙门比较特殊,亦不太好权衡。那不提也罢,但本官……” “陛下!” 张鹤龄再次面对皇帝朱佑樘,奏道:“陛下,请容臣再多一言。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臣今日接任兵马司,竟是发现,兵马司正丁三百,其余兵丁另三百余,全部军械加之一起尚不足一半。 其中有些弓枪,竟尚有成化早年所制。多年不曾换装,损毁更无有补充,兵马司快要无兵器可用了。衙差、捕役出勤尚且有把铁尺、腰刀,总不能堂堂一兵马司军制,往后执勤,要空手吧?” “堂堂”,兵马司够资格用堂堂二字吗? 众人吐槽,但张鹤龄面君一奏,又出幺蛾子了,偏这个幺蛾子不好处理。从做事的角度说,必须给,但问题又来了,谁给? 只能是兵部或是都督府,但如何给?让他们谁给? 众人不由看向了马文升和张懋。 两人也是心中无奈,怎就又来了,一桩桩的公事,偏就绕着他们了,偏就不好反驳。若是私下里,直接打回去便是,可,在陛下面前,哪能这般粗暴! 他二人斟酌着该如何来说话,其实几百套兵器不算什么,每年的军费和兵部的开销,随便漏一些亦是足够。 可不好给,谁给就等于宣示了对兵马司的主导,事情便又是回到了起点。 “陛下,请为臣做主,否则,臣即便再糊涂,也无法做这个糊涂官了!” 朱佑樘暗自点头,面上确是一副恨铁不成钢,沉声道:“张鹤龄,让你做事,拖拖拉拉,且讨价还价,你还是朝廷的伯爵吗,像什么样子。” 张鹤龄诚惶诚恐的拜下:“臣知罪!” “唉,你也确是为难,别说你这个粗鄙无术的混账,即便是朕亦未曾了解清楚,到底是归谁管,又由谁来给你们换装、补缺!” 马文升赶忙奏道:“陛下,此只是小事,您……” 朱佑樘摆摆手,道:“马爱卿,却是小事,朕知不知无关紧要,但你亦是看到,张鹤龄这边却是无所适从,且连做事的装备都不曾齐全。总不能真就空手吧。那岂不是笑话!” 马文升被说的哑口无言,而且,陛下的话有些诛心。 刘健想了想,不得不上前,奏道:“陛下,此事不大,臣等下去商议之后,必然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总不至于让军士无法做事。” 刘健是要充分发挥他首辅的职责了,不好说的糊弄,不好办的,和稀泥。 但张鹤龄可不答应,他跟着道:“刘阁老,事确是不大,但那是对你们这些大员们而言。本伯只是小小的兵马司主官,对我们而言,可是大事。况且,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马司虽只是杂牌,但也是戎,可不能轻忽。 若是真碰上个意外,兵马司毁了是小,朝廷的威严方是大事。即便不出事,若是让外邦、藩属见着,我煌煌大明的一军,装备连衙丁、捕役皆不如,岂不是让人看轻了。” 刘健不为所动,沉声道:“寿宁伯,本官说了,这是小事,陛下御前,皆是商议国之大事,岂可为了区区几百军械扰了陛下圣听。下去之后,本官和众位大臣自会与你解决!莫要再夹杂不清。” “呵呵!” 张鹤龄笑了笑,奇怪的看着刘健,这是摆首辅的谱了,仗着陛下会给你首辅的面子呢? 陛下惯着你,我可不惯你,今日如此良机,能让小小的六品衙门事务直接撞到御前,可是难得机会。他想做点事,不先稳着盘子,又怎可以? 他正待上前再言,只是突然一内侍快走进殿,行至御前。 “陛下,锦衣卫指挥佥事、南镇抚司镇抚使,周兴奉旨觐见!” 第四十二章临时弹劾 锦衣卫,北镇抚司。 衙门官廨。 精致、雅致的官廨之内,淡淡生香,一排书架为背景的中堂上,牟斌慵懒的靠着黄花梨木大椅,手捧着一册书卷,仿若悠闲的看着。 其实,他的心全然不在书册之上,指向书卷的一双眼睛,仔细看来,并不集中,眼神全是散的。 未几,他轻轻的放下书卷,端起案桌之上的茶盏,用盏盖又轻轻拨了拨飘浮的几片茶叶,凑到嘴边,再轻轻的抿了一口。 优雅、儒雅,带着一丝慵懒,似是完美的结合在一起,竟毫无矫揉造作之态。若是别人看着,大致会夸一声,好个风流人物。不认识的人,大概难以联想到,这一位便是那能止小儿夜啼,静官民声息的锦衣卫组织的最大首领,指挥使牟斌。 正三品指挥使,加太子少保,掌管锦衣卫近十年。 按他如今的地位,可谓是朝堂内的重要一员,再加上其锦衣卫本身的特殊,若是他真的按前辈们那般行事,或许他更是会声名赫赫。 当然,他如今的声名也是不差,他用了近十年,竖起了他在朝堂之中的口碑。他自我感觉,较为满意。 但内心中,他还是觉得不够,他的理想和信念,从不只单单是他自己。 他的父亲曾经是锦衣卫,他从小便是在锦衣卫的圈子里长大的。 很小的时候,他崇拜父亲,锦衣卫的威风,从不让人怀疑。即便是最惨淡的时候,对于普通的官和民而言,那也是不容质疑的存在。 可大概是那一年的那一幕吧,他突然发现,原来威风的父亲,是无数人背后唾骂的对象。他有些迷惘了。 再之后,他小小的心灵中留下一块,开始寻找着他的答案。 父亲过世以后,他也长大了,随着他了解越来越多锦衣卫的事,他觉着,他找到了答案。从那一刻起,他心灵中的一块,重下了一颗名为理想的种子。 袭了父亲的千户之职,他进入了锦衣卫,接着是实职千户,再之后调职入京,他用他的行为准则,闯进了锦衣卫之中。 从初时,被同僚视为异类,他迅速反省,改变了自己,当然,改变的只是行,他的内心中,那一颗种子已破土发芽,慢慢的茁壮成长。 逐渐“融入”,他向所有人展示了他好的一面,再到被怀恩公公看重,一步步登上锦衣卫指挥使宝座。 在无数人看来,他便是弘治皇帝的一把刀。然而,这把刀,内心中的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木。 我要改变世人对锦衣卫的认识,我要让每一名锦衣卫都能以身为锦衣卫为荣,我要让,锦衣卫再不是人人喊打、臭名昭著。 这是他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那一夜,在父亲灵前,心灵释放中,暗下的决定。 可惜啊! 近十年时间,十年的指挥使,他的路,还未曾走过一半。 他还年轻,40岁出头,尚不算老,他觉着还有时间,然而,陛下突然的一个任命,让他的心中有了阴影。 张鹤龄,寿宁伯啊! 牟斌心中暗叹,正如张鹤龄能大致了解他一样,他也从张鹤龄的话中,大致了解了张鹤龄。 即便张鹤龄否认,但无法改变,这也是一个有想法、有信念的人。牟斌听出了一些,张鹤龄希望的锦衣卫是一个没有原则,但有公平的组织。至于名声,可有可无。 但这岂不是走了老路,或者,这难道不是相悖?没有原则,无条件执行,却偏偏要公平、公正,岂不可笑? “嘟嘟~” 有人敲门,牟斌暂时收回了思绪,脸上的思索之色瞬间全然不见。 “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锦衣卫指挥同知李成带着笑走了进来。 随手又关了门,踱步行至牟斌的案桌左侧下首的椅子边,施施然的坐了下来。 接着,看起来很自然很放松的拱手禀报道:“督帅,周兴去了御前!” “嗯!” 牟斌并未在意李成的随意,轻嗯了一声。看起来,他们的关系很亲近。 李成笑着问道:“督帅,您不做些批示?” “批示什么?” 牟斌无甚表情,反问道。 李成笑着摇摇头,有些埋怨道:“督帅,您对张鹤龄太仁慈了。要我说,今日当场即可拿下。大不了不伤他,回头去陛下那里禀报一声。若是督帅坚持,拿掉他的职位应是不难。让他老老实实的干他的兵马司去吧!” 牟斌看着李成,轻叹道:“李成,你比我小十岁,本督一直来的想法之中,等本督退下,你或可接本督的班干上几载。可是,若你还是这般见识,那便莫提了。否则,只是害了你!” 李成不在意道:“督帅,我可从未想过当什么指挥使,我是粗人,我学不来你的手段。我老老实实的跟着你,若是哪一天你退下了,我也差不多该退了。” “你有决断,有执行力,亦果断,认定了目标能全力以赴。比起胡珍,你更够资格当这个指挥使。但……” “哈哈,督帅,可别说了,我可不不敢听您的那个但!” “你啊!” 牟斌无奈摇头,道:“也罢,便这样吧,太多想法或许也不好,希望在我退下之前,能理顺这一切,这样,无论谁来当这个指挥使,也无甚区别了。至于会不会再被翻过来,那时我当已是作古,无所谓了。” “督帅,今日怎说的这般丧气话。” 李成奇道:“是那个张鹤龄?一个外戚而已,挺意外有几分拳脚。但如此冲动狂悖之人,无甚好事。也就是陛下护着,否则早便落了个下场!即便今日,若不是督帅早有言明,我那时便能下个狠心,当场拿下也是轻松的事。大不了伤了他,我抵了就是。” 牟斌摇摇头,不再说这些,李成的性格改不了了,他也从未曾想过要彻底改变他,偶尔说几句,听不见,他也无法。 李成也不在意,继续问道:“督帅,周兴那儿是您下的令吗?” “你觉得呢?” 面对反问,李成思忖,道:“我觉着,督帅既是放过,应是不会再安排,可周兴却是去了,因而我有些奇怪,他周兴能有这般胆子?” “何来胆子一说?” 牟斌摇摇头,道:“他管着南镇抚司,南镇抚司有侦缉之权,纠察锦衣卫军纪之责,除了没有关防令印无判决之权,余者与北镇抚司皆同,他亦有向陛下禀报锦衣卫的军风、军纪之事的权力,何需我这个指挥使来下令?” “理是这个理,但……” 李成觉得一切都能说的通,但周兴的一报,还是突兀了。告张鹤龄,咋想的? “周兴是个有想法的,也是聪明人,我一直没动他,便是因为他聪明,做事无有错处。” 牟斌囫囵的解释了一下,他尚有未说的是,正是因为聪明,他看的明白,才告的这一状。甚或不是告状? 或许,只是把新入职的张鹤龄和他这个指挥使,一齐送到陛下面前而已。不论谁有理,谁不好,最后他只是说事实,公正定论,反正他皆是不吃亏。 若是陛下觉得他牟斌不好,或者找个机会由头拿了他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锦衣卫里的人按职位品级顺势晋位,周兴自然赚了。 即便是陛下让张鹤龄直接接任,周兴捞不着太好进境。但张鹤龄根基太浅,规则内,锦衣卫的老人们皆会有很多松便之处,他依然不亏。 反之,为锦衣卫着想,送走张鹤龄,那他也赚。因为,张鹤龄是陛下指来的,是陛下的内弟,刚刚到任没多久便被挤走,陛下会有何想法? 锦衣卫确实要团结一体,但若是团结到给陛下都留下排外的印象,那可就不好了。 牟斌用自身的理解给周兴这一举分析了一遍,他只能感慨,周兴,这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可是啊,还是那句话,有时,人不能太聪明,也别有太多的想法,是真不好! “也不知乾清宫里现在如何了,督帅,您怎不去看一看。有消息传来,今日那张鹤龄从北衙离开之后直接去了兵马司。然后,兵马司内他又来了一场全武行!” 李成笑着,戏谑道。 牟斌奇道:“嗯?兵马司那些人也敢和寿宁伯放对?” “那不是,兵马司的人草包,老实的很,弄了几百人欢迎,跪的踏实着呢。” 李成摇摇头,回道:“是御史吴尚,进了兵马司后被打了,后来还被关了起来。他趁不注意逃了出来,再后来就拉着左都御史戴珊去告状了!这会儿应该是在御前,张鹤龄已是进了宫!” 牟斌摇摇头,也不知说什么好,真就出人预料,第一天上任,打了两架,一次比一次严重。连御史都打。 “不去了,闹不出大事,即便罚了,还能怎样?总不会第一天入职就拿了职位,那朝廷的任命也太儿戏了!” 牟斌摇摇头,不想那些处罚的事。不过,张鹤龄再次向他证明了一些。 他虽不知具体是有什么冲突造成张鹤龄打御史,但绝对事出有因,他和张鹤龄的一番对话,凭他的感觉,张鹤龄绝不是冲动的人。 因而,他打人的一举,在他心中便有了另外的解释。公平,就是公平,在张鹤龄的眼里,没有军、政、文、武甚至庶务之别,错了要罚,罪了要打,大罪要杀,一视同仁。 这和他的理想不符,也和他所想要改变的锦衣卫不符,至少现阶段积累世人口碑中的锦衣卫不符。 还是要稍微用一用手段了,即便简单粗暴些,也要有些,当是给他一个警告吧。 下定决心,牟斌吩咐道:“李成,本月已至月末,下一季的各千户所安排要重新理一理。嗯,年底将近,最后一批漕运物资将陆续起运进京。即便砖木瓦土之类,进京的量亦会增大,东城将会有个市易较为繁华的时期。 因而,下一季,东城的职分银子加……五成,此项作为磨勘列项,重点记录!” “只是东城加?” “只是东城!” 李成干脆的应命,古怪的笑了笑,道:“督帅放心,职分会准时下发,且卑职会让人细细的给他们解释,为什么会加!” “你看着办吧!每一城情状不一,自不会一致相同,希望弟兄们能明白本督!” “自会明白,督帅且放心,卑职这就去办,正好今日张鹤龄只让驴市那个张海去了各百户所传消息……” 牟斌挥了挥手,打断道:“不用向本督汇报,你办即是。去吧,顺便收一收乾清宫的消息,回头报我!” “是,卑职告退!” 李成走了,官廨中,牟斌又恢复了儒雅模样。 …… 皇宫,乾清宫。 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周兴进了殿中。 他身着赭色飞鱼服,身形魁梧、面色严肃,一步一步,标准、严谨,几乎无有差别,一丝不苟。让人一看便觉得,这是一条规矩的军中好汉。 他端正的行至御前,躬身下拜参礼。 周兴的行止、姿容,朱佑樘满意,但一想到他报来的事,他又不满意了。 不过,此时他可不会带太多的情绪,只淡淡道:“周兴,你禀报之事,可确实?” 周兴恭敬回道:“回禀陛下,确实!” 朱佑樘再问:“那作为指挥佥事、南镇抚司镇抚使,你觉得,该当如何处置?!” “陛下,末将非是要言处置之事,只是向陛下奏明。锦衣卫掌管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京中大小事务自该向陛下禀报。且此事涉及锦衣卫内事,末将为南镇抚司镇抚使,职责之内,更该当向陛下陈报,否则,便是末将失职!” 朱佑樘心中无语,不由看了看随周兴一并进殿的范亨。 范亨心里暗骂,兔崽子,原来借着张鹤龄和牟斌的事,到陛下这里刷存在感来了。弄的他还傻愣愣的以为可以在锦衣卫里再插一手,结果被个粗坯当了筏子。 被陛下直视,范亨脑子一转,赶忙回道:“皇爷,锦衣卫内部的事东厂不好查探,因而,周佥事来报时,奴婢只能按周佥事的禀报来奏与皇爷。” 朱佑樘突然觉得,他以前挺看好的东厂提督,原来也不聪明啊,这样能玩的转情报机构吧?越是想的多了,越是发现身边人一个个的让他不满意。 朱佑樘的心中不由发堵。 还好! 他不由看向殿中的张鹤龄,还好,这个大舅子,还算有些惊喜。 朱佑樘稍一思忖,道:“既是已到此处,周兴,那便顺便说一说吧,寿宁伯已至,让他听听,反省下自己的错,省的以后再犯了锦衣卫的军纪!正好,几位重臣也在,亦可评判一下。” “遵旨!” 周兴再次恭敬一礼,奏道:“陛下,各位大臣,事情其实简单,便是今日寿宁伯去北镇抚司报备上任,结果出了些岔子。寿宁伯在镇抚使前院和指挥同知李成起了争执,斗了一场,其间还有十几个校尉、力士参与,且有人拔了刀。后来,此事结束,寿宁伯和牟指挥使说了什么,末将不知,但牟指挥使未曾抚平争端的影响,使得锦衣卫上下猜测纷纷,锦衣卫内部已稍有乱象,因而,末将才赶忙向陛下禀报!” 无语,无语,全是无语。 几名大臣,现如今心中唯一的想法便是这两个字,这叫什么事?这个周兴,让他们不好解释了。 这怎一个个的这么云里雾里的玩起了花活,让这些自诩会玩的大臣们,有些不敢直视“粗鄙”这两个字了。 但你周兴玩吧,陛下若是让你们玩,随意。 若是牟斌来,或许他们会帮衬,而你周兴,现在把他们两人一起玩,我们便不参与了。 朱佑樘发话了,他淡淡道:“若是按锦衣卫镇抚司的规矩,此事该如何处置。” 周兴回道:“陛下,因无人流血损伤,可罚俸、警告、记案,再犯,罚加一等,再犯,开革叙罪!” “那便按此执行吧!” “遵旨!” 张鹤龄快笑了,可他笑不出来,原以为,他日后在锦衣卫迟早会和牟斌有一场理念之争,因为影响和体量,他也决定了,先把锦衣卫放放,不要过早冲突。可没想到,他不动,锦衣卫内却还有个不甘寂寞的。 他是算准了我会迎合,一起对付牟斌,或是算准了可以激起陛下对锦衣卫现下领导的不满? 想多了吧,张鹤龄暗自摇头,朝朱佑樘奏道:“陛下,周佥事这个镇抚使干的不大好。情报做的很不好,且……臣不敢大胆猜测。锦衣卫掌巡查缉捕,必须要做到细致、精准,且及时。 臣请陛下,革除周佥事,指挥佥事、镇抚使一职,并下狱详加审查。” 周兴眼睛一眯,瞳孔微缩,十分意外的看向了张鹤龄。 第四十三章坦言 乾清宫。 殿中内阁大臣、督查院、国公爷,无人出声打扰,皆是一个个绕有兴趣的看着张鹤龄在说着意外的话。 逮着人就弹劾,别人只说罚俸、警告、记案,你就反告,要别人去职、下狱,这报复心得有多强呢。 且,他们现在还真拿不准张鹤龄到底会有怎般说辞,可以说,现场所有人,大概除了周兴,无人会轻易否决张鹤龄的脑袋。 包括朱佑樘亦是,他坐于龙座之上,也是静静看着张鹤龄。 唯一想反驳的是周兴,但他之前说的话,想表现的人设决定了,不能乱撕。他不是来告状的,只是忠心向陛下,公正的陈述事实。于是,他暂且按捺了下来。m. 只听张鹤龄继续奏道:“陛下,周佥事掌南镇抚司,他有责任将锦衣卫不法事调查清楚上达天听,但前提是,细致、准确、及时。可三样,他一个都没沾上。 北镇抚司前院,臣与李同知演武之时,是两个多时辰之前,若真已至锦衣卫内部稍有不稳的那般程度,那只是京城方圆之地,此时方才上奏,是为不及时。 若是他切实调查了,耽误些时辰也情有可原,可事实上,臣作为当事人却不曾被问话,皆全然不知,显然并未用心调查,时辰耽误的无理。且,既是臣这个当事人都未曾调查,何来细致可言? 再者,臣与李同知皆为武人,武人的事,老国公应是明白,互相不服对方之后,打一场,切磋一二,乃是常事。” 张懋笑了笑,也不搭话,就看着张鹤龄在那里说辞。不过,他现在倒是觉得,这个小子真有点意思了。没想到,一个可以安享富贵,又无需不负祖宗荣光的幸进外戚,也会想着学文习武。歹竹里,出了根好笋。 张鹤龄回了张懋一个善意的微笑,继续道:“牟指挥使闻臣与李成同知之事,未做干涉,亦是默许。因为臣之前给世人的印象只有纨绔,好淫逸且粗鄙无术,无人会觉着臣能通文墨,尚能耍几招把式。锦衣卫毕竟是军,是陛下亲卫,可不能用些虚弱无力之人。 因而,才有了臣和李同知,包括几名校尉打斗之事。 事实如此,然,到了御前,竟变成冲突,甚或隐隐暗指,有着阴私,此何谈准确?” “陛下,锦衣卫为陛下亲军,更是陛下耳目,京中内外,消息资讯皆是佐以陛下,若是消息错了,不及时,且甚于暗藏阴私,那此罪何其大也。 臣恳请陛下,罢了周兴的指挥佥事、南镇抚司镇抚使一职,其误导陛下,恐暗藏阴私,当下狱严审,查明意图!” 周兴站不住了,他甚至自己都觉得张鹤龄说的有理,按照锦衣卫往常的路子,这很合理。 但对他可不合理,他勉强定定心,保持着表面镇定,看向张鹤龄,沉声道:“寿宁伯,只是斗殴小事,我南镇抚司有职责在身,如何查探自有章程,上报陛下乃是份内之事怎落到你的嘴里,成了阴私?” “陛下,寿宁伯妄自臆测,擅言论罪,危言耸听,请陛下为末将做主!” 张鹤龄摇摇头,沉声道:“周兴,别狡辩了。锦衣卫非是科道言官,可没有风闻言事的权力,锦衣卫的每个消息,必须要精准。不加调查确实即上报,消息错漏百出,很难不让人怀疑你的用心。 好!即便你是疏忽所致,但无论有意或是无意,若非今日本伯正在殿内,岂不真就让陛下被尔误导了。因而,此事绝不可轻纵,否则,日后恐酿成大祸!” “好了,好了!周兴退下吧!” 朱佑樘面无表情,心中也不知如何想,只是摆了摆手,让周兴退了下去。 周兴有些不甘,他未能达到目的,反而似乎印象变坏了。且,他没想到,张鹤龄这个本可以和他做盟友的人竟如此对他。 你一个伯爵正四品职衔只挂个空头镇抚使,报道之时还被人刁难,难道不会不甘?现如今,只是稍微给个不痛不痒的罚俸、记案,便能给牟斌上一眼,多好的事,你竟然反告于我?这让周兴心中更是不甘。 但再是不甘,陛下吩咐了,他也只能退下。 他不知道的,在他离开殿内之时,朱佑樘又下了命令:“范亨,将此事告之牟斌,便说朕觉得寿宁伯说的有几分道理,让他查证之后,斟酌处理。他是指挥使,内部的事自己决断吧,不用来请示朕,回头有了结果让他报与朕便是!” “奴婢遵旨!” 范亨心中默哀,偷瞥了张鹤龄一眼,接着也退出了乾清宫办事去了。 好吧,送下去一位,且陛下让范亨传话,牟斌如何处理不好说,但周兴绝对不会太好。即便罢了职也不为过。没看陛下说了,他认为张鹤龄说的有几分道理。 即便陛下和牟斌皆是不理会张鹤龄的说辞,周兴依然有被罢职的理由。锦衣卫该是整体,上报指挥使和新任镇抚使、千户的事,看似公正,在陛下跟前表现的忠心任事。 但你可否想过,陛下是否对牟斌和张鹤龄有意见,你的心思又是否能瞒过别人?你只讲公正,陈述事实,看似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在挑事儿,好似挺聪明,可聪明用错了地方。对上位者而言,认定了,无需证据。 他们现在也想给周兴默哀了。 殿内还有一人,大臣们不由的就看向了今日会来议事的始作俑者——吴尚。 吴尚此时心中不好过,事情出乎他意料,他名未得,望未起,弹劾状告张鹤龄未果。自己却被踹了一脚,且背了个冲击军营,意图不轨的嫌疑。连总宪都不好帮他说话了,这是为哪般? 不行,要自救,留住青山在,日后再相见。 于是,他趁着短暂的安静之时,出言奏道:“陛下,臣负有巡查、监督东城之职,一心只为公事,此心可昭日月,臣绝无半点私心。寿宁伯的指控,臣无法认同,且寿宁伯先阻碍监察,后殴打、禁锢,一切皆为事实,臣恳请陛下详查!” 朱佑樘不置可否,张鹤龄跟着奏道:“陛下,凡事若先看果,但为小事,自可酌情究因。可若是果为恶果,纵然再多因由亦是不可。臣窃以为,凡事,更不可打着公心的旗号,行阴私之心,即便无意,亦当加以惩处,以儆效尤!否则,无法示人以鉴!” 两人各自开口,似乎又拉开了一场奏对的序幕。 刘健未动,李东阳不想动,谢迁心中闪了闪,向着朱佑樘行了一礼道:“陛下,巡城御史吴尚行事急切,误闯军营,虽有过,但未曾造成恶果。念其公心任事,亦念朝廷储才不易,故,臣恳请陛下罚其俸禄一年,原职留用。督查院监督其职,若有再犯,可数罪并罚!” 戴珊亦是跟着附和:“臣附议,臣必当严加督导,若有再犯,数罪并罚!” 朱佑樘还是无可无不可,他看向了张鹤龄,张鹤龄一瞥间,轻咳一声笑道:“谢阁老此举怕是不妥吧。按你所言,是不知者不罪,不论事实、性质、结果,不论是否影响恶劣?若是往后别人再闯个军营,再言不知、误入,甚至打杀几个人,也依然不罪?” 谢迁瞪了一眼,沉声道:“何来不罪?罚俸,查看,亦算戴罪之身。寿宁伯,你是外戚,何尝能体会十年寒窗苦读,几番拼搏入仕之艰难。又何尝能体会朝廷储才、育才之不易?” “谢阁老,本伯是外戚,本伯更是佞幸之辈,粗鄙无术,不懂那些艰难。但本伯却深知一理,有错便要罚,有罪便要惩。否则,岂不纷纷效仿,如此,朝廷的法度何在,律法的威严何在?朝廷论事,当首认事实,且,军法亦不容情!” “你左一句军营,又一句军法,这大明京师,谁能确定知道,兵马司衙门还是军营……嗯……” 谢迁被张鹤龄连续说的军营、军法堵的难受,不由脱口而出,然而,话一出口,他便察觉不好。正待转圜。 可张鹤龄岂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赶忙面君,似乎还有些委屈,奏道:“陛下,臣何其难也。兵马司衙门,连让人知道是军营的资格亦是难求了。臣这个指挥使还如何来做事?求管,无人认,但,做事却又是都来管,令不出一门,做了事也是如无头苍蝇一般。 庶不为庶,军亦不似军,无有军械,无有体制,怕是连老百姓都只觉着,兵马司是个杂役衙门。兵马司职低责重,所领事务皆是关乎军、民、生计,不可或缺,然偏偏让它如此之难,这到底是为哪般?” 说着说着,张鹤龄似乎越加感性,仿若随时能滴下几滴感伤的眼泪,实让人无语。 朱佑樘视线一个个的扫过殿中的人,最后也似是无奈般,说道:“诸位爱卿,都说说吧。寿宁伯说的朕亦有同感,不能让做事的衙门,总是稀里糊涂啊。这样权责不清,连领个军备也无从去处,何谈能做事?也伤了衙门里任事官吏的心啊!” 朱佑樘一言落下,殿内却诡异的安静下来,无人去答朱佑樘的话,张鹤龄的心里更是暗叹了一声。 张鹤龄暗自思索,正准备再出言时,有声音出来了。 “陛下,臣有一事请教寿宁伯!” 是李东阳,他看着在场的大臣们,皆是不发声,似乎又打算用以往沉默待君的一套了,他心中暗苦,只能出声了。 朱佑樘面色冷淡,先是看了李东阳一眼,然后微微点头道:“李爱卿请讲。” 李东阳感觉,他身上被扎了几道眼神,但他心中无奈。怎就始终不明白呢,君臣、朝堂,偏要这般做的吗? 都无人明白吗?或许不是,但偏偏就是如此做了,无关紧要的事,偏一次次的对立,造成一次次的隔阂。 难道便不能只对事吗?朝堂政事,难道便不能只看轻重大小,无关其他吗? 没人能懂我吗? 李东阳突然有些感伤,但此时,不是该感伤的时候,他得到允准,转身朝着张鹤龄拱了拱手道:“寿宁伯,今日时辰不早,陛下尚未曾用过午膳,我等莫要再耽搁打扰陛下了。本官只一言,你到底意欲如何?兵马司衙门,你作何打算?” 张鹤龄突然觉得李东阳有些不一样了,说实话,他对李东阳还是有几分好感的。历史评价如何,他知道一些,但他不想管。最起码,他感觉还可以,李东阳不是一个迂腐固执的士大夫,这是一个能在他面前自承自家有产有田,且言顺应现实而得来的人。 因而,他印象还行,此时一眼之后,他觉得更微妙,于是,张鹤龄也不由坦诚了些,道:“李阁老,若是别人来问,张某大致还是一句,请陛下和各位大臣做主。但您问了,我实言相告。 在今日之前,本伯未曾想过兵马司该如何,但说实话,我很震惊于兵马司现如今的境况,简单一句,实在太难! 请陛下和诸位容我粗鄙,在我看,兵马司就是没娘没爹的孩子,有事没人帮,被人打了也无人管,偏偏你若是做事了,突然又来了无数人说是你的大爷、大娘。这还让人如何做? 还是拿军备来说,只是300套,即便全员换齐也只是600余,一把刀,一把弓,几支箭,最多再加上一件皮甲,全部算起能值几两?一套装备,按兵马司的状况,可足用几岁,均摊下来,一年算个几两? 有些话,本伯本不想说的太明白,其实往日能管着兵马司的公公婆婆、大爷大娘们,他们每月从兵马司头上刮去的银子亦远超兵马司一年的用度。何必呢? 诸位大臣,容我这个粗鄙之人真心说一句,给这些做事的衙门一点出路吧。张某在此谢过各位了!” 众人沉默,不是被张鹤龄的话感动的,是他们觉得不好说。而且,他们现在反而觉得张鹤龄粗鄙了。 以前对张鹤龄的印象是为人粗鄙,现在,他们觉着,张鹤龄是做事粗鄙。官场,利益,讲学问,讲政治,哪能什么都说的这般直白。 然而,殿内确实有被说动的人,朱佑樘被说动了,他联想到了不少,虽然他是皇帝高高在上,但他觉得,他和兵马司无有区别。 李东阳也被说的有些心动,他能感觉,张鹤龄说的话大多是真的,也实在。但他知道,这样的实在是得不到太多回应的。 事实情况便是,事你依然要做,福利不会给,你要不老实,还是有公公婆婆来管你,至于说给你撑腰当爹妈,别想了。 李东阳不顾那些意味莫名的眼神,继续问道:“寿宁伯,说说吧,兵马司是军制衙门,亦受督查院监督,正好今日几个相关的部司皆在,当着陛下的面,说个清楚吧。” “咳咳~” 刘健此时轻咳了一声,出言道:“宾之,时辰不早,兵马司的事虽是小事,但涉及多门,总有几分繁琐,勿要再打扰陛下了。再者,一个小小的六品衙门,何需陛下来亲自定夺。若是如此,要我等大臣何用?” “首辅,事是小事,但既已到了陛下这里,若是没个确实的准话,岂不更让陛下关心了?再者,不快些处理了,若是再有权责不明,所知不清的御史、兵官遇着,会不会再发生意外,搅扰了陛下的清静?” 谢迁眉头微蹙,不满道:“李学士,首辅之言方为正理,陛下日理万机,如果连个5、6品的衙门皆要处处关心,那要满朝大臣有何用?况且,你我是阁臣,兵部管军,都督府统军,这些军事,更无须我等阁臣来出面商榷了。” “呵呵,谢阁老,这话稍有偏颇!” 张懋此时倒是说话了,这也是他从张鹤龄来到后说的第一句话:“几位阁老,本公和马尚书管兵、管军,兵马司确实为军,但他涉及更多的是民生,不可只以军来度衡。李阁老之前所言本公赞同,往日确实有些模糊了,正巧在陛下这里说起了此事,便一次彻底解决了吧。” 张懋说话了,苗头似有不对,马文升亦不甘寂寞,说道:“解决吧,不差这会儿工夫。陛下,臣等有罪,耽误了您的时辰,但亦一心为了公事。还请陛下恕罪!” 朱佑樘依然面无表情,缓缓点头,道:“戴爱卿,你督查院是何意见?” “陛下,督查院只管巡查、监督,兵马司体制如何,于督查院无关!若是陛下要把兵马司归于督查院统领,臣亦不推诿,定当好生制治!” “哈哈,戴总宪说笑了,你督查院是督查衙门,怎可管起军事,那不是乱套了!” “……” “行了!” 朱佑樘摆了摆手,打断了几位大臣,宣布道:“让寿宁伯来说吧,朕今日便开一次金口玉言,只要寿宁伯说的合理,便按寿宁伯说的办。左右只是个6品衙门罢了,无需再搅扰不清!” 第四十四章李东阳的思索 乾清宫外。 宫道之上。 奏对已是结束,五位大臣和一位小臣,正行走在宫道之上,缓缓向宫外而去。 出了乾清宫后,几人只寒暄了几句,接着大致分开。谁也不打扰谁,似乎都在细细品化今日的奏对。 不过,三位内阁阁臣始终是凑在一起,在所有人看来,俨然是一个整体。 可是啊,这个整体,似乎稍稍的出了些裂缝了。 张懋远远的看向那一边,嘴角轻撇,暗自笑了笑。 这一边,确实出了些问题,不过,可没有张懋所想的那般出现裂痕。 三位阁臣,都有着清醒的理智,知道他们需要什么,该做什么,往常不是无有分歧,但沟通也从来皆是顺畅。 因而,此时谢迁已是开头说了:“宾之,我有一说一,今日你做的不妥!” 临时凑在一起的高端奏对,议一桩关于外戚张鹤龄的弹劾案子,他不觉得不行。他和刘健都觉得不能让张鹤龄的入仕给朝堂开坏头。 结果弹劾未成,再后来,更变成了几位朝堂大佬对一个小小6品衙门事务的商议。身为朝堂内的核心重臣,可不觉得,在此时讨论一个小小的6品衙门是全然不足轻重的事,盖因为,如今此衙门的主官,是个外戚张鹤龄,且是极得陛下宠幸的张鹤龄。他们此举反而给张鹤龄的职事开了个好头。 本来,按着他们以往的法子,冷场之后,陛下必然无奈,或者下个令,他们下去商议,或者让他们直接下去商议,结果无有区别,总之,事也顺了。 然而,作为阁臣的李东阳却在此时,出面主持了这场高端奏对,把陛下从中摘了出去,变成了他们和张鹤龄这个外戚之间的商议。 也是这一契机,英国公和兵部、督查院跟着进场,把小小的一件事延伸到极远,和陛下更是完全沾不上边,这让谢迁很不满。 但他们合作多年,有一点是好的,能直言,亦能商量,产生隔阂的几率很小。因此,他们才会成为最为团结,且有战斗力的内阁。 李东阳不在意谢迁的态度,谢迁能言善辩,会说理,但是会说理的人也容易较理,内心中很容易便会形成固定概念,变成了究理,甚至偏执。他不想因为彼此的意识不同,产生更大分歧。 他反而朝刘健问道:“首辅,您也觉得,我做的不对吗?” 刘健淡淡笑道,摇了摇头:“朝堂政事,哪有绝对的对与错,老夫觉着,宾之你对,也不对。对的是,一场奏对完满解决,并未掀起太大波澜。而错的是,今日的奏对,除了那张家小儿,对我们这些阁臣、兵部、督查院,甚至都督府,都无有任何意义。朝堂的规矩、体制,没有任何进境,是为无用功。” “宾之,于乔,在老夫看来,规矩和体制,比一两事务更为重要。因大事不好耽误,免得真就耽误了政事,因而,老夫多常时候,总会执着的因着一两小事与陛下产生分歧。老夫想,你二人应是能明白老夫的苦心吧!” 谢迁点头道:“首辅的决断,谢某自是知道,谢某也是赞同的。往日里我等不正是这般做的吗?可今日,宾之他,却是当了回裱糊。且,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难不成,我等也要如那纸糊阁老一般,使得规矩再打回原形?” 李东阳的脸颊不为所觉的抖了抖,他以前便不觉得对,但他也不知何为对,总是矛盾。而今日呢,让他更多了许多思量。 李东阳轻抚了抚额头,看向谢迁道:“于乔,我等身为臣子,实不该总以逼迫陛下来完成所谓的理想,立所谓的规矩啊!” 谢迁不在意,捋着胡须,沉声道:“宾之,此言差矣,何谈逼迫?我等身负陛下所托,身为内阁阁臣,辅佐陛下,致君尧舜。我等当年便在东宫多有教导陛下,更当知道,陛下并非是一位雄主…” 刘健断然打断:“于乔,莫说此等话,这不该是我等臣子该说的。” 谢迁默然,但转瞬间,他继续道:“首辅,我并非诋毁陛下,谢某认为,陛下并非雄主,但可称明主。因而,在陛下之下,我等才可有更快实现理顺朝堂上下的机会。 首辅您当初所言,要使大明朝堂,上下顺遂,无论继位的是昏君、明君、暴君,皆不会受其影响。政事通达,至国富民安,谢某极为赞同。我记得宾之你亦是赞同,这许多年来,我等皆是朝着此目标而行,怎就突然起了反复?” “是啊,无论何君,无法影响朝堂秩序运转。” 李东阳似乎仔细的念了念这句话,稍顷,他感叹道:“若是如此,那君还是君吗?” 刘健和谢迁皆是沉默了,君自然是君,只是,这位君除非要彻底败坏祖宗江山胡搞,否则,大致…… “首辅,于乔,我等皆是明白,这必然是个极大的矛盾。这矛盾的结果,无非便会有那么几种结果,一,君极力要打破这些规矩,但可以想象,几代传承,根深蒂固之后,很难,朝廷将会混乱。 二,君隐不见,君还是君,国家需要,百姓需要,他必然还须是君。但他不出,不理,这必又是矛盾,朝廷依然混乱。 此二点李某担心,倒亦不觉得能影响到朝堂根本,怕就怕第三种可能。 那便是,前两种下的君,遇到了有心思的臣,那大明江山就真的完了。首辅,李某一向尊您敬您,李某知道,您为大明,为朝堂,皆是公心,你处事决断,皆让我等佩服。您是如此,但您可曾想过,您百年之后,后继者呢,是否皆是如您这般?” 谢迁脱口而出道:“那是后世的事了,我等只能活个几十载,还能操心到后世之事?” 刘健却是短暂沉默了,他也不由的思索了,稍顷,他才笑着道:“宾之,人都言,你善谋,老夫觉得,你这个谋,不止善,且远。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你当的起这善谋二字。” 刘健的夸赞,李东阳并不在意,他依然眼神灼灼的看着刘健,只见刘健依然笑着,道:“因而,老夫才觉得,规矩比一两政事重要,只有在规矩的框架下运行,才不会行差踏错,即便出了一二不肖,那也无伤大雅,终归会回到原位!” 君臣,自古以来对立,无非是君压臣、臣压君,太祖罢宰相,把君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可无论如何变,终又成了如此格局,世情便是这般顽固。 君权大则不利,难道臣权下的框架就一定有利? 若是此间出了一位雄主呢? 或是,从东宫,从皇子之时便根本上消除了雄主诞生的可能? 李东阳越是想,越是不敢想。 李东阳心中暗叹,他不想再说了,每个人都有理想和信念,他自问也有,但他不执着,即便是他这样不算执着的人,亦很难被人左右,何况是刘健和谢迁这样坚定的人。 …… 乾清宫殿内。 朱佑樘有些累了,身边的内侍轻轻的给陛下捶打着肩头,但似乎并未让他消解多少。 且,他抬手拧着眉心,思绪翻飞,心潮不断涌动,让他的精神更加疲惫了几分。 谢迁言他并非雄主,他当然无法知道谢迁对他的评价,可若是知道,他虽可能不大舒服,但大致也是赞同的。 因而,作为一个不雄的君主,他时常思考,也时常听取别人的意见。再把意见、思考、现实,以及畅想结合一起,做出他的判断或是决定。 当然,很多时候他的决定无法成行罢了。 而此刻,他又是在思索了,且很意外的,他的思索和李东阳异曲同工。 殿内响起声音:“陛下,臣请告退!” 朱佑樘回过神,下意识的皱眉:“嗯?你还未走?” 张鹤龄有些无语,不是说用膳吗? 好吧,你不给吃的,我可以回去吃啊。但您没让啊,我怎么走,还当我是以前的张鹤龄呢?即便是以前的张鹤龄,当着你这位皇帝的面前,也不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吧。 “哈哈,倒是朕的不是了!” 朱佑樘笑了笑,反应过来了,刚商议完张鹤龄的事,他留了张鹤龄准备一起用膳。结果想事情便怔住了。 “陈准,传膳吧!” “奴婢遵旨!皇爷有旨,传膳……” 随着内侍一个一个把菜端上来,他和皇帝不曾同席,不过,给他单独分了小份,分到他的这一小份也不差。 朝着皇帝请示了一番,他端起碗,执起箸,吃的飞快。 他是真饿了,晨间卯时不到,吃了些糕点茶水,现在已是未时,可不就饿了吗。 总算有的吃了,他也不想去考虑,为什么皇帝的节俭,还能有十几个菜。总之,吃的较为满意。 他也吃的飞快,没一会,他面前的菜和米饭就被他大半填到了肚子里。摸了摸肚子,总算踏实了。 一日三餐,衣食住行,人可不就追求些这个吗。若是能吃好喝好住好,再过些不被欺压,不用烦恼的日子。即便是寿数少些,也无关紧要了。 可惜啊,哪里都不容易! “长孺,你这胃口可真好啊!” 张鹤龄正在感慨,而此时,朱佑樘已是放下银箸,有些羡慕道。 “陛下,臣是饿了,吃得狼狈了,有失礼仪,臣有罪!” 和皇帝吃饭,是好待遇,但可不是好福利。皇帝面前,大臣们吃的拘谨,皇帝动筷,他们才能开动,且不能吃的太不注意,太快,狼吞虎咽的,那便是失礼。 他倒不在意这些,在皇帝姐夫面前,他不需要摆那些刻意的拘谨。 不过,他也有注意的,那便是,要赶在皇帝吃完之前先吃的差不多来等着。因而,他算是吃的比平常更快些。 吃的时候只是偶尔注意下殿上的皇帝,倒没去细心观察,结果没想到,现在一注意,是朱佑樘等着他的,显然朱佑樘也是关心到了这一点,尽管不吃了,也未曾停下来。 张鹤龄稍有些感动。 “收了吧!” 朱佑樘看到了张鹤龄的表情,他倒不是刻意如此,以往亦有留大臣用膳的时候,他也是如此。但张鹤龄的细心和流露出来的神情,让他满意。 人要懂的感恩,也要懂的去体会别人,这样才能有情,君和臣为何便不能有情? “事也办了,膳也用了,你该是要回去做你的事了!” 张鹤龄回道:“陛下,那,臣请告退!” “嗯!” 朱佑樘微微颔首,不过稍一思忖,还是交待道:“长孺,今日你的决定,朕支持了你。殿中的情形你也看着了,几部皆是有些意见的。五城兵马司,五个衙门,现如今你这东城兵马司成了独一份的低品实务衙门,偏还是军制。算是开了我大明体制的先河。 你今日的说辞和表现皆是尚可,但说和做是两回事。你该当知道,开先河之人,往往极为艰难,朕希望你慎之重之。若是三月之后,兵马司一团糟,那即便朕也无话可说了。介时,今日这一件小事,所带来的影响将可能超出你的想象!” 张鹤龄略一思索,回奏道:“陛下,臣明白,臣亦是想好好的做些事情。兵马司确实不易,像这般6品的实务衙门,若不是军制,若不是今日正好赶上了,怎会有御前奏对的机会。 往前兵马司尚有直接上陈奏疏供皇帝陛下御览的权力,可如今,通政司到司礼监再到内阁,一层层下来,即便想陈到陛下的案头亦是不易。臣亦是没法子,否则也不会纠缠不清了。 其实臣未接任之前便想过,低品办大事,有好有坏。对这些低品的人而言,更有好坏。若是务虚者,那是好事,一个6、7品的官职若能换来铮铮气节,所谓风骨,他们会削尖脑袋往里钻。比如给事中,比如那些低品的御史,每每高呼仗义死节的便是他们了。 可对干实务的衙门而言,品低,管不了人啊。顺天府抬了正三品,偶尔还可挂个太子三少、左右侍郎,即便是附廓知县也能有个6品,不正是为了能高品压人嘛!” 朱佑樘笑了笑道:“哈哈,你是越来越敢说了,要是外面那些御史言官听到你之所言,弹劾的章本能淹了朕!” 张鹤龄撇撇嘴,道:“陛下,臣可不怕他们,若是叫嚣,臣没理,可以躲着让着,若是有理,臣可不会轻饶了!” 朱佑樘谑笑道:“便如今日的吴尚那般?” 张鹤龄道:“大致如此吧,前年那个李梦阳,因臣自身不太干净,因而,即便他在臣身上赚名望,甚至对臣动手,臣依然躲了让了。可如今,臣算是暂且干净了,可不会惯着!” “好了好了,别在朕跟前显摆你的处事为人了。也就是朕容你,皇后护你,否则,今日别管你有理无理,少不得一顿处置。” “陛下,那是!” 张鹤龄真心道:“若是没有陛下撑腰,臣怎敢,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干点杂事,等着背锅了!” “去做你的事吧,想提品,想升官,好好的把事做下来!” “臣遵旨!” 张鹤龄遵命之后准备退下,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陛下,臣有些担心!” “嗯?” 朱佑樘疑惑道:“怕做不好?之前不是说的坚定异常,说只要权责分明,兵制是在兵部,但除了谕旨和正常监督,别让那么多人管着你们。且只要这第一次的军备补给,后面的,除了正常俸禄,若是做不出模样,皆不要任何部门来供给。甚至还放出大话,做好了,还要上交多少银子予国库? 正是因你的豪言,朕算是隐隐给你做了这个担保,这才让他们暂且无话可说。怎么?话刚出去,你就担心了?朕有言在先,你若是再提甚要求,别想了!” “陛下,臣不担心做事,臣反而担心事做了不能尽全功。兵马司衙门太小了,只有区区六品,因着臣是伯爵,是陛下的人,这才能得到陛下您的关注。即便如此,臣亦是担心,担心一旦事有利益纠葛,臣这里会有人打主意。臣自是会挡着,也不怕他们纠缠。但陛下这里少不得便会有人吵扰,也会让陛下为难。 即便最后坚持着把诸事做上了正轨,但臣总不可能永远坐在这6品指挥使的位置上吧?之后接任的人,会如何?臣一点信心都没有。做事难,成事难,但若是想变坏,太容易了!” 朱佑樘也是思量,张鹤龄的担心不无道理,他可以预见,大有可能。可此时亦是无法。 或许朕不能只做,在态度上,偶尔也该坚决一些了! 第四十五章请宴 东城兵马司衙门。 今日的兵马司衙门,格外的热闹。 一大早,兵丁几百人准备的欢迎仪式,伺候了上任的伯爵上官,便是热闹了一回。 虽没有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但二百多人,列阵相迎,齐身拜下,场面是有了。看起来上官还算满意,兵马司上下算是有了个好的开始。 谁知,也仅仅是今天热闹的第一幕。 兵丁、辅丁们的私下议论,不足为外人道也。把伯爵爷迎进衙门之后,他们这里的热闹算是暂时没了。但一众官吏之处,却是刚刚开始。 伯爵爷一巡兵马司,两进大堂,有职事的一众官吏们心中是起伏不定,一阵高一阵低的。 也好在,最后他们躺平靠拢,算是初步踏上了张伯爵的船,伯爷对他们的态度挺好,他们心中算是定了大半。 可谁曾想,那巡城御史吴尚跑来找存在,又出了回热闹。来衙门吆五喝六,还打了人,若是往常也便罢了,他们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 可看情形有专门来找伯爷的趋势,结果,碰上了伯爷发威,情况便是不好了,被小小收拾了一顿。 不论是官吏还是兵丁,说实话,心中解气,但解气的同时,亦是担心。 随后,又是出了新的幺蛾子,看守的几个兵丁,挡不住吴尚的威逼利诱,把人给放了。也不想想,县官还不如县官呢,你怕御史,便不怕上官? 伯爵爷进宫,事儿交待下来了。办吧,既已是躺平,还有何犹豫的,他们也不敢讲情面。其实,这事别说伯爷,他们也不会容忍。即便是按以前的路子,你放人了好赖要向上官支会一声吧,悄没生息的,你把上官当啥了? 一众官吏冷面施为,该开的开,该打的打,事情一一记录,麻利的处理完了善后。 此刻已将至申时,几个官员抽时候垫了垫肚子,终于聚在正堂,坐等着伯爷回归。 讨论讨论上下事务,也多少有些为张伯爷担心,不是他们对张鹤龄多忠心,多有感情,是他们觉着,或许张伯爷坐镇,比之前更好。最起码,有个能顶的上官,不用受那些乱七八糟的婆婆公公的肆意欺压。 若是让他们打巡城御史? 开什么玩笑,梦他们都不敢这么做。 “一个多时辰了啊,老刘,你觉得张伯爷进这趟宫会如何?” 袁成的突然询问,也是大家都关心的事,他们不由皆是看向刘范。谁叫刘经历是他们中唯一的正经读书人呢。 刘范摇了摇头,说实话,他也看不明白。 若是按正常情况,无论有理无理,打御史便是大罪,国朝优待士人是方方面面的,何况是已入仕的士人。 可轮到张伯爷,他拿不准,他能感觉到张伯爷当时的那种淡然,或许是陛下撑腰吧。 洪晋粗人一个,此时闷声道:“唉,自古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可特么官不比我们大,也能压人,倒是希望,咱伯爷的官够大,也能压一回,出出咱多年的鸟气。” “是啊,压一回,咱往日日子没准也能好过些!” “大致也不易吧,现在这情况……” “……” 众人的讨论,有胡咧咧的,有发泄的,刘范皆是不语。曾经也是处过文人圈子的人,比他们看得更清楚些。 “报!” 正这时,堂外有兵丁呼报。33小说网 几人停下了议论,兵丁跟着快步走了进来,单膝跪下禀报道:“各位老爷,衙门口来了一位自称是伯爷随从的人,二十多岁,拿着伯爷的腰牌,说是前来替伯爷传话……” 几个人顿时一个激灵,洪晋猛一起身,道:“请进来啊,既是伯爷的人要传话,怎让人在衙门口等着!” 说着话,几人也是纷纷站了起来,宰相家奴七品官,伯爷上官家里的,他们更不敢怠慢了。 兵丁赶忙回道:“小的已是请过了,可那一位说了,他非兵马司属员,不可擅入。说这是伯爷交待的,他说……” 袁成朝众人看去,道:“那咱们出去吧!” “让他把话说完!”刘范摆摆手,他眉头微蹙,稍一思索,问向兵丁道:“来人如何说的,一字一字说清楚了!” “各位老爷,他说伯爷交待了,兵马司衙门乃是重地,除陛下谕旨、正式军令,及衙门主要官员批示外,非兵马司属员不得擅入,否则军法处置。” 洪晋不由咧嘴笑道:“嗬,这规矩!刚之前咱们不是琢磨伯爷为啥要下令打那些兵丁吗?看起来是伯爷的人没错了!老刘,想什么呢,走着啊!” 刘范脑子里闪过了灵光,脸上不由泛起笑容,轻声道:“各位,走!” “怎回事?” 一众官吏看刘范突然一笑,顿时疑惑,不由问道。 “尚不好说,先过过人吧,听听伯爷有什么吩咐!” “那快走吧!” 一行人脚步飞快的就往前院赶,连刘范这个文人也是毫不拖后,没一会就来到了衙门前院。 绕过照壁,只一打眼,就看见衙门侧门口,那个二十多岁的男人。 “这位便是伯爷的家人?下官刘范……” “卑职洪晋……” “卑职袁成……” “卑职……” 一行人很热情的迎到门前,上来便丝毫不拿大,客气的自报家门。 来人确是张鹤龄的人,正是卢琳,他牵着马静静的站在衙门口,正打量着自家老爷所任职的第二处衙门。 比起锦衣卫千户所,兵马司衙门看着规模无疑更大,但无论是过去的印象或是第一眼给他的直观感受,这里即便比不受待见的外派锦衣卫千户所也要显得弱气许多。 不过,从自家老家说的几句话间,他也琢磨出了一些道道,大致,老爷对兵马司是看重的。 因而面对这十几个穿着官衣丝毫不拿大的打招呼方式,他更是不会拿大,他笑着抱拳向众人一礼道:“在下卢琳,乃是老爷的随从,只是白身,当不起各位上官的大礼!” “哈哈,卢公子,你是伯爷的人,便是咱们的弟兄。什么上官?芝麻绿豆的,都是伺候伯爷打个下手,咱们别生分!” “是啊,卢公子,都是自家人!” 刘范暗自点头,心里不由更多了几分安定,以仆看主,这位伯爷随从的态度,能看出很多了。没有眼高于顶的大家家仆秉性,反而对他们的态度比较亲近,无论是人或是处事对他们都是好消息。 寒暄过后,卢琳直接说起正事,道:“老爷吩咐,让在下向各位上官传个话,各位注意听下。说完了,在下可不会再做解答,这也是伯爷交待的。” 一群人顿时肃容,打起了精神。 卢琳拿起张鹤龄的腰牌,虚举着着,肃声道:“老爷有言,兵马司衙门乃军营重地,非陛下谕旨不可进,非兵部正式军令不可进,非主官批示不可进。兵丁除正常事务运作,余时不可轻动。非紧急、突发事务,除以上三令,皆不可动。诸位上官,这就是老爷的交待!” “下官……卑职等谨遵伯爷令!” 众人恭敬向令牌一礼,应了命。 领命之后,众人有些迷糊,似乎有些讲头,但又不明了。 刘范反而脸上笑容更盛了几分,他笑着向卢琳抱拳道:“既然伯爷有令,那下官便不请卢公子进去坐了,改日有暇,我等再与卢公子亲近。” 卢琳笑着回礼道:“刘经历,刚刚是老爷的交待,除此外,老爷有吩咐,让刘经历安排人去都督府领取军备、军械。数目三百套,凭老爷印信领取。都督府那边,老爷已在陛下跟前和英国公说好了。去了直接找军需领便是。老爷说了,挑一挑,仔细点,别怕丢面子,这是第一回,不是发,是送,但也是三年内可送的唯一一回。” “哈哈,还是伯爷的本事大,他么的,总算是有东西可用了!” 听到这个消息,洪晋无疑是最高兴的,他是带领兵丁的直属上官,以往没少因军备而头疼。至于是发还是送,是不是三年唯一一回,他压根不在意,以前也没有三年能换一回的。 刘范却是用心听了,大概有了些思索,不过也不确定,于是,他问道:“伯爷说的是都督府,不是兵部?” “不错,都督府!” 刘范点头应道:“下官当亲自带人过去,好好挑,兵马司也没有面子可言。” “正事交待完了,在下最后传下老爷说的私事!” 卢琳仔细想了想,感觉无有错漏后,继续道:“老爷说了,午后衙门内的事务安排,你们自个儿决定,上晚时,老爷会在会宾楼宴请各位上官,务必准时。” “哈哈,怎能让伯爷破费,我等本准备请伯爷的东道呢!” 卢琳笑了笑道:“瞧诸位上官亲近,在下私人提醒诸位一言,介时锦衣卫东城千户所的几位百户应是会在,老爷可能会问些事务上的事。在下不懂会是什么,诸位自个儿琢磨吧。在下告辞!” 卢琳撂了一句,朝众人拱了拱手,接着翻身上马,飘然而去。 几人目送离开,接着转身回转衙门。 路上,洪晋问道:“老刘,看你时而笑,时而琢磨的样子,到底什么门道?还有,卢公子最后说的那个,是不是有啥特别意思?” 大家都关心,以往刘范便是兵马司的智囊,因而,他们没明白的,问的也毫不迟疑。 “诸位,事情大致是好事,但咱们的事也要做。本官带人去领军备,诸位……” 一众人听着刘范的话,喜忧参半,但既然大致是好事,那便不能错过了,他们在兵马司当官几年十几年了,可不容易遇着一次机会。 一众官吏大致商议之后,纷纷忙了起来,兵马司衙门又是一番热闹! …… 上晚。 天已渐渐黑了下来,京城的繁华地带此时皆已亮起了灯火。 位于朝阳门内东南的几条胡同更是如此,即便是晚间亦是灯火通明,亮堂的很。 京城的上夜生活刚刚开始! 今日和往日亦大致相同,不过,眼尖的人却是发现了些异常,那些大致只能在白日街面上看到的锦衣卫和兵马司的官员却是陆续有人过来。 这倒是稀奇了,按这边的花费,那些官儿可不大敢来,即便来了,也不可能有这般多。 这里是哪儿?这里是黄华坊,没听过?那你不是京城人啊,本司胡同听过没?还没有?演乐胡同呢?还没有?那教坊司总听过吧。 没错,这里便是京城最大的娱乐场所,西城繁华,但多是私产,富则富矣,但东城此处可是官方所在,京城里达官贵人晚间时候常来的地界。 娱乐和吃、住从来都是紧密相连的,因为这里的地界,有达官贵人常往,自然带动起了高档客栈和酒楼的兴起。 好奇之人的关注,这些陆续赶来的锦衣卫和兵马司官员可没空关心,这里确实不是他们能常来的地方,花费不起啊。 但今日可不是花费,是伯爷请宴,他们一下职便是匆匆赶来,就怕耽误了时辰。 好在,地方好找,这片地界属的着的酒楼。 会宾楼! 顶层最大的雅间,两张大桌上,已摆上了菜品酒水。两张酒桌旁,坐了二十多人,可此时面对酒菜,无一人敢动。 连同僚之间也是未有一语,包间里极为安静,和外间的喧闹大相径庭。 酉时过半。 安静等待中的众人,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动静,当听见包间门前的响动时,突然全部站了起来。 接着,只见,门被推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人。 “下官……卑职等参见伯爷~!” 二十余名两衙官员,齐齐行礼,声音格外的响亮、干脆,甚至像排练好的一般,整齐异常。 张鹤龄笑了笑,也是拱手道:“让诸位久候了,有些琐事处理。诸位坐,今日是本伯上任之日,请诸位同僚聚聚,亲近亲近,没有那般多的规矩!” 众官员听了心下放松,亲近确实挺亲近,但让他们没那般多的规矩,那可不行。正所谓礼多人不怪,上下规矩严谨些,很好。 张鹤龄也不坚持,事实情况便是如此,他也不可能真就想标新立异的非要怎样,否则,说不得众人更拘谨。 张鹤龄走到主桌首位坐下后,卢琳随着站到张鹤龄的身后,众人这才按着排好的位置纷纷落座。 张鹤龄扫了一圈,和他一桌的是锦衣卫千户所的经历孙继,包括张海在内的锦衣卫六位百户,兵马司的刘范、袁成、洪晋。另一桌则全是兵马司的司吏和典吏。 位置排的规矩,基本是按照惯例和品级,大致应是两位经历安排的,靠他最近的也是两位经历。他们虽是七品,比百户官品级来的低,但他们是一伙军汉中的唯二文官,倒也算合适。 张鹤龄看了看后,端起酒杯,刘范和孙继两人皆是一动,最终显然刘范更麻利,他一把从使者手中取过了酒壶,给张鹤龄斟上了酒。 张鹤龄笑着颔首示意,接着便起身,举杯道:“今日本伯忙的很,天没亮便去了北镇抚司,一天下来,又是进宫,又是两个衙门的跑着,难得有时间静下心和诸位交流。 因而,本伯今日在此设宴,一是为了本伯今日的上任,二来,也是为和诸位亲近亲近。同时,望诸位今后,能和本伯一道,将咱们的衙门差事办好,不负皇恩,不负朝廷。来,诸位,与本伯满饮此杯!” 张鹤龄再一示意,举杯饮尽了杯中酒。 “伯爷,下官……” 众人同是饮尽,纷纷随着张鹤龄坐了下来,这时,锦衣卫经历孙继再次站了起来,想开口说些什么。 张鹤龄笑着摆了摆手,道:“坐,来吃菜,咱们边吃、边喝,有话,三巡之后。” 张鹤龄率先动筷,很是亲和的招呼大家一起喝酒、用菜。 似乎是两杯下去,大家的拘谨也稍放开了些。 这时,张鹤龄转头朝卢琳吩咐道:“卢琳,你也别站着了,去那边,替本伯招待招待兵马司的同僚。” “是,老爷!” 卢琳躬身应了一声,接着朝另一桌走了过去。 包间内的两衙官吏似乎也是要表示他们的尊重,一个个的看着卢琳,暂时的停下吃喝,等着卢琳过去坐下。 桌子很大,坐十几人也不显拥挤,因而,这一张桌子在安排之时,为表尊重,主位是空着的。卢琳过来后,兵马司的这些小官吏们赶忙的就把卢琳往主位让。 卢琳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其他人也是机灵,赶忙分别挪了一位,把主位旁又空出了一个位置。卢琳这才顺势坐下。 “来,诸位,再饮一杯!” 张鹤龄暗自点头,不再关注那一桌,再次举起了酒杯。 第四十六章半杯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雅间中,在张鹤龄的带动之下,众人皆是饮了不少。 在座之人,除却两位经历官,余者非是武官军汉便是吏目、兵丁出身的杂流官,皆属于人们通常所言的粗坯一类。 因而,几杯酒菜下去,粗坯们亦明显放开了许多。加上张鹤龄也不是太和他们讲那些礼仪规矩,雅间里的氛围明显活跃了许多。 你敬一杯,我还一杯,即便是兵马司和锦衣卫平时不太亲近,此时也稍微热络了些。 “刘经历,在下敬你一杯,日后同在伯爷麾下,我等当同心协力,为伯爷效犬马之劳。” “孙经历,我等当同敬伯爷……” “是,同敬,同敬!” 刘范显然要比孙继活泛不少,兵马司衙门的特殊,把他一个正经举人出身的文官身上的文气和矜持消磨了个干净。 他先向张鹤龄请示一声,见着张鹤龄颔首,他站起身来,后退半步,举起酒杯,朝众人朗声道:“诸位,东城兵马司和东城锦衣卫虽不算老死不相往来,可以前的交集毕竟不多。即便是交集,也是纠缠、龃龉的多。 往日倒是无妨,咱们毕竟不是一个衙门,可如今不同,刚孙经历所言,在下赞同。我等同在伯爷的麾下,当同心协力,竭尽所能,为伯爷效犬马之劳。纵然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刘经历所言及时!” “刘经历,咱们都是粗人,不会说话,你说的正是咱们的心里话……” “我们锦衣卫和你们兵马司,往后便是一家人,同为伯爷效命。” “……” 几名锦衣卫百户纷纷响应,跟着就站起身来,一齐表态。 张鹤龄暗自笑笑,有多少真,有多少假,不好说。不过,他也从不指望一上任,就真有手下人能出生入死的跟着他,他只需要,他不倒,这些人能跟着他做事便行。 刘范似乎是说起了劲,情绪渐渐高涨,道:“好,承蒙伯爷关照咱们,让咱们能在这往日里轻易不敢乱进的酒楼同聚一堂。当着伯爷的面,两衙能说上话的同僚皆是在此,在下拿大起个头。 在下建议,我等同敬伯爷一杯。这杯酒是我等的效命之酒,这杯酒,也是我等一酒泯恩仇的酒,无论往日是愁是怨,皆随这杯酒散去。 诸位,敬伯爷!” 说着话,刘范又退半步,身子一矮单膝跪了下来,一个文官,用了武官礼,不得不说,刘范有些豁出去的架势。 “敬,伯爷!” “敬……” 随着刘范的动作,众人纷纷效仿,不管是真情愿还是被裹挟,皆是单膝跪下,手举起酒杯。 满屋子里全是单膝跪着的人,张鹤龄拿眼一扫,心里却是古怪的有些微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微妙从何而来,又是什么? 屋外的嗡闹嘈杂,依然存在,再是高档的酒楼,也少不了这些,但此刻屋子里,却是极为安静。 张鹤龄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似乎是叹了口气,他这一声,满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这心里突然便是咯噔一声。 偶尔有人抬头,偷瞧一眼,可一打眼,正好伯爷看过来了,他们又是赶忙低下。 张鹤龄再次轻叹,低沉道:“都起来吧,本伯与各位同饮此杯!” “喝!” “敬伯爷!” 一阵窸窸窣窣,二十多人动作间喝下了这一杯意味深长的酒,重新坐回了位置上,但比起之前,那活跃的氛围消散了大半。 孙继犹豫了片刻,忽然朝着张鹤龄小心问道:“伯爷,您驾临锦衣卫和兵马司两衙,实是我等的荣幸。我等这些人,皆是打心眼里想好好的为伯爷您效命。但我等愚笨,可能脑子不太通透,因而,伯爷您若是有何不满和需交待之处……” 这话一说,不少官儿皆是瞧着他,接着又是齐刷刷的看向张鹤龄。 张鹤龄淡淡一笑,摇摇头感叹道:“人啊,很奇怪,且,本伯,更奇怪。本伯心中的想法若是和人说了,或许人觉得本伯矫情、可笑。 本伯刚只是有想法之后的突然感慨,倒是让诸位牵挂上了,真是有些扫兴了!” 刘范眼神一瞥,赶忙道:“伯爷,您言重了,您是我们两衙的头,您的思路和想法,自然是我们大家所有人的想法,何来扫兴。您这里……” 众人皆是轻声附和,却又见张鹤龄笑道:“是啊,本伯是你们的头了。本伯的一言一行,牵扯了两衙上下所有人。不管是本伯以为的公事,还是私事,一时倒让本伯有些不太适应!” “诸位皆是在京城有些年头的人,大致都该知道我的,本伯是国舅,也是爵爷。在不久之前,本伯依然还是一个闲散爵爷,嚣张跋扈,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打人伤人之事屡见不鲜。或许在座的曾有不少远的近的看到过本伯,且大概是无人上来阻拦的。” 谁敢啊,也不看您是谁! 众人皆是心里腹议。 不过,腹议也只是一念,他们疑惑了,不太明白伯爷自倒老底感慨个什么? 大多人的眼睛是藏不住心事的,在他们目光全部集中在张鹤龄身上之时,张鹤龄大概都扫了扫,尽收眼底。 他淡淡一笑,继续道:“本伯说往日的事迹,也是本伯现如今的感慨之源。京城很大,咱们东城也不小,在东城地界上,有吃喝玩乐之所,亦有百姓生活之所,商铺集市比比皆是。 人来人往的,每天都会发生很多很多,奇怪或者也令人气愤,且又敢怒不敢言之事。若本伯是做下事的人,大致是无所谓的。但以往各位,大致心里是不痛快的。” 不痛快的还有不少呢,原来的指挥使正是因常年不痛快,一直压着,那一日没压住,这不,现在您来了不是!? 张鹤龄不再看众人的表情眼神,只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满屋子里的人,皆是静悄悄的,只看着张鹤龄。 “往日,本伯也从不会考虑别人对本伯的想法如何,左右你们也拿本伯无法,如今看,本伯往日大意了,倘若哪日挨了闷棍都不知是谁打的。” “卑职等不敢,伯爷……” 众人皆惊,赶忙的纷纷站了起来。 却见张鹤龄对着他们压手道:“好了,诸位都坐下。今日算是咱们两衙同僚的小聚,诸位能听本伯絮叨几句,亦是难得。都坐着,不必拘束,听本伯一次絮叨完,往后,本伯可不会说这般碎嘴了。” 众人闻言,也只好听命坐下。 张鹤龄看着众人笑道:“刚你们皆称不敢,那是实话,但本伯知道,你们不敢归不敢,但并不是不想。不用表态,本伯心里明白。 前几日,本伯和内阁的几位大学士聊过几句,本伯当日说的,人可欺天,可欺地,切不可欺心。人活着这一辈子,会有诸多不如愿之事,囿于现实,咱们不得不屈服,不得不谨慎,不得不圆滑,甚至不得不谦卑,但无论如何,切莫自己去欺骗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留一口心气在,别让心气彻底散了去。” “……” 众人皆是默然,但心里也不由问问自己,伯爷说的心气,还有没有? 有吗?也许还有,但藏着那一点,似乎只是让自己更加的不痛快。 刘范、孙继二人格外的感触,他们是举人出身的文人,进了锦衣卫和兵马司,他们所谓的心气已是去了一半了。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们不知道,这一点点,还能存在几天。 看众人皆是有所思,张鹤龄的话暂时停了下来,他拿起桌上的酒壶,摆手挥退了要上来接酒壶的人,提着酒壶站了起来。 接下来,张鹤龄的行动让他们心惊胆战。 只见张鹤龄一个一个,给每人的酒杯里斟上了半杯酒,他们不敢受,皆是站起,却是被张鹤龄用力的按回了座位上。 力气很大,文弱些的人只感觉肩膀上一阵生疼,可身上却有一股子热流直往上窜,感性些的,已是眼眶泛起了湿意。 “老爷,让小的来吧?” 卢琳早已追着张鹤龄,不停的在他耳边请示,可张鹤龄只是笑着摇头,急的卢琳跟着直转。 终于倒完了,酒壶剩下的一点也被张鹤龄倒入了自己的酒杯中,他走到两张桌子之间,随手把空酒壶递给了卢琳。 接着,双手端起酒杯,环身间遥遥的举了一圈:“诸位,别以为本伯给你们倒酒是收买人心,本伯犯不着。今日本伯在两衙皆是有言,本伯需不得三把火,也需不得收买人心。能真心听本伯,真心跟本伯干的,本伯让他们好吃好喝,或许还能有个前程。虚心假意,不情不愿的,本伯便让他们回家吃糠咽菜,甚至问罪下狱。 因而,本伯无需搞那一套,如今倒这半杯酒,是本伯给各位的赔礼,不论你们往日是如何看待本伯,这半杯酒下去,往日的事全部翻篇,从此后,本伯便是你们的头。我敬各位同仁,来,同饮!” “敬伯爷,同饮!” “敬伯爷……” 饮完酒,张鹤龄依然没有回坐,一众人也不敢坐下,二十多人皆是直挺挺的站着,包间里显得格外诡异。但诡异中,却是有股莫名的味道在蔓延。 张鹤龄一一看了过去,脸上带着温和,道:“酒喝了,诸位的表现本伯看到了,本伯也记下了。本伯今岁二十有四,前二十四年,本伯有诸般恶劣,也未曾理会过别人想法,除了皇家和本伯的弟弟,我也从未想过别人。 刚之前本伯感慨,感慨正在于此。本伯感慨,我有吃有喝,有房有田,有陛下和皇后撑腰做主,也无需去过多考虑别人。然,世事便是这般,你不经意间,便多了些需要你去想,需要你去在意的人和事。 从你们一一给本伯敬酒开始,我格外感慨,我这个从不去想别人的人成了你们的头。你们为我效命,助我办事,我不知你们几分真几分假。但本伯成为你们的头这一刻,将会背负起两衙上下几十名官吏,上千名校尉、力士、兵丁,几千名辅丁、差役的命运。 今日,本伯不过多叙述前景,这么多人,本伯也难有能力一一给你们一份前程。但本伯可放口一言,按章办事,按律办事,按本伯的命令办事,只要你们能遵循于此,只要我张鹤龄在一天,两衙上下所有人,日后皆能挺着胸膛做事,留住心中的那份心气。” “可敢随本伯一齐做一番事业,让京城的老少爷们看看,我们兵马司、锦衣卫的心气!” “敢!” “敢!” “敢!” 张鹤龄一言落下,紧跟着口号喧天,整个雅间内,气氛格外的热烈、庄重。 “好!” 张鹤龄微笑点头,该说的都说了,他算是正式进入工作节奏了。既是如此,白日里安排的任务和考验,便可以开始验收了。 他踱步回到主座之上,正欲待言,忽然,下方的街市中传来争吵、哀嚎声,张鹤龄不由眉头蹙了蹙。 卢琳留神察觉,快步走到临街的窗户开,轻轻推开,起身探看。靠近的官吏亦是皆起,随之一同向下看去。 原来是一个锦衣华服的贵人样公子哥骑马于街道穿行,撞到了一个推车的摊贩。 附近的几个胡同、街道,晚间极为热闹,因而一些小摊小贩会带些东西来此售卖。街道和胡同不算宽阔,人多摊也多,碰撞、冲突时而发生,只是,如这般打马横冲直撞的倒也少见。 这一撞之下,那摊贩的货物、推车横在街上,更是把街道堵了个大半,连续的碰撞、堵塞,直把那公子的去路挡了去。他本撞人身子便多少受了些冲击,这一堵更是冒火,挥手便让仆役上去鞭打、驱逐。 这种事说是少见,但在京中其实亦属平常,众人皆是看了个热闹,谁知一个青衫直裰的书生却跳了出来,斥责贵公子的行为。 说了些什么,听的不太真切,但似乎好一番激烈。 大致是些义正辞严的话,边上的百姓们虽不是喝彩连连,但看神情都是赞同,一个个的把眼神直往那贵公子身上瞟。 这一下,让那贵公子更加恼火了,只见他手一挥,5、6个仆从围了过去,那书生被好一顿打…… 殴打在继续,百姓们亦是看着,下面只有贵公子和书生偶尔的怒骂和痛呼。 卢琳回到张鹤龄身边,轻声汇报所闻,张鹤龄听着,脸上笑的古怪,谑笑道:“往日本伯可有这般行事的?” 刘范赶忙回道:“伯爷,此皆是小家子气象,一般做出此种行径的,有职分和爵位的,大多做不出,有些跌份儿。” “哈哈,你倒是会说!不过,本伯记得,确实没当街打过闲人、平民,即便是打,亦是和身份对等的人,好似你说的却也有理。” 张鹤龄摇摇头笑了笑,思忖一二后,面色正了正问道:“兵马司和巡街锦衣卫皆有治安之责,往日间,遇到这般事,如何处置的?” 刘范低身回道:“启禀伯爷,巡查治安自是无错,但惯例下,此种情况……” 一边的孙继亦是跟着回道:“若是普通人打架斗殴,当街杖责教戒,重则索拿交顺天府计较,但若是……只能将他们驱散。更多时,驱散亦不会。否则遇到个脾性执拗的,可能事儿闹的更多……” 完全不出张鹤龄的预料,视身份和背景而论。他突然想起来了,前年和周家干的那一架,兵马司、锦衣卫、顺天府还都在外围维持秩序呢,也是奇葩了。 好吧,不奇葩,这便是现实。 这也是兵马司和顺天府难做的地方。锦衣卫的话,实属胆子干小了,牟斌的仁厚、友好,造就了现如今锦衣卫除陛下亲旨的案子外,余者皆不愿管,也不敢管的局面。 张鹤龄笑了起来,呵呵呵的笑出了声。 只是,一众下属皆是感觉,自家伯爷这个笑很不对劲。 第四十七章拿人立规矩 “楼下二人是什么身份?” 张鹤龄笑的古怪,众人不敢询问,却只闻张鹤龄又是继续问道。 这个肯定知道啊,两衙之人哪个不是有眼力的人,没眼力的早就留不到今日了。 兵马司和锦衣卫管是不会管,但消息却是清楚的,京里有字号的人,皆是了如指掌,否则哪天碰上个不认识的有来头之人,岂不糟糕。 刚他们探看,已是看的分明,此时如实回道:“伯爷,打人的那个,是左都御史戴家的二公子,那个被打的,其实算起来也多少有些底子,不过,在京里弱了些。” 刘范想了想道:“被打那个其实是个举人,他父亲是刑部的员外郎,从五品官职。下官猜测,大致是读书迷了些,不太认人,否则,因是不会。且那个戴家的,应是也不认识……” 听着汇报,张鹤龄笑了笑,他就知道不可能是普通人,且双方皆不会是普通人。以他对兵马司的了解,若是一方是为普通人,刚刚这一帮人看着情形,不会全然无动于衷。 “呵呵,不用猜测。拿上来即是!”张鹤龄摆摆手,吩咐道。 “啊!” 众人皆惊,这么办的吗? 张鹤龄更为正色道:“现在这般情况,不是我兵马司该管的吗?先前本伯说的,你们是转瞬即忘?我等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朝堂将这东城交予我等,兵马司掌治安事,这治安,岂可不管!?同是朝廷命官的家人,关乎朝廷体面,锦衣卫又管不管?” 众人连道“是”,几位主要官员皆是偷摸摸的互看一眼。 张鹤龄亦是不催,就看他们如何来办。 这时,张海毫不犹豫上前一抱拳,转身朝包厢外而去。在张海之后,刘范亦是动作,看似也要下去,不过,洪晋直接拉住他往后一扯,咧着嘴笑道:“刘经历,你一书生,只管在伯爷身前伺候便是,这些动手拿人的粗事,还是让我们这些粗人来吧,哈哈。” “伯爷,卑职去去就来!” “伯爷,卑职等随洪副指挥使去拿人……” 洪晋要下去,兵马司的一些司吏和典吏也是跟着请示,主桌的一名百户,张鹤龄记得是姓邢,此时也是咬了咬牙,朝张鹤龄一拱手,跟着出了屋去。 两衙的几名官员下去拿人,张鹤龄未曾特意指派谁命令谁,看起来人也够了,大致不会出问题。屋子里,不少人心里皆是一松。 不过,坐定后,他们忍不住心里一念,再偷偷看了看张鹤龄平淡的模样,心里似乎隐隐感觉,他们丢掉了些什么,让人心里有些微妙的复杂。 孙继更是如此,他脑子不笨,能考上举人的人,哪会笨了去,只是曾经的教训磨去了他太多的心气,让他一时间怯懦占据了理智。 他一回神间,脑子顿时转的飞快,他不比那些世袭军户,只需一心按着军户路子往上钻。他是文人,但不是进士,在当今朝堂算不上正统文人,没有强劲助力,他的身份着实尴尬。 机缘巧合间进了锦衣卫获得了官身,可锦衣卫中的文职,可想而知。再加上如今的锦衣卫,和满朝士大夫和睦的氛围下,他这个不正统的文人身份便更显几分尴尬了。 一次次的打击和现实磨砺,让他的心气弱了又弱,但谁没有梦想啊。 在今日来之前,他已是有过想法,寿宁伯的一番话,更是让他想法盛了几分。可刚刚…… 他思绪翻飞着,脸上神色也是不停变幻,张鹤龄偶一瞥间,看了个真切。 “孙经历,有何想法?” 陡然一问,孙继顿时一个激灵,只见张鹤龄正带着淡淡微笑看着他,他脑子猛然转的飞快,福灵心至,赶忙回道:“回伯爷,下官是在想街上二人之事。那二人下官皆是识得,戴总宪家的那一位名戴盛,往日嚣张倒是有些,但当街行马乱撞这般粗劣行止倒是极少,毕竟是戴总宪家的。 锦衣卫之中记录更多的是,在银钱和往来上的事,有不少他的案卷。下官曾在南镇抚司待过一段时日,看了不少。 至于那挨打的书生,乃是刑部员外郎刘凤仪之长子刘龙,弘治八年乙卯科乡试第二名举人。学问不差,人亦算得正直,平常读书的时候居多,交友应酬极少。若非下官在锦衣卫看过不少案卷,可能亦不会认得他。下官猜测,大致两人都是不大认识对方的。 不过,认不认得,和我等无关,若是按着往常的惯例,无论哪个衙门皆不会过于参与此事中间。至多将他们劝谏开去也就罢了。那个戴盛有些狷狂,但若是衙门出面,大致亦有些用处,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 “你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 张鹤龄饶有兴趣的看着孙继,摆摆手道。 孙继斟酌着,想了他的梦想,猜测了张鹤龄的说话想法,最终一咬牙道:“若按往日的处置,驱散、劝诫,互给面子后,不了了之。这两家如何,那是他们自家之事。咱们衙门小,也当不起大人物之间的事。 但下官左思右想,伯爷不是一般人,伯爷来兵马司和锦衣卫,不是来循惯例的。伯爷的规矩,才该是以后这东城的规矩。下官思及,正所谓,勿谓言之不预,不可不教而诛。伯爷初到任,需要让京城一方水土,无论大小官民人等皆能知道伯爷的规矩。 因而,此一事,或正可为伯爷立一立规矩!” 张鹤龄赞许一笑,颔首道:“你所言倒也不差,惯例不能成为规矩,朝廷的律法才是本伯的规矩,若是一定要在规矩之上加点注释,那便是官民大小人等,一视同仁,公平、公正!” 刘范顿时起身,拜倒:“我等遵伯爷吩咐,誓死捍卫朝廷律法尊严,伯爷的规矩便是我等的规矩,公平、公正!” “公平、公正!” “……” “好了,口号再喊亦无用,要靠做的!” 又是满堂口号喧天,张鹤龄看的很淡,摆摆手,道:“等人拿上来……若是半刻之内人未曾拿上,诸位随本伯一同下去。孙经历,介时由你与刘经历二人处置,按律办事,按章办事。” “喏!” 两人躬身拜下,齐声应命。 起身后,两人互视一眼,两双眼睛之中一抹光华闪过,稍纵即逝。33小说网 街上,那戴盛的气似乎也消了,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也多少有些不自在。 在家时老爹可是交待过,切勿在大庭广众之下胡乱行事,他爹的官是大,大致也不会出多大事。但若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他老爹的声名,那可不好。 刚也是心里有事,被堵的烦躁,才将老爹的教诲一时丢了,现在气消了,也回神了,再不走,还待何时。 他调转马头,也不打算从这边离开,返身准备着从其他街口绕过去,早走早好。 可是,他马头刚调,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大嗓门呵斥:“站住,下马受缚!” 随后,他一转头,便见几个大汉从会宾楼走了出来,脚步快速的往他这里冲,似是要拦他。 看这阵势,他也不躲,没人拦,他会溜,但若是有人喊,不掰扯个清楚,可能影响更大。 于是,他再次调回马头,居高临下的看着来人,沉声道:“你们是何人,拦我作甚?” 拦下戴盛的自然是张海和洪晋一干人,几人看戴盛也不跑,正好上前。 “本官锦衣卫东城千户所百户张海,戴公子,当街纵马,滋扰民生,并逞凶伤人,跟本官走一趟吧!” 戴盛笑了,他像看傻子一般的看着张海,戏谑道:“呵呵,锦衣卫百户,好大的名头,好大的官,本公子还以为是牟斌到了呢,哈哈,一个百户竟然也来管本公子的事。今日还真是奇了,一个个的冒出来!” “公子,老爷吩咐……” 眼见着戴盛的怒气在蓄积,旁边的一面年长些的仆役赶忙凑过来低声提醒。 “好好!” 戴盛勉强压了压火,恨声道:“即便是当街纵马、打人,那也是兵马司管的事,关你锦衣卫何事,你不嫌管的太宽了吗。改日本公子倒是问问牟指挥使,如今锦衣卫只能管这些小事了吗?” “哈哈,这位公子倒是懂的不少,不愧是总宪家的公子!” 又是这一声大嗓门,且带着谑笑,让戴盛火气再次拔升,这个声音便是刚喊让他下马、受缚的人,他定睛看去,喝问道:“你又是何人,也是锦衣卫?” 说话的正是洪晋,他依然是咧着嘴,活脱脱的一副粗犷**样。 “本官可不是锦衣卫,刚戴公子说的无错,锦衣卫哪会管你这等小事,像这般小事,兵马司就够了。自我介绍一下,本官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洪晋。戴公子,下马吧,随本官走一趟?” “兵~马~司~” 戴盛一字一字咬着,显然是恨极了。 今日出门是没带黄历呢,全是不顺,且全是遇到些愣头青,兵马司副指挥使,小小七品官也敢拿他。他咬着牙,怒道:“洪晋是吧,副指挥使是吧,你够胆是吧,本公子当真下马,你敢拿吗!” 说着话,他直接跳下了马,大致是身体不咋样,这一跳之下,人踉踉跄跄险些跌倒,身边的随从赶忙扶上,更是让他一阵羞恼。 面子丢了,老爹的面子也丢了不少,回家以后,若是老爹知道,少不了一顿打。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相信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会因为这点小事拿他,最多是几个小官喝了点猫尿脑子一热,想在人前摆摆官威,或者像哥哥说的那样,是闹点声望。可那是士子的专有,何时军汉粗坯也敢这么玩了。 一念及此,他心中便是恨的痒痒的。 洪晋可不管戴盛怎么想,时间耽误的不少了,不能让伯爷久等,没准伯爷正在上面看着他呢。 既然打定主意冲了下来抓人,他便不会犹犹豫豫,即便出了事,那也有伯爷顶着,即便伯爷不顶或顶不住,也无妨。便当他老洪发泄发泄多年的积愤了。 伯爷说的对,不能自个儿把自个儿骗了,咱老洪还有心气。 他转念一想,急办是急办,但不能真就当个莽夫。 念罢,洪晋的**样瞬间收了回来,面色一正,肃容之下,一股威猛之气油然而发,他沉声喝道:“来人,拿下!” “是!” 能下来的司吏和典吏,显然皆是已打定主意的人,此时面对吩咐毫不迟疑,领命就上。 戴盛有些慌了,摆出来的沉稳顿时消散不见,赶忙往后躲,他身后的仆从跟着就迎了上去,欲挡住兵马司之人。 一次交锋,仆从们发现这些人手动挺硬,脑子顿时一热。能当上官的人,特别是大员,当权之后,哪家不招些有实力的游侠、军户看家护院。 每次府中的重要人物出门,总会带上几个,戴盛作为戴珊的二儿子,自然有这个待遇。 这几名仆从中就有两人格外的凶猛,且脑子热了之后,也顾不上是不是大街,纷纷拿出身上随身携带的匕首、短剑。 兵马司是军制衙门,如今的兵马司兵丁水平越来越弱,但早年间,兵马司的兵丁那皆是京营中下来的精锐刀手、弓手,这些当上司吏和典吏的人,也大多是早年那些精锐提上来的。 手头功夫是有的,但今日赴宴,手无寸铁,让一个空手且有年头不动武的人去和持械的人打战,确实难为了。 不过,好歹这些仆从在大家子里也待了不少时间,即便脑子热亦不会彻底没了理智,可不敢真的伤了官身,这一来,双方呈了个僵持模样。 两名锦衣卫百户看着情况,正欲上前,那些仆役们赶忙大声呼喊,让少爷快些逃了。 戴盛也是慌了,今日的局面出乎他的预料,此时听到呼喊,他一个激灵之下反应过来,手脚并用爬上马便准备先跑了再说。 这时围观的老百姓却是有些意思,他们一阵哄闹,有意无意的把些木车箩筐落在了去路之上。 “啊!” 两次拉马,想着跳过去,可惜他的骑术支持不了他的决定。往两边人群扎堆的地方撞,他更是不敢。这让脑子快炸了,一个劲的出口喝骂,刚之前所有摆出来公子模样,全然消失不见。 “嘁~” 洪晋看着拽着马暴怒异常的戴盛,不屑的撇撇嘴。 “洪副指挥使,伯爷可等着呢,这般闹?” 张海有些不爽,他刚和同僚准备上去,按他们的身手,突然上去抓个戴盛应是不成问题。可洪晋却是挡住了他们,这才给了戴盛上马准备逃离的机会。 看你拦我们的身手,挺好的啊,怎的就站着光看,你看也罢,还拦着我们。张海是早打定主意跟着寿宁伯的人,对于张鹤龄的命令他可是执行的坚定异常,刚刚在楼上,他也是第一个出来的人。 “张百户,你是条汉子,不过,汉子也要会思考。俺老洪是粗人,但俺老洪知道一个理儿。要么不做,要做便做好了!” 洪晋一语,张海闻言心中不由诧异,他不由看向了洪晋。 曾经多有照面,甚至洪晋的档案他也知道一些,他以为大致了解这个人。 但此时的洪晋,全然无有任何的粗犷和痞像,很是认真,郑重,甚至还有几分不可思议的睿智,霎时间刷新了他之前对洪晋所有的印象。 第四十八章 秉公执法 “呵呵!” 会宾楼门前不远,洪晋瞥了瞥那边的闹腾,轻声笑了笑,道:“张百户,刑百户,你们官比我大,你们是锦衣卫,跟我这个军汉出身的兵马司副指挥使可不一样。” “早年锦衣卫出门,军民皆是俯首,即便现如今,虽没有往日威势,但大多人还是给几分面子,可兵马司不行啊!老洪我从京营把总位上被扔到了东城兵马司当了个副指挥使。这些年本事没长,官也没升。这还算好的,你们知道兵马司的情况,换个指挥使玩似的。老洪我若是不会想,不会思考,大致亦早被人埋了。 以前吧,思虑有,但基本没啥用,左右便是那么回事,只继续混着呗。可如今不同,伯爷来了,咱们搭不上的靠山。眼见着好不容易有了次机会,我不知你们是怎想的,但在我看来,旁人跟你说的那些个名声啊,退路啊,啥的,全不重要。我觉着,需得可劲的贴上去。 但光会莽着办事行吗?能按着指派做事的人多着呢,凭啥便用你?因而,老洪我不知对不对,但我觉着,上官吩咐的要办,上官没吩咐或是不好吩咐的也要办,要体会着办,要用脑子办。” “不知洪指挥使有何说法,邢某诚心请教!” 刑百户看了看那边依然是僵持的两方,包括那个戴盛亦是没跑成,他心定了定,这才朝洪晋拱手请教道。 “请教不敢当,我做的事儿杂,可能比你们见的市井事多些,大致有些体会。因而,我刚刚才拦着你们,因为,这事还不够显眼。用勾栏里的说法,场子还未暖起来……” 就在两百户不解间,洪晋也未等他们询问,继续道:“老洪不是吹,若是我下来直接上去拿人,就那几个斗狠的,老洪当年一把刀……总之,这几个他挡不住。但若是一下拿了,大致这里也消停,还有犯事逃逸,持械拒捕的事吗? 另外,咱们伯爷呢,还有这京城中,咱们兵马司和锦衣卫要有的规矩呢?” “规矩?” 两百户不由轻声念道。 “没错,规矩,新官新气象,哪个官到任,不立点自家的规矩。咱们伯爷是讲究人,怎可没有?对这些犯事的人的规矩,对街面上这些老百姓的规矩,还有,给咱们的规矩,咱们手下的那些大头兵的规矩。总要让人知道吧?但若是到处嚷嚷着喊,算怎么回事? 伯爷在楼上下令之时,老洪我便想过,这下来之后,才是如今这般做法,有些事不做不行吶!不怕二位笑话,事已是闹了这么久,二位可见着我兵马司的巡夜兵丁!?” 洪晋这一说,两人顿时反应过来,这一看之下,终于在远远角落里看到了几个模糊身影。他们不由的看向洪晋一眼,叹道:“兵马司,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 洪晋也是叹了一声,随之又坚定道:“该要理一理了,咱们不能什么事都让伯爷来下令,那也太跌份了,也让人觉得,咱们这些当手下的,太没能耐!” 说到此处,洪晋笑了笑,拱手道:“交浅言深,老洪亦是不知说的对不对,当图一乐,二位,更别怪老洪我嘴碎!” 两百户顿时还礼,真诚道:“张某……邢某,谨受教!” 张海凝神注视着洪晋,脑海里不由又浮现了几道身影,突然间,他有种是个人都是人才的感觉,让他不由的压力骤增。 “差不多了,该抓人了!” 这时,洪晋沉声道,便欲上前,两百户也不拖沓,随之准备行动。 只是,还未等三人上去,刚刚在远处的那伙兵马司兵丁却已是把戴盛围了起来。不过,他们手持兵器却也不敢上去拽人,只围着戴盛拽着马原地打转。 其中一人,应是领头的兵丁,看控制住了,赶忙就朝着洪晋跑了过来。 “标下参见副指挥使!” 兵丁单膝跪下,心里直忐忑。 刚刚事起之时他们已是到了外围,但一看是戴盛他们没敢上前,但他们可不敢彻底跑远,就暂且在街口那里藏一藏。 结果后来的事出乎他预料。 隔着段距离,旁边尚围了百姓,他们也看不清现场的情况,只知道还是闹着。但看起来大致不会有大事。 后来,隐隐听着似乎有锦衣卫出来了,他们心里本还有些乐呢,再后来的动静,似乎是打起来了。锦衣卫上场,那他们更不用出去了。 但谁成想,再接着,他们便听着了兵马司的动静,领头的派了个人上去看了,一看差点没吓死。几个司吏和典吏老爷,还有洪副指挥使都在呢,这一下,他们不敢藏了,这才冲上前来围住了戴盛。 洪晋不搭理参见的兵丁,朝那边围着戴盛的兵丁陡然一喝:“把犯事之人拿下,若有反抗,打!” “那边正斗着的几个,再有动作,杀!” “是!” 兵丁们没辙,当场命令,还是对着这么多人,若是他们不动,那今日那些打棍子、开革的人便是他们的榜样了。即便现在,衙门老爷们可是动了好一会手,还不知要怎么的呢。 一伙兵丁冲了上去,一人拉住了马缰,轻声劝道:“戴公子,配合下吧,小的们上官下令了,别让小的们为难!” 戴盛气极,马缰又被人控制,眼看着便要被抓,哪还有丝毫的理智,他挥起马鞭就要砸人,口中怒喝道:“你们这些贱胚子,本公子是戴盛,你们胆肥了,一个个的不想活了是吧。今日本公子就打死你们,看谁能把我怎样!” 一旁,蹒跚着爬起身来的见义勇为刘举人,此时总算是缓着气挪了过来,一见眼前情状,心里既古怪,也解恨。 只是几句话,被人一顿好打,谁不恨。不过,比恨更让他古怪的是,今日的兵马司有些不对头。他脑子直转,便是在他转脑子的当口,街上的局面已被控制。 戴盛好汉不吃眼前亏,半推半就的下了马,嘴里依然是骂骂咧咧,但挣扎是有,暴力反抗或是逃别指望了。兵丁们见着戴盛如此,也未曾索拿,只是持着兵器控制着。 那边几个抵抗的戴府仆役可就没那么好待遇了,十几个兵丁加上司吏和典吏,长矛弓箭配备,再弱的兵丁也不会让几个拿着匕首、短剑的仆从给唬了去。 仆役一见情况,心里暗骂一声,也不敢再抵抗了,老老实实的被几个兵丁按着捆了起来。 这是出啥事了?这还是兵马司吗? 刘龙心里一个劲的自问,脑子有些乱。不过,他反应很快,见局势已定,赶忙便走到了几个领头模样的人跟前。 青衫直裰在地上摩擦之下,已是斑斑灰渍,脸上嘴角更是有些青紫血迹,狼狈是狼狈了些,但刘龙走来之时,拱手抱拳,那股子儒雅的气质丝毫不减。 “在下刘龙,敢问各位兵官……” 洪晋笑了笑,抱拳还礼道:“在下洪晋,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见过刘亚元。” “嗯?你认得刘某!?” 刘龙不由奇道。 “哈哈!顺天府乡试亚元,在下干着这东城兵马司的活,哪能不认得。” 洪晋笑了笑,歉声道:“今日刘某来迟,让刘亚元受了些委屈,是刘某失职。” “当不得将军如此!” 刘龙赶忙推辞,倒没有一般举人老爷那般的清高模样,直让三名武官心里有几分舒服。 洪晋说话也越发客气道:“甚的将军,就一小小的副指挥使。刘亚元,若是日后在东城地面,有甚事的唤咱们便是,别自个儿上去了,你是亚元老爷,若是真个伤的狠了,那可是咱大明的损失。” “倒让几位兵官见笑!” 刘龙低头看了看身上,苦笑道:“此人当街纵马,伤人之后不但毫无悔意,反而纵容家仆鞭打、驱逐百姓,刘某见着不平,意气之下……” “哈哈,非是意气,是气度、节气!” 洪晋赞了一声,接着道:“不过,洪某依然是那一句,若是日后再有此种,别亲自上去了。唤我兵马司之人即可!” “兵马司……” 刘龙想说话,兵马司若是要来,早来了。不过此时的情形有些不在他的常识之内,犹豫着终未说的出口。 于是,他转了话题问道:“刚听此人所言,他名戴盛,不知是哪个戴家?” “大致就是刘亚元想的那家!” 洪晋笑了笑,声音陡然大了许多,道:“那一位戴盛戴公子,乃是督查院戴总宪家的二公子,因而,洪某才说,刘亚元……” 刘龙脸上闪过几丝复杂,但也只是一闪,接着正色道:“无论何人,若刘某视若无睹,那刘某这些年的书读岂非白读。” 言及此,他有些犹豫道:“反倒是洪指挥使,你既知他身份,若按常理,当……” “哈哈,常理?刘亚元是想说,咱们兵马司不想管,不敢管,今日怎就如此?”洪晋不在意的笑笑道。 “非是刘某如此臆测,实是~~” 周围的百姓,在人被抓之后,本还痛快,但在戴盛道了名,那位兵马司老爷补充身份之后心里已是暗忖,今儿的事大致是无疾而终。 兵马司是一群什么官兵,京城的老百姓,谁心里没谱,让他们为老百姓和书生出头,那绝对不可能,他们也不敢。 只是今日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人更是控制了,和往日很是不同。因而他们没有如同往日那般马上散开,反而围了上来,就想瞧瞧这后事到底如何。 听着听着,他们偶尔的还私下议论议论,这越议论越觉得有意思,动静比之方才越发的大了。连带着附近街区也有不少人往这边围了过来。 一时间,这条街道,人头攒动,宛如真成了集市一般。 这种场面,戴盛何曾遇过,他感觉一道道的目光直往他身上扎,让他分外难受。 “你们这些贱胚子,滚开,兵马司的是吧,给本公子等着,本公子若是不叫你们好看,我……” “还傻楞着作甚!把这位戴总宪家的公子押上,随本官走!” 洪晋和刘龙一边寒暄,一边还在注意着现场的情况,那个戴盛狠话再一放,他对现场的情况已是满意。 于是,他吩咐押人之后,朝围观百姓略作拱手,面色一正,朗声道:“本官乃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洪晋,奉指挥使寿宁伯张公之命,维护治安、抚境安民。此当竭尽所能,不为威武所屈,不为富贵所淫,秉公执法。今有高官子弟戴某纵马闹市,逞凶伤人,本官虽官小职卑,但不敢负朝廷所任、负张公所托,特擒下此人,秉公法办。后事如何,请各位百姓父老见证!” “好,秉公执法!” “洪指挥好样的,兵马司好样的,我等看着!” “洪指挥,若是要人作证,我等愿意!” “……” 百姓们纷纷叫嚷,声音参差不齐,支持的,夸的,甚至说要给兵马司撑腰请愿的,总之各种喊叫五花八门。 说实话,百姓们确实有些喜闻乐见,但他们起哄的多,在他们的意识里,希望大过相信。 洪晋拱手和百姓道谢,心里也是清楚的很,其实包括他都不确定。 伯爷下令拿人,他“领会”伯爷的意思办了事,但最后是抓起来再放,或是和戴盛背后的人讲个条件做些政治妥协,都是可能的事。 他刚之前在两位锦衣卫百户跟前说的头头是道,未尝不是赌,这会儿事办的差不多了,他反而有些忐忑了。 不过,既然做了他也不后悔,和百姓们拱手一圈后,他再朝刘龙拱手道:“刘亚元,本官即刻带此犯去见上官,暂且别过,介时若需得亚元公到堂作证,自会有人去府上通传,还望亚元公能不吝配合。” 说完,他便准备带人上楼而去。 戴盛不干了,一个劲的在兵丁的挟制下挣扎,兵丁也不敢太使劲,说不怕那是假的。事出了,大人物和上官们或许没事,但小兵小吏们,绝对是上好的替罪羊。 戴盛看出兵马司兵丁的气弱,他底气有些回来,更是叫嚣着。 “放开本公子,你们这个贱胚,今日若不给本公子一个交待,本公子绝不放过你们,你们一个个的都没有好下场!” 推推嚷嚷,骂骂咧咧,百姓们看着热闹也跟着嚷嚷,场面一时间极为热闹。 眼见在会宾楼门前又是一番折腾之时,突然,会宾楼里,一道清冷、威严的声音传来出来。 “纵马闹市,逞凶伤人,并持械拒捕,当严惩不贷!” 随即,人们只见素袍青年在十几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当人们还在诧异,是不是有出来一个前番书生类的人物时,然后,便令他们震惊了,刚说话的那位副指挥使,还有听说的锦衣卫军官,包括这些兵马司的兵丁和簇拥的那十几个气度威严的人,全部单膝下跪,拜了下去。 “我等参见伯爷!” 伯爷?什么伯?朝廷的伯爵?是大人物来了吗? 老百姓的叫嚷停了下来,包括挣扎的戴盛亦是停了下来,他看清了那张脸,也是微张着嘴巴,因兵丁下跪参拜,他的控制已是没了,但他此刻也忘了跑了,心思一个劲的翻涌。 来人正向着街面走着,诧异震惊后的百姓们瞬间反应过来,自觉后退,给来人留下前进的空间,直走到人群中间方才停了下来。 第四十九章 当街惩治 “都起来吧,当街跪着成什么样子!” 街面中间,张鹤龄环身扫视着人群一眼,淡然间吩咐众人起来。 “谢伯爷!” “伯爷,卑职……”众人皆是起身,洪晋作为刚刚下面直接决定行动的负责人,他赶忙上前,准备向张鹤龄汇报情况。 只是,张鹤龄摆手便打断了他的汇报,更是用意味莫名的眼神看向洪晋,直把洪晋看着一阵忐忑。 似乎挺奇怪的一幕,老百姓们不懂了,他们鸦雀无声,皆是静静的看着中间的那些人,特别是这位被唤作伯爷的青年。 他们心中也是好奇,刚刚兵马司给了他们一个意外,可这位看着是大人物的人物出场,情况在向着未知发展。他们此刻,只想看看后事到底如何。 戴盛也是看着,此刻的他格外安静,说实话,他看到张鹤龄时多少有些含糊。因为张鹤龄给他的印象就是肆无忌惮,且,张鹤龄有些肆无忌惮的底气。 不过,他转念一想,想到自家老爹的身份和这位外戚伯爵的身份,心里却也多了几分底气。毕竟,今日的事只是小事。他现如今只想早点离开,面子确是丢了不少,但以后再挣回来便是。 众人如何想,张鹤龄此刻暂时还理不上他们,他盯着洪晋看,似乎是打算把洪晋看穿了一般。 这个洪晋的处理,着实让他有些意外,他虽然不知洪晋具体如何想的,但整个过程他已猜到了几分。他心里更是有些感慨,真就哪里都有会想的人,幸亏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和智慧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行事多以简单、直接,否则,说不得就遭人暗自笑话了。 洪晋依然忐忑,被伯爷看的他心里发毛,他不自觉的就把兵痞相露了出来,咧嘴讪讪一笑道:“伯爷,卑职是不是事没做好?您罚,卑职认罚!” “呵呵!” 张鹤龄笑了笑,这是一个让他意外的人,能大能小,能正能痞,若不是他刚刚在会宾楼大堂内看了一会儿,他都不知道这个洪晋这么会变。 “好了,别解释了!” 就在洪晋打算再言之时,张鹤龄笑着摇摇头道:“你办的还行,但有一事尚未处理。” “伯爷,卑职是粗人,请伯爷示下!” 张鹤龄颔首,眼神投向了后赶来的那十几个巡夜兵丁。 洪晋一直在偷偷观察着张鹤龄,此时福至心灵,立刻抱拳道:“伯爷,卑职明白了!” 也没等张鹤龄再确认吩咐,他直接侧过一步,高声道:“巡夜兵丁上前!” “标下在!” 十几个人赶忙跑了过来,单膝跪到了张鹤龄和洪晋身前。洪晋再瞟一眼,见张鹤龄只是看着他,他面色赶忙一正道:“尔等巡夜,有巡查及维护治安之责。然,变起之时未曾第一刻赶至,乱起时更拖沓不至,至事态进一步扩大,违反兵马司军纪军规,是为失职渎职,诸般理由亦是不贷,当论罪开革。” “伯爷,副指挥使,我等错了,请伯爷恕罪,伯爷恕罪……” 十几个兵丁这一听,顿时心中骇然,赶忙嘶声求饶。 “肃静!” 洪晋肃声一喝,声音大的出奇,一下子便把几人的声音压了下来,他未曾理会几人的求饶,犹如说道:“姑念尔等在抓捕之时尚有尽力未使凶徒逃逸,亡羊补牢。因而,处尔等记过,并罚俸一月,杖十,以儆效尤。若有再犯,罪加一等。” “伯爷,您看?” 转瞬即是变脸,张鹤龄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不过,洪晋倒是很领会自己的意思,至于罚轻罚重反倒不重要。 于是,他颔首道:“处罚公允,不过,罚俸暂且记下吧,若是日后有些津补,再行扣除!” “是,伯爷!” 洪晋躬身领命,转头朝兵丁们看去,只见兵丁们脸上的惊惧和庆幸交织,分外复杂,他心里暗自记了下来。 “伯爷亲口谕示,尔等可心服!” “谢伯爷,谢伯爷,标下等心服口服,违反军规,当罚!” “好,既是心服!” 洪晋点头,道:“司吏、典吏,以矛杆为杖,由尔等当场执行!” “遵伯爷命,遵副指挥使命!” “啪!” “啪!” “哼~” 大街上,百姓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一个个被打着屁股发出闷哼的兵马司兵丁,这诡异的一幕颠覆了他们几十年的印象。 一声声响,仿佛敲响了他们心中沉睡的神经,猛然间,他们心中多了许多奇怪和微妙的想法。他们不由把目光又投向了绰然而立的那个青年伯爷身上。 “古老头,见过没?” “老汉活了五十余年,因为管了事儿被打,因为抓了人被打,因为冲撞了贵人被打的兵丁,我见过不少,但这般因为抓人迟到被打的,我是第一回瞧见!” “嘿嘿,我也没见过,我说古老头。今日这般情景下来,是不是以后出个啥事呼唤兵丁,他们不敢不来?” “大概吧,总归能好些。不过啊,没多大用。来了又如何,抓了人最后还不是没事,到后来该闹的还是闹!” “唉,也是,谁叫人家有来头呢,也不知道那个啥伯爷……” “……” 百姓们私下议论纷纷,压抑着声音,尽量避免太大的声响,但脸上复杂和精彩的神色,压也压不住。 百姓们看着行刑的在议论,当官的也在议论。 袁成更是把洪晋拉到身边,一个劲的埋怨:“老洪,老小子,你狗日的今日抢了我的活。” “哈哈,唔!” 笑的得意,但一想声音太大,洪晋赶忙的捂了捂嘴,压低声音道:“别说我老洪抢你的活,就你这脑子,执行点死条例还行,让你自个想,算了吧!” “呸,你嘚瑟吧,耍小聪明的没个出息。” “怎的?允你一板一眼,不允我活学活用。” “你学?你要是爱学,当初也不会从京营正兵把总变成个兵马司副指挥使了。” “特么的,你又揭我老底……” “……” 不说众人的议论,张鹤龄目光澄净的注视着场中的行刑一幕,他也偶尔瞥一瞥现场百姓的反应,一番观察之后,他心中大致满意。 但事未尽全功,还需收尾,于是,他看向孙继和刘范道:“孙经历,刘经历,此前本伯有言,此事由你二人处断!” 戴盛不笨,他从张鹤龄来了之后的表现已是看出了不好,此事见着张鹤龄下令,他赶忙走了过来,嚷道:“寿宁伯,你是何意,家父与你一向未有……太过。何必要小题大做!” “戴公子,本伯与你父亲皆是陛下之臣,往日里亦言谈甚欢,然,此是私交,不可与公事悖。戴公子安心,本伯的部下会秉公执法,公平、公正!” 张鹤龄淡然的回了一句,接着再不看戴盛,由得戴盛吵嚷,他更是侧过身面向外围的百姓,朗声道:“本官乃大明寿宁伯张鹤龄,蒙陛下和朝廷不弃忝为锦衣卫东城千户所千户,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今日是本官第一日上任,却发生如此恶事,实令本官惭愧。 刚之前本官多少听到些你们的议论,往日如何本官不管,但从本官穿上这身官衣开始,当谨记陛下教诲,牢记朝廷法度,尽心竭力,为官一任。 本官在此给诸位一个承诺,日后在这东城,若有不平,可唤巡城兵丁处置。若是兵丁推延不至,尔等可记下,其后,尽管往兵马司或锦衣卫衙门报来。无论何人、何种身份,只要尔等有理,本官拼着这身官衣不要,亦必要为尔等做主。 或许有些人知道本伯,没错,我就是寿宁伯,那个大明国舅张鹤龄,嚣张跋扈过一阵子。因而,尔等且放心,好人,我对他们好,恶人,我比他们更恶。今日当着诸多百姓之面,也请诸位做个见证。 孙继,刘范,去吧!” “遵伯爷令!” 孙继、刘范一声应命,此时行刑已是结束,那些兵丁皆是爬了起来。 大概是人都看着,司吏们下手没敢太松,打的不算轻,好在是大街上,没扒他们裤子,夜间出来执勤,穿的不少,倒也抵挡一二。 不过,依然是疼,一个个的,屁股疼,身上还一阵阵的冒汗。还好,只是打了板子罚俸是暂时免了,若不然,日子可没法过。 他们不由有些感激,伯爷还是念着他们的,下层的人,找安慰,找满足,便是这么简单。 刘范可没顾忌个兵丁的心里想法,看执行完毕,兵丁们也能动能跑,于是,他挥挥手,下令道:“来人,将涉案一干人等控制,若有反抗,打!” “是!” 心里苦笑,还要忍着屁股痛上去抓人,他们苦啊,这一来,他们原本担心对方身份的那些心思也淡了些。不管了,日后是日后,现下若是不好好的,比打板子可严重的多。 领头的队长一挥手,十几个兵丁抓戴盛的抓戴盛,带那些仆役的带仆役,麻利的集中到了一起,大致是留着最后的体面,在戴盛只是叫嚷未激烈反抗之下,未曾压着跪下。 伯爷放话让他们主持,那便是要现场处罚,做个规矩,之前在楼上已是说好,并且指了孙继为主。但孙继毕竟是锦衣卫,他也不曾托大,询问刘范道:“按兵马司治安律,此人该当如何处置?” 刘范丝毫不用想,立刻回道:“孙经历,按律,在京中闹市纵马当杖五,罚百钱。当街滋事行凶,凡涉事人等一律杖二十,主犯倍之,刑毕,送顺天府……” 孙继听到这里,言道:“顺天府?滋事行凶在前,兵马司喝止并予以抓捕之时,持械拒捕,性质恶劣。且,本官怀疑,敢于当街持械,或有隐情。因而,需得在行刑之后押解锦衣卫详查!” 刘范不由深深看了孙继一眼,不愧是锦衣卫,比他狠。不过,既然是孙继主持,他也不反驳。 两人商议声音不小,现场亦是安静,一众人再次目瞪口呆,怎的看起来司空见惯之事,今日这越看越变成大事了呢。 不过,这般似乎是按律的处罚,倒让他们觉得挺解气,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能真的处罚下来。不会是说着听听,回头带走以后便不了了之吧。 显然他们是想多了。 孙继和刘范议定之后,孙继按着议定的结果,当众宣布了处罚决定。之后,刘范一声令下,几个人按住了戴盛和他的仆从,啪啪啪的打起了板子。 “啊,张鹤龄,你……啊!” “少爷……呃~” 叫嚷与惨呼齐鸣,百姓们的脑子已经快转不开了,不过,他们的意识里觉着,这大概、也许、可能,真是一件好事。 刘龙忍住心中的颤动,死死的看着张鹤龄。 还记得几月之前,一些国子监的监生和他的同窗曾经找过他,要他一齐联名上书,痛诉朝廷弊政,并请愿严惩奸佞,其中排名很高的一佞,便是这位前寿宁侯,现寿宁伯了。 张鹤龄其人,他以前根本没见过,寿宁侯也从未曾和他的交际圈子产生过冲突,抱着未亲见不擅加判断的说法,他拒绝了,因此还被同窗好一顿说。 后来他问过父亲,父亲说的大致和同窗们相似,评价这位大明国舅亦是大差不差,当时他也只是心里批判了张鹤龄几句,至于联名上书,压根未想过。 他本就不愿意去,监生、士子,在野求学之人,该做的是好好读书,钻研学问,若是有志入仕,好好赴考便是。若是得中进士,那才该是做事、发声的时候。 那时所做的不去决定,只是因心中的坚持,而此刻,他竟然有些不确定的复杂。 倒不是因为张鹤龄的一番表现让他推翻印象,他是读书人,但不是脑子读迂了的人,他有看人的眼睛,他大致知道,今日张鹤龄的表现,多是表演。 但表演又如何,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若是一直都能以做事为表演,有目的又如何? “这位刘相公,如此看着本伯是作何呢?” 就在刘龙死盯着张鹤龄脑子飞速转动之后,张鹤龄转头看向他,淡笑问道。 刘龙赶忙拱手道:“寿宁伯,在下失礼,往日多有听见寿宁伯大名,敬仰已久,因而今日多看了几眼,还请寿宁伯海涵!” “哈哈!” 张鹤龄朗声一笑,道:“是恶名吧!” “这……” 刘龙不想撒谎,但也不好说,因此只能无言。 “无事,看就看吧,能被未来的国之干戚看看,倒也是本伯的荣幸。” 刘龙赶忙谦虚道:“伯爷谬赞,在下实不敢当!” 只是,谦虚中总难免有几分矜持,显然在他心中,对中进士、入仕为官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场中行刑的惨叫和痛骂还在继续,两人在街边旁若无人的寒暄了几句,张鹤龄淡定异常,身边的人、声、事对他好似毫无影响,即便是那一道道灼灼目光,他亦毫不在意。 可刘龙就不行了,中举那一日他被不少人盯着看过,但当时他顾着兴奋了,倒无甚感觉。但此刻,一道道的让他浑身不自在,大致是那些稍带着看他和大人物说话的眼神。 “寿宁伯,不知还是否有刘某可做之事,若是没有,那,在下先行告退,今日实在有些狼狈…” 张鹤龄面露遗憾道:“事倒是无事,就是张某本想和刘兄亲近一二,但此间还有些事务,倒是可惜了!” “……” 刘龙尽管对张鹤龄的印象稍有改观,但若说要亲近,那可不一定,因而,他转移话题道:“没想到是寿宁伯来东城做了这兵马司指挥使。伯爷不嫌品职低下,尽心任事,实令在下佩服。陛下知人善用,以……呃!” “哈哈!” 张鹤龄谑笑着,道:“以恶制恶?以毒攻毒?” 刘龙终归未曾在职场磨砺,尚保留着读书人的纯真,撒不得谎,脸上微微一红,赔礼道:“在下不敢,非是……” “无需在意,名声与我何用!” 张鹤龄不在意的摆摆手,正色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蒙陛下信任,委任职事,怎也要对得起陛下吧。只是,这职事却委实难做了些,说不得只能使一二手段,倒是让刘兄见笑了。” 刘龙大概知道张鹤龄是说的演的部分,他正色道:“用之以正,为正,用之以邪,为邪,手段哪有好坏,若是能为民有利,为国有利,且不伤无辜之人,何事做不得?何况,寿宁伯您是真真做了事,何来的见笑。” “好,能有刘兄此言,本伯心中倒也安慰。” 张鹤龄笑了笑,看刘龙是待不住了,他未曾强留,嘱咐了若有需要,会去寻他之后,两人分别。 这时,孙继过来汇报道:“伯爷,行刑完毕!” “嗯,按着你们商议的,带去锦衣卫吧。” “是!” 孙继手一挥,“带走!” “青天!” “青天!” “……” 随着张鹤龄一行人离开,围观之人顿时喊了起来。 先是一两人,转瞬间,街口皆是高喊之声,响彻了几条街道胡同。 虽依然有很多人猜测,人被抓去之后,多半时间不会太长即会放了。但,现场的一番惩戒,那啪啪直响的几十板子,亦足以震动人心…… 第五十章 朝堂之上 …… “听说了吗,张家的那位,对,就那个张鹤龄,昨日闹了好几出,临晚了还在东城大街上发了回威。” “不是说去了兵马司吗?前两日同僚们还在说着,这刚上任就闹腾,果然外戚都是……快说来听听。” “呃,这个……在下听来的消息,似乎这一回张鹤龄倒是无错!” “怎可能,外戚还能干出对的事?你以为三司会过审,陛下罚下了,他们就能改了,狗……总之,不可能……” “不对,不对,听说打了御史,打了戴公子都是有理的,是按着朝廷的律法!” “什么?你说什么?他打了御史?还打了戴公子。那还等什么,我等当上奏,请陛下严惩……” “别……打御史的事,阁老们和总宪皆在陛下跟前有过奏对,说是张鹤龄无错。内阁和督查院昨日也未对此事追究,应是确实如此吧! 至于戴公子,昨夜里听家中下人传来东城那边的消息,说的是戴公子纵马闹市,持械行凶,正好被张鹤龄撞上了。” “怎么可能,戴公子是总宪家的公子,怎可能行凶?你说什么?还被打了板子关进了锦衣卫,岂有此理,一定是他栽赃陷害!难道锦衣卫又要重拾旧事吗?” “不行,我等该向陛下请愿,严惩此等奸佞……” “同去,同去,纪兄?” “那个,我听来的消息……” “不管什么消息,纪兄,我等不能眼看着佞幸之辈为恶逞凶,当……” “……” 皇城。 入午门,过金水桥,至奉天门前有一片广场,每日里的早朝之前,当两遍钟鼓响后,参加早朝的官员便是在此处集合。 按着朝廷会典制度,到了此处后,官员按文武、品级整队排列。若是常朝,来到此处,便是排队等候最后一声鼓响,陛下到达,这里便是正式朝会的地点。 因而,于此处时,官员中若有咳嗽、吐痰或步履不稳重的皆会被负责纠察的御史记录下来,听候处理,更别说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了。 然而,监察者自犯呢? 也不知从哪时开始,这等候开始的时间,成了官员讨论早朝的时间。而那些看到此情此景的御史、宫内侍卫、纠察,全然视若无睹。 今日的早朝之前,亦不例外,高品大员们倒有些气度,或者,若是有事之前早已谈定,无需利用这短短时间,只偶尔说上两句便罢。但一些低品的官员,特别是科道言官,往往说的最为起劲。 因为,每一次的奏事弹劾,都是他们议政、论证的机会,也是他们可能存在的入晋之机。相互间讨论讨论昨日京城发生的大小事,偶尔灵光一现,则可能便是一次良机。 而今日的讨论,自然少不了张鹤龄的事,盖因为这几日张鹤龄的名字又在朝堂上飘荡了一阵。 被陛下处罚,降爵、降职,无数人欢欣鼓舞,然而,转头陛下又是一道谕旨,给个外戚封了官。这如何使得。 不过,谕旨已下,且部阁大员们未曾反对,他们也无话可说,不免让他们有几分失望。但转念一想,或许也是好事。 多说多错,多做多错,若是混吃等死,倒反而让人无缝可钻,现如今有了职事,岂不是好事。 不是他们与张鹤龄有多大仇,大多人也不是真正那般强烈的嫉恶如仇,盖因为,御史言官的职责和稽考决定了,他们的前途只在参人参事之上。 而,找勋贵外戚和内宦的事,是成本最小,收益最大的。当然,也是因为勋贵外戚和内宦身上的破事最多,很容易便让人一抓一把。 本以为还要等等时日,没成想,机会来的如此之快。 因而,小小一番讨论之后,不少人的面上已是露出喜色,心中更是瞬有千言。 甚至一阵阵的兴奋,竟然还涉及了总宪家的公子,岂不一举多得。 戴总宪…… 消息传播其实很快,在几百朝官小声议论之下,昨晚上刚发生的事,即便不知道的,此时已是知道了个大概。 戴珊亦是听明白了,甚至那些不时瞟向他的目光,也不由他不明白。 他表情沉肃稳重,毫不为所动,俨然一副朝堂大员的气质风度。但其实他心中并不平静,甚至有些焦急,把他原本上朝前的古波不惊彻底消磨了个干净。 说实话,在早朝之前,他压根不知道自家儿子的事,自家的二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他往日多有教诲,但实在扶不上墙。再有夫人护着,他也无奈,只能勉强松松口,给他讨个监生身份,再让他管着家中的一些琐碎之事,考学入仕,看机缘吧! 好在,脑子不算笨,家中事务处置的尚可,他的教诲多少起些作用,亦未曾在京中闹的太过。无伤大雅的事,诸多同僚也多是给他面子,无人会去针对。 但被打了,被抓了怎么回事?昨夜便被关了?他不知道啊! 往常夜不归宿的情况时有发生,下人们亦不会特意来汇报少爷晚上的行止,他也不会特意去关注儿子晚上去干些什么,无非便是寻欢作乐罢了。 他现在有些担心了,不过,他更是生气,什么时候,兵马司、锦衣卫也敢找他的麻烦了,张鹤龄、牟斌? 他始终不相信,他的儿子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或严重到要打要关,难道是针对他? 念及此,他眼神淡然的看向了御阶侧下一处,牟斌正在此处。 牟斌似有所觉,也是看了过去,见是戴珊,脸上不由挂上了几分微笑,一身戎装亦丝毫不失温雅。 只是,那眼神似有不对,牟斌转过头后,眉头不由蹙了蹙。 “李成,是否昨日京中发生过甚事?与我锦衣卫和督查院有关?” 牟斌偏头朝身后轻声问了问。 “除了白日间张鹤龄之事,其他的并不曾有啊,哦,若一定说有,大概便是问周兴时听到的那些。” 李成凑上来,低声回道,转念一想,他继续道:“督帅,真不拿了周兴?陛下的话是让您决定,您可再考虑考虑啊!” “且这样吧,他的指挥佥事挪不了,本来便是本职之事,虽有失误,但列入计考存案已是重罚,让他继续干着南镇抚司吧。” “可……好吧,卑职不问了!” 牟斌淡淡笑了笑,李成确实少了些机谋啊,岂不知,周兴占着这一位置更好,有些事,能郑重些,便郑重些。 这些事皆是小事,左右他是指挥使,按程序和制度来即可,只要陛下不强制下令,问题不大。倒是刚刚那些嘈杂议论,还有戴珊的眼神,让他觉得,似乎有事要发生。 锦衣卫自从被他强令不得无故刺探机密,现如今连消息的及时都难上了几分。 张鹤龄说的,准确、及时、细致,倒也有些道理啊。 可若是…… 牟斌的心里也有些复杂了。 …… 金水桥广场御门之前,朝臣们在为早朝做着最后的准备,而正准备上朝的皇帝朱佑樘,也在做着准备。 谨身殿中,陈准带着一个小内侍正细致的给皇帝整理着服饰,朱佑樘已是换上朝服,双臂微抬,一边听着东厂提督范亨的汇报。 这是他以往的习惯,在早朝之前,听听东厂向他汇报昨日的大事小情,亦是为了早朝时有个提前应对。 今日自也不例外,但听着听着,他的眉头不由拧了起来。 他心里既复杂,也有些生气。 这就是你们一直说的忠孝仁义之家?去岁的马玠,今日的戴盛,和你们所言的所谓祸国勋戚,有何分别。 见皇帝面色不对,范亨脑子一转,小声道:“皇爷,不论何种身份、地位之家,总难免有些不好的子弟。且,事情有时亦不能只看表面。 奴婢臆测,寿宁伯大致也是正好借着由头立立威。不过……不过,选的人稍微过了些,毕竟是朝堂总宪之子,儿子被当街打了屁股,还被关押起来,有些处置过当了。” 朱佑樘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认为处置过当?即便持械拒捕亦是不可如此处置?” 范亨暗叫不好,赶忙解释道:“皇爷,奴婢哪敢。寿宁伯处置合乎律法,此事若是真就较个真儿,那些仆从反抗之时,打杀了亦不为过。 奴婢只是觉着,毕竟是总宪之子,如此大庭广众之下闹的满城风雨,多少有些伤了朝臣体面。当时若是带走,私下里处置也就是了!” “体面!?” 朱佑樘轻哼一声,淡淡道:“勋贵外戚是为亲贵,和朕紧密关联,即便如此,往日弹劾奏谏,甚至当街打骂的亦不乏有之,朕从来不曾轻忽,朕的体面都可以放一放,难道大臣的体面比朕的体面还重?” “奴婢不敢,奴婢绝非此意!” 范亨赶忙跪下,一个劲的磕头解释。 “好了,起来吧!” 朱佑樘摆摆手,吩咐道:“去把具体详情查清楚了,包括寿宁伯后续的处置,也看着点。有事向朕禀报。 朕觉得寿宁伯此事做的不差,兵马司的差事,必须要手腕硬一些。朕安排他做个6品指挥使,倒也算人尽其用了。就是不知,他只是立威三把火,还是真心为国、为君分忧!?” 范亨赶忙磕头领命,这时,正给朱佑樘理着袍服的陈准笑着说道:“皇爷,奴婢亦是觉得,寿宁伯做这个指挥使真真合适。奴婢虽不敢担保寿宁伯有爱民之心,但忠君之心、爱国之心定是有的。 奴婢觉着,寿宁伯是个感恩的人,往日陛下和娘娘如此爱护,寿宁伯怎会无动无衷。因而,陛下在意的,寿宁伯定是会恪尽职守的办着。” 朱佑樘笑着点点头,他自问一双眼睛的眼力是有些的,他能看出来,张鹤龄对他有君的敬,亦不同于一般的君臣,更像是对亲人,有些拿他当真正家人姐夫来看待。 跟皇帝讲感情,拿皇帝当姐夫有些过了? 何谈过了!朱佑樘从不认为,自家的这些亲戚们不能跟他讲感情,前提是,你别只是讲感情,毕竟他是一国之君。 张鹤龄到目前为止的表现便不错,不让他为难,也开始真心办事了。 那便好! 只是,大概这般的办事方式,不太能让人接受罢了。 朱佑樘想了想,不由幻想了一下等会朝会之时,戴珊和那些大臣会不会来求情。这一想,便觉得越发有意思了! 念及此,他朝范亨问道:“范亨,可知朝堂内的大臣们对此事有何看法?或是今日早朝,会不会有人求情?” 范亨偷瞥了瞥朱佑樘的面色,小心回道:“皇爷,您有过吩咐,不得无故查探朝臣。因而……不过,奴婢猜着,此事毕竟是昨日晚间的事,想来即便传的快,今日早朝知道的人亦是不多。且,尚不知寿宁伯今日会不会按当街说的来办,大致求情的可能不大!” 朱佑樘暗忖,问道:“你确定,昨日寿宁伯当街说的……” 范亨赶忙道:“皇爷,奴婢不敢有丝毫欺瞒,寿宁伯说的话,他安排下属的定判,奴婢说的一字不差!” “嗯!” 朱祐樘点点头,暗思之下,朝陈准吩咐道:“一会下朝之后,去给寿宁伯传朕的口谕,让他秉公执法,朕看着呢!” 陈准连忙应命,脑海里转了转,已是想好了下朝之后该怎么办了。 一边躬身做低眉状的范亨哪还不知皇爷是何态度。 原本还想说几句的转圜之言,亦全部压在了肚子里。 以往张鹤龄不干好事,皇爷都是偏向张鹤龄,即便是一次次为了偏而向朝臣让步。而如今,更别说了,皇爷定会给张鹤龄撑腰到底。 且,皇爷言下的其他意思,他多少也猜到了几分。 “上朝吧,范亨,安排旁人去盯着朕吩咐的事即可,你随朕一齐上朝!” “奴婢遵旨!”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说的是人经年打熬身子的情状,可对如今的皇帝而言,这每日上朝似亦如打熬身子般。 无论前夜几时就寝,早早的便要起身,之后,一路赶去前廷,餐风饮露似的坐在金台之上,听些不能解决的事,再听些奏对弹劾。总是这般,再好的性子也不免有些倦怠了。 往日里,朱佑樘都是强打精神,对于上朝没什么期待,但今日略有不同,甚至抬撵的侍从也感觉到了陛下的心思,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从谨身殿到奉天门,一路快走,朱佑樘下撵之时,一点都不似他平时萎靡不振的样子。 行至奉天门,甫一下撵,乐起。 朱佑樘在乐声的伴随下,龙行虎步,于奉天门廊内正中,金台之上高高坐下。 静鞭三声响,衣冠拜冕旒。 鸿胪寺高唱“入班”,左右文武两班走进御道,一拜三叩之后,朝会正式开始。 如同平常一般的节奏,朝会之后,奏事环节,朱佑樘保持着心里的一丝期冀,勉强应对着奏事程序。 但时辰慢慢过去,朱祐樘所期待的求情戏码始终未曾上演,他心里略有失望。 不过,想想大致是消息尚未彻底传开,或是戴珊亦是公心吧,他心中反而有些惭愧了。 想他九五之尊的皇帝,却是为这般小事左右了心绪,真真有些儿戏。 念罢,朱祐樘心神彻底安定下来。 此时,天光已是大亮,高高于金台之上,即便他的眼神不太能远视,亦是大致能看清御门之下的几百朝臣。 随着时辰慢慢过去,渐渐地,他发现有了丝异状,他心中不由一动。 等到六部主要职能官员奏事完毕,朱佑樘突然问道:“诸位卿家,这天色也不早了,朝议将散,可尚有何要临时奏对之事?” 倪岳作为吏部尚书,按着朝廷的法度,他亦是外臣之首,至少在目前早朝之时,非是内阁来主持,而是他这个外臣之首。 因而,听到陛下的突然一问,他先是回头看了看同僚,这才恭敬回道:“陛下,今日已无事。” “咳咳~” 一声奏事时的打扫之声,在天官奏罢无事之时跟着响起,显得格外的突兀。 倪岳十分不悦,他转身看向声音方向,眼神陡然锐利。 多年身居高位,这一发作,气势极为凌厉。 而此时一绿袍文官从班末行至御前,迎着气势,心里都不由有些发抖。 “倪爱卿,既是有人上奏,且让他说吧!” “遵旨!” 倪岳无奈,只能应命,不过,这小小的7品官已是被他记在了心里。是低品的科道官,那便是督查院或是给事中之人了,念及此,他不由的看向戴珊。 隔着几个位置,戴珊毫不为所动,只眼观鼻,鼻观心,他心里其实也在痛骂,他大致猜了是何事。 早朝开始之前,让他知道儿子出事的议论,便是那些人中传来的。他有时也不得不佩服,在京城之内,这些削尖脑袋的低品官员,信息了解,比他们更准确更及时。 现如今抢着时辰出列,还能有何事,我堂堂左都御史,正二品大员,还需的你们来给我的儿子求情,他本是准备等早朝散去拉着内阁的人去御前私下奏对。 现如今这般,让他正二品大员的面子何在。 戴珊也是暗暗记下了这个大致是他属下的小小七品,回头必然是要使人敲打敲打了。同时,他也整理了思路,一会儿陛下若是询问,该如何来应对。 只是,他想的稍微出了些偏差…… “臣,督察院河南道监察御史,李兴,有事启奏……臣弹劾……” 第五十一章 群情汹汹? 御门之前。 已至尾声的早朝,因着督察院河南道御史李兴的突然一奏,似是才刚刚拉开朝会正事序幕。 一件件,一桩桩,从前的,现在的,包括昨夜刚发生之事,李兴骈五驷六的一番奏对,义正辞严向陛下,向满朝文武痛诉了一个粗鄙无礼、不学无术且肆意妄为、祸国殃民的外戚毒瘤。 那激昂的文字,那抑扬顿挫的慷慨气势,那字字珠玑如同泣血般的控诉,让人一听就忍不住有种,不杀被参之人,不足以平民愤的感觉。 他的激扬,感染了不少参加早朝的臣工,随着他的参劾奏对,眼见着不少人已是蠢蠢欲动。 只是,对朝堂中上层的官员而言,如此的修饰文词,他们早已免疫。甚至真正核心的一些大臣,已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除了昨夜的事,之前之事已皆有定论,如今再拿来说作甚,不是凭添烦扰嘛?也显得满朝大臣太过锱铢必较了。 陛下听了会如何想,是觉得他们这些朝堂的主导者撺掇为难?岂不是在君臣之间进一步增加隔阂。 李东阳眉头深锁,看向了首辅和谢迁,大概也是察觉到李东阳的目光,谢迁偏过头看了一眼,微不可查的摇摇头。 李东阳暗思,再看向戴珊。 戴珊依然那个表情,不过此时他心里已把此人骂了几百遍了,这是多会现啊。他还以为是要拿他儿子的事来求个情,甚至借着由头给张鹤龄添个堵他都想过。 可万万没想到,竟是翻老底,叙旧事,再加上新情补充,俨然把张鹤龄串联成一个一步步被纵容以致到祸国殃民、祸乱天下的佞臣了。 可你这般,致前番三司的定案于何地,致昨日他们这些重臣在君前的奏对于何地,更重要的,是致他这个总宪于何地? 真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唯恐天下不乱。还偏偏,这就是惯例,甚至明面上不能说这李兴不对,甚至要是惹了君颜,他们还要维护一二,否则便是不维护朝廷正义气节。 这叫什么事? 是不是越来越偏了?! 戴珊的心中也不由自问。 而盯了戴珊好几眼的李东阳也不由自问,是不是越来越偏了! 李兴义正辞严,郎朗千言之后,紧跟着,又一青袍官员从班列走了出来,快步行至御前,高声奏道:“臣,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李梦阳,有本启奏,臣弹劾……” 又是洋洋千言。 若说之前那一位是文采飞扬,那这一位便是扬葩振藻、才藻艳逸,已超脱于一般的文人。 真不愧被人称一声,七才子。 不少人的目光投向了户部尚书周经,而周经则是愣愣立在那,愣愣看着李梦阳。 周经突然感觉他这个户部尚书很失败,这户部如今都成了啥样。上任之后,他屡次三番言及,户部是何地?掌天下财秣,税计民生之所,让户部的官们,用心办好差事。 这个李梦阳,文好,书法好,人也聪明,办事亦尚可,再有之前弹劾外戚被针对下狱的刚正之气加身,同是文人出身的他,自然有几分看好。 尽管对方只是个小小六品官,他亦时常和他谈话、谈心。一些办事经验之谈,他也多有提点,说实话,他是真的看好,也考虑过提携一把。 李梦阳亦是屡屡言承蒙教诲,可我平时说的是这个?我户部是这个?弹劾之事,关我户部何干? 他心底不舒服了,他有种被人欺骗的耻辱感,或许,当时他在说话时,户部的不少人还在心里暗自不屑。至少,这个李梦阳必然有,这让他分外难受。 且,现如今这一道道眼神,是觉得,我周经这个户部尚书也参了一手? 大臣们的心思暗忖影响不到此时的事态进程,李兴的参劾,李梦阳的跟进,就像是一个开端,紧接着就见十几名官员纷纷走出,有督察院的御史,有六科给事中的言官,直接就是小跑到御前,齐刷刷一片奏道:“臣等弹劾张鹤龄,先有招纳无赖、网利贼民、夺人田土,毁伐稼穑、民房,虏人子女、要截商货、占种盐课、势如翼虎。 再有近日,辜负陛下天恩,甫掌职事不思报效皇恩,肆意殴打御史、祸乱官署,擅刑擅监,凌虐士人,致朝廷律法于不顾。实乃恶行昭彰,实乃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振朝纲。还请陛下将之交由三司会审,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十几个人说的参差不齐,但这些罪状,偏偏被他们说的很有节奏,即便乱也能让人听的真切,后面请刑的话,更是整齐异常,振聋发聩,直让人无语。 这就要杀头了? 只是,还未完呢。 之前奏对的李梦阳,不甘寂寞,再次行礼奏道:“陛下,张逆,逾制建府,蓄养奸人,私藏军械,意同谋反,臣请陛下,将张逆凌迟处死……” “够了!” 朱佑樘听不下去,摆手间,沉声道:“意图谋反,大逆不道,是否还要诛九族?皇后是所谓张逆的姐姐,太子是他的外甥,是为四亲,是不是也在其内?” “臣等不敢,天家自与常例九族不同……” 朱佑樘气极,只是天家不同,但诛九族是要的了? 他很失望,他以为只单纯为事来求情,即便不是求情,参奏下现状也便罢了,谁成想,十几二十人,反奏起了张鹤龄的弹章,一桩桩一件件,若不是他皆是清楚,他都快相信了。 枉他心底里暗自都想好了说辞,全无用场,一番奏劾,更让他气愤。 陈准注意到朱佑樘的神色,不禁躬身低声道:“皇爷,这些御史、言官一向如此,切莫为此生气,气坏了身子。他们说的事前面的已是盖棺论定,唯独是昨夜的事尚……” 朱佑樘缓了缓气,微微点头。 接着他目光淡淡的瞥向文官之列的前面,内阁三位大臣,督察院及六部堂官之处。 参劾的都是6、7品的小官,他现在只想知道,这些大员们是何想法,是不是亦要借这一次,或者本就是他们组织的一次,要再让他退一步? 特别是戴珊,不但是督察之首,更是被张鹤龄所抓之人的父亲,他格外想听他怎么说。 只是,无论朱佑樘的目光怎么看,几位大员皆是低眉顺眼,仿佛没有看到这么大的动静一般。 朱佑樘顿时忍不住心头一股火气再次上涌,他环视了一圈御阶之下的百官,再一次的感觉到,他这个皇帝是孤家寡人,竟然要他直接应对这些小臣。 深吸一口气,朱佑樘便待点名。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中年官员从班中出列,朱佑樘把话咽了下去。 他倒要看看,今日还有多少事情可发生。 出班的中年官员被一道道目光注视,心中有些虚,当过知县,做过府丞,从刑部主事再到员外郎,事他自问做过不少。入朝之后,他继续干着实务差事,一直规规矩矩。 像这般朝会之时御前奏对,从未有过,但谁叫自家儿子拜托的呢。 五十多岁的人了,儿子是他的骄傲,亦是他的寄托和希望,别说是说事,即便真干什么,他也干了。 念及此,他心里不由定了定,行至御阶之下,他躬身拜下,奏道:“启禀陛下,臣刑部员外郎刘凤仪有事启奏。” “刑部?” 朱佑樘连刑部尚书白昂都不想看,直接念了一声,问道:“你又是要参劾何事?若是和他们大同小异,便一边站着吧,无需再奏!” 刘凤仪赶忙回道:“启奏陛下,臣不弹劾,刑部乃司法之地,只讲事实证据,定案理刑,不讲风闻言事!” “你倒是清楚!” 朱佑樘轻哼一声,眼神锐利的扫过阶下的十几人后,视线再次投向了六部大员之处。 周经心中发苦,白昂倒是稍有些意外,刘凤仪他有些印象,是个踏实干实务的人,没成想闷不吭声也能说出体面话。这话说的不差。 “那,你是要奏何事?” 感觉陛下的语气尚可,刘凤仪的心定了下来,他恭敬回道:“回禀陛下,臣所奏之事是小事,本无需在御前面秉。但因其多少涉及先前诸位同仁所参奏寿宁伯之事,臣之犬子与诸位同仁所弹劾之中的一事有些关联,因而臣不得不打扰圣听。” “陛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刘凤仪简明扼要,但也有条有理把昨日街道上的事奏了个清楚,没有添油加醋,亦没有擅加猜测,只是讲事实过程。不过,说到之家儿子被打之时,情绪难免有些起伏。 朱佑樘听完暗自点头,原来被打书生的父亲还是个5品官。 他不由看向身边的范亨,范亨会意,赶忙低头轻声道:“皇爷,刘员外郎所言皆是属实,未曾多增一语。他的儿子正是当事的那名书生,名唤刘龙,且……书生刘龙是弘治八年顺天府乡试第二名举人!” “嗯?” 朱佑樘眉头一皱,深深的看着范亨。 范亨心里暗苦,更是一阵害怕。 这叫什么事,何必要留这个小心思,稍微模糊下身份而已,没想到这个刘凤仪真敢朝会上出来直接说对。 他赶忙解释道:“皇爷,刚之前奴婢向您汇报,是叙述整个过程。事情的关键是寿宁伯的定判,书生之处只是小事。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请陛下降罪!” 朱佑樘不想再问,事实情况他大致也猜到了,不由让他心中一阵不舒服。 此时不是想此事的时候,既然刘凤仪说的属实,那今日正好说道说道。 朱佑樘暗忖,接着直接点名道:“谢爱卿,你是阁臣,亦兼领刑部法司,你来说说看,他们所奏之事,何如?” 原本打定主意了,静默以对,因而,几位阁老和大员们都未有理会陛下方才的眼神询问。 而且,这事本身便没什么说头的,之前的事已是盖棺论定,炒冷饭毫无意义,只是徒增隔阂。昨夜的事他们不了解具体详情,更是不会轻易开口了。 只是没成想,刘凤仪以受害者父亲的身份出来奏了,陛下如今主动开口点名,这便不能不说了。 谢迁不得不上前一步,稍一斟酌后,恭敬的向着朱佑樘躬身一拜道:“陛下,臣以为既然百官群情汹汹,齐齐弹劾寿宁伯,那,可使督察院和刑部查一查,请陛下圣裁!” 谢迁丝毫不言打人和抓人之事,只说弹劾,陛下问的案子本身如何,他根本不搭茬。 朱佑樘眼神更冷了。 还是转移话题,甚至还不讲由头,有偏向的和稀泥般转移话题。不讲事实根据,只讲弹劾,甚叫群情汹汹即可查一查,若皆是如此,朝堂成什么样子? 李东阳亦又同感,他觉得,谢迁避不谈根本的奏对很有问题。他也发现了,朝堂从阁老到下臣,似乎越来越偏了。谢迁说的话让他瞠目结舌,弹劾了便要查一查,那日后会是何种情景? 他都不敢想了! 朱佑樘反而平淡了下来,淡淡道:“好,谢卿言查一查,朕觉得可以!既是要查,索性亦别选日子了,便现在吧。朝会之时,众臣皆在,锦衣卫、东厂也在,查起来倒也方便!” 刘健在谢迁说完之时已暗道了一声不好,但考虑到陛下一直来的性格,他按捺了下来。没成想,陛下今日是有些不讲情面了,他赶忙出班,奏道:“陛下,朝会非是查案之时,查案自有三司……” “刘爱卿,不必再言,朕说了,查一查,三司皆在,朕亲自听听,若是要对寿宁伯当朝质询,朕可派人去传他!” “陛下……” 刘健看着朱佑樘似是已打定主意,他苦笑一声,不再劝了。 此时,只听朱佑樘继续道:“弹劾的内容,朕听了,但有许多熟悉之处。白爱卿,你是刑部尚书,是否有此记案!?” 听到陛下询问,白昂只能出班道:“陛下,大多参劾事项,三司却有案记,且前番三司会审之时皆有定论,陛下业已根据定案下旨严罚,处降爵、夺卷,贬职,罚银,罚俸!” “哦?那就是已判了?” 朱佑樘故作奇道:“那朕的判罚是否合乎律法?” 白昂不想答,但被问及,不得不回道:“陛下所定,皆是公正!” “嗯?公正?!” 朱佑樘脸色陡变,沉声道:“既是公正,为何今日会再来参奏。罪罚之后,还要再参,是要说朕的不是吗?” “臣等不敢,臣等只是就事论事,非诋毁君上,臣等弹劾张鹤龄……” “住口!” 一众御史言官还待解释,谢迁陡然一声喝道:“不识刑罚,擅言论罪,竟将陛下和满朝皆已定案的事再次翻来,何等糊涂,还不退下!” “谢爱卿,让他们说,如何就事论事?是说朕判的不公,或是三司的案记不对,还是这满朝文武不对?” 朱佑樘沉声一言后,再次点名:“戴爱卿,你是督察院左都御史,你来说,是哪里不对?” 戴珊被点名了,他不得不出来,恭敬奏道:“陛下,皆对!” 朱佑樘面色越发阴沉,看了看已是出班的大臣,再看看最先出来的那些即便是有些胆怯心虚,但依然摆出一副正气凛然模样的官员,他心里格外的不舒服。 心头里火气有越燃越高之势,他强压着怒气,冲着身旁的范亨道:“范亨,你是东厂提督,有监察之权,你且给朕说一说,他们所弹劾的罪名,可属实吗?除了已有定论的,余者还有哪些可查一查的?” 一时之间,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了范亨,范亨的感官十分灵敏,这是很多太监都有的本能。但此时,那些目光,他可不敢理会。 他恭敬一礼,回道:“回皇爷,东厂监察皆有记录,他们所言及之事,除了已被定案的,只有昨日晚间在东城黄华坊之事尚未定论。东厂亦有记录,所叙情状与刑部刘员外郎所奏相符。” 朱佑樘点头,又换了一人问道:“牟爱卿,你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有侦缉之权,你说说他们所奏之事!” 牟斌也不得不出班奏道:“回陛下,锦衣卫所知大致和东厂相同,唯一所言昨夜之事,东厂不知!下朝之后,臣会详查!” “不知!?” 朱佑樘哼了一声,冷声道:“锦衣卫竟不知?一夜时间,直到朝臣都已将弹劾奏到了早朝之上,掌侦缉之权的锦衣卫竟然不知。细致、准确、及时,连粗鄙的寿宁伯都知的事,你这锦衣卫指挥使,倒是干的好啊!” 牟斌顿时跪下,叩首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早朝的文武百官,似乎难得见着朱佑樘有如此怒的时候,以往即便有生气,但像今日这般,亦是极少。 御阶之前,跪下大小臣僚几十人,在往日只有请谏陛下的时候才有,但这般像是认罪一般的时候几乎从未出现过。 而且,眼尖的人已是有所感觉,今日的皇帝似是像要随时爆发一般。 第五十二章 退朝 奉天门前。 早朝之上。 李东阳看着早朝变的如此情状,已在心中苦笑了无数遍,今日的事要如何收场? 陛下是要较这个真了,他倒不怪陛下较这个真,此事在他心里也是想较一较,但他是臣,陛下是君,臣之间的较理不算什么,即便是谁冤谁屈也只是臣属之间的事。 可到了陛下这里,无论是非曲折,较起来,必然会有意气产生。君怨臣,臣怨君,无论有理无理,隔阂已是产生,不是谁皆能安然的在心底念一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李东阳思绪飞快的转着,想定后,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一言启奏!” “李爱卿,你先等等,朕再问一句!” 朱佑樘摆摆手,让李东阳先等着,他目光再次看向参劾的十几个御史言官,哦,还有个户部主事。 他压了压火气,问道:“李梦阳,李兴,尔等皆是参奏,朕亦让诸位大臣和东厂锦衣卫叙述你等所参之事,与各位所奏不甚相符。你等可是还有其他证据或是未奏之事!” 十几人见着询问,哪怕再迟钝的人也知情况不太好了。他们心中多少有些担心,但要说太过害怕倒不至于。 而被点名的李兴亦无话可说,把头低了低。 他觉得今日此事是不成了,但也无所谓,来日有机会再战。或许他该多收集些信息,雕琢雕琢。今日毕竟仓促,他亦知那些前事提来用处不大,之所以提,只是造个声势罢了。 关键是最后一事,甚至总宪家的公子,他本以为总宪会有动作,到时候带动起整个朝堂氛围,可能会出现真正的百官群情汹汹之势,那即便是无理也是有理了。 只是他想多了,堂堂二品大员,只有他带动别人的,哪有轻易被别人带动的事。况且,儿子只是纵马打人,又非杀人放火,值当他大动干戈嘛? 李梦阳却不如李兴一般,他从未想过凭此事能制张鹤龄甚罪,他只是想弹劾鞭挞罢了。靠弹劾定人罪,能成则成,不成亦不失望。因而,即便现下陛下询问,语气不甚乐观,但和他的初衷相差并不多。 此时,皇帝询问之后,他再拜之后,拱手回道:“回禀陛下,臣所奏之事皆是属实,是已判之事,或是不明之事,与臣无关,臣无需证据,证据自有三司及厂卫调查确认。” 朱佑樘快气笑了,深深看了看作恭敬状的李梦阳。 大概是真正认识到了本质,他反而平淡下来,道:“你这个说法倒让朕无话可说。” 李梦阳正色道:“陛下明鉴,臣忠心耿耿,一心为公,不敢有丝毫的私心杂念。臣将一切所见所闻俱皆上奏,按臣所知,是罪,其罪当诛!至于证据和其他,非臣之能为所及。” 朱佑樘不再理会李梦阳,这才看向李东阳,道:“李爱卿,你是有何事要奏?” 对视了一眼,李东阳心中轻叹,再次暗骂这些奏事之人,特别是李梦阳。他有些感觉,这个和他名只差一字之人,心中全无敬畏可言,李东阳恨不得也弹劾弹劾,让此人回家做他所谓复古事业去。 可他知道,不行,参奏成风不可,风闻言事过甚不好,但因参奏而贬压亦是不妥。否则无人敢言奏了,因此,他还是要保一保,不是保人,是保这股敢言之风气。 可这个度真的难把握啊,往往便是矫枉过正,风气大坏啊。 心中闪过念头,李东阳拱手向着皇帝一礼道:“参奏之众臣,调查不严,证据不详,实为失职,臣恳请陛下降旨明发,训诫其思过,以儆效尤!” 朱佑樘皱了皱眉头,目光投向四周,逡巡了一圈。 范亨嘴唇动了动,似要说话,但最终忍了下来。 而另一边的陈准则是轻咳一声笑道:“李阁老此言怕是不妥,陛下刚已于众位大臣核查,事实已是清楚。可不是简单一个调查不严,证据不详可解释。李阁老,咱家觉着,还是要清楚的理一理,特别最后那一事更要理个清楚明白!” 李东阳有些诧异陈准会开口,不过,说的倒也实在,但显然他无法赞同,他正待反驳把此事压下。 而此时,谢迁却是突然哼了一声,不屑的瞥向了陈准,沉声道:“吾等乃朝堂大员,国之柱石,自与陛下议事,李阁老乃大学士,当朝一品,你一宦官,非是内廷正印,非是陛下特旨询问,有何资格插言,又有何资格于这御门之前开口!?” 谢迁的话很犀利,大致今日的朝会他心里亦是不爽,但他不好当朝发那些官的脾气,更不敢当面发陛下的脾气,正好陈准出来说话了。 他言辞如刀一般,几乎是怒骂,你一阉奴,能立于御阶之上,是陛下的宠幸,老老实实伺候陛下便好了,哪配在这御门之前说话。 陈准心中那个气啊,但作为一个宦官,十二岁入宫,如今30岁出头做到一宫掌事,也勉强能被称一声太监。且如今能被陛下带着身边参加早朝,心思剔透的基本素质是有的。 他可不像李广等人身居高位多年,已容不得诋毁之言了。说句不好听的,他目前也确实无有资格去置喙朝事。 之所以插言,是他看清了事儿,当着陛下面说完了,那便可以了。至于被骂,被诋毁,反而无甚关碍。 他压住心中的气怒,面色一变,接着像是勉强保持淡定,似乎是真被谢迁骂息了声但亦有不服不忿一般。 只是一眼之后,他退回了皇帝身边,俨然一个受了委屈的皇帝身边人一般。 刘健眼看着不好,他是内阁首辅,决断一直是他的专长,他赶忙抱拳待出言转圜,和他一样的还有李东阳,两人轻咳一声,示意着要奏。 只是,朱佑樘心里着实生气,当朝骂他身边的内侍,谢迁的一举,更是激起了他的不快。他未等二人出言,突然宣布道:“传朕旨意,除去范亨司礼监秉笔太监一职,改任都知监掌印兼司东缉事厂事。司礼监秉笔一职由乾清宫掌事陈准接任!” “奴婢领旨谢恩!” 陈准一听,意外惊喜来的实在是快,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的磕了几个头。 范亨心中悲哀,更有气愤,他感觉今日简直黄历不对,只是耍点小心思,本来亦是无事了,谁成想谢迁突然来了这一手,把陛下的意气激发了出来。 他实属无妄之灾啊。虽然都知监掌印名义上比司礼监秉笔级别还高一级,但职级和权力不是这般算的。 但他不敢表现出怨忿,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跪下,磕头谢恩。 “陛下,不可~” 谢迁也是气愤,比之前更气了,他刚说了对方无资格,陛下马上下旨,这是真不给他阁老的面子了,他忍不住便是脱口而出。 只是,他话刚出口,便被刘健拉了拉衣袖,轻轻朝他摇了摇头。 李东阳亦是暗自摇头,谢迁聪明机敏,能言会道,处事亦有手段,但聪明和能言的人,往往在不顺时便容易出现两种情况。 一是被打击,消沉,二是强拧之下的意气,甚至执拗和极端,谢迁显然是第二种。 李东阳再次轻咳一声,未等陛下御准便直接奏道:“陛下,臣李东阳有事启奏,臣观今日朝会诸多繁复、反复,靡费时候过甚,且御史、给事中所参劾只属风闻,证据不详,空言查证,实为不妥。 因而,臣恳请陛下谕旨示下,令督查院,六科严加理正奏事程仪,不使类似之事再有发生。内阁将全程参与,辅以监督,必严加督导,以正朝堂谏言之风气。” 朱佑樘不置可否,淡淡道:“李爱卿,你此言方是正事,方是谋国之言。太祖、太宗皇帝在位时倡谏议,纳谏言,立下允科道风闻言事之权的规矩,开历代先河,实为我大明广开言路之创举。” 言及此,朱佑樘目光再次锐利,沉声道:“然,风闻非是乱闻、臆测,言事非是胡言、乱言,否则这广开的是甚言路。朕今日很生气! 朕登基十一载,自问尚称的上一声勤勉,纳言更是虚心,往日多有人奏,即便诸多皆为无理,朕亦从未加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可朕虚心纳言之举,莫不是便助长了此等风气,何时起,奏事参劾都无需佐引旁证,只需胡乱一言即可? 更可气之事,参一参,便要查一查?若是日后有人弹劾你等大臣,皆要等着查一查?那朝廷还做的什么事? 朕认为,此事必须要有些思量,朕不想看到我大明江山,朝堂秩序毁在此等事之上!” 刘健心思翻涌,陛下的话已是严重,且已有不好的苗头。 但李东阳已说了,谢迁已被陛下不点名的批评了,现在不能说,戴珊那里,儿子的事在那,更是不好出言。 只能他这个首辅来说了,希望陛下能给他几分面子,否则他这个首辅不好干了。 刘健恭敬一拜,接着跪了下来,奏道:“启奏陛下,臣亦认为此风不可涨,此番奏劾之事,却有信口开河,随意而言之嫌,若是依臣之见,他们皆已无资格担任其职。” “然,人谁无过,他们本意是好的,一心为公,且皆是年轻气盛,一时被嫉恶之心蒙蔽了心志。因而,臣恳请陛下,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先之前,李学士所言,臣觉得可行,恳请陛下降旨,着督察院严加规正,内阁必全程辅助,查遗补缺,以正风气。” “臣等恳请陛下……” “臣等……” 刘健奏毕,除了勋贵武臣,一个一个的大臣们,纷纷跪了下来,跟着附议。 朱佑樘看着御前跪作一片的大臣们,面色沉了下来。 他已是表明态度了啊! 或许刘健和李东阳,甚至包括谢迁,本意皆是好的。但事实情况,又一次变成了如此局面,让他这个皇帝都觉得,若是不纳这一言,便是昏君,暴君。 但,这是逼迫于朕呢? 朱佑樘心中忍不住一阵逆反之气上涌,但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老臣们,他只能强压了又压。 他虚弱的双手,死死的抓着御座的扶手,抓的他的指尖都是生疼。 稍顷,朱佑樘缓缓的闭上眼睛,再一睁开,眼中的多余情绪皆已散去,他摆摆手,缓缓自龙座起身,一甩衣袖,离开了御门之前。 陈准笑了笑,高喊一声:“退朝!” 一众内侍护卫,赶忙的跟上了陛下,而陈准看着皇爷离去,还跪着一地的众位大臣,他淡然一笑道:“诸位大臣,都起来吧,诸位皆是国之柱石,这天寒湿气重,别跪坏了身子。咱家……” 谢迁微一抬头,看陛下已是离去,他起了身,冷哼一声道:“陈准,幸进之辈尔。老夫依然是那句话,你无资格。若是日后老夫听见你等这佞幸之辈,离间陛下与我等关系,老夫和诸位同僚必誓死铲除尔等。” 陈准毫不在意的笑笑:“幸进就幸进呗,咱家是陛下的奴婢,伺候陛下,你等无权置喙。至于说甚话,更是无资格知道了。若是知道,那可有些说头呢。” “哦,对了,戴总宪,今日陛下离去,倒是未曾将戴盛的事断下。不过,你那儿子纵马冲撞街市,打了举人,还持械拒捕,事儿可大可小。头前陛下有过吩咐,让咱家给寿宁伯传个口谕,陛下说了,他会看着。 戴总宪,咱家衷心说一句,还是要有些态度的,若是陛下再问起之时,可不太好说了。诸位,咱家告辞!” 一场大朝会就此不欢而散,看着已经远去的皇帝一行,想到最后激的陛下直接退去的那一幕,李东阳忍不住轻声一叹,他拧了拧眉心,缓了缓神,道:“首辅,于乔,戴总宪,还有诸位大臣,怎好好的,又变成了如此?我等身为臣子,与逼迫君上何异啊!?” 谢迁面色依然不好,他沉声道:“宾之,此言差矣,这何来逼迫,事实上,却为小事。首辅之言也非逼迫,只是不想此等小事,闹的早朝上下不宁罢了。众位大臣亦是觉得首辅及我等之言有理,这才附议。 造成何等局面皆谈不上不该,更谈不上错处。我等辅政多年,本着一腔公心,若是陛下真如此理解,我等亦无可奈何,此不是谢某担心之处。 谢某更担心的是,陛下有宠幸奸佞的苗头,李广之事未平,张鹤龄、陈准之辈再起,幸进无德之辈,长此以往,恐酿成大祸啊!” 看谢迁、刘健,甚至戴珊、马文升等人皆是深以为然的表情,李东阳不禁轻叹一声道:“罢了,李某多言!” 说完话,李东阳转身离开,他不想再说,很多让他矛盾的心思在不断翻涌,如今他只想好好的理理心绪。 “李公……” 戴珊本想说话,可看着李东阳一言之后径直离开,他不由的唤了一声。 “宾之有自己的想法,他是有谋之人,他大概是需要思考思考,莫要打扰了!”刘健轻摇了摇头,拦住了戴珊,接着朝一干重臣拱手道:“诸位,老夫有句诚心之言告与诸位,无论我等做出何事,都要秉持有利于朝堂的原则。 老夫也相信诸位,相信宾之。因而,若是来日我等何人做出不能如各位心意的事举,诸位请多理解,多些交流,莫要猜忌,无端闹出隔阂。” “首辅老成之言,我等受教!” 刘健点点头,接着朝戴珊道:“廷珍,令公子之事,此次御史之事,望你多慎重,那陈准所言亦有几分道理,寿宁伯此人脾性各位大致亦知道。因而……” 谢迁听到这里,也是附和道:“廷珍兄,确实要好好理一理,御史、给事中的这股风气着实不好,还有你家那儿子的事,要尽快了结。打举人,还是当朝命官的儿子,委实有些过了。 连张家小儿都知清算过往,咱们这些当朝大臣们,莫不是连个外戚都不如。若是有朝一日,被人一抓一把首尾,比外戚还要多,那才是真真的笑话了!” 刘健暗自摇摇头,马文升、戴珊,包括谢迁和他家里,哪家没几个脾性不好的,如今,是真的被顶上来了。 “首辅,于乔,诸位,老夫……” 戴珊苦笑摇头,拱手歉然道:“是戴某失了管教,诸位放心,此事戴某会慎之以慎。” 说着话,正好看到即将离去的刘凤仪,戴珊赶忙告罪,小跑一般的追了过去。 “刘员外,老夫戴珊给你赔罪了!” 戴珊赶着来到刘凤仪身前,躬身长揖一礼。 刘凤仪一愣,赶忙还礼:“戴总宪,下官……” 第五十三章 口谕 晚些时候。 刑部。 陕西清吏司公署。 刑部陕西司员外郎刘凤仪面带着思索之色,下朝归来。 一路上或有打招呼的,或有眼神不对的,或是若有若无躲开的,他皆是无暇顾及。回到自己的值房,属吏给他上了杯茶后告退离去,他端起茶盏后,又是楞了起来。 “嘟嘟!” “进!” 值房的门扉被人敲响,刘凤仪这才回过了神,摇摇头应了一声。 来人走进值房,恭敬上前一礼。 看着来人,刘凤仪不由露出了几分笑容,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刘凤仪一向自认为有些决断,不虚于名利,怎就也会患得患失起来。 “舜卿,怎会想到来为父的值房,从为父进刑部做主事起,你可没来几回吶。” 刘凤仪站了起来,笑呵呵的调侃道:“看来为父让舜卿不放心呢?这般着急来看,看为父是不是遵着你的命令行了事?” “父亲大人,孩儿哪敢?” 来人正是刘龙,着急的来到父亲值房,其实正是想第一时间探听下情况。未曾想,父亲见面便先调侃上了。 “你啊,便是太严肃,为父虽也是严谨,但那对的是做事的态度。坐吧!” 刘凤仪笑着摇摇头,指着刘龙坐下,他也未回到主案之后,在刘龙身侧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事儿,为父办了,今日的朝会真的热闹啊!” 刘凤仪看着自家儿子灼灼的目光,轻笑着,有些感慨道:“往日为父偶有上朝,但多是分神,御门之前,为父的位置靠的较后,前面奏对若非是大声响的,为父亦感受的不多。但今日,为父是在那御阶之下,真真的感受了一回。” “父亲,是孩儿一时意气,有些鲁莽了!” 刘龙闻言,忙是歉然一笑道:“孩儿昨日遇那一事,有些书生意气了,倒未曾仔细思量。用这般小事来烦扰父亲,甚至撺掇父亲御前上奏,终究有些小题大做了!” “哪有甚小题大做!” 刘凤仪笑着摇摇头,道:“舜卿,你是不知御前那情景。为父也终于明白了,事不在大小,在如何来说……” 刘凤仪笑着把早朝时的情况复述了一遍后,感慨道:“舜卿,你说,是不是全凭说的?若是为父也能有些好文采,给你的事做些细致雕磨,是不是都能在陛下面前,告个杀头流放?” 刘龙沉默了,他也不知如何来分析,总之,超出了他对朝堂大臣的理解,也超出了他的向往。 官,他见过不少,但大多是做实务的,他也曾经想过,会说能说之人定也是有的。他也见过几个翰林官,包括他的一些同窗和他曾经认识的一些监生、士子,不乏有其言其行。 因而,他之前很少与他们交际,这和他的理想和向往不符。但他从未想过,书上说的古之苏秦、张仪之辈的言辞风格,也会出现在庄严的朝会之上。 甚至于,说完之后,能群情汹汹皆以为是,最后惹怒了陛下有降罪之势。而大臣们更是群情汹汹保了下来,把陛下都气走了。 看着儿子思索,刘凤仪突然极为认真的问道:“舜卿,你可想好了?” 刘龙不由疑惑道:“想何?” “你还真是个书生,为父不知,当初非逼着你读书入仕到底是好是坏了!” 刘凤仪复杂的很,盯着儿子的一张脸,郑重道:“明岁是大比之年,听你所言,为父也有感觉,对你中第倒也有几分信心。得中进士便能入仕,你想好要如何来做这个官了吗?” “如何做官?” 刘龙轻声念了念,他也不知到底何为官。 刘凤仪暗自摇头,再道:“为父再说直白一些,你想好做哪种官了吗?实务之官?清流之官?或是如那般名望之官?” “父亲,只非此即彼吗?” “世情如此,至少对你们这些初入仕途之人是,且,这初入之时,往往决定了你几十年后的未来。” 刘凤仪感慨道:“为父勉强算是实务官,因非进士出身,为父这一生也难以跨过五品之阶,正堂官更是别想了。因而,当年为父逼着你,必须考学入仕,正是因为为父有切身的感受。但只进士出身便可以吗? 好好想想吧,不过,你也无需整日介琢磨这些,为父只是让你心中有个概念。你读书为父已无法指点与你,偶尔读书闲暇时为父与你谈上几句,为你增一二见识,当是为未来做些准备吧。” 刘龙起身恭敬一礼道:“孩儿谢父亲大人!” “你啊!” 刘凤仪也不知该如何说他这个儿子了,索性不再说。 “对了,临下朝之时,督查院的戴总宪向为父道了个歉,为父接受了,但余事为父未曾多加理会!” 刘龙问道:“余事?” 刘凤仪点头道:“话是未说明,但为父多少有几分理解,大致是让你去衙门做些春秋说法,毕竟此事最严重之处在于,你是士子,且是朝廷命官之子,是大明堂堂的亚元举人,被一赐监殴打,即便这人是总宪之子,但亦是犯了官场忌讳。 若是你转圜一二,他后面的拒捕反而可以找些说头了,无因便无果嘛。若你的事不是事,他完全可说,后面之事是兵马司和锦衣卫误会之下擅加抓捕,毕竟,打几个百姓最多也便是训诫一二。总之,可以再用那一套修辞,群情涌涌并不是不能多使几次。” 刘龙关心道:“父亲,会否对你?” 刘凤仪不在意道:“为父已是说过,为父一生都难已跨过五品之阶,还在乎何事?为父不贪不占,制狱理讼皆是公心,还怕何事?即便真是如何,大不了回家养老,有官阶在,有家里的几分产业,也饿不死人。为父唯一担心的,反倒是你,毕竟是总宪,是朝堂大员,若是举试之时……” 刘龙毫不犹豫道:“父亲,您做的对,无需为孩儿担心,若真会因此……这仕不进也罢!” “为父便知道你是如此!” 刘凤仪笑着摇摇头,道:“这样也好,不用和那寿宁伯闹纷争,看寿宁伯是要用戴盛立一威,若是你扯他的后腿,免不了被他记恨,他是何种人,满朝皆知,被他记恨,终归亦不是好事,倒也说不上是好是坏了!小人物,便要有小人物的决断,可不能首尾两顾妄图左右逢源。” “父亲,孩儿以为,那寿宁伯……” …… 张鹤龄当街使差人打了戴家二公子并抓进锦衣卫,至今未曾放人,此一事,随着下朝之后,迅速传播开来。 本来只是东城街面流传一二,也多是层阶不高的人群,但朝会上几百官员,加上科道言官的一通弹劾,把这件事彻底的推到了台面之上。 儿子被抓,也丢了面子的戴总宪会有何动作,甚至朝堂大员们会有何动作,成了很多人所关心的焦点。再者,那寿宁伯突然来此一出,是不是代表,他这个一直被人各种弹劾的外戚来了一次反击?要达成何种目的?不免有人开始猜测。 只是,事情却让他们觉得自己想多了,戴总宪下朝之后,沉稳平静的回了督查院,似乎全无动作,而张鹤龄其人,好似无事发生一般,正常的处理着他的公务。 甚至连关押戴盛的锦衣卫百户所都未曾去过,一大早便是去到兵马司,接着再不出来。 包括两衙的人亦是多有议论,要知道,兵马司没有大牢,锦衣卫千户所也只有临时羁押之地,往日可从未曾扣过如此重要人物。 他们在隐隐兴奋之间,多少亦有些担心。不过,这位伯爷上官,着实的给他们立了一个规矩,到任只第二日,被打被革的兵丁已有二十余,这不是三把火的三把火,也着实让他们警惕了精神。 从第二日开始,所有兵丁都打起了精神,兵马司,包括锦衣卫,都难得为之一正。 兵马司大堂。 对今日兵马司的风貌,张鹤龄倒是基本满意,不过,他此时可考虑不到那些。 甚至戴盛的事也被他暂时抛在脑后,抓戴盛本就是给东城的街面立个规矩,至于戴盛本人并不重要,是不是戴总宪的儿子也不重要。昨日没有戴盛,迟早也会有其他盛出现,总归京城不缺可以让他立规矩的人。 他无甚在意是谁,规矩立了,按章办事便是,人们所猜测的所谓反击,没有的事。至于戴总宪的面子?他的面子与我何干?他只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张鹤龄毫不在意只专心公事的态度,反而让他属下一众官吏安心了许多,更加积极的配合起张鹤龄的工作起来。 “今日,多谢诸位了,让本伯对两衙事务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本伯的心中已有了决断!” “下官、卑职等,听伯爷令!” 孙继、刘范加上锦衣卫的百户张海、邢朝和兵马司洪晋、袁成两位副指挥使,两衙的主要高层齐聚一堂,听到张鹤龄已有决断,他们纷纷起身,连忙躬身行礼等着吩咐。 张鹤龄满意的点点头,今日这一谈,才算是把两衙所有细节倒了个干净,这些都是在底层挣扎的小官,在特殊的衙门里,往往知道的不少。 若是往日,他大概会统一把这些小官划入不入流的行列。 屡试不中被打击了考学意志的举人,被从正军发配到杂牌军的把总,南镇抚司不受人待见的文书和百户,好像全是不得意的人。 但不得意,不代表完全没有了心志,至少他面前的几人尚有,昨日他未点名的一次命令,让他试出了很多。 如今嘛,这点心志因他这个伯爵到来而激发,做事格外的主动积极,有这些两衙老人的辅助,他也有信心真正开始实行自己的规划了。 在陛下那里,当着几位大员的应承,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他正待吩咐,却见一个兵丁急冲冲的跑了过来,未等行礼便是急报:“报……伯爷,宫里来了位公公……” “还真是奇了,每次本伯要安排正经事务,宫里总是来人!”张鹤龄笑着,很随意的吐了一槽。 只是,他的这些属官们,可不敢附和,只是陪着笑。 张鹤龄摆摆手,笑道:“走吧,随本伯出去迎迎……” 一行人出了大堂,只是,还未等他们走出多远,宫里的人已是到了大堂外的院子前。 一照面,张鹤龄便快了几步迎了上去,拱手道:“恭喜,陈公公,恭喜!” 来人正是陈准,下朝随皇帝回到乾清宫后,他换了身衣服后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 红黑相间,彩纹纻丝飞鱼服,有身份且有荣宠的大太监才能穿上的服侍,大致仅次于蟒袍,张鹤龄一打眼便心中有了数。 宦官亦是有品级的,能被称太监的宦官,至少也是从四品少监掌事一级。到了这个级别,皇帝一般都有赐服。不过,非正印太监,或是重要的内衙,一般可不敢穿。这年月可不比几朝之后,太监都敢自己设计服装。 以前的陈准是乾清宫掌事,记得上一次见到陈准时,穿的还是正常太监服饰,今日过来,已是穿上了纻丝飞鱼服,手持一柄如意拂尘。凭他对陈准的印象,若是未成大监,该是不会如此穿着。 “哈哈,寿宁伯好眼力,咱家倒是让寿宁伯见笑了。就如同那些大臣们说的,幸进之人,这不,逮着就来显摆了!” 陈准笑呵呵迎了上来,自嘲了一句,向北拱手道:“承蒙皇爷错爱,委以司礼监秉笔一职!” 两人笑着寒暄两句,兵马司和锦衣卫的属官们一听来头,赶忙纷纷上来见礼,陈准皆是无甚架子。 张鹤龄一直在笑着,不过,他脑子却在转着,陈准的升职,或许有他不知道的情况。 或许是昨日,或许是早朝,张鹤龄突然觉得,他的消息太过闭塞了,毫无可以让他分析的消息来源。他心中有了些想法。 寒暄过来,张鹤龄笑着道:“陈公公,本伯就怕见着你,每次你过来,好似都不太有好事。今日,不会又有人告本伯的状,陛下传我进宫吧?” “哈哈,寿宁伯,你这说的咱家好似是丧门星一般……” 陈准哈哈一笑,他看了看兵马司和锦衣卫的几个官,笑道:“不过,伯爷您猜的有些谱子,今日还真有不少人告了您的状。那叫群情汹汹,喊打喊杀的,最后都快说成抄家灭族的罪了。不是皇爷发火问他是不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也是四亲,估摸着那些大臣们还没完呢。” 张鹤龄已是无所谓了,笑着问道:“还真有告的?早朝的时候?这回又罗织了甚罪名?” 陈准笑了笑道:“哈哈,早朝刚过一会儿,再过些时辰大致您便知道了,咱家先不复述,左右就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也得感谢他们,若不然,咱家还不定何时能捞着这样的机会呢。” 张鹤龄也跟着笑笑,他大致感受到了陈准的善意,这个中年太监,从第一次来到府上便是有些不同,有意无意的把他往皇家那一拨里划。 表达的心思,有些想法,且,这些大太监,很能懂皇帝的心思,如今的张鹤龄,至少不是以前那般不受皇帝待见的人物了,说是亲近不为过。 因而,陈准对他也一次比一次亲近。张鹤龄也是接受了这份善意,很亲切的和对方配合着寒暄起来。 一番寒暄之后,陈准这才正色道:“寿宁伯,咱家今日来此,是为传皇爷的口谕,寿宁伯,请接旨吧。” 张鹤龄一听,正了正衣冠,就待拜下,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更是早就跪下了。 “皇爷说了,寿宁伯无需跪下,站着接旨便可!” 陈准笑着拦下了张鹤龄,见寿宁伯躬身之后,接着,他高声唱道:“陛下口谕:长孺,昨日之事,朕知道了,朝廷律法自当公正严明,无论大小事亦当秉持一份公心。你此事办的不差,望你恪尽职守,朕看着呢!” “寿宁伯,皇爷的口谕你可清楚了!” 陈准念完,让张鹤起身,然后对张鹤龄笑道:“皇爷对寿宁伯那是恩宠有加啊,能让皇爷话说的这般明白。且,五、六品的衙门一直能在皇爷的眼里,您是独一份!” “陈公公所言极是,本伯亦是铭感五内,因而,时刻谨记,只望能为陛下尽一份心,不能辜负了陛下的恩宠!” “呵呵,伯爷此言方是正理,咱家和伯爷一样,都是尽这一份心!” “陈公公,今日不用赶了吧?随本伯去饮杯粗茶,这好几回,都是着急忙慌的!” “那便谢过伯爷了!” “陈公公请……” …… 第五十四章 安排事项 兵马司大堂。 陈准毕竟是宫里有差事的大监,也只是略坐了一会儿,喝了半杯茶。闲谈间,大致的给张鹤龄说了说早朝上的事,也隐晦的说了下皇帝早朝前后的一些动态。然后,便是离去。 张鹤龄亲自送出了衙门,回来之后,看着围在他身边,比之前越发恭敬的一众官员,笑道:“都坐下吧,之前说要安排事情,结果陛下派人来传口谕。” 刘范笑着奉承道:“伯爷您简在帝心,下官等亦是与有荣焉啊!” “哈哈,你这话说的倒也不差,咱们兵马司和锦衣卫一向不受人待见,本伯这个堂官若是没个硬实靠山,想做事可就难了。你们呢,在本伯的麾下,好好做事,本伯自会给你们撑住这片天。” “下官……卑职谨遵伯爷教诲!” 张鹤龄笑着点点头,想起来,朝孙继他们问道:“戴盛那些人昨日抓去如何安排的?” “伯爷,下官正要向您禀报!” 孙继赶忙起身,回道:“人就关在张百户的百户所,昨夜闹腾的厉害,下官等未做搭理。今日如何,还需请示伯爷您,才好做安排。” 张鹤龄问道:“你有何想法?” 孙继回道:“伯爷,按他的事,殴打有功名之人、持械拒捕,终究只是刑名案,属刑部或是顺天府的范畴。咱们锦衣卫和兵马司,正常连开堂审讯的资格亦是没有。非特旨,咱们锦衣卫或是兵马司也关不了几天。不过,若是……” 孙继看了看张鹤龄的面色,斟酌道:“伯爷,下官在南镇抚司看过一些案卷,其中有些案子和戴盛和他父亲都有关联。不过,后来包括他在内的很多案卷都没了,下官当时留心找了找,但皆是无果,再后来,下官便到了东城千户所。虽是找不到案卷,但事儿,下官大致记得,按图索骥,再突击审讯下,以下官的看法,想让戴盛撂些东西,大致不难。因而……” 听着听着,张海眼神闪烁一下,也跟着道:“伯爷,若是卑职来审,只要却有的事,卑职有把握能审出来。” 另一百户邢朝也是跟着附和,且三人眼里都是光华闪动,有些跃跃欲试的架势,直看的兵马司的几人一阵发毛。 果然不愧是锦衣卫的人,即便现如今的锦衣卫给人的印象已是温和许多,但这股找案子眼里冒光的情状似乎永远也变不了。 张鹤龄暗笑着摇摇头,轻叹一声:“算了,咱们东城所太小了,正如你们说的,咱们连开堂审讯的资格都没有。因而,即便审出了东西,亦是无用,锦衣卫上面不会认可,顺天府亦不会认可。为这些事即便是请陛下下旨,也不符合程序。” 孙继一阵失望,他们想的正是要伯爷去陛下那里请旨,他们审出东西,陛下来给他们撑着。可伯爷说的对,即便最后下旨,总不能真就让他们这个外派千户所来办吧,不符合程序。朝堂之中,程序永远都是重要的。 “也别失望,先记着吧,若是有暇收集下资料!” 张鹤龄怕他们太过失望,宽慰道:“本伯是千户,但亦是镇抚使,且是正四品的镇抚使,有机会的。” 说到这里,张鹤龄突然正色道:“不过,本伯提醒各位,本伯的原则告诉你们了,公平、公正,栽赃陷害,弄虚作假一律不可为,否则,本伯的军法和家法,可不容情!” “伯爷尽管放心,下官…卑职等省的!” 张鹤龄点点头:“好!那这事便这样吧,关个三日,正常给他吃喝,别打别骂,关着的消息再散一散,便说我张鹤龄还在调查。三日之内,谁来也别松口,记住,是任何人!等三日之后,把案记连人,一齐交给顺天府。之后顺天府如何办不用管,派人盯着,记下来告诉本伯便是。” 交待了此事,看众人皆是点头,张鹤龄亦不再强调,开始安排正常的事务了。 “先三个事,亦是三步!” 听见张鹤龄要安排事务,孙继、刘范等人赶忙站了起身,恭敬的等着命令。 只听张鹤龄道:“第一,东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理清所有兵丁属员,缺额全员补齐,具体怎么补?补谁?本伯不做干涉。明日点卯之后,本伯要看到最新的名册,实员实数。” 孙继犹豫了一下,道:“伯爷,按造册人数,只补上缺员不用增补军籍数目,补起来容易。兵马司比咱们锦衣卫更容易,有的是辅丁和帮闲。可若是补上了,按兵部发下的饷银,单只人员一项,衙门里每月便要亏空不少。 再有,经历司那边已是下了条陈,咱们东城千户所,本月的职分银子,加了五成……” 刘范也是面现难色道:“伯爷,孙经历所言,亦是下官所想。虽我兵马司没有职分银子需上交,伯爷您也为我们兵马司争取来了不受人管的权力,但也正因如此,往后我们必然多受掣肘,所能收到的银子必然大幅缩水……” 两人犹犹豫豫的解释了一遍,说的亦确实是现实的难度,银子。 东城千户所,相当于锦衣卫的派出所,也如同后世的潜规则任务一样,每月需上交银子,美其名磨勘银子,至于银子怎么来,自然需要在东城的地盘上来搜刮。 现如今锦衣卫上面突然给东城加了五成,便拮据到补几百缺额的人丁兵饷钱亦是不足的程度。 而东城兵马司呢,虽无需上交,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关键还在于两衙之前在东城行事,和其他各处的权力交叉太多了。 张鹤龄其实也能想象到,按往常那般收,很难收的上来,因而,他从未打算维持旧状。 他正待解释时,突然洪晋粗着声音道:“补上人员怎么了?伯爷说的对,要补上,再缺银子,还能缺这点?虽然往后那些杂碎可能掣肘,但咱们有伯爷在,只要我们不怕,抢便是。属咱们的职权范围,谁来我也不服。大不了不穿这身官衣,早就受够他们的鸟气了!” “呵呵,洪副指挥,别探本伯的话,本伯已是说过,只要按章按律,本伯给你们撑到底。” “嘿嘿,伯爷,卑职哪敢!”洪晋赶忙收起了粗坯相,赔笑着道:“伯爷,卑职以伯爷马首是瞻,指哪打哪,您当然不会不管小的们。” “行了,收起你的脸吧!”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接着朝众人道:“洪副指挥使所言不差,不在乎几个兵丁的饷银,银子不够,咱们可以找。只要是咱们的职权之内,尽管放手去做。怕的是你们没胆子,别怕本伯不顶事。前提,是咱们有理!” “是,下官等今日必补充齐备。” 张鹤龄点头,继续吩咐道:“第二,人员补齐之后,全员整训两日,第三日起,东城兵马司和锦衣卫联合行动,带上所有的帮闲、辅丁,为期七日,上上下下的把东城彻底清理一遍!” “清理?” 张鹤龄肯定道:“对,清理,便是字面意思,梳理街道、沟渠,清理卫生,检查、规范火禁。并派人在所有街道巷口贴上告示,不得随地便溺,秽物不得随意倾倒,违者罚百钱,徒三日。可增一班夜香妇每日夜间、凌晨以便百姓倾倒。 另,清理所有街道、坊市、胡同,对外门脸违规者。不得乱摆占道,越界、超出搭建者,限时予以拆除,不听号令者,强制拆除,视情节轻重予以罚钱,徒役。所有街市、集市,商铺、摊贩,皆在其列,唔……大市街那边可缓一缓,放在最后吧!” 几位官员皆是被张鹤龄所言的联合行动惊了一下,可以想象,如此大的动静,东城要闹腾的厉害了,他们有些害怕,这一下子,估计要得罪无数人,但隐隐的,心中亦是有些兴奋。至于打扫卫生、清通沟渠这些腌臜事,反而是小事了。 几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皆是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复杂。 张鹤龄也是看看众人,再次强调道:“遵本伯之令执行,一视同仁,即便是碰到我张家的铺子亦是照办,敢于对抗的打,敢于反抗的抓,若是有人敢闹的更凶,本伯亲自带人上门!” “遵令!” “好,第三事,清理之时,统计所有的街市、集市、商铺、摊贩,清理行动结束后,根据规模和盈利,制定一套合理的管理办法。 简单点说,便是开店的,摆摊的,需要有兵马司和锦衣卫所认可颁发的执照,并每月按规模和盈利上缴管理费。无牌照者属违规营业,封店抓人。领取牌照之后,兵马司和锦衣卫负责维护,包括治安、卫生、火禁等兵马司所有职权之类的事务。” “这~” 刘范有些咋舌,这一事比一事大呢,若是前面是闹一下,第三事那搞不好真要真刀真枪的干一场了,且这个真刀真枪,不单单是市井之中,极大可能还在朝堂之中。要知道,东城稍微大点的商铺,哪家没有官员家的背景啊。 刘范斟酌后,还是提醒道:“伯爷,收银子的事倒是合理,但不好收,您这边的压力……还有,您说的执照一事,其实户部和顺天已有类似的条目,东市有市监,余处店铺也都有在顺天府做过备案,至于收没收银子,收了多少,则看具体情况。若是咱们这一来,等于直接和户部、顺天府打了对台啊。” “户部,顺天府……” 张鹤龄点点头,稍一思忖,道:“户部和我们所行不太一样,日后本伯会和户部沟通,至于顺天府……本伯去和他们谈谈。这几日,把消息散一散,当是提前打个招呼。” 其实原本张鹤龄便没打算彻底抛开那些衙门,其实按牌照的情况,户部才是最合理颁发的部门。他们兵马司和顺天府,每月收管理费才是正理。 但他知道,没有他强制执行一下,做起来几无可能。改日有暇,倒可找个机会和那位户部尚书聊一聊。 念罢,张鹤龄问道:“可有不明之处,若是都明白了,那就按此执行吧。” 几人想了想,发现很清楚了,只是难办确实是难办,不过,既然伯爷交待了,再难办亦要执行,拼一回吧。 “好,那便忙去吧,本伯今日正好去趟顺天府,和里面的老爷们聊一聊!” 几位下属都是笑了笑,伯爷说的老爷们,只可能是府尹,至少也要是佐贰。也就是现在这位伯爷上官,往日他们的指挥使,别说老爷们,即便想见个推官亦是难,这一说,倒让他们更增了几分信心。 “报……” 事已说完,正待要散去之时,一声急促的秉报之声,远远的从堂外传来。 听着拖成长音的呼报声,众人皆是一凛,是出事了? 兵士秉报,便如地方奏报进京一般,都有一套潜规则,如此长音急报,一听便是有突然之事的样子。 众人纷纷起身,此时秉报的兵丁已是进了大堂。 “秉报伯爷,锦衣卫几位老爷。锦衣卫来人急报,有一群身着儒衫的士子堵住了驴市百户所,百户所现已内外不可进!” “真是稀奇了,又是一出,士子?是秀才、监生、举人,还是当官的文人?” 张鹤龄快气笑了,一群士子,是多大的一群,能内外不可进,这锦衣卫如今便这么没牌面吗? 张鹤龄看向张海,驴市百户所,便是张海的百户所。 “伯爷,卑职这便去看看,到底是何事!” 张海也懵啊,他百户所几十个校尉力士,被一群士子堵到内外不可进,够丢人的。可他也知道,大概也怪不得那些校尉,士子不能碰。可士子,好好的围他的百户所作甚。 对了,戴盛! 孙继此时已是猜测道:“伯爷,大概是戴盛的原因吧?” 张鹤龄微微点头,估计只能是这个了,但这消息,够灵通啊,动作也够快。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路士子。 念及此,张鹤龄道:“刘经历,洪副指挥,袁副指挥,你们办你们的事吧。本伯和孙经历他们去看看,有事可派人去寻本伯。” 吩咐了众人,张鹤龄带着孙继和张、刑两位百户出了大堂,在衙门前会和了前来报讯的锦衣卫力士,接着一行人骑马向着驴市百户所而去。 东城兵马司衙门在思诚坊,驴市百户所在东市外大街,相隔并不远,一行骑马,不到一刻便赶到了地方。 刚到百户所所在的胡同口,就见着胡同里挤满了人,内三圈外三层,嘈杂异常。 他们骑马过来难以通行。直到张海一声呼喝吸引了外层围观人的目光,见着又是红袍又是飞鱼服的,这才赶忙的让开了路。 张海黑着脸头前引路,张鹤龄一行人终于走到了里圈。 一进里面,离百户所门前越来越近,只见,有二三十人之多,以一人为首,正堵在百户所门前的小院前,不停的在呼喝。 里面的锦衣卫战战兢兢,想推开人,可那为首的人显然极为胆大,挺着胸膛,一副正气凛然之相。 张鹤龄不由皱眉,认识的? 脑子一转,张鹤龄仔细的搜索了一下记忆,终于恍然,还真认识,还是世仇呢。 张海此时已下了马,靠近了最外围的士子,呼喝着让开! 可显然无甚作用,他这一声喊,只吸引了士子们的注意,这一看,几个飞鱼服,还有穿官服的,竟然还有个红袍,不由的,他们更来劲了! 张鹤龄的眼神直射向那名领头的士子,此时那人正好看了过来,和张鹤龄眼神相对。 只见那人眼神中一丝喜色闪过,接着手一挥便移开了目光。若非张鹤龄一直盯视,几乎很难察觉。 “这是锦衣卫的官,就是他们!” “堵住他们,今日必须给我等士子一个交待!” “敢无故禁锢士人,锦衣卫是要行往年旧事吗!” “恶行昭彰的外戚,助纣为虐的鹰犬走狗!” “放了戴公子,锦衣卫向我等士子道歉!否则,今日谁也别想走!” “……” 二十多个身穿儒衫的士子,不停的叫嚣,快十月天,挺冷的天气下,一群人通红着脸,叫的热火朝天。 第五十五章 百户所前 东城。 驴市百户所门前。 原本哄哄闹闹的场面,因着张鹤龄等人的到来,反而有秩序了许多。围观之人声音渐小,只是有些胆怯且饶有兴趣的看着热闹。 二十多个儒衫士子,在张鹤龄一行人来到之后,口号喊的格外的卖力。内外齐动手,里面堵着不让出,推着锦衣卫的校尉,外面则推搡着张海这个百户都是歪歪倒倒。 张海咬着牙,使命的扛着士子的推搡,一边的邢百户也不遑多让,和张海二人一左一右,为张鹤龄撑着空间。 百姓们看着情况,不少人纷纷猜测,也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那穿红袍的便是寿宁伯时,顿时现场的人秩序更加的分明了。 百姓们不叫嚷了,自发性的还稍退了退,可那些士子更来劲了。 “那就是张鹤龄,奸佞外戚!” “张鹤龄,给吾等一个交待,否则吾等必不善罢甘休!” “不善罢甘休,吾等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放了戴公子,尔等奸佞……” 二十多个士子除了堵住门的几人,余者皆挤压着向张鹤龄这边靠近,口里的叫嚣已渐渐变成了谩骂。 张鹤龄始终沉默不语,他倒要看看这些士子能怎样,而且,他尤为关注那领头的士子,那可是真正的官。 官员撺掇士子闹腾,此事不是没有,且还不少。但似乎很少有这般明目张胆的,即便是串联学子、士人闹个衙门,那也是躲在背后煽风点火,如此人这般,敢当出头鸟的真的挺稀罕。 是因皇帝一直的宽容,是因两年前的当街扬鞭尝到了甜头?还是觉得,即便闹这一出,我也无可奈何? 张鹤龄冷漠的看着那人,似乎是张鹤龄的眼神格外的刺人,那人感觉到了,再次把目光看向了张鹤龄。 称的上端正俊秀的一张脸,淡定中带点愤怒,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且不失风度、气度,一看之下,真有大家风范。 “让开,尔等不知此是何地?” 孙继被突然被新一轮的推搡挤的一个踉跄,怒声道:“锦衣卫门前,胆敢围堵,且冲撞朝廷命官,尔等要造反吗?” 被怒喝的士子毫不在意,指着孙继便骂道:“尔斯文败类,枉你穿着文官袍服,竟与奸人佞臣为伍,为虎作伥,谄媚逢迎,实乃无耻之徒,你不配为朝廷命官,枉读圣贤书!” 一人骂,接着众人跟着附和,气势极其高涨,孙继听着怒极。 “哈哈!” 张鹤龄此时被逗乐了,招手笑着道:“李梦阳,来,上前来!” 没错,为首之人就是李梦阳,也不知他如何想的,下朝之后怎联络了二十多个监生、士子,跑来了百户所门前。 被张鹤龄点名,李梦阳身边之人缩了一步,但李梦阳却依然是极有风度,只本着脸,摆了摆手,从士子中缓缓踱步,所过之处,士子纷纷让出通道,直至走到了张鹤龄面前。 人沉稳异常,不过他心里可是喜色尤盛。张鹤龄的到来,是意外之喜。 周围的人群安静了些,李梦阳的声望,在一群年轻士子之中尽显无疑。 “寿宁伯,你一外戚,实乃国之蠹虫,于国无利,害民尤盛。陛下被尔谄言蒙蔽,竟得以幸进为官。若是为官能做一二事亦不枉陛下一番任免。然,你不思报效,无法无天,肆意乱法,当街殴打士人,强行关押,至斯文扫地,致民怨沸腾……” “好了,好了!” 张鹤龄本以为李梦阳能玩出什么新招出来,原来还是老一套,弄一堆辞藻,含糊其辞,能混淆便引导情绪,不能便扩大声势。 但张鹤龄也知道,此种,往往真能有些效果,老百姓若是不知道的,没准便会信个一二。百姓们倒还好,在京城地界,敢随士子一起躁动的很少。 但那些士子们呢,能起的作用真的不小,没看有些人被几番洗脑已是坚信李梦阳的话了吗?一个个的喊着起劲,其中大致有知道细情的,但不少人应该全然不知。 一起子读书读傻了的,只相信自己愿意看到的,大概是满足作为士子的骄傲吧。张鹤龄突然替他们感觉到悲哀。 “张鹤龄,容不得你再嚣张,今日我等士子和满城的百姓父老,必要想你讨个公道,你……” “闭嘴!废什么话!” 张鹤龄陡然一喝,眼神直瞪向李梦阳。 李梦阳平平淡淡,身形挺的笔直,毫不在意,一身气节竟似要溢出一般。 不过,他也未再说话,但他身边的人却似乎被张鹤龄彻底激怒了。 “还敢嚣张,一个外戚,以为仗着皇帝宠幸便能无法无法,大明养士百余年,我等不怕……” “对,不怕,各位朋友,今日必要……” “各位朋友,我等拿下他,请陛见,说理!” “……” 张鹤龄淡淡的笑着,他不曾多看这些叫嚣的士子一眼,只是盯住李梦阳,问道:“李主事,你亦是朝廷命官,可知尔等此行径犯事了?” 李梦阳似乎有些不屑,义正辞严道:“我等士人,为公理,为天命,何惜此身。再者,你一蠹虫,定不了我等的罪,有陛下,有满朝大臣。” “对,名为外戚,实为蠹虫!” “蠹虫!若我是尔,有何面目对天下生民!” 又是一阵激烈的冲撞,好在士子们弱的很,张海和邢朝武人底子,顽强的挡了下来。 张鹤龄摇了摇头,朝孙继问道:“此处非兵马司和顺天府巡查的地界?堂堂大明锦衣卫百户所门前,如此哄闹,无人来查看?” 孙继赶忙回道:“伯爷,兵马司和咱们锦衣卫有默契,各自所在胡同街巷,大致不会进入巡查,也是大明所有衙门默认的规矩。不过,顺天府是牧民衙门,不在其列,但顺天府,伯爷,您也知道……” 张鹤龄闻言点了点头,互相不去对方衙门前,特别是有执法权责的衙门,避免不必要的冲突。这个可以说的通。顺天府,好吧,不说也罢。 既如此,张鹤龄也不好去叫兵马司来人了,若是让兵马司来给锦衣卫解决衙门口的纷争,倒让锦衣卫难堪了。虽都是属他管辖的衙门,但有些权责还是需要分清的,省的产生龃龉。 张鹤龄略一思忖,上前两步分开张海和邢朝,二人有些焦急,哪敢让,万一让这些人冲撞了伯爷,那他们可罪过大了。 但张鹤龄坚持,两人也只好让开了些,当让开时,看着那些士子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大胆之后,他们稍松了口气。不过,他们还是左右护在张鹤龄身边,极为警惕。 叫嚣还在继续,不过,张鹤龄走上前来之后,倒没人敢如刚刚一般直往上冲了。显然,这拨人还是有些忌惮的,那一身红衣蟒袍,伯爵身份,总有几分分量。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张鹤龄上前来,李梦阳便感觉全身都跳动着兴奋的因子。 两年前,他的一篇《应诏指陈疏》直指二病、三害,使得他在官面上崭露头角。被拿下狱后,各方声援,进了昭狱,又是多有照顾,连锦衣卫被下旨对他拷问,都未曾敢伤他,最后,他全须全尾的出来了,可谓一战成名。 三害者,李广、二张,出狱之后,有街市之上,他面对二张,不畏权贵,不惜己身,怒向恶蠹挥鞭,使得他从名人彻底转进,成为了名臣,可为声名鹊起。 张家兄弟可谓是他的福星。 不过,他是聪明人,很明白过犹不及,养望和熬资历,对任何一名官员而言都不可或缺。因而,这两年,他几乎没什么动静,即便也有不少人做着和他差不多的事,但他基本很少参与,只一心做着学问,办着差事。 原本他依然不会太快动作,他觉着,火候还不够。反正,张家兄弟在哪儿摆着,想用时随时可以动手。 可计划跟不上变化,张家兄弟似乎想变,那怎么行,若是张家都变了,到何处去找这么好用的人家。 让他去找当朝大员家的麻烦,他可不敢,即便是那些累世的勋贵公候人家,他亦不敢。谁叫张家只有宠幸,毫无底蕴呢。哦,另一外戚周家倒是可以,不过,做生不如做熟。 李梦阳按捺住兴奋,沉声道:“张鹤龄……” “无需多言!” 张鹤龄根本不想听他废话,直接问道:“李梦阳,你是朝廷命官,今日此来,本伯记着。但本伯现在不想再听多余之言,你说吧,你串联这些人过来,到底要作甚?” “张鹤龄,何来串联,我等……” “闭嘴!” 张鹤龄陡然一喝,锐利的目光扫视众人,人声为之一顿。只是,很快他们便反应过来,不觉有些羞恼。 还待再言时,李梦阳举了举手,郑重的看着张鹤龄。 果然变了啊,果然是人都会成长,李梦阳心中一叹。 不过,他也不失望,好在现在时间过的不长,张鹤龄给人的印象还在那,这会儿还抓了戴珊的儿子,如此机会不用一下,那真是可惜了。 念罢,他沉声道:“张鹤龄,放了被你关押的无辜士子,并向他道歉,向朝廷请罪。否则我等不会罢休,即便今日你仗着权势驱逐我等,即便李某因得罪权贵而罢官去职,李某也依然与尔等蠹虫抗争到底!” “好!空同公所言及是,我等不会罢休。今日是三十人,来日或是三百人,大明养士百年,少不了一腔热血之人!” 跟在李梦阳身边的一名士子随着附和,士子们的气势被进一步的鼓起。 “放了无辜士子?” 张鹤龄笑了笑,道:“好吧,本伯不与尔等辩驳,既你说无辜士子,本伯就放他出来,看看他是不是无辜。让开吧!” “让开?张鹤龄,你欲作甚,蒙骗我等吗?” 张鹤龄奇道:“尔等不让开,本伯如何让人把‘无辜士子’带出来!” 李梦阳闻言一愣,可看张鹤龄说话不似作伪,他有些不确定了。 但人家说了,让开,他唤人出来,这没毛病。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太顺利了啊,和他们想象不符啊。不过,能逼的人妥协,他们依然兴奋,宛如取得了重大胜利一般,就差兴奋的吼一嗓子了。 张鹤龄不管他们,朝张海示意,张海会意,高声朝着百户所内喊道:“把戴盛带出来,所有兄弟全部行动,护住戴盛,免的被人伤了!” 李梦阳脑子飞快的在转动着,但还是没想明白,即便是变,但不至于变的这般快吧,而且,真的与他所设想的不符。 新官上任,抓了人立威,怎会轻易被人堵一下就放呢,这还有何威严。好吧,人家的威严和他无关,可若是你这般说什么配合什么,那我还如何发作? 也不是不行! 李梦阳念头一转,定了思量。 此时,百户所内留手的锦衣卫校尉和力士们已是带人出来了。 戴盛一出百户所,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他恨不得留出几滴泪来,终于重见天日了。 那逼仄的房间,夜晚连个光亮都无有的房间,屁股被打了几十棍的疼痛,都赶不上那种内心的折磨,他估算着是一夜,但宛如过了无限时间一般。 “戴盛,别楞着了!” 就在戴盛感怀之时,那让他心悸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张鹤龄。 戴盛猛然睁大眼睛,只见视野里人很多,但他的目光只牢牢的锁定在那道蟒袍身影之上。 他有些不敢回话,至于叫嚣,他更是不敢了。 身后有锦衣卫轻轻推搡着让他上前,他身子猛然一动,立刻牵动了伤势,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若是往常,他指不定便要开骂了,可此时,他乖巧异常,蹒跚着挪动脚步往前走,一路上不相熟的儒衫士子们总和他说话打着招呼,似乎挺高兴。 但戴盛全然顾不上,终于,走到了张鹤龄的身前。 “寿……宁伯,你到底要作何?” 戴盛猛的吸口气,虚弱道。 “无事,让你出来见见日头,放心,本伯说了,按律执行,不减一分,亦不多一分。” 张鹤龄摇摇头,道:“你说吧,你纵马闹市,并打了举人,再持械拒捕,本伯打的可对?关的可对?” 戴盛昨夜便知道他打的那个书生是举人了,因此,此时他嗫喏着不好回话。 李梦阳可不想让戴盛和张鹤龄再多对话,他跟着就挡在了戴盛身前,正色道:“到此般时候,你还敢以言恐吓,真真嚣张肆意到极点。” “戴公子,无需受他威吓,我等正义之士在此,量他也不敢再如何!” “对,戴公子,我等皆在,莫要怕他。” 戴盛不想说话,他恨不得翻翻白眼,他是有些嚣张,但明着的时候很少来的,昨夜是因心中有事,偶尔暴躁了下。 被打了他自然不爽,他还打算了以后肯定会想办法找回来,但他可不蠢,现如今还在人手上呢,吃这个眼前亏? 戴盛的不说话,反倒让一众士子更是觉得戴盛受了威胁,或是昨日被打狠了,还没缓过来呢。不由让他们更怒。 当然,二十多人中有不少人是知道事情的,他们倒没叫的太狠,但总有意气冲脑的愣头青。 只见其中一人,猛然从后面挤上前来,指着张鹤龄便骂道:“蠹虫,嚣张,肆意,至此刻,依然敢如此肆无忌惮。陛下糊涂,怎会让尔等蠹虫之辈窃据高位,你,无君无父,生长至此……” 他说的正激烈,只是没成想,突然间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同时而来的,还有撕心般的疼痛,忍不住便是一声惨呼。 “啊!” 又是一下,他模糊中只看一道黑色的残影降临,顿时脑袋再一晕,只感到一阵湿意滑过脸颊。瞬间踉跄着退回来几步,被同伴给扶住。 “……” “啊!放肆,你怎敢,怎敢……” 第五十六章 冲突 “张鹤龄,尔敢,尔敢……” 驴市百户所门前,李梦阳怒着一张脸,手遥遥的指着张鹤龄,恨声喝道。 只见张鹤龄手持马鞭,铁着一张脸,冷酷的看着身前的这些士子们。没人会怀疑,只要有人上前,张鹤龄便会给他送上两鞭子。 刚刚的那一个士子,此时满脸是血,正是最好的榜样,一时间,来找事的士子们,气势都弱了几分。 不过,也只是暂时的,随着李梦阳和他身边一人的怒声喝骂,再次挑起了他们的情绪,比之前还要来的凶猛。 大概只有士子之间偶有摩擦,面对其他群体,即便是那些数的上名号的朝堂命官,他们也未曾吃过亏。如今,竟然被一外戚,一个锦衣卫打了,甚至让他们一时气弱,这内外的羞辱何其盛也。 一时间所有人都振发了精神,甚至狰狞着面孔,如同义无反顾的战士一般,向着张鹤龄冲锋而去。皆是要冲上去找张鹤龄算账。 张海、邢朝,孙继和一众锦衣卫,赶忙的挡了过去,双方在百户所门前猛然的撞在了一起。 冲突升级了! 张鹤龄退了一步,手一挥命令道:“张海、邢朝,动手,抓人!” 张鹤龄早就想动手了,之前只有4个人,他这才和对方周旋,使得放开百户所的门前。 每个百户两个总旗,加上大小军官,大致100人出头,平时一队执勤,一队留守,即便如今锦衣卫有些空额,但百户所内的锦衣卫也不会少于三四十人。 能被二三十人堵着门,盖因锦衣卫不敢动手。也是李梦阳聪明,未曾真个带人冲进去,否则即便锦衣卫不敢动手,也得动手。 现如今的情况也是一样,他们不敢动手也要动手,冲突已起,上官的命令已下,必须无条件执行。昨日这位伯爵爷带着兵马司立的威可还在呢,别说外人,即便兵马司兵丁,因办事不利,打的革的,已二三十人,他们可不想放弃这身衣服。 张海也是一声高喝,随之下令,跟着自己也冲了上去。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锦衣卫们动手是没错,但可不敢动兵器,而那些士子们似乎脑袋彻底发热了,完全不管不管,一副要拼命的架势。嘴里还在喝骂着,不停的给自己给同伴鼓劲。一时间倒没能拿的下来。 张鹤龄很不满意,不满意校尉们的表现,也不满意那个李梦阳没上去动手,甚至还往后退了退,撤开了些距离。锦衣卫看李梦阳退后,他们也没追,只对付着其他士子。 他盯着李梦阳,喝道:“李梦阳,你串联监生、士子,先是妄议朝政,围堵锦衣卫官署,冲撞朝廷命官,是为一罪。其后,更裹挟士人肆意妄为,妄图干扰朝廷司法公正,是为二罪。最后,更诋毁圣上,辱人先人,罪大恶极,尔等枉读圣贤书。” 李梦阳心里也是冒火,张鹤龄的表现超出他的预料。想两年前,他当街挥鞭,差点打掉了张家兄弟的门牙,也未曾见他敢反抗过。即便他已知昨日巡城御史吴尚被踢了一脚的事,但他也未曾想过张鹤龄敢动手,甚至命令锦衣卫抓人。 不过,此刻他依然保持着理智,未曾和锦衣卫上去冲突,只是在一边沉痛的高声喝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等士人只是为无辜之人讨个公道,却被尔污为罪大恶极。士可杀不可辱,尔枉顾法纪在先,打人在后,现强令锦衣卫抓捕士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等岂容你这奸佞再祸乱天下!” 说完,他的手高高举起,似乎是要准备冲上去一般,那些士子们被这一鼓动,更加的热血沸腾了,仿佛是在做着无比正义之事。 有些身子稍健壮些的士子,和锦衣卫空手心虚的抓人动作竟搏了个不相上下,甚至,一名手快的士子,把手都伸到了锦衣卫腰间的佩刀上,真真的是豁出去的架势了。 张鹤龄越看越看不下去,三十多个校尉、力士,还有穿着飞鱼服的总旗小旗,竟然连张海也似乎放不开手脚。如此情状,让他这个掌事的头情何以堪。 他心中知道,如今这世道,当兵的遇到文人士子,先天上了矮了几分气势。即便昨日让他们打总宪的儿子他们也能硬着头皮上,因为,戴盛算不上正经士子,总宪即便报复,那也只是个人的。 但今日面对这些普通身份的士子却偏偏放不开,因为,能穿儒衫的,皆是有功名之人,士农工商,几十上百年养成的士人优越,此思想已深入人心。以前锦衣卫还行,但牟斌规范了十几年,那套仁厚也慢慢的侵蚀到锦衣卫之中。 以前如何他管不着,包括现下的其他人他也管不着,但在他的地盘上,决不允许有理也矮三分的情况发生,谁来也不行。 念罢,他本着脸,沉声喝道:“五息之内,若是还拿不下这些人,尔等全部卸甲回去种田吧,朝廷不需要尔等这样的废物,锦衣卫不需要,我张鹤龄更不需要。” 三十多个锦衣卫,被张鹤龄的一声喝,喝的脸上一阵精彩。 不但是自尊心,更是上官话里那份不容置疑,张海更是受不了,他感觉,几日来殷勤靠拢前后忙活的效果,似乎正在悄悄的离去,他心里愤恨。 “上,哪个兔崽子敢再手软,伯爷仁慈不收拾他,老子也先收拾了他!” 他发了狠,举起刀鞘,一个侧拍,直把一名上前的士子拍翻在地,怒道:“给我抓,若是有人再敢反抗,给我用刀鞘砸,打死了,我张海顶着!” “上!” 一声声的怒吼跟着而上,校尉们也是不管了。 其实事情真的很简单,几十个常年玩刀的人,即便是如今京城的锦衣卫没见过太多打战的阵仗,但也不是一群书生可比的。 只是几个呼吸,二十几个士子皆是被打翻在地,有些士子的脸上更是挂了彩,一个个的被锦衣卫们牢牢制住。 李梦阳也是慌了,不过,好在他没动手,也无人上来制他。他勉强保持了气势不输,仰着头,愤怒的看着张鹤龄。 不过,骂却是没有了,左右也便是重申自己的身份,还有些许威胁之语。人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他如此一个聪明人,怎会赤膊上阵去试试锦衣卫敢不敢对他一个朝廷命官动手。 张鹤龄依然阴沉着脸,锐利的视线,一个个的扫过那些锦衣卫,所到之处,锦衣卫们纷纷的低下了头,心里忐忑到害怕。 现场安静了下来,外围的百姓早已在双方彻底冲突之时跑的更远了,此时冲突结束,依然无人敢靠的太近。 盖因那一伙子锦衣卫把一向眼高于顶,身份和地位极其高的士人老爷们皆是打翻在地。没看原本那些士人老爷们还挺有气势,现在都是蔫不唧的样子,还有那丝丝胆怯,就差喊着饶命了。 不过,百姓里心里倒有了些微妙,原来,那些老爷们被人打翻在地,也是会怕,也是会喊,也是会如此狼狈、怯弱呢。 那个听说挺坏的张伯爷,还真能下的去手。 百姓们心情复杂微妙的看着热闹,看着场中阴沉着脸踱着步子的红袍身影。 “你……你要作甚?” 当张鹤龄沉着脸踱步来到李梦阳身前时,李梦阳忍不住退了一步。 李梦阳看着,张鹤龄现在的情况似乎很不稳定,此时可不是他强出头的时候,他一向认为,要讲时势,要讲脑子。此时原本的计划全部搁置,他准备早点脱身。 还有,二十多个士子被打也不是全无用处,他要离开,再联络联络可以利用起来,或许事情还可搞的再大些。不过,离开也不能是被吓着逃跑的,否则他日后如何在士林圈子里立足。 “张鹤龄,你竟然敢下令锦衣卫殴打士子,此事绝不会善了,本官……” 张鹤龄哼一声,打断了李梦阳,冷声道:“李梦阳,今日算你聪明,只有前番之事,乱起时你未曾动手,但此事你难逃干系。你且放心,你未曾动手,本官不会使人拿你,但本官亦不会轻易的让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必须要有人给本伯一个交待。” 李梦阳一看不好,他喝道:“本官……” “本官?是要提醒本伯你是朝廷命官吗?早干嘛去了?还是那句话,本伯不拿你,不关你,但你一个小小主事,没资格给本伯交待。” 张鹤龄言及此,招招手,张海和邢朝赶忙走到跟前,躬身等着吩咐。 “邢朝,本伯令你,带两个人,把李主事安全的送到户部衙门之前,让户部堂官出来领人。记住,是堂官,非左右侍郎和户部尚书认领,不得随意放人。详细情况如实向户部叙述,不得添油加醋,交人之后,传本伯的话,本伯需要户部给一个说法!” “卑职遵伯爷令!” 邢朝抱拳领命,接着朝李梦阳靠近。 李梦阳看着向他靠近,有些凶神恶煞似的锦衣卫之人,又是不禁退了一步。 “张鹤龄,你如此放肆,你无权限制本官。本官是朝廷命官!尔等放手!” 邢朝沉着脸,喝道:“李主事,别妄图自去,伯爷吩咐的,本官不想您受伤,若是您不配合,为了免的您受伤,本官不得不给您限制一下,别找不自在!” “好,好!你们够胆,本官倒要看看!” 李梦阳似乎是怒极,吼了一声后,袍袖一挥,转身而去。 就在此时,外面围观的人群喊道:“官府来人了!” 听到此话的李梦阳,先是脸上动了动,不过转瞬即逝,依然未做停留,朝着胡同外而去。 李梦阳走了,不为所谓官府而动,但被制着的一地士子,却是露出了凄厉的笑容。应该是顺天府的,他们心中暗忖,仿若是绝处逢生的鼓舞,从未有一刻,他们如此的喜欢所谓官府。 “快来人啊,锦衣卫肆意妄为,殴打士子,请顺天府给我等士子做主!” “让开!让开!” 外面果然传来驱赶人群的声音。那说话的气势,一听便是呼喝惯了的人。 很快,外围的百姓散开了一条道,五个穿青色布衣,交领、窄袖长袍,腰别绳索、铁尺的差人走了过来。 “差官来了!快把这些打人的恶徒拿下!” 一个头上带血的士子挣扎着举起手,撕心裂肺的向着几名衙差求救。 只是刚一喊出声,便被制服他的校尉狠狠的压回了地上,又是一声惨呼。 围观人群一片沉默,似乎不奇怪,在他们的印象里,锦衣卫就该是这样。见着官府的人也丝毫不在意。就是对士子也如此,让人难免有几位微妙。 “差官……” 又是一人想求援,还没等他说多半句,这次制着他的锦衣卫已是把他先压了回去。 几名衙差终于走近了,面色上似乎无有太多波动。 能在京城地面上混的皂吏捕衙,谁没点眼力介。 他们心中也实在无语,这群穿儒衫的,是有多不识数啊,锦衣卫再怂,那也不是他们这些小小顺天府衙差能办的啊。 更何况,这里还有个红袍伯爵呢,那是皇后的弟弟。顺天府的差人,不认识张家的有几个?他们犯得着为几个书生来和人家对着干。即便是他们大老爷,也是犯不着。 还有,还有,往日里,你们眼高于顶不拿咱们当人看的德行呢,没事就跑衙门口吼几嗓子,那时候怎不喊咱们差官? 几个衙差心里吐槽着快步走到了张鹤龄的身前。 接着,毫无意外的躬身便拜了下去:“小的们,见过寿宁伯!” “嗯!” 张鹤龄打量了一眼,看了看几人应了一声免礼。 官差头目起了身,凑上前谄笑着道:“小的们不知伯爷在此,不知您这是?” 张鹤龄问道:“你们是顺天府的差役?” “是,是,小的正是顺天府的,小的胡二,这几位是小的一班的,今日正巧是小的们在这一片巡逻!” 张鹤龄沉声问道:“既是这一片巡逻,为何事起已有近一个时辰,直到此时方到?” 胡二赶忙解释道:“哎呀,伯爷!您可别怪罪小的们,实在是这片胡同是锦衣卫的地方,小的们懂规矩,可不能来呢!孙经历该是知道,咱们京中几个衙门,有些规矩是要讲的!” 孙继不说话,张鹤龄也不驳斥,只是继续看着胡二,问道:“既你说是规矩,那为何现如今又来了?” “没办法啊,伯爷,这百姓围的越来越多,连外面那条胡同都惊动了,还有些穿儒衫的,喊着小的们,小的们可不敢不来了!” 胡二可怜巴巴的解释着,道:“若是知道是伯爷在此,小的们便不来了,有伯爷坐镇,还能出个甚事。” “伯爷,小的们已是来过了,您看,若是无甚吩咐,小的们这就继续巡街去了?” 张鹤龄毫不意外几名衙差的表现,顺天府,包括兵马司,在京城便一直是这般小心翼翼。 何况,以他的名声,别说是知道他当了官,即便是没当,顺天府几个差役也不敢管他的事。张鹤龄不意外,心里也无甚不舒服之处,但难免会有感慨。 那日在皇帝跟前说的,他所担心的,何其现实啊,官本位的社会,甚至是现代,现实便是现实,何其残酷。 张鹤龄心中暗自一叹,暗自摇头,抛下了思绪。 他朝差官胡二吩咐道:“既是来了,正好,今日有士子妄议朝政、诋毁陛下、辱骂官员,聚众围堵锦衣官署、图谋不轨。本伯已命锦衣卫悉数拿下,领去顺天府衙门吧。” “啊!?”胡二吓的一哆嗦,瞪大了眼睛遍是一声惊呼。 “啊什么?锦衣卫未有圣命不得私自关押,自要顺天府或三司来办。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忽。人,本伯会派张百户带锦衣卫负责押送,跑不了。张海,领着他们去顺天府,跟顺天府张府尹说清楚,本伯之前所言之罪状尽皆属实。 为首之人是朝廷命官,本伯已是让人押去户部要交待去了。此等从犯二十余人尚未有官身,更该当属顺天府牧民范畴。 记住了,本伯再强调一遍,罪名尽皆属实,此处这么多人,皆是见证。另外,这位戴总宪家的公子,昨夜发生之事,已有案卷记录,一并送去。 如何处置,告诉顺天府按律定夺,但若是敢私纵,本伯必定去宫中请旨,勿谓言之不预!” 第五十七章 押解顺天府 顺天府后衙。 堂中。 一张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美味佳肴,桌边,数名中年男子推杯换盏,相谈甚欢,觥筹交错,分外热闹。 时间尚未至晌午,但看着桌上的情形,怕是已有些时候了。 能在顺天府后衙摆酒饮宴招待宾朋的自不会是外人,此时桌前坐在首位之人便是顺天府尹张申。 顺天府尹是正三品,在朝中亦数得上是高品大员,但此时他和身边的几位看似寻常的男子有说有笑,丝毫没有他高官大员的派头。 说来,这些看似寻常的男子,确也看似寻常,老进士、老举人,没有一位有官职在身。若是平常时候,他虽然尊重他们,但也做不到如此亲和,三品大员的矜持还是要的。 但最近他已是听着些消息,他顺天府尹的位置就快要挪挪窝了。谁可能来当,他没兴趣知道,左右是个受气的位置,他早干烦了。 他只关心他可能即将要往的去处。快60的人了,在顺天府干了4年,能不背锅去职,可见的他费了多少心力。再往上扑腾,他觉得有心无力,有些心里的坎儿他也过不去。 因而,听来消息后,他自己有探了探风,大致清楚了他的下一步章程。 南京户部侍郎,是左还是右,尚不确定,会不会加衔他不在意,退而求其次之事,还计较那些作甚。因而,他已是在为他南下履任做起了准备。 张申最近时不时的请宴,邀来在京的江南名士,谈谈江南的情景,也是和这些人亲近亲近。这些人关联到他是否能在南京为官,这些皆是文人,也是某些代表,更是有名有望的人。 “报~” 就在这时,从府衙大门前来禀报的衙役一边急奔到后衙门口,高声道:“启禀府尊,小的有要事禀报!” “混账,这般莽撞,冲撞了贵客,你担的起罪过吗!?” 一直站在张申身后陪同的师爷听到衙役的高呼声,急忙来到门外,低声喝道:“还不退下!” 衙役急声报道:“师爷,却有要事啊,衙门前面出事了!” “堂堂大明顺天府衙门前能出甚事,没见老爷有重要的事吗?去请府丞、治中处置。” “可是……” 衙役一脸急色,有些犹豫不决的看着师爷,道:“是锦衣卫的人,送来了二十多个监生士子,推官老爷不敢拿主意,请示了二老爷,但二老爷亦是不敢拿主意啊,只能请府尊前去主持大局!” “什么!?” 师爷顿时一惊,锦衣卫这是搞什么呢?师爷的脑子很活泛,一听这个送,那猜是抓来的。可你抓士子送顺天府来作甚。 “难道二老爷和吕推官他们不会不收?他们锦衣卫有自己的衙门,有昭狱,来顺天作甚?” 衙役战战兢兢回道:“师爷,不要不走啊,他们说了,是他们新任千户老爷,寿宁伯命令的。说是京师地界出了案子,皇上未下旨,且锦衣卫是涉事一方,不能自个儿办,只能是顺天府。” 师爷一听便是头疼,寿宁伯当了锦衣卫千户和兵马司指挥使的事他当然知道。可才当几日啊,就给他顺天府来找麻烦了。 既然都这般说了,看情形东翁真是必须要在场,否则他们镇不住啊。若是那寿宁伯搅扰起来,别耽误了东翁的大事。 他正待要回堂中禀报,但一看衙役的嗫喏模样,似是还欲再言。他不由没好气斥道:“还要说甚,还不一气说完!” “师爷,同时送来的还有戴公子,便是……便是戴总宪家的公子,昨夜那事……” “呸,这叫甚事?” 师爷唾了一口,再不耽搁,赶忙的跑回堂中。 “怎么了?” 张申看着去而复返却面色变得异常凝重的师爷,其余几名在座的江南名士亦是纷纷看向师爷。 师爷闻言却未立即开口,而是径直快步走到张申身旁,俯身在张申耳边悄声禀道:“东翁,衙役来报,寿宁伯让锦衣卫带了二十多个士子过来,衙里不知该如何处置,还有戴总宪家的那位公子也一并被送来了。府丞和推官拿不准,锦衣卫又是坚持,只能请东翁前往主持大局!” “有这等事?” 张申惊呼出声,引得在座的几名江南名士齐齐侧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能够让张申这位大明正三品顺天府府尹脸色一变。 “诸位朋友,恕在下有公务在身,不能陪同诸位了,接下来就由师爷代为陪同!” 张申知道能让正四品的府丞都拿不准,必然是个麻烦事,别真和那个张鹤龄闹起来,那可就真不好了,他现在不想出事。 因而,他不敢怠慢,急忙站起身,向几位在座的江南名士拱手告罪道:“他日若有机会南下江南,在下定然亲自摆酒,给几位赔罪!” “张公既有公务,自当立即处理!” “张公客气,请张公自便!” “是啊是啊,可不能因我等而耽误了公事!” 一干在座的江南名士急忙起身拱手还礼,连连开口道。 “多谢诸位谅解,老夫告退。诸位且放心,诸位之前所言之事,老夫记住了,只要合乎法理人情,老夫皆会安排从速办理。若是还有需要,尽管派人来支会老夫。” “我等恭送张公!” 张申在众人的恭送声下转身离开后衙,急匆匆带着前来报信的衙役朝府衙大门而去。 刚走到一半,又是见着一个前来禀报,说是锦衣卫在大堂又是打了士子,衙中之人要上去拦着,差点起了冲突,现如今的气氛极为紧张。 张申心里叫苦,这都叫什么事,别真在大堂闹大了啊。那他这个顺天府尹也别想着舒服,等着告老还乡吧。 他心里越发焦急,脚下的步子更加快了几分。 此时,顺天府大堂满满的全是人,且热闹非常。 锦衣卫一拨押着二十多个被捆着的监生士子,似乎是到了顺天府衙门,不少士子觉得有了些底气,刚之前便又开始骂人,并挣扎着想躲想跑。 张海带队而来,他也算明白了,左右事已至此,再没有顾忌,骂人的抽一抽,想跑的再抽一抽。顺天府的人看不下去了,再说那些士子向他们求救,在这大堂之内,他们不好无动无衷。 府丞一声命令,两班衙役和几个捕快准备上去拉一拉,结果锦衣卫不让,差点便起了冲突。 张海瞥了瞥顺天府丞,冷声道:“林府丞,下官奉伯爷之命押人至顺天府,你们顺天府未曾签收之前,最好还是别动这些人为好。若是出了甚岔子,下官担不起。您想怎办,签了押转文契,怎么处置随你们顺天府的便!” “嗬~” 林府丞气极,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竟然跟他堂堂正四品府丞使脸子,他懒的回话,一个小小百户,若不是打着寿宁伯张鹤龄的旗号,他能直接让人乱棍打出去。管你是不是锦衣卫,还以为是当年的锦衣卫呢。 他未回话,似乎很不屑和张海说话一般,撇了脸去。 但他身边的顺天府推官吕顺却不能让气氛再火爆下去,苦涩一笑道:“张百户,咱们往日也多有交道,吕某自忖,咱们两家还算和睦。可今日这般,不是闹的嘛。你锦衣卫抓人,甭管甚罪名,亦无需往咱们顺天府送吧!?” “吕推官,怎叫闹?本官奉伯爷之命来此,合情合法。往日你顺天府让咱锦衣卫协助办案,锦衣卫只是协助,可从未插手过半点案子。盖因为,没有陛下的旨意,咱锦衣卫无权私自关押刑讯,更别说判罪。 今日这帮乱民在京城之中闹事,其中更是涉及锦衣卫,我锦衣卫更加不能参予其中了,否则哪来的公正。你们顺天府是亲民官,是牧民衙门,此事难道不该你们来管。 今日本官说好了,咱们伯爷交待的,必须送达顺天府,且,咱们伯爷还有交待……” “交待什么?我顺天府何需寿宁伯交待……” 正在张海说话的时候,大堂之后传来了一声浑厚威严的男声,张海被打断,楞了一下,向堂后看去。 “恭迎府尊!” 一转头间,只见人已是走进大堂,顺天府的人皆是纷纷拜了下去。 绯色官袍,孔雀补子,五十余岁,身形挺拔,高官的气度尽显,张申快步赶来大堂,在即将进大堂之时,理了理仪容,顿时把之前的急色压了下去,人显得极为沉稳威严。 他踱着官步,在一众人的迎接之下,走到了堂中,看着张海,沉声道:“这里是顺天府,牧民于京师首善之地,为朝廷、为陛下尽忠效命,何需寿宁伯来交待。带着你的人立刻离开顺天府,否则本府必向陛下参你们一本。” 张海面对一名三品大员,心里多少有些心虚,他身后的锦衣卫更是不堪,此时畏畏缩缩的,着实有些气弱。 一众士子似是觉得救星来了,顿时又嚷嚷起来:“府尊,我等冤枉,请府尊为我等做主啊!” “寿宁伯和锦衣卫实在是肆意妄为,殴打我等士子,栽赃陷害,实乃……” “请府尊为我等做主!” “戴公子……” “……” 戴盛又想翻白眼了,大堂内此时再次热闹纷纷,顺天府尹的到来,把一众顺天府之人的气势推到了极点,似乎压的锦衣卫毫无声息。 但他知道,没用,顺天府要是那般好用,也不叫最不好干的衙门了。 若是一般的外派锦衣卫或许会含糊,但现在这伙子锦衣卫是哪儿的?张鹤龄的手下呢,给他们下了死命令的,他们再气弱也不会在顺天府退让的。 官家的公子,这点见识还是有的,他相信,顺天府尹也是咋呼一下。关键这位府尹他也没底气呢,若是有硬实靠山能和张鹤龄对标的顺天府尹,怎会连个侍郎衔都挂不上的。 因而,无论是这些士子怎么嚷嚷,甚至还让他来说话,但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反正已是这样,打也打了,回头找场子便是,他可不会和这些没脑子的掺和在一起。 什么?你们是救我的?别逗了,谁不知道谁。何况,我戴盛需要你们救吗? 想的明白,因而他老实的很,全无嚣张纨绔的架势,乖乖的站在张海的身边。 “还不退下!” 似是要趁热打铁,张申再次喝道。 可他这一声喝,把张海喝回了神,他面色闪了闪,朝张申施了一礼,道:“张府尹,下官锦衣卫百户张海,奉寿宁伯、锦衣卫东城千户所千户张公之命,押转人犯二十四人,请顺天府签收。下官等尚需回去复命!” 大明的文官和锦衣卫之间的关系,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水火不容,因为锦衣卫除了情报刺探之外,更多的,还是它那几乎集合了三法司职能的特权,同样也牵扯治民衙门。有权有势的时候,相关的这些衙门被压迫被侵扰的可不少,又怎可能待见。 如今年月稍好些,锦衣卫规矩了许多,且时常给其他衙门打打下手,算是缓和了下关系。但亲近依然不会,往日里,张申没少训斥锦衣卫,可没几个敢还嘴的。 但今日的情况不同,张申心中不快,但他知道,人家的底气在哪,他再不快也不能真赶出去。 “寿宁伯到底要作何?” 张申不想跟这些小人物纠缠,直接问道。 “张府尹,卑职只是奉命押解人犯,顺便传我们伯爷的话,顺天府的事与我锦衣卫无关。” “这些是何人?又与我顺天府何干?” 张申眉头微蹙,问道。 “回张府尹!今日……” 张海的心定了下来,有靠山撑腰的感觉真好,于是,他有条有理,清楚细致的把事情经过说了个明白。一桩一桩,好似画个押便能定判了。 介绍完毕之后,张海再次恭敬一礼,郑重道:“此等士子,枉读圣贤书,妄议朝政、诋毁陛下、辱骂官员,聚众围堵锦衣官署、图谋不轨。 锦衣卫当场予以拿下,事实俱在。因我锦衣卫为涉事方,因而着交予顺天府按律定夺,伯爷有命,让卑职传话,此辈不可私纵,若需伯爷质证询问,可传话!” “哦对了,还有人犯戴盛及家仆六人,昨日于黄华坊先是当街纵马伤人,殴伤举子,后持械拒捕,兵马司已当场拿下,按律当场施以仗刑,现一并交于顺天府,后续定判还请顺天府处置。” 看着一脸恭敬,郑重的张海,张申恨不得一巴掌呼在他的脸上。 一事比一事麻烦,还带威胁本官呢?我便是放了你能如何,你一个锦衣卫杂牌千户、兵马司指挥使的伯爵,能奈我何。 呸,还真能奈我何。伯爵奈他不何,但人家的姐夫是皇帝。怎就是这样一个寿宁伯呢! 正所谓:三生不幸,知县附廓;三生作恶,附廓省城;恶贯满盈,附廓京城。 我这个顺天府尹容易吗,你自己有后台来干,拉我垫什么背。 张申暗自呼了口气,沉声问道:“按你所言,此事可大可小,甚至有辱及圣上,辱及他人先辈之重案,那便不该交予顺天府才是。” “张府尹,卑职只知道尊伯爷令行事,伯爷说了,锦衣卫是涉事衙门,这些人辱骂的是圣上和伯爷,伯爷更是涉事之人,若是锦衣卫处置,难保公正。介时恐会多增是非,于事无益。” “那本官若是不收呢,你们可以去刑部,去督查院,因为涉及士子,甚至可以礼部。” 张海坚定道:“卑职等奉命而来,若是顺天府强行拒收,我等亦无可奈何。但我等不敢离开,只能派人通知伯爷,伯爷说过,他可以进宫向陛下请奏定夺。” “好,好,好!” 张申咬着牙连说了三个好,他心里恨极。 又是威胁啊,逼着他收,不收便告状,这么清楚明白的事,人家有可以让说理的靠山,他即便是狡辩也辩不过去。 他心里明白,但他依然不想松口,场边一时僵持了起来。 稍顷,张申终于轻叹了一声,道:“张百户,去请寿宁伯吧!” 第五十八章 难,难! 顺天府后衙。 偏厅之中。 张鹤龄面带淡然微笑,悠然的坐在主客位上,别有意味的看着一案之隔的顺天府尹张申。 堂中只是两人,此时的张申,早没有了在大堂之时的沉稳,面色皆是苦相。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执起茶壶,反客为主的给张申续上了一杯清茶,道:“张府尹,饮一杯静心茶,多简单的事儿,何必如此踟躇!这可不像我大明堂堂三品大员呢!” “寿宁伯,您又何必为难下官呢?” 张申轻叹一声,双手托起茶盏,一敬之后,仰头便把一杯茶灌了下去。哪还有文人儒者行之茶艺的优雅。 “哈哈,张府尹,本伯与你同姓,本是有缘,没成想,这喝茶都有几分相似,你我更投缘呢!” 张鹤龄笑了笑,也是端起茶盏,猛然灌了一大口。 我可不想要甚的投缘,只要别弄些麻烦事就好,让我安安稳稳的干完这一任,不好吗? 但他知道,显然,张鹤龄是不让他脱身了,或是,张鹤龄有什么想法。 请来张鹤龄之后,他已和张鹤龄僵持了一会,很多事他都能想的明白,但他不想主动开口。可看情况,不开口不行。 张申直接开口问道:“张伯爷,您说吧,要下官如何?” 张鹤龄笑了笑,道:“张府尹,本伯的意思很简单啊,这些人犯事了,本伯抓了,但不能审不能判,交你顺天府合情合理,按律来办即是,何需为难!” “伯爷,我的伯爷,您把人交给我顺天府了。下官无法,确实只能收下,但您定的事虽能说的通,可如今哪个还能这么判?下官若真这么判了?还有下官的明日吗?” 张申苦笑道:“何况,即便下官的判词下了,案卷上交后,刑部、督查院、礼部,也是通不过啊。到头来,事通不过,下官被人记住了,伯爷您也是会被非议。这是何苦呢!” “本伯被非议的还少了?” 张鹤龄不在意的笑笑道:“本伯不在意,至于张府尹你,或许确是会被人记着,大致不少人会暗自恨你!” “伯爷,下官难啊。跟您说句心里话,下官当这个顺天府尹,难啊。一任未曾背锅去职,下官是战战兢兢,眼看着日子快到头了,何苦在这最后的节骨眼上,让下官晚节不保。您大人大量,就当怜惜下官老迈吧!” “哈哈!” 张鹤龄朗声一笑,饶有兴致的看着作苦涩状的张申。 还真不愧为干满顺天府的人,能屈能伸,能大能小,跟他一个外戚伯爵也是能放得下架子。完全没有通俗意义上的士大夫气节。 不过,张鹤龄还就喜欢这样的。 在来顺天府前,他特意让孙继去查了张申的底细,便是为了能和这位顺天府尹聊聊。 一查之下,真没想到,这位天顺八年的进士,竟然还和李东阳、刘大夏是同年,以前也是有过不俗的政绩。 但同年不同命,三品的顺天府尹官不小了,可李东阳已是内阁阁臣,官居一品,即便刘大夏都是挂了从二品衔的户部侍郎。 张鹤龄大致分析了一下张申的路子,张申要说差的是进士的名次,有些牵强,更多的该是性格。 他没有李东阳的谋和意志,也没有刘大夏的坚决和魄力,有些过于中庸,或者,因为现实而不得不中庸。 这一点,大概也是他能安稳干满一任顺天府尹,偏在京中无甚风头的主要原因。 但中庸归中庸,本事绝对有,顺天府这样复杂的环境,他能把上下理顺,且做到不好不坏,本身就是本事。 因而,从那一刻开始,张鹤龄已是在打他主意了。 张申被张鹤龄的眼神看着有些不自在,忙道:“伯爷,别笑话下官,下官二十余岁中第入仕,如今三十余载,只想安稳的养老了!” 张鹤龄笑着摇了摇头:“安稳?何谓安稳,本伯就怕你安稳不了啊。反正本伯有言在先,这事办不好,本伯必会向陛下上奏,本伯成事或许不足,但败事绝对可以。你想安稳去哪做个封疆大吏或是南京部堂养老?别指望了!” “寿宁伯,你……” 张申的胡子都快气的翘起来,手颤颤巍巍的伸了出来,就差指上去了。 “别生气,别生气!” 张鹤龄呵呵笑了笑,再次执起茶壶,给张申倒了一杯茶,张申此时已完全没有刚刚的可怜苦涩状,脸上不太好看,连张鹤龄给他敬茶,他亦是毫无动作。 “哈哈,张府尹,你也别打其他的主意,比如找阁臣啊,找其他堂官御史甚的,无用。你做了这么多年官,该是知道,即便那些大员们帮你压着本伯把这事去了,你的印象已是在那。 有本伯在,陛下那里,你只会是个没担当的庸官。三品大员的任命,可走不了私底,陛下若是不认你,哪有安稳。再者言,你找别人帮你压帮你接,不要人情的吗?无论什么时候,人情都是最难还的债!” 张申很不想听,但张鹤龄依然在絮絮叨叨,他不听都不行。且,张鹤龄说的都是他想到的,很真实,很无奈。 想他干了一辈子的官,竟被一外戚威胁的毫无办法。除非他打算一直老老实实的干顺天府尹,或是直接丢官回家,否则必然逃不了这一关。 这一关其实不算大事,但若是他判了,说不得便会影响他下一步。要是在这位置上,一直让张鹤龄惦记,以张鹤龄现在职位的便利,今日送二十士子,明日送几个勋贵子弟,后日送几个大员家人,他难道总对付过去?又怎么对付? 念罢,张申深深一叹,这一叹,比之前,真实了许多,也无奈了许多。 “张伯爷,说吧,你到底要老夫如何?” 张申正色问道,稍一思忖,坚定补充道:“老夫能办的,会办,若是违背了老夫的原则,老夫大不了弃官回乡,这官不做也罢。” “原则?” 张鹤龄颔首,赞同道:“原则啊,正是因为您的原则,本伯才会来这顺天府。若是您真就是没有原则的人,本伯根本不会来此。” “私下里,本伯也说的直白一些,满朝上下,看不上本伯的不计其数,但本伯看不上的也大有人在,能让本伯看上的人寥寥无几。 不是因为他们没能为,是因为他们不够真,本伯不恨贪的,亦不恨霸道、酷烈的,同样也不恨清高自矜的,只恨不真的。” 张申谑笑道:“按张伯爷的意思,老夫倒算是真的一个了?甚或,是您能看上的一个?老夫倒是要荣幸一二。” “呵呵,张公可当本伯说的是假话、废话,不值当什么。关键还是事!” 张鹤龄不在意张申的调笑,接着道:“之所以非要挤着张公,无非是二事,第一,还是现在这事儿,第二,是本伯的职事,也可说是和您有关的事。 强行拉着张公,是本伯的不是。本伯亦不向张公赔礼,那些都是虚的,本伯只说实的。” “张公,您还不到60,也不到养老的时候。你二十余岁得中进士,那会儿的您,应也是意气风发的风流人物,您做过佐官,做过地方正堂官,难道这么多年,只到一个顺天府尹便是结束?或者,给您安排个南京的部堂,真就养老? 这些年,您给人的印象大概是圆滑的官场油子,钱也捞,事也做,且左右逢源。但您刚说的,本伯知道,原则,您大致未曾贪过带血的钱,做过的事不少于国于民亦有建树,左右逢源但也有着底线,此不为恶事。至于那些放纵京中的勋贵、官家子弟,反而怪不得您了,现实如此。 正是因为这份原则,若是您少了这份原则,本伯倒觉得,您如今即便不如李西崖,也不会弱于刘大夏!” 张申既意外,也不意外。他不意外于,张鹤龄能了解他的事情。但他意外于张鹤龄会摸他的底,且摸的挺清楚,对他也有认识。 且,他从张鹤龄的话里听出味道了,一个李西崖,一个刘大夏。尊称和淡漠之称,态度不言而喻。但据他的了解,李东阳没少弹劾张鹤龄,而刘大夏和张鹤龄间,他反而没太听说过有甚龃龉。 有过节的尊敬,无甚过节的淡漠,甚至有些看不上,不由不让人古怪。 念及此,他不由看向张鹤龄,他觉得,他也许该了解了解这个外戚伯爵。 张鹤龄还在介绍着他所了解的张申,直听着张申心中一阵微妙,良久,张申笑着摇摇头道:“张伯爷,咱们不扯这些,老夫做官三十多年,等何时我盖棺入土,再给我刻碑铭吧!” “哈哈,张公淡泊!” 张鹤龄笑了笑,这才进入正题道:“第一件事,便是现在这些士子,本伯希望张公能依律审理,该革功名的革功名,该判罪的判罪,结案案卷如实上报有司。有司如何批复,那是他们的事。 此后,请张公上一份奏本,抨击抨击士子、清流的这股歪风……” 张申严肃的摆摆手,眼神凝视张鹤龄,道:“张伯爷,你是让老夫开这个头,真就不让老夫善终了吗?” “何来不得善终一说?” 张鹤龄也是严肃道:“张公,你不觉得如今这股风气太坏了吗?没官身的士子,妄议朝政头头是道。竟然敢时不时的跪阙请陛见,冲击衙门更是屡见不鲜,这是何等行为?太祖所刻的碑还在那好好的立着呢。” 张申问道:“你是要复太祖之风?” 张鹤龄摇摇头道:“不在于何风,在于是否为好风。官员治国,百姓劳作,百姓中亦可出士子,大明给了可以让人上升的空间。拼成了士子,最该做的应是学习,继续拼下去,而不是指手画脚,去议政论证,还不到他们的时候,等入仕再说吧。 再者,整日介把这些当成大事,动不动三五几十人在一起,一个热血上涌便做出出格的事,仗着朝廷宽容,什么都敢干。若是再不施惩戒,长此以往,可敢想象? 存着这份心思,即便入仕了,也好不了。今日的事便是李梦阳串联的,一个户部主事,不好好的办他的差,先是干起了御史的活,未果之后,串联士子围攻锦衣卫衙门,像什么话? 张公,你也别以为本伯是报复,本伯不值当在他们身上耗心思。被弹劾多年,我在乎别人弹劾吗?往日可曾见过本伯报复过弹劾之人!” 闻言,张申稍一思忖,不由点头,要说这一点,张鹤龄确实未说假话,还真未因弹劾报复过。还有,刚之前对李东阳的尊称,也很反应问题。 他不得不承认,张鹤龄的话,像真的。更没想到,一个人言蠹虫的粗鄙外戚,会考虑国家、朝廷。 但他依然不想表态,他能看的惯吗?他也看不惯,他曾经也想过做些什么,但只是浅尝辄止便放弃了。 同学、同年、业师、房师、座师,枝枝蔓蔓的太多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吶,他真的想有个善终。 他突然也想劝一劝张鹤龄了,于是,他斟酌道:“寿宁伯,老夫看的出你有些决心,但老夫不得不劝你一声,比想象中的难,这不单单是风气的问题,是一个态度问题。 老夫猜一下,满朝大员也必有如你一般看法的人,但可见谁出来言语?不是他们不想,是不能。因为,这股风气,更像是他们所想要的风骨的一部分。文人,不能没有风骨。如老夫这般不在意风骨的人,太少太少!” 张鹤龄颔首,笑了笑道:“所以,我才来找您啊!您也放心,本伯不敢保证你想要的善终。但必然竭尽全力,并会劝说陛下。甚或,您就没想过在这京中的部堂中坐一坐?” 张申心中一动,但他还是犹豫了,不一定靠谱啊。 张鹤龄看的出张申犹豫,他换了话题道:“先不急决定,听听本伯说的第二事。等说完之后,您再看。若说第一事是和圣眷靠边,那第二事,则和政绩靠边,若是皆能成,您认为有可能吗?” 张申不置可否,只看着张鹤龄。 张鹤龄笑道:“本伯准备集合锦衣卫和兵马司做点小事,规范东城,同时打理下东城的市易、商贸。直白点,规范东城的秩序,并在其中以合理合法的方式来收银子。 一为百姓办实事,二为衙门谋福利,三,也能为朝廷增岁入。难度嘛,自然有,但本伯依然会全力以赴。其中有些事大致会涉及顺天府,因而,我希望,顺天府参与,事儿我顶,顺天府只需配合即可。如何?” “你这不比第一事容易啊!” 张申要苦笑了,说起来很好,谁不知道,这般能收到银子,对百姓对朝廷皆好。但还是那句话,难啊。 他今日宴请的那些,便是无数代表的一小部分,勾勾绕绕的,便能绕出一大圈呢。 “张伯爷,老夫实不知,你好好的与国同休的爵爷当着,有陛下撑腰,怎么也能过的好日子。非尽是要找些难事来做,何苦来哉!” “难嘛?” 张鹤龄轻轻道:“大概是难吧,可何事不难?能做一些是一些,既然本伯是与国同休的爵爷,那如何不可尽份力,让这国变好一些,走的更长,更远一些?” 第五十九章 下庄园 晚间,华灯初上。 京城的地界上如同往日一般,该繁华的开始繁华,该沉寂的已是沉寂, 在一片灯火之中的京城某一处,本是该繁华热闹的地方,此时颇为安静。 十几个儒衫士子聚在一处,皆是满脸的怒色、忧色且带着点犹豫,似乎是正在斟酌着什么。 “我等不能无动无衷,此实乃荒天下之大谬!” 未几,随着一人拍着坐案而起的怒吼,激烈的讨论开始了。 “是啊,陈兄所言及是,锦衣卫、顺天府打压士子、阻塞言路,我等不能袖手旁观。否则……” “诸位,在下思量,此事确为当前头等大事。我等需联合同窗、同学,去顺天府,去锦衣卫,必要讨个公道。” “对,必须给吾等一个交待,否则吾等去六部,去翰林院,绝不能让无辜朋友们受此等佞臣、奸宦迫害。” “张鹤龄一蠹虫外戚,张申一糊涂府尹,行此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必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诸位,且听吴某一言!” 士子们群情愤愤,此时,一位三十左右的青衫士子站了起来。 看起来此人在士子中有些威望,他起身挥手之后,众士子顿时息了声息,尽皆看着此人。 只听他沉重道:“诸位,此事极为恶劣,不仅仅是我等二十余同窗之事,想我等士子建言行事,皆是一片为国之忠心。彼辈不纳亦罢,竟使殴打禁锢之事,实乃骇人听闻。大明立国百余年,何曾出过此等之事。 张鹤龄,一蠹虫,张申一谄媚庸官,助纣为虐。我等必要让此辈付出代价,让他们丢官去爵,让他们为所行之恶事赎罪。” “对,必须让彼辈赎罪!” “好,在座诸位皆是我京中士子中有名有望之人,但,在下担心,官官相护,且那张鹤龄还是国舅外戚,向来嚣张跋扈恐不会就范。 因而,在下提议,我等去联系志同好友,师友亲朋,必要壮出声势,去顺天府请愿。十几人不够,便三十人,三十人不够,便三百人,京师之地,在下不信,能缺了志同道合之人。” “对,不缺,在下去联系同乡!” “在下亦可,在下还可拜见吾师,必要壮出声势!” “好,吴某不才,亦去邀好友同学。必要时,吾等可去……大明门!” 吴某的一言,一众士子顿时一惊。 …… 翌日。 京师之地三面环山,北、西、南,各有胜场,其中东面之山分为东北和东南两处。 东北之处燕山余脉连绵,而东南则与华北平原相连,历代以来,亦多有名人骚客游览。 自大明太宗文皇帝迁都,北京成了天下的首善之地,附近的山林土地也自然成了达官权贵们寻摸的地方。 三面山地及山下、山间的缓冲平地逐渐被各家占去,其中,占的最多的还是皇家。 后,皇家又陆续赏给勋贵外戚,孙、周、张,作为几朝最为宠眷的外戚,自是少不了。 张家被赏下的京郊庄园田地,西山有一部分,大片则在东山,张鹤龄所要做的营生,正在东山。 今日天还未亮,张鹤龄毅然的离开温暖被窝,娇妻暖香,在丫环的伺候下起了身。活动了一下手脚,用了些点心茶水,便准备去衙门坐镇办公去了。 昨日的事暂有了章程,和张申的谈话加明里暗里的解释、诱惑,张申终于松口,按着他说的法子来陪他过一场。 在张鹤龄看来,案子审结加上报,大概要发酵几天,他亦不急。 兵丁补齐,整训和联合清理才是他目前差事的重点。 已是换好蟒袍赐服,卢琳业以准备好了马匹行装,可尚未等他出门,弟弟张延龄却是火急火燎的赶来。 一番解释,张鹤龄心中动了动,随即安排卢琳去往衙门,他换了身衣裳之后,便和张延龄二人,打马出了城。 北京东山,实际上是一大片山地的总称。 在京城到东山之间的数十里之地,平畴沃野的数量其实不多,因为这里充斥了大量的小山包和荒坡野地,真正能耕作的农田的面积很少。 皇家的,王公大臣家的,住在京城之中的达官显贵们,绝大多数人都在京外拥有一片庄园。各种侵占,真正属于民家已几近于无,且各家所拥有的土地数量亦是惊人。 张家从其父张峦开始,占的,赏下的,仅东山便有一千多顷。按算起来,他们家即便除了皇家,亦不算最多的人家,事实情况下,他们的确是幸进之家,底蕴无法和别家相比。 昏迷之前,张鹤龄亦少有往庄园查看,醒来以后更是头一次。因而,一路走来,回味着他记忆中对此片地界的印象,也让张鹤龄的心情格外的微妙和感触。 大大小小的统治阶层,疯狂的攫取土地,皇家、官员、勋贵、外戚,真就如硕鼠一般将京城外的田亩土地占了个干净。 现如今,在京郊之地,耕种的农夫百姓,几乎已全部是各家的佣户、佃农,这些百姓们则成为了包括他在内的人,积累财富过着舒服日子的劳作工具。 且这些劳作工具,因故土难离,或是生活所迫等等原因,干着活还要被强迫的要求感恩,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张鹤龄读过书,看过史,以前便有几分思索,昏迷中莫名其妙的那一段人生经历,更是让他多了些感悟。 纵观华夏历史,朝代起起落落,而每个朝代的衰落其实都离不开土地兼并、百姓流离的缘故。至大明朝,更是把税赋的主要重心放在了农之上,这个农,是自耕农。 官绅之家,从起初时按身份和级别规定减免部分,逐渐演变成全免,这也使得,自耕农逐渐减少,对大明的财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道理很多人懂,但懂则懂矣,情况却很难改变。 不愿的,装聋作哑。有心的,无力。好一点也就勉强做个冷眼旁观,洁身自好。最多者是免不得随波逐流的人。而无力也无心的,更是形形色色。 “哥,我觉着你真的变了啊,怎会对这些感兴趣呢?要不然,咱们下马去近处瞧瞧。” 张延龄有些奇怪,疑惑的看向自家兄长。 从出城后,他便感觉自家兄长似是有些不对,一个多时辰的奔波,现在已是到了他们张家的地头,但看张鹤龄的样子,是更加的不对了。 张鹤龄摇摇头道:“有甚好瞧的,无非是苦或是更苦而已!” “嗨,哥,你可别说苦,弟弟我也苦!” 张延龄暂时收起了疑惑,苦叹一声:“怎么就非要骑马呢,有车坐不好吗?害的我啊,这灰尘满面不说,腰腿都疼。” “多锻炼着吧,也少要些排场,没多大意思!” 张鹤龄笑了笑,其实他也难受,比起京中的地面平整,京郊外的自无法相比,颠簸,扬灰更自不用言。 他也是想快点,其实说起来,在如此路面上坐车,并不比他们骑马好受。 “走吧,快点赶过去,不是你说的做出些东西了,我如今可没多少时间来郊外。衙门里还有一摊子事呢。” “行,行,知道哥哥如今是忙人!” 张延龄无奈,不过,想起他做出的东西,他心里顿时有些兴奋,头回做大事,看着东西一点点的从他手里出来,那种成就感是他以前所没有的。 两人未再叙话,重新提起马速向着庄子上赶去。 东山张家庄园。 其实这片庄园距离东山还有几里路,所辖的是方圆一千多顷的土地,其中包括了周围的山岭,和一大片紧靠山脚的荒草滩。 兄弟二人踏马而来,沿着尘土飞扬的泥石道路,首先到达的是庄子最外面的一个村落。 村落有百十户人家,事实还是那样,原本因田而成村落,后来土地渐渐变了主人,他们还在种着田,但已皆成为了张家东山庄园中的佃农。 除了这个村落,附近还有几个大小村庄,情况尽皆相同。 早在昨日,张延龄已和管家言及要请哥哥来瞧瞧,因而,今日一大早,管家卢齐便派了庄园和目前营生的管事卢彬来庄子外等着自家老爷了。 因而,张鹤龄二人刚过村子,卢彬带着几名手下已在村口等候多时。 第二次见卢彬,张鹤龄的感觉比第一次好,不同于一般庄子的管事那般肥硕,三十左右的卢彬全无臃肿感,反而有几分健硕。 不是打熬身子的武人那般的健硕,更像是常年劳作而成的那种。 上来寒暄之时,卢彬给张鹤龄的感觉,更好,属于踏实的那一类。因而,张鹤龄也不由的亲切了几分。 通往庄园之内,最快也相对好走的路是村子内的小道,因而张鹤龄几人皆是牵着马,在卢彬的引领下从村子中穿行而过。 村里的道路说是最快、相对最好,但比来时的路并不好多少。依然是尘土飞扬,满地坑洼。 而那些房屋,窝棚,土墙、茅草屋顶上,一如既往的低矮破败。 村中,衣衫不整的孩童目光好奇且羡慕的站在路旁看着这一群衣着光鲜之人,身形佝偻、满面风霜的老人站在门前木然呆立。 天已渐渐寒冷,但张鹤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破衣单衫,偶尔一阵风吹过,只见孩童原本的好奇也尽皆散去,跑跳着玩起了他们的游戏。 玩?或许说,是跑起来吧,跑起来,大致便不冷了。 村舍内,空气中,景、物、人,仿佛所有的一切,构建了一副挥之不去的腐败画面,直让张鹤龄有几分难受。 张鹤龄蹙着眉头看着这一切,他不是没见过这些村子,但每一次到来,每一次的感受都皆有不同。以前来时大多是乘着马车,只是看一眼,便拉上车帘,一路捂着口鼻而过。 如今,牵马步行,脑子里不同的意识在一阵阵的冲刷着他的神经。 他的前世记忆里,有一个名词较为出名,弘治中兴! 他未曾具体研究过,即便研究,隔着几百年也大致模糊不清,只存在文字上的是众正盈朝,是盛世风华。 可如今这冲刷他神经的一幕,让他对所谓中兴更多了几分理解。 京郊地界的百姓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地方。 虽然这一切并不是自己造成的,但或多或少都与他有些关系,他倒不是内疚,只是感触,感触后,他也只想,能尽可能的多些宽仁。 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能做一些,是一些吧。 过了村落有一片平整的场地,一座青砖大瓦的庭院坐落在这里,在几面破败的环绕下显得格外突兀,这里便是庄园管事等人所居住的地方,亦是他们管理庄园的办公之所。 卢彬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厅堂之中瓜果、糕点齐备,张鹤龄来到后,下人们跟着便上了茶水。 骑了一个多时辰的马,一路吹风蒙尘,张鹤龄也有些疲乏,他的弟弟则更是不堪,因而,也只能暂时洗漱一番,修整片刻。 收拾停当后,张鹤龄喝了口茶,朝着躬身立于他身前的卢彬问道:“卢管事,本伯路过村子时留意了一下,村子里几乎都是老人和幼童,如今不是农忙时节,那些男人和妇人,皆是去山脚那边的作坊去了?” 卢彬颇为沉稳,恭敬回道:“回老爷,卢管家传了老爷您的话,招人干活时,优先给的是咱们自家庄子上的人。听说是多干多给,甚至只还一半工钱的租子,他们极为积极。每日日头未出便是去了,要很晚才会回来。 附近几家的庄子听到消息,也有不少人主动的跑过来找活干,小的私自作主,给他们的工钱比庄子上的少一成。便是这样,也有很多人抢着干,因着抢活,那几家的佃户还闹了几场。最后小的带人过去给他们大致定了些名额,这才安抚着没出乱子。” 张鹤龄颔首道:“你做的不错,咱们干这个营生,必要先紧着附近的,也要一碗水端平了,能宽厚些,便宽厚些。 目前工钱便按你的办,等日后营生有了出产,给他们酌情加一些。别舍不得银钱,饭食上的安排,隔几日尽量给些油腥!” 卢彬恭敬道:“老爷您仁慈……” “仁慈什么?” 张鹤龄摆摆手,道:“本伯能做的不多,多花点银子,少花点银子的事。本伯和建昌伯,少去一两次会宾楼、醉满楼,够他们吃很多顿了!” “诶,我可有些时候没去过了。哥,你是不知道,自你病了开始至现在,快一月了,我合共没花到100两银子,你敢信吗?我府里的管家那天报账的时候一直看着我,那眼神,我看着便瘆得慌!” 张延龄咂咂嘴,一副惊奇的说道。 张鹤龄笑道:“哈哈,能好吃好喝,锦衣华服,再有人伺候着,还不知足呢?” “知足,知足!” 张延龄连忙应了应,感慨道:“哥,其实不是去那些消遣地方,确实花不了几个银子,你弟弟我也不是非要吃那些又精细又贵的玩意。可那些消遣地方,不去也不行啊。 你当官了,大致是可不去,可弟弟如今担着张家外面的事,有些应酬看起来亦是免不了的。再怎么说咱们也是爵爷,是张家的门面,是皇后弟弟家的,太寒碜了,终归不好。” “你自己斟酌吧,要花的,必须花的,咱们不省。要牌面的,或是斗气充阔,能免则免,面子不是靠这些挣的!” 第六十章 庄园理事,京中事起! 庄园厅堂之中。 张鹤龄见着张延龄颔首,他未再多言,继续问卢彬道:“卢管事,庄子上欠租子的,如今大致什么情况?” 卢彬还未说话,张延龄已是先嚷嚷上了,道:“哥,可别说这个了,说起我便来气,咱家的租子我问过了,京中没几家比咱们低的。即便那些低的,他们都是个什么情况?大多是挂过去的,可不是如咱家这般,是赏下的和花银子买来的。 可即便这样,还是收不齐?前番你不是让我清理下家当嘛,我一问吓一跳,没想到,我接下庄子的这几年,没有哪一年欠的少过四成的。便是这样,他们还哭诉,按着我的脾气,就该像那几家一样,扒个几家屋子,卖几户人家,否则没个知好歹的!” 张延龄言及此,一边的卢彬面皮不由的颤了颤,赶忙道:“老爷,二老爷,即便是扒了也是没多大用处啊。这几年的光景确实不好,去岁先是涝,小麦冲了许多。后来又是旱,稻谷又遭了一波,还有虫害。一年收成下来,能挣个温饱的人家不足半数,若是全交了租子,那家里铁定要饿死人。 小的们也只能遵从老爷的吩咐,催一催,能挤多少挤多少,没少打骂,狠逼的亦是不少,但最后想着老爷的宽仁,也不能真个给逼死了吧,只能给他们稍微缓缓了! 如今好了,府上加了这门营生,租子大致能补回不少,他们也感恩,干的也勤快……” “行了!” 张鹤龄笑着摆了摆手,笑着道:“本伯觉着,你和你爹真像,不过也好,你这个性子,倒也使得。以后多用心办事,你爹年岁渐大,最多几载,这跑出跑进,上下折腾身子的事儿本伯不会让他干了。本伯希望,到时候你仍能有让本伯满意的地方。” 张鹤龄话音刚落,卢彬噗通一声便是跪了下来,感激道:“老爷,小的只望……” “起来吧!” 张鹤龄挥手打断,笑着道:“不用说,老爷我只要看的,用心办事吧!” “是,老爷!” 卢彬磕了个头,这才站了起来。 又喝了两口茶水,看时辰已是不早,张鹤龄吩咐道:“延龄,去窑那边看看吧,早些看看你折腾的东西,也好定定心,看我弟弟头一回干的大事!” 张延龄笑道:“可不是吗,哥,你别说,那玩意确实有些门道,还是你的书读的好,能让你寻摸出这等东西。就是……” 言及此,张延龄想了想,有些犹豫道:“就是,我感觉总有些不对,那些老匠人们提了一些,我拿不准,这不,只能请你过来瞧瞧了!” “那就走吧,去瞧瞧!” 张鹤龄摆摆手,说话间起了身,张延龄和管事下人们跟着便出了厅堂。 一出厅门,张鹤龄楞了楞,只见几个仆役正拦着门口聚拢的几个村里跑来的孩童,似乎是说着什么。 张鹤龄等人出来后,顿时尽皆无声,而那些满身破烂且有些脏兮兮的孩子们,胆怯的看着他们,时不时还眼巴巴朝屋里瞅。眼睛里带着期切和欲望。 张鹤龄会意,暗自摇了摇头。 卢彬赶忙上前,解释道:“老爷,小孩子不懂事,没个规矩。往日是小的宽纵,有些剩菜剩饭倒了亦是可惜,便让这些孩子们寻去吃了。时日一长,这才让他们失了体统,小的……” “算了,能宽仁便宽仁一些吧!” 张鹤龄摆摆手道:“去把那些点心和瓜果,拿去给他们分了!” 吩咐下去以后,张鹤龄未曾再看,径直向院子外走了出去。 卢彬吩咐了一声,也是跟着张鹤龄去了。 仆役们赶忙回到厅堂,端着盘子出来,把瓜果点心分给了一干孩童。 接着便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待张鹤龄等人出得院子,还有几个孩子手抓着些点心,从他们身边飞快跑过。 “谢…老…爷!” 其中有一孩童跑过之后,突然返身,跑到张鹤龄身边跪了下来,结结巴巴,颤颤巍巍的谢了一声,接着似乎十分惊惧一般的赶忙爬了起来,飞快的跑远了去。 “哥,我觉得,你真的变了,变的……怎么说呢,善吧!”张延龄犹豫了一下,道。 张鹤龄笑了笑,道:“小恩小惠罢了,何来善,即便天天给他们吃饱一顿,又能如何?终归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张延龄思忖道:“见着了,能管多少管多少,能管几个管几个吧。咱们也不缺一顿吃食!” “是啊!” 张鹤龄笑着拍了拍张延龄的肩膀,感慨道:“能管多少,便管多少吧!” …… “这路是越来越差了!” 去往水泥作坊的路上,张延龄骑着马,小心的看着路,一脚高一脚低的。 张鹤龄点点头,本来便是土路,也不是那种夯的很结实的路面。从动工以后,各种木车牛车,还有往来的砖木车辆,把原本便挺破的路压的更坏了。 一道道的车辙压出的痕迹,这还是天公作美,最近几日未曾下雨,否则,通行起来便更加艰难了。 “延龄,你记一下,回头料子正式出来,第一批的紧着附近的路先修一修,也能使得方便些!” 张鹤龄吩咐道。 张延龄点点头,但一想大概要不少,多少有些心疼,不过,想想能好走些,他也勉强接受下来。 “哈哈,别省这点!” 张鹤龄看张延龄的样子,笑着道:“扣扣搜搜的如何做大事,路好走了,干起活来也轻省些。就当先培养一批匠人,日后要做这个营生,手上有一批熟练的匠人亦是好的。还有,等正式做起来,咱们庄上的村落,用些砖石和料子,也给修一修,看那个破败样,咱们张家的面子何在。” 闻言,张延龄不由吐槽道:“哥,你就说这些囫囵话,给佃户们好,那便给好。别人家的稍做一点好的就快满京城的宣扬了,你倒好,偏找这些理由。你都说过咱们不要面子的吧?下回能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 “哈哈!” 张鹤龄朗声一笑。 这时,卢彬凑上来难得奉承道:“老爷是仁人仁心,施恩亦不求回报。” 张鹤龄笑着摇头道:“施恩算不上,行个方便吧。即便是施恩也可以,毕竟他们也帮着咱家干活为我们挣钱。不过,施恩归施恩,但不能市恩,那便没意思了。” “谨遵老爷教诲!” 闻言,卢彬在马上赶忙抱拳行礼道。 一路又穿过一个村子,张鹤龄等人皆未做停留,感受着一路一如既往的破败,直到出了村子,顿时豁然开朗。 几个村子里的破败和萧条,在此时截然不同,原本山脚下荒凉的一片地界,此时车水马龙人流攒动。 女人、男人,中年、青年,也有部分手脚还算麻利的老人,来来回回的搬运着石头杂物。 将近十月的天,单衫旧衣的干着活,时而还吼几嗓子,显得格外的热火朝天。 张家的家丁仆役们穿梭在其中,偶尔说些什么,偶尔的喝几声,那些似乎带着希望和殷切的佃户农人则憨厚的笑笑。 直到此时,张鹤龄的心情才宽松了些,眼前这一幕多少有了些生机。 “京中的伯爷,主家老爷来了!”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原本准备从边缘过去,尽量别从干活人群中穿过的张鹤龄被一道道目光锁定。 正热火朝天搬着东西拉着车的百姓们,顿了没了声响,又过了几息,似乎是突然反应过来,一群人全部矮了身子,噗通噗通的纷纷跪了下来。 “小的们见过老爷!” “……见过伯爷!” “小的们谢老爷恩典……” 有谢的,有参见的,声音参差不齐,甚至有些人只一个劲的流着泪磕着头。 “这才有点意思,总算是有些识数的!” 张延龄砸吧砸吧嘴,嘟囔了一声。 张鹤龄笑了笑,道:“无所谓了,我们要的也不是这些。延龄,你也记住了,百姓们大多纯朴,但纯朴不代表单纯,谁也别把谁当傻子。” 张延龄若有所思点点头嗯了一声。 “都起来吧,好好干活,出力,吃粮,张家不会短你们的!” 张鹤龄挥挥手朗声道了一句,接着,未再看这些人,朝身边人吩咐道:“走吧,去窑那边。” 依然是从人群旁边走过,一路过去以后,百姓们才纷纷起来,接着看一看远去之人的身影,似乎呢喃着什么。 “哥,这是我找的匠头,老陈头在工部营缮司做过不少年,手艺听着不错!” 张鹤龄等人很快便绕过了石料场,来到了窑址之处,早有几个工匠快步迎了上来,张延龄指着打头的一个,介绍道。 “小的们参见伯爷!” 又是哗啦啦的一顿跪,张鹤龄摆摆手让他们起了身,朝着老陈头道:“带本伯去看看吧!” 老陈头不敢怠慢,赶忙头前领路。 看着眼前的这个半成品的东西,张鹤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很大,但也很土,无论和他哪段记忆都无法相符,本身他从小读书,没见过太多这些。前世记忆里的那些,即便是老百姓自家造的也比这个豪华太多。 在半成品的炉窑两边,隔着些距离有两个正在动工的作坊,此时,老陈头上来道:“伯爷,这个窑,小的敢打保票,即便是烧宫里用的金砖也能使得,前日建昌伯带小的们先试验做的料子,那个火候小的心里有数了,这个窑绝对好使。” 小人物,特别是曾经和官家打过交道的小人物,即便是吃手艺饭的匠人,也有他们的敏锐一面。因而,老陈头感觉张鹤龄似乎是有些失望,赶忙的哈腰解释。 “你做的不错!” 张鹤龄笑着摆了摆手道:“给本伯介绍下情况吧!” “是,伯爷!” 老陈头瞥了一眼,赶忙恭敬介绍道:“按着建昌伯和卢管家的吩咐,流程上小的心里有了数,因而,在主窑两边建了两个磨石坊,器物目前都在筹备,先紧着生料的那个。等主窑建好,磨生料的坊子时间上能跟上,后续加下进度,亦不会耽误出熟料。 小的向管家请示,建昌伯亦是准了。之后一合计,在主窑旁留了些地场,若是日后要扩建或是建个分窑也能使得,不用特意另找它处,也不麻烦。” “做的不错!” 张鹤龄赞赏的点点头,转头吩咐张延龄道:“日后有工艺上的事,多和他们商量,要是需要建个什么,你斟酌着,若是有理,别舍不得银子。唔,这一次本伯挺满意,延龄,回头和卢管家说一声,给老陈头赏10两银子,还有打头的匠人们,每人赏5两!” “谢伯爷!谢建昌伯!” 老陈头闻言顿时一喜,赶忙又跪下磕起了头。 10两银子,快抵他往日在工部那边干活半年的工钱了。 那些下手的匠人们更是欢喜,跟着纷纷跪了下来。 “都起来吧,干活要紧,本伯不缺几个跪的人!” 张鹤龄摆摆手,道:“将来,我张家还有很多用的上你们的时候,用心办事吧,做的好了,本伯和建昌伯不吝赏赐。” “延龄,领为兄去看看你做的料子吧!” “对,看料子,哥,这边……” 张延龄一直在哥哥身边充当了一个合格的跟班,不时记下哥哥的吩咐,直到张鹤龄说看料子,他活泛起来,引着人便往主窑一边走。 此时,张鹤龄也有些莫名的期待和激动。 那一段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的“前世”,他融入了记忆,也分析过记忆,凭他的理解,大致感觉是真的。 但毕竟离奇,他做水泥,既是营生,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肯定。 前世里的那个世界,很多很多的东西在此间没有,大多他无法去解读,他也从未想过在这里去刻意寻求。 水泥,这个在他前世童年和少年记忆中很有印记的物事,无疑是最简单,也最熟悉的东西。 或许,他心里还有些微妙的期冀,随着不停发展,等到又几百年后,当一件件物事再次出现时,人们谈及水泥,也许也会提起一个叫张鹤龄的名字。 不再只是嚣张跋扈的外戚,是一个可以在历史中,不被忽略的人。 “是这个吗?” 张鹤龄跟着张延龄的引领来到了地方,只见着地上堆放着一些青灰。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有明显的细小颗粒感,不似记忆中前世那般细腻。 他也不失望,他从来没奢望过没有机器的时代可以做到多精细。 不过,张延龄大致还有些不满意的,他嘟囔道:“哥,我听着你的描述,觉着应是滑如石粉一般,可这明显差了许多。我让老陈头他们再磨一磨,但总觉得差了些。” 张延龄在说着,老陈头闻言,赶忙上前道:“伯爷,建昌伯,若是想再细腻一些,那磨料的器物和工时需多花几倍不止,靡耗过甚。按建昌伯的描述,料子的用途和三合土之类近似,小的觉得,大致也无需那般精细才是。昨日试验了一些,小的觉着,应是可以……” “对了,试验的料样呢!” “哥,这里!” “倒是我疏忽了!” 看着手里的水泥块,张鹤龄用手使劲碾了碾,笑了笑道:“延龄,是哥哥疏忽了,本以为你没那么快能试出熟料,因而少交待了一句!” 言及此,张鹤龄朝匠人们吩咐道:“去寻些碎石砂砾,再取一些水来!” “是!” 匠人们听令后,麻利的动作起来,这里是工坊,原本也是荒地,想碎石砂砾很容易,没一会全部准备了齐全。 张鹤龄正准备俯身动手时,匠人们忙不迭的便抢过了磨板、铁铲,哪能让伯爷亲自动手啊。 张鹤龄笑了笑也不坚持,开始指挥着众人:“具体配比无需太过精细,大致一份水泥料子,两份砂砾的比例,碎石的话,三份到四份。加水搅拌均匀些……” 一边指导,偶尔张鹤龄还拿铲子上去和一和,试试感觉,众人一阵忙活,便连张延龄也是凑近着动了手。 终于,一小堆张鹤龄有点记忆模样的成品料子出现在他的眼前,张鹤龄心中稍有些激动。不过,强压着激动,指着工坊一块空地,高声吩咐道:“就这块地方,挖下去,三到四寸深,再少浇些水。” “对,平一些,若是日后要做,地面太差,可铺些碎石,地面稍湿潮些,太干的可以浇水润一润……把拌好的料子倒上去,压一压……再抹平了,不要留空……最上面这些,可以毛糙一些……” 像模像样,有模有样。 张鹤龄边指挥边动手的带着几个匠人,铺出了一块半丈方圆的水泥地。 看着这块在大明,由他亲自参与的第一块水泥地,张鹤龄格外的有几分感触。 似乎也是见证了,张鹤龄激动之后,心也踏实了,人恢复了沉稳淡然。 看几个匠人围着水泥地一直瞧,偶尔用手试着戳一戳,张鹤龄淡笑道:“这天气冷,大致要五至七日,此是浇灌的配料,若是砌砖石,或是抹墙面,则无需加碎石。介时本伯若是有暇,会来看看。若是无暇,延龄,到时候来告我一声。我看,应是没有太多问题才是。” 一边的老陈头一直在用心看着整个过程,此时满带崇敬道:“伯爷,您真乃神人,连咱们这些匠人的活都会……” 张延龄很不满,斥道:“怎么说话呢,我哥是当官做大事的伯爷,能干个匠人活怎的,还出息了?” “啊!小的不会说话,该打!” 老陈头赶忙的一巴掌拍在脸上,赔笑道:“小的意思是,伯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问学识百业百工无所不会呢!” 张延龄瞥了一眼众人:“别拍马屁,都看清楚了嘛,我哥说了没问题,那肯定没问题了。回头咱们这工坊的路还有村子那边的路,都要这么修。你们皆是要带着人去干的,别出了岔子!” “伯爷放心,出不了岔子,小的们都用心记下了,正好,头前还考虑着磨石料会有些边角无用,这回是全使得上了。” 张延龄吩咐之后,随着匠人们商量琢磨,他看向张鹤龄道:“哥,你是要回京了?” 张鹤龄微微颔首,道:“一会儿便回,衙门里今日开始整训,过两日为兄便要带着他们闹动静了。” “什么动静?” 张延龄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张鹤龄未答,他亦不纠结。 不过,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于是问道:“哥,我昨日快晚了回京,听家里下人报,你昨日打了不少士子啊,挺大动静呢?” “哈哈,是打了不少,二十多个吧,跟着我还让锦衣卫给他们送去了顺天府大牢。且,这事还没完呢,估摸着这两日还会有动静。” 张延龄有些担心,道:“不会出大事吧?” “大事,也许吧,不过,此时方不知能闹多大……” 张鹤龄笑了笑,淡然道。 两兄弟在聊着动静,张鹤龄看似轻松,其实也有些期待和紧张。昨日他已是上过密奏,把事情和他的想法汇报给了皇帝朱佑樘。 但其实,他并不太能把握住未来如何发展,也只是希望能闹出动静。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远在几十里外的京城,其实已是闹出了动静,或许比他所想的还要惊喜一些。 早些时候,京城。 皇城大明门内东南,长安右门。 宫内的早朝还在进行,非是官员流动的时辰,留守此处的兵丁、官员和锦衣卫显得并不精神,皆是有些百无聊赖。 只是,当他们一个恍神间,猛然便见着让他们震惊的阵仗,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一呆,随后,身上的慵懒顿时消散不见。 “你们……” 他顿喝一声,疯狂的向着东墙冲了过去,那似乎有一二百人,那东墙处蒙着灰尘的红漆大鼓,锦衣卫的面色十分难看:“你们想作……” 可话还未落下,几十人便冲刷的他毫无抵抗之力,只见一三十左右的儒衫士子已拿起鼓槌狠狠的擂了下去。 “咚~咚~咚!” 沉闷却也宏亮的鼓声立时响彻四方! “混帐!你们疯了!” 锦衣卫踉踉跄跄,脸色再变,怒吼着。 “咚~咚咚!” “请皇帝陛下听吾等之言,请皇帝陛下为吾等做主!” 敲鼓之人毫不顾忌,喊着口号,抓着鼓槌,重重的敲着,一声又一声,震动着皇城。 第六十一章 当为天下官吏之表率 “陈准、箫敬,日后寿宁伯有奏本递来,不论何时,第一时间送来与朕。” 皇宫,朱祐樘整理好衮冕从谨身殿出来,与司礼监、东厂的内官碰头之后,正一齐向奉天门那边而去。大概是他身边重要内官都在,他特意吩咐了一句。 陈准和箫敬恭敬应是,同在的范亨偷瞥了陛下一眼,心中不由的多了些嘀咕。 “范亨,昨日京中可有特别之事!” 几人在心中默念之时,只听朱佑樘又是问道。 范亨赶忙的凑过去,小心回道:“回皇爷,的确是有一事……寿宁伯昨日打了些士子,其后寿宁伯派锦衣卫的一个百户将户部主事李梦阳送回了衙门,在户部门前,强行要求户部堂官来领人,且寿宁伯有言,要户部给他一个说话。刘侍郎接的人,但有些不太愉快。 后来,余下的士子以及前日犯事的左都御史之子,皆被寿宁伯送去了顺天府衙门,大致一个时辰后,寿宁伯去了顺天府和顺天府张府尹谈了个把时辰,具体谈何,奴婢未曾探得。” “哦……呃?” 朱祐樘颔首,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似乎真就被寿宁伯所做的事激起了些情绪一般。 可这些内侍都是跟过朱佑樘十几年的人,哪会不知,朱佑樘并没有多大的心绪起伏。大概还是那份密奏吧。 范亨心中一动,他不知寿宁伯奏了些什么,生怕有对不上的,到时候可就真不好了。昨日才被削了秉笔,虽对他权力影响不大,本来在司礼监他便无具体差事,但话不是这么说的。 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这是圣眷,亦是身份地位啊。他心思亦是敏感,就感觉昨日之后,很多人看他的眼色都不对。因而,今日他越发不敢有丝毫隐瞒和胡乱说话了。 范亨的心中百转千结,瞥了瞥朱佑樘,再奏道:“皇爷,锦衣卫那边未曾有动作,寿宁伯那个千户所的事好似跟锦衣卫毫不相干一般。那事出来以后,上上下下皆是平静的很。” “嗯!” 朱佑樘依然是没有太多情绪的嗯了一声,稍顷,他又问道:“箫敬,司礼监可有收到三司和锦衣卫的奏疏。” 箫敬回的很快,道:“回禀陛下,未曾。内臣觉着,大致是因为,事儿已被交到户部和顺天府的缘故吧。” “看来你亦知此事!” 朱佑樘不带情绪的轻轻一问,箫敬心中一凛,赶忙回道:“陛下,内臣在司礼监管着奏疏派发,与通政司和外面的衙门多有联系,因而,知些消息!” 朱佑樘不置可否,淡淡问道:“哦,那你说说,此事你如何看法。” 萧敬琢磨了陛下的心思,斟酌道:“陛下,以内臣来看……寿宁伯命令打人,好像……有理,也合法,且包括送人,皆是合理合法!” 今日从谨身殿出来,大概是天气不错,朱佑樘并未乘坐御撵,此时听箫敬如此说,他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有些兴趣的问道:“克恭,你这说法,似乎不对啊!” 萧敬越发感觉皇帝陛下有些变了,连他的字都叫上了,变的没有往日那般好琢磨,他飞快的整理措辞之后才以轻缓语气道:“陛下,寿宁伯行事越发的堂皇大气,做事有礼有节,只是,或许不那么太好让人接受,若是按着一般人的看法,大致会觉着他,合乎礼法,但不合情理!” 本来萧敬是想回避此事的,他料想此番上朝后,定会有人拿此来做文章,包括户部的刘大夏和督查院,都有可能。但陛下放着东厂的人不问,问了他,他一时间不太好分辨陛下的意思。因而,只能先规规矩矩的按着想法来回答。 “合乎礼法,但不合情理!” 闻言,朱祐樘重新启动脚步,几乎呢喃着重复了一遍。 几名随身内侍心中皆是暗自嘀咕,其实有关寿宁伯的事,他们早猜到皇帝不会对寿宁伯如何。 以往就算是张鹤龄犯事、理亏,皇帝都会偏向张鹤龄,更何况是合乎礼法之事。但打士子,和户部闹矛盾,毕竟不是小事,他们不确定皇帝和大臣之间,最后能谈个什么结果。 萧敬犹豫了一下,打算说个两句,这也是昨夜有重臣拜托他之事。但此时,他觉着,必须咽下,不能再有丝毫表露立场倾向的话了。 奉天门越来越近,几名内侍皆是小心的伺候在朱佑樘身边。 临到奉天门,眼看着奉天门前的依稀人影,他们再次听到朱佑樘的呢喃声。 “朕很想知道,今日朝堂上,朝中的大臣们,会是如何说法,会不会再来个群情愤愤,请诛奸佞……” 几名内侍皆是偷偷打量了皇帝的神色,突然感觉很微妙,很古怪,也很复杂。 以往皇帝不分青红皂白的袒护张家兄弟,因此没少受大臣们的“劝诫”,也没少让步妥协。如今张家兄弟不闹以前那般的事了,张鹤龄当了官,可才几天,便打了好几回文人、文臣。 便在昨日,群臣们又是取得了一次胜利,可其实对张鹤龄而言,是不赢不输,但皇帝大致是憋屈和生气的吧,那今日准备去朝堂上看什么? …… 奉天门。 如同往日一般的奏对、议事。 朱佑樘面无表情的不时嗯一声,哦一声,既似认真,又似淡漠。 一个个重臣出班秉奏了已是商议好的公事,直到朝议即将结束,朱祐樘所期待的看朝臣如何的事没有发生。 朱祐樘心下既奇怪,也莫名。 昨日只是因在东街办了一个官员子弟的案子,朝议便能出现十几人弹劾的场面,可今日怎会如此?二十多个士子,还有一个户部主事被半押解的送去了户部衙门,怎会全无动静? “诸位卿家,这天色不早了,早朝将散,诸位可尚有大事要跟朕奏报?” 又是一件已定下的朝事汇报结束,工部侍郎徐贯刚一退回班中,朱祐樘便主动问了起来。 朱佑樘扫视了御前几百官员,可众臣皆默。 倪岳心中嘀咕了一声,身为吏部尚书的他,如同往日一般回头看了看同僚,特别是御史言官那一块,结果皆是毫无动作,接着,他朝御座之上,恭敬奏道:“陛下,今日已无事!” 没有如他昨日一般有人冒出来突然来个奏谏弹劾,倪岳心中既满意,也叹息。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朱祐樘终究没等到,他心中不得劲。 “通政司?” 未几,朱祐樘淡淡问了一声。 “臣在!” 通政使司通政使元守直沉稳出班行至御前。 朱祐樘问道:“通政司可有奏报?” 元守直不知该如何来回了。要说有事,必然有啊,那么大事,京中该知道的大臣皆是知道了。凭他的智慧,他很肯定,陛下必是问的此事。 可他一个名义上的朝廷九卿,在如今的朝堂秩序中,能开这个口吗? 大明通政司自成立以来,所赋职权,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简而言之,通政使掌受内外章疏奏本,并封驳之事。便是朝堂大员的推举任免,通政司亦能插上一手,否则如何能称九卿。 按职权而论,不得不说是个极为权重的角色。但事实情况便是,六部权重,内阁崛起,司礼监再掌一权之后,通政司的职权已被削了又削,只剩下上传下达了。 初掌通政司时,他挣扎过,可被几处联合压了回去,皇帝亦是无动于衷,他只能在不忿中渐渐接受了下来。既无力改变,且随波逐流吧。 “通政司近日所接上奏,已如数呈递司礼监,所发下文,亦皆转承阁部。” 元守直沉稳奏道,中规中矩,很真实的诠释了他现在的职权。 朱祐樘轻轻颔首,依然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内阁和六部呢?” 朝会之上,再次默然。 朱祐樘依然平淡,再问道:“锦衣卫呢?” 牟斌犹豫了一下,回奏:“锦衣卫确有一事需上报,然此事较为敏感,臣不便当朝言对,臣请私下奏秉!” 是一个说法,但朱佑樘不满意,不过,他此时也未说什么,侧过头看了看范亨,见着范亨瞧见了,这才又转回面向一众大臣,叹道:“诸位爱卿体谅于朕,但朕心不安。” 刘健感觉不对,他不知陛下要如何开场,但他觉着,大致是何事,且不出来为好。 因为,大臣们自己内部都未曾有个统一章程,若是此时出来,岂不乱套,他绝不想看着不在掌控之中的事发生。 于是,他连忙轻咳一声,出班道:“启禀陛下,臣等忠心事君,陛下托付臣等以国事。臣等必尽忠职守,兢业任事,不敢言体谅。再者……” “刘爱卿,且听朕言,你亦无需替朕遮掩,朕自忖,虽算不得圣明,但亦算的上开明。” 朱佑樘摆摆手打断了刘健,未让刘健再说话,道:“朕自登基以来,自问算的上勤勉。朝廷之事,有诸位爱卿辅助,多少做了些实事。但朕知道,朕亦做了不少错事。比如国舅寿宁伯和建昌伯之事,朕便时常有愧……” 皇帝在自愧,又是牵到了张鹤龄,李东阳赶忙出班道:“陛下,寿宁伯、建昌伯前番已在三司俱领其事,陛下业已降下重罚,前事何需再提。有错改之,有罪罚之,陛下实乃圣明之君。臣等……” “李爱卿,你的心是好的,可朕算不得圣明。朕只想做个诚实之君,罪己诏朕都下过,何至不敢承一错!你无需再言!” 三位阁老已是出班两位,朱佑樘则一再打断,若是按着往常情况,陛下的架势有些不礼貌了。且陛下的话,多少有些诛心,何谓罪己诏都下过? 其实,他们皆是知道,朱佑樘是告诉众臣,他似乎是铁了心要说些话。这下没辙了,总不能让陛下话也不说吧。 朱佑樘犹自道:“李爱卿方才所言亦是有理,朕本也以为按律重罚了他们,给他们一个诫训,朕甚至还给寿宁伯这样的粗鄙之人封了官。虽是官品不高,但亦是朕之私心。在朕想来,给他些差事,让他办些实事,也能使得他规矩一些。 可没成想,前事去了之后,他依然不知收敛,再犯新事,朕实为痛心。甫自上任,便是打了御史,虽情有可原,但行事太过粗劣。再日,当街打了无辜士子,惹来满朝上下弹劾,群情愤愤,何等狂悖。昨日,更是变本加厉,使锦衣卫打了士子二十余名,屡屡之事,让朕实不知该如何与满朝文武,天下臣民交待。朕有愧!” “陛下,臣等惶恐,陛下无需自责。况,前日之事已有定论,新事尚且不明,陛下可交有司查实即是。” “陛下,刘阁老所言及是,臣附议!” “陛下……” 三位阁老先后发话,接着又是重臣们纷纷附和,再之后,眼见着六部三司的属官们蠢蠢欲动,朱祐樘心里极度的不舒服。 登基伊始,朱佑樘并不觉得大臣们团结一些有何不好,上下同心,办起国事来,岂不更有成效。后来,他觉着,似乎也不一定好,但多年来的性格养成,岂是一时间能改的。 直到近两年,他才真正感受到若是始终如此,对于他一位帝王而言,是多么的残酷。他用了些手段,但收效甚微,他反省过,或许是所托非人,或许也有他自身的缘故,他似乎意志不太坚定。 可泱泱大明,若是太坚定,这朝堂岂不是乱了啊? 朱祐樘心中有些乱…… “陛下,臣有本奏!” 正在此时,一个高亢、嘹亮的启奏声音在前排响起,朱佑樘一见,心中动了动。 使出默字诀,又使出了缓字诀,本应是又一场朝会即将结束,谁成想,突兀的来了一声启奏。还是在前排大员之中。 刘健眉头微微一蹙,很不满意的循声看去。 只见,顺天府尹张申缓缓走了出来,步履从容稳健的行至御前,这一刻的他似乎全无平常时的模样,李东阳默默一视,心中极为微妙。 张申心里其实也微妙,事情并不像预测中的那般进程,他本是准备顺势而为。可没有弹劾,也没有群情激奋,不曾给他顺势而为的机会。 眼看着朝会又将以昨日一幕终结,他挣扎了一下后,终于咬牙站了出来。 站出之后,他的犹豫反而消失了,大概心中多少还有些没被彻底放下的东西。寿宁伯说过,人切不可欺心,就当30年的仕宦,自己给自己一个交待吧。 他再也不顾忌别人的目光,躬身奏秉道:“臣顺天府尹张申,有本启奏!” “准奏!” “启禀陛下,臣所奏之事本为日常公务,只需和户部、刑部、督查院、礼部沟通,待事情有所结果,再报于陛下圣裁不迟。但方才陛下所言寿宁伯一事,臣死罪,实不敢赞同,因而只能搅扰陛下。 臣认为,陛下被人蒙蔽,错怪了寿宁伯,臣一片忠心,不得不言……” 刘健很不礼貌的冷声出言道:“张府尹,既是六部、督查院的日常公务之事事,既知是搅扰,何必再奏,退下吧!” 张申亦不退让,道:“刘阁老,早朝奏事,本官可有资格?本官为顺天府尹,牧民京师之地,虽说是日常公务,但京中之事,关乎士子、官员、勋戚,又何敢言大小?且,陛下被人蒙蔽,作为臣子,更当诚心直言。否则,何谈忠心? 陛下,臣不知何人向您秉报的寿宁伯殴伤士子之事,但臣不敢苟同。臣认为,寿宁伯做事公正堂皇,合礼合法,不以官卑,敢于任事,实乃我大明官吏之表率……” 张申言出,李东阳淡然了,他就知道必有不对。而在场的臣僚则无法如李东阳这般淡然,他们一个个的面露异色,心潮翻涌。 好你个张申。 看你平时和气圆融,各方交道皆是打的挺好,但一直存着底线,宦官、外戚、勋贵皆不曾交联。可如今倒好,顺天府任期将近,却攀附起了外戚,张鹤龄为大明官吏之表率,你该有多谄媚才能说出此等话。 朱佑樘心里也是暗笑,不是他没城府,实在是他也觉得张申一本正经的说着话,说的有些好笑。 不过,他面色倒是未显,反而面露奇色道:“张爱卿是说朕被人蒙蔽,错怪寿宁伯?” 谢迁急了,赶忙出言奏道:“陛下……” 但今日的朱祐樘似乎很不给阁老们面子,再次摆摆手,道:“谢爱卿,容张爱卿说完。朕亦想听听。” “臣谢陛下!” 张申全不在意谢迁的打扰,奏道:“寿宁伯以往之事,皆在京师,因而,顺天府亦有记案,陛下既已降下处罚,当不可再谈及旧事。 且,犯了错总不能一棍子打死吧,非十恶不赦,领罪之后,总该给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因而,前番以此事奏谏于陛下之人,实乃居心叵测,臣以为,当严查,追其责,以儆效尤。 姑且不言前日和昨日之事,只说今日,其人所奏寿宁伯之事,实乃荒天下之大谬,臣恳请陛下彻查,还寿宁伯一个公道,还忠心任事之官吏一个公道。” 众臣僚哗然,翻昨日的账,你张申来翻?攀附外戚,谄媚、卑贱啊。 本来只是一个想法的众人,此时已是确定了。 朱佑樘似乎是动怒,只见他看向范亨,范亨心中一颤,暗自发苦。 他可不知这张申和寿宁伯是怎么玩到一起的,但陛下玩的也不对啊,我明明奏的不是这么回事,陛下你怒瞪于我是作何啊? 范亨不知要怎么来说才不会妨碍陛下的心思,难道要我请罪,那皇爷要是顺势下坡,给我东厂提督的位置再拿了呢? “咚!” “咚咚!” “咚咚咚!” 正在范亨不知如何回答之时,突然一串鼓响震动了整个紫禁城。 出事了,出大事了! 众臣皆是一凛,多少年未曾有过了啊! 朱佑樘眉头一蹙,接着恍然,瞬间又缓了下来,只是凝神看向了几位重臣。 刘健心里暗叹,李东阳一惊之后,心中更是深深一叹,两人几乎同时奏道:“陛下,请容臣等前去查看。” 朱佑樘面色沉凝,眼神锐利的扫过御阶之下的一众文武,道:“通政司,顺天府,锦衣卫,随同两位阁臣前去查看!” “臣等遵旨!” 第六十二章 带上来吧 “廷缙兄,你此番为何如此啊?” 皇宫御道之上,一行人脚步轻快向着长安右门而去,李东阳犹豫了一下,拖后两步和张申靠近了一些,轻叹一声,低声道。 张申微微的笑了笑,目光看了看前面的一众大臣。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御前太监陈准,两位内阁大臣、礼部尚书徐琼,翰林学士、詹事府詹事吴宽,以及通政使元守直,登闻鼓响,满朝皆惊,已是几十年未曾有过了啊。 情况不明,皇帝态度亦是不明,派出了通政使和内阁阁臣、锦衣卫前去查看,而脑子转动飞快的大臣们只一想便大致猜到了可能的情况。 因而,几个跟文人士子有关的朝臣亦是纷纷请旨前去,皇帝陛下一一准了。这才有了近十位内外重臣同行,张申这个刚之前展露谄媚外戚一幕的顺天府尹,却被大臣们纷纷排斥了。 而李东阳的靠近说话,显然极为突兀。 张申谑笑着看向李东阳,道:“呵呵,李阁老,和下官这谄媚之人一齐,不怕惹人说话?” 李东阳面色不好,嗔怪道:“廷缙兄,你又何必说此等之言,旁人不知你张廷缙,我李东阳岂能不知,若是你愿……如今怎会只做个顺天府尹!” 张申稍有感慨,道:“是啊,宾之岂能不知?你我同窗两载,亦是同科同年,人皆言你神童,聪敏智谋当世无二,又怎会不知?满朝上下,大致已很少再有人记得,我张申亦是刘东山、李西崖的同窗、同年吧?” “难道你李廷缙也是在意他人看法的人?” 李东阳没好气道:“你有你的坚持,李某不便猜测,但你此番为何如此?” 张申笑了笑,不置可否道:“宾之,你既言知我,那为何还要问及此?” “廷缙,你我私下而言,何必还要弯弯绕绕,李某诚心而言,你此番实在不该。虽看似小事,只是你不顾人言之事,似乎奏的亦是小事。但明白之人谁不知,此非小事。你可想过,若此事再行迁延,朝野可会非议,满朝上下可会道左,可会人心不稳?若是有心之人再起波澜,岂不令的朝野动荡,社稷不安?” “已是不安了,几十年未曾响过的登闻鼓响了,也是敲响了满朝臣僚的心思,又怎会能安?” 张申笑了笑,无所谓道:“宾之,即便今日张某未曾起头,这登闻鼓可会响?这朝野可会安平?你善思善谋,智虑万里,又岂会看不出,无非早晚而已。” “但早了啊!” 李东阳叹了一声,道。 “早?或许吧!” 张申摇摇头,道:“可不早不行啊,难道非要等到朝野上下众皆一声?若是那般,可能起的就是君臣了,那样的动荡是否更酷烈?” 李东阳沉默了,他岂能不知,这也是他偶有思及之时所担心之事。 臣与臣派系林立,政见不合,因而针对,甚至只对人不对事,朝廷必然风声鹤唳。他和内阁的学士,朝中的有志大臣们竭力所避免的正在于此。希望朝堂能上下一心,少些纷争,致力于国事。 当今陛下是仁君,在陛下的治理之下,他们这些大臣们做的亦是顺利,事情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张申所言,他同样思及,若是真就一个声音,那是如何局面?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既然一心了,即便是所谓公心,那会不会想的更多,会不会再行一步,让那位高高在上的君…… 其实,现在已是苗头尽显了。最近他彷徨,他犹豫,也复杂莫名,事和他的信念有些不符啊。 张申看向李东阳,笑着再道:“宾之,还记得当年老师如何评价你我及刘时庸三人吗?他老人家说啊,说我张申意志弱了些,坚持不够。他也说了,刘时庸意志坚定,权谋也是足够,但或可少些权谋。说你的呢?说你李宾之,智谋高绝,但少了些决断,总是有些过于把理想寄予希望了。 这么多年过去,老师的话验证了不少,至少我是认同的。但被老师寄予厚望的你,是否亦是认同呢?” “不说了!” 张申摇摇头,笑了笑道:“人性、人心,对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大臣们而言,想改变自己都难,何来改变别人。宾之,张某只有一言,既知一切难以避免,为何不能让他在有秩序、规则的范围内发生?朝堂可以只有一个声音,也可以与君……但,尽量多一个底线吧,这底线便是公正、公平,合礼、合法!” “张鹤龄嘛?” 李东阳默默的念道。 只此一言,李东阳便明白了张申为何在朝堂之上替张鹤龄发声,当然,也不排除张申有其他的想法,但即便是求进,张申的做法也不为错,实无可厚非。 既言于此,李东阳再也无话可说。 长安右门外。 一百多名身着儒袍的士子,他们有的哭,有的嚎,嘴里高喊着某些口号,群情愤愤、慷慨激昂。 一行大臣过来之时,老远便听见震天的吼叫声。 大臣们心中亦是紧张,谁都知道,这一两百人对于整个大明,甚至对于京城之中的士子而言,都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可谓无足轻重。 但这无形中代表了一个阶层,而这一阶层,承上启下,或许能代表的更多。 “请皇帝陛下严惩佞臣、奸宦!” “请皇帝陛下为我等士子做主!” “请皇帝陛下听我等一言……” 一行大臣终于来到了长安右门之前,似是看到了重臣到来,他们喊的越发的激烈,打头的那位士子,更是喊的格外的激情,更有随时要冲进来的架势,使得局势更加的紧张起来。 牟斌眼神淡淡的扫过一众士子,接着又看向了吴宽,视线巡游一圈后,这才朝内阁三人道:“首辅,李阁老、谢阁老,是由下官去?还是诸位阁老先行劝诫?” “不必劳烦牟指挥使!”谢迁摆了摆手。 刘健此时也是把看向士子们的视线收了回来,他亦是也看向了吴宽,问道:“吴学士,那最前领头之人,老夫看着似乎有些眼熟,是姓吴?” 吴宽心中轻叹,怎就未将他的话记住呢,何必非要争这个头,也不知是好是坏啊! 他想否认,但人家已是认出,锦衣卫还在身边,他也不得不答,只能轻轻点头道:“却是姓吴,说起来和吴某还沾些族亲,吴某往日也偶有教诲,未曾想今日……终归是些书生意气,有何言不可说,有事可告衙门。即便是衙门有堵言路,亦可往三司六部,何需行之极端,阁部、陛下难道还听不得声音不成。待吴某去说一说吧,让他们退去,按正常的程序上书吧。” “呵呵!” 吴宽的话还没未曾落音,只听一声戏谑的笑声突兀响起,几位大臣不由眉头微蹙,李东阳心中更是暗叹了一声。 众人不由循声看了过去,不用问,自是张申。 只见张申脸上也是戏谑,缓缓道:“吴学士,你此言让本官好不惭愧,何为衙门有堵言路?这是说我顺天府不作为,乱作为喽?呵呵,好大一顶帽子啊。” 吴宽尚未言,谢迁眉头一动,却是先道:“张府尹,现下非是争论此事之时,还需处理了当下事端,总让这些人在此嚷叫,岂不惊扰了陛下,也使得京中动乱?” 张申不置可否,笑道:“谢阁老,已是惊扰陛下了,已是京中动乱了啊。因而更该迅速理清此事,若只是劝退了,影响如何消解,难道真要我顺天府当一个阻塞言路的罪名?今日有吴学士家的族亲牵头,明日可会有李学士家的,后日是否会有谢学士家的?这朝堂、朝廷,社稷天下……唉!” 闻言,谢迁很不满,怒斥道:“张廷缙,你这是何意,与本官为难吗?” 张申亦是不客气,回道:“就事论事啊,谢阁老,何必非此即彼,难道容不得本官这三品小吏说话?” “好了,二位,别为此等小事,闹的大臣间亦是不宁。” 刘健冷着脸摆了摆手,制止了二人的口角,道:“张府尹,你何意本官不想知道。但你亦是进士出身,入仕三十年的老人,当明白朝堂为何,立身为何。于乔,我等大臣,上奉君王,下领臣民,当少一些意气……” 谢迁拱拱手,未再说话,算是受教。 可张申似乎是豁出去了,他反而未曾禁声,笑了笑道:“刘阁老,下官的立身为何,下官始终铭记。就是不知诸位阁老可还记得,又可记得朝堂规矩礼法?” “好了,廷缙,少说一句吧!” 李东阳眼看刘健已是不快,他赶忙站了出来。 制止了张申再言,他这才和刘健商量道:“首辅,李某和首辅一起去说一说吧?” 刘健点了点头,两人告别了众臣,向士子们走了过去。 留在原处的众人只看着刘健和李东阳二人走近了士子,接着,似是和一众士子谈了起来,离了几十米,那边的声音有些吵嚷,这边听不真切。只是,看起来谈了一会儿之后,士子们的气势未曾减弱,反而更高了。 谈的似乎不太好啊! 众人心中皆是一番猜测。 张申再次说话了,他感慨道:“看来是惯出来的毛病啊,阁老们也是无能为力了。唉,这年月,这世道,这朝廷上下……” 谢迁脸色一沉,喝道:“张府尹,由得你阴阳怪气?莫非你非朝臣?真出了事情,少的了你?” “能出甚事,只是诸位大臣把有些事看的太重,有些事看的太轻罢了。谢阁老,老夫知道你善言善辩,不与你争。” 眼看着谢迁要爆发,张申只说了一句后,便摆摆手,看向了陈准:“陈公公,陛下来前可有旨意?” “呵呵!” 一直充当透明人,此时听见询问,他笑了笑道:“张府尹,各位大臣,来前陛下却有交待,不过,陛下始终是信任诸位大臣的,若是……” “刘健、李东阳,身为阁臣阻塞言路,我等不服!” “阁臣阻塞言路,我等不服!” “请皇帝陛下严惩佞臣、奸宦,为我等做主!” 被士子那边突然的一阵爆发打断了话,陈准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了众位大臣,道:“诸位,咱家的若是……不用再言了,看来诸位不好处置啊,那便按陛下的旨意办吧。” 也不得众臣反应,陈准接着肃声道:“陛下口谕……” “臣等恭听圣谕!” “诸位爱卿操心国事,殚精竭虑,劳心劳神,终致朝廷诸事上下顺遂,更为朕搏了一个圣君之名,朕委实惭愧。古之明君、圣君者岂有只受功,而委事、诿过以下者。朕岂能连此担当亦是无有? 今有登闻鼓响,民意上达天听,朕又岂能不闻,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着你配合太监陈准,领奏事之人前来御前,便让朕来亲自理一理吧。” “臣遵旨!” 牟斌赶忙躬身领命,看向陈准。 谢迁眉头蹙着,问道:“陈公公,陛下……” 陈准摆摆手,不给谢迁说话的机会,他不想听谢迁说什么,陛下的吩咐已下,他无需听旁人所言。 谢迁很不痛快,可陈准已是传了口谕,不搭理他,现在在执行圣命,他连如平时那般骂一句“阉奴”都不好开口。 陈准确实不搭理他,已是在交待牟斌。 “牟指挥使,烦你令锦衣卫带着这些士子去奉天门前见驾吧,一个也不能少,顺便教教他们规矩,省的失礼冲撞了陛下,咱家要去向陛下复命,此间便拜托牟指挥使了。” “陈公公且去,牟某遵旨执行!” 牟斌向众人一抱拳,赶忙快步离开,去召集附近的锦衣卫办事去了。 陈准笑了笑,也是向众人一礼,接着向宫里行去。 “诸位同仁,去将两位阁老请回来吧,看那边怪激烈的,别真让那些昏头的伤了两位阁老,那罪过就大了。”张申无所谓的笑笑言道,眼神古怪了瞥了众人一眼。 事已至此,谢迁反而冷静了下来,若有所思的看着张申,沉声道:“没想到啊,本官还真未曾想到,你张廷缙倒让本官重新认识了一回!” “其实我是怎样的人不重要的!” 张申笑了笑道:“张某非是辅政之人,亦非执政之人,更非知经筵,只是小小的顺天府尹,受气官而已,不值当什么。 陛下应是等着了,下官先行一步!” 走的走,办事的办事,大臣们这一处,顿时少了一半,此时的他们也没心思去讨论什么,安静异常,皆是在想着一会儿再到御前的说辞了。 另一边,却是热闹的很,牟斌调动了附近的锦衣卫纷纷涌来,起初刘健和李东阳紧张,怕真个起了动乱,士子们也是担心,声音都弱了些。 但再一看,到来的锦衣卫规规矩矩,更是客气的很,他们放了心,士子们也重新恢复了气势,甚至比刚之前更加的高昂,能怼了阁老,被皇帝召见奏对,他们宛如已是胜了一场,怎不让人兴奋。 刘健和李东阳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不确定了。但既是陛下谕旨,他们也无法,只能回到了众臣这边,听谢迁说了情况之后。两人更担心了。 锦衣卫那边陆续来了几十人,终于是和士子们交待的差不多,接着,大臣、锦衣卫以及一百多名士子浩浩荡荡的开向了奉天门。 稍顷,奉天门前。 朱佑樘看着浩浩荡荡而来的一群人,尽管已是听陈准回报了情况,他心中依然难免的波动了一下。 一百多人,不算多,可他清楚,枝枝蔓蔓的,可能便会关系着千人,甚至万人,朝堂大员、重臣也不乏有之。 他心里又一次犹豫了。 可再一看那慷慨激昂的模样,作恭敬状,但隐隐而现的兴奋,他不由又想起了张鹤龄的密旨。心里头的意志顿时坚定了些。 “皆带上前来吧!” 朱佑樘缓了缓神,手一挥,下了令。 第六十三章 所判可公允? 奉天门前。 随着朱佑樘的大手一挥,几十个锦衣卫大汉将军领着一百多名,身穿整齐青色儒衫的士子们走到了御阶之前。 接着,锦衣卫向士子们使了个眼色后退了下去。 领头的吴姓士子人很灵醒,他知道在何时该用何态度来面对,在路上之时,他已是和士子们说过,到皇帝面前,应该要如何来应对表示。 可不能再像是对两位内阁阁臣那般强拧了,态度上更是要恭敬,要表现出忠君为民之心,这也是他族叔、族兄时常教导他的事。 气节、意志! 此时面对皇帝,吴勉当先跪下,口呼参见皇帝陛下。 一群士子在胆怯、拘谨、兴奋、躁动的心情下,纷纷跪下,向御座之上的皇帝行起了礼。 朱佑樘很随和的挥了挥手,朗声道:“唔~都平身吧!” “谢陛下!” 一众士子磕了个头后,缓缓站了起来。 不少人偷偷看了看御座之上的朱佑樘,面相不错,虽看起来虚弱了些,但一身黑色龙袍端坐在金台之上,看起来人很威严。 更重要的是,威严之下的面色看着随和、亲切,一瞬间的,士子们心中的底气足了不少。 “说说吧,大明的登闻鼓已有几十年未曾奏响,今日倒是迎来了一百多位,朕这个皇帝该听听民间的声音,是不是真有蒙蔽上下,祸乱朝廷之人!” 吴勉心中一动,他赶忙的躬身一拜,勉强镇定着道:“启禀陛下,生员等为救同窗,因而不得已间打扰了圣听,实乃有罪。然朝廷佞臣、奸宦不除,求诉无门,生员等同窗罹难,冤屈难伸,望陛下明察!” “陛下明察,严惩佞臣、奸宦,为生员等做主!” “陛下明察……” “放肆,混账!” 就在士子们再次拜下,叙说着“奸佞”“冤屈”之时,朱佑樘拍案而起,陡然一声怒喝。 朱佑樘看向陈准,怒斥道:“陈准,先前朕让你传下口谕,让你领来击鼓的鸣冤之人,你便是如此糊涂,带来了他们?连朕也敢糊弄?” 朱佑樘的怒斥,陈准懵了懵,但他脑子转的飞快,稍一顿后,赶忙的便上前几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高声喊道:“皇爷,奴婢有罪,奴婢疏忽了。奴婢蠢笨,怕记错了陛下的谕旨,因而一直只记着谕旨了,大事却疏忽了,奴婢有罪,请陛下责罚!” “咚,咚!” 说着话,陈准声泪俱下,连磕了几个头,磕的咚咚直响。 这些响声,如同大鼓一般,擂在了靠近御阶的一众重臣心中,也让一众士子懵了懵。 大臣们已是准备上奏,连吴勉也看出了似乎有些不对劲,可朱佑樘未等他们,他依然愤怒的看着陈准,喝道:“你当真是糊涂,疏忽?朕昨日才叫你做了司礼监秉笔,莫不是你连礼连法都不知? 你倒是言及有罪,看着朕,你给朕说,你到底是何罪,朕看你是知还是不知,若是说不出,朕便撤了你的职去神宫监给朕扫地去……” “咚咚!” 陈准再磕两个头,这才微微抬起头,看向了朱佑樘,飞快瞥了眼朱佑樘的面色和眼神后,陈准心定了定,奏道:“皇爷,奴婢知罪,奴婢确实是疏忽,实非不知,更非有意如此。 奴婢和一众大臣赶到长安右门外,只一直在心中念着陛下的谕旨,待到两位阁老上前和来人谈话,一众大臣也是未曾言及,奴婢一时忘了规矩、礼法。 生员、士子不得议政,否则革去功名,罢为庶民。且中击登闻鼓,需杖三十方可请见……” 陈准的话音刚落,张申再次不甘寂寞的行至御前跪了下来,口呼有罪:“陛下,臣亦有罪,只因一百多人声势浩大,臣一时慌乱,竟是忘了太祖法令、朝廷纲纪,致使此等荒唐之事行之御前。” 本已准备驳斥陈准的内阁三臣,被张申的这一抢白顿时堵的说不出话来。 太祖法令,祖训,好大的牌子,这一定论之下,他们现在已不能解释,只能求情。 然而,正当大臣们斟酌如何措辞之时,士子们再次说话了。 吴勉心中已是骇然,看着情形越发不好,他赶忙也是跪下,随着他跪下,一众士子,也是纷纷跪下。 “陛下,生员等只为伸冤,并非搅扰,更为议政。只是外戚祸乱当道,顺天府助纣为虐,生员等无处伸冤……” “陛下,生员等非是议政,请为生员等伸冤!” 这话一出,士子们好像见到了新的希望,顿时又纷纷附和着吵嚷起来,严惩奸宦,为民伸冤的喊声,接连不断。 “住口!”朱佑樘再次怒喝,冷冷道:“论朝廷司法公正,是奸佞还是乱臣,自有满朝大臣,更有朕在。即便是民间有所议,但所议之人,可是农,可是工,可是匠,可是贩夫走卒,唯独尔等士子生员不可议,此祖训不可违!” “陛下,臣请陛下宽宥!” 刘健赶忙出班,躬身拜下奏道:“或是一时心急,或是一时意气,才让此辈行此乱事,请陛下宽宥!” 刘健出班了,谢迁亦是赶忙跟上,六部大臣,督查院皆是纷纷附议。 吴宽这个领头人的族亲更是噗通跪下了一直求情,连往日论事时的义正风发的气度都少了几分。 大臣奏,小臣跟,朝堂一直来的固有程序,此时再次上演。虽然此次非是奏请他做何事,只是求情,但情形何其相同。 朱佑樘冷冷的看着,心中又是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未等他抉择,张申已是再奏:“陛下,众位朝中大臣之言,臣不敢苟同,无规则不成方圆,无礼法何成秩序?若朝廷没了规矩、秩序,那成了什么样子。臣自请处罚,治臣疏忽之罪!” 张申的话落下,朱佑樘心中坚定了些,然而,又是一声秉奏跟上,顿时让朱佑樘楞住了。 只见,李东阳轻捋衣襟,缓缓跪下,高声道:“陛下,无规矩、礼法,恐会乱了秩序纲常。张府尹之言,臣附议,臣为内阁辅臣,领礼部尚书衔,却大意礼法、律令,亦请陛下治臣渎职之罪!” 一言出,百官惊,原本大家未曾注意,只以为李东阳已随阁部重臣们奏言求情了,便是连朱佑樘也是未曾注意到。 可谁成想,李东阳没说话呢,而此时却是赞同了张申。 朱佑樘有些懵,不过他心中却是慰藉,且,还有让他更慰藉的事。 随着张申和李东阳的秉奏请罪,刚刚未曾跟着一起求情的一些大臣们,此时却是跪了下来。 金台之上,离的远些的臣僚们说了什么,朱佑樘听不太真切,但看情形已是明晰。 见李东阳似乎还要再说,朱佑樘伸手制止,缓缓道:“李爱卿,此非你之过,实乃他们之过,也是朕之过,是朕纵容了。往日也偶有人上书言及此事,朕也本以为是小事,但今日终让朕知道了,此确非小事。 太祖有言,天下皆可论,唯士子、生员不可论,国子监前的敕造卧碑还在那儿呢,朕竟然已疏忽了祖训。朕当自罪!” “陛下,臣等有罪,还请陛下……” “算了,诸位臣工!” 朱佑樘再次摆摆手,缓声道:“此事无需再谏,朕意已决。朕非圣君,但亦知错能改。” 刘健赶忙再奏,颤声道:“陛下,不可啊,若是如此,恐社稷动荡!” “动荡?” 朱佑樘的脸再次冷了下来,沉声道:“动荡为何?只因朕要遵祖训,便是动荡?只因朕不愿因你等之言而违背祖训,即会动荡?那我大明江山,是否该亡了?刘先生,你教教朕,是否如此?” “臣……” 刘健不知如何回话,他的决断此时全没了用场,谢迁赶忙接了话,道:“陛下,首辅非是此意,只因百余士子虽无足轻重,但牵连太多,且,如此一来,整个天下士林必是哗然,恐……” 朱佑樘此时的意志极为坚定,他甚至可以想到,谢迁和刘健说的可能,却有可能。但越是这样,他越是醒悟了。他越发感觉张鹤龄给他的密奏上说的是对的。 大明此时尚且底蕴深厚,此时士林、民间再多的哗然也不至伤了筋骨。但若长此下去,这所谓声音只会越来越大,介时,还如何能治,若是有心人加以引导,那才是弥天大祸。朝廷还如何做事?难道每做一事,先要抚平他们的声音。 朱佑樘已是有了决定,但他未曾立刻下旨,反而先问张申道:“顺天府,昨日寿宁伯令锦衣卫责打士子所为何事?还有前日,那戴姓监生之事又是如何?” 张申心中已是了然,立即回道:“陛下,前日,戴姓生员纵马街市,殴打举子,持械拒捕,臣受理锦衣卫及兵马司所述,一一查实,人证物证俱在。 臣拟判削去功名,永不叙用。并杖四十,因兵马司已于当街行过杖刑,故,杖刑可免,实判徒三年。另,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戴盛之父身为当朝总宪,未曾严加管教家中子弟,有失察、失教之嫌,臣一并建议,罚俸一年,督其严加管训家中子弟。 另案,昨日,户部主事李梦阳及二十四名士子,冲撞锦衣卫衙署,妄议朝政,锦衣卫驱逐无果,下令抓捕再遭反抗。 臣拟判,二十四员士子削去功名,永不叙用,并仗三十,罚役一年。李梦阳因是官身,无妄议朝政之事,且未曾动手,冲撞衙署乃朝臣官署间意见相左,可无需置刑。寿宁伯遣锦衣卫护送其往户部之事亦为公允,臣赞同寿宁伯所行,拟请罚俸一年,另请户部加以训诫、管束。 诸事所判文书案卷,臣俱已准备齐整,本待于今日上陈户、刑、礼、督查院复核……” “你既言,已调查详细,那便是朕真的听错了消息,非是寿宁伯肆意妄为,且妄议冲撞之事皆为属实?” 张申恭敬应道:“回禀陛下,属实,臣以性命担保!寿宁伯行事,合礼合法,公正公平,当为臣等之表率!” 朱佑樘面色再变,冷声道:“那此等击鼓叩阙,不分青红皂白,便更是罪加一等了!” “陛下……” 大臣们纷纷求情,生员们再次齐齐的拜下,此时生员们哪还有丝毫意气,皆是声泪俱下的求饶。 朱佑樘厌恶的看了一眼,撇过眼神,看向了六部九卿所在,道:“户部,张爱卿所判可公允?” 户部尚书周经心中苦笑,回道:“回陛下,公允,臣会严加诫训!” “好,那刑部呢?张府尹所判可公允?” 白昂也不拖沓,直接赞同道:“张府尹所判俱皆按律按礼,合情合法,公允,臣无异议。” “礼部呢?议除功名之事可公允?” 礼部尚书徐琼回道:“礼部无异议!” “督查院,戴爱卿……” 朱佑樘就待再问,最终斟酌了一下,道:“家中子弟有个错处,非十恶不赦,怎又牵连家人。戴盛已是成人,此事怎又能责罚戴爱卿……” 戴珊磕了个头,泣声道:“臣谢陛下,臣之孽子犯了事儿,臣有罪。” “戴爱卿,无需如此,责罚、罚俸的事无需再言。” 朱佑樘摆摆手,他还是给了戴珊几分体面,安抚之后,这才问道:“戴爱卿,张府尹所判可公允?” “回陛下,公允,臣无异议!” “内阁阁臣呢?”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也是跟着赞同,回了声公允。 事实上,也确实公允,不轻不重,也顾着不少人的体面尊严,要知道,昨日加今日,这些士子若是一一寻究起来,免不了会翻出几员大臣出来。因而,他们根本无法在礼法本身来说什么,甚至连批张申一声酷吏亦是不行。 朝堂讲情理,但这份情理,在公开场合,只能陛下给,否则谁也担不起只讲情理不顾礼法的名头,实在太重了。 只是如此大规模的士子判罚,包括了总宪之子,实在是动静太大了。 他们已经想到,等下皇帝会如何判这些敲鼓的士子,而且,此事过后,京中以及天下…… 众人在心中暗思之时,朱佑樘已是下诏:“诏:此等士子享朝廷恩禄,不思勤学上进,为国报效。妄议朝政,并不论是非擅击登闻鼓,恶意毁谤大臣,忤逆朝廷,罪无可赦。 着礼部、东厂、锦衣卫一一核查身籍,革除功名,永不叙用,追回朝廷一切恩荣,流放三千里,其后嗣,两代以内不得仕进……” “陛下,臣有罪,族亲犯下此等大罪,臣未能规束族人,臣,乞骸骨……” 吴宽哭诉着,狠狠的磕起了头,族亲非是至亲,但吴宽如此表现,让人觉得既是至情至性,更是正直、忠心。 朱佑樘楞了楞,陈准赶忙凑过去向皇帝解释了原由,朱佑樘想了想,倒让他一时不好决断。 在他为太子时,吴宽便随侍教导过他。他登基之后,亦是屡有使吴宽知经筵事,如今是詹事府詹事,又是教导太子。 他给了戴珊体面,吴宽如此情状,太要不要给体面呢? 朱佑樘在斟酌、犹豫,锦衣卫已是在将哭嚎成一片的士子们往宫外拖去,奉天门前一阵鸡飞狗跳,纷乱异常。 未几,纷乱渐定后,朱佑樘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吴爱卿,只是隔着几服的族亲,何谈要乞骸骨,朕还望你能教导太子……” “臣教导族人不严,无颜再窃居其位……” “无需再言,朕自有决断,牟斌,将此番士子领头之人押去锦衣卫,详查可是受人蛊惑。退朝吧!” 朱佑樘再不多说一句,拂袖而去,留下了跪作一片的奉天门前。 第六十四章 公理、公正? 皇城,文渊阁。 三位阁老回转,默默的走进了退休所中。内阁属员们察言观色,送上茶水以后,赶忙的便退了下去,一句多余之言都未曾敢提。 今日的动静那般大,阁老回转脸色黒沉,谁还敢言,便是一些政事,此时也无人敢往上递了。 退休所中,三位阁臣的静默,使得气氛极为压抑。 谢迁黑着脸,几次想质问,但想了想,又忍了下来。 今日的事不同往日,他怕一个说不好,好好的内阁就真个产生隔阂了,他第一次去想着用心的斟酌言语。 刘健亦是斟酌了下,也思及了前后,未几,才缓缓道:“宾之,说说吧。你到底如何想的?世人皆言,我刘健善断,但老夫自问非是独断,往日我等皆能商量,这才有如今内阁的局面。 今日,我等三人,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只要一切为了公事,何事不可言!?” 李东阳缓缓起身,朝二人拜下,道:“首辅,于乔,今日是李某擅作主张,对内阁造成了影响,李某给二位赔罪了!” 谢迁站了起来,刘健也站了起来,并未理所应当受此一礼,他们不想三人间闹的如此生疏。 刘健虚抬了抬手,道:“宾之,老夫虽不敢言知你,但绝不相信你是为了私心做事,你无需如此,老夫只想听听,你到底是如何想法!” 谢迁此时也是跟着道:“是啊,宾之,谢某平时虽是言语多有不忌,但此番,谢某可曾多言?在早朝之上,我更是未曾言语一句。还不是知你李宾之并非私心之辈。 可你无私心,却行了此事,造成的后果,影响甚大啊。内阁让人觉着出现了裂缝,你看看那些大臣,似乎是抓着机会便附和上了。可真正知你的又有几人?无非就是看有机可乘,想撬一块罢了。 还有,此事本身,你怎就附和了张申,赞同了那外戚小儿,给陛下的影响……” “好了,于乔,让宾之说说吧。都坐!” 刘健一声吩咐,三人重新坐了下来。 李东阳这才解释道:“首辅,于乔,李某谢二位理解,李某亦确非私心。我附和而奏,不是附和张申,更不是附和那张鹤龄,只是附和朝廷礼法、公理。且,首辅,有些偏了啊! 先不论太祖祖训如何,只就事论事。士子、在野官员、致仕闲居之人,他们是不是该议政、论证?” “老夫觉得你说的有理,亦觉却是不该,太祖当年定下之事,老夫觉得有理,不在朝,怎能了解朝廷政事就里。但事实情况,几十年演变下来,已是如今局面,哪能一言而退。 且突然开此一遭,无有丝毫准备,影响太大了,这不是今日这一百多人,可能大明十三道,几十省,皆是影响啊。” “首辅,李某何尝不知,可难,便不做了吗?非突然开一遭,难道还特意找个几百人再叩一次阙?” 李东阳感触道:“今日已是如此,若不再有所作为,首辅可想过,有朝一日,是否能再做的下来?若是来日,朝堂下一政令,举士林皆是反对,甚或有心人推波助澜,刻意引导,那这政令还做不做? 首辅,于乔,不要觉得李某是危言耸听,从今日便能看出。一百多士子串联,叩响了登闻鼓,谁言也不听。李某敢保证,这只是一部分,若是今日能得偿,明日或有更多,或是要惩戒朝臣,或是要严惩奸宦,或是更要改何政令。 首辅,今日你、我二人不已是被他们当面斥责,阻塞言路了吗? 我们是内阁阁臣,天子的辅政之臣尚且已无敬畏,来日几百、几千,再是如此,那将是何等胆气,若是如此,朝廷还有体面威严吗?还如何行之政事?” 刘健沉默了,事实上,在长安门外,他也是感触了一回。 谢迁也沉默了,这个问题确实严重了,他们倒不是特别在意自身的尊严是不是受人尊重,好吧,确实在意,因而内阁阁臣靠的就是尊严、威望。 正如李东阳所言,连内阁阁臣都敢斥责,来日就敢聚众叩阙请见陛下降他们的罪。即便陛下和满朝上下皆是不理,但大臣们的威严已是丧尽。 且,士子、士林,左右百姓的能力太强了。老百姓大多无甚学识,很多时候便是这些文人士子们给他们解读政令,若是有心引导,那真就天下皆乱了。 “唉!” 谢迁轻叹了一声,道:“宾之,你比我想的深远,可谢某就是觉得,事是对,但方法方式,有些不合适了。陛下那里……还有张申和张鹤龄,因此而在朝堂中,树起了不一样的声音,此恐为祸端啊!” “首辅,于乔,李某有一言,先要告知二位!” 李东阳突然郑重道:“明日,李某将会上奏,请陛下明旨,凡致仕官绅和在学生员、士子不得议政,否则即革去荣养官爵与功名,罢为庶民,追回一切恩荣,永不叙用。另,明发邸报,详解一众生员案,告诉天下臣民,何谓朝廷的公理、公正……” “公理、公正……” 刘健嘴里呢喃了一声,轻叹道:“宾之,老夫懂你的意思了,那若是日后老夫和于乔在公正和公理之事上与你有悖时,你如何抉择?” 李东阳沉默了,刘健、谢迁也沉默了,退休所中静谧中透着压抑。 …… 东城兵马司。 轰轰烈烈的一次早朝结束,接着早朝上的消息随之传开,只不到两个时辰,事情已是该知的皆知,且依然在渐渐扩散,很多人亦是从中嗅出了些味道。 各种心思顿起,京中突然间,多了许多私下的活动。 发生的一切,在张鹤龄刚从东山回来之时,手下人已是向他汇报了,张鹤龄也有些惊讶,惊讶于事态发展的比他想的要稍大些,也惊讶于张申的坚决,更惊讶于李东阳竟然会出了一手。他的心里也不由多了些心思。 不过,暂时他是顾不上这些的,和张申谈的事还未完呢,且,以他目前的职位身份,他也不适合亲自参与进去。 回到衙门之后,本以为皇帝姐夫会派人召他进宫,结果半点动静也无,他心里思索了下,亦不再多想。 当了十一年的皇帝,有自己的意志是肯定的,他也从未想过靠几句言语来左右朱佑樘的意志。根本不现实,可能越说越错,用说话和做事一步步影响,才是他该有的方式。 不再理会旁事,他在下属的陪同下视察完了兵马司补好缺员后的阵容,说了几句鼓励打气的话之后,便回到了衙署大堂,开始细致的整理属官们给他上陈的东城情况。 街道、市井、集市、商铺,下一步需要他重点应对的地方,他需要一一搞清楚了,甚至,有些地方,他觉得,他要亲自出马的可能很大。 他倒也不怕,反正他已是做好了打一场攻坚准备,此次除非陛下下旨,否则谁也别想挡着他。一个体量不小,身份不高的衙门,正合适他来伸展。 大堂内。 张鹤龄在一一核对思索,下属们皆在整训兵马,也无人打扰他,他的脑子很清静,一番整理,事情已了然如胸。接着,他又把衙门里日常的公务事宜,包括锦衣卫那边上陈的公务文案,处理批复了一番。 未时刚过回的京,一番忙活,申时已将近。这一番坐,一一的看资料,思考,处理公务,他倒是感觉到了几分倦。 今日早间出门,马不停蹄的去了东山,接着又马不停蹄的回来,还要看资料、思索公务,事好像没做多少,但累却是真累。 是心累,而不是身累,他真不知道,他那位皇帝姐夫十一年来是怎么过的,听说有时半夜都要被大臣们叫起伤脑子,难怪30不到,人便那般虚弱了。 可不能这样,一些普通的案牍之事,何需事事亲为啊! 也许也该找几个幕僚。 之前那一个,是个秀才,倒也还不错,但此时,时机不对。 不过,给介绍那人的人倒是挺适合。 张鹤龄正在想着,突然一名兵丁跑了过来,禀告有人拜访。 听着报的来人之名后,张鹤龄嘴角不由泛起了笑容,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吩咐兵丁将来人请进来后,没一会,兵丁就带着这位“曹操”来到了兵马司大堂。 “刘兄,京中事起,我这衙门目前应是有不少目光看过来,你怎就还敢登门?不怕被人认为你堂堂举人老爷与外戚勾连?那可是坏了名声喽!” 张鹤龄见着来人,把人引了进来,他也未再回正位之上,在下首和刘龙并排坐下,笑着打趣一句,顺手也给刘龙倒了杯茶。 没错,正是前番被打的刘龙刘举人。 刘龙很有礼仪,即便脸上还有些青色未褪亦不失风度,他儒雅不失尊重的双手将茶杯接过,而后坐下来叹道:“外戚如何?大臣如何?勋贵又如何?只要是真心为国,忠心任事,何必非要论个出身、身份!” 张鹤龄笑着道:“呵呵,你这话,不该是一个被人认为铁定会入仕的举子而言啊!” “寿宁伯何出此言!?” 刘龙摇摇头,坚定道:“别人如何看,刘某不在乎,刘某心中有自己的一把尺,一杆秤。或许有不对,但你可以说服我,若是强行要让我认同,刘某不会心服。” “哈哈,本伯觉得,刘兄与我真就有几分投缘!” 两人说着笑着,谈谈事,谈谈心,倒真像是有了几分投缘。 稍顷,扯完几句闲事之后,张鹤龄才开口问道:“刘兄今日前来,可是有事?先说刘兄之事,说完之后,我正好也有事要与刘兄相商!” 闻言,刘龙正了正神色,嗫喏了一下,道:“寿宁伯,在下是想问问,我那同窗如何?寿宁伯您对他是如何打算的?” 张鹤龄笑了笑,别有意味的看向刘龙,道:“刘举人,本伯不知你同窗是何人,本伯最近认识的士子、举子,除了你,哪有他人?莫非刘举人要向本伯介绍同窗,那本伯倒是求之不得,本伯正想多和举子们认识认识,也好沾沾文气呢!” 刘龙一阵错愕,但看张鹤龄的眼神,他心中顿时了然。 他暗自苦笑,自己怎就这般粗糙呢,倒是让寿宁伯看了笑话。 念罢,他不由歉然道:“寿宁伯勿怪,在下念着昔日同窗,念的有些魔怔了,实在是我那同窗亦是有几分苦情,在下能力微薄,无法提供臂助,只能托了位贵人。方才在下脑子又是迷糊了一下,倒错认了人,把那位当成您了。” “呵呵,不妨事!” 张鹤龄笑着摆摆手,轻声道:“其实听你一提,本伯倒是真想起一人。有个宝坻生员,目前在国子监进学,听说上一科应举之时出了些岔子,致使科举不顺。本伯就是见不得这些,因而,已是让人去处理了。 不过,本伯为人别人怎说,皆不在意,但亦是有自己的底线。帮他可以,但所帮之事,只是给他公平,让他可不受外事烦扰。考举人,中进士,科场之事只能凭他的本事。若是将来有一日他能与本伯相见于朝堂,本伯见着他本心不改,倒也不介意提携一二。” 闻言,刘龙的心定了定,起身恭敬一礼道:“寿宁伯的公正,在下佩服!” “哈哈,承蒙刘兄谬赞了,刘兄请坐,私下里何需如此拘束。” 张鹤龄按了按手,让刘龙坐下后,接着道:“刘兄看来无有他事了,那张某倒是有一事相商。” “寿宁伯只管言道,若是在下能办到之事,一切遵从!” “别急着回答,此事虽不大,但多少对你有些影响!” 张鹤龄笑着点点头,道:“本伯是个粗人,衙门的事倒是能做,可处理公文,详看细节,终是感觉有几分乏力。 今日处理了半日公务,身心俱疲啊。因而,本伯想找个幕僚。帮本伯处理些日常公务上的事,不知刘兄可愿屈就。 刘兄且放心,不会耽误太多功夫,每日一两个时辰足矣。其余时间,你读书或是其他,随你心意,聘金不减分毫。” “伯爷所请,在下求之不得!” 张鹤龄话音刚落,刘龙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下来,倒是让张鹤龄一楞。 一个前途无量的举人,给他一个外戚官当文书幕僚,他也是试着说说。主要是刘龙给他的感官不错,若不然一般的举人,他也不会开这个口。 不过,他开口真就算是随意,他其实想的是,退而求其次,刘龙给他介绍几个认识的人。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刘龙这个性格的人处得来的人,再差也不至于差到哪儿去才是。 没成想,刘龙这般爽快,连说回家问父亲都没有,实在意外。 似乎是看出张鹤龄的意外,刘龙腼腆的笑了笑道:“其实不瞒伯爷,今日本来……本来在下亦是想向伯爷自荐。 在下读书二十五载,至近年已觉毫无寸进,那些文章制艺尽皆熟稔,可进一步难如登天。本欲游历天下以增学识,然科考将近,父母亦是在堂,实是不便。故而,一番思索,家父亦是赞同,才欲行增长见闻一事。 可家父是刑部之人,见多的是各类刑罚,恐整日见的只有阴暗和罪恶,反倒影响了心性。京中余处,无甚门路且不知情状,在下所能思及之处,也只有伯爷了。伯爷公正严明、处事公道,行事大气又不迂腐,实令在下佩服。 故而,在下想随在伯爷身边,长一分见识。况且,在京中,何处见闻可比兵马司还多,又有何处见闻能比兵马司还杂?因而……” “呵呵,刘兄,你我倒是不谋而合了!刘兄,我之为人如何,尚且待论,不过,这兵马司倒真的挺适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嘛。” 刘龙一字一字,把张鹤龄的话念叨了一遍,眼前顿时一亮,拱手道:“伯爷好学识,虽无华丽文藻,但道尽了深意,晚生佩服!” “哈哈!” 张鹤龄笑了笑,倒是想起来了,这句话,此时还未有人说过呢。 张鹤龄也不解释,无非一句话而已,他笑了笑,道:“那既是如此!此事便说定了,从明日开始,本伯便正式聘刘兄为本伯私人幕僚,直至明岁科举之前……” “晚生见过伯爷,愿为伯爷效犬马之劳!” “哈哈,好,来,刘先生,请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