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襄》 第一章 彼美孟姜 周王林八年,齐侯禄甫二十年,齐都临淄。 街市喧闹,宫城庄严。 东宫某处,匆匆而来的仆人,费,迎面同一人撞了个正着。 按着生疼的脑门,定睛看时,才发现这撞上的,正是这处宫室的主人,当今齐侯的太子,诸儿! 费吓得连滚带爬地跪下,拼命叩首,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砸进地底。 春秋这年代,称呼男子时用其氏,称呼女子时用其姓。比如齐国的公族,就是大名鼎鼎的姜子牙吕尚的后裔,姜姓,吕氏。 这位太子诸儿,是齐侯的庶长子。而齐侯的正室,来自成周的王室公主膝下无子,将诸儿认了过去。 诸儿继承了祖上姜子牙的刚健孔武,又兼具了生母那赢得了一国之君宠睐的姿容,生得正是风流倜傥。不知引得这巍巍临淄城中,多少卿士大夫家的淑女芳心暗许。 只是这位贵公子的脾气甚是古怪,蛮横凶暴起来,用鞭子抽得人满身是血,近些日子,却又变了个人似的,谦和有礼,连对待费这样的仆人都和颜悦色的。 诸儿拂去身上的尘土,苦笑着,将趴在地上抖个不停的费扶起。 “诸儿啊诸儿,看你做的好事。也罢,毕竟穿越到你身上,享受了太子的待遇,给你做的破事儿善善后,倒也没什么。” 如此想着,诸儿拍拍费的肩膀,“无妨。且说何事?” 费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咽了口唾沫,答道: “禀公子,国君有请。” “君父——”诸儿行再拜之礼,正襟危坐。 “诸儿,今日不必多礼,”齐侯禄甫笑呵呵地挥挥手,示意儿子到跟前来,“为父给汝说了一门好亲。” “这...父亲,敢问是哪国公女?” “王姬!”齐侯禄甫得意地扬起了声调,“与王室联姻,是我齐国不变的国策。常言道,男女同姓,其生不藩。我齐国乃是姜姓,与王室异姓,又有大功于王室,实是王姬外嫁的不二之选。” 诸儿的呼吸有些急促。 虽然早就有了按照君父之命与人成婚的心理准备,但到了真正提出来的时候,却又感觉到不可思议。 王姬啊... 天子之女。 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少女,会是什么模样呢? 是窈窕淑女,还是刁蛮成性? 诸儿有一种想要提前偷看答案的冲动,但理智还是战胜了激情,强行将嘴边的话压了下来。 “使者求得王姬闺名、生辰,与汝相配,占卜的结果显示是吉。不过...王姬年纪尚轻,未到可以成婚之时,汝且耐心等待。” 诸儿从君父手中接过写有王姬真名的绢帕,小心翼翼地打开。些微桂花的甜香一缕飘散,只见绣着一对鸳鸯的金丝绢帕的角落,用精致的大篆写着一个“楽”字。(读:越) 如果字如其人是真,那诸儿便不用担心了。 齐侯禄甫见诸儿将绢帕叠好收下,点点头,开始了今日的问考: “我儿,异姓诸侯之中,唯我齐国最受王室信任。说起当年我先祖太公,为武王总领王师,奋伐殷商,得封于齐。” “成王命我太公曰,‘五侯九伯,汝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诸儿,汝可知《大明》之中,颂扬我太公的章句?”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诸儿一气呵成,将早已烂熟于胸的诗句声情并茂地诵出。 这是后世编汇成集的《诗经》之中收录的《大雅·大明》篇章。赞颂的便是师尚父姜子牙率领周国的军队,在牧野一战中大败殷商的旷世武功。 齐侯禄甫抚了抚胡子,再问道:“当年武王克商之时,将天下分为西土、小东与大东,分别由王室、周公和我太公管辖。成王命我齐国掌有对大东地区诸侯的征伐之权,这大东的范围是?” “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我齐国皆享有征伐之权。” 这个年代,黄河还不“黄”,人们将它称为“河”。而河流的名称则是某水,比如无棣水,就是黄河入海之前分叉形成的一支支流。 穆陵,也就是后世齐长城上着名的穆陵关,在这个时代还不在齐国的领土之内。 “善!我儿好学,齐国之幸也。” “说起来,前些日子郑伯遣人送来一坛饴浆,作为之前海盐的答礼。诸儿,为父知你嗜甜,我命人按小份分予宫中之人,还余下一小半,都留给你。” 诸儿鼻子一酸,眼眶稍稍有些湿润。眼前的这位齐国国君一点都不像一个威严的大国君主,倒像是一位关心儿子的老父亲。 诸儿不由想起自己的前世。 像,太像了。 自己的老父亲啊。 “谢君父!” 从大殿走出来,缓缓地踩过石质的台阶,抬着头看向湛蓝的天穹。 五十多年前,犬戎入侵攻杀周幽王,周王朝丧失了在关中平原的故土丰京和镐京,连龙兴之地岐山周原都沦丧于戎人之手,只有在东土营建的新都成周雒邑还在。此后的王室日渐衰微,只能依靠强力诸侯的支撑过活。 齐国虽是一方大国,但体量也只是与鲁、宋诸国等量齐观,实力甚至还不如那位郑伯寤生治下小而强的郑国。 诸儿正思索着,却觉得背后似有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噫,兄长一心国事。莫不是忘了午后之约?”清冽如甘泉的声音在耳边化开,距离如此之近,激得诸儿背后一紧。 午后之约...确实忘了! “呜呼,吾之过也!” 诸儿回过头,那声音的主人轻飘飘地后退一步,就像是轻灵的雀鸟倏尔起飞一般。裙裾翩跹,垂挂的玉璜串饰锵锵而鸣,清脆悦耳,如同廊下的风铃在清风的吹拂下叮呤轻响。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诗中这位颜如舜华的伊人孟姜,从流传千年的华章之中脱身开来,此刻正若无其事地站在诸儿的面前,笑盈盈地盯着诸儿的脸。 如果是在鲁国,恐怕已经有人跳起来,要指着这二人的鼻子痛骂“失礼”了。 但这是在齐国。 “今日之约,仍是想求兄长教我。”孟姜牵着诸儿的衣袖,也不避讳什么,径直向东宫而去。 这位孟姜公主可是不简单。别家的女儿无非是喜爱些华服美饰,要不就是芳草香兰之类,但是齐侯的这位长公主缠着兄长,却是要学那些公子们专有的学问。 六七岁时学读写,习得一手隽秀的齐篆。 八九岁时学算学,心算之术不落兄长下风。 到了十四五岁时,开始钻研起谋国之术。齐世家秘传的太公《韬》《略》之术,听得津津有味。 每三五日,孟姜便要来找兄长一趟。诸儿为了不让孟姜失望,甚至不得不时常温习太傅教授的学问,将所学所思整理在简牍之上,以供他日为宠妹讲授之用。 “可。” 入了殿门,诸儿招呼侍立的仆人:“闭门,谢客。” “不得入内。” 诸儿对内侍们严令道。 直到日头西斜,公子诸儿送别孟姜。 “兄长请回。今日天寒,兄长方才好像出汗了,小心着凉。” 今日又被孟姜犀利的提问问得一身冷汗。如此学习进步,查漏补缺,甚好,甚好。 “如此,我便回了。妹妹,他日再会!” 第二章 朝与野 “乱臣贼子!弑君自立,还敢来邀盟,是欺我齐国无人吗?!” 惊雷炸响。 齐国朝堂之上,公卿大夫们面面相觑。 鲁国使者站在殿上,弓着腰,好不尴尬。 齐公子彭生岿然立于鲁使身边,像是小山包一般。那鲁使怎么说也是代表鲁国一国出使,挑选的也算是身材高大的了,但公子彭生往他身边一站,竟比他高出一个头来。 “君侯!切不可答应鲁国!”彭生义正言辞,声若洪钟。 齐侯禄甫直身正坐,望向彭生,似在等待彭生的下文。 “...这...”彭生一时想不到什么说辞,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起来,憨憨地笑了。 “君侯,国子、高子,以我之见,当许鲁国之盟。” 这次是一位瘦削的中年站了出来。诸儿识得此人,正是鲍叔牙之父,当今鲍氏大夫鲍敬叔。 鲍敬叔同时称呼的国子与高子,乃是齐国上卿,皆出自齐国公室,由周天子钦点,称为“二守”,与齐侯共掌国政,在齐国权位甚重。 在原本的历史中,管仲不过以下卿的身份治理齐国,小心翼翼地在国君与这二位大佬之间跳舞,将国都分立十五个乡,还要给国、高二子各分五乡,与齐桓公等同。 却说鲍敬叔作了一揖,侃侃而谈: “鲁国之乱乃是由公子翚主谋,新任鲁侯不过是就此即位而已。况且原本鲁惠公便以他为太子,这鲁侯之位本就该是他的,怎么能说是弑君自立呢?鲁国国使乃是鲁侯使者,又非公子翚使者,既有良图,来我齐国修好,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乎?” “鲍敬叔!你...”公子彭生有些急了眼,像是发起怒来鬃毛倒竖的野猪一般。 诸儿站出来行了一礼,“叔父——”,低声制止将要发作的彭生。又用平和的语调提议道:“君父,不如先送鲁使往馆驿稍歇,待朝堂议毕,再行告知,如何?” 齐侯点了点头,吩咐左右道:“既如此,可先引贵使往馆驿稍歇。”又补充道,“命人厚待之,不得失礼。” 送走来使,朝堂上渐渐嘈杂起来。国君、国子、高子会同公卿大夫们就鲁国邀盟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广泛交换了意见。日暮时,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唯郑伯是听! 不是,齐国人你要自信啊!与鲁国是修好结盟也好,是谴责弑君兴兵讨伐也罢,这不是你齐国人的事情么,怎么一个劲想要投弃权票呢? 诸儿将目光投向君父。 齐侯禄甫对朝会的决议表示赞同。 在这春秋时代,国君的权力与后世帝王不可同日而语。卿、大夫、士甚至所谓国人,也就是临淄城的热心市民,都对国事有着一定的影响力。众卿士大夫们既已议定,那国君也不太好反驳了。 细思鲁国弑君之乱,目睹朝堂争论的情形,诸儿痛感这春秋之世,国君有志于事,必须要获得重臣的支持。幸而自己还只是太子,有充足的时间来与未来的卿士们磨合。 经由君父与国、高二子的介绍,诸儿花了几个月时间,来与二卿的冢子打成一片。 “国仲来了!来来快坐,我二人已等候多时了。” “国仲,足下来迟也!” 临淄一酒肆二楼雅座,两位青年贵族相对跪坐在矮几两侧,其中一位稍稍挪位,给被称作“国仲”的青年腾了个位置。这是高傒,也是字仲,齐国正卿高子公孙受之子。另一位,则正是齐侯禄甫长子,齐国太子诸儿。 “噫,我之过也。”国仲入座,将双手往膝盖上一放,长叹一声。 “何故兴此长叹...莫不是你父...” “国子上月病倒,至今不见好转,这一把年纪了,可如何是好...” “唉,不必多言。今日是来散心,愁人的事情就免提了。”国仲摆摆手,示意高傒不要再说下去了。 “国仲,我俩敬你一杯。” “太子,高仲,多谢。” “话说今日这宋酒,与我齐酒相比,如何?” “宋酒,噫,他们这些殷人对酒可比我们了解。” “亡国的滋味,啧啧啧啧~” 不光是高仲,国仲也咯咯哂笑起来。 这年头的宋国笑话还没有战国韩非的宋国段子那么有攻击性,不过,也足以把气氛活跃开来了。毕竟受了天子的礼遇,就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以天子宾客自居的诸侯也就宋国了。 殊不知东国诸姬如网铺开,要排挤的就是它。 觥筹交错之间,酒肆所豢的艺伎翩翩而舞。这里可以偶尔听听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俗乐,也是贵胄子弟们消遣的好去处。 忽而听到隔间有人酒到酣处,开始高谈阔论。 “诸君听我之言,及早从宋国抽身吧!宋国将有灾祸了。太宰华父督看上了司马孔父嘉的妻室,这两家要互相争斗了。” “哦?那妇人是何等姿色,连宋国的太宰都能迷住?”一个声音成功将话题带偏。 “愚!那妇人何等姿色与我等何干,那是宋国司马夫人!” “不瞒诸位,我在宋国游商时有幸见过。” “如何!?速言之!!” “兮!华父督所言不虚,美而艳!” 虽然那些没品的商人们已经将话题带歪,眼看着就要歪到不太对劲的方向上去了,诸儿及国、高这间的话题还停留在国际局势这边。 三人从鲁国聊到郑国,又从郑国聊到宋国,又兜兜转转回到鲁国。酒爵亏亏盈盈几回。 借着酒兴,诸儿从袖口抽出一幅地图,又拔出佩剑。用剑鞘将地图压在案几上,剑锋指着地图比划。 “二子请听我言!当年武王灭商之时,我太公总帅王师,于商郊牧野,一战而有大邑商,掮大白之旗,献捷太庙,何其雄壮!” “天子命我先君征讨不臣,东渐于海,西泛于河,何其光荣!” “而今,却向西受制于郑、卫,向南受制于鲁、宋,纪国在东南,九世之仇尚不能报。我欲向东鲸吞莱夷,向北连接北燕,向西驱逐戎狄,向南压制鲁、宋,成就一番霸业,二卿岂有意乎?” 诸儿站起身来,目视国、高二子,二子呼吸似也有些急促。 那可不是,哪个男儿胸中不藏有气吞万里的志向呢?只不过有人敢抒发出来,有人只能一辈子深藏心底罢了。 诸儿的剑锋在沿着鲁国的东境划过一道自北向南的弧线:“请看!我若吞灭纪国,独有渤海之利,又得郱(读:平)邑之金,假之以年,则国可富,兵可强。” “然后,向东南使州、杞、介、其四个弹丸小国臣服,再结好莒国,则潍水就将成为阻止其他东土诸侯东扩的院墙,我则可独享东方莱夷的土地,建立稳固的后方。” “继而,我欲联合邢、卫,讨伐鄋(读:搜)瞒的长狄。据当年天子授我先公之命,向西占据河水以东,无棣水以南,济水以北的地域。此处原隰平旷,沃野千里,必以兴建城邑,开垦土田,增殖牲畜,繁衍人口。使政令通达,府库充盈,甲兵既修,以待天下有变,则可以...” 高傒拍案而起:“君有此意,我唯君之命是听!” 国仲有些犹豫,但还是咽了口口水,道:“愿听君命!” 第三章 上卿 “太子,太子!不好,我主被家君吊起来用荆条在打!” 是高傒的家仆。 “啊?”还有些宿醉的诸儿正揉着眉头,任由仆费给自己更衣。 “太子,昨日我主宴饮归来,人便有些怪异,今朝不知向家君进言何事,就...求太子救救我主,再那般打下去,恐怕我主承受不住啊——” “费,备车。” “唯!” 太子车驾一出宫门,便听得一声马鞭脆响,马车猛然加速,颠得诸儿两臀生疼。 咔哒咔哒的马蹄声转过临淄的街市,在高子的府邸门前稳稳停下。 “太子诸儿求见!” 高府的仆役无动于衷。 他们是高子的家臣,不是国君的家臣,只听从高子的指示,高子让他们闭门谢客,就将府门堵个严实,来客概不通报。至于什么太子,不认识,不理会。 但是高府的高墙内分明传来高傒痛苦的哀嚎。 想来是那日高傒心潮澎湃,将诸儿趁醉灌给他的鸡汤硬喂给老爹,而高子公孙受,看来是保境安民派的拥趸。诸儿多少感到有点汗颜,毕竟鸡汤是自己灌的,高傒受的皮肉之苦有诸儿一半的功劳。 “高伯!”诸儿抬高音量喊道。 没有回应。 “高伯!请高抬贵手!” 还是没有回应。鞭笞声不绝于耳,可高徯的反应却越来越微弱。 “这老头儿疯了?真要把自己儿子给打死了怎么办?”诸儿急了,心想。 怎么办? 冲进去!只有这一个念头,从脚底下直冲到天灵盖。 诸儿一把从仆费的手中夺过缰绳,将车向左回旋,离开一段距离。挽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始不安分地踏脚。 驾!! 马鞭猛力挥下,四匹良马齐齐向前冲去! 随着一声巨响,高府的门被撞开,守门的仆役可怜巴巴地摔了个狗啃泥。六七个持剑的卫士在一旁呆若木鸡。 他是太子。总不能冲进来就杀了吧?那岂不是把自家主人害死了。 看到持剑的卫士,诸儿也吃了一惊。太子的车驾就这样半入不入地停在高府的门口。 要是再做出什么危险举动,那搞不好这些卫士真的就举剑刺过来了。那样,临淄城的酒肆恐怕要添新的谈资了。 太子诸儿突发癔病,驾车闯入高子府中,被卫士当场格杀。 想想就很有传播效果。 远方似有马蹄声传来。 这... 诸儿下车让马匹后退。车驾于是缓缓退到门外。 此时那乘马车也已到了跟前。原来是国仲。 明明情况并未好转,诸儿却像盼到了救星似的安下心来。“国仲!如何来的这么巧?” “我本不知。是君妹孟姜来告于我,要我速来相助。”国仲总说些大实话。“我来迟否?” “来的正是时候。” 既如此,接下来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了。诸儿望向高府深处。 扑通一声,滑跪在地。 高呼:“求高伯开恩!” 国仲见状,一并跪地,高呼:“高子,开恩呐!” 高府的仆役与卫士这下绷不住了。毕竟是太子,毕竟是国卿冢子,这二位贵人在面前跪下,多少还是会发怵的。 除了跌跌撞撞跑去通报的,高府之人也齐刷刷跪下。 不一会儿功夫,高子公孙受小跑着过来了。 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一颠一颠。 如果只是诸儿一人,或是国仲一人来此,公孙受亦不至于如此着急忙慌。这二人加上自己正在被吊打的儿子,就是未来的齐国。就算是权重如他高子,就算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不能无视下一代的齐国执事们的一致声音了。 公孙受也缓缓地跪了下来,向两个年轻人致礼。 “君子、国氏子...” 诸儿将公孙受扶起,道:“岂敢受长者此礼。” 仆人们见三人顺次起身,如大赦般松了气。高傒的仆人机灵地将主人放了下来。 “高仲情况如何?”诸儿急切地问道。 “不省人事,只是还有气...” 仆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高傒抬进房内,公孙受却引诸儿与国仲前往正厅去了。 “恕我直言,君子将兵戎之事想得太过简单了,”公孙受与诸儿对面跪坐,国仲在一侧旁听着。膝下铺了软垫,这可比高府门口的硬地舒服多了,“先前卫国州吁之乱,弑君自立的州吁被卫国国人杀死,正是因为不爱惜民力,滥施征伐,导致民怨沸腾,一朝身首异处啊。” “量我齐国之力,国土虽大,物产却颇为贫瘠,缺乏矿产,我齐师缺乏军械,兵戈不利,土地多为盐碱地,费力多而产出少,我齐师粮食不足。既乏军械,又缺粮秣,如何作战?我齐国数十年来从不大动干戈,至多跟随郑军壮壮声势而已。以郑军之强,尚有宋、陈、蔡、卫围新郑东门之役,我齐师缺乏实战经验,倘若碰上硬仗,恐怕士卒早就一哄而散了,这又如何能交战?” “更何况,自先公庄公以来,我齐国休养生息,庶民、百姓安居乐业。国君嫁女于诸侯,为忠厚长者,诸侯有事,则从中调和。以今后计,可嫁孟姜于鲁,嫁叔姜、季姜于郑、卫,君自娶于周,则天下诸姬为我姻亲,邻国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嫁孟姜...于鲁? 诸儿回过神来时,佩剑已然握在手中,剑锋正指向公孙受的喉咙。亏得一旁的国仲及时按住了诸儿的手,才没有酿成大祸。 一撮白胡须轻飘飘被风吹起,恰好贴在诸儿的脸上。 公孙受僵在那里。活了这么大岁数,这场面是真没见过。 “高伯,失礼了,”吓到了老同志,诸儿抱歉地笑了笑,收回佩剑,架在自己的手上。 锐利的剑刃割开手背细嫩的皮肉,殷红的鲜血沿着剑身流到护手,积攒成一滴,随即坠落下来。寂静无声的高府正厅内,血珠落在案几之上,声音格外分明。 “以此血为誓:若使我妹嫁于鲁侯允,他日使我死于此剑之下,头悬于临淄东门之上,尸身剁为肉泥,天地鉴之!!” 在后世高平陵之变、司马老贼指洛水为誓之前,发誓好像还是有点用处的。 太子的态度已经摆明了,再说下去,恐怕真要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公孙受叹了口气。 “高伯之教诲,我铭记于心。告辞。”确实,公孙受所言,皆是齐国面临的现实困难,虽不能知难而退,却也不能假装问题不存在。无妨,有问题,解决问题就是了。 “太子如此刚烈,于国是福,抑或是祸?”公孙受倚着高府的大门,望着车驾远去扬起的尘土,“子仲交了两位益友啊。” 第四章 临淄钱庄 王九年六月,齐正卿高子公孙受告老,将正卿之位交给了高傒。七月,久病卧床的国子去世,其子国仲继任。 齐国的朝堂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一些新奇的提案开始摆上台面。 比如,设立临淄钱庄。 光是设个钱庄倒是没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家钱庄在太子的设计中,将成为齐国的“中央银行”。 话说那日诸儿在临淄城的主干道上驰车而过,目击者甚众。有好事的国人目睹之后开始了文学创作,什么“驷车驰驰,忧心忡忡,恐子之不逮”之类的句子传颂开来,一下子将诸儿捧成了有德君子的典范。 多夸点,再多夸点~ 享受追捧的同时,一个构思开始在诸儿脑中成型。 信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可以与金钱互相转化的。 如果用原料易得而生产迅速的陶制作钱币,来代替市场上大量的铜贝币在国内流通,从而将铜贝集中起来,则可以熔铸宝贵的铜兵器,或者作为外贸货币从列国进口物资。 只要国人敢信,那就敢干! 由太子诸儿提出,齐侯与二卿一致通过,大夫们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的提案开始实施。 诸儿先去调查了临淄城的制陶作坊。综合考虑成本与产能,选定了鲍氏大夫鲍敬叔的产业。 由宫廷画师执笔,在绢帛上工笔绘制诸儿驾车驶过临淄大道的形象,再据此刻制木范。利用木范来批量倒模烧制出对应的陶范,陶范在制作钱币的陶土上还原出太子驰车像,作为新钱的防伪标识。 这种新钱的面值统一为半“朋”,也就是两枚新钱可以兑换一枚铜贝,命名为“半朋钱”。 凡是使用半朋钱的人,都是太子的良友,可以沐浴君子的德泽! 同心圆形的钱币,与君子同心同德! 新钱由新开设的临淄钱庄发行。试点十日,新钱好评如潮。要不是发行量不设上限,恐怕半朋钱迟早要被临淄商人炒成十朋。 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半朋就是半朋,这是由太子的信用保证的,当你拿着两枚半朋钱到临淄钱庄,永远能而且只能换到一个铜贝。 见试点成功,诸儿加大力度,推出二十分之一朋、百朋、千朋、万朋四种面值的新钱,以面值命名为五分钱,百朋钱等等。钱币的防伪标识从简单敲个戳子,到精美的全身画像逐级递增,体形也从拇指盖大小逐级放大到手掌心那么大,但形制都还是同心圆形。 在吸引广大临淄群众兑换新钱这件事上,鲍敬叔算是立了大功。临淄的盐商最近集体收到了一笔来路不明的钱,要求只有一个,推出优惠,凡用新钱购盐者享九折。多家粮商发布告示,从明年正月起售粮只收新钱...凡是想得到的大宗交易,几乎都出台了支持新币的措施。 在多重打击之下,原本流行的散装海贝,小额铜贝、大额刀币兼以物物交易的体制遭受重创,市面上流通的含铜货币比例肉眼可见的大幅下降,完全由陶土烧制的新钱正疯狂扩张,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入秋,天降暴雨,淄水、河水水位暴涨。太子诸儿身着粗布短衣,亲临受灾现场,分发救济粮,与国人一同修缮坍塌房屋。这一举动再一次拔高了太子在齐国人心目中的地位。 如此,以太子本人的信誉为担保的新钱流通愈发广泛,影响力扩展至薄姑、渠丘等主要城邑,连乡野的遂人也开始使用五分钱作为物物交易的媒介。 王十年正月,临淄城的集市上已经几乎看不到铜贝在流通了,只有少量制作精良面额巨大的刀币因为流通缓慢,还在做最后挣扎。大街小巷,出行的国人开始用绳子将同心圆钱穿成一串,这可比带个麻布袋子装着一堆铜贝海贝轻松多了。 除了发行新钱之外,临淄钱庄还有另一项业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项业务才是开设钱庄的主要目的:发行国债! 秋收以后,临淄钱庄以赈灾为名,以太子诸儿的名义发行齐国第一批国债。年利三厘,期一年。债券仍是由陶土烧制,形如旗帜。中间预先刻画深沟,烧成之后,一掰两半,各自用朱砂写上金额以及交付日期,最后盖上太子诸儿的印章。待到期满,持债券至临淄钱庄,取出核对无误,连本带利交付。 这期债券所吸纳的钱款主要从卫国采购粮食,沿着濮水顺流而下,运往齐国。不过,粮食也不是免费的,毕竟要是白白发出粮食,到明年这个时候可就偿还不了债券了。到时候破产的不只是钱庄,还有未来齐侯的信用。 因此规定:接受救济的灾民要提供劳力,偿还领取粮食的代价。 修缮垮塌的房屋,填补决口的提防的,一天可以领取一人的口粮;去砍伐木材,或是搬运石材,前往就近的城邑的,一天可以领取一人的口粮;将运来的木材制作成箭杆或是长柄,将石材磨制成箭镞的,一天可以领取两人的口粮;挑选良材制作弓和弩,或是制作皮甲、大盾之类的防具的,一天可以领取三人的口粮;輮制车轮、车辕,制作辐条,装配整车的,一天可以领取三人的口粮。工作积极,产量超出平均水平够多的,还按照多出的产量计价结算工钱。 为救灾考量,齐鲁边界的城防建设工程被叫停。原本的历史中,这条防线被不断修补加固,最终形成了西起河岸,东至海滨,绵延数千里的齐长城,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最终也没能护得齐国周全。 一时之间,河水、淄水沿岸包括国都临淄在内的大小城邑都热闹起来。运送物资的辎车络绎不绝,制作武器防具的作坊忙得热火朝天。箭矢成捆,犀甲成堆,长矛林立。自哀公、胡公之乱以来,齐国的武库从未如此充盈过。 历数齐国家底,国都临淄有车三百乘,薄姑、高唐、谷邑、石门等邑有车共百五十乘。当年周武王陈兵牧野之时,也不过凭借戎车三百两而已。 刚刚完成了史诗级的劣币驱逐良币的操作的齐太子诸儿躺在成堆的铜贝上,心想: 是时候膨胀一下了。 第五章 那个老头儿年轻的时候 王十年正月,宋乱。 起因如同年前在临淄的酒肆听到的传言,觊觎宋司马孔父嘉之妻“美而艳”的太宰华督真的发兵进攻孔氏,杀孔父嘉而娶其妻。这种事情虽然离谱,但还挺好理解的,只是这之后的发展...怎么说呢,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宋公与夷听闻华督之所为,暴怒。 华督害怕极了,担心被国君清算。 华督把国君杀了。 春秋! 宋公与夷薨,宋人谥其为殇公。 宋殇公之死给了蠢蠢欲动的列国干涉宋国内政的绝好机会,正好郑伯家里养着一个宋国的公子冯,这要是不借机揩一把油水那都说不过去。 于是,由郑伯寤生牵头,鲁侯允、齐侯禄甫、陈侯鲍约定在宋都商丘的稷门之下召开四方会谈,讨论华督的人头应该处在的位置,以及公子冯的膝盖应该坐在的位置等等事宜。 三月,齐侯禄甫召集齐师,出兵车三百乘,命太子诸儿居右,高卿居左,国卿居中奉齐侯车驾。齐师浩浩荡荡自临淄出发,将借道郕国,经由鲁国郓城及曹国而入宋境。 齐太子诸儿扶着车轼立在车左的位置上,春日和煦的阳光晒得背后暖洋洋的。上书“齐”字的旌旗猎猎作响。 稍稍一瞥,便能看见仆费专心致志地驾驭四马向前开进,在右边,是高大的公子彭生,在用犀甲的护臂试矛尖是否锋利。 战车的前后是各二十五名徒卒,肩扛着三人高的长矛,或是一人高的短戈。 这五十名徒卒中,有十人身披铠甲,大约不是低级贵族就是稍有家资的庶人,那些没有着甲的,可能是哪天街上遇到的卖竹编的手艺人,或是哪家穷士族的没有继承权的小儿子,无论如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国人,或者说,临淄市民。 队伍无声地前进。先前在太庙分发武器,誓师出征时的兴奋感逐渐消退,诸儿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无聊之中。随意将箭矢搭在弦上,不知瞄准什么东西好。 要是窜出来一只野兔什么的也好啊。 忽然,路边草丛好像动了一下。 哦哟?有戏—— 诸儿拉满弓,搭箭欲射,却猛然发现那草丛里原来卧着一人。 “那是何人?”诸儿拍拍身旁持矛步行的甲士,指向那边问道,“你去看看。” 那人是被两名甲士架过来的,面如菜色,骨瘦嶙峋,几乎已是一具饿殍。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浑身都是尘土,难怪一时难以分辨出个人形。 诸儿使人给他喂了些水和冷粟米饭。一阵狼吞虎咽过后,那人像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便支起身子,向诸儿行礼,道: “我是虞国人,百里氏,名视,字孟明,出国游历,在宋国求仕,只因无人引荐,入仕无门,只能在司马孔父嘉府上做了个家仆。不幸遇到太宰督攻杀孔父,我逃出宋国,欲望齐国去,流落到此处时,盘缠已经花完,饿的走不动路,倒在路边等死。所幸遇到君子,解我于倒悬也。” 字孟明...孟明...名视字明,都是“眼”“看”之类的意思。“孟”说明是某个士族的庶长子,因为不能继承家产,所以跑出来闯荡看看能不能在外面找到差事,最好能保留贵族的身份。可惜这位青年运气不好,没有获得什么好的就业机会。 “等等,你说你叫什么?”诸儿忽然意识到什么。 “百里视...” “字孟明?” “然也...” 孟明视?此人不是秦穆公的执政上大夫,“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儿子吗?现在是什么时代,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请问令尊大名?” “我考名思,字仲心...莫非君子认识我父?” “那,百里奚呢?!” “怎么会有人名叫奚呢?” “奚”,就是被捆缚的奴隶。所以...百里奚本来叫百里视,孟明视就是他本人,然后因为被晋国人捉了,成了奴隶,所以变成了百里奚... 秦穆公与晋文公是同时代人,比齐桓公小白晚一代,自己又比小白早了半代,那自己是正好遇到了年轻时候的那个超长待机的老头儿,还正好和自己差不多同龄? 诸儿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这...君子...我父...”百里视不知诸儿心中所想,只是能明显感觉到面前的贵人心中正万马奔腾,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足下皇考何人无所谓矣。我乃齐国太子诸儿,诚邀足下到齐国做我府上宾客!”诸儿两眼发光。 诸儿强忍着百里视身上的臭味,以及那不忍直视的外表,面不改色地牵住百里视的手,走到队伍的后列,挑出一辆辎重车,命人将里面的粮秣分摊到其他辎车,自己则扶百里视上车,亲自持缰驾车。 见明明春日已暖,百里视却在瑟瑟发抖,又将身上所披的锦袍脱下,裹在百里视身上。 这一套求贤若渴标准答案组合拳打下来,百里视抖得更厉害了。 “君子是要我怎么死?难道是要派我去刺杀华督吗?完了完了,这条命算是交代在这里了...” 入夜无事,大军在郕国范邑郊外驻扎休息。在右军统帅的大帐中,齐太子诸儿与新招纳的宾客百里视促膝长谈。在途中捡到百里视以来,夜夜如此。起初百里视还在忧心诸儿将以“非常之事”相托,数日,才逐渐打消疑虑。 “郕国可亡。”百里视此时脸上有了些许血色,换上了诸儿的备服,好歹有了人样。 “郕国小力微,以师加之,则如无外援必不能敌。王七年,郑、齐、鲁以王命伐宋,邀请郕国,郕国不从,有罪于王,齐、郑已经为此讨伐过一次了。今齐师过境,既不礼迎,又不提供城邑驻扎,甚为无礼,看来是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以此二罪为由讨伐郕国,师出有名。而郕伯在卫、鲁两国之间左右摇摆,鲁侯、卫侯皆知郕伯有二心。一旦出事,鲁、卫都不会全力救援,必然想着让对方先同我们消耗,自己坐收渔利,如此一来,郕国必亡。” “如此,我立即召集军队,进攻范邑?”诸儿早就有意试试齐师的战力,听到百里视的建议,一下子来了兴头。 “先不用着急,我知郕伯为人贪鄙,君子明日可派使者携礼去郕伯那里,摆出一副亲鲁的态度,让郕伯与卫国断交。然后我师离开郕国只管参加集会,等到回师之时,让高子摆出亲卫的姿态,派使者携重礼让郕伯与鲁国断交,与卫国复合,待其两面得罪于大国,则亡期至矣。” “善!”诸儿拍手称赞,“我当即修书与高子及郕伯,待到班师之日,必无郕矣!” 第六章 戴之会 郕伯果真与卫侯绝交的消息传到诸儿耳中时,齐师已入宋境。诸儿紧了紧衣带,少了那组佩玉,感觉空落落的。“只不过在他那里寄存几天而已。”诸儿安慰自己。 队列蜿蜒前行在开阔的平原之上,前方可以看到一座低矮的城邑。那就是戴国,虽被宋国领土包围,却是郑国的附庸国。四年前,郑伯以王命伐宋,就是在戴地围歼宋、卫、蔡三国联军,于是一路攻入宋都商丘,直到宋国投降才撤军。 齐师将在此与郑军会合,栖宿一夜。戴地距离宋都商丘不远,从戴城南门出发,当日就能抵达商丘北门。可以说,戴国就是郑伯插在宋国心脏上的一把利刃,让宋国根本无法拒绝郑伯提出的要求。 戴国的城门打开,远远望去,出城相迎的大军军容肃穆,队列齐整,最前方的战车上插着郑军旗号。诸儿收到君父的命令,到中军会合。战车在军阵前停下,诸儿跳下车来,快步走到君父身旁,行一简礼,道:“君父,我来了。” 齐侯禄甫拍拍太子的肩膀,“儿,随我面见郑伯。” “诺。” 晚风徐徐,一片暮霭之中,齐、郑两位国君会面致礼。郑伯寤生有些发福,一副乐呵呵的和善表情,发际线有点高,额头油津津的,要是去掉威风的战铠,和象征国君身份的高冠,恐怕没人能想到这就是纵横中原三十多年未遇敌手的那位春秋小霸郑庄公。 身后,分别侍立着齐太子诸儿与郑太子忽。郑国的太子忽,字曼伯,母亲是邓国人,本人娶了陈国的公主,当年齐侯禄甫想要把女儿孟姜许配过去,却被郑忽一口拒绝。。 诸儿面对郑国太子,拱手行礼,而郑太子忽也报以同样的礼节。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站立在各自的君父侧后。 “郑伯!自伐许以来,三年未见,郑伯可还安好?” “兮!齐侯!确然长远未见了,齐侯可好?” 虽然贵为一方诸侯,其实所谈之事同两个快要退休的半老头子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郑伯吐槽领导,说天子立的那个新卿士虢公忌父在找郑伯的麻烦,天子本人前年强行用畿内诸侯苏子的土地来跟郑国交换,苏子那边又拒绝交付土地,狠狠摆了郑伯一道;齐侯说老同事国卿没了,高卿自顾自退休了,就剩自己还在一线奋斗。最近郑伯的头疼得厉害,眼睛有点花,有点看不清楚东西了;齐侯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吃麋肉的时候被碎骨头磕掉了半颗牙... 聊了有一会儿,话题便牵扯到了年轻一代,诸儿这才知道,自己与王姬成婚的日期约定在了今年立秋。齐侯禄甫问郑忽,“曼伯,真的不考虑我们家孟姜结亲么?她现在还是没嫁,只要曼伯一句话...”郑忽却一个劲地回绝,自言自己同陈国的公主还是非常恩爱的,嫡长子都已经在牙牙学语了,目前并没有迎娶新妇的打算。 话题结束时,日头已经没入山棱,郑伯邀请齐师入城。小小的戴国挤下了齐、郑两国六军近七百乘人马,戴国的房屋还不够郑军一军居住,绝大部分士卒只能在街上宿营。诸儿的车乘经过狭窄的道路,寻找自己的右军的驻扎地。 城东是郑军的部队,城西驻扎的是齐军,一看便知。 郑军扎营整齐而有规划,按照一乘为单位,近百名士卒以战车和辎重车为中心聚在一处,马匹、军械旗帜在中央,安排人员看守。再看看齐军,诸儿捏了一把汗。军旗东倒西歪,士卒横七竖八,争抢晚饭者有之,打架斗殴者有之,不知哪一乘的马匹跑了出来,在队伍中穿来走去。 和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建设好齐国呢? 诸儿叫上彭生和百里视,将走散的战马聚拢回来。环顾正在大口干着粟米饭的齐军士卒,大声问道:“哪一乘的马?” 士卒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诸儿牵着马,在杂乱的齐军营地中走过。马儿走的小心翼翼,它也害怕踩到不知哪个倒霉玩意的脚给自己绊跤。“哪一乘的马?”诸儿抬高调门。 还是没有回应。 诸儿的视线停在城墙角落一处营地。 好家伙,原来在这儿呢。 诸儿踹醒呼呼大睡的徒卒,叫他们让开一条路。这一乘的甲士围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对诸儿的到来似乎毫无察觉。直到诸儿站到一人身后,将脸凑过去看时,那几个甲士才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好啊,原来是在这里赌博。 诸儿对着甲士们露出了一个笑容。 第七章 九刑、四赏、五不征 “绑了。” “你们没听见吗?把他们绑了!!”一声怒吼,吓得周围的徒卒都支楞起身子。 不一会儿的功夫,这一乘的五个甲士被裹成肉粽子,跪在诸儿面前。 前一刻还在叫嚷着不许耍赖的甲士们,此刻一个个面如死灰。最右边那人跪着的地面似有一滩积水,诸儿用马鞭指了指他,示意他可以往边上靠一靠。才刚挪过去,身下的地面又湿了。 原来是吓尿了。 诸儿仔细打量着那人,才发现那人似乎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胡须都还没怎么长齐。诸儿叹了口气,齐国是没有人了还是怎么,如何招了这么个娃娃兵来当甲士,这怎么能打仗呢? “真没出息,脑袋掉了不就是碗大的疤么,有什么好怕的。”旁边的肉粽子嘟囔了一句。 那人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以头抢地。诸儿将他提溜起来时,额头已经青紫一片。 “我家中还有老母要奉养啊!!!”那少年放声哭泣,引得众人纷纷皱眉。 “谁家还没有老母?分明是自己怕死!” “怂包。” 啪啪几声,诸儿的鞭子抽得几人噤了声。 “从今天起,凡行军扎营,必须将马匹、粮食、饮水、武器聚拢在中央看管,安排专人轮班,昼夜执勤,”诸儿来回踱步,回忆郑军的营寨模样,“旗帜不许放倒,必须插在地上。营地之间必须留出间隙,要能让一辆战车通行。不许喧哗,不许争吵,不许打斗。” “更不许赌博!!” “有胆敢违反此令者,斩首!” “今日天色已晚,”诸儿看看瘫倒在地的那几个戴罪的甲士,心想,“明日大军开拔之前,在城门外将这几人处斩,才能让全军上下看个清楚,以儆效尤。” 入夜,诸儿在帅帐内用夕食,盛粟饭的器皿“豆”功能类似于现代的饭碗,只是在碗底带了个像蜡烛烛台的手柄。筷子还是那个筷子,只是一般管它叫“箸”。这年头畜牧业确实不太发达,即便是贵为诸侯,要是不出去打猎,也基本没什么鲜肉吃。 听得外面通报,“高子、鲍叔求见——” 没什么胃口的诸儿当即放下碗筷。 “请进。” 鲍敬叔刚踏进帐内,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诸儿仔细看时,那人却不是鲍敬叔,而是...十五六岁模样,青春版的鲍大夫。后面跟着的是高傒,看起来气色还行,大约背上的伤已经养好了。 “太子,这是鲍大夫的儿子,叔牙。” “哦,原来是鲍敬叔之子,来,起来说话。”诸儿和善地将叔牙扶起,刚放开手,鲍叔牙又猛地跪了下来。 “太子,叔牙请代管夷吾死。” “这...此话从何说起?”诸儿感到诧异,自己什么时候要杀管仲?莫非... “今日太子巡视,抓获聚众赌博者中,年纪最轻的那个便是管夷吾,”高傒也发话了,“此人自幼与叔牙相识,互为知己...” “我知道——”诸儿陷入两难,此时打断高傒,让他不要影响自己思考。 只怪自己把话说得太死,不杀,不能治理军纪,杀之,害了王佐之才,又舍不得。 诸儿皱紧眉头。 鲍叔牙用颤抖的声音向诸儿请求:“太子,可乎?” 见诸儿没有反应,又转向高傒那边:“高兄,求你说几句好话?” 诸儿有些头大,抬头正欲发作,却猛然看见鲍叔牙稚气未脱的脸。 “叔牙,你可知管夷吾今年几岁?” “十五...” 有办法了。 诸儿摆摆手,“汝所言之事,我既已知悉,回去吧,明日我自有定夺。” 鲍叔牙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向诸儿重重拜了三拜,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高傒也起身离去,掀开军帐的门帘,回头看了眼诸儿,道:“若君欲纵横于天下,叔牙可为助力也,请善待之。” 诸儿点点头,送别高傒,又召来传令的兵士,吩咐道:“去,将今日收押的五名甲士带到帐中,我有话要和他们谈。” ------------------------ 阳春三月,初升的朝阳将金辉洒向平旷的原野,茕然孑立的小城外的空地站满了齐国的士卒。 临时搭建的柏木平台上,齐太子诸儿手扶铜钺,大声向台下的士兵宣讲。 “嗟!我齐军士卒,不得喧哗,肃立静听!国君于太庙授我此钺,使专诛不从我命者,今我以此钺为誓! 立九刑:不从军令者,斩;行动迟缓者,斩;临阵脱逃者,斩;搅乱队列者,斩;蓄意损坏军械者,斩;侵吞、争夺军粮者,斩;侵扰民众者,斩;无礼妇女者,斩;士卒赌博者,斩! 明四赏:徒卒杀敌者,赏;甲士杀敌甲士者,赏,甲士杀敌徒卒五人者,赏;大夫率军杀敌众而自损少者,赏! 设五不征:年五十以上者,年十六以下者,肢体残疾者,耳聋及目盲者,妇人等,不得从军!” 诸儿将齐军原有的军法加以改编,又订立了些许新制,宣读完毕,诸儿退到台下。 五名甲士列队上台,在众目睽睽下将铠甲脱下,铠甲之下,是白色麻布的做丧服。 “我在军中赌博,宿营时不能看管好马匹,扰乱军营,违反军纪,理应处斩!太子仁德,赐我自裁,罪不加于族人,爵可传于子嗣,今日我在此自刎谢罪,望众将士以我为戒!” 为首者长啸一声,为自己壮胆。随即,将利剑架在项上,用力一抹! 诸儿观望台下士卒,有人不忍直视,有人已吓破了胆。 看来目的达到了。 第一名甲士的身躯倒伏下去,素白的衣裳已经染成一片艳红。 第二名甲士昂首向前,深吸一口气,也引剑自戕。 第三名。 第四名。 前排的士卒看得最为清楚,一阵微风吹来,有几人开始蹲下呕吐。 第五名。轮到管仲时,台下有人大步走了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像皮球似的一把将他掼在地上。一看,乃是公子彭生。彭生指着管仲的鼻子,骂道:“管夷吾!乳臭未干的小子,十六岁不到,来军中做什么,没听到太子的命令么?还学人家甲士抹脖子,你有这个资格么?快滚回家去,侍奉你家老娘吧!” 台下有人掩嘴窃笑。 诸儿有些紧张地握住衣角,紧盯着窃笑的那人。 偷笑渐渐传染到四周的士卒,诸儿擦擦额头的汗珠,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的功夫,戏谑的笑声传遍全军。诸儿向彭生比了个手势,彭生难以觉察地微微颔首,揪着管仲的腰带,从军前大摇大摆地拖了过去,找了辆空置的辎车,将管仲往车上一丢。“你就在这里等着,一会儿有运粮的民夫要把车赶回去,你就顺道回国去吧。” 第八章 华督(上) 目送管仲像一包货物似的被毫无尊严地运走,诸儿下令大军开拔。 令公子彭生暂时代行右军帅之职,诸儿自己让仆费驾车,载着百里视去追赶先出发的郑军。战车在平直的周道上一路逆向行驶,干燥平坦的土质路面让车乘如鱼得水,四匹战马欢快地迈着步子小跑前进,难得能找回些许前世乘车打开车窗吹风的快感。 诸儿下了指示,要百里视记录下郑军的行军队列,以供齐师参考学习。手里捧着一碟朱砂,旁边百里视抬头看看郑军的行列,又低下头去,将木牒抵在车轼上,用毛笔写画几笔,时不时用青铜小刀在木牒上削去一片,车舆颠簸,百里视将手一收,没有被小刀割上一道。 极目远眺,远方尘土飞扬的样子好像是有车驶来。 郑军的队列像是神经传导似的渐次停下,诸儿好奇地令仆费驱车向前去一探究竟。 只见那来车在郑军前列停了下来,使者模样的人从车上跳下来,做了个揖,大概是郑伯就在前面。那使者一派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能事,诸儿看得恶心,转头看了看百里视,问道:“孟明,你可画完了?” 百里视点了点头。 正欲返回,却发现当前车乘卡在了路上。一侧是停止前进原地待命的郑军,一侧是低洼的田地,被郑军的队列占去一半的道路无法容纳一车掉头。 这个时代的华夏男儿都以驾驶战车作战为荣,会骑马者凤毛麟角,诸儿曾想过培养一支骑兵,却发现能教授骑术的教官连一个都找不出来,无奈只能记上一笔暂且搁置。三人狼狈地跳下车来,赶着马儿踩进宋国人种的一地新苗中。松软的土地瞬间将车辆咬住,众人不得不撸起衣袖自己推车。 逆向一时爽。 好不容易将车掉转头来,那个使者已经递完了文书,辞别郑伯,驾着车朝这边驶来。诸儿催马快行,那使者自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不经意的投在背后的目光让诸儿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回到齐师右军的行列之中,让预定嵌入位置前方的车乘继续前进,后方的车乘依次停下,如此便腾出了一个车位。令一侧的骖马站立不动,另一侧的骖马带头,领着两匹服马差速按圆弧绕圈,战车一轮原地空转,另一轮绕一个圆弧,就能让整辆战车划过一道优美的圆弧。可以,这符合周礼。 却说前面的队列又停了下来,那个使者又跳下车来,对着齐侯禄甫的车乘一阵曲意逢迎,随即递交了一份文书。不一会儿,那使者又过来了,将车停在了诸儿旁边。 “齐太子殿下!”那使者行了个夸张的大礼,“鄙人在宋国也听说齐国的太子仁德,而且姿貌非凡,今日一见,不想竟如同天神一般!” 诸儿皱皱眉。“使者所谓何事?” 那使者揖道:“我主宋太宰华父督,久慕太子之明德,愿与太子结交,故遣我来此。”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一面金色的锦帛,上面用精美的大篆写着: 鼎七簋(读:鬼)六舞伎六佾(读:翼)... 除了礼乐套件之外,还有玉璧,玉珏,象牙筷子,夜明珠,貂裘之类,各式珍宝写了满满一面,此外,还有美人十二人,童仆八人,壮士六人,等等等等,考虑真是周到。 这合礼吗? 这不合礼。诸侯用七鼎六簋,六佾舞于庭。诸儿这还没当上齐侯呢,提前享受这种待遇,让君父如何自处?这算是离间之计么,或是无心为之?诸儿摇摇头,还是小心为好。 诸儿将帛书交还给使者,笑呵呵地对使者说道:“多谢太宰美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么多珍宝只我一人收下,恐怕身后这三百乘战车与数万将士不太乐意吧。” “这...”使者突然挤出两行泪来,一下扑到地上,捶着地面大哭,“求君子救我父母妻儿!若君子不收下礼物,我家小恐死无葬身之地啊!” 百里视忍不住开口插话:“你可认得我否?” “啊?莫非是孔父嘉府上的...”那使者吃了一惊,瞳孔地震,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活着”。 “呵!你不是华督的家宰么?华督若真杀你家小,我把这块木牍给吃下去。”说罢,夸张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孔父嘉真是可怜啊,他有什么罪过呢,居然被举族屠戮,只有一个儿子木金父侥幸逃脱。”百里视盯着那使者,骂了句“狼性犬行之徒”,转过头去,不再理睬。 诸儿饶有兴致地看着使者的表情,从惊愕之中生出些许愤怒,然后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换成了一副虚伪的笑容。这业务水平,只能说那华父督确实有两把刷子,至少训犬的水平着实不赖。 诸儿挥挥手,“太宰能不能坐稳他的位子,不是我来决定的,此事要问郑伯和我君父。这礼我还是不收了,你只回去告诉太宰,听天由命便是。”赶苍蝇似的把那使者给赶走了。那使者也不回返,继续沿着道路往前驶去。看来太宰的礼单,还有鲁侯、陈侯的没有送到,呵,可真是忙碌啊。 不过,对于宋太宰华督本人,诸儿倒是来了兴趣。不仅攻杀司马孔父嘉,强娶人妻,还胆敢动手弑君,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这太宰的权势,真的这么大么? 却说华督弑君罪行都已经昭然无疑,连齐国的乡野鄙人都能绘声绘色地说出,“宋国太宰华督弑君”,如今郑、齐、鲁、陈四国联合执法,难道这华督真有什么本事,在四国联军一千二百乘的铁蹄之下,居然还能活命不成? 第九章 华督(下) 齐、郑联军抵达宋都商丘时,鲁、陈之师已经在稷门之外列队等候了。 清晨还阳光明媚的,此时却天却阴沉沉的,浓密的层云在头顶汇集,压得人心情烦闷。道路两旁的宋国农夫赤着脚踩在田里,对着路过的大军指指点点。 偶有商人出城进货的马车擦肩而过,车夫的眼中闪过的,绝不是什么欢迎的神色。 “孟明,情况不对。你去调查一下宋国现在是什么情况,尤其是宋军的动向,和宋国人对华督的态度。” “唯!”百里视跳下车。 “等等,带两个甲士,换上商人的衣服,注意安全。” “君子放心。” 那边百里视的背影渐行渐远,这边齐师正在商丘城外的空地上渐次展开。虽然动作还是比郑军慢了许多,但好歹比在戴国时快了不少。 诸儿的目光扫过列国军阵的阵列。诸侯集会之时这种一字排开的阵势很好观察,是展示实力的最佳方式,只要将阵形的两翼盖过另一方的两翼,便能很直观的告诉对方,我军的兵力比你更多,若想与我为敌,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此次鲁侯从国内调集了三百乘战车,正好与齐师对齐,双方势均力敌。旁边的是陈师二百乘,看起来就明显比对面的郑军寒酸多了。只是,沿着商丘的城墙摆开阵势的宋军,阵容却比陈师还要单薄,诸儿仔细地数了三遍,还是只能数出不满一百五十乘。 就算是在内乱之中,也不至于如此啊。 华督掌握了宋军的全部指挥权了吗? 宋军的主力,在哪? 诸儿召集军中四个师的师氏,通知右军全军,暗中做好战斗准备。又遣人往中军和左军通报,询问国君的指示和高子的看法。 此时,乐声响起,一队身着舞裙的女子从队列之中纵穿而过,宋军不乱。 诸儿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宋军的阵列之上,对于那些乐工舞姬奏什么乐,跳什么舞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四国诸侯会同宋国公子冯、太宰华父督登上城外临时堆筑的祭台,向天进献“太牢”,也就是猪、牛、羊头。 华督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中短身材,胡子的边缘修得像山峰的棱线,摆出一副扑克脸,很难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什么有效信息。郑伯明显兴致很高,诸儿远远望见,他拉着公子冯的手说着什么。而公子冯的立场尴尬,华督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郑伯则是他背后的最大股东,只能笑眯眯地尽量闭嘴,生怕说错了什么话,招来杀身之祸。 忽而,一阵惊雷劈下。列国军阵开始躁动不安,有马匹受惊,周围军士一片混乱。 诸儿还算好的,压下心中余悸,放眼高台之上,公子冯正抱着头蹲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起来。诸侯们无所适从地面面相觑,而华督则冷眼在一旁看着。 先前派给百里视的甲士回来了,带来了百里视的口信。早在几个月前,华督就已经开始深耕宋国的舆论场了。现在宋国人都认为,殇公即位十年,打了十一场仗,数次败于郑国之手,丧师失地,百姓涂炭,辱没国格,这都是司马孔父嘉好大喜功,而殇公用人不明所致。太宰华父督力挽狂澜,以非常手段铲除奸佞,雷厉风行肃清朝堂,废黜(物理)昏君,有古伊尹之风! 诸儿一拍额头。 啧,宋国这帮殷商遗民!还在追忆过去的荣光,对商朝的先贤念念不忘。 “那,华督强娶孔父嘉之妻一事,宋人如何看待?” 胆敢传播此事者,人头已经不在项上了。此事根本没有传开。 诸儿愕然。 甲士换了一片木牍,继续汇报: 宋军主力不在商丘,而在雍丘! 诸儿打开随身携带的地图,两眼飞快地扫描宋国的领地。雍丘...有了!诸儿的手指点在宋郑边境的那座城邑之上。郑军的补给线上最重要的节点,就是雍丘。 猜想一下华督的对策:表面上对列国大把撒币,广结善缘,暗地里调兵遣将,防患于未然。要是郑伯想要撇开他华督,单独扶立公子冯,甚至为了完整拿到傀儡的控制权不惜借用他华督的脑袋,那就立刻缩回城中,商丘兵力虽少,但城防坚固,粮食储备充足,郑军恐怕一时难以攻下。此时补给渐渐耗尽,而经过雍丘的补给线路中断,郑军难以为继,进不能攻克商丘,退不能撤过雍丘,补给又被截断,又正值春季,田野之中大麦才刚刚种下,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粒麦子。那恐怕即便以郑军之强,也将在劫难逃了。 虽然,那齐、鲁、陈三国呢?宋军毕竟只有这一部,能在雍丘抵挡住郑伯的三军和郑国的援军已属不易,华督又拿什么来应付另外三国呢? 诸儿连忙问下去。 甲士答道:“百里先生说,,鲁侯收了宋国的国宝郜之大鼎,已不会与华督为敌了,甚至许诺,要是郑、齐发难,鲁师会站在华督一边。他又说,从玉石商人那里打听到,华督与曹伯结盟,送了一份厚礼,如果宋国有事,曹伯会率军截断曹国的道路。又说陈国懦弱,没有齐、郑、鲁大国做主,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 曹国...是齐师的补给线! 诸儿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曹国军队是不可能有这个实力真的截断自己的退路的,但真要如此,恐怕齐师也得狠狠褪一层皮。不说会对齐国的安全有何影响,至少会严重影响灭纪的大计。 “先生还说,请君子暂且不要有所动作,华督的目的应该只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地位,只要我们不挑起事端,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 诸侯集会顺利结束,华督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了他忠实的商丘城。宋公子冯被正式确立为宋国新君,进驻商丘。华督仍任太宰之职,把控宋国朝政,架空宋君。 郑伯没能成功控制宋国,但为自己的二公子公子突娶得了宋国国君之女,还收取了一大笔“嫁妆”,也算没有白跑一趟。 鲁侯取得了价值连城的国宝“郜鼎”,打算送到太庙中供起来,向祖先报告自己的功绩。 齐国与宋国签订了和平条约,约定互通有无,用海滨的食盐换取宋国的铜产品,齐侯、高子收获了宋太宰华父督的“友情”。 陈侯以弱国国君身份参与了扶立强国国君之事,在国际上难得的赚了一回存在感,还收取了华督的不少好处,也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这不是皆大欢喜嘛。 第十章 齐师入郕 王十年三月,月末,齐师离开宋境,在曹国登船,顺流而下沿着济水返回。诸儿向齐侯请得君命,在郓城附近登陆,渡过濮水北上,抵达范邑之郊,按照春秋的规矩,给郕伯下了战书。 次日,齐、郕两军在范邑以南的平原地带摆开阵势,进行决战。 在春秋早期,除了某些不讲武德的异端分子之外,诸夏之间的战争大抵还是按照着周礼规定的模式进行的。此次伐郕,已经庙算定了胜局,既然鲁、卫之师都没有来救的动向,那也就没有必要再标新立异,授人以柄了。 诸儿乘车在军阵前驶过,对着列阵完毕的齐师宣读誓词。 右军四师之众,我誓告汝: 郕伯不听王命,无礼于大国,天将绝其后矣,今我惟恭行天之罚! 汝众悉听我命,武车之士左射右伐,有进无退!持矛之徒前仆后继,有进无退! 用命之人,吾其赏汝于殿前,不用命之人,吾其戮汝于阶下! 简短的誓师之后,便是致师阶段。致师者,挑战也。越是狠辣的侮辱,越能够挑起双方的战意,越是夸张的表演,越能够激励士卒的士气,在春秋时代,是战争重要的前戏。 公子彭生驱车在郕军阵前奔驰,大呼道:“你们郕国这种小国,也有像我这样的勇士吗?”一边呼喊,一边张弓搭箭,一箭射中了郕伯车舆的前挡,一匹骖马受惊脱缰,郕伯被吓得摔在了地上。 郕军阵中一阵骚动,有一辆战车朝着彭生冲了过来,一箭射出,却从彭生的左侧甲胄上滑了过去。彭生笑着辱骂道:“郕国人是都穷得吃不起饭了吗?哈哈哈哈!!”抬手一箭,郕军战车的车左中箭,滚落下车。 “彩!” 将士们齐声高呼。 好啊,这不就燃起来了吗。 诸儿适时下令出击。 齐军的四个师每个师是二十五乘战车,此刻以前三后一的阵势待命。接到命令,两翼的齐师将马速催到最大,让战车奔驰起来,而中央的齐师则使战马小跑着前进,阵型两侧开始突出,而中央则相对凹陷,如同一张大网扑向郕师。 郕师兵少势微,将二十乘战车列成锥形,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也缓缓向前接近。 公子彭生的战车绕了一圈,加入右翼的齐师,排在排头的位置。 战鼓雷雷声中,两军战阵碰撞在一起。 诸儿在战阵后方,握着预备队观察战况。但蔽日的烟尘遮挡视线,战场之中一片混乱,实在分辨出哪一方占据优势。总归是齐军吧?毕竟兵力都三倍以上了。 “要是有个小土包就好了,跑到高处俯瞰,才能看清全局。”诸儿心想。 再看战场之上,厮杀之声不绝于耳,郕师战车与齐师中央的车乘错毂而过,箭矢纷飞之间,不知又有几人中箭倒地。太过薄弱的兵力没有能够突破齐师的正中,郕师的战车陷入在齐师徒卒的行列之中,战马被如林的矛头阻遏,不能前进,车右那势单力薄的一支长矛,杀不开通行的血路。当失去了突破力之时,战车也就没有什么作用了。 战局一边倒的向齐军倾斜,两翼包抄的齐师已经与郕师队列后沿的徒卒接触,几乎每一名郕军士卒都陷入了至少两面受敌的窘境之中。疾驰的战车掠过徒卒的阵列时是最为致命的,战车的甲士多是低级贵族,平日里接受过大量的训练,也有充足的营养摄入,再加之以坚韧的甲胄和迅捷的战车,无法以多击少的徒卒几乎只能一边倒的被摧残殆尽。 烟霾四起,箭矢交织。戈矛并举,短兵相接。甲胄贯透,血肉横飞。 一片混乱之中,郕军帅旗轰然倒下。 战场沉默了。 范之役,齐师战死百余人,伤者二三百,车损坏三辆。 范之役,郕军全军覆没,车二十二乘被俘,甲首被获者五十领。战死者四五百人,被伤及被俘者千余人。郕伯及太子、宗室等被尽数生俘,郕国灭国。齐师尽取郕之地,为范邑。太子宾客百里视以离间郕与鲁、卫之功受封,为范邑大夫,统辖郕国故地。 厮杀过后的战场散发出骇人的腥臭味,血染的旌旗被撕裂成两块,歪歪斜斜地插在地上,那个掌旗的郕国人最后还是没有让它倒下。遗弃的戈矛和短兵已经被收集起来,战场上遗留的只有折断的箭杆而已。齐军的士兵还在清理自己人的遗体,而安葬郕国士兵的任务则交给了那些郕国俘虏。 他们将不得不直面自己悲惨的命运。这些郕国俘虏中的绝大多数会被当做“奚”,卖到齐国的贵族家中做一辈子的苦力活。也有少数更加倒霉的,会被部分笃信死后世界的家主带到“那个世界”。 原野上的矮树枝头,乌鸦在等待着。事实上,战事还没开启之前,它们就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诸儿引弓瞄准,叹了口气,又放下了。 砍倒郕军帅旗,立了首功的公子彭生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脸上的血迹还没有风干,甲胄上还遗留着没有贯穿的箭矢留下的划痕。“太子,大胜啊!”说着,将诸儿赠给郕伯的那组佩玉双手递还到诸儿手中。一边絮絮叨叨道,“今日之战,我射杀甲士七人,徒卒二十六人,箭尽之后,又手持长矛突入阵中,讨伐一十二人,这些郕国人实在没什么能耐,你看,我身上一处伤都不曾有...” 诸儿接过玉佩,擦了擦,重新挂在腰带上。喃喃道: “是啊,是大胜。” 第十一章 汤 《礼记》有言曰: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 说的是君子佩玉,成组的玉佩在行动时发出和谐的声音,表现出君子举止的得当。 来到这个时代,诸儿对佩玉的见解被太傅狠狠地修正过一番。与现代佩玉在脖子上挂个菩萨的习惯不同,古代君子所佩玉佩要成组,如此佩在腰间,才能发出悦耳的鸣响。 诸儿捧着那组玉佩,心疼得不得了。 细细品看,上方是一枚玉环,直径恰好为一尺,玉环下方用丝线系有一对小一些的玉环,作为组佩的奏鸣部件,再下方两股丝线合而为一,垂挂一条横卧的玉龙。丝线间以玛瑙珠粒为饰,玉料皆为上好的南阳玉。 那枚最大的玉环,乃是当年武王伐纣的战利品,被武王御赐给师尚父太公,一脉传至诸儿这里。此玉通体亮白,润如羊脂,完璧无瑕,玉匠不忍多加雕琢,因此制成玉环,名为“浑然天成”。 至于两枚小环: 一是故太傅所赠,名为“即墨”。纯黑色,仿佛若有墨香,似乎时刻代替师傅警醒诸儿劝学。 一是诸儿元服之日,妹孟姜所赠,色如凝脂,触之如少女肌肤般温和。只是玉质稍有瑕疵,在玉环外圈有一处浅红色斑点,大概玉匠也拿它没有办法,只能保留,任由它凸在那里。若非此瑕疵,此玉必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只可惜...此玉命名为“人无完人”。 下方玉龙,乃是君父齐侯禄甫所赐,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玉龙龙首扬起,似要自蛰伏而腾飞状。此玉命名为“潜龙将现”。 诸儿爱此,日常将这组玉佩挂在腰间,形影不离。近前为郕国之事姑且赠予郕伯。可恨那郕伯不懂得珍惜,竟把...竟把那枚白色小环磕了一道裂纹!! 将两枚玉环轻轻相击,连音色都变了! 诸儿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知道玉佩是要挂在右边腰间,因为左边腰间已经挂了别的宝物: 剑。 既然已经送过右腰配挂之物,那自然应该送上左腰配挂之物才对。这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对称不是? “费,将此剑赠予郕伯。将这枚玉环呈给他看,他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最体面。” “是。” --------------------------- 从范邑返回临淄,得胜归来的齐师高奏凯旋之乐,昂首挺胸踏进国都的西门,沐浴国人的夹道欢迎。 凡是出征,要举行告庙仪式,出发一次,班师一次。如果得胜,还要在太庙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向祖先昭告当世子孙的武功。 齐师的士卒将缴获的兵车排列成一道长龙,后面跟着双手捆在一起的郕国俘虏,阔步走过太庙,将武器归还到武库之中,然后由齐侯主持,太子亲手发放立功的赏赐。郕国的府库中被缴获的财物大半被分发出去,剩余的部分则储存起来,用于偿还王九年秋收时发放的国债。 乐声奏起,将士们手持短戈与盾牌,为《大武》之舞,太庙内外,盛况空前。由齐太子诸儿亲自领舞,沙场归来的甲士们孔武有力,将戈盾干戚拍击在胸脯之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时值晚春,天气渐渐炎热,有甲士干脆脱去衣裳,袒露健壮的肌肉,在眩目的日光下,淋漓的汗珠挥洒直下。 围观的百姓不时发出惊呼,有女子以手掩面假装路过,其实却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那些甲士细看。有未及弱冠的少年用崇拜的眼神看向挥舞着兵器的战士。还有须发斑白的老头儿拄着拐杖,借着这些年轻的将士怀念自己逝去的青春。 仪式渐渐走到尾声,还有一席盛大的庆功宴在等待着齐师将士,而诸儿则独自开溜了。什么要紧事情,但要是再不沐浴的话,自己恐怕要被身上的汗味蒸得昏过去了。 现代人习惯于每天晚上舒舒服服地洗一个淋浴,而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诸儿不得不放弃一些追求。原本三日而沐,五日而浴是这个时代的常态,在齐国太子的全力助推之下,二日一洗头,三日一洗浴成为临淄城的一种全新潮流。 一些嗅觉灵敏的临淄商人早已嗅到了其中的商机,王七年时就有三家“汤馆”在临淄开张,其后数年,新开的汤馆更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汤,也就热水,所谓“汤馆”,亦即公共浴室。鲍氏大夫的眼光最为独到,花重金购入了城南靠近宫城的一处店面,开设了名为“君子汤”的汤馆。 以太子本人时不时也会前往光临作为噱头,鲍敬叔的生意办得异常红火。不过,虽然汤馆的名称是“君子”,实际的来客却是贵妇人居多,抓住了消费力最强的群体,难怪鲍大夫腰间钱串是越拖越长了。 诸儿让热水没过头顶,温热的浴水包裹全身,近月来出征的辛苦仿佛一扫而空。只将头部露出水面,倚靠在木桶上仰躺着,闭目养神,怡然自得。 水渐渐温了,敲敲浴室的门板,不一会儿便有人提着水壶来加热水。 不过今日这提水者似乎有些面熟。 “管夷吾?” 地面有水,管仲被吓了一跳,险些滑倒。 “贵客何以知我?”管仲怯生生地问道。 “汝不识得我也?”诸儿将头发理齐,笑呵呵地看着管仲。 管仲魂飞魄散似的僵住了。 “不必多虑,我只是来洗浴的,”诸儿和颜悦色,“听说你们店里最近推出了新的服务,是可以给客人搓背?” “诺、诺。”管仲结结巴巴地答道。 “既如此,给朕来一套吧——” 第十二章 王佐之才 诸儿趴在铺了织锦的矮凳上,放松身心,任管仲手持布巾在背上用力搓揉。一边享受,一边同管仲闲聊。管仲在戴地被送回了齐国,自是好奇此后之事。 诸儿也不隐晦,直接将华督的布局和盘托出。 说着说着,连正在给贵客搓背都忘了。直到诸儿打了个喷嚏,才突然惊醒过来。 只好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却听管仲俱言自己的身世: 管氏乃是武王三弟管叔鲜之后,因为参与武庚三监之乱,被周公旦诛杀,管国灭亡之后,管叔的后裔分散各处,有一支便来到齐国,成为了齐国的管氏大夫一族。 管仲之父管庄本为管氏大夫,过世之后,管仲孤儿寡母,在族中失去了话语权。而管氏大夫之位落在了族叔管至父头上。管至父夺了大夫之位也就罢了,最过分的是将管仲家中财产侵吞殆尽,搞得管仲家境一落千丈,年纪轻轻便不得不出来混口饭吃。 幸而儿时的好友鲍叔牙引荐,管仲在鲍氏大夫的家族中谋了个差事,帮鲍叔经营一些产业。后来恰逢国君要去宋国平乱,召集国人从军出征,管仲看中立功的赏金,削尖脑袋谎报年龄,才得以以甲士的身份担任车右,结果出征才没几日,便因赌钱被诸儿抓了个现行,不仅丢了饭碗,还差点把脑袋留在戴国。 被赶回临淄之后,管仲只能重操旧业,帮着鲍叔来打理这边“君子汤”的业务,这推出搓背的新服务也是管仲自己的主意。 听到这里,诸儿不禁唏嘘。 管仲抽了抽鼻子,将布巾啪的拍在肩上,道:“不多说了...这搓背的服务,客人可还满意?” “没太注意,好像是不是搓破皮了,疼...” “绝无此事!”管仲心虚地笑着。 “好。那烦请为我冲洗吧。” 哗——的一声,桶中水劈头浇了下来,管仲恭恭敬敬地用新的布巾来给贵客擦干,用装有香草粉末的筛盒在身上轻洒一番,然后给诸儿穿上衣服,系好腰带,道:“贵客慢走——这边请。” 管仲扶诸儿上了马车,正欲回身,却被诸儿叫住。 “汝可愿来我东宫为宾客?”诸儿神秘兮兮地低语道。 “这...虽蒙太子盛情相邀,只是夷吾不才,只不过能为君子淋浴搓背而已,恐失太子所望啊。”管仲颇为为难。 “我也不勉强,何时有意,直来东宫便是。” “多谢君子美意,然容我辞之。”管仲深深一揖。 “无妨,汝回吧。”说着,诸儿悠然驱车而去。 ---------------------------------------- 刚踏入东宫的内室,便见孟姜伏在案上小憩,宽大的衣袖如羽翼展开,像是一只抱窝的雉。 听到脚步声,孟姜渐渐苏醒,慵懒地半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向这边。 “我回来了。”诸儿将外衣脱下,挂在木架上。 “兄长?...兄长!”一下子抱了上来,紧紧黏在背上。深深地吸气,补充久违的味道。 诸儿就着案几坐下,孟姜也不放开,成了前扑的姿势。 “妹妹,实在是对不起,将你送与的玉佩损坏了...”诸儿解下玉佩组件,抱歉地呈给孟姜。 “只可惜如此的美玉,就这样裂纹了。”诸儿叹息。 “兄长无忧,我再去寻访,定能寻得配得上兄长的新玉。” “不必了,我还是怀恋旧物啊。” 孟姜不再言语,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待着。半晌,才在诸儿耳边开口道: “兄长,岂不闻玉碎消灾之谓?或许它是代替兄长承受灾祸了也未可知啊——” “话说兄长此行,可遇到什么难事否?” “确然。宋太宰华父督狡黠,预先设好了局,防范郑伯发难...”诸儿将宋国之事详细地说与孟姜听来,“若非华督之意只在保他自己,我恐今日不能全身而退啊。” “兄长说笑。量曹伯之能,如何挡得住兄长归路?只是,以孟姜愚见,郑伯不见得不知华督之谋,反而可能故意卖了破绽给华督。” “何以见得?” “兄长言及郑伯近日头疼之事...”孟姜在诸儿背后跪坐,将兄长的冠带卸下,解开发髻,一边用玉梳轻柔地梳理还微有些湿润的头发,一边将自己所思所想娓娓道来。 “天子与郑伯有嫌隙之事?” “然也。昔日郑伯即位之初,镇压其弟共叔段的手段,兄长可还记得?” “记得。”诸儿点点头。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这是《左传》中的第一篇详细讲述的事迹。郑伯放任的胞弟共叔段的僭越行为,一步步培养段的叛逆之心,最后在段自以为万事俱备发动叛乱时将其一举击败,与共叔段有关联的势力也被连根铲除。 “简而言之,郑伯谋事,时常示人以弱,使对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放松警惕。”“天子如果真的要讨伐郑伯,必然召集宋、卫、陈、蔡,对郑国形成包围之势,其中陈蔡弱小,宋卫强大,”孟姜用纤柔的手指在诸儿的背后描绘列国的地图,将参会各国一一指出,最后画了一个包围郑国的圆圈,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假使宋、卫、陈、蔡会同王师伐郑,大军压境,恐怕即便是郑伯也无力回天了。” “但如果宋国不响应天子的号召,那么仅凭卫、陈、蔡三国和王师,实力并不胜过郑军许多,郑伯尚有一战之力。甚至,以我不成熟的猜测,郑伯是认为以郑军之力,能够胜此四国联军。” “如此看来,郑伯若真的非要杀掉华督,扶立公子冯为宋君,那么宋国明显不会听从天子之命,而是听从郑伯之命,那样一来,天子一定会蛰伏等待下一次机会;如果郑伯貌似铩羽而归,那么天子会认为宋国并不服从郑国,而是会响应王命,那么,天子就可能在过早的时机发动对郑伯的讨伐。” “郑伯年迈了。将来的隐患最好在自己还在的时候就排除掉,不是吗?” 诸儿听着孟姜的分析,笑道:“今日我遇到一位大才,与他言及此事之时,其人所言,与你现在所想大同小异。可惜他不肯出来辅佐我。”提起笔,翻出一卷空白的竹简,道:“可否再为我分析一遍?” “诚如兄长所愿。” 兄妹二人各自扮演齐、周、郑、宋、鲁、卫、陈、蔡诸国之君,推演局势发展的可能。夜半三更,竹简、木牍横七竖八摆了一地,终于办完要事。 一阵春风吹来,油灯忽然熄灭。今夜却是新月。 第十三章 军制改革 自国师伐郕归来之后,诸儿着手总结战争的经验,将琢磨已久的计划投入实践。 齐师的编制很规整。齐师的基本作战单元是“乘”,每一乘战车配有甲士十人,不着铠甲的徒卒四十人。每五人为一伍,而那十名甲士便是所在伍的伍长。这五十名步兵编成两个二十五人的方阵,一左一右摆在战车的两侧。 受国君直接掌控的国师有三百乘战车,而其他城邑的军队则由相应封地的大夫率领作战,一般只有情况严峻到了一定程度才会调动。 国师出征时分为左、中、右三军。 每军有战车一百乘,分成四个师; 每师有战车二十五乘,分成五个旅; 每旅有战车五乘。 作战时,由战车率先出击。 如果面对战车更少的敌人或是戎狄的徒卒部队,多出来的战车就有机会向右机动,让车左对着敌方战阵边缘的士卒挨个点名。此时,后方的徒卒便可以借助战车制造的机会,将战阵右侧当面混乱之敌击溃,从而导致整个敌方方阵的崩溃。 如果面对拥有战车的诸夏军队,战车要和对方的战车进行对抗,那么就由车左在行进过程中瞄准敌车的车左射击,顺利的情况下,失去了车左的战车就没有了和拥有车左的战车对抗的资本,只能转身撤退; 如果没能射杀敌方的车左,那么战车靠左行驶,互相错毂时车左进入射击死角,双方的车右则有一次机会用手持的长矛或戟攻击对方战车上的乘员,目标仍然是车左。错毂而过后,战车向左回旋,车左重新获得射击的角度,双方车左继续比拼射术,战车回旋到初始位置,开始下一个回合的角逐,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跟在战车后方的徒卒会设法妨碍战车的回旋,一旦战车回旋受阻,己方的战车就有机会机动到对方车左的射击死角,让己方的车左将敌方战车的乘员一一射杀。 诸儿后来才知道,在范之役中,公子彭生取得的射杀七名甲士的战绩之中,除了最开始的一人之外,另外六人皆是由于战车被齐军徒卒抵挡,不能前进,在转弯的途中,被彭生在郕军车左射击的死角上射杀。当时,彭生所在的右翼齐师进行逆时针回旋对郕军的左翼包抄过去,率先将后方的徒卒行列击溃,暴露出正在转向的郕军战车,彭生抓住时机,射杀了两乘的敌车甲士。 齐师中央方阵的徒卒立了大功,整场战役取胜的关键便是他们英勇地抵挡住郕军战车的冲击,将郕军赶了回去。反倒是两翼的齐师徒卒无意义地跟着战车狂奔,随即以混乱的队形攻入了也正陷入混乱的郕军徒卒阵列,以乱击乱,承受了不必要的损失。 复盘之后,诸儿研究出的最优解是,让两翼齐师的战车脱离步兵方阵单独进行迂回和射击,原本隶属于两翼的步兵方阵不要跟在战车后方去跑那段冤枉路,而是加强到中央方阵,以免中央方阵被郕军突破。 既然如此,不如将齐军的编制加以调整,让实际在作战中互相协作的士卒编制到一起,平时一同参加田猎演练。 诸儿以此方案向君父提出了建议,并获准将国师的右军进行改组,如果成效良好,便可以推广到全军。 改组之后,右军的编制变为: 一军二师二旅,建制各不相同,分别赋予不同的番号。 正师:战车四十辆,甲士八百,徒卒三千二百。 翼师:战车四十辆,无徒卒。 选锋旅:战车十辆,甲士二百,徒卒八百。 斥候旅:战车十辆,无徒卒。 在诸儿的设想中,正师将扮演范之役中中央方阵的角色,正面抵御敌方的冲击,相比于原先的“乘”单位,正师的一辆战车将配备四个徒卒方阵共一百人,左右各二,前后配置,增加队列的纵深,提高应对敌方冲击的能力。 翼师将扮演范之役中右翼的角色,让没有徒卒拖累的纯战车部队在右翼掠过敌方左侧,让翼师的车左拥有最优良的射界进行持续攻击。 选锋旅作为全军的预备队,用于两种目的,其一是加强到正师的左翼,防止正师的左翼过早被敌方冲垮,其二是加强到正师的右翼,以便增强右翼的进攻能力,更快的击溃敌方的左翼。 斥候旅在战前承担战役的侦察工作,同时遮蔽敌方的战场感知能力,使得敌方不能抵近我方的军阵进行侦察。斥候旅的战车进行改装,没有车右,只有车左与御者,车左要经过专门的训练,使得他们能够在战车行驶的同时灵活地在御者的左右变换位置,在原本车右的位置时,要面向后方以利射击,如此,斥候旅的战车没有近战抵御的能力,但是能够左右开弓,从任意位置上发起进攻。 在作战时,斥候旅向正师的左翼运动,散布在战场的最外围,如果敌方派出同等或更多战车来追赶,就保持距离将敌人引离战场,为主要战场获取兵力优势;如果敌方派出少量战车来驱赶,就与敌方交战,将这股敌人消灭;如果敌方对斥候不予理会,就在战场的最左侧徘徊射击,干扰敌方右翼对正师左翼的进攻。 齐国国师右军的改制从灭郕之后便开始进行,到夏季将尽时终于完成,不过,刚刚完成改组的军队的战力难以期待,还要等待一个机会,一个练兵的机会。 -------------------------- 齐都临淄的木匠最近很忙。 起因是不知哪位大人物突发奇想,召集全城的木匠举行招标,要木匠们拿出创新的方案来解决那位贵人提出的要求。 实本是专做輮制车轮工艺的木匠,被那惊世骇俗的拨款勾了魂魄,接连輮坏了三个车轮之后,被愤怒的师傅用木棍子抽得不省人事。一夜不眠,到鸡鸣时终于下定决心,也去碰碰运气。 万一就被相中了呢?实梦想着,要是拿到了赏金,就不在这儿受师傅的毒打了,有了钱,就可以在城内的作坊区新开一家店面出来单干,定价就比师傅低半成,走他的路,让他无路可走罢。还有,城郊那个种瓜的农夫家的姑娘,要是有了钱,准能把她娶回家做妻室。然后生五个,或者养不起的话四个儿子,以后老了也就有了依靠。 想到这里,实抹了抹口水,将昨夜吃剩下的藿菜汤一股脑灌进肚里,从木料堆里翻出根还算长的当作拐杖拄着,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第十四章 新车 集会的广场上竖立着几块木牌,已经有不少想要试试水的工匠围在木牌前等待。实挣扎着挤进人群,拄着拐一蹦一跳,想要看清前面的情况。 “别跳,别跳!一会儿会有人讲的,跳什么跳。” 被人打了一掌。 实讨好地弯腰道歉,却听得人群中央一个清晰响亮的声音: 本期招标,要你等创制以下四项, 第一,辎车。其价务廉,不用牛马,以人力推拉者。 第二,帅车。设高台于其上,易于登、降者。 第三,羿车。不用车右,车舆之内只御者及弓手二人,要使弓手可左右开弓。 第四,冲车。马前设挡,使戈矛不能伤之,使得以此车冲阵。 凡此四项,任一皆可。一月之内,制成样品,以供参阅;入选者半年之内,制成成品,以供检验。凡有入选者,赏钱八千朋;凡有中标者,赏钱八万朋,如若有意,君子资之以设作坊,专司新车制造,君子特许提拔成为士! 话音刚落,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钱八千朋,已经是一户五口之家辛苦耕种百亩良田一整年之所得,八万朋,则是足以买下梦想的价格,更不要说后面紧跟着的那个提拔为士的许诺。士!那不就成了贵族老爷了?我们这样祖祖辈辈活在木屑堆里的人,居然也能变成士? 礼乐、文明,多么遥远的词汇啊。此刻居然在向我招手? 实跟着一起叫喊起来。 但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周围这么多同行,难道不都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来的竞争者么?不行,一定得抓紧! “辎车,帅车,羿车,冲车...”实默念着,尽可能回忆那个声音提到的细节,“得画下来。” 实想到了淄水的涂泥。儿时顽劣,在河滩上玩泥巴,没少被二老暴捶。没想到这条屡次害自己挨揍的淄水,今天竟能帮到自己了。 --------------------------------------- 样车验收之日。 临淄城中的广场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国人。这么多新奇的小玩意一同摆出来,知道的晓得是木匠们最近捣鼓的样车,以后要做成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办成什么祭祀活动,不是烧了就是埋了咧。 有司命木匠们将样品列成几行,设计样品的木匠就坐在样品的后面。面对面放上一排垫子,就好像后世街边摆的棋局摊子。诸儿专门挑选了新车预定的用户们亲自去和设计者沟通,斥候旅的二十名甲士,选锋旅派来出公差的十多名甲士,还有各个师旅不占编制的运输队的役夫,若相到中意者,便记录下来,一同呈报给太子。 诸儿亲自察看的是帅车分区的摊子,放眼望去,一眼便相中了自己的梦中情车。 那是一辆设有两个车舆的战车,前方的车舆用作指挥台的稳定地盘,后方的车舆下只有两个小轮,支楞起来就是一个相当宽大的指挥台,比那些个只有一个采药姑娘背上的背篓大小的平台看起来舒服得多了,只可惜还是得要跪坐。 两个车舆之间用一对宽扶梯连接,扶梯的底部,触地的位置安装一对小轮,相对位置则加长到与小轮同高,如此,既能方便移动,又能将扶梯竖稳。扶梯的顶端以工字形的一组铜构件加固,保证平台不会倾覆或者断裂。 乍一看,整个设计还是比较合理的。 “你入选了。一年内拿出成品,可以实现否?” 木匠似乎成竹在胸,坚定地点了点头,道:“贵客放心,半年之内,便能制成。” “好!那我便静候佳音了。”诸儿拍拍木匠的肩膀。 此时,远处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 “通融通融,让我进去吧。” “都日暮了,已经结束咧!”维持秩序的甲士将那声音的主人拦住,“回吧回吧。” 诸儿转睛一看,是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精神小伙,推着独轮小车,上面放着一块平整的木板,木板上摆满了各种样车。好家伙,真够贪心的。 让甲士不要为难,那个小伙于是乐呵呵地推着小车,四处张望着寻找没被摊位占据的空地。 “就停在这里吧,这里只有你的没有看过了。其他人都散了吧!” 说着,诸儿半蹲下来,仔细审看小伙的作品。 先看帅车... 完全不够格。想得太简单,而且几个设计的平台都太小,看着就难受。 再看羿车... 这都是什么玩意。宝贵的甲士但凡没抓稳摔下去一个,你赔得起么? 冲车... 不行。无话可说。根本抵御不了徒卒的长矛。话说此人可见过真的长矛么? 诸儿抬起头来打量着小伙。那小伙乐呵呵地笑着,见贵族老爷盯着自己在看,腼腆地扭过头去不敢直视。 “唉,还是请回吧。看起来并无可取之处。” 小伙也不懊恼,只是挠了挠头,说了句“好吧。”转过身去,看看周围地面上被遗弃的落选样品,似乎是下意识地将它们拾起来,一件件往小车上放,渐渐也堆成一堆。“还能用,”小伙喃喃道,低声下气地弓了弓腰,推着车,一路小跑着消失在了街角。 “那小推车倒是不错。” 小推车! 诸儿慌忙地解下身上的玉佩和剑,将冠带一抽,把三样东西塞给身旁的甲士,撒腿狂奔,冲过转角,四下顾盼,却见那个推着小车的身影又转过一个弯。急急忙忙赶过去,在一家制轮的作坊前看到了那个小伙,正在被大概是作坊主的男人斥骂。 “你的那辆车是你自己做的么?” “车?我这样卑贱的人哪里配有车呢?”小伙不耐烦地回答道。 “我是说那辆小推车...” 小伙转过头来,猛地一惊,一头撞在邻家的墙壁上,抱着头蹲了下去。 “然也...”小伙痛苦地说道。 “善。”诸儿也蹲下去,将手放在小伙脏兮兮的头顶上。 “明日起,你便是士了。你的名字?” “这...”小伙有点难堪,“我就只有一个名,叫‘实’,没有字...我没爹没娘没兄长,只有孤身一人。” “是不是也没有氏?” 实点点头。 “既如此,你以后就以车氏自称吧,再赠你以字,‘甫诚’,如何?” 第十五章 王姬(上) 王十年秋。 成周雒邑。 城郊的银杏黄遍了,落叶如翩飞的纸扇般飘飘摇摇,落在行道之人满载的马车上。 一位佳人身着华贵的礼服,凭依在朱漆的栏杆上。这便是当今天子的掌上明珠,列国公侯嗣子苦苦求之而不得的王姬。王姬才刚到初嫁年纪,纤弱娇小,羔羊般明净的双眸中含着一丝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透过随风扬起的黄叶,极目向东方眺望。在遥远的东国,有一位俊美的公子,他是当今齐侯的太子,那位三百多年前辅佐先祖翦灭殷商的太公望的后裔,仔细算来,虽然没有血缘上的联系,他总还是自己名义上的表兄。他的嫡母是齐侯的正妻夫人,当今天子的妹妹,也是自己的姑姑。 当年的姑姑,是否也曾和现在的自己一样,怀想着远方未知的一切,心中忐忑不安呢? 听媒人说,他面容俊美,阳刚勇武,又谦和有礼,儒雅有古君子之风;又说,他仁心宅厚,思虑纯良,国中百姓都尊敬爱戴他;还说,他敦睦家族,亲善友人,自己嫁给他之后,一定会过得幸福美满。 可是那个媒人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有这么好的人吗?上次送来的贵重聘礼,真的是他亲自挑选的吗?不会是那个媒人信口开河的吧? 听父王说,他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为齐侯分忧。他为王室尽忠尽力,统帅大军讨伐不臣,灭掉了不从王命的郕国,还将俘获的郕国宗室进献给父王。要让他继承君位之后不要变心,将他从那个狼子野心的郑伯的身边拉开,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不远千里嫁往齐国,旅途中会遇到危险吗?会水土不服生病吗? 齐国的气候与成周相比如何?会不会不适应? 齐国的货产与成周相比如何?有自己常用的那种胭脂售卖吗?饴糖...还有饴糖!要是没有饴糖的话可怎么办,日子会过不下去的。 到了齐国,婚仪会办得够盛大吗?不会不符合周礼吧?有可能...齐国的礼仪与中土有差别。在齐国行中原的礼仪,会被取笑吗?王室没有多少资财了,嫁妆会不会太少?他会嫌弃吗? 他真的会宠爱自己吗?这样娇小单薄的身体,他会看得上吗?要是他的宠爱过了度怎么办?自己会不会受不了?要是他那...他总不会不行吧? 他有其他的妃子吗?以后还会迎娶几位呢?她们会不会分走他的宠爱? 万一要是没有为他生下嗣子可怎么办呢?当年姑姑就是这样。他会为此嫌弃自己吗?会变心吗? 陪嫁的宗室姊妹会被他善待吗?万一是媵妾生下嗣子,以后嗣子会把自己当作母亲对待吗? 一片银杏叶从王姬的脸上拂过,王姬有如大梦初醒。 “那些礼仪都还记得吧?到了齐国,可不要给王室丢脸...”熟悉的声音响起,是父王。 “怎么敢忘记呢?”王姬向天子深深下拜。 迎亲的车队队伍浩浩荡荡,排场十足。七辆装饰华贵的安车缓缓停驻,昭显出诸侯之家的气派与实力,队尾的一辆以雉鸟的华丽尾羽作为装饰,称为“翟车”,正是迎娶新妇的专车。队首的快车上,年轻的公子穿着诸侯之家最隆重的朱红色礼服,从者们穿的则是一式的黑红色礼服。 两名从者手持点燃的火炬开道,齐太子诸儿从车上缓缓下地,端端正正地候立在王城城门之外。未来的岳父,也就是当今的天子,乘着六匹良马牵拉的宝车,从王城的正门驶出。待到天子下车,诸儿将齐国的苑囿中亲手射猎的鹿制成的礼品恭恭敬敬地呈上。 凡婚嫁之礼,不同等级的家族用不同等级的物品,比如,士一级的婚礼所用的见面礼便是大雁。大雁如何获得姑且不论,等到了诸侯这一级,事情就麻烦了起来,礼品是要亲手猎获的鹿,可是鹿却不是随处都有,活鹿或是新鲜猎获的死鹿固然更好,万一搞不定时,也就只能拿鹿皮、鹿角、鹿肉制成的醢酱来代替。 天子接过礼品,向女婿回礼,随后让侍从收下礼品保存。一一向新郎介绍到场的亲友,不过虽说是介绍,毕竟人家远在成周,今后也不会怎么见面,根本不用太过在意,只需跟着介绍的称呼,一一作揖行礼便是。礼毕,乃可入内,与新妇相见。 若是寻常人家,此时只消步行而入,只是王城之大,步行不知要多久。翁婿各自登车,引着迎接新妇的翟车入城,留下迎亲的车队在城外等候。 王城的道路宽阔笔直,石质路面规整平坦,两侧宫室巍峨,庄严瑰丽,只可惜年久失修,看起来多少有些破败。大概是天子脸上也感到无光,没有多加言语,只是引着诸儿来到王姬居住的侧殿。小心翼翼地向一路上的人、物行礼,已而登堂入室,才见到新妇的背影。 王姬之师身着礼服,立在右侧,陪嫁的媵姬在王姬的身后侍立。诸儿一路揖让行礼,最后在房门之外揖拜岳父,好不容易才得见芳颜,只可惜是南面背光,实在是看不太分明。又不能失礼,只好将视线移开。 “还好,应该还行,”诸儿暗自思忖,“只是王室是不是虚报年龄了?怎么感觉比妹妹还小呢...”抬头正色,按部就班,向王室的先祖奉上祭品之后,只管慢步出门便是,新妇会跟着出来。 “送亲之仪,为父不能亲送,恕父亲...”天子哽咽了,转过头去,不让女儿看到自己啜泣的模样。 王姬没有言语,只是抹抹眼角的泪珠。 诸儿登上翟车,坐在御马的位置,手执缰绳等待着,只感觉背后有两人登车,于是催动马匹,稳稳地回旋车辆,自王城的正门离开,召唤待命的车队,向着遥远的东方启程了。 第十六章 王姬(中) 自成周雒邑向东,过一段不算太远的陆路,便可乘舟楫顺流而下,自洛水入濮水,过郑、宋、卫而之齐。泛舟十日,即可抵达齐国都邑薄姑城,自薄姑城向南走陆路,就能回到齐都临淄。 一路之上,畿内诸侯和郑国作为行道之主,纷纷派遣使者礼迎道贺,进入宋境之后才渐渐冷清下来。辞别送行的宋国大夫,行至宋、卫及南燕国的交界处时,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数不清的浮木堆积在水道弯曲处,前方已经有十多条大小船只被拦了下来,似乎浮木还越积越多,没有办法,迎亲的队伍只能提前结了船资,掉头上岸,打算绕过那段水道,再寻船只。 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程,前方几群商人打扮的旅人围了上来,拢共大概四五十人模样,赶着“役车”,也就是运货的货车,似乎早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 来者不善啊。宋国的送行队伍已经返回,不会再来了。前去通报过境的随从恰好出发晚了,还没有过去多久,卫国也不会这么快派来护送的人员。齐国的迎亲车队不过也就三十余人,且多半没有携带兵器。若真是强人劫道,恐怕... 身后翟车的车厢之中传来询问的声音:“夫君,未到渡口,车为何停下了?” “似有不速之客要来贺喜,”诸儿干笑,“夫人坐稳!” 驾!! “冲过去!”“护卫君子、夫人!”后面的车士随从大声呼叫。 “拦住他们,一个都不许走脱!”“放箭!” 这下诸儿连笑也笑不出来了。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强人了,哪有强人动不动叫人放箭的。 “君子!这些人看起来像是哪家大夫的私兵啊。” 队伍中不断有人、马中箭,连诸儿和王姬夫人所在的翟车的车厢上都插上了两三根白羽。好在开始冲刺得及时,车至贼人面前时已经势不可挡,猛地撞翻两个丢下短兵转身欲逃的,一口气突破了拦阻。 贼人将役车上堆放的李子和枣子都给倒了,登上车辆追了上来。 翟车的车厢太过高大,虽然跑是能跑起来,却不及轻装上阵的小车来得迅捷。十多辆役车一路追逐,渐渐地缩小了前后的距离。 箭雨好歹是停了下来,看来这些贼人携行的箭矢差不多是耗尽了。诸儿站到车厢的前沿,透过车厢顶上歪歪斜斜的羽箭看去,贼人仍然穷追不舍,手中高举着明晃晃的短兵。再看己方的车队,有一半掉了队,上面的从者恐怕已经凶多吉少。更糟糕的是,似乎贼人专门是挑着卫士模样的先射的,剩下的车乘上,只是些看管嫁妆的仆人,和吓破了胆的车夫。 “夫人,车内有箭否?”诸儿掀开厢帘,忽然呆住了。本以为除孟姜妹妹之外,世上已不会有第二人有此佳颜,没想到今日竟又见到了一个半,只是看起来果然还是虚报了... 却见王姬和媵姬都惧怕地说不出话来,像两只惊恐的小鹿,无辜的明眸挂着晶莹的露珠。 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诸儿审视车厢之内,确认两位都没有受伤之后,招呼两侧正在驾车狂奔的从者:“把车上插的箭收集起来,都堆到我那辆车中!”又补充道:“不是翟车,来时那辆高车——再来一人替我驾御翟车!”所谓高车,也就是站立搭乘的车辆,车舆前方有扶手用的车轼,相比于乘坐的“安车”更适合活动。 齐国一行人在飞驰的马车上艰难地作业,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队尾的车上仅剩的御夫大喝道:“但愿来生还得以侍奉君子!”,向一侧剧烈转向,超出承受能力的巨大离心力将车辆猛地掀翻,最前方的两辆来车规避不及,接连撞了上去。后方的贼人紧急变换方向,才勉强躲过一劫。 尽管如此,剩余的近十辆车仍在马不停蹄地追赶。不过,由于先前的教训,贼人也学乖了,将车辆之间的间距拉得极开。如此,便不会再有连环追尾的事故发生了。 诸儿那边,左侧的从车和右边的高车已经与翟车行进的速度协调,诸儿纵身一跃,跳到自己的高车之上,而从车那边则跳过来代驾。 “全靠你了!”诸儿拍拍正在驾御高车的仆费。 高车划过一道深远的圆弧,好歹没有当即倾覆。诸儿拔出佩剑,站在车右的位置。费驾驶高车沿着道路的最左侧逐步加速,前方追兵见有人迎面而来,也做好了交锋的准备。 诸儿比划了一下,发现剑还是太短,急忙连砍带踹,将高车车舆右侧的木板拆了个稀烂,让仆费往左侧平衡,自己则将半个身体探出车外,只靠左手紧紧握住车轼。 眼看辆车越来越近,仆费不知想到什么,高声大喊:“是谁指使你们,胆敢截杀天子嫁女的车队?!你们一定会遭到天谴,身死族灭啊!” 声音传到对方耳中,那人还想要反驳什么,却猛然发现来车已然逼近,诸儿利用身高臂长的优势,心无旁骛一剑刺出,正中那人持剑的手腕。哐的一声,短剑掉落在车下。错毂而过之后,失去了兵器的贼人不敢恋战,催促役车直线前进,而仆费则驾驶高车来了个急停,随即调转方向,追了上去。 后面的来车没想到间距过大,任诸儿的高车转向,没能在半当中截住。这也多亏了贼人所驾乃是庶人商贩运货用的役车,仅有一匹挽马牵拉,一人驾车一人射箭,追一追带着车厢根本跑不快的安车还行,碰到轻车上路的驷马高车,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车驾持续加速,与前车的间距不断缩短,诸儿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贼寇背上的那把箭矢用尽的弯弓。诸儿小心翼翼地换到车左的位置,在那堆箭矢中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随即将佩剑换到左手,指向手无寸铁的那个贼人。高车越来越近,贼人的心理应该是崩溃了,捧着流血的右手,蔫蔫地呆在那里等待命中注定的寒光一闪。 诸儿将剑架在贼人项上,大喝:“将弓献与我,饶你性命!” 那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慌忙将背上的弓解了下来,双膝跪在车舆里,将弓奉上。 “善。”诸儿接过弓,不再理会吓破了胆的那人,弯弓搭箭,瞄准后方来车的武士,一箭射出,偏得有点多了,只命中了役车的车辕。 不过不要紧,箭还有的是。 又一箭,命中贼人侧腹,那人痛苦地弯腰在车舆中蜷成一团 “这弓不准啊!”诸儿嘟囔道。 前前后后射出三十来支箭,只命中了九支。 不过这一来一回,终于是等到了卫国前来礼迎的队伍。 远远望见如林的卫国旗帜,诸儿算是松了一口气。 第十七章 王姬(下) 卫国赶来支援的车乘列成一道阵线,远远看去,有如西去的雁群。粗略估计,得有三十乘的规模。 卫军留出五乘战车护卫齐国迎亲车驾,其余的则朝着还在纠缠不清的贼人压迫过来。 诸儿见卫军来援,放心地把车舆内的备箭射空。卫军的统帅驱车来到诸儿面前,下车重重一揖,道:“恕我来迟,使贵客受惊了!” “岂敢岂敢,”诸儿下车回礼,“微子之力,我今葬身于此矣。” 抬头看时,那卫军的统帅与诸儿相仿年纪,眉清目秀,风度翩翩。 互相通报名字,才知对方乃是卫侯之子,名汲,恰好是齐女所生,一下子便生出许多亲近感。正谈话间,卫军已经杀败贼寇。残余的贼众被包围起来,死的死,俘的俘。卫军将擒获的贼人捆绑起来,安排甲士协助押送,运往齐国审问。又一路上严密搜寻,在来时路上寻得了先前车夫的遗体,由于贼人的泄愤,已经残破不堪,又收敛了几位中箭或是力搏而死的卫士,用安车暂放,准备运往齐国安葬。 诸儿乘着缺了右边挡板的高车回到翟车的近旁,掀开车帘,报个平安。只见翟车内端坐的二姬明显是放下心来的样子,随即又从眼里油然生出一种崇敬的神情,看得诸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转过头去,放下了帘子。 不宜过多停留,护主战死的卫士还没有敛葬,该办的婚事也还得操办下去,只是经此一出,不能再按原来的计划办理了,残损的高车,缺员的车队,都需要想办法去圆回来。 卫公子汲为诸儿一行备了新船,派遣一船的甲士护送,一直送到齐境范邑,见到范邑大夫百里视率领的范邑之师,才放心地告别。诸儿很是欣赏这位谦谦君子,临别之时,将腰间的佩剑解下,双手递赠给公子汲,揖别道:“与公子结交,是我之幸也。”公子汲将佩玉解下,也双手递增给公子诸儿,揖别道:“濮水其逝兮,惟我思昭昭。” 辞别卫公子汲,在范邑留宿一晚。百里视安排众人接风洗尘,尤其贴心地特地备好了皂角熏香。次日朝发范邑,日中而至乎薄姑,昏而至于临淄。话分两头,一面诸儿委托百里视将死者安葬,安抚亲属,发给慰问;另一面,自己登上那辆残破的高车,在礼服之外披上战甲,腰挎强弓,携箭筒,自临淄城南门而入。后方从车上的仆从大声对着人群昭告,迎亲的车队遭到贼人堵截,被太子亲自讨平,卫士奋战而死,夫妇安然无恙。诸儿对着空中连射三箭,以示战胜的勇武,又将三碗水酒洒向地面,以示对战死之人的纪念。 若是在鲁国,一定已经有人为这种标新立异的违礼表演在竹编的小册子上记下一笔了。 但这是在齐国。 诸儿在夹道的国人狂热的欢呼声中率先进入城西南角的宫城,在东宫门外等候,翟车则由替补的御夫驾马,缓步迟行,临时征召的战车补齐迎亲的车队,吹响凯旋的号角。 殿门之外,陈列着七尊小铜鼎,鼎上盖着盖头,鼎耳上用粗绳系着,绳的那头连着松木制成的横杠,鼎下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鼎内是各种肉食,皆已烹煮熟透,品类繁多,不能一一列举。屋室之内,饮食、酱料、祭品皆已齐备,只等新人就位。 死里逃生的那辆翟车终于抵达了它命定的终点,稳稳停在东宫门口。 王姬迈着庄重的步调,缓缓行至齐国太子近前。 早已换着正装礼服的诸儿弯腰一揖,请新妇进门,自正殿而入,侧门而出,循廊庑而行,至于寝门。七尊铜鼎皆由身披犀甲的力士抬入室内,仪礼官负责陈列祭祀,而新人则用清水盥(读:灌)洗,洁面净手。媵姬解开盛有清水的樽盖,为新郎盥洗,而那边王姬则由东宫的女官侍奉。 盥洗既毕,设席馔(读:转)食。肉食虽美,不及王姬之美,黍米稷米之类,饱腹而已。黍米者,糯米也,稷米者,小米也。此时必要饱餐,以免半夜饥饿。 馔毕,诸儿携王姬将祭祀用的谷物及肉品进献给太公望之灵,辞曰:我祖太公,嗣子诸儿,新妇王姬\/楽(即“乐”,读:月)向您向上祭品,愿您护佑子子孙孙繁衍昌盛。已而各代祖灵品尝肝、肺之类的祭物。 祀毕,夫妇交盏而饮,三爵而已。所谓交盏,即是互相斟酒,并无后世交杯酒之谓。这便是所谓“昏”的全部礼仪,其余诸事,皆是次日再说。 仪官、宾客纷纷散场,筵席随之撤去。凡礼仪陈设,皆如设宴之前。诸儿退出寝房,在殿上改换常服,礼服依礼交与媵姬,而王姬则在寝房之内改换常服,礼服交与东宫的女官。王姬之师是最后离场的宾客,临去之前,依礼将纯白的素帛佩巾交予王姬。 诸儿说笑着赶走喝得醉醺醺的国、高二位好友,一个人耐心等待寝房内最后的布置。 媵姬与东宫的女官在寝房内铺设新人的卧席。是的,这个时代还没有床榻之类,都是打的地铺。不过织锦的地铺还是相当舒适柔软的,诸儿本人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多垫几层,想来也总不至于硌着膝盖,无非是没有高度正合适的床沿,选择少了一些而已。最后放上枕头,便可以召唤新郎入室。 借着昏黄的烛光,诸儿终于可以仔细打量自己的这位嫡夫人了。 诸儿靠近,轻唤王姬的闺名,“楽儿”。这是只有在独处之时才能允许的称呼,仅仅在这寝房之内可以存在的称呼。 解缨投散,抽簪辞闹,轻柔的长发如云蕴开。 眉目传情,青春正好,端正的面容惹人怜爱。 (多的不能有了,应该) 白月皎皎,虫鸣啾啾。媵姬守着灯烛待在寝房之外,等候可能的召唤。 尽量将注意放在庭院之中,潺潺的池水清澈见底,池边的杨柳婀娜柔弱。 灯烛渐销,媵姬有些困意了,一点一点将头低下,却在迷蒙之中,听见王姬的声音: “宗姊,守夜辛苦了。请进吧——” 第十八章 不,你来的正是时候 次日,诸儿携新妇拜见过君父、嫡母,送上献礼之后,便一头钻入寝房,不再出来。 一连三日,宫中府上,除了递送餐食饮水的内侍,无人再见过东宫。 直到第三日,上卿国子、高子不容仆从阻拦,强闯东宫而入,才见到正对着铜镜,慌慌张张地整理衣装的太子诸儿。 “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啊?”高傒带着讥讽的语调。 “数日不见,我还以为君子突然染上什么恶疾,不能见人了。”连不善言辞的国仲也难得地说出这种话来,带着怨怨的神情。 诸儿招呼二卿在殿上安坐,收起意犹未尽的神情,换了严肃的声调,问道:“二位来此,必然是有要事相商,请讲。” “刺客身份已然查明,是南燕的士族假扮。” 南燕?这种连郕国都不如的小国,地幅还不及齐国三十分之一的弹丸之地,也敢行刺大国嗣子?可是南燕的背后,现在是齐国的最大盟国郑国啊... 诸儿感到难以置信。 “当然,不只是南燕。南燕背后是郑人。”高傒继续说道,“不过,根据俘虏交代,他们所受之命,是郑国的公子突下达的,里面搞不好还有郑卿祭足在掺和。” 公子突,郑伯的次子,听说颇有才干,曾率领郑国制邑之师突袭南燕军队,一战便将南燕国征服,从此成为郑国的附庸。但似乎与诸儿没有什么交集可言。 祭足,诸儿也只是知道,是郑伯最为倚重的卿士,郑国的大小事务受其影响极深,但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诸儿沉吟。这二人与自己有什么过节,为何要指使南燕人行劫道杀人之事?此事郑伯本人知道么? “那...这些南燕人要怎么处置?”高傒问道,“既然他们已经招供出幕后主使,是否减轻他们的罪责?” “我若放过他们,谁来放过那些死难的卫士和御夫?”诸儿将手掌往自己脖子上一抹,说道。 “这么一说,也确实有道理。”高傒点点头。 事情牵扯到郑国,问题便麻烦了起来。兴师问罪?那也要有这个资本才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公子突和祭足的用意。只是自己对于郑国的研究还是不够充分,光顾着关注郑军的体制,对朝堂内部的具体状况已经许久没有了解了。诸儿叹了口气。这种时候如果没有孟姜在身边,就会感觉少了一半的脑力。 孟姜最近在干些什么? 说起来,也是时候给楽儿来一点小小的齐国震撼了。诸儿咧嘴一笑。 ----------------------------------------------------------------- 是夜,齐太子诸儿的寝房。 堆高的枕席上,诸儿左边王姬右边媵姬,自得地跷着脚,闲散地翻阅着临淄钱庄近来的汇报。 房间角落处一块木板稍稍松动。 感觉到异样的王姬从诸儿的臂弯中钻出来,紧张地环顾房间的角落。 “夫君,是不是有鼠?” “哪有什么鼠啊。” “你看,那边木板...呀!!”王姬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只见房间角落的木板被推开,一个慵懒的声音传来: “兄长可算是想起我来了?还以为有了兄嫂就变心了——” 孟姜从缺口处升了上来,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不,你来的正是时候。” 在二姬两脸震惊之中,孟姜一头扎进诸儿怀里。 诸儿清清嗓子,苍白地解释道:这是我们齐国特色,不可不尝。 “兄嫂——”孟姜恭恭敬敬向比自己矮小大半个头的王姬和媵姬先后致礼,“兄长不能没有愚妹我,就如同王室不能没有岐山周原,还请兄嫂原谅兄长和愚鲁的我。” 这...二姬面面相觑。怎能如此呢? 见夫人没有接受的兆头,诸儿绞尽脑汁,补充道:“楽儿,你看这...诸侯可以娶三位夫人,我若是少娶一位,这不就...何况你是第一夫人...这...况且我们一定小心,不会弄出人命...” 王姬叹了口气。 果然天底下没有这种美事。 回忆起那天掀开翟车车帘的俊美君子... 谁能想到居然还有一个如此可人的妹妹。 妒火中烧。 可是那个掀开车帘的... 至少比嫁给一个油腻的秃顶老头儿,或者嫁给一个披发纹身的蛮夷外邦之君好吧... 不行不行,怎么能这么...这符合周礼吗!况且怎么能将那种野蛮人和夫君相提并论呢。 不对不对。 可是那个掀开车帘的... 冷静。冷静。 仔细想来,若真是为此少娶一位夫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倒还是一件有利的事情。况且现在是王室有求于齐,自己也没有太高的立场多说什么。 只是多一个人一起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行不行...难道对夫人的爱意能够分成几份的吗? ...分成...几份?嘿,嘿嘿... 不不不不,还没有到这一步吧。 但是打破承诺的话...嘿...嘿嘿... 不不不不,怎么能起这种念想? 现在就受不了的话,以后迎娶更多夫人的时候怎么办? 不...不行!不行的!身为天子之女,怎么能带头破坏周礼! “兄嫂,嫡嫂!求您成全!” “楽儿,这是为夫这辈子唯一的请求...” 好像...也不是不行... 也只能选择原谅了。 王姬闭眼叹息。 第十九章 国仇债 王十年冬,十一月。 齐侯禄甫听闻太子、孟姜之事,大怒,责之以杖,断太子诸儿之胫。 国、高二卿以国事为重为由,好歹劝住齐侯,与太子和解,此事算是翻了篇。 王十一年春,二月。 太子诸儿带着全新的提案,容光焕发,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 灭纪! 两年以前,王室在齐、纪的求婚争夺中选择了齐国。 既已成婚,尘埃落定,那么是时候该将灭纪之事提上日程了。 且说纪国,姜姓己氏,国土与齐国以淄水为界。国土不算太广,大约是齐国的五分之一,但物产丰饶,百姓殷富,绝非郕国之类的小国可以比拟。国内有车一百五十乘,徒卒一万二千余,大约是齐国的三分之一,只是徒卒稍多,有单独出战的情况。 纪国外交拙劣,唯一的依靠便是西南接壤的鲁国。纪侯帛与鲁国伯姬联姻,维系着与鲁国的关系。 可惜,鲁国正是与齐国等量齐观的大国,这也是齐国迟迟不能对纪国下手的主要原因。 一旦齐国对纪国发难,可以想见的是,纪军必然沿淄水布防,借助淄水沿岸修筑的堤坝坚守待援,齐师成功渡河的难度有如攻城。若战事陷入胶着,鲁国支援赶到,齐国便彻底失去了战机。 “如果想要灭纪,必须要瘫痪鲁国。” 瘫痪鲁国,谈何容易?大夫们议论纷纷。 诸儿示意众人肃静,继续分析。 “鲁国实力与我齐国相当,但我齐国的外援更多。在鲁国南方,宋国现在正恪守中立,西方是郑、卫,郑国为我盟友,卫国与鲁国之间有嫌隙,可以拉拢,再联合东方的莒国,以及去年刚刚被鲁侯侵攻的杞国,可以形成一顶包围鲁国的巨大穹盖。” “只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和出兵的时机,便有机会先击败鲁军,使之在短时间内不能有所作为,此时,再联合诸盟国合力进攻纪国,则大事可定,大仇可报!” 听到此处,齐侯禄甫悠悠问道: “据寡人所知,鲁卫之间虽有嫌隙,但双方并未有彼此攻伐的打算。如果贸然发兵,卫国恐怕不会相助。况且,天子正在筹备讨伐郑伯,卫国与郑国之间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如果郑伯来援助我们讨伐纪国,难保卫国会允许郑军通过卫国的领土,即便允许了,郑伯也不得不担心卫侯趁郑军东征之际发兵袭郑,如此,郑伯难以专心助我也。” “这...只要能够拉拢卫国...” “可有良策?” 诸儿哑然。确实,目前计划的软肋正是卫国。 正如君父所言,卫国虽与鲁国存有嫌隙,但远未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倘若贸然与鲁国开战,胜负恐怕只能取决于齐军自身实力有多少长进了。 齐侯顺一顺花白的胡子,朗笑道: “与汝说笑也。鲁卫之事,我早已有所安排。汝可自去安排灭纪之事,一年之内,军旅之事、钱粮之事,皆需整顿妥当。至于纵横列国之事,还得看汝父!” 诸儿连忙称是。 君父的眼神,仿佛在说,亏得你小子还算存了半颗良心,没把你妹妹们全给祸祸了,跟着老爸学着点,妹妹\/女儿是这么使的—— --------------------------------------------- 临淄钱庄发行了第二期国债,就叫做: 国仇债! 自二月中发行,仍是为期一年,只是此次发行的额度相比上次庞大得多。 毕竟,此债便是衡算完整个纪国的价值,按照预估所得安全的区间顶格发行的。除允许国人有意者优先认购之外,还发布政令,强制命士以上家族出资购入,直至发行额度全部清空为止。 此名一出,国际局势立即紧张起来。 纪侯帛惊恐万状,四处哀求诸侯作保,想与齐国求和,可惜没有一家诸侯将他当作一回事,当然,除了鲁侯允。鲁侯试图帮助纪侯联络王室,既然不能迎娶王姬,请天王娶纪国公主为妃倒也是可以考虑的方向。 可惜,天子已经站在了齐国一边。不仅一口回绝了纪国的请求,而且还派遣周公黑肩为天使,将象征王师的大白之旗带到了齐国。 当年武王灭商之时,悬挂商王受首级的这杆大旗,现在又交到了师尚父的后嗣手中。 诸儿不知此刻纪侯心中所想,或是绝望,抑或是还抱有什么幻想? 三月中旬,诸儿核算发债所得,将款额细分: 答谢王室,修缮宫室,招募、替换宫人,雇佣武士,营建新的宫室等,由国君之弟,夷仲年亲自操持,与王室亲善,加深关系; 自郑、卫、宋三国购入粮食及雇佣船只、船工、役夫等,占一个大项,此项由鲍氏大夫之子鲍叔牙办理,限于十二月底筹齐六万人马半年的粮秣; 打造战船,扩充舟师,招募楼船之士,占一个大项,此项由上卿国子仲亲自督办; 采购、制造、修缮兵器铠甲占一个大项,箭矢、矛、戟为重,弓弦上新,铠甲补虫蛀鼠咬及交战所致缺漏,增补配套缺失的甲胄,此项由公子彭生协同管氏大夫管至父依照办理,限十二月底,三军需装备齐整,特命新制加长长矛,专为配备给右军选锋之用; 扩充战车、独轮推车数量占一个大项,此项由上卿高子傒督办,独轮推车之事特由下士车实专任顾问,新式战车各有顾问,限九月底扩充国师战车至四百五十辆,旧有战车皆翻新修整,废弃发霉缺损的木板,限九月底完成新式战车的制造工程,限于十二月底筹建完成可供三万人马远征所需的车队; 齐侯亲自办理外交事务所用占一个大项,此项预算之后一笔付清,由国君亲自分划使用; 招募、训练士卒,开展演习占一个大项,由太子诸儿亲自办理,限于九月底将国师徒卒扩充至三万人,限于十二月底完成新招士卒的训练。 侦查鲁、纪两国国师、邑师兵力部署,培养奸细,持续刺探两国军队召集、移动及驻扎情况,雇佣向导,探明进军道路,河流水文,村落布局,绘制详细地图,占一个大项,此项名义上由太子兼办,实际则由公主孟姜办理,限于十一月底完成鲁、纪两国军旅、道路、钱粮、官吏的情报收集。 此外,维修淄水沿岸堤防,修筑防御工事占一个大项。 修缮国内道路,填平坑洼,又占去一项,此二项由范邑大夫百里视负责,限于十二月底完成一切建设作业。 每一笔支出都要经由鲍氏大夫鲍敬叔严加核查,谨防偷漏之事。 一切安排停当,诸儿长舒一口气。 临淄城的城墙上,带着淄水的气息的风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诸儿极目望向对岸,隐约间,仿佛看到那座世仇之城笼罩在雾气之中。右手抓握,纂成拳头。明年此时,在纪城城楼之上,开庆功宴! 第二十章 百里而争利,至者十无一 王十一年暮春。 农忙时节已经过去。 这段时间,国师三军补充了不少新兵,倒不是临淄的人口比过去有多少增长,只是以前即便征召出来那么多人力,也没有武器可以配属。而如今随着国债资金的大量注入,齐国的武器库存迎来了一波疯涨。原本太庙中的空间已经不太够用了。借着扩充军备的需要,诸儿将存放在太庙的武备请了出来,改存到新修建的武库之中。 这日,诸儿正带着仓管绕着武库检查,却和高傒不期而遇,原来是要出城踏青去的。 “噫,这不是高卿么!你怎么那么闲啊,来来来来,快来帮我忙。”诸儿叫住视而不见的高傒。 “难得清闲几天,好歹让我歇歇啊,就十日。”高傒随手拱了一拱,算是行了礼了,便要催车而去。 “你看全国上下卿士大夫,哪有像你这样歇的?别跑!”诸儿小跑着过去,一把揪住驾车的御夫,将他赶到一边,自己跳上车去,回头看向高傒。 “别,真有事,急!”高傒半带哀求地抱拳。 “什么事嘛,有这么急?” “禀太子,我主是要去薄姑,”车夫看不下去了,向诸儿揖道。又带着诸儿去看后面一辆从车中堆放的货品,将帘子一掀,里面全是些脂粉珠宝之类。 诸儿幽幽地看向高傒。 “这春暖花开时节,高子不会是要去薄姑做生意的吧?” “别这么看我,我这真没什么...对,国仲,你别看国仲看起来老实,背地里玩得比我花得多了...”高傒挣扎着,但这回大概是真的走不了了。 诸儿拉着高傒,东拉西扯,一天时间通知到位,让齐国国师的左右两军次日在城北门外集结,举行演训。 诸儿站在城北门外的空地上,颁布演训科目: 行军。 扎营。 实兵对抗! 齐军浩浩荡荡从临淄出发,卷起铠甲,扛着矛戟,小步快跑,沿着淄水一路行军,吓得纪国人慌忙召集全国军队赶到淄水前线,站在沿岸河堤上看着齐军林立的旗帜瑟瑟发抖。清早从临淄出发,溯淄水而上,朝西南方向前进,日行百里,夜间抵达齐鲁的东部边境泰山脚下,清点人数,只有战车多数到达,而后面跟着的徒卒跑丢了九成半。 齐军在鲁国人眼皮底下安营扎寨,埋锅造饭,等待掉队的士卒赶到。鲁国人不明就里,以为齐军准备袭击长勺。毕竟长勺是鲁国在东部防御齐国的战略要地,不容有失,一旦被突破,齐军就可以由此绕过泰山的险阻,长驱直入了。鲁人连夜召集了龙邑、平阳、密邑和牟国的驻军赶往长勺前线,抢修工事,加固防御,严防死守,誓要将齐人抵御在国门之外。 诸儿登上高处,一边吃着夕食,一边看着鲁国那边紧张地搬运着木材石料的军士,胃口大开。 休息一夜,次日清早,齐军拔寨而走,留下驰援而来的鲁国大军在那里一脸懵。齐军描着泰山的北麓和齐、谭边境行军,谭子吓得亲自赶到军中慰劳,送上礼品,诸儿一概不收,并安慰道:“只要谭子在齐鲁之间恪守中立,我们齐国是很讲道理的,不会对贵国有什么出格的想法。” 大军继续北上,又是一日倍道兼程,行军八十里,抵达济水南岸的夫于城。检点人数,又跑丢了十分之七八的士卒。诸儿对此感到十分不满,又不是吃不饱饭,怎么就跑不动路呢? 次日休息一日,派遣士卒聚拢离散的人员。诸儿将这些跑丢的士兵集中起来,询问掉队的原因。 被路途上草丛灌木割伤的,脚上生了水泡,或是得了严重的甲沟炎,疼痛难忍的。 风寒感冒,头疼脑热的。 口渴难忍,去寻找水源,回来发现大军已经开拔了的。 休息时间太短,没有时间做饭,没吃饱饭便不得不出发,体力不支的。还真的有。 一觉醒来,发现周围同伴已经人间蒸发了的。 开小差跑路的。 马匹吃坏肚子,全车动弹不得的。 反映最多的,是奔走疲劳,腿脚酸疼,肠胃绞痛,不能坚持下去的。 那,怎么办呢? 打起绑腿,多多练习吧! 诸儿下令,再有徒卒行军因不明原因丢失的,伍长也要受罚;徒卒疲劳不能坚持的,要集中起来休息,常速步行,重新跟上队伍,凡有逃走者,死罪。又令鲍敬叔额外拨款,特制绑腿布条,广泛配给全军,限于一月之内赶制完成。 第四日,大军再次出发,日行八十里,仍是急行军,抵达薄姑城。虽然士卒掉队仍然极多,但一些莫名其妙的掉队原因姑且是被杜绝了。掉队的徒卒多少有了一点集结起来继续行军的概念,见到了人,便渐渐聚成一团。诸儿不再命人沿路寻找,只是命令大军驻扎,等待掉队的徒卒赶到。 是夜,全军基本到齐。 不,到次日正午为止,活人已经全部到齐了。 诸儿按照士卒行军能力的强弱,将相同水平的徒卒按伍为单位划分到一起,将全军各旅按照能够允许的行军速度划分为上、中、下三等。 上等,披坚执锐,日行百里而不辍。 中等,轻装简行,一日奔行六十里而无人掉队。 下等,就不指望这些人能急行军了,能够按正常行军的速度加班加点,熬夜到岗,也就行了。 另外,还得在军粮上面下点功夫,粟饭是不行的。凡是大军停下来吃食,总要堆筑土灶,将生米煮成熟饭,又要消耗携行的饮水,又要等上老长时间。一日行军吃三顿饭,有至少三个时辰就花在这上面了。况且粟米,也就是黄黄的小米,煮成的粟饭毛毛糙糙,实在是不太好吃。诸儿在随身的竹册上记下一笔,日后再办。 在薄姑城休整三日,让同伍士卒互相熟悉。诸儿终于给高傒放了假,只是他那些礼品还留在临淄城呢。诸儿笑呵呵地自掏腰包,给高傒备足了面子,一并赔了罪。 第二十一章 攻入薄姑城,活捉高子傒! 三月暮春,齐薄姑城外大兵压境。 齐上卿高傒率齐国师左军在城南的开阔地带严阵以待,对阵齐太子诸儿所率的齐国师右军。 薄姑城上站满了来看热闹的国人,喧闹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严整的右军军阵之中,站在正师徒卒方阵队列最右端的徒卒,名叫“麦”。 麦平时是临淄钱庄的制陶工,按照法令接受征召,成为了右军的一名徒卒。麦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模样,大概在临淄兜兜转转半天时间,你会感觉好像见过几十上百个长成这样的人。方脸,眉毛细长,小眼睛,毫无特点的鼻子下面修成八字胡。穿着粗布短衣,扎个发髻,用头巾包着,身上没有着甲。枯槁的右手把着比自己身高还高出一倍有余的矛。 伍长站在队列的最前面,比麦高了小半个头,把他的视线遮了一大块。要看清前方,只能将脸稍稍偏过去一点。麦的右边正好已经是空的了,再过去便是己方的战车队列,离麦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个身位。麦的视线盯在城楼上,寻找着,忽而眼里闪过一丝光彩。老爹果然在看!麦有些欢欣鼓舞了。想要举起双手呼喊,引起父亲的注意,但军法有如利剑悬在头顶,绝对不可以触犯。 “攻入薄姑城,活捉高子傒!” 伍长在前面高呼。 麦也跟着喊了起来,并不洪亮的声音像是汇入了海洋一般。 “攻入薄姑城,活捉高子傒!” 居然要喊活捉高子这种大逆不道的口号,麦心里打鼓。 “————————!” 对面的阵列也在高喊些什么,但是在这边听不太分明。 队列开始移动,麦跟着伍长的步伐小步迈进,隆隆的鼓点像是踩在脚下似的。 原本夹在方阵中间的战车冲出去了。 右边的战车也紧接着冲了出去,一整列好几十辆,从麦的身边呼啸而过。 “架矛!”伍长大喊。 麦连忙将已经拆掉矛头的木杆端平。那根木杆的头上抹了河边的烂泥,要是有人被拍到,嘿嘿。 那边的战车也冲过来了,与这边的战车错毂而过,在触碰到那些平头长矛之前转了向,又回去了。麦心慌得要命,万一那辆战车直接冲上来,撞在身上...想想就疼。 不知过了多久,在阵前兜来转去的战车纷纷推出了前沿,撤到麦右边不远处的空地休息,有人在给他们分发粟米饭吃。 “哦,他们死了啊。” “别看了,快点往前走啊!”后面的弟兄催促了。 麦转头一看,还好没有拉开太大距离,赶紧跟了上去。 双方的线列进入了接触。 伍长死了。 麦现在成了排头。 老爹现在能看见了! 麦振奋精神,全力以赴隔开对面戳过来的木杆,随即迈进一步,将木杆拍在那人的肩膀上。 但是那人身穿铠甲,按照规定,要击中三次才算数。 右边的战车好像已经分出胜负了,是自己这边赢了! 麦这次抢先一挺,对面的人没有躲开,又被点到了。加上伍长击中的一次,他现在出局了。 什么嘛,我还是挺能打的啊。 一步一伐,麦保持着节奏,专心致志地防守,然后反击。 又一个。麦的注意力紧紧地跟着对方的矛头,连那个徒卒的脸都不知道长成什么样。 左边一个身位的同伴也刺中一个。 这次麦没有挡住来袭的矛头,但是后面的弟兄帮他接了一下,刺了个偏,从麦的短衣上蹭了过去。啊...难得换上的新衣裳,被弄脏了啊。 麦奋力反击,这次看清对方的脸了。对方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卒而已,皱着眉头,好像是被平头木杆给戳疼了。不管,又是一个。麦现在发现,正面的“敌人”数量比己方是要少的,每隔几个人就缺了一个。这是己方战车的功劳,而且还只是在第一轮冲击之下。 第二轮到了。 麦这一列的敌人已经所剩无几了。 左边的同伴被刺中了,但是身披铠甲的同伴还有一次机会。麦再向前一步,一矛刺中敌人的下腹。“哈!回去洗衣裳吧!”麦在心里叫嚣。但是喊不敢喊出来的,真的会被人打。 现在,麦可以和左边的弟兄一起折磨他面前的对手了。以二敌一的情况下,麦感觉对手是在做慢动作似的,勉强隔开左边的矛头,麦的矛又刺了过来。又是一个。 队伍开始向逆时针回转,向对方的左侧卷击。不光是左边的弟兄,现在有了七八个袍泽一起以多敌少。麦在队伍的排头,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对方阵列另一端的士卒的后背。激战酣畅,麦感觉自己有如神助,刺中一个,又是一个,没刺中的,同伴帮忙解决。赢了。麦心想。 他看到,己方队列的最左端是往后缩进去的,他们是在麦这一端与敌接触一段时间之后才开始交锋的,但己方的阵线已经损失惨重,只剩下薄薄一层了。 队伍继续弯曲,像是翻起的浪花,扑打在对方阵列的另一端后方。麦一马当先,刺中了最边上的那人的后背。“后面!”对面的人大呼道。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麦左边的那个甲士又干掉了一个。麦现在与队列最左端的袍泽面对面相望了。右军的阵列已经变为了一个圆圈,将残存的左军包围在中央。 麦突发奇想,朝背后张望。老爹好像看到自己了,将半个身子探出城墙上的箭垛,在那里大呼小叫。笃的一下,麦的左肋传来一阵疼痛感,好像心脏承受了狠狠一击。啊,不好,这下真的没了。 唉。 麦叹了口气,将长矛放下,检查了一下衣服上的印记。还好,第二次那一矛上面的泥巴已经差不多干了,没抹到太多。 走到圈外,找到正在吃饭的伍长,坐到他的身边,等着军需官来给自己发便当。 演习显然已经接近尾声,剩下的左军支撑不了多久了。说起来,他们的人数还稍微多一些咧,麦自豪地想。那边外圈的士卒又大声喊了一句,“攻入薄姑城,活捉高子傒!” 伍长也喊了出来。麦这次不怕了,也跟着放声叫喊起来。 第二十二章 反鲁包围网 王十一年夏。 卫国、鲁国求亲的使节同时来到了齐都临淄。 齐侯的长女是娶不到了,据说是与某个大国的太子订了婚。 大概可能也许是郑太子忽回心转意了?两国的使者这么揣测着。 至于求娶的那位叔姜公主,双方都是志在必得。前些日子,齐侯请的媒人来到卫国,说是想要将公主嫁与卫太子汲,卫国那边欣然同意,却不知齐侯的使者还有一行,悄悄前往了鲁国。 “寡君想与鲁侯结成姻亲,来化解和纪国的矛盾。” 鲁侯正在为他的女婿纪侯帛的事情焦头烂额,一听齐国有意缓和关系,大喜过望,当即决定派遣使者,前来致礼订婚。 就这样,鲁、卫的使者好巧不巧,就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抵达了临淄,彼此一问,才知道都是为叔姜公主而来。 揣着一肚子窝火前去找齐侯理论,不想齐侯已经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几次答非所问之后,甚至还以为卫国的太子汲是自己生的,对着空气大声斥骂,指责他败坏伦常,居然求娶自己的妹妹。已而,又牵着鲁国使者的手,像是把他认作了自己的爱妾,也不管是在朝堂之上,将鲁使按在大殿的柱子上上下其手。 得亏国、高二卿合力将齐侯制止,派仆役把君侯送回宫中休养,鲁使才算是幸免于难。风波平息之后,国子做了主张,还是将叔姜嫁给卫国太子为好,高子却跳出来大唱反调,还是要将叔姜嫁给鲁侯。齐太子诸儿此时出来从中调解,好歹是没让二人当堂打起架来。 鲁、卫国使看得一愣一愣的,连求亲的国书都忘了递呈,就不明不白地被送回了馆驿。齐国方面一顿赔礼道歉之后,许诺三天之内给出合理安排。 可惜,第一天夜里就出了情况。 鲁国的使团有一人在睡梦中被不知何人袭杀,第二天清晨被发现时,此人趴伏在地,肋侧被锐器洞穿,右手手掌底下盖着半个“卫”字。却说昨夜有馆驿的侍从前来奉送夕食,窃告,隔壁卫使不许他入内送餐,室内似有异动,疑是将加害于鲁使。鲁人还根本不相信,没想到... 卫使不讲武德,半夜袭击鲁使,将喜事变作丧事。难道我鲁国人就没有胆量吗?今日定要为同僚报仇! 还没等齐国主人搞清楚情况,鲁国的使者们便拔出佩剑,杀入馆驿隔壁卫使的驻地。不及卫使反应,鲁国的利剑就已猛地刺入胸膛。鲁使们大呼“报仇”,与拔剑自卫的卫使白刃相向。鲁使人数虽少,但同仇敌忾之下迸发出来惊人的战力,不明就里的卫使们纷纷翻倒在血泊之中。 待到齐人战战兢兢前去询问究竟何事之时,房间里还能站着的,已经只有鲁人了。 这场原本历史上并不存在,却在此刻彻底改变了鲁卫关系的死斗,后来被人们称为——齐馆之乱。 仅仅十日之后,齐太子诸儿代表齐侯,在蒲地与卫国代表卫侯的太子汲会面,却没有向列国公告会盟的内容。又数日,从莒国传来消息,齐侯派往莒国的使者说定了公子小白的婚事,莒国提议,与齐国在杞国的中介下举行会盟。 绞杀鲁国的套索就此收紧了。 王十年夏,六月。齐、郑、卫、莒、杞五国在石门举行盟会,声讨鲁国在齐地杀死卫国使团的暴行。鲁国为此请求王室派出使者前来调停,好歹是阻止了列国出兵伐鲁的计划。 虽然王室仍在斡旋调停,但鲁、卫之间的血仇仍在不断发酵。 如果杀掉那些使者来向卫国求和?不不不,那些人是鲁侯自己的亲信,要是敢这么动手,恐怕以后就不会有人再为鲁侯卖命了,到时候丢掉性命的不是别人,正是鲁侯自己。毕竟公子翚还在那里虎视眈眈,要是一个不注意,恐怕鲁侯的位置,又要换一双膝盖坐上去了。 鲁国人如今忙得不可开交。 鲁侯频频向宋国和曹国抛去媚眼,想要拉拢两国,不说在决战之中拉自己一把,好歹别趁火打劫割邻家草。又召集以邾国为首的泗上小国举行会盟,重申鲁国在泗水地区的领导地位。 鲁国发布了总动员的号令,征集了全国多达五百乘的战车和配属的徒卒,另外还有徒步作战的乡遂之人,虽然战力堪忧,但好歹能用来守城。 齐、鲁、卫三国交界的前线郓城,现在聚集了大量的民夫,连平日里被无视的乡野之人都被征发来修筑工事,加固郓城的城防,防备齐国范邑和卫国城濮的驻军。整理的情报显示,郓城城内集结了鲁军临时征召的一万余人的野人组成的遂师,又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军械,准备依托郓城与列国进行长期消耗。 鲁军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反鲁诸国实力强大,如果鲁军分散,一定不能取胜,而鲁军集中,却又容易在其他地区被乘虚而入。 太宰公子翚将一百乘的机动兵力摆在长勺前线,既用来阻隔齐鲁之间越过泰山的通道,又可以对齐国的都城临淄产生实质性的威胁。 另有一百乘的鲁军驻扎在鲁、莒边境的密邑,密切监视莒国的动向,同时也可以在纪国遭到攻击时快速前出增援。 鲁军的主力,剩余的三百乘战车和配属的精锐步卒都集中在都城曲阜,居中调度,无论是东境的长勺遭遇攻击,还是西境的郓城,只要前线守军能够坚持到援军抵达,依托有利地势进行阻击,也不是没有战胜的可能。 七月,卫国的都城帝丘流出一则传闻,说郑伯打算趁伐鲁借道卫国的机会,让大军在帝丘发难,占领卫国的国都,给卫国改立新君,将卫国从王室的反郑联盟中剥离出来。 卫侯晋虽然也不是完全相信,但多少还是心存忌惮,果然拒绝了郑伯率军通过卫国领土前往齐国的请求,不仅如此,还将整整一百五十乘的机动兵力从城濮前线调离,强行进驻郑、卫边境的缓冲国南燕,与郑军在南燕的领地上对峙。 消息传到鲁国,终日惶惶的鲁侯允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十三章 前夜 随着计划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诸儿明显感到,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尤其是君父亲自下场装疯卖傻之后,原本由国君处理的日常事务也都交代在了自己这里。大概是君父也早有打算,要在换班之前让诸儿多加历练。 即便是和孟姜在内室加班加点之后,或是小憩时王姬轻轻地为自己按摩之时,都已经没有了过多的想法。 要么干活,要么倒头便睡。 ... “今年秋后收得税赋,请太子过目。” 阅,无误。 “鲍叔牙自新郑来信,言所购新粮尚需一月才能交割,并请核对各处粮仓应入份额。” 这个鲍叔牙!让他早点把粮运回来,拖到现在!着人去催,限十五日内运抵范邑,不得有误。 “薄姑城的武库失火。纵火者已抓获,系鲁人奸细。收押待斩。以下附录损失清单,请过目。” 看守者玩忽职守,斩。将附录转抄两份,分别呈交公子彭生及鲍敬叔,限期补齐。 “齐太子诸儿殿下敬启:贵安,近日郑伯与君父交质,约定无相侵犯。我师自南燕返者六十乘,不日可抵城濮。卫汲。” 卫太子汲殿下:郑、卫之事敬谢足下告知...附精制白盐一豆,请笑纳。齐诸。 “有妇人从鲁国来,自称范邑大夫百里子之妻。” 驱之于鲁,无伤之。 “莒子遣使来告,鲁师增兵五十乘于密邑,恐有不虞,望周知。” 知之矣。部署不变。 “兄长敬启,鲁曲阜城父之妾来信,言鲁侯又征召遂师二千,在曲阜训练。又,盐商夷臼来告,言鲁国物价下挫,有富人自曲阜外逃...如此如此,请兄长保重身体。” 贤妹有能,我之幸也。事皆已知悉。无忧。 “君子:道路及堤防等工程皆已完工。范邑现有车三十乘,卒二千四百,甲械皆已齐备。另,彼妇人确系我妻杜氏,已团聚,以告君子。” 孟明能安我心。既已事毕,请来临淄助我理事!不然,我将死矣! 诸儿闭上眼睛,松一松颈部的肌肉,听得骨头咔咔作响。 信笺、奏报还有满满三大框。 看来又要熬到天明了。 ------------------------------ 自百里视返回,东宫的夜灯终于能按时熄灭了。 痛感手下不能无人的诸儿再也没有让百里视离开自己的身边,在临淄城中出资开辟了一座豪宅,供手下这位最强打工人居住,又把杜夫人一并迁了过来。 至于范邑的事情,交给百里家的家宰也就可以了。那个谁来着?宋故司马孔父嘉之子,木金父。这回两家的立场倒了个个儿。 八月底,鲍叔牙回来了。 是带着满舱的粟米回来的。麻布袋子一个个撑得饱胀,紧紧挨挨地堆在舱内。 细细清点,竟比预想的多出了七成。 范邑的谷仓堆到满溢出来,多余的粮船顺流而下,绵延不知多少里。船队在薄姑卸货,装载粟米的小推车从薄姑城的南门一直连到临淄城的北门。 还有那家君子汤的店长管夷吾也出来营业了,先前足足人间蒸发了好几个月,要不是大概猜到是跟着鲍叔牙去了郑、卫,诸儿一定要派人掘地三尺把他给挖出来。 公子彭生约了诸儿去观看新练选锋旅的阅兵。相比于右军改制之时,选锋旅已经扩充到了二十辆战车,八百名甲士和一千二百名徒卒。 修葺一新的战车上,鲜红的木漆熠熠生辉,洁白整齐的箭羽随风泛起细浪。战马矫健,步履赳赳。甲士们肩扛六七米长的长杆矛,青铜矛尖寒光烁烁,七百人身披犀甲,一百人更是换上了全新的铜质札甲。甲士的后方,无甲的徒卒也是各个精神饱满,身强体壮。 队伍踏到诸儿跟前,二千三百名精锐齐声高呼:“武哉!武哉!”喊声震天动地。 走在队伍最右边的甲士诸儿认识。那不是薄姑城的麦么。哦,现在应该叫他蒲麦了。下士蒲氏,名麦,字伯苗。 好,好啊。好一支选锋锐旅! 诸儿心里有了底。 -------------------------- 十月,大概是扛不住越来越重的压力,鲁国率先挑起了冲突。 鲁公子翚率领密邑的鲁军一百五十乘进攻莒国,在沂水以西击败莒军前锋,但几次试图强渡沂水都没有成功,鲁、莒双方不得不隔着沂水陷入了对峙。 曹国在鲁侯的示意下。向卫国在濮水以东边境上的桥头堡城濮发起了试探性的攻势,却只是损兵折将,徒劳一场。 齐军仍然毫无动静。卫军亦然。 就好像将近的凛冬抹去了世间的繁芜,鲁国的局势陷入了一片令人恐惧的死寂。 这个冬天,好像格外寒冷。 十一月,诸儿明显感觉到了漫卷的西风之中含藏的刺骨冷意。 随着日头渐渐缩短,夜幕降临也越来越早。坐在殿上办公时,若不是身边点上了一盆炭火,恐怕连提笔写字都成问题。太阳已然落入地平线之下,温热的夕食还没有端上来。 诸儿不像样地盘腿坐着,现代人还得是这样才舒服。 对着双手哈上一口热气,暖一暖僵硬的手指,在衣角擦干多余的水分。 “君子,请过目,”旁边的百里视递过来一卷新的竹册,“明日终于到了大军出征之日。这是明日在太庙告庙之时,君子向全军宣读的誓词。” 诸儿点点头。 “今日入睡之前,我会将其背出。” 百里夫人同王姬携着手,提着竹篓从后廊进来。杜氏做得一手好菜,热腾腾的粟米饭掺混了菜蔬、猪油和肉酱,再洒上一把细盐,在这个时代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美食了。篓里,还有诸儿久等了的那盏猪骨热汤。 王姬大概也已经习惯了百里夫妇的存在,也不理会那阔别重逢的二人你侬我侬,径自钻入诸儿怀中。小小的,软软的,暖暖的,也不影响诸儿就着油灯的昏光记诵明日的誓词。 张开嘴,一勺粟饭送了进来。接着,是一口热汤。 心脏怦怦地跳动。 胸口好像有气郁积。 诸儿闭上双眼。 是成是败,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第二十四章 出师 王十一年冬,十二月。 齐摄政太子诸儿召集齐师,会于临淄太庙。 冒着鹅毛大雪,齐人从临淄的大街小巷之中信步踏出,排着整齐的队列,按照事先发布的命令,从临淄城的三座武库门前穿过,领取武器、甲胄,还有包裹在布袋中的糗粮。煮熟风干的粟米糗粮旁边,还贴心地配了一小包粗盐。 御夫为战马系好革质的胸带,套上马辔,将缰绳理顺。武车之士最后确认一遍车舆是否牢固完好,又再次清点一遍箭袋中的羽箭。每名车左甲士携三只箭袋,每袋三十支,这一次,可不会再有车左射光箭矢了。 每一个人的手都冻得通红,口鼻呼出的热气一瞬之间便化作一缕白雾飘散。雪花零落,吸在革质头盔之上,化成一小摊冰水。长矛的木杆有些湿润了,一眼望去斑斑驳驳的,像是一笔甩出的墨水泼在上面。 士卒们挤在一起,跺着脚,好让冻僵的脚趾稍微暖和一些。 他们的统帅,年轻英武的太子诸儿,正站在高台之上。身着金光粼粼的青铜札甲,头顶高高的竖冠,纁黑色的外衣,玄黑色的披风,正红色的衣带,雄姿英发,一手秉持着腰间宝剑的剑柄,一手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为宣讲的誓词衬托出气氛。 嗟!人无哗,悉听朕言! 纪人诬我先公,使天王有谬戮加于我邦,谗罪之仇,鼎烹之恨,九世矣! 鲁侯允举一国之力,不恤忠良,惟奸宄是护,致使弑君之贼枉居太宰之位,跋扈之徒当道于鲁邑。 数允之平生,阴谋弑兄以登其位,包庇奸人以承其赂,逆天之道,毁人之德,失君之刑,其罪也,不在浅! 今我兴师,承王之命,麾大白之旗,以伐无道,惟天之佑在我! 尔三军之众,惟慎恭朕之命,不恭,将有戮加于尔身,悔之,晚矣! 砺尔锋矢,缮尔干盾,检尔行装,无怠!怠,则有常刑。 军行,有乱我行者,惟大戮是待; 军次,有乱我营者,惟大戮是待; 军交,有乱我命者,惟大戮是待! 惟尔军众,桓桓以武,伐纪克鲁,朕惟尔众是赉! 诸儿声情并茂,将百里视备好的讨贼檄文高声诵出。舔舔干裂的嘴唇,环顾台下,三军肃穆,鸦雀无声。 “武哉!”诸儿高呼。 “武哉!武哉!”三军应答。 誓师既毕,各旅纷纷开拔。齐国国师三军皆是本地良家子弟,临淄父老箪食壶浆前来送行。 街道上的积雪被一双双草履布鞋踩成稀烂的雪水,绵长的队列从太庙门口一直排到临淄城外。 齐侯的车驾来了。 远远望去,数月未见,君父竟已是须发皆白,就好像传说中的师尚父再世一般。假装的昏聩早就收敛了,此刻的齐侯禄甫正精神矍铄地端坐在安车之上。 一路马蹄踏着湿泞的泥水,安车停了在诸儿的面前。 “君父。”诸儿身着甲胄,不能下拜,行了个军礼。 “我儿,此去必要谨慎行事,若胜了自然是好,若败了,汝要尽力将三军全须全尾带回临淄。凡事要留足余地,切不可失掉退路,汝可知之?” “唯!孩儿谨记君父之命。” “欤——哪里是命汝,只是以经验教汝罢了。”君父露出慈善的表情。 “唯。” “去罢,为寡人带回纪侯之印。”齐侯挥挥手,乘着车悠悠离去了。 “唯!”诸儿抱拳,一直等到君父的背影消失在了临淄的街角。 “夫君!”齐侯之后,是王姬楽。一把抱了上来,衣衽都乱了。诸儿回抱过去,双手搭在王姬的肩上。 甜软的桂花香气沁了过来,是今年新打的干花。 “千万要小心,小心!“ “那日遇到贼人,我在车中空坐,又无能为力,只能等着,不知来掀开车帘的,是玉树临风的君子,还是手提利刃的贼人。可知我心中多少忧惧?” “好好。”诸儿轻拍夫人的肩膀,欠身与王姬平齐,以额相抵。 “此番出征,我居中指挥,不亲冒箭矢便是。若是情势不妙,便率军撤退,放心,一定全手全足回来。” 王姬重重点头,紧紧抱了一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袖口取出一串红绳编成的绳结,为诸儿系在腰间的佩玉上,喃喃道:“惟愿护我家君平安。” “兄长...”王姬之后,是孟姜。明显像是也想要抱上来,却又迟疑了一下,改牵过诸儿的双手。 “兄长生性容易冲动,如今君父以三军之任交付于兄长,切不可以以怒致战。多加注意,克制心性,一切要以战事取胜为先。” “诺。”诸儿点点头。 “兹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多少牵挂不能细说,只一句兄长保重。” 将妹妹白皙的双手紧紧握住,不舍地分开,任由她后退一步,不能再触及。 诸儿登上木质的垫脚矮墩,踏上战车的车舆。整辆红黑配色的战车油亮亮的,在诸儿的身前还安装了一对铜弯钩作为承弩器。弩臂挂住铜钩,弩把则恰好挂在车舆的前挡上,旁边还挂着三只满载的箭袋。 诸儿手扶在新漆的车轼上,挥别众人,踏上了出师的征途。 第二十五章 金蟾脱壳 齐师自临淄出发,并未直接前往长勺前线,或是强渡淄水攻入纪国境内,而是一路北上,于两日之后抵达了济水沿岸的薄姑城。 随后齐师便逗留在此,一呆就是三天。 大军扎下营寨,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一点没有打仗的样子。 只是上面下了军令,大军不得解散,只能就地休整,要随时准备开拔。 “伍长,你是薄姑人,你说我们这不是在跟鲁国人和纪国人打仗么,司马为何把我们拉到薄姑来哇?你看,我们这每日就是吃饭,什么事情不干,就这样,能打败鲁国人吗?” “这...你问我,我去问谁?我们就只管听命,迟早要跟鲁国人对上的,到时你们不要吓得尿裤子。还有你,别想着偷偷溜进城里,我警告你,管住自己的裤腰带,免得到时候拿来挂你自己的脑袋!” 当了伍长的蒲麦现在管着手底下另外四个徒卒,威风得很。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他们一个伍有了两个甲士。身着青铜札甲的伍长蒲麦在战斗时站在队列最前方,身着皮甲的徒卒犬站在队伍的第四个。 如果伍长战死,其余人听从犬的指示继续作战,直到犬也战死,最后一个徒卒转而听从后面那个伍的伍长之令。如若全列战死,最后一人丢掉兵器,轻装跑路,回去报信。 两司马敲响了集合的小铛(读:撑),召集他那个方阵的五个伍排成纵队。 “集合了集合了,动作快!黑臀,你在干什么,快点集合!”麦催赶还在往嘴里塞粟饭的伍卒们。 “再吃两口!出发了就只能吃糗粮了!” 麦揪着那个吃货的耳朵,一推,塞进了队伍中间。 麦所在的队伍没有如预想般乘坐舟船溯济水而上去到西线战场的郓城方向,而是掉头回返,以最快的速度急行军一个白昼,赶着太阳落山的脚步重新来到了临淄城下。 早在大军出征之时,从淄水沿线的观察哨探到齐军动向的纪人早就将淄水上的桥梁统统烧毁,一座都没有留下。 是夜,齐军开始在淄水上架设浮桥。又派出小股部队乘坐小舟偷袭淄水沿岸的岗哨,可惜未能得手。 浮桥距离河岸还剩下五十来步的时候,纪人终于觉察到了异样。沿岸的岗哨立即点燃了烽火,零星的箭矢朝这边射来。蒲麦高举着大盾,让身后的伍卒们用少量新配备的步弩进行还击,掩护修桥的士卒将下一条船只上递过来的木板用铜钉钉在浮桥的末端。 眼看浮桥就要修通之时,纪军的第一批援兵抵达了。这是周围烽燧的守军,数量不多,但携带着少量裹有松脂的箭矢,用火石一敲,包裹着引火的干草的箭矢便燃着了。火矢接二连三地落在浮桥之上,虽不至于瞬间将整座浮桥点燃,但火势还是逐渐蔓延起来。齐军修桥的士卒拼命用木瓢舀取淄河河水,想尽一切办法扑灭火势。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援军赶到,压制火势变得愈发困难,齐军士卒的手臂累得酸疼,桥上的火势却不见遏制。这样下去,恐怕难以维继。 一支火矢恰好射中蒲麦的盾,火逐渐蔓延开来,烧得麦持盾的手灼痛难忍。 淄水齐岸传来收兵的号角。 撤! 齐军徒卒们拆掉还没钉好的木板,当作船桨,一左一右划着那只小船向岸边撤离。还在浮桥上的士卒们则掉头撤退,临走之前拆除了还没燃着的木板,阻止火势继续蔓延,又将拆散后还完好的船只和木料收拢起来。 一击不成。 双方隔着淄水又一次陷入对峙。 齐军将士彻夜难眠。 次日,齐三军在临淄城外列阵,沿着淄水河岸一字排开,太子诸儿再一次向纪国发出了挑战信,纪国人则毫不意外地再一次选择了无视。 齐师接到命令,中军之人奉天子所赐大白之旗,依托临淄城的补给,继续组织进攻,搭建浮桥。 左军和右军却奉命进入临淄城中休整,传令用餐之后全军补觉,预备夜间行动。 是夜,齐师中军再一次组织了搭建浮桥的进攻行动,然再一次被纪人成功阻止。只是,纪国人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齐军的攻势上,丝毫没有注意到,齐军的主力已然金蝉脱壳,偃旗息鼓,自临淄北门而出,一路闷头狂奔,在天亮之前赶到了薄姑设在济水之上的渡口。 齐军的舟师早已在薄姑等候多时,齐左右两军顺次登船,水陆并进。 正是天寒地冻时节,济水沿岸的水面皆已浮起一层薄冰,仅有水道中央流速稍快的区域尚可安全通行。 舟师各舰的水手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奋力划动船桨,竟然人人汗流浃背。两侧桨楫虎虎生风,不张风帆,一路溯流而上。 诸儿早有测算,济水进入平原之后,流速颇为缓慢,即便船只逆流,航速也几乎不受影响,水流流速不过每个时辰三里路而已,相比于船速而言实在是微乎其微。 齐师向西过夫于、广里、石门、谷邑,先赶到的船只还能回头再去接上一批走陆路的齐人。如此往复,齐师主力最终在范邑集结完毕,安安稳稳休整一夜。 此时鲁军在何处?究竟这些日子,鲁军的主力做了些什么呢? 诸儿率领的大军每到一处城邑,便能通过城邑之间的信鸽通信获取到战事的情报。这些情报往往来自鲁国的各处城邑中齐国培养的细作,或者是缺乏保密意识、舌头又长的小老百姓。 鲁军这些日子的动向如下: 齐师集结出发之日,鲁城曲阜传来来自纪城的信鸽消息,言齐师出临淄北门,将以溯济水前往范邑,进攻鲁国西境的郓城。得到消息的鲁太宰公子翚集合曲阜的鲁军主力,但仍按兵不动,直到东境长勺方向也传来消息,言齐师出临淄北上,长勺前线无战事。 于是公子翚率军向西急进,于三日后抵达大野泽畔,随即开始渡水。不同于还在流淌的河水,静止的泽水此时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却又不能承载人体的重量,使得渡水的任务变得极为困难。 鲁人用长矛和长戟在渡船前艰难地凿开冰面,好让船只得以通行。大军刚渡过一半,忽而自郓城传来信使快报,言齐师未至范邑,郓城无事,而前夜纪国来信,齐军返回临淄,正在强渡淄水,将要进攻纪国。 公子翚大呼上当,立即勒马回师,全军马不停蹄,全速向东往长勺进发,计划通过长勺以东沂源地区,抄近道走山间小路火速驰援纪国。次日,齐军主力在临淄休整,公子翚在拼命赶路。 是夜,齐军潜出临淄,一路向北疾进,于当日拂晓抵达薄姑。 是夜,鲁军一路奔波,其前锋终于在天亮之时赶到了曲阜城郊,而其后卫才刚刚越过大野泽,踏上旱地没走多远。整支鲁军稀稀拉拉在曲阜到郓城之间的道路上散了一地。 公子翚实在是没有见过这种诡异的打法。在心底骂了一句,都怪纪人无胆,不敢应齐人邀战,致使齐人心生歹意,害得自己来回奔波。 等到鲁军主力抵达曲阜,公子翚回到曲阜的馆舍暂歇,等待拖拖拉拉的后军赶上来。 用过夕食,正搂着姬妾裹被欲眠,突然有臣仆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惊得公子翚差点一剑将他刺死。仆人慌慌张张地报告,郓城方向突然来信,只言探得范邑出现大批齐军,其数恐有五百乘之多。 郓城告急! 第二十六章 郓之役(上) 王十一年冬,十二月。 北风呼啸,卷起漫天的粉雪。 齐师早早集合队伍,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踏上范邑之外平旷的原野,当日便兵临郓城城下。 郓城大夫无视了齐师的劝降,也不肯出城迎战,只是命令全军坚守。 不过郓城并非齐军此行的目的。 为了救援郓城,正在拼死拼活从曲阜赶来的鲁军主力,才是齐师统帅诸儿眼中的肥肉。公子翚率领着三百乘鲁师抢渡大野泽,正在泽畔的旱地整队。 齐师自各个城邑召集的大夫邑师共计二百三十乘,其中一百乘在上大夫鲍敬叔的指挥下包围着郓城。其余一百三十乘由上卿国子指挥,组成中军,与上卿高子率领的国师左军、太子诸儿率领的国师右军合兵一处,列阵迎敌。 为了让鲁师安心渡水,诸儿甚至客气地将军阵缓步后移,给鲁人以列阵的空间。 “齐国的太子确是一位君子。”公子翚想。 齐军的阵列之中,新式帅车高高竖起指挥用的平台,在一片平地之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齐军阵列的前方,游弋着形制怪异的战车,居然没有车右,正在抵近观察着鲁人的情况。 诸儿远远望见,有斥候的羿车自鲁人阵前返还,朝着帅台的方向挥动两面小旗。 敌、疲、立足、不、稳、可、击。 鲁人疲惫,立足未稳,可以击之! 诸儿挥动自己手边的小旗,向齐军的士卒传令。 右军出击! 齐军的斥候们仍在鲁军阵前徘徊,鲁军数次派人探查齐军的阵型,皆被齐军的斥候击退。 齐军的士卒踏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向鲁军的阵线逼近。 鲁人迎着西斜的日头,面对着自西北刮来的寒风,冰冷的雪粒如砂石般刺痛皮肤,心中满怀疑问:致师呢?这就开战了吗? 公子翚有些无奈,不知为何,自从与齐国正式开战以来,自己的运气就背到了极点。且不说莫名其妙被人耍得来回奔波,到了临敌交战之时,风向、日光皆不利于己。 问题是郓城不能有失,一旦丢失郓城,齐、卫联军可以自郓城出发,在鲁人反应过来之前轻而易举地从茫茫大野泽的任意一点登陆,肆无忌惮地侵入鲁国的腹地。除非鲁国能凭空在大野泽东畔的泥沼中变出一座新的城邑来,否则... 齐、卫联军都已经包围郓城了,倘若在此退缩,郓城必失。 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双方的阵列越来越近。 从右军正师的最右端,蒲麦的老伍长的眼里,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对面的鲁人眯缝着双眼,被冷风吹得满眼是泪。鲁军的阵列中,时不时有忽然倒地不起的士卒。大概是连日狂奔,又缺少睡眠,还吃不饱饭,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 没什么可怕的。在现在的鲁人眼中,肯定是我们齐人更加可怕。 右侧的战车踏着原野上的积雪冲了出去。老伍长已经习惯了耳边这种战车呼啸而过的感觉。 “举矛!”司马下达了命令。 “举矛!”成百上千的齐军甲士高声呼喊。 刷的一声,齐军的徒卒方阵成为了一堵致命的铜墙。黑压压的矛头密密麻麻地堆叠着,向着鲁军的阵列压迫过来。 公子彭生驱车冲在右军翼师的右前端。身后的翼师六十乘战车错开车位,给每一辆战车创造射击的空间。整个队列斜向排开,宛如一列东归的雁。 勇健如虎的齐侯之弟将目光放在鲁军阵列的后方。鲁军刚刚渡完不久,队列没有纵深,而且浅滩泥泞,不利于战车驰骋。 战车不能楔入其后。只能放弃左旋包抄了。 向右回旋,反复冲击! 彭生下令道。 鲁军的车士排成规规整整的一行横队,终于也开始催马向前。 彭生引开强弓,瞄准队列最边缘的那乘鲁国战车。 那名鲁士也在瞄准彭生。 一片雪花从彭生的眼前掠过。 嘣! 啾—— 锐利的箭镞拖着瑟瑟发抖的白羽划开冻结的空气。 笃! 箭矢就这么直挺挺地扎进了鲁军车左头顶皮盔的正中央。鲁人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向后倾倒,摔在地下,一动也不动。 彭生咬断肩上插着的箭杆。暗红的血染透了衣裳。 呸。 “射得好!” 彭生高声夸赞。可惜射出这箭的人已经听不到了。 “师帅,你中箭了!速速撤回休息,这里交给我来!”左侧的年轻甲士高喊。 “尔母婢也!”彭生骂道,“怕鲁国人听不到么?闭嘴!” 说着,又是开弓一箭。 “见否,乃翁还能射!” 驷车奔驰,箭矢如飞蝗一般。钻透铠甲,咬开皮肉。 鲁人车师的外侧被齐翼师集火,损失惨重,才想到要改变阵型,排成与齐师相反的雁行。队列后方的徒卒尽管举起长矛,却根本够不着早早转弯回旋的齐军战车。 双方队列的末尾错毂,残存的鲁车仅有寥寥数辆。 公子翚坐在后方的高车上,不忍直视。 都是鲁国的骨血啊,就这么...葬送了? 彭生带着翼师兜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周,却发现刚刚与自己交战的鲁军战车冲了过去,既没有过来咬翼师的队尾,也对端平长矛弯成一个半圆的正师右侧徒卒队列丝毫不感兴趣,而是直直地全速冲刺,目标是—— 右军的帅车! 如若侄儿有失,回去如何向季兄交代? “截住他们!”彭生大喝。 身旁的甲士却制止道:“师帅,你看帅台那边!” 翼师、击、敌、左翼、徒卒、不得、返。 翼师击敌左翼徒卒,不得返救! 彭生一咬牙。 军令如山,不得不从。 “杀回去!把他们的步卒屠戮干净!杀!” 第二十七章 郓之役(下) 远远望见鲁军的六七乘战车从翼师的进攻下幸存,朝着自己这边冲来时,诸儿起初是吃了一惊的。 不过,冷静想来,精锐的预备队选锋旅还在手边,又何惧哉。 令、选锋旅、击、右、残、敌。 令选锋旅出击,歼灭鲁军的漏网之鱼。 鲁军的战车催足马速,马蹄踢开薄薄的积雪,战马呼出的热气一团一团凝成云雾。 诸儿看见,鲁人队列最后方的一辆战车失去了一匹骖马,又有一匹服马的腹部中了一箭,明显与其他的车辆拉开了间距。最前方的那辆战车没有了车左和车右,仅仅是一名御夫驾驭着四匹战马,却仍一心想要冲向诸儿的帅车。 选锋旅的战车已经完成了转向,面对着来袭的鲁车,后方步卒则排成紧凑的队形严阵以待。 战车启动,加速。 箭矢离弦。 一切回归寂静。 选锋旅的甲士之中,蒲麦携着长矛,带着他的伍卒警惕地前进。 从倾覆的鲁军战车的车舆中,一名甲士用长戟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铠甲上精致的花饰提示着不凡的身份。 “围上去,注意距离!” 蒲麦指挥他的伍卒们端平长矛,将此人团团围住。 “我乃鲁国大夫、车师帅臧孙达!今日虽不免死于此地,必要使尔等与我共赴黄泉!” 那名甲士冲着齐人吼道,挥舞长戟冲了上来。甲士们抓住破绽,六七支矛头齐刷刷刺入肉体,臧孙达停了下来,粘稠的血液漫过厚厚的衣裳,沿着长矛的木杆滴落下来。那杆戟掉落在地上,连一点声响也没有。 选锋旅的将士重新整队,诸儿的下一道命令已经下达,没有时间再为这支插曲善后了。 选锋、击、敌、左 选锋旅出击,进攻左侧敌阵。 “选锋之士,悉听我命,进伐敌之左!” 旅帅回顾阵列,高呼道。 “得令!得令!” 回应的呼声士气高昂。 将视线重新移回主战场。 在齐右军翼师反复的冲刷下,鲁军左翼的阵线宽度不断被磨平。 然而,从齐军的视角看来,鲁军左翼靠近左的一侧凭借着局部微弱优势的七十乘战车缠住了齐正师的六十乘战车。鲁国的车士也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正师的战车与之陷入死斗。 后方的徒卒一度向正师的左侧发起猛烈的反击。 为了维持战线的完整,右军正师并没有像薄姑演习时那样始终与当面之敌保持若即若离的接触,而是坚守在原地,死不旋踵。 先前白皑皑的雪野已然成为一片尸山血海。滚烫的血浆浇融了冰封的草甸,枯黄的草杆染成一片殷红。 雪渐渐停了,雾气稍稍消散,残阳夕照,赤红如血。 选锋旅的战车飞驰起来。 马蹄声被积雪和草甸吸收,湿冷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灌进战袍的领口和窄袖之中,兴奋与寒冷共同作用,整个肌体不受控制地战栗。 耳边呼啸的风声盖不过的,前方拼死的厮杀之声。 “让开通道!” 徒卒中的一名两司马向属下的各伍下达命令。选锋旅的战车如利斧劈开巨浪穿过齐军的阵中。 还在同鲁军的战车缠斗的齐正师车士身上的甲胄扎着两三支羽箭,刚刚拼尽全力将对方的车左击杀,车辆正在回旋,偏过头去,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鲁军混乱的队列露出了破绽,几名持矛的徒卒被选锋旅的车左们射杀之后,阵列的一处已经薄如蝉翼。 齐旅的战车列成纵队,如虎扑食,恶狠狠地冲入鲁人的阵列之中。 飞驰的战车摄人心魄,有如泰山崩于人前,鲁军的徒卒两股战战,连手中的长矛都握不稳了。 车右的长戟轮番劈向右侧的鲁卒。 血光飞溅,齐人的,鲁人的,战马的,谁也分不清楚。 战车无所畏惧地冲入泽畔的浅滩,车轮轧碎水岸的薄冰,两轮深陷于淤泥之中,不能自拔。然而,这又如何呢? 就是这一波次的冲锋,成为了压垮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蒲麦与他身边披坚执锐的选锋甲士紧跟着战车的步伐,不顾脚下冰冷刺骨的融水浸透了战靴,将战车冲开的裂缝撕开,扩大成致命的伤口。 重新整队的车士们加入了徒卒的阵列。 “全旅,右旋!” “进!” 随着旅帅的命令,楔入鲁人阵中的锋刃向右横扫过去。 与此同时。 战场的右侧,随着鲁军战车的溃灭,右军正师重整队形。老伍长带着他的伍,气喘吁吁地跑了一大段路,将队列的阵线拉平。 翼师的战车反复冲击,射出精准的箭矢。 鲁军阵列的右侧不断缩短,渐渐被正师的右翼包裹。 正师方阵右翼完成了逆时针九十度的回旋,踏着整齐的步伐,迈过大野泽畔湿冷的滩涂,和横七竖八倒伏在地上的鲁军遗体,向着已然退无可退的鲁军左军发起最后一击。 鲁军左军,覆灭。 公子翚将鲁军最精锐的部分兵力摆在右军,企图在己方的左军崩溃之前,以右军击溃齐师左军。 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是,士气低迷,士卒疲敝的鲁军不仅没有实现右路突破的目的,甚至连设想之中对齐师左翼的优势都并不存在。 齐鲁两军的战车在岸边覆盖了一层浅草的平地上交锋,车轮碾过融雪,一片泥泞不堪。最终,双方的车士只能下车徒步交战,与平日里只能跟在后面喝彩的徒卒站成一排。 高傒的左军顶着鲁军的猛攻,双方的伤亡急速地攀升。然而,鲁军已经将所有能够投入的兵力都压在了右翼,高傒却还手握着左军六个师中的两个作为预备队。 国仲指挥的中军主要由大夫采邑的族兵编成,实在没有什么战斗力。好在鲁军那边的情况也类似,中军也是最为薄弱的环节。 见两翼战况进展顺利,国仲也命中军开始试探性地发动攻势,结果却发现鲁军的中军甚至更为孱弱。随即,齐中军也开始发起全面进攻。 鲁军在右翼的攻势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在高傒的指挥下,齐师的左军适时地发起了反击。 五十乘战车和四千名徒卒组成的生力军一鼓作气,将交战的锋线向前推进了一大截。 高傒将撤换下来的兵力聚集在战场的左侧,拉成一道封锁线,防止有鲁军从侧面突围而出。 鲁军的右翼此时只能勉强维持住战线,不至于被挤进水里。 公子彭生率领右军翼师,从齐三军的大后方绕行半个战场的距离,照准鲁军中军和右军的接缝处猛插了进去。阵容不整的鲁军无法阻挡战车正面的冲击,对庞大的战车天然的恐惧促使士卒开始转身逃亡。 前方是如虎如貔的齐师,后方是茫茫无际的大野泽。 先前渡水时留下的船只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鲁军士卒或举剑相戕,只为争夺一个上船撤离的位置。没能登船的鲁人扒着船只的边缘,在透骨的寒水和刺人的冰渣之间拼命挣扎。 鲁军的败局已然注定。 没能登船的徒卒丢弃武器,跪在地上请降。 不愿忍受屈膝投降之辱的甲士引剑自刎,或是紧握矛戟,同紧逼而来的齐人作最后一搏。 完了。全完了。 公子翚在乱军之中,发出的号令已然无人遵行。 忠实的卫士守着鲁军的统帅,尽力挤上撤往东岸的船只。 然而,令在场所有鲁国人彻底绝望的是, 齐军的舟师利用鲁人渡水时凿开的通道,出现在大野泽的水面。 大船一字排开,高耸的楼船上箭如雨下。 未能及时逃脱的鲁军船只只能束手就擒而已。 在郓城的城楼上眺望,目睹了公子翚所部惨状的鲁郓城大夫丧失了与齐军交战的勇气,献城降齐。 第二十八章 城下之盟 郓城一役,齐军大胜。 鲁国三军尽没,三百乘战车、二万士卒灰飞烟灭。 鲁太宰公子翚及大夫六人被俘。 左军车师帅臧孙达战死在冲击齐帅车的路上。 国人谥其号为哀,以卿之礼厚葬臧哀伯。 鲁人战死者多达五千,余众皆尽被俘,多有带伤者。 郓城大夫以郓城降,遂师万人皆为齐虏。 郓之役,齐军战死者三千,伤者逾万。 是夜,齐师入郓。 诸儿站在郓城城楼之上,俯视正收拾着战场的鲁国人。 经过恶战,齐人多已疲惫,现在正在郓城中扎营歇息。 不得侵扰郓城之人的诰命早早发布,倒也不必强求太多,不得行凶杀人,不得强掳妇女,买卖也得公平,能做到如此也就可以了。 郓城的府库里存货虽不算多,但也不至于满足不了基本的赏赐之用。 诸儿特命公子彭生督察此事,想必这大过年的,总也无人想要除夕除掉了自己的脑袋。 将全城的长兵弓矢收缴,派遣整整一旅士卒看守。 选锋旅的将士拿到了最为丰厚的赏钱,此刻正聚在一起。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三个歌姬正围着篝火跳着舞。只是三军明日还有军务,不得饮酒,搞得这些勇士们不知何以为乐。 公子彭生用干净的白布裹着肩上的伤口,所幸箭伤不深,只是非要逞能开弓,伤口多裂了一些。 百里视喜气洋洋地向诸儿道贺,邀请主帅以水代酒,与三军诸师氏共饮一爵。 袅袅的炊烟从城中升起,只要风还自西北向东南吹,城下血腥的气味不飘进来,齐人今夜想必能睡个好觉了。 ------------------------------- 王十一年冬,十二月末。 齐师自郓城出发,越过茫茫大野泽,开始向鲁城曲阜进军。 鲁军在郓城惨遭全歼的消息传到曲阜,鲁侯允彻底慌了神。 公子翚这将鲁军的主力一战全给葬送了,现在让鲁侯拿头抵御四百乘齐师与二百乘卫师组成的联军? 征召的遂人跟着郓城一起降了齐,现在要想重新征集,已然是不可能了。 只要长勺前线发起进攻,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齐人的主力现在都在前往曲阜的途中,只要我们鲁国人能在长勺突破齐军的防线,攻入临淄城,就能赢下这场战争! 鲁侯允委屈地闷在君位上,让公卿大夫们排队出去。 嘴硬。嘴硬是没有用的。 完了。全完了。 王十二年春正月,初二日。 齐师前锋抵达曲阜城郊。 城外的积雪已经几乎消融殆尽,只有光秃秃的树木枝桠上还留存些许。 齐国的战车徐徐停下,马蹄扬起的尘埃随风飘远。 曲阜城下,鲁侯允双手绑在身后,咬着一块玉璧,跪在战车之前,向齐军主帅诸儿求和。 面缚衔璧,以待斩首处死下葬。 此所谓以礼来降者也。 诸儿从车上下来,仔细打量着鲁侯允,这个原本历史中成为孟姜的夫婿,也就是自己妹夫的男人。 鲁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袒露着上身,沐浴着冬日凛冽的寒风,战战兢兢地跪着。曲阜入城道路上的埃土将请罪的囚裤染得昏黄,狼狈不堪。 就这样子,也想迎娶朕的妹妹? 鲁国的公卿大夫皆着丧服,垂头丧气地列队来迎。 一旁的从者双手呈上请降的国书。 诸儿没有兴趣多看那些奴颜婢膝的词句,只粗粗瞟了两眼,便算是收下了。 齐国这边达成和平的条款,诸儿早已成竹在胸。 也没什么大事。 鲁侯还是做你的鲁侯,我们齐国人对于干涉鲁君之位暂时(划掉)并不感兴趣。 甚至我们还帮你撸掉了专权独断的公子羽父翚。 作为回报,以及劳烦我齐国动用干戈的惩罚, 有请鲁侯咽下战败的苦果。 第一、鲁国与联军讲和。 第二、鲁国割让濮水以西的土地给卫国;归还侵占的莒国土地,放弃对附属国其国的控制,转交给莒国;归还去年伐杞时虏获的人口和财物。将从宋国获取的国宝郜之鼎交予郑国。割让郓城及濮水以东、大野泽以西的土地给齐国,拆毁长勺前线的防御工事,长勺地区由齐、鲁实行共管。 第三、鲁国迎回鲁隐公之女,纪伯姬及媵妾叔姬,与纪国断交。 第四、鲁国领土对齐军开放,不得阻止齐军通过鲁国国境,也不得向他国透露经过鲁国的齐军行踪。 第五、改变鲁国全国的田垄走向,使齐师进出鲁国畅通无阻。 第六、鲁国放弃税收和铸币权,改由齐国在鲁国征税之后拨款。 鲁侯听闻诸儿开出的条件,双手不住地颤抖。 也不管嘴里还含着那块玉璧,破了声地说了些什么。 鲁侯允见诸儿好像没有听清,又怯生生地复述了一遍。 是在问:“还有吗?” 没有了。 鲁侯如释重负,跪在地上叩首,拜了又拜。 啊,只要让你接着做国君,怎么样都行是吧? 诸儿从鲁侯嘴里取下那块玉璧,鄙夷地交给一旁侍奉的仆费。又草草地解开绑缚鲁侯的绳索,扔在地上。 当日,鲁侯允与齐太子诸儿在曲阜城下设立祭坛,对天立誓,歃血为盟。 至于盟约? 不过是将鲁国打包卖给了齐国而已。 第二十九章 此与彼 齐国大军放了一个长假。 正月十五,夜。月儿正圆。 后世的元宵节在这年头还没有成型,齐军在曲阜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庆贺占领鲁国的赫赫武功。 由齐军主帅、齐国摄政太子诸儿亲自主持,全军将士也享受上了六佾的乐舞,过了一把当国君的瘾。军中流传开一种新潮的美食,不知是哪位好事者发明,谓之曰“汤圆”。 汤者,热水也,圆者,丸也。用木槌将黍米在木臼中打成泥状,又用昂贵的糖浆粘合研磨粉碎的巨胜籽粒,制成糊状的馅料,最后将馅料裹入黍米浆中,滚成球体。 巨胜,就是芝麻。是的,春秋以来,芝麻就有种植了。 巨胜之名,用来纪念这场载入史册的大胜,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糖浆,主帅亲自将珍藏的半坛与众军分享,不够的,只好请鲁国人再贴上一些了。 鼎中烧开热水,将“汤圆”堕入水中,待到浮起,便可捞出食用。 齐人从鲁侯的宝库中搬出青铜大鼎,全军分部围坐成若干个圆圈,主帅诸儿亲自指挥,精锐甲士们笨拙地包起汤圆来。在大战中光荣负伤的士卒不论名爵,都将享受到先品尝到汤圆的殊荣。 第一鼎煮熟了。 公子彭生是第一个吃到汤圆的人。 毫无经验的宗室猛将不慎被滚烫的芝麻糊烫到了,张着嘴斯哈斯哈个不停,像是舔蜂蜜时被蜜蜂蛰了舌头的狗熊,三军都被巨大的反差逗乐了。 “小心烫!”含糊地说着,告诫下一位伤员。 可惜,彭生的警告完全没有起到效果,现在有两个人伸着舌头,恨不得嚼几口雪降温了。 好在一人有一双,没品尝清楚的,还有一次机会。 连鲁国被俘的卿士大夫们都分得了一鼎。 鲁人们围成一圈,黯然地分享着来自胜利者的施舍。 汤圆入口。 鲁人痛哭流涕。 活着真好。 诸儿坐在军中,手把着青铜“豆”,豆中清汤白水,一对汤圆软塌塌地趴在那里,白乎乎软绵绵的。 就像...唉,算了,不能做的比喻就不做了。 一口闷进去,轻轻噬咬汤圆的皮子,里面的芝麻馅流了出来。 啊!!! 烫死了。 诸儿满眼是泪。这熟悉的口感,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烫到舌头。 旁边百里视正要品尝,见诸儿的模样,有点吓到了。 “君子,真这么烫?” “只是有点想家了。” “哦...确实,离开临淄已有近月了啊。”百里视点点头,一口咬了下去。 唔! ------------------------------------------------ 解决了鲁国的问题,诸儿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淄水对岸。 在齐军于郓城与鲁军主力决战的同时,东线战场上,齐侯亲自指挥齐国国师中军强渡淄水,却接连遭遇失利。虽然没有遭受什么人员伤亡,但架设浮桥和渡河登陆所需的船只和木料损耗严重,不得不暂缓攻势,等待新的物资运抵。 在长勺的鲁军主动向临淄方向发起进攻,一度向前推进达二三十里,然而最终仍被集结于此的齐国东部邑师的驻防部队成功阻击在临淄西南的山区。直到齐军兵临曲阜城下,鲁侯投降的消息传来,才放弃抵抗,向当面的齐军缴械。 莒国当面的密邑鲁军留下一部在沂水西岸防御莒国,主力向西南方向日夜兼程回援曲阜。抵达曲阜北郊,远远望见城中一片祥和景象,派人入城打听,才知鲁侯已经与齐国讲和。只得解散军队,使士卒与族人团聚。 纪人得知鲁军郓城之败,又见长勺的鲁军开始向齐军投降,惶惶不可终日。 纪侯帛留下一部纪军坚守淄水防线,亲帅主力进攻东南方向的杞国,在淳于地区大败杞人,将战线推进至潍水西岸。杞国收拾残军,会同前来增援的莒人,与纪军隔着潍水对峙。 战局稳定之后,纪军又进攻鲁国的附庸牟国,试图在齐军抵达之前抢占牟国境内的沂源地区。沂源山区遍布,道路狭窄,适于组织防御,一旦齐军突破沂源地区进入纪国的郱邑,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只可惜,这一次,纪侯没能如愿。 倒不是小小的牟国能有什么本事阻挡纪国的军队,只是纪国的国人,已经不想再打了。 自开战以来,纪国就面临着齐国与杞、莒的两面夹击,仅仅依靠着鲁国才能勉强支撑下去。如今鲁国已降,纪国难道还有希望吗? 机灵的纪人们开始各寻出路。 临淄正对岸的纪国酅(读:西)城的国人挟持了纪侯的幼弟纪季,宣布酅城脱离纪国独立。 在淄水沿岸防守的纪军瞬间失去了后方的支援。当面齐军,背后酅城叛军,淄水纪军腹背受敌。西岸,齐侯禄甫虽不知为何当面的纪军一片混乱,但总之抓住机会,再次组织精锐强渡淄水。 这一次,纪军再也没能组织起像样的回击。齐侯的中军终于突破淄水防线。原本兵力就处于严重劣势的纪军完全无法阻挡上万齐军的猛攻,一路败退,往纪城方向逃去。 酅城随即向齐国派出使者,与齐侯禄甫盟誓,约定齐国取纪之地而留酅城奉纪国宗庙祭祀,改酅邑为新纪,作为新建的齐国附庸,子爵纪国的都邑。 南部,与杞国毗邻的郚(读:吾)邑爆发了反叛,郚邑大夫不能镇压,城内乱作一团。杞人和莒人趁机渡过潍水,包围了郚邑。 北部滨海的鄑(读:资)邑坐拥大片盐场,身为纪国经济的支柱,也态度暧昧。鄑人用大量的木石阻塞了从纪城到鄑邑的道路,似乎是在待价而沽。 西南隅的郱(读:瓶)邑大夫宣布在齐、纪之间保持中立,手握郱邑的邑师和临时征召的铜矿矿工组成的遂师,将郱邑的城门紧闭,不许国君的人马进城补给和驻扎。 这直接导致了纪侯进攻牟国的计划破产。 第三十章 九世之仇 纪侯帛深感无力回天。 齐国那么大,纪国那么小。 唯一可以依靠的鲁国已经投降。 天子早就站在对面帮助齐国,国人已经不支持自己了。 所谓众叛亲离,如是则已矣。 回顾左右,纪军只有五十乘战车,两千徒卒还跟随自己,其余的都在路上逃散了。然而,就凭这点力量,如何抵御齐国的大军呢? 即便国内还有人愿意响应他纪帛,又如何能将他们组织起来呢? 补给的路线已经被郱邑的叛贼切断,用不了三天,全军就要断粮。 罢了罢了,人事已尽,听天由命吧。 纪侯帛将佩剑交给身边的大夫裂繻(读:需)。 当年,也就是裂繻为他纪帛迎娶了鲁国的公主,延续了纪鲁之间联盟。 “汝名叫裂繻。繻,也就是帛。多么不吉利啊。难道这就是天命吗?” 纪侯看着那个捧着宝剑,全身颤抖,泪流不止的臣属。 “汝提着寡人之头,前去向齐国人请降吧。我不愿被齐人俘获,忍受亡国的屈辱啊。” 纪侯直身跪坐,将身披的铠甲卸下,又降下战袍的衣领,露出白净的颈项。 “等等,”纪侯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朝向北方纪城的方向,行稽首、再拜之礼。 “可以了。”挺直身杆,僵住脖颈,等待着。 “还在等什么?没听见寡人之命么?” 大夫裂繻已经哭成了泪人,连手中的剑都握不稳了。 “快,”纪侯帛催促道,“保持这个姿势,风吹得寡人冷啊。” 裂繻凄惨地大吼,在凛冬空寂的群山叠嶂之间回荡着。 双手握紧剑把,将剑高高举起,又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劈下。 裂繻大口地喘着气,脑内嗡嗡地回响。 眉间深处暗痛,鼻头发麻,眼前一片昏黑。 摸索着,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剑刃之上还是湿热的,有什么东西在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肩头都沾湿了。哭喊着,奋力将剑一抹。 哐当一声,剑掉落在地上。 ------------------------------------ 齐侯的大军没有遭遇过多的抵抗,便顺利了进入了纪国的国都。 象征着周天子的大白战旗与齐侯的小白之旗并肩而立,高高飘扬在纪城城楼之上。 能有幸接受这种待遇的幸运儿,最有名的那个,名叫“受”,姓子,无氏,日名叫做“辛”。 世人一般称为:纣王! 齐侯禄甫坐在纪侯的君位上,前方的案几上,摆放着两个檀香木制成的木匣。 纪国的降臣递上府库的明细,以及有关纪国全国税收的竹册文档。 太有钱了。 偌大的齐国,财税的收入竟也没比小小的纪国高出太多。 一是郱邑附近的那座铜矿。这年头,铜可太值钱了,或者说,排除现在正在用陶泥印钱的开挂齐国,绝大多数情况下,铜就等于钱。 一是现在还在摇摆不定的那个滨海的鄑邑。盐,尤其是质量好成色白的海盐,也是硬通货。谁能不吃盐呢? 你的国家真不错。不过现在,是寡人的了。 齐侯笑眯眯地拍了拍那只木匣。 齐军掌握了纪国的心脏之后,继续向尚未降伏的纪国城邑进军。纪城四通八达的道路连向四面八方。 齐侯的使者携书信飞入郱邑,开出了保留郱邑大夫封地的条件后,将这处战略要地纳入了齐国的辖下。随着郱邑的大门洞开,自鲁国曲阜赶来的齐军前锋不费吹灰之力便通过了沂源山区的危险地带,成功进入了纪国腹地。 东阳、缘陵望风而降。 杞、莒联军攻入郚邑,与郚邑之师展开最后的巷战。得到了当地叛军的支持和向导,战事很快就能结束。 至于鄑邑,他们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想要与齐国谈条件。直到齐军的徒卒在城下列阵,展开攻城的架势,才迫不得已地开城归降。对于鄑邑大夫这种不配合的对象,齐国人也不多客气,直接将他绑了,送往临淄待审。 纪国在潍水东岸的据点密邑(与鲁国密邑不是一处)是最后还在坚持的城邑。邑大夫奉纪侯帛的幼子为主,联络了东夷的莱国,企图借助外力守住城池。 然而,临时拼凑的邑师战力贫弱,齐人即便是当着密人的面修建浮桥,密人也拿齐人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潍水防线被轻而易举地突破。密人只得缩入城中困守。 齐军选锋甲士扛着攻城梯,攀上密邑低矮的城墙。拔出短兵,在狭窄的城上与密邑的邑师和莱国的援军近身肉搏。 既无甲胄,又无锐兵。弓弩不习,箭矢不利。密人与莱人即便三四击命中,也不一定能贯穿铜质的甲胄,而无甲的徒兵只要任意挨上一剑,故事就已经结束了。联军在城上节节败退,齐军的先登之士侧着身躯,将利剑仗在身前,横向迈着步子,威风凛凛的眼神直勾勾盯得密人胆战心惊。 步步紧逼。 不时有勇士挺剑来迎,却往往被甲士精准地一剑刺中要害,向旁侧一倾,痛苦地倒在地上。 第二波甲士携着长戟,艰难地攀着登城梯增援上来。 城头上,齐军荷戟之士越聚越多,在司马的指挥下四人成排,列成密集的阵势,接替了先登者位置。 长戟如林,寒光闪闪。 死亡踏着整齐的步伐,一步,一步,向着密人和莱人紧压过来。 无人能挡。 密人被挤压着,赶下了城墙。 门,从内部打开了。 城外等候多时的齐军蜂拥而入。 莱人是来帮忙的,不是来送命的。见势不妙,当即便撒腿开溜。 密邑的男丁几乎是全民皆兵,仅凭着对国君的忠诚,在残破的城邑中与齐军精锐的甲士展开殊死的决战。 其结果可想而知。 齐军的阵列碾过大街小巷,呐喊声,哭叫声,不绝于耳。 刺鼻的腥味紧紧揪住每个人的胃囊。 妇人转过身去背对着街巷,将孩童揽在怀中,粗糙的布料遮住了双眼。 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跪下,哀求齐人放过自家的男儿。 最后的纪人手持骨质的耒耜(读:磊似)和木棍、鱼叉,在齐军的阵列前且战且退。 一路退到城北的墓地。 脚后跟抵在了邑城北墙的墙根。 “事已至此,为何不降?” “你们国君的幼弟在酅城,供奉你们纪国的祭祀,你们没有必要非得死在这里!” 无人应答,只有仇视的目光。 纪人呐喊着冲了上来。一切都结束了。 密邑大夫手持白绫,将纪侯帛的遗子勒死在室内。 随后,推翻室内的火盆,自己跪伏在纪子的尸体前,直到大火将整间房屋吞噬殆尽。 至此,纪国灭国。 第三十一章 战后 王十二年春,二月。 笼罩在齐鲁大地上的战云终于消散。 出兵一月,而使鲁国降伏、纪国亡国,如今的齐国威名大振。 如何处理捕获的战俘,成为了困扰齐人的一大难题。 人实在是太多了。 在郓城之战中,齐军全歼鲁国国师三军,俘获近一万七千的精壮男子。这些人主要来自曲阜,是鲁侯赖以执政的国人。 除此之外,在齐军兵临曲阜,鲁侯屈膝投降之后,长勺、密邑的两支大夫采邑邑师混编而成的部队近一万五千也解除了武装。这一部到是不用操心,早已各回各家去了。 跟随郓城一同投降的有近万名遂师男丁,这些人则来自鲁国各地的乡野,受到威逼利诱,不得不前来为鲁侯卖命。 齐鲁开战之前,诸儿专款拨付,为此准备了六十万石粮食,可供三万人马支用一年,此时粮食仍然十分充裕,连鲁国那些被卸下武器关押着的降人也能吃上饱饭。 只是这些人如果一直关着,那就是坐吃山空了。 可是将这些鲁国人就这么放了,仗也就白打了。哪天鲁侯允鼓起勇气,征召国人发难,一口气又能拉出两三万人来,吃不消啊。 曲阜城中,公子翚府邸,正厅。 诸儿坐在主座上,与百里视面对面密商。 将一小碟风干的肉脯推到百里视那边。“孟明,你也来些。” 说着,用木箸夹取一片,自己嚼了起来。 “君子,依我之见,可以先将那些遂人释放,任由他们返回故地耕种。” “此话怎讲?” “这些遂人没有别的长处,却最能够忍受辛劳,耕耘土地,产出粮食。如果将他们迁往齐国,现有的耕地就不够了。若是不得不开垦新的土地来让他们种植,倒不如让他们返回种植原本的土地。只要鲁国的税权还掌握在我国手中,这些遂人生产的粮食最终便还是归属于我国的。” “万一鲁侯背盟,召集他们来复仇,将为之奈何?” “现在鲁侯已经不可能召集得动他们了,”百里视用手拈了一片肉脯,侃侃而谈,“国君召集遂师,必须要恩威并施。赏赐积极参战的,惩罚逃跑避战的。如今的鲁侯没有能力赏赐他们,如果非要依靠惩罚来召集他们,只会逼着他们拿起耒耜造自己的反。” “善。”诸儿点点头,用身旁铜鼎中的水洗了洗手,拿素布擦干,提笔在木牍上写下命令。“既如此,便将郓城俘获的鲁国遂人发回原处,赦免一切罪责,仍做他们的野人吧。” “那,那一万多的国人呢?这些人可不能纵虎归山啊。” “确实。” 百里视陷入了沉思,“不如...” 又摇了摇头,自己给否决了。 “总不能把他们...” “不可。”百里视生冷地打断道,“如此,今后不会再有人降齐了。” 诸儿重重地点头。 “伐纪之时,密邑之人与我军殊死一战,殒命者甚众。现在密邑人口匮乏,开春之后土地恐将无人耕种。恰好可以将五千鲁人迁居密邑,填补空缺。” 诸儿从袖中抽出地图,在案几上展开。提笔在密邑上画了个圈。 百里视继续陈述: “我闻君子有意征讨瞍瞒之狄,尽取其地,可有此事?” “然也。”诸儿咽下口中的肉,又呷了一口温水。 “既如此,不如将五千鲁人迁到无棣水以北。” 百里视在地图上点了一点。“在这里扩建城邑,封建一个上大夫,统辖这些鲁人,在当地垦殖,作为征讨瞍瞒时的依托,君子意下如何?” 为何非要封建一个上大夫呢? “既要筑城,我以为,派遣一旅士卒,由旅帅统领,定期轮换,来管理这些鲁人,也就可以了。新开辟的土地,就作为公室的直属吧。” “如此,也不是不行...”百里视明显是失望地蔫了下来,“这两项去处,占去鲁国俘虏中的一万人,多挑选精壮者为之。再挑出二千人往成周献捷,其余人发回曲阜,以免别国觊觎鲁地。” “可。” ------------------------ 不日,齐军自曲阜班师。 临走之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以弑君之罪处决鲁公子翚! 齐人在曲阜北门设立了高台,上置一方矮几,几上以白色玉璧和猪牛羊三牲祭奠鲁隐公息姑的亡魂。三牲之外,还设了一只空盘,下面铺着白布,突兀地与摆满的祭品处在一起。 初春尚未转暖,风中还带着阴魂不散的冬意。 围观的鲁人和齐人挤在一起,带着鄙夷的眼神,见证这个弑君者的末路。 公子翚被反绑在木桩上,口中塞着一块破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精瘦的躯体昏黄黯淡,不比绑缚他的那根木桩多出多少生机。 太子诸儿秉着短剑,在磨刀石上来回磨砺。一旁,是一个空空如也的铜盆,摆在檀木架子上面。 鲁隐公的末弟公子尾生身着孝服,跪在诸儿身边等待。 这位公子尾生,字施父,现任鲁国的大夫。 陪同的,还有大夫寪氏的嗣子,也是一副披麻戴孝的打扮。 霍霍的磨刀声无孔不入,即便是心如铁石之人如公子翚之流,也不由得立起了寒毛。 霍——霍—— 公子翚拼命地用后脑撞击身后的木桩,全身奋力挣扎,然而木桩却稳如泰山。 左右用力摇晃肩膀,也没有丝毫的可能从绳索中脱出。 两眼泪汪汪的,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诸儿看不下他那副贪生怕死的模样,故意将动作的噪声放到最大。 霍!霍! 囚犯的粗葛布裤子全湿了,透出一股令人生厌的气味。 公子翚抬头看向天空。 “没用的,上天也不会饶恕你的罪行。”诸儿毫无感情地向公子翚搭话,“与其请求上天开恩宽恕,不如从前就不要犯下罪过。” 现在后悔,晚了! 话说,他有后悔过么? 诸儿揪下公子翚嘴里的破布。对着哈、哈地大口喘气的公子翚问道: “怎么,现在后悔了没有?” 公子翚只是傲慢地扭过头去。 诸儿摇摇头,是自己想多了。 重新将公子翚的嘴狠狠地封上,道:“一会儿会很痛,你忍着点。” 剑没有磨得太快,故意的。 诸儿朝正在向兄长的灵位致敬的公子尾生示意:可以了。于是将短剑双手递了过去。 公子翚又疯了似的挣扎起来,喉咙深处挤出杀猪般的哀嚎。 公子尾生接过短剑,向诸儿跪拜叩首,道:“君子许我报兄长之仇,我不知将以何报君子也。”言毕,怒目瞪视着公子翚,如烈火般的目光灼得公子翚脸上生疼。 将铜盆挪到公子翚的身前,紧紧抵在腹部。双手握持短剑,尽平生之力,猛地刺入公子翚的瘦得显出排骨的肋间,随即向着一侧反复切割。 两人目光皆向上抬起。 一个大仇得报。 一个行将就木。 “善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诸儿背过身去,捏起鼻子,向公子尾生和寪氏子摆摆手,快步走下台去了。 第三十二章 迎春 王十二年春,二月上旬。 齐国远征的大军回到了临淄郊外。 诸儿乘在出征之时的那辆战车上,只是身上的战袍换了新的。 正是春暖时节,通往临淄的道路两侧,野地里的迎春花开了,细碎的枝条上还未长出嫩绿的新芽,七瓣的正黄色小花星星点点散落在枝头。 耳边嗡嗡的,大概是有蜜蜂在采蜜。 天空蔚蓝,燕子结对飞过。 出城迎接的队伍熙熙攘攘。妇人携着孩童,提着一篮子农家的餐饭,盖着洗净的粗葛布。年迈的翁媪互相搀扶着,在路旁等待出征的儿子平安归来。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少女在张望着寻找意中人的身影。 诸儿的战车驶在队伍的最前方,沐浴着大好的春光与众人的欢呼。 一手把着车轼,一手秉着利剑,腰板挺得笔直。 身侧有哭声突然响起,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妇人昏厥欲倒,一旁的男子将她扶住。 就在那妇人的旁边,刚才那个姑娘找到了军中的一名甲士,将结好的花环戴到他的头上,捧着他的双手,正欢喜得不得了。 诸儿的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停留在远处高高的华盖上。那是一辆出游用的安车,停在路边,四匹挽马低着头在啃食细嫩的花茎。安车的车舆上铺设着一层厚厚的软垫,软垫之上端坐着身着盛装的三位贵族少女,正在焦急地向这边张望。 唉,在看什么呢?大军的主帅,肯定是在第一个的嘛。 诸儿远远地挥手,那边也终于寻着了目标,朝着这边回应。 距离渐渐近了,诸儿让御夫驾车自去,自己则跳下车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 腰间的玉佩发出不合礼的胡乱鸣响。 管它呢。 诸儿踏着安车车舆前的木板,登上车舆,一把将那三位姑娘统统揽在怀里,放肆地吸取阔别的香味。此时并没有人在意这边,所有人眼中就只有自己在乎的那些个。 为她们驾车的车夫被诸儿赶去战车上搭车,自己攥着安车的缰绳,缓缓将车驶向临淄的南门。 一切顺利,大获全胜,零件完整,再好不过了。 左右肩膀上各搭上一位,右侧沉甸甸的,是孟姜妹妹,左侧轻飘飘的,是王姬夫人。媵姬在后面看着礼崩乐坏的场景,不知所措。 “说起来,你在信中所说,等我回到临淄才肯透露的,究竟是什么好事,这么神秘?” 诸儿连头都不用回。 耳边不自然的空气流动早就说明了听者位置所在。 后面二位相视一笑。 这关系处得不是还可以嘛。诸儿想要耸耸肩,却被两头压住,感觉怪怪的。 王姬双手捧住诸儿的手臂,一路滑到手腕,两手把着诸儿的左手,向后引导着探去,不知碰到肌体的什么部分,但从位置上判断,大概是腹部? 王姬按着诸儿的手,就放在那里,也不说话,静静地待着。 ! 诸儿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昏了头,僵在那里。 穿越来到这个时代,此时迎来了自己的第一子。 还是嫡子。 诸儿大概可以想见王姬现在的表情。 眼里大约能飘出桃花花瓣来吧。 仔细品味一下手心里的起伏感,却与离别之时没什么区别。 “夫君,别...痒...现在还早,摸是摸不出来的。” 哦,是这样。 诸儿松开手。 “大概是临出征的那日晚上,到现在已是二月有余了。” 诸儿感觉到左边颈后明显升温,王姬的脸上大概已经红透了。 “其实...另外还有一位。” 孟姜在右后方,凑近诸儿的耳朵,悠悠地补充道。 诸儿一惊,感觉胃囊都要痉挛起来了。 不会吧?不至于吧?不应该啊?怎么会呢? 这不科学啊! 直到媵姬从后面扭扭捏捏地蹭上前来。 孟姜用圆润修长的指甲盖轻轻弹了诸儿的耳垂一记。 “兄长,你刚才是不是在想,不可能啊,不应该啊,是不是?” 语气明显是乐得不行了。 诸儿脑子一片空白,无言以对,傻呵呵地答道:“是啊,刚才是这么想的。” 然后孟姜退到了车舆的后方,给媵姬腾了个位置。 媵姬双手小心翼翼地交叉放在身前,用膝盖抵着车舆上的软垫,慢吞吞地挪了过来,离着诸儿有一段距离。 明明背对着自己,根本看不见,却还是行了个礼。 道:“妾*...也是临出征那日...” 媵姬明显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最后都有些破音了。 怯生生的,也没有敢像孟姜那样,随意地搭在诸儿的右肩上。 穿越来到这个时代,居然同时迎来了自己的第二子。 心情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挽马轻快地踏着小步。 诸儿确认前方畅通无阻,回头看向媵姬的脸。 媵姬低着头,缩着肩膀,不敢直视诸儿的眼睛。 这位媵姬,是周公黑肩的庶女,作为王姬的媵妾陪嫁过来。 所谓媵妾,往往是同姓诸侯家的庶女。作为夫人的替补,肩负着万一发生意外之事,代替夫人延续姻亲同盟的任务。 名字叫做“迎”。 比王姬年龄大上一些,身形也高出不少,只是比孟姜要小,各种方面。 仔细地审视,白净秀气,圆圆的脸蛋,还是相当可爱的,尤其是眼角的泪痣。 从前的自己是怎么回事,怎么能忽视了这么一位可爱的淑女呢? 诸儿深吸了一口暖春的空气,花香扑鼻。 “得想两个名字了。”诸儿喃喃道。 起个什么名好呢? 真是令人烦恼。 第三十三章 食盐统购 王十二年春,二月正中。 到了齐国临淄钱庄“国仇债”偿还的日子。 进驻的齐师将纪城的府库搬了个空,装满财货的辎车在运往临淄的道路上络绎不绝。 喜气洋洋的国人们排成长队,绕着钱庄的门面围了四五个发卡弯。 店面之中,鲍叔牙将债券回收,笑眯眯地把兑付的钱币交到顾客的手中,管仲在一旁帮忙数钱,麻利地将每名顾客的兑付金穿成一串,声线的末端互相打结,钱便不会再掉出来了。 纪国的富有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齐、纪作为给诸夏晒盐的主要诸侯,拥有差不多大小的盐场,可齐国要养活的人口却是纪国的四五倍,何况纪国还有令齐人觊觎已久的铜矿矿山。 幸好,邻家有矿,我家有枪。 灭纪之后,齐国拥有的盐田几乎增长了足足一倍。尤其是彻底占据了东夷晒盐氏族夙沙氏在纪国境内的领地。那大片的盐田,充沛的产出,光是想想就令人感到至福。 原本,夙沙氏一族在齐、纪两国之间反复横跳,左右逢源,而齐、纪却不得不设法拉拢他们。这下可好,纪国没有了,他们可算是没处可跑了。 该收的税终于能收上来了。 这样一来,齐国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食盐产业的垄断地位。放眼整个华夏大地,除了齐国握有的大片盐田之外,只有内陆那些产量不高的盐池,和胶东东夷氏族掌有的地盘。 对于内陆盐池而言,产量低,就是原罪。流通运输困难,更是雪上加霜。那些盐池相比于绵长的海岸线上广袤的盐田,就好比一毛之于九牛,不足为虑。 至于胶东地区东夷人产的海盐,他们至今还没有与诸夏列国建立稳固的贸易关系。何况现在齐国联合莒国,将胶东地区隔绝于世外,既阻止了诸夏染指胶东,也能够在必要时阻断胶东食盐流入内地,影响齐国依托食盐的运作图谋。 自太公定都营丘,建立齐国开始,就将发展鱼盐产业作为齐国的基本国策。北到无棣水的入海口处,南到与纪国的盐场接壤之处,整个齐国的海岸遍布着四四方方的盐田,就像乡野遂人种植的井田一样规整排列。 这里原本其实也是东夷氏族的地盘,只不过自齐国建立以来,将这里的东夷氏族接纳为齐人,与从西土带来的周人族群互相交流融合,夏人接纳夷礼,发生东夷化的同时,这里的东夷人也在逐渐地华夏化。 齐国吸纳了无棣水畔碣石山下的东夷盐民先进的晒盐技术,不再依赖砍柴燃烧煮盐,而是多开盐场盐田晒盐,这才迎来了西周早期的第一波发展高峰。 海滨的煮盐人将海水引入到整好的盐田的蒸发池之中,只要阳光足够充足,海水中的水就会逐渐被蒸发出去,经过若干天的曝晒,剩下的海水中盐分浓度就能大大提高。 接着将得到的浓盐水引入到结晶池中,继续曝晒,就能饱和析出食盐结晶,剩下称为“苦卤”的饱和盐溶液。 如此循环往复,不断地用浓盐水补充结晶池中的苦卤,便能在结晶池的底部不断地产出食盐。 天气逐渐转暖,一年之中适合晒盐的日子便开始了。 齐太子诸儿亲临盐场,冒着强劲的海风和顶头的烈日,勉励盐民们辛勤劳动,创造财富。 只有这样,国家才能有充足的税收。 穿着盐民劳作时的粗布短衣,酷烈的日光晒得皮肤发红发烫。 海风温热,好像带着沙砾似的硌得脸上生疼。 放眼望去,盐田中的蒸发池已经都灌入了海水,盐田的主人正在将引水的入口依次阻塞,阻止盐田与外界的海水之间的沟通。 诸儿捧起一抔卤水,尝了尝,当即吐了出来。 又苦又涩,咸得齁人。 但是值钱。 只要从盐民手中统一收购食盐,保证食盐的主要流通都在官府的掌控之中,齐国公室就掌握了齐国海盐的定价权。有了海盐的定价权,就能以此进行操作,用倾销手段打垮列国的池盐产业。 一旦列国的池盐经营破产,齐国适时介入收购,则天下盐业,尽在齐国掌握。 想卡谁脖子,就卡谁脖子。 诸儿召集沿海所有晒盐部族的首领,在临淄洽谈食盐统一收购的战略交易。 为了能让东夷人也能准确地掌握自己的意图,还特地配备了精心选拔的翻译。 “诸位,齐、纪已经合为一体,沿海所有生产食盐的盐民部族,都已经成为了齐人。” “现在齐国正要推行减税的政策。只要诸位同意,统一由临淄指派的官员从各位手中收购食盐,那么齐国公室愿意把盐税从二成降到一成八,从而提高诸位的收益,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如果出价...” “然也。若是收购出价低于那些盐商,我等岂不是白白受损?” “进货的渠道减少的话,岂不是临淄说卖多少钱,就只能卖多少钱了?” 诸儿从案底翻出一卷竹册,在桌面上徐徐展开。 “那这样吧,我这里正好有一份临淄盐商收购海盐的交易明细,我们就按照这上面计算所得的平均价格进行交易,如何?” “这...” 首领们纷纷摇头。 得加钱。 “诸位如此不配合,公室也很难做啊。” 这句话不用翻译。 诸儿将佩剑解下,压在案几上。 “公室如此霸道,我等恕难奉陪!” 有人开始跳脚了。 “倘若将税率调至一成,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成?好一个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整个齐国税收的百分之十几。 诸儿冷笑。整个海岸已经开辟了的主要盐场都在齐国境内,这些曝海为生的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恐怕今日,容不得诸位不愿意!” 话音刚落,十名披甲之士破门而入,拔出利剑,怒目瞪视着族酋首领们。 “既然诸位觉得税率还是太高,那这样,再减去一分,算一成七,诸位意下如何?” 诸儿将案几上的佩剑收起,整一整衣带,站立起来,俯视着那些人。 “一成七倒还算公道。” “然也。” “如此可行。” 众人纷纷点头,也站起来,向诸儿做了个揖,鱼贯离去了。 第三十四章 食盐齐币体系 与沿海的产盐氏族友好交流之后,诸儿代表齐国公室成功拿到了食盐的统购资格。 这下全国的盐商都从二道贩子升级成了三道贩子。 从前还能跟晒盐的那帮乡巴佬压压价,降低一点采购的成本,这回算是彻底没戏了,只能在开源方面想想办法,维持生计这样子。 最近的临淄城中,千奇百怪的特制精盐纷纷粉墨登场。 什么桃色的,黑色的,精致研磨到细沙状的。 倒是令人意外地有市场。 不得不说,在想办法挣钱这方面,总可以相信人们的创造力。 这一次,轮到盐商们被请来临淄,到诸儿的办公正殿上喝茶了。 是字面意义上的喝茶。 春秋之世,茶树已有种植,只是产出的茶叶不是用来泡制茶汤,而是当成蔬菜食用,被称为“茗菜”。又苦又涩的滋味令人喜欢不起来,只有乡下来的穷光蛋们才堪堪能够忍受。 看到盐商们苦着脸,皱着眉头把爵中的茶水连同茶叶一起吸入嘴中,艰难地嚼吧嚼吧,犟着脖子强咽下去的模样,诸儿比他们更痛苦地忍着不笑,浑身不住地颤抖。 “君子,虽说这些茗菜都是...鲜嫩的好茗菜,”咀嚼咀嚼,“可是这...还是茗菜啊,为何要尝此物?” “君子必然是有所用心,”咀嚼咀嚼,“这是在让我们忆苦思甜呢。” “哦,有道理。” 诸儿呼了一口清茶,轻轻一噗,将粘在嘴唇上的茶叶吹回杯中,仔细回味这个时代的茶汤的滋味。 不行了,茶要喷出来了。 赶紧将茶水咽下去。 捧腹,大笑不止。 在众人面面相觑之中,诸儿招呼仆费取出几张滤酒用的筛网,为商人们一一挂在爵上。 青铜的爵杯上总有一对或短或长的小蘑菇形状的突起,那便是用来张挂滤酒网的“柱”。 “诸位,这可是人间至味啊,请用。” 小心翼翼,半信半疑地吸了口茶汤。茶叶被滤网阻挡,留在爵中,入口只有纯净的茶水。细细品了一品,真的没有了茗菜叶子那种令人难以接受的苦涩,而是苦中带着清香。 商人们啧啧称奇。 有思路活跃者,已经在盘算着开设茗菜生意了。 还得要跟滤网捆绑售卖,才更赚钱。 “今日请诸位前来,自然不光是为了请诸位品茗,”诸儿正色道,“诸位皆是将我国海盐行销各地的富商大贾,在列国之中多有铺面。” “此番请诸位来此,是要宣布两道政令,请诸位严加遵守。”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诸儿的脸上,静静等待着下文。 ”其一,自即日起,凡出售食盐,必须标明两类,一曰常种盐,即为粗制海盐,二曰特种盐,凡有精制工序者为特种盐。此二种者,特种盐定价皆由诸位自主定夺,常种盐则由公室定价,不得任意更改,以免盐价波动,伤及众庶。” 大概是已经有风声传了出来,这些耳朵灵敏的商人们对此毫不诧异。 毕竟现在特种盐的盈利那么高,也没有必要非得吊死在常种盐上。齐国国内那些吃常种盐的小老百姓,也没法给盐商们提供多少实际盈利,常种盐收益的大头都在国外呢。路途越远,盐价越高,齐国盐商往国外贩盐,挣得主要是这个钱。 “其二,从今年三月初算起,三年之后,齐商凡售盐者,无论国内邦外,只收齐钱!” 啊?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怎么可能呢?外邦之人怎么会有齐钱可付? 即便齐钱能够流出国外,也根本承载不了盐商们庞大的交易量啊? 这不是等于要盐商们生意别做了么? “诸位稍安勿躁。” “三年之内,临淄钱庄的分庄将遍布天下,可用列国之钱在钱庄换作齐钱,不用担心外邦之人没有齐钱可以入手。倘若诸位开设的分店所在的城邑确实没有临淄钱庄的分庄,这条政令可以酌情适用。” 酌情适用,多么美妙的词汇。 那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大概... “这,恕我愚钝,不能知晓君子用意...敢问君子,既然临淄钱庄将在列国开设分庄,为何还要我等盐商非得只收齐钱?收到列国钱币,再往钱庄换作齐钱,不是一回事么?” 诸儿邪魅一笑。 “此乃机密,诸位无需知晓。” 商人们纷纷交头接耳,不知所谓。 有人猛然想起什么来,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商人们达成了一致。 只是非要外邦之人先换齐钱,再购海盐的话,那些卖内陆池盐的盐商可就平地起飞了。 人家可是直接收的邦国国人手中持有的钱币,如此方便,难保有钱人宁可贵上一些去买池盐,也懒得去先换齐钱再购海盐。 “诸位不必为此忧虑,我请诸位来此,不过是先透个底,好让诸位有所准备。毕竟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忧虑过多,还为时尚早。”诸儿笑着安慰众人。 “我猜诸位多在忧心那些争夺生意的池盐盐商,是否?”诸儿悠然呷了口茶,举目望望众人。 “然也。”“确然。”纷纷点头。 “既然诸位有此顾虑,我有一法,请诸位静听。” “三年之内,只要诸位听从公室调度,助我击垮列国的池盐盐商,将其产业尽数吞并,诸位从今往后就都无需为此忧愁了。调度期间,但凡有违反行情,逆势而动之举,所造成的亏损,皆由公室补贴承担,诸位意下如何?” 商人们互相对了眼神,犹犹豫豫地答应道: “这...既然公室愿意与我等携手,对付列国池盐,还肯补贴亏损,那自然是无所不从...” “只是希望公室能信守承诺,勿要食言啊。” 诸儿环顾众位盐商,缓缓立起身来,拔出腰间的佩剑。 众人吓得纷纷向后挪步。 诸儿指着身前的那方木质黑漆的案几,仗剑立誓道: “如若食言,致使诸位亏损不得偿还,使我如同此案!” 说罢,奋力一剑,劈在案几一角。 锋刃直下,桌角应声落地。 第三十五章 郑计(上) 王十二年年底,齐、鲁之间的小国被尽数吞并。 一切的起因是王九年秋季的那场暴雨。 过量的降水之下,受灾的不只有齐国。在济水靠上游的须句国唯一的城邑也被大水侵涝,房屋多有破损,而城外的农田中,狭窄的水渠来不及排出过量的积水,致使一年的收成几乎泡了汤,等到须句人苦着脸来收粮时,泡水的粮食差不多都坏透了。 没有办法,人不能没有粮啊。 只能向齐、鲁两国举债。 一年之期早就赖过去了,到如今已是第三年将尽,须句人却仍凑不出足够的收成来偿还两个大国的债务。 须句国君哀求着,再宽限一些日子,然而管事的齐人当然知道,就是再宽限十年,须句人照样是还不起债的。 不过,这一回,齐人并没有如同想象中那样,前来武装讨债,而是拉着鲁国,一同宣布对须句国进行食盐禁运。 仅仅一个月过去,须句城中的食盐价格就如吸饱了水的竹笋,蹭蹭地上涨。 不光光是须句,遂、鄣、宿、铸四个相邻小国和稍远的谭国试图向须句国转卖食盐,结果无非是一一暴露,一同受到了制裁。 到年底时,这六国国内,指甲盖大小的盐巴,已经卖出了夜明珠的价格。 没有办法,人不能不吃盐啊。 到了这时,就算是想要组织军队来做最后一搏,都已经不可能了。 国内的食盐早已耗尽,没有盐分,人浑身无力,连正常行走都困难,遑论行军作战了。 须句人实在是熬不住,能投奔齐国亲戚的,早早就过去了,到了年关,世代居住的须句人大多因缺盐而满头白发,拄着拐杖,举家外逃。目的地不是齐国的石门,就是稍远些的平阴和谷邑。另外四国也都类似,不到年底,六国国内竟被活活抽空了。 齐侯一册檄文,去除六国君号,其地尽为齐国所取。 就在齐国人着打齐鲁之间众多小国的主意时,主谋者齐太子诸儿浑然不知,自己也成为了他人暗算的对象。 王十二年夏,四月,齐国对齐、鲁之间诸小国宣布禁运的消息传到了郑都新郑。正在谋划给天子上点眼药的郑国君臣为之震动。 现在郑伯寤生最担心的,恰恰就是这个最紧密的盟友,齐国。 以往温顺的盟国齐国,现在正在渐渐转变,时不时就露出它隐藏了上百年的獠牙。 转变的元凶,就是那个正不断将齐国改造成自己的形状的齐国太子。 当然,除了太子诸儿,他那个老爹,长着一副威严的面相,身段却异常柔软,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一边是不断讨好郑国,跟着郑国鞍马劳顿,讨伐列国,一边是背地里和王室勾勾搭搭,给太子诸儿娶了王姬为夫人。 现在的齐国,与郑国是盟友,与天子是姻亲,两边都有得话说。 协助郑国抵御王师,可以说是信守盟约,不避姻亲。 协助天子剿讨郑伯,可以说是效忠王室,援助姻亲。 两边都不帮,可以说两边都是齐国的盟友,自己进退两难,反倒跳出来做和事佬,好名声统统给齐国捞取了,还不用付出半点代价。 两边都下一点注,再在王室与郑国之间拱拱火,又可以凭借雪中送炭的援助,在一方得胜之后瓜分胜利果实。 齐侯的算盘打得可真是响亮。 郑伯寤生靠在木榻上,穿着深衣简装,两眼半睁不睁的。 光溜溜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两名宫女在身后用蒲扇缓缓地扇风。 “唉,年纪大了,头疼起来真是要命啊。” 郑伯叹息道,“自己照照镜子,不想已经成了这副模样。遥想寡人年轻之时,也是如同忽儿那般俊朗啊,啧,老了,发了福,谢了顶,看不出来了。” 身旁,四位公子恭恭敬敬地跪在软垫上。 “寡人自觉已经没有几年可活了,祭仲,寡人之后,汝可要妥善辅佐太子,不要怀有二心啊。” “诺。”郑国的执政卿祭足的鬓角也已有些白发,只是眼神中仍然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嘴边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前些日子,成周那边有了新的消息,天子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断,打算褫夺国君的卿士之位。只是何时落实,还没有准确可信的情报。”祭足平静地陈说着,好像是在描述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孺子!”郑伯愤愤地骂了句。 “可惜颖考叔不在了,”郑伯又叹了口气,“这种时候,总是情不自禁想起他来。” 当年,为郑伯献策与母亲团聚的颖考叔最后倒在了许国的城墙下。 “没有了颖考叔,又有谁来为寡人分忧呢?” 众人默然。 “周王林觉得齐国已经被他拉拢过去,现在有了十足的把握,准备发难了,”榻下,公子突一开口就直呼天子之名,主张道,“以我之见,不出一年,王室就要纠集诸侯,来讨伐我们了。” 这个公子突,字子元,颇有才干,治军作战是当世一绝。郑国争霸以来,多次关键的战事都有公子突的参与,而且往往就是公子突发起关键一击,为郑军赢得完胜创造了条件。 王二年四月,郑国以东门之仇伐卫,公子突与太子忽一同,率领郑军制邑之师从背后突袭卫国盟国南燕之师,大破之,几乎全歼南燕好不容易凑起来的军队。 王六年,北戎侵郑,公子突献策诱敌深入,以伏兵大败北戎之师,几乎全歼北戎主力,只有后卫部队没有进入战场而侥幸逃脱。 大概是不想重蹈自己年轻时兄弟相残的覆辙,郑伯对膝下四位嫡子皆是宠爱有加。郑伯有意培养子元来统帅郑军,自己身后,郑国的三军都将听从子元的调遣。 郑伯睁开眯缝的眼睛,看向公子突。 公子突见君父的注意力转了过来,便清了清嗓子,直身正坐,分析道: “有消息说,成周嫁过去的王姬夫人近日已经有孕,恐怕枕边风吹得多了,齐国迟早会彻底倒向王室。先前南燕国的刺客办事不利,没有将王姬解决掉,以至于有了今日。” “齐军在郓城一役大破鲁军,又进军灭掉纪国,现在还在消化吞并的领土,人心还需要安抚,伤者还需要治疗和恢复,抽不开力量参与王师征讨我们的行动。齐仲年之子公孙无知提供的消息也可以印证,齐太子诸儿现在正盘算着用食盐击垮齐、鲁之间的小国,暂时还没有兴趣参与周、郑之间的纷争。” “齐国太子此计,估计还要一年左右才能取得成效。一年之后,王姬已经为他诞下嗣子,一旦王室召唤,不保齐人不跟从王师进攻我郑国,到那时,我们恐怕将要无力回天了。” 众人神情凝重。 这一层是郑国君臣的共识,只不过公子突将其挑明了而已。 “确然。”郑伯点点头,“突,汝有何计,可以使齐人不听命于王室乎?” 第三十六章 郑计(下) 公子突却缄了口,只是低着头端坐着。 “忽,汝有何计?” 郑伯又将头转向太子忽,问道。 太子忽亦不答。 祭足站出来,向郑伯一揖,道:“国君,我有一计,可保公室无虞!” 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呈给郑伯寤生,道:“国君请看,此乃齐侯之弟仲年手书。” “先前,齐太子诸儿去往成周迎娶王姬,车队返回经过宋、卫边境,宋国送行的车乘已经返回,卫国礼迎的队伍却还没到,才使得南燕的刺客有可乘之机。这便是由于仲年在其中作梗,让前往卫国通报的信使晚出发半日的缘故。” 郑伯阅罢,叹了口气。 怎么天下的弟弟都一个样。 祭足继续说道:“我此计,须有夷仲年及其子无知为内应,方可成功。国君需多许礼物财帛,收买此二者。” 郑伯打量了祭足一眼,道:“可。” 祭足像是自己也得了一份赏赐似的,开心地向郑伯行了个礼,然后细细将计策道来: “齐侯的长女传说许配给了‘某大国的太子’,然而却至今未听闻成婚的消息。” 祭足转向太子忽,笑问道:“太子莫非回心转意了?” 郑忽重重地摇头。 “那究竟会是哪国的太子呢?”祭足自问自答道,“一年多前,齐侯不知为何大发雷霆,用手杖痛击太子诸儿的小腿,将胫骨都打折了,恐怕就是为了此事。” “所谓的许配给了别国太子,只是一个幌子而已,只是齐国的长女耽误在自己人的手里,根本是已经拿不出手了罢了。太子恐怕也是对其中缘故早有察觉,才决计不肯与齐国联姻,是否?” 郑忽叹了口气,道:“真的不是这个缘故,我真的只是专心于陈妫而已啊。” “愚!”郑伯的眼睛完全睁开了,猛然起身,对着太子忽的鼻子痛骂道,“当年你与陈妫尚未婚配,就偷偷腻在一处,以为寡人不知道么?寡人也早该像齐侯那般,打断你这逆子的腿!” 说着,就要举起手杖。 祭足的眼中透出些许冷漠的目光,看着郑伯。连郑伯寤生都感到浑身不自在。 压下郑伯,又安抚了太子忽,然后继续陈词: “齐侯虽痛击了太子,却又没有将他废黜,不仅如此,还让他统兵出征,确实雅量非常。只是,疑神疑鬼亦是人之常情。难道齐侯打了太子,心里就没有一丝不安吗?难道太子挨了齐侯的打,心里就没有一丝怨恨么?” “我们只要放大这之中的裂隙,让他们父子反目,齐侯自然会想办法废掉这个太子。到那时候,齐国与王室之间的联系也就中断了,而我郑国却仍然还是齐国的盟国。国君意下如何?” “善。”郑伯点点头,示意祭足继续说下去。 “齐国刚刚灭掉纪国,又依靠强力压制鲁国,二国国人总有不满于齐国统治的,我们先煽动他们举行叛乱。” “现在齐国的军队主要由太子诸儿掌控,率军平叛的就会是他。我们将鲁城曲阜作为联络叛乱的中转站,一旦齐国探知,必然要在曲阜驻军震慑。如此一来,齐国便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祭足笑呵呵地一攥手,好像已经捏住了胜利的后颈皮。 “太子居敌国都邑,手握重兵,就好像齐国有了两个国君。” “国君曾经因为一些丑事痛打太子,太子心怀怨恨,或者也不需要,只需要国君认为太子心怀怨恨——” “太子不在国君身边,国君的近臣日夜吹风,言太子图谋不轨,陈列种种迹象。” “国君虽然不信,但心中的疑虑却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 “此时,国君最宠爱的次弟深夜觐见,凑在兄长耳边,密告道:‘太子有异心,不日,将不利于兄长’。” “敢问国君,如果是您自己,您会怎么想?” “寡人才不信咧。”郑伯寤生皱着眉头,又想起了共叔段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祭足尴尬地笑了笑,道:“此处应该是会相信的,国君情况毕竟特殊。” “为了保险起见,防止齐侯这边犹豫不决,我们再在太子诸儿那边下些功夫。” 此时,公子突也想到了什么,补充道。 “我们在曲阜城中投放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就说在临淄,国君身边多有心怀叵测之人在毁谤太子。无需齐国太子相信,只要心中留个印象即可。到夷仲年行事之日,再派人告知太子,就说,齐侯之宠弟向齐侯进言,诬告太子谋反。如此,只要任何一方心怀的疑虑被激发出来,决心动手,那我们的计策就算是成功了。” “就算双方都异常克制,我们还有一手后手可着。使夷仲年矫拟齐侯之命,送往曲阜,令太子诸儿自尽。如此,太子若是自甘受诛,便可以畏罪自尽论之,若是不甘,那便是要举兵反叛了,一旦举兵反叛,也就坐实了图谋篡逆之罪。我们便只要等待齐侯召集大军前往曲阜平叛即可。” 太子忽此时忽然背后一阵寒颤,警觉地用审视的目光盯着祭足和二弟公子突。 直到盯得三人都尴尬地笑了,才总算是移开了目光。 “万一若是太子诸儿举兵反叛,齐侯率军镇压,却败于太子之手,到时诸儿登上齐侯之位,前来兴师问罪,我们将要如何应对?” 太子忽听着那二人的阴谋,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想要杠那么一下。 “经此大乱,则齐国国力大损,即便应王室之邀,来讨伐我们,也已经不足为惧了。” 祭足为这场阴谋下了定论。 第三十七章 清平之乐 安定了纪国的旧地,齐侯禄甫命上卿高傒监管纪地,自己返回了临淄,重掌朝政。 先前暂时交给太子代理的国政也都收了回来。诸儿在献上旨在吞并须句等国的断盐之策后,迎来了久违的清闲日子。将后续的操盘一并甩给百里视,自己给自己放个长假。 只是,诸儿有点后悔先前不懂细水长流的道理,太过贪心,致使如今明明有了闲暇,夫人们却... 事已至此,窝在宫内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城外郊游。 正值三月初三,上巳时节。 关于上巳,最为出名的大约便是郑国的溱洧之会(读:真伪)。年轻男女在上巳时节来到郊外,聚集在溱水与洧水的岸边,采撷兰草,流觞为乐,留下了《郑风》中被后世指指点点的那些歌颂青春的诗篇。 齐国这边条件不如郑国,一是郑国人确实富足,有闲情逸致外出游玩者众多,二是齐都临淄濒临的淄水,在一年前还是互相敌对的齐、纪两国拉锯的前线,自然不可能让士子淑女们安心幽会。 不过今年,可不一样了。 驾着低调的二马轻车,诸儿带着妹妹和妻妾来到淄水之畔。 车停在靠岸的土路上,路边绿草如茵,早有捷足先登者来此野游,找到水道曲折之处,围坐在一起。空空如也的漆木酒樽从上游释放,顺着水流漂游。众人打着拍子,看中间一位年轻的君子唱着不知名的诗歌,一曲罢了,酒樽经过一位淑女的前方,于是便由她拾了起来,在樽中斟上美酒,用宽大的袖口遮掩着,一饮而尽。 只要控制好节拍,就能把这游戏玩出花来,让你心仪的对象饮上一樽。 诸儿一行寻到一叶小舟,去往水中小洲,折芳草香兰以为佩。 经过方才远远望见的曲水流觞几人,却突然认出了中间那位青年。 噫,这不是国仲吗? 诸儿也不去打扰,只是挥了挥衣袖。 这个时代的淄水还十分清澈,在小舟上顾盼,绵软而纤长的水草拖着尾巴,随着清流飘曳,游鱼倏尔灵动,如同在虚空中翱翔。 如此应景,如何能少了这首《关雎》呢? 王姬清了清嗓子,唱起家乡的小曲。 可不是么,《国风·周南》,正是成周雒邑的民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歌声惊扰了小洲上停栖的水鸟,扑棱棱地扇着翅膀,从小舟旁一闪而过。小舟轻轻荡漾。王姬闭上双眼,微微扬起头,双手扣在领口,引出悠扬婉转的歌声。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随手探入水中,靠近岸边的浅水中,绵软的荇菜碧绿而茂盛,好似一片片新生的莲叶。 从前在课本上学到的《关雎》,不过是干涩的文字而已,此刻却在王姬的曲调中变得如此的空灵动听。王姬的身边,媵姬也有些耐不住寂寞了,好久没有听到家乡的曲调,仍是如此亲切,如此令人安心。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终于,媵姬也跟着哼唱起来。一边打着节拍,一边舒展歌喉。诸儿和孟姜都是齐国人,本不会唱这首国风,只是知道歌词而已,在心里默默回忆,听二位如何演唱。唱词重复到第三遍,曲调也渐渐熟悉起来。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二姬的声音合而为一,齐国兄妹也跟着哼唱起来。远近的游人都好奇地望向这边。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曲罢了,王姬悄悄眯起一只眼睛,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小时候学唱这首诗时,总有地方出错,被女师严厉地责罚,这一回唱得却不知为何那么轻松又顺利,看来应该是没有唱错了。 好,好啊。诸儿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生动的《关雎》之篇,却不知该措何辞以答。 一般这时候,总要对唱上一篇,来显示自己的修养,可是要与关雎之篇相对的话... 孟姜却小心翼翼地起身,从船的那头挪到了这头,坐到诸儿的身边,自顾自开始唱了起来。 这次是齐风,篇名为《猗嗟》。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是在赞美男子身高而美,射术精湛。 当然,赞美的这位男子也就是诸儿了。总不至于是那位一脸“年轻真好”的表情,在船的前头撑篙的船夫老头儿吧。 噫,诸儿这射术可当不起这个。想起那天面对着劫亲的贼人,三十发九中的丢人成绩,脸上好像热了起来。 诸儿这边在被公开处刑似的,耳边嗡嗡响着,王姬和媵姬却闭上双眼,陶醉地听着孟姜的演唱。 确实,若是以《猗嗟》之篇中描绘的武勇君子来匹配《关雎》中的窈窕淑女,倒也不落下风。 这一次,是周室和齐国的双赢。 小船停靠,众人登上水中洲沚。 二姬结伴去折取兰草,诸儿与孟姜整出一片平地,铺上布垫,将提篮中所携的饮食摆开,等待王姬她们归来。 裹着布包的粟饭尚温。 明媚的阳光晒得人只想打哈欠,两千多年了,这一点还是不曾改变。 和平真好。 懒洋洋地舒展筋骨,腰间的玉佩和佩剑碍手碍脚的。 睁眼醒来,猛然发现日头已经西斜。 方才好像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梦见普通上班族社畜...和...什么来着? 诸儿正枕在孟姜的腿上,不知怎的,腰间有点发虚,大概是一个姿势待太久了。 王姬与诸儿和孟姜一起时,也已经将成周的礼节忘得一干二净,用一侧手肘支撑,斜倚着身体。 媵姬还是习惯性地跪坐着,温热的夕阳照得脸上红扑扑的,眼神还是那么害羞地躲闪着,正用精致的丝帛手绢轻轻擦着嘴。 啊...午餐! 就算还有剩的,也已经凉了。 诸儿直起身,摇一摇睡得晕乎乎的头,招呼三人道:“实在是抱歉,一睡竟到了傍晚。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们回城吧。” 正说着,忽然发现腰间多了一只香囊,稍稍一嗅,兰香宜人。 看来也没有白来一趟。 第三十八章 无棣之阳 王十二年春。 鲁人费(读:必)阳跟随着大流来到了无棣水的北岸,踏足这片未知的领域。 费阳是在郓城之役中被俘的众多鲁人之一。 只不过,与一同被发配过来开垦荒地的其他人不同,费阳是有氏之人。 姬姓,费氏。 鲁隐公元年,费伯帅师城郎。 那个嚣张跋扈,胆敢无视国君,自说自话兴建城池的费伯庈父就是费阳的生父。 只是费阳乃是妾室生的庶子,不受家里重视,不仅不受家里重视,连后来鲁侯诛杀费岑父,他也几乎没怎么受到牵连。似乎鲁国政坛上的那些波诡云谲,与他是毫无关系的。 那之后,费阳便搬到了鲁城曲阜,在国都找了份差事。 作为国人,当然也得接受征召。 去年年底,公子翚主办的郓城-曲阜往返跑大赛,费阳是落在最后的那一批。 丢弃戈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群之中,也有他费阳一个。 他的费氏,好像也没有把他怎么样。日子既没有因为这个氏变得更好,也没有因为这个氏变得更坏。 清早从拥挤的圈舍出门,辞别那座名叫“无棣邑”的小城。 顶着越来越高的日头,大汗淋漓地翻垦田里的泥土。 中午在地头稍微歇息,也没有什么其他娱乐,只能箕踞坐在地上,听树上的伯劳鸣叫。 一直干到太阳的余晖消失在西边的山脊,悲惨的一天才算是过完了。 每天吃的不过是些粟米粥而已,想要吃饱简直是奢望。 直到这一天,那些不甘心就这样在这片无棣水以北、碣石山下的荒凉之地过一辈子的鲁国人找到他,就因为他有一个值得众人景仰的氏,想要以他为主,揭竿而起,反抗齐国人的压榨。 难道费阳自己不想回鲁国吗?只是齐国派遣的那一旅精锐之师,披坚执锐的,还配备了战车,如果鲁人胆敢闹事,身首异处这个结局恐怕还算是好的。 何况,在这一旅人马的背后,还有强大的齐国作为后盾。即便这里的鲁人翻了天了,真的偷袭武库得手,击败了这一旅的驻军,难道那些临淄城中的齐国人,就能放过他们这些鲁人了吗? 费阳当即回绝了众人的请求。 除非... 除非齐国情势有变。 费阳用眼角的余光审视着那些齐国的甲兵。 若是没有援兵,鲁人控制武库,那尚且还有一战的可能。 到时候,他们这些鲁人就焚毁无棣水上的桥梁,占据这片土地,建立新的邦国。 不需要天子的册封,就当他们这些鲁人俘虏是一群蛮夷算了。 就叫“费国”吧。费阳盘算着。 “旅帅,西面的戎狄似乎有所异动!” 忽然,有一名斥候模样的甲士从费阳的面前头也不回的跑过,几乎是一头撞上了身着铜甲的那位旅帅。 这是连氏大夫,名平父。 奉国君之命,率领徒卒一千,甲士二百,战车十乘,以及这五千名鲁国国人战俘,在无棣水之阳拓垦土地,监视长狄和北戎之人的动向,守卫齐国的北疆。 “说清楚,是长狄,还是北戎?是已经发起进攻了,还是过来侦察的?”连平父整了整身上的甲胄,抬头看向那名斥候的脸。 “这...应该是来侦察的。” “走,过去看看。” 说着,连平父登上一乘战车,从戍卒手中接过弯弓和箭袋,那名斥候则取了一支长戟。 “看好那些鲁国人。”连平父嘱咐道。 御夫催动战马,车轴吱呀作响,车轮滚滚向前。 视线扫过广袤无垠的大平原,连平父远远望见,一支十余骑的队伍腰胯弯弓,正朝这边前进。 “长狄!” 长狄,是分布在河水下游的一支狄人部族。他们世代生活在燕国西南、齐国西北的平原地带,身材高大魁梧,因而号为长狄,其人半耕半牧,勇武善射,时常威胁齐国的北境和燕国的南境。 连平父捏了一把汗。 虽然只有十余骑,并非狄人大举入侵,但他现在只有一乘单车,万一发生冲突,被人追上,恐怕会被长狄人的骨镞射成刺猬。 御夫早已心有灵犀地调转车头,向城邑方向撤退。 那些狄人已经发现了连平父的战车,拍马加速,向这边追赶过来。 看来这些长狄并非路过啊。 连平父苦着脸,勉强沉下心来,弯弓搭箭,瞄准为首的狄人。 “哧!” 耳边的风声盖过了箭矢应弦而出的鸣声。 那支羽箭平稳地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噗”的一声,扎进了长狄人骑乘的马匹的腹部。 那匹栗色的马儿一声哀嘶,翻倒在地。 长狄人既无马鞍,亦无马镫,只是将双腿绑在马上,此时马失前蹄,连带着一起滚在地上。 见同伴中箭,其余的狄人将队形稍稍舒开,也开始引弓朝连平父的车乘射击。 狄人的射术确实精湛,明明处在追击的劣势位置,迎着强风,却仅仅一轮射击,就有两三支箭落在了战车的附近。 一支羽箭戳在车舆的后挡板上,一支过了头,还有一支确实命中了连平父的躯干,只是被坚固的铜质札甲给挡了下来,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 连平父一摸身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瞧见,安下了心。 连平父这第二支箭扎在第二个狄人的手臂上,如今的齐国已经不再忧心青铜的产量,边防驻军的箭矢也终于全部换成了铜镞。锐利的箭镞轻易地洞穿皮肉,即便是最强健的肌肉也没能将其制止,连平父的箭矢将那名狄人的小臂穿了个透。 狄人捧着血流如注的手臂,痛苦地哀嚎着,转身退却了。 大概此人就是这伙狄人的头领,其余众人见他中箭,也纷纷停了下来。 逃出生天的连平父喘着大气,回望着渐渐远去的狄人。 “长狄又不安分起来了。我们得回去早做准备,慎防狄人入寇!”连平父不知是在同车上的另两人交谈,还是在自言自语。 将拳头砸进手掌心里,连平父喃喃道。 “对了,还要修书一卷,尽快送往国都!” 第三十九章 多叛 王十二年夏。 鲁人叛齐。 郓城盐商因不满禁运之令,纠集郓城商贾闹事。鲁人对齐人的怨恨一旦煽动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叛乱以极快的速度席卷开来。如果是一般的暴动,也就罢了,然而这次郓城之乱,闹事的人群居然像预先组织好的一样,第一时间冲向了郓城的武库。 趁着夜深人静之时,以大办婚宴为幌子,悄悄聚集在商人院中的大批鲁人手持火把,突然冲出。 看守武库的齐国士卒没有等到援兵的到来,便被疯狂涌上来的鲁人包围。虽然鲁人皆是两手空空,却异常凶猛,齐卒的刀剑砍得豁了口,也不见鲁人冲击的势头停止。人数实在太过悬殊,终于被近了身,扭打在一起。 其余的鲁人冲入了武库。 控制了武库的郓城鲁人当即武装起来,与听闻消息前来镇压的齐国驻军缠斗在一起。 鲁人从武库中翻出矛戟甲胄,弓弩箭矢。接受过征召,参与过作战的郓城邑师老兵带头拿起精良的武器,从武库出发,向郓城的北门发起进攻。 郓城大夫对此视而不见,将手中掌有的少量用于维持秩序的邑师牢牢控制住,严令这些士卒固守自己的府邸,不许参与或是镇压暴动。 驻防在郓城的齐军此时绝大多数还在睡梦之中,听到厮杀声,紧急集合起来,却在惊慌之中发现,郓城的武库已经掌握在了叛军手中。郓城齐军一旅人马,仅有二三十人夜间执勤,手持兵器,身着甲胄,此刻不得不与数倍于己的鲁人拼死搏杀。 剩下的齐人至多也不过有一些身份是士的低级军官随身携带着佩剑而已,甲胄更是一副都没有。鲁人发觉了正在集结的齐军,转而开始向这边进攻。手无寸铁的齐人狼奔豕突,四散奔逃。郓城的狭窄的街巷中,到处是逃命的齐军和奋起直追的鲁人,寂寥的集市中也热闹起来,齐人在空空荡荡的摊位间穿梭躲避,鲁人高举着刀剑矛戟在后面紧追不舍。 齐人有实在是逃不动了的,扑在居民的门板上拼命敲门,只有极少数幸运的被善良的居民救入,绝大多数只能绝望地看着追来的鲁人高举的利刃斫在自己的身上。更有强行破门而入的,被屋内早已备好柴刀耒耜鱼叉之类的郓城百姓劈头盖脸一顿毒打,活活打死在门口。 鲁人从武库中找到齐国的战车,又牵来挽马,一阵忙碌之后,纷纷登车。十多乘战车从郓城的北门冲出,追击逃窜的齐人。滚滚的烟尘中,血腥的杀戮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太阳从东方升起。 郓城的百姓从睡梦中醒来,城中的一切都已变了模样。 郓城几乎所有的男丁都被强制征召,手里塞了把戈或者是矛之类的兵器,就算是入伍了。叛军以部分兵力在郓城周边砍伐树木,清空野地,部分兵力向附近的齐国城邑发起突击,试图在齐人反应过来之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为郓城加固城防以及争取鲁国国内的响应抢出时间。 侥幸逃脱的郓城驻军将鲁人反叛的消息报到了距离郓城最近的范邑。 范邑大夫百里视此时正在临淄办公,是手下的家宰孔木金下令召集邑师,坚守范邑,将乡间的野人都聚集到城内保护起来。 郓城叛军四五千人很快便包围了范邑,只是苦于没有攻城的手段。双方就这么在城上城下吹胡子瞪眼,谁也奈何不了谁。 几日后,郓城举兵反叛的消息传到了鲁城曲阜。 鲁侯允已经没有这个心气去掺反齐复鲁,光复郓城的大业了。但曲阜城中的有为青年们却是蠢蠢欲动。恰巧,在曲阜城中,有人就在等待着这样的机会。 郑伯的嫡三子,公子亹(读:门)。 郑国人早在曲阜布局已久了。 就在鲁侯允醉心沉溺于后宫之中,不问世事之时,郑子亹已经与鲁国多家大夫暗通款曲,得到了一旦举事,虽不参与,却将暗中支持的承诺。 曲阜之乱仍是国人挑头,鲁国的上层在暗处给予除了直接下场之外的一切援助。做法也与郓城之乱如出一辙,在夜深人静之时,为富商出殡的佣人们将丧服一撤,弃在地上,忽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披坚执锐的强悍甲士。 众人冲出府门,直奔曲阜城内的鲁国太庙,目标正是集中存放在太庙之中的兵器甲胄。 在曲阜,一切更为顺利,甚至太庙的武库都无人看守。 负责守卫太庙的兵卒早被他们的顶头上司叫去歇息了。武库大门洞开,这些郑国最精锐的甲士手执短兵守在武库的门口,排成紧密的阵列。两手空空的徒人从阵列侧后留出的通道鱼贯而入。不一会儿的功夫,完成了武装的郑人便整队集合,分兵杀向鲁侯的宫城。 宫城的卫士并未有所警觉,直到着甲持戟的郑人精锐杀奔过来,才如梦初醒。 鲁宫卫士坚守着宫城城门,与赶来的郑人陷入苦战。 双方兵力相近,郑人掌握了武库中取之不尽的箭矢,鲁人占据着有利的地形。原本如此僵持下去,情况或许还能有所好转,然而宫城的城门却突然从内部被打了开来。 鲁宫之中,也有内应。 郑人随即冲入宫中。 公子亹提着利剑,踹门而入,在寝宫中找到了鲁侯允,一把将他扭住。 斥退花容失色的妃嫔,将鲁侯挟持作为人质。 次日,一道君令从鲁宫中发出。 曲阜的鲁国国人或是摩拳擦掌,或是不明不白,就这么被一群郑国人征召了起来。 第四十章 镇乱(上) 诸儿的休假计划被鲁人的反叛彻底打乱了。 急急忙忙召集临淄的国人,仓促之间,只集结起三四千人,而且编制还全是乱的。 伍长不认得手下的徒卒,司马搞不清哪几个伍长该归自己来管,旅帅叫不上那几个司马的名字。 这么乱糟糟地,就从临淄出发了。 队列拖着长长的尾巴,不断被征召上来增援的兵员从临淄赶上来,加入自己的队伍。 好在召集起来的人员之中,有不少是选锋旅的士卒,而且甲士的比例还算高。 没有经过充分的动员,薄姑的渡口凑不齐运送兵卒的船只,只好让选锋旅的三百甲士先行登船,大部队则沿着济水急行军。掉队的士兵也不敢就此跑路,自行聚成一团,自然也管不了谁属于那支队伍,原本就混乱的局面这回更加不堪入目了。 日暮时分,徒步行军的部队前锋抵达夫于城,在此又征集了一些船只,好歹是又送了属于选锋旅的一百甲士与一百徒卒上船,追着日中时就已经过去的前锋溯游进发。 郓城叛军围攻范邑的第五日,齐国的援军抵达了。 区区三百人,没有高耸的帅车提供全局的视野,也没有斥候的轻车能抵近敌阵探查详情。 但是清一色的甲士。 诸儿这次总算是连车都没得乘了,自登岸之后,就跟着精锐的徒卒徒步进军,控制好前进的速度,尽可能地保留作战的体力,在日中之时抵达了范邑城郊。甲士们在登船之时就已经尽可能地按照原有的编制集结,这五天里,又在船上进行了不少沟通演练,虽远远还及不上本来的完整建制,但也已经可以以此一战。 叛军很显然是没有料到,临淄的援军竟来得如此迅速,并没有做好迎击的准备。乱糟糟地在野地上调整阵型。 选择有二。 一是守住渡口,静待援军。 二是趁敌军军阵未整之机,一击而定乾坤。 敌军的战车何在? 诸儿的目光扫视战场,却没有发现叛军战车的踪迹。 敌军显然是没有预料到援军的抵达的,现在的混乱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么说来,这支敌军绝非精锐。 没有战车,甲士比例极低,就像是临时征召的民兵。 范邑城内情况如何? 远远望去,城头旌旗飘扬,城上站立着的士卒看起来精神饱满,看来还没有与城下之敌发生血战。如果将敌军冲散,范邑的邑师就有机会冲出城来,以整军而入乱敌,其势必如破竹! 可以一战! 没有时间犹豫了。 进攻! 诸儿拔剑在手。 齐军三百甲士变换队列,将四列行军纵队向左回旋,改成纵深为四排的横队。 随即,队列的中央向前突出,两翼收紧,形如箭镞。 每个临时编组的伍都变为斜排,他们将在作战中左右互相掩护。 如果是训练有素的编制伍,那么前后排列的队形也能凭借着丰富的经验互相配合。但像这种临时的编队,还是让士卒们能够依靠目视确认同伴的状况比较合适。 踏着小步向前迈进。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前方的敌军有自己的不下十倍。 既然选择了进攻,这最初的一击,就是取胜的唯一机会。 百步。 敌军还没有整好队形。诸儿在队列的正中心,紧张地注视着前方敌军的动向。视线太差!诸儿心中打鼓。一旦两军交织,恐怕就不存在有效的指挥了。 五十步。 距离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气息,齐整的脚步声动人心魄。身边的甲士在衣角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将牙关咬紧,大睁着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的敌军。 二十步。 举矛! 从攒动的人头之中,可以看见叛军脸上焦急的神色。齐军甲士加快了前进的脚步,从跨-跨-跨-跨的一步一声,变为了跨跨跨跨的连绵不断的足音。 十步。 夫战,勇气也。 敌气衰,我气盛,战之,无有不克! 杀————!! 齐军的阵列闯入了叛军之中。 就如同利刃切开羊油,猛虎扑向仔猪。 虽说齐军此时正以三百对敌三四千人,但实际接触的锋线上,情况却完全不同。 叛军毫无阵型可言,士卒与士卒之间间距或远或近,远者分开足有十来步,不能相互支援,近者两人几乎撞在一块,彼此掣肘,束手束脚。 实际接触的锋线之上,是齐军以一排七十五名徒卒,对阵少则一二十,多不过四五十名的叛军。 两支矛头一齐刺向一名敌军,三支矛头平举着,伺机而动。 锐利的青铜矛尖撕开毫无防护的骨肉,钻入那名敌军的胸腔,锋刃无情地切开柔软的肺叶。 恐惧与绝望定格在他的脸上。 一人倒下,即是下一人的丧钟敲响。 有机会在锋刃加身之前,幸运地将手中的长兵刺向面前齐军甲士的躯干的,每三人中也不足一个。即便足够勇敢,又足够幸运,也不一定能够在两三支同时刺来的矛尖的锋芒将自己的生命抹消殆尽之前,奋力将齐人身上的甲胄刺透。 齐军的步伐还在继续向前。 一名甲士不幸被敌军的长矛刺穿了腹部,倾斜着倒下,就躺在了诸儿的面前。 腹部的伤口中,猩红的鲜血汩汩地涌出。口中不断呕血,口角处,下颌上,脖颈里,染红了一大片。双目圆睁着,仿佛还在瞪视迎面而来的敌人,只是已经渐渐蒙上了一层阴翳。 诸儿绕过甲士的遗骸,随着队伍继续向前踏去。 锋矢之阵破敌而入,穿敌而出。 齐人在大口地喘息着,不知该算是齐人还是鲁人的郓城之徒也在喘息着。 只有暂时进入了安全的境地,才能意识得到方才的凶险。 场面实在太过混乱,难以知悉双方的损失,只能依靠目视大致地检查己方的情况。刚才的一阵交锋,齐军甲士仅有六人倒下,而迎面的叛军损失当有近百人。 齐军站定队伍,收起长兵,集体向后转身。稍稍整队,将凹陷的阵型重新变为前凸,再次踏步向前。 叛军反应过来,拼命地想要重整队形。只是,见到同伴如此惨状,而面前的敌阵仍然严整密集,又有什么人能不胆寒呢? 诸儿敏锐地察觉到,面前敌军的士气已经接近了一个极限。 刷! 长兵平举。 缓缓逼近。 杀!杀!杀! 短促的呼喊,最原始而骇人的威胁。 杀!杀!杀! 经由三百甲士齐声放大,震天撼地。 军阵再入敌群。 第四十一章 镇乱(下)\/木金父 齐军的队列迈着缓慢而坚实的步子,将前方来路上的叛军挤压开去。 方才在队列的后方等待替补的甲士现在站在排头,代替已经消耗过一番体力的同伴与叛军殊死交战。在接触的锋线上,不断有新的牺牲者哀嚎着倒下。目睹了刚才战况的叛军有一些已经失去了交战的勇气,主动从齐军前进的路线上让开。 勇气一旦消散,便再难重新鼓起。 叛军的士气一泻千里。 局部的松动,最终演变成为全局的松动。转身躲避的郓人与身旁还勉强保有战意的同伴撞在一起,一个趔趄,双双摔倒。摔倒,对于战场上的徒卒来说,就是一切的终结。失掉战心的叛军愈来愈多,还未与齐军的甲士接触者,也有不少丢弃兵器开始逃亡。 这些所谓叛军,几天前还是郓城中的普通民众,不明不白地被征发起来,送上战场。 不少人临死之时,也没有想明白自己这是在为谁而战。 反叛齐国,当然不是为了齐侯。 难道是鲁侯吗?当然也不是,鲁侯根本没有向郓城下达征召的君令。 抑或是为了领主,那个窝在城内的郓城大夫?又不是,人家也没有下达什么围攻范邑的命令。 更不是为了自己。要是为了自己,谁乐意大热天的跑来隔壁城邑跟无冤无仇的人交战,到头来碰到披坚执锐的凶猛甲士,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还活着的人终于意识到,还是逃命要紧。 齐人的阵列前,郓城之徒一哄而散。 几乎是同一时刻,范邑的城门轰然打开。 城门之内,是全副武装的三十乘战车,排列成整齐的纵队。 牵引着车辕的战马由四蹄音的慢步转入二蹄音的快步,战车一辆一辆分别开始加速。 浓重的扬尘遮蔽了城门,从昏黄的尘土中,战车鱼贯驶出。 一锤定音的,来了。 范邑之围,告解。 战车纵马奔驰,追击逃亡的郓人。两腿哪里跑得过四马,就算是丢弃了兵器,扯掉了衣袖和裤管,该被追上的还是跑不了。然而,车士追击的脚步却在驱走了所有的叛军之后戛然而止。 诸儿揪住率军冲出的范邑邑宰孔氏,叫停了这一场本将会是单方面的血腥屠戮的追逐战。 追击,则可以多计杀伤,炫耀武功。 但没有必要。 何况,这些逃亡的郓人还有更重要的价值。 清点范邑的邑师,不紧不慢地朝郓城方向开进,只要在逃亡的叛军进入郓城不久后抵达即可。 诸儿命选锋旅的甲士们脱去铠甲,穿着布衣,身藏短兵,尾随而上,混入溃军之中。自己则登上木金父的战车,站在车左的位置。 正安排间,第二批搭乘船只的援军也抵达了。范邑的防务就暂时交给了这堪堪二百来人。 战马迈着平稳的步子,方方正正的车舆只是偶尔在道路的不平处起伏一下。 诸儿往身旁看去。 这位宋国故司马孔父嘉之子,百里视的前少主,现在的家宰,身高比诸儿还高出一点,目测恐怕得有九周尺。面容却还很稚嫩的模样,不知年岁几何。目不斜视,神色沉静,端端正正地站立在车右的位置。 他的父亲孔父嘉被华督攻杀,母亲被杀父仇人虏去,已经快三年了,至今也没能再见上一面。 大概是经历了太多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事情,整个人都沉默寡言的。 少年持重,虽说也不错。 只是手握三十乘战车,二千四百名徒卒,还被这么群乌合之众包围在城池里,也实在是太过谨慎了点。 一路行军,入夜,范邑邑师在野地驻扎,靠近濮水岸边,方便取水解渴。 孔木金将这支部队训练的还不错,营寨结的颇有章法,只是与齐军的常规不太一样,大概是宋国司马的家传。 “少孔父,”诸儿向他搭话。 孔木金转向这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吁,不必如此,只是闲谈而已。” 他生硬地笑了笑,规规矩矩地站定。 “听说宋国动乱之时,你逃到了鲁国,怎么现在到了我齐国来呢?” “百里...先生在此。我在鲁国也没有什么亲故,于是就来此投奔。” “原来如此。” “你想过要找华督复仇吗?” “无一日不想,”少年的温和的眼眸中泛起了一丝涟漪,悄然扩散开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我欲亲手剁下华督的人头,祭奠在父亲的灵前。” 诸儿拍拍孔木金的肩膀。“有志者,事竟成。” 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感觉有前途,今后或许能成为一员大将。 诸儿此时忽然有了一种既视感。 已故的齐国太傅,他的老师,与原本的他之间,好像也有类似的互动场景。 诸儿发现孔木金没有佩玉,便将腰间的玉佩解下,从组件中取下师傅赠与的那枚墨玉。 将孔木金的双手摊开,把墨玉放在手心里。 “收下吧,愿它护佑你今后大功告成。” “这...如此贵重的...”孔木金有点语无伦次,摇着头,神色也有些慌乱。 “君子不佩玉可不行。况且,这块玉似乎与你有缘,不必推辞。”有些强硬地让孔木金收下了墨玉。 次日清晨。 范邑之师从睡梦中醒来。 孔木金的双眼有些红肿,大概是昨夜没有睡好。 用过早膳,登车出发。一路上逃亡的郓人溃兵稀稀拉拉,见后方齐军赶了上来,又开始拼了命地逃窜。还有人因为伤势或是饥饿倒伏在路边,见齐军追来,哭着求饶。 无视这些,专心赶路。及至正午,齐人兵临城下。 第四十二章 猫鼠游戏 郓城北门之外,尘土飞扬。 齐国范邑邑师三十乘战车,二千四百徒卒排开阵势。 叛军新败,被精锐的甲士击溃的乌合之众已经将齐军的恐怖在城中散播了开来。 叛军原本就不过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此时被强征的徒卒们人心惶惶,根本没有丝毫作战的勇气。 郓城的城楼之上,不见郓城大夫的身影。 那几家带头挑事的盐商正围在一处,逼问他们的郑国顾问该当如何,郑国人却云淡风轻,似乎今日之事与之无关。 确实无关,郑国人要撤走了。 顾问撒腿就跑,城下早有轻车等候。跳上车去,头也不回地驶过郓城的街巷,自东门狂飙而出,留下盐商们在风中凌乱。 眼看着齐人步步逼近,盐商们向身旁的叛军吼道: “紧闭城门,不能放齐人进来!” 总之先下了道不会错的指令。 城中粮食充足,还有井水可以取用,只要齐人不杀进城来,坚定守住,就有办法。 话音刚落,郓城的城门,开了。 刚才几名徒卒搬着木材去加固城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上的木材一抛,从衣裳内抽出短剑,围成一道防线,掩护其中两人不管不顾地去打开城门。 郓城之徒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 齐军的战车呼啸而入。后面,齐人的徒卒端着长矛长戟,由甲士打头,徒卒压上,一股脑往城中钻去。 事已至此,绝大多数人的第一选择是,放下武器,各回各家。 人潮退去之后,只剩下数百名对齐国真正心怀怨恨的郓人,选择了视死如归,与仇敌决一死战。等待着他们的,是齐军车左们射出的致命羽箭。 狭窄的街道上,齐军的徒卒举着长兵,列成阻止敌人冲锋的密集阵型,将街道一条条封锁住,缓缓向前推进。阵列的后方,车左甲士们站在车舆上,箭矢从半蹲着的己方队列上方掠过,零星但精确,射向迎面而来的郓人。 兵力处于明显劣势的郓人既不能突破齐军的阵列,又对不断袭来的弓矢毫无办法。身旁的同伴纷纷中箭,残存的叛军只能寻找房屋间的空隙躲避箭矢的威胁。 “一个都不能留。”诸儿阴着脸。 机会已经给够了。即便放这些人一条生路,也只是将他们的死期延后到未来的某个时间点而已,还要连累更多无辜的士庶和兵卒陪他们殉葬。 房屋间的窄巷成了不愿成为齐人的鲁人最后的立足之地。 齐军的阵列将他们的生存空间不断地挤压。转角处,一两支尖矛刺出,将敢于靠近的齐人贯穿。 这种极端的地形,兵力的优势完全施展不开来,双方的较量考验的是速度、力量和经验。 接连被藏身于街巷之中的郓人以一换一损失数人之后,齐人暂缓了前进的脚步。这样下去,实在是太不合算。诸儿命入城的战车分成两队,所有配备车弩的战车原地待命,举着怒张的弩瞄准敌人可能出现的位置。孔木金率领习惯用弓的车士,驾车列队向郓城的东垣迂回,寻找合适的射击角度。 阴暗的街巷里,郓人惊恐地瞪大双眼朝这边张望,就像是被狸奴逼到了角落中的硕鼠。开弓射击,将躲藏在街巷中的敌军一一射杀。失去了最后凭依的敌兵从街角冲出来,企图拖一两个当面的齐人垫背,却被早已架好的强弩射了个透心凉。即便还有射失的,离开了窄巷的掩护,暴露在复数支长矛的锋芒之下,总之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猫捉老鼠的残酷游戏一直进行到午夜。举着火把的齐军最终将郓城的街巷清扫一空。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郓城大夫赔着笑脸,来到诸儿军前,送上酒食慰劳。 “拿下。” 冷冰冰的嗓音不带一丝感情。 “冤枉啊!”郓城大夫委屈地哭喊起来。 是,确实你是没有协助叛军,可你也没有率军镇压啊? 忠诚不绝对,等于绝对不忠诚。 两头下注,死路一条。 顾视左右,手掌向斜下一劈。 被三四个甲士死死按住的郓城大夫哀嚎着,被拖了下去。 送来的酒食,就当作夜宵吧。 黎明到来之前,齐人清理干净城内的遗骸。 清晨的朝阳再次点亮郓城的街市,只有在凝固地面上的暗黑色的血块,能证明昨夜的喧闹并非一场噩梦。 齐军马不停蹄,解范邑之围,平郓城之叛,旋即登船东渡,如旋风一般扑向叛乱的策源地,鲁城曲阜。 事实上,早在诸儿率军抵达范邑之时,齐国驻扎在长勺的戍兵便已经在上卿国仲的亲自指挥下启程出发,向曲阜城挺进了。长勺,在齐鲁之战后由两国共管,此时驻扎在长勺的鲁军也被动员起来,向曲阜开进,前去营救鲁侯。 郑公子亹指挥曲阜的鲁人在泗水上建立防线,常规操作,又烧毁了桥梁,与国仲的齐鲁长勺联军隔着泗水对峙。国仲指挥联军屡次试图渡水,一度成功修建浮桥,将少量部队送往泗水南岸,却被假扮成鲁国甲士的郑军击溃,仅有寥寥无几的斥候趁着交战混乱之际摸进岸边的林地,潜伏了起来。 国仲皱着眉头,疑惑于鲁国人何时变得如此强而有力。 拉锯间,诸儿率领的范、郓之师及选锋旅所部,以及少量集结完毕的其他国师部队,赶到了泗水的北岸,后续部队也正在陆续抵达。命令全军稍事休整,准备进行总攻。诸儿登上终于运抵的帅车,从高出地面丈余的位置俯瞰曲阜鲁人的防御布置。 正当齐人在北岸大肆搜集船只,准备强渡泗水之时,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军从曲阜南郊逼近。粗略数来,竟不下三百乘之多。 现在的鲁国,哪里还拿得出整整三百乘战车来呢? 遥望那支大军,渐渐在郊野上摆开阵势。 渗透到泗水对岸的斥候传来消息,那支大军打出朱红色的旗帜,上面书写的大篆文字,是“邾”。 邾国,曹姓邾氏,没有受到王室的册封,无爵,国君称为“邾君”。 当世的邾君名克,字仪父,后世谥其为邾惠公。鲁国南方的泗上诸小国之中,就属邾国最强,在原本的历史中,到春秋末年时,邾国居然能以那点小小的土地,保有多达六百乘的战车。 邾国人也来凑热闹了? 却看邾军的背后,还有两支小阵。 看来不止是邾国,整个泗上地区的小国大概都嗅到了鲁国这块煮熟的肥肉的香气,联合起来,居然来打曲阜的主意了。 第四十三章 借尸还魂 王十二年夏。 得知鲁国境内多处发生叛乱的消息,鲁国周边的有为青年们都蠢蠢欲动起来。 在齐鲁战争中落败的鲁国此时已经虚弱到了连它的附庸们都无法压制的程度。一直与鲁国不对付的邾国国君邾克联络了邻接的各个小国,东拼西凑起了一支多达三百乘战车的泗上联军,踏上未曾设想的道路,企图从鲁国的乱局之中浑水摸鱼一把。 饱受鲁人倾轧的邾国人有充分的理由来袭击鲁国的城邑,如果居然真的攻下了曲阜,还居然奇迹般地守住了,那邾国就从此一跃成为泗上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国了。 即便是攻不下来,也可以借口只是来帮忙干涉鲁国发生的叛乱,在最终胜利的阵营中分上一杯羹。 叛军此时也意识到了背后泗上联军的存在。 烟尘四起。 徒卒们被召集起来,在伍长司马的带领下,列队离开前线。 在泗水防线上坚守的大约四五千名叛军中,有将近一半被抽调回防曲阜。原本还能勉强填满战线的鲁人,现在只能在岸边派出少量兵力观望,其余的则聚在一处,随时准备奔赴齐军的登陆地点。 泗水的北岸,齐军主帅太子诸儿从帅车上望见,二三百步开外的泗水南岸,零星的鲁人将长兵的尾端插在地面,倚靠着木杆,慵懒地观望着对岸的情况。 偶尔有人幸运地遇见被砍伐后的木桩,便就着平整的切面坐下,惬意得很,就好像对岸的齐国大军不存在一样。 诸儿的视线扫过,一片被鲁人预先砍伐了的树林,现在只剩下矮矮的木桩和零星的几棵大树,那里的几名鲁卒正聚在一处,不知正在干些什么。 搞不好是在赌博? 诸儿望着那片光秃秃的树林,灵机一动。 曲阜城南,泗上联军已经在城下完全展开。阵容之盛,甚至超过了泗水北岸的齐军。 夏日炽热的南风将远处的埃土卷起,军旗招展,军阵前沙尘滚滚。 联军步步逼近曲阜城的南门。 郑公子亹咬着下嘴唇,恨恨地望着城下的不速之客。 “坏我好事。” 万一泗上联军合围曲阜,困守在内,迟早被擒,到时候郑国恐怕就脱不开干系了。 万一泗上联军绕过曲阜,向泗水南岸的守军发起进攻,与对岸的齐军两面夹攻,也难保能脱得了身。 为今之计,南北皆敌,只好向西转进。到时沿着泗水转而向南,经由宋国过境返回郑国。 就在公子亹将泗水沿岸的防务交待给同谋作乱的鲁国大夫,集结起数百名郑军精锐,准备提前离场之时,对岸的齐军和南方的泗上联军几乎是同时发起了进攻。 齐军早早收集齐泗水北岸的船只,在阵前的水边停放得满满当当。 甲士们登上大小船只,紧张地握住手中的长兵,等待着主帅的命令。 负责佯攻的士卒顺次向对岸划去,冒着纷飞的箭矢,零星地冲向滩头。 迎击的鲁人时刻关注着对岸的情况,发现进攻的齐军船只,便立即集结起兵力,赶往相对的登岸地点,在河滩列好了阵势。 面对着如林的长矛,齐军的尖兵根本无法靠岸,只能驾船在鲁人的阵前徘徊。 不过无妨。 随着一声令下,泗水北岸众多齐军船只依次出发,向着预定好的登岸标志物挺进,就是方才诸儿发现的那片林地。齐人的目光注视着残存的树木,奋力划动船侧的桨楫。 船只列成的长线顺时针扫过泗水水面。为首的那只小舟载着伍长蒲麦率领的选锋之士四人,奋足全力,冲向泗水的南岸。 发现情况不对的鲁人立即增派兵力,在泗水南岸的滩涂上踏着污泥狂奔,朝齐军的登陆地点赶去。直到渐渐逼近,鲁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队列的前方一片低矮的木桩拦在那里,错综复杂地排布着。 鲁人小心地避开木桩冲了进去,原本大致还算整齐的队列瞬间被地面上那些不起眼的木桩击得粉碎。一片混乱之中,有人不慎被地面上潜藏的树根绊倒,连累着后续的同伴也跟着摔了个狗啃泥。 刚刚登岸的齐军甲士一跃而下,借助砍伐过后的木桩组成的天然掩体,聚成小团,以乱击乱,主动与鲁人进入混战。 为首的伍长蒲麦挺身而出,奋起直刺,迎面而来的鲁人应声而毙。 下一刹那,三支矛头同时向蒲麦刺来。 身后,黑臀的长矛为蒲麦拨开了其中一支。 蒲麦的那双小眼瞪得像是要裂开了似的。 骇人的寒光倏尔闪过,根本来不及躲避,两支矛头齐齐刺中了蒲麦的胸膛。 咯吱的金属脆响。 青铜铸造的矛尖渴望着鲜血和骨肉,艰难地在与它同等坚硬的青铜甲片之中穿行。 还是甲片先承受不住了。 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蒲麦感到眼前瞬间像是浸入了稀薄的墨水之中。 呼吸变得极为困难。 拼命想要将手中的长矛刺出,却完全使不出力气。 蒲麦的矛在那名鲁卒的犀甲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印痕,随即从手中脱落,噗的一声,落入半干的泥土之中。 天旋地转。 视野越来越黑。 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见伍长倒了下去,刚刚挑翻一名鲁人的伍卒犬哭喊着大叫一声,“全伍听我命令,为伍长报仇!”接替蒲麦的指挥,与剩余的士卒们肩并着肩继续鏖战。 在他们的后方,齐军的船只拉成一条直线,船上的士卒将随身携带的绳索扔给邻接的船只,下一只船上的士卒便随即将两船连接起来。 一道由数十条小船组成的临时桥梁横亘在了窄窄的泗水之上。 齐人呐喊着,一步一跃,从泗水的北岸直冲向南岸。后援的兵力不断补充上去,泗水南岸,齐军越聚越多。 诸儿皱着眉头,注视着双方的战况。 此刻的战场,形状恰如一个神经突触。 一道细长的由船只构成的轴突上,全副武装的齐军甲士正一个接着一个,脉冲式地向南岸跃进。 数百名鲁军士卒围成扇面,包裹着数十名已经登岸的齐军。 两军之间,是一道由锐利的矛尖强行隔开的血腥间隙。 在齐人奋不顾身的冲击之下,双方接触的锋线缓缓向后挪动。 随着到达的齐人越来越多,接触的锋线也逐渐延长,这意味着,矮桩间的激战也变得愈发血腥。 第四十四章 邾人(情节有删改) 平平无奇的秃木桩之间。 齐人与鲁人矛尖对着矛尖。 双方都是寸步必争。 寒光闪过,便是一条人命消散。 锋线交织之处,最先登上河岸的那个齐军选锋旅所属一伍,此时仅剩下徒卒黑臀还能站立。伍长蒲麦,代伍长犬,伍卒二人皆已身亡。 大口地喘着粗气,豁口了的长矛不住地抖动。 衣襟和裤管已经完全湿透,紧紧地贴合在皮肤上。 两条腿乏力地颤抖。 这短短的几十步路,好像已经走了半辈子。 被鲜血染红的木桩之间,倒伏着齐鲁两军近千具的尸体。 泗水对岸,帅车上的诸儿心在滴血。 那些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啊。 泗水南岸的鲁人已经损失近半,却仍然没有一丝退意。他们实在是不想再承受屈膝投降的耻辱了。 然而,齐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先前以多击少的优势已然不复存在,历经血战的鲁人此刻已经接近了体力的极限。 然而,齐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矛尖一次次扎入铜甲中,骨骼里。破损,豁口,铸造时就早已命定的瑕疵此刻让这些沐浴了血肉的青铜迎来了它们的终结。 然而,齐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尽管不情愿,但鲁人的阵线仍在不断地退缩。 终于,第一个齐人踏出了木桩圈定的围栏。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徒卒黑臀被后续的士卒替换下来,孤零零地坐在沾满血污的木桩上歇息。 手中的长矛已经残破不堪了。 地上,是早已冷彻的伍长蒲麦和他的伍。 身边,一个个不知晓名字的齐人小跑着经过,或有人不慎踩中地上的尸体,趔趄一下,撞在旁边的木桩上,手中的长戟差点刺中经过的同伴。 黑臀挣扎着将同伍的士卒们聚拢在一起,免得再被人踩到了。 饿了。 从随身的包裹中翻出糗粮,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咸的。 全是血腥味。 想呕却呕不出来。 黑臀扶着长矛,嘤嘤地哭了起来。 精疲力竭的鲁人终于支撑不住了,掉头向曲阜城的北门撤去,却猛然发现,打着红色军旗的大军已经将曲阜围了个水泄不通。 曲阜高耸的城墙上,贴立着数不清的登城梯。 泗上联军的士卒蚁附攻城,此刻已经有不计其数的甲士徒卒登上了曲阜城墙,与城上的鲁人厮杀在一起。 见这边有人接近,邾军也派出一支由三十乘战车组成的分队,朝零零散散的鲁军冲击过来。 这些鲁人刚刚从与齐军的血战中脱身,胆战心惊,已经没有了方才死战不退的心气。面临着战车的冲击,当即士气便崩溃了。 在齐人与邾人的两面夹击之下,鲁人陷入绝境。 漫无目的地乱窜,被追赶而来的战车射杀的,啄杀的。 腹背受敌,被杀红了眼冲上来的齐人捅成蜂窝的。 刚刚还下定决心,这次宁可战死,也决不投降之人,也有改变主意,弃去兵器,跪地请降的。 曲阜城外,邾人的攻势还在继续。 城楼上一片混乱,无人顾及的曲阜南门被邾人冲开,早已等候多时的战车旋即冲入城中。 齐人收拾了血战过后残余的兵力,歪歪斜斜地在城下列阵。 战车都还在泗水北岸,诸儿只能徒立在阵前,与邾国派来的使者交涉。 “我们邾国听闻鲁国发生了叛乱,特地恭慎地召集了泗上的诸位盟国,集结大军进入鲁境,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平息叛乱,救出被贼人挟持的鲁侯。” 使者恭恭敬敬地向诸儿行了礼。 “我泗上联军历经血战,士卒不辞艰险,不惧死伤,攀登上曲阜的城墙,冲击开鲁城的城门,才终于破城而入,现在正肃清城内残敌。” “若非贵国相助,我恐难以渡过泗水啊,”诸儿客气地回了个礼,“烦劳邾君兴师动众,实在是不好意思。” “只是,不知邾君想要什么报酬,才能抵得上如此大功呢?” 诸儿心里有些忐忑。要是邾国人索要一两座城邑也就罢了,若真是占着曲阜不走... “吁!寡君出兵来此,只是为了伸张正义,讨伐挟君叛乱的逆贼,哪里需要什么报酬呢?” 使者笑呵呵的。 只是从他的眼神里,明显可以看出,邾人别有所图。 “这怎么能行呢?若是伸张正义,却不能得到应有的报酬,那么天下之人都不会再秉持正义了。” 诸儿朝着使者抛去试探的眼神。 “这...既然如此,这里有一封寡君写给公子的书信。” 使者从衣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双手呈给诸儿。 诸儿摊开书信,字字细读。 齐太子诸儿殿下: 邾乃旧邦,自商以降,世居于泗上。 惟武王克商,宅兹中土,我邦乃敬奉周命,慎恭不辍。 恨非有功于王室,不能享天子之封赐。 今幸而得平鲁之乱,诚惶诚恐,惟喜树勋于上国。 闻殿下有昏于王室,欲以而烦执事,为我请于天子。 我邦虽小,惟愿为上国南道之主也,军旅行驻,可以供其乏困,不亦宜哉?惟君图之。 邾克。 诸儿又重新阅读一遍。 奇了怪了,如此兴师动众,居然连一座城邑都没有索要? 邾国人这是什么意思? 通篇读来,除开那些客套话之外,一共只有两点意思。 其一,想要托齐国以姻亲关系为自己求一个正式册封的爵位。 其二,邾国给予齐国通行和驻扎权。 图什么呢?爵位就这么重要吗? 诸儿正思索间,泗上联军已经肃清了曲阜城内的叛军,城池四面大门洞开。 邾使躬身一揖,延请齐军入城歇息,自己向诸儿告辞,驾车向国君复命去了。 第四十五章 狐假虎威 诸儿在鲁侯的别馆面见了邾国国君,邾仪父克。 互相行礼之后,诸儿抬起头来,打量着邾仪父。 他年纪大概三十五岁上下。身高比诸儿矮上半个头,但举止颇有雅量,多有一分英雄之气。 带着高冠,面容方正,须发黑亮,眉毛浓厚,双目炯炯有神。 两撇八字胡,下巴上垂着一小撮短须。 邾仪父早褪去了战时的铠甲,换上玄色的常服,腰间佩戴着一双玉环,一柄装饰朴素的佩剑,细细琢磨而成的石璏将佩剑的黑色漆木剑鞘钩挂在腰带之上。 邾仪父请诸儿坐下,于是二人隔着一方矮木几相对入座。 诸儿将膝盖安放在鲁缟织就的软垫上,稍稍调整姿势,安稳坐定。 “鲁人时常侵扰我邦,幸得大国讨伐,如今我境安宁,百姓士庶安居乐业,余深谢之。” 邾仪父先开口了,一上来便是恭维齐国压制鲁国的武功。 诸儿颇为受用。 只是现在还要观察邾国之所图,不能懈怠。 “今日之事,多亏贵国鼎力相助,使叛贼不能专守泗水,而使我有机可乘,得以渡水。” 诸儿也回以同样的赞词。 “不敢、不敢。”邾仪父彬彬有礼地一揖,颜面别向一侧。 “邾君来信,小子拜读。既然邾君有意,效王室以武,有功于鲁,而请之以爵,我不敢推辞,自当修书一封,奉予天子,俱言邾君之美意。” 首先,便是邾国最关心的赐爵问题,这件事情好办,只是修书而已,是赐爵,抑或是不赐爵,赐何等爵位,皆取决于天子。 “如此,敢烦执事。”见诸儿欣然应允,邾仪父的眉间舒开了一些。即便是最最微不足道的子爵乃至男爵,也比就这样挂着邾君的头衔名正言顺得多。不然,清楚事情原委的知道邾国还是一方诸侯,不清楚的,搞不好还以为他邾仪父是鲁国境内的一家大夫。 “邾君信中,言及愿为我齐国南道之主一事,余喜也甚。却不知此事于贵邦何益之有?” 诸儿唯独此事不解。给予齐国军事通行甚至驻军的权利,自己却没有提出什么回报,天下哪有如此称心如意的买卖。 “执事岂不闻虎与狐乎?”邾仪父开始讲起了故事,“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已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狐假虎威的故事。 诸儿心领神会。 “若大国许之,则我欲为此狐也。” “如此,则孰为彼百兽乎?”诸儿有些好奇,邾国人究竟是想要借齐国的威风来震慑哪家诸侯,甚至不惜给出驻军之权。 邾仪父笑而不语。 鲁国?此时元气大伤的鲁国恐怕真的已经及不上全须全尾的邾国了,若要重新对邾人构成威胁,恐怕还得修养个二三十年。 “君其告我!”诸儿加强了疑问的语气,再次问道。 “鲁也。非今日之鲁,乃去今百载而后之鲁也。”邾仪父的双眼直勾勾地望向诸儿的脸。 百年之后?! 诸儿再度审视了一遍邾仪父的脸。两人的视线碰撞在一起。 对方也没有退让。 好一个以齐制鲁的百年大计。 对于邾国而言,齐国的驻军就是阻止鲁国向自己进犯的最好的挡箭牌。 对于齐国而言,在邾国的驻军就相当于插在鲁国心脏上的一柄利剑。 从邾国的国都邾城出发,到鲁国的国都曲阜,一共也就五十里路程,不说车骑,便是清一色的步卒,倍道兼程,急行军一个白天,便能从邾城的北门出发,抵达鲁城的南门。其间那道浅浅的沂水窄处不过十丈,根本不成问题。 从此,鲁国再也不会有挣脱齐国控制的余地了。 不光是鲁国。 一旦齐国在邾国驻军,泗上的其他小国也将不得不服从于齐国的意志。 诸儿满意地笑了。 一番交谈下来,诸儿很是欣赏这位年轻有为的小邦之君。 摸了摸腰间,玉佩上没有能送人的组件。稍稍有些尴尬,伸手向左边探去。 邾仪父吃了一惊,暗暗将手沉下桌面。 诸儿这才意识到,对方大概会错意了,于是轻松地笑了笑,在邾仪父紧张的注视下,从腰带上取下佩剑,平放在台面上。 从剑鞘上拆下剑璏。(读:至) 诸儿的剑璏是产自独山的楚玉制成,雕饰着精美的云雷纹,线条之精细,犹如发丝。诸儿将剑璏推到邾仪父的面前,道:“璏者,质也。以此物为誓,百载之后,邾国犹存。” 玩了个谐音梗,但是谐音梗在这春秋之世还远远没有过时。 邾仪父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彩,接过剑璏,精明如他,居然也笨手笨脚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种时候,只要微笑就好。 诸儿笑了笑,提醒道:“我剑岂可无璏乎?” 邾仪父这才猛然想起,也将自己的佩剑解下,拆下那枚朴实无华的石璏,推到诸儿面前。 “大国其有信乎!” “大国,岂可无信?” 诸儿接过邾仪父的剑璏,组装在自己的剑鞘上,又将佩剑挂好。 邾仪父起身向诸儿告辞,当日便率领泗上联军撤离了曲阜。 齐军再次进驻曲阜。 上一次,是鲁人举城而降,齐军尚且还算客气。 这一次,欢送泗上联军班师之后,齐人刚一进城,便将城门四面紧闭,不允许任何人出城。 七日之内,参与反齐叛乱的鲁国大夫重臣被清洗了个遍。 曲阜城内人头滚滚。 将近一半的鲁国城邑失去了领主。 自齐、鲁开战以来,曲阜已经丧失了多达三分之一的壮劳力,剩余的劳动力散布在城中各行各业,维持着城邑的基本运转。如果还要再征召哪怕三五百人,都将使曲阜市井凋敝,民不聊生。 诸儿率领一师的编制常驻曲阜,住在公子翚遗留下来的府邸,严防鲁城再次生变,又派遣一旅兵力跟随泗上联军的引导,前往邾国的城邑驻扎,以达成与邾仪父的约定。 第四十六章 算账 诸儿清点平叛的伤亡,处理战死士卒的身后之事。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其中有不少是自己亲自从徒卒之中提拔起来的精锐甲士。 蒲麦,那个临淄钱庄的制陶匠,在薄姑的演练中脱颖而出的徒兵,难得提拔成了士,成为了带领选锋的伍长,娶了亲,成了家,还没来得及生下继承爵位的嗣子,未来正是可期,却偏偏倒在了这异国他乡的土地。 不只是蒲麦,其他不少人都是类似的情况。 还有士卒受伤的情况。 有受伤的徒卒人失去了手足腿脚,没有了劳动能力。 有的被箭矢射中面颊,万幸没有一命呜呼,却从此毁了容。 有的背脊带伤,瘫痪不能行动,幸运的,也至少落下残疾。 他们是齐国的英雄,决计不能亏待。 诸儿盘算着,正好年前为灭纪而拨款筹备的粮食还有剩余。 当时为了保险起见,特意下令准备了六万大军半年的粮食,以三十六万石为标准。 这个时代,一石也就相当于后世的三十公斤。 正好也是齐国士卒一人作战一个月的粮食消耗。 派去采购军粮的鲍叔牙超额完成了任务,从中土各诸侯国购得了超过六十万石军粮,还不包括为战马准备的秣食。 齐国自临淄出发的国师左右两军吃的全部是筹备的公粮,而大夫们的邑师则会由大夫自己的采邑负担。 伐鲁之战,从王十一年的十二月一直打到王十二年二月上旬,左右两军外出作战两个多月,算上出境作战时派遣的运输部队自身的消耗,也不过是用去了十万石而已。 齐侯的中军从十二月算起,到三月初为止,主力返回国内,耗去军粮五万石。 在纪国维持的驻军主要消耗的是从纪城获取的纪国存粮,连运输队都省了,基本上算是没有消耗。 捕获的鲁国俘虏共计一万七千人,其中五千人输往齐国北境的无棣邑,另五千人输往原纪国的密邑,路程都长达一千多周里,损耗极多,这两路光是在路上便消耗了五万石。 另外,这些人还需要吃公粮,直到今年八月的秋收,这又是一笔多达十六万石的巨大开支。 在鲁国的驻军则至今为止消耗了二万石左右的军粮。 大军解散之后,由于鲁国的叛乱,不得不重新召集起来,至今也已经消耗了三万石左右的粮草。 如此加加减减,六十万石军粮耗约四十万石,而尚余约二十万石。 诸儿看着账上这二十万石余粮,又看看名录上因伤致残的三千名士卒,提笔一挥。 凡为国出征,伤残而还之人,不能耕作者,每年补济其家粮二十四石,尚能耕作者,每年补济其家粮十二石,凡伤而无残者,当年补济其家粮十二石。 也就是说,为国事出战致残,彻底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兵,补济两人的口粮,还有劳动能力者,则补济一人的口粮,受伤返家之人,则保证他伤愈之前有所接济。 ------------------------------ 泗水一战,齐人实为惨胜。 即便是利用了南岸砍伐后的林木,创造了干扰鲁人列阵的机会,齐人的进攻仍然是以乱击乱的混战。 接触的锋线上,是鲁人的兵力占据着优势,而复杂的地形也仅仅只是削弱了这一点,使得冒着不利地位发起进攻的齐军能勉强维持住战线而已。 泗水南岸的战斗一直打到当面的鲁人筋疲力竭,兵甲不利之时,齐人才逆转了局势。在此之前,尽管率先进攻的齐人皆是精锐之士,披甲的比例也高出鲁人一些,伤亡却比鲁人还高。 若是意图纵横天下,这样的仗打得多了,恐怕齐国国中将要无丁可用了。 诸儿皱着眉头。 必须要增加徒卒中弓弩手的比例,减少攻坚之时的伤亡。 弓手基本可以放弃考虑。 一名熟练的弓手需要长期的培养,要勉强能够投入战场,训练时间恐怕也得有个三五年。 而能够持续而精准地开弓射箭的,往往只有从小培育的士族之子才能够胜任,这些贵族子弟总要练上个八年十年,才能真正送上战场,与同样精锐的敌人一较高下。 这种人才一般都被选拔为武车之士,在车左的战位上,脱不开身。何况,即便是士族乃至大夫家的小子,也不是人人有这个天赋,能训练成为合格的弓手。 诸儿自己是深有体会,无论怎么努力,反正射术就是一团浆糊。 等到老夫老妻之时,迟早要被王姬笑话的。诸儿对此感到前途黯淡。 一名弩手的培养比弓手简单得多。 凡是征召起来的国人,上手加以训练,几个月之后,便是一名合格的弩手了,只是还需要弩上的望山辅助瞄准。即便是训练一名能够凭着经验感觉射标中的的弩手,也比训练一名弓手要来得简单,也不过一两年而已。 但弩的弩机需要青铜铸造而出,费时费力,生产效率并不高,自灭纪之后,齐国才拥有了足量的青铜用于冶炼兵器,但青铜产量中的绝大部分都用来生产形制简洁,而且需求量极大的箭镞和矛头了,用来冶制弩机的铜实在太少。 至于弩,至今仍未大规模铺开装备。 除了生产成本更高之外,弩的结构比弓更加复杂,弓所需的保养工序弩一样不差,弓不需要的保养,弩也得注意。 这就导致了弩在日常使用的过程中,往往损坏的几率更高。尤其是弩弓的弓臂,不同于一般不用时挂起来的弓,弩则是时常被不懂得怜惜的士卒直接放置在身边。 弩臂上的握把将横置的弩弓悬空,创造了运动的空间,不慎发生磕碰时,搞不好就使得弩弓的弓臂发生弯曲甚至断裂。 诸儿忽然想起了前世在新闻中看到的,秦兵马俑坑中出土的弩上那两块奇怪的横木。 一双长方体的横木,绑在弩弓的弓臂弯曲处,将弓臂支撑成拱桥的形状。 那玩意,是否就是保养弩弓的弓臂用的?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诸儿在木牍上绘制了大致的形状,将木牍交由看管武库的士卒,拨付少许钱款,令其自己在城中寻找木匠帮工,试验以横木加强弩弓弓臂的想法是否可行。 如果可行,便报与军帅知晓。今后,齐军的所有弩手,都必须在不用时将弓臂用横木保护起来。 第四十七章 雨夜 在曲阜驻扎了一段时间,诸多事务处理完毕,诸儿终于又闲了下来。 只是城中没有女眷,甚是孤寂。 入夜,外面下着瓢泼大雨。 阴云将月光完全遮蔽,室外漆黑一片。 雨点噼噼啪啪的,砸在屋顶的瓦片上,院里的庭树摇曳着,树叶沙沙作响。 诸儿点起灯烛,一个人闷在房里,随手找些简册来读。 随身记下的木牍之类,上面的内容还没有忘却,看来无益。 要读些书籍,也没什么心情。 将这些日子从临淄寄来的信件读了又读。 王姬和媵姬现在已经有些显怀了,只是还不太影响行动。夫人自然有宫中的女侍照顾,不用太过担心。 高傒在纪城也无聊得很,好像在当地又纳了妾室。 国仲在临淄辅政,甚是忙碌,主要也还是经验尚浅,自己在信中袒露,仍需多加历练。 百里视还在操盘对须句等小国的断盐攻势,目前一切尽在掌握。 孟姜最近来信,提及君父身边好像流传着一些不妙的言论,不知所谓何事。 又是孟姜的来信,还是关于谣言之事。 又是一卷,这次是帛书,君父好像发火了? 每天收到阅读之时还没有太多的感觉,放在一起看,就很怪异了。 数量太多了。 诸儿有些意外,明明寄来时都读过了的信,此刻回味起来,却有些不太对劲。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身后还有两个人的样子,大概是有要事来不及通报,直接闯了进来,府门的护卫在他后面警惕地跟着。 诸儿猛地起身,整好衣冠,等待一行人入内。 那人行至门口,以焦急地语气在门外求见。 诸儿召其进来,原来是宫中的内侍。 刚一进门,便跪地报道:“小主来信,十万火急!” 心里一惊。 难道又是流言的事情?此事已经竟已严重到这种程度? 急忙接过那卷布包的书信。 最近连日降雨,信鸽都停飞了,这封信是派遣轻车快马一路赶来的。 包裹信笺的布袋都已经被打湿了。诸儿拆开观看,好在帛书上的墨水没怎么蕴开。 年昨夜见君父,入寝宫,必诬兄长!事急! 字数能省即省,字迹有些走样,看来是真的心急如焚。 叔父夷仲年昨日深夜入寝宫面见君父,这是事实。 必然是要污蔑诸儿? 为何? 诸儿感到难以置信。 难道君父与儿臣之间的信任这么脆弱,连一点流言蜚语都能往心里去的吗? 可如果没有问题,妹妹为何又如此焦急? 这要是有问题,又该如何是好? 总之,不能再无动于衷了。 就算是有误会,自己立即动身,回临淄解释清楚,不也就可以了吗? 冒着暴雨,诸儿召唤仆费备车,什么也不带上,急匆匆地只身向临淄进发。 快车从曲阜东门飞驰而出,溅起一滩泥水。 豆大的雨点拍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来。 狂风凶狠地迎面扑来,将诸儿头顶的高冠向后扯去,只是因为有冠带卡在下颌上,才没有被吹飞。 衣裳完全湿透,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一片。 明明是盛夏,却浑身发冷。 诸儿扶着车轼,皱着眉头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叔父仲年有何诉求,为何要污蔑自己,又具体污蔑了些什么? 君父会相信吗?如果不信,会怎么处置?如果相信,又会拿自己如何? 现在前往临淄,是福是祸? 不知行了多久多远,大概已是昼间,只是浓密的层云密不透光,不知现在几时几刻。 被冷风吹了许久,诸儿胀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一些。 齐国的三个公子,唯独诸儿年纪最长,而二弟公子纠,三弟公子小白都还年幼。 如果鼓动君父废掉自己的太子之位,改立二弟纠,那么他们兄弟百年之后,在国君位子上的二弟纠年纪尚轻,缺乏经验,不得不倚仗仲年之子,年纪更长的公孙无知的力量治理国事,确实对仲年一系有利。 只是,这里的诱惑难道这么大,让自己这位便宜叔父如此醉心? 说起堂弟无知,诸儿确实还是挺厌恶的,不学无术,毫无才干,却占着极高的待遇,甚至衣食住行都与身为太子的自己完全相同。 将来自己即位,确实是打算将他随便打发过去,贬到个边邑小城当他的封君去便是。 难道这个想法向谁透露过吗? 诸儿摇摇头。 不可能啊。 除非叔父也是被什么人撺掇的... 什么人... 郑国人! 郑公子突,郑卿祭足! 这二人曾派遣刺客,在宋卫边境截杀自己。虽然具体是什么还不太清楚,但想必是自己的性命攸关此二人的利益。 叔父仲年是否与郑国人有暗中的往来? 诸儿想到这里,转身想要提笔记下,却猛然发现,此时的自己,除了随身的衣物,所携之物不过是腰带上挂着的左剑右佩,和颈上挂着的鲁国驻军虎符而已。 诸儿招呼驾车的仆费帮忙记下“岁二郑人”的暗语,听他重复两遍无误,诸儿才放下心来。 那,如果叔父真的向君父进了谗言,君父会听么? 怎么可能! 什么谗言这么厉害,能让君父废掉自己这么个称心如意的太子? 总不可能说我谋反吧? 对啊,既然不可能是说我谋反,又有什么事情能动摇太子之位呢? 连孟姜那事都没... 没... 嘶... 难道君父还没消气? 道旁一辆安车驶过,明明是带着车厢的安车,却驾得飞快,蒙着帘子的车厢像是要被风掀开似的。车轮卷起的泥水将诸儿这边毫无遮拦的轻车浇了个遍。 诸儿没有时间去追究对方御夫的罪过,只是埋头思索。 到了临淄,要如何向君父解释呢? 一路不饮不食,风雨交加之下,浑身愈发冷彻。 手脚冰凉,似乎已经没了感觉。 只有脑门上腾腾地窜出热量。 头脑麻木,行车的颠簸都感觉不到。 诸儿反身坐在车舆中,将脚抵在车舆的后挡上。 反正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了,坐在积水的车舆中又有何妨。 抱着肩膀,尽量将身体蜷缩起来,好稍微让自己暖和一点。 前方似有人声。 诸儿转头望去。 轻车已到长勺。 第四十八章 长勺 自鲁城曲阜去往齐都临淄,途中最为重要的隘口便是长勺。 巍巍泰山横亘在齐鲁之间,长勺,是从鲁国一侧进入泰山的入口。 两侧的山峦在此处弯曲,道路也随之转弯,形成一个带柄的长勺形。 自齐入鲁,缘着勺体攀上勺柄,走完这段,两侧便豁然开朗,前方即是一马平川的鲁地。那场原本历史中着名的长勺之战,便是在这巨大的长勺的勺体中部发生的。 古战场的两侧被山峦包夹,中央是宽不足三周里的平地,不算太窄,但也绝说不上是宽。 只要将六十乘战车与配属的步卒方阵一线展开,便能将整个战场填满。 这也是为何历史上的鲁军能以弱胜强的原因之一。 双方都无法一次性投入全部的兵力,也没有足够的空间利用优势兵力进行迂回包抄。 狭路相逢,犹如二鼠之斗于穴也。 战争变成了纯粹双方勇气的较量。 齐军的先头部队连续进攻受挫,士气衰落之时,被曹刿抓住机会,麾军反击,导致前线溃败。 信心满满的齐军没有为后撤的溃兵留足通道,使得这些溃兵直接冲击在后方未接战的生力军的阵列上,整个阵型便被搅乱。在鲁军乘胜追击之下,越来越多的溃兵滚雪球似的将后方的阵线带溃,齐军由此崩溃。 此时诸儿前方所看到,便是这么一处通道。 以及将原本便不算宽阔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的筑垒工事。 这是先前鲁人为了防备齐国的进攻而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修建的。 诸儿订立伐鲁之计时,宁可溯济水而上,七百里长驱,也不愿在长勺与鲁人死磕,除了长勺之名过于不吉之外,很大的考量便在于此。 由于齐人从西线郓城方向发起进攻,这东线的筑垒最终没能直接派上用场. 鲁国投降之后,将长勺地区一半的工事拱手出让给了齐国,而自己保有的另一半,则按照和约正在被拆除。 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但那些堡垒仍然没有完全拆毁,石料和木料堆积在道路两侧,更加重了壅塞的程度。 前方驻守的齐军似乎正严阵以待,不知所候者何人。 诸儿的轻车停下,仆费牵着马匹,缓慢地向隘口走去。 诸儿的视线扫过迎面而来的齐军戍卒,却发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 这不是堂弟么? 堂弟公孙无知身宽体胖,一人占了两人的身位。身着戎装,披挂铠甲,显得更是沉重无比。 此时无知正站在几名戍卒中间,不知训示着什么。 诸儿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妙。 先前出发得过于着急,连最基本的卫士都给抛在了脑后,要是此时能有个三五乘的战车,便能掩护诸儿一口气冲过去。然而此时,不要说身边护卫的战车了,连自己搭乘的都不过是一辆二马牵拉,仅能搭载两人的游车罢了。 前方的戍兵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几名携弩的戍卒竟也不问青红皂白,瞄准诸儿这边,直接扣动了弩机。 还未及下令,仆费此时已经自顾自动了起来,跳上轻车,吆喝着掉转车头。 弩矢出奇地精准,未经校射,居然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要不是仆费及时掉头,将车速提起,诸儿此时已经中箭了。 诸儿大口地喘着气,回头看向正拼命上弦的弩手。远处,戍军似乎正在调集战车,恐怕不久之后就要追上来了。 诸儿的轻车已经从曲阜出发,狂奔了二百里路,才抵达的长勺。 此时挽马的体力早已逼近了极限,又是一路狂飙,刚刚通过长勺的勺柄,进入开阔的平地时,由于仆费的拼命驱赶,其中一匹挽马突然倒毙在了路上,另一匹也跟着摔倒,起不了身了。 “这...”诸儿心头一紧。 偏偏在这个时候跑死了挽马。 况且,自己这两人也已许久没有进食了,腹中正是饥饿难忍,连逃命的力气都没有。 茫然四顾,四周连户人家都没有。 如何是好? 诸儿回头,追兵还没有出现在视野中。 横下心来,拔出佩剑,狠狠刺向倒地的那匹挽马的颈项。 汩汩的热血随之喷涌而出。 在仆费震惊的目光里,诸儿从背侧抱住还在挣扎的挽马的脖颈,将脸凑了过去。 奔驰了这么久的挽马,身上强烈的汗味和浓重的血腥味相互混杂,令人作呕。 诸儿吸住利剑割开的伤口,咸津津的血液随之流入口中。 多余的毛发甚是恼人,粘在嘴唇和舌头上,令人浑身难受。 用眼神示意,让仆费也照做。 仆费慌慌张张地拔出背在身后的佩剑。 诸儿不再理会还在纠结的仆费,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东方道路的尽头。 还好,现在还没有来。 马匹此时已经不再挣扎了,躯体也在渐渐冷却下来。 诸儿却感觉浑身的力气又逐渐充盈起来,发昏的头脑,模糊的视线也都改善了些许。 只是对不住这匹马儿了。 再次举剑,在致命的伤口处割下一块生肉,用剑刃草草切割成小条,艰难地咬断生食。 又酸又硬,还带着莫名的臭味。 实在谈不上美味。 几口马肉下肚,腹中也明显充实了许多。 诸儿站起身来,活动一下手脚,血液的循环再度活跃起来,冰凉的手脚此时也恢复了感觉。 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和油脂,将剑归鞘。 车马已经没有了,接下来的路,就只能步行了。 沿着脚下通往鲁国龙邑的道路,一路向西南前行,半走半跑,也不知行进了多久,诸儿身上的衣裳都被人体散发的热量蒸干了,路旁的人烟终于稠密了起来。 道路两侧,是平整的井田,每块井田,就是八户人家。 袅袅的炊烟从村落中升起,粟米饭和苦茗菜的香气从夏日雨后的凉风中飘来,混杂着雨水卷起的泥土气息,一派祥和的田园气象。 第四十九章 公孙无知 诸儿咽了口口水。 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要设法赶回曲阜,收集情报。 低头思索之间,路面的水塘里,水面不自然地晃动。 回头一看,暮色之中,东方的道路上,一列战车正朝这边赶来。 “公子,追兵!” 仆费急了眼,拔出佩剑,拉住诸儿的手,环顾四周,找到一间无人的破茅草屋,一头钻了进去。 二人屏住呼吸,从敝屋的破漏处警惕着。 声响越来越近,只是方向却有些不对劲。 另一侧的方向,也有来车,为数还不少。 两列战车相向而行,在诸儿二人已经路过的田垄处抵在了一起。 从长勺方向的来车,是公孙无知率领的追兵无疑。 从龙邑方向的来车上,为首的是鲁国大夫公子尾生和曲阜齐军的师帅,渠丘大夫雍氏,名廪。 二人行色匆匆,不知将要去往何处。后面跟随着不知几何的战车。 诸儿细细观察。 曲阜的驻军只是带出来几乘而已。 主要的还是那些鲁人,看起来是公子尾生的采邑邑师。 “我奉国君之命,前来捉拿叛贼公子诸儿,汝等胆敢阻拦?”公孙无知态度相当跋扈。 齐鲁二位大夫只是行了个礼,并不答话。 公孙无知有些恼怒。 “让开!” 二人仍是报以笑脸。 公孙无知暴跳如雷,从御夫手中抢过马鞭,便照着雍廪的脸上抽去。 马鞭在雍廪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雍廪一脸痛苦的表情,却仍犟在那里,并不动弹。 公孙无知再次挥鞭,却被雍廪一把揪住,两车面对着面,二人怒目瞪视。 居然就这样僵持了下去。 诸儿缩在屋内,一一数遍两边的车乘。 公子施和雍廪这边,一十五;公孙无知这边,二十五。都是清一色的战车,后面并无徒卒跟随。 这就奇了怪了。 若是诸儿自己奉国君之命前来平叛,手头有这二十五乘战车,怎么可能让区区十五乘给拦在半路上? 直接下令全军进攻不就得了。 无知,你在怕什么? 诸儿盯着公孙无知。 那张令人生厌的饼脸上,愤怒,焦急的神色中掺杂着些许犹豫。 无知想要收回马鞭,却被雍廪死死握着,马鞭纹丝不动。 无知回过头去,向一旁的随从吩咐了些什么。 狭窄的道路上,所有的战车艰难地腾出位置,让其中一辆掉转车头,向长勺方向飞驰而去。 无声的对峙仍在继续。 诸儿稍稍安下了心。 这种时候,派遣快车返回,只有一种可能。 是去报信。 诸儿眯起了眼睛。 轻拍仆费的肩膀,就着屋缝间透下的光亮,在地面上写下命令: 我自此屋出,奔至前方屋内躲避。彼必调转车头,前来追我。汝藏于此屋中,待彼转向,持我虎符,冲出屋来,命二位大夫纵兵驰之。彼众虽多,必败无疑。 仆费点了点头。 诸儿动手从颈上解下坠挂的虎符,却不想仆费早一头撞开房门,向方才所指的民舍奔去。 咬紧牙关,看着公孙无知慌忙命令全军转向。 队尾的战车现在成了首车,已经完成转向的战车逐渐加速,朝着仆费追了上去。 公子尾生肉眼可见的心急如焚。 诸儿整了整衣冠。 衣裳被泥水沾染了,也罢,没有办法。 从暗处猛然步入明处,眼前一片亮白。 “太子诸儿在此,国君命我为尔等师帅,尔悉听我命——” 诸儿用严厉的语气高声喝道。 “公孙无知假传君命,引兵作乱,其罪当诛!” 高高将虎符举起,展示给长勺之师。 “传我将令,扑杀罪首,从者不问!” 虽然诸儿的虎符是专供调动国师右军及曲阜驻军之用,但远远看去并不能分辨,必须与军中之物合一才能知晓真假。 “长勺之师听令!下车,弃兵于地!” 长勺之师不知所措。 接到两个相反的命令,双方都不是自己正式的师帅。 师帅明明在临淄受国君召见。 公孙无知自称有国君召命,副帅亲自核验无误。 没有虎符,却副帅却调动了驻军。 这边太子诸儿高高举起的,却正是虎符! 乱了,乱套了。 神仙打架,该听谁的? “虎符!快去核对虎符!” 军中有人大叫。 是正确的办法。 吻合的虎符确实是最优先的。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这边,公子尾生及雍廪所部欢欣鼓舞。张弓搭箭,标的仅有一人。箭矢离弦,无知应声而倒。 一滩血泊之中,好像一只肥硕的刺猬。 长勺之师现在没有其他命令可听了。 刚才前去报信的战车现在已经追不上了。不过,他们报上去的消息,却恰好是过时的。 刚才的情形,是无知遇到了公子尾生和雍廪所部的阻拦,心虚不敢冲击。 其实只能选择冲击。 即便派遣快车前去征询仲年或郑国人的意见,所需时间也决不在少。 到时候,诸儿一早就跑没影了,哪里还抓得到呢? 若是立公子纠为齐君,辅以此人,一个不受国人欢迎,一个不肯担责,又如此骄横,恐怕齐国将要有灾祸了。 既已杀之,该当如何? 仲年人在临淄,自己却远在长勺以西,都城之中发生的事情难以及时知悉,只要这种情况还在持续,自己被动的地位就不会改变。 现在前往临淄,手头的兵力实在太少,并且除了公子尾生的邑师之外,其余人等只是暂时听命于自己,一旦情况有变,不排除自己成为下一个无知。 如果现在前去曲阜,虽无法为自己争取时间,获得主动权,却可以拉开与临淄之间的距离,使得对方的动作也被放缓。 既然无望进入临淄,那么就只有远离临淄。 至于到了曲阜之后,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什么人是可信的,什么人只能暂时利用... “小心!”听得有人大叫。 猛然抬头,空气中的湍流打在诸儿的面颊上,原来是一支羽箭贴着脸颊穿了过去。 定睛看时,射出冷箭的那人已被按倒在地。看这模样,应该是师帅级别的人物。 “副帅,你疯了!那是太子!” “我没疯,你们疯了!那是叛贼!” 诸儿将那人的脸抬了起来。 这不是从管夷吾的手里夺下了大夫之位的那个族叔,管至父么? 第五十章 孟姜于鲁 行军的队伍朝着曲阜方向开进。 鲁人们七手八脚地将管至父捆在了车舆里。 诸儿隔着中间的御夫,向管至父搭话:“管大夫,我奉君命镇守曲阜,弹压鲁人之叛,如何反成叛贼耶?” “汝非逆贼,国君何以以杖击汝之胫,以至于摧折?” “这...此乃家事。” “市井间皆流传,汝在曲阜拥兵自重,不听国君调遣,必是心怀怨恨,图谋叛逆之事也。” “坊间传闻岂可轻信?君父未曾召我,谈何调遣?” “未曾召汝?”管至父冷笑,“国君连发三道诏令,命汝率师返回,如何未曾召汝?” 三道诏令? 曲阜城中,看来还有内应啊。 “我确然不曾收到诏令。” 管至父皱皱眉头,任凭诸儿再如何搭话,也不再言语。 诸儿嘱咐大夫雍廪先行,耳语了几个姓名。 快马加鞭,速至曲阜。 除之。 ---------------------------------- 众军在龙邑稍事休整,秣马待旦而行,次日及夜而至曲阜。 在曲阜城中公子翚的府邸,诸儿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物。 刚打开房门,却见孟姜张开双臂,扑了上来。 未及细究,如索食的雏鸟般啾了上来。 后面原本还有人员跟从,此时皆识趣地纷纷散去。 孟姜将诸儿引入屋中,仍紧紧贴着。 凑在耳边,低语: “兄长此去,是否遭无知截杀?雍大夫来救否?” 诸儿点点头。 原来是孟姜到了曲阜,找到驻军的师帅,使之前来救应。 公子尾生没有提到,大约是见雍廪召集人马,一问是来救援恩公,便回去集结了采邑的邑师,与曲阜齐军一同前来。 孟姜似乎有些心疼地张望了一番。 确认诸儿毫发无损,才松了口气。 “无知引兵来追,遭遇雍廪及公子施父所率之师,被杀。” “仲年叔父仍在,彼欲加害于我耶?” 诸儿向孟姜投去询问的眼神。 “然也。” “郑人煽动无知,无知畏惧兄长日后对自己不利,告于其父,将郑公子婴引荐给了仲年。于是此父子必欲除掉兄长,仲年反复进言,又矫君父之命使无知领长勺之师,断绝兄长亲回临淄申诉之途。” 既杀无知,其父仲年恐怕要气得发狂了。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叔父将要如何...” “无妨,年不日即死矣。” 孟姜的语气冷冰冰的,称呼也变成了直呼其名。好像夷仲年不是自己的叔父似的。 “兄长勿虑,年早有心疾,兄长不在临淄,故而不知,彼心疾近日愈发严重,故而如此急切要向兄长发难。” “如今无知既死,我修书一封,特命无知尸身送达之日一同送抵。” “阴谋暗害我兄长,事不成而自毙,诛心而死,不亦宜哉?” 诸儿想象着叔父仲年接到独子死讯时的表情。 “如此,临淄之事既定矣?君父若我何?” “确然起疑心矣。近日君父连发三道诏令,召兄长回师,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如此,岂不危哉?” “兄长无忧。兄长可还记得高子公孙受?” “高傒之父。” “然也。君父连发三命,曲阜杳无音信,盛怒。其后仲年入寝宫进言,我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急驰书一卷报与兄长。老高子闻之,面见君父,陈说利害,已将君父劝住。” “兄长你猜,老高子如何说你?” “这...那日我在他府上,甚是无礼,险些用剑刺中他,能有什么好话?” “若欲兴齐国,非惟此子可任,请即废之,改立公子,以绝人之非议;若欲霸齐国,立之无疑,人之言也,无信。” 诸儿还在品味,孟姜继续说道: “君父又发一诏,命国仲代兄长驻鲁,国子已经启程,兄长只需将虎符交予国仲即可。” 说着,孟姜从袖口抽出齐侯诏令。 诸儿长舒一口气。 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君行,太子从,以抚军也。君居,太子行,未有此也。 自己这是险些成了晋太子申生的前辈啊。 古人所言不虚。 孟姜抓住诸儿浑身松懈的档口,用力一推,将兄长扑倒在地上。 双手搭在了诸儿的领口。 “现在不是时候,”诸儿抓住孟姜的手,“临淄之事,我疑心仲年内通郑人...” “郑公子婴,字子仪,业已抓获,百里先生在审。” “果然...” “是我太不谨慎,若是及早察觉...” 诸儿叹了口气。 孟姜捧住兄长的脸,双目直视,正声道: “古人有言,将帅受命,惟军之事是虑。人之思虑在专,心不专,事不能成。兄长引军在外,如若事事劳烦兄长,如何治军,如何胜战?” “国内有事,非兄长之所虑也,只怨愚妹及众东宫之臣力有不逮,未能为兄长解除后顾之忧,不得不驰书告知,劳烦兄长。” “不过,兄长无忧,我自临淄来此之前,已将诸事安排妥善。” 诸儿望着孟姜的双眼,手稍稍松开。 嗖地一声,衣带被抽走了。 “我刚从途中归来,衣裳蒙尘,身上污秽不堪...” 孟姜将衣带随意一丢。 “无妨。” “我连日奔波,未及洗漱...” 孟姜的体重压在诸儿身上。 “无妨。” ----------------------------- 入夜,油灯点起。 诸儿望着房顶上的霉渍。 久违地感觉到智慧的余韵充盈全身,大彻大悟之下,发话道: “我有一计。” “郑人屡次害我,无非是要扭住齐国的马首,使齐人不助王室反郑而已,并非是对我本人有什么仇恨。” “只要我和王姬还在,齐国与王室的联姻还在,郑人的阴谋就不会断绝。此次虽然好歹过了关,不保下次又能化险为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齐国如今方灭纪国,又接连平息鲁国叛乱,此时亟待休养。若是想要兴兵讨郑以报此仇,也得等到来年。不然,违背农时,田地无人耕作,盐场无人翻晒,矿山无人开采,即便战胜,也是得不偿失。” “如此下去,不如我将计就计,使郑人的计策成功一半,虽杀不得我,却使我流亡在外。如此,则看似齐国与王室的联系中断,不再对郑国产生威胁,那至少王姬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等到王室召集,我便从境外潜回,响应王师,同谋伐郑。” “郑人屡次三番谋我性命,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五十一章 旅途 齐侯有命,赐太子诸儿美酒一爵! 诸儿看着郑人假扮的信使,暗中偷笑。 跪地向东,稽首再拜。 转头向国仲一拜,庄重而深情地向国仲嘱托道:“我去矣。此间诸事,皆由足下妥善处置。” 国仲才刚到曲阜不久,与诸儿交接了驻防事宜,便被拉了过来演这一出戏。 神色复杂,大概是在忍笑。 答道:“君自放心去吧,我身受国君之命,曲阜之事,不敢怠慢。” 诸儿慢慢地点了点头。 信使一无所知,只是稍稍受了点打动,又想到自己的使命,横下心来,逼诸儿就范。 “请太子饮酒!” 诸儿不去理睬信使,而是执着孟姜的手,嘱咐道:“我去矣。代我照顾好兄嫂,将我口信带给君父。” 孟姜俯首,静静呆了一会儿,抬头答道:“我愿陪兄长同去!” 信使有些不耐烦了,向前踏了一步。 “请太子饮酒!” 诸儿又转向随国仲一同出征的鲍敬叔。 “鲍大夫,临淄钱庄的事情就拜托了。将我所授之言寄予管夷吾,命其代为掌管钱庄,应当能结束挤兑,保住钱庄。” 自从流言传开,临淄城中齐国新钱的处境也变得微妙起来。 不少商人偷偷将所持有的新钱兑换回了铜钱。 齐侯在朝上发怒之后,临淄钱庄便迎来了挤兑潮。 鲍敬叔想方设法平息挤兑的风波,却事与愿违。钱庄的门面前日夜排着长队,全是要将新钱换回铜贝的国人。 诸儿这几天相当的精力,便都花在了这里。 无论如何,钱庄决不能倒。 诸儿从信使捧着的漆盘上取下酒爵,看了一眼杯中的酒。 所谓鸩酒,看起来与寻常的酒水也没有什么区别嘛。 诸儿举起酒爵,向使者致意。 “使者自郑国远道而来,奔波辛苦,不如这爵酒,就请使者饮了吧。” 使者表情大变。 两肩早已被人按住。 脑袋被向后牵扯,紧紧闭上嘴唇,咬紧牙关,只是鼻子也被捏住,呼吸不得。 诸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铜漏斗,就放在使者的嘴边等着。 实在是憋不住气,一松口,漏斗便扎了进来。 剧毒的酒水顺着漏斗的漏管淋了进去,使者的两眼很快便翻了白。 诸儿放下酒爵,看了一眼早已一命呜呼的使者,转身挥挥衣袖,道:“我去矣。诸位保重!” 换了一身商人行头,驾着货运用的役车,出了曲阜的南门。 诸儿打算先去宋国打探打探情况。 王室围绕郑国建立的包围网中,唯独宋国是缺漏的那一环。 虽然一直在拿宋人开玩笑,但宋国的实力也并不可小觑。当年前往宋国平乱之事犹在眼前,华督此时已经独掌宋国朝政将近三年了,也不知宋国现在情况如何。 怀里的钱袋沉甸甸的,已经好久没有用铜贝消费了。此番去往宋国,用齐钱可行不通。诸儿早早备了盘缠,又打好了行囊,带上干粮和衣物,将身上的佩玉藏在衣物中间,在役车上堆上几大袋齐国的海盐,车摇摇晃晃的,吱呀作响。 孟姜坐在车舆里,跟货物一同被役车载着,抱着用粗布裹好的利剑。 出行防身,就靠此物了。 孟姜打扮成年轻的贩夫模样,就当作是商人出行带上的伙计。 诸儿回头瞧了一瞧,还是不太像。 太过清秀可人了,不像是个干活的伙计,倒像是有奇怪爱好的商人买来的男仆。 说起来,要不是被郑国人的阴谋和鲁国人的叛乱搅得日夜不宁,诸儿这时候还在休假咧。此番出行,倒也符合休假的意味,反正不是真的去卖盐就是了。 道路上行人寥寥。 鲁国历经战乱,商人多有出逃者。诸儿轻轻叹气,但愿此后鲁国再无战乱吧。 若是管仲成功平息临淄的挤兑风潮,以后便推荐他来当鲁国的太宰,全权委任治理这个凋敝的鲁国,看看能不能让曲阜恢复生机。若是能够成功,诸儿便能放心把齐国之事交给他了。 只要他乐意的话。 给他五次拒绝的机会。 诸儿注视着路边矮树上停歇的杜鹃鸟。 杜鹃不鸣,为之奈何嘛。 那只杜鹃好像也注意到树下的视线,看了过来。 “布谷布→谷” 居然就叫了。 “兄长,你看!”孟姜从后面凑了上来,指了指路边刻了字的石碑。 “不许叫兄长。要叫先生。” “诺。” 诸儿将目光投向那边。 邾。 邾国是这场旅行的第一站。 道路两侧的田野中,满是长势喜人的青苗。 邾国的农夫坐在田埂上,好奇地打量着从鲁国入境的来客。 邾国人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嘛,农夫的脸上都还挺有光泽的。 役车进入邾境不远,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便有热心的旅舍伙计前来推销。 噫,这种在郊外拦路推销的旅舍,价格多半是不对的,要是价格还便宜,那更可怕了,不如早早离去。 回头得跟邾君反映反映。 不去理睬车后的烦扰,继续向邾国的都城进发。 日头西斜,诸儿二人进了邾城的北门。 邾城并不是什么大城,至少在尺寸上还是远远比不上曲阜的。 市井还算繁华,有一种小临淄的感觉。 行人往来,口音也与齐鲁稍有不同。 孟姜很少有机会出这样的远门,好奇地打量着路旁的一切,时不时向诸儿询问所见之物何也,就好像回到了几年似的。 贩夫走卒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此时正在收摊回家。 诸儿趁着摊主还在收拾的时候,买下两颗李子,转身递给车后的伙计。 “来,解解渴。” “谢...先生。”说着,捧起李子,一口下去,脆生生的。 诸儿兀自环顾四周,寻得一家还算上得档次的旅舍,驱车前去。 “店家,要一间房!” 第五十二章 旅舍 将役车在院中停下,旅舍的伙计将挽马栓入厩中。 入夜之后,会有人帮忙往食槽中添加草料。 旅舍的房间看样子还算干净,只有往来商旅时常居住,房间才不至于积灰,又只有店家时常打扫,房间才不至于脏乱。诸儿对此厢印象不错,便撂下行李,将车上的货物向店家报备了,使之代为看管。 夕食就只有简单的了,再如何,也比不上齐宫之中呈出的风味,更不要提与诸儿所知人间之味相比。不过虽说简单,倒也不至于简陋,至少是比井田间的野人之家吃的好得多。 粟饭和着荠菜,至少没给客人吃苦茗菜来。 荤菜是咸鱼,居然还是齐国进口的。 这年头贵肉而贱鱼,肉主要还是靠外出打猎来的,而鱼只要靠水,任谁都能摸上一两条来。 只是这菜里根本没什么油,菜蔬从热水中煮熟来,带着些许苦味,撒了把盐之后,感觉更苦了。要是能推广种植油菜,开拓榨油生意,将炒菜的技法推向全天下... 要是诸儿重生在一户商人家里,说不定真会以此为己任。 孟姜倒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明明从小长在宫中,却出奇得能适应,大概只要是与他兄长吃得一样,再怎么也不会抱怨。 时值夏末,天气尚属炎热,行车时有风迎面而来,流点汗也就罢了,这会儿停了下来,日头虽下了去,却仍感到闷热难当。 借了旅舍的一个大木桶,灌上井水,便是夏日解暑第一良方。 从地底提上来的井水清寒甘冽,肌骨浸入其中,猛然收紧,心脏都仿佛被揪住了似的。自桶里升起时,整个人都清爽了。 室内陈放的矮几上贴心地备了几团蒲扇。 一边扇风,一边将先备在陶壶中的井水倒进漆木的爵杯中。 以往的饮水常是宫内烧开的热水,要不就是野外行军时不讲究的河水,鲜少有品尝民间井水滋味的机会。 诸儿举杯向孟姜致意。 “此水乃井中所取,凉而冽。” 孟姜方才呆呆地坐着,见诸儿招呼,却摆摆手,将另一只手贴放在腹部,面露难色。 噫,好吧,可惜了。 让妹妹在席上蜷着,诸儿就卧在后面。 将右臂摊开,枕在上面,左手靠在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凉。 熬过日暮,待到夜间,应当就会凉快起来了。 枕头上裹着草席,里面填充着不知名的草籽,稍稍移动,耳畔便是沙拉沙拉的声响。 室内的香炉中焚烧着艾草,将蚊虫大约都驱走了。 温热的空气将各种韵味蒸发出来,艾草的熏香盖不过柔和的人气,除非蒲扇扇起的凉风太过急躁,不当心将美好的韵味给驱散开去了。 孟姜翻了个身,朝向这边,脸上被草席印上了一层红印,稍稍有点可笑。 粗布的男装的衣带大概是松掉了,整件衣裳松垮垮的。 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今天不行。 手中的蒲扇又多扑腾了几下,倔强的衣角终于平息了下去。 诸儿朝天仰躺。 日头已经完全下去了。 寻常人家,是不掌灯的。 只有皎皎的月色,从门户之间洒落下来。 洁白如雪的肌肤笼罩上一层圣洁的光辉。 绝世的睡颜迷迷蒙蒙,宛在雾中。 闭合的双眼不时灵转,将长长的睫毛微微带动。 乌黑而绵长的秀发简单地用绳巾在长垂的末端挽了个尾巴。 没被扎起来的杂缕时而擦碰在手臂上,酥酥痒痒的。 无事可做,却又睡不着觉。 气息扰扰,打在肋骨上,从皮肤上流过。 就当是驾着轻舟从江上飘过罢。 睡了。 天尚未明,诸儿惺忪地眯缝起双眼。 室外若有急促的脚步。 不会是有贼吧。 算了,管它呢。 闭上眼睛,方欲睡去,又一串脚步声从檐下飞过。 “捉贼!” 恍惚之间有人大呼。 翻过身去,抱住了一团软绵绵的云。 云开始挣扎了。 啊...别吵,睡着呢... 云咬人了。 呜呼! 猛然惊醒。 诸儿挣脱开来,将孟姜的衣衫整好。 带上佩剑,踩上鞋履,穿戴好衣冠,轻悄悄推门而出,去查看情况。 院内,役车还停在角落里,车上的盐袋一个不少。一检查,里面还是满满的食盐。 那两匹挽马还在马厩里安静地吃草,看起来也无人打搅。 那没事了。 诸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一只手摸着墙,摇摇晃晃回去。 轰然一声。 旅舍的门被人猛地撞开。诸儿吓了一跳,一个趔趄,贴上房间的木壁,早已拔剑出鞘,锐利的剑刃直指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一个衣着破烂,乞丐模样的半老头子一头跪倒在地,向诸儿接连磕头,哀求道:“君子救我!不然,我今死矣!” 那人双膝跪地,一只手支撑着,另一只手攥着一大包行李,背在背后,一起一伏的,甚是可笑。 诸儿眯了眯眼睛,问道:“我闻有人大呼‘捉贼’...” “汝非贼耶?” 那人一瞬之间便收敛了讨好的颜色,抓起布包,撒腿就跑,却在门口与狂奔而来的另一人撞了个正着。 诸儿出门看时,方才那贼人竟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短刀,正猛地扑向倒地的另一人。 抢前一步,趁那贼人的注意全在面前之时,一剑斩了下去,引出一腔哀嚎。 贼人持刀的一臂早被砍下,叮呤当一声,扑落在地上。 贼人倒也顽强,强忍着剧痛,抱着断臂,踉踉跄跄逃了出去。 月光下,道路上洒下的血迹一片暗红。 诸儿先不着急去追,反持佩剑,将地上摔倒者扶起。 那人是一精瘦中年,却留了一颌威猛的络腮胡子,游商模样,发髻上包着布帻。 诸儿投去关心的目光,问道: “子无事乎?” 第五十三章 纪昌 “多谢足下相救!” 那汉子向诸儿行了个大礼,谢道。 “子无事乎?” 诸儿再问时,那人已经站了起来,环顾周身,看来只是摔着了,无甚大碍。 “无事也,”那人憨憨地笑了笑,转而又变了颜色,道,“那贼人!恩公且在此等候,我将那贼人抓获,必返而重谢也!” 说着,迈开腿,朝着贼人消失的方向奋起直追。 方才的动静已经惊扰了街巷所居之人,此时纷纷揉着惺忪的睡眼前来一探究竟。 诸儿皱了皱眉头,那贼人装得一副可怜模样,实则穷凶极恶,那汉子手无寸铁,虽说现在贼人已断了一臂,不保又从哪里掏出什么凶器出来,反害了好人。 想到这里,诸儿看了一眼自己的佩剑,也小跑着追了上去。 转过一个街角,看见方才的汉子从地上捡起一个布包。 大概是那贼人被追得急了,不得不丢掉包袱逃命。 汉子麻利地打开布包,竟从里面取出一把角弓。方才还没注意,原来那布包上两头突起,竟是藏了一张弓在里面! 那汉子又从包里翻出了一支羽箭,轻描淡写地扣在弦上,也没怎么仔细瞄准,箭矢便早早尖啸而出。 汉子舒了口气,弯下腰,捡起包袱,又将角弓裹了进去,小心地搭在肩上。 中了?没中? 诸儿一路跑到那汉子的跟前,朝着刚才放箭的方向望去,却什么没看清,只觉得那边街巷尽头漆黑一片,任谁来也是看不见的。 汉子见是诸儿来了,笑眯眯地行了个揖。 哦?这是中了? “我乃纪人,名昌。纪国公室之后,本为宗室大夫庶子,纪亡之后,流落于此也。” “我...鲁人也,名麦。”诸儿听到那汉子自称是纪人,慌忙间改了个口。 昌听出破绽,笑道:“恩公乃是齐人罢,口音不似鲁人也。无妨,我虽为纪人,却与寻常齐人无冤无仇,所恨者,无非齐贼禄甫,贼子诸儿等,恩公勿虑。” “原来如此。”诸儿赔笑。 “恩公请看,那贼人去我一百五十步,以为无虞,跨于墙端,而嘲于我,被我一箭正中眉心,死于墙下。”昌有些得意地将自己的战绩炫耀给诸儿。 “一百五十步!”诸儿有些惊诧,那已经超过一百米了,居然还能一箭正中眉心? 如此射术,诸儿自愧不如啊。 “真一百五十步?” “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昌迈开大步,一一数去,诸儿跟在后面,听他报数。 数到三十,前方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数到六十,迷迷糊糊能看见一个影子。 数到九十,知道是个人了。 数到一百二十,这才看清,那人正是缺了一条臂膀的贼人,此时脑门中箭,大头朝下,双腿还贴在墙根上。 昌走到贼人跟前,取下那支还在滴血的羽箭。 “一百五十。” 不得了,不得了。要是被此人知道自己便是他的仇人,齐太子诸儿,恐怕...唉,太可怕了。 “足下神射,麦敬服!”诸儿重重一揖。 赶紧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吧,万一不慎露馅,犹恐性命不保啊。 “恩公莫走!”昌见诸儿似有去意,慌忙拦住,“恩公大德,我尚需长报,今日我且欲延请恩公一顿酒食,请恩公无辞。” 诸儿心虚地揖道:“不必了不必了。” 此时,被惊醒的人群也聚集到此处,见纪昌一番固请,也都来了兴致,劝道: “汝何故如此不近人情?“ “彼诚心延请,汝何拒之哉?” 七嘴八舌,好不麻烦。 诸儿以手扶额,道:“既如此,我也不推辞了。只是今日天尚未明,旅途劳顿,亦需休憩,不如三日之后,再会于此舍,如何?” 昌躬身一揖。 “如此,可也!” ---------------------------- 回到旅舍,孟姜也已醒了,正倚着矮几候坐。诸儿刚一进房门,便急切地询问道: “兄...先生何事出门?” 诸儿轻松地笑了笑。 “无妨,此处无他人也,称兄长可也。无非有贼人夜行,闯入旅舍,又与失主相遇,挥刀欲刺也,被我一剑砍下臂膀,终又被失主击杀。” “彼失主谢我之恩,约定三日之后在此处会面,将延请我也。” 孟姜看着诸儿的眼神,质疑道:“兄长莫非有事瞒我?” 噫,为何如此敏锐? “唉,我救下那失主,乃纪国公室之后,与我等有亡国之仇也。” 诸儿凑上前去,斜坐在孟姜身边。 “若是一个不慎,被他认了出来,恐为所害也。其人名昌,射术极为了得,竟在一百五十步开外射中贼人眉心,况且居然是在夜间。” “兄长也救过他性命,如何断定他必会加害?”孟姜直身坐起,让诸儿坐正,将身上的外衣取下,叠好放在一边。又摘下商人的巾帻,放在衣物上面。 “虽不一定加害于我,只是...唉,还是小心为上。” 诸儿背后一个激灵,原来是背上被指尖刺中,错觉是那纪昌寻仇来了,一箭射来,将取诸儿性命矣。 “兄长变得如此疑神疑鬼,皆怨年也!我日夜诅其卒也。”那张可爱的小嘴中吐出恶毒的话语,若是齐宫的女师知道了,必然是要昏厥过去的。 “他日我一同前去,且观其人如何。兄长常言不知射术如何精进,恐为人所笑,彼既如此善射,不如从而师之?” 孟姜陈述着,语气中莫名带着一股怨气。 指尖划来划去的,非要帮人脱敏。 一个个寒颤打了过去,总算是没有反应了,这次又是后颈处来了一下。 下面是颈动脉,致命的要害。人体本能地警戒着,遗传的密码自动输入,浑身的肌肉都猛然收紧,试图从远古的虎豹口中逃生。 “噫,别别别...受不了了。” 孟姜不依不饶,诸儿几乎待不住了,起身欲走,却被从后面一把搂住。 “兄长,勿弃我而去也。” 一下子僵住了。 鲜少见孟姜如此。 背后,孟姜紧紧贴了上来,身体核心的温度透过衣物传导过来。 “勿弃我而去也。” 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声线有点涩生生的。 “然。” 肩膀卸下力气,任凭孟姜抱着。 这些日子,又是被人暗算,又是意欲只身出逃,今夜又一言不发,偷偷前去察看,是害得孟姜担心了。 不知过去多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诸儿小心翼翼地转身,孟姜却已经趴在背上睡着了。 眼角还留着泪痕。 用随身的手巾为孟姜擦去泪迹。 “怎么舍得离你而去呢...” 这句是现代汉语,就算她还醒着,也是听不懂的。 第五十四章 邾市 清早赶集,去将所携的齐盐出卖。 不过,这次诸儿售卖的目标人群,却并非零散购盐的邾国百姓,而是专门找上当地的盐商。 零散售卖,固然所得更丰,奈何费时费力,倒不如稍稍降价,给邾国的盐商让个利,好让他们替自己流这个汗。 在邾国,一斤盐可卖四十五朋钱,诸儿这车上共是六十斤,若是卖上一个月,或许可得二千七百朋。 若是按一斤盐四十朋卖给当地盐商,六十斤盐只需两三天,便能卖上二千四百朋。 区区三百朋钱,可抵不上他齐国太子诸儿的一个月时间。 喜笑颜开的邾商将役车上一袋袋食盐扛下来,挥上一大把汗水,将盐袋一一解开验货。 里面清一色是白花花的精制海盐。 这种盐,即便是在临淄,也得卖上四十朋,那可就相当于诸儿这车帮他从临淄到邾城白跑了一趟。邾商笑呵呵地打量着这个细皮嫩肉的年轻公子,盘算着这是哪家富商的傻儿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手背白得像个娘们似的。 诸儿也是笑呵呵地向邾商行了个礼,便带着身后的伙计,赶着役车离了摊位。才走不多久,就有来得正巧的外邦商人蹭了进来,占下了方才的位置。 “盐既已售毕,我等前去粟行。” 诸儿坐在车前赶着马,回头向孟姜搭话。 孟姜怀里抱着长剑,身旁是行李的包裹,车舆里厢空落落的。 时不时有人凑过来问,车舆里的美貌“奚僮”卖几朋钱。甚至有富商高喊着要出二十头耕牛的价格来交换,使人不胜其烦。 真把这车当成卖奚的贩车了啊。 诸儿挥手赶人,道:“此男子也。” 富商重重点头,道:“我固知之。” 诸儿快被气笑了,又道:“此子之美也,牛二十头,不足道。若得齐太子诸儿之胫骨,我与汝换矣。” “此话当真?”那富商居然两眼放光,“既如此,我当即买凶,刺彼而杀之,取彼胫骨,与尔来换也。”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可也,”诸儿捧着肚子,“汝名何耶?事成之日,如何寻汝?” 富商慌忙从腰间取出一小片木牒,又从腰包中取出铜质小刀刷刷刻了三五道印记。用笔蘸上朱砂,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方才诸儿的戏言,又叫诸儿签字画押,随即将木牒剖成两半,半边递给诸儿。 这便是“契”了。 孟姜在车后,阴着脸,一言不发。 就差骂上一句“有病”了。 她哪里舍得骂出口呢。 役车总算兜兜转转,到了邾城粟商聚集之处。 邾国本地米商,诸儿是正眼都不瞧,此行的目的,专为调查外邦米商的行情。 邾城之内,凡粟商者,有: 齐商一十三家。 宋商十一家。 鲁商六家。 郑商四家。 卫商三家。 邢商二家。 陈、滕、薛商各一家。 所有商家之中,以齐商为基准进行比较,宋商的粟米最为便宜,品质也还不错。鲁商报价稍低,但品质却好。郑、卫、陈三国的商家,粟米卖得甚贵,不过品质不错。邢人卖得偏贵,质量也优。其余各家,皆是劣粟配低价。 “如何,看出些许门道否?” 诸儿转头,看向还没完全消气的孟姜。 哼。 孟姜扭过头去。 “噫,是我之过也,突发玩心而已,绝非本意。” “我固知之。非为此也,为先生之诅于己身也。” 诸儿哑然。好嘛,却是为那个要自己腿骨的价码闹不开心。 将妹妹揽进怀里。 “我知之矣,下不为例。” 孟姜这才点了点头,转身指向那些粟商,一一回答兄长的考题。 滕、薛两国距离最近,虽然粟米劣质,但运输成本小,可以将价格压到最低,也能挣钱。 鲁国距离较近,因而价低,但鲁国国人因战事而陷入贫困,买不起昂贵的良粟,而购买劣粟维生。鲁国国内的优质粟米,主要都拿来出口了。 邢国距离较远,来邾国贩卖劣粟是挣不到钱的,只有精挑细选出优质的,才能依靠品质来搏一搏。 宋国距离不算太远,只要相对品质还可以的粟米便能挣钱了。由于宋商供应量大,因此卖不出太高的价格。 齐国的供应量最大,这是因为现在齐国的公室手上掌握着大量的粮食,正在准备转手,因此对于国内粮食的采购量就减少了。这就导致齐国种出的粮食有更多的部分被出口到外邦。 小国的供应量自然较小,而大国之中,鲁国历经战火,今年耕种土地的人力减少了,鲁人为此尽可能的储备粮食,以防可能出现的荒年,因此供应量较少。 郑、陈、卫的公室正在囤积粮食,准备发动战争,因此粮食出口大幅减少,价格也变得昂贵了起来。 宋国产量实际与郑、卫相近,而宋国的粟商出口却比郑、卫多出这么多,由此观之,宋国人显然是不会响应王室的号召,起兵伐郑了。 诸儿拍拍孟姜的头顶。 “全对。” 从宋商的出口情况中,判断宋国执政对于王室的态度,正是诸儿此行的目的之一。孟姜不愧为自己的第二大脑,所思所想丝毫不差。 孟姜将诸儿的手按住,放了下来,自己稍稍起身,向兄长身边凑了过来。 压低音量,细若游丝。 “还有,兄长准备拿来压制挤兑,稳定国内新钱币值的手段,就是取消伤残士卒按年提前发放补助的办法,改为按月份缓慢发放,将省下来的部分加上公室剩余的备战粮卖到卫国,换取大量铜质货币,来撑过当前的挤兑大潮。” “一旦临淄国人发现无论如何兑换,临淄钱庄始终能够实现原定比率的兑付,那么挤兑之事也就该落潮了。那之后,只需要再用钱庄持有的货币购买粮食,按计划发放出来,一切暂时就平安无事了。” “只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要重新树立兄长在国人中的形象,将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的影响消除掉。如此,才能重新建立市场对于新钱的信心。兄长曾经教过的,信用带来国人的信心,国人的信心,就等于公室的钱财。” 诸儿笑眯眯地点头。 “然也。” 将视线远远抛向临淄的方向。 身后的这位王佐之才已经参透了这个道理,管夷吾啊管夷吾,可不要让朕失望! 第五十五章 射术 三日之后,诸儿如约在旅舍门口等候纪昌的邀请。 纪昌比起先前相见之时,纪昌又瘦了一圈,束腰的衣带又多出来一截。 远远便瞧见还在张望的诸儿,小步快跑而来,不知怎地,又与路人磕碰了一下,脚下一空,险些摔倒在地。 此时诸儿也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 纪昌弓着腰向那被撞上的路人赔了罪,迈开腿,却被脚下突出的树根绊了一跤,甚是狼狈。 诸儿带着身后的孟姜跟了过去,将纪昌一把拉了起来。 “足下如期而至也。”诸儿抢先向纪昌行了一礼。 “恩公,惭愧惭愧,”纪昌赶忙回礼,“我见恩公亦乃肉食之人,寻常酒菜恐不能合恩公心意,特寻上佳者,以请恩公!” 见诸儿身后的美人,又做了一揖。 “此我胞弟也,与我同住,当日言及足下,弟请从而观也。” 纪昌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色,又当即敛了回去。 “二位请。” “有劳足下费心。” “请。” 说着,诸儿与孟姜便跟随纪昌,沿着街巷一路拐弯,在一处转角处停下。 居然是一家主打烤鱼的食肆。 泗水中打捞的鲜鱼,装在木桶里,快马加鞭运来邾城,难得还是活的。 庖师从木桶中捞出活鱼。 那是一条形体极大的鲈鱼,几乎要赶上较小的鲤鱼了。 当着三人的面,庖师紧紧揪住鱼尾,将鱼头在砧板上啪啪地拍了几下,待鱼不怎么动弹了,便用燧石磨制的手斧割开鱼腹,清出杂肠,用清澈的井水冲洗三遍。 鱼背上划上几道口子,放上切好的生姜片,浇上少许佳酿,撒上齐国进口的精盐,腌制少许时间。 “多腌上一时,”纪昌嘱咐道,“我恩公乃是齐人,齐人口味偏咸也。” “唯!”庖师很有精神地大声答道。 店家端来三坛佳酿,正要启封,诸儿凑到纪昌身前,道:“我难得一尝烤鱼,若饮酒,则恐不能尽享其味也。” 还是免了吧,要是酒后说漏了嘴就坏了。 纪昌仍要劝饮,被诸儿几次拒绝之后,叹了口气,让店家将酒撤去。 表情却是稍稍安心的模样。 看来这位神射手今日过得实在是难堪啊,恐怕今日请客是破了财的,饿着肚皮省下来的钱,搞不好还举了债。 诸儿有些于心不忍,却又不想伤了纪昌的面子,便当作一概不知了事。 转眼间,鱼已经上了炭火,烤了起来。 生肉渐渐发白,内含的水分都蒸了出去,饱满鱼生萎缩成紧致的熟肉。 眼见差不多了,庖师用木钳将烤鱼从炭上取下来,放置在早已备好的漆盘之中。 四四方方的木制漆盘,器形浅而长,一看便知是专门盛鱼的。 庖师趁着鱼还滚烫的功夫,淋上一层醢酱。一边浇醢,一边用削得齐整的木片在清水中一撩,洗净的同时还蘸上少许水分,将鱼肉上堆积的酱汁细细抹匀。 刺啦的声响中,白雾腾起,汁水爆溅,勾人食欲。 差不多了吧,可以吃了没? 诸儿已经把筷子握在手中多时了。 庖师终于忙完,欠身一礼,道: “贵客请用。” “二位请。” “请。” 纪昌看起来是有点饿急了,也顾不得吃相,招呼完二人,便赶紧夹肉来吃。 齐宫之内确实少有烤货。如此喷香,焉能不尝啊。 诸儿从鱼背上撬下一块,蘸着醢酱,送入口中。 虽然缺了点油香味... 唉呀真香。 孟姜似乎有些犹豫。 纪昌闷头吃上一阵,稍稍果腹之后,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 “贤弟为何不食耶?莫不是平时肉食惯了,嫌弃鱼腥?” 孟姜为难地摇了摇头。 “莫非烤制的做法不合胃口?” 还是诸儿看出了问题所在,解释道:“但食无妨,此鱼乃鲈鱼也,背上有脊骨一排,腹中有肋骨相对,如此而已,别无杂骨。” 孟姜将信将疑地从背上戳了一点鱼肉下来,小心翼翼地入口。 确认真的没刺,孟姜也一小筷一小筷地采食起来。 妹妹看起来还挺喜欢的,以后有机会可以一试啊。 三人吃饱喝足,便围坐在席上,开始了闲谈。 “足下射术精湛,我深感敬服。我亦尝学射也,不能成,凡射二三十步者,十发不过三中也。若足下不弃,愿请点拨一二,可乎?” 闻言,纪昌却叹了口气。 “恩公既有此意,我亦非不愿传授,只是与我师有约,此术不可传之于人也。” 竟有此事? 诸儿皱紧了眉头。 看来射术还是与自己无缘啊。 “虽然,愿观恩公如何羿射,若有不当之处,我可为君指之也。” 诸儿当即向纪昌拜以师礼。 孟姜从包裹中翻出准备妥当的肉干三大条,递给诸儿。 这便是求师的学费了,也好帮这可怜人改善改善营养。 诸儿低着头,将肉干奉给纪昌。 咽口水的声音。 纪昌还要推辞,诸儿早已将肉干推到他手中,道:“自古求师有礼焉,不可废也,先生请纳之。” 拗不过,也没有充分的意愿来违拗,于是纪昌便小心将肉脯包好收下,谦辞曰: “既非以全技授人,安敢妄称人师哉!” “只当是互相切磋,精进一二而已。” 诸儿恭恭敬敬再行一礼。 纪昌从背囊里摸出零零碎碎的铜钱和海贝,凑在一起,勉强够了数,于是与食肆的掌柜结了帐,携二人同出门去。 诸儿在旅舍的院内扎起靶子。 四下无人,于是就着夜色试射。 在纪昌的注视下,诸儿持握他的角弓,直身站定,左侧向着箭靶,两脚微分平肩。 将箭尾的凹槽对准弓弦,扣了进去。 右手中间三指扣弦,左手虎口抵住弓身中部,用力开弓。 稳稳当当瞄准,可惜那一团箭靶黑黢黢的,看不清楚。 右肩发力,三指松开,箭矢应声而出。 噔的一声,脱了靶,箭矢扎在木制的围墙上。 纪昌皱起了眉头。 “气力足以开弓,持弓甚稳,姿势亦皆无误也。” 那为何还射偏? “尚未看清,安能射乎?” “这...”诸儿像是又回到了学生时代,被老师揪着批判。 看不清啊,是真看不清,视力不如这位箭无虚发的,不也正常么。 纪昌叹了口气。 诸儿松开弓,搔了搔头。 难道自己的射术已经无可救药到了这种地步? “先生视物异于常人,是有诀窍否?” 一直在一旁观察的孟姜此时发话了。 纪昌却莫名有些慌了神,不知说些什么好。 原来是视力问题? “我能远射,视二百步之物如在眼前也。” 纪昌字字斟酌地吐露道。 大概再说多了,就打破同他师父的约定了。 诸儿忽然忆起纪昌在街上与行人撞在一起的模样。 “先生是否不能视近物?” “然也。”纪昌几乎是很自然地答道,随即又嗯嗯啊啊地拼命想要遮掩。 在兄妹二人再三追问之下,终于招架不住,将习射的全套流程一一透露出来。 纪昌远视极为严重,居然不能书写,只是全盘口授。 诸儿从包裹中取出竹册和笔墨,将纪昌的射术记录成卷,吹干墨迹,好生收纳。 “有劳先生矣。”诸儿笑逐颜开。 纪昌以手掩面,痛苦地用力揉搓。 “先生勿虑,我二人必不亏待先生也,”孟姜选择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实不相瞒,我乃齐侯之女也。先生救命恩人,乃我长兄也。” 纪昌抱着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看来孟姜判断得不错,纪昌虽然听闻此事,却确实没有什么加害的心思。 诸儿写下一片木牍,签了名,递给纪昌。 “先生可去临淄钱庄兑取,我知此处亦有分庄也。” 至少纪昌今后再也不用为果腹发愁了。 第五十六章 鲍氏一族与邾国驻军 来到邾国数日,诸儿时不时看见街市上有齐卒的身影。 应邾仪父的邀请,齐人已经开始在邾城的郊外设置了营房,距离城邑并不太远。 驻军由大夫采邑的族徒征调,全旅按年为期,轮换驻扎。旅中士卒按十日为期,休息一日,因此有了闲暇时间,便多有来城内散心者,只可惜时间有点短,不能尽兴。 诸儿见到的齐卒一个个都行色匆匆的,蹲在街边啃瓜的,聚在一起看艺人杂耍的,给家里人选购礼品的,行动之迅捷,比战时不遑多让,生怕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第一批驻扎在邾国的齐人来自鲍邑。 敬是第一任被封建的鲍氏大夫,原本是临淄的富商,姒姓,无氏,祖上世居谭国以西,齐谭边境上的鲍地,说不清到底是东夷人还是周人。 后来他们一族迁到国都临淄来讨生活,经过几代人的积累,终于才有了家业。敬后来为公室立了功,于是齐侯禄甫将他封在了祖籍鲍地,建立城邑,以鲍为氏,这才成为了一般通称的鲍敬叔。 鲍敬叔平时在临淄的府邸待着,基本上还是过着他的富商生活,至于采邑的事情,都交给家宰在管理。倒不如说,他的那个小小的鲍邑,不过是他庞大的产业中的微小一环而已。 像鲍氏这样一个普通的大夫氏族,拥有采邑一座,下属的领民由当地的土着和大夫本人的亲族组成。鲍邑这样的小城,也就能够组织起十乘战车的兵力。 当地人口算上郊外的野人,不过五千左右,能够抽出的男丁就只有数百人的规模。鲍敬叔这样的初代领主,没有什么宗族势力的帮衬,更显得势单力薄。 尊奉公室的命令,把采邑的邑师拉出来戍守,总会减少当地农耕的人力,使得当年的产出亏损。若是像鲍氏这样,采邑收入仅是一小部分的情况,也就罢了,如果是全靠采邑吃饭的普通大夫世家,长期的戍守就会导致粮食连年减产,身为中等贵族,居然吃不饱饭的惨剧发生。 指挥邾城驻军的任务是由嗣子鲍叔牙接手的。诸儿此行正好经过邾国,也顺路来拜访一趟这位未来可期的新星。 听说太子要来,鲍叔牙早已一身戎装穿戴齐整,带着全旅的甲士,在辕门外静候。见诸儿驾着低矮的役车颠颠地驶来,鲍叔牙正色立定。 “太子!” “叔牙,许久不见矣!” 一个不注意,鲍叔牙好像又长高了不少,现在比诸儿也就矮上半个头了,原本的稚气已经完全消失,仪表堂堂,给人印象甚佳。 先前派遣鲍叔牙去往列国购入军粮,居然出乎意料地超额完成了任务,现在公室手中大笔的存粮皆是拜他所赐。 诸儿停下车来,落地站定,也向鲍叔牙回了一礼。 “如何,在邾国一切可好?驻军可有什么困难否?” “多谢太子关心,邾君为我旅安排停当,营地平整宽阔,有充足的空间居住和操练。” 鲍叔牙稍稍侧过身去,带着为诸儿介绍一番的意思回答着。 “太子请看,沂水就从营地一侧流淌而过,取水甚为方便,只可惜水道狭窄,运力一般。” 诸儿点点头。 “水中可有鱼否?” “虽有,可惜不大,骨多肉少,与士卒闲谈时,众人都说还是泗水鱼好,肉质鲜美而腥味少。” 突然想起来随口一问,鲍叔牙居然也能答得上来。 不错。 “粮食供给如何?可充足否?” 鲍叔牙示意诸儿向邾城的方向望去。正有运送粮食的挑夫和车马从邾城络绎而来。 “最近宋商卖粮价贱质优,我旅粮食皆购自当地宋商。此外,邾君为我等留出一片空地,虽然今年已经赶不上农时,但从明年开始,驻军便可以自己生产部分粮食,以减轻驻扎消耗的成本,”鲍叔牙指了指军营外开垦好的田地,“只是这片田地是由我氏族徒开辟,若是明年的驻军白白用去,恐怕鲍氏的邑人会有怨言。” “既如此,十年之内,此处垦殖的收成按每年一成,由当年驻军的大夫交予鲍氏,如何?” “如此甚好,我也能同族人交差了。” 诸儿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 “夏日将尽,不日天候恐要转凉。士卒衣裳如何解决?” “自鲍邑运来不甚方便,不如就地采购。我已同邾国布商谈妥,按平价可购全旅秋冬厚衣,太子无忧。” 十一二个妇人抱着木桶,从众人身旁经过,纷纷行了礼,便各自劳作去了。 鲍叔牙有些慌忙地解释道,这些妇人是受雇于齐军,为士卒浣洗衣物的洗衣妇。 诸儿笑了笑,又问:“驻军在此,何以为乐?” 终于把鲍叔牙给问住了,年轻的大夫嗣子尴尬地笑着。 精神生活过于贫乏也是不行的。 没什么乐趣,又没有什么赏赐,士卒就要有怨言。 诸儿想起邾国繁华的街市,和在城中驻足逗留的齐国士卒。 邾城之中,不是有不少新鲜玩意么。 偶尔给士卒多发些赏钱,让他们去城里消费一番,回来之后大约就会安分了。 不过,给邑人额外发赏钱之类的事情,就不是诸儿能说了算的了,鲍敬叔才是管着这些族徒的领主。 “依我看来,不如将休沐的频率增加,每两个十日,取其中一个增加一日,好让士卒能在城内玩得尽兴,如何?”诸儿拍拍鲍叔牙的肩膀,“我也只是稍稍一提,具体的情况,还是要你们自己考虑安排。” 鲍叔牙回头看看欢呼雀跃的驻军士卒,“既然太子都这么说了...我尽量安排。” 鲍叔牙带着诸儿围绕军营兜了一圈,将驻军的基本情况一一介绍完毕。 看来邾国人为齐国驻军的到来是做过功课的,提前备好了驻军各种所需,只要将价格压到比从齐国运来的报价稍低,就能趁机挣上一笔。齐军在此驻扎,建造营房的木料石料皆是从当地取材,砍伐搬运诸多事务,也有邾人来此务工。 齐国人得了便宜,邾国人做了生意,而邾国的公室也能就此收上一笔税款,谁都没有吃亏嘛。 第五十七章 孔孀 自邾城出发向西,穿过滕国的狭小国土,抵达泗水岸边,鲁、宋、滕三国的国境便在此处交汇。 这个时间点上,那条连通济水与泗水,横亘在鲁、宋之间的菏水还没有开凿,未来菏水的还安安稳稳地蓄积在曹国境内的菏泽之中。 原本在鲁、宋之间作为缓冲带的郜、极、茅三个小国,在鲁隐公执政期间被灭掉两个,仅剩一个茅国还在苟延残喘。 两个大国直接接壤在了一起。 费伯庈父(读:秦)帅军在滕国以西营筑了私邑郎邑,后来随着费伯之死,被鲁国公室收回,现在成为了控制泗水上交通往来的一座坚城。 鲁军放弃了占领的极和郜,在郎邑保留了硕果仅存的一支机动兵力。郎师丝毫没有参与曲阜叛乱的意思,而是一心一意地执行监视宋国的任务。 如今的极、郜两地,虽然名义上还是属于鲁国,实际却相当于是在自治。 两国的公室早被连根拔起,鲁国虽然撤军,但并未彻底放弃对这两地的控制,而自齐鲁战争以来,宋国也开始不断向这两地渗透,使得两地的势力错综复杂。 为了不至于露宿,诸儿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极城的城门关闭之前入了城。 只是,在城内来回兜转多时,不见有旅舍接客,食肆也都早早关门了。 二人找不到借宿之处,也只能将役车靠在城墙的墙根处,把行李的包裹打开当作垫子,打算吃些干料之后,将就着在役车上睡了。 额头上滴下一点水来。 诸儿一个激灵。 不多时,又是一滴,落在手背上。 不好,这是要下雨了啊。 愁怨地望了眼天边,又是阴云压顶。 正踌躇间,忽然见有人在朝这边招呼。 莫不是旅舍有空房了? 那人渐渐近了,昏暗之中,也只能看得出是个中年男子。 “来客非齐国太子乎?” 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诸儿皱起了眉头。 孟姜背着身子,已经将包裹着佩剑的布包解开。 “执事请勿紧张,”那人的语气很是平静,“我家主人有请。” 什么人会在这处三不管的地界等着自己? 诸儿按下孟姜递过来的剑,自己下了车,向那人一揖。 “既如此,请引我前往。” 说着,牵着马,跟在那人的后面。 雨已经开始下了起来。 转过几个街角,跟着进了一家大院的门,肩上已经被淋湿了。 有人过来帮忙牵马,诸儿便送了辔绳,携着孟姜去往室内。 前来迎客的主人罩着面纱,不能识其真容,听声音,却是一位贵妇人。 “妾乃宋故司马孔父嘉之孀妻,未亡人巢氏也。闻子木金在齐之范邑,又闻执事之将往宋也,故待于此,特来相问。” 诸儿内心不免怀疑起来。 听对方自报家门,看来不错,但她现在也是宋太宰华父督之妻了,到底心向的是哪一边,还不好判断。 “孺人家君知之否?” 那贵妇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执事远道而来,不巧天降霖雨,衣衫既湿也。请为君拭之。” 巢氏从袖间抽出一块丝绢,向前迈出一小步。 身后孟姜周围的空气似乎在蹭蹭地散发着热量。 诸儿当即退开一步。 这合礼吗? 这不合礼。 “孺人此举,恐非相宜也。”尽可能将声音压低出生硬的感觉。 “妾愚鲁无知,失礼冒犯君子,敬请见谅,”巢氏尴尬地赔了个笑脸,招呼道,“请。” 诸儿抖抖衣袖,跟着巢氏向厅堂而去。 巢氏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叠好的素巾,这回是规规矩矩地双手奉上。 “执事请用。” “谢孺人。”诸儿行礼道谢,转身将素巾递给孟姜。 “快把头发和衣裳擦干吧,小心着凉。” 两面相对,孟姜看起来像是在憋笑,摆摆手,道:“兄长,孺人美意,何不收下?” 诸儿犹豫了一下,收了回去。 巢氏结合传闻,大概也是知道了怎么回事,又转身取了另一块干巾,奉给孟姜。 诸儿于是自顾自地将身上的雨水擦干,一旁刚才引路的仆人将用过的两块巾帕接过,退了下去。 隔着矮几坐下来,诸儿稍稍环视,找到一道收起的珠帘,便一副自然而然的模样,将珠帘展开,隔在中间。 继而坐定,诸儿再一次问道:“孺人在此邀我相见,家君知之否?” “知之也。”这次终于是正面回答了。 提问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 若是巢氏答道“不知”,举止却又有异,或可说明此乃华督之计,而如这般作答,则什么也判别不出来。 “如此,华父岂能轻允?” “妾以命相要,方才应允。” “如此,我知之矣。”诸儿点了点头。 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不代表是真实的。若是一般妇人来问其子,诸儿自然不会多么疑心,只是华父督其人,实在是不得不忌惮。 “孔父之子木金确在范邑,为百里氏家宰。” “我儿可好?” “尚可。百里子未亏待之也。” 巢氏轻轻拍了拍心口。 “如此,甚好。” 馥郁的香味透过珠帘弥散过来。 诸儿微微皱了皱眉。 稍稍向旁边一瞥,孟姜不动声色,但诸儿却能感觉到,此时的孟姜就像一只炸毛的猫。 “令郎已生得甚为长大,已然高于我矣。”诸儿比划了一下。 “如此,与其父类也。”巢氏欣慰地笑了笑。 “妾日夜所思者,唯亡夫及爱子耳。身在商丘,心却在范邑,如此度日如年,心中苦楚,无人可以诉说。”说到动情处,巢氏动容地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以执事之贵,而听未亡人之妄言,妾深谢之。”巢氏将面纱轻轻撩起。 确如闲人所言。 美而艳。 梨花带雨的模样,诸儿若不是有妻室及宠妹日常相从,恐怕早已如华督那般失了智了。 “令郎生得如此长大,却不知今年贵庚几何?”诸儿冷不防幽幽地问道。 她卡壳了。 “执事方才...所问者何也?”巢氏顿了一下,“妾情到深处,执事所言,充耳不闻,不甚惶恐...” 唉,可怜的木金父。 诸儿做出一副温和的笑脸,复述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令郎生得如此长大,却不知今年贵庚几何?” 第五十八章 华妻 “应当尚未能御也。” 巢氏大概是想要蒙混过去,狡猾地用周礼中的规定来蒙混。 凡问大夫之子年岁,长,则答曰“能御矣”,幼,则答曰“未能御也”。然而这只是一般情况下的礼节性问答,而此时诸儿的疑问,明显是需求一个明确的数字。 但是无妨,下判断的是诸儿,不是别人。蒙混是没有用的。 “其实令郎曾为我车右也。鲁人数叛,以四千之众围范邑,令郎在邑中固守,叛众不能入也。” 诸儿将木金父这段时间所立下的战功一一数来,“数日之后,叛军被我击破,撤入郓城,令郎亲率战车入城与叛众交战,射杀数人。” “郓城遂平,令郎乃帅范邑之师从我伐曲阜,力战而破泗水之敌,兵临曲阜城下。令郎数战有功,而未有伤也。” 巢氏的表情复杂了起来,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 半晌,才回过神来。 “谢执事相告。我儿既然能为君效力,妾也就放心了。” 正谈话间,有仆人趋来,为三人奉上饮食。 豆中是粟米,荤菜是豚肉做的羹,素菜是冬葵叶和菽。 菽,也就是毛豆。盛在食器的“豆”中,做成的菜式是盐水毛豆。 仆人又搬来一坛酒,只是掀了盖子,巢氏便命其退下了。 巢氏自己起身,衣角碰得珠帘喀拉喀拉地响,绕了半边桌子,坐到诸儿身旁。 “妾请为执事斟酒。” 这出门在外的,难说酒里有什么花样,还是算了吧。 诸儿摆摆手,拒绝劝酒。 “去国在外,我不敢轻饮。” 巢氏根本不理会,自说自话地取出一支木勺。 用长柄木勺舀取坛中黍酒,倾入诸儿身前的酒樽中。 一勺不够,又是一勺。 “方才只顾问我儿之事,待客不周,还请见谅。” 诸儿干咳两声,巢氏却更加起劲了。 香粉浓重的气味蹭得人烦躁起来。 巢氏双手将酒樽备在心前,道一句“君子,请”,把樽奉了过来。 原本,以物奉人,举则齐于心,是符合周礼的,但巢氏这番动作,明面上合礼是合礼的,但是个人都知道,这实是大大的不合礼。 空气中弥漫着焦躁的感觉。 夏日的余温,雨天特有的低气压使人感到闷闷的。 诸儿继续回绝。 “还是免了吧...我确然不愿饮酒。” 巢氏抱着意义不明的笑意。“执事莫不是疑心此酒有异?无忧,且看妾为执事先饮。” 说着,端着酒樽,连常规的掩面都省了,当着诸儿的面结结实实饮了一口,将樽口展示给诸儿。 好吧,酒确实是没有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这有夫之妇,到底什么意思?把自己当成是曹贼了不成? 诸儿终于忍不住要吐槽了。 暗地里,孟姜按住诸儿的一只手。 “孺人休要自轻。”冷冷地答道。 “执事既不愿饮,妾亦不能强求。” “孺人自商丘而来,真非华父所托?” 诸儿觉得也差不多是时候挑明了。 却见巢氏叹了口气,换了脸色,也变成了事务性的语气。 “然也。华父确有密信托妾付与执事。” 听闻此言,孟姜的手松开了,诸儿也总算是宽了心。 大大地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随即气沉丹田。 脂粉味还是好重。 诸儿从巢氏手中接过华父督的密信,还没有拆看,那边先嘱咐道:“执事看完,请在此烧毁。” 说着,指着几上的灯烛示意。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卷帛书。 诸儿记得华父督其人,外表看着还挺像模像样的,字写得却不怎么样。 孟姜也好奇地凑过来,巢氏却制止道:“执事请一人观之。” “我与我妹,一人也,去其一则不足一人。”反正对方也几次无视了自己的意志,没有太多道理可言,诸儿干脆将帛书展开,光明正大地与孟姜一同观看。 信的内容并不长,意思也简单明了。 自己观罢,待到孟姜也看完,便当着巢氏的面,将帛书架在烛火上点燃。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卷帛书化作青烟。 兄妹二人正将陷入沉思,巢氏却打断道:“华父之言既已传达,贵客姑且请先用餐?” 气氛轻松了一些。 诸儿这回有胃口了,将巢氏斟上的酒一饮而尽,就着微咸适口的毛豆,风卷残云,将桌面上的餐食清空。 “多谢孺人款待。” 诸儿拱了拱手。 “执事满意,妾心甚慰,”巢氏向诸儿答礼,“如若执事不弃,请在寒舍休憩数日。” “不必劳烦了。只请借宿一夜,明日,我等便启程。” 巢氏欠身道:“执事定要速行,妾亦不好挽留,既然如此,妾当即使人安排住处。” 说是住处,其实也就是宅中的房间罢了。 巢氏为诸儿和孟姜分别收拾出一间,诸儿在宅东,孟姜在宅西,中间隔一道连廊。 诸儿不是很满意这样的安排。若是夜间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无法第一时间与妹妹会合了。但人家是主,自己是客,也不好多说什么。 将被雨水淋过的外衣挂在木架上。 习惯了佩剑和玉,这商人的服饰是真的穿不太惯,解下衣带,总是虚空去抓腰间并不存在的那两样。 华父一族的招待还是那么贴心,毕竟是能让四国国君满意而归的公关。 诸儿将全身浸在木桶中,宜人的温水将淋雨的不适感溶解了。 华督来信接触,并明言不能在宋境与诸儿会面,但宋国还是要去的。 那封密信虽然煞有介事,却也不能完全相信。 诸儿打算去侦察侦察宋国的民情,看看和平了一段时日之后,宋国恢复了多少元气。只有搞清宋国手上的底牌,才能够分析好宋人真正可能的动向。 夜深人静,室内灯光摇曳。 诸儿从稍稍有些泛凉的水中起身。 却听廊间从远处传来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应当是冲着这边来的。 听起来不像是孟姜。 谁? 诸儿用布帛赶紧擦干身上的水迹,套上华府准备的衣物,未及整理,先扑向自己那把斜倚在墙边的佩剑。 第五十九章 宋论 是之前引路的那个仆人,来添热水的。 诸儿整好衣物,许他进来,让他将那桶用过的凉水撤去。 和衣而眠。 甚是燥热,辗转反侧。 那酒,真的没有问题吗? 半夜,又有人从门外反复经过,脚步放得很轻,诸儿却听得异常清楚。 不堪其扰,出门看时,却是府上的仆人,端着宵夜,像是要给女主人送去。 诸儿的份也是有的。 吃完漱口,睡下不久,又听得有脚步声响起。 这次是孟姜。 舒了口气,将孟姜请进屋内。 “兄长,华父督密信...” “诺,我正欲与妹妹探讨此事。” 诸儿牵起孟姜的手,引到铺边,二人靠着地铺旁的一方矮柜坐下。 精致的磨石砚台,手指轻轻划过,细腻顺滑,用上些力气,则有了阻滞之感。 这便能用来研墨了。 一小滴清水落下,聚在浅浅的砚台中心。 邢国的墨锭是最好的。 早在西周之时,邢夷便有了制墨之法。 成王封周公之四子苴,侯于邢地,与卫、齐等类似,将太行山以东的征伐之权交给了邢侯,应对山东戎狄的侵扰。 数百年发展下来,邢国的强盛早已不复当年,可是当地的邢夷却将制墨的产业发扬光大,使得小小的邢国也有了在列国之间首屈一指的闪光点。 孟姜的纤手握住深黑色的墨锭,均匀地施加压力,画着圈在砚台内研磨。 墨锭的前端崩解开来,化入那滴清水之中,形成浓厚的墨汁。 孟姜常为兄长研墨,此时早已轻车熟路,不一会儿的功夫,砚台中便备好了足供书写之用的墨量。 空白的竹册平铺开来。 诸儿一边观赏着孟姜研墨的手法,一边思考宋宰华督之事。 华督这种弑君的理由,即便是放在整个历史当中,都算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了。 这就样,其人居然还能活着就任宋国的太宰,两三年了,也没见得有人拿他如何,反而他的权势还愈加得稳固起来。 “若是宋国国内有势力能与华督抗衡,早就抓住机会,解决问题了。” 华督能活到现在,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 督,即宋国。 “宋人孤傲。” 与丢了脊梁的小国不同,即便这几年迫于形势,不得不向郑国低三下四的,宋人的内心仍然是自尊的。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他们是殷商的后裔,曾受天命而统治万邦,邦畿千里,任由商民生息。 交龙的大旗统帅天下九有之地,进贡的车乘连绵不绝,粱米,美酒,多不胜数。 无穷无尽的福禄降临在商人身上,得天独厚,广阔的幅员涵盖了涛涛的河水。 然而,泡沫终有破碎的一天,虚影总有消散的一刻。 打碎商人的幻梦的,正是齐人的祖先,师尚父。 天命流转到了周人的手中,,一切光荣只能收藏在心底。 然而,宋人并没有忘记祖先的骄傲。 这是自那日踏上宋国的土地起,诸儿从那些宋国人的眼中看到的,上至太宰华父督,下至一个个在田间耕作的宋国农夫。 至于华督他们家宰...额,可能他不是宋人吧。 “兄长,据我所知,华督家宰,乃是晋人。” 还真不是啊。 总之,要说华督甘心当郑国的马前卒,应当是不可能的。 因此—— “华督试图联络王室组建的反郑联盟,以期借助列国之力,尽可能脱离郑国的掌控,独揽宋国的权柄,此乃空穴来风。” 诸儿斟酌着,在竹册上一笔笔记下自己的思路。 但华督在密信中透露,他欲趁王师诸侯联军与郑军交战之机,进军鄢陵,夺取这处郑国要地,策应王师的行动。 这,恐怕是虚言。 至少从目前的情报来看,宋国还没有作好出兵的准备。 或许,华督是想借诸儿的口联络反郑势力,既想抛出空头支票好让列国给予支持援助,又想维持秘密,避免被郑国察觉,提前来兴师问罪。 具体的情况,还得等入宋之后,经过调查,才能有把握下判断。 “宋军出兵之事,可疑。” ... 不知不觉,竹册上密密麻麻已经写满了蝇头小楷。 这些简体字对于此时的人们来说基本是天书了,根本无需担心泄露。 诸儿吹干墨迹,将竹册小心地卷起,收纳在囊中。 孟姜见诸儿已经完成了记录,便不再担心打扰兄长的思路。 一边收拾笔墨,一边谈道: “兄长,巢氏不可信。” 诸儿点了点头。 “我知之也。” 孟姜将沾了墨汁的毛笔在清水中洗净,也收藏起来。 “此人视亡夫孔父嘉如无物,现夫华父督她也不放在眼里,”孟姜像是要给诸儿敲响警钟似的,“今日她如此缠着兄长,依我观之,并非华父督欲借此结好兄长。” “司马,不如太宰,”孟姜皱着眉头,“太宰,不如太子。” “若是君父在她面前,我看她一定会表现得更加巴结。” 诸儿叹了口气。 “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兄长言及之时,也是反应寥寥。” “此女眼中,恐怕只有两样事物。” 孟姜将诸儿的佩剑和钱袋聚到一起。 一样是权。 一样是钱。 “兄长切不可为此人所惑。” 孟姜的话说得已经相当直白了。 诸儿重重点头。 话说到此处,孟姜斜着脸看着诸儿。 “今日被她扰得甚是烦躁,是与不是?”孟姜凑近过来。 “然也,那酒里恐怕下了异物。”诸儿将孟姜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我也饮了。”孟姜将手收了回去。 温度是一模一样的。 “我有一计,可以解忧。”孟姜在耳边窃语告知。 次日朝食,巢氏仍是亲自款待诸儿二人。 诸儿气定神闲,呼呼地吸着热粥。 孟姜怡然自得,将腌菜一片片夹到铜豆之中。 巢氏大概是整晚都没睡好,即便补了浓妆,黑眼圈仍然清晰可见。 一口腌制的“菈”,也就是萝卜,就着一口稀粥,缓缓下肚。 软塌塌的腌萝卜与后世在口味上区别还是挺大的,诸儿等人食用的“菈”主要还是用食盐腌制,而后世的腌萝卜的味道有很大一部分是靠酱油提供的。 巢氏时不时朝这边瞥上两眼,诸儿和孟姜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用着早膳。 当诸儿面前的朝食早已用尽时,巢氏还才吃了一小半。 自此辞别,重重谢过主人的款待,诸儿携孟姜重新登上役车。 “告辞!” 以衣袖挥别,头也不回,朝商丘去了。 第六十章 宋民 自极城向西南前行,不到两日的路程,就是单父。 单父,曾经是郜国的属邑,而现在,成为了鲁国与宋国的边境,自单父再往西南,就是宋国了。 单父西南行两日的路程,从孟诸泽畔跨过丹水。这条宋国境内的丹水只是与长平的那条着名的丹水同名,并不是同一条河。 过丹水再行两日,就是商丘了。 越是接近国都,人烟也就越是密集。 役车匀速在主干道上前行,不时有狭窄的支道分叉出去,又分出更细的小道。 放眼望去,道路两侧尽是一望无际的粟,已经结出了穗子,弯着腰。稻草人歪歪斜斜地插着,吓止前来取食的鸟雀。粟米渐渐转黄,距离成熟的日子已经不太远了。 宋国的土地,是块好地啊。 什么叫“荷天之宠”,什么叫“得天独厚”,正是如此。 诸儿想起齐国那贫瘠的盐碱地,啧了啧嘴。 当年殷商的先民选择这块土地世代居住,当然是有原因的。 宋国的农夫坐在田埂上,满足地看着不久就将收获的粟。 “耕父,请问这粟米还有多久成熟?” 一个个都凑了上来,像是围观野生动物似的看着异邦的来客。 “一旬半!”看来是估计收成不错,比起两三年前来时,农夫都健谈了许多。 王十年正月宋乱,华父督秉政,到如今已是十二年秋。 据农夫们所说,先公殇公之时,十年之间宋国打了十一场仗,还几乎全是败仗。 王二年,殇公在孔父的怂恿下兴兵伐邾,取邾人之田。郑人在邾国的向导下,以王师伐宋,攻入商丘外城。 宋人为报复郑国,于冬季进攻郑之长葛,围攻整整一年,宋军死伤惨重,最终才勉强攻下长葛。 王七年,殇公无礼于王室,被郑伯抓住机会,会和诸侯一同伐宋,又是一顿毒打。殇公采取了换家的战术,率军进攻郑国本土,攻入郑都新郑,却又招惹了盟友蔡国,人家大怒而返,联军不欢而散。郑国这边的攻势还没消解,宋人这次连国都商丘都丢了,郑人进入商丘,直到殇公请降才罢休。 王八年,郑伯联合虢国再次攻宋,报复宋人进攻郑国本土的行动,再次大败宋军。 十年来,不光是商丘的国人,连他们这些郊野的农夫都被征召去作战。 那些郑国人实在是太过凶猛,宋军在先公殇公和司马孔父的指挥下连战连败,被郑军整治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几场耻辱性的大败,不仅毫无收获,还丢了商丘,把宋人的脸都丢尽了,人命更是搭进去不知多少,导致耕地人手都有短缺。 征召频繁无度,又时常误了农时。农时,是误不得的,误了,就追不回来了。追不回来,粮食说减产,就是要减产的。甚至于严重的,一家的男丁全在战场上,到了秋季,田间颗粒无收。 连年征战,宋国赤地千里。 死者长已矣,生者,却还要吃粮才能过活。 那段时间,是几十年来宋国的士庶过得最灰暗的日子。 华督上台执政之后,兴修水利,奖励农事,开府库赈济灾民,甚至不顾鲁国正筹备粮食应对战争,顶着飙高的粮价,从鲁国进口粮食,让不少绝收的宋人得以见到了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景象。 王十年,入秋,宋国粟米丰收。 那时,宋人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黄灿灿的粟米了。 欠债还上了,肚皮虽还是填不饱,但也不至于饥馁而死了。 王十一年,夏四月,宋麦丰收。 秋,宋粟又是丰收。 宋国人的肚皮喂饱了,甚至有了余力出口,大量的出口。 几个农夫倚着耒耜,自豪地向诸儿炫耀,现在他们家里,最少的那家,还有能支持四个月的存粮。 挥别那些农人,继续向商丘进发。 诸儿抬着头,看着天上的云彩,又再一次回忆起华父督的那副模样。 车里没什么货物,挽马行进得轻快,时而超过一两辆前往商丘的货车。 一个樵夫背着大捆木材,蹒跚地在路上行走。 诸儿放慢马速,与那人齐头并进。 “樵父,”诸儿向他搭话,“你这背的是什么木材?” 那人转过面来,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半老头子,灰白的山羊胡子,脸上满是皱纹。 樵夫见是一年轻君子,惶恐地行了礼,哆嗦着答道: “是柘木也。” 柘木,是制作箭杆的上佳材料。 诸儿平时也只是用过制成的箭矢,却不太识得制作的原料。 凡制作箭矢,箭镞有铜质和燧石,或者简易一点,将木材的头部削尖。 制作箭杆的材料,有柘木、檍木、柞木和矢竹。坚实直挺的乔木是最好的,而竹木就要差一点,至于芦苇和蒲草的根部,也不是不能用。 “请问其价如何?” 樵夫有点答不上来。倒也不是连木材的价格都搞不清楚,只是同种木材也有品质的区别,市价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近日之市价,比之寻常,贵抑或是贱?” 换了个问法。 樵夫叹了口气。 “价贱矣,不若孔父在时三分之一也。” 诸儿点点头,向樵夫道谢。 孔父嘉在时,宋郑相争,柘木供不应求,自然价贵,如今和平起来,价格自然也就下跌了。 “近日比之前月、去年,如何?” “比之前月?未有异...去年亦如此也。”樵夫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要赶进城去,诸儿便再道了谢,由那樵夫自去。 樵夫叹了口气。看来是日子不太好过。 粮价甚平,制作箭矢用的柘木价格下跌,近期也并无上涨的迹象。 除非宋国人打仗不吃粮,不用箭了。 那樵夫先行了一阵,诸儿的车随后便赶超了过去,笑着揖了一揖,从腰包里掏出两枚海贝。 “樵父为我言此,我谢之也。” 樵夫皱着眉,一脸鄙夷的神情。 “鄙人之言,无所贵。无功,不受禄也。” 说得好像自己是多么卑贱,但又是直直地挺着背脊,眼神里满是骄傲。 诸儿赔了笑,“辱先生矣。” 拱手向着那个樵夫,直到远远地消失在视野里。 第六十一章 南宫万 不同于萧条的极城,即便是深夜,商丘的灯火依然通明。 商人好酒,嗜酒如命,因酒亡国。 宋人痛定思痛,决定收敛天性,尽量减少宴饮,节省粮食。 即便如此,天性是天性,违抗不了的,才叫天性。 商丘的人口不如临淄之多,人口比例也失调了,男丁少而女子多,酒肆之数却是临淄的两倍有余。 十年郑宋战争,可供酿酒的粮食大大削减,商丘的酒家也倒闭不少,如今的这些酒肆,大多是今年新开业的。 那些存活下来的老字号,大多是同时经营着旅舍,楼下供来客饮酒,楼上供醉客过夜,如此,尽管旅客也是减少的,但好歹能靠着过往的积蓄得以维持。 诸儿来得不巧,寻得的旅舍正是这样一家。 醉醺醺的宋人扶着墙攀上楼梯,路过诸儿身边,打了个嗝,呆呆地转过来看了一眼,又自顾自走开去了。 才向上迈了两步,又有一个佩剑带玉的高个壮汉从楼上下来,酒气熏天的,看到诸儿,却像见了老朋友似的,拱着手,反复地说着“好久不见”,却又不见下文,最后干脆醉倒在人前,呼呼大睡。 掩着鼻子,牵着孟姜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楼梯上的污渍,溜进了自己的客房。 摆开行李后不久,听得刚才的方向有人高声咒骂。 “华督!鼠胆之徒!” “若我领兵,郑人...呕...” 接着,就是斗殴的声音了。 推门出来,好奇地观看,刚才那人与另一个佩剑之人扭打在一起。 说扭打,一点都不贴切,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殴打。 刚才的那个醉汉明显力气大出许多,一个回合,就把另外一人给撂翻在地。 醉汉以泰山压顶之势扑了上去,攥起拳头,照着那人的面门连出重拳。接二连三的猛击在那人的脸孔上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鼻血也流了下来。 有一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过来劝架,也被醉汉揪住衣领,接踵而来就是一顿毒打。 倚在栏杆上,慵懒地观赏那一团乱斗。 酒肆的掌柜也来劝架,又被卷了进去。前前后后,过往之人四五个,一个个喝了点酒,也都神智不清,不知道要绕着走,倒了霉了。 刚才那个公子被醉汉放倒,脸正朝向这边。诸儿眯了眯眼,看清这来劝架的人。 这不是郑公子亹吗? 他怎么也在宋国。 诸儿印象里,正是来宋国平乱之时,在戴国见过此人。那时他在戴城整顿军营,还向诸儿介绍过郑军的情况。 这么说来,他应当也是认得自己的脸的。 是不是回避一下,郑国人要是知道自己来了宋国... 无妨,只要不明面上跟华督接触,在郑国人眼中,自己就是一个无害的流亡公子,远离了齐国的权力中心,就算跟王室联姻了又如何? “兄长,还不睡?” 背后孟姜在呼唤了。 “来了。” 最后再瞧上一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打人么?” 那醉汉好像注意到这边,抬头骂道。 转身欲去,那醉汉又舍下那些倒地的人不管,径自踏着大步登了上来。 还未到顶,两人四目已经齐平了。 走为上策。 往房里一钻,门一关,那醉汉赶了上来,却被堵在门外。 砰砰地敲门。 每敲一下,门板就震上一震。 还以为孟姜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会吓得缩在房间角落瑟瑟发抖,没想到此时却是十分镇定的样子。 从几上拾起兄长的佩剑,试图拔出,却发现剑插得以外的紧。 先秦时的剑是这样,要用些力才能拔出来的。 又是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孟姜终于拔出了剑,将那柄单手剑用双手持握着,小心地靠近过来。 用极细微的声音向诸儿主张道: “彼将入室矣。” “入室者,为行凶也,可以杀之。” “我数至三,兄长撤开,彼扑入室内,我即刺而杀之!” 说着,明显是为了沉下心了,咽了口口水,将剑架在身前。 “不可,”诸儿在孟姜的额头上爆了个栗子,“不过一醉汉耳,不必滥杀。” 说着,从妹妹手中将剑没收了。 背后又是一记重的。 门快支撑不住了。 “汝退至墙边,速去。”挥挥手,让孟姜躲到后面。 诸儿自己也撤开几步,屏息凝神,持剑站定。 轰的一声。 那醉汉终于闯了进来。 下一刻,剑锋便抵在了他的心口处。 醉汉见到剑刃闪出的寒光,一个愣神,随即向后一步,拉开了距离。 “酒醒了?” 诸儿见他恢复了理智,正要收起佩剑。 却见那汉子脸上瞬间变得通红,大概是羞惭不已。 并没有拱手赔礼,而是将手压在腰间的剑柄上。 这是什么脑回路? 诸儿侧开一步,右手持剑护在身前,与那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汝何人也?” 那人根本不答话,自腰间拔出佩剑,如猛虎般扑了上来。 火花飞溅,诸儿的虎口震得生疼。 好大的力气,跟彭生叔父有得一拼啊。 只是剑术差了点意思。 前脚落地,戛然而止。 诸儿的剑再一次贴在了那汉子的命门处。 这次是右颈。 冷汗自鬓角流了下来。 浅层的皮肤被齐剑划破,些许血液渗了出来。 诸儿叹了口气。 就算自己再学艺不精,好歹是齐侯的太子,由彭生叔父从小手把手教出来的剑法还刻在小脑中,用来欺凌一个醉汉,实在是辱没了师傅的名声。 “汝何人也?” “宋卿南宫氏之冢子,名万!”那高个汉子缓缓地将剑收起,嘴上还是凶得很,行动却已经怂了。“汝何人也?” 仔细打量那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估计比诸儿还小一些,果然是个纨绔子弟。 诸儿本想着继续用原来伪造的身份,却听对方竟是宋卿之子,不免有些对付了。 “齐卿高氏之冢子,名傒也!” 不好意思了,高傒,借你姓名一用。 说起来,南宫... 诸儿所知以南宫为氏之人,唯独有周文王的贤臣,那个着名的南宫适(读:扩)。 “汝为南宫氏之子?南宫子之后乎?” “如何?”南宫万又傲气了起来。 南宫适的后人之中,大宗是曾国的国君,定都于随,肩负着统领汉阳诸姬,监视南方的重任。 不像这个南宫万。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辱没先人矣。” “什么?”南宫万又要发作。 门外传来了拍手声。 原来是挨了揍的郑公子亹。 鼻青脸肿的模样,却还能发出飒爽的笑声。 “彼乃师尚父之冢男,当今齐侯之太子也。” 且不说师尚父的名头比起南宫子如何,至少一个是大宗的正统嫡子,一个只是分家的支系之后,含金量远不是一个档次。 第六十二章 富哥们打赏,在商丘有了府邸 闻知对方的身份,南宫万终于安静下来。 酒半醒不醒的,头脑拔凉拔凉的。身上的气力还是周转不畅。 诸儿的剑还架在脖子上。 南宫万缓缓地松手,手中的剑锒铛落地。 极不情愿地做了个揖,就算是赔礼了。 这也算赔礼? 诸儿继续架着剑,冷冷地看着南宫万。 公子亹颤颤巍巍地,扶着墙攀了进来。指着南宫万的鼻子,破声控诉道:“汝可知我是何人?郑伯之叔子亹也!竟敢打我...” 南宫万眨眨眼睛,品了一品。 招惹一个大国公子,迟早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招惹两个,不知将埋骨何处矣。 原来摊上大事了。 撒腿欲跑,公子亹这厢也挺剑出鞘,拦住去路。 南宫万被齐剑与郑剑的锋刃压迫着,一步步向后退却,一直退到墙角。 脚踵抵在墙根。 诸儿直视着南宫万的眼睛。 南宫万眼里的恐惧转化为了愤怒,像是被逼到了绝路的熊。 公子亹一手持剑,小心翼翼地逼近,一边向前,一边数落道: “似汝者,骄傲跋扈,恃勇斗狠,有家无教。” “外强中干。势盛则欺凌弱者,势弱而退思保身。” “既不识道,又不知礼,与禽兽何异哉!?” “为恶而不知敛,既为过而不知请罪于人,以图彼之谅己也。竟毁德而施暴,妄图以此而掩己之失耶?” “留汝于世间,但为害于朝堂,加虐于乡里耳。” “不如早日死于我等剑下,以免日后遭致大祸,使家人亦受牵连。如此,亦可以立为民除害之功也!” 公子亹秉着剑,心里大约还是发虚,讲得虽然在理,声音却没有中气。 “郑子所言极是。” 公子亹已经把诸儿想说的都给抢了去,没什么可以废话的了。 “执事怜我!” 却听得背后有人高呼。 诸儿见公子亹转头去看,而南宫万居然趁机又扑了上来,意图从诸儿手中夺下佩剑。 还不吸取教训。 诸儿挥剑平斩。 南宫万见势不妙,蹬地欲闪,被砍中右肩,哀嚎着滚在地上。 “南宫卿!”公子亹朝那边行了个礼。 “我儿年纪尚小,不明事理,亦难免也,执事何故必欲如此?” 瞅一眼地上的那个大汉。 年纪,尚小? 诸儿挥去剑上的血,仍指着南宫万,只是绕了个方向,得以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那边的情况。 那个衣着华贵的老头儿,想必就是宋卿南宫氏了。 身后是十来名卫士,皆着甲带剑。 “子不教,父之过也。”诸儿在一旁给公子亹递弹药。 “然也。”公子亹将身上的乌青一一指给宋卿。 看你儿子闯的祸。 “其父是非不分,其子亦然也。” “正是。” 见二人坚持,宋卿换了颜色,一副讨好的模样。 “诺。是老夫之过也。”向两公子揖了一揖。 “不如二位公子移步,老夫请以醇酒谢罪也。” 诸儿与公子亹一脸没好气的看着宋卿南宫氏。 几坛酒就想把这事打发了? “不必宋卿费心矣,今日之事暂且如此,他日我自有计议!”公子亹恶狠狠地威胁道。 “我闻令郎酒后诬言,辱贵国执政,其言语...”倒也不是有多么不堪,就是添油加醋一下,“噫,我不可道也。” “宋卿当好自为之也。” 南宫氏终于害怕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执事将欲如何,但凭处置,只求勿伤我儿之身也。”开始了叩首。 就是这样,才会养出这种儿子的。 轻蔑地瞥着。 郑公子亹哼地一声。 “断彼一臂,方可雪我之恨也!” 南宫氏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 地上,南宫万惶恐地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牵扯到伤口,又吃痛地抱成一团。 “岂可如此,执事其虑哉!” “鞭之三百,亦可。”公子亹不耐烦地开了下一个条件。 宋卿原本是想把事情蒙混过去,不想郑国人竟如此坚持,一时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孤身在外,无有栖息之处,而至于暂歇于酒肆耳。我请以商丘之宅。” 再看齐国人这边,似乎好对付多了,只是要座宅邸而已,这个可以有。 “如此,可也!”南宫氏点头哈腰的,又稍稍侧身向身后的卫士吩咐,“领公子往小馆歇息。” “小馆?”诸儿皱了皱眉。那可不行,起码得是靠近市中心的大房子,要能同时看到商丘城内的广场,粮仓和武库。 以后自己不住,可以请人来帮忙看着屋子嘛。 哪天宋国征召国人了,便可以往临淄送个信,日常汇报一下房子的清扫和维护情况,也是合情合理啊。 “小馆焉能居哉!” “这...”南宫氏僵住了。 似乎不经意间,剑锋堪堪掠过南宫万的脖子。 南宫氏的双腿又软了下来,双手哆嗦着在胸前行礼。“南宫氏在商丘有房产十余处,单凭君子挑选。” 诸儿这才满意地收起了佩剑。 “今日夜色已晚,明日还要挑选房屋,我便先行告辞。” 做了一揖。 “宋卿还是要好生教育自家冢子,以免损辱家名,为人所非也。” 又转向公子亹。 “所谓刑不上大夫,况乎卿哉。郑子其虑也。” 您悠着点,别把对面的人惹毛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至于公子亹想要诈些什么,就不管了。 宋卿南宫氏姑且是信守了诺言,将商丘中心一座大宅作为赔偿其子酒后冲撞冒犯的赔礼赠给了诸儿。 连带着二三十个仆从,以及六辆出行用的游车。 据说这处宅邸原是故司马孔父嘉的家产,在孔氏被灭门之后,便没了主人。 南宫氏趁机从华督手里将这座宅邸要了过来,权当是支持华督执政所应得的众多惠处之一。 登上三层高的楼顶,架上扶梯,更上一层,可以从房顶上清晰地看到商丘城内熙攘的百姓。 诸儿捧着木牍,坐在扶梯的顶上。 用手中的笔墨记录下一个半时辰内进出商丘粮仓的人员,车乘和粮食的数目。 还是挺累的。 以后派人轮班,时间可以再短一些。 “如何?” 转头向一旁的孟姜询问。 “入仓者,三十五人,车六。粮...七十一袋。” 孟姜低头看着自己手头的记录报数。 “我记的是...三十四人,车六,粮七十五袋。” 啊...有一个人是错的。 诸儿扶了扶昏胀的额头。 “十次之中数错两次,一个半时辰不可。如此,就暂定是一个时辰了。” 夕阳照得人昏昏沉沉的。 整整衣襟,仰天躺倒。 累了,就在房顶小睡一会儿吧。 第六十三章 杜鹃初啼 刚刚入秋,齐太子诸儿在商丘的府邸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管夷吾。 由于管至父以暗箭射太子之事,管氏大夫之职,现在回到了管仲的头上。 比起上一次见时,管仲已经吃壮了不少,身高也总算赶上了同龄人的水平,此刻与诸儿相对而坐,也不显得十分矮小。 茗菜泡汤最近已经在临淄流行了开来,管仲此行,还带上了一些,作为见面礼。 可惜现在的茗菜不是时候,应当是新芽采下炒熟备用,而刚入行的临淄商人还没有悟到这一点。 诸儿呼了一口热茶,调整了坐姿,开口问道:“如何,我策可行否?” 管仲拱了拱手,报喜道:“行情业已稳定。” “补济之粮可供用否?” “可也。” 诸儿点了点头。 看来一切都还算顺利。 “太子,若仅是告知临淄之事,我修书来亦可也。今必去国而来此,为有一策,请面呈于太子。”管仲稍有点犹豫,“此虽非我之职责之内,然还请太子思之...” 说着,管仲从衣裳中取出一个布袋,打开层层包裹,将一卷竹册小心翼翼地呈上。 “太子将欲奉王师而伐郑乎?”管仲悄声道。 无声地点头应答。 “用此策,可使郑人不知我之志也。” 一寸一寸将竹卷翻开。 开篇题曰: 寓兵于民! 郑人疑我之欲从王师而伐郑也,若我正卒伍,修甲兵,郑人闻之,必有备也... 由于现在郑人异常敏感,齐国的战争准备极易被郑国察觉,一旦察觉,郑人可能趁齐国尚未将灭纪所得转化为可用的国力,率先向反郑联盟发难。 虽然郑国人不敢直接进攻王畿,侵占土地,但敢于发动特别行动,抢收王室的粮食,此事已经有过先例。 倘若王室的粮食被郑人夺取,则王师就不能长时间出兵作战。 郑国就有了时间窗口,有机会利用强大的实力将反郑联盟的卫、陈、蔡各个击破,一旦这几国被郑人控制,那么即便一年之后,王师与齐师联手,面对郑、宋、卫、陈、蔡的联军,也将极为吃力。 郑国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出手,是由于不确定齐国的态度。 齐国如果支持郑国,那么郑国一定能轻易打破反郑联盟的围攻,而如果齐国反对郑国,郑国面对的压力就很大了。 郑国现在主要的努力方向,就是全力拉住齐国,使齐国不要转向自己的对立面。而如果此时袭击王室,偷吃天子家的大米,那么挑起争端的罪责就无可争议地落在了郑国的头上。 如此,齐国选择协助郑国,就会遭受诸侯的压力,选择讨伐郑国,则会受到天下的支持。摇摆不定的齐国将不可避免地滑向郑国的对立面。 如果定计伐郑,齐国的战争准备绝不能刺激到郑国,使郑国感到齐国将要背刺自己。 可是,面对强悍的郑国,如果不进行战争准备,即便王、卫、陈、蔡四方联军加上削弱的齐师,也难保就会获胜,即便能够获胜,也会由于没有准备,导致损失严重,甚至可能成为整个反郑联盟中最惨的那个。 管仲之策,便是为了解决这个不能动员,却又必须动员的矛盾而生的。 齐国的国都临淄,国人原本编成左中右三军,按照所属的族属进行划分。在立国初期,国人的人口少规模小,因此同一族的族人大多聚居在一起,共同生活,彼此原本都相识。如此,按照族属征召,便可以使士卒齐心了。 如今,临淄的人口已经多达二十余万,户口有四万二千多家,由于人口的增长,土地和房屋的买卖变迁,如今即便是同族之人,也并非聚居在一处。 这就造成了以下的后果: 其一,征召三军的士卒缓慢而困难,就像为了前往鲁国镇压叛乱,临时征召,先行者不过三百选锋而已。 其二,三军的士卒必须频繁地进行训练,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需求是使士卒彼此磨合。这既耽误农时,又容易引起列国的注意。 其三,由于列阵之时也是按照族属划分,导致一旦敌军重点进攻某处,某一族某一氏的族人就将遭受超过平均的损失,这就使得氏族之长作为军队的统帅,同时也要考虑避免自己族人遭受过大的损失,使得齐军的阵列容易崩溃。 其四,当派遣一支师旅时,就相当于是专门征召了某一氏族的大量男丁,也会导致那一氏族受到经济上的损失,动摇大夫们对公室的忠心。 管仲的建议是,将国都分为二十一个乡,其中可供征召者十五乡,皆为务农之族,另有六乡为工商之乡,不适合征召作战。 将十五乡再按照军制向下划分,直接将邻里之人编入同一编制之下,使国人按邻里和物理距离来编组成军,而非按族属和血缘关系来应征。如此,则邻里之间的日常生活也就能够为齐军的卒伍注入默契。 今后,乡里乡亲的儿子们将一同长大,一同参军,同享战胜的光荣,分担战损的痛苦。 他们从小玩耍到大,穿同一条裤子,喝同一井水,一同耍赖,一同被打屁股。彼此之间的友情牢不可破,正如管与鲍二人那样,宁可为对方而死。故而命他们死守,必然死不旋踵,故而命他们进攻,必然前赴后继。 他们从小生长在一起,彼此的声音都已熟识,夜间即便不点灯火,都能知道前后的那人是否就是自己的伍伴,昼间在一片乱军之中,只要远远瞧见一个身影,也就能分辨出自己的伍长。 整齐划一的规划将会极大地方便士卒的征召,只需要通知每个乡,乡便可以通知下辖的各个连,每个连又通知到下面的各个里,每个里通知到各个轨,每轨五家,由轨长通知到各家。 传令之人只需要按照既定的次序接力,在临淄的每条街巷上跑上一遍,就可以通知到全城的士卒,而按原来的规划,则会变成每支师旅的传令都反复在城内兜转,浪费大量的时间。 信息只要经过这五次级联放大,国君的君命就将以极快的速度传达到每一个国人之家,每家从家门站出一人,连队列都已经齐整了。一声号令,从城中的武库门前经过,一一领取兵器,便能雄赳赳地开赴战场。 十五乡齐人,就是十五个两千人的旅,就是三个万人的军。 提此三万之军,横行天下,为齐国之垣墙,为王室之屏障,天下诸侯,将无人可当也。 管仲还是有些怯生生地,双手放在膝上,乖巧地缩着,等待诸儿的评判。 “太子,此策...” “善。” 杜鹃啊杜鹃,你终于还是发声了。 第六十四章 坠石 “策是好策,只是...为何来献于我,不如直呈于国君?” 诸儿将管仲的简册收好,重新打包起来。 “此策使诸大夫之族匀其军役,使各家免于一战而族亡之事,诸大夫反对之声必然无多。” “设中军之鼓,高子之鼓,国子之鼓,三军各出于五乡,二卿与君等同,故而二卿易从也。” “只是...” 好嘛,设计之中,卿大夫都能得利,自然无所不从。 那要说谁是最大的反对者—— “太子改制右军,花费心力,亦有成效。若是施行我之计策,将重组国师,太子心血,亦恐将付诸东流也,我甚忧之,不敢先请于国君也。” 竟是自己啊。 诸儿大笑。 “凡有利于国事,我敢不从?我即修书一封,奉与君父,荐子之策也。” 管仲闻言,神情也松弛下来,两眼熠熠发光。 “如此,明哉!” 方取素帛一卷,砚一方,墨一锭,笔一支,却顿了一顿,想起了要事。 “倘若如此,几时可以成军?” 周郑矛盾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那头灰犀牛的鼻息已经扑到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说到底,制国寓兵之策,又是要打乱原有的建制,将三军重新编组。 先前自己重组右军,还是在同一编制下进行,二三月间开始改制,直到八九月才初步形成战力,十二月,才能与鲁人交战。 改制一军尚且如此,若是改制三军,这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收效? 况且,如此一来,齐国的国师必然有一段时间失能,这就相当于在狂风暴雨中行船,却把压舱石给卸下去了。 若是郑人借机先行发难,席卷列国,或是干脆直接来找齐国的麻烦,该当如何? “一年零三月可也。” 今为王十二年秋七月,一年零三月,就是要拖到王十三年冬十月去了。 目前诸儿掌握的种种迹象,都表明王室最有可能在明年秋收之后,亦即秋八月至九月期间发起对郑国的最后攻势。 赶不上啊。 唉,为何不早一个月来献策。 “太子可是为日程忧虑?” 管仲还是十分敏锐的。 诸儿点了点头,道一句“然也”。 “太子是忠于王室,还是忠于齐室?” “此话怎讲?”诸儿的眉毛一挑,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若忠于王室,则此计不可行也。若忠于齐室,则此计为时正好也。” “以我观之,王室发难于郑,必不早于明年秋收。若早,则成周之禾在田,无人收取,粮秣之备输郑人一筹也。是故王室以秋收后讨郑,则王师、卫、陈、蔡与郑战,无齐人相助,战则必败矣。虽败,郑人必伤,国势必倾,战事方息,其时十月间矣。” “我既已改制,又治之以春之蒐(读:搜),秋之狝(读:显),蒐、狝者,以田猎练士卒也,依礼照旧,如常如故,郑人无疑。” “郑人若败王师,辱王命,则我伐之以罪,有大义之名也。” “十月既冬,我士之练,郑士之倦;我卒之昂,郑卒之惶;我戟之利,郑甲之所不逮;我甲之坚,郑矛之所不克。” “以大军加之,车驰卒奔,无往而不利。郑军虽强,可胜也。” “齐师既败郑师,量中原之邦国,郑人新败于我;宋人无战之心;王师、卫师败于郑,有损;陈、蔡国小力微,亦败于郑;鲁人既服,我有师在邾,一日而可以平曲阜也。” “如此,郑、宋、鲁、卫及诸小邦,皆不得不听我齐人之命,而王室亦不得不全仗我齐国之势,则齐国之霸业可以遽成,太公之威名可以复张矣。” “若王室以十月既后讨郑,则我虽以一年有余而制国,亦非迟也,太子其虑乎!” 好歹你们管氏也是姬周之后裔,居然献出这种计策。 不过,计是好计。 那,改制的空窗期要如何熬过呢? 诸儿将剩余的疑虑悉数告知。 “我思虑再三而不得其策,凡此种巧计,我不如叔牙,乃请教于彼,如今有计矣。” 说着,又递来一卷帛书。 是鲍叔牙的手迹。 诸儿一看,乐了。 郑人所虑者,不过是太子诸儿与王姬的联姻,因此太子出奔,郑国才停止在齐国搞事。 如果太子肉眼可见的不干涉政事,郑人也就姑且能安心了。 这个肉眼,便是先前被捉的郑公子仪。 鲍叔牙建议改囚禁为软禁,使公子仪暂居于太子之侧,允其修书回国报信。 至于如何将公子仪放到太子身边,叔牙也早已胸有成竹。 王姬有身孕,八九月间也将临产了,其夫君却流亡在外,甚是可怜。假使齐侯以此时与郑人会面,告知此事,而召太子返国,赦免公子仪的罪过,但作为人质保留在齐国,如此,郑人亦不敢在齐国为祸。 其后,只要将公子仪软禁在太子的东宫之侧,以宾客之礼待之,日日相见,只与王姬及嗣子同游,享天伦之乐。如此,公子仪与郑伯通信,言及太子之时,字里行间,皆是太子耽于儿女之事而疏于政事,便可安郑人之心,使其没有改变现状的动力。 计谋是精巧的。 嗯...但这能行么? 君父的态度难以捉摸啊。 灭纪之时,齐侯基本上是从谏如流,不仅从谏,还放权,甚至允许太子违背古例,统帅三军出征,而自己则退居幕后,主要安排外交斡旋事宜,表现出积极进取的态度。 可一旦涉及郑国,齐国国君与太子的立场就开始偏离了。太子基本上已经选择站定王室一边了,而齐侯此时却既没有支持王室的举动,也没有袒护郑室的意图。 想到这里,甚是烦躁,用笔杆敲击着桌面。 “鲍叔之策,非君父首肯不能施行,彼何以笃定可以行之?我君何所欲也,子知之乎?” “太子亦知坠石之理乎?” “坠石之理?” “石在道旁,于人无害也,置之于城上,坠而可以杀人,此何也?” 势能... “势也。”管仲并没有给诸儿回答的时间,自问便自答了。 “石在城上,有势焉,故能杀人,在城下,势既失矣,故不能杀人耳。” “持城上之石,而待焉,则城下之人,皆可杀也。非唯可以杀此,亦可以击彼也。既坠石而杀一人,则石之势失,复不能杀人矣。” 管仲越说越自信起来,挺直了腰杆,语速越来越快。 “凡为国者,如携石而登城者也,国治、食足而兵强,则城高而石重,国乱、食乏而兵弱,则城敝而石轻。” “是故强国之策,国君皆采之,是磊石于城上也;是故破国之策,国君慎用之,是节城上之石而用于必用者也。” “以夷吾观之,太子书荐我二人之计于君侯,此皆犹垒石于城上者也,君侯必纳之。” 诸儿鼓起掌来。 “善,子之良言,使我茅塞顿开也!我当即修书。” 研墨提笔,一行行齐篆列阵于素帛之上。 肃杀之气透过帛巾,在室内弥散了开来。 将绢帛封好,塞给管仲。 去,告诉君父,我想回家了。 第六十五章 男之有室,女之有家 王十二年秋七月,齐侯禄甫与郑伯寤生在曹国都城陶丘会盟,顺带着将寓居于宋国的太子诸儿捞了回去。 及至临淄时,已是七月下旬。 从安车上一跃而下,也不顾什么礼仪了,小跑着进了东宫的宫门,连廊的画柱如水般从眼前流过,院中的枫树已经一片绛红色。 气喘吁吁地站在内房的门口,调和了气息,整理了衣裳,哑声一句“夫人”,道尽心底思念。 推开房门,王姬的模样都快认不出来了。 身形娇小的夫人顶着格外突兀的孕腹,体态比从前丰腴了一些,衣裳换成了宽大的款式,拖着枫红色的袖襟,好像一尾文种金鱼,此刻正侧卧在铺上。 行动不便时,也就没有动力去梳妆打扮,装扮来反正也无人观赏。 长发只是简单地束了一下,没有插上簪子,大概是之前什么时候翻了个身,现在如扇子般散开在身前。 见了诸儿,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被抢过来按下。 “夫人安歇。” 扶着王姬再度躺下,诸儿自己跪坐到夫人的面前。 “我返国矣。” 王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单是笑了笑,随即便流下了泪水。 “这些日子,夫人...”愧疚感涌上心头,话语哽咽了,“唉,夫人有娠,我却不能常在左右,愧为人夫也。” 捧起王姬的左手,紧紧握在手心。 手腕还是那么地纤细,总给人一种一不小心就要折断的危机感。 外面天气日渐转凉,室内却温暖得很,侍从将王姬的衣裳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冻着了夫人的贵体。 手背白净如玉。 温暖的感触唤醒了记忆中桂花的芬芳。 今年的桂花还没开呢,这么香,是想要哪般嘛。 “夫君,我知之也。郑人有异心,夫君不得不流亡于外,郑人其咎。” 王姬此刻的心情难以言说。 一方面,自己也算是不辱使命,成功地在齐国与郑国的紧密联盟之间撬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纹。这对延续时间比自己的年龄还长的盟友看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牢不可破嘛。 作为天子之女,王姬已经用自己的婚姻大事作为交换,为王室争得了预想之中几乎是最丰厚的利益,扳倒专权的郑伯,看来也并非遥不可及了。 另一方面—— 委屈啊。前两个月不知道也就罢了,这才就陪了她一个春天,到了孕腹渐渐隆起,行动开始不便的时候,就抛下她去鲁国了。 委屈,太委屈了。 岂有此理。 令人恼火。 好在王姬也没有多责怪诸儿的意思。 七成都怪郑国人,坏事做尽。 两成要怪鲁国人,真不安分。 屏住呼吸,这片刻的陪伴都如此的宝贵。闭上双眼,单纯用彼此的温度感受对方的存在。 无妨,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五六十年,总还是有的。 想到这里,王姬轻松地笑了起来。 半晌,王姬睁开双眼,稍稍偏过脸去,向诸儿示意。 “宗姊在侧室,夫君亦往见之哉。” “诺。” 松开手,将王姬的散发理理顺,重新扎好。 立起身来,回头看上一眼。 王姬笑着摆了摆手。 跨出门槛,回头再看。 “速去。” 王姬催道。 移步侧房,仍是轻唤一声。随后推门而入。 “稍等...” 媵姬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诸儿已经踱了进来。 探头一瞧,媵姬跪坐在木几前,原来是正在对着铜镜整理云鬓,这才搭起一小半而已。 “如夫人*?” 媵姬低下头唤了声“夫君”,放开盘了一半的头发,双手想要放回身前的位置,腹中孕育的嗣子表示拒绝,尴尬地不知所措。 信步上前,二人近在咫尺。 握住媵姬的手腕,将无处安放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成婚之后,诸儿的鬓发和短须日常打理的井井有条,有一半的功劳都是媵姬的。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空气,然后睁开。 盯着媵姬眼角的泪痣,给人以正在对视的错觉,不到一秒,媵姬便红着脸,咬着嘴唇,移开了视线。 媵姬的脸上稍微长了点肉,此时又有些气鼓鼓的,甚是可爱。 稍稍呼一口气,在媵姬的身旁坐下,姿势不对,佩剑在席面上硌了一下。 被媵姬催赶着坐正,但是毫无意义,下一刻,诸儿就凑了过去,将左耳贴在侧夫人的腹部。 媵姬挣扎了一下,没能逃脱,只能任凭诸儿倾听胎儿的声音。 左臂挽住侧夫人的腰,左肘在木几的侧面支撑着体重,右手压制住微弱的反抗。 一个身体里有两颗心脏在跳动,各有各的节律,感觉很是奇妙。 “夫君...”“夫君...”隔上一段时间,媵姬便催上一次,要诸儿起身,却又是弱弱的,意愿并不强烈。 只是怕被人看到说成失礼罢了,无妨。 终于被推开了。 这次是有事。 媵姬从木几的抽屉中取出一卷帛书。 是周公黑肩,媵姬之父寄来的。 并不是寄给诸儿,只是跟女儿透个信,说是要来临淄朝聘,想来看看女儿。 字里行间,严厉的口吻呼之欲出,给人感觉是家教过度了。 从成篇的无关信息中提取出零碎的片段,连缀起来,形成有效的信息: 此次周公前来朝聘,是以王室使者的名义,目的可能是想要齐国向郑伯转达王室的通牒。 至于通牒的内容,就难以知悉了。 时间暂定在今年的冬十月初。 媵姬不确定信中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信息,但还是坚持要让诸儿知晓。 能有这份心思,很令诸儿赞许。 重重地点头。 稍带了点夸张的成分,郑重其事地按照规整的礼仪,退后到合适的距离,躬身一拜。 “有心如此,我深敬子。” 媵姬还是第一次见诸儿如此,灵动的明眸大大地睁开,忘了自己腹中还有尚未诞生的新生命,也想要行礼回拜,被诸儿一把托住,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便如此,有些别捏地收回了架势。 周礼还真没有教过,有孕在身,如何答拜。 媵姬如芒刺在背,不知其可。 诸儿笑着松开手。 “若必欲答拜,请以唇触此,此乃我家家礼,可以用之。”不着调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本来是想指嘴的,媵姬错乱的表情实在是惹人怜爱,想想还是不要太过分了。 媵姬的视线躲闪着,踩着小步,如履薄冰,一点点靠近。 用衣袖掩着面孔,侧着脸。 诸儿闭上眼睛,站定不动。 软软的感触在脸颊上一闪而过。 第六十六章 运河 次日醒来,王姬尚在沉睡,嘴边还挂着甜美的微笑。 诸儿掀开薄被衣角,小心地起身,不吵醒瓷娃娃般可爱的夫人。 房中的木架备有盛水的铜盆,取了布巾稍稍浣洗,擦一把脸,便神清气爽起来。 昨日与百里视约了上午,要探讨他的新策。 大概是最近有的新人风头太盛,作为太子亲自从行道的饿殍拔擢成为邑大夫的嫡系,尤其还是小国国都级别的邑大夫,不能不给新人做出一点表率。 “百里子!”诸儿从正殿的殿侧的内门入殿,便看见久违的百里视正跪坐在他寻常的座位上,整理矮桌上的笔墨和竹册。 “君子!”百里视露出笑容。 诸儿环视殿中,先问道:“郑公子仪如何?已释否?” 要是公子仪来了,还得装模作样的表演一番。 “尚未。我近日草拟此计,尚未着手安排公子仪的释放事宜。” “诺。” 诸儿与百里视相视而笑。 这点小心思,以你百里子之能,岂有此理。 不过是想借此提醒一下,让某个负心人不要喜新厌旧罢了。 废话不要多说,到底有何良策,快呈上来吧。 百里视平时大多爱用简牍,大约是节俭惯了。这次,递上来的却是一卷帛书。 诸儿一拍大腿。 说起来,自己明明是...怎么忘了造纸呢? 从第一天醒来到如今,到底耗费多少绢帛,浪费了多少财货。 且不说这些,将百里视的帛书展开。 一幅地图。 齐国地图啊。 诸儿取出一份自己手头的地图,比对着查看. 这年头,齐国的地图有两处最为显眼的标记,一处是齐国国都临淄,处在地图的东方,另一处,则是齐鲁之间浩瀚的大野之泽,处在地图的西端。 有了这两处定位,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两张作画风格完全不同的地图对照起来。 此时,百里视凑了上来,占了诸儿小半个位子,挤得诸儿向一旁挪了一挪。 “君子请看——” 百里视在地图上点出了新图的不同之处。 两条运河。 第一条在临淄以北,通往薄姑,将齐国的两座大城相连。 “我齐国诸邑,多沿济水排开,船只货运甚为便利。君子伐鲁,亦借济水之便也。” “然则,齐都临淄不在济水,而濒临淄水,国师出征,必徒行至薄姑,方能入于济水,兵器、粮秣运输,皆有不便。若能连接淄水与济水,便可使临淄之士卒、兵器、粮草皆水运入济。临淄宫城以西濒临申池,申池之水,由淄水自地下溢出而来。如能引申池之水,北上一百六十周里而入于济水,则临淄之交通,可以行水路矣。” “此水道古已有之,名曰渑(读:绳)水,今干涸淤塞,早不复通,知之者亦不多也。我曾亲往考之,此道淤土虽厚,掘之易也。可自临淄征发徭役四千人,又输粮者四千,开挖两月,即可疏通,复开此水道矣。” 第二条在河曲,自高唐起始,南行而至于祝柯,取捷径连接河水与济水。 “太子有意用兵于长狄,则高唐为重镇。” “高唐独居河曲之地,不通于济水,故临淄之士卒,薄姑之粮秣,皆先溯济水而上,至于祝柯,然后北上二百周里,行陆路至于高唐,如此,费力迟缓,于军不利。” “河水东流,自高唐转而北上,故为沟渠者,必取道于此。” “此处须开新土,不若渑水之便也。需自高唐发徭役四千人,又输粮者四千,开挖半年,方能成功。” 八千人,两个月,就能开一条运河? 当百里视很自然而然地说出开通沟渠之事,诸儿很是吃惊。 前世听说隋炀帝开大运河,征发数百万人动工,死者不计其数,才凿成那条南北赖其通波的大运河主线。自从参政以来,诸儿甚至根本想都没有想过开凿运河之事。 “足下所言...非虚?” “非虚也。”百里视当即肯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此事非同小可,足下未误算乎?” “岂能误算?” “沟渠宽、深几何?” “宽五寻,深二寻。” 百里视动笔,重新给诸儿验算了一遍。 不过,诸儿仍是不信的。除非自己亲自计算。 第一条运河长四十公里,宽八米,深三米二,简单估计,土方量为一百万立方出头。 工期两个月,每日挖土一万七千立方。 四千人,每人每日分摊到四个立方多一点。 百里视愣愣地看着诸儿用着莫名其妙的算式,不知所以的单位和数字自己核算了一遍。 四个立方... 这是每名劳役每日承担的工作量的最大值。 至于实际值... 也不知道那里的土质究竟如何,原本的水道,又能省去多少功夫。 诸儿自己并未干过工程,也不知是多是少。 不过此事简单,只需派人去试挖几日,便能知晓答案了。 诸儿也不至于外行指挥内行,既然百里视有这个自信,不如使其放手去干。 当明年出师伐郑之时,若有一条水道自临淄通往薄姑,确实能省去大军不少功夫。 只是...征发徭役消耗的粮食,只能由公室承担了。诸儿离开临淄这么些天,如今公室的粮仓账簿上究竟还有多少结余,还是个未知数。 通往高唐的水道,可以暂时计划着。鄋瞒的长狄现在尚不是齐国主要的征伐对象,为此专门调用人力物力,还为时尚早。 “足下且去安排人手,先试掘渑水。” “若试之,可,则将此案议于朝堂。” “开工之日,务要记得——” “不许虐待劳役之人!” “敬诺。”百里视笑眯眯地拱了拱手,领命而去。 第六十七章 子仪纸 百里视回来汇报时,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看来开通渑水之事,是有了着落。 跟着百里视一同出现在诸儿面前的,还有那个之前暗搓搓在临淄算计诸儿的郑公子子仪。 在百里视几个月的精神折磨和套路算计之下,公子婴已经将肚里的情报吐得一干二净。 以公子婴为中心的郑人在齐国的细作网络几乎被连根拔起,数十年来的布局毁于一旦,如今新派来的那些菜鸟们实在是难堪大用。 倒不如说,现在临淄城中郑人的新窝点,只是齐人对郑国进行书信诈骗的传声筒而已。 公子婴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捉住他之前,是在鲍敬叔那家“君子汤”假装做工。其人太过白净,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干活的人,被鲍敬叔来视察的时候当场识破。 诸儿收敛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嫌弃感,摆出一副热情的样子,招呼公子婴进来坐下。 “谢执事。”公子婴拱手道谢,便在东宫正殿的客席上与视面对面坐下。 “噫,休言‘执事’,我无事可执矣!”诸儿大大地叹了口气,“国君不以事命我,我焉有执事之称?无非在此宫中,陪夫人闲居而已。” “拜君所赐。”诸儿带着真情实意的怨恨,向公子婴揶揄道。 “婴有咎,请君恕罪,恕罪...”公子婴朝着诸儿连做了两个揖。 “子仪饮此,我便既往不咎矣。”诸儿拍两下手,便从堂后唤出仆从一人,举一漆盘,盘上置酒一樽。 公子婴脸色煞白。 看看那边的齐太子,再看看自己身前的那樽酒。 不是说好了要释放他吗? 怎么到头来还是这么个结局啊。 哆嗦着,开口道:“寡君与齐侯有约...” “我知之也。”诸儿神色不变,睁着眼,直直地注视着公子婴。 公子婴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转头看向百里视。 “百里先生...我...先生...” 用手指了指自己,指了指百里视,又回过来指向自己。 “请公子饮酒。” 百里视也是生硬的语气,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公子婴呼吸困难,大口地喘着气。 “子仪,何不速饮之?” 幽幽地催促道。 公子婴牙齿打颤。 “婴请如厕。” 衣袖一挥,大方地为公子婴指了路。 “请。” “百里子,失陪。”说着,诸儿也起了身,径自迈步走了过去。 公子婴几乎要窒息了,弱弱地问道:“请问齐子何往?” “如厕。” 两人同路,一路缄口不言,诸儿运用冷暴力狠狠报复公子婴。 公子婴像是被猫盯上了的耗子,缩手缩脚地完了事,用旁边铜盆内的清水盥洗双手。 诸儿跟了上来,凑着一同洗手。 公子婴捂着肚子蹒跚地行走,诸儿在前面一步一回头。 “子仪,还不来耶?” 凡是这样唤上一声,公子婴身上就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走走停停回到殿上,那樽酒还在那里。 诸儿装作突然忆起的模样,再劝道:“酒将凉矣,子仪何不速饮哉!” 公子婴哭丧着脸,从仆人手中接过酒樽。 手大幅地摇晃着。 大概是已经绝望了,公子婴放下酒樽,简单地向诸儿和百里视各行了一个揖,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是美酒也。” 公子婴仰天长啸,视线停在殿梁之上。 少顷,发现自己完全没事。 眨了眨眼。 诸儿和百里视继续装傻充楞。 “此酒乃是君子自宋国带回的佳酿,滋味如何?” “若非贵客,不奉此酒矣。” 公子婴收拾了表情,不知所措地端坐着。 诸儿但同百里视交谈,暂不理会呆坐的公子婴。 “我近日听闻有作‘纸’者,伐木浸于池中,又以碱水煮之,捣之,则化而为浆,滤之,则成纸矣,曝晒既干,可以书写如帛。” 百里视搔了搔鬓角。 闻所未闻啊。 “子仪知之否?” 突兀地问了公子婴一句。 “婴不知也。”公子婴显然是连问的什么都不清楚,直接脱口而出。 “其试之乎!请子仪为我制之。” 像公子婴这种麻烦的人物,放在身边,若闲着无事,总会带来些麻烦事情。 那就只好请公子忙起来了。 至于为何不自己动手—— 要在家陪夫人,岂能亲历亲为。 何况贵国做的小动作害得诸儿夫妇聚少离多,难道不应该狠狠压榨一番,以解心头之恨么。 诸儿给公子婴写了一卷小抄,又发了一串齐钱,让他自己去操办。 前面一通恐吓下来,公子婴已经畏齐如虎,自是不敢拒绝,只好乖乖领命而去。 诸儿携着夫人们登上二楼,在连廊下摆上茶水点心,一方木几,三团软垫,与二姬向心聚坐。 凭着栏杆,恰好能看到在客室前的院中摆弄着原料的公子婴。 诸儿乐呵呵地举着铜樽饮茶。 与后来者们互相影响,如今诸儿也在杯中挂起了滤网。 夫人们无师自通,发明了果茶,而且大把地加糖。弄得像前世某北方邻居的喝法。 更有甚者,把汤圆下到了茶水里。 算了,喝自己的茶,夫人们开心就好。 对着樽中的水面轻轻一呼,然后啧出声响来。 媵姬皱着眉,干脆闭上眼睛,让汤圆中蜜渍芝麻馅料的甜味盖过被诸儿的无礼搅扰的心情。 王姬则是不停地在盘中的点心里挑拣爱吃的,一箸接着一箸。 要不是天生的瘦弱体质,早就已经吃成球了。 诸儿回头看看楼下的公子婴。郑公子刚把那些檀树皮子和破麻布撕碎剪烂,丢进煮碱的釜中。 釜下堆着柴火,釜中是草木灰泡出来的热水。 正是金秋时节,天高气爽,诸儿这边凉风配着茗茶,公子婴那边热得汗流浃背。 公子婴擦一擦脸上的汗水,却不知不觉在自己白净的面孔上抹了一道乌黑的印迹。拾起身边木柴上的说明书,比对着看了一番,然后长舒一口气。 让火先烧着,人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礼仪,往柴堆上一倒,就像个忙完了活计的“奚”。 “子仪,辛苦!”诸儿在楼上挥挥衣袖。 公子婴隐约听到有人招呼自己,环顾周遭,四下无人,又躺了回去。 诸儿再叫上一遍,公子婴总算是注意到了,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见果然是有人,慌忙起身站立,整顿衣冠。 诸儿大笑着挥了挥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子婴忙里忙外,交上来的纸样越来越像“纸”了。 王十二年秋八月初七,癸巳日。 公子婴将第一张“纸”奉给了诸儿。 第六十八章 嗣子 提笔在纸册上书写。 笔上墨汁干了。 往旁边一看,是媵姬正在磨墨。 怎么好像不太对劲... 眼前亮得难受,伸手去遮。 ... 秋虫声入耳,原来是夜深人静之时。 月光从婆娑的树影间透来,恰好照在诸儿的眼睑上。 寝房门外是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自从入了八月,王姬与媵姬都移居侧室*,衣食起居皆为宫人照顾,诸儿只能独寝而已。 每天上午下午各遣人询问情况*,得到的答复却仍是“如常”。 没想到却是在夜间。 诸儿披上外衣,胡乱地束上腰带,赤着脚踏出门外,正碰见快步趋来的仆费。 “夫人将产矣!” “王姬?周姬*?” “周姬。” 顾不上整理衣衫,跣足而趋,直入侧室。 依礼,此时将是女师来迎接,告知情况即可,诸儿却并不搭话,拱手一句“失礼”,便真的失礼地闯了进去。 媵姬听得外面的响动,大概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诸儿入内看时,裹着一层被子,只露出一个头来,披散着长发,额头上渗出些许汗珠,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 见诸儿冒冒失失地撞了进来,光着脚,衣裳也没有整理好,只知道傻傻地笑。 媵姬第一眼还是高兴的神情,转瞬之间成了雷霆大怒。 按照礼仪,丈夫是根本不能进来的。 下一秒钟,诸儿便被大群的侍从诚惶诚恐地劝阻着,挤了出来。 无奈,只能抵在门上,反复叮嘱道:“照顾好夫人!” 这年头,生产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搞不好是真的要出人命的,概率还相当高。 诸儿心神不宁,就这么趴着,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是一个女侍在指挥安放物品,脚步声匆匆忙忙的。 另一个老妇絮絮叨叨地在给媵姬讲解注意的要点,但在门外是听不清楚的。 诸儿倚着门坐下,头枕在门框上,安顿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袜。 招招手,让仆费去取鞋袜,自己就呆呆地望着月亮。 天边是皓白的上弦月。 月光清冷,凉风袭人。 接下来就只有漫长的等待了。 屋内正在争分夺秒,屋外的时间却如同凝固了一般。 仆费带着诸儿的鞋袜过来了,还带来了一条小毯子和一团垫子。 摆摆手,让仆费去睡去吧,仆费不听,也跪在诸儿身旁。 揪心的哭号声从里面传来,诸儿慌忙起身再问,门对面却没声响了。 仆费劝道:“当是侧夫人吃痛。” 诸儿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我知之也,只是...唉...” 诸儿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媵姬的哭号声紧紧地攥着,呼吸都成了问题。胃里疯狂地翻滚,不知何时将要吐出来似的。 此时,门对面传来零碎的脚步,过来告知:“见头矣!” 攥紧了拳头,重重抵在门槛上。 门槛上的木漆呲呲地开裂。 仆费取出一方绢帕,为诸儿擦去额头和脖颈上的汗。 诸儿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竟已经渗出了密密一层细汗。 不知过去多久,里面爆发出一阵欢声。 诸儿忙又站起。 “如何?!” 接连向门对面发问。 叫了一会儿,有人隔着门答道: “头出矣。” 诸儿总算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婴儿的头部是最大的难关,看来是顺利地突破了。 秋夜的风吹得人浑身发凉,方才身上的热气早已消散不见,诸儿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又不知多久,一声啼哭传来。 诸儿警觉地站起身来。 缩着脖子,跺着脚,看着门上的木制纹路。 里面还在收拾,不知情况如何。 不多时,门终于开了一条缝。 诸儿扒着门缝就要往里钻,被死死挡住,只能作罢。 从那条缝里,递出来一张弓。 “啧。” 诸儿没好气地啧了嘴。 知道了,是男儿,关键的问题是—— “夫人如何?!我问汝,夫人如何?!” “侧夫人无事,母子平安。” 心中的石头这才算是落了地。 但还是要再问一句。 “夫人如何?” “侧夫人无事,不过劳累过度,正在歇息。” “好生照顾,一定要好生照顾!” “诺。” 诸儿松一口气,只是刚才揪起来的肠胃还是异常难受,好像是哪里抽了筋,腹中不知何处绞着了。 诶呦... 仆费跟着站起身来,扶请诸儿回主房歇息。 既然平安无事,诸儿也不再强求,就按照周礼,乖乖退了回去。 三日之后,情况稳定,嗣子才会被抱出来,在这之前的时间,就交由媵姬母子吧。 至于诸儿等人,要在三日之内选取吉日,举行“接子”之仪。 国君世子,用太牢为礼,非冢子者,则降一等,以大夫之礼,奉献少牢。 太牢三牲,即为牛、羊、猪,而少牢,则去掉其中的牛,用猪与羊而已。 依照周公之礼,凡生男子,就行射礼,庆祝男儿的降生。行礼卜选两位吉士,一人抱着婴儿,一人引桑木良弓,用蓬草为箭杆,射天、地及四方。射天地,祈愿公孙敬事天地神明,射四方,祈愿公孙勇武刚强,威服四方。 说是卜选,其实龟甲之类的卜具,纹路如何开裂,灼烧是有技巧的。 反正其中行射的武士早已定下来了。 少孔父,孔木金。 生子三月之后,才会行命名之礼,将由媵姬将嗣子荐给其父诸儿,由诸儿为嗣子命名。 然后,媵姬才能重新搬回原处居住。 礼仪的本质就是如此,其实,这样的安排与之前产前隔绝夫妇相见之礼,加在一起,便成为了这个时代预防产褥热的办法。当你无法解释某件事情,却又不得不去这么做时,为了让他人接受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这件事情说成是某种“惯例”或者是“礼节”。 至于命名,就在当日午间,诸儿已经决定了长子的名字。 就叫“止”吧。 公孙止,未来的公子止。 齐侯禄甫之长孙,齐太子诸儿之庶长子,姜姓吕氏,名止,未来的齐国宗室,未来的齐国大夫。 若是他的运气足够好,当然,也有机会能像诸儿这般,成为未来的齐国太子,然后登上君位,成为主掌济水下游之地,渤海之滨土地的所有者,泰山以东东夷及诸夏氏族的保护者,天子御封的齐国国君。 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的这个小子,也只不过是一团皱巴巴的,连名都还没有的小东西而已。 第六十九章 寤生 王姬临产,是在诸儿的庶长子,现在还没有命名的小公孙降生后的整半个月。 此次是在午间,刚用过午膳,便听得消息。 诸儿虽有了前一次的经历,淡定了许多,还是一样的在门外等候。 但这一次情况不太一样。 从日中开始,竖直插在门外的剑影已经偏开一截,还没有听到好消息。 又一次询问“如何”之后,门对面传来的消息令诸儿心里一寒。 “出一足。” 房内传话的声调都变了。 王姬撕心裂肺的哭声比强弩射出的金仆姑之矢还要凄厉可怖。 一声哭喊,就是捶在诸儿心头的一记重锤。 里面女侍们忙活着,有人用哭腔喊着“用力”。 “出二足,及身。” 里面气喘吁吁地来报,随即又急匆匆地走开去了。 该死的,怎么搞的,(消音)为什么! 诸儿恨恨地骂道。 是在骂谁,不知道,只是想骂而已。 过度地呼吸使得诸儿轻微地醉氧,颜面和鼻头从里面麻向外面。 手、足都开始麻木,耳内嗡嗡地回响,像是浸在水里,或是被人狠狠地扇了耳光。 冷风之中,汗如雨下。 恶心想吐。 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主房的天花板。 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呢”。 回答的不知是谁,究竟说了什么也完全意识不到。 只知道王姬救回来了。 太险了。 诸儿鼻子一酸。 后面那人又来了一句。 “不嘉。” 嘉,是指男子。不嘉,就是诞下女婴。这种说法,是自商代传下来的,甲骨文上多有这类卜辞。 什么不嘉,王姬救回来了,那就是大大的好事。 诸儿猛地起身,头还是有点晕,但还是能扶着墙,走上两步。 挣扎着扭到侧房,用额头抵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地铺,铺上王姬平躺着,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结成粗缕的发丝粘在额头上,乱糟糟的。 大概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时的王姬一动不动地。 一副等身高的木架,一只木盆放在一边。 还有一席染上了大量血污和污物的铺单,正胡乱堆成一团。这大约就是周公在制礼时大呼污秽不洁之物,确实冲击力惊人。 诸儿一言不发,严肃的眼神吓得从者无人敢于说个不字。 一步一步,走到王姬身边。 王姬的双眸半睁着,脸上纵横着泪痕。 也不知道为夫人擦一下? 诸儿扑通跪倒在枕侧,抱过王姬的脸庞,轻轻为夫人整理面容。 眼泪垂落在枕席上。 “辛苦夫人矣。” 王姬挣扎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被诸儿制止了,嘱道:“善加休养,千万珍重。” 说着,在王姬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在枕边跪坐许久,终于有侍从来劝道:“此间污秽,君子不可以居也,居之不吉。请去之。” 什么不吉,夫人救回来了,就是上上大吉。 诸儿执意越俎代庖,要换下一个侍者,来照看王姬起居,却被王姬微弱的声音劝止,两三次了,王姬仍然坚持,诸儿舍不得王姬再辛苦,不得不作罢。 辞而别之,将门带上。 门上代表女婴的绢帕随之摇曳。 诸儿有些发愁。 一个现代人,是不会为儿女的性别而发愁的。 关键是王姬... 观念不同,难以想象此时夫人心中所想,连宽慰的话语都不知从何说起。 小公孙止生三日,行射礼,而王姬辛辛苦苦诞下的女儿甚至只能担得上周礼中的一句“否之”。 “男子,行射礼;女子,唉,算了吧。”后世的孔子在复原周公之礼时,如是写道。 算了吧... 诸儿低着头,皱着眉,正踱步间,听得有人呼唤。 抬头一看,原来是郑公子子仪。 诸儿拱了拱手,向公子婴打了招呼。 见侧室门上挂着绢帕,原来所生“不嘉”,公子婴也不必道贺了,当然,安慰也大可不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诸儿是没有什么不满的。 于是公子婴不多说什么,只是又奉上一份新的纸样。 明明先前已经达到了诸儿的要求,却还在不断地改进,诸儿对此人都要刮目相看了。 质量上乘,即便是现代人看来,这样的纸质也还说得过去了。 这纸,质地坚韧,用来折纸飞机都行了。 里面大概还加入了什么副料,兰香扑鼻。 诸儿心生一计。 一个不注意,两手一拍,纸样呲啦开裂。 公子婴反应过来时,几日的心血已经一分为二了。 “无妨,无妨。”诸儿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郑子观之。” 说着,抽出佩剑,将那张残纸裁成方形。 三下五除二,折出一只纸鹤。 一捏尾巴,脖子还能动的那种。 公子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还能这么玩的吗? 诸儿笑了笑,将纸鹤递给公子婴。 “我以此赠子。” 公子婴像是得了什么至宝似的,咧嘴而笑,凑近了仔细观看,又揪着纸鹤的尾巴确认一遍,脖颈确实会动。 “请子多制此纸,皆裁成一尺见方,三日之后,我有大用!” 说着,解下腰间的零花钱,全部塞给了公子婴。 “以此多雇人手,所制新纸,愈多愈好!” 公子婴做了一揖,道:“诺。” 又问道:“齐子,将以何名此纸?” 何名? “香兰纸。” 诸儿挥手打发了公子婴回去,自己三两步跨回到房中。 展开竹册,麻利地研起墨来。 虽然周礼没有给女儿规定降生之礼,但新事物就不归周礼管了。 纸这种东西,有什么礼仪,与什么事情相配—— 就是朕说了算了。 提笔蘸墨,在竹册上一笔一划写下: 男子生则以射礼贺之,射天地四方以祈其成器, 那么,从今往后,女子生则折纸以贺之,取法世间凡物之美者,以祈其成巧! 第七十章 周公黑肩 王十二年冬十月,周公黑肩来聘。 鸡则鸣矣,朝既盈矣。 代表朝议的“朝”,与代表早晨的“朝”,总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天才蒙蒙亮,居住在临淄城内的齐国卿士大夫就已经差不多都聚集在了朝堂之上。 朝服朝冠整整齐齐,齐侯煌煌,居于堂上,大夫济济,分列两侧,皆跪坐于长毡席上,前置矮桌一方。 周公黑肩登堂上殿,一番礼尚往来之后,向齐侯禄甫颁布了来自天子的王命。 是要让齐国作为中间方,调停周郑之间的矛盾。 说是调停,准确的描述应该是,要求郑伯让步,而王室允诺在郑伯让步之后也退一步,使周郑关系缓和下来。 王室的要求,便是要郑伯接受虢公忌父平分卿权的现状。 另外,郑伯不得再以天子的旗号再行侵攻他国之事,并归还侵占的许国土地,赔偿两次偷袭王室割取温之麦及成周之禾的损失。 如此,则王室仍可以保留郑伯的卿位,一切恢复到平王执政后期周郑交质时的格局。 当然,郑伯是不可能同意的。 如果郑伯乐意让步的话,周郑之间根本就闹不起事来。 齐侯苦着脸,从周公的手中接过敕命。 这就好比是男女婚恋,若是郑伯像个臣子的样子,而周王像个天子的样子,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那便没有什么问题了,这便是后世那个孔老夫子讲的“君君,臣臣”的典范。 而如今的情况是,郑伯的忠心从来就是空中楼阁,当初他们郑国见势不妙,撒腿开溜,提前在成周以东重新建国的时候,便一直在盘算着如何薅王室的羊毛。如今羊毛薅不动了,便要撕破脸皮。 而王室则是没有做好表面功夫,几次三番应对失当,将一把好牌打得稀烂,明明一开始是郑伯理亏,到现在已经搞得天下舆论各执一词,并未一边倒地支持王室。 此时王室的这道调停之命,就好比是男女相亲,双方不过是陌路人而已,女方上来便要求男方年收二十万,身高一米八,容貌英俊身材健壮,然后还要白给一套房还带一百零八万的彩礼,女方则什么保证都不给出。 这要媒人怎么做人呢? 到时候调停不成功,连齐国也要被诸夏诸侯批判一番。 周公黑肩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当初王三年时,郑伯曾经表露过缓和关系的意图,亲自到成周朝觐。 自从平王东迁以来,诸侯们的朝觐已经是十分罕见了。 而郑伯好歹是亲自前来,不想天王根本没有以礼相待的意思。 周公黑肩反复向天子进谏,道:“我周之东迁,晋、郑依焉。善郑以劝来者,犹惧不蔇,况不礼焉。郑不来矣!” 三谏,王不听。 周公只得作罢。 虽说郑国人确实不地道,一开始就对王室三心二意,但那也是当年幽王昏聩,不能给诸侯们足够的安全感导致的。而平王东迁,又平定携王二立之乱,晋、郑是出了大力的。按照论迹不论心的考量,还是应当善待郑国,好让诸侯们安定对王室的信心,如此,才是王室能够复兴的第一步。 如今周、郑之间闹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再以郑伯来成周朝觐,周王以礼相待,王与卿冰释前嫌的那种童话故事般的方式收场了。余下的只有一方彻底失败,另一方赢了一时输了一世的双输局面。 至于谁能在这场矛盾之中渔翁得利... 周公黑肩在心底暗暗辩解。 不是黑肩不忠于王室,只是周礼有则,“为人臣之礼,不显谏。三谏而不听,则逃之。” 既然他黑肩都已经尽到了三谏的义务,那么天子也不能剥夺他“不听,则逃之”的权利。 挤破了脑袋,去争取为王姬陪嫁的机会,便是黑肩为周公一族未来考量而上的保险。 媵姬虽是他黑肩的庶女,家教却十分严格,黑肩专门请了名师教导,正是为了未来有这么一天,一定要给齐侯之子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 若是天子征伐郑伯,没有取胜,重蹈当年昭王南征而不返的覆辙,那么他黑肩也有往齐国逃窜的这么一条退路。 辞别齐侯及公卿大夫等,黑肩退出坐北朝南的大殿,右转出门,直入太子所居的东宫。 黑肩从临淄的集市上买到了从少海中捞起的鲜鱼,作为与贤婿相见的见面礼。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 物其旨矣,维其偕矣! 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黑肩哼着宴饮时专奏的《小雅·鱼丽》的曲调,将见面礼递给诸儿的仆从,自己驱车缓缓驶入东宫的正门。 诸儿早在门口迎接,见岳丈下了车,便行一大礼,正声呼道: “外舅!” 黑肩笑呵呵地回了礼,口称“贤婿”,于是便在诸儿的亲迎下进了东宫之正殿。 为岳丈接风洗尘的安排皆由诸儿的属臣们照管,并不需要太多操心,这方面的礼仪过于繁杂,也不适合劳烦太子大驾,只需要领头撑起场面即可。 周公黑肩大约四十后半的模样,鬓发却早早地花白了,实在是天子的举止和周室的处境太过令人操心,终日思虑,而有此也。 从成周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 乐官早在正殿两侧悬挂好了演奏的乐器,鼎食,是要搭配钟鸣的。 翁婿互相答拜,然后方能入席。 幸而入乡必要随俗,齐国之礼避繁就简,比成周那一套繁复的礼俗有人味得多,只是夹杂了不少东夷礼节的因素,几百年下来,早已水乳交融,连齐国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是夷礼,什么是夏礼了。 盥洗之后,乐工吹笙,奏《由庚》之调,而歌者和之,唱《鱼丽》之词。 “外舅,”诸儿招呼正端坐待宴的周公黑肩,问道,“据说天子伐郑之期将在明年入秋,可有此事?” 第七十一章 鱼丽于罶 “...然也。” 周公黑肩稍加考量,还是以实情相告。 对待自己的第二窟,自然是要托好底的。 “如此,婿有竹册一卷,忖有益于外舅,请纳之。” 诸儿从台下摸出那卷“有益”的竹册,命从者接过,呈给周公黑肩。 正是从前百里视在郑军军前打探时所抄录的阵型图解,这一份是抄录之后转写到竹册上的版本。 行军扎营诸多守则,周公黑肩本也不怎么熟悉,并不能看出什么门道,但郑军的战阵,明显与王师不同。 王师列阵,五十人为一阵,配战车一辆,每一乘,按照一辆战车配属一个方阵的方式编组。 列阵之时,战车便放在方阵的一侧,如此重复,便成为了王师的基本战阵。 而郑军则不然。 在图解的标题处,赫然书写着: “鱼丽之陈”。 郑军战阵,每一辆战车,配属徒卒七十五人,分成三个二十五人的五伍方阵,在战车的左、右、后方列阵。 取名“鱼丽之陈”,正是描述战车包裹在步卒方阵之中,如同鱼盛在竹篓之中。 王元年秋,卫君州吁会合诸侯,要与郑伯争霸,卫、宋、陈、蔡及鲁国公子翚私自率领出征的鲁国国师与郑军交战,联军先击破郑军的徒卒,致使郑伯不得不下令战车撤退,保存实力,而诸侯联军趁机割取了郑国的粟米,害得郑国人辛苦忙活了一个夏秋而没有收获,品尝了做天子的滋味。 郑国人痛定思痛,改进了郑军的战阵,结果就是这个鱼丽之阵。 原本的意图,不过是想着加强了二分之一的徒卒兵力,这回徒卒便不会那么容易崩盘了。 郑公子突后来又发现,增加了徒卒的兵力之后,可以采取的战术选择多了起来。在以一乘对一乘的势均力敌的交锋中,郑军可以让自己的战车妨碍敌方的战车,而徒卒则用一个方阵抵挡住一半的敌军,而集中两个方阵的兵力进攻另一半的敌军。 当双方战车互相错毂而过之后,如果郑军的战车依然幸存,便能向加入两方阵对敌一侧的进攻,从敌军方阵的侧翼掠过,箭矢连发,将敌阵最边缘的一层削去,方便徒卒们依靠兵力的优势,在战车上的甲士互相对对方的铠甲无可奈何的时间窗口之内,将敌方的徒卒方阵一角击溃,从而带动整个敌徒卒方阵的崩溃。 一旦徒卒方阵崩溃,郑伯当年面临的困境就还治在郑伯的对手身上了。 战车是无法脱离另一乘战车的纠缠的。 一旦徒卒方阵崩溃,郑军的战车与徒卒互相配合,就能逼停对方的战车,使其陷在徒卒战阵之中。一旦战车陷阵,失去了机动性的加持,所谓一乘当八十人也便成了笑话。要是车驶不动的话,车上的甲士与徒步的甲士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此,采用鱼丽之阵的郑军便能在战车乘单位的数量,其实本质上也就是低级贵族封臣的数量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依靠更高的国人动员率,将中原各国的联军按在地上摩擦,长达近二十年之久。 此外,郑军的徒卒伍相比于其他诸侯也更加考究。 每个郑军的徒卒伍,有两人手持干戈,两人持握长矛,他们的伍长则披坚执锐,挺身在前。 干戈,也就是大盾和步戈。 徒卒的步戈并非接着三四米长杆的长柄兵器,而是全长不过一米四左右,用法类似于战斧的玩意。戈相比于斧,在自上而下的劈砍时,尖端能够触及的深度更大,也就更容易重重敲碎沉睡的心灵。 干,是能够掩护身体的大盾,能够保护郑军的方阵在面对战车掠袭之时,不至于被车上甲士的箭矢接连射杀,导致方阵被正面冲垮。至于侧面,则是继承了优良的华夏传统,直接弃疗。 长矛的用法当然,谁都知道,只是郑国在郑伯寤生与正卿祭足的治理之下,实在是富得流油,矛头的材料用的甚是任性,穿甲的性能相当可怕。 再到后来,郑军甚至已经将宝贵的弓弩下放到每个徒卒伍了,须知这个时代的弓、弩造价极贵,尤其是以牛角制作的良弓,其价甚至超过了一头耕牛。所谓“牛戴牛”的说法,便是一头能提供角弓之角的牛,相当于头顶又顶了另一头牛一般。 郑人于是取消了伍长的甲胄,改为伍长手持弓弩,携三十支箭矢,遇敌三箭,随即撤到四人纵深的阵后重新拉弓搭箭,再跑出来射上一箭,如此反复,在阵列之间前后徘徊,顺便也就能承担指挥的职能了。 诸儿在戴邑观察郑军军阵,一度被郑军的装备之精良馋得口水从眼角流下。 自从灭纪之后,齐国的军力也迎来了一次大幅的增长,如今,从纪国的盐场产出的食盐已经完成了第一年的收获,给公室带来了一大笔财税收入。相比于原本齐国的盐场还要反哺给全国各行各业,纪国的盐场带来的收入就非常可观了。 有了钱,便有了扩军备战的资本,一年下来,齐军徒卒伍的装备也已鸟枪换炮。 相比于郑国依靠农业与商业两手并抓,齐国的农业目前还是扶不起来的状态,但齐国也有齐国的优势。 绵长的海岸线为齐国带来了大量的渔获,使得齐国的“胶”的产量可以说是一骑绝尘,不仅远超郑国,甚至郑、卫、鲁、宋四大国加起来,也不及齐国一个零头。所谓的“胶”,乃是熬烂的鱼鳔冷却之后制成的生物胶,为粘合角弓两臂所必须,强劲的角弓之所以能提供可怕的张力,正是“胶”的功劳。 由于“胶”容易受潮,不得不用漆或者树皮进行外装,而齐国发配到无棣水以北的那五千鲁人,已经为了开垦新的田地而伐取了大量的木材,其中不乏绝好的鹊桦木,用鹊桦木的树皮包裹弓身,便能制作成防潮性能绝佳的“鹊桦弓”了,而剩下的木质部分,则正好可以用来制作弓矢,一点都不至于浪费。 除了鹊桦木之外,无棣水北原野上的另一大利好,则是高大挺拔的杨树,虽然杨木之弓不如柘木制作的良弓质量之佳,但也仍属上乘之列,至少是比竹木做的弓要好得多的。 相较于郑国依靠着强大的国力和高昂的税收保证精良的装备,齐国是某种意义上路子走歪的得天独厚,制作良弓的成本比郑人要低,原料丰富,产量也就相当可观,再加上严格的保护程序减少了日常弓弩的损失,仅仅这一年的功夫,齐军徒卒伍的弓弩普及率已经达到了三分之一左右,也就是说,三年时间,齐国便能赶上郑国纵横二十年才有的积蓄。 不过,齐国如何姑且不论,周公黑肩的脸色已经发白了。 沾着花白胡须的嘴唇颤颤巍巍的。 “郑军如此,王师与战,焉能胜哉!” 第七十二章 宴席之礼 “王师势盛,可以以此一战。” 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叫人多势众,难听一点,就是必须要用人头去堆。 诸儿将一点微小的建议封袋,呈给了周公黑肩。 郑军改制之后,依靠徒卒取胜,因此王师若能利用战车更多的优势,采取连续的机动,消耗郑军徒卒的体力,使其攻势削减,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还有,成皋地区千万不能去,郑军只要数千人就能守上个两三年的,所谓“虎牢”,正是如此。 王师应在温地集结兵力,做出要进攻雍、宁的模样,吸引郑军注意,同时也可以抵御成皋的郑军,王师主力可以在伊阙南渡伊水,继续向东南方向过广成关,然后沿着汝水河谷一路东进,进攻郑国鱼陵,继而威胁栎邑。 栎邑乃是郑公子突的封邑,若王师包围栎邑,或能使之急于救援,在王师正面渡过颍川出击也未可知也。若是郑公子突冒进来救栎邑,则可以凭借以逸待劳的优势与之一战,或许能够战胜,而要是郑军稳扎稳打,王师便转进许地,与陈蔡联军会合,为许国复国。 许地是郑人辛苦打下来的重要粮食产地,连郑伯亲信的大夫颖考叔都战死在许国城下。郑人破许之后,留下大夫公孙获,在许之西陲设防,看守许地。 许夹在洧水与颍水之间,原隰平旷,土地肥沃,物产丰饶,若是失去许地,郑人有很大的可能长驱前来交战,而王师联军又可以在许地休整,依托洧水与郑军交战,半渡而击之。 除此二法,诸儿想象不到王师能够取胜的场景。 当然,打不赢也是没有关系的,只要能削弱郑国的国力,也就可以了。 周公黑肩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珍重地将锦囊藏在衣袖深处,向女婿重重揖了一揖。 正谈话间,宴席将要进入正题,按照周礼的常规,将由宾客与主人完成一“献”之礼。献者,献酒也。方才的盥洗清洁,也算是献礼之内。而盥洗之后,宾主便可以升堂了。 诸儿在酒爵中斟满齐国的佳酿,献与周公黑肩。 “此乃婿国之佳酿之美者,或与王畿风味不同,请外舅赏之。” 将酒爵平举在心口,然后双手推出,稳稳递送到周公手中。 周公接过敬酒,却还不能先饮,要用淋上醢酱的肉脯与爵中的一小嘬酒敬奉给天地先哲,感谢祂们创造了得以品享的酒。 然后,便是喜闻乐见的一饮而尽。 “此酒确实别有一番风味,我品之,若有淄水之涛声,少海之粼粼。” 这就是场面话了。客人总是要夸赞一下主人呈上的酒味道甘美的。 随后,主宾的角色倒转过来,由周公黑肩斟了酒,转而奉献给其婿诸儿。 这便是所谓的“酬”,后世“应酬”,便是由此而来。 一献,一祀,一酬,便是完整的“献礼”了。 献礼之后,还有旅酬之礼,旅酬,也就是轮番敬酒,与现代酒桌开席之前那一套是一脉相承的。基本上与宴之人,人人都要被敬到一杯,才算是完结。 包括在殿侧鼓瑟吹笙的乐工们,此时都有酒可以喝。 应酬一圈,此后便是“无算爵”,顾名思义,就是相互劝酒,不再计算饮了几盏,只管喝便是了,反正是要把人灌醉的,要是一圈一圈对敬,到时众人皆醉,一人独醒,那可就不好了。 诸儿这次办的酒席只招待周公黑肩及其随从,与宴之人并不算多,才堪堪半壶,便旅酬了一圈。 宴席的佳肴此时才上,由东宫的臣工女侍端着,一台台分餐呈上。 媵姬将案台高高举到眉间,亲自为诸儿和黑肩奉上菜肴。 诸儿并不知情,到底是何人如此安排,竟敢让朕的如夫人来上菜,回头定要狠狠数落此人一番。 一问,却是媵姬自作主张,非要如此不可,便也无话可说。 招待来自成周的贵客,齐国人算是拿出了最丰盛的佳宴。 从少海的湖畔,齐侯的苑囿中猎取的麋鹿,切成肉脯,以猪油烹制,浇上鱼肉制作的醢酱,香味四溢; 从淄水中新捞上来的鲜鲈鱼,用海盐、生姜腌制去腥,蒸制方熟,铺上一层葱碎末,浇上热羊脂油; 生鱼片,诸儿不敢吃,若是弄到某大汉广陵太守的那种下场... 禽类是雁,味同于家鹅,二者本来也就是一种动物,不过家鹅肥了一些而已。 至于时蔬菜肴,由于入了冬,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除了各类不论季节的腌菜之外,也就是“葑”菜,亦即芜菁,和鲜“菈”烹制的汤,也就是萝卜汤了。 主食是淳熬,那些个难得从南方进口的稻米,拿来待客时,淋上牛油、肉制的醢酱,基本上就是盖浇饭了。 总之,这一套下来,可比宫中府上日常吃得丰盛得多,而且高脂高蛋白,在这个能量匮乏的时代是绝好不过了。 可惜,对方是个讲究礼仪的,诸儿也不能随心所欲,吃得满嘴流油。 只能期盼着能剩下点好东西,明日再蒸一下能吃。 觥筹交错之间,西边落日的余晖已然消散,入冬之后,日短夜长,于是殿上点燃烛火,酒宴还要继续。 直到客主皆饮至微醺,就此打住,不能再饮。 再饮,就必然要失礼了。 周人是如此,而商人则否。 齐国虽为周人,但用的礼节却是半个周礼,半个殷商化的东夷之礼,齐国人们照例还要再劝,周公黑肩先扛不住了。 抬头四顾,宴席上监管礼节的礼官不知何在。 自然是找不到的,齐国人根本没设什么礼官。 黑肩抬手告曰:今日到此为止,实在不能再饮。 黑肩红光满面的,但行走还算无妨,收起案台上特意分开留下的肉脯,分发给殿侧专司奏鸣编钟的乐工。 编钟,是众乐的伯长。编钟一响,其他乐器也要合奏。 催促众人,奏响《陔》之曲。 《陔》之曲一出,便代表着宴席进入了尾声。 周公黑肩便起身向诸儿辞别,携着从者们陆续离席,回别馆歇息去了。 诸儿在门口送别,见众人背影渐渐远去,于是醉倚在门柱之上。 打了个嗝。 第七十三章 秦师围魏 次日,周公黑肩复来东宫,见其女周姬迎。 媵姬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小心翼翼地将齐侯的小公孙递给外公来抱。 从前在闺中之时,媵姬与其父也并不怎么沟通,无非只是礼仪有误时被黑肩教训一顿而已。如今黑肩的态度已经算是和善了,毕竟是整个家族的退路,即便是庶女,也不得不搞好关系。 周公黑肩轻拍着外孙,抬头看向诸儿。 “有名否?” “依礼,尚未命名,然则婿已有所思矣。” 黑肩满意地点了点头:“善。” 一般来说,只有嫡子是必须由其父亲自命名的,而庶子则不然。如果其父为庶子命名,则说明对其母宠爱有加。 如此这般,黑肩也便放心了。 周公黑肩逗留在齐都临淄不数日,便着急着要返回成周。 并非居住在齐国有何不便,只是王室召之甚急,不得不早早告辞而去。 诸儿问及所谓何事,黑肩仍是全盘告知。 冬,王师将与秦师协同,前往捕捉寄居在魏的芮伯。 王十二年,岁末。 遂,谭,宿,鄣,铸,须句六国亡。 复开渑水,自临淄之申池始发,南入淄水,北通济水。 齐侯禄甫因功擢升范大夫视为上大夫,采范、郓、须句三邑。 鲍氏大夫敬叔有协助之功,加封于谭。 公子纠还未到就封的年纪,但已经预定要封于遂。 至于宿、鄣、铸三国,及其辖下的郈、桃、洮、阐、讙、曲池诸多小城,则用于供养一支直辖于公室的齐军,隔着一条汶水,监视鲁国的动向,策应在邾国的驻军,南北两面看守鲁国。 周公黑肩返回成周之后,请求王命,将王师重新整编以针对郑军的威胁。随后向西发兵,与秦军协同,围困小国魏国的国都,将寓居于魏国的芮伯捉了出来,准备塞回芮国去,也算是进行了一场演习。 至于芮伯,去年其母怒其多养宠妃,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竟将芮伯赶出国门。芮伯无奈,只能出奔魏国。 芮国之类的小国,也只有出了这种奇葩事情,才能登上史册,赚一把存在感了。 这个魏国不是后世那个由晋卿魏氏发展而来的诸侯魏国,而是西周以来就有分封的姬姓伯国。《诗经》之中,《国风·魏风》的篇章便是魏国属地的民风歌谣。 至于后来那个战国的魏,则是毕公高之后,与这个魏国除了属地和族姓相同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关系。 秦国如今在姬周故地混得风生水起,自秦非子得封以来,硬生生在戎狄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不仅收复了王室的起家之地岐山周原,更是沿着渭水谷地一路东进,拓地八百周里(四百里)。 王六年至七年间,秦伯立徙居平阳,着手收复旧都之事。历经血战,秦军扫灭盘踞在宗周故地的荡社之戎,灭亳戎之国,亳王窜于诸戎之间。秦军兵锋抵达泾水西岸,收复了丰京与镐京,重建宗周,连当年商王受用来防御周人的亳城也一并纳入囊中。 商王往哪里迁,哪里就叫亳,这个亳只是一个临时行在而已。 自幽王末年至于今王七年,跨过平王在位的五十一年,宗周沦丧于戎狄之手五十八年,终于在秦人的手中得以恢复。 如今的秦拥有了岐山、周原、宗周的丰、镐二京,正统性远超绿萝,直逼收复了罗马城的东罗马,若不是秦非子身为赢姓殷商之族裔,当年就封时又以秦为号,不然已经可以自称为“周”了。 虽说秦国土地广大,但西周故地历经犬戎之乱,杀戮惨重,已经早不复当年的繁华之景。站在两京的旧址之上,一片残垣断壁,百姓流离失所。 原本想着拿下宗周,就能迁都于此周王应许之地,世受周人天命的福禄,不想到了当地,才发现哪有什么福禄可言,甚至还不如迁回老家雍邑。 此时秦国的国力仍然难以称得上是一流的大国。何况周围强敌环伺,被夺走征服之地的犬戎红着眼随时要与秦人拼命,陆浑之戎、义渠之戎,哪个都不是好惹的货色。 因此秦国即便有心干涉东土之事,也往往只能派出小股军队,决计不敢倾巢而出。 王十二年秋,秦军以芮国之乱讨之,居然被芮国击败,落荒而逃,不止是因为芮国弱小秦人轻视,也是因为秦人不敢放开手脚,置宗周于不顾,起大军进攻芮国。 闹到十二年冬,秦人还想干涉芮国内政,不得不恭请王师来助,便有了王师、秦师围魏之事。 周公黑肩从王出征,在魏城之下列阵。王师扩大了征召的规模,给王室本就惨淡的财政状况来了一记雪上加霜,在齐国人的好心援助之下才勉强支付起那点欠账的利息。 但好处也不是没有,现在王师也能表面上和郑军等同,摆开鱼丽之阵,在魏国人面前耀武扬威了。 魏人国小力微,不敢违抗天子之命,也只能乖乖交出芮伯,任由秦人将芮伯带走。 --------------------------------------------------------------------- 过了年关,王十三年如期而至。 春正月,成周又收到了不妙的消息。 陈侯鲍薨。 陈侯病死,作为王室反郑联盟一环的陈国,乱了。 先君陈文公之子公子佗与陈侯鲍的太子免相争,国人分为两派,各有支持者。 双方火拼之下,公子佗获胜,击杀陈太子免,取得君位,但太子免的余党仍然还在,守着太子免的遗体,誓要为其主复仇。 周公黑肩闻讯,绝望地瘫倒在座席上。 约定伐郑之时,周公黑肩作为王室的卿,统帅的军阵正是陈国之师。 如今陈国内乱,国人相互攻伐,公子佗根本无法掌控局面,即便是待到秋后动乱能够平息,陈军的战力也必将大打折扣。 看来只能指望齐国能够救一下了。 周公黑肩命人收拾家当,先迁上一些家财到齐国的范邑,又派了一个嗣子前往看守。 若为父出而不归,汝在齐善营本业,倚靠汝姊,重光我族—— 知之否? 第七十四章 郑人论陈 陈国动乱的消息传到郑国,郑人也蠢蠢欲动起来。 要是放到从前,郑伯寤生必然是要提请王命,率领王师前来干涉的。 当然,花的是王师的军资。 如今王命请不下来,郑伯心痒难耐,却又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熬到次日鸡鸣,郑伯寤生早早升堂就坐,抖擞精神,将一双小眼睁得溜圆。 “陈乱,王不命我平之,为之奈何?二三子且为寡人言之。” “陈乱,国人两立,互为攻伐,此天赐良机也。”大夫高渠弥首先发言,“天予不取,将反受其咎。” “然也。陈公子佗为陈桓公鲍之弟,伺桓公病笃,杀其侄太子免,陈人恶之。”然后是郑公子突。 “我郑国在鄢陵有戎车百乘,陈军虽二百乘,然人心不齐,不能相与战也,以治伐乱,战之,彼不能与我匹敌耳。陈都去鄢陵不过三百六十(周)里,即日发兵,则车二三日,徒卒五六日即可抵达。王师远在成周,即便有心策应,也难过虎牢天险。如若绕道取颍川入郑,则郑军早已伐陈得胜归来矣。” 公子亹也出来补充道:“为今之计,若伐陈可以速胜,则伐陈利,若买不能速胜,王室命郑室撤军,则伐陈既无出师之名,于郑不利。” “喻。曼伯有何计议?” 郑太子忽还在纠结,却被郑伯点名答题。 作为陈桓公的女婿,郑太子忽确实对陈国问题最为了解。 “桓公于郑有姻,且与我邦素无仇怨,谋伐于我,惟尊天子之命也。” “公子佗...” 像公子佗这种人,是不会为了王命来跟郑国拼命的,最多也就是跟着王室捡捡残羹冷炙罢了从这种角度看,倒是保留公子佗对郑国更为有利。 而陈太子免一党现在聚集在郑忽的那个二舅哥,桓公之次子公子跃身旁。公子跃对于周郑之争的态度就难以揣测了。 陈妫会知道仲兄心中所想么? 郑忽想起近来终日以泪洗面的夫人。 当年出嫁之时,陈太子免与公子跃前来送行,依依惜别之景历历在目。 虽然于国或许不利也未可知,但郑忽实在是不想替仇人美言。 “公子佗弑杀太子免,其罪不浅,当举义师讨之。王室若命我止,则是王室之过也,天子而逆天之道,必遭其咎也。” “喻。”见臣下皆有伐陈之意,郑伯很是满意,整整衣袖,提起毛笔,顿了一下。 “兄长意下如何?” 郑伯的这个“兄长”,是郑武公的庶子,名繁。因就封于原,因而称为原繁。 郑伯本就已经年长,他的这位庶兄更是已近花甲之年。相比于他那两个精明能干的嫡出弟弟,原繁则是多了一分勇武,少了一分算计。 “若诸位贤士大夫皆有伐陈之意...” “不然。”打断话头的是郑卿祭足。 “陈公子佗弑太子而篡焉,陈人不附,确非能久居陈侯之位者也。” “然则王将以陈师伐我,陈师之弱,我师之强也。” “祭子之言是也。”公子突向祭足和郑伯寤生各作一揖,“然则,若我先伐陈,废公子佗而立公子跃,然后使其助我以抗王师,如何?” 祭足闻言,却不再反驳,只是“然、然、然、然”地敷衍而已。 郑伯寤生皱了皱眉。 祭足这副模样,一定是又有什么话要说了。 “祭仲有言,但讲无妨。” “诺。”祭足取出一张进口自齐国的“纸”,上面挤满密密麻麻的小字,颤巍巍地递呈给郑伯。 郑伯眯起眼睛,将手书凑近到面前。 “陈人爱桓公之子跃,而恶公子佗...” ... 即便没有郑国的助力,公子跃也有自己登上君位的信心。因此郑军出兵干涉,协助公子跃,并不会得到公子跃的感激。 锦上添花,永远是及不上雪中送炭的情谊的。 郑军粗暴的干涉反而将会刺激起陈人对郑人的反感,这样的举动,就会给陈国赋予“势”。 用本国之力为别国增加“势”,就好比将利刃往自己的胸口上怼。 陈人在王师阵中,就如同钝刀摆在案板上,郑军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不仅可以拿捏,而且陈人的存在容易使王室产生战略误判,误认为手中还有一张陈国牌可以打打。 陈人在郑军阵中,就如同把快刀放在心脏处,是遵从郑人的指示,对抗王师,还是服从王室的命令,背刺郑国,都取决在陈国人的手里。 到时候,郑军与王师对垒,若是以陈人为友军,对其毫不设防,则陈人有无数个理由背刺郑国,到那时,郑国将不得不面临不利的局面,而且连反应的时间和空间都没有,这反应的时间与空间,便是刀处在心脏还是案板的区别。 若是郑人以陈人为敌军,严加防范,则战场上凭空多出来一支不会被歼灭,却始终能吸引住部分郑军的奇怪团体。 至于仅派少量人员进行监管,那就根本起不到什么效果,陈人该背刺时照样还是要背刺的。 更不要说天子随时可能下令,给陈人的背刺行动披上一层王命的合法外衣。 如若支持公子佗,陈军必然用心不专,即便为敌,也是拖垮盟国的累赘;如若支持公子跃,则陈人上下同欲,军心为之齐焉。军上下一心,则上令下达,如臂使指。 如此,则陈军虽不能匹敌郑人,却能绊住郑国的脚,让郑伯在天子面前狠狠地摔上一跤。 郑伯黑着脸,将祭足的手书递给众臣传看。 “祭卿所言极是。” 公子突当即转变了立场。 陈国之乱,既然已经于郑国有利,不必再去掺和,免得弄巧成拙,偷鸡反蚀了一把米。 “然而,若是王室出面,试图平定陈乱,将为之奈何?” “王室如何平定陈乱?”祭足冷不防反问。 王室? 王室有几个钱? 先前出兵围魏,已经是债台高筑了,王室如今,还能打得起一场预算之外的仗么? “如若真有此事,可命人驰告宋公冯及宋宰华父督,使宋人入陈,控制局势。” “喻。寡人知之矣。” 郑伯寤生无奈地打消了伐陈的念头,只是命令开放陈郑边境,允许逃难的陈人前往郑国。 郑伯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维生的活计。 去卫军入郑的必经之路,郑国北境的宁邑加固城防。 第七十五章 战云初聚 王十三年春,郑国大规模地修筑防御工事,又开始进行了一些前期动员。 在雍、宁二城,郑人加固加高了城墙,扩充了城内的武备和粮食的储备。 在制邑,郑人安排了近四千人的徒卒兵力,携带大量弓弩箭矢,防守虎牢。 在滑城,郑军集结了两偏计五十乘的一支偏师,监视成周王师的动向,同时也是对王畿的一种威慑。要不是道路过于狭窄,补给无法轻易通过轘辕关运抵滑城,郑人恐怕要在这里集结一军。 在胙和南燕两个属国,郑国人征集民力,修缮两国的城防,但没有派遣多少人员驻守,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在这种必失之地耗费过多的机动兵力。 在鄢陵,郑军原本就有多达整整一百乘的邑师,固若金汤。 在颖谷,郑军也设置了一偏二十五乘的守军。 在新都新郑,郑国仍保有三军十五偏,共计三百七十五乘、徒卒二万八千人的编制。 除了新郑,在郑国核心区域的大邑京、密、栎、管、东虢,也能为郑国提供合计五偏一百二十五乘的邑师部队。 除开人的因素,如果要丈量郑国之险要,则皆在其西北境。 郑国的东南面较为平坦,除了几条水道之外,皆无险可守,只能依托重要城邑节节抵抗。而面朝王畿的西北却是层层关隘,简直是乱臣贼子的终极福地。 河水的主干河道从郑国旧日的北鄙穿过,后来郑国向北扩张,又攻取了雍、宁等邑,在河水以北也有了立足之处。 西侧,是郑国制邑。 制邑之师扼守虎牢,把控着郑国北境的命脉所在。 当年郑伯寤生之胞弟共叔段想要请求制邑作为封邑,即便郑伯故意想要培植其不臣之心,也不敢拿制邑来作这个赌注。 形胜至此,又加以重兵,成皋之地牢不可破。 成皋之所以形胜,便在于此地乃是嵩山山脉的北延,山岭交错,道路极其狭窄。 自虎牢向南,山脉渐渐高耸起来,连道路都没有了,不要说过不了车,连人都难以通行。 直到嵩山山脉的少室与太室两山之间,才有一道轘辕关扼守住山间曲路,但还是不能通车。 嵩山在少室山处转入东西走向,绵亘一百六十周里,将周郑割为两处。 郑国在嵩山以北又取得了一座滑邑,可以作为郑军前往王畿收割新粮的前进基地。 嵩山的余脉是郑国的领地的尽头,伊水在山谷间穿流而过,形成了龙门伊阙的绝景,看到伊阙,就已经出了郑境,到达周王室的固有领土。 自伊阙再往西走上一小段距离,便是伊洛之戎的聚居地了。 向南跨越嵩山,是郑国的西陲之邑颖谷,曾经是大夫颖考叔的封邑。 颖谷城坐落在颖水谷地的入口处,控扼着嵩山与箕山、熊山之间的颖水流域,如果不能攻克这座城邑,便无法安全通过颖水,进攻郑国上棘、栎邑。 只有颖谷再往南去的广成关,此时并不控制在郑国手中。 过了广成关,便是汝水河谷。 这是齐太子诸儿为王师规划的进军路线。 王师想要进攻郑国本土,除非向南进行大范围机动,越过广成关,深入戎狄之地,向汝水河谷进军,道路虽然迂远,但能避开坚城险隘,否则就只能苦哈哈地去强攻虎牢、轘辕之类的天下雄关了。 或者在河水以北进攻雍、宁诸邑,即便能够攻克,滔滔的河水也绝非轻易便能越过的。王师仍要面临艰难的渡口争夺作战,才能向南渡过河水,攻入郑国的核心领土。 从卫国出发,自东向西,溯河水而上进攻郑国,虽然比王师的千难万险好上了许多,但在胙、南燕两个附属国的争夺战中胜出之后,还要跨越濮水,方能攻入郑境。 陈蔡联军的进军道路还算通畅,可惜郑人对此也极为清醒,郑国东南鄙的大邑鄢陵便是为此而准备的。 郑军的防御重心,西北在嵩山山脉的诸多关隘,西侧是颖水河谷的入口,东方依靠两个附庸国的缓冲和濮水的阻隔,而东南,便是鄢陵。 如果陈蔡不拔除鄢陵这一巨大的隐患,强行将战线推过去,就将使得自己沿着洧水的补给线路时刻被鄢陵威胁。鄢陵的郑军随时有机会执行快打快撤的破袭作战,使得在前线与郑国三军对线的陈蔡联军失去补给。 如果强攻鄢陵,就会面临王二年至三年间,宋军在郑长葛城下的遭遇。 到时候,耗费一年时间,鄢陵久攻不克,顿兵挫锐。国内田间人力减少,粮食随之减产,接下来就该是弑君谋篡国人暴动的标准剧本登场了。 噫,陈国这还没开战呢,就已经差不多进入那个剧本了。 却看反郑联盟的其他诸侯? 卫国在其都城,也就是殷商的旧都朝歌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军械,作为向西攻略宁、雍及胙、南燕两小国的补给中心。 在当年武王克商的古战场牧野上建立起来的牧邑,则作为监视郑人动向的前沿。 蔡国应召虽然积极,但毕竟国力有限,征召人力颇为谨慎,目前只是在往北鄙的邓城输送粮食。 王室最为积极,除了征召士卒之外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天子已经豁出去了。 这一战要是成功,王室的财政亏空就能用郑国的府库填上,自己也就能一跃而成为周室的中兴之主,带领周人走向美好光明的未来。 要是有了钱,王室就可以重新组建真正的六军。等到那时,什么郑伯,什么齐侯,什么宋公,统统都要为成周的王命是从。 这一战要是不胜,王室的威信从此就要一落千丈,再也不会有诸侯敬畏王室的权威,听从王室的召命了。 周王林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空气。 定睛看着周公黑肩进献的行军路线图。 今年秋收之后,便是赌上国运之时。 (间章)信鸽 郑公子婴如期向新郑寄送了新的信件。 这一次,信鸽的脚杆上挂的不再是帛书了,而是轻薄便利的纸张。 泛着木质的淡黄色,嗅之则有兰香扑鼻。 相比于帛书,纸张更薄,能塞进信筒之中的纸面面积也就大了许多,能够将帛书难以尽言之事仔细描述,也算是一大进步了。 齐国最近仍然恪守着中立,也没有动员练兵的迹象。 作为最大的危险分子,齐太子诸儿最近膝下添了一男一女,命其子曰“止”,至于为其女伯姜命名为何,公子婴就无从得知了。 诸儿这段时间日夜与妻妾子女同处,要不就是同其妹在外游玩,从不参与政事。 齐人取得谭、遂等诸多小国,仍有大把的新地需要消化,新的领主大夫们刚刚就任,还需要时间来掌握新领地的基本情况。 总之,齐国暂时应当还没有意愿掺和王室的胡闹。 将最近的情况密密麻麻写满一纸,吹干墨迹,两次对折,然后卷起,塞进信筒。 同样的内容抄写了三份,免得一只信鸽在半路上被鹰隼捉去拔毛,连带着信一同丢了。 公子婴的这些私人饲养的信鸽皆是出自郑国的笼舍,临到用时,专人专车运至临淄的。而临淄原本也保留有一些从郑国来的信鸽,由相关的士进行管理。 一旦将信鸽放飞,这些鸽子不会停留在临淄的小笼,而是会飞回新郑的旧巢,于是便能将信件一并带去。 早在殷商之世,便有人工饲养的鸽子了,只是尚不知道究竟是肉鸽,还是也能兼具信鸽的职能。 最早的确证的信鸽实为汉墓之中出土,养在笼舍之中。 至于春秋之世,则既不能确证,亦不能证伪,只是鸽鸠之类产肉远不如鸡鸭,实难想象为何非要饲养。 公子婴将信件备好,于是放开那三只信鸽,一阵鸟翼拍击的扑腾声过后,信鸽腾空而起,朝着千里之外的旧巢飞去。 相比于快马轻车递送,信鸽送信要快上些许多。路程越近,就越快。尤其是碰到路途中有关隘阻隔,地势崎岖的情况下,信鸽直接从上空飞过,信使只能千辛万苦地催赶着挽马尽力爬坡。 遇上长程传递的情况,信鸽传信的速度则要受限于它们的职业精神,若是认准方向一刻不停地朝家乡飞行,当然没有任何马匹能够追得上它们,但给人类打工这种事情嘛,路上还要吃喝拉撒睡,一样都不肯少的。 若是不慎遇上下雨,鸽子们搞不好就要集体罢工,半路随便找个枝桠歇着了。 但无论咕咕们究竟有多咕,一般而言,快还是快的。 现代经过严格选育的信鸽,一日能飞行三百公里。这与后世清代驿站传递的速度极限相近。 也就是说,人骑着良马,不分昼夜,马不停蹄地传信,不计成本,不考虑人的疲劳,宁可跑死驿马,也要将信件尽快送达的速度。 公子婴目送信鸽远去。 临淄到新郑这二千周里的直线距离,对于春秋之世的信鸽们而言,实在是一段并不轻松的旅程。 尤其是当天上还有苍鹰在飞的时候。 一只已经咕了。 公子婴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却见诸儿正在身后,吓了一跳。 “子仪在寄家书?” “然也。”公子婴深呼吸整理心情,然而还是有些慌乱,忙不迭地向诸儿行了个礼。 “委屈子仪再在临淄歇息一段时日,寡君正尽力在天子与郑伯之间斡旋,待到王室与贵国谈和,子仪便可归国矣。” “诺。” 诸儿偏过头去,看向那方柳枝编成的鸽笼。 里面还有十一二只鸽子。 “子仪每几日寄书与郑?”像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嘴。 “其十日乎。” “诺。” 十日。 诸儿皱起眉头。 间隔有些短。 若是在动员出征之前就将公子婴控制起来,那么到了十日之后,齐军还未抵达目的地,郑人就开始怀疑起来了。 齐人并不了解公子婴的笔迹,也难保证模仿公子婴习惯的书面用语。无法假装公子婴给郑国送信。 不如就让公子婴本人效劳一下,赶在齐军出征之前多写上几封,早早把信鸽都发放回去。 齐郑之间正常交通,全凭自力,走坦途大道,则共有二千二百周里的路程,日行三十里,也就是六十周里。自郑国来齐,需要一个多月。 若是行船,会快上许多,只是毕竟相当于请船工代步,需要耗费额外的财力。 按事前的侦察,给公子婴送信鸽的使者是徒步前来的。 如此看来,公子婴每十天寄上一封情报,用信鸽三只,则一笼十五只信鸽能管五十日,送五封不同的信件。 若是临时加信,最多能有两次,到第三次时,就要面临信鸽不够用的窘境了。 郑人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如此,则郑人不会疑心齐人的动作。 运送新一笼信鸽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也不用催促什么。 若齐人在公子婴放出最后一只信鸽之时将其抓获,则直到下一笼信鸽到来之前,在郑人看来就都是一切正常的。 这段时间之内,齐军便可以完成冷启动集结到出征的全部过程,甚至可以将齐师骑到郑人的脸上去。 临淄城中其他民用的郑国信鸽,必须在动员开始之前全部控制起来,按照正常的频率向郑国发送无关的消息,免得被不知藏身何处的郑人用来报信。 诸儿向公子婴做了个揖。 “我尚有他事,告辞。” “告辞。” 公子婴目送诸儿匆匆远去。 自从为公孙止和伯姜命名以来,齐国的太子是越来越消瘦了。 背影都单薄了许多。 又不是庶人家没有保者看护婴儿,这齐子怎么就为嗣子操劳成这样。 他长兄太子忽那时可是发福的来着。 “怪哉。”公子婴喃喃道。 第七十六章 斡旋(上) 卫侯夫人姜氏在寝房内自缢而亡。 临淄坊间传闻,是卫侯有了新的宠妾,冷落了夫人,夫人想不开,于是自缢了断。 诸儿并未听闻卫侯最近有娶亲之事,倒是卫太子汲在齐国娶了齐侯之女,太子诸儿同胞的妹妹叔姜为夫人。 孟姜至少在血缘上还是与诸儿不同母亲,而叔姜则是同父同母。 相比于孟姜,叔姜的姿容丝毫不差,皆是齐国宗室美人之中的佳作。 可惜这个妹妹的性格实在是糟糕。 或许从叔姜的身上,就能看出原本的诸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给予相同的照顾,孟姜会乖巧地前来道谢;叔姜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一不小心冒犯到了自己,孟姜会笑着道声无妨;而叔姜则是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孟姜的笑容很是可爱;而叔姜大部分时候都是嫌弃脸。 同样是聪明的头脑,孟姜就能给人助力,而叔姜总是使人害怕。 诸儿时常不禁为友人感到一丝忧虑。 卫汲这样天真无邪的谦谦君子,要怎么才能降得住自己这个难缠的亲妹妹呢? 王十三年春。 就在周公黑肩的末子带着十五辆辎车的家财抵达齐国范邑之时,另一批贵客也恰巧经此来访。 卫太子汲及其夫人叔姜前来归省,由范邑入济水,通往薄姑,然后再走渑水前往临淄。 王十一年夏,鲁卫在齐临淄馆驿血斗,卫国国使的鲜血换来了的是卫太子汲的成功从鲁侯的手中抢过了待嫁的叔姜。 原本约定的婚期是在王十一年的年末,却正赶上齐鲁交战,齐侯禄甫在淄水前线与纪人对峙,齐太子诸儿带着齐军的主力在往返跑,齐国无人能主持婚礼,只能延期。 这一拖,便拖到了王十二年夏。 卫太子汲亲往临淄迎娶齐叔姜,到如今十三年春,才不过过去了大半年,叔姜就吵着要回临淄省亲。 卫国人拗不过,只能放叔姜回来,连带着太子汲也要来作陪。 诸儿在临淄城外亲迎,向妹夫卫太子汲和妹妹叔姜致礼。 二人很不协调地分别向自己这边行了礼,急子还是那般彬彬有礼的模样,一袭纁色的曲裾的深衣,腰间挂着诸儿先前的那柄佩剑,举手作揖,深深弯腰,礼数周到;叔姜却只是不情愿地做了个样子。 诸儿亲自为妹夫和妹妹驾车,后面二人却分乘在车舆的两头。 叔姜的古怪脾气,非要远离卫汲,那也就罢了。 卫汲怎么也战战兢兢地缩在车的一角,连保持最基本的坐姿的空间都没有了。 如此相隔,夫妇感情不和看来是板上钉钉了,可二人却又在隔着老远窃窃私语。 怪矣哉! 诸儿转头向二人打听起卫国夫人的死因。 毕竟是卫汲的生母,卫汲总该知道些什么。 “不知也。”卫汲流着泪,却又不肯道明。 “兄长欲知之乎?”叔姜的表情看起来像是知道些什么的样子。 诸儿于是又转向妹妹:“叔姜知之?其告于我乎!” “我为之也。”叔姜漫不经心地说出令人震惊的话来。 什么叫“我为之也”,卫国夫人不是自缢而亡么? 难道叔姜还能避开卫国宫人们的耳目,潜入卫国夫人的寝房,将其杀害不成? 就开玩笑来说,这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人家是卫汲的生母,她叔姜的婆婆。 刚刚过世,岂能如此言语? 诸儿阴下脸来。 “急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该管管了吧。 “...非戏言也。” 什么? 莫非是妹妹叔姜过于骄横,惹得婆婆想不开了,上吊自杀? “庶母所说...非戏言也。” 卫汲大声地哭了出来。 庶母? 哈? ------------------------------- 郑伯寤生的车驾在范邑的郊外停驻下来。 齐侯禄甫的邀请,还是不得不给点面子的。 从新郑出发,害怕卫人前来阻拦,不敢沿着濮水经过卫境,而是由济水绕道曹国,经郓城抵达范邑。 一路舟车劳顿,折腾得老郑伯够呛。 齐侯已经遣人在范邑的东门前垒起了会盟的高台,在平整的旷地上,间隔插上齐、郑的旗帜。 来到多年老友的封国,郑伯是放心的。 此次会盟,郑国仅仅象征性地带出二十五乘战车,在范邑的城外排列成一个小阵。 齐侯没有召集国师,只是征用了范邑的邑师,由范宰孔父木金率领,与郑人对等而立。 老友相见,齐侯与郑伯相视而笑,亲密地互相搀扶着登上高台。 重温盟誓。 齐、郑互不相侵,子孙世代为姻亲,进,则同强,守,则同固。 在孔木金的侧后方,一名甲士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台上的郑伯。 正是周公黑肩派来范邑的末子焦。 周焦作为新晋的士族,也加入了范邑的邑师,站在迎接郑伯的行列之中。 就是台上那个郑伯,逼得父亲无可奈何,打定主意为王室效死,而留自己在范邑作为家族的末裔,保存一支余脉。 可恨! 周焦咬牙切齿地想。 要是郑伯能听从齐侯的劝告,收起对王室的轻侮之念,一切都能完美地解决。 那边,齐侯与郑伯重修齐、郑的旧好,歃血完毕。 犹豫再三,齐侯禄甫将天子的告牒呈给郑伯寤生。 “欺人太甚!” 郑伯愤愤地眯眼,望向成周的方向。 高台上,除了齐侯与郑伯,别无他人。 “子顺...”齐侯禄甫捏住郑伯的手,久违地叫起了郑伯寤生的字*,“听我一句劝。” “不可与王室为敌。” “我岂能不知?”郑伯的语气有些暴躁,但又很快平静下来。 郑人只是想要自卫而已。 郑伯重申。 续间章 卫国之事 诸儿瞪大了眼睛,向左看看叔姜,又向右看看卫汲。 齐国嫁给卫汲的夫人,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庶母”? 叔姜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卫汲的君父卫侯晋那是有前科的,齐国将她嫁到卫国,早该想到这一茬的。 君父为了国事考量,也无可厚非,最恼人的是自己的亲兄长居然也不来帮忙劝说一下。 明明孟姜就... 偏心! 该死的,偏心! 卫国的事情,为何总是那么糟糕。 在齐太子诸儿和孟姜、叔姜这一代小辈还没有出生之时,卫先君庄公自齐国娶了庄姜为夫人。 这位庄姜,是齐庄公之女,被超长待机的齐庄公熬死的倒霉太子得臣的胞妹,后来成功即位为齐侯的公子禄甫的嫡姊,也就是诸儿他们的姑姑。 庄姜当然也是继承了齐国公室的基因,有《硕人》之篇为证,诗曰: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 多少作家绞尽脑汁想不出好的形容,仍然只能从《硕人》之中照抄,这一抄,就是两千七百多年。 且不说姿容,就连才华横溢这一点,也是众齐姜之中的佼佼者。 《燕燕》、《终风》、《柏舟》、《绿衣》、《日月》五篇卫风,皆出自庄姜之手。 东方的小国夷国也趁着同为姜姓之机,随着庄姜陪嫁了公室庶女夷姜*来卫。 但不巧的是,对于春秋时代的公室之家来说,无子,就是一国夫人的原罪。 对于同姓的夫人和媵妾来说,彼此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果夫人被国君排斥,媵妾多半要跟着遭殃。 庄姜似乎不能生育,卫庄公为此宁可冷落庄姜,而重新从陈国娶来后来谥曰厉妫的妫氏夫人。 与夷国的做法类同,戴国也陪嫁戴妫于卫,作为媵妾。 厉妫不幸早亡,于是作为厉妫的媵,戴妫便成功上位,取代了厉妫。 戴妫所生公子完也就成为了卫庄公的正统继承人,是为卫桓公。 卫州吁之乱,所弑卫君便是桓公。 当年庄公还在病榻之上时,卫公子晋便与失宠的庶母夷姜私通,发后世大唐高宗之先声。 但与后世那位“纯孝”的大唐天子不同,卫公子晋玩脱了,搞砸了。 庄公还没入土,急子就呱呱坠地,搞得卫晋很是难堪。于是为卫汲起名为“汲”。 汲者,急也。 好在庄公确实已经病入膏肓,也没有精力再来管儿子这点破事,不久便一命呜呼,搞不好其中也有公子晋的半点功劳。 作为一介庶子,公子晋本没有登上君位的机会,庄公之死,也不过就保住了他的性命而已。 直到后来桓公被州吁所弑,而州吁又被卫卿石碏肃清,再加上长兄孝伯早夭,卫国的国君居然就这样轮到了公子晋。 石碏也是没有办法,只能扶立公子晋为卫侯。 卫侯晋上台,第一件事,便是“烝夷姜”。 烝,就是以人子之身,而娶亡父之妻妾。 换个现代的词汇,叫做收继婚。 这年头,搞“烝”这种事情,还没有完全到千夫所指这种程度,但也已经快了。 不管是夏人还是商人,以至于后来的匈奴、蒙元之类,大家最早都是这么过来的。 只不过文明人有文明人的行为方式,用以与野蛮相区别而已。 到了文明时代,还用野蛮人的方式行事,那就不免要被鄙视了。 鄙视归鄙视,反正作为卫侯,卫晋就非要这么干了。 也没人敢反对,最多回去记上一句,“卫侯烝其母”。 “烝”的对象就是庶母夷姜。 对于夷姜来说,这一通操作倒也不算是坏事,好歹是扶正当了夫人,在庄公生前不受宠幸,身后还能焕发第二春。 夷姜于是又生公子黔牟、公子顽。 除开开头的不雅,一切都还算是风平浪静。 直到齐叔姜来归。 当初公子晋与夷姜一拍即合,一个是不受宠幸独处深宫,另一个,不过是觊觎人家的美色而已。 既然能因此而一拍即合,那自然也能因此一拍两散。 那日卫太子汲从临淄迎回叔姜,卫侯晋在城楼上只一眼,便相中了新的猎物。 一通礼仪办完,城濮的驻军忽然来报,说鲁国叛军已经攻克郓城,正发兵进攻卫国城濮,城濮告急。 卫侯假称腿疾,不能出征,急命太子汲代替自己率军驰援城濮,只说婚礼回来再办便是。 既是君命,又为了给新妇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武,卫汲赶忙披挂戎装,点兵出征,赶到城濮,守军却一脸问号地表示鲁人不曾来此。 卫汲满怀疑惑地班师而归,却发现与自己成婚的夫人居然换人了。 至于叔姜,已经在卫汲出发的当日被卫侯晋纳为妾室。 到卫汲回师之日,卫侯称担心太子的安危,故而三日三夜不眠不休。 就这么晾着卫汲,自己往被里一钻,当即睡着了。 叔姜想到此事,心中不胜烦躁,忍不住啧出声来。 君父和兄长都只把自己当成笼络卫国的工具人。 不说,只是自己吃亏;说了,齐、卫关系恐怕要走向破裂了。 那还是说了的好,齐卫关系如何,叔姜反正也不关心。 “兄长可知卫侯是何等人物?” ... 听完叔姜的陈述,诸儿的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岂有此理! 卫侯,安敢如此。 这是不把我们齐国当一回事啊。 “我知之矣。”诸儿揪着缰绳,咬牙切齿。 “卫侯无德,不如取而代之,急子意下如何?” 卫汲的瞳孔都放大了,连称“不可”。 诸儿却不搭理慌乱的卫汲,转而向叔姜问道: “急子有礼有德,待卫侯之后,还是将叔妹嫁于急子,如何?” 叔姜向身边鄙夷地瞥了一眼。 卫汲这种人,有礼、有德,确实。 但是无能。 若是当日他敢为了自己拔剑同卫侯对峙,叔姜倒还能高看他一眼。 没骨气。 若是今日他敢一口咬定,要颠覆卫侯,自己取而代之,那也还能接受。 窝囊。 叔姜在心中暗骂。 “不必劳烦。” 未等卫汲表态,叔姜当即表示拒绝。 “待齐军踏平朝歌,见卫侯晋人头落地,我便自行了断,免得麻烦旁人。” 第七十六章 斡旋(下) 老友已经是掏心掏肺地劝诫了。 郑伯寤生深知与王室为敌的凶险。当年年轻气盛,天子力挺虢公以平分卿权之事,自己一步走错,现在步步皆错。 刚刚解决了共叔段的后患,意气风发之时,被这个新上位的天子敲了一记闷棍,一时咽不下那口气,冲动使然,遣祭仲潜入王畿报复。 王室的麦子,哪里割的得呢。 如今的郑国,已是骑虎难下了。 郑伯当年前往成周朝见,想要缓和关系,但天子显然是还在记仇。即便天子听了当初周公黑肩的劝谏,也最多就是明面上互相谅解,背地里必然还是在磨刀霍霍。 要保存郑国,只有一个办法。 用物理方法帮天子清醒一下头脑。 但自己这个老友看来是并不想绑在郑国的战车上。 这老东西就像条鳝鱼一样,滑溜溜的,谁也抓不住他。 郑国已经尽了各方面的努力,奈何人家从一开始就离心离德,居然在周郑交恶的大背景之下为太子迎娶周室王姬。 试想,如果把问题拖延下去,后来即位的齐侯诸儿还会向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郑伯忽,而忽视自己的天子外舅或是王子舅兄的召唤? 不,绝无可能。 郑伯寤生无时无刻不在忧愁。 深感自己的身体正在不断衰老下去,就好比西下的夕阳。 夕阳尚且能向归途的旅人投下最后一缕光辉,护送他们安全归家。 郑伯必须要在自己还能动弹的了的时间内,为自己那个过于刚直的太子铺平道路。 唉,要是这小子能识趣地从齐国娶亲,自己也不用这么劳心费神了。 “为今之计,不如割地于王室,以求王室宽恕。”齐侯禄甫的话语打断了郑伯的思索。 割地?割地有什么用? 割了地,王室的怒火就能平息得了? 郑伯寤生摇了摇头。 “非要与王室决裂不可?” 郑伯寤生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回轮到齐侯禄甫叹气了。 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多年的同盟,想要割舍,实在是令人心痛。 但若是不愿割舍,到时候血溅在自己身上,可就不妙了。 再睁开眼时,齐侯已如换了人一般。 郑伯看着陌生的齐侯,心里一阵寒颤。 “若天子获我,将为鼎而烹,请君为我请于天子,先戮,然后烹哉。” “诺。” 两人终于无话可谈。 相视无言,仍是互相搀扶着下了台。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齐侯与郑伯对揖拜别之时。 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从两位大国国君的中央一闪而过。 “有人行刺!”在台下的卫士高呼着,快速奔向齐侯与郑伯,围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护卫国君!”齐军之中,孔父木金大呼着发布命令。 “周焦不知所踪!”阵列之中,有人高喊。 方才说是去方便的周焦,失踪了? 孔木金环顾四周。 又一支羽箭离弦,却被卫士的身躯抵挡下来。 大概是距离太远,即便是青铜箭镞的利箭,也并未洞穿卫士所穿的甲胄。 逆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极目远眺。 是周焦。 “在树梢上!”孔木金高呼。 范邑之师的士卒齐刷刷看向邑宰手指向的方向。 果真是周焦。 又是一箭。 呼啸着,箭矢从甲士的面颊上擦过。 郑伯寤生眼睁睁地看见那支箭向自己射来,下一刻,那箭已经扎在了自己的肩头。 一声哀呼,郑伯抱着肩膀跪了下来。 嘴里不断地吸着凉气。 齐郑两军的车士纷纷举弓引箭向周焦还射,距离虽远,但毕竟人多势众,一轮射击,零零散散十来声弦崩之音,五十余支羽箭扑面而来。 树梢上半蹲半跪着射击的周焦身中两箭,却都伤得不深。 周焦忍痛折断箭杆,再次开弓,却使不出方才的力气。 箭矢刚刚射出,声音便明显不对。还未触及甲士们组成的护卫圈,便已无力地坠落在地。 “今日事不成,是我射术不精,亦宜哉。”周焦苦笑着,弃弓于地。 拔出佩剑,将剑柄抵在树干上。 眼看着下一轮齐射即将到来,周焦运足气力,往剑刃上撞去。 扑哧一声,铜剑侵入血肉。 周焦只觉天旋地转,根本保持不住平衡。 最后听到的,是重物落地的闷声。 郑伯寤生虽然中箭,也大受震惊,但其实受伤不深,只是肩膀肌肉受创而已,算不上伤筋动骨。 近卫们以身躯护着两位国君,直至那个不知名的刺客落地殒命。 郑伯寤生疼得满脸是汗,怨恨地望了一眼齐侯禄甫。 连好聚好散都做不到了么? 看来齐人扣押着的子仪,也是回不来了的。 齐侯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假惺惺地关心起自己的伤势来了。 推开齐侯那双苍劲有力的大手,郑伯扶着甲士的臂膀立了起来。 “告辞。” 用未受箭的那半边手臂狠狠地甩了甩衣袖,悲怆地向齐侯道了别。 “郑伯?”齐侯还想挽留,郑伯早已踏出几大步,登上了自己的车驾。 留给齐侯禄甫的,只有昔日盟友的背影而已。 郑军随即重整队形,跟随着国君的旗帜,踏上了返回郑国的归途。 王十三年夏四月,齐侯禄甫、郑伯寤生会于范,为平王室及郑伯之争也。 齐、郑相谈不欢而散。 郑伯拒绝了王室的通牒,却又派出使者直接前往成周求和。 开出的条件与王室的条件几乎完全是平行线: 第一,虢公忌父既薨,其子林父不叙卿位。 第二,许国并非由郑国占领,郑人只是遣人守卫而已。 第三,郑国为王室征伐不臣,劳苦功高,理应继续保有专征之权,统领王师。 当然,王室是不可能应答的。 和平交涉的道路,终于在台面上也阻断了。 王十三年夏五月,周王林下达诰命,剥夺了郑伯的卿士之位,又命郑伯来朝,接受训诫。 郑伯不朝。 第七十七章 先声 王十三年夏,六月末。 郑属滑国国都费城郊外。 焦灼的空气笼罩在平旷的原野之上。 王室并未如同郑人所预测的那样,在秋收之后再发动攻势。 既没有召集陈、蔡、卫三国,也没有与齐国达成联合出兵的协议,王师仅是孤军出击。 这场出人意料的进攻战役计划,并非出自周王林、虢公林父或周公黑肩三位独领一军的王师统帅,也非效命于王室的某位大夫卿士向天子建言,更非出自齐国临淄。 周王林召太子佗嘱咐留之监国之事,恰好当时太子佗与其次弟王子克皆在。 周王林特意嘱咐太子,郑人在滑国驻军五十乘,到时王师出征,可能将会袭击成周,要太子固守,以防郑人攻破王城。 王子克年不过十岁而已,听闻王师出征之事,看着王父带来的地图,好奇地问周王林和太子佗道:“父王,兄长,郑人军滑,请问为何王师不先取之?” “行军作战,必先备足粮草,”周王很是宠爱自己的幼子,不厌其烦地教导道,“王师须待秋收之后,方能进军。” “然则,周人必备足粮草,滑人、郑人如何?” “皆同。” “若大军逼退郑师,抢收滑国郊外之粮,滑人、郑人岂不是不能出征?” 周王林拍拍王子克的脑袋。 “郑人可自他处调运。” 调运... “可过轘辕关否?”王子克追问道。 恐怕不行吧。 滑国,对于郑国来说,是一处围地。 围地,进出道路狭隘迂远之地。 如果王师与郑军在滑地交战,则王师的补给从成周运来,水陆皆可通行,路途平坦,距离不过两日之程;而郑军的补给除了滑地本身的产出和囤积之外,只能千辛万苦经由轘辕关运来。 王师一旦成功破坏掉滑邑附近的田野中的青苗,今年秋收郑人就指望不上了。 光靠通过轘辕关的那点运力,是远不足以供给五十乘郑师所需的。 到那时,滑国的郑师要么放弃辎重,轻装通过轘辕关撤退,要么就只能来成周劫掠维持生计,王师则可以以逸待劳,轻松将其歼灭。 况且,滑国人也是要吃粮的。 因郑国人的缘故得罪王室,害得滑人丢了收成,怨恨之心便会萌生。 虽然滑人也会埋怨抢割青苗的王师,但到了那时,只有王室能供给滑人过冬的口粮,即便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向王室服软了。 到时候,郑人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费城之中,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王子克的肩膀被父王捏得生疼,差点哭了出来。 周王林喜形于色,当即传命召集王师一军,由周公黑肩统帅,进攻滑国。 驻守滑国的郑军由郑大夫祝聃率领。 祝聃虽自负其精悍,但毕竟面临的王师兵力超过己方的两倍,也只能退守城中,紧张地观察着王师的动向。 滑国也曾是西周时一方强国,费城好歹是一座径三百雉的大城。两面环河,建城于河间的高地之上。就算是五倍的兵力强攻,郑人也有信心能坚守下来。 周公黑肩见郑军不敢出击,命周军分四面围城,又命小股部队前往滑之田,摧毁当地的庄稼。 一旦分兵,事情就变得不一样起来。 王师一军,理论上应有一万二千五百之众,但那是后世周礼追述之法。 最早,“军”这个字都还只是驻扎之意,而那个最大的军队建制名称在青铜铭文之中记为“师”。 当年王室雄风尚在之时,周六师殷八师共十四军俱全。 成周之师,来自当地臣服的殷人,虽有八师,其实力不及宗周六师之强,而宗周之师,来自周人旧地,为王室族属精锐,是周王室赖以生存的国之干城。 保有十四军的庞大征召能力,王室之强,天下诸侯无不慑服。 至于昭王之时,王室的财政已经出现了困难,无法再保持原有的军编制了。 昭王南征而不返,成周之师尽丧于荆楚之地。 犬戎入寇,幽王被杀,宗周之师轰然倒塌。 平王东迁之后,所倚仗者是晋、郑两支诸侯之师,至于王室自己直属的军队能有多少,已经是未知数了。 待到情况渐渐稳定下来,主要是成周的税能收上来了,王室终于能重建三军,相当于一个大号诸侯的水平。但毕竟是重建出来的,其人员建制并不完善,再也没能恢复到往昔的盛况。 周公黑肩此时手头的兵力,不过是一万人左右,这已经是为了组建七十五人配一乘战车的鱼丽之阵而提高了征召比例的结果。 战车,有一百二十五乘,基本上平均分配在了费城的四方。 王师刚刚就位,随即开始排列阵势。 祝聃在费城之上,远远望见王师分兵,此刻又是立足未稳,一拳砸在夯土的城墙之上,拍起一团细碎的黄土。 “二三子,随我出城一战!” 目标,周公黑肩车驾。 郑军的二偏五十乘战车早已集结完毕,在城中列队待命。听闻大夫之命,郑人于是打开城门。 车驰之声,如同雷动。 滚滚黄尘之中,郑军的战车以双纵队冲出城来。 徒卒在战车后方,不顾前面扑面而来的扬尘,跟着战车上的旗帜一路狂奔。 周公黑肩并未料到郑人竟敢出城反击,一时间手足无措,面如土色。 不待将令,周军的战车开始零星地向迎面冲来的郑军车队射击。 他们是周王的甲士,专业性和荣誉感都还是在的。 郑军的徒卒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开始列阵。 而战车,则与徒卒脱离开来,跟从着大夫祝聃战车上的帅旗继续冲锋。 周军此时的行列过于薄弱,战车顺着城墙的方向一字排开,与郑军的冲击方向几乎垂直,形成一个“丁”字。 在郑军冲击的当面,不到十乘的周军战车能实现有效的射击,再远处者,就难以贯穿郑人的甲胄了。 而郑军已经鼓足了马速。 对于奔驰的战车来说,四五百步的距离实在是不算什么。 也不过就是四五声弦而已。 第七十八章 滑之役 郑大夫祝聃的双眼死死盯着周公黑肩的战车,双方之间的距离正不断缩短。 祝聃身着三层札甲,沐浴着箭雨。 沉重的铠甲压得祝聃喘不过气来,但进入弓矢的有效射程以来,这短短数十步的距离,祝聃身上的甲胄已经插上了六七支箭。 王师甲士凌厉的箭矢在第二层札甲的表面或是反面停下,祝聃毫发无损。 牵引战车的驷马已经倒下两匹,祝聃的车速减缓了下来。 后面的战车仍保持着高速,祝聃不得不命御者将战车往一侧偏开,给后方的勇士们让开道路。 远远望见,周公黑肩的战车正在缓慢回旋,黑肩在给左右下令,大概是想要撤离战场。 估计了一下距离,得有八十来步。 这种距离,箭矢是射不穿铜札甲的。 射不了人,不如就射马吧。 厚甲加身,行动不便,祝聃费了些功夫,才从箭筒中取出箭矢来。 昂贵的牛角良弓发出一阵悲鸣,祝聃将弯弓拉成满月,手松开时,那支铜镞雁翎的箭矢已经化作一道棕黑色的电光。 周公黑肩的左服马应箭而毙,箭矢贯入马后颈的椎骨。 那匹可怜的服马四蹄一僵,直挺挺倒了下去。 祝聃还要再射,那边郑军的前锋已经突入了王师的阵中。 与铜甲相比,犀甲虽然坚韧,但毕竟不可与金属相媲美。在郑军入阵之前,双方已经有了伤亡。 两路纵队撞在王师的防线上,不及躲闪的徒卒被重达数千斤的战车击飞,或有勇士凭着手头的长矛想要刺马阻车,却绝望地发现,那匹迎面而来的战马确实被自己的长矛戳了个对穿,但那战车还是以凶猛的速度向自己这里扑来。 下一刻,就是浑身骨骼断裂的声音。 郑军车士左射右伐,在王师的阵列上撕开一道缺口,随即突破进去。 在极近的距离上,甲胄也不能护得主人周全了。 战车的高速配合上锐利的矛戟,不幸受击的士卒基本上都是被洞穿了的。 即便是车上的甲士,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地使用手上的长戟,以免小枝扎在敌军的肉体之中,把自己也给带下车去。 郑军的车队成为了“十”字中的那一竖,随即向左回旋。 周公黑肩的命令传了下来,要周军立即撤退,让先前派去围困各个城门的分队都撤回来集结。王师的战车开始运动,但也只是服从周公的命令,转向撤离。 向左回旋的郑军车左在王师阵列的背面大肆射杀着无甲的徒卒,而王师对此却毫无办法。 三三两两地转身,挺着矛戟向郑军的战车扑去,却一个个在近距离被弓矢点杀。偶尔有幸运者,能赶到战车跟前,那车的御夫只稍稍偏转方向,战车便再次远离,车上的射手反手便是一箭,送那名不只是幸运还是不幸的徒卒去祖先那里报到了。 一片混乱之中,郑军的战车完成了回旋,再次接战,冲击在王师的右翼上。 右翼留下薄薄一两列给车右讨伐,而车左们一个照面,将徒卒组成的云团的一侧削掉一块。 此时,郑军车左们的箭袋大约都已经耗去整整一袋,手忙脚乱地想要将第二枚箭袋安放在手边。 车右们的矛戟却还大致能用,即便是有少数豁口,也并不太影响使用。于是郑军的战车又强行进行了一次钝角转弯,重新插向原来王师的阵列背侧。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什么背侧腹侧了,这一部周军已经乱成一团了。 金属的碰撞声,人马的嘶吼声交织在一起,却唯独少了指挥用的金鼓之声。 周公黑肩在两三乘随从的护卫之下,已经撤离了战场,与前来增援的两翼会合。 惊魂不定地望着那边修罗场上的血雨腥风。 周公黑肩催促着身旁的战车加速前进。 祝聃刚刚连着射出五六支箭,正满头大汗,随便用衣袖一擦。 一抬头,发现情况有所变化。 急忙挥动旗帜,发出号令。 见好就收。 城楼上传来鸣金的清脆响声。 郑军的车士于是再次贯入王师的云团之中。 车速由于连续的转弯而下降,压过倒毙在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因此而翻车。 已经重新取出箭囊的射手们还在抓紧最后的机会,给予王师最后的打击。 王师的两翼已经渐渐逼近,大有向郑军的退路包抄之势。 不过,郑军的徒卒也不是...虽然是吃素的,但也很凶的样子。 眼见周军的侧翼靠近,当即召集所有伍长步弓手,迎面来了一轮齐射。 甲胄还是射不穿的,但没有甲胄保护的肉体,无论是人是马,都得惨遭蹂躏。 郑军的徒卒向两侧回旋,在城门处拉出两道厚实的人墙。 在林立的长矛面前,王师的援军无奈地选择了回旋躲避。 郑军的战车还是保持着两列纵队,一头钻进了徒卒们组成的迎宾毯中。 战马小跑着,不像是在战场,倒像是春游踏青一般。 祝聃的战车在最后,郑国大夫回首望了望战场,并没有任何一辆还载着郑人的战车被落下。 气急败坏的周军再次向守卫城门的郑军徒卒发动冲击,然而郑人依旧岿然不动。 战车上抛射过来的箭矢多半被排头的徒卒高举着的大盾挡下,仅有少许落入郑军阵中。 不过落进去了,好歹也是会有斩获的。 运气不好的郑人不幸中箭,捂着伤口倒下去,也有不少再也起不来的。 郑军终于全部撤入城内,将城门轰地关上了。 周公黑肩捏了一把汗,望着城楼上间次插着的郑旗与滑旗,叹道: “郑军,果然名不虚传也。” 检点损失,郑人仅仅在战场上留下了十五六具尸首,战车不过损失四辆,其余有战车失去了一两匹战马而已。 而王师在郑军成功的突击下,损失了近二十名甲士和二三百徒卒,另外还有近四百人不同程度地负伤。 连主帅周公黑肩的服马都被郑人射杀。 重新聚拢兵力,在城下待机。 郑人笼城不出。 虽然丢了颜面,损了士气,但天子交代的任务毕竟不过是抢收青苗而已。 周公黑肩手搭凉棚,远远眺望正在田间挥汗如雨的周军士卒。 快些吧,这鬼地方,黑肩是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第七十九章 郑忽执蔡侯 “国君,请发兵救援滑国!” 郑大夫高渠弥紧急求见郑伯,向郑伯传达了王师攻滑的消息。 “不许。” 郑伯寤生穿着睡袍,正惺忪之间,突然听得此事,当即拒绝。 如果郑国发兵援救滑国,那就是中了对方的请君入瓮之计。 如果为了匹敌王师,不顾补给状况,往滑国填进更多的人力,只会导致大军缺乏粮草,一旦王师反复骚扰,甚至派出精锐之师强攻轘辕关,阻止郑军经由此路撤退,那么所有困守在滑都费城的郑军都将成为瓮中之鳖。 王师甚至无需与郑人大规模交战,只靠切断补给,就能全歼这里的郑军。 只有放弃滑地,才能保全有生力量。 算了,让天子把滑国拿去吧。 该讨回来的,到时迟早会讨回来。 “传我君命,祝聃挫敌建功,擢为上大夫。命其焚毁战车,率所部车士徒卒撤至轘辕关,留一部坚守,其余人等皆经由山路轻装简行而退,返回国都。” 郑伯习惯性地用手势作比,一用力,才注意到先前的箭伤,疼得滋滋冒汗。 捂着伤口,又躺回了卧榻。 “唯!”高渠弥向躺倒摊平的郑伯行了一礼,将要退去,却被郑伯叫住。 郑伯寤生又重新坐了起来,让高渠弥拿来地图。 亲自掌灯,照亮那副标记得密密麻麻的形势图。 王师先行一着,袭击滑国。 这是要拔除腹心之患。 虽然仅出师一军进攻滑国,但量其实力,很难相信另外两军敢于单独行动,主动创造分兵的局面。 很可能还是王室想要省一点军费。 另外两军,应当还在成周。 解除了后顾之忧,下一步,便是要着手进攻郑国的核心领土了。 成皋和轘辕关,王师是不可能走的。 即便敢走,威胁也不大。一支没有战车的疲惫之师,徒卒人数也不多,而且补给困难,只要郑国留有后手,那他们就只能束手就擒。 不过,确实得留下后手。 郑伯虽然不知道后世某川中政权覆灭的始末,但分析形势,精明的脑袋总能发现潜在的风险。 至于过伊阙关南下,那就是往颍川方向去了。 颍川方向路途遥远,且有颖谷之师的重点防御和监视作用,不用太过担心。 既然王室已经选择在此时撕破脸皮,那么郑人也不必顾及太多了。 起事之名,已经由王室担负了。 郑人也有郑人的做法。 郑伯寤生将手纂成拳头。 “召集右军,二日之内务必到齐,不到者,死。” “将欲何往?”高渠弥紧跟着话头问道。 “鄢陵。” “唯!” 高渠弥领命而去。 三日之后,郑国国师右军果然到齐。 郑国一百二十五乘,近万人之师在郑太子忽的统帅之下,沿洧水南下,抵达鄢陵。 又会合鄢陵守军主力,将兵力扩充至二百乘。 随即在鄢陵南渡洧水,进入许国。 马不停蹄,取道大陵、胡邑,沿汝水向东南挺进。 兵锋直指蔡国屯粮之所,其北鄙邓邑。 原本,陈蔡互为犄角,一旦郑军进攻任何一方,都将面临来自另一方的反击。 然而此时,陈国正深陷内乱之中,蔡国孤掌难鸣。 郑伯寤生早已准备停当,一旦王室发难,若有机会,必然抢先攻入蔡国,迫使蔡人退出战争。 如此,则可保南鄙无虞,而用于监视陈、蔡的鄢陵之师可以调回北方支援,在周郑交战正酣之时作为突然杀出的生力军,一举奠定胜局。 郑伯寤生明白,抢攻蔡国,就是与时间赛跑。 如此,则不能用足智多谋的次子突,必须用勇猛刚直的太子忽。 郑军兵临邓邑城下之时,蔡军主力才刚从国都上蔡赶来。 蔡邓邑之师与蔡国国师被郑忽阻隔,彼此不能沟通。 郑忽当机立断,仅留下二十五乘的兵力看守邓邑,集结郑军主力,与蔡师决战。 邓邑郊外的原野上,郑军不顾疲惫,以鱼丽之阵展开。 七个二十五乘的偏梯次列阵,中央凹陷,两翼张开,向前突出,形如蟹螯。 鲜有起伏的平地为郑师的展开提供了良好的条件,郑忽将手头的主力全部压上,连一点预备队都没有留下。 蔡师一百乘,兵力远远及不上郑忽手上的郑军,况且士卒之精练,不如郑人,兵戈之锐利,不如郑人,将士之悍勇,亦不如郑人。务要一鼓作气,将蔡人击垮。 蔡侯封人命蔡师坚守住阵脚,等待邓邑之师从城中杀出,来一个两面夹击,不料郑军攻势竟如此凶猛,仅一个照面,蔡师的防线就被击溃。 蔡侯封人苦苦支撑,投入手上能投入的所有预备兵力,企图稳住战线,然而郑军的阵列却如同力士怀抱婴儿一般,将蔡师的阵型从两侧向内挤压。 郑军大踏步地压迫上来,双方的阵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条不规则的波浪线。 三面环绕,又加以波浪线的蜿蜒,接触的锋线不断被拉长。 锋线的拉长,意味着战况的激烈,和伤亡的激增。 邓邑之师组织了一次冲锋,向堵着城门的郑国偏师强攻,一连三个波次,郑军却毫不动摇。 邓邑的邑师被死死地堵在了城中。 而蔡国的国师已经接近覆灭。 郑军三面围攻,蔡人的行列不断被挤压、变形。 郑忽特地为蔡人留下一条生路,并未四面合围。 蔡人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不断有人离开行列,丢盔弃甲,向唯一的活路,上蔡方向奔逃。 随着伤亡愈发激增,士卒逃亡的比例也逐渐增大。 直到最后时刻,郑忽抓住时机,命全军收紧套索,将蔡师的中央阵列连同蔡侯封人的车驾包围在阵中。 合围既定,郑忽命郑军停止进攻,重新摆开阵列,静静地等待包围圈内的动作。 蔡侯封人看看身边残剩的卫士。 绝望的气氛在阵中不断地蔓延。 还能如何呢? 蔡侯命全军停止抵抗,为未来的蔡国保留再起的种子。 自己则以绳捆缚双手,袒身衔璧来降。 王十三年秋七月初。 郑忽率军入蔡。 废蔡侯封人而俘之,改立其弟献舞为蔡侯。 蔡人厌恶郑国人为他们新立的蔡侯献舞,而爱戴被郑人俘获的前蔡侯封人。 郑国人如此便高枕无忧了。 原本没有机会继承的宗室公子扶立为国君,这才能使这个公子感扶立之恩。 即便他有了异心,蔡国人厌恶他,也并不会跟随他。 郑忽甚至不需要在蔡国多做停留。 王十三年秋七月中,郑太子忽执蔡侯封人而归于郑。 第八十章 齐人的准备 王十三年秋,郑驻滑之师奉命经由轘辕关撤入郑国境内。 没有了郑人羁绊的滑国当即选择倒向王室,来自北虢的一支王师偏师于是进驻滑国,并带来了滑国人赖以生存的粮食。 周郑双方隔着轘辕关干瞪眼,王师攻不进去,郑人也跑不出来。 秋收的日子即将临近,也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双方用来博弈。 不管仗再怎么打,粮食还是必须要收的。 滑国、蔡国退出战事之后,双方的动作暂时停歇了下来。 齐国方面,一切仍然风平浪静,就好像齐国从来就没有打算掺和这件事情一样。 但一直宅在临淄宫城东宫之中的齐太子诸儿心中,却是一点都不平静。 由于陈国的内乱和郑国闪击蔡国的成功,致使反郑联盟被撕开了半边,只有周、卫和被严重削弱的陈国在明面上对抗郑人,齐、宋两方仍是薛定谔的反郑状态。 王室要是衡量力量对比,觉得胜算不大,那周郑之争可就要延期收场了。 诸儿当然不是担心以后对付不了郑国,但中原四分五裂的局面维持久了,就会出现各种不妙的情况。 如果有嗅觉灵敏的人,一定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异样。 比如说,鄋瞒的长狄联合北戎之人,已经隐隐有威胁齐国北境之势。要不是在无棣驻守的连氏大夫连平父率领族徒与长狄小规模接战,让戎狄们吃了点亏,恐怕这些人早已大举入侵了。 又比如说,王十年秋七月,郑伯、蔡侯在邓国会面,忧心的那位南方大佬最近也在舔舐着自己的熊掌,蠢蠢欲动地观察着中原的情况。 汉阳诸姬各个瑟瑟发抖,拼命想要抱紧曾国的大腿。 而曾国,也是一副自身难保的样子。 当年放任鄂国被灭,把铜绿山拱手让人,以至于有了今日,不亦宜哉! 无论是王室、齐国还是郑国,要是不早点整合起诸夏之力,到时候就真要南蛮与北狄交,中原不绝若线了。 对郑国的战争计划已经准备妥当,不仅是针对郑国,诸儿也草拟了万一情况不对,转而协助郑国反叛王室的计划。 但无论如何,周、郑之间必须决出一个胜负来。 齐侯禄甫仍然维持着调停者的形象,但调和的对象已经从周、郑转变为了地区小国。 自与郑伯会面以来,齐侯又与鲁侯允、曹伯终生在陶丘盟誓,相约互不侵犯。 接着一连会盟了莱、夷、莒、杞诸国,重申友好合作关系。 又与邾国为首的泗上小国在鲁国费邑会面,明面上还是呼吁和平,实则是要邾国协同齐人一起监视鲁国,防止鲁国生变。 给东部诸国都敲了警钟,不要等齐郑拉开阵势之时在背后搞小动作。 为应对戎狄的威胁,齐上卿高傒在本城高唐监视长狄。自当年夏季起,高氏的族徒替换下连氏之徒,在无棣邑驻守,管理当地的鲁人。 上卿国仲在纪国常驻,国氏族徒在密邑防备,威慑当地势力和莱、夷两东夷小国。 上大夫百里视管理范邑通衢之地,疏浚水道,修缮桥梁道路,筹措维修军械所需的部件之类,皆存储于范邑。 鲍氏大夫敬叔最近情况很不妙,大概是酷爱海产,又有大笔的家财可以支配,于是胡吃海塞,弄得嘌呤摄入过度,得了痛风。嗣子鲍叔牙在家照看父亲,公室交代的职务皆被推辞了。 大夫管夷吾仍在操办国师改编之事,在与太子诸儿商讨之后,保留了选锋兵的编制,先将选锋旅下属的人员统一迁至临淄城南宫城东街,就在那家“君子汤”的东面街巷,编制成一乡。 乡名就以本乡的名产业命名,称为“汤乡”。 工商乡的规划原本不计入征兵行列,但另外开设了募集的通道,万一兵员不足,也有现成的机制来从工商之乡中抽取人力。另外,军粮的输送、器械的维修等等辅助性的工作,也将交由工商之乡来完成。 除此之外,一切按照管仲之策,在临淄城中划出十四个士农之乡,分制三军十四旅,加上一旅选锋,仍是十五旅。 将纪国一口吞下,齐国公室的财政状况大大改善,甚至能将选锋旅单独列出,建立第一支常备军。 公子彭生成为了汤乡的乡良人,也就是选锋旅的旅帅。选锋旅的士卒不再四时从事生产,而是严加训练。每一个伍都配发了弓或弩,由伍长操持。伍长们受公子彭生亲自教学,习齐军金鼓进退之法,练纪昌之射术。 徒卒们再由伍长管教,习进退之法,练长驱奔袭及搏斗之术。为了应对郑军弓弩的威胁,也在徒卒伍中编入干戈手二人,矛、戟手则各一人。 自灭纪以来,齐国从纪国缴获了不少战车,如今在临淄已存有六百辆之多。 临淄一乡,有十连,十连有四十里,四十里有四百轨,共二千家。 故而一旅四十乘,有十卒,每卒二百人,下辖四乘战车,每一乘,就是一个小戎,两个方阵。每个小戎,就是十个伍,在战车两翼分列各五个伍的方阵。 相比于郑军的“鱼丽”之阵那一比七十五的乘卒比配置,齐军“小戎”之阵的选择是增加战车乘的数量。 春秋之世,车属徒卒的配置改了又改,数百年也没有一个定论是哪种配比最佳,无非是各家诸侯按照本国的情况因地制宜而已。 手头的战车多了,徒卒少了,一乘敌不过别人一乘,那就用两乘去夹击一乘,以绝对的优势兵力碾压对手。 手头的战车少了,徒卒多了,就往一乘中塞入更多的徒卒,看看否能依靠徒卒的兵力优势先击溃人家的徒卒。 适合自己的,就是好配置。 第八十一章 王师启程 王十三年八月末。 秋收是这个时代的头等大事。 一切战争、祭祀行动,都及不上能填饱肚皮的粟米重要。 王室与郑室的矛盾再深,秋收还是要停战的。 往昔人人欢欣鼓舞的秋收,今年却令人高兴不起来。 收完了粟米,就要被征召去作战,换了谁都一个样。 也不知道这几天吃上的饱饭是不是最后几顿了。 齐国今年收成还算不错,公室的税收达到了七十万石,而各地领主大夫们究竟收上来多少税粮,这就不是公室有权利能知道的了。 这七十万石,已经可以保障国师出国作战之所需。 至于海滨诸多盐场的收入,入秋以来,日光已不再酷烈,盐场中的苦卤结盐的速率也大大下降,盐民们一年之中的绝大部分收成已经入手了。与分布在齐国广大的乡野之间的农夫不同,晒盐的盐民居住集中,只要不是在齐、纪之间反复横跳避税,要衡算收成收取税收还是相对容易的。 灭纪一年以来,自齐、纪两国的盐场中共收取食盐三万六千钟,折合为五十万石。 齐国公室仍按照旧制,收取两成的盐税,于是便有十万石的盐供公室支用。 到了九月上旬,齐国方面仍然没什么动静,但周郑之间战争的号角却是重新吹响了。 周王林亲自出面,聚拢畿内诸侯,周公黑肩、虢公林父受命出征。 王室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兵力,倾巢而出。 九月戊午,王师三百乘,虎贲三千人,徒卒二万五千人,誓于成周。 除去徒卒少了些,一切与三百多年前的周师是如此的相似。 只是,周师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周师了。 勇猛的宗周之师已然消亡殆尽,这些成周之人,一半是没有那个精气神的。 成周之人,既有自西土迁来的王室族裔,也有当地被征服的殷民族群。 这两种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王师的车士心高气傲,各个昂首挺胸,神情肃穆地等待着天子的训示。 或是挎着弓弩,或是秉着长矛,孔武有力。 要是人们身上的犀甲没有留着老鼠咬噬的痕迹,要是战车的木挡上没有隐隐约约的掉漆和霉渍,要是拉车的战马不是每四乘就有一乘骨瘦嶙峋,那就更好了。 至于从成周、蒯、解、甘、唐、蒍、榖城的殷民之族中召集出来的徒卒,他们的观点就很不一样了。 为王室效命? 凭什么啊。 郑伯的父祖既然有功于王室,人家嚣张一点又不是什么大错,还不是您老非要把他的卿位一剖两半分给别人,搞出来的事情收不了场了。非得兴师动众,将其从君位上拉下来不可么? 何况,为你王室应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或者是建了功勋了,到时候你们发得起这个钱么? 徒卒们虽有这般那般的顾虑,但毕竟是王室的征召,不响应在道理上也说不过去,只好不大情愿地聚在雒邑的郊外,乱哄哄地列成阵势。 周王林披挂整齐,正值壮年的天子难得地展露出天下之主的雄风。 身着两层铜甲,腰挎朱漆之弓,端立于戎车之上。 当着周军将士的面,周王颁布伐郑的誓词,宣布郑伯为天下公敌。 王曰: 嗟!我冢宰、御事、庶士,明听誓。 天之命在我周邦,我先后武王,挞彼殷商,宅兹中或*,而治彼四方。 昔在厉、幽,周德有衰,而天命惟惑,虽惑,尤未易哉。 故我先平王,复周之德,光于雒邑,亦惟天之命。 郑伯之先曰桓、武,有功于王室,不幸而有此孙曰寤生。 今郑伯寤生,乃恃其先之功,乃矜其身之能,惟毁臣之德,惟坏人之正,虽以其祖之功,其身不可免哉! 故今予林惟恭行天之罚,黜之以为庶人,更复立郑君,以彰明德。 夫子,勉哉! 一通演说下来,周军将士或是激情四溢地高呼,或是稀稀落落地勉强应声道: “勉哉!”“勉哉——” 王师自成周雒邑出发,沿着伊水河谷南下,越过伊阙,复行数日,在伊水西转之前转而朝向东南,深入蛮夷不毛之地。 伊洛之戎在此处的低矮丘陵区域活动。 为了安全通过伊洛戎的领地,天子不得不屈尊降贵,亲自修书,向伊洛戎的酋长们求取通行的权利。 麻烦的是,伊洛之戎并没有统一的族属,只是活动在当地的戎人的总称。他们的地盘犬牙交错,彼此又并不十分和平。也没法只与一个统一的话事人谈妥,王师为了得以通行,只好反复地向那些酋长派出信使,天子的书信抄了一封又一封,总算是摆平了各方的利害关系。 至于中间种种,史家不忍细说。但总之,王师还是顺利地无害通过此地,除了前来输送补给的辎重车队偶尔被不知名的势力截去部分之外,基本上没有遭受什么损失。 朝东南行进数日,让车上的甲士统统下车,上坡时,众人齐心协力,帮战马一同牵引车舆,下坡时,将战车的车舆倒过来悬在四匹战马的肩颈上,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丘陵地带。 于是豁然开朗,映入周军眼帘的,是缓缓流淌的汝水,和汝水两岸平坦的河谷。 郑人完全没有发现王师的行踪,接下来只要沿着汝水进军,便能进逼郑国的腹地,威胁郑公子突的栎邑。 汝水沿岸,有曼氏、霍、粱三个小国。都是一些连战车都没有的弹丸小邦。 有了身后三百乘战车,近三万之众作为靠山,王室的信使说话还是十分管用的。曼氏国与霍、粱之间原本正在交战,曼氏国的徒兵几乎已经要攻入霍国都城的低矮城墙了。王师此时借道而过,将双方的战役进程打断。 双方也没敢有什么意见,只是恭恭敬敬地奉送王师远去。 一个月圆之夜。 明亮的月光将眼前城邑的轮廓勾勒出来。汝水潺潺,从城边流淌而过。 郑国郏邑。 经过大半旬的远距离迂回,王师终于抵达了郑国的西南鄙。 眼前的这座小城毫无防备,安恬地浸没在梦境之中。 象征着天子的大白之旗都兴奋地竖了起来。 第八十二章 郑西南鄙 机会放在面前。 郏邑,打,还是不打? 周王林有些犹豫了。 按照周礼,应当先下战书,等郏邑之人从睡梦中醒来,第二天在原野上列阵决战。 身为天子,怎么能带头破坏周礼呢? 周公黑肩将早已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 “天王、外舅,臣婿诸儿再拜稽首...” ... 礼,是仁的外显,仁,是礼的内核。 如果失去了仁而追求礼,不过是得到一个空壳而已。 如果失去了礼而追求仁,仍然能有仁的实质,只是少了一点华丽的外表而已。 现在郑伯寤生目无王室,是世间的大不仁,对于仁德相等的对手,必须要讲礼,才能不落下风,至于以顺讨逆,还要礼来做什么? 借口已经有了。 打,必须打。 打,能为大军取得一处安身休整之所。 从后方转运来的粮草就有了地方存放。 万一在郑国境内不幸战败,也可以用来暂时立足,收拢败军,保障退路。 如果不打,偷偷潜入郑国深处,一旦战败,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即便一切顺利,郑国人反应过来之后,也能从郏邑截断王师的补给通道,不需要交战,只需要据城而守。王师要么回军反攻,要么只能饿死在郑国境内。 如何保证不打草惊蛇呢? 先围再打。 悄悄地围上去,射箭的不要。 王师的战车在远离郏城的河岸边停了下来,只留下少量的徒卒看守。 为了不发出声响,只选取了身着皮甲的甲士,不过原本也没有多少是穿铜甲的就是了。 甲士徒卒人口衔枚,蹑手蹑脚地绕过城池,集合在郏城的东门处。 郑人毫无防备,连夜间站岗放哨之人都歇着了。 留下一部分人手,看守北门和南门。 王师的主力担着攻城梯,轻悄悄地摸到城西墙脚下,小心翼翼地架了上去。 不讲武德地发动了偷袭。 郏城本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防御力量,王师攀上城墙的瞬间,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 更何况郏人此刻连正在遭受攻击都没有意识到。 士卒蹬蹬地奔下城去,城邑中的居民还在熟睡之中。 直到次日旭日东升之时,居民们才发现城中来了不速之客。 披坚执锐的模样,看起来就不像是好惹的主,已经接管了整座小城。 邑大夫也被捉了。 算了,该干啥干啥去吧,何必拼命呢? 王师留下约摸一千人看守郏城,主力转而北上。 郑国高氏、钧台二邑的农人已经收割完了田间的粟米,农妇们正在给谷粒脱壳。忙活了一阵,抬头歇上一歇,才猛然发现,日常行走的田垄上居然开过来一支不知其数的大军。 这地方地处西南鄙,陈、蔡、宋国进攻郑国,都不会从此处经过。这里的郑国人多少年没有打过仗了,只觉得十分新奇,多数人一边舂着粟米,一边抬头观看,有好事者干脆舍了手头的活计,跑过来围观。 过了一段时间,才终于有人意识到,这支大军不是郑国军队,而是来攻打郑国的! 撒开腿跑起来,要在敌军赶到之前给邑大夫报信。 年轻的新任虢公在战车上观望,见有人跑了起来,知道是要去报信了,便引弓搭箭,瞄准那个农夫。 周公黑肩驱车上前,在虢公林父面前妨碍了一下,那农夫已经跑远了。 虢公仍举着弓矢,转而瞄准周公黑肩,怒道:“此人要去报信,公为何挡我?” “虢公一射,鄙人皆惧而奔走,往告其大夫者不知几何也。” “若一人往告,彼未必信之,十人往告,彼焉能不信?” 周公黑肩望了望那人奔去的方向。 虢公林父叹了口气,收起了弓矢。 王师加快了进军的脚步。 日暮时分,王师先锋进抵至高氏城下。 郑人果然并未做好防御的准备,连城门都还洞开着。 虢公林父擂响战鼓,命令麾下的战车即刻出击。 二十乘战车组成的先遣分队抛下跟随的徒卒,加速奔驰起来。 另有六十乘战车稍稍拉开距离,跟在后面,保持着与徒卒的协调。 徒卒们就比较苦了,不仅要扛着长矛或者干戈拔腿奔跑,还得吃战车的尾巴灰。 虢公林父眯起眼睑,防止扬尘飘入眼中。高氏城的城门仍然毫无动静,大概是那个前来报告的农夫并未引起郑国人的重视。 只见先头的战车已经冲入城内,大功即将告成之际,高氏城的城门轰然关闭。 什么? 入城的通道突然关闭,出击的战车不得不驻足停下。连带着后方跟上的车乘一时难以刹住,撞在徒卒的阵列之中,幸而没有什么人员伤亡。 城内传来厮杀之声。 郑人原来早有准备。 这种坑蒙拐骗的做法,符合周礼么! 虢公林父焦急得手足无措,一拳砸在车轼上。 年久失修的战车,车轼的横木中心其实已经朽烂,这一拳下去,便噗嗤一声,垮了下来。 断面的木刺扎得虢公林父连忙抬手查看,嘶哈地不停吹气。 城内传来战马的哀鸣。 青铜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喊杀声撕心裂肺,令人不寒而栗。 虢公林父搞不清楚现在城内的情况,只能命令麾下王师缓缓围拢上去,将高氏城堵了个水泄不通。 却听城内的厮杀之声渐渐平息下来,那二十乘的甲士恐怕已经... 从高氏城的城楼上,一个头戴高冠的脑袋探了出来,向着恨得咬牙切齿的虢公林父大喊道: “我乃郑上大夫祝聃,那日在滑国费城城下射中周公黑肩服马之人!” “国君有命,令我在此犒劳王师,为天子接风洗尘!” 虢公林父不顾裹着布巾的伤手,勉强拉开弯弓,瞄准那个自称为大夫祝聃的脑袋。 嗖地一箭,那个脑袋却向下一沉,箭射了个空。 祝聃又冒了上来,再喊道:“足下何人哉,好箭术!” 虢公已经怒不可遏,强令大军攻城。 王师正要压上,后方周公黑肩又赶来阻止了。 “虢公,郑人已然有备,如此攻城,城不克而杀士不知几何也!” “周公!”望见周公黑肩也来了,祝聃又开口大喊,“费城城下,多有承让!” 周公黑肩黑着脸,搭在虢公肩头的手捏得虢公林父几乎泪目,“只可围之...” 第八十三章 女装潜逃 话分两头,王师自出征以来,一路顺风顺水,直到九月中旬,在高氏城下吃了个亏,只好分兵围城,主力继续向栎邑进发。 至于齐国这边—— 王十三年九月初,齐都临淄。 深夜。 东宫正寝“燕房”。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 一只蛾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火苗周围飞舞了两圈,随即化作一缕青烟。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齐太子诸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噫,这烛火怎么都成了绿色的了。 重新穿好衣裳,扶着墙撑起身子,两腿颤抖着,挪向寝房的门口。 一笼灯烛从廊外快步经过,停在门口。 “太子,大事不妙,郑公子婴潜逃!” 嗯? 自王室要求齐国参战的使者抵达临淄以来,城内已经戒严,公子婴能往何处去? “多安排人手,在城内挨家挨户搜查。” “慢,我亦亲往寻之。” “唯!” 诸儿转头看向裹着被子,只探出头来的王姬和媵姬,拱手道:“事急,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 不知何处传来第四个声音,道:“公子婴近日在城中布行购彩布一匹,又寻裁缝制成妇人衣物,我以为彼在城中有欢,未以为意——” “遍传:公子婴女装潜逃!”诸儿贴着门,向外面指示道。 说着,从木架上取过佩剑,就要出门。 王姬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赤着脚,吧嗒吧嗒地在木质的地板上踩出急促的足音。 媵姬则慌忙地别过头去。 王姬将诸儿的外衣取来,想要为诸儿披上。 诸儿原本已经准陈备要开门,此时只能呆在原地,稍稍弯下膝盖,将双臂略微分开。 “夫君,深秋天凉,外出,不可不着此也。” “诺。” “汝先去哉!”诸儿朝外面吩咐。 “唯!” 于是那盏灯笼快步又走开去了。 诸儿再次向王姬道别,让夫人赶紧裹紧被里,免得开门时被冷风吹着。 等到夫人又钻进被中,诸儿才将寝房的门扉开启。 簌簌的秋风便灌了进来。 再回头看上一眼。 诸儿裹紧身上的衣裳,收一收感觉有点漏风的衣衽。 快步走过连廊,迎头便碰见仆费匆匆而来。 见太子已经出门,仆费便小步快跑着凑近跟前,禀报道:“太子,车驾已备。” “诺。” 仆费驾车,诸儿赶往西门。 见守门的军士兢兢业业地站在门洞侧壁处,挥手问道:“二三子,今夜可有人出城?” “未有!” 门卫们齐声喊道。 于是转向南门,在街道中央遇见方才安排往其余各门询问的侍从。 “南门未有。”“西门未有。” “日暮时分,北门有一妇人欲行,言其夫有疾,欲往薄姑取药,卫士不准,于是哭返。” 日暮之前,公子婴还在临淄。 即便趁夜翻出城去,也跑不了多远。 “召集汤乡之士,车四十乘分四路出城寻觅,卒二千人遍寻城内。命四门卫士善守城门,不许闲杂人等出城。” “唯!” 诸儿目送侍从们前去传命。待到众人皆各自散去,转头向仆费问道:“此刻为几时许?” 仆费答曰:“亥时过半。” 诸儿点了点头。 “我就在此处等待,观我选锋之士几时可以齐聚。” “以汝度之,几时哉?”诸儿又问。 仆费摇了摇头。 “费愚鲁,不知也。” “虽然,固揣测之?”诸儿双臂交叠,趴在车轼上,头偏向仆费那一侧。 “若汝中,以汝为士,如何?” 仆费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燃起,但又瞬间熄灭。 “太子说笑...” “非也。” “既然如此,不过子时?”仆费试探着说道。 “然哉?” 你确定了吗? “然。” 是。 不过子时,这也太大胆了些。 诸儿叹了口气。 仆费跟随自己多年,忠心耿耿,而且颇有才智,诸儿都看在眼里。 只是要提拔一个奴仆,总要费一番功夫的。 从前周成王以桐叶封弟,戏言将胞弟叔虞册封,被辅政的周公旦听说,以“君无戏言”教训了成王一顿,强行将叔虞封往了唐地。这便是晋国的祖先。 诸儿原本想着,要是强行封赏,只能徒遭反对。不如也装出一副戏言的模样,让这事传出去,让各路杠精们往反方向发力,到时候什么人过来啰嗦几句,就能顺理成章把费破格提拔上去,倒也是一桩不亏的买卖。 奈何给了机会不中用啊。 就一个钟头不到,要召集一个街区还在睡大觉的两千多人,怎么可能啊。 夜风寒凉,吹得诸儿打了个喷嚏。 仆费忙着要回去取厚衣裳,却被诸儿叫住。 “子若为士,不可再以奚人自居,知之否?” “诺...”仆费犹犹豫豫地答道。 “不许称诺。称唯!” 诺,是语气舒缓的应答,相当于“好的”;唯,是语气高昂的应答,相当于“是!” 礼不下庶人,是不强求庶人讲复杂的礼仪。 作为士人,却一定要有士人的样子。 “唯!” 又呆了一会儿,城中渐渐忙活起来。 第一批被叫醒的选锋之士已经穿戴整齐地出了门。 作为汤乡的乡良人,公子彭生是第一个被召唤的。同时出门的还有连长、里司级别的官吏,他们在行伍之中,就是卒长和小戎长,分管四乘战车组成的协同作战单元“卒”和一辆战车及其配属徒卒组成的步坦...步车协同作战单元。 这些官长们各个小跑着,朝他们的下属,也就是轨长们的居室跑去。 轨长,在行伍之中就是伍长了。他们是第二批出门的,任务是把同伍的伙伴从被窝里揪出来。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踏着子时的金柝声,公子彭生出现在了诸儿的面前。 “贤侄...太子,选锋之士二千三百人,已全员到齐,无有一人不至!” “善。”诸儿应声道,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仆费的模样。 费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只是一脸茫然。 真是无趣。 转睛看向公子彭生,拱手行礼道: “叔父,可使车士出城寻觅公子婴下落,当先沿大道疾行六十(周)里,然后回头仔细寻找。” “其余徒卒各安区划,于城内同时搜寻,务要拿住公子婴。” “唯!” 第八十四章 指鹿为马 拂晓之时,公子彭生回到了临淄的北门。 诸儿远远望见彭生骄傲的模样,知是寻得了公子婴,大喜,驱车前来道贺。 下一刻,眼神就呆住了。 彭生喜气洋洋地把一包东西往地上掷。 啊? “贤侄,此贼已被我射杀,人头在此。” 诸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彭生接着从车舆中捡出三只死鸽子。 鸽子的脚杆上都绑着信筒。 “贤侄且看,贼子为我追及,还欲放飞信鸽,殊不知暗夜之时鸠鸽不飞。” “我一时心急,未料到这一层,只恐飞书归郑,于是一箭将其射死。岂知那鸽鸟离手,只是扑腾一番,便止息于灌木之中矣。” “于是我引弓而射,止三矢,皆中焉。” 彭生大大咧咧地挺着胸,一脸笑容。 诸儿僵硬地将地上的包裹拾起。 血淋淋的布包,里面是什么东西自不用说。 坏了。 彭生叔父啊,闯祸了! 诸儿眉头紧锁着,捧着布包,咽了一口唾沫。 彭生见情况似乎不对劲,笑容凝固。 身后的选锋车士们面面相觑。 诸儿的双手颤抖着,艰难地打开布包观看。 公子婴两眼无神地睁着,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 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腾了上来。 诸儿一动不动地呆着。 怎么办? 要与郑国人不死不休吗? 齐国只是想要郑国的霸权,却并不想与郑人拼个两败俱伤。 这... 诸儿的眼神渐渐犀利起来。 公子彭生不知为何,只感觉后颈处冰凉凉的。 汗毛都一根根竖立了起来。 一摸,什么也没有。 怪哉... “子张?” 诸儿两眼大睁,脸色比包裹里那位还要难看。 “子张!!”委屈地恸哭,伤心到不能自已,一膝盖跪在了车舆里。 公子彭生一脸疑惑。 不是公子婴么?不是字子仪么? 这子张又是何人? “非人哉!子张!何以如此,何以如此!”诸儿嚎哭起来,情真意切,众人皆为之动容。 有人掩面垂泣,有人涕泗横流。 为了这个子虚乌有的“子张”哀悼。 “子既为宋人,我固知之也。然子之不智也,甚矣!彼公子婴,与子非亲非故,何以代之而死哉?” 诸儿接着哭丧,捶胸顿足。 然后抛出了两个设定。 宋国人,替死鬼。 接下来,就请诸位自己脑补吧。 仆费是见过公子婴的。见诸儿情状,大概知晓了缘故,于是就着话端补充起来。 先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哀声道: “此乃太子之宋仆也——” 先前太子前往宋国游历,机缘巧合,从宋卿南宫氏那里获赠了一座大宅,以为在商丘的汤沐之处。 这个子张,名射,就是那座宅邸的仆人之一。 因为太子喜爱此人,所以将其带回临淄,恰好公子婴被软禁在府上,子张就暂时作为侍奉公子婴的仆从。 没想到子张居然被公子婴不知用什么办法收买了,不仅帮他逃了出去,还在危急时刻与他互换了行装,引开追兵,让公子婴成功逃亡,自己却被彭生当场射杀。 “太子如此厚待于汝,汝何不忠哉!” 仆费指着公子婴的头,痛骂道。 “公子婴许汝什么好处,值得如此?” “人而不忠其君,不知其可也。” 一通指鹿为马下来,众人差不多都被唬住了。 诸儿转为哽咽,悲伤地将公子婴的脑袋抱在怀里。 演技这种东西,若没有点真情实感,是做不出来的。 诸儿原本还想着到时郑伯寤生被加了谥号之后,让公子婴出来与其他郑国太子公子们争上一争,最好是把郑国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四,彼此互相敌视,那在郑国问题上,不光是齐国人,王室、宋国等等,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惜啊,太可惜了。 诸儿沉静下来,两眼冒着凶光,命令道:“复往寻哉!公子婴必在附近。” “一旦寻得,将其绑来见我!” “唯!”甲士们齐声道。 众人匆匆忙忙要出城重新执行任务,诸儿挥手叫住了公子彭生。 “叔父...”贴着彭生的耳朵,悄悄地解释道,“此人确乃郑公子婴。只是不可对外声张,必以子张之名厚葬之。不然,与郑人讲和结盟之时,我方理亏之甚矣!” “叔父此去,只需命人寻找至日中,便可声称公子婴已然逃亡,不知所踪,率众人回城便是。” 公子彭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诸儿无奈地笑了笑,让公子彭生出城去了。 在城内搜寻的徒卒们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各回各家。 诸儿从插着羽箭的鸽子身上拆下信来。 人都死了,信没寄出,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还是看看吧。 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公子婴居然就根据王室的使者来齐一事,推测出了齐军出师的日期,与齐军实际的计划相比,居然只差了一天而已。 诸儿先前还打算拿信鸽来回通信的时间做文章,打郑国人一个时间差。这回手头有了公子婴的笔迹,那就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了。 这事,好办。 诸儿着急着驱车返回宫中,天已经亮彻了。 三两步登堂升殿,正好要见的人就在那里。 孟姜妹妹。 “贤妹,速来帮我。” 诸儿将手头的东西一口气撂在案几上。 光想着事情,忘了公子婴的布包也提在手里,一并摆了上去。 孟姜一惊。 就好像是炸了毛的山雀。 孟姜战战兢兢地将双手放在布包的束口处,问道:“兄长...此何物也?要我助兄长何事?” 诸儿这才意识到不对,慌忙将那个布包又提起来,藏到身后。 指一指桌面上的那封信,道:“请仿此字迹,为书三封——” 这回轮到诸儿研墨了。 一模一样的措辞,几乎看不出差别的字迹,只有两处不同。 天子的使者抵达临淄的时间,推后了五日。 推算齐军出师的时间,更推迟了六日。 六日,按照一般的行程,就是一百八十里。 而选锋旅的精锐们,则能长驱五百里。 诸儿看着孟姜一笔一划地抄写,想着:“这一百八十里,或许就是决胜的关键也未可知。” 第八十五章 巧渡棘津 王十三年秋九月乙卯,王师出征的三天前,齐军自临淄出发。 齐侯禄甫亲自率中军出征,高傒、国仲分别统领左右二军,合计出动战车六百乘、徒卒三万人。 整个东土最大的城邑,号称张袂成阴,挥汗成雨,其人比肩继踵而在的齐都临淄为之一空。 实际参战的人员,当然并不止三万一千八百人。 在齐国师三军的后方补给线上,还有几乎同等数量的辅兵在源源不断地为大军供给粮草。 诸儿在中军协助指挥。说是协助指挥,实际上是把控全局,保证作战计划的顺利实施。 大军先通过渑水北上薄姑,通入济水,随即转而向西,溯游而上。 齐国的几乎所有水上运力都动员了起来。 数百艘大小船只运载将近八千名徒卒,组成庞大的船队,浩浩荡荡在济水的宽阔水面上行进。 船工的号子声震天动地。 入秋以来,济水渐渐进入了枯水期,水流的流速于是迟缓下来,像这样行进一日,便能逆水七十里而上。 水岸边的道路上,齐军的六百乘战车排成绵延十几里的一条长龙,蜿蜒前行。在平直的道路上行进的速度也还算快,能够坚持日行五十里走完全程,而不伤害到拉车的马匹。 战车的后方,是二万多徒卒,行军速度相对缓慢,被前面的部队拉开一截。 五日之后,第一批齐军国师部队,合计八千徒卒、六百乘战车进入了卫国东南鄙的大邑城濮。 在国师达到卫国之前,齐军已有郓城、范邑的邑师,合计五十乘战车,四千徒卒的兵力,在百里氏家宰孔父木金的指挥下,前往卫都朝歌,与卫军合兵一处。 两日前,卫军开始了对郑国宁邑的争夺。作为郑人在河水以北新控制的前线据点,宁邑深受郑国人的重视,特地在战前加固了城防,还增添了驻守的兵力。 几天交战下来,卫国人吃了不小的亏,在宁邑城下留下了近千具尸体。 混战中,郑军的反突击杀入卫侯的本阵,卫侯晋被守卫宁邑的郑公子亹射中胸口,幸而没有穿透身上的甲胄。 卫侯晋吓得手足无措,亏得孔父木金及时率领生力军赶到,将郑军击退,才保住了卫侯的颜面,不至于被郑人掳了去。 卫国人灰溜溜地撤了回来,在亲王室的畿内诸侯共、凡二公的领地内休整。 后续部队还没有跟上,诸儿在城濮呆不住,同君父打了声招呼,便带上了选锋旅的精锐,马不停蹄地前往卫都朝歌。 到王师袭取郑国西南鄙的郏邑的那一天,选锋旅已经集结在朝歌了。 诸儿随即率军向西南方向的牧野前进。 卫军囤积粮食军械的牧城也并非此行的目的地。 牧城东南不远处,就是棘津渡口。河水可不比水流舒缓的济水,若没有良好的渡口,大军是难以轻易飞跃的。 说起来,棘津与齐国还多少是有点渊源的。殷商末年,齐国的祖先师尚父曾经就在棘津居住。 诸儿先一路向南,达到河水岸边,然后顺着河水的走向沿河勘察。 河水在棘津处放宽,下游却又收窄起来,于是上游与下游的水流都相当湍急,而在棘津处却相对舒缓。如此,船只就能相对安全的渡过去。 在繁忙的码头上,往来的船只络绎不绝。不计其数的大小船只或是来回穿渡,或是用粗麻绳系在码头上停泊。 诸儿站在北岸的渡口向南眺望。 南渡设在胙国与南燕国之间,隔着河水,与这边遥相呼应。 对岸已经被郑人占据,忙着修筑防御工事。码头附近,石料和木料堆了一地。 难怪卫国人宁可向西死磕郑人重兵防守的宁邑,也不肯就近在棘津渡河,攻入胙、南燕两个郑国的附庸。 “孟明,”诸儿朝坐在身旁的百里视搭话,“我欲以精兵在棘津渡河,只恨郑人已经占据渡口,请问计将安出?” “恐不易也,”百里视摇了摇头,“郑人已有防备。” 诸儿皱了皱眉头。 卫国人自己指挥不动,要是再这么下去,卫军白白在宁邑打消耗,对郑人一点威胁都没有。 只有打通棘津,让卫军南下攻入胙、南燕境内,才能让郑国人吃些苦头。 “虽然,计将安出?” “君子何不问管仲乎?” 诸儿看了看百里视,正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这莫名的好胜心究竟是从何而来... “管仲虽有政略,毕竟年岁尚浅,亦无统兵征战之才...今日之事,还得仰仗孟明。”诸儿恭恭敬敬地拱手。 百里视这才心满意足,双手扶着车轼,像睡醒的猫似的欠伸一下,然后说道:“君子且看——” 百里视将头上扎着的巾帻解下,握在手中。 巾帻的尾端被风吹起,稍稍摇曳。 风向,是朝着南岸去的。 百里视又转了个身,朝向北方的牧野。 “卫人方才秋收,田中秸秆皆在野地。可命人多收集此物,在北岸点燃。” 诸儿大概明白百里视的想法了。 在北岸焚烧秸秆,大量的烟尘便会顺风向南岸飘去。 只是,就凭这点,真的能掩护己方的士卒成功渡河吗? 不如先试试看,让选锋旅的士卒分成两部,一部迎着烟尘列阵,一部背对烟尘,但是只能三三两两交战。 “孟明之策,且容我试之...” “君子,我策之妙,非在此也。若我计奏效,郑人将自行退走矣。” 哦? 非在此也... 自行退走... 诸儿顺着百里视的话思索下去。 怎么跟那部知名魔改同人小说的情节似的。就主线剧情写崩之前的那几章。 这么说来,确实可以一试。 若是每日不定时焚烧一些秸秆,命人在岸边擂鼓叫喊,看郑人是来迎战,还是不来迎战。 若是来,结阵待敌,那就只能排队吃烟灰;若是不来,或是来得晚了,这边就立即组织渡河,对岸来不及结阵,一定拦不住精锐之师的猛烈攻势。 诸儿将自己的想法同百里视交了底。 百里视却意外地眨了眨眼,道:“此计甚好。” 诸儿尴尬地笑了笑。 那就依此行事吧。 第八十六章 津南夜战 齐国人从牧野的遂人手上要来了漫山遍野的秸秆,都捆成小捆,堆放起来。 选锋旅的一百二十名车士、二千徒卒皆披挂整齐,干脆驻扎在岸边,听候调遣。 征集完毕的大量船只都系泊北岸的码头上,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横渡过去。 士卒们皆以湿布掩住口鼻,各安其分。 埋锅造饭的,木瓢取水的,漂洗衣物的,围坐谈天的,无所不有。 诸儿亲自拿着火把,一口气点燃了十大捆秸秆。 河水北岸顿时浓烟滚滚。 不一会儿的功夫,处在下风的郑国人便遭了殃。 郑人骂骂咧咧的。 卫国的野人太没素质,居然焚烧秸秆,污染空气,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遮天蔽日的烟霾之中,忽然传来了擂鼓之声。 不好,卫人打过来了! 对岸的郑人奔走相告,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岸边列好了队形,严阵以待。 过了许久,鼓声就是不停,北岸却没有半点动作。 郑国人原本还在准备夕食,这会儿都来罚站了。站了半天,连晚饭都没吃上。 待到北岸的烟霾终于散去,鼓声也停了下来,郑国人才终于解散回营。 做饭的釜还架在火上,北岸的鼓声又响了起来。 可恨的卫国野人又开始烧秸秆了。 驻防的郑军怨声载道,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又一边咳嗽,一边重新集结队伍,列阵迎敌。 粟饭熟了。 北岸还在擂鼓。 不管了。 郑军每个伍都各派人手,将迟来的夕食端了过来。 今晚吃烟灰拌饭。 夜色渐深,鼓声歇了有一会儿了。 郑人解衣欲睡,那鼓声果不其然地又响了。 这回,说什么郑国人都不肯起来了。 不要说普通士卒,就是伍长、司马,都不肯再起身迎敌了。 对面就是搞骚扰,理睬就上当了。 郑人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列阵的河滩和码头间的芦苇丛中,几个黑影悄悄地钻了出来,解开了一只小船的系绳,划着桨,便往对岸去了。 少顷,那只小船无声地停靠在了河对岸。 诸儿早已等候多时了。 得到郑人选择脱敏的消息,选锋旅的精锐士卒便纷纷登船。 齐军营中,战鼓雷动。 擂鼓的兵卒赤膊上阵,迎着瑟瑟的秋风,却热得汗流浃背。 在雄壮的军鼓声中,士卒们奋力划动两侧的船桨,第一批船只如离弦的箭矢,射向河水南岸。 十五只小船,搭载一百名甲士,无声地朝着南岸飞驶。 公子彭生怀着将功补过的想法,亲自率领这些全齐国的佼佼者,奔赴敌情难测的河对岸。 他们的角色,是投石问路的石子。 船上备着引火的用具和若干未点燃的火把,以作传信之用。 约定:如果成功立足,就什么都不要做;如果被发现,情况还能扭转,但需要援兵,就高举火把;如果不仅被发现,而且已经没有翻盘的希望,就先点燃火把,然后丢进水中熄灭。 如果任务失败,全军须拼尽全力,向东方突围。丢盔弃甲一路狂奔,越过南燕国的领土,就能进入卫国的控制区,兴许还能保留一些力量。 若这些甲士惨遭厄运,诸儿将及时止损,放弃渡河的企图;若他们能够成功登岸集结,就执行下一步的计划。 五六十只船,载着总计八百名士卒。 每一只船上都载着五至十五名徒卒,尽量保持速度一致。 如此,到了对岸,便可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列好阵型。 诸儿在北岸焦急地等待着。 半晌,先前南渡过去的船只又返了回来。 那就再上第二波次。 诸儿估算着,第二波的士卒也应该已经登岸,而南岸此刻还是一片寂静。 情况良好。 上第三波。 大约第三批士卒登岸之时,南岸忽然陆陆续续举起了一片火把。 诸儿咬着牙,皱着眉,命人将手头的秸秆全部点燃。 河水北岸燃起熊熊烈火。烈火之中,比先前更加浓重的烟霾在北风的鼓动下扑向对岸。 最后一批援军,包括从战车上剥离下来的武车之士,都抖擞了精神,静静等待着船只的返回。 对岸不知什么东西被点燃,也烧得一片火光。 可能是郑军的营帐,也可能是粮草辎重之类。 北岸,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船来了。 一声令下,甲士徒卒扛起兵器,挎好弓矢,身手矫捷地登上了船。 诸儿向士卒们拱手行礼,祝愿他们马到成功。 目送着最后一批精锐冲向南岸,诸儿侧坐下来,倚在车舆的侧挡上,注视着对岸的火光。 那些火把上下腾跃起来。 上下腾跃,是胜利的信号。 猛地一拍手,手心给拍得生疼。 “好!” 拂晓时分,诸儿与百里视等人也登上了棘津的南岸。 帮了诸儿大忙的北风此时带了点血腥味。 但不多。 选锋旅的士卒们机灵地选择在芦苇丛中登岸,并未引起郑人的警觉。 虽然半条腿浸泡在水里,但阵型是列好了的。 第三批登岸的士卒被郑人的哨兵发现,但筋疲力竭的郑人明明听到了北岸来寇的消息,却还拖拖拉拉的,直到披坚执锐的齐军甲士压到了面前,才发现大事不妙,纷纷开始逃亡。 齐军以整击乱,在郑军的营寨中见人就刺,见布就烧,一时间火光冲天,对岸诸儿看到的,便是郑军的营帐被火焰吞没的场面。 只可惜没有用于追击的战车来扩大战果,夜间视野不便,也没法靠弓矢远距离精确追杀逃敌,虽然大获全胜,但战果主要都集中在了郑军丢弃的物资。 郑人匆匆而去,什么都没有带走。军械、粮草之类,悉数落入齐军之手。 至于郑军的人员损失,粗略估计下来,不过就是百余人被杀,二十来人被生俘。暗夜之中,也难以统计郑军的战伤情况。 无论如何,胜了就好。 诸儿将士卒们聚集起来,重重地弯腰行礼。 “赳赳武夫,桓桓哉!” 扫遍将士们喜悦的脸庞,找到了躲在角落里的公子彭生。 彭生那张俊朗的脸上,一道鲜红的血痕从左眼的下眼睑一直延伸到嘴唇。 第八十七章 齐卫会师 齐军选锋旅趁夜渡过棘津,击溃了驻守在棘津南渡口的郑军。 当面的郑军没有配属战车,战斗力也远不如诸儿从前观察到的郑军精锐,只有逃命的本事确实值得夸赞。 据公子彭生估算,其数不过三千,没有配备任何战车和弓弩,着甲率也低得令人发指。很可能是觉得渡口易于防守,只安排了临时征召的遂人部队。 郑人所携带的武器军械已经在齐人手中了,即便他们想要组织反击,也没法重新武装起这些兵力。 这些郑国人逃亡的目的地,大约是郑人在南燕国都西北建立的据点廪延。 廪延,本是控扼棘津渡口的要点,曾经被郑共叔段收为自己的私邑,致使郑伯寤生直到如今还耿耿于怀。十几二十年来,廪延的防御都没有重整过,还是共叔段被郑伯击败时候的那副模样。 那些已成为惊弓之鸟的郑人不足为惧。 至于胙国和南燕的军队,根据事先的侦察,这两国的实力加起来,有一偏二十五乘,与渡过南岸的选锋旅兵力基本相当。 就这点兵力,若他们敢于摆开阵势,与士气正盛的齐军选锋之士来一场堂堂之战,估计下场不会比郕国好到哪里去。 只是,如果郑人与两国军队在南燕会合,从南燕的武库中获取备用的军械,事情就要麻烦起来了。 正午时分,落在北岸的齐军车乘全部渡河。 诸儿命令选锋旅留下十乘战车与五百名徒卒守卫渡口,利用郑国人留下来的物资加固防御,建立稳固的桥头堡,另外三十乘则转向西南,攻入南燕国境内。 等到诸儿率军抵达南燕城下之时,南燕国人早已龟缩进城邑之中。 燕城附近的树木都已经被砍伐殆尽,一是为了修筑棘津的防御工事,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给敌军留下制作攻城器械的材料。 望着南燕巩固的城防,齐国人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选锋之士拿来攻城填堑壕,实在是过于奢侈。 何况,就算攻下了南燕,今后也难以有效控制,倒让卫国人白捡了便宜。既然最后反正是要划给卫国的,不如让卫国人来流这个血。 总之,先围着。 卫、郑的河阴前线,亲郑势力的重心便是南燕。 这个重心被包围,就意味着亲郑力量的主力都被压缩进城邑之内。 胙国比南燕还小还弱,小到在《左传》中连出面的机会都没有。 从来就只有强者前往救助弱者,没有听说过弱者去拯救强者的。一旦南燕被围,胙国人是不会来救的,他们只会窝在城里瑟瑟发抖;至于那些郑国遂人,更是军械都凑不齐,更不可能来救援了。 齐军围着南燕,就如同揪着三地亲郑力量的后颈皮,令其动弹不得。 围城第三日,卫军主力自北线撤退,返回牧野,在棘津渡南下,与诸儿会合。 在南燕城下,诸儿见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物。 卫侯晋。 那日,卫侯亲临前线,于是派遣信使邀齐国太子前来。 诸儿着甲束冠,佩剑戴玉,一副威风凛凛的青年将军模样。从战车上跳下来,信步进前,掀开军帐的挂帘,当即吃了一惊。 卫侯晋好大的排场,统军出行作战,居然还带着宫廷乐队。 那些死沉死沉的铜编钟,竟出现在军帐之内。 军帐的中央,是七口大鼎,鼎中沸沸扬扬,烹饪的皆是鲜鱼鲜肉。 诸儿忍不住以手扶额。 就这样子,能打仗么! 再看卫侯,一副半老头子的模样,臃肿肥胖。 若不是身着锦衣,戴着象征国君的高冠,真不知与后世在足浴店里能碰到的那种大叔有什么区别。 诸儿勉强挤出笑容,拱手道:“卫侯。” 卫侯晋的嗓门颇大,带着点沙哑的音色,回礼道:“齐子有礼。” 他是怎么生出急子的? 难以置信。 基因,真是奇妙啊。 诸儿清了清嗓子。 本着盟友的责任,还是姑且劝上一劝。 “王室已押上全部身家,卫侯却如此安逸,恐非所宜哉。” “寡人不忍废弃礼乐,故为此也。” 哈? 卫侯晋这样的人也可以谈论礼乐的吗? 诸儿一时想不出话来。 军帐内的那支小型乐团适时地开始了演奏。 编钟领奏,鼓瑟吹笙。 歌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卫侯晋一脸享受地饮着酒,听着曲儿。 曲罢,方才问道:“齐子亦尝闻此诗乎?” 确实没听过,曲调肯定是新作的,这个词...应该也没听过。 诸儿摇了摇头,道:“未尝闻也。” “齐侯有女,齐子有妹,而归于我卫邦。寡人为新妇作新台以乐之,国人亦乐而作诗,篇名曰《新台》。” 卫侯晋得意地说道。 说起此事,诸儿就一肚子窝火。正郁闷间,卫侯晋拍了拍手。 帐外鱼贯进来一班女子,皆身着鲁缟华锦,每人平端一托盘,托盘中是各类酒食。 诸儿再吃一惊。 好家伙,连女眷都带上了。 你这是来郊游的么。 那些不知是卫侯姬妾还是宫人的女子纷纷将餐盘安置妥当,也不退出去,就挤在主客身边。 目测一下,簇拥在卫侯晋身边最近的那两个,加起来和他本人差不多重。 那些女子施的香粉,都是统一款式,估计是卫侯晋个人偏好。 恰好一阵秋风袭来,将军帐的挂帘微微吹开。 外面好像还有别人,香味与刚才那些人格格不入,却是熟悉的齐国味道。 回头一看,果然是叔姜妹妹。 叔姜垂着眉,低头行路,一言不发。手上也端着一样的餐盘,盘中的豆皿盖着盖子,不知里面究竟何物。 “卫侯,我记得我妹,是嫁于贵国太子急子?” 诸儿语气中掩盖不住骇人的寒意。 叔姜明显是被诸儿冷不防的发言给吓到了,一个激灵,差点将手中的餐盘掀翻。 卫侯晋大概是感到了空气中的冷意,收起了笑容,挥挥手,让叔姜退下去,正色道:“然也。” 第八十八章 下一步 诸儿阴着脸,甩开身上粘着的卫女,阔步走到卫侯跟前。 “今我联军围胙、南燕及廪延,彼皆闭不出战,我不能入。卫侯可有破敌之策?” 卫侯晋茫然地摇着头。 “二公子可有计策?” 诸儿说的二公子,是卫国宗室重臣公子泄和公子职,其中公子职就是卫汲的太傅。 “无之。” “既如此,请听我言,”诸儿虽然厌恶卫侯,但卫军却是必须要发挥作用的,“大军如此围城,毫无用武之地,不如引去。围城,留一部即可。” 说着,诸儿借了笔墨,挥笔写下对卫军行动的建议。 总之,别惦记你那些吃穿用度后宫佳丽了,赶紧动身去找郑国人拼命。 卫军应立即转而向西,溯河水而上,长驱而入。 不要与小股郑军据守的城池纠缠,纠缠,就是浪费时间。 那些小城的守军主要是当地领主的采邑之师,只负有守卫城邑的职责,至于要冒着老家被端的风险出来强行截断卫军的粮道,那根本就不是小领主们做得出来的事情。 卫军的目标,只要放在河水南岸的祭邑即可。 祭邑,当然就是郑卿祭足的本城。根据侦察,祭足其人,虽然极有才干,但私心也重。 一旦涉及他本人的利益,祭足大概率是不会优先考虑公室如何的。 最理想的情况,是祭足想要率领郑军北上救援本家,郑伯严令禁止祭足回援。一旦出现这种情况,那就是王室与郑伯的小一号的翻版了,到时候祭足弑杀郑伯向王室请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次一点的,郑伯允许祭足分出一部分郑军北上援救本家,结果被迫在不利的态势下与卫军决战。如此,即便卫军士气低迷,战斗力低下,凭借兵力优势,也有很大取胜的可能。 再次一点,祭足放弃本家的城池,选择经受住考验,坚持忠于公室。如此,则祭城迟早可以攻下,一旦攻下,反郑联盟其实就已经可以宣布胜利了,然后以祭邑与郑国人谈判,可以在谈判桌上获取想要的东西。 在此基础之上,还可以更进一步,继续西进,威胁郑国除了都城之外最重要的城邑——制邑。 从西向东突破虎牢,犹如挟泰山以超北海。 从东向西攻略制邑,控制虎牢,则仅是为长者折枝之劳而已。 以上,是胜势的情形,至于败势,也不是不能接受。 若是郑军倾巢出动,来救祭邑,卫军万一战败,卫侯仍可以顺着河水漂流而下,迅速地逃离战场,只要不在河水里翻船,就能安全返回卫国。 卫军如何,反正看卫侯晋这样子,恐怕是根本不会在乎的。 诸儿书罢,向卫侯行了个礼,径自出了军帐。 齐军不日便要进抵南燕了,要是卫人还不走,到时候就难以托辞分头行动了。 齐军是不会走卫国那条路的。 那条路即便能够达成目的,自身的损失也绝不会小。 齐军的进军计划,是向西南行进,攻取酸枣之地。 随后,兵分两路。一路为中军及所有车乘,由齐侯亲自率领,走大路攻郑修泽城。 不必指望攻下城池,只需要刷个脸,向郑人表明齐侯在此即可。 另一路,由太子诸儿率领,统合左右两军的徒卒,经由酸枣向南,一头扎进人迹罕至的萑苻之泽。 萑苻之泽,在濮水与泛水之间,其间水道纵横,沼泽密布,因而鲜有人口定居。 要说有人居住的话,也就是郑国的盗寇了。 《左传》记述,“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便是此处。 穿越萑苻泽后,齐军将面对的第一座城邑,是郑国清邑。 清邑,在现代中牟县以西,东北向西南通往新郑的水道在此处汇聚,清邑于是成为了控扼该处水上交通的咽喉所在。 诸儿的企图,便是等郑军通过清邑北上与齐国中军对垒之时,率齐军主力从萑苻泽中杀出,攻取清邑,截断郑军的水上补给通道。 如此,则郑军将不得不向西撤往旧祭小城就食。一旦郑军让开通道,齐国中军便能一举渡过濮水,穿越郑国公室专属的猎场圃田,前往清邑与左右两军会师。 清邑距离郑国国都新郑已经不远,而郑军的主力那时却应当还在旧祭,若是齐军继续向南,便能在郑军主力回援之前先兵临新郑城下。 --------------------------------------- 眼看着城下的齐军越聚越多,胙、南燕与被围于廪延的郑人都渐渐失去了坚守的勇气。 王十三年秋九月下旬,齐侯禄甫率领齐国国师三军,全部抵达了郑卫边境。 齐国中军打出象征王师的大白之旗,在南燕城下以齐小戎之阵横列。 信使一个来回,南燕人装作是终于弄清了对方代表王室前来征讨,于是开城归降。 齐军随即进入南燕。 又一日,廪延陷落。 实际上廪延的武库是空的。郑国人早已耗尽了手头的箭矢,几乎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 高傒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高子之旗插在了廪延的城头。 接二连三的消息传入胙国,胙人也坐不住了,主动找上了国仲,献城而降,只求齐军不要在城内掳掠。 当然,这一点还是可以满足的。 补给线上的钉子都已经拔除,齐军于是开始执行下一步的计划。 第八十九章 酸枣(两章合一章) (前一章有修改,齐军的进军路线已经重新规划,请参考更改后的第八十八章) 九月,是酸枣成熟的季节。 郑国延邑之所以又名酸枣,正是由于境内成片成片的“棘”。棘的果实,就是酸枣。 这些低矮的小灌木的绿叶间,橙红色的酸枣一簇一簇沿着枝条成串状分布。 要打个比方比较困难,只能说...就像是原核dna的转录翻译同时进行模型上的那些核糖体。 总之,齐军行进在酸枣城郊的道路上,道路两侧,是一片橙红与碧绿的海洋。 齐侯没有禁止士卒们摘郑国老乡的枣子吃。齐国人的包袱中,鼓鼓囊囊的,全是熟透了的酸枣。 甲士们一手扶着车轼,顺便提着包裹,另一只手则在包裹与嘴巴间来回穿梭。 喀哧一口,脆生生的,酸涩之中带着点甜,眼睛都眯成一条细缝。 徒卒们一手扛着长兵,在木杆上挑着行囊,也能边走边吃,大军所过之处,路上全是吐出来的枣核。 御夫将枣子安置在身旁的木板上,也能抽空摸出一两个丢进嘴里。 只有干戈手是最不幸的。一只手握着盾,一只手扛着短戈,想要吃枣,只能看伍伴的心情了。心情好,能喂他们吃几个,心情不好,那就只能干看着,任凭口水在嘴里打转。 诸儿把分给自己的酸枣统统孝敬给了居于车左的君父齐侯。 这枣子实在是太酸,为啥人人都吃得那么起劲,真是难以理解... 胙城至酸枣,不过一天的路程。 前往探查情况的斥候轻车来报,郑军没有在酸枣布置机动兵力,只有当地的邑师在防守城池,其数不过千人。 傍晚时分,齐军的中军前部便包围了酸枣。 齐侯禄甫有令。 “命连大夫平父率一旅之众,攻酸枣东门;” “命鲍大夫嗣子叔牙率一旅之众,攻酸枣南门;” “命范大夫视率一旅之众,攻酸枣西门;” “命雍大夫廪率一旅之众,攻酸枣北门。” 四人领命,齐声应答:“唯!” “且慢,”诸儿制止道,“君父,岂不闻网开一面,可以破城?” “若大军四面攻城,郑人困守酸枣,无路可退,必死守城邑。我虽取城,伤、亡恐不在少矣。” “若以三旅攻彼东、南、北三门,则一旦逼攻甚急,郑人见不能守,将弃城而走矣。” “出酸枣西门,则必投城棣而去。可使彭生叔父率选锋精锐,轻装简行,唯多携弓矢,往伏于路边棘丛之中,彼溃败而来,则可以击之矣。” “善。”禄甫点了点头。 自己这个太子明明学的也是一样的太公《韬》、《略》,实际行事却与自己所想不同,不知是不是自己年轻时没有把太公的兵法吃透,输了晚辈一头。 齐侯禄甫又转向待命的士卒,鼓舞道: “二三子其勉哉,先登者,寡人当赏之以美锦十匹!” 十匹,看着不多,其实却是一笔巨款。 齐侯所说的美锦,并非一般品质上乘的织锦,而是齐侯御用的“锯枝兰鼓”之锦。 这玩意一匹是能卖出一万钱的天价的。 这一张口,就是十万钱,够一户寻常人家全家的吃穿用度十年多了。 “唯!” 士卒们振奋精神,齐声答道。 齐侯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又道:“二三子,先用夕食,皆需饱食,然后攻城。” “唯!” 今日条件优越,齐军将士居然能有下饭菜吃。 酸枣加盐,咬一口,能和下三大口粟饭。 落日的余晖中,吃饱喝足的齐军士卒集结待命。老当益壮的齐侯禄甫披挂着沉重的甲胄,敲响中军齐侯之鼓。 咚咚的沉闷声响,代表着前进的命令。 城东门外,诸儿在一旁将帅车的指挥台高高支起,蹭蹭地攀了上去。 齐军没有携带什么复杂的攻城器械,周围的条件也并不允许就地取材。那满地的小灌木,实在是没法拿来当木材使。 唯一的依仗,就是便于携带的登城梯。 遥望城头,郑人早已做好了迎击的准备,一个个在城墙的掩护下探出头来。 鼓声轰鸣之中,齐军士卒列阵前进,干戈在前,矛戟在后,若有弓手,则在队列一侧。 踏着鼓点,齐人缓慢地接近酸枣城外的壕沟。 今年天旱,壕沟中没什么积水,只有嶙峋的木桩,阻碍敌军的前进。 距离壕沟大约十步,城上的郑人在司马的指令之下,进行了一轮齐射。 虽是齐射,但毕竟只有三百人左右在防守东门,其中又只有十分之一左右的人员配备的弓弩,箭矢零零落落地朝齐军的队列扎了过来。 挡在前方的干戈手向斜上方举起木盾,掩护身后的伍伴。 郑人的射击并未造成什么大的损害,大多数的箭矢要不干脆就没有命中,要不就是被盾牌抵挡住,歪歪斜斜地插在上面。只有三个倒霉的齐人,被从盾墙的缝隙处钻进来的箭矢射中。 犀甲的韧劲吸收了绝大部分的伤害,被射中的齐人无人阵亡,只是或多或少受点轻伤而已。要透过甲胄成功将敌人射杀,强弓、挛力、铜镞,还必须足够近,这四者缺一不可。 见伍伴中箭,前方的干戈手们微调了举盾的方向,尽量保持密集。伤员不再跟随队列前进,而是捂着箭伤自己撤下来。只要救治得当,没有感染,就没什么大碍。 大概七八秒钟的功夫,城上的弓手又引弓齐射一轮,但还是一无所获。 稍晚时刻,弩手也上好了弦,又是一轮齐射。 齐军阵中有人倒下,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将附近的地面染红一片。 不巧箭矢正中了那人裸露的脖颈,在颈动脉的位置来了个对穿。这样的伤,恐怕是救不了。 此时,最前方的干戈手已经踩在了壕沟边缘。 小心翼翼地探下一条腿。 壕沟不算太深,比划了一下,就这么跳下去,可能会扭伤脚,但扒着边沿下去,应该就没事了。于是齐军的排头纷纷转身,放下兵器,探身入壕。 城上的郑人抓住这一机会,再射一轮。 这回,没有了盾牌防护的齐军终于有多人中箭,只是多为轻伤。 第一个跳下壕沟的齐人发出一声哀嚎。在伍伴们惊恐又愤慨的目光之中,拼命地扒住壕壁,想要重新爬上去。他的脚底被阴险的郑人埋设的竹木尖刺洞穿,血流不止。 齐人只好暂时放弃直接跳下壕沟再攀援而上的企图,改将登城梯平放,架在壕沟上空。 只是这样的话,一次就只能过十几二十来个人了。 还是干戈手先上,踩着家母家妻缝制的布鞋或是编织的草鞋,放低重心,举着盾牌,将短戈横架在膝盖的高度。 万一不慎失足,还有机会靠短戈的木杆卡住梯子,重新爬上来。 只要能做引体向上的话。 郑人的箭矢没能发挥什么作用,第一批齐人绝大多数都顺利地抵达了壕沟对岸,只有两三人或是不幸中箭,或是不小心踩了个空,只能吊在半空中挣扎。 连续射击的消耗使得郑人的箭矢愈发疲软起来。 见不能造成太大的损害,郑人干脆暂时停止了射击,养精蓄锐。 齐军的干戈手大部分都已经安全越壕,挣扎着重新翻上来,抵达对岸的人也不在少数。 接下来,轮到弓弩手了。 弓弩手既没有护身的干盾,也没有赖以自救的长杆兵器,唯一的好处是可以将弓挎在腰间,或者咬着弩的臂,空出双手,微微分开,来保持平衡,尽可能快速地踩过犹如栉齿的梯阶。这就如同自行车一样,走得越快,也就越稳。 这些齐军的基层军官们没给郑人留下太多的射击窗口,只五轮齐射,便已经纷纷通过梯面,迅速地钻入大盾的掩护之中。 随后,齐国的弓弩也开始向城上反击。虽然仰射不利,但齐军的兵力占据绝对的优势,更有甲胄提供基本的防护。 反观郑国延邑酸枣城的邑师,拢共也没有几副铠甲,齐军的还射只要命中,那就是结结实实的伤害。 几个回合的交锋下来,反而是城下的齐军弓手占据了优势,死死地将城上的郑人压制住了。 没有了箭矢的妨碍,越壕行动的安全性大大增加。落在后面的长兵手们趁机向前突进。 将四五米长的矛戟横端在手中,平举着,像是走钢丝的人手中拿着的那一根平衡杆。 城上已经基本不再射箭,他们只需要紧紧盯着脚下,快步过关即可。 最后登岸的士卒将登城梯收起,重新往酸枣城低矮的夯土城墙上一架。 两名长兵手手扶着梯子的末端,用力压紧。一名干戈手掩护他们的伍长继续用弓弩压制城上的反击。 先登之功,则将在剩下的那名幸运的干戈手之中产生。 当然,可能也是不幸。 齐人咬着短杆,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扶着梯木,奋力地向城上爬去。 诸儿远远望去,一名身披铜札甲的年轻甲士不带干戈,双手扶梯,飞快地攀爬上去。 这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无脑作大死? 不多时,那人便已攀上城墙,一跃而上,从腰间拔出佩剑。 春秋时代的铜剑还做不到太长,无非也就是五六十厘米的样子,要与郑人手中那一米多长的短戈相抗衡,恐怕没那么轻松。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却看那人明明身着沉重的铜甲,却还能灵活地避开郑人奋力地啄击。那柄短戈劈得太远,戈的尖锋没有击中齐国的勇士,反而是后面接着的木柄砸在人家的肩膀上,力量被甲下的垫物化解,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郑人还想往回勾击,齐人已经逼近到了跟前。 暴起一剑,正刺中那郑人的心窝。 鲜血飙射出来,将齐人的战甲洗涤一净。 又有两三名郑人挥戈来战,先登之人却后退两步,躲开横劈竖啄的两杆短戈。 再定睛看时,齐人手中的兵器已经换成了方才那个战死的郑人的戈。 第二名齐人此时也已经攀上城来,挥舞着短戈前来助战。 狭窄的城墙上,容纳不了太多人并排交战。先登的勇士与后续的援军并肩一站,几乎就已经将那方窄墙给占满了。 无盾的甲士眼见郑人又逼近上来,从下往上猛力挑击,自己则向着旁侧扭腰闪避。 迎面的郑人不仅劈了个空,而且两腿协调不了,退不能退,被齐人手里的郑戈斫进大腿内侧,锋利的铜“援”割开了深藏于肌肉之中的动脉,宣告了那个郑人的惨死。 戈刚刚离开肉体,腿动脉极大的压强便将郑人体内的血液泵射一空,最远的甚至溅到了几米之外。 两名持戈的郑人后方,一杆长矛见缝插针地刺来,大概是视野受限,也没有击中先登者的要害,只是从肋侧的甲上堪堪滑过,恰好割开了甲片之间的连线。 札甲靠着其他的绳线连接,姑且是没有像窗户似的洞开,却好似被扒手光顾过的钱包。 甲士反手捉住了长矛的矛杆,猛地向后一拉。如此的举动出乎了郑人的意料,竟将那杆长矛生生夺了过去。 又有数名齐军徒卒登上城墙。 一片混乱之中,城下的射手趁机瞄准站起身来的郑人,接二连三地射出致命的箭矢。 在适时的掩护下,刚开始的那个甲士将手中的矛头调转,逼得前方三四个郑国戈徒连连后退。 越来越多的齐军士卒投入了交战,在撕心裂肺的厮杀声中,酸枣城上的力量对比渐渐被抹平。 郑人的状况急转直下。 混战之中,齐人总能够凭借着身上的甲胄取得优势,而这些郑人不过是小领主治下的领民兵而已,不要说弓弩甲胄了,连长矛的配给都没有实现自由。 与其继续死斗,被齐国人无情地杀戮,倒不如赶紧丢下兵器下城跑路。 一个郑人的逃亡,引发了郑延邑邑师全盘的崩溃。 都是俩肩膀扛一脑袋,他能逃,凭啥我不能逃呢。 失去战意的郑酸枣之徒出西门而走,从三面围网的缺口处逃出生天。 暂时。 第九十章 与此同时(可能周六就上架了,来个预告) 郑人忙着逃命之时,齐人从城上降下,自酸枣城的内部将东门打开。 还聚集在城下的士卒们一拥而入,直奔南门和北门。 当日夜间,齐军彻底攻占城池。 立下先登之功的年轻甲士被齐侯禄甫召见。 当着众公卿大夫之面,齐侯将价值十匹“锯枝兰鼓”之锦的契券赐予甲士。 “寡人欲知子之名也,”齐侯将跪伏在地的甲士扶起,问道。 “予名曰‘称’,连大夫之子也。”甲士答道。 “喻,然哉?” 哦,是吗? 齐侯禄甫看向连平父。 见国君有这兴趣,连平父屈单膝以军礼拜之,道:“然,确乎平之犬子也。” 诸儿在一旁,听得连称之名,猛地一个激灵,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青年。 中等身材,容貌周正,穿戴着铜质的甲胄,浑身浴血,衣襟都已染成血红。 这么看来,形象还是相当正面的,完全看不出来有弑君的潜质。 齐侯向连平父贺喜,又分别赏赐了其余有功之人。 不多时,公子彭生牵着被俘获的郑人回来了。 不费吹灰之力,跑出去的郑延邑邑师七八百人几乎被一网打尽。 齐人在酸枣张罗过夜,而与此同时,王师那边的情况却不太妙。 先前,王师的前锋进入防备不严,冒进突入高氏城中,被郑大夫祝聃打了个瓮中捉鳖,损失惨重,车二十辆,甲士六十人尽没。 周公黑肩与虢公林父没有办法,只能暂时先围住高氏。 王师根本不清楚城中有多少郑军在防守,因而也不敢贸然分兵,继续进攻郑国腹地。 更糟糕的是,后方传来消息,郑军自颖谷西进,攻取伊水河谷,在当地设立了壁垒。王师的补给线还长长的拖在尾后,正是自伊川通过,于是被郑军拦腰斩断。 好在先前攻取了边邑郏地,王师从郏邑还能获取一些粮食之类,加上先前输送来的存粮,姑且还能支撑。 只是箭矢的消耗、军械的维修成了问题。 在王师正面的高氏城中,郑大夫祝聃其实并非专为防守高氏城而来。 六月末,在滑城与周公黑肩所率的王师交锋过后,祝聃奉郑伯寤生之命,焚毁所有车乘和带不走的粮草,率领所部从滑城撤出。 留下一小部分守卫轘辕关,主力则经由艰险的山道辗转返回新郑。 九月初,郑人探知王师已经启程。 一小部兵力在温邑集结,震慑郑国北境,但郑国君臣很快便做出了判定,这部王师只是一路疑兵而已,凭借那点人马,是无法攻破虎牢天险的。 既然不是从北境进攻,也不可能走轘辕关入郑,那就只可能是从西侧绕行,自颖水河谷发起进攻。 郑公子突亲帅郑军三偏七十五乘的兵力赶往颖谷城,加固当地的防御。同时又向颖谷以西、伊川以东的林地派出斥候,侦察王师的动向。 当时,王师的主力刚刚通过颖谷附近,只有后方的运输线还在持续地运转。 郑军的斥候最终还是发现了王师的补给线,当机立断,发起突袭。郑公子突得知消息之后,终于判定,王师不是走颖谷入郑,而是远路绕行,走汝水河谷进军,攻郑西南鄙。 公子突的建议从颖谷飞往新郑,郑伯寤生于是命祝聃率所部四千人南下,前往防守郏邑。 郑人的动作还是稍晚了些,祝聃抵达高氏城时,郏邑已告沦陷。于是祝聃只能临机应变,改守高氏城。 这就在高氏与王师相遇,占了个便宜之后,便笼城而守。 王师此时的补给线被从中截断,但依托郏邑还能供得上短时间的消耗。如此情形,即便是世为仇寇的吴越两国之人,也不得不在同一条船上生死与共,何况王师军中的那些高傲的甲士与摆烂的殷民,还没有彼此厌恶到吴越两国的程度。 由于郑国人来得匆忙,没有充足的时间来将城外的树木清空,王师得以从附近的树林之中砍伐了足量的木料,赶制冲车一部。 周军于是举兵攻城。 一边是着急着攻城获取新的补给,一边是四面被围退无可退,高氏城的攻防打成了这个时代极其罕见的绞肉战。 平均来说,两支春秋时代的典型军队在旷野上,承受个二十分之一左右的伤亡时,差不多就有一方支撑不住要开始撤退了。 然而在高氏城下,王师第一日的损失高达八九百人,其中还包括了相当比例的精锐甲士,第二日,更是伤亡一千三百余人,居然仍没有崩溃,反而是推着冲车,红了眼地拼命撞击城门。 激战至第三日,城内的郑军已经损失近半,王师终于将高氏城的西门冲开,一夜巷战,将郑人压迫至城东南一隅。 又是近千人的伤亡。 第四日正午,眼看着郑人坚持不住,即将崩溃之际,郑伯寤生所率的郑军主力出现在了高氏城的东郊。 郑国大军三百乘倾巢而出,与王师针锋相对。 周王林正欲邀战,却被周公黑肩、虢公林父两面劝住。 省省吧,打个高氏城打成这样子,王师已然是强弩之末,要是此时与郑军一战,恐怕只能是一触即溃。 当然,面对天子,这种话,无论是周公黑肩还是虢公林父,都是说不出口的。 这可是王师,怎么能强弩之末,怎么会一触即溃呢? 不过,周虢二公自有他们的一套说辞。 天子邀约陈、蔡、卫、齐、宋伐郑,宋人、蔡人不来,有违王命,这姑且不论。 陈、卫、齐三国的确出兵了。 既然三国出兵,那这场与郑国的决战,要是王师单独就打了,岂不是让亲王室的诸侯们白跑了一趟,辛苦攻城略地的功夫花下去,却没有享受到与王师并肩而战、击败郑军的光荣,那怎么行呢? 到时候击败了郑人,论功行赏之时,诸侯们都没有参与决战,天子您要以什么功劳去赏赐他们呢? 还是算了吧,先一时撤退,与围攻鄢陵的陈军会合,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第九十一章 初入萑苻泽(可能周六就上架了,来个预告) 王师于是向东转进。 后世交战双方之间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形,此刻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高氏。 天子派出使者,向敌对的郑伯寤生下达命令,命其妥善安置王师的伤者,并将这些人员送返至成周。 郑伯寤生稽首再拜,领受了天子之命,然后顿兵于高氏,任由王师往东方去了。 高氏城下的死斗,王师阵亡了近八百人,其中包括有甲士二百;另外又有二千五百余人负伤,脱离王师的队伍,由郑军接管。 高氏距离陈军所在的鄢陵有四五百周里的路程,以王师目前的状况,行军尚需十日有余。 卫军此时已沿着河水水岸溯行而上数日,一路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直到兵临郑国扈邑城下,被城池挡在了路上。 扈邑依托河水而建,是郑国用于监视河水以北领地的军事要点。正值王郑交恶时期,郑国人为了防止王师不走水流舒缓的渡口,而不要命地从河水上偷渡,在扈邑加强了戒备。虽然没有增兵,但城池的防御工事得到了加固。郑人引河水入壕沟,作为扈城的护城河。又在城内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和箭矢,即便被完全包围,也有信心能守上个三五年的。 卫侯晋强命卫军头铁攻城,被郑人迎头痛打,又损兵折将,士气跌至低谷。 卫国的国人已经开始后悔当初拥立他公子晋做国君了。 才只过去三天,卫军之中,已经有三百多人逃亡。 公子职看得明白,劝卫侯道:“昔者,州吁召国师以伐郑人,国人不从,亡者三百人。国君其虑乎!” 当年那个州吁,穷兵黩武,强迫国人伐郑,也就只有三百人逃亡。 您现在这情况,已经跟州吁那种人没什么区别了,还是赶紧打道回府吧,想想州吁的下场,我真为您担忧啊。 卫侯晋闻言大怒,操起帐中的长戟,就往公子职的身上攘去。 公子职吃了一惊,慌忙撒腿逃窜,绕着军帐拼命奔逃。 被酒色侵蚀透了的卫侯根本追不上公子职,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弃戟于地,骂道:“尔母婢也!” 公子职听得,回呛道:“国君之妣,尚不如我母也!” 大家都是妾室的崽,有什么好说的。 互相伤害。 一场胡闹下来,卫军分崩离析。 公子职率领所部先行撤离,公子泄见情势不妙,也拔腿开溜。 只有卫侯晋所率的中军姑且还算完好,只是,国人已经不想再陪卫侯去送命了,对于中军下达的命令执行地拖拖拉拉,一连三日,在扈邑城下挪不动窝。 身边两位股肱或怒或惧,皆已引去,卫侯晋无奈地缩在军帐之中。 命令乐工们演奏《韶》乐,又召来姬妾随乐起舞。 这一切,叔姜都看得清清楚楚。 公子职临行前,叔姜偷偷塞给其一封书信,嘱咐公子职,看完之后,定要立即烧毁。 ----------------------------------------------------------------------------- 齐军顺利攻取酸枣,经过休整之后,再次启程进发。 诸儿辞别君父,领着国、高之军二万人,放弃所有战车,携带五天的干粮,徒步从酸枣南下。 这回诸儿终于无车可乘,也只能跟着大部队靠双足行走。 平安无事渡过濮水,也没见郑国人前来阻拦。 重新列成纵队,向南开进。 诸儿走在队列靠前的位置,队伍的中间有国仲压阵,队尾是高傒指挥。 一字长蛇不紧不慢地再爬上一个时辰,前方便出现了成片的树林。 刚开始进入林地,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地上的落叶掩盖了行进的道路而已,走着走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头顶的林木愈发茂密,鸟雀的胆子都大得很,齐国的大军从栖息的树下徐徐经过,那些不知名的鸟儿就安然地停在枝头鸣啭。 脚下踩着厚厚的落叶堆,时刻担心着哪里窜出来一条毒蛇。 诸儿从徒卒那里要过来一杆长戟,用戟的末端来回地拍打前进方向上的落叶,希望能把潜在的威胁赶走。 在密林之中,不见天日,几乎无法判明时间,也不知道已经走了多长时间,只知道第一天的太阳还没落山。 继续深入,道路已经消失不见。 时不时有倒伏的树干阻挡在行进的方向上,有的隐藏在落叶之中,能给人绊上一个趔趄。 诸儿跟着前面甲士的步伐,从树木之间的空隙处钻过,艰难地向前行进。 身后有人踩到了生满苔藓的石块,狠狠地摔了一跤,引得周围的士卒纷纷发笑。 但很快,齐国人再也笑不出来了。 每十个人中,至少有一人已经摔过了,还没摔的,也就只是还没摔而已。 脚下的泥土愈发湿润起来,就算没有石头,光是泥地,也滑溜溜的。 行军队列的一侧,一道溪水蜿蜒流过。 林中的氧含量明显偏高了,诸儿感觉眉头下面有些隐痛,身上一边出着汗,一边却感觉凉飕飕的。 拄着长戟的木杆,一脚深一脚浅。 泥土越来越稀,踩上一脚,就有一点水分被挤出来。 诸儿无比地想念后世的塑料套鞋。 脚底湿漉漉的,太难受了。 诸儿聊赖地抬头看了一眼上空,仍是层层叠叠的遮蔽。 将目光移到树冠上。 猛地,和一个人四目相对。 树冠上怎么会有人? 诸儿吃了一惊。 那人显然也发现自己被发现了,也吃了一惊。 随即,便张弓搭箭,瞄准了诸儿。 “树冠之上有贼人!” 诸儿指着那边,大喊道。 身边的徒卒们顺着指示的方向望去,也看到了那个不速之客。 一支箭矢破空而鸣,没有被横生的树枝扰动,直直向诸儿飞来。 不好,是要中! 脑中刚浮起这个想法,已经迟了。 那箭精确地,毫无迟疑地,直接命中了诸儿的侧胸! 随即,噗嗤一声,削尖的木质箭头在诸儿的铜甲上碰了个鼻青脸肿,弹了开去。 这边,齐人的箭矢也纷纷朝那个树冠上的贼人射去。 刹那间,那人便被射成了刺猬,从所在的粗树枝上滑下来,卡在了枝桠的分叉处,不再动弹。 第九十二章 林间行军(可能周六就上架了,来个预告) 诸儿派了一伍的徒卒前去查看。 士卒们用长戟的小枝将那人的尸体勾住,用力向下一拉,零零落落的树皮和枯叶与尸首一同掉落下来。 那人确实已经死透了。 中短身材,肤色蜡黄,挽着一个矮髻,上面包了巾帻。穿的是粗布衣裳,没有铠甲,身上扎着十来支箭。汩汩的鲜血将枝桠上的树皮都染成了赤红色。 那人所用的弓,制作简陋,以竹木为原料,提供不了太强的张力,像是出自乡野之间的私人作坊。箭用的是削尖的竹木,不要说铜镞了,连石镞甚至骨镞都不是。 显然,此人并非郑国国师之人。 一名徒卒从那人的尸体上搜出了一支骨哨,像是由什么禽鸟的腿骨制成的。想要试着吹响,却被伍长喊住。 那人很可能是隐藏在这片泽薮之间的盗匪,这哨子搞不好是他们用来呼朋引伴的。 大军集结在一处时当然没什么要紧,只是万一有人落了单,恐怕就要遭殃了。 齐人没工夫把给那人敛葬,草草丢弃在落叶堆里完事。 诸儿下令,全军以小戎为单位,轮流安排至少两人警戒,防止再有人接近。 齐军继续向南跋涉,到天完全暗下来时,方才停下宿营。 密林之中,皆是潮湿的落叶,生不起火来,齐人只能依靠包裹中的糗粮过活。 粟米饭蒸熟之后,自然风干,就成为了这个时代的干粮,硬邦邦的,费嚼。 宿营的条件也相当恶劣,地面的泥土相当潮湿,要是直接就地躺下,身上的衣裳就全洇透了。 齐人将还算干燥的枯树叶收集起来,好歹铺垫成可供栖息的垫铺...可能叫“巢”更加贴切。 一日的行军下来,齐人的队列被茂密的树林反复分割,好在管仲改制之后,每个伍的伍伴之间彼此熟识,有人磕绊摔倒之时,伍伴们大多选择停下来等待,或者过来搀扶一把。若非如此,恐怕齐军现在的队列已经乱得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了。 途中经过若干难行之处,齐军大致被分割为五段。 诸儿所在的队首,兵力约六千人;中间是国仲所率的约五千人,原本是八千,有一个旅和半个旅被地形分割,只能各自单独行动;高傒的六千人拖在后头,入夜时分,才刚刚全部迈入林区。 诸儿麾下三个旅,是汤乡之旅、申池之旅和西门下旅。 汤乡之旅,也就是选锋旅,在临淄城中,自东面紧挨着西南角的宫城,以鲍氏的“君子汤”得名; 申乡之旅,其乡在临淄城西,靠近宫城以西的申池,因而得名“申乡”,而申乡的国人组建而成的旅,便是申乡之旅; 西门之旅,也就是临淄西门的两侧的那两个乡的国人所组建而成的旅。我国传统的地图,上南下北,于是乎西门下旅,也就是西门靠南的乡人之旅。 这三旅之中,西门及申乡之旅皆为右军辖下,汤乡之旅原为中军所属,临时调配给了右军,共编制有徒卒六千。 至于这三旅拥有的一百二十乘战车和相应的武车之士,皆由中军统领,前往修泽与郑人对峙去了。 入夜宿营之前,诸儿命令全体点名,各旅应到二千人,汤乡之旅实到二千人,申乡之旅实到一千九百一十人,西门下旅实到一千九百五十五人,共计有一百三十五人走散。 已经不错了。 要是换了他国之师来走这种路,比如说卫军,诸儿估计能走丢一半以上。 据一个里司小戎长禀报,他的辖下有一个伍,一人失足陷入泥沼,其余人前往救援,不幸全部被沼泽吞没。 听到有人先捅了出来,后续又有两个里司吞吞吐吐地报告了同样的情况。 诸儿叹了口气。 这还才第一天,就因为行军出现了非战斗减员。萑苻之泽,不可小觑啊。 也难怪郑国人没有在这里建立有效的统治。 地太烂了。 诸儿看了看地上的那堆枯树叶,嫌弃地咽了口唾沫,紧了紧衣襟,躺了上去。 将手臂枕在脸下,一日的徒行劳顿,便从脑后涌了上来。 。 林间重新有了光亮,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诸儿闭着眼,听得远处有鸟鸣声,此起彼伏,你应我和的。 大大地伸个懒腰,脸上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刮擦到了,一个激灵,猛然起身,原来只是几片树叶。 诸儿醒了醒头脑,捏着布袋往嘴里灌了两口糗粮,权当是朝食了。 三位乡良人及若干连长、里司来询问何时继续出发。 诸儿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林荫,啧出了声。 这让人如何判断时间呢。 要是能有个表什么的就好了。 算了,无妨。 “传令全军,朝食用毕,即刻启程!” “唯!” 消耗了三日的粮草,身上的背囊轻了许多。 士卒们集结起队列,重新踏上南进的征程。 行进至大约日中时分,林间地面豁然开朗,面前赫然出现了一条道路。 齐国人们欣喜若狂,纷纷奔向路面,有人甚至激动得跪倒在地。 道路是南北走向,大概就是通往最近的郑国城邑。 正好前方走来一个老头儿,赶着一辆役车,一匹和老头同样瘦弱的老马拉着沉重的役车,役车中塞满了木材。 诸儿于是迎上前去,向老头行了个礼,问道:“樵父、先生,请问此路可是通往郑国清邑?” 老头皱着眉当量了诸儿一番,反问道:“子非公子子仪乎,何以在此?” 什么眼神,居然把诸儿认成了公子婴。 也罢,反正公子婴已经入了土,也没这工夫来追究冒名顶替之责。 诸儿于是再行一礼,答曰:“正是,我乃国君之季子婴也。奉国君之命,率军自前线返回清邑。” “如此,我知之矣,”老头点了点头,“此路非往清邑,不过乡里小路耳。若公子欲往清邑,老夫愿为向导。” 诸儿愣了一愣,又问:“此间多盗,恐害人性命,为何樵父在此伐木?” “维生耳,”老头叹了口气,答道,“老朽既无家财,唯一身耳,所营者,不过樵也,何惧盗哉!” 说着,便将役车上的木材统统推到地上,赶着马车调转方向,回头向南走去。 诸儿躬身重重行礼,然后转身向士卒们叮嘱, “二三子,紧随勿失!” 第九十三章 老马识途(可能周六就上架了,来个预告) 诸儿塞给那老头一大笔铜钱,皆是为伐郑专门准备的郑钱。 要是宋国人,多半会皱着眉表示拒绝,但这个郑国老头笑眯眯地收了钱,小心翼翼地点了点,然后轻轻放进车舆之中。 齐军跟随着老头的步伐,一路向南。 道路又渐渐隐没在污泥和落叶之间。 果然此路不是通往清邑。 齐人交头接耳地谈论着。 这段路,前面有人指引,齐人走得格外轻快。 诸儿听得军中在传,昨夜太子与士卒同等,营枯叶之巢而寝。 闻之此事的徒卒明显都精神抖擞,踏着湿软的朽叶,奋力地向前迈进。时不时有人朝诸儿这边张望,看过之后,回过头去,走得愈加卖力。 走在前面的徒卒与向导的老头彼此攀谈,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及至黄昏,诸儿环顾周围,想要寻找一处适合宿营的地点。 队首的徒卒不知为何与向导争吵起来。 诸儿赶忙朝那边快步走去,制止了恼怒的齐卒,严令道:“不得无礼!” 又转身向那老头问道:“彼何故与先生争吵?” “彼谓我行路不正,东行西绕,于是厌烦。” 确实,诸儿也觉得这老头走的路有些偏,总是一会儿偏东,一会儿偏西。虽然确实一直在向南行进,但实际的位移却打了些折扣。 “我无非是寻得平坦之处穿行而已。”老头提起一双眉毛,指着刚才的齐卒数落道。 诸儿又问:“如此行军,几日可以抵达清邑?” 老头不答,却突兀地反问道:“公子军中存粮几何?” 诸儿眨了眨眼。 怎么突然问起存粮来了? 还剩两日啊。 不对... “一日。” 老头闻言,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开始还有所收敛,渐渐地转为开怀大笑。 “先生何故发笑?” 郑国老头终于收住了笑声,将昂起的头偏向一侧,斜眼看着诸儿。 “我笑尔等,不日将饿死于此矣!” 你! 原来如此,向导是假,带着齐军绕圈子,才是真啊。 这老头。 诸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头却不依不饶,指着诸儿的鼻子骂道:“贼子!何不回临淄与尔姑姊妹为不齿,而必来我郑国寻死耶!” 还没等诸儿回呛,老头朝诸儿扑了过来,双手照着腰间的佩剑就伸了过去。 诸儿连忙阻止,还是晚了一步,老头抢过佩剑,不过好歹是被诸儿死死抓住了手腕。 老头拼命想要劈砍,却无能为力,倒是诸儿压着老头的手腕,渐渐将剑刃朝那边推去。 周围的士卒们也已经冲了上来。 “尔等何强哉?馁死于此也!” 你们有什么能耐,等着饿死在这里吧! 说着,老头突然松开手上的力气,诸儿还未反应过来,剑刃已经从他的颈上抹过。 温热的血喷了诸儿一脸。 不妙,大大不妙。 这老头肯定是把齐军引到偏鄙之处了,这样下去,又没有向导,恐怕大军真要饿死在这片林地之中。 好在虽然内心正波涛汹涌,但诸儿还维持着镇定的表情。 “继续南进,至入夜停息,还复扎营。” 命令刚刚下达,士卒重新向南进发,却见走在队列最前方的那个徒卒一脚踏进了软烂的污泥之中,顿时陷了进去。 好在伍伴之中有机敏者,大呼道:“不可挣扎!子原地不动,我等设法来救子!” 说着,抱住最近的一棵树,将长戟的木杆伸向陷入泥沼的伍伴。 黏腻的污泥加上人体的重量,让救援变得极为困难。好在同伍之人齐心协力,四人持两杆长戟,喊着号子,一同发力,使足了吃奶的劲道,终于将伍伴救了出来。 这边刚刚救上来人,队尾那边又出事了。 有人听闻向导误导,精神崩溃了,朝着方才来时的方向逃跑,却找不着来时之路,一脚踩进沼泽之中,疯狂挣扎之下,不一会儿便被吞没。 居然还把齐军引入了沼泽之中! 诸儿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具已经了无生机的尸体。 老头还睁着眼,无神的双眼,却是扬起的嘴角,一副得意的笑容。 诸儿叹了口气,将老头的眼睑合上。 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军心。 诸儿召集全体军官,宣布道: “郑人向导不利,怀有二心,业已被我诛杀。彼笑我军中无粮,不然。士卒每人尚有二日之粮,后军之中,有小车输粮者,尚可支持十日,即便出此萑苻之泽,复还入之,亦可也!” 这话当然是假话。 齐军现在就只有两天的粮食。 后续是会有补给支援,但那是挑路况还行的地段经行的,像诸儿他们现在所处的这种沼泽地带,到处是稀烂的湿泥,小推车是走不动道的,人力扛运,则效率实在太低,恐怕就要饿死人了。 要想得到补给,必须回到正道上去。 问题是,这不走寻常路的老头东圈西绕,把齐国人统统搞晕了头,回头走上几步,便已经不识得从何而来了。 要想原路退回,恐怕有些困难。 “大军在此处休息一宿,明日朝食过后启程,继续向郑清邑进发。士卒皆各安其职,不得怀有二心!若有散布谣言之人,杀无赦。” 齐军于是就地扎下营来,仍是露宿,只是此处连干燥的树叶都没有了,众人只能靠在树干上勉强休息而已。 诸儿眉头紧锁,在军中来回穿梭查看。 士卒人人皆有疲惫之色,无精打采地靠着树干闭目养神。 每人如此,那个死了的老头也就无人敛葬。 他的那匹老马不舍地立在尸身旁边,不时用舌头舔舐主人的脸颊,想要将他唤醒。 诸儿眼前一亮。 人不识路,马呢? 诸儿将老头的尸体放在车舆中,松松地牵着那匹马,拍拍它的脖子,温声道:“去吧,送你主人回家。” 老马打了个响鼻,慢慢地走了起来。 诸儿手握着辔绳,随着老马一同前进,一边走,一边在脚下的落叶堆中清出指路的标的。这么走了五百多步,周围的景象似曾相识,确实是来时的路。 老马识途,果不欺我也! 诸儿拴住车乘,顺着标记,快跑着回到营中。 立即选出一百精兵,保护马匹,连夜行进,一路留下向标,供大军次日行军之参考! 第九十四章 夜战,声相闻而不乖 徒卒黑臀被选中,作为护送那匹老马的一百名选锋之一。 历经伐纪渡淄水之战,伐鲁郓城之战,平鲁叛范邑、郓城及泗水之战,当年的伍伴已全都不在了。管仲改制之后,黑臀作为选锋旅的老兵,也搬到了汤乡,加入了新的卒伍。 这两年,黑臀可是痩上了许多,勉强穿得上老伍长的铜甲。那副甲后来经过修缮,填补了胸前的那两个孔洞,又能穿上作战了。 牵着老马,列成大致u形的阵势,将马匹车乘护在中央,又不影响那老马自己判断路途选择方向。 众人在黑暗中缓缓摸索着前行。 后方的士卒们互相配合,拿着折来的粗树枝,将行进路线上的枯树叶多少扫开一些。到次日天明,后方的大军便能循着这种痕迹追赶上来。 这片林中,不知名的鸟鸣声格外得多,即使是夜间,也算不得安静。 黑臀识得几种夜间鸣叫的鸟声,这片林中却迥然不同,最常见的是啼声类似哨音的夜行鸟。 不仅树梢高处有,地面上也有。 除了鸣啭声之外,还有在树冠层飞行的声响。听那些树枝挣扎的声音,这种鸟的体型肯定大得很。 “黑臀,不对劲。”身旁的伍伴向黑臀搭话道。 “记得先前被射死那个贼寇么?彼众便赖哨音通信!” 黑臀下意识地做出吞咽的动作,缓解心中紧张的情绪。 听那些哨声,至少能分辨出十几二十来个不同的位置。 也不知道总共有多少。 刚才的伍伴转头去跟伍长说了这事,伍长又将伍伴的想法讲给另一个伍的伍长听了。 口耳相传,不一会儿的功夫,一百名选锋之士皆已振作了精神,一边护送马匹继续前进,一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四周和树冠。 今夜不巧月光暗弱,在层层掩映的林薮之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马匹倒是不慌不忙地走着,这些不依赖色彩分辨的动物对于光的需求远比人类要少得多。 有人踩到了地上什么半软半僵的东西,猛地绊了一跤。定睛看时,却是一个死人。 偏着脖颈,大概是从树上不慎跌落摔死的。 那名徒卒不幸正好与死尸四目相对,惊得发出了一阵哀鸣。 “啊!!!!” 徒卒的大吼好像是扣动了什么扳机似的,刹那之间,树梢上、林木间,不知冒出多少人来。 选锋之士训练有素,见来者不善,立即列成一个圆阵,将关键的马匹层层保护起来。 几名甲士解下身上的铠甲,披挂在马匹的背脊和脖颈上。 虽然太子没有明说,但选锋旅的士卒们大多也都清楚,目前正是危急关头。 这个特殊的时候,牵系着全军命运的马命,已经远比一两个人的人命要贵了。 齐人之中,又分选出五个伍的士卒,沿原路返回,向主力报信。 其余人皆挺举矛戟,弓弩上弦,时刻准备迎战。 一声弦响,暗箭从一片漆黑之中窜出,从两名齐卒之间漏了过去。 紧接着,就是更多的箭矢。 还是竹木削制的箭头,只能对不着甲胄的人员造成威胁,而即便是不那么坚硬的皮甲,也能有效地制止竹矢的侵彻。 齐军的作战队形,甲士在前,布衣在后,弓弩游走,贼人的箭雨看着吓人,实际却没有对这些排头的齐军甲士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一方面也是对方的弓弩张力不够,射出的箭矢远没有齐军用鱼鳔胶粘合的复合角弓和鹊桦皮杨木弓来得气势汹汹。 齐军的强弓射出的铜镞利箭,尚且要在二十步之内才能洞穿甲胄,何况这些贼人的短弓弱矢呢。 混乱中,齐军之中的十五名伍长各自引弓还击,只是夜暗过深,实在没有什么准头。 箭矢噼噼啪啪地打在树木的枝条上,或是被纵横交错的枝桠擦碰一下,横着飞了出去,或是直挺挺地钻入树干之中,牢牢地插了进去。 只还射了两三轮,齐人便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做法。 细碎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定是那些贼寇也见弓矢不奏效,于是凑上来近战。 黑臀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贼人何所图哉!”身旁的伍伴叹道。 这些贼寇,究竟是图什么呢!是要饿死了还是怎么,居然打起正规军的主意,真是不可理喻。 话音刚落,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迫在眉睫了。 黑臀眼见前方一个人影闪过,奋足劲道,猛地刺出手中的长矛,却意外地扎了个空。 黑暗之中,看不分明那边的情况,七八步开外,只能勉强看见自己矛头的金属光泽,至于后面的木杆,则隐没于夜幕,不能辨识。 黑臀于是挥矛横扫,想要看看那人是不是就在附近,却听得木头相击的声音,虎口震得生疼,原来是矛杆打在了一棵树上。 啧了一声,赶忙抽回长矛。 黑臀只觉肩头被什么东西硬撞了一下,好在铜甲坚固,自己毫发无损。回神看时,却见一张惊恐的面容。 双方几乎同时愣住了。 少息,黑臀反应过来,丢下不便的长矛,照着那名郑盗的脸上就是一拳。 贼人被突如其来的猛击砸得晕头转向之际,黑臀迅速地拔出腰间的短剑,向前踏出一步,挥剑直刺。 手上传来青铜与骨骼碰撞的感觉,剑已然刺入那个郑人的胸膛。黑臀从那人的肉体中抽出短剑时,他便软绵绵地翻倒下去。 “长兵不利,速取短兵搏战!” 黑臀拍拍伍伴的肩膀,那边答了一声“诺”。 不对,声音不对! 黑臀也不多说什么,横劈一剑,那人应声而毙。 “果!果何在?” 黑臀大声呼叫伍伴的名。 “果在此也!子黑臀乎?” “然哉!” 循着声音,黑臀与他的伍伴又聚在一起。 两人肩并着肩,就好像一起在井田中央的公田上翻土时一样。 周围,厮杀声不绝于耳。 血的腥味盖过了林间腐烂的木枝树叶的气味。 远处,草履踩在枯叶之中的声音朝着这边奔行而来,隐隐约约,还有人摔倒的声音,和齐国口音的儒雅随和。 “是援军也!”黑臀大呼。 第九十五章 夙沙氏之徒 情况和黑臀想得不太一样。 黑臀原本以为,肯定是方才赶去报信的同伴带着选锋旅的援兵赶来了,却不想来的却是另一支友军。 “我麦里之卒也,子何所属哉?”黑臀听闻援军靠近,为了彼此确认,通报了自己所属的番号。 麦里,是汤乡之中靠城南的一个里,有五十户居民,当然,也就是一个小戎。 为了纪念在泗水之战中阵亡的伍长蒲麦,这个里便以他的名字命名。 黑臀以为来的是选锋旅的同乡,干脆就省去了前面的大区,只报了所在里的名称。 那边听是齐国口音,也放了心,但回话却自称:“我夙沙氏之徒也!” 怪不得口音有点别扭,不像是临淄城里人。又怪不得来的方向不太对劲,不是从刚才经过的老路过来,而是自西北方向而来。 原来是海边晒盐的那帮人。 夙沙氏在临淄也有居住者,却不在士农之乡的三军之列,而是聚居在商人之乡。 在这里碰到夙沙氏之徒,那多半是押运粮草来的。 只是,这些运送粮草的商徒,没有装备精良的甲胄和弓弩矛戟,大多也就是身着布衣,手持短戈和铜剑而已。暗夜之中又分辨不太清楚,与选锋旅的士卒们也不太熟识,万一不慎自相攻杀,岂不是亏大了。 “夙沙氏之人,且慢勿近,恐不能辨识而相戕也!” “无妨!”对面的人喊道。 夙沙氏之徒无视了选锋们的警告,一股脑朝着这边冲了上来。 随即,便是金属斫击在肉体之上的声音。 黑臀在混乱之中紧握着手上的短剑,和伍伴果一同,死守在那匹老马的身旁。 附近有人经过,黑臀紧张地将短剑架在身前,却听得那人说道:“我齐人也。” 确实是刚才那些人的口音。 黑臀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意外。怎么这些晒盐的眼神这么好,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居然能看得见这边的动作? 当然,黑臀是不明白的。这些世居海滨之人,饮食当中包含了大量的鱼类,常人弃之如敝屣的鱼肝,这些人却是吃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的功夫,夙沙氏之徒已凭着优良的夜视之能,将包围选锋之士的贼寇杀散,余者纷纷溃逃而去。 黑臀从身上的包袱中抓出一把糗米,塞进嘴里,就着盐巴咀嚼了一阵,然后咽了下去。黑臀推了身旁的徒卒果一把,道:“嗟,来食!” “尔母婢也!”果笑着骂道,从黑臀手里接过了糗粮。 两支齐人会合之后,自选锋旅派出的援兵才姗姗来迟。 却说诸儿将选锋旅的一百精兵派出之后,也靠着树干歇息,却怎么也睡不着。 尤其是过了不知多久之后,听到远处似有鸟鸣,又似是哨笛之声,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于是取出那支缴获的哨笛,试着吹响。 果然与林间反复交缠的鸣声完全一致。 诸儿赶忙召集职位在里司以上之人,紧急凑起八百人的援军,寻找先前车乘经过时留下的标记,一路火急火燎地追了上去。 然而夜间实在是视线太差,依靠扫开落叶留下的痕迹又难以辨认,只能辨识出跟前的踪迹,尽管着急,行进的速度却提不上来。 远远听到有厮杀之声,更是揪心。 半途,遇见同样是艰难追寻先前踪迹的求援之士,两下合兵一处,来人凭着记忆的指引,配合上地面的标记,这才使援兵稍稍加快行军的步伐。 赶到之时,恰逢夙沙氏之徒也与引路之士偶遇,将贼寇击溃,护得马匹周全。 众人终于放下心来。 前往救援的选锋之士敲响了携行的小鼓。 这种只有饭碗食皿大小的小鼓体型不大,动静却不小,极富穿透力的咚咚鼓声贯彻了整片林木。 咚咚——咚咚;空;咚咚——咚咚! 胜矣——胜矣! 这是任务顺利完成的意思,当然,也是齐军众人最想听到的节奏。 接下来的一串如同密码似的鼓声,更是让率领着大部队的诸儿和三个乡良人喜出望外。 这种鼓声以急促的连击开头,紧跟着两记紧挨着的“咚咚!”重音,意味着这不是规定好的常用语段,而是需要逐字解析的密码。 我、遇、友、粮、人。 我部与友军运输粮草的部队相遇! 经过众连长、里司的传达,喜悦的气氛在前部三旅之众中传递开来。 诸儿甚至连那支运粮队是哪一部分的都能猜出来了。 肯定是夙沙氏那帮子靠海吃海的晒盐人! 也就只有他们敢在这种黑黢黢的鬼地方趁夜赶路了。 “速速回信,我大军在此,命其原地待命,等到平明,一同进军!” “唯!” 公子彭生随即敲响了选锋旅的旅帅大鼓。 帅、在、此。汝、待。明、(则)、行! 相同的鼓点重复了三遍,从先锋那边,又传来了回信。 咚! 唯! 次日天明,汤乡、申乡、西门之旅及时得到了来自夙沙氏的输粮队的补给,重新恢复了五日的补给量。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诸儿检点了昨夜击杀的盗寇的尸身,与那个樵父互相比对,可以确定不是一伙的。 在这萑苻泽中砍伐木材,应当是要出去售卖的,否则也没有必要深入盗寇出没之地,只需稍稍走进林子,木材不是应有尽有么。 既然是要去售卖,那么樵父的这匹老马一定是经常在这条称不上是道路的道路上往返,清邑自然应当是常去的,或者干脆那樵父也就是清邑的居民。 跟着那匹老马走,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这些盗寇—— 昨夜一战,齐人战死不足十人,伤者不过三十,而群寇光是被杀者便已超过了百人. 吃了这么大的亏,这些贼人若还想找齐人的麻烦,那除非是昏了头。 正在思索之时,几名甲士拖着一个身上带伤的盗寇挪了过来。 “太...军帅,我等检点贼尸,见此人一息尚存。” “善!”诸儿投去赞许的目光。 转眼看向那人,应该是被戈击伤了腿,又被剑刺中了臂膀,故而无力逃窜,只能被俘。 “嗟,汝何许人也?”诸儿询问道。 第四章 上半) 齐论 诸儿从高府返回,便一头扎进了竹卷木牍之中。 孟姜研好了墨汁。 “兄长,请用。” “喏。” 诸儿用羊毫制成的毛笔蘸取了浑黑的墨水,在竹简上落笔。 孟姜也在一小片木牍上写着些什么东西,时不时抬起头来,思考一下。 “兄长,请问碱液是何物?” “碱液?草木灰水、石灰水之属。” 孟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不做声了。 诸儿于是把注意力移回眼前的案牍。 老高子那边,自己既已夸下海口,自然要对所出之言负责。 定要拿出一个让公孙受无法反驳的提案。 在齐侯的重点培养之下,邦国之事,诸儿早已烂熟于胸。 正如公孙受所言,齐国对外用兵,阻碍有三。 其一,粮食储备不足,经不起长期消耗; 其二,青铜兵器匮乏,对上富裕的纪军装备的铜甲,必然要吃大亏; 其三,承平日久,军械维护和人员训练都需要大笔支出。 不知是当初武王灭商之后,担心太公望的后人继承先祖的武德,反过来危害王室,还是太过信任吕氏一族的军事能力,认为不需要倾注太多的资源,神奇的师尚父能帮自己解决一切困难。反正齐国最初的封地营丘,也就是临淄的前身,以此时的观点来看*,周围的战争资源极为匮乏。 在这个时代,齐国的国土形状与就像横过来放的埃及。都是沿着大河两岸的一条窄带,加上河流下游的冲积平原地带。上古四渎之一的济水,便是齐国的尼罗河。 只是,与埃及不同,齐国占有的这片冲积平原,并不是什么土壤肥沃、物产丰饶的宝地,而是成片的盐碱地和贫瘠的耕地。 不得不说,齐国人能够靠种地养活自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至于兴兵征伐,上万人的青壮劳力脱产个一年半载的,那恐怕回头就要饿死人了。 除了粮食之外,齐国还缺一样重量级的资源。 铜。 铜是这个时代的先进生产力。没有铜,强国便无从谈起。 可惜的是,齐国境内,真的连一座铜矿都没有。距离最近的郱邑铜矿,好巧不巧就掌握在纪国手里。 齐国的先公面对东夷联军的入侵,只能哭着向王室求援,仰赖师俗、史密从陕南带来的精锐王师,又进行全国的总动员,齐候的国师、大夫的族徒、边鄙的遂人悉数上阵,才在长必取得大捷,免于被灭国的命运。 正是由于战争资源的匮乏,齐国总是极力避免冲突,堂堂师尚父之国,传承着太公的韬略之术,居然活成了一个受气包。三百多年前,为武王前驱,翦灭殷商的那把利剑,于是乎朽烂在这东国之地。 士卒的训练成了礼仪性质的表演,军队的架构早已跟不上时代的变迁。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虽有战车五百乘,但几十年来出动从不超过二百乘。那些储备的战车,就存放在武库中吃灰。 战车一旦长久不保养,且不说配套的战马有时候凑不齐,外装的漆皮也要脱落,木制的构件要发霉虫蛀,青铜铸造的车轴和车毂要锈蚀,甚至显出文物出土时的那种铜绿色。 这样的战车拉出去作战,在路上就能颠散架了。 除了战车之外,甲、胄、弓、盾、矛、戟、戈、剑等等,各有各的保养需求,绝非一日制成,就能终生免修。诸儿曾在太庙的武库之中亲眼所见,朽烂了的剑柄,鼠咬过的皮甲,生锈了的矛头,走形了的弓臂... 修缮这些玩意儿,得要耗去多少经费! 诸儿头昏脑涨。 扬起头来,活动了一下脖颈,用双手食指的关节揉了揉眉头处酸胀的攒竹穴。 这种时候,要是有杯提神醒脑的茶水就好了。 唉。 诸儿轻轻叹了口气。 孟姜听得分明,放下了手中的木牍,踱步到诸儿的身后。 诸儿头顶束冠的颈带被解开,孟姜把那顶鹿皮制成的冠轻放在一旁的木架上,又抽去了固定发髻用的玉笄,于是诸儿的发髻便自然而然地散落开来。 披散着头发,转头望了望孟姜,那边清澈的嗓音止曰:“兄长自行其是。” 说着,便用十指在诸儿的头顶按压起来。 诸儿闭上眼,道:“我小憩片刻。” “如此甚好。” “兄长所虑何事?” 孟姜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 “我思高子之言,”诸儿答道,“如何方能使齐国国富兵强。” “太公所遗之术不足用?”孟姜有些好奇,又有些难以置信。 一直以来,孟姜也在修习太公的遗篇,思考方式与诸儿颇为接近,只是诸儿脑中还多了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而已。 养成了路径依赖可不好,就如同齐国这个邦国一样。 “然也,太公之术亦非灵药,凡事可以借鉴,不可以盲从。” “喏。”孟姜点了点头,表示受教。 “兄长既言,可以借鉴,何不以太公之法比之如今之事,观二者有何异同?如此,则思虑明晰,条理清楚。兄长意下如何?” “善。” 确实是个好办法。 诸儿对贤明的妹妹报以微笑。 深吸了一口气,直面那些成堆的案卷。 太公之法...当年太公望是如何治理齐国的? 齐地的土地如此贫瘠,太公见了都直摇头。 周人传统的农业立国之法是行不通了。 齐国定下的国策,是因地制宜,发展优势产业。 齐地的物产与中土大不相同,决定了齐国能与中土互通有无,发展商贸。 齐国之所以为“齐”,与那条贯穿齐国全境的济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齐国,就是济水之国。济水水道往来的便利,使齐国的商业发展具有天然的优势。 那么,齐国的优势产业,值得中土诸国掏出手中的资材进行交换的物产,是什么呢? 答曰:渔盐、锦绣。 齐国的土地贫瘠,是因为海水的侵袭。若不是濒临渤海,也不至于有此忧患。 既然濒临渤海,那么靠海自然是要吃海的。 温暖湿润的春秋时代,渔业资源比后世更加丰富,渔汛之时,捕鱼的小船在鱼群中穿梭,就好像行进在鲜鱼铺成的银毯上。种粮吃不饱饭,可以考虑下海捞鱼。 渤海之畔,东夷的盐民世居于此,以晒盐或是煮盐为业。 盐毕竟是不可或缺之物,尽管辛苦,但获利还是丰厚的。相比于齐国的海盐,内陆那些池盐不仅开采成本高昂,产量不如齐盐,而且运输不便; 渤海汛期打捞上来的海鱼,用原产的精制海盐腌制,就成了齐国行销天下的拳头产品之一—— 咸鱼。 除了鱼盐之利,齐国纺织产业也是一绝。齐地的女子善于纺织,上千年来一直如此。耐盐碱又耐贫瘠的桑树,生长的气候条件也都适宜,是历史和自然的双重选择。 太公来此,对东夷之人织锦的技艺赞不绝口,当即定下国策,将锦绣生意作为新生齐国与渔盐并重的支柱产业之一进行扶持。不同于其他地区主打耐用实惠的纺织品,齐国织锦的竞争力在于极致的技巧和华美的纹绣。 中土各国虽然嘴上嘀咕着齐锦华而不实,钱袋却很诚实地向齐国敞开。当中原的贵人们在封地扎下根基,终于有了家底,准备享受生活的时候,齐国的织锦便是那些余钱的一大去处。纱、缟、纨、绮、锦、绫、帛、罗、绢诸多品类,皆在泰山以西畅销。 齐国的海盐、咸鱼和华锦溯济水而上销往中土,而中土的粮食和铜钱则顺流而下运往齐国。 齐国的商品销售状况良好,收入不菲,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看起来是多么美好。 诸儿两下比对,没有在其他的方面发现异常。 问题,就出在进口的环节上面。 列国都知道齐国缺粮缺铜,即便是最老实的宋国人都学会了坐地起价。 粮食还算好,毕竟本国人的需求放在那里,列国也不敢太过分了,而铜... 齐国没有铜矿,自产率等于零。 一般情况下,单纯的铜料附加值过低,不符合产铜方的利益,是不会进入市场的。 只有君主赏赐给臣下,专门要使臣下吃到其中的实惠,才会出现直接赠予铜料,赐“黄金若干斤”的情形。 在市场上流通的铜,要么是铜钱,要么是铜器。 铜本身就很昂贵,而通过贸易所获取的铜身上总是带着极高的附加价值,或者是铸币者收取的铸币税,或者是铸造者的工本费。 这样一来,齐国依靠贸易所能获取的铜料的总量远远比不上各个富铜国开采冶炼铸造一条龙下来的产量,更不要说列国的故意压价抬价,扰乱市场之举。 由于齐国没有铜矿,自然也养不起大规模、高精度、优质量的冶铜铸造产业。于是乎,凡是铜器的铸造工序,一旦与齐国搭上关系,人工费不说涨个十倍,五倍总是有的,原料的价格还要另算,自然也是要加价的。 不服气的话,就请齐国人自己想办法把手头的铜料保质保量地熔铸成想要的兵器罢! 临敌搏战之时,铜兵的铸造工艺不过关,被人割了脑袋,再来后悔没付这点人工费,晚啦。 诸儿想起当时订制自己这柄佩剑之时,那个宋国铜匠的那副小表情,不由恨得牙痒痒。 到头来还是乖乖付了五倍的工钱。 可恨! 原料的缺乏加上工艺的缺失,甚至于齐侯本人吃饭的鼎和簋,都比列国的小上一号。 诸儿不由得叹了口气。 东南的纪国倒是保有着一座丰产的铜矿。 不收下纪国的铜矿,齐国永远只能为中土诸侯煮盐捞鱼,织布纺纱。 计将安出? 诸儿大致有了主意。 首先,还是得搞钱。 越多越好。 第九十六章 拷问 那人听了诸儿的询问,却扭过头去,并不理睬。 诸儿也不愠不怒,笑着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了那袋糗粮。 “子且食之。” 招呼那人先吃点东西。 贼人用还算完整的那只手接过干粮,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如何,可告于我乎?” 诸儿再次问道。 那盗寇又转过头去。 “噫,”诸儿叹了口气,“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从那袋糗粮之中又摸出一小包东西。 调味用的盐巴。 诸儿让身旁的甲士代劳,在手心里倒上一把,稍微浇上一丁点水,维持着手上的颗粒感,一把敷在那人的伤口上揉搓。 随之而来的便是痛不欲生的哀嚎。 “如何?其告我乎!”诸儿又倒出少许盐块,看着那人的眼睛,再次问道。 “勿复加矣!我告于公子!”那贼寇终于学乖了,当场服软。 那人自述原是清邑的农户之子,从小被盘踞于林中的群寇虏来,于是也养成了贼人。由于不懂得耕种,就算跑也无处可去,只能跟着这些不要命的一条道走到黑了。 诸儿又问起为何要与大军作对,那人只答说,头领非要如此,实在不知为何。 诸儿不禁地犯了嘀咕。 就这种盗寇,要是没点所图,逼着下面的人来和正规军拼命,难道下面的人没有意见么?连大臣都敢弑杀国君,这些个盗寇杀个头领什么的,总也不是啥稀奇事情嘛。 想着想着,又在手里加了把盐。 甲士的手贴到这郑人的伤口之前的那一刻,他终于改了口。 贼寇虽是贼寇,但也是郑国的贼寇。 郑伯南征北讨,所向披靡,就连与郑国公室毫无关系,而且还算是敌寇的萑苻之贼,也似乎沾了郑伯的光,变得自尊自信起来。 齐人来攻,总也想着为邦国做点什么贡献。 诸儿皱紧了眉头。 郑国人怎么这样。 与后世晋国来攻则依附晋国,楚国来攻则投靠楚国的那副毫无节操的样子完全不同。 人还是一样的人,之所以表现完全不同,无非是有没有那个精气神。 要是邦国百战百胜,那么即便是最最贫微之人,也能感到无比的自尊,就算是在败国的富户面前,也能挺直腰杆,仰起头颅;若是邦国屡战屡败,那即便是富贵之人,也只能陷于无穷的自我否定之中,见了胜国的寻常人,也直不起脊梁,甚至于对着那些人点头哈腰的。 除非是过去有过无穷的光荣,以至于总有人的脊梁弯不下来,才能直挺挺地面对着胜国的威逼,不说能转败为胜,转危为安,至少能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下场,不至于像个奴隶一般屈死。 郑国...只能说庄公的小霸还不足以支撑起像后世楚国那样的自尊,毕竟二三十年的强盛,恐怕还是比不上八百年的光辉的。 问题是,如今的郑国,正处于那二三十年的强盛之中。每一个郑国人都沉浸在那种所向披靡的快感之中,连郑国的贼寇都勇于报效公室。 这也实在是太难缠了。 诸儿转念又想,要说贡献的话,相比于在这里与齐军殊死一战,倒不如赶紧去清邑报信。 难道... 这些贼寇会冒着被官府抓捕的风险,前去通报敌情吗? 还是宁可与齐人一战,战死得了呢? 诸儿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继续逼问道:“尔众首领安在?” “昨夜一战,为贵军所杀。”那人哭丧着脸,偏过脸去,指向选锋之士清理出来的那一堆死尸。 两名甲士于是押着俘人,前去指认。 一名络腮胡子的大汉被指认了出来,身上的疤痕,短剑上的陈年血污,一看便知是杀人越货的惯犯了。 身上一搜,果然与寻常贼寇不同,即便不是真的头领,也至少是一个大头目。 只是这样一来,谁能代表这一帮贼寇拿主意呢? 零零散散的没有统帅,可就难打交道了。 “尔众尚有头目乎?” “有。昨夜首领既为贵军所诛,于是命众人遁走者,即是也。” “喻。”诸儿点了点头。 又取出那支哨笛,问道:“汝知此物通信之法乎?” “知之也。”俘寇答曰。 诸儿再考虑了一下。 即便他吹响不同的意思,也顶多告诉对方这边的情况而已,这些盗寇对严整的大军是没有威胁的。任凭他们如何辗转腾挪,实力的差距是不可逾越的鸿沟。至于是否会使贼人往告于清邑,也不是他一个小喽啰吹响的哨声能够影响的。 “既如此,汝吹奏曰:我在此也,请来一人相会。” 那人接过哨笛,还未凑到嘴边,诸儿又嘱咐道:“日中而不见人来,汝就戮矣。” 快吹吧,不要耍什么花招,要是中午还不来人,你等着受死吧。 郑人闻言,咽了口唾沫,答曰:“诺。” 于是吹响骨哨,哨声如鸟鸣婉转,又似有急切之情蕴含其中。 那人吹了两遍,远处有哨声应答了。 诸儿再问:“彼何所谓也?” “旦言知之矣。” “然。” 诸儿吩咐两名甲士善加看守此人,既不要过于宽宥,也不要施加虐待。 “如此南下,尚有路程几何,可以出此萑苻之泽耶?”冷不防地,又问道。 “其百(周)里乎。”那人没怎么迟疑,只是平平地答道。 诸儿点了点头。 萑苻之泽南北有三十五公里,这两天行进,已经走过了其中的十公里。 这片烂地之中,行军果然如同预料的那般困难,这两天平均下来,速度只有在坚实的平地上行进时的大约三分之一。 如此下去,尚需五日,才能走出萑苻泽。 第四章 中间)临淄钱庄 钱,从何而来呢? 齐国公室在列国之中算是相当富裕的了。 比如说齐国公室祭祀用的牛,就不用半夜从邻国那里牵来。 但是,根据诸儿的计算,以公室现有的积蓄,要供给伐纪的军需,恐怕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自齐侯以下,都只能吃糠咽菜了。 先君庄公以来,至当今齐侯,共计将近百年的时间,齐国一直秉持着轻徭薄赋的政策,公室手中掌握的财富,相比于整个齐国民间蕴藏的,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关键在于,如何从齐国的众多小贵族和富裕的商贾平民手中,把灭纪所需的资金筹集起来。 加税——当然是不可能加的。诸儿还指望着国人士庶尽忠为国,踊跃参战呢,先把人家手里的钱给占为己有了,让人家如何为公室忠心效力? 不能把齐人的钱占为己有,却又切实要花这些钱... 花别人的钱... 那就是举债嘛。 不能加税,那就加杠杆罢! 举债,大规模地举债,举国债。 然后用举债得来的钱灭掉纪国,再用灭掉纪国的收益来填平债务,把灭纪之事,从公室报自己的仇怨,变成一项举国上下共同参与的公共事业。 上下同欲,事无不成! 只是,举债总是需要信用的。齐国公室的信用,究竟能不能支撑起大规模的债务呢? 就在诸儿惴惴不安之时,临淄城中,些许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那日,诸儿在主干道上驰车而过,城中多有目击之人。 按照周礼,城中道路上是不允许驰车的。车辆正确的行驶操作应当是居于道路中央,让马匹缓步前行。 市井之中,于是多有批评之声。 好在平时达官贵人们驰车过街者比比皆是,诸儿这也不过是众多案例中的一个而已。 直到太子为友人跪请宽恕的消息不胫而走,舆论出现了戏剧般的反转。 五日之后,一篇新诗在坊间流传开来。 篇名为《驷车》。 驷车驰驰,齐道攸直。 君子逾制,乃为怜子。 闲人非訾,不知其思。 忧心忡忡,执辔驭骢。 小人汹汹,不为所动。 良友是恭,干城股肱。 短短数日之间,《驷车》之篇便已成为临淄之人口头传诵的齐风民歌之新宠。 招待友人赴宴之时,《驷车》也成了必奏的曲目。 正是瞌睡时有人送来了枕头。 诸儿逾礼违矩的这一下子,竟成了有德君子的典范代表。 后世之人看得通透。有道是: 仁,然后礼。礼而不仁,其非礼哉;仁而不礼,其尚仁哉! 先有了仁,然后才能有礼。内心没有仁,再讲礼仪也是无所谓有礼的;内心有了仁,即便行为不符合礼,那至少还有仁啊。 王九年六月,齐国国都,由太子诸儿亲自设立的临淄钱庄开始了营业。 钱庄设立的同时,齐国又公布了一项新的法令。 通货法。 素帛,粮食,海盐,这三种大宗商品获得了与钱币等同的地位,皆称为“通货”,彼此的价格互相绑定,不得任意变动。 公室规定了“通货”的法定规格: 素帛是未经染色的布料,宽二尺二寸,长四十尺为标准的一匹布; 粮食主要是粟米,也就是小米。标准的单位是“石”,相当于一个壮劳力一个月的需求量,也就是三十公斤左右*。 海盐以“升”为单位,相当于后世二百毫升略少*,是一个壮劳力五六天的消耗量。盐必须是精制过的细盐,那些粗制滥造的劣盐则是没有通货地位的。粗盐的颗粒太大,盛满“豆”的铜量器,重量比精致盐要轻上不少。 一石粟米,与一匹素帛等价,又与十六升细盐等价。 凡是使用符合规格的“通货”进行交易,不得以“只收铜钱”为由拒绝。 “通货”可以用于纳税,也可以在钱庄进行存取。 钱庄的存货利率,定为一年二厘,借出利率,则定为一年六厘。 相比于城中原有私营的钱庄,存货的利率虽然稍低,但有太子乃至整个齐国公室的信誉背书,不怕黑心商人卷钱跑路,而借出利率更是低于所有其他钱庄,即便是偿还不上,也不用担心被催债的恶棍打断手脚,只需要为公室义务劳动来挣取还债的资金即可。 至于在临淄钱庄借了通货,打算卷起铺盖逃亡到别国去的坏分子,诸儿自然也有应对的手段。 钱庄借出货物,只能使用,不能交易,也不能跨城运输。借出的粟米之中,混有少量的大麦,只要粟米出城,必在城门处严加检查,一旦发现混有既定比例的麦粒,当即将这些粟米扣押;同样的手法也用于布帛,钱庄借出的布帛,皆以朱红标记,海盐则干脆只允许登记在册的盐商运输贩售,而盐商的家小都掌握在公室的名册之中,以为人质。 钱庄的存取凭证颇为讲究,小额的存货,以木制的契券作为凭证,大额的,则以小片素帛作为凭证,写上存货的人名和额度,再定下取货或是偿还的日期。齐侯之女孟姜亲自绘制了太子驰车画像,由临淄最好的玉匠转刻至玉印之上,作为防伪的印记,敲在素帛的一角。 临淄钱庄刚刚投入营业,大笔的存货便从临淄乃至附近城邑和乡野的社会各界集中了起来。 名义上,这些存货当然还是属于原本的主人,但存期之内,这些货物资源的使用权,却被让渡到了诸儿的手中。 入秋,天降暴雨,淄水、济水水位暴涨。 洪水冲垮堤坝,淹没水岸两旁的田地,田埂和水渠遭到破坏,亟待修缮。 大风吹垮了不少破旧的房屋,光是临淄城中,就有近万名国人无家可归。 齐国卿族国氏的末子,不幸在淄水中翻船溺亡。 闻知噩耗,已经久病卧床的国卿口吐鲜血,当夜便在家中逝世。 齐侯禄甫极为重视此次的灾情,暴雨成灾之时,不等次日上朝,便临时召开了朝议。 议题便是,动员公室的财政和众卿大夫的家资,全力赈灾。 第四章 末尾)赈灾债 诸儿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听着众大夫向齐侯叫苦不迭。 “君侯,我氏临淄周边产业受灾严重,无力承担救济之职也!” “然也,然也...” “还望君侯体恤——” 你推给我,我推给你,到头来,众大夫这边,只能拿出要求金额的一半而已。 高子公孙受叹了口气,站了出来。面向各家大夫,指着对面席首空缺的位子,陈言道:“众大夫可知,为何国子不在?” “昼间国氏之末子覆于淄水之中,国子其怆哉!彼何以如此?为救生民也!” 看看人家国卿的儿子,为了抢救被洪水卷走的百姓,冒险行船,不幸倾覆。国子卧病在床,听闻噩耗,悲怆不已。 你们再看看自己,国中有灾,各个一毛不拔,像个什么样子! 话虽如此,大夫们在规则上却的确没有出资赈灾的义务。国君与大夫们在经济上的联系,除了大夫提供法定的赋税之外,也就只有献礼和赏赐之类的往来而已。国君想要多收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齐侯咬着牙关,阴着脸,盘算着无视大夫们的意见,强行推进赈灾的代价。 国人会对公室感恩戴德,确实不错... 齐侯本人的声望,主要建立在这些年轻徭薄赋的基础之上,若是强行要求大夫们出资,便可能打破这一基础。遭到大夫们的反对,是否会影响到统治的根基... 若是哪家大夫因此叛乱,造成的恶劣后果却也不得不考虑再三。 君父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概是放弃了强推的想法。 诸儿想起了君父曾经教导的话语。 国君的职责,在于调和邦国上下的关系,若是大夫和国人都支持,国君的位子就坐得稳,只要少了其中一样,就危险了,如果大夫和国人都怨恨国君,国君的灾祸不久就要到来了。 为今之计,触犯众大夫的利益,却没有能够替换他们的新人,不得不仍使他们身居要职,如此一来,隐患的种子就埋下去了。 救济灾情的压力来到了公室的头上。 诸儿已有计策,只是不方便在朝会上公布,只得安安稳稳坐定等待。 按照诸儿的计算,公室的积蓄最多能够填补赈灾所需的一半,再加上大夫们那些不足额的支援,能够满足大约七八成的需求。 如果动用临淄钱庄的存款,再发行一笔赈灾专项的债券,应当就能填上赈灾的亏空了。 终于熬到散朝,大夫们一脸愁苦地步出朝堂,当即换上喜色。 守住了家底,就有机会以此为发放高利贷,借着洪灾之机大大地敛上一笔财,怎能不叫人喜上眉梢呢! 送走众人,诸儿转身回到堂上,见君父也在收拾案卷,准备下朝,于是小步快走着靠了过去。 。 王九年秋七月初,光靠法令的效力,已经无法阻止粮价上涨的趋势了。 只有黄灿灿的粟米本身出现在市场上,才能稳定住粮价,才能稳定国中人心。 临淄钱庄以赈灾为名,举债和放贷两手并举。 赈灾债年利三厘,期一年,主要发放给临淄的商贾、士族和殷富的庶人; 赈灾贷年利三厘,期一年,主要发放给无家可归的穷人。 消息一出,大夫们尴尬地发现,自己的私贷根本放不出去。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舍弃有公室背景的临淄钱庄的低息贷款不借,转而去借大夫们动辄十二厘乃至二十多厘的高利贷。 先前,大夫们紧急将手上固定的资产转卖,更有甚者,加高杠杆想要大赚一笔。 又不敢显山露水,从临淄钱庄借公室的低息债,只能自己从临淄商人手中借贷。 然后从鲁、卫、邢三国换购了粮食,准备贷给那些饥民,却不曾想到,以往好使的手法这回却翻了车,多出来的粟米统统烂在了手里。 全副武装的甲士出现在了集市的粮食区,专门监视防止扰乱市场的行为。 粮价还没有与其他通货脱钩,仍艰难维持在正常的水平。 大夫们手上的粮食如果出售,也只是白白亏损了运输的成本和固定资产的折价。 杠杆加得越高,摔得也就越惨。 在市场上看了一圈,凡是有钱的人,要不就是在放贷,要不就是漠不关心,根本没人抢着来买粮。没钱的人倒是想买,只是没有这个能力,都去问临淄钱庄借粮去了。 上不去,下不来,居然只有临淄钱庄的赈灾债能够多少挽回一点损失,大夫们只得不情不愿地加入了认购赈灾债的大军。 诸儿坐在钱庄的店面里,赏心悦目地观看着这一出喜剧。 众大夫们手上的余粮陆陆续续集中到临淄钱庄手里,大有超出债券发行量的趋势。诸儿也不客气,多出来的部分,也都照单全收,好歹也让大夫们不至于亏得太惨,以致生出怨恨之心。 这部分多出的粮食,用来招募受灾的居民,修缮被暴雨洪水毁坏的基础设施。临淄的饥民借了粮,多有忧心来年偿还不起的,恰好为抗洪工程提供了充足的劳力。 就在钱庄的门前排上三道发卡弯的同时,鲍敬叔受诸儿所托,在濒临淄水的城西门下摆下摊位,安排以工代赈事宜。 开出的工钱比平时低了不少,但胜在有稳定的饭票,也没什么可以计较的了。对于这些灾民来说,稳定大于一切,挣钱以后时刻都能挣,但要是熬不过接下来这一年,可就一切都结束了。 鲍氏大夫敬叔大约是众大夫之中,现在心情最平静的一位。 当初钱庄开设之时,鲍敬叔主动请缨,借出名下的铺面供钱庄使用,诸儿这些日子的计划,鲍敬叔的心里全都门清,早早就避开了这一趟浑水。 鲍氏原本便是富商之家,在十多年前才被分封为新兴的大夫氏族,相比于齐侯的分封,鲍氏一族最大的依靠仍是散布在齐国的各类产业。鲍氏既有产业上的便利,于是诸儿便请鲍叔将那上万人的饥民组织起来,有技术的工匠单独列出,从事兵器的生产和维修工作,而其余人等,则前去修缮加固淄水、济水沿岸的堤防,重整坍塌的田埂,清理淤塞的水渠,重修坍圮的房屋田舍。 冬季来临之前,齐国各地损毁的房屋都已得到修复,即便是彻底毁坏无法修补的,也至少搭立了可供遮风避雨的棚户。诸儿专门从自己的俸禄之中划出一大笔来,购置了茅草和柴火,以免安置的灾民冻馁而死。 年底,齐国太庙的武库之中,因久置而破损的兵器有将近四分之一得到了修缮,债券后来偿付之时,这个数量则达到了九成以上,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经此一事,临淄钱庄声名大振,诸儿于是向高子公孙受提交了答辩的课题: 论临淄钱庄的运作与伐纪的物资需要。 公孙受仰天大笑而去。 王九年年末,高子公孙受告老。 高卿之位,于是传给了嗣子高傒。 第九十七章 局点(追读数不够,又上不了架,尴尬) (追读够数了才能上架,求追读!) 甲士将贼人押了下去,诸儿兀自依靠着树干,将行军的地图展开。 根据先前得知的情报,六日之前,郑军的主力在高氏城下出现,迫使王师放弃攻城,转向鄢陵方向。 根据诸儿的计算,郑军自高氏城下返回新郑,再在新郑得知南燕、胙国丢失的消息,应当会移师清邑,准备前往濮水迎击齐卫联军。 郑军抵达清邑之时,正好也是齐国左右两军进入萑苻泽的当日。 于此同时,齐侯所率的齐国中军也应当出现在修泽城下,一边组织围攻,一边试图渡过濮水。 修泽与清邑之间,是郑国公室狩猎的猎场苑囿,名曰原圃,这条通道与东侧的萑苻泽相互平行,区别只在于原圃的林地经过一定的开发,而且有状况还算良好的道路贯通南北,只是比较狭窄而已。 估计郑军的前锋,现在已经在濮水南岸与中军接触了,但郑人的主力应该尚在原圃林间的道路上。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萑苻泽中盗寇们的选择将会极大地影响战局的走向。 进入萑苻泽那天,齐军就已经暴露在了泽中贼寇的视线之下。 如果这些盗寇并没有立即做出决断,那么郑军的主力是赶不回来的。 兵力空虚的清邑,又没有即将迎战齐军主力的心理准备,要抵挡住诸儿手上的两军之众的全力进攻,就是一项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此,则诸儿的计划就能成功实现,齐左右两军就能赶在郑军回援清邑之前,将这个关键节点掌握在手中。 齐军夺得清邑,就能依托城中的补给,在原圃之林以南阻击返回的郑军。 只要把南北贯通的道路死死控制住,再沿着丛林的南缘摆上一小部分兵力防止少量郑人不走道路穿林而出,则郑军就相当于被包围在了原圃之林,而且连列阵反击打一场决战的空间都不会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补给一天天耗竭,最后向西溃逃,不成建制地穿过未经开辟的原始丛林。 而齐军则可以绕过林地,提前在原圃以西的平原地带设好阻击兵力。如此,郑军的战力就算再强,既无补给,有无建制,面对着严阵以待的齐军,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可是,如果盗贼们当即前往报信,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盗贼们熟悉此处的地形,又可以通过哨声传信。如果从今日算起,贼人在三日之内,将齐军通过萑苻泽的消息传达到郑国清邑,然后辗转通知到路上的郑军,萑苻泽中齐军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一旦郑军选择当机立断,回师清邑,后果不堪设想! 原圃地区不适合大规模交战,郑人只需要留下三五千人坚守,沿途砍伐树木拥塞林间道路,则自修泽南下的齐国中军就不得不一口一口地拔除这进军道路上的钉子。 兵力的优势施展不开,原本只需要走四五天的道路,很可能被拖延到半个月乃至于更久。 而郑军的主力则可以堪堪赶在诸儿的前锋从萑苻泽中冒出头来之前抵达清邑,并在萑苻泽的出口处迎头痛击诸儿手上的疲惫之师。 仗要是打成那样,齐军就必败无疑了。 诸儿合上地图,深吸了一口气。 必须派遣一支精锐的先锋部队,抢在主力之前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清邑。 环顾左右,命人召公子彭生前来,却不想彭生自己来到了诸儿的面前。 “贤侄,”彭生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诸儿的视线,脸上的一道疤痕使这位宗室大夫更显得威武,“是用选锋之时也!” “叔父——”诸儿抬手向彭生行礼。 “叔父所言极是。”诸儿正色。 “今乃争利之时也,齐、郑之人,先至清邑者,必胜焉。” “请叔父亲率选锋之士二千人,跟从马匹向导,倍道兼程,昼夜不辍。先出萑苻,然后阻郑军于原圃之南,不可放一人返回清邑!” “唯!”公子彭生用洪亮的声音答道。 “事不宜迟。”彭生向诸儿揖别,却被诸儿一口叫住。 “多着一层甲!” “知之矣。” 彭生点了点头,于是转身离去。 诸儿又催促其余二旅士卒,加快行军步伐,尽量跟上选锋旅的尾巴。 大军不等郑贼前来谈判,已经急着开拔了。 诸儿让那名俘虏每行三千步,便吹响一次哨声,重新给对方定位。 到大约日中时分,不见有人前来接洽。 诸儿叹了口气,命甲士将那郑虏斩首。 斧钺都已经架好了,对面的人这才姗姗来迟。 来人一副草寇野人模样,衣着破烂,腰间别着一把骨刀,踩着开裂了的草鞋,腿上结了厚厚一层泥巴。 诸儿命卫士将其人身上的兵器搜缴,然后带了过来。 “尔众现为何人管领?” 诸儿取出一封信件,递到那人的手中,那人愣了一愣,摇头道:“我等皆不识字。” 诸儿有些尴尬,好像确实早该考虑到这事。 “既如此,请汝首领与我一谈,可乎?” “我即是也。” 诸儿眨了眨眼,重新打量了那人一番。 就这样子,也能统领盗匪吗? “我乃齐国太子诸儿。” “髡。”(读:坤) 髡,是将头发剪短的刑罚。 此人大约是多年以前受过此刑,于是被人如此称呼吧。只是时间应该已经相当久远,并不太看得出来了。 “汝不惧乎?我欲杀汝,易也。” 诸儿很是好奇。这贼首居然也敢直接送上门来,难道就不怕被齐人当场拿下,砍了脑袋么? “汝不敢杀我。” 盗髡倒是云淡风轻的。 “汝杀我,贼众溃散,则往告于郑者,不知其数矣。” 诸儿的瞳孔震了一震。 此人倒是看得通透。 不过,既然贼人已经有了这方面的考量,谈话也就方便了。 “汝众尚未告于郑?” “尚未也。虽然,已有我众携口信待命于萑苻泽南。” 诸儿不禁哂笑了起来。 对方原来也是个生意人。 诸儿于是命甲士将那郑虏松了绑,带了过来。 权当是展现己方的诚意了。 既然对方也有谈判的意图,诸儿于是开出了价码。 “黄金十斤,可乎?” “不可。” 盗髡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诸儿的开价。 诸儿皱了皱眉。 十斤青铜都不能满足此人的胃口,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必许我清邑大夫之位。” 盗髡恬然道。 第九十八章 致师 清邑大夫之位... 想得到是很美,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敢开此口。 “汝不惧我面前答应,事后反悔?” 诸儿又问。 只要撑过三日,郑人并未得知消息,这些盗寇也就没有什么统战价值了。 到时战后,翻脸不认人,他们又能拿齐国人怎么办呢? 盗髡闻言,爆发出一阵狂笑。 一边笑,一边说道:“汝亦尝闻葹乎?”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 葹,就是苍耳。 厌烦这些带刺的杂草,专门用来比喻心肠险恶的小人。这盗髡倒好,用苍耳自比。 苍耳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大的危害,但一旦粘在头发和衣物上,就难再分开,甚是难缠。 意思无非就是,要是这边不讲武德,对面也有恶心人的办法。 诸儿皱了皱眉,这人行为乖张,实在是捉摸不透。 也罢,既然能说得通,就再好不过了,没必要节外生枝。 主动行了个礼,道:“若汝众愿为向导,引我先锋取捷径往清邑,我其许汝。” 盗髡也不回礼,答了一句“可也”,径自带着齐国人送还的俘虏,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日暮时分,行进的齐军遇到了迎面而来的郑盗十余人。 人皆赤裸上身,不带兵器,一问,果然是派来引路的向导。 当日,齐军的主力行军行进八公里,而选锋旅则走了将近十公里的路程。 诸儿的两军在萑苻泽中行进的同时,齐国中军。 一日的猛攻,已经将濮水北岸的修泽城外围肃清,五千名徒卒将修泽的四座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 郓、范、须句三邑的邑师为全军先锋,徒卒三千人抢在郑军援兵到来之前修通了浮桥,越过濮水,在南岸站稳了脚跟。 有了立足之地,齐军的战车源源不断地向南岸集结。 当郑大夫高渠弥率领的郑军前锋二十五乘抵达濮水之时,齐军在南岸已经掌握了三十乘战车的兵力。 时维王十三年九月廿六丙子日。 深秋。 天高气爽,惠风和畅。 齐郑两国主力首次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三千齐军在濮水南岸摆开阵势,迎面而来的,是高渠弥所部二千郑军。 孔父木金以宋军之法,将徒卒与战车的阵列分开,而郑军则是经典的鱼丽之阵。 双方装备精良,阵容严整,彼此针锋相对。 高渠弥远远地观望,既视感扑面而来,就好像回到了十年多前与宋国人拉锯之时。 不禁脱口而出: “宋人也来伐我?!” 着急忙慌地派遣使者,向正在原圃中的道路上行进的郑伯本人报告宋军参战的噩耗。 信使一来一回,带来了郑伯的指示。 这哪里是什么宋军? 列着宋国的军阵,用着齐国的军械,其实不过就是些郕国人而已。 齐军弃其国人不用,而敢用郕人为前锋,是不智也。 责令高渠弥率部后撤,放齐军渡过濮水,然后协同主力会击齐军于濮水之阴,击破齐军,就在今日! “传令,全偏后撤,与国君会合!” 高渠弥环顾左右,下达了暂时后撤的命令。 大夫亲自在队尾断后,紧张地监视着正面齐军的动向。 预想之中的情况并未出现。 齐军的军阵无动于衷。 高渠弥的视线落在了齐军阵中那名身材高大的青年,此刻也正乘在战车之上,观察着郑军的军阵。 鳞鳞的青铜战甲反射着太阳的金光,青年手中的鼓槌悄然。 不上当啊—— 高渠弥啧了一口,叫停了后撤的行动,重新摆开阵势。 得激对方一下。 于是命御夫催动四匹战马,单车出击,前去掠阵致师。 孔木金见郑人停止了后撤,转而回返,不禁捏了一把汗。 国君的命令是坚守住临时桥梁,要是冲动出击,万一被郑人突袭得手丢了浮桥,回去就没法交代了。 后方的援兵正在过桥,能争取多少时间都是好的。 想到这里,孔木金也命御者驾车出击,单车相迎。 来车车左雄健如虎,身披铜甲,臂开弯弓,鲜红的盔缨犹如火舌在风中跳跃。 郑人的弓矢率先发出了问候。 孔木金用力把持住车轼,弯腰躲闪,那箭从头顶堪堪掠过。 听得来矢飞过,孔木金也起身开弓,朝着对方还射。 可惜偏去甚远。 双方距离尚有百步之遥,射不中也纯属正常。 战车逐渐接近,对手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孔木金的呼吸有些急促,虽然先前也已经经历过征战,但都是以强击弱,胜了也没有多少实感,而这次却是与势均力敌的对手交战。 重新引弓上箭,保持着开弓的姿势瞄准。 腰带上的弓形铜扣*系着粗绳,将身体锚定在战车之上,即便双手离开车轼,也不惧怕颠簸倾倒。 强而有力的双臂将弯弓拉成一轮圆月,一声脆响,箭矢离弦。 下一刻,随着刺耳的金属刮擦与钝器打击的复合声响,腹侧传来的受击感将孔木金的注意力牵回到自己的身上。 好在有甲胄的保护,高渠弥的第二箭并未能伤及少孔父分毫。 抬头再看,自己的那支箭仍然射偏了。 孔木金有些焦躁,第三支箭不知怎地就是搭不上弦。正着急间,比刚才更加强烈的打击感从胸口传来。 铜甲发出尖锐的哀鸣,这是危险的警告。 再接近下去,对方的箭矢就要穿透铠甲了! 好不容易扣上了箭,孔木金引弓瞄准。 战车的速度的确迅猛,方才还离着上百步的距离,此时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对方脸上胡须的丝缕。 “我乃宋司马孔父之子木金,齐上大夫百里氏家臣!” “郑大夫高渠弥!” 心脏疯狂地搏动,指尖冰凉。 孔木金松开了右手三指,被牵拉到极限的角弓猛烈地反弹,锐利的金矢呼啸而出。 剧烈的疼痛揪紧了浑身的肌肉,郑国的箭矢同样锐不可当。 战车错毂,身旁的甲士奋足全力,用长戟的小枝朝捂着大臂的高渠弥挥砍过去。 一声沉闷的木质音响起,许是双方的长杆互相妨碍了挥击,谁都没能获得想要的战果。 齐人的车右反应更快,随即改变了用力的方向,长戟反着挑了上去,戟上的矛尖结结实实地刺入了郑国车右的下颌,再拔出来时,郑人已经软绵绵地塌了下去。 两车错毂而过,孔木金挣扎着再站起来,还想转身再射,胸前肉体撕裂的疼痛感夺去了再次开弓的力气。 孔木金不知道自己伤情究竟如何,只是一个劲地催促御夫回头追赶。 对方失去了车右,车左的大臂被创,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孔木金将手上的弓矢交给车右,自己捧着车右的长戟,蜷了起来,缓解伤口的痛楚。 长戟的矛尖上淋上了朱红的血液,铁锈的腥味令人反胃。 对方的战车上,阵亡的车右被推了下去,少了负重,马匹跑得轻松,渐渐与齐车拉开了距离。 齐车上接连射出的箭矢被高渠弥用车右留下的大盾一一挡下,前方郑军的阵前密密麻麻的弓弩手已经上好了弓弦。 无奈,孔木金命御夫回旋战车,自己则勉强站起身来,忍着疼痛,冲着郑人的军阵高喊道: “郑大夫高渠弥,败绩!” 第九十九章 濮水前哨战 虽说孔木金在阵前赚了风头,但高渠弥毕竟只是伤了手臂而已,他自己其实反倒伤得更险。 郑矢的箭头深深洞穿了铠甲,切开胸前的皮肉,钉进了少孔父左胸第三根肋骨。 要是再差那么几公分... 从战车上下来,左右急忙上来搀扶,孔木金的第一句话便是: “召集郓、须句之师各阵司马,及三邑各驷车司马,速来我处领命!” 致师表现出的劣势应该对当面郑军的士气造成了相当的影响,此刻正是发起进攻的良机! 孔父将手上的三十辆战车摆在徒卒方阵的后方,其中十辆均匀摊开,而其余的二十辆则列成双纵队,摆在阵型的中央。 齐人在濮水岸边采伐了酸枣木的枝条,绑在长戟的小枝上,拖在裸露的地面上,扬起大量的尘埃。 进攻的齐军如同一柄大伞,以前方的徒卒阵列为伞盖,十辆散开的战车为伞骨,二十辆列队的战车则为伞柄。如此的布置,意在用前方的徒卒和散车的扬尘掩护主力进行中央突破,一举击穿动摇中的郑军阵列。 隆隆的鼓声催动百里氏之师缓缓向前迈进。 高渠弥原本正在阵中包扎伤口,见齐军进攻,大喜过望,连臂膊上残留的箭头都管不上了,忙地起身,传令全偏,正面迎击。 郑军的视角看来,只能辨别出前排的齐人是手执干戈的徒卒,而后方应当有战车压阵,徒卒是扬不起那么夸张的尘土的。 既然齐人的战车留作后手,高渠弥也不客气,命令战车先行出击,掠击齐各个方阵的侧翼。 鱼篓的盖子打开,篓中之鱼于是出击遨游。 两军距离二百来步,二十五辆郑军战车在大约一周里宽的阵面上全线出击,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 齐军的徒卒惊恐地发现,自己射出的箭矢明明命中了郑军的马匹,对方的战马却丝毫不受影响,连减速都不带的。 高渠弥带的这偏郑师作为全军的前锋,装备极为精良,不仅车上的甲士皆着铜札甲,连战马都蒙上了厚厚的犀甲。 郑国举国上下,不过二百多副马铠,高渠弥所部一偏之师就占去了将近一半。 这些马铠由犀、兕、牛的皮革制作而成,皆染成彤红色。马铠包裹住战马的头部、前颈和前胸,绝大多数命中的箭矢,只是噗的一声插在皮甲上,即便幸运地将皮甲贯透,剩余的动力也无法继续割裂马匹健壮的肌肉,给郑军的战马造成致命伤。 只要战马正面冲击,齐军的箭矢,就只可能杀伤到铠甲的接缝处、马眼、口鼻和四条飞动的马腿。 这谈何容易! 即便能够杀伤马匹,郑车的势头也不会被遏制。 驷马战车的四匹战马之中,两侧的骖马基本相当于服马的备份,即便损失了两匹战马,战车的动力仍能保持在相当高的水平。 飞驰的战车未等齐军重新上弦,就已经逼近到了军阵近前。 先前在宁邑与郑军交战,齐人已经领教过郑人的战力了,如今面对郑军最为精锐的那支战车部队,须句之师的两个方阵出现了动摇。 稳住阵脚! 郑人回旋之时,一齐放箭! 齐人的阵中,阵司马们鸣响手中的铜铎,向属下的伍长们传达命令。 然而,郑军的视觉是敏锐的。见齐军阵中哪里发生了骚乱,郑人便专挑着哪里集火射击。 没有后世万箭齐发的壮观,但郑军精锐车士的射术十分了得,又逼近到了足够的距离,一轮齐射下来,须句之师的两个徒卒方阵被射杀近二十人,而郑军的战车五辆成一队,以两个波次直直地朝他们冲过来。 近,太近了。 战马的鼻息已经扑到了士卒的脸上。 坚韧的马铠上歪歪斜斜插着齐国的箭矢。 闪着寒光的郑戟渴望着杀戮。 司马的指示显得苍白无力,伍长的责骂也无关痛痒了起来。 甚至战后被追究溃逃而斩首示众的命运都已经阻止不了本能的呼唤了。 逃! 快逃啊! 在长戟的矛尖刺中第一个齐人之前,两个二十五人的方阵丧胆溃散。 一伐,二伐,三伐,四伐... 郑戟甚至已经失去了矛的功效,用得就像一支戈。 劈斩,啄击,钩取。 单纯而枯燥的收割,长戟的小枝就像镰刀在麦田中飞舞。 郑国的车士回忆着在田间收获的美好生活,手上的动作也变得轻快了起来。 两侧方阵无法对面前的郑人射出箭矢,谁能保证自己这一箭就能命中,而不是钉在了哪位倒霉的友军的脑门上呢? 郑车没有减速,直接撞开前方的齐人,正面冲破那两个方阵。 马匹践踏,车轮碾压,倒地的伤卒没有了抢救的必要。 五十名须句之卒只有寥寥几人逃脱。 孔木金咬着下唇,朱红的血液弥散开来,滋润了嘴唇干涸开裂之处。 看着前线徒卒崩溃的样子,胸口的箭伤格外的疼痛。 还是低估了郑军的实力! 传令下去,命后方一侧十五辆战车出击,迎头痛击破阵而入的郑军战车;抽调范邑之徒百人,立即投入作战,填补郑军打开的缺口—— 郑人驱散挡在前方的齐军徒卒,兴奋地四下环顾。 二十辆战车如此排布,原来齐军打算中央突破。 搅乱他们! 冲破徒阵的郑军车“队”*的队长高喊。 尽管数量处于劣势,郑人的车队不管不顾地迎了上去。 箭矢交坠。 铜甲上填了新的羽饰,带杆的。 须句之师的战车尤其迅猛,那些损失的徒卒,都是车上甲士治下的领民,没了他们,以后收不上税,日子要苦了。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连发箭矢不透铠甲,须句之士催车前进,与郑军的战车迎面相交。 齐戟与郑戟相格。 青铜相击的脆响。 反复出入甲胄、肉体,在骨骼上顿挫,已经不堪击打的郑戟小枝应声而断,须句人的戟头滑向郑人的面门。 下葬时重新收敛一下面容吧,或者陪葬一副面具。 郑军的战车虽然奋勇,但毕竟对敌的齐车数量超出自己一半,一个照面下来,劣势已然显现。 无奈的郑人只得向左回旋,让车右的干盾掩护全车的甲士撤离。 齐军的战车紧追不舍,横飞的箭矢朝着郑车挽马光滑圆润的臀部扎去,奔驰的战马吃痛发出惨绝人寰的悲鸣。 三辆郑军战车在齐军的反击中战损,余众得以逃回阵中。 郑士向列阵的郑军徒卒高呼: “加强中央!齐人将以车击我阵中矣!” 第一百章 破阵 郑军的车士带回的情报还是来得晚了一些。 步步紧逼的齐军没有给郑人太多调整阵型的空间。 郑军的各位司马协调起下属各伍的步调,配备强弩的伍长们在司马的口令之下,以一轮又一轮的齐射迎接须句、郓城之师的到来。 相比之下,齐军的还射显得零星而杂乱。在行进之中上弦射击,自然是不如站桩来得稳当的,这也怪不了齐人。 阵列的前方,举着大盾的甲士挡下了大部分来袭的郑矢,阵中,偶有中箭的士卒倒伏下去。 没有人会去理睬倒地的友军。 战鼓的雷动之声就是前进的军令,卒的存在意义就是一往无前。 在尖锐的矛头面前,郑军战车机动的空间被大大地压缩,不得不向后返回到徒卒的阵列之中寻求掩护。 在齐军的前方,只有郑军的徒卒方阵挡住去路。 五十步。 三十步。 二十步。 郑人已经平举起手中的长矛,严阵以待。 距离越来越近。 十步。 齐军的前排与郑军的矛阵只有五步之遥了。 齐人终于接近到了郑军的阵前。前排的干戈手侧身举盾而进,大盾将整个上身遮盖起来,端到与鼻梁平齐的位置。 头顶自有胄的掩蔽,整个人只有两只眼睛的弱点暴露着。 齐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的盾上。手中的短戈低调地垂在脚踝的高度,暗暗积聚着全身的力量。 屏息凝神,准备与郑人搏战。 但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关必须闯过—— 郑人阵中哐哐哐的三声铎响,前排的郑军干戈手骤然蹲了下去。 暴露出来的,正是拉满弓弦的两百多名郑军伍长弓弩手。 放! 齐刷刷的弓弦崩响。 不到十步的距离,再要射不准,也就别当伍长了,不如拾起干戈回去当大头兵吧。 老练的郑国射手一眼便选中了那些心存侥幸,因手臂酸痛而降低举盾的高度的菜鸟,照着他们的脸孔直射。 中箭的齐人连箭矢的轨迹都没有看清,就已经被凶狠凌厉的郑矢洞穿了面部,基本上全是当场毙命的。 在临接触之前,齐人的阵列前排出现了间或的空缺。 无论是齐人还是郑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些空缺将双方交战的热点。 没有时间留给射手们重新装填了,郑军的伍长们自觉地向后退却,让干戈手们顶了上来。 齐干郑盾彼此相撞,如同顶牛一般。 士卒们咆哮着,挣扎着,用上手的短戈奋力地劈击对方藏在盾后的脑袋,同时拼命低下头去,尽量防止被对方的戈给啄到。 短戈的木杆与大盾的上沿敲击的声音是锋线上最具辨识度的响动。 啊!!!! 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短戈一次又一次地调整砸击的角度,试图从盾的后方找出那颗人头,狠狠地给他开瓢。 有狡猾的郑人收起短戈,突然从躯体的下方挑击,猝不及防的齐卒被击中腿部,失掉平衡,跪倒下去。 郑人随即偏开盾牌,想要收下这颗军工,却不想后方一杆长矛刺来,从偏开的盾牌的一侧怼了进来。 心胸大开的郑卒无力地扑倒,叠压在跪倒的齐卒身上。 这样的交战发生在锋线的每一个身位上。 锋线之上,所有的方阵愈合在一起,阵脚互相衔接,只有锋线的两端还存在战车的勇武之地。 郑军方阵的后方,先前被挤压下去的战车正在向交战线的两侧迂回。 阵列的中央,齐军的徒卒在司马的号令之下缓缓向两侧斜向退开。 齐国人要出车了! 范邑的战车作为先导,后方郓城、须句之车跟进。 “冲过去!” 驷车司马高呼。 齐人在伞柄的连接处留下来些许供战车加速的空间,从己方的阵列之中冲出时,战车已然奔驰了起来。 前排的车左如同流水线上的工人一般,机械地从箭袋中接连取箭发射,心无杂念,唯一个“杀”字而已。 抵挡在前的郑军干戈手被齐军徒卒的长矛逼迫着,无法全力应对战车的冲击,后方的矛手颇有些孤掌难鸣之意。 只是这部郑军毕竟是精锐中的精锐,面对气势汹汹扑面而来的齐军战车,并未有丝毫后退的打算。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但郑人已经做好了战死于此的准备。 看准了时机,向战车的服马刺出手中的长矛。 冲撞的打击伴随着奇妙的浮空感,郑卒被狠狠地顶开,重重地摔在地上。 刚才的长矛插进了战马的胸膛。 疾速奔跑的战马并没有第一时间停止下来,但长矛的贯穿伤的确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越是奔跑,枪头造成的创伤也就越大。战马的胸前,一股一股的鲜血喷洒出来。 再踏出几步,战马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下去。 齐车的御夫早已准备好了应对的办法,及时地松开了服马的缰绳,尽平生之力稳住战车。 前方已无郑军阻拦,御夫用眼角的余光关注一同冲击的同卒战车,却发现与自己并排冲击的那辆车在郑军拼死的反击之下车毁人亡。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后方的两辆战车。 倾覆的战车成了友军突破最大的障碍。好在这一乘的战车成功突破,后方的车乘于是得以如决堤的洪流冲过郑军的阵线。 尽管遭受了相当的损失,但齐军的战车如预想之中那般,成功地从阵线的正中突破击穿了郑军的防御,经由一一经过的战车上左射右伐的开辟,郑军阵线的裂伤被撕扯开来。 两侧的齐军徒卒适时地挤进正在愈合的郑军阵列之中,如同两个相反的括号,硬生生将郑阵掰开。 阵列的后方,这支郑军的统帅,郑大夫高渠弥面无表情地看着选锋之士组成的阵线被齐车冲开。 齐郑两军交战正酣。 一名信使喘着大气,跪倒在了高渠弥的面前。 “禀高大夫,国君有令,选锋偏师立即撤退!” 什么? 齐军的阵列已经楔入了进来,与郑人缠在了一起。 为了取得阵型上的优势,齐人已经承受了相当大的伤亡。破阵而入,双方的接触线也会大大延长,这就意味着伤亡的速率也明显加快。 齐人必然会在发挥出优势之前因伤亡过重而先于郑军崩溃。 接下来的短短一个时辰,就能决定前哨战的胜负。 这时候撤退? 高渠弥震怒,猛地跳下车来,下一刻,臂膊上的裂伤便令他后悔如此。 信使从袖口抽出帛书,凉爽的秋风,都吹不干他身上的汗水,将帛书都给打湿了。 高渠弥单手接过书信,单手一挥,展了开来。 郑伯的语气相当严厉。 让你诱敌深入,你在干什么? 选锋之士不是拿来和齐国一个大夫的邑师拼消耗的! 撤! 第一百零一章 全身而退 孔木金跪坐在帅车的高台之上,伤口的疼痛感不时地侵蚀着意识。 齐军的战车已经突破了郑军的阵列,可胜负天平并没有向着齐军的方向倾斜。 突破郑阵的齐车在阵列的反面被高渠弥紧急召回的郑车纠缠住,无法立即投入对郑军徒卒的赶杀。 双方的徒卒在郑阵的裂口处殊死搏杀。 阵脚处,郑军的一名徒卒需要面对来自正面和侧面的两名齐军的威胁。双拳难敌四手,此处的郑人被齐军杀伤的概率大大低于击杀当面齐军的概率。 须句、郓城之徒虽不如郑军装备之精良,训练之完备,但依靠着局部态势的优势,齐军将郑阵的阵脚不断地吞没,最终在两军军阵的接合处形成了近似圆弧的阵势,使面对多名敌军的风险被均摊到了突出部的每一名郑卒头上。 双方的徒卒不断地被填入、消耗、再填入。 齐军的阵列原本与郑阵等宽,此时中央的一部分楔入进去,而两侧的齐军为了保持队形的密集程度,不得不向中间靠拢。 这就使得齐阵的宽度无法再匹敌郑阵之宽。 两翼的郑人已有了隐隐包抄卷击之势。 这正是预备队派上用场的时候。 “传令:范邑之师全线出击,压住郑军两翼!” 齐军的鼓声有了新的变化,帅车上打出范师的旌旗,指示范邑之师听命。 鼓声中,齐人的生力军快步前进,分成左中右三支小阵,两翼用于阻遏郑军的包抄,中央则将穿过郑军阵列上的突破口,维持对郑军中央的攻势。 郑军两翼的反击像是迎面而来的大风,将齐伞的伞盖狠狠地向后挤压。远远望见齐人派出预备队增援两翼,郑人不安地回头看向自己的阵中。 高渠弥打出的旌旗选中了两翼的部队,鸣金之声与鼓点的打击声混用,命其放弃对齐军两翼的进攻,分出一部分兵力就地阻击,主力则立即向中央收缩,强攻齐阵的中央部分。 给中央部队的命令则是,坚守阵线。 那边,孔父木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坚持指挥。 郑人的两翼突然变阵,主力向后方撤退,又在留下左右各五个二十五人的小阵,在对面大夫的指挥下从方阵改为了空心圆阵,以更慢的速度缓缓退却。 面对数量优势的敌人,圆阵是能支撑最久的阵形。 要是绕过这些难啃的圆阵,强行追击,难保当面的郑军杀一个回马枪,与圆阵分队前后夹击,以优势兵力先行击破越过圆阵的齐军,而后方的齐军则被圆阵妨碍,无法以最快的速度增援前线,从而导致追击失败。 孔木金打出旌旗,改换鼓点,命郓城、须句之师向中央靠拢,由范邑之师的援兵接管两翼,先攻圆阵,然后再行追击。 郑军的两翼却没有如同孔木金预料的那般直接撤出战斗,而是以锥形队列强攻,在带尖的伞形齐阵靠伞顶附近的弧线上插了进去。 未及准备的须句之徒被郑军突破,导致先前挤入郑军阵列之中的三四百人反而被三面包围了起来。 坏了! 齐阵之中,鼓声殷切,急令范邑之师奔跑前进,不要再顾及队形,也不要再管那些圆阵,立即向战场焦点靠拢,驰援解救被围部队。 又鸣响鼓声,以平时并不使用的紫色旌旗*选中包围圈中被打乱了建制的齐人,命其向内收缩,组成圆阵,等待救援。 这道命令,起了反作用。 建制混乱,意味着指挥混乱。这个司马属下的伍有三个在包围圈内,两个在圈外,另一个司马则有两个伍在圈内,自己和三个伍在圈外,如此,则中军的命令只有圈内那三个受司马直辖的伍领受,而圈内的另两个伍却无动于衷。 一部分包围圈内的齐人向内收缩,试图组成圆阵,而另一部分齐人则没有得到命令,于是陷入了迷茫。 刚才还在压着郑人打的,现在是什么情况? 中军的命令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周围的友军在撤退?我们司马呢?伍长呢? 应该跟着友军一起撤退吗?友军撤退之后要怎么做?是不是命令我们掩护友军? 不是每一个徒卒都能懂得师帅的旗鼓之意,他们能完全听懂的,只有伍长的简单指示。 郑人于是抓住机会,加紧对包围圈的攻势。 正惊疑不定的齐人面对少则二三人,多则五六人的围攻,几乎没有什么还手的能力,一时之间,近百名齐卒阵亡。 包围圈缩小了一大圈。 郑人显然没有啃剩下那些组成圆阵的硬骨头的打算,直接从外侧撤围,放剩余的齐军撤离。 这一番交锋下来,郑军两翼的圆阵才刚与奔突而来的范邑之徒接触,郓、须句之徒的主力向心集中,积极援救出被围的友军,原本交织在一起的齐郑两军的阵容此刻又离析开来。 高渠弥松了一口气。 此刻,郑军的阵形两翼皆有圆阵掩护,中央则是刚刚迫使齐军撤退的铁板一块。 这回,终于可以安全撤退了。 高渠弥命左右代为鸣金,召唤全偏撤出战斗。 是日,濮水南岸之战以齐军惨胜,郑军全身退告一段落。 双方的战车彼此缠斗,各自损失四五乘的车士,另有近十乘的战车失去了乘员中的部分。 郑军阵亡百来人,伤者不足三百,而齐三邑之师光是阵亡就接近四百,伤者八百余人,郓、须句之师遭受重创,不得不提前撤出战斗返回齐国。 只有范邑之师投入作战较晚,因而未受太大损失。 郑军原本的作战计划被意外的交战打乱,诱敌深入之计泡了汤。齐军吃了个亏,算是见识到了郑军精锐的实力,停止进军的步伐,在濮水南岸抓紧时间砍伐木材,堆积石料,营建壁垒,准备与郑军对峙。 同日,见援军不进反退,困守在修泽城内的郑人举城而降,齐侯禄甫进驻修泽。 齐国中军终于得以腾出手来,以全军之力与当面的郑军对抗。 郑军的主力在次日黄昏之时到齐,在濮水以南的原野上扎下了营寨。 第一百零二章 濮水南岸,麻秆打狼 王十三年九月廿八日戊寅,齐侯禄甫驾临濮水南岸。 自濮水上运送粮秣而来的民夫被截留下来,辅助范邑之师紧急完成了简易工事的修建。 一道木制的鹿角,用于防御战车的冲击;一圈用吃完的粮袋灌上河沙堆筑的矮墙,用于帮助齐军的弓弩手在与郑人的对射中取得优势。 齐中军五旅中的四个,会同范邑之师二千余人,合计徒卒不足一万一千,进入了范邑之师预设完成的简易工事。 在齐军对面不远处,是郑军的营寨。 郑伯寤生诱敌深入的打算被孔木金的谨慎所打破,只得率领郑军的主力趋近战场,前来和齐军正面对抗。郑国几乎全部的机动兵力,战车三百乘,徒卒二万三千人,在原圃之林以北的空旷地带站稳脚跟。 齐军将战车陈列在阵前,整整四百乘战车摆开五公里的宽度。 齐侯禄甫在军阵中央,朱漆雕花的华丽战车之上,打出象征齐侯的小白之旗。 齐侯瘦高个子,身着双层铜甲,头戴高冠,须发皆白。脸上颧骨高凸,多年的隐忍在眼角处留下了无数的褶皱。一双明眸依然犀利,鹰视狼顾,观察着郑军的阵势。 齐侯的身旁,王室的使者辛伯不住地兴叹,感慨齐军军容之盛,已远远超过了王师。 在中阵之后,齐上大夫百里视坐镇后军,统有由二百辆战车组成的预备队。 中军之鼓放置车上,齐侯亲自擂鼓,隆隆作响,号令各部各就各位。 战车之间,则是薄薄的徒卒阵列。 齐侯将四千干戈手全部摊开,摆在阵列的最前方,卒伍中的矛戟手,则在战车后方排成横队。 齐大夫雍廪、连平父各率领四十辆斥候专用的羿车脱离阵地的掩护,在两军的阵前游弋,侦察敌阵的同时,也能阻止郑军的小部队前来侦察自己的阵容。 从远处平地上郑军的视角观察,只知道齐军四百乘,配属的徒卒齐全,与郑军的三百五十乘战车旗鼓相当,甚至阵型也与郑军类似。 前方还有八十乘齐车前来骚扰,后方还有旌旗洋洋,似是插在战车之上,不知齐侯还留了多少预备队在手中。 只是齐军的这个鱼篓虚有其表,四壁全是纸糊的。 在齐郑对峙之处的西北方,还有卫军的主力两军顿兵在扈邑城下。卫侯与公子职的矛盾爆发正当其时,卫人此时在准备撤退事宜。 只是,郑人的情报还没有探得这一层的消息,卫军的动向在郑伯寤生这里,却只知道是四天之前进攻扈邑无果,似有转进的迹象。 此时的卫军就好比一块石块放在高耸的城墙之上,城下的郑伯忧心城上的卫人将石块掷到自己的头上,而城上的卫人却清楚地知道这不过只是一团黄泥而已,砸在人头上,不过自己碎成齑粉罢了。 “卫军还可能南下,与齐军会攻清邑,不可不防。” 郑伯在心里默念着。一时还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命令全军就地加固防御,抢修工事,筑垒掘壕,准备抵抗齐军的进击。 于是在前哨战之后,齐郑两军之间陷入了短暂的对峙。 齐人自知是纸老虎一只,倾尽全力维护纸面上的强大形象,用手上充沛的战车实力遮蔽战场的情报,郑人害怕齐人的强盛,主力仍旧按兵不动。 齐侯禄甫命鲍叔牙、连称两位大夫冢子各率半个选锋旅的战车,全副武装的驷马驰车各二十辆,整个齐国所有的马铠一百二十副,包括齐侯本人座驾的四副马铠,都配备给这两支偏师。 二子各在军阵的左右翼集结待命,一旦敌前侦察的羿车探清郑阵的情况,弱点在左,则鲍叔牙击之,弱点在右,则连称击之。 一旦出击,不论是否得手,接战一番之后立即脱离,返回出发阵地,等待下一次出击。 二子当以连续不断的攻势扰乱郑军的阵列,如此循环往复,使郑军不能专心攻向齐军本阵,拖延时间,等待太子率领的迂回部队出现在郑军后方,夺取清邑,截断郑军粮道。 两个齐国的大夫的车兵在郑军的阵前驰骋,车士们仔细地观察着郑人的举动,评估合适冲击的切入点。 连平父尤其上心,几乎是贴着郑人的前列掠过,手中弓矢连发,引诱郑人的徒卒向自己还射。 箭矢越稀疏,偏差越大的节点,就越是郑阵的弱点。 郑阵中央的帅车之上,郑伯寤生眯起了眼。 就这样放任齐人的斥候将自己的阵型一览无余? 环顾众公子、大夫。 “齐人斥候八十辆,欲观我阵虚实。孰能引兵击之?” 郑人面面相觑。 齐军战车实在是太多,光是肉眼可见的,便已有四百八十辆之盛,后方还有不计其数的车乘留作后手。 为了保证决战之时,郑军的战车部队还有力量掩护徒卒取胜,此时不能分出过多的战车来驱赶阵前的齐车,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儿臣请击之!” 郑伯一看,却是太子忽站了出来。 “不允。” 一盆冷水浇了上去。 不可,万万不可。这种差事不能交给嗣子去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悉心栽培的接班人就白养了。 将功补过的机会放在面前,高渠弥心痒难搔,跳下车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郑伯的车前。 “渠弥愿往,请国君恩准!” 眼见郑伯即将开口,太子忽斥道: “君父,此人不可以用也!恃力自矜,有勇无谋,用之,军必败。” 郑伯点了点头,看向高渠弥。 却见高渠弥不顾臂上的箭伤,双膝跪下,以头抢地,一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乌青一块,血流不止。 郑伯皱着眉头,叹道:“子欲往,往哉!” 算了,你爱去你就去吧! “这...”郑忽缄口。 郑伯挥了挥手,示意高渠弥自去点兵,又转头看向众人。 “尚欠一人之助,孰愿往?” 无人应答。 郑伯注视着公子亹,道:“亹,汝其往哉?” 子亹啊,你去,怎么样? “子恐有御射之忧也。”* 小子我学艺不精,驾车射箭不如各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公子亹一脸尴尬地低头认怂。 郑伯摇了摇头,再看群臣,一人犹豫着举手行礼,道: “聃愿往也。” 原来是大夫祝聃。 郑伯终于舒缓了眉头,欣然道: “喻,子往哉!” 好啊,祝聃,你去吧! 第一百零三章 战车驰骋 齐大夫连平父的战车横向掠过郑阵,相隔不过二三十步。 连平父已射空了一袋箭矢,持弓扶轼,再开一袋。 手上的动作不停,目光却在郑军的阵面上扫过。一名大夫模样的高壮汉子提点了三个五乘队的战车,从左前方的十六个小方阵之间冲突了出来。 连平父所率的轻车虽是二人搭乘的羿车,无车右的盾戟掩护,但数量足有四十乘之多,面对这十五乘郑军驰车,也并非不能一战。 如此想着,挥动车上的旌旗,向左倾斜,然后恢复,少顷,又重复一遍。 接着,旌旗指向了郑军出车的方向。 “目标:郑军战车,迎击。” 双方的车乘逐渐靠近,连平父再次挥动旌旗,顺时针环绕一圈,重复一遍。 “全旅向右回旋!” 眼见郑车迎面而来,为首者正是那名郑国大夫。两车已经相当靠近,距离估计不过二十五步而已,连平父也不多废话,开弓便射。 箭矢飞行的轨迹受到车辆回旋的扰动,带上了一点倾角,从郑人的左脸堪堪划过。 “可惜!” 连平父不甘地锤了一记车轼。 却看迎面而来的郑车,连平父第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刚才的那个大夫竟是乘在车右的位置。 那人正架着大盾,双眼直直地盯在自己的眉心。 怪了,大夫为车右,那车左难道是郑卿?总不会是郑伯本人吧? 看着也不像啊...就是个普通的车士而已。 连平父再取一矢,对面车左的箭矢先至,却是射在了车舆的挡板上。 对面的战车渐渐加起速来,二三十步的距离对于加速冲击的战车而言,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 连平父赶紧回射,按刚才的试射修正,一箭钉在了郑车车左的鼻头,中箭的郑人当即掩面滚倒在了车舆之中,扭曲挣扎,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郑国大夫持盾执戟,用腰带上的铜扣卡住车舆的前挡,双脚一前一后稳定住身躯,在奔驰的战车上直立起来。 此时,齐车多已完成了转向,与郑军直冲过来的战车纵队几乎垂直。齐军射手的目标都集中在了排头的郑车之上。 箭矢如飞蝗般袭来,郑大夫高渠弥用单手举着大盾,掩护住御者和自己的躯干,一轮下来,那方厚实的盾牌已经接住了十五支羽箭。 敌车已经冲到了自己的跟前,连平父还未来得及取出第三支箭矢,对方的长戟已经挥击过来。 在车速的加持之下,这一击势大力沉,对方仅用一手持戟,水平横扫。 连平父急忙弃去弓矢,想要抽出腰间的佩剑抵挡,奈何情急之下,剑刃卡在了剑鞘之中。 颤抖的手无论如何改变角度,那该死的剑匣就像是咬住了剑刃不肯松开。 要死!快给... 连平父从未体验过这种感受,就好像化身成飞鸟一般,轻盈地在风中翱翔。 脖子下面凉飕飕的,上一刻还在紧张地搏动的心脏,居然感觉不到了。 啊...剑总算是拔出来了。 嗡———————— 高渠弥将手中的长戟猛力掷出,持盾的手臂上的伤口都因此迸裂,高渠弥却浑然不觉。 齐车的御夫被那杆沉重的大戟正中后心,耷拉着脑袋扑了下去。 停住了连平父的战车,高渠弥兴奋地跳下来,不顾接二连三射来的飞矢,抓起车上的旌旗,又回头跑了几步,揪起连平父的发髻,提上便走。 身上的札甲已经中了七八支箭矢,皆贯伤皮肉,衬在甲下的布衣已经被鲜血染透。 郑军的车士士气大振,人人奋勇,朝失去了指挥官的齐军轻车冲击过去。 高渠弥挥动战旗,命令麾下的车士集中力量,以齐车队尾的八辆轻车为目标,迅猛地冲击过去。 齐车自发地转向,背对着追来的郑人。车上的甲士将弓形铜钩改扣在背后的腰带上,倒乘战车,向追击的郑人还射。 借着车右甲士的大盾的掩护,郑车在对射之中颇有优势,更不提齐人的轻车不敢与重装的驰车近战。齐人只能靠着机动性的优势与郑车拉开距离。 郑人就这样驱赶着两三倍于己的轻车,直到越过了齐郑双方的中线,齐阵之中,大夫之子连称率领驰车二十乘冲了上来,才得意洋洋地回旋战车,脱离接触。 连称接应归来的轻车,急忙寻找其父的身影,却见熟悉的人影倾倒在车舆的左挡上,只是脖颈之上已经没了踪影。 连称没说什么,只是浑身的肌肉明显都在颤抖。自动继任的新任连氏大夫称无言地催动战车,马鞭飞扬,四匹骏马迈开大步,两侧的马铠被烈风鼓起,像是张开了一双棕灰色的鹰翼。 据撤回的车士禀报,仇人是这队郑车的统帅。 连称眯着双眼,在前方滚滚烟尘之中寻觅。豁然,队列中央插着旌旗的敌车映入眼帘。 那旌旗的旗杆之上,还挂着一颗人头。 “快,再快!” 连称咬牙切齿地吩咐身边的御夫。 箭矢交错,背后没有戴甲的郑马遭了殃,连带着不少郑车的车速放缓下来。 连称接连射杀了那乘战车的两匹战马,自己和战马身上的甲胄则代为受苦,挡下了所有的来矢。 气势汹汹的追击之下,郑人损失了三辆战车,车上的甲士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皆被赶来的齐军车士击杀,其余车乘上的甲士也有不少负了伤。 高渠弥被追得急迫,情急之下,将旌旗上的头颅取了下来,看了一眼,又不愿弃去。 御夫急了眼,骂道:“不弃此头,尔头悬于旌旗之上矣!” 高渠弥一愣,忽然发笑。 御夫还在骂骂咧咧,高渠弥猛地拔剑出鞘,全力劈砍,生生将自己的御夫斩首! 夺过辔绳,一边驾车,一边将车舆上的两具尸身踹下去。 连称已经射空了携带的箭矢,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双臂战战,再想开弓,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前车上滚下来两具遗骸和一颗人头,速度猛然提了上去,双方的距离又被拉开了一截。 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令御夫勒住缰绳,急停的马车差点向前倾覆过去。 连城跳下车来,上前检视,却是一陌生的人头而已。 “我誓杀汝!!” 连称撕心裂肺地朝着远去的车影叫喊道。 第一百零四章 凌阵掠行 战场的另一侧,齐大夫雍廪长了个心眼,将着麾下的轻车,逼近到距离郑军的阵线六十步处。 郑大夫祝聃率领驰车自战阵中冲出时,雍廪当即敲响了车上的金柝,旌旗交错挥舞,四十辆轻车早早转向。 齐车拆分两队,各向西北和东北斜行,祝聃尾随其一向西北追赶,却见另一队做出顺时针回旋,颇有向自己侧后迂回的趋势,急令部下勒马回旋,转而迎向东北。 齐人也不前来接战,只是远远地放箭骚扰,而方才被追赶的一队又折返回来,再向祝聃的右侧迂回。 三人驰车对二人轻车的优势只在于近战和防御能力,一旦被齐人从两个方向袭击,数量处于劣势的郑车终究将难以支持。 祝聃无奈,只得下令各车向后暂退,寻求徒卒阵列的掩护。 这一撤,雍廪的轻车又逼迫了上来,仍是隔着五六十步的距离,三三两两地射击。 一辆携带小旗的羿车从队伍之中脱离,向着齐军本阵奔去。一边行进,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旌旗。 “郑人以车三十乘击我,本阵兵力尚多,未可轻动。” 早已跃跃欲试的鲍叔牙得知前方传来的情报,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吩咐左右:“雍大夫来报,称未可轻动,二三子静待。” “无怠。” 不要松懈,随时准备出击。鲍叔牙又补充道。 少时,连称率领十八乘战车返回阵中,重新集结在军阵的侧翼。早有辅兵从北侧不远处的濮水中汲取了饮水,用大木桶盛放,装载在单马二轮的役车或者人力小推车上,运往阵中,为出击后重整的武车之士和他们的战马补充水分。 众人正在饮水,郑军阵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远远望去,郑人追捧的中心,正是刚才归阵的高渠弥。高渠弥将斩获的齐大夫连氏之首和缴获的指挥旌旗进献给郑伯。 在战场中央的雍廪听得郑阵的异动,也分出一支十乘的轻车队伍前去查探。赶去看时,高渠弥却和郑太子忽争吵起来,双方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齐军的斥候不知道,那边郑伯见高渠弥斩将夺旗,心中甚是欣喜,要以高渠弥为郑卿,太子忽再次出来劝阻,高渠弥气愤不过,还了句嘴,郑忽当即怒气冲冲地拔剑,要与高渠弥格战,两下被郑伯寤生各自压住,劈头盖脸地斥责了一顿。 可惜高渠弥的卿位,却算是泡汤了。 前去探查的斥候虽不知详情,却也一目便知郑阵之中有所松动,急忙派出快车二辆,分别返回本阵和雍廪所在。 斥候带来的消息令整个齐军为之眼前一亮。 是时候了。 鲍叔牙望见来车的旌旗鼓动,未等国君下令,早麾动自己的旗帜,向中军询问道: “可以击之乎?” 肯定的鼓声传来。 “纵兵击之,不得恋战,一击脱离。” 鲍叔牙一拍大腿,拔出佩剑,回顾左右选锋车士。 御马之士注意,无论冲击成败,一击脱离; 车左之士注意,临敌三十步而射,十步而射,离敌十步再射,三十步复射,只射四发,射则必求命中; 车右之士注意,善用干盾,护卫车左、御师周全,如若同车之士先伤,车右要为此负责—— “二三子,随我破阵!” 说着,中军齐侯之鼓隆隆响起,果然正是命鲍叔牙出击。 于是二十乘具铠的驰车从齐阵的侧翼缓缓加速。在愈发急促的鼓点之中,马蹄声渐渐连成一片,已然分不清楚步履的次序。 鲍氏的旌旗随风扬起,年轻的鲍氏之子披甲持弓,装饰华贵精美的铜质札甲在初冬的日光中闪耀着光辉。 鲍叔牙的目光向着斥候的旗帜指示的方向望去。 郑人人心不齐,阵列一片混乱之状。郑伯斥责过太子忽,还没来得及安抚高渠弥,方才随高渠弥出击的战车之中,一名甲士冲出来告状,痛斥高渠弥残杀御者,自己逃出生天的恶行。 太子忽当即以此为话题再开劝谏,要让君父治高渠弥之罪。而郑伯却兀自陷入两难,一方面是方才刚刚立下的斩将夺旗之功,齐国大夫的人头还在淌血,另一方面则是内讧杀人的罪行,功过之间如何权衡,才能激励将士,而不是使人寒心。 没有时间慎加考量。郑伯凭借着为国数十载的经验,作出了决断。 降下车来,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甲士,和颜悦色地问道:“汝亲眼所见?” 甲士见国君如此礼遇,一时激动地哑口无言。 郑公子亹在一旁催促:“国君问话,何不速答?” 甲士却语无伦次,但言所见非虚。 郑伯却将脸一阴,责问道:“究竟是何情形,汝其为寡人言之!” 语气很重,重音压在“其”和“言”字之上,好像太行、王屋两山压顶一般。甲士这回更加说不清楚了,只是支支吾吾,不能详尽。 郑伯又转向从前线退回来的车士众人,问道:“高大夫杀其御者,有此事乎?” 众人纷纷沉默,或有摇头之人。高渠弥落在后头,行凶之时,目击者寥寥。要得知真相,不如去对面问齐国人去。 “汝欲欺君乎?” 甲士心中有苦,却说不清道不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郑伯见状,眯缝着眼,顾左右命曰: “将此人——” 高渠弥的眼中闪过一丝安心却又残虐的神色,下一刻,又凝固了起来。 “收押待审。” 极端的惶恐向心头袭来,高渠弥脑中只剩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沙场之上,鲍叔牙率领的二十乘驰车照准了躁动不安的郑阵中心,大胆地直冲了过来。 郑军的几个乘司马连忙催促伍长们,要属下把众伍卒的注意力拉回到战场之上。 “站立整齐!”“汝、汝及汝,向前一步——” 郑人正在重整阵型,齐军的驰车已经逼近了五十步之内。 鲍叔牙拉开弓弦,口授车右,命其挥动旌旗,命令各车准备射击。 疾驰的战车,两轮尘霾滚滚,车上的构件各自随着地面的起伏而颤动。 鲍叔牙瞄准了在阵中来回走动传达整队命令的郑军乘司马一人,估算着与郑军阵线的距离。 默数到三,驷车已然越过三十步的门槛。 鲍叔牙沉稳的声线此时却如同惊雷。 “射!” 第一百零五章 叔牙敢以此箭、敬奉郑伯! 二十乘齐车一字排开,两车之间几乎没有间距,前后也并不拉开多少距离,只有负责指挥的鲍叔牙单车冲在整个队列的前方,像是“亠”的那一点。若非选锋旅的御夫驾车技术高超,各车皆按极其规整的直线行驶,这些战车就真的要撞在一起了。 如此紧密的队形,使得齐车当面的郑人不过三个方阵固定在阵中的徒卒七十五,和左右紧急出动前来助战的六辆战车而已。 鲍叔牙照准郑军的乘司马即将从两名徒卒之间走过的间隙一箭射出,正中其人下颌。郑人应弦而倒,只是没有当场毙命,蜷在地上哀嚎不止。当面郑军方阵的指挥被短暂瘫痪。趁郑卒动摇之时,鲍叔牙命车右将旌旗重重挥下,车上三人齐齐俯下身去,后方齐车上的二十名车左一轮齐射,几乎将郑军一个乘的三个方阵前排杀伤了一大半。 左右的郑军车士与步弓手们零星的还击对人马皆被重甲的齐军战车毫无威胁,齐人安定自若地将咬在嘴里的第二支箭重新扣弦瞄准,也无需等待多久,二十步对于战车而言不过是三秒钟的功夫,距离郑人的阵线十步之遥,车右举起的长戟已经与郑人端平的长枪针锋相对,旌旗第二次挥下,齐人齐射第二轮。 队列最左侧的车士向中央偏右的徒卒射击,从左到中的车士射从中到右的徒卒,而另一侧则轴对称地射击。错开的角度使得徒卒的盾牌难以完全掩蔽自己的身躯, 射击的效果比第一轮更佳。 鲍叔牙指挥的选锋车士,是从全军三万人当中精选的一百二十人的一半,不仅膂力过人,而且射术极为精湛,更兼修习了齐太子诸儿引入纪昌射术,在仅仅十步的距离上,二十支箭矢全部命中。 除了没有防护的面部,命中躯干的箭矢也是有效的。十步的距离,锐利的箭镞总算能够稳定地贯穿甲胄,割裂肉体,侵入肌骨。 郑人的阵线上,手持干戈的徒卒又坍倒一片,裸露出不着甲胄的徒卒矛戟手和伍长步弓手。 冲阵,还是回旋? 御者略微勒住驷马,鲍叔牙紧张地评估两轮齐射的效果。 郑军军阵已经被两轮齐射削薄接近一半,冲击过去并非难事,而郑人的步弓手都还健在,若是此刻减速转向,反倒暴露出战马不受马铠保护的后半身,会遭受到包括两侧共三个乘的郑人的还射。 冲! 前车重新加速,无需过多指挥,紧贴两翼的战车都明白了鲍叔牙的选择。 车右们攥紧了手中的矛戟。 八十匹身披坚甲的战马齐头并进,毫无悬念地将十五人一排疏松的徒卒阵型冲了个稀烂。 车上的甲士比起地上的徒卒高出了一个车轮半径的高度,大约六七十公分模样。甲士们居高临下,用手中加长过的夷矛或者长戟全力刺向郑军的徒卒。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奔驰的战车上刺出的矛头的威力。不要说薄薄一层甲胄,就是五层,也护不得其主周全。 战车席卷而去,留在原地的只有横七竖八郑军的尸骸,和奄奄一息的两三匹运气不好的齐马。 郑军来援的战车总算才提起马速,可惜齐军的战车已经从阵线上凿出了一个裂口。 为了应对穿越防线的战车,裂口两侧的郑军徒卒不得不调整阵型,向着内侧卷曲起来,像是即将被收藏起来的竹简。而穿过郑阵的齐车则马不停蹄,直扑向主阵列后方郑伯所在的本阵。 这还得了? 郑人的阵列炸了锅。 心急如焚的郑军战车从自军的裂口处追了上去,也顾不上什么队形了,有一辆算一辆,全都将马速催到最快,不管是否能有效贯穿齐人的铠甲,总之各自引弓射击一番,却愕然发现背上插着七八枝箭的齐军车士像没事人似的开弓朝本阵放箭。 郑伯寤生处理完高渠弥的杂事,却见二十乘全副武装的齐车已经快要骑在自己脸上了,大吃一惊。 护卫的士卒整顿队列,排成双倍厚度十人一列的阵列,高举的长矛不算整齐,但密密麻麻的,列成一堵铜墙。 鲍叔牙自知没什么机会,却又不甘就此离去,捻弓搭箭,朝着郑伯高呼:“我齐鲍氏大夫敬叔之子、叔牙也,敢以此箭敬奉郑伯!” 喊罢,朝着被三面大盾牢牢护住的郑伯射出一箭。 身后的车左们有样学样,皆自报家门,一一向郑伯射出手中的箭矢。 郑伯寤生纵横一世,此时也只能躲在盾牌后面瑟瑟发抖。 听着笃笃的着箭之声,从两面干盾的缝隙之间,郑伯窃窥见鲍叔牙那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不由得感叹。 后生可畏啊! 被如林的长矛逼迫着转向之后,鲍叔牙将注意力重新转到了郑军的主阵列上。 郑人害怕齐军以其他战车再次掠阵,不敢完全反转阵列,只能从两侧收缩阵型,尽可能把阵面加厚。 阵列反面的徒卒将手中的矛戟立直,转过身来,再重新举起。徒卒之间彼此靠拢,以免齐车故技重施,再次将自己的阵列突破。 不过郑人的确是想多了。 鲍叔牙会心一笑。 也只有精锐的选锋旅的御夫能够控制好车距,组织起这样的密集冲锋,而像鲍氏一族的族徒,他鲍叔牙的那些堂表兄弟叔侄之类组成的车队,就绝对不可能靠得这么近而不出车祸。 带领着几乎完好无损的二十乘战车向左回旋,每一辆战车各自回转,队形于是瞬间转变为单纵。齐车在郑军的阵列后方一路向东缓缓行驶,一边行进,一边向没有甲胄也没有干盾的郑军后排射击。 车右忽然叫住叔牙,转头一看,却见从原圃的密林之中,冒出来几辆单马拉运的货车。 上面堆放着大号的木桶,估计是郑人为大军汲水的役车,也排成纵队,只是与齐车车队垂直。 来都来了,不如就顺手牵羊,让郑人尝尝干吃糗粮的滋味罢! 第一百零六章 第二锤 鲍叔牙遂敲响随车的金柝,用柝声的代号分选麾下五个“卒”的战车,令其兵分两路,一路三个四卒、车十二乘,跟随鲍叔本人,拖住追击而来的郑军车乘;一路两个卒共八乘,由卒长各自指挥,彼此配合,向郑军的汲水队发起进攻。 郑人的辅兵没有料到会在大军的腹心遭到齐人的袭击,毫无抵抗的意志,见高大的齐车隆隆驶来,一哄而散。 短戈、长矛丢弃一地,背后中箭的徒人倒伏一地。一眨眼,齐军的车士杀伤其三五十人,上百桶的饮水悉数被鲍叔牙所部缴获。 当然,这么多水是搬不走的,何况齐人自己可以从濮水汲取,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多费功夫。两个卒长不约而同地向属下下达命令,将缴获的水桶全部倾翻,桶中的水必须一滴不留。 甲士们从车上降下,奔向被郑卒遗弃的役车。挽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聊地打着响鼻。齐军的甲士们解开马辔,压着役车的车辕,将车舆向前倾倒。车上装载的木桶于是纷纷斜堆在车舆的前部。仅是虚虚遮放在桶口的木盖伴随着哗哗的饮水摔了一地。 齐人欢笑着提了提被飞溅的水沫打湿的布衣,一一将桶中剩余的饮水泼到地上。完了,再用长戟的小枝猛地在桶底一啄,便算是完成了任务。 另一边,鲍叔牙率领三卒车士减速缓行,观察追来的郑车。三三两两的郑军战车急匆匆赶来,不成队形。鲍叔牙决定先发制人,进行一次短促反击。 令旗一下,两卒战车向两侧展开,形成夹角,零散的郑车三面受敌,车上的干盾无所适从地左支右绌,连自己的身躯都维护不住,更遑论给身旁的车左提供必须的掩护。 从各种刁钻角度飞来的箭矢将追击的郑车车士一一射翻在车舆之中,短短一个照面,齐军已经击杀了十来名郑军的甲士,遭受重创的郑人终于接受了现实,必须结成刚强的阵型,才能与这支反客为主的齐车编队扳扳手腕。 无奈,郑人只能暂时退却,等待更多的援军前来对敌。 而鲍叔牙却没有给他们这个时间。 一阵急促的金柝敲击声之后,执行完破坏供水任务的车士各自登车就位,重新整顿队形。 郑人眼睁睁地看着大闹天宫的齐车安然列队离去,只留下一滩水迹和上百个残破的木桶。齐车绕过郑军徒卒的阵列,临走之前,还射杀了阵列最边缘的十多个倒霉家伙,捎带上那个方阵的乘司马的一只眼睛。 郑军的阵型被鲍叔牙的这一击大大搅乱。总计五十多乘的战车先后脱离徒卒的阵列,钻入那个破口,前来追击鲍叔牙的车队,可惜前面的来得太急,后面的来得太迟,损兵折将,徒劳无功。 附近的战车被鲍叔牙调动前来追击,如此动向,皆被在阵前徘徊的雍廪所部看得一清二楚。 情报回传,中军之鼓再次敲响。阵中待命的连称应声而动,率领同样五卒二十乘战车切向郑阵。 郑人刚刚送走鲍叔牙,却见又一支一模一样的齐车编队,也是人着甲、马披铠,以不输方才的气势再一次了过来。 连称如法炮制,二十乘驰车如重锤般砸碎了当面没有战车掩护的郑阵。 只是连称的运气却不如鲍叔牙那么好。 刚才前来追击鲍叔牙的郑车扑了个空,在阵列后方集结,准备归队。 郑公子突带着郑军的五千后卫、六十多乘战车,正从原圃的小道上冒出头来,准备前来与主力会合。 这两支郑军乌泱泱地挤在一起,不巧让连称撞了个正着。 公子突不意遇见破阵的齐军,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意识到这是绝好的机会,当即命令部下加快步伐,急速冲出林中,前来接战。 原本就在阵后集结的郑车此时也兴奋至极,纷纷张弓搭箭,催动战车迎了上来。 连称见状,顾不得许多,急忙敲响金柝,齐车减速转向,折而向东,沿着鲍叔牙撤离的路线绕行。 郑人被齐车折磨得够呛,如何肯放过侵入阵内的连称,五十余乘战车催马冲锋,为了不影响行进的速度,连旌旗都不张了,压低身躯,一边狂奔,一边弓矢连发。 连称的战车,光是后挡板上,就歪歪斜斜地插上了五六枝箭。 齐军的车士反身还射。相比于专门受过训练,在轻车上反乘回射的斥候们,这些以破阵凌行为本职的选锋甲士并不擅长这一套。不仅,但姿势不太适合,使不上太大的力气,而且瞄准的操作也受到影响。 好在郑人的战车也尚未逼近到足以威胁甲胄掩蔽的车士的距离,双方隔着四五十步互相摸奖,只有恰巧命中不受铠甲保护的面部或手部,或者运气极佳,命中甲胄的接缝处,才能对对方造成足够的伤害。 却听郑军阵后,新来援的郑公子突敲响自己的军鼓,与中军郑伯的国君之鼓你来我往。 齐人不知道郑人军鼓如何编码,但观察郑军军阵的表现,也能略略猜出一二。 郑军的右翼受到军鼓和旌旗的指示,向南卷曲起来,如同拉满弦的弯弓一般。 鼓点之中,郑人的方阵倒了个个,后排的长戟和长矛齐齐端举,面朝着连称前来的方向。郑人吸取了刚才的教训,收短了阵列的宽度,收紧每两名士卒之间的间隙。同时,还将右翼最边缘的部队平摊到队列的后方,转而增加阵型的厚度,。 连称紧锁着眉头。 郑军的阵列如此密集厚重... 冲不开! “不料今日我连氏父子,竟皆命丧于此矣...” 连称忽然笑了起来。 催动战马,车速丝毫不减。 选锋之士不再理会后方的追兵,各自瞄准挡在前路的郑军徒兵。 连称没有统一号令,二十乘的车左各射各的,只有两卒的车士分别受卒长的指挥,进行有限的齐射。 分别射击的坏处在于,顶着应箭的伤亡,郑人能不断调整队形,始终保持最佳姿态迎击来犯的齐车。 郑人表现出了极高的素养,明知被战车撞上非死即伤,尽管两股战战,仍奋勇地挺矛迎战。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连称举头望天。 上苍啊,何其不公! 第一百零七章 溃围而出 连称惊奇地发现,郑军的阵列从背侧开始崩溃。 后排的徒卒皆是后颈或后背中箭,无力地扑倒下去。郑人密集的队形此时反而成了不利因素,伤亡的后排向前倾覆,正叠压在前一排的士卒背上。 郑人不明就里地转身看时,却见或奄奄一息,或一命呜呼的陌生人趴在自己的背上。这一层郑卒正好还是从侧翼的边缘调动过去的,与前方列阵的徒卒并不属于同一建制。 倒数第二排的徒步甲士尽管身经百战,却也没有见过这种诡异的场面,惊骇万状,郑军后排于是一片糜烂。 连称觉得自己又能活了。 拔剑在手,回顾众人,高呼: “二三子尚有存命之机,随我冲杀出去!临敌十步而射,不得有误,误,我等皆死于此矣!” 旌旗鼓舞,雄风猎猎。选锋之士无视了背后胡乱射来的箭矢,不管背上扎了几支羽箭,也不管透过甲胄的箭头在自己的背后留下多少个鲜血淋漓的窟窿,只是安静地拉满弓弦,等待着连称的指示。 连称站直躯干,踩上车轼,视线的高度一下子拉了上去,郑卒们攒动的人头形成不了任何视野的阻碍。原来刚才撤离的齐车还未走远,是鲍叔牙见郑人调整队列,要将第二队齐车围死,于是转而回返,再次凌阵。 不光是远远地射击,外围的齐车此刻也正向着郑军的阵列突来,只是进击的方向与垂直冲锋的连称不同,鲍叔牙给部下规定的进攻方向是斜向切入。如果两面都是垂直冲击,那可就自己撞在一起了。鲍叔牙对着众人再三叮嘱,只要能斫开一到两层郑军的徒卒即可,切不可自己突入,反而陷于其中。 斜向冲击之时,战车车右的长戟、战车车轴上的铜质轮毂都是杀伤力极强的武器。前者灵活多变,既能突刺,又能劈砍,还能钩取,令人防不胜防。后者势大力沉,对齐敌卒的大腿,一旦撞上,坚硬沉重的铜毂与人类的筒骨总有一个要折断,当然,不会是铜毂。 鲍叔牙举起旌旗,令众人做好准备。 只见郑军阵列背后,一乘齐车上的甲士登轼眺望,鲍叔牙惊喜地向车右说道:“子观之,是连氏之子也!” 连氏大夫的冢子还活着! 被包围的同乡还有得救! 选锋之士各个喜形于色。 鲍叔牙估算了一下双方与郑阵的距离,赶紧更换了旌旗,向友军传话: 友军请减速,我先击敌,然后友军击敌。 那边连称望见援兵打出旌旗,于是也举旗回应: 唯! 鲍叔牙喊了一声“善!”,退回车舆之中,改擎原先的旗帜,再次举起。 麾下全车,各就各位,准备接敌! 鲍叔牙的车队进入冲击轨道,当面的郑卒处在车左们的射击死角上。车左们在紧张的情势之中居然无事可干,只能为自己的车右检查一下身上的铜钩是否扣好,免得被巨大的反冲力拖下车去。 距离越来越近,后排持握长兵的郑军正面对着反面的连称,鲍叔牙当面的郑人只有手持干戈的甲士。 一米五不到的短戈对上四米多长的长戟,这些郑人根本威胁不到车上的甲士。 再靠过去一点。 长戟的矛尖在郑人的大盾上划过,留下白花花的印痕。 再靠过去一点。 车右的甲士刺出长戟,从大盾的侧面捅了进去。后方的郑人灵活地躲开,手上的大盾却被长戟的小枝钩住,甲士甚至不需要用力牵拉,只需要稳住自己的躯干,凭借着战车的速度,那名郑卒就连盾带人被掀翻在地。 车右自顾自地收起长戟,准备猎取下一个目标。至于地上的郑卒,已经被下一辆战车上刺出的长戟戳了个对穿。 一个回合下来,鲍叔牙的车士无人伤亡,而遭到攻击的郑卒则损失惨重,四五十人阵亡,二三十人重伤,抵挡连称突围的郑军阵列被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口。 最后一乘战车从郑阵被强行削薄的位置通过,长戟上带着新鲜的血肉。车上的甲士收起兵器,面朝右边,露出了笑容。 当然,不是对着郑人微笑。 连称身先士卒,驰车冲锋,此时正距离郑军的前排十步。 旌旗一挥,突围的车左一齐射出箭矢。 郑军的阵列此时是反向排列,手执长兵的士卒在前,提供遮蔽的干戈手在后,还被鲍叔牙的车队击杀许多,对于车上甲士射出的箭矢毫无抵抗能力。二十支利箭,命中率为百分之百,阻挡在前的郑阵只剩薄薄一层。 接下来,就看车右们的了。 敌军只有一列,车右应当选取夷矛击敌。 长戟虽好,利于面对复数敌人,连续击杀,而要攻击一名敌军徒卒,并最大限度地保护自身,那就应该使用最长的长兵。 这种由商代东夷人首创的长达三寻的长矛折合有五米四五,超过战车上所有其他兵器,也比郑军徒卒手中四米长的步兵酋矛长出一截。 之所以能做的这么长,是因为平时只需插在车上,不用扛着行军。一般的徒卒可实在是伺候不来这么长的矛。 为了配合鲍叔牙的进攻,连称暂时放缓了车速,此时也重新加了上来。 不用旌旗指挥,敌人已在面前。 “杀!” 齐军的夷矛刺向郑人,郑人的举矛还击,却实在是够不着车士本人,只能将就着刺向马匹,或者干脆当作标枪投掷——四米长的酋矛,除非天生神力如高渠弥那般,就算掷出命中,也是歪歪斜斜的,对着甲的车士没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最多拆下一大片铜札罢了。 连称重新从车舆中探出头来,战车已经冲过了郑军的阵线。 右边,鲍叔牙的车队左旋撤离,向连称靠了过来。 选锋旅的两列战车重新会合。 身后,是溃烂的郑阵,横七竖八的残骸上留着车轮碾压的痕迹。 鲍叔牙和连称各二十乘战车的这一横一竖一个十字,地上倒伏的郑人其数不下一百。 连称深吸了一口空气,存活的实感涌了上来。 只是血腥味实在是太浓了些。 第一百零八章 郑军之中(明日真的上架了,可以来捧个场哦) 郑公子突急了。 齐军的战车两次冲入阵中,将郑军的阵型搅得稀烂。 根据现有的情报来看,这些战车总共四十乘,其中三十乘都披挂了马铠,御者技术高超,敢于以极其密集的队形强冲徒卒的阵列,车左的射术、车右的搏击之术皆属上乘。 这必然就是齐军的选锋了。 四十乘的规模,与战前的情报相比对,应是齐军一旅的战车,如果确实如此,那一定就是那个汤乡之旅。 动用选锋,要么就是寻求胜机,要么就是遏制败势。 这气势汹汹冲阵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为了扭转局势罢! 既然如此,那下一步齐军的动向,岂不是... 全面进攻! 当面的齐人只要抓住时机,发起进攻,不说以三军六百乘之力,就是只出二军四百乘、徒卒两万人,列阵强攻,现在阵型纷乱的郑军如何能抵挡的住? 公子突命车右的甲士道: “雍子,请为我告知君父,速速重整队列,加固防线!” 被称为雍子的甲士,正是郑国上卿祭足的女婿,公子突的死党,其名曰纠,封邑在郑国雍氏。 主人如此吩咐,雍纠颔首应答,手执木枹,鸣响车上装配的军鼓。 中军、中军?后军建言:请重整队列、请从速! 后军、后军,命尔各部,奔赴阵前,两翼列阵! 公子突的军鼓如是说道。 带来的五千援军气喘吁吁地跑步前进,填补上阵线的空缺。 公子突本人策马驱车,急入中军,见到郑伯,第一句话便是—— “齐人如若大举攻来,请君父先行撤离!” 郑军上下人心惶惶,紧锣密鼓地重整队形。 公子突随后向郑伯进言,紧急改动郑军的队形。 为防被齐人再次用战车冲溃,整个郑阵收窄加厚,每三个伍中,必须拆出一个加固阵列。原本是四卒一长、列成四层阵列,现在必须让第三个伍的徒卒平分到另两个的后方,形成二干戈手、三矛戟手、一干戈手的夹心配置。 如此,齐车冲来,即便能射杀前两排的徒卒,也会被剩下足足四层十二人的肉身阻遏,陷于阵中。就算破阵,也不能欺凌反面没有遮箭的盾牌,轻松穿阵突围。 第三伍的伍长在两列徒卒的后方指挥自己的伍卒,随时改动,填补前方的空缺。 如此,整个郑阵的宽度缩短了三分之一。原本郑阵的跨度就已经略输齐阵,现在更是短了一大截。为了保护侧翼,郑人将阵型弯成一个半月形,让两翼贴着原圃的林木布阵,以防齐人从两侧迂回打击。 齐车四百八十乘已经探明,这个数目超过了两军的配额,必然是齐人三军皆至,才有如此阵容。而齐人国师三军,有战车六百乘。如此看来,齐阵正军之后,尚余有车一百二十乘为奇兵(读:机。奇兵即预备队)。 公子突指着齐阵后方的旌旗,向郑伯解说道。 郑人终于扎稳阵脚,重新整队完毕,庆幸齐人的进攻来得太迟,已经失掉了时机。只是,对面的齐阵却一点动作都没有,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这齐人是怎么回事,一点面子都不给? 好歹来进攻一下啊? 公子突忽然感觉不是很有面子。 疑惑着登上驰车的车轼,举目远眺。齐阵的中央连扬尘都没有,偃旗息鼓,一片沉寂。 只有左右两端那两支疑似汤乡之旅的具甲驰车部队,刚刚返回主阵,还在微调着战车之间的间距。 公子突左眉扬起,右眉下沉,嘶的一声,用嘴吸了口气。 难道,齐人动用选锋,不是为了求胜? 公子突一拍大腿,跳下车来,两手一秉,向郑伯报道:“君父,请以弱旅试之!齐人或在虚张声势,用其选锋,而杀我锐气,以求稳固。若纵轻兵击之,齐人震动,则是矣——” 总之,先派上一队炮灰前去趟一下雷看看,如果齐国人对付弱兵都吃力,那么肯定是有猫腻。 “齐人车四百八十乘,岂虚也哉!” 郑太子忽看了一眼自己的二弟,杠道。 “齐车之多,诚然。然其徒人为何不动?齐人若以徒卒继其战车而赴我,我亟败矣!” 齐国人的战车是多,但为啥对面的步兵不动?刚才要是齐国人抓住时机,用步兵来创我们,我们早就没得了! 公子突说罢,转向郑伯,总结道:“君父,以儿臣观之,齐人车虽六百乘,然其徒卒必不足万五千人。不然,以万五千人继其车而攻我,我不能当。” 郑伯寤生赞许地点了点头。 分析得确实有点道理。只是,既然当面的齐人不满一万五千人,那,其他的齐国徒卒都到哪里去了呢? 总不至于还窝在临淄城中吧? “然则,齐人徒卒之余众,安在?”郑伯喃喃道。 此言既出,连同旁听的公子亹在内,父子四人同时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齐人不会是派人迂回来抄我们后路了吧? 太子忽先跳了起来,拔剑道:“如此,只有急战,强攻击破当面之敌,可以反败为胜!” 公子突按下长兄,主张道:“不可,当先探明敌军动向,然后行动,方可无虞。” “若待齐人偏师就位,为时迟矣!”太子忽掀开次弟的手,倒持佩剑,单膝跪地,向郑伯请命,“儿臣请提一偏精锐,为大军前驱,直入齐阵,剜其腹心而出,敢请君父自帅三军,随后掩杀。” 公子突恼怒起来,骂道:“吾尝以为亡国之时尚有三十载,不意今日是矣!” 要是把你这种人立为国君,我们郑国迟早要亡国灭种的!只是我还以为要等到三十年后,你才能把祖上的基业给祸祸完,没想到今天就能完事了,真够效率的! 太子忽闻言,愤然扑向其弟,举剑就要刺来,却被郑伯挡了下来。 两人脸上各自一个响亮的耳光。 二公子还有不服之色,郑伯又是啪啪三个巴掌。两人捂着被打肿的脸,慢悠悠地跪了下去,叩首道:“儿臣知错,求君父宽恕...” 第一百零九章 稷下之旅(明日真的上架了,可以来捧个场哦) “《棠棣》之篇,忘乎?”郑伯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上前去,不想再看两个儿子的模样。 “不敢忘。棠棣之华,鄂不韡韡...”二人不情不愿地背诵道。 “背下去。”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第七句。” 二人默念了一下,然后放声: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郑伯转过身来,拍了拍自己的左胸。 “不可留在口中,要记在心里!” “唯...” 唯可以这么有气无力的么? 郑伯瞪了二子一眼。 “唯!” 哼!郑伯重重地甩了甩袖子。“亹!” “在!”公子亹在一旁吓得不轻,听闻君父召唤,急忙小跑过来。 “汝提一偏师二十五乘,徒卒二千人,轻装简行,先回清邑,加固城防。” “唯!” 太子忽和公子突见郑伯开始调兵遣将,各自正要站起身来,却被厉声喝断。 “跪下——”郑伯出气太多,呛了起来。 咳咳咳咳... 二人扑通一声,一齐跪倒。却见郑伯猛然昏厥过去,捂着额头,向后倾倒。 公子们急忙一左一右将国君扶住,找到一辆安车,供郑伯暂歇片刻。 “水!”公子突喊道。 左右的甲士却尴尬地半跪下去,应答:“禀公子,先前齐军驰车破阵,袭取我汲水革车,大军现已断水...” 太子忽闻言,泄了气,向公子突敬了一揖。 “仲弟,为兄率一军断后,弟自领大军返回清邑。” “可。” 二人没什么话可说,分头行动,各自点兵去了。 郑人的调动,被掌握了战场情报的齐军斥候迅速禀报给了齐侯本人。 中军之鼓再次响起。 汤乡、遄台、东门上下之车,为车百六十乘,先驰破敌! 命桑乡、高乡、稷下全旅,乡良人各率之,车百二十乘,徒卒六千人,随而赴敌! 大军开始缓缓移动,齐阵之中,尘霾四起。 大鼓的鸣响之中,却夹杂了小鼓的异动。 鲍叔牙驰车急入中军,只见本在后军待命的百里视也刚从车上下来,一问,正是为出击之事,二人携手,急急忙忙小跑到齐侯禄甫的面前。 “君侯,请收回成命。郑人未可击也!”百里视作为上大夫,先行一步,向齐侯谏道。 鲍叔牙也一同跪了下去。 “郑军将退,为何不击?”齐侯禄甫皱了皱眉头。 “君侯,郑人虽退,非溃败而退也。” 百里视解释道。 大军还未接战,郑军主动退却,无论什么原因,必然会安排好断后的部队。即便不是精锐,也至少是中流砥柱级别的强兵。现在齐军的兵力不过一万余人,远远少于当面的郑军,若是在郑人全神警惕的时候贸然追击,一定要吃大亏的。 齐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激昂急促的鼓点,一转而变为了接连的鸣金之声。 中军的帅台之上,代表各旅的旌旗高高举起,意味着所有出击的部队都要立即停止进攻,退回阵中。 鲍叔牙觉得不太对劲,思索一番,说道:“不可令各部皆归!郑人若此时反击,恐有不虞。” 话音刚落,郑阵之中鼓声大作,众人急忙登轼观看,却见郑军果然进行反击。 乌泱乌泱的郑军小步慢跑着压了上来。 粗略看去,两偏之师一字排开,五十乘战车夹杂在方阵当中,列成经典的鱼丽之陈。 郑人沉默着,前行着,只听得见军鼓的轰鸣和人足的步履,马蹄的踢踏,车轮的滚动。 但凡有点嗅觉的人,都能感受到郑军军阵之中不祥的气息。 齐军的四旅战车已经奉命脱离,后面桑乡、高乡、稷下三旅的徒卒却还在向北陆续撤退。 君臣都已意识到,如果三旅徒卒就这样返回阵中,那么还来不及整队,郑人恐怕就已经与齐阵接战了,如此,则齐军必然会被气势汹汹的郑军一击冲垮! 谁去呢? 三选一吧,留下其中一旅,另外两个旅全速返回阵列中,重新结阵,然后固守。 旌旗升起,鼓点落下。 稷下之旅听命: 全旅止步,人各回转,重新整队。 迎击郑军! 当面的郑军五十乘,有三千七百五十人,想必定是留下来断后的精锐之师;稷下之旅,车四十乘,徒卒二千人,只是齐国国师中军的一个普通的旅而已。 稷下之乡,乡良人崔氏大夫无终*,又不过是齐国大夫之中一个平平无奇的透明人而已。 朝堂之上,从未见过此人有何创树,领地的治理也中规中矩。 要问起他的生平,恐怕也只有寥寥几言打发了事。也只有出身的崔氏值得提上一嘴,丁公汲的嗣子吕季,丁公逝世之后让位于乙公,得封于济阳崔邑,为崔氏大夫,谥号穆伯。其子名沃,其孙名野,其后默默无闻相传,只知道崔氏家族的寿命还算长,自崔氏得封以来,传到崔无终这里,不过八世而已。 两下比对,虽然必败无疑,但好歹应该还是能拖延住郑军的进攻,最好,能让郑人的队列发生混乱,给大军的反击创造条件。 稷下之旅的旗帜高高擎起,随旅帅同行的小鼓向国君回复—— 敬唯! 军命已下,齐人就地立定。 在他们背后二百步,郑军开始加快行进的速度。 两队共十乘战车先行,脱离方阵的掩护,向当面的齐旅驶来。 先前奉命出击,然后鸣金收兵,稷下之旅是后排改成前排撤退的,此时士卒各自持兵站定,在各卒长、小戎长和伍长的指令之下,一齐后转,便恢复成了临敌接战的阵型。 两排干戈在前,两排酋矛在后,作为一支非重点关照的部队,伍长还没有配发弓弩,而是手持长戟,身披甲胄,夹在第三排的位置前后指挥。 稷下之旅的旅旗收了回来,换成了指挥各卒的小旗。 稷下之旅的战车稍稍有些脱节,此时在崔无终的指令之下各自回旋,从两翼绕了回来。 面对郑军战车的袭扰,齐人针锋相对,也派出两卒八乘战车,与来袭的郑车周旋。 郑军的徒卒继续前进,双方的距离缩短到了一百二十步。 放弃了 第116章 放弃了 这个取材先天有所不足,后天作者的功力又不足以carry,因此无法达到预期的成果,几天看下来,成绩确实不如人意,今天被咖喱取笑,想想真有道理。接下来作者有重要事情要忙,也没有太多的精力来给设法补救,因此决定跑路,将来重开的概率...不大。 作者会吸取教训,下一本书会避免之前踩过的坑,不过那也是相当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情了。 就此别过! 第一百一十章 斜击对圆阵 第117章 斜击对圆阵 稷下之旅的士卒鼓起勇气。 身边是朝夕相处的乡党,若是在这里怂了,回去要被乡里乡亲戳脊梁骨的。 伍长们后顾前视,呼喊着口令,让自己的伍卒站立整齐。 众人互相叮咛,待会儿接战,一起配合,把郑人给顶回去,让他们看看我们齐国国人的骨气。 然而,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两翼正在离场的雍廪大夫所部轻车,从郑军的斜侧面观察到阵线的后方还有阵列,当面的郑人不是两偏五十乘,而是整整一军之众,五偏一百二十五乘,徒卒九千三百七十五人。 郑人把真正的杀招隐藏在后列,五个偏的阵势如同“吕品”一般,前方两个均匀的偏,后方却把力量集中在右翼,压缩间距,形成密集阵型,攥成了一个有力的拳头。 在徒卒的后方,还有七十五驷驰车,分成三列,如同“川”字。一旦接战,这些战车一定会从阵后突出,包抄稷下之旅的两翼,乃至截断齐人的退路,将这两千齐军一网打尽。 崔无终来不及对提供情报的大夫雍廪表示感激,仍举小旗,击鼓传令。 稷下之旅的两翼向后弯曲,徒卒奔跑着就位,最终在阵列的正后方愈合,形成一个严密的圆阵。 左右两人之间距离压缩到能够活动的极限,稷下之旅的阵势如同一只卷曲的刺猬,密密麻麻的矛戟一致对外,大盾将所有徒卒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 崔无终留在圆心指挥,其余的战车则脱离阵列,在圆阵的后方待命。 中军之鼓响起,齐军主阵之中旌旗招展。命斥候停止退却,转而向郑军侧后迂回,吸引郑人的注意,只是不要接战。 此时,郑军已接近到六十步。 前排的两偏,有步弓手七百五十人,奉郑太子忽之命,出列齐射。 弦崩之声如同雷响,齐军这是第一次见到如雨点般降下的箭矢。 干戈手的盾牌上一时间插满了羽箭,好在阵型足够密集,没有多少供箭矢钻入的缝隙,前排的徒卒没有遭受太大的伤亡。只是,圆阵反面的士卒就遭了殃了。 郑人的箭矢有相当一部分以抛物线越过了前排的头顶,反而落在了后排的身上。圆阵反面的齐卒也是干戈手朝外,矛戟手在内,而郑人的抛射,对不着铠甲的矛戟手造成了重大的伤亡。 仅仅这一轮齐射,稷下之旅阵亡六十余人,伤者更是超过百人! 不过,在行进间上弦开弓却并非易事,郑人此后还是继续逼近,而第二轮齐射迟迟不能就位。 崔无终本人也被郑矢射中,只是远远射来的箭矢没有贯穿坚实的铜甲,崔无终得以幸免于难。 郑太子忽见圆阵的背面着箭效果良好,于是将左后方的一偏之师整个留了下来,徒卒列阵待命,而全偏小四百名弓弩手就地扎下脚跟,持续对齐稷下之旅进行压制。 还未交战,就已经出现了大量的减员。密集的阵型又无法及时改变,反面的干戈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后的伍伴被郑人的箭矢射杀,齐旅的士气降到了冰点。 这时,郑人的两翼突然出现了骚动。 齐人翘首以盼,原来是雍廪大夫带着四十乘轻车从郑军两翼包抄了过去。 是雍大夫的车乘! 有人在阵中喊道。 汤乡之车在集结! 口耳相传。 崔无终为属下的士卒添了一把火。 无终拔出佩剑,奋力斩断座车的车辕,大喊道:“今日之事若成,二三子尽分封赐,我无终无所取也!今日之事不成,我与二三子共赴黄泉,来日父老乡亲为众人祭祀,二三子先享血食,然后我食乎!” 众人一阵哄笑,骂道:“大夫到时来抢,我等又奈何不得!” “如若违此誓言,使我如同此车!” “到时不知尸身碎成几段,何患一斩乎!” 崔无终也笑了起来。 郑人的脚步没有为此中断。 三十步。 从天而降的箭矢没有停过,直到最前面的郑军徒卒莫名挨了一箭,后方的郑军射手才停止射击。 郑军的伍长们终于上好了弓弦,快步走到阵列前方,听师帅号令,一齐放箭。 持弓者直立上扬,持弩者半跪下沉。 一声弦响,弩矢先至。 数十名齐军干戈手膝下中箭,跪倒下去,却仍勉强用短戈的平头支撑住身体。盾牌虽然歪歪斜斜,却仍护卫在乡党们的身前。 从头顶掠过的弓矢已经太过低平,没有上一轮齐射的效果那么显着,只有少数高个的齐人不幸中箭,万幸者丢了半只耳朵,不幸者只能先行一步,等着明年分派祭品了。 郑军没有时间停留。 在圆阵的后方,齐军的主力已经完成了集结,正在重整队形。 若是不能及时击溃眼前的这支齐旅,不光精心准备的反攻要付诸东流,接下来的撤退也不会顺利。 郑太子忽亲自击鼓,隆隆的郑右军之鼓号令全军,奋勇一战,摧垮齐人。 十步。 郑军的弓弩手最后一轮齐射。 先前中箭跪倒的齐军干戈手暴露出大半个身躯,在十步的距离上,连最好的甲胄都无法抵御强弩的射击,二十来具大盾哐当落地。 郑军徒卒的酋矛终于和齐人的酋矛、长戟接触。 混乱的交战锋线上没有了弓弩手发挥的空间,郑军的伍长们恢复了指挥官的职能,退到其余四人的身后,除非当面的干戈手已经阵亡,伍长是不会出来冒险的。 而齐军这边,一旦两名干戈手阵亡,接下来则是着甲的伍长顶在前面,两杆徒矛在后面援护。 郑军原计划的斜击没有奏效,齐军的阵型如同卵石般圆滑,没有棱角供斜击部队迂回磨损。双方接触的锋线被缩短到极限,意味着交战的烈度提不上来,双方近战的伤亡数字跳动得也令人焦急。 在棱角分明的情况下,所有被以多击少的风险全部压在棱角处的士卒身上,致使这里的徒卒极其容易被迅速击杀,如此循环往复,会使军阵在优势敌军的进攻之下快速崩溃。 稷下之旅宁可顶着箭矢抛射造成的伤亡,也要围成圆阵,便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 现在不足两千齐军围在一个直径不足八十米的圆中,郑太子忽命两偏之师解除方阵,绕着齐人的圆阵围了上来,尽量拉长交战的锋线,也只能围成一个直径大上一米的圆圈,实际上只有四百二十人能直接与外围四百齐人面对面交战。 算上后方手持长兵的徒卒,也不过是二千一百对阵一千七八百罢了。 无论圈外的郑军兵力是两千人,五千人还是一万人,就算是十万,同一时刻能够实现交战的,就只有这些。再要往里挤人,士卒们的手脚就要施展不开了,反而会被灵活应对的齐人杀伤。 而且,随着战斗的进行,双方的士卒逐渐伤亡,齐人保持着大致的圆形,不断地缩小这个圆的直径,使得交战的锋线也不断地缩短,多余的郑卒被同伴挤出圆圈,齐人伤亡的速率于是越来越慢。 更令人崩溃的是,自己的两翼,雍廪的四十乘二人轻车若即若离,郑军的驰车冲上去,齐车就凭借着机动性的优势与郑车拉开距离,一旦退回来,齐车又回旋逼近,朝着郑军徒卒的阵列远远地抛射。 郑忽无奈之下,只能放弃进击齐军主阵的打算,命剩下的两偏之师越过齐人的圆阵,重新布阵,而先前停留远射的一偏之师向主力靠拢,准备迎击齐军的反扑,总之先吃掉被围的一旅,然后徐徐撤退,也不是不能接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击其惰归 第118章 击其惰归 眼见日头即将西沉,齐国中军终于整队完毕。 齐侯禄甫踏上车轼,眯着眼睛,观察战场的态势。 稷下之旅组成的圆阵,直径已经缩短了三分之一还多。 粗略估计,圈内的齐军伤亡已达七八百人。 在圆阵外围,郑军两偏之师以车轮战术轮流进攻,持续不断地消耗着被围齐卒的体力,稷下之旅已经逼近崩溃的极限了。 不过,圈外郑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与稷下之旅的血战之中,近两百名郑军徒卒阵亡,三四百名伤员的情况十分危急。 持续的鏖战,不仅没有食物补充,连饮水都无法保证,除了能稍微蹲下休息之外,甚至还不如腰间系着水袋的齐人。 稷下之旅的战车不愿抛下乡党撤走。 四十乘对上郑车一百二十五乘,结果只能是以卵击石。齐侯不得不投入了东门二旅的战车加以援护,一番交锋下来,双方的战马都已筋疲力尽,箭矢射空之后,车左们的手已经抖得连佩剑都拔不出来了。车右们的矛戟多半损伤,甚至有在敌人的札甲上生生折断的。 此时,无力再战的双方战车只能列定队形,彼此瞪视。 在郑太子忽的右军后方,郑国的主力已经撤走大半,剩下的数千郑军围绕着林间道路的入口展开,防止退路被截断。 是时候了。 齐侯禄甫瞑目仰头,默念:“曾孙齐侯禄*惟以国之戎事请于太公,太公其佑我哉!” 念罢,拔出佩剑,目视车右,命曰: “击鼓,进军!” 中军之鼓响彻濮水南岸。 齐国中军五旅,稷下之旅被郑军围困,与选锋交换而来的西郭之旅在濮水北岸看守修泽城。其余三旅:遄台、桑乡、高乡之旅分列于左中右三支大阵,大阵之中,是五十人的小戎之阵。 在左翼遄台之旅的后方,是百里视的邑师部队二千余人。 除了这共计八千余名徒卒和配属的战车之外,还有左右两军拨配的战车四百乘,仅留下四十乘守卫浮桥,其余全部压上。 踏着隆隆的鼓点,齐军的士卒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缓缓地向郑军的阵线逼近。 暮光之中,被围的稷下之旅盼来的是救援的曙光。 指挥已没有了意义,齐大夫崔无终亲自持戟搏战,与麾下的徒卒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身披三创,阵斩郑军徒卒七人。 在原来指挥车的位置,安置着伤重不能再战的齐卒。 被弓矢命中,被步戈啄伤之人尚且有救,被酋矛贯穿的,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等待死亡的降临。 所有人的耳畔都是嗡嗡的闷响,体力透支导致神智已经不太清楚,无论是齐人还是郑人,都只是机械性地将手中的兵器刺入敌人的躯体。 在弥漫着熏天的血腥味的战场中心,没有人能够闻到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双方的士卒已经在这里厮杀了将近一个时辰,每一个人的每一根发丝上,都布满了类似铁锈的味道。深红发黑的结块留在脸上,胡须上,臂膀上,甲胄上,战袍上,汗水打湿衣物,又被风干,然后再次汗湿,身上结晶了一层细密的盐。 喉咙早已嘶哑得说不出话来,尤其是郑人,连传达命令的话语都能省则省。 青铜铸造的甲片和尖刃各自摧折,士卒们持握兵器,手臂上的肌肉因过度紧张而颤抖着,缺损了的矛头比着敌寇的脸面不由自主地画着圈。 一大群乌鸦跟随着几只秃鹫在战阵的上空盘旋。 这时,北方传来的鼓声令这些如同僵尸的齐人重新活了过来。 “是国君之鼓!” “鼓令进军!全军进军!” “有救了?” 齐国人好像嗓子都不疼了。宁可忍着冒火一般的疼痛,也要左顾右盼相告。 郑人鼓起勇气进行的又一波次进攻被稷下之旅击退,战场上徒然添置了五六十具新鲜的死尸。 包围圈中的齐人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机,还存活的伍长们安排自己的伍卒和临时代管的友邻轮流撤下来喝水吃粮。 崔无终拄着戟的长柄,一瘸一拐地挪回圆心,拾起稷下之旅的战旗,用沾满血污的手轻轻拂去上面的泥土,倚着倾倒的战车立了起来。 没有风。 旌旗低垂着。 崔无终握着旗杆,摇了一摇。 旗展开了。 他笑了笑,把战车扶正,将旌旗插在原本的位置上。 战场的另一边,齐人清晰地看见,被郑军团团围困的稷下之旅打出了他们的旅旗。 唤醒鼓舞之中,脚步渐渐加快。 齐军的战车养精蓄锐了许久,现在到了再次出动的时候。 鲍叔牙擎起旌旗,敲响随身的小鼓,指挥选锋旅三十乘具甲的战车,从齐军阵列的后方向左绕行而出。 由强悍的甲车挑头,后方的齐军战车依次跟进,庞大的车队卷起漫天的烟尘。 郑军的驰车已经无力再战,鲍叔牙将自己的目标锁定在了郑军右翼的徒卒,也就是加强过后的齐军左翼即将接触的那部郑军。 车左们在进入射击死角之前各自射出两支箭矢,不过当面的郑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对齐军战车的进攻早有准备,用密集的盾阵将损害降到了最低。 无妨。 自阵列的左翼进攻,车右是执行破阵任务的主力。 锐利的铜戟在黄昏中晦暗无光,却更增添了肃杀的威势。 齐军的战车列成单纵长队,如同一条不见头尾的巨龙,从车右探出的锐戟便是巨龙骇人的无数爪牙。 齐车奔驰起来。 见齐军主力开始进攻,郑太子忽看了一眼还在包围圈中的齐稷下之旅。 还差最后一口气,就能吃掉这支齐军了。 不能退让! 郑人也擂起鼓来。 三偏徒卒共计五千六百余人以两翼突出、中央凹陷的倒品字布局,与迎面而来的齐人针锋相对。 “此战抵挡住齐军进攻,待敌少退,全军方可撤退。” 郑忽向属下各偏击鼓传令道。 更换旌旗,又再次下达命令: “二偏之师加紧攻势,在全军退却之前,必须将受困齐军彻底拿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破郑右军 第119章 破郑右军 郑人的还射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 齐车的车左进入射击死角,也就意味着持盾待敌的车右正好隔在双方弓手之间。 三百多把郑弓郑弩集中火力,瞄准冲在前方的鲍叔牙部一轮齐射,只听得沉闷的受箭声之后,密密麻麻的羽箭被大盾、车舆和马铠吸收了全部的威力。 齐军的车右亮出了长兵,探出半个身子在车舆之外。 如同剃刀一般,齐车车右凌厉的劈杀将郑阵的侧翼连骨带肉狠狠削去一层。 齐军徒卒的长矛被多半被车右的大盾或右侧车舆的挡板隔开,而车右们只需要单手把持长戟,战车的高速就能代替挥动的力量,给郑军的徒卒造成致命的伤害。 交锋还在继续。 后面还有四个旅二百四十乘战车接踵而来。 这些年轻的车士正渴望着建立功勋。 一轮剐蹭下来,郑军阵列右翼的宽度被削薄了近五分之一。 齐车刚刚过去,惊魂未定的郑军右翼之徒发现,当面的齐军徒卒在距离三十步时稍稍停顿,并不继续前进,而是全体向左回旋,沿着刚才战车冲击的路径跑步前进。 在这支齐军的背后,赫然出现了另一支同等规模的,宋军部队。 应该就是那支范邑之师了。 郑太子忽意识到情况不妙。 自己的右翼现在情况危急! 齐人集中了两倍的兵力,准备从正面和侧面一同发力,将右翼的这支偏师一举击溃。 岂能让齐人得逞?郑忽焦急地鸣响金柝。 金柝之声,是退兵之声。 只是,暮色之中,代表向右翼下令的旌旗看不太分明,郑军的左翼以为自己也要后退,于是让开了一阵的距离,任由当面的齐旅贴上来占领。 郑忽方寸大乱。 左翼为何擅自后退? 赶紧派遣传信的使者,前往左翼的军阵问责。 但这已经是后话了。 两翼同时后撤,意味着原本凹陷的中央军阵现在反而成为了一个突出部。 而郑忽本人,就处在这个突出部当中。 更要命的是,传命用的军鼓之声齐人也能听到,自己的位置早就已经暴露无遗。 果然,齐军的中阵也压了上来,会同处在侧翼的两个徒卒旅,向郑忽所在的中阵发动了猛攻。 仅仅一通鼓的功夫,前沿的三个五乘队就已经支撑不住,自行崩解。 齐军的锋刃,很快就要斩到自己跟前了! 郑忽捏了一把汗。 悔不该贪那一旅之卒! 掩护大军撤退,后卫先发制人,主动进攻敌阵确实可以迷惑对手,但实际操作之时,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任务目标。 是要让对方耽于自保,而不是真的要吃掉对方一部。 刚才齐军退却,自己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此时见好就收,现在大军应该已经在原圃撤往清邑的道路上了。 谁成想这顺手牵羊搂草打兔子的活计,居然成为了画蛇添足的那一笔。 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为今之计,只有赶紧跑路,走为上策了。 郑忽撤下旗帜,鸣响金柝。 这回倒是不会再错了,不挂旗帜鸣金,除了总退却,还能是什么呢? 唯一让郑忽感到安慰的,是围攻齐稷下之旅的那两支偏师,已经基本将对敌齐军的生机耗尽,即便撤围,那支齐旅也已无力再威胁自己的侧背。 郑忽吩咐御者将车乘回旋,准备撤离战场,却不料被御夫拒绝。 太子还是换乘其他战车先走,留下仆臣在此鸣金,齐人来时,我向反方向撤离,可保太子无虞。 郑忽拂袖怒道:“岂有此理!败军逃亡已是耻辱,让臣下代替自己受难,孤今后如何做人?” 不听御夫之言,执意驾驶自己的战车撤退。 齐军一师二旅互相协同,会攻郑军中偏之师成功,于是转而与左翼的遄台之旅一道,夹攻郑军已经十分薄弱的右翼。 眼见郑军溃败之势已成,齐侯于是击鼓下令,预备的四旅战车立即出击,追猎撤退的郑军。 不成建制的乱军三三两两的散落在战场上,齐军的车乘甚至无需真的挥戟开弓击杀,只需从旁经过,向那几个郑人下令,丢下兵器,去齐军中阵束手就擒。 齐人奋起追赶五十步,听得国君鸣金召唤,于是停下脚步,任由残余的郑军脱身而去,逃出生天。 是已经没必要再追了。 郑军右军的军帅,郑伯的太子,齐侯的前女婿候补郑忽,已经被鲍叔牙带领的汤乡之车擒获。 郑忽的那乘战车实在是显眼不过,车上堆着旌旗,架着军鼓,一看便是大鱼的样子。 鲍叔牙连射三箭,将那乘战车的两匹服马击杀。没了服马的车辆根本无法动弹,郑忽忙着下车,将服马的马具套给两匹骖马,再登车时,鲍叔牙车右的夷矛已经怼在郑太子那张英俊的脸上了。 溃败的郑人逃进了原圃之林。 齐侯禄甫派遣一旅之卒封锁住林间道路的出口,命令大军打扫战场之后,暂时撤往濮水以北的修泽城休息。 此战,齐军击破郑人留下殿后的右军之众,杀伤郑军二千余人,俘获战车十二乘,生擒郑太子忽以下三百人,缴获军械甲胄极丰。 齐人自损一千八百,其中一半以上来自于稷下之旅。大夫崔无终身披数创,好歹被援军救下。 齐侯禄甫亲自握着崔无终冰凉的手,护送无终前往修泽疗养。 濮水南岸战事,就此告一段落。 齐国中军占据原圃以北,左右两军尚在萑苻泽中前进,不过有了当地向导的指引,为首的选锋之士已经距离萑苻泽南界不远。 且看其余诸国,卫军分崩离析,次日清晨,公子职率领所部脱离国君的管制,自行向朝歌撤退。 王师的斥候刚与围困鄢陵的陈军接上头,约定三日之后会攻鄢陵。 郑伯昏厥,郑太子被俘,郑国的担子现在落在了郑公子突的头上。 整个围绕郑国的战局,以郑军三军遁入原圃为契机,暂时安静了下来。 只是,这样的宁静注定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新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第一百一十三章 清邑攻防 第120章 清邑攻防 王十三年十月初一,庚辰日。 齐国汤乡之旅在公子彭生的率领下,终于从萑苻泽中走了出来。 踏出遮天蔽日的林荫,步入郑人开垦的农地,郑国清邑就在选锋之士的面前。 农忙时节已经过去,郑国的农夫都窝在自己的家里,田间地头少了些人气。 林中的腐败气味在此处消散,齐国人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公子彭生派出一个小戎五十人,四下散开,充当斥候,用以侦察和屏蔽军情,主力则继续向着清邑城疾行。 及至次日晌午,齐军抵达清邑城郊。 清邑的郑人正忙着给前线的国师输送军粮补给,昨夜刚刚得知消息,军中的水桶被破坏严重,清邑之人连夜收集了家用的木桶,也堆在役车之上,急着出发向北而去。 原本就没怎么设防的清邑城此时愈加空虚。 公子彭生听闻斥候的汇报,大喜。当即组织全旅,就地砍伐木材,制作攻城用的轻梯。 当全副武装的齐军选锋出现在城下之时,郑人连守城的弓矢都没怎么备齐。 齐人大摇大摆地在城下架起长梯,零星砸落的石块之类根本成不了气候。 公子彭生亲提短剑,先登而上,接连斩杀郑军十余人,一直赶着当面的郑人溃下城去。 清邑的陷落,不过用时几个时辰而已。 彭生入城,第一件事,便是封锁清邑武库,查抄城内粮仓。 随后,又派出小股部队,向北搜索前进,侦察郑军主力的动向。 选锋旅的主力则奉命进入城池休整。 这一路在沼泽烂地中摸爬滚打,昼夜兼程的急行军之后,又是一场攻城战斗。即便是选锋之士,此时也已经全都精疲力竭。 郑人的房屋可以遮蔽初冬的凉风,郑人的粱米散发着诱人的魔力,郑国的妇...军法有约,不许。 齐人奉太子诸儿之命,不动屠刀,只是将清邑的居民驱赶到城邑的一侧,给自己人腾出空间暂住。 彭生带着两行甲士,踹开郑清邑大夫的居室,大手大脚地闯了进去。 那家大夫在齐人攻城之前就已先行逃亡,此时早已不知所踪。偌大的府邸空无一人,只有吃得肥胖的老鼠沿着墙脚窜来窜去,不时还回过头来,似乎打量一番新来的齐人,又兴致缺缺地兀自走开去了。 彭生走进府邸的正堂,稍稍环顾,确认并无异样,便迈步入内。扶起倾倒的木架,将身上的三重甲胄卸下,一件件挂了上去。 安置妥善,于是长舒一口大气,往人家办公的案台前一坐。 这一坐,倦意便涌了上来。 就是齐国第一的勇士,也是会疲惫的。 公子彭生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一会儿。辅兵为旅帅端来热腾腾的饭食时,却见彭生盘在案几之上,呼噜声打得震天动地,于是将餐食放在一边,自己识趣地退了出去。 半夜,彭生饿醒过来,掌灯四顾,准备觅食,却听得外面乱哄哄的一片。 嘈杂间,似有金戈交错之声,彭生猛地惊觉过来,拔剑在手,又从铜豆中抓起一把冷粟嚼了,一边吞咽,一边往身上堆甲。三重战甲要穿上身,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彭生只穿完第二件,汤乡之旅的一名小戎长手持还在滴血的长矛闯了进来,高呼:“旅帅,敌袭!” 公子彭生瞪大了眼睛。 什么人这么不讲武德! 还要不要周礼了? “说清楚,来人几何,是何面貌?” “混乱之中看不分明,只知应是郑军精锐,人皆披甲,手执长兵以战!” “来了几时?” “尚不多时。” 公子彭生点了点头,道:“知之矣。汝为我严守府门,不得放郑军入内。” “唯!” 说着,公子彭生快步走出居室,抢入府宅的内院。 空无一人的院中,选锋旅的军鼓安放在墙根处。 公子彭生没见到击鼓的木枹,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便将大鼓立住,用自己宽大的手掌充当鼓槌,用力地敲响。 选锋之士听命! 甲乙丙丁四连之卒,各自阻塞东南西北四门; 戊己二连之卒,死守武库; 庚连之卒,据守粮仓; 辛壬癸三连,向我靠拢! 熄灭灯烛火把,各自坚守阵位,听其声而辨其人。 如若听闻有不识之声,敌也!以兵刺之,不得有失。 彭生吹了吹拍得生疼的手掌,再次重复下达命令。 城中本就不怎么多的灯炬瞬间熄灭了大半,剩下的,全是攻入城中的郑军持握的火把。 齐军的精锐就着这点微弱的火光,向暴露无遗的郑人发起猛烈的反攻。 厮杀之声响彻云天。 郑人无奈,也各自熄灭了火把,打算浑水摸鱼,与齐军乱战。而齐军却不接这个茬,听得军令,当即停止交战,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指定位置。 训练有素的选锋之士迅速在城池的四门结成战阵,一面朝内,一面朝外,林立的干戈矛戟,将窄窄的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两个应有二百人的连单位在武库集结完毕,将库存的几辆残损的战车推了出来,向一侧放倒,当作临时掩体。 伍长们弓弩上弦,架在战车车舆的挡板上,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向。 另一个连的兵力钻入粮仓之中,城内的粮仓本就是极其利于防守的简易堡垒,以二百人的兵力防守,绰绰有余。 其余的众人循着鼓声,在街巷中且战且行,干戈在前,弓弩、酋矛在中,长戟在后,五人为伍,各自配合,一路刺杀过去。 越来越多的齐卒聚集到公子彭生所在的府宅外。 府门打开,众人鱼贯而入。 通明的灯火照亮每个人的脸庞,人人相互检视,无一名郑卒混入其中。 彭生寻得三个连长,命其各自整顿队伍,在院场中列好队形,然后依次出击。 辛连之卒实到一百八十八人,携带小鼓,出府邸正门向东扫讨,沿主干道路逆时针回旋,壬连之卒实到一百七十五人,携带金柝,出府邸正门向西,顺时针冲杀,两部约定,在城池北墙之下重新会合。 剩下最后一连,应到二百人,实到二百人,在府中留作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战场。 一天两更,养肝护肝。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讲武德 第121章 不讲武德 清邑城此时就像一方硕大的棋盘,公子彭生的几道军令下来,齐选锋之士将棋盘的四边两角牢牢占住。 齐人守卫四门的四队人马死死控制住登城的阶梯,城内城外的交通被完全断绝。 郑人混入城中,毫无队列可言,连基本的建制都不能保证,不少部队一半被围在城内,一半被堵在城外。 结阵而战的齐人二连,以大盾开道,缓缓向前推进。 几名郑人挺着长矛前来迎战,两下刺来,一支被大盾向上顶开,一支被长戟的小枝卡住,找准破绽,齐卒刺出手中的酋矛,一击毙命。伍长上弦搭箭,就着甲胄的反光,一箭便将另一郑卒射翻在地。 郑军的乘司马在不远处敲响金柝,意图重新集结队列。齐人却派出一个小戎的士卒,以伍为单位,混在快步撤退的郑人中间,循着青铜的奏鸣声而去。 见了敲击金柝的郑军司马,齐人顾盼左右,约定共数到三,随即高喊着杀了过去。 周围的郑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司马的人头已经被齐军斩下,发令的金柝和小鼓也被齐人缴获了过去。 郑军重整队列的尝试还没有开始,就以失败告终。 齐军战阵一路推进,如入无人之境。三三两两各自为战的郑军无论有多少,也敌不上这小二百人一阵,军容严整的齐军精锐。 到黎明时分,齐军的小鼓和金柝在城北偏东的一处房屋转角相遇,宣告侵入城中的郑军惨遭全歼。 城外,不计其数的郑人向坚守四门的齐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却始终未能奏效。齐军的阵容就好像是青铜浇筑在城门之内的,任凭郑军如何进攻,就是岿然不动。 清晨第一缕曙光投下,登城观望的齐军这才看见,清邑城下已经集结了千余名郑军的徒卒,和二十五乘全副武装的驷马驰车。 昨夜派去侦察的弟兄遭遇的便是这些战车的追杀,以至于连一个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 这些郑人根本不讲武德,超过了五十步的范围,照追不误,直到将所有齐军斥候赶上击杀,才心安理得地前来攻城。 这是由郑公子亹率领的郑军前锋,昼夜兼程,强行军两天两夜,这才抵达了清邑城下。 昨夜至今晨,五六百名郑卒命丧城中,损失惨重的郑军不得不暂缓进攻的计划,重整建制,将受损严重的部队拆分,充填到还算完整的队伍中去。 这样的做法不可避免的会导致战力的下滑,但没有建制的部队更是没法使用。郑公子亹不得已,也只能捏着鼻子这么干了。 公子彭生立在城上,观望郑军的阵容,掐指算着侄儿率领主力到达的时间。 快则半日,慢的话,可能还要一日或一日半。 当面的郑军,看起来也与自己的汤乡之旅一样,是急行军赶来的。郑人的情况更惨,好歹齐人还在城内休息了半夜,而这些郑人,在城下列成歪歪扭扭的阵型,士卒看着就好像要睡着了似的。 公子彭生提笔挥毫,写下战书一封,派遣使者给郑人送去。 又命昨夜守卫武库和粮仓的士卒转移到城北的街道两侧待命,倚着房屋的墙根稍事休息,而昨夜留作预备队的癸连之卒在城北门的两侧列好阵势,以举红旗为号,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彭生在城上,望见使者掮着小旗,走进郑军军阵之中,递送了战书,正在返回。郑人听说约定正午交战,稍稍松了劲。 然而,郑军仍在执行他们的军纪,并不是所有士卒都一并开始休息。只有后排一半的兵力就地坐下,打开随身的包袱吃起干粮来。 而前排的人马则仍然严阵以待,瞪着眼睛,盯着城上的公子彭生。 没有什么可乘之机。 公子彭生叹了口气,命令麾下的士卒继续休息。 后排的郑军吃过了干粮,又喝饱了沿途补充上来的饮水,于是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各自向前列阵,与刚才的前排互相调换了位置。 这回轮到这些郑卒休整饮食了。 彭生放郑人休息了一会儿,见郑军前后换防,赶紧回头吩咐掌旗的士卒,将高举的白旗改换为红旗。 城北一座矮舍的房顶上,传递命令的旗手也跟着将手中的旌旗改换成与城楼上相同的红色。 城门两侧,齐军的卒长盯着房顶上的旗号,见白旗落下,红旗升起,当即率领左右两队各一百精兵,如一柄尖刀般冲出城来。 齐人弃去大盾,携带清一色的酋矛,甲士打头,徒兵跟进,快步奔驰,向着二百步开外郑军的阵列冲了上去。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郑军愣神的档口,齐人已经跑出五六十步。 郑公子亹反应还算及时,抢出车上的木枹,敲响偏师的军鼓,打出旌旗,命令前后排的徒卒立即取消换防,重新整合队列,迎击齐军的攻势。 齐军接近至一百步时,郑军已经严阵以待,干戈手端举着手中的大盾,后方的两支长矛或者长戟从盾牌的缝隙间探出头来。 伍长们架起弓弩,半跪在阵列的前方,等待司马放箭的号令。 不行,这样下去,不仅达不到突然袭击的目的,反而会被阵容严整的郑军打出惨不忍睹的战损。 公子彭生赶紧敲响金柝,叫停了这一波攻势。齐人就地站定,缓缓向后退却,一直退入城中。 后排的郑军爆发出一阵哄笑。 原来是公子亹命令士卒嘲笑齐人,极言齐军不讲武德,却还无功而返。 正当此时,郑军的侧后响起了喊杀之声。 军鼓之声从东北方向传来,是齐军的鼓号。 我部右军申乡之旅,前来助战! 公子彭生远远眺望,犀利的目光透过即将消散的晨雾,从无数蚂蚁般的小人中分辨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雄浑的面貌此时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贤侄,来得好快啊! 公子彭生催醒城北待命的第二梯队,重整队列,补到北门两侧的出击位置,又命昨夜奋战余生的两卒徒兵重新集结,开赴城北待命。 仍以红旗为号,待到出战时机成熟,一齐从城中杀出,将当面的郑军彻底粉碎! 第一百一十五章 原圃南界 第122章 原圃南界 诸儿自送走选锋之旅后,又感觉兵力不太充足,干脆又提点一旅之师,加快脚步,紧随着前锋的步伐接踵而进。 公子彭生率部攻克清邑之时,申乡之旅的前部已经从萑苻泽中走出了。 只是,诸儿派出的斥候发现了郑军一支偏师的踪迹,于是下令全旅砍伐树木枝桠作为伪装,将矛头之类反光的物件全部用衣物包裹,人人口衔树枝,小心翼翼地尾随着郑公子亹近两千人的部队行动。 申乡之旅在郑军东北的一座小村庄内埋伏起来,留下一卒二百人看管被擒获的郑国野人,主力则趁着郑军不备,缓慢接近郑人的侧后。 全旅基本到齐之后,诸儿便命各部,立即向当面之敌发起进攻,一举将郑军击溃。 湿淋淋的旌旗粘在旗杆上,诸儿不得不用一杆长戟将旗帜推开,好让旌旗舒展起来。 申旅的军鼓隆隆响起,命甲、乙、丙三卒六百人,向郑军正后方迂回,命丁、戊、己三卒六百人,向郑军东侧进攻,庚、辛二卒四百人留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作战。 郑军原以为齐人当面进攻的图谋已被遏制,军心正浮躁之时,突然遭到了来自侧后两方的闷头痛击。 公子亹急命后排和侧翼转向迎敌,然而情急之下,不少士卒忘记了要将长兵立起,才能顺利转向,在司马、伍长的催促之下,长矛的木杆各种不小心地打在友军的背上,郑人的阵列一片混乱。 齐军的徒卒迅速切入郑军的阵列当中,卒伍众人同心协力,一路如同砍瓜切菜。一眨眼的功夫,郑人的行伍被申乡之旅的一千二百徒卒给分割成了大小不一的三块。 诸儿当即带领剩下的四百人,一路小跑着奔向战场,将东北角的郑军集团逃生的退路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齐人三管齐下,在东北部郑军结成的团块上啄出若干个突出部来。不规则的锋线意味着长度的加大,就相当于同时接战的双方人数的增加,就又等同于伤亡速率的加快。 在取得阵型的优势之时,这样的态势意味着劣势一方的防御将以极快的速度土崩瓦解。 正厮杀间,清邑城中忽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鼓音。 公子彭生奋力地敲响战鼓,竟然将那面蒙着牛皮的大鼓给击穿了。 不过无妨,接下来的战斗已经不再需要什么指挥了。 选锋之士八百人,凶神恶煞地挺矛执戟而进,从清邑城的北门奔涌而出。 只一击,便将当面的郑军阵线摧垮。 双方的徒卒交织在一起,但郑人明显已经没了作战的胆气,齐军的阵线步步紧逼,将郑军的阵型挤压分裂成更小的碎块。 公子亹见势不妙,召唤所有的车乘回旋撤离,又带卫士百人跟从车驾,从齐军兵势尚未合拢的西侧阵线突围而走,头也不回地向南逃亡。 应当是投新郑去了。 至于这剩下来的千余郑军,被几乎三倍于己的齐军团团围困,不到一个时辰,便支撑不住,弃兵卸甲而降。 诸儿在乱军之中,寻得公子彭生的踪影,向那边挥了挥手。 彭生信步走来,举手一揖,语气中满是喜气:“贤侄来得正是及时!” “叔父见笑,”诸儿笑了笑,“当面郑师是何人率领?” “郑公子亹。” 公子亹,不是大鱼,任他去吧。 彭生指了指插着齐军旌旗的清邑城:“贤侄跋涉而来,请先往城邑暂歇。” 诸儿摇了摇头,道:“公子亹所部当为郑军前锋,一偏之师而已。前锋既至,主力当已不远,我恐郑军大兵不时将至。” 说着,吩咐左右立起旌旗,击鼓传令: 命申乡之旅甲至庚共七卒,汤乡之旅甲至辛共八卒,立即向北开进! 这十五个卒,共计三千步兵,应在原圃之林以南的道路出口处抢修工事,设置障碍、掩体,挖掘壕沟,准备迎击郑军主力! 诸儿留下公子彭生守城,自己率领主力向北急进,在日落之前,便有一半的兵力抵达了原圃的南界。 向着林中探看,郑军的大部队还没有出现。 回头看看精疲力竭的二旅士卒,诸儿一敲金柝,哐当的声响将徒卒们敲了一个激灵。 “二三子尚有余力者,随我砍伐树木壅塞道路,多者,赏粟四十石,少者,亦有二十石!” 当即,便有百来人站了起来。 劳苦一番,能抵全家一年半载的口粮,就算要累死,也得等拿到赏钱之后啊。 诸儿从徒卒那里借了一支短戈,卷起袖管,兀自走到路边的一株不算太粗的栎树旁,奋足力道,向着树干斫了下去。 反冲力震得虎口疼痛,戈头刺入树干之中,卡住了。 可惜没有斧头! 诸儿揉了揉自己的手,然后左右摇晃短戈的木柄,将啄入的创口扩大一些。 抽出戈头,然后又是一击... 林中的枭鸟开始呜呜地叹息,诸儿吃力地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审视奋战大半夜的成果,通行的道路已被横七竖八的枝桠给塞得满满当当,试验着踩过去,从进入弩箭的射程开始,得挨上足足十发箭矢,才能艰难抵达齐军的近前。 诸儿还不满意,又命人在枝条茂密处凿出若干坑洼,在坑中撒下从箭矢上拆下来的铜镞。 最后,用运粮的大袋填上泥土,在道路的末端垒成一堵及胯的矮墙。 这些事情忙完,总算是可以歇一口气了。 指挥用的旌旗和军鼓被一并安置在了几步开外的空地上。 值夜的岗哨就踩在矮墙上向林中观望,一有情况,即可向墙后的士卒告警。 诸儿靠着矮墙坐倒下来,将碍手碍脚的佩剑解开放在一边,又把那顶看着像杂兵戴的毫不起眼的铜盔摆在大袋上,身上的青铜札甲依旧裹得紧紧的。 诸儿长舒一口大气,将头枕在墙垒上,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斗。 “这仗打完,就可以回家和妹妹、老婆孩子团聚了。” 可惜这个年代没有照片可看。 诸儿笑了笑,想着,“回头让人描上几张画像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此路不通(上) 第123章 此路不通(上) 王十三年十月初三,壬午日。 清晨的阳光斜照在原圃以南的旷野上。 晨曦之中,茂密的林木间热闹起来。昼间的鸟雀出来活动,在枝头上叽叽喳喳的。 诸儿从睡梦中苏醒,舒服地伸展了筋骨,左右环顾周围的情况。 露宿一夜的齐师在黎明时分获得了新的支援。 西门下旅的士卒抵达清邑,在城外补充水粮之后立即北进,不顾劳顿,赶来增援。 原圃南围的齐军兵力于是增长至近五千之众。 后来的士卒在林地南边的野地里站住脚跟,按照队列划分了休息的区域,士卒箕踞而坐,以伍为单位围在一处,将兵器和水粮聚拢在中央。 从清邑出发运输军粮的辅兵带来了粟米。在各位乡良人的安排下,齐人告别吃了一路的糗粮,埋锅造饭而食。 新鲜的粟饭下肚,士卒的精神明显都振奋了起来。 正当齐人用膳之时,远处林中鸟雀之声戛然而止。 警觉的哨卫踩着伍伴的肩膀攀到树梢上,手搭凉棚向北望去。 透过层叠的枝桠,依稀可见一支纵队在小道上开进。 “郑军来矣!” 哨兵冲着地上的军众叫道。 齐人沉默地放下手中的粟饭,各自拾起了兵器。 原圃的道路可供五人并排同行,诸儿在当面的四条小道末端各安置一部兵力,取三个小戎分列使用: 横面五人两排,占满路面的同时,又空开通行的间隙,使得所有士卒都能灵活地前后移动。 前方干戈十人,酋矛十人,然后又是干戈十人,酋矛十人,如此站成八排,纵深十步,后排再退三步,便是昨夜在路口垒筑的矮墙。 矮墙后方,是步弓手六排三十人,纵深五步。这就是那三个小戎所有的伍长了。步弓手由三个小戎长依次指挥,提供持续不断的远程输出。 在步弓手的两侧,不规则的林木边缘,这三个小戎剩下的干戈手和酋矛手分列两队,一左一右平排,随时准备挤过前方的同卒,替补到阵面的表层。 步弓手的后方是纵深五步的空当,方便搬运箭矢的辅兵给弓手们送来补给。 空当之后,是那三个小戎所属的卒的最后一个小戎,在此处按照常规列阵,准备向前顶上,以备不时之需。 诸儿又从其他卒伍之中选取善于攀爬之人,各自携带小盾一面,弓或弩一把,箭六十枝,凭借树木的支撑,从高处向下俯瞰。 诸儿带着旌旗和战鼓藏到后方,留下八百人作为预备队,剩余的齐军紧贴着树林列阵,确保没有郑人能够从林中无路处突然冒出来。 训练有素的选锋之士动作极快,在郑人的尖兵发现齐人的动向之前,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停当,只等郑人到来,给他们整个活了。 风吹动林间的树叶,一片莎莎声响起。 五名郑卒小心翼翼地转过一个拐角,然后被突如其来的光景吓得跳了起来。 “速去回报!” 郑军的伍长吩咐最后的那名郑卒,于是那人丢下兵器,不管不顾地往回狂奔,果然被横生的树根狠狠地绊了一跤。挣扎着爬起来,看起来是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就在那人跑路的档口,前排的齐军在小戎长的号令下蹲了下来,后排的步弓手一轮射出,随即也赶紧半跪下来,紧接着就是第二轮、第三轮齐射,六七十步开外,无甲的四名郑卒当场中箭而亡。 林中传来郑军的军鼓,大概是几路纵队之间互相通报了敌情。 不一会儿,最西侧的小道上出现了郑军的大部队。 该部以一个二十五人的小队打头,后方跟着一乘具甲驰车,在后方,则是战车配属的其他步兵。这之后,是绵绵不绝的长队。 郑大夫高渠弥本人便搭乘在那辆战车之上。 见前方的齐人已经占据了路口的控制权,高渠弥于是从车上降下,命令徒卒停止前进,众人齐心合力,先将战马的辔绳解开,战车往旁边两棵间距较宽的树木之间推去。 鼓声数响,后方的郑军照例而行。整部郑军的战车皆被弃去,配属的徒卒奉命担任主攻。 诸儿带着卫士百人,快步行至西侧路口。 远远望去,郑人列好队形,干戈在前,五人一排。后方,密密麻麻的人头不知其数。 一通鼓后,郑人的队列缓缓向前压来。 “蹲下——射!” 前排的徒卒齐刷刷地蹲下,一轮箭矢越过他们的头顶扑了上去。 郑军毫无感情地用大盾将箭矢尽数拦下,仍旧保持着均匀的步履,向前稳稳地迈进。 这时,树梢上的齐人射手便发挥了作用,从斜上方观察,郑军干戈手的头部完全暴露。 “预备——射!” 几声弦响,前排的郑人应声而倒。 下一刻,地面的小戎长扶着路边的树干,站在林间落叶之中,向着并排的弓手依次下令: 乙排——射!跪下—— 丙排——射!跪下—— 丁排——射!跪下—— 戊排——射!跪下—— 己排——射! 甲排——起立——射!跪下—— ... 一轮一轮的齐射之下,失去大盾掩护的郑人损失惨重,一排一排地扑倒下去,半个方阵就此报销。 刚才还好端端的伍伴,在自己的面前被接二连三的箭矢无情地射成了刺猬,残存的郑卒向两侧的林中逃散,踉踉跄跄地搀着树干,一段又一段地行进。 几名郑卒有自己的想法,几人一合计,向外绕了半圈,灵机一动,扛着酋矛转了回来,绕过齐人严密设防的道路,拔出佩剑,披荆斩棘地开路前进。 眼见着明亮的原野就在前方,一列大盾赫然出现在郑卒的面前。 几人顿时失掉了自信力,撒腿就跑。 长矛都不要了,歪歪斜斜地丢弃在地上。 丢了一个方阵,高渠弥勒兵暂止。 想来还是不甘心。 高渠弥思索片刻,乃命第三、四阵的徒卒解下甲胄,给第二阵的士兵换上,确保人人着甲,前排更是着甲两层,又弃去短戈,左手右手各持一盾,其一向上遮蔽,另一向前抵挡,如此缓缓前进,看齐人如何应对。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路不通(下) 第124章 此路不通(下) 诸儿给郑人逗笑了。 这双层盾阵摆的,活脱脱一个罗马龟甲阵啊! 笑归笑,郑人的办法确实奏效。 无论是树梢上降下的箭矢,还是正面的轮射,对郑军的士卒都无法起到杀伤作用。 发现弓矢毫无效果,小戎长们叫停了射手,节省弓矢为上。 郑人一步步向前挺进,踩过横倒的树枝路障。前排的士卒视野受限,有人不慎被枝桠绊倒,向前扑去。 手中的两面大盾于是落在地面的枝桠上,弹跳了几下。郑卒伸手去拾取,齐人的箭矢早已扑面而来,五支利箭全部命中,却只有一支贯穿,其余的则被厚重的甲胄轻易拦下。 问题是,那一支起效的箭矢正中此人眉心。 一击毙命。 郑人的盾阵出现了一个空缺,第二轮齐射便适时地钻了进去。 还未来得及确认战果,郑人的前排向中间靠拢,瞬间便将空缺填满。 诸儿嘶的一声,皱起了眉头。 这样下去,对己方不利。 诸儿不胜忧心,望了望正在临场指挥的那个卒长。 好像名字是叫召忽来着—— 这人,能行吗? 这么想着,那人却忽然转身,径直走了回来。 什么?岂有此理!太子在后督战,也敢临阵脱逃? 诸儿被此人过于大胆的举动震惊,僵了一刻,随即反应过来,回顾左右,指着那人道:“此人安敢如此?” 卫士心领神会,拔剑相迎,厉声喝止道:“不许后退,后退者斩!” 却见那召忽冷笑一声,推开两侧卫士。 盛怒之下,卫士们举剑刺来,却被他轻松躲过。 召忽看也不看那边,快步走到列阵的第四个小戎之前,正声喝道:“小戎长!” “唯!” 阵中答得很有精神。 “命汝率徒众二十五人,自右迂回,弃长兵不用,以短兵走林间攻阵!” “唯!” “余众随我自左迂回,两面夹击,击破敌阵!” “唯!” 诸儿眼前一亮。 这搞不好是个人才啊!为何就做个卒长而已? 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此人的举动。 两支齐卒快步踏过凌乱的树木,林间横七竖八的根系居然一点都没有影响到这些士卒的行动。 一转眼的功夫,召忽带着徒卒,已到郑军阵边。 郑人正在设法对付地上的路障,注意力全在脚下,听得后方焦急的叫喊声,第一反应是回头去看。 此时,两侧的齐军士卒一拥而上,钻进了郑人的盾阵中间。 就好像衣裳当中钻进了一只老鼠,郑人的阵列瞬间活蹦乱跳起来。前排的徒卒于是弃盾拔剑,各自搏战,后排的长兵手也行动不便,不得不弃去矛戟,也改持佩剑,来与齐卒交锋。 召忽却不恋战,一吹口哨,两支轻兵如飞也似的脱了身,又一头扎进林中。 郑人大呼上当,来不及去捡拾地上的盾牌,齐军的箭矢如同疾风骤雨一般迎面而来。 郑人靠得已经过近,射术精湛的齐选锋弓手们各显神通,避开甲胄遮蔽的躯干,专射郑卒的颜面和脖颈。凌厉的箭雨洗礼之下,郑军第二阵再度败走,连带着还浪费了第三第四阵提供的甲胄。 高渠弥觉得还不过瘾,撤下前部,将第五阵拉了上来,命前排的十名干戈手彼此配合,一人向上举盾,一人向前抵挡,各持短戈,防止接战不利。又命三四两阵紧随其后,一旦齐军小股部队前来袭扰,就两下迎上,护卫友军的侧翼。 郑人正在准备下一次的进攻,召忽又从前线跑了回来,这回无人阻拦,召忽便直接来到了诸儿的面前。 “善!子有能哉!”诸儿眉开眼笑地夸道。 召忽却不为所动,用事务性的语气毫无感情地向诸儿要兵。 “请予我长戟十九,不然,我阵破矣。” 诸儿一愣,随即答应下来,当场从自己的卫士中调拨三十名长戟手前来助阵。 召忽摇了摇头,“十九人,不要三十人。” 说着,将其中十一人赶了回来。 召忽自己手持长戟,又让两人如郑军那般拿起盾牌抵御。 召忽一声低喝,长戟的尖头在下面的大盾的左侧点了一下。后面的徒卒看不到前方的情况,根本不知其意,全神贯注地抓紧盾牌,准备将刺来的长兵挡住。只见召忽随即抽回长戟,突然大喝一声,朝着斜侧里刺出。 盾手听闻喊声的瞬间,用尽全身之力抵挡,却不想是虚晃而已,松懈下来的时候,召忽悄无声息地运足全力,往回一拨。 重心本就向前倾斜的盾手措手不及,被长戟的小枝一勾,要想不摔倒,就只能松开持盾的手。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召忽环顾众人,“如此,可以破郑人之阵。二三子勉之。” 又命这些戟兵列队,自己手把手教学,将动作要领一一传授。 “重心后倾,要放低!用力要快,要凶猛!小枝要嵌入盾中,发力才能有效,不然只会自行滑脱!” 郑人开始进攻之时,召忽这边刚好教完十九人,于是便领着新增的荷戟之士赶赴战线。 诸儿看着召忽的背影,忽然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 今后定要让此人为师,教我止儿习武! “甲排至己排,分列为二——” 命令一下,排中二四两位弓手向后半步,给后方的士卒让出机动的空间。 召忽率领荷戟之士快步上前,轻松越过及胯的矮墙,进入前排的阵列,将酋矛手们向两边挤开。 郑人的大盾压过沿途的枝桠,距离齐军的阵线越来越近。 忽然,一名郑卒失足摔倒,随即,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哀嚎。 原来是昨夜齐军布置的陷阱,那人的脚底被尖利的箭镞刺伤,顿时丧失了进攻的能力。 齐人趁此机会又是一轮齐射。 郑军人心惶惶。 一边警惕着地上的凶器,一边又要时刻关注两翼的动向,不知不觉间,郑人逼近到齐军的阵前,心里却一点数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向前缓慢拱来。 直到自己的盾面上被齐人的长兵点了一记。 刹那之间,两侧的郑盾被齐军的长戟勾住,脱了手。 抓住时机的齐卒三下五除二,将失去掩护的郑卒刺杀。然后,便是后排弓手的发挥空间了。 齐人一齐蹲下,用大盾和戟阵挡住郑人的去路,在一声声“射!——蹲下”的循环中,高渠弥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的又一波进攻惨遭瓦解。 无奈之下,郑人只能暂缓进攻的节奏,在齐军箭矢的射程之外停了下来,等待后方的支援。 当日,其余的三条路径上,类似的情形也在不断的上演。 郑大夫祝聃,公子突乃至从昏厥中苏醒的郑伯寤生本人,几次三番组织突击,却无一例外被齐军给挡了回去。 齐人将召忽的破阵之法守阵之法推而广之。齐人依托地形的优势和既设的阵地,牢牢地掌控住局面。 一连三日,郑军的进攻愈来愈疯狂,然而,这种毫无意义的疯狂只是在原圃南缘的防线上留下了近两千具尸体,不计其数的伤者。 携行的粮食已经耗去一半,却迟迟不能攻破齐军的壁垒。 齐军的援兵越聚越多。 王十三年十月初四日,齐卿国子率领五千人赶到清邑。 初五日,前线齐军与清邑齐军换防,撤换下来进行休整。 初六日,齐卿高子的后军抵达战场。 至初八日,迷路的一旅多徒卒也在先达之人的指引下越过萑苻泽,出现在旷野之上。 近两万大军于是齐聚于清邑,在原圃以南组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阵线,截断郑军补给的通道,又堵死了郑人撤退的路线。 原本,郑人如果当机立断,向西穿越林薮突围,其实尚有一线生机,但郑人依照惯性,选择了在齐军的防线上死磕。 军粮,已经所剩不多了。 伐郑之战,即将进入收尾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