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神针漫游记》 第1章 生个雷公 都几年过去了,顾大嫂有时还将“雷公”挂在嘴上。 玉瑛听了只是抿嘴一笑,偶尔还会红脸,但若翻出去了她保不定还是会轻生。 圈子小到只有主仆二人,密不透风,包括她们的男人终生永世都将蒙在鼓里。 瓜子缠是个平顶坡,坡上有疏疏几株老榆和古柏,散布着大小不等瓜子形状的白石头。 石头也有损边的、缺角的,不奇怪,是吐出的瓜子壳嘛。 谁吐的?老子,又称老君。论力量与悠久,只有他老人家了。 瓜子缠终年多雾,远观绿野中像一顶茸茸雪白的絮帽,又像神仙脚踏的祥云落在这里,神仙赴会去了云在这里一动不动。 瓜子缠既无牧草,几株老疙瘩树也禁不起斧斤,很少有人光顾。 日已将午。怀孕的玉瑛和女佣顾大嫂将清明菜拌和米粉蒸的清明粑用布层层裹着,放进竹篮,另有一瓦罐稀饭,送去给田里栽秧的佃客们“打幺站(加餐)”。 她俩刚踏上田间小径便觉有股旋风,跟着人走,玉瑛忙舀勺稀饭泼向路边,沟沟里、草草上。 口里念叨:“野地的,路边的,请了请了!” 回来时玉瑛渐觉腹痛,经过瓜子缠脚下的田埂时,已经走不动了。 顾大嫂知她将临盆矣。忙将空餐具放好,将身姿娇小的女主人横搂着抱起,爬坡上坎来到了雾蒙蒙的瓜子缠。 玉瑛在一块瓜子石边靠着,顾大嫂正手抓脚挠在刺笼中清理出个地盘,这团毛茸茸之物就抢将出来了。 玉瑛像哼歌似的哼哼令顾大嫂转过身来,顿吓得肩头一缩,身子也向后仰,明明一小团儿,她像是看见一片黑色的天,赤霞淋漓金星乱闪,不由眼眶撕裂头脑肿胀,差点一屁股坐下来。 她强咽下了那声已像子弹一样踊到喉头的尖叫,第一闪念是把它拾去扔掉。 当她壮着胆子前去捧起来后,随之而来的啼哭声又居然宛若天籁,绝非婴儿落地之咦哩哇啦,而像螺号,悦耳悠长,稍沙哑。像轻雷浅涛自天上来,借他的小嘴在抒发。 她左遮右挡地不让女主人看见自己产下的这团肉。玉瑛支起身子:“哦他听起在笑!给我看,给我看,男娃女娃? “还躲我呀,你你……” 本打算背着少奶奶抱去处理掉的顾大嫂猛清醒过来:她说听起在笑,这这,我不先给她看一眼咋行,不要把她和我两条命都搭进去了! 狠心把个黑乎乎之物递给她看:“唉呀,像个雷公!” 啊要说像雷公倒还罢了,他连人模样都没有哇!蹋额头,尖耳朵,嘴向前伸,小狗不像小狗,倒有几分像貂。可毛乎乎的身子是人的身子,手脚也是婴儿的手脚! 玉瑛劈头盖脸的羞耻感,本能地想说不相信,想说不是我的,到底还是半句话不说,呆呆地把这小东西接了过来,左看右看。 只见它被胎水粘着的毛黑亮黑亮,它的小圆眼睛像在搜索什么,它的鼻孔一耸一耸好滑稽呀,可爱的还有它眉梢的两撮白毛,闪闪的像两朵蒲公英,要飞要飞。 傻乎乎地望着顾大嫂:“是我生的?是从我身上钻出来的?” 顾大嫂对玉瑛这种惊而不慌、痛而沉静的表情有点意外,怪物也是自己产下的肉呀! 纵如此又岂有别的选择,她双手摊开伸过去,毅然地说道:“少奶奶给我,就说是小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其实一见小东西的样儿她就想去死,听顾大嫂这样说,现在她又想去死。 谁知小东西之夸张表演,打刚出娘胎就开始了。这不,他忽地一伸肥茁茁的小手,便去抓挠娘的衣服,就像撕纸一样,娘侧襟衣裳当幅一下就被他扯了个洞, 娘惊诧地还来不及反应,他小头儿就钻进去了,用小尖嘴含着娘的乳头嘬呀嘬。 他本什么都没有嘬出来,随着他一双手爪挥来舞去的又抓又捏,玉瑛觉得有了。 “牙齿?小东西有牙齿?”顾大嫂因为玉瑛疼得叫才这样问。 “他在咬!” 顾大嫂凑拢要掰开嘴看小东西的牙齿,这时,顾大嫂看见从小东西嘴角渗出了白色的乳汁。 很快嘴角涌出的乳汁流成了细线。他并会嘬了这边又去嘬那边,肚儿吃得鼓鼓的,同时娘奔涌而出的泪水还给他洗了个澡。 顾大嫂这才想起掰开小怪物的腿看一眼:“是个儿!” 想说“是公的”,到底说出的是“是个儿”。 这正是一直在玉瑛头脑中折腾的,她听清了没则声。 小东西竟呼呼大睡起来了。 两个女人这才手忙脚乱起来。玉瑛将小东西递给顾大嫂,这才来清理自己的身子。 顾大嫂便将他置竹篮里,上面盖几片松针。 过来帮少奶奶收拾,脱下自己衣裳去给胸前撕个大口子的少奶奶穿上,自己就穿件没袖的汗褂儿。完了这手提着竹篮,那手去搀玉瑛,她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走出瓜子缠这路崎岖不便说话。上了正路之后,顾大嫂道:“玉瑛”——虽是帮佣,因有远亲关系,所以就叫名字,“我们、这、究竟咋办?” 她是想破头也想不出篮中这小东西有什么生路,未必带它回娘家? 玉瑛将竹篮夺过去,齿缝里蹦出个字个字的声音: “丑就丑我,不丑你。” 正在这时,看见丈夫冷季仙从远处大步而来。 她已什么都想好了,便果断转身向西山方向走,我带他逃到深山老林去吧!活也好死也好是我娘俩的命! 丈夫招手:“嗨,往哪里走?” 季仙自幼喜欢使刀弄枪,长大由士官学校步入了戎马生涯。 季仙三弟兄,因伯父无子,大哥孟仙出生后便兼祧两房。后弟弟出生,长房便将孟仙接去了。这留仙镇上住的只有仲仙和季仙两家。 季仙多年来很少回家,每逢父母生日和过年,便寄钱回来孝敬父母。二老去世后,又寄钱给兄嫂。 二哥仲仙在留仙镇和木洞镇开了两家仙鹤堂药号。他一年差不多有半年在外漂泊,考察收购药材,且又寄情山水。他并有一群诗友,一年总要聚会几次。 二哥仲仙这次佯称病笃,赚他回家。 仲仙在留仙镇和木洞镇开了两家仙鹤堂药号。他一年有半年在外漂泊,考察收购药材,且又寄情山水。他并有一群诗友,一年总要聚会几次。 季仙回来走进镇上仙鹤堂,见柜台后面二哥好好的,在写东西,伙计在给人抓药。 正要开口,嫂子夏茹抢先道:“老幺,你回来了!” 叫伙计领勤务兵牵马向后院去拴好,安排勤务兵吃茶休息,自己带季仙去洗漱换衣。季仙换下军装后,同二哥及嫂子在后厅坐下。 仲仙道:“幺弟,一晃你都过了而立之年,犹未成家。为兄出此下策,将你赚回……” 略停了停。 夏茹快嘴接过:“老幺,你二哥已经给你买了田,置了房屋,叫你回来,是要给你成亲!” 季仙自是大将风度,虽吃了一惊,却不做声,光只咧了咧嘴,便问:“这钱……” “我们弟兄间,不说钱的事情。” 季仙道:“田、房子既然都买下了,搁在那里,请二哥二嫂帮忙照看。成亲的事,我还要缓两年!” 帮佣顾大嫂笑道:“幺叔,亲都定下了!是我们村子的姑娘,才十七岁,人才嘛……” 顾大嫂因是大哥孟仙那边介绍来的挂角亲戚,说话随便。原是一辈的,跟着小辈叫幺叔。 季仙这才略显惊讶之色,倒吸一口凉气,问二哥:“定了?” 仲仙想他长期在外带兵,烟花女子见得多,对女方外貌,必定很挑剔。 便道:“哪里,只是给你问了一个。须你自己看了,才可以定。” 季仙一来自在惯了,二来他打仗虽是各为其主争夺地盘、平息匪乱等,照样觉得国事未宁,何以家为,如故对结婚是一千个不情愿。 只得道:“二哥二嫂,承得你们为我操许多心,那我就看一看。今天晚了……” 便叫勤务兵来,吩咐道:“你即刻去县城,订下后天的汽车票。” 仲仙轻拍桌子:“老幺,你这是什么话?你明天看人,无论看上与否,后天都不准走!” “二哥,我若看上了,就先下订金——只是我随身带的钱不够,又要承望二哥二嫂,我改年再回来娶。” 仲仙夫妇、顾大嫂相视苦笑,都在想你若十年八年不回来呢? 夏茹便索性问:“老幺,你说看,你要什么样的姑娘才看得上?” 季仙问顾大嫂:“那姑娘叫什么?” “叫玉瑛。” “这个玉瑛,我只看她的模样好不好,心肠好不好,这两样。其它什么门当户对,什么手巧不巧,我都不管。” 夏茹、顾大嫂听了,都喜溢眉梢。顾大嫂道:“幺叔,这样说,你后天一定走不成了!” 仲仙便也凑趣:“‘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幺弟,你可记得这首诗?” 季仙笑道:“二哥,我虽是老粗,这首唐诗,还是略略记得。你意思是说,这个女子,我今年如果不要,明年就找不着她了?” “此其一。” “还有其二?” “其二,桃花依旧笑春风,哈哈!” “你是说我遭人笑也?我后悔不迭?” 弟兄俩相视大笑,夏、顾二人也跟着笑了一会。 季仙便嚷着要相亲。 仲仙说笑归说笑,怕他如未相中,事情传开了有损姑娘清誉,提出不妨如此。大家也都点头。 次日红日一竿,季仙与夏茹在桥头凉亭内坐着。只见顾大嫂同个挑箩筐的姑娘,从对面山脚走来。 “我看她箩筐之物,是雪白的,不是米就是蛋。可是又并不重,看她扁担一点不闪,腰杆都是打伸了的。” 二嫂笑道:“再走近点,顺着风头,你就闻得到香。” “啊,是茉莉花?茉莉花还没有开呀!” “听说她家种花,有薰茶的茉莉花,还有做酒、做桂花糕的桂花,做玫瑰糖的玫瑰花,种了几面坡。会种花,花开得早,是头发茉莉。” 姑娘和顾大嫂被山坡遮住,绕出来就近在眼前了。 “幺弟,你各人看哦!” 二嫂便走了。季仙见桥脚有丛花开缤纷的蔷薇,乃跳下。 少顷走上来个蓬头垢面,衣裳破敝,然目光清亮,不甚惹人厌的乞丐。 姑娘抬眼来到跟前,她身如细柳扶风——这因挑担儿所致,貌如海棠带露——露是莹莹的汗珠儿。 见一乞丐挡着路,住脚道:“哎,人家花都没有卖,哪来的钱嘛!” 乞丐嬉皮笑脸:“我就要花,嘻,这花喷香!信不信,我去茶馆,往茶客碗里丢两朵花,就有赏钱!” “就不信!不过你要花,就给你。” 姑娘歇下担子,捧一大捧花,倾在他衣兜里。 转身以手背揩了揩汗珠,弯腰拾担上肩。手挽箩系回头看时,嘿,茉莉花的堆尖上,哪来几朵蔷薇,像白脸儿上打的胭脂。 再看这人,颜面干净,身板笔挺,是装的乞丐! 姑娘心儿怦怦乱跳,两朵蔷薇落在耳畔,瞬间染红了双腮。忙手把扁担,挺腰站起。 侧边偷笑的顾大嫂走过来,将朵蔷薇花插在她发上。 季仙从背后望着她,想起传说的花仙子,这不就是个花仙子!便即遣媒,下聘,择日迎娶,急不可待! 他刻意要用鲜花扎成的花轿迎亲。远近只有她家的花最好,花轿头天就放在女家。 玉瑛独自待在花房里。娘和嫂子从窗外见她用合子量茉莉花,嫂子笑问:“你做啥呀,想找婆家算钱哪?” 她不回答。娘和嫂子又见她一朵朵数玫瑰花。心想这丫头,出嫁前怎么了? 玉瑛心想夫家用鲜花花轿迎娶我,村里老人都说这种新鲜事儿,从小活到老都没有听说过。他既对我这样用心,我也要用心回报。扎花轿用的茉莉花,我要量九斗九升九合九勺,用的玫瑰花,我要数九千九百九十九朵。 女孩儿出嫁前谁不是心猿意马,量茉莉花好办,数玫瑰就难了呀!数到途中乱了,来过又怕捏蔫了花。 正着急,哪里来了几个女子,个个轻盈婀娜,十指如葱,来就帮着数花朵。 一个的手爪好长呀,花朵排队儿从她指尖滑过。 一个穿青色袍子的道姑,抓簇花摊在膝上数,一拂都飘进竹篮去了。 一个单薄到了极致,却“气大”得很,见她微微鼓唇,玫瑰便依次儿从她手心飞向篮子。 玉瑛呆看一会,忽然生了气,盖吃醋了也!想下逐客令又不好开言。纠结间,发觉经她们数过的玫瑰,像酒一般醉人。 长爪女开口:“你也不用数了,包你九千九百九十九朵!”便都飘然而去。 她兀自发着呆:这一屋子的花,花轿怎堆得下? 嫂子推门进来:“呀,好香好香!” 嫂子见小姑呆着,连一同刚跨进门来的婆婆也呆着。嫂子吓着道:“这屋里太香了,人跟醉酒一样,要醉死的!”去拖她。 婆婆顿时醒转,一齐将女儿拖出。 从此直到上花轿,玉瑛都昏沉沉的,由人摆布,下花轿才逐渐变清醒。 次日花轿抬出去,真个是粉山银垛,花枝招展,流霞泻玉,香满阡陌。季仙跨马挥鞭,将人们的惊叹与艳羡都囊括了—— “嗨,好香的茉莉!” “嗨,好大朵的玫瑰!” “嗨,这座花山,花怎么不掉下来呀!” 是的,花怎么不掉下来呀?过后问堆花扎花的人,也一问一瞪眼。 花轿抬拢家门口,冷仲仙的一群诗友尉迟恭、何一休、杨允公、龙云翥、江鸣久、自怡子等迎候在外,都惊道:“这哪是花轿,这是鸿运高照,银山崔嵬!” “三春瑞雪,一天红霞!” “买椟还珠!买椟还珠!我们是看花还是看新娘呀!” 第2章 小神子 四小兽吼、雨工、火光兽、风狸在瓜子缠玩耍,火光兽忽叫声:“哎呀,我去也!” 顿足不着地奔窜,转眼没影。 只见来一身材巍峨老者,著金色交领白缎袍,箍玉蟒带,胸前一部美髯浩荡荡飘浮若垂云。 这三小兽乃镇静。“老子,是您?”较善言谈的雨工代表大家招呼。 “哈哈,那还有谁?不见火光兽都躲起来了!” 三小兽张嘴互相望望。火光兽独畏老君八卦炉之火,以为此秘密就他们知道,原来知道的还有老君本人。 “呃,您老,胡须上粘的瓜子壳?”不多语的风狸——又叫风生兽忽然发问。 “哈,瓜子壳!我哪里爱吃瓜子,吃也不会随便吐壳。至于我胡须上——”老子低头看胸前银髯,洁洁净净。 “你这小子,缘分已到,乃能于无中见有!”老子将头抬起,袍袖摊开,“你可细看——” “啊,金刚杵?您老……胡须上粘的金刚杵!” “你看清了!” “啊咦,是绣花针!” 哈哈,胡须上粘着金刚杵、绣花针!吼、雨工乐不可支又跳又笑。 风生兽目光无可奈何地从笑得满地打滚的弟兄身上移开,转向老子:“您老,佩着绣花针,好可爱啊,请赐教!” 老子点头:“这孽根,有点口才了,是将行也!” 乃道:“十殿森森,尔之行也。折乎弯乎,考尔性也。揭鳞捋须,尔之胆也。剜肉掏心,尔之情也。” 风狸害羞低眉:“老子,您所言,我半句都不懂。” “不懂无妨。实言告尔,余之胡须就是无数金刚杵与绣花针。尔能见之,就将其赠与你吧!” 乃令其对坐于瓜子石上,歪嘴角儿用大拇指甲与食指于己上唇齐根扯下二根胡须,再一手先后执着风狸两只前爪,一手将胡须细细缠绕在每根爪指上,用三昧真火烧炼之。 风狸虽痛得眼泪花四溅,却一声未哼,更未挣扎逃窜——这却是想动都动弹不得。 老子放开风狸:“留神,你娘的花轿即刻就过来了。” “我娘?老子,求您了,别说笑!” “看,花轿来了!上有九斗九升九合九勺茉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鲜花堆成的花轿,如一座花山辗压过来。 火光兽蹦回,老子已不知去向。 没娘的四小兽看见娘的花轿,兴高采烈舞蹈欢呼:“九斗九升九合九勺茉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仲仙为幺弟所置新居大门门额用青花瓷嵌有“嘉庐”二字。 玉瑛燕尔新婚,便备好纸笔,央夫君写了“灶君之位”贴上。又裁张小红纸条,央夫君写“小神子”。 季仙犹豫道:“供小神子的却少!” 季仙如此说,乃因小神子是淘气包和小气鬼,加之又有洁癖,祭祀不慎反而遭殃。 小神子的恶作剧包括坐在屋顶上丢瓦,打得院子里鸡飞狗跳。或使你晾在外面的衣服破两个洞,使你堆在灶门边的柴草自己烧起来。 小神子心地却善良,从不整娃儿,娃儿和他一起耍,大人尽管放心去做事。 小神子嫌富爱贫,对得罪他的穷人,顶多是不搭理。 而对富人——有富人家煮在锅里的鸡,竟跑到另一家人的饭桌上,这是因那家有个老人很久没有吃过肉,老人每天吃饭时都要招呼一声“小神子吃饭了”。 他戏法中的鱼和腊肉,总是从有的人家锅中往没有的人家碗里跑,从不会把没有的人家难得吃到的肉弄到有的人家碗里去。 老人们爱告诫儿孙:“你做了坏事,别人不晓得,小神子晓得!”可见民间对于土地、灶君,敬则敬矣,信的却是小神子。 因此富裕人家都提防着小神子,何言祭祀。另外还有一因:婆媳姑嫂邻里不睦,女人便在房中暗祀小神子。 小神子遭此抹黑,很多人家为避嫌,就干脆不供小神子。 玉瑛却执意道:“你写嘛!” 她将丈夫写好的“小神子位”贴在灶君旁边。 新婚后次日,仲仙夫妇过来,后厅坐下,将个黄花梨木的拜匣摆在几上,示意季仙打开。 季仙拧开铜活,看是一张买房的房契及若干张地契,上面都是自己名字。问道:“我的?二哥,你们一共花了好多钱?” 仲仙道:“都是你自己的钱。你每年寄回来的钱,你二嫂也都存在这个匣子里,我也不管这些。” “我寄回的钱,都是孝敬父母亲的呀!” 仲仙不再答言。 夏茹便将这沓房契、地契又一张张指给季仙看过,道:“房子是买的曾天祥家的,他住在城里,这处房子空着。因是你二哥买,让了价的。田也是你的运气,这几年,田价一直在跌,所以才能买上这几十石谷子的田。” 玉瑛因见丈夫边听边点头,却未说话,轻轻推他:“谢谢二哥二嫂。” 夏茹说:“道什么谢,都收拾好了!”将拜匣递给玉瑛。 夏茹又指着站在天井对面的顾顺夫妇,说他俩忠厚勤快,就让他们到这边来做事,今后若这边又有合适的人,再回他们那边去。顾大嫂又是媒人,玉瑛当即点头。便与夏茹商量,将一间偏厦指给顾顺夫妇住。 这天,仲仙与妻又去镇公所,找钱典主任。 钱典长仲仙十多岁。冷仲仙喜交游,钱典却是个独行侠。仲仙等发起成立空渺诗社,他推辞说不甚写诗,冷仲仙还是将他拉了进去。 钱典以其特立独行,虽两次“名满天下”,始终还是个教书匠,他而且自谓是半个农夫。 他游山玩水往往孤身徒步往游。有时也携妻同往,妻在驴背上,自己牵着毛驴儿,悠哉游哉,这在路人看来也是一道风景。 到他五十岁时,妻先他而去,两个儿子一个在城里教书,一个在矿山当管理人员,只有守寡的女儿钱娥跟他住。 钱娥颇有姿色但秉性朝他,倔强孤独,是他吟诗弄文的品者和劳动的帮手,独自连场都很少赶,现有时取代母亲跟他一起去郊游。 钱典老来有十亩好田和一亩多坡地。他将田的大部分租出去给人种,剩下两亩田和一亩多山坡地,请个叫牛二的短工做,自家人也帮着做。 牛二是本村一个单身汉,一年四季该做的活犁田栽秧割谷并点麦子种包谷基本包下,不要吩咐。做完他家的活有时间自己去耍,也可去另打短工。他干活毛糙,工钱相应也低一点。 仲仙夫妇半途听说钱典不在镇公所,在自家后山打李子。夫妻俩便又回去,携了壶酒并一碟胡豆、一碟油酥的小鱼,去他家里。 钱典屋后山坡上有数株李子树,李子将熟,黄的绿的半红半绿的一束束挂在树上,牛二爬上树去摘来丢进背篼,够不到的便骑在树上用竹竿子打,打得李子遍坡滚。 钱典父女俩在下面拾,钱娥灵活地东跑西跑,钱典笨拙地满坡爬。 冷仲仙走上坡来高声叫道:“一个老汉八十八,清早起来满地爬!”(谜底扫帚) 钱典直身大笑两声,“一个老汉九十九,清早起来喝冷酒!”(谜底水瓢) 钱典有公职在身,人岂有带酒菜来找的道理,仲仙因是诗友,可算例外。 加上他正有新作,他便丢下李子不去拾,将糊着些黄土和绿草的膝盖、衣袖拍两拍,与之坐在坡上,对酌起来。 钱典头微摇晃拖声悠悠念他新做的《感事》诗: 撫髀高歌望帝乡,英雄按剑数兴亡。柔情未必容枭獍,血肉空教畀虎狼。梦梦黑奴无祖国,炎炎红日跃扶桑。伤心惨读波兰史,政体何年自主张。 听毕,仲仙少不了夸赞几句。随后,两个便从波兰史说起,滔滔不绝地对谈起来了。 夏茹帮着拾李子,听二人一会大声吟诗,一会又在议论时事政局,根本没谈正事。 只得过来,铺张手绢坐下,趁二人说得口干,举杯润喉之际,便将话题引向镇上的治安方面。 钱典听几句就明白了,问仲仙:“你幺弟他,不想回部队了?” “不是他不想,是我不放他走。” “呵呵,怎叫你不放他?季仙他日坐春风,夜眠香玉,你就是拿鞭子抽,也抽他不走啊!” 夏茹道:“钱主任,说笑归说笑。我问你,我家季仙,舞刀弄枪、立正稍息、喊口令这些,都不在话下,对吧?我看见镇里在小学操场训练壮丁,歪七倒八的,站都站不直。连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看起来,都不像个样子!” “你们意思是……若叫季仙来做这个,委屈了吧?” “委屈就委屈吧,他也不会十年八年还在镇公所巡夜,喊立正稍息。” 钱典笑道:“这倒是,到了河清海晏之时……” 仲仙抚掌:“那就真的解甲归田了嘛!” 季仙便开始负责镇上治安和训练壮丁。这日他正在操场上训练壮丁。忽出现个穿红肚兜扎羊角辫的娃儿,抱着他的腿推推搡搡。 他好生讶异。扫视壮丁队伍,见大家只瞅着他站立不稳的样子笑,明显没有看见红肚兜娃儿。 这娃儿便又不见了,定神看他正向村口方向而去。 便想这莫不是小神子?他这样定有什么名堂! 着队伍解散休息,自家出操场后便快步向村口走去。 他出村之后便看见妻子和顾大嫂正从瓜子缠那边走来,步态显得迟疑。 妻不知何故,见他之后,便转身向西而去,越叫还走得更快。 他乃飞身上前将妻截住。这手将妻的腰扶着,另一手去拖她死死挽着的竹篮子。 玉瑛到底松了手。交过竹篮后自己就捂着脸转身蹲了下去,“呜哇”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顾大嫂赶上来把她搂着。 季仙立即便揭去了竹篮上面的松针—— 啊呀我的妈!竹篮中一个健康机灵的男婴,粉脸儿笑吟吟的,乌眸子亮闪闪的,肚儿鼓鼓的,嘴角上糊着奶,在向他张脚张手,咿咿呀呀! 他差点没跪了下去。 他对人笑称儿子是小神子变的。因为小神子的口碑毁誉参半,甚至是恶作剧的代名词,兄嫂和顾大嫂都叫他别这样说。他口虽不说了,心里还是这么想。 第3章 雷电金身 小儿冷骏虎头虎脑,身姿活泛,十指如葱。眉长及鬓,像画的。人有问,玉瑛笑道,我还不画眉呢,男孩儿画什么眉呀! 春天里,玉瑛上山坡采蕨菜、香葱,儿子在山沟捉螃蟹。玉瑛采完野菜,去看儿子,见娃儿光条条坐石头上,仰着脸,双手向后支撑,一双脚板在啪啪打水玩。 与儿子背对背坐一块石头上的小神子,头上冲天炮散了架,红肚兜已成泥肚兜,这玉瑛眼里没有。 起先小神子在沟水里玩手倒立行走,骏娃也玩手倒立行走。小神子岸上单手倒立跳着走,骏娃也照做不误。 小神子在石头上做了个二指禅,不料骏娃来个一指禅不说,还单指在石头上跳上跳下,小神子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小神子怕伤害他不再做更难的。小神子能在火苗和针尖上翻筋斗,这岂是骏娃所能望其项脊! 小神子爱和小孩一起耍,奇在大人都看不见他。小神子好强,常跟小孩争吵,小孩也不让他,与他赌吵。 小孩对大人说,有个和我们一样大的娃儿,拴着红兜肚,光着脚板和我们玩抓石子,他输了不服,还同我们吵架。真耍赖,明天不和他耍了! 大人们听了不敢开腔,因为小神子很小心眼,动不动就要生气。 有家人不小心得罪了小神子,这下可好,夜里一家人刚睡下,猛听牛吼叫,起床一看,牛竟然拖着犁奔出院子,到一块洋芋地里犁起地来,把嫩洋芋翻得遍地都是,洋芋被牛蹄踏得稀烂。 大人们跪着向小神子哀求,小孩儿则抓起土块朝牛身后打去,说有个光屁股娃儿在赶牛跑。 不知是哀求起了作用,还是被小孩儿的土块打疼了,牛终于停下,气喘不已。小孩儿拍手说那个娃儿跑了,还嘻嘻直笑呢! 玉瑛见娃儿笆篓里虾子蹦、螃蟹爬。她忙去捡笆篓边蹦出来的虾子和小鱼。 玉瑛说不清自己复杂的心情。机灵胆大的儿子,不怕疼的儿子,她好欢喜好骄傲呀!你呀,当娘的,你不怕儿子被螃蟹夹着呀!怪,他就是不怕疼嘛! 儿子又下了水,小身躯肉敦敦的,小腿肚鼓鼓的,舞着像两段莲藕似的小手臂,沿着溪沟跑。玉瑛脱鞋下水跟着,被石头硌得脚板心疼。 儿子这块石头闻闻,那块石头闻闻。 娘喘息着笑:“嗨,你是狗变的呀!” 去翻儿子指给她的石头,只掀起道缝儿,大螃蟹的眼睛就露出来了,一对钳脚也示威伸出来。 玉瑛怕挨夹,只得叫:“骏娃子,你来!娘害怕。” 转身看,笆篓都快装满了!哪来这么多鱼虾呀?把玉瑛都搞迷糊了!母子俩这边翻螃蟹,小神子那边将寸长的小鱼虾一把把往笆篓里丢。 小神子还将野怪山都、魍魉藏在石缝里的大鱼掏出,丢在母子俩的脚前,鱼像是自己跳出水的。 小神子这样,因玉瑛在家里设了小神子之位。还因骏娃好玩、不怕疼,推一下攘一下,别的娃儿早就哭起来了,他屁事没有,在一起很开心! 玉瑛请租田的几家佃客孙尖、钱武、刘金贵、杜明喜、赵子云等,连同这天帮着栽秧的农夫们,太阳落了来家里吃栽秧酒。 二嫂夏茹过来说二哥也要来喝酒吃螃蟹! 玉瑛喜不自禁。顾大嫂嘀咕:“他是说你这里没个当家的!” “栽秧酒,打谷饭”由来已久,诗云“我取其陈,食我农人”嘛! 夏茹也来帮着做菜。栽秧酒不同于做席,鱼虾螃蟹加去年专门留着挂在灶头上的腊肉足矣! 女人们将螃蟹油炸,小鱼虾用泡菜剁细了煎。腊肉切成有半个巴掌宽,半肥瘦,薄飞飞、红通通、亮闪闪,码在盘子里。煮腊肉的萝卜汤油汪汪,几样炒菜、凉菜是下饭的。 农夫们日薄西山时就觉饿痨得慌,都月上枝头了,硬将该犁的田犁出耙好,该栽的秧栽完,才上田埂。 有的上田埂就洗了腿脚拉伸裤腿,有的卷齐大腿的裤脚到东家门口才放下来,至于高挽着的衣袖举箸正好无需褪下。 先来的眼睛都落盘里表面不动声色等齐了才上桌。 螃蟹、煎小鱼虾好下酒,经得嚼。腊肉吃两块还想拈,已经没有了。 不过后面灶头上还有堆尖尖一大盘子腊肉,是用细篾条穿成的串串,来者一人一串,女东家数过的,临走才会端出来。 散席时每人提起自己一串,醉醺醺回家去。 孙尖手里提一串,一只裤兜又是鼓起的。顾大嫂走去摸他裤兜外面,摸一手的油。 他扯腿就跑。顾大嫂说:“背时的,跑慢点,没得人追你!” 正是“芒种才交插莳完,何须劳动劝农官。今年觉似常年早,落得全家尽喜欢。” 十月初一的牛王节,牛放假。天方曙街上就有牛在游行,牛角上都拴根红布条,挂个用菜叶厚厚包裹着的大饭团。 牛不大能容忍饭团总在眼前晃,于是一出街口,牧童就解给它享用了,然后田野间玩耍去。 白天田间尽是放假的牛!牧童倒骑牛背,去哪里、吃啥子让牛自作主张。 啃着青草的牛眼珠子斜睨向豌豆苗胡豆苗,时不时偷袭一嘴。这牛王节允许的呀,牛若知动作不会如此匆忙。 那些在草垛下闲卧嚼草的牛看去最享福,它们已经老了,连像磨盘样转动的下腭糊满唾沫和草渣都不觉得,像人老了不觉得流清鼻涕一样。 玉瑛带儿子提着块小脸盆大的糯米粑粑,去犒劳长年顾顺的“三锁坟”。三锁坟专指屁股和腿上的旋涡成三角状的牛,这种牛大象脚、熨斗蹄,走路叮嘣叮嘣,干活一头顶两。 三锁坟角上已挂了红绳拴的饭团,顾顺便将这块红绳拴的糯米粑粑拴在牛尾上。 骏娃要去放牛,顾顺扳下牛角让他踩着上去,牛亦听话地歪着头,可他手放在牛背上一跳就骑上去了。 哈,谷也入仓了,田也翻过了,牛又放假,到处人都在耍。 老人们在村口嚼舌,农夫在地坝抽烟,村姑在家门口剪鞋样,老妪将母鸡一只只捉来摸蛋门,蛋不要生到野地去了,小娃儿满坡跑。 只有行商不放假,马铃儿响叮当吸引姑娘媳妇和开店的来拦截,打开洋布看一看摸一摸,比家织布光生好看柔软,价钱也不贵。 连山精野怪都来凑牛王节的热闹,小兽吼、雨工、火光兽也来了。三小兽能认出风狸转世的少年,等几年就少年就将大隐于世了,泯然众人矣。 三小兽耳边呼呼响,在飞——不是他们飞,是树梢飞。也不是树梢飞,是千年石精青羊飞。立在田头一砣干牛屎上的小神子也飞起来了,是牛屎飞。 也不是牛屎飞,牛屎堆上的鬼叫雷霆——夸张形容一大砣屎自牛屁股落地的巨响——是雷霆飞。 小神子忽儿脚踩牛屎砣,忽儿将牛屎砣勾起顶在头上。 “小神子,你踩的什么?”吼问。 “雷霆。”牛屎砣代答。 “他在那里,”小神子指着骏娃,对吼、雨工和火光兽叫,“命硬的孩儿!” “你们是朋友?”小神子脚下雷霆问吼。 “不是!” “玩伴?” “更不是!” “生死之交?” “我们就是一个!” 牛屎砣眨巴眼睛,感到迷茫。 天际堆起乌云,远望如窑烟一团漆黑,内火花灼然。 须臾,乌云涌至,雷公立于前,其后童男童女推霹雳车排列成阵,车上霹雳尖堆集如小山。 霹雳尖,火石尖也,产自羌东之村。此地村民无他事役,每岁出火石尖万千,以给雷公所用。 雷公人面鸟喙,有翼。手一执鼓槌、一摇旗幡,足踏五鼓。霹雳车形如幢杠,环缀旗幡,凡十八叶。叶,电光也。 雷公引连鼓相催,童男童女乃将霹雳尖掷下。 视鼓声之缓急,亢奋时如若推车倾倒,则满天电光,遍地滚雷,雷电交加,天焦地陷。 童男童女因此次阵势非同寻常,疑有劈人之事。 雷公果一脸杀气,以槌指着骏娃:“尔等选沉重石尖,向他多发几枚!” 童男童女蹙眉:“哎呀,一个小儿!” 雷公此番布阵挟带私货,欲雪当年被风狸挑翻之恨。其且欲毁灭风狸之魂魄,而若魂魄遭毁,即使累经多世,遇缘再生,已与风狸毫无牵涉。 时雷霆、青羊、小神子皆嚷:“哎呀,炸雷来了,不是玩的!”各自鼠窜。 三锁坟在坡上吃草。旁边有株大树,骏娃正爬在树上玩。 顾顺在坡脚扯起脖子喊:“骏娃子!雷来了,快下来!” 骏娃子像猴儿似的从树上下来,纵到牛背上,解下挽在牛角上的绳子,转身倒骑着牛,用牛绳狠抽牛屁股,口里叫:“三锁坟,走!走!你走不走?” 三锁坟嘴边挂着几根青草,被几声雷响吓懵了。 见牛不听,他翻身下来,跑到前面用力拖:“哼,哼,你不走,我要把你的鼻子拖缺了!” 雷公以足猛踏五鼓,手急转旗幡如风车飞旋,令童男童女以目。童男童女将霹雳尖如雨点般掷下。 骏娃身上忽趴着只白羊。童男童女惊愕失色:“哎,雨工!”慌忙停下。 村民只见层层乌云像着火的棉絮,引燃坡上那棵大树。树旁有一金童牵着条金牛,在风雨雷电中不离不弃。 雷公息鼓而骂:“蠢羊蠢羊!” 童男童女眼泪花花,浑身瘫软问:“何蠢?” “干伊甚事!” 大雨、雷电骤息。 玉瑛跑来搂着儿子,见他衣服烧成绺绺,头发烫成卷卷,皮肤烤得金黄,眸子不转,不能说话。 玉瑛披发倾泪,大声喊魂:“骏娃子!骏娃子!我的儿!你回来呀!你回来呀!” 骏娃乃眨眨眼睛,活动四肢,坐了起来。 玉瑛还带着哭腔:“我儿,你到底烧着没有?你皮肤都烤黄了,摸起是凉的!” “我没事,我身上有只白羊!还有三锁坟,他们哪儿去了?” 人们看得见的,三锁坟烧成了叉烧,大树烧成了炭。炭之树像对牛角。 那个坡后来就叫三锁坟。 人眼看不见的,雨工趴在坡脚喘息,像堆烂絮。 童男童女酸鼻:“雨工不同我们玩了!” “今年下不成毛毛雨了!” 向雷公投去怨怼的目光。 后来,当人们分三锁坟的肉时,骏娃抽身往坡上跑。他在坡顶上朝那像对牛角的炭之树跺着双脚叫道:“三锁坟,三锁坟,我对不起你!” 顾大嫂去牵他时,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恨恨地朝天望着,像要把天咬来吃了。 他从此胸中便置入了一盆火。面敷淡金,毛发浓密,像头小狮子。 这天午后,骏娃正在外玩耍,听说爹回来了,忙往家里跑。 季仙结婚后居家一段时间,儿子两岁时又出去打仗。此时骏娃飞奔至后厅,见爹坐着,很枯瘦。娘一边打扇,顾大娘正捧茶过来。 他叫声“爹”,爹满脸堆笑,将娘推开站起来搂他,一歪差点摔倒。 他见爹这样子,冒出句:“爹,你仗打完了?” 爹不忙回答他,将他拉在膝前摸他脸和头发,问妻:“我儿头发好黑好浓……” 旁边顾大嫂笑道:“就是那场雷电之后变的,都说他头发带卷,皮肤像敷的金,像头小狮子!” 季仙当时便从信中知道他受雷电锻烧之事,点头笑道:“小狮子,小狮子!” 这才又回答:“我儿,你爹的仗,算打完了!” 家里很快热闹起来。季仙开药铺的二哥仲仙和二嫂夏茹,及他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二岁的两个女儿来了,还来了些街坊。 季仙三弟兄,因伯父无子,大哥孟仙出生后便兼祧两房。后弟弟出生,长房便将孟仙接去了。这留仙镇上住的只有仲仙和季仙两家。 季仙一见二哥二嫂,忙将身板挺直,手撑椅子扶手站起来,要去相迎。 仲仙抢前两步将他按在椅子上,蹲着察看他受的伤,说道:“不要紧的,慢慢将息,我就请个骨伤科医生来给你看。” 骏娃瞅着爹,抬头对娘道:“我想起了……” 母亲玉瑛笑问:“啊,你想起啥了?” “我想起爹走,去打仗,天黑,你端着灯……” 娘点头:“嗯!” “马在叫,吁昂,吁昂——” “什么马在叫!”大堂姐逗他,“公鸡叫,谷姑咕……” “马!”爹点头,“我骑马走的。哈,我儿好记性!” “嗤嗤”,旁边有个小女孩一下笑出了声。她忙低头掩口,还是笑得小肩膀抖。 玉瑛看她一眼:“四妹,你笑啥子?” 便又将站在自己背后的一个女人拉到前面,对丈夫道:“还没给你说,她是逃难来的,叫封李氏,我见她能干、性情好,两个娃儿又合得来,就把她娘俩留下了——四妹你笑啥子?” 已收敛起笑容的四妹又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儿,脸侧着,小肩膀又在抖。封李氏举着巴掌恐吓她,细声呵斥:“男笑痴女笑怪!” 她便站好,把脸儿抬起看骏娃一眼,对玉瑛道:“奶奶,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你坐花轿的事!” “我坐花轿的事?” 满坐笑声四溢。季仙笑得最欢,道:“你娘坐花轿的事!我儿,你是听你两个姐姐说的?” 骏娃像被笑傻了,咬着嘴皮不做声。 两个堂姐用食指刮着脸:“羞羞,你娘坐花轿,你看见的呀?” “嘻嘻,你是神仙?” 封四妹没等笑声歇下,又大声道:“真的!你们不信呀?他还说得出花轿上茉莉花有好多合,玫瑰花有好多朵!” 玉瑛心里顿时打个激灵,盯着儿子:“说看?” 骏娃憋足了劲儿,面朝众人,像开机关枪:“九斗九升九合九勺茉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这娃儿,嗓音从小就亮堂,厅上就像敲响一路的金钱板。 引得满屋的哈哈声。大家笑完了,又都看着玉瑛。 玉瑛用跟着打哈哈来掩饰自己的惊讶——这可是除自己外,连亲娘和丈夫都不知道的数字呀!她就跟儿子一样,脸憋得绯红。 还都以为她把脸都笑红了呢。 第4章 中元节 中元节玉兔捣药时,地穴之门尽量敞开,阴气最盛。 这天金乌始坠,孤魂野鬼便都钻出,抢在天黑前尽可能吸入一点阳气,来滋养自己。 鬼们本能还想作恶,如引君入瓮、引狼入室、含沙射影、为虎作伥等,来嫁祸霉运。可得小心,神荼、郁垒大棒绳索伺候着! 神荼、郁垒背后铁笼里饿虎成阵,饿虎皆头大如箕,牙森列如刀山,目炯晃如火海,磨牙之声神人共惧。凡作恶之鬼,恶小捆绑,恶大直接丢去喂虎。 侥幸脱逃者,非脱逃也,时候未到也,屁股上都打着黑丝缠绕之结,此噩运结将尾随多生累世,比饿虎吃了还坏。 这晚,野地正奏着虎唇吸鬼血、虎牙啮鬼骨和鬼的惨叫声之交响曲,忽诸声俱寂,与惊诧同一时间,神荼、郁垒顿感掏空了五脏六腑般的失落与空虚。 铁笼罕见在虎的觳觫和哀鸣声中剧烈抖动着,却是吼奔了过来,后面跟着雨工、火光兽。三小兽东张西望,对二神视而不见,更别说虎笼。其过去许久,虎们还呆若木鸡,恐今夜再难奏响恐怖的交响曲。 上游正放河灯。三小兽蹲下盯着河边的冷骏,冷骏却正向封四妹跑去。 在县中念初中的冷骏,昨天画了张画,画上有月亮、河灯和两个拉着手的孩子。画完他转头去还蜡笔,桌上的画就没了,只见一只奇怪的鸟儿,黑羽,长着对小红耳朵,正从教室内飞了出去。 “四妹!”他笑着向四妹跑去,拉着她,“你怎么在这里?”两个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已不算小,都想不起上次拉手是什么时候。四妹像触了电,本来触电就让手抖吧,让全身抖吧,四妹抖得再剧烈也不会把手缩回的—— “哼!”四妹手一摔,“不是你叫我来的?” 四妹回家,见灶台上摆张画。再一看,窗外一只有耳朵的鸟儿,耳如人耳而红,在枝头梳理它乌黑的翅膀,“噗”一声飞不见了。 “怪,我叫你来的!” 四妹抢白:“你说我真的那样笨?连你画的月亮、河灯都看不懂?” 上游里许的码头搭着台,在诵经和放焰口,超度地狱的饿鬼。 台上供奉着地藏王菩萨牌位,罗列着鬼王面燃大士等一些鬼神的纸俑,无数招魂幡在台四周呼啦啦飘。 末了台上这一切都将在诵经声中化为火焰,这便意味着整场功德圆满收场。 台前并堆着家家户户送来的糕点果品,末了会撒向四方的饿鬼。这时,娃儿们便都蜂拥而上,去争抢落在岸上的,也不怕这是向饿鬼牙缝中抢食! 浪漫、美丽的放河灯是放焰口的尾声。之前是激情燃烧的剧,现在是抒情的诗。油纸做的船形、莲花形和鱼形的河灯,随水流去,载着恶鬼。 人们都会久久凝睇属于自己的那盏河灯,不遑他瞬,这难道是在凝睇恶鬼么?哪里,是凝睇的坏运去好运来! 中元节前夕,留仙镇袍哥龙头大爷孙裕国等与外来的两个赌客在留仙茶馆打牌,孙裕国输脱三十多万元,后来只好拿地契作抵押。 外来二人中一个大鼻子,一个右颊有颗长毛的痣。毛痣道:“小弟有个主意,说错了孙大爷莫怪。” “说嘛!” “孙大爷若肯割爱,就把这个端茶递水的丫头,抵这张地契如何?” 丫头叫六妹,六妹咬牙切齿“呸”一声,“割你妈的爱!”端茶泼去,毛痣从脸到胸膛都是茶叶茶水。 大鼻子一边帮毛痣收拾,一边自顾地打哈哈:“如此烈女,更要逗人爱了!” 孙裕国心腹钱凯识得二人千术,却无法破解。这时便道:“二位,我帮孙大爷做主张了,要得!” 六妹像猫一样扑过去抓他,前脚跑后脚跟着追。六妹的哭骂声拐几道弯传回这边来,还如碎玉鸣鸾般的清脆,叫人听了心碎又心醉。 过一个时辰,六妹被打扮了,千种伤心,万般不愿,送进两个房间,并一壶酒,几碟菜。 六妹斟酒还在落泪,将酒杯溅起涟漪。 大鼻子、毛痣本有几分戒意,见杯面泛着六妹泪花,争着去饮,令六妹破涕为笑。 这下不得了,那个抢着了泪花,这个便硬要饮点唾液,尚未云雨就乐翻了天。 半夜里,堂口几个老幺便将毒翻后的二人捆上石头丢进河中。天亮再去察看,发现其中一人竟逃了性命。 孙裕国经打听,知二人乃木洞青天堂舵爷刘培龙至交,顿溜之乎也。 这里七哥赵洪奎与闲位大哥季仙及钱凯商量,即刻派探子去木洞和县城刺探,七月十五晚上放焰口照常进行。 十六日上午,堂口三哥钱礼学、五哥赵正、六哥李文武及季仙早早来到留仙茶馆。 派往县城的老幺回来,打听得青天堂在城里接枪。此消息令大家有些发毛。赵洪奎说莫慌,等木洞的回来了,看又是如何。 镇公所钱典来了,赵洪奎便请坐,从柜台后面捧出个罐子,说是路过的养蜂人所送的新鲜槐花蜂蜜。伙计舀出一瓢,兑了凉井水,请钱主任和大家吃。 厨下传来鸭子“呱呱呱”的叫声,赵洪奎走去看了,回来说这才刚打完谷子,鸭棚子就来了,逮了几只鸭子来。 大家后面坐下。钱典先说起小学公孙校长缺钱的事,因高小扩建教室及聘请音乐教师和买风琴,申请两千块,县上只拨了八百,至少差一千块钱。县上督学不日要来督查。 问赵洪奎:“你手上还有多少公土?” 赵洪奎道:“公土,咋动得?” 钱典道:“办学,咋动不得?这几年修堤、安路灯,都在认捐,总不能又叫认捐吧!” 赵洪奎道:“那也要先问了孙大爷——”便将孙裕国外出避风头的事对钱典说了。 钱礼学道:“钱主任既提到烟土,不妨本乡的烟馆,每家预支100块钱的捐税——或说借,下月起从烟税中扣。如何?” 赵洪奎想了想道:“如此说,钱主任,你就叫公孙校长从钱凯的烟馆开始去借。” 赵正、李文武都问:“那烟税又拿啥子来补?”无人接腔。 钱典要走。赵洪奎道:“不忙,等木洞探子回来——中午吃鸭子,吃了走!” 钱典不想听他们说别的,就坐到一边去摸个竹挖耳出来掏耳朵。 很快派往木洞码头的老幺亦回,神色紧张:“二十支德国步枪,他们刚接的货,要来*洗!” 堂口的枪在孙裕国、钱凯那里,赵洪奎忙派人去烟馆叫钱凯。 季仙顿显得兴奋,说道:“二十杆枪,够什么?留仙镇虽无关隘,有东渺河,这条河就可以抵挡他一个排,当得二三十条枪!另外万天宫和八角井四周二三层房屋的窗口,都可以当枪眼。他没有百十条枪,休想来犯!” 堂口几个主事也都有胆魄,季仙这一说,大家神色活跃。 惟坐在远处的钱典脸色铁青:“季仙,你想打仗,各人出去打!” 季仙兴致被一盆水浇灭,换个人即使孙裕国他定要顶回去,钱典面前只好不做声。 钱典又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此事与镇上什么相干?” 钱典所言虽有理,但作用不大。不奇怪,因对袍哥堂口来说,面子比什么都要紧。 李文武瞟着季仙,尊重钱典起见把声音压低:“枪眼有了,就看枪。”季仙便又侃侃而言:“防御的角度,枪不在多,只在于布置得当,可以以一挡十!” 钱凯来才知堂口根本没有枪。原来孙裕国手上的枪,都是保烟帮在使用,专为到种烟区购办烟土的帮伙保镖,安全通过关卡,到达目的地后,收取百分之二三十的保镖费。眼下枪都由孙裕国派往云南、湖北帮伙保镖去了。 钱典显然不能再置身事外了,过来敲着桌子问钱凯:“现在你说咋办?” 钱凯知道前晚的事大家都晓得了,便雄起:“我钱凯为堂口和孙大爷的事,可以两肋插刀!” “好,你两肋插刀,怎么插?” “他来血洗,不过就是这个堂口,和我的烟馆……” 跑腿老幺插嘴:“寨山坪有几杆枪,调来埋伏!” 寨山坪乃西空山上一处古寨。钱典瞪眼道:“你放屁!还不给我出去!” 又对钱凯道:“码头对直过来就是学校,那你现在就去跟公孙校长说,学校放假!” 钱礼学、赵正一直在耳语。此时钱礼学道:“钱主任休要动气。青天堂要来武的,我固不怕,来文的,也有一法。” 他旁边的赵正道:“二哥意思是请仲仙出面,去县上找屈县长来调停。” 钱典听了神色竟变和缓一些,问季仙:“仲仙说月初回来,还不见人?” 赵洪奎道:“我已想到,就是他不在。钱主任,你与屈县长不也是诗友?” 原来县长屈蒲也加入了冷仲仙为社长的空渺诗社。 诗社中屈蒲最看重的当然是钱典,但钱典性格孤冷,更重要的是钱典对袍哥之事自来不以为然,管他牛踩死马马踩死牛。 他也就根本不可能为这种袍哥间“结梁子”的事,去找屈蒲县长来“搭台子”(调解)。赵洪奎对他说话,他也不理睬,反而站起要走。 夏茹、玉瑛一直在外间听。 夏茹推门进去,一脸焦急:“钱主任!我家官人叫伙计带回的信,说他在木洞耽搁两天,都五天了,他不要被青天堂关起了!” 中元乃饿鬼节。前生造孽者化的饿鬼,均羸弱而畸形。这晚因放焰口和法师施法,饿鬼能吃到善众施与的果品和水。故放焰口处聚集的全是饿鬼,别的鬼远远等着放河灯。 中元又是罔象节。罔象乃水鬼——也可称水神,居溪河中。大河河神为阳侯,阳侯有白白的人面和长长的鱼身。罔象状如小儿,头圆,肤白,大耳长臂。 今夜河灯都为罔象点燃!为罔象如花绽放、恣意飘流!罔象率其他的鬼兴高采烈坐在河灯上。 这晚也是四妹的节日,她的情窦初开。在她眼中那用红油纸糊的河灯都两两成双,而闪烁的灯焰像心儿并排着突突跳。 哎呀满河的灯、火焰、脸蛋、心儿,怎么看就是两个,明明是两张脸偎在一起,两颗心拴在一起嘛! 她想入非非化入了天堂,与骏哥挨着的身体化为了躯壳,如此之有灵而无肉,乃因拴系他俩的彩缕并非姻缘之丝。 相同之因,骏娃也化入了意境,鼻孔翕张,鼻迷五味:灯的气味,草的气味,鱼的气味,水的气味,还有——顶熟悉的……灯上的重重幻影……幻影的气味?呀这究竟是何气味? 几只异鸟在河上穿梭:一只白羽赤目赤喙,大才如拳。一只赤羽凤冠,尾长于身,尾拖三勺,勺如洒金。一只体形如鹤,独足,足如钢杵,白羽有赤文。一只喜鹊大小,青身白喙白尾,腋下肌肤如水晶般透明。 它们在河面戏水,时而绕河灯转圈,时而落灯上转颈四顾,时而钻入水下冲出,上演火树银花。从来没见过这么机灵的鸟儿! 白羽赤目赤喙的鸟儿口含什么?它落在四妹发梢,真的,落在发梢,它那么轻! 四妹恍若梦寐,怔怔地摊开手心。鸟喙在手心一啄,便飞去。好香呀,四妹也没见过胭脂,忍不住抹在双颊。 忽飞来只带耳朵的鸟儿,耳如人耳而红。封四妹跳着拍手:“见过!见过!”冷骏一拍额头:“认得!认得!” 带红耳朵的鸟儿名情急了,或秦吉鸟,自古为夫妇恋人衔递书札。 白羽赤喙的小鸟叫窃脂,好窃大户人家小姐脂膏。 红羽戴凤冠的鸟叫婴勺,腋下透明的鸟叫青耕,二鸟随神农采过药。独足鸟叫毕方,此鸟强悍,为鸟中王。 随着骏娃长成少年,其与异鸟异兽之缘断矣,异鸟异兽恐难再认出他,他们是来作最后的狂欢的呀! 吼、雨工和火光兽看见骏娃与一小姑娘一起,初不好相扰。当骏娃鼻孔翕张,鼻迷五味之际,小兽们都跳起来了,叫起来了,那小孩就是小兽嘛!就是风生兽嘛!他们出动了—— 除八卦炉火外之各种火,大至日冕和火山,小至灯焰和火星,均在火光兽戏耍之列。 他在河灯间窜来窜去,灯焰点燃他的毛进而点燃了整条河,罔象、众鬼齐声喝彩。俗众不知究里,也都跟着喝彩。 “你看!你看!”封四妹指着火光兽,好可爱的小动物呀!它才兔子大小,它根根毫毛都像金针——不,它根根毫毛都像金针挑起的一朵火焰! 没见过这样带千朵万朵火焰奔跑的调皮可爱的小兽!背景是条黑色开有莲花的河,一首抒情的诗,人们都屏住呼吸在凝睇属于自己的那朵莲花。 而那条被火光兽点燃的激情燃烧的河在它的前面。河上的风从黑洞吹来,骏娃打个抖,星光灿烂像睁开的天眼。我是谁?我在何方? 吼和雨工蹲伏与他对视。 吼小兽,齿列戟阵,常以山根磨牙,故大山之脚多凹槽。 雨工形如小羊,凝视之则变形,如烟收束,如面膨胀,脚不见了,嘴长到背上了,尾巴翘上天了。 骏娃凝视这变化多端的小羊,啊想起来了,我的弟兄!我的血肉!他翻筋斗抢过去,拉着吼,拉着雨工,拉着火光兽,就蹦蹦跳跳,摔起跤来了。 几只鸟儿在河面滑翔、侧转、空翻,乃至一只鸟儿变做千百只鸟儿,一抖翅膀张开千百张翅膀。 火光兽跳进四妹怀里,四妹看怀里有团火光,一个小太阳,快活得心嘣嘣跳,我做梦吧,怎么太阳撞进我怀里了呀! 河灯变得疏落,尾后的几盏河灯也都从这黑油油的河面驶进天河去了,异鸟也都消失了。 这时雨工抖抖毛,来团毛毛雨,骏娃、四妹的脸、脖子、手臂凉丝丝、痒酥酥好舒服呀! 吼在骏娃肩上轻轻咬一下,换做狮虎狻猊,半边身躯没有了也,他无所谓。 “你疯了呀,咬伤咋办?”雨工、火光兽抓着吼,吼一挣,三个都跃入河中。 “哈哈,哪里跑!”骏娃去追河里溅起的三根水柱。 四妹面前除了剩下黑色的河,还嗅到股异香,使她想起那只白羽的、嘴壳一抹红的鸟儿。 她嗅自己的掌心,她会一直嗅下去直到青丝如雪,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刚才一切都是真的,骏哥、那些鸟儿、小兽、撞进我怀里的小太阳。 这时传来了压低、沙哑、焦急的呼唤声,是爹和娘!我回不回答呀?她还是回答了。 爹娘神色虽模糊,可从声音里完全能听出他们的惊讶:“你咋在这里?” “你一个人?” 她无奈道:“一个人,还有哪个呀?我追河灯……” “小声点!”爹口气严肃。 娘摸她的衣服,从肩摸到膝:“黑黢黢的,你单独跑这样远——路在上面。” “这里没有路,这里平嘛!” “好香,你的手和脸,你擦的啥?” 第5章 叔嫂闹堂 骏娃纵有水性,去追逐吼、雨工、火光兽,岂有不吃水之理。 他吃一肚皮水后飘浮水面,沉不下去。当他意识微弱时,他在想我好闷,我嘴巴鼻子都堵死了,头好疼,我为何会如此…… 哎呀我是去追逐我的兄弟,来来兄弟,来拉我一把呀!我死不了的,快来…… 他已无意识,只有残留的一点幻觉。他见周围黑水河上飘的莲花,不是莲花,也不是河灯,是幻灯,演着每个人一生的善恶,所有微枝末节都演得很夸张。 他口张着,水还在灌入腹内每处空隙。水压迫五脏,五脏之气被逼出,如鱼吐泡,“骨都、骨都……” 莲花都已漂向离恨之天,鱼也都退避三舍之外。 黑水河中,剩下冷骏及小儿状肤白头圆的罔象,惯例水尸之魂由罔象拿办。 骏娃神经已瘪,肢体已僵,肺、肝之气逼出如鲛鱼泪,已无声息。至心,则断气最难,气之逼出如催命,凝成芒毫而出之。 时其魂魄行将离体,聚成一空明小兽,伏在波尖。 罔象视之好玩,坐于小兽头顶,小兽缩至没有,跳开便又还原。 罔象又以爪拨弄之,比气更虚,比泡还柔。爪缩,又小兽然。 而他尸之魂魄无不狰狞褴褛,急急拘拿向阴曹缴令去也,宁可嬉戏乎! 骏娃既与罔象随波逐流,心之气已尽逼出矣!所凝之芒毫灼灼然,为波尖之空明小兽点燃虎虎二睛。 小兽乃将水尸一蹬,刚要脱离,罔象见之惊惧,倒抽一口冷气说:“啊也,不拿你了!你去!” 黎明时分,乃有渔翁渔婆将他捞起。他们将骏娃肚皮搁在船舷上,头朝下,背上压两块船板,令水吐出,就忙收鱼钩去了。 过后又看,觉活不转来了,便将其翻过横担在船首,寻思到处偏僻水湾,将其水葬。 这一换位,口正好向风。 渔翁夫妇船尾吃着饭,听船头喊:“好香的饭!” 他俩丢下碗从舱篷钻过来看,少年已坐起,眨巴着水汪汪的双眼,说:“爷爷婆婆,谢谢你们救了我。我饿了,要吃饭!” 渔翁渔婆又惊又喜:“好好,吃饭!以为你都——” 忙找件干衣裳给他换了吃饭。船划到木洞,少年对渔翁说木洞仙鹤堂药号老板是他二伯。 渔翁不知耳背没听真,还是弄混淆了,跑去青天堂找人。 骏娃躺在船头。过了约一个时辰,岸上走来二人,问过他姓名,便笑了起来。 对渔婆说:“我们是青天堂的,老爷叫他。”就将他架上岸去了。 青天堂是个袍哥堂口,骏娃被勒令在磨坊推石磨。次日,他见有人被架进来,面朝下扔于地,摆成个大字。 这他不需要翕动鼻孔,便知是谁,大吃一惊。 又见喝醉的守磨坊老幺去取拉碾砣的木枷,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不整死才怪! 他跑去把这人抱起来,低声道:“赶快,到对面屋,躲起!” 季仙虚弱得被抱起时眼都是闭着的,听见儿子声音,这才努力睁眼,儿哪,你怎么也在这里?嗨,老子拼死拼活也要把你救出去! 骏娃见爹惊呆痴愣的样子,便稍加用力地一拍,正好拍在屁股上了:“快起来,去躲起!” 季仙遭板子打烂的屁股挨这一下,疼得呲牙咧嘴,半边身子都疼麻了。 感慨老子从没打过你的屁股,你打老子的屁股!好好,你叫我躲起,我就躲起! 疼出的泪花和激动的热泪交迸,在儿子怀中伸衣袖拂了拂,挣扎站起,蹇入对面仓房。 骏娃随即进来,靠着墙一站,双手十指交叉掌心朝上放在小腹。 季仙由他所站处向上一望,有个小窗洞,顿时会意。便以左手扶着儿肩,右手挽着受伤的右腿抬起踩在儿手掌做成的“马镫”上。 这骏娃十指之不凡,爹脚一踏上力气就来了,儿子再用手送一下,他左脚就踏在骏娃肩上站着,从小窗洞翻了出去。 老幺走来将套牲口的木枷给骏娃套上,醉醺醺嚷道:“冷四爷!叫你拉三天碾槽,碾两石包谷出来,中间不准吃饭……有我,吃饭有我!哈,吃饭有我!” 半夜里,青天堂的人要将季仙拿去沉河。他屁股大腿已被打得稀烂,来人因他功夫了得,摸黑一拥而上。 几人将他捆起塞进麻袋后,为首的对着麻袋叨念:“冷四爷,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们要整死你哟!” 然后抬起,咋这么轻? “那厮人瘦。” “瘦也是头骆驼,不至这么轻。而且,这厮很凶呀,装袋子他咋一点都不反抗?” 这才点起灯,解开麻袋看,竟是个少年! 少年神色由冷硬至于缓和,问他只承认施了掉包计,摇尾乞怜什么的,没门! 季仙往木洞寻二哥,夏茹执意同去。下水船甚快,午后即到了木洞仙鹤堂药号。 药号伙计说师傅回留仙镇去,已走了两天了。 夏茹听了一下就失去神智,身体晃悠起来,伙计忙搀扶着。 女眷也出来了,便要安排她在此歇息。夏茹定下神对季仙道:“老幺,我既来寻夫,我必定要跟你一路!” 袍哥堂口多数都以茶馆为议事之所。木洞袍哥青天堂则有不同,是一幢当街四楹重檐十分气派的院落。 季仙递了名片,伫候多时,里面才道出声“请”,同时出来两个怒目执砍刀的鲁莽汉子,两边一站。 季仙微微一笑,乃带着夏茹,昂首跟守门老幺跨进尺高的门坎。 转过影壁是个大院,铺的方块青石,两边是轿厅和马房。对面过厅又站两个端步枪立正姿势的大汉,老幺带着穿过。 进去是间摆放桌椅的敞厅,阶下两个背手别手枪的二汉,将下巴翘起望着滴水。 老幺还往里走,季仙想竟有如此耍威风的,欺我是个跛子? 这才到了后面大厅,正面坐的正是面如黑枣、张飞胡须的刘培龙大爷,肤白微髭的周五爷、黄瘦面皮的曾六爷分坐左右。两个插手枪竖眉立眼的老幺,于阶沿下人字站立。 季仙上前拱手行“拉拐子”礼,斜出左脚,后半身前倾作骑马桩式——这对他受伤左脚来说恰好很方便。又以行话作了自我介绍,前来贵码头一缘诸位大哥云。夏茹也道了万福。 对方却不请坐。曾六爷恶意笑着:“冷四爷,你脚跛了,还走得?” 季仙微拧着眉头,正欲开口,周五爷又冷笑道:“哼,叔嫂同行,冷四爷,你可知礼?” 季仙觉被戳着软肋,幸好握有话柄,拱手道:“周五爷,小可知礼与否,容再议。贵堂口乃我县袍哥重镇,礼仪规矩世所景仰。烟茶这些都且不提,可否借与二坐凳,给来客一坐呢?” 三个神色微窘,刘培龙乃仰脸“呵呵”笑几声,招手叫老幺搬来两把椅子。 夏茹且不坐下,站着道:“周五爷,你刚才说叔嫂同行于礼不合。袍哥堂口,最敬的是关老爷——” 说到此向堂上高悬的关公像凝眸一望,“关老爷有件事,说起也叫叔嫂同行呀!” 季仙对夏茹的机警、见识暗暗叫绝,忙接着道:“呵呵,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我二嫂说得好!说得好!” 周五爷微微一笑:“这女人,算你会说。”刘、曾把脸虎着。 季仙便说自己来此,只为打听二哥仲仙下落,二嫂惦记丈夫,同来也是人之常情。不想贵堂口刘大爷、周五爷、曾六爷俱出,如此优礼隆重,真是不敢当。 仍要请问三位大爷,我二哥是五日之前到木洞的,这几日造谒过贵堂口没有呢? 季仙说毕,上面三个互相看了看。 他已看出三人恼怒而又失落的神色,念头一转,便又道:“各位大爷,小可在敝堂口,也忝列了个闲位大哥之职。既来此,也便替堂口几位大哥,问刘大爷、周五爷、曾六爷的安。对于不幸发生的黄七之死,请三位大爷千万息怒,赔偿之事,也自当有所交待。” 刘培龙冷笑两声后,先说了哪里见过什么冷仲仙,对夏茹道:“你走!” 夏茹站起谢过道:“刘大爷是最讲信义的,我相信刘大爷不说黄话。” 又道:“刘大爷,我既然来了,要将那天拿刘大爷名片的二人,来我们香堂赌钱的事说几句。” 夏茹事先问过钱凯和六妹,加上自己对牌桌的一套都懂,对二人如何靠玩千术赢钱,说得井井有条,丝丝入扣。末了道:“我说的若有半点虚构,那位跑脱的何五,可以对证!” 青天堂三个听夏茹说话,并无半点打岔。她说完后,周五爷始道:“这妇人倒还伶牙俐齿。念你原是来寻夫的,不然,袍哥的事情哪用得着你插嘴!冷季仙,你可知被孙裕国、钱凯等加害的黄七是谁?” 季仙站起拱手道:“惭愧,我也是到了宝地,方听仙鹤堂药号伙计说起,这黄七曾救过刘大爷的命……” “叭!”刘培龙一拍桌子,桌面竟有垮塌之声,碎渣带着血珠儿四溅,吼道:“冷季仙,你不将孙裕国、鲍凯这两颗人头,给我提来,两手空空,敢来闯堂!来人啦!” 两边甬道应声走出十数个老幺。“给我捆起!” 周五爷道:“刘大爷,且稍息怒。”他见无论刘大爷拍烂桌面及众老幺长声吆喝,季仙都两腿平放地端坐不动,神色丝毫不改,暗中叫好。 乃道:“冷四爷,你既来下矮桩,刘大爷震怒之中,只说了提头来见这一条,另有两条,听我道完。 “那个六妹,既是给了何五他们的,也必要送过来,或拿来剐,或送窑子;那天所输的钱,有二十万,也必要还来。加上刘大爷说的两颗人头,留仙堂办到这三条,方可言和!” 曾六爷接着道:“本来即刻之间,就要动起刀兵!今起两日为限,尔可速回,办到这三条,留仙镇可免遭血光之灾!” 周五爷乃站起:“送客!” 季仙稳坐着道:“五爷稍候!贵堂口三条,尚可商议。请问何五、黄七二人,玩弄千术,又该当何罪?袍哥黑十条,其中第七条,便是诳骗之罪,犯了要受到剽刀、碰钉、三刀六个眼、自己挖坑自己埋之刑罚!” 周五爷冷笑:“冷四爷,你要说起红十条黑十条,不孝父母,奸淫偷盗,诳骗欺诈这些,就是贵堂口,我都给你数得出几起来。你要逗硬,我就给你说几个名字出来,看你会不会把他拿来三刀六个眼!” 季仙一时语塞。夏茹站起要说话,刘培龙本就面如黑枣,更黑得不见了眼珠子:“来人!把这个女人撵出去!把这个瘸子带到后边磨坊去,推两天磨,待我青天堂将留仙镇踏平之后,再行发落!” 夏茹接过:“莫忙!啥子无话可说?犯了黑十条的,有的没有逗硬,这回逗硬,就错了哇?刘大爷,你说红十条黑十条,订错了没有?没有订错的话,对何五、黄七,又该不该逗硬?我若是包公,对留仙堂、青天堂各打五十大板!” 曾六爷气得五官扭成一堆,焦黄一张脸宛若塌方之危崖,喝道:“反了反了!我青天堂岂容得个女人,在堂上咦哩哇啦,还敢自称包公,还不拉她下去,打十个板子,关起!” 一老幺刚揪住夏茹胳膊,她便嚷起来。季仙坐着伸出拳头将老幺打得惊叫。 又同时拥来几个老幺,被他站起都打倒在地上。 他自己也站立不稳,夏茹正要去扶,他已经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这群倒地的老幺翻起,各执兵器在手。六爷抢过来:“都闪开了!” 对季仙道:“哈哈,你一个瘸子,来大闹青天堂,我不拿下你,我青天堂匾额,还挂也不挂!” 将长衫脱了一甩,正罩着一个老幺的头,急切扯不脱。 季仙坐着,才闪过他拳头,衣领已被揪住。拱手道:“六爷,冷季仙哪是你的对手,认输,认输!” 刘培龙气得口吐白沫,叫道:“完了完了!” 周五爷站起,朝夏茹喝道:“你还不快走!想死?” 夏茹抬手匆匆拔下簮子,拢了拢发髻重新簮好,道:“死便死!要走,兄弟同我一起走!” 曾六爷对季仙道:“我打个瘸子,不显本事,反遭人笑话——” 喝道:“拖下去,打一百杀威棒!” 众老幺虽吆喝着将季仙架起,但动作慢腾腾的,可能在想一百棒受刑者都打死两回了,我的手膀子也都要打落。 刘大爷缓过神来道:“莫忙打死。先打他二十棍子,再罚他拉三天碾槽,碾两石包谷出来。中间不准吃饭!” 夏茹被架出,一放开她又要往里撞。 周五爷跟出来大声喝道:“你找死!” 放低声音:“你救兄弟,可从后门进去,打点磨坊的人。” 第6章 县衙絮谈 学监江鸣久和开绸缎庄的何一休均是空渺诗社诗友。二人在木洞码头逮着冷仲仙,怪他缺了几次诗会,这次是县长屈蒲做东,不可再缺! 仲仙便只好跟随他俩去往县城。 屈蒲字香蒲,号老圃,为外省人士,经举荐、考试担任县长。先在别处任职,调任本县已有三年。 城里街上有个刻印章并代写书信的尉迟恭,也是诗社诗友。屈县长觉他的章刻得好,每次路过其字摊前都要站一站,看他刻章,遂相结识。 尉迟便将屈蒲介绍入了诗社。 这天傍晚尉迟恭、冷仲仙、江鸣久、何一休等去县府。县府还在前清时的衙门内,此县较大,衙门也还像模像样,有前后三重。 时屈蒲还未下堂,他们来到后面作寓所的小厢房,屈太太门内相迎。 屈太太穿斑马条纹高领旗袍,有三颗装饰扣。齐颈短发半边撩起半边掩着耳朵,自信端庄又活泼潇洒,与屈蒲穿铜纽扣制服的干练形象很相配。 屈太太厨后煎好茶出来,用定窑的小盏酌了,一一请饮。 屈蒲回来了,先问起钱典老先生为何未至,众皆不知道原因。 屈蒲便又对缺席两次的盟主冷仲仙来到表示欢迎。啜口茶后,将茶盏放下笑道:“尚记得杨允公题赠五湖散人的句子:‘东渺河边有渔子,年年买棹长江水。江山收入一囊诗,绿芷红萍香满纸。’” 何一休接道:“‘君家溪畔水连天,钓罢归来诗满船。’买棹客今回是‘游罢归来诗满船’了!” 原来五湖散人、买棹客都是冷仲仙的号。 尉迟抚掌道:“如此,明天社日,有佳酿可以一醉了!” 屈蒲却道:“休待明日。我等囿于一地,即如兄弟我,也好久没有出过省了。买棹客游历四方,他的游历见闻,不亦佳酿乎,也可以一醉呀!” 大家便都向着仲仙:“何不一叙?”“请讲!”“恭听。” 仲仙乃款款而谈:“我此次所游之产药区,乃是长江的几条小支流,均为偏僻省份,不可买棹而只能买驴、买滑竿,更多徒步而行。 “所见令人摇头叹息者有二,一为阿片之害,似较通衢地区更甚。滑竿夫接过定金,可以先不忙吃饭,都一定要先过烟瘾,不然四肢无力抬不动滑竿。运货的脚夫、苦力,甚至青年学生也吞云吐雾。 “我曾遇见几个十多岁的学生,在返校途中,就坐在路边借用苦力的烟枪,取出身上烧熟的干烟泡来过烟瘾。 “与苦力交谈,问你们赚钱不易,不吸烟行么?答道若是不吸烟,我们干这苦力做啥!唉!” 他唉这一声之后,又呵呵笑了。 众人也照样表情复杂,都像恨铁不成钢似的,摇头苦笑。 “*片介入社会之深,据说若无*片税,连政府机关也恐怕要关门大吉了呢! “再说这个税字,它比起*片来,更令人头疼。眼下,地方军阀建立防区制以之征税,主要用来养兵。 “听说有的地方完纳之粮税,推算起来已至民国五十余年,更有已征到民国六十九年的!其他各种之税,还有捐,我也不能一一。 “我交道打得多的是保商税,沿途险恶乃至平缓山隘,有团丁的保商哨口,他还可以掩护你走一段路,须得交保商税,连对苦力小贩都不放过。你有时要疑心这些保商的,他本身就是匪。” 说到此他不禁做了个怪相,把大家都逗笑了。 “如此地方如何不穷。所遇有实习考察的大学老师,听其说起,他们造访西部地区有的县衙,就像个叫花儿窝,满庭蒿草,除县长外只有文书一人。文书蓬首垢面,县长千呼万唤才慢吞吞踱出来。 “人道是:进了某某县,衙门是猪圈。大堂打屁股,满城都听见。” 几句顺口溜赢得个满堂彩。大家有的摇头苦笑,有的则哈哈大笑,议论声也四起,半天才停下来。 “好的地区也有,但凡是河流水势平缓的地带,盛产稻米的坝子,都一派富饶景象,吃住都很便宜。 “多地在修公路,有的叫什么战略公路,连小脚女人都在运土打夯,这连敝乡留仙镇,都还在纸上谈兵呢! “所过地方再穷,总有县中一两所,有的还有女子中学,初级、两级小学都能做到遍地开花。 “大学师生带着课题做民间考察,工学院学生结队实习者,也多所遇见。有个叫《中华职业教育改进社》之农村考察团诸君,我即有幸先后在两个省份遇到他们。” 说到此嘎然止住。 众人问:“说完了,有何感慨?” “我陈述的都是所见事实,倒想问各位有何感慨和见教?” 自怡子道:“林则徐言鸦片为中国之巨害,其杀吾国民甚于干戈、瘟疫、饥馑之患。然我所纳闷者,五湖散人讲那脚夫苦力,吸了鸦片就有力量,一过了瘾,二挣了钱。你说他挣的钱全都拿来吸了鸦片,我看未必。总而言之,他身体是好好的呀!” 尉迟也道:“鸦片最早起于地中海及西亚等地,近期可以说已遍布于全世界,何以独对吾国吾民有如此巨大这危害呢?在我看来,不必全都推于外侮,国民之贫、愚、弱、私四大病,亦有该检讨之处呀!” 仲仙道:“积贫积弱尚在其次,首先是这个愚字……” 江鸣久抢道:“这就说到我的本行来了。仲翁所言,所过地方再穷,都能尽量做到不穷教育,总有县中一两所,小学更是遍地开花,甚善!甚善!” 屈蒲最后来个总结:“听了促翁长谈,觉得我们县比起许多地方,还算中等。我不妨将政府之开明措施比做曙光,民间力量便是星月,日月星辰齐努力,社会前景是光明的呀!” 大家都唏嘘不已,又纷纷颔首赞同。 时间已晚,众人乃告辞。 学监江鸣久留下,对屈县长道:“我偶然探得一个机密。木洞小学的冉校长,中午饭后我随意散步,恰好经过他家门口,他夫人客气请我进去坐。 我本来是不会进去的,觉得他两个神色都像不大自然,索性就进去了。进去就见一张躺椅上,摆了根烟枪。” 屈蒲打断:“唉,教员悄悄抽两口烟,也大惊小怪,管他做甚!” “听我往下说。我当时见他们惊惶,反觉局促不好意思,故意说,这玩意儿,备课累了的时候,抽两口,也可提提神。 “冉校长这才自然了,说这个他早就戒了的,包括烟枪,都是临时驻扎的刘营长昨天给的。我不经意似的稍加引导,他后来便说部队车马、骡子驮带的弹药箱,将弹药取出来,下面装的是烟土!” 屈蒲道声“哦”,沉吟起来。 江鸣久曲指敲桌子:“妈的!禁烟局管征收烟土运销税,怎么管不了军队?财政收入大部分都在养军队,他们自己还要来胡作非为!” “他们走哪条路线?” “乘船下行到溪口,至迟后天,就出谷川县境了。啊哈,我说说而已,连省禁烟局都不敢碰他们,谅你也惹不起!” 屈蒲“呵呵”笑两声:“惹不起,我也要试试看,他敢拿枪把我嘣了?” 便又就诗社的事商量几句。江鸣久随后来到何一休的隆鑫绸缎庄,言屈香蒲明后两天都不得空,将社日推迟到大后天最保险。 何一休道:“我信函都已经发出去了!” “你发了哪几处?赶快追回来!” “城里和近郊的几位,倒还未发,安溪龙云翥、平阳杨允公两个,昨天就发了,他们明天定要来!” 在此借宿的冷仲仙道:“既如此,我明天先回去一趟,免得家里悬望。” 江鸣久道:“嫂夫人悬望已有数月,再悬望一两天,打什么紧!你今晚就暂宿于此。杨允公等连你共四人,是远处的,我明天去旅店包房间,账记在做东的头上。” 何一休道:“香蒲有多少俸银,你帮他做这个主?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来负责。” 江鸣久便未吭声。 县上财政吃紧,几件当办未办之事,屈蒲因缺钱一直拖着。次日果即快马加鞭,撵至县境,“敲”了刘营长一笔钱。颇自得,意气风发地归来。 后日下午,正与仲仙、尉迟及几个幕僚说话,何一休走来笑道:“屈翁,各位,明天的聚会,有了一个好题目!” 大家问:“有什么好题目?” 他道:“木洞出了件事!县城街上都传遍了,各位坐在这里,尚不知道!” 尉迟道:“你说呀,什么事情,而且是做诗的好题目?” 他道:“这事真是太奇妙了,今后上县志不说,小说家也一定会拿它当题材。” 有人站起道:“嗨,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们上街去听!” 他笑道:“原来各位可以上街去听,我卖什么关子?坐下听我道来。留仙镇——就是仲翁宝乡了,近日,那里袍哥与青天堂刘大爷,为一命债,闹到弄枪弄刀的地步……” 仲仙站起:“有此等事?” 何一休看他一眼:“坐,坐!” 继续道:“留仙堂的人去青天堂讲和,又说去的是叔嫂二人……” 众人道:“乱说,哪有派叔嫂二人的道理!” “个中情由,哪个晓得?就当乱说——堂上话不投机,青天堂刘大爷将嫂嫂撵走,将那本有腿疾的兄弟打三十大棍,再罚他饿肚子拉三天碾槽!明摆着要将这兄弟整死了事……” 众人道:“一休兄,你不要故弄玄虚了,你干脆道出这位兄弟姓名!” 仲仙脸色变得难看,却不说话。 何一休道:“我知大家已有几分明白,这并非我故弄玄虚,是因为街上说话的人,并未道出他的姓名,我也就不好想当然了吧?大家心里明白就行了。听我说完如何?” 众人道:“快说快说!” 仲仙脸色也稍微舒展开了一些。 “天下之事,无奇不有。这兄弟之子,不知何故,先就关在里面。他又不知如何设法,顶替了父亲。看守老幺,就像个睁眼瞎! “天黑看守老幺把兄弟——其实是兄弟之子捆上,好睡觉。到了半夜,青天堂的几个老幺,走来把兄弟塞进麻袋,拿去沉河。 “老幺对着麻袋说,不是我们要整死你,冤有头债有主,都没有发现不对头。抬起走,才有人说这是条大汉,咋这么轻?又有人说他很凶呀,咋一点都不反抗? “这才点起灯,解开麻袋看,竟是个少年!好端端的,清醒白醒。这一闹起来,惊动刘培龙大爷,亲自走来看。问他调包的事,他说是他父亲,被他换下来,已经跑了。 “再说那兄弟,也真了得。脚有残疾,又受了刑,还从天窗翻出去跑了,躲在一家药栈养伤。 “这个儿子,青天堂刘大爷给他披戴书写“天下孝子”的红绸带,滑竿抬着游街。他躲着养伤的父亲听说了,自己走了出来。刘大爷索性就写了个‘父义子孝’的匾,吹吹打打,将父子两个都送回留仙镇去了。” 尉迟便看着仲仙笑道:“五湖散人,这位天下孝子,不会是令侄吧?” 仲仙微笑道:“我那侄子就我所知的有两条,一是十分机敏,二是命硬。其父恰好又有腿疾。果如所言,那恐怕就是。” 众人也都笑道:“早猜着了!此事令府上门楣生辉,真是可喜可贺呀!” 仲仙并又笑道:“侄子聪慧好学。除了我前面说的,另有一特长,就是善嗅。家里钥匙、洋火这些放不见了,闭上眼睛都能找到。” 众皆哈哈,说五湖散人是在为贤侄打婚姻广告哇?这还早了点! 屈蒲微笑问仲仙:“贤侄就是在县中念书那位吧?前次诗会,跟你一同来过。” 仲仙笑道:“正是。” 屈蒲便道:“弟有句话……我们且进去说。” 把着仲仙手腕,向众人道声失陪,便一起进内室去了。 外面嘈嘈切切,都在猜究竟是何要事。 第7章 圆丘诗会 县城东门外之圆丘,似山非山,以其浑圆之态可掬。似冢非冢,以其数倍于秦陵。某朝一位牛姓贤相,终老于此。后历朝历代地方加以爱护,致古木荟萃,珍鸟咸集,四季泉声,终日霞蔚。 贤相后人今又在此孜孜矻矻,不已耕耘,其功或将有超于先祖欤?君子之泽,百世不斩,鲜矣哉! 尉迟去往圆丘路上,露水湿裤,草籽粘靴,乱花迷眼。 进了柴扉,见迎面巍立的圆丘,绿了小半边天。 西边一道溪水,溪上架个水车,有个老农哼着俗野山歌,在车水浇园。农人们在稻田、菜畦和果林里,各自做事,手脚忙忙碌碌,神态却很悠闲。 东侧几级台地上,建有一排排白墙青瓦、一二层的房舍。其中有员工住房、饭堂等,远观即可辨认出来。 尉迟一边东盯西瞧,一边心想生活还能像这样,社会还能像这样,下面我要看到的会更不得了吧? 传来童子声音:“先生何来?走累了,不妨先坐下。” 却是不远一童儿,将踢着玩的毽子拿在手上,在对他说话。 进门处有张条凳。尉迟依言先坐下,舒开走累的双腿,方道:“我从城里来,想找你家主人。” 童儿道:“渴了吧?先舀瓢水与你喝。” 一农人挑担粪过,尉迟微微掩一下口鼻。 童儿捧个水瓢过来,扭头对车水的老农道:“噢,真怪,猪粪明明是清香的嘛,他为何要掩鼻呀?” 尉迟大窘,捧着童儿递的水瓢,站起向老翁道:“久仰名园,今日始见,更觉比传说中的好!” 童子对老翁笑道:“嗤,只听说过民宅,民女,民脂民膏,民享民有,没听说过民园的!” 老翁对尉迟笑道:“他是这里的小主人,名叫厌书,爱开玩笑。呃,这水来自山泉,特意增加井盖与围圈,适时消毒灭菌。你请坐,慢慢饮用此甘甜卫生的水吧!” 尉迟对老翁谈吐,及所介绍瓢中琼浆暗暗称奇。果坐下啜饮,不觉一瓢水下肚,肚腹已鼓。 打量园中农夫,除车水老翁须髯飘飘,骨相清奇,所著布衫干净清爽,其它皆衣履破敝的土著。但面容均康健,神态亦均自信与轻松,口里也都哼着歌儿。 他将瓢递还童儿,问:“仙童,你家大人……” 童儿不等说完,又朝老翁笑道:“嗤,只听说过青铜、黄铜、白铜、紫铜、破铜烂铁,没听说仙铜的!” 尉迟无所适从,额头冒汗。 老翁忙道:“雨田先生访问农户去了,夜晚方回。客人若来察看乡村建设,可随便走走。这位厌书小主人,所知也不少哩!” 厌书笑道:“他叫我带你逛呢,走!” 圆丘主人,留洋归来的牛雨田正开展“乡村建设实验”。其为扩大农业示范规模,向县政府申请贷款。 屈蒲原拟亲来考察,这就必需通知记者,来一大群人,所见还免不了有做假的成分。 尉迟得知此事,便毛遂自荐来做调查,叫“暗访”也行。 厌书带他先逛至房厦区,指着一间宽敞房厦道:“这是饭堂。大哥说农村有贫、愚、弱、私四大病,救治之法先教识字,培养知识力。我说呀,是先要吃饱饭,所以请你先看我们的饭堂。” 走至另一间:“这是陈列室。这里生活、生产用品很多是自己生产。这是织布机,这是自己织的布,这是做鞋的楦头……好啦,那边的储物架,你自己看。” 尉迟见几个大储物架虽未搁满,放在上面的东西已足以令这个不靠政府自己开展起来的乡建运动感到自豪:醋、酱油、蜂糖、肥皂、毛巾、鞋子……都是大学生和手工艺人共同的成果。 厌书沿路指点:“这是住宿的地方……这是识字的教室……这是幻灯室……” 尉迟问:“不知识字所用的书,是民国的识字课本,还是增广贤文?” “哈,都不是,是大哥自编,含有生计、礼俗、文艺、卫生、公民这些内容呢,以造就新民!” 尉迟看黑板上的字:沙眼、麻疹、牛痘、预防针……自己都似懂非懂。点头道:“受教了!” 可惜幻灯室的门锁着。尉迟问:“什么幻灯?” 厌书拉他的手让他张开手心,用手指在他手心上写幻灯二字,痒酥酥的灯字没写完尉迟就笑着抽回说晓得了。 厌书笑道就是用幻灯机来放映图片、文字,这可是追赶的国际潮流啊!你只有等上课的时候再来,做义工的大学生演给你看吧! 在去圆丘路上,迎面走来个樵夫,后面并跟了个樵童。樵夫衣犊鼻褌,敞肚,着草履,肩担两捆枯枝。樵童穿领带短裤的童军服,领带解得松松的,背一捆柴。 尉迟站定:“这不是县中的异士卓老师么?好有雅兴哪,还带了个善财童子!” 异士卓忙歇下柴捆。后面樵童却是学生冷骏,也跟着歇下。 厌书跑去帮冷骏放下背上的柴捆,一边嘻嘻笑:“只听说书信、口信、平信、诚信、挂号信,信不信,没听说雅信的!” 异士卓笑道:“尉迟先生雅兴也者,谓我偶然起兴。” 冷骏也朝尉迟笑道:“我不是善财童子,是发财(伐柴)童子!” 尉迟笑道:“顺口而已,玩笑,玩笑!” 厌书笑道:“异先生每周两次,风雨无阻,已经好几年了!” 又指着冷骏道:“骏哥哥也是,有一年多了吧!” 冷骏笑道:“我凑合着也在这里听大学老师上课。” 尉迟感慨地点头道:“如此说,异先生师生俩是牛先生雇的砍柴工了?” 厌书笑道:“非也!异先生不请自来。别的老师、大学生、博士来了,都光讲课,他不光讲课,还要采薪。 “他采的都是枯枝、荆棘,因他和骏哥哥的劳作,这座山林才疏密有致,木茂风清,连林中小兽、雀鸟都闹闹喳喳欢迎他们呢!” 异士卓对尉迟笑道:“我和我这学生,都与圆丘有缘。厌书将圆丘风清木茂归功于我们,不敢当。这里小兽、雀鸟欢迎我们,却是真的!” 厌书一本正经道:“异先生对圆丘的感情,比家兄和我还深些,你是不是——”又笑起来,“嘻嘻,是不是我家云隆祖托的生呀!” 尉迟惊讶道:“呃,咋这样说?” 厌书已笑蹲下了。 异士卓笑道:“我虽是万万不敢当,厌书却也话出有因——我的出生,与牛府云隆公去世,恰在同一天、同一时辰。云隆公活了一百岁!” 尉迟问:“异先生贵庚?” 异士卓道:“云隆公若活到今天,便有一百三十岁了。” 尉迟点头。他复又笑道:“托生之说,最是无稽。我与圆丘这点缘分,便是云隆公托生。那么,与圆丘最有缘分的云隆公,又是谁托的生呢?” 原来,牛家原籍江西。明季本省逢李(自成)、张(献忠)之变,人口锐减。清初奖励移民,乃有贤相原籍后人,负糇粮砍刀而来。 他们寻圆丘不得,只好任择一地,插篱为界,胼手胝足,戮力耕种。 又过几代,年少时的云隆跨毛驴应乡试,途中迷路而信由毛驴走,遂来到隔绝外界已有百年的圆丘! 幸有一猎户,留他住了一宿。 后他京报连捷中了进士,牛家便又在这块祖业上定居下来了。 此时异士卓问云隆与圆丘最有缘分,又是谁托的生。 厌书道:“就是圆丘托的生呀!”说毕又笑弯了腰。大家也都为之粲然。 异士卓问尉迟恭:“尉迟先生,你怎么也对乡村建设感兴趣了呢?” 尉迟不便将屈县长委托之事说出,灵机一动:“敝空渺诗社,七月初十社日,一二十人欲借圆丘宝地一游。县尊屈君号老圃的,派弟先来叩问园主,可否相扰这一次?不意雨田先生外出……” 异士卓指着道:“厌书在呀,问他!” 厌书乃将拇食二指叉在脸上,目光向下做绞尽脑汁也没想通之态:“呃,我听说本县会写诗的只有三个半人,名叫冷仲仙、杨允公、龙云翥,半个是钱典先生。钱典文章写得好,诗不咋样。怎么你们诗社有这么多人?” 尉迟甚是不快,想虽是小儿之语,不可不驳回:“呃,诗社如敝人等,的确只会诌几句打油。屈香蒲诗才不在他三个之下,厌书小兄弟不可因他是县长,就瞧不起他呀!” “嘻嘻,我家祖上及吾兄是读书人,我呀,顽童一个,只是乱说!回诗家话,我家园门对劳动者、对读书人一样都是开着的呀!” 尉迟顿化恼为喜。看日色将暮,后天要来,就不去圆丘山林中逛了。与厌书及异士卓师生拱手而别。 后日空渺诗社成员圆丘内聚齐后,厌书对尉迟道:“饭堂里为大家备了一壶茶,其它请自便。怕不习惯饭堂伙食。” 尉迟:“这个自然!平素都是粗茶淡饭,做诗却先要饮酒的,所以诗社活动都带食盒。我们也不在饭堂做诗,要去圆丘寻找灵感。” 那位车水的老翁又是管家。他拉过厌书:“这位尉迟先生,前次是屈县长托他来考察乡村教育的,这雨田先生都已知道了,你不知道?” 厌书眨巴着眼睛:“你怎知我不知道?” “你既知道,为何不请他们在食堂吃顿饭呢?” 厌书错愕:“还请赐教,他来考察与吃顿饭,有何关系呀?” 老翁略一愣神,拱拱手:“承教,承教!” 诗社一行来到圆丘脚下草亭坐着。 厌书领着个农夫,农夫将篮子提来的茶壶茶杯取出置桌上,厌书随后斟上茶。 何一休乃道:“社日本该由轮值作东的先赋诗。这回老圃说不妨破个例,请五湖散人先一倾诗囊。 “倒不是他缺了两次诗会,要问他负约之罪,而是五湖散人每次云游归来,都有不少佳作。香蒲雅什,用来压轴也是一样。各位以为如何?” 自怡子、江鸣久等都道:“如此最好!” 屈蒲却道:“依弟之见,仲翁缺两次诗会,在罚与不罚之间。如何讲——仲翁,你请讽诵新篇,众口一词都叫好的,当不少于十首。若差一首,罚酒两杯!” 杨允公笑道:“不必众口一词,若有的社员,故意要罚他的酒呢?所以多数就行。” 众人都说好。 仲仙只得应允。 龙云翥遂拿过他诗囊:“我来帮你念。” 从囊中取出一摞诗笺。 厌书道:“不忙,这不公平!” 尉迟道:“主人家请讲!” 厌书道:“你们自己想吧!” 众人有定睛蹙额的,有微笑颔首的,有做木鸡状的。 屈蒲展颜:“我知矣,小主人家着实可爱!我加上一条,仲翁佳作若不止十首,每多一首,我饮酒两杯。” 厌书点头如啄米:“嘻嘻,行了!” 众皆莞尔,都称赞小主人处事公道和县尊纳谏如流,说笑一会才安静下来。 龙云翥便展开念第一首《思归》: 红梅开放曲栏前,簾外阴寒小雪天。封罢尺书人静后,满庭霜露月娟娟。 念毕兀自摇头晃脑,涵咏其中滋味。 屈蒲首先叫好,道好一幅驿站怀远的图画! 江鸣久道:“起笔热热闹闹。阴寒小雪一跌,深得诗法。霜露月娟娟,言在此而意在彼乎?” 何一休道:“是以月中仙子,喻嫂夫人乎?” 有人问:“满庭霜露,二者不可得兼。” 江鸣久:“不必拘泥字面,就当做小雪讲可也!”众皆首肯。 龙云翥便一张张诗笺念下去。也有众人交口称赞的,也有半晌无人做声的,也有争论唇枪舌战的,然通过的未及十首。 厌书一直在旁展玩一折扇,抬头问:“差几首?” 龙云翥道:“九首,差一首。” 厌书将扇收拢,抛起翻个跟斗,又接着展开笑着:“好办,鬼诗!可念来听!” 走去递给龙云翥。龙云翥见扇面写满蝇头小楷,念道: 记梦中诗并序 余于丙午暮秋,醉入黑甜,似觉少时寒窗夜读,闻窗外儿女嬉笑声。正骇异,乃曰,何处女娘,夜深如许,尚在窗外游戏乎。未几双扉并启,见二丽人姗姗而来。云髻蓬松,窄袖短裙,举止间甚属大家,凝睇函情,盈盈欲语。余询其所自,二丽各从袖中递出红笺一幅,余览之,乃二绝也,诗体艳丽,字亦工雅。余甚欢然,正待属和,忽有人呼曰,师至矣,师至矣,遂一惊而醒。醒后此诗犹存胸臆间,急挑灯抄出,诗云: 本性难忘一字初, 桃花门巷等闲居。 春风几度人何处, 芳草天涯恨曷如。 露湿云翘雨打更, 夜来悄听读书声。 如今了却相思愿, 黄叶萧萧独自行。 余每于酒阑灯残时,细吟此诗,探其风韵,非人所作者。前绝姝丽绝伦,哀艳悱恻,惟首句费思索。次绝寂寞含情,空山无语,惟觉冷气太甚,敢独断曰,一狐一鬼也,待天下有情者一许焉。 念毕,周遭趣寂无声,诗和序犹在大家头脑中打转。移时方有人大声:“梦中得句,妙!妙!” 杨允公环顾四座:“其李长吉之风乎?” 龙云翥拈须:“此二绝句,放在《昌谷集》中,也不多让。” 自怡子晃脑:“‘本性难忘一字初’,不好讲,又觉最有滋味。近代以来,有所谓朦胧诗,这一句又并不朦胧呀!” 屈蒲点头:“是呀,字字确切,又有滋味,难得,难得!” 石桌上早斟满两杯酒摆着。仲仙笑着起身,对着屈蒲,双手捧起酒杯。 屈蒲站起:“诸君,弟并非赖酒……” 话未竟,厌书拍着手笑:“聪明,聪明!” 屈蒲喜形于色,俯身问:“呃,你如何说我聪明?” “扇上这两首诗,五湖散人说了嘛,非他所作!” 屈蒲环顾道:“主人家小小年纪,竟是个明白人!” 众人笑的笑、争论的争论,有说作数的,有说不作数的。何一休道:“不如仍请小主人家裁断。” 厌书问:“裁断什么?罚酒不罚酒,是不是?” 众人齐声:“正是、正是!” 厌书便将两杯酒,一手一杯,分递给屈香蒲和冷仲仙:“二位碰了!” 第8章 四妹进嘉庐 像南来北往的大雁那样,每年三四月总有些逃荒的队伍经过留仙镇。 镇上在万天宫门口支起大铁锅,熬粥施舍。一户或几户一锅,轮流坐庄。袍哥前是连无田户多少都要出点,袍哥留仙堂建立后仁、义两个字辈的便都要排进轮子里来,智信字辈的就随便。 骏娃平素不喜欢凑热闹,不知何故偏偏就爱跟这些逃荒者打堆,听他们讲生活的苦经和乐事,怪话和笑话,铮亮的眼神儿真像是渴望跟他们一起去逃荒,一天一打尖,日子不重样。 他还会帮老乞丐打粥和扪虱子,也帮小乞丐扪虱子。他娘玉瑛对他听逃荒者讲故事会皱眉皱眼不高兴,对他帮老人小孩扪虱子反而释然,这乃因她儿子天生不长虱子,不仅如此,所有各种虫虫对他都要退避三舍,夏天在凉床裸睡,大人眼见蚊虫四脚朝天从他身上掉下来。 夏茹叫玉瑛和顾大嫂注意,不要让这些叫花儿把骏娃儿裹走了。玉瑛倒很大度:哼,就是裹走了,还怕他找不到路回来? 这天来了支腰鼓队,在万天宫门口打了几通腰鼓。打腰鼓都是女的,她们每人挎两个腰鼓,蹲下打、跑着打,拧腰甩膀、踢腿跺脚、左旋右转。 两个男的小锣伴奏。 表演完,观众就朝她们瓦罐扔铜板,或朝她们口袋倒粮食。 这天轮着夏茹和玉瑛施粥,夏茹问排头的女人,打得这么好,是凤阳来的吧? 女人叫封李氏,带着个叫四妹的小女孩。她笑着答腰鼓是凤阳腰鼓,人不是凤阳人。 夏茹又问起她男人,回答说路过木洞时,男人跟船主跑船去了。 四妹细眉俊眼,笑有酒涡,斜眼时有道黑色闪电,身子虽瘦,却不是竹棍儿那种干瘦,而像柳枝儿,能显出几分身腰。 虽说逃荒,娘俩穿得却干干净净,补疤衣服伸伸展展,不像其他人那样拖一块掉一块的。 冷骏跟两个打锣的男子在一起,很快就学会了打小锣,他不用锣槌直接用手敲,锣音清亮悦耳满街荡漾直可穿墙入户。那些扭腰蹲下的古怪的姿势,他做得比两男子还要轻松裕如。 他正在学做古怪的姿势,周围一片声的喝彩。叫花儿们朝着走来的玉瑛: “奶奶,你娃儿手脚好灵巧哇!” 娘不带一丝儿笑容,虎着脸要抓他,他在破衫烂袄和臭哄哄的背篓箩筐中躲来闪去。 当他窜到四妹面前时,这种事是从未发生过的,居然将小姑娘拉来当了一下自己的挡箭牌。 这就出了事,四妹小胳膊被他一握,疼得眼睛水飙。但不知怎么她并没有哭出声来,单就嘴歪到一边,面皮在抖,小身体也在抖。 玉瑛赶紧就不追儿子了,把她搂着。 封李氏说:“四妹,哥哥就拉你一下,你就这样子!” 玉瑛忙道:“嫂子,她是疼。” 指着站住不跑了的儿子:“他抓我一下,我都要起几道红印子!” 似乎是小姑娘疼得歪嘴斜眼嘘气也不哭不闹的表情俘获了玉瑛,牵着小姑娘的手说:“走,我去给你敷点药。” 牵着小女孩向家里走,并向封李氏看一眼,丢了个笑容。 封李氏知女儿虽疼但并没有伤着,多少有点诧异,但总归是很欣然的,向回头看自己的女儿挤眼并轻轻点了点头,跟在后面。 她们走进嘉庐前厅,抢先回来的骏娃从后屋捧个“扑满”出来,当着小女孩摇几摇,塞满了都摇不响,递给她。 小姑娘没接,回头看着娘。 封李氏问:“少爷,你送给她,你问娘没有哇?” 带感激眼色瞟玉瑛一眼。 玉瑛道:“该的,他该赔礼。” 拿过儿子手中小瓷罐递给小姑娘。 封李氏道:“四妹,你不给大娘磕头!” 四妹抱着扑满,双腿一弯,“咚”地跪在地上。玉瑛心疼忙搂起来。 “来,厨房来!”顾大嫂后面向四妹招手。 “有好吃的!”骏娃道。 四妹又看娘一眼。 封李氏笑道:“去呀!” 玉瑛问封李氏:“她叫四妹,你生了四个?” 女人叹气道:“生了四个,就带起这一个。丢的三个,男人心头始终都放不下。” “嘻,两个娃儿从打哭了起,还好了,这么合得来。你不如就住在我这里,跟我当帮工,等你男人来接?” “就怕我做事大娘不喜欢。” “看你就是个能干人。又不要签字约,你想留就留,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那——好嘛,我看大娘和少爷都是善人。” 玉瑛便进去给顾大嫂说,顾大嫂笑道:“听见了——” 说话随便,便又笑道:“想找个童养媳?” 顾大嫂便给四妹烧水洗澡。把小姑娘瘦瘦的小肩膀捏着,拉到身边来,解开她蓬松的小发辫拨开头皮上的发根察看了一番,有没有虱子和虱蛋。 封李氏忙道:“大娘,我晓得给她弄,我去烧水。” 去给夏茹说了,夏茹同样说她想抱个童养媳,“你请啥帮工,屋头有好多事?” 她道:“骏娃儿才多大点?我想把山上的杂树砍了,种桂花,缺个帮手。” 夏茹道这女人逃荒来的,不知根底,不可住在嘉庐里面。顾顺夫妇搬进嘉庐住,原来住的一瓦一茅两间屋空着。可叫母女俩去住。 玉瑛还怕住外面女人不高兴。哪知封李氏欢天喜地,跟顾大嫂去打扫一下,就住进去了。 玉瑛的桂树林大功告成。花短工二十多个,说好一个工10个铜钱。 钱武和孙尖两个,钱武做了四个工,孙尖做了两个,玉瑛未给二人工钱,对钱武道:“你去年差我一担谷子的租,要值100个铜钱,扣了这40个铜钱,都还差我60个铜钱!” 对孙尖道:“你前年差的五斗谷子,差到现在,去年说拿坡上的包谷抵,又说包谷遭猴子扳了,遭猪拱了。说收了麦子再说,你又说没得肥,不种麦子!” 两家却不依不饶,女人也来了,搬些歪道理来说。封李氏只得劝道:“奶奶,你莫跟他们争了,老爷回来再说。” 钱家女人道:“老爷,他敢开枪打死人?” 孙尖道:“不是这样说,幺老爷是讲道理的人,厚道,不像她又刻薄,又还撒泼。” 玉瑛气得发晕,张不开口。 封李氏搀着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等我家男人来了,找他们要!”故意说大声让对方听见。 孙尖诧异道:“妈*,你男人,有好厉害?” 钱武讥笑道:“叫花儿!她都是,男人还有好的?” 封李氏要还嘴,玉瑛道:“不说了,不说了!” 两个女人败阵而去,胜利者还追着讨钱。 封李氏边走边回头骂:“你龟儿钱武,懒得烧虱子,一家人饿了喝井水!龟儿孙尖,滑头滑脑,除了对你妈不滑,对哪个都滑!” 声音小等于叽咕,听到不得了。 有个叫曾庆祥的老者拦住胜利者:“别闹了吧,她男人不在家,你们这样,如何要得?” 孙尖道:“六哥,说起季仙,只要是天干水涝,遭虫子,说声幺老爷,今年要减点租子喽,没有说不减的。哪像她,黑起脸逼债,不管你屋头有没得。” 钱武道:“各位,这个堂客,交租子给她,谷子干一点,湿一点,斗平一点,冒一点,她都要计较。她过年请我们吃顿饭,都说是吃的瘟猪儿肉,饭头的沙子吃得你的牙齿错啦错的响!其实季仙在的时候,我们当佃客的,哪个跟他说过半句气话?” 玉瑛听见又气得要哭:“不要脸!我们当家的在,你交的租子,一担谷,我过后量,才八斗多一点!他不开腔,当然喽,你们哪来的气话?” 钱武朝众人做怪像:“你们听,我们交租子,当他男人的面称了,她过后还要复!” 曾庆祥道:“旧话莫提。现在依我说,不如就这样,都是老佃客了,一家是欠一担谷子,一家欠五斗,说多不多,少也不少。现在你们就不准问幺嫂子要工钱了,双方两清——幺嫂,你觉得如何?” 玉瑛不吭声。 孙尖、钱武互相挤眼睛。孙尖道:“那,她要写个字据。” 玉瑛说:“我没得字据!” 欠一担谷的钱武赶快借梯子下楼:“她不写算了。反正六哥说的话,众人都听见的哟!” 冬天,封李氏柜顶取御寒衣物,不防滚下几只腰鼓。这玩意久不摸手痒,遂披挂毕,出门冒雪站定。 雪花浓密,真个如雪山撒欢、天河溅浪。她为暖和显僵硬与生疏的手脚,乃拧腰甩膀,踢腿跺脚,左旋右转,蹲下跳起。鼓点疏疏密密、飘起落下,如这雪花。 站下喘息时,眼中隐现匹小白骡子,摇鬃摆臀、纵蹄腾空。旋又变成个妙龄女子,无数只手,千手观音的手,手手执鼓锤,手手柔若绵,舞动着将身体屏蔽缠绕得天衣无缝。 她不知不觉间就跟随着这妙龄女子舞起来了,所敲鼓点叮咚咣啷,雪中如鸣珠碎玉般好听。 腰鼓一敲响,镇上陆续就有人走出,立在风雪中观听。 大家也没有看见小白骡子、千手观音,只觉鼓点与雪花交织,很有阵仗,那些看过戏听过评书的,还竟都想起了梁红玉击鼓抗金兵。 既久,一个个都成了雪人。 后封李氏又将这套狂野妩媚的腰鼓打法,演习过几次。觉得有一天,还要靠这个吃饭。 第9章 赶猪手挂了 宋毋忌为火之怪,封灶君。 夫人髻,穿赤色衣,貌甚美。髻们遍布城乡灶台。 不像帝王对几百千把嫔妃还要弄混,灶君从螺髻、莲钩、裙褶、发簪、触须及气味等,能识别自己所有的髻。 髻喜糖。人家凡过节祭祖,都要另将敬灶神的猪头和花生糖、麻糖等摆在灶台边小方桌上。 自有蜜饯,髻们对甜食的喜爱一发不可收拾。 留仙镇下游五十里的木洞多制作蜜饯的斋馆。其制作的樱桃、红枣蜜饯,盛在白瓷盘里,娇红明艳,洵为上品。 另外柿饼、桔饼、糖李、青稞等,及节日应景的各种点心,也都是食用与送礼佳品。 无论白天黑夜,船靠码头,客人都要上街买蜜饯和点心。各家斋馆都设有夜市,门外悬挂玻璃号灯,店堂内灯火通明。 故木洞的髻都姿色如染,口气如饴,容光欲滴,艳压蜜枣糖李,深受灶君宠爱。 木洞镇晨昏炊烟如森林,家家灶洞红红火火,就在情理中了。 这日一早,木洞码头有二人推架装口大红描金箱子的叽咕车,寻船往寸滩去。船主李二因走上水,找了个帮手来,这人便是封李氏的丈夫封土。 封土收到过封李氏在留仙镇住下后,托人辗转带来的信。时间已过去一年多。封土虽思念老婆女儿,怎奈荷包干瘪,要等有几个钱了,才好去相聚。 二乘客一光头,有几颗癞疤。一瘦子,裹张白头帕。船行途中二人忽叫船主靠对岸走,听说对岸是浅滩,又叫走河中央。 封土船头划桨,回头张望,见后面稍远有拨兵,中间有乘滑竿。 封土从看见这二人和这口大红描金箱子,直觉就怀疑他俩并非好人,箱内装着不义之财。 现摆明这两个怕部队,若是良民百姓,当兵的怎敢大白天抢人,有什么怕头! 将划桨的动作做吃力一点:“二位客官,都是水上飘的。这口箱子好沉啊,动问装的是……” “我女儿的嫁妆。”光头翻起眼皮,瞄他一眼。 “嫁妆?铺的盖的?这箱子起码两百斤重!”后面摇橹的李二接口。 “重?盐砣砣!” 封土:“怕是银子砣砣?” 瘦子打圆场:“二位不信,到了请去喝喜酒,打开看就晓得。” 封土暗想到了还有我们的,口气强硬道:“不如现在看?” 瘦子道:“兄弟,等靠了岸……” 封土扯起喉咙:“李二哥,靠岸!” 光头迅速转身并撩起衣襟,从捆在裤腰上的裹肚里抓出几枚银元,塞给李二。 这拨兵颇神奇,封土先看着还远,叫二人开箱子,几句话就走近了。 封土见光头背转身去塞财物给船主后,再无动静,气不打一处来。便架了桨去将帆索一扯,船打来横起,河水涌进船里,走不动不说,还差点翻。 军官坐的滑竿。他见队伍前面一个红衣女子,骑匹毛驴,后脑勺挽个圆圆的发髻,蜂腰削肩,妙曼身姿在驴背上闪闪悠悠。 他恐怕前排的士兵会出问题,然队伍并无异样,还是走得懒散,与毛驴始终一箭距离。 军官此忧才下眉头,彼虑又上心头。 他见前面有个村子,揣想这毛驴儿该不会拐向村里去吧?此女的背影在我面前晃了一个钟头,都没有回过头来,我都快要疯了! 若她进村去了,那我、我找个什么借口叫士兵去村里放火把她赶出来呀?万一火把她烧死了,我就给自己一枪,与她共赴黄泉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恨不得滑竿长出翅膀的时候,前面队伍忽加快了步伐。 军官狂喜问勤务兵,带队的是谁?回答是赵班长。军官当即就想将赵班长升排副。 勤务兵根本没看见什么女子,还以为可能赵班长走快了滑竿晃,要挨训。 军官见前面毛驴儿不走了,驴头朝向河面,女子在看什么。赵班长小跑过来报告长官,船上有情况。 “妈的,叫他靠岸!” 赵班长跑去向河里嚷:“他妈的,船靠岸!靠岸!” 船既靠岸,光头、瘦子被士兵逼着,慢吞吞将箱子抬上岸。 打开,里面装着个人。两个哆嗦着手不听使唤地将这做一团儿捆起的人嘴里塞的布团拔了,解开绑绳,抬出来躺在地上,将上衣解开。 这人面色青紫,却是永利斋馆的蒋老板,是昨晚在自家斋馆号灯下,被绑的肥猪。 围着的士兵有的说死了,有的说还有救。远近地里耕作的农夫和农妇都跑来看热闹。 两个赶猪手跪着哀求饶命。军官没摸清两个的虚实,不好怎样。通常将肥猪解脱了就行。 不料光头袖口露出支手枪。 手枪都插在腰间,他竟藏在袖子里。 按说露出手枪,缴了就是。可军官看见红衣女子正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对他频送秋波,并对光头瞪眼睛挤嘴角做怪像。 他便将胸脯一挺,衣袖一捋,拔枪道:“你这厮好大胆!你绑架人口就该嘣了,还敢私带枪支!” 喝叫闪开,“呯”一枪将光头打翻。 视满地血污及尚在抽搐的光头为无物,指着船老板与瘦子:“赵排长,这两个捆起来!” 赵班长因职务叫错,发着呆。 勤务兵:“赵班长,长官命令你……” “赵排长,”军官不耐烦,“执行命令!” 赵排长欣喜过望,长官口头提升也有的,那都是在战火硝烟中啊!立刻带士兵将农夫的箩索扯下,将二人捆起。 封土脸煞白,正要开溜,军官径直走来:“手伸开!” 不由一愣神,惨兮兮想起古代的断掌之刑,听说过的,还不如捆起! 觉众目睽睽下我死也要像条汉子,头一扭,眼半觑,而将右手缩回,将左手伸了出去。 两粒泪水不争气地挤了出来,巴在眼角上。 “啪!”军官将两块银元拍在他手上。 军官坐在滑竿上被红衣女子勾了魂,还能洞悉船上一切,也是奇事。 军官既将此案一气呵成干凈利落了结,目光扫向路边人群,既久,又向人堆走去,钻进穿出。 人们以为他在搜索漏网之贼,姑娘媳妇躲闪不迭。 赓续又向田野张望,哪有红衣女子的身影!心情大坏,眉毛胡子挤成一堆。 时永利斋馆蒋老板已清醒,他不安慰一声就坐上了滑竿:“赵班长,妈的——带路!” 第10章 夜行游女 夜行游女为产死之少妇,化而为鸟,昼夜哀啼。帝怜之,收为义女。 指天上一颗亮星,赐钓星之嘉名。钓星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胸前四乳,以志多子。 帝女宫在华山之阴,庭院深深,房厦无数,花园千顷。 园中不惟四时花开,终年果香,更有珍禽祥兽,草坪秋千,鞠毬毽子,端的是个儿童乐园。 宫中香径深处有一湖泊,名茵梦湖,又名洗婴湖。 湖边一株老槐,住着树精青牛——或言便是树精青牛,一回事。 树颠有个金鸟巢,住着狂。狂五彩之鸟,形似鹰隼,有冠。 夜行游女夜间飞行,常以鬼车为坐骑。鬼车是只九头鸟,身圆如箕。十项环簇,其九有头,其一独无,而鲜血点滴。 鬼车夜幕中悄飞,目光如萤火环列,堂皇而诡异。但若有夜行游女或夜游神搭便车,它便一路霍霍叫着,声如劈薪破竹。 鬼车血滴人家被视为灾咎,闻其声者都会叱犬灭灯,以速其过。 夜行游女飞过城乡,看中晾晒未收的婴儿衣物,点血为志。仆从随后便将婴儿取走。 婴儿取回后,即用湖水洗婴。婴儿如有疾病,洗后小恙可愈,恶疾减轻。 狂鸟便为他取名,便于呼唤。 帝女宫女仆由天庭派遣。那些把门的、巡逻的、种花的、打杂的男仆,均本地小儿状山精水怪。 旷野之鬼彷徨,长一尺四寸,黑衣赤帻,持戟。初任把门,因昼夜勤劳,忠心不贰,升做了总管。 钓星白日睡醒,便裸身行走于宫内。小儿们一路簇拥,抱的抱腿,搂的搂腰,骑的骑马。 当她笑着、哼着瘫软在地后,小儿们便抢着吮乳。幸得有女仆维持,小儿们方不致将她压憋气。 她出游园内,便以石精青羊为坐骑。小儿们更是兴高采烈,一窝蜂跳上来叠罗汉玩倒立,致青羊四足抽筋,眼凸如灯盏,气喘如风箱。 青羊乃省下一瓢琼浆、一筐鲜草,以问计于树精青牛。 青牛眉花眼笑,嚼着青草,计上心来:“哞,宜将众小儿拒七步外,唱名方可近。” 青羊摇头:“计臭!公主必不准允。” “计妙,尔一试便知!” 青牛老矣,门齿已缺,草渣和着唾液掉了一地。青羊心疼,伸嘴一一替他收拾干净。 钓星性情奔放不羁,对孩儿们纵容无限,女仆、花丁均经常吃孩儿们苦头。 青羊乃将青牛之策言于钓星,时心里敲着小鼓,怕挨骂受罚。 不料钓星听了甚喜。这因其记性甚差,叫不出一个小儿名字,她想如此,岂不正好温习小儿名字么! 从此,在她骑行时,青羊便施法术将众小儿拒七步之外,对钓星言小儿们变斯文了,钓星自是欢喜。 青羊每将一小儿名字递她口边,由她高声叫出,这小儿便蹦过来了。 青羊嫌背上沉重,即不再做声,要当顽皮小儿有掉下去的,他方“咩咩”叫下一个名字。 如此一来,钓星每天都能叫出些小儿名字,快活无疆。但她的记性是那样糟糕,始终将名字与小儿对不上号。 书载夜行游女“喜取人子”已逾千载,而宫中并未人满为患。盖因钓星不惟记性差,还不识数。 只要她见怪不怪,秘密就会一直隐藏着。但注定有她见怪生怪的时候。 有个兔唇被遗弃的女婴在茵梦湖洗浴后,兔唇愈合。金鸟巢中狂鸟不知何故,开口叫这女婴:“钓星!” 总管彷徨闻之色变,举起戟。 “噗——”树中钻出青牛,以角将戟别住,狂鸟害怕抖做一团。 钓星骑青羊过来,听闻后淡淡说:“取就取了。” 抱过女婴看时,见她左眉上一颗黑痣,正与己同。 此前宫里从不闻呼“钓星”,都呼“殿下”、“公主”,背后或称“帝女”。 从此“钓星”二字就经常挂在女仆们和青羊嘴上,唤女婴过来骑乘和吃奶。 钓星对仆佣当自己的面也钓星来钓星去,初甚不悦,慢慢也就习惯。 有日,钓星心中烦躁,理丝排绪,竟是久未听唤“钓星”了。将之问彷徨,彷徨摇头。问青羊,青羊不晓。 这日为寻左眉上一颗黑痣的女婴,仆佣们宫内宫外“钓星”叫得山响,都无回音。 钓星满腹疑虑,丹唇发声冷笑,便荡舟于茵梦湖。 茵梦湖是个魔湖,人有不解之事,泛舟湖上,怀揣此事入梦,便有答案。若或主人矜持,狂鸟代庖提问亦可。 钓星一个自家身材,一个园中小儿,除此倒也无甚心事。千年以来她不懈追问的就是“世间身材最好看的女人是谁?” 她占身材最美女人之鳌头已许多世了,早已由每日揣此心事游湖,改成了数日一游。 荡舟湖上,女仆见钓星星眼已阖,便架桨去逗鱼儿。 “茵梦湖,茵梦湖,钓星在哪里?”金鸟巢的狂鸟讨好向湖面发问。 钓星漫步云端,只见翠绿山脉中,有座宏阔华丽、与帝女宫一模一样的宫殿。 “哼!”钓星很快醒来,微佯的神色,瞪一眼金鸟巢。 狂鸟羽毛乱做一团,打起精神重新发问:“茵梦湖,茵梦湖,三岁女孩儿钓星在哪里?” 钓星很快看见一座大峡谷,峡口宽阔,烟波一望无际,两边峰峦直插云天。深处一块巨石如鸟喙从悬崖上展出,凌驾于水波上。 “那是何处?”帝女从茵梦湖上岸后问狂鸟。 狂鸟佯装未听见,低头理羽毛。 帝女便一拍手,背后转出青牛。 老树精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青牛对帝女之问从来张口就答,这次磨蹭了多会,才慢吞吞道:“风丰山清冷之渊。” “那块大青石?” “雷公磨霹雳处。” 青牛不得已道出雷公,觳觫汗下,膝软差点跌倒。他说毕便蹒跚走回老槐树内去了。 雷公磨霹雳何谓?磨霹雳尖。下界每见雷公发霹雳闪电,终不知其所发者,霹雳尖也。 霹雳尖置何所?霹雳车也。霹雳车谁挽?童男童女也。童男童女何来?雷公自寻也。 从有了帝女宫,此处便成童男童女供应站。 雷公趁钓星外出和入睡时来取小儿,宫中无人不晓,独将钓星蒙在鼓里。 这自然是畏惧雷公。即使不畏惧雷公,对主子忠心耿耿的彷徨、青牛、青羊和狂也不会说。 他们都是思考者,觉雷公不断带走小儿,这对帝女宫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金乌将坠,三小兽和小神子在瓜子缠游戏,钓星忽从树林走出。 钓星对命硬的婴儿很好奇,可婴儿母亲从不将衣物晾在露天,令她无从下手。 现她知道这孩儿的来历了,她花园有座茵梦湖,没有打听不到的事。 她像在宫里一样,只在腰间系条丁字形缀满宝石的缎带。时夕阳照射下的缎带灿烂无比,可仍被那四颗蟠桃抢去风头。 吼等四个傻小子眼睛都粘在那里,缩唇做吮吸状。当她走近,他们才回过神来:“呃、帝女!”“公、公主!”“殿、殿下!” 钓星跳上一块半张桌面大的瓜子石,盘膝而坐。三小兽兀自愣着,小神子已滚进她怀中。 她乃揪住小神子冲天炮和一条腿,提起放在石上坐好。担心三个毛乎乎小家伙来效尤,不是玩的。 这个集邪念之大成的女人,带着忧伤诡谲的笑容,面对天真无邪的小兽和小神子。 “喂,你们四个宝贝,还有一个哪里去了?”她问。 三小兽互相看了看。 “哼,我没有不知道的事,你们这点小小的秘密!风生兽,就是那个命硬的孩儿,你们日日来这里同他玩耍!” 三小兽愕然。 小神子被吼盯一眼,吓得从瓜子缠这头一蹦蹦到那头,嚷道:“啊也,关我甚事!” 雨工道:“殿下,这——这个命硬的孩儿,碍着您了?” 钓星抚摸雨工头上的小角:“相反,我喜欢他,想要他。哼,我知道还有谁想要他——要他的命!喂,你们咋不做声?” “什么不做声?”雨工轻声问。 “耕父,他在找,你们为何不告诉他?” 三小兽紧抿着嘴。 过会雨工道:“殿下,请你也不要告诉。” “为何?” “风生兽,他从丢了风狸杖,好可怜啊,连猎户也欺负他。他转了世,很自由呢,很快活呢,就让他玩个痛快!” “啊,他自由么?他快活么?”“ “咋不?连你也知道的,我们天天一起玩呢!” “噗哧!” 他们屁股下的瓜子石喷道青烟,吓得各自蹦上天空,如这青石被炸开花了一样。 青烟中走出只青羊,趴下向悬空的帝女惶惑谢过:“咩咩,小的出来只好如此!” 站起对小兽们道:“我,石精,人间我最自由。我可以变成羊,四处溜达,吃青草。也可以变回去,成一块青石,受树林之荫庇,吸日月之精华,我只要愿意。” “嘻,这叫自由的话,我比你自由万倍!”小神子嚷。 刚才雨工甩了甩角,生出薄薄一片雨云,离地丈余,大家于是都待在这片雨云上。 “你?”钓星故作惊讶,将小神子抱起放在膝上,“小恶作剧,你至少现在,乖乖的,得听话。” 她换个话题:“小东西!雨工,吼,火光兽,你们既称异兽,必有异能哦?” 三小兽恭顺蹲伏。 小神子道:“公主既问,各位可略施小技!” 火光兽乃对帝女之蟠桃,略一张口。顿有光焰喷出,像点燃四枚火炬。 钓星差点吓晕,然并无灼痛。须臾燃过,涨大一倍,红艳艳挨触即破。 钓星半羞半恼:“哎呀,你这小东西……” 抬手正要搧火光兽耳光,雨工一甩角,一阵凉爽的雨丝洒来。 钓星缩肩含胸,打个激灵,已返回原状矣,还愈加挺拔光润,如美玉琢成。 钓星低头看了,喜悦万分,羞答答道:“噢,就这样儿……” 不料吼又张口,小神子大惊失色:“不得了也!” 钓星见状,知吼咬碎狮虎之首,如咬豆腐。 欲道出个“不”字都来不及了,被吼咬住,齿冷如刀,口气如灼,她追悔莫及,眼角挤出两粒泪珠,仰后便倒,觉胸前已被咬出一个无边无际、深不见底之血窟窿矣! 过半晌,并无剧痛,惟觉一桃已无,但又回波荡漾,爽彻心骨。 很快,小兽肚皮都胀得滚圆。雨云下的青羊馋涎不已。 “殿下,林中有人!” 钓星坐起问:“谁躲着?” 却将火光兽揽在怀中,其尾搭在胸部。 “小神武罗在。” 山神武罗为豹精,人身而豹文,小腰,白齿,穿耳以环。 西南一带大山,武罗司之。 武罗林中大饱眼福,兀自血脉偾张,周身发烫。 走出跪下:“小神叩见公主!敝里荒蛮之地,公主辱降,真乃山林之幸,小神之幸!” “你且起来。” 他站起立在石榴裙下,殆与云高。不敢面对,朝小神子道:“小神子,你可去过峨嵋山?去过青要之山?你活动之处,才屁股大一点。” 钓星佯作微笑:“你近前来。” 拔出头上簮子,刺向武罗。武罗急用手遮,手掌被剖成两半,惨叫而逃。 这日,玉瑛、顾顺夫妇和封李氏带白犬、白鸡各一往祭山神。 至山脚,顾顺手掌镰刀并用清出一堂空地,杀了白犬、白鸡,将犹在抽搐的鸡犬摆在石上。 女人们从篮子里取出一包盐、一壶酒、一束香及杯盘摆好,香点燃。 玉瑛带儿子叩头行礼,顾顺夫妇、封李氏也行了礼。 香甫点燃,本方土地就到了。 土地乡神也,多以地方特征或事物为姓,这土地便是指李为姓的。李土地须发皓然,袍服整肃,端庄坐于前方山石上。 山精、山臊、山都、魍魉、山浑、山膏等亦瞬间至,列坐两旁。这些精怪都如小儿大小。 山精、山臊一足,跳行。山精红发及腰,喜当人面搔首弄姿,撩拨美发。 山臊不畏人,于篝火边与人争食,犯之则令人犯寒热。 山都黄发,赤目,喜学人声而迷惑人也。 山精、山臊、山都均好于深山中翻石觅蟹啖之,又喜近篝火炙虾蟹以啖。 人视篝火边影影绰绰,及闻虚空有笑语声,以竹着火中,毕剥有声,精怪惊惮,则光消影匿。 又山浑,犬形而小儿面;山膏,小儿身而犬首。 它俩看似相反,实是一对。皆动辄有风,又皆善投,击野果、雀鸟啖之。 见人山浑张口眯眼如笑,心思鬼才晓得。 山膏学人声尖叫詈骂,一红脸一白脸。 魍魉为修炼未成形之木石精。树叶堆、石堆、涧中影、毛乎乎手臂……均为其化身。貌似随心所欲,实际身不由己,变化出于偶然。 人行山林中,觉有人跟随,一会咳嗽,一会牵衣,一会绊脚,此必魍魉无疑。 又若闻叽叽之声,凄厉、惊惶、短促,是其受山膏、山臊欺负发出的尖叫。 此时它们的坐姿千奇百怪,或单足、单手立,或头顶、肩倒立,或翘二腿于项上,吐纳吸吮着供品与香火。 小神子揶揄说:“土地公,她祷告山神,你怎么来了?” 李土地捻须叹道:“唉唉,你这顽童,真是无知之甚!” 虚空传来山臊笑声:“小神子,女施主祷告之山神,乃是我!” 像块竹片的魍魉道:“吱吱,我也是!”跳跃而进,取盘中盐。 善投山浑道:“还不退开!”一石掷去,正中脸面,竹片仰倒。 火眼山都、白脸山膏一个在做倒立,一个做倒挂金钟,猛可里都正襟危坐:“我是山神!” “我是山神!” 小神子指点着笑道:“嘻,破魍魉,烂树精,白脸山膏,掷石子山浑,火巴眼山都,你们都是山神——”停了停。 众山怪因被他浑叫,正待发作,听到此都摇头晃脑、化怒为喜。 “——的跟屁虫!嘻嘻,” 小神子不待众怪反应过来,继续磕叨:“女施主家供有小神子牌位,你们可晓?正经山神不在,主位就是我的!”蹦在李土地怀中翘二郎腿坐着。 他没提山臊,怕犯寒热。 敬陪末座的树精被他扯进来,十分恼恨。 这树精未修成正果,只是些角角叉叉。趁小神子不备,勾着肚兜系,将他望空抛去。 “叭!”正在空中张手张脚的小神子又中山膏一枚石子。 精怪们这样吵吵嚷嚷,香烟升起甚快。所化纸灰盘旋而上,进香者心悦情怡,感觉甚好。 小神子受魍魉、山膏夹击,冲天炮塌了,肚兜落了,精赤条条地哭得满地打滚。 他边抹泪边从地上抹起一把沙子,树精、山膏知其扬沙绝招厉害,逃得无影无踪。 李土地搂着他:“好了吧!你太要强,以一敌众,不吃亏才怪!”抱着去从山都屁股下扯出肚兜替他系好。 李土地道:“各位勿噪!听我道来。须方数千里之大山,方有山神,凡一般山岭,都由土地管辖。不然,我如何会来垂顾这女施主呢!” 李土地见这些逞强斗狠的精怪都肃静了,欢喜道:“啊,大家都来享用一点!” 案前两只酒杯,李土地先取一只。 小施法术,其他伸去的手爪也都一只在手。 半空忽降一道旋风,将附近小树连根拔起,涧水竖成倒立的水塔,树叶、水花如爆竹四射,但香烟并未熄灭。 旋风化做一神,人面豹文,蟒带勒腰,耳环叮咚。 众精怪顿时不见。 李土地惶悚道:“这不是尊神武罗么!”站起作揖。 武罗开腔声音如玉:“正是,免礼了。”略一拱手,喜孜孜望着石上的供品。 武罗最喜白盐、白犬、白鸡,嗅着气息,千万里也要携夫人奔赴。 武罗大大咧咧尊位坐了,夫人坐右侧,李土地下首陪坐。 夫人又将额头肿起双角、满面被灰土勾勒出道道泪痕的小神子抱在膝上抚慰,拿绣帕将泪痕擦拭干净,冲天炮拆了,重新扎成个漂亮毽子。 武罗柔声问:“土地公,土地婆呢?” 李土地趋身道:“因这祭祀,连我都是窃享,贱内就未带她来了。”奉上酒杯。武罗左手接了。 小神子瞅着他包金疮药的右手掌,失声道:“哎呀,帝女好凶!” 嘴已被夫人捂着了。夫人是本能反应,怕吓着夫君,对此前发生的事哪里知道。 玉瑛携儿子叩拜后,酹酒并念叨:“山神,山神婆,你们慢慢享用呀!你们可要保佑我栽的桂花树成林,造的桂花酒喷香呀!” 祝毕,犹在默祷。 人们虽有虔诚的,多数都以为这是做个样子,神哪里在享用呀,还不是我们自己拿回家去吃了。 人哪里知道,真实享用了的,是神灵,人享用的是神的余唾。 对于虔诚者,吃神的余唾有福了! 第11章 陈王会 长年(长工)帮帮会叫陈王会,会期七月二十八,帮主称为掌犁。秦末陈胜、吴广为人佣耕,起事前于荒野神祠装神弄鬼,陈王会便都用废庙宇做。 留仙镇长年自是不少,缺领头的掌犁,陈王会一直做不起来。 封土那天将蒋老板送回木洞斋馆,便即去留仙镇,在嘉庐与妻女相聚。 封李氏捏着两枚带丈夫体温的银元,哽咽流泪。 军官将光头就地正法,将瘦子和船主绑起,赏封土两枚银元。观者无不以为封土一以敌三,与赶猪手周旋并向军队求救,蒋老板才得以脱身。此事传开,周围几县都与闻了封土之令德和大名。 封土自己既未吹嘘,对此从天上掉下来的义士什么的也就默认之。 他那天将苏醒后的蒋老板送回木洞家中后,便抽身离开。数日后蒋老板儿子登门致谢,送一大包银元,他尚在推辞,妻就笑眯眯地出来收进去了。 封土到家头几天,四妹都被玉瑛叫去嘉庐睡。不然卧房一间、床一张,夫妻做什么都不可能。 玉瑛晚上让两个孩子睡一张床,怕他们掀被盖,去看了几次,见两个挨着头睡得熟熟的,真是两小无猜。 夫妇俩连续几天都是日头一竹竿高了才开门。这天红日初升,外面篱墙的柴扉就拍得响,封土只好披衣出去。 刘翁等几位老农站在柴扉外,开门后说要下田,也不进来。 刘翁道:“封义士,我们来,就是要推你当掌犁,你可应允?” 连日来封土“义士”听得耳朵起茧,已经适应。他略问了几句情况,满心欢喜,倒也不过分流露,就干脆说:“行!” 此后日子,对上门说买房买地的掮客,封土便反问对方我既已做了长年帮掌犁,又如何能买地呢?掮客语塞瞪眼,都只好拱别。 封土是个不安分的,他觉房和地这两样东西,把人束缚着。 眼下不是有地种着,有房住着么?钱放着又不会生霉,说声走,提起就可以走。 封李氏又是个事事都听丈夫的(唯一例外是那次主动收谢仪),并觉有这么个乖巧的女儿,将来还怕没得依靠,也没把买房买地的事放在心上,这事就搁着。 这天黄昏,封土与刘翁等几个年长的长年相约来到镇北垮塌半边的药王庙,定了今年做陈王会和每人所出的分子。 继续一起去看别的荒祠,来到西空山下的观音庙时,月色迷蒙,星斗已繁。面前一堵黑压压的危崖,加几道残垣、几根破柱,并无菩萨。 大家有说这里好的,有说药王庙好的。 封土道:“这里正好供陈王牌位,坐席也摆得下。那边还有半截药王菩萨坐着,请开也不是,不请开也不是。” 刘翁接口:“掌犁说的是!”就定了在这里做会。 次日早饭后,走来个穿灰布袍、蓄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封土认得是钱主任,忙向里请。 钱典瞥见桌凳和几个装粮的陶罐已将外室塞满,有堵墙并用木棍撑着,几无下脚处。便说道:“封义士,不进去了,站着说几句。” “哎呀,什么义士,别人乱叫没有啥,钱主任这样叫,便是戏弄小的了!” “你既有义举,叫义士怎么叫乱叫?既如此说,我比你虚长两岁,叫你贤弟吧!” 封土鞠躬道:“不敢当!” 钱典拱手:“恭喜封贤弟当了我们镇的掌犁!” 封土作揖:“长年帮,甚是下贱,只比丐帮好点。” 钱典反有些不好意思:“贵帮陈王会说在观音庙办,那都要得?如何搭戏台?” “今年,没有说请戏班子的话呀!” “兄弟就是来告诉封掌犁,镇上有几户乡绅,已约好了要来凑戏钱。另外一些有田户,也都要出点香火钱。” 封土听了满心欢喜,连连称谢。 这时刘翁等都已下地。钱典只得亲自带封土去看南街口外两里多被火烧塌了的关圣庙,重新定了在这里做会。 封土道:“这些认了捐钱的东家,请钱主任开个名单。” “这个过后再说吧。” “历来陈王会所行杀戮之事,不知起自哪个朝代,搞得人心惶惶,我就不搞。” “固然。但他做个样子而已,也有些惩戒作用。封掌犁初次做会,还是依例为好!” 所谓陈王会行‘杀戮之事’,便是会上要取草人若干,写上劣绅姓名,来“万箭穿心”,或一把火烧了,以泄众愤。 钱典并又坦然道:“你们尽管做,我无所谓。反正阎王那里,另有笔账。” “啊呀呀,钱主任,都说你是罗汉下凡,救苍生百姓的,你的福报三生三世享用不尽,我等有你的零头,睡着都笑醒了!” 陈王会有件稀奇事,长年兴穿长衫赴会,称为泥秀才。 封李氏去问玉瑛借长衫,玉瑛道:“我家相公是个武夫,你看他哪里穿过长衫!你要,我只有到二嫂那边去帮你借。其实你何不扯布来做,又不是没得钱!” 封李氏笑道:“他偏要叫我来借。我回去说你说的,不如自己做,又不是只穿这一回!” 封土到嘉庐试新做的长衫。玉瑛叫他到后厅上去穿,月白色的市布大衫,套件黑府绸马褂。 衣袖长了拖起,他手腕举起一抖,露出小臂,然后抖擞精神,迈着八字步,从后厅走几步阶梯下去,绕天井走一圈上来。 玉瑛笑道:“穿着还像嘛!” 他晃着脑袋:“哼,没穿过,看见人家穿过嘛!” 顾大嫂笑道:“戏台子上也见得多!还有,你上下梯坎的时候,手把衫子提高点。” 封李氏道:“他就是学的戏台子上,戏台子上那都是当官的,才踱八字步。还有,你不要缩颈抗背的!” 封土赶快深深一揖:“娘子说得是!” 玉瑛心里有些酸溜溜的道:“好斯文呀,要当官!” 封李氏打抿笑:“当官,二辈子!” 陈王会这天还真有不少长年穿的长衫,多是半新旧和缝补过的,黑的灰的,青的蓝的都有,有短翘的,也有过长了拖起的。 娃儿们故意追着喊:“泥秀才,泥秀才!” 他们有的腼腆,有的握拳威胁,有的拣泥巴扔,有的笑得合不拢嘴。 更多的还是短打扮,但出人意料的是个个都穿着鞋,挽袖惯了的衣袖褪齐手颈。 时值三伏,孙尖对雪天也打赤脚的钱七道:“稀奇,你今天都穿鞋了!” “还有更稀奇的!”钱七朝那边田埂努努嘴。 只见那条田埂上一个叫牛牛的痴汉,一年四季打光胴胴的,脚上也著双青布鞋! 关圣庙前已搭好戏台,野地里十来张方桌,旁边垒几眼灶,案板呯嘣响,蒸笼突突冒气,粉蒸肉香弥漫四野。 封土毕竟见多识广,举止像模像样,方桌先抬开,指挥众人排成几列,朝陈王牌位行礼如仪。 然后在十来张桌子坐下,大快朵颐。坐不下,吃了几轮。草台班子唱了半天戏。 戏唱完天色已曛,人走一半,留的也有一半。留这一半中许多有话要说,有冤要申,有气要出。 还有的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主儿,要凑这个热闹。 钱武提只咯咯咯挣扎舞爪的大公鸡给封土,孙尖递他把快刀。二人对于与玉瑛、封李氏争吵之事,早已忘个一干二净了。 封土是连鱼都不会杀的,接鸡置桌上。钱、孙见他外行,趋前辅助,他已手起刀落剁下鸡头,溅起的血加上无头鸡翅膀乱煽从桌上刮起的血搞一身都是。 封土口里:“得罪得罪!”鸡交在一只手另一只手正要撩起下摆来揩脸,这两个已一左一右拿衣袖两下先给他揩干净了,都道:“没啥没啥!” “我们三人先歃血为了盟了。” “好,好!” 便又举起犹在嘟嘟冒血泡的无头鸡,翅膀双足犹在挣命,叫道:“若有坏我帮纪者,有如此鸡!” 钱武赶快用土碗扣住红色喷泉并在孙尖帮助下把鸡身子倒过来,将血接在碗里。 封土空出的双手,红通通的空中舞动,血腥气甚浓。台下从未见杀只鸡搞得这样铺张的,几十个半旧长衫和短褂子们哄闹嘻笑了好一阵子。 安静下来的人们又在交头接耳,未听懂封土之前叫的是何意思。刘翁上前问:“掌犁所言帮纪是……” “就是既歃血为了盟,消息就不可外传!” 刘翁将封土的话大声重复一遍,将鸡血分做两小半碗,封土和自己先饮了,交给孙尖、钱武。二人端下去,场上每人都抿了一小口。 孙尖、钱武从案桌下取出三个白纸糊面、代表劣绅的草偶,立于案前。在场的人由于积怨加上鸡血的刺激,都扯起脖子上的青筋,相继上台发言控诉。 无人控诉现在东家,控诉的都是镇上恶人,或过去东家的劣迹。听者凡有共鸣的,便在台下喊叫补充。 无人帮控诉对象说话。只有在控诉者上前戳纸人的鼻子眼睛时,才产生了争执。 这人上前道:“你龟儿!你说就说,做啥抠眼睛?” 听口气他明显是在卫护那被控诉的“劣绅”。 那人跳脚:“老子抠纸人的眼睛,又没有写哪个的名字!” 后来公议万箭穿心的三个劣绅,一个是开马店的钱浩,污辱妇女若干,都有名有姓,但这里都心照不宣,未把姓名说出来。 一个是李文武,靠放高利贷,趁人之危,侵夺田地。 一个是绰号赵百万的,越叫他百万,他越装穷,衣裳烂起绺绺,走路饿得打偏晃—— 这都不关长年的事,他顿顿吃糠,长年绝不会顿顿吃糠,且只要不绝收,连一顿糠都不会吃。 顶恶劣的是赵百万老了自己还吃树皮,他用这种方式,使得碗里一点儿油腥没有的长年,不好意思摔碗。 长年之所以还帮他,因长年做多做少,他都睁只眼闭只眼。且说好的工钱并没有赖过。 不料当念过私塾的刘翁提笔给草人写上这三人的名字,用来万箭穿心时,有人上去夺了一个在手,说夺的这个是赵百万,他自己吃树皮,吃他的嘛,硬要写上他仇恨的另一个地主。 几个人把他架开了。 夜深了,封土等四五人还在蚱蜢跳动、蚊虫叮咬的野地坐着。 封土叹道:“唉,今天闹成这样,都是不读书的过!” 刘翁道:“不读书的都是小闹,大闹的像黄巾,黄巢,张角张宝都是读书人。” 农人的历史观都来自戏曲与评书,留仙镇的几家茶馆,每晚都有说书人的惊堂木击得虫声歇鸣星斗乱颤,大批听众不是呆呆竖起耳朵,就是满场眉飞色舞。 封土道:“这样说,陈王也起码是秀才,才会说鸿鹄之志吧?” 刘翁指着李洪四道:“他老弟读屁个书,连童生都不是,张口就是典!” 说李洪四读屁个书也不尽然,李洪四家隔壁就是私塾,他小时自己主动好学,割草放牛后去“旁听”,塾师不使脸色还善待之。 凡为塾师跑腿的任务,都由他承担,算交的“束修”吧。 但他经常挂在嘴上的“典”,字多半不会写,意思也是一知半解,甚至连半解也无。 却往往有很强的针对性,至少能挂着些皮毛,这真是奇也怪哉! 李洪四、伍元甲各自都有亩把田地,交钱来凑个热闹。伍元甲笑道:“他说的典,有钱主任秀才都搞不懂的!” 封土不信:“当真?” 李洪四得意道:“惜花须检点,爱月不梳头,这两句典,有人拿去问钱典和冷仲仙,都整死不开腔!” 封土笑道:“那你刚才说的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 李洪四这两句是陈王会成功办完后用来恭维封土的,恭维是恭维了,对于场景并不合适,封土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李洪四笑道:“我也不是句句不懂。” 封土乘兴便道:“我们陈王会,陈胜毕竟当过几天王。谁说的陈王会定要在荒祠办?长年就是一辈子的长年?我们长年帮把观音庙重新修起来,明年的会在观音庙办!” 封土便拿出二十块银元修复观音庙,长年帮大家也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而对不是长年的像李洪四这样的捐钱,他不收。 李洪四把欲捐的钱揣回衣兜,吊二郎当哼:“修起庙来鬼都老,拾得秤来姜卖完!” 封土不由想给他两拳。果不其然,想不到以后连土地庙都砸了,鬼们簌簌发抖,流落四方。 他随后又哼呀哼:“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他这几句又似乎把封土唱进去了,封土修观音庙剩下的几块银元,他因听说李二流落异乡成了乞丐,感到愧疚,便拿去周济了李二。 李二自认倒霉并未对封土的义举说什么,这就更不会说了。 他想要买地也没钱了,赤条条无牵挂地进入了新社会,好运在等着他。 第12章 父女传奇 谷川县留仙镇西去西空山有八九里里远,东临东渺河就近在身边,但是泊船的码头离镇有一段距离。 这里沃野平展,粮蔬丰饶。青瓦绵延,人烟腾茂。平野山房,夏荷冬雪。樵夫渔娘,秋月春花。 东渺河码头可登船,下行个多时辰后进入一条有轮船突突喘行的大江。再由大江下行二十里,北岸便是谷川县城,隔江有个比留仙镇还要大的木洞镇与之相望。 留仙镇有条从南至北长约二里的正街和几条横街,正街中间直铺有两行条石,可行畜力车。 镇上有所近代意义的小学。老字号作坊、商铺、旅馆、马店等该有都有。 镇上和西空山加起有七八座寺庙。近代寺庙变得破落,有的干脆改作他用,如禹王庙改成了乡公所,万寿宫改成了小学。 只有万天宫香火较旺。万天宫有三院一十二坊,“坊”为院坝左右两列敞开的厢房,几十间房屋。其中敞开的厢房除供奉神像外,很多都空着。二进院落的主体为一座戏楼。 后来万天宫除香客、流浪汉之外,推介新工业、新农业的活动分子,也在此进进出出。 正街和下横街相交处有座钱宅,清朝中叶这里有人考取进士,故大门外立有旗杆。光绪末年,进士后人钱典又进了学。 钱氏祖产经几代后人的分割,钱典父辈就已经把竖有旗杆的宅子卖了。 买钱家老宅的孙居正三代以前只是佃客,父子两代跑船发的迹。孙居正对旗杆呵护有加,进出行注目礼。街上娃儿撵着他叫“孙举人”,他不仅不恼,还呵呵笑。他被娃儿们缠得脱不了身,便买糖分发,娃儿们这才一哄而散。 钱家祖上承头捐钱建码头,并在镇北修了座卷拱石桥。孙居正也捐钱修缮万寿宫改建的学校,将教室、礼堂和教师的办公室、宿舍门窗都镶上透亮的玻璃。甚至还在老师办公住宿的小院植上苍松翠柏,安置花钵盆景,环境十分雅静。 他并在南街口外修了座卷拱石桥。卷拱桥被民间口音讹做“卷洞桥”,桥因此具“灶洞”之隐喻。哎,镇上南北各有吐火的“灶洞”,镇子遭火攻矣!此忧虑不胫而走,于是新宅都仿徽派建筑修起了风火墙。 孙居正好事办坏,被口水夹击,只好邀风水先生和一部分乡贤会商,决定在镇中央打口八角井,化解南北火攻。井成。 钱典进学之前一年,谷川县所在省份就发生旱灾,一年多未下过透雨,当年庄稼绝收,次年谷物也种不下去。遍野饿殍,惨惨凄凄,连镇上也都有了易子而食的恐怖传闻。 钱典家还有点粮食,尚能以稀粥延命。 忽有朝廷赈灾款项已发放到县上的消息传来,如喜鹊在遍镇叫喳喳。可几天过去了,还是光打雷不下雨。 “读书人敢为天下先”之豪言开始在他胸中酝酿发酵,终至于热乎乎地蹿上脑门,带领着一大批人,其中除披发跣足的农民外也还有其他一些尽量衣着得体保持体面的乡绅,舟车劳顿去往县上讨要赈灾款。 他们于衙门外擂鼓喧闹,很快从边门出来个师爷模样的人将在正门台阶上擂鼓的撵走,义正词严地说全县几十个乡需要核查调度,岂有款项到了就能即刻发下去的道理! 随之便从里面熬了一大锅粥出来,一人一碗舀给大家吃了。 大家将碗吃光舔亮之后纷纷举碗要求再添,衣袖不是垮至肩上就是根本没有衣袖,像一截截枯枝上举着个小月亮。 在密麻麻小月亮晃动下场之后擂鼓和喊叫声又起,于是边门再度打开,县丞这次搬出的却不是赈粥的锅,而是几个长梭梭长獠牙的东西,名叫站笼。 此与人身子大小差不多的东西,人站进去,头耸然外露。颈项被带有就像捉鱼的笆篓倒刺的铁圈卡住,手脚虽能活动,腰却不能弯曲,只能站到膝盖支持不住,然后……然后就那样了为止。 站笼从三百年前被发明出以来,大概除皇上本人外,包括太监都闻之色变,见之吓得屁滚尿流。 当时站笼一出,这一大群人顿时一窝蜂散去,只有一人还在那里硬扛,头戴儒冠,身上直裰为浅色棉布,周缘以皂。 他像根棍儿站得笔挺。 他其实比跑掉的更心虚和胆寒,因为他知道自己分分秒秒都有被抓进站笼的可能,是家门口那根旗杆从头到脚竖在他身体里,将他定在那里的,这叫做书生骨气。 不久之后“公车上书”那批人身上带有的也就这四个字。 师爷之前从大家纷纷趴下磕头,这青年站着不磕头,已晓得他是生员矣,就“不屑一顾”地把他撇在那里。 几个站笼无活干,栅门威吓地在风中“卡嚓嚓”晃过来晃过去。 那些跑得不远的人有些也壮着胆子回来了,再次地与他“并肩战斗”。 直到差役出来叫他进去——不是进站笼,而是进衙门去签字画押,领取本乡救济的钱粮。 事后,他对聚集在家门口向他称谢的众人打拱谢道:服务乡邻,何足挂齿! 服务这个新词儿是从近期才开始问世的报上看来的,看邮差送来张贴在码头上的报纸成了他的习惯。 未几时代变迁,有帮青年学生在本县各乡推广植棉,成立棉花运销合作社。 钱典当时作为小学校长,受这些来服务的青年之邀,在设万天宫内的“棉花试验所”前向乡亲们宣传种棉的好处,他振臂道: 有衣可穿,有被可絮,将所余卖给政府支持的纺织厂,更还有一个可靠的零花钱来源! 周围老脸杂着青春脸的巴巴掌响起,鼓掌成了表示赞同和欢迎的时尚。 他当场接受了试验所赠予的一捧棉籽,承诺自己要拿出半亩地来试种。 很快,推广试验的主持者又邀他一起上省政府,建言减免试验地区谷物税,讨论棉花收获后的缴税问题。 这时地里的棉花还是小苗,收成在未定之天。省府会议上,试验推行者、各地棉农和乡绅代表发言,对于按棉花收获的数量纳税均无异议。 他却独领风骚地占领舆论制高点,建议五年内由富户交纳全部,零星小户不必受扰。 抗辩中他的唾沫星子射出溅在蠕动的山羊胡须上:“五年时间长乎?不长也!则小户占便宜多乎?不多也! “若不给小户一点便宜占,将来乱事一生,贫民恨富户素占便宜,岂有不群起抢劫富户者乎!” 他这番高论像枚炸弹,炸得与会者初时目瞪口呆,宛若僵尸,继之众皆哗然。 不说乡绅,就连棉农代表,因为都是种棉大户,无不摇头,有的更斥之为哗众取宠。 只有思想民主激进的报社人士为他鼓掌欢呼! 大家下来打听,知他本人就是个“种棉小户”,这又在会场中落下一枚炸弹,把一部分为他鼓掌欢呼的人都炸得惊呆了。 因为在这个激进的时代,以异乎寻常的言论示人者,莫不要撇清自己的利害关系。 “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祁黄羊可谓公矣”,哈哈他还更上一层楼了,他是不避自己! 钱典以其特立独行,虽两次“名满天下”,始终还是个教书匠,并自谓是半个农夫。 后盛行袍哥会。袍哥会乃是个江湖习气甚浓的民间团体,一乡一个,大的乡多不过二、三个,都是各管各。所关注牵涉的不过就是本乡本地的生聚治安、朋友结交来往、逢会祭拜上香等,至于也有协同参与军阀打仗的,那是很少数。 另外还有干不法勾当的,类似于孙二娘开黑店、智取生辰纲那一套,叫做“荤袍哥”,不在此例。 袍哥聚会处叫香堂、堂口,简称就叫堂。 袍哥头把交椅叫龙头大哥,依次有三哥、五哥、六哥,最下面的通称老幺。 袍哥内部分为仁义礼智信五个班辈,依不同身份职业排座,如仁字辈多为士绅,义、礼字辈商贾居多等,其实这并不严格,从上下彼此均以哥弟相称就可看出。 留仙镇袍哥便叫留仙堂,孙居正儿子孙裕国当了留仙堂龙头大哥。冷季仙拣个“闲位大哥”——这职位需有声望者才坐得。堂口设在留仙茶馆,开茶馆的是三哥赵洪奎。政府搞禁烟,鸦片专卖,孙裕国乃专注此事,堂口一应杂事交赵洪奎去管。 后设立镇公所,公推小学校长钱典任留仙镇的镇长。 钱典女儿钱娥长得娇小玲珑,始终是张娃娃脸。她才几岁时,母亲病故,父并未续弦,由大嫂带大。 钱娥十五岁时,有次随大嫂去给在外乡耿家坐馆的父亲送寒衣。 坐馆也就是由东家设的私塾,除给先生的薪酬之外还包先生的吃住及生活料理。 以往大嫂都是当日来去,这回怕小姑脚走不动,大嫂便带她在耿家住了一晚,因此惹事。 耿家长子耿直二十来岁,在城里做事。他也和父亲一样,会些拳脚。 这天他由家中返城,在途中一个幺店子(小客栈)恰好碰上了坐在那里歇气的钱家姑嫂。 耿直长相高大威风,头脑又很聪明,已经订了婚。 他与钱家姑嫂打过招呼之后,不赶自己的路,却借此坐下来了,继续找话说,眼睛一直盯着钱娥看。 娃娃脸皮肤白嫩的钱娥到哪里都招蜂引蝶,但她家教严,很自重,从来不去回望那些热切的目光。 人是变的。不是人是变的,对方是变的,热切目光的来源由那些众生相的男子变成面前这个英俊青年了。 她也把耿直看了好几眼。 耿直在钱家姑嫂离开后还不走,因钱娥的大嫂过去都是当天来回,他还巴心巴肠在那里等着。 其实,等来了又有啥意思呢,能怎么样? 空等到日头向西,没说头钱家姑嫂要在自己家里过夜,他便骑驴子嘚嘚嘚地赶回去。 回去已天黑。他因为没有想出倒回来的借口,便在外找棵挨草垛的树子拴了驴,让驴好吃草。他便在后院墙外的墙根下蹲着。 时寒气逼近,此处墙根又当西风。他缩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离客房最近。掌灯后一个多时辰,他听院内已无人声,便翻了进去。 大黄狗一声不响向他奔来,他搂一下就推开了。 大黄狗认得他,家人和佣工从人影不一定认得他,且不管认得认不得只要被发现了都不妙。 他避着窗户里的朦胧灯光,尽量绕着墙根边儿走,挨近窗户。舔开窗纸,见屋里烛火明亮,钱家大嫂在做针线,她只是枯坐着。 “钱娥,你还不去睡?” “我择生,一个人睡不着。” 大嫂放下针线说上茅房,去端烛台。 “没得亮我怕。” “那你先上床去,就不怕了。” “那你拿去,要快点。” 大嫂站起拿起烛台走了两步。这正是千金难买的时刻,大嫂转背过去,屋里又还有亮。 耿直将准备好的纸条折成个硬角儿,从窗纸上舔开的洞用手指一弹,练过武的,正好就弹在钱娥肩头上。 钱娥叫了声“哦!” 秉烛的大嫂头也没回:“啥子?” 钱娥没回答,她这时不仅看见落在地上的纸角儿,还看见了窗纸上的破洞。 她敢肯定这是谁,就是她一直在想的那个他。正因为如此她刚才叫那声“哦”的声音才不大,大嫂也才头都没回。不然纸条还有她拾到的。 纸条上就写了个时间和地点。 钱娥回家后的一天,给家人留了个不要寻她的字条,就这样消失了。 耿家从此也与耿直失去联系。 耿直与订婚的薄家姑娘已偷尝了禁果,现在人不见了,姑娘心灰意冷,茶水不进。 在家等上一年之后,有天去尼姑庵进香,从此就住在那里不回来了。 两年后,耿直才给家里写信,承认在外与钱娥同居并告知近况。耿父和钱娥在煤矿上班的二哥钱益立即同往他信上说的地方。 这两年里耿直在外省一家货栈,从店员起,已经做到了管事。 钱娥生的白胖儿子也已经半岁了,耿直以此为由给父亲写信,满心希望能得到宽恕。 刚见面,耿直和怀抱婴儿的钱娥便双双给父亲磕头。 耿父也不正眼看儿媳,只将婴儿接过,端详一下,还用练过功的粗硬手指在脸上摸了摸。 婴儿又哭又踢,像个烫手山芋似的,赶快递还儿子由儿子再交钱娥,父子俩便开始了闭门会谈。 钱益和妹妹在外面说话,两年当然也有很多话可说,但钱娥眼睛一直都落在门上。 钱益边说边看着娃娃脸的妹妹,见面之前心想两年的奔波流离,不知有多憔悴,不想妹妹更出落得艳若桃花。 谁料桃花的纷披凋零就在此时,随着室内之声由细声到激烈,继之以拍桌子声,耳光拳头声,挨打哟哟声。 门外的钱娥满脸泪花,捂着脸呜呜哭起来了,哭几声又赶忙拿开手去看因自己眼泪投射而变得湿淋淋的风吹雨打般的门。 里面器物破裂“叭嚓”一声巨响,跟着又是一声,这在屋外二人听来都像天塌地裂一样。 却是耿直觉关起门来挨父亲打太窝囊,向闩着的窗扇击一掌推开一半,再跳起用双脚踹开,人也随同飞起的窗扇一起撞入了夜空。 钱娥将婴儿向二哥怀里一塞,冲去撞门。撞第二下时,门打开了,这有小小一点尴尬,她扑向公公怀里,被公公以双肘隔开。 二哥随即上前拉着她,同时顺手将婴儿递给了耿父。 耿直奔跑一段到了江边,就那么任性,便纵身跳下往水晶宫里去了。 耿父次日寻得儿子尸首后,硬是不落一滴泪。请钱益将母婴照看着,独自将儿子后事料理完毕。 然后他来与钱益商量如何将母子俩带回去,钱益眼看一两天里,强壮的汉子变成了半痴呆的老翁,化愤懣为同情,对说的都应承。 转过身来面对妹妹,不想妹妹脸色比耿父脸上落满的霜雪更冷,耿父盘算的“好事”简直是做梦,钱娥死活不从! 问她想要怎样,也不说话。钱益单独拿她根本无法,只好发电报将教书的大哥钱牧搬来,哥俩齐心协力,这才将妹妹和外甥带回去了。 回去后,耿家头天送来财礼,次日便雇轿来接儿媳和孙子。钱家这边以为翁媳又有一番缠斗,可钱娥很顺从地就将儿子交出去了,但自己坚决不进耿家门。 钱娥也不再嫁,听见说媒就死死将耳朵捂着,父亲钱典也不强求。 当孩子两岁后,钱娥嫂嫂有时就去接来,给钱娥带几天。 第13章 洞房逞能 屈美娟在省中学念高一,正与大学生张宇相恋。 她晓得关于冷骏的情况,对父亲为自己订下的婚事并未拒绝,而是脚踏两只船。她这样做没错,与张宇的恋情,不久以张宇奔赴解放区告终。 冷家对美娟虽下了聘,因冷骏年少,一直未提迎娶的事。时局趋紧,屈蒲将挂印回原籍,特将季仙父子请往寓所商谈。 待屈伯伯将话说完,冷骏便道:“我愿陪同屈伯伯和伯母返乡,途中方好照料。” 此言颇出二老意外。屈蒲即朗声:“贤契有此美意,当然好!” 继而又婉言:“但你刚进了大学,学业也不可过多耽误吧?” 不料冷骏竟眉宇掀动笑溢脸庞,终至哈哈哈笑出了声。笑完了道:“不幸闯上了学朝!游行过,示威过,还有护校这些,不光男生上前,女生也上前!如卢森堡所言也,当大街上只剩下最后一个革命者,这个革命者必定是女性!” 正是这些,也是屈蒲赶紧打铺盖卷走路之由也! 当他笑不可遏时,屈蒲随之哂然,父亲只把眉头皱着。此时都不做声。 “所以,我这也是想陪着屈伯伯,蹓跶蹓跶。” 这屈蒲也是性情中人,一拍大腿:“那好,那就好!” 季仙便也开心大笑。 冷骏忽转过话头:“新式婚姻已提倡很久了。我此去,还想藉此一会高小姐。” 屈蒲笑着点头:“原来如此,应该,应该!” 只听屏风后传出女子清脆利落的声音:“冷先生,你想见我,我就在这里。” 他如何不知屏风后藏着个女子呢! 这小兽,他具有兽一样的嗅觉,不止于此,对善恶等都能做出一些判断。 只不知道是谁,甚至不知道准岳父有几位千金。 人随声出。 见她穿的湖蓝滚白边半截袖斜襟收腰上衣,长及脚踝的天青色裙子。时髦的短发一遮耳,一掩耳后,这最别致。虽不十分漂亮,倒也白净端庄。 屈美娟已在屏风后待了一会。见父亲所择女婿穿铜纽扣学生装,干练英挺,气概昂扬。谈吐又有礼大方。一双剑眉掠过鬓角。想起古代不是有个眉间尺么?他这叫什么眉呀?反正比眉间尺好看! 又见他窄窄的学生装里鼓着肌肉,心想《水浒》里的行者武松,嘿嘿他就是武松呀,大学生武松! 武松站起:“屈小姐……” 品头之后又忙品身品足,只是上上下下看。美娟虽是早已走出闺房,经过外面世界历练的女子,这时众目所瞩,对方又不说话,倒闹了个大红脸。 既已两情相悦,婚事说办就办。 洞房里他和新娘床边并坐着手拉手儿,卿卿我我,极尽有礼和缠绵。 不料一到后来便失了常。他胸中那盆火不受意念控制在不该燃烧的时候燃烧起来,令他变而为兽,吻向前突,一身黑乎乎的卷毛。 这毛手毛脚,幸好还是人的手脚形状! 所幸美娟只是惊呆而已,大张着嘴,始终是清醒的。 一阵火走柔陂风卷残云后山光水净,毛乎乎的小兽便来开山劈玉。 到他要来梅开二度。美娟睁眼看时,只见就胸前一团黑毛而已。 呀我始见为幻这才为实,猛一下子欠身把新郎紧紧搂住。 过后小兽便呼呼大睡。美娟去摇醒他,呢喃软语:“不要,我是想给你说话。” “那你说。” “欸,我有件事想问你。” “问。” “你那次代父去死,究竟咋想的,有了二十四孝图,嫌不够,想来个二十五孝啊?” 他不答便去挠他腋窝。小兽怕痒,“好我说!我告诉你一个机密,这机密只有我妈晓得,她说是我生下来她就晓得了。 “我先只不过是帮父亲逃脱而已,后来他们拿麻袋装我,我不吭声,我心里还在讥笑。他们无论怎样,人只要离开我就逃得掉。 “我十根手指头,就像十根金刚杵,我只要一根指头可以活动,绑索我就解得开,弄得断。麻袋嘻,一捻就破了。” 说毕下床,将几支红烛上累累大朵的灯花掸去,在重展新姿的烛光下东盯西瞧。 “你做啥呀?” “你不信,我找样东西,表演给你看。” 美娟不禁泪花儿闪,笑成了一朵带露牡丹,坐起来娇媚地喊:“疯子,我信了。冷,快上来!” 婚后不久,夫妻俩便要各自回学校念书。这天早上钱典主任来访,季仙父子忙迎出来,在前厅坐着说话。 钱典先又道贺了几句,然后说到正题,问冷季仙对《禁鹅碑》持何看法,到底立还是不立? 事情起因,是一段时间以来,镇上养鸭养鹅的人户增多,使得东渺河的河水污染,尤其是在枯水季节,河水变黑,镇上人家除家里有井的,及镇西一部分去山沟挑水外,都去八角井挑水饮用。 造成了八角井通宵达旦都有人排着队在等挑水。 留仙堂袍哥会乃便召集仁字辈、义字辈的聚议,镇公所钱典也参加了,倡议以码头为界,东渺河上游禁止放牧鹅鸭。 此议并在去年腊月堂口的团年会上,宣读通过,终得推行。 现又公议刻了这块《禁鹅碑》。 碑成而时局生变,现龙头大哥孙裕国、实际主事的赵洪奎都已不知去向,碑便一直在镇公所放着。 冷骏听钱主任和父亲讲了事情来龙去脉之后问:“此议虽说在袍哥会上通过,镇上男丁加入袍哥会的到底有多少?” 钱典道:“要占七、八成。” 父亲道:“才止!你想,加入了袍哥,有靠山,有朋友。 “五月十三单刀会,正月的春台酒,腊月的团年会,智、信两个字辈的去吃喝,可以不交钱,你说哪个不想加入?” 冷骏笑道:“钱伯伯和二伯就没有加入。话说回来,袍哥中也不乏有名望人士,包括议员。” 冷季仙道:“娼妓、烧水烟的、剃头匠、修足匠、搓背匠、男戏子演女角的、有母亲再嫁的,不准参加。” “这好不公平!” 钱典道:“现在不说这个。” “好,就说《禁鹅碑》。新政权要来了,有什么关系?既是全镇居民,至少是多数居民通过的,那就该立!” 钱典经常读各种报,对新政权还是有雾里观花、雾里观枪杆子的感觉。 本意这是袍哥会议定的事情,现在时局变化,他打算来知会了闲位大哥冷季仙之后,就将其搬去丢在河里。 听了冷骏所言,季仙又并无异议,乃道:“贤侄,你有此见识和担当,就好。” 季仙对儿子道:“既然钱主任也说好,我腿脚不便,我儿,你就随钱伯伯去将此事办了。” “哈哈,既是公议的事情,要办,就得有众人参与呀!” 钱典道:“说得是。我现在就派人上街敲锣,通知众人,同时并叫人将碑石抬去码头。我们去了那里,相机再看……” “哈哈钱伯伯,你说相机,未必响应的人嫌少,你还想扔它到河里去呀?议定的公益之事,就一定要办!” 这样《禁鹅碑》便树立在码头河边了。 应了这“公益”二字,它至今都还立在那里。 第14章 逛新城 谷川解放后,上级将圆丘征作他用,另在城里为牛雨田、厌书兄弟找了一处院落。搬家用了四辆军车,一军车书,一军车展品、教具,一军车农具,还有一辆装水车。 这晚厌书呼呼大睡,雨田在零乱的房间和院子走来走去,天亮厌书起来了,他才睡下。 异士卓一早来访。见厌书厌厌的,在水车零件上歪着,拿本什么书但并没有看,便带他出去吃早点。 街道扫帚沙沙,尘土轻扬,人们正扫街,纷握双手使的竹编“叉头扫帚”和短把的高粱穗子扫帚,已从各小巷扫行到大街上来了。 厌书顾谓异士卓:“呃,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么?” 一个穿长衫的直起腰笑:“是呀,街道成了人民的街道,这一条街都是我的门前呀!” 以手中高粱扫帚指着地上撮箕:“请看这半撮箕狗屎,是我从浴池墙角扫来的!” 浴池老板——一个烫发的旗袍女子举着叉头扫帚:“浴池在那边,看我扫到哪里来了!” 一位路过的短衫帮:“依我看,就是门内雪互相也应该帮着打扫,因为财产都是共同的嘛!” 他声音很大,半条街的人都听见了,无人应和,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什么不妥,加上一句:“我说的是将来。” 异士卓笑道:“新社会改造人啊!” 厌书道:“这女人头发,咋做成这样?他们说的浴池,是做什么用的?” “这女人的头髪,叫烫发。 “哈哈,就是使头发受电刑,将直发烫成许多卷卷,满头波浪起伏,这又有狮子头、草帽式、梭梭米等等,不一而足。烫一次就能保持很久。 “旧县城主要是剃头挑子,只有两家理发店,现在人们建设新生活,出门要有好的形象,一下冒出了几十家。 “而且理发店都采用西式的推、洗、吹和做发型,你去理次发就晓得了。 “浴池就是公共澡堂,是新事物,得空我带你去洗一次!” 其实异士卓所言厌书都晓得,因为圆丘就有新式理发社,只是不烫头。他自己有时是学生头,有时就是一匹瓦。 厌书笑道:“想起秋瑾的诗,始知今日豚尾子,不是当年大汉风。豚尾子就是猪尾巴,清朝男的拖辫子,那大汉风——唉!” “怎么?” “戏台上犯了法罢官的,临刑的,把官帽摘了头一摇披头散发,唉,比起猪尾巴好不了多少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异士卓笑着点头:“是呀,愚昧、落后,经你这一说,小小理发店蕴含着大道理呢!” 二人坐进小吃店去吃早点。这时广播喇叭响起,城市开动了公共马达!首先是歌声欢快的鼓点: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 异士卓笑道:“听吧,城里从早到晚都是歌声,感受一下新生活吧!” 二人吃过早点,走出小吃店。这时云缝里红日喷薄而出,街道忽然间变得鲜亮起来。 厌书像看变戏法一样眨巴着眼睛:“呃,何时……” “你想问,县城街道何时油漆一新的,是不是?不久前! “有家经营五金的杂货店,解放后货物很好卖。店主欲将生意做大,正苦于无资金,就获得了正府专门发放的贷款。店主为了庆贺,也为吸引更多顾客,将自己门面油漆一新。 “这一来,全城各条街的店主都群起效仿,自发的来美容我们的城市,将这座年迈、破旧的城市,打扮和改造成了时髦女郎,健壮青年!” 歌声,又是歌声,这是一支从远走近,越来越显得自信、高大和有纪律的工人队伍在唱: 咱们工人有力量,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 嘿! 厌书脱口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现在新名词叫日新月异!” 四面望去,天似穹庐,无风,一股股黑烟如柱子般支撑着天宇。 “哎,好多、好大的食堂!” “哈,那不是什么炊烟,食堂,而是新建的砖瓦厂、纸厂、印染厂、发电厂、农具厂。国家将优先发展工业,并带动农业和其他各行各业。 “形象的说法,这叫一马当先,万马奔腾。一马首先是重工业。今后年轻人的前途无量呀!” “异先生,这就是公家的力量吧?家兄多年实验没有结果,公家不费吹灰之力……” “哈哈,不费吹灰之力?搏兔子也要用全力呀,厌书,我们走着看吧!“ 说话间那队唱歌的工人已经散开,在街边每隔一定距离挖个深坑,树起一根根电线杆。 厌书走去看新建发电厂的招工启事。 异士卓知他为自己前途忧虑:“你年纪尚小。我可先将你插进初中念两年。以后或升高中,或工作都行。” 不觉天下起小雨,关帝庙那边并传来腰鼓声。 街边摇着蒲扇的二老者接谈:“毛毛雨,天上关老爷在磨刀!” “先还在出太阳,这雨下得好灵!” 厌书上前打躬:“二位老先生的话,我听不懂!” 一老者:“不懂我给你说,今天五月十三的单刀会,逢下雨,便是关帝洒下的磨刀水。” “那好还是坏?” 老者似觉不好答,“咳咳”干笑两声,把干部模样的异士卓看着。 异士卓侃侃而谈:“关帝封降魔天君,所以民间说关帝磨刀,是为了除恶扶正。不过在今天,关帝,他已无用武之地了!” 厌书将双手十指交叉压在头顶上,望着雨濛濛的天,像在苦苦思考:“你是说,异老师,魔都降完了?” “我的意思是说,革命者降魔,并不用关帝出马。” 上推二十年,异士卓当学生时,就思想激进,行动泼辣,给教师出难题,经常参加集会游行。 曾迫使驻军军官一同高呼“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军爷们哭笑不得,市民振奋万分。他并在后来加入了地下党。 附近的关帝庙,正在练习打腰鼓。激昂的急雨般的腰鼓声中,忽夹杂着大喇叭一声断喝:“押下去!” 异士卓:“你听——” 离城不远的河坝,那里吸引过去的人比关帝庙还要多,几辈子难得一见——就见这一回吧,但愿但愿! 河坝搭着镇反公审的临时指挥台。 在宣读公审结果后一宣布“押下去”,如雷轰顶,众人犯便连拖带走在河滩一字排开,跪下——居然都跪得挺直,验明正身。 参会的和自发来看的群众如潮水跟进并在近处排成两道人墙,这由大胆和好奇心重的组成。 稍远的高岗是属于胆小一点的,一眼望去像黑压压的波浪和山丘。 顷刻间,应着枪声,那些张脸顿时都朝下趴着,流出的血浸到沙土里。在确知枪膛已经排空之后,人潮像过节一般喊着闹着席卷了上去。 有些个民间研究者的声音很响,就像从喇叭里传出的一样:“血是乌的,有点发黑!” “是不是凡是干了坏事的人,血都会变成黑的?” 在城里,听到河滩的排子枪声“叭叭叭,叭叭叭……”一两分钟才响完。 厌书脸色苍白,把异士卓的手紧紧握着。 异士卓关切地看着他,将另一只手握在他瘦小的肩头上:“这是正义的枪声。你呀,正需要接受这方面的洗礼!” 五月初十至十五期间,各帮会都要去关帝庙祭拜进香。鬼神都蜂拥而至,找关帝讨一杯羹。 关帝——纵加上亲眷——哪里享用得了,乐得广结神缘。 这日山神武罗、河神阳侯、旷野神野仲均携夫人赶赴,后随密密麻麻一大批山精野怪。 本方土地迎着:“诸位好大阵仗,又来叨扰关爷。然今年黄历有变,各位怕要英雄白跑路啊!” 武罗等忙问:“为何?” 史上单刀会令饕餮族饿肚皮的事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桃园结义一千年,那次汉昭烈帝、武乡侯、恒侯和五虎将之赵、马、黄及其他文武官员和各自亲眷随行都来了,致关帝庙拥挤不堪,并无小鬼立足处。 还有一次是拜上帝教的太平军起事,文庙受冲击,殃及武庙,香客和祭品不是没有就是转移至野庙荒祠去了。 土地拱手:“无香供。在打腰鼓呢,也很热闹的。既来了,可一饱耳福。” 武罗、阳侯、野仲等到了关帝庙,见这里彩旗招展,数十女子正打腰鼓,看热闹的挤着挨着。 关帝坐云端,右手拂着美髯,左手执卷《春秋》在看。偶将卧蚕眉下凤眼,移开书面,目光沉重地向下界扫视。 关帝脚边所卧青龙,喷出的水柱像拱门一般,落在那边周仓的磨刀石上。周仓正兜着沉重的偃月刀,嘿哧地磨。 见此场面,远道而来的阳侯等都不相信自己眼睛,过往单刀会这天,关公被围得转不开身,周仓总是酩酊大醉,哪像这般! 异士卓和厌书来到关帝庙,异士卓说起本县并无腰鼓传统,这次为开各界代表会议,弄个腰鼓队,在此演习。 厌书笑道:“咦,跟你到圆丘来砍柴的冷骏哥,会打腰鼓,比这里腰鼓队的人,打得好看得多!” 异士卓没见过冷骏打腰鼓,只听冷骏说过,家乡有个女的,腰鼓打得出神入化。 半是自语:“可请来当教习。” “你说笑,他在上大学,怎么来?” “呃,不是他,是教他打腰鼓的人。” “现在请?嘻,屎胀了挖茅坑?” “现在请也不晚,接着还将举办物资交流大会,国庆、五一游行,腰鼓还怕无用武之地?” 迎面跑来个学校职员,兴奋地叫:“异局长!” 异士卓已知任命自己为文教局长,笑道:“还没有上任你就叫起花儿开了!我就是趁还没有公布,出来逛一逛。” 第15章 鹤仙蒙难 天机之所动,累劫一瞬间。 九天有咳唾,落地生珠玉。 此即地仙、地姑、异兽、异鸟、异景之来由也。 地仙有巢父、鬼谷、苌宏、许由、耕父、洪崖、祝鸡翁、偃师、周烂头、琴高、萧史、昌容、王子乔、管革、秦青等。 地姑有杜三娘、麻姑、紫姑、毛娘娘、扫晴娘、舒姑、如愿、萼绿华、落花洞女、雪精等。 异鸟有毕方、三足乌、青耕、捣药、婴勺、离朱、窃脂、秦吉了等。 异兽有吼、雨工、风狸、火光兽等。 异景有瓜子缠、圆丘、谎粮墩、太乙馀粮等。 是为九天兄弟姊妹。 时黄土地四季交替,人们终日劳作,却没有欢歌悦舞、愉思缅想。只知道日出而作,锄禾摘桑;日入而息,夫妻上床。 天生女巫麻旦,百岁而容颜不老,舞于祭坛。 秦青号鹤仙,从大哥巢父学舞,乃与巫旦舞之于市井田塍。继而于桑丘对舞三日三夜不歇。 琴高、萧史、萼绿华、雪精等也来凑趣,于是观听者如山堵,学者如潮涌。欢声笑语、七情六欲、思辨活动等也都随之而来。 天帝侍者天聋、地哑二童,法力广大。无事便都潜心揣摩苍穹、精研宇宙。 二童交谈手口并用,并有几只青雀跟班尾随传令和插科打诨。 天聋:“那下界草民,由音乐歌舞而至能思会想,于研揣之领域来分一杯羹,如何了得!” 地哑:“是呀是呀,那些地仙地姑虽聪明绝顶,多世以来都只是游山玩水,证明了并无野心。” 几只青雀:“哈哈,况他们来头不小,你俩也奈何不得!” “哈哈哈,这些草民却要谨防打住!” 二童乃派遣青雀叫地仙地姑勿再去人间训歌练舞。 琴高等只好离开。唯鹤仙不听,依然歌舞不歇。 天聋地哑乃阴令雷公劈杀鹤仙。 雷公不用排场,著微服。抵近秦青,于袍袖中摸出精选之霹雳尖,向其掷去——揣测便是金刚,瞬间也将烧成青烟! 不料蹦出个风生兽,又名风狸,执风狸杖将霹雳尖一挑—— 风狸杖是件神器。 风狸用之指向鸟兽,无不披靡。当此之际,霹雳尖连同雷公均被它挑翻。 风狸虎口亦震裂,风狸杖掉落凡界,化成草茎不表。 雷公狼狈不堪,急搜囊中,得霹雳尖碎屑,亟欲劈杀风狸——转念仍向鹤仙掷去,将其一腿劈断。 力士将鹤仙投诸昆仑之丘冰窟。其身侧有水池,池中游鱼可数,而不可垂钓。饮水可不死,不可解饥。 昆仑之丘有弱水之渊环绕,此渊鸿毛不能起也。又有炎火之山,投物则燃。 姊妹们不远亿万里,轮番去探视慰藉,如此已经历了许多世。 东南天耳山,耕父及四小兽居焉。 耕父长一丈二尺,虬髯玉面,神采威猛。卧如丘,立如松。耳长过膝,入寝,以一耳为席,一耳为衾,甚便。 天耳山重峦深处,涧水潭积,潭边有方十余丈之平石,为耕父及四小兽卧榻。 石榻一侧有大竹数竿,枝两两下垂,风中竹声窸窣如奏琴。有尘秽着石上,竹则因风而扫之。 石榻北邻摩天石壁,石壁敲击作奔雷声,群山回应,传导不知其几千万里。 而山外之音,无论其来自几千万里,要者,此皆能听闻之。则何为要者?音麻麻何堪卒听?此唯天知道耳。 此天耳山名之由来。 耕父一觉可经岁不醒,每睡至酣畅处,脑中便有睡精(俗称瞌睡虫)孕育,随鼻息汩汩流淌,播向人间。 冬有飘雪,夏有溽暑,秋有虐蚊,睡皆不甚踏实。 耕父不解风情,对春花秋月无感,春睡最是香浓,鼻息中睡精云腾雾涌,此少女春悃,诗人春眠不觉晓之由也! 耕父嗜睡,及睡精之由来,世间罔闻。不然,世间奉为睡仙,祭祀四起,彼奔波应酬不暇,焉能睡! 耕父既居山野,性疏旷不羁,以故四小兽吼、雨工、风生兽、火光兽从之游。 每睡,耕父横陈于石,四小兽各踞一角。 吼小兽,长尺余,下界称之为天狗。牙可咬断方七百里之山根,狮虎狻猊遇之悚惧不能动。 其兴起食月,普天下鸣锣敲鼓,亦无可奈何。 雨工貌似羊,性亦温驯。识者曰此非羊,雨工也! 雨工能雨,乃贵如油之小雨,田野渴盼之。雨工与天庭雨师无干,如九妹雪精无干天庭下雪事。 火光兽毛有金色条纹,吐纳火焰,窜走带火光。为火灾助虐之火鼠,火光兽捕之以为食。 火光兽黄昏时在天空奔窜,将体内之火尽情渲泻,是为晚霞,俗称火烧天。 风生兽又名风狸,体形如貂,眉梢有白毛。 斫刺不入,碾压不烂,打之如皮囊。以锤锻头数千乃死,死而张口以向风,须臾便活而起走。 风狸杖挑落霹雳尖后,化为草茎,藏翳形草中。其于翳形草中探摸,既得,指鸟兽,随指而堕。 猎户每常潜伏以候风生兽,俟其倦怠夺走风狸杖。是非风生兽懦弱,心不忍也。 北邻石壁每常有上古玄妙之音传出,耕父难以破解,也就不甚留意。 这回他又闻“咣咣”之聒噪声,此天聋地哑二童跟班青雀之鸣聒,声甚独特,别无二致。 随即传来二童之言语,耕父细听之下,唯“三世为人者之血”一句,甚是清晰,余皆不甚了了。 抬头望远,只见二童子一著白衣、一著青衣,摇摇摆摆走来,前后翻飞几只青雀。 他欲站起,奈何手足如萎,不听使唤,知是梦中。心想如此倒好,省却了许多繁文缛节! 二童转眼走近。 “是了,就是这只小恶兽。”青衣童子抖袍袖露出指尖,稍微指了指。 白衣童子:“兽蛋儿!” 所指者风狸,以其挑落霹雳尖之故也。 以二童之尊,倒也不会将他如何。 是乃另有所虑。 “啊哈,这兽蛋儿爪子上,居然打个七宝楼台之结子!” 二童潜心揣摩那如杨花柳絮弥漫时空之命运线,其中虬曲盘旋成的许多花结,什么梅花结、宝璐结、荆玉结、遗珠结、磐结、戟结、泪结……他俩均认得。 “着实厉害!他这个七宝楼台之结子,把你我都看得眼花缭乱。” “啊哈,此命运线也忒过了!他不过是块踏脚石而已。” “哥,踏脚石不踏脚石,都还在未定之天!” “是呀是呀,这还得看我俩的!” 眼看二童就要远去。耕父一试身体已能活动了,忙起身抢前几步施礼:“二尊者!” 二童回头凝视。 “不敢动问:仆适才听石壁传声,三世为人者之血,想是二尊者所言?” 二童略略一愣,脸上堆起阴云。 “咣咣,”几只青雀上下翻飞,铿锵鸣聒:“天机不可泄漏!” “仙雀,天机,是此石壁泄漏的呀!”他手指石壁,喜梦中可以放肆。 趁二童尚还愣着,又弯下腰去:“敢问适才二尊所言踏脚石者……” 但闻哗哗拂袖之声。 抬头看时,远远有两束马尾青丝和四只长袖在甩动,倏尔无影。 剩几只青雀尾巴在云端中一翘一翘。 苌宏阔面美髯,戴方巾,著绿缎袍。明鬼神事,以方术事周室。 周王受小人谗言将其流放,其于流放地剖腸自殺。王匣盛其血,三年后视之,化为碧玉。 管革驻颜弱冠之年,仪容秀美,冠带飘逸。兼通地理、阴阳、巫祝,善鼓瑟,性率直而好论辩。 为帝尧宾客,教娥皇、女英鼓瑟。 唐时,革遇张果老倒骑白驴。果老掷鞭变一青牛,令乘之,同入恒山,登绝顶坐。 革曰:“尔命我游恒山,止欲顶上坐耶?止欲示我鞭化为牛也?尔岂不知何物不可变化,人而化为仙者尚世世有之,况物乎?” 乃摘一叶化白蝙蝠,再化为一果老,果老大惊汗颜。革遽起,不辞果而下绝顶。 耕父约了管革同赴苌宏府宅,述其白日之梦。 管革道:“五哥之白日梦,关乎天意。 “‘三世为人者之血’之记载,见于古籍,亦曾听烂头九哥言过。今有石壁天耳传声,此将能救鹤仙脱离苦海,是确凿无疑了。” 苌宏道:“那风狸小弟,今如何了?” 耕父乃从褡裢中取出一空皮囊。 时他眼见二童离去,心有不甘地抢前两步,一脚踩进渊潭,惊一身汗。 醒见身体半已挂在石榻之外,三小兽打着呼噜,风生兽剩一空皮囊!乃急揽皮囊于怀中,不禁悲从中来。 三小兽醒后,便都对着风生兽皮囊,号啕大哭。 苌宏、管革见此空皮囊,耕父又泪眼婆娑,都忙道详二童所言,他这不过是转世而已,不必过于伤感。 管革道:“踏脚石者,当指鹤仙脱离苦海而言也,风狸小弟此行定当忍辱负重!” 耕父道:“二尊所言七宝楼台之结子,看得他俩都眼花缭乱,当如何讲?” 管革便又笑道:“这除了到处留情,还怎么讲?风狸小弟,你我在此为他洒泪,他此行可真是精彩万分呢!” 苌宏道:“前些时许由四弟转世,也当与此有关。其三世为人者之血乎?” 管革抚掌:“三哥此言甚是有理,看来鹤仙脱离苦海,已在望中了!” 且说那日苌宏制好团茶、蜂蜜,专邀四弟许由来饮,及十三弟管革作陪。许由渴饮山溪,对热茶无感。对野蜂蜜倒是喜欢,况三哥相邀,也就来了。 管革帮着煽火烹制。烹好茶共嗅之,芳甜无伦。 乃各酌一盏,将饮,许由举盏又放下。还以为他厌饮至此,不料他竟如蝉蜕,化烟而去,将一堆衣帽留在凳上。 这两弟兄大惊。苌宏有招致神异之术,当其施法,鬼神均可招至,凡人却不受他驱遣。便即沐浴佩玉,焚香默祷,以招众姊妹。香尽而姊妹皆至,独缺许由。则非仙逝而何往! 大家对着许由衣帽,皆感伤莫名,嗟呀不已。大哥巢父披发长号,涕泗横流,哽言多世以来,神仙之寂灭虽有所闻,我弟兄何也遭此劫运也! 对着一边喋喋不休的琴高、昌容、王子乔、管革嚷道:“尔等不垂泪倒也罢了,在那里放言什么!” 管革道:“大长兄,四哥之行,定数也!我弟兄姊妹既有鹤仙小弟之变,今四哥又有此一劫。然劫者祸乎?亦未为然也?今四哥之去,将有团茶、蜂蜜而待饮,或是鹤仙之难将纾,我兄弟姊妹即将团圆之兆!果然,则弟等涕泗滂沱,岂不冤哉枉也!” 巢父不复言。 从此,姊妹们便都将寻找三世为人者,当作头等大事。 《稽子》有言,将己一根睫毛,竖瞳孔前,可照见二世为人者。大家一有机会,便将睫毛竖立眼前,以观路人。 这样顷刻之后,便看见路上来来去去,大都是牛头马面、羊须猫眼,及龟蛇鳞羽。 好容易看见个二世为人的,便跟定这人,加以凝视,希冀能照出三世为人者。 然而这多半会惹事,轻则吃对方白眼,重则吃他一拳,自己又无理可说,只好铩羽而去。 经年累月,只有两次照出了三世为人者,又都功败垂成。 一次耕父照出三世为人者,是个怀中婴儿,急告九弟游医周烂头。 烂头道若取婴儿一杯血,他不就干瘪了么?只好待他长大些,再做区处。不料他就夭亡了。 又一次紫姑照出三世为人者,是个强人,欢喜无限。紫姑将他领到偏僻处,拔簪子刺他,不意手一抖,簪子掉地。 强人仰面大笑,将她一把搂起:“好轻,定是个狐狸精!” 她脱身拾起簪子,正要刺出。 天上乌云滚滚,雷公在云端大叫:“我的活儿,休得抢先!”发霹雳将强人烧成了焦末。 积久大家睫毛都拔得精光。姊妹插的假睫毛,个个依旧美丽。弟兄都是光眼眶,个个目光灼灼,倒也精悍。 第16章 巢父搬家 巢父筑室古槐,采野果为食,掬山溪当饮,纫树皮作衣。诸妹用麻和苇白、藕丝为之制作精致衣裳,不纳。用树皮仿其粗糙手工,方勉强接受。 巢父举手投足大力大法,大俗大野,自然而然。当其行至水之源,云之岫,以山脉为枕,江河为琴,目落秋叶,指贯东风。 其止也,大声行空累月累旬。于是阳气勃郁,春花烂漫,秋实累累,冬阳可爱。 时或仰天长啸,百兽百禽来仪,率而舞,山野为台,天空为幕,松风奏琴,海啸击节。 偶或林中多了禽鸟,如鸠、如鹳,地里多了草禾,如稻、如菽,此或当数百千年后,才该问世,禁不住阳气感召而提前萌动。 巢父近世于二古槐间,结悬屋而居。遭数劫一遇之大旱,一树干枯,蛇蝎毒虫聚焉。尔等感巢父之德,并不相扰。然巢父自结交这帮贤邻,颇沮丧。 鬼谷山崖上几株老松,一株有个洞穴。管革、萼绿华为替长兄排忧,撵走此树洞居住多年吸鬼谷子吐呐之真气快成精的一对松鼠,帮长兄把家搬到这里来了。 鬼谷是座荒谷,天工拔地成山,垒石为谷,午时石头生烟,雨季方有绿意。 鬼谷子所居石洞,前室十分宽畅,穹顶甚高,镇日明亮。后室若干,明暗宽窄不一,外有石廊相串通。 洞门外石坪有几处嘉木,山后有一条幽涧。此嘉木、涧水不知其为天然,或为鬼谷子吐纳之真气养成。 前室摆放几张流星雨琢磨成的石桌,是鬼谷子讲学处。鬼谷子目观千载、胸纳万象。凝神守一,金口玉言。 这日,鬼谷正与洪崖手谈。洪崖黄帝之伶臣,被毛羽之衣,嗜弈。曾在终南山顶与弈圣卫叔卿博数世,以多输一局称古今第二。 鬼谷受洪崖让先。鬼谷静坐时风声不哗,雀鸟不喧,时间变缓,姊妹除大哥巢父外,无近前者。 苌宏、管革在后面石室激辩。苌、管皆通命理,平时所谈不过是“超言绝象”本体论,管革贵无,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 苌宏崇有,觉有无需托无以行,得意忘言是也。苌宏以碧血为万物之本,育化万物而至于玄虚、玄远、飘渺、空空。 是鬼谷一派乃可超凡脱俗、超然尘世、自乐逍遥,而苌宏能与鬼神交流,实耿耿于命与缘也。 苌、管两个所谈命理自是神仙一流,较天聋地哑能观宇宙之象,又隔着一层。 此局棋洪崖已差一二目,他见巢父进来,便将棋局拂了。鬼谷甚是不悦,亦一同站起拱手以迎。 鬼谷自是乐与老兄为邻,对其鸠占鹊巢稍有腹诽,淡定处之。 便叫幺妹雪精烹茶。鬼谷极难开口,不然吸纳他吐出的真气,石桌石凳慢慢都会有呼吸。 雪精暗笑毕竟是大长兄来了,你不开口我不会烹茶呀?你们饮的茶哪里来的? 石桌上石杯都是远古滴水穿凿而成。雪精怕大哥嫌重,走去开启仙蝙蝠撞击若干世所成石橱,取出用女娲补天剩下的泥土烧成、形极拗拙之陶壶和陶杯。 雪精对巢父道:“大长兄,你安家的树洞,里边的一对松鼠,修行千年都快要成精了,你把人家……” 姊妹中只有幺妹敢如此对巢父说话,换做谁都要被啐唾沫。 巢父道:“我实不知——这般说来,你是想撵我走?” 另室的苌宏停下与管革激辩,站起透过窗洞道:“大长兄,雪精的意思,要你住在这里,你看这里每间洞室都与树巢一样明亮和干爽。” 巢父化恼为喜道:“贤弟明鬼神事,说中雪精的心事,谅也不难。” 雪精道:“苌宏三哥明我的心事,怎么就不明大长兄的心事?大长兄,你永远都不会从树上下来的,是吧?” 管革道:“幺妹,你错怪大哥了,搬家是我和萼绿华的主意。而且,那对松鼠已安顿好。”走近附耳低言:“它们就住在石室背后的一间小室里,修行也无碍。” 雪精差点叫出声来:“那不变成石鼠了?” 巢父搬家,两手空空,惟腰间挂只瓢。 雪精问:“这只破瓢,你带了?” 巢父道:“许由之物,舍之不忍。” 许由无怀器,手捧水而饮。麻姑以一瓜瓢遗之。其操饮毕,以瓢挂树,风吹树动,簌簌有声。其以为烦扰,取而扔之。麻姑当做风吹落的,拾起递还,如是者三。 巢父道:“此半边瓜矣,汝何惧!”许由无奈,置瓢巢父古槐下。 雪精道:“瓢虽是四哥之物,也是二姐之物。当初二姐见四哥将它放在你屋脚,担好大的心呢!知有今日,大哥身体发肤之外,当时就该欢喜无限,担什么心!” 话音刚落,一肩已被掐住,好疼好麻,连头也回不过去。忙道:“哎呀,我的好姐姐!” 麻姑道:“敢背后说我坏话!” 麻姑松开手。雪精揉着肩道:“妹子岂敢!与大哥说笑罢了,怪闷的。” 麻姑笑道:“晓得你闷,我就来了。” 雪精转身笑道:“二姐一定是晓得大哥搬家,跑来看,搬了些什么呀?我送四哥那只瓢……” 她见麻姑又舞起如凤爪之长长十指,忙弯下腰:“哎呀,不说了,二姐饶了吧!” 雪精怀抱着一只灰绿双耳尖底陶瓶去后山取水。 女娲补天所剩泥土烧制的陶器,数这尖底瓶好看又好用。以之取水,入水自倾,水满瓶正。 麻姑道:“你抱着这陶瓶走路,前面看是幅画儿,背后看也是幅画儿。这么多姊妹,数你身材最好,连萼绿华都不如你。” 雪精脸儿微红,岔开问:“呃,琴高、昌容他们呢,还没来?” 琴高驻颜三十上下,眉目清俊,温文尔雅。通晓天象、占卜及堪舆之学,善鼓琴,为麻姑学琴之师。 麻姑说:“十哥尚在耕父五哥那里,被五哥叫去谈玄。昌容,那不是?我夸你,他脸就转过来了。这几个谈玄、下棋的,他们何尝看你一眼!” 果见十二哥昌容坐在不远,面朝这边。昌容号常山道人,身长九尺,风姿飘逸,面如敷粉。 雪精又闹了个脸红。 麻姑问昌容:“舒姑没有一道?” 昌容对着管革等笑道:“我上次见舒姑,碰上咸丰选妃。我当时不过在路边看热闹,被太监一把扯住。 “我说我是男的,看我好高。太监说皇上喜欢高的!我说我真的是男的,不信你摸我下边。这话把他得罪了,脸垮起。 “我连忙说,我给你指一个,比我好看十倍!” 雪精脸已别过去的,扑哧一笑,回过头:“结果他们把六姐抓去了吧?抓一泡水!” 正说着,紫姑、毛娘娘、扫晴娘、舒姑、如愿、祝鸡翁接踵都到了。 洞府外有口石水缸,水缸边积堆落叶。舒姑从水中冒出,如愿从落叶堆里走出。 扫晴娘像只美女风筝,挽一寸金莲的毛娘娘从天而降。祝鸡翁、紫姑自从后院过来。 姊妹间或多日不见,各道契阔。 祝鸡翁携来一笼鸡,在厨下付与伊尹。 伊尹创五味调和及火候之说,人间尊为厨圣,今日是师父鬼谷专门召来掌厨的。 昌容道:“雪精,这你就不用去取水了。” 雪精笑道:“你意思说六姐有泉水。她有泉水,我没有水?终不如二哥山涧的水好。” 雪精年方及笄。庄周遇之,惊叹其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因有“姑射神人”之杜撰。 钓星妒嫉说她是匹白骡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丈雪。钓星乃帝女,仙界事多有知晓,但究竟连姊妹们也未见过她变做白骡子时的模样。 麻姑对姊妹们道:“大哥乔迁之喜,我们姊妹除了大姐与王子乔、三足乌去往昆仑之丘,九妹身不由己,还有一人未到,哼,不知在哪里缠绵呢!” 同时间,一声“哼”如金铙玉磬从石壁中透出,比麻姑之“哼”挠心洗肺多了,这便是萼绿华的声音。 舒姑等忙道:“八妹纵今日不到,也来过了,都知是十四哥和八妹帮大哥搬的家……” 麻姑笑道:“说她缠绵,又不是坏话!” 萼绿华与九哥周爽、十一哥萧史一路。萼绿华着青布袍,双髻高挽,玉簪横插,柳眉斜挑。虽是道姑打扮,面庞光彩照人。 周爽额头有溃疡,外号周烂头,摇铃江湖。弟妹轮流从之游,为背药囊。 萧史锦袍博带,仪容优雅,善笙箫。秦穆公女弄玉好吹笙,公以女妻焉,乃日教弄玉作凤鸣。 萼绿华跟巢父学歌,唱至情深处,无声胜有声,便有箫声悠扬,是萧史为之伴吹也。 萼绿华洞府外听二姐取笑于己,哼一声,进洞府前将肩上药囊交还九哥,进去与昌容及几个姊妹招呼,也不肯多看二姐一眼,就去苌宏、管革桌边坐着。 这两个亦着道服,同声相和,同气相求。 苌宏道:“我忽觉心潮翻涌……” 萼绿华道:“一样呗,看大长兄,他搬到这里也很烦躁,听他在树洞里翻来翻去。” 巢父叫道:“萼绿华,你何时听见我在树洞里翻来翻去!” 萼绿华道:“大哥,我莫非说错了?我从自己的心潮翻涌,苌宏三哥的心潮翻涌,晓得你的心潮翻涌,有你才有我们。” 巢父默然。麻姑撇撇嘴:“大哥专爱听八妹、幺妹说话,这个抓痒舒服,那个棒棒打着也舒服!” 昌容笑着道:“大哥,你何不承认,都说你偏爱八妹、幺妹!” 管革见萼绿华嘴角翘起,忙笑道:“八妹、幺妹都是大哥高徒!” 巢父高兴得手舞足蹈,对外面说:“雪精,我教过你什么,说你是我的高徒!” 雪精抱着水瓶回来,头儿歪着,神色异样。如愿接过水瓶:“雪精,你看大哥高兴的样子,大哥对你说话!” 雪精神情恍惚问:“大哥说什么呀?” 舒姑道:“雪精,你咋这样儿?是二姐和昌容说的,你跟萼绿华是大哥的高徒,最受大哥的宠呢!” 雪精眼里泛着泪花:“八姐和小哥算,我不算!” 小哥指秦青。说毕哽咽。 姊妹们忙都围着她:“幺妹,你怎么啦?” 巢父也大声问:“雪精,有谁欺负你?” 雪精始愣一下,勉强笑道:“我没啥。” 如愿烧好茶水。大哥不喜饮茶,舒姑仍挑个土红色双耳杯,斟上热茶说:“大长兄”,递给雪精。 雪精因见大哥头直摇,便就近捧给昌容。 又将一个赭色有足的捧给鬼谷,一个平底盂形的捧给苌宏,一个高足杯捧给周烂头,一个灰绿色带荷叶边的捧给麻姑。 萼绿华自己挑了个细颈壶形杯。 雪精捧给紫姑的是一个爵形杯,捧给毛娘娘的是一个单耳杯,捧给管革的是个陶碗。 管革道:“幺妹,大家都是杯,怎么独我是碗?”雪精打个抿笑。 如愿道:“小弟,姊妹中数你最有辨慧,你怎么不识好人心?秦青不在这里,你便是幺弟,她是幺妹,对你另眼相待。” 管革笑道:“七姐,你不说还好,越说我反而越糊涂了。” 雪精微笑道:“十四哥,七姐另眼相待是乱说,我挨着拿的,这个陶碗却不差。二长兄说女娲补天所剩粘土,用来烧出的第一件陶器,便是这个陶碗。” 管革笑道:“幺妹如此说,我就领情了。”捧碗将热茶饮得咕噜噜响。 舒姑问巢父:“大长兄,你饮泉水?” 如愿听了便端出个雨水冲击成的石盆,笑道:“倒要看你当大家的面,怎么变出泉水来。” 麻姑对如愿摆摆手,对舒姑道:“我杯里的茶,还没有喝过,来……”她将两只手掌合拢,做成个肉碗,让舒姑将茶水倒入,递向巢父的口边。 巢父只得一口饮尽了,说:“罢罢,不要把你的手心烫熟了!” 萼绿华扭扭嘴角儿,舒姑忙递眼色叫她别笑话。 萼绿华微笑道:“我笑二姐说我跟雪精在大哥面前会说话,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跟雪精还算是君子呢!” 麻姑竟噎住了,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如愿助阵:“二姐,你不撕她的嘴?八妹这张嘴,大姐才管得住她,大姐不在,你管她看她会怎样?” 巢父袖中摸出个树皮缝纫的碗,指着毛娘娘:“这是她做的。” 毛娘娘笑道:“大长兄还记得!” 舒姑说:“好,好,不然叫你吃饭,才不知该怎样办呢!” 紫姑招手叫扫晴娘过来饮茶,她故作未见,只在洞口歪着。 昌容、麻姑走至面前:“几只宝贝,你还藏着做甚?” 麻姑手向她怀里探。扫晴娘笑着背转身,欲解衣襟,扑哧扑哧,窃脂、婴勺、捣药、青耕、秦吉了、离朱等鸟儿纷纷从衣领中、衣袖内、衣摆下钻出。 因扫晴娘日悬檐际,鸟儿们日在檐际穿梭,有的还在檐下筑巢,所以鸟儿们与她最为亲密。 鸟儿们跳向窗台、石廊梳翎抖羽,咭咭呱呱吵。 昌容道:“此等如何饮茶?” 鸟儿们滚向地上,爬起一群女童,嬉笑跑进洞室。 萼绿华和解地拉着麻姑的手:“二姐你看,你的老师来了!” 只见耕父、偃师、琴高从谷中缓步走上来。耕父肩上趴着三小兽。 第17章 雪精 庄周少时迷蝴蝶。衣以绣蝶,臂以刺蝶,壁以绘蝶,梁柱以镂蝶。 尝戴蝶须之冠,着蝶翅之靴,乘蝶盖之车,与人游于濠梁之野。言蝴蝶出游从容,是蝴蝶之乐也。 又辩之曰人非我,安知我不知蝴蝶之乐?我知之冠盖也。 惟当其贫而借贷,不言蝴蝶,自况为涸辙之鲋。 周游骊山下,见一少妇浑身缟素,坐新冢旁,手运齐纨素扇,向冢连扇不已。 周怪而趋问,妇人曰:“冢中乃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扇之。” 周笑绽双颊,想这妇人好性急也,我且代一臂之劳。便行起道法,拿过妇人纨扇照冢顶连扇数扇,水气都尽,冢土已干。 妇人连称阿弥陀佛,将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周。周却其银钗,受其纨扇。翩翩而去,至黄河边。 时秋水漫漫,百川灌河。河面之广,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周欣然自得,以天下之美为尽在此。 却见崖边坐一及笄少女,裙带飘飘,殆非常人。对面土偶、桃梗相与语。 土偶曰:“我西岸之土也,风刀霜剑刻削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则残矣,而来岁又生。是坐享此美景至万岁于无穷矣!子漂漂者将何如?” 桃梗曰:“昨岁之土偶,即今之土偶乎?何言岁岁年年坐享此崖端小景,且以之为美也!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 “是我将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是天下之美尽在于彼!天下之美岂在此崖端小景哉!” 二偶相争莫下,以求教于少女。 少女顾谓曰:“土埂我亦好之,守土不贰。桃梗我亦好之,逍遥远行。然二子所见之美,亦美之一隅也! “譬若飞雪,渺若沧海,白若李花。无疆无域,舞动万方。此于天下之美,亦一隅也哉!” 周乃趋向崖畔少女施礼,曰:“险乎,苍莽乎,而绰约!炎日下,而肤若冰雪。敢问仙姑何方神圣?” 女还礼。巧笑倩焉,以袖掩口,未答。 周乃旋其面目。 一著树皮长者歌而过:“蝶兮蝶兮,何识之隘?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一蝶障目者殆而!” 周前,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周乃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 忽刮起干热风,天地间黄尘滚滚。少女起而舞蹈,俄而飞雪漫天,黄尘尽息,气极清新。 大雪中绰约之姿,腾挪渐远。土偶、桃梗一扑、一飘走。 著树皮长者歌而返:“周兮周兮,何运之佳!遭遇仙姑,镇日逍遥。姑之舞蹈,翩其反尔。姑宿之山,实是藐尔。是不思也,何藐之有!” 庄周乃歌而和,著《逍遥游》。 后若干年,乃有东海孝妇之冤案。 妇临斩前唱道:“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惊动天聋地哑去往楚州,听其发誓,要叫血飞白练上、六月飞雪、楚州大旱三年。 二童对大神蓐收道:“哎,此愿好生作怪!快着力士去冰雪之窟弄些雪来!” 蓐收:“无劳力士远涉,雪来了!” 转瞬雪花纷落,将孝妇尸及二尊、蓐收裹住,咫尺之外,不辨须眉。大雪中央有一窈窕少女旋转舞蹈,雪止,女亦远去。 二童怅望久之,喃喃问:“此何女?” 收知他俩无所不晓,讶其失魂之态,只得道:“地姑之雪精。” 这天饮茶毕,众姊妹来到野外,给郁郁寡欢的雪精解闷儿。 舒姑拉着雪精手儿:“幺妹,我来了,你还去谷底打水……”身子已先歪着了,“这样的天气,身子闷闷的……” 扫晴娘笑道:“你又来,身子闷闷的!” 如愿笑道:“她想说‘头昏沉沉的,打瞌睡儿’。” 舒姑道:“我本是个砍柴的山姑,说话找不到合适的词儿。跟九哥背药囊,又未教会我什么。我倒想跟二哥学呢!” 如愿指着萼绿华:“找她。” 姊妹中管革、萼绿华对鬼谷执弟子礼。萼绿华说:“二哥收徒最难。六姐找我,不如求七姐一试。” 舒姑看如愿一眼:“七妹行?” “二哥今后最离不开的,是七姐!” 如愿道:“乱说!” 舒姑道:“是呀,要说会烹茶,雪精烹的茶最好!” 紫姑道:“八妹的话我才懂。” 麻姑、舒姑都道:“你说看?” “石室的罐罐、瓶瓶、杯子、碟子,大哥来了,看不顺眼,这些俗物,小儿科,袖子一拂,乒乓……” 大家笑弯了腰,道:“嘻,大长兄哪有袖子!” “麻片一拂,稀里哗啦!七妹赶快收拾残局,收拾完,东西就还原了。除了她,谁有这种本事?收拾还原的东西,大哥都不好意思再摔破了。” 鸟儿们在枝头啁啾。麻姑问扫晴娘:“她们叫的什么啊?” 姊妹中扫晴娘会鸟语,紫姑会蚁语。扫晴娘道:“婴勺说三姐好夸张!” 姊妹们都笑:“还有呢?” 扫晴娘笑:“窃脂说大哥与二哥,原是相敬如宾!” 麻姑笑道:“窃脂,还以为你专窥闺中的事,却不知你连男人间的事,也能窥知。” 萼绿华淡淡一笑:“我开玩笑而已。”却又叹口气:“唉,一样的姊妹,偏她一人有这本事!” 如愿笑道:“一样的姊妹,偏你一人是金嗓子!” 麻姑笑道:“一样的姊妹,说话数舒姑好听。” 萼绿华道:“她还有走路,玉佩叮咚——认真裙子也没有佩戴玉环!” 捣药枝头上问如愿:“克叮当,七姐七姐,你哪来的本事?” “这其实是一种虚幻的,障眼法。” 萼绿华问:“障眼法咋又能使用呢?” “这也未必不是一种虚幻。其实这对我们又无值价的,叫什么本事?” “呃,”萼绿华脸儿微红,“小看七姐了,你说出这番话,够格当二哥徒弟。” 青耕叫道:“亲亲,七姐告诉你件事!” “呃?” “那个双耳陶杯,缺一块,大长兄吞了!想考考你能不能还原!” “咦?还以为,他藏在衣袖里的!” 雪精笑道:“嗤,害得大长兄肚皮痛了半日!” 如愿扳她的嘴:“咋叫我害的?” 舒姑说:“好啦,雪精笑了,都解了闷儿了!” 雪精说:“没有呀!想听你们讲故事。” 几位姐姐讲了故事后,雪精道:“各位姊姊,哪怕五雷轰顶,哪怕再难为情,今日之事,我也要讲给你们听。” 众鸟儿惊异掠翅:“叽叽喳喳,五雷轰顶,只有天聋地哑!” “我便要讲他二人!” 众姊妹皆失色,欲叫其莫讲,终无人做声。 雪精道:我抱着水瓶,去幽涧取水。刚到水边,就发生异象。突然间水花不泛,水流无声。风、鸟儿、花草,都像画上的一动不动。 我知必是天聋地哑来了,便跪下。当我抬头,果见他俩站在不远处。一样的高矮,梳一样的羊角辫儿,穿一样的皂靴。一著青衣,一著白衣,就这点不同。 天聋地哑师尊,我说,牙齿打抖。著青衣的笑了,比划手势,白衣也笑。什么师尊,你叫得古怪。白衣说,我叫天聋,他叫地哑。你起来。 忽压过来一片墨黑的云影,抬头看,是群凤头青雀:咣咣,叫尊者!叫尊者!我便站起,头低着叫:天聋地哑尊者! 青雀叫:咣咣,头抬起!我不敢违拗。我的脸白了红,红了白。我瞥见光秃的溪岸,刹那间开满蔷薇。雪精,天聋说,你用花铺一张床。我只得去做。 这群青雀纷纷衔来花朵,我累得手酥脚软才铺好了这张床,一点不知道这张用蔷薇花铺的床有何用。 白衣童子又说话了,当然只有他说话:雪精,你可把外衣都脱了。青雀咣咣叫:雪精雪精,天聋地哑说,他们想看你的冰肌雪肤! 我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树叶,恨不得马上化进泥土去了,我身体真的是冰肌雪肤才好!我哀求说我若露出身体便会融化。我这样说,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假,我看着初升的日头,希望太阳能救我。 青衣童子打着手势。青雀们传他的旨意:咣咣,让那日蚀!让那日蚀!太阳果真变成墨点,但不知何故,谷里还很明亮。哈哈,你化不了!二童子笑得地都在抖。 我还是不脱衣裳。我想我会死了,他们能叫举国的人去死,只要一挥衣袖。我看见地哑胀红了脸,打着手势,青雀咣咣叫:雪精,你不过就是一匹白骡子! 我哇一声哭了,把我变白骡子嘛!我去拉车,也比化成了水好! 青雀用各种姿势飞,做翻译。你不会化,你看日蚀之后,水都结了冰。天聋说。 我留神看溪水结冰没有,没注意我身体一下光裸了,我手足无措,浑身发烫,我的脖子,我的脸,一定好红。青雀喋聒不已:白雪红梅!白雪红梅! 突然间,青雀七嘴八舌:她在化!让她化,化成一枝花!瘦成一枝花! 二尊二尊,你们法术不灵啦!恐怕只有这群青雀,才敢取笑天聋地哑。 羞辱中我瞥一眼二尊,求他俩开恩。他俩都张着嘴,两眼放光。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这副傻模样!可天聋地哑怎么会变傻? 这时响起难解的对话,天聋地哑和聒噪的青雀,当翻译——好厉害,这小妮子与那兽蛋儿,挽的这个七宝楼台之结子。 精诚所至,恐怕…… 是呀是呀,除非废了这小妮子,这这…… 他俩摇头叹息一会,都把双手一摊,便悻悻然转身离去。 不知何时,蔷薇花落得我满身都是,等于给我穿了件花衣裳。我这时热血沸腾,反正我觉得自己都死过了,所以什么都不怕。我冲上去揪住他俩的衣袖,不让走。 咣咣,鹤仙,鹤仙!我学青雀的声音,放了他呀! 他俩转身盯着我:大胆!青雀咣咣:好大胆!好大胆! 雷车应声而降,雷公一脸杀气。我觉末日到了,索性大叫:二尊,劈了我吧! 他俩干瞪着眼,这样过了许久。我再看时,二童不见了。雷公已无凶相,讪讪笑道:若劈了这小妮子,不知如何下雪? 我看自己身上,衣服好好穿着呢!沟里流水有声,风吹送来阵阵花香。我方拖着疲软的双脚,去到溪边取水。 雪精讲述时,诸兄也都来了。 只见雪精的身子慢慢变窄缩小,眉尖搭下,下巴收尖,肩头缩拢,腰肢若无。面额渐已消失,空余盛满一对眼眶的如海似湖的明晃晃的泪水。 可她依然好好站着,不摇不晃。 姊妹们虽然惊惶,只将她环绕着,都不敢碰她,害怕碰就成一泡水。见她在融化过程中,瘦了瘦了,仍不改其美,纤细而已,怎么看、从各方看都很美,最后化成一滩水渗入地下。 其间,姊妹们面面相觑,欲伸援手又知其为不可能,欲流泪呼喊又怕冲扰了这揪心的寂静、哀婉的美丽…… 而当这一切都消失,姊妹们都失声痛哭。巢父更跑去山谷中喧号不已,将一道干谷哭得流水淙淙,草长鱼游。 他哭够走回对众人道:“嗨,别哭了!别哭了!幺妹说的七宝楼台之结子,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大家齐声回应。 “是呀是呀,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扫晴娘、舒姑、毕方便在一起商量。 扫晴娘过来道:“大长兄,二姐,我们三个即刻动身去昆仑之丘,将幺妹所言,带给小弟!” 舒姑道:“想看一眼他笑的样子。过了这许多年,小弟那变僵硬的脸,不知还会不会笑啊!” 麻姑道:“五妹,六妹,毕方,此时大姐、王子乔、三足鸟,他们正在炎火中徒步呢。” “是呀,大姐他们去了已有时日。但他们并未带去什么消息。我们这就去!” 巢父点头:“去,去,有毕方就好!” 窃脂道:“喳喳,我也去!” 麻姑道:“你?” “我不过爱收拾涂抹,巾巾扯扯,别人嫌我拖沓。我知两位姐姐一个怕狂风,一个畏烈日,我跟两位姐姐做伴正好!” 扫晴娘、舒姑高兴说:“那好呀!” 婴勺道:“若能从此戒了窃脂的毛病,才好。” 窃脂向她啄去。 尾拖三勺的婴勺将尾一摆,中间勺子上涂了粒胭脂。笑道:“你去后这些日子,我也有胭脂好用了呢!” 第18章 工作队来啦 土改工作队来留仙镇当天,小学教员屈美娟就看见了前男友张宇,但没打招呼。 两天后,当她看见张宇从学校门口经过时,方才将他叫住。 她随即对公孙校长说自己有事情要向工作队汇报。公孙校长同意之后,便叫她带工作队长到空无一人的礼堂里去。 不过,张宇跟公孙校长交谈后才来到礼堂。隔桌而坐,美娟将左手的手臂朝上伸出去放在桌上,张宇并未犹豫,就握了一下。 屈美娟眼圈一红,语带哽咽:“不恨我呀?我没有等你。” “不说这些。我走,连招呼都没有给你打。” 时间金贵,下课铃一响“汇报”就得收场,美娟直奔正题:“宇,我公公有十几担谷的租,都以为是他的田,其实,是他二哥的田!” “这个,不是靠说,是哪个收的租子?更主要的,要看地契。” “我男人的二伯,是做药材生意的,做得大,叫工商对不对?工商兼地主的话,不挨整,对不对?” “你既然懂政策,就行。呃,你爸,屈县长的情况呢?” 美娟便识趣地跟着将话题转弯,说父亲在原籍经关押审察一段时间后,现在家闲居。 转而问张宇的婚姻,听张宇说是单身,便说:“听说,你们要与贫苦农民、依靠对象同吃同住,你去佃农封土家吃住吧!” 带笑瞟他一眼:“封土是长年帮掌犁,自己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女儿封四妹,包你喜欢!” “别胡说!”张宇皱眉厉声呵斥。 下课铃声响起,美娟笑着先站了起来。 张宇便也站起来先走出去。 窃脂涂在四妹掌心的那粒胭脂带丁香味,四妹抹在脸上,皮肤变得白嫩。不然黄黄的脸儿配上这雨中桃红,或雨中淡紫,不算好看的呀! 她颊上的丁香味儿时浓时淡,平常淡至若无,娘偶尔能嗅到。封李氏因女儿这点异常,喜中带忧,传闻红颜女子多薄命,也不知对于四妹是祸是福。 冷骏与封四妹本是绝好的一对儿。玉瑛留封李氏母女住下,对坊间玩笑说四妹是他家童养媳,玉瑛笑笑而已,等于是默认。连封李氏也是同样态度。 忽然间冷骏由二伯父做主,订了县长千金这门亲事。玉瑛知道后竟说不上是忧还是喜。 四妹十岁时,爹送她去念小学,现念二年级。 她这天放学去采野菜,采回半背篼儿开蓝花的景景菜、灰绿色的灰灰菜、顶着金黄色小轮的蒲公英、肉楞楞爬着地长的马齿苋。 她择净后就不管了,娘拿去洗后在开水锅里烫一遍,摊开了晾在筲箕里。然后还要加上葱、盐和辣味,做成饼子夹野菜,就着喝米粥,可好吃哩! 封土回来对守着母亲做饼子的女儿道:“你以后,冷骏回来了,少到嘉庐去玩!” 封李氏道:“哼,你管娃儿的!” 封土道:“我叫她不去,就不要去!” 封李氏知道冷骏订婚的事后,就对玉瑛怀一肚子气。 她此时将女儿支开后,却故意说:“好事情嘛!他家高攀了县长,我们当下人的,多多少少也沾点光。你哪点不高兴?” “嘿,你才怪,我哪点不高兴?”封土觉自己的确不高兴,明明是好事嘛,莫名其妙!他苦笑着摸摸脑壳。 封李氏叫女儿到隔两条田埂的钱武家借米筛子。过后见米筛子搁在后门边,两口子这才知道她在后面听,已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封土撒腿往河边跑,见四妹痴呆的背影,喊她一言不发。封土对老婆大大咧咧,对女儿却细心,牵着女儿回来,越走越走不动,背回来的。 四妹并未哭,不说话而已。封李氏老远见丈夫背女儿回来,反而跑进屋里淌眼抹泪一番,才出来继续做菜饼子。 做好菜饼子说:“四妹,今天做的菜饼子,最香了!” 先递一个给女儿:“闻看嘛!”平时都是先递给丈夫 四妹不接,跑到后面菜园里做撵鸡状,沿边儿东奔西跑,挥动双手,口内“嘘嘘”有声。那里并没有别人的鸡。 这晚四妹没吃一口饭也没说一句话。爹妈又不好劝,害怕反而将她藏着的心事捅开了,不好收场。 第二天四妹就照常吃饭和上学,事情并没有想象的严重。但在封李氏心里,还是埋了根怨恨的毒刺。 张宇手下工作队组长洪范出身城市贫民,只念到初一,便去一家采用石印的小印刷厂做学徒。 小厂什么都印,印广告、烟盒子、戏报、劝世文、圣经故事、税票。卖烟要缴税,一束叶子烟,将税票贴在上面,表示已缴税,偷着印。 甚至给一姓冯的军阀思想激进左倾的夫人印过传单,警察来了赶快连石板藏起来。 社会剧烈震荡小印刷厂垮了,他失业数月后能当了换钱的东西也都当完了,感到人生无路,在江边徘徊了整夜。 刚把鞋子脱了摆好,正要举身赴江流,就听见黎明前的隆隆炮声,城市解放了! 死的念头也被这炮声轰灭了,活下去的念头油然而生、节节攀高。 城里贴出“革大”招生广告。“革大”全称“革命干部大学”,实为一种短训班,他捷足先登成了首批学员。 革命形势发展很快,八方要人,革大毕业后,他们班学员首先便投入了清匪反霸斗争。参加土改是他接受的第二项任务,所以还是个新手。 工作队将留仙镇划为几个土改小组,洪范乃在自己负责的组开展访贫问苦。 他走进一家由山壁、石块和高粱秆围成的花里胡哨的小屋,里面住着流浪汉牛牛,交谈对方除哼哼哈哈外,没有多的话。他鼓动一番后离开。 他既有此经验,下一个便不再去找穷光蛋,而走进了一幢外观尚可的茅草屋。 这家主人钱七。清初时鼓励移民迁徙。钱七祖上携带糇粮远徙来到这里垦荒置业,多年后除自己开垦出的十数亩田地外,还买下了几处田产。钱家这位高祖奋力拼搏加上会谋划运筹,在一代之内就为后人创下了基业。 高祖历代子孙或贫或富,各有运迹,起起落落。这也是社会之常态。钱七的爷爷都还是大户,父子两代才落败了,为人佣耕。 钱七人却乐观健谈。既知对方是代表政府,自己又是该分田的对象,问啥说啥。 工作队访贫问苦目的是要撒播仇恨的种子,并赶紧催生发芽。具体便是在农民中调动土改的积极性,组织起向地主开火的队伍。 工作队员交谈中的“利器”就是很多人都没听说过的“剥削”这个词儿。 此词古已有之,现成了最热门的词儿,乃是支配整个社会运转的一个基本理念。土改过程中那些让因循守旧者不能理解的行动,只有借助这把牛耳尖刀才名正言顺,才能让人敢作敢为。 既为利器,首先要让对方听得懂。 尤其对脑筋一团浆糊和爱钻牛角尖这两类人,对为什么要打土豪分田地,解释来解释去都往往会缠夹不清。这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教大家算剥削账。 洪范带钱七算受剥削的账:当了多少年佃客,受过几个东家的剥削,租每个东家多少田地,交多少租子,无偿为东家做其他事情没有。 同一东家每年租的田地又有变化,交租也有变化,时间漫长,钱七虽然记性好,但也只能共同算个大概,算出二十七年间共被剥削了五百多担黄谷! 算完后钱七如醍醐灌顶,猛拍脑门:“几十年为地主白干活,还以为该交给他们的!” 洪范随即将目光落在钱七的脚上,意味深长地问他怎么一年四季穿不起鞋? “穷呀!我生下来就没有鞋子穿,打了半辈子光脚,我有回捡丢的烂鞋子穿了试,穿不惯,穿半天就脱了。这几年镇上办陈王会,这都是东家送的鞋子。” 说着从床脚掏了几双鞋子出来丢在地上:“东家送的鞋子我也是当天穿了,就收起来。穿不惯。” 洪范于是就觉得像吃了个飞蛾在嘴里,直打干呕。走到水缸边假装舀水喝,涮了涮口走出去吐了。进来又拉杂了两句,客气离开。 顺脚走进隔块菜地只有两楹的土墙房。这家主人赵子云,母亲信佛。 洪范进去看见侧面的案头上供着佛像和香灰碗,心想不好做工作,已不好退出了。 赵子云虽不烧香念经,但与众人一样相信因果报应和人生有命、富贵在天,对土改分田分地不知是祸是福。 他见洪范进门,不站起迎客,坐着生硬的问有什么事?对与己有关的简单提问便回答,问别的就像没听见。 “我租的田土有十多亩,一年交十担租。” “一担……” “一担一百斤嘛。” “那你亩产?” “谷子亩产,还是有两三百斤嘛。只交谷子,一年两季还有些苞谷杂粮,不交。” 说起过世不久的父亲才多说了几句:“庄稼好手,上坡下田一个顶两个。犁得深,耙得绒(烂),栽的秧窝大不同。就是酗酒,喝醉酒从山坡摔下摔死了。” 问到东家待人如何时,只简单说道:“他们文家的清明会,我去帮着煮饭,也跟着吃。” 总不让有可乘之机——或这本就没有啊。 正好到了这家吃饭时间,女人拿五双碗筷出来摆在桌子上。 坐在墙边始终没说一句话的婆婆突然间开腔了:“同志又吃不来我家的饭。” 洪范想虽然话不投机,吃饭是吃饭,通过吃饭气氛变融洽了也有可能,便说:“闻起都好香,吃得来,吃得来!” 笑着掏钱放在桌上。 女人还是在他眼皮下将碗筷减少了一副。 他只好讪讪地揣起钱走人。 早晨洪范看见田里劳动的人,却判断不了他们的阶级成分。他晓得地主也是要下田的,多数也穿的补疤衣。 他见一群女人娃儿,有的提着、挽着篮子,有的背着小背篼儿向山坡方向走去,知是去挖野菜。要说采山果的话,春季里并没有什么山果,便跟在后面。 春天里到处都暖意盈怀,天空、山野、村庄,除了揣着冰冷心事的人,这些人虽说也不少。 蓝天被抹上薄薄浑元的奶油色,虽不那么清爽却很熨帖与温馨。 云不像秋天的云那样是高飘和细瘦的冷美人,也不像夏天冬天的云那样胖胖、滞重,压得很低,春天的云是些走热了只披着件轻盈纱巾的活泼的姑娘,满天空释放生命与爱的气息。 村姑们活泼的气息令山野和村庄都来与她们互动,向她们掀眉抛眼伸拳踢腿并伸出千千万万只手来相握。 每个人包括流浪汉其实都有自己一方土,这方去了那方来。每株植物也都有自己一方土,扎下的根须尽管纠缠但是相容共生。 而那些野菜和小草,那些野棘上满布着的椭圆的、带锯齿的嫩叶,那些高高的茅草,那些藤蔓上一蓬蓬一串串心形带毛刺的叶子,那些更多柔条形一株株一丛丛的、宽宽的叶片贴地长的、形形色色的绿茎和绿叶,都有自己的一片天。 那些大树上的寄生树和寄生藤,你看它们将根须扎进了对方的身体,其实也并没有产生什么绞杀,大树拖家带口一家欢,那些单身树眼馋不眼馋? 而树上的桃李杏花,棘刺上的杜鹃海棠,小草开出的各种草花在坡上四面和立体撒开,这些便是山野的笑容,笑容之间即使有妒意但都软软的不会相撞。 早早醒来的蝴蝶、蜜蜂和蜻蜓在笑容里飞来飞去,有的在饮露,有的在采花蜜,有的就像在游逛呢,飞得很高。 但是你看不见它们在争抢,无论蝴蝶之间、蜜蜂之间和蜻蜓之间,也无论蝴蝶和蜜蜂之间,或蜜蜂和蜻蜓之间。 有谁看见过蜜蜂和蝴蝶为抢花蜜,蜜蜂螫了蝴蝶一下之后因为自己腹部被扯脱了一块肉而痛苦死在它所占领的花心啊?又有谁看见蝴蝶带着蜜蜂的针刺在天空挣命? 春天的绿意有部分是属于野菜的,这面坡上就有苜蓿、马齿苋、鹅儿肠、鸭脚板、狗尾巴、苦菜、车前草、山莴苣。 牧童和牧羊人几乎不择什么,哪里有绿草就往哪里去。村姑村妇感兴趣的唯有这些属于野菜的绿,这队女人和娃儿正冲它们而来,将要在春山中挑挑拣拣。 洪范暗想必有装穷的地主婆和地主女儿混迹其间,装穷及其他对地主地主婆的贬义字眼,乃是近一两年所速成和打印的思维模式在洪范头脑中的反映,并轻而易举地在他自个儿形成的本来就很混杂无序的世界观中占据了第一位置。 封李氏和玉瑛都是采野菜的人尖儿,封李氏自从冷骏定亲后,与玉瑛之间就产生隙痕,就如安了个软面壳,加了个巧舌簧,表情和说话都真假参半矣。 此时她俩相伴而行,玉瑛无论体力和灵巧都不比她差,但她不时地要去挽玉瑛一把,在这即将上下翻转之际。 大队人马中有的地主婆和地主女儿穿着自来就与所有村妇村姑无所区分,有的则自来比较出众而眼下泯然众人矣,有的如玉瑛因为头脑一根筋依然花衣花裤却不是花枝招展而是淡雅美观利索。 洪范因见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一路叽叽喳喳爱说话,乃有意接近,队形散开后便跟着她一起挖起野菜来了。 女孩叫钱婉容,是镇上小学的高小学生,颇能应答自如。 他提的问有叫什么名字、上学没有、家里有哪些人、平常吃什么、稻田多为啥难得吃一顿大米饭?为何打赤脚、衣服为啥疤上重疤等,问而已,没做进一步的启发。 心里暗感高兴,这叫摸思想动态,是从小学生口中摸索到的,汇报材料中有个人经验可介绍了。 不时也插问几句手上野菜的名字、怎么吃等。 钱武老婆因见工作队员与女儿说了这么久很好奇,就慢慢靠了过来。 洪范便愉快地与她接谈,而对被冷落的小姑娘只能暗说声对不起。 婉容年纪虽小,已经很懂事。她心想工作队员与我娘俩都熟了,万一要到我家吃饭咋办?野菜只采了小半篮子,就先回去了。 钱武还在睡觉,被女儿推起来坐着。 婉容说了采野菜遇到工作队员的情况,钱武听了笑道:“这是好事嘛!你快做饭!” “做啥子吃?” 钱武指着梁上道:“那不是还有块肉?” “爹呀爹,工作队进村,别人家好吃的都藏起了,我们还煮来吃?你想当地主呀?” 钱武觉得世道变化太快,自己像井底之蛙,女儿突然间就像长大了一样。 很少经历战乱和未受过外侮的留仙镇山雨欲来风满楼,春江水暖鸭先知,初寒将至瑞雪落,女儿就是先知的鸭和瑞雪。 钱武笑道:“好好,就听你的。” 他除务农之外,还挖过矿,做过生意,除了不去抢,还干过其他耍心眼和冒险的勾当,始终没攒起几个钱。 如人们口中爱说的:“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涯不满升”。 与他经历相似的李洪四乐天知命,或叫悠然听命,刚才哀声叹气哼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 接着便又挺起胸来:“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等我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现在是不是时来运转了呢? 第19章 妻女双娇 洪范在坡上不算婉容,与四个妇女同挖了野菜。回来在村口上迈得胜之腿脚,又拐进了一家一门两间草瓦各半的农户。 他板凳坐热一会,看见婉容的身影在外面,便将正在算剥削账的对话挽了个疙瘩,走出来。 婉容聪明地站在屋里视线莫及的地方,以一根手指绞着发辫稍。俟洪范出来她便松开了打圈儿的发稍,对视一下后便将目光垂下了,打个抿笑。 “婉容,是不是你爹叫我?” 婉容听了觉得工作队员真是神仙哪,什么都能猜,舌头下面的绊子一下子松开了,用轻快悦耳的声音道:“爹请你到我家吃饭!” “要得!你等一下。” 工作队规定成员要与贫雇农同吃同住,张宇和部分队员现暂时住在农会即原镇公所内。 这天日已向西,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正张望哪家茅屋在冒炊烟,好去吃饭。 背后有人说:“哈,张同志,你的裤子破了!” 一看是封土。摸屁股果然有个洞。 封土爽快道:“走,我老婆给你补!” 张宇便说:“行!” 他此前已了解过封土的情况,得知封土将见义勇为所得之银元不用来买田,而捐出修庙,颇为感慨。 这看似大大咧咧、无牵无挂的汉子,还真有先见之明! 封土进屋便脱自己裤子给张宇换下,解释说还有条裤子没洗,这条干净点。 封李氏对这事觉有些突然。也不多想便将手上丈夫递来张宇的裤子又递给四妹,笑着对张宇说:“她针线比我还好些!” 自己跑去和包谷面做饭。 封家屋檐低矮。张宇跨进去感到惟一的光源,就是封四妹明亮的眸子,连她脸儿都尚在矇眬中。 四妹端小板凳携裤出外面去缝补,背对着家门,使他迫不及待想看一眼她的脸蛋。 四妹进来一次,这时他正回答封土提的问题,不好转眼睛,四妹拿根线就出去了。 他便问封李氏:“我裤子的洞,破得不大吧?”为出去看一眼作铺垫。 “娃儿细心,要跟张同志补好。忙啥呀,就在这里吃饭。” 他又急不可耐说:“呃,落个蚊子!” 将指甲在水碗中挠挠,走出去掸指甲上莫须有的蚊子,要借此看一眼四妹脸的侧面。 就在同时,四妹将线打个疙瘩,歪起脑壳去咬,正好又将个完整后脑给他,他失落地甩动着手指走回来。 其实他完全可以大方走到四妹面前去,就裤子的事跟她说两句,这正好应了做贼心虚的成语。 后来他又玩将指关节掰得劈啪响的把戏,搞得补裤子的四妹左看右看,因家里在放鞭炮的可能性为零,所以始终没有把头回过来。 张宇终于熬到头,四妹拿着补好的裤子向他走来了。 十六岁的四妹远看宛若游龙、翩若惊鸿,近看瓜子脸儿,皮肤光洁,五官匀称。村姑中是百里挑一,城市里就不见得了,张宇稍觉失望。 张宇却是个丁香花迷,于各种香草中独钟丁香。他这时忽嗅到股淡淡的丁香花味,他便站起将身体前倾,要坐实这是四妹身上发出的。 他这举止令封土夫妇有些惊讶。四妹更吓得赶快将裤子递在爹手上,就跑到灶台边去了。 四妹当时的反应在张宇走后挨了娘的骂,因为当时张宇接裤子的手已伸出了。 反之却长期令张宇回味无穷、击节赞叹,觉得若非她避闪及时,自己恍惚间有可能做出大胆浪漫的举动,轻者传出去造成不好的影响,重者后果就难说了。 四妹这年十五岁。自她十三岁起就不断有提亲的上门。 如今穷才好,提亲不说男方家有田多少,也好像不便说家无立锥之地,都说男的是木匠、瓦匠、泥水匠、弹花匠、烧窑师、裁缝、捏糖人的,“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四妹每次都坐在门背后听,爹娘与媒婆交谈后,有个便进去看四妹脸色,而四妹脸色总是很冷漠。 于是出来之后就将这脸色照搬给媒婆,媒婆识趣就讪讪离开了。 四妹不肯说,父母好容易才弄清她想嫁个有文化的。 异士卓听了厌书所言,派人去将封李氏接到城里,任命为腰鼓队的队长兼教习。 腰鼓队员开始都朝她撇嘴皱眉,当她一举手一投足,就全都服了,嘴都张圆了,白眼仁都变成青眼仁了。 教习尚须指导队形。她不得已而用鼓槌指东指西,莫名其妙地在队员们眼中变成匹小白骡子,腾挪引导。 队员个个精神抖擞而又迷惘跟从,这魂游般的迷惘导致队形的舒展和多变。这支三十人的队伍跟着封李氏蹲下打、跑起来打、左旋右转、拧腰甩膀、踢腿跺脚。 满城都听到关帝庙鼓点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满城女孩、妇女莫名手痒脚痒、手舞足蹈,腰鼓队扩充至一百人,因经费和场地不能再扩了。 某首长偕舞蹈演员夫人过此县,夫人莫名闻鼓点起舞,腰鼓队扩充为一百零一人。 土改工作队开会讨论留仙镇农会的主任人选,封土是候选人之一。 支持封土的意见主要是他在贫雇农中有威望,把群众调动得起来。反对他的意见主要是说他在袍哥堂口中有交椅坐,与东家……提这意见的人本想说“结儿女亲家”,猛可闭了嘴,见大家望着,便说“……划不清关系”。 洪范发言说根据外地经验,封土这种农村无产者尽管缺点不少,但是只要有能力,就完全可以放心大胆使用,并在工作中进一步培养他们。 张宇因在封土家里搭伙,当议到封土头上时便退出了会议室。 正当张宇在街口站着时,邮递专差来了,交给他一封县上来信。拆开看道:你镇封李氏进城教打腰鼓,成绩卓著,荣获首长颁赠锦旗,为县物资大会成功举办立下首功,专告! 他即回到会议室将信传阅,讨论就此结束,封土当农会主任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封李氏不久便佩戴红花,骑马还乡。 张宇、洪范从护送人员手中接过锦旗抖开,锦旗上书“腰鼓频催,万象更新,奖封李氏同志”,落款是省上。 同样珍贵的还有一张首长亲授锦旗给封李氏,并有其一脸欢笑的夫人作为配角的一尺五寸着色照片。 工作队考虑封家茅檐低矮,不好挂锦旗,土改分胜利果实尚早,预先将一地主院子包括前厅的几间屋,分给封土一家。 封土对提前去挤这家地主,觉不大好,担心会有人说不识抬举,就还是很快搬了家。 第20章 诉苦会 批斗会是土改的重头戏,之前的访贫问苦,建立农会等都在为它做铺垫,收缩拳头,积蓄力量。 在批斗会上将地主彻底打垮后,剩下的挖地主的浮财(通常把地主除不动产以外的财产都叫做浮财)、分胜利果实和丈量分配土地等土改的任务,便都是手上功夫了,毫无阻力可言。 洪范情绪激昂地做战前动员:“贫农雇农朋友们!今天是穷人翻身的日子,土改就看这一天!几千年就看这一天!土改十里滩,今天要放个八九里,后头就只有里把了!” 封土在批斗之前,便预先对玉瑛道:“批斗的时候,你听就是,不要还嘴,记住!” 玉瑛问:“跪不跪?扯不扯衣服?” 封土只好说:“不晓得。” 玉瑛嘴角扭了扭:“顶多是个死!” 洪范知道张宇过去和高美娟的关系。且封土和冷家的关系也叫做扯不断理还乱,在确定诉苦会批斗名单时,洪范和封土便放过了高美娟公公冷季仙,而将玉瑛列入。 这表面因为冷季仙不问家务,是玉瑛当家,实际考虑到斗男的可能会当场打死,斗女的斗得轻一些。 钱典问题也很棘手。钱典在工作队来镇上的头几天仍去镇公所,这因工作队并没有说要罢免他。但几天后他就向张宇告辞,进城住到儿子家里去了。 钱娥既不肯走,家里各方面也确实丢不开。譬如说根据解放区的经验,地主富农家也还是要留下一部分土地和财产的,不可能不要。她从此便独自为家成了个孤家寡人。 钱典是伪镇长必然要过关押和批斗的关口。工作队知他两次“名满天下”,在地方上大有口碑,批斗他不大好办,他既又不在,便将其成年的女儿钱娥列为批斗对象。 洪范经过革大的培训、清匪反霸斗争和土改前阶段工作,逐渐炼成了钢铁般的性格和革命自觉性,可听封土说玉瑛想死,仍心有戚戚焉。 在政策和它以为出发点的哈哈镜现实与常识和良知相悖时,洪范看人便隔着块三棱镜,对一个雇农或一个地主可看成这样也可看成那样,其间相去甚远。 政策为了自圆其说、总是有理、立于不败之地而将虚拟说成是本质,本质是什么呀,本质是老子说的玄之又玄。譬如雇农的本质是要革命,你走访过的每个都惰性十足,那吗你走访过的都可以说成是个别,你遇到的所有一切都可以说成是个别,整体也同样是玄之又玄。 洪范觉玉瑛本质是剥削甚至还加残酷二字,残酷剥削,天下乌鸦一般黑,便是在隔着三棱镜看人,他知道是隔着三棱镜在看人,还知道是政策交给他的三棱镜用来看人,还知道政策比天大所以他须得如此,因眼见这是个出色、能干的女子,又会酿酒,又会种花,又会做鞋样,待下人不厚也不薄。 封土见洪范表情凝重,便试探说:“到时候,能不能不捆她?” 洪范断然道:“嗨!群众说声捆,大声吼,你咋能阻挡?” 封土纵脑子被眼珠带着快速地转也捉摸不透对方真实想法,便又试探:“要是不想她死……” “也不能轻易叫人死。”洪范话出口心里咯噔一声,这可是句不违政策的话呀,怕啥?原来连政策这玄之又玄的东西,还有比它更玄的,就是老天爷的脾气! “那只有在群众拍桌子摔板凳,要喊捆人之前,先把她押下去。” 封土口里这样说,心里明白得很,群众如此这般,都是工作队鼓动调教的结果,要不然哪来这么大的火性,这么大的脾气。 “你找什么理由?”洪范率性将这不违政策但又违了什么的谈话进行到底。 封土搔头皮像在打主意。他是故意的,等洪范开口,他找得到什么理由?旷古以来的第一次没有经历过完全摸门不着,而对方他知道脑子和口袋里有许多别处的经验可参考。 洪范说:“管他!开始行动!” 封土乔迁后,张宇陪工作队区领导来看封李氏带回的锦旗和照片。领导慰劳封李氏一袋大米、十斤粉条,并与封李氏、封四妹及张宇一起,在锦旗和照片前合影。 锦旗挂在前厅,不仅壁上生辉,大门外都熠熠有光,路人望上一眼,无不产生出崇拜感。 锦旗在放鞭炮时炸个洞。俟上级离开,张宇便与封李氏商量修补锦旗的事。封四妹在外面扫鞭炮碎屑。 这批押去挨批斗的地主灰不溜秋偏偏倒倒从路上走来。 封四妹抬头见队伍中有玉瑛,她愁绪满怀地想,骏哥哥,你都不回来看你娘一眼,来救她呀?哼你算什么孝子呀!她不会知道政策跟如来佛都相差无几,骏哥哥就是孙悟空也蹬打不开呀! 她想骏哥哥,看我能不能帮你吧!回头对娘道:“娘哎,幺娘针线好,叫幺娘来补嘛!” 工作队进村后大家都改了口,老爷太太等称呼绝迹,对东家都直呼其名,四妹没改。她向这群押着的人跑过去。 玉瑛见了她心一热、鼻孔发酸站了下来。 玉瑛出门之前,听顾顺耳语批斗要跪瓦碴,这时已经来不及在膝盖上打疤了,穿了自己三条加顾大嫂的一条共四条裤子。 裤带拴不住,外面在催,季仙紧忙翻出自己军人皮带给她扎住。 出门走两步,季仙又举着两件衣服追出来。 玉瑛心烦不已问:“做啥子?” “你加上,不要问。” “我不加,不加,加起热!” 季仙不得已双手往背后比了比。玉瑛在丈夫面前假装的坚强终于崩溃,“汪”一声哭了起来,身体晃来晃去。 顾大嫂不在跟前,顾顺赶忙扶着,季仙费力地把两件衣服给她套上。 噢,当此要命关头若封李氏叫玉瑛进来,让玉瑛笼罩在这片光辉里,完成一件光荣的任务,谁还会批斗她呀!谁还能批斗她呀! 可封李氏心眼就像小鸡肚肠,冷骏娶美娟给她造成的打击远胜于给四妹造成的,甚至连看上去四妹已经是张宇的人了她都还把这笔账牢记在心,而且可笑地算在玉瑛头上,她对季仙父子反而没什么。 哼,狐狸精,地主婆,该挨斗!她的心肠变得像蛇一样青,像蛇一样绞在一起了。 她对四妹说:“再针线好,没有材料,咋补嘛!” 对玉瑛道:“走你的,这里没你的事!” 批斗会场为集中火力,规定男的不带烟斗,女的不抱奶娃。 文件中土改的中坚力量叫根。根又分正根和副根,这很好懂。上场诉苦的叫苦主。 会场前两排坐着苦主和正根、副根,及外村特邀来的苦主。 富农及这次不批斗的地主站后排。 正式划成分是斗争会之后的事,甚至可以说除地契等实物外,还根据斗争会、诉苦等的情况来决定划成分,现所谓地主富农是工作队和农会为了斗争需要认定的。 万天宫外戏台是批斗的台子。 赵正、李文武、赵百万、钱凯、玉瑛、钱娥等十几个地主被押上戏台,一字跪下。宣布时钱娥所代表的父亲钱典并非地主,也笼而统之地称为了地主。 玉瑛眼泪汪汪想天地良心,我做过什么缺德事了?迟迟不肯跪,台下嘘声四起,弱小身子才跪下了。 封土宣布斗争开始,道:“玉瑛,你站到中间来——” 玉瑛不想第一个就斗自己,听一个“站”字,立即爬起走两步站着。 “你自报五大财产!” “五大财产”指土地、房屋、耕畜、农具、存的粮食。 她心里想,哼,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声音大,舌头好使。又想着这些很快就是别人的了,报着报着泪流如泻,成了哭喊。 下面一些正根、副根甚至洪范都不约而同在想,她这像在诉苦哇,在斗争别个!可是都像被她镇住似的,无人开口。 幸而封土生就不惧大场面,头脑能保持清醒,一俟她哭喊毕,便喊:“大家追问!” 正根肖继光便追问道:“喂,你说没有犁头耙子?你家有好几个犁弯!” “呃,我这脑筋,有几个犁弯,佃客要换就……” “玉瑛,你要老实讲,不要问一样你才说一样!” “犁弯究竟是几?” “是三,三个。” “你说四挑水桶,你找人浇水,我看有时七八个人,七八个人四挑水桶?” “呃,我回去重新数、水桶。” “水桶有的是请的人带的。”台下有人在帮她说——其实也不叫帮着说,随口搭腔罢了,这遭到别人狠狠一瞥。 “玉瑛,你说田是冷仲仙的,你放屁!冷仲仙买的几十担谷子的田,拿来送给他幺弟,留仙镇传了一二十年了,说是美谈,哪个不晓得!” 按着事先的排练,正根刘永好不紧不慢站起,将此要害捅出。场上轰响一阵又静了下来,看玉瑛如何回答。 玉瑛沉静道:“这个,反正看地契嘛!我们都说把地契交给工作队看,工作队说不忙,没到划成分的时候。” 工作队张宇、洪范都在这里,没人吭声,差点冷场。 副根肖继承站起,猛清了清嗓子问:“地主婆!你的桂花酒作坊,剥削了好多贫雇农的血汗,你不交待?” 身边有人打岔:“工作队说了,酒作坊的事莫问。” 肖继承偏有表现欲,转身对着场上:“她桂花酒作坊一年剥削的钱,我算了有上百大洋,她这笔钱哪里去了?她又说没有买田,又说别处没得房子……” “我买了匹山嘛!”玉瑛大声回答将他打断。 “你买那匹山,那个矮坡坡,就算你买山连带栽树花了一百大洋,你还有几百大洋,哪里去了?” 肖继承愈加神气活现,不觉之中创了个将小学一年级算术推倒作为斗争工具使用的先例。 玉瑛真想大吼了,我几百大洋,去抢去偷哇?忍了忍说:“天哪,我哪里有几百大洋!” “你没有?我先说你一年赚一百大洋,你都没有开腔!” “不说捆起!” “捆起!” “揍她!” 刚才还在挤眉弄眼讥笑肖继承做错算术的正根副根立场猛然都端正过来了,会场像要爆炸。 玉瑛眼一闭,小身子簌簌发抖,死吧,死吧,我死了算了! 封土忙与刘翁咬耳朵。 刘翁辈分大,站起道:“喂,喂!”手臂张开像大雁翅膀一样上下按,把吼声压住了。 “咳,咳,她酒作坊的事,属于工商。对工商,土改专门有规定,暂时搁一下!” 玉瑛一来已作赴死的最坏打算,二来觉封土、刘翁这两个农会最掌火的,都还是公道人,乃把眼一睁,作最后的呐喊:“乡里乡亲,不晓得呀,保长钱永亮,联保孙继先,哪年不来他说的大户人家,摊几回钱! “修路,挖河,修慈幼院,还有保卫,灯油,堤工,这样捐,那样捐!还有袍哥堂口做佛事,也找我要钱……” 副根孙尖叫道:“听,听,狗地主婆,我们还没诉她的苦,她还先诉起苦来了!” 孙尖是她家老佃客,被怀疑与东家有人情瓜葛,只定副根。 玉瑛瞟孙尖一眼,继续喊:“我过年过节还包粽子,散糖,送酒给你们!” “住嘴!”封土之前已叮嘱叫她不许还嘴,偏要还嘴,不由大怒,一声断喝。 “玉瑛,你是送过吃的穿的给左邻右舍,你这是为了掩盖剥削,收买人心!你不准再乱说!” 可亢奋状态的玉瑛还有几句要吐:“我娘家穷,我还拿些钱给我娘家用了,我都没有剩几个钱!” 刘翁大声问:“玉瑛,你藏东西没有?” “我有哇,”玉瑛已烧得糊里糊涂,随口就放连珠炮,“藏到我娘家兄弟那里,大嫂有两床棉絮,三床被面,一床是缎子面子,两床布面子。 “二嫂有一床丝绵,两床缎子被面。姐姐有两坛子酒,一坛子桂花蜂蜜,十几斤麻糖。 “三弟有一挑麦子,一挑高粱。 “幺兄弟一个米柜子。” 孙尖站起面向群众,手把玉瑛指着:“你们听,地主婆就藏了这点东西?值几个钱?” 刘翁厉声道:“玉瑛,你光说藏到娘屋的,不说藏在本村的,你是在耍奸,不坦白!” “我没有藏在本村的!” 于是满会场都在互相看,有站起来揭发的,就精彩了! 封土等不及,将会场环视一下,便道:“现在大家诉苦!跪下来!” 正根刘永好带头举臂:“一人的苦,就是大家的苦!” 头一二排正根、副根一齐跟着举臂,如排小树林,气势壮观,齐声地吼:“一人的苦,就是大家的苦!” 后面的没有训练,手举得稀稀拉拉。按照排练,第一个上去诉和最后一个诉的,都是重苦。 正根王和达排练并非第一个,也许是为了抢头功,像他背后有门火炮在发射,从二排站起分开前排的肩头跨过,“呯!”窜上了戏台子。 “我先诉!各位乡亲!那年我十几岁,我家里没柴烧了,砍了她山上两棵桂花树,遭她拿根棒棒,打得我脑壳开花血流,呜呜……还罚我在她家白干两天活……” 壮汉咬牙切齿气喘吁吁,手背在两眼上横扫了两遍,又在头上摸了一摸。 会场口号声又起:“一人的苦,就是大家的苦!” “打倒恶霸地主!” “打倒地主婆!” 玉瑛跪着心里直叫苦:天地良心,我哪里打你脑壳嘛,就在你腿上打两下。是你爷爷自己把你送到我家来的嘛,说是干一天活,抵两根树子。 你爷爷还把你偷砍的两根树子,顾顺扛回来靠在嘉庐门口的,扛起走了! “我在她龟儿家白干活,正碰上漆棺材的,中了漆毒,脸肿得像泡粑,牙齿鼻子流血,人站起就要倒。 “我说回家,狗日的烂婆娘硬不准我回家……” 玉瑛心里又在叫:活天冤枉呀,我家又没老人,哪里在漆棺材嘛!哪有这件事嘛! 她心里苦水还没吐完,场子喊声四起:“打倒地主婆!” “捆起诉!捆起诉!”一群人冲上去捆。 作壁上观的洪范想对封土、刘翁做指示,但二人已被挤不见了,只好冲上台:“不忙!大家不要忙!” 手侧平举像先前刘翁那样做大雁煽翅的姿势,急速煽动一两分钟,暴风雨才平息。 封土这时又拱了出来,而且他与张宇已稍作了交流。 他大声问玉瑛:“喂!你刚才交待的,东西藏在娘家,这个哥那个嫂,老实不老实?” “我老实。”玉瑛决然的姿态与之对视。 “那好,”他转向台下的正根副根,“肖继光,肖继承,你们跟她去娘家落实!” 几个声音在嘀咕:“她娘家,远哪。” “不管好远!” 封土喝一声,又朝台上跪起的地主们厉声道:“查这个玉瑛老实不老实,就是给你们这些狗日的做样子!回答问题不老实,哼!” 肖继光、肖继承将玉瑛押到万天宫大门口。肖继光手里捏团细麻绳,要捆,才发现她穿了几件厚衣服,麻绳使不上劲,骂道:“烂婆娘,还要老子去扯箩系来捆你!” 转身去找箩系。 封土跟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李洪四,口里哼哼: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言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就是“心内惨”气氛还有点合拍吧! 封土对找箩系的肖继光说道:“算了。” “她跳河咋办?” “我信!” 肖继承问:“就两个人押?” “还要几个人押?到了她娘家,她姐姐哥哥,敢把你两个吃了?” 肖继承道:“谅他们不敢!” 心想不但不敢,还可能有福喜吃呢! 第21章 李菊蕊 台上地主都捆起之后再跪下。 苦主先诉苦,然后挨个问,挨个追。 “究竟是谁养活谁?” “是佃客养活我。” “那佃客为啥要养活你?” “我压迫人。” “为什么压迫?” 地主事先未演习,脑筋哪里转得过弯,一个个被打得吐的吐血,趴的趴起。 也有的答出“我有钱有势。” “你狗日的为什么有钱有势?” 张口结舌矣,一样打得趴起。 这么多地主,这么多上去打的人,场子温度急剧上升,每个人的胸腔爆裂,脑子里乱云飞渡,啊哈,打人的滋味,我也尝尝去! 是呀,受了半辈子的穷,打打打,打了身就翻过来了!戏台上眼泪鼻涕血加唾沫积了有鞋底厚。 钱娥跪在后排,挨个诉苦时封土把她忘了——也不叫忘了,因为排练时名单里就没有她,准确说是没有她爹钱典。 洪范曾指出这个问题,刘翁干脆说:“他的苦,找不到人来诉!” “咋没有?” 洪范说了几个名字,都是钱典当镇长时在东渺河引水灌溉上与留仙镇起冲突的外乡人。 刘翁说:“你说这几个都是伪村长,联保主任,洪同志你哄我哟,把这些人请过来? “请他们也不敢过来,你除非说过来斗了钱典,那边就不斗你们了,还差不多!” 当开始打人时封土就走到钱娥背后,踢了她一脚,是踢的屁股。 至于为什么要踢屁股,封土也没有事先起意,到时心痒脚痒就踢到那里去了,且稍微用了下力,差点把她心都吓落了。 转头听封土弯下腰说“你跪到角上去”,还伸手指了一下,她马上遵命跪到封土手指的地方去了。 到散会她也没有挨一下打,只跪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封土踢这一脚后心旌摇晃不能自已,走过去以屁股对着钱娥的脸,将其遮挡着,就这样主持批斗。 搞到后来,人们喊:“斗不垮晚上我们点灯斗!” 正根张滑诉钱凯的苦:“十八年闹灾荒,我把地当给你,去秤粮时你不给,饿死我家两口人!我日你先人板板!” 亡命狠踢一脚,“你们老财狗日的就是这么发财的!”又狠踢两脚。 十八年是说的民国纪年,口改不过来。他又把踢翻在地的钱凯揪着耳朵提起转了好几圈,钱凯光嚎叫着,一句不辩解。 须发花白的姚雷上台叫张滑松手,钱凯保住了耳朵。 “手拿开!听着!”钱凯跪着将捂在耳朵上的血淋淋的手拿开,一脸讨好。 “你你你!把我害得好苦!辛丑年你害死我家好几口人!”长竹子烟竿的铜嘴猛敲脑壳,“你该死!你该死!” 钱凯趴着猛磕头,以期再敲会敲在背上,孰料这一来后脑勺满是葡萄大的包,额头又磕起两个核桃大的包,头都要爆裂了,满戏台打滚,仍追着敲。 秩序大乱,洪范担心姚雷跌倒,示意将他扶下。 记录的封四妹拉着问他辛丑是哪年?人怎么害死的?他挣开:“没啥,都在诉!我诉得刁么?” 轮到诉李文武的苦时,李文武跪着被提起,捆绑扎紧,没等再跪下,副根孙尖上来踢翻,按住就打。 娘次日知道了问:“我儿,苦又不大,为啥打一地的血?” “娘,打他的威风么!” “说他腰弯得都跟虾子一样。” “娘,是打他过去的威风。” “过去,那年你和张滑抓了丁,每月的初一,我们两家的门上都挂了一吊钱,不晓得是哪个挂的。有个月初一一大早,我就在门缝缝守着,才晓得是李文武挂的。” “唉,娘,你呀你,就记得人的好,记不得人的恶!” 斗到半夜,洪范召集农会骨干决定“送走”名单。众皆疲惫不堪,很快定了“送走”赵洪奎、钱凯、李文武,及四个泡水井的。张宇、洪范始终未置一词。 记录的封四妹眼泪刷刷掉在纸上。洪范拿过道:“这个要存档的,你腾过!” 腾过又是湿的,就算了。 封土出来突然说屎胀,将名单交给洪范。 洪范不满地又递给了封四妹。对着寂静的场子,声音干脆:“由记录员宣读名单和罪状!” 张宇顿低声下令:“换个人读!” 洪范一愣,惊见封四妹面如白纸一脸苦像,继之紧闭双目小身体往下倒,被张宇交给两个妇女,搀下去了。 洪范扫了扫周围,一时难以找出个识字的,只好“咳,咳!”清清嗓子,越俎代庖用钢锉般有力的声音宣读。 李文武、钱凯当即瘫了,由人架着。 赵洪奎被捆着,在地上蜷成个血球。他这时忽打个滚翻起来,声嘶力竭道:“老九,你过来!你是个人的话就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封土作为佣工掌犁,留仙堂袍哥称他九哥,知是叫自己,略一定神,大步走了过去。 都以为他要踢封土或吐封土的口水。 赵洪奎睁大充血的眼睛盯着封土,声音意外沙哑、柔和:“老九,袍哥一场,我老婆娃儿……” 场子闹哄哄的,这话只有台上的人听见。 封土的回答因场子突然安静,声音还大,全场都听见了:“我咋不是个人?我晓得该咋个做,你走你的!” 后来饥荒时镇上不少人没挺过,因封土照拂,赵洪奎老婆娃儿竟都捱过来了。 尤其他十岁的娃儿,封土让其拿个梆子,在食堂门口帮食堂喊“开饭啰!” 成天就做这一件事儿。 另有四个或因在自报“五大财产”时交待不清,或因回答“藏东西没有”的追问时漏洞百出,被脱光了捆着泡河,泡到弄清问题为止。 小学老师李菊蕊嫁给了钱典的远房侄子,在城里中学教音乐,人到中年依然貌美而有风韵,被弄回来要她指出家中埋藏的金银锭的位置。 她婆家出的读书人中除了读经的,还有留洋的,此时家中成年男子非死即逃,大院已经搬了十多户人进去。锦缎、家具等值钱之物各有登记。 两大间屋的书,包括外文的羊皮书卷因最不值钱,被瓜分了去当柴火,连不是住在这里的也来搬运,一时形成了抢夺的小高潮,因为纸张单张虽然不经烧,几张几张地撕就经得燃,整本地丢进灶洞那就很熬火。 书最安逸的时刻是被人捧读,伴着香烟或茶香,安静时光,或书声朗朗。最受折磨莫过于此刻了,哪怕付之一炬都比眼下要好一万倍。 一时间灰尘与纸屑、墨气弥漫,取书声、书柜咣啷声、丢书进背篓声、赤脚与纸张、陈古羔羊皮之摩擦声、书吱吱吱像是在呐喊之声构成了将会在宇宙和历史上徘徊不已的亚文化交响曲。 封土对读书的态度也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站在人流与书流同涌的书房门口鼓动:“书烧了好,地主就是书读多了才害人!” 门槛都踩烂了书才被背光,连续多日镇上到处都是烧书做饭、煮猪食化的纸蝴蝶在遮天蔽日地飞。 李菊蕊批斗多次衣裳稀烂,也不顾啥子羞了,每次斗就穿件单衣出来,让它撕成片片。 时维四月仍春寒料峭,一批地主被从河中拖起跪在地上。有一群人围着用斗笠搧李菊蕊,还把风箱抬过来对着她搧。冻得她就像只寒号鸟,就差没有哀号,知哀号无用反增肆虐者的乐趣。 将冻麻的手指放到嘴里想暖一暖,才知舌头也冰的。却好,身上打伤了血在流,感觉不到疼。 这架风箱是用来对付一姓陈的老中医,其又是一住在城里、如今已失踪的大地主的管家,成了斗争对象。 因红砒可以御寒,陈中医在挨斗之前便在身上暗抹红砒,药性发作时正好泼冷水,故他总是从容不迫。 延续数日斗他的农会会员猜他身上有奥妙,今天故意不泼他冷水。 这边用风箱搧李菊蕊还不过瘾,也可能把她的身子看腻了想来点新的,把河泥捞起来糊得她一脸一身都是,又继续搧,这样还反而在她身上穿了件泥的干壳衣服,差点冻死又恢复过来。 主持斗的伍元甲朝她喝道:“快把金银交出来,不交过不了关!” 她待字闺中的女儿钱瑛被押到面前来,她见女儿神色不对,先叫了声:“瑛儿……” 女儿骂道:“臭婆娘!我不是你女儿,我是农民养大的!” 接着拍拍一阵耳光几乎把她冻僵的脸打掉在地上,而惊讶怨尤的眼珠子已先弹射在地上了! 女儿再加几脚猛踢:“你的金子做啥还不拿出来?” 那边,跪着的陈中医涂在身上的药性发作了,全身如火烧一般,热不可当,大叫快泼水呀!农会会员无动于衷。 他只好嘶声吼着跑几步奋力一纵,进东渺河歇凉并喂鱼去了。岸上的人瞪大眼睛瞧,诧异河面怎么水泡都没有冒一个。 李菊蕊伤心欲绝,哭得在地上打滚,也可能是借此热身吧,以免冻死,女儿扭头就走。 就在挨女儿打的当夜,母女俩双双失踪,跑了。大队人马搜索获知她俩路经女儿干妈家时,干妈拿自己衣服给母亲换了,还给了一大包馍馍。 女儿未公开的未婚夫之父是一座大城市有地位的公职人员,这母女俩在准女婿策应下竟逃难几百里跑到那里去躲风头! 而未来的亲家酒后吐真言,对母女俩说是出于对她们家两屋子书的敬重,才冒险留她们住下的。 干妈是贫农,伍元甲等要拉来泡水。 李洪四可能看了几天李菊蕊的身子有些歉意,在张宇耳边哼哼:“红粉佳人休使老,风流浪子莫教贫。” 什么意思对当前之事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谁知张宇吟玩其味,便对伍元甲说算了。 不料干妈自己已寻短见,她在拘押室里对人说家里蒸了一锅赶场卖的馍馍,怕水烧干了得回去看看,放她回去……就那样了。 张宇也未批钱给继续四处访拿母女俩的农会会员。 去谷川城里搜寻的二会员走街串巷几天,睡街檐坎,把身上衣裳卖了买吃的,希望寄托在钱家藏着的金元宝上,返回时像两个乞丐。 别路人马的经历也近似。 母女俩过后回来时留仙镇土改的高潮已过,母亲径直就回她教音乐的学校去了。 第22章烧地契 山精野怪们于西空山上下窥,嗟呀叹息说农会院里像盘着条待毙的蛇,头顶高举的地契像蛇翻起的鳞片。 说的是地主们,他们不是神色麻木,就是一脸苦像,袖手耸肩驼背、疙疙曲曲弯弯站在农会门前。 他们从穿着看与农民的区别就是有一部分穿的土布袍子,但也要在腰间扎根脏布带,以与游手好闲之徒区分开来。 穿袍子的地主中有的戴顶布纽儿的瓜皮帽,这是有恒产者的标识,这部分人比较执拗。 个别戴着有颗红帽珠的瓜皮帽,这更是把今天成当纪念日了,以告别昨天。 他们个个手中都捏着几张纸。 洪范、封土走来,叫排好队。排头的举地契扑通跪下,后面跪下如多米诺骨牌。 有两个戴有顶珠瓜皮帽的悲怆不肯跪,工作队没叫跪嘛!可能想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奈何也将长衫一撩跪下去了。 封土对这下跪的场面也觉意外,也不叫起来,就从一字长蛇之背脊上将这些在木柜里珍藏多年的“鳞片”一张张揭了,丢进孙尖背着的破背篼。 与此同时在万天宫这边正热闹地发放土地证。 万天宫墙上贴着农会会员评定成分的红榜,很长,上面贫农雇农成了第一流人物,中农忝列其后。 山呼海啸晴空霹雳般的鞭炮声中,封李氏率一群妇女打起了海潮般欢快的腰鼓。 按说腰鼓声会被震耳欲聋电光四射的鞭炮声掩没了也,但封李氏领头的腰鼓就是不一样,乒乒乓乓如急雨,花衣闪动如飞虹,在满天的鞭炮碎屑中脱颖而出独领风骚。 人们三五接踵而至,其中许多都穿的出门衫,这跟开陈王会时差不多,有的干脆就穿上了分浮财得来的衣服。 开陈王会时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快活自得的神气,有的甚至带着孩童般的笑容:嘿嘿,我是主人我的会!那站在台上的封土,不过我们推举的而已。 这就不同了,坐在长桌后的工作队长张宇在留仙镇说一不二,将几千年演变形成的每家每户的土地一巴掌推倒和转了重来。 我今天来分财喜!大家虽然看上去都是笑吟吟的,笑容的内涵却不尽相同。 有的比较浮躁和浅薄,内心拱涌腋窝发烫的只有闹热感而没有仪式感,他们领到土地证后有的笑眯眯低头而去。 有的转身将证举过头顶,跳跃着,他们都真诚地拥护土改,狂飙般地投入土改,而这时他们千年干枯的眼眶背后有一股热泪正流入心田。 而那类比较含蓄和厚重的笑容,来自祖辈的质朴和混沌与容易塑造,是从情怀里那眼池小意深的感恩池中捧出的,当此之际仪式感也最强。 还有种笑容让你感觉到他笑肌很僵硬或舌根之下有颗黄连,利益与祖训之冲撞加上对神的敬畏,若非被潮流裹挟的话他会就呆在无利可图的岸上,捧土地证的手打着哆嗦。 榜上评为中农的田地与过去基本保持不变,所以他们领到的土地证不过是新瓶装旧酒,他们个个于心甚安,或也对未能分得一杯羹感到小小的气愤和惋惜,毕竟也挥过拳举过手! 他们心里感到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人也对得起天地,要说高兴的话只是觉得“土地证”的名头很响,是祖宗十八代都没听说更没有领过的,“一证九鼎”所以他们回去也把土地证放在神龛上供起。 他们这时一个个在会场上东张西望有的神态超然,有的则有凑热闹和为人作嫁的感觉。 这时期的人们基本还无须乎把想法深埋深埋深深埋,所以人们的表情都很自由自在且同样的笑容让你能够去烛幽显隐。 封土和背背篼的孙尖在前洪范殿后把收缴的地主地契带到与万天宫相隔不远的八角井边,在领了土地证过来的人们无声——是的无声——的围观下,开始焚烧地契。 鬼们都聚在西空山上观看。此场面近点说,鬼们见过两三次了。过去的朝代均贫富,耕者有其田,耕者哪有感恩敬畏之心,抗捐抗税不打破头都是好的! 要说敬畏,每经历此种沧桑,进香者和供品,包括田间抛撒的浆饭多了少了?鬼们已难记清,它们就是爱凑热闹! “烧地契!” “哈哈,烧地契!” “不烧白不烧!” 鬼们在西空山,也有的飞身而下在火舌、烟雾上跺脚欢呼。 世人眼中,烧地契的烟子才叫难看。既不像炊烟袅袅,又不像山火场面火爆,报章上也就是拍手称快四个字。 山精野怪眼中,烧地契的烟子柱柱有异,它们的情绪也就时而亢奋、时而沮丧,等等。 地契是什么?是各种缘,因秘藏五彩乃至黑色之亮丝暗缕而有各自之火苗,各自之烟辫,各自之颜色、形状、气味、脾性和闪烁,燃烧中的万物莫不如此,通过火光及烟辫将完整记录或称轨迹带入宇宙洪荒。 而地契——这是说地契之烟辫,难道还有比其更好保存人生轨迹的东西么?而无畏燃烧,燃烧只不过将其带入下一个轮回。 鬼怕火光。比鬼高明不知多少层次的太上老君、天聋地哑二童才善于观火,洞若观火就是这个意思。 众鬼只能察看烟辫,每股烟辫都带有这块地、这个人的经纬、丘壑、气息、迹象。对这些姿态各异、味道纷呈的烟辫,鬼们或摇头、或指点、或跺脚、或扼腕、或幸灾乐祸、或号啕大哭。 它们指着这股黑烟辫叫:“剥削的!剥削的!” 指着那股黑烟辫叫:“高利贷!高利贷!” 新名词也从它们口中钻出来了。 李土地指着股直上之烟辫叹道:“看他看他,下力的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的!” 又指着另一股纠结之烟辫:“这是个孝子,贩货获息,置田五十亩。未及娶妻,给爹医病,卖了二十亩,剩下这三十亩,现妻也娶不成了,唉!” 鬼们对李土地所言只有听着的份,因它们平素各有自己的勾当,如山都、山臊之翻石觅蟹,山浑、山膏之投石击野果、雀鸟,还在感到被冒犯的时候对人进行戏耍和愚弄,造成不大不小的悲剧。 李土地热衷于收受供品,细大不捐,考察供品来历、蛛丝马迹必辨也是土地必做的功课。 却见独足仙朝着股细瘦之烟辫,手舞足蹈:“抠门儿的!抠门儿的!丰年吃树皮、吃野菜,饿成皮包骨,钱窖在地下,地成了人家的,这下好!” 他还未欢喜够,又对着另一股突突上扬的烟辫抹眼淌泪:“哎呀,我日子怎么过!我怎么过!” 众鬼齐抛眼珠,一鬼道:“原来这是块山坡地,主人在那里搭间屋,以照看庄稼,驱赶野物。” 又一鬼叫道:“独足仙经常光顾他的热被窝呢!” 有小鬼指着条烟辫:“看那条烟,怎么是赤色?” 伥鬼:“兵之象!怪呀,嗅着有血腥,并有药味,适受之以胃!” 流浪汉牛牛领土地证后也在八角井看烧地契。 站在洪范旁边,洪范抽香烟,顺手递支香烟给他。他恭敬地双手接过来,夹在腋下的土地证松一下赶快夹紧,拿着这平生接到的第一支香烟左看右看。 洪范划燃火柴点了烟又来给他点,他见小柴棍儿居然擦出火苗来,惊叫:“嘿,嘿!” 这时一盒火柴值几包香烟的钱,几乎一根火柴等于一支烟。 洪范眼看火快烧到指头了,紧皱着眉头催他:“快点快点!” 牛牛赶快把烟叼在口里,去点烟。顾了这头丢了那头,夹在腋下的土地证落下被旋风一卷,掉进烧过地契的灰堆里。 余烬与之立即打得火热。 哈腰点烟的牛牛浑然不觉,听见有人喊,才赶紧拾起来丢在脚下用脚去踩,已经晚了。 洪范口里嘘着气在甩因牛牛老点不着烟自己众所瞩目下只好坚持而被火柴烧着了指头的手掌,对哭个不停的牛牛嚷道:“算了算了,以后补办!” 鬼们看到这牛牛这根升起的烟辫子,鬼都不懂思辨,惊讶道:“唉呀,它怎么连什么味道、什么丘壑都没有呀?” 李土地解释道:“这这这……它是新的!” 李土地没说准确,准确说是牛牛这张土地证和今天发的所有土地证的命其实都很短很短。 八角井边有个矮小土地祠,已被烧地契的灰蝴蝶覆盖。此祠历史悠久,当年张献忠放它一马,镇上修八角井亦避让之。 洪范腰弯成九十度才瞅见了土地公土地婆,站直身体说:“把龟儿砸了!” 孙尖、钱武怕听错:“呃?” “你们看这两口子,穿的什么,戴的什么!” 大家有的还愣着,有的掩口笑,心想不过是画的。 封土脑筋转得快:“该死!不劳动者不得食嘛!他还要吃得好,穿得好!” 孙尖、钱武等就近找来几把锄头,几分钟就将土地庙夷为平地。 洪范将烧地契与砸土地庙同时进行,被写报导的记者解释为不准旧土地制度死灰复燃,具有象征意义,获省上表彰并推广之。 李土地从此背包袱、携妻流浪。过不久,天际人车如蝗,各方城隍、土地、小鬼组成逃难大军,路过于此,都朝此始作俑地行注目礼,再洪流滚滚去往白山黑水方向。 李土地自有主见,对夫人道:“纵无供奉,就饿死了不成?我们不会自己从地里刨食呀?” 土地婆夫唱妇随。 第23章 死去活来 仙鹤堂药号因时局动荡,药材进货受阻,加上土改中伙计要回原籍分田而将药材分了走路,药号剩个空架子。 最初,土改工作队因冷仲仙把嘉庐收租的几十担田归自己名下,把他定为“工商兼地主”,算团结对象,现光剩个地主。乃被关押。 工作队会上讨论此事,认为像这样隐瞒资产情况,欺骗农会和工作队,别处很多是敲了的。 多数觉得眼下留仙镇农会和贫雇农正忙于分浮财和丈量划分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批斗多此一举,干脆直接敲了。 正议论当众敲还是不当众,需队长拍板,张宇不见了。 原来,张宇发现封四妹从窗外投来的幽怨火辣的目光,便走了出去。 张宇与四妹各自早就视对方为自己的人,却迄未有过亲密接触,原因在于土改进行中,张宇怕影响不好。 实际影响早就产生,自张宇在此搭伙后就再无媒人进封家门。因他是工作队长,与四妹的事既未公开,无人敢乱说什么罢了。 四妹因对张宇仰视,心想婚姻的前景,内容多半是我将为他做什么。 自张宇令洪范代她念“判决书”之后,她便觉得他也能为我做什么,对张宇的好感倍增。 仰视加上好感,这对女人的爱还有什么可说的。女人怀有这颗爱心,她眼中的光焰能点亮男人的意志,也能焚毁之。 他出来不见四妹在哪里,只听见李洪四的吊二郞当之声: 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 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 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 他正带拨人在“挖”一家地主的浮财,通通搬来堆在院子里,地主一家老小跪在一边,浮财也不过就是些破旧桌柜、旧衣旧被、陈谷子烂芝麻。 李洪四看见张宇对自己轻浮不着边际的唱词有些不好意思,走到近前,指着下跪的地主家小道:“是他们自己要跪,没有叫他们跪。” 张宇喉咙哼了哼。 李洪四又耳语:“封四妹那边去了。” 用额头指了指。张宇并不稍作矜持,立刻朝他扬额的小巷跑去。 “四妹!”张宇看见后急着叫,记得自己从会上跑出来的。 四妹站住回头看一眼,还反而小跑起来了。四妹跑进谁家后院,张宇断定院内荒芜无人之后冲入,从后面将她搂住。 四妹没转身也不挣扎。 他贪婪深嗅着四妹手、脸、颈项甚至扒开衣领嗅到了她肩头腋窝的丁香味儿,嗅到的还有大量四妹的汗味和喘息。 他花几分钟过足了丁香花瘾后,始问:“四妹,你有什么事?” “求你把二爸放了!” 张宇知四妹跟着冷骏叫冷仲仙二爸。 张宇带任务离开四妹,一路无计,脑袋、双脚都像灌满了铅。 时工作队员和农会正根已将冷仲仙押在院内站定,并分头在找他,才好押往山边敲沙罐。 只见冷季仙从远处一偏一晃地跑来,右脚有力地提起甩动,左脚不争气地延迟一下。将至,对工作队大叫:“张队长,快请把我二哥放了,我才是罪人!” 洪范眉头挑起:“冷季仙,你找死!” “洪同志,我不是找死,是该死!” 捆着的冷仲仙因已被关押几天,一脸污垢,长衫当胸撕落一块,搭在肚子上。他在讲理无效之后,现在态度是听天由命,一字不吭,既不挣扎也不抗辩。 不料,此时看着前来争死的兄弟,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他被捆着不能拭泪,疾速地摇着头将糊住眼睛的泪水甩开,对兄弟叫道:“季仙,你真是找死,你快滚回去!” 回过头来对洪范:“洪同志,莫听他!” 季仙冷静下来:“二哥,你哭什么!” 上前掏帕子出来将二哥脸上泪水拭干净了,这才道:“二哥,明明是我的田,今要为田去死,该死的自然是我!” 转身对洪范:“洪同志,那五十多担谷子的田,田契上是写的我的名字,租也是我在收,连我老婆还挨了斗争。所以,地主肯定该我当!” 地富是不准叫工作队员“同志”的,因季仙是黄埔出生,洪范对被称同志莫名地产生虚荣,对视了几秒,也就没有黑脸和加以训斥。 仲仙叫道:“你胡说八道!田是我买的,田契上也是我的名字!地主当然是我!” 将捆着的手臂一拐,挤开季仙,往洪范面前站。 洪范一掌推开他,手指着季仙鼻子道:“哼,你以为你现在把地主帽子接过去,就把他救下来了?欺骗农会,欺骗政府,争,你两弟兄都该死!” 季仙一下子懵在那里。 “哈哈哈……”仲仙反而来个仰天大笑,笑得绑索都松开了——念他是医生绑他的人五花大绑顶多算得上二花三花,且未拧紧,疙瘩也未打死。 但他依旧用被绑的姿势站着,一俟笑毕,紧绷着脸对季仙:“不争了吧?滚!你给我滚回去!” 朝他的瘸腿一脚踹去,季仙冷不防被踹得摔倒,疼得钻心一时站不起来。 仲仙这一踢腿,绑索掉在地上。催促二正根:“快捆快捆!” 二正根也就不再来个五花大绑,麻烦,就把他一双手腕背着拴紧。 他便自己往山脚走去。 摔倒在地的季仙将一双手向着远行的二哥,要抓住拖回来似的,长伸着…… 张宇这时突然出现了。因四妹说的是要他救二哥仲仙,决心玩个字面游戏,以对四妹有所交待。 “莫走,押过来!” 冷季仙赶快爬起说:“张队长,我才是地主!把他放了!” 被押回的冷仲仙抬脚又要踹他,季仙闪了一下:“二哥,莫争了,再争两个都要死。” “幺弟,你才莫要争了!” 转向张宇:“真的我才是地主!张队长,我弟兄两,出我这一条命,够了吧?” 张宇一来觉得有法子可向四妹交待了,十来受季仙刚才大笑声引诱也来阵哈哈大笑,笑得全场都愣眉愣眼不知所措。 对弟兄俩道:“不要以为地契全都烧了,哼! “现在说,地契究竟是哪个的名字?说对了,只死一个,说错了两个都死!” “我,冷季仙!”季仙把头一扬,字字斩截。 “好,成全你!” 张宇立即吩咐:“把冷仲仙索子解了,把他捆起来!” 不料仲仙又蹬又咬,不让解索。 工作队员、正副根中传来叫声:“张队长,干脆两个都毙了!” 季仙已被捆扎停当,对仲仙道:“二哥,听见没有?不要挣扎了吧!我弟兄只要活一个,我活你活,原是一样!” 四妹带张宇绕了个大圈,荒芜院落其实就在工作队院子背后。 四妹坐在落叶堆积的井台上,仲仙弟兄争死之声,声声入耳。 水鬼罔象于井中探头,见一绝色少女坐井台垂泪,喜不自禁。 盖因将此等自尽之女子解往冥司,阎君心有戚戚焉,将亲自问案。小鬼辛苦费也很可观。 四妹纵是流泪,不至于想死。罔象便玩弄鬼把戏,引她往井中看。 井不甚深,水光如刀,几只水蜘蛛纵横地画出许多纹路。临水一照,宛如千刀万割。 又见纹路那边世界虽冰冷而通体亮堂,没有烦恼。四妹不由一边啼哭着,一边脱青布鞋。 时她一半魂魄已经出窍,青布鞋哪里脱得下来。 罔象半是求财心切,半是不忍这如花似玉的少女泡成个水大棒。便用力一扯,硬将四妹整个魂魄扯出,逮着就走。 冷季仙一家被撵出嘉庐正房,住在偏厦,可玉瑛仍打扫出个干净地方,供着灶神与小神子。 季仙闻知二哥将敲沙罐,趿拉着鞋跑出嘉庐,髻虽随其后,并无半点法子。 髻此时见罔象逮着四妹魂魄,忙唤来小神子,前去拖。 罔象这才后悔未走水路,那就不怕小神子手中的沙子了。此时畏惧小神子,只能将四妹魂魄丢了。 四妹还在脱脚上的青布鞋。 忽伸出双小手儿不让她脱,却是个围红肚兜小娃儿,姐姐、姐姐叫,往她怀里钻。 四妹痴呆地咯咯笑。 季仙甩开紧揪着自己的几个农会骨干,自己一瘸一瘸往山脚走去,洪范等跟在后面。 张宇原处站着。忽有股丁香花味,飘然入鼻。一看,四妹就在不远。 髻咬破指尖往四妹嘴角上一抹,从嘴角流出一股鲜血。 张宇如自己嘴角中了一刀,不假思索便朝前面那群人吼道:“不忙——先带到牛圈去,关起!” 他这是冒了险的,犯心慈手软的右倾错误实属大忌,不少干部因此受批评,丢官挨整。 牛圈现关着前不久从城里捉回来的孙裕国、钱礼学、曾天祥等。 农会目前正忙着丈量土地、造册子,收缴分配地主富农财物,一门心思都用在分田分地上,诉苦和批斗这些程序便都不用走了。 现已将犯罪材料报送县上,将在万人大会上,与全县各乡恶霸一同宣判。 冷骏接堂妹发的电报回家,知关在牛圈的爹将被押往县上开公判大会,然后敲沙罐。 他便约上四妹提前一天进县城,想把爹的遗体带回乡安葬。 四妹已不是原来的四妹。 四妹已跟娘进过两次城,听说首长夫人还请她们母女俩吃过饭,是县委于书纪夫人作的陪。 张宇在县上开会。他想把冷季仙从枪毙名单中勾掉又有诸多顾忌,觉得与四妹关系已走到尽头。 忽四妹带着冷骏来找自己,这令他一则以喜。听了冷骏提的要求,又感到棘手。 兹事似小实大。若让冷骏领了尸,别的家属一哄而上,怎么办? 同样四妹在此让他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乃带着四妹去见于书纪。 于书纪听了四妹说的,同样也很犹豫。 张宇见于书纪犹豫,冒着丢乌纱帽的风险,说道:“其实,我镇的镇压指标,都超过了。” 于书纪看一眼开着的门,说道:“一样,县上的指标,也超过了——押来没有?” “还没有,明早。” “不押来了——由你处理!” “由我处理?”张宇反问是希望于书记能说明白一点。 “嗯!”于书纪只大声发了这个喉音。 次日天微明,张宇便带四妹乘机动船上驶,东渺河口截住了押送死囚的带篷的船。 这船上有洪范和十来个农会骨干,五杆枪,押孙裕国、钱礼学、曾天祥、冷季仙四个死囚。 张宇让两船均靠岸,然后上押送船,冲四个死囚扬了扬下巴:“把索子解了。” “啊?”洪范等吃惊不小。 此处背僻,若就地执行,是个合适地方。但是执行前解开索子——量他们也跑不了,让他们宽宽松松上路? 农会骨干们没等洪范思想转过弯,就两三下把索子都解了。 张宇同洪范下船,叫大家留在船上。 他带洪范在岸上走了一截,估计船上无论如何听不到了,方站定道:“于书纪叫自行处置——我们镇的指标不算这四个,都已经超了!” 冷季仙舒展捆得发麻的手脚,在留仙镇街上孑孓而行。 不断有人吃惊问:“咦!你——放了?”他不断点头。 李洪四对面走来,见了将头摇晃:“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 “不敢,不敢!” 有人笑道你又没有死,咋叫不敢不敢。 玉瑛闻讯跑来,他站在街边看人下围棋,他也会但下得臭。 玉瑛当着下棋和观战的人抹眼泪,拉他回去。 “我看完这盘棋!” 下棋的二人,一个要抹棋盘,一个说不抹,他要看就让他看。 李洪四哼:“人情是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他道:“哈哈,你们都跟我打招呼,是张张厚,不是张张薄!” 李洪四又哼:“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下棋的人道:“他既是政府放回来的,我们也就不需要缩头了吧?” 虽然话这样说,顿时一条街都变暗了,风也吹慢了,地上落叶像些大飞蛾在扑腾,一街人都变成缩头缩脑的样子。 他当然也只能缩头缩脑走回家去。 玉瑛种田外行。她山林也没有了,喂一群鸡,一群鸭。 鸡只好圈着喂。鸭子用竹竿儿这块田赶到那块田,吃田里的水草和螺蛳。 田主人对此没啥意见,因为她也在用鸭粪给田里施肥。 美娟还教小学。她有次去县上,带回副麦草编的棋盒,里面棋子是经挑选的大白豆和大黑豆。 封四妹与张宇结婚,住在城里。美娟谎言棋子是四妹送的。 新社会不许好逸恶劳,这样说以防棋子被缴。 季仙每日提着棋子出去鏖战,就因他是个瘸子,加上棋子有来头。 会下围棋的就那么几个,因他棋下得臭,不大愿意同他下。 尤其大家都下田去了,茶馆空无一人,他便独自摆棋。 对桌边站的孩子说:“下棋么?来我教你!” 孩子说:“哼,你这臭棋!” 他垮下脸,认着这孩子,再不对其说教下棋的话。 后来他当了打更匠。 打更匠自古有之,其同时还兼巡夜,防窃防火。 鼎革后治安不成问题,集体活动时兴哨子,早起的私人活动如做买卖和走亲戚少之又少,到处打更匠已消亡。 留仙镇现因八角井和二里长的主街与几条横街的其他交叉口安点洋油的街灯,要人管。另外,镇上还要个代收邮件等打杂的人,才提出重设打更匠。 打更匠通常是老者;通常是卑贱者,得由镇上安排一间街边的陋室;通常要有点“资历”,不至随便遭人欺侮。 会上虽提了多个人选,但对于冷季仙才最合适,大家都心照不宣。 “就是……他是个地主。” “地主……这又不是肥缺。” “是呀,有几个人瞧得起打更匠!” “他愿不愿意?” “他还不愿意?他现在像个叫花子一样!” “打更匠逢年过节,挨家挨户的,铜锣伸过去,多少都要丢两个钱,或者舀碗米,舀碗豆子。” “你说这些,是过去的事!” “过去哪家的红白喜事,打更匠自然而然都要去帮忙,吃福喜!” “哪家死了娃儿,装小棺材也好,拿席子裹也好,也是打更匠找钱的生意!” “现在一年还是给他一担米,几斤菜油。” “几尺布。” “他不愿意,就斗争他!” 最后这句带玩笑性质。 冷季仙爽快担任了此差事。这除了地位卑贱不可讨价还价之外,还因划给街边一间小屋住,这有相当吸引力。 土改后他一家人住嘉庐的一间厢房和一间偏厦。他和玉瑛住厢房,总觉对儿媳过意不去。 现既然多了间屋,连玉瑛也可来同住,将厢房让给儿子儿媳,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夜更次为戍正初更,亥正二更,子正三更,丑正四更,寅正五更。 换算成钟表时间便是:初更晚上八点,此时人们大都未睡,可不打更。 二更十点,三更十二点,此二更次提醒人们该睡了和到半夜了,必须打。 四更半夜两点,打更匠经常漏掉。 五更四点鸡叫,是出远门和农忙时起床的时刻,很重要。 乡村打更匠凭何打更? 县城老县衙门前有座鼓楼,又叫谯楼,瞭望用的,内置钟鼓,便又用来报时。 击鼓报时早废,而用铁铳,也就是老式火炮报时,声传很远,这叫报时炮。 其日轰三次,黎明一炮俗称醒炮,午时一炮称午炮,入夜一炮称夜炮。 这夜炮便是打更匠的依据了,随声上街打更,这便是二更。 此后打的更,就以燃香为依据了。燃香处须得密不透风,燃一柱香为一小时,两柱香燃过,打三更的时间便到了。 以上是说的故事。 冷季仙打更,是借用小学的钟,晚上用,白天还给小学。 据说偷懒的打更匠“三更床上打,五更当四更”。 冷季仙有军人作风,不遗漏一个更次。 第24章 扫晴娘、毛娘娘、紫姑、舒姑的故事 舒姑说:“好啦,雪精笑了,都解了闷儿了!” 雪精说:“没有呀!想听你们讲故事。” 窃脂喳喳:“五姐,秦吉了给你、紫姑、毛娘娘传信的事,可感人了,你讲给雪精听!” 扫晴娘叹口气:“这正是我们最不愿讲的事。” 她眼望着毛娘娘。毛娘娘道:“唉,为给幺妹解闷,你就讲!” 如愿道:“是你们三个的事?家里但凡有两个女人,便不好处。五姐,你先说说三个女人在一张屋顶下,怎么相处哇?” 扫晴娘说:“三个女人住在一张屋顶下,不好处。精明积德的家庭,紫姑受祭拜,有供奉。无论过什么节,精明的女人都会在茅厕边安张矮凳儿,给她放些糖果。 “毛娘娘睡觉不在女儿枕边,就在妈的脚头,最受宠的。 “我呢,紫姑享受供果会叫我一声。下雨天,毛娘娘会悄悄儿把她豆腐块儿大的衣服,披件在我身上。我反正就呆在屋檐下,与风逗和雨玩的。我也不大向屋里看,也不晓得她们两个平素怎么相处。 “几千年无论天下怎么乱,都没我们的事。突然间拜上帝教的太平军来了,毁佛寺,烧神龛,连紫姑都倒了大霉,衣服撕成绺绺,脸踏得稀烂。毛娘娘和我倒还好,太平军都当成小孩儿玩的。 “他们上午进城,下午就满城抓女人。听说有女兵,肯定抓去不是当女兵,只拣年轻有姿色的,麻的黑的不要。我们三个商量,走,去当女兵! “到了女兵营。女兵全是男兵的家眷,不打仗,给男兵煮饭、洗衣、做军鞋。夫妻不见面,见面者斩,这条真怪。不过妻子缝的军衣能交到丈夫手上,丈夫的脏衣破裳也能交到妻子手上,就有这点夫妻之乐。 “我们营房六个女兵。那三个白天偷偷抹泪,晚上在床上翻来翻去。紫姑爬到我枕上说,我们不成全她们一次,于心何安,枉自来了回女兵营。我、毛娘娘都说好。 “秦吉了真逗,想就来了,衔封信给她们三个的丈夫,那边欢天喜地,做好了安排。 “晚上打扮好说要走,下雨了。紫姑才不管,脸反正都踩烂了。我和毛娘娘都怕雨……” 如愿说:“五姐,你不说,不晓得你怕雨。” 捣药道:“克叮当,五姐虽能歇雨,是剪纸,挂在窗户内,不挂在院子呀!” 扫晴娘继续道:“半夜雨都未停。毛娘娘比我好一点——” 婴勺唧唧:“嘻嘻,是布艺!” “嗯!她勉强出发。我犹豫来犹豫去,也出发了。走一段听女兵说,哎呀,毛娘娘带那个女兵,她已经跑回了。 我知毛娘娘是没办法了,拦住女兵问,她垂泪吞吞吐吐,说毛娘娘每走一段,从身上拧出的水都有一桶儿,带不动她了。不得已,只好由毛娘娘代替她,去会她丈夫……” 姊妹们用眼角找毛娘娘,已不见了。扫晴娘眼神伤感迷茫。 枝头在叫:“喳喳,好伟大!” “谁在叫?”麻姑抬头问。鸟儿都神态自若,只有窃脂害羞低着头。 “窃脂,你说谁伟大?毛娘娘?女兵?”舒姑问。 “都伟大。”窃脂声音弱得听不见。 “唧唧,都伟大!” “喳喳,都伟大!” “啁啾,都伟大!” “克叮当,都伟大!都伟大!”鸟儿们争相叫。姊妹们乐不可支。鸟儿害羞一下都飞不见了。 毛娘娘悄然已回,面带掩饰不住的骄傲,偎在扫晴娘身边。 扫晴娘道:“我和女兵又走一段,来到一座桥上。这女兵说,扫晴娘,我知你怕雨,你带不动我了。 我含恨说,我们未必也只有回去?她道,你听鸡都叫了,三更已过,军官要来查营,我回不去了。 我难受说,如此,反倒害了你。她说,扫晴娘,我求你件事,变成鬼,我都感谢你!我已猜着她求我何事,我还是道,你说…… 求你像毛娘娘那样,我变成鬼,都感谢你!雨中她抱着我,在我脸上又咬又啃,她们信洋教就学到了这个。她突然向河里一跳……” 扫晴娘激动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姊妹们都默看着她。鸟儿们飞回树上,也都鸦雀无声。 “我伸手就可救起她,”扫晴娘道,“我没有,我只能做好一件事……我至今不知我做得对不对。” 扫晴娘似未说完,口唇嗫嚅。毛娘娘搂着她,在饮泣:“五妹,够了。” “我说完。我见到那士卒,备细说明原委。他吃惊说,你就是珍珍,你为啥说出这番话来!我露出本相,他伤痛过后,硬要求欢。 我道,我可与你温存片时,你不可剥我衣裳。这样,我保你今后作战平安。 见他不听,我又道,若听我言,我保你今后升官。我如何能保他升官呢,只有脱身再说了,可他仍然不听,说……” “说——”姊妹们轻语促她。 “他说,砍头我都要、要剥你衣裳……” 瘦得像纸的扫晴娘在风中摇晃,像大病初愈。姊妹们都搂着她和毛娘娘。 鸟儿们枝头上啁啾不已:“怪事情!怪事情!” 紫姑发着呆。婴勺落在她面前,漂亮尾巴一翘一翘,问:“三姐,你先去,你呢?” 紫姑回过神,粉脸通红:“我什么?小蹄子,当心我扯片你的翘尾巴儿,来当画笔!” 舒姑舒氏女,未适人。 随父析薪,女忽坐于地,牵挽不动。父归唤母至,比来只见女坐处清泉湛然,泉涌浪回。 舒姑身体外露之脸、手、足踝洁白如玉,衣下却呈五彩斑斓,何也?这才是真相! 她通体肌肤如清泉,血脉与五脏六腑皆可透视。她的衣裙重重叠叠,以防不留神,或因风卷起。 既为泉神,无人知她怕不怕热,怕不怕旱,冷暖只自知。 舒姑细声如击磬:“从有泉水涌出以来,我的相好,也有数人,可都有名有姓……” 紫姑嘀咕:“谁无名姓,知与不知而已!” 舒姑徐缓道:“第一个,名叫鲁班。之前我也与雪精一样天真烂漫,不知啥叫春,啥叫冬……” 婴勺唧唧:“现在的幺姐,不同了啊!” 麻姑等道:“婴勺,你说的啥!”以为婴勺看见什么了。 雪精脸已绯红,将她捉在手里抚摸着。 舒姑继续道:“千年间,来我泉边掬饮的人实难计数。人来人往,泉起泉落,我心却如止水。 “那天走来个精壮汉子,腰间插柄斧头,一只手掌滴着血。他用那只好手舀水饮,饮毕,还独自笑了起来。 我不知为何,打了个激灵。蓦然间我看见水中自己的影子,知我现了身,好惊慌。这可是第一次,我不备时让人见着了,这就是造化所使吧! “他忽看见我,也很惊讶,打躬说哦,这位姑娘……我说,木匠,你手割伤了,傻笑什么呀?呃,我在笑?我倒不觉。我是从茅草上的刺割破手掌,想出一件发明,觉得开心。 “我不懂,你说的发明。啊哈,待我做出,拿来你看!他站起要走,我叫住他,以树叶舀水滴在他手上。他不解这是为何,看我一眼走了。嗤,不用说,他转弯看见伤口已愈,有多惊喜! “第二天他来了,穿件干净衣衫。他手上拿着世界上第一把锯子……” “说完呀,后来呢?不说的是相好?”紫姑像有点吃醋呢。 鸟儿们欢叫:“克叮当,锯子,第一把!” “啁啾,六姐,第一次!第一次!” 姊妹们边挥手拍打鸟儿,边笑道:“嘻,都说锯子是鲁班一人发明的,原来是两人!” “是结晶!” 舒姑面颊上笑涡儿此起彼伏,谁笑起来有她这么多笑涡儿,个个纯圆,个个清澈,个个颤动,就像无色可爱的花朵,一朵接一朵开。 麻姑道:“又说呀,不是有数人么,都有名有姓!” “那日,有位将军,带军路过。士卒依次饮完水,泉已见底,他方过来,倚马而待。 “我说将军,你看,泉水满了。他一脸惊讶,水出得这样快?嘻,还惊讶这村姑,一身绿裙,哪里钻出的! “这水比起先更甜,你会把肚子饮得鼓鼓的—— “也许,我不该说话逗他,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任他将我抱上了马背。将军名字是上了正史的。人们说女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乱说!我陪李将军打了好多胜仗!” “空空,真有意思!”毕方嘀咕。 毕方是鸟儿中的老大,连麻姑、紫姑都叫他“哥”呢。 “真有意思,”麻姑也笑了,“第三个?” 舒姑凝眸远想,双眸像古井水,寒光跃跃。她道:“人间所谓沧海桑田,可不,我坐地为泉处一动未动,可那里或田陇起伏、或人物错沓、或飞鸟难至,经历了许多变化。 “那年有个叫寒山的诗人,寻幽至此,搭个草庐。他很高很瘦,所穿袍子,只有换洗两件。我装成挑水的村姑,旦夕从草庐过,就因他吟哦之声,觉如八妹的歌声般好听……” 萼绿华本坐得远,这时挨近了。 鸟儿互相问:“喳喳,八姐过来偎着六姐,可知原因?” “居纠,在六姐说她歌声好听。” “唧唧,非也,只在‘诗人’二字!” 舒姑忘情道:“早先,他独自在泉边吟哦,在篱下吟哦。后来,在泉边吟哦,水中人影成双。在山道吟哦,茅檐下有人相望。我问他若在府上吟哦,有妻子仆佣烹茶烧饭,岂不好? “他说孤独方出好诗! “我便抽身离去,又被他唤住说,走便走,须留下你这双泉眼!我的诗句,已尽在你这双眼里,一点一滴,流淌出来。 “可我一直都不让他近我。那次我看着他高瘦的、高傲的背影,走拢看着泉中两人,他的皱沟,我的睫毛,根根可数。 “我道,君是苦吟人,妾如古井水。他惊喜交加,哦呀,只道你是村姑,你竟是个知音!他、他双手将我搂住,这次我没有挣扎…… “后来,我几天不露面,几天他未吟一声,未下一字。终于有一天,他拿着墨迹未干的诗笺,来到泉边高声吟哦……” 舒姑泪流满面。 萼绿华拉着她手:“六姐,你恨他辜负了你?” “我恨我无记性,他的吟哦,一句都记不得。” “唧唧,”婴勺说,“记得井中他的皱沟,你的睫毛根根可数。” “克叮当,”捣药说,“这就是女人。” 萼绿华说:“六姐,你不说你是砍柴的山姑?你说话变得文诌诌,是拜寒山之赐。” 舒姑侧身拥抱她,她躲:“哎呀,一身的水!” “同病相怜!”婴勺说。 萼绿华拔簪向她掷去,婴勺埋头将如三只洒金勺子的长尾一翘,“啵!”簪子打着舒姑的脸。只见她脸上起个漩涡儿,又如东风吹皱绢丝,风过丝静。 婴勺枝头上陪了不是,跳上舒姑肩头,问簪子呢?进去了?偏来偏去瞅舒姑的脸。 “啁啾,在水里。”离朱说。离朱住神农涧,眼力受采药师祖葛仙公驯练,扫视一过,百步之内药草尽收眼底。 此地哪有水呀!众人好奇四顾,萼绿华却见自己脚边亮汪汪的,弯腰拾起簪子,揩干水,笑道:“六姐,谢你的泉水哟,将我这枚旧簪子洗得跟新的一样!” “六妹讲完了?”麻姑问。 “没完,还有!”婴勺还在舒姑肩上,长尾顶端如三只描金画彩勺子的尾巴一翘一翘。 “蹄子,就你知道! “这会,离泉数里有座城,城里有个瞎子琴师。他每当月夜,就来泉边拉琴。他初次来,对牵着他来的人道,你没说,我就晓得到了,因为泉水已在我心荡漾。 “我听了这句话,他还没有试弓,琴已在我心中拉响。 “他叫过我两次,我都没有露面,他的琴弦断了。一次他问:哪个在听? “第二次,琴弦‘嘣’,断了,他道,你出来吧!” 姊妹们都默不作声。 终于,鸟儿叽叽喳喳:“六姐,你何时才出去?” 第25章 互助组 瓜子缠戴的这顶絮帽是它的思想。 晴空下你看云絮就像许多小手儿在招,像许多小草在吐芬芳,像老君的银髯打卷曲儿探问天际,像白色的火焰在燃烧。 它有时收缩成个雪球,不倒翁似的,在松针上晃几晃,又搁稳了。有时又像件棉袍罩着整个瓜子缠。而当满天乌云压得很低、天地不分时你仍可将它区分出来,它像个雪娃娃坐在那里洁身自好。 从来看不见思想是什么样,这就看见了。 这留仙镇的智者也看得出来。姚金山、伍元甲、李洪四就是此类角色。议论道: “哎呀,怎么云分诸色、互相挤挤挨挨,摩擦冲撞!” “这拨日曛之云红彤彤的,粉嘟嘟的!那拨飘来浮云自命清高,说白不白黑也不黑,被风撕又被烈日来烤!” “是呀,我等祖辈、祖辈的祖辈都没看见过这种场面!他们经常性见的,就是地面的草反季节枯黄。” “呃呃,农老二管他云不云做甚!” “君子之德云,小人之德草,草上之云必偃”!李洪四是在引古语借风说云。说不清到底是草上之云必偃还是云下之草必黄其实是两败俱伤! 他靠旁听几天私塾,不但能来几句之乎者也,而且还能别出心裁,来个歪打正着。 冷骏双脚加双手立在瓜子石上,将一只鞋子顶在头上,一只摆在尾椎。他不知这是自己前世的造型,每当这样他就能得到休息,身心舒畅, 他亦看出云分两派,每派又有若干划分,你讥我清,我讦尔浊,互相在抓尾巴,摩来擦去。书生嘛,是的,打嘴巴仗,此外还能有什么?当然还能有什么,他这是嗅出来的。 一派的嘴巴被封闭住了,只能干咳,筋红脸胀,眉搭肩溜。 观战的原上草和庄稼行将萎黄,因此而萎黄,成大片地萎黄,自己并不知道。其实云气之与植被密不可分,怎么会不知道呢,但就是不知道。 知异老师来了。 他嗅觉就是野物的嗅觉吧,很远就能嗅到气味。比野物更胜若干筹的是对善恶美丑都能认知几分,也真是绝了! “美娟写信说你从大学退学了,她想我劝劝你。已经退了还怎么劝?今天只是来聊一下。” 他忽然又四顾:“奇怪,我在周围这些浓雾中,影影绰绰,看见了许多我的师辈人物。” “老师的师辈,那一定是师分两派了?有沉沦者,有上升者,而上升者后又沉沦下去了。这影响恐怕不轻呀!” 不待师问,学生自己便说了起来: 我们学校的思想改造运动,对象主要是教师。先由领导来做示范。挨一挨二的检讨过关。往往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大家都竖起耳朵听,因为有的检讨本身就有听头,有的你要抓住他的把柄,才好提问和深挖,也叫帮助。 说两位我印象最深的教授。一位全国知名教授,被揭发的大问题是他家里挂了张武训的像。因此被上纲上线,帮助会成了批斗会,还喊口号,搞得他如坐针毡。 另一位教授,对有人发言,说大学里经过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天朗气清,心情舒畅之类的话,他说了句:“你们都是佞臣!”众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却因他有很硬的背景,而不了了之。 系里要我和另外几人进俄语速成班,完了可以留校当助教,我拒绝了。 “拒绝了?这么好的事!凭什么?” “凭嗅觉。” “正向苏联老大哥学习,各行各业方方面面。写字是打门槌,俄语才更是打门槌。太不可思议!” 圆丘采樵时异士卓便知其嗅觉灵敏,能说出古物的年代。而时事政治他居然也凭嗅觉,可真是超乎想象。 异士卓:“抗美援朝,全国热火朝天,报纸广播铺天盖地都是这方面的消息,有意无意将国内重要事件进程模糊化。你给我说说大学院系调整的事?” “大学院系调整,便是要以俄为师。内部不可讨论,不能与苏联老师唱对台戏,否则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 “据苏联专家的看法,我们的大学教学内容与旧中国一脉相承,热衷于培养大而无当的博学通才,这只对帝国主义有利。 “苏联的高校主要是培养具体的专门人才——工程师、农学家、采矿专家、教师、医生,等等。 “对苏联亦步亦趋,如三十年代,苏联开启了对逻辑学的大批判,称之为形而上学的产物。我们这里便也宣称要用辩证法来打倒逻辑学,干脆取消了逻辑课。 “后果是人们将不知如何去推理。一些很基本的态度和原则,‘只问是非,不问是谁说的’,‘无论赞成或反对,应该完全以论题为范围,而不旁生枝节’,这些就只有去自修自学了。 “趁院系调整的机会,所有教会学校都已收归政府,教会大学就此烟消云散。私立大学同样。 “有些被认为是资产阶级性质的学科也被取消,如社会学。“我们大学,社会学、政治学取消,老师转行做民族学,或去外文系,或当资料员、总务处等。 “实施进度很快,转行的提起书箱就走。合并到外校去的扛起行李就出发。学生该转系就转系……” “哎你的条件可以转到任何系呀,无论文理科!” “哈哈确实,我连体育系都可以!” “那你为啥退学——呃呃,多此一问,你前面叫学俄语时已经说了——嗅觉!” “哈哈,哈哈哈……没有由头,撤系给了我这个由头。” “那你现在的目标?” “没有,说有那也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其实就是种好奇心,一块块踏脚石,从这块跳到那块。” 洪范重返留仙镇,召集一批土改时的骨干开会,指出土改以来,生产、生活提高不明显的原因,在于单家独户种田,未能互助。 要团结才有力量,才能办好修水利和农业技术革新这些大事情。 核心是便于国家征粮这他没有讲且永远都不会讲。后来直到合作社、人民公社事情早就明摆着了都还是不公开“说破”。 在其指导下,这些骨干按贫雇农为中坚,中农、地富适当搭配原则,成立了一批互助组。 封土互助组有十户:张滑、伍元甲、李洪四三户中农,封土、孙尖、钱武、王金山等六户贫雇农,玉瑛一户地主。 此前有几户种了麦子、胡豆,有几户没有种。 种了的要开始收割,封土道:“我们这个互助组,说干就干,明天,我们几家没有种麦子的,也去帮你们收!” 伍元甲道:“不需要,不是说了,过几天,等耙田栽秧时,才开始互助嘛!” “反正大家没事,既然互助了,光看着你们在劳动?” 伍元甲等仍不愿意。封李氏笑着道:“我上坡帮你们收,还可以教你们一个窍门。” 伍元甲等着忙:“什么窍门?” “上坡才说。” 冷骏道:“你们可能怕煮多的饭?我提议,互助组内部换工,主人家不管饭,各吃各的饭。” 伍元甲等道:“这个,行不通吧?” “过去别说帮工,就是换工,都没得说不管饭的!” 封土对于冷骏退学回来既惋惜又如获至宝,冷骏无论提什么他都会支持,此时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次日上坡,黄澄澄的麦子,这一坡那一坎;壳壳变黑的胡豆,东一行西一行。李洪四一心惦着不要被封李氏糊弄,赶在动手前问她收胡豆有何窍门? 封李氏道:“胡豆壳和胡豆叶,莫丢了,莫拿来烧。干了,推成粉,喂猪、人吃都可以。” 钱武道:“那,喂鸭子——” “我说了喂人都可以!” 孙尖晓得封李氏是采野菜的行家,相信她的话,很欢喜:“哈,这样,喂猪的饲料又多一些了。” 钱武觉得推磨麻烦,嘀咕:“烧,胡豆壳咋好烧?过去就拿来沤肥料!” 封李氏经常进城,这其实是她在城里听来的外地经验。封土知冷骏对互助组什么的不以为然,咬着冷骏耳朵:“看,这就是互助组的好处!” 李洪四是顺风耳,哼哼:“山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白水变酒卖,还嫌猪无糟(酒糟)!” 冷骏回应道:“李叔,你说的只有最后一句,勉强对得上话题。” 又接着道:“不过你哼的那些典,我都研究过,有些带预言性质。” 李洪四笑了:“我的典都是随口而出。我不懂你说的预言,是啥子意思。” 封土与冷骏并肩割麦,两个外行,都是第一次拿镰刀。 冷骏看可不是第一次,早就看会了,一挥镰便敏捷如猿猱,而且他顺手扔在背后的秸秆就码得整整齐齐。 封土笨手笨脚,左不是右不是,留的楂头比别人的深一倍,还几次差点割到自己的脚背。 冷骏割的面比他宽一倍多,从而把他这些尴尬都掩盖过去了。 歇气时封土对大家道:“马上犁田了,我们互助组只有一头牛。单干那边,要看我们互助组的笑话了!山那边季节迟些。哪个能去借条牛的话,来去给他算工。” 众人道:“牛哪有借的?只有拿钱去租!” “有没有不用牛拉的犁?”冷骏笑着问大家,又像在自问。 众人:“不用牛拉用马拉!” 冷骏大学时三分之二时间在搞运动,其中也下过车间,对机械、制图这些全都是触类旁通,回去便画出“人拉犁”的图纸给封土看。 封土拿着他画的图纸横看竖看,然后又给李洪四看,李洪四看了说有些意思。 封土便去找木匠和铁匠做。封李氏、玉瑛收集破布块,密密实实缝了几付宽厚的挽肩。 插秧和点播玉米的春耕开始,互助组人拉犁、牛拉犁齐上阵。人拉犁效率不低,小田块人在坎上拉,比牛犁得还快。 尤其是牛耕作一两个小时就要休息,要吃草,春耕时还要吃包谷糊这样的好饲料。 而人拉犁可以换着来。拉累了可以去坐着扯把秧子,懒洋洋拿锄头锄两锄。忙完互助组的春耕,孙尖、李洪四还携人拉犁出去揽活。 互助组唯一一条牛就是李洪四、孙尖两家的,李洪四分到耕牛三只脚,孙尖一只脚。 单干时李洪四使三天孙尖使一天,但放牛喂牛,大家都和和气气,不太计较。 现在这条牛当四个全劳力的价值折算入互助组,而且牛饲料还由大家平摊。 往年他俩也牵这条牛外出揽活。今年干脆不牵牛了,就扛张犁出去,十多天也收入二三十块钱,每家分一两块,大家嘴都笑得合不拢。 而他俩如果牵牛出去的话,算账就麻烦了,每家只给几角,你都得说声谢谢。 互助组的秧苗由于犁田快,返青也快。玉瑛、封李氏又在肥料上动脑筋。过去坡上的青草,牛去得到的地方牛吃,牛去不到的地方自己干枯腐烂。 玉瑛出主意去割青草来沤肥料,割回来倒在各家的猪圈、粪凼里。这样互助组田里的肥料也比别人下得多,秋收粮食增产好几成。 第26章 统购统销 县上冬天开先进互助组表彰大会,封土互助组获头奖,奖励一头半大耕牛。牛脖子上围条红绸,红绸两端缠在牛角上。 封土当天回不去,将这条披红挂彩的牛牵去女儿家,找地方拴。时张宇已由办公室主任升县委副书纪。四妹在供销社上班。 四妹居住的大院住了好几家人。她见爹牵头不一般的牛进院子,尖声叫了起来。几家的大人娃儿都跑出来看。 封土笑道:“哈哈,这牛是我们互助组得的奖!” “我猜到是你得的奖。脚盆!当心,炉子!哎呀,那是人家的鸡窝,差点!” 封土如公牛进了瓷器店,只好勒紧牛鼻索一动不动。 “拴在哪里呀?” 封四妹道:“我也不晓得。硬是叫花子拣到金子,没地方搁了!” 邻居道:“我说个地方,那里不但可以拴牛,可能现在还有吃的。” 另一邻居道:“粮食市场!今天一早就在拆棚棚,现在恐怕都拆光了,又隔得近,牵到那里拴着,请巡逻的帮忙照看一下。” 封四妹一脸灿然:“爹,我们去!” 封土反而愣住:“啥子,粮食市场拆了?” 邻居道:“国家统购统销呀,从今往后,不准私人卖粮了!” 封土凝重点头:“是听说,没想到说起风就是雨。” 四妹怕父亲说出落后话来,抢着道:“国家为了搞建设,只有赶快把粮食统购起来,工人和城市居民才有吃的,不然……” 邻居道:“就是!那些粮食贩子,脚杆伸得快,伸得长,下农村去骗农民。 “搞的名堂有先付款,后取粮,白天付款,黑夜取粮,花样百出,弄得粮食公司根本没戏唱!大哥是农村的,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 当女儿面封土识趣地哼哈了两句,没说好孬。作为农民当然希望有唱对台戏的,骗什么骗!成了一统天下之后对产粮者好不好,脚后跟都想得出来。 统购统销的指令下达后,县粮食市场的店家分为配合执行的和拒不缴械的。 这里昨天还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马车来牛车去,高粱包谷白米倒进倒出。 也有争执声,议价声,做买卖岂有不议价的,袖笼子里猜指拇也是种议价,双方没有一方是黑起脸色。不能议价那就是衙门了,连律师也只能看县太爷的脸色说话。 一天之隔这里由汗流浃背的热带变成了冰冷的极地。而再过两天就将变成衙门——之小小一个分支。 封土来这里看见店面有的大张着口,门齿七零八落,里面颗粮也无,笑得像要哭。 有的口紧锁着,被贴把叉,脸包子虽然鼓鼓的,叫你从此吐不出也咽不下,一脸的无助与绝望。 遍地粮食颗粒,是金色的泪啊,民以食为天,鸡鸭们正欢乐啄食呢!篾席棚子拆得七零八落,像被寸磔的身体和的脸。 棚子旁边还摆些粮食挑子,刚从乡下来的卖粮户们各围着自己挑子打转。 因为消息闭塞——对不起,昨天不算,从今天开始,所有粮食一律卖给国家。 农户一听价格,像挨一闷棒,想溜…… 哈哈,哈哈哈,你往哪里跑!这连最笨的农户如牛牛都知道,多累一身汗水,多憋一肚皮气而已,还要少活两岁。 弄不好戴顶帽子的话,就就…… 那排当街的棚子还没拆,还一脸诈笑迎接着零星的入我彀中者。 封土辛辛苦苦牵牛回来,老婆接着,一同将牛拴在门外并重新披挂停当。老婆封李氏对丈夫从来夫唱妇随,这回却不见有她多惊喜。 封土自是看在眼里。他正问老婆原因,封李氏做事能干与玉瑛相颉颃,论说差得远,而且她精力都用在打腰鼓和女儿身上,对其他事持漠不关心态度,半天说不清个子曰。 互助组组员们已邀约着来了。个个气冲冲的,对夸张打扮的牛看都懒得看。进去之后就都在天井沿坐着。 钱武带头发难了:“喂,我那块弯弯田,八分多点,实际只打了二百四十七斤谷子,是不是?我全部二亩三分田,实际一共只打了五百九十斤谷子,是不是?” 李洪四、王金山、张滑也都接二连三对封土吼着类似的话。 封土且不答,先看了冷骏几眼。 冷骏走来时也是一肚子的不愉快,看见披红挂绿的牛时顿时又想笑。 钱武等连环炮似的开腔后他把笑忍住了,眼睛一直还是在牛身上,不看封土。 封土一直在瞄他他又如何不知呢,被瞄得心痒痒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他觉得好笑先是牛的样儿,后来,当封土瞄他时又觉事情的肇始是他发明人拉犁,封土成了自己的替罪羊真好笑! 而更好笑的是发明人拉犁本是件好事却成了坏事的垫脚石,生活是如何倾斜成这样的呀! 封土瞄呀瞄瞄得他心痒痒,这披红挂绿的小牛作为笑料不用了过期作废,终于走开几步咯咯笑了起来,直笑得个嘴歪脸晃双手拍打膝盖。 大家都知道他命硬,水火和刀枪不入。当然也不全信,但至少他在雷电中显现的金身很多人都看见。 他这样平白无故的大笑还难得一见,都耐着性子把他傻看着等他笑个够。 封土对冷骏的态度很微妙。尽管女儿已经嫁了个官,他还把冷骏意淫为自己女婿似的,从来都是好言好语并言听计从。 此时他当然不会去给冷骏泼冷水,直到虽笑声绕梁但实际已经笑完了,才冲着大伙儿发火:“嗨呀,你们做啥子,吼啥子? “实际好多,写的好多,谷子反正在你们仓隔子里,又没得哪个抢你们的谷子!公粮反正是死的!” 冷骏便开始侃侃而言:“封叔,前天你才走,粮站工作队就来了,挨家挨户的,落实你的余粮。从今开始,所有余粮都要卖给国家。 “一家一家的就不说了,说整体的,我们互助组实际打的谷子,只有四千七百六十二斤,依洪范的主意,叫报成八千七百六十二斤。 “就是这个虚报,所谓的余粮,把口粮、种子都套进去了。卖了余粮之后,我们互助组各家,马上要喝风!” 天井里十余张面孔有的红得像炭火,有的紫得像猪肝,有的白得像冰块,嘴唇都一动一动,又要开闹。 冷骏忙又哈哈笑了两声:“幸好有这头小牛!” 抚摸着牛脖子:“喂,你值得着四千斤谷子不呀?” 封土不玩味他的幽默,吼道:“狗日的洪范教的,他叫报这么多。我不愿意,他硬要。老子找他!” 大家原本担心他依仗自己有个好女婿反正饿不着还会吃香喝辣,听他这样说便都燃起了希望:“把数字改回来!” “改!” “要快点,粮站过两天就要来收谷子了,又不敢硬抗!” “抗?捆起!” 孙尖转而对别人幸灾乐祸:“哈,我们还好,可以找洪范扯,肖继光才叫死定了!” 单干户肖继光有牛,封土曾想拉他入组。他不仅执意单干,还对互助组冷嘲热讽。 封土顿时也转怒为喜:“啊,他说的,他亩产四百斤,都晓得他吹的,反对互助组,这次未必也算?” 大家都笑道:“当然算!他赌咒发誓,打自己嘴巴,说实际亩产只有两百斤,婆娘哭得满地打滚,都没有用。” “哈哈,跟前两年整地主一样!” “嘻嘻,挖浮财时,地主婆还没看见哭得满地打滚的!” 李洪四与肖继光是相好的老庚,他没有加入幸灾乐祸帮去将快乐建立在肖继光痛苦的基础上,而是背起手来在一边长声悠悠地哼:“只恨无枝叶,莫怨太阳偏。大家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哼两遍,哼二遍就将笑声刹住了,人们只幸灾乐祸了几分钟! 封土也同样坐天井沿,进屋只咕嘟嘟喝了半瓢水,屁股都没落老婆端给他的板凳便又往县城去了。 到女儿家已天黑。张宇新近升副书纪,与助自己升迁有功的洪范一起正喝小酒。封土推门进来,脸阴着,目光也不看女婿和桌子。 四妹问:“爹,你又来了,你有啥事?” 张宇、洪范心里已明白。洪范道:“封叔,不着急,先坐下喝杯酒。” 封土气鼓鼓坐下,接过洪范递来的酒抿一口,把四妹另外斟的酒放在一边,便说了起来。 张宇听几分钟就温和打断:“爹,你不用多说了。” 对洪范道:“我们工作中的一些做法,有的应该反思。譬如浮夸虚报,这样对工作究竟有何好处?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这个,我们工作就是离不开,不然工作难以推动。另外一方面,你不浮夸,人家浮夸,很快就把你比下去了。” “革命工作要靠浮夸来推动,这是件很悲哀的事情。我担心长此以往,将会酿成大错。” “张书纪,我们暂时不扯远了,就事论事,就看对封叔互助组产生的后果,怎么处理。” 四妹见丈夫不做声,道:“爹,你先说嘛!” 封土道:“简单!洪同志跟粮站的同志说一下,把数字减下来就行。” “现在如果找粮站改数字,影响怕不好。爹要相信党的政策,你们这批走互助合作道路的积极分子,到头来,吃不了亏。” 四妹见爹脸色变难看,对丈夫道:“他互助组十户人家,他回去,就照你这样说句相信党的政策,就行了哇?总要有个具体的嘛!” 洪范说:“封叔,这样,政府现在把粮食收上来了,将来有个返销政策,在返销粮中给你们想办法。这个我只对你说了,你回去,只说姓洪的对你有担保,会解决问题就行了,好不?” 封土不回答。张宇在四妹眼神的驱使下举杯在手,屁股从板凳上抬起:“来,爹,给你压压惊!” 打更匠冷季仙的蜗居已由原门墙内外都是青苔的街边小屋,搬到了万天宫进去院坝左侧一长排厢房中的第一间。此类厢房也叫坊,是用来卖香火物品的,通常墙只砌了半截,无门。他这间许是道士看大门用的“传达室”,是砌的满墙。 乡公所位置在万天宫背后。邮差图方便就把邮件丢在他那儿。他这次接到张告示《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 他拿去张贴之后,便赶快去对儿子说了。 冷骏早有去意,无由头耳。他去看过告示后,转身与站在背后的爹眼神交流,他从父亲满是挫伤的悲苦的目光中读出的就是你还不快走! 心不由重重落下又猛烈起跳:“爹,那我就走了!” 他说话即使声音不大,也能在对方耳际产生共鸣,觉嗡嗡不绝于耳,甚至触动心扉。 父子间就更不用说了。 爹感受到了甚至连头都没点,只抿了抿嘴角。 左近无人,他对父亲鞠了个躬。 回去给娘说了,便收拾衣箱,给在上课的美娟留张字条,来到码头。 舟行一个多时辰,来到东渺河进入大江的河口,只见从江上开进一条大船。 冷骏不用翕动鼻孔,船上的人物便已“扑鼻而来”。 待在船头的他乃便进去坐着。 不料他有顺风鼻而对方有千里眼,洪范立在大船船头上,正拿了架军用望远镜在玩儿,一眼望见了小船上朝后坐着的冷骏的背影。 便让大船截住小舟。冷骏想从船尾下水,大船更传来洪范的笑声:“冷骏,你小子硬要跑,吃亏的是你!” 大船坐满宣传合作化运动的工作队员。合作化运动与成立互助组不一样,要召开声势浩大的动员会,从县上来的工作队员有数十人之多。 兽蛋儿恨不得钻入水里用他的十指金刚杵将大船底戳几十个窟窿或钻木取火将这大船烧得火光冲天,这不仅是因为它挡了自己的路而是嗅知——是的嗅知其将搞什么鬼。 意淫罢了,他只好出来,先将行李扔上去,再握住上面伸下来的手登上了大船。 “洪范同志,你这是何意?” 大学生是个宝,洪范倒确实是想留他助己一臂之力。 “哈哈,你要走,合作化完了我放你走!” 第27章 风雪兼程 留仙镇合作化运动宣传大会人太多,万天宫站不下,在码头开。几通腰鼓后洪范开始讲话。 他指出互助组不过是阶梯,生产合作社才是集体化的大道和金桥。二者区别,互助组各块土地只能按组员各自的需要耕种,收的粮食和其他农产品为组员个人所得。 合作社要求农民以土地入股,实行计工取酬,按劳分红。在北方高丘县,农民亲眼看到农业社“方向好、产量高、收入多”,有286个互助组要求转社。 成立的43个农业社,一年就修起了祖祖辈辈无法兴修的农田水利550多处,使历年遭受旱涝威胁、十年九不收的1499亩坏田,喜获丰收;1644亩贫瘠地,经过培入客土,增厚土层变成了良田。 在以劳为主分配制度前提下,社员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据33个社统计,全年副业收入共达5?543万元,折稻谷9238担。 公共财产方面也大有增长,新添置犁、耙、水车、喷雾器等新旧式大小农具计522件,耕牛、生猪达2242头。 农业社比互助组优越,还集中表现在它能更好支持国家建设,更快改善社员生活,等等。 最后便要求农民朋友认真思考走集体化道路的问题,希望各互助组在认真讨论之后,踊跃报名,组织合作社。 他宣讲完后又叮嘱封土等农会骨干,稳扎稳打,不要太急。一旦开始报名,就不要少于三十户。 言毕,大船便扬帆向其它乡镇开去。 这里封土被围住脱不了身。 封土叫道:“你们围着我干啥?我也跟大家一样,除了刚才洪队长讲的,啥都不晓得!” “你再不晓得,也比我们多晓得一点!” 并有人大声问:“这回运动是来硬的,还是来软的?” 伍元甲道:“这话,你就不消问封土了,都看得出来。” “那你说,你看出来了什么?” 伍元甲不答,光笑了笑。 王金山道:“我来帮他说,这说了也不怕。土改,我们乡的工作队员,起码十多个吧?镇反也是这些人。互助组,来的人就少,几个。 “统购统销,测产量,来的又是十多个。征收粮食,分成的几个组,加起起码二三十个,那种阵仗!这回坐大船来的我数了是四十个,你们说看,是软的还是硬的?” 封土趁人不注意脱了身,叫本互助组的人瓜子缠集合。但其它互助组的人也跟来了,嚷道:“你们互助组是不是要升级为社了?” “我们互助组要加入封土合作社!” “我们组也要加入!” 封土头脑意外清醒:“你们都想好了呀?对洪同志说的都听清楚了?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加入合作社,土地就入股了,归合作社管了,不归你自己,你想拿去卖,就不行了。 “你说这块地种包谷,不得行,合作社喊种棉花。就算听你的种包谷,收的包谷也不是你的,是合作社的。” 人们抢着问:“啥子叫土地入股?” “啥子叫分红?” “土地分红,农具分不分红?” “牛分不分红?” “入了社还能不能退出来?” 封土哪里答得出来,答得出来身上也没有长几张嘴! 冷骏见不解围不行了,掏出纸笔:“我来做个初步登记,想报名的有哪些,一个个来。” 结果很干脆说要报名的只有几个人。 人圈外有人大声责问一个腰拴谷草绳积极要报名,但按区域不是封土合作社范围的人:“哼!你昨场把猪牵去卖了?” “怪狗日的!我盖房子缺钱,隔这么远,你都晓得了!是哪个背时的给你说的?” “隔好远?你龟儿卖猪哪个不晓得?你猪卖了来入啥子社?” “洪同志今天才来讲话嘛!我日妈卖条猪还要?你来管?” “?大爷管你!你娃儿在外头,你消息比哪个都灵通!” 封土听了便一把将拴谷草绳赶在入社前卖猪这人推开。他也就转过身走,大声道:“还有赶着卖田卖房子的咧,卖条猪!” 几天后,大船驶去观摩迎龙乡祝家庄农业社成立大会,张宇也在船上。大船驶过留仙镇时,听见传来急雨般涌动又如珠玉般清脆明亮的腰鼓声,仿佛八仙在那里庆寿天女在那里散花,扣人心弦令人产生无限的神往。 洪范提出下船去看一下:“这里也可能在建社,这完全是群众自己的积极性!我们路过都不去看一下,当了群众的尾巴还不知道呢!” 张宇同意了,对几个随船记者:“你们中间可以去一个。” 记者们都想采访这突发新闻,一位女记者争赢了。 洪范和女记者到了万天宫的一个侧殿,见台上扯着红色横幅,横幅上别着的比书本更大一些的菱形的白纸块上写着黑字“先锋农业合作社报名大会”。 腰鼓吸引来的大都是些老人和儿童。 女记者与将成为社长的封土握过手,便说:“现在就可以先拍照,拍了照再正式报名。” 封土提醒:“这些来的很多不是……”意思很多不是户主。 女记者说:“现在这些人拍照已经很合适!” 脚在原地打转张望:“找个漂亮点的妇女,刚才我看见有个像知识女性的,可能是小学老师……” 这天是星期,屈美娟也在这里,会场就是她和其他几个老师帮着布置的。封土听了便派人去叫屈美娟。 洪范将冷骏拦截上了大船之后便豪迈地指着船上几十人的队伍说:“小冷,你也加入进来,怎么样?” 进而补充:“我说的是正式,不是临时。” 冷骏不想闹僵只说:“饶了我吧!” “哼!” 冷骏这时走到一边。听女记者对美娟说要她扮成农妇,站在第一排照相,便走过来:“记者同志,她是老师!” 眉挑似剑面敷淡金,浓发带自然卷,像头狮子又透着几分温文尔雅。 女记者看他一眼忘了呼吸,差点就要小鸟依人般偎过去。在猛烈讥笑自己并强迫自己定下神来之后,故意来硬的: “你是她爱人?你呀,什么脑筋!懂不懂新闻?” 冷骏对她作张作致的神态只笑了笑。 美娟便也一笑:“算了,他叫硬头黄。” “什么硬头黄?” “硬头黄是种硬竹子,这懂了吧?认准的事,九条牛都拉不转。我另外给你找个女的,比我好!” 转身对封土道:“封四妹正好回娘家,我刚才见她闪了一下——那里,那不是!” 离较远一脸不高兴的洪范道:“你简直乱弹琴!” 女记者如何不知封四妹,对美娟:“行啊!” 又对洪范:“你怕张书纪见怪?这张照片要上了省报,张书纪才高兴呢!” 美娟便要抽身去找四妹。冷骏一把扯着:“四妹烫的头发!” 美娟抽出手推他一掌:“少管行不行?” 唉呀少管有何不行,更想的是不管,一个空心跟斗打到南天门去也! 女记者、四妹跟美娟到戏台背后,女记者从包内翻出件新衣服,黄底、黑色的小圆点,收腰,圆领,左右两个荷叶边口袋,让四妹换。 四妹烫的头,还好是一个月之前烫的。女记者又从包包取出两根粉红色的绸带及一把胶梳子给美娟:“你帮她把头发梳成短辫子,扎蝴蝶结。” 女记者又将两个衣着光鲜、来走亲戚的老人请到横幅正中,一个花白胡须的站在封四妹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做第一个报名状。 问封土:“哪个登记?坐着写的人?年轻一点的男的。” 话未竟她已经找到。冷骏为不在洪范眼中显得离心离德就在不远站着。 职业女性的她虽谈不上貌美但外表精明干练连在本单位都如众星拱月,不相信自己征服不了他,招手说:“来来!” 冷骏一点笑意浮在唇际就是不肯动,她便也笑着走去扯,一把将手腕抓着。 兽蛋儿对此女之精明干练倒还是青睐有加的,对其敬业卖力却只当笑话在看,对她敬的这个业更是大不以为然。在手腕被她抓住之后便弯曲一根手指将她玉腕一拨。 “哎哟,疼死我了!你啥手指头,戴了钢箍子的?” 他用力已是很轻很轻,弄出她这样的尖叫也真是无可奈何了。 洪范看在眼里,倒也不怒,对封土:“那小子,他不当,你当!” “我不会写呀!” “啥关系,衣服扣好。”走来替他扣扣子。 封土身体扭一下,自己从最下一颗扣上来。到第一颗时洪范说:“好了,这颗不扣。” 女记者指挥人们在横幅下站成两排。对四妹说:“你要笑腼腆一点。” 四妹正不知该如何笑,女记者拍手说:“可以了。” 又笑着道:“你的两只手——对了,你就要两手不知怎么摆才好,才有农村小媳妇的味道。” 女记者又重点将白胡须老头调教一番,至微笑等候之态可掬。 赶在入社前卖猪那个人来看热闹,冷骏带过来并一推,他便迷迷糊糊地站在封土背后。 封土回头看一眼后感到如芒刺在背,左右不是,始终不成个笑样子。 女记者对他嚷:“做登记的,和蔼点,微笑!微笑!” 由于这张照片带有创意的性质,构图也很不错,封四妹和白胡须老汉形象也很抬色,封土的苦笑瑕不掩瑜,被登在省报头版,后还上了级别更高的报纸。 照片说明文字为谷川县首个合作社报名大会,实际并非首个,那天乘大船去宣传合作社好的干部们对此颇有腹诽。 合作化运动形势发展很快,农民先入得不多,甚至有入了又闹着退的,过后高潮掀起,就都入了社。 合作化运动后,洪范由副区长升为区长,张宇升县长。 大雪满弓刀,扛锹上战场。布衾冷似铁,也比哨声暖。 “嘘嘘——”出工哨吹起,哨声在社员耳内鸣聒,较之工厂汽笛并不稍逊,不同处在于床上睡着的人还能看见吹哨者钱武鼓足气的腮帮,及立眉竖目。 最终还是喉咙来得直接,哨停,组长钱武扯开喉咙喊起来了:“走了哇!走了哇!” 睡在床外侧的张滑丝毫不为哨声所动。老婆在床上扭几下,扯铺盖紧捂着耳朵,与之抗战。 这悲愤的女战士终于被钱武的喉咙砍翻,不得不在被窝中撑起,爬过张滑身体下床。 当老婆骑在身上时张滑大叫了一声:“钱武,老子把你祖宗三代造翻转!” 老婆在他脸上揪一下:“你日妈当着他面前去吼嘛!你龟儿跟老婆换个工,我留在屋头,都不得行!” “你会个屁!”张滑回答。 老婆于是又将手臂弯曲,有意无意将身子从他身上擦过去。他转身向着墙又睡:“你点灯嘛!” 坐在床沿穿衣服的老婆叽咕:“从入他妈的社,老娘黑灯瞎火穿衣,又不是天把天了!” 这过去的地主院子住了八九家。“哐啷”,有家开了门,“哎呀,阶沿的雪,差点滑老子一跤!” 跟着各家的开门声、脚步声和拿工具声叮哩咣啷踢踏哗啦,细听还能听见“嘘嘘嘘”的小便声,这是院子的单身汉晚上将他猪圈的粪桶提到门口来,搞得全院子女人都晚出来几分钟。 也许是听见了张滑的一声大吼,受到刺激,几个男的在外面议论:“出他妈逼这么多工,看年终分得到几文哈!” 智者:“龟儿子,想得安逸!这两个月出的工,今年有啥子收益?关年终分配啥子事?” “咋叫不关分配的事?” “我们这出的工,都在为山那边合作社造福,这叫全区一盘棋!” “妈逼!咋不叫全国一盘棋?” “那他们总该包伙食呀!” “你枕头垫高些想吧!” 不料没过几天报纸电台就“全国一盘棋”天天不离口了,这农老二歪打正着也没啥值得骄傲的,一语成谶。 张滑老婆拴好裤带,将头发一拢,随便别个夹子,拔腿出门。 途中晨光晞微,大地泥泞,空中小雪纷纷扬扬人们并不操它祖宗,反觉它摸在脸上掉进颈项里十分舒服,唉是走累走热了啊!是人间无情便觉得天有情了啊! 在这乱纷纷的队伍中男的推着小车,挑着箩筐,车和箩筐里装着锄头、铲子、十字锹等。女的和半大孩子带上拉车绳子,将鸳篼用扁担拗在肩头上。 不知为何路上除了碰撞——工具碰人、工具相碰和少年未睡醒头撞着前面的背引起的些须聒噪外,大家就是走,与刚起床时的院子完全不同,一点说话声音都没有,向着十多里外的改土造田工地进发。 只能用养精蓄锐四字解释,一会有得累的,路上抱怨什么呀,自己折磨自己! 第28章 村姑的心愿 改土造田的大队人马离开了一个多时辰,合作社哨声又起,这时天已大亮,在万天宫旁边一条横街上很快便排列起先锋合作社一小队人马,其中有四个妇女。大家手里各自执着斗笠、锄头和钉耙。 四个妇女因事先告知不去修水利,心下欢喜,队也排得比较整齐。男社员有的在咕哝:“龟儿,几个人排啥子队,又不是去打仗!” 封土揣起哨子,宣布合作社两个牛圈的牛粪都已经满得要漫出来了,需要出粪。 点了几个男工的名字去盘田,即先去田里把泥巴铲平顺,锄田埂的草,锄下来的带泥的草要用锄头在田里拋散,然后将挑来的牛粪在田里均匀撒开。 这四个女工的任务则是出牛圈的牛粪并挑到田头去。 以上这些自从盘古王开天地以来都是男人干的活。因为盘田有点技巧而出粪是纯体力活,所以分给女人去干。 四个女的脸顿时拉长了。想起这比来去几十里奔波去改土造田还是好一点,至少中午可以回趟家。 而且粪挑多点少点,只要互相差不多就行,男工也不会讥诮,不像改土造田还要喊号子搞竞赛,才没有闹起来。 作业组长张滑带二人改建寡妇清的房子。这家三口土改分得一正二厢三间房屋,现寡妇清婆婆、儿子亡故,光剩她一人。 合作社乃将她家正房和一间小厢房拿去改做仓房。楼板要换,所留大厢房门要另开,各自进出。 张滑可能回忆起过去买卖房产的情况,问封土:“拆她的房子,写东西没有?” 封土不高兴:“写啥子东西?” “她娘家人还多咧!” “解放这么久了,你啥子脑壳!她娘家人多,有没有工作队人多?” 张滑并非主持公道角色,自己都是个二混子,觉太过了将涌至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只将嘴角扭了一扭。 路见不平旁人铲,我还是铲了他妈两下。 封土心头这杆秤认为自己是秉持公心,为集体。张滑等头脑没有封土改造得那么快,只是接受而已,谈何改造。 冷骏在水库工地上担任施工员,一开始封土让他当水利局技术员的助手,搞测量绘图之类。现技术员已基本不打照面,就他在这里。 他的任务还有指挥爆破、工地安全和量方、收方,拿根按十厘米长度涂成红白相间的花杆计量每个作业组的工作量, 他需要早来晚走,但在白天有闲可偷。有间借用的农家小屋作为工作室。 他正在小屋里看书,门口出现钱婉容、骆小红和李敏章三个姑娘汗津津的脸蛋。 忙不迭地将书合上,哈别人都是用眼来欣赏美色,他用鼻孔,千人千面的体味儿,皮肤味儿,毛发味儿,五官味儿,甚至心脏味儿、手心和脚丫子味儿,三女气味之不同恰如其面,他吸口气就可一“鼻”了然。 这花花公子企图用花香来为她们的气味区分,当然是乡间的花哟,这个,荷香味。那个,木槿香味。她,麦秆菊香味。 才不过几秒钟,他的气味大餐已几度春秋几番潮汐矣! 用眼神打招呼:有事? 钱婉容:“进去呀,人看见了!” 在背后把骆小红一推,骆小红被门槛跘一下,打个踉跄,他赶快做个搀扶的姿势,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 “坐床!” 三个姑娘并排坐床上,他走到门边去倚门而站,使别人从外面看不见她们。 不说话他也不管,继续畅快呼吸小室中弥散的女人气息、青春气息复杂划分不下千百种择善而嗅真是鼻迷万香鼻花缭乱! 他甚至也可以像山精野怪土地从烧地契的烟辫儿看出人生轨迹一样嗅出人生的蛛丝马迹,但花花公子这时就狂嗅着青春方面的东西,狂饮着青春的琼浆。 这三个相貌大不一样,怎么神态都差相近似呢,嘴角儿抿着嘴皮又在张合,眉梢搭拉着眼睛又在说话,年轻的面皮因疲劳而划伤累累但美丽丝绸上还是写满花语心语。 还都有一双动来动去不知怎么摆放才好的手,这才成了反映她们内心的局促与渴望焦灼的一面镜子。 哨子已吹响,尖溜溜的像成串刀片在搜刮时光情绪和人的脂肪肌肉。 “你们有事?快点说。” 外面闹哄哄的,工地又开工了。王金山大嗓门经铁皮话筒进一步放大,在指挥放“神仙土”。 放神仙土是挖土方时,将立面陡直的土坡下面掏空使其轰然垮下。 因具有危险性所以叫放神仙土,把命托付给神仙去了。 这几个女生面面相觑,那其实有点远。比较有节奏的声音是六人一组的石夯起落和打夯的号子声。 “哎呀咦个着咧”——“唉嗨着咧”! 应合之声带动六人同时凑向圆心,弯腰抓住夯把,卯足臂力将石夯提起并重重扔下,“笃!” 沉甸甸的夯土声只能用“笃”,找不出第二个象声词了。地皮都在应声而抖,连地心都在喊疼。合作社乃大兴水利之始,这类工地太多了! 冷骏又问:“什么事,赶紧说!” “说嘛,别捱了”,骆小红瞟钱婉容一眼,自己先开口:“骏哥,诶,洪区长不是说,合作化完成了让你走?” “哈,关你们什么事?嗯嗯,不管我如何,你们三个想走就走吧,趁现在路还没有完全封死!” “嘿,你晓得我们找你是想走?你真是神仙,会算!” “我们三个姑娘怎么走嘛!” “你们进城想做什么?” “我想进城去理发铺!”李敏章简直像在喊,连与冷骏对视着的目光也在喊。这姑娘,冷骏觉得以她的能力和个性,完全有资格出去闯。 她三伯是剃头匠,在镇上有个剃头棚,她因此会剃头,而且剃得好。 因为乡上从来都没有女剃头匠,所以她的理发棚就设在自己家里,为姑娘剪乡村原味和城里时髦的短发、编各种辫子,以至镇上人家娶媳妇嫁女,新娘也来请她做头发。 现在剃头匠三伯进了镇上手工业合作社下属的理发店,她是女儿的话,也许可以安排,但侄女不行,只能当个农民。 他点了点头。问钱婉容:“你是会计呀!” “哼,我不想当这个会计,人分几等,凭什么有人可以进厂拿工资,吃穿供应样啥比当农民好,凭什么我不可以!” 她也是呐喊着问完了凭什么,可随后便弯腰捂着小腹,紧蹙的眉尖儿弯成了圈。 “你……”冷骏忙上前一步。骆小红、李敏章都对他轻轻摇头,意思没什么大不了。 “她那个、每次都疼!” “你们,不是可以有几天休息?” 合作社规定妇女一月可以有三天不出工。 “哼,三天!”李敏章说,“她小,来了不正常,断断续续……” 骆小红:“她是会计,一个月还有几天,但是会计那几天她已经用了,咋办嘛,非出工不行!而且,工地上你根本不能躲懒,人家挑一筐,你不能挑半筐!人家跑三趟,你不能只跑两趟!” 三个中婉容与冷骏接触最多,爱找冷骏问一些书本上的问题。她小学毕业只去县上参加过一个月的会计培训,在冷骏看来以她的聪明和好学完全可以读到大学毕业,当个女工程师、女科学家。 “我觉得你最吃亏,”他对骆小红道,“我听你们屈老师说,你过去,从小跟你娘,就是专门在家刺绣,做针线活,所以下田外行。” “我跟我娘外行,”骆小红也像李敏章、钱婉容一样呐喊起来了,“合作社以前,有好多女的下田嘛,更不说寒冬腊月出去挖沟了!都是农忙才下田,平日都在家里做针线带娃儿,喂鸡喂鸭,有力气的,顶多担点粪泼园子的菜!” 已平静下来的李敏章说:“好了好了,听他说!我们咋办嘛?” 这时的他和她们,真个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花落是几位姑娘,屈辱的青春,他便是无语的空山。 还有后两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开口:“洪区长既然答应你的,他很器重你!” “我们找你,觉得你有责任心!” “屈老师说你十指像金刚杵一样,你打得过狮子!” 这番表扬差点把他打趴下去了。觉得是在摁着他的头将他朝水里按。他对妻子向女学生夸耀自己丈夫的十指像金刚杵一脸懵逼,哪怕像金箍棒又有何用,还能当孙悟空? 第29章 换招牌 兽蛋儿既已被洪范拦截下了对自己的事倒是不慌不忙。但却对三女孩在工地上的诉说弄得坐卧不安。 乃进城去打探一下。 从江边码头上来便是个城门洞。 此是个方块字之国,到处写字古已有之,于今为烈。且还要字配画,或反过来叫画配字。 城门洞便是写字的一处要地,冷骏每来此都要驻足品味一番。作为乡下人,主要看城乡间藩篱又加了什么桩子没有?作为“知识分子”对这个宣传阵地所宣传的所有内容都很感兴趣。 他已深知这方块字之国凡写在(贴在)墙上——大街墙上和办公处墙上的字,一种纯粹是明里摆样子的,告诉你这些暗里都做不到。一种是下决心做不到也要做它个好几成的,这主要是大街上的标语。 最吸引眼球是年前的三反五反,城门洞口很大一幅宣传画,一个比真人还大的正人君子,宽红脸膛,浓黑眉毛(这像工人),戴四楞四角有檐干部帽,穿四个兜的中山装(这像干部),以粗壮指头(这像工人)指着路人——谁看指谁:“不法分子,你坦白了吗?” 此运动网罗的大鱼(报上叫大老虎)和小鱼虾应难计数,况并非一而了之,与别的运动相叠着还有二次、三次下网。 眼下城门洞口张贴的是“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和“迎接公私合营”大幅标语。看就是下了决心! 二伯将留仙和木洞的两家仙鹤堂药号都关了,在县城开了家仙鹤堂药号,一家已搬到城里来住。 过去街边摆桌刻印章和代写诉状书信的尉迟恭家就住在街上。49年他也进了革大,后在政府机关上班,为一般科员。 他按说成分该是自由职业者,结果评的城市贫民,历次运动并未受冲击。一直是单身。 冷骏小时尉迟就爱逗着他玩,在城里县中住读几年就更与他熟识了。 他先去尉迟上班的税务所,尉迟出来,就站在街边说了几句,现在农民进城找工作已管得很严,要招也是通过合作社的渠道。 说去年第一个通告出的时候,你根本不该听洪范的,走了能把你怎样。亦知张宇、封土、四妹与他家的错综关系,说至于你走了老婆、父母亲会被如何,穿小鞋,也是多余的担心。 知其工作和处世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未再提钱婉容她们的事情,笑着说了句后悔药吃不得! 来仙鹤堂店内只有二伯妈一人,二伯和伙计都参加中药店、布疋店、木货店等的全行业公私合营游行去了。 与二伯妈在柜台侧面的方桌边坐着说话。 “我一路都听见在敲锣打鼓,放鞭炮。” “欢天喜地嘛,未必搞得哭兮奶呆?”夏茹在丈夫面前也未必会这样说。 便说前几日县上私营煤矿、纸厂庆祝公私合营都没有打腰鼓,一路上喊口号,队伍没精打采的,所以才请的腰鼓队。 冷骏笑道:“何叔和县腰鼓队的关系很好。” “你也晓得?” “听四妹说的,她说县上成立腰鼓队,是从隆鑫绸缎庄买的做服装用的绸料,买得很便宜。当时封婶还没有去腰鼓队,封婶参加之后,腰鼓队越来越红火,连省外都请去打……” “因此服装要好多套,面料都找隆鑫绸缎庄买。而且腰鼓队的人自己买布也爱去鑫绸缎庄买,你说关系熟不熟? “欸,四妹没跟你讲何一休卖给腰鼓队的布,卖便宜了,何太太跟何一休赌气?” “没听她说过这些。我晓得隆鑫绸缎庄原是何婶父亲贺家的二百年老店,顺康雍乾嘉,道咸同光宣,乾隆年间就有了。传到何婶父亲贺爷爷手上,何叔叔早先也不知在哪里跑江湖。 “贺爷爷看上何叔聪明能干,加上古文学好,会吟诗写对,贺爷爷也有这方面爱好,便把他招为了赘婿。” 夏茹笑了:“所以,其实何太太才是店老板。” 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何太太对公私合营心头很那个,上月政府专门开资本家和私营店主家属会,她想不通,会上都在揩眼睛水。我怕她出事,开完会,我还去绸缎庄坐了会。” “呃?” “小气包子!这几年为了店里各方面的应酬,她也经常跟何一休吵,说花多了。只有封李氏不同,凡是店里进了好看的绸缎,何太太都要送一截给封李氏。 “其实封李氏根本也穿不出去,四妹可以穿,但也没见穿过。 “她顶多就是想起拿出来看,摆一床都是,披在身上,照着镜子前头后头比,好像这样也就算穿也穿了,戴也戴了。” 冷骏笑:“你看见的?” “莫说,硬还让我碰到过一次,摆一床的东西,对我她放心。 “既有何一休和封李氏这层关系,你二伯还担心政府拿架子不接申请,还要考验个一两月,因为酒业协会和煤炭窑的申请都还在一直考验。” 冷骏耸着鼻头——这倒不是在嗅什么而是不满和厌恶:“原来事情还复杂,又要号召,申请了又还要拿架子,考验来考验去。唉!” 二伯妈听见远远的腰鼓声说:“游行来了。先在城隍庙集中,东大街往西大街,绕半个城然后到政府。” 他走上街去看二伯他们几个行业申请公私合营的游行队伍。 领头的腰鼓小方队着装缤纷如蝶,十六人组成四纵四横,甩步齐整,时或纵起跳下,一路漾起欢乐轻尘。 这群封李氏调教出来的腰鼓手果不一般,十六张腰鼓看起听起都像满街鼓棰掀动,鼓点声密麻麻而又节奏清晰顿挫有致,十分震撼。 带动整条都整座城都热闹沸腾起来了。 腰鼓队后面是一张张二人抬着的红地金字、白地红字门扇大小的“双喜”牌匾,成一线纵队向前推进,每张牌匾之上都有一道比街道窄不了多少的红布条幅,在灰黑色、杂色街道与人流上展示风采,真个是“红雨随心翻着浪”: “布疋店全行业公私合营” “药材店全行业公私合营” “木货店全行业公私合营” …… 游行队伍突突跳动的心脏随后而来:皮面写着“申请书”的上百个硕大的红纸信封的方阵,被店老板们用身体顶着一浪推一浪地向前进。 将这些红纸信封比喻成目前的心脏真是名符其实,无节律地摇晃也就是颤动,运动时快时慢,偶或暂停。 这些双臂张开端着申请书的私营老板们几乎没有西装革履、长袍礼帽的人,穿着大都是阴丹士林或青布褂子,西式裤子,脚下布鞋。在正视前方的情况下脸被红色庄重、追求进步的申请书遮完了心里小算盘还是有的不然心脏跳动得不会这么慌里慌张。 扑面而来的气息居然让小兽嗅出了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画面,感伤乎浩瀚乎,这可不是小兽所能参透的,毕竟无甚阅历。 心脏跳动后面是店员和工人队伍。这一年多来一直在开会学习,其中反反复复讲的主要有三个道理:劳动创造一切,资本家剥削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工人现在成了新时代的主人。 前两条理论上有这么回事。大家所在乎的最后这一条,目前还在写意阶段,需要走着瞧。对襟布褂,甚至还有皱巴巴的西装,西裤或中式掖腰裤子,个别嘴里还叼着半截烟屁股,拖前搭后东张西望。 开古董店的自怡子和他捧着的大红信封成为这支红雨随心翻作浪的游行队伍的最后一朵浪花。 这家伙有点不安分,不像别的老板那样鼻尖接触以申请书为自己脸面了,而是像伙计那样东盯西瞧。 是种心不在焉心有旁骛心在九天的东盯西瞧,目光与就站在路边的冷骏挑逗的目光搭不上。 冷骏只好打了个响指。 兽蛋儿响指也堪称一绝,具有金属声和穿透力,而同时又“肉肉的”很悦耳,他脸马上就转过来了。 “老叔!祝贺祝贺!” “是的,向前进,向前进!” 脸转过来的还有走在前面的何一休,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冷骏叫声“喂喂!”。 冷骏知他有事,只好一路跟着,到了县政府门口,门口外已安好一张铺了桌布的桌子,桌子上摆了麦克风。 腰鼓停下。队伍排列肃整,唯劳苦功高的腰鼓队员在活动筋骨。管商贸的廖副县长当着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的面,祝贺大家纵马奔驰,跃进了社会主义的大门!然后店主排队上前交申请。 申请书做得太大,只能摞在地上。 何一休跑到冷骏面前:“你明天到我店里来一趟!” “呃?我今天要回去!” “多呆一天!” 口气和目光都带命令式,只得点了点头。 “何叔,你们算早的?” “早?” 掏个火柴盒递给他看。 却见盒面的火花是风行的“蝶穿牡丹”,下面小字赫然入眼帘:公私合营苏州火柴厂出品。 “宁为鸡头不作凤尾,城隍庙出发前都还不晓得今天会不会接我们的申请,接受了在这小地方算是个鸡头,哈哈哈!” 冷骏凑趣:“所以还请起腰鼓队来打,这批腰鼓队员是精华哟,打得南天门都听见了!” 何一休笑道:“听说封李氏教打腰鼓,是你跟县上推荐的?” “不是呀,是厌书对异局长说的。” “厌书?封李氏自己说是你推荐的——好不说这个了,我想你来,就说是世侄我要雇用你,我好解雇一个店员。那厮自以为就是主人了,居然对我说话大声武气,不听安排,讨价还价。” 一脸厌恶加无奈表情。 他后来便去城里几处张贴栏,看了目前招工的情况。又来到县《群众报》的采编室,想进去攀谈,不料连这里也变像衙门一样了。想起当年闹学生运动时报社之可亲可爱加一条心,恍若隔世——也真正可叫做隔世。还好他十个脚趾未被炼成金刚杵不然回来路上鞋底和路都要被踏成个不像样了。 回到仙鹤堂问二伯二伯妈咋没有放鞭炮庆祝,二伯道: “噢,鞭炮换招牌的时候放。交申请后,大家一起去定制了公私合营的招牌,我的要过两天才取。” 次日上午去隆鑫绸缎庄,见招牌已换成了《公私合营隆鑫绸缎庄》。店门外地上铺着厚厚的鞭炮屑,就像满城的桃杏树,齐向这里抛落花。 伙计忙得不得了,新店打折,扯布的打拥堂。 何一休在店门口与几个朋友作揖唠叨,说小店合营快马加鞭实现,未来得及通知,怎么就晓得了? 一见冷骏便脱身过来:“你封婶和四妹刚才上楼去了,你上不上去看一下? “等你,快点下来!” 他来到店内靠左侧墙的一道小门前,门推开除门边一团光全黑。这是条上楼去的甬道,需开灯,有拉线开关。尽头是上二楼的楼梯。 门外他就嗅到了异样的气味,门推开更是如涌如溢。四妹丁香花的气味儿,将他心弦拨得美声悠扬上升于脑际,但还没来得及心怡情迷,一种晦暗的霉菌般的不祥气息便已经充胸塞肺,他顿时就被浓浓的悲剧氛围所笼罩,丁香花抒情的声音还是在一团漆黑中撕开了一绺儿天窗,也使他好呼吸好抓握住那一绺儿丁香。 异样的兴奋促使他故意不开灯大步走了进去。 甬道尽头处的四妹对来人只见一团魅影,可青梅竹马的熟悉是打了烙印的,浇灭不了的。 娘叫她下楼时她的头脑嗡嗡嗡心里慌张张脚儿煎急又打晃,现在一下子便头脑清醒精神振作步履坚定起来,因为看见个大猎物了,从小就垂涎的已忘在脑后既送上门来还是先将其斩获吧! 她心跳加剧战鼓擂,从太阳穴至颈项、腋窝热腾腾趁热好打铁,冲几步喷出口恶气便忽地出手,闷葫芦将己与他都罩进去先用拳肚上下鼓捶其肩,此开胃菜过后便左右开弓地擂击他的胸膛, 这番迅雷不及掩耳一时间似乎没完没了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其实也就是个白驹过隙的短暂,将从古至今古今中外痴情女对负心郞之重如山阔如海的积恨发泄殆尽。 而他也不躲闪,姿势还像在说你来来来,你打打打呀! 可说是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痛快淋漓的挨过打,这场毛毛雨令小兽所有的毛孔大张,令毛细血管膨胀连下面也意外膨胀起来了,好羞耻啊! 这勿宁说是从她口鼻中喷出的热气带千种万种滋味将他捆绑淹没造成的。 四妹甫一收手尚未来得及说话,他休眠的意识本能地在抗拒而心里蹦蹦跳跳的偏要,十指金刚杵将她席卷起来,横起又倒过来,再横起,风车似的转圈子,而她好受用呀,将身体收缩起来,恰恰容得在这窄巷子里旋转。 这几秒钟就像经年累月一样。 停了四妹还趴在肩上:“何婶把门关起,有声音,现在声音都没有了。你快去把门弄开!” “死丫头!”封李氏在楼梯上骂,“你叫的何叔呢?” “何叔忙,先不要喊他。” 答未竟,冷骏已来到门边。 他在甬道里玩四妹的风车时就是在悲中取乐。 他尚在布店外,甚至还在路上就嗅出四面八方的死亡味道,他真是痛苦无语。 将手指头插进门槛与门板之间那点儿缝隙,天才晓得是他的指头缩如绣花针还是他的五指金刚杵游刃有余,一下就将门轴从门斗中拔了出来。 第30章 挖地界 夕阳西下。封土从区上开会回来经过田间,便叫合作社社员提前收工,干部留下来在地头开个会。 区上洪范布置把土改时做的地沟田埂挖掉,将小块的田地合并,为将来实现机械化作准备。 封土刚一传达完,地头就嘘声一片。副社长王金山道:“土改做的地沟田埂,是根据各家界石来做的,那界石咋办?” 洪范会上虽没有提到界石问题,但意思已在不言中,既然地沟田埂都挖了,田土连成了片,以利将来机械化耕种,界石立在中间做甚,当跘脚石呀? 而且就算界石不挖,把用作分界走向的埂子挖了,界石光杆司令立在那里也起不了作用。 这一步是封土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或说他作为土改时的光杆司令对土地甚至金钱等都没啥兴趣生活走一步看一步很少做什么未来的打算,占据他头脑比较多的是李洪四所哼那些咿咿呀呀的戏曲和人生“言子”。 从他散淡的人生态度来说,什么地呀界呀这些都是无可无不可,而从义气角度说他也能把众人的立场当做自己的立场。 但此时此刻非硬挺过去不可了,军令如山只能进不能观望。 “你问这个问题,有啥子问头?” 王金山反问:“那你说的就是挖?” 钱武、张滑等作业组长都道:“挖了咋记得?” “挖不得!” “不能挖!” 语中喷着肺热和唾沫星子。 封土沉住气刁钻反问张滑:“啥子还记得?” 张滑对封土的神态和口腔感到恶心,气堵在胸口,不得已叫出了一句最强音:“封土,你你,他妈是个痞子!” 他说过就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害怕被捆起来,还好,封土只是猛一记耳光,把他下巴打得几乎错开,从地这头滚到那头。 封土当过船工,虽然从当掌犁之后就少于肩挑背磨,手掌还是相当有力。这一掌打过后手掌并未放下,目光喘吁吁地将众人都扫视一过。 他这里有个保险系数就是冷骏,知道冷骏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他,还会给他梯子下。 冷骏因洪范说开合作社长会他必须参加,且会前会后还确实另眼相待地跟他研究文件,而他自己也想了解一些情况,所以每次封土开会他都一起去了。 他因为不是队干部此时只在远处坐着。背后便是瓜子缠。 而勇士张滑也给大家树立了榜样,封土打他不可能每个人都打。 王金山追问:“他若是要退社……” “我没有听说还准退社。” “那按土地分红……” “分红?”封土重复一句,面带着傻乎乎实则高深莫测的诡异的笑容。 洪范成立合作社宣传大会说的土地、大牲畜入股分红从来没有兑现过。 上面其它没有兑现和不是那么回事的话多着呢。 张滑、肖继光、李洪四等六七人或手拍自家大腿,或拍腿边的瓜子石,拍大腿拍得肉皮疼,拍石头拍得冒青烟,这是冷骏远处所见,疑是土地老儿筑室在此,太上老君的风水宝地嘛,拍在他的脑袋瓜上了,也在帮着鸣不平。 冷丁冷骏脑子里又还跳出了著名的诗句“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这可是把地沟看了,大腿拍遍,无人会,眷土意! “挨?!这样说起来,正府发的地契就不管用了? “龟儿过去邻里间写个字据都几辈子管用!” “干脆地契都交了算?!” 封土是当宰相的料,肚里能撑船,刚才打人是为撑面子而偶尔用下狗头宰。 待大家吵嚷过了,方悠悠道:“至于土地证还管不管用的事,洪区长会上没有说。 “过后有些社长跑去问他,他把眉头皱起,扯东扯西,就没得人问了。 “所以你们刚才说的挖不挖界石,根本没得人问。” 他便问大家还有意见没有?环顾众人都变成瘪了气的皮球,只有李洪四鼻孔哼一声:“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你说我是小人?” “我只敢说你是小人,我还敢说哪个是小人?” 封土就连耳光也懒得搧他了,一笑了之。遂交待回去先给社员吹一下,不要想不通,明天行动。 这事土改他在大学时就料到会发生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样快而已。后面瓜子缠渐渐起雾,冷骏感到置身事外,从今后发生的许多事,他都是个局外人。 看着这群开会的,像神仙在打仗。 他的头脑已经空荡荡,失去了地还有什么呢?整个世界都是一团虚无,这团虚正向着一个比它更大的虚无进军将会叫你摸门不着像那八阵图八阵图还有定则虚无既有此称很大程度就是随心所欲还要厉害得多呢! 现在他脚下就是虚无,一跟斗就到了东渺河边。 他既拿定主意要当局外人心头却又窜起火苗身体燥热难当,皮肤皲裂奇痒,视眼皮底下口鼻黑毛如茵,抖抖身子,浑身长毛破衣而出,哎呀我变成了野兽!一双鞋子脚爪撑不起就像两只船。 乃索性将兽就兽,将船拿来顶在头和尾椎上在石上四足而立,引颈长啸。 他平素说话便有轰雷声会觉得是立体感的低音提琴过了还有余响。 啸声贴地而起如冻雷惊笋,飘转久绝,属引低回在东渺河和瓜子缠的雾面激起阵阵涟漪。 瓜子缠的雾居然膨胀起来了,漫天弥野,这还从未发生过。 次日一大早,田野彩雾迷茫。雾气裹着的一轮红日,如独眼巨人的巨眼,观望这片混沌的世界。 封土出工哨如响尾蛇在雾中梭动,任务奇特哨音都变怪了,半天除前天开会的干部外只拘来了几个地主。 在红色巨眼久盯之下,变薄的雾中出现些树桩,这当然不是树桩,田野哪里有树、哪里有桩,大家都明白。 封土揣着愤怒与好奇疾风般冲去寻视,原来是一些人,各自在自家田里,顶着石块,或立或坐。 雾将人脸半掩,头上顶着自家盖了大红鲜印的土地证,防风吹落了,压上石块,鲜红之印章却透过石块而射出,是鲜血染红的。 解放战争中烈士的血,土改中地主的血,把土地证左近的雾都浸润红了,连那个独眼巨人的目光都没有这么厉害。 所以封土等晓得石块下面压的是土地证。 “反了反了!” 钱武昨晚在女儿开导下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不紧跟形势不行,跟着道:“还好,没有提刀弄棒。” “敢!” 封土将袖子一挽,对王金山:“先挖我两家的!” 王金山没奈何舞动锄头,挖向他们两家地界上的界石。 钱武等也过来共同挥锄。 界石挖出撬翻,封土又挥起锄头背去砸,并对将锄把支着下巴、腋窝站着隔岸观火的人喊:“来呀来呀!” 地主赵正就站在他旁边,心想这是你叫的,不砸白不砸。 吐泡口水在掌心,搓了搓,上前一阵“呯呯嘣嘣”,界石应声开裂飞溅、残渣四射倒成了几块。 大家接着又去挖作为地界的土埂。 这道打过永久烙印的田埂经两家几年来的悉心爱护已增高变宽,杂草封垅爬藤缠绕。还有田鼠窝,蜥蜴窝,小动物们已经在此安居乐业了呢! 这时那些躲着抽烟的为了不被扣上落后分子帽子也都从雾里钻出来了,大家面对这肉墩墩像有生命的土埂都有些不忍,似乎比挖那界石还更难下手。 封土率先垂范将锄头从锄柄上挖落两次——这主要是他锄头平时少用的原因,大家于是七手八脚横来竖往也数不清有多少手和脚齐努力,挖得土块草根如弹片横飞,很快便将几条宽宽厚厚茁壮的土埂送进历史垃圾堆。 毗邻是冷骏家的田,浓雾中似有一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封土看像是冷骏。 不由嘀咕:“硬头黄?”心里有些发毛。 那其实是一把锄柄朝下倒插着的锄头。 “哈哈哈!”雾中传来一阵笑声,却是洪范来了,已如封土一样,在田间周游一圈掌握了情况。 他见田里雾中站着的刘翁,刘翁七十多了,小名叫狗娃的儿子子是区上干部。 “你站在那里像根木桩,站累了没有?我派人去把狗娃叫来,叫他来帮你站。” 刘翁听了就拔腿上来,趁此来到他面前,双手取下顶在头上的东西交给他。 洪范推开道:“很快办敬老院了,到那时再说吧!” 他从封土口中了解到此刻按兵不动的原因,:“叫他父母来挖!” 玉瑛就在人堆里。她下田去拔锄头,锄头纹丝不动。 “玉瑛,你连锄头都拔不动?” 封土自己去也拔不动,口里道:“吸住了,吸住了!” 季仙正拿卷纸从镇上往家里走,被前去叫他的人带来。他手中纸卷是欲带给儿子看的。见了忙说:“我来我来!” 纸卷欲放下,被洪范拿去。 季仙这辈子虽干过地里的活,但从没下过田。他于田埂上将衣袖卷起,长衫下摆亦卷起塞在腰间,疾腿蓄势弯曲,好腿向前一伸。 刘翁叫道:“没脱鞋!” 他右腿已跨进田里,溅起大股泥浪。 刘翁等躲闪过了。洪范正打开《关于继续贯彻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在看,泥浪射来,脸上挂起胡须,纸上都是麻子点点。 正待对肇事者季仙发作,封土亲自过来给他揩拭,四指弯曲捏着衣袖口,将手腕部分的衣袖伸向他水流滴嗒的脸上。 这连旁人都看得出封土是为了给季仙打掩护故意做的。洪范连忙道:“算了算了!” 季仙运力气如在残疾左腿中打了枚钢针,拔腿走向田中央,只用单手便拔起倒插的锄头,走向田埂。 玉瑛道:“你不会,我来!” 他大笑:“从小看到老,看都看会了!” 向着田埂挖去。 “挖得好!” “好力气!” 观者在加油。玉瑛拿过封土手上的锄头去一同挖,人们能看见雾中奇怪地凝聚着的人状的两团热气。 今天是星期,出工哨响起后冷骏都还要与妻缠绵个多小时,甚至一上午都不出工,这也无人管他。 今天的事已与美娟说过了,封土刚一吹哨,冷骏便下床蹬上裤子。 美娟雪白膀子拉住:“呃……”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再舍不得,毕竟丈夫离开才是上策。 “哼,洪范不是对你说过,合作社成立了就放你走?” 话题出口,两个便谈论了一会。口说这手又在弄那,想到就要离别了又来施展轻易不施展的绣花针功夫,美娟要死要活之际已是红日满窗,无窗帘,他只好悻悻然下了床。 出门发现依然漫天弥野的浓雾,人们在各自的田地里,或坐或站,头上盖了鲜红印章的土地证和天空中那红色巨眼一起把雾都浸润红了,这一朵那一朵这一片那一片,根本不是树桩而是雾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觉得这幅波澜壮阔的图景自己与有力焉,便爽朗地笑了起来。 笑声如遍天空金箔银箔金碗银碗在雾中叮里咣当传播,碰着人的耳鼓整个头部都成了它的共鸣箱十分清爽地嗡嗡嗡响。 洪范问:“一大清早!哪个没事在笑?” 都知是哪个在笑也包括洪范,只有他才有这种笑声,只是从未听见他笑得这样狂。 这笑的人走了过来。 封土觉洪范与他之间要点燃战火,赶快插在中间向冷骏叫声:“贤侄!” 他怎么会叫贤侄,从来没有这么文绉绉地叫过! 已笑够了的兽蛋儿心里莫名地盘踞着悲剧的氛围,实际上天地宇宙就是一种悲剧氛围。 他这时心里一暖,不好意思地抹了抹仿佛是笑出来的泪珠,笑着叫声:“封叔!” 又碰响了几只金碗银碗。 洪范上前:“你这家伙,神经太不正常!” 也就不再眷顾和留有余地:“你现在可以走了,你走吧!” “谢谢洪区长,后会有期!” “不要你说什么谢谢!哼,乡里不划右派。否则的话,眼前发生的事情,扣在你头上正合适!” 冷骏一愣,对其所言知之甚少,未答腔。 洪范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在帮他回答,他脸上似有云起云涌,山峦飘浮、摧折、沉降,摧眉折腰,宽阔无疆,纵深几代,而这其实只是冷骏在瓜子缠絮帽所见景象的雪泥鸿爪。 洪范顿觉自己矮下去了,乃至如土委地,强撑着,心里大叫奇怪、真是奇怪! 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冷骏进城便先去看异老师,见他正在一片乌烟瘴气中收拾衣物。 大院中一溜儿站了些等着遣送的人,戴博士帽的、打领带的、穿长衫的、穿马裤的、穿中山装和学生装的。 均灰溜溜背着铺盖卷儿,背后插双胶鞋。手上提着网袋,网袋里是书和漱口盅牙刷毛巾。 异士卓一夜头白,变得伛偻委琐。冷骏进来,他竟像吸入了仙气,顿眉宇轩豁,骨骼清奇。 愤慨道:“余来此世上,何神气之前踞而后恭,脊骨之前直而后折也!” 将手中一只吃饭喝水的白瓷盅,向地上掷去。冷骏拾起又被掷回地上。 冷骏如小兽趴下道:“师何往?请先受学生一拜。” 异士卓将他扶起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狼藉的床沿。 “异老师,您……右派?” “都是说话造成的。至于我,局里将牛雨田的名字划掉后,我自己不凑数,谁来凑数!” 愤愤将手中装箱的帽子一扔,冷骏一个鱼跃用口衔住,跪立起双手递还老师。 “此帽将伴我终身是也!” 哨声锐起。异士卓披发趿鞋:“我便去了。” 院子一溜儿提着行李卷的有些也认识冷骏,凭窗赠言: “要装瞎子!” “要装聋子!” “要当哑巴!” 异士卓却道:“呵呵,你的命硬啊!你不一样,不要怕,!” 目送着异老师等去往牛棚和农场。 只得将房间略收拾一下,从书架取了些书,将铺盖卷解开重新打过,背起锁门而去。 第31章 甲骨文与香菌 钱典将乡公所印信钥匙交与工作队并向张宇队长告辞后,就进城住到教书的大儿子钱牧家去了。 这天,他的佃客姚忠、计生找到城里来了,是为退押的事。恰好钱牧夫妻也在,忙让进屋里。 二人站着不肯坐。姚忠向钱典说道:“钱、主任,找钱娥退押,她说没钱,张队长亲口说让来找你。”边说拿出了张宇亲笔写的字条。 “减租退押”是土改的前奏曲。各地情况不一,有的并无“减租”这个环节,工作队来就成立农会、诉苦批斗、分田地房屋。退押则不可少,“押”是“押租”,农民租佃土地时交的押金。 各地“退押“政策措施不一,有的这实际就成了佃农向地主“挖浮财”。 这情况也确实复杂得很。因押租数额并无固定标准,这主要取决于地的好坏,租地多少,及主佃之间的生熟和亲疏关系等。 有利于佃户一方的是押租通常还有利息,在当年交租时从谷物中扣除,简称押扣。 田租为一石(10斗),佃户给地主挑来一石谷子交租:“还我的押扣哟!”地主:“交九斗就是!” 佃户所交押租种类繁多,近代更有银两、银元、制钱、铜元、法币、金圆券、大米、稻谷、菜籽等。土改时人民币已成唯一合法的流通货币,折算颇为棘手,甚至不可能——除了主佃双方“好说好商量”。 如将所有货币押租一律折成大米,市场米价也是波动的,你按何时的米价来算? 退押从来就有呀,佃户不再租了,地主就得退押。但这与土改退押完全是两码事。 过去是单家零户,佃客与田主间的私事,现在是工作队一刀切。 佃客报押金时二石报成五石,三石报成十三石,不准地主开腔,不讲约据。乃至退押运动发展成无序的挖浮财行为。 时钱牧夫妇也在家。二位都是老佃客,虽现已当家作主,进门时仍客客气气,媳妇倒开水,都忙说自己来自己来! 你客气我更知趣。钱牧将妻叫进屋里商量,又将父亲请进去说了,得到首肯。钱牧乃将妻子的的几样金银首饰,租田多的姚克多一点,租田少的计生少一点,给了他俩个。 姚克、计生都是半边屁股坐在凳子上一直在回答钱典关于村里的问题。接过东西后还又说了会,才笑眯眯去了。 有日尉迟恭来访,见他正在看甲骨文。甲骨文自从世纪之交被发现之后,有过几次发掘和研究的高潮,现已是冷门矣。 尉迟恭道:“先生精通小学、篆书、金文,现又研究甲骨文,莫若治印,定是一流之辈!不虚度日,而且还有几个闲钱使。” 他便也笑道:“哈哈,那我就做你的老徒弟吧!” 便开始学刻印。尉迟送他刻刀、石料甚至象牙。他做学问有时被浮上来的心事打断,学刻印时聚精会神,刻到右手食指破皮,竟被他学成了。 从此租个临街的铺面,每日大半个白天,在那里刻印和代写文稿。 他因为自负将润格定得高,来找他的并不多。他无事仍坐在那里研究甲骨文、金文。 他既专心痴迷于学术研究,解读未破译的甲骨文和金文,且依据甲骨文、金文以探讨商周时代的宗教神话和礼俗。他写信给科学院和大学要甲骨文和金文的拓片和现有的研究资料,人家查到他两次名震天下的历史油然而生敬意,竟都给他寄来了。同时,对他写的论文也给予发表。 公私合营中尉迟这类“个体经营者”都被纳入了合作社。但他已六十多了,所以就还是让他独自经营。 他作为知名人士去省、市参加过几次和文化有关的会议。 中国报刊先实行了横排横写。继之,报上发表《汉字简化方案》,标志着文字改革正式开始,废除正体汉字和使用简体字。再后,又公布了《汉语拼音方案》。 对这些他都愁绪满怀如鲠在喉怒火中烧,儿子对他打过预防针,这又何须儿子他自己还陪过杀场知道十来年的一套,初次开会他一言不发。 诗社早没了,但几诗友还偶尔聚聚,他只用诗歌讽喻,抒发他对触动中国文化根基的文字改革的反感。 第二次会上,可能是会议主持人觉得一致的同意太单调了,且显示不出本地在这方面的水平,专门点了他的名字,客气地鼓励他大胆发表意见。 此文人之通病矣,经不起领导给面子,他那装聋作哑的既定方针就此失效。 闷葫芦开口,先只是神色平静话说半截,渐至侃侃而谈,再至声色俱厉而又逻辑清晰地来个竹筒倒豆子,几至于“声讨”。 过后朋友问何以至此,他道是害怕这次说了就无下次,索性通盘端出。 发言中大谈其文字改革的弊端,称简化字为“邪体字”、“邪不压正”云云,搞改革的学者是些不学无术的“文化流氓”,云云,云云。 这当时在会上,竟没引起什么。 到后来,才作为“定时炸药”,引爆了。高压之下,连诗友自怡子、江鸣久也把他的牢骚诗端了出来, 然而他并无什么公职,帽子最终没有戴在他头上。 他成为一条漏网之蛇。建言的热血冻结在冰凉的身体里,时或盘在树杈,时或蛰伏在路边草丛中瞪着眼睛观看各单位的批斗和勒令劳动,不时被踢上两脚。 物伤其类,他这才将过期的报纸找些来看,知今日之垂头丧气者,在鸣放的春天里乌鸦嘴儿,八哥调儿,云雀片簧儿热热闹闹,而弋人早弯弓张网以待矣 他仍旧用研究金方、甲骨文来打发时间。忽一日,好像还觉得他经受了历次运动的考验(这可是要政审的呀),给他送来了文史馆的聘书。 是寄给中学教书的儿子钱牧转的。老头儿接聘书的手在打颤抖。上次出现这种状态是秀才揭榜时,连当选县参议员和受任镇长,他都平静得很,甚至很藐视所任之职。 他不完全是兴奋激动,而是对命运莫测的一种彷徨甚至恐惧感,这种大喜实悲的感情古已有之那是官场,民间几人能领悟到? 儿子本也不赞成他老了还接受公职,怕出什么问题连累后人都受影响。与父亲对视:“福兮祸兮?” 父不语,儿忽又想通透了:“爹,你就去!”在侧的儿媳与儿子已有默契:“爹,去了,争取把钱牧也调到市中学。” 钱典之前已是赫赫有名的古文字专家,成了市文史馆的头块招牌。第二年钱牧就调到了市一中。 钱典这还并没有“疯”,他疯是得知自己的书《圆丘考据补纪》要出版,从市里写信告诉冷仲仙,于是原诗社的冷仲仙、江鸣久、何一休、自怡子、尉迟等七八人相约来祝贺。 在餐馆把盏畅叙间又商讨将《圆丘诗》付印的事。酒后夜深,大家直送他到家门口。殊不知他转身之后并未进家门,而是穿过巷道。这文史馆内还有点地盘,特别是还有条小河,他没走多远就栽进了小河里,河水不深自己爬了起来。因受凉感冒发烧而在家中躺了好几天。 四清来了,城市叫“大四清”又称“社教运动”。历史问题复杂,又对于文字改革大放厥词的钱典,运动一来业务屁都不如,无论馆领导和来的工作组都将他四清烈火烧向他。 他叫做识趣又不识趣,从之前运动中受到教育又没有受到。唉,死脑筋就是死脑筋,这如同花岗岩磨成粉也是花岗岩一样! 他在检讨和受批斗中,除了承认当伪镇长有错,罪该万死之外,还承认了出租土地、剥削佃客有错,其他嘿嘿,要他认错没门。 这两年“双百方针”又如春风吹拂着报刊的版面,他也就不识时务还胆敢引“百家争鸣”来为他反对拼音和简体字辩护。 免不了挨斯文的其他馆员搧耳光,再被不是馆员的其他人踹翻在地,旋又拉起,连拖带拽地向外弄,罚在草地上拔草。 连星期天也在四清开会学习。 怪不怪,他“高知”待遇还是有的,并没有取消。 他作为“高知”,一月有四张政协食堂的餐券。每张餐券三荤一素,都是小碗,三荤的肉加起有二两,不光是猪肉,并有鸡鸭鱼这些。 可带家属,钱典有两个孙儿,于是一次带一个孙儿去,一月便只能去两回。 这是本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餐券就要作废,钱典请病假,带读小学的小孙子去政协食堂。 他请的病假并未获批。文史馆监督他劳动的人员跑来当着孙儿的面骂他,并撸袖做要揪走他之态。 他站起指着剩的两小碗对孙儿说:“给哥哥带回去。” 食堂的人本不想言,到底还是说了句:“按规定只能在这里吃呀!” 他便操起只小碗来扣在来揪他的文史馆人员脸上。另一人想躲没来得及,也被他扣了只小碗在后脑勺上。 这二人边骂还不忘把地上和头上的红烧肉和小鱼儿用手帕包了塞进荷包里。 这晚他被关在文史馆里没回家。不知他是怎样“越狱”而出的,就失踪了。 钱娥土改后守着分剩下的二亩多地。每家每户都差不多,差别在于有的是分得的,是胜利果实,无人知道这是个套。 两兄长都说干脆撂在那里,进城去吧!当时还没有城乡间之樊篱,铁板钉钉的“户口”,分之为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 可地撂在那里怎么办?荒芜?送人?疯了吧! 丈夫在她心目中是座山,跟他私奔前只觉他好风流,在一起才觉他处处了得!既是未登科的武状元,又精明能干懂生活会经营。 后来所提的亲她哪看得起。 她生娃儿后皮肤和身段都没有起变化,儿子都十几岁了,她看起依然年轻。 加上她日子再苦都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光光生生。她自来喜欢在头上插朵花:雏菊呀,栀子呀,蔷薇呀,孀居后依然如此。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李洪四经她所居巷子,总爱哼一句“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 听得吧? 这家伙对人对事无不带有戏谑和调侃,且不管他,没有恶意就行。 换成别个经常在她门前晃过,口里还哼呀说的,早给他两扁担了。 李洪四还爱当着她哼这几句:“红粉佳人休使老,风流浪子莫教贫。” “大抵选她肌骨好,不傅红粉也风流。” 纵是人多,在开什么会,眼睛也没看她,不说她说哪个,还真把钱娥捧上天去了。 人道:“李洪四,你流清口水呀?” “打干呵欠呀?” 她并不领情,一听李洪四唱这几句,心里就骂:“老不老关你屁事呀!” 风流浪子总使她想起丈夫,嗯嗯就这四个字,像如意在心尖上挠,浑身酥麻,都过去十几年了照样会背转身去,不让人看见自己抿嘴要哭的样子。 其实除耿直外,她心里也不是没有别人,她那曾为耿直怒放过的心花为了他会阴悄悄开放,像那夜百合一样。 冲向她的妖女之说不知从何而起。妖氛妖雾嘛,多半与起雾的瓜子缠有关,有人看见她走进瓜子缠里去,不然就是从瓜子缠里面出来。 这些人连进去抓奸的勇气都没有。 抓什么奸,她一个寡妇独自进出哪怕守到天黑都看不见有男人尾随或先导于她你抓什么奸,你不要自己被人抓奸。 年青女子都把她当圣女一样崇拜。 但与他从来没在此碰过面。也并没有约定了不要碰面。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去之前愁肠百结,离开时心情就会开朗一些。妖女就妖女吧,只当成耳边风。 砍头就当风吹帽呢,何况说是妖女,就当清风入我怀。 她在被捆时的表现加重了妖女之说。 说声捆她不会自己把手放到背后去,民兵得使点儿劲才把她的手拧得过来。 那年还是各家单干,为支援抗美援朝号召多卖“购粮”,(无偿交国家的公粮之外,农民再按国家定价卖粮食给国家,这叫“购粮”,与公粮合称“公购粮”,是农民必做的功课。)主持者钱武在号召完后,便叫地主富农先上报卖的购粮数,第一个点钱娥的名。 钱娥说话细声,无人听清她报的多少。 再问她便絮叨起来,还带哭腔,大家听不清也猜得到她不是说没有就是说没有多的。 钱武大发雷霆:“把钱娥绑起来押乡里去!” 应声走出两个民兵,用麻绳缠在她的两条胳膊上,拽着她走。 她虽然被捆得直不起腰,因为没有压她的头,她觉得自己没有犯法,硬把头抬起。 同样也由于没有犯法而挨捆,伤心至极,大声抽咽,泪水糊得一脸都是。 会场批判她的口号喊得零零落落,有气无力,倒是李洪四哼呀哼:“何物不为狼藉境,梨花和雨更霏霏”,声音很突出。 钱武不知他哼的什么,才没有扣帽子,甚至把他也捆起来。 接下来在沉闷的气氛中,报购粮数的声音一个挨一个,直至会终人散。 实际上钱娥并没有被送乡,出会场走进小巷就松绑让她回家去了。 加入合作社时,因为政策强调是“自愿”,钱娥便一直不愿入。这可能与土改留给她那两亩多田是爹传下的有关系,农忙时两个哥哥都会回来帮着干,入社了就全凭自己挣工分。 她有天赶场回来,被两个民兵拦着:“有人检举你搞投机倒把!” 她镇静地说:“我没有哇……我就卖了鸡蛋和草鞋,打斤豆瓣回来!” 她刚说“没有哇”就一左一右在捆她了,是在挣扎中把话说完的。 社长王金山尽管出此下策,到合作社办公室把她绑松了不说,还派个妇女做饭给她吃,并守了她了一晚,以防出事。 第二天她捺过入社手印后才回去。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王金山藉此带动了好几家“不自愿”户入社。 实际对付“不自愿“户还另有他法,譬如政策供应的化肥农药之类没你的份。凡“好事情”都轮不到你头上,反过来“坏事情”如无偿修水利、修路之类——就不必多说了。 公社为办伙食团,要求各家毁自己的锅灶。 钱武、孙尖先到她家里检查,见还没有毁。她要求先烧柱香,钱武说你烧! 她点香后在灶前磕头,口里絮叨说灶神爷灶神婆…… 孙尖说妈吔,她不是在咒我们呀!就将她捆起游街。 她每回被当作反面教员侮辱,但过了后的第二天,她偏还要打扮一番,把头发梳光生,在脸上扑点最廉价的痱子粉,还要插朵白花。 一般都认为她是故意要气整她的人,其实不然。 她征粮那次挨捆,模样儿在李洪四唱词中宛若梨花春带雨,其实她心里绝望到极点,就在喊耿直,你好狠心,你不来救我呀! 松绑后她想死沿途也没有可死的地方。 她觉得手都遭捆断了,走路一瘸一瘸,下狠心回去就吃川乌。 川乌和草乌是剧毒的中草药,药用其块根,说吃了不生疮害病,晚上不起夜。 这当然吃法有讲究,要得当。所以农村家里往往都备有川乌草乌。 她此外还有点小小遗憾,目光也还在搜寻,一朵小白花。 耿直,你救不了我的命,你给我点化一朵小白花,我最后再为你戴一次,哪里有朵小白花? 视野模糊,满眼泪花就凭直觉走在回家路上,兀自傻乎乎的四顾在寻找着小白花。 这样途中才没有赴死。 跨进屋她就嗅到一股异香。 钱娥跟母亲一样恪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古训,以支撑这个垮杆乡绅家庭的最后一点尊严,小屋从来就干干净净。 但梁柱虫蛀朽坏的气味、墙脚和柜子脚潮湿的霉臭还是穷酸家庭进门就有的。 即使这样,进门便有股异香仍未转移她的注意,她想到的就是死。 她径直走向柜子,先翻出那件耿直的短衫,尽管大许多她要拿来贴身穿上,夹在腋下,右手去掏放在柜子底下的川乌。 这两样到手后她便在床沿坐下,喘口气儿。 这时,因为心情太灰暗低落了吧,畅亮高亢的香气一下子占领了制高点,令她一振,心想有香气为我送终好哇! 可哪来的香呢?她把门窗尽量打开看。 其实她已嗅出这是什么香气了。 她首先就查看墙脚,咦呀菌子!沿墙脚一线齐整排列着戴棕色、灰色帽儿的菌子。水缸边还更多。 按说就是菌子中的极品松茸、鸡鬃,也闻不到多少香气的,这些菌子就是怪,好香呀!她想既如此我就要炖锅汤来尝鲜,做个饱死鬼。 又想这莫非是些毒菌?那就更好! 随着鲜美的菌子汤下肚,肚儿欢畅,心儿明亮,感到生活还是有奔头,死的阴影消失了。 从此以后说不清什么时候,甚至不分什么季节,她家里就会出现菌子。 但凡她觉得特别倒霉的时候,她煮锅菌汤来慰劳自己,这是百分之百。 第32章 售粮点诡云 县城街头的招工告示中,要求文化程度的只有两张,一张是合作社会计培训班,招小学毕业生。 一张是粮站,招初中毕业生,说明将分配到条件艰苦的山区售粮点工作。 冷骏便去粮站报了名。 这时招工告示虽未明言,实际只招城镇居民,农民自己进城找工作已成记忆。 招工的因见他填的大学肄业学历,便收了他填的申请,叫过两天来听消息。 他便在仙鹤堂住下。过两天去一问,录取了,叫去粮食局上班。 “不是说的到山区售粮点?” 兽蛋儿是对粮食局反感,不愿意也去干征粮一类的事。 桌对面的是个眼镜,透过镜片像看稀奇货一样打量他:“你是个有野心的!” 便说目前售粮高峰期未到,暂时做余粮调查,也可押送运粮船,可选其一。他便选择了押送运粮船。 这日,他在运粮船船头上,见雾霭中隐现一群平顶的山丘,问老船工那是何处。 老船工很惊讶:“啊,你什么眼睛?你说的一座座平顶的山,只是像,并不是山,叫谎粮墩。它在那座山的背后,从船头上,我驾了一辈子船,从没有看见过!” 谎粮墩是本省有名的古迹,年代最早说是黄帝伐蚩尤时的,最迟也说是巴国的,巴军征远粮草匮乏,将军巴蔓子以土为墩,覆米其上,迷惑敌人。 经过两千年,几十个土墩每个都还有一丈多高,底部有房间大小,其上渐颓。高处鸟瞰像盘棋局,既是古迹,又是奇迹。 大山里的官庄售粮点是一座两进院子,门厅摆张两抽桌,开票卖粮。前院房屋除存放粮食外,有两小间用作职工住房。 一间住冷骏和一个叫小丁的青年,一间住姑娘小罗。办公室和郑主任的住房在后院。 买粮的基本是农民。农民秋后需向国家粮站交公粮、卖余粮。余粮指交完公粮、留足口粮后多余的粮食,由国家统购。因余粮由国家定价和购买,二者统称公购粮。 农民交粮,要交好的,不好不收,留给自己吃。往往几十里山路送公粮。 这后来变成了“四粮”,即公粮、余粮、提留粮、战备粮。提留粮用来备荒,暂存大队,过后还要自己贴劳力送出去。 战备粮”用于准备打仗,依据为最高指示“备战备荒为人民”和“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这同样暂存大队。 农民卖余粮后在来年三四月青黄不接时,向乡里提出申请,经审核批准,就可到当地粮站领一个购粮本,以比卖余粮时贵一些的价,去粮店买一定数量“返销粮”。 国家何以不干脆少买农民的“余粮”,以免在干部虚报“丰收”的情况下,把农民的口粮、种子都买去了? 国家这倒不是为了要赚这几分钱,据说是因为家业大了,所以尽量先收上来再说吧! 政府“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农民反正有田野山川,必要时可打野菜树皮的主意,城里人是不可以啃烟囱啃电杆的呀! 并且所谓的“社会影响”也就担心城市,“农村社会”这个词是压根儿就不见诸于报刊的。 而农民打的粮食卖“余粮”后本来就紧巴捏巴,秤盐打油生病还得再卖一点粮,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再想办法弄钱买粮。 少数有两个钱的农民想把肚子吃得撑一点,想各种门道花少量的钱,向没有钱买粮的人要来购粮本。 如此一来,从三、四月起至秋收前,官庄售粮点管的两个乡、方圆数十里范围,来买粮的天天排长龙。 冷骏每天就干这种单调的工作:接过购粮本,划掉旧数字,写上买粮数字和余粮数字,盖个章。 同时抽屉里还有相应的存根,二者核对无误。他再唱出秤粮的品种和斤数,那边秤粮去。 青年小丁和姑娘小罗,一个秤米,一个秤粗粮。有时负责人老郑来和冷骏坐在一起,一个接购粮本,一个核对存根。 这一来,秤粮的就搞不赢了,所以老郑来与不来,对工作效率关系不大。 小丁和小罗,小丁大一两岁,两个很快耍起朋友来了,算天作之合。 这里出铁核桃,壳坚不可摧,山民任它碾落成泥。 这天下班后小罗拾些核桃回来,泥小丁为她敲核桃,小丁用石块甚至用刀背砸,都毫无效果。 当小罗不在时,小丁递一颗给冷骏,涎脸道:“骏哥,你敲破了,我喊你爸!” 冷骏接置桌上,四指环扣,单伸食指头一敲,桃壳便“玉碎”,桃仁裸现,还不摇不晃。 小罗悄悄走来了,站在小丁背后。惊得张圆了小嘴,旋又抿嘴笑着,向骏哥挤眼睛。 冷骏本来算了的,见了小罗如此俏皮的表情,便对小丁道:“喊爸,不然弹个波罗!” 弹波罗是用拇指肚扣住食指,食指甲弹在对方头上,肿起个“波罗”。 小丁虽也看见了小罗,还是赶快叫了一声爸。 并捕捉到了小罗一闪而过的笑容。不说是自己有言在先,反而觉得冷骏在羞辱自己,由尴尬转而产生几分恼恨。 有许多买粮者长途奔波,只买几斤十斤粮食,而粮本上明明还有二三十斤! “唉,这么远的路,又排这么长的队,你咋不多买点?” 冷骏心知对方是没钱,话还是要冲口而出,其实,是意在于你何不设法多弄点钱嘛。 买粮的姑娘抢白他:“哼,你表面怕我辛苦,实际是你嫌麻烦吧?” “我坐着的,不麻烦。”他故意还嘴。 姑娘眼圈发红,正要再还击,后面小伙子帮腔了:“同志,你有工资,对吧?你借点钱给她,她粮本上所有剩的粮,就可以买完了! “同志,你借钱给她,她背不动,我帮她背,怎么样?” 冷骏这时连一个子儿的工资都未见到呢,不仅没有工资,连粮食也没有,是向售粮点借的,吃个半饱。 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对小伙与姑娘挤挤眼睛。他如此真率和善意的脸面,小伙与姑娘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也都能领他的情。 这天正售粮,区粮站站长来了,对老郑说:“开会,停止销售!” 面对老郑略显意外的目光,微笑着说:“你们售粮点升级了,升为粮站!” 已付款等秤粮的几个农民听了,有的神态漠然,可能没听懂,或觉得无所谓。有的掉头去看排队的长龙,带着几分的隐笑。 比较中见出自己好来的劣根性,典型的把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 这些白排了半天队的农民气愤加无奈主要还是无奈。 农村人口经历过50年代初的阶段,城市人口再加57年的阶段,都已经成了服从,服从,再加服从者。这还没提学校的服从教育。有牢骚只能往心里去。 升级与员工工资待遇无关,就名字好听些了。小丁愉快地吹着口哨,加快称粮的动作,几粒包谷溅到这边桌上。 对小丁的口哨觉得刺耳的冷骏忍不住便用拇食二指,将其中一粒包谷弹起,正中小丁后脑勺。 石子而且是很尖锐的石子!秤杆前的小丁回头怒视外面骚动的农民。很快便觉后颈有蚂蝗在爬,粘乎乎的。 一摸是血。欲骂出声来却不知该朝向谁。“老子……妈吔,妈吔……” 小罗在旁边脏话也出不了口。 小罗过来先就瞄了桌上骏哥的手指一眼,这宛若小金刚杵仿佛若有光的手指正将桌上剩下几粒包谷籽在拨着玩,知他是故意惩戒小丁,而且还不回避她。 在将手帕递给小丁时,眼角噙笑地斜了骏哥一眼。 冷骏、小丁每天整理当天回收的粮票。粮票供本县之内在异地粮店购粮使用,及干部县境内出差和下乡用。 此种原始粮票不能重复使用。售粮点将其无论斤两多少,挨着整齐贴在一版即半张报纸上,然后刷上特殊的紫药水,使之作废。 这些贴了作废粮票的报纸晾干就由老郑锁着,待上级粮站的人来了交去销毁。 这晾着的几大张废粮票有异味对冷骏来说是鼻到擒来,更准确说是它自己在当面向冷骏摇白旗看要不要去捉拿它。 他再一看,就看出其中一张的药水颜色不同。 此物在上面拿去销毁前既成废纸,所以大家都不放在心上。他这回多个心眼,发觉那一大张药水颜色有异的作废粮票晾干后不见了。 觉小小单位,此事若不煞住,大家都脱不了爪爪。 “小丁!” “呃?” “手脚杆净点喽。” 小丁以诧愕和不解的眼神看他一眼,没说话。 这天正逢老郑不在。小罗的父亲来看女儿,父女俩在厨房里做了几样菜。 天黑小罗父女俩请冷骏和小丁一起吃饭。小丁神通广大上街去弄了一瓶酒来。 冷骏想到事情并未了断,借着酒意就在桌上掏笔写了“下不为例”几个字,将条子推给小丁。 小丁故作矜持之际,小罗将纸条一把抓了过去,看了还他。 嗟呀成了是非之地,便对父亲说:“爹,你累了,先去睡吧。”就带着爸离开了。 这里小丁将字条捏在手里,出去一趟回来,将一卷粮票塞给冷骏。 冷骏不接,而是用指头在他手腕上敲了一下,粮票落得一地都是。 小丁沉静地一张张拾起,对面坐下:“骏哥,你很有心计,还以为发现不了。可另一方面,又差心眼。 “你写的‘下不为例’我收捡着。可以解释成你写的保证。” 冷骏笑神经触动,顿时就要倾泻出一阵欢乐的快板了。小丁也看出了他脸上已现春风的波纹,待到山花烂漫时自己就会太难堪了,垮掉了。 赶快将脸一阴扑簌簌来点寒气:“哼,真到了那步田地,是贫农儿子腰杆硬,还是伪军官儿子腰杆硬?” 冷骏不觉把头点了一点,佩服其有心计,把我的成分都摸清楚了。 噢成分论大行其道有年矣!他恍然看见窗外现一胖汉,袒腹露乳,屁股下群山玉碎,胸腹前阳光尽墨,众生无不骇视。 胖汉笑如弥勒,冷骏便也如法炮制,既已开笑,就率性把多年累积当笑未笑之人和事通通笑个够! 乃“咯咯咯”笑得不可遏止,致使杯盘乒乓,梁尘起舞,人前踊后斜,房屋架构东偏西倒。 走去硬灌小丁的酒。 小丁本意是要破罐破摔,来与冷骏一搏,冷骏忽笑得醉里乾坤神魂颠倒,出手不知轻重,大出其意外。 只得以笑相抗衡,笑蹲下了,酒泼在脸上,翻舌头出来舔。 冷骏乃便叉开五指,扣住他天灵盖一提。 小罗闻声跑来,见冷骏掌上五指如小擎天柱,亮晃晃夹一猴头,吓得尖叫一声。 冷骏因此回过神来,松了手。 小丁拣条命,并不知道。 他脑筋一转,顺势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骏哥,呜呜,你不知我们村,统购得好厉害!把十几户粮多一点的,弄起来‘熬鹰’……” 他说不下去了,不断拍打糊满了眼泪鼻涕的腿,拍得液体四溅。 兽蛋儿终归还是副糍粑心肠,不是看不破他的夸张和故作姿态,是不想看破,便安慰道:“好啦好啦,又不是你们一个村。” “那熬鹰……” “多的是。” 小丁迅速冷静下来,把眼泪拭干:“多的是,怎么我没有听说?” 又眼珠一转:“放心我不会揭发你!” 膝盖像安了弹簧,咯噔站起。 冷骏笑之闸门又欲大开,盖好滑稽呀!结果口未大张,喉未咯咯,鼻却壅塞且酸。 眼也来凑热闹,桌上一灯如豆,成了许多豆豆,充塞天地。 只得出去将大把鼻涕擤了,泪水揩了进来。 小丁却已斟了两杯酒:“骏哥,再来!” 冷骏坐下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酒杯:“这是杯毒酒。” 小丁一惊,差点失手碰翻自家酒杯:“骏哥,你乱说!” “小丁,这杯酒,你只要喝一口,我就干了,如何?” 小丁骑虎难下,暗忖我喝一小口,关系不大,更不至于死。 “好,君子一言既出——” 将酒饮了一口,递给冷骏。 冷骏一口干了,放下杯子。见小丁唇浮笑意,注视着自己,乃道:“你何不叫——倒也!倒也!” 小丁对冷骏以江湖上歹人下蒙汗药之腔调,嘲笑于己,大为光火,放肆道:“骏哥,你好镇静,好幽默,砍头就当风吹帽! “我知你心系民间疾苦,你放心,我将来还会到这里来祭奠你!” “哈哈,区区半杯酒,你说得这样严重?” 语竟,觉肠胃似有一窝儿小火苗在烧,一窝儿小黄蜂在螫,紧接着更有许多把刀子在寸磔起来了。 依然镇静坐着,对小丁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我俩缘分断矣,你今后好生做人!” 那个只抿了一口的腹中已是翻江倒海,五官扭做一团,弯腰以手抚着胸口和脖子,“哇”地叫一声,转身走几步都来不及,“哗啦哗啦”吐了一地。 兽蛋儿肚内鸣声如雷,急起如厕,那些火苗儿、黄蜂儿、刀片儿訇然而下,通通都拉进茅坑去了。便觉丹田温热,肚内如清晨蓝天般清爽。 过来看时,小罗正用炭灰撒在污秽上,用扫帚打扫。 小丁趴在凳子上,上半身时不时还在抽搐,嘴里还在干呕,已有五六条舌头挂在下巴上,液体滴嗒,粘滋粘巴,芝麻酱豆瓣酱,却是呕出的五脏六腑。 后这些舌头都缩了回去,他还像僵尸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拂晓时,冷骏向郑主任的房间走去,欲将辞职信从窗缝塞到桌上。 经过小罗窗口,她总是闭合的窗帘却是拉开的,花花公子不禁站了下来,不是窥视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好享受哇,如五月的花满地蔷薇清新淡雅再加肉肉的气息这可是自然人间千万亿气息中的至味! 他并晓得小罗只穿件薄纱衣站在那里,差点拔不动脚步。 “骏哥!”小罗在窗户里叫了一声。 当他走出街口时小罗追了上来。 她这么快已打理清爽,梳对搁在胸前的短辫,薄衫飘飘欲举,身材杨柳婀娜,杏仁眼美目盼兮。 喘息着,手指拂着脸上散乱的发丝:“骏哥我要跟你走!” 兽蛋儿想着的是这怎么可能!心里却咚咚在鼓掌,甚至从颈项到腋窝都热得发烫。 说出来的还是很理智的话:“小罗,这怎么可能!” 女的立即又退而求其次:“不可能,那你不走嘛!你走了,查出来,正好怪在你头上!” “我不怕。” 这也是小罗意料到的回答。区区三字有万钧之力,这男人真有钢躯与神智,正因为如此她才下了这个不计后果的决心,哪怕餐风饮露,哪怕流落街头,我都愿意! “你不怕,那你就可以教训他呀,不走嘛!” “小罗,我走,其实不为这个。” “我晓得,你是嫌凼凼小了,那我跟你走!” 他差点要点头,差点要说好,差点要把她抱起来扛在肩头上。要一起走那就像这样,那才叫潇洒。 但他没有。 他对知音小罗永远都难以释怀。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同心之言,其嗅如兰。 第33章 孽缘 风丰山清冷之渊入口广阔千里,莫测其深。 渊内山长水淼,从一处山脚下伸出块巨石,如大鹏之翅平行于水面,是雷公磨霹雳处。 此石春夏明净,有新磨痕,秋冬渐生苔秽。 这日耕父游历至此,睹此石之阔,数倍于天耳山平石。心乐之,倒下便睡,很快进入黑甜。 自冬至春,脚前轻涛拍岸,鼻息所致也。 及夏,雷公携具来,见之震怒。意发霹雳其必成焦末,踌躅再三,只好别处磨霹雳去了。 钓星随后至。 钓星为寻找丢失女婴,破千年昼伏夜出之习,化成一只黑羽、有冠、凤尾之大鸟,顶烈日、冒毒焰持续向西北飞,抵达此处。 她强睁双目俯瞰,见渊潭浩淼如海,峰如列刃,水如镜面。 绝壁横生一巨石,凌驾渊潭之上,绝似茵梦湖梦中所见,遂落下。 她双目被日焰灼得红肿如桃,是六桃之士也,岂止胸前之四桃!乃盘腿闭目坐于石上。 良久觉筋骨舒缓,目疼减轻。 仍未睁眼,猛觉怎么嗅到了婴儿气息,且越来越多。 噢!婴儿的气息各不相同,无论多少她都能区分出来。她来寻一个叫“钓星”的女婴,却嗅到了这么多婴儿的气息…… 正当她惊惶诧异莫名之际,如石之点穴、指之触痒,手臂被触碰一下。 耳边响起青牛重浊、粗迈、压抑之声:“殿下,这,是张石床。” 忠心耿耿之青牛本可以角一触了之,画蛇添足说这一句,便演绎出一场以死相搏、哀感天地之孽缘。 钓星将眼一睁,见身侧睡一长大男人。瞬时羞得无地自容,直欲挖个洞跳下、或撞死才好呢!乃急跳起。 耕父黑甜梦觉,看见钓星,慌忙翻起鞠躬:“啊呀,殿下在此!小子不知玉趾赐临,望殿下恕罪!” 钓星纵有冲天怒气,已难发泄。面通红,膝发软,站立不住。 耕父见她浑身颤抖,表情难以名状,惊讶道:“殿下你、你……”上前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耕父虎胆龙躯,然其除自家姊妹,几曾与一女子对面而立过,不由手足无措,额冒虚汗。 钓星觑此,想他定是知罪,方如此,我就是自刭,也要先问罪于他! 乃稳住脚根,几番张启樱唇,终是羞愧难当,说不出话来。 青牛将此局面看在眼里。只得从帝女背后蹒跚走出,哞声如闷雷:“耕父,你好大胆!你可知罪?” 耕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向钓星长揖及地:“殿下,不敢动问,在下做错何事?” 钓星之舌顿然滑爽:“耕父,你这贼人!你掳走我好多小儿,你把他们藏在哪里?” “这这,在下斗胆,真是冤哉枉也!殿下辱降若为寻小儿,寻就是了!” 耕父言毕,又长长一揖。 此雷公磨霹雳处平坦光滑,寸草不长,藏只鞋都难。 “需要寻么?” 钓星恶狠狠问。话才出口,发觉自己还待在他卧榻上,几昏晕。 她在此万念俱无,四大皆空之际,摇晃站稳。略一定神,便将蓄着长长指甲之并排四指,猛刺向自家咽喉。 “叮玲”,青牛角拨开她的玉指,如鸣佩环。 青牛又顺势用角兜着她的腿弯,一挑,将她抛起坐在牛背上。 帝女起死回生缓过神来,将手拍了拍。 俄顷,便从四面八方跑来了许多白胖活泼柔韧万分的红肚兜娃儿。他们翻着筋斗,跑来跑去,将巨石及紧邻山壁翻了个转,从巨石背面和山壁底下掏出些小鞋儿、小衣服、肚兜儿、纽扣儿。 吵着闹着:“快来看哪!” “寻着了呀!” “这里有好多!” 耕父大怒道:“寻着了什么!皆尔等之物,竟来栽赃于我!当心一脚扫尔等下水喂鱼去也!” 钓星手中拿了几样,发狠道:“你何能耍赖!这些都带我孩儿的气味,及我宫室器物、帘毯的气味!” 更还有她的奶味,这虽说不出口,却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一枚。 她星眼圆睁、柳眉倒竖:“耕父,你这个狗、狗……”不知何故一个“贼”字总说不出来。 耕父叫屈道:“哎呀,殿下,这从何说起!” 红肚兜娃儿们叫声雷动:“抓贼呀!抓贼呀!” 将他扭着并堆起罗汉,令他躯体膨胀了一倍。光耳朵上就吊了许多个娃儿,荡秋千耍子。 耕父岂可动粗,只得任其胡闹。 钓星既见证据确凿,如此下去终不是事,对红肚兜娃儿们道:“行了,你们下来,都去吧!” 众红肚兜娃儿齐聚向她行个鞠躬,道声“呜哇!”便一溜烟散去了。 “现在,你只需说出,孩儿们在哪里。”青牛赶在钓星发话前哞哞。 帝女暗自愧怍,自己心有所念,尚未能言,青牛便说出了。 刚才耕父身上压再多的小神子都没事儿,陡然安静之后,窒息感才袭来了。 他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触摸不着的沉重压迫。钓星服饰虽变化万端,衣领却只在低领、超低领上打转。 她此次不幸穿的超低领,耕父恭敬地低着头,青牛背上的钓星四桃便刚好挤满他的眼眶,连鼻孔都堵塞矣。 耕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时困窘无计,喘息吁吁,脸色白去红来。 钓星正傻等着耕父回答。青牛只得再发闷雷:“耕父!你为何不直视殿下的玉颜,你真无礼!” 老秀才已修行万年。其跟随帝女日久,臀背厮磨,不仅能参透钓星内心,还能参透她的骨髓。 就是说,对于帝女的潜意识,其获知如探囊取物。 老秀才洞悉帝女看似放荡不拘,骨子里却很贞烈,她既已与耕父同榻,她只能是耕父的人,不然她只有死! 难怪她心如汤煮,情绪这么复杂,否则她只需拔下头上簮子,就可在耕父身上留下一万个窟窿,耕父岂有还手之力哉! 青牛此语使耕父一震,只得将头微抬,恭迎帝女脸蛋儿盘踞眼眶。 这较之那四桃的压迫并不稍逊!还更沉重,这因帝女眼睛会说话又不会说话,目光千万种,他头皮发麻浑身上下都有蝎子在叮咬,差点就要喊出“公主恕我”来了! “耕父,你有大过,当罚去帝女宫充当杂役……” 开弓没有回头箭,老秀才停了停,但无法察看帝女的脸色,“一年杂役,以赎罪衍。也就是当一年管家!” 帝女面孔由赧颜而迅速变青。自有帝女宫以来,从未有成年男子踏进去半步。此牛真是我的钻心虫,竟敢为我做主! 他是觉得我在这块破青石上坐过了,我就,我就变贱了…… 她痛苦得五官扭做一团,她直要赏老秀才一个嘴巴,但她手迟迟举不起来,在等耕父的反应,尽管自己没意识到。 耕父深疑又做的是白日梦,乃拔下发簪,将簪刺入手臂,好痛!乃散发一阵狂笑。 笑止,向帝女拱一拱手:“殿下,恕小子狂言了。” 转向青牛:“老牛,你背得动这张石榻否?你须先将这石榻背进宫去!” 帝女赶在晕死之前,挥掌猛击青牛头颅。她这一击青牛如何禁得住! 青牛头骨都已破裂,还蹒跚驮着主人,旋蹄而去。 雷公获知此事,恐钓星哭诉于帝,即刻发送回许多小儿,帝女宫内热闹非凡。 但过了不久,雷公又依然故我。 唉,帝女不仅不识数,还不识多寡。 钓星风丰山清冷之渊受辱之后,立誓不是己死,就是大耳贼亡。 寻思己死较为易行。先投湖,无论绑石头与否,绑多大石头,总飘在水面。 她便又悬梁,锦绳断了两次。第三次她用白绫系颈,十分稳当。 然玉体悬空后,觉身轻如羽,唉呀,我本是只鸟! 她乃任性地像只风筝在梁上荡来荡去,室内泪落如雨,她变做了一片雨云。 “卡嚓”,一只牛角刺开窗纸伸入,挑断风筝线,将风筝接住。 “大胆!”钓星抱着牛角吼。 老秀才垂泪:“公主何至于此!且公主既为帝女,倾东海之波以难淹,竭举世之绫以难悬。便是雷公倾倒满车霹雳尖,亦难伤公主之发肤!” “哼,就不信!” “公主,恕小牛大胆!公主金玉之躯,何苦为那个大耳贼……” 钓星不等听完,早已浑身乱抖,急呼彷徨:“快快与我拿下此牛,戳为肉泥!” 老秀才隔着窗,屈膝行礼,转身蹒跚而去。 彷徨赶来道:“殿下,您听!” 帝女听见狂在呼叫:“咣咣,茵梦湖!茵梦湖!” 帝女乃泛舟茵梦湖上,渐渐入梦。 狂鸟自作主张:“茵梦湖!茵梦湖!公主欲惩大耳贼,该用何物?” 钓星星眼睁开。 狂改口:“茵梦湖!茵梦湖!公主欲全名节,然万计不能得死!该用何计?” 钓星俄便远行,少顷入山。脚下香径,百花竞秀,蜂蝶乱飞。 见一石室,室门半掩,落红满阶。 进有幽室二,皆有光明。 内室坐一弱女,意甚闲淡。抬头惊问:“何方仙姑?” 钓星傲慢挺了挺身子:“你竟不识我?倒要请教——你莫非是落花仙子?” “非也,小女子是——啊呀,仙姑止步!” 钓星忽闻侧面呜呜有声,猛见壁上一尺许长剑匣,剑已腾出,犹未离匣,而寒光灼灼。 钓星将欲转身,猛觉我不正是来求死的么?求死得死,幸何如哉! 乃急跃离地,张臂迎上,像只鼓胸展翼之大鸟。 白光嗤嘘,而颈项已觉冰凉,乃仆毙。 头在数尺外,发散如墨菊。已是另一只眼看着:那便是我,好,好!我已去了也。 梦醒,体已汗湿。视匈前蟠桃,一个不差,我还是我。 侍女方打个盹儿,揉了揉眼,重又荡桨。 唯觉梦中之境,太过逼真,上岸问老秀才:“此头是我头?” “是,”青牛坦然,“然瘦了三分。” “否,我头已离体,焉能接上?” “殿下,小牛大胆说,如此甚好!” “此话怎讲?” “殿下孽债已偿,殿下又恢复娇嫩清白之身了!” 钓星哽咽流泪,复又作色:“你若再戏弄于我,我把你舌头……我问你,那是何处?那女子是谁?” “山荫道之落花洞,女是落花洞女。她墙上那柄剑,叫鱼肠剑。”老秀才湖边修行万余年,可看见湖中之梦境,故一气道出。 管革寓居龙虎山道观。这日一青牛抵门入,塞满小室,他急抓一小凳退向墙角。 青牛四膝跪拜,报了来历。 “既是帝女宫内神牛,快请起!” 青牛伏地道:“直待上仙允诺救公主于水火,小牛便起。” 管革对钓星前去清冷之渊这段公案,已从耕父口中知道大概,想与此有关,乃道:“不知公主有何急难?小子又岂敢夸海口?虽然,当尽力为之!” 青牛乃起,将钓星如何前往清冷之渊,误坐耕父之卧榻上,羞愧难当,又如何与耕父结怨,数次寻死未得,及茵梦湖获梦之事,详细说过。 耕父对钓星因在巨石上坐了一坐,便生羞恨一事,毫无所知,自未对管革言及。 管革不禁感慨万端。 青牛乃道:“耕父大仙自是超凡脱俗之上品人物。公主守贞以死节,也是千古烈女,烈女千古,难得呀!” “啊呀,神牛之意,莫非要在下将这柄鱼肠剑取来,献与公主,好让她自尽?” “非也,正相反!小牛知此剑乃神物,熔不化,锤不烂。故为防公主自尽,只好将其投诸由墟之大壑,令其永不能再现于世也。” “此计虽好,然此剑我等也难靠近。九妹在阳世之日,只有她来找姊妹玩耍,姊妹不去找她,原因便在于此。” “更好!更好!” “神牛此说……”管革已究知青牛之意,故作惊诧。 “剑虽毁弃,而公主心结未解,为下策。故小牛说更好……” 管革微笑道:“神牛要叫我如何做呢?请尽管说。” 言毕跳窗出去,向园中扳几只青玉米进来,递向青牛口中。 青牛谢过,和泪咀嚼了,说道:“小牛大胆狂言,惟有一法,可使公主性命、节操得以两全——小牛不敢说。” 訇伏在地。 管革扶起:“尊意即已道出。然欲成此事之难,又非取那鱼肠之剑,可以相比较。” “小牛请献一策。” “神牛欲献何策?” 青牛乃举前蹄于地上写“怀梦草”。 管革看了微微一笑,稍加沉吟后,便点了点头。 青牛顿欢喜踊跃。 “哎呀,你且慢,且慢!”乃令其以腚作首,慢慢退出去。 管革送了青牛几步,转身便见十哥琴高站在门首。 管革抚掌笑道:“我知户外有人,那只神牛将室内塞满了,进来不得,却原来是十哥!” 琴高笑道:“府上好大股骚气味,我们就不进去了。” 顷刻,二人到龙虎山顶坐下。 琴高道:“我也正为五哥之事而来。这几晚我连续观察天象,均有异况。今天便为五哥起了一课。” 管革笑道:“不用说,五哥定是命犯桃花!但不知是好桃花,还是坏桃花?” “这好坏不可囿泥于当前,而当以大运论之。我观天象,五哥之大运无碍。故五哥这个桃花劫,无论走的好运还是坏运,都是最难得的!” “怎说坏运也是难得?” “我们弟兄中要说相貌堂堂,五哥为第一。然其从不近女人——这以十四弟之见?” “是未解风情也!都说他缘分未到,未为尽然。” “甚是!他历经此劫,即便走的坏运,也便解得风情。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来年春三月,他自然就会去撞桃花运,还怕不好运连连! “呵呵,如此一来,散播人间的瞌睡虫也少了许多。不惟对五哥,对人间之青年男女,也是上善之举呀!” 第34章 地仙地姑撞南墙 祝鸡翁养鸡常山之南,于二树腰间搭屋居住。 祝鸡翁鸡有头领百余,皆取名字,各领鸡群。暮栖树上,昼放散之。 欲引呼头领名,依呼而至。售鸡集上,卖鸡及蛋,往往置钱而去。 人怪异之,以衣锦者鸡笼捉鸡,给其值,他或返钱,鹑衣者或不返,传其辨人有术。 乃有传言,谓富人得返其值者,锅里煮的鸡,会跑到邻居饭桌上去。 穷人未返其值者,锅里的鸡,舀了又有。此小神子做派,祝鸡翁亦然否? 有乡绅为母祝寿,做百鸡宴。祝鸡翁卖鸡返其值。乡绅乃遍邀村民,拒礼金。 已嘻,祝鸡翁不以衣貌取人,汝自为之矣!县尊有闻,叹祝鸡翁移风易俗,胜树碑立坊远矣! 穷汉范进中举当日,抱一生蛋母鸡在市上出售,邻居夺鸡一扔,你已中了,还不快回去!鸡扔进祝鸡翁鸡笼。 后祝鸡翁以鸡百只奉贺。人疑之,答无他故,缘尔。 常山虽浅,进山也有数十里。土改时来数人,核查祝鸡翁财产,见他土地、房屋、耕畜、农具、存粮“五大件”均无。 睹其存有半仓谷糠,似不好称之为存粮也! 且无余钱——钱都在如愿处,祝鸡翁未吱声。 祝鸡翁置桌凳于树荫下,调查既久,几人移动凳子,“扑扑”头上均着了鸡粪。 移还落粪方止。互相尴尬傻笑,无敢仰头上望者。 临走买鸡,祝鸡翁欲返其值,几人摆手拒之。途中发现已付之款,居然还在囊中。 几人谨记传言,将钱给了遇见的叫花儿。 祝鸡翁的鸡在成立副业合作社前,就因征税一事,退出市场。 那天祝鸡翁合该倒运,头只鸡他未取值。 人告以有税收,他第二只欲取值,见对方露出包药,疑买鸡做药引子,又未取值。 第三只正还价,税收员来了,他便拿只鸡抵税。 税收员当他行贿,厉声垢骂。他不服顶撞,鸡笼遭踢翻,鸡飞于市。 祝鸡翁提空鸡笼奔窜,遑遑如丧家之犬。 昌容居常山南,有瓦舍数间,舍前舍后遍生紫草。 出瓦舍前行数百步,山下城镇即在望中。 然生人来访,却不容易,纵使于山径上从早转到晚,也找不着瓦舍和紫草。 紫草用不同煮染之法,可染出红、蓝、紫诸色布,经洗不褪色。 然每批紫草当用何法煮染,不尽相同,须得昌容告知买家。 昌容卖草与染家,得钱以遗孤寡。 有亲王慕紫草之名,欲用来为妃嫔及将士染衣。 听传闻紫草遍坡皆是,然寻访者往往迷路,便出动一万士兵,漫山推进,果然寻获一坡紫草,干净割去。 后染出的布如同酱油煮的,只可做为女人裹脚。 亲王盛怒之下,发兵前往问罪,这支队伍在山中转圈,月余方出。 不敢复命,各自四散。 土改后组建各种副业合作社,昌容闻之以手加额,道甚幸甚幸! 上级派往联络的工作队知其难寻,带了铁锅、粮食等。然刚进山,就见昌容在山腰招手。 其中有个会写歌曲的,望见昌容立处五彩缤纷,呈紫草能染的各种颜色。 噢咦,真不知是苍天这一粒咳唾落在紫草中而有了紫草神昌容呢,还是同个地方先有了昌容然后才遍生的紫草。 他便唱道: 太阳出山照碧崖, 天上彩霞落下来。 不是彩霞从天降, 合作社庄稼满山崖。 太阳升起闪金光, 朵朵白云过山梁。 不是仙女云里走, 合作社姑娘在放羊。 此歌韵味悠扬,很快得以传唱。想当然之造歌法从此也就推广开来行遍大地! 昌容将人员领至房前一茅亭。 茅亭桌上一壶茶,十多个杯子,正合前来的人数。大家虽诧异,亦未多言。 斟茶时一壶茶随人喜好斟出不同的茶味,众人这才神色活跃、咭咭呱呱地议论起来了。 工作队长便宣读建立织染合作社的决定。昌容听了即表拥护,言已有图纸在此。 将图纸展开,指点这里便是紫草区,这里是工作区,这里是休息区,及原野、花园、饭堂等。成员是工人又是山野村民,劳作后一直吃到点灯。 他道:“合作社数十人足矣!‘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愚意成员尽可自由来去,他要走,不可挽留。不走的,也可轮流外出度假,想去哪里都行!” 工作队员们初甚惊讶,除非是外国人,哪有这样丢开文件,自己说一套的! 后便听得入港。待他讲完,鼓掌道:“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已在你口头和图纸上兑现了!” 队长皱眉摇头:“照上级规划,合作社初期可能是数十人,如你设想。 “但国家经济不能像小脚女人走路,之后,也许很快,就将建成数百数千乃至上万人的大厂房!” 昌容失色,觉道不同不相为谋,圣哲之言何其言者谆谆也欤! “呃,这就与我无关了。这山上的紫草,不过百亩。” “扩大种植规模!” “然紫草并非种植……” 队长打断:“而且,合作社不能办在这里。厂房车间摆不开不说,就说用水……” “你这道泉水,将变成洗画笔的水了!”有人笑道。 “不,它太细了,流的会是墨汁!”又一人开玩笑。 昌容徐徐道:“这是多余的担心。用紫草的合作社,流出的水洗衣、做饭都行。” 队长道:“早知先生乃出家修行之人,超凡脱俗。若不适应集体生产和生活,不勉强。 “仍欢迎先生入社,当副经理和技术顾问。另外政协对先生也将虚位以待。 “呃,秋天里,我们将会来采集紫草的种子,请予指导和配合!” 昌容不应。工作队尴尬离去。 昌容后来便打点起所有之物,住到绵山去了。 如愿以八哥祝鸡翁、十二哥昌容皆不事积蓄,时居常山,帮二兄料理。 其凡跟随做买卖,必将所得钱之十一藏着,回蓄罐中,所蓄以千万计。 某日,昌容见有独腿少年,路边呻唤。给钱不受,问所欲者何,答愿得如愿,相搀回家。 昌容颇诧异,如愿之名,世人不知。此乃小神子因与祝鸡翁斗气,暗中指使。 昌容乃呼七妹,如愿至。 “此少年要你搀扶于他,你可速去速来。” 如愿搀其回,则小康人家,有房屋七八间,田十余亩。 此儿与父母挤眉弄眼,母谓如愿:“儿已分家,汝既来,我们当去。” 便离去。 如愿情不由己,抹桌擦椅,下厨做饭。饭菜上桌,然后请离。 少年曰:“卿离,我当如何?” 少年唇红齿白,唯一足,倚杖而行,楚楚可怜。遂与之共餐。 昌容因如愿久不归,与祝鸡翁来寻,适见少年夹菜送如愿口中。 二人进退不是。如愿出见二兄,言饭后将归,二兄唯唯。 进去,少年问与谁语,答与枝上雀鸟。 饭后少年曰家中无薪,如愿上山伐薪。归,见家中有鱼,问从何来?少年答渔夫路过买得。 实则少年有缩腿之术,如愿去,则如常人。如愿晚餐烹鱼上桌,少年又挽留与之共餐。 餐毕,少年曰,卿归去,我当相送。时日已坠,二人相搀至庭中。 少年以手勾如愿腰肢,如愿抬头见少年,唇如红炭,眼含溪烟,情意已迷。 而少年腿脚已健,抱之返内室。 祝鸡翁、昌容看见,昌容惊曰:“此少年有妖术!” 祝鸡翁叹道:“虽然,七妹情愿又如之何!” 二人乃去。 次晨,如愿起,见缸中无米。问少年,答曰家贫。 又见埘无鸡,圈无豕。 则如愿一夜颠鸾倒凤,昨日所见小康气象,不复记忆。 少年帐中叹息,如愿曰:“郎君莫忧。” 伺侯穿衣,搀扶下床。则又忘了少年一夜功夫,岂是残障者耶!少年出,见金币银锭,闪烁堂前。 如愿乃自张罗,不数日,已有良田百顷,房厦百间。粮满囤,鱼跳塘,豕拱圈,鸡飞墙。 如愿问:“郎君尚有何愿?”答愿应答、驱使有人。 未几家中婢女、男仆齐备。如愿渐受冷落,请去,不允。 元旦如愿迟起,少年遽相呵斥。 如愿乃走,少年逐之粪堆,粪上有昨日故岁扫除聚薪,如愿乃于此得去,少年不知以杖捶使出。 故今世人岁朝鸡鸣时,转往捶粪,云使人富也。 偃师之凌虚阁在县城十字街口,是谓隐于闹市。 阁五层,偃师所居耳室,如楼顶长出一只耳朵。人每见耳室在风中摇晃,整楼却不动。 城中耆旧均不知阁建于何时,亦不知此耳室何以晃而不落。近代建筑家慕名来观,均叹为观止,欲辩忘言。 耳室不与楼内相通,以外附之木梯上下。 木梯看着像天梯一样,闲杂人士和儿童有欲攀援者,近前念头已灰,随后连有过的念头都忘了,这件怪事也就从未转化为谈资。 偃师以草偶戏名闻遐迩。草偶纸绘面,或冠或髻,衣以彩缎,驱使机关,一颦一笑,宛如真人。 无论神仙罗汉、文臣武将、农夫樵子、仕女村姑,莫不毕肖,且能使之搏击与歌舞。 凌虚阁天梯两边悬挂草偶,望之若降下天兵天将。 偃师演草偶戏及售草偶,得钱以遗孤寡。 琴高、紫姑、毛娘娘、萼绿华等若来助阵,城里人更是空巷来观。 琴高、萧史、麻姑、萼绿华结伴云游,寻找转世之风生兽。秦吉了、婴勺、捣药亦相跟随。 鸟儿们问:“唧唧,寻风狸做甚?” 琴高道:“乃为鹤仙之事。好待他灵魂出窍时一把揪住,以防他又去投胎,甚或坠入众生轮回之道也!” 鸟儿们边飞边点头。 这日至凌虚阁,见顶楼的耳室已成广播站,窗口安了只大口径的铁喇叭。 播音员是个音调高亢、体瘦如林黛玉般的姑娘,这样当耳室摇晃时,行人才不至于提心掉胆。 琴高等打听后便转至城隍庙。 城隍庙原是小江湖,现已近干涸——地摊、杂耍和叫花儿都清理净尽了。 凌虚阁征用做了广播站后,偃师被允许在此扯圈子,着五彩羽衣操纵草偶演戏。 琴高等与偃师招呼以目。 琴高道:“八哥,弟等为你鼓琴如何?” 偃师笑道:“最好!弟妹乐器,较机关簧片发音,增色就不可以道里计了!” 将他们让进圈子坐下。 麻姑、萼绿华均道姑打扮,虽青衣素颜,遮不住身姿绰约,容貌姣好。 坐在圈内为众人瞩目,然人们总如雾里看花,或总觉风沙迷眼,难以定睛观看。 那些泼皮尽可挤眉弄眼,但要想说话调戏,舌就噫哩哇啦团不转。 琴高从布囊中取出一张琴,递给麻姑,怎么手头还有一张。 人们诧异地互相打量,是否我一人的眼睛花了?继而琴声悠扬,众人如坐春风。 萼绿华将枚玉舌竹簧含口内,纳舌鼓吹。又将一枚放鼻上,以鼻吹气,而不会落下,簧声清扬婉兮。 人们个个笑容满面而又目光若定、屏住呼吸,不自知矣,外人眼中无异流涎歪嘴之属的傻笑。 萧史手里抚弄着箫,迟迟未吹奏。盖因他一吹箫,会有鸟群飞来,人多恐伤着鸟儿。 只得洞箫横吹,鸟儿没逗来,傻笑的听众又都乐翻了天。 人群忽闪开道缝儿,挤进一个穿褪色军服、戴红袖套的人,对琴高等道:“喂喂,你们轻一点!” 众人问:“为啥?” “正在广播通知,琴声太响了,广播声音小。” 人群顿时哄笑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笑什么?你们听,不弹了,播音就清楚了!” 女播音员吐字清晰,如敲梆击缶:“寻人启事,吾弟生于某年月日寅时,西南方向。高五尺四寸,面如暖阳紫玉,声如惊笋冻雷。命硬,无惧明枪暗箭。识者惠告之,必有重酬。信寄某某地。” 人们流露诧异神色,播音站播寻人启事乃头一遭,且播了又播。 有宵小之徒见麻姑手爪,十指如葱。趁大家凝听播音,伸手去掐,竟掐下一丁点肉。女子毫无反应。 他暗中叫声怪哉,将这肉丁捏着。不料肉丁就将二指胶合了,做成个环儿。 回家忍痛用刀割开,后当不注意时又长拢去,从此认命——此是后话不提。 寻人启事播多遍后终于停播,开始播进行曲。 管理员再次出现,并带来上级官员和一瘦小女子。女子神态慌张,指着树枝上理羽的秦吉了:“啊,就是它,这只鸟儿!” 女子是播音员。她正播政府公告,飞来一只黑色长有耳朵的鸟儿,耳如人耳而红,口里衔张纸片。 这鸟儿好奇异,她忍不住去捉鸟儿,鸟儿转一圈飞出去了。 她便又开始念稿,念n遍时被广播站长打断。站长说同样情况外地多次发生,通报过的,不想又发生在我们这里! 这三人对枝头的秦吉了毫无办法,便将注意转向这几个吹拉弹唱的。官员进圈子问:“你们是做啥的?从哪里来?” 琴高欠身道:“我等是弹琴吹箫的,从江湖来。” 偃师道:“所长,他们是在下的弟妹,来此助兴。” 所长道:“江湖二字,社会早就淘汰了。说明是盲流,不在农村劳动,出来东晃西晃。” 转头对管理员道:“都带走!” 琴高道:“且慢!并未听说过盲流罪名,请教这是哪两个字?” 所长便从口袋掏出《关于继续贯彻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欲展开,被婴勺暗中啄一下。 他这只手的前臂就成了石膏做的,马上要与上臂脱节,吓得赶快用另一只手握着,嘴大张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管理员看他一眼,将《指示》接过去。手也被啄一下,全身都麻木了,动弹不得。 幸好表演正入佳境,无人注意他俩的模样。 琴高等离开后,所长、管理员身体才恢复正常。 管理员尚有余勇要去跟踪,刚一抬腿,这半边身体垮下成堆稀泥,当众人的那半边无恙。 连面孔都成了阴阳两半。 他猜中原因,爬着将身体转一百八十度,坐起时半边身体便还原了。 所长看在眼里。岂敢将他的荒唐剧重演,率先向另一方向溜之乎大吉。 第35章 锐意西行 扫晴娘、舒姑、毕方、窃脂锐意西行。 途中由墟之大壑、炎山、弱水均日月不经、鬼神愁度之天堑。 过炎山、弱水需冰蚕绸衣,此衣入水不濡,投以火,经宿不燃。 异鸟飞往北冰之洋,衔取冰蚕茧,杜三娘、毛娘娘等缫丝纺绩,制成冰蚕绸衣。 这次她们匆促启程,并无现成冰蚕绸衣,扫晴娘、舒姑自认女工尚可,乃于途中制作。 她们越过大洲、大洋后,进入一遍黑沉沉无天无地无年无月之域,行了不知其几千万里。 前方一路微茫,断续如线。上下或有波纹涌动,乳白之色,不知是云絮、浪花还是泡沫。 此为冤魂流放之所,是为冤魂耶?乳沫破灭又生,吐泡无穷,如遍空疮痍,她们未忍细睹。 偶有寒风飕飕,如刀枪剑戟,将麻木无感之体,寸寸宰割,痛哉快哉! 扫晴娘衣裙,已处处破损如花瓣飞起,她的薄肤已皲裂淌血。 舒姑衣裙隐现朵朵漩涡,其状各异,如菊,如莲,如幽兰,其实也是风刀霜剑、岩棱棘刺、雀啄鼠啮造成的伤口。 扫晴娘、舒姑低头时或一脸泪痕,抬头时又一脸平静甚至带着微笑。 泪水哪里去了?扫晴娘招来微风,舒姑是水做的骨肉,对她们泪水汗水无也是有,有也是无。 尾羽美丽如勺的窃脂都变成秃尾巴鸟了,变成麻雀了。 她的亮羽斑斑点点,是从皮下沁出的血,连她的喙也因整理带血的羽毛变乌了。 她仍不忘梳弄涂抹,即使在黑沉沉区域也尽量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还依次在姊妹头上涂抹,用从大户人家小姐那里窃来的脂膏:“光光头,光光头!”她的叫声为苦难之旅带来快乐。 毕方这勇健之鸟,其独脚犹如钢爪着地,在狂风恶浪中稳稳挺立。 其翅端如铁钳可抓钩攀援,与独脚三足而鼎。其喙可啄断钢杵,堪比吼的牙齿! 险境中有他这尊擎天玉柱,姊妹们个个能进能退,从容登攀。 其脚爪因支撑这个团队而屡屡抽筋,这个铁汉不但不哼唧,当抽筋如风暴袭来不可遏止时,他立即呱呱鸣叫,甚至跳上一段奇异逗笑的舞步。 细心的姊妹即使看出也不便同情,不便安慰,他不需要这个,她们只能将感动深埋于心。 她们忽闻后有呐喊之声,见沉沉一线,裹千万里烟尘,汹涌而来。 如此气势定非冤魂,鬼耶神耶?她们闪在一边,待大队过了,扯住一落伍的小鬼问:“何鬼?去何方?” 这小鬼一路行来,摔跌滚打,忍饥挨饿,身躯只剩二分之一。 其声细如蚊蝇:“我城隍小鬼,将去往度朔之山。” 窃脂脱口:“啊呀,度朔之山!你们去喂虎呀?” 神荼、郁垒主阅领万鬼。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二神即坐镇于鬼门之上。 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 二分之一小鬼昂然道:“这鸟儿何出此言!喂虎者,恶害之鬼,我们这群浩浩荡荡,都是城隍、土地及本分小鬼,因为拆庙衣食无着,去往度朔之山度日。 “人世称我等为城隍菩萨、土地老儿,我们自然都是从西南之生门进入,有什么虎!” 它躯体被毕方握住,扫晴娘道:“他说得是,快放了他!” 毕方松手道:“快追你的菩萨去吧!” 小鬼临走道:“我看你们,都瘦成了这样。这个像纸人儿,那个我连五脏六腑都看清了的!” 舒姑不由粉脸通红,示意毕方以冰蚕丝将其缚起来。 小鬼受缚前还要揶揄一句:“说人家饲虎,自家憔悴得这样,虎还不吃呢!” 窃脂叫:“喳喳,谁虎还不吃,你照照水!你到了鬼门,将只剩个鬼影儿了耶!” 他俩斗口,毕方听了笑得打蹿,待其笑够,哪还有小鬼踪影! 她们到达这片混沌难耐之境边沿,渐有光亮,清浊分离,天地判然。 躜行有日,晴空忽降瓢泼大雨。霹雳声声,似雷公阵仗在九重天上将鼓擂响。 空中彩虹叠床架屋,如十日并出之临照,如万千鲁班之鬼斧神工,如诸天仙女同描弯眉。 而此处离造成此景之由墟之大壑,尚有万里之遥。 由墟之大壑乃众瀑之城、众水之壑,实为无底之渊潭。八荒之水,由此出之,而水不减焉。 扫晴娘、舒姑、毕方、窃脂为攀登众瀑,将冰蚕绸衣紧裹护身,窃脂在前,扫晴娘、舒姑相跟随,毕方殿后,奋力踔腾。 一个顶着、推着一个,轮番接力,跃起上冲,将道道悬瀑踩于脚下。 如此不知多少时日,将至精疲力竭,方到达众瀑之上。 乃于平静之湖畔,颓然躺下。当其醒来,望着潭中静影,想起窃脂对二分之一小鬼之讥嘲,到了鬼门,将只剩个鬼影儿了耶,险些成了夫子自道! 由墟之大壑上之平湖,连接娥皇之海。湖边横着轻舟,四姊妹喜极而泣。 乃解鸣鸾之舟,张坠玉之帆,握木兰之桨。朝发乎由墟,夕至乎娥皇之海。 帝与娥皇、女英泛于海上,女英抚桐峰梓瑟,娥皇依瑟而清歌,帝答歌。 帝子之宫,坐空明之礁,环无有之墙。列稀世之珍,罗无价之宝。 珊瑚之树,巍峨参天。鱼儿进出,空若无碍。 帝子之车,结熏茅为旌,树桂枝为表。车头置玉鸠,言鸠知四时之候。 然娥皇之海,有四时乎?雪飘飘而不寒,镶花天地。日炎炎而不暑,助长万物。春之时珊瑚花开,海水如染。秋之时海树挂果,香风满天。 此是诱人的终极之海,忘忧之海。此前的千辛万苦已杳,此后的万苦千辛可销。 四姊妹乃捧月桂之盘以盛佳果,持北斗之勺以挹酒浆。 更张明月之帆,趁妙香之风,嬉碎玉之浪,上九重之天。 斗转云开,皆成美图。风移影动,均是乐章。 此时繁星满天,蜜果溅落,海鱼泼喇,身体魂魄在慢慢融化。 远客只要愿意,这里肉体与灵魂漂泊会经年累世,历万千劫,如帝与妃。 光妙的眼神,灵妙的琴指,曼妙的歌喉,而成天仙,噢是此前的千辛万苦修来的果,是斩断此后的千辛万苦的刀。 第36章 伙食团 寡妇清娘家时就是织布高手,女孩时就在娘的示范下,坐在织机前,架子上一排经线,手拿着梭子丢来穿去,脚也在踩,把纬线织入经线中。 这样不知疲劳地做,一丝丝的棉线就织成了土布。出嫁后夫耕妇织,更是勤劳。 她的布纤细均匀,看起摸起都舒服。街上有个换布店,夜里织布,天亮可拿去换钱和换纱,周转得特别快,所以赚头也多。 夫死后婆媳俩经营不善,家业垮了。这好,不然要当地主。 合作化后她就无心——也不可能——织布了,织机“束之墙角”。 食堂时被抬去当柴烧,她未阻挡,只在背后哭了一场。 现独居的寡妇清一门心思在灶台上。 每天将灶台抹得干干净净。她吃饭必先搁两双碗筷,请灶君和小神子用了,自己才用。 灶君也就是髻,为区别其他髻,叫髻清。 寡妇清虽然清贫,蔬菜新鲜,饮食干净,髻清在此出落得苗条水灵。 髻清对寡妇清关照也很周至:灶前的灰,不令藏火;缸里的米,不令生虫;腌制的菜,不令酸腐;悬挂的肉,不令鼠咬。 连出行、凉寒都加以护佑。古语“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奥谓家神),甚是有理! 留仙镇从互助组算起四年内实现“三级跳”,初级合作社升级成高级合作社,现又升级成立人民公社。 初级社既已将土地集中在一起,只剩点私家柴山要归公、入社的大牲畜原说“分红”从未兑现而今也要归公之类“枝节问题”。 所以高级社并未开什么群众动员大会,上级直接下发通知,便由几个初级社合并而成,分配核算单位由也就几十百来户变成了几百上千户。 报纸广播在高调宣传高级社有便于集中力量办诸如修水利、改田改土、机耕等大事优点的同时,还低调坦露了它便于推行上级各种政策,其实这才是主其他的都是次。 人民公社便又由若干高级社直接合并而成。 这时整个时代已跨入沸腾燃烧的岁月,与成立高级社偃旗息鼓只有干部预知,群众昨天还是初级睡一觉起来就高级了不同,成立公社那天开了万人庆祝大会。 人民公社的先进性和威力由一位著名诗人兼学者和政治家概括为“一大二公,力量无涯”的八字真言,这八字真言乃天天在广播中灌输,并在城乡各种标语牌上展现,与过去农村消息只在报上登载一下的情况非可同日而语。 大初指规模大,很快便演进为大字领先,一切都大:大战钢铁,大办公共食堂,大办托儿所,大办图书室,大兴水利,大修公路,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等。 公指公有化程度高,简而言之就是家门口路边的一棵草、一根柴过去归属不明朗,现在属公社。 实行组织军事化(公社叫师),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 劳动不记工分,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时留仙公社各生产队兴起开办食堂,上级早放弃土改那种深入访贫问苦的稳扎稳打方式,而采用布告昭示、大会宣传、鸣锣催促的大呼隆方式,称食堂是农村幸福之源,叫各家赶快将所有粮食、鸡、鸭、猪、铁锅、柴草等,送去集中,并自毁家里炉灶。 人们惊惶聚议此事,善虑者说:“这次食堂化,工作队没有坐大船来呀!” 恋旧者说:“所以说工作队坐大船来,就是要好一些!” 善虑者反问:“你说工作队坐大船来,要好在哪里?” “这这,至少不会搞得你个摸门不着、跟斗扑爬。” 担惊受怕者说:“是呀是呀,合作社合并公社,工作队也没有派大船来!” 智者道:“合并公社,又不关社员的事,工作队当然不坐大船来!” 顶牛者道:“征购粮卖余粮,也不关社员的事?就是粮站来的人,调查来调查去,然后派个数字给你。工作队也没有坐大船来!” 马后炮问:“食堂化小事一桩,不派工作队就搁得平,你们信不信?” “不信!”顶牛者道,“你凭啥说?” 智者接过问:“这个食堂化,是封土说要办,还是正府说要办?” “笑话了,封土,当然正府!” “那这十年间,正府说要办的事情,哪一件没有办成?你举出来!” 举座无声,大家都跌进记忆之溪摸索滚爬翻筋斗呛水去了。 村里乃锅瓢叮哩哐啷,柴草悉悉耍耍,粮食哗哗啦啦,猪儿哼哼哈哈,鸡鸭扑腾扑腾,农民哼哧哼哧将粮食柴草背着挑着,眼斜嘴歪将猪儿羊儿牵着抱着,向生产队指定的处所集中。 家里都空荡荡,很快街上也变清静,只听学校里老师在弹风琴教《爱社歌》: 水养鱼唻,那个鱼靠水呀, 咱们社员唻,靠的公社生产队唻唻唻! 它是社员的家,子孙万代多欢喜! 人人要爱社唻唻唻!人人要爱队唻唻唻! 大河要是没有水呀,那个小河干唻。 集体那个利益呀,最宝贵唻唻唻! 寡妇清如所有长脑瓜的人,暗中留下点粮食,不知藏在哪里安全。 生产队长王金山清查路过,见她抱个坛儿在自家屋里打转,喝问:“你在做啥?你抱的啥?” 寡妇清未及转身,坛子就被人冲进夺走了。念她是寡妇,未抓去游街。 民兵道:“你哭啥?真不识好歹!人家肥猪都交了,你才交点粮食!” “我还交了两只生蛋鸡,两只鸭子!” 王金山道:“赶快检查了走!” 民兵听王金山带赦免的口气,在室内转一圈,没有明显挖动痕迹就走了,任她坐在地上哭。 各家灶台非拆不可,寡妇清家的放了一马。寡妇清还获准将食堂的东西打回家吃,因此众髻逃离时,髻清能留下,为她送了终。 为办食堂,王金山选了房屋当道又连片的魏婆婆等四户人家房子,将四家撵去与别家挤着住。 四家一家打通做大厨房,一家打通做储备间,两家打通做饭厅。 五个炊事员中,四个是家里有势力的,群众选的只有玉瑛一个。群众选她一是她会做菜,二是成份不好自己才不会多吃多拿。 而实际上选她最大的好处大家事先并没有料到,就是别的炊事员饭勺子会认人,她不会认人,到后来缺粮下锅,舀清汤寡水的菜稀饭的时候,她一律都是将桶底搅一下之后,从中间舀。 在有两人掌勺的情况下,没脸面的人都往她这边站。 玉瑛被选作炊事员激动不已,从宣布到散场一直泪眼不晴。 食堂第一顿早餐,计划做花卷、肉包子和炸油果子,几样过去都是做来敬祖宗、敬神的。 炊事员们头晚就去和面,探秘的人群随之而来,被王金山劝离。 厨房灯点亮一会,案板前的欢声笑语才起,屋顶“卡嚓”一声如手榴弹爆炸,碎瓦片“哗哗”落下,案板粉尘冲天而起,炊事员们抱头蹿出。 房屋后檐紧挨着石崖。幸亏魏婆婆只搬得起小南瓜大的石头,若搬更大的石头,玉瑛等性命堪忧。 坏分子魏婆婆被控制住之后,玉瑛等再进场,屋里除轻微锅灶水桶声,就只听得见堰塘的蛙鸣了。 堰塘对面三三两两打灯光牙祭一直舍不得离开的人被王金山挡着不准去现场也就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谣言传了个通宵。 有人说听见西空山的鬼冬哥(猫头鹰)在叫,有人说看见一串流星落下来,出事的恐怕不止一个伙食团。 经调查说这些的都是贫雇农,就没有作为坏分子打击。 次日天麻麻亮,各处已有敲碗钵声,敲了一两个小时。 红日半竿,人们成群结队来到食堂,见这边木桶盛的豆浆、瓦缸熬的稀饭,热气四溢。 那边桌上筲箕堆的油条、油果子、包子、花卷,抓人眼球。 王金山叫声“开饭喽”,顷刻间便消耗多半。 有好心公平的说:“慢点,后面来的人……” 狼吞虎咽的抬起眼睛说:“慢点什么,你看你看!” 只见炊事员源源不断又端出来了。 玉瑛还想做红苕和豌豆面的点心,被王金山劝止了,说你做的虽然好吃,今天大家肯定抢包子、油条吃,哪个吃这些粗粮! 下午饭有烧鸡、炖肉和上年纪的人平生都未吃过的卤鹅。接下来天天如此,比许多家庭过年都吃得丰盛。 试想各家散养的家禽家畜现都关在一起,鸡飞篱猪拱圈,不赶紧都吃了,还喂它们吃的,谁这么傻! 玉瑛等并根据宣传,在食堂外面设桌摆放洗脸盆、漱口盅、白开水,里面设桌摆放醋罐、酱油罐、辣椒罐、盐罐和蒜水罐,简称“三水五味台”。 因玉瑛等的坚持,此“三水五味台”的存在时间倒也不止三日五日。 碗都搁在食堂里。有部分人自制长筷子,不好别在腰上,所以必须回家去拿。长筷子是为了避免去夹远处的菜时站起很累和失态。 长筷子还便于夹油酥花生米和豌胡豆,先用筷尖儿夹住一颗,再从碗底向上一戳,这样筷子上的花生米就像滑梯上的小朋友一样累积成串。 很快收集的鸡鸭猪便宰杀光,集体的猪场、鸡场还在纸上——准确说在报纸上,荤菜渐成点缀。 张滑未雨绸缪,对王金山道:“自己做饭都经常吃菜稀饭呢,现在尽吃干的!建议早饭稀饭管饱,花卷男的全劳力每人三个,女人和半大娃儿、半劳力每人两个,无劳力的一个。” 王金山似有允意。隔日问起,王金山解释道:“不是我们粮吃不完,是报上叫放开肚皮吃,而且还叫加晚餐。可能到处是大丰收嘛!” 张滑质疑他说的“可能大丰收”,王金山便也只好道:“反正我们这里地头没有丰收,丰收在嘴巴上。” 当此之际,民间的质疑声是有的,且一直有和永远都有,而报上从差不多一年之前开始就是清一色的捧场,质疑发表不出来是一回事,压根就没人会写质疑的稿。 季仙退有残疾,连半劳力也算不上,但饭量不小,对张滑建议不以为然。 当他正意淫如何整张滑,张滑帽子忽然不翼而飞,被娃儿们嘻笑着传来传去,还被夹在胯下。 张滑在追逐中摔倒两三回,场上笑声如满天空乌鸦喜鹊飞哇哇喳喳,一些人肚皮笑松了就又吃一碗。 这是小神子略施的手段,连恶作剧都算不上。食堂化后玉瑛记得天天给小神子位带点吃的回来。 张滑经察言观色将孙尖认定为事件的教唆犯,恼羞成怒一把揪住。 孙尖劳力介于男的全劳力与妇女半劳力之间,按张滑方案,只能吃两个半花卷。 张滑从笑得最欢的数人中轻而易举地就将其揪了出来。 否认无效的孙尖挣扎道:“张滑,你吃包子吃得赢我,我叫娃儿把帽子还你!” 孙尖是有名的“死肚疝”,吃得做不得。 张滑道:“孙尖,我儿跟你比!” 孙尖道:“你儿跟我比可以,只要肚皮撑得圆!” 周围妇女笑道:“嘻嘻,伙食团号召放开肚皮吃,你肚皮还没有撑圆?” “差点!别个吃三个花卷,我吃了六个,再吃觉得不好意思。” 摘下头上草帽翻过来,一五一十数,堆了二十个花卷。 张滑儿子吐舌头道:“算了,爹,我输了你帽子也得不成了。” 孙尖顺势道:“不比就算了。” 顺手拿两个花卷递给一边坐着的娘:“娘,你再吃两个!你一辈子,连清明节都没有吃得这么饱。” 娘九十岁了,孙尖如申请,可以打回去吃。孙尖知娘喜欢热闹,一日两餐都背娘到食堂来吃。 他娘流着泪边吃边说:“我儿,硬是伙食团好哇!”吃得打嗝。 王金山说:“孙婆婆,吃不下就不要吃了。” 孙婆婆说:“王金山,我说伙食团好,你以为我硬是说好哇?” 王金山问:“那你老人家的意思?” 孙尖道:“娘,你嘴拿来吃饭,不要拿来说话!” “我要做个饱死鬼!”孙婆婆说。 咽完两个花卷就不停的打嗝,眼珠翻白,挺着脖子喘息。 孙尖慌忙给娘抹胸口,然后抱回去躺着,上山去挖打食的药。 回来娘已经断了气。 孝子孙尖在娘墓边搭棚,要守墓三年,从食堂秤了点粮食去。 他竟然还在那里开了巴掌大一块地,点包谷、种蔬菜豇豆,也没人来管他。 食堂实体只维持了一年多,加上有名无实的一年存在不到三年。 在食堂有名无实期间人们只能靠顺手牵羊在地边捋点儿什么,这发现了要被捆起来,还从捆人的数目看干部巡逻抓阶级斗争是否得力。 在这段日子里守墓的孙尖风光无限,他除了自己有吃之外,还能在这里周济二三嗷嗷待哺的女人,像给娘讨的媳妇儿。背后议论者除了感慨他的孝心好之外,其他也无话可说。 王金山七八十岁的爹和另外几个老头、老太婆颤颤巍巍去看食堂的粮仓,究竟有多少粮食啊? 王金山不好先推别人,先把自家爹推出,王老爹打个蹿。 王老爹转身,气吁吁地用手指头戳向儿子的鼻尖:“老子看一眼都不行啊?老子怕吃光了没得吃的!” 王金山把头闪开:“多事!没得吃的有正府管,要你管?” 第37章 喊一嗓子 饭馆里有人讲笑话,说汶阳拖拉机厂生产很忙,急着要,就运送部件给你自己组装。 谷川农机站组装出的两台拖拉机,一台长了半尺,另一台——短了半尺。 几张桌子乐不可支,碗笑翻了、筷子笑落了的都有。 “真的假的?” “真的!这都敢乱讲?” 在这里吃饭的冷骏也被卷入了笑涡之中,晕晕乎乎地旋转了一会儿。 清醒之后便来到了县农机站。 张宇正在这里训站长,冷骏趁他说话停顿时招呼:“张书记!” 正对面前两堆“废物”发愁的张宇见是冷骏,神色立马阴转晴。笑问:“你当年发明的人拉犁吧,你懂机械?” 人拉犁?灰溜溜的站长和技工们觉得有了乐子,互相挤眉弄眼,忍着不笑出声来。 冷骏目光移向一长一短两台拖拉机:“我懂。特来效劳。” “好,好!” 张宇当即任命他为两台拖拉机的组装负责人。 他手执工具,在人见不着时干脆不要工具,一双手像敲键盘乐,发出愉悦的响声。 几个技工也配合默契,他们不久便完成了这几台拖拉机的组装,并在张宇面前试车成功。 张宇笑吟吟问冷骏想要什么。 “开台拖拉机!” “你大学怎么退学的,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转系的问题。能不能找学校发个函说明一下?” 张宇是想吸收他进政府,从个副科长什么的起步。 兽蛋儿纵有意会,却不领情:“学校机关官僚主义,你们如果发公函也许还行,都不知要拖好久。你就发点工钱给我算了。” “那就照你说的,给你台拖拉机——哼,本想给你个官。” “不要!官对我不好,不适合。” 张宇觉他这话有讽刺官员的意思,不可不顶他一句:“确实,哼,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的自知之明,就是有点自由主义。” 张宇很是宽宏大量:“自由主义,行!三台拖拉机,你当组长,明天给你放一天假,后天就开到鸭嘴山去! “毛坯路,有的地段没有路,正在修,相信你开得过去。哈哈,在那里,你至少要比坐机关自由!” 第三天,三台履带拖拉机便驶往谷梁县境内的鸭嘴山参加水利会战。 在乡村毛坯路上颠来颠去,倾斜几十度翻上去冲下来,一路带起滚滚黄尘。 沿途一些路段在彻夜修路,用竹竿挑着马灯和汽灯,人们忙碌的程度与蚁群和蜂群有一拼,有所区别的是采用喇叭和小红旗的方式鼓劲和渲染气氛,而蚁和蜂是它们互相间用触须和翅膀的嗡嗡声相触碰和提醒,更人性化一些吧! 人类往往固步自封,是蚁群和蜂群为人类的进化树立了标杆。 蚁群和蜂群都有生物钟懂得休息,不会彻夜作战,这也作为样板摆在那里,人类——懂得脸红那部分已经觉醒过来。 有段大约两公里长的路段被密集悬挂的马灯和汽灯照得宛若白昼,这里投入了许多生力军。 一望而知他们都是农村干部,首先是神色作风,严肃认真勇猛,作风泼辣。 农村基层干部穿的与农民相差无几,但如果外出开会比较注重整洁。只见他们不是把袖子和裤腿挽得老高,就是挥锨和蹬腿的弧度尽量小以免带起泥块。 有的人并无工具,从这个手里夺过锹来挖几锹,站一站,又接过另一个的鸳兜去挑两回。 站,不是磨洋工那种站,而是在四顾寻找战机! 也有个别干得很夸张,两人推的车他一人推起就跑。 原来县上才开了“四干会”,(县、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四级干部)这千多号人背着行李,从县城出发一路步行体验民工挖路,步行了一二十里,随后在此地段总结性地投入几十分钟作战。 随着急剧尖锐带来快感的集合口哨声响起,县委书纪用喇叭大声宣布四干会胜利结束,要求干部们将会议精神和刚才所体验到的战斗热情赶快带回去,带领群众快马扬鞭奔向共产主义! 冷骏与二同伴途中席地而睡,早上用山沟或田水洗把脸,同样用山沟水调炒熟的杂粮混合面就盐菜吃了便又行驶。 在一处盘山公路,见坡下早进入灌浆期,穗子已变黄的稻田里,一群人正在匆忙而又小心翼翼地将稻秆连根拔起,拔够一大束稻秆,即转身将其整齐码放在田边。 他们在行进间难免拖泥带水,可怜见的自己下半身如从泥浆中拔出,却将稻秆稻穗呵护备至,像对待婴儿似的生怕影响其风姿和原貌。 另一些人则用接力方式将这些拔起的稻秆运往隔着一道山梁的另一片田里,在那里“插稻”。 再仔细看,从穿着和劳动姿态不难看出拔稻和运稻的都是干部和职工,而“插稻”的都是社员。 社员们在山梁那边这块田里将稻束挤挤挨挨地排列,紧些,更紧些,再紧些! 如同一个捆扎起的大面积稻子垛。 两个拖拉机手一脸懵逼不知这是在干什么。 兽蛋儿却是看那边拔稻秆,就知之矣。心痒痒之,不是如意在挠,而是几朵火苗子悠悠地燃起来了。 哈哈,哈哈镜王国的哈哈镜,我不踢翻,谁来踢翻?踢翻它一面又有何用?就当是个玩儿! 几朵火苗子没有迅速烧成个火盆而只是烧燃了蚂蚁窝,蚂蚁爬得五脏六腑连胳肢窝脚板心上都是,是因为头脑并非空白而是在提醒有危险,捆起,跑的话有枪子儿“呯!” 此乃之前运动尤其是反右结的瓜。民间“腹诽”的应不少,都傻了不成,只不过谁要提出怀疑的看法,谁就会成为“辩论”对象。被大伙儿拎着脖子拉到会场中心,站好,弯腰,低头。 想起出发前一天买的报纸,途中用来垫屁股坐,正好可用来当把七星剑。 他这才在挨近那片插稻田的公路边停车,跳下拖拉机走了过去。 另两个拖拉机手不知他要做什么,多半是看闹热吧,也停车跟随其后。 拉力运稻束的队伍正在穿梭,每人如怀至宝地捧着沉甸甸一抱禾秆以小碎步跑行十来米交接或放置,再小跑回来。 这些人中有教师、城镇干部和外地发配来劳改的右派等。人民公社调配劳动力,各行各业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这三个拖拉机手站了下来。有个拖拉机手对面前的人开玩笑说:“嘿,你们裤裆都在流尿!” 他前面两个女的正在“交接棒”,胸前都被染成了稻叶和稻穗的黄绿色,手肘和裤腿上糊着田泥,衣服下摆和裤腰都是湿的,像正在嘀嘀嗒嗒。 其实她们汗衫也是湿完了的,整个一个汗人,她们红扑扑的脸被五颜六色的身体抢了风头,她们脸上的孱弱幽怨和抵触又被强撑着的豪气球英气球压缩得几乎看不见。 她们一听拖拉机手这话,都垮下脸来,空手这个马上就背过身去察看“裤裆”(其实是衣襟)拧干滴淌的“尿”,持禾这个无法顾及,生气地谴责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拖拉机手,说话要注意哟!” 有个领导模样的走来用手背向他们挥了挥说:“几位拖拉机手,你们快开吧,不要停在这里!” “同志,你们辛苦了!” 冷骏对领导打招呼后举手向大田挥舞:“喂!喂!” 他这副架势令正在放卫星的人们全都停了下来,傻望着他,趁此歇一口气。 “哈哈哈,我目测判断,你们这块田的水稻卫星,在弄虚作假的竞赛中,已经输了!不如就此收手,干正经事去吧,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领导料不到一个拖拉机手会说这种话,一时竟张口结舌,脸上五官各各错位。 眼下这话都不叫飞蛾扑火,而该叫飞蛾扑火焰山,除了送小命之外还会有什么结果! 就连田边坡上的鼠雀都很惊诧,是的,鼠的叽叽和雀的喳喳还在撑绷着田野的生气,这时还没有上演鼠雀覆灭记,就快了。 鼠雀惊诧的背后是惊羡,觉得此人是大豪杰。 人们的惊诧背后就很复杂,除极少数暗中叫好的外,大多数不是觉得此人太傻,就是觉得此人该杀! 吼声四起,最先的抢在他说了弄虚作假便打断,大多数还是急不可耐如在烈焰焚烧中如在敌敌畏腐蚀下如在洪水猛兽的浸淫宰割中等呀终于等到他放屁放完了,才哇喇喇地狂叫起来: “反动分子!” “捆起来!” “跟他辩论!” “辩论”也者实际是“口诛”——连环炮轰击加动手动脚。 人群乱成了一窝蚂蚁,男的都竞相在解自己的裤带,并连结起来,好捆人。 此习性土改就形成了,动辄捆人,所谓捆才有气势,捆之前还要呐喊三两声。 根据干部们的经验,只要一喊辩论和捆起,对方哪怕再理直气壮,都蔫了半截。 这家伙却不然,他手举过头顶打了个榧子。照说打榧子再响也不算啥,不然,他举手时因撼不动他已显得有些虚张声势的人群就在注意,如一只尖锐叫声的云雀自他手中跃出,一叠连串钢丝不知在天空翻了多少筋斗,如一声旱地葫芦扫过山野稻穗裤脚动荡竟寒意飕飕全场寂静下来了。 感到意外的他便又挤了挤半边脸壳子朝大家做个鬼脸,注意看大家笑没有,没笑。 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从裤兜里抽出张报纸,打开举起,就像要放风筝。 中了魔的领导将喇叭递过来。 他的魔性声音通过喇叭就更不得了,影响不限于此而是飞越出了县界。 “报载,全省的早稻卫星为亩产三万五千斤!你们这块田,尽管挤挤密密,我从稻穗目测,顶多有两万斤。我姑且解释为,是对方的稻穗在移栽之前比你们的长得好,一顶两吧! “报纸介绍卫星田种植管理的经验,白天要用鼓风机向里边通风,晚上要有灯光照射。那么,你们这块田,就要竖起电杆,扯电线过来,摆个样子,才可向记者交待。 “我们拖拉机这一路开过来,几十公里,电杆电线的影儿都没有见到!” 领导对电杆电线的问题来不及考虑,只针对产量问题绝望地吼:“喂,你说,报上那块田,怎么可能亩产三万五千斤!” 周围的人道:“过秤做假!” “可能他每支稻秆上有两个稻穗!” “也可能记者的问题,记者笔下生花!” “给每个记者二十斤粮票,十斤肉票!” 兽蛋儿不动声色地把报纸折起塞进裤兜,朝领导和大家拱拱手。 三个拖拉机手蹬上各自拖拉机,突突驰去。他不禁在想:我已将胸中块垒呕出来了,吐在这里了,可它是将化而为肥还是化而为青烟呀? 领导把执捆索去追的人都叫住了:“你们相信他是拖拉机手?反正我不信。有可能两条路线正在进行激烈斗争!” 第38章 耕父奇遇记 时光之水,清且涟兮。少年红唇,洗不去兮。捶粪之典,成民俗矣。如愿之情,一如昨兮。 琴高、管革、紫姑、萼绿华来到杜家庄。 如愿推窗灿然,揽裙出迎。 紫姑进室将如愿被窝一掀。如愿道:“三姐你……” “七妹,我知你还恋着那薄情郎,我看你是否拥着那怀梦草睡觉!” 萼绿华笑道:“三姐,你不放心七姐,可叫她住到你那里去,帮着理财。四个女人住一张屋顶下,比三个女人还更好处呢!” 紫姑笑道:“好呀,我们的财正没个搁处!八妹不妨同去,看七妹是跟我住在厕边好呢,还是跟五姐住檐下,还是跟四姐和人家母女挤一个被窝儿好?” 管革笑道:“七妹,你常去帮八哥和昌容打理,你对小哥怎么就不理睬呢?” 如愿笑道:“八哥、昌容和我皆眷恋红尘。你居仙界,自有仙姑去眷顾,舒姑、萼绿华去少了呀?” 萼绿华问:“七姐,你是听人说的,还是看见?” “我就是说舒姑,把你带上而已。” 萼绿华冷笑撇了撇嘴:“我好好有双脚,不然还真要谁带呢!” 琴高问:“三姐,刚才你在七妹被窝里,翻怀梦草翻着了没有?” 扫晴娘瞟萼绿华一眼,笑道:“其实不该我翻,我翻着也不认识。” 萼绿华知她打趣自己来寻过怀梦草,不愿姊妹在此唇枪舌战,把正事撂到一边去了,认真道:“我又何曾认识!怀梦草似蒲、色红,姊妹们都知道。 “虽小小一个园子,百草茂生,我识的草也不算少,回回来这里,觉所识者,不过沧海一粟。独自寻找,就从未寻到过,如大海捞针一般。” 原来琴高、管革两个在龙虎山顶就五哥之事谈论一番后,便先去约上善绘的紫姑,再一同去往圣女祠。 时萼绿华正站在九疑之山峰顶向下观望。 萼绿华手指着笑道:“来看来看,猜那是什么?” 这三个向萼绿华所指看去,见那里白雪皑皑,而又汗蒸霞蔚,微微涌动,如和露盛开的大片梨花。 细看之下原来是许多泡在汗水里的女人茹,在阳光下翻飞。 琴高、管革不由相视而笑,一个道:“正好,五哥有缘了!” 一个道:“五哥犯的原来不是桃花,是犯的梨花!” 萼绿华笑问怎讲,管革便将琴高为五哥占卜之事说了。 萼绿华笑道:“此人世之景加上二位哥哥的卜课,这不是五哥时来运到,是什么呢?恰好三姐又在这里!” 管革道:“那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于是琴高、管革两个进圣女祠饮茶高谈等候,紫姑便跟萼绿华去往那处地方,择那朵最美最健硕的梨花,依样画张画儿。 乃又同来到杜家庄。 如愿知其来由道:“哎,你们是来为五哥讨怀梦草的?然怀梦草能致亡者之魂,进入梦里。 “对于生者,不过产生幻象。不然,随意勾致,不知产生多少风流韵事,还会乱点鸳鸯谱! “况五哥平生不近女色,今奈何用此亵草,以坏其金刚之身乎?” 管革笑道:“金刚之身之说,姑不论。以草言草,幻幻成真,这就是它的好处了!” 如愿献疑:“五哥干净清白身子,心中既无苦思苦恋之女子,纵置亵草怀中,梦又如何着床呢?” 琴高道:“五哥之意中人即在八妹歌喉里,八妹唱起来吧!她还在三姐袖内——三姐,亮出来吧!” 紫姑袖中取出个短轴,打开看,是个村姑。如愿问:“谁呀?” 萼绿华笑道:“她叫花香果,这群女子在劳动中,不知为何都脱去了上衣,不说男人看了心动,连我看了都……” 紫姑失笑:“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如愿笑道:“果然好身材,比起九天仙女,一个个瘦得可怜,五哥怎会心动?这个就说不定了。那好,就强行做个拉郎配吧!” 乃去园中,采束怀梦草。 耕父心被一层顽石包裹着,海阔天空能进,侠肝义胆能进,独风月不能进,奈何奈何! 他这次于天耳山石榻上,翻个身,眼半开半阖,见琴高、管革、紫姑、如愿正烹茶。 石壁背后传来萼绿华的歌声,清越如击钟磬——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褪羽掀裳,双风挺秀。云髻峨峨,修眉娟娟。丹唇粘蝶,皓齿噙香……吁戏,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 怀中所置何物?一草,似蒲而色红,及一画卷。 他咽口津液,对嗅到的非管革等所烹之茶香,而是脂粉与椒蘅之香感到不解。复又睡去。 醒时怀中草已枯萎。起视石桌上置茶具,热香喷溢,记起这是管革等留下的一壶热茶。 然揭壶盖看时,茶渍已干。口未解渴,鼻倒是解了馋,一种自出世未曾有过之馋也。 他欲将画卷展开来看,就像要拿起地球一样怎么也拿不起来。 盖桃红之丝缕,无迹无形,正自其间逸出而植入他的心里。 画之神既已抽,徒具空壳,又叫黑洞,将自灰飞烟灭。故当此之际,纵力大如耕父,能移山填海,却拿不动这幅画。 耕父如此这般,乃觉腹下燥热,意甚不解与焦躁,乃照常打个唿哨儿,将吼、雨工、火光兽唤至。 问道:“我四个一起正睡得好,尔等为何就悄悄起来走了?” 雨工笑道:“五哥,我三个哪里悄悄走过,每次雷翻阵仗离开,你都不知道也!” 火光兽道:“这次是十四哥撵我们走的!” “何故?” 三小兽不答。 小神子忽蹦跳而至,指着耕父道:“雨工,吼,火光兽,你们看管革使的法术,灵验了耶!” 三小兽听了都直勾勾将耕父下面盯着,吼更傻傻地张着口。 耕父不由得也看了自己身上一眼,十分诧异,忙叫声“咄!” 令吼闭口! 耕父依旧不知其所以然,说道:“我于黑甜乡中,看见一片白花花汹涌翻腾之物,将天地都塞满了。 “梨花不是梨花,蟠桃不是蟠桃。现此物犹在眼前,无论我头转向何处,都看见它,好生作怪!” 三小兽和小神子互相挤眉弄眼做怪相。 雨工道:“嘻,隔着千山万水,五哥既已望见,可前往一游!” 言毕,几个便嘻嘻哈哈,将耕父簇拥而行。 行不久,只见前面山水有许多红豆和彩线,曲曲弯弯,闪烁波动。红豆团团相聚,像些长满青春豆的脸。 走近才发现这些红豆是采摘了不知多少顷田的棉花才纺织印染出的红旗,旗海中又耸立着砍伐了不知多少座山的竹木才搭建而成的彩楼、牌楼和标语牌。 彩楼横幅大字“农业生产放卫星擂台赛”,牌楼和标语牌上房屋大小的字争强好胜,各领风骚—— “百亩油菜亩产万斤田”,“千亩小麦亩产十万斤田”,“皮棉亩产5000斤田”,“山药亩产120万斤全国冠军田”…… 耕父仰面大笑,谓雨工:“我所见者,不过是白如梨花之滚滚波涛。此等小麦油菜打擂四海翻腾的盛况,虽亘古未见,却没有我梦中那梨花汹涌飘飞的场面好看!” 雨工道:“五哥,你急什么,再往前走!” “不可再行了!我越来越觉就像那诸葛亮为陆逊造的八阵图,不要走不出去了!” 小神子道:“雨工,你不要再与五哥打哑谜了!五哥,眼前盛况与你梦中所见,各不相同,这叫放卫星!” 耕父不耐烦弯腰九十度去听只有他脚背高的小神子说话,将其抛起,用掌心接住了问:“快说,何谓放卫星?” 小神子在耕父手掌上站着,张口结舌眼珠转来转去。 雨工笑道:“五哥,有关天界之事,小神子哪里知道! “有个叫苏连的国度,不久前发射出了一个弹丸小球,小球能像蓐收大神一样绕地而行,取名便叫卫星。 “中州相与欢腾庆贺,从此,中州凡是盛况热闹、可喜可贺之事,都叫做放卫星了!” 耕父便又捧腹:“这盛况热闹之事,岂能遍地都是,明眼人一看就……” 小神子做吓着状,将手指竖在嘴上:“嘘!小声,当心捆起!” 耕父吃这一惊,以为天聋地哑二童来了。 然四海依旧战旗漫卷,擂鼓如潮,并未有二童出现时的肃静场面。着恼道:“小鬼头,当心我一扔,就把你扔到卫星上去了!” 小神子:“哎也,欢迎欢迎!” 吼忽道:“呀,火光兽,那一大片星星闪光的什么东西,是你鼓捣出来的吧?” 大家向吼指的方向看去,见那里几面山坡光芒四射,令人难以直视,像天界神仙都把各种宝物丢向那里,又像连太阳都在那里打滚儿呢! 耕父问:“何物?” 火光兽笑趴下了:“七宝楼台,拆开了一钱不值!” 小神子去了回来:“是支在田塍上的许多镜子,有玻璃镜、铜镜、方镜、圆镜,从梳妆台上摘下的梳头镜,从衣柜取下来的穿衣镜,挨一挨二,密密麻麻。老太婆大姑娘小媳妇,都把自己的心肝宝贝捐献出来了!就是不知用来做甚。” 雨工道:“用来反射阳光,增强光合作用。据科学家说,有这一招,能增产百分之二十以上呢!” 小神子:“真的吗?是真的,也太费事了吧!” 雨工:“小神子都懂这个。” 小神子:“你们弟兄姊妹,不是有异景吗?” 雨工:“说得是!五哥,这几面镜子山坡,它若是明年再现,我们就去认它为异景,好吧?” 耕父捧腹大笑了半日,方点头道:“好,好!” 三小兽、小神子又簇拥着耕父向前走。 伴随着沉闷的爆炸声,一些山坡被开膛与斩头,土石翻着跟斗儿在飞行与四窜。 尖锐、震撼的擂鼓声和人的摇旗呐喊声与山头、田野和空气相摩擦,令这群躜行者头皮发麻,脚板心发烫,树叶落得满肩,树巢早就空无一鸟。 近一点,看见一个巨大的斜坡,人们在斜坡上爆破并从上面掀土,下面许多支运土队伍如游龙在竞游。 人们有的挥锹挖土,土块飞如纸屑;有的推车运泥,轻松如走泥丸。 有的泥土担子上插有小红旗,这却是一个年轻姑娘,提一盛有小红旗的旗壶,看见谁的土筐拍得最满,又跑得快,她就将小红旗插在这土筐边上。 而这担土筐的倒了土之后便又手执着小红旗向她飞奔过来,对面地缴旗与她,同时,他并在倒土的地方得到记录员所给的一个满分。 这些插翅而飞的小红旗与擂鼓和号子并称工地三宝,掀起工地上一个个劳动竞赛的热潮。 三小兽对耕父道:“五哥!你梦中热气扑腾的大雪,开错季节的梨花,到你面前了耶!” 说话间,耕父黑甜乡中所见的千万树梨花已盛开在面前。 耕父身材巍峨如长松,不知何时被三小兽和小神子换上一身土布衣裳,浑身挂满鸳篼、箩筐、锹锄,像给这些女子送工具来了。 他面前这朵最娇细可爱浪花,叫花香果,便是为泥土担子插小红旗的姑娘,她似梨花带露,又比带露梨花,活泼得多,抢眼得多。 她的神态热情豪迈,而又有那么一丝稚气与忍辱负重。 她忽见一个极其高大魁伟、身上挂满锹锄、箩筐的男子在向她走来,惊讶中差点吓个坐墩,还是大方地将身体站稳了,抬头挺胸地面向于他。 脸上,甚至浑身都流露着热情的微笑。 这便是紫姑所绘画卷上的可人儿。画中人与怀梦草同置耕父怀中已有日矣。 耕父无论害臊惊慌到何等地步,要将身上各种工具卸下,转身而逃,已逃不掉了! 第39章 花香果与木牛流马 鸭嘴山水库工地由数县协同作战。编制军事化,每县出动万人为师,公社出动千人为团。 张宇师长从县城返回,听工地的号子声、喝彩声,不同往日,含有一种异常的亢奋与狂热。 来到工地,见施工核心地段如六月飞雪,又像在锻银碾玉,产生强大的气场,掀起一浪压一浪的竞赛狂潮。 本师正面山脉被掘出一个巨大的v型槽,将他师进度远抛在后。沿途到处是正在手忙脚乱、汗流浃背修理锄头、铁锹、畚箕、小车的人员。 张宇问这些修理人员:“这是怎么回事?” 修理人员叫苦连天:“哎呀,男人个个都像吃了火药!” “铁锹简直成了火柴棍儿!” “小车就像纸糊的!” 张宇又逮着个连长问。连长道:“哈,这群女人,把整个工地都调动起来了!” “怎么调动的?我是说,女的怎么调动的?” 连长手一指:“嘻,你去问刘团长!” 刘团长迎着师长,眉飞色舞道:“全军号召大胆创新,并推广外师经验,搞女的彩妆化。我想,不如搞女的赤膊化! “推动工作,难在最初动员。我团先从四十多岁的妇女开始,年轻的不肯,不肯暂时就算了。老的不肯,我叫干部帮着扯衣服! “少数顽固的,给她脸上涂油彩,让人不识真面目,再扯,她就不激烈抗拒了。下一步,我用同样办法乘胜追击,把年轻姑娘也攻下来了!” 张宇听毕,一转眼,正与团副支书花香果热辣而又清纯的目光相遇,摩擦出火花。 “淡定!”他对自己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他想淡定以窥测她的内心,可哪里淡定得了呢,要说怜香惜玉这个轻浮之词,惟有用在此时,用来刻画张宇的悲哀,才觉深刻。 刘团长看在眼里道:“年轻的就是由她带头!记者和观摩的来了,看她就行,一定可以推向全工地!推向全省!” 这时锹锄声、车轮声、号子声和气喘吁吁声一浪盖过一浪。刘团长手做成喇叭问何时邀外师及省报记者观摩推广,张宇回答要先研究。 指挥部里,洪范劈头就问他:“如何?” “神经病!全军推广彩旗化、彩妆化,赤膊化只针对男的!” “针对男的还用推广?上级号召解放思想,大胆创新嘛!这算是刘团长的创新发明,还是他对上级意图的深刻领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承认效果,整个工地都沸腾了,工效起码提高几倍,甚至十倍! “另一方面由于我们把其他师搞彩妆、彩衣和彩旗的钱用在改善伙食上,民工很欢迎,对推动生产也起了很大作用!” 张宇一直被花香果那丝忧郁的眼神困扰着,他苦笑道:“我担心人!我刚才看见农具使坏了这么多,人要是像这样,怎么办?” 洪范点头:“师长,你的担心有道理!师长你听——” 拿起桌上报纸,其中一篇通讯题目是《一棵共产主义的幼芽》,乃是赞美农业合作社如何实行供给制的,念其中的顺口溜: “发米发柴又发盐,过年过节样样全。有酒有肉有香油,红糖鞭炮带挂面。到热天,发草帽,另有一把芭蕉扇。 “有毛巾,有香烟,还有肥皂洗汗衫。要结婚,就支款,生了孩子更安然。有产假,还不算,糯米红糖加鸡蛋。” 唉唉,神仙日子,有几秒把张宇都诓进去了,令他进去就不想出来。 洪范念完后,目光从报上转移到张宇脸上,见他一脸的憧憬和神往,便道:“我建议鸭嘴山的供应标准要提高。刚才说的只是临时改善,与这个不同。” “呃,怎么提高法?” “男工粮食标准由35斤提到38斤,女工由30斤提到35斤。肉,提高到每天二两。” “女工一下子提了5斤?” “君不见女子战斗队,提高工效十多倍!” 张宇把声音放低:“老洪,我赞赏你的工作积极性。 “但是,由于虚报造成的过度征调和过度乐观,不计划用粮,县里的粮食和各种物资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捉襟见肘……” “师长,不久的将来……” “这是为把话说好听一点,说不定明后天锅儿就要吊起当锣打。我想把人撤三分之一下来,目前的一万四千人,撤个五六千! “不能把强劳力全窝在这里,要调回去搞积肥,搞副业,基本农田修理!” 洪范从惊愕中缓过神来,想了想说:“师长,这是四县会战,当前气还是可鼓不可泄。照你说的,乌纱帽必摘无疑。 “当然革命也不是为了这顶乌纱帽,但是新官上任,一定会把你撤下来的又撵回去,你撤五千,他撵回去一万!” “唉——” 冷骏与工地团委书记仇鹰成了好友。仇鹰想考大学,常就高中课程内容向冷骏请教。 在递给冷骏的报纸和宣传单中经常会夹一张食堂的荤菜票,每演露天电影,总要在最佳位置即放映机旁边给冷骏留个位子。 仇鹰心气甚高,常仿曹操“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口气,对冷骏说“工地俊杰唯骏哥与我仇鹰也”! 仇鹰与花香果恋爱已有时日,现关系变得如履薄冰。 仇鹰所纠结的是,在几度三番思考与花香果断交的过程中,花香果原较平坦的身材越变越好看了。 仇鹰经常在冷骏面前诅咒刘团长下地狱。冷骏对此只是一笑。 冷骏要说目光的观察力并无特长,甚至还因感性化而容易被蒙蔽。实际他只要稍加警惕地以味辨人就谁也蒙蔽不了他,那些表情掩盖着的善恶和各种情绪化为的气味在他那辽阔的鼻腔中都会现出原形。 姑娘媳妇一开始的羞涩和羞辱惊恐万端寻死觅活到坦然到自然放开舒展骄傲活泼奔放气味纷繁万千他能从中嗅出这些味道。 这些从体肤中焕发出来的气息也就是心泉天然素净的流露与表情谈吐这些经由大脑藻饰一番的内容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 与仇鹰面临这场热气扑腾的大雪,开错季节的梨花就难受的闭上眼睛不同,他的情绪可是跟着姑娘们的情绪在走。 不看白不看,又与那些天天看还看得口水滴滴心里一个劲儿想要想要的不同,哈哈他倒是在为这些撞上千年乃至万年遇一次大劫难又是大解放的姑娘们感到很幸运和骄傲呢! 花香果给仇鹰洗衣服他俩是穿连裆裤的便也给他洗。兽蛋儿烹调不行外洗衣之类哪怕洗拖拉机手油污的裤子快如挥毫,她要洗当然也欢迎。 花香果送来他和仇鹰干净的衣服。 “坐。”兽蛋儿说,每次都要留她坐一会。 他站在一边大开大合愉悦地翕张着鼻翼,花香果觉察到了,把他看一眼。 “你有股林下之风!” 花香果感觉到衣边和裤脚都在他浑厚带磁性的声音中摆动,心想你才是,怎么声音带着风啊! “什么叫林下之风?” 这时的冷骏几乎成了个空壳,身体已在“林下”徘徊。 是她身上一些熟悉的气味把他带往天耳山“林下“,原来,这是耕父的气场强行进入了花香果体内,花香果已成个神奇的人儿,村姑而又飘飘欲仙,黄花女而又非黄花女。 他心想这原来是个奇女子,怎么会? “哼,你说我很野吧?” 抬头看花香果,已走了,几乎完全是由气味塑造成的羞涩健美果敢的形象还留在那里。 白、花之恋以花香果跳河达到高潮,随之落幕。 冬天。河乃山涧,下游筑堤后,水很深。仇鹰、冷骏等闻讯后跑去。 仇鹰脱衣潜下去摸索一番,上岸时冻得浑身乌紫。 冷骏跟着下去,仇鹰赶快擦干穿上衣服,在火堆边蜷成一团。 冷骏在岸上就饱嗅到“林下之风”,知花香果还活着。水下很黑,但他不需用眼,甚至不需摸索,直达目标以五指金刚杵兜着腰将她捞起,再一把扯住带了上来。 跑来的几个女的中间有位医生,忙在火堆边给她脱去上衣擦几下身子然后接着就做人工呼吸,一边叫: “冷骏你来呀,帮我接着做!” 冷骏推一下仇鹰:“你做,不会她教你!” 女医生:“冷骏你的手厉害你来,人命关天!” 他便去接着做了一会。其间女医生也跪着嘴对嘴吹气。 见她眼皮都在眨动了,旁边女医生说:“行了,行了”,他便要从她身上起来。 被她一下子用赤裸的双臂将颈项搂住了。 尴尬至极,十多双目不转瞬的眼睛紧盯之下他隐秘地用指头儿在她两个腋窝挠一下,笑神经发作她只能赶快自己翻过身去把笑容笑声都藏起来了。 举国忽然风行“拔白旗”。这本是知识界学校和机关单位的事,最先主要针对资产阶级思想,后来凡有不同意见就是白旗,连开会迟到、打盹也是白旗。 后来连工人中也拔白旗,每组一二十人,工效最差那个就是白旗。 白旗宣布前许多人像“击鼓传花”那样围做一圈,造成人人自危的心理。 宣布后白旗站在中间,组长叫声“甩他!”便遭推来搡去,踢来踢去,以不受伤影响出工为度。 拔白旗运动在占领机关和工厂车间的同时,也向农村推广。各乡都争着多报产量,以免被拔白旗。 公社之间互相打探,因为如果有个公社上报的产量只比实际产量多两倍,而其他公社比实际产量多报四五倍的话,这个公社就很危险。 干部中谁如果对深翻和密植有异议的话,也会被拔白旗,而积极搞密植一亩地下几百斤种子的则评红旗。 农村检查评比密植情况的人员背着或腋着红旗、灰旗、白旗和“卫星旗”深入插秧田间,不信你这公社和村的密植程度上不去! 公社开大队干部会要求限期完成征购任务,这时各大队已经卖了过头粮,按规定人年均口粮黄谷360斤算,连口粮也卖了不少。 因虚报浮夸,上面下达高征购指标,无法完成,都不做声。 公社书纪盛怒之下,大队书纪们请他下去搜查,公社书纪不去搜查而是搬几杆白旗进会议室。 过了看,这是所有拔白旗中后果最严重的,泪奔。 至于文艺界,更没有哪次运动能够躲脱。要说文艺界是运动员中老二的话,没哪个界好意思自称老大。 这天,鸭嘴山工地早饭时间贴出晚上放映露天电影《洞箫横吹》的海报。不料,这部电影因对农村政策理解有误,而成了白旗被拔掉,让几千人在露天空坐了几个小时。 鸭嘴山水库工地几台拖拉机也开展拔白旗。 冷骏与仇鹰谈起这事,仇鹰叹口气道:“你争红旗轻而易举,又不肯拔人家的白旗。那你除了离开,别无二法。” 冷骏打个响指,站起道:“那我现在就走,后会有期!” 仇鹰屡听他打的响指有金属声,这次想拉着看一下手指,他已出门而去。 “不忙!你往哪里走?” “你说呢?我想听你的意见!” “建议你到技术革新办公室去!” “你说的技术革新办公室在哪里?” “报上最新登出的,破除迷信、钻研技术、改革工具都算红旗!” 仇鹰从报夹上找出张报纸,指着版面给冷骏看:“西河县一个月就破除迷信几百起,技术革新也是几百起,插了千多面红旗! “至于你问技术革新办公室在哪里,我的回答是你一旦有了成果,就不是你找它的问题,它自己会来找你!” 冷骏笑着离开,很快便向洪范献了张“木牛流马”草图。 洪范展开细看后问:“手推车?” “是加上滚珠轴承的手推车。它能大幅度提高工效,并减轻劳动强度。” “行,你回县农机厂去搞!” 冷骏去农机厂画出采用滚珠轴承手推车的图纸,与厂里木匠、铁匠一道很快造出样车。 送到工地,跑得的溜溜快,较普通手推车,一辆抵几辆用! 张宇知道后便果断决策,成立技术革新委员会,自己任主任,在全县推行“车子化”、“轴承化”。 技术革新委员会将县农机厂命名为滚珠轴承厂,调冷骏当副厂长。每乡又都有分厂,好叫滚珠轴承遍地开花。 鸭嘴山工地劳动车子化后,车子——无论手推的、肩拉的、畜力的,又都安装上滚珠轴承。 这些车子多数由各乡轴承厂、修车厂建造,少数由县农机厂建造,寿命由几天、十几天到月余不等。 于是,冷骏又被紧急调回工地,担任用竹子和篾席临时搭起的车子修理厂厂长。 报纸粮食高产万斤田、数万斤田挤满版面,再加车子化提高了工效,工地一日两餐改为三餐,夜战再加一餐。 吃是民工身体的需要,也是精神的需要,吃就是主要的精神生活,吃就是最放松幸福的时候了! 而睡,工棚四面透风不说,还随时要夜战,哪睡得安稳呀! 随后车子化、轴承化全省铺开。谷川张宇升县委书纪,洪范升副县长。 升官后的张宇来到修理厂,招手把冷骏叫过去说:“把屈美娟调到谷川第一小学,怎么样?” 冷骏一听真是醉了——但不是为美娟。 “谢谢!美娟——她是正式老师,调到县一小属于锦上添花。你若肯帮忙的话,我提几个……” 张宇便举起手,将手掌竖起来几乎推到他脸上,意思不让他说下去。 “骆小红,钱婉容,李敏章,是不是?” 冷骏若不用下面动作岔开的话,差点要流泪。 他甩了甩头,劈手便握住张宇的手,捧着直摇:“张书记,你记性好,还记得她们!” 其实这三个名字是夏茹对四妹说了后,四妹又对丈夫说过,还不止说一遍。 第40章 铲山 社长孙玉华是个酒罐。酒后——说明一下,新来的县长检查工作,行程临时改变,一桌的菜又说今天不来了,所以才饮的酒。 不料县长一行又驾临。 公社秘书只好临时拉副社长封土的差,要他汇报。找间小屋关起门来将稿纸对他念了一遍。 于是在汇报开始前,封土便将秘书故意摆在他和孙玉华之间的几页纸拿过来。 都说酒醉心明白,信然!孙玉华明白封土想要“越俎”是怕他说错话,但同时还明白封土不识字,不光他明白,连县上都明白,这真是乱弹琴! 他乃一边向上级微笑点头,一边踩了封土一脚,让他把材料还给自己。 汇报公社小麦丰产增收情况,开始倒还顺溜,后就有些不知所云,中间竟脱稿如实汇报亩产200多斤,可基本完成上缴任务和社员口粮云。 满座皆大惊失色,而又无可奈何。 新来的白县长不动声色,待他汇报完后,才将脸垮下,指责公社未达预期目标,孙严重失职,责令去区上扛白旗。 封土这时展现了他机智的一面,白县长话音落下,他马上道:“白县长,孙社长是念错了,明明亩产2000斤,念成200斤!” 照说,他就该把材料上的数字递过去给大家看,没有。材料上写的数字是1000斤,他脱口就来了个2000斤。 孙玉华面带酡颜、神态紧张地坐着,对封土扭转局面的招数毫无反应。 孙玉华是老资格,与他同时参加革命的有的都是地区级了,坐在白县长旁边的县秘书在白县长耳边说了句什么。 于是,当封土的话一出口,白县长很快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当即要求留仙公社总结好经验,在全县经验交流会上重点发言。 孙玉华县上和各区风光了一遍,回来反而对封土做脸做色,斥问“二天征粮怎么办?” 征粮是指上面根据你的产量,在公粮之外用平价收购除口粮、种子等之外剩余的粮食。 封土淡然道:“材料上写的一千斤,征粮又怎么办?我说个两千斤,听就是吹的,征粮再说征粮的话。” 孙玉华不再多言。 春季积肥大战时,孙玉华在鸭嘴山统兵。封土在公社大队、生产队干部会上传达县上布置每亩施底肥5万斤。 这数字为常年的10倍,封土说到这里眼一扫,以为要把满会场的人都吓晕,不料下面处之泰然。 原因不外乎是对各种夸张的数字已听得疲倦了,听天由命吧,大家都一样,又不是我一家。 封土接着便传达各地积肥的经验和秘诀,人不发言身不贵,火不烧山土不肥。 熏土要在田里挖沟,在里面烧树子。 下面始有嗡嗡声,感到火烧眉毛,火石要落到脚背上了,照做的话不累死人才怪! 封土台上说道厩肥,过去畜圈垫土几月不换,现在要勤换,几天就换,厩肥便可翻上几十倍。 牛牛因不动脑筋、听话好使唤而在公社食堂帮忙做饭,此时也在旁听。 火头军牛牛突然叽咕了一句:“还是那点屎尿!” 因为声音小才未引发哄堂大笑。 只有离他近的打趣:“聪明,你比县上都要聪明!” 封土又道沟泥、塘泥要大掏,掏翻转。大铲草皮、割茅草堆捂。铲要连根,割贴着地皮割。 下面在嘀咕:“过去是铲草皮伤脚趾,现在割茅草都要伤脚趾了!” “那割茅草就不伤肐膝头了呀!”有人苦中找乐子逗趣。 有人撇撇嘴,意思是说归说做归做。 “十年以上的老墙土……”封土面前虽摆着几页纸,实际凭记忆说,“老墙土肥力最好,又最容易得……” 肥力最好一句没啥,因为墙土做肥本乡本土没听说过,最呀,最好呀,最多呀,最高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近年来听得多。 但“最容易得”“轰”一声像丢了颗小炸弹,满场都是猛烈的回声:“欸欸,十年的老墙土就要拿来作肥料?” “那凡有十年的房子都要拿来拆了?” “那不把全村都拆成个光杆?” “全县!”有人吼。 “全省!” “全省倒不是,”智者出来说公道话,“全省新房子多得很!” “你是说新厂房多得很!”不屑者纠正。 封土连咳嗽带敲桌子都静不下来,采用土改斗地主时刘翁压制喧闹的手段,站起将双臂展开像大雁煽动翅膀一样上下按,极富视觉效果,将声音按下去了。 “没有人说过十年老墙都拆,要听清楚。肯定要拆一部分。那嘛拆了他房子,挖老墙土来积肥,他到哪里去住? “上面说,拆房户暂时与其他户挤着住,等秋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时,统一规划盖还!” 可能因为才喧闹过了,这次未闹起来,只从台下各个方向阴一句阳一句地射来几支冷箭:“哼!又许些愿。” “办伙食团腾房子的,一个大队都有十好几家!” “当时跟人家说秋后建,都翻年了——现在又来个秋后!” 封土耐心等冷箭放完,才慢腾腾说句:“伙食团腾的房子,又没有拆。” 他这话立即被智者抓住了,副大队长伍元甲站起:“封社长,你意思是说伙食团散了,又把房子还给他?” 像所有声响被一刀斩去似的,会场一片静悄悄,这出自于期待和敏感,与前边“老墙土”那个出自于惊讶的静完全不是一回事。 “伙食团散了”真是天大的好事,盼星星盼月亮! 在场可都是些能吃到伙食团福喜的人啊!在等封土怎么回答。 封土虽说没文化,却是个当官的料,立即使出杀手锏:“团结大队的伍元甲,你说伙食团散了?我哪句话说伙食团散了?你想挨捆起是不是!” “哦祸!”像有人指挥一样,这个表失望和幸灾乐祸等复杂情绪的叹词竟然从许多喉咙同时发出,绕梁好几分钟。 伍元甲遭一剑封喉。封土自己也卡住了,问坐在第一排的钱婉容:“我说到几?” 大队会计钱婉容实际还等于封土的秘书,关系不同一般,在众人眼里也不怎么回避。 封土完全可以弄个转粮食关系的名额将她转为正式公社干部,但那样一来钱婉容反而不可能随时跟着他了,而且钱婉容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四,该说五,磷矿粉。”姑娘答。 他便朝着会场:“好了吧?我继续说,五是磷矿粉。 “关于磷矿粉的问题,这是个新事物,是天然的,长在山上,要自己去挖,要认得,挖得准,不然起不到肥效。 “那认不得咋个办?可以去外地买,不贵,一挑也才几分钱,拉一车回来几角钱。另外,磷矿粉的特点……” 掏出预先攒在手心的小纸条看了看:“是‘难溶性的磷肥’”。 将小纸条捏回。 他这小动作与“磷矿粉”一起,使会场气氛变得活跃。 磷矿粉这东西农民没听说过,本不会有丝毫兴趣,但听说此肥料“天然”、可自己挖,买也便宜,兴趣就来了。 加上他不识字又在看字条,人们便都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议论开来。 这句“难溶性的磷肥”是讲话中唯一的难点,钱婉容写出后让他念了几遍。 这也是他自创的提示方法,引导记忆的同时故弄玄虚,使会场气氛活跃,好处多多。 他最后道:“难溶性、的磷肥,就是发挥起效慢,所以要早施。 “县上要求每人每天积肥一千斤,各队要尽快把战斗打响,后天起公社就要下来检查评先进和发红旗、开现场会。大家赶紧回去布置,散会!” 散会只是会散,人并没有散,大家赶紧都到后面食堂去了。 食堂与会议室之间只隔个小坝子,只要这边说话声音不大,那边爆回锅肉的声音都听得见。 前言“在场可都是些能吃到伙食团福喜的人啊”就指的这个并且还不光是指的这个,大家自己还有小灶可开。 钱武生产队当晚便召开积肥动员会。会后,钱武和会计、民兵班长留下研究具体问题。 队上其他干部——副队长和保管员在鸭嘴山工地。 女儿钱婉容也提着马灯来了。 钱武道:“你来做啥?” “我未必听不得?”婉容把手上亮晃晃的马灯放在桌上,一口把油灯吹了。 “我们在说挖老墙土的事,哪些家庭有老墙土,这个白天我们转一圈子已经落实了,现在说明天先挖哪几家。” “哼,先当然挖地富唷,钱娥又挨头刀!” “这种事每回都拿她开刀,过了队上还是对得起她。” 钱婉容把脸一扭:“呸!没有整死,还叫对得起她!” 会计道:“实话说队上算对得起她,像这次,决定孙小宅两口子三间屋,腾一间给她住。” 开完小会,民兵班长想起问钱婉容刚才进来时笑什么。 “我在外面已经站一会,听你们在说,山上茅草是全公社大家的,明天鸡叫就上山去抢着割。 “你们在这里坐起,外面灯笼火把,瓜子缠过来那条大沟,也是公社的,二队、七队的人已经在那里挖了。 “所以我只是笑,我怕跟你们说了,三个队去抢着挖,不挖破头才怪!” 次日鸡叫头遍,留仙公社各生产队就摸黑开始了战斗。各队都是兵分数路,遍地开花。 老弱病幼在凡是有点草色的地角田边连割带刨,连草根带土堆起来捂肥。 这叫火土肥,通常是秋天堆捂,春播时用,得堆捂四个月以上,这样草才基本化为了土。 眼下就不管这么多,什么四个月不四个月,四天就行了。 强劳力部分挖沟泥,部分上山割草、砍树叶堆捂,烧灰。 钱武生产队百余人在夜幕中排成队列,尚春寒料峭,一个个身体弯起哆嗦起,一颗颗脑袋勾起搭起,一双双眼睛迷迷离离。 大地和山林、鼠雀尚不知这些人要干什么,不是什么好事是肯定的。 大地山林和鼠雀不知大祸将降临自己头上,还在同情这些来祸害自己的人们。 见他们一个个呵欠连天,清鼻涕长流,吭吭咳嗽,要早工之后才有饭吃,前胸贴后背身体薄得像张篾片,还要硬撑着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大地山林和鼠雀本不该同情自己的祸害者还是本能地产生同情,山招着手,林风呜呜,鼠雀轻轻叫唤,尚不知自己就要大难临头! 钱武将全队人马列队分派完作战任务后,点名叫钱娥站出来。 钱娥并未站出来。 他待各路人马离开投入战斗后,便带着人来到钱娥家。 钱娥在家门外坐着,面对五更天的残月,脸上没什么表情。背后黑黢黢一堆东西。 钱武感到放心,户主不在的情况下就动手拆她房子多少有点那个,但还是对她吼:“起先到处叫你,没听到?” “我一直就坐在这里,到处叫我,你做啥到处叫我?” “我晓得你在这里坐着?你派工不在,该要打条子扣你的饭!” “你昨晚开会没说呀?你开会说的今天开始要挖墙!你这些过恶事哪回不是先弄我? “我预先就跟你把屋头东西搬出来,未必还错了?你有本事不拆我的房,那我就承认错了,你就扣我中午的饭!” 钱武被她一顿夹七夹八,说得个倒背气,简直回答不出来。 因为她的腔调并没有吵,也没有闹,而是相当平静,她的神态也相当平静,包括说他做的是“过恶事”。 地富说这种话就该捆起来了,她居然敢说,而他居然忍下了。 她说的“弄(念平声)我”的弄是“脏话”,带那种意思,不经意间从她口中飙出来,她纯粹是表反感,你别想还会有其他。 可钱武还是觉自己“占便宜”了,顿时就面绽笑容,更谈不上冒火。 张滑笑着打圆场:“好好,队长,莫争了,动手!上午把她的墙挖完了,就叫别的要挖墙的户来看一下,保证完成得快得很—— “钱娥,你不要站起来了,拆你的房子还要你动手,你坐!” 钱武把张滑盯一眼,该叫她上山割草,叫她坐! 刚才“弄”字的余温犹存他就盯一眼而已。 张滑等便首先上房稀里哗啦揭她家的瓦,瓦缝和桷板檩子上多少年的灰渣趁势而起,闭着嘴巴屏住呼吸揭的揭传的传。 钱武叫道:“小心不要掉落在墙根下了,挖墙的时候戳脚,混起当肥料下田更要不得!”便抽身走了。 瓦揭光后在熹微晨光中拆桷板和檩子,有钉子得小心。挖窗框和门时日头都升起老高了,去吃饭。然后便开始挖她的墙。 拆屋梁时钱娥就站起走了,在瓜子缠坐了一个上午。 钱武来带她到借住之所去找不到人,只得叫孙尖安排人帮她搬家什。 一连几天,西空山被刀砍得簌簌地抖,烟呛得啌啌地咳。 人们以为是风造成的山林、老藤和蓑草在抖,山谷的风像在咳嗽,其实是山本身。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砍柴的、割牛羊草的,乃至沤青肥的,都从来不连根刨啊。 更不说会把一线天中百年老藤、无底罅壁千年地衣都砍了铲了钩出来了,把长在山沟沟山背背上的兰芷菌桂申椒芜蘅全都挖去堆捂了。 老山从未受过自己所生所养毛发子孙被这样剃个精溜光,其实倒不如一把野火烧去,明年春天又生,老山倒还痛痛快快。 镇上阳沟阴沟、干沟水沟兜底朝天,老屋深巷土团翻滚、尘龙游走,街沿屋角寸草不生,光村与老山颓然相望。 老地皮铲得光光生生,铲地皮的男男女女都打成了花脸。 爱好的女人回家几盆水都洗不净。 人们从头到脚花儿麻塔,手掌脚板尽是黑壳壳血口口,顶多拿衣袖在汗水津津的脸上抹两下,就凭出工牌去打饭吃。 现各队都有专门种菜的蔬菜组,来保证顿顿都有清水煮白菜,上面飘一点菜油花。 吃饭按劳力分一级二级三级,娃儿为四五级。一级一天有七八两米,中午半斤,早晚各一瓢稀饭。 第41章 施肥现场会 封土接电话要他到县上扛红旗并介绍积肥经验。 他去了听人家的发言比钱婉容给他拟的发言稿,并给他念了两遍的内容厉害得多,就脱稿凭空说道:“我们那座西空山的腐植土很多,难就难在运下山去。 “顺山开个溜槽,人在山顶站成一排,齐用脚蹬,几千斤优质肥就直接送到田里。” 满会场不知是相信了呢,还是信不信都无所谓,都埋头在刷刷刷记。 吃饭时洪范请他去坐一桌,他有点心虚,坐下见洪范面带微笑,便说:“洪县长,我发言还好吧?” 洪范积肥大战时间过半,要去地区汇报,所以才开的这个会,听大家都在瞎吹。 他将声音压到互相刚好听见的程度:“说得很好!但你究竟积了多少?我来留仙公社开个现场会怎样?” 封土很干脆说:“你想来就来!” “那好!” 封土回来便把得力干将王金山、伍元甲、肖继光和钱武叫来商量开现场会的问题。 钱武叫苦说:“我们队把你说的板眼都用尽了,人都累死得有,与每亩施五万斤肥,还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现场会啥子呀会!” 封土伸手去摸钱武的脑壳,钱武不是好惹的,挡开道:“挨球!” 另一个生产队长肖继光稳起不开腔。 封土说:“县上开会,有的乡还有个绝招,是把生产队男男女女都剃成光头,头发拿去沤肥料。” 钱武说:“好!我带头剃!” 封土“叭”朝地上啐了一口,也不知啐的谁。 大队长王金山道:“这个我说算了。光剃男的行得通,男的又有好多头发?” 伍元甲道:“封社长莫着急。开现场会,卫星土卫星田,不是一个队块块地都放卫星吧?我们就把钱武队上,拿一块地来集中力量打歼灭战!” 他这一句把大家都点醒了,当即便议定了,就集中力量保要开积肥现场会的两块卫星田。 第二天下着雨,送肥队伍分几路挑着各种湿肥、干肥前往离码头不远的几亩卫星田。 小雨吹絮,垄柳堆烟,远山墨染。箩筐蛇行,扁担翅闪,人瘦如鹤。 多少年后画展上有类似的水墨画,叫人勤春来早。 钱武家是单家独户,傍着一座小山坡和有十多株半大的杨树、榆树的小树林,与大路隔两道田坎。 干部开小灶的好去处。 主要因钱婉容坚持不让砍这片小树林躲过了伙食团柴烧和炼钢。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后来榆树皮被剥光了,识者说榆树皮最好吃,比较粘糊。 二两酒几片肉下肚,大家脸上都有油光,说话带酒气。 钱武说算下来至少要运两天,明天,后天。 伍元甲看着雨绵绵的门外,目光转向王金山:“我说堆一天够了!我信后天开会有哪个下去拿锄头挖,拿尺子量?” 王金山道:“也是,要跟封社长说才行。” 钱武道:“那,干脆明天放半天假,后天社员才有精神。” 有人道:“来了经过我们团结大队,都要参观,不如都放。” “对头,要放都放!” “放就放一天!” 王金山看着伍元甲道:“有没有啥子后果?” 众人道:“锤子后果!” “挨球!有后果就说是小队长提出的!” “各人种的田,各人放半天假,还有后果,怪都日出来了!” 在此旯旮地方大家豪气干云,尽显了主人翁风采,然犹有所畏焉。 钱婉容在这时走了出去。 还以为她是听不得说怪话,结果大家还没搁筷子,她就把封土带来了。 路上封土也担心后果,钱婉容把小队长们的话说给他听,自己种的田放半天假还有后果,怪都日出来了。 说后面这句怪话时不好意思但还是原话说了,自己都在笑。 结果封土也同意放假,并建议伙食团现场会当天每个劳动力,不管半劳力全劳力,都加一两米。 “不要加在中午,加早上。”有人说。 “各五钱。” “要得,各五钱最好!” 留仙公社开现场会这天,春雨淅淅沥沥,谷川全县农村干部们多数乘舟而至,也有的步行从西空山那面过来。 遇见社员个个神色自然,态度和谐,不像别处现场会的社员显得做作、麻木、事不关己、阳奉阴违甚至逆反。 这在无形间增加了参会者们的好感和信任度,减少了对卫星田挑三拣四和找漏眼的情况。 几百人来到的先后不一,来了都绕着这块约有四五亩的卫星田走一圈,边走边看,弯腰双手柱着膝盖看,蹲下看。 有的还用手或找跟棍儿去拨弄几下,但并没有人走下田去。 只见未来得及腐烂的叶子、墙土、磷矿粉、农家肥满满荡荡地铺了一田。 啧啧议论和突兀一两句叫好声如营门击鼓,麻雀嫁女,喜鹊添丁。 雨天与人面相混,泥腿与肥垄相辅,粪香与汗臭难分。 随后大家便一排排错落有致地站在这块卫星田旁边,钱武上过初小,发言稿是女儿写的,只有半页纸。 临时突然脚打闪,可怜地看了封土一眼。 封土反以为喜说:“你没有经过场子,钱婉容去!” 钱婉容哪里又经过场子,她为封土写的稿子从来都是封土自己念,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 钱婉容身姿婀娜偏瘦,俊秀淡黄的面庞因激动而变得像朵绽放中的黄牡丹,声音由枯涩到饱满流畅,焕发着青春气息。 介绍这几亩卫星田深耕和施肥二十多万斤的过程,估产超十万斤,谷子黄时欢迎再来参观,保险成人可以睡在上面翻身打滚不会落下来! 说得自己都相信起来了,眼神儿和衣衫儿交相起舞,雨珠儿与泪珠儿混合闪光,掌声几乎将她柳秀的身体抬了起来。 洪范本来是去万天宫场地作总结发言的,不愿放弃钱婉容创造的美好热烈氛围,就直接在姑娘站过的地方进行总结。 将拳头舞来舞去,最后笔直地举起,要求在场上千干部回去带领社员抓紧栽秧前最后时间冲刺,每人每天积肥万斤。 并介绍木洞涌现出的两个先进社员,一个发明挖沟掘进机的,日个人挖沟泥三万斤。 一个发明新式镰刀的,个人日割茅草一万六千斤。 目前新式镰刀来不及推广,大家只要把镰刀磨快点就行! 目光扫视一过,指着白龙潭公社社长道:“从你们象鼻山顶唰唰唰把茅草剃下来,运到山脚捆起来,一脚一捆踢送到白龙潭,这不是完成了吗?” 被他浪漫诙谐的总结激起的雷鸣般的掌声及欢声笑语,在这片卫星田上漫过去又漫过来。 钱武带人在卫星田旁边的坡上平整出一个土台,从万天宫戏台上取来的“留仙公社施肥大战经验介绍现场会”横幅没办法挂,就牵开摆在土台下面。 洪范讲毕由封土陪着走上去。 先为钱武叫来的刘永好、张滑、李敏章等五人戴了县上制作分别写有积肥三万斤、积肥二万斤、积肥一万六千斤和“先进更先进”红袖套。 其中李敏章是钱婉容看见先进分子全是男的而叫爹临时换上去的,她不知是怎么回事,戴积肥二万斤红袖套时问弄错没有,幸好声音不大。 洪范亲自把她的名字又叫了一遍,才把手臂伸过去让洪范套上去了。 刘永好等下去后,又有包括钱娥在内的五个人上去灰溜溜地站成一排。 钱武宣布他们没有完成县上布置的每天一千斤任务,扯过拴在自己屁股后的一摞“急起直追”白袖套,看着封土并稍有停顿。 封土知他在问谁来发,挥手就叫他发。 钱娥也不知自己这白袖套是怎么评上的。按说完不成任务该扣口粮,昨天今天也并没有扣她的口粮。 接过白袖套后都自己戴上,哈着腰下去了。 封土最后对公社积肥大战奖惩措施进行布置,要求生产队对连戴三次白袖套的,要开展批判辩论,拔他的白旗! 第42章 今朝蟢子飞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社员不出工中午没有饭票。但也有人觉得食堂那口饭补偿不了出工耗费的体力,而选择半夜偷偷在家用盆罐自炊,煨野菜和自己凭本事弄到的东西吃。 包括青麦粒,没有石磨也不敢磨出声音,就用石头擂,擂成糊状,煮出来起砣砣。 有的人能收到汇款,也有的是将衣物等换钱或换吃的——再过段时间这些法子就行不通了,现在还行得通。 故生产队长早上派工之后接着就是“撵人”,挨家把这些人撵出来上工,老病者不撵。 今天早上钱武撵人后又回家打了个迷糊,便赶往公社开双轮双铧犁犁田的现场会。 近期报纸广播正不遗余力地宣传推广新农具,北方发明经实践验证很好使的双轮双铧犁是新农具中的顶呱呱。 据说其每天能犁田二点七亩,而普通犁只能犁零点五亩。现正向全国推广。 双轮双铧犁主体是个铁框架,前安牵引挂钩,后有扶手(提把)。框架中间是根横杆,左右各安一轮。 后方并拢安两个犁铧,与前方二轮成三角支撑,有档位控制犁的深度。 睡懒觉钱武赶到时,供销社采购员已经将犁介绍完,由使牛匠牵两头牛出场,观众活跃起来。 有笑的,有群起“呜哦”一声的,这声“呜哦”听得出是在喝倒彩,原因是多了一犁,必要两头牛,这就造成了诸多麻烦。 大家还笑采购员找的使牛匠个高腰粗,这种个子的使牛匠全公社找不到几个。 此前干部开会,及刚才采购员介绍,都说这玩艺是连青年妇女都能使的,马上就打自己的嘴巴! 真不知为啥这种一目了然,根本不可能掩饰的地方,都要采用浮夸虚饰之语。 犁具全铁架,自重达三百斤,“青年妇女”咋弄? 使牛匠将嘴唇嘬起,打声唿哨,二牛并进,牛屁股后掀起大股泥浪。 这势头若能保持,一天犁几亩不成问题。 不料犁头前进了还不到这块田长度的一半,有头牛就耍起赖来了。 另一头独自奋蹄,场面就跟车胎爆了一个差不多。 犁田时牛不走的情况常见,想不到使牛的壮汉直接就赏了失职牛一鞭子。 这下可好,失职牛猛地一窜,使伙伴受惊而“牛失前蹄”,连铁框架也差点翻过来。 “潜在客户”们习惯性齐展展一声“哦贺!”尾音长拖绕田三转,诧异、惋惜、遗憾、看个笑话、幸灾乐祸各种情绪都有。 演示也就到此为止。 马上开始犁田栽秧。供销社对双轮双铧犁说明是赊销,叫各生产队去“拿”,基本无人去拿。 供销社于是送货上门,这在供销社历史中是绝无仅有的事。 后这批价值不菲的双铧犁就一直放在各队保管室里,成为鸡肋。可能是怕秋后算账,大炼钢铁时也并没有拿去回炉。 所谓“农业八字宪法”指的是“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八个字,堪称大家风范。并没有写入什么法,算“一句顶一万句”中全社会奉为金科玉律的最初的开山之作吧。 类似还有“一个粮食,一个钢铁,有了这两个东西就什么都好办了。” 这八个字大都基于常识或不背离常识,背离常识的也并非自己拍脑门就能想出来,而是来自李森科和他那一派的苏连专家。 “密”——用种量远高于常规,并假定这些种苗之间为了生存不会展开残酷竞争。 “土”——深达一米以上的深耕法,是由于专家相信这样有助于让植物长出超大根系。 为其中这个“密”字,小麦油菜等的撒播“用筛子筛”。 水稻栽秧起先有“四方兜”“梅花秧”等栽法,后干脆来硬的,规定行距,扯线,拿竹竿量,用秧起码比过去多一倍。 留仙公社在全县积肥大战中捧得红旗。封土随后轮班去鸭嘴山水库,孙玉华回来指挥栽秧战役。 孙玉华以他一贯漫不经心的作风行事,“豌豆滚比眼遇了缘”,被省上来的检查组查出大面积的“稀秧田”。 降职为副社长——没让他扛白旗都算是好的——封土升社长。 同区的黄连公社多雷公田(又叫望天田),今春雷公赖着不降雨,没法栽秧。 黄连社长无视县上统一规定的栽秧时间表,自行决定先抓紧点播包谷,等雷公唱歌后再栽秧,结果吃了面县上发的白旗。 旗长二米,宽一米五,他得步行近百里路把旗扛回去。 旗按规定必须“举着”,但就算练过举重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吧!所以荒无人烟路段他把旗折起来背着,过村寨时他才套上旗杆扛着走。 白旗为不祥之兆,沿途各种遭遇真是一言难尽,脸皮锻炼得比城墙厚,泪水悄悄往肚里吞。 旗插在公社大门外示众半个月,干群路过惊骇不已。群众惊骇就惊骇了,干部负担压力山大。 留仙公社已栽完秧,薅秧还早,目前主要的农活就是薅包谷草。 留仙公社的旱地不多,而且上级对薅包谷草豆苗草也没有压任务,农民看来可以松口气了。 团结四队、五队的田同时“关秧门”(插完最后一块田)。 正午时分,队长肖继光、钱武分别从各自绿满山川的田里拔腿上来,站在一起,商量是否可以放假的问题。 钱武:“积肥大战还没结束,都放过半天假的。” 肖继光:“那就放!” 下午放假,饭后隔天黑还有小半天!年轻人放下碗筷,走出食堂,随便一个地方,倒下就睡起来了。 老头和半老头儿家里转转,察看檩条桷板损坏没有?墙脚有没有耗子洞? 然而若或桷板朽了也是件伤脑筋的事,因为自家连棵树都没有,集市也已经关闭了两三年,要找修理住房的材料只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句老话叫天无绝人之路。 而塞住的耗子洞口都原封原样,灰都有一分厚了,屋里也没颗米,耗子这小生物实际也是与人类共进退。 不过这时想的却是来呀来,耗子你来!欢迎你来,你怎么不来呀,你来了我好打顿牙祭! 习惯性拾起砍刀想去屋后砍两根竹子削篾条编筐呀箩的,走两步“咣当”又扔了,都归公了哪还有自家的竹子嘛! 伤心忧郁地踏进往日猪圈,这可是个往日关心不亚于关心饭桌的地方,一看圈板都干得翘起了。 但只要凝视时间足够长的话,猪就会出来在槽内拱食,吃声听得泪下,老头儿一双手扮成“猪二爸”耳朵,笑眯眯地下蹲……老婆儿走来嗔道:“你疯了呀!” 另外,如像穿新衣走人户上街打酒坐茶馆这些都还是可以站在院坝回味的,其实过去也还不久,成么就像上辈子的事! 只有用蓑草搓井绳还可以做,最后一大束蓑草就挂在门边的嘛,走去依恋地摸了摸。 井绳还有用的,蓑草搓完了明天搓什么呀,山上连蓑草根都铲光了!叹口气拿件单衣搭在肩上出去走走,春季里太阳偏西就有点凉。 嗐!外面到处是这样搭件破衣一脸茫然走来走去的男人,成了随地而睡的年轻人之外的另一道风景。 骆小红娘骆姜氏是城里刺绣社的绣娘,绣娘称号相当于其他行业的技师。 骆小红爹本在城里开茶馆,此前还在县粮食储运处上过班。听说老家土改分地,就把一家人带回来了——于是也就走不脱了。 骆小红娘回来,还搬回来一张绣床。 称为绣娘要花草虫鱼、山水人物都会,针法细密,配色精湛。 回来开头两年乡里还有人拿衣裳、被面、枕套、锦缎来绣花,这很快就打住了。堂屋里一间绣床,有睡的单人床大一直摆在那里作为蒙尘的回忆。 不像寡妇清那样对织机心意全灰,冷眼看着伙食团的人搬去当柴烧。 此时骆小红取下挂在里屋梁上的针线篮子。故意当着娘的面找出刺绣和针线,及绣花用的竹绷子,挽成个小包袱。 绣娘一脸不屑。 娘现在只关心她的婚事,现在结婚无论男女都要求担得抬得,有劳动力。 所以身体最要紧,尽量吃饱肚皮。 针线不针线,锅灶不锅灶,没有布(更别说绸缎)要什么针线,没有米面要什么锅灶,未必在补巴衣上绣朵牡丹不成。 娘不看她,她于是把小包袱晃一下就走出去了。 娘这才哼了声:小红,你,又去找那个…… 寡妇二字没说出,不吉利的词儿不说出为好。 骆小红出来看见李敏章在路上蹀躞。 “等你”,李敏章说,心有灵犀,知她会出来,“怕一个人走,死人些!” 她这句是骂街上那些无聊地坐在墙脚抽烟和搭件破褂子走来走去的老头子。 骆小红、李敏章在沿路倒起扯呼噜的少年中间走之字形,甚至跳过来跳过去,包括从脸上,平时这可不得了,少年“要霉”。 烟巴屁臭心绪郁闷极度无聊的老头儿们眼中有了风景线,这两个打扮了出来的年轻姑娘,一个穿领口和袖口绣了花的白布衫儿,青布裤子,别致,妖娆。 一个穿件灰卡叽圆领收腰上衣,她的理发手艺能从她的脸手上投射出来。 即使投射出的不是手艺而是一种气质,恰好是这种气质即使在陌生人眼中也为她增添了品味。 对这两个未婚姑娘老头儿们眼馋而已,不会打偷荤的主意,打也是空搞灯,可怜无补费精神。 老头儿们只对她们要去找的那个女人垂涎三尺,背后说起都擤鼻子吐唾沫,活像她是只破鞋,或是个丑八怪,把人心口不一的劣根性暴露无遗。 那个女人无形中使镇上的姑娘媳妇都有些丢分儿,加上她的高冷,这也是镇上女人尤其是未出阁的姑娘很少与她接近的原因。 敢于我行我素的只有她们三个,世俗就够厉害的,加上那叫阶级什么的厉害程度膨胀百倍。 这座朝东一门三间的房屋,两间是瓦房,右边偏厦是草房。现隔成了两家,草房在朝南这边墙上新开了一道门。 骆小红敲开这道窄门,“嘻”,她对门缝儿笑一声。里面也笑,伸手将她拉进去,以为只有一个。 李敏章故意躲着,见要关门,这才像泥鳅一样往里钻。 “嘻,还有你——你们看墙上!” “啥呀?” “看见了,屋顶顶上,一只蜘蛛,好长的脚,脚还是透明的吔!” “丁丁小的身子,身子也透明!” “遭了,爬进缝缝里去了!” “嘻嘻,它躲起了!” 两个姑娘也用快活的语调迎合主人,实际上自家遇见的话会吓叫起来。 女孩儿都怕蟑螂与蜘蛛。这蜘蛛身体透明,看起很干净而有所不同。 “这是蟢蛛,又叫蟢子,见了有喜事! “‘鹊儿篱际噪花枝,蟢子床头引网丝’,嘻,正好是在床头,你们来它就跳上墙去了。” 女主人没正式上过学有这么高的文化,古诗张口就来而且引得恰到好处,不像李洪四那样似是而非,也是姑娘们仰慕她的原因之一。 “哈,你有喜事?”李敏章推她,“那可要祝贺呀!” 女主人说:“咦,我觉得预兆的不像是我,是你们。‘蟢子徒有丝,终年不成匹’。” 虽是好友,但若她们听得懂或写出来看得懂的话,她都还是不好意思敞亮自己的心扉。 “这样说,谢谢你呀!”两个姑娘朝她嘻嘻哈哈,虽然倒信不信,还是宁信其真啰。 静下来后,都凝神合目来个深呼吸:“哎,真香!” “山上野生的菌子闻起都不香,你家里的会香!” 光线差,李敏章走去把门敞开,阳光洒了进来。 西墙下,一个个戴棕色和灰色帽儿的菌子排成一队,有打堆和倚伏倾斜的,但都贴着墙脚生长。 “姐,真难以相信,你屋里有菌丝娘娘吧?” 女子微笑着不回答,说破了就没有了,很多人都相信这一点,她也相信。 本以为搬走就没有了,不想菌丝娘娘一直跟着她,还像晓得今天有客人来。 “偶尔才有。” “嘻,天天有就好了,鬼食堂,人都要馋死了!” 骆小红蹲下摘菌子。李敏章出门张望,轻声叫唤:“小红小红!” 骆小红出去,看见几乎没有泥土的山墙边长出一些嫩生生的白菜,惊讶得吐舌头。 女子也出来,笑道:“这是隔壁撒的籽。原来也有,说是我来了才长好的,原来只发些瘦纤纤。” 两个姑娘蹲下一个摘一棵就咬起来了:“嘻,甜的,脆的!” “屙尿淋过的。” 又一个姑娘在她们背后说。隔壁住有男人。即使是大姑娘背后在一起说话都“很疯”,这话当然还不算疯的。 这两个还没来得及反击,女子已把她拉进去了。 “婉容,你又……” 骆小红进屋取出刺绣,向女子讨教:“蟢子飞,喜鹊叫,刚好到你这里来绣两针,不是应了呀?” 说得自己都笑由嘴角起马上就传染上了眼角和双颊。 女子刺绣并不比骆小红强,两个头挨头你一针我一线,绣出的骆小红拿回去,娘看一眼晓得不是女儿绣的,以为是女子个人绣的,不说啥,鼻孔甚至还藐视地哼了一声。 后来终于忍不住说了真话,说绣得成这样的,就叫绣娘。 李敏章从荷包里掏出梳子道:“我先给她梳头,再给你们梳。” 女子跟爹一起时学会了饮酒。钱婉容带来一把挂面和半瓶酒,又从女子床下取出个小砂罐来。 钱婉容和骆小红到屋后去下蘑菇面。 李敏章给女子梳个盘龙髻。女子拿过床头的旧圆镜走到门口去照,笑起来:“这都走得出去呀,敢上街?” “有我们陪,就敢!” 李敏章说了,夺过她的破镜,向撮箕里一扔。 从荷包里掏出块粉红塑料边的新圆镜:“送你。” 女人拿着就想,这不就“成匹”了么?泪珠儿滚了出来,连道声谢都来不及,忙把身子背了过去。 蘑菇面下酒,只有钱婉容与女子对饮,那两个就吃面。 第43章 太古荒情 晚上九点过,整个镇子都钻进铺盖窝了。 梆子声响起,大队、生产队干部们听得一惊一乍的。 “整死人了!”大家口里再咒骂——主要是咒骂无关痛痒的冷季仙,也只能立即起床,赶往公社开会。 报更在合作社时期便无疾而终,这里梆子还能死灰复燃,作用就是通知紧急开会。 打更匠季仙继续留用,在公社充当收发、值夜等杂役。 敲梆子对他是头等差事,尤其是在晚上敲,不无自得心情愉快神采飞扬地将干部们从床上造起来,他夜餐还可叨陪末座。 另外一点,干部们起床时嚎叫“整死人了”,一半是嚎叫给老婆听的。连夜开会都是有紧急任务,且那年头上面从未有补贴之说,因有夜餐,属于打牙祭那种,腹中怨气慢慢也就化为口中津液了,脚板走得飞快。 公社会议室首次点亮了汽灯,室内甚至比白天更亮,人脸惨白。 孙玉华宣布开会,说县上布置,各区已完成栽秧任务的公社,军事化火速支援栽秧慢的公社,留仙对口支援黄连。 公社为一个民兵营,下分连、排、班。 与以往区、县范围的军事化调拨不同,这次是以排,也就是生产队各自为战。 战斗员自带口粮、耕牛和犁耙,到达后对口排会来衔接。 区上要求在一周内完成作战任务! 钱武回来又睡,鸡叫三遍天蒙蒙亮时被老婆蹬起来,即出去吹哨集合宣布任务。 采用自愿报名加指派方式,确定本排出征男女民兵共54人,分为4个班,一班长李洪四,二班长钱七,三班长张滑,四班长赵子云,战斗员各9到11人不等。 当下公社的精兵强将多在鸭嘴山,这批人中男兵除使牛匠等少数是强劳力外,其他不老就嫩。 每班一牛要配备数人,牵牛的(也就是使牛匠本人)、扛犁的、扛耙的、背牛饲料的。 距离七八十里,因为牛一到就要先下田投入战斗,牛累坏了战斗就打不响,沿途尽量不让它负重。 这三个都是男兵。幸好栽秧不需什么农具,其他男女战士携带的就是口粮、炊具和铺盖卷。 接受任务后,春耕大忙牛都要吃好,一班长李洪四便叫使牛匠刘永好按七天的量给牛煮掺杂菜根、红苕皮等的包谷糊糊,重两百多斤。 出发时用麻袋分成两包,刘永好自己背一包,另一包李洪四叫女战士李敏章、骆小红抬。 半大小孩赵子强见了说:“煮什么呀,咋不带干的?” 李洪四被问得发愣,脑筋急转:“你懂个?!我情肯盘起辛苦点,牛一走拢就要吃!” 赵子强转背过去嘀咕:“哼,还是智者!” 赵子强是地主赵正的儿子,性格却与土改后的乃父相反。 赵正是螺蛳有肉在心头,出门就当哑巴。 赵子强在生产队半大娃儿中算是爱出风头的,这与农村一般把地富子女算作“人民内部”,不推向敌对阵营也有关系。 李洪四被个毛桃子娃儿当众抹黑智者光环,大为光火道:“小狗日的,你娃娃黄瓜还没起蒂蒂!你说老子不算智者,哪个算智者?” 赵子强口齿清楚道:“互助组那年,我才几岁都晓得,你和孙尖带冷骏发明的人拉犁去黄连帮犁田,有肉吃有酒喝。 “十多天收入了好几十块钱,互助组每家都分了两三块!” 李洪四听这话倒像在翻自己过去的功劳簿,一腔火气消了大半,脸上绷紧的肌肉一时还难以松弛下来。 正觉尴尬,背犁头的王和达将犁头从肩上取下放在地上,对赵子强指指戳戳:“你这崽娃,你这是说过去好,现在不好?” 来送儿出征的赵正老婆赶快拉过娃儿:“背时娃儿,咋乱说呀,你快点给李队长认个错嘛!” 赵子强不卑不亢道:“我没乱说呀,是他乱说!我是说这次也可以扛人拉犁去呀,比牛方便得多!” 李洪四心里佩服赵子强这崽娃脑筋灵光,是呀,人拉犁怎么不能用?连尸体都没得了! 口中却哼道:“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赵子强对他哼的听不大懂——连李洪四自己也不大懂,便又嘀咕:“光是出工多,工分比互助组多几倍,球钱没得!” 娘吓得在他后脑勺上狠狠一拍,阳光下鸡窝窝中飞起的土灰虱子草屑颇有阵仗,娘捂着眼睛骂他:“死娃儿,互助组评啥子工分?你晓得个球!” 李洪四又摇头晃脑:“痴梦一场豁然醒,老天哪,却原来你叫我自己泼掉这,自酿的苦酒水一盆!” 李敏章、骆小红当年虽小,也是人拉犁的见证者,两个站在分的任务——一大口袋牛饲料旁边对哼哼呀呀的李洪四道:“这么远,抬不动! “李队长,去把人拉犁找出来嘛!又轻,又好用,还可以挣钱!” “像现在这样,不挣钱了,还倒赔!” 她俩的母亲也都来送女儿出征,连忙上前教训女儿:“叫不准乱说,还乱说!两个人抬嘛!抬得动,慢慢抬。” 骆小红哭兮兮的晃着肩头,悬而下的手膀甩来甩去:“好远啊,又尽是上山,抬得动,你来抬嘛!” 骆姜氏比李洪四高两个辈分,李洪四叫她舅婆。 骆姜氏心疼女儿,看天空一眼,问李洪四:“七八十里路,说出发就出发!太阳都当顶了,打空手走都走不拢,天黑哪里歇呀?” “想得好!还哪里歇?连夜赶到,明天一大早要投入战斗!” 说毕便又哼起了应景的戏文: 儿行千里母担忧, 儿想娘身难叩首, 娘想儿来泪双流。 眼望着红日坠落在西山后, 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唉第一句骆姜氏听了应该有共鸣,但她根本听不清他唱些什么。 骆姜氏只知道目前正是女儿的经期,他说了要一大早投入战斗什么的又在咿咿呀呀,忍不住鬼火冒,抬手就是一巴掌。 打得李洪四斜眉歪眼,嘴角扯起要流口水,连声“哎哟”都叫不出来。 骆姜氏打外侄孙这一掌有些后怕,手掌仰起还不了原。 跺着脚哭喊:“骆小红不去了呀!我去,我代她去!” 有个背绿色帆布包的男子已出现一会,正遇到骆小红、李敏章同李洪四斗嘴,在看热闹。 他赶快上前劝骆姜氏:“莫闹了,骆小红真的不去了!” 骆姜氏透过泪花看见是乡邮员,诧异地安静下来。 男子对仍旧怨气冲天的李敏章和骆小红道:“李敏章,骆小红,你们有县上发来的招工通知,交在公社的,我怕带落了,自己去拿!” 话落音已一会,李敏章瞪圆眼睛听清了不相信,骆小红不停眨着眼睛像没听清。 李敏章大声问:“你骗人不?” “当这么多人,骗你是儿!赶快去,不要遭别个拿了哈!” 二女脸庞这才活泛了,却都是要哭出来的样儿,如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甩来了救生圈救生梯。 心照不宣地手拉手儿,却不向公社跑,而朝五队准备出发的队列跑去。 钱娥见她俩兴奋地跑来,将已背好的行李搁下,迎上去两步。 李敏章、骆小红同时都展开双臂,像两只快活的大雁,两双翅膀把她围在中间,然后又紧搂在一起。 旁观者莫不是一副惊呆又嘻笑着的表情,一来钱娥是地主,二来这是哪里学的样范,人与之间,而且是女人之间,有这种亲热法? 李敏章、骆小红和钱娥也并没有从哪里看哪里学,突然间就这么做了! 那边厢,李洪四左手摸着被骆姜氏打烫的脸,右手指着李敏章和骆小红扔下的牛饲料,对赵子强道:“小狗日的!你惹出来的事,你背!” “老子惹的事?”他跟李洪四充老子,“嘿嘿,她俩招工是我惹的?那你喊她俩拿糖给我吃!” 他口里一边嚷,一边又回头对骆姜氏和李敏章娘道:“请客哈!” 走去把麻袋扛了起来。 他个子瘦小但有把力气,毫不畏怯。 这两个做娘的初时发呆和此时的天堂感一点不亚于女儿,忙不迭对李洪四、赵子强说:“请客,请客!” 李洪四被地主娃儿充老子正要把刚才挨骆姜氏那一耳光打回来,因他请客云云又毫不含糊地接过了任务,不得不算了,就当没听见。 牛走山路慢摇慢摇,急不得,钱武排拉得有里多长。 渐金乌已坠,玉兔游天。 遇一队披蓑衣的黄连当地农民,援军中有人打招呼:“嗨,夜战哪?” “是呀!”对方答,不作攀谈,就消失在夜色朦胧中了。 大家对他们带雨具很好奇,明月之夜,天又不闷热,不可能下雨。 如果要连续几天战斗,像我们这样说明了要连续作战一周也没有带蓑衣斗笠嘛,雨小让他淋,雨大就躲,农民还怕下雨? 智者李洪四恨下属脑袋瓜个个笨得像牛屎砣,怕影响士气并未吭声。 赵子强走在他身后,也在叽咕此事。 他为免这毛桃子娃儿又对他的智者名号产生疑问,只得大声道: “蓑衣就是拿来铺起睡觉的,他们夜战个屁呀!” 大家听了,马上怨声载道,赵子强发誓说要栽“五爪秧”整他们。 内行插秧只需用中指和食指,“五爪秧”者五指齐下,秧苗插下之后会飘起来,苗根在水面荡来荡去。 李洪四连忙道:“你敢!验收出了问题,我们组扛白旗,我把你龟儿一个人留下来返工!” 远睹一处山垭口点着堆篝火,是两军人马“接头”的地方。人和牛均走得脚抽筋才到达那里。 这里并搁了几桶饮用的凉水。稍事休息,钱武排便由黄连“对口排”的人带着继续前进。 五更天——也就是鸡该叫头遍的时候,现鸡叫声已很金贵,很少听闻了,带路的指着前方一道山影说这就是最后的拦路虎,过岗就到他们生产队。 体重才六七十斤的赵子强背着比自己还重的麻袋,没有掉队。 原因是他把出发时每人所带六两米的包谷饭吃完之后,一有可能就把捆得很紧的麻袋解开来偷吃几口牛饲料。 他现已疲惫不堪,走得蹿蹿跌跌,蹿一下眼睛睁开了,没走多远就又蹿一下。 这次一蹿,就一个狗抢屎趴在路上了。还好麻袋抛在一边并没有将他身体压着。 李洪四背一袋人吃的包谷渣及自己铺盖卷,跟扛犁的孙尖走一路。 包谷渣是生的,二人一路上也在吃,但吞咽很困难,现已饿得咽清口水,胸、腋下至肚腹都像有只手在抓挠。 经过赵子强身边,一方面自己都很艰难,一方面还把挨骆姜氏一耳光的账记在他头上,踹一脚就弃之而去了。 丢下一句哼哼腔:“为人受得苦中苦,脱去了褴衫换紫袍。” 赵子强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黄泉路,口不能言,但意识还存在,尤其阶级那一块还硬邦邦。 “老子穿紫袍,老子没有做变天梦,你说老子做变天梦!” 李洪四的声音继续飘来:“这病儿何曾经害,这病儿好难担待。这病儿好似风前败叶,这病儿好似雨后花羞态。” 他这样哼哼也使自己半死不活的状态得到缓解。 已半边屁股坐在奈何桥上的赵子强拼着劲儿叽咕:“老子没病,老子是受你们虐待剥削死的! “老子倒想看一眼啥子叫雨后花羞态,看了才死!” 原来除了还残留阶级意识外,对女人也并未死心。 其他都已经卸在桥这边了。 没卸完所以过不了桥。 五排的钱娥掉了队,从坡脚上来,在灰朦朦的月光中,看见地上倒着个衣衫褴褛之徒,肩上还挽个袋子,认出是赵子强。 她用胶鞋尖碰了碰,大声问:“欸,睡起了?” 没有反应。 她想前面的都不管他,我一个女的……又想唉,才十几岁一个瘦猴儿! 将行李放下,蹲下试了试他鼻孔有气无气,将他双臂从背带中扯出来。随后便解开自己行李摸出个鲜菌子,放在面前。 断定周围无人,也听不见后面来的脚步声,这才将他连头带肩扶起来,将个破草墩般的头搁在自己伸直平放的腿上。 拿起菌子,先放在鼻孔边让他嗅了嗅。 灵哈!这瘦猴儿的鼻翼在动,明显在做着深呼吸。她便拿菌子喂他,一碰到嘴皮嘴就张开了。 因为背着看不出他眼睛睁开还是闭起的,小娃儿嘛,她对自己说,不管他装没装,总归是累得遭不住了。 她喂完了一个菌子,觉得须要变个姿势了,不能再像这样。 可我这样也很舒坦呀,又没有人。再次静息倾听了一下周围,便又从背囊里取出一个菌子喂他。 等喂完两个菌子后,便毫不犹豫地动手把他的头端开。 这才发现他眼睛是睁开的。长长的睫毛,虽瘦弱得可怕,鼻梁如刀背,颧骨和额角如怪石,带一种倔强和锐利之美。 他娘颇有几分姿色,生的儿子相貌也不赖。 他脑壳就像生在她腿上的,怎么也搬不动。这厮起坏心眼儿了! “赵子强!”她气愤地低声叫,将呈合捧姿势的双手做成两把铲子,去把压在腿上的这颗猴头铲开。 不料她一松手,对方也就迫不及待地将两只枯瘦得像薅秧耙子的手一只贴着肉探进她衣服里,又薅又捏。 一只将她颈项箍着的同时,还一举两得地摸她的脸。 他做这些动作时还在她腿上躺着,姿势对他甚为不利。 她拳头虽没有蒜缽儿大,只有桃子大,毕竟是握锄头捏扁担的手,用力在他脸上连揍了几拳。 顿时就掀翻了调味台,粘稠的鼻血、牙齿血和鼻涕眼泪糊得一脸都是。 还落下几匹树叶和几个虫儿来凑热闹。 她趁瘦猴儿喉头呜呜以手捂脸身体收缩之机,将腿抽出,站起去拿自己的行李。 他爬起来,看见她的行李,抢先一屁股坐上去。 “起来!”她后退半步说,“你起不起来?” 他抬起一张比灶头还脏的脸:“钱娥,我要娶你。” “呸!娶你妈!” 他意识到脸上糊的液体,撩起两只衣角把脸揩干净,口气意外平静:“我们两个成分都不好,我不嫌你大,你只要不嫌我小。 “我再过两年就是个强劳力,我们一起好生干!” 她在晕头胀脑的情况下屏息听着,她这辈子第一次听到的当面求婚,不堪的瘦猴子娃儿,下三滥! 但是话说回来,比她小十多岁,脸洗干净,换身衣服,伸伸抖抖一个小伙子。 这是她后来想的,当时一点余地也没有。 不待他话音落地,“给我滚!”她怒吼,拖他屁股下的行李。 他站起,恨恨地说:“你这样吼,我们两个都完了。 “我要遭捆起打死,你名声也不好听……人来了……” 第一反应是谎话,吓人的,钱娥还是赶快退开两步,左顾右盼。 “钱娥,我们干脆,到阴间去结婚!” 她不理睬,又去抓自己的行李。冷不防被他从后面拦腰箍住,向悬崖边拖。 幸好她抓住一根树杈,并用脚勾住小树干。瘦猴儿却毫不松劲,明显要连树带人都拖向阎王殿去报到。 而她又何苦去殉这个葬呢! “疯子!”她在快支持不住时脑筋转过弯来,喘息着说,“你要娶我,就娶,给你!” “哄我的!”他嗫嚅,声音伴着喘气在她耳边痒痒。 把她放松了。她则趁机将树干搂得紧紧的。 这厮显然觉得动蛮已无济于事,便突然放开了,像很洒脱地走开去。 好像一件人生大事,他已经完成了,从此无憾。 “你走吧,让你先走,去告我。” “以为我怕告你?”她往路上快走几步,转身像挑逗地问。 “你去告,”他直挺挺站着,像烈士般握着拳头。 “我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还闻过。捆就捆,死就死!” 她本来全身是紧绷的,突然间被他说的“还闻过”触发了笑神经。 她刚咧嘴笑了一笑,顿时又鼻腔酸塞,心绪如涌,泪花蒙蒙,尤其是头脑一下就膨胀了,膨胀成个昏懵懵五颜六色的宇宙。 竟用热烘烘的声音喊:“你来,我真的给你!” 她便带着半是烈士赴疆场半是新娘入洞房的开弓之箭姿态畅亮一路走下去,来到林中一处光亮平坦的地方两下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打开,坐了上去。 瘦猴儿跟来了,在不近不远处站着,浑身是火要她不要命的傻小子已经退场,人尖儿登台。 在判断那是福窝还是陷阱,冒死赴疆场值不值得。 “来呀,小冤家!小短命的!” 她那亮幽幽的眸子和肉嘟嘟的嘴唇的挑逗尚在其次,就这话儿音儿将瘦猴儿直接逮了去。 “这叫小衣。”她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诧异。 她是跟耿直私奔到城市后,才知道穿着小衣睡。 后无论布多甘贵都不离不弃,钱婉容她们都是跟她学的。 瘦猴儿拿着翻来翻去看:“瞎子戴眼镜,多余的圈圈!” 罩在鼻头上闻了闻。 过程中她疼痛恶心又只能任随他,回忆起连丈夫都不曾对她如此这般,也许丈夫总想着下一次吧!下次复下次,明日复明日。 最后让风来抚她,云来遮她,树叶小虫在腰上爬。 第44章 绣娘绝活 留仙公社兵力到达后皆疲惫不堪,好在这里住宿搭棚的秸秆和煮饭的燃料都已备齐。 乃各埋锅造饭,都边吃边想睡,有的吃着吃着把筷子伸到别人碗里了,把头栽到地上了。 躺在地上眼睛闭着嘴里还在咀嚼和吞咽着,还可以接着递来的碗筷向嘴里拨拉。 孙玉华骑骡子头天就到达了。黄连公社书纪和社长陪着他选处山包,盖了个简易指挥所,架通电话,周围插上红旗。 他在此连夜召开全体连、排长会议,宣布各排独立作战。 完成任务的排先请所对口支援的“兄弟排”排长验收签字,然后报告他本人,(他也未说他还验收不验收)就可回家。 战斗中田的几犁几耙和栽秧稀密等,支援和受援双方意见勾通并无龃龉。 为图尽早拔寨回家,各排战斗员都是日夜连续作战,吃饭听统一吹哨,困了自己去打个盹儿,管得也不十分严。 夜间也看不清什么行距,都栽“乱插窝”(不打线随手栽)。 只有浮动在月下山涧的幢幢人影和唏啦哗啦疲惫又无奈的拨水声,还有就是骂怪话的声音。 在这种时候骂一般无所谓,只要不在会上骂,只要没人揭发。 话说回来通常情况下谁又揭发谁呢,“吃饱了没事干”,况吃不饱呢! 只五天就大功告成。 虽然孙玉华实行了宽松政策,还是有病了回不去的。 回去将放假两天激励着各排连夜赶晚打道回府,李洪四途中哼哼: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这才真个是牛头不对马嘴,牛革不分马革了也! 接踵而来的薅秧是用手抓脚踩的方式去除稻田杂草,并拔除其中的稗子。 刚薅过秧的田看上去稻秧歪七倒八零乱不堪,过一夜就复原了还变得更加郁郁葱葱像冒了一头。 不赶季节,慢点快点无所谓。传统薅一至三遍皆可。合作社以来的集体薅秧站成一排在田里推进,有说话闲聊的,甚至有唱山歌的,本是一种轻松的农活。 要说干农活哪种看去集体比单干更轻松,还能嘻哈打笑,可能就非薅秧莫属。 省电话会议规定大秧必需薅三遍,想要扛红旗的话薅四遍,每次间隔八九天为宜。 县上对遍数未再增加,只进一步要求公社将任务落实到人头。 公社于是规定全劳力一天薅秧一亩,半劳力薅半亩,与吃饭挂钩。 没完成任务的家庭连夜赶晚都在薅秧。 天可怜见布下星月的清辉,群蛙鼓足了劲儿叫着助阵。 学校也放假支农。大队干部和学校老师也都下队发动薅秧,完不成的大队长来扛白旗。 不受扣饭约束但被校长和同事瞄着的老师带着高年级学生举着火把薅。 根本分不清秧和草,只能随便抓抓走走,天亮稍事休息吃过饭又薅。 封土听各生产队诉苦说一天一夜定的百亩、两百亩任务只薅不到四五十亩,担心这样下去会扛白旗。 下队去将钱武、李洪四唤上田坎,问李洪四:“智多星,你出个计策?” 李洪四以手捂额,口里哼道:“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挨球!有就说,没有就……” “这确实没啥计策。小学的公孙校长消息很灵通,你去问他!” 封土便找到坐镇学校等着汇拢数字的公孙校长,问起木洞公社薅秧扛红旗的情况。 公孙知道对封土吐真言并无大碍,笑道:“有的地方人排成直线,走过一趟,将水搅浑,就算薅过一遍了。 “这样三遍,哪怕五遍都何其容易!” 封土当晚便开大队干部会,介绍了木洞薅秧法。会场气氛活跃,谈笑风生。 正研究如何推广,是明推广还是暗地里推广时,封土去接县上打来的电话。 封土说刘秘书晚上都在忙啊!那边说全国一盘棋呀,不光是我们这块地域在忙! 封土正要说薅秧算不上全国一盘棋吧,北方兴许还没撒秧呢!觉没必要扯这么远,就只哼哈了两声。 刘秘书便说上级要求重点推广的新农具铁薅秧耙,县农具站已打造好了一批。 洪县长打算在你们公社开推广现场会,愿意明天就先给留仙送一千张来! 封土说等下,我正开干部会,等下回你的电话。 封土回会议室便中止了对木洞薅秧法的热议,将此事提了出来。 干部们受推广双铧犁影响,有的谈新农具色变。 有的道:“既然有了木洞老大哥的经验,我看这个现场会就算了。” 有的却道:“这个不一样,薅秧手头有个东西,肯定比空手好。而且是送一千张,不要白不要。” 争论激烈。 封土同意后面这种意见,觉得如果要从木洞手中夺红旗的话,就不能跟在他屁股后头撵,而要另辟蹊径,便给刘秘书回电话说同意。 为了便于观战,现场会地点选在沿西空山脚一带,平坝田加梯田共有百余亩。 拉在山头上的横幅写着“留仙公社团结、胜利大队四村联合突击薅秧现场会”。 临战,数十支战斗队或直或弯地排列在各道田埂上。 从积肥大战到现在已快半年,士卒衣衫不叫百衲衣,也叫百皱衣、百污衣。 但还是都高挽裤腿和袖子,手执新农具铁薅秧耙,打起精神。 铁秧耙巴掌大小,两排齿钉,前排三颗后排两颗。 执在每个人的手中,如给绿缎般的稻田镶上一道犬牙交错的铁边。 现场丘壑纵横,确定开始时由封土麦克风指挥,结束以冷季仙梆子为准。 麦克风话刚落音,只听各生产队报数点名的声音,在青山绿水间如过去村鸡报晓那样雄赳赳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 洪范在战前亲自拿着铁秧耙向聚集的参会干部们展示。 说明铁秧耙昨天刚运到留仙,今晨才发到薅秧手手上,也就无做假可言。 参会干部无一不是多年的老运动员,对除了今我在,则昨天我也在外的一切都半信半疑,鸡蛋里挑骨头。 他们时或上坡去统观,时或下田埂近看,有的甚至还下田去亲自一试新农具的好处。 这由于是未经排练的真刀真枪作战,故绿缎般的田野和进行曲般的哗啦拨水声中时时响起扎钉似的呵斥训诫声。 主要是有的嫌新农具不好用,用不习惯,拿来悄悄别在腰上,仍用手抓脚挠。 被喊上田埂批评,扣工分。 有的生产队长准备了一摞尖尖帽,似乎要在现场会上大显拔白旗的威力,已经开始戴在女战士的头上了。 洪范接到报告后考虑对新农具允许有个习惯过程,当机立断通过麦克风予以制止。 来客因为面临着对新农具要不要的问题,不比其他现场会马虎走过场,而是深入细心地观看。 发现战斗员们开初不会用铁耙,耙齿只抓断草茎,草根还在泥里。 但只消十多二十分钟后就比较顺手了,开始耙和脚并用,耙在抓脚在蹬,的确比手薅快。 渐渐地,如磁石吸引铁屑似的,来客都被一位优秀女战士吸引过去了。 这四十多岁女战士的岗位处于百亩田较中心的位置。她最初是横排推进的战斗员之一,后来横排的战友逐渐减少,站稀,直至全都让开了。 让开的人完全是被她拖垮的,站上田埂都不停地在用手背抹额头上的汗和用拳头擂着后腰。 薅秧哪见过这种阵仗,从来都只有栽秧割谷腰杆才疼,有时要用拳头轻轻捶几下。 现在整块田里只有骆姜氏一人在表演。 骆姜氏打钱武一记耳光后,右手掌一直翘起,扳不还原。 她不是将这只手藏在围腰里,就是以手托腮,想娘家似的,使人看不出异常。 她从小手就巧,不仅缝纫刺绣,做所有女工活都是一把好手。 这次薅秧现场会,她原说用左手执耙,接过耙来,惊喜地发现右手已经还原了,就递在右手上。 她下田一开始用耙薅秧,就如鱼得水。 像是捏着根绣花针,在花架上左盘右回,左滚右戗,左右逢源。 甚而至于也像封李氏打花鼓一样,有只白骡子在引导她,身体左旋右转,花样百出,姿态万方。 以劳动为光荣,用劳动搞竞赛,骆姜氏将之推向了高潮! 薅秧呀薅秧呀,她把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大田变成的绣床和手上铁耙变成的绣花针…… 当冷季仙击响梆子前五分钟,她其实已经失去意识了,手却还在薅、脚也还在蹬。 大家已经看出不对,王金山连忙叫两个女战士下去将她搀扶上来。 一碰她就成摊软泥,结果是把她抱上来的。 预定一小时的薅秧现场会提前结束。 55分钟里去掉前20分钟共同薅的不算,骆姜氏35分钟一人单独薅秧3亩2分田,质量合格。 这张送给县上的个人先进喜报,在场干部会写字的都签了字。 而这辉煌之处就成了她的归宿。 薅秧剩下的日子里,封土根本不去问各大队,每天上午直接就在电话中夸夸其谈地向上面报昨日薅秧的亩数。 那个花样百出的年头和其中花样早已被遗忘,只有铁秧耙硕果仅存,并在谷川一带被亲昵地称之为绣娘。 第45章 两朵云 美娟将调往新设的初中任教,先到县教育科集中听分配。 在教育科过道的墙上张贴着谷川县教育大要进的指标—— 开办半工半读大学一所,招生人数(待定)。 在校高中生320名,比上年增加两倍半。 在校初中生1854人,比上年增加三倍。 另外还有初小、高小生及各类教职工增加倍数,校舍、操场、教具、运动器具增加数字等。 这些乡镇中心校调教初中的老师们站在这里边看边议论,激情澎湃,心中一片光明。并未感到自己有多大压力。 是的,与工厂农村就不一样,那些高指标得你去流血流汗,教育嘛,脑力劳动,德智体全面发展,什么升学指标,成绩排名次,根本不兴这些,连种子都没有下土呢。 科长来了开会,首先总体介绍了有关情况。新设初中共5所,其中一所设在朗月,是个少数民族的山区。 美娟知道从朗月翻山过去便是鸭嘴山工地,听了一阵激动,真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就像夫妻二人已经在一起了似的。赶快提醒自己不要过早暴露,以防有人争抢。 科长对大家关心的分配地点且不忙说,接下来又说了工资级别和粮食定量暂时不变等。 安静的会场这一下子就变成了乐池,各种声音都出来了。主要是不满,因按规定中学老师粮食定量比小学老师要高。 小学老师调初中的情况过去也有,虽说工资从小教级别转中教级别比较麻烦,长期拖都有可能,但粮食都是马上调了的。 骚动中美娟上前递了个条子。科长看条子后放下,提高嗓子让会场安静下来。 接着说了原则是服从分配,不能自己提要求。 分配宣布之后大家要尽快报到,生要招,有的校舍要新建等。 然后拿起条子扬了扬:“但这位屈美娟老师,申请去一所位置最偏远的学校,可作为例外。” 看着美娟:“朗月因为生源不多,班小,外面只分配去一人。” 美娟站起:“一人我也去!” “那好吧。” 她在家里时就给冷骏写信,只写了前半,后半留待县上开完会后写。现还在开会她就把信完成了,完会后马上投进收发室的邮箱。 仙鹤堂夏茹听了不解:“咦——朗月离鸭嘴山近,但那个水库工地,修得了好久?” 意思冷骏在鸭嘴山是暂时性的,你有可能一直都在朗月。 美娟对此支支吾吾,做起考虑不周,有点后悔的样儿。 其实这明摆着的事她怎可能没有想到,她想的就是抓住眼前,以后再说以后的话! 教育科科长特意交待,因值暑假,各校师生下去支农,各地售粮点的人也可能去支农。 谨防去了拿粮票买不到粮,没有吃的,所以老师们去新学校时,一定要带点粮食去。 美娟离家时的行李除一个藤条箱外,就还带了一小口袋粮食,有米、红豆和包谷面。 去往朗月水路转陆路,至少需要两天。 公婆执意要送一程,婆婆当食堂炊事员既走不开,只能由公公送。 季仙穿上自土改起就一直压在箱底的玉色棉绸长衫。 他为方便,而将残腿这边的衫子下摆从开衩处撩起塞在腰带上,腰板硬朗,精神抖擞,看起像绿林中人。 这令美娟一路傻傻地产生儿子老子分不清的感觉,眼角发湿。 季仙送儿媳走完水路,下船时将几十斤重的行李提在手里。 美娟也知道公公虽然脚不好使,还能单手举起百斤之物,因此也不去争。 下船走完跳板美娟就站下了:“爹,你不用再送了。” 话尾带点儿哽咽。不可再多说一句了,怕鼻腔一酸眼泪就会流出来。 季仙指着不远一个村子:“那村子从前有马帮。你稍等,我去给你找匹马。” 有马美娟当然高兴,却不相信:“爹,不可能吧?现在马都是集体的。” 一边忙又掏钱。 “这我自然晓得,过去赶马的,有的是村干部,近年都还遇到过,看能否找到,通融一下。” 眼角微微瞟了瞟周围,将握拳的手对她一亮:几枚银元! 轻轻抛了抛,铮铮地响,美娟被逗笑了起来。 他进村一会,果然跟个马夫牵着匹白马来了。马瘦,毛色也不亮,却也扬鬃甩尾,刨着蹄子,像是对这趟行程感到兴奋。 因为马夫和马要当天返回,只能走到个叫五十里铺的山村,还剩下小半路程要自己走。 美娟听了对公公笑道:“五十里铺,正是教育科长说过途中可以住宿的地方,有个小学。” 季仙觑空子将银元交给美娟。刚才亮出的是四枚,现在还是四枚。美娟便知爹使用的是纸币,银元确实也不能用只能“收藏”,爹刚才是在逗自己开心呢! 美娟接在手里,耳边响起银元在爹抛起时铮铮作响的声音,心想这是公婆在土改分浮财时冒险藏下来的,刚才笑了,现在差点要哭。 美娟上马后强作笑颜对爹挥手说再见时,见爹穿玉色袍子,身体稍微倾斜,却纹丝不动,也向她挥着手。咦,他还是个钢铁汉子呀! 忽然鼻孔壅堵,景物模糊,出现许多重影。 忙将头扭过,催马嘚嘚嘚跑了。背行李的马夫只得叫:“慢点慢点!” 季仙又不同。他目送的不止是行路之人,还目送着这条路。 前面那是条古道,他曾骑马挎枪来往。那可是高头大马,竹批双耳骏,风入四蹄轻。 哎呀,他竟觉这古道已经老了。什么叫老了,古道就是古道,石板虽然凹凸不平,缺角少边,但是光光生生,如琢如磨。 “古道西风瘦马”吟咏了上千年,真是越古越香。那什么叫老道? 老道就是童山中的古道,周围光秃秃寸草不生,百里无人烟。头顶如此,牙齿也就呲牙漏缝,东缺一颗,西缺两颗,然后就垮塌了。 眼前古道还并非老道,他看见的幻影而已。 路旁石头、石壁上有些小孔,今人尚知,后人就将不知道这是背货的力夫,所谓“巴山背二哥”用来支着背篓歇气的打杵凿出来的。 沿途的老树,树干粗壮虬结,枝叶蓊翳,扶疏远扬,树根如龙爪,连附著在树干上的野草花明艳摇曳中都带有古香古色。 而树上乌鸦抿翅而立,斜瞅路人,都有一种遗老味道。 小桥流水那边的山神庙,人眼看不见山神与夫人在相对咭呱。 夫人叹的是油盐柴米,山神感叹有神论与无神论的交锋,我不是坐在这里嘛,无神论的眼睛吃了醋——看来我得走! 美娟走在路上心中欢悦明亮,在奔向她的幸福前景,只有老马时或扬脖甩尾,对桑榆已晚的景物发出苍凉悠长的吁叫。 她公公亦然。公公心忧的是她,对儿子公公很放心:小神子变的,懂是非,命硬得很!他都完了这个世界就真完了,他不会完! 五十里铺村小无寒暑假,只放农忙假,目前在上课。 姓汪的女老师带美娟住她家里。 说起明天的行程,还有五六十里山路。 汪老师说:“天热,走早点凉快,天黑怕有野物。男人请不到假,我送你一截吧!” 美娟巴不得:“那你上课?” “我争取不迟到。” 鸡叫出发时,美娟将带的米、红豆、包谷面各舀了些,共有两斤多一大碗送给汪老师。 她硬不要,她丈夫来接了过去,挨她几句骂。 天阴不见星月,山路上高一脚低一脚。 汪老师帮她背行李,走一截之后美娟要与她换着背,她不让,说你们公办老师…… 美娟想解释说公办老师也经常带学生劳动,体力也不差,又想过会儿有我背的呢,就没有做声。 拂晓分手时,汪老师说还有四十来里,反正你下午到没问题。 把藤条箱子从背夹上取下来,背夹她要用不可能送给美娟,但把歇气用的打杵给美娟了。 两个依依而别。这么短暂的相交,汪老师还回了几次头,而美娟也一直伫立着到她消失。 藤条箱加捆扎在一起的铺盖卷儿也就三十多斤吧,这对美娟来说不算重。 汪老师送给她的打杵,使她在任何地方,不需要把负重取下来就可以站着歇气。 这样有三只脚,一只脚在背后,不留意会有点晃,摇晃稳住之后便有些意马心猿。 想着很快将要与丈夫同个被窝儿,是何等甜蜜,不久连心儿也摇晃甚至颤抖起来了,身体将要飘起来。 真的飘起来倒好呢,假的。 短暂梦游过了,背心的汗未晾干便又登程。 这是片山中平地,横不甚宽她走的东西纵向十分漫长。渐日头当顶,影在脚下。日向后斜,影越拉越长。 时从庄稼地中过,可道上孤孤单单就她一人,山民们都不知被哨声集中到哪座山哪面坡哪道沟去作战了啊! 以前再偏僻的山道上都有的砍柴郎、挑脚夫、货郎、行脚僧、收山货的、走人户的都捉迷藏般的消失了。 她将行李搁在路边,坐在上面歇气,打杵横搁膝上。 正在这时,她听见丈夫那浑厚又热烈、低昂又开朗的嗓音贴地奔来,类似鲜花山谷的风吼,携带葱翠树林尖锐的唿哨。 她感到身体被热风抬离了地面,像坐在魔毯上飞起来了。 飞起来的她看见这像长笛悦耳明亮的声音吹奏出了一个个月亮与太阳! “嘿,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打杵一搁腾地站起,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 兽蛋儿是在远嗅美娟的气味从淡至于无到渐入佳境如溢如涌时才开始飞跑起来的,见她这副飘飘欲举的样儿,口中嚷道:“哈哈仙女!我的仙女!” 她大声喊:“我会飞,刚才差点就飞起来了,我飞给你看!” 她向前一纵,但她的双膝实在太软了,虚有个架势。 他的血液全都涌向心脏头脑已差点就要化而为兽了,他赶快就地打了个滚,不要在美娟面前出洋相显一身黑毛出来。 他打这个滚就刚好把她接在怀中,都来不及惊讶,然后就滚在一起了。 她惊异于他居然能在此崎岖山地上打滚、滚这么多圈还滚得跳起来却把她保护得这么好她身体任何部分都没有接触地面,就像怀中婴儿一样不可思议。 而她也真的就像婴儿一样钻进他的身体去了,内心那么幸福陶醉融化只剩一张脸和一双手臂。 脸好让他来亲吻,手臂好用来互相搂着,提醒自己还有个我,是女人的感觉。 而小兽倒也觉得自己是在女人身上撒娇呢,女人身躯也就是大地之躯,滚烫得像骄阳下的泥土。 她满脸的眼泪汗水唾沫像夏天的河流湖泊、满头满身尘土叶屑像被火热之风卷裹着,而这些正是对大自然的眷恋,是过去小兽的最爱也是兽蛋儿如梦如痴的追寻,而他就是这股火热之风。 “天黑了,走得了!” “不走了!就在这里!” 这娘们!男人浪,娘们还更浪! 夫妻俩手牵手站起来张望。 这地段布满各种形状的黑石头,圆的居多。石缝中伸出大蓬的蒿草和各种直束的放射状的错杂的刺棘,草虫们已亮开金口迎接凉夜和二位远客,在天空拨动各种尖锐短促和悠长悦耳的丝弦。 晚霞和杂木树林绚烂凝重得像幅油画,边缘有一棵孤零零的高大槐树。 他俩奔大槐树而去。他手提行李在前开路,她不要他背和抱手指拂开遮住了眼睛鼻子的凌乱不堪的发丝跟在他后面连爬带跳,其乐融融。 巨槐顶端的鹰巢里,一对老鹰正虎视眈眈注视着他俩。 兽蛋儿笑吟吟抬手对其打个响指请放心不会鸠占鹰巢,是在树腰上搭个凉棚。 等他开始工作,这对老鹰便放心地在天空盘旋起来了,飞到即将闭合的夜幕中去,又倏然而返。 美娟望着在树干横杈上建巢的丈夫,高声嚷:“嘿,你看,附近有没有山溪呀,我要洗个澡!” 说毕心里好笑,他哪里看呀,看不一定能看到,他闻! “近!就在那边,”丈夫在树上指引,“不好走。” 不好走,没关系。你指过,路就有了,她心里甜甜蜜蜜地想。 她来到这座幽雅无人迹的水潭,见潭整石为底,周围是灌木,水漫过上沿在灌木中无声流淌。 她来个蛙泳的姿势,直奔潭底,翻身轻飘飘坐着,清凉又滑爽。 对这股活水从哪方流来流向何方好奇又迷茫。 见水中有小鱼儿,突然有个想法,这是个水晶宫吧,小鱼儿生活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觉得人知道多了并不好,尤其是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她双手同时拨弄着水,叮铃叮铃,边洗边哼着歌儿。 不经意间月已东升,看见潭岸边开满了白色的雏菊。 嘻,这未必是天女散花呀?洗完她擦干头发,采摘雏菊用来挽成个花环戴在头上。脚沐水中,觉得自己变成了水仙。 她回到巨槐下,望着丈夫这么快就搭建起来的有数个鹰巢大的窝棚,丝毫也不惊讶,我丈夫他就有这样的本事嘛! 工作完的兽蛋儿成了个臭蛋儿,一身臭汗。 闻着她一身的水气和花香,搂着她的小蛮腰,惊诧莫名,感到就像握着她燕尔新婚时的纤腰。 那一定是潭魔水,他心想,便说:“我也去洗一下!” 她趴在他颈项上,狂嗅着他身上的野性和汗味:“不去,你就这样,我们上去呀!” 正合孤意!当他抱起她时,“你背我上去吧”,她说,“这还要有趣!” 他像耍猴似的就把妻子从怀里转移到背上去了,像猴儿似的三两下就进到搭在树腰的巢中去了。 凉棚是圆的也就做一团儿,像小猫转来转去玩自己的尾巴,像一对蜻蜓首尾颈项相交缠挽成个圈圈,她觉得周身除了下面奇异如弦颤动的水汪汪的魔潭和上面粘合的太阳和月亮外已无别的,飘呀飘做成了一对儿在天河里戏水的鸳鸯。 担心小鹰受惊的两只老鹰孜孜矻矻地不断从巢里扔下羽毛、石子、小树杈,靠这些小道具来给热腾腾的身子降温才好没有爆棚。 破茧终由织茧者,他妙手搭建的巢终于被他自己瓦解,他穿云而下。 是的穿云,一朵白白的云在下,他来得及抓住白云的双手,黑白两朵云依偎在树杈上,喘息。 第46章 扫盲 锣鼓声中有的城市街道也改名为公社,办起了集体食堂。 街道集体食堂主要是为了让妇女离开锅台,去工厂上班,并不强迫参加。 曾经的家庭妇女们去厂里上下班,“扫盲课本随身带,一边赶路一边吟”。 有的妇女小本子上写满与职业工作有关的中药名或杂货名,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报纸广播都大肆宣传扫盲重要性,有的乡村,农业社会计用刻木结绳记账,时间一久就成了糊涂账。 有的地方,主要是深山沟,扫盲老师一贤难求,隐藏多年的坏蛋因而暴露出来了。 有个乡村接到通缉令,村长找村中唯一的“秀才”认读和张贴,见他神色慌张,原来被通缉的正是他本人。 城乡各阶层对扫盲反响热烈,因为什么东西包括财富都有多余的可能,只有文化,也许再加健康,谁也不会觉得“多余”! 鸭嘴山工地的农民工对扫盲也举双手欢迎。 这是利用加夜班的时间,或利用从白天劳动中挤出的时间,相当于休息,何乐而不为! 鸭嘴山工地从农民中临时抽出来当扫盲老师的,大都是初小和高小生,也有只念过几天私塾的。 先生教得结结巴巴,学生学得没盐没味,脸朝着老师黑板,吼着吼着就睡着了。 只要一惊醒过来,就跟着老师吼。 但扫盲指标与“钢煤粮棉”四样国家急需的指标相比是“软指标”,老呈下降趋势。 最初要求识字1500算扫盲,后来降到1000字,再后又说能把“乡土教材”读完就算扫盲。 乡土教材不知在哪里,可好,美娟到来就解了这个燃眉之急! 美娟和丈夫到朗月小学,受到同样是小学提来教初中的原完小(完全小学,对只有一至四年级的初小而言。)主任谢老师的热情接待。 谢老师告诉美娟:“教育科叫你们这么早来,因为有的学校要搞建校。 “但我们新初中有小学的教室可以借用,把建校劳动安排在开学后。开学还早,你现在可以自由安排。” 美娟就跟丈夫到鸭嘴山来了。 洪范还是如获至宝,安排了单间住宿,还让她在指挥部吃小灶饭。 规定当她上课时,别的老师也要轮流来听课。 洪范意在放出一颗师级的,地区甚至全省水利工地的扫盲卫星。 美娟自己刻蜡纸,编教材,第一课全团几百学生在雨天开会用的工棚里大声吼叫:“天上飞,地下推,工具改革猛如雷!” 坐前排的十来个扫盲教师为了显示自己,更是不等她教完便已吼出,个个青筋鼓起,嘴巴张圆。 洪范担心学生打老师的岔美娟会不高兴,站起想加以制止,发现美娟满面笑容,劲头十足。 哈哈,上课就该这样! 美娟教材“天上飞”是指工地上的“飞索”和“飞兜”,地下推就是她丈夫发明的“木牛流马”了。 工具修理处木工帮她做了十多块小黑板,她把要学习的字词写在黑板上,如包谷、高粱、马车、水桶、挑担、工分、记账等,插在路边和工地上,让大家边劳动边学。 她站在小黑板旁边,只要推车挑担的民工目光投过来,她就叫:“毛巾!” “毛巾!”民工跟着吼。 下一趟“毛巾”已经抹了,她叫:“袜子!” 农民跟着吼:“袜子!” 很多人三辈子都没有见过袜子。 洪范为抓主要矛盾,因擂战鼓和插小红旗竞赛与美娟开展的工地教学有矛盾,将二者都暂时叫停。 不料这场大张旗鼓的扫盲运动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突然之间就降温了,说好的发扫盲毕业证书泡了汤,鸭嘴山各师之间也并未夺什么扫盲的红旗。 新设朗月初中将开两个班:新招一年级班,有31人。二年级班都是返回到朗月的已在外地初中住读的学生,有18人。 老师加职员4人,工人(临时工)一人。谢老师任校长。 冷骏送美娟回校,时刚过午,他刨碗包谷碴拉饭就告辞妻子并谢校长离开了。 学校教职工正下村动员在册的学生来上学,美娟也要求马上下村,谢校长便让她去动员一个14岁叫林黔月的学生。 谢校长带她出学校走一里多,指着岔向右边这条小路说:“你一直沿着走,下条沟就到了。” 这路初时有上有下,后便一直下行,半小时后下到一个整块的石头山包上。 山包下去的山沟既深且长,斜面却不算陡,全都开垦成了梯田和坡地。 石头山包上的之字路在坡度不大的地方就是脚踩出来的痕迹而已,背阴潮湿的地方为避免溜滑而打凿出浅浅的阶痕,陡处凿成石头阶梯。 下到沟底,近外就是一户农家的后檐,侧面有一方形的石缸,竹筒引来的“自来水”被截留之后再流向他处。 美娟看这一缸水泛着清澈的涟漪,忍不住用手捧起来喝了一口,咂咂嘴,舌根和鼻尖都是凉悠悠的。 房前是个小土坝儿,修在石阶上的房子一门三间,两间盖的瓦,一间盖草。 小林姑娘见学校老师来了,小嘴微微张着,很是惶惑不安。 端小板凳儿请老师在坝子坐着,说去烧茶。美娟说不用了,刚才已喝了一捧石缸的水,甜津津的。 随口问:“你家有茶叶?” “苦丁茶。” 客人一听想喝,但又不好说。小姑娘打量她一眼后就匆忙进灶屋去了。 小姑娘眼神和动作让美娟产生好感。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从屋里来到门口招呼老师,随即便坐在小坝儿里与美娟交谈起来。 说孙女不能去上学的原因,是每天要上沟之后再翻两匹山,去食堂给她打两次饭。 她儿子儿媳每天出工从早忙到黑,遇到大兵团作战,有时几天都不回屋。 美娟问就为这个?老太婆不语,似还有别的。 但就她说的这个原因,已是解不开的死疙瘩。 小林姑娘端茶出来,她很瘦,五官清秀,说话露一口白牙齿。 农村刷牙的普及率更低于识字率,美娟好奇问:“你天天刷牙?” 小姑娘抿笑说不叫刷牙,就是爱舀石缸水用食指漱漱口。 美娟无言以化解难题,边喝苦丁茶又扯了些别的。 小姑娘撇了撇嘴角道:“哼,招生时说的,中学生由国家供应粮食。 “现在又说农村学生吃饭,要自己从家里带,我从食堂带去的猪食,不把人笑死了!” 美娟忙说:“哎,你弄错了,不是叫你们从食堂带,是按月自己从公社粮店称粮,带到学校。” “那称多少粮?” “具体要问。但我晓得,中学生,规定是按强劳力的定量算,你们队强劳力的定量是好多?” “七两谷子。”老太婆马上说。 “哼,麻烦,看脸色。” 小姑娘单眯了眯左眼的同时,还挤了挤嘴角子,很是不屑。 美娟搞不清她话中看脸色是指看谁的脸色,只觉得小姑娘对世态冷暖的体验一点不比大人差。 美娟抓住机会,赶快说吃的莫愁,学校自己要开荒地种菜种粮。 “都是天堂了。”小姑娘又说句。 天堂一词,这两年是城乡出现频率最高的词了。 食堂,不是天堂就是通天堂的桥梁。 老太婆忽然说:“老师,我孙女,她要去上学!” 小姑娘听了,就把婆婆看着,脸上没啥表情,可能觉得婆婆的话不管用。 倒是美娟顿时就激动起来了,将小姑娘搂在怀里,感到她小身体在微微颤抖。 问老太婆:“那,你吃饭?” “老师,我慢慢走。我过爬都要她去上学。” “婆婆,”小姑娘声音带哭腔:“那,菜羹羹……” 美娟一问才晓得了,小姑娘除了要给婆婆打饭之外,还要将婆婆在家里用瓦罐煨的菜羹羹,提到食堂去。 很多家庭都这样,需要将食堂的干饭与菜羹羹和着吃。 “黔月,别担心,婆婆叫你去上学,婆婆和你爹妈他们总会有办法!” 她一问还晓得了,小姑娘这样没劳动力的一天是三两谷子。 所以小姑娘说“都是天堂了”,是指学生在学校。 美娟发了个狠,就要把小林姑娘接到学校来! 她次日下午在农村下班前又来,等着会林黔月的父母。谢校长怕天黑了不放心,跟她一同来。 两位老师的诚意感动了“上帝”也就是小黔月的父母,让她上学,“菜羹羹”的事由他们去想办法。 朗月初中开学后执行“劳动教学”计划,师生半天上课,半天参加建新校舍和开辟操场。 我手砌成我读书的校舍,坐进这样的校舍,不好生读书是说不过去的呀! 师生还开荒种地,把学校周围能挖的地都挖出来点冬小麦和胡豆,到处见缝插针地种瓜果蔬菜,解决吃菜问题。 令学校意外的是张宇书纪来校视察了一次,听屈美娟老师上了一堂初一数学课。 他听完课与屈老师交换意见后,就到操场上和学生交谈。 他问同学们在学习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有个学生居然大胆将手掌做成小碗状,伸向他面前说:“别的都好,就是吃不饱,一顿饭才那么一点点。” 张宇不经意地将学生背后略显惊惶的谢校长扫一眼,沉稳,但又很坚定地回答:“这我知道,到处学校都一样,但这是暂时的!” 可惜张宇“暂时的”没应在吃饭上,而应在了这些一轰而上的中学、红专大学等的生命力上,朗月初中办学才一年,学校就撤销了。 学生按16岁划线,属鸡的(虚龄16岁)可留,属猴(虚龄17岁)以上的,都要“自愿报名”回家去“大办农业,大办粮食”。 “鸡犬皆可留,死命猴子头”——这是有点水平的学生编的顺口溜。 学校撤销后,适龄者将去县城中学读书。 消息传来,“猴子头”个个坠入哀河。 学校专门开了个送别超龄生的校会。会上发言的超龄生代表多了个心眼儿,在把老师代写的发言稿念完走下去时,转身问谢校长:“校长,我们有没有什么证书?” 第47章 李白杜甫 周代有乐官采集歌谣也就是采风之制,这据说就是《诗经》“风”这一部分的由来。盛世一度也兴起了采风热,这却与“乐官”甚至与音乐界无干,后结集而成了《红旗歌谣》。 诗歌热升温,上面号召每县都要出几个李白杜甫。 有位大文豪写道: “麻城中稻五万二, 超过繁昌四万三。 长江后浪推前浪, 惊人产量次第传。 到处都是新李杜, 到处都有新屈原。 荷马但丁不稀罕, 莎士比亚几千万。” 李太白“到处”一抓一大把—— “一根扁担丈二长,二郎担山赶太阳。” “撕片白云揩揩汗,凑近太阳吸袋烟。” “端起巢湖当水瓢,哪方干旱哪方浇。” “玉米稻子密又密,铺天盖地不透风。就是卫星掉下来,也要弹回半空中。” 气魄与想象均不让太白。 杜诗侧重一个忧字,沉郁顿挫,就不好办,没有土壤。 看这一首:“我是喜鹊天上飞,社是山中一株梅。喜鹊落在梅树上,石磙打来也不飞。” 只能说稍有点儿悲壮和顿挫的味道,像预言了什么。 熔炉很快炼出了成千上万吨诗。 有的县一个月就拉了一车几百斤重的诗歌去省文联。有的厂一个月写在大字报上的诗歌就有十万多首。 诗棚、诗亭、诗窗、诗墙、诗歌栏、献诗台、赛诗会、战擂台遍布各地。 诗歌村当道的墙壁都用石灰水刷白了,村里安排人每天在那里画画和做诗。 鸭嘴山水库工地亦摆起诗歌擂台。 诗歌是精神产品,很难想象气喘吁吁吭吃吭吃之际头脑能产生灵感。 指挥部遂按仇鹰建议,凡高小以上文化的人,及虽无学历但已向广播站投过稿的人,每天延长休息半小时,用来写诗。 仇鹰甚至准备将这些人组成诗歌战斗营,采取插红旗、拔白旗的手段促进生产。 考虑到文人相轻,集中恐难出好作品,才放弃这个念头。 冷骏也心血来潮地写了几首四不像—— 树红旗 树红旗,拔白旗,管你喊娘喊老子。红旗迎风高高飘,白旗下面骨成堆。(自注:白旗是帝国主义反动派。) 人民公社是金桥 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托塔天王失颜色:玉皇,公社社员来了!玉皇:卿等莫慌!天上一日,世上千年。打个盹儿,再看! 赤膊化、彩妆化 梨花白,桃花艳。驱动鸭嘴十万兵,力量比天大。梨花成泥香如故,桃花轻扬上九霄。啊,一步之遥,姑娘差点上了天堂! 广播站女播音员反复播秦吉了衔来的“寻人启事”,内容与偃师凌虚阁广播的一字不差,被仇鹰叫停。 仇鹰怀疑这是特务接头的信号,拿稿纸去找冷骏研究的途中,怎么觉得寻的就像是冷骏? 站着又看一遍稿纸,觉背心有股寒意。 女播音员挨仇鹰批评后不久,冷骏来了。 她拿着诗稿都要轻轻念一遍,看拗口不拗口。 她念一遍冷骏的诗后情绪一振:“嘿,你写这三首,是我们收到的最好的诗了!” 瞟诗人一眼:“第二首打个盹儿,再看,怎么讲?” 诗中得意之笔称为诗眼,诗眼若是含蓄的这种,说明了便觉乏味。 冷骏便也瞟她一眼。 她觉得在考自己,就说:“玉皇代表的是怀疑派、右派,对不对?” “虽然我这首诗不好,但是一首好诗,就是要有各种各样的解释。” 播音员怀着激动心情播出了这三首诗。 所谓“人是桩桩,全靠衣裳”,诗朗诵叫三分文字,七分播音。 仇鹰听了广播一方面很兴奋,觉鸭嘴山诗歌擂台无擂主的局面总算结束了! 一方面又对作者冷骏是特嫌感到遗憾。 他去广播站要来诗稿,戴着怀疑作者是特嫌的有色眼镜看,发现大有问题。 第一首诗“白旗下面骨成堆”,诗人成分好可以,成分不好嘛…… 第二首,不是什么讽刺玉皇是怀疑派,作者自己就是怀疑派,白旗! 第三首——这首最刺激仇鹰的神经! 第二天,冷骏被带到诗人圈子,以为来切磋诗,突然就被“甩”起来了。 起初就是推来搡去。 这拨诗人工地文化算高的,嫉妒心也算强的。 都觉得冷骏三首诗字字珠玑,成了擂主,诗打不过,拳头脚尖打得过,于是很快便成了拳打脚踢。 冷骏始则惊讶——惊讶大家变脸之快。 继之怜悯,从钢筋铁骨中沁出的泪滴如茉莉栀子,一朵一朵透着清芬。 他环顾打手好多是熟人,有的还是像仇鹰那样的朋友——噢方先贵,你经常找我倾吐愁肠呀!噢徐腾光,你想学技术,有空就在我拖拉机上爬上爬下!噢吕良,马远,不记得两次拔你们的白旗,我都投反对票?噢小毛,小赵,你二人乳臭未干,怎么就来参加这种打人培训? 仇鹰本欲躲在幕后,想到他若真是特嫌,这是个公开划清界限的机会,便走了出来。 “冷骏,你的诗有严重错误,我包庇不了你。你现在做检讨!” 冷骏哪里知道寻人启事这段公案,一直觉得此人可交。 “仇鹰,你——是吃醉了酒?我的诗有啥错,你说来听?” “你除了诗有严重错误,还有没有其他?你自己好生反省!你只要能过这关,我们就还是朋友。” “哈哈,哈哈哈哈”,兽蛋儿猛然之间笑神经不知为何被触发了,一阵狂笑之后嚷嚷:“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仇鹰感到其狂笑之声如平地波澜将自己卷了进去,骨头几乎散架,五脏六腑各各移位。 强作镇定向打手们挥手:“甩!” 转身踉跄而去。 甩十几分钟后有人道:“行了吧?” 没有人回应,还在甩。 又过十几分钟,再没人说“行了吧”,大家都呈一种疯狂状态! 因为冷骏一直昂着头,也就是说“白旗”始终在飘。 这群宵小之徒直至甩得手脚抽筋,方知连拳头脚尖也打不过,便用铁锹、棍棒打。 终于有人叫:“他不行了!” 棍棒停下,人们围了上来。 “眼珠不转了!” “没有呼吸了!” “他是不是死了?” “胡扯!死了还站着!” “手还握着!” “眼睛还睁着!” 恐慌地后撤围成个大圈子。 终于有人壮着胆上去用手指试他的鼻孔:“哎呀,他真的没有气了!” 人们顿时吓软了,不知所措,因为从来没有见过死人还好端端站着! 有的拔腿就跑,跑几步又倒回来,心想这是大家干的事情,跑了推到我脑壳上! 有脑筋转得快的,想起广播的寻人启事: “其命硬,这不就是么?” “死了就不是了!” 仇鹰因洪范电话中叫保护现场,忙跑来拉起警戒线。 花香果来了硬要冲进去,没人拦得住,仇鹰只好来拦。 花香果长期劳动锻炼的玉臂,鼓着筋腱,坐办公室后又蓄起指甲,玉爪将仇鹰脸挖得稀烂,几个血窟窿在骨嘟嘟冒血。 围观者嚷:“哎呀,行凶!” “快捆起来!” 被仇鹰呵止。 仇鹰急火攻心倒在地上,手捂着脸。 于指缝中看见刘团长,便叫他。 刘团长与他无甚交往,见他这样,以为有什么遗嘱要说,便走过来。 仇鹰将腿收拢蓄力,猛蹬刘团长胯下,刘团长将身体后缩并两手捂着,哀嚎着在地上翻滚。 这场面尽管也很刺激,但人们都只是扫了一眼,害怕与惊讶好奇胶合成的强烈注意力依然集中在这个站着的死人身上。 花香果搂着冷骏,仰面叫:“骏哥!骏哥!” 慢慢地,见他的口张开了一点。 她用蓄的长指甲去撬他的牙缝,这一撬,口就张大了。 她心头一动,便踮起脚将他搂着,面对面将嘴唇印上去,鼓足腮帮一大口、一大口向他口内吹气。 少顷,有人惊叫道:“眨眼了,眨眼了!” “他手指在动!” 冷骏看见花香果仍没有恢复记忆,直到花香果对他叫:“嘿,林下之风!”记忆才恢复了,对她点头一笑。 他循花香果的手指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白鹰和刘团长。 乃摇摇头,发一声长叹,走去抓住二人的衣领,一提便都提了起来。 像提的两个糖人。 第48章 元帅升帐 谷川县蜈蚣岭有许多古寨门。 这些秦以来修建的古寨是民间为防战乱,用来自保。 众多古寨的楼台墙垣已被雨打风吹去,光剩下一座座寨门屹立着,成为一道异景。 来找矿的兽蛋儿在一座座古寨门间耽玩不去。他东嗅嗅、西嗅嗅,嗅出了每座寨门的气息—— 这座是蜈蚣味儿,那座是蛤蟆味儿,还有青铜味儿、白铁味儿、陈酿味儿、火枪味儿等。 味儿是寨门年代、主人的印记,是各种缘。 他看见了古寨门的一张张面孔,乃与他们一一握手,不奇怪,有脸便有手。 如落絮轻沾游丝软系,有冰的凉的、温的热的、腻滑的酥骨的。 忽生异想与古寨门来个约定,何时游历倦了,便来这里度年华。 虽无厌世之心,常有遁世之意。 一矮小的独足老人扛包从一寨门蹦出,腋挟杖,对山林嚷嚷:“走哇,走哇!” 林中许多状貌奇特的小儿纷纷涌出,独足的、披黄发的、状如犬而人面的、人形而犬首的、戴大冠持戟的……推的推车,挑的挑担…… 冷骏嗅出了空气的紧迫与凄惶。 矿锤敲出了含铁量极低的褐铁矿,很多饥不择食的高炉就在用这种铁矿炼铁。 乃朝找矿的同伴呼喊:“哎!这里没有矿,走吧,走吧!” 深恐别处找不到矿的话,会杀回马枪。 次日,他在一处叫羊角寨的地方,矿锤敲下找到了赤铁矿。 一看就知含铁量不算差,至少比那边的褐铁矿要好。 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加上原地滚翻。 这是四小兽的习惯动作,高兴时四小兽在任意之处都可以滚翻。 在尖峰滚翻,在绝壁滚翻,在深谷滚翻,甚至在浪头滚翻,不料这一翻就翻下崖去了! 当此之际他的指头反而成了戳锅漏,抠什么抓什么都成了碎屑和粉末。 垂直的掉落速度他是来不及去抱怨老子什么了,只求能以十指金刚杵先着地,但是这这这——这不要钻出个地洞来可没有铜头铁额呀…… 他幸好被一根老藤兜腰挂住了。 他出了口长气。 但他这口长气还没有出完,便又陷入绝境中了。 他软软的腰腹为着力点,头与四肢无助地悬垂着。 下视幽渺,不知深浅。手舞脚探,都无着落。 听枯藤吱吱扭扭,即再也不敢妄动。 他试着喊了几声找矿队员的名字,不敢高声,他倒也知道自己的声音了得,恐引起山谷震动,若石头掉下来了,或老藤断了,都不是好玩的。 而这克制之声,又被枝叶层层封锁,可传得上去? 时间嘀答推移,最初他身体不能妄动,头脑还一直在妄想着有奇迹发生,后来他就什么都不想了。 头沉重如铅,腰腹瘦成了飞燕之腰,受藤处随时都会断,不是藤断就是腰断。 歌声!暗昧的头脑遭到电击,如死亡途中踩到个机关,如救苦救难观世音的一滴杨柳水,如仙雀鸣叫着啣来种子,马上就生长出了希望! 《地质队员之歌》,唱歌的是刘团长! 刘团长培训没学会找矿,就学会唱这支歌。 “刘团——长!”冷骏吃力地将头别起,脸尽量朝上吼了一句。 刘团长正拿着他扔下的矿锤和矿石看,听见他的呼救没有,是个谜。 刘团长是个男子汉,他觉那次被仇鹰踢中睾丸虽是奇耻大辱,被冷骏——一个死去之人拎着衣领从地上提起来,这才更是奇耻大辱! 当他看见矿锤柄上冷骏的名字后,便猜想在一起的石头是铁矿,还很可能是优质矿! 兽蛋儿在发出垂死的吼声之后清醒了一小会,没等到救援。 他最后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十指金刚杵,别了,我的宝贝!却想我之不存,它们难道还在么?在,肯定在!不禁笑了起来,“嗤嗤……” 这笑声即使微若抽丝,也能绕行山间,久久不绝。 刘团长将省大炼钢铁办公室化验室的人员接来现场取样后,确认了这是座大矿山。 谷川过去有个双桥露天铁矿。清朝这里便开办有制铁厂,铸造各种铁具。制铁厂在近代由民间集资,规模扩大,但后来好矿挖完,厂也就倒闭了。 张宇、洪范来此察看,见铁厂只留下厂房的躯壳,露天矿已接近于零。 附近并有煤层,但好煤层也挖光了,只剩下因地质变化而形成的“鸡窝煤”,不成正式矿脉,勉强可以炼焦。 这些鸡窝矿仍在由当地公社生产队开采,散乱无序,条件简陋。 张宇、洪范因谷川在全省放卫星运动中未做出成绩,这次亟欲打翻身仗。 找新矿的同时,就在露天矿的旧址召开谷川县大战钢铁动员大会。 大会讲台用楠竹搭成,架通了电话,周围插起红旗和彩旗。不想当天下雨,赶快又用油布搭成棚子。 干部们陆续到达,远的走了两天,雨中一个个执伞戴斗笠,走得高一脚低一脚,解放鞋和筒靴糊满了泥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 熟人见面依旧还是招呼声、说笑声和骂怪话声四起。 油布搭的会场意外替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刷了些油彩。 而雨水味、山林旷野特有的枯木朽株味、香烟和叶子烟味、污渍汗渍毛囊发根口腔和多日不洗衣服混合的体味加上这么多人挨肩擦背扪虱高谈鼻孔出气混在一起的大杂烩味只有与会者们自己才能消受,别人呆一会就会鞋底抹油。 会上张宇主要讲为什么打钢铁会战,一切为钢铁让路,让钢铁元帅升帐。 首先战争就是打的钢铁多少,如朝鲜战争就是飞机大炮坦克,不是小米加步枪了。 农村锄头镰刀是钢铁打的,拖拉机双轮双铧犁也用钢铁,所以钢铁是工业的元帥,有了钢铁就什么都好办了。 随后洪范宣布了钢铁会战分配给各区和公社的任务指标,讲完由各区、公社干部上台表态。 散会后,双桥所在区几个公社的干部觉得这里有地盘,有煤窑,好像还能一脚踢出铁矿石来,什么优质不优质不管,决定就在这里建炉子炼铁。 其他公社因为远了,只能回各自公社地盘去砌炉子,想办法挨家挨户动员收集废铁和并非废铁的铁锅、锅铲、铁锁、火钳、火钩,拆窗户上的插销,箱子上的搭扣和门扣等来炼铁。 炉子内膛用石块和石灰拌沙子垒砌,外围是稀泥、石块和树枝,中间用土夯实。 报上介绍经验说小土炉一般花钱在30元上下,这恐怕连10元都花不了。 更简单是用53加仑汽油桶,开凿一个进风口,一个出铁口,一个打捞铁渣口,用泥沙糊就成炉。 双桥这些土高炉昼夜苦战建成后,陆续点火投产。炉子分布零散,技术员李添忙得团团转,到处跑。 有的炉子开练后烧到一定温度,内膛石块粘不稳一块块掉下来,只得冷却后砌过。 有的炉子炼一天一夜,铁水滴到炉缸里就板结了,百公斤重的“生根子”无法取出,只好将炉缸打烂了,重砌后再开炼。 各个公社的炉子,也打电话来问。 凡炼不出铁的炉子,李添首先问,鼓的风是冷风还是热风?每秒鼓几立方米的风到炉里? 对方往往只说得出风箱是用床板做的,拉杆捆的是杂毛,两个人上前三步又后退三步来送风,到底每秒钟向炉内送多少风不知道。 李添电话中总是指出第一必须坚持用炭不用柴,第二要增加炉缸温度,让铁水滴下来保持液态。 实际上这些土高炉炼出的都是烧结铁,乃是因为炉内温度达不到熔点温度,铁水和杂质无法熔解分离而产生的一种混合物。 李添向指挥部建议只将炼铁斤数报上去,铁堆在这里就行。 压低声音:“我们这铁,因为矿石中几乎不含铁,出铁在烧结铁中都算差的,不信看。” 拿铁锤敲给张、洪二人看,一锤下去连叮当声都没有,“扑”一声闷罐响,“铁块”随之就断成两半。 第50章 烧炭 羊角寨土高炉群用双桥挖的鸡窝煤做燃料,路途远,肩挑马拉,煤的质量还很差。 为炼出好铁,指挥部决定在羊角寨附近山上用栗木烧炭。 洪范亲自向列队出发的各烧炭组宣布:“炭烧好,开窑师傅看了,说开,第一个把炭运到炼铁场的组,扛红旗!” 队列中有洪范亲自批准的铁姑娘烧炭组,由曹妹等六个女初中生组成。她们都会砍柴。 曹妹父母生了六个女孩一个男孩。家里再穷父母都舍不得把孩子抱出去。 可从未接过婚的孤老太婆曾氏找上门来,说想抱养一个娃儿,父母想来想去便答应了,把她抱出去。 她当时才五岁,把裹小脚的曾老太太叫做娘。 娘有两亩田地,无力自己耕种,靠出租解决吃饭问题,喂鸡鸭换油盐。她还会做布鞋卖给亲戚和近邻,做鞋底,绱鞋面,没闲过。 集体化后她没法出工,在村子街边卖瓜子和老荫茶。 一张小篾桌上有几个分装葵花子、南瓜子、松子的小簸箕,一个小杯子,三分钱一杯。 旁边一只装老荫茶的木桶,几个土碗,一分钱喝够。 曹妹五六岁就给马帮割饲料草,一次挣角把钱。 后来马帮消失,娘卖瓜子的小摊生意也不好做了,改为在路边摆个针线摊帮人补衣。 同时也还卖老荫茶,一分钱一碗,其实这一碗茶也够解渴了,满头大汗的挑夫除外。 挑夫来喝的话,喝光两碗丢一分钱在空碗里,娘也从不多言。 而她也长大,生活多半靠她,放学后跟着别人一起砍柴卖给盐场用来煮盐。 村子这样靠砍柴挣钱的不少,结果把好几座山都砍成光头。 被明令禁止后,盐场改为烧煤。 因为是衣食来源啊,少数人还砍,巡山员来了提起砍刀背篓绳索赶快跑。 柴卖给厂矿单位食堂,也去集市上卖。 那五个小女生也一样会砍柴——其中两个是曹妹经常一起的“同伙”,她们这是“用其所长”。 从劳动强度来说,她们觉得比背矿、捶矿还自在些呢! 而她们具体的动机,是想在这次炼钢劳动中评红旗,至少不要评白旗。 这与学校给困难学生的助学金、将来升学都有关系。 此前曹妹因为被评了白旗而伤心哭了一场。 来的路上,她与一个初三女生结成了好友。 在过一座索桥时,她害怕,这女生对她说,勇敢些,再怕还不是要过! 并让她在前自己在后,护着她过了桥。 这女生在矿场发烧两天,也没看病吃药就这样躺着,不知什么病,说头疼,打的饭也不吃。 晚上说要喝水,然后又睡着了,早上已经不会动,身体变僵硬。 通知家里父亲来要等好几天,先只能两张草席裹出去暂时停放着。 无人流泪,偏偏只有她。 她哭还因为想起一年前死去的亲生父亲,父亲是山区一个供销社的职工,条件本比农民好得多,告知家属说是吃毒蘑菇死的。 因为也是这样,路陡了,棺木四个抬夫没力气抬不上去,而只有分开来抬,父亲也这样被两张草席…… 她想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结果被学校认为她是为这女生而哭造成不好的影响,得了白旗。所以她在学校炼钢劳动结束前非要评上一次红旗不可。 她所串联的另外五位“铁姑娘”也都是吃助学金的,但不像她这样如果评不上助学金就只有退学。 学校当然不会同意她们六个组成什么铁姑娘战斗队去烧炭,这问都不用问。 曹妹能直接去找洪范是因为洪范听花香果说冷骏是她最先发现的,因此叫花香果把她带去,奖励了一张毛巾和一个口杯。 花香果也对学校老师说了,老师就口头表扬了一下。 小姑娘有股子冲劲,听说开展烧木炭竞赛的消息后,就去找花香果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花香果便带她来到洪范办公室。洪范考虑她们六个有此能力,写进宣传报导很吸睛,不但同意,还派一个当地的女烧炭工当她们的组长。 张滑是因炼铁组的炉身开裂要拆掉重砌,便去烧炭。 张滑组有气味相投的孙尖,体格较壮的肖继承和牛牛,牛牛并很听话。还有老弱地主赵正,后者规定要搭配一个。 当天各烧炭组由当地老烧炭工带领进山,直奔多栗木树的杂木林。 大家各择地方按要求挖个长宽高大致都与人体身高相同的窑洞,上面用石块或砖和上稀泥做个烟囱,侧面开个洞口以观火。 然后将所伐栗木柴直立堆架其中,便可封闭烧炭了。 张滑指定肖继承等三人先挖窑。他和孙尖砍树,专择不超过小腿粗的树砍。 孙尖连续砍下两棵树,将柴劈好,半身汗水淋淋,将脱下丢在地上的破衣围在腰间,便掏山耗子窝和山雀窝去了。 孙尖常年在西空山狩猎。现在小野物野兔、黄鼠狼等都已绝迹,他自有办法能找到更小的野物。 他返回时将破衣服打成包袱提在手上,包袱七拱八翘,形状像白云苍狗变幻不定,张滑乐呵呵迎了上去。 只见他面目恐怖刁钻,口角噙着半截褐色挣扎摆动的东西,什么小动物的下半身。 张滑道:“日怪!”去扯他含在口中的神秘小动物,将尾巴扯脱半截。 孙尖赶快嚼几下,尚未嚼烂,就鼓起眼珠咽了下去。 摸着梗塞蠕动的喉结喘息道:“四脚蛇、妈的要跑,老子干脆嚼来吃了!” 张滑将手中还在摆动的尾巴看了看,觉这样就吃有点恶心,而且可惜了。 听说四脚蛇(蜥蜴)尾巴能变出条新四脚蛇,暂时就捏在手上,以待其变。 孙尖解开包袱,一窝七八只粉红的小鼠叽叽地叫,要跑,被二人抢着掐死,跑远的追上去一脚踩死。 他裤兜里又摸出一大捧褐色和有麻点的雀儿蛋,显然取自两个雀窝。 张滑一手捏着等待变化出完整身体的蜥蜴尾巴,一手三抓两挠弄了堆枯枝叶。孙尖对张滑舍不得吃蜥蜴尾巴暗暗好笑。找来块有平面的石头放置在枯枝上。 当掏火石打火时,这才不得已将犹一动一动的半截尾巴用脚踩着,把红红一堆火点燃了起来。 继之而起的是满眼金晃晃然后变成棕黑色的小不点的肉和弥漫天地大口呼吸吞咽的肉香。 张滑脚拿开时那半截尾巴动也不动了,始终没变出什么来,干脆也丢上去算了。 这一丢“嗤”就什么都没有了,包括青烟,只好干瞪眼听孙尖来几声干笑。 张滑在开吃前留了三只烤鼠、三个烤雀蛋,这令孙尖大惑不解,不得已问了一句。 这年头吃的方面只能顾自己,千万不可想到别人。 张滑解释道:“鼓励士气,才好扛红旗,有大白馒头奖励!” 吃后张滑把手指头舔来舔去,孙尖用火镰(敲打火石用的小铁片)在烧烤时放小动物的石头上刮。 再用指头将刮下的一点黑黢黢的粉末捏起来丢进口里,吃得巴咂巴咂响。 二人荤食下肚,很快在膀子上鼓起两条筋,各自疯狂砍断了几根小树丫。 其间孙尖想拿张滑留下的烤鼠和烤雀蛋,说把赵正那份分来吃了! 赵正是地主,这是唯一冠冕堂皇的理由,被张滑制止。 官大一级压死人,张滑是生产队长,他是作业组长,他这不叫官,因为随时可换,而生产队长几年一“选”或由上面指定。 这边几个挖窑坑的都只在腰间系根草索,以拴住搭在小腹前的蒲葵叶。 或只围一条用蓑草编的像京剧文臣武将的胡须那样的草帘,用来对要害器官起保护作用。 这并非想到了那六位铁姑娘,山很大不知道她们在哪里。 赵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挖,但由于他并不站下来,实际比其他两个都挖得多。 他土改后一直非常老实,不仅对干部毕恭毕敬,社员对他说话他都鸡啄米似的点头,喉咙也像下蛋母鸡似的不断“咯咯咯”。 当然在表现需要的情况下他也能正常应答,甚至还会主动开腔。 眼下的烧炭工肖继承和牛牛像两条吊在柴火灶灶门上方的腊排骨。 从前看凸显多写了几短横的非洲的非,从后看像安了根九节鞭。 不同的是腊排骨是黑油油的,二人上身干得起壳壳。 赵正像根烧糊的拨火棍,烧糊那截是他的头,他每半年自己用剪刀把头发剪短一次。剪之前像个披毛鬼,刚剪之后像狗啃的,他现在就是个身体像拨火棍的披毛鬼。 张滑、孙尖各扛一捆栗木柴来到时,三人已将长宽高均为五尺的窑洞挖出个轮廓。 张滑从荷包儿慎重取出烤鼠和烤雀蛋,肖继承、牛牛见了喜形于色。 赵正以为自己没有,得到同样一份后连忙打躬作揖,先吃雀蛋。 吃烤鼠崽时,正咂嘴品味中鼠尾差点被牛牛夺去消灭了。 牛牛生活和劳动技能很难教会,阶级斗争方面完全是自学成才。 赵正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会给牛牛一巴掌,眼下他只是得意将牛牛斜了一眼。 三个挖窑的补充营养后也在手臂鼓起点类似肌肉的疙瘩儿,挥镐时溅起的叮当声较之前尖锐。 他们架进栗木,开始烧炭。 日落时分,山林上空先后冒出各炭窑的数十根烟辮,冉冉上升而汇聚成了一片浓云。 夜深了,张滑组个个都已睡死。牛牛忽然大吼:“扛红旗,龟儿快点!” 这四个全都坐了起来,见牛牛还睡起的,只翻了个身,由蜷缩变成了四仰翻叉,口中已由中国话变成了外语。 这时鸡还没叫头遍,但张滑就再也不敢睡了,一直坐着。 “瞌睡神,瞌睡神,瞌睡来了不由人。保佑公婆早些死,我一觉睡到大天明……”夜织的小媳妇这样唱道。 他坐着照样睡着了。身子一歪,醒了过来,但不一会眼皮又开始打架。 他被人一蹬,惊醒并闪电般回过头去,看清是赵正,又看一眼烟云密布的晦暗天空,还早。 没好气问:“啥子事?” “你怕睡着,两样家什,你要哪一样?” 张滑见他摊开的手上,一手拿根尖树枝,一手捏根绳子。 莫名其妙:“你说明白?” 赵正举一下树枝:“这个,你自己拿着戳屁股。” 又举一下绳子:“这个,我帮你套脑壳。” 张滑在钱典门下读过几天私塾,不禁恍然大悟。 并对屁都不放一个的赵正会这样“风趣”感到十二万分惊讶,回答道:“来来,你帮我套脑壳!” 乃以古代头悬梁锥刺股为榜样,自己用绳子的一头拴住头发并打个结,让赵正将另一头拴在头顶的树杈上。 坐到日出。 这时烟囱冒烟变稀,他解开头发上的绳索结子,走去看观火孔,又将牛牛踹醒,比手势叫牛牛快去喊老烧炭工来看。 老烧炭工看了说还要烧,又说你不要再来叫我了,我自己会来。张滑便只好等着。 牛牛因为张滑保持坐姿,他要随时待命,也没法入睡。 感到磨皮擦痒,痛苦不堪,对醒来的赵正说:“妈哟,我好想倒回去,拿给你剥削才好咧!” 赵正听了,条件反射似的赶快爬起来给他磕头:“砍脑壳的,你这话说不得呀!” 张滑一阵哈哈大笑,把孙尖、肖继承也笑醒了,起来黄眉绿眼坐着。 老烧炭工不知是同情铁姑娘烧炭组的小姑娘们,还是要讨好洪范,或二者兼有之。 重要的是几个小姑娘自己也争气,他便铁定要让铁姑娘烧炭组扛红旗。 他待铁姑娘组开窑门后,方过来故意又观察一下,对张滑说行了,开窑门透风、冷却! 到红日一竿,张滑第四次到窑门钻进半截身子试了一试。 感到这次鼻孔可勉强呼吸,喷出的火气已把头发尖儿烧不起卷了,转身大叫:“出窑喽!” 问跃跃欲试的四人:“排个次序,哪个先进去?” 原本该用铁钩伸进去勾,一来没有铁钩,二来即使有的话,也没有人进去搞得快。 要命的是连湿毛巾也无! 赵正打光胴胴,连下面那半片蒲葵叶也扯了,二话不说对直走向烟气腾腾的窑口。张滑拉住:“穿衣服!” 孙尖将牛牛推一下,成第二,自己排在牛牛之后。 于是肖继承第四,张滑殿后。 赵正衣裤齐整钻进去后忙将炭向外扔,这老朽之人时光倒回去二十年动作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如闪电般。 红红热浪、滚滚粉尘与叮里咣啷的栗木炭一齐飞出,这四个都躲在一边。 不到一分钟,赵正连滚带爬出来,时间虽短却也无人怪他。 他在地上滚数圈之后,一身老骨头滚散架站不起来了,在张滑帮助下才坐着将身上扑扑燃烧着的衣服脱个精溜光。 牛牛绝望地看着大家:“我要是死了……” 孙尖叫道:“你我都是光棍,你死了干净,我死了,就是没人给我娘守墓。 “排好的,进去进去!” 到张滑最后进去半睁着眼摸索着打扫完战场后,五人都已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在尘灰中五官俱废,十指指肚都被烫出嫩肉,只有灰扑扑白茫茫的衣服头脸看去着装一致,还真像个敢打敢拼的队伍似的。 乃将敲起当当响表面像打了白霜的栗木炭分拾进三个大背篓,对还在燃烧的边拾边打火。 有个篓子忽燃了起来。 前锋赵正这一会觉得冷,正要去拾地上的破衣。 被张滑抢先拾去罩在背篓上,再双手捂紧,把火捂熄了。 赵正哭得摔倒,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大骂:“挨刀剐的,你要冷死老子呀!你赔老子的衣服来呀,你不赔老子跟你拼了!” 爬起来,但不是跟张滑拼,而是向悬崖冲去。 张滑不料他有这样强烈反应,虽然是地主,人死了大白馒头也要黄,与孙尖一起将他拉着。 孙尖一边拉着死意已坚、扳命挣扎的赵正一边对张滑嚷道:“我建议扛红旗也让他参加!” 过去练过武的赵正力量不小,张滑跪下去抱着他的腿道:“我保证!赵正,你也要参加扛红旗!” 因为从来生产队扛红旗地富都靠边站,扛白旗就支地富去。 张滑说完最后一个字赵正的爆发力就枯竭了,如土委地,得向上提着。 他坐在地上用游丝般的声音说:“张滑,你把我冷死了,你就叫我做代表去扛红旗都、都等于零了……” “我放你半天假,你把山上的蓑衣草扯些去,叫刘兴凤给你织件厚衣裳,我下山就跟李洪四说!” 刘兴凤是赵正儿媳,编织高手,织毛衣刚传到乡下最先学会的就是她,现在山下捶矿石。 赵正听完就说:“张滑,我给你烧柱高香哈!我给你烧高香!” 趴着给张滑磕头。 张滑转身走开,不受他的磕头。 张滑、肖继承和孙尖飞跑将三大背篓栗木炭背下山去。 牛牛继续砍栗木树。 赵正花两个小时在山上扯蓑衣草,其间他用牛牛听得见的声音把本生产队和大队觉得可恶的人祖宗八代都骂翻转了。 其稍有姿色的女眷都□了一遍。 牛牛嘀咕:“有本事你到他们家头去□,不要在这里□” 结果铁姑娘烧炭组夺得大炼钢铁指挥部的红旗。 张滑组得第二,也奖了大白馒头。 第51章 十日俱下 羊角寨基地赶砌高六、七米的十座炉子。 指挥部研究放日产量全省第一的卫星。洪范问李添土高炉最大可砌多高?李添抠脑壳说十来米吧? 洪范遂拍板将其中两座建成18米高的高炉王。 这些高炉都不可能用泥坯,只能用砖或条石。 周围几十里范围内老屋、庙宇和牌坊的砖都拆光了。 制作十只长两米至两米半、宽九十公分至一米的大风箱也遇到难题。 风箱材料主要是硬木和公鸡毛。 公鸡毛专门是指公鸡颈、背和尾巴上的“三把毛”,风箱拉杆的圆盘边沿要扎上这种公鸡毛才扯得起风。 一只风箱便需硬木一立方米,公鸡20只。 但现在那里找这么多公鸡?指挥部开会讨论这个问题时,一直像有蜂群在这在那飞舞的会场变得鸦雀无声。 洪范指着进门口处坐着的一个人说:“喂,那个在笑的,你这种态度是觉得事不关己呢,还是有解决办法?” 此人是小队长李洪四。他本来没资格参会,是封土晓得议题后有意把他带来的。 李洪四站起先来句:“豆腐多了是包水,艄公多了打烂船!”会场气氛顿时变活跃起来。 洪范想必定是喝过诸葛亮洗脚水的人,才会在这时卖关子。 乃向着会场双臂展开像大雁翅膀一样上下按,喊道:“安静!安静!” “风箱拉杆就是不扎公鸡尾巴毛,扎别的啥子,也不是扯不起风,只是风力弱。” 会场静若空山,大家都沿他的思路躜行于山道上。 “所以,一个炉子配两个风箱就解决问题!” 洪范微微颔之。掌声四起。 事情就这么简单! 负责此事的刘团长雷厉风行将当地两架古老水车拆了。 火速沿路挨家挨户收购做棺材的“二木料”,挨山挨村去拆庙门和祠堂门。 县供销社接受了限期收购鸡毛任务,分解到各区和公社供销社。 供销社领导职工八方出击,竭尽所能收购公鸡母鸡和阉鸡。 供销社院子连夜拔活鸡毛的场面惨不忍睹,天亮后地上汪一滩鸡血鸡毛。 伍元甲押马车出山转运粮食,转运站在一条溪水边,汽车运来的糙米、胡豆和包谷籽等下在对岸。 再由肩扛涉水过溪,堆在岸边楠竹搭建的平台上。 因涨大水山溪变成能放筏子的河流,平台下面成了河。 马车转运未及,伍元甲和几个民兵就睡在装粮麻袋上。 夜幕里稍有动静,枪栓就拉得哗哗响。 因为只有三杆枪,独当朝河这面的伍元甲无枪可使。 每当醒来,听见身体下面有戳穿了口袋在接粮食的悉苏声,他便探身将头勾下去叫道:“行了行了,再偷我要开枪了!” 砖的出处,刘团长道:“蜈蚣岭古寨门,拆了就是砖!” 他乃率队去古寨门拆砖。 冷骏气愤填膺却又一筹莫展,一如那次在瓜子缠东渺河边之景,兽蛋儿既想要超然世外内心却又窜起火苗,身体燥热难当,皮肤皲裂奇痒。 渐全身黑毛尺许,尖嘴竖耳,觉得自己成了异兽。 便在山峰上四足而立,引颈长啸。 唤来了花香果。花香果借口带队为刘团长的人马送饭,来到这里。 合当古寨门有救,耕父亦至,将其携往这里云台。 与往回不同,耕父这次耐力增加,游刃甚久,一次接着一次。完了也不便走,而在这里沉沉睡去。 他鼻息中的睡精起先细若抽丝,很快就开始云腾雾涌。 正在轮番夜战的刘团长人马全都眼皮沉重,未眠先梦,栽倒在地,群山终于安静下来。 刘团长见冷骏一身卷曲的长毛向他走来,吃惊不小。 一个月不见以为他死了,原来变成了山顶洞人! “喂喂,你、你……是人是鬼?” “刘团长,这古寨门的砖,很古老呀,手下留情吧!” “古寨门砖古老,没有长城古老吧? “长城砖还拆来建房修猪圈呢!现在有没有拆来修高炉的?肯定有!” 兽蛋儿面孔如黑毛森林,目光炯炯如电珠。 “砖够了,不拆了!” 天幕合围,群山轰鸣,回声如雷贯耳:“砖够了,不拆了!” 僵持中冷丁看见兽蛋儿伸出手爪,如一柄五齿钢叉,寒光闪闪。 吓得魂飞魄散,喉头呜呜,冲着尘土飞扬的群山哼唧:“哦——哦——” 他苏醒过来时,人已散尽。 “是你叫不拆了,说砖够了。”当地的人对他说。 刘团长运砖的队伍是带去的,叫来拆砖的都是蜈蚣岭当地农民。 古寨的楼台墙垣早坍塌了,归土了,这些古寨门还屹立着。 当地人从来不动这些古寨门,无论建房、修圈、砌坎,这么现成的材料。 他们并不是懂得保护,懂得欣赏,就因为祖宗八代都没有动过,可拆的军令如山倒! 过去成立合作社,粮食统购统销,建公社食堂,现在炼钢铁,无不是军令如山倒! 刘团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四顾看见蓝天如洗,惊鸟归巢,剩余的古寨门屹立如画。 弄不清此前的乌烟瘴气场面是自己叫停的还是被农民撂下的,只得恨恨而返。 张宇、洪范对将功劳记在刘团长头上的羊角寨矿其实是冷骏发现的心知肚明。对于冷骏月余之后始出现,并未多言,即任命为技术组长。 到开炼的大喜日子,五辆报喜用的卡车已在高炉群外山下临时公路边结扎停当。 二十只风箱各将风嘴对准了炉进风口。 洪范令旗一挥,十座炉子同时装料、点火,风箱同时有力拉动。 “嘣—哒,嘣—哒”,风箱手就像划龙舟一般地身体前合后仰。 手前推后拉,一条条精瘦的手臂因全力拼搏而鼓起一砣砣鸡蛋大小的肌腱。 于是,从众炉顶喷出的多股火焰迅速变粗并呼呼一直往上窜,汇成一片火阵。 咦,火阵中窜得最高的不是火舌,是火鸦和火鼠! 火鸦生于烈火,盖因万物有灵,而风、云、水、火之灵可与生物之灵通往来也。 火鸦翅带火口喷烟,火焰所以能飞檐走壁、如有轻功,从这院落跳向那院落,是其助阵也,是火鸦在飞也。 火鼠窟在焰火之山,火鼠形类鼠而大,体被长毛,毛亮如电灯丝。 火鼠嗜食火,然其于烈火中成群结队,上窜下跳,反令火势更烈。 火灭而火鼠火鸦有余兴,则复燃。 经通宵冶炼,炉门陆续由两人乃至三四人合执的钢钎捅开。 有六座炉子炉门如火球明亮耀眼,流出通红的铁水,在沙模里凝结成铁块。 铁块尚未完全冷却,张宇便急着用人工抬上公路,装车往省上报喜去了。 洪范主持对六座高炉奖励232人,奖毛巾232张,发奖旗10面,奖状50张。 技术组长冷骏、副组长李添查四个炉子失败原因,是调风未过关。 经修改内炉堂、调整风嘴的角度,下次点火全都流出了铁水。 在指挥部讨论进一步放土高炉日产量全国高产卫星的会上,有人站起,手拿张报介绍了外省“大窑炼钢”的工艺:“3000人苦战半月,堆成一个大炉凼,能容铁矿3000吨,石灰石1000吨,木炭3000吨。” “另一省,他们选一块山谷凹地,将周围山上的树木剃头似的砍下,一层木头、一层矿石的填满,然后点燃熊熊大火。” 乃将报纸收摺起继续道:“我觉得我们也完全可以利用在矿石、木炭方面的优势,建个万吨大炉凼!” 话刚落音,被冷骏在背后戳一下,叫道:“哎哟,你在我背上戳个窟窿!”找冷骏扯被拉开。 张宇对冷骏叫道:“你做啥?有意见可以发表!” 刘团长站起:“他话还没有说完,我继续说。大家看着冷技术员,他不要又伸脚动手哈! “建造三千吨大炉凼苦战半月,建万吨大炉凼要用多久?形势发展很快,太久了不实际! “县城以东的圆丘,陵不是陵,山不像山,是个四不像。 “我看,将它挖空了做成大炉凼……” 话未竟,见冷骏走了过来,身体像穿戴有金盔铁甲,响满金属之声,夺门便逃。 洪范站起:“冷骏,动口不动手!你身上什么在响?” 冷骏被这将圆丘挖空了做成大炉凼的鬼主意气得要疯,这时他的十指金刚杵发出了呜呜之声,简直就像成了落花洞女的鱼肠剑,这是前所未有的。 刘团长将要被撕成碎末就连狮虎被撕成碎末都不在话下。 洪范挡在面前:“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他便站住了,定下神来。 啊呀呀古寨门、圆丘等等都是定数,在劫难逃。 我顶多踹他十个刘团长,拿脚去踹天,天还懒得理你呢! 想归想,此时心潮逐浪高潮是熔铁浪是钢水,哪里是什么土高炉王,去他妈的土高炉王,是将老君八卦炉搬到体内了。 故浑身上下有窝儿孔儿的地方包括眼窝腋窝肚脐脚板心手板心都有丹炉火苗儿在窜。 “好,洪县长,我说!” 他便转向窗口,手指着外面的土高炉群—— 过后会场的人说当时他手指犹如一柄五齿钢叉,光闪闪亮晃晃尖锐锐电灼灼寒森森,指哪哪就抖个不休。 “哈哈,你们这些土高炉呀,枉自投工投料,尽炼出些鬼母子砣砣! “硫、磷含量严重超标,锰、硅含量几乎为零,连打锄头镰刀都不行,回炉都不够格! “升天去吧,欢送你们,一座不留!让侍候你们的兵勇——” 转身对着洪范:“你,我,以及所有——” 钢叉向场子一扫:“全都解甲归田!” 会议室成了火药桶,引信安在每个人的头顶上,可由每个人点燃! 张宇扫视会议室,见大家的五官都缩成一堆,蹙额咬牙,眼缝中火星四射,在准备着爆发。 急问身边李添:“什么砣砣,他说的?” “他说鬼母子砣砣,就是黑糊糊的像鬼一样的砣砣。 “他这些话,是去省上学经验时,听个别人说的,是传谣!” 这时,火气爆棚的会议室坍塌成了幽邃的圹穴,思想在这里恰好得到了解放,可以大胆喘息和自由活动,不可能被统一! 很难想象连圹穴中的思想都要统一,也很难想象有什么力量能统一圹穴中的思想! 会议室里鬼影幢幢,这便是各种思想的影子,得到了展示的机会。 张宇声音幽幽,从圹穴深处传来:“冷骏,前年刚反过右……” 刘团长的声音接上:“他是右倾机会主义!” 洪范:“岂止是右倾!” 人们的叫声掀翻屋顶:“把他捆起来!” “拉去敲沙罐!” 几个拿绳子的开始很积极,到他面前之后便你推我我推你。他已自己把手放到背后就缚,便也就草草捆了几下。 张宇道:“枪毙,倒是成全了他。” 人们嘀咕:“此话怎讲?” “死痛快了!” 李洪四走出去哼起戏文来了: 云掩柴门, 钟儿磬儿在枕上听, 柏子座中焚, 梅花帐绝尘。 果然是冰清玉润, 长长短短有谁评论? 怕谁评论? 洪范已经气昏,没听懂张宇的意思,叫道:“推出去!” 李添听李洪四哼哼,牛头不对马嘴。对冷骏却有些惺惺相惜,过来对张宇道:“总指挥,不如叫他将功赎罪!” 张宇点头:“先关起再说!” 才过数小时,洪范便来到关押的小屋,花香果正给冷骏喂饭。 花香果负责羊角寨的生活后勤。洪范怒形于色:“你怎么在这里?” 花香果故意顶撞:“我管的供应,都不缺。多了,明天一个通知叫土高炉下马,怎么办?” 洪范过去是白鹰潜伏的情敌,现浮出水面。 花香果职务就是他安排的,所以才敢这么说。 洪范不接她的话茬,叫看守解捆。 看守走到冷骏背后:“呀,是松的!” 洪范:“冷骏,你小子想跑?” “洪县长,我不是在这里?” 花香果:“洪县长现在是来放你的。说要枪毙你的时候,你咋不跑?” “哈哈哈,林下之风,风还要跑?” 洪范在场花香果不好跟着他笑。 “一定是羊角寨,你看上哪个女的?”花香果故意带点醋劲儿。 洪范把花香果狠狠斜一眼。 “不跟她啰嗦了,跟我走!” 高炉群因刘团长拆古寨门的砖半途而废,都砌薄了些个。 正在炼铁的一座18米的高炉王似乎有点倾斜。 指挥部对此意见不一,是不是有倾斜?是不是该停炉? 如果停炉,放本省土高炉日产量、月产量高产卫星的计划将泡汤。李添拿不定主意或干脆说负不起责任,要求把冷骏带来听他的意见。 土高炉群傍晚的天空像泼满火红的油漆,场面壮观。 空中有许多火把——不,是长火翅膀的火鸦在飞,又有许多浑身是火美得眩目的火鼠“咝咝”地窜来窜去。 冷骏到来刘团长等也过来了,想听他怎么说。 忽金星满目,天空如泄,十日俱下。一座18米高的高炉王突然倒塌了,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 炸地雷接二连三、久响不绝,蜡烛似的人影踉跄奔逃。 冷骏和刘团长被火鸦、火鼠托起在低空飞。 冷骏纵是赴阴曹,也耻与这厮为伍,凌空一脚,将其踹开。 兽蛋儿被抛在布满荆棘的山坡上,从坡顶滚往坡脚,滚熄了火,滚一身刺,变成个黑糊糊的刺猬。 刘团长掉进水涧。他像个几乎烤熟的肉球,被水一激,滋滋有声,身体收缩只剩二分之一。 水中游魂由罔象、蜮拿办。 蜮又名短弧、水弩,口为弩形,含沙射人影,人所著处发疮,重者死去。 蜮将刘团长魂魄拿住,叹道:“老天不公!这二人都犯下人命,为何独拿他下地狱,而那个却舒适躺在草笼中!” 罔象道:“尔言非是,二人犯没犯下人命,犯下多少人命,此处闹轰轰会战收场,又救下了多少人命……” “咳咳,”蜮喉咙卡壳,环顾道,“呀,那家伙好厉害,还好端端坐着,听我们谈论呢!” 蜮智商甚低,或分不清灵与肉。 “可不是?看来他真不该死!” 第53章 蓐收、萼绿华、杜三娘、麻姑 蓐收身长一丈三尺,仪容瑰玮,袍服炫丽,踏双龙以行,乃美景及掌刑之神。 其有二窟,一在汤谷,一在崦嵫。扶桑枝柔,朝霞妩媚。虞泉波壮,落日辉煌。 问宇宙自然之美景,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人尽晓夸父逐日,未晓蓐收之与日伴行。 日出于汤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日登于扶桑之上,爰始将行。 黄昏日入崦嵫,经于细柳,入虞泉之池,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 日行九州七舍,有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 此前人之述,今补其罅:地非平直也,曲也。日星夜返汤谷以捷径,为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之十一。 蓐收与日伴行,宇宙美景尽在望中,此其乐也,而帝不解。帝闻蓐收之事,与九天诸神之竟日燕游,大异其趣。 召问之:“汝日行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仙鬼人间之善恶美丑,或知之乎?” 蓐收曰:“观景尔,其他知之甚少。” “可察之乎?” 蓐收不解其旨,曰:“差可察之。” 帝转头与座侧二童小语。 二童曰:“咄!帝今封汝为掌刑之神!” 言甫竟,蓐收又生一面:瞪目披发,傲睨狂悖,头长角,手如鹰爪,左耳挂蛇,右耳垂一火轮。 成两面人矣!心剖为黑红两半,以优游赏景,刚愎量刑。其位只在二童之下。 无量数世以来旅途结交渐成陌路,中心忧郁,谁可倾吐者! 九疑之山有圣女祠。祠白石为扉,绿萝牵墙。雾常飘瓦,风不满旗。无像,不知祠主何方神圣。 祠有小殿一,耳房二,前后两小院。萼绿华喜其绝世清幽,居焉。 萼绿华向巢父学歌,几以歌为生命之惟一。她忧郁时唱,开心时唱。在日边唱,在水边唱,在花间唱,在田间唱。 人耳听不见萼绿华的歌,只能用心去听。 世间最美之情,会有只手触摸你的心,便是萼绿华的歌。 世间最美之景,会有一股莫名的忧伤模糊你的眼,便是萼绿华的歌。 萼绿华的歌入人梦里。楚襄王游高唐,有女来荐枕席,言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高唐之下。 这不过是萼绿华唱的一支歌。 萼绿华的歌致人幻觉。望梅止渴者眼中的梅子,船工眼中的江崖神女,李白举杯邀请的明月,都不过是萼绿华唱的歌。 船工一个个被漩涡吞没,水中邀月的李白溺亡,这都怪萼绿华,又何怪萼绿华,悲剧是喜剧的终极。 萼绿华白天出门,圣女祠终日雾绕。萼绿华夜晚在廊下唱歌,圣女祠明月转廊。 祠中陈迹五色土坛经年累月、累月经年日收云雾、夜吸月华生长出一茎紫芝。 青鸟衔来西王母惠旨:“紫芝千年长成一茎,服之可登仙籍。” 昔大禹治水,玉郎前驱。玉郎过圣女祠百遍而不入,渴于萼绿华掬捧中啜饮。治水成,与萼绿华成眷属。 这日腾蛟舞凤,翻云覆雨,不觉已上九天,被哼哈二将挡下。 幸有天女散花,为萼绿华遮掩。玉郎赤身以对二将,羞愤难当,誓必雪此恨。 萼绿华摘下第一朵紫芝:“此为鹤仙而种。” 玉郎曰:“汝不欲我雪天将羞辱之恨耶?”萼绿华气逆颤抖无言。 玉郎服了紫芝,以登仙籍,携哮天犬纵上天门,重创哼哈二将。其后据灌江口,结交非贤者,萼绿华与之疏离。 萼绿华育成第二朵紫芝,将与杜三娘、周烂头、雨工去往昆仑之丘脚下。 管革献疑曰:“王母言服之可登仙籍,未言可解困厄之类。” 萼绿华等不听,后果无功含恨而返。 唐时有个贵族少年,其家道已衰。少年体纤瘦,手爪长四寸余,人呼之长爪郎。 长爪郎骑蹇驴,负祖传破锦囊,日游于山野、市井、古迹,随处都能听见萼绿华的歌。 他时凝神像老僧入定,时如孩童东张西望。乃于驴背疾书萼绿华的歌,以投锦囊中。 晚归,母取其囊中所有,每每感慨:“此儿直要到呕出心肝乃止!” 长爪郎十六岁,诗名已扬,而与韩、柳、白等游。 萼绿华乃心驰神荡,想他既为我知音,我当为他执箕帚。后长爪郎外出,便有一粗蛮丫环相跟随,为背锦囊。 回家又有个美貌丫环,母亲取稿唠叨,丫环默默点灯,送上饭给他吃。饭后又研墨展笺,低唤公子过来改润,投入另囊中。 其母惊诧此丫环白日常独坐打盹,叫她做事,动作总嫌呆缓。公子回来就像木偶吹入了仙气,虽是下人,无异仙姑! 长爪郎则奇怪那粗蛮丫环,在外顽皮多话,回来就奄奄欲睡。则二女均萼绿华所化,形虽为二,神气只灌注于一人也。 少年因避讳,不得举进士,郁郁染疾,病渐入膏肓。萼绿华视园中紫芝,只七百年,刚才成形。 她七百年前已许愿,这茎紫芝为九妹落花洞女种。 母亲啼哭着将公子易箦。其如星之目,已经无光;如葱之爪,已经僵直;口鼻之息,已难觉察。 萼绿华断然摘下这茎紫芝,奔公子箦前,至则紫芝已萎。萼绿华从此泪水难干。 杜家庄桑田载白云,曲水绕学堂。柳荫藏画眉,苇花迷鸳鸯。昔孔子去卫适陈,过桑田,逢杜三娘。 夫子曰:“南枝窈窕北枝长。” 三娘曰:“夫子行陈必绝粮。” 夫子不答而徐行。 三娘复曰:“九曲明珠穿不过,回来问我采桑娘。” 孔子师生至陈国被困,且果遇穿珠之难题。 孔子无奈使子贡返。贡闻锄者歌曰:“芦塘荻渚绕华屋,瑶草疏花傍粉墙,行过小桥流水北,其间便是杜家庄。” 子贡由此寻着三娘,孔子得穿九曲之珠,脱困境。 杜三娘、如愿比邻而居。四周苇花似海。杜三娘居北舍三楹,阶沿宽敞。南有小舍,如愿所居。 两舍间有草似蒲,色红,名怀梦草,怀其叶可与意中人会。三娘、如愿识之。 东方朔为汉武帝廷臣,巧言善辩,自谓避世于朝廷。 酒酣,踞地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其用帝赐钱帛,娶少妇于长安中好女。一岁即弃去,更娶妇。 帝思李夫人,东方朔因访杜三娘,求怀梦草。 朔藉托言三娘与夫子应答之事,表倾慕之情。 杜三娘因笑曰:“妾虽草野,不慕权贵。听君所言,姑妄信之。” 给怀梦草。朔给予钱财,不受,而留之宿。 长安中好女之噩梦从此消逝。 萼绿华思长爪郎,常来寻怀梦草。每曾与三娘谈笑:“姊与武帝、东方朔事,史载之甚详。与夫子倡答事,文献亦言之凿凿。 “然姊与夫子之间,生情未?姊之怀梦草,与之乎?抑未与之也?” “兹事体大。闺房话虽一抹轻,史家之笔如刀,小说家之笔如罂粟,妹慎勿多问。” 至宋江等三十六人,横行江湖,过杜家庄。此后杜三娘见天下男人,皆巾帼女子。怀梦草淹没久矣! 麻姑居云翠山石室,既久,石头之家具门窗皆成美玉。 辰至午时阳光射入,室内云霞霭霭,宛若九天洞府。 石室园中鸟语花香,麻姑挽双髻,散发垂腰,执卷闲坐,花篮在侧。 人与石与兰草皆雅静,惟脚边香炉生数茎烟袅袅欲语。 麻姑手爪长四寸,诗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无以形容手爪之柔美。 麻姑降东汉蔡经家,经谓此女子好佳手,愿得以搔背。麻姑大怒,经忽顿地,双目流血。 萼绿华指着满壁蔷薇:“二姐能搔花儿的痒痒么?” 麻姑舒开手爪,轻挠数朵蔷薇,便如有千百只手爪,轻挠满壁蔷薇。盛开的蔷薇都消受不了厌厌欲睡,花苞儿又都提前舒开了美颜。 经老君烧炼过之小兽十指绣花针,差可比拟。 楚将秋筑城御吴。秋猛悍,督工严酷,工役鸡鸣即起,二更乃息。 麻姑怜民之苦,为天鸡搔痒儿,令天鸡迟鸣,众工役得以少息。 吴兵至而筑城未竟,城陷,流血漂橹。 麻姑痛悔之以指爪猛刺自毁容颜,可怜从此麻姑之面如墨洒丝绢。 幸窃脂为二姊盗来西王母脂膏,麻姑晨起涂抹,面孔恢复如初,可保持两个时辰。她便在此时出至户外。 这日麻姑园中执卷。小园山石玲珑,香草葳蕤。彩霞氤氲,人面若花。 蓐收云端俯瞰,叹天下小园美景,此为第一,乘兴而降。 麻姑奉茶毕,敛襟坐于侧。 蓐收道:“香茶润喉,兰草养眼,有琴更佳。” 麻姑起身:“大神辱降,敢不从命。” 言讫,窃脂化为女童,抱古琴跳跃而出。 麻姑方捻柱调弦,自觉脸色已变,掩面道:“大神恕罪!小女有不适,须回房调息。” 蓐收知麻姑面疾,自刺其目,以血涂面可愈。此时不置可否。 窃脂喳喳:“后园深闺,大神请移尊趾。 “恕不送,明日请早!” 蓐收忽瞪目披发,狂笑曰:“此女好佳手,愿得以搔背!” 麻姑突推琴,仰百孔千疮之面孔,双目圆睁,射出两股鲜血。 蓐收纵是故意,亦惊恐后退。视其转身入室,急叫道:“以血抹脸,尔疾可愈!” 窃脂闻之,忙入室为之涂抹。 少顷麻姑出,已是容光焕发,皮肤如玉,而蓐收已去。 麻姑乃于庭中焚香,迎请蓐收,为之搔背。后蓐收常来。这除无所不知的天聋地哑,无人知晓。 蓐收曾言:“此大乐也,何不令二尊者受用一次?” 麻姑恚恨曰:“如是,我必抠出二童眼珠,以雪鹤仙之恨!” 蓐收惊捂其口。 九妹落花洞女居山阴之落花洞。 洞室北向少阳光,而自亮堂。乃因九妹不停擦拭,致洞壁、家具皆莹莹生光。 落花洞外固常落红满径,九妹亦固多忧伤。 九妹之垂涕也,能将十里内之花朵、树叶哭落。九妹之展眉也,能催十里内之花蕾、叶芽提前绽放。 九妹之生活,是阴阳间的轮回。每个轮回居落花洞和情郎家的日子,数年而已。 当天缘尽了,她便在落花洞里坐化,变成一粒花种,开始漫长的岁月,以俟下次天缘,一个家境贫寒而有爱心的美少年出现。 少年出现这日拂晓,这粒花种便会迅速发芽生长,垂一巨大花蕾。 少年巡山喜爱摘回,置瓶中,隔夜即化成一十五六岁美少女。 少女色如桃李鲜艳,声如丝竹悦耳,体带兰麝之幽香。 她每天黎明即起打理,把一个原本破败的家收拾得有模有样,井然有序,纤尘不染。这家人从此务农也好,经商也好,科举也好,都将左右逢源。 她又善巫医,能掐会算,无论家人邻里,些须疾病,一摩挲疾便治愈。 家人对她亲之爱之,望成连理。然她对少年总是举案齐眉,少年亦对她相敬若宾,奈何奈何! 九妹有与生俱来之鱼肠剑。九妹居少年家,剑悬卧室壁上。 剑于日出日落时铮然作响,九妹端坐合掌凝思,逾刻响声乃止。人近门槛,剑亦铮然作响,人莫敢踏入者。 村中人乃传语女子为日神之妃,渐对其畏而远之。 待少年长成了青年,鱼肠剑将青年也拒之门外,九妹从此便进入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痴迷境界。 家人只得为其寻找洁净山洞,或于山中搭建草舍,她几天后便在那里坐化。 全村人怀无限敬意将青年打扮成太阳神,极热闹地为他与落花洞女之草偶举行婚礼。 第54章 鹏程万里 异鸟们飞往北冰之洋,衔取冰蚕茧。 冰蚕有角有鳞,长七寸。其伏冰岛冰罅中百年,然后作茧,茧长一尺。 冰蚕茧缫丝制衣,冰蚕丝衣入水不濡;投以火,经宿不燎。 异鸟们初春启程,百日而抵达冰岛。 庄周云:“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曰鹏,鹏之翼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异鸟们乃借鹏之力以返。 异鸟们一旦启程,饥饿寒冷困倦便如影相伴。 云海莽莽,天路茫茫。 乃抵北大荒,俯瞰灰绿扬波,玄黑吐沫,苍白耸峦。 苍白者,诡云也;玄黑者,水凼也,沼泽也;灰绿者,芦苇、蒹葭之属也。 芦苇、蒹葭茎粗数围,高数十丈,犹如莽松巨柏,延展无际。风贯其中,声如雷吼。 此地非无可捕食之物,惟其庞大耳!甲虫如鳖,蚊蚋如鹰,蚯蚓如蟒,土鼠如熊,亦均掩蔽难寻! 异鸟们倚仗离朱之明目,于深苇丛中,发现猎物。体含毒液之婴勺乃最先攻击。 秦吉了、捣药、青耕、三足乌等紧随与猎物灵巧周旋,弱小胆怯的窃脂也叨陪末位。 劲健之鸟毕方最后出马,施以致命一击。 获取猎物后,众皆精疲力竭,草草果腹,又勉力飞行。 返程须搭乘鲲鹏顺风车,掐准之期安可延误。 使其稍待如何?恐大神蓐收也无此能耐。 再飞是片瀚漠石原。它无边际无生命,只有碎云与外域逃来带镣的孤魂,在此游荡。 这些孤魂早晚难逃被石尖刺穿、石刃宰割、石臼磨灭之命运。 异鸟们不间歇飞行,她们停在森列的石尖上就感到会遭剖腹和坠落。 停在平坦石原上就感到会因太过空虚而湮灭。 “居纠!” “青更!” “克叮当!” 她们大声叫着,我飞我乃在! 千万回,她们都是在一息尚存时到达北冥之海,由此去往冰岛,尚有一月路程。 她们继而在浑沌枯寂之空高飞。 偶尔有块星石之碎片、有丝星光之碎缕,为她们区分天与星球,星球与水。 偶尔有一块浮冰,一团絮云,一片陨石,供她们歇足。 渐觉天色温润,闪烁七星,如银之勺,倾泻光明。 银勺之下峻岭重叠,绵亘数千万里。 她们喧喧啾啾,昂首奋翅,知此非岭,鲲也!鲲之鳍与鳞片也! 冰岛居北冰之洋中央,银勺七星在此洗浴与歇卧,是不夜之岛,遍地温泉之乐土。 鲲头枕于冰原之上,尾翘于银勺之中,鼓腹在北冰之洋掀起万里波涛。 冰蚕在冰罅中蛰伏百年,然后吐丝结茧。 接下来异鸟们在冰岛有一段闲游、颐养时光。 占星师三足乌据北斗七星位置,测算鲲化为鹏,振翅而飞之时刻。 当此之际,数千万里山峰化为乌有,她们附翼巨鹏,朝发冰岛,夕已回归。 且说扫晴娘、舒姑、毕方、窃脂荡舟娥皇之海,经旬而去,至度朔之山。 时灶神宋毋忌及其妻妾正被蓐收挡在度朔之山生门外。 宋毋忌妻妾均著红衣,面孔均妖娆,人眼中直是“千人一面”。 然宋毋忌眼中红色与妖娆便有千万种不同,辅以衣褶、眼波、眉线、佩饰等,可识别每个妾。 嘻,目亦灵怪矣哉! 宋毋忌这支红尘滚滚之队伍,阵势竟不亚于无人无鬼之荒原那队城隍土地小鬼大军。 众髻一波接一波扑向生门,汹涌之势可畏,怎奈蓐收稳如泰山。 宋毋忌只得亲自上前,与蓐收施礼道:“小神闻之,度朔之山多桃木,一株桃木,屈蟠达三千里。 “则小妾虽多如烟海,居一小角落足矣!” 蓐收道:“我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从未遇上过此等之事! “众灶是尔等的家,也就是饭碗,只要人间有烟火,尔等享用在先。尔等竟红尘滚滚前往度朔之山来求食! “度朔之山纵然辽阔,一株桃木屈蟠三千里,一万株桃木,便是一万个三千里。究竟又有多少个一万株桃木? “这生门进去,田土肥美,谷物自生,然地方最狭。前日城隍土地小鬼涌入,插篱为界,开荒执炊。锄头叮当,锅儿咣啷。 “将一清静极乐之地,搞得疮痍满目,乌烟瘴气。尔与尊嫂及众如夫人可往东北方去也!” 髻们问毋忌:“东北方何所?” 毋忌阴沉着脸:“鬼门。” 话音甫落,众髻哭声四起。 俄顷,杏花犹带雨、鱼雁半含羞,又挤成一堆,围着蓐收,叩头如捣蒜。 蓐收翘首云端,不理不睬。 宋毋忌乃道:“蓐收尊者……” 蓐收打断:“惟天聋地哑二尊,可称尊者,尔须当心!” 宋毋忌道:“蓐收尊神,在下有一策,这诸多女流之辈,进入生门,本也不求分田分地。 “她们也不会自食其力,不妨打散了,分配各处掌灶……” 蓐收大笑:“托言掌灶,想坐享甘肥?” 毋忌无奈:“那就执箕帚吧,也行!” 僵持日久,蓐收皂靴被髻浪冲击成了赤靴,露出后跟和脚趾。 蓐收只得与宋毋忌妥协,将众髻分做两拨,以五百岁为一期,在生门、鬼门间轮替。 乃令将众髻登记造册。 仙家做事迅捷虽非凡人可想,生门前仍月余后始得清静。 扫晴娘、舒姑、毕方和窃脂既至。 蓐收将度朔之山一结实累累之桃杈拦着路,拱手道:“各位仙姑、神鸟,觉度朔之山蟠桃,较之瑶池蟠桃若何? “其虽不能长生,却可以忘忧,不想品尝么?快请!” 她们西行途中餐风饮露,惟在娥皇之海,得以享美食、饮琼浆。 离开那里又是许多时日了! 扫晴娘问:“蓐收尊神!所言可以忘忧,系何意?” 蓐收道:“吁嚱!仙姑于娥皇之海逗留经月,尚不知何谓忘忧,奇异哉!” 窃脂飞上桃杈:“喳喳,我若食了此桃……” “嗤,此桃食一枚,无论身在何地,都如在家乡。若食二枚……” “则又如何?” “如在——”蓐收面露微笑,“如在娥皇之海。可中意?” 扫晴娘、舒姑、毕方忙道:“窃脂,你快下来!” 窃脂乃叫道:“喳喳,不忘鹤仙!不忘鹤仙!” 蓐收便将头调过,露出凶相,左耳挂蛇,右耳挂一火轮。傲睨狂悖:“尔等速去!” 这支小队伍除毕方外,个个吓得不轻。 她们继续躜奔,感到了炎山的热度。累月后到达火焰高万丈、方数千万里之炎山。 扫晴娘、舒姑攒紧眉头。 窃脂哭了:“两位姐姐,你们一个怕毒日,一个怕狂风,这炎山,比毒日、狂风厉害百万倍! “多少劫多少世,你们来过几次了?” 舒姑道:“你试数我脸上漩涡。” “咋数得清!” 扫晴娘道:“这个好数些。” 撩起裙边给窃脂看密密麻麻绣着的十字花,一朵花代表一次。 扫晴娘、舒姑、窃脂穿上各自的冰蚕绸衣,并套上火鼠皮披风。 毕方对除八卦炉火外之一切火均不畏惧,足踩一群火鸦领头向炎山奔去。 第55章 流浪汉的极乐时光 冷骏在乡间所遇人流,无非两拨。 一拨青壮年男女砍树、开矿、背炭、上料、扯风箱、捅炉门。及用车推、肩扛将炼出的铁块堆在路边和码头,任他蒙垢长草去。 一拨是学生、妇孺组成的兵团,大呼隆加生手生脚,从平坝到山上抢收包谷、稻谷、薯类、豆类。 路上交叉趴着背娃娃的包谷秆,水沟里塞着学生嫌重倒了的黄谷,师生刨过的地里一脚能踢出个大红苕。 肚儿撑圆的田鼠们趴在路边,双目炯炯瞪着路人。 稚嫩的、吃得饱饱的小麻雀这一群那一群,在叽叽叫“享福,享福享福!” 前年因有鸟类专家撰写论文,指出列四害之首的麻雀(另三害是老鼠、苍蝇、蚊子)这小东西最不经累,只能飞二三十米高和连续飞行半小时。 于是在掏蛋、下毒、枪和弹弓打剿灭之的同时,开始全民轰撵麻雀。 农村和乡镇的街道田地,满山遍野,到处插旗帜、点篝火、放鞭炮、鸣锣击鼓、敲米缸尿盆,此起彼伏地呐喊。 广原上一群群的麻雀从这座山头被撵向那座山头。 可怜这小生物胆子又极小,落不下来,终于一只接一只地像小石块直接从半空中摔下。 更可怕的是这还包括晚上,大群大群村民,从精壮年到小娃儿提马灯、打火把、射电筒轰撵。 树下岩脚等麻雀最后避难所这几只那几只到处是累死或尚在苟延残喘的小精灵。 运动母鸡生蛋以来执牛耳和领风骚的城市又岂甘落后,在“灭麻雀日”那天,市区钟鼓齐鸣,儿童们个个喊着跳着,举着绑了红布条的竹竿满街、满园、各个窗口挥舞。 那位大文豪的《咒麻雀》诗写道: 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垮下来你不管。 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 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 麻食麻食气太骄,虽有翅膀飞不高。 你真是个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 如此枪杆子、竹竿子加笔杆子没日没夜不计劳力成本地与麻雀斗,极尽暴力和文人鼓噪之所能。 这志趣未免太局促太乖张,据统计半个月共消灭19?6亿只麻雀! 天啊大概也和专家上书有关,事情很快就得到戏剧性的反转,四害中的麻雀被蟑螂取代。 这不,眼前只只麻雀跟它们的福兄福弟田鼠一样,都胀得动不了啦! 兽蛋儿慨叹:少吃点吧,劫后余生的小精灵们! 田野和家园的小伙伴、守护者,这顶桂冠你们受之无愧! 流浪汉们对这段一生中最自由幸福时光的回忆注定将伴随他们到老。 他们饿了将谷子放在手心里搓,米就出来了。 将米放进竹筒里,裹着泥巴烧,就烧成香喷喷的竹筒饭了。 根本不需要菜下!另外还有烧红苕、烧包谷、烧黄鳝这样的美味! 睡觉,人们外出战斗,到处有很多空屋! 冷骏时或与这群人邂逅,一起吃山野至味,整夜在荒屋空床上闻对方臭脚。 也有女流浪汉。 “锁骨菩萨”有云:昔有女人,白晰,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乡,流浪者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 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锁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空而去。 这不是看向她们的超绝凡俗的另一只眼么! 兽蛋儿也有不同,这群人畏首畏尾的沿途采矿场和土高炉群食堂他堂而皇之去光顾,吃饭都不要钱。 有的厂矿还做了铁轨专线将饭菜送到大路边方便人去吃。 更多路段则絕少人行,路面草芽争萌,野藤霸道。 偶尔有个把老人、儿童伫立在路边和家门口张望。 这些路段甚至连树木也嗒然怵立,落叶萧萧。 处于免却斤斧的后怕之中,由呜呜的风声代替它们祈祷。 停在树枝上的雀鸟也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是吃得太饱了吧,吃得太饱与饿坏了有时看上去一个样。 城里城外尽管汽车数量增加仍不能满足需要。乃采用主车带挂车来增加运力,先是一车一挂后来一车多挂,最多竟有十挂的,名叫汽车一条龙。 车到之处犹如龙摆尾,路人惊险避让又还纷纷喝彩,晾衣杆、茅草蓬和阳沟在劫难逃。主车货箱上立一人手执喇叭在指挥:“汽车拐弯,让开让开!” 城里热度方兴未艾。 誓师大会基本就是在不停喊口号。 当本单位的人在会上表态要一周内炼500公斤钢铁,下面就马上高喊“奋战一星期,炼他一吨钢!” 因为表态的一个接一个,数字也就越喊越大,喊成了十吨二十吨。 城市体育场上由不同单位建了十几座高炉。 就像公共大厨房里,小孩子们会在噼啪冒气和响起炒菜声的锅灶间跑来跑去一样,广场上只要谁喊“出铁水啦!”人们都向吼声方向涌去。 看红色铁流从炉门中涌出,代表着我为1080万吨作出了贡献。 也有先抢到位置的感到难以呼吸往后退,造成拥挤脚差点踩进正流淌着幸福与千度高温的沙模里去。 高光时刻过后观众走散一半,剩下的还在琢磨粘稠发暗的铁水如何遇冷慢慢变成一块灰色硬硬的大饼。有的说不定在臆想这玩意儿若可吃的话够得我吃几顿?! 这时新粮没收上来,粮食渐趋紧张,已在号召学生减口粮。 学校里师生围着几米高的黄泥巴炉子,火光呼呼啦啦,黑烟漫卷操场。 站在人字梯上的男老师把大家传递给他的门板块块、板凳脚、铁锅、锑锅、沙发弹簧统统往炉子里丢。 学生在周围欢呼雀跃。 兽蛋儿一路经行都见惯不惊,在此处忽生感慨,他干脆放纵自己,任泪流满颊。 乡下的大炼钢铁,农民敲锣打鼓和放鞭炮的有之,但他从未见到有孩子在欢呼,孩子的神态就是麻木。 因为这可是得不到一个子儿报酬的苦差,欢呼的农民都是心口不一,孩子不需要心口不一。 城里人拿大炼钢铁当耍子! 小学生问他:“叔叔叔叔,是烟子把你燻的呀?” 从誓师大会过来的人们:“你这样子,你是不是个右派呀?” “应该把你丢进高炉里去,回炉!” 他听见人们在激动相告,市郊哪里发现铁矿了!便也跟随着去看稀奇。 才走到城边,便与络绎而来的装载着新发现的铁矿的手推车相遇。 有一辆手推车是两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在一拉一推。 他招呼其停下。告诉二位,车中都是些含有红褐色铁锈的泥土,可能是这块地方堆过废铁。 二位中较年轻一个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年老一个语重心长地说,对群众来说需要的只是过程和态度。 成果究竟是什么对上边,甚至只对最上边才重要。 兽蛋儿点头表示同意之后,心痒难挠只好用笑来发泄:哈哈,哈哈哈哈,笑得泪花又飙了出来。 较年轻一个不知真傻还是装傻,始终严厉地看着他。 谆谆告诫这个揍他一拳之后,也一脸的笑嘻嘻。 此小镇位于两条公路交叉之通衢。 时已黄昏,有两个穿工作服的地质队员在一家旅店门口的柚子树下站着用竹竿打柚子。 冷骏行经,这二人见他风尘仆仆,胡须巴拉,裤有挂破,衣袖有毛边,虽背着个破包袱而面容睿智俊朗,决非卑贱人士倒像个什么曾经呼风唤雨的落拓者,好奇地主动招呼他。 冷骏本不愿与这些公职人员多说,实在是嘴巴闭着有些发馊,便站着聊了起来。 二人说这里从来很热闹,周围几乡农民和山上少数民族同胞都来这里赶集。 市场农副产品和山货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眼下变冷清的原因自不待言。 说起住旅店,二人说如住宿农家或乡政府,节省的出差费归己,之所以住旅店是为好洗个热水澡。 冷骏备有住旅店必需的出差证明,于是也产生了今夜住旅店的奢侈念头,好洗个澡,修修面。 他在外多日不修面和梳洗的话络腮胡森森像头狮子,很容易招致盘查。就因他一眼看去就是个善良之徒,从未被拦住盘查过。 店主是虚胖患有气喘病的老头儿。 房间有通铺和单间两种,二地质队员要的单间。 住店的就他们三人,冷骏想通铺等于是大单间,钱还少一半,何乐而不为,便要了大单间。 二地质队员一姓梁,一姓任,姓梁的较年长。 他们出去弄瓶酒和一包爆米花来。 冷骏于是也几条街走完,见一老妪门前有豆腐干数块,另一妇女有熟芋头半筲箕,均系自食,多出钱才成交。 他们便在楼上冷骏的大单间吃酒聊天。梁老家在一西南大城市,说家中来信,本市最近有了无轨电车和人行横道线。 因为信中只字未言人行横道线什么样,拉起的还是架起的,那吗汽车通过是飞过去的呀?三人争得口干。 梁、任二人足迹甚广,说在各地检查矿点,地方领导无不热情接待并寄予厚望。 外面采矿炼钢人聚成海,村子人都走空。 经过一村子,看见村中心有个土坝儿,有个妇女被绑在树干上。 一群赤条条的娃儿,大的有十来岁,甚至还有两个是女娃儿,围着她用树棍儿你打一下,我打一下。 女的脸色冰冷,就连打在脸上也不叫唤。 旁边有间挂大队部牌子的房子,窗口里坐着个文书模样的人,从那里向外望着。 是年轻的小任在讲。冷骏道:“农村这种情况,大都是盗窃,但女的很少见。” “十有八九是红杏出墙!” “你们二人,完全可以去把她放了!” “如果是诱饵呢,用来钓奸夫的?” “哈哈,你们都有证件,不会吧!” 老梁道:“我一直在观察文书的神态,凭感觉觉得男方就是他!” “那你从侦破案件,或从做好事,都该上去把她解开放了,看文书会如何? “文书如果制止,态度还强硬,肯定就不是。文书趁此叫她回家就有可能。 “再加你善于观察表情,侦破太容易了!” 小任对老梁道:“我们咋没有想到?” “你一路就好了,救人一命都说不一定!” 冷骏洗了热水澡后刚睡下,所谓饱暖思淫欲。 忽有人敲门:“快快,穿衣集合,有任务!” 他尽管冒火连天,小不忍则乱大谋,虽没啥大谋,也只能钻出被窝。 下楼时思忖二地质队员必未听话去集合,敲门道个别。 果然,开门的老梁道,他们一路要填工作日志,并要地方签意见,本也要出去集合。 但才洗过澡,所以就免了。 对方口气实在太温和,冷骏才没有气得以小金刚杵敲他一下。 只见夜空清亮,像涂了层霜。 满天星斗未眠,颗颗都像在战斗。 聚集在一起的基本是老弱妇幼,包括供销社、毛猪站、粮站等单位的留守人员。 老农、农妇、半大娃,各色人等,连患气喘病的旅店主也赫然在列。 主事者每人先发一背篼,几人给一只火把,这才叫排队报数,告知今晚任务是为高炉运木炭。 个高、精壮的冷骏在队列中鹤立鸡群,看起就像是排长。 他在看到店主也在列时一方面好笑一方面想我等会就回去蒙头大睡,现觉没这么简单,已经有一个老妇和一个半大女孩一左一右把他夹着了,已把他当成了主心骨。 他甚至还想我一溜整个队伍都会散伙,将要追查我到海角天涯!连羊角寨出这么大的事他都没想到要追查自己到海角天涯,也不怕。 一路大家呵欠连天,怨声载道。 遭遇几批夜战抢收的师生,均溃不成军。 进入山林,大家眼皮打架,脚还在不停地走。 只有经过悬崖边的羊肠小径,或经过由竹缆搓成的甩甩桥,这才强打精神,虽然,都已将生死付诸天命! 到达烧炭地点已是四更天。 背炭到目的地长坝启明星已升,伙食团尚无光亮,每人发条纪念毛巾和一袋馍馍。 长坝离江五十里。冷骏记起那年乘船押运粮食,听说谎粮墩在长坝,一问果然。 他天亮去谎粮墩,也没问路,顺脚就走到了。 好像跟瓜子缠、圆丘、古寨门一样,是儿时的一个家。 也不是儿时的家,就是儿时! 谎粮墩刚整过容,好辉煌呀! 这些十几米高的土墩,每个都很方正,敷水泥壳之后,再刷上金晃晃的油漆,既像粮食堆,更像黄金屋。 向看守讨教,这人烧红苕糊得满嘴皮:“这为了给上级看。 “放了很多粮食高产卫星,粮食都在哪里呀?在这里! “你笑什么?笑真的成了谎粮墩,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他嘴唇皮上翘着带点讽笑而已,于是一起大笑了起来。 第56章 土坪惊魂 雪渐稠密。前路在开始变白。 大路斜刺里劈出条支路,钻向入口处有两座小山对峙的山沟,宛若个小的天门山。 那小天门山里有林林总总好多味况。 岗亭里的人问他找谁,“异士卓”脱口而出,就进去了。 走完这条两里长的山沟,来到个看上去不错的劳改农场。有田土、房舍、桑竹、鱼塘之属,并有个操场。 操场边的食堂热气腾腾,许多人冒今冬第一场雪,在操场上站着蹲着吃饭。 他老远闻到菜粥香,快去,趁热喝呀! 可他没有碗。正急得团团转,一碗热粥递了过来。 接时手重了些,粥泼撒出来。 “咄!” 他即遵命将舌尖儿靠在碗沿,五指将盛满粥的碗旋转一圈,将碗边舔得个亮闪闪。 这才叫了声“异老师!” 异老师赏识地一笑,带他穿过操场。 “这里叫太乙馀粮。” “呃?”他随着异老师目光,见不远有一群笋状的突起,像个土林。 “禹时,救了很多人的命。” “知道,叫白鳝泥。” 方言白鳝泥又叫观音土,是一种颗粒细腻的灰白色泥巴,用手捏颇像面粉,因未搀杂腐殖质等,所以“可食”。 “你喝粥。” “老师,您先喝!” 发现老师嘴角很干净,是他舀的第一碗粥。 烫,异士卓小心喝了几口,将剩的半碗粥又递给学生。 他双手捧碗喝完了粥。 头抬起将空碗下捧于腹前,异老师方问:“何来?” 他扼要讲了所经历的。 “恭喜你!” “啊?” “你对档案一事知道几何?现今凡中学以上学生,及干部和所有领工资者,不包括临时工,皆有档案。 “记载了你和家庭成员的一切,此将随你的调动而旅行,而这个黑匣子自己并不知道。” “农民没有这个黑匣子。” “嗯,不是说在这一点上当农民要好一些,懒得给你建而已。他一辈子都窝在一个地方,只能窝在一个地方。” “说到你,你大学回来后,当农民,情况特殊,你可能还是有这个黑匣子,现在没有了。” “可以一骑绝尘了,哈哈!” 若不是双手捧着碗,他还要跳起来翻几个筋斗。 老师只随他的笑声扭了扭嘴角,显然觉得也没什么太好笑。 一同去食堂吃饱了粥,之后在雪中散步。 异士卓指着几个年轻的身影:“反右时,高中学生临毕业集中学习,叫畅所欲言,这几个学生把已经划成右派者的话,又拿来说……” “年轻啊!”他叹,“年轻的优点怎么会变成致命了呢?” 老师不答他的,把自己的说完:“结果当了不戴帽子右派。既不戴帽子,不知为何也弄到这里来了。饭能够吃饱。” “哦,老师,我一路行来,看见到处吃饭都不要钱,还吃得很好,就你们这里喝粥。” “这,因太乙馀粮现不祥之兆,得防患于未然。 “它平常年份并不生长,或者说,长得比海里珊瑚礁的堆积,都还要缓慢。 “今年它像醒来了,开始疯长。 “两年前我们来,不过像些才露头的小竹笋,一直未变。看现在——” 兽蛋儿目光跟随老师望着壮观的土林。 “可能来得很快。你可赶紧找个合适地方,像熊一样冬眠起来。” 分手时塞给他一大包玉米面馍馍。 走出天门山后回望,灰白色的竹笋群愣头愣脑立在远端,似在呼吸并警醒着什么。来时雪大竟未注意。 过夜成了难题。他在雪地里边走边寻找住户人家的光亮。 一直有两对特大号的萤火虫——狼的眼睛跟随在屁股后面,聪明知他迥非常人根本不敢靠近。 看见有处山坡上红光忽明忽暗,有点像劣质的烟花,像乌云裂缝中挣扎的晚霞,像红梅在雪中凄凉绽放。 他一望而知那里在做啥,虽有些不解,仍心窃喜之。 这是层峦上的一个坡顶,一小片平坝。地势高朗开阔。 正像是中年秃发的脑袋,周围被稀疏的树木环绕。暴露而又不易暴露。 从他去这面的山谷里有条山溪。上去一排数间窝棚。对面一座泥巴和树枝糊成的小土炉正在吞烟吐火,一老者在拉风箱,旁边有一小孩坐着在打瞌睡。 首先令他感兴趣的尚不是一老一小,而是浑身是嘴的小土炉吐出来的那些舌头。他并想起了那只红耳朵鸟儿,好多的红耳朵! “大叔你好!” 他大声打招呼,嗓音显得过分甜腻了一点,近乎讨好。 他已嗅出毋宁叫品味出这老头儿是个怪人,怎么个怪法却说不清楚。 他刚一出现老翁就看见他了。 现在面对面打招呼,老翁依旧只将他看一眼,不仅不答,还将头扭了过去。 非得脸皮厚不可。走去呲牙漏缝满身红光的土炉边站定:“大叔,铁还没有炼出来呀?” 老翁依旧装聋作哑,还连看都懒得看他了,存心要来个聋哑瞎俱全。 拣根棒儿去敲旁边那乱发蓬松、头枕着双膝和手臂在睡觉的小孩的肩头。 小孩是看一眼之后又把头埋下去的。 老翁:“去睡,去睡。” 因为装哑他只是用喉头在发音,叽咕叽咕。 小孩坐着没动,把冷骏望着。 说小孩面如锅底都不算夸张,但冷骏把她一眼看穿——这乃由于鼻孔的助阵——是个女孩,锅烟墨难掩她五官的清秀。 哈哈,我看来得先交投名状吧! 叫朝见礼或打门锤更合适。 炉边除些烂柴棍,并无“铁块”,也就是说这一老一少尚未体验过成功之喜悦。 他巡视一下,便一手提起一个盛有水的木桶,一手执破铲,去地边和半桶儿稀泥提过来。 然后一边吹着口哨——也太过悦耳和嘹亮了,一边三下五除二将所有“舌头”糊上了。 接着他便开始往炉内投烂柴块,对老翁叫:“拉!拉!” 不料老翁反而站起往窝棚走去,拉个屁! 他从小孩看得见的角度冲老汉背影做了个怪相,这除了自找乐子之外也在逗小孩。 回头正要自己去拉风箱,见孩子已坐到风箱前,拉起来了。 “好!好!” 打了个榧子鼓励她。 他打的榧子带金属声与口哨各异其趣,口哨像响鞭抽向雪夜,榧子像枚小钢炮在耳边“嘣!” 孩子抿嘴儿笑着,始终没有张嘴。 哑巴? 他不断朝炉子投着枯枝烂柴,带黑烟的火苗呼哧呼哧地明亮着窜高。 到枯枝烂柴投完了,他不得不提起老翁坐的青杠板凳,丢之前在空中故意有所停留。 “你你你!” 老家伙在暗中观察,终于发声了! 他不管不顾地朝炉内丢去,喊:“出铁了,使劲拉!” 老翁慢摇慢摇的走过来,看指头粗的通红的铁水从炉门中缓缓流进“来客”加工过的沙模里。 喉咙里重重地“咳!咳!”不知想表达什么意思,八成是在心疼青杠板凳。 他丢下欣赏着的祖孙二人,点根松明子(带树脂油的火把)去看窝棚,刚才从背后上来的。 三间窝棚一字朝南,从右数过来第一间地铺上堆着乱絮,汗臭味、烟草味、各种霉味令他连打几个喷嚏。 当中这间他知是女孩住的,有张床。 第三间窝棚最宽,顶上吊一插旗枪的竹篮,叫篼篼坛,所供奉的罗公(或云姜子牙)面黑,持斧吹角。 竹篮并露出几本卷边发黄的书,虽然不是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就着松明子翻了翻。 除一本历书外,其他几本恍若天书,字大半都不识。 靠里有几个储存粮食的罐罐,还堆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几个干草垛。 便将行李丢在篼篼坛下。 “你走,没地方睡人!”背后传来老翁愤怒的低吼。 哪里理他,背对他拿两个干草垛打开铺好,解开行李。 “坛神下不可住人!要倒运!” “哈哈倒运就倒运!” 也是故意要气他,倒下便睡。 一股幽香却差点把他送去了阎王殿。 老翁点的这柱香叫幻苦艾,来自叫白药师的朋友。 老翁盖觉此人非凡夫俗子,必先熏香而后除。 既非凡夫俗子又何以一定要将他除去?他这里从不留人过夜,已除去几人矣。 此人他却是容得下的,他若不是一直在跟孙儿眉来眼去的话。 在林中夜里各种奇怪声音中,开始夹杂着他的均匀的打呼噜声。 老翁提锄过来,抡起锄背朝头上猛击了十余下。觉得差不多了,便丢了锄头,趁热收拾。 将他几乎托光——只赏了条内裤,拖至北坡的一处坡脚。 已有青塚数座,现在又添个黄土堆。 不觉间云销雪霁,明月在天。 泥土中冷骏实是被活埋的。他下腭还像安了弹簧,口一点一点张开,渴望有风吹入。 土堆松松垮垮,漏洞百出,可这季节虽刮的北风,他脸却朝着南方。 他魂魄半已出窍,乃有一残缺之五彩小兽,蹲在土堆上等另一半。 魂魄自五脏六腑逸出,心、胆、肺、隔、脑而有赤、绿、紫、黄、白五色。 魂魄之断续飘渺,亦五色乎!而纠结于心。 故而摇摇晃晃,将断未断,若即若离。 而一旦整体逸出,即如风筝断线、鱼泡之吐出矣! 此较之月光更透明、较之桂影更虚幻、较之相思更缠绵的五彩小兽参差成形。 忽挤几滴鲛鱼之泪,与这条硬汉身体厮磨多时,终于“呲”一声,便要脱离—— 刚好哑巴女孩拿着几张纸钱和一支带余烬的小树枝走来。 这已经成形的五彩小兽,又登徒子一般,还有一点点藕断丝连。 “咯咯!”一袭白袍垂冢边树上,潜候多时的伥鬼在袍内干笑着,“尔等既出,生门已闭,无再启之理!” 原来烈士、壮士、硬汉,及贞女、痴女之魂魄,历来为虚耗、彷徨、道路、丧门、伥等追逐,解往阴曹,获取赏赐乃至其它意想不到的好处。 然篼篼坛的罗公镇住区间的鬼,伥来得都很勉强。 哑女蹲在新坟背风面吹火种,鼓腮连吹数次,方才吹燃,将纸钱烧了。 便听土堆内有声:“好闷,我想出气……” 声音虽细小沙哑,听着就像地心传来的轰鸣,哑女吓得向后跌倒。 便又坐起,只见什么东西在土堆外扭动,像几只白色虫子。 “好闷,我要出来……” 她鼓起勇气,咬牙道:“你便是鬼,我也帮你出来!” 走去一扯,扯出只手。 她还要再扯,坟已土崩瓦解,冒出一颗头,接着又抖露出半截身子。 “呀呸!呸!”冷骏不断吐出口中泥沙,还有半截身子怎么也挣扎不出来。 篼篼坛罗公每仗剑拿鬼,也先叫声“呀呸!” 伥鬼最听不得这一声,丢开拿住的冷骏半边身子,撒腿就跑。 兽蛋儿全身拱了出来。 哑女被一见钟情的“爱”字罩着了吧,虽然惊呆了几秒,内心却一点不怕。 他被击打十多下的头好好的,周身全是泥沙和擦伤。 她上前只拉一下,他便顺从地躺下,就用雪和树叶给他擦起身体来了。 裤衩这里却不好办,既脏而且还有血渍。 她仗着自己扮的小子,捏着两边裤腰向下褪。他似有几分扭捏。 然后她拿几片树叶觑准之后把脸扭开了搭在他那里,便又给他擦起来了。 兽蛋儿这时幻苦艾的作用还在。后来小姑娘将褪到一半的下衣干脆从脚后跟扯下,用雪、树叶和手指无遗漏地抹干净,令他觉得身体在做着云端上的旅行。 最后小姑娘将他扶回到罗公坛下,给他敷上药,并从自己窝棚给他抱床被子过来。 老翁这时始见着了,吓得不轻。 时才半夜,又各自睡去。 冷骏梦处石罅中,罅中有恶气喷涌,一臂被卡,挣扎不得。 又见怪石如兽牙森列,将头颅如瓜果般咬得卡嚓地响,疼痛麻木,腥气冲鼻。 后又觉何物之血盆大口正衔着自己半边脑壳,将欲吞入。 而整个右臂已吞进消化道去了,左耳和半张脸还挂在血盆大口之外。 幸好吞进部分未开始消化,他手指一挠抓着了粘糊糊的消化道壁。 好个怪兽,他五指金刚杵这一挠,便是麒麟狴犴狻猊也休克了,它却照样要吃下他。 同时左手反转,猛扳住怪物之唇,令其张口,己之脑壳始稍松动。 而他深陷于怪物消化道内之五指,消化道阔绰如桶,五指乃游刃有余,不停抓挠,如探囊取物尔! 取何物,实自宽也,自娱也,痛楚中、死亡进程中之寻欢作乐,莫此为甚矣! 怪物既无接招之力,要整个吞下他,哈哈哈,就休作此想了! 不料泰极否来,怪物那禁得住他五指金刚杵在脏腑内挠动,身体产生痉挛与抽缩。 消化道缩至无缝,口腔怪味如喷,煎熬甚急,冷骏顿觉窘迫,此自作自受乎! 想我未站着死在雷电下,棍棒中,烈焰里,今却憋死在一怪物口内,真个是委屈已极,羞愤难当! 泪珠儿涟涟,好难堪呀,想揩拭一下也办不到。 正在殃殃待毙关头,怪物忽打一干呕,将吞进之右臂右肩吐了出来。 他周身无比松快,而又无比狂躁! 十指金刚杵抓住怪物之上下唇拼力一撕,“叭叭叭——”此声如响鞭而飘越千万重山。 如纣王为妲己裂千疋万疋帛而响达天庭,如巢父之以山脉为琴枕江河为琴弦弦断地动山摇。 天聋地哑闻之亦惊悸,破天荒半夜里驾起云头。 “好生作怪!此臭蛋儿不过风狸之转世。 “风狸,小兽尔,他撕掉一条蟒蛇,何至闹如此大的动静?” “是呀是呀,此小丘耳,居然长成此等巨蟒!” “老哥,此山虽小,然在山上洞穴、草棚、岩缝入住,及在斜坡、乱石中刨土种杂粮者曾也有数百人。 “都是那些怕挨斗的地主、坚持不入社的人,和要退社的等等,所谓地富反坏。 “经几次搜山,结果便是这条蟒蛇了,是乃许多精气魂魄聚合所成也!” “那好那好!” “老哥怎么叫那好?” “此蟒被他撕掉,众多魂魄于顷刻间,或获升天,或得入地,或解脱了去飘泊,愚兄所以说好!” “此臭蛋儿有两刷子,对你我未必是件好事!” “啊呀啊呀,我糊涂了些个!” 原来二童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便能剖析幽微。 将上至日月之行、帝之所好,下至涓滴归海、黄雀心事之宇宙间所有一切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二童交谈也会争论两句,但很快言归于和,实际他俩就如一个人的左脸右脸,或左手右手那么相像,区别只有一点点。 若造物将他俩合为一个倒好,他俩既乐意,对天庭来说也没有什么不便。 他俩脸上现无限怅惘之色。 “老哥,你说臭蛋儿的软肋在哪?” “老弟岂有不知,这厮的软肋,正是你我之强项!” “啊哈,我弟兄铁血冷面不知情为何物!” “除了雪精那小妮子。” “啊哈,提醒我了,此地也有个小妮子,与他眉来眼去。” “给雪精做丫头都不够格。” “太粗蛮了!” “嗯嗯,正因其粗蛮,将她做成块绊脚石怎样?” “哈哈,垫脚石的绊脚石!好呀,琢磨琢磨即可!” “琢磨琢磨?” “琢磨就是给她添几分……这个那个。” 第57章 苦女 这条蟒被撕开成两半后,又绞合在一起,爬在土坪上滑动和剧烈跳跃翻滚,将土坪耕犁一过。 泥土呈滚筒状飞旋,小树被连根翻起抛向半空。 炉膛温度还很高(死蟒哪管什么高温!)的小土炉被拦腰截断,半截飞得不知去向。 最后扫着棵水桶粗的树干,便像绕线圈似的缠上去,将此伞形之树的伞盖收折起来。而它这时的余喘已释放殆尽,这大树才逃过一劫未像甘蔗一样被轧干汁液。 “线圈”忽膨胀松开,在炸雷声中又摔成了从中剖开的两条。其各自将尾巴打个圈儿,像挽的句号。 哑女梦中听蟒蛇撕裂之声,只当是哪里又在庆贺卫星升空放的鞭炮,不但睡着,还睡得很沉。 天亮哑女醒来,被血腥气刺激得想呕,顿时想起冷骏的伤,赶紧起身过隔壁出去,一眼就看见土坪上剖成两半的死蟒。 “哎呀!” 又把头钻回去。她这姿势像只鸵鸟,因为身体还留在外边。 无奈之下她又转过身来,两步冲向篼篼坛。 老翁发现孙女扶着兽蛋儿回来吓得半死蹿回窝棚之后,便一直将头蒙着,听外面如天塌下来般的激烈声响,抱定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一切听之由之,凌晨才浅浅入睡。 被哑女的叫声惊醒,探头看见土坪上死蟒长长奇丑的白肚皮和像被最蹩脚的使牛匠翻犁过并施以肠肝肚腑之肥料的坝子,又吃了一道惊吓,庆幸着自己死里逃生。 他为了看清孙女情况,又怕与冷骏打照面,只能蹑手蹑脚跑到对面树丛中去窥望。 连闯两道鬼门关的冷骏精疲力竭睡得死死的。哑女的惊叫声也没有吵醒他,将他的沉睡撬松动一点罢了。 哑女进来的气味儿,这可是在二童发愿之后,刺激他醒了过来。 这就叫“女味儿”吧,浓浓的悲剧氛氲,倔傲、劲爆、完美和伤怀令她这份味儿好生独特。 他醒来首先想到的是她昨晚女扮男装以为我不知道,还“哇哇”地装成哑巴,这小妞! 哈,看你今天又演什么戏!兽蛋儿耐受力极强,伤痛什么的已成明日黄花,心儿已开始飞翔,如在花间饮清酒,如在雷阵步高跷。 哑女进来,手执着敷伤的药,在他头边的稻草上半跪半蹲,将他装睡的头颅轻轻扳起来。 见他额头和半边脸上被蟒蛇咬出的很深的牙印,下意识地“哇,哇”叫了起来,而且全身都抖起来了,身体缩成一团。 “啊,啊……”她的嘴唇和喉不停地张合吞咽,她极想用舌头发出声来,想说话而不能说的痛苦甚至超过了惨状带给她的惊吓。 兽蛋儿怕她不好意思敷药故意装睡着,连忙睁开眼睛:“嗨,小妹!是我把你吓着了呀?我好,没有什么,我根本就不疼!” 他脱口而出的“小妹”一瞬间带给她惊讶随之而来便有股暖流充溢全身,真令她爽彻骨髓,把一切痛苦都抵销了。 红晕浮现在她脸上。 兽蛋儿看在眼里,轻松愉快地干脆彻底撕下她所有的“护身符”:“小妹,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你刚才叫哎呀的声音,口齿非常清楚。” 她抛开他再次叫自己小妹于不顾,“哈,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她笑着,快速学他原本低缓慢柔的声音。 在给他敷药时老翁出现了,隔着一段距离突然下跪,膝行过来。 他本打算逃跑一段时间,再作区处。 躲在一边观察得出的印象是此人有肚量不至于报复置我于死地,并且有孙女这株和气草,他也必定要看在孙女的份上。 我就舍了这条老命吧! 冷骏见了,待他来到面前,用鼻孔哼了哼:“老头!你休要再耍花招,我命大得很!” 老头如闻佛语,如解枷锁,何其舒坦自在:“壮士宽宏大量,壮士宽宏大量!” “你起来!说你为何杀我?” “我就怕多张嘴,要饿肚皮。” “放屁!我一路走来,到处吃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 “明年二三月,你一路上再看!” 冷骏听他口气,觉这老头儿不可小觑。 用哑女才听得见的声音:“把他扶起来。” 孙女哪里扶得起他。直到冷骏说句“起来吧。”方才连磕数头:“谢壮士不杀之恩!谢壮士不杀之恩!” 他便去收拾土坪的残局,拿锄头先把棚子前这片地方铲平顺了。然后拿把尖刀开始剥蟒皮。 哑女先给他头上脸上敷了药,然后撩开部分被盖。 昨晚冷骏被老翁掩埋,弄一身的伤痕和污垢,已被她清理治疗过一次。 她将他上身撩出看了看后,鼓起勇气置他已叫过自己“小妹”于不顾,又继续将被子往下撩开。 兽蛋儿大惊想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钢蹦儿跳起来不要吓着了吧!连豆蔻少女吃这一吓的表情都已经看见了。 他的理智孔明还是挥刀斩了肮脏快意之马谡,斩了拿女孩脸红筋胀的瞬间来取乐和开心。 “欸!”他按着被盖并坐了起来。 他突然发声和坐起的动作令她向后缩了一下。 但她很快抬起眼睛,他端详着这双眼睛,如浸在银盂中的墨玉似的眸子,包含复杂的包罗万象的眼神,盯着他一动不动,直至将他击溃。 她把他推倒躺着,她看见拱起像藏着个东西,这反而还加快了她的连贯动作,因为她觉得好奇是什么钻进去了,一下便扯开他的被盖。 冷骏绝无还手之力,心里有种解脱之感,整个人一下子升天了,没有了。 心潮可是温暖激荡都向那涌去,膨胀了还要膨胀。 少女,虽羞晕自她颈项迅速升起染红了她整个脸直至额头和耳根,仗着自己是“男孩”,她强撑着,在该敷药的地方都敷上了药。 最后,她实在是没法儿了,当为他盖好被子时,她的一只小手不由去握了握。 她出去了。他纳头又睡。 “黑崽!黑崽!” 他听见老头在喊。忽然间害怕出什么事,穿衣出来。 老头已炖好了一大罐蟒肉汤,香气弥漫。 正朝着大山方向喊。 那边丛林内有座山沟,沟里有用竹槽引来的水,很细的一股,“嗒,嗒,”水声点点滴滴。 “黑崽在洗澡。” “不管她呀!” 他早已是肠痒涎流,在土坪类似彝族锅庄的瓦罐边坐下。 接过老翁恭敬递过的土碗,上面浮厚厚一层油,不冒气。 他知道厉害,只能稍置。问:“我的窝窝头?” 老头赶快把昨晚已没收的一大包包谷面窝窝头翻了出来。 老翁汤中不知加了什么,味道特别鲜香,他呷一口后看老翁一眼。 老翁自己也舀了一碗大吃起来,布满灰白短胡渣的下巴像扇小磨盘转动,将未剔尽的蛇骨嚼得卡嚓嚓响。 这才互报了姓名,老翁姓甄。 问庄稼都收了,还在这里守山? “我单干!本是个四海为家的人,听说土改了,便回乡分地。没过几年就叫入社,不入?捆起都要你入! “我散淡惯了,没得路走。一把锄头,一口铁锅,铁锅收了现在是瓦罐,两床破棉絮,我在山上住了三年了!” “不来管你?” “我只有年年收了包谷,都按收购价卖给他们几百斤干包谷籽!我一年还交几十块钱! “我还有个办法,他们来了我就啌啌啌咳嗽。我药罐罐随时预备起的,放在火上炖。 “而且我这个哑巴孙,又是断脚杆! “你说一个病壳壳,都要入土的人了,一个残废娃儿,他们弄下去做啥子?” “你说黑崽是断脚杆?” “咋不是!你没见他走路?黑崽!黑崽!” 黑崽在棚子里没回答。 “你喊她试看?” “黑崽的爹妈——你儿子他们呢?” “还有个孙,都死了,就我爷孙俩……” 老眼湿了,以左手牵起右袖口去揩眼角。 “黑崽!”他叫。 担心白叫,她不会出来。 只要不躲一天就好。 她走来了,步态平稳,并不跛。 甄翁瞪圆了眼睛伸长脖子看着,因为不相信,用手背把两只眼睛揩一遍后,又把眼睛瞪得更圆脖子伸得更长了看。 冷骏在她应声而出时好生惊喜,现在心情反而逐渐沉重起来。 因为他不光看其正面还看出其隐形的一面及其内心深处,看出了她表情痛苦坚韧的脸,与她平稳的步子形成巨大的反差。 当她走近,看清了她因为害怕脚步不稳而咬着嘴唇,痛苦全都转移到了她那翘挺的鼻子上,使鼻尖儿扭向一边。 痛苦还令她目光闪闪,在她的双目中蕴含了满天雨水一样多的泪水,她的双目比漫天雪花加起来还要美丽还要闪亮。 两人同时都站了起来,想去搀扶,但都没有动。 因为她走得那么自如,搀扶等于是对人间最美姿态的损害和亵渎!等于是对她坚韧与倔强心理的损害和亵渎! 别以为老头不懂这些,有此翁方有此女。 她走来在老翁一侧站着,默默揩拭了一下眼睛才坐下。 甄翁本意是要证实她是断脚杆,这时却不说话了。 冷骏起来绕锅庄半圈走到她旁边坐下。她既然能够来,他也就把此前的尴尬丢向爪哇国去了。 “黑崽,把裤脚捞起来给我看。” 这小兽,他的嗓音听来浑厚温润,最能撞击女人心灵而成了一种命令。 甄翁这老油子,黑崽没打抖,他先打起抖来了。 长期以来,人要查看黑崽的腿,他恨不得拼命呢! 而哑女又何曾以腿示人,包括爷爷! 黑崽没吭声,惟墨黑的眼珠又折动着水盂般清亮的波影。她站起慢慢将左裤脚捞上,露出一只细细的脚杆。 两个男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飘雪都因为伤感和看一眼而飘慢了。 “好了”,冷骏说,帮她放下裤脚。 黑崽坐停当后,将身体侧过,忽伸出双手去一搂—— 兽蛋儿要说是猝不及防,无宁说是顺水行舟,她小小的身子竟将他的头搂在怀中。 甄翁要说愣也只愣了一秒钟,便站起,身段敏捷地奔去拿起菜板上切蟒肉的尖刀,又连蹦带跳地返回。 一看冷骏身体要害处都被黑崽护得好好的,气得五官挤成一团,只得赶快把刀藏起来。 三个又都坐好了。 甄翁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咋回事,你自己对叔叔说。” 他见黑崽口唇微张却不开腔,竟顿足捶胸:“说嘛,孙儿,你再不说话,你真的说不成话了!” 黑崽突然开言了,她说得很快,像阻塞多年的小溪,一旦决口,奔流如小马练蹄,磕磕绊绊。 说我只读过一年级,爹说让弟弟读书,我就读不成了,可弟弟…… 她抹了抹眼泪——我多读两年书的话,爷爷放在兜兜坛的书,我都会看…… 我家就在场口边,过座石桥,那边就是街。 不赶场人就很少,可以在桥上打毽子,坐在桥栏杆上梳头…… “啌!啌!”甄翁大声咳嗽把她打断,并用眼角扫了扫冷骏。 她停了停又说喜欢在街上连环画书摊看书,一分钱看一本。 好想坐在石桥上纳鞋底和绣花,刚才你们喝蛇汤时我就在纳鞋底,不会纳,又没人教,躲躲藏藏的纳,手指头都刺烂完了…… 甄翁再次打断:“唉唉,你跟叔叔说吧,你的脚……” 对冷骏傻笑:“嘿嘿,我这孙儿,怪不怪,说绣花和纳鞋底。” 冷骏故意道:“绣花和纳鞋底怪什么呀?” “呃呃,别扯东扯西了,跟你叔叔说,你脚咋成这样的?” “我自己……” 黑崽用手在腿上比划。 “你自己缠的,缠成这样?” 甄翁解释:“是白药师的点子。” “这个白药师!装哑也是他的点子?” 甄翁点头。 “女扮男装也是他的点子?” 甄翁嚎叫:“啥,女扮男装?你、你咋说他是女扮男装?” 眼瞪得眼白都要翻上天去了,嘴张得要把天都吞进去。 甄翁做完怪像之后,也就转移了话题,说白药师医术了得,有药能将黑崽的腿还原。 “那他何时来?” “他说看我,叫他就来。是个游八方的,老朋友,我跟他结交了二十多年。” “你要叫他的话,我帮你去找他。” “那好,拜托拜托! “他背个草药箱,里面面面药,针灸艾条,城里乡下到处走。 “五十来岁,秃顶,焦黄脸皮,蓄山羊胡子,有齐你耳朵高。” 站起来连作几揖,再向地上一跪。 “做啥子?”冷骏拉他起来。 “你好久走?今天明天?” “爷爷!他周身的伤!” 冷骏知找白药师并不急,若现在就为黑崽医脚,那又何必当初?气死老头儿了。 好在黑崽留我,她当得了家。 第58章 诺亚方舟 冷骏与甄翁一起平整被死蟒造得底朝天的土坪。 用那根以火燎过的蟒骨将土坪围了一圈,靠山一面形成护坡,临崖这边做为护栏。 他然后将三间窝棚拆了重建。 砍竹子,削篾条,编扎,他做这些是天生的能工巧匠,或者说是天上下来的能工巧匠,从黑崽住的这间起头。 甄翁专做一件事就是熏蟒肉。那天炖的一瓦罐蟒肉汤连山脚生产队都闻到香了。 当日天晚,次日就有人上来,从甄翁刀下分得一段蟒肉,甄翁并一再嘱咐,盐渍起来慢慢用,它很经吃、经饿,一段慢慢吃可以吃过一冬。 生产队每户都有人来喜孜孜提着段蟒肉而去。 甄翁悄悄告诉冷骏这是蟒给他投的梦,它是救人的诺亚方舟。甄翁不懂什么诺亚方舟说了这几个字音,冷骏马上就听懂了这个意思。 他本对甄翁来者不拒地分送蟒肉怀着好奇,也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甄翁便将其余蟒肉都熏制成熏肉。冷骏在给孙女上课他只好去远处的林子里熏,熏得树木疯长蟒肉香数月不散。 一冬他都在卖熏蟒肉。隔天下山一次,一次卖得一二十元。得钱卖棉被、粮食、盐、干菜等回来外都攒着。问过冷骏要不要买茶叶冷骏说不要。 这天临下山冷骏在纸上写了“卫生纸条”几个字给他,他看一眼也没问。 回来把所买的交给冷骏。 黑崽正在纳鞋底。她来量过他的脚,所以他知道在为他纳鞋底。黑崽道:“给我看!”冷骏马上就交在她手上了。 这也不需要注意观察,从日常相处就知她尚未来月经。 “这就是给你买的。不过不是拿来解手用,解手用的是那种草纸。” “那做啥子用?” 他便要当着甄翁来给她讲一下,不料甄翁一听到此就走开了,将背影消失在土坪外。 对面坐下时眼角扫着黑崽朦朦胧胧月儿半弯花蕾半放羞涩可爱的神态冷骏还真有些挠耳搔腮不知所措。 “黑崽,这事没人跟你讲,但又非讲不可。女的都要有月经……” 黑崽并非完全不懂,也许是女儿天性就知一二吧,打断问:“呃?啥子叫月经?” 俏皮又放肆。 接着就再也不说一句话了,只偶尔挤挤嘴角,再瞄一眼他。 她既坦然地问,他口唇呐呐的开场白之后也就侃侃而谈,从生理构造讲起,向她讲了月经,月经初潮,怎么应付。 这虽是女人每月的“麻烦”,可也是做为女人的“本钱”。 “你现在还没有来月经。说不定最近,晚的话也可能要明年后年。 “可能肚子会疼,这不要紧。如果疼得凶的话要吃药。药我走之前会给你买……” 黑崽突然紧接他的话: “你过完冬就要走哇?你过完冬就要走哇?” 他说不出什么来。她手肘支在膝头上,两只手掌不停的揩眼睛水。 他用篼篼坛里的历书教她识字、学历法和文化常识。为了让她保存以防被甄翁用来裹叶子烟他不用练习本自己制作竹简,把《三字经》《千字文》和《声律启蒙》用自制的炭笔写在竹简上教她。 这些教材有很多糟粕但生于斯也只能学学对小女孩来说也无需多加什么分析批判。 这么大个土坪,相当于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黑板,树枝就是大号笔。而老师的渊博认真和学生的努力吸收快,在相关排名次中可能也排得上号。 他又做了架算盘教黑崽学算盘和学数学,乘方开方和一些简单方程式都用算盘来教。 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 黑崽并不黑,把自己弄黑不是白药师的点子而是纯属偶然。 她清洁身体的隐密之地在后山,那里她用竹筒收集涓滴山泉。每次去都有满桶水在等着她呢,便在那里盥洗。 早上又拎回一桶,做为家用。不够爷爷会下山去挑水。 她在后山发现有种颗粒很细腻的黑泥,涂在脸上手臂上薄薄一层,自己也不会掉,用水仔细洗才洗得掉。 觉得好玩便开始把自己弄成个“黑崽”。 随着日子过去,黄昏时分收拾清爽回来的孙女,皮肤不是越变越黑,反而还变白还变细腻了。 黑崽从小圆镜中看出自己皮肤在变白,知道爷爷也一定看出来了,爷爷从来不说。 她好想要给冷叔看一看,好想要冷叔来夸一夸自己。 她因白天涂黑了身体,黄昏必洗,养成习惯。 冷骏则是不辞辛苦跋涉到来时经过的那道山溪去洗漱。 冷骏要说自从那次黑崽把他从阎王殿拽回来之后又给他擦伤产生的肌肤之亲甚至还有那故意的稚嫩丝滑颤晃的一握没把呼吸捂断心掐落之后就没想法了这恐怕连柳下惠也做不到何况兽蛋儿! 意淫而已。平时顶多就有些笑语幽默。 黑崽认定自己是他的人了就从那一握开始。 她的这种感情在诸如为他纳鞋底量他的脚时急促的呼吸中就会流露出来。 在看着他用灵巧的手做各种事的时候从脉脉含情、定睛不转、出神专致的眼光中像月光阳光那样铺天盖地向他射来。 而在教学的时候,两个都作古正经,一板一眼。 上体育时他会躺在地上给她当棕垫,让她在上面翻筋斗。这时甄翁会“遵命”待在旁边。 你好软呀,她会说,怎么连肋巴骨都是软的,手在他身上按来按去。对此他解释不出来。 其实在“抗压”时他骨骼肯定不是软的。哪样是“常态”他都不知道也不用知道。 冷骏因下雪天黑崽照常去沟里洗浴,问她那股泉水怎么没冻着,是温泉吧? “去看呀!” 黄昏她提着个空桶儿边走边向他甩动, “走呀,去看!” 她黄昏是去洗澡,早上提水。 空桶儿连续朝他“甩来”。 她手都要甩断了冷骏只得在僵持中认输,看一下就走又不看洗澡。 去了见接水的桶儿上有层热气。 喜冷水的兽蛋儿对温泉无感,还是伸掌心去接了几滴,温都都的。 “好我走了。” 沟里盛满了薄雾。 沟口和附近山岭都是夕阳的霞光漫射,亮晃晃的百步之外可辨秋毫。 这时沟内的雾不知怎么变浓了,就像有一团浓云从天而降,黑崽已经完全消失,只有她的声音。 “你等会!” 兽蛋儿这时感觉就像在瓜子缠,心旷神怡,等会就等会! “我从来没洗过背,我自己洗不到,你帮我刷。” 露出她的手臂和一根柏树枝。 简直成了仙女和蟠桃枝了。 他接过先在雾中舞弄了几下,简直成了孙猴儿了,差点没翻两个筋斗。 便帮她擦起背来了。 口里打着唿哨。 开始时他双手握着枝干这样完全使不上力,他便一手握住枝干另一手将前方的枝叶捏拢成一束,在她的背上舞。 她双手撑在岩石上。 背上至腰已经变得粉红。 “还要擦!”当他几次说好了时她都这样回答。 他只要下狠心把剩的一点水泼光了一切就归于零。其实也是心甘情愿跟她在小白船上摇啊摇。 “下边点……下面……” 小姑娘说出这句不容易,她是喘息着说的,我都擦过他的我也要给他擦。 到这时候还是有雷池,雷池是他的手隔着树叶树枝。 花花公子知道自己的十指绣花针之厉害没有女人消受得了,更何况她还小。 雷池被她踹翻。 她手一推岩石完美转身,完美是水人儿那个瞬间他的印象,从此在他视网膜上塑形了二十年。 她就只把他手上的树枝夺去扔了,又回到先前“面壁”的姿势。 花花公子不得已舒展开了“十指绣花针”,不比触电花的时间更长,她很快就趴了下去。 虽背后早有动静他觉得不算什么亏心事也就没有管。 现在他也只能顾前不顾后先将她拉起来。 甄翁手执牛耳尖刀,一开始处于云里雾中。 他听见孙女跌下去的声音时发狠冲了两步,只见孙女活脱脱一个水淋淋的睡姿白玉雕像而那厮除手臂露着外连脚踝都被裤腿护得好好的。 转身跑了。嘴里叽叽咕咕:“你这小子,给你了给你了!” 甄翁说:“过年了,该庆坛神了!” 将供品盘子盛了,端到篼篼坛前。 篼篼坛供着“罗公先师”牌位,黑崽点燃几根香,插在香灰碗里。 甄翁从个包袱内翻出套红绿色的衣裙和一个花冠,穿戴好。 先在篼篼坛边念念有词,舞蹈几下,然后就走出去在火堆边大跳起来了。 兽蛋儿心痒脚痒也想去手舞足蹈一番,怕黑崽受刺激才没有动。黑崽袖缘飞飞裙角飘飘知她好想跳啊! “你爷爷这些行头——他过去跳过神?” “跳过呀!这些行头是土改分的胜利果实,没人要,他悄悄捡着的。” 冷骏帮着祖孙俩完成了春播。很快就有人上山来丈量春播面积了,不走已经不行。 他走时甄翁将卖熏蟒肉得的钱除去用度,还剩下的一百多元全都取出给他。他只要了二十元。 “我去找白药师。” 这话他说过多次了,下山去哪怕茫茫人海,也要找到白药师。 “带他来。”甄翁说。 “一起来哟。”黑崽哽咽着说。 甄翁嘴角一扭,冷骏以为他也要哭。 甄翁拉着他说:“莫忙,我给你请个坛神,保平安。” 便又穿上那套红绿色的衣裙,戴着花冠,走到篼篼坛前。 黑崽将香点燃插在香灰碗里。他先对着香烟念念有词,随后便跳起来了。 跳完双眼都是红的,泪水被粗糙皮肤截住了,流不到下巴上来。 黑崽送给他一双自己纳的鞋底,说做不成鞋帮,你怎么穿? 冷骏说我会想办法。 “我会给你做,你一定不要想办法!” 握手时她把头别了过去。 冷骏想把她脸扳过来为她拭泪,担心因此会走不成,索性放开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