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盛宴》 『壹』启华序反骨戏善恶 ————华序皇城 腊月三十,除夕雪夜,游人如织,灯火辉煌。 外界各处张灯结彩欢庆吵闹,而一座位于长街喧嚣中心的藏书阁反静的可怕。 阁内,厅堂深处沉烟袅袅,十二幅高悬的山水画卷铺陈而下,画作前乌木长案横陈,肌肤冷白的少女正立于其后临字。 只见她素手扶袖,提笔风卷云舒,笔落熟宣,却露刃藏锋,似携雷霆万钧之势。 少女年岁不过十三,眉目间已然起了几许灼灼艳绝之姿,隐约可窥见日后的国色风华。 首字终了,她轻笑着启唇,嗓音明澈: “释道两教皆将''慈悲''常宣于口,我依您言习读经讲教义万卷,然而到底愚钝,仍不解何为慈悲。太常大人明晨便要辞官离城,临行前可愿提点一二?” 少女言辞极为优雅有礼,像是真的在虚心请教。 面目持重的太常卿身体微抖,望着暗卫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长刀,颤巍巍说道: “求佛问道,重修品性。楚小姐常行悖逆杀伐,难怀仁和之德、悯恤之心,本官便是费尽唇舌,恐怕也无法为您解得其意。” 少女不在意地勾了勾唇,“太常大人可懂慈悲否?” “自是懂得。”太常卿答。 “若杀一善人可活百万生民,何成慈悲?”少女问。 “死生之事,理之自然,不杀方成慈悲。”太常卿答。 “若杀一恶人可活百万生民,何成慈悲?”少女又问。 “善恶有别,天道至公,杀之方成慈悲。”太常卿答。 少女轻缓笑了,“善恶不过人为定论,功过与否却并非当下能见分晓。善人行所谓''善''事,功在一时,却令后世深受其害,仍能谓功否?恶人行所谓''恶''事,过在一时,却令后世广承其利,仍能谓过否?” 太常卿一怔,遂不言语。 长风穿空掠境,冬雪翻飞飘窗而来。 “太常大人,善恶与功过无关,重在千秋万代尔。我谋求大权,亦是如此。追逐权力的过程中,沾染杀孽必定无法避免,慈悲绝非小仁小善,而是残酷且深远的。”少女提笔蘸墨,冷淡说道。 太常卿望了眼少女身边严密驻守保护的暗卫,叹息道:“楚小姐深受家族看重拥护,难道权力还不够大,您又还想要多大的权力?” 少女缓缓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言语淡漠而清明:“苍生久受天下分裂战火不断之苦,惟有以戈止戈、推动一统,方可开万世之太平。若君王有能,我便谋重臣之权,倾力扶持。若君王无能,我便另择明主,绝不拘泥一国之地。” “若到最后,他们皆不能遂你心意,完成一统呢?”太常卿眸中泛起警惕。 博山炉中香料燃烧的愈发浓烈,丝丝缕缕弥漫缠绕的香雾中,少女神色慵懒宛如含着妖邪意味。 她搁下狼毫笔,挥袖将镇纸从桌案抚落,宣纸立即随风翻卷而起,满篇为臣策论在案角烛火的沾染下顷刻化为飞灰。 太常卿心下骤紧,“你……” 不等男人将少女刚才未言明的话说出口,旁边暗卫便直接割断了他的喉咙。 太常卿身体重重摔在地上,瞪大着眼眸死不瞑目。 少女织金裙摆如卷云般从容掠过,缓步走到他的尸身前单膝蹲下,她抬手温柔合上男人的双眼,戏谑低声:“若太常大人现在就将最后的选项挑明,我就只能立即走这条路了呢。” 几名暗卫站在她身侧,试探着问道:“小姐,这具尸首要如何处理?” 少女起身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道:“割了他的头,刻上楚字,挂到外城门口。” “太常卿到底是朝堂中人,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妥当?”暗卫委婉规劝。 少女毫不在意,望着那具尸首的视线极为傲慢跋扈,“没有挂到内城门口已经是看在皇族的脸面上,别说是个空有虚衔的太常卿,便是朝中高官,敢与楚家为敌,也是一样的下场。” “可让丞相知道的话……” 少女脸色冷了下来,“叔父知道又如何?若非他过于宽仁,又怎会遭这些人下毒以致如今身体每况愈下?” 她命令不改,直接向藏书阁外走去。 暗卫们规劝无果,终究依言照做。 待他们全部离开后,姿容凛贵的清绝公子从暗处走出,气度如皑雪如皎月,白衣广袖恍若谪仙临世,只是瞧着骨骼,当是位少年人。 两名白衣侍从侍立在他身后,恭敬道:“太子殿下,方才那位楚小姐,应当就是楚家嫡系选定的继承人,楚令昭。” “还算有点意思。”少年含笑评价。 他幼时离开皇城去往北疆,远在北疆时,就听闻楚相仍旧未娶,甚至不曾纳过一名姬妾,直到三年前突然带回来位小侄女,竟直接当做了楚家的下任家主培养。 不过,少年原本还好奇,楚家作为华序顶级的上流世家,家族各系子弟出类拔萃者甚多,同时也竞争激烈而复杂,为何楚相偏偏选了个女孩子来当下一任家族掌权者? 如今亲眼见到,他倒是明白不少。 “殿下,我们要拉拢楚家,就不免要同楚家掌权人打交道,如今的楚相也便罢了,可要是未来这位小姐继任家主,只怕情况便会复杂的多。”侍从浅卷提醒道。 另一位侍从深书亦认同道:“此人一身反骨,假以时日长成,恐不会甘心屈居人下。” 苏寒玄挑了挑眉,“楚家的家主之位并非轻易能登上的,围绕继承人的厮杀也不在少数。本宫此次还需返回北疆,待日后正式归来,她若仍能安然无恙,再谈拉拢不迟。” “是。”两位侍从应道。 这二人长得极像,瞧着应当是血脉相连之人。 “浅卷,让你们办的事情如何了?” “回殿下,关于皇后娘娘的卷宗已全部收好。”浅卷低头答道 少年淡淡颔首。 深书望了下少年的脸色,小心道:“殿下,此次我们是悄悄回皇城的,应尽早离开才是,皇后娘娘失踪已久,即便查了卷宗,也不一定会有发现的。” 苏寒玄摆了摆手示意侍从噤声,不悦道:“此事无需你们多言。” 『贰』归皇城剑影舞刀光 两年后。 华序北疆,冰封万里,雪山连绵。 冰山脚下,一位十七岁的少年从远方踏雪而来,银白色的风氅与雪白的山融为一体。 少年面庞清绝,身形修长,周身的气息如冰原长夜落尽,充斥着来自远古的苍茫冷意,身后跟着一头通体雪白的巨狮,在宫人的迎接下,缓步向山巅之上的行宫而去。 雪山之上,宫殿早已打开了宫门,天青色的地毯从汉白玉阶梯一直延伸至宫里。 “太子殿下”少年刚行至宫门前,暗卫便从一侧走出,朝他作揖行礼。 少年应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可暗卫依旧保持着作揖的姿势,拦在少年面前,“殿下,离少已在雍和宫等候多时了。” “让他回去,本宫还有政事要处理,不必再来”少年刚要推开暗卫,就见朱卿离一身品蓝色的武打短装,缓步走到他面前,好位俊俏少年郎,北疆常年冰天雪地,这厮也不嫌冷,端的是一副纨绔样儿。 “离少。”暗卫向朱卿离点点头,退了下去。 朱卿离转向少年,褪去了刚才的纨绔,深深向少年作了一揖,“殿下,此去皇都前途莫测,皇城各大世家盘踞交错,鱼龙混杂,请殿下务必小心。” 良久,苏寒玄蹙眉,朱卿离昨儿还来劝他不要回皇城,连带着之前的,劝了七八次也不止,怎的今日忽然明悟了? 朱卿离摇了摇头,眼底俱是无奈,“殿下既已打定主意要回去,我又怎拦得住,还望殿下保重”说到这儿,眼底的无奈已变为珍重,他们,是君臣,亦是挚友。 天穹落了雪,落在雪白的山间,落在冰寒的湖泊与行宫高耸的围墙,亦落在两位少年的肩头。庞大而凶猛的雪狮仰天长啸,声音响彻山巅,似是在感叹这一幕挚友相别,今夕何夕,再见面,已不知是何年月…… 华序皇城,人们拥在宣德街两侧,外道的人努力向内张望着,宣德街是皇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位于正东门内,街道两侧,太子亲卫肃然而立,青石板路整齐而一尘不染。 明黄色的软轿格外肃穆,百姓们透过亲卫之间的间隙,隐隐看到一位白衣胜雪的俊美少年,清傲不羁,斜靠在软轿内,风起时,白衣纷飞。苏寒玄向来喜爱白色,若非今日太子回朝非用明黄不可,他还想用银白色的软轿呢。 雪狮卧在苏寒玄身侧,犀利的狮眼警惕的盯着四周,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苏寒玄浅笑望去,只见迎面而来是一位骑在马上的少年,身后跟着一群着整齐军装训练有素的骑兵,少年一身红色战袍,银白色的铠甲,披在战袍上,脸上尽是肆意张狂,手持长枪,拦在了软轿的对面。 雪狮眼中寒芒闪过,它望向苏寒玄,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它便会去解决那群人,苏寒玄轻笑,安抚般的拍了拍雪狮的背,随即歪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那位为首的少年握紧了手中的长枪,破风而出,直指苏寒玄眉心,只停在距眉心一寸的地方,亲卫见状,立即拔刀,雪狮从苏寒玄身侧起来,紧盯着那位少年,一时间,竟是剑拔弩张。 原本吵闹的长街突然安静下来,百姓们面面相觑,皆不知出了何事。 双方僵持不下,正要大打出手,千钧一发之际,少年收回了手中的长枪,枪柄点地,长枪直立在马侧。 “本将奉圣上之命,迎太子回朝”说完,带领一众人让开了道路。 四周的侍卫望向了苏寒玄,苏寒玄缓缓睁眼,抬手示意继续向前,斜挑的漆眸中俱是冷冽,不过是一个恍惚,便又恢复了满含笑意的样子,仿佛刚刚什么都未曾发生。 那位少将带领军队紧随其后,直至护送到皇宫太和门正门口,他忽的将令牌递给左边的副将,副将满目不解,可少年并未给他发问的机会,策马扬鞭,又往宣德街行去。 华序皇宫,太极宫,苏寒玄被一小太监拦在正殿外,“殿下,陛下说了,念着您一路奔波,委实辛苦,让您先回太子府稍作休息,晚上来赴宴便可。” 小太监一直低着头,直到说完悄悄的抬头瞟了眼苏寒玄的态度,可抬头间,触目所及的是位容貌俊美的清绝公子,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白衣胜雪,广袖流云。 小太监刚要暗叹一声“公子无双!”,却一个不防对上了少年的双眼。 只见那双看似温润的眼底仿佛蕴含着风雪冰霜,周身散发着来自极北冰原凛冽寒凉的气息。 小太监紧忙低下头,暗道他无意窥得天颜,不要被灭口才好…… 苏寒玄瞧着小太监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漆眸中闪过一抹腹黑的轻笑,抚了抚雪狮,转身离去。 而这小太监则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再看时,苏寒玄早已走了,右后方一直跟着头雪白的狮子,一旁两位白衣小公子倒是笑盈盈的给了小太监一袋沉甸甸的银子,笑道:“我家殿下便先回了,劳烦公公了。” 那两位白衣小公子亦是俊俏极了,小太监握着银袋,又是怔愣许久,才傻乎乎的回到了太极宫,暗道太子殿下好看,他还理解,从前那位皇后娘娘,毕竟是个风姿无双的美人,可太子爷身边的人也好看,那就奇怪了,这位太子爷他,莫不是个断袖? 『叁』再重逢太子笑相识 这厢小太监正暗搓搓揣测着苏寒玄的喜好,而那位被惦记的主儿,正悠哉悠哉的往太子府而去,纯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儿。 “深书、浅卷。” 那两位白衣小侍立即走上前去,拱手道“殿下,都办好了。” 这二人自幼着跟在苏寒玄身边,此次一路从北疆随他回到皇城,二人引着苏寒玄去往太子府,太子府坐落在广和街以北,广和街上居住的大多是三品以上的亲王与官僚,以北多为武将,以南则多为文臣,唐家便是少数被安排在广和街以北的文臣世家之一了。 书香门第,典雅端庄。正门的牌匾古朴而端严,大大题着唐府二字,唐家百年前备受先帝重视,因此先帝便为唐家亲笔题了这块匾。 苏寒玄抬步跨下软轿,只见刚刚拦他那位小将军正皱着眉走进唐家,他唇角勾起一抹轻笑,这百年书香门第,竟是出了一位武将。 浅卷出示过令牌后,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行宫的宫女侍从提早来到皇城,安排好府中一切事项,此时正有序迎少年入府。 苏寒玄抬步跨进门槛,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深书跟随在苏寒玄右侧,穿过重重朱红游廊,向主院白石院走去,这府邸占地不小,单白石院便抵的上一座普通人家的府邸,亭台水榭,华美无双。 “殿下,这府邸是娘娘在时主张为您建成的,卑职已派人清理过,府内也已经换成您的亲信。” 他自顾说完,却发现苏寒玄眸中变化莫名,周身的气息又冷了一层,浅卷暗暗瞪了深书一眼,殿下每提及皇后娘娘便会如此,偏这厮还提。 “这府中院子倒是不少,只是这白石院,是皇后娘娘精心布置的,殿下是要进去瞧瞧,还是更换其他院落?”浅卷小心翼翼地问道。 “既是母后一番心意,就不必更换了。”苏寒玄淡淡道,语调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亥时—— 风卷残尘,夜色如墨,幽深的天空随意撒着几颗星子,广和街以南高耸的书阁上,一少年斜靠在瓦片上,黑色的琉璃瓦层层叠叠,少年单手支头,墨发松松垮垮的束起。 只见他俊美的脸庞上写满不快,薄唇微抿,细细品味着纯正的烈酒,漆眸深邃,静静凝视着天上的一轮圆月,这一身寒意苍茫,不是苏寒玄又是谁? 宫里举办了盛大的中秋宫宴,少年又是五年后第一次正式回来,照例也要参加,可他却让人推了这邀请,为此,苏栩倒是气的不轻。 随即,那瓦檐上的白衣少年又嘲讽一笑,讽刺这中秋佳节,讽刺这团圆之夜,和这无比明亮的圆月,他那父皇倒是好,多年以来时时有宫妃相伴,又有一众子女,可他母后如今却仍不知身在何方飘零,连是否存活于世,都不得知…… 苏寒玄提起身边的酒壶,正欲下去,却听见书阁旁边的一处府邸传出惨叫声,正是楚家嫡系所在的相府。 他唇畔微弯,倒有些想见见当年那位重辨慈悲善恶的小姐,于是便饶有兴致地运着轻功飞身而下,落到了院中的一处轩馆上。 正庭灯火通明,最首端的太师椅上,歪坐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一身雪色襦裙,外面穿着件织金的褙子,精致的编发从耳下穿过,在脑后挽成低髻,发髻上只一根雕刻的栩栩如生的并蒂莲发簪,那白玉簪子质地通透,通体流露着温润的光泽。 只见那少女慵懒抬手,几个黑影便无声的站到一个男人身后,刚刚还在她面前叫嚣着的男人,旋即就感受到冰凉的刀刃划过他的脖颈,温热的血液便从身上汨汩流下。 那男人被黑衣侍卫拖了下去,立即就上来几个侍女点燃半人高的香炉,将纷乱气息驱散。 几绺漆发从额间垂落到少女的耳畔,不过两年过去,这位小姐的手段竟是越发干净利落了。 苏寒玄挑了挑眉,不动声色的靠在栏杆上继续看着。 旁边几位一同叫嚣着的人,讪讪地退回到座位上重新坐下,俨然是受到了惊吓的样子。 “几位叔伯可还有话要同令昭讲?” 秋夜寒凉,庭院内灯火葳蕤,少女眸光冷淡疏离,却是笑吟吟的望着他们,纤纤玉指捏着只白玉茶盏,一派风雅从容的模样。 “没……没有了。家主在此,不敢造次!” 下首的一个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惧色,赶忙起身,颤抖着朝太师椅上的少女拱手,不敢抬头。 众人见状也立即起身作揖行礼,生怕惹怒了这位少女,皆恭敬地口呼家主。 清风拂面,满室肃穆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戾气,阖上眼眸示意他们都下去,众人如蒙大赦,见鬼似的冲了出去,一旁的侍卫向她拱了拱手也便退了下去。 她独自坐在太师椅上,雪色长裙逶迤在地,秋风吹卷,吹开了她额间的碎发,明明少女气度极尽典雅,可那小脸上轻微的厌倦情绪和眸中的黯淡,却让人难以忽略。 “可看够了?”她朱唇轻启,声音清泠泠的。 苏寒玄毫不避讳的跳下了轩馆,缓步走到那少女面前。 楚令昭扫了眼他,眸中却没有丝毫意外之色,“殿下今日刚刚回朝,不去参加中秋宫宴,怎的却潜入他人府邸,楚家再敬重皇族,却也是有限度的。” 少年挑了挑眉,他今夜并未选择有太子标识的服制,但这位小姐仍能一眼识出他的身份…… 他对她多了些好奇,声音含着几许笑意道:“今夜在外赏月,不想竟无意看了妹妹府中一处好戏,无论如何,都还是要道谢的。” 少年两年前瞧这女孩有趣,年岁不大行事却不同凡响,便总想与她多说说话,遂唤的亲近了些。 楚令昭望向他的眸光复杂难言,似是在透过眼前少年望向岁月深处的某位故人,突兀听他唤自己妹妹,她哂笑,嗓音带着几许嘲弄意味: “玄哥哥在北境行宫多年,若见一位姑娘便唤作妹妹,只怕皇族玉牒写都要写不下了。” 楚令昭自几年前楚相久病缠身时便执掌家族行事,与这代世家子弟弄权夺势,平日里见多了他们拉拢女孩子的招数,而今却是头一次见有人用到自己身上,不由三分不悦七分轻讽地戏言了句哥哥。 少年当真没有轻慢之意,可听她这般语气,大抵也知自己越描越黑,便没有辩解什么。 楚令昭今夜因着家族之事多为扰神,没心思再同这位不速之客兜圈子,她拿起白玉茶盏,淡漠地饮茶,“说起来,哥哥还是快去宫里赴中秋宴,免得一会我唤来巡城的禁卫,没得参加不成宴会不说,还多一个登徒子的名声。” 少年闻言,倒也是不甚在意,只潇洒地靠坐到下首的太师椅上,笑吟吟道:“楚家不是也推拒了这场宴会,可见妹妹亦是认为这场宴会没什么意趣的。” 『肆』论政局令昭拢人心 楚令昭烦躁极了,偏要反着他的话来,“今夜不过是因家族事忙,哥哥又怎能断言我是因宴会无趣才推拒?” 少年挑眉,“这中秋宫宴,一以赏百官,二以庆团圆,三以拢人心,四以昭盛世,这四点皆没意趣,去赴那劳什子的宫宴做什么?” “昭盛世…赏百官……”她唇角勾起丝冷然,脸上厌倦的情绪更盛。 “且不论西南连年不断的战火,只着眼于国内,华序国祚绵延至今已有千年,两百年前桓帝不顾国内境况,欲效仿楚国施行中央集权,却竟只是儿戏般在分封的基础上强设六部、并立九卿。使得国家内部官制混乱不堪,朝堂内外一片乌烟瘴气,如此境况,我倒是好奇圣上赏的什么百官?昭的什么盛世?” 少女冷笑说着,言辞间毫不留情。 苏寒玄左右不想就这么离开,便也起了些与她论辩的兴致,顺着方才的话题说道: “妹妹此话虽有理,然当前三国鼎立,又有诸多小国仍在虎视眈眈,行事亦又多番道理,昭盛世是用以假乱真,以防他国趁虚而入。所谓赏百官、拢人心,则为缓兵之计。华序官制需要整顿不错,然也并非一日能成,如若此时急切变革,华序必从内部瓦解,加之外患侵袭,国将不国。” 少年声音是极好听的,此刻又耐心与她讲解,让楚令昭内心深处纷乱的戾气不由自主的平复下来。 “……以是一切还需从长计议,华序如今虽百弊丛生,但多半是前朝之患未得解决,积淀日久,才致如今极重难返。” 苏寒玄慢慢说完,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雪白的盘龙玉佩,他虽不喜他那父皇,然不得不承认的是,父皇倒也算得上是位好皇帝,据他的情报网所知,苏栩这些年施行的政令,皆是在尽力解决华序的困局,只可惜,朝中奸佞横行,苏栩手中握有的权力也不足以直接与之对抗,想到这里,他的眸色不由深了几许…… 楚令昭静静聆听着,好似察觉到他的变化,她深深地凝了他一眼,两人俱都无言。 次日—— 华序皇宫,大臣们陆陆续续的走进金銮殿,只今日与往日却是不同的,一位气度风雅的少女面色淡漠地站在大殿中央,浅金襦裙的裙摆处用雪线绣着层层牡丹,明明一身光华,却无端令人感到妖邪般的冰冷之气。 “约莫是挺小的姑娘吧?” “看着身形纤细,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姐,怎的跑到这里来。”大臣们议论纷纷,直至苏栩踏入大殿才赶忙静下来行礼。 众人纷纷好奇这殿中的姑娘,而苏栩却只是与平素无异的讨论着政事,完全无视众人的想法,可殿中央站着一大活人,这叫众人如何能无视,只是苏栩不开口,他们也皆不敢贸然发问。 殿中的盘香也已燃尽一半,苏栩才看了眼楚令昭,缓缓道:“楚小姐思索这许久,对楚家之事想必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楚小姐?莫非眼前这女孩就是楚家新任家主,是了,不然能跟相府扯上钩的,还能有几位楚小姐,知道了她的身份,大臣们虽仍对女子上殿存有几分讶异,但却也能理解了几分。 华序传承千年,多少门阀兴亡更迭,楚、谢、唐、杨、顾五大世家却能安然无恙的留存下来,便已然印证其底蕴之深厚、根基之稳固。经过千百年岁月的积淀变更,如今的五大世家手中握有的权力更甚从前,是皇族忌惮却也不得不重视的一股势力,更是华序的顶级世家。 而这样的家族,家主更替绝非小事,更何况…… 想到这里,大臣们神色皆晦暗不明,早前便听闻,这位楚小姐刚刚继任家主,便以雷霆手腕收拢楚家权利,血洗楚家分支近二十支,相府的人被清去三分之一,朝中已有部分官员起了异议,虽然早知皇室会插手此事,只是没想到,陛下竟将她直接召到了金銮殿上…… “陛下,臣女承叔父遗命,肃清楚家心术不正之人,整肃家风,不知何错之有?”楚令昭垂眸抚了抚指尖丹蔻,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光,叫人难以分辨她的情绪。 “哼,楚小姐倒是好手段,陛下,老臣听闻楚小姐继任家主不久,便以整肃家风的名义,清掉反对她的多数分支,所用手段血腥残忍,此事传遍街头巷尾,歪风渐长。”一年迈大臣手持象牙笏,义正言辞道,端的是满面正色。 众臣闻言也纷纷出列,立于那老臣身后,俨然是认同的,却见那少女嗤笑一声,这一声嗤笑,在这寂静的大殿中,与那群满面正色的大臣形成了鲜明对比。 “敢问吴大人,若有国家积弊甚多,乱贼叛党丛生,侵袭疆土,侵.犯百姓,欲夺国权,当如何?”楚令昭神态慵懒,含笑发问。 那为首的老臣闻言,不解她这是何意,却也答道,“自是铲奸邪,除叛党,欲扰国之朝政,侵.犯疆土百姓者,其罪当诛。” “想必诸位皆知,楚家位列华序五大世家之首,代代辅佐明君治国,家规森严,如此,尚且有心术不正之人。叔父去世不久,便有人挑起家族内乱,伺机夺权,此时若不加以震慑,如何告诫族中子弟?再者,”楚令昭顿了顿,复又言道: “叔父虽去世,可楚家,尚还容不得一个外人置喙。”少女直直对上苏栩的视线,话语间的冷意指向分明。 “楚家小姐,再如何震慑,也要顾及手段,你若提及家族兴亡、手足情深,以劝说为主,要稳定家族,平息争执,依本太师看,也并非不可。”周太师年近古稀德高望重,代表众臣发话,也算是颇有份量。 “哦?我华序西南与楚国连年交战,千年以前,前朝还未曾分裂,楚国与华序也本为统一领土,既如此,周太师何不前往西南,告诫敌军家国大义,奉劝一句手足情深,让他们乖乖归顺于我华序?”一位色若春晓的少年身着银色战袍缓步踏入大殿,少年面色沉沉,声音清寒。 楚令昭闻言回头,瞳眸一震,惊喜道:“殊吟?” 那少年也不看楚令昭,只朝苏栩拱手道,“陛下,西南大捷,楚国愿割让边境三座城池,与我国签订休战条约。” 众人闻言一惊,这楚国与华序交战多年,楚殊吟不过十四岁,便官拜西南军队将领,执掌西南兵权,此去不过半年,竟已带回捷报,这雷霆手腕,倒与他这位堂姐如出一辙。 一时间,朝堂静默无声。 苏栩坐于帝位上,得知捷报倒也欣慰点头,楚殊吟自幼便有领兵天赋,得此捷报不过是早晚之事,也算在他意料之中,只是他这堂姐…… 苏栩瞥了眼楚殊吟旁边这位傲慢的少女,眼中饶有兴味,他登基为帝二十载,倒也是很少能见到这般胆识不凡的女子,再往前,便只有他那位小皇后了,整整六年过去了,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 下首的朝臣,也觉察到了苏栩的情绪不太对,却大都不知所以然,只有几位老臣知晓其中因果,当年的皇后娘娘亦是谈笑着决断杀伐之人。 “罢了,今日之事,不必再争论了,此为楚家家事,朕也不会过多干涉,血洗一事,朕念在你叔父的面子上,便再不深究,只是你既继任家主,往后行事还需更注意分寸。”苏栩捏了捏眉心,对楚令昭说道。 大臣们一听,暗道陛下这是默许这女孩担任家主一事了,楚家的新任掌权人竟是位刚刚及笄的娇小姐?更何况还是这么位残忍狠毒的娇小姐…… 到底是苏栩亲自开口,众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纷纷转移视线,称赞楚殊吟领兵出神入化,苏栩自也是好一番褒奖,命礼部着手准备庆功宴,划西南封地,封为闫信郡王。 早朝结束后,众人纷纷退去,只余下楚令昭与楚殊吟,楚殊吟细细打量了少女一番,随后便一语不发的牵了她的衣袖,直至上了马车,也未曾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楚令昭一路倚在的软榻上闭目养神,楚殊吟便一路盯着楚令昭不动,直到快到相府时,楚令昭终于忍不住了,瞥了楚殊吟一眼,“殊吟回来不与我说一句话,却总盯着我做甚?” “许久不见姐姐,想好好看看你罢了,只是,今日若非我闯入大殿,姐姐还打算在那同他们浪费多少唇舌?”楚殊吟蹙眉抚了抚袍摆,不悦道。 “如今我既然回来了,姐姐日后若想处理那些违逆家族之人,便只管同我讲,这些事我会替姐姐做好,再不会容许那些腌臢泼才扰的你心烦。”少年提起茶壶为楚令昭斟了杯茶,他面色苍白,却语出铿锵。 “好意心领,不过殊吟,我要做的事从来不假借他人之手。” 楚令昭垂眸呷了口茶,眼中隐隐有戾气闪过,她自幼一心追逐权力,想要的,从不是活在他人的羽翼之下。 楚殊吟沉默片刻,“我不插手就是了。但姐姐若偶尔不想费心劳神,莫要忘了,我永远会是你身边的拥护者。” 楚令昭闻言抬眸轻笑,殊吟是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从来都是了解她的,她笑着望向楚殊吟:“一言为定。” 见她答应,少年松了口气,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楚令昭叹息,暗道他果然连夜赶回来的,她温声道:“还是先养好你的伤再谈其他,我哪里会容他人犯到我头上。我不盼望你位高权重,只盼望你平安无虞便好……” 年少时便得封郡王,众人只叹他天纵英才,而真正会心系他安危的,却只有楚令昭了。 少年眼圈微红“小伤罢了,早就好了。姐姐不过只长我一岁,怎的说话却总故作老成?当真无趣。” 她闻言轻哼,也不接这话,只道,“今日你且好好歇歇,晚上我带你去瞧出好戏。” 『伍』仰止楼觥筹含杀机 戌时—— 仰止楼三楼的雅座里,楚令昭悠哉游哉地斟了杯茶,楚殊吟坐在她对面,只见这姑娘吃完琉璃盅里的冰品,紧接着又要了两盘青梅酪。 “殊吟,你在西南呆了大半年,一定没尝过这仰止楼的冰品,这是上个月刚刚出的新品,浓香的乳酪配上酸甜的青梅,正是极品的美味呢,快尝尝。”楚令昭手中拿着个精致小巧的银勺,一边慢条斯理的品尝着梅子肉,一边催着楚殊吟尝一口。 楚殊吟扫了眼满满一桌的冷食,皱眉道“姐姐说要带我瞧出好戏,怎的却一直在这吃点心,难怪姐姐今儿不用晚膳,只是如今早已入秋,夜里难免寒凉,姐姐总吃凉的,着实对身体不好” 说着,便端走了她那盘青梅酪,推了盘荷花酥给她。 楚令昭摇摇头,暗道她这弟弟不过十四岁,还总说她故作老成,分明他才跟个老顽固似的。正想着,便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窗子,拿了面铜镜伸到窗外,“殊吟且过来瞧瞧。” 楚殊吟走到她身旁,借着那铜镜,只见隔壁雅座内,几位酒肉纨绔正拥着美人玩行酒令,其中一位美人身披半透明的薄纱,因着她那公子划拳输了,便被泼了一杯酒到身上,湿透的薄纱紧紧贴着胸口,薄纱下的身躯若隐若现。 “这是,谏议大夫家的小公子?”楚殊吟诧异。 随即便见那美人面露羞涩的躲进了身后小公子的怀里,众人正待开口,却听噗一声,薄纱美人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匕首,直直刺入了那小公子的心口。 那小公子瞪大着双眼倒了下去,眼中存着不可置信,雅座中众人皆惊在原地,随后便爆发出尖叫,众人四散的跑了出去。 “这便是姐姐要我看的戏?” 楚令昭摇头,“不急,重头戏还在后面呢,我早先便查过,总觉得叔父的死不简单,正查到关键处,楚家却突然出现内鬼,挑拨离间,引起家族内部权利斗争,等我处理完,线索也断了。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与谏议大夫脱不开干系,顺藤摸瓜,迟早可以揪出幕后之人。” 楚殊吟垂眸,他虽是楚家嫡系之人,但当初他的父亲在他幼时离世,最是无助之时,是叔父将他接到府中,请名家悉心栽培……若是能查出幕后之人,倒也不枉叔父厚恩。 他随着楚令昭走进隔壁的雅座,楚令昭丢了一袋金子给那美人“带你离开的船已在江岸停靠,这些够你去楚国寻亲了,速速离开这里,否则我也保不下你。” 薄纱美人拿了金子,感激地行了个礼,便离开了雅座,楚殊吟望了眼那美人的背影,“姐姐就这么放她离开,不怕日后事发,给人留下把柄?” 楚令昭在那纨绔公子的尸体旁蹲下,从他的腰间摘下随身玉佩,起身道,“即便如此又有何妨,她是为我做事之人,卷入权利斗争本就是无奈,若是为了不留把柄而杀了她,着实违背原则。” “倒是难得听到阿姐会讲原则。”楚殊吟轻笑。 楚令昭偏头瞋视了他一眼,“少在这儿挖苦我,今夜没让暗卫跟着,便只好麻烦殊吟亲自去趟朔山楼,将这玉佩搁到赌客的雅座里去,小心些,莫要被发现了。” 说着,便将玉佩递给楚殊吟,楚殊吟挑眉,只得拿了玉佩离开。 雅座中只剩楚令昭一人,她走到窗边,凝望着灯火辉煌的皇城,本是无边夜色,竟也被这灯火映照的恍如白昼。 她黯然叹息,只叹自己几经流离,如浮萍般,竟连身世都不得知,五年前叔父将她带到华序,呵护备至,如今,叔父也…… 她的眸光渐深,瞳仁中戾气一闪而逝…… 一阵马蹄声响起,随即便是急切的脚步与嘈杂声,楚令昭回过神,可脚步已逼近雅座。 少女这些年做事太过张扬,给楚家带来威慑的同时亦在暗处树敌无数,是以楚相之死她总感歉疚,行事也收敛不少,至少能用阴谋的时候,便不会在明面上招惹麻烦。 如今这次,能避开总是要避开的,她左右看了看,实在是没什么可以躲的地方,转眸之间…… 谏议大夫吴璋,带着一众人闯进雅间,却见雅间内除了他那宝贝儿子,再无他人。而他那宝贝儿子,已然成了一具尸体,僵在地上。 吴璋攥了攥衣袖,满眼血丝地对着同来的廷尉拱手道“请大人务必查清真相,不能让我儿平白赴死!” “这是自然。” 廷尉颔首,立即派人去寻今夜在这间雅座的人,一边仔细的询问那凶手的身份,一边了解当时的状况。 那几个公子的家族得知后,派了管事前来问话,见到自家公子像犯人一样被缉拿,各府管事不悦道:“大人,我家公子今夜已是受到惊吓,何故又被这般对待?” 吴璋闻言冷声“诸位有何不满吗?” 眼见着就要吵起来,廷尉不耐烦地打断他们:“无需争执,案发时几位公子都在雅座内,若是不询问清楚,这桩凶案,几位都脱不了干系!” 众人见状只得讪讪移开视线。 三楼吵吵嚷嚷,而这个房间正下方,二楼的雅座里,苏寒玄坐在大椅上,眸中晦暗莫测,暗卫在一旁拱手道,“殿下,这位小姐从楼上跳下来,一直隐藏在窗外的扶栏处,被属下发现时,甚至还想往下跳。” 苏寒玄抚了抚卧在身侧的雪狮,瞥了眼面前的少女,但见她神色隐含不悦,莹白如玉的小脸扭向一边不看他一眼。 他眼中划过一丝笑意,这女孩,就连被人抓住也是这么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他抬手示意他们退下,雅座里只剩下他与楚令昭,苏寒玄暗道幸而这仰止楼二楼有扶栏,不然她一准便掉江里去了。他摇头,正色道,“这仰止楼临江,妹妹方才还要往下跳,可是要跳到江里去?” “殿下多……”楚令昭刚刚开口,但到底在人家的雅座里避着,在接收到苏寒玄威胁意味十足的目光后,又圆润改口,“玄哥哥多虑了,我不过是吹吹风罢了,好好的跳江作甚?” “妹妹想必是惹了什么麻烦罢。”苏寒玄打量了一圈她。 楚令昭移开视线,“非也。”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门外禁卫军冷肃开口,“例行检查,楼上谏议大夫的公子遇刺,侍女看到有人从三楼跳了下来。” 楚令昭闻言眸中一紧,毫不犹豫地藏到少年身后,低声道,“殿下承了我一声哥哥,可不能坐视不理!” 苏寒玄瞥了眼这因利制权的姑娘,喟叹道:“妹妹都唤了这许多声哥哥,若不帮你,岂非本宫的不是?” 『陆』暗波生寒玄施援手 少年带着她抬步走到那禁卫军面前,禁卫军看清来人,只见是位白衣胜雪的俊美公子,雪白的长袍上绣着团龙纹,气度尊雅非凡,身边还站着位年轻的小姐。 这皇城中喜着白衣,上面还有团龙纹的,也便只有那位太子爷了,禁卫军暗暗心惊,扶着门框的手抖了抖,忙单膝跪地,抱拳道“卑职不敬,不知殿下在此,只是首领有令,所有房间需逐个排查。” 苏寒玄轻笑,“本宫难得与昭儿赏月,竟被人这般打搅,着实扫兴。” 正说着,他望了眼身旁的楚令昭,见少女似乎也不打算多留了,便抬步准备带她离开,只是刚刚迈出雅间的门…… “殿下何故急着走,侍女亲眼瞧见有人从三楼跳了下来,也便是殿下这间的正上头,还请殿下配合一二。” 众人循声望去,此人一身暗红色战袍,披着银白色的铠甲,只是那副狂傲模样,苏寒玄一眼便认出这人是谁,正待开口,却见他身旁那姑娘不屑轻哼,“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唐家没礼貌的小公子,玄哥哥初回皇城,可曾见过这厮?” 苏寒玄含笑,“昨日便见过的。” 说起来,这少年与这二人还颇有渊源,除去半道儿拦苏寒玄那两次不说,少年与楚令昭结的梁子可是不小,他是唐家这代唯一的嫡子,字临痕。 唐临痕因着在唐家孙辈中实在稀有,自小便被唐门如珠似宝地处处捧着,这少年便也养成了一副高傲性子,以唐家的势力,皇城各大世家官员的宴会上,少年几乎都是能横着走的。 偏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正巧那年,楚相接回来了位小侄女,这小姑娘霸道得很,极看不惯唐临痕那轻狂无礼的样儿,二人初见时便打了一架,闹的沸沸扬扬,最后皇城上下谁人不知,这一众纨绔子弟中,有两位极不好惹的小祖宗,一位是楚相的小侄女,一位是唐家的小公子。 苏寒玄并不在意唐临痕的阻拦,带着楚令昭与他错身而过。 正要离开时,侍从走上前来。 “太子殿下,襄王让小的传话,想要请您去雅座吃几杯茶。” 苏寒玄抬头,只见对面雅座门口,气质儒雅温和的青年正对他颔首。 这是襄王,苏丹衣。 苏寒玄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得去了对面雅座陪着苏丹衣扯那些有的没的,楚令昭则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品茶。 苏丹衣性情与气质完全相反,谈吐间潇洒放纵,古往今来谈了个通透后,忽然想起他方才见苏寒玄时,苏寒玄身边还有位少女,不由眸中泛起点点兴味。 他望向坐在苏寒玄右侧的楚令昭,但见是位艳绝殊丽的美人,生的肌肤欺霜赛雪,眸中仿佛盛着万千华彩,眼尾勾着丝极美的弧度,仅静静的坐着品茶,竟也落得一身风华。 他素来欣赏美人,因此笑弯了眼,问道:“从前极少见到阿玄与哪位女子亲近,不知这位小姐是?” 苏寒玄望了眼楚令昭,楚令昭微微颔首,起身道,“臣女楚令昭,见过襄王殿下。” “楚小姐多礼了。”苏丹衣闻言,暗道是哪家的姑娘,原来是楚家那位手腕强硬的新任掌权人,这位楚小姐,倒是个极不好惹的。 苏丹衣瞧着这少女生的漂亮矜贵,暗道她许是不似传言所述的那般毒辣。 同时也颇为好奇,他这皇弟为何会同这女孩来往,便忍不住与她多聊两句,谁知那女孩一个眼神也不再给他,垂了眸子去摸苏寒玄身边那头雪狮子,在那大狮子的衬托下,少女显得愈发纤细娇美。 苏丹衣半点都没有话唠的自觉,左右都觉得那摸狮子的女孩子着实可爱,便止不住的,同那压根就不愿理他的姑娘说起话来。 凉风习习吹卷,苏寒玄没有参与这二人的奇特交谈,只是垂眸呷了口茶,茶雾氤氲,只见这一身白衣的清绝公子搁下茶盏,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盘龙玉佩,眸光在烛火中渐显深沉,恰如身边这女孩两年前所言,天下分久必合,如今已隐隐有烽烟再起之势,无论何方称霸,百姓都难免遭受厄难…… 苏丹衣的声音突然淡了下去,雅间内鸦雀无声,苏寒玄回过神,朝他们望去,只见那给雪狮顺毛的少女微微侧首,冷淡地凝了眼苏丹衣。 苏丹衣掩唇轻咳,继而扭头安静地喝茶,楚令昭则收回目光,继续给狮子顺毛。苏寒玄见状挑眉,他这皇兄贯是个话唠,从前有事没事便拉着他乱侃一通,如今既然楚令昭一个眼神就让他安静下来,那下回再见苏丹衣时,就将她也请来,倒的确是省事不少。 叩门声及时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唐临痕推门迈进雅座,“凶手的身份已查清了,是朔山楼的赌客派人了结私怨,那赌客逃得太快,我已派人去寻。” 楚令昭抚着雪狮的白毛,闻言唇角勾起一丝笑,看来殊吟成功了…… “唐小将军是父皇手下直属之将,同本宫汇报做什么?” 苏寒玄言语中毫不关心,拉起给狮子顺毛的楚令昭,起身便要离开,只是唐临痕却又挡在了他的面前。 苏寒玄轻笑,“唐小将军身为禁卫军首领,不去协理监察,总挡本宫的路是何意?” 唐临痕这次却正经的拱手道,“此事还牵扯出另一桩案子,二位殿下还是亲自去看看的好……” 『柒』暗道现兽笼匿稚子 雅座内,唐临痕仍旧保持着抱拳的姿势,守在门口的禁卫军深深低着头,只觉四周冷意弥漫,楚令昭对气氛的变化没多少察觉,只静静望着他们,半晌,苏寒玄还是冷声让唐临痕带路。 一行人跟唐临痕走着,苏丹衣想起什么,到苏寒玄身侧轻声问道:“我倒也听过些许关于这位小姐的传闻,大抵都是说她心狠手辣,是门阀之首的家族中手腕强硬的年少家主,阿玄原来喜欢这样的姑娘?” 苏寒玄想到少女眼都不眨地看人血溅当场的模样,奇怪地扫了眼苏丹衣,“皇兄可是情场中沉浸太久,看谁都是有情之人?” 苏丹衣扬眉,不置可否。 一行人走到长廊尽头,只见墙壁上有一个圆形的镂空玄铁挂饰,说是挂饰,也不算挂饰,只因那玄铁上盘踞着一只凶兽,镶嵌在木制的墙壁上 “就是这里了。”那掌柜的一路被架着把刀在脖子上,已是吓得面上血色全无。 禁卫铁面粗声:“速速打开!” 掌柜的本就吓得不轻,又经禁卫军这一吓,话都说不利索了,只颤颤巍巍道“诸位爷,小的只是个下……下人,只知这有道密门,上头让看着而已。” 苏寒玄抬手示意禁卫军把那人带下去,望向苏丹衣:“皇兄博闻广识,不知可了解过这玄铁兽锁的破解之法?” 苏丹衣听他问起,只得收拢了折扇,抬步走到那墙壁前,众人只见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根奇怪的金丝,穿过那玄铁打造的凶兽左耳,这奇长无比的金丝几乎要完全没入时,金丝一端才从兽锁的另一只耳朵里出来。 苏丹衣叹了口气:“办法不是没有,只是需要灌入水银,找出最合适的锁隙,才可打开这兽锁,但这个法子需耗时许久,也不知是谁这般无聊,搁这劳什子在这。” 苏寒玄闻言轻柔抚了抚那兽锁,漫不经心道,“那便直接砸了罢。” 众人骇了一跳,刚回过神就见侍卫拎着几把大斧子,直直砸向那兽锁旁的墙壁,他们赶忙闪开,那墙壁被砸了几斧子,渐渐裂开,唐临痕看那墙壁松动,一脚踢过去,紧接着一条暗道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暗道里透着一股子腐烂的水藻之气,但地面瞧着还算干净,唐临痕与苏丹衣瞧着事态越发有趣,便顺着暗道进去,准备一探究竟,楚令昭也打算跟进去,刚刚迈开一步,就瞧见苏寒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她摇了摇他的衣袖,以为出了什么事,却见深书和浅卷在暗道上铺开一条雪白的地毯,又有侍女在暗道角落点了檀香,压下了腐烂之气,苏寒玄才冷着脸踏进去。 少女挑眉,暗道这厮矫情。 唐临痕倒是见怪不怪,这位太子殿下从前还未去到北疆时,可比现在要夸张多了,一应用具都不染纤尘,除去贴身侍女,便是谁碰了他那衣袍一下,这厮都要再去换一套崭新的…… 四人一路向下走去,越向下水藻气味越浓,到最后,便是檀香也压制不住了。 “这是,暗河?” 唐临痕率先下到底层,只见一条波光粼粼的地下河流横亘在暗道口,那水流颇有几分急,偶尔上面还能飘来几个破旧的竹篓。 “也难怪水藻味这般浓重。”苏丹衣也随后赶到,颇有些厌恶的别开脸。 几人顺着暗河流向摸黑走了一路,终于看到一个前面一点光亮,众人悄悄靠过去,便听到一群小孩低低的抽泣声,几个壮硕的男人搬着兽笼到一艘画舫上,那港口停泊了数十艘大型画舫,每个画舫上都有几十个兽笼,那笼子里关着的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些可怜兮兮的幼童。 有几个幼童哭声大了一点,那群壮汉便一鞭子甩到兽笼上,吓得几个幼童立即噤了声。 楚令昭望着这一幕微微蹙眉,刚要上前去,苏寒玄便拦住了她,低声道:“如今尚还不清楚情况,先不要轻举妄动。” 苏寒玄趁着灯火昏暗,拉着楚令昭悄悄藏到了画舫的暗舱内,顺着水流被带走,唐临痕与苏丹衣见状也紧接着藏到了另一艘画舫上。 画舫顺着暗河划了一夜,那群壮汉轮番划船,愣是片刻不敢停。终于从地下划到江面上时,已是第二日黎明。 壮汉顾不得休息,趁着黎明人少,赶忙将画舫靠岸,他们给装幼童的笼子掩上一层黑布,暗暗地搬离江岸。 苏寒玄和楚令昭从画舫暗舱中出来,二人寻了半天,愣是没寻到唐临痕与苏丹衣,看着画舫有离开的趋势,二人只得先行离开江岸。 “这画舫外头刷着层金漆,内里脏乱不堪,在里面呆了这许久,裙子都脏了不少。”楚令昭理了理身上的衣裙,面色不虞道。 他们一路尾随着那群壮汉走到一处酒楼后院,那群人把笼子搬到厢房,便立即锁了门。 待院中安静些后,楚令昭走到门前,左右瞧了瞧那铁锁,本想撬开,却见苏寒玄摇了摇头,“不急,现在是白天,他们不好行事,这群孩子暂时不会有危险。” 苏寒玄望了望周边的景物,但见这城地处江河支流汇聚之畔,其中繁华酒楼林立。 “瞧着众多支流汇向一江,应当是郡县试行点的锦州地带了。” 楚令昭颔首,在华序分封大势之下的郡县试点,必然是水路或陆路枢纽所在的地方,信息交易便捷,皇城易于随时了解动向。 她心中想着,余光瞥见少年原本不染纤尘的白衣上落着灰,衣袍颇有些褶皱,想着苏寒玄是喜洁之人,这一路虽未曾说什么,但想必也是不适的罢。 思及此,她解围道:“这酒楼装潢典雅,里面想必也还算干净,哥哥不如先在此修整一番,到夜晚我们再潜入后院。” 苏寒玄颇为认同,便先随楚令昭走入酒楼,店小二远远望着二人衣着华贵,忙殷勤跑过来,那小二走近见两人皆生了副好面相,本要夸赞一番,忽的瞧见苏寒玄一身霜白团龙纹长袍,愣了愣,见苏寒玄望向他,小二忙笑道: “小的无意冒犯,只是最近着龙袍的贵人着实多得很,这才多瞧了几眼,二位三楼请。” 那小二一路絮絮叨叨,见这二人并排走着着实养眼,又忍不住道,“二位真真来的巧,酒楼这几日一直人多,也就今天还剩几间雅座。” 苏寒玄顺手赏了那小二几块碎银,淡淡道:“那便有劳了。” 那小二送二人到雅座,掂了掂手里沉重的分量,乐呵呵的殷勤道:“二位可还有何吩咐,小的这就遣人去办。” 楚令昭坐到房间的大椅上,瞥了眼那谄媚的小二,弯唇问道: “方才你说近日着龙袍的人多,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二挠了挠头,“您说这个啊,最近这……” 『捌』入朱阁又生玲珑计 晌午时分,酒楼中正热闹着,大堂的戏台子上,戏子正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儿。楼上客房里,楚令昭斟了杯酒递与苏寒玄,“锦州城闻名的春梨酒,哥哥尝尝?” 苏寒玄此时已换了身霜白底绣云纹长袍,他接过酒杯轻呷了一口,尝着酒是好酒,只是觉着味道偏甜,后劲不足,倒是适合些小姑娘。 他瞥了眼面前艳美懒倦的少女,总觉着锦州城的甜酒不适合她,便含笑道: “春梨酒偏甜,适合些常居深闺的女子,妹妹若有朝一日去北疆,定要尝尝藏于北疆冰山之中的清风颂,那酒清冽甘冷,回味绵长,更加适合妹妹。” 楚令昭挑眉,“哥哥的意思是我不够贤淑,比不得其他姑娘?” 苏寒玄听到这话,抿了抿唇,“本宫的意思是妹妹杀伐果决,自是烈酒更为相配。” 少女这才弯了眉眼,“哥哥所言甚是有理。” 苏寒玄摇摇头,暗道楚家这小姐看着眉目艳丽常带笑颜,实则性情乖张得很,不过她身在皇城这般是非之地,难以捉摸倒也算好事。 他兀自为楚令昭开脱着,全然忽略了这女孩儿眼尾勾着的妖邪意味,与瞳眸中若隐若现的戾气…… “整整一夜过去,哥哥怎的只喝些茶?” 被苏寒玄么一说,楚令昭没了喝春梨酒的兴致,倒是越发好奇那北疆的清风颂是何滋味。 她掩嘴轻咳了一声,正要同少年好好询问一番,却觉着脑袋晕晕乎乎,她不解地望了眼苏寒玄,却见这厮笑意温温。 她撑着矮几便要站起来,可是还没站稳便又双腿发软,双眼昏昏沉沉,她终是晕了过去。 苏寒玄唇角的笑意褪了下去,扶住女孩将她放到了软榻上,望了眼墙角的滴漏,声音微凉:“深书、浅卷。” 话音刚落,果然见两个白衣小公子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雪狮。显然是一路跟随着来到锦州城,二人掩上门后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们二人在这守着,迷药六个时辰后便会失效,她若是醒了,不准她离开房间半步。” “是。” 苏寒玄抚了抚腰间的佩剑,便带着雪狮离开了酒楼,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后,他眼中寒芒闪过“跟了本宫一路了,出来吧。” 古巷幽寂,清风吹来,几个黑影从巷子角落出来,正要拔刀,却见那白衣少年手中举着块盘龙玉佩,缓缓道“去告诉你们主子,本宫半个时辰后要见到他人。” 那群人犹豫的对视了一眼,又望了眼苏寒玄手中的玉佩,只得急忙回去禀报。 月至中天,客房中楚令昭悠悠转醒,她迷迷糊糊的望了眼窗外的夜色,扶着软榻坐起,因着那迷药劲儿还没下去,她腿还有些软,刚下地走两步便一个踉跄。 她忙撑住身旁的矮几,倒了杯凉茶饮下,才觉着清醒些。 “这迷药劲儿怎的这般大,这厮实在过分。”少女不大高兴地把茶杯搁下,暗暗把苏寒玄数落了个遍。 她定了定神准备出去,可刚推开门,便见深书和浅卷守在门口。 “你们怎的在这儿?”楚令昭蹙眉。 “楚小姐,卑职一直随殿下左右。”浅卷拱手道。 苏寒玄身边的人训练有素,能一路跟上他们并不奇怪,只是,“太子殿下呢?” “殿下说刚进酒楼时便被人盯上了,他先行去查探一番,也顺便把人引开,请楚小姐在这里安心休息。” 安心休息?她在那座脏兮兮的画舫里待了好几个时辰到达这里,可不是来当花瓶的,楚令昭轻哂:“你们与其在这儿看着我,倒不如去寻你们殿下。” 深书拦在她面前,语调毫无起伏:“楚小姐,请不要为难卑职。” “小姐恕罪,这是殿下的吩咐,卑职只是听命行事。”浅卷笑着劝道,脸颊上蓄起两个深深的梨涡,态度十分温和。 这二人长的极像,只是气质却大不相同,一个铁面持重似山峦,一个则温和谦逊如霁月。 楚令昭轻叹一声便掩上门,暗道苏寒玄身边贴身侍从竟也把他们主子的毛病学了个通透,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倒是调教的好。 楚令昭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最后走到窗边,俯身瞅了一眼,瞧着不高,倒也不麻烦。 已是深夜,酒楼大堂里却依旧热热闹闹的,她趁着人多杂乱,悄悄摸进酒楼后院儿,正想着要如何撬开那间厢房的锁,却见门已然是开着的。 她走进去,便看到巨大的厢房内烛火昏暗,地上堆着几十个兽笼,兽笼上都盖着黑布,正是关着孩童的那些了。 门外声音响起,三五个壮汉不停来来往往的把兽笼搬走,瞧着兽笼接连被搬走,楚令昭情急之下,便找了个堆放在角落里的空兽笼,也像模像样的往上面盖了块黑布,仗着自己本就身形纤细,竟也钻了进去。 兽笼逐渐被搬走,楚令昭坐在兽笼里,被抬着摸黑走了一路,终于透过黑布见到点光亮,还没适应过来,黑布就猛地被掀开,她被光刺激到眼睛,急忙阖上眼。 “诶,这个怎的这般大?不是跟你说了要七岁以下的小孩吗?”一道男音响起,声音颇有些不满。 “不可能啊,哟,真不好意思,玉老板,可能我手下的弄错了,快快快,把这个弄出来。” 话音刚落,楚令昭就被两个人拽出来,因一直捂着眼,差点没站稳。 “这丫头怎么会被抓进来,没道理啊,带下去带下去……”为首的壮汉疑惑的挠了挠头。 摸黑太久,楚令昭刚刚适应了点光亮,揉了揉眼,才放下一直捂在脸上的手,她双眸轻眨,还是觉得颇有些刺眼。 “等等!”那个被称为玉老板的男子突然喊道。 那男子走到楚令昭面前,仔细瞧了瞧,但见面前是位清丽脱俗的姑娘,气质清寒,小脸莹白如玉,细长的玄月眉不描而黛,偏的眼尾却又勾着一丝妩媚,平添妖娆。 男子满意的笑了笑,又上下看了一圈:“这小丫头生的真漂亮,若是拿她的血肉烹成菜肴,必定美味!” 楚令昭闻言一噎,还没来的及说话,就被面前的男子拽到了一边,男子看起来面相刻薄,满身却珠光宝气,拉着楚令昭便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道: “行了,小丫头我带走,新到的这群孩子就搁到这,一会儿就有人来送他们去买主手里,且等着吧。” 他说完就拉着楚令昭往外走,楚令昭这才注意到,他们一直在一个废弃的二层房屋里。 玉老板带着楚令昭离开那座废弃房屋,穿过连廊来到一座富丽奢华的楼阁,下到了一层大厅。 楚令昭向上望了一圈,只见殷紫的帐幔垂遍堂前,朱红的空中连廊上,华服侍女端着盛放奇怪菜肴的托盘来来往往,处处糜烂的肉腥飘荡。 “这里瞧着如何?姑娘你生了副好容貌,切了做成菜必定美味,明晚我先切你片肉给公子尝尝,若是对了口味,说不定还能留你一命,养肥些再吃呢!” 玉老板笑呵呵地说道,浑然不觉吃人的血肉有什么不对,好似早就习以为常。 而这里来往的宾客商讨着人肉的烹饪方法,个个眼中透着饕餮血光,如同饥饿许久的野兽,实在诡异。 只是,少女在刀光血海中坐稳家主之位,见过的那些可怕残酷之事,吓人程度并不比这些少分毫,如今这地方,不仅未使得她退缩,反而勾起了少女玩弄人性的恶劣兴趣。 若是……亲手将这里事物的固有姿态反过来…… 让懦弱胆怯的被吃之人高举屠刀…… 让麻木倨傲的吃人之人卑贱求饶…… 让杀戮者最后被待宰者分食,让这看似锦绣光辉之地涌起无尽亡海洪涛…… 感受到眸中戾气隐隐跳跃,楚令昭强压下那不合时宜的偏执欲望,她现在身处孤立之境,家族侍卫都不在,自己又不会武功,暂时还不能玩呢。 她难得当了回菜肴,在其位谋其事,总要有几分菜肴应有的模样。 思及此,楚令昭笑靥如花,反牵住玉老板的衣袖,扬声道:“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没体验过当食物的滋味呢,不知老板打算将我清蒸还是煎炒?” 男子纵是常年经营这人肉酒楼,也没见过哪个得知自己要被宰割之人能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语,他呆了呆,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半晌,见楚令昭摇了摇他的袖子,才回过神道:“快快快,半乌,带……姑娘叫什么名儿?” “小女名唤阿昭。”楚令昭笑容百媚千娇。 玉老板更呆了,还真有人上赶着被宰杀? 楚令昭笑着嗔道:“好老板,我好不容易能当回菜肴,你若不让我被多制几种口味,我可是不依的!” 玉老板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地就被她牵着鼻子走:“好好好,我的乖乖唷,半乌,将阿昭姑娘带到顶楼去,好好照顾着,明儿还得切片肉给公子尝尝呢。” “是。” 半乌听到是六楼飞快地打量了下楚令昭,便重新低头领着她走了。 『玖』行查访夜宿怪食地 半乌领着楚令昭一路走到顶楼,但见这一层装潢华贵非常,较其他楼层连肉腥味都淡了不少,半乌走到一处雕花木门前,笑着推开门,“姑娘真是好福气。” “此话怎讲?”楚令昭随着半乌走进房间,房间宽敞无比、陈设珍奇华丽,她唇角勾起一丝笑,这家人肉酒楼背后,想必是有个不小的金主。 半乌走到窗边,伸手推开雕花窗子,闻言说道:“姑娘不知这其中因果,进了这顶楼的人,一时半刻是不会被杀的,都是要精心养的肥嫩了才会宰杀的,姑娘明儿只是被切片肉,若我们公子尝了满意,能活的时日就更久了。” “那公子是谁?也喜欢吃人肉?” 察觉到自己话多了些,半乌眼中不知为何流露出畏惧之意,急忙转移话题道:“说起来,一会赵姑娘便该回来了,姑娘可要当心些。” 楚令昭点点头,又道:“不知赵姑娘是?” 半乌见她问起,以为她是起了女儿家的争斗心思,笑了笑,将楚令昭带到案几前坐下,将两大碗看不出是什么食材的汤推到她面前。 “赵姑娘名唤赵含烟,是玉老板的的干闺女儿,容貌极为上乘,不过姑娘无需担心,赵姑娘只做玉老板的副手,帮助他协理阁中事宜,并不会被制成菜,不会妨碍到姑娘的,更何况……” 半乌顿了顿,望着她谲艳清丽的容颜,不禁由衷称赞:“更何况如姑娘这般模样,就连赵姑娘都比不得您呢,公子向来只要美人身上的肉,若挑中了会养着慢慢割肉来吃,姑娘一旦被选中,可不就能活一段时日?” 他又说了会子话,直到渐晚时,半乌行过礼,叮嘱道:“夜色已深,姑娘一定要将这汤喝了再歇息,我先走了。” 说罢,便退了出去。 月渐西沉,楚令昭才不喝那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走到窗边,将那两碗汤顺着外墙倒掉,汤水渗入墙壁之中,倒也没惊动什么人。 随手放下瓷碗后,少女眸中掠过浅浅暗影,明日下午,楚家暗卫应当就赶到锦州了。 听刚刚玉老板的意思,那些笼子里的幼童还会送往其他地方,并不停留此处。 虽然很想查清这里人肉的来源,但若在这儿耽误下去,幼童的线索去向便会中断。 看来,她是等不到去见那位喜食美人肉的公子了,要尽快离开这里才是,不过离开前,她倒是可以毁了这人肉酒楼…… 第二日清早,天不过蒙蒙亮时,一层大厅就有几个苦力忙忙碌碌,提前烧制夜里的菜肴。 楚令昭身为被暂时温养的食物,沐浴过后,趁着天色昏暗,混进忙碌的身影中,准备找机会进入那废弃房屋,看看幼童们还在不在哪里。 只是这里着实戒备森严,少女绕了一圈,实在无法悄无声息的出去,只得暂时作罢。 到了黄昏,估算着暗卫应当抵达了锦州,便重又回到六楼将随身携带的小烟花从窗口放出。 这支特殊的烟花无声,飞上空中不过是一个如星辰般的光点,旁人不会注意,而楚家的暗卫却会清楚她的位置。 做完这些,她回到房间,却见房间中坐着位袅袅婷婷的女子,容颜娇美动人,怀中抱着把琵琶,正百无聊赖的拨弄着。 瞧见楚令昭进来,女子忙放下琵琶走到楚令昭面前,细细的打量了她一圈,旋即亲昵的拉起她的手,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便是阿昭姑娘罢,瞧着当真是副美味的模样,也难怪玉老板叮嘱我多照顾你。” 楚令昭轻轻抽回手,瞳仁微动,眼前这位莫不就是…… “赵姑娘,您怎的在这儿?玉老板说客人的酒还没选好,正唤您过去呢。”一个侍从匆匆跑进来,对着那女子说道。 女子闻言对楚令昭笑了笑“客人要紧,左右在唤月楼日后有的是时辰,晚些时候再来找你玩罢。” 说罢,便随着人往房间外走去。 “赵姑娘。”半乌领着几个侍从走了进来,迎面遇到,恭敬地对那女子见礼。 她出去后,半乌走到楚令昭身边,又回头望了眼那女子的背影,待她彻底走远,才对楚令昭说道“姑娘怎的和赵姑娘走到一起了?” 那女子便是玉老板的副手赵含烟了。 见楚令昭不言,半乌面无表情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提醒姑娘一句。公子不喜食物同唤月楼联系太多,所以姑娘还是不要与赵姑娘有所交集为好。再者,那赵姑娘虽看上去温婉可亲,却能帮玉老板统管这唤月楼诸多事宜,也不是简单的人的。” 他点到为止,接着就示意捧着红漆托盘的侍从进来。 托盘上盛着一小盅粥,里面泡着的东西,是三根断指。 “这是姑娘今夜要喝的,喝完才好去见公子。” 楚令昭盯着那盅人肉粥蹙了蹙眉,她随口编了个理由,将房间内的众人都打发了出去。 等人都走后,少女眼底的烦躁和厌恶再也遮掩不住。 她已经在这腌臢之地待了整整一日,除了知晓这里只是其中一环以外,没有查到半点其余线索。 楚令昭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如今这盅倒胃口的粥又被送到面前…… 她敛下心头的戾气,指尖缓缓敲击着大椅扶手,终于在敲到第二十下的时候,暗卫首领从窗口掠至她面前。 “小姐,我们的人到了,已经潜藏在这酒楼各处。” 楚令昭眼尾挑起丝妖邪意味,“把玉老板带到我面前,其他的,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 江岸边。 上弦月升至半空,岸边的道路上已然停着许多奢华的车驾,一中年模样的男人走下马车,身穿着刺史官员服制,正是锦州刺史曹踞德,不少锦州的官员也跟随着。 有官员低声试探着问道:“大人,您匆忙将下官们唤来,不知是要接待什么人?” 曹踞德并未答话,他转身,只见一架银白色的轿辇停在了人们面前,他立即上前,殷勤地将轿帘撩起。 那官员暗叹,究竟是哪位大人物,能让刺史大人亲自迎接…… 幽微灯火下,一片雪白的袍踞缓缓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内。 “太子殿下。”曹踞德恭敬称呼道。 官员们皆惊,忙要行礼,却听略微薄凉的声音响起,“本宫无意在岸边逗留太久,礼数便免了罢。” 众人不敢违逆。 除了锦州刺史以外,这些官员们都是刚刚得知是太子到来,也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夜色无边,众人好奇地望去,面前,白衣谪仙般的清绝少年缓步走上画舫,身后跟着一只雪白的狮子。 少年漆眸慑人,周身萦绕着极北冰原古老而苍茫的气息。 所经之处,人们皆恭敬地低下头。 曹踞德随着苏寒玄走入画舫中,眸中泛过层层思量,眼前这位太子爷,在十二之时身赴北疆,短短五年间便已完全掌握北疆势力,华序本就领土广袤,而北疆含括整个极北冰原,占据了华序将近三成的领土…… 这个白衣少年的可怕程度,远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昨日他突然来到锦州,却又不言明用意,看来还是要小心应付才是。 皇城中,郡王府地牢里。 楚殊吟握着根沾满血的鞭子,在牢房里的大椅上落座,气势阴冷狠戾,苍白的面庞上透着邪气,他将鞭子扔给一旁的小厮,语调轻慢:“最后一遍,阿姐呢?” “我说……我说,”刑架上的男人浑身是血,声音颤抖,望向楚殊吟的眼神中透出无边的恐惧,仿佛眼前坐着的不是什么十四岁的少年,而是噬灭生灵的凶兽,“小人只知道楚小姐跟着二位殿下和唐小将军进了一个暗道,还让我们保密,其他什么也不知道……真的只知道这些了。” “哦?那二位殿下可是太子与襄王?” “是…是。” 地牢阴冷而潮湿,幽暗的烛火微微晃动。 楚殊吟低笑出声,瞥了眼刑架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既是让你保密,你又何故夜半向外通风报信,若非爷今儿碰巧射中那鸽子,阿姐怕是会被你害得不轻。” 他拎起长剑挥下,薄薄的银色冷剑,在他手中运用自如,剑影划过,血花四溅,刑架上的男人头彻底低垂了下去。 长剑性凉,留不住一滴血液,鲜血顺着雪亮的剑身滑落到剑峰处滴下,转眼间,便已恢复如初,楚殊吟将长剑收入剑鞘,面上的冷酷尚未褪去,只转身离开了地牢。 …… 江中画舫内。 苏寒玄把玩着酒杯,斜靠在大椅上,懒懒听着乐师们奏出的雅乐声,曹踞德见他好似不想在画舫内再待下去,便极有眼色的上前,“殿下,画舫已在中岸边停靠,不若去江心楼台赏赏夜景?也好散散酒肉之气。” 下首的一位小官员观察了下少年的神情,想要与少年搭话,刚刚靠近一点,却实在忌惮他身旁的那只雪狮子,便又退回到原位,谄媚附和道: “是啊殿下,此时江上正凉爽宜人,您难得出访,来江心看看景,可不是极妙的滋味!” 他说着,殷勤起身,引着众人离开宴席,来到江岸画舫紧接的门廊处,四周舞姬们缓缓退下,为众人让出一条通往岸边的道路。 临下画舫时,曹踞德抓住机会给身边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将旁边帷幔掀开,系着面纱的美人迈着莲步走上前来,指尖轻轻挡住少年的胸膛。 只见那美人身穿着件嫩黄色的透明衣裙,轻盈薄软的料子勾勒着腰身,身躯的每一处肌肤,都清晰完整的展现在众人眼前。 江风吹拂,锦州的官员皆屏住了呼吸。 苏寒玄凝着面前的美人,狭眸危险地眯起。 『拾』锦州城一石激千浪 曹踞德未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见众人沉默,苏寒玄面色也不对,他颇为不解。 他盯着满脸娇羞地站在画舫前、穿着和不着片缕没什么区别的透明长裙的男子,整个人都疑惑极了。 挺诱人的呀,不是传言说这位太子爷好男风吗?据说连身边两个侍从都不放过的…… 他思量着,而小倌却以为苏寒玄觉得他一个人太少,于是拍了拍手,立刻就又有七八位皮肤白净的男子走了出来。 那些男子个个穿得花红柳绿,体态柔柔弱弱,软软地站到江岸边,对着少年轻轻福身,声音款款:“殿下万福金安……” 苏寒玄挑眉,嗓音淡漠冰寒,“曹刺史,你的刺史之位可是坐的不耐烦了?” 曹踞德脸色一白,终于反应过来是自己误会了,他连忙对着少年深深拜了下去,脸颊上冷汗滑过:“殿下,下官……这……” 锦州的官员们更是不知所措。 正在一众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时,侍卫进来报信:“刺史大人,唤月楼……出事了。” 曹踞德神色一变,也顾不上再应付面前的少年,忙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侍卫表情复杂,好半天才斟酌着说道:“唤月楼里面的宾客……都被杀掉做成菜端上了宴席,好些楼中管事都不知所踪了,不知道是不是也在菜……菜里。” “我们实在差不到半点线索,对方下手太干净了……” 苏寒玄的视线梭巡过侍卫与面色灰白的曹踞德,他昨日从探子口中听说过这家人肉酒楼之事,只是忙于查找曹踞德参与幼童拐卖一案的证据,还未来得及处理,竟有人先了他一步。 不过,总觉得这人的手段有几分熟悉…… 明明是在开阔的江水之畔,四周的气氛却沉闷了下来,众官员察觉气氛不对,身体微微发僵。 因着出了事,众人也无心再继续游江,曹踞德则亲自送苏寒玄去城外别苑暂住。 可刚刚走下画舫,江中便传来落水之声,曹踞德本不想理会,可在少年冰冷的眼神下,还是讪讪吩咐侍卫去捞了人。 侍卫将人捞起后带到众人面前,只见落水的是为纤瘦美貌的姑娘,正面色苍白柔弱的望向苏寒玄。 “殿下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报答殿下恩情。” 如此老套的话术,众人皆翻了个白眼,暗道太子爷怎么可能会留下她。 却见苏寒玄勾了勾唇,温柔道:“既如此,姑娘便留下罢。” 众人傻眼。 苏寒玄没有理会这些,只揽了少女重新登上画舫,“本宫给这位姑娘一个报恩机会,诸位大人自便罢。” 说罢,示意小厮将画舫驶离。 众人见少年将他们丢在岸边,纷纷摇头叹惋,只意味深长道:“殿下还年轻,精力旺盛啊。” 而另一边,曹踞德望着逐渐远去的画舫,眸色越发深了些,片刻后,他招来身后的侍从,低声询问了几句。 画舫临窗处,苏寒玄面色不虞地盯着楚令昭,唇角笑容薄凉,“妹妹真是好本事,竟能从深书浅卷手下跑走。” 楚令昭不满地抱了双臂,“若非你拿迷药迷晕我,自己单独行动,我也不至于装作落水来找你。” 苏寒玄敛去唇角多余的笑意,耐心解释道,“这锦州并非平静之地,刚刚还有一座酒楼血流成河,若你遇到了那样的麻烦,本宫担心无暇顾及。” 案几上的宝塔香炉吐出香烟袅袅,楚令昭听到那座酒楼,眸中掠过偏执嗜杀的暗光,面上却仍是苍白柔弱的模样,轻柔道: “我在锦州势单力薄的,碰到那样的事,肯定很无助的,都是哥哥救了我呢。” 雪狮走到楚令昭身侧蹭了蹭,只是那衣裳都湿透了,它不想湿了身上的毛发,便别过头又走远了些。 不但雪狮不喜欢,楚令昭穿着这湿答答的衣裳也不适极了,她面色不大好的在凭栏上靠了,眸子垂着不肯再说话。 见楚令昭这样,苏寒玄便也不再多言,望了眼她身上湿透了的衣裳,他指尖在栏杆上敲了敲,暗卫从角落出来,抱拳道:“殿下有何吩咐?” “去将凫丹粉取来。” “是。” “殿下。”不一会,暗卫便恭敬地将一只碧玉瓶交给苏寒玄,又隐匿到了角落里。 苏寒玄将玉瓶打开递向楚令昭,语气温和了些:“这丹粉药性极热,可和缓受冷的血脉。” 楚令昭本想解释自己不打紧的,可不抵少年坚持,便也只好将那丹粉以水送服下去。 见少年神色淡淡地站在原地,她轻声开口:“哥哥怎的不说话?” 苏寒玄望着江景,缓缓道:“总归本宫说什么,妹妹总是有理由反驳的,那说与不说,又有何意义呢?” 楚令昭捋了捋腰间缎带,“那还不是怪哥哥先用药将我迷晕,半点不与我商量,我又岂是那等蛮不讲理之人?” 闻言,苏寒玄抬眸瞥了眼面前娇矜的女孩儿,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理了理霜白的长袍,正色道:“妹妹为何会跑出去,可是发现了什么?” 楚令昭眸中妖异一闪而逝,将从唤月楼管事口中审出的消息说给他听,只是刻意略过了消息的来源,只说是自己无意间路过官员私宴偷听到的。 “妹妹的意思是说,这刺史府也是其中一个拐卖的推手,背后真正购买幼童的势力隐藏的更深?” “嗯,且看他们交易程度,应当不是第一次买卖了,只是孩子们最终何去何从还不得解。” 苏寒玄听完楚令昭的话,神情愈发凝重,华序近半年以来,各地皆有许多幼童失踪,如今虽有线索,不过早期丢失的孩子极有可能已经被发卖他国了,或许更有甚者,已然遭遇不测了。 对方势力尚未明了,这锦州城危机四伏,苏寒玄望向前方不尽流淌的江水,上面漂着各色乌篷小舟无数,隐约可见其内点缀着盏盏烛灯,一时间,江景如梦似幻。只是不知那平静的江面之下,又是怎样的暗潮汹涌…… 凉风骤起,画舫的纱幔随风飘荡,本就星子稀少的夜空紧接着便落了雨,潇潇秋雨,锦州城绚烂的灯火逐渐在朦胧的雨幕中迷离。 见雨势大了,小厮便将画舫缓缓靠了岸。 苏寒玄抚平袍摆上的褶皱,淡淡道:“此次便罢了,接下来妹妹可要听话才是,若是再敢擅自行动……” 他顿了顿,想到少女这般寒凉的时节跳进江里,少年眼底冷意弥漫:“若是再擅自行动,本宫便直接让人送你回皇城。” 言罢,便离开凭栏,向画舫出口走去。 『拾壹』别苑处奇遇现奇机 夜色渐浓,到达城外准备好的别苑时已是深夜,雨幕茫茫,侍卫恭敬地掀开轿帘,苏寒玄抬步跨出软轿,一旁早有侍女侍立在旁,紧忙上前撑开手中的油纸伞。 曹踞德走到苏寒玄身侧,正欲开口,却见苏寒玄竟真的将那个报恩的小姑娘带在了身边。 他笑了笑,这太子爷深不可测,原还想着挑几个好看的姑娘安插在他身边,既如今有了这小美人,倒是不用他再费心去找,直接让这小美人打探打探这太子爷此行的用意也是使得的,他上前道:“不成想,殿下竟也是如此怜香惜玉。” “本宫爱民如子,有人要报恩,自是要给机会的。”苏寒玄声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旋即带着雪狮走进别苑。 楚令昭正要跟上,却见两个颇有些粗壮的侍卫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挑了挑眉,站在原地静默不语。 曹踞德缓缓踱到少女面前,上下打量一番,敛去了那幅微笑的面孔,沉声道: “太子出访锦州之事,宴会前除了本官,连其他锦州官员都不清楚来客是谁,你一个落水的姑娘,怎么会上来就知道殿下的身份?” “小女不明白,大人这话是何意?”楚令昭低垂着眼睫,让人看不清楚她的眼底的冷光。 曹踞德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格外瘆人,湮没在茫茫的雨声中,很有些不清晰。 “小丫头,本官为官多年,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不是你轻易能骗的了的。无论你从前是做什么的,既然能接近殿下,就还算有点本事。好好呆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汇报给本官,自然少不了你一番好处。” 楚令昭状似犹豫的抿了抿唇,“大人,小女混进来,不过也就是想谋个好的出路,好好跟着太子殿下,让小女监视……这,” “丫头莫要多心,只是让你向本官汇报殿下的举动,以防殿下有什么危险,不过都是为了殿下罢了。” 一阵冷风吹过,雨幕中树叶簌簌而落。 曹踞德接过侍女手中的油纸伞撑开,稳稳递给楚令昭,声音透出慈爱的抚慰之意:“好孩子,乖乖地照本官说的办,本官便不再送其他女人给殿下,殿下迟早要回皇城,届时你有整个锦州刺史府做靠山,还愁没前程?”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女子嘛,生来的意义不过便是嫁人生子,你若能跟在殿下身边,也不枉你活这一世。” 楚令昭闻他此言,攥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发白,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讽刺之意。 华序长期官制混乱,近些年弊端愈发明显,圣上到底不想放弃推行郡县之心,便择取了几处地方作为试点,这锦州一带,便是郡县制的试行点之一。 但看这锦州刺史敢在哥哥身边安插人的胆大模样,可见若是改革推行的力度不够,所谓郡县试点,也不过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封王罢了。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认真道“大人放心,小女一定谨遵大人吩咐。” 曹踞德笑了笑,捋了捋胡须“快去吧。” …… 锦州位于水路交汇处,商队贸易来往频繁,处处欢娱喧嚣,此时城中一间赌场里,唐临痕一脸鄙夷的抱臂望着苏丹衣,语气中满是不耐烦:“苏丹衣,你到底行不行?还请我喝酒呢,老子身上的银票可都被你输没了。” “啧,别吵,行不行的,输都输了,大不了回去后本……公子赔给你就是。”苏丹衣挥挥手,很是不耐烦,继而继续聚精会神的盯着他的蛐蛐儿。 他们所有能玩的都玩了个遍,最后愣是没捞到一笔,反而输了个干净,说起来这两人一个武将一个纨绔,因着贪那口酒喝,为此便干了回土匪行径,银子输光了,难不成还不能用抢的? 二人到底年轻气盛,不干正事的本事不小,摩拳擦掌便草草准备大干一场,毕竟生平还是第一回劫赌场,这两人只当这是寻常赌坊,劫了也便劫了,不想只是挑衅一声,还未做出动作,便被赌坊的人推进了暗牢中…… 原本,他们二人是从江边画舫出来后,跟着第一批抬笼子的壮汉调查去向,一路被引到这里,因着一时手痒就玩了几把,没想到却陷进去误了正事。 苏丹衣倒是个看的开的“此次能有这等经历,也不枉本王年少一回啊,甚妙,甚妙!唐兄觉着如何?” “少跟老子称兄道弟,当初若不是你吹自个儿赌无不胜,何至于如今陷进去?还没舒展开拳脚便被人抓了不说,酒也没喝成!操!老子平生还是第一次这般丢脸!” 唐临痕在军营里厮混惯了,虽是文官世家出身,却也着实见不得他在人家囚牢还那般文邹邹的样儿,愣是气的粗话都蹦了出来。 苏丹衣倒也不以为意,懒得与他计较,心道反正还有苏寒玄和楚家那位手段狠辣的小家主在,他们就算在这儿什么也不干,也迟早能出去。 翌日一早。 楚令昭用过早膳后便在别苑花园中散步,秋雨过后,庭院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园中一处处秋菊开的葳蕤繁茂。 一层秋雨一层凉,楚令昭站在垂角檐下,素手扶着白石凭栏,静静望着园中秋景,秋风萧瑟,几绺青丝垂落耳畔,浮动起淡淡幽香。 想起昨日曹踞德口中那些所谓的女子的意义,她叹息,垂眸轻言慢语:“既有那“秋风舞罢斗寒霜”的凌凌傲骨,又为何偏要被拘在这深庭之中?” 少女虽是以女子之身被家族信重,却也并非不清楚这世间对女子的种种压制不公。 她眸中黯然几许,总觉心中有些驱不散的伤感难言。 不远处,一位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停步凝望着垂眸神伤的少女,眸中难掩沉醉之意。 他走上前,轻声道:“‘不争春色不争芳,不媚时欢作紫黄,朵朵如拳深墨色,秋风舞罢斗寒霜’,姑娘……原来是我之知音吗?” 闻声,楚令昭偏头望向身旁,但见来人是位年轻公子,周身隐隐泛着书墨之香,瞧着倒也没什么恶意。 只是…… 想到他唤自己知音,她有些疑惑:“公子清楚我方才在说何事?” 青年面上泛起一丝微红,低声道:“我知道的,姑娘是在赞叹我品性如墨菊般高洁。” 他认定了楚令昭是在称赞他,陶醉程度,看的少女都不知如何开口。 她轻哼一声,没兴趣与这青年在这儿浪费口舌,直接转身走了。 青年回过神,见少女在湖畔的亭子里坐了,他赶忙跑到花园中掐了株墨菊跑进亭子,只是面前这女孩儿虽生的姿容绝世,周身气息却清冷慑人,令人无端生畏。 他怔了怔,半晌,才敛去面上的惊艳,小心翼翼道:“那个,姑娘瞧着面生,可是来访的客人?” 总被人打搅,少女眼底泛起不悦,淡淡道:“既知别苑有客,又何故贸然闯入?” 那青年面色僵了下,坐在石桌旁踌躇了一会儿,又将墨菊举起,突兀道:“那个,姑娘…这株墨菊是我亲手种的。” 见楚令昭挑眉,他赶忙道:“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是说,姑娘既为我之知音,这墨菊就…就送给你了,我…我…我告辞了!” 他说着,将手中墨菊塞到楚令昭手里,文雅的面庞上红晕更盛,他向她作了个揖,便匆匆跑开了。 楚令昭不明所以,疑惑地蹙了蹙眉,旋即将那枝墨菊搁到了圆桌上,起身离开。 她走后,那蓝衣公子又悄悄走回来,捧起那枝墨菊,低低呢喃:“时隔这许久,终于有一位懂我之人了。” 午后,楚令昭回到房中,捧着盏杏仁茶跪坐在蒲团上,身前的矮几上摊开着本兵书,她心思却全然不在兵书上。 她垂眸喝了口杏仁茶,锦州的案子还没查清,玄哥哥总是忙的不见踪迹,她心下担心另外几批兽笼中的孩子,也不想就真的这么闲着, 为防止哥哥察觉那唤月楼的事是她所为,楚家暗卫已经被她遣回了皇城。 她现在虽只是一个人,但若想从别苑溜出去,难度也是不大的,总要在锦州城中转一转,想要打探到更多的消息,还是要从百姓身上下手才好。 她向来不是那优柔寡断的性子,搁下杏仁茶就起身出去,不成想刚推开雕花木门,便是一阵凉风袭来,她心中莫名警惕,又回去寻了把匕首才再次出去。 “这锦州的天儿着实不好,我们来的这几日就没见过太阳!” 她不满地念叨了一路,准备离开别苑时,却忽然注意到亭子的栏杆边,自己原本搁到石桌上墨菊不见了踪影。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楚令昭暗道许是被风刮到了地上,便蹲下去寻,那般清高孤傲的花儿若是落得这种结果岂非可惜? 她细细寻着,想着好好安葬了那花儿,再去城中不迟,不成想墨菊没找到,倒是意外发现了这亭子的玄机…… 『拾贰』识巫蛊血雨问无常 楚令昭无意间抬眸,却见石桌底面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红色花纹,那花纹不似寻常装饰,只是被排列的杂乱无章,好似刻意打乱不叫人瞧出原貌。 她伸手试探着推了其中一块,竟是可以移动的,楚令昭暗自惊叹了一下,站起身活动了活动身体,见四周无人,便又蹲下全身心的去研究那花纹。 只见这石桌底面是由一块块小石板拼凑而成,只有一块是空出来的,她试着按照花纹的走向移动石板,不一会儿,便拼出了完整的图案。 原本杂乱无章的花纹被重新组合,桌底完整的呈现出巨大的诡异图案,精美而繁杂,血红色的巫蛊娃娃雕刻在图案之中,脸上刻着泪痕,以诡异的姿态在圆圈中格外醒目,倒像是某种邪术的图案。 楚令昭望着那诡异的图案,双目渐渐迷离,仿佛被吸入了其中。 一阵剧烈的晃动,她猛然惊醒,石桌连带着亭子的地砖缓缓向外偏移,在美人靠前的石板上生生让出了一个小格子,格子中平放着一张舆图。 她拿起那张图,不知触动了什么,石桌又缓缓合了回去,看起来,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少女看了看舆图,大致能看出绘制的是锦州的路线图,只是这图上在一处地方用朱笔标了奇特的印记。 她犹豫半晌,终是决定顺着路线去这处被标记的地点探探究竟。 她趁着侍卫交接的空档离开别苑,照着舆图路线一路向南而去,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最后到达了一处巨大的楼阁前。 门口无人把守,楚令昭很顺利地走了进去,四下而望,只见这里好似是个赌坊,中间最大的桌上散落着骰子等物,周围排列着许许多多的方桌,桌上搁着牌九或叶子牌。 她继续向赌坊内部走去,却发现都是些斗鸡、捻钱、投壶的场地。她失望的叹了口气,想不明白自己竟是白跑一趟,这地方着实奇怪,这么大的一间赌坊里,愣是半个人影的都没见着。 更有甚者的是,曹踞德在别苑里宝贝似的藏了这张图,难道就仅仅是为了来这这个赌场赌钱? 赌坊奢华非常,隐约可窥见几分人多时的趣味。 楚令昭闷闷不乐地踢了脚桌子,正准备回去,却突然听见有人大喊大叫。 “可是有人来了?这位兄台可否帮个忙,先放我们出去,就算你们赌坊要搬走,那好歹先放我们出来再走啊!把我们扔这儿算怎么回事啊!喂!!” 这声音听着耳熟,正是那日在苏寒玄身边絮絮叨叨了一整晚的苏丹衣。 楚令昭忙顺着声音寻去,满是稻草的牢房里,苏丹衣抱臂靠着铁栏杆兀自嚷嚷着,唐临痕则在一旁冷讽: “襄王殿下不是说不枉此生了吗?怎的如今跟这急起来?” “你小子少说风凉话,这儿如今人都走了个空,若是没人找来,死在这赌场倒是没什么,只是本王不想与你呆在一处罢了。”苏丹衣没好气道。 二人正拌着嘴,谁都没注意到楚令昭找了进来,她在牢房对面的大椅上坐了,单手支颐听了会儿这二人吵架,最后不耐烦的轻咳了一声: “你们还要不要出来?” 苏丹衣闻言立即望去,见到来人是谁后,他笑道:“当然要出来。” 楚令昭在一旁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巨大钥匙串丢给唐临痕,“你慢慢试着,总有一把能打开。” 唐临痕望着那黄铜钥匙串上上百把钥匙,瞪了楚令昭一眼,终是无可奈何,慢慢试起来。楚令昭则在牢房门前盘膝坐了,正色道:“听闻襄王殿下见识极广,不知对邪术方面可有了解?” 苏丹衣见她神色凝重,便收敛了那纨绔模样,“楚小姐只管问便是。” “倒也不好说,只是我今日来这儿之前见到了一种图案,好似是我曾在书中见到过的,可能跟某种邪术有关。” 她说着,便在地上试着画出那诡异的图案“大致是这个样子,我记不太全,只是那中间巫蛊娃娃的姿态尤为奇怪,但不知与这桩幼童失踪案有无联系。” 苏丹衣看到那图案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蹙眉道:“这不是邪术,是一种古老的神灵崇拜,最初源自于秦厦大西北荒原的部落里,曾被用于供奉仪式,影响巨大。 只是,因供奉方式太过血腥邪门,七百年前被秦厦宣武帝明令禁止,还为此屠杀了上万名巫师,一时间,举世震惊。此后,这个神灵的事情便渐渐消失了……” “那究竟是怎样的供奉方式,竟让秦厦宣武帝如此大动干戈?”楚令昭惊叹不已。 “是这样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骇了二人一跳,楚令昭抬头望去,唐临痕不知何时从牢房里出来了,手里正拿着两张图纸研究。 他将图纸拿到二人面前,只见第一张图纸上画着幅画,画面中,那诡异的巫蛊图案被雕刻在一个足以容纳百人的圆盘上,一大批幼童被吊在空中,殷红的血液从体内流到圆盘上的巨大图纹里,顺着图纹雕刻的轨迹流遍圆盘的沟壑,形成血红色的诡异巫童。 血液最终流到图案上巫蛊娃娃手心中间的圆孔里,浸润圆盘下的土地。巫师们列着不同的阵法,站在圆盘之外,竟是多达上千名巫师,共同举行着供奉仪式。 “可这荒唐至极的仪式又是做什么用的,供奉的哪方神明,要用到屠杀幼童这等残忍手段?” 唐临痕神色也逐渐凝重起来,若是那群孩童当真被用到这等供奉仪式中,后果不堪设想…… “请战,或是……” “什么?” “诅咒。”苏丹衣叹息,当年关于这件事的记载是禁忌,书中不过也只有寥寥几笔,从没人知道,当年到底是要祈求这个神灵诅咒何物…… 唐临痕展开第二张图纸,其上与楚令昭在刺史府发现的舆图一般绘制了锦州的各处路线,但却比之前的图标了更多的奇特印记,零零散散的,竟也有几十处。 楚令昭诧异的看着唐临痕,问道“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那边抽屉里翻出来的。”唐临痕不以为意。 少女闻言咬了下唇,立刻起身带着二人去刺史府寻苏寒玄,这两张图至关重要,赌坊的人若是要走,不可能将它们丢到这里,那些人定会回来再取,必须赶快离开才是。 他们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加上在赌坊牢中消耗了好长的时辰,来到刺史府时已然夜色沉沉。 楚令昭想着苏寒玄此时应当会在这里,府里这会儿举行夜宴,他们无法从角门进入,本欲翻墙进去,却直接引来了巡逻的侍卫。 “有刺客!” 随着侍卫一声大喊,府里的灯笼接连亮了起来,他们一路跑来跑去,情急之下,只得翻进一处院落…… 清雅宁静的院落里,文质彬彬的公子正在书房窗边临帖,一阵骚乱声响起,他抬头,却见到清晨在别苑遇到的那位姿容绝世的姑娘正翻下院墙,身后又翻下两个男子。 紧接着,院门被敲响,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二公子,府里发现刺客,您院中可有什么异常?” 他正要说话,忽然,一支冰凉的白玉簪子抵到了他的脖颈上…… 『拾叁』子时近夜引双关语 玉簪的簪尖微微刺入皮肉,几滴血珠从脖颈上冒了出来。 那文雅公子摇了摇头,对院门外的侍卫道“并无异常,你们再去他处瞧瞧罢。” 门外的侍卫闻言,道了句叨扰便去别处搜寻了。 他抬手推开抵在脖颈上的簪子,转过身对楚令昭认真拱手道“白日里惊扰了姑娘,是在下的过错,在此给姑娘赔个不是。” 他已然不似白天相遇时那般紧张,声音里多了几分淡定平和,静静望着面前的姑娘,只见她满头青丝倾泻而下,散落在腰间。 这样瞧着,似乎比白日更清艳美丽了。 那公子望着她,目色沉了沉。 另一边,楚令昭重新挽了个发髻,将白玉簪簪回发髻上,因着青年刚刚帮了他们,她语气便也温和了许多,“今夜府中有夜宴,公子怎么不去参加?” “我厌恶席间喧嚣,便推辞掉了。”他轻叹道。 夜风拂过,烛火摇曳,窗子外花影舞动。 那公子顿了顿,望了眼唐临痕与苏丹衣,又道:“在别苑时,你们不该动亭子里的机关的,若是被我父亲发现……” 唐临痕挑眉,理了理暗红色的劲装,声音带着一股少年特有的爽朗“这么说,这案子你也有份儿?” “案子?我大多数时辰都在府里临帖,只知道父亲那些机关轻易碰不得,具体的用处也不太了解,怎么,可是发生了什么?” 话是对唐临痕他们说的,可他的目光却一直放在楚令昭身上,楚令昭本是不悦,只是那目光中含着浅浅的倾慕,让人感受不出一丝恶意。 约莫是他口中所说远离喧嚣的缘故,这位年轻的公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心机与恶意,面对他毫不掩饰的喜欢,少女难得的动了些恻隐之心,见唐临痕正要道出事情真相,她忙打断了他:“今夜多谢公子相助,时辰不早,我们便告辞了。” 青年微微颔首,温文尔雅道:“请便。” 出了院落后,唐临痕望了眼遍撒星子的夜空“本公子跟这儿呆腻歪了,楚令昭,这里就交给你和殿下了。” 说罢,便将那两张图纸丢给她。 少女见他撂下担子开溜,正要斥他两句,却见苏丹衣也笑道“楚小姐莫生气,我们呆在这里着实帮不上忙了,人多反而容易让人起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敛去了笑意,正色道“此事恐怕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你们千万小心些才是。” 他方才在那刺史府次子的院落里一直沉默不语,虽然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位文雅公子没看上去那般简单,少女回来的路上已对他们讲了亭中机关之事,明明那机关已经恢复原状,这公子却能立即察觉出机关被人动过…… 到底是猜测,苏丹衣便也没有将怀疑说出口。 刚刚已然惊动了侍卫,楚令昭不好再冒险去找苏寒玄,因着不宜久留,三人便趁着宴会人多杂乱,混在来往宾客中离开了刺史府,接着唐临痕与苏丹衣提前回了皇城,少女则回了锦州城外的别苑。 秋夜寂静。 苏寒玄在刺史府的事处理完后,来城外别苑寻楚令昭,踏进门后便见她坐在窗台上,双腿悬空,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 “怎的坐在窗子那吹风,妹妹也不怕着了凉?” 楚令昭转头望去,见苏寒玄正从外面踏进来,她指了指桌案上的两张图纸,跳下窗台,与苏寒玄细细说了今日之事,她满腹不悦,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挑。 “唐临痕那厮惯是个不靠谱的,幼时横行霸道的事哪次少得了他,这次倒是跑的挺快。” 苏寒玄看了看桌案上那两张图,最后视线落在画中巫师的袍子上,他抬眸望了眼楚令昭,只见她眉宇间隐隐透着倦色,显然是累极了的模样。 他又瞥了眼画中的巫师,唇角勾起一丝笑,“瞧着这锦州的夜市极为热闹,今儿夜宴结束得早,妹妹可想出去转转?” 若说玩乐,楚令昭自是愿意的,只是,她这哥哥瞧着并非是那等喜爱玩闹之人,放着大事不管,要陪她去玩? 只怕,不仅如此罢…… 总归出去玩便是好的,楚令昭欣欣然的起身,正要将桌上的两张图收起来,却见苏寒玄将图搁到烛台边点了,那纸顷刻间便化做灰烬,被风吹到了窗外。 “留着终究是麻烦,毁掉方才稳妥。”他眸子暗了暗,言语似别有所指。 楚令昭隐约觉得,他口中的毁掉并不是单单指这两张图,大抵明白他内心已有计策,便不再过问,一心想着去夜市转转。 苏寒玄身边处处都是眼线,为避免惊动耳目,他们便趁着天黑悄悄离开,少年轻功极好,一身银白色窄袖劲装行走在瓦檐间,几个白色残影掠过,便已然消失,楚令昭虽未曾习武,但被少年扶着些,多少还是能勉强跟上。 夜市处处是卖干脯、爊肉的肉食铺子,其间不乏还有些卖珍奇玩物、冠梳、头面、领抹等小玩意的小贩,街上吆喝声不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如今还不到深秋,因此还是有些喜凉的人,街上卖的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酸梅饮子等凉点也就没完全撤下去。 少女总爱食些甜食冰品,瞧见许多锦州当地的小吃,便止不住的到处转悠,不一会儿,手上便提满了许多点心纸包。 苏寒玄陪楚令昭逛了会儿,便借口说无趣找了家酒楼等着,只留了几个暗卫暗中保护她,今夜出来,一则是真心想带他这妹妹出来玩玩,这第二则…… 苏寒玄走进酒楼的雅座坐了,深书、浅卷早已在原地恭候,深书上前拱手道:“殿下,您要的人抓到了。” 说着,浅卷便从角落里拎出来一个男人,那男人一身巫袍,衣袍上一条灰色巨蟒缠绕周身,在那巫袍之上格外醒目,与画中那群巫师身上的袍子一模一样,那灰蟒远远瞧着,竟也如同一条活灵活现的巨龙一般。 浅卷笑道:“难怪之前那小二说瞧见许多穿龙袍的人来往,这巫袍上的灰蟒果真与龙相像。” “可有问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苏寒玄斜靠在大椅上,单手支头,望着那巫师死气沉沉的脸,很是不耐烦。 浅卷点头,望了眼窗外夜色,敛了笑容。“据我们在秦厦的探子回禀,半年前,秦厦有人与锦州刺史府曾有过秘密往来,而此后,” “此后,华序各地便开始有幼童陆续失踪。”苏寒玄摩挲着雪白的盘龙玉佩,漆眸深沉。 “祭神的时辰是何时?”他搁下玉佩,淡淡问道。 深书和浅卷对视了一眼,沉吟半响,终是拱手道,“锦州城外的重雾山顶,有一方祭池,今夜子时,巫师齐聚。寅时过半,行供奉之仪。” 苏寒玄闻言微怔,缓缓坐直了身子,烛火映照下,俊美的面庞上神色凝重。“本宫要的人可到了?” “回殿下,此时正侯在正南门外。” 此时锦州城正南门十里以外,三千骑兵披坚执锐,肃然静候。 “不知殿下可还要查出祭神所要诅咒之人是谁?”浅卷小心的问道。 “不必,本宫倒是觉着,这血腥的仪式,不过是场为了制造混乱不安的闹剧,诅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在华序的乱局中火上浇油罢了。”少年漆眸狭长如刀,眸光微冷,抬眸间,杀意毕现。 『拾肆』不眠夜血染重雾山 锦州的秋夜颇有些寒凉,楚令昭怀中抱着个油纸小袋,里面盛着满满的雪丝方糖,她却没心情品尝一颗,即使出来转了转,她心中的纷乱也依然没有消散,总觉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夜空渐渐被乌云笼罩,昏昏沉沉的压抑至极,路人们见天儿阴起来,估摸着一会儿又要下雨,纷纷招呼着准备离开,楚令昭也没了逛街的心情,快步去酒楼找苏寒玄。 楚令昭推开雅座的门,深书浅卷正侍立在软塌旁,雪狮不知何时被送了来,只静静地卧在苏寒玄身边小憩,明明是极寻常的画面,不知为何,她却隐隐感到一丝阴冷。 她走到苏寒玄身侧坐了,只见他正将银色的长剑收入剑鞘,那剑刃极薄,剑身上泛着刺骨的寒光,仿佛携裹着极北冰原之上的霜雪,寒凉而凛冽。就像…… 就像苏寒玄。 “此剑何名?” 楚令昭好奇问道,她自幼习读兵法,学习纵横谋略之道,在他身边时,也了解过不少名手兵器,自是认得出这剑的好坏。 苏寒玄挑眉,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继而答道:“雪华。” “雪华……”楚令昭轻轻重复着,复又认真道“气凌霜色剑光动,吟对雪华诗韵清……此剑与玄哥哥倒是极为相配。” 少年勾了勾唇角,并未答话,只是起身走到桌前打开了桌上的黑色锦盒。 “妹妹。” 楚令昭闻言走到他身边,苏寒玄从锦盒中取出一块白玉令牌递给她,“这块令牌可调动太子亲卫。” “哥哥要我做什么?”楚令昭不解。 许是因着两年前无意听少女说的那番开万世太平的高志,苏寒玄总对眼前的少女怀有一份信任,他望了眼窗外沉寂的天空,对着面前的姑娘正色道“今夜子时,巫师们会在重雾山齐聚,因此今夜便是动手的最佳时辰。曹踞德勾结他国拐卖幼子,昭儿,本宫请你带一千亲卫,趁夜查封刺史府。” 楚令昭微怔,今夜哥哥要在重雾山动手,此时若是曹踞德再带侍卫上山,哥哥他们便会腹背受敌,因此刺史府的动向格外关键。 少女知他这是信任自己,才委以重任,她接过令牌,神色认真,“玄哥哥放心便是,刺史府这边,我会妥善解决。” 苏寒玄微微颔首,温声道“本宫会让浅卷随行你左右,若有不确定要如何处理的事情,直接问他便好。”说罢,便带着深书去北门调兵,雪狮望了眼楚令昭,旋即也跟上少年一道离开了。 子时三刻,夜空乌云密布,重雾山顶浓雾弥漫,数千巫师在圆盘周围列出阵法,足以容纳百人的圆盘之上雕刻着诡异的巫蛊图案。 图案正对着的从地面支上去的玄铁架子,厚重的玄铁架下,上百名稚童被倒吊在空中,稍有哭喊的小孩,下面巡逻的巫师便甩上重重一刀,直接砍下了那小孩的右臂。 那孩子尖叫一声便停止了哭喊,已是生生疼晕了过去,如同破布般垂着仅剩的左臂吊在铁架上,终究是群只有小小一团的大的孩子,何时见过这等吓人场面,纷纷害怕的哭叫起来,原本寂静的山顶瞬间变得吵闹杂乱。 苏寒玄带着两千亲卫埋伏在祭池外,深书站在他身侧,见那些巡逻的巫师还要继续挥刀砍那些哭喊的孩子,他急忙望向苏寒玄“殿下,可要让亲卫出动抓获他们?” 那群孩子被搁在半空吊着,只见上百个孩子没有一个不是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的,有些孩子旧伤还未愈,便又被那些巫师添上一刀。 幼子无辜,哪个又能是罪恶至极的,如今却被拐卖到这陌生的地方遭此厄难,他们在空中无助的哭泣着,原本软软糯糯的童音变得沙哑,眼神中透着浓浓的恐惧与绝望。 太子亲卫已然按耐不住,五大三粗的将士们,早已见惯了血腥场面,此时望着那群满身伤痕的孩子,却愣是心疼的红了眼。 他们之前随殿下驻守边疆,所求也不过是能让华序的百姓平安康健,护得父母妻儿一世安宁,如今为的什么劳什子的神灵,这群巫师竟是将这么小的娃娃折磨成这般模样…… 少年持剑的手臂青筋凸起,他抬手,将发号施令的鸣镝射出。 随着天空中尖锐的声音,太子亲卫们将无数箭矢向祭池里的巫师们射去,密密麻麻,携着将士们滔天的怒火。 凌厉的箭矢片刻未停,原本列阵吟唱着低咒的巫师们纷纷四散而逃,惊恐的尖叫声中,骤雨随着狂风倾盆而落,一具具尸体横陈在圆盘之上,血液顺着伤口流到圆盘的沟壑里,勾勒出一个殷红色的巫蛊娃娃。 圆盘上图案的沟壑渐渐被刺目的鲜红填满,混杂着血液与雨水,重雾山顶尸横遍野,骤雨仍在冲刷着大地,巫师们接连不断的倒在祭池中,血液不停的流入他们供奉神灵的圆盘之上,场面诡异而绮丽。 今夜不会有被屠杀的幼童,只会有罪孽深重的巫师,他们要以血来祭奠亡灵,以性命来偿还他们犯下的累累罪行。 雨势愈渐增大,祭池中原本上千个巫师接连倒下,仅剩着几十个,还尚有一丝鼻息,苏寒玄握着泛着寒芒的长剑走入祭池,吊在空中的幼童早已被惊的说不出话,只静静望着这个如天神般降临的白衣少年。 整个重雾山顶只有暴雨倾落的声音,他在暴雨之中嗤笑出声,“好个荒唐的仪式,好一群忠心的信徒,你们亲自以血来供奉这荒谬的神灵,岂非更妙?” 狂风骤起,少年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寒凉,他挥起长剑,银白的剑影划过,刚刚还在挣扎的巫师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头颅就被整齐的割下。 苏寒玄拎起那颗头颅丢入祭池中心,周身的冷意更甚从前,那是极北之地冰山上的寒风,寒凉而苍茫。通体雪白的巨狮在他身前俯首,少年立于天地之间,西风猎猎卷湿尘,宛如临世神只。 漫山遍野血流成河,两千亲卫在祭池外恭敬的单膝跪地,声音整齐,响彻云霄“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与此同时,刺史府主院里,曹踞德从男宠的院落里出来,因着他有龙阳之好,又听说了那些没边儿的传言后,所以之前在江岸边才会“投其所好”的给苏寒玄也送了好几位小倌。 他回到自己的寝屋,双眼浑浊猩红,衣衫颇有些凌乱,身上隐隐散发出的糜腥气息昭示着刚刚院落内不堪入目的画面。 折腾了许久,他只觉得口干舌燥的很,拎起茶壶欲要倒杯茶,却发现茶壶空空如也,他烦躁地将茶壶重重的掷到地上,上好的紫砂茶壶瞬间碎了一地。 “来人,添茶!” 曹踞德不耐烦地喊了几声,见仍旧无人进来,他心下奇怪,却还是又等了一会儿。许久之后,他微微清醒了下,才惊觉府中寂静的可怕。 他心下微颤,正要起身出去瞧瞧,房中的烛台却一瞬之间全部熄灭了。 黑暗中,一把刀刃极薄的刀子抵上了他的脖颈,曹踞德咽了咽口水,声音透着几分战栗“你,你是谁?” 楚令昭将短刀压深了几分,声音清泠泠的,“刺史大人,别来无恙啊……” 房中的烛台重新被点亮,浅卷走了进来,见她动了杀心,连忙上前劝道“楚小姐万万不可,如今虽有那些来往的信件,却也仍需留他活口,官员叛国并非小事,轻易不可杀之。” 楚令昭知他说的在理,她瞥了眼惊魂未定的曹踞德,眸中情绪渐渐变得残酷,片刻后,她恢复面上风雅淡然的笑意,“浅卷小公子都如此说了,我又怎好杀害他呢?走罢,我们接着去处理查封一事。” 她收了短刀,含笑盯了眼院外角落的暗处,抬步同浅卷离开。 “小姐,这刺史府中的下人家眷该当如何?”庭院路上,浅卷请示着少女的意思。 “下人一律遣散,府中家眷全部关入地牢,尚不清楚他们是否涉入过这桩案子之前,不要随意动刑。”楚令昭淡淡道。 浅卷恭敬应了声是,暗道这位楚小姐虽然性情乖张了些,竟也是个公正分明的。 思及此,他放了心,留了位亲卫驻守这处寝屋,便与少女一起走远了。 他们离开不久,门口驻守的冷面男人摘下头盔,正是伪装成太子亲卫的楚家暗卫首领。 他常随楚令昭左右,一向唯少女之命是从,但少女下命令让暗卫们先回皇城去,他却不得不违背了。 男人不紧不慢地走进寝屋,眼眸低垂。 楚家,并不是一般的世家门阀,家族的掌权者更是楚家意志的中心,是最为重要的所在。若明面上有楚家的私兵在,他自可放心听命离去,但这次,少女身边却只有太子手下来保卫…… 而他,并不信任这位太子。 他掩上屋门,自顾在软塌上坐了,冷冷的睨了吓坐在地上的曹踞德一眼,把玩着手中锋利的刀子,声音里透着习以为常的淡漠。 “我的主人虽饶你不死,却并非是出于本意,按道理,现在应该替她杀了你。但主人承诺在前,我到底不好让她违背了诺言……” 他格外认真地思索着,终于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这样罢,只剥了你的皮,既可留你一命,又能哄我仁慈美丽的主人欢喜。” 男人眉开眼笑道。 『拾伍』施恩情雅公子噙泪 苏寒玄回到刺史府时已是第二日黎明,因着还有上百名幼子的善后事宜,他片刻不得闲,只垂首忙于案几之中。 主院中,雪狮卧在软塌旁,时不时向苏寒玄的方向瞥一眼,继而又接着懒懒的睡觉,少年仍在案几前忙着,他笔下生风,终于将善后的折子写好,置于一旁等墨水晾干。 浅卷端着红漆木托盘进来,见他一身银白色的劲装上血迹斑斑,俨然是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忙了起来。 他将盖碗茶放到少年手边,摇了摇头,暗道殿下最是喜洁不过,这一身血迹如何能习惯的了,他开口劝道:“殿下已是忙了一夜,身体要紧,还是先去歇歇罢。” 苏寒玄搁下狼毫笔,并不答话,端起手边的盖碗用茶盖将茶叶拂开呷了口茶,只觉味道熟悉至极,像极了幼时在母后宫中的…… “这是,紫笋茶?”他微诧。 “回殿下,正是紫笋茶,朱公子知殿下喝不惯皇城的北苑先春,所以才特遣人送来了这紫笋茶,这茶原是前朝的贡茶,因着战乱,顾渚山贡茶院走水,紫笋茶也慢慢消失了。后来,倒是皇后娘娘格外喜爱这茶,便年年派人从楚地寻来。” 深书走到桌案前,慢慢将到处堆积的折子整理好,闻言接过浅卷的话道:“朱公子说偶然听殿下提起过此茶,殿下幼时与娘娘亲近,相较于北苑先春,这茶应更符合殿下喜好。前些时日殿下刚离开皇城,这茶就被送到了太子府,这一批一直封存在北疆,茶味依旧很正。 卑职们赶来锦州时,便命人带了些,殿下若是喜欢,卑职这就派人去楚地寻,明年清明时,新茶便可送到了。” 苏寒玄垂眸望了眼澄澈的茶汤,淡淡道“就照你说的办罢。” “是。”深书应到。 他放下盖碗,将写好的折子合上递给浅卷“把这折子递下去,让他们照此处理幼子归置事宜。” 浅卷接过折子正欲下去,暗卫便从外面进来,抱拳道“殿下,刺史府查封一事已处理完毕,金银等物也已全部充入国库。” 苏寒玄点头“将曹踞德带来见本宫。” “这……”暗卫犹豫了一会儿,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最终轻声道“还是请殿下亲自去瞧瞧罢。” 苏寒玄见暗卫实在难以启齿,只得起身亲自去往地牢。 地牢的侍卫领着苏寒玄走到关押曹踞德的牢房里,苏寒玄踏了进去,房间里恶臭非常,一个脖颈下皮肉残破不堪的男人蜷缩在角落,只剩血肉的双手握成拳头紧紧捂着耳朵,满是血污的身子一直剧烈的颤抖,嘴里还不停的喃喃着什么。 苏寒玄蹙眉,“怎么回事?” 浅卷轻咳了一声,小小声道“卑职派了亲卫驻守他的寝屋,可那个亲卫却好似跟他有私仇似的,把人弄成这样人就不见了。” “太子亲卫?可看清了是哪个做的?”苏寒玄问道,声音透着几分清冷。 “那夜人多杂乱……没……注意到是哪个所为……”浅卷说话声细若蚊呐,头越发的低垂。 苏寒玄又瞥了眼地上的曹踞德,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淡淡吩咐道:“传令下去,今日之事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天黑之前,本宫要看到曹踞德对罪行供状的画押。” 这是只看结果的意思了。 地牢的侍卫恭敬应是。苏寒玄离开地牢,嫌恶的看了眼身上沾满血迹的劲装,向暂住的院落走去,深书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极有眼力见儿的命人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地牢里,男人身上的血珠不断,侍卫拿着供状欲要让他画押,可看着他没了皮的双手却犯了愁,正要死马当活马医,拽着男人血肉模糊的手画押时,却见那个剥皮之人竟还专门留出了男人画押的指腹上的皮肤。 侍卫惊了惊,暗叹究竟是何人,手段竟残忍至此,那侍卫打了个寒颤,抓住男人仅剩的皮肉画了押,就赶忙离开了牢房。 牢房里血腥肮脏,谁都未曾注意到,曹踞德遮挡的头发之下,脸色白中泛青,唇角却咧着诡异的笑,眼神空洞可怖,仿佛曾瞧见过什么妖怪邪祟。 彼时苏寒玄并未多想,只道是曹踞德的作为实在失德,引得手下的亲卫如此。 傍晚时分,一个黑色的身影潜入地牢,那人披着深黑色的斗篷,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清冷至极的容颜,宽大的斗篷帽的映衬下,越发显的帽中女孩儿的脸庞精致小巧。 楚令昭走到地牢尽头的牢房里,牢房中,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坐在角落静默不语,见有人进来,他起身,疑惑道“你要做什么?” 牢房昏暗,他认不清来人,本能警惕的后退几步,却见那人抬手摘下斗篷帽,在昏暗的烛火下,女孩儿清冷的容颜映入眼帘,他略微吃惊。 “姑娘怎会跑到这儿来?” 楚令昭神色淡然,言语中却透出正邪难辨的偏执,“曹踞德勾结他国拐卖幼子罪无可恕,但公子昨日曾于我们有恩,我虽能帮你的有限,却也能助你脱离这囚牢。” 说着,她便取出一块木质腰牌递给那文雅公子“这是侍卫佩戴的腰牌,公子持此腰牌便可离开刺史府。” 那文雅公子凝神望着她,轻声道:“姑娘这样做,不怕被我牵连。” 楚令昭摇头,“我楚令昭虽睚眦必报,却也有恩报恩,你我今日便算两清,来日方长,还望公子保重。” 楚令昭……他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将它深深烙印在心里,记忆回到昨日,他仍旧记得那一刻的惊艳,她只身立于那绝美的水墨画卷中,于漫天秋色里垂眸,一身风华,满地金黄…… 身姿单薄的年轻公子握紧了手中的腰牌,他那晚不过举手之劳,一句话罢了,哪里又能及得上她这般恩德,如何就算两清了呢…… 他深深向楚令昭作了一揖,眼眶湿润,“总之,楚姑娘恩德,在下铭记在心,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楚令昭目送他离开刺史府,微微叹息,世事纷争轮回不休,即使是费力躲避喧嚣之人,也都难免受此牵连…… 『拾陆』猎奇珍执棋者凝眉 解决完此事,楚令昭丢掉斗篷,走回到院中去寻苏寒玄,她推开门走进内室,见少年倚在窗边的软塌上,手中捧着一卷古籍,正凝神读书,她不想打搅他,只轻轻将太子亲卫的调动令牌归还到桌上的锦盒里。 送还完令牌,她正要离开房间,却听少年突然开口“虽睚眦必报,却有恩报恩……呵,好个有恩报恩。” 苏寒玄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楚令昭面前,少年本就长她两岁,身长八尺有余,却也很少这般居高临下的同她说话: “昭儿私自放走牢中囚犯,当真不怕被他牵连?” 少年声音微凉,语调沉缓,问的不疾不徐。方才地牢里发生的事,守兵已经一字不差地禀告了他。 楚令昭抿唇,知他是在气她擅作主张,她抬眸望向少年,缓缓说道:“殿下,私自放人的确欠妥,可做下此事,我亦是无悔的。今日,便算我欠殿下一个情面,若有后果,自一力承担就是。” 窗外花影斑驳,隐隐还有夜虫的鸣叫声传来。 苏寒玄面色平静,让人瞧不出喜怒。他直视面前少女的眼眸,只见她眼眸澄澈,清明如水。 少年心下叹息,终是决定放她一马,面上却仍是冷淡道:“昭儿既站在私交的立场上求这个情,那便一并承了放人的罪责,去外面跪着。” 楚令昭静静地望了他一眼,随后转身一语不发走到院中,拎起裙摆跪下,月华如练,她脊背笔直纤细,总似环绕着遗世般的清冷。 衣白胜雪的清绝少年坐在书案前写着奏章,容貌俊美绝尘,深书从外面进来将烛芯拨的亮些,他进来时早已望见院中情景,他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殿下可要卑职派人将那位公子抓回来?” “不必。”苏寒玄声音淡淡。 他望了眼庭院中跪的笔直的少女,心头忽而浮起楚辞里屈原的名句: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深书不解的望向雕花窗外,不禁疑惑,“那,殿下当真气楚小姐放走了那公子吗?” “本宫何时说过生那丫头的气了。”苏寒玄收回视线,笔下未停,继续写着奏章。 房中又重归寂静,深书闻言疑惑更深,他思索了会儿,着实想不通,只暗暗道君心难测,殿下的想法又岂是他能轻易猜透的,思及此,他便也退了下去,不再打搅。 夜色渐深,苏寒玄搁下毛笔,将写好的奏章放在一旁风干,他瞥了眼窗边熟睡的雪狮,单手支头,在大椅上歪坐了。 无论是权术纵横,抑或是对政局的把控,这女孩不过刚刚及笄,一张口却是见地不凡。睚眦必报却也恩怨分明,倨傲且真性情。 雪狮生性桀骜,很难与人亲近,却也似乎,并不排斥她。 少年微微摇头,年岁不大的女孩,不成想倒是个妙人,今夜试她一试,落子无悔,宠辱不惊,如此胆识过人,倒也不愧能入他的眼,该早些想办法收归麾下才是。 他起身走到庭院中,抬手弹了下小姑娘白嫩的额头,“本宫让妹妹在这儿罚跪,竟也能跪得昏昏欲睡?” 少年容貌俊美绝尘,此刻正挑眉望她,楚令昭却别过脸,并不想搭理他。 树叶斑驳,花影沉沉。 苏寒玄瞧她这模样轻笑了声,他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是妹妹站在私下的立场上求情,本宫便为人清正,遇行贿者自也公事公办,妹妹如何还不高兴了?” 他状似随意道“昭儿既唤本宫一声哥哥,那便是本宫的人,乱世风云诡谲多变,本宫自会护你周全,只一点,妹妹切不可背叛本宫,否则……” 少年眼里划过一丝暗光,随即又恢复了满含笑意的模样,温柔的摸了摸女孩的头,楚令昭轻哼了一声,拂开他作乱的手,下巴微扬傲慢道: “我身为楚家家主,动向对朝中局势格外关键,可不是太子殿下的玩物幕僚,今夜跪这两个时辰,也只因私下求情一事。但方才殿下说到背叛忠诚与否,却是关于楚家立场的正事,就按殿下之言,公事公办,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啧。” 见拉拢不成,苏寒玄挑了挑眉。 这女孩实在敏锐,到底是楚相亲自挑中的继承人,不是轻易能被哄骗之辈。 他叹息:“妹妹还真是事事分明。” …… 锦州的事情基本上也已解决完,一行人回到皇城时已是后日午后。 家族的事务本就繁杂,楚令昭因着继任家主,许多担子便落在了她身上,虽有专人管理,可有些关键的决定仍需她亲自决断,她辞别过后,便匆匆赶回了楚家。 “小姐可回来了。”齐锟午时听说她即将抵达皇城,早早的便带人在门前候着。 男人是楚家主脉三大管家的总领事,办事妥帖极有分寸,眉梢眼角微透着的睿智,昭示着他的精明能干。 “齐总管,近日府中可还安宁?”楚令昭解下披风丢给迎上前来的侍女,淡淡问道。 “回小姐,一切安好,前些时日小公子回来了一趟,告知了您的去向,府里便也放了心。” “殊吟怎会知道我的去向?”楚令昭疑惑,锦州的事禁卫军该是一直保密的,不会泄漏出去。 “属下不知。” 齐锟摇了摇头,又道“对了小姐,还有一事,昨日有张帖子送到了府上,好似是从秦厦那边来的。” 说着,便命侍女取了来,楚令昭拿起檀木托盘上的帖子,上面用极豪放的字体书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见帖子上并无落款,齐锟在一旁摸不着头脑“此人也是怪,帖子只知是从秦厦而来,却并无落款,这要叫小姐如何赴约?” 楚令昭却扑哧一笑,“是啊,能将一首冬日雪夜邀人饮酒的诗写到帖子上,还于这深秋时节送来,不是怪人是什么。” 而她的故人中,也就这么一个怪人。 “齐总管,把近日需要处理的公文搁到临疏阁去,晚些时候我会处理。” “是。” 楚令昭点头,将手里的帖子丢回檀木托盘上,转身朝内院走去,“另外,命人备好车马等物,明日我要去秦厦。” “小姐才刚回来便又要走吗?”齐锟满腹不解的望着她背影远去。 『拾柒』落残棋一箭射双雕 皇宫御花园,无妄亭四面垂着薄薄的纱幔,亭子里苏栩跪坐在蒲团上,面前的矮几上置着暖玉棋盘,小太监领着苏寒玄过来时,他正摆弄着一盘残局。 苏寒玄行过礼走进亭子,“父皇……” 苏栩头也不抬,语调淡漠“玄儿一去便是五年,回来后无论夜宴抑或早朝皆不参加,这倒还是朕第一回见你。” 他望向这个五年未见的儿子,只见他一身白袍不染纤尘,周身苍茫冷冽,容颜俊美却透着淡淡的疏离……一如从前的萧晗。他微叹,那年这孩子离开时不过十二,如今,已然是个少年了…… 亭角的血玉船只香炉吐出袅袅烟圈,亭中寂静无声。 他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进棋篓,拈起枚白棋重新落到棋盘上,“无论如何,既回来了,便陪朕下盘棋罢。” 苏寒玄忍不住蹙眉了蹙眉“父皇,儿臣前来是有要事相商的。” “锦州的事,朕已略知一二,玄儿做事,还是要学会留有余地……”苏栩摇头,想起信上的内容,重雾山血流成河,一夜间上千人伏尸。 苏寒玄坐到苏栩对面,将奏章放到棋盘旁,示意周围的内侍都下去“一些不配为人的东西而已,儿臣杀了便是杀了,只是幼童失踪案背后,还有秦厦势力的手笔,所谓诅咒,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曹踞德勾结他国制造混乱罢了,既已解决,怎又值得你特意跑来宫里。” 纱幔随风飘动,苏寒玄执起一枚黑棋落下,低笑一声,声音微凉“父皇何必同儿臣装糊涂,仅一个刺史府,又何足以牵动如此巨大的网,幼童买卖点遍布锦州各个角落,整个锦州都是一潭脏水。” 苏栩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那玄儿想要如何?” “重建锦州秩序。” 苏栩但笑不语。 午后深秋的暖阳洒下遍地金黄,二人坐于亭中对弈,苏栩面庞儒雅,瞳珠色泽极浅,淡金色的龙袍上泛着微光,不远处的宫婢透过天青色的纱幔望去,竟好似瞧到了些许仙人之姿。 “凡事有度,过犹不及,你当是最透彻之人才是。” “父皇,此事不可姑息!” 苏寒玄固然知晓水至清则无鱼,然此事关乎无数幼童性命,如若不彻查,幼童失踪的风波便不会停歇,朝廷的退让只会让他们更加猖狂,可为之付出代价的,却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一片银杏叶从树梢落下,被秋风轻轻卷入花丛,微微泛黄的叶面上,仿佛还存留着半缕温阳。 苏栩顿了顿,“既你执意如此,朕便允你去办,只是,若因此引起混乱,” “儿臣自行解决。”苏寒玄淡淡应道。 他将手中棋子落入棋盘,望了眼棋局,“这局棋虽还未完,然大势已定,再继续并无意义,该是儿臣赢了的。” 说罢,便起身行过退礼,离开了皇宫。 已而是夕阳西下,苏寒玄走后,苏栩独坐在无妄亭中,落日的余晖静静洒在他身上,影卫从一旁走出,望了望苏寒玄离开的方向,拱手道“皇上可要派人暗中协助殿下?锦州那乱局麻烦不小……” 苏栩摇头,“那孩子在北疆待了五年,早已今非昔比,就让他放手去做罢。” 古今多少英豪,运筹于帷幄之中好办,可若想决胜千里,却还需一份远胜于常人的胆识与稳重。 他望着暖玉棋盘上的残局,叹息一声,从棋篓中拈起一枚白棋,在棋盘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缓缓落下,原本势如破竹的黑棋,生生被白棋扼断了生机。 “吾儿年轻,殊不知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皇宫外,苏寒玄乘上一顶白底金纹的奢华软轿,淡淡唤道“深书。” “殿下有何吩咐?”深书恭敬侍立在软轿旁。 “让留在锦州的人动手。” 深书应是,迅速离开了原地。 软轿一路向太子府行去,苏寒玄歪坐在轿内,神色淡漠的把玩着腰间玉佩,若非方才他刻意行了那步坏棋,他那父皇只怕是会派影卫暗中监察锦州之事。 锦州地处要塞,是各大江河的交汇处,一颗烂棋换得锦州的全部掌控权,倒也不枉费他一番周折。 一切都悄无声息的进行着,不知不觉间,锦州的涉案官员们便已全部被替换掉,而新上任的锦州刺史,则为一位年轻男人,可外人又怎会知晓,任职锦州刺史前的他,曾是苏寒玄手下的幕僚呢? 换掉了锦州一批官员,各地幼童失踪案明显减少,而锦州这个江河交汇处,则成为太子府名下的商队运送货物的重要运输枢纽…… 正所谓一箭双雕,莫不如是。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我们此下不提。 已是深夜,楚家,临疏阁二楼,楚令昭一身素白中衣,正靠坐在床榻上,捧着本兵书看的入神。 一侧的羊角灯散发着柔柔的光,映照在她的面庞上,愈显得少女容颜清冷,姿容绝世。 侍女从月门外进来,恭敬的行了个礼,“小姐,沐浴的水已备好了,您现在可要沐浴?” 楚令昭轻声嗯了一声,意犹未尽的放下那卷兵书,起身走到屏风后,却瞧见浴桶内氤氲着热气,她不悦“阿栀……阿栀!” 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孩匆匆进来,十二三岁的样子,面容懵懂稚嫩,“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阿栀呢?”楚令昭瞧着她面生,不像自己院中的人。 “回小姐,阿栀姐姐方才去为小姐拿明日路上的零嘴儿了,叫奴婢先在这守着。” 她还要再问,却有侍卫上楼在门外禀报“小姐,小公子来了,说是有事找您,此时正在下面等着。” 楚令昭不解,“这么晚了,殊吟来做什么?” 她披了件外裳,到临疏阁一楼花厅见他。 花厅中,眉目如画的少年郎单手支头,坐在大椅上细品着香炉中正燃着的香。 “沉香一两、白檀半两、丁香半两、木香半两、甘松七钱半、零陵香七钱半、藿香七钱半、回鹘香附子二钱、白芷二钱、麝香二钱、官桂二钱、豆蔻一枚、槟郎一枚……既是要制这雪中春信,姐姐何故偏要去掉那二钱当归,须知,少了一味香材,便同以往不同了呢。” 楚殊吟见她下来,坐正了些许,笑吟吟道。 “殊吟在西南待了大半年,这挑剔性子倒是还没被磨掉。” 楚令昭调侃着他,接过侍女奉来的茶,在一侧大椅上坐了,她喝着热茶,疑惑道“这个时辰,殊吟怎的会跑到这儿来?” 『拾捌』应秋狝三心怀二意 “我从演武场出来时便是这个时辰了,听说姐姐回来了,想着姐姐必然还没就寝,就顺道过来找姐姐吃杯茶。” 楚殊吟随口说着,全然是了解她的模样。 只是,楚令昭却没什么半夜喝茶的兴趣,她正要请他走,却听他又道: “对了,我进来时听齐总管说姐姐明儿要去秦厦?姐姐刚从锦州回来,一路舟车劳顿的,不歇几日便又要走吗?” 他一身银白细铠,眉眼极是俊俏好看,温和纯净的模样,叫楚令昭刚要脱口而出的赶人的话,硬生生是没说出口。 她顿了顿,“秦厦有位友人递了帖子,我寻思着许久未见,便想着去一趟。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问问你。” “姐姐只管问便是。” “锦州的事一直是保密的,殊吟又是如何知晓的?”她呷了口茶,淡淡问道,声音里已是多了几分考量。 楚殊吟想起那日被他扔到地牢的男人,唇角的笑容染上了几分邪气,颇有些嗜血意味。不过片刻,就又被他敛了下去。 他眼神受伤般说道:“我常在演武场里练兵,禁卫军说漏嘴了也是有的,倒是姐姐,那日让我去朔山楼放那玉佩,我回来后,姐姐便不见了,叫我好生担心,如今,却先审问起我来……” 少年生的眉目如画,又这样受伤般垂着眸,楚令昭不作他想,只叹了口气,暗道许是自己太多疑了。 她上前斟了杯茶放到少年手边,含笑安慰道:“我不过是问问,殊吟何至于如此。” 楚殊吟点点头,他虽才十四岁,但因常年习武发育的极快,身高已是同唐临痕等人相差无几,如今却扮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倒也是有趣。 侍立在花厅中的侍女们忍不住掩面轻笑,楚殊吟瞥了她们一眼,眼神中透着森冷,冰冰凉凉的叫人胆寒,哪里还有方才哀伤凄戚的样子。 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笑。 楚殊吟对她们的反应还算满意,淡淡收回了视线,继续对楚令昭温声道“半个月后陛下要在泗城附近举行秋狝,楚家也在邀请之列,姐姐莫要推拒,与我一道可好?” 楚令昭凝眉不语,犹豫着要如何拒绝,却见少年叹息: “我去西南征战半年,已许久没见过姐姐,如今只是想带姐姐一起去玩罢了,既然姐姐有更重要的人要见,那便算了……” 他低垂着眼睫,面色苍白,看上去懂事极了。 “殊吟这是说的什么话,又有谁能比你重要,半个月后的秋狝,我与你同去就是。” “那……姐姐秦厦那边的友人怎么办?” “本就路途遥远,让那人再多等半月又何妨。” “这样啊,那就听姐姐的。” 少年嗓音已然有些低哑醇厚,唇畔笑容带着一丝邪佞,众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自家小姐哄住,而那主儿送他离开后,竟还在那感叹: “真是的,殊吟总这般乖巧懂事。” 她仿佛真的没有看穿少年的本性似的,兀自垂眸轻笑,只是声音里却散落着丝缕幽寒,凉意直沁入骨髓…… 众人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 楚令昭回到花厅中吃茶,待她吃罢茶,一个着白青长裙的姑娘端着盛满雪丝糖的琉璃盏从外面进来,笑吟吟的对她福了福身。 “奴婢刚刚去取小姐的雪丝糖了,听小丫鬟们说小姐唤奴婢,这才忙赶了来,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楚令昭并未答话,只是接过她递来的琉璃盏,同她一道上了楼,阿栀见她眉宇间含着几分不悦,忙去屏风后瞧了瞧,见浴桶里盛着热水,她心下了然。 “定然是新来的小丫鬟不懂事,奴婢这就命人把水换掉。” 楚令昭颔首,在拨步床上靠坐了,随手拈起颗方糖慢悠悠尝了尝,雪丝糖甘甜而清冽,她弯起了眉眼。 门外小丫鬟见阿栀指挥侍女们将一桶桶冷水端进屋内,一脸懵懂“阿栀姐姐,为何要把沐浴的水都换成冷水,若是小姐患了风寒可怎么的好?” “小姐常年如此,不会因这个有事的。”阿栀面色不变。 “可是菱形洞门内,明明就有一座满是冰水的浴池,上面还冒着冷气呢,看着就冻人得很,为什么小姐还要另行弄来其他的冷水呢?” 阿栀犹豫半晌,似是想起什么,她紧张的看了看周围,复又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事儿可不敢乱问,该让你知道的你自会知道,你只需记着,除非小姐特意吩咐,其他时候无论冬夏,沐浴的水都要用冷的。至于那座冰泉浴池,万不要再乱问。” 那小丫鬟呆呆的点了点头。 星河流转,白驹过隙。 半月时光一晃而过,这日楚令昭在临疏阁二楼的扶栏上坐着,手里端着盘点心,双腿在空中悬着,正出神间,阿栀领着一众侍女欢欢喜喜的踏进来,见她又在窗子上坐着,急忙奔过去。 “呀,小姐好好的,坐栏杆上做甚,太危险了!” 小姑娘吓了一跳,差点摔下去。 阿栀惊了惊,赶紧将她扶了下来“小姐可吓死奴婢了呢。” 楚令昭嘴角微抽,披了件外裳在拨步床上坐下,微微舒了舒气“阿栀这般风风火火的进来,可是又寻到了新口味的点心要拿给我吃?” 她眉眼弯弯的,语气却有几分不善。 阿栀抖了抖,小声道“新口味倒是没有,只是绣娘将小姐秋狝的衣裳送来了,奴婢拿过来给小姐瞧瞧。” 楚令昭走了过去,见四五套劲装分别整齐的摆在托盘上,她随手挑了两套示意阿栀收好,便又懒懒的在窗子那坐了,许是方才被吓得不轻,她只是坐在了窗畔的软榻上,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阿栀无奈,只得让小丫鬟们收好那些劲装。 天色渐晚,楚令昭望着天边的晚霞,心中百转千回,最后一缕阳光也逐渐消失,只余下屋中一片灰暗,她将点心搁到一旁,垂眸望了眼府中接连亮起的灯笼,她轻笑。 明日的秋狝,可是有好戏看了。 『拾玖』峘云关明珠谑骄颜 今年的秋狝格外盛大隆重,特意选了位于泗城附近的峘云关一带举办。 只是暮色四合时,明明路走了大半,还未抵达目的地,苏栩却突然下旨令车队在泗城内停留。 楚令昭撩开车帘向外望了望,即使快要出了泗城城门,街道两侧的商铺酒楼依旧齐齐整整,挂满了黄澄澄的圆形灯笼,城门外是山间绵延不尽的深林,林深处幽暗静谧,黑暗中,仿佛潜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处处透着危险的气息。 太监们分别到各处门阀宗亲、百官家眷的车驾前传达旨意,说因着夜间不便狩猎,便先请众人在客栈中入住休息,解解一路的疲乏,也算是为明日的狩猎做准备。 周围灯火明亮耀目,众人没有多想,只是热热闹闹的下了马车。 这般欢快的氛围,倒衬的城外安静幽深的林子越发寂寥。 天色渐晚,楚令昭带着阿栀在街道上四处转了转,向安排给楚家的客栈走去。 少女出行时侍卫跟的虽多,可众侍女中却只挑了这一位陪同。 此时,阿栀跟在少女身侧,见街道上都是巡逻的禁军,腰间配着长剑,脸上严肃凝重,倒与这秋狝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小姐,今年的秋狝有些奇怪呢……” “哦?有甚奇怪的?” 阿栀又望了望周围的几座巨大楼阁,轻声道:“往年随相爷来的时候,虽也有不少禁军跟随,却没有今年这么多,瞧如今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打仗呢,而且……” 楚令昭见她犹豫,示意她继续说。 “而且往年都是去猎场的营帐入住的,可看陛下的意思,今日不去猎场却不是突然决定的,这些客栈装饰规整华丽却无一住客,可见是专门命人备下的。” 楚令昭闻言勾了勾唇,并未评价什么。 说起来,今年回朝的几个重要人物里,可不止有苏寒玄与殊吟…… 楚令昭唇角笑容蔫坏蔫坏的,她啊,可是特地来瞧好戏的。 少女算盘打的响亮,全然不在意之前苏寒玄说过要拖她下水一事。 她权当那些是少年的玩笑话罢了。 想来好笑,这说者有意,听者却是无心呐。 …… 客栈房间内,楚令昭把玩着一把精致的短弓,金色的弓身上细细描着宝蓝色缠枝纹,中间镶嵌着极美的绿牡丹,看上去很是独特。 “阿姐就准备用这奇奇怪怪的物件打猎?”少年略微低哑的声音响起,楚殊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见她拿着把镶花的弓,不由嗤笑。 “定远侯府的人送来的。”楚令昭淡淡道。 少年漫不经心,“定远侯府上下混乱不堪,姐姐还是少与他们的人往来。” “是他家五小姐送的。”楚令昭见少年没反应,眼中浮起笑意,又道。 果然,楚殊吟狠狠的皱了皱眉,随即猛的将那把镶花的弓掷到了地上,冷声:“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却不知说的是弓还是人。 楚令昭微微挑眉,示意阿栀将弓箭收好,对楚殊吟问道:“你过来难不成也是想叫我出城去玩?” 苏栩命人准备了客栈让众人休息,可众人出行,却是喜欢诗酒玩乐的,纷纷离开客栈去了城外赏灯。 就这么一会功夫,楚家这边已经有好几批旁系的公子姑娘们过来邀请楚令昭了。 楚殊吟面色仍不大好看,“离开宴还有一会,峘云关一带向来景色怡人,我瞧着今夜的月色极好,便想同姐姐去山中转转。” 楚令昭虽婉拒了不少家族子弟,但和楚殊吟却比旁人亲近些,所以也欣然点头,跟着他一道出去。 客栈外,她抬头望了眼夜空,天色幽深,只一轮浅浅的明月夹在云缝中,周围连半颗星子都瞧不着,偶尔还有几只乌鸦飞过,她弯了弯眉眼: “果然月色极好。” 二人出了城门一路向山上走去,由于一直拣着大路走,倒也没遇到什么毒蛇猛兽。 秋夜极是寂静寒凉,楚令昭贯来不是个有耐心的,只觉得周围冷飕飕的,无聊的紧,她半点闲逛的兴致也无,按耐着性子陪楚殊吟走了几刻钟,终是不耐烦了。 “殊吟跑来山上就只是为了吹冷风?” “姐姐怕冷?” “那是自然。” 少年闻言停了停脚步瞥了楚令昭一眼,继而冷冷嘲讽“姐姐不是常年用冰泉沐浴,竟也会怕冷?” 楚令昭蹙眉,“我早就严令家族上下不许打探临疏阁内之事,殊吟这是公然犯我的忌讳?” “皇城危机四伏,如今叔父又不在了,我自是要多关心些,不过是为了保护姐姐罢了。”少年面色淡然,全然是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楚令昭抱了双臂,并不打算让他含混过去。 气氛正僵持间,不远处忽而响起冷剑划破云空的破风声,紧接着便是四散而飞的惊鸟,楚令昭疑惑地望了眼楚殊吟,却见少年面无表情道“姐姐看我做什么,好奇就亲自去瞧。” 楚令昭轻哼,不想与他争执,只独自往声音的方向走去,她悄然走近树林深处,山野林间薄雾弥漫,一位身着红色劲装的女子正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 女子容貌极是明媚夺目,青丝高束,正淡然地把玩着长剑,只见她将长剑熟练一挥,楚令昭站立正上方的粗壮枝干便砸了下来。 楚令昭暗道不好,急忙退后闪避,才没有被砸中。 望着地上被枝干砸出的大坑,楚令昭神色十分不悦,想起自己一时不备,差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少女不由火大,正欲同那女子理论一番,谁知那女子竟凶狠地睨了她一眼,冷冷道: “武功都不会,真是没用。” 说罢,也不给她回骂的机会,骑马离去了。 她跑的太快,少女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狠狠甩了一鞭子到旁边树上。 这一个两个的都气人的很! “呵,楚令昭,你出门没看黄历吗?” 少年戏谑的语调响起,唐临痕牵着头威猛霸气的灰熊,不紧不慢地走到楚令昭身边。 “真是没用呢。”似是嫌刺激的还不够,少年又格外讨人烦地补上一句。 楚令昭气极反笑,眉眼弯弯的望向唐临痕,对视半晌后,少年默默地将视线转向他处,轻咳一声,正经道:“她是孙琳锦烨。将军府嫡女,孙括的掌上明珠。” 楚令昭冷笑,今年归来的几位,除了殊吟和苏寒玄之外,还有那位权倾朝野的护国将军:孙括。 『贰拾』宴池畔烛火燃尽欢 乌云散尽,明月高悬。 楚令昭和唐临痕说了会话,可两人到底不对付,最终还是演变成了夹枪带棒地相互讽刺。 终于要下山时,却发现两人都找不到了离开的路,最后,还是在灰熊的引路下才走出的山林。 回到城中时,禁军禀报说陛下设了宴,请众人前去最大的客栈顶层参加。 “现在?这么晚了陛下设宴做什么?”唐临痕疑惑问道。 “崔公公说是给护国大将军的归来的接风宴。”禁军答道。 唐临痕了然,将灰熊的锁链丢给禁军,与楚令昭一起去了客栈宴厅。 宴厅四周的灯盏明明灭灭,无数宫人捧着托盘酒器等物来来往往。 夜宴正待开始,王孙贵胄、权贵名臣携家眷纷纷入场,楚家的席位在百官前端,少女落座后,旁边就是楚殊吟与苏丹衣。 见少女落座,楚殊吟亲自斟了杯酒递与她,算是将方才的不愉快一笔带过。 到底血脉相连,楚令昭也不想与他生分了,便接过了酒盏,没有再提山上的事。 见状,少年心情好了不少,正要同她说话,偏偏又被一堆官员围了个仔细。 楚殊吟身居赫赫战功,年少便得封郡王,如今正是圣眷浓厚之时,来寒暄的官员自是不在少数。 楚令昭单手支颐望着旁边,少年容色昳丽,色若春晓。正与周围的官员们缓缓交谈,一本正经的模样倒让她忍俊不禁。 她低声笑道:“阿栀,殊吟少年老成,向来乖巧稳重,可你瞧他若总这么一本正经的模样,将来可怎么讨得姑娘欢心?” 乖巧……稳重…… 阿栀讪讪瞅了楚殊吟一眼,她们家这小公子冷酷凶残的很,顶多在小姐面前才装装样子,还讨姑娘欢心,哪个姑娘敢招惹他?也只有定远侯家那位五小姐不要命…… 她犹豫半晌,硬着头皮道:“郡王姿容无双,小姐不必考虑这些的。” 楚令昭点点头,深以为然。 宴池渐渐人多起来,几位宗室子弟也逐一到场,楚令昭淡淡望了一圈,却迟迟不见苏寒玄的身影。 还不待她细想,便听场外宫人高声提示圣驾到来。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起身拱手行礼:“陛下圣安。” 宴池内人们站起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中,男人粗犷的笑声陡然响起,楚令昭偏头望去,只见一位高大威猛的中年男人巍然不动的坐于主座下首的次座,向苏栩豪气举杯,方才那位明媚的红衣女子正坐在他身旁淡漠地饮酒。 这个男人便是护国将军孙括了罢,当真是嚣张至极,只是…… 她又瞥了眼笑容一片淡然的苏栩,少女唇畔微弯,只是不知,这场角逐到最后,究竟是鹿死谁手呢。 随着苏栩落座,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皆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赏宴上歌舞。 宴至半酣,孙括身侧的红衣女子起身向苏栩拱手道:“陛下,闻得唐小将军长枪用的极好,巧的是臣女长剑也使的不错,能否让我二人在这宴上切磋一番?” 苏栩还未说话,唐临痕却先翻了个白眼,“你用的是剑,本将用的是枪,哪巧了?陛下,反正臣不比,您让她自己跟自己切磋罢。” 这唐家公子说话直白,完全不给面子,众人纷纷望向苏栩,等着他的决定。 唐临痕是苏栩身边分外倚重的臣子,苏栩也不好直接逼迫他,正要打个圆场,却见红衣女子竟真的自己拔剑在宴厅中间舞了起来。 女子身姿修长,手中一柄长剑舞若梨花,高束的长发跟随着她凌厉而不失华美的步伐,在剑影中翻卷飞扬。 众人惊叹不已,早闻将军府的掌上明珠美貌无双,今夜一见果然娇艳耀眼至极,几个月后便是三国盛会,届时各国使臣无数,那时还不知要怎样的名动天下。 剑风密密细细渐至排山倒海之势,众人正入迷时,女子手中的长剑却突然脱手,径直刺向正吃酒的鲜衣公子,却见唐临痕眼都不眨,抬手便捏住了长剑的剑身。 四下震惊。人们还未曾开口,却见那公子嗤笑一声,将剑抛在空中转了半圈重新刺向女子,速度快了不知多少倍,女子见一道剑影向她袭来,刚刚闪身躲开,长剑便狠狠扎入了方才她身后的矮案上。 那张矮案后的官员呆若木鸡,手中酒盏都掉了下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暗道这唐家的小公子,不愧为皇城禁军首领,只是这气性竟真如传言这般大,若那剑当真刺中孙小姐…… 果然,孙括皱了皱眉,不过一瞬,又恢复了威严的神色,淡淡唤道:“锦烨。” 孙琳锦烨抬眸望向他,只一个眼神,她便点头向苏栩拱手道:“是臣女学艺不精,惊扰陛下,还望陛下见谅。” 苏栩摆摆手,毫不在意的样子。 孙琳锦烨回到孙括身边坐下,孙括低声问道:“烨儿方才为何要刺唐家那小子?” 女子冷哼一声:“看不惯他罢了。” 孙括摇头无奈轻笑,含着几许宠溺:“下次勿要如此莽撞。” 女子颔首:“女儿知道了。” 孙括敛了笑意,晃了晃杯中的烈酒,目光幽冷地望了眼唐临痕,继而将酒水一饮而尽。 烛火渐渐燃尽,夜宴便也接近尾声。这场晚宴可谓是惊心动魄,人们各怀心思的回了各自的寝卧,为明日去狩猎做准备。 “姐姐今夜怎的一直都心不在焉的?”楚殊吟一路送楚令昭回楚家所在的客栈,边走边问道。 楚令昭被他突然的说话声惊了下,回过神后,摇了摇头,“可能是今天夜宴上的菜肴火候有些过,吃了不太不舒服。” “原来如此,这次秋狝宫中带了随行的太医,可要请来为姐姐瞧瞧?” 少年声音里透着关切,让楚令昭心中一暖。 “劳殊吟挂心,无甚大碍的。” “与我客气什么。”楚殊吟点点头,接着又转头吩咐道:“好好照顾姐姐,一会姐姐若是还不舒服,记得去请太医。” “是。”阿栀恭敬应道。 楚殊吟见已送到了房间门口,便放了心,辞别离开。 寝卧陈设完备,楚令昭沐浴后穿着素白寝衣坐在拨步床畔,身上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 阿栀拿着干净的帕子为她擦干满头青丝,轻声询问道:“小姐可还难受,要不要奴婢去请一趟太医?” 少女摆摆手“不必不必,那话不过是唬殊吟玩的,今夜你可见我吃过一点东西?” “小姐的确没怎么吃东西。”阿栀顿了顿,恍然大悟道:“那小姐就是饿的难受?” 楚令昭叹气。 “今日孙括来参加秋狝,又携同孙琳锦烨一并赴宴,夜宴上那微妙气氛你也瞧见了,我一直在想,这种关键时刻,玄哥哥怎么会不在。” 阿栀还没想明白,就见少女突然灵光一现的从拨步床上跳下来,笑吟吟拉住她的手,“阿栀!快!为我束发,我知道了!” “啊?” 阿栀迷迷糊糊的拿过象牙梳正要为她束发,结果这姑娘飞快的换上一身本黑色窄袖劲装,自己匆匆把青丝高束起来便跑了出去。 “小姐!这夜黑风高的,您去哪啊!”阿栀惊呼着追出去。 可少女已然跑没了踪影。 阿栀无可奈何。 『贰拾壹』厮杀乱深林诱误伤 少女一路小跑出城,暗暗道苏寒玄那厮定是想提前猎几只小兽烤来吃,这等好事竟也不叫她。 由于她太过兴奋,全然没有考虑野兽的危险,拎着把大砍刀便向城外林深处跑去。 深林幽静而寒凉,无数黑衣死士与身披坚甲的禁卫在林中疾行,此时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厮杀。 一棵不起眼的大树上,身着白色劲装的俊美少年手持弓箭,立于其中一处粗壮的枝干上,冷眼盯着不远处的血腥场面。 圣驾出行一向容易出事,他今夜奉命提前来必经的林中巡查,果不其然,竟有近乎上百名杀手潜伏于林中。少年冷哼,那人这么快便按耐不住了吗? 身后传来一阵声响,少年回眸望去,只见一个落单的黑衣人正匆匆向厮杀处跑,那着急忙慌的兴奋模样,活像一只即将吃到肉的小狮子。 “竟还有上赶着去送死的。”苏寒玄哂笑。 他左手持弓,右手搭箭,静静瞄准跑动的黑衣人后,扣弦的三指立即松开,箭矢飞速射向目标。 关键时刻,却见那黑衣人警觉地向右一闪,箭矢便只是射入了那人的左肩。 “啧,偏了。” 少年叹息,正考虑要不要再补一箭时,就见那黑衣人跌坐在一棵大树旁,后背紧紧靠在树干上,疼的缩成了一团,时不时还传来一阵哀哀的抽泣声。 怎的还有这般娇气的,孙括都弄了些什么玩意儿过来。 少年跳下树,慢悠悠走向自己的猎物,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黑衣人,这黑衣人身姿纤细,低声啜泣的模样倒像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原来还是个柔弱的小家伙。” 苏寒玄轻笑,在黑衣人面前单膝蹲下,伸手捏住那黑衣人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来。 四目相对。 两人都怔愣了一瞬,随即那黑衣人眼泪唰一下流出,哭得更难过了。 苏寒玄尴尬。“妹妹怎的跑到这儿来了,还穿一身黑衣裳。” 楚令昭拍开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边怨气十足地瞪他边泪流满面道:“难道本小姐也要跟个二傻子似的,穿一身显眼的白衣裳打猎吗?” 少年更尴尬了。他默了一瞬,低声吩咐道:“深书,这边交给你盯着了,不留一个活口。” 深书从暗处走出,抱拳称是。 少年颔首,打量了一下从哪下手,便打横抱起哭的稀里哗啦的少女,运起轻功向深林外行去。 滴漏声深,寒意渐浓。 少女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傍晚,她转头望了一圈,见自己正躺在一张镂空的象牙床上,四周雪帘低垂,只映出帐外烛火散发出的淡淡光晕。 “这是……” 侍立在房内的侍女听见声音立即跑来撩开帐幔,惊喜的望了她一眼,赶忙吩咐一旁的小丫鬟道:“小姐醒了,还不快去禀报殿下。” 继而又扶着楚令昭靠坐在床架上,笑道:“小姐好福气,昨夜殿下带您回来时可是担心的不行呢。” 楚令昭面色不虞,“他自己伤的人,他不担心谁担心?” “这……”侍女见她心情不好,便也不再多言。 脚步声自外响起,苏寒玄推开槅扇走了进来,见她已然醒来,稍稍放了心,温声问道:“伤口可好些了?还疼的厉害吗?” 少女正不高兴,刚要抒发一下被射了一箭的不满,却不小心抻到了伤口,疼的小脸都白了。 苏寒玄颇有些不忍,从浅卷端着的托盘上拿过两个半透明琉璃小罐放到床畔的矮几上,隐约可见里面盛着的白色膏体。接着对旁侧侍女吩咐道:“待会儿帮小姐涂在伤口上,记得小心些。” 侍女应是。 他在床榻边坐了,抬手示意周围的人都退下,自己斟了杯清茶递与楚令昭,“昨夜本宫奉命清除潜藏在圣驾途中的杀手,他们是孙括派来的死士,皆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所以本宫才会误伤你。” 楚令昭了然,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悦,接过他递来的茶浅尝了一口。 这是紫笋茶。 她望着手中的茶盏,不由得想起幼时宫中那位谪仙般的人儿,真正的倾国倾城、当世无双。 姑母她,也是极爱这紫笋茶的。 少女神色复杂地凝了眼苏寒玄。玄哥哥他,还是很思念皇后姑姑罢…… “昭儿?” 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楚令昭紧忙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苏寒玄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有怀疑什么,只道她许是伤口疼的没休息好,起身道:“你昨夜疼晕了过去,本宫不放心,便将你带回了太子府医治。晚膳稍后会有人送来。” 说完,便替她掩上槅扇离开了。 他走后,少女微微叹了口气,心道幸好方才玄哥哥没问她为何昨晚会跑去林中,她总不能跟他说,她是去找他吃烤肉的罢。 两日后。 华序的宫廷秘药一向不错,楚令昭已是好了很多。 苏寒玄担心少女会留下内伤,便命人另外准备了内服的汤药,楚令昭知道他出于全面的考量,便也由着他准备。 但事情总会与人的预料有所差异,楚令昭望着侍女们呈来整整一托盘盛满了各种药的杯盏,不由蹙眉:“哥哥这是准备拿这些药淹死我?” 浅卷指挥着侍女们捧着七八个托盘鱼贯而入,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问,笑道:“这是殿下特意吩咐的,说他不知小姐喜欢何种口味的汤药,所以叫小姐自己挑,总归都是有益的。” 说罢,便掩了槅扇退了出去,任由侍女们陪她挑药。 屋内,一旁的侍女们见她迟迟不肯动,纷纷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姐,这些都是殿下在乎您呢,您要不每种药都尝尝?” “是啊小姐,这也是殿下的一番心意呀。” 楚令昭可不觉得这些药和心意有什么关系,若是每盏补药都尝了,她怕是都活不过今天,就会气血过旺而亡。 她推拒了这些药盏,直接去寻苏寒玄了。 少年此时正在书房处理折子,见楚令昭一脸复杂的进来,他笑道:“瞧着妹妹受伤后心情不好,便叫她们说了些尝药的玩笑话,妹妹没有真的饮下那些药汁罢?” 楚令昭微微挑眉,“就知道是哥哥故意戏弄我。” 深秋时节总是多雨的,他们说话的时辰,便又下起了潇潇秋雨,见少女言明了辞别意思,苏寒玄便命人准备了软轿,亲自送她回楚家。 『贰拾贰』蕴深意秋雨落千行 天泛着淡淡的青,太子亲卫在道路两侧骑马随护,银白色的奢华软轿后面紧跟着长长的太子仪仗,在朦胧雨幕中迤逦前行。 雨片刻未停,整个广和街都显得格外清静,只闻得行人匆匆的脚步与簌簌雨声。 天地皆是一片素色,软轿垂了半透明的薄纱,清风撩起帘角,只见轿内容颜清丽的少女单手托腮,正凝眸远望,湘妃色裙摆处的葳蕤牡丹绣的妩媚多姿,而那个谪仙般的清绝公子则含笑歪坐于少女身侧。 行走的人们不由自主地驻足,只道这哪里是什么凡尘俗世,能见此番绝景不已是到了缥缈天间? 不久便到了楚家,秋狝昨日傍晚便已结束,楚殊吟不知何时从郡王府过来的,亲自撑伞在门口接楚令昭进去。 苏寒玄将人送到后便回了太子府,楚殊吟瞥了眼周围仍在向这里张望的百姓,又瞥了眼小姑娘丝毫没有多想的样子,眸中掠过深色。 “姐姐可还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楚殊吟撑开伞,走到小姑娘身侧凉幽幽道。 楚令昭挑眉看向他。 “楚家是华序世家之首,家族脉系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如今朝中局势变化万千,孙括与苏栩分庭抗礼,自叔父去世后,整个皇城都在都在盯着楚家的动向。姐姐既已继任家主,一举一动便都代表着整个家族,姐姐与太子亲近,便意味着楚家……” 这话已是相当直白。 “玄哥哥这是……” 楚令昭望向逐渐远去的太子仪仗,他本可以另派马车,却偏偏选择大张旗鼓的亲自送她回来…… “昭告全城,迫使楚家站向孙括的对立面。”楚殊吟淡淡道。 苏寒玄幼时孤身前往北疆,归来时已然掌控整个北疆势力,手中握有的军队不知几何,这般复杂危险的人物,皇城上下无不小心待之。 也就他这姐姐,虽是个极聪慧的,却终究性子纯粹了些,没什么心机城府,只怕以后被人卖了不说,还帮着人家数银子。 为这事儿,这色若春晓的美少年可是狠狠地头疼了一回。 只是楚令昭是何等通透之人,她又何尝不知苏寒玄的用意,说到用意,少女忽然想起他们在锦州刺史府的最后一晚。 “昭儿既唤本宫一声哥哥,那便是本宫的人……乱世风云诡谲多变,本宫自会护你周全。 只一点,妹妹切不可背叛本宫……” 如今想来,这些话,果然别有深意。楚令昭垂眸一语不发的抬步迈过门槛,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望着少女纤细的身影,容色昳丽的少年握紧了手中的油纸伞,最终还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罢了,叔父不在,他多派些人护着就是。 楚殊吟缓步走到临疏阁二楼去寻她,却见槅扇紧闭,两个侍卫严肃的守在外面。侍女们拎着盛满冰块的木桶从廊下经过。 少年蹙了蹙眉,推开槅扇便要进去,守在两边的侍卫一惊,忙拦住他。 “郡王殿下,您不能进去!” “要我说第二遍?” 见楚殊吟面色沉冷,侍卫们抖了抖,心一横,还是死死拦着他。 雨打窗棂,西风渐疾,剔透的水珠子顺着檐角滑落,屋内少女清冷的声音及时打破了紧张的气氛:“进来罢。” 侍卫们松了口气,立刻放下拦着他的手。 外面阴着天,房间内只点了几处烛火,显得颇有些昏暗,少年走进室内,穿过镂空雕花月门,走到巨大的紫竹山水屏风前,冰块溅起的水珠儿扑了几滴到屏风上,少年盯着女孩儿映在屏风上的窈窕剪影,冷声道:“姐姐为何总要用冰泉沐浴?” 泠泠笑声自山水屏风后传来,楚令昭漫不经心道:“殊吟是否管的太宽了些?” 她拔下暂挽着青丝的白玉簪子,从浴桶中站起身来,满头青丝铺陈而下,掩盖住女孩儿纤细的身影,一截玉藕般白腻的手臂从屏风后伸出,拽过素白的寝衣穿戴完全。 楚令昭赤着脚踏出屏风,周身气息清冷,青丝末端许是不小心浸到了浴桶里,还向地上滴下几滴水珠,发出嗒嗒的声音。她不紧不慢地走到楚殊吟面前,语调轻缓: “阿弟当知道,我从来是一心追逐权力之人。皇族也好,权臣也罢,盛世繁华落幕,乱世风起云涌,这场谋弈终究以天下为注,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楚家,已经中立太久了……” 楚令昭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槅窗,嗓音缥缈好似自世外传来。 少年背对着她,如画的容颜在昏暗的烛火下美的昳丽非常,良久,他语调平静地轻声问道:“姐姐已经决定好了吗?” “嗯。”楚令昭将手伸到窗外接住了几滴雨水,自细白的指尖流淌至掌心。 楚殊吟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将一件玄色外裳披到少女肩头,他抬手握住她虚触雨丝的指节,声线微沉:“无论何时,殊吟都与姐姐立场一致。” 楚令昭唇角轻勾,笑容宛如邪祟。 已是深夜,皇城朱雀街的繁华地段有一处长巷,奇人异士多居于此。其中最为喧嚣繁华的一处,唤做“十二玉阑干” 这十二玉阑干是个贩卖各类奇特毒药的府邸,府中主人贯来爱拿美人做药引,此中新来了位药引美人,便住在一个题有“旧梦繁花”四个大字的小竹楼里,帮忙招待来买毒药的客人。 此时,小竹楼里,一位面容娇美的女子正抱着琵琶坐在圆凳上缓缓弹奏。 对面,身着红衣裳的俊朗公子正靠坐在软塌上,半阖着眼,静静听着琵琶圆润的旋律。 女子弹罢,见对面那公子仍阖着眼假寐,不由咯咯笑了几声,将琵琶放下,起身走到那红衣公子身边坐下,细白柔软的小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声音百媚千娇:“公子……” 那假寐的俊朗公子缓缓睁开双眼,眼眸含了几许朦胧醉意,他按住那只正抚摸着他胸膛的手,勾起女子的下巴,声音带着些昏暗欲望的沙哑:“叫什么名儿?” 女子轻柔的解开他的腰带,柔若无骨般靠在他的身上“奴家名唤,赵含烟……” 『贰拾叁』现异象小楼惊风雨 “赵含烟……这名儿不好。” “哦?那公子与奴家说说,究竟哪儿不好?”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挑开他的衣襟。 红衣公子低头瞥了眼她不安分的手,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略冷了几分,他嗤笑一声,猛的掐住女子的脖颈,声音却格外温柔道:“脏了本公子的耳朵,可不就是不好?” 女子不想他如此反复无常,满脸惊恐的看着他,直到快被掐断了气儿,那红衣公子才把她狠狠丢到地上。 “啧啧啧,唐小将军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温雅的男声响起,一个手持墨玉长笛的男人踏了进来,面容俊雅,眉目间皆潋滟着柔和风光,看起来分外多情。 唐临痕见来人是他,眼底阴霾更甚:“你来这儿做什么?” 男人也不睬他,只温柔地扶起了被唐临痕扔到地上的女子,拿过锦帕为她擦了擦额角的血迹,“瞧瞧这张漂亮的小脸儿,若是落了疤可怎么的好?” 他将锦帕搁到她手上,温柔道:“快下去包扎一下罢,本公子瞧着都不忍呢。” 赵含烟噙着泪朝他福了福身,紧忙跑了出去。 唐临痕早已不耐烦,“你到底要干什么?” 男子仍不睬他,自顾在他对面坐了,端起茶盏慵懒的饮茶。 “谢昀!” 见他发怒,唤做谢昀的男子这才正眼看了下唐临痕,微微笑道:“不过闲来无事,听说唐小将军在这儿,就过来找你吃吃茶。” “那你慢用。”唐临痕被他气的窝火,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谢昀也不急,转了转指尖的墨玉长笛,声音慵懒:“先前唐老太君在世时,与将军府定下的婚约你是知道的罢。” 果然,唐临痕的正要出去的身影顿住了,“你究竟要说什么?” “太子回城那日,你已然得罪了他,唐家与将军府又约有婚约。太子这边,断是没有机会的。今日清晨的事,你应当已有所耳闻。楚家那小美人向来手段歹毒如蛇蝎,她决定站太子,楚家无人敢反对。 楚家势力已明,唐家却迟迟没有动作,你既是唐门唯一的嫡子,这个时候,正是代表唐家表明立场的大好时机。” 墨玉长笛在谢昀的指尖转的飞快,唐临痕一直沉默着,似是在思考谢昀的话。 正在这时,天空突然一声惊雷作响,唐临痕猛然清醒过来,他握了握拳,冷冷道:“我不会娶孙琳锦烨,唐家的事,也轮不到你谢二插手。”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竹楼。 谢昀手里转动的长笛停了下来,一双多情的眼眸仍微微弯着,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随后也起身离开。 他们走后,赵含烟重新回到小竹楼里,她坐到软榻上,望着刚才男子给她的那方帕子,帕角清晰可见的绣着一个“昀”字。 “昀……”她轻轻念出声,指尖在帕角来回摩挲,不知不觉间,便红透了柔弱的小脸。 此时皇城外的寒蝉寺里,眉目慈蔼的老和尚站在佛塔顶层,望着窗外随惊雷而骤然下起的暴雨,满是褶皱的眼角出现一抹凝重:“天露异象,必有灾殃。” 这秋夜惊雷,怕是来得不吉啊……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间便已入冬。楚令昭整日在府中待着,不是处理堆积如山的家族事务,便是兵法史书一本接一本的看着。 许是这段时日过得太过单调乏味,少女倒也越发惫懒起来。 这日难得阳光明媚,楚令昭在城中坐马车转了半日,本想着回府,却听到附近东门传来冷箭射过的声音。 她左右今日不忙,便吩咐了车夫驾车去看看。 楚令昭扶着阿栀的手缓缓下了马车,见处处拥挤人声鼎沸,便先进了一旁的酒楼。 少女挑了二楼靠窗的雅座,叫了两壶热酒茶食,朝窗下望去。 街上十几个禁军拔剑指着一个方向,顺着看去,谢昀一脸挑衅地站在一个娇俏姑娘的身后,正无所顾忌地朝对面说着什么。 对面,唐临痕脸色黑沉沉的不说话。 阿栀问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后,进到雅座跟少女解释道: “这谢二公子不知为何突然结交上了唐家的一位小姐,只是他勾搭谁不好,偏要去勾搭唐矜,那可是唐小将军的嫡亲妹妹。今儿也不知这谢二公子跟唐小姐说了些什么,竟将人一道拐出了皇城。” “原也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可偏偏在回城时碰上了刚带兵从演武场出来的唐小将军,二人被逮了个正着。唐小将军是个暴脾气的,直接叫禁军去捆了谢二公子,但唐小姐偏又不许,兄妹正对峙着呢。” “因着这三位身份都不简单,禁军夹在中间,其实也很难做的。” 少女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我瞧着,分明是谢昀拉拢唐临痕那厮不成,这才打起人家嫡亲妹妹的主意,啧,唐临痕不气才怪。” 就在这时,红衣少女策马而来,身后持刀府卫将人群轰散,为她让出路来。 谢昀站在唐矜身后,偏头看清来人,朝她点了点头,便算作打招呼了。孙琳锦烨极为不爽的瞥了眼唐临痕,正要跟谢昀说些什么。 唐临痕看到孙琳锦烨脸色也差了不少,他冷着脸唤了唐矜几声,唐矜却拽紧了谢昀死活不理他。 许是巧合,唐临痕分外窝火地抱剑望天,却正好看见了神色巴不得天下大乱似的楚令昭,他当即认出了她,见少女笑吟吟的倚在二楼雅座的窗边,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楚令昭:“……” 唐临痕拿她撒什么气?! 又不是她勾搭的他妹妹?! 『贰拾肆』珠玑馆美人惧贪嗔 楚令昭也不开心了,没兴趣再瞧他们之间的破事,带着人从酒楼里出来,等在一侧的车夫立即上前,恭敬道:“小姐,您接下来可要回府?” 少女顿了下,望了望城门处还在对峙的人群,眼底掠过玩味之色,她在马车上坐稳,淡淡道:“去朱雀街。” 华序皇城整体呈棋盘之状,外围共十八座城门,其内道路四通八达格外便捷,可因着城池太大,所以路上还是耗费了好一番时辰。 到达朱雀街时已是傍晚,楚令昭没叫侍女们跟着,只是叫了几名暗卫从暗处出来,跟着她光明正大地行至奇人异士巷内一处华美的宅邸前,宅邸朱门大开,门前石柱上竖向书着铁画银钩的:十二玉阑干 两位过路的贵妇人瞧见她,双双会心一笑,好心提醒道:“这位妹妹也是来选面首的?选面首要去隔壁巷子呢,我们常来,可要帮你推荐家好的?” 楚令昭轻轻勾唇,“多谢两位姐姐,只是我是来买毒药的,要面首做什么?” 她本抬步要走,谁知那两位贵妇闻言却跑来挽住楚令昭,万分认真地劝说道:“妹妹迂腐了,如今这世道乱,我们也应当将思路拓宽些,凭什么男人就可以姬妾成群,女子就不能面首满院?何必为了个男人脏了手,去买毒药杀你那未婚夫婿的姬妾?与其寻夫婿婚嫁,还不若自己豢养面首男妾,我们就是如此的呀!” 华序婚嫁中,女子多有成婚前毒杀夫婿姬妾的习惯,这两位贵妇瞧着楚令昭年岁轻,显然以为她买毒是要杀夫家宠妾的了。 婚不婚嫁的,少女倒是没什么兴趣,可刚刚两位贵妇口中的‘何必为男人脏了手’却令少女很是认可。 于是她也正经道:“雌雄本无差别,不过世人目带异像尔,同为女子,我又怎会因小小情爱而屠戮同性别之人呢?” 两位贵妇呆住,半晌才愣愣道:“既不是要杀夫婿姬妾,那妹妹来这卖毒的地方做什么?” 楚令昭抬步跨进朱门,闻言回眸道:“夫婿有姬妾,直接杀了夫婿不就好了?” “原来如此。”两位贵妇绽开笑颜。 …… 十二玉阑干内,侍女引着少女缓缓向宅邸深处走去,只见这府中景致极尽净美,倒像是文人雅士精心雕琢的庭院。 再向里走,处处皆是精致的竹楼与院落,时不时还有风情各异的美人凭栏远眺,走了约莫半刻钟,穿过重重月洞门,又绕过一条曲折的朱廊,终于抵达一处雕饰细腻的楼阁。 侍女将她们带到楼阁前,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了,整个人抖啊抖,连声音都染上几分恐惧:“这里是珠玑馆,公子此时应该在最顶层小憩,你们自己进去便好,记住……” 侍女边叮嘱边抬头不停的望向楼阁顶层,一道冷然的视线悄然出现在顶层的窗畔,侍女对上那双眼睛,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腿软的跌坐在地,又连滚带爬的赶忙跑了出去。 楚令昭被她弄的云里雾里的,她顺着侍女刚刚的方向望向顶层,却是什么都没看到,正待犹豫之时,一个鹤发的少年不知何时来到珠玑馆门口,皮笑肉不笑道:“公子请你们上去。” 说完,鹤发少年便领着楚令昭进了珠玑馆,珠玑馆高达十二层,他们一路向上走着,楚令昭微微侧首,但见这里每一层都槅扇紧闭,似蕴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劝你最好别乱看。”少年走在前面声音凉嗖嗖道。 楚令昭轻哼一声,微微收敛了目光。 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第十二层,守在门前的侍女推开槅扇,恭敬的请他们进去。 她不动声色的踏了进去,只见一个容颜雌雄莫辨的男人倚在窗畔的凭栏处,鸦青长发随意搭在一侧,神色沉静,唇角勾着一抹笑,旁侧的琉璃小塔燃出袅袅香烟,将他的面庞影影绰绰的隐在香雾中。 端的是千娇百媚,软玉生香。 风挑起男人一角宽袖,只见男人手上的镯子有些不同寻常,古银的镯面上镶嵌着刻了祝福篆文的黑曜石。 这是秦厦的习俗。 她面上情绪不显露分毫,声音清冷淡然:“早就听闻沈公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真不负盛名,古人诚不欺我。” “哦?古人都说了些什么?”沈君清语调微扬。 楚令昭勾了勾唇,丹唇轻启:“董生能巧笑,子都信美目。百万市一言,千金买相逐。” “不道参差菜,谁论窈窕淑。 愿言奉绣被,来就越人宿。” 她每说一句诗,沈君清的脸色便难看一分。“美人儿来这里,就是为了挖苦讽刺小生的?” “挖苦不敢当,不过陈述事实罢了,沈公子的寝榻之位夜夜被无数男子争抢竞价,莫非我说错了?” “直接些罢,你想买什么毒?”沈君清冷然起身,在窗畔蒲团上跪坐下来,抬手斟了杯酒。 楚令昭跪坐在矮几对侧,接过他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 沈君清见状挑眉:“怎么?刚说了得罪小生的话,就不怕这酒里有毒?” “沈公子向来擅长制毒,炼制出的毒药种种皆登峰造极,只是,你敢吗?” 楚令昭扶了扶发髻上的缠枝牡丹发钗,言谈间,透彻风雅浑然天成。 “你这前半句说得好。” 沈君清如开屏般得意地扬了扬头,只拣了自己喜欢的话听了,接着语调愉悦地问道:“想买什么毒?” “擅长舞乐的貌美女子。”楚令昭含笑。 他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不悦,“小生这儿只卖毒,府里的美人都是要拿来当药引子的。” 楚令昭挑了挑眉,“这话痴了些,美人毒若是不算毒,又如何会令无数英雄儿郎为之倾倒呢?可见此毒才为上上之毒,沈公子若是不卖,反而是落得下乘了。” “是吗?” 沈君清想了想,觉得她说的倒也有理有据,于是伸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几个鹤发侍从便带了六七个美人进来,皆颔首低眉,无半点逾矩。 楚令昭逐一打量了一遍,看到最后一个时,她笑了笑,声音清越:“我认得你。” 赵含烟疑惑,抬眼望向她,看清来人时,她震惊的后退两步,秋水剪眸中满是惊惧。 当初唤月楼里…… 那些来食人肉的宾客被斩杀殆尽,骨头皆被雕刻成了簪子…… 明明是她下令杀的人,却还逼迫楼中管事们戴着人骨雕刻的簪子给那些宾客们哭灵送葬…… 她就是个疯子啊…… 赵含烟扶着屏风跌倒在地上,一张娇美的小脸狰狞扭曲,泪水被吓得止都止不住。 楚令昭含笑望着她惊惧的的样子,对沈君清道:“沈公子的手竟是都伸到锦州去了呢。” 『贰拾伍』美人计计出烟花地 “呵。”沈君清不以为意。 “十二玉阑干在江湖声名极广,分府遍布三国,这世上又有何处是小生触及不到的呢?不过收个锦州流落街头的美人罢了。” 楚令昭也不反驳,十二玉阑干是贩卖各种奇特毒药的毒府,府中美人都是用来当制毒的药引的,在当药引之前,偶尔会接待来买毒的客人。 她当初在锦州时刻意放了赵含烟,就是为了钓出那位喜食美人肉的公子。 拿美人当药引和喜食美人肉可是很像的。 可是沈君清却敢明目张胆地将这个女人收入府中…… 他是真的跟锦州唤月楼毫无瓜葛问心无愧?还是背后势力很强,根本就不怕被人发现? 沈君清……到底是不是那间人肉酒楼背后之人? 等等! 那间酒楼不是重点。 楚令昭捻了捻垂落的青丝,锦州之事并不是简单的拐卖幼童案,而是有着秦厦神灵崇拜的复杂祸乱。 而十二玉阑干虽江湖地位高,然也不敢轻易触碰两国争斗的案子,此次却将赵含烟这个深涉锦州事件之人收进府里,只怕没这么简单。 秦厦、巫师、锦州祭神、贩卖奇毒的十二玉阑干、这四者之间,一定有非常深的牵连。 她不禁有些头疼,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一个能把这四者联系到一起的东西…… “美人儿,你到底要哪个?” 沈君清的声音响起,楚令昭回过神来,见他早已等的不耐烦,正要随便点一个,却看到跌坐在屏风前的赵含烟袖口掉出一块帕子,她眸光微动,向赵含烟走去。 赵含烟见她朝自己走过来,好不容易刹住的眼泪又蹭的一下流了出来,她越发害怕的往后缩,而楚令昭却只是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楚令昭捡起那块帕子,见帕角绣着一个“昀”字,她笑了笑:“这可真是赶了巧了。” 她在赵含烟面前蹲下来,抬手挑起她的下巴,嗓音低缓:“你见过这帕子的主人?” 赵含烟拼命抑制住发抖,轻轻点了点头。 “喜欢他?” 赵含烟再一次含泪点头。 楚令昭颇为满意的站起身,转向沈君清:“就要她了。” 赵含烟闻言猛的抬头望向楚令昭,满脸不可思议。 沈君清眼眸中闪过暗光,继而状似无奈的指了指赵含烟,对楚令昭道:“美人儿你瞧,人家不愿意呢。” “不愿意?” 少女瞥了眼吓得不断发抖的赵含烟,“你知道当药引意味着什么吗?” 赵含烟悄悄瞅了眼沈君清,试探道:“是在药水中浸泡沐浴?” 沈君清不语。 楚令昭笑容温柔而风雅,轻缓地抚了抚女子的头,“可怜的姑娘,药引,自是要剥皮拆骨,才好入药呀。就像……” 她压低了声音,眉目间妖邪翻涌,“就像,当初在唤月楼的最后一场宴席。” 赵含烟控制不住地颤抖,那场宴席的菜肴,是拿楼中的宾客和管事们做的…… 她终究还是被楚令昭带走了,在珠玑馆的顶层足以俯视大半个朱雀街,鹤发少年面无表情的站在窗边望了望他们远去的马车,接着噔噔噔地跑到沈君清面前,语气老练成熟:“四公子,锦州城的事她也有参与,今日还买下了赵含烟,用意不得不防,我们可要派人解决掉她?” “暂时不必,我们现在还不能对上华序,而且楚家这位小姐并非善茬,就由着她闹,最好把皇城搅得天翻地覆,两个月后的三国盛会,他也会来,到时我们也好向他交代。”沈君清眸色幽暗,如寂寥深潭,深不可测。 “可她对您那般侮辱!” 沈君清揽镜自照,望了眼镜中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失了神,轻声:“我后来想了想,她说的的确是事实不是吗?的确有很多男人垂涎人家的美貌的。不,也不全是事实……” 鹤发少年很努力的点头,十分急切:“当然不是事实,她可侮辱您是断……” 还不待少年说完,他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柔柔道:“因为,还有很多女人也垂涎人家的美貌。” 鹤发少年彻底闭上了嘴。 “就没见过夸人好看夸的如此清新脱俗的……”沈君清还在不停的自言自语。 鹤发少年被他气的窝火,重重掩上槅扇离开了第十二层。 沈君清扫了眼槅扇,见他终于走了,冷哼一声,随手把镜子丢到一边:“他派这么个小东西盯着我也真是过分,整日妄图教我做事,殊不知我早已看破红尘,容貌,不过身外之物尔尔。”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拿起镜子又照了照自己的脸。 另一边,楚府密室里,赵含烟缩在角落动都不敢动,时不时的瞅一眼墙上挂着的刑具,楚令昭坐在大椅上翻阅兵书,头也不抬地道: “不用看了,这些不会用在你身上,带你来这儿不过是为了说话方便,免得殊吟放在我身边的人动不动就将我的事透露给他,再者,我也懒得对你动手。” 赵含烟见她不似说谎,微微放了心,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轻声道:“楚小姐,您带我来这里可是有什么吩咐,那次在锦州时我也未曾得罪过您……” 楚令昭放下手中的书卷,并未解答她话里的疑惑,只静静望向赵含烟,声音里透着漫不经心:“你想脱离贱籍吗?” 赵含烟皱了皱眉,低头不语。 见她不说话,楚令昭嗤笑一声:“之前有人跟我说你不简单,我原以为你是聪明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说着,她起身就要走。 “等等!”赵含烟忙拦住她,犹豫了一下,抬头望向她:“您需要我做什么?” 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如此,楚令昭重新坐回大椅上:“倒也不难,你喜欢谢昀,我便给你个机会,将你送到他身边。” “您要我安插在他身边,打探谢家的消息?” 楚令昭摇了摇头,眸中满是腹黑之色:“我要你想办法抓住他的心,让他爱上你……” 是夜。 胡仪河河畔,一座典雅华丽的轩馆此时灯火通明。 轩馆二层,姿容凛贵的少年临窗而坐,一身白袍不染纤尘,周身苍茫迫人。 如同苍莽大地呼啸而过的寒风,充斥着来自极北冰原的远古气息。 雅座内静悄悄的,仿佛完全隔绝开了外面的热闹与喧嚣。不一会儿,侍女领着一个面容威严冷肃的男人走上二楼。 男人着一身锦衣,用料极为考究,领口和袍裾上皆印着暗金兽面纹,在烛火的映照下明明灭灭,凶戾至极。 他略带薄茧的掌中捻着一串黑色佛珠,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随着男人的步伐而微微摆动着,他在楼梯口停住,缓缓地打量了少年一番,才向窗畔的矮几走去。 还未等男人靠近,通体雪白的巨狮便警惕的挡在了他面前,喉咙中发出阵阵危险的低吼。 男人丝毫不见惧色,周身威压更甚,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略显粗砺:“殿下这爱宠倒是别具一格,只是与凶兽同谋,终成祸患啊……” 苏寒玄唇畔弧度讥讽,狭眸中满是凉薄之意,竟也不言语,只淡漠地饮酒,良久,他才不疾不徐道:“不知将军指的是雪狮……还是自己?” 『贰拾陆』春光揽揽入满旖旎 夜渐深沉。 不比苏寒玄与孙括之间的暗流汹涌,与此同时,胡仪河已然到了每晚最热闹的时辰。 每每此时,便有不少富家子弟打流火飞云桥而过,乘着小舟行到河中的喧嚣处,与天南海北的来客喝酒畅谈,端的是一派风流。 河岸上沿街夜市喧嚣吵闹,河岸下无数画舫灯火辉煌,美人曼妙的舞姿与画舫上明亮的灯火交织,胡仪河面波光粼粼,处处皆是繁华舞乐之景。 胡仪河对面,一辆宽大的马车停靠在岸边。谢昀眉眼弯弯,正温柔地扶马车里的女孩下来,女孩生得很是娇俏可爱,言笑晏晏的模样灵动至极,正是唐家的大小姐,唐临痕的嫡亲妹妹了。 “谢家哥哥,这次人家可是悄悄从府里溜出来的,你日后可莫要在我兄长面前说漏了。” 谢昀闻言转了转墨玉长笛,调笑道:“啧,看来小金甯果然爱我如痴,就算是偷跑出来,也要与我共谈风月啊。” “金甯”是唐矜的小字,取自如金似玉,甯和安谧之意。 唐矜见他唤自己小字,不禁有些羞赧。“谢家哥哥贯是不正经!” 二人在岸边乘了往返送人的小舟,一道向河中央的三层画舫而去。进了画舫,早有美貌侍女在旁等候,领着二人去提前订好的雅座。 “就是这间了,公子可有认识的姑娘?还是需要另叫几位?”侍女推开槅扇请二人进去。 雅座外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谢昀沉吟片刻,正要说话,却听唐矜皱眉道:“来客纷杂,脂粉犹盛。谢家哥哥缘何要带我来这等腌臜之地?” 侍女闻言掩唇娇笑:“瞧小姐说的,我们这画舫文人雅士来往不断,如何就算的上腌臜了?” 唐矜语噎,凶巴巴地瞪了眼那侍女,冷哼一声,便抬步走进了雅座。 谢昀无奈地摇摇头,才对侍女道:“随便叫个会弹曲儿的过来罢。” “是。”侍女点点头,退了下去。 隔壁雅座。 楚令昭倚在圆桌旁,从暗格中观望了会儿,见时机成熟,她淡淡收回视线,望向一旁的赵含烟。 赵含烟立即会意,起身正要出去,少女却又突然拦住她:“莫要忘了把簪子戴上。” 她抱单手着的琵琶,另一只手摸了摸发髻上的饰物,不解道:“我不是戴着呢吗?” 却见少女瞥了她一眼,凉幽幽道:“不是这些。” 话音刚落,阿栀便打开手中的锦盒,笑吟吟的递到她面前:“小姐是说这一支。” 赵含烟朝她手中的锦盒望去,只见淡金绒布上静静躺着支精巧的簪子,惨白惨白的色泽她分明熟悉至极。 这是……用玉老板做成的人骨簪子!! “在锦州时,因着我一时贪玩吓到了赵姑娘,总有些愧疚,想来应当给你一份赔礼的,我瞧着这簪子与你格外有缘,便赠与你罢,权当你步入人生新阶段的贺礼。” 少女声音清泠泠的,宛若昆山玉碎般格外好听。她起身,将那根人骨簪子簪到赵含烟的发髻上。 她涂着丹蔻的指甲轻轻抚过那根惨白的簪子,笑眯眯道:“它有用的,你待会便知道了,好生戴着。” 赵含烟只觉脖颈僵硬:“楚小姐费心了。” “客气什么,快去罢。” 楚令昭回到圆桌旁坐了,摆摆手,漫不经心道。 “小姐,您为何定要她戴上那支人骨簪子呀?”赵含烟出去后,阿栀将槅扇合上,好奇问道。 楚令昭勾了勾唇,慵懒的擦了擦手,她指了指隔壁,也不答话。 袅袅乐音在隔壁雅座缓缓流淌,女子面带轻纱,抱着琵琶弹唱着小曲,歌喉如黄鹂般动人心弦。 见谢昀听得入迷,唐矜愈发不满,她很想将赵含烟赶出去,但又着实不想在谢昀面前破坏形象。纠结之下,她实在忍不下去了,跑过去猛的抢过赵含烟怀里的琵琶。 “不许弹了!” 感受到谢昀震惊的视线,她勉强挤出一丝笑,补救道:“我,我是说……是说……对!你头上的簪子可真好看呀!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可否让我赏玩一番?” 谢昀闻言,扫了眼女子发髻上惨白的发簪,又望了望唐矜格外狰狞的笑容,他默了默,语调颇有些意味深长:“这支簪子……是人骨制成的。” “啊啊啊!” 尖锐的叫声自雅座内响起,唐矜花容失色的踉跄着退后回,雅座内鸦雀无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有些尴尬地咬了咬唇,随即又转为浓浓的怨念:“谢昀你可真讨厌!” 谢昀挑眉:“我如何又惹你讨厌了?” 唐矜泪盈盈地抽泣两声,难过地跑出了雅座。 赵含烟垂下眼睫,抬手碰了碰那根白骨簪:“谢公子不去追么?” 谢昀轻抚墨玉长笛:“比起去追唐矜那小丫头,本公子还是对你更感兴趣些。” 他起身走到赵含烟面前,笑意不达眼底:“把面纱摘了。” 不容置喙的语气。 赵含烟抬手,将面纱摘了下来,露出的面庞娇美妩媚,她掀起眼帘,眼波平静的直视谢昀。 谢昀眼中笑意更深:“果然是你。” 下一刻,他伸手狠狠地掐住她的下颌,言语中透着几丝危险的气息:“谁派你来的?” 赵含烟见他卸下那层温柔多情的伪装,竟是轻轻笑了起来,她缓缓抚开他掐着自己下颌的手,起身环住谢昀的脖颈附在他耳畔,樱唇吐气如兰:“那夜小竹楼中,公子以手帕相赠,引得奴家倾心不已,如今,怎的又质问起奴家来了?” 她一双剪水秋眸潋滟着无边春色,葳蕤灯火下,满眼皆是眼前人…… “操!”谢昀低骂了一声,大掌抚上她纤细的腰肢,一路向下…… 衣衫尽解,满室旖旎。 隔壁雅座,阿栀面红耳赤的合上暗格。 楚令昭见她那纯情模样,不禁逗弄道:“怎么,不看了?” 阿栀羞恼:“小姐真是一点也不知羞!” “预料之中的事,有甚好羞的?” 二人正打闹着,却有侍女前来相邀:“楚小姐,我们家五小姐有请。” 『贰拾柒』胡仪河凛风吹姝意 画舫尽头的雅座里,身姿纤弱的女孩儿捧着手炉在软榻上坐着,她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身穿一袭烟碧色立领长裙,外面披着件同色的褙子,举手投足都极有分寸,犹如仕女图中走出的温雅女子,娴静而端庄。 女孩儿温言软语,正细细同一旁的少女说着话:“令昭姐姐,突然请你过来着实有些冒犯,只是,后日便是家父的寿辰,所以特来请姐姐参加。” 楚令昭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请帖,挑了挑眉:“定远侯的寿宴我又怎会不去,倒是劳烦顾小姐亲自送这一趟,不过帖子直接派人送到府上便好,顾小姐又是如何得知我在这里的?” 女孩儿正是定远侯府的五小姐顾念晚,不比楚令昭的恶名昭彰,顾念晚素有美名在外,以娴雅知礼备受赞誉。 顾念晚笑了笑:“碰巧遇到罢了,就想与令昭姐姐说说话,嗯……” 她顿了顿,继而又道:“不知闫信郡王近来可好?” “殊吟整日在演武场练兵,大多也歇在了郡王府,我近来也极少见到他。”楚令昭眸中掠过一丝狡黠,含笑道。 “这样啊……”顾念晚抿了抿嘴,似有不甘:“那,郡王他会来……” 她话说到一半,又觉得有些许不妥,正左右踌躇着。楚令昭最是受不得这般吞吞吐吐,她颇有些不耐烦:“顾小姐若想见殊吟,何不自己去寻他?” 少女性子直,贯来不会拐弯抹角的,这般直接点破,让顾念晚着实有点难堪,她匆匆辞别了她,带着侍女离开了画舫。 她走后,楚令昭在软榻上歪坐了,不解的望向阿栀:“可是我欺负她了?” 阿栀忍着笑意,摇摇头:“小姐最是和善可亲之人,怎么会欺负人呢?” 这番夸奖让少女颇为受用,她起身:“走罢,我们去找趟殊吟。” 已是亥时过半,郡王府。 容颜昳丽的少年郎步履生风,大步朝花厅走来,见少女正倚在大椅上闭目养神,他眉眼难得的带起了几许笑意。 他解下披风扔给身后的小厮,坐到少女身旁,抬手斟了杯茶:“管家派人跟我说姐姐来了,这才忙从演武场赶了回来,姐姐怎的想起来看我了?” “这段时日都极少见你,所以想着过来瞧瞧。”楚令昭抚了抚茶盖,示意小厮们呈上来了几只黄花梨木匣子,“说起来,半年前我命人从海外寻了些香材,正巧这几日刚刚送到皇城,你一向喜好调香,便都给你送了来。” 楚殊吟闻言,随手打开了只木匣,见里面果然都是些中原难得一见珍稀香料,他唇畔微弯:“这些香料有价无市,姐姐有心了。” “殊吟喜欢便好。”楚令昭见他眉眼舒展,不似平时冷肃模样,轻声道:“后日便是定远侯的寿辰,定远侯曾与叔父交好,我们不好不去的……” 楚殊吟蹙眉,见少女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姐姐既明知我会不喜,缘何还要提?” “我……”楚令昭语噎,却见少年接着道: “提都提了,缘何还这般小心翼翼?没得要冤枉我欺负了姐姐。” 闻言,阿栀忍不住在一旁轻笑出声,暗道郡王不愧是与小姐血脉相连的姐弟,连骨子里的劣根性都如此相像。 楚令昭见他这般捉弄自己,颇觉没脸,她抬手示意周围的人都下去,将请帖搁到了花几上,有些恼怒:“你到底去不去!” 少年见状,唇角扬起腹黑的弧度,声音里透着无可奈何:“也罢也罢,既如此,我那日同姐姐去一趟就是,谁叫我向来与姐姐要好呢。” 楚令昭被他气的窝火,看他答应了,便说什么也不肯久留,带着阿栀离开了郡王府。 另一边轩馆内,苏寒玄负手立于窗畔,深书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了眼将军府远去的马车,疑惑道:“殿下,孙括这是……” “探探本宫的虚实。”苏寒玄冷声。 他秋狝之时并未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孙括今夜也算是第一次与他见面,只是,这位权倾朝野的护国将军手中,握有的势力着实深不可测。 看来,要早做打算了。 翌日。 太子府白石院,雕窗飞雪。 苏寒玄一身白衣靠坐在乌木雕山水图软榻上,外面随意披着件宽松的云绸绣松柏纹外裳,如墨的长发在身后肆意铺陈,白皙修长的手指托着一卷泛黄的古籍,正随手翻阅着。 “今日落了雪,城外明湖风光属实不错,哥哥怎的只待在府里看书?” 少女清冷的嗓音自红漆廊庑外响起,苏寒玄偏头望去,容颜谲艳的殊丽美人正垂眸跨过门槛。她扶着槅扇的手指纤细白腻,几瓣红梅顺着裙摆滑落,身后积雪映照下,裙角的牡丹暗纹在昏惑的光影里若隐若现,携裹着浸浸寒气,满是朦胧醉意。 苏寒玄欣赏了片刻,放下手中的书卷,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她只穿了件单薄的襦裙,他不由蹙了蹙眉:“怎的穿的这样薄?” 楚令昭坐到软榻一侧,闻言轻笑:“我自幼便格外喜寒,不过因着往时夏秋交替易染风寒,也不好穿得太薄。如今好容易到了冬日,我也适应了这节气,无需担忧骤冷骤热的风寒之扰,便也就穿的清凉了些。” 听她如此说,苏寒玄眉头蹙的更紧,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还是道:“女子体质本就阴寒,你如今还小倒也不甚在意,只是经年日久,他日难免落下病根,日后还是勿要如此了。” 楚令昭凝眉思索了一会儿,竟也从善如流道:“那便听哥哥的。” 她倒是难得这般配合,苏寒玄捏了捏她的耳垂:“可是有事要找本宫?” 楚令昭微微颔首:“几个月后便是三国盛会,届时秦厦与楚国使臣到访,孙括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回到皇城,其用意不得不防。” 苏寒玄挑眉,抬手让她继续说。 “哥哥虽掌握北疆势力,但到底不比孙括在华序扎根日久,朝中势力稳固。若想与孙括匹敌,需拉拢朝中重臣,若我没猜错,唐家,应是哥哥选择的第一拉拢对象。” “不。”苏寒玄突然打断她,在矮几旁慵懒支头,语调含着些许玩笑之意:“本宫第一个拉拢的是昭儿才对。” 楚令昭:“……” 『贰拾捌』白石院寒雪临霜坻 “我说正经的呢!”楚令昭微嗔着瞪了他一眼,接着道:“唐临痕是皇城禁军首领,唐家又为华序五大世家之一,的确是适宜拉拢的选择。然而,哥哥初回皇城,想必并不知道那桩婚约。” “婚约?”苏寒玄收敛了玩笑之意,坐正了些许。 “两年前,唐老太君亲自授意唐家与将军府联姻,是唐家嫡长子与将军府嫡女的婚约。如今唐老太君已经离世,唐家又极为注重那些迂腐规矩,且不论唐临痕那厮的意愿,只要将军府不改口,这桩联姻,便是板上钉钉了。” 书房的地龙将屋内弄的暖融融的,地上铺着雪白的羊绒地毯,角落的香炉生出袅袅香烟,正是一派安谧宁和之景。苏寒玄指尖轻扣着案几,是在思索的模样。楚令昭也不打搅他,自顾呷了口热茶,只转头欣赏月洞窗外的园林景观。 但见园中景色风雅怡人,嶙峋枝干上红梅凌寒怒放,几处青竹苍劲挺拔,泠冽北风自天际呼啸而过,带来满园白雪皑皑。她抬眸,望向正纷纷落雪的苍穹。 几许冰霜掺杂着千万纯白在空中飞舞飘零,倒映在尚还年少的女孩儿的眼眸中。 在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去到北疆,去见见那传说中寂寂北境的孤绝壮景,去骑马驰骋在极北冰原,感受凛冽入骨的寒风,去追寻苍茫天地间极尽辽阔的自由自在之感,抛下世俗约束,抛下对权力的执念,无拘无束,无所顾忌。 只是,说来容易,又如何能真的放下呢?无论是玄哥哥,抑或是她自己,他们肩负的责任都太重了,重到事关一个家族的兴衰,一个国家的荣辱。 于她的志向而言,更关乎天下的万世清平。 她不是与自己过不去的人,今天也不知怎的,竟开始伤春悲秋了。她轻叹,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正有些伤神间,忽听身旁少年停止了轻叩案几的声音:“昭儿可知如今的华序最不缺什么?” 苏寒玄漫不经心的掸了掸雪白的宽袖,含笑瞥向楚令昭。 见他思索了这许久,就问出这么个没着没落的问题,楚令昭不由翻了个白眼,随口道:“如今的华序千疮百孔,若问最不缺什么,自然是奸佞之臣喽。” 她不过是说句玩笑话罢了,却见苏寒玄赞许的点了点头:“昭儿真是冰雪聪明。” “咳…咳咳咳。”他这般骇人的话语着实把楚令昭吓了一跳,一张白皙的小脸被茶水呛的通红,她不解地看向他,见这厮嘴角噙着浅笑,她恍然大悟:“哥哥的意思是……” “剪其党羽,逐个击破。”少年不疾不徐的说着,却也只是点到为止。他起身理了理袍摆,离开了书房,只淡淡传来一句:“十日后谢贵妃于宫中设宴,妹妹会受邀前去。” 楚令昭怔了片刻,最后无奈叹息,从相识之初,他便说过拉拢她是因她可以为他出谋划策,可却也从不告知她全部打算。 说到底,哥哥也只不过是看中楚家在朝堂的根基势力而已。 想到这些,少女不禁有了些许低落之感,她总觉着,若是她的身后没有家族支撑,恐怕便真如孙琳锦烨所言,没什么用武之地了罢。 她兀自伤感着,却并未意识到,无论行走于庙堂还是江湖、无论身份高贵或是低贱,世人都是依靠着紧密的联结才得以立足于这天地之间,最终凝为城池与国家。 这些利益的联结,门阀世家逃不开,皇族宗室亦逃不开,更何况是她一个小姑娘呢? 家族成员与家族相辅相成,她享受家族带来的支撑与尊荣之时,不同样是承担了家族兴衰的责任吗?只是此刻的少女沉浸在纷杂的思绪之中,没有想通罢了…… 浅卷带着人从外面进来,正要整理书架上的典籍,见她情绪不好的模样,便上前安慰道:“殿下行事一向不喜多言,小姐不必太过忧心,到时只需顺势而为便好。” 他是苏寒玄身边的近卫,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脸颊上两个小小的梨涡,言语十分妥帖。许是看出她的烦心之处,浅卷想了想,又补充道:“殿下还是看重小姐的,不然在锦州之时,也不会将处理刺史府这般重要的事交给您去做,小姐莫要太轻视自己了。” 楚令昭沉默了几瞬,也没心情再多说些什么,只道了句多谢,便也告辞了。 明明是寒凉舒适的冬日,楚令昭今日却总是莫名地烦躁。回府的路上,马车行到一半,她突然叫停,柔嫩白皙的手指撩开车帘,淡淡瞥了眼长街,她恶名在外,极少与人交好,如今想寻人喝几杯酒,也不知能去找谁,四下而望,竟是生出了些寂寞凄凉。 她不由轻哂,明明爱极了做一位恶人的快感,如今却又在这儿自讨苦吃的跟自己过不去,她摇了摇头,只怕这便是世人口中的“自食恶果”了…… 良久,她面无表情的将车帘放下。 “去十二玉阑干。” …… 今夜月明。 雪落了一整天,总算在傍晚时分停歇了下来。此时,十二玉阑干的珠玑馆内,沈君清晃了晃少女垂落的青丝,嫌弃道:“美人儿,小生这里可不是客栈,你喝了光了小生珍藏的那几坛寒潭散也就罢了,怎的还打算在这儿过夜不成?” 地上散落着几只大大小小的长瓷瓶,楚令昭小脸儿酡红,晕晕乎乎地倚在窗畔的矮几旁,怀里还紧紧抱着喝了一半的寒潭散,闻言,她将怀里的长瓷瓶往地上使劲一摔,漂亮的眼眸微微眯起:“怎么?沈公子莫不是担心我耽误了你的枕边生意?” “哼,我……”说着,也不知她是哪根弦搭错了地方,十分矫揉造作的从袖中取出一根毛笔,又在案台上沾满了墨汁,大笔一挥便将一个潇洒的楚字写在了纸上,接着顺手将那张纸甩到了沈君清胸口。 “拿它去楚家,想要什么都可以。”她单手支头靠坐在案边,半阖着眼懒懒说道。 沈君清忍无可忍,正欲发作,却见这倨傲的少女又道:“你说这夜夜都有许多人出高价,只为买你沈公子枕边的一席之地,呵,好好的制毒高人,偏要跑去沾染龙阳之癖,整夜两个男子厮混一起,传出去多不合规矩!” 沈君清气极反笑,他刚要命人把她丢下窗口,余光瞥见少女精致清艳的小脸,他忽而起了点坏心思。 他单膝蹲在她身侧,手指轻佻的按上她绯红的眼尾:“啧啧,这可如何是好呢,小生就是有龙阳之癖,楚家权势再盛,却也不能坏了小生的喜好呢,不若楚小姐亲自……”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少女忽然抬手捏住他的手腕,她睁开半阖着的眸子,眼底神色极为清冷,萦绕着浓浓的戾气,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沈君清蹙眉,丹凤眼里掠过一丝忌惮,还未思虑清楚,槅扇便被人直直推开,他偏头望去,容颜昳丽的的少年眉眼阴冷,左手拎着一柄长剑,看见他按在楚令昭眼尾的手指,少年抿了抿薄唇,挥起长剑便向他砍去。 “殊吟!” 楚令昭眼底戾气散去,瞳眸稍稍清明了些,出声制止。 长剑停在沈君清的额头前,楚殊吟握拳,剑锋收了收,只在沈君清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极细的血痕。 “沈公子,今日多有得罪,十二玉阑干的所有损失,楚家会照价赔偿。” 楚令昭起身对沈君清说道,她抚了抚裙摆上的褶皱,侧首对上楚殊吟的视线,楚殊吟面色冰冷,拉住她的手腕转身离开了珠玑馆。 “四公子,他们也太嚣张了,要不要……”鹤发少年走到沈君清面前,冷漠道。 沈君清目光扫过二人离开的背影,示意他闭嘴:“日后还有合作的地方,没必要闹的太难看。” 想起方才楚令昭的那个眼神,他顿时觉得脊背发寒,看起来明明是个那般漂亮风雅的女孩子…… 他抬手碰了一下脸颊上的血痕,轻轻倒吸了口凉气:“去查一查这二人,这两个疯子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可理喻……” 『贰拾玖』闻孤求知闻人闻心 马车里,楚令昭揉了揉眉心,那几坛寒潭散闻之清冽,却是后劲十足,她虽不至于醉倒,但也的确有些头疼。好在车厢中一贯备着浓茶,她渴得不行,忙翻出茶壶斟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才好了些。 她将茶盏搁下,似笑非笑的望向对面的楚殊吟,语气不善:“殊吟倒是与我说说,是如何三番五次的得知我的行踪的?” 楚殊吟瞥了眼她,随即分外淡定道:“自然是因为这城中各处有我安插的探子。” 他倒是好意思说。 楚令昭气极,刚要发火,却见少年眼眸中的光亮逐渐黯淡下来,望向她的眸中满满都是难过之意,神情哀伤凄冷,生生将她接下来要质问的话堵了回去。 楚令昭勉强压下心中的怒意,端起茶盏轻呷了口,不悦道:“殊吟在战场杀敌时,难道也是这般作态?” 少年轻声道:“你又不是敌人。” 楚令昭终是败下阵来,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厮总是十分清楚如何拿捏住她,她无奈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想同你争吵。” “我也不愿意同阿姐有矛盾呢。”楚殊吟含笑,全然不见方才故作伤心的模样。 楚令昭垂了垂眸,不大愿意理他,只靠在车窗边看着沿街的风景,傍晚时的长街愈发喧嚣吵闹,厚厚的积雪被扫到角落,孩童们欢欢喜喜的捧着雪球在街上打闹嬉戏,更有老嬷嬷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出来置办府里的一应物什,各色酒楼皆以彩帛缚饰门窗,处处热热闹闹,繁华至极。 她正看得入迷,不防少年淡漠的声音自身边响起:“听闻姐姐今日一早去了趟太子府,从太子府出来后便跑到了十二玉阑干买醉,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楚令昭松开抓着车帘的手,回过身抚了抚裙摆,慢悠悠道:“皇城上下皆言我狠辣凉薄、残忍恶毒,细细数来也满是与我交恶之人,今日四下而望,竟也生出些寂寞孤独之感,殊吟说,这算不算自讨苦吃呢?” 少年挑眉,沉默了几瞬后,声音仍旧淡漠:“去西南前夕,我曾问过姐姐今生之求为何,姐姐还记得当时给我的答复吗?” “自是记着的。” 楚令昭阖了阖眼,单手倚在窗边,语调里透着认真:“今生之求,不过权力二字,惟愿大权在握,得大自在尔。” 楚殊吟轻笑:“既如此,姐姐还在忧愁些什么?但求权力二字,必然不能事事磊落,狠辣凉薄也好、残忍恶毒也罢,若能达成目的,真正手握重权,任世人如何评说,也无法撼动姐姐分毫,从生时至死日,但求无愧于心便好。” 二人相对无言,却是无声胜有声。 马车终于到了楚府,临下马车时,楚令昭回眸,从容不迫的扬唇而笑:“明日定远侯寿宴,殊吟勿要忘了与我同去。” 晚间又落起了大雪。 临疏阁内,少女赤着雪白的双足,姿态慵懒的靠坐在白玉榻上,脸庞在暗紫色狐裘的映衬下冷白非常,身前的小案上搁着紫漆烟枪,正无休无止的燃烧。 阿栀匆匆从外面进来,走到她身边低语“小姐,他来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少女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继续任着烟草燃烧着,却愣是不碰一口。 没多久,一阵邪风刮过,寝屋内烛火晃动,一道暗紫色的身影掠至少女身旁,男人雪面光滑,身姿高大,不紧不慢地开口:“小令昭,子夜安好呐。” “嗯。”少女淡然应到。 那人似是发出一阵低笑,伸手握住少女纤细的脚踝,将一根白银细链系在了上面,细链上穿着六枚小巧的蓝铃铛,却是发不出任何声响。 那人尾指套着长长的紫色描金甲套,轻轻放下少女的脚踝,语调风静无波:“此物名为螭铃,思念本座时便摘下一枚铃铛扔到水里。” “好好的,我思念君上做什么?”楚令昭笑问道。 那人挑了挑眉,眸中起了些涟漪,“你若思念本座,本座便可以考虑满足你一个心愿。” “啧。” 听到还能许愿,楚令昭懒懒坐起身,惋惜道:“我可是每时每刻、日日夜夜都在思念君上呢,可君上太过残忍,这链子上竟只有六枚铃铛,是只允我思念六次?” 那人倒是轻笑了,“贪心的小朋友,思念无妨,心愿有限。” “那,可否许愿让君上再给我一百次许愿机会?”少女故意无理取闹。 那人才不理会这话。 见小案上放着烟枪,他勾了勾唇:“你一向不喜烟草之味,今夜可是为了本座而特意碰这些物件的?” 楚令昭闻言不屑一顾地笑了,“一时兴起罢了。” 那人眸中深意更浓,余光掠过她白皙的脖颈,眼底暗了暗。 他撩袍坐到楚令昭身旁,将她环在怀中,尖锐的描金甲套划过她嫩滑的肌肤,在精致的锁骨上缓缓刺出几滴血珠:“说起来,小令昭的容色倒是越发令人惊艳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暗哑,如同恶魔的呢喃般在她的脖颈旁轻言慢语:“难道不怕本座见色起意?” “呵。”楚令昭嗤笑出声,她拨开他的手,言语间有些嘲弄的意味:“便是君上有这心,怕也担不起这份后果罢。” 那人眼眸微眯,周身气息瞬间危险慑人,他起身向窗畔走去,头也不回道:“本座欠你六次机会,螭铃要慎用,过后,你我两不相欠。” 说完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楚令昭随手拨弄了两下脚踝处的六枚蓝铃铛,不以为意。 第二日,天光大亮。 定远侯府宾客盈门,府门旁停满了各式奢华车驾,来往皆为权贵,衣着锦绣、举止优雅。 楚令昭扶着阿栀的手走下马车,少女着一身浅金色立领对襟长裙,乌发挽成了精美的低髻,耳间垂着典雅的东珠耳坠,无须过多的点饰,眸光流转间,便已有勾魂夺魄的微芒。 寿宴于府中一处金碧辉煌的水榭中举行,此时尚未开宴,宾客们正彼此含笑交谈着。接待的小厮一路领着楚令昭走进水榭,原本热闹的水榭顿时静了下来。 少女平时都会推拒掉各大宴会的帖子,上次秋狝也待了没多久便离开了,所以宾客们有许多还没见过她。 此刻,只见众人皆目光惊艳的望向这边,但看这踏进来的女孩风姿绰约,瞧着不过是及笄之年,竟也能压下这一身耀目华丽的衣裙,辅以雍容高雅的气度,称之绝色亦不为过。 只是,太过貌美也并非好事,如现在便是这祸水般的容颜,假以时日,还不知要成长成怎样魅惑苍生的人物,到时只怕,又会是第二个萧晗了…… 想到萧晗,众人皆叹惋,当年那位名动天下的皇后娘娘,也不知现下身在何处,若不是她的失踪,太子殿下幼时也不会与圣上闹翻,远赴北疆了罢。 感叹过后,宾客们纷纷好奇,也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小姐,皇城中从不乏美人,却不知何时竟也有了这般惊艳的人物。 『叁拾』道独欲叹道古道今 “令昭姐姐。” 女子温雅的声音响起,顾念晚走到楚令昭身边,面上有些愧疚之色。“前日是我失礼了,还担心惹得令昭姐姐不快,不来赴宴了呢。” “五小姐多虑了。”楚令昭淡淡道。 顾念晚见她果真不介意,便笑着挽住她的手:“父亲此时还在服药,一时半刻应当也不会开宴,不若随我去花园走走?” 楚令昭想着也没什么要紧事,于是微微颔首,随她一道离开了水榭。 她们走后,有人不禁悄悄议论:“令昭?刚刚这姑娘莫不是?” “没错,是楚相那位小侄女,名唤令昭。” 旁边的人闻言嗤之以鼻:“还真是白瞎了这副容貌,楚相那般宅心仁厚的人,竟是有个这样狠毒的侄女。”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这小姑娘如今是楚家的家主,手腕强硬的很,背后还有太子殿下和闫信郡王撑腰,不是你我能招惹的!” 不远处的贵宾席上,面容威严冷肃的护国大将军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捻了捻手中的佛珠,仍旧是不动声色的模样。 花园中,顾念晚领着楚令昭到一处八角亭中坐了,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咳嗽了起来,她连忙用帕子捂住嘴,却是咳的愈发剧烈了。 一旁侍女见状,忙命人取来了厚实的风氅披到她身上,担忧的劝道:“这眼见着就到了小雪,天儿越来越冷了,小姐还是别在花园中坐着了。” 顾念晚慢慢放下帕子,又接过侍女递来的汤婆子,歉意的望向楚令昭:“让令昭姐姐见笑了,我近来有些受寒,所以总爱咳嗽。” “无妨。五小姐带我来这里,可是有什么要事?”楚令昭见她方才在水榭中欲言又止的,料定她应是有重要之事,这才问道。 顾念晚望了望湖岸边人来人往的水榭,语调低沉:“父亲有意,要大哥拜入杨国老门下……” 楚令昭蹙了蹙眉,杨家众多子弟在孙括手下任要职,杨国老与将军府关系匪浅,必然是要帮忙拉拢顾家的,老定远侯身体抱恙,不过挂个空头名号,手中也没有实权,倒不足为惧。可这侯府长子,却是不同的了。 老定远侯膝下子女众多,然真正有才能的却惟有职任兵部尚书的长子顾羡与幺女顾念晚,玄哥哥想来还是不得不与朝中要员交涉,那就更不能任孙括的羽翼更加丰满。 必须,要破坏掉这两家即将建成的关系。 楚令昭正思考着对策,旁边的顾念晚却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袖。 她望向她,却见这向来温软的姑娘,眼中多了些以往不曾有过的凌厉之意,她挑了挑眉:“五小姐想说什么?” 顾念晚垂眸,松开抓着楚令昭衣袖的手,轻声道:“我的心思,令昭姐姐是知道的对吗?郡王哥哥他……” 见她又提起楚殊吟,楚令昭不禁莞尔,这次却也难得的不曾点破,只听她继续把话说完。 北风乍起,湖中枯黄的荷叶上还残留着昨夜的细雪,掩盖住了几许萧条意味。 顾念晚掩嘴咳嗽了几声,小脸有些苍白。 “我不想让大哥拜入杨国老门下,也不想让顾家与太子殿下对立,更不想与郡王哥哥对立,可我不过是……咳咳……” 她又重重咳嗽了几声,脸色愈发不好,却还是继续道:“可我……不过是个被养在深闺的女子罢了,大哥的事情我无法干涉,父亲的决定亦是如此。今日是父亲寿宴,却也是为拜师而设的一场局,我别无他求,只想问一句,此局,令昭姐姐可有解法?” 楚令昭不语,面色疏淡的望着不见边际的灰色苍穹,周身气息清冷慑人,她声音淡淡:“五小姐当真要我帮你?” “无论是何办法,只求令昭姐姐相助。”顾念晚郑重道。 闻言,楚令昭唇角勾起一丝恶劣的弧度,她单手支颐,悠悠然瞥向湖对岸那座金碧辉煌的水榭,如同一只噬人魂魄的邪祟,望的人惊心动魄。她弯了弯眉眼:“五小姐,阴天了呢。” 顾念晚怔了怔,转头望向楚令昭,只见少女眸中皆是毫不掩饰的恶劣之意,旋即,她了然一笑:“是啊,阴天了……” 再回到水榭时,宾客已然陆续到齐了,顾念晚将楚令昭带到席位上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离开了水榭,众人也不甚在意,这定远侯府的五小姐是出了名的柔弱,旁人便是同她高声说话都要小心的。 楚令昭望了眼她离开的背影,勾唇笑了笑,端起盖碗继续不紧不慢的吃茶。 “姐姐又做了什么慈悲为怀之事?竟笑得这般开心。”楚殊吟不知何时到的,撩袍坐在了她身侧的席位上。 楚令昭吃罢茶,抬起帕子擦了擦嘴角,也不接他这话,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但见这少年郡王今日一身本黑色箭袖锦袍,袖口与袍摆上用金线绣着竹叶纹。 许是在年少时便在战场上厮杀的缘故,少年十四五岁,却已然比同辈要成熟稳重的多,静静端坐在大椅上,即便眉眼间皆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孤傲,却也仍不掩其品貌的昳丽无双。 “唉……” 楚令昭轻叹一声,暗道还真是多亏这厮长得好看,若不是顾五喜欢他,顾羡拜入杨国老门下之事,便不会有任何变动了。” “好好的,姐姐为何叹息?” 楚殊吟见她盯了自己半天,然后又像模像样的叹息一声,不由轻笑。 他在她面前总是这个一本正经的模样,楚令昭瞧着不由起了些捉弄的心思,她慵懒的摆弄了两下涂着丹蔻的指甲,幽幽道: “听说如今许多恶霸都好男风,殊吟长得这般好看,若是被哪个山匪头头掳了回去当压寨夫人可怎么的好?我可真担心呀。” 旁边席位上,孙括好好喝着酒,听她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差点被呛到。他蹙眉瞥向这二人,却见楚殊吟将茶盏重重搁下,很是不悦:“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冷哼了一声,又道:“以我的武功,怎么看都应该是那山匪头子当夫人,凭什么是我当夫人?” 楚令昭闻言,认真的点了点头:“殊吟说得有理,这点倒是我思虑不周了,那我重说?” 她满面正色的掩唇轻咳了声,摆出一副很是惆怅的样子:“听说如今许多恶霸都好男风,殊吟长得这般好看,若是被哪个山匪头头掳了回去当压寨夫君可怎么的好?” 她格外加重了“压寨夫君”四字,似乎觉得还缺点什么,接着又补充道:“我可真担心呀!” 楚殊吟唇畔微弯,温声道:“劳烦姐姐这般记挂着我。” “无碍无碍,殊吟不必与我客气。”楚令昭摆摆手,很是大度的模样。 孙括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二人,眉头蹙的越发紧了些,他捻了捻那串黑色佛珠,终是十分嫌弃的收回了视线。 『叁拾壹』断联结病千金牵线 开宴时辰已到,水榭中众人的闲谈声慢慢淡了下去,只见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携着位保养得宜的女子踏进水榭,正是定远侯与他的夫人施氏了。 二人皆面庞红润,是气色极好的模样。定远侯接过侍从递来的酒盏,向众人豪爽举杯:“诸位今日赴本侯寿宴,本侯自当尽心款待,特命人准备了上好的酒水,还请诸宾尽兴!” 众人见状纷纷举杯道谢,全然是宾主尽欢的场面。 定远侯饮下杯中酒水,与施氏一起在孙括他们这桌落了座。定远侯亲自为孙括斟了杯酒,和他淡淡交谈着什么。 楚令昭听了两句,觉得着实无聊,起身正准备去瞧瞧顾念晚将事情办的如何了,却见定远侯夫人施氏笑吟吟对她道:“夫君他们到哪都不忘谈正事,楚小姐可也是觉着无趣了?不若与我说会子话罢。” 毕竟是客,楚令昭也不大好推拒,便微微颔首,又坐了回去。 施氏含笑,认真打量了一下她,但觉眼前一亮,少女肌肤欺霜赛雪,容颜艳丽清绝,她瞧着,声音不觉间亲和了许多:“早前常听人说楚小姐姿容绝世,便一直都想要见见,今日一瞧,小姐果如传言中所述,生的美貌夺目,殊色倾城。” 楚令昭面上不动声色,暗道有关自己的传言几乎都是歹毒残忍、蛇蝎心肠的评价,怎么可能会有夸她的? 然这话大抵是不能说破的。 她唇瓣微弯:“夫人过奖了。” 施氏望着她,心中喜欢得紧,着实不愿放她走,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楚令昭心下不耐,最后还是以去透气为由,才匆匆离开了水榭。 看她渐渐走远了,施氏这才有些不舍的收回视线,她扯了扯一旁吃酒的定远侯:“夫君觉得,楚小姐如何?” 定远侯不解,疑惑道:“什么如何?” 施氏嗔怪地瞪了瞪他:“妾身是说,阿羡已是到了婚配的年龄,楚小姐也已及笄,夫君瞧着……” 定远侯总算是听懂了她的意思,他看了眼与人谈话的孙括,眉间微蹙,低声道:“夫人难道忘了我们正准备与将军府结盟的事?” 太子殿下的态度在那摆着,这小丫头明显是上头要的人,若是真娶回来,得罪了殿下不说,将军府这边也没得谈,届时连站队也站不成,再者…… 他忌惮地望向楚令昭的席位,他曾与楚相交好不错,但楚相这位侄女可是出了名的霸道凶残,命人血洗了违逆她的近二十支楚家分支的事儿,到现在皇城里还传着呢,让顾羡娶她回来做甚?辟邪吗?! 他摇了摇头,对施氏严肃道:“此话今后,万不可再提。” 二人低声讨论着,一旁的楚殊吟冷冷瞥了他们一眼,垂眸转了转手中的冰裂纹酒盏。 定远侯府上下关系混乱不堪,不过是靠着祖荫庇佑才能勉强位列五大世家,瞧着光鲜亮丽,实则外强中干、徒有其表罢了。 想同楚家联姻,顾家也配? 他哂笑一声,起身离开了席位。 另一边,楚令昭从水榭出来后便径直向后花园的木制楼阁走去,约莫着还差百步距离时,她停下脚步,倚靠在了湖畔的的扶栏上,漂亮的点漆瞳眸望向不远处三层高的楼阁,但见小楼顶层悄悄燃起点点星火。 她面色疏淡,静静盯着火势逐渐蔓延至整个檐角,不发一语。 顾念晚走到她身侧,同样望向那座木制小楼,眼中划过释然的快意。 “你还是选择照做了。”楚令昭语调悠然。 顾念晚以帕掩嘴咳嗽了几声,虽然是副虚弱病体,但眸中却难掩淡淡光彩,她笑容温柔:“都说了是诚心请令昭姐姐支招的,又怎会不照做呢?” 仍旧是那柔弱单纯的小白花模样,好似一阵风吹过就能把她刮跑似的。 “值得吗?”楚令昭没兴趣瞧她那副模样,只别回头懒懒问道。 “什么?” “为了一己之私,牺牲顾羡的名声与仕途,值得吗?” 顾念晚微怔,她捏紧了手中的绣帕,眼底神色复杂,须臾,她坚定道:“值得。” 楚令昭不再多言。 她们说话的功夫,小楼的顶层都已被火舌吞噬,府中巡逻的护卫见状,忙跑去喊家丁救火,定远侯闻讯赶来,水榭中的客人也都匆匆跟着他一道过来。 护卫们去取木桶的功夫,小楼的火势已然愈发不可收拾,就在轰然倒塌的前一刻,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拼命从燃烧的小楼中跑了出来。 众人惊呆,定远侯更是气的七窍生烟,今日是他的五十大寿,府中不仅走水,竟还被人撞见府中的小厮与丫鬟在小楼偷情,这叫他的颜面往哪儿搁! 他咬牙切齿,愤怒挥袖:“来人啊,把这两个恬不知耻的东西拖下去杖毙!” “父亲……”男人忙拉住定远侯的衣袖,声音羞愧。 “阿羡?”定远侯满目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男人,继而又看向一旁跪着的女人。 女人体态婀娜、媚眼如丝,可不就是他近来极为宠爱的美妾? 那美妾膝行到他跟前,紧紧搂住他的腿,抬起泪痕交错的小脸,哭诉道:“侯爷,婢妾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醒来时就已跟公子……” 她面上透着不同寻常的潮红,半露的香肩上满是青紫掐痕,偏还大声吵嚷着,生怕众人不知她是定远侯的妾室似的。 定远侯僵在原地,仍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恰在此时,身着深棕色锦袍的老者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正是杨国老了。 他冷冷的睨了眼顾羡的狼狈模样,对定远侯冷声道:“顾家的家风,老朽今日算是领教了,顾公子既已与侯爷的妾室情投意合,那拜师之事,便也作罢了,公子在后宅好好玩乐便是!” 说罢,便转身离开。 孙括面色不虞,瞥了眼地上那不堪入目的画面,同样拂袖离去。 因着离湖畔很近,取水方便,小楼的火很快就被扑灭了,只留下一片黑色的废墟。 寿辰这日被人撞见长子与自己的宠妾偷情,还弄丢了与将军府的结盟,定远侯望着四周纷乱的场面,终是气急,彻底晕了过去。 顾念晚站在不远处,望着嫡亲兄长被人耻笑,她攥着雪白的帕子,面上不辨喜怒。 同为嫡系子女,兄长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父亲那么多的重视与宠爱,而她拼尽全力,却仅仅只换来了父亲的寥寥数语,让她谨守女子本分,不要插手家族要事…… 兄长抢了她那么多东西,如今,为她牺牲一二,又有何妨?!他是她的兄长,理应为她做出牺牲!从小到大,他抢了她那么多重视与机会,这是他欠她的! 思及此,她最后一点愧疚也消弥无踪,她对楚令昭轻轻点了点头,便领着侍女回了自己的院落。 『叁拾贰』斩盟约贵公子搭桥 发生了这等丑事,宴会唯有草草结束,宾客们也配合的纷纷辞别,侯府人家闹出这档子事儿,着实令人唏嘘。 楚令昭站在湖畔的扶栏边,望着花园内定远侯府的仆从们正收拾着的漆黑焦木,越发沉默了些。 不知何时,一只羽翼极美的金丝雀停在了她手边的扶栏上,正优雅地用鸟喙梳理着羽毛,模样娇矜至极。 她抬手点了点那只金丝雀,指尖轻轻抚过它柔软的羽毛。 “早说过让姐姐少与定远侯府之人接触,偏的姐姐要来。” 楚殊吟走到她身边,随意靠在了扶栏前,对楚令昭低声道。 楚令昭轻笑,任手边金丝雀飞向天际,“殊吟这般厌恶顾家,莫非是因为顾小五?” 楚殊吟面色冷了下来:“姐姐多虑了。” 看他这个态度,楚令昭也不好多问。 她不再提此事,只抬步与楚殊吟一起离开了侯府。 侯府之外,阿栀与楚家的侍卫们一直等在马车旁,见她出来,忙迎上前去,正准备扶她进入车厢,却听楚殊吟吩咐道:“你们都先回楚家,顺便告诉齐锟,姐姐要在郡王府小住几日。” 阿栀他们望向楚令昭,见她微微颔首,于是便命车夫驾车回了楚家,楚令昭则跟着楚殊吟上了郡王府的马车。 马车平稳地向宣德街驶去,楚令昭歪坐在马车内,矮几上摆着几盏不同种类的盖碗茶,她端起一盏老君眉,慢慢品着。 楚殊吟坐在她对面,嗓音是一贯的清冷:“今日之事,也有姐姐的手笔?” 楚令昭毫不避讳地点头。 “姐姐想拉拢顾家?”楚殊吟接着问道。 楚令昭也不答话,依旧慢慢地饮茶,良久,才不疾不徐道:“我若是想拉拢顾家,又怎会让顾念晚用这个办法来破坏拜师一事?” 她坐正了些,拿过帕子细细抚拭着指尖,语调里透着淡漠:“正如殊吟先前所言,定远侯府内部混乱不堪。如今,定远侯手中并无实权,唯一的值得拉拢的地方,就是因为有一位职任兵部尚书的长子,顾羡。” “不过顾羡尚还年轻,又刚任职兵部尚书不久,还不能完全掌控整个兵部,兵部人才济济,想要取他代之的官员并不在少数。” “而比起为了顾羡去拉拢顾家这个烂摊子,我更乐意让一个听话的人替掉他的位子,正巧他那妹妹找了来,所以便顺水推舟,借顾念晚的手破坏掉了他的名声,只是……” 少女将帕子搁下,瞳眸掠过浅浅思量,只是没想到,顾念晚为了殊吟,竟真的不惜毁掉顾羡。 她瞧着那姑娘柔柔弱弱的模样,怕她关键时刻心软,原本还特意准备了其他计划…… 啧,倒是她看走眼了呢。 “只是什么?”楚殊吟等了一会却不见她说话,于是开口道。 楚令昭回过神,收起了眸中的思量,话到嘴边却是不着痕迹地改口接上刚才的话:“只是,若想彻底把顾羡拉下来,尚需再添一把火。” “……没猜错的话,姐姐要添的那把火,是将军府。” “殊吟果然聪明。”楚令昭笑道。 “姐姐可需我帮忙添上这把火?”少年唇角勾着丝邪佞,声线沉缓。 “不,这件事会有人做的……” 楚令昭眉眼弯弯道。 …… 翌日,皇城外以北的苍岐山,一座四面中空的六层楼阁高高耸立于白雪覆盖的群峰之上,掩映在云雾之中。楼阁两侧的楹柱上,分别嵌刻着楹联,楹联上墨漆描就。 一侧镌着:千踪灭,望尘中,琼堆玉砌江海晏 一侧刻着:万翳尽,旭日明,风断谗消川河清 最中央匾额高悬,大书着“千机阁”三字。 远而望之,只见这千机阁的第六层在四面垂着雪白的帷帘,细雪伶仃,轻纱帷帘随风而舞,隐隐可见两道人影对坐其间,似是在安静地煮酒观雪,又像是在谈笑风生。 千机阁中,容貌英俊的年轻公子正跪坐于轻纱帷帘后的蒲团上,身着雪白的团龙纹外裳,腰间系着玄色嵌玉腰带,脚踩霜白底金色滚云纹皂靴,风姿卓绝,姿容凛贵,正是苏寒玄了。 而矮几对面坐着的男人,一身青袍,眉目温润,鸦青色长发由乌木冠束起,周身气息如松如竹,宛若林中高士,风雅入骨。 二人正品着酒,却见深书走到苏寒玄身侧一阵低语,苏寒玄听完微微挑眉,声音清冽淡然:“动作倒是挺快,既是她的意思,你们照办就是。” 想起什么,他又道:“这件事做的终究不够老练,此事手段未免恶劣了些,且近来连日降雪,木料湿润不会轻易点燃,此事若移交廷尉,稍加查探便会露出端倪,告诉手下的人,提前去廷尉那边打点好。” 深书拱手称是,接着便立即离开了千机阁。 “昨日定远侯府之事,是楚家那位小姐在背后推动的?”着青袍的男人出声问道,言语间略有些诧异。 苏寒玄点头:“昭儿到底年少,此事手段有些不妥。” “昭儿?啧,唤的倒是亲切,关于这个女孩子的传言我近来已略有耳闻,便派人去调查了她的过往,殿下猜我发现了什么?” 男人说着,见苏寒玄只望着帷帘外的千山雪景根本不理他,竟也不恼,继续道:“所有调查来的结果里,都只有她被楚相带回楚家之后发生的事,根本查不到在那之前的任何消息……” 苏寒玄收回视线,他盯了眼对面的男人:“云起时,若叫本宫发现你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你可知是何后果?” 云起时面色坦荡:“属下所言,绝无半句假话。” 苏寒玄面色凝重了些,若此事不假,他们都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殿下,查不到任何过往,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被某些势力专门培养出来的杀手,而另一种就是……” “自幼便被手握重权之人极好的隐藏了起来。”苏寒玄声音淡淡,眸中却流转过一瞬间的冷然。 『叁拾叁』千机阁谈机起风云 北风微凛,雪落群山。 千机阁地势极高,四周峰峦叠嶂云雾缥缈,巨石嶙峋环绕。 “殿下,皇城沸沸扬扬的传闻您应当清楚,这个女孩在及笄不久,便以血腥手段收拢楚家权力,对权力的执念太过于强,着实不宜将她拉拢到身边。” 云起时面容矜持淡漠,冷声道。 苏寒玄不语,抬起酒盏置于唇畔轻呷,酒液剔透,上好的白玉盏纯净而无暇,衬的捏着它的那只手越发的骨节分明,透出淡雅的白皙色泽。 “殿下。”云起时蹙眉。 “于弄权而言,你我所用手段难道就能比她温和多少?”苏寒玄搁下酒盏望向云起时,眸色晦暗了几分。“当初在北疆为了兵权……” 云起时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抿了抿嘴,仍旧有些犹豫:“但那样野心勃勃的人……” “有野心与欲望便也会有弱点,知其弱点,方能将人拿捏在手中,而能否利用这个弱点将其收服,那便看本宫的本事了,起时,本宫今生注定要争这天下,能站到身边之人必然也绝非善类。”苏寒玄不以为意。 “身边?”云起时挑眉。“殿下说的身边可是指……” “她只是妹妹罢了。” 苏寒玄轻笑,言谈间,是属于少年的风流肆意。 许是听到了想听的话,云起时再不提方才所言。 “你来找本宫,不止是为了昭儿的事罢。” 云起时倒了杯酒,缓缓道:“一个月前,一批货物从胤都运出,前几日途经皇城时,车队便换了一批人,由谢昀亲自押送到泗城。只怕,又是将军府的动作。” 苏寒玄扣了扣案几,如今的华序千疮百孔,权力分散,世家门阀盘踞交错,各自掌权。 胤都临近秦厦荒原,虽在华序南方边境,却也是当之无愧的兵都,强盛繁华丝毫不落于皇城,复杂程度同样如此,想要将他们的人安插进去绝非易事。 孙括他,到底要做什么…… “先去查清楚那批货的具体内容,至于泗城,它地处优势,又临近皇城,动向颇为重要,本宫会另派人盯紧那边。” “是。”云起时点头。 苏寒玄起身走到凭栏处,小侍们连忙将帷帘挽起,他眺望着茫茫云雾笼罩的远山,眼底透出些许凉薄意味:“起时,云家是时候准备与北疆接洽了。” 案几角落的蟠螭耳盖炉吐出香烟袅袅,将周围染上了些朦胧的仙境之感。 云起时含笑:“属下领命。” 今夜月光清润。 定远侯府正厅,定远侯面容憔悴,两鬓微微泛白。他抬手颤抖的指了指顾羡,声音里是满满的恨铁不成刚:“阿羡,昨日为父寿辰之时,你……” 顾羡跪在他面前,握了握拳,竟也不辩解。 眼见着气氛僵持不下,施氏忙给定远侯顺了顺气,柔声道:“夫君才刚从昏迷中醒来,再动怒着实气坏了身子,此事既已发生,先将将军府与杨国老安抚好才是要紧事啊。” 定远侯叹息了一声:“夫人说的在理,杨国老毕竟跟将军府关系匪浅,此事终究要给出一个交代,至于将军府那边,本侯明日当亲自去赔礼才是。” 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连一个眼神都不再给顾羡,扶着施氏的手便回了内室。 顾羡跪在原地沉默了一会,最后起身出了正厅。 正厅外,顾念晚独自站在槅扇旁,见顾羡出来,她轻声唤道:“兄长。” 顾羡顿住脚步,语带嘲讽:“阿念等在这里,是怕我向父亲道出真相吗?” 他冷笑了声,面无表情地与她错身而过。 顾念晚垂眸,并没有追上前去。 昨日,她借着不适的由头命人将请兄长到后花园的小楼里,听闻她身体不适,他毫不犹豫便立即去了…… 是了,他又怎能想到他的嫡亲妹妹会陷害他呢? 顾念晚捂了捂心口,眼神复杂的望着顾羡的背影,久久不语。 …… 与此同时,郡王府望月台,楚令昭坐在圆桌前,百无聊赖的逗弄着一只赤狐,那狐狸生的妩媚漂亮,傲娇的舔了舔柔软的爪子,卧在圆桌上谁也不理。 望月台下一阵脚步声响起,楚令昭走下望月台,只见楚殊吟身着细铠走进府中,他面色阴寒,眉宇间透着冷漠,两名侍卫正押着一个少年跟在他身后。 楚殊吟见她从望月台下来,蹙了蹙眉,许是不想让少女见到他这副模样,他微微敛去面上的阴狠,声音有些不自然。 “姐姐怎的出来了?” “我见雪停了,便出来走走。”楚令昭只当没看见他刚才的样子,语气一如往常道。 她瞥了眼被侍卫押着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衣袍上满是血迹,明明是狼狈至极的样子,可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却仿佛有着永不屈服的坚韧与傲岸,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她瞧着,不由有些好奇:“这是发生了何事?” 楚殊吟冷哼一声:“一个没用的蠢东西罢了,竟妄图混进演武场偷盗军事要宗。” 见楚令昭还在看那少年,楚殊吟上前挡住她的视线,抬手命侍卫将少年押入地牢审问,接着转移话题道:“难得姐姐在郡王府小住,我陪姐姐赏月可好?” 楚令昭笑着应了声好,终是没太把方才的少年放在心上。 二人在望月台的凭栏旁落座,侍女们立即奉上热茶,楚殊吟用茶盖轻抚过碧色的茶面,他不紧不慢的呷了口茶,看楚令昭似乎在寻着什么东西,他懒懒道:“姐姐可是又丢三落四的忘了什么物什?我这就派人去找。” 楚令昭摇了摇头,重又在圆凳上坐好,“倒未曾丢些什么,只是方才还有只狐狸在这睡觉,再回来时便不见了。” “狐狸?” 楚殊吟瞥了眼一旁的侍女,那侍女忙恭敬低头:“小姐可是看错了?府中从未养过任何动物。” 楚令昭扬眉,唇角弧度意味深长:“那许是我瞧错了罢。” 晚风微凉,月华洒落在庭院的积雪上,留下浅浅斑驳痕迹,侍卫匆匆走到楚殊吟身旁,声音里满是焦急:“郡王,他又……” 『叁拾肆』宫墙道唐矜言不逊 未等侍卫说完,楚殊吟便抬手示意他噤声,那侍卫愣了愣,瞥了眼一旁的楚令昭,旋即便拱手退了下去。 楚殊吟望向淡然吃茶的少女,只见她好似什么都未曾听到似的,只慵懒地赏着夜景,他微微松了口气,敲了敲大椅的扶手。 不一会儿,不知从何处出来几个黑衣人,将几只罐子匣子等物呈到了桌上,紧接着便又悄无声息的隐匿回黑暗之中。 “姐姐瞧瞧,这是何物?” 楚令昭见他眉目间含着几许笑意,不好拂了他的兴致,只好直起身挑开木匣。 只一眼,少女的眼中便迸发出星星点点的神采。 这木匣中,赫然盛放着一柄小巧精美的短匕。 匕首的手柄雕刻着繁杂华美的花纹,刀刃处还闪烁着凛冽的寒光,只是不知为何,却有意无意之间透出一股古怪的气息。 楚令昭勾唇:“殊吟这匕首的确不错,只是瞧着,倒像是异域之物。” “阿姐倒是好眼力。” 楚殊吟含笑将另一只罐子打开,搁着几十颗绛紫色的丹丸。 “这又是何物?”楚令昭随手捻起一颗丹药问道。 “长生不老神验丹。” 少年说的干脆,不似有撒谎的痕迹。 楚令昭嘴角微抽,将丹药搁回罐子里,端起茶盏饮茶,闲闲道:“你在军中操练久了,可是脑子都不正常了?” 楚殊吟见她看傻子般看着自己,颇有些不悦。 “它叫这个罢了,我也未曾说过它可以真的使人长生。” 看她完全不理睬他,楚殊吟无奈,转而问道:“明日谢贵妃设宴,姐姐为何定要前去?谢家与你我,可一向是交恶的关系。” “受人之托罢了。”楚令昭淡然道。 “近日皇城中不太平,频繁有异域之人混迹其间,打着商队的旗号,行招摇撞骗之实,而这宫宴,却是以赏天下奇物的名义召开的。姐姐,此次宴会,恐怕是个陷阱。” 楚殊吟将罐子合上,声音中透出淡淡的冷肃之意。 楚令昭刻意掠过他话中深意,将视线重又放到那两个物件上:“这两样东西,都是从那些异域商队手中购得的?” 少年微微颔首:“三国之间贸易往来频繁,皇城则又是天下珍宝奇物的汇集地,有这些物件儿倒也不足为奇。只不过,近半月抵达皇城的商队却越发古怪,不仅四处宣扬求仙问药的炼丹异术,还大肆贩卖祭祀行蛊的奇门器具,顺带着不知从何处引出了一批以炼制长生不老药为名的方士,在民间恶意散播恐怖谣言,一度引得人心惶惶。” 楚令昭沉默了几瞬,纤细白皙的手指把玩着天碧色的茶盏,缓缓道:“皇城一向戒备森严,何时竟也闹出了这般乱子,此事可大可小,不知陛下那边的意思如何?” 楚殊吟摇头,眉间的思虑深了几许。 “陛下龙体欠安,已是多日未曾上朝,除了紧急军务,其余折子一概递不进御书房,太子与孙括那边也似有更要紧之事,近来不见分毫动作……” 说着,少年顿了顿,又道:“既然姐姐明日执意要入宫,我也无法多加阻拦,这些事,想必入宫之后便会了然,一应具体情况,还是姐姐自己去瞧罢。” “也好。” 楚令昭垂眸,长长的睫毛遮挡下,令人看不清她眸中之色。 翌日一早,来赴宴的各府车马便已然在皇宫偏门外停好。 楚令昭扶着阿栀的手走下马车,与其他宾客一道进入皇宫。 华序皇宫宫墙高大,宏伟肃穆,金日的光辉映射在宫殿的碧色琉璃瓦上,整座皇宫愈发显得金碧辉煌。 偶有几位小姐结伴同行,其中身着粉裙的女孩不忿议论道:“听闻陛下近日龙体欠佳,谢贵妃却偏要在此时大设赏宝宴,这不是明着与陛下过不去嘛。” 同行的姑娘闻言,赶忙捂住她的嘴,悄悄瞥了眼四周的宫女内侍,低声劝她:“唐姐姐莫要再如此讲,这里可是皇宫,说话要当心些的!” 女孩轻哼,拂开同伴的手,颇有些娇蛮道:“谢湘华再如何春风得意,还不是被当作萧皇后的替身,若非陛下看在护国大将军的脸面上,凭她谢家,如何能让她坐上贵妃之位?” 她刻意放声说着,也不顾此话带来的影响,宾客们都停下了脚步,连周围的宫人都惊得缄默不语,一时鸦雀无声。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只见一位气质娴雅端庄的少女缓步走来,她抿唇轻笑,声音悦耳动听:“早前便听闻唐妹妹娇蛮可爱,心直口快,今日一瞧,这哪里是心直口快,分明是粗俗无礼至极。” 唐矜正要反驳,却见少女转向众人又道:“前些时日二哥便与我讲,他似是得罪了唐家妹妹,请我此次赴宴之时,必定要帮他致歉一二,却不成想唐小姐心胸狭隘至此,竟还迁怒到贵妃姑姑身上,对她出言不逊……” 她拿帕子抚了抚额角,无奈地对唐矜道:“唐家妹妹,这里是皇宫,不可言行无状,今日我代二哥向你道歉,还请你谨言慎行。” 言罢,便扶着侍女的手继续向前走了,只留得众人在原地议论道:“这唐矜怎么说也是唐家这等百年文臣世家出来的,可竟然无礼到在皇宫出言不逊。” “文臣?唐家连唐小将军那样的武将都有了,再来个不知礼数的小姐又有什么稀奇?” “说起来,这谢二公子到底如何得罪她了,让她这般不知轻重?” “还不是前几日她缠着谢二公子陪她出游,去了胡仪河上游玩,却不知怎的闹了不愉快,她一人先离开了画舫,而谢公子那次也没惯着她,最后还带了个风尘女子回府。” “也是,被个歌女比下去,自是不甚愉快……”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顾唐矜越发涨红的脸色。 楚令昭冷眼旁观许久,复而摇摇头,念着那日画舫上之事,也有她的手笔,正要上前为唐矜解围。 谁成想,一位面生的小太监走到她身边,低头悄声道:“楚小姐,殿下吩咐小的将几样东西交给您,还请移步潇华宫。” “潇华宫?”楚令昭挑眉,这是萧皇后在时居住的宫殿。 小太监头垂得更低:“小姐快随我来罢,这都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小的也只是奉命办事。” 楚令昭瞥了眼身后的阿栀,阿栀立即会意,后退几步悄悄离开。 那小太监许是太过紧张,也未曾去看她身后的情况,催促道:“楚小姐?” 楚令昭转了转尾指上的血玉戒指,淡淡道:“还等什么,走罢。” 众人还在议论着,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 『叁拾伍』呆太监路引潇华宫 那小太监一路引着楚令昭往潇华宫而去,楚令昭幼时曾跟在萧晗身边,自是识得去潇华宫的路,见这太监确确实实是带着她去潇华宫,不禁疑惑了几分。 莫非,真的是玄哥哥派来的人? 她心下多了几分思量,正待快要抵达潇华宫之时,小太监却突然不见了踪影,宫道两侧也浓雾四起,楚令昭暗道不好,然终是无可控制的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楚令昭已然不知身处何地,她望向周身,只见自己正躺在一处华丽的宫室里,殿中陈设精美,还有着淡淡的脂粉香,想必是位宫妃的住所。 “楚小姐醒了?” 屏风后,一道冷漠的女声响起,身着华服的美人从屏风后踏出,淡漠地扫了她一眼。 那美人身着贵妃服制,云髻高耸,纤纤素手把玩着一柄玉如意,正不急不缓地走到大椅旁落座。 楚令昭从软榻上坐起身,慵懒地眯了眯眼:“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贵妃娘娘,只是赏宝宴午时便要开宴,娘娘不去见宾客,却把我绑来作甚?” 说着,她撇撇嘴,慢悠悠的揉了揉腰:“不过不谈别的,看来娘娘的确是不得宠呀,这软榻睡得人家腰都硌疼了。” 谢贵妃最是见不得她这副气人德行,实在不想理她,只冷冷地拍了拍手:“带上来。” 话音刚落,一个面容憔悴的姑娘便被五花大绑的抬了出来,那姑娘嘴里塞着块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睁着双水灵灵的眸子哀哀地望着抬她进来的太监。 然而宫中的太监什么残酷之事没见过,也不顾那姑娘恳切的目光,丝毫不留情面地把她直接丢到了地上。 楚令昭偏头望去,那姑娘,不是赵含烟还是谁? “没用的东西。” 她声音冷淡。 谢贵妃嗤笑一声:“不知楚小姐安插这么个女人,到本宫那二侄儿身边是何用意?” 楚令昭弯了弯唇瓣:“瞧着有趣,送给谢二玩玩罢了。” “有趣?”谢贵妃重复着这个词,长长的指甲上戴着金色甲套,缓缓划过锦衣上华美的刺绣。 “楚小姐,这女人……可全都招了。”谢贵妃不疾不徐道。 “就凭她,也想勾住昀儿的心?” 感到迷药的作用消得差不多了,楚令昭揉了揉手腕,不耐烦道:“娘娘想要如何,直说便是。” “哼。”谢贵妃拎着裙摆起身,随手拿过香炉旁的雕花银叶夹逗弄起笼中碧色的雀儿,还未开口,便见身着青竹纹锦袍的翩翩公子不顾内侍的阻拦,步履生风地踏了进来。 赵含烟抬头,因被折磨了太久而显得迷离怔忪的双眸,在看到那公子腰间的墨玉长笛时瞬间便有了神采。 她挣扎着在地上直起上身,由于嘴被粗布堵着说不出话,只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望着那公子的神情分外凄苦。 那公子瞥了眼地上的赵含烟,手上的骨节微微收紧,声音染着些冷意:“姑姑这是做什么?” 谢贵妃连个眼神都未曾给他:“孙德全,何时本宫的曲台殿可以随意放人进来了?” 侍立在寝殿门口的中年太监闻言,急忙跪了下去,战战兢兢道:“娘娘恕罪……” 寝殿内气氛冷凝无比,谢贵妃也不理他,仍旧慢悠悠地逗弄着雀儿,良久,才丢下银叶夹悠悠摆手示意他下去。 孙德全如蒙大赦,擦了擦额角沁出的冷汗,匆匆低着眉眼退了下去。 谢贵妃这才正眼看向那公子“可是本宫对谢家太过纵容了,竟让昀儿如此冒失的闯进来?” 谢昀声音平静:“姑姑说笑了,前些时日侄儿院里走失了个小妾,几经打听才知是在姑姑这里,让她打搅了姑姑,是侄儿的过失,侄儿这就将她带回谢家好生管教。” 说完,就要上前将赵含烟扶起来。 只是还未等他靠近,几个冷面侍卫便抬手拦住了他,谢昀握拳,只得退了回去。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谢贵妃扶着宫婢的手缓步走到谢昀面前,语调优雅,不见半分疾言厉色的问道:“昀儿如实与本宫说,可是对这女子动了真心?” 谢昀紧了紧拳头,望向这位大不了他几岁的小姑姑,言语郑重:“是,含烟她……” 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谢昀脸被打得偏到一侧,他擦掉嘴边的血迹,眸光狠戾的盯着谢贵妃,声线阴冷:“谢湘华……” 谢贵妃唇角噙着一丝冷笑,甩了甩酸痛的手腕:“这一巴掌,可否够让本宫的好侄儿清醒清醒?” 就在他要失控之时,一道女声及时喝止了他。 “放肆!” 气质娴雅端庄的少女在侍女的引领之下迈进殿门,正是刚刚在宫道上与唐矜争执的谢氏长女谢明胭。 谢明胭轻按了下谢昀紧握着的拳头,含笑向谢贵妃福了福身,“胭儿见过贵妃姑姑,姑姑万福金安。” 谢贵妃在宫婢的搀扶下在软榻上重又落座,这才悠悠道: “免礼。” “今日是二哥鲁莽了,冲撞了姑姑,胭儿在此替二哥赔个不是,还请姑姑勿要怪罪。” 谢明胭自幼便通世故,处事圆滑老道,饶是面对着这个年长不了她几岁的小姑姑,也能滴水不漏的做足了姿态,谢贵妃本就懒得与谢昀计较,见状倒也不在意给这位侄女一个台阶下,便顺着她的话道:“也罢,想必昀儿也记住教训了……” 谢昀抿唇,在谢明胭隐隐含着警告的眸光下,终是对着谢贵妃作了一揖,“是侄儿的不是,劳姑姑费心指教了。” 见他还算能拿捏好分寸,谢明胭微微松了口气,瞥了眼一旁喝茶的楚令昭,对谢贵妃施了一礼道:“御花园内宴席已准备妥当,想必宾客们也大都入席了,胭儿与二哥便先行去园中恭候姑姑了。” 谢贵妃微微颔首:“去罢。” 谢昀望着地上梨花带雨的赵含烟,还欲再说些什么,奈何谢明胭凝了他一眼,眸中警告意味分明,他也只得作罢。 待他们走后,谢贵妃才又冷冷盯向楚令昭,见她端着盖碗茶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悠然模样,谢贵妃语气不善道:“楚小姐这戏看得可欢喜?” 楚令昭正吃着茶,闻言,她搁下盖碗,拿帕子轻轻擦拭过嘴角,笑吟吟道:“瞧娘娘这话问的,我楚家历来治家甚严,哪里能瞧见这等姑侄反目的大戏?今日得幸瞧见这出好戏,自是格外欢喜。” 华序贵族门阀历经多少风雨沉浮,一向规矩森严,而如五大家族这等顶级世家则更是如此,加之数百年经营,如今手中的权势饶是皇家亦无法轻易撼动。 而为保家族地位稳固,他们对族中子弟的教养历来严苛,但像今日这等事,虽是极少发生,可这般大的家族,又怎能完全避免呢? 谢贵妃哂笑,面上带着几分嘲讽与不悦:“听闻在楚家,谁敢有违命令逾越尊卑,楚小姐便直接下令将其杀之。而我谢家家主仁善,也难怪谢氏子弟比不上楚家之人这般乖觉,竟原是因为没有一位残暴的掌权人……” “哦?” 楚令昭挑眉,起身走到谢贵妃身侧含笑望她:“贵府家主,也便是娘娘的长兄,多年前便已官至廷尉,向来手段狠厉,眼里揉不得沙子,治家之严恐怕不亚于我这“残暴”之人罢,可即便如此,娘娘那好侄儿还敢为个小妾如此不敬,方才甚至都起了杀心,娘娘是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难道猜不到这是何缘故?” 『叁拾陆』俏歌姬道请赏宝宴 她唇畔笑容邪魅,声音中透出蛊惑的意味:“说起谢大人,他也是贪心,明明站了孙将军一派,却又妄想不得罪宫中,竟专门在民间寻了几位容貌与萧皇后有两分相似的姑娘,预备改日送给陛下。真真是叫人喟叹,娘娘在宫中苦心经营,处处为谢家考虑,而谢家,却全然不信任娘娘……” “不过,话说回来,娘娘从前也是凭着与皇后相似几许的容貌才获得陛下关注的呢,如今再多几位鲜嫩美人,也算是彰显陛下对萧皇后深情的一段佳话。” 少女笑声清泠泠的,宛如一只狡猾的妖精,诱哄着人跳入她精心布置的陷阱。 待她言罢,谢贵妃微怔,似是在思考她说话的可信程度。 她眼睫轻垂,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平静端庄的模样,她面无表情道:“把她带下去,叫人看紧了。” 一旁候着的太监应是,带着几个侍卫走到楚令昭面前,微微抬手,声音不阴不阳道:“楚小姐,请吧。” 楚令昭瞥了眼谢贵妃的面色,勾了勾唇,跟着他们走了。 她被领到了一处荒僻的宫苑,许是许久未曾有人踏足的缘故,宫苑内杂草丛生,她刚一进去,侍卫便在门外落了锁。 她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抬步向尽头那间破败的宫殿走去。 宫殿外的红漆廊柱已然有些褪色,凉风自廊外吹拂而过,隐约送来女子幽怨哀婉的水磨腔唱曲声: “谩回首,梦中缘, 花飞水流,只一点故情留。” 楚令昭耳尖微动,拎起裙摆拾阶而上,缓缓走到殿门前,殿门虚掩着,歌声从宫殿内流淌而出,似有阵阵冷意弥漫开来,更显得女子的歌喉空灵飘渺,幽怨之中还颇具缠绵悱恻之意: “似春蚕到死,尚把丝抽。 剑门关离宫自愁,马嵬坡夜台空守, 想一样恨悠悠。” 鬼使神差之下,楚令昭推开虚掩的殿门轻轻走了进去,只见这破败的宫殿内,竟置着架华美非常的妆镜台,妆镜台前,一位身形削瘦的女孩儿正对镜梳妆。 她握着把象牙梳,动作舒缓地一下下梳理着及腰的青丝,仍幽幽然地唱着曲:“几时得金钗钿盒完前好,七夕盟香续断头!” 唱罢,她停下梳发的动作,透过铜镜瞥了眼身后的楚令昭,两扇卷曲的睫毛轻轻颤动,复而,便收回了目光继续手中的动作,她唇角微翘,嗓音若黄莺出谷,柔婉动听:“这一曲,小姐听来可还满意?” 她抚了抚鬓发,搁下那把小巧的象牙梳,起身转向楚令昭,微微福身:“兴奴见过楚小姐。” “兴奴?你就是裴兴奴?”少女眼神锐利,带着些审视的意味。 女孩儿笑意不减,她取出太子府的令牌,不动声色的解释了一句:“我是太子殿下安排在宫中之人,受殿下之命随时帮助您,不成想,小姐竟听过我的名字呢。” 楚令昭自是认得那令牌的。 “名冠皇城的教坊第一歌姬,又怎会不知?”楚令昭眉眼弯弯地说道,仿佛刚才那如蛇蝎般阴冷的审视目光,并非是出自她身上。 裴兴奴也好像未曾注意到一般的笑着问道:“楚小姐可知方才兴奴所唱之曲的出处?” 楚令昭虽不解她是何意,却还是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所言的是杨妃与明皇之旧事,应的应当那昆曲戏目《长生殿》,而裴姑娘唱的这段……” 说着,她锁眉沉默了一瞬,继而凝视向她,沉声道:“裴姑娘唱的这一段,选自《长生殿》第三十七出———尸解。” 裴兴奴轻轻颔首:“小姐说得是呢。” 楚令昭眉头锁得更紧,内心隐隐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裴兴奴似乎非常了解宫中布局,轻易便找到了一处暗门,将她带离了这座宫殿。 她带着楚令昭一路来到宫中的教坊司,看得出这里的人都很是敬重裴兴奴,在她的吩咐下,很快便送来一套教坊司歌姬的衣裳。 “教坊司今日奉命为御花园中的赏宝宴表演,若想要悄无声息的混进去,只能委屈楚小姐换上这衣裳了……”裴兴奴领着楚令昭进到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地说道。 好在楚令昭也并未说些什么,很快便换上了这套衣裳,裴兴奴松了口气,又命侍女为她重新梳妆了一番,倒也有了几分歌姬的模样。 裴兴奴托腮坐在一旁,望着少女映在落地镜中的娉婷模样,即便是穿着这身寻常歌姬的衣裳,亦无法遮掩其半分娇媚动人……想到这里,她不禁由衷称赞道:“小姐果如传闻之中貌美倾国,也难怪殿下对您这般上心,专门命我来保护您。” 楚令昭闻言轻笑着谢过她,却又暗自摇头,心道她这位哥哥城府极深,哪里就能让人看出他的心思呢? 瞧着一副翩翩谪仙般的多情公子模样,却是一语能有多用意,稍有不慎,便让人防不胜防的被他操纵,真正的杀人于无形。 很快,她便敛了心思,带上面纱随着教坊中人进入御花园。 园内临时搭建了展厅,四周陈列着各类珍奇异兽,许多公子贵女行走其间,品评观赏。由于此时尚未开宴,许多稀世奇物便摆放在屏风后面,等待着开宴后逐一展出。 随着谢贵妃的到场,赏宝宴正式拉开帷幕,楚令昭坐在屏风后,望着那些里外都透着古怪的东西被宫女们一一抬出去展示,不知为何,心中涌上了些淡淡的不协调之感。 苏寒玄想要她来离间谢贵妃和谢家的关系,在他们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中,撕出一条不信任的裂缝。 她本是要在赏宝宴上借机完成此事,可谁知她竟被谢贵妃的人突然带走,虽是打乱了原本的节奏,但倒也顺势提前完成了计划。 其实,她本应从教坊司直接离开皇宫的,但昨日殊吟意有所指,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这次的宫宴有问题,且牵连甚广,却又不肯多透露分毫。而且,裴兴奴似乎也有意引着她参加这赏宝宴…… 一股浓烈的异香打断了她的思绪,宫人们抬着一个巨大的朱红木箱走到展厅中央,一只栩栩如生的人偶从箱子中被抬了出来。 楚令昭透过屏风的缝隙望去,只见那人偶带着面纱,她也看不分明,瞧着是个窈窕的少女模样,朱红的绳索绑在铁环上,固定着纤细的四肢,使人偶在牵引下翩翩起舞。 异香随着人偶的舞动飘散开来,闻着那诡异的香气,楚令昭只觉心中的不协调感愈发强烈。 一阵清风吹过,人偶的面纱被风掀起,看到面纱下的脸庞,楚令昭瞳孔骤缩,那是———阿栀。 而那脖颈上一道道刺目的勒痕,昭示着身体的主人早已没了生迹。 楚令昭望着被做成人偶的阿栀,越发有些站不稳地摇摇晃晃,昏迷前夕,恍惚中她好似看到裴兴奴带着几分深意的笑容…… 『叁拾柒』弃书阁机缘遇吾皇 北风过境,千里冰封。 凛冬已至,大雪连绵数日而不绝。 黎明时分,一顶白底流云纹轿辇在太子府前缓缓停下,浅卷立刻撑开一柄黑色绸伞,领着府中之人迎上前去。 只见那清俊矜傲的年轻公子缓步迈出轿辇,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府邸。 因着近几日公务缠身,他眉宇间拢着几丝疲惫与不耐,周身的气息较往日还要多了些冷意。 苏寒玄缓缓向白石院走着,抬手松了松披风的系带,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倦气:“本宫不在的这几日,皇城中可有何异动?” “回禀殿下,近几日,大量的方士与异域之人频繁出没,大力宣扬巫蛊异术,还四处散播灾祸之说,舞弄人心,好在城中守备有闫信郡王与唐小将军在,倒还算一切稳定。” 又是这群妖言惑众的巫师方士。 苏寒玄捏了捏眉心,三国盛会将至,父皇重病,皇城中却异动频发,看来是有人想要搅浑华序这潭水,好趁乱行事…… 只是不知,皇城中的这群方士背后的势力,和当初锦州城巫师背后的势力,有着怎样的牵扯…… 他眼中多了冷然,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命唐临痕与楚殊吟前来见本宫。” 隐在暗处的暗卫低声应是,便立刻消失去办了。 回到白石院后,下人立即呈来提前备下的姜汤,苏寒玄随手端起浅尝了一口,便蹙眉搁到一旁,任由侍女们替他更衣。 许是想起什么,他开口问道:“令牌可还是没找到?” 正是他平时随身携带的那块纯白的盘龙玉佩。 一旁侍立的浅卷摇摇头,捧过茶盏奉到他面前,小心翼翼道:“回殿下,卑职遍寻府中,也不见其踪影,也许是遗失在外面了呢,可要卑职派人去寻?” 苏寒玄颔首,接过他奉来的茶盏轻呷,狭长的眸子中掠过淡淡的担忧。 但愿这玉佩,千万不要被有心人利用了去才好…… 约莫一个时辰后,白石院书房 暗卫引着刚被人从睡梦中吵醒,尚带着一脸不满的唐临痕走进来,唐临痕压着火气对苏寒玄拱了拱手:“敢问殿下找本将来是有何要事?” 苏寒玄也不回答,抬手示意他免礼,随即扫了暗卫一眼。 “闫信郡王呢?” 暗卫苦着脸,战战兢兢的低眉回道:“回殿下,自从楚小姐失踪后,闫信郡王便一直忙于四处搜查,世人皆知郡王最在意他这位堂姐,郡王的脾气又……卑职实在是请不动人啊!” 昭儿失踪了? 闻他此言,苏寒玄面色微变,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浅卷正待答话,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殿下刚回来可能还不知道罢,楚令昭自打三日前进宫后便一直没出来,外面都在传是谢贵妃将人扣下了,为此,楚家各分支脉络的官员还抓了不少谢家子弟,威胁说一个时辰见不到令昭,就在朝堂上剁谢家子弟一只手。呵,这种嚣张跋扈的事儿,也就楚家人敢做了。” 唐临痕找了张大椅坐下,懒洋洋地说道。 苏寒玄面色更冷,对深书吩咐道:“去查清楚。” “卑职领命。” 傍晚,华序皇宫 黑暗中,沉睡了三天的少女悠悠转醒,她缓缓睁开双眼,瞳孔逐渐聚焦,点漆瞳眸里泛起如蛇蝎一般阴冷的光芒。 快昏迷的时候,她隐约听到裴兴奴说:“我也不想伤害你呢,奈何起时哥哥说,楚小姐是个危险的人,提前杀了省的日后麻烦,人家也没办法呀,这只漂亮的人偶,便当做我对楚小姐的补偿罢。” 只不过,裴兴奴怎会有苏寒玄随身携带的令牌? 起时……云起时,她知道他是谁了。 至于那个裴兴奴…… 哼。 她揉了揉额头,开始摸索自己身处的环境,周围空间狭小而黑暗,似乎,她是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箱子里。 楚令昭双手被缚,箱子里还透着一股纸张发霉的气息,少女哪里遭受过这种待遇,十分烦躁地踢了一脚木箱。 该死的裴兴奴! 实在没有办法,她只能继续去踹木箱的底部,尝试着将它踢破,奈何这箱子坚硬得很,饶是她忙的气喘吁吁,也不见半分损坏。 她正要另想法子,却听到有脚步声缓缓靠近,她怔了怔,还不知要作何反应时,就听见重物被挪开的声响,紧接着,箱子便被人打开了。 烛火映照下,一双与苏寒玄有三分相像的狭长漆眸映入眼帘,但却比他多了几分沉稳宁和,男人瞳珠颜色浅淡如烟,一派儒雅仙姿,在瞧见是她时,男人眉目间闪过些许惊诧,紧接着便伸手将她扶了出来。 “令昭见过陛下。”楚令昭内心亦惊诧不已,惊诧之余却又含着几许促狭,心道这裴兴奴还真是会找地方,莫不是把她关到御书房来了罢? “免礼,楚小姐怎会被人关到这冷僻的书阁里?”苏栩微微抬手,示意一旁的太监替她解开捆着双手的绳结。 楚令昭摇了摇头:“此事说来话长,皆系臣女今日参加赏宝宴时意外被奸人所害。” “赏宝宴?今日?”苏栩蹙了蹙眉。 楚令昭正不解时,旁边的大太监善意提醒道:“楚小姐,赏宝宴已是三日前的事了。” 三日?楚令昭正跟随他们顺着狭窄楼梯往上面走,闻言她脊背发凉的回过身环顾四周,只见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的地下杂物间,堆满了陈旧的书籍,周围还有一堆巨大的石块,估计就是方才压在箱子上的东西。 裴兴奴给她下了这么大剂量的迷药,是根本就没想要她能醒来罢,就算醒来,也只能被关在这里等死。 她压根儿就没准备让她活着出去。 还有阿栀…… 想到被做成人偶的阿栀,少女眼中蒙了层湿润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的杀意。 苏栩只当她被吓到了,让大太监为她披上备用的大氅,宽慰道:“楚家丫头,不必害怕,此事发生在宫中,朕自会命人查清楚的。” 害怕? “嗯?”楚令昭揩拭掉眼泪,一脸疑惑的望向他,随即反应过来什么,急忙扮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啊,是啊,臣女害怕极了!陛下一定要替臣女做主啊!” 苏栩嘴角微抽,他倒是差点忘了,这小姑娘血洗楚家分支的模样了,只是她的演技着实不怎么样,连他都颇有些不忍直视,只淡淡道了句:“先随朕回太极宫罢。” 『叁拾捌』教坊司妙算授匣琅 ———太子府 苏寒玄着一身霜白底广袖流云纹常服,正处理着近几日积留下来的折子。 苏栩称病不朝,泗城那边孙括又动作频频,他们连着追查了几日货物的来源,却发现不止胤都,连着近四座边境城池都与泗城有货物往来,而那些城池,都坐落于秦厦与华序的交界处…… 另外两国中,楚国虽强盛,可国家内部却门阀争斗不断,根本无暇过多关注外界。 所以,秦厦是目前对华序威胁最大的国家,秦厦尚武,且历代君王励精图治,以至秦厦国家富庶、军事实力十分雄厚。 赶在这三国盛会到来之际,再微小的动作都会对局势产生影响,更何况,那批货物的内容他大约也能猜到一二。 再加上今晨,唐临痕向他汇报的皇城中的近况,诸事纷杂,偏偏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着实令人头痛。 窗前,雕花香炉中的香料燃得愈发浓郁,案几周围云雾缭绕。 许是太过疲倦伤神,也只有在这满室轻烟内,他才得以稍稍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感受到一阵奇风掠过,他双目微阖,启声问道:“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深书立即在他面前站定,恭敬回道:“宫中的暗线说,谢贵妃一开始只是将小姐关在了一个冷僻的宫殿里,派人看守着,后来却不知为何,小姐突然消失,明面上所有证据都指向谢贵妃,此事她辩无可辩。” “而据我们另一边查到的消息称,在小姐被谢贵妃带走时,有人冒充了我们的人,与小姐派出去报信的侍女接应。卑职推测,这分别出自于两方不同的势力。” “嗯,看来是一场精心布下的局,完美的嫁祸。谢湘华即便要杀人,也不会蠢到在宫中动手,她应当没想要伤害昭儿。”苏寒玄颔首。 “那,小姐会不会是在被关押时,被其他人带走了?”浅卷在一边将烛芯拨高了些,拧着眉道。 “可是守卫就在外面,小姐若是被人强行带走,又怎会一点声音都没有?”深书摇头反驳。 “除非,是昭儿自愿被带走的。”苏寒玄睁开双眼,眸中寒光毕现。 “殿下您的意思是……”浅卷面色也凝重了下来。 “令牌不必再找了,本宫知道它在何处了。” 苏寒玄起身,声线沉冷:“备马。” ———华序皇宫,教坊司 那宛若山中高士的矜雅公子,正抬步跨入教坊司的雅座,他身着一件云青色的氅衣,眉目间挑尽了山林雅意,看到一早便候在雅座内的女孩儿,他眼中多了些笑意。 “便是这般盼我不及,早早就在这等着?” 裴兴奴如一只活泼的雀儿一般小跑到他身侧,轻轻抱着他的手臂,笑吟吟地仰头望他:“起时哥哥都好久没陪我吃饭了,今日可不许再提前离开了!” 云起时环住她的纤腰,轻吻了下她的鼻尖,低声道:“好,今日依你。” 裴兴奴拉着云起时在桌边坐下,贴心地为他布菜。 云起时含笑将她布的菜吃下,状似不经意的问道:“不知我让阿奴办的事,如何了?” 听到他唤她“阿奴”,裴兴奴不高兴地瞋视了他一眼,将太子府的令牌递还给他,然后应到:“已按照起时哥哥的吩咐,都办好了呢。” “嗯。”云起时接过那块白色的盘龙玉佩,小心的收了起来,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便不再说话。 雅座外丝竹之声悠扬,教坊司内美人如织,这热闹的舞乐之欢并未因苏栩病重的传言消减半分,便足以见王权式微。 如今华序真正的权力,是掌握在太子殿下与护国将军孙括手中的。 在华序这盘棋局中,殿下与孙括各执一方,以各方势力为棋子,五大世家在其中扮演尤为重要的角色。 而楚家那位小姐,身世离奇复杂,背后还不知究竟牵扯到多少势力,这般亦正亦邪的角色,绝不适合拿来当棋子……无论殿下有多看重她,她的存在,都只会让这盘棋多一分变数。 所以,倒不如趁她羽翼未满时,除掉她。 “起时哥哥?起时哥哥?”裴兴奴见他一直不说话,不禁扯了扯他的衣袖。 云起时收回思绪,温柔的抚了抚她的额头:“阿奴乖,我下次再来看你。” 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 裴兴奴见状立即红了眼圈,又不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 云起时虽瞧着温柔,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他即便待她比待其他歌姬好些,可她也真的不敢恃宠生娇。 于是,她只虚留了一句:“真的不能再待会儿了吗?” 云起时弯了弯眉眼,语调温柔:“真的不能了哦,一会儿有一人就要来找我了。” 说着,他却取出一只机关精巧的玉方块递给裴兴奴。 “过会儿若有人来找我,就请阿奴把这只匣琅交给他。” “是,兴奴知道了。”裴兴奴带着些委屈低声应道。 见她听话,云起时十分满意的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离开了。 云起时走后不到半刻钟,白衣谪仙般的清绝公子便策马而来,他跨下马走进教坊司,在一楼大厅的太师椅上落座。 他面色清寒,不发一语的坐在太师椅上,周身携着凛冽迫人的威压,使满座之人皆不敢直视。 丝竹管弦声立即停了下来,众人正要起身,却见他抬手挥了挥,冷声道:“礼数免了,让云起时出来见本宫。” 教坊司的主事嬷嬷赶忙上前,小心翼翼道:“殿下,云公子方才已经离开了……” 苏寒玄冷冷的扫了那嬷嬷一眼,那嬷嬷吓得立即跪倒在地:“殿下恕罪!” 气氛正冷凝时,裴兴奴拨开人群走到苏寒玄面前,恭敬的将玉方块呈出:“殿下,云公子离开时吩咐奴家将这只匣琅交给您。” “哦?这么说,他早知本宫会来找他,却提前跑了?”苏寒玄嗤笑着拿起那只巴掌大的玉方块,玩味地盯向裴兴奴。 裴兴奴腿软了软,还是硬着头皮道:“回殿下,云公子只说过会儿会有人来找他,奴家也不知他说的人是殿下您……”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低的不能再低。 苏寒玄哂笑一声,也懒得迁怒其他人,他掸了掸雪白的宽袖,便起身带着侍卫离开了。 『叁拾玖』太极宫广袖推波澜 这边教坊司的人刚刚送走了位尊神,而另一边太极宫的主殿千门殿内,儒雅温厚的君王正与那失踪了数日的少女对弈。 楚令昭拈着枚棋,神色复杂地凝视了苏栩一眼,才心不在焉地落了子,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张口。 苏栩跪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他含笑道:“楚相在时,常常来宫中与朕对弈,偶尔提及你这位侄女,也满是称赞之言。记得他同朕说过,你最是那爽朗洒脱之人……” 他顿了顿,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后,才继续道:“楚家小姐,直言不讳便是。” 楚令昭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眼睫低垂,片刻后,她抬眸直视向苏栩,声音沉稳:“陛下不放臣女走,应当不是想要与臣女下棋这么简单。” 殿内通着地龙,矮几旁还燃着盆金丝炭火,整个宫殿暖洋洋的,仿佛将外面吹着细雪的冷风都隔绝开来。 苏栩拿起一旁的夹子,随手拨弄了两下炭盆内燃得通红的金丝炭,眉目间多了几分郑重。 “皇城近来的波动,楚小姐应当已有所耳闻,大量的巫师方士混在异域商队之中频繁进出皇城,据调查,这其中有大抵都是些别国派来的探子,四处散布灾祸谣言搅乱人心,为的便是趁乱重创华序。” 三国盛会在即,少女自是知道此时的局势有多凶险,不过…… 楚令昭单手支颐,歪了歪头:“那加大镇压力度,严格控制城门进出便是,这事儿陛下该召唐临痕那厮过来,扣着臣女不放做什么?” 苏栩看她那漫不经心的样子,摇了摇头,也不与她计较,他丢下夹子,将棋子一枚一枚的重新摆在棋盘上,继续道:“朕需要一个契机,把皇城这潭水搅得更乱,将更多的探子引出来,最后一网打尽。” 见他实在不肯放她走,楚令昭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所以陛下散出重病的消息,是为了让局势更乱一些?” “不止,还要借此钓出其中一些关键的细作,唯有给他们一个接近朕的机会,才能引池鱼上钩。” 苏栩说着,摆好最后一枚棋子,楚令昭望向棋盘,正是千年前,前朝临近一统时,武帝与郑国最后一位国君的残局,名为“纥骨”,传言道后来那位国君的后人为了祭奠他,便以此为姓,这残局也因此得以流传下来。 只是此局凶险,戾气太重,即便是专门钻研围棋之人,也不会轻易去碰…… 她收回视线,身子坐直了些,正色道:“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朕会对天下宣告朕已病入膏肓,召集天下有能方士入宫,炼制可以真正使亡人回魂,使白骨再生的长生不老药。” 楚令昭蹙眉:“陛下的意思是……” 面庞儒雅的君王微微颔首,周身皆为肃杀之气。 “可,一定是楚家吗?”楚令昭犹豫着。 天空飘着细雪,由劲冷的北风带至每一个角落。 苏栩起身走到窗畔,眺望着皇宫的灯火辉煌,声线低沉:“朕需要一位恶人,一位恶名昭彰、背后势力强硬之人,而你是不二之选,这件事,算朕拜托你了。” 楚令昭望向苏栩,眸光沉静,“臣女本就恶名在外了,再多一些倒也无妨,可是您呢?此事一定会为天下所不解,即便您因此背上千古骂名,也不在乎吗?” “此诚华序危急存亡之际,朕别无选择。” 她问得认真,苏栩也答得真切。 “臣女知道了。” “只不过,陛下这些打算,绝非是今日偶然救下臣女之后才有的罢。”楚令昭应下此事,似是想起什么,向他问道,虽是问句,却是确定的语调。 苏栩轻笑,七窍玲珑心这点,这小丫头与玄儿还真是相像,仿佛同是在他那位皇后身边耳濡目染出来的一般。 想到萧晗,他面色苍白了些,却又很快收好心绪,淡淡道:“猜的不错,的确是朕命贵妃将你留住的,只是没想到你会被奸人带走,好在今夜思及故人,临时去了那座废弃的书阁,不然真的让你死在那里,倒是朕的不是了。” “陛下言重了。”见他直言,楚令昭倒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这是自由进出皇宫的令牌,诏令发出后,朕便不宜露面了。”苏栩抬手,大太监立即将一块古朴的黄铜令牌呈到她面前。 楚令昭拿过令牌,恭敬地行过退礼后,便离开了太极宫。 天色将晚,宫中也已掌了灯,不过才及笄之年的少女,脊背笔直纤细,撑着一把竹骨伞,独自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细雪伶仃,寒风吹拂过她的裙摆,漫天霜雪之中,少女的身姿劲瘦且坚毅,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顺应着上天的指引,走向那条既定的道路…… …… 少女从宫中出来,楚家各旁支脉络收到消息,纷纷派了子弟前来府里询问她的安危,确定了少女无恙,才将抓了的那些谢氏族人放掉。 已是深夜,楚令昭沐浴过后便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临疏阁的栏杆上,而这一次,却再没有哪个小侍女敢跑来劝说她危险…… 想到惨死的阿栀,她的面色越发清寒了几分。 她从栏杆上下来,抱膝坐到房间内的拔步床上,望着挂在脚踝上的六枚蓝铃铛,少女心念微动。 她伸手摘下一枚铃铛,随后便将它丢进了盛着水的花瓶里,脱离了白银细链的铃铛在水中瞬间闪烁起光芒,她好奇盯了片刻,直到光芒熄灭才剪了烛芯,拉过锦被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睡到半夜她只觉口干舌燥,刚想要出声唤侍女送些茶来,便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她骤然清醒过来,立刻拿过放在身侧的匕首便要扎向那人的手臂。 紧接着,她似乎听到一声男人格外轻蔑的低笑,然后匕首便被人打落在地。 “你倒是警觉。”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男人如是评价。 听到这声音,楚令昭微微松了口气,她坐起身,声音冷淡:“我还以为螭铃之事只是你哄我玩的呢,没想到竟是真的。” 男人轻哼了一声,将蜡烛点燃,随后自来熟地撩袍坐在她床畔。 “说罢,请本座来有何事相求?” 似乎是早已习惯了他这自然而然的亲近,楚令昭倒也懒得去计较那些多余的礼数,她如实回答道:“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肆拾』千门殿素手揽云烟 闻言,男人挑了挑眉:“你要杀谁?” “教坊司第一歌姬,裴兴奴。”楚令昭面无表情道。 听到这个名字,男人眉头微皱,似是在思考什么。 见他不说话,楚令昭扬起下巴睨向他:“怎么,你认识她?” 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而问道:“为何要杀她?” “你要原因?”楚令昭语气颇有些不满:“她差点杀了我!” 男人眉头皱的更紧了,良久,他摘下手指上那些紫漆描金珐琅甲套,伸手顺了顺身侧少女腰间的纤美弧度,安抚道:“你与她并不相识,她没理由要杀你,应当是受了他人指使,本座去查出幕后主使,杀掉背后之人可好?” 楚令昭面色不虞地拂开他的手:“无需你查,我也知晓幕后之人是谁,自会亲自去处理。只是这个女人,她动了我的人,所以必须死。” 看男人还是面露难色,楚令昭轻叹一声,摇摇头:“也罢,原本是顾忌派楚家之人在宫中教坊动手太过张扬,若君上为难,我还是自己派人动手便是……” “令昭。”男人制止她,语气认真了些:“这个歌姬,是那边的人,本座不但不能动她,还要暂时保她性命,这一次,看在本座的面上,留她一命罢。” 楚令昭心下掠过诧异,男人说话一向玩世不恭,性情阴晴不定,这一次,倒是难得郑重了几分。 只是没想到那个小歌姬,竟也是秦厦派来的人。 看来此次三国盛会,秦厦野心不小呢…… 床头的羊角灯散发出淡白的光晕,幽微的灯火极好的掩盖住少女的思绪,只听她笑吟吟的顺着男人的话道:“既然君上亲自开口,那令昭便暂时不动她就是了。” 说着,她却话锋一转:“君上今夜来得这般快,想必,是一直都在皇城之中罢。” 她狡黠的目光中掺杂着些许审视,弯着眉眼懒懒说道。 男人轻哂,却也毫不避讳地承认:“本座在华序还有些事情要办。” “君上的事情我不便过问,只希望与君上不是敌人便好,我可不是您的对手呢。” 楚令昭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声音中已是起了困倦之意。 她掀起锦被重又躺下,竟是丢下男人又睡了过去。 男人低笑了一声,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嗓音低沉暗哑:“小令昭放心,本座还欠着你人情,在还清之前,是不会欺负你的。” 言毕,一阵诡异的邪风掠过,男人便不见了踪影,灯火熄灭,屋内重又陷入了黑暗。 他走后,原本阖眼沉沉睡着的少女立刻睁开双眼,她起身唤道:“钟乾。” 阴影处的暗卫立即应声,在屏风外单膝跪地道:“小姐有何吩咐?” “去教坊司,杀了裴兴奴。”她冷淡命令。 “属下领命。”暗卫丝毫没有质疑,立即去办了。 清晨。 楚令昭正在花厅用着早膳,因着少女向来挑剔,管事们便特意聘请了二十八位来自各地的名厨进府中,可无论烹制何种口味的膳食,少女却仍旧是胃口不佳的状态,因此身姿过于纤细了些。 清晨的微风送来雪后泥土的芬芳,楚令昭欣赏着窗外的园林景致,虽较春日少了些雨露滋润的怡人,但凛冬带来的雪景却也别有一番清雅韵味。 冬阳和煦,只见少女小脸莹白如玉,肌肤欺霜赛雪,几缕青丝垂落到她的耳畔,使本就娇艳的容颜更添了几分妩媚。 因着多喝了几杯热酒,她脸颊微微泛红,仿佛晕染着天底下最艳丽的胭脂,顾盼之间,倒也称得上是风情万种。 楚令昭捧着只白瓷小碗,刚刚夹起一只翡翠寒酥卷,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眼睛便被一双手蒙住。 少女搁下筷箸,轻笑开口,“别闹了殊吟。” 楚殊吟垂了垂眸,最终还是依言放开了她,他坐到她身侧的椅子上,拿过侍女递来的瓷勺,亲自为她盛了一小盅鱼片粥,关切道:“姐姐连着失踪数日,我真的很担心你。” 楚令昭接过小盅,很给面子的喝了一勺才搁到一旁,然后重新夹起那只碧绿的酥卷咬了一口,慢悠悠道:“殊吟有心了。” 见她态度疏淡,少年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他这姐姐最不喜在用膳时被人打搅…… 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那,姐姐可否与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令昭轻咬唇瓣,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道:“殊吟,我要做一件事,这件事……很危险。” “哦?姐姐指的可是负责掌管召引方士入宫炼丹之事?” 看他知晓,楚令昭心下了然,想必那封诏令已经发布了。 “嗯。陛下要借这件事情,一举铲除别国派来的奸细。” 楚殊吟面色凝重,“陛下要姐姐来当这个恶人?” 楚令昭颔首,继续道: “准确来说,是要整个楚家来当这个恶人。” 楚殊吟沉默片刻,望向她:“姐姐需要调动军队,对么?” 花厅中,侍立的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皆不敢大声呼吸,楚令昭缓缓转动尾指上的血玉戒指,示意周围的人都退下,开口道:“时机成熟时,我需要殊吟领兵,镇压皇城,坑杀方士。” 待她语落,那向来阴鸷冷酷的少年郡王唇角含笑,他执起少女的手,骨节间传递出淡淡拥护的力量,“殊吟随时听候差遣。” …… 苏栩病重,以重金急召天下有能方士入宫炼制长生不老药,此事还由那小小年纪便恶名昭彰的楚家家主负责,统管一切炼药事宜,诏令既出,天下皆惊。 翌日,华序皇宫 太极宫,千门殿 身着绛紫色宫裙的少女坐于前殿之上的太师椅上,神色淡漠地盯着下面逐一来行礼的方士首领,却是一直不发一语。 待到其中几位身着灰色蟒袍之人上前见礼时,她眼中泛起点点兴味。 她含笑开口,声音中透着淡淡的威压:“不知几位道长可有何擅长的事物?” 那几位方士见她竟然专门开口同他们问话,不由受宠若惊,其中一位急忙回道:“在下与其他几位道友皆出自秦厦西北的青冥门,我派之人皆擅制奇药诡毒,尤其督主大人,对延年之法素有其道,上天遁地,无所不能!” “哦?那不知贵门督主此次可有与众位一同前来?”楚令昭语调微扬,似乎是极为感兴趣的模样。 那几位方士闻言犹豫了下,神色不太自然道:“督主大人闭关多年,并未与我辈一同前来……” “这样啊……”楚令昭面露惋惜之色,随后表情恢复了冷漠:“既如此,几位便带着你们的人离开皇宫罢,陛下需要的是能够炼制长生丹药之人,不是一群平庸之辈。” 那些方士不想她翻脸翻得如此之快,纷纷有些焦急:“请小姐您再给在下一些时辰,我们会立即传书于督主大人的弟子,少督主得督主大人真传,必定可以为陛下炼制出长生丹丸!” 『肆拾壹』召方士夜戏百鬼行 楚令昭沉默片刻,似是被他说动,“我只给你一日时间,今日傍晚,我要见到你们少督主。” “这……”方士有些为难,低声道:“秦厦西北到皇城,最快也要十日,再加上传信的时辰,如何都需半月才行呀。” 楚令昭抚了抚袖口的繁复花纹,语意不变:“只一日,你们少督主既那般有本事,想必快速赶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说着,歪了歪头,语气悠然:“听闻奇门素有奇法,他腾云也好,遁地也罢,今日我都要见到人,若做不到,你们便离开皇宫。” 这话说得荒唐极了,可下殿中这些方士见礼时,都称自家门派术法玄妙上天入地习以为常,自吹自擂说得天花乱坠,此刻自是无人敢驳她。 正在满殿寂静之时,她扫视过其它门派的那些方士首领:“所有门派之人皆是如此,今日傍晚,我要见到你们门派中真正能炼制长生丹药之人。” 似又想起些什么,她继续说着,语气娇娇柔柔:“对了,记得多带些弟子,这皇宫怪冷清的,我有些害怕,众门派之人本领高超,让我也能安心些。” “可以一起遁地来哦。”她眨了眨眼,笑得眉眼弯弯,和善极了。 说完,便丢下一众呆若木鸡的方士首领,带人离开了前殿。 出了前殿后,她身旁的小太监好奇问道:“小姐只给一日时间,是为了将他们都赶出去吗?” 这小太监名为甘醴,是苏栩送给楚令昭的众多宦官之一,少女不喜被成堆的近侍跟着,做什么都不方便,正好看着他机灵,便跟宫中总管崔公公打过招呼,只留下了这一位。 “你懂什么!”崔公公拍了下甘醴的脑袋,悄声道:“这些方士们在皇城和周边城池作乱,此时哪里会真的在遥远的秦厦西北,小姐这么做,无非是想把人都引到宫中罢了,免得他们祸害百姓。” “是这样啊……”甘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复而又疑惑道:“可是小姐,这样宫中不会乱吗?” “就是要乱,越乱越好。”楚令昭唇畔笑容冷冽。 “那小姐,陛下如今昏迷不醒,不会被打搅养病吗?”甘醴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难道陛下已经不在皇宫之中了?怎么会呢……” 崔公公闻言,面色倏变,他望了望四周,连忙制止甘醴:“你哪来的那么多问题,啰啰嗦嗦的!” “哦。”甘醴委屈地点了点头。 远山黄昏,暮霭沉沉。 到了傍晚之时,大量的方士被宫中侍卫带进皇宫,陆陆续续下来,竟已是有了两千余人。 其中,各路的有能之辈皆在宫女的引领下,候在无妄宫的魂起殿内。 无妄宫内道路繁杂,若不知其中路线,便极易迷失方向,而魂起殿则位于道路终点之处。 方士中的代表们在殿内一等便是数个时辰,此时外面已然是夜色深沉,只觉大殿内冷意弥漫,越发瘆人。 正等不下去时,却见寒风骤起,所有槅扇皆被疾风撞开,殿内所有烛台全部熄灭,一时四下森冷阴寒,只听得阵阵如恶鬼呜咽般的诡异风声。 忽而,殿外传来女子凄厉的尖叫声,方士们被吓得一惊,纷纷向殿外望去。 只见长长的两队列宫灯明明灭灭,泛着惨白的光晕由远及近,提灯之人脸上皆带着狰狞诡异的笑容,可却面无血色,双目毫无神采,犹如百鬼夜行,令人无端生寒。 众方士皆未用晚膳,又在这座古怪的宫殿里冻了好几个时辰,此刻身心俱疲,头脑昏昏沉沉,见到此景,皆吓得发不出声,心志不坚者,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眼见着那如鬼魅般的队伍越来越近,在一派惊恐不安下,大殿所有被吹开的槅扇却又“砰!”地一声合上,将众人的视线隔绝在内。 方士们刚刚松了口气,却见大殿内原本熄灭的烛火突然亮了起来,昏惑的光亮下,只见一位着绛紫宫裙的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大殿上首的主座上。 众人又是一骇,可却听得那少女含笑开口:“诸位道长辛苦炼了一夜的丹药,可传过早膳了?” 一夜?众人骤然失色,立即推开槅扇望向四周,但见不知何时已然天色大亮,众人惊骇,他们竟是在这里呆了一夜? “来人。”少女出声唤道:“将众位道长带下去用早膳。” 她话语刚落,便有十几名宫女鱼贯而入,将方士们带离魂起殿。 方士们只觉头昏脑胀,见宫女来请,便都跟着离开了。 待众方士出了主殿后,甘醴从主座后探头探脑,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不禁惊呼道:“小姐,他们这是怎么了,分明才子时而已呀。” 楚令昭也不回答,唇角笑意恶劣至极,望着槅扇外的沉沉夜色,她心中暗道定要好好感谢沈君清一番,不过是一些乱人神志的毒药,竟也能有如此奇效 她懒洋洋地揉了揉眼睛,终是起了些困倦之意:“甘醴,夜深了,我们也回偏殿去罢。” 她语罢,起身正往外走,身后的小太监却急忙拽住了她的袖口,她疑惑地望向他,只见他害怕地瞅了眼这座诡异的宫殿:“小姐……我们一定要住在无妄宫吗?陛下不是允许您住太子殿下从前居住的流云宫吗?我们去那儿住好不好……” “谁要住他住过的宫殿!”楚令昭忿忿说道。 他手下那个云起时才派人杀过她呢! “我偏就要住这无妄宫。”她冷哼一声,大步向偏殿走去。 甘醴欲哭无泪,望着这座古怪的宫殿遍体生寒,见少女走远,只得急忙跑去追。 第二日清晨。 刚刚从迷药中恢复的方士们,陆陆续续来到魂起殿。 看到昨日见到的那位少女,皆心下一抖。 这座皇宫里外透着古怪,众方士着实不敢造次,一一上前介绍自己准备试炼长生丹药的药方。 楚令昭见他们还算乖觉,便也没再折腾人,只捧着个珐琅彩的小手炉,坐在上首的主位上听他们讲述炼丹方案。 她正漫不经心地听第一个方士讲述他的方案,却在这佝偻着背的精明老道取出他的丹药的最后一样配料时,倏然变了脸色。 『肆拾贰』制金丹昼怜万娥媖 但见这老道取出一只黑檀木盒,他似是极为喜爱这盒中之物,满是褶皱的老脸挤出一抹痴迷的笑,浑浊的灰色瞳珠中充满异样的神采。 楚令昭看到老道那恍惚的灰色瞳珠,她秀眉微蹙,盯紧了老道手中的黑檀木盒。 那老道见她这般,认定她来了兴趣,于是越发洋洋得意,他走上前,献宝般将盒子呈给楚令昭:“小姐好眼力,您若喜欢,这个宝贝您可以亲自来打开。” 楚令昭接过盒子,淡淡扫了眼那满眼精明的老道,明明面前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那老道却不知为何被她看得有些发寒,他咽了咽口水,悄悄离她远了些。 楚令昭收回视线,缓缓打开手中的黑檀盒子,却在看到盒子中的东西时倏然色变。 甘醴侍立在她身边,见她变了脸色,也立即伸头去看那盒中之物,只见这巴掌大的盒子中,静静搁着一具小小的骸骨,他惊诧:“这是胎骨……” 那老道大笑:“不错,这正是价值万金的胎骨,不过眼前这具骸骨可是有价无市,只因……” “只因什么?”甘醴问道。 老道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而又不无得意道:“只因这寻常胎骨都是死胎炼化之骨,而这具胎骨,可是用老朽亲自从妇人肚里剖出来的活胎炼化的,刚挖出来时,还热乎着哩!” “这算什么,想当初本道可是剖过活胎取胎心呢,这胎骨什么的,本道瞧都瞧不上。”下方一位年轻方士不屑一顾。 “哼。”老道闻言冷笑:“老朽剖的可不只是活胎,便是那怀胎的妇人也是剖的活人。” 那老道与人说得起劲,丝毫没注意到面前少女越来越冷的脸色。 楚令昭沉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捏着盒子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一旁的甘醴见状,生怕她当场发作,急忙拿过她手里的黑檀盒子丢回那老道的怀里,故作刁奴怒斥道:“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往我们小姐面前送,速去丹房炼你的丹药就是。” 那老道见吃了瘪,也只得讪讪退下。 老道退下后,另一位身着灰色蟒袍的中年方士走上前来,他似乎是个哑巴,无法开口,他看了眼身后的随从,那随从点了点头,上前介绍道: “楚小姐,这位,便是我青冥门的少督主:砚甫。” “姓砚……西京砚家?”楚令昭疑惑道。 “正是。”提及砚家,那随从颇为自豪,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楚令昭单手支头,在主位上歪歪坐了,话语冷漠:“名门砚家,是秦厦西京的百年玄门世家,如今虽有不少子嗣,可你们少督主瞧着年逾不惑,这一代砚家子嗣最年长的也不过是刚及而立之年,而砚家家主往上也是代代单传,不知贵门这位少督主是砚家的何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 随从不满,正要打抱不平,却见那位中年方士拦住了他,也只得作罢,他低声道:“总之,小姐看过我家少督主的本事就知道了。” 他说完,几只巨大红色的木箱被抬了上来,刚刚放到地上,一阵浓烈的异香便飘散至大殿各处,楚令昭闻着那阵异香,心中无端升起一股熟悉的不协调之感,她起身走下台阶,站到那几只巨大的箱子前,淡声命令:“把箱子打开。” 站在大殿四周的侍卫立即上前,将箱子一一打开,一些好奇的宫人凑上前去看,但看那些木箱中,赫然盛放着一具具栩栩如生的少女人偶,宫人们惊叹: “好棒的手艺!” “能制作的如此精美如生,当真世所罕见!” 在四方赞美声中,一道冷漠的声音响起:“什么手艺!这些是真正的人!” 赞美声戛然而止,宫人们纷纷望向那说话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蹲到木箱旁边,伸手抬起人偶的头颅,只见人偶纤细的脖颈上,是一圈圈刺目的勒痕。 再细看那人偶的手腕脚踝纤腰处,粗糙的铁圈束缚其上,红色的麻绳在铁圈上缠绕着,用来操纵人偶的动作。 宫人愕然。 周围其他的方士见这些宫人震惊的模样,纷纷不解:“这有什么可稀奇的,不过是拿些无用之人制几具人偶罢了,也算是赋予他们一点意义。” “是啊,瞧着脖子上的勒痕,她们死的时候应该也没受多少罪,总比病死老死要好。” 方士们随口说着,好似对这类事情早已习以为常,有些小门派的方士还跑去请教青冥门的那位随从:“不知贵门少督主是如何令这些人偶长时间不腐坏呢?” “晚辈也十分好奇,我家师父也制作过几具,可时日最长也撑不过半日便会腐烂变色。” 有位方士也蹲下细细翻了翻人偶的肢体:“这些应当制成好一段时日了罢,可看起来却像是活人一般,不知能否卖给在下一具,也好回去收藏。” 那随从抱臂高傲道:“去去去,都别问东问西的,若想学,自去我青冥门拜师便是,像这种人偶,门派里这些年下来,做了上万具也有,我家少督主真正厉害的地方你们还没见识到呢!” “够了。”甘醴不耐烦地打断他们。 “小姐……” 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楚令昭,有些担心她会不悦,没想到楚令昭反应平淡地抚了抚指尖的丹蔻,语调淡漠:“不用再继续了,你们少督主的本事我也算是见过了,只愿他那些真正厉害的地方,也能为陛下制得长生之药。” 闻言,那随从喜悦应是。 其余方士见状,也抢着要上前一展本领药方,却见她面上透着一丝不耐:“行了,无须刻意跟我这儿讨巧卖乖,我要的只是结果。” 她顿了顿,唇畔多了些玩味的笑意:“子时之前,我要看到成果,你们一日炼不出长生之药,我便一日杀你们一人。” 她语罢,满室皆惊,有自认还算有些地位的方士站出来,寒声质问道:“且不说炼药需要许多时日,等一等又有何妨!更何况陛下的诏令只是让你管理此事,可没允你肆意杀人!楚小姐凭什么如此?!” 楚令昭笑容舒雅地挑了挑眉:“我倒是能等,只是不知陛下的身体,可等得起诸位?” 方士还欲再说,少女却抬了抬手,分外温和有礼地开口问道:“你叫什名字?” 方士心中得意,暗道果然恶人都会敬佩他这等敢于直言顶撞之人,于是傲然道:“本道姓许,字肖升。” “好。” 楚令昭温柔颔首,“钟乾,送许道长往生极乐。” 许方士脸色一变,还未作出反应,冷肃凶戾的暗卫首领便闪过阴影处,眨眼间,他的脖颈就出现了一道血痕,无声倒了下去。 人偶妖异的香气还在空中飘扬,丝丝缕缕勾勒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绪,少女声音清越动听:“诸位,可还有想报上名字的?” 大殿角落,滴漏声清,终是无人再有质疑。 约莫半个月后,华序皇宫。 太极宫内除了前殿之外皆门窗紧闭,侍卫们严密镇守在皇帝寝殿门外,除了楚令昭与那些贴身服侍苏栩的宫女太监,其他人皆不得进入寝殿内。 此时,身姿劲瘦的少女披着件绛紫色狐裘,正歪坐在千门殿前的太师椅上,冷冷地睥睨着台阶下密密麻麻跪满了的方士们。 几柱香后,身着女官服制的女子端着放着丹药空瓶的托盘步出寝殿,她走到少女身边,垂眸道:“小姐,还是不行。” 她的声音极轻,可却令所有方士如淋滚油:又有人要被杀了…… 楚令昭微微叹息,她右手托着盖碗茶,淡淡扫视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几名方士,嗓音慵懒:“时至今日,已是半月有余,眼见着陛下龙体日渐垂危,众位道长却还是炼不出真正的长生之药……” 她又轻叹一声,姿态闲适地抬了抬左手,幽幽道:“动手罢。” 旁边侍立的侍卫领命上前,一刀砍向绑在廊柱之上的方士。 鲜血立即喷涌而出,甚至有几滴都溅到了少女的脸上。 一颗淌着鲜血的头颅滚落在地,骨碌碌的直滚到少女的鞋尖。 正是那位剖婴炼尸的佝偻老道了。 楚令昭望着还在汩汩流血的无头残尸,漂亮的点漆眸子微微眯起,她搁下盖碗茶,轻轻拍了拍手,唇边溢出阵阵泠泠轻笑。 整个太极宫都静悄悄地,唯独闻得少女清澈瘆人的笑声。 有大胆的方士战战兢兢地抬头望去,只见少女那张风雅倾国的面庞上溅着几滴殷红血液,却仍是眉眼弯弯的模样,好似那黄泉边玩弄魂魄的妖邪,格外令人胆寒。 『肆拾叁』离皇城太子访朝弦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血流了多久,少女便坐在那里吃了多久的茶,台阶下的一众方士首领们便也一直心惊胆战的跪着,生怕下一个便会轮到自己。 “罢了,今日我也乏了,你们继续去炼药罢。” 终于,少女清冷的声音响起,众方士听到皆松了口气,纷纷悄悄地感叹她终究还是网开一面。 待他们都离开后,楚令昭端着盖碗茶,垂眸用茶盖轻抚着碧色的茶汤,语调冷酷:“再给他们三日时间,三日后,若仍旧无法制出长生丹药,便将人抓了全部活埋。” 周围的侍卫们闻言一惊,他们都明知,这群方士不可能炼出长生之药的,她这话,相当于直接下了死刑签。 然而一旁的将领却面不改色,恭敬应下了命令。 楚令昭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倒不愧是殊吟调教出来的人。 她站起身,慢慢向外走去,旁边的甘醴急忙跟上她:“小姐,接下来可要回楚家?” “不。”楚令昭目光投向远处舞乐笙歌的教坊,唇畔扬起一丝弧度:“我们去教坊司。” 甘醴现在一看见她笑就害怕,他抖了抖,跟在了稍微离她远些的地方。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弦城。 云家的别苑里,白衣胜雪、姿容凛贵的年轻公子正寒着脸坐在湖边的亭子里,云起时坐在他对面,一派悠悠然地为他斟了杯茶,适时开口。 “殿下,从前些时日陛下发布的那封诏令来看,楚家的小姐分明还好好的活着,这大半日过去了,放着这大好的湖光山色不赏,您总冷着脸作甚?” 苏寒玄听到那封诏令就头疼,他将玉方块丢给对面的男人,面色更冷:“云起时,你将本宫引来这朝弦城,就是为了赏景玩乐?” 云起时含笑接住那只匣琅,见他不悦,他敛了些玩笑的态度,终于正色道: “近半月来,泗城与胤都和其他边境几城的往来越发密切,孙括那边的动作已然加大了不少,朝弦城位置关键,并且云家本部就坐落在这里,熟悉这一方势力,倒也便于行事。” 他展开桌上的舆图,清晰可见朝弦城地处陆路枢纽,是泗城通往胤都的必经之地。 苏寒玄呷了口茶,正是他一贯喜爱的紫笋茶,他轻哼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起叩了叩石桌,立即有暗卫出现在亭子中,将一封请帖呈到石桌前。 他搁下茶盏,示意云起时翻开那封请帖。 云起时眉尖微挑,拿起桌上的请帖翻开,上下通读了一遍,很快,他便合上请帖,抬眸望向苏寒玄:“殿下……” 别苑景致大气典雅,湖风漾起茶面的淡淡波纹,远处天际雪白的海东青翱翔而过,正是冬景初肃时。 苏寒玄摩挲着那块温凉的盘龙玉佩,眼底冷酷薄凉:“华序东南边境与秦厦西北荒原接壤,此次本宫刚到朝弦城,便接到了南方胤都十城官员宴请的帖子,足见他们的势力渗透之深。” 朝弦城位于华序东部偏南,多年来掌握着东境至南方的经济命脉,因为又是陆路枢纽,城中鱼龙混杂,能传出太子到来消息不足为奇。 可问题就在于,苏寒玄到的第一日便接到了帖子。 南方胤都十城,与朝弦城之间还隔着几座小城和连绵的岐脊山脉,若要递送消息往来,便是骑快马片刻不停,来回也要两日多的时间。 这说明,他们至少提前三日,便得知了苏寒玄要进入朝弦城的消息。 风大了些,那如山中高士般,风雅非常的俊朗公子面上呈现出几许思量。 无论是他还是殿下,此次来朝弦城都是一路低调的隐匿着行踪,绝不可能是从路上走出的消息。 他请殿下来的消息,又是写在字条上连同那块玉佩一并放入匣琅递交给殿下的,而在这之前接手过匣琅的,除了他,还有裴兴奴。 男人唇角勾起一丝冷讽,眸中寒意一闪而逝。 随即,云起时起身,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此事是属下的疏忽。” 苏寒玄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南方那边的势力,比探子传回来的情况还要复杂。” 云起时转了转茶盏,“那,殿下接下来打算?” “赴宴。” 苏寒玄偏头凝视远方墨色的山峦,淡淡道。 …… “哎呦,这不是楚小姐嘛,您今日怎的有空来这教坊司了?” 分外谄媚的声音响起,华序皇宫,年过半百的领事嬷嬷匆匆到教坊司外迎接。 看到一位小太监正撩开轿帘,托住少女的手将她扶下软轿,那领事嬷嬷赶忙上前,套近乎似的去挽少女的手臂。 甘醴见状冷冷拦住她的手,面无表情呵斥,“做好你本分之事,我们小姐岂是你这老货可随意触碰的?” 领事嬷嬷面上划过尴尬,“是老奴逾矩了,小公公勿要怪罪。” 甘醴冷哼了一声,连个眼神都不再给她。 楚令昭倒是轻轻笑了,对那嬷嬷说道:“我这侍从脾气不小,还请嬷嬷见谅。” 领事嬷嬷哪里还敢再耍滑头,忙迭声道:“楚小姐您客气了。” 她一边将楚令昭往里面请,一边轻声问道:“不知楚小姐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说着,她谨慎的四下望了望,又悄声道:“小姐您……莫不是也来寻欢作乐的?” 见楚令昭不语,她越发笃定了心中想法,她翘着兰花指甩了甩帕子,凑近了些:“小姐您消息真是灵通,不瞒您说,我们教坊司私下里的确也提供小倌儿……” 楚令昭挑眉,停下脚步含笑望她。 领事嬷嬷看她停下脚步,以为她不满,急忙又道:“不过那都是为那些年岁稍大些的贵妇人准备的,若您要玩,自然是给您最上等姿色的!” 这嬷嬷是个话多的,偏为人又格外油滑,她继续滔滔不绝道:“若说起这姿色啊,最近有个新来的倒真是不错,脾气也是一等一的温顺乖巧……” 似是刚刚想起什么,她顿了顿,脸色微变,“小姐……只是,这事若叫太子殿下知晓了可怎么办才好?” 少女被她那一长串的话绕来绕去,此刻只觉大脑嗡嗡作响,竟也有些忘了自己来这里的本意,突然听她提起苏寒玄,她蹙眉:“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肆拾肆』入千山令昭笑寒蝉 领事嬷嬷笑了笑,“瞧您说的,这皇城上下,谁人不知您是殿下身边极为看重的人儿?” 她没注意到少女沉下来的脸色,晃了晃帕子暗自庆幸自己反应快,幸好还没有给楚小姐送那些男宠,若是真的送了,日后被殿下知晓,还不得叫人剐了自己?! 楚令昭只觉完全无法跟这嬷嬷沟通,她兀自带着甘醴进了二楼雅座,才不悦问道:“甘醴,你一向自诩小道消息灵通,那你倒与我说说,这传言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寒着张俏脸,自问在明面上从未与苏寒玄有过何出格举动,更遑论私下里,那厮还总是跟她以兄妹相称、在锦州城时还罚她跪过两个时辰、还拿弓箭射伤过她、半个多月前,他手底下那个云起时还让人暗中杀她呢! 她细数着苏寒玄的桩桩件件,越想越生气,她瞪了眼甘醴,“快说!” 甘醴小心脏颤了颤,开口道:“之前秋狝之时,您不是不小心受伤了吗?殿下连第二日的狩猎都顾不得参加,直接将您带回了皇城,后来在殿下那住了几日,殿下还当着全城的面,亲自将您送了回去……” 他咬了咬唇,小心观望了眼少女的脸色,硬着头皮继续道:“再后来,这些事传着传着不知为何就变了味儿,说……说您是殿下的情人,非要在猎场勾引殿下,使殿下连秋狝都不顾,直接将您带回了太子府,还一待就是三日……最后殿下又亲自送您回去,可不就是在宣示主,主权……” 最后,他的声音已然细若蚊蚋,他悄悄地退到雅座门边,“小,小姐,奴才这就去叫人送点心过来!” 紧接着,他便如一溜烟般跑了出去。 几片云翳遮住了日光,雅座内骤然暗了下来,楚令昭坐在阴影里,神色不明。 半晌后,她轻叩大椅扶手,“查的怎么样了?” 暗卫在她身旁低声道:“回小姐,确实没有那位歌姬的踪迹了。” 楚令昭垂眸,半个多月前她命人杀掉裴兴奴,却发现裴兴奴早已不在教坊司中…… 呵,那个男人动作倒是快,是知道她不可能放过裴兴奴,所以离开楚家后就立刻将人转移了罢。 她起身,向在门外探头探脑的甘醴招了招手,准备离开教坊,却有几道阴影掠过,身披金甲的侍卫们走到她面前拱手:“楚小姐,陛下请您过去。” 正是苏栩身边的影卫了。 楚令昭颔首,换乘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跟着影卫一路向皇城外以北的苍岐山而去。 到达苍岐山时,已是午后。 苍岐山的半山腰上,一座巨大的寺庙坐落其间,山寺门前,匾额上的“寒蝉寺”三字落笔苍劲有力,宛若那嶙峋瘦梅般,自有一番傲人风骨。 只是人道说,仗马寒蝉,意为不能言、不可言、不敢言,噤声若寒天之蝉,好好的佛寺取这“寒蝉”二字为名,倒是颇有些意思…… 她唇角笑容戏谑,缓步迈进了山门。 楚令昭随着影卫进入山寺,路过前院大殿时,但见诸佛位列其上,眉目慈悲,宝相庄严。 浑厚的撞钟声响起,佛像前,体态圆润的监寺一身素色袈裟,正向她点头示意。 她微敛心神,继续向后山的禅院走去。 后山景色清幽雅致,一条蜿蜒小径直通向掩映在林木间的一排排禅院,楚令昭拎起裙摆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小径走着,很快便被引到了一处奢华宽敞的禅院。 她抬步走进去,只见那温厚儒雅的君王一身素雅常服,正在院内作画。 她望向宣纸,一位气质脱俗的清雅女子跃然纸上,画中女子姿容倾城,身着一件雪色宫裙,手持白玉柄团扇,含笑在花园中扑蝶。 画的正是皇后萧晗了。 “楚家小姐,可知朕画的是谁?” 楚令昭回过神来,她微微屈膝:“臣女给陛下请安。” 苏栩抬手示意她免礼,继而又问了一遍:“可知这画上之人是谁?” 怎会不知呢?楚令昭垂眸,她幼时被姑母藏在后殿九年,早已将她的容貌烙印于心间。 她笑了笑,张口却道:“陛下这话问得无理,臣女如何便能知晓这画上之人呢?” 苏栩摇头轻叹,“是啊,她失踪那年,你还未被楚相接到皇城,如何便会知晓呢?” 楚令昭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转而问道:“陛下请臣女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苏栩搁下毛笔,一边侍立的宫女立刻呈上湿帕子供他净手,他拿过绸帕擦去手上的墨迹,让侍从将画收好,继而问道:“可有定好日期?” “三日之后。”楚令昭沉声道。 午后的日光从云翳的缝隙中倾落,却是无法抚照至这苍山之阴,不远处的宝殿里,隐隐传来和尚们虔诚的诵经声。 一片肃穆之中,素来温雅的君主,眸中难得浮现起果决的杀伐之意,“不能再等了,算着时日,各国的使团应当还有一个月便会抵达皇城,朕必须确保皇城局势的稳定,楚家小姐,朕会命城中禁军配合你,明日便动手罢。” 楚令昭点漆瞳眸中毫无波澜,她并无其他多余言语,只淡漠福身:“臣女谨遵圣意。” 离开禅院后,楚令昭本想直接下山,奈何路过前院大殿时,方才那位体态圆润的监寺拦住她的去路,“楚小姐,我们住持有请。” 碍于苏栩的面上,楚令昭不好直接拒绝,她轻声道:“请师父带路罢。” 那监寺带着她来到一座玲珑佛塔前,这佛塔是座七层八面的楼阁式密檐塔,通体金碧辉煌,有如佛光普照般在山色中泛着淡淡金光。 她跟着监寺上到佛塔第七层,一位眉目慈蔼的老和尚正双目微阖,跪坐在中间的蒲团上念诵经文,他面前的小佛桌上摆着一壶清茶,旁边还放着两只空着的白瓷茶杯,可见是一直在等人。 她走过去,声音淡淡:“住持寻我前来所为何事?” 那老和尚示意监寺下去,然后请楚令昭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他抬手为她面前的茶杯斟上茶水,嗓音略显沙哑:“不知楚小姐可有意愿皈依我佛门?” 楚令昭拿起那杯茶轻呷,但觉入口清冽,回味极甘,仿佛让人置身于琼林宝境,荡涤过幽穆的清风,明三识、通五感,身心都清明通达了许多。 倒是好茶。 她轻笑着回答那老和尚的问题:“我知自身杀孽深沉,更知自己执念之重,又如何能够皈依佛门呢?” 老和尚长长的叹息一声,“前几日老僧夜观天象,却见华序东南方位灾星异动,加之一个月前的秋夜惊雷,种种皆为不吉之象,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楚小姐着实不必为这注定无望之地再犯杀孽啊……” 楚令昭目光锐利,“天下烽火本就有燃起之势,中原必将掀起血雨腥风,我华序岂能因小小天象便自弃甲胄,任人鱼肉?” 她冷笑,“我虽敬畏天道无常,却也深信人定胜天,绝非轻言放弃之人,倒是好一个寒蝉寺,所谓噤若寒蝉,不妄言妄语,原竟是些表象。” 说着,她放下茶杯,冷冷起身:“令昭告辞了。” 她走后,老和尚兀自摇头叹息:“终是年少不知天意难违,劝不住,劝不住啊……” 『肆拾伍』皇宫外望乱象丛生 回皇城的路上,天色暗淡了下来,眼见着又是阴云密布,少女面无表情地坐在马车里,目光冰冷。 方才那老和尚的话,不知为何,令她有些不安。 “停车。” 听到她的命令,车夫立即将马车停了下来。 甘醴坐在她旁边,见她眸中似有戾气萦绕,他赶紧向角落缩了缩。 楚令昭察觉到他的动作,她烦躁的捂住双眼,却还是放软了声音道:“我只是想安静的待一会儿。” 她本就恶名在外,再加上连日来,她每天都下令处死一位方士,把这小太监吓得不轻,她并不希望连身边之人都惧她入骨,于是罕见的说了句安慰的话。 不过这句话倒的确是安抚了甘醴不少,他诧异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没再躲她那么远了。 …… 因着在路上停留了许久,到达楚家时已是日暮,楚令昭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府中,见齐锟一脸焦急,她挑眉:“怎么了?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齐锟急忙附到她身侧低声说了几句。 听完,她好像一早便了然般,面色不变地说道:“不必慌张,我去会会他就是。” 她绕过巨石堆砌的假山莲池,穿过抄手游廊走进前院,见一身红色劲装的高大青年正黑着脸坐在会客厅里,不是唐临痕还是谁? 楚令昭在主位落座,淡淡打量了他一眼,他应当是刚从演武场出来,连细铠都还未来得及卸下。 看到楚令昭终于回来,唐临痕冷声:“我刚刚接到了陛下的密令,说无论你明日做什么,都要我全力配合,陛下不是还在昏迷当中吗?到底怎回事?” 他是皇城禁卫军首领,统管城中守卫事务,一向直接听命于皇室,接到这样的命令,不意外才奇怪。 楚令昭转了转尾指上的血玉戒指,虽说事情的真相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以唐临痕的性子,若她不跟他讲清楚,明日定会跟她翻脸,而如果没有禁卫军的配合,怕是很难行事。 她顿了顿,还是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晚风携裹着刺骨的寒意,前院会客厅内寂静无声,听她说完,唐临痕沉默了许久,而后,他望向少女,眸中多了些认真:“楚令昭,别怪本将军没提醒你,你知道做这件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楚令昭不以为意,“莫非死在我手下的人还少吗?” 唐临痕摇头,“这次不一样,各国使团还有一个月便会抵达皇城,处死那些方士的真正原因也不可能向天下公布。” “那又如何?”楚令昭刻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回避此事会带来的结果。 “你……”唐临痕被她气得不轻,撂下一句“好自为之”后便起身大步离开。 待他离开后,楚殊吟从屏风后出来,他走到少女身畔坐下,正色道:“他只是担心姐姐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姐姐,要不就放弃明日之事罢,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楚令昭制止他的劝告,伸手摘下尾指上的血玉戒指,“殊吟,那些方士中混杂了大量的他国细作,若就此收手,华序的局势根本等不到三国盛会便会大乱。” “那,那些不是细作的方士怎么办?我们无法将无辜之人筛出来的。” 楚令昭垂眸,“在大局面前,我们别无选择。” …… 翌日午时。 因着禁卫军在黎明时分便在城中张贴布告,满城搜捕方士巫师,还将之前召进皇宫内的方士们全部囚禁在天牢,总共下来,竟已抓了两千余人,一众大臣和无数儒生为此在皇宫外闹得沸沸扬扬,皆吵着要见苏栩。 “陛下!坑杀数千方士是何等暴行?您一向圣明,怎能放任不管!” 一些被逼急了的大臣也不管苏栩听不听得见,直接在宫门外大喊道。 “陛下!楚小姐此举使不得啊!” “在皇城大肆屠杀方士,这未免太过嚣张!” 他们原本还只是嘴上规劝两句,后来越吵越激愤,不知是谁起的头,竟开始试着硬闯宫门。 唐临痕手执红缨长枪,站在高高的宫墙上,冷冷地扫视了眼下面的人群,“去,把那些带头闯宫门的儒生抓起来。” 他身后将领立即应是,带着一队禁军便下去抓人。 那些儒生见禁军抓人,不禁越发气愤了些,竟不要命似的跟禁军动起手来。 外面正闹着,却见原本紧闭的宫门忽然打开,无数黑甲士兵手执利刃整齐的在前面道路两侧开道,随后,侍卫们抬着一顶宽敞华丽的软轿从宫内走出,停在宫门前。 软轿四面垂着黑纱帷帘,轿内光影昏惑,窈窕纤细的小美人单手支头侧卧其间,影影绰绰的映出一道优雅的剪影。 “这是在吵什么?”轿中美人檀口轻启,嗓音妩媚。 众人都有些怔愣,不知不觉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见在两侧黑甲士兵的严肃守卫下,侍女们恭敬地挽起轿帘,一位容颜娇美的少女在小太监的搀扶下,慵懒地走下软轿。 她着一身华美的黑色宫裙,裙摆层层叠叠精致繁复,裙角上绣满了葳蕤盛开的金色牡丹,行走间花影浮动,周身气息贵不可言。 少女气质清寒,点漆瞳眸如一泓清泉般慑人心魄,不染而红的眼尾为她平添妩媚,唇若樱瓣含珠、眉如远山青黛,倾国之姿,不过如是。 楚令昭在侍卫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了,唇角的弧度透出淡淡威严,她接过甘醴奉来盖碗茶,白腻的指尖轻扣茶盖,语气淡漠:“诸位大人学子有什么意见,不妨对我直说,令昭洗耳恭听。” 为首的周太师苦口婆心规劝道:“楚小姐,老朽知你是为陛下安危而心急,可是陛下已然是病入膏肓,你便是杀尽了这些方士,陛下也难以康复啊!” “是啊!” “太师大人所言正是啊!” 周围其他的大臣和儒生们纷纷附和道。 皆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们都深知这世上并无长生一说,可谁都不敢直接拆穿,当初苏栩发布诏令时众人便觉不可思议,如今没想到楚令昭竟还要为此干出更加荒唐之事…… 砰! 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楚令昭抬袖,冷冷地将手中的盖碗茶砸到地上,见四周的吵闹声逐渐低了下去,她嗤笑着开口:“太师讲话未免太过无理,当初这些方士将长生丹药吹嘘的天花乱坠,而这半月以来日日试药,至今却无一味能起效用,自应按欺君之罪处死;还有,您说杀了他们陛下也无法康复……” 她摆弄着指尖漂亮的丹蔻,低低地笑了笑,“那,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她语调慵懒随意,浑然不觉自己说出的话有多残忍。 看着她那毫不在意他人性命的模样,年近古稀的老太师气的发抖,他颤颤巍巍地指着楚令昭,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他喷出一口鲜血,竟是生生被气昏了过去。 周太师在朝中向来德高望重,因为他被气昏过去,原本安静下来的人群再一次沸腾起来,若非禁卫军与那些黑甲士兵拦着,那些群情激愤的儒生大臣只怕要冲上来撕了楚令昭。 而此时,宫外高高的楼阁上,一身紫袍雪面光滑的男人冷眼旁观着一切,望见情形失控,他低头哂笑:“小令昭,本座倒是很好奇你要如何处理好这个乱局。” 『肆拾陆』胤都内观多势并行 突然,一支长箭射过人群,数百名被坚执锐的黑甲精锐策马将众人围住,楚殊吟骑在马上,色若春晓的面庞透着邪戾,黑甲凛冽的寒光之下,他的神色冷的慑人。 他骑在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之上,居高临下地望了眼那群闹事的儒生,随后跨下马,走到歪坐在太师椅上的少女面前。 只见他亲自将她请回轿辇,嗓音是少有的柔和:“对付这些胡搅蛮缠之人,殊吟还算熟练,姐姐先去轿中喝杯茶可好?” 楚令昭对他微微点头致意,便又阖着双眸在轿中养神,不再理会外界诸事。 待到侍女将垂纱轿帘放下后,楚殊吟才转过身,神色冰冷地扫视过宫外一片乱景,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这群闹事的儒生全部抓了关到水牢之中。” 下方的将领道是,不由分说地便带人将闹事的儒生抓了起来,这群儒生哪里是禁军的对手,纷纷不忿的叫嚷起来:“你们胡乱抓人,还讲不讲道理!” “野蛮至斯,一群兵鲁子!” “仗势欺人,无视王法!” “我华序是要亡于你们这群人之手啊!” “呵。”楚殊吟揉了揉耳朵,在太师椅上坐了,他淡淡勾唇,唇角弧度透出丝丝嘲讽:“把他们的嘴堵了。” “是!”禁军应道。 一旁的大臣们看的胆战心惊,见这少年郡王望向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 “诸位大人可还有话要讲,楚家荣辱一体,同本王讲自然也是一样的。” 楚殊吟眉眼含笑,嗓音低沉暗哑。 大臣们望着被抓起来的儒生,皆沉默不语。 楚家真是一个比一个残暴…… 水牢啊,数九寒天的水牢…… “本官突然想起府中还有奏本未写完,便先行一步了。”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一众大臣纷纷作鸟兽散。 楚殊吟嗤笑了一声,倒也不甚在意。 他起身走到轿辇前,问道:“接下来预备如何,可要接着抓捕方士?” 轿辇内,楚令昭睁开眼,隔着半透明的黑纱轿帘瞥向那群被带离的儒生,视线凉幽幽的。 “殊吟,傍晚前将人抓齐。”她沉声道。 楚殊吟颔首,见她似乎心神不宁,又轻声道:“姐姐常用的贡莲香虽好,却气寒偏冷,极易伤身,不适宜这冬月使用,近日我新调制了一味香,香质味甘而暖,安神养心,待会命人给姐姐送来?” 楚令昭知他是极擅制香的,便轻轻嗯了声,情绪不明。 唐临痕见状从宫墙上下来,同楚殊吟对视了一眼,面上皆起了几分担忧。 此刻千里之外,苏寒玄已然抵达胤都之内。 胤都是孙括手下的南方十城之首,是边疆最为繁华的城池,却也是多方势力并行的兵都,此次南方官员在此设宴,背后有谁的授意,不言而喻。 只是不知孙括引他前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苏寒玄坐在茶馆二楼的雅座窗边,望着楼下的临街诸景,不发一语。 云起时坐在他对面淡然品茶,同样沉默着。 恰在此时,长街上出现一队腰佩长刀之人,这些人身着暗红色劲装,左右两侧的大臂上戴着鸟兽纹饰的古银臂环,腰间束着本黑色嵌黑松石腰带,左耳的软骨上皆戴着一枚精巧的古银耳钉,从茶馆下行过。 苏寒玄转动茶杯的指尖停住,他眼底暗光微动,倏忽之间明白了什么。 “起时,本宫知道孙括的目的了。” “嗯?”云起时疑惑地望向苏寒玄。 苏寒玄视线仍落在那队人身上,并不言语,倒是一旁的浅卷指了指窗外那行人,说道: “云公子,那些人身上皆佩戴鸟兽纹臂环,左耳上戴着古银耳钉,这是秦厦的装束习惯,至于他们腰带上的黑松石,则是秦厦特有的矿产,秦厦之人将其视为远古部落的祝福,作护身符之用。” 云起时微怔,“殿下是说……” “看来,要提早会会本宫的那位好表弟了。”苏寒玄漫不经心地笑道。 另一边,胤都郊外的园林内,阵阵娇媚的笑声从园林深处的一座楼阁中传出。 楼阁内光影旖旎,室内飘散着淡淡的荼蘼香气,昭示着方才的一场巫山云雨。 屏风前的桌案上,琳琅满目的摆着各类珍贵玉器,地上已然到处都是四散的碎玉渣子,侍女却仍是毫不怜惜地拿金锤将玉器一件件敲碎。 敲击的声音极是清脆悦耳,不同的玉器被敲碎,接连发出轻重不一的响声,构成一段段奇异而独特的韵律,引得屏风后的美人娇笑连连。 她含笑听了会,又感到无趣,喟叹道: “玉碎之音虽雅,却仍不抵我秦厦丝帛的撕裂之声呐。” 嗓音自是屏风后传来的,只见这半露着香肩的紫衣美人侧卧于软榻之上,五官妩媚妖娆,左眼角一枚朱砂泪痣娇艳动人,眼尾的弧度仿佛勾勒尽天底下最极致的绚丽,正是美人中的极品。 软榻旁边,跪着四五位衣衫不整的貌美男子,正温温柔柔地为她按揉玉足和双肩,面庞上,似还有着未褪尽的云雨春色。 此等景致,与那满室若有似无的荼蘼气息交织,如同一幅极致香艳的春宫画卷,想必便是那云霄仙府之上的长青胜景,也比不得眼前这幅画面勾人心魄罢。 也难怪画本子上的诸仙皆叹那仙宫苑难留,偏要远赴这人间的惊鸿之宴了。 楼阁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青年男人清冽沉冷的声音响起,语气淡淡地问道:“公主在里面?” “是。”门外侍女应道。 听到外面的声音,紫衣美人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停下手中的动作。 下一刻,青年男人推开门踏进楼阁,闻到满室飘散的荼蘼香气,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众人抬眼看去,但见那青年一身凛冽的紫袍,左耳的软骨上戴着一枚古银耳钉,手臂两侧的臂环上,是皇族特有的玄鸟图纹,容貌生的与紫衣美人有三分相像,皆是一等一的好模样。 他径直踏过满地碎玉绕到屏风后,望见四处零落的衣衫和那几位面泛潮红的男子,终是有些变了脸色:“都下去。” 几位男子见状立刻起身对青年行过礼,急忙退了出去。 见他们那落荒而逃的模样,紫衣美人“啧”了声,不以为意地坐起来,歪头瞥向青年,娇嗔道:“皇兄真是的,搅了人家的好兴致。” 那青年在她对面的大椅上坐了,闻言,他面色不虞地呵诉道:“阿罂,不可太过胡闹。” 萧罂轻哼一声,将滑落肩侧衣衫拢好,“罢了罢了,今晚我便先行去皇城就是了,一来见见我那位挚友,二来也省的碍皇兄的眼!” 二人皆为秦厦皇族,此次奉命来参加三国盛会,而华序的小皇后萧晗,也出身于秦厦皇族,正是当年那位盛名在外的弦月郡主,所以算起来,这位青年也算是苏寒玄的表弟,秦厦的二皇子,胄王——萧靥。 萧靥与萧罂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许是着实不愿再看她这幅风流模样,便也允了她的话:“我们那位表兄已到了胤都,本王也无暇处理你的烂摊子,紫阳君近日应当在皇城之中,你切要当心于他,有事发生,便直接去请沈四,但若是再让本王得知你这幅样子,丢了秦厦的颜面……” 萧罂对这位皇兄似乎颇为敬重,见他果真不悦,她敛了神色,起身道:“阿罂有分寸的。” 二人正说着话,却有侍卫突然走到萧靥身边,恭敬道:“王爷,宴会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开始,车马已经齐备。” 萧靥颔首,望了眼窗外景致,眸中冷芒微动,“也是时候要见面了……” 『肆拾柒』阴阳阵双士较冥石 已是酉时三刻,胤都城外。 寒风狂舞,鹤鸣声声 宴会的地点选在胤都城外的峄昆山庄,半山之上,一座巨大的圆形宴池建造的精美绝伦,宴池整体呈阴阳双鱼之状,其中摆放着一张张矮案,美貌侍女端着菜肴往来其间。 南方十城的主城官员都已然在宴池候着,却迟迟不见几位宴会的主角到场,望着四周那些作异族装束的持刀侍卫,众人不禁心里悄悄打鼓。 护国将军和太子殿下斗法,摆出这么一副鸿门宴的架势,却没得还要拉着他们这些边城官员作陪,也不知究竟是要做什么。 众人正心思各异地暗自思量着,却见倏忽之间,宴池外狂风怒号,黄尘四起,尘埃卷着沙砾刮进这山间宴池,吹乱了四下诸景。 “这山庄之上,哪儿来的沙尘啊?” “我们南方虽毗邻秦厦西北荒原,却也不至于把风沙刮进胤都之内罢?” 因地龙烧得力度大,山间宴池本就是开放式的,以致众人被尘埃吹得睁不开眼,纷纷不解地以袖遮面。 一阵风沙迷乱后,众人再看向四周,却见这哪里还是方才鹤鸣风雅的山间宴池,周围已然变成了一片怪石嶙峋的诡异之景。 而方才还在宴池中的那些异族侍卫,则全部不见了踪影。 突然,一阵狂放之声响起,其中一位不惑之年的官员抚掌而笑:“好啊!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得见如此奇门阵法,不知究竟是何方高人在此?” 听他此言,其余宾客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阵法。 众人终于放了心,可等了片刻,却仍不见这景色发生变化,已是暮霭沉沉之时,四周嶙峋巨石在暮色衬托下,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鬼魅,愈显诡异瘆人。 一众宾客纷纷不安起来,莫不是真的赴了场鸿门宴? 而正在场面嘈杂凌乱之时,忽闻得一阵冽冽琴音抚起,寒凉清冷好似自天外传来,使众人纷乱不安的心,一下子便镇静下来。 再瞧这巨大的嶙峋怪石,似乎也不再显得那般丑恶瘆人。 北风呼啸,剑影浮动…… 琴弦持续拨动着,琴音渐渐从初时的圆润饱满转至风断刀裁的凛然如冰,竟是已有了气势磅礴的杀伐之意。 气吞万里,长虹穿空…… 再细听之,这冽冽杀伐之中却又好似不失恢弘浩然,仿佛将宇宙天地山川尽数包罗,倒是颇具那“万象为宾客”的广袤博大之感。 浩浩瀚瀚,河川泛滥…… 人们正沉醉于这琴音之中,却听下一刻,男子沉稳舒朗的嗓音响起,带着悠然淡漠而又势不可挡的指点江山之气,沉声道:“破!” 众人只见又是猎猎寒风迭起,一阵风乱沙狂后,四周便恢复了风雅宁静的山间宴景。 此时已然入夜,星河浩渺,流水飞声。 不知是谁率先拍起了手,宾客们纷纷鼓掌喝彩。 “真是不虚此行啊!” “得见此等高手过招,此生无憾呐!” 在一片称赞声中,一位身着灰色道袍的高大男子,在几名异族装束的侍卫随护下走进宴池,他快步走到其中一处矮案前,学着中原人的模样,对着那位跪坐在案几后淡然饮酒的青衣公子深深作揖:“先生大才,一曲破阵之音着实令在下惊叹,不知先生尊姓?” 那青衣公子身姿风雅宛若林中高士,举手投足之间自见一番凛然道骨,只见他眉毛也未抬一下,淡然道:“先生不敢当,本公子不过随我家殿下赴宴,一时兴起罢了,倒是这阵法……应当是出自西京砚家罢。” 男子闻言一愣,紧接着身后的随侍对他低声说了什么,他恍然大悟道:“久闻云家家主大名,原来您便是云公子,不错,这正是我砚家的冥石阵。在下砚忱,表字归迟,因在家中排行第三,云公子也可直接唤在下砚三。” “砚公子客气了。”云起时面不改色。 砚忱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云起时兴致不大,也只得作罢了。 旁边,宴池外的高阁内,孙括捻着串沉黑的佛珠,正坐在窗畔,冷眼旁观着宴池内的景象,袍摆上的兽面纹在灯火下显得凶恶非常。 另一侧的大椅上,萧靥同样静静看着云起时和砚忱交谈,他随手抛着枚精巧的古银耳钉,眼眸危险地眯起:“云氏家族竟也有忠诚于皇室的一天。” 孙括转动着那串佛珠,声音威冷:“胄王殿下也看到了,云家还只是一部分,北疆的朱家可是也在苏寒玄的麾下,若要从华序分一杯羹,就绕不开这位太子,而与本将联手,事情便会简单的多。” “华序皇城的动荡,不就是本王与将军合作的成果吗?只是将军不懂得让利,与你合作,本王并没有得到多少益处。”萧靥轻笑。 孙括思索了下,接着缓声开口:“胤都十城,一半濒临内海,一半与秦厦西北荒原接壤,是华序南疆重要的城池群。若事成,这胤都在内的边境十城本将便拱手送上。西京时局不稳,想必胄王爷正需要这些东西来稳固权力罢?” 夜风吹过,烛火明明灭灭,摇曳浮动。 孙括见萧靥不语,偏头望向他,但见他一身银纹紫袍,两侧手臂上戴着秦厦皇族特有的玄鸟纹古银臂环,面容妖冶俊美,四下气息亦正亦邪,饶是不发一语地静坐,也丝毫不掩其周身的威仪赫赫。 这样的狠角色,倒也足够帮他拿下那个方位了。 他收回视线,语调毫无起伏:“胄王殿下可想好了?” 萧靥瞥了眼高阁下的景象,将手中精巧的古银耳钉高高抛起,重又接住,声音淡漠:“本王与你联手。但愿,将军不要让本王失望才好……” 说着,他又望了一眼窗外沉寂的夜色:“看来,在这儿是见不到本王那位好表兄了,不过,今夜收获不小,我们来日方长。” 言罢,他起身,接过随侍递来的绛紫色风氅,抬步离开了高阁。 此时,皇城内。 身姿劲瘦的少女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冷眼睥睨着城墙外被密密麻麻羁押着的巫师方士。 少女身边,贯来麻木不仁的暗卫首领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如同信徒穿透炼狱望向神明,眼底虔诚而郑重。 寒风吹拂起少女的衣袂,翻飞的裙角在寂夜里猎猎作响。 “冬夜风大,阿姐勿要站在风口了。” 阶梯处,楚殊吟从地面走上来,将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披在少女的肩头,嗓音仍带着独对她才有的淡淡温和,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场杀戮不过是调香制茶这般寻常小事。 夜空阴沉着,黑黢黢的层云遮天蔽月,倾压千里。 楚令昭回眸,但看皇城内一片宁和安谧,千家万户酣然入梦。 远处胡仪河上画舫游行,灯火交织。河道连绵起伏,从城中穿行而过,所过之处,尽带繁华。 可却不知为何,她心下莫名升起一股繁华即将落幕的悲凉,耳边倏然回荡起老和尚的一番话:“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楚小姐着实不必为这注定无望之地再犯杀孽……” 她怔怔看着这座古老而繁荣的都城,出声低喃:“殊吟,我不信,我不信什么天意难违,哪怕背下千古骂名,可只要我还有一分气力,便定要将这场乱局平定……” 她紧了紧握着的拳头,泪水渐渐充盈双目,她阖上眼眸,于寒风中凝神而立,再睁开时,便恢复了一片清明冷然。 楚殊吟静静地望着她,不知何时,幼时那位睚眦必报的女孩,已然心怀天下苍生。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少年站在她的身旁,胸中竟也生出几分决绝之意,他嗓音是一贯的低沉暗哑:“我说过,无论何时,都与你立场一致。既阿姐决定要将乱局平定,那便是前方万丈深渊,殊吟也奉陪到底。” 他面容仍是清寒而淡然,说出的话语,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的分量。 楚令昭心中微暖,她收敛心神,睨了眼城外的三千方士,语调沉冷:“看来,该恶人登场了……” 『肆拾捌』临疏阁两识弄花诗 凛冬挟裹着寒意而至,皇城一片风雪飘摇。 不倦吹卷的北风冷得刺骨,深庭内,几处美丽的金色牡丹正于瑟瑟飞雪中盛绽。 “难得这等花儿也会在凛冬盛开,倒是有趣。” 顾念晚系着件厚厚的兔毛披风,随着引路侍女走进楚家内院,观景说道。 前面引路的侍女闻言淡笑:“我家小姐一向不爱侍弄这些花儿草儿的,只是冬景寂寥,看久了难免厌倦,便叫花匠专门温养了些许,添些意趣罢了。” 约莫又走了一刻钟,绕过一座泛着清辉的明湖,穿过层层曲廊,终于到达了临疏阁。 抬眸而望,但见这是一处建在花园深处的典雅楼阁,楼阁通体呈朱红色,飞檐之下描绘着舞姿绰约的花神图,掩映在青竹雪梅间,别显曼妙风雅。 顾念晚跟着侍女上到二楼,刚走过月洞门,便闻见满室的浓浓药味。 目光向里寻去,却看得楚令昭肩上随意披着件外裳,额头上还带着条深青色的抹额,一张小脸毫无血色,正歪歪靠坐在软榻上。 而一旁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满面愁容的低声说着什么。 许是药汁太过苦涩,少女闻着便蹙了眉,她冷着脸推开小太监的手,竟是说什么都不肯喝那碗药。 “噗嗤。”顾念晚忍俊不禁。 听到笑声,楚令昭偏头望过来,颇有几分不悦,“怎么?顾家妹妹是特意来瞧我笑话的?” 顾念晚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了,“瞧令昭姐姐说的,阿念如何便是那般的人了?” 她说着,细细打量过楚令昭,神色收敛了些,轻声问道:“我是听到了皇城中沸沸扬扬的传闻,说令昭姐姐在几日前的夜里,命人于城外活埋了将近三千人……” 楚令昭神色恹恹的抚弄着指甲,听她说完,她唇角含笑地望向顾念晚,虽尚在病中,却仍是目光锐利,仿佛一眼便能望穿人的心迹。 顾念晚脊背有些发寒,嗫嚅着低了头:“阿念只是担心。” 楚令昭本也无意吓到她,她淡淡收回目光,声音清冷:“有些事,问太多可不好。” 顾念晚惨白着脸儿,低头不语。 见她这副模样,楚令昭更扰神了些,她出声唤道:“听袖、浮白。” 一边侍立着的两个青衣侍女立即上前,“小姐?” “带顾小姐下去吃两盏热酒暖暖身子,外头这天儿怪冷的,没得也染了风寒。” 楚令昭揉了揉眉心,态度缓和不少,倒也没真的落了顾念晚的面子。 顾念晚起身,笑了笑:“那阿念便先去蹭姐姐几杯酒。” 待她走后,小太监甘醴捧着药歪了歪头,“小姐,她这是……” 楚令昭斜倚着瓷枕,一边拿银夹拨弄着珐琅小手炉里的金丝炭,一边慢悠悠地说:“这般匆匆忙忙的跑来试探,想必整个皇城骂我骂得不轻罢。” 因着病了好些时日,她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懒倦。 甘醴见她顾着旁的,赶忙趁她不注意,用小汤匙舀起一勺药汁递到她嘴边。 楚令昭看也没看便喝了下去,直到苦涩之意弥漫开来,才狠狠剜了甘醴一眼。 甘醴苦着脸,又舀起一勺药汁,“小姐还是喝了罢,皇城近几日骂您的传闻已是沸沸扬扬,后面且有的忙呢,您身子不好起来,可该如何处理这摊子事儿呀?” 他喂着药,嘴里还不停的絮絮叨叨:“您也是,好好的偏要用冰水沐浴,这大冷天儿的,怎么消受得了。” 楚令昭喝了几勺药,只觉这小太监近些天格外的烦人,同他拌嘴道:“你在宫里也是这般啰啰嗦嗦的?难怪我刚跟崔公公开口,他便立刻将你丢给了我。” 小姑娘这些时日病着,时不时就爱冷言冷语的挖苦人,甘醴早已习惯,全当耳旁风,倒是唐小将军来找她谈事,愣生生被气走好几回。 二人正说着话,听袖与浮白两位侍女从一楼上来,走到楚令昭身侧,低声道:“小姐,郡王爷来了,正在小花厅里同顾小姐交谈。” “咳咳!咳!” 楚令昭闻言被呛了一下,浮白立刻给她顺了顺气,“小姐慢点喝,这药还多着呢,不够还有的呀!” 楚令昭咳嗽得更厉害了,她拍开浮白的手,尚有些气息不稳道:“听袖。快下去看顾着些,莫要叫这二人又闹起来!” 听袖“嗳”了声,便匆匆下去了。 小姑娘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一饮而尽,把小手炉搁到佛桌上起身,浮白立刻叫来小丫鬟们替她更衣。 待梳洗完毕,楚令昭扶着甘醴的手往楼下的小花厅而去,秀眉微蹙:“这一个个儿的,都教人不省心得很。” 可等她下去后,却发现小花厅里哪里还有二人的影子? “人呢?”她望向周围侍立的侍女。 侍女恭敬道:“方才郡王送来了些东西,见顾小姐也在,说了几句话,便一道离开了,听袖姐姐已跟着去送了。” 楚令昭挑眉,似是有些诧异,但也未再说什么。 她在大椅上坐了,打开旁边桌上放着的几个锦盒,里面是一只漂亮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另几个锦盒里,则是一些朱红色的香料。 想起楚殊吟前几日说要给她送新些制的香,她心下了然。 “殊吟可说了什么?” “回小姐,郡王说您近日事忙扰心,又染了风寒,不适合总用贡莲香,锦盒里是他特意制的香料。好似名唤……裁云弄。”侍从答道。 楚令昭闻此言,不禁出声低喃: “深庭拾得旧花栽,晴风断月弄云裁。 春夜停烛忧不见,静日倚窗袭人来。” 侍立在她身旁的浮白听后了然,笑吟吟道:“这不是小姐幼时作的诗嘛,咱们郡王用小姐的诗作给香料取名,是想哄您欢喜呀!” “那时刚刚试着去写诗词,不过是首连平仄都不拘的小诗罢了,哪里值得他这般费心……”楚令昭垂眸笑道,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朱红的香料。 这首弄花诗,是叔父还在时她写下的,当时有叔父相护,她整日闲在深闺,倒也难得过了几年悠闲安逸的日子,可若再往前,在皇后姑母身边时就…… 她收回飘远的思绪,望向隔扇外幽静华美的庭园,殊吟是希望她能少些忧思,像从前叔父在时一般安心悠然。 他用意总是好的,可近几月异事频发,各国使臣即将抵达,皇城时局却动荡不安,不知为何,她总有种事情逐渐脱离掌控的无力之感…… “也罢,但愿是我多心了罢……” 她轻叹,暂时抛开那些繁杂之事,“甘醴,去点一炉香来罢,就用殊吟送来的这味裁云弄。” “是。”甘醴应道。 而府外的明渊书阁内,楚殊吟坐在书阁三楼的雅座内,冷眼看着顾念晚:“顾五,你特意来找姐姐,就是为了跟本王对着干?” 顾念晚面色不大好看,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郡王何必瞒着令昭姐姐,她对外面的传言清楚些,总好过以后措手不及。外面可是说她命人坑杀了三千儒生,而非方士!” 楚殊吟声线沉冷:“传言之事自会有人解决,无需你顾小姐多嘴。而姐姐如今还在病中,你若再跑去让她忧心,本王便命人宰了你!” “郡王哥哥。”顾念晚软声,含泪望他。 楚殊吟不耐烦:“顾小姐,还请您收起那副扭捏作态的模样,你从小在侯府做的那些阴毒之事,姐姐不知,本王却是清楚得很,若是让你父亲定远侯知道了……” 顾念晚眸光微变,面上柔弱之态尽数消失,不再言语。 『肆拾玖』探身世淡去日苦多 清霜落尽,月色倾城。 此时已然深夜,楚府内却灯火通明,楚令昭捧着盏热茶,于后花园的八角亭里坐着,亭内石桌上搁着一只小巧的白玉博山炉,燃出袅袅朱红香烟,香气味甘而暖,正是极馥郁的牡丹花香。 楚令昭呷了口茶,静静品着博山炉内的这一味香,面色舒雅从容,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果然,不一会儿,一阵异风掠过,身形高大的男人走进了亭子,他撩袍坐到少女身侧,细细打量了她,但见少女脸上未施粉黛,原本秾艳的容颜在月光下显得清丽脱俗,毫无病气模样。 他摘下手指上长长的珐琅描金甲套,抬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见摸着不烫,男人微微松了口气,语调微沉:“刚大好了就跑到园子里来吹风,看来是最近的事情还不够你忙。” 楚令昭忽视他带着讽刺的话语,瞥了眼身旁,“听袖,去沏了滚滚的茶来。” 听袖应是,转身离开。 她又望向四周侍立的其他人,声音淡淡:“你们也都下去罢。” 待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她缓缓开口:“君上说过会满足我六个愿望,还作数吗?” 男人勾唇笑了,他抚了抚细长的甲套,继而道:“上次裴兴奴的事本座并未帮你,此次便正好抵了那第一颗螭铃,你要做什么,但说无妨。” “我想请君上帮我查一个人……”楚令昭想起之前在郡王府看到的那名眼眸如黑曜石般的少年,面色沉了下来。 她转了转尾指上的血玉戒指,慢慢说道:“幼时在宫中时,我曾见到过一位腰佩鹤羽金环的男人来拜访皇后姑母,他约莫来过两三次,每次都会带来上好的绿茶,那茶叶似笋壳,色泽带紫,正是姑母最爱的紫笋茶。” 男人闻言道:“紫笋茶产自楚地,随着顾渚山贡茶院走水,便也逐渐没落下去,楚国大抵也只有一些旧贵族会专门请人制这茶。至于那腰佩之物,鹤羽金环……想必,应当是楚国皇室之人。” “世人皆知姑母出身秦厦皇族,与楚国皇室之人又怎会有关联呢?”楚令昭疑惑。 “那便不得而知了……”男人摇摇头,继续道:“不过既你提出来,且又与郡主有关,本座自会派人去查那人。” 楚令昭轻轻颔首:“令昭先谢过君上了。” 她说着,听袖也端着沏好的热茶走到亭子里,将茶盏奉上,男人接过茶盏轻呷,出声问道:“为何突然要查此人?” 楚令昭扫了眼博山炉内飘出的朱红香雾,淡声道:“只是想起之前在殊吟府中见到的一名囚犯,和那个男人的眉眼很像。” “原来如此。”男人了然。 静夜无风,白玉博山炉内的香料燃得愈发浓郁,在亭子中弥漫开来,男人细细品过,接着挑眉道:“这暖香倒是馥郁甘甜,想必出自制香高人之手。” 楚令昭听他说起这个,解释道:“是殊吟,他说贡莲香太过清冷,所以特意调制了这味裁云弄,这味香料主调是牡丹香,香雾朱红,秾艳华美,我瞧着有趣,也不好拂了他的一番心意,便也留下了。” “你们二人倒是要好。”男人淡淡评价。 四散的香雾中,楚令昭神色黯淡了些:“叔父走后,其余家族旁支虽信重我,但到底血脉疏远些,而与我血脉相连最深厚的,也只有殊吟了。” “最深厚……”男人咀嚼着这个词,语调玩味。 “小令昭,说起来,本座倒是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 闻言,楚令昭望向他,示意他继续讲。 “你为何,要唤弦月郡主为姑母呢?”男人问道。 见他问起这个,少女的神色更加黯淡,她沉吟片刻,还是徐徐开口:“我自幼便跟在皇后姑母身边,是姑母她让我这般唤的,只说是如此显得亲近。” 她顿了顿,继而轻哂:“后来姑母失踪,您将我带到秦厦,一年后我又被楚相接回华序,丞相只说他是我母亲的兄长,却从未告知我的生父是谁。” “我原该唤他舅父的,可不知为何,他却说,我既也姓楚,便唤他为叔父,对外只称我是他的侄女……是不是很可笑,我来到这世上已然十五年之久,却是连自己真正的身世都不知晓,甚至都不知晓自己为何姓楚。” 见她情绪低落,男人有些不忍,他犹豫了下,最终却还是闭口不言。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突然想起什么,提醒道:“你近日身体抱恙,应当对外界之事不够清楚,那小子怕扰你养病,一直命人瞒着你,对你来说可并非有利……” 楚令昭愣了愣,复而谢过他,似乎仍是被低落的情绪萦绕着。 见她实在心情不好,男人也只得告辞离去。 他走后,楚令昭缓缓敛去面上的伤心之意,她面无表情地坐于妖异的朱红香雾中,点漆瞳眸中戾气一闪而逝。 关于她的身世,紫阳君一定知道些什么的,只是她都演到这个程度了,他竟然还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当真是好狠的心…… 静坐片刻后,她轻唤:“甘醴。” 见少女唤他,一直侍立在亭子外的小太监忙跑到她身侧:“小姐?” “把外面的事情都如实告诉我。”她轻抚过指尖漂亮的的丹蔻,目光平静:“若再有隐瞒,你知道下场。” 她的语气极是平淡,可这小太监听着却愣是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再隐瞒,立刻将外界的传言一一说来。 楚令昭情绪毫无起伏地听着,等他说完,她指尖轻轻扣了扣桌面,隐匿在花园角落的暗卫立即出现在她面前。 她也不言语,细腻白皙的手指悠悠揭开博山炉的盖子,抬手将剩余的半盏茶尽数浇在燃烧着的香料上,待四周的朱红香雾稍稍散去,她冷声:“让殊吟过来见我。” “卑职领命。” 半个时辰后,那色若春晓的少年郎匆匆赶来,眉目间隐隐有着担忧之色,见楚令昭好好的坐在亭子里赏月,他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瞥了眼白玉博山炉内被浇灭的香料,他唇角微勾,懒散地在少女对面坐下,语调漫不经心:“人家精心调制的香料,却得了姐姐这般对待,真叫我伤心呐。” 楚令昭看见他这副懒散模样就来气,她拿起桌上的空茶杯便向他砸去。 楚殊吟也不急,微微一闪便躲开了那只茶杯,任它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听着那清脆的一声碎响,他望向楚令昭,语气颇有些不满:“姐姐上来就砸人,吓到我了呢。” 楚令昭也懒得与他多饶舌:“殊吟倒是好本事,送来的安神香里迷药的量竟是安魂也足。” 她不悦扬眉,锐利的目光盯向对面没有丝毫正色的少年。 楚殊吟竟也没有半分被揭穿的尴尬,反而含笑道:“只是想让姐姐好好休息一下罢了,我还能害姐姐不成?” 楚令昭冷哼一声,“休息到何时?等到我们的小公子把外面的事情都平息下去?” 她说完,楚殊吟终是收敛了玩闹之意,他轻叹:“姐姐都知道了?” “殊吟是觉得我应付不来?”楚令昭神色微冷。 楚殊吟摇头:“我只是不希望你最后陷入数不清的骂声之中……” 北风吹拂而过,满园积雪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洁白细腻。 良久,见他满面沉重,楚令昭不禁叹息,她扶着栏杆起身:“在我接下诏令的那一刻起,此事便无法回头了,或是将恶人奸佞做到底,背下这千古骂名,或是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仍落得死路一条……” “殊吟。” “嗯?” 少女眉间笑意清浅,灼灼目色中是无谓千秋功过的潇洒淡然:“功过是非、真相黑白,又有何妨呢?如何评说,但由后人去罢。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伍拾』承恶名漠千秋功过 “啧。”楚殊吟望着她,终是落下一声叹息,语调中透出些许无奈之意:“姐姐都如此说了,我又还能怎样呢?” 他抬了抬手,身边的随侍立即将厚厚的一沓纸张呈到桌面上。 “姐姐瞧瞧?” 楚令昭好奇,拿起其中几篇翻看,竟全部都是用来声讨她的檄文,其文言辞激烈、字字恳切,皆言她是奸佞当道、恶贯满盈。 她又继续读了几篇,最后不由得轻笑出声,“涉及政务要事时,倒不见这群儒生还有如此文采。” “只是……”她随手将这些檄文丢回桌面上,眉目微敛:“为何这些传言会将坑杀方士一事传为坑杀儒生?” 说起这个,楚殊吟便觉烦躁,他捏了捏眉心,沉声道:“我正为此事头疼,抓捕方士那天,有一部分闹事的儒生被我关押到了水牢之中,原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谁知却有儒生在关押过程中被人杀害,后来此事愈演愈烈,又被有心人结合坑杀方士一事,便传成了如今这样。” “被人杀害?可查到了行凶者?”楚令昭蹙眉。 楚殊吟摇头:“那天忙着抓捕方士,城中混乱,有人趁虚而入我们根本无从查找,再加上大量声讨的檄文,事态越来越严重。” 楚令昭垂眸不语,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殊吟……”她出声唤道。 她眼睫微动,目色沉沉:“这个恶人,看来我要当到底了。” 楚殊吟不解:“姐姐的意思是?” “请命焚书。” “焚书?”楚殊吟略有迟疑:“姐姐如果是为了堵住那些儒生的嘴,这样做除了激怒他们,起不到其他作用的。” 楚令昭神色不变,语气波澜不惊:“殊吟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吗?” 楚殊吟沉默。 “如今的华序朝纲紊乱,先帝平膺之战后百废待兴,当今陛下虽极力推行改革变制,欲废分封而设郡县,却碍于朝堂官制混乱、权力分散,总不得施行,少数几个郡县试点也效果乏乏。”她素手扶袖,另一只手拿起小银剪慢悠悠地拨弄烛芯,悠悠说道。 楚殊吟仍是不解:“这与焚书和当下的乱局又有何干?” 楚令昭搁下银剪,命听袖和浮白将东西取来。 两名侍女应是,立刻去办。 不一会儿,两个红漆木托盘便呈到石桌前,一个上面放着一摞奏折,另一个则是厚厚的一沓文章。 楚令昭端起甘醴奉来的盖碗茶,拿盖子轻刮过茶面,将浮动的茶叶抚开,抬眸示意楚殊吟翻开那些奏折 楚殊吟上前,拿起一本奏折翻开细细读过,他低喃:“这是……” “这是叔父在时,各地上交到叔父这里待批阅的一些折子。” 她说着,淡淡呷了口茶,继续道:“其中是各地因儒生大肆发表批判朝廷的文章闹事而引发的动\/乱,自以为针砭时事,实则是搅乱朝纲。” 她扬了扬下巴:“另一个托盘上,是那些抄录下来的批判朝廷的文章。” 楚殊吟又拿起那些文章翻看,一番粗略浏览后,他眉毛轻抬。 楚令昭扫了眼他手里的文章,语含冷意:“瞧着与你给我看的那几篇檄文很像对吗?引经据典,借古讽今,拿前朝圣贤言论骂人,他们倒是运用得炉火纯青。只是拿这些来偏激地批判朝廷、煽动百姓、阻碍改革推行,就是另一回事了……而这几篇,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她将盖碗茶放下,起身走到托盘前拿起一本压在最下方的奏折递给楚殊吟。 楚殊吟接过折子翻开,不禁微诧:“叔父竟也主张推行郡县制?” “不仅如此。”楚令昭的指尖划过托盘上的那一沓文章,抬眼望向他:“上面还详细写下了叔父建议陛下焚烧前朝的《诗》《书》和一些儒学书籍的原因。” “可是,这本奏折叔父为什么没有递上去?”楚殊吟疑惑。 楚令昭面上多了层冷意,“与其说没有递上去,倒不若说是叔父根本就没来得及递上去……” “姐姐是说……”楚殊吟捏紧了那本奏折。 “叔父的这个政策,动了一些人的利益。”楚令昭寒声道。 楚殊吟骨节握得发白:“我会查到背后之人的。” “殊吟。”楚令昭摇头制止他,“焚书的目的,是为了郡县制得以推行,改革就必定会有人牺牲,且不说最直接的各地封臣,便是我们这五大世家,都会牵入其中,这件事牵连太广……” 她望向已然透出熹微晨光的朦胧天际,言语认真:“无论如何,此事已然闹的不可收场,倒不若借此契机焚书来将改革推行到底,也算是了却叔父一桩心愿。” “姐姐打算如何做?” “此事,我会向陛下秘密请旨,对外只当是奸佞横行、舞弄权术。”楚令昭收回视线。 楚殊吟颔首,不再多问,只道:“若有命令,姐姐只管吩咐。” “好。”楚令昭含笑。 楚国东境,望帝城 白衣谪仙般的清绝公子正坐于狩猎场的观演台上淡漠饮酒,眉目无双,广袖流云。 桌子另一旁的大椅上,着神纹长袍的青年男人腰环玉带,身姿坚劲。 男人神色淡漠,玉带上佩戴着精美绝伦的鹤羽金环,周身气息如鹤唳山涧,凛贵古雅。 他抬手斟酒,声线凉薄:“华序太子从胤都连夜赶到望帝城,便是来与本王闲谈的?” 苏寒玄唇角微扬,嗓音慵懒:“世人皆道楚国皇都望帝城的繁华胜景举世无双,本宫难得来访,白虎殿下难道不尽一尽地主之谊?” 男人闻言嗤笑出声,“早闻华序太子心黑手狠,本王可不想与你打交道。” “啧。”苏寒玄倒也不在意,只随口问道:“听闻楚国皇室历代都有四位王储,以四方神兽为图腾,最终再从四位王储中择选出下一任帝王,只是贵国皇子众多,为何四个王储之位却还空出一个?” 听他提起这个,男人眸色渐深,良久,他才缓缓说道:“玄武三个月前失踪,父皇担忧不已,暂时还没有精力确立朱雀王储。” “哦?”苏寒玄轻笑,目光含着淡淡威仪:“可为何本宫听闻的,却是朱雀王储自幼便被送往他国了?” “华序的太子殿下,请您慎言!”侍立在男人身旁的近卫冷声说道。 苏寒玄唇角笑意更深了些,“是本宫失礼了,白虎殿下,还请见谅。” 男人目视前方,并不言语。 『伍拾壹』狩猎场残环猎密图 咚!咚!咚! 猎场边缘的了望塔上传来响亮的击鼓声,紧接着便听监猎高声唱诵:“虞小侯爷中!十三场第七胜,本局终!” 猎场中,腰系长鞭的少年跨下骏马,将手中的弓丢进一旁小厮的怀中。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目生得极为凌厉慑人,正低声对来牵马的常随吩咐着什么。 “连胜七场?” 观演台上,苏寒玄饶有兴致地望向下方猎场。 旁边,青年男人对此毫不意外,他把玩着酒杯,也望着猎场中鲜衣怒马的少年。 “这是虞侯之子,自幼武艺天赋极高,也是去年大楚的武试魁首。” 苏寒玄眸中兴味更浓,“不知今年的三国盛会这位虞小侯爷可也同去?” “怎么?”男人不解。 苏寒玄呷了口酒,微微摇头:“只是我家妹妹手下也有位天赋极高的少年,想来,倒可让他与这虞小侯爷切磋一番。” “哦?你妹妹手下的人,不知究竟是哪位驸马?”男人问道。 “并非驸马,但说起来,数月前华序与楚国交战时,白虎王应当听说过他。”苏寒玄含笑。 男人闻言蹙眉:“莫非是那位新封的少年郡王?” “正是。” “呵。”男人低笑,“那本王也想瞧瞧,这二人到底谁更胜一筹了。” 他说着,不由又有了几分好奇:“不过,将士们皆道那郡王残忍嗜杀,华序哪位公主能将这等人物收服?” 苏寒玄淡漠轻笑:“本宫那位妹妹有卿相之才,公主一词放到她身上未免小瞧了她。” “能让华序太子这么讲,本王倒更是好奇了。”男人优雅饮酒。 二人闲谈着,那位眉眼凌厉的少年也已换下骑装,走到男人身侧微微欠身:“白虎殿下。” “免礼。”男人扫了眼猎场下正被分割的猎物,出声问道:“琰之,此次三国盛会,你可有意参加?” 少年名唤虞章,字琰之。 他面色毫无波澜,沉稳回道:“殿下决定便好。” 待他离开后,苏寒玄起身走到兵器架前,细细挑选着弓箭,语气慵懒:“本宫说的事,白虎王考虑得如何了?” 一只海东青从天边飞来,乖顺地停在青年男人的手臂上,男人轻轻抚过海东青的羽毛,不置可否。 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苏寒玄唤道:“深书。” 随后,深书将一枚残缺的鹤羽金环呈到男人面前。 男人面色凝重了些,他拿起那枚残缺的金环,只见下面坠着的雪白鹤羽已然染了暗红色的血迹,他握紧了那枚金环,原本周身凛贵古雅的气息瞬间变得阴冷:“青焕在哪里?” 苏寒玄笑容漫不经心,眼底却透出薄凉之意:“早就听手下说虞姬手里也有一枚鹤羽金环,却不知那是真是假,而今看白虎王的样子,看来这枚是真的了……” 他挑选着弓箭,悠悠道:“只是,楚国皇族才有的东西,为何虞姬手里也会有呢?” 男人面色更冷:“苏寒玄,你到底想要什么?” 苏寒玄拿起一张弓试了试,似是觉得不够分量,又放下去继续挑选,“本宫的意思,白虎王难道不是很清楚吗?秦厦与孙括勾结,意图颠覆华序,三国盛会后一场争端在所难免。百里诀,你当初主张楚国与我华序交战,结果二胜而三败,此时楚皇未必能再放任你插手华序之事,若你违逆他的意思强行搅入这场乱局,恐怕,白虎王储之位便岌岌可危了罢。” 他话音落,观演台上的气氛越发冰冷,周围侍立的近卫皆低头不敢言语。 百里诀手中捏着的那枚鹤羽金环,此刻好似无比炙热滚烫,十指连心,犹如烈火灼人肺腑,搅乱心弦。 他沉默良久,终究选择松口:“那张加密的布防图,本王给你,但青焕……” “本宫会命人将她送回来。”苏寒玄淡淡道。 百里诀望着不见尽头的猎场,轻轻摩挲过手中的鹤羽金环,“苏寒玄,于本王来说,华序这潭水可是越乱越好……” “巧了,于本宫来说,亦是如此。”苏寒玄笑意不减。 似是终于找到一张合适的弓,只见那风姿绝世的清绝公子毫不费力地拿起那张玄铁打造的巨弓,猎场内旌旗飘扬,天际风云涌动,他不紧不慢地拈弓搭箭,直指向猎场远处了望塔上的巨鼓。 他松指,箭矢离弦,正中鼓心。 华序皇宫,太极宫——千门殿 此时整座宫殿槅扇紧闭,守卫森严,宫殿深处绸幔低垂,光影昏惑。 有着仙人之姿的温雅君主坐于书案后,手持批阅奏折的朱砂笔,却是迟迟未曾落下一字。 许久后,他放下毛笔,轻轻发出一声叹息,那双浅淡如烟的眸子里透着浓浓的复杂之意。 顺着他的目光而去,只见桌案上摊开着一本奏折,其上字迹端正肃谨,书曰: “今国之难治,皆以士人好自用,以古非今,以迂蚀政,上扰令行,下煽百姓,然此诚时局纷繁之际,分封之弊已现矣。 诸侯为王,自蓄兵备,是以皇权式微,恐国家分而烽烟起。百姓觳觫,其益者谁? 先朝统御四海,后治不力,终致天下三分。万古功过,其权者谁? 惜今上鸿志,欲辟周行而朝八方,却碍政令不通殆使作罢,诚是叹惋; 吾虽非忠义之辈,同非良善之徒,然亦不敢忘叔父之恩。 叔父高义,生时疾庸士之扰政,临终忧华序之危亡,满腔赤诚皆无私欲,盖为黎民也,怎奈何终为奸人戕害; 臣女虽不敏,亦愿承叔父遗志,推政令以辅圣意,行郡县而罢诸侯,则今上天下可运于掌矣。” 时间静悄悄地流淌,不知又过了多久,苏栩掀起眼帘,示意崔公公将那本奏折拿给坐在下首的臣子,沉声问道:“此事,两位爱卿如何看待?” 次位上的臣子瞧着年逾古稀,一双瞳珠却是格外清明,他浏览过奏折,恭敬回道:“陛下,如果老臣没猜错,奏折所说的楚相遗志,应当是焚书这一提议罢。” 苏栩微微点头,浅淡如烟的眼眸深不见底,“楚相在世时,极力主张在各地方全面推行郡县制,中央维持三省六部与分设的九卿不变,用于抚平桓帝当初强行在分封基础上设立六部、九卿的混乱,他离世之前,曾与朕提及希望焚毁前朝《诗》、《书》和部分儒家书籍,但还未来得及详谈此事便……” 另一位年轻的臣子沉默片刻,开口说道:“焚书的缘由与利处,这奏折上倒是有所阐述,近些年来,许多儒生言行无忌,大肆书写所谓针砭时弊的文章,恶意谤毁朝廷,还拿前朝的思想妄言国事,干扰政策施行……陛下想要废分封来实施改革,怕不是那么容易。” 苏栩抚了抚袖口的暗金龙纹,另一只手缓缓转动着一对镂空的暖玉掌珠,声线略沉:“改革一事势在必行,但的确还不是时候。 如今的华序,虽在少数地方试行郡县,诸如锦州、辽州等地,可在试行点过少的状况下,分派的刺史无疑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封王,而各地士人学子不是言辞偏激煽动百姓,便是一味的迎合朝廷没有半点作为,想要全面在地方推行郡县,必须要先破除陈腐思想。” 他的神色有些冷厉,“看来,焚书的提议,朕是应该考虑考虑了。崔元,令昭呢?还在外殿?” “是,楚小姐一直在外殿饮茶。”崔公公答道。 苏栩摇了摇头,“罢了,去请她进来罢。” 崔公公应是,立即去请。 『伍拾贰』朝议厅新制议陈腐 不一会儿,身着绛紫色裘衣的少女跟随崔公公缓步走进内殿朝议厅,她微微屈膝,向苏栩福身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参见陛下。” 苏栩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楚令昭直起身,望了眼坐于下首大椅上的年迈臣子,她轻轻颔首:“周太师。” 周太师胡子翘了翘,惦记着自个儿被她气晕一事,怎么都是副看不惯她的模样。 楚令昭倒也不在意,在小太监搬来的大椅上坐了,抬眸望向苏栩:“陛下,推行改革之事……” 苏栩不语,只打开一本空白的折本,落笔细细写着什么,末了,他召来影卫,命他将折本带离。 待交代完之后,他才徐徐唤道:“褚随。” 坐在另一侧的年轻臣子会意,起身走到楚令昭面前微微欠身:“楚小姐,在下是朝中秘书监褚随,统管秘书省诸事。” “秘书省?” 见她疑问,褚随耐心解释道:“从前应唤作尚书局,只是这些年华序书文典籍事物越发冗杂,近几日才将司文局与尚书局合并,统一为秘书省管辖。” “原来如此。” 少女一向是七窍玲珑心,转眼间便明白了什么,她望向苏栩:“陛下需要臣女做什么?” 苏栩轻笑,暗叹这孩子跟玄儿真是一样的剔透,看来那些说这两人亲近的传言不假。 他收回心绪,慢慢熄灭香炉内的燃烧的香料,“华序正处多事之秋,若现在推行改革、废除诸侯,必定会引起动乱,此事尚要徐徐图之,正如你奏折中所言,士人儒生受旧时书籍影响严重,若不破陈腐,政令必然无法通行,当下,唯有釜底抽薪。” 楚令昭点头,说道:“臣女认同陛下的意思,如今,先破除陈腐思想才为要事。” 她顿了顿,“只是一朝焚书易,想要彻除余烬却难,怕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严刑峻法来治理,才能不使动乱四起。” 周太师呷了口茶,面容严肃了些。 “陈腐思想影响百年,能深入人心着实不易,若要在短期内改变局面绝无可能。陛下,华序现在乱象丛生,三国盛会又即将到来,老臣以为,此时调动大量人手,不是时机啊。” 楚令昭指尖叩了叩大椅扶手,反驳道:“太师此言虽不假,可您方才也说,改变思想绝非短期能实现之事,当下不开始破除陈腐,那要何时开始?须知,晚一日开始,此事便晚一日结束,陈腐不破,郡县制便永远无法在华序推行。” “可若因此华序更加动荡又该如何?”周太师不悦。 “前朝覆灭后三国鼎立持续千年,近些年大小战争不断,平衡状态早已濒临崩溃,乱世已成定局,天下注定动荡不安,此时迟迟不决,难道要等到诸侯势力更加强大后才开始破陈腐、废分封?”楚令昭目光清冷,神色沉静。 “太师大人,你我都无法预知未来的局势,唯有抓住当下的时机,尽力而为。” “哼!强词夺理罢了。”周太师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最后一点香烬也被熄灭,轻烟散尽,一片清明。 苏栩凝了眼从容淡定的少女,眸中闪过赞许。 “太师,焚书一事的确刻不容缓,且孙括那边动向不明,太子也一直在与之周旋,朕需要一件能动荡整个华序的事情来搅动局面,分散各方的注意力。”苏栩正色道。 “华序这潭水,越乱越好。” 来自不同势力的人,有着不同的企图,却在冥冥之中达成了一致。 “此事,朕会调动黑甲军去办。崔元。” “奴才在。”崔公公迈着小步,立即上前。 “传朕旨意,命禁军三日后前往各地督促焚书一事进行,如有抗命,格杀勿论。”苏栩语调威严。 “是。”崔公公应道,立刻转身去办。 “太师,你召集六部官员,着手准备重新修订完善律法。褚卿,你率领秘书省直接听命于令昭。” “微臣遵旨。”两人起身,恭敬应道。 苏栩看向楚令昭,正要开口,少女却早早猜到了他的意思:“陛下,臣女愿意处理皇城中的焚书事宜。只是———” “但说无妨。”见她犹豫,苏栩说道。 “只是,此事您万不可亲自下旨。”少女道。 苏栩不解,示意她继续说。 少女眉眼艳丽慑人,瞳眸中却是谋略无双的睿智沉稳:“焚书一事尚未定性,必定带来无数争议,陛下是人君,绝不能陷入非议之中,自古以来,帝王都要有声名来赢得民心,否则江山不稳。至于有关诏令的争议……” 她顿了顿,淡漠轻笑,“臣女早已是恶名昭彰,便也不在乎是否会多这一条。” 她说完,几人不禁都有些暗自敬佩这位年轻小姐的胆识过人。 也终于意识到,他们面前的不仅仅只是一位刚及笄的女孩,更是华序第一世家手段雷厉的掌权人。 片刻后,周太师捋了捋胡须,“陛下,楚小姐所言有理,焚书之事只怕麻烦不小,帝王声名,不可受损。” 苏栩拧眉,“可若无旨意……” “若无旨意,焚书此举便不算名正言顺,日后百姓提及,也绝非陛下之过,陛下昏迷不醒,受人挟持在宫中,一切不过是奸佞趁机弄权。”褚随言道。 “倒是好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啊,将一切罪名推给个小姑娘,秘书监大人好厚的脸皮。” 散漫舒朗的声音响起,身着暗红色劲装的年轻公子缓缓走了进来,对苏栩微微欠了欠身:“陛下。” 唐临痕统领禁军,今日恰巧在宫中巡查,接到命令就立即赶了过来,结果一进内殿,便听到了褚随这样的话。 “唐小将军误会了,下官正在与陛下商讨此事。”褚随解释道。 千门殿外寒风萧索,华序皇宫盘踞在巍峨群山之上,俯瞰皇城万千灯火。 此时殿内气氛低凝,沉默了许久之后,唐临痕嗤笑,倒也没再刁难他,只转而对苏栩道:“陛下,微臣会带领禁军督查华序各地焚书事宜,只是既然不能降明旨,那这份所谓的奸佞罪名,微臣也理应一同承担……” 又是几番商议过后,苏栩终究还是允了这个决定,焚书具体条目类别安排由楚令昭带领秘书省一众官员负责,皇城率先焚毁,黑甲军从旁配合。唐临痕则带着拟定好的焚毁书目,统领禁军巡查其余各地焚书状况。 所有诏令,皆不会由帝王下旨,一曲以奸佞弄权为名的诡谲之音,即将在华序奏响…… 而这之后,三国盛会的到来,将绘就一幅足以颠覆天下的风雷画卷,乱世,就要来临了。 『伍拾叁』审书目文卿叹卓识 ————千门殿外 “唐临痕,你掺和做什么?唐家那边要如何交待?” 楚令昭无奈,只觉他整日风风火火意气用事,实在不成熟得很。 可这次,一向身为纨绔子弟之首的青年,面上却认真沉稳了几分:“楚令昭,唐家很快,便由本公子掌管了。” 少女不禁有些错愕,“唐大人身体康健,我方才进宫前还见到他与同僚吃酒,怎么会呢?” 唐临痕眼底阴冷晦暗,“二叔他当然没事,体魄康健得很。” 闻言,她更加错愕:“那……你这是要夺权?” 唐临痕垂眸,遮住眼底的冷意,大步离开了皇宫。 楚令昭望着他的背影,眸中掠过层层复杂意味。 “楚小姐?”褚随从千门殿出来,见她有些失神,出声唤道。 楚令昭收起眸中思量,转过头淡淡道:“秘书监大人。” “楚小姐,您称呼在下的名字便好。”褚随失笑。 “大人客气了。”楚令昭言语毫无波澜,她望了眼阴晦的天色,“焚书之事至关重要,不能再耽误,烦请大人将秘书省主要官员都请至流云宫,具体焚毁的书目需尽快确定。” “是。”褚随恭敬作揖,接着便转身去办。 由于时间紧迫,焚毁书目又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查,众人在流云宫中一直忙到深夜,具体要焚毁的书目除了推崇分封制的书以外,还包括前朝的《诗》、《书》与众多集成了儒学思想的书籍。 楚令昭坐在正殿上首检查着书目和焚毁流程,手中捧着的盖碗茶早已凉透,她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惫之意,她搁下盖碗茶,浏览过最后一本书目,才命录官将这些书目全部抄录下。 甘醴捧着红漆托盘将凉透了的茶换下,见她仍旧没有休息的打算,不由劝说道:“小姐,现下已是丑时初了,再不去歇息,身子会熬坏的。” 楚令昭端过他新沏好的热茶,轻声道:“今日天亮便要开始搜查需焚毁的书籍,皇城作为第一个焚书地点,若不能处理好,日后各地的焚书之令便更难进行,所以现在必须核对好全部的书目与流程,确保今日焚书万无一失。” 她说完,将刚喝了一口的热茶又放回托盘上,对正在审查其余秘书省官员工作的褚随说道:“褚随,书目上要焚毁的书籍,在宫中藏书阁中应当都有收存,我已令人将那些书从阁中取来,你现在马上找四百位秘书省落笔快、字迹工整的抄录吏将书另行抄录,宫中至少要留存两份,绝不可全部焚毁。” 褚随不解,有些疑惑地问道:“既然这些书籍于国有害,为何还要另行留存?” “并非于国有害,只是不利于华序当前的局势,未来等局势安定下来,这些书籍都会对新政策的制定、演变,有很大的作用,也便于后人以古为镜,汲取经验与教训,虽然现在要在民间焚毁,可却不能因此而造成这些领域内的文化断层,如若这样,那我们便真的是历史的罪人了……” 她解释道,语气透出些许沉重,幽深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宽广的苍莽领土,穿透茫茫的历史长河,直指向遥远的未来。 褚随心下赞叹她的远见卓识,遂不再多言,立即吩咐身边之人照做。 夜色无边,天空中不过撒落了几颗零散的星子,在皇宫中众人忙碌的同时,唐家,也在上演着一场残酷的权力交接。 唐临痕负手立于唐家祠堂之中,逐一望过其上庄严摆放着的先祖牌位,静静聆听着外面的厮杀之声,眉目丝毫不动。 “统领,这是楚小姐让人送来的焚毁书目。”禁卫走到他身侧,将一本折子交给他。 “知道了。” 唐临痕接过折子翻开粗略看了一遍,便递还给禁卫收好。 此次陛下命他巡视各地,不仅是为了督促焚书政令,还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 孙括虽在边疆,可泗城这边的动作却越发频繁,据宫中影卫得到的消息,孙括手中应当有一条连通整个胤都十城和秦厦西北的商路,来往运输的货物多为火药粮草,一直由他的长女孙琳锦烨负责,谢家、杨家同时协助。 一想到孙琳锦烨,唐临痕便觉头疼,这个女人太过阴晴不定,偏偏还与他约有婚约……不过,若不是他恰好通过这桩婚约查到他的好二叔与护国将军府的联系,他怕是不会现在就争夺唐家权力,至少,会做足了后辈的样子。 他凝神思索着,似有一念闪过脑海,他抬手召来禁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禁卫应是,即刻去拿人。 半个时辰后,禁卫将一个五花大绑着的公子押到了唐临痕面前。 他嘴里被堵着块布,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正是孙括的第二子,孙堰。 孙括膝下子女众多,可他最看重的却是长女孙琳锦烨,这早已招致了其他子女不满,但碍于孙括对孙琳锦烨的重视程度,他们不敢多说半个字。 而这些,恰巧给了唐临痕一个分裂孙括势力的机会…… 流云宫中少女带人忙了一夜,直到破晓时分才去歇息,等养好了神,便已是两个时辰后了。 楚令昭从偏殿出来,在山水屏风前的软塌上坐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着身旁侍立的小太监询问道:“甘醴,现在什么时辰了?” 甘醴正指挥着侍女拿来浸透了热牛乳的帕子为她敷眼,听她发问,回答道:“小姐,已快要到晌午了。” 楚令昭点了点头,习惯性的想伸手去转动尾指上的戒指。 甘醴察觉她的动作,忙细心道:“小姐,那枚戒指不是放在府里没戴着吗?奴才这就命人去取?” 他贯来体贴,楚令昭嗯了声,单手支头斜倚在小佛桌旁,任由侍女们在她脸上折腾着。 待到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她将那枚小巧纤薄的血玉戒指戴到尾指上,“宴会准备的如何了?” 暗卫从角落出来,恭敬回道:“回小姐,已经照您的吩咐全部安排妥当。” 楚令昭勾了勾唇,声音清越:“把帖子逐一递到,下午的宴会,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位缺席。” “是。” 『伍拾肆』斗群臣邪珠搅朝事 午后,黑云笼罩之下,天色越发的阴晦,仿佛隐隐酝酿着一场暴风雪,令人望之生寒。 皇宫元武门外,设有一座巨大的三层祭坛,每层各五十四级台阶,祭坛中心为最高点,坛心呈圆形,其余两层由阶梯沿中轴线横断。 祭坛的东西南北四方位,各设有描绘神话的石柱,用以镇守四方之气。 而此时,一场宴会正在祭坛外召开。 华序重文轻武,官制偏又混乱不堪,官员体系冗杂而数量庞大,仅皇城中的朝官数量便达他国四倍之多,今日的宴会规格,便是以朝官中文臣的数量为准,共设有一百六十二张矮案,与其说是宴会,倒不若说,更像是一场朝事。 文官们跪坐在矮案后的蒲团上,一百六十二人,竟无一人缺席。 四面侍立着持刀侍卫,众文官无人言语,气氛压抑得有些可怕。 两柱香后,终于有人受不住,悄悄对跪坐在旁边矮案后的周太师问道:“太师大人,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本官正在好好午憩着,却被这些侍卫闯入府中强行带走。”另一位文官也说道。 “……陈大人还真是会装模作样,你今儿早刚从本官侄儿手里抢了那幅贾阌亲笔的博古序,还有空午憩?怕是正在书房贴着那字儿不放呢!”他身后御史台的官员低声骂道。 陈通政面色淡然,微微一笑,看起来十分礼貌道:“听说孔御史是出了名的守财奴,夜夜枕着黄金才能入眠,我哪怕出再高的价钱买那幅字儿,在孔御史眼里也算是抢罢?” 孔御史翻了个白眼,“本官的就是本官的,本官侄儿的也是本官的,你从本官侄儿手里买物件,银钱自然也该给本官一份!” 陈通政再次面色淡然,微微一笑,看起来二十分礼貌道:“孔本官的绕口令说的不错呢。” 孔御史胡子一炸,“谁叫孔本官!本官不叫孔本官,难道你叫本官叫孔本官本官就真叫孔本官了?!” 陈通政挑眉,“若孔本官不叫本官,那孔本官自称本官的时候又叫孔什么官?” “自然是叫孔本官!”孔御史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陈通政表情未变,微微一笑。 孔御史反应过来,骂骂咧咧。 …… 这厢舌战方休,两队整齐的黑甲军便护送着轿辇走来,停轿后,一只素手撩开轿帘,身披绛紫色氅衣的美人款款走下软轿。 正是楚令昭无疑了。 她走过矮案之间的宽道,偏头扫视过宴会上的众多文官,唇角漾开一抹浅笑,“诸位大人,数日不见,可还安好?” 这些官员,或多或少都参与过那日宫门外和儒生一起的声讨。 众人想到被坑杀的三千方士,皆有些怵她,纷纷默契地低头不语。 楚令昭在上首的矮案后坐了,“甘醴。” 甘醴会意,转头吩咐了几句,紧接着,便见九列宫女迈着莲步而来,手中皆捧着一方红漆托盘,托盘上盖着锦布,让人看不出其上摆放的物什。 宫女们将托盘一一呈放到官员面前的矮案上后,便行礼退了下去。 众人见状,好奇地掀开红漆托盘上的锦布,令人震惊的是,托盘上摆放的并非是菜肴糕点等物……而是鸩酒和白绫。 “楚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孔御史一向脾气暴躁,因此怒喝道。 其他官员也不知所措地望向宴会上首,想要知道怎么回事。 在满座质问的目光下,却听那坐于上首的少女泠泠一笑,语调温柔:“孔御史怎的急着问起我来了?近日您带领着诸位大人和门下儒生,可是写了数不清的檄文来骂我,害得我总是茶饭不思,忧心不已的。” 听她说完,众人眼神皆透出些许难以言喻,这女孩小脸白皙饱满,眉宇间舒懒闲适,分明是气色极好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忧思少食的状态? 孔御史讥讽一笑:“陛下如今昏迷不醒,你趁此率奸臣夺权、为祸朝纲,坑杀方士近三千人,如此残忍无道,莫非本官还骂错你了?” “啧。”楚令昭单手托着下巴,嗓音妩媚堕落:“那这可要如何是好,御史大人带人骂了我,让我很是难过的,诸位也知道,我这人贯来睚眦必报,既如此……” 谏台的一名小官员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问道:“如……如此什么?” “如此说来,就只好把你们引来骂我的书,都烧掉好了。” 她眉眼懒倦地说着,一言一谈娇媚妖冶,一颦一笑邪性横生,怎么看都是一副祸乱江山的妖邪模样。 “胡闹!”谏议大夫吴璋拍案而起,“焚烧书籍,你这是要毁了华序千秋文脉!” 少女笑得花枝乱颤,全然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我便是要毁了这千秋文脉,你又能奈我何?” “你这么做,难道忘了皇城禁军首领了么?他如今继任唐家家主,怎会容得你如此放肆!”礼部侍郎王岐愤愤驳道。 “王岐小儿!你们王家没落不敢出头,便推我们唐家出来是何道理?”唐家旁支的一位官员瞪目说道。 “祭池争执,都像什么话!”沉稳的军靴声响起,一身暗红劲装身披细铠的青年走来,身后还跟着四列持刀禁军。 “家主。” 唐家旁支那位官员恭敬欠身道,随后,其余唐门子弟也纷纷起身行礼。 那位名唤王岐的礼部侍郎看到他,如蒙大赦,急忙指着楚令昭说道:“唐小将军,这个女人挟持陛下,妄图祸乱我华序江山,您可不能坐视不……啊!” 他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又听他发出一阵惨叫,定睛望去,只见楚殊吟不知何时到来的,他将那把带血的匕首丢回王岐面前的矮案上,声线舒缓:“下次再有人敢拿手指着我楚家家主,断掉的可就不只是这一根手指了。” 楚殊吟执掌黑甲军,素来说一不二,众人讪讪,都畏畏缩缩的不再言语。 礼部侍郎王岐捂着那根断指,脸色惨白哀怨地望向唐临痕,声音凄切:“将军啊!” “噗。” 看到他如此,有官员嗤笑出声:“侍郎大人,你做出如此姿态作甚?莫说你是个男子,便是女人,唐小将军也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啊。” 王家子弟面上挂不住,忙上前将他扶走,对唐临痕义正严辞地说道:“唐小将军,诸位同僚蒙此大辱,您可万不能坐视不管。” 唐临痕把玩着手中短剑,表情淡漠,“若本将也赞同焚书一事呢?” 『伍拾伍』焚诗书定滔滔天意 他话音刚落,满座哗然。 有官员痛心疾首道:“唐小将军,你怎能这般是非不分!” “正是如此,周太师,您也说句话呐。” 周太师一甩衣袖,不为所动,“本太师年事已高,朝中之事,你们自行决断罢。” 他说完,理了理袍摆,起身对上首的少女拱手,语气颇为恭敬:“楚小姐,老夫身体不适,便先行一步了。” 楚令昭亦起身回礼,“太师大人请便。” 见朝中声望极高的周太师这般态度,众官员不禁怔住,心中都起了几许思量,与左右悄声商议起来。 “如今看周太师这态度,难道真的大势已定了?” “连唐小将军都放任此事不管,陛下怕是真的已经……” “依本官看呐,唐临痕哪里是放任不管,这分明是这些大世家联合要篡权!” “太子殿下呢?皇城发生这等大事,殿下怎么不在?”一位小官员突然想起什么,忙出言问道。 “太子?哼!估计早已被护国将军牵制住了罢。别忘了,这唐临痕,可是与将军府的嫡女约有婚约!” 听到这话,他旁边的官员悄声问道:“可是这楚小姐……不也是太子殿下的人吗?” “那谁说得准,就楚家这位小姐,当初为了收拢楚家权力血洗了多少旁支,像这些大家族,若非盘根错节,彼此之间的利益相互牵连,哪里能延续百年之久!” 众人议论纷纷,就在四下吵闹之际,一道暗紫色的闪电划破长空,伴随着惊雷之响,天际风云骤然变幻,阴翳遮住了日光,整个皇城越发的被黑暗笼罩,恍如末世来临。 “这寒冬之时,怎会有雷电?” “难道天降灾祸的传言是真?我华序不保啊!” 霎时间,众官员的议论又都转为哀叹,整个元武门外混乱不堪。 楚令昭终于听得不耐烦,她抽出一柄长剑丢入众人当中,长剑击地,清凌的金属声顿时吓得一众文官止住了声音。 她睨视过众人,眉眼间充斥着冰寒之意,沉声道:“不过是一道莫须有的灾祸传言,诸位便慌乱至此,若他日敌军来犯,你们可是要争先抱头逃窜?” 她稳步走过矮案之间的宽道,周身隐隐蕴藏着迫人的威压,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令在座的文官们听得清清楚楚:“违禁书籍,从今晨便已有黑甲军四处搜查、严令上缴,满城百姓无一人不从,可到了诸位大人这里,却是满口迂腐,推脱再三……” 她停下脚步,点漆般的眸子凛冽慑人:“今日,或是交出违禁书籍,或是鸩酒与白绫,自己选。” 她言语威冷,不似有假。 众官员磨磨蹭蹭推推搡搡许久,到底扛不住禁军与黑甲军两重逼迫,终是命常随将藏在府中的违禁书籍交了过来。 到了日暮时分,除了皇宫中秘密存留下的两份,皇城中所有违禁书籍都已收缴完毕,堆放在巨大的祭坛之上。 祭坛之外,上百名文臣排列整齐,千余名黑甲军肃然而立,掌管祭祀事宜的太常卿手持火把,顺着汉白玉石阶一步步登上祭祀天坛。 就在快要靠近第三层祭坛时,忽而一阵奇怪的狂风刮过,竟直接吹熄了火把。 侍卫看见火把熄灭,忙上前换过新的火把,重新交到太常卿手中。 太常卿接过火把,刚继续登了两步台阶,火把却又被狂风熄灭。 如此反复了四五次,太常卿终于忍不住,快步走下祭坛,颤声道:“小姐,这……” 官员们见状,不禁又小声议论起来,有稍稍大胆些的官员走到楚令昭身边,惴惴不安地开口:“楚小姐,只怕是焚书此举有违天意,不然还是……” 众官员纷纷附和:“是啊,这火把一点燃风就起,火把一熄灭便立即停下,实在太过诡异。” 楚令昭坐在祭坛外的太师椅上,听着四周满满的劝说之声,她锁眉,面目冷峻,皇城是第一个焚毁点,不论是何原因,只要今日焚书被取消,日后各地的焚书便绝无法进行下去。 沉默片刻,她冷声命令:“继续。” 太常卿瞥了一眼周围手持利刃的黑甲军,着实不敢不遵,只得再次去试。 不出所料的,火把一点燃,便还是被骤起的狂风吹熄。 太常卿惊惶地放下火把,恐慌万状地跪倒在少女面前,“小姐,这些火把上端都缠着浸过燥油的燃布,便是再大的风,也无法将其轻易吹熄的啊,不是下官有心抗命,实在是真的烧不得!” 唐临痕站在少女身旁,扫了眼颤抖着的太常卿,这凛冬时节,他却愣是被汗水湿透了衣裳,可见恐惧不假。 “令昭,要不……” 他刚开口,可看到少女写满不悦的小脸,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 眼见着天空渐渐就要落雪,楚令昭扶着甘醴的手起身,“钟乾。” 暗卫首领对上少女的眼眸,立即心领神会,他亲手点燃火把,恭敬地递到少女手中。 楚令昭左手拎起裙摆,另一只手紧握着燃烧着的火把,步履沉稳地向祭坛顶端走去,等走到第二层祭坛之时,狂风毫无意外地重新呼啸而起。 而这一次,甚至比刚刚的几阵风还要阴寒可怖,如同恶鬼怒号,好似闻之便会令人肝胆俱裂。 众人盯紧了祭坛上的少女,心脏几乎要提到喉咙里。 狂风依旧在肆虐,青灰色的苍穹之上黑云翻滚,但见这身姿劲瘦的少女毫不犹豫地继续拾阶而上,绛紫色氅衣在风中鼓动飞扬,火把上的火焰被风吹得偏向一方,却是未曾再次熄灭。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她抬手将火把放进顶端的祭坛之上,被燥油覆盖着的书籍瞬间便被火舌吞噬,冲天的火光将阴晦的苍穹映成深紫,凛风持续嘶吼着,云翳如波涛般汹涌起浪,沉沉滚雷发出轰隆隆的吓人声响。 楚令昭静静立于烈火之畔,一张小脸清绝雍容,火焰照进她幽深的点漆瞳眸中,光影之下,那双瞳孔泛着淡淡的暗色金芒,仿佛涌动着足以执掌乾坤的力量。 祭坛外,众官员抬头仰望着那亲手点燃祭坛的少女,眸光中均多了份畏惧。 不是畏惧楚家手中的权力,也不是畏惧那些拥护她的持刀甲兵,而是畏惧这个人,一个能弈定天意之人。 一个……在上位者。 『伍拾陆』祭飞雪付殷殷暗嘱 因着白日蕴酿的那场苦寒,凌晨时分终究还是落了雪,彻夜飞雪后,整个皇城都被厚厚的洁白覆盖,一时间,倒是显得天地格外干净。 近些时日总是劳心劳神,以是忙完皇城内的焚书事宜,楚令昭便以染病为由,将后续的事务全部交给周太师等人处理,自己则带着人跑到城外躲懒。 此刻,皇城外的明湖上,泛着一座精美的画舫,画舫分为两层,外部雕刻着四时佳节的图样,其内暖意融融。 画舫二层的凭栏处,眉眼谲艳的少女正倚在桌旁赏景,她今日身着一件墨绿色褙子,里头穿了云青色的上衣,腰系浅绿色百褶裙,周身漾着典雅的沉静之美,在雪湖天光中,也是一道极美的风景。 旁边的圆桌上,一方红泥小炉正悠悠温着壶小酒,此时天地清明,与这雪后泛舟湖上之景相配,倒也使得看客意趣横生。 楚令昭饮了两盏热酒,脸儿红润了几许,望着一片圣洁之色,她含笑:“忙了许久,难得躲来半日清闲,这白雪与明湖相映,当真是一幅使人忘返的仙苑胜景。” 甘醴穿着加厚的锦衣,脖子上围着一圈毛绒绒的围领,站在凭栏边,望了眼周围的白茫茫一片,实在感受不到她所说的仙苑胜景。 他怕冷得很,打了个哆嗦紧忙缩回少女身后,抱着她的小手炉不舍得撒手,小小声道:“这大冷的天儿,偏的小姐要出来游湖,若是您真病了可如何是好?” 这小太监念叨起来总是没完,楚令昭可不想听他唠叨一路,于是笑眯眯地将一块芙蓉糕塞进他嘴里,弯着眉眼道:“总归是汇芳斋师傅的一番心意,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说着,便将那满满一碟糕点递到他怀里,俨然是要堵住他的嘴。 甘醴眨了眨眼,满脸无辜。 忽而,这小太监的视线越过少女盯向远方,他吞掉嘴里的糕点,带了些惊奇之意:“竟还真有人和小姐一样不嫌冷,大雪天儿的跑来湖上!” 楚令昭不解,顺着他的视线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湖心的亭子中,一团大黑点对着一小团橘红色的火光上下拜着,不知在弄些什么名堂。 楚令昭瞧着也有了好奇,便命人将画舫驶至湖心亭处。 待主仆二人移步至亭中,但见那一大团黑点原是个披着黑斗篷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不停,竟是在大哭着为雪花祭奠。 少女从未见过这等奇异之事,不由觉着新鲜有趣,便上前同那哭嚎的男子搭话:“雪本水汽凝结而成,既取自天然,自是终回归于天然,不知你又缘何要祭奠它们?” 男子听罢,如见一块朽木般满脸鄙夷地将楚令昭望上一望,末了摇头一叹,继续嚎啕大哭。 此时四下鸟兽声绝,万籁俱寂,唯独闻得这男子悲天恸地的嚎啕之声,仿佛要哭尽这一生泪水,着实是让人怔怔然。 在男子恸哭声中颤颤巍巍飘落的小雪花前,少女不禁默了三默,继而对身后的小太监悄悄问道:“甘醴,你……” “小姐,奴才也不懂呀。”甘醴接话道。 于是少女又默了三默:“想是我肤浅,也罢,不懂便算了,甘醴,我们走罢。” 话音落,楚令昭利落的转身,抬步便要离开。 “且慢!” 大抵是从没见过这般迎难而退、毫无进取之心的人,那男子哭声停了停,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似是在等着少女主动发问。 楚令昭自诩向来是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之人,便顺势问道:“不知阿叔缘何要为雪花祭奠呢?” 男子脸色稍霁,只听他再次长叹一声,悲戚道:“?飞雪高崖独颤颤,满目清白仙宫寒。高帝以来,文人多爱附庸风雅,以白雪祭奠亡人,以彰纯澈澄明之意,然而这白雪本就命数短暂、纤薄清弱,承受这凛冬的狂风已是极为无奈,却还要为他人作祭奠,实是惹人哀怜呐!” 甘醴咬了口芙蓉糕,忍不住偷偷反驳:“你将黄纸烧了来祭奠雪,我还觉得这黄纸惹人怜呢。” 那男子一噎,竟是满面颓废地在石桌旁坐了,“是啊,我不过也是在附庸风雅罢了,更况乎自己便如白雪般薄命,如何还来祭奠它们……” 他眼底灰暗,仿佛看尽了世间凄凉一般,显得了无生趣。楚令昭听他说着,竟也勾起心中对身世坎坷的几息哀叹。 她坐到石桌另一侧,难得好心道:“阿叔有什么烦忧之事,不妨说来一听,若今日能为你解得忧思,倒也算我为自己积一份福报,免得作恶太多,太损阴骘。” 她话语里带着些许笑意,虽如此说着,却似乎也并不在乎福报与否,只是为人解忧的意思,倒是极为认真。 男子拧眉踌躇片刻,终是叹道:“说不尽呐。” 他起身掸了掸衣袍,低声嘱托道:“我便罢了,可姑娘不同,切勿糊涂了事,那位殿下虽好,却终是两相碍阻……姑娘若回去,便不必在徒劳的苦厄中浮沉,好比那高崖清雪,着实不必为他人作祭奠,本是四方之神,何须拘泥于深庭之花?还是回去为好……” 他一边絮絮念叨着,一边撑着小舟,快速离开了湖心亭。 待主仆二人回过神,那男子早已消失不见。 “小姐,那人方才让您回去?却是回哪去?”甘醴疑惑道。 楚令昭也是困惑不已,只当那男子是说了些疯话,便不再放在心上。 “小姐,接下来要去哪?”甘醴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回画舫。 “去十二玉阑干,听说沈公子得了批上好的北苑先春,正好去尝尝。” 楚令昭坐在菱形格子窗旁,拈起一颗糖渍青梅,配着杏仁羹慢吞吞吃着。 甘醴应了声是,立即吩咐人将画舫顺水路驶至城内朱雀街的泊船口岸。 …… 抵达后,楚令昭跟着十二玉阑干的侍女一路走到珠玑馆前,只见谢昀正面无表情地随鹤发少年出来。 看到楚令昭,他脸上寒意更甚:“楚令昭,你到底怎样才能放过含烟?” 楚令昭与他错身而过,并不理睬他的言语。 鹤发少年对她轻轻欠身:“楚小姐,这边请。” 谢昀还欲追上去再说,却看楚令昭身边的小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挡在了他面前,“谢二公子,您为了一个侍妾擅闯曲台殿冒犯谢贵妃也便罢了,终究是在宫闱内传扬。但我们小姐,却不是您能冒犯之人。那侍妾如今在谢贵妃手里,您是她的侄儿,不是我们小姐的侄儿,莫要找错了人。” “你说什么?” 见谢昀眼神不善,他身后的小厮赶忙低声道:“二公子,廷尉大人说过不要与楚家对上,况且这位楚小姐还跟太子有关……” 谢昀亦知晓其中轻重,他敛了眸中杀意,冷着脸大步离开。 『伍拾柒』沈君清陈词拨探语 珠玑馆第十二层,沈君清正百无聊赖地捧着本香谱钻研,因着四周的炭炉烧得旺盛,室内无一丝冷气,他便穿了件薄薄的墨绿色银竹纹大袖,整个人都被花香包裹,姿态风骚至极。 瞧见楚令昭进来,他眼前一亮,调笑道:“今儿倒是巧了,你我这衣裳颜色竟是默契得很,啧啧,与美人儿心有灵犀,倒也不辱没了小生。” 楚令昭笑意盈盈:“沈公子眼下青黑怎的这般重,莫不是最近枕边人太多,忙得没空儿歇息?” 沈君清自动忽略掉她话里的刺儿,随手合上香谱,拿象牙梳慢条斯理地顺着肩侧长发,懒懒倦倦地抱怨道:“说起来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当初把那个女人送去勾引谢二,小生也不至于总被谢二打搅,非要小生卖毒给他,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谢贵妃。” “十二玉阑干不就是***的吗?若是帮了谢二,少不得能得到他一番厚金,怎么,沈公子如今连正事都不做了?”楚令昭在次位大椅上坐了,笑问道。 沈君清眯了眯眼,停下手中的动作,也不答她的话,只是语调不阴不阳道:“楚小姐近来行事实在过了些,坑杀方士、大焚诗书、挟天子以压百官,这奸佞可当真是准备做到底了?” 楚令昭并不接他话里的试探,她理了理裙摆,四两拨千斤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我无非想活得久些,所谓祸害遗千年罢了。” 满室雅香中,沈君清搁下梳子,清凌的瞳珠中目色澄澈,仿佛刚刚的试探不过是他人的错觉,继续半调戏半玩笑道:“今日怎的到小生这里来了,可是来照顾小生的枕边生意?” 楚令昭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含笑道:“听闻沈公子这里新得了批上好的北苑先春,便特意来讨几杯茶。” 室内暖意熏的人昏昏欲睡,侍女奉来滚滚热茶,这二人坐于花几旁吃茶闲谈,倒也是一副极安宁和谐的画面。 半盏茶后,楚令昭看着沈君清这一身韵致独特的模样,似乎想起什么,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沈公子,应当不是华序之人罢。” 沈君清正拿着铜镜欣赏自己的容貌,闻言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楚令昭轻笑:“只是见沈公子左耳软骨上有环痕,倒像是异国装束留下的痕迹。” 沈君清面色僵了僵,突然灵光一闪,道:“皇城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他说得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一段唱词,彼时梁山伯借耳环痕质疑英台身份,英台便是如此解释。 楚令昭有些好笑,竟也顺着他的话道:“那我便从此不敢看观音了……” 甘醴在一旁偷笑。 鹤发少年也尴尬地别过脸去。 楚令昭心中有了个大概,便也不再继续问他,又闲坐了两盏茶的时辰,便也向他辞别离开了。 待将人送走后,鹤发少年恨铁不成钢地瞅了沈君清一眼,“用戏词回答也真有你的!观音的耳环是戴在耳垂上,哪里是在左耳软骨上?你还不如解释自己是爱美模仿秦厦装束留下的呢!现在倒好,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君清倒是满不在乎,“总归二殿下也要来了,我的身份迟早会被人知晓,况且……” 他对镜摆弄着自己的头发,继续道:“况且,楚家这位小姐近来行事也算是无恶不作,只怕是自身都难保呐。” 另一边,楚令昭刚刚离开十二玉阑干,正要乘马车出城转转,却听车夫说今日城门封锁,此时全城戒严。 她望着街道上四处巡查的黑甲军,不由问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扫了眼那些面容冷肃的持刀甲兵,低声道:“回小姐,据说是黑甲军手里逃走了一个重要囚犯。” “囚犯?” 楚令昭微微蹙眉,黑甲军一向由殊吟统率,若说黑甲军弄丢了囚犯,应当就是他手里弄丢了一名囚犯。 不知为何,一想到囚犯,她就想起那天在殊吟府里看到的那位少年。 她忖度片刻,对车夫道:“带我去找殊吟。” 车夫有点犹豫,“小姐,郡王殿下此时正在东门忙着搜查呢,只怕没功夫见您的。” 楚令昭眸光微动,似是一念闪过,她命令道:“那便去郡王府。” ———郡王府 侍卫将地牢厚重的大门推开,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楚令昭拿绣帕掩住口鼻,拎起裙摆向里面走去。 地牢灯火幽微,泛着阴冷的湿气,好似随时随地便可听见怨魂嘶喊一般,四处弥漫着森森寒意。 管家将她领到一处牢门前,“小姐,就是这里了。” 楚令昭踏进牢房,只见周围墙壁上都是斑驳血迹,却再无其余任何痕迹。 “郑管家,这里逃走的囚犯到底是谁?”她瞥了眼旁边满脸紧张的中年管家,淡淡发问。 管家擦了擦额角的虚汗,既不敢违抗楚殊吟的命令说出来,又不敢得罪面前的少女,于是整张脸都为难的皱了起来。 楚令昭正要继续问他,却感受到一阵异风自耳边掠过,她弯了弯嘴角,随意挥了挥手示意薛管家带人出去。 管家松了口气,立即带着人离开了地牢。 待地牢中只剩楚令昭一人时,雪面光滑的紫袍男人从墙角阴影处缓缓走出,正是紫阳君了。 “君上武力越发精进了,竟能潜入这守备森严的地牢。”少女语调波澜不惊。 男人薄唇微抿,“何时注意到本座的?” “不过方才罢了。” 楚令昭将帕子从口鼻前拿开,眉间却仍旧紧紧蹙着。 男人见状轻笑:“残忍跋扈的楚小姐也会受不了血腥气?” 他说着,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香片点燃,弥散开的清雅檀香勉强掩盖了几分地牢的血腥之气。 楚令昭心中感激,轻声谢过他,想起自己的来意,于是顺便问道:“君上,您可知这牢中所押为何人?” 男人勾唇:“还记得前几日你请本座去查的那个男人吗?说起来,他们二人关系匪浅呐……” 『伍拾捌』楚令昭莳花弄芳妍 落日西沉入远山,留下浸浸寒雾与天际衔连,明湖倒映星河流转,寂夜随风浮沉恍若梦里幽船舞动千帆。 此时楚家深庭,临疏阁。 听袖、浮白两位侍女焦急地守在二层槅扇外,甘醴神情也十分紧张,但奈何各处槅扇前都侍立着持刀侍卫,任何人不得进去。 “甘醴,今日你随小姐出去时,可是发生了什么?为何小姐好好的又要用冰泉沐浴?”听袖面色微寒,眸中难掩担忧。 “是啊,照这样泡下去可怎么得了!这风寒才刚好几天!”浮白也随之说道。 甘醴摇头:“小姐下午去了趟郡王府地牢,当时我们都被薛管家带出来了,只有小姐自己留在里面,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再出来时便心情不大好了。” 听袖微微叹息,在槅扇外的绣墩上坐了下来,拿起绣棚继续绣起没完成的并蒂芙蓉,不再言语。 甘醴也在旁边坐了,好奇问道:“听袖姐姐,你们自幼便跟在小姐身边,小姐到底为何总用冰水沐浴呢?” 听袖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她并不回答甘醴的问题,只是收了绣棚,有些慌张地跑了开。 甘醴愈发不解,正要去问浮白,却见浮白也讳莫如深地摇了摇,低头离开了门外。 室内,镂空菱花洞门深处,少女双目微阖,坐在一座半月形白玉池内,满头青丝泛着墨色的光泽,在水面上铺陈开来。 蒙蒙寒气在池上悠悠浮动,少女的脸庞影影绰绰掩在其中,好似一株盛开在天山雪雾中的白莲,神圣而庄严。 下一刻,她原本阖着的双眼缓缓睁开,目光清寒慑人,却是格外深重的戾气在眼底弥漫,如同一滴浓墨滴落在那株白莲上,晕染开一片片妖异而诡谲的黑色花痕,艳丽到极致,却也森冷到极致。 在满池寂寂寒意中,她起身披过外裳,玄色腰带紧紧束缚在腰间,勾勒出少女窈窕的身段。 她在拔步床上坐下,床畔的羊角灯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却无法再在少女脸上照出任意柔和的模样。 待眸中戾气稍稍平复,楚令昭轻轻唤道:“听袖。” 门外的侍卫听到命令,立刻将候在外面的侍女放进来。 听袖见她眉目间戾气淡了许多,悄悄松了口气,“小姐有何吩咐?” “去告诉齐锟,五日后我要在城外别苑举办莳花宴,让他给各世家下张帖子,召集各府花匠培植的跨时节绽放的花,二十四节气之花齐聚,评冬日花王,最后夺魁者将得到一份楚家的珍贵贺礼。”楚令昭细细说道。 听袖应是,将她的吩咐认真记下,又问道:“小姐,夺魁的贺礼是什么呢?总要将消息放出去的。” 楚令昭眼尾斜挑起一丝腹黑的弧度,缓缓说出了几个字,听袖惊了惊,急忙去办了。 五日后。 皇城外的楚家别苑,积雪映着凌艳的红梅,青竹对着澄净的天光,暗香疏影与二十四时的百花齐至,勾勒出一卷典雅别致的绝美宴景。 此刻,暖阁内已有不少年轻的公子、小姐落座,华序从来不拘那些虚礼,因此男女同席倒也无伤大雅。 菱花雕窗旁,乐师们弹奏着优雅的旋律,弦乐声声飘荡,光影舞动群芳。 席间,衣着清逸出尘的侍女们来来往往,将为宴会准备的清酒与茶食一一摆放到各处矮案上,行动间衣袂翻飞,裙角暗花浮现,恍若步步生花般撩人心弦。 而宴会后厅,楚殊吟在大椅上歪坐着,看着小厮们将各府带来的花接连搬到五尺高的花案上,面上明显不耐烦。 “姐姐明知我向来不喜参加这类宴会,还偏要拉我过来,黑甲军手里逃走了一个重要囚犯,到现在都没找到呢。” 楚令昭将一碟鲜花制作的点心推到他面前,懒懒道:“殊吟这几日忙着找人,竟是没有注意外界消息,你可知,这场莳花宴魁首的贺礼为何物?” 楚殊吟捏起一块儿点心尝了尝,毫不在意地回道:“能让这群纨绔子弟大冷天儿的带着四五盆花来赴宴,必然是极为稀有的珍宝。” 楚令昭歪了歪头:“楚国皇室遗失在外的鹤羽金环,倒也的确是稀有。” 她说完,楚殊吟的指节倏然收紧,他望向楚令昭,眸中闪过一丝惊疑,很快便又遮了过去。 “姐姐已经知道那个逃走的囚犯身份了,对吗?” 虽是问句,却是十分确定的语气。 楚令昭走到摆放着鲜花的八排花案前,抚了抚其中一株温养的雪色牡丹,声音淡淡:“三国盛会在即,殊吟这时候抓了楚国的玄武王储,只怕是不合时宜。” 楚殊吟眼底笑意浓厚,“可是姐姐依旧选择帮我抓人,不是吗?否则,为何会举办这场不合时宜的莳花宴呢。” 微风将清雅的花香送至窗外,飘送进花园的暖阁之内,引起人们一片陶醉赞赏。 楚令昭收回手,“鹤羽金环是楚国皇室的象征,他们绝不会任之落于世人之手,必定会趁花宴来取,我便只帮你这么多了。” “姐姐待我自是极好的。”楚殊吟含笑。 一刻钟后,小厮来报说暖阁内宾客已尽数到齐,楚令昭便命人撤去了暖阁前的屏风,请宾客顺着漆廊到后厅评选花株。 楚家即便是世家之首,可楚令昭到底还是恶名昭彰,经了焚书坑“儒”一事,各世家虽不敢再对她有任何言语,却终是不愿让族中子弟与这么位处在权力漩涡中央的人物过分亲近。 以是众人三三两两的评选花株、吃酒品茶,却极少有人上前同楚令昭过多交谈。 少女倒也不以为意,于是便留楚殊吟在这里带黑甲军暗中查找,自己则独自走到前院的一处高高的观景台上喝茶。 因为今日要举办莳花宴,楚家为让楚令昭尽兴,便命人摆放了上千盆专门温养的花儿到别苑的园中,满目洁白中百花争奇斗艳,当真是幅阆苑绝景。 观景台的石桌上亦摆放着花儿,是一株极美的重瓣雪塔,楚令昭捧着盏清茶静静欣赏了会,忽而对着那盆雪塔嫣然一笑,“难得花匠费的一番心思,让你在这个凛冬时节陪伴我,二十四时群芳宴,千万鲜妍争冠冕。虽说今日百花皆至,我却觉着,只有你才当是这夺魁的花王。” 园中吹来的清风拂拭过雪塔的花瓣,正在一派静美之时,一道极清越的声音自少女身后传来。 『伍拾玖』纵玄武郡王半含酸 “小姐既说它是花王,那这鹤羽金环,也是时候归还于本王了罢。” 楚令昭惊讶,正要回头,却有一柄冰凉的匕首抵到了她的脖颈上,那刀刃太薄,轻易便划破了少女的肌肤,几滴血珠从中渗出,顺着脖颈滑落。 感受到刀下女孩儿本能的一颤,少年冷冷发问,“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可不曾想到的,待他说完后,少女却突然低笑了声,他正不解时,便听楚令昭开口问道:“这株雪塔山茶是你带来的吗?” 他愣了愣,“这就是你要说的?” 楚令昭轻哂:“若要杀人,直接动手便是了,刚刚又何必惊动我呢?” 少年不语,只是放下匕首,在石桌另一侧的大椅上坐了。 楚令昭偏头打量他,但见这少年身着霁色滚边箭袖长袍,其上印着一尊肃穆庄严的玄武神兽,头戴嵌玉银竹冠,脚踏厚底折尾鱼纹皂靴,面庞清冷,神色高傲,只是那双眼睛,仿佛满溢着万物间一切圣洁明净,格外纯粹迷人。 “我见过你。”她笑道。 “或者说,我见过这双眼睛。” 少年望向眉眼弯弯的楚令昭,面对这样清艳美丽的笑颜,实在是没办法再跟她动手,他叹了口气,将匕首收回了刀鞘。 见楚令昭仍旧好奇地望着他,他轻咳了声,带着几许不易察觉的骄娇之气:“抱歉不小心划伤了你。” “嗯?” 看她不解,他指了指她脖颈上的一道血痕:“是我没控制好力道,很抱歉伤了你。” “你说这个呀,无妨,我不是也拿了你的鹤羽金环吗?” 少女淡然笑道,是真的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说着,她又问道:“你便是楚国的玄武王储?” 少年颔首,抬手摸了摸那株极品雪塔,缓缓说道:“百里琏。” “楚令昭。”少女也回复道。 想起方才这女孩对着这花儿说的话,少年突然问道:“你很喜欢这株雪塔?” 楚令昭点了点头,“这株山茶颜色纯净,姿态偏又生得凛冽风雅,着实令人难忘,我府中倒是也命人培植了几丛,但如你带来的这株极品模样的,却是没有呢。” 百里琏唇角泛起一抹浅笑,“大楚皇室的图腾便是雪塔山茶,意为高贵典雅,望帝的皇宫内四处皆有这花儿,只不过因着宫人栽种惯了手熟,所以才培育的相对好些。” 他声音清越动听,说起话来如潺潺流水般润和谦逊,眉宇间灵动不掩,如同集聚了天地间无数种精绝神秀,正是最最纯净无暇的模样。 楚令昭单手支着下巴,只觉这少年分外有趣,便笑吟吟道:“今日能见到极品雪塔,这场莳花宴也算是没有白办。” “小姐满园缤纷鲜妍,却愿意垂爱于这株花儿,是它的幸运。”百里琏含笑说道。 两人接着谈论了其他几种鲜花,说着说着,少女突然想起什么,又疑惑问道: “对了,你为何会来到华序呢?还落到了黑甲军手里。” 百里琏怔了下,勉强说道:“权力纷争罢了。” 望着远处园中赏花漫步的宾客,百里琏知道不能久留,起身道:“楚小姐,我必须要离开了。” 楚令昭虽觉得奇怪,面上却不显分毫,她沉吟了片刻,抬手打了个响指,几名黑衣暗卫立即走上观景台。 百里琏瞳孔骤缩,原来这里一直都有暗卫,难怪方才她没有丝毫惧意。 楚令昭从其中一位暗卫手里拿过鹤羽金环,见少年眉头微凝,她说道:“我今日本就无意抓你,只是你与我姑母的一位故人有关,所以想见见你罢了。” 她面色坦然,好似一切事物皆在掌握之中一般从容淡定。 不愧是能搅弄华序政局的女子。 百里琏心中暗道。 楚令昭将那只鹤羽金环递还给他,“今日这株雪塔当为花王,既是你夺魁,这鹤羽金环便交还于你。” 百里琏接过鹤羽金环,认真道:“此次我需尽快返回大楚,至于三国盛会,想必是其他皇兄带领使节前来参加。” 他瞥了眼那些暗卫,顿了顿,还是说道:“今日多谢你,以后若需帮助,尽可来望帝的玄武神宫寻我。” 他微微颔首,便匆匆辞别了。 …… “姐姐真是过分,说好帮忙抓人的。” 百里琏的身影逐渐消失,容颜昳丽的少年郎缓步走上观景台,趁少女没注意,便伸手掐下那盆栽里开得最好的一朵雪塔,搁在手里把玩。 楚令昭回过神,见状瞪了他一眼,连忙吩咐暗卫将那盆被摧残的花儿收起来。 楚殊吟冷哼,正要为百里琏的事同她理论一番,却忽见她脖颈上有着一道暗红的血痕,横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清晰刺目。 少年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他伸手碰了碰那道血痕,眸中似有杀意涌动,“这是他弄的?” 见楚令昭不说话,他眼底更冷,对身后的黑甲军命令道:“把他抓回来。” “慢着!”楚令昭出声阻止。 都知道郡王最看重这位小堂姐,一时黑甲军们站在原地进退维谷,谁也不敢驳了她的意思。 楚令昭语气和软了些:“不过是点小伤罢了,我又不知为何总觉着那人亲切,再者,如今各国的使节即将抵达,此时抓了玄武王,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她都将话说到这份上,楚殊吟也不好再说什么,寒了一张脸便带着黑甲军大步离开了别苑。 看着少年不悦离去的背影,楚令昭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先去为花宴做善后事宜。 此时后厅中,众人正在为一株墨菊和一盆赤色牡丹争执不休。 由于最后魁首实在难以评定,众人便提议那只鹤羽金环继续由楚家保管。 这倒让正愁如何解释那贺礼被提前送走的少女松了一口气,于是她欣然接受了这一提议,而带来墨菊和赤色牡丹的那两位公子,则各自得了一座镂空的白玉雕山水屏风作为贺礼。 一场莳花宴,最后倒也算是宾主尽欢,只是楚殊吟却因为楚令昭将玄武王放走的事格外不满。 后来宴会结束后,还是少女命人送了一整套前朝的香谱孤本给他,这才将人哄好。 『陆拾』引古语家主斥惶然 许是这里清净的缘故,少女在别苑倒也小住了几日。 现下时辰接近黄昏,天际与墨色山影连成一线,橙黄光带勾勒着枯山向远方延展。 楚令昭在别苑的暖阁小憩了片刻,稍稍养了养神,此时正捧着卷竹简书歪在软塌上看的津津有味。 那竹简已经非常陈旧,看起来分外脆弱,首根竹片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篆书小字:三国杂录。 竹简倒的确是有些年头,可其上无非也就是些民间杂史,少女一向对此嗤之以鼻,却不知今日怎的兴趣这般浓厚。 侍立在一旁的浮白瞧着好奇,忍不住问道:“小姐从来不爱读野史,为何偏偏今日手不释卷?” 楚令昭抿唇浅笑,将手里的竹简递给浮白,示意她自己去看。 华序世家传承百年,家族子弟身边的侍婢奴仆皆为自幼选拔,经过了极好的教养方能常随左右,更况乎是楚令昭身边之人。 因此便是颇有些难度的篆文,浮白也还是大体能读懂的。 她展到少女方才看的地方,那是一篇关于制香师的传说,传闻百年前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制香师,他辗转于三国皇室之间,专门收集整理各类珍奇香谱。 偶有一日,他在秦厦皇宫为妃嫔调制香丸时,误跌入了一座偏殿,偏殿内是一个巨大的毒药库,摆放着上千种致命剧毒,他惊惶不已,知道自己窥探到了不该看到的秘密,正要离开之时,却闻到了一阵妖异的香气…… 她兴致勃勃地继续展开,却见后面关于这个传说的竹片全部残缺了,只留下一段空空的泛黄白线。 浮白正觉着奇怪,却听少女悠悠开口:“彼时正值秦厦奚王逼宫谋反,意图逼其父昭文帝退位,后被赶来的荀王镇压。” “只是经此一事,昭文帝的身体也大为损伤,不到半月便撒手人寰,荀王即位……《正义谥法》有言:‘克定祸乱曰武。’,荀王离世后,‘武’字便被放于谥号之中,是为宣武帝。” 她嗤笑一声:“不过不成想,原来当年的荀王也早有逼宫之意,只是被那位奚王早了一步,镇压后,昭文帝深受打击离世,他倒是顺理成章的继了位,落得一个美名。” “可是,宣武帝不是出了名的孝子吗?”浮白惊讶。 楚令昭剥开一只蜜橘,声音意味深长:“你以为,那位制香师为何会在那位妃嫔的宫殿里发现那些毒药?” 她扯下一瓣橘子搁进茶壶里,笑得揶揄:“秦厦皇室最是混乱不堪,不然当年的荀王即位后,为何立刻便迎娶了他父皇的妃子为自己的皇后呢?” 浮白听得满脸认真,手中的竹简也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她蹲下去捡,可因着这竹简着实有了些年头,这么一摔,串联的线便松散开来,凌乱的竹片散落了满地。 浮白连忙将那些竹片拾起来,正要重新穿好时,她突然惊喜道:“小姐,这些竹片背后的散乱墨迹,似乎是可以拼起来的!” 楚令昭不解抬眸,但见浮白把竹片翻过来放到矮案上,将沾着墨汁的背面一点点拼凑组合,一段刚刚并未发现的陈旧文字缓缓出现在少女眼前: 宫廷巫蛊盛行内伏奸谋,吾儿速逃,瑥已经不是瑥 浮白望着这段话,不知为何总觉得诡异瘆人,她战栗了下,试探着问道:“小姐,您知道瑥是指谁吗?” 少女轻声,“瑥是奚王的小字。” 浮白低喃道:“巫蛊盛行……当年的奚王,瑥已经不是瑥,什么意思呢……” 楚令昭的指节缓缓收紧,彼时苏丹衣的话语倏然钻入脑海: ‘这不是邪术,是一种古老的神灵崇拜,最初源自于秦厦大西北荒原的部落里,曾被用于供奉仪式,影响巨大…… 用以请战或是,诅咒。 只是,因供奉方式太过血腥邪门,七百年前被秦厦宣武帝明令禁止,还为此屠杀了上万名巫师,一时间,举世震惊。此后,这个神灵的事情便渐渐消失了……’ 勾结他国的锦州刺史、重雾山巅的血腥供奉、来自西北荒原的神灵崇拜、宣武帝、七百年前伏尸的上万巫师、混杂着细作的众多方士…… 巫蛊……瑥…… 少女眼底晦暗,原本笼罩在这些事件周围的重重迷雾,一层层的在眼前清晰起来,种种接连的诱因如水珠般点点滴滴,流向了同一个地方: 秦厦皇族。 除了皇族之人,也再没有哪方势力能够拥有这般深入华序的力量了。 至于那贩卖奇毒的十二玉阑干、耳上有着异国饰品痕迹的沈君清,恐怕……也与秦厦皇族关系匪浅。 少女正失神之际,却见甘醴匆忙的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小姐,齐管家派人过来,说……说请您速速回城。” 楚令昭挑了挑眉,倒也未说什么,只是吩咐浮白将那竹简妥善收好,待侍卫备好车马后,便即刻离开了别苑。 马车一路平稳行驶着,抵达楚家时,天空已然昏暗至极,夜色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晚风中更添了几分透骨寒凉。 府内早已掌灯,正门匾额两侧的灯笼垂着长长的穗子,随着淡红的光晕微微晃动。 楚令昭扶着甘醴的手缓缓走下马车,只见齐管家领着几名侍从早已等在门外,一张精明的脸庞上满是焦急慌张之色。 看到少女终于回来,他立即迎上前。 楚令昭面色不变,将换下的手炉放到旁侧侍女候着的托盘上,拎起裙摆迈过门槛,不疾不徐地问道:“齐管家面上这般神情,可是我楚家要倾覆了?” 齐锟噎了下,连忙道:“不,不是的,属下……”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少女的脚步顿住,微微偏头瞥向了他,目光中透着锐利的审视。 他面色一愣,意识到了什么,随即收敛了神情低头跪在少女身侧,“小姐……” 楚令昭收回视线,语调润和从容,“齐管家,这是我第三次看到你这般神情慌张的模样。” 齐锟垂眸,不敢回话。 夜色一点一点加深,四周寂静的可怕,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终于听得少女缓慢开口: “?楚家位列世家之首,便是顷刻颠覆亦不容得门下色乱惊惶。齐锟,我将这府中一应大事小情交于你,而你是如何做的?” 齐锟头垂得更深,“属下知错。” 少女声音淡淡,幽净月华下落得一身清贵凛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遇事不惊,处事不乱,决事不移,方不负家族百年盛誉。” “是。” 她音量不大不小,却令四周的侍从们心中起敬,皆恭肃地低头应是。 “事不过三,齐管家,若再有下次,你便让贤罢。”少女目不斜视。 “属下遵命。”齐锟松了口气,恭敬应道。 意思点到,楚令昭也无意为难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带人下去。 齐锟起身,有些犹豫:“正厅里那位……” 楚令昭摇头,不甚在意道:“皇城门禁森严,黑甲军与禁军两重审核,既能被放进来,便说明在掌控之中。” 齐锟放了心,便带人下去了。 四周散去后,楚令昭正要向前院正厅走去,却听一道妩媚的笑声从假山后传来。 六名异族装束的持刀甲卫踏着冷硬的军靴走出,中间拥护着位身形风流、婀娜多姿的紫衣女子。 女子容颜妖娆美丽,左腮上一点朱砂平添艳色。此刻她迈步走来,裙摆的暗纹繁复华丽,随着轻移的莲步轻轻滚动,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妖异动人。 只见她娇娇媚媚地凑到少女面前,语气带笑:“‘?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嗯哼哼,令昭倒是真没枉费在紫阳君身边待那一年……” 楚令昭看清来人后微怔了下,旋即眸中带起惊喜之意,她含笑道:“君上博学多识,能得他教导一二自是极好,只是……” 『陆拾壹』宴故友作旧谈嬉乐 她顿了顿,继续笑吟吟道:“只是终究还是阿罂有趣,于前几月落叶深秋之时,送来一封冬日邀人煮酒观雪的帖子。” “啧,明明是神机妙算,猜到了你我相见之日必是冬景初肃!”女子着实不满被紫阳君压一头,出声争辩道。 楚令昭挑眉,想起什么,又问道:“阿罂为何先一步抵达皇城?秦厦的使节呢?” 女子正是秦厦公主,萧罂。 因着少女曾在秦厦西京小住一年,倒也得以与萧罂熟识。 闻言,萧罂不甚高兴地轻哼一声,嗓音倦倦道:“还不是因为我那位好皇兄,整日横竖看不惯我。他大可以坐拥千万佳丽,而我未来却只得拥有驸马一人,事不均平得很……” 她抱怨了两句,望了眼天色,眉目间扬起几许兴致,“不过如今不同,左右他碍不着我,听闻这华序皇城的教坊甚是不错,不知我去了,可有温顺乖巧的美男作陪?” 她一边问着,一边就要拉着楚令昭向外走。 楚令昭刚见面便被她利落地拐走,尚未反应过来要如何作答时,却见那几名原本沉默侍立着的秦厦侍卫拦住了萧罂的去路。 “公主,胄王殿下有命,不允许您随意出入教坊戏班。”侍卫面无表情道。 萧罂面色一冷,“皇兄到底不在这儿,如今终究还是本宫说了算,何时轮得到你们插嘴?” 侍卫们闻言毫无动摇,似是铁了心要拦住她。 楚令昭见他们僵持不下,有几分不解,“宫廷教坊倒是好说,为何戏班子也出入不得?” 萧罂身形一僵,好半天才从某个荼靡纷乱的帷帐间翻出段香艳画面,“……好似是……我有一日醉酒,不过宠幸了几名戏班子当红的伶人,结果不巧被人撞见了……” 楚令昭无言以对。 因着萧罂着实颇为忌惮萧靥,这教坊终究也未去成,楚令昭知她向来是个喜爱寻欢作乐的性子,便寻了上百位木匠家丁,在府中明湖旁连夜搭建了戏台,命人明日将戏班召至府中唱曲儿。 萧罂感动不已,戏班子尚还未至,竟是自己先来了一场欲语泪先流,揪着少女倒了好一番苦水,控诉尽了她那位皇兄的种种恶劣。 少女陪着她在花园暖阁吃酒,听了一会子她的控诉,也勾起了许多感同身受之意,将苏寒玄的条条“罪行”倒豆子一般又数落了遍。 萧罂听得震惊不已,愤懑道:“他的手下竟还敢派人杀你?!” 少女拿帕子拭了拭根本不存在的两行清泪,惨兮兮道:“正是呀!人家一向柔弱胆小,便是雷声大一点都要被吓到的,结果被那些坏人关在箱子里,可差点儿要哭晕了呢!” 暖阁内一众侍从尴尬不已。 萧罂也被她的漫天胡扯唬得酒醒了几分,讪讪提醒:“戏过了,过了……” …… 二人到底许久未见,免不得好一番饮酒叙旧、谈笑嬉闹至深夜。 时近三更,楚令昭命侍女将萧罂带去府内竹园的轩馆休息后,自己则带人回了临疏阁,听袖、浮白两人在两侧提着灯笼引路。 途径明湖湖畔时,看到正在搭建的戏台,听袖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小姐,外面如今都在传言陛下昏迷不醒,说您联合几大世家权臣趁机夺权,您在这个关头召戏班来府里唱戏,是不是……” 楚令昭勾唇,但笑不语。 翌日。 戏班子一早便进了府,萧罂便也不顾宿醉头晕,坐在水榭里听着戏,挑起了貌美伶人。 楚令昭竟也好似未曾听到外界传言一般,陪着她宴饮行乐。 而这一闹就是三天三夜,几组戏班轮换着上演,珍馐美酒接连不断,弦乐歌舞日夜不停,大有不眠不休的架势。 —————— 此时,胡仪河上的画舫二层,萧罂身着印有繁复暗纹的华贵紫衣,神色恹恹的倚在软塌上。 矮几另一侧,容貌殊丽的美人姿态闲适慵懒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笑吟吟道:“这不过才三日,阿罂怎的就玩累了呢?” 萧罂望了望快输掉的棋局,一边转移话题,一边趁少女不注意伸手将棋盘搅乱,“你这哪里是玩乐?分明是在折腾人。” 她扫了眼少女唇角腹黑的弧度,不禁本能地一抖,“只怕是你这厮又要害谁了罢……” 楚令昭吃茶的动作一顿,她轻笑:“瞧阿罂说的,我素来善良得很,如何会害人呢?” 炭炉里燃得正旺的金丝炭发出轻微爆破的声响,朱红画舫沿着河道,一路向东城门平稳行驶着。 萧罂咬了咬唇儿,“西京李将军家,被你弄折腿的那位公子到现在还不能走路呢,还有被你丢进蛇坑的周侍郎、剃了头发的韩都尉、绑到烈马上的蒋伴读、踹进酒池差点儿醉死的宁西王世子……” 萧罂掰着手指正数在兴头上,另一边的楚令昭则险些被茶水呛住,她顺了顺气,不悦地瞥了眼萧罂:“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萧罂缓缓地剥着葡萄,一双勾魂摄魄的美眸笑弯成了月牙,“我还没见过能这般四处得罪人的姑娘呢,偏偏有紫阳君在,那些人还不敢报复,真是有趣得很。” 少女面皮上挂不住,嘴硬道:“儿时荒唐罢了。” 画舫内温暖如春,典雅的沉香自博山炉内缓缓弥散开来,恍惚间,倒好似也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令昭……” 萧罂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一枚收回棋篓,言语间沉着了几分,似乎是有重要的话要说。 恰在此时,暗卫顺着楼梯上来,在少女身旁悄声说了几句。 楚令昭微微颔首:“知道了。” 她搁下茶盏起身,侍女立即上前为她披上氅衣,楚令昭望了眼沿河街道,颇为歉意,“阿罂,今日我有些事情要忙,恐怕不能陪你游览了。” 萧罂赶忙摇摇头:“无碍的,你先去忙,我自己转一转便好。” 楚令昭辞过她,便匆匆离开了。 画舫又在河道上平稳向前行进了半个时辰,萧罂正要继续吃茶时,却见一位鹤发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画舫上,只见他皮笑肉不笑道:“殿下,我们公子请您一叙。” …… 而另一边,华序皇宫。 千门殿内,有着仙人之姿的君主凭栏远眺,一双浅淡如烟的眼眸中倒映着古老庄严的巍峨宫城。 楚令昭接到召令赶到时,见朝中几位参与处理乱局的老臣都已在场,皆是不解其意,正待询问时,苏栩转过身,淡淡扫视过众人,“近几月皇城中动荡不安,繁杂之事不断,劳诸君倾力相助,朕不胜感激。” 众人忙回礼:“陛下言重了。” 吏部尚书望了眼殿内众人,终是率先开口问道:“不知陛下召臣等进宫,可是有要事相商?” 崔公公见苏栩并不言语,只得低声解释道: “秦厦与楚国使者递来密函,三国盛会的地点发生变更,各国使节于一个月后的明銮池相会,时间紧迫,陛下今日便要动身前往。” 众人听他说完,皆有些惊愕,镇国公忍不住出声道:“三国盛会在即,秦厦与楚国却突然变更地点,实在是蹊跷,陛下还是不要立刻动身为好。” “且近几月的布局已临近收网,只等各国使臣抵达皇城便可完成最后一步……”?吏部尚书也在一旁劝说。 苏栩却好似未曾听到一般,只是拿着紫毫笔,为案几上的画作做最后收尾。 “朕已命人通知朝中半数大臣随行,右相将带领其余臣子留在皇城处理国事。” 楚令昭微微皱眉,着实是不解苏栩的意思,“陛下近几月称病不朝,各方势力均已放松了对宫中的警惕,这三日以召请戏班为由,也已将大批死士引进皇城,此时早已安插在各方敌对势力的府邸之中,只等您下令,便可将朝中三成势力重新洗牌。” “正是啊……陛下此时露面,必然会使各门阀高度警惕,长久以来的布局只怕都要前功尽弃……”周太师面色凝重道。 苏栩摆了摆手,“到底是一条条性命,只当是朕心慈手软罢,不必再劝。” 众人沉默下来,眸中皆浮现失望之色。 『陆拾贰』叹今朝哂慈悲哀欢 时至傍晚,皇城外。 百余名黑甲军从旁开道,拥护着庄严肃穆的帝王仪仗,其后,朝中半数文臣武将及其家眷的车轿紧紧跟随,一行浩浩荡荡地向南行去。 城墙上,楚殊吟身披黑色细铠,眸光淡漠地俯视着下方行进的队伍。 楚令昭捧着珐琅彩手炉立于他身旁,同样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队,瞳眸有些许失神,“陛下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她喃喃道。 “三国盛会地点变更,并不是临时的。”楚殊吟声音微冷。 “什么?”楚令昭错愕。 “这件事是三国密函往来的,陛下两个月前便知晓了,各国也都是在盛会临近开始前才会公布真正地点。”楚殊吟淡声说道。 城墙上寒风萧索,细小的沙砾贴着地面层层刮过,少女眉头紧锁,“两个月前?那是准备召引天下方士的时候……既如此,那这段时日的种种布局又有何意义呢?” 身后脚步声传来,年轻的秘书监语调沉稳:“诚如当初楚小姐所言,陈腐思想的破除绝非一日能成。几个郡县试行点带来的的效用也着实一般,若不尽早开始,等到诸侯势大,再想推行改革,则为时晚矣。陛下……是在为未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华序作打算。” 楚殊吟眉头轻蹙,“可当下局势凶险,陛下又将人力物力都分散调遣来推行改革,只怕今朝局势便难以掌控了。” 楚令昭沉默听着,总觉得苏栩此次并不像是要真的推行改革,反而更像是,在为改革作铺垫。 她不知为何心下莫名的不安,恍惚中,好似预见了三国盛会后的一场血雨腥风,而他们明知会发生什么,却无能为力…… ————————— “到处都是暖阳,可为何还是这般寒冷……” “好冷……我好冷……” 凛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四周一片死寂亡骨。 恍恍惚惚间,眉目慈蔼的老和尚一身灰色袈裟,立于宫城的残垣断壁之下。 他的口型一开一合,好似在说话。 何必…… 何必为这注定无望之地再犯杀孽? 当知……天意难违…… 当知天意难违。 呼! 楚令昭猛然惊醒,她坐起身,但见自己身在临疏阁的拔步床内,窗外早已夜色沉沉。 她面色苍白,仿佛梦境中的话语一遍遍在耳中回放,密密麻麻的恐惧缠绕上脊骨,无端生出的凉意浸透四肢百骸。 她微微战栗,颤抖着从拔步床上下来,匆忙换好骑装,又命人从府中马厩牵出一匹快马,骑上马后便向城外苍岐山疾驰而去。 而这时,十二玉阑干 萧罂脸色不大好的坐在珠玑馆第十二层窗畔的大椅上,一双丹凤眼冷冷地盯着另一侧的沈君清。 “沈四,你把本宫请到你这儿,到底要说什么?” 沈君清瞥了眼角落站着的秦厦侍卫,眸色幽深,“胄王殿下允公主来皇城会友,却也并不是让公主什么都说出去的。” “你什么意思?” 沈君清低笑一声,话音里透着丝丝冷然,“今日画舫上,公主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还请您勿要再同那位楚小姐提及,你们本就立场不同,公主若想要维持住你们二人的友谊,便不该掺杂双方的利害进去。” “立场……利害……呵。”萧罂咀嚼着这两个词,语调玩味,“沈君清,你当初叛出沈家,可有顾及到这两个词?一个背叛家族的庶子,害得沈氏一族满门灭亡,沈公子还真是立场分明。” 她神态倨傲,显然并不把面前的男人放在眼里。 气氛正冷凝时,突然一声凄厉的马儿嘶鸣自外面的街道传来。 萧罂不耐烦地偏头望去,原来是有人当街纵马,人群骚乱之下惊动了马儿。 正待收回视线,却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 楚令昭一路纵马疾行,终于在城门关闭前离开了皇城,抵达苍岐山脚下后,她翻身下马,快步向半山腰上的寒蝉寺走去。 可走到寺门前,却发现寺门破败、庙宇空空,哪里还像是有人的模样? 她借着月光寻到了那座七层八面的玲珑宝塔,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登上了宝塔。 宝塔之中空无一人,她摸黑走到第七层中心的矮案前,叹息之际,却见一缕月光照射进来,独独落到案上唯一一只瓷杯中,孤零零的透着些许寂寥之意。 她眸中掠过失望,抬步准备离开,余光却瞥见一道热气自杯中升起。 如同是专门在这里等着来客一般。 楚令昭微微怔神,正待靠近去瞧,却突然有云翳遮住了那轮明月,待到黑云散尽,月光重又洒落进来时,杯中的热气却又消失无踪了。 她脸色一白,急忙上前拿起那只瓷杯,可杯中分明连一滴水都没有,更何谈热气? 少女骤然心头火起,眸中戾气一闪而逝,她狠狠将那只瓷杯摔碎在地,“瓷杯中分明空无一物!什么热气?都是幻象!” 她心中悲凉,缓缓脱力靠坐在矮案一侧的石板地上,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至下颌,口中喃喃自语:“瓷杯……瓷杯……瓷杯中若是空无一物,那一切未来就不过都是虚妄罢了……” 不断汹涌的泪水模糊了双眼,迷迷蒙蒙间,容颜妩媚的紫衣女子匆匆赶来,女子扶过她的肩膀,眸中难掩担忧。 少女情绪溃不成军,她紧紧抱住身边女子,眼底哀伤至极。 “阿罂,你有没有过……无能为力的时候?” …… 待她平复好情绪时,二人已经坐在了回城的马车上,萧罂握了握少女的手,温声道:“发生了什么,能与我说说吗?” 楚令昭摇了摇头,实是不知从何说起,只没着没落地说道:“……瓷杯。” “慈悲?慈悲谁?”萧罂摸不着头脑。 少女闻言一怔,眸中缓缓恢复了光亮,“瓷杯……慈悲……原来是慈悲!” 萧罂愈发云里雾里。 楚令昭倏然忆方才无意间说过的话,低声重复道:“瓷杯……慈悲中若是空无一物,那么一切未来便不过都是虚妄……” 她眸色一凝,“陛下不是要推行改革,而是在为改革作铺垫,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守不住华序,根本完成不了改革,所以交代后事,为玄***后推行改革铺路……” “可是若不守住国家,国家破碎后,这样的‘慈悲’分明空无一物,那么一切谋划、一切铺垫,便都不过是虚妄、是空谈罢了……” 少女忽而生出深深的绝望之感,仿佛亲眼目睹命运齿轮的倾轧,却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陆拾叁』时局乱乱夜再生波 驶近皇城时,城门早已关闭,守城的小兵看到有马车靠近,不禁粗声叱道:“城中宵禁,卯时之前不开城门!还不速速离去!” 随行在马车周围的秦厦近卫们并不买账,为首之人冷肃出声:“宵小无礼!可知马车内坐的是何人……” “阿索。” 萧罂淡漠制止。 被唤作阿索的高大男人不敢违命,只得将话收住。 他向旁边近卫使了个眼色,近卫立刻领会,拿过一早备下的牒子,正要派车夫前去交涉,城门却忽然被人向内打开。 一队训练有素的执剑军士,身披黑甲从城中走出,少年低沉阴冷的声音自黑甲军背后传来,带着丝丝缕缕凉薄的轻嘲:“本王倒要瞧瞧,是何人竟敢夜闯城门?” 萧罂在马车内听不真切,刚要问问楚令昭,却见少女心绪不佳的样子,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外界发生了什么。 刀剑相击的打斗声响起,由于此次是临时出城,萧罂本就没有带多少人,很快,护在马车周围的秦厦近卫便被压制了下去。 风声过境,四周重又安静下来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外面挑开了马车帷帘。 少年英俊昳丽的面孔映入眼帘,只见他眉间挑起一丝诧异:“这个时辰了,姐姐为何会在这儿?” 楚令昭方回过神,一抬眼便见到他,有些懵懂问道:“殊吟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护送陛下去明銮池吗?” 约莫两刻钟后,城外军营的大帐中。 楚令昭望着石桌上血迹未干的人头,瞳眸掠过疑惑:“这是孙堰……护国将军府的次子。” “今日入夜时分被人丢到城门附近的,当时人群拥挤杂乱,府衙根本无从下手去查。” 楚殊吟说着,拎起那颗人头又丢回木箱里,“皇城内有些事情还没交代完,所以傍晚时我便只派了两千名黑甲军先行护送陛下。本预备着宵禁后便带人去追,却又出了这档子事。” 他拿帕子将手指上沾染的血迹擦去,随手扔到一边,见楚令昭还在看箱子里的人头,他眉头紧了紧。 许是觉得那东西过于脏污了些,他抬手召来随从,示意随从将箱子一并弄走。 楚令昭不甚在意,侧首望了眼大帐外掩藏在浓重夜色之下的起伏山峦,点漆瞳眸幽深复杂,“此事涉及将军府,偏又在陛下刚刚离城的时候,着实麻烦不小。” 楚殊吟捏了捏眉心,颇为烦躁,“别的时候也便罢了,可现在太过敏感,我不好交给他人去办。唐临痕又在外督促焚书事宜……此时陛下身边可信之人不多,但愿不要出事才好……” 寂夜本无声,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皇城内忽传来阵阵惊恐的呼喊,二人走出大帐,一名传信的小兵急急来报:“郡王,皇城东城门附近忽然走水!” 楚殊吟微微蹙眉,“冬季本就干燥,皇城内若有火情,自有潜火队前去灭火,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却见小兵苦着脸道:“潜火队倒是也想灭火,可是……可是……” 他磕磕巴巴的不知如何开口,只道:“郡王,眼见着火势越来越大,卑职实在没办法,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他说完,楚殊吟面上严肃了几许,他和楚令昭对视一眼,立刻率领了十几支队伍骑马赶回皇城。 楚令昭安排了几名黑甲军将萧罂从其他城门护送回去,自己则骑马去追楚殊吟。 刚刚抵达皇城,却见东城门附近,临街几十家商铺都被滔天的火焰覆盖,火势之迅猛,甚至已经蔓延到了周围的民宅。 一部分人惊慌失措的从着火的房屋中跑出,可此时正逢深夜,许多人都是在睡梦中被浓烟呛死,直接葬身火海。 楚令昭见满街都是流窜的百姓,却丝毫没有铺兵灭火的身影,她语调微沉:“皇城内,每间隔五百步就设有一处三到五人的军巡铺,专门用以应对突发火情,为何此时却不见踪迹?” 城门下守护的卫兵眼圈微红,“我们敲过警钟了,可不知为何根本没有铺兵出动,后来去了几处军巡铺,却发现里面的铺兵全部都被割断了喉咙,火势蔓延的实在太快,好几个去查看的兄弟甚至被烧死在了里面。” 四周浓烟滚滚,楚殊吟让一支队伍先将逃出来的百姓引到安全的地方。又派了六队步兵去压制火情,望着大肆蔓延的火焰,他眼底幽凉,“这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实在蹊跷……” 去查探过的黑甲军走到他身边,低声回道:“郡王,的确是有人在街道房屋上洒了火油。” 闻言,少年面色愈发阴寒,他扫了眼刚刚才从城楼上磨磨唧唧下来的守城将领,声音中透着冷厉的威压,“既然附近的军巡铺无法出动,那潜火队现在又在哪?” 守城将领有点怕他,又支支吾吾地半天回答不上来,周身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显然是喝得不知今夕何夕。 四下都是百姓们无助的哭泣,而那将领却满面油光的拎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还在状况之外,楚殊吟眼眸危险的眯起,“拿鞭子来。” 黑甲军恭敬地将一根纯黑色的长鞭呈给他。 他接过长鞭,抬手毫不留情地挥了下去。 长鞭划破夜风凌厉扫下,那将领发出一声惨叫,瞬间便滚倒在地,涌动着鲜血的鞭痕从脸颊蔓延到脚踝,所过之处,衣帛破裂,皮开肉绽。 他本要接着打,却想起楚令昭还在旁边,于是便收了手,将鞭子扔还给黑甲军。 “可清醒些了?”他嗓音低哑。 那将领疼的快要晕厥,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楚殊吟倪了他一眼,淡漠命令:“拖下去。” 黑甲军应是,立即将那将领拖走,裂开的皮肉涌动着鲜血,随着拖拽,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郡王,找到潜火队了,但——”暗卫匆匆来报,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满是火光的街道上,身姿健壮的男人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十位面容粗犷的士兵,头戴的铁盔上,皆印有一枚镌刻得极端严的“胤”字。 『陆拾肆』设险赌赌罢食恶果 “郡王处事,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 为首的男人冷淡出声。 他翻身下马,手中原本隐匿在黑暗之内的方天画戟被火光照亮,粘稠的猩红液体顺着一侧的月牙利刃淌落。 男人身材高大,一张面孔棱角分明,行动矫健而身如狼形,周身还散发着强势威冷的血腥之气,如同荒原落日之下的雄鹰,显然是常年参与杀伐之人。 “孙大公子身为胤都十城的总督,不好好代护国将军掌管封地事宜,擅自回到皇城是何道理?” 楚殊吟冷笑,接过黑甲军奉上的金戈长矛,冷硬的尖锋处在夜幕下沉寂森然,使人望之便生出压抑之感。 男人看到那长矛,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阴狠无比,他将手中的方天画戟直直顿在地上,厚重的青石板瞬间四分五裂。 “把他们送上来!”男人声音粗犷,恶狠狠命令道。 他身后的胤都士兵们让出一条路,七架宽大的木板车被车夫缓缓推来,其上横七竖八的堆放着还在淌血的尸体,一层层的摞到脏污的板车上。 竟都是被派遣来救火的潜火兵。 “原来是你干的……”一道震惊的话语响起,正是刚刚红了眼圈的那位守城门的卫兵。 他紧紧攥着匕首,猛然冲上前刺向男人。 男人面色不耐烦,将手中长戟一挑,便轻易贯穿了那卫兵的胸膛。 “跳梁小丑。” 他漠然评价,抬起长戟直接将人甩进了旁边的火焰里,旺盛燃烧着的火焰瞬间便吞噬了被丢进去的卫兵。 风沙翻滚,夜幕下烈火不尽,男人的手缓缓接过长戟上粘稠的血液,语气中压抑着愤怒。 “外界皆言皇帝昏迷两月有余,皇城世家大肆弄权,本督奉父命前来皇城探望,可今日方到城门,便见那皇帝领着使臣一派奢靡享乐的去明銮池赴会。而本督的嫡亲兄弟……却在那浩浩荡荡的仪仗车驾离开不久,便被人割下头颅丢入了闹市。” “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皇帝这手警告玩得好啊!”他怒极反笑,“他是怕我将军府在皇城生事,所以拿本督的亲弟弟来斩首示威!也好啊,本督便替他焚了这满城百姓!焚了这华序皇宫!看看那昏庸的无能皇帝,回来后坐得什么江山!” “来人!给本督接着烧!” 他话音铿锵有力,好似盛满了悲切愤懑,下一刻,几百位戴着刻有“胤”字头盔的甲兵自两边偏门涌入,手中高举着火把,一辆辆满载火油的木板车跟随着他们向内城行去。 “孙钺!” 楚殊吟周身气息骤然冷冽下来,他握紧长矛,正要走向男人时,身旁的少女微微拦住了他。 “内城百官居住密集,第二重城门虽守卫森严,但他们手中有私造的云梯车,难保翻墙而入。殊吟此时勿要与他纠缠,速领兵将那些人拦在内城之外才是要紧,内城若失守,再中心便是宫城了。” 楚殊吟捏着长柄的手指骨节泛白,手背似有青筋暴起,“我答应过要与姐姐一道平定皇城乱局,不杀他,不足以告慰这些烈火之下的亡魂!” 楚令昭力道不轻不重地压下他握着长矛的手,正色言道:“事有轻重缓急,这里有我,殊吟速去内城。” 她的声音如同一颗安定心神的丹丸,缓缓平息少年心头的怒意。 楚殊吟收敛了心神,留了百余名黑甲军保护楚令昭,自己则率领其余大部分士兵前往内城城门。 孙钺见状眼眸一冷,拿稳长戟便要去追他,却看那身姿劲瘦的姑娘动作利落地跨上骏马,带人挡在了他面前。 他不屑:“就凭你们,也想拦本督的路?” 大火燃烧木料的声音噼啪作响,风簌簌穿街而过,携卷着焰浪的热气扑面而来。 楚令昭从容地握住缰绳,慢条斯理地说道:“总督大人一柄方天画戟用得出神入化,黄沙阵前可独自取百人首级,我手下这些人,自是拦不住您。不过……” 她轻笑,“不过,这些人到底是兵中精锐,待到总督将人全部拿下后,只怕殊吟也早已控制住了您派去内城的人马罢。” 孙钺闻言,直直盯向她,周身凶戾不掩。 片刻后,见这姑娘仍旧淡定安然,毫无慌乱之意,他冷哼一声: “你究竟想做什么?” 楚令昭轻轻抚摸马儿脖颈上的鬃毛,唇角笑容透出一丝残酷意味,隐匿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之下,叫人看不真切。 只听她幽幽问道:“总督可敢与我打个赌?” 孙钺扬起下巴,傲慢地等待着下文。 楚令昭抬眸,望向不远处的一座高塔,“胡仪河贯穿皇城内外城,从东偏门旁的河道与江水相接,水流湍急,其深度不知几许。我与总督一同从河畔高塔跳下,能活着上岸者胜。” “若是你我都能活着上岸当如何?”孙钺挑眉。 “那仍算总督胜。”少女眼儿弯弯。 “赌注呢?” “总督若胜出,我的人便绝不挡你们的路。而如若是我胜出……总督手中那柄方天画戟便归我所有,我的人仍旧不再阻挡。”楚令昭转了转尾指上的血玉戒指,慢慢把话说完。 孙钺垂眸思索片刻,一抹恶意自眼中闪过,“这场赌,本督应了。” 他将长戟扔给自己的士兵,下马向河畔高塔走去。 楚令昭含笑,瞥了眼身后的黑甲军参将,参将会意,带着几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队伍旁。 一刻钟后,二人登上高塔边缘,寒风呼啸,望着下方湍急的水流,楚令昭面上故作出几分失措。 她看向身旁,便见男人果然正笑容恶劣地盯着自己,下一秒,看起来毫无准备的少女便被他推了下去。 扑通!击开的水花很快便被急流掩了下去。 男人正看笑话之际,却发现这姑娘挣扎了几下,竟也平安地游到了岸上。 “倒还有点本事。”他语带嘲讽。 “孙总督!你将我推下来,不会是因为你水性差,不敢赌了罢?”楚令昭披上黑甲军递来的干净外裳,挑衅般在下方高声道。 孙钺手下的士兵与他一样,皆是些狂妄惯了的,哪里听得下去?反驳道:“我们总督水性好着呢!难道会怕你一个女子?!” 说着,便三三两两地起哄道:“总督!他们竟敢瞧不起您!您快让他们看看您的厉害啊!” “是啊总督!您快跳给他们看看!” 孙钺向来自负,最是受不得刺激,他倨傲喊道:“一条水流急些的河罢了,三国交界的内海本督都下过,岂会畏惧一条河?” 说完,便跳出高塔,向河中落去,可就在他刚跳出去的一瞬间,整个河道瞬间燃起熊熊大火,他心道不好,却为时晚矣。 “额啊啊啊啊!” 痛苦的嘶吼声响起,男人朝河面下落,被河面上高达数丈的火焰生生灼伤了双眼,紧接着便砸进了水里。 他手下的士兵们发现上当,立即便要攻击楚令昭,却被黑甲军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而那柄方天画戟,也哐啷一声地滚到了地上。 楚令昭抬步离开河边,短靴毫不留情地踩过地上那柄方天画戟,她跨上马匹,高高在上地扫了眼被狼狈压制的胤都士兵,面无表情道:“全部杀了。” “是!”黑甲军恭敬应下。 另一边,参将带人将空了的一车油桶丢走,从上游回到东城门向少女复命。 “也是自食恶果,只怕他如何也没想到,最后会被自己带来的猛火油给烧了。”参将只觉痛快淋漓。 少女情绪倒是没什么波动,只是淡淡致意道:“辛苦诸位了。” 临街商铺的火情渐渐被士兵们压制下去,逃出来的百姓亦被引到了安全的地方,天空白月孤悬,万千星辰皆不见。 城楼上,身着宝相暗纹紫袍的男人嘴角噙起一丝浅笑,“倒是没枉费本座栽培你一场。” 『陆拾伍』问沉浮诉枭雄宏愿 他身后,一名鹤发的年轻侍从不解问道:“既担心她,君上又为何还要派人杀了将军府的次子来激怒孙钺呢?” 另一名鹤发侍从歪了歪头,“蠢材……蠢材……君上此举,一来借孙钺之手,将华序皇帝和护国将军的矛盾彻底激化,加速华序的内战。二来嘛……” 砰!!! 瓷器碎裂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静谧,华序东部边陲的驿站里。 身着暗红色风氅的年轻将军面色铁青,他死死捏住大椅扶手,“孙堰死了?” 禁军不敢看他,硬着头皮道:“首领,我们原本已经将孙堰带到皇城附近,正等着去和孙小姐谈判,可谁知却在半路遭遇了一群异族打扮的死士,缠斗之际,便被他们抢走了人。” 旁边的参谋恨恨锤了下桌子:“他们定是故意搅局的!如何便那么巧?刚好赶在了孙钺抵达的时候将他弟弟杀死,这下只怕孙括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劣了……” 驿站内寂寥清冷,窗畔却隐隐有马蹄声透窗而来。 禁军眉心一紧,“我们之前已经用孙堰为质来要挟孙小姐交易了,可现下孙堰出事,这些矛头定会全部指向首领,假如陛下知晓后疑心首领,又该怎么办?” “首领此时在边陲督促焚书,却突然被卷进这件事里,哪里来得及向陛下解释?” 副将抱着头盔走进内室,不耐烦地说道。 他将头盔搁下,对唐临痕抱拳道:“首领,当务之急,是速去向陛下说明此事!听闻三国盛会的地点改到了公海上的一处岛屿,唤做明銮池,陛下已经在去那的路上……” 他说着,余光扫了眼角落的一抹身影,继续道:“您此时出发前往公海,待到您抵达后,陛下也便到了,如此,才能第一时间面见陛下,亲自解释清楚!” 参谋不大赞同,“可这样做,焚书的事便会被耽搁了……” 副将轻蔑一笑,傲慢道:“李参谋不懂得上头信任的重要性,还是不要插嘴了。” “够了!” 唐临痕打断他们。 孙堰被他抓走的消息早已被将军府知晓,原本是作为与孙琳锦烨谈判的筹码,可偏偏又…… 陛下迟早会知道此事,若因此事引得陛下猜忌也实是不值。 总觉得,从方士祸乱皇城时,局势的发展便格外诡异,好似背后有一只巨手,在操纵着一切事件的走向。 他低头思量着,却是生生捏碎了大椅扶手,片刻后,他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出发去明銮池,现在!” 待其他人都离开后,副将赶忙走到角落的那抹身影面前,恭谨又不无谄媚道:“大人,您看在下替君上办好了这件事,是不是就……” 那人面露敷衍:“只要确保唐临痕不再继续督促焚书之事,我们君上自不会亏待你。” “是!是!”副将讨好陪笑道。 晨色熹微。 皇城郊外,被火焰灼烧的面目狰狞的高大男人仰躺在江边草丛里,生死不明。 待天色又亮了几分后,红衣女子在一众侍从的拥护下走到江边。 看到男人的模样,她嫌恶地别过脸去,示意小厮去查探男人的状态。 小厮应是,蹲下去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波动,他惊喜:“小姐,大公子还活着!” 孙琳锦烨神色不动,将腰间挂着的匕首丢给那小厮。 “把他弄醒。” 小厮接住匕首,正有些犹豫,“小姐,这……” 接收到她带着冷意的眼神,小厮立刻低头,对着男人的手背扎了下去。 一声闷哼响起,孙钺意识渐渐回拢,他欲要睁开眼睛,可只觉脸上剧痛无比,他慌忙抬手去摸,却发现面部早已被烧得坑坑洼洼,双目也被火焰灼烧得无法视物。 “啊啊啊!!!”他崩溃地嘶吼出声。 “贱人!老子要杀了她!老子要杀了她!!” 女子嘲讽的笑声传来,他听出来人是谁,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锦烨?锦烨!是你吗?你来救我了!” 他挣扎了半天,却因在水中浸泡了太久,体力透支,如何也站不起来。 孙琳锦烨冷眼盯着他,看他终于要站起来,她抬脚,又将他狠狠踹倒在地。 男人的脸摔进江畔的泥里,发髻散乱开来,整个人狼狈至极。 “没用的蠢货,父亲派你来皇城,便是让你来胡作非为的?” 孙琳锦烨眸中不悦。 江畔清寒,晨间的薄雾缓缓弥漫,对岸似传来几声飞鸟的啼鸣。 孙钺慢慢撑起身,浑身上下似是因愤怒而微微颤动,他咬牙,一字一字地说道:“他们……杀了阿堰!” 孙琳锦烨轻讽:“他们是谁?” 男人指甲掐进泥土之中,恶声道:“不是苏栩还能有谁?一定是他!” “呵。”她低笑,喜怒不辨。 “兄长,你空有一身蛮勇,却不明白父亲的宏愿,不明白父亲要做的事,这一方疆土,不仅仅只是这皇帝的疆土,这疆土之上的百姓,也不仅仅只是这皇帝的百姓。” “乱世诸雄并起,天下谁主沉浮?你昨夜焚的,不是那半城百姓,而是父亲的民心。” 她望向远方隐匿在朦朦薄雾中宏伟的城池,句句沉冷。 孙钺怔了怔,到底是放不下心中怨恨:“就算不是苏栩命人杀的阿堰,可阿堰的死,也还是和他脱不了关系,我不过杀几个百姓罢了,怎抵得上阿堰的命……” 孙琳锦烨无心理会他这一腔义愤,她唇角弧度冰寒,“胤都十城交到你手里,终是辜负了父亲的一番用意。” 她拂拭过腕间的佛珠,说出的话语却血腥而无情。 “魑奴,杀了他。” 鬼魅般的暗卫眨眼间便移动到了孙钺身边,抬手没有半点迟疑的割开了男人的脖颈。 将军府一众侍从面无表情地立于女子身后,看到眼前的景象,丝毫不为所动。 大小姐,才是将军最看重的子嗣。 …… 处理好孙钺的尸首后,孙琳锦烨带人向马车走去,侍从跟在她身边,低声说道:“小姐,经大公子昨夜这么一闹,您在皇城的布局要如何是好?” 孙琳锦烨摇头,瞳眸镇静,“事已至此,布局之事暂缓也罢,趁着现在皇城混乱、各方的注意力被转移,速速将东西运到泗城要紧。” “属下这就命人通知谢二公子去办。”侍从颔首。 “不必,这一次,我有位更好的人选。” 『陆拾陆』赴盛会任一晌贪欢 将军府。 孙琳锦烨坐在书房内室,面前的桌案上,静静放着一只古朴的黑色木盒。 她对面,气度深沉而复杂的男人端坐在大椅上,平和的眼波中并不见悲喜之色。 “顾羡。”孙琳锦烨望向对坐着的男人,指尖缓缓摩挲过木盒上雕刻精细的花纹,言语间好似是漫不经心的提及: “杨国老与将军府有恩义之缘,就算你拜入杨国老门下,依旧可以为将军府做事,为何偏要故意跳入你那妹妹的圈套?还因此丢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顾羡眼睫微沉,不过一瞬,便又掀起眼帘,语调有些游戏人间的意味:“借着杨国老的桥梁效力,哪里有直接听命于将军府来得有利?” “再者,兵部尚书的位置太过明显,稍有举动便会被人留意,我又如何能替将军办事呢?” 他毫不畏惧地直视对面审视的目光,唇畔笑容中带着些许轻佻意味。 孙琳锦烨哂然,不置可否。 她将桌案上的黑色木盒推到男人面前,“这里面是令牌,还有八批货物,必须在三国盛会结束前从胤都运到泗城。我此次需出席盛会,抽不开身,此事便交与你了。” 她顿了顿,又道:“如今的华序多势并行,所谓的兵部尚书,也不过是个无实权的空架子,丢了也就罢了。待日后我父大事落成,自会给你应有的东西。” 提到孙括,顾羡站起身,言辞恭敬了几分:“能为将军做事,是在下的荣幸。” 待他走后,将军府的幕僚从屏风后出来,凝视着顾羡的背影,眸中略有所思。 “大小姐,二公子之事……真的与您无关吗?” 孙琳锦烨闻言,倒也不恼,她勾了勾唇:“唐临痕妄图用孙堰来威胁我,可我,最厌恶被人掣肘。” “所以,二公子的死真的与您……”幕僚声音微微颤抖。 “不然呢?”她含笑反问。 …… 三日后。 楚家后花园,身姿纤细的少女只着一件单衣,倚坐在花园的亭子里。 亭内博山炉上,丝丝缕缕的朱红轻烟透过炉盖弥散而出,少女容颜清绝雍容,馥郁的牡丹花香随着烟雾缠绵缭绕在她的脸儿旁,越发衬得周身气度高华风雅。 正是那味裁云弄,只是剔除了迷药的成分。 亭外,常随在少女身边的小太监领着三五位侍女走来,将手臂上挽着的银白狐裘披到她的肩上,轻声道: “三国盛会在即,郡王殿下派人递来书信,请小姐勿要在皇城耽搁太久,陛下命您必须参加盛会的。” 楚令昭并不理甘醴的劝说,只自顾把玩着一朵碗口大的牡丹,深红色的花汁子顺着细腻的指尖淌落,滴到她雪白的裙裾上,留下一片靡靡艳色。 “殊吟追上陛下了?”她嗓音淡淡。 “郡王前日安排好城中治安,便带军快马去追陛下的仪驾,此时应该也已经追上了。” 听袖说着,将一盅热热的牛乳羹放到石桌上,温言劝道:“都大半日了,您也该吃些东西,这羹里撒了雪脂莲蜜,吃了也好养养胃。” 楚令昭接过瓷勺,浅浅尝了几口,便又搁下了。她近几日总是没什么食欲,今日依旧是如此。 听袖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将瓷盅收了下去。 就在这时,齐锟前来报备:“小姐,太子府那边有人求见,是否……” “玄哥哥的人?” 楚令昭挑了挑眉,示意将人请进来。 过了一会儿,只见几位身材魁梧壮硕的侍卫抬着一只巨大的兽笼走到了花园里,那笼内野兽似乎不满被关起来,不断地发出危险的低吼声。 花园中侍立着的侍女皆有些受惊,纷纷退后与那兽笼拉开了距离。 太子府的侍卫们将兽笼放下,为首之人走到亭子前,声音中含着几许敬意: “楚小姐,在下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亲卫,殿下听说了这两月皇城中发生的事,知道小姐为了朝局替陛下受了不少非议,所以特命在下给您送个小礼物。” 他说完,四周侍女们又是一抖,这野兽竟然还要留在府里! 还小礼物! 哪里有送这等凶物来讨女孩欢心的! 众人正摇头叹惋,忽听少女悠悠开口:“把它放出来罢。” 这下,便是太子府的人都愣住了。 亲卫委婉谨慎地开口:“楚小姐,这物脾气暴躁得很,放出来怕是不大妥当……” 却见楚令昭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既是玄哥哥送来的,自然由我处置,放出来。” 亲卫僵了僵,只得命人将笼子打开。 众人立即退避三舍,只远远观望。 但见一头通体雪白的巨狮从笼中走出,死死盯着将它关进笼子的亲卫,直到亲卫被盯的站不稳,才骄傲地收回视线。 “过来。”楚令昭慵懒唤道。 下一刻,雪狮便在众人的惊恐下走向了亭中的少女。 意外的,那头凶戾的狮子竟格外温顺地卧到了少女身边。 亲卫见状,暗叹这位楚小姐果然是他们殿下看中的人,竟能让雪狮都这般听话。 楚令昭顺了顺雪狮光滑的皮毛,眸中笑意温和。 “辛苦诸位跑这一趟了,听袖。” 听袖闻言,立即上前将一包碎银递给亲卫,“我家小姐一点心意,大人请兄弟们打酒喝罢。” 亲卫谢过少女,便带人离开了。 园中草木上落着冰霜,天又时常阴着,以是总不得消融,现下已至午后,楚令昭听着园中今日出奇清静,随口问道:“阿罂呢?怎的今日没见到她?” 浮白穿过月洞门走进花园,听她发问,便回道:“小姐,那位公主昨日傍晚去了十二玉阑干。” “到现在还没回来?”少女有些诧异。 “是的。” 楚令昭微微蹙眉,萧罂性子虽爱玩了些,却不是没有分寸之人,不会不辞而别…… 不对劲。 “叫人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她说着,安顿好雪狮,便起身去更衣了。 …… 马车快速驶过条条街道,到达朱雀街时已是两刻钟后。 楚令昭从马车上下来,抬步走进那条奇人异士定府的巷内。 只见十二玉阑干府邸朱红的门前,大门开敞者,但里面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左耳软骨上的秦厦饰物痕迹,连阿罂也敢一并带走,沈君清也只能是他的人了,看来之前猜测不假。” 甘醴跟在她身边,听她这么说,不解问道:“他?也是您的故人吗?” 楚令昭摇头:“只是听说过,是阿罂的皇兄,秦厦胄王。” 寒风漾起少女心间的涟漪,似有低迷的氛围缓缓在四周流转。 “连沈君清都撤出皇城,恐怕,是真的要发生大事了……” 远处巷内彩绸扬风飘动,其他的勾栏轩馆,舞榭歌台脂粉依旧,并未因局势的日渐紧张而沉寂半分。 不远处胡仪河畔,貌美舞姬红纱抛甩,画舫船头酒肉纨绔觥筹交错,彩衣娘子歌喉婉转,戏乐琴曲仍欢。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也罢也罢,连陛下都在最后关头放弃大家许久以来的筹谋,不顾惜华序的万里河山,那她又何必再费力劳心,便任这都城歌舞升平,一晌贪欢罢…… 她低低叹息,转身向巷子外走去,甘醴回头望了眼那扇紧锁的大门,心中突然明白为什么她迟迟不愿离开皇城了。 一旦离开,再回来,便是天翻地覆了罢…… “甘醴。” 听到少女唤他,这小太监连忙回过神赶上前去。 “回府命人准备一下,我们也是时候出发了。”少女眉目间流露出厌世的情绪,之前周身好不容易压下的戾气也不再遮掩。 甘醴察觉到她的变化,心中划过惊诧惧意,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要出发去哪?” “去……三国盛会。” 『陆拾柒』异国夜异香猎美人 半月后。 腊月三十夜,风送旧岁,锦绣成欢。 华序南方边境,胤都城内。 百姓们穿着新衣在拥挤的节市上来来往往,商铺酒楼红带缚柱、福禄贴门,欢欢喜喜地迎接八方来客。 城东一带的几条长街上,皆搭建了用彩纸、绸绳、松柏等装饰的棚架,孩童们在里面嬉戏打闹,吵嚷着要抓凶岁的年兽。 远处城楼边,爆竹声惊破无边夜色,在空中绽出耀眼夺目的金花,正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刻。 在最为繁华的地段中心,潘和楼二层,面容妖冶俊美的青年男人大刀金马地稳坐在太师椅上,他的面前,方形阔窗大开,楼下街景一览无余。 他闲闲俯视着长街闹景,耳边是手下幕僚们的关于军中形势的交谈,正逢席间无趣时,却见对面商铺檐下,一驾六面制雕花镂空莲纹马车缓缓停靠在了路边。 停稳后,金竹帏帘向内高高卷起,车夫搬来木质三阶踏梯放在车旁,着绯色宽袖织金裙的女子虚虚扶着门框,从容地迈步走下阶梯。 灯火下,但见那女子生得殊丽绝伦,一双墨漆般的瞳眸熠熠生辉,发髻上的点翠流云钗为她平添风雅凛贵,虽是倾国艳色,可周身蕴藏着的邪戾之气却令人不寒而栗。 “啧,不过边境之地,竟也能遇到这般难寻的美人。” 男人眸中泛起一丝狩猎的兴致,他抬手招来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是,王爷。” 街边,楚令昭走下马车后,给了车夫些赏银:“我想自己转转,你们先回客栈罢。” 车夫环顾了一圈四周,见人来人往还算安全,稍稍放了心,只道:“明早还要乘船渡海,客栈就在附近,小姐您转一转便早些休息。” 说罢,便听命先行驾车离开了。 他们走后,少女在街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此夜是除夕,家家户户皆是团圆欢庆、共贺新春,可今晚她身边,却连个一起守岁的亲友都没有,不免心中孤寂。 “明日便是三国盛会了,也不知阿罂现下在哪……” 她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一处偏僻之地。 人们的欢庆声逐渐远去,夜幕下街角的灯笼随风摇晃,散发出诡异的殷红色泽。 风大了些,似有一阵异香掠过,楚令昭发觉不对,轻轻地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要走。 可方才转身,却见一队异族打扮的持刀护卫拦在了面前。 “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异香气息,楚令昭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之前,裴兴奴将阿栀做成人偶后,身边就散发着这种香气…… 后来,那些方士打开盛放人偶的箱子时,也弥漫着同样的异香。曾说,他们出自秦厦西北的青冥门,且他们的少主,是西京砚家的人。 西京,是秦厦的皇都,紫阳君保下裴兴奴,便是因为裴兴奴是那边的人。 能让紫阳君退让的,也只有秦厦的亲王了。 而面前的这些人,穿的是秦厦刀卫的服饰,与阿罂身边的侍卫不同,他们是只有亲王,才能拥有的护卫军形制。 呵,她还没找他们算账,他们倒先送上门来了。 她眼尾淡扫过一丝戾气,勾唇道: “带路罢。” …… 他们带着少女来到一处山间的私人园林,楚令昭偏头扫了眼周围,只见园林中四处都是身着异族服饰的护卫与打手,个个皆屏息凝神地静默侍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是极训练有素的模样。 她心中警惕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跟着护卫向园林深处走去。 一刻钟后,他们终于到了一座高耸着的檀色楼阁前。 护卫们停下脚步,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一位侍从从楼阁中出来,笑吟吟道:“我家主人等候多时了。” 说着,便将人领到了楼阁六层。 楚令昭走进室内,但闻得这里的异香更加浓郁典雅,诡异中又透着淡淡蛊惑的气息,仿佛要将人拉入佛教中的阿毗地狱,永远沉沦于罪孽的深渊。 室内陈设华贵精美,几处角落摆放着三尺高的藏象纹香炉,那奇异的香气,便是出自于此。 而正中央,摆放着一座四幅的玄鸟图腾屏风,屏风前的大椅上,身着紫色窄袍的青年男人单手支头,正闭目凝神。 男人面容妖冶殊冷,眉目间掩藏着浓浓的侵略意味,左耳软骨上一枚黑松石耳钉泛出坚硬的光泽,两侧的大臂上皆戴着鸟兽纹古银臂环,周身散发着亦正亦邪的威压之意。 他的腰上束着玄色的蹀躞带,其中坠着一块檀色令牌,上面雕刻着一个篆书的“胄”字。 “王爷,人带到了。”侍从欠身道。 男人嗯了声,缓缓睁开闭着的双眼,他目光挑剔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女,末了,面上划过满意的色彩。 他开口,嗓音低沉:“对小妾可感兴趣?” 楚令昭微惊,不想他竟这般奔放,便礼貌客气道:“秦厦的男儿倒是直接得很,只是我暂时还没有纳妾的想法。” 她顿了顿,又担心这般拒绝会伤到他的自尊,便有些为难地补充了一句:“你若实在想跟了我,也可以先排个号,你的容貌嘛……倒是上乘,还算有资格给我做妾的。” 少女笑意温和,自认为体贴极了。 旁边侍从却看不下去了,这姑娘反客为主的本事,倒是和王爷那位嫡亲皇妹一个样儿! 他出声叱道:“我家主人是秦厦手握重权的亲王,为何要跑去给你做妾?” 楚令昭下巴微抬:“如此,便要问你家王爷了。” 侍从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被噎得不知如何反驳,一时间,竟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要做谁的小妾了。 “蠢东西,还不滚下去。” 男人黑着脸骂了声,侍从立即麻溜的退了出去。 楚令昭笑意更深。 男人淡淡凝了眼少女腹黑的模样,眼中兴趣愈发浓厚。 他起身,抬步走到少女对面,修长冰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他微微躬身凑到她的脸前,哂笑道:“做秦厦胄王的小妾,可委屈了你?” 『陆拾捌』观沧海观景划心痕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微毫,室内惑人的异香与少女身上的牡丹花香交织,连成一片甘甜曼妙的气息,仿佛在引诱着人去一亲芳泽。 男人眼眸微眯,昏惑的光线下,似有欲望之意在他妖冶的面庞上迷离。 楚令昭心道不好,连忙推开男人的胸膛退到一边,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的方向。 萧靥见她这般警惕的模样,不由轻笑了声,他捻了捻指尖残留的温度,嗓音尚有些许未褪尽的暗欲沙哑:“本王没有强迫女人的兴趣,不碰你。” 见他言谈不似有假,且又是萧罂的皇兄,少女终于松了口气。 寒风吹开虚掩着的槅窗,室内的暧昧气息稍稍散去。 萧靥还想要跟她说些什么,恰在此时门庭的幕僚来报,“王爷,四公子来了。” 他微微颔首,示意护卫们看好楚令昭,便同幕僚走了出去。 在三国领土的交汇处,有一处宽广的公海,公海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岛屿,唤做明銮池。胤都与明銮池隔海相望,往来也需要半日。 星河沉寂,长夜伊始。 此时公海海面波涛汹涌,海浪层层叠叠与夜色交接,无边无际的的黑色海水深邃而冰冷。 苍穹巨幕倾压下,一方孤舟穿梭于黑潮滚滚的波动之中,危险地行驶在惊涛骇浪之上。 孤舟船头,身穿道袍的老者盘膝稳坐,体态干柴而身姿挺拔,如同南山崖壁边的不死老松,深藏着不辨年岁的遒劲坚毅,仙风道骨犹存。 船只随着海水起起伏伏,而这老道却并未因巨大的颠簸而摇晃半分,他苍老的眼珠沉沉注视着北斗九星的明暗方位,左手不停掐指推算着什么。 时间静悄悄的流逝,老道的面色也越发凝重,他张了张口,声音是仿佛声嘶力竭后的干涸粗哑: “灾异临世,风雷起争,紫薇不现九鬿明;路途艰阻死生寂,凶星气尽波难平;乾坤杳杳,厄数增增,万象森罗劫劫未定;穹苍黯黯,层峦白日潜形;燏吞雕甍,伏尸千里仍兴;道法缈缈,大音希声;地司祸福,重山百岭;缘灭江河终继,天权拨正诸景;” 紫薇帝辰无形,只现北斗九星。也不知这九鬿争辉,最终那颗平定乱象的天权星会落到谁的身上。 天权是位于斗柄和斗勺相接处的星辰,虽暗淡,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老道无奈叹息,知天易,逆天难啊。 …… 园林楼阁外,萧靥拿过侍从呈上来的信件,一边将信封拆开,一边问道:“阿罂在回西京的路上了?” “公主今日清晨便被送进秦厦边境了。”沈君清回道。 萧靥点头,随手抽出信纸浏览,“三国盛会鱼龙混杂,她那个性子,还是回去为好。” “听闻王爷觅得一位美人,明日可也要一同带去明銮池?” 沈君清望了眼那座掩在林间的楼阁,话语里透着好奇。 “只是,那美人究竟是何等绝色,竟能入得王爷的眼。” 萧靥抬眸,未等说话,便见他身边的侍从风风火火的先开了口: “那可真是个十分讨厌的女人,要多讨厌有多讨厌!被带到我们的地盘,还敢让王爷给她做妾!她——唔唔唔!” 侍从还没说完,便被旁侧另一个侍从死死捂住了嘴,满头冷汗的把他拖走了。 沈君清听得正起劲,看侍从被拖走不免可惜,刚要发挥自己的口才调侃一番,却听萧靥将话题岔开:“阿罂之前去华序皇城,可见到了她那位挚交?不知是个怎样的人,居然能和阿罂那等性子相处融洽。” 沈君清本不欲被岔开话题,可一听到他问的是楚令昭,便气都不打一处来,“那可真是个十分讨厌的女人!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楼阁上,正在大椅上坐得昏昏欲睡的少女突然打了个喷嚏,满脸茫然。 萧靥回到楼阁六层时,楚令昭已经在梦里跟周公下了三盘棋了。 倒是极少见到被人挟持还能睡得着的,便是纳男子为妾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种女孩儿,绝非寻常富贵人家能养出来的…… 必是出身贵胄名门,方才能有这般从容底气。 只是不知,是出自哪方势力。 萧靥招来侍女们将她带下去休息,准备明日也将她领到明銮池上赴会。 翌日。 楚令昭是被四周的颠簸晃醒的,她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到窗边,才发现自己身在船上,窗外一片无际深海。 她大脑嗡了下,正不知今夕何夕时,几名秦厦衣着的的侍女笑吟吟进来,不由分说地拽着她梳妆打扮。 秦厦贵族尚紫,所以为她换上的服饰也几乎都是是紫色的。 末了,她们又拿来两只古银藏象纹臂环,为她戴到了两侧的大臂上,因着是窄袖的裙子,戴上去倒也刚好服帖。 戴好饰物后,侍女们围着她看了看,却都有些惋惜。 楚令昭一早被船晃的发晕,接着便懵懵然被她们换了套衣裳,又懵懵然听着四周一片叹气,她越发头晕:“可是衣服有什么不妥之处?” “姑娘生得绝色殊丽,穿什么都是极好看的。可是……” 侍女思考片刻,“可是,姑娘给人的感觉却更像是楚国人。” 楚令昭失笑:“这便不通了,楚国与华序服饰风格接近,我又是华序之人,为何会更像楚国而不是华序呢?” 另一名侍女托腮道,“您有所不知,我们为您换的这套是秦厦异域风格最显着的服饰,可即便如此,姑娘却也能将它穿出雍容风雅的味道……” “是呢,准确来说,应该更像是楚国皇室给人的感觉。” “是了,就是这个意思。” 侍女们纷纷附和道。 楚令昭笑着摇了摇头,只当玩笑话罢了。 她离开房间走到外面,极目远眺下,前方竟也能模糊看到一个岛屿的形状了。 “可休息好了?” 男人清冽低沉的声音响起,楚令昭转过身,但见露天的甲板上竟也稳稳的摆放着一整套桌椅,萧靥正坐在大椅上淡漠喝茶,妖冶俊美的面容上是晨起慵懒的神色。 海风吹来凉爽开阔的气息,视线所及皆是宽广的大海与天空,少女的心情也不由舒畅了许多。 她在桌子另一侧的大椅上坐下,眉目温和有礼:“多谢你昨夜的邀请,不然我昨天便只能独自过除夕夜了。” 少女目色澄净清明,好似一眼就能望进人的心间,是无比透彻的模样。 这女孩的气度倒是豁达洒脱。 萧靥望了眼她,似有一石子落入心间的平湖,激起一丝淡淡的涟漪。 他很快又收回视线。 “真的不考虑做本王的小妾?” 『陆拾玖』互为恶笑各怀鬼胎 楚令昭含笑。 萧靥对她不过是为皮相所惑,而她,若非是为了查清楚隐藏在秦厦人偶戏背后的秘密,又何至于要在这跟他讨论小妾不小妾的劳什子?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是各有用心罢了。 她敛尽眸中缭绕着的戾气,再看向男人时,已是单纯清澈的模样,婉拒道: “王爷身边应当不缺女人,少我一个倒也无妨。” 萧靥把玩着一柄短剑,笑容风流。 他对她的兴趣,相较于美丽的皮相,更多的是初次见到她从马车走下时,那周身难以掩饰的邪戾之气。 如同末世到来时,被黑雾环绕的烈日,耀目的同时又令人心惧魂惊。 从昨夜到现在,她看似是被胁迫而来的猎物,实际上却也掌握着主动权。 一步一步,故作出单纯的模样来勾起他的好奇。 少女自以为掩饰得极好,殊不知心思早已被男人尽收眼底。 只是不知她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倒是许久没遇到这般有趣之事了,他便陪她玩上一玩,看看最后,究竟谁会是那只落入陷阱的猎物。 …… 驶近明銮池时已是中午,规模巨大的船队逐一停靠在码头。 秦厦的使节们接连从船上走下,瞧着数量,约莫有百来人,皆是浅紫深褐的官员打扮。 而后,随行的护卫军也走下船,拥护在使节队伍两侧,数量在几千人左右。 楚令昭走在萧靥身边,环顾远望,但见这座岛屿大的不见边际。 因着明銮池是三国公有的岛屿,所以岛上三国居民混杂,长期生活下,不同的风俗文化竟也能安然友好地融合在一起,使得这里的生活丰富多彩。 若是未来天下得以一统,想必也会是这般景致罢。 少女心中泛过点点憧憬,便随着秦厦使节继续前行了。 明銮池上的建筑风格各异,传统的坞壁式住宅与近几百年流行起来的楼阁式木制住宅交杂错落,而砖石结构为主体的园林景观则分布在岛屿上靠内的位置。 园林建筑中,亭榭楼台搭配细致,佐辅则以彩绘雕花、假山桥梁为饰,如今正在三国大为盛行,其中,尤以楚国的望帝城为上者。 《沧溟经》有言:“上泽殿宇风雅,尘迹无踪。下泽漫挹天光,白日飞鸿。出入河川壮丽,尽对无边胜景。” 说的便是那望帝城了。 想起前段时间,在楚家别苑同她讨论鲜花的少年,楚令昭不由得问道: “今夜便是盛会的第一场晚宴了,不知楚国派了谁来做正使?” 三国盛会每十年举办一次,这次的盛会将持续一个月,其中大宴小宴不断,各国虽都派了百余名使节来到明銮池,可正月初一的第一场正宴,每国却只能有一名正使和四十位副使出席。 因此,正使的人选格外关键。 萧靥扫了眼她,只见少女的眼睛里盛满了认真的好奇,并不似方才刻意装出来的单纯迟钝。 他将目光投向远方巍峨群山的灰影,启唇说道:“楚国现任白虎王储,百里诀。” 楚令昭对楚国了解不多,只因紫阳君曾告知她说,玄武王储的父亲,便是她幼时在宫中见到的来探望姑母的男人,也就是如今的楚国帝王。 所以,她才总是想要知道关于楚国的事。 不止玄哥哥思念皇后姑母,她也很想她呢…… 两个时辰后,使节队伍乘坐马车到了岛中央的万境宫。 万境宫占地极广,内部有三十六座宫苑,二十四座不同的园林湖景。高低参差,各抱地势。 宫城三分处,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宇坐落于最高位,名为祝和殿,正是今夜正宴的举行地点。 待到进入万境宫,宫城内已有华序与楚国的侍卫在宫道上巡逻。 楚令昭见到来往的是华序黑甲军,身形略微向旁边回避。 “看样子,陛下与殊吟早已到了,也不知玄哥哥是否会出席……”她低低呢喃着。 “王爷,白虎王请您一叙,”侍从走到萧靥身边,轻声道。 “知道了。” 萧靥示意将领带人去与另外两国的巡逻卫队交接,接着便抬步要走,余光瞥见正优哉游哉地同使节队伍参观的少女,他眸光微动:“你跟我走。” 楚令昭态度无所谓,同他登上了其中一座宫殿的三层。 万境宫内的楼阁高耸,宫殿之间几乎都有空中连廊相接,从中穿行的同时,倒也能俯瞰各座宫苑风景。 他们穿过座座宫殿,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楚令昭快要被绕晕之时,终于走到第三层的一间藏宝阁前。 门口两侧的侍卫见到来人,立刻打开门将人请进去。 藏宝阁内,身着黑色箭袖长袍的男人坐在博古架前的桌案旁,肩上披着件暗青色大氅,腰间佩戴着醒目的鹤羽金环,就这般静静坐着,也难掩其身上古雅高华的雍容意味。 是楚国皇室之人了。 萧靥在他对面坐下,手畔的茶盏温度正好。 他无意品茶,见身边少女的唇瓣有些发干,便随手将茶盏推到了她的面前。 “小美人儿,帮本王试试毒。” 他生得容貌邪魅,语气偏又暧昧的很。 楚令昭唇角勾起十分假的笑意。 “还是王爷喝罢,走了这么久,您必定劳累到了。” 对面,男人将这二人的动作望进眼中,他哂笑一声,“茶水倒是多的很,却不知胄王殿下何时又觅得一位妃嫔?” “妃嫔?白虎王可是眼神不好?”楚令昭终是绷不住,面色不虞地说道。 “翻脸倒是挺快。”男人淡淡评价,继而说道:“可你身上穿着秦厦亲王偏妃的服饰,不是妃嫔又是什么?” “百里诀。”萧靥不悦打断,可拦住他时却为时已晚。 楚令昭身形微僵,她扫了眼身上的衣裙,当时换上时只觉得异域风格显着,穿起来又十分繁琐,并不知这是秦厦正统的亲王偏妃服制。 难怪这一路秦厦使节们看她的眼神都意味深长的。 她心中发凉,到底身边的男人并非寻常纨绔之辈,而是秦厦权势最盛的亲王。 她隐约发觉自己可能玩脱了手,也顾不得想要打探的事情还没弄清楚,起身向外跑了出去。 百里诀见她跑走,挑眉望向萧靥:“胄王不派人去追吗?” 萧靥唇角勾起,神色之中带着丝邪佞:“不急,本王要的东西,从来都逃不出掌心。” 他目光晦暗了几许:“……一个多月前从秦厦派出的那些,到哪了?” 百里诀摩挲着掌心另外一枚血迹斑斑的鹤羽金环,言语难抑冰寒:“走了过半了,还有一个月。” 另一边。 楚令昭一路离开藏宝阁,跑了好一会儿,到了处陌生的宫殿连廊停了下来。 她刚平稳好气息,抬眼间,宽大的连廊拐角处,姿容凛贵的年轻公子清凌而过,白衣胜雪,广袖流云。 『柒拾』徒施善讽自寻劫灾 连廊扶手边,年轻的公子正听着华序使臣们的汇报,正要经过时,一抹极殊丽的身影跌入余光,紧接着,便听到熟悉的轻唤。 “玄哥哥?” 檐角洒落的阳光略微有些晃眼,楚令昭揉了揉眼睛,尚没来得及从强烈的阳光下移开,便有清冷凛冽的气息透过鼻尖,瞬间使人神识清明。 她还未放下揉眼的手,便见一道雪白的身影缓步行至身前,遮住了天空刺目的光线,上方传来男子清越的声音:“几月未见,倒是长高不少。” 楚令昭抬眸望他,青年入目仍是白衣胜雪的模样,只是周身的气息却愈发尊贵而沉稳。 她本要同他说话,眼尾扫见他身后随行的众多使臣,还是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 “殿下万福金安。” “啧,不过才两三月过去,妹妹竟与本宫生分至此。” 青年神情淡漠随意,眸中却泛出些许不悦。 他托着少女的手将她扶起,示意使臣们退下后,才瞥向她慵懒问道:“你方才唤本宫什么?” 楚令昭别开视线,“皇城中本就到处都是我与玄哥哥之间的传闻,若是再于群臣面前废了礼数,便更加解释不清了。” 她态度认真,苏寒玄却不大满意,他正要同她说道说道,眸光却突然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他微微蹙眉: “这服饰……妹妹遇到萧靥了?” 楚令昭看到这身衣服便心烦得紧,她将秦厦人偶戏的事情讲述出来,只是刻意略过了和紫阳君有关的一切。 苏寒玄沉吟片刻,似乎是知道些什么的,却也并未将话题继续下去,他捏了捏少女白嫩的耳朵,“这身偏妃服饰可配不上妹妹,本宫命人送你去重明苑更衣。” 他抬头,望了眼天色,“今晚便是盛会的第一场夜宴,孙括也会与华序使节一同出席,妹妹定要当心。” “当心?发生什么……”楚令昭本欲问清楚,可见他额间似笼着层若有似无的冷肃杀伐,她还是止住了话语,只笑道: “多谢玄哥哥好意,我当心些就是了。” 青年弯了弯唇瓣,招来几名侍女带她去更衣。 侍女领着楚令昭走了一会,进入了一座典雅的宫苑内。 偏殿中,楚令昭任由侍女们替她更换服饰,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殿下瞧着心情不好,可是发生了什么?” 几名侍女面面相觑,虽知不能私下议论,可到底还是不敢开罪了她,便低声答道:“陛下前几日刚到明銮池上便吐血晕厥,至今仍未醒转,医官说……是下毒。” 楚令昭指节骤紧,“可查到了下毒之人?” 侍女摇头。“这我们便不知了。” 迟疑片刻,一个掌事打扮的侍女终究还是开口道: “楚小姐,您可否劝一劝太子殿下,陛下昏迷这几日,殿下严令追查此事,却从未踏足过陛下所在的宫殿半步,他们关系僵硬虽天下皆知,可到底与陛下是父子,还是该亲自去看看的。” 侍女苦口婆心的说着,楚令昭却并不想插手此事,她把玩着尾指上的血玉戒指,瞳眸之中弥漫着淡淡的戾气。 “陛下称病几月,原本皇城各方已放松警惕,杀手死士也已安排得当,可他偏偏在关键时刻动摇,执意要现身带领使臣们离城赴宴……” 她嗤笑,语气中散落着嘲讽之意。 “陛下做出放弃的决定时,想必便清楚了后果,我们替他背着罪责,他自己却向敌人徒劳施善,自寻灾祸。对于这等压根儿就扶不起来之人,玄哥哥去与不去,又有什么要紧?” 她眼尾眷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厌世情绪,话语冰冷而直白。 侍女们一早便听说过她的性情,不敢再说半句僭越之言。 换过衣服后,楚令昭刚刚走出偏殿,便见楚殊吟领着黑甲军正跨进宫苑。 此时已然不见日光,天际万里浊云滚动,霜雪翻飞,北风宛如刀剑,攻势凌厉的掠过大地。 楚殊吟面色沉凝,见少女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他眼底的紧张才稍稍缓和了些许。 “随行姐姐的人递来消息,说迟迟不见你的踪影,我正要派人去寻,便听说姐姐已经抵达了万境宫,这才匆忙赶了来。” 他将一件青黛色披风披到少女肩上,体贴道:“黑甲军已将随行的侍从接到了华序使节所在的太掖殿,我带姐姐过去?” “殊吟费心了。” 楚令昭同他一起离开重明苑,边走边问道:“听说陛下中毒不醒,可查到了究竟是何人所为?” 看她说起这个,楚殊吟冷笑,“还能是谁,长子与次子接连被杀,孙括将这笔账算在了陛下头上,陛下刚刚离开胤都,他便派人下毒,倒是毫不遮遮掩掩。” 楚令昭微微偏头,“次子?杀孙堰的人找到了?” 几列黑甲军跟在他们身后,冷硬的军靴踏在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脚步声整齐而肃穆。 楚殊吟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所有证据都指向唐临痕……他不得已中断了焚书进程赶来向陛下解释,可是为时已晚,他是陛下身边的人,孙括便将此事怪到了陛下这里。” 听他说焚书中断,楚令昭步伐微顿。 他们交谈着,行至太掖殿外时,却见一袭红袍的高大青年跪在十九级台阶之上的殿门前,目间隐有靡废之色。 正是唐临痕。 四周尽是华序使节们的低声议论,楚令昭眉头轻拧了下,她抬步走到殿前,环视了眼周围观望的众多官员。 官员们立刻停下了议论的声音,纷纷恭敬致意道:“楚小姐。” 经了上次在祭祀天坛焚书之事后,众人皆对眼前的少女存了几许敬畏,虽无官职在身,可朝野内外,几乎无人敢不尊称一声“楚小姐”。 楚令昭颔首,对侍卫问道:“是谁命他跪在这里的?” “……并无人逼迫唐小将军,他听说了陛下中毒之事,就这般跪在殿外了。”侍卫回答道。 楚令昭眉头蹙的更深。 她挥手示意众人都退下,独自走到青年身侧。 “唐临痕。”她沉声唤道。 唐临痕并不言语,只神色低颓的对着宫殿长跪不起。 楚令昭有些头疼,她单膝蹲下,伸手掐住青年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 她直视他的双眼,冷冷开口:“唐临痕,你以为你在这儿跪着,陛下就能醒来了?” 『柒拾壹』忆过往骄子金泪垂 唐临痕拂开她的手,眼角泛红。 “唐家是文官世家,是文臣领域内德高望重的家族,但我自幼热爱习武,为此与族亲争执不休。” “可到底,我是唐门的嫡子,身上肩负着传承文脉的责任,最后只得跟从了家族的决定,好在受家族培养,也算得名登金榜,一时间风头无两,而那个武将的梦,便也只能珍视掩藏在心中深处……” “若就如此持续着倒也罢了,可偏偏几年后,塞外战火突起,边疆民不聊生。” “我无法忍受就这般囫囵活下去,便想要弃文从武,重拾旧愿,可这个决定遭到了家族上下所有人的反对,正绝望之时,陛下给了我机会,让我得以施展抱负,后来平叛边疆。” “归来后,陛下便将皇城的二十万禁军交给了我,让我来护卫他的安宁,信重至此,我无以为报,唯有忠心尽职可表。可现在,陛下却因为我而……” “孙堰一开始是我命人抓的,但却从未想过要杀了他给陛下添麻烦。令昭,你可信?” 素来冷酷桀骜的青年,此时眸中闪泪,竟像个不知所措的孩童,惹得旁观者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楚令昭从前习惯了与他吵吵闹闹,现在突然见他如此,亦心中难过。 “我信……” 她张了张口,欲再说些安慰的话语,可一想到苏栩在关键时刻放弃了所有人的努力,她便仿佛胸口被压了块巨石,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 最后,她轻轻劝道:“我信你,但你跪在这里无济于事,先起来,好吗?” 唐临痕垂头不动,仿佛被抽空了一身气力,仍是听不进外界的任何言语。 楚令昭站起身,静静等待着他。 可等了良久,见即将入夜,她眸光沉了几分,再次问道:“你起来吗?” 青年还是一副低落的样子,不肯挪动分毫。 少女彻底没了耐心,她上前拎着他的领子,将他拖下第十九级台阶便松了手,青年不备,一路从最高层翻滚下去,磕的满脸淤青,不省人事。 “来人,把他关进水牢里,好好清醒清醒。”她冷声说道,不容分毫置疑。 黑甲军听到命令后立即上前执行。 唐临痕毕竟是禁军首领,周围侍立着的禁卫本欲拦住他们,可是看清上面发话的人是谁后,却终是不敢再拦。 廊下,在一边观望的官员们目瞪口呆。 “就这么把人拖走了?” “本官方才在那劝了半天都不管用,啧啧啧,果然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对行伍之人,还是直接了当来的管用。” 他们正感叹着,有官员小小声嘀咕道:“只是这楚小姐也太霸道了些,又是水牢啊,数九寒天的水牢……” 旁边同僚闻言,忙瞪了他一眼,“你敢议论那位?她可是楚家的家主,背后又有太子殿下和闫信郡王,自然能这般霸道,你背后有什么?有你那从本官侄儿手中抢的字儿?” “孔御史,我到底要同你说多少次,那幅字我是给了孔公子重金酬谢的,如何又说我抢!” “哼,你没给本官,就不算!” 这二人正是陈通政和孔御史了,两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因为那幅博古序争执起来,一路走开,众人已然习以为常。 殿前,楚令昭望着被拖下去的青年,人前的冷意褪去,只余下满满的担忧。 楚殊吟走到她身边,亦望了眼状态颓靡的唐临痕,懒散说道:“阿姐何必如此,他爱跪就让他跪着,没必要费心帮他,回头那帮文官又要议论楚家霸道跋扈了。” 楚令昭垂眸转了转手腕,“唐临痕的性子我还算了解,执拗又难驯,若真的任他在这跪着,陛下不醒,他便永远不会起来……” 她抬头,目光扫过门外宫道上巡逻的各国卫队,“三国盛会多方势力交杂,不能任由他这般胡闹下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冬日并无鸟虫的啼鸣,倒也算是清净,各处宫殿接连亮起了深红色的宫灯,不远处传来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 楚殊吟回头看了看槅扇紧闭的大殿,“陛下昏迷,太子殿下应当会作为华序的正使出面,怎的却迟迟不见殿下的踪影?” 楚令昭摇头,“玄哥哥与陛下素来不睦,此时想必是先去了祝和殿……” 她话音刚落,便有提着灯笼的侍女从宫门鱼贯而入,请出席正宴的官员使节直接前往祝和殿,太子已先行抵达。 楚令昭面上神色了然。 她望向楚殊吟,正要和他一同前往,却听他无奈说道:“唐临痕如今状态不对,无法巡视盛会期间的宫城,我必须要带领黑甲军监察安全事宜,所以今夜无法出席了。” 楚令昭知他说得在理,于是便同其他官员离开了。 众人随侍女们走向宫城三分处的宫殿,那是整个万境宫的最高点,为表示各国之间的友好往来,因此命名为“祝和殿” 抵达后,众人顺着殿前的八十一级台阶一路向上,一座金碧辉煌的庞大殿宇缓缓映入眼帘。 众人走进后,方见这座宫殿内部宽阔无比,建筑风格奢华奇特,周围共十八面高墙,每面墙都整齐排列着无数菱条,上下嵌耀眼夺目的白色明珠。 三座高台每隔四面孔墙一设,各占两面巨大的扇形孔墙,三国分据三处高台,隔中心十八面形的宴池相望。 三座高台之上,各自设有四十一处席位,由于穹顶为特殊材质所制,所以无论在哪一座高台,都可清晰听到殿内的言语之声。 而各国席位之间,整排庄严的编钟于角落奏出舒缓乐响,乐声完美的将清凌与浑厚融为一体,既营造了三国正宴的氛围,也不会影响各国使节之间的交谈。 众人走上设有华序席位的高台,见那威名在外的护国大将军已然在前排一边落座,他的长女孙琳锦烨陪同在侧。 许是连失二子的缘故,孙括的表情并不好看,见到楚令昭走来,他面上阴鸷杀意更显。 他的长子孙钺是被楚令昭弄到燃烧的河面上的,除了孙琳锦烨,众人连同孙括都不知道孙钺真正的死因,只当孙钺是死于楚令昭之手。 因此孙括眸中的阴狠毫不掩饰。 前排中间的正使席位还空着,众人却无暇他顾,纷纷眼观鼻鼻观心的在自己的席位上落座,谁都不敢触这两个人的霉头。 楚令昭并不在意孙括的杀心,自幼想要杀她的人数不胜数,成为家族掌权者后更是如此,若是真的害怕,当初被血洗的就不是楚家的那些分支了。 她走上高台,却不想孙括这次大胆至此,当着众人的面就敢向她直直射来一枚淬了毒的袖箭。 少女一时退避,不小心向后摔去,却径直跌入了一个冷硬的怀中。 感受到凛冽寒凉的气息萦绕在周身,她微惊,刚要从怀抱中出来,便觉察到这个身体的主人揽住了她的腰。 “本宫的人,将军也敢动?” 『柒拾贰』舞翩迁莲姬青衣飞 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姿容绝世的年轻公子扶稳怀中的少女,缓步踏上高台。 他雪白的宽袖上印着繁复细密的暗金团龙纹,身边仿佛流转着绝境之北的苍茫寒意,风流蕴藉的同时而又尊贵迫人。 他将那枚袖箭丢到孙括面前的矮案上,瞳色幽凉。 孙括眉间的杀意微微敛去几分,沉声解释道:“殿下多虑了,本将不过是听闻楚小姐手段了得,想亲自试试她的反应罢了。” 苏寒玄无意在此时与他计较,只淡淡轻嘲,“能否有这个资格,将军还是掂量清楚为好。” 他说完,便带着少女在前排正中间的席位上落座。 察觉到身后华序大臣们揶揄八卦的眼神,楚令昭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小声说道:“我不要坐你旁边!” 苏寒玄狭眸凝向她,唇角笑容戏谑:“妹妹当真要在这儿忤逆本宫?” 青年本就生得身形高大修长,几月未见,如今周身的威慑与压迫感更甚从前,楚令昭咬了咬唇,不情不愿的开口,“……还是坐这儿罢。” 苏寒玄这才满意的收回视线。 “表兄好兴致。” 蕴着丝邪佞韵味的话语突然自宴池另一边传来。 楚令昭心下一沉,抬头望去,果然见斜对面的秦厦高台上,萧靥携着使臣走入席位坐好。 他已换上了秦厦正统的银纹窄袖紫袍,腰系玄色蹀躞带,身上的臂环等饰物上的图样也都选用了皇族的玄鸟图腾。 此时,他那双亦正亦邪的眸子正含笑盯着她,眼波如黑潭般深不见底,透出层层危险气息。 楚令昭眼睫低垂,缓缓收紧了藏在大袖中的手,她向来极少会有忌惮之人,可每每见到这个男人,便会有淡淡的的不寒而栗在心间弥漫,好似下一瞬就会被拖入潜藏着魑魅尸骨的炼狱深渊。 她不该去招惹萧靥的。 少女心想着,眼底掠过一抹戾色。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于胤都出现在萧靥视线当中的那一刻起,有些事便注定了它的结局…… 就在这时,一只指节白皙的手轻轻握了下少女的细腕,微冷的掌心仿佛传递出一阵沁凉之意,流水泄玉般的澈澈嗓音过耳而来: “别怕。” 楚令昭怔怔掀起眼帘,只见身边的青年正望着她,面上是从容的清寒净和。 似冰霜般透彻的力量直抵心扉,稍稍平息了少女眸中的戾气。 胸腔的起伏渐渐稳定下来,她姿态优雅地挽袖斟酒,轻笑着将话语一笔带过:“我没有害怕,只是感叹又惹了个不小的麻烦。” 苏寒玄唇角淡然勾起,接过她递来的酒盏,缓缓晃动杯盏里晶莹剔透的酒液,望向萧靥的神色波澜不惊:“听说胄王喜好收集美人,曾派人出访各地遍寻倾国绝色,却不成想,这猎美竟是猎到了本宫手里。” “哦?半月前闻得华序太子的一位小情人将皇城搅了个天翻地覆,莫非这位就是那楚小姐?” 另一边楚国席位上,百里诀说着,颇为好奇地认真打量过少女,继而挑眉对萧靥道:“胄王爷这便不厚道了,夺人所好实非君子所为。” “白虎殿下倒是真君子,只是为何,这次盛会没能将虞姬一并请来呢?”萧靥哂笑着回敬。 似是被人触碰到逆鳞,百里诀冷冷搁下酒杯,“胄王还是管好贵国之事罢!” 浮动着刀光剑影的暗流在三国席间汹涌澎湃,编钟声声沉响。 楚令昭实在不喜欢听这群人拿女子玩笑,正准备起身离开宴席,却听苏寒玄悠悠说道:“妹妹不是想知道秦厦人偶戏背后隐藏之事吗?今夜的宴上便会有偶戏表演,何不留下瞧瞧?” 他音量极轻,刚刚好只令身边的少女听见。 席位周边,安静侍立着手持金骨朵和掌扇的宫婢,蓝色琉璃玉柱八面宫灯高悬案旁,下坠着长长的浅金穗子,摇晃着细碎晶莹的美丽灯影。 “哥哥惯会欺负我。” 楚令昭不高兴地轻哼了声,却也未曾继续离开。 角落的编钟声慢慢停了下来,众人知宴会即将开始,纷纷止住了言谈。 大殿中央的圆形场地缓缓分开,只见那精美的百兽纹石板下,竟是一座宽阔的巨大水池,朦胧白雾在池面流动开来,整个大殿都好似至进了茫茫仙境。 一百二十四位着粉青交领三重衣的秀雅美人乘坐彩舟,在渺渺大雾间浅吟低唱,衣带随小舟的飘荡翩翩起舞。 鹭鸟飞掠,大梦蓬莱。 正当众多观者醉叹其景时,风乍起,白雾退尽,幽然的莲香沁入每一个人的鼻息,忽见满池荷叶田田,十一只彩舟分散池面,美人们在藕花深处捧莲戏水、嬉闹欢歌: “ 越女采莲江北岸。轻桡短棹随风便。” 天光云影,粉莲娇映,舞曲跟着箜篌乐音续续传响: “人貌与花相斗艳。流水慢,时时照影看妆面。” 柔妙的歌声环绕中,殿内光线逐渐变的昏惑,一点橙红的光晕在池边下落,拟出迷离的水畔夕阳之景。 “莲叶层层张绿伞。莲房个个垂金盏。一把藕丝牵不断。” “红日晚。回头欲去心撩乱。” 吟唱的正是晏殊的那阙《渔家傲》。 曲毕后,歌舞作罢,圆形石板重又合上,一百二十四位美人顺势踏下彩舟,手捧盛满莲子的金碟款款走上高台,呈到三国宾客们的矮案上。 直到她们开始退下,宾客们才意犹未尽的赞叹起来。 楚令昭拈起一颗圆滚滚的莲子尝了尝,莲子在口中绽开微微苦涩,回味却别样甘美。 她弯了弯眉眼:“好吃呢。” 少女睫毛纤长卷翘,笑着时眼尾弧度艳丽上挑,如同远古传说中魅惑苍生的堕神,邪肆妖异却又不掩其周身的雍容气场。 四周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被她吸引,仿佛将要跌入那无尽冥河共赴沉沦。 萧靥盯着那对外界状况毫无所觉的少女,眼底暗欲翻滚。 她和他……是同一类人。 无论她背后有着多复杂的势力,这个女孩,他一定要得到。 『柒拾叁』弃悲悯冷观狼烟起 采莲曲后,紧接着便是些柔和舒缓的助兴之舞,赏心悦目亦不会打搅到宾客来往交谈。 楚令昭听着使节们围绕三国边境互市夹枪带棒的试探,自己慢悠悠地饮酒。 两三支舞后,她找侍女要来宴会曲目的单子,见离秦厦人偶戏的表演还早,便借口要醒酒离开了宴厅。 祝和殿外。 天空冷月孤悬,冬夜的寒意阵阵袭来。 一道黑衣身影如鬼魅般从暗处走出,恭敬唤道:“家主。” 少女身边,只有派去专门处理家族事务的人才会称呼她为家主。 楚令昭扶着栏杆远望,淡然开口:“可都办好了?” 她头也不回地询问着。 黑衣人轻声回答:“已按照您的吩咐,楚家主脉及各地共四十七支旁系家族全部收拢,只留了明面上的少许掩人耳目。” 话说一半,他目光敏锐地扫视过四周,确定无人靠近才谨慎道: “只是这般大规模的人群和财产流动,属下怕引起边关守军的注意,便暂时将家族势力分散停留在了胤都附近的城池。家主,接下来是否继续……” 黑衣人看向楚令昭,等待她做出最关键的决定。 楚令昭没有说话,她望着常戴在尾指上的血玉戒指有些许出神,这枚戒指,是叔父临终前送给她的。 病榻上,虚弱的坐都坐不起来的男人,格外郑重地对她说,只要这枚戒指还是血红色的,她就要带领楚家扶持君王,绝不放弃华序的江山百姓。 叔父为人正直高洁,临终之际亦不忘国家兴亡、山河社稷,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她即使承担巨大风险,也要屠方士、焚诗书,只为平定乱局,使得华序江山稳固。 后来万事俱备,那位叔父用尽一生追随的君主,却在最后时刻放弃了这个国家,亲自破坏了所有人努力了许久的筹谋,斩断了华序的最后一丝希望。 她凝视着手中的戒指,那戒指仍是色泽殷红,从未改变,亦如叔父坚定不移的忧国之心。 只是…… 少女无言立于宫城高处,周身气息逐渐归于冰冷,眸中戾气勾连缠绕,最后一分悲悯之心也消退于无。 她抬手,摘下那枚血玉戒指,毫不犹豫地从凭栏处丢下,任由它在无边黑暗中粉身碎骨。 她面色没有丝毫波动,嗓音平缓得近乎冷酷:“带着家族势力,从西南边境出去,黑甲军的驻军在那里,我方才派人通知了殊吟。” “是。” 黑衣人认真应下。 对面不远处,宫墙的了望塔上,派去的侍从已将楚令昭的吩咐告知了少年。 楚殊吟颔首,对她的决定并不意外。 倒是他手下的黑甲军将领颇为不解:“郡王,小姐为何在这关键时期带领家族势力撤出华序?属下听闻小姐素来与太子殿下亲近的。” “亲近?” 楚殊吟咀嚼着这个词,笑容讽刺。 “楚家是华序的顶级世家,朝野内外家族势力皆根深蒂固,太子初回皇城,借着楚家的声望安插了大量手下进入朝堂。楚家在朝为官的家族子弟,倒也用太子的名义打压了不少政敌。本就是利益关系罢了,如今华序内部动乱不可避免,楚家不会为了太子冒险,而姐姐,” 他说到楚令昭,神色端正了几分:“姐姐不是沉湎于儿女情长之人,她清楚自己身为家主的责任,无论太子真心或假意,在家族利益面前,她永远不会动摇,况且……” 况且,以姐姐对权力的执着之深,太子只怕是容不下她。 楚殊吟眼底微暗,并未将此话说出口。 宫城寂静,偶尔能听到巡逻队走过时冷硬的军靴声。 将领站在原地思考着楚殊吟的话,“那郡王您……” 他轻笑,仍是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 “我无论何时,都与姐姐立场一致。” 他抬眸,与对面凭栏处的少女遥遥相望。 楚令昭勾唇,已是明白了他的立场。 …… 再回到祝和殿时,恰逢人偶戏开场。 楚令昭在席位上坐了,只是身旁却不见了青年的踪影,她正疑惑,便听侍女上前解释道:“胤都内似乎出了些事,需要殿下亲自去处理。” “这个时辰,乘船返回华序境内?” “是。” 少女感觉有些古怪,夜晚航海最是危险,到底出了什么事需要这般急着过去? 未待她将思路捋清,一段清脆的铃声便闯入了耳畔。 殿内的宴池中,衣着鲜艳的舞姬正被大殿正上方垂下的丝线牵引着,手中握着精致的盘铃,随着身姿舞动而发出悦耳声响。 楚令昭捏了捏指尖的杯盏,双眸紧紧盯着宴池中的舞姬,那舞姬制作精良,像极了真正的人,却也仅仅是像而已。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偶罢了,并不是真正的少女制成的人偶。 她望向斜对面秦厦使节们的席位,只见萧靥早已看穿她的目的般,正哂笑着对她举杯。 不出所料,人偶戏的水果然很深,自太子回到皇城后的一连串麻烦,似乎都绕不开秦厦皇族的操纵。 包括华序即将要发生的内乱。 可秦厦的目的,真的只是华序吗? 楚令昭蹙眉,三国之中,原本以为楚国局势最是稳定,要将家族向楚国转移,但如今来看,秦厦的野心恐怕不止于华序。 虽不打算再插手华序之事,可是楚家的势力正在向楚国发展,这个时候,楚国一旦爆发战争…… 即使出于家族利益,她也不得不去仔细查探秦厦这个幕后的操纵者了。 只是,如果秦厦要对楚国下手,会从哪里开始呢? 秦厦近一半的权力都掌控在萧靥的手里,要查清楚,想来还是要接近这位胄王爷。 她思索着,不经意间瞥见大殿帷帘上起伏的波浪花纹,瞬间一个计谋浮上心头。 她低笑,继而从容举杯回敬了萧靥那杯酒,一饮而尽。 宴会持续到后半夜才散尽,众人皆去了各国安排好的宫殿休息。 而此刻,与明銮池隔海相望的胤都之内,一支三五百人的队伍正换下印有“胤”字的盔甲,身着普通商队的服饰低调行进。 顾羡走在最前端,率领着队伍护送大批的粮草向皇城而去。 然而,就在队伍刚刚走进郊外丛林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哨响撕裂了夜的寂静。 顾羡心惊,正要命队伍撤离,便发现来时的出口早已消失不见。 有人设了阵! 但偏偏,在人心惶惶之际,阵阵野兽的嚎叫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众人纷纷乱了阵脚,却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 丛林之外,一处岩石堆垒的悬崖边上,白衣胜雪的青年面无表情地俯视着那片黑暗的丛林。 身着青色长袍的公子站在他的右后方,平静说道:“殿下,孙括准备运往皇城的大部分粮草都存储在这片密林之中,顾羡带领的这只队伍正准备分批次的将粮草先运至泗城。” 苏寒玄手中把玩着一支弓箭,淡淡发问:“起时,本宫命你布的阵可起作用了?” 云起时恭敬应是。 悬崖之上云海涌动,那轮冷月亦被云翳掩藏,苏寒玄白衣不染纤尘,临风而立如悲悯万物的玉质谪仙,言语却残忍而冰冷:“点火,把密林烧了。” 他身后随时待命的太子亲卫们听到命令,立即点燃油布包裹的箭矢。 随后,漫天密密麻麻的箭矢携着火焰而落,整片密林顿时化作火海。 林中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却未曾勾起这位白衣谪仙般的公子的半分怜悯。 寒风猎猎,远处海岸巨浪翻腾,在命运的巨幕之下,华序内战终是随着这场大火一触即发。 『柒拾肆』赠佳辞惜看离别生 祝和殿内宴会结束,宫人清扫过后便也纷纷散去。 近来诸务繁忙,楚令昭也无暇记挂节庆等事,今夜一时酣宴,有了热闹的对比,她才真正感受到了新春到来。 说起来,她今年要十六岁了。 只可惜身世仍如飘絮无踪,来人间一遭,竟不知何为归处。 她自幼便是冷心冷情之人,虽不会因身世成谜而悲感伤怀,但到底心中烦闷,今夜几杯酒下肚,倒加了许多难眠之意。 少女寻了个高处的露台坐了,今夜实在冷得出奇,她呼出的白气在都眼睫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霜。 她披着银色的氅衣,雪白的狐毛围成圈系在领子上,本就莹白如玉的小脸被冻得没了丝毫血色,安安静静待在冷风里,身姿纤细得有些单薄。 苏寒玄走上露台时,看到的便是少女被冻成尊冰雕似的画面。 他今夜没什么玩笑的心思,便也只是在她身边坐了。 楚令昭偏头望他,青年眉目皎皎,恰如云间冷月映落于长夜尽头,却更添了那不可侵犯的凛然威仪。 “殿下似乎比从前成熟多了。” 她收回视线,轻声说道。 苏寒玄清浅一笑,神色间舒展开叠锦砌玉般的华彩。 “怎么又唤本宫''殿下''?”他嗓音清和。 楚令昭垂眸不语。 好似也并非定要等来她的回答,苏寒玄注视着远方的夜空,“令昭,对于华序,楚家已做的够多了,如今国内战乱在即,身为家主,你有维护家族的责任,你选择离开,本宫是支持的。” 楚令昭微怔,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他伸手抚去她眼睫上的冰霜,指尖轻轻掠过她的眼尾,对待身旁的少女,青年总是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山河风雨飘摇,他不得不肩负国家兴亡的重担,又怎会不理解楚令昭的决定呢? “新岁已至,愿妹妹来日繁花似锦,喜乐无忧。” 青年的话语诚挚而珍重,楚令昭再回过神时,身旁只剩下黑夜带起的冰冷,眼尾仿佛还残留着他轻柔抚过时的温度,似有不舍与怜惜。 又过了许久后,巨大的金日逐渐升上远处的海面,海鸟从光线下翱翔于蓝天,楚令昭才惊觉,她竟在露台上坐了半夜。 “总觉得忘了什么事……” 冻了好几个时辰,少女的头脑实在反应迟钝了些,她缓缓起身,凉风习习向面颊吹拂。 “唉呀!唐临痕!” 她惊呼,拎起裙摆朝水牢疾步而去。 “但愿他手下的禁军没忘了他,那厮不会真的被关在水牢一整晚罢?” 现下刚踏入黎明,宫道上除了交班的侍卫,便只有少数运送食材的宫人行走。 楚殊吟晨起练完刀法,正要去和其余两国的将领商讨监察问题,万境宫三国权贵云集,若出了事对各国的影响都会很大。 他带人从宫道经过,见到楚令昭略微诧异。 “今儿刮了什么邪风,睡仙怎的起这样早?” 起什么早,她还没睡呢。 楚令昭这会子没空儿理会他的嘲笑,匆匆问他:“殊吟,可有人把唐临痕从水牢放出来了?” 楚殊吟倒是毫不在意,笑容玩世不恭,“姐姐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黑甲军不受其他势力约束,没有我的准许,谁敢放人?” “你的意思是那厮被泡了一整夜?” 见他点头,楚令昭瞬间感到头疼。 她再顾不上同楚殊吟讲话,忙找水牢去了。 赶到水牢后,果然见唐临痕神智不清的被浸在里面,好在水牢狭窄,他又生得高大,这才没被淹死。 “快快快!把他捞上来!” 楚令昭捂脸,命一边守着的黑甲军放人。 黑甲军是认得她的,知晓她在郡王那里的分量,于是立即照做了。 这场闹剧持续了一早上,直到唐临痕醒来才算是收场。 此刻给禁军首领的寝宫内,唐家这位桀骜的公子睁开眼第一句话就要拔剑。 “把剑给爷拿过来!老子去宰了楚令昭那个王八羔子!” “宰了谁?” 明澈的嗓音传来,身姿风雅的小美人斜倚在对面的软榻上,捧着手炉懒懒看他。 唐临痕瞬间闭了嘴。 楚唐两大世家素有来往,二人又都是飞扬跋扈的性子,以是从儿时便见面就掐,不闹个天翻地覆便不得安宁。 只是小姑娘狡猾聪慧偏又一肚子坏水,闹十次有九次都是以唐家小爷惨败告终。 多年输着输着,导致唐临痕现在看到楚令昭就下意识的气焰削弱。 经过大清早的鸡飞狗跳,唐临痕心中的伤感稍稍消退,关于苏栩的事也冷静了些。 好一会后,他张口要说什么的时候,禁军却突然神情严肃地走进来。 “首领,华序境内生变,太子殿下昨夜亲自命人烧了胤都郊外的密林,火势蔓延很广,直接引发了山火,探子来报说,除了已经运到泗城的那一批,孙大将军储藏的粮草几乎全部损失。” “殿下这样,是正式向孙大将军宣战了。” “什么!”唐临痕猛地从床榻上走下来,“现在情况如何了?” 禁军摇头,“两个时辰前孙大将军就带人返回华序了,现下,境内只怕已经开战了。” “太子殿下呢?”唐临痕披上外衣,沉声问道。 “殿下昨夜宴会上离开的时候,就已将陛下和亲卫全部从万境宫带走了,没有再回来过。” 楚令昭闻言愣了下,没有人知道他回来过吗? 所以…… 昨夜他其实是专门来向她道别的。 楚令昭捧着手炉的手紧了紧,心中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旁边,禁军继续分析着局势: “三国盛会怕是要提前结束,就是不知粮草不足的情况下,孙大将军要如何与殿下周旋。” 他说完,楚令昭心中顿时猜到孙括的打算,她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提醒道:“唐临痕,你若听劝,现在便带领禁军返回华序支援殿下。” “现在?为何不等战况进一步发展?既然是殿下先宣战的,应当早已从北疆调来了军队。”唐临痕认真考量道。 楚令昭却不认同: “南方胤都十城是孙括的地盘,殿下不会提前陈兵打草惊蛇,所以现下太子亲卫的主力军队应当只停留在了东南的手下云家势力范围内。殿下此时往那里赶,孙括若在路上伏击,殿下难以应对。” “云家……朝弦城吗?” 禁军迟疑着,接着说道:“殿下是昨夜宴会上离开的,算上放火的时辰,此时虽不能抵达朝弦城,却也是能进入云家在东南的势力范围内的。” 楚令昭瞳眸暗了下,才解释道:“殿下昨夜回来过一趟……” 那边禁军听得云里雾里,可唐临痕却差不多懂了,他恨铁不成钢地扫了少女一眼:“真不知道你跟太子到底在胡闹些什么!” 他拎起佩剑,拍了拍楚令昭的肩膀:“我先带人回去帮殿下,你自己小心。” 见楚令昭颔首,他便立即离开了。 禁军看唐临痕就这么把楚令昭一个小姑娘丢下,还是不放心问了句:“楚小姐,您接下来去哪?可要派人护送您?” 楚令昭谢过他的好意,却摇头笑道:“孙大将军粮草不足,自是要向人求助,我正好去见见,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 『柒拾伍』会胄王令昭巧论战 华序内战爆发,三国盛会召开不过一日便提前结束,尚留在明銮池内的各国使节纷纷商讨对策,唯恐被战火波及,整座万境宫都被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之下。 此刻,万境宫内。 秦厦使节的宫殿里,身着窄袖紫袍的男人神色漠然地斜靠在太师椅上。 他阖眼等待着什么,指尖托着的一枚古银耳钉随着腕骨抛起抛落。 男人身后槅窗虚掩着,两侧侍从手中的藏象香炉涌起迷蒙青烟,随着壁画上的玄鸟图腾萦纡缠绵。 “王爷,楚小姐来了。”侍从欠身道。 “让她进来。” 男人语调懒倦,声线宛如沉浮在地狱中极致惑人的蛊毒,引着无数信徒状若癫狂地敬之为上等乐音。 侍从将少女请进室内,在细细密密的翡翠珠帘后坐了。 透过那层垂落如泪滴般的珠帘,可以看到一座长条状的案几横陈,案上摆放着多种形制不同的金器。 “胄王似乎知道我会来。” 楚令昭跪坐在长案后的蒲团上,随手拿起一柄细长的汤匙慢悠悠将小碟中的曼陀**花碾碎,再一点点将碎片拨入金炉。 萧靥周身笼罩着些许倦意,他依旧闭着双眼,只是指尖抛动的那枚耳钉停了下来。 “听兴奴说,她前些时日与你交谈一番后着实愉悦,便送了只人偶给你作为见面礼。” 他们分别坐在室内两端,中心挂着的珠帘轻轻漾动,犹如在参与二人的交谈。 楚令昭面色不改,手下调匀金粉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优雅好看。 “若她愉悦,我可以把她杀了,作为感谢她的回礼。”少女言谈从容,好似是真心要答谢裴兴奴一般。 萧靥沉沉笑了,笑声不辨喜怒。 “世人皆道楚家位列华序世家之首,历来行事高调,纵是一国皇族亦能不放在眼里,楚家小姐更是恶名昭彰、目无下尘,自接手楚家以来,死于她手里的人数不胜数……不成想,竟也会在乎一个奴仆的性命。” 听他反复提起阿栀,楚令昭心间冰冷一片,她手指微顿,继而避重就轻道:“传言亦有真假,家族事务冗杂,血腥之事一向由阿弟代劳,倒还无需烦我动手。” 萧靥不置可否,仍是闭目养神。 长案后,楚令昭挽袖将鸩毒与调匀的金粉混合,浸透金炉中的曼陀罗碎瓣,最后,她刺破指尖将血珠滴入,香气顿时在案几弥散。 风从虚掩的槅窗挤入,游弋环绕后带遍满室奇异金雾。 “你懂秦爻衍?” 如神话传说般的雅香闯入鼻尖,萧靥略感意外地睁开双眸,却恰看到低垂的珠帘波澜起伏时,少女如玉的皓腕。 不过一瞬,便又落下重新遮挡了视线。 似是有些看不足的遗憾,萧靥起身,移步向对面走去。 他撩开迷蒙了景致的翡翠珠帘,妖冶瞳目微垂,凝向跪坐在长案后那道窈窕身影。 秦爻是一种占卜方法,后来在荒原与巫蛊结合,逐渐兴起了“爻衍”这种将卦象延伸的以香知命法,在上流圈子流传。 通过爻衍香气的变化,从而得知祸福。 长案上的各种金器中,便盛有制秦爻衍香的材料,此香气味馥郁,无需炭火便可升起金碧辉煌的香雾,是源于其中添加了秦厦珍稀的奇异金粉。 可是,爻衍仅在秦厦权贵阶层流传的原因,却不单单是因为材料的珍奇。 闻香知命作为一件大雅之事,最关键的便是将十三种特殊的金粉按不同的比例配匀,因为还要配合另外几样材料的多少、滴血之人的年岁、爻衍的时辰,所以每次的用量都不是恒定的。 但想要秦爻衍升起金雾,就必须所有材料都达到最合适的搭配用量,只有用手艺上等的巫师打造出的香秤称量过,才能掌握好分寸。 他少时纵情声色,偏好这类奇香异事,行过不知多少次闻香知命,早已不需称量,所以这里并没有准备香秤。 而方才满室金雾,便知面前的女孩是爻衍成功了的,可她身为华序之人,又是如何轻易做到的? 萧靥眼底的复杂渐渐变为警惕。 好似丝毫未觉察到男人眸中的打探,楚令昭漫不经心地勾唇,将宝塔盖扣到盛着爻衍香的金炉上,举手投足间,身姿极是雍容风雅。 “胄王爷难道不问问我因何前来?” 萧靥睨了她一眼,放下垂泪般的珠帘,走到墙壁前的博古架旁。 像是要寻找什么东西,他逐个打开博古架上手掌大小的匣子。 楚令昭倒也不在乎他问不问,她轻笑道:“我虽不清楚胄王爷与孙将军具体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可华序内乱现在爆发,想必令你们都措手不及,就是不知,比你们计划好的提前了多久……” 看到萧靥手里的动作微不可察的滞了下,楚令昭证实了心中猜测,她托腮,续上自己还未说完的话: “孙将军的军队粮草被毁,必定要想办法筹粮,又还有谁,能是比王爷这位合作伙伴更合适的人选呢?” “你是说,孙括会来找本王借粮?” 萧靥不以为然,“胤都十城土地富庶,百姓余粮充足,孙括征粮即可,何须向他人开口言借?” 却见少女漂亮的玄月眉老成一挑,“管仲服帛制鲁梁、勾践假种灭强吴,最后都是靠粮战击溃敌手,可见粮黍的重要。” “胤都十城是孙括的封地,辖内百姓的余粮自也是他的余粮,现在明明能利用别国的粮食,他为何还要动自己的底牌?”她冷声反问道。 “借粮,到底还不是要还。”男人还是不甚在意,专注着在博古架上找他要的东西。 楚令昭着实不满他的态度,“想不到,王爷这么个伪君子,还能看谁都有借有还。” 萧靥低笑,“本王有没有当过伪君子且不论,孙括人品如何也不表,楚小姐倒是个真小人。” 楚令昭闻他这话愣生生被气笑:“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孙大将军能有王爷这样的合作伙伴,令昭无话可说。” 她言尽于此,起身就要出去。 可下一刻,手腕便被一道力量紧紧桎梏。 她回头,却看到萧靥已将博古架上全部的匣子打开,每一个匣子里都放着瓶像毒药一样的汁水。 只见他拿起看起来最毒的那一瓶,在少女震惊的目光下掐住她的下颌硬灌了进去。 萧靥直到看她把东西都咽下去,才放开了她。 楚令昭没想到他真是一点风度都没有。 合着自己方才跟他费劲分析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找最毒的那瓶药? 她本是来说服萧靥不要借粮给孙括的,结果却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少女气得很。 萧靥却弯腰在她耳畔低哂,带着几许对猎物的调笑:“美人儿现在懂了?本王从不是伪君子,向来不遮掩贪图美色的下流目的。” 『柒拾陆』拒折腰利刃斩春缘 他微凉的唇瓣从少女鬓角擦过,声调如凤首箜篌层层拨拢,遗落诡谲华丽的绯靡之音,吐息间,少女轻轻颤栗,心绪不由随着琴弦聚散而起落无常。 四周侍从们皆低头退了出去。 炭盆越燃越旺,室内逐渐升温。 感受到女孩身体的细微变化,对于遍阅万千美人的萧靥来说,自是知晓这变化意味着什么。 他垂眸俯视她的面庞,嗓音低哑:“可是愿意?” 他深深的目色中似汹涌着名为暗欲的色泽,尽管察觉到少女的情动,萧靥还是向她询问了意愿。 他流连花丛,但还算有分寸。 她若不愿,他顶多是将人强行带走,却不会动她。 许久过去,见楚令昭一直不说话,他抬起她的脸,只见少女原本白皙的面颊上泛出奇怪的潮红,连下巴尖都摸着滚烫。 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儿,他立即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女,对门外命令道:“让沈四过来!” 然而未待他把话说完,便觉身前银色残影闪过,怀中少女不知何时摘下了他腰上的匕首,纵使连站都站不稳,却没有丝毫迟疑地对着他的胸膛挥了下去。 他迅速向旁边躲去,不过因为距离太近,还是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鲜血顿时在胸前蔓延,暗紫色的衣袍被血液沾染,化作令人触目惊心的黑红。 他蹙眉,但见楚令昭退至矮案边,手中仍死死攥着那柄匕首。 她艰难忍耐着体内阵阵袭来的情动燥热,眼尾在药力作用下愈发泛红,瞳珠却清明地盯向萧靥,话语不善: “你竟敢对我用春.药?” 萧靥压着胸前的伤口,目光同样冷凝,他并不知道那瓶药里还有催.情成分。 “王爷真是的,我才到明銮池几个时辰?就又差遣我……” 门外脚步声靠近,沈君清抱怨着带人推门进来。 看到楚令昭,他略显意外。 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兀见萧靥胸前赫然横着道巨大的刀口,周遭血色弥漫。 沈君清神情一紧,赶忙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萧靥却摆了摆手,留了几位医官在身侧,示意沈君清去看看跌落在矮案旁的楚令昭。 少女此时已然被药力折磨得潮热难耐,即便身世成谜,可她自小被娇养在一国皇后身边,后又被紫阳君和楚相悉心栽培,从来都是受尽尊荣。 而及笄以来,莫说今日这样的委屈,便是她流露出半分不悦,家族都会让冒犯她的人付出数十倍的代价。即使是哪个权贵子弟的项上人头,楚家亦能明目张胆地奉上。 以是性情中的倨傲使然,她绝不容许自己因媚.药失态。 她眼底戾气萦绕,用力推开来扶她的沈君清,在一众秦厦之人惊诧的视线下,将匕首直直扎进了手臂。 沈君清望着生生疼昏过去的少女,彻底意识到: 这个梁子结大了。 门口,侍女们刚被医官唤进来,就看到她们王爷浑身是血,而刚刚那个女孩昏死在地上,嫩白的手臂上还插着一柄匕首。 她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忙将她扶到了软榻上。 沈君清苦着脸,“王爷您说您招惹谁不好,为何非要招惹楚家人,还偏偏是顶尖处的这位,您还把我叫过来,这下好了,她连我也要记上了!” 他才到万境宫内,还没歇上半刻便受了无妄之灾,欲哭无泪至极。“您就是用毒药也好过用春.药罢!” “本王用的就是毒药。” 萧靥正被医官包扎伤口,面色不虞道。他抬眸冷冷瞥了沈君清一眼,“只是不知,是哪位制毒高人古道热肠的在毒里还掺杂了催.情药物?” 沈君清闻言面色微敛,“您用了我给您的那瓶毒?” 萧靥没好气:“不然本王叫你过来做甚?” 包扎完成后,萧靥走到软榻旁边,盯着昏过去的女孩,心思百转千回。 医官在他身侧,观望他的脸色,斟酌着开口:“王爷,这位小姐的伤是否要……” 萧靥不发一语,他伸手,直接拔下了插在楚令昭手臂上的那把匕首,刀刃从模糊的骨肉里抽离,殷红喷洒而出,一片鲜血淋漓。 众人惊呼,一位老医官立刻上前,边处理少女的伤处,边语重心长的劝道: “王爷不能这么粗暴的,您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哪怕她触怒了您,让手底下的人去换一位就是了,到底是个姑娘家,不是您用来打磨的兵器。” 萧靥却冷哼,他把玩着沾满血的匕首,若有所思道:“她是该打磨打磨,才能学乖一些。” …… 傍晚时分,楚令昭清醒了许多,感觉到体内药力消散,于是便从软榻上走下了地。 可她刚动了动,手臂处便传来剧痛,她低头望去,手臂被白布包裹了厚厚一圈,衣裙上还沾着许多飞溅的血点。 扫视四周,室内除了她再无一人,她走到门边推了推,果然槅扇紧锁。 正头疼时,却听到外面不远处传来士兵的交谈,她细细听去: “……借道楚国行军,顺利走了大半的路了,说不定这回华序内战,咱们能分一大杯羹。” “咱们?咱们国家分一杯羹还差不多,下头的兵哪能得到好处。” 他们脚步声渐小,已是走远了。 借道楚国、行军?应当是秦厦的军队。 楚令昭静默,楚国只有东北边境邻着华序,其余土地都是与公海和秦厦接壤。 若是秦军借道,必定攻打的是与楚国东北相接的华序西南,殊吟的驻地正是在那儿。 不过,以秦厦的野心,会只是借道攻打华序这么简单? 一抹幽光从她脑海闪过,她弯了弯唇,准备给萧靥送份大礼。 楚令昭在房间内绕了一圈,瞥见有处槅窗并未关严,便拿了矮案上盛爻衍香的金汤匙,十分熟练的撬开了窗子。 看到外面是万境宫的花园,她不顾手臂上重新裂开的伤口,趁着宫殿掌灯前最后的昏暗跳窗跑了出去。 她走后,沈君清和两位谏官打开了槅扇进来。 谏官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沈四公子,你说王爷为何让人在楚小姐醒后,于门外说秦军借道楚国之事,而且既已让她知道这些,为何还把人刻意放走?” 『柒拾柒』谑风闻孰为掌中物 他百思不得其解,实在弄不懂他们这位喜怒无常的胄王想做什么。 侍女们次第而入将烛火点亮,殿内终于明亮了些。 “本公子哪里知晓?要想弄清楚自己问王爷去。” 沈君清很是无聊地拨弄了两下烛芯,靠近烛火揽镜自照。 他暗暗叹息,楚家的小美人虽讨厌些,但她在的话,好歹还有个可以跟他聊到一块儿的人,现下王爷把人放走,他就只能跟这些絮叨的老头儿一处待着…… 呜呼哀哉。 他颇为伤心,于是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小盒花钿,对着镜子美美地贴到了额头上。 谏官对他画女子妆容早已见怪不怪,接着不知疲倦地问道:“那公子可否讲讲华序皇城发生的那场轰动的焚书坑儒?” 另一名灰胡子谏官悄悄扯了扯白胡子谏官的袖子,那白胡子谏官心领神会。 “啊呀,我们早闻沈四公子大名,您这样对天下事无所不知的风流人物,想必了解不少内幕罢。” 白胡子谏官半喟叹半恭维地补充道。 沈君清对这样的称赞十分受用,他之前一直在华序皇城,也算亲眼目睹了那些在其他国家都传的沸沸扬扬的事件。见谏官好奇,便难得耐心讲述道: “''焚书坑儒''是王爷的人有目的散播的谣言,实际上应当是''焚诗书、坑术士''。 华序皇城前几个月的乱象,原是王爷设局给孙将军铺路用的,为此还动用了砚家在青冥门的私生子。 谁知。” 他如说书一般在关键位置停顿了,在两个老谏官闪闪发亮、求知若渴的目光下,才得意洋洋地继续道: “谁知这楚小姐,竟丝毫不惧万人唾骂的罪孽,命黑甲军一夜间坑杀了近三千方士,硬生生将危机四伏的局面压下。 紧接着华序全境焚毁有关分封的诗书,若非被紫阳君的人用计打断,再想要激化华序内乱怕是更难。 只是,他们的皇帝不知为何,却突然将刚刚好转的局面给推翻了。 据说,楚家当初已经联合几大世家老臣布好局准备将祸乱皇城的势力洗牌,本来就差最后一步了,谁知……啧。” “照如此看,这位小姐并不简单,我们任由她这样离开,会不会引起局势动荡?”谏官担忧计划受到影响。 沈君清却觉得这谏官的想法实在多余,正欲回答时,便听青年男人的话语自门口传来: “秦厦行军已过了大半的路程,谁都来不及干涉。” 萧靥跨过门槛走入殿内,众人立即躬身行礼。 他翻了翻手中报告行军进程的折子,随意丢到桌案上。 “不过,她既然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魄力,那本王倒想瞧瞧,仅凭知道了这个早已无法阻止的消息,她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笑容妖异横生,如同在玩弄猎物的凶兽,直到掌中猎物筋疲力尽,被绝望消磨掉最后一丝意志,才将之吞吃入腹。 十日后。 华序西南,楚殊吟坐在大帐中望着手中的密信,这是十日前姐姐派人递送给他的,上面是她亲手留下的笔迹,只有四个字:唇亡齿寒。 她要他暂时带兵驻守华序西南边境。 虽不知原因,但如今华序内部战事吃紧,西南又临近楚国东境,事关边境巨额贸易,他也确实要将此地握在掌中,所以接到密信,便从明銮池回到了华序。 萧靥得知楚殊吟带兵回了华序西南边境,仅当楚令昭是想要阻止秦厦打入华序,便一笑置之了。 布局用计,归根究底都是在应付敌手的暗箭。 但面对军队强势的力量压制,所有阴谋诡计都变得苍白无力之时,也只能被动迎战。 传闻又怎知真假?或许,是外界高看了这个女孩子…… 而千里之外的楚国东境,玄武神宫。 四面通透的水榭里,小太监甘醴侍立在楚令昭身侧,不解问道:“小姐,我们都来到望帝城两日了,为何还不将楚家主脉渗透进来呢?” 楚令昭云淡风轻地品着茶,赏览着美人靠外的湖景。 “不急。” 楚家其余旁枝早已很快分布在楚国各地,可要将家族主脉在望帝城扎根,便会复杂很多。 前几日,她刚来到楚国东境,就命人高调购入了十六座望帝城下泽有名的私人园林,让家族子弟随意邀人玩乐宴饮,目的便是让他们大致了解望帝城名流后代的分布。 楚家本就是华序顶级的权贵家族,通过宴会初步结交这里的世家门阀,自是地位对等轻而易举。 然而,要彻底融入楚国的内部圈层,却意味着要从这些门阀手中夺取权力,若不想被当地的门阀联合铲灭,便需要跟皇室打交道,身为家主,她需要通过皇室的支持,来为家族在楚国立下根基。 而这,也与她要办的第二件事息息相关。 湖面起了风,身后珠帘碰撞发出轻声响动。 玄武王的侍从走来说道:“殿下请小姐移步神宫外,去皇宫的马车已齐备等候。” 甘醴扶着少女起身上到水榭外的软轿,出了宫门后又换乘了一辆宽大的描金八面制马车。 少年早已坐在车内,穿着楚地风格的青金滚边朝服,气度尊贵若崖间清雪,通身傲骨又如高岭之花,恰似天地间集聚了最纯粹的精灵造化所在。 看到楚令昭进来,他澄澈一笑,顿似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玄武殿下。”楚令昭礼貌致意。 百里琏请她在对面坐了,“两日前承诺要带小姐在望帝好好游览一番,可惜最近朝中繁忙,总不得闲。现下到皇宫还有一段路,不如趁此机会让我讲讲与望帝城有关的事情?” “那便有劳殿下了。”楚令昭含笑。 少年用银夹捏起香片放入檀炉,和缓道来: “望帝城顺着宓水河道的起伏分为上泽、下泽、邑,三个部分。 上泽正如沧溟经中记载的:’殿宇风雅,尘迹无踪。‘,是大楚皇宫和四方神宫的所在地,宓水从宫殿中央穿流而过。 这代皇室子弟共有十九位,但历来能掌握权力的却只有四位王储,四位王储象征着庇佑大楚的四方神明,所以各居住于供奉四神的宫殿。 大楚园林风光天下一绝,下泽的’漫挹天光,白日飞鸿。‘所述的便是望帝城周围的园林景致。 ’邑‘则为城的意思,位于上下泽之间,是望帝城权贵、百姓云集之处……” 由于玄武神宫和楚国皇宫都位于上泽,所以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皇宫之外。 跟着马车的玄武王随从出示过令牌,见来人是四位王储之一,守护宫门的侍卫便很快放行了。 皇宫戒备森严,楚令昭不好四处张望,便并未撩开轿帘去看外面。 直到抵达了楚皇所在的庚辰宫,他们从马车里出来,等待随行之人上前通报。 过了一会儿,几位衣着典雅大方的宫女走了出来,为首的宫女双手交叠,持着柄精致的如意微微屈膝行礼。 见楚令昭不明白,百里琏便轻声解释道: “这是宫中的规矩,父皇不喜宫人喧嚣报诵,持如意的意思便是允见了。” 楚令昭了然,同他顺着汉白玉长廊向正殿走去。 一路而来,只见这楚国皇宫果真如书中所述,洁净不见丝毫尘埃。 上泽位置本就极高,皇宫又位于上泽之首,开阔的长廊之外悬崖万丈,几乎伸手便可触及云海。 行步穿梭其间,恍若置身于九天之上的缥缈仙境,白雾朦胧,瑞气环绕,华美恢弘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到了殿外,百里琏却突然停下了步伐。 『柒拾捌』谈史话谁堪伯仲才 大殿前的槅扇开敞着,隐约透出古意盎然的伽楠香气。 不知想到了何事,百里琏在廊上驻足沉默许久,明净的眼眸徐徐归于黯淡。 “这里便是了,楚小姐快进去罢,我还有公务,要先回去的。” 他说完,也不等楚令昭反应,飞速转身离开了。 楚令昭不知他为何突然情绪低落,但正事要紧,她来不及多想,便自己走了进去。 殿内宫人们安静侍立着,周围装潢华贵而精细,地面墨石铺就,人影行过,似有水光琼华曳着步履泛起,伴随幽然深邃的玉质凝结成霜。 正中央摆放着座巨幅屏风,其上绘制着壮丽的万里江山图,只是却不是画作,而是一幅真正的舆图,将三国疆域尽数勾勒的舆图。 楚令昭经手过的宝物多不胜数,仅一眼便知这图为上等珍品,如此全面细致的舆图着实少见,整个天下都如画卷一般在眼前豁然展开。 少女望着这幅天下舆图,胸腔中的某处被深深吸引,心路亦不由随之波澜壮阔。 长风撩起衣袂,猛然间,她的心脏狠狠揪疼,不知从何而生的宿命气息如游丝般紧紧缠绕而来。 凄迷恍惚之中,历史的风雨冲刷尘寰。 一幅幅画面冲破茫茫雾霭渗入脑海。 云烟散尽,她仿佛看到群山峥嵘、天地浩瀚,看到百万生民臣伏于身前,看到千军万马不过翻覆掌中轮转…… 滴漏水落声清,少女瞳眸瞬间惊明。 她捂住胸口,实在不知方才是怎么回事,只定了定神,绕过屏风继续向内走。 踏过几段乌木廊道,是一处向外延展的宽阔露台,两旁的宫女将墨漆竹帘高高卷起后,便规规矩矩地低垂了眉目。 楚令昭沉吟,她儿时虽在华序姑母宫中见过来访的楚皇几次,但都是远远瞧着,还是之前看到百里琏的时候,才隐约忆起几分他的眉眼,只记得那眸光有着洞悉人心的透彻。 时间太久远了,除了那枚明晃晃的鹤羽金环,她真的想不起其他。 而这楚国皇宫净得纤尘不染,宫人行走做事循规蹈矩毫无纰漏,几乎不会有半分多余的声音,想必,这楚皇当非常刻板严厉。 少女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大概会看到一位龙威燕颔、板着脸孔、年过半百的端肃之人。 她有些紧张地步上露台,抬起眼帘好奇望去,却和一双极美的眼眸撞上了视线。 眼眸的主人看起来约莫弱冠之年,身姿修长潇洒。 他着一身赤色广袖长袍,容貌是魅惑苍生般的艳绝高贵,仅仅短暂地凝眸却也蕴着令人不敢亵渎的雍容意味。 男人衣袍上印着黑金的朱雀纹样,年岁又好像不过双十,眉眼倒是与百里琏有几分相似。 楚令昭便当他是百里琏的皇兄了,想着他应是四位王储之一的朱雀王储。 暂时还没见到楚皇,面前又貌似是个同辈人,她微微松了口气,对男人淡淡道:“朱雀殿下金安。” “朱雀?” 男人斜靠在罗汉床上,眯起眼眸疑问重复。 楚令昭没有留意到他的疑问语气,侧目寻找楚皇在哪。 男人见就楚令昭一人,又问道:“阿琏呢?不是说他带友人过来有事。” “朱雀殿下也知道我有事拜访楚皇?那您可知楚皇现在何处?玄武殿下应该没有带错路的。” 楚令昭也困惑道。 男人倒是了然挑眉,嗓音风雅:“你就是阿琏的友人?” 见楚令昭点头,他饶有兴致,“这便奇了,那孩子竟会带女子过来,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姐?” 听他叫百里琏“孩子”,楚令昭奇怪地看了看他,显然没料到楚国皇室的兄弟之间还有这般称呼,顿了下,她才回答道: “华序楚家,楚令昭。” 闻言,男人瞳眸一怔,他坐直了身子,艳绝漂亮的面庞上收起漫不经心,认真端详了少女的容貌。 像是确认了什么,他的眉眼重新弯起,却莫名比方才多了些柔软温情。 想起少女走上露台时如英勇赴死似的模样,他示意她坐下,温声道:“你很紧张?” 楚令昭隔着小佛桌坐到他对面,叹息道:“连您也瞧出来啦?” 她说了自己对楚皇性格样貌的一系列推测,大抵都是些凶巴巴的严厉模样,长着大胡子看着雄壮威武,像个德高望重的古板祖先,而自己一向不讨这样的老古板喜欢。 她性情傲慢张扬,从来不拐弯抹角,一口气说完之后,才想起来面前的人是楚国皇室的王储之一,而她这般揣测他们父皇。 她讪讪,正要道歉,却见男人这边含笑望她,听得意犹未尽。 男人肤色冷白,生得极为美貌英俊,气度优雅高华,面无表情时,眼底总充斥着薄凉与威压。但笑着时眼尾微微的上挑,又似乎看谁都风流多情。 可少女费解的是,就是这样一双好看迷人的眼睛,望着她时却流露出像是对自家幼子才有的慈爱宽和之意。 她不知百里琏这皇兄有什么毛病,想悄悄挪得离他远些。 男人这时开口了,“楚家的楚小姐来到楚国拜访楚皇可是有什么事?” 他忽然绕口令似的一番话让少女有些蒙圈,回过神却见男人笑得风雅。 只是这四个“楚”字联系到一起,总有几分让人玩味之处。 她母亲是楚家人,当初叔父要她姓楚时也并未说原因,她只当是出于纪念亡母才这么做的。 但被男人这么一绕,到底是在纪念什么又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身世之事错综复杂,她一想到便烦心,干脆将之丢开,只回答道:“是关于秦军借道一事。” 男人疑惑,却不是因为她能知道这个消息,“秦军借道你觉着不妥?” 男人心思实在玲珑通透,一语便点出楚令昭想说的话。 楚令昭心中暗叹,面前这男人倒是继承了他父皇洞察人心的透彻。 她想着索性拿他练练手,待会能更好地游说楚皇,便认认真真地说道:“您可曾听过暮虢朝虞的由来?” 少女谈到正事时敛去了随意放松的模样,神色谨慎而郑重。 男人喜欢她端正严谨的态度,问道:“你是说古时晋国借道虞国攻打虢国,战胜归途时顺便将虞国也灭掉的典故?” “正是。” 楚令昭见小佛桌上也平放着份天下舆图,只简易描绘了三国边境线的轮廓,她点了个方位: “秦军借道楚国,要攻打的是华序西南边境,这点我想我没有猜错。” 看到男人默认,她锁定到华序皇城和中部偏南的位置。 “孙括与太子对战,会将华序割据为南北两派,而划分势力多少的关键,便在于这条岐脊山脉。 岐脊山脉横亘在中部偏南,几乎扼断所有南北路线,若哪方将其收拢,就会形成易守难攻之势,是以此山脉为兵家必争之地。” 她又分别指了三处地方,“闫城、胤都、朝弦,各自为西南、南方、东南的重要城池,孙括占据胤都十城,若要得到岐脊山脉,须将闫城与朝弦纳入囊中。 而只要秦厦军队攻下西南,与孙括联手侵吞周边势力,那么拿下朝弦城也不过早晚问题。” 男人随着楚令昭的视线扫过舆图。 早年他便将三国要地的方位烂熟于心,因此这份舆图上除了三国边境线之外一片空白,但楚令昭却能精准的指出各地位置,可见这孩子很是用心。 楚令昭并不知男人的想法,只是接着说道:“一旦有了岐脊山脉作为防线,孙括便会有余力拨出部分军队与秦军合力攻楚,秦厦野心勃勃,楚国终将危矣……” 女孩认真而专注,一番论述下对战时局势洞若观火,男人欣赏她的才华,细细听她讲着。 四周满盈着古韵沉沉的伽楠熏香,殿内宫女捧着托盘走上露台,恭敬地将凉了的茶盏换掉,趁二人喝茶的空闲,适时轻声道: “陛下,午膳已准备妥当,是否要移步内厅?” 『柒拾玖』引连横青娥叙本尾 宫女话音方落,四周的风都仿佛瞬间静止了下。 楚令昭端着茶盏,忆起自己刚才描述楚皇的那些话,继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少女极少在背后论人短长,今日难得说一回,还被人家正主听了个不偏不倚。 不过片刻,她摇了摇头,放下茶盏起身,姿态端庄的向男人行了万福礼。 “方才令昭失言了,还请陛下勿要见怪。” 见她大大方方地致歉,楚皇倒是笑了。 “若是阿琏那孩子也能像你这般干脆利落,朕还可少些烦恼。” 他让楚令昭落座,抬手示意宫女先下去。 楚令昭重新坐下,忍不住细细观察对面,许是男人生得太过英俊美丽,她还是颇为惊讶这位瞧着不过双十之年的男人,竟是有着十九个儿子的楚皇。 听他刚刚提起百里琏,少女正好解释道:“玄武殿下本是一同来了的,只是临时想起有事要忙,便让我先来见您了。” “临时有事?” 楚皇挑了挑眉,精致艳绝的脸孔上含着丝戏谑,“他是做错了事,不敢来呢。” 楚令昭垂眸饮茶,并不多问。 半盏茶后,想着自己来这里的用意,她指尖掠过桌面,殿内屏风上描绘细致的三国江山图缓缓在心头展开。 她抬起眼眸,沉稳开口:“陛下想要一统天下,对么?” 这话着实是太冒险了。 果然,楚皇似笑非笑地望向了她,视线凌厉慑人。 楚令昭直直回视,目光毫不闪躲。 “秦厦借道楚国出兵,此行对华序势在必得,待功成后与孙括整军攻楚,加以楚秦东西交界压境,楚国只怕难以应对。” 少女常年与杀伐残酷之事打交道,没少见这样威严迫人的眼神,所以并无畏惧地说着。 料这楚皇绝非平庸之辈,不至于想不到秦厦的目的,见他蹙眉望着舆图上大楚东南的位置,楚令昭大致猜到了事情的本尾,她眉间了然,缓缓开口: “大楚西地粮产极大,却碍于运输之因,难以供给至东南疆域。但陛下想要一统天下,必须从东南边疆攻下秦厦国土,所以,便想要在大楚开凿大运河,打通东西水路……修建运河必定要劳民伤财,楚国强盛国库充盈,财物自是小事。只是这‘劳民’二字,陛下却不便轻易决定了罢。” 楚皇微微挑眉,笑着配合她说下去,“若不能劳师动众,又该怎么修建大运河呢?” 少女唇角弧度略显恶劣,“偏偏这时,秦军想要借道的请求传到了陛下耳边。陛下正思虑烦扰修运河劳民之事,结果就有现成的眼前之物送来,若是拿别国几十万俘虏来做苦力,岂不是就不用劳动大楚百姓,还便捷了许多?” “按陛下当初这个打算,想必是准备与孙括联手,合力吞下这批秦军,却不想,秦厦先一步与孙括结盟……” 她左手指腹缓缓敲击在右手关节上,给这场叙说本尾下了最后的定论。 楚皇目光深含探究,终于收起眸中望着幺儿般的温和笑意,正经看待了面前的少女,“你如何便能断定,孙括日后不会改变主意选择与大楚结盟?” 凭栏处悬挂的白玉圆环被风带起清脆碰撞,无尽天光冲破层层云雾与玉色相映成彰。 楚令昭轻轻笑了,“孙括的封地地处华序南方,紧邻秦厦西北,两地贸易频繁。而楚国东北边境邻着华序西南,若想与之结盟,无非是助其攻打西南地域。 然楚国偏偏同意了秦军借道,如今秦军已然行了大半的路程,孙括前有与秦厦的边关贸易,后有秦军相助攻打华序西南,他又为何还要与楚国结盟呢?纵有与孙将军结盟的部署与战备,可若是失了先机,便也无可挽回了。” 楚令昭从小佛桌边的棋篓里拾了四枚棋子,继续慢悠悠道: “陛下无非就是不想在大楚境内兴起战火,所以才在他国寻找合作之人、开战之地。不过,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您想要在边境线上吞下秦厦这三十万兵马,也并非只孙括一条途径……” 楚皇偏了偏头,眼尾弧度风流潇洒,却流转着看破万象纷繁的锐利与威压。 “你要朕更换合作之人?” 楚令昭素手托着宽袖将棋子一一摆放在舆图上,正是适才所提的四个位置。 “阿弟驻守华序西南,麾下黑甲军十五余万,对当地环境极为熟悉,陛下如若愿派兵在华序西南边境开战时伏袭秦军,自能将秦军收入掌中。” 言罢,她拿起一枚不同颜色的棋子推向男人,嗓音宛若昆山玉碎。 “大楚兴衰,全然在楚皇一念之间。” 云翳聚散,环佩丁零。 少女的肌肤于微冷的光线下白得剔透,明明生着祸水般艳丽绝伦的容貌,言语中却是血腥残酷的兴亡战事,谈笑间纵横捭阖。 看似是游说楚国与黑甲军合纵抗秦,实则是以连横斩破孙秦之合纵,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竟不知是这非凡才略辜负了那无边风月,还是那无边风月平白误了这非凡才略。 在一侧侍立的老太监悄悄抬头望了下,却见这女孩的面容与陛下居然生得几分相似,气度如出一辙的雍容风雅,简直就要将大楚皇室四个字刻在身上。 他随皇室身边几十年,知道不少秘辛,瞬间猜出这背后错曲缠绕之事,不由生出一身冷汗,忙低垂了头。 男人把玩着棋子,意味深长地凝了眼对面的少女,“听说楚小姐欲将家族主脉转移至望帝城,楚家是百年上流世家,自是不成问题,只是不知你那位郡王表弟可愿一同归附?” 楚令昭瞳孔微缩,心下波涛汹涌。 对外,楚家一直都宣称楚相为她的叔父,与家族子弟为同系堂亲。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楚相实是她的舅父,与家族子弟为表亲关系。 可是楚皇一语便道出殊吟是她的表弟,而不是堂弟…… 她暗暗起了万分谨慎,面上却波澜不惊,“殊吟有他的意愿,我不好擅自作主,定要向他问过才能答复陛下。” 男人也不强求,只勾唇抛出下一句话,似问题,又似警告: “闻得楚小姐与华序太子关系极近,如今华序战火兴起,楚小姐带领家族撤出华序,却又帮他来游说朕,可是断不了这位情人?” 楚令昭抚了抚袖口华丽极姿的卷草纹,语调平淡:“令昭既享受了楚家带来的权力,自当承担维护家族利益的责任,楚皇这话,实是看轻令昭了。 今日来面见陛下,并非是为了华序太子,而是为了家族在大楚立下根基,此事若成,亦是楚家向陛下表明忠心,日后凡所举动,皆以楚国为先。” 男人满意她的回答,将手中棋子缓缓落下。 “秦军抵达华序西南边境之时,大楚会从北方调动二十万兵卒,事成之后,朕会给楚家同华序之时对等的尊荣。” “殊吟那边,令昭会派密使同他协调,请陛下放心。” 见事情谈拢,楚令昭眉眼弯了弯,她起身再次行过礼,便跟随宫女离开露台向外走去了。 待人影从视线当中消失后,旁边的老太监试探着望向男人,“陛下,这位楚小姐莫不就是……” 楚皇眸光深遂,潜藏着一息难以察觉的不明意味。 “那个位置对外空悬多年,即便朕早属意于她,此时也不是恰当的时机。” 老太监胸中惊诧,声音微微发颤,“原来当真是小殿下……” …… 庚辰宫外,楚令昭刚踏进马车,抬头却见到神情不大好的百里琏。 她颇感奇怪,“方才都到了殿外,玄武殿下为何不进去呢?” 百里琏拨弄着桌上的檀炉,半晌才叹息着转移话题,“楚小姐没有被为难罢?我该同你一道去见父皇的。” “陛下似乎并非不近人情,玄武殿下何有此言?”楚令昭温声道。 百里琏摇头,“楚小姐不必特意宽慰我,父皇是极严厉之人,今日如有让你难过之处,我在此向你道歉。” 楚令昭不解他为何如此确定楚皇会为难她,便认真解释道:“真的没有,陛下瞧着年轻,倒像是你我同辈之人,我开始将他认作是朱雀王储,他亦不曾展露半分不悦呢。” 闻言,百里琏捧着檀炉的手腕一缩,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跟父皇提朱雀二字了?他竟没有让人把你扔下悬崖……” 楚令昭歪头,实在弄不懂他作甚会这般惧怕楚皇。 还未等她说什么,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宫中侍卫在车窗外出声道:“玄武殿下,陛下唤您去庚辰宫。” 百里琏脸色刷白,顾不上同少女道别,便被宫卫半请半抓地带走了。 『捌拾』谏千岁老臣说从头 华序岐脊山脉以北,阜江分支交汇处,黑压压的营帐驻扎在江水两岸。 此时,军营主帐内,身披银色盔甲的青年脸色微落坐在上首,面前是乌压压跪了一片的官员与幕僚。 “太子殿下,无论您与陛下从前有何嫌隙,可如今也不能任陛下病重而置之不理呀!” 下方的官员痛心疾首,字字泣血道。 苏寒玄拧眉,眸中涌现出不耐,“不是早已命人派了无数医师前去,何曾置之不理?” 旁边的谏议侍郎眼眶酸楚,声音夹杂着哽咽,“陛下昏迷了大半个月,难得醒转片刻还满口念着殿下,如今微臣只求殿下去瞧一眼……” “陛下重病,太子殿下却不曾去探望过一次,说来岂非叫天下人指责殿下罔顾孝道?” “太子殿下今日若执意不去看望陛下,微臣便一头碰死在这军帐之中!” 他们说着愈发义正词严,更有甚者当真以头抢地,意图威胁逼迫青年。 军帐内一派肃穆,苏寒玄彻底沉了面色,他厉声开口:“来人,把他们给本宫押下去,鞭笞二十!” “太子刚愎自用、不信忠良!便是今日打死微臣,微臣亦不收回劝言!” 跪在前头的一位官员没有半分胆怯,重重叩首,俨然是舍生取义的模样。 这人正是那位常与孔御史拌嘴的陈通政,不过官居四品,却总是敢于快语直言,为此得罪了不少权贵。 苏寒玄怒极反笑,将奏折重重拍在桌案上,“还等什么?便遂了通政大人的意,他若执意不改口便将他杖毙!其余众人,鞭笞四十!” 太子亲卫们闻言面面相觑,终究还是把跪了满地的众多官员押了出去。 待到四周终于安静下来,苏寒玄烦躁地揉了揉额角,拿过堆积了厚厚一摞的公文翻阅。 云起时从帐外进来,“殿下。” “怎么,连你也要跟本宫对着干?”苏寒玄冷冷瞥向他。 云起时不答,只是平淡道,“请太子殿下随属下去末兵营走一趟。” 半个时辰后。 他们策马赶到末兵营,刚刚靠近,便觉一股恶臭之气萦绕鼻尖。 只见营内露天的空地上到处狼藉不堪,散发着腥臭的残肢散落满地,有许多戴着“胤”字头盔的兵丁早已被开膛破肚,深洞着眼眶半扎在烂泥里,面上隐见生时饱受折磨的狰狞之色。 这些尸首,是孙括那边下层军士的。 而这些堆积的破碎尸首旁边,十几位士兵坐在地上,身上的铠甲血迹斑斑,手中抓着胤军们的心肝大口吞咽。 看到青年,其中一位年近五十的将领拎起酒坛子仰头喝了口,沾满血腥的齿间溢出刻骨恨意: “孙括派这些人杀我们兵众妻儿老小,挂于城门任风霜吹打整整三日,我们不过食仇肝血,太子也要来阻吗?” 苏寒玄步伐滞住,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将领悲恸已极,嘲讽道,“倒是忘了,太子心如磐石,便是陛下大病许久都未曾去瞧过一眼,冷心至此,更何况是末将和手下的兵卒?” 他言辞直接,丝毫不在意犯上之罪。 青年眼底难看,想要说些什么,抬眸却见周围士兵们看他的眼神都是同样的冷漠与疏离。 他握了握剑,转身欲走,云起时却伸手拦住了去路。 见苏寒玄盯向自己,云起时眼眸微低,“今日属下冒犯,殿下就算不悦,也请先见一个人。” 他带着青年走进不远处的军帐。 帐中,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正坐着喝茶,看到青年进来,他赶忙行礼。 “太子殿下。” 苏寒玄走上前,略显诧异,“范国老怎么会在这里?” 却见长者拱手说道,“请太子听老臣谏言!” 这两日一批又一批的官员为苏栩重病之事劝谏,青年早已没了耐性。 可这范国老到底是历经了三朝的重臣,苏寒玄不好直接拂袖而去,只得面色不虞地在大椅上坐了。 范国老重重叹息一声,“陈通政掌管接收百姓意愿,虽为人耿直,却并非没有分寸,方才不惜惹怒殿下也要直谏,只怕是民间闻得陛下之事,起了议论。” 他掸了掸衣衫,亲自将茶盏奉上,“老臣斗胆问一句,殿下可有考虑百姓们如何看待此事?” 见苏寒玄眉宇间的不耐稍稍消退几分,范国老便知这位年轻的太子并非是那等昏聩狂悖之徒,他欣慰了些,便也悉心规劝,“此事,老臣与殿下细说从头: 殿下身居高位,当十分清楚,所谓礼制不过是为了这''正统''二字,而所谓''正统'',便意味尊卑。 ''夫民者,为君者有之,为臣者助君理之。'',此为尊卑有序也。 君臣庶民上行下效,规正礼制,方有''正统'',方有国祚绵长。 老臣知殿下与陛下素有嫌隙,也知今日那些官员进谏言辞逾矩,然而,万千百姓却无从得知这种种内情。 百姓们只能看到,陛下为殿下之父,重病昏迷,殿下不闻不问,是为不孝; 谏士为殿下之臣,勘正上意,殿下屠戮鞭笞,是为不仁; 《左传》有言:''定人之谓礼'',当前值战火纷飞之际,殿下身为储君,却因罔顾仁孝使军心不稳,陷国家于危难之中,是为不礼; 殿下他日继承皇位,是为华序之表率,此不孝不仁不礼,桀纣之行不至于斯矣。 今百姓争议频起,议久则无尊卑,无尊卑则无礼制,无礼制则民心涣散,更况乎岐脊山脉之阳还有敌军虎视北方?” 他朝青年深深拜下,“老臣言尽于此,殿下无论杖责斩首,老臣,皆无怨也!” 苏寒玄端坐在大椅上,垂眸思索良久,最后,他起身,亲自将范国老扶起。 “国老忠义之言,本宫敬而受教,自会亲去探望父皇。” …… -------楚国望帝城 百里琏被带走后,楚令昭便被宫卫先送出了皇宫,她将要交代楚殊吟的话写成信件,派密使护送信封去往华序西南。 家族势力转移,她也有不少事务要处理,且不提那几十个分布在楚国各地的家族分支,单是望帝城的家族主脉便已经让她忙得抽不出身。 现下还未吞并借道的秦军,楚令昭如果在望帝城的邑公开露面,极有可能会让萧靥察觉到她的意图,所以便暂时待在了下泽的楚家园林里。 冬日可赏的树木花草不多,左不过是些松柏青竹,密密丛丛的竟也撑起了一片深浓翠绿。 楚令昭坐在繁茂竹林中的石桌旁,望着突兀在其间的一棵腊梅树出神。 “昨儿在皇宫之时,也没来得及好好游览,玄武殿下之前说宫里四处都有极品雪塔的。” 她暗暗叹息,手肘支在石桌上,托着下巴懒懒倦倦地听手下汇报各地家族分支的状况。 正感无聊之际,浮白呈着一封请帖踏进林中。 『捌拾壹』游望帝元宵揭谶语 “小姐,有新的帖子送过来,是关于今夜赏雪的。”浮白把请帖呈到桌上,笑吟吟说道。 “夜里黑灯瞎火,赏的什么雪?” 少女懒懒地回绝。 楚令昭没什么兴致,浮白却担心整日在园林里待着会闷坏了她,便悄悄给甘醴使了个眼色。 甘醴会意,上前将那封描着梅花的帖子推到少女面前,语带好奇地说道:“小姐您瞧,是灯会唉,奴才还没见过楚国的花灯,您便带我们出去走走罢。” “无妨,去齐锟那儿,便说是我的命令,今日放你们出去玩。”少女说什么也不想动。 见甘醴也败下阵来,浮白叹了口气:“自那日从皇宫回来后,您便一直在园林里处理卷宗,这都整整三日了,小姐也该歇歇。” 她拉住一旁的听袖,示意她帮忙劝一劝。 听袖笑了笑,也跟着说道:“小姐,今日可是元宵节呢。家族中的公子姑娘们都向您递了多少封请帖了,您不好总是推拒的。” “是呀小姐,去转转嘛!”甘醴使劲点头。 楚家园林处处驻守着家族私兵,氛围冷凝肃穆,也就这几位近侍敢在少女跟前厮闹。 他们轮番劝着,楚令昭实在无奈,想着夜里元宵灯会人多杂乱,应该不会引起探子的注意,便答应了带他们去望帝城的邑玩。 只是请帖还是拒了。 …… 入了夜,齐锟命人备好灯盏,又派了十几个侍卫暗中随护,再三确认车马安全后,便让车夫驾车带几人离开了园林。 望帝城中城邑的中心主道宽广笔直,几乎能容纳六辆六乘的马车并排走过,开阔而平缓的宓水从中穿行流淌,将主道一分为二。 楚令昭不大愿意走动,便放了甘醴几人去玩,自己则坐在马车内随意看看。 马车沿着河流一侧的道路行驶,她偏头向外望去。 楚国虽与华序服饰风格相近,节庆习俗却是迥然不同,沿街路上尽管满目繁华,却并未像胤都、华序皇城一般用彩绸装饰门庭。 四处喧嚣热闹,不少游人撑着描绘瑞兽的纸伞步过长街,漫天香花纷纷扬扬飘落至伞面,流光曳影,带起耀人眼目的浮华奢靡。 宓河两边的扶栏处,精细镶嵌着不计其数的圆润明珠,于水波月色中散发出温和的光亮,整条街道都仿佛被笼罩了层旖旎缱绻的幻梦。 路旁,每间隔百步便搭建着一座高台,那高台状若莲荷、瓣瓣堆叠,风姿卓绝的美人玉足轻点其上,长袖抛甩折腰而舞,顾盼流转举世无双。 移步间,一幕幕皆自成佳话。 灯火璀璨,新月生晕。 水袖起落无声,这座名冠天下的望帝城仿佛完整于眼前印现: 上泽殿宇风雅,尘迹无踪。 下泽漫挹天光,白日飞鸿。 出入河川壮丽,尽对无边胜景。 少女望着这般绝世图景迷了眼眸,正有些痴神时,却瞥到一点不寻常之处。 只见这临街的座座商铺,都在飞翘的檐角处统一悬挂了华贵庄重的云绸旗帜,齐齐整整,竟是千万面也不止。 而飘动的旗帜上,绣制着雪丝银线的雪塔山茶图腾,葳蕤锦簇的花团中央,拥护着黑金的朱雀纹样。 “这是?” 楚令昭心中泛起疑惑,恰在此刻,马车却突然一个侧转,急急刹住了。 她身子晃了晃,上半身重重撞到了窗沿,刚刚扶稳便听车夫战战兢兢的声音传来:“对不起小姐!前面突然闯出一群孩子,属下不得已才……” “无碍,把他们好好带到路边就是。”楚令昭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吩咐道。 “是。”车夫立即下去处理。 楚令昭理了理裙摆,正等待时,却听马车外响起一声粗哑的吆喝。 “解签卜卦,铁口直断!” 她微微撩开车帘看了眼,是个体态干柴却身姿挺拔的老道,像是注意到少女的目光,那老道冲她莫测一望,好似在满街喧闹嘈杂中,生生辟出了一块寂静之地。 楚令昭浑身一凉,立刻放下车帘遮住了视线。 自记事起,她只要遇到算卦的就准没好事,个个儿满脸笑容地要给她说命数。 结果,不是说她杀孽深重、叫她放下屠刀,便是讲她将来是个为祸天下的,劝她早日自戕免得害了黎民百姓。 少女生性傲慢张扬,行事手段磊落抑或恶毒都无人敢多言半句,自是不理会这些道士之言。 没想到,这些人却还要追着她骂,偏对方只是个算命老者,她也不好叫人伤了他们 现下她着实是怕了这些人,能躲则躲,总之要绕开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打照面。 她整理好衣裙,正想催促车夫快走,却听车夫再次战战兢兢道:“小姐,车轮好像坏了……” 楚令昭彻底无言。 她只得走下马车,刚准备逃离此地,便见那老道笑眯眯地招呼:“小姐,让贫道与你讲讲命数呀。” 照例没能躲过。 她哀叹着望了望夜空,暗道反正他们也就是那些话,难不成还能翻出花儿来? 思及此,她走上前,在老道对面的椅子上坐了。 “让我猜猜,先生是不是要说我命数凶戾,生来就会为祸天下?” 然而,那老道摆了摆手,洒脱笑道:“姑娘是四宫之内的神明,是这天底下顶顶尊贵之人,如今回到故国,即将顺应上苍既定的正途,又何来此悲观一说?” 这回的说辞倒是新奇,只是为了哄她高兴多给些银子,竟什么话都敢乱说。 她大部分年月都身在华序,中间也是辗转于秦厦西京,再怎么谈故国,想必也无法跟楚国扯上关系罢。 楚令昭啼笑皆非,给了些碎银起身要走时,又闻那老道话锋一转:“只是,贫道方才要同您说的,可不仅仅是这些……” 楚令昭回眸,抱臂睨他,倒是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只见老道背了背手,语含深意道:“姑娘今夜,恐怕会有麻烦。” 楚令昭了然勾唇,“可是要我破财消灾,请道长化解?” 今夜元宵,周围弦乐鼓点声响,到处都有人们的欢笑与嬉闹,四下景致美不胜收,节日氛围浓厚。 老道却一改之前的洒脱模样,匆匆卷了旗子,趴在桌上困倦欲睡,“贫道只管卜算,无力触动运数,剩下的,等姑娘……了再聊罢……” 等她……什么? 见老道就这么呼呼大睡,楚令昭略有几许怔忡,复而她摇头,笑自己今夜真是痴了些,思路竟还顺着他那满口唬人的话走。 『捌拾贰』览城邑峻法平聒言 圆月升至半空,街上的游人也愈显密集。 漫际的凛风从下泽的园林吹拂而起,呼啸掠过每一处山石流水,翻卷着细雪铺遍富饶繁华的城邑。 曼妙窈窕的女子淡扫妆靥,撑开洒了香粉的花伞,与友人结伴向主道的中心走去。 贵胄子弟们鲜衣怒马,三三两两嬉闹着经过街市,偶有那多情的公子随手赠下几枚香花,惹来年轻姑娘的拈花一笑。 主道中心,一方巨大的木制圆台横跨河道搭建在宓水之上,描着浓浓油墨的伶人正踏着锣鼓声旋转步伐,将念白和缓送出。 圆台上的好戏才刚刚开场,细雪渐渐如鹅毛般大片大片飘落,人们热情不减,依旧雀跃地为戏曲迭起的高潮叫好,满怀欢欣地庆祝这上元佳节。 见雪有些大,楚令昭左右不想在人群中拥挤,便寻了处离圆台近的酒馆准备吃酒观戏,顺便等等她那几位玩得正欢的近侍。 可她刚踏进大厅,迎面便正撞上个庞大高挑的身影。 她躲避不及,生生被那人撞倒在地。 随行楚令昭的侍卫们惊了惊,紧忙上前将她扶起来。 人倒是扶起来了,可侍卫们拉了半天,方才那个撞上来的高挑青年,却死死拽住了他们家小姐不放。 这青年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也不像是登徒子的模样。 还没等他们弄明白怎么回事,便又听楼梯那边传来一道怒喝。 “好个不要命的,敢跟大爷我争抢,他人呢?把他给爷抓过来!” 只见一位身形魁梧的大汉气势汹汹地从二楼走下。 他脸上蓄着浓浓的大胡子,手中拎着把大砍刀,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凶悍的随从,看起来和望帝城格格不入。 他盯着楚令昭身后的那人,又看了眼围在少女身边的侍卫,眼中几乎要喷火。 “别以为你找来几个帮手我就收拾不了你了,敢抢爷的男人,今儿不剁了你爷就不姓霍!” 他说着,便将手中的大砍刀冲着楚令昭狠狠甩了出去。 眼见着就要扎到少女,身后那人环着她轻轻一错,那把砍刀便扎了个空。 看到少女没事,周围楚家的侍卫们松了口气,紧接着便都冷下了脸,纷纷拔剑,指向对面魁梧粗壮的男人。 男人见状冷哼一声,“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楚令昭身后那人却是并不在意,他微弯着身子,双臂环住少女的肩膀,朝男人挑衅笑道:“那又如何?霍二公子还打算在望帝城行凶不成?” 他模棱两可地应着男人的话,楚令昭听这话语不对,刚想跟身后那人划清界限,便听这暴躁彪悍的大汉又是一道怒喝: “竖子!拿命来!” 活像话本子中的武林大戏。 少女惹麻烦的好兴致泛起,脱口而出来了句:“逆贼休要猖狂,还不快束手就擒!” “呵。” 身后那人低低笑了,“还真让你说中了。” 楚令昭歪头,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自己说中了什么,便第三次听到男人震天动地般的怒喝,接着,无数暗器便划破长风射向了她。 楚家的侍卫们立刻挥剑挡下了那些暗器,跟男人的众多随从交起手来,可不防还是有几枚短箭穿过,割断了少女好几缕青丝。 两边正打得正起劲,谁都没有注意这点小插曲。 可环着楚令昭的青年就不一样了,他眼睁睁看着身前少女一点点寒了脸色,而后拎起那柄掉落在地上的大砍刀就要去砍人。 青年一愣,匆匆拦住了她,想着到底是自己把她牵扯进来的,总要补偿一番,便说道:“你莫要生气,我替你教训他就是。” 青年方才只是闪避,并不出手,好似是在刻意拿捏着什么分寸。 可答应了少女后,倒也的确不好再跟男人耗时周旋,他松开手,几个残影便掠至男人身边。 信手翻转间,男人身上便多了数道血口。 可这样魁梧彪悍的男人到底不是吃素的,但看他飞速向酒馆外行去,一跃上了宓水河面的巨大圆台。 青年紧接着也追了上去。 只见他毫不费力地将那粗壮的身躯按在圆台上,短刀对着男人的头颅直接刺了下去。 男人大怵,拼尽全力挣开了青年的手,才没有被一刀毙命。 原本唱戏的伶人被吓得四散,围观的行人却越来越多。 众人看着圆台上刀光剑影的打斗拉锯渐急,纷纷向后退避,却见边上一位纤瘦的少女不仅不避,反而手中拖着段沉重的大铁链,步调平稳地走上圆台,从背后紧紧勒住男人的咽喉。 那少女生得貌美高贵,手中勒人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一看就是没少这么干的样子。 众人寒毛竖了竖,将视线投向正拿铁链捆人捆得同样娴熟的青年。 看清了青年的模样,众人一骇。 楚令昭和那个魁梧的男人不知青年是谁,可望帝城的百姓却能认出这位主儿…… 圆台上的二位并不是很在意人们的想法,他们把男人用铁链捆住,众目睽睽之下就毫不顾忌地商讨起从哪开始剁掉男人。 要不是有人见证了事情的全部过程,知道是男人先下的杀手,必然怎么看这二位都像是为非作歹的纨绔恶少。 两人商讨了许久,终于决定还是送男人去水里长住的时候,腰佩鹤羽金环的男子策马而来。 男子手执缰绳,通身气息凛然古雅,云锦风氅上印着白虎神兽的金纹。 他身后,四列肃穆庄严的的御林军散发出无声的威压。 围观的众人不敢探听皇室之事,皆识相的不再聚集。 百里诀扫视过圆台上的一片狼籍,对着青年冷冷开口:“父皇让你滚进宫去。” 青年轻笑,“皇兄对于打压本王之事,还真是热衷不改。” 百里诀没有理会这话,只是对御林军叮嘱了什么,余光注意到一旁幸灾乐祸的楚令昭,他眸中挑起丝幽凉兴味。 “本王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同青龙一起惹是生非,原来是作恶多端出了名儿的祸害。”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少女已然听惯了这些评价,她弯了弯唇,“多谢白虎殿下夸奖。” 倒是好心性。 百里诀扬眉,看戏不嫌事大地吩咐道:“把她也带进宫,想必父皇见到这位祸害小姐,青龙的麻烦就更大了。” 御林军应是,然后又问到:“那霍家这二公子?” 百里诀漠然扫了眼被铁链捆得紧紧的男人,冷淡道:“冒犯王储,还敢在望帝城闹事,挖了他的双目,丢到廷狱执镬烹之刑。” 男人听到镬烹吓得声调都变了,“殿下,我真的不知那是青龙王储!殿下!我可是霍家的人啊殿……” 他挣扎着想要申辩,却见百里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御林军会意,强硬地掐住男人的下颌,眼都不眨地持刀割了下去。 男人的聒噪之声戛然而止,睁大着眼睛呆滞在原地,满口鲜红血液顺着下巴滴答淌落。 一截温热的舌头掉落到地上,随军的恶犬立即扑上前将那块血肉吞吃入腹。 “大楚皇室,容不得分毫践踏。” 望见此景的行人早已见怪不怪。 『捌拾叁』讳天命遗朱雀成谜 圆台周围的残局处理好后,百里诀正要带二人回上泽的皇宫,却有手下匆忙来报:“殿下,虞姬那边……” 他还未报完,便见百里诀眉心微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本王去看看她。” 说着,便直接骑马往皇宫的反方向走了,留下御林军众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见百里诀离开,御林军群龙无首,楚令昭心下微松,准备赶紧趁机溜走。 她拎起裙摆悄悄向外围走去,可还没挪出几步,后衣领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给揪住。 只见那高挑青年似笑非笑地低头盯着她:“小同谋,这是要去哪里呐?” 楚令昭被人抓了包,颇为恼羞成怒,“谁跟你是同谋?我明明是被你牵连进来的!” 青年状似伤心地''啧''了声,“小同谋的确是无辜得紧……不过是派侍卫跟人聚众斗殴,拿铁链子亲手勒了个人罢了。” 他假惺惺叹息一番,又故意将少女所做的事扬声说给御林军听。 御林军的几位将领交换了个眼神,最终将楚令昭和青年一同请进了马车。 马车被御林军押送着向上泽行去,少女委屈极了,气呼呼地坐在青年对面,任青年百般逗哄也不肯理他。 待青年终于偃旗息鼓,楚令昭将散开的青丝重新用簪子挽起,不悦道:“大楚的四位王储里,除了还没见过的朱雀殿下,也就玄武王还好些,其余都不是好人。” 青年却难得正经了几分,“待会见到父皇,莫要提朱雀二字。” 上次百里琏也是对朱雀二字讳莫如深,楚令昭轻哼,“为何?” 青年抬手撩开马车的窗帘,目光投向街道上一面面华贵庄重的云绸旗帜,声音极轻: “你可有看到这些旗帜上的朱雀神纹,大楚依照传统从众多皇子中择选出四位王储,最终四位王储哪一方成为下任帝王,便会以他象征的神明作为新的图腾。” “所以陛下继位前,是以南方之神为象征的朱雀王储?” 少女大抵明白,为何楚皇身穿的服饰上会有朱雀纹了,但转念间,她又不解道:“既然如此,又为何不能提朱雀二字呢?” 青年声线沉沉,“大楚以朱雀为尊,不仅仅是因为父皇,还因为,大楚千百年来能在皇位之争中取胜的,都是朱雀王储,无一例外。” 他捻了捻马车内垂下的穗子,眸光似掺着多种复杂情绪。 “有传闻称,父皇当初已经选定了下一任朱雀王储,但那时大楚时局动荡,为了避讳历来都是朱雀继位的天命,加之出于安定局势的考量,消息还未传出望帝城,朱雀便被父皇下令处死了。 此事无人知晓真假,更不知选定的朱雀到底是谁,当年知晓内情的臣子,都未曾留下活口。对外,便道是朱雀王储还未确立。 这些年,凡是在父皇面前提起朱雀二字的人,几乎都会被丢下庚辰宫露台的万丈悬崖。” 楚令昭听他说完,不禁寒从心起。 所以说,她前几日其实是在鬼门关附近走了一遭? 还就在鬼门关边上?! 车外不断响起御林军整齐铿锵的步伐声,少女头皮紧了紧,自己前儿才触了楚皇的逆鳞,今夜又跟他这不省心的儿子一起惹事,岂非连全尸都别想了? 她不假思索,掀起车帘就再次要跑。 毫无意外,少女再次被青年拎着后领揪了回来。 “又想跑?” 他用手臂圈住她的双肩,淡淡调笑的清音从少女发间穿过,“我的小同谋,你跑了,却要谁来替我顶罪?” 楚令昭挣了两下,这人的手臂却像铁造的似的,她挣脱不开,于是便面无表情问道:“殿下尊讳?” “怎么?”青年挑眉。 “我要骂你,不指名道姓不合适。”楚令昭下巴微扬,傲慢道。 青年俯视她,饶有兴味地说道:“百里浔。” “……” 马车内鸦雀无声,百里浔等了半晌,迟迟没听到少女的言语,他困惑地看向她:“怎么不说话?你自己讲要骂人的。” 马车内还是鸦雀无声。 小姑娘养尊处优,要教训谁直接派人杀了就是了,再不济就亲自动手,哪里用到过什么粗话,是以她搜刮满腹找难听词儿,却愣是只翻出些“小人”、“无耻”云云。 “你……” 她咬了咬唇,衡量了一下,决定两个词儿都用上:“你小人,无耻。” 她自顾骂完,并未发觉这词多少像是在嬉戏玩闹,气氛透出些许古怪。 好一会子后,青年见她没了下文,倒是乐了,格外好心地提醒道:“不是要指名道姓地骂吗?” 少女一点就炸,竟真的带上名姓骂了遍:“百里浔小人!无耻!” 气氛越发古怪了。 百里浔笑得捧腹,看她的眼神像是发现了个格外好玩的物件,他笑吟吟奚落道: “小同谋不仅会打架,还这般会骂人,拿你顶罪倒是可惜,不若你跟我回青龙神宫,日后陪我多闯些祸事气气父皇?” 楚令昭争不过他,还要被他嘲笑,她心头窝火,“玄武王那般畏惧陛下,你倒是上赶着惹麻烦!” 百里浔正欲同她分辩一番,车驾却已经抵达了庚辰宫外,二人一路吵吵闹闹,竟是谁都没有注意马车是何时进的皇宫。 御林军将这二人请下马车,直接便带进了庚辰宫。 “啧,连通传都不用,看来父皇是想我得很,专门在等我呢。” 百里浔被御林军环绕着从长廊穿过,话语散漫随意。 楚令昭同样被御林军监视着走在他旁边,闻言抬眼对着长廊顶端仰望。 “小同谋,你莫不是在翻白眼?”百里浔瞥见少女的动作,不满问道。 “怎么会,我刚刚是在欣赏壁画上的鸭子呢。”楚令昭语气毫无波澜。 “壁画上怎么可能会有鸭子?”青年亦仰头去瞧。 “没什么,都是些已经去世的鸭子。”楚令昭偏过头去。 百里浔还是不懂,只好继续向大殿走。 他没听懂,环绕在四周的御林军却明白楚令昭是在说青年嘴硬。 他们憋笑憋得辛苦,好不容易才将这二位带到了御书房。 二人一同走着,结果刚刚推开隔扇,迎面便飞来一本奏折。 青年眼疾手快,飞速扯过楚令昭挡在自己面前。 “啊呀!” 奏折结结实实地砸中少女的额头。 楚令昭眼泪汪汪,扭头就要锤青年。 楚皇听着被砸中之人声音不对,错愕了一下,艳绝漂亮的面庞上泛过一丝迟疑。 他抬眸,便见到少女抓着那本奏折使劲拍百里浔。 百里浔见楚皇看向他们,再度扯过楚令昭挡在身前,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他云淡风轻道: “父皇,都是这个小同……小姑娘派人动的手,您或杀或剐,儿臣绝不阻拦。” “哦?是吗?” 楚皇勾唇,反问着凝向楚令昭。 少女脸上的委屈都快溢出来了。 『捌拾肆』忌上令应百卒难题 楚皇眼尾挑起丝淡淡的弧度,倒也并未说她什么。 他将朱笔停放在笔山上,身体优雅倾斜,手臂倚着金銮座的扶手歪坐了,嗓音轻缓淡漠: “阿浔,可知内阁近两月压了多少本弹劾你的奏折?今夜又为了个面首搅乱上元游会,是否是这望帝城容不下你了?” 男人看起来年岁极轻,又实在是生得瑰姿国色、光艳逼人,倒是像极了面前二位的同辈。 但眸光流转间,那若有似无的慑人冷厉,还是昭示了他威不可侵的帝王身份。 明明男人话语清和,不见半点怒意,可百里浔却收敛了玩笑之色,不敢再随意应付。 他从少女身后走出,垂首跪在了墨玉地砖上。 室内伽楠雅香甘沉幽凉,四下静的落针可闻。 楚令昭不知百里浔为何突然这般变化,但掺和在其中,她内心着实无措得很。 楚皇性情乖张不定,少女可一点都不想被连带着波及,正绞尽脑汁地寻着脱身由头时,男人缓缓盯向了她,眼底喜怒难辨。 楚令昭站在殿中指尖发凉,到底今夜是跟百里浔共同闹出的这场混乱,想独善其身看来是不能了。 她权衡过利害,只得拎起裙摆也欲跪下。 楚皇却抬了抬手,语调慵懒,“他跪他的,你站着便是,学这些做什么?” 少女僵在原地,反而更加不安了。 男人不再理会他们,只继续处理手边的事务。 书案前的两人一跪一立,生生被晾在一旁。 角落的滴漏不息地流逝着,烛火闪烁,夜明珠亦逐渐黯淡下来。 终于在宫女换下凉透的第四盏茶时,男人批阅完了最后一本奏折。 他端过托盘上的新沏好的热茶,重新扫视过面前的二人,不疾不徐道:“阿浔,朕只给你一日,遣散青龙神宫中的所有面首,若内阁再呈上一封因为面首之事弹劾你的折子……” 楚皇后面的话并未说尽,却似乎比任何约束都有效用,百里浔脸色微白,低头轻声道:“儿臣遵旨。” 仍是不曾站起来。 楚皇亦如同没看见一般,并不发话让青年起身。 他用茶盖抚了抚碧绿的水面,将浮动的茶叶拨开,白雾氤氲中,他典雅勾唇。 “楚小姐,今夜霍家次子之事你既已卷入其中,可愿亲自为此事收个尾?” 听起来似是再合理宽容不过的吩咐,楚令昭刚要应下,旁边百里浔却急忙牵了下她的裙角。 看楚令昭望下来,百里浔还未示意什么,便感受到对面男人冰冷的视线划过他拽着裙角的手,他手腕微滞,亦觉察到这动作对姑娘家过于冒犯。 他松开手,眼睫垂了垂,不再言语。 但经青年一打断,楚令昭也明白了恐怕这是很棘手的事情,她抬眸望向楚皇。 只见男人正端着茶盏轻呷,案上夜明珠微茫的光线晕染在他殷红的宽袖之下,身姿影影绰绰似映照于暗海云崖。 岁月不曾在他的容颜上留下半分痕迹,反而愈添了在上位者睥睨万物的凛凛尊雅。 月色倾城,那张面庞谲美夺目一如琼华入墨,洒落丹青,才叹悟斯人如玉宣纸浅,终是百般难描画。 楚令昭微微晃神,暗道大楚的帝王当真是占尽了上苍的眷顾,像是要将所有神秀灵奇汇聚一处,只为叫世人知晓,天地间还能生出这般风华无双的绝世人物。 常言道望帝城的无边胜景冠绝天下,可眼前的这位高居于望帝宫殿之首的男人,才更担得这“冠绝”二字罢。 “楚家小姐,可是朕脸上有墨汁?” 男人轻笑着开口。 楚令昭忙收拢心神,余光注意到百里浔还严肃恭谨地跪在地上,不禁有点懊恼自己怎会在这样的氛围里走神。 想起刚刚要问的事情,她正色道:“陛下所言的''收尾''意思是?” 楚皇将茶盏放回宫女手中的托盘上,从容说道:“伏袭秦军之事,虞侯之子会率部将去东北边境调兵,你同行军一道过去,诛灭北方霍氏家族。” 只是这么简单?怕是还有后话。 楚令昭腹诽,又看着对面道:“陛下定然有要求的。” 男人悠悠扫了眼她,“霍氏手中私兵十万,盘踞在北方险要地段,朕只允你带不超百名兵卒,诛灭霍家,接手十万私兵。” 楚令昭紧紧拧眉,感觉楚皇像是在为难她。 世家豢养私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三国各地的门阀中都会有许多私人侍卫,但霍家暗自集结了私兵十万,可见是起了异心的,难怪她唤那霍二逆贼,百里浔却道被她说中了。 像楚国这般强盛的大国,诛灭坐拥十万私兵的家族并非难事,可是偏偏楚皇不准她这次带兵超过百名…… 这不是欺负人嘛。 她搅了搅手指,小声驳道:“若是我不愿去处理这场''收尾''呢?” 楚皇含笑,“那便按大楚律法,当街聚众私斗,发起者剜目,参与者割耳。” 少女忙捂住自己白嫩嫩的耳朵。 果然是在为难她! 她捂紧了双耳,表情比方才进来时还要委屈,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楚皇唇畔笑容却愈发璀璨,见她半天不语,于是温柔道:“既如此,便将楚小姐带去廷狱割耳罢。” 槅扇外守卫的御林军听到命令,立即进来拿人。 少女身在皇宫势单力薄的,楚皇言谈又不似玩笑,看御林军进来,她什么也顾不上了,飞快跑到书案后抱紧了男人的宽袖。 楚皇身姿顿了下,似是没料到她会做这般孩子气的举动。 百里浔和御林军亦是心惊,暗道这小姑娘当真是不要命了。 他们呼吸滞住,等着男人下令将少女扔下悬崖。 然而,只看楚皇弯了弯漂亮的眉眼,笑意直抵眼眸深处,张口却道,“如此也好,既是与皇室王储惹的此事,在宫里行刑也算公允。” “是。” 御林军上前便要动刀。 “等等!” 楚令昭泪眼滂沱,十分没骨气地改了口,“我去''收尾''!我去''收尾''还不成嘛……” 男人满意,示意御林军都下去。 楚令昭难过极了,松了男人的袖子,抱膝坐在了金銮座旁边的地毯上,兀自伤心自己倒霉又悲惨。 楚皇斜靠在金銮座上,随手揉了揉少女的头发,生怕她哭的少似的,慵懒提醒道:“不必担忧,事情若没办成,还是可以留在皇宫割耳的。” 百里浔沉默是金。 楚令昭则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捌拾伍』黄金台诚彰黄金意 ———华序岐脊山脉之南,高阁之内。 梵香盈室,木鱼叩响。 佛龛前,身着饕餮凶兽纹长袍的男人手挽佛珠,面色肃穆地跪坐在蒲团上。 他身后,数十位沙弥低垂眼目,轻声念诵着经文。 槅扇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戴印有“胤”字头盔的侍卫带着一身寒风走进高阁。 沙弥们的诵经声停了下来,那侍卫微微欠身,“将军,揽贤台已彻底建成。” 孙括捻动佛珠的手指弯了弯,将珠串攥紧复又松了开来,他起身,于诸佛像前将空白卷轴铺展,原本抄写经文的沙弥见状,立即将盛有金墨的砚台双手呈上。 须臾,孙括提笔舔墨,豪放洒脱的飞白体书写于薄如蝉翼的宣纸上: 破罢荒戈画戟磨,边声角里弈风波。 钧弓钝甲十城度,尺剑颓矛百岭搓。 义士军兵遗眷老,庸闲仗马奉娈蜗。 今朝台飨黄金万,尽揽贤才筑我国。 端的是行文流畅,一气呵成。 待墨迹干透,他搁下毛笔,沉声道:“此篇便命名为《请贤》罢,将这诗作挂到揽贤台的内堂之首,亦算是彰显本将招揽天下贤才之诚心。” 侍卫将卷轴捧起,恭敬应是。 孙括缓慢转动佛珠,又对身边幕僚吩咐道:“另置黄金万两于高台之上。传令内外,日后凡称有辅国治民之良策者,皆不得阻挠,一律请至揽贤台上,若当真贤能,可得黄金万两,效命于本将直属帐下。” 幕僚颔首,随侍卫一道出去了。 槅扇重新关上,沙弥们翻开经卷,准备继续念诵经文时,却见孙括摆了摆手,众人便纷纷噤了声。 只见他点燃三支线香,慢条斯理地将香插进供桌上的香炉里,神态虔诚地闭目于佛坛下叩拜。 而后,他掀起眼帘,眼眸如深不见底的黑渊,语气透出麻木不仁的阴冷,“楚家的那位小家主,可有找到?” 隐匿在暗处的死士提心掉胆地出来,低声道:“回将军,属下们搜遍了万境宫的每个角落,都……都没有找到……” 孙括眼底愈发幽深冷冽,手中捻着的佛珠生生被捏出裂痕,“下一次,本将若再见不到她的人头,你们便是新的佛珠。” 死士腿软地跪在地上,“属下领命……” …… 重云散尽天如镜,寒雁哭霜冬夜永。 北风萧索,园中灯影幢幢,更添凄凉寥落。 苏栩肩头随意披着件外裳,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横亘天际的银河。 “这漫漫长夜,竟不知何时才能到终处。” 他脸庞上没有一丝血色,缠绵病榻使得整个人都瘦得不成样子,站在窗口的月光之下,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要羽化登仙,周身总好像笼着层即将抽离人世的淡然。 侍立在旁边的总管太监崔元瞧着,不免胸中发疼,他艰涩道:“陛下还是不要出此悲戚之语,前几日上元节,太子殿下不是还特意来探望您了?殿下总归是记挂着您的,华序也……” 他说到这儿,话语顿住,终是只能缄口不言。 见他低垂了头,苏栩倒是并不在意地笑了,他浅淡开口:“华序走到这步的大厦将倾,皆是朕一手推动的,又何必避讳?” 他扫了眼满园的枯枝残叶,瞳珠如琉璃般分外清明。 “你看这园中的畸形枝干、衰落之景,是否像极了当下的华序百弊丛生?朕当初登基之时,并非没有试着去革除华序的弊病,可这二十年过去,又真正做到了什么?” 他自嘲似的叹息,“如今的华序表象之下国土分裂,封王拥兵、世家掌权,国家内部积弊甚深,早已不是改革变法能够轻易解决之困。不破不立,唯有革陈迎新,将一切推翻重建,才是正途。” 他说完,夜空中的北斗九星闪烁,斗柄与斗勺衔接处的星辰暗淡了下,不过一瞬,短暂到谁都没有注意到。 烛火晃动,崔元静静听着,抬袖拭去眼角湿濡,到底难掩内心伤感,“难道就一定要亲手将华序毁掉?陛下,之前诸位大人那般殚精竭虑地相助。” 苏栩微怔,亦低低敛了目光,“华序覆灭势在必行,却的确是亏欠大家了,还有令昭那孩子,是朕对不住她。” 他望着窗外夜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平和道:“崔元,你去替朕办件事情……” 翌日黎明。 楚国东北边境的连营里,军队早已开始了新一天的操练。 踏着蒙蒙晨雾,楚令昭从营帐中出来,随军待了七八日,她睡眠少了许多,此时正沿着远处山线蔓延的方向散步。 毕竟是在军中,她想着要符合军营的模样,便换了一身便捷的箭袖乌金色劲装和厚底短靴,腰间紧紧束着本黑嵌玉革带,外头穿着件黛青的圆袖风氅。 只是到底是姑娘家的衣裳,终归简单不到哪去,领口和袖口上还是有着金线绣的横断宝相纹,映衬着冷白细腻的肌肤,却也算典雅得体。 甘醴跟着楚令昭,仔细瞧了瞧她,真诚道:“小姐生得愈发好看了呢。” 少女虽是出了名儿的跋扈残忍,可待身边的侍从们却是极好,是以这小太监如今胆子大了不少,同她说话倒也轻快了些。 楚令昭却很有些惆怅,“要是日后割了耳朵,还好看吗?” 甘醴歪了歪头,不知她为何有这番苦恼。 “小姐好好的,割耳朵做什么?” 二人说着话行走,迎面便遇上了刚练完身法的少年。 正是那位夺得了大楚武试魁首的虞候之子。 虞章手持红缨长枪,见到散步的少女,他礼貌地颔首致意。 楚令昭亦回礼,正要继续走时,虞章却伸手拦住了她。 她偏头望过去,只见少年目视前方,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 “楚小姐,伏袭秦军的战争,我终究要与令弟合作,所以也唐突的为您提个醒。 北方霍家,盘踞边境险要之地,家族中人凶恶粗莽,若想撼动他们绝非一朝一夕能成,还是不要再耽搁下去,尽早北上为好。陛下,是限制了时日的。” 楚令昭神色却不见了方才的惆怅,言辞淡然道,“以陛下限制的人数和时日,只怕本就没想让我活下来,既如此,我还北上做甚?” 她对少年点头致意了下,便带着甘醴继续散步去了。 『捌拾陆』纵横道善点纵横棋 他们缓慢向外走着,不知不觉便已走出了连营很远,驻足时,才察觉黎明的时辰如流水飞逝,对面山影与天相接,接连处已然延展开一道长长的浅色光线。 楚令昭站在晨光之中,眺望楚地如名画般韵致独特的开阔图景。 但见眼前雾霭将散,远方黛青色的山峦随光华悄然起伏,似是上苍惜怜历尽寒夜的红颜,于半醉半醒时,在美人鸦发间堆叠了旭日铸成的暖珠金簪。 甘醴想着刚刚虞章的话,有点担心面前的少女,轻声道,“小姐,北上既是楚皇的意思,想必霍家也不敢贸然对您出手的,我们何不带人早些过去?也好提前打探一番。” 楚令昭微微挑眉,“你不明白,霍家本就起了异心,白虎王储还命御林军杀了霍二,若我现在以陛下的名义进入霍家势力范围内,恐怕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 “可是要怎么办才好……楚皇这不是故意为难您嘛。” 甘醴小脸皱了皱,竟是比楚令昭这个被为难的人还要愤懑些。 楚令昭哑然失笑,本欲安抚他两句,却忽见前方山间走出一头壮硕的麋鹿,正好奇地瞧着他们。 她眸光动了动,唇畔泛起一丝恶意。 片刻后,她淡淡出声:“我们后日动身北上。” 少女心思实在难猜,甘醴被她的转变弄得稀里糊涂,“小姐不是说,霍家会因为楚皇而对您下杀手吗?” 楚令昭含笑垂了垂眼睫,“所以,当然不能以陛下的名义去霍家交涉了。” 甘醴看她这样笑便知又有人要遭殃,他脊背寒了寒,试探着开口:“那……那以什么名义去接触霍家?楚皇不准您带兵超过百名,硬来应当不成罢……” 楚令昭却并未着急回答,她摘下腰间挂着的小型十字弓,动作熟练地将弦挂于弓的弩牙上,不急不缓地启唇: “甘醴,于庙算而言,交战重在基础,兵力以多胜少为寻常之道;于兵法而言,交战重在智巧,兵力以少胜多为用兵之道;而于权术而言,交战则重在诡妙,以无胜有、借刀杀人,是为纵横之道;” “利用战时多方的利害敌对与联结,便可将孤立之困,转为不败之地,而这,也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少女嗓音疏懒,甘醴在一旁愣愣听着,细致体会后,才意识到楚令昭是在提点他。 甘醴眼前逐渐明朗,内心对面前的少女愈发尊敬了些,他轻轻欠身,“小姐费心教导,奴才会认真领悟。” 楚令昭勾唇,抽出箭矢装入箭槽,小巧的十字弓与手臂持平瞄准麋鹿的后腿,手指轻轻扣动———— 惊鸟四起,枯叶散乱。 只见那头壮硕的麋鹿凄厉嘶鸣,箭矢准确无误地射到了它的后腿之上。 楚令昭收起十字弓,“把这鹿带下去医治照料好。” “是。” 随行的暗卫拱手,立即去办。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对另外几名暗卫吩咐道:“这里到公海不过一日,你们乘船去明銮池,从地下赌场的商户手里买些服饰。” “小姐具体需要什么样的?”暗卫问道。 楚令昭眼底似有暗芒闪烁,在一片山光水色之前,她垂眸轻抚指尖丹蔻,如花笑靥间,朱唇一开一合满溢着妖邪模样,“自是要秦厦刀卫的款式,这些东西大抵也只有那些赌场黑市里才有了。” 另一边,苏寒玄领兵策马赶回阜河的驻军营地,他摘下头盔丢给一旁的侍从,翻身跨下马匹。 副将亦下马跟上他,见云起时询问,副将恨恨道: “孙括实在难缠,闻谷一带的关口完全坍塌后战况才勉强持平,可他却像是疯了一般,竟不管不顾地派人渡江围击,他那边死了一半追兵不说,我们的人也伤亡惨重。” 云起时面色沉了沉,“前几日上元之时他便放出黄金台的消息,招揽天下贤才谋士,如今这般渡江追击的行径看似冒进,实则是想要挫磨我方士气,打破如今的势力格局。” “哼,倒是好打算,看来他也还招到几个有用的。”副将很是不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苏寒玄漠然道。 他擦拭掉剑上的黏稠的血液,言语意味不明:“既然孙大将军求才心切,那本宫便送个贤才给他。” 他招来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 时至傍晚,胤军主帐内。 “将军,一个自称来自辽州奚氏的人在揽贤台求见。”侍卫来报道。 “奚氏?”孙括停下手中的笔,抬眸反问。 “是。”侍卫说道。 孙括一颗颗的捻过佛珠,沉吟片刻后,他起身,“奚氏一门多出谋士,而今既有奚氏家族之人到来,便不可慢怠,本将亲去见他为好。” 他们赶到揽贤台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一位身着茶褐色布衣的男子正站在内堂等待,安静地望着悬挂在墙壁上的诗作卷轴。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作揖。 孙括扶起男子,不着痕迹地打量过他。 只见这男子衣着破旧,面目十分丑陋,左脸上还有着一大块紫红胎记,看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孙括却不甚在意地请他坐了,和蔼问道:“方才瞧先生在看这卷轴上的诗作,不知先生可有要指点之处?” 男子笑了,“指点不敢当,只是有个不懂之处想要请教将军罢了。” “先生请讲。”孙括温声道。 “敢问将军,您这首诗作中的''义士军兵遗眷老,庸闲仗马奉娈蜗。”是何解?”男人问道。 孙括微讶,“先生怎会不解其意?这壮义之士、军中之众,都是舍下家中亲眷老小远赴边关驻守,而朝中纨绔帮闲、空领俸禄的官员却整日追捧着美妾妖童。本将痛心于此,便将之写入诗中……” “正是如此。”男子打断孙括的话语,冷声道: “将军既知亲眷老小于军中将士的重要性,又为何要屠戮敌军亲眷?” 见孙括疑惑,他接着问道:“在下听闻将军一直在派人杀楚家小姐,为何?” 孙括脸色变差,“她杀了本将的子嗣。” 男子却毫不顾忌孙括阴沉的脸色,直接了当地说道:“将军一个子嗣被杀,都要为亲子报仇雪恨。而敌军亲眷老小被将军手下全部斩杀,难道就会从此姑息,苟且偷安?” “将军莫要忘了,他们是同您一样铁血的将士,您想要杀其亲眷以打压敌军士气,只会适得其反。” 男子将话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孙括明白了男子的用意,忙起身拦住他,“先生且慢!” “先生方才一番言语,句句直击要处,倒使得本将醍醐灌顶。日后,还多的是要先生指点的地方呐。” 孙括说着,将男子请回椅子坐下,和颜悦色地问道:“请问先生尊讳?” 这便是将人纳入麾下的意思了。 男子也没有多加推辞,“尊讳算不上,唤在下奚鱼便好。” 『捌拾柒』聚军心实言合散要 五日后,楚国北方边境。 清晨寒鸦的啼叫响彻山间,夜里结下的冰霜慢慢于白昼日光中消融,一支约莫三四十人的队伍在山道上骑行。 骑兵们腰佩长刀,着暗红窄袖劲装,革带上镶嵌着黑松石,两侧手臂上佩着鸟兽纹的古银臂环。 这些人全部生的高大强壮,模样一个赛一个的凶神恶煞,是无论途经何处,百姓都要退后三尺唯恐避之不及的类型。 而这样的队伍前方,骑在马匹上的,却是位身姿劲瘦纤细的女孩子,一身暗紫色的窄袖骑服,腰束玄色蹀躞带,同样在手臂处佩了鸟兽纹臂环,左耳软骨上还戴着枚古银耳钉。 连带着后面的骑兵,他们的服饰,都是秦厦刀卫的形制。 只见那为首的少女手握缰绳,毫不费力地策马疾驰,骑马的身姿如飞燕般矫健轻盈。 他们一路骑行,一刻钟后,终于看到了山道下庞大雄伟的城池。 右侧的骑兵将领回头望了眼,向身边的少女请示道: “楚小姐,我们可要等剩下的半数人抵达后再……” 楚令昭拿起蹀躞带上散开的长鞭,“剩下的人带着箱笼重物,赶到这里怎么算也还要两个时辰,我们先过去。” 将领颔首,说道:“前面便是霍氏家族所盘踞的邬城,此城向北还有三座大城,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而十万私兵应当就分布在这些城池中,想要诛灭霍家,就必须要收服这些私兵。” “收服?他们是家族私兵,对霍家忠心耿耿,仅凭我们这不足百数的兵马,要如何去逼迫他们诛杀自己的主人?”楚令昭悠悠道。 “可上头的命令不是要您诛灭霍家的同时,还要将十万私兵收归军中……” 将领犹豫地说着,见少女冷冷盯向他,他立即止住话语。 楚令昭收回视线,“我不会动霍家的兵权,此事无需再提,再者……” 她玩味反问,“谁说不收私兵就完不成命令了?” 她这话委实矛盾,将领摸不透她的想法,却也不敢再多质疑,只恭谨道:“小姐需要属下们做什么,尽管吩咐。” 楚令昭眼尾勾起一丝弧度,她轻抚马儿的鬃毛,声线清凌,“倒也不难,之前从军中挑出诸位,不过便是因为诸位擅长仗势欺人,待会儿到霍家直接展露本性便好。” 将领尴尬,左手无处安放般摸了摸鼻子,试图辩解,“属下们虽模样凶悍粗壮了些,但为人还是很温和亲善的。” “是啊小姐,属下一向待人友好的!” “没错,您可不能以貌取人。” 四周骑兵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 楚令昭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你们做过什么,虞小侯爷可是同我说的一清二楚……” 骑兵们瞬间僵住。 她将长鞭重新折起放好,漫不经心道:“恶霸山匪强盗飞贼,诸位原先行行不少。烧杀抢掠横行霸道,诸位从前件件不剩。我请虞小侯爷将你们从死刑牢里提出来,抹去这些乱七八遭的罪状,是看中你们适合此行办事,若配合得当,军中日后自会论功行赏。从底层兵士一步步走向大楚赤徽军,或继续做亡徒草寇,诸位可能衡量清楚?” 少女直视前方云空,语调和缓而不失威慑。 众人沉默。 赤徽军,为大楚上四军之一,是与另外三军一同享有最高规格经制的精锐之军。 大楚的儿郎,谁年少时不曾向往过这上四军? 若此次好好配合,便能留在军中积累功勋,也许还有机会登进上四军。可若不配合,便只能做回从前流亡的匪寇。 孰利孰弊,再清楚不过。 山风卷着凉意吹近,地上原本朦胧的日影也已偏离了刚刚的位置,山下城门处,进城的百姓越发多了起来。 见彻底装不下去,骑兵们纷纷叹息了下,却都明显放松了许多,一拍胸膛豪迈道:“小姐放心,仗势欺人虽不完全是老本行,属下却也算得心应手。” “您怎么吩咐属下便怎么做。” 他们三三两两地说着,将领却想起了关键之处,“可是小姐,我们人数统共不足百人,您来时不是还叮嘱过不要暴露我们的楚军身份,这样的话,待会要仗谁的势才好?” 楚令昭随手抚弄了下身上秦厦服制的袖口,眸色晦暗,“我们现在身为秦厦使节,自是仗的三十万秦军的势了。” 她轻描淡写地弯了弯唇瓣,双手握住缰绳轻甩,策马向山下而去。 余下众人相互交换过眼神,旋即坚定地驱马跟上了她。 城门处,守卫看到几十个异族装扮的凶悍骑兵持刀靠近,立刻带人将木柱交固的拒马架摆在了道上,厉声道:“对面何人?竟敢持刀入城?” 见被拦住,楚令昭倒也不急,她含笑招来旁边将领,轻轻吩咐了几句。 将领点头,对守卫高傲道:“楚国的白虎王储已经允诺,将邬城在内的四座城池一同赠于我秦厦,如今我们奉了秦帝之命前来接手我秦厦的城池,又为何不能持刀而入?” 他所说的话到底是让人不敢置信,城门内外行路的百姓们议论纷纷,朝这边望了过来。 守卫冷哼,“难道你说是便是?邬城可是我们霍家的地盘,若要进来,旌节何在?诏书何在?” 将领肆无忌惮地大笑,笑声粗砺而狂放,“旌节没有、诏书也没有!只有百里外驻扎的三十万秦军!”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城门前的守卫们神情皆变得慎重,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那将领身边的壮硕骑兵直接把燥油浇到拒马架上,将火折子丢了下去。 火焰轰的燃起,半人高的拒马架尽被烈火覆卷,滚烫的焰浪将围在四周的行人与守卫猛然逼退。 骑兵睨视着守卫青紫交加的脸色,轻蔑道:“要是不服,就让你们霍氏主君亲自来见,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众守卫向后撤回几步,碍于将领方才所言的那些秦军,只得派人传话去了。 两边久久对峙着,终于等一个肥肥壮壮的男人带着私兵赶到后,守卫赶忙上前热络道,“霍七爷,您总算到了……” 他用眼神指了指对面,对男人低声,“来者不善。” 那被称为霍七爷的肥壮男人恶狠狠望向对面,只见为首的马匹上坐着的,竟是个极为美貌夺目的姑娘,虽瞧着年岁小了点,却实在是有着颠倒众生般的无边艳色。 “尤物,当真是尤物!弄起来想必滋润的很!” 他咂巴了两下嘴,眼神格外露骨地左右打量着少女的身子。 注意到男人这般德行,骑兵们全都拉下了脸,气势阴寒地拥护在楚令昭身边,警惕地死死盯住对面。 见他们满脸杀意的模样,楚令昭轻轻软软地笑了,她对男人柔声道,“你过来。” 『捌拾捌』假虎威虚势行真招 霍七按捺不住地拿手蹭了蹭嘴角,不顾手下的劝说冲她急切走去。 四周骑兵们立即挡住他,却见楚令昭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不用阻拦。 骑兵们彼此对视了下,只得收回动作。 没了人阻挡,霍七飞快地走到楚令昭骑着的马匹前,他再次眼泛淫光地打量了少女一圈,分外猥琐地抹了把自己油腻结绺的头发,自以为文质彬彬道: “姑娘想是也为七爷我的英姿倾倒了罢!你我已然一见钟情、两情相悦,那便……” 霍七粗俗笑着,肥肥肿肿的双手伸着就要去扯她的腿。 可还没等他碰到一片衣角,破风声响起,紧接着他就被少女手中的长鞭死死缠住了脖颈,整整缠了七八圈之多。 霍七挣扎起来,可长鞭却像毒蛇一般越收越紧。 霍家侍卫见状连忙上前想要帮他,却被骑兵们持刀拦着根本过不去。 男人被勒得面色发青发紫,楚令昭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拽紧鞭柄强迫他抬起脸来。 她倾身,低笑着在他耳旁嘲讽:“情爱,于我而言是最浅薄无力的东西,为考验你的诚意,不如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给我做个信物好了。” 她朱红唇瓣轻勾,笑的风情万种,艳丽的眉目间邪戾横生。 霍家侍卫还没反应过来楚令昭的言意,便见她手起刀落,握着匕首直接剜出了男人一颗眼珠。 男人疼的身体剧烈痉挛,可长鞭勒的他已然有些神智不清。 眼珠掉落在地,瞬时滚满了肮脏的泥尘。 而他的左眼框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血液从眼眶向下流出,划过一道长长的红痕,看起来甚是诡异可怖。 “啧,真漂亮。” 少女歪头嗔叹。 她叹完,手腕一转,未曾迟疑丝毫的将男人另一颗眼珠也剜了下来。 整个过程轻松干净,手指没有沾到半点血迹。 两边兵众望着心惊,交手的动作不知不觉便停滞了。 楚令昭松开长鞭,将霍七甩在马蹄边处,冷白的面庞上若隐若现着一抹妖异的血腥意味。 “此刻饶他一命,是看在楚国的面上。若再见不到你们霍家主君,百里之外的三十万秦厦铁骑,今日便能踏平这边境之城。” 她用雪帕将匕首擦净,嗓音清澈而温柔。 听到霍七还没死,霍家侍卫赶紧上前查看,果然探到男人还剩一丝微弱气息。 他们如释重负,飞快命人带男人回去寻医。 临走之时,还不忘忌惮地说道:“诸位莫急,我们这就去通禀主君。” 说完,便生怕沾了煞气一般跑走了。 他们的身影远去后,将领环视过周边,对楚令昭低声道:“小姐,进了邬城就是在霍家的势力之内了,我们说穿了也只有不到百人,就这么进去是否过于冒险了?” 楚令昭随手扔掉染了血的帕子,面无表情问道:“害怕了?” 将领坦然,“怕倒没有,只是敌我人数悬殊,颇有背水一战之感。” 楚令昭淡淡道:“秦厦行军早已在北地传开,具体目的外人却无从知晓,局势不明之前,我们越是嚣张强横,霍家越会对我们的身份深信不疑。” 将领粗眉深锁,“秦军还有不出三日就会抵达东北边境,届时开战局势必定分明,霍家一旦知道秦军要攻打的不是他们,便不会再有所忌惮。如此说来,我们只有三日的时间。” 楚令昭轻笑,“所以,要尽快激怒霍家,不断挑起他们对我们的愤恨与怨气,直到再也无法积压下去,彻底爆发。” 少女行事大胆,可将领听完她的话却是额间突突直跳,眼前发黑着感到天崩地裂,只觉头痛的厉害。 “即便霍家对我们的身份深信不疑,可霍家人大多莽撞,好几个族人手中都掌握着权力,假如将他们惹急了,直接不管不顾地对我们出兵怎么办?” 楚令昭眉眼弯弯,事事弈定般神色润和从容,“不仅仅是对我们。使节张狂欺人,自是因为背后所倚仗的势力。但想要让霍家连带着对秦军用兵,却还需要将他们推到更加绝望的境地,逼迫他们出手。” 马儿玩闹着试图去踩霍七掉在地上的那两颗眼珠,许多百姓绕开他们,站在道路之外排队进出着城门,时不时的朝他们远远张望两下。 “对秦军出兵吗……” 将领喃喃,大致明白了她想要做的事情,想必这也是为什么,少女要让他以接手邬城的名义挑衅守卫了。 唯有让霍家认为秦厦触动了自身的利益,才能派私兵不顾一切的奋起反击。 而他们这不足百人的背水一战,也会扭转为霍家十万私兵的背水一战,正是兵法计篇中“怒而挠之”的用兵手段。 只是十万私兵和三十万秦厦虎狼之军差距何等悬殊? 难怪在山间时,少女说她不会动霍家的兵权,原来她根本就没打算让这些私兵活下来。 不过,此法也最是诡谲多变,若把握不好分寸和时机,便是自掘坟墓了…… 他望向这座看似风平浪静的城池,“小姐这么做,当真是一步险棋。” 寒风撩起少女鬓角垂落的青丝,楚令昭把玩着掌中锋利的匕首,语调波澜不惊,“百卒之困本就凶险难言,险局行险棋,不得已而为之。” 将领知晓她心中有数,便稍稍安定,不再有他想。 他们说话的功夫,霍家的侍卫便已带人赶了回来。 一位蓄着长长的胡子的男人从后面的轿子里走出,他阴鸷的视线扫过守护在少女身边的骑兵们,然后亲自上前和煦地说道: “方才是犬子无礼,冒犯了使节,到了邬城便是我霍家的客人,让客人在城门外等了这么久,确实是我们失了礼数。” “客人?” 楚令昭嗤笑,“这四座城池是白虎王储给秦厦的赠礼,我们身为这些城池的主人,奉命来接手本国的领土,在霍家主眼里,竟变成了客人?” 少女毫不客气地说道,甚至都不曾下马平等看他。 『捌拾玖』毒兽首神纹伏上意 霍寅神情有一瞬间开裂,旋即便又堆满了笑,“使节莫急、使节莫急,有什么事我们进城详谈,没的让百姓们瞧了笑话,于秦厦于霍家,面子都不好看呀。” 男人示意挡在城门前的守卫们将路让开,似是笃定了楚令昭他们不敢进来。 他一双蛇蝎般精明阴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女的脸,想要从她的表情中找出丝毫慌乱的痕迹,以证实他们是在撒谎。 楚令昭哂然,拉紧了缰绳纵马向城内而去,骑兵们亦毫不迟疑地随她策马踏过城门。 马蹄扬起呛人的飞尘,像是在嘲弄男人的自不量力。 余下呆滞了的霍家众人站在城门口,顶着满头灰尘在风中沉默。 良久,霍家侍卫试探道:“主……主君,他们竟然进去了……” “他们敢这样有恃无恐,莫非秦厦接手邬城四城的事儿是真的?” “二爷就是白虎王下令杀的,他跟秦厦联手对付霍家又有什么稀奇。” “那可是三十万秦军啊,据说秦厦军营都生饮人血啖人肉的,咱们要是对上他们,还能有活路嘛……” 侍卫们压低声音议论着,霍寅的吐息却越来越重,听周围的议论声不减反增,他回身,狠狠?了身边的领队一掌。 “管好你的手下!” 议论声戛然而止,领队捂着青紫的脸颊,低头称是。 霍寅满目阴沉地拍了拍衣袍,被马蹄激了一层尘土的衣袍却怎么也干净不了,终是无法,他只得带着一身怒气坐回轿子,“回府!” 领队不得不追上去,抓紧问道:“主君,难道真的要将邬城四城让给秦厦吗?” “哼,哪有那么容易!我先回去拖住他们,你派兵立刻去查,我倒要看看,百里之外是不是真有那三十万秦军。”霍寅沉声道。 …… 约莫傍晚时分,城北园林内。 楚令昭坐在湖旁的翘角亭边上,手中捧着只盛满谷子的白玉小碗,正一点点喂食着凭栏旁的雀鸟。 将领在一旁着急地踱步,见少女还在不慌不忙地喂鸟,他无可奈何地开口:“小姐,咱们只有三日时间,难道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楚令昭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捏起些谷子在身旁均匀散开,“冬日天寒食少,鸟儿打探过消息,再将之传回鸟群内,最后众鸟才能闻讯来吃饵食,需耐心些才是。” 她悠哉游哉地说着,几只雀鸟饱腹后便转身向天际飞去,楚令昭眸中笑意盈盈,继续在周围撒了些谷子。 湖旁的风掺着彻骨寒冷,甘醴带着几名侍卫进来,将桌上燃尽的香炉撤下,弯着眉眼对楚令昭附耳说了几句。 楚令昭掩唇轻笑,“我说怎的霍家这般平静乖顺,原来是你这厮在背后弄鬼。” 甘醴打开侍卫托盘上的乌木盒,拿过枚精巧奇特的兽首扳指,托起少女的手替她戴在拇指上,解释道: “这是虞小侯爷临行前交给奴才的,叫奴才告诉您:这枚扳指内藏剧毒,扳动兽耳便可射出毒针,中针之人顷刻毙命。小姐仁慈,没的让霍家那些个不知好歹的货色扰的心烦,霍家本就是抄家灭族之罪,如有冒犯,小姐不必留情。” 楚令昭望向手上的兽首扳指,明明是白银材质,其上却隐隐透出些许伽楠沉香,气息典雅而甘凉,她的指尖缓缓摩挲过兽耳,却突然触摸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纹路。 她神色淡淡,“你方才说,这是虞小侯爷交给你的?” “是,他亲手交给奴才的。” 甘醴点头,见少女眉间微凝,他疑惑问道:“小姐可是觉着有什么不妥?” 楚令昭望着那兽耳后细致华丽的朱雀神纹,眸中掠过复杂暗影,随即又恢复了万事不萦心的慵懒模样,轻声道:“算了,没什么。” 亭内烛火摇曳,有得了消息的鸟儿接连飞进亭中,楚令昭抚了抚食饵的雀鸟,唇畔噙着抹笑意扫了眼坐立不安的将领,“你瞧,这不就来了?” 将领挠了挠后脑勺,楞楞道:“……鸟儿吗?” 看他这般迟钝,一旁的甘醴挑眉,朝他身后扬了扬下巴,将领回身望去,见到霍家的侍卫远远向他们走来,这才反应过来。 霍家侍卫看到楚令昭在亭中坐着,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态度格外谄媚恭敬。 “使节大人,我们家主君特意在连营内设了宴席,这附近四座城的大小官员都在,主君说,要跟您交接城中事宜呢!” “也好。”楚令昭将盛着谷子的小碗搁下,含笑道:“让你们的人去园林外候着罢,秦厦为你们主君备了份薄礼,取了便去园林外汇合。” 侍卫哪敢不依,连连称是后,便先离开了。 将领打量着侍卫那乖顺离开的背影,顿觉奇玄,等人走远后,他想起甘醴刚刚似乎对少女耳语了什么,万分好奇道: “我们晨时威胁又恐吓的,都没见霍家人能有如此乖觉模样,小公公究竟做了什么?竟让他们像避猫鼠似的。” 闻言,甘醴望向楚令昭,见她颔首,他才说道:“今日来的路上碰巧遇到打探秦军消息的霍家探子,顺便就派人跟他们切磋了一番罢了。” ……切磋 将领细细领略了这词儿,心道小姐虽算准了秦军路过的时辰,却也不置于让探子看到秦军就吓成这样儿。 只怕是霍家的探子刚看见路过的秦军,这小宦官又指挥着秦厦服饰的骑兵狠狠搓磨了那探子。 探子吓破了胆,必定以为那些秦军也是来攻打邬城四城的,匆匆就把消息报回了霍家。 他暗自摇头,无怪乎楚小姐此行还带着这个小宦官,当真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手段一水儿的黑。 不过…… 他略有不解,“那侍卫说要交接,可是霍寅真的会轻易就放弃了这四座城池?” “若是真的放弃了邬城四城,他又岂会特意选在连营内设宴?” 楚令昭垂眸说着,纤细的手指如同随着思绪运转,缓缓绕动着垂落的青丝,清艳的容颜在鸦墨般的长发映衬下,极是谲美动人。 不过片刻,似乎已将思绪理清,她起身,拿过银剪将烛芯剪灭。 她抬步走出亭子,园内没有掌灯,只有月光清辉铺洒满地,骑兵们将两人高的巨大物件抬出,那物件呈方块状,瞧着似箱似笼,上面还盖着一张品红绒布,让人看不清其内是何物。 “里面的东西可还好?”楚令昭问道。 “小姐不必担心,我们一路将这东西照顾的极为妥帖。”骑兵们恭敬回道。 楚令昭走到那巨大的箱笼旁边,手指碰了碰盖在上面的品红绒布,轻声喟叹,“祸害恶名,是走到哪儿都摆脱不掉了。” 她收回手,面上笑容跋扈而张扬,“抬走罢,霍家主君若是见到,想必会十分欢喜呢。” 『玖拾』诡官道密林藏下计 骑兵拱了拱手,便将那巨物向外抬去。 甘醴和将领从亭中走出,随楚令昭一同行至园林之外。 霍家的侍卫见他们出来,态度殷勤地将少女请到一顶描着金漆的软轿前,“主君说了,秦厦既然要接手这几座城池,就不好不在这四城之间转转,叫小的们带诸位使节顺着这四座城之间的官道游览一番,最后再去连营赴宴不迟。” 他讨好地撩开轿帘,做出请的动作。 寒夜无声,侍立在侧边的侍女们手中提着两盏缠枝花卉灯笼,散发出淡黄的光芒照亮轿子前的踏梯。 楚令昭瞥了眼那顶华丽的描金软轿,但见这软轿造的着实奇怪,外层封的严实厚重,进出的轿门偏还窄小无比,瞧着不像是用来坐人的,倒更像是用来关人的。 她抚了抚袖口站在原地不动,“霍主君一片真心诚意我们心领,只是我秦厦之人不比楚地女子弱质纤柔,坐这顶轿子转完四城官道,怕是宴会上的菜都冷了罢……” 她牵过身边骑兵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稳声道:“软轿免了,还是直接骑马来得畅快。” 看少女不按预想的计划出牌,霍家侍卫没掩盖住神色间匆匆闪过的慌乱,再次劝道:“使节大人,您不坐轿让我家主君见了,没的要怪我们怠慢了您,您还是坐轿为好!” 他太过于着急,愈发显得不怀好意。 楚令昭偏头,眸光锐利地睨向他。 冰冷的氛围在四周流转,侍卫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只觉空气都要凝固似的。 其他霍家侍卫见状,担心他这么沉不住气会坏事,忙扯了扯他,对少女赔笑道:“使节大人喜欢怎样便怎样,他是新来的不懂事儿,有些贫嘴贫舌还望使节莫怪。” “行了,赶紧带路罢。”楚令昭无意与他们纠缠,摆了摆手说道。 侍卫们怕计划生了波折,便纷纷跨上马匹,带着骑兵等人沿着道路向北方行进。 夜色逐渐加深,一行人骑马穿过邬城北门,进入漆黑的山林中。 头顶上方,陡峭的岩壁倾斜着遮住了月光,仿佛随时要倒塌一般,压迫意味十足。 众人在林间的枝叉中穿行,所谓官道,不过便是条只能容两匹马并排通过的泥地小路,行过时,肩头还会擦到树木枝干上的零星枯叶,在起落的马蹄声间发出清脆碎响。 估算着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却见前方的路越发幽深曲折,将领目色沉了沉,用手掌覆住夜明珠的微光,骑马向前走到少女身边,望向旁边马匹上的少女。 楚令昭寒着脸对将领轻轻颔首,便拽紧缰绳悄悄慢下了速度。 将领则带着骑兵,继续跟随霍家侍卫向道路深处走。 甘醴望见楚令昭的动作,拽了缰绳同她一起落到了队尾处。 霍家的侍卫们在前方带路,竟也未曾注意到身后队伍少了两个人。 队伍渐渐走远,马蹄声一点点消弱于无,周围枯木林立,如同张牙舞爪的野兽,在夜明珠的浅淡的光晕下显得孤寂瘆人。 寒风穿林过境,上方黑石凌乱遍布的岩壁,在风中似乎巍巍将倾,时不时就有几枚拳头大的石块从岩壁上滚落。 楚令昭跨坐在马背上,闭目凝神静听,须臾,她睁开双眸,“甘醴,你听到了吗?” 甘醴眉目沉冷,“小姐,是半个时辰前我们挂的那串玉环的声音,看来不是阵法,应当只是带着我们在林中打转。” 楚令昭循着声音策马行到一棵枯木前,抬手将玉环扯下甩在地上,艳丽的面庞上压抑着怒意,“派这么几个不入流的东西戏弄我,他们竟也做的出来。” “奴才瞧着,只怕不单是戏弄……” 甘醴环顾四周,“林中处处皆有碎石从岩壁滚落,稍不留神便会头破血流,这里道路狭窄,刚刚他们却执意要您坐轿进来,应是想要岩石落下时,让您躲避不及,当真用心险恶。” “倒是好一个霍家。”楚令昭冷哼。 听她说的是霍家,而不是霍寅,甘醴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声问道:“小姐觉得此事是霍家其他人所为?” 楚令昭不以为意,“既已经确认了百里外的三十万秦军,那借霍寅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般慢待来使。”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不远处滑落的几枚碎石上,“不过,这倒是给我送来个激霍家出兵的突破口。” 她微微抬手,甘醴点了点头,立即将鸣镝箭射向天空。 凄厉之声响彻云霄,紧接着,隐隐有厮杀声从远方透来。 不一会儿,将领便率领众骑兵将霍家那几个侍卫押了回来。 “小姐,全部抓了。”将领下马,对少女拱手道。 楚令昭揉了揉手腕,目光扫过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霍家侍卫,语调淡然疏离:“两个问题,吩咐你们下杀手的是谁?出口在哪里?” 侍卫们低垂着头,都不答话。 “不说?” 楚令昭慵懒地弯了弯眉眼,“总归你们八人中我只需留一个活口,既然都不说,那就一个一个杀,剩下哪位算哪位便是。” 她说着,对旁边将领示意道:“高副将,动手罢。” “是。”将领应道。 他拎起腰侧的大砍刀,随手挥过,利落地砍下了第一个侍卫的头颅。 头颅滚落,温热的鲜血溅了旁边的人满身满脸。 众侍卫没想到少女真不是说着玩的,皆面露惊骇之色,争先恐后地开口: “我说……我来说……是霍酉霍四老爷,主君的同胞兄弟。他让我们务必将您困在林中,寻机用滚石砸死……” “大人!小的带您诸位出去!留小的一命!这儿路弯弯绕绕不好走,谁都没有小的熟悉的大人!” 他们纷乱交代着,却也勉强将重点表述清楚,将领看他们已然用处不大,便望向少女等待示下,“小姐,可还要留人?” “带路的留下,其他砍了。”楚令昭淡淡吩咐道。 将领颔首,示意骑兵们动刀。 脖颈被砍断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甘醴走到楚令昭身边,“小姐,之前我们派去的探子查到过,他们口中的霍酉,正是那位掌控私兵兵权的霍氏叔伯,与霍寅关系极好,此次,想必是替他那几位侄儿抱不平。” 楚令昭折了折马鞭,眼底起了几许兴味,“一群逆贼里倒还算出了个血性肝胆之辈,替子侄抱不平也是对兄弟的爱屋及乌,就是不知他若见了自己最亲近的兄弟蒙辱,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一旁地上,侍卫亲眼目睹了骑兵们如同砍白菜萝卜似的眼都不眨地砍人头,早已吓得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说什么也不敢再动其他心思,腿软的被架在前方带路。 『玖拾壹』凌人宴馈蛮夷薄礼 长夜过尽,破晓时分。 连营内露天的宴席上,霍家私兵中的三四十位将领坐在各自席位的矮案后,只见靠近前方的席位处,强壮彪悍的大汉单手拎着酒坛子灌了大口,豪放笑道:“大哥不必忧心!那些狗腿使节来不了!” 霍寅等了一夜,此时已是焦急万分,见霍酉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姿态,险些气都喘不匀,“四弟未免太不像话!两方交战,不斩来使。咱们率先坏了规矩,还如何与秦军洽谈?” “洽谈?”霍酉冷笑,“大哥不是本就想从别国借军起兵吗?如今白虎王杀了二侄,恐怕是察觉到了咱们的计划,还联合秦厦来抢我霍家的地盘,要弟弟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直接杀出去!” 其余席位上的兵将们相互看了看,不敢贸然插入这二人的谈话。 果然,霍寅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桌子,“你个蠢货!那可是秦厦的军队,整整三十万的秦军!就凭咱们手底下这些兵,怎么去和他们打?!” “怎么说我们也有十万人,偷袭也好强攻也罢,找准了机会拼他一拼,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不是没有胜算。”霍酉油盐不进。 “你……”霍寅一口老血堵在胸口,还未说完,便听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 “霍四爷好志向!” 席间众人皆是一惊,霍寅立即从首位起身,表情小心而慎重。 楚令昭带着甘醴走入宴席,理所当然地在霍寅方才的位置上落座,神态轻松自如的好似天生就该坐在宴会的首位。 她瞥向次位上的霍酉,“霍四爷想要如何打我秦军一个措手不及,不妨说来听听?” 霍酉眉目阴狠地瞪了过去,“你竟然还活着?!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楚令昭拿帕子抚拭过指尖丹蔻,“我活着,霍四爷很失望?” 不等霍酉开口,她又轻笑道:“来赴宴的路上,我碰到了几个新奇的小玩意儿,想来极适合给霍四爷做见面礼。高副将,还不快把东西送过去?” 将领拱了拱手,拖着湿透了的黑色包袱走到霍酉面前,健壮有力的手臂一抬,将东西重重丢到了霍酉身前的矮案上。 浓烈的血腥味霎时弥漫开来,霍酉心头泛起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便见将领扯开包袱的绳结,八张新鲜的人皮赫然出现在桌案上,横断口处渗出的猩红血液浸透了包裹的黑色布料,看起来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正是那八个霍家侍卫被剥下的空皮。 周围的霍家兵将们到底只是私兵,而不是常年参与杀伐的行伍之人,突兀见到这般血淋淋的场面,有几位甚至直接伏案干呕起来。 “丢人的孬种!” 霍酉看见兵将们那副样子,恶狠狠斥道。 他猛然起身,一脚踹翻面前的矮案,在满地散开的淌血人皮之中,他抽出长刀对首位的少女怒目而视,“你们别太过分!” “四弟。” 霍寅拦下拔刀的霍酉,亲自斟了杯酒奉到少女面前,脸上勉强堆起几分干巴巴的笑,“我代四弟向使节赔个不是,使节您……” “不急。” 楚令昭随手挡住男人递来的酒盏,腕间交叠的异域象纹圆镯叮当碰撞,年少女子轻盈的声音从器物泠然脆响间沁入众人耳中: “我等也并非不顾礼仪尊卑之辈,霍主君放心,如霍四爷这般的鹰犬都能得到见面礼,您作为霍家的主君,我们又怎会少了您的呢?” 她笑吟吟说着,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 霍酉青筋暴起,要不是被霍寅拦着,长刀下一瞬便要砸向楚令昭,他推着霍寅拦他的手臂,目眦欲裂地恶骂:“杀千刀的贱人!今儿不剁了你爷就不姓霍!” “啧。” 楚令昭有恃无恐地挑眉,眸中不见丝毫怒意,反而是兴味点点。 “前些时日我军途径望帝附近,曾有幸与霍二公子友善交谈一番,贵府二位倒不愧是叔侄,连话术都一模一样,只是霍二公子已然不姓霍了,难道霍四爷也有改姓的打算?” 她笑容舒雅,问得真情切意。 霍酉的脸刷的黑了下来,张口便要继续恶骂。 楚令昭不同他计较,站在旁边的甘醴可忍不了霍酉接连对少女不敬,他目光从头到脚打量过怒气冲天的男人,故意挑剔道:“霍主君可要管好了你霍家的孽畜,莫要让他胡奔乱吠扑过来,没的脏了我家小姐的衣裳。”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霍酉立刀大怒,席间其他兵将亦面色难看,“童仆竟敢无礼至斯!” 下座处,喝的醉醺醺的兵将洋洋自得地讥笑道:“乌合之众罢了!这小东西一瞧便是个肮脏的阉种!蛮夷之地的阉奴,懂什么礼数?” 看男人没继续对楚令昭口出恶言,甘醴面无表情地垂了垂眸,并不理会那些指向他的污言秽语。 楚令昭却是微微蹙眉,“高副将。” 将领会意,提起砍刀直直架在那醉醺醺的兵将肩上。 刀刃锋利的可怕,感受到脖颈处有血液淌下,那兵将顷刻酒醒,颤声开口:“我不过骂个阉奴,我无罪……” 楚令昭淡漠讽刺:“奴仆行事随其主,我秦厦蛮夷,不讲理。” 闻言,甘醴蓦然抬头望向她,怔忡的眸中隐约泛起丝缕湿润晶莹。 少女未曾注意这些,寒着面孔对将领下了命令,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将领长刀转动将那兵将的脖颈齐整割断。 她当着霍家人的面便敢让将领下杀手,霍寅神色愈发内敛胆怯,霍酉却怒焰越燃越烈几乎气结,正待发作之际,骑兵们搬着似箱似笼的巨大的物件走到席间。 楚令昭示意骑兵下去,语气没什么起伏:“霍主君,你的见面礼到了,不打开看看?” 有了方才血腥“见面礼”的前车之鉴,霍寅没有直接掀开那物件外层的品红绒布,他留了份戒心,如履薄冰般说道:“这次是什么宝物,还请使节明示为好。” 他躬身站在矮案侧方,视线在少女与那盖着绒布的物件间梭巡,身下双足仿佛有着万斤之重,愣是一步都抬不起来。 楚令昭扶着玳瑁四棱执壶,动作慵懒地倾出酒液,嗓音轻缓纯澈:“霍主君何必如此紧张,我不过是得知主君在派人四处寻求千里马,所以备了份薄礼罢了,只是不知这笼中良驹,能否入得了主君的眼?” 听她的意思,这笼中并无可怕骇人之物,霍寅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上前将绒布掀开。 待彻底看清笼中之物,男人表情僵住。 “怎么?霍主君不喜欢?” 楚令昭指尖托着白瓷酒盏缓缓晃动,盯向男人的点漆瞳眸中流转着沉沉的威慑之意。 『玖拾贰』苦忍席收鹿马厚谊 品红绒布坠落,只见那座巨大的铁笼内,明明白白关押着一头壮硕的麋鹿。 边上霍家兵将望着笼中麋鹿,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半晌,有人略显艰涩地开口:“使节莫要拿我们寻开心了,这……这只是头麋鹿嘛……” “是吗?” 楚令昭低笑反问,她垂眸将白瓷盏中的酒水饮尽,言辞中雷霆雨露莫测,“霍主君,你可要仔细瞧瞧,这笼中之物究竟是麋鹿还是马匹呢?” 四周气氛有些复杂,霍家的兵将们纷纷将视线集中在霍寅身上。 霍酉摸不清少女是何用意,难得的没有贸然出声,也试探着望向身旁的霍寅。 霍寅宦海沉浮多年,又身为霍家主君,处事油滑世故,自是清楚地察觉到少女的故意挑衅。 他眸中划过厉色,却终是不愿彻底与秦军撕破脸。 沉默半晌,他攥紧衣袖,眸子低垂,“使节大人专门寻了千里马赠与我霍家,霍某……感激不尽。” 席间霍家兵将们一片哗然,望向霍寅的目光里掺杂着不可思议之色。 楚令昭却仿佛没看到霍家众人的脸色般,眉峰微挑,继续步步紧逼道:“良驹难觅,既霍主君喜欢,不若骑上它,陪我等在营地巡视一圈,也好叫霍家的将士们瞧瞧,秦厦与霍氏的诚挚友谊。” 闻令,骑兵将麋鹿牵出,套上嚼环与鞍绳等物,冷冷递到霍寅面前。 霍酉总算意识到少女在做什么,面上愤然骤起,“岂有此理!你们……” “阿酉。” 霍寅沉声打断他,在一片复杂的凝视之下,接过缰绳,骑上了那匹麋鹿。 “大哥?!” 霍酉不敢置信,霍家兵将猛然站起。 霍寅双手因压抑着愤怨而微微颤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使节大人,不是要在营地巡视吗?请罢。” 楚令昭含笑登上将领牵来的马匹,“霍主君,请。” 东方渐白,此时正是营中兵众晨起操练的时辰。 兵丁们正列队练习着刀法,却见他们的主君骑在一头麋鹿上,小心翼翼地同身边骑在马上的年轻女子说着话,那女子身后还跟着一群异族装束的凶悍骑兵。 外侧,骑在马上的小宦官高声宣扬道:“我等奉秦帝之命,接手邬城四城,念霍氏乖顺有度、恭谨有加,特赐千里宝马一匹,由霍氏主君骑行巡视兵营,以彰秦厦厚谊。” 千里马? 两边操练的霍家兵将听完,盯着霍寅骑着的花色杂乱的野鹿,纷纷脸色冰寒。 边疆的私兵,个个性情暴躁,哪里忍得了此等奇耻大辱,望着霍寅忍气吞声的模样,不仅没觉得他是在忍辱负重,反觉得这位主君软弱无能。 而那群异族骑兵为首的女孩,神情傲慢显然完全不把霍家兵众放在眼里,可霍寅却骑在比马匹矮了大半截的麋鹿身上,还在对着人家颔首低眉。 私兵们心中愤懑不已,但没有命令谁都不敢轻易开口,这场侮辱般的巡视就在霍家兵众压抑无比的氛围中度过了。 离开营地之前,楚令昭扫了眼周围,见霍酉与方才宴席上的霍家将领都没了踪影,她唇角勾了勾,没有言语。 霍寅的目的是让少女等人见识一番霍家私兵的实力,让秦军不敢轻举妄动。而楚令昭则是想要借着指鹿为马激起霍家私兵对秦军的忿懑怨恨,一步步逼得他们忍无可忍。 两方出奇的不谋而合,换了处私兵营地继续巡视。 …… 落日在天边铺展红霞,黄昏不知不觉已然降临。 邬城郊外私兵营的了望楼之上,异族装束的少女神色淡然,望着营地内试图安抚私兵们的霍寅。 将领站在少女身旁,同样盯着下方。 “小姐,过了今夜,我们便只剩最后一日,如今虽激起了部分私兵的怨气,但有霍寅弹压,恐怕还不足以让他们不管不顾的对秦军出击。” 楚令昭眸光不动,缓缓擦拭手中弯弓,“霍寅能弹压下面的小兵小将,却未必能压得住霍家内部之人,边疆之地多莽夫,更何况莽夫还手握十万家族私兵。” 将领凝眉,“小姐是说那位霍四老爷,霍酉?” 他迟疑了下,又道:“可是霍酉虽掌握私兵,但偏偏十分敬重霍寅这个兄长,有霍寅在,他即使心中义愤,却也应当做不出什么鲁莽出格之举罢?” 楚令昭轻笑出声,答非所问道:“世人皆唾弃杀戮,认为只有无能昏聩之人才会用杀戮这等下下之策解决难题,然而,我倒是觉着,相比较细密繁琐的阴谋诡计,杀戮这等直截了当的下下策,才能在乱局发挥出最大的效力。” 少女眼尾弧度殊丽妖美,漆墨般的眼眸中隐隐跳跃起一抹偏执光彩。 额间熟悉的天崩地裂感袭来,将领心头翻涌起浓重的不安,还未说话,便见眼前的少女潇洒地将箭矢搭弦,毫不犹豫地对准下方的霍寅。 “不可!”将领瞳孔骤缩,但已然来不及阻止。 冷箭穿透长空,直直插进霍寅的后颈。 男人面朝下倒地不起,汩汩鲜血从脖颈渗出,当场毙命。 “主君!” “在那,是他们放的箭!” 营中立即起了骚乱,兵将们惊慌失措地去试探霍寅的身体,亦有私兵拔刀向了望楼冲来。 将领胸腔气息几乎冻结,却看少女眸中的偏执嗜杀意味闪烁的愈发张扬热烈,他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双腿快要站不稳。 疯子……这女孩绝对是个疯子…… 他顾不上再思考旁的,也不管眼前的少女,拉上亲近的几个骑兵便率先跑走。 其他骑兵见状,也趁纷乱之际赶忙逃离,三三五五奔逃离去,竟是一个都没留下。 楚令昭眉目间不见半分焦急,只是随意倚在凭栏上,含笑望着他们向外逃窜。 甘醴巍然不动地站在少女身侧,望了眼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好奇道:“他们都跑了,小姐不生气吗?” “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大难临头各自奔逃,为何要生气?”楚令昭嗓音清和。 甘醴歪头,“小姐不怕他们向霍家泄露此行秘密?” 楚令昭扫了眼还未逃出营地,便被霍家私兵接连砍杀的骑兵们,“放心,他们一个也活不了,霍家不会给他们投机反叛的机会。” 二人说着话,便有霍家私兵冲上了了望楼,他们杀红了眼,见到射死霍寅的罪魁祸首,愤从心起。 楚令昭浑然不在意地挑眉而笑,同甘醴继续轻声交谈。 私兵们见状怒不可遏,纷纷从四面八方拎刀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几十位箭袖劲装的冷面暗卫从暗处跃起,提剑从背后刺进了私兵们的胸腔。 霍家私兵们接连倒地,重重的砍刀被长剑击落,在飞溅的血沫中泛起清凌碰响的火花。 满地横尸中,暗卫首领走到少女面前微微欠身,声音恭敬: “主人,一切就绪了。” 『玖拾叁』推战事静待鹬蚌争 楚令昭回眸,冷淡瞥了眼下方营中的纷乱,抬步跨过尸首,“阿乾,那些骑兵,不留活口。” “卑职明白。”暗卫首领认真道。 少女随引路的暗卫离开了望楼,甘醴顿了顿,稍稍慢下几步,向满身黑色装束的首领轻声问道:“……钟乾大人,小姐当真不救那些骑兵吗?” 钟乾转了转手中镌刻梼杌纹的筒箭,“所谓百卒,指百兵亦指百死,此次注死之局,主人选这些背负死刑的恶囚为骑兵,是从一开始便将他们定为死棋,方才他们若不私逃,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是,呵。” “可是……” 甘醴还想接着问,却见男人阴鸷的面庞上挑起一丝残忍笑容,盯向他的瞳珠善恶难分。 “小东西,你是华序皇帝给主人的奴才,那无能的皇帝辜负了主人的费心扶持已是不知好歹,若再让我听到你仗着点小聪明质疑主人的命令……” 男人轻佻说着,手指贴住控制筒箭开关的蝴蝶片,缓缓抵上甘醴的下颌。 感受到筒箭口冰冷的杀意,甘醴颤巍巍地使劲点头,“我,我知道了。” 钟乾低笑,戴着指虎的手拍了拍甘醴的侧脸,“去罢。” 看他放下筒箭,甘醴咽了下口水,急忙跑了。 凉意弥散,北地密林外的河流上,一艘通体漆黑的楼船隐匿在黑沉沉的夜色里行驶。 少女已然换下那套异族装束,只着了身就寝时的墨缎交领裙坐在楼船二层的窗畔,望着外面随水流渐渐远去的城池山峦。 “这条河最终汇入三国内海,今夜子时便可驶入海域,约莫明日正午抵达楚国东北边境的军营。刚刚走时霍酉已经在整兵准备攻伐秦军,据探子回报,他们应当是想要夜袭,我们走水路虽麻烦些,但却能绕开两军冲突的路线,比较稳妥。” 钟乾走到窗畔,开口解释道。 楚令昭颔首,一环扣一环地整理思路: “秦军行军此时还未完全偏离北方地域,霍酉不会对那些死去的''秦厦使节''的身份起疑,所以今夜三更夜深时向秦军发起突袭,是霍家最好的时机。不过,却也正中我们下怀,刚好赶在秦军目的地明了前夕挑起两方战火。” 直至最后双方疲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冬夜的寒气几乎要渗入骨隙,钟乾望了眼少女纤细的身姿,上前将木窗子向里收了些。 想起什么,他眉头拧了起来,“主人,楚皇的要求是诛灭霍家的同时还要收服他们的十万私兵,可这两方一旦交战,霍家的私兵恐怕会有折损……” 楚令昭把玩着那枚内蕴毒针的兽首戒指,淡淡启唇: “何止是折损?霍家人本就骄横,如今霍寅这位主君一死,再加上我们之前扮作使节的种种挑衅,霍酉早已急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将秦军视作危害霍家的威胁。想要三更半夜突袭,让秦军惊慌到营啸,倒的确是以少胜多的好法子,但是,他们这次的对手是秦厦军队。外人只知秦军是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军,却不知那实在是一群只知道杀人的凶器。” 她眯了眯眼,声调透出少许困倦,“我幼时在秦厦的那一年没少跟君上巡视军营,那是山川倾覆、天地塌陷都不会被吓到的一群人,哪里会被区区夜袭吓到?霍家的十万私兵,只怕是要全军覆没。” 宽阔的河道上吹来阵阵大风,将微关的窗子兀然撞开。 似是爱极了夜风中的凛冽气息,她微微偏头,半阖着眸子倚在冰凉的窗沿。 寒风穿空带过,软软地将少女的领子牵至两侧,泛着墨色亮泽的软缎勾勒在单薄的肩角边缘,墨线之上,那段纤颈旁的肌肤格外雪净光滑。 颈后,鸦发松松低挽,女孩谲艳的脸庞倦附于漫夜深处,长睫轻颤间似潋滟着无尽雍容天华。 男人缓步走近,抬手暧昧地挑了挑那道衣领,眸似浓墨却又好像带着若有若无的旖旎,低哄般问道:“若霍家私兵损失殆尽,我美丽的主人,您该如何向楚皇交代呢?” 楚令昭懒懒瞥了他一眼,扶着窗子坐正了些,“阿乾,你跟了我多久了?” “卑职从主人年幼便追随左右,如今,有七年了呐。”仍是那低哄般的语气。 楚令昭勾唇,抬了抬衣袖。 钟乾温柔倾身凑去。 下一刻,狠狠一记耳光便甩在男人脸上。 钟乾被扇红的脸颊偏了偏,仍是眸光温柔的模样,“主人生气了?” 楚令昭面无表情,沉声道:“跪下。” 男人顺从听命,含笑跪在少女面前。 楼船在河流波涛中飞速行驶着,舱内寝卧,楚令昭没有理会滑落肩侧的领口,只是单手倚在矮几旁,眼尾戾气弥漫,“阿乾,我不需要手下违命操纵我,我要的是一条听话的狗。” 钟乾不解地歪头,握住少女的指尖,“主人不要卑职了吗?” 楚令昭面色冷淡地抽回手,“楚家主脉的随从,不少是来自各方势力的安插,我不在乎他们最初带着什么样的使命,只要成为楚家的棋子,便要按既定的规矩做事。” 她缓缓盯向男人,嗓音透出萦绕不散的邪戾:“阿乾,你是唯一一位我亲自挑选的亲信,是行使规矩的长鞭,但若是这根鞭子有了自己的思想,妄图操纵执鞭之人……” 钟乾眸光微敛,再次不舍地执起少女垂落的手,“主人,阿乾永远只被您掌控的,别丢弃阿乾。” 他语气中散落着哀求,完全不似将旁人剥皮拆骨时的麻木不仁,怔怔仰望着身前如堕神般的少女。 就在男人几乎要难过落泪之时。 终于,楚令昭弯起眉眼,另一只手奖励般轻轻抚了抚他的下巴,舒雅开口: “好孩子,起来罢。” 男人明明比面前的少女要大上五六岁,可听到这话,却不觉有分毫诡异。 他眼眸重新亮起光彩,顺从站起身,瞥见少女还滑落在肩侧的衣襟,他无比乖觉地上前将领口扶回,小声道: “主人,霍家私兵如果全军覆没的话?” “我有办法向陛下解释。”楚令昭含笑。 门口边缘,来奉茶的甘醴悄悄探了探头,见这二人总算恢复正常,他胆战心惊地走进来,格外谨慎小心地将茶盏呈到矮几上。 楚令昭扫了眼他哆哆嗦嗦的手,疑惑道:“怎么抖成这样,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甘醴悄悄瞅了下一旁冷脸盯他的钟乾,噌地躲到少女身边,“小姐……” 钟乾轻嗤一声,并未当着楚令昭的面为难他。 『玖拾肆』燃燧烟坐纳渔人利 楼船在河流航行了整夜,光线照射进船舱之时,船舶已然在内海行过了大半的路程。 妆镜台前,甘醴将一枚珠泪状的绿宝石坠子系到少女耳间,见她还是微阖着眼困睡浓浓的样子,他弯眉笑道: “小姐,过会子就要下船换乘车驾了,您还是先醒醒,霍家这事儿可还没处理干净呢。” 楚令昭睁开尚带倦意的眸子,任由这小太监将眼花缭乱的钗环等物在她发髻上换试。 她对镜看了片刻,又望了眼甘醴精神充足的状态,嗔怪道:“还不是怪你昨夜偏缠着我下棋,阿乾又不会吃了你,如何就怕的非要待在我眼前?” 甘醴想到那暗卫首领的凶悍表情,气呼呼地鼓了鼓两颊,却终究不敢讲钟乾的坏话。 他挪得离少女近了些,继续寸步不离地给她戴簪子。 楚令昭托腮笑了笑,对手底下的暗流争斗熟视无睹。 楼船渐渐从开阔的海域驶近海岸,在楚国泊船口岸停靠。 大楚的东北边境除了少部分是临海口岸,其余皆是与华序西南相接的陆地,因此众人刚刚下船,楚令昭便接到了楚殊吟的密信。 ————得悉秦霍夜战,变计划于霍氏兵力殆尽后,命黑甲与楚合力击秦。华序境内不便探察战况,是以静待楚军燧烟为信; 楚令昭通读完密信内容,招来名暗卫将密信快马递送到楚军营地。 交代完,她拎着裙子登上车驾,长睫掀起的一霎那,她微顿,回眸说道:“甘醴,你先在外面骑马。” 甘醴亦瞥见了帷帘后的那角殷紫衣袍,知她有事要谈,便恭敬颔首,转身去找马匹了。 马车缓缓跑动起来,车厢内,楚令昭隔着案桌在男人对面坐了,她扶袖斟茶,将茶盏推向对面。 闻得一阵清高香气,男人捏起茶盏轻呷,顿感入口甘醇,味厚而鲜。 他喟叹,“皖陵别院的六安茶,异地车驾出行,你竟也不忘讲究。” 楚令昭含笑,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浅浅斟上,“这是谷雨前的提片,滋味至鲜,能得君上一叹也算它的造化。” “呵。” 男人不理她的蜜语甜言,启唇道:“少吹捧本座,本座此次可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这话说的语意沉沉,似有滚雷暗蕴。 楚令昭神色自然,声线淡挑:“不知令昭触了何等罪孽,竟值得君上亲自前来楚国问责?” 霍家私兵之事落定,少女有闲暇同他绕弯子,紫阳君却没空儿耽误下去,他将茶盏搁下,直接点破道:“霍家在北方夜袭,秦军损失了不少精锐,胄王已然知晓是你在背后搅局,迟早会将你千刀万剐。” “损失些精锐就要千刀万剐……”楚令昭若有所思地凝眸,复又好奇问道: “那等楚国完全吞下这三十万秦军,他岂不是要将我挫骨扬灰?” 少女一副隔岸观火的态度,对威胁全然不在意。 听了她的话,男人手上尖锐的珐琅甲套点了点案桌,沉声开口:“将还未完全落成之事宣明,你不担心本座通风报信?” 少女眉目间的随和之意淡去,面色冰寒道:“秦霍战火绝不会停息,黑甲军与楚军在敌后严阵以待,君上以为,你们还来得及做什么吗?” 男人顿时明了,“小令昭,你与胄王,在明銮池结了恨怨罢。” 楚令昭冷哼,“哪里,胄王爷佛陀降世不近女色,都是我没事找事心血来潮故意残害秦军呢!” 果然恨怨不小。 男人暗道。 楚令昭想到萧靥,心情变得差极了,她没了耐心陪男人来回试探,直接道: “君上此来到底有何要事?若当真兴师问罪还是请回罢,如今你我身在秦楚两国各为其主,不过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办事,立场相悖何谈问罪之说?” “倒是好生凉薄。” 男人沉缓笑了,又言道:“此次前来,是受胄王所托,请本座给你带样东西。” 他取出一柄异域匕首搁在少女面前,只见那匕首握柄处雕刻着秦厦皇族的玄鸟图腾,黑沉的刀刃透出炼狱般的阴寒邪气,宛如在深渊尸骨中淬炼过森冷鬼火,让人在看到的瞬间遍体生寒。 一如它的主人。 正是在明銮池万境宫,少女被喂下毒药,情急之下从萧靥腰间拔下刺伤他的那柄匕首。 萧靥请人把它送来的讽刺意味,楚令昭面上不见喜怒,却也是心知肚明。 对面,男人指尖的描金甲套嗒嗒叠响,雪面之上的眼眸打量着她的神色,试图看出她与萧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少女态度风雅从容,言语客客气气,“胄王慷慨赠予,我也不好虚假推拒。只是礼尚往来,过会秦军被楚国全数俘虏后,也请君上亲自将消息告知王爷,作为给他……” 楚令昭笑吟吟顿了顿,想起什么,她重新补充道:“作为给他,还有给兴奴小歌姬的回礼。” 少女眸光狡黠明澈,却是记仇得很。 男人看破不说破地轻笑一声,也配合应下。 将东西带到,男人便算完成萧靥所托,他对少女稍稍致意,便如残影掠过,离开了车驾。 帷帘重又垂落,车厢内,楚令昭上扬的唇角缓缓降下,眼底光线冷厉。 她拎起案桌上的匕首,嫌恶地扔了出去。 煦日慢慢高升,渐至午时二刻。 车驾在楚军营地内停靠,楚令昭扶着甘醴的手移步走下踏梯。 抬眸时,但见城楼燧烟燃起,灰黑的烟气直上青天。 这是楚军与黑甲军之间,合力围击秦军的警信。 “小姐,看来霍家兵败了。”甘醴轻声道。 “嗯,真正的战事要开始了。” 楚令昭收回望着长烟的视线,将目光投向午日下的城墙。 城墙之上,一面面威严肃穆的暗赤色旗帜猎猎翻飞,光辉凛冽的白山茶在绸面葳蕤蓬勃盛绽,黑金的朱雀神纹于其间游弋辗转腾挪。 而那位武试魁首的虞侯之子,着一身重甲直站于面面旗帜之下,手中长枪所指,即为城下列阵的几十万将士刀锋所向。 无边壮丽山河中,他于城墙之上沉稳而立,手中九尺长枪枪头向上挥挑,最大的一面旗帜翻动展开的同时,他肃然启声:“横跨昼夜兮祭吾厚疆,破断森骨兮上敬吾皇!” 这是楚军出征前的号令,意为: 无论昼夜更迭长逝轮转, 无论血肉成灰枯骨森然, 必战至此生尽头,以祭楚地坤德厚土,以敬望帝上宫之皇。 城墙下,几十万楚军面目郑重,一组组方阵由近及远层层重复,波波声浪震耳袭来:“横跨昼夜兮祭吾厚疆,破断森骨兮上敬吾皇!!” 尘埃飞扬,刻刻皆动人心魄! 声势浩大,久久仍不绝于耳! 横跨昼夜兮祭吾厚疆,破断森骨兮上敬吾皇。 …… 『玖拾伍』怀恻隐终惜怜水土 炽阳辉明,灼灼刺目。 鏖战了半夜半日的秦厦行军喘息片刻,此时刚刚停驻在华楚两国的边境线上,正待重新整肃军队。 有哨兵注意到不远方城楼燃起的燧烟,心道不好,急急冲进临时大帐中向军中主将们禀明。 “将军,楚境内生变数,楚军营城方向有燧……” 话才说了一半,便听震天动地的雄浑号令之音响彻云霄,才被霍家私兵夜半袭击,秦军已然不信任大楚,现下听到楚军号令,多位主将立即整装警醒,传令上下将军力对准楚方。 秦厦虎狼之军,又有猛将坐镇,即便方才历经夜袭,也丝毫不影响其威武强劲。 很快,大楚境内,闷响般的无数马蹄声滚滚而来,两军战马嘶鸣刀枪交汇,战况愈发激烈。 而秦军背后的华序西南境内,楚殊吟倚在高塔之上,望着两国边境线上几十万大军的血肉厮杀。 秦军借道本是要攻打华序西南,以黑甲军的数量恐难应对,但当前有了楚军参与合作,胜败便完全不同了…… 少年眸中好战兴致渐显狂热,他拿过小兵呈上的长剑,从高塔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密密麻麻的黑甲军阵前。 他一剑斩断轴绳,高悬于石柱之上的巨钟无声坠落,原本蓄势待发的黑甲军立即涌向战场,在秦军背后展开伏袭。 白刀挥斩,红刃光闪,碎肢横飞。 秦军杀人如麻实力强横,却也难以抵挡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况乎彻夜未眠又有前后两面夹击,终是逐渐落于下风。 感受到秦厦军队的落败之势,楚军与黑甲军士兵的战斗情绪重重高昂,但由于此次战争的目的在于俘虏秦军,众将士也不敢贸然屠戮太过,是以这场战事持续到了深夜才慢慢停息。 大楚军队以边境城池为驻军营地,将近三更之时,楚军营城的议事阁内,虞章同楚殊吟对坐饮酒。 此番合作两相得利,大楚得到几十万俘虏,黑甲军除掉逼近西南的威胁,二人相对畅饮自是相聊甚欢。 楚令昭作为整场谋局背后的操纵之人,反而没什么宴饮的兴趣,只捧了手炉在窗边看楚军清点秦厦俘虏数目。 楼阁外营城灯火通明,战俘的整训、安排处处有序规范,可见楚军军内的法纪制度十分严明。 她观望了会儿,便又收回了视线神思。 一旁矮案处,两位少年的谈话声声入耳。 只听虞章笑道:“当初白虎殿下主张与华序交战,大楚本是压倒性的必胜局面,谁知华序竟能有殊吟这般少年英才横空出世,直接扭转了战局。白虎殿下不得已送出边境封地三座城池,为此可是被贬到封地待了好几个月的。” 楚殊吟勾起唇角,“白虎王储那时只派了些平庸将领带兵,我才得以取胜。可若遇上的是琰之兄你,只怕胜负便难分了。” 年少万兜鍪。 武人相重,论领兵作战,两人皆是天纵奇才,此次共饮也算惺惺相惜。 望了眼窗外的秦厦俘虏,虞章停下筷箸,试着说道:“此次战役中,秦军受霍氏与联军两次袭击,才得以使大楚成功将其俘虏,楚小姐与黑甲军功劳不小,楚家本就声名煊赫,在大楚自也会有极高的尊荣,殊吟何不趁此机会跟随家族加入大楚?大楚重才,你若效忠于吾皇,来日必璀璨无边。” 听他们说起这个,楚令昭也正想询问此事,她转过身看向少年,等着他的意思。 只是,楚殊吟这次却久久没有言语,他凝着边境线另一边的华序,重重叠叠的山影在寂寥冬夜中若隐若现。 而后,少年还是沉了声线道: “殊吟感念大楚高意,然如今华序西南东南两方共作才可压制孙括所在的南方地域,我若彻底放开西南防线,华序将直接被割据为南北两派。华序皇帝虽不堪扶持,但到底承境内水土万物恩泽一场,我想……再给故土留一次机会。” 如今那几十万秦军被俘,华序内部局势如何变动都不会再影响大楚安危,可若要真的眼睁睁看着华序西南沦陷、南北割据,他却仍存犹豫…… 谈及华序,楚殊吟情绪十分复杂,生长于一方水土大地,难免心中惜怜,少年终究不忍见它被战火侵蚀、山川易主,这也许,也是他最后一丝恻隐之心了。 虞章同样身为武将,多少能够理解这份对水土自然的执着牵挂,他虽惋惜,却没有再劝,只起身离开了。 议事阁内惟剩下楚殊吟与楚令昭二人,楚殊吟望向少女,轻声开口:“作出此番决定,姐姐可生我的气?” 楚令昭自是不悦的,她指尖缓缓敲了敲手炉,嗓音淡漠:“大楚国力强盛,有征伐天下之势,他朝四海归统,普天之下无不是故土。前路罔极,阿弟无需执着于一川一树。” 楚殊吟何尝不知这些,尘俗沧桑轮转,岁月穿隙浮木成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恒久不变,所谓水土羁绊,也仅仅是一时生长于此的寄念罢了。 但是,少年人总是有几分敢于直面本心的信念所在,亦如唐临痕违逆家族弃文从武的顽固执拗,亦如楚令昭对权力坚定不移的偏执追逐。 而现在,楚殊吟也选择顺从自己难得的恻隐之心,帮扶华序,阻止南北割据。 他拿起酒盏斟满,起身走到少女面前,将之递向她,认真道:“姐姐,最后一次,让我再相信华序、相信陛下一次罢,只当是为了那片我们立足多年的土壤,可好?” 楚令昭艳丽的眉目微微上挑,“假使苏栩依然不堪托付,孙括攻下东南,殊吟所在的西南防线仍旧会被斩破的。” “那便算我为留在华序的决定自食苦果。”少年垂下眼睫。 楚令昭注视他半晌,还是抬手接过了那只酒盏,“楚家会一步步掌握更多大楚实权,若来日华序终遭覆灭,阿弟,家族永为你之退路。” 此言,是站在楚家家主立场上的许诺。 无比珍重。 楚殊吟明白少女的用意,眸中漾开柔和光芒,他恭敬地欠了欠身,温声笑道:“殊吟记下了。” 『玖拾陆』持惧惮仍心生余悸 朝霞漫天,头戴蓝缨金盔的女子跃动于危崖边缘,手中长剑冷光划过,斩身前甲兵于血影之间。 她逆风而立,将长剑直直插进剑鞘。 死士匆忙行至她身畔,垂头递上封在竹筒中的密信。 孙琳锦烨用内力捏碎竹筒,展开其中薄薄的信纸,三两下阅尽,她面庞敛紧,不过眨眼间便放松下来,话语冷傲中流露出一丝喟叹,“坐收渔利吗?真是狡猾。” 她一踩马蹬跨上马匹,用剑鞘指了指身边处理尸首的小兵:“秦军出事的消息,你直接禀至胤都将军府。” 小兵立即应下,见她要往反方向走,便留心问道:“总督您今日可还要回胤都?” “不必,唐临痕还在刈城附近领兵攻伐,本督要亲自坐镇,好好挫挫唐家那小子的锐气。” 孙琳锦烨言罢,带了剩余的死士向北行去。 …… 初过惊蛰,娇美的紫玉兰柔柔舒展开雅丽的身姿,杨柳枝头的嫩芽亦悄然抽出新条。大楚临近望帝的地域,春日的温热来得格外缓慢,一路顺驿道走过,东境仍是乍暖还寒的气候。 驶入望帝城时恰逢一阵春雨,马车平稳跑在下泽宽阔的道路上,掠过两旁重重浓翠园林,送进车驾内的气息都透出潇潇沁凉的味道。 距离楚家的园林群还远,车夫却勒马停止了向前,甘醴卷起帷幕去瞧,只见一驾垂着青玉珠帘的八面制轿辇霸道地横在道路中间,周围拥护着上百名列阵侍卫,依规制,当是四座神宫内的皇室宫卫。 甘醴歪了歪头,刚刚准备开口告知楚令昭,便听青玉串珠细碎摇曳,宫女撑开两行绸伞,随后帘内的高挑青年便踏下轿辇向他们走来。 他三两步走到马车边,掌心朝上伸出一只素白的净手停在半卷的帷幕前,透彻清音传至车内:“小同谋,此番历凶险而归,可还安康无恙?” 楚令昭轻轻弯唇,扶着青年递来的手迈出车驾,她笑凝了青年一眼,温柔道:“青龙殿下金安,若非托您的福,我就不用历凶险了呢。” 听出少女话里藏刀,百里浔见招拆招道:“本王泽被苍生的美名响彻大楚,还有什么感谢的话你同我慢慢说便是。” 说着,青年仍然笑吟吟地继续请她随自己走。 楚令昭嘴上争执不是百里浔的对手,交代了甘醴等常随先行返回楚家,便与青年一同登上了轿辇。 此时尚还春寒料峭,偏偏青年却是个爱追逐风雅气度的,为显潇洒风流,宁愿在轿内八个角落摆满炭炉,也不肯用遮风的帷帐替掉玉帘。 楚令昭被轿中一堆炭炉的热意烘得眼晕,又被时时刻刻穿透珠帘的掺雨冷风直击眉心,顿觉头痛无比,遂看向身旁青年的眼神愈发“和蔼可亲”。 百里浔并不知晓少女这阴阳怪气的性子,只当楚令昭是真的思念喜爱他,于是便愈发努力地摆出各种优雅风流的姿态,向这位被他潇洒英姿迷倒的少女全方位地展示自己。 楚令昭静静观看着青年的倾情表演,好不容易稳住的神识又紊乱起来,头晕眼花了一路,等到了皇宫门前才想起还没问百里浔此番来意。 莫名其妙跟他进了宫,楚令昭清醒了些,走下轿辇时匆匆问道:“百里浔,你带我进皇宫做什么?” 青年淡淡回眸,又展现出一个新的潇洒姿态,接着才慢悠悠道:“父皇说霍氏私兵伤亡殆尽,你不算完成他的要求,命御林军请你进宫割耳……” “当然,本王亲自去接你是为了提前安抚你受惊的心……啧,我父皇的命令你也敢应下,胆子倒是不小,上次拦你都没拦住,现下可是怪不得本王了。”百里浔摩挲着下巴,施施然补充道。 听到只是这件事,楚令昭心中放松了些,便不再理会百里浔,自顾跟着引路的宫女走。 青年没瞧见预料中她惧怕的神情,来了兴致,“小同谋,莫非你早有应对之策?” 楚令昭挑眉,但笑不语。 雨声簌簌,这座几乎位于云端的庚辰宫较平日更加肃穆缥缈,行走在汉白玉廊道上,步履声湮没于凭栏外的辽阔雾霭,雪色浓雾之上是更高的层层雨云,四下望去天幕一片苍茫。 进入大殿,扑面而来的伽楠沉香使人宁神清心不少,殿中并无楚皇身影,只候着三五名持刀的御林军,似是认真在等待割人耳朵。 见少女进来,几人立刻上前,还未靠近几步,便注意到紧随其后踏进大殿的百里浔,御林军脚步顿住,行过礼才由为首者面无表情道: “青龙殿下,卑职只是执行陛下的旨意。” “父皇的旨意啊……”百里浔含笑思索了下,然后十分有礼地后退半步,“诸位请便。” 见青年不是来阻拦他们的,御林军们纷纷安心,然而这份安心并未持续多久,便又听面前的少女嗓音冷淡道:“我要面见陛下,你们几个,引路。” 是在上位者习惯式的命令语气。 大殿中沉寂威冷,散落着与宫殿主人别无二致的威慑压迫之意,而面前的少女所携的气息,与这股威压之意毫无违和。 御林军本不必忌惮一个小姑娘,况且本就是有割耳的旨意在身,只是…… 只是这女孩同陛下给人的感觉实在太像,加之传回望帝的那道她带百人让霍氏十万私兵覆灭的消息…… 若说这位小姐重要罢,偏得陛下的旨意明确要求割耳。可若说这位小姐不重要罢,谁又会像这般被带到庚辰宫主殿内处置,也不怕血溅得到处都是…… 他们犹疑不决了半晌,隐隐察觉到楚皇的旨意并非真的割耳那么简单,但又到底参悟不透君心用意,只得硬着头皮对少女试探着弱声道:“楚小姐,陛下命我等按律法行事,割……割耳……” 他们摸不清少女在楚皇眼中的地位,心中摇摆不定,说话声都没多少底气。 百里浔见状,一对比方才御林军面对自己时的冷硬语气,顿时感到不满:“一群欺善怕恶的玩意儿,是你们割她耳朵还是她割你们耳朵?” 御林军捧着刀,从来没有感到现在这般无助迷茫过。 『玖拾柒』死亦生诡辩退众辅 槅扇外雨水落得紧了些,阵阵冷意自开敞的间隙内挤入,正当事态摇摆不定之时,两名太监迈着密小的步子从浮雕廊柱后绕出。 宦官独有的尖细声线在闷闷雨声中无比清晰:“陛下此时正于偏殿与内阁诸位大人议事,命奴来向楚小姐传个口谕,霍氏私兵一事若有辩解之语,可行至偏殿述明。” 他们传达完楚皇的意思,楚令昭还未表示什么,御林军倒是先松了口气,没有片刻迟疑地飞快离开了大殿,生怕再搅入这场复杂的事件。 百里浔略显意外地扫了眼楚令昭,言辞间颇为新奇:“也不知父皇为何这般纵容你……” 他扬了扬眉,凝神注视着少女,难得正经道:“内阁六位难缠的官员都在,怕是少不了与他们争执论辩,如何,小同谋可要去试试?” 楚令昭唇畔噙起笑意,“御林军都跑了,割不成耳,自然要去领教一番大楚的内阁了。” 百里浔瞧她有趣得很,亦想知道她预备如何扭转困境,便随着宦官一道同少女去了偏殿。 大楚内阁议事与平日朝议有别,为表议政决断公允,大臣不会直接面见皇帝,因此偏殿当中会由十二幅屏风隔断开来,帝王与内阁大臣分坐相隔,只闻人声即可。 是以,宦官引着二人踏入偏殿内时,见到的便是坐在屏风前两列大椅上的六位官员,按官职高低依次是首辅、次辅以及四位群辅。 仅仅是隔着屏风同楚皇交谈,楚令昭不由心绪舒缓许多,大楚这位帝王着实不是凡俗模样,当着那永驻在弱冠之年般的艳绝美貌,她每每都望怔了视线,总被那人的灼目风姿牵走了意识。 也不知大楚皇室的这些皇子们,是如何对着这样神只似的人物唤出“父皇”二字的…… 约莫须臾少女便收回了心思,微微福身施了一礼,“陛下万福金安。” “免礼。” 淡淡慵懒嗓音自屏风后响起,那人言谈总是风雅随意的样子,倒也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 楚令昭收了行礼的姿态,却没再听到男人开口,而屏风前坐在右末位的群辅官员率先出声: “楚小姐曾应下吾皇旨意,领兵卒百人诛灭霍氏、收复十万私兵,而今霍氏家族虽亡,十万私兵却也死伤殆尽,浪费这十万潜在兵力,不知楚小姐又有何可推脱之辞?” 这群辅上来便将少女要说的话定义为“推脱”,直白又强势,压根儿就没指望楚令昭能给出什么值得信服的辩白。 百里浔端着茶盏坐在宫人搬来的大椅上,不过是跟进来听个意趣,并不参与,听到群辅毫不留情的诘问,只是玩味静观。 楚令昭没有理会群辅刁难的语气,一双慑人心魄的点漆瞳眸认真望向正对面的玄色屏风,仿佛能透过那层阻隔看到这场论辩的真正出题者。 她含笑启唇:“群辅大人刚刚说到“浪费”兵力,我可就要问您几个问题了,陛下旨意为收复十万私兵,请问这位群辅大人,十万私兵是何物?” 群辅板着脸道:“十万私兵还能是什么,他们是人,是攻伐秦军的大楚潜在兵力!” 楚令昭目光依旧不偏不倚望着屏风,继续笑问:“那么,于秦军而言,十万私兵是什么人呢?” 旁边的群辅接替着一板一眼道:“于秦军而言,当然是楚人。” “哦?那大楚军队内的楚军又是什么呢?”楚令昭循循善诱道。 她这些问题如问三岁小儿,群辅开始不耐烦:“当然也是楚人!” “那么在攻伐秦军时,十万私兵和楚军可有什么区别?”楚令昭问得不疾不徐。 她问完,方才随意倚靠着大椅不发一言的次辅已然坐正了身体。 四位群辅还未察觉到这些问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自负地笑道:“攻伐秦军时他们能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楚人嘛。” 楚令昭笑了笑,继续道:“既然他们都是楚人,陛下收复十万私兵又是为了攻伐秦军,那么十万私兵是作为楚人与秦军交战而死,又怎能算是“浪费”兵力呢?” 群辅们喉咙一梗,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反应过来是怎么被绕进去的,“你……” “够了!”次辅寒声打断群辅们的话,面色严肃地对少女道:“楚小姐所言有理,十万私兵攻伐秦军而死,的确不算浪费兵力。” “次辅大人!”群辅们噎住,以为次辅要认输,惊讶着想要提醒。 “然而……”次辅话锋一转:“虽算不上浪费,但陛下的旨意却是收复十万私兵,楚小姐自作主张地用尽了他们,并没有为陛下收复指定的十万数目,说到底,还是没有完成旨意。” 次辅言辞犀利直击重点,这个事件到此处气氛越来越紧,偏殿内所有旁听着的官员与宫人都认真了起来。 百里浔玩味不变,屏风后的楚皇仍未表显出任何态度。 楚令昭并不在乎与她论辩之人是谁,优雅不迫地继续抛出问题:“陛下曾下旨派出二十万楚军伏袭秦军,次辅大人可知晓?” “本官知晓又能如何?”次辅反问。 “十万私兵为楚人,楚军亦为楚人。这一点,次辅认同否?”楚令昭又问。 次辅摸不清她的用意,只好谨慎地点了点头。 楚令昭垂眸低笑,再次抬起眼睫时目光锐利盯向次辅,“既两者皆为楚人,而击溃秦军必有牺牲,死十万私兵为死楚人,死楚军亦为死楚人,那么死私兵代替死楚军,因而替换下的十万楚军不亦为楚人?是以,我仍为陛下收复了十万楚人。” 次辅脸色一变,急切到乱了章法:“是让你收复私兵!不是收复楚人!” “哦?十万私兵为楚人,这难道不是次辅方才亲自承认的?”楚令昭平和反问。 “你……”次辅绕不出她的诡辩,转而咬文嚼字纠结起字眼:“是''收复''!重点是''收复''!楚军本身就是朝廷的军队,怎能算收复?!” “原本的必死之人,被我用私兵替代掉而免去牺牲,难道不算是从阎王殿里收复回来的吗?”楚令昭狡黠一笑。 “好一出反用的白马非马!小同谋的诡辩之术真是精彩!” 百里浔瞧了一出好戏,由衷地称赞道。 见到内阁官员们全都黑了脸,青年笑得更加欢畅洒脱。 次辅与群辅们还要再争辩,却被久坐不动的首辅出言制止:“论辩至此,胜负已见分晓。” 白发苍苍的首辅起身对少女点头致意,继而转向屏风,恭肃郑重地拱了拱手,“率百卒诛灭霍氏、引连横俘虏秦军,此等人才如入内阁,老臣绝无异议。” 内阁首辅能出此言,已是极高的认可了。 殿内寂静无声,良久,屏风后传出风雅笑音,“这孩子朕自有安排,众爱卿也乏了,都下去罢。” “是。” 众人行过退礼,纷纷退了出去。 楚令昭同百里浔一道正要随官员们离开,却被宦官垂眸拦住了去路。 百里浔了然,对少女潇洒眨了眨眼,便先行踏出了偏殿。 『玖拾捌』消与存难言心自缚 待其余众人全部退下,殿内侍立的宫女们缓缓合上偏殿槅扇。 大抵明白楚皇要见她,楚令昭微微叹息,走到屏风一畔,白腻的指尖扶着屏风侧边稍稍探了张小脸,清绝秾艳的容颜之上眉眼弯弯,轻轻软软来了句:“陛下福泽无边,圣明无双!” 楚皇哂然,直言点明少女心迹:“让你这小丫头收十万私兵,结果收了十万死讯,还好意思当着内阁狡辩,你倒是真不怕朕割了你的耳朵。” 男人今日着暗红玄纹箭袖长袍,青丝高束垂在身后,此刻单手支颐倚在大椅上,即便仅是淡淡一笑,却仍艳绝耀眼得仿佛要将满宫绮绣逼得失色。 这般美貌的人偏偏还降身于帝位,真真是上苍偏爱。 楚令昭暗自喟叹,嘴上却继续甜言蜜语不断:“陛下胸襟宽广、心怀天下,才不会跟我计较呢,对罢?” 楚皇这关未必能轻易蒙混过去,少女因利制权能屈能伸,要说称赞歌颂的话能说上整整一日,总之是打定了主意要保护好自己的耳朵。 男人微微勾唇,并无意与她计较,“伏袭秦军一计妥善完成,俘虏数量足以参与开凿运河,此事你办的不错。” 他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 听到说起正事,楚令昭绕出屏风,在男人下首的次座上坐了,正色道:“令昭不过完成先前约定罢了。” 关于约定,楚皇神色平静,直接道:“朕曾允诺会给楚家于华序之时同等尊荣,你想要什么?尽可提出。” 楚令昭顿了下,目光微敛。 楚家旁脉在大楚不同地域已然稳定下来,家族主脉各分支曾在华序朝堂为官之辈,在伏袭秦军计划成功完成的消息传回望帝后,于她归来的途中便已直接进入官场。而家族年轻子弟,则按部就班地准备两年后的大楚春闱。 如今这个来自华序皇都的顶级世家,于望帝城能抵达的兴盛高度,关键便在身为家主的少女身上,这亦是她从丞相病重起就一直肩负的责任。 槅扇将廊下雨水的轻寒湿意阻挡在殿外,屏风内静谧舒和。 落地的雪瓷瓶中,斜插着一支精心修剪过的金瓣牡丹,姿态凛冽、华丽雍容,虽然花期于此时过早,可在楚皇的授意下,花匠仍然倾力使它提前绽放。 正如同这支盛绽于上泽皇宫的牡丹,因顺遂宫殿主人的心意,才得以被培植着在不属于它的时节骄矜生长。而楚家若想在这个尚还陌生的国度尽展风华,必然也要依从大楚帝王的意志行事。 现下,男人看似是在询问她的想法,但楚令昭却十分清楚,这个回答关键的并非是她想要什么,而是楚皇想要她做什么。 楚皇不明说,楚令昭又一向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思索良久,她终究还是选择直言: “臣女效忠于吾皇,行人臣分内之事,想要何物无足轻重,陛下心系大楚山河百姓,所命之处,臣女亦必奉旨向前。” 单听话语像极了阿谀谄上之辞,只是经少女漠然和缓的语调一浸而出,竟还真有了那么几许''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无私忠臣意味。 楚皇懒懒横了少女一眼,“华序丞相内在正气凛然的性子没见你学到半点,外层持重腐朽的措辞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楚令昭眼尾微抬,言谈间仍是正经万分:“叔父他……” 她刚刚说了几个字,想起楚皇是知晓丞相与自己的真正关系的,便只好改了口: “舅父他一生嫉恶如仇,这点臣女自愧弗如。事关谋局博弈,任何太过极致的善与恶都将招致灾祸,臣女夙愿未了,难免怯懦惜命做不到极善。然而,方才所言的确全然出自本心,既已效忠大楚,便唯陛下之命是从。” 少女多少明白楚皇有命令给她,于是两次道出接旨之言。 男人对这些日日皆闻的冠冕堂皇辞藻略感乏味索然,见楚令昭心性通透,他唇畔溢出清淡笑声,话语却无半分玩笑意思: “上四军直接听命大楚皇室,历来由四位王储分掌这四大军权。赤徽军本隶属于朱雀神宫,但由于朱雀之位久久空缺,赤徽军的军权流散至望帝城各勋爵之手,朕予你代掌朱雀神宫祭祀的祝史之权,重新收拢赤徽军。” 这次没有百里浔在,楚令昭猜不出这件事是否凶险,但毕竟自己刚刚才说过会唯命是从的话,现下无法推拒,便细致问道:“陛下此次可还有要求?” 楚皇眼眸睨向她,启唇仍是碎玉笑音,只是眸光扫过间却带起几分凌厉,“关乎赤徽军,不可在望帝城闹出任何血腥荒唐之事,朕要你堂堂正正地将军权收拢。” 男人话语威慑,不容少女有分毫置疑。 只是……以掌管祭祀的身份去勋爵手里收军权?祝史官位虽高,但说穿了并无实权,还要她堂堂正正地完成要求…… 楚令昭垂了垂眸,想不通楚皇为何总要故意为难她。 每一任朱雀王储都是大楚最光辉夺目的存在,而那位殿下却在孩童时期就被处死,彻底销声匿迹蒙上了晦暗色彩,甚至连朱雀之名都成了忌讳之语,即便朱雀旗帜遍布大楚每一座城池,可却无人再敢提及念及。 男人身边的典雅沉香涌入鼻间,楚令昭坐在大椅上,闻着伽楠的甘凉气息,想起百里浔先前所言,内心不免难过悲感。 少女很难探究心头为何感到这般痛苦,权当是那位小殿下之事勾起了她对身世无踪的几息哀戚。 她应下旨意,起身行过退礼后向偏殿外行去,将将行至槅扇处时,突兀听到身后楚皇的淡淡言语: “在其位,则谋其政,作为世家家主,便承担家族兴盛之任。令昭,朕很想知晓,若有朝一日你身居于更高的位置上,又是否能承担与之而来的使命?” 这是男人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虽未加姓氏,但却并无多少亲昵之感,反而更像是在刻意剥离世家之姓,仅仅是……唤她自己。 楚令昭回眸,与玄色屏风相隔,并不能看到殿内沉烟缭绕中风姿倾世的帝王。 她不知男人问题的用意,只是无端想起幼时于华序宫中见到的他腰间那枚明晃晃的鹤羽金环,长久的沉默后,她认真屈膝施过万福礼,轻轻转身离开。 老太监瞧着,胸中感到些许不忍,走到男人身边低劝道:“陛下何必如此为难小殿下呢?” 楚皇瞳眸微滞,眼底泛出丝缕怜惜,很快便又如涟漪般消失不见。 “……朕不愿,再''杀''她一次。” 宫苑内疾风卷起骤雨,牵扯开满殿低迷凉意。 『玖拾玖』云将散即万象还宗 时至仲春,望帝下泽。 楚家园林深处的海棠苑内,楚令昭捧着卷竹简,倚在雕阑外的小榻上细读,薄薄的裙裾随风舞动,其上湘色碎瓣与海棠落花轻灵飘摇。 黄昏的斑驳日影自花树间隙洒落少女周身,光下的肌肤晶莹生晕,雍容艳美不似俗世可久留存。 百里浔本在一旁捏着位瘦弱伶人的下巴调笑描眉,偶然瞥见此景,手中动作渐渐停驻下来。 他走到对面的软榻前微微弯腰,将黛笔轻柔描上少女眉梢,眸中神采尽是专注。 楚令昭任由他在自己眉间描画,继续展开竹简,眼尾都没抬一下,“百里浔,难道陛下下令驱散青龙神宫中的面首用意还不够清楚?你倒好,把面首带到我这儿,可是又要拿我顶罪?” 百里浔勾了勾唇,挥手赶走一旁花红柳绿的众多伶人,诱哄道:“小同谋,你还不若直接跟我回上泽去,你身居祝史高官之位,本就应当日日在朱雀神宫掌事,同在上泽两下相近,我也不无趣呢。” 闻得此言,楚令昭终于抬眸盯了眼他,言下百般无奈,“殿下可是瞧我不幸故意揶揄我?祝史官位极高又如何?没有丝毫实权,我莫非在朱雀神宫日日祭祀敬香就能从勋爵们手中拿回兵权了?” 她这话说得很是苦闷,百里浔收起黛笔思索了下,亦随着她叹道: “你也着实倒霉,朱雀空缺已久,赤徽军虽兵权流散,但真要收回也就只是父皇一道谕旨的事儿,却要你以祝史身份自己去找勋爵们谈,几乎摆明了要他们找你麻烦。若厌恶你,直接杀了你不更轻省些?偏偏两次三番的折腾,也不知你如何得罪了他。” 青年说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揉了揉少女的额心,安慰道:“瞧这可怜见儿的,实在不行,我去劝劝父皇,让他直接杀了你就是了,莫要不开心了。” 他语气温和又妥帖,楚令昭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只是听他这语气,便以为是些寻常的宽慰话语,随即眉眼舒展地对他细细道了谢。 百里浔险些没抑制住笑,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继续温和宽慰了几句。 园林内的侍从在一边紧紧抿唇,也不敢笑出声。 少女被宽慰了一番,亦自觉气馁无任何用处,便同意随百里浔一道去趟上泽,官职在身,也理应去朱雀神宫应个景儿。 …… 园林外,见少女在轿辇内坐稳,百里浔正要登上踏梯,却忽听玄黑园门处传来一声宛转哀切的“殿下”,夹杂着轻软的抽噎低泣。 正是方才被青年捏着下巴描眉的伶人,那伶人也不过十三四岁,是个生得极为清弱的少年,如今抽抽嗒嗒地奔到轿辇旁,扯着百里浔的袖子低泣着跪在他身畔,令周围见者无不动容。 但看那伶人仰着满是泪水的一张脸儿,字字句句都诉说着不舍,痴痴淌泪,“殿下,篆儿不想离开您,别把篆儿丢在这里……” 小小的少年哭得身子都软了,怎么看都是只被主人养得已经娇柔无法自理的金丝雀。 楚令昭挑着玉帘观赏了片刻,笑道:“真是位举世难觅的痴心人,他同殿下如此要好,我也不好做那斩人情丝的坏人,还是让这孩子侍奉回青龙神宫才是,殿下的意思呢?” 百里浔回眸睨视过地上的少年,俊逸的面孔之上冷意流转,分明是分外薄情的模样,可伶人沉溺在他那双从来玉致醉人的眼眸里,只觉眼前之人温柔无两。 他神色间的痴意愈加浓重,紧紧跪在青年身畔不肯罢休。 百里浔未曾看那伶人一眼,只垂手抚了抚他的颅顶,声线极淡极清:“听话。” 少年使劲摇了摇头,哭得更显凄惨。 百里浔眼底划过厌倦,疏离的语调中透出几丝危险意味,“其他面首都可以遵从命令,为何独你不行呢?” 少年愣住,整个人仿佛被冷水浸透,泪眼不可置信地仰望着百里浔,“篆儿同他们不一样的,不是吗?殿下说过的……” 微凉的暮风吹来园林深处的花气,轿辇前两列宫女手提着的白泛浅褐的宫灯,在沉沉暮霭中渐显明亮。 宫灯的光晕外,夜色铺天盖地覆压而来。 耽误着入夜,百里浔最后的耐心也被消磨殆尽,他谑弄着捏揉着那少年伶人扯着自己袖角的手,少年还未来得及喜悦,便听接连不绝的断裂声响起。 咔嚓。 少年尖叫着昏死了过去,被松在一侧的手指骨扭曲,干瘪单薄的肉皮包裹下,断裂变形的已然不成样子。 百里浔笑容风流,神色淡然如故地登上轿辇。 楚令昭对百里浔的癖好没什么兴趣,便未曾多问半句,只与他切磋着棋艺,青年六搏棋玩得妙绝,一路上倒也不无聊。 十六人抬的八面制轿辇缓缓前进着,两侧无数侍卫齐整拥护,长长的队伍逶迤起伏,慢慢悠悠抵达上泽时几乎快到深夜。 百里浔下棋下得不亦乐乎,见楚令昭也没有困意,便提议陪她先去一趟朱雀神宫。 两人出了轿辇,顺着月下高架于水面上的宽阔桥道,不急不缓地走向坐落在上泽正南方位的宫殿。 望帝城所有桥梁的凭栏上皆镶嵌着明珠,映得寂夜仿佛亦能如白昼通明,又见二人谈得投机,宫女们便没有掌灯随伴,只远远跟着。 百里浔同少女并肩向前走着,望着高悬于天际的明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着话。 “说起来,别看我父皇生着张倾国绝色的弱冠姿貌,可做事用人要求刻板严厉的几乎如同个百年老朽……只是有一点上我有些摸不透父皇的心思,你屡次三番碰他禁忌他却不杀你,对你看似纵容罢却又总是百般刁难。如今又让你接触朱雀这等封禁已久的事务,真说不上来你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楚令昭望着前方不远处磅礴辉煌的宫殿,不知为何有些恍神,心却愈发强烈地跳动起来。 仿佛流星归位,仿佛万象还宗。 仿佛,封禁已久的过往尘驱雾散,云开月明。 少女大脑嗡鸣,双眼逐渐昏沉,眼眸即将彻底阖闭时,她隐约望见身旁青年关切的神情。 “小同谋……小同谋?你可是不舒服?可能听到我的声音?” 嗡! 『壹佰』雾未聚究千戏成空 百里浔凝眉,匆忙扶住身边少女,“小同谋,你怎么样了?” 楚令昭定了定神,松开他重新站稳,“我无碍,许是有些疲累而已。” 她方才一瞬间分明气息弱如游丝,百里浔到底不放心,轻声道:“明日再去朱雀神宫也使得,今夜太晚了,你先跟我回青龙神宫歇息可好? 春夜犹凉,楚令昭俯视过山下顺着宓水绵延不见边际的繁华城邑,除了那些彻夜不灭的明珠桥梁,各处的商户几乎都熄了烛火,街上行人寥寂。 算来时辰三更将过,的确很晚了。 只是……少女总觉得前方的宫殿内有什么事情呼之欲出,冥冥之中脑海浮现着的念头一直引着自己务必前行。 她神思微动,没有停下步伐。 “朱雀神宫久久无人问津,今夜既到了这儿,祝史掌祭,还是进去看看罢。” 见少女执意如此,百里浔不再多言,同她继续向南走去。 走过桥梁进入巍峨的宫殿附近,凡是关乎到朱雀相关的事宜都麻烦非常,穿过层层持刀守军的严密把守与官职问询后,才得以来到这座尘封多年的神宫前。 怪异的是,像是要刻意封印镇压什么东西似的,两侧矗立着的雕刻着沉金芝叶的阙柱上紧密缠绕着一圈圈粗重铁链,整座宫门都被隔挡在后面。 见青年神色间隐有不悦,随侍的宫使立即剐了眼周围的守军,凛声质问: “好没规矩的东西,费了半晌时辰逾越盘问殿下,问完却还有这些铁链子挡着,早知如此,盘问之前为何不先交代清楚?” 守军们深深低头,“殿下恕罪。” 百里浔没有理会他们,手指拨弄了下铁链中心坠着的巨锁,声调悠悠,“小同谋,这物件儿是神宫特有的机关锁,四座神宫的钥匙完全不同,我也爱莫能助。” 楚令昭瞧了瞧那把繁杂精妙的巨锁,本欲也就此作罢,可视线掠过锁孔时,却发现这锁孔的结构像极了一样东西。 “甘醴,在霍家时的那枚兽首扳指你可有带着?”她仔细检查着锁孔,头也不回地问道。 右后方侍立的甘醴从暗卫手里捧起个小妆奁,张口说道:“小姐倒好意思问奴才,您老人家丢三落四的哪回出门不是丢了披帛便是掉了耳坠儿,喏,这儿给您备了一匣子呢。” 说着,变戏法似的从乱七八糟的珠子坠子里精准挑出了那枚兽首扳指。 他讲话直接完全不懂得委婉,看旁边百里浔听热闹听得乐趣十足,少女脸儿红了红,回眸接扳指时愤懑瞪了甘醴一眼。 可这小宦官却顶着两个小酒窝,笑得十分乖巧可爱。 楚令昭轻哼一声收回视线,将手中的白银扳指推进宽大的锁孔里。 嗤哒! 一道沙哑的碰响,巨锁竟然当真应声解开了。 楚令昭垂眸拽出扳指,指尖有意无意滑过那道藏在扳指底部的朱雀神纹,当初就觉着虞章突兀兀的送这物件儿不对劲,果然,是陛下的意思。 在那时候,就决定让她解开朱雀神宫的封禁了吗? 百里浔只当是楚皇命少女任祝史时顺便将钥匙交给了她,并未往深处想。 朱雀神宫闭锁多年,青年早就好奇得很,如今能顺理成章地进去,便带着少女很快没了踪影。 青年身高腿长走得又快,楚令昭被他握着手腕拽着走,平地绊了好几步,连宫内景观都没顾得上细看。 她拨开青年的手,转了转被捏疼的细腕,累得气喘吁吁问道:“百里浔,你也是头一次来当真能认路?宫使们都没跟上,待会儿可要怎么出去?” 见自己被质疑,百里浔挑眉,“我虽是第一次进来,但由于方位镇守的布局,这四座神宫内摆放神龛的大殿都在神宫的中心,路自然也相差不多。小同谋你身为掌祭祝史,来到这儿自然是要先去神龛瞧瞧才算不虚此行。” 他说的有理有据,楚令昭也没什么好再怀疑的,便放心跟着他走了,只是夜间宫中薄雾缭绕,几个转弯两人便不小心走散了。 少女试着唤了百里浔几声,却惟有她幽幽的回音传来。 这座宫殿内部无一宫人值守,处处淡亮的明珠映在薄雾中,显得冷寂非常,原地站了会子,她只好放弃了找青年的念头,自己在宫内寻起路来。 沿着主廊道一路向上,但见上方尽头一处槅扇开敞,她顺道走进去,却见这处殿内空荡荡的,仅靠几颗夜明珠照亮方寸之地。 陈设上,则只在最深处的墙壁上镂空镌刻着一座神龛,其上是火红的朱雀图腾,下方孤零零横陈着张供桌。 她看这儿陈设孤寂落寞,便清楚这并不是百里浔口中的中心神殿。 可是,再如何空置的屋子,既摆放了供桌,神龛前的祭台上也不至于不见香火。但这里倒奇,竟然在供桌上搁着本戏折子,难不成神只还能是靠戏文供奉的? 她想了想,约莫是多年前这里快封禁时的小宫女躲懒,见这儿是处无关紧要的小祭台,便藏在这里看画本戏折,临走前不给置个香炉就算了,还落了本戏折子在桌上。 想到这里,少女不禁对这小屋里的神龛多了些同情。 她四处环顾了番,望见槅扇角落的地上还丢着方小炉,便过去拾了起来,吹掉上方挂着的蜘蛛网,将它安安稳稳放置到了供桌上。 “我现在也算是朱雀神宫的祝史,掌管祭祀职责所在,便给你也放个香炉罢。” 楚令昭清浅笑道,思索了下,又从发髻上摘下一支雕刻太阳纹样的金簪插进香炉内,“今夜没有线香,这个便当作供奉好了。” 即便次次都被怵得心慌,少女也仍是不肯信什么鬼神之说的,半认真半嬉笑地供奉一番,就随手拿起了一旁那本折子翻看。 折子轻轻翻开便洒落了好一层飞尘,内里,借着珠子的光亮,但见章目处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 细看之下,一出出尽是些戏目的名称,卑贱如《乞儿悲》,高贵如《金枝笑》,憾然如《遗珠死》,悦然如《重圆报》,种种分门别类以诗概述,奇特章目际汇,竟是几近包罗尘世人间千百姿态。 少女暗笑这戏折新雅,遂拣着还算正常的几个章目里,各挑了出戏翻看,先是“平”字章目里的《江湖客》: ·笑风流 提刀打马过天涯,阅尽风流万数花。 世事桑田无忆挂,任观沧海笑听蛙。 ·醉长眠 雁拂流水踏飞星,恩怨江湖几刻明? 莫问悠悠天下事,吾心归醉复安宁。 ·隐身去 昼时梦掠想无痕,身隐多年少怨嗔。 但看长空飞鸟尽,罢除舐血守博仁。 折子开合,再向后展开阅览,是“悲”字章目里的《臣子志》: ·少成英 幼时文采已初佳,遍览群书道尽夸。 十载寒窗终未负,名登金榜笑瞻花。 ·笔从戎 九重宫阙变灰烟,天地翻浮乱海川。 烽火边关连数月,文卿从武镇江山。 “啧,这倒是讲得像唐临痕……” 楚令昭轻轻说道,正感叹着,却骤然瞥见第三首诗: ·百战死 阵前醉卧念千家,八面伐征谢故崖。 万里兵戎休止尽,将军寂灭骨成沙。 她心尖一颤,没再敢细想,赶忙换了一类章目。 纸面折动作响,翻到“愁”字章处,竟是出《深闺怨》: ·戏初识 戏幕垂垂帘幕残,墨油轻着意痴缠。 丹青描就羞相赠,唱罢陈词唱缱绵。 ·燕尔情 美人懒起鬓堆云,对镜贴妆靥汶晕。 燕尔惜别情覆抑,荼靡香尽帐深昏。 ·挽君心 冬晨薄汗浸罗衣,妆面迟描晓弄惜。 为恐君心遗绣锦,画图相赠诉衷题。 虽满含愁绪,但天下这般痴情人大多落得如此下场,也算不得什么奇事。 她看得略有些乏了,正欲搁下折子不再翻阅,可鬼使神差的,折子却先一步脱了手掉落在了祭台上。 展开的章目处,是个似神龛里朱雀图腾般的,赤烈烈的“业”字,只是相较于其他几出戏还多了句“千年史长墨不足,且叙近三世,先上、今上、来上”。 继续看去,其下端端正正题着出《帝王令》,逐言览过,但见书曰: ·志鸿鹄 朝堂繁扰枉嗟呀,纷乱迭生入诡杀。 年少登基兼帝志,誓收诸邑止征伐。 ·悯天下 凭栏抬望忆初心,满溢金樽悯万民。 古往兴亡多少替,月明不改贯夕今。 ·执乾坤 力扶大厦定将倾,正道无极净世情。 四海归一承上命,乾坤执掌并周行。 “小同谋?你在哪里?” 楚令昭刚刚读完最后一句,总算听到百里浔的声音,又随手放下戏折,循声向外走去。 少女步履匆匆,裙角轻盈抚过门槛,裙摆飞扬间,似有光芒一闪而逝。 再出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座神宫好像没有了方才那般空幽冷寂之感,甚至还能听到微小的草虫鸣叫传来。 而她还未离开几步,便刚巧迎面碰上了青年。 百里浔松了口气,嗔怪道:“你跑到哪里去了?真是叫我好找!” 楚令昭双手环臂,毫不客气地嗔怪回去:“我还要问你呢!你到哪里去了?转个角就没了人影!” 见青年气势弱下来,她才先解释道:“这座神宫之前的宫人也着实不像话,即便是座闲置的小神龛,也该好好供奉才是,没香炉便罢了,竟还扔本戏折子在供台上。” 听了她的话,百里浔眉头紧蹙,满面不解,“小同谋,你莫不是迷路迷晕了?四大神宫内都各只在中心大殿设着一座对应神龛的,这儿距离神宫中心可还远着呢,你怎么可能在这么偏的地方见到神龛呢?” “许是多设的罢,看起来都闲置了。”楚令昭笑道。 夜色昏昏沉沉,百里浔坚定地摇了摇头,“神宫内只允许设一座神龛,不可能有闲置的。” 楚令昭微讶,转身带着青年进去方才的屋子,“可是我真的看到了,你瞧,那里不就是?” 百里浔扫了眼她指的地方,眸光愈发复杂。 楚令昭见他这般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皱了皱眉,亦向那座神龛的位置看去。 光亮黯淡,视线触及那里的一刹那,少女呼吸瞬间停滞。 只见摆在那里的,就仅是一张简陋的小桌而已。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镂空墙壁上的神龛、落灰的香炉、奇怪的戏折子、连带着她插在香炉中的簪子,都好似从未存在过。 她突感周身冰凉,发麻的手指试探着摸向自己的发髻,那里剩下着的空着的簪印,似乎是唯一能证明方才所见一切的痕迹。 她指尖触去,簪子果然不在发髻上了。 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只是,消失了。 ————————分割线——————— 这一章里的十二首诗都是亦骨自己写的,其实2021年9月份就写好这些诗了,它们本就是为这本书创作的,但一直没写到合适的章节用,所以就拖到现在才发了。 由于我不擅长平水韵(古代发音),所以全部采用的中华新韵(现代发音),平起首句押韵。大体就是: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首句、第三句、第四句的一三字平仄不拘,第二句的第一字平仄不拘) 有几首是仄起首字押韵:(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括号里平仄不拘 『壹零壹』刃藏锋逐大业予夺 廊下的宫灯照不进槛内,内室的明珠也随着消失的神龛逐渐暗淡。 楚令昭本就不愿接触神鬼事宜,朱雀神宫尘封已久,真正了解其中秘事的人几乎所剩无几,心知深究无益,她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视线。 “那边高处的殿台瞧着灯火密集,应是宫侍们寻了来,这座神宫太大,我们找座高些的地方赏赏夜景,改日再细游览?” 她话说的极其自然,百里浔也无意在这处冷飕飕的空室停留,便笑着应了,“也好。” 两人慢条斯理地朝宫人聚集的明亮殿台处走着,夜风中萦绕着少女身上的裁云弄香,甘美雍容恰似凛视众生的重瓣牡丹,盛绽时金华四溢。 百里浔走在楚令昭身畔,品着这馥郁花香,随手挑起少女浮动在腰间的一缕雪绫衿带,与戴在指尖的盘龙棱戒环绕交缠。 “在想什么?”青年垂眸望着她,清音澈澈连成章句。 楚令昭沿着游廊徐徐漫步,耳垂坠着的酡颜宝石坠子随着步伐轻摇微颤,于微光下折射出一片细碎盈盈。 “听闻玄武殿下前几日突然启程去监察运河修建事宜,怎的他竟接了这等苦差事?” 谈起此事,百里浔说来话长,便只拣了些重点,述因叙原地讲了,“传闻不假,阿琏受儒孟之流影响太深,主张宽仁太平之策,连着数月柬言希望大楚不要推动三国战火,然而天下风雷已起,大楚蓄锐积势迭代不知几世,上四军、下十七军百万雄兵无不枕戈坐甲,是以阿琏的屡次逆言引得父皇很是不悦,现下被扔去监工运河,也不知几载才能回归望帝。” 百里浔惋惜万分,楚令昭听完倒是莞尔,“秦军存活下的近二十万战俘被大楚编押为奴,与罪囚一并充作修建运河的苦力,这些悍虏凶奴绝不是容易弹压之辈,陛下命玄武王去监理运河修建,想来是意在让玄武殿下亲自去瞧瞧,殿下主张以仁政相待的敌人都是群何等凶恶的猛兽。” 百里浔若有所思地挑眉,“这话颇有道理,若如此,阿琏应当便能看懂仁和宽策待敌实是荒谬之论了。” “授之以鱼不若授之以渔,王储并非傀儡,引导玄武王自己通达事理胜过万语千言。”楚令昭随口说道。 廊庑美人靠外,宫苑圆石上青苔的气息夹杂着雨后的湿濡,别样清透细润,百里浔勾了勾唇,轻笑道:“你倒是比我们这十九位大楚皇子还要能体察父皇心意。” “皇室王储关乎大楚国脉,陛下必然慎重以待,不会随便处置……” 楚令昭淡淡说着,不经意间话锋一转,暗藏三分锐利的视线凝向百里浔,“不过,大楚有承继皇位之权的王储可是有四位,朱雀王销声匿迹,所谓千年未破的朱雀继位天命也便不再恒定不变,青龙殿下莫非就没有与另外两位王储一争之心?” 她言辞总掺着多层意韵,看似信口的几句谈笑中却也掠锋过刃。 “呵。” 百里浔意味不明地笑望她,顿住步子,倏然从背后掐住少女的脖颈,强迫她扬起面庞,掌中内力涌动,似乎随时就能扼断女孩脖颈皮肉下的纤细骨骼。 “如此悖逆的煽动言论,小同谋好大的胆魄,就不怕……我杀了你?” 他力道不轻,楚令昭却也不急,两人对视良久,青年终是轻嗤一声,率先松开了手。 “难怪白虎皇兄叫你祸害,今夜本王算是领教了。” 大楚皇室生性残忍凉薄,便是世人再如何称颂其风姿的雍容高雅光风霁月,也难掩其与生俱来的薄情本质。 只是,面对眼前的女孩,明知她危险又不安好心,青年却偏偏下不去杀手。 他想不出这究竟为何,心下烦躁极了,冷着脸转身向反方向走去。 楚令昭眉眼含笑,没有追他,自顾登上了那座位于高处的殿台。 百里浔不赏景,她还想赏景呢。 她告知了候在阶梯下的宫人们青年的去向,待众人的身影消失后,钟乾从檐角一跃而下,一路跟随潜伏于各处的楚家暗卫亦逐一走出,层层列列侍立在少女身后,冷冽的神色间是毫不动摇的拥护。 楚令昭唇畔笑意敛尽,抬眸望向悬于天边的圆镜月轮。 苏栩当初破坏皇城的布局不是简单的''软弱''可以定义,身为帝王一心想要推翻华序重建,这般痴魔的想法,他最后想必终究会成为背刺太子的利刃,加速华序的沦陷割裂。可叹殊吟难得恻隐……但愿,阿弟他仍能全身而退。 突兀想起故人往事,她眉目沉凝下几许,低声呢喃,如同在向月诉说。 “太常卿呐,四年前你问我究竟还想要多大的权力,我共说了三条路,当日你死不瞑目望我如乱臣贼子,而今我被迫走入第二条路,却已然受够了被时势推着前行。你说,若我自行踏上第三条路,是不是就算真正坐实了那些骂名呢……” 她声音渐渐淡了,寥夜又重归于无息无声。 “小姐?”甘醴望向她,试探着道。 寂静蔓延片刻,少女眸中蕴起丝不达眼底的笑意,将手臂搭在凭栏上,嗓音慵懒,“我厌恶这样的局面。” 甘醴微怔,为她披上薄面鎏金的广袖外裳,柔和问道:“小姐不喜如今被动的状态,对吗?” 他总能恰到好处地明了少女所言。 楚令昭阖了下眼眸,没有否认甘醴的话。 她身姿舒展开,手指穿过额头的发丝,将散落在胸前的鸦发顺着风推至肩后,面上含着十足的不耐。 “大楚权力在皇室高度集中,这样的政局虽稳固,却也意味着很难推动想要做的事。相较于此,还是将棋盘掌握在自己手中更为稳妥,必须要把局面搅动起来,让这道平静的雾气成为流动的团云,可任意塑造成我要的模样。” 少女轻柔抚开檐角垂落的丝绦,语气恍似萦绕着近乎妖异的偏执,与周身戾气相映,空幽而慑人。 “我要这场大业棋局终囿于我掌,天下江山,听凭生杀予夺。” 她临风凭栏,俯视着殿宇下层叠错落檐牙高啄的重重宫苑楼阁,眸中征服之欲分明。 『壹零贰』危悄伏竞暗念成魔 华序岐脊山脉以南,甫峪关一带。 悬崖的半山平台上,异族侍卫与胤都甲兵分据两侧驻守。 他们前方,巍峨的临江峭壁之畔,面容妖冶的男人着一袭银纹紫袍,随意靠坐在长案后的矮榻上,他盯了眼峭壁下洪流滚滚的大江,视线重又落回旁坐的孙括身上。 “孙将军派去刺杀楚小姐的死士,可是又没回来?” 萧靥问得平淡,孙括听来却感到讽刺意味极浓,他脸色欠佳,越想楚令昭越闹心,于是便在无处宣泄和无忧无虑中选择了对盟友无事生非。 “胄王带来的随从长得真丑,瞧着让人倒胃口,怪道说近日连日阴天。”孙括将手中筷箸重重一搁,怪声怪气道。 萧靥不为所动,继续方才的话题,“虽大抵是无用功,但若孙将军有需,本王也可派人去望帝刺杀一试。” 孙括脸色并未好转多少,反倒是听出了萧靥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他气极反笑:“胄王在那祸害手里损失了三十万精锐,竟到如今都还未曾出手报复,当真好气量!” 听到孙括谈起那三十万秦军精锐,萧靥眼底沉了一瞬,他转了转掌中金杯,杯中酒液晶莹透亮,几息后,才缓缓出声道,“她如今是大楚的高官。” “祝史再如何位高也不过是虚职,没有实权的位置,竟也会引得胄王束手束脚?”孙括冷笑。 烈风激荡起几星水浪,对面江岸处,一列列歌者、舞姬缓缓举着手鼓立于浪波之后,向隔岸宴饮的二人献上震撼恢弘的鼓乐。 萧靥无心赏乐,见孙括过于轻敌,他提醒道:“大楚皇室从来高傲,于整个楚国而言是神只般的存在,而四大神宫的祝史则是最亲近皇室的位置,可见,是否给楚小姐实权事小,让她留在上泽宫中才是目的……” 萧靥挑眉笑了下,“这般抬爱,又偏偏是无主的朱雀神宫,如此神秘有趣的祸害美人,若在她羽翼未丰时便除了她,岂不要少看许多好戏?” 身旁青年男人语调轻佻,孙括却眉头紧蹙,“羽翼未丰?这祸害将三国势力合纵连横玩弄于鼓掌,无恶不作搅了你我多少谋局!胄王荒唐也要有些分寸,若这叫羽翼未丰,难不成她将来还要争皇位不成?” 孙括说到这儿自己先微微一愣,反而松了眉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祸患倒的确是祸患,但,也就仅限于此罢了。 那女孩又不是皇帝,待他将华序彻底收入掌中,届时,不过找大楚做场交易,顺手要个情面还不轻而易举?迟早能捏死她。 萧靥仰头饮尽杯中酒水,也觉得他们这谈话过于荒谬了。 二人争论一场,气氛便又恢复到了赏景行乐的状态,恰在此时,对岸鼓乐声渐小,歌者们低吟浅唱起《沧溟经》中的传说: “尽日朗朗,大莽张张; 君岂堪闻天语而窥造物邪? 理曰:水汤汤无竭,岳峨峨无际。 长波掠现万壑纵横, 禽猱越知苍翠幽深; 追坎矣,追极矣。 破巉岩方得引飞瀑; 逐巽哉,逐寥哉, 辟徐林而能造广川……” 这些如神话般讲述大河之始的词句,配上歌者轻灵的嗓音,于骇浪涛声中将这场私宴的意趣推向极点。 唱诵之声在山川间悠然流淌,酒过三巡后,孙括起身行至峭壁边缘极目远眺,但见关口处似隐有飞扬的尘烟,那是大批马匹急速奔过才有的撼动。 身后,萧靥巍然不动稳坐观戏,启唇道:“恭贺将军,刈城之战连耗两月,今日终得大捷。” 孙括负手而立,欣然大悦时反而缄默无言。 甫峪关处,孙琳锦烨策马率军疾行,她本不必在此地周旋这许久便能将刈城拿下,但是,她还要得到一个人。 孙琳锦烨舒畅地眯了眯眼,打量猎物般扫视过趴在马上浑身浴血昏迷着的青年。 正是刈城守将:唐临痕,亦是与她儿时订亲的未婚夫婿。 不过……现在不再是了。 她要将这桀骜的青年将领据为己有,一寸寸地折断他的傲骨,让他终变成被自己囚禁于后宅的柔弱娇花。 然后,再丢掉他。 尘埃随马蹄起落,道旁林木枝叶簌簌作响,女子面上的笑容愈发肆意,很快便带着大军离开了关口。 岐脊山脉以北,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酆城近山处,一座清幽别苑隐于茂密的幽林中。 别苑内,苏栩披着天青色广袖外裳,里着一件素色单衣,跪坐在帷幔深处的蒲团上,面前小几上搁着本医书,他信手翻过薄薄的纸页,看起来十分专注。 宫侍轻缓走近,欲要禀报什么,却又不敢打扰到他,正犹豫之时,清淡的嗓音透过帷幔传出。 “萧靥人还在华序?”苏栩头也不抬问道。 “啊……!是的,陛下。”宫侍没想到他突然出声,微惊了下,连忙垂首应道。 苏栩摆手示意宫侍退下,独自在内室沉吟。 秦帝五年前即将沉睡之时,为防止期间夺嫡篡位之乱颠覆皇权,便将秦厦割裂为东西两派,由长子、次子分掌两地,两王所施诏令,名上即为秦帝之令。 东秦毗临公海与华序,西秦毗邻公海与大楚,东西界线森严不允分毫过界。 萧靥摄政西秦,却不惜借道大楚也要派兵与孙括结盟,想来是起了篡位之心。 只是他如此迫切地想要合并东西两秦,不难看出西京时局不稳,恐怕是,秦帝快要苏醒了。 萧靥身为次子想要篡位,这是最后的时机。 秦厦……大楚……华序…… 苏栩指尖在医书的纸页上飞快地描画,在这无人窥探的寂静之时,他的眸光状若癫狂,他身披的外裳滑落至身畔,半挽的墨色发丝垂荡在他病态的脸颊两侧。 他要布一场大戏,一场他筹谋了二十年的大戏,他要亲手将华序推入死地,让所有人都牵涉进这场戏里,直至白绫勒尽他最后一丝气息,直至烽火燃遍天下每一寸土地…… 他沉沉低笑,渐渐笑声变大、唇角诡异地向两颊扩展,裂开两道深深的血缝,再抑制不住疯魔。 ——————————分割线———————— 亦骨:是的,《沧溟经》是亦骨自己编的一本古书,以前出场过,未来也还会经常出场的,里面会有一些有关地理神话、各国奇景的内容 『壹零叁』两秦事枉押双生结 三国内海中心,明銮池。 万境宫中星河入夜,灯火明明灭灭照映池鱼弄水,草木葱茏,虫鸟犹稀。 之前盛会草草结束后,各国使节都已相继离开,岛上宫殿接连寂静几月,却又在近几日迎来了新的访客。 隶属秦厦的宫苑里,帏帘低垂的水榭处传来缠绵悱恻的丝竹之音。 萧罂正吃着绿柳缠蛇吐蕊衣少年喂的石榴、揽着蓝珠坠月损霜衣少年的细腰、欣赏着粉蝶绕花承露衣少年跳的长袖舞的时候,侍从卷起帏帘,萧靥带着白胡子和灰胡子谏官踏进水榭。 丝竹声渐歇。 瞥见环绕着萧罂的一群色彩缤纷的莺莺燕燕,萧靥习以为常地抬手召来刀卫。 “把他们都带下去,不许再接近公主。” “是。”刀卫们立即照办。 身边三位温香软玉被带走,水榭的风景都寡淡了不少。 对于萧靥的专横,萧罂颇有微词。 她与萧靥本为双生子,虽是兄妹,但也不过只年长她几刻。萧靥明明自己好色成性收集成堆的美人在府里,却还偏得爱在她这儿端长辈架子,见不得她寻欢作乐。 “车驾原都要进西京了,却又派人唤我过来,反反复复地折腾我好几个月,皇兄可是觉得我空闲很多?” 萧罂捻着颗硕大的南珠在指尖把玩,宽大的袖摆逶迤在地,质问的话都说得妖妖趫趫曲调似的动听。 萧靥盯着她毫不正经的姿态,亦是颇有微词,但他这皇妹油盐不进,贯爱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眼前的场景上演过无数回,可无论他如何应对,下次仍旧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撩袍在软榻上坐了,不再看她一眼,只说起正事:“暗探来报,父帝的血线已出现消退之势……” 颈后血线蔓延至指尖时陷入沉睡,直到血线消失后才会苏醒,是秦厦皇族血脉逃脱不开的诅咒。 来自远古部落的诅咒。 听到这个消息,萧罂眸光微动,抬头望向了青年,“皇兄此次亲来华序,要办之事,一件都没办成。” “你在指责我?”萧靥哂笑反问。 “我在提醒你。”萧罂语调平淡。 水榭中两人有问有答心平气和地说话,可白胡子谏官和灰胡子谏官却都感到压抑,如同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暗含剑拔弩张的意味。 气氛有些古怪,萧靥不再言语,萧罂转动着茶盏,心中漠然观着当前利弊。 父帝能允二皇兄萧靥成为摄政的两王之一,自始至终都是为了牵制嫡长的大皇兄,以防自己沉睡期间大皇兄弑君弑父篡位为帝。但若论父帝心中的储君人选,却终归是更倾向于大皇兄,并无其他赘述缘由,只因,“嫡长”二字。 是以,东秦西秦的划分格外令人玩味,秦厦划分以西北至东南为线,大皇兄所控的东秦包括整个秦厦西北、北方、东方、东南,占当初的全秦领土将近七成。 而西秦却只包括秦厦西南与南方…… 这些年,萧靥亲自领兵征战秦厦以南的众多小国,不断扩张领土,正是为了能让西秦与东秦势力持平,进而拿下东秦,重新合并秦厦,得到……那个位置。 萧靥也的确将西秦扩张成了与东秦领土相当、强盛相当、让他有争位之力的领地。 但眼下,近来的几步棋他都走得太急了些,在西北荒原大皇兄的领域培植势力、甚至出兵三十万与孙括结盟,都太冒进了。 萧罂眼睫起伏,双生子心念极为默契,她能想到的,萧靥自也会想到,事已至此,反而无言。 湖面浮动着楼阁亭台的倒影,其中的灯火在细小的波纹下略显阑珊。 不知过了多久,萧靥率先打破了沉默,选择了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沈四已经禀报过我,你之前心心念念的那位挚友,就是楚令昭?” 萧罂颔首,也知晓了萧靥与她挚友之间曲折而复杂的利害斗争。 见萧罂不打算多言,萧靥却发问了:“立场相悖的二人能成为挚友也是稀奇,你们究竟是如何搅到一起的?” 谈起楚令昭,萧罂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年岁十二那年,是父帝沉睡前的最后一年,西京上下风声鹤唳,父帝看重及冠的嫡长皇兄,但也更加猜忌于嫡长。 划分东西两秦,是父帝的制衡嫡长的举措。 而母族强大的妃嫔所出的庶次子萧靥,便成了父帝眼中最合适的棋子。 在接到即将摄政西秦的诏令后,萧靥便忙于接触西秦的大小事务,为一年后的摄政做准备。 至于她,身为一母同胞的手足,则暗中帮萧靥盯着一个人:紫阳君。 紫阳君是秦帝心腹之臣,奉父帝之命游走于两王之间,在他苏醒前维持秦厦各方势力大体的稳定,行事诡诈圆滑滴水不漏。 一年后父帝沉睡两秦割裂,必然需要常常与此人打交道。 正是在这一年期间,她结识了那个年初被紫阳君突兀带来西京,年末又突兀送走的女孩子。 那女孩小她三岁,却出奇的与她投机,一来二去的,也就知道了那女孩名唤令昭,却不知为何姓楚。 只是萧靥是让她去盯着紫阳君的,她没盯住紫阳君不说,反而同人家身边暂住的女孩厮混成了挚友,她也不大好跟萧靥讲这件事,每每被问到便都含混作罢。 现在萧靥再问起当年之事,她也没了细说的必要,便更不会和盘托出。 萧罂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呷了口微冷的茶水,并未回答萧靥的问话。 她很在乎这位难得的朋友,即便立场相悖。 萧靥等不来她的回答,但无意继续追问,兄妹二人无论是性情还是容貌都太过相像,这样的灵犀相通却反倒阻隔了许多交流。 亦埋下了无数晦暗的矛盾。 “阿罂,我不希望我们彼此为敌。”萧靥面无表情起身,左耳软骨上的古银耳钉泛出冷硬的光泽,与他所道的话语别无二致。 “皇兄不将我推向对立面,我们便不会彼此为敌。” 萧罂眼尾微挑,仍流转着无尽风流。 这话说得有意思得很。 萧靥抬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水榭。 『壹零肆』三君故徒对鼎立解 时辰渐渐行至三更,夜空深邃得近乎幽冷。 万境宫中烛火大都熄尽,长长的宫道上只余寥寥几位巡守的年迈更官,手里提着褐色散落铜绿锈迹的灯盏,孤零零的焰苗随风惶惶而晃,几十年如一日的姿态总叫人浑噩着分不清今夕当年。 【二十年前】 三国内海中心,明銮池万境宫。 同样的地点,宫道的砖石都未有半块变换,初担此职的壮年更官战战兢兢地走在前方,领着一众身披华服绮绣的青年男女向着处偏僻之地走去。 怨不得更官满心惶然,实在是此来的这些青年,宛若金风玉露汇聚相逢,风姿各异却是各个都品貌非凡,仿佛连宫殿都因他们而显得流光溢彩。 更官身后一众人中总共有着四男两女,瞧着服饰能认出是来自不同三国。 就如同他们身上的三种风格不同的衣裳,虽然一路沉默无言,但更官还是能清晰地察觉到,这来自不同三国的男女之间气氛并不融洽。 这样怪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一座高塔的百步台阶前,身着华序丞相服制的男子突然疑惑出声:“陛下,臣妹不见了。” 可是他左前方的华序君主只是轻轻颔首,并未多发一言,似乎并不在乎此行是否少人。 更官身后的六人只剩五人,一众人步履不停,向百步之上的高塔走去,正在那其中的年轻丞相满怀担忧时,走在前方中央独自前来的大楚君主冷淡启唇: “想必是令妹觉着此行无趣先行离开,楚相无须惆怅忧心。” 年轻的华序丞相低低叹息,只得跟紧了众人继续向上。 距高塔还有五十步台阶,走在右侧异域服制的秦厦君主眉心微蹙,“弦月不见了。” 这一次,华序君主瞥了眼那位秦厦女子消失前的位置,“贵国郡主并非行为儿戏之人,离开必有缘由,深究无益。” 更官身后的六人只剩四人,众人继续向上走去。 距高塔还有一步台阶,年轻的华序丞相消失了,只是三位君主无人回眸,亦无人过问。 他消失得无息无声。 更官身后的六人只剩三人,众人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终于来到了高塔门前。 他们踏进高塔之内,更官消失,塔门关闭。 原本一行的众人,现下只剩下三位君主。 长久的时辰流逝而去,高塔大门重又打开之时,三位君主亦消失了。 引路的更官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持着褐色的灯盏,幽幽火苗晃动,他听了片刻火苗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中间瑰姿艳逸的君主要求:''年岁永驻,长生不死。'' 那么,他将永远停驻在如今的青年模样。” “左侧文弱病态的君主要求:''瞒天欺地,国祚绵长。'' 那么,他将延续他深知气数已尽的国家。” “右侧凶悍魁梧的君主要求:''诅咒骤短,自在逍遥。'' 那么,他将缩短未来之诅咒带来的沉睡。” 更官面上不见方才领路时的惊惶神态,只余下无尽漠然,他一板一眼地开口,“所求皆已如愿,然,所求亦在命数之中,命中有数他们三位中:……” “一位机关算尽,自戕自殒,魂归泥淖。” “一位作法自毙,众叛亲离,身死国消。” “一位南柯黄粱,半生囚困,画地为牢。” “天意难违,是以,到头来皆不过荒诞一场:……” “求长生不死者,终亲自了结己身性命。” “求国祚绵长者,终亲自葬送宗室江山。” “求自在逍遥者,终亲自戴上禁锢枷锁。” 壮年更官毫无感情地吟诵完,熄灭了灯盏。 天色破晓,更官的脸庞上褶皱蔓延开来,脊背弯曲,步履也渐显蹒跚。 当年之因亦是命中之因,今夕之果亦是未来之果。 长夜过尽,今夕当年不再混淆,他秉着燃尽了的灯盏,一步步向前,直至消失在尽头的宫道上。 ——————————分割线————————— 亦骨:这章很短,是叙说当年。但信息量很大,当年之因亦是命中之因,今夕之果亦是未来之果。 『壹零伍』天权陨灾潜苏室亡 “刈城一役失利,东南已撑不了多久,属下冒昧,还望殿下早做准备!” “禁军死伤殆尽,连唐小将军也不知所踪……” “闫信郡王那边的人马,只够堪堪维持住西南边疆的秩序,孙括如今兵分两路日夜突击,东南西南都出现沦陷之势。” 天阴沉着,似隐隐蕴着一场风暴,阜河处的连营主帐内,众人接连汇报着战况,营帐内外皆忙乱不堪。 “北疆的援兵还未赶到吗?”苏寒玄冷着脸问道。 下首的幕僚罕见的顾左右而言他:“原本失了秦厦那三十万大军,孙括不应会再这般急战,但……” 幕僚支支吾吾着不敢说下去,旁边的陈通政便替了他开口直言: “焚烧分封书籍之事虽在一定程度上敲打了各大封地,但那是在内战未起之时。况且之前焚书已被中断,再而衰三而竭,各地诸侯的人人自危早已不再,反而是趁势加入了孙括阵营,现下北方反叛之声此起彼伏,所以。” “所以,北疆的援军被牵制住了,是吗?”苏寒玄接过话来。 众将领幕僚相互对望一眼,其中统管接洽北疆的亲卫将领轻声道:“不仅是被牵制,他们陷入了与诸侯死战的困境,而原本驻守在北疆的军队也半数都不知所踪。” 云起时走到苏寒玄身侧,试着劝慰一二: “一夜间不知所踪,着实诡异,属下原本预备查明了再禀报殿下,但这几日战事愈发吃紧,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起时,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 苏寒玄说完,主帐内众人纷纷沉默下来,是啊,已经没有退路了。 低迷的寂静持续了一阵,苏寒玄眸色黯淡闪过,片刻后,他拎起长剑,“……既退无可退,我华序国祚绵延至今,宗室储君,何惧至死方休?” 青年话语中带着最后的决绝,了无生机,却也满含杀意。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没有再开口规劝什么。 江山易主之际,终是皇族自己的战役。 朝弦城外,胤军临境,大军金盔铁甲延绵数里,层层密密似与阴云笼罩的天穹相交,乌压压的让人喘不过气。 大军之后的高台之上,孙括稳坐席间,与臣服于胤军的诸侯饮酒笑谈。 孙氏家族中的几位子侄亦参与其中,见朝弦城外苏寒玄亲自率太子亲卫迎战,不乏有好战者跃跃欲试。 “叔父,不……主君,苏寒玄既然亲自迎战,那我方可也要派子侄与他一试?”一位年轻的孙氏子弟笑着请示。 孙括面色无喜无忧,稳如泰山,摆手道:“苏室已是穷途末路,太子守江山还算他们有几分傲骨,但我胤军手下强将无数,大势将展,何必自降身份与亡国之辈同战?” 他语气毫无怜悯,望着满身伤痕血肉飞溅的太子亲卫,孙括眼前闪现过当初抛家舍幼,随自己守护华序边疆,战死于胤都十城的将士。 昔年皇帝无能,任朝中庸闲纨臣酒肉江山,枉死多少血战的边关兵众,而今易地而处,终也轮到他们皇族自己亲历一番苦难滋味。 孙括盯着前方战斗渐疾,心中绽开释然之意。 到底,没有辜负那些追随他的战士。 他将一杯烈酒在案前浇开,算是告慰昔日战死边关守卫疆土的同袍,罪魁将死,大仇得报。 狂风肆虐着远处飒飒枝叶,连远离战场的山间都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 朝弦城外厮杀无止无休,日沉西山,暮色降临,天空中的阴翳越发厚重,暗紫色的雷电乍收乍现,不时映亮云层下的满目疮痍。 苏寒玄盔甲之下的白衣被染的鲜红,身姿却屹立不倒,太子亲卫们强撑着一口气,皆不肯将手中刀枪放下,硬要与胤军一战到底。 就在他们展开新一轮激战之时,身后死守至今的城门却从内打开了。 太子亲卫们猛然回身,见城门从内被开,如遭当头一棒,纷纷不知所措。 苏寒玄目色猩红,“谁开的城门!怎么回事!” 而对面遇此情形,胤军士气瞬间高涨,兵众一波接一波地冲击敌阵,杀得兴头大盛,蜂拥而上即将突破城门前的苏室防线。 孙括在高台处望见此景,疑惑问询:“谁派人开的城门?何时城内埋伏了我们的人?” 席上众人摇头,皆不明就里。 “莫非是秦厦胄王爷的人?”诸侯们窃窃私语,与身边之人低声讨论起来。 “胄王前日夜里便带人乘船返回了秦厦,再者,秦厦两王的势力也渗透不进朝弦城内,这毕竟是苏室太子的据点。”有了解境况的将领解释道。 众人注意力被转移不过片刻的功夫,再回过神,却发现城门外只剩下太子亲卫,而不见了苏寒玄的踪影。 “那太子去哪了?!” “死了?不会啊,也不见有胤军拿他的头颅上来请功啊……” 城南外的战场纷乱嘈杂,而城北最高处的行宫之内。 两名影卫扶着几近昏迷的苏寒玄在宫殿内的软榻上坐下,满怀歉意的哀叹: “殿下不要怨怪陛下,陛下继位之时,华序早如风中残烛,苟延朝夕罢了,他独自面对华序数不清的沉疴痼疾,所求不过国祚延续下去……” 苏寒玄撑着意识维持清醒,喘息着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怨他什么?” 影卫们并未直面他的问话,只自顾讲述着。 “可到头来,却是陛下费尽心力整整二十年仍成效甚微,二十年的压抑愤慨、二十年的心力交瘁、二十年的无可奈何,何人能不被磨灭年少时的斗志?他不想让殿下重蹈覆辙,接手一个满是弊病漏洞的国家,不想让殿下也耗尽一生最后却尝尽百般无奈滋味,陛下他,已经厌倦再去应对这些了……” 身为君主,却是从一开始就无可挽回的悲剧,两位影卫见证多年,只余扼腕叹息之心。 “亲手推动华序覆灭,也许是个糊涂荒唐的决定,可您不要怨怪陛下,陛下他,实在是没有再去改变局势的心力了……” “您当初在北疆面临的碰壁和困境,陛下经历了整整二十年啊,只是您有陛下的暗中帮助,能成功掌控北疆势力,但陛下又有谁的帮助呢?” 苏寒玄意识有点昏沉,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些,“在北疆那次原来是……等等!” 灵光一现,他想起什么,陡然清醒,双目乍起的恨意几近绝望,“本宫再问一遍,你们说,让本宫别怨苏栩,他做了什么?” 他恨极,一字一句问出那个他最不敢置信的问题:“方才的城门,是苏栩命人开的,对不对?” 影卫低头默认了他的问题,青年眼中含泪,殷红鲜血从口中喷出,支撑不住,彻底昏死了过去。 两名影卫垂手,站起身退了出去。 苏栩从后殿走出,衣冠齐整,神采奕奕。 他走到软榻前,爱怜地抚摸着青年的额头,面上神态柔软的像位真正的慈父。 “我的玄儿,我白璧无瑕、光粲高洁的孩子,我最最无与伦比的祭品,以你之死,拉开这场大戏的帷幕,成就我之筹谋罢。” 他话语平和无比,不见从前分毫疯癫之色,但却又好似比从前更加痴魔。 他慈爱地笑着,蕴着兴奋到极致的怪力,将一柄锋锐的匕首刺进苏寒玄的额头。 身前青年无从挣扎,很快便没了气息。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苏栩身后,雪面光滑的男人缓步而来。 “苏室的沦亡,原以为会看到子弑父,没想到却看了出父杀子,当真精彩。” “朕知道你会来,你是来杀朕的,你来兑现秦帝用白绫勒死朕的诺言……紫阳君。”苏栩慢慢道出男人的身份,回身看向他。 “死到临头还自称为''朕'',苏栩,你竟是一生都放不下这君主的架子。” 异香浮动,紫阳君手中拎着曳地的白绫,将苏栩谑笑而望。 殿内似有暗影憧憧,苏栩神色怡然,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 “你杀了朕亦无用,朕得不到的安宁,这天下谁都休想得到,朕会死,但朕留下的势力却不会死,他们会逐渐壮大,蔓延成每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直到这天下陷入无休无止的混战,大地上血流成河再无世人生息。” 紫阳君对苏栩的威胁毫无兴趣,也不在乎天下安定混乱与否,只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秦帝的命令。 他随手展开白绫,掠至苏栩身后紧紧勒住他的脖颈。 苏栩一动不动,神色仍旧怡然满含笑意,断断续续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的弦月郡主……朕的皇后……萧晗……可还活着?” 紫阳君情绪漠然,并不关心临死之人的遗愿。 他安静地将苏栩彻底勒死后,才回答道: “她死了,与你一样,本座亲手为之。” 男人丢开白绫,将殿内烛台一盏盏推倒,熊熊烈火吞噬着地毯高燃而起。 他一跃而出宫殿,望着火海中的朝弦行宫,突觉眼前画面似曾相识。 是了,当年为了让郡主殿下尸骨无存,他也赠送了一场这样的大火。 他行事从无变数,唯一的意外,就是出于歉疚,带走了那个被郡主藏在后殿的女孩子…… 城外,胤军冲破太子亲卫的防线,蜂拥而入城池,行宫大火愈燃愈烈,任如何扑救亦不曾绝。 深夜,暴风雨如约而至,才浇熄了这场吞没了整座行宫的大火,但,已然什么都不剩。 天权星,灭了。 暴雨之中,华序西南。 闫城同样被胤军攻破,副督指挥着兵众收拾残局,接手西南管制,四处都是人们的步履匆匆。 谋士打扮的丑陋男子从台阶上迈下,撑着青白纸伞命人悄无声息地将一位少年扶上马车,那少年容颜昳丽,身上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伤痕,正是楚殊吟。 只见那丑陋谋士给了车夫黄金百两,费尽唇舌好言好语地请他将少年连夜送到辽州。 那是之前华序的郡县制试点之一,亦是谋士的桑梓之地。 车夫驾车离开城门后,谋士身边的心腹愁声道:“奚先生,您这般冒险救下闫信郡王又是何必?若叫孙将……” 他顿了下,连忙改口:“若是叫主君知晓,您可就麻烦了。” 奚鱼掸了掸衣袍,淡然向皇城的方向作了一揖,“朝弦、闫城尽皆被攻破,北方联合诸侯亦臣服于孙括手下,我受太子殿下之命蛰伏卧底于此,却终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室沦亡,到底不忍,便救下这个最后还倔强地守着西南的年轻人罢,也算是全了我与太子殿下的恩义。” “此后,便再无苏姓皇族了。” 密集的雨丝中,男人踏过满地湿尘泥泞,转身回到了城中。 —————分割线—————— 亦骨:这章三千五百多字,算是补上一章叙说当年太少的。华序旧政已矣,新枭雄的国度开启,只是局势瞬息万变,天下最终落于谁手呢?啧啧,还能是谁,尽哂诸雄的时代已来。 『壹零陆』澜局起惊随悖宴生 大楚东境,望帝上泽的朱雀神宫内,步伐极轻的宦官队伍于空中连廊中徐徐穿行,捧着竹简托盘的宫女与宦官长队擦肩而过,眨眼间,袖底的信纸就传递到了对面之手。 片刻后,司祭主殿,追燏殿。 甘醴为首的宦官长队停驻在槅扇外,待身后宦官向四周退散开后,他走入殿内。 大殿恢弘而肃穆,向里延伸的整座内殿都被建造成了大型神龛的形态,正中央,朱雀神像宏伟矗立。 宽大的底座之前,楚令昭身着祝史形制的暗金烈日纹官服,端坐于太师椅边缘,面前祀桌上摊开着写满晦涩文字的祭祀史册。 朱雾袅袅弥漫,少女绝艳的眉目沉静微垂,素手展阅竹简的姿态无端生出冷肃威仪,压得身后高大的神像亦略显失色。 一时竟难以区分谁才是正神本体。 甘醴不敢多生亵渎,只低头将信纸呈至桌前。 “小姐,潜伏在华序的私兵递来消息,连月来搜查遍了西南一带,还是不见郡王踪迹。而苏室皇族……” 甘醴悄悄抬了抬眸,见楚令昭神色沉静不变,他才继续将话讲完:“苏室皇族于皇城的宗室全部被孙括斩杀殆尽,至于太子与苏栩,据暗探在朝弦查访,似乎是葬身于行宫的那场大火。” 少女眼睫颤了颤,须臾,便继续浏览司祭史册,复杂的文字在她的指尖轻盈掠过,整卷竹简阅尽后,她启唇发问:“客人可到了?” 甘醴应是,“已在雅轩等候半个时辰了,只待小姐空闲下来。” 镂空炉中香料燃尽,楚令昭起身召来宫女们将祀桌上的史册收起,接着便抬步走向殿外。 听袖、浮白二人陪侍着楚令昭,见少女面色冷淡疏离,仍是素常傲慢薄情的模样,她们反而松了口气。 这才是她们所奉之主的真实底色。 当初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扶持苏室皇族,实是出于丞相遗愿的情分之举,然那样的感情用事,却让小姐平白被扶不上墙的烂泥耽搁了大业。 是以,小姐还是眼前这般的本态为好。 两位侍女欣然浅笑,越发恭敬地随行少女身后,向宫苑园深处的雅轩走去。 半月雕花轩窗外,榴花于园中开得正盛,霸道的火红色泽生生在一众芬芳中杀出重围。 几位年轻的公子姑娘摇着折扇信步其间,谈论起一桩望帝城前段时日的趣事。 “纳川楼今年第一场聚珍会上,发生了件稀奇事儿,有位来自异域的商贾半路闯入了席间,这商贾说怪也的确怪得很,别人都带些名家字画来赴会,他却好,将一纸空白的卷轴大摇大摆放上了赏览展案。” “此事在下亦有所耳闻,那商贾声称他带来的东西比聚珍会上所有大师高士的真迹都要贵重,执意要将空卷轴放上展案首位,闹了好一番笑话。” “哪一年聚珍会不出几件怪事,这又有何稀奇?”亦有姑娘不以为意。 旁侧赏花的公子听到他们所聊的事件,敲了敲折扇,笑着参与交谈:“仅是如此自然算不得稀奇,但偏偏,还真有人出高价买下了那纸空卷轴。” 众人啧啧称叹,“原来是这么个稀奇。” 正待继续这桩趣闻之时,他们等待已久的少女终于来到雅轩内落座。 众人快步折回雅轩,十分有礼地致意:“祝史大人。” 楚令昭眸光扫视过面前的青年男女,随意抬了抬手,“诸位请坐。” 此次的席间都是些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众人也不虚客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雅轩内的宫女们上前斟酒之际,青年们趁势好奇观察起上首的楚令昭。 望帝城早已流传开这位新晋神宫祝史的事迹,无论是百卒诛霍氏,还是从前华序荒唐恶行的条条目目,都吸引着这些青年义无反顾地前来赴这场宴会的邀请。 即便这位祝史处在无主的朱雀神宫……这样一个复杂的位置。 楚令昭靠坐在大椅上,右手拇指上的兽首扳指缓缓敲击着扶柄,笑吟吟望向席间众青年。 “今日设宴所为何事,想必诸位已然心中有数。” 方才与众人讲述奇事的公子会心一笑,措辞滴水不漏而分寸得当,“赤徽军军权一事,陛下有意命在座诸位的尊长与您为难,大人不去一一拜访,却与我等小辈商讨此事,实是平白绕路,枉费功夫。” 楚令昭挑了挑眉,目光澄澈锋锐地盯向他,“大楚皇权至上,多年来各大门阀世家屡遭打压日益衰微,却仍是秉持着门阀间相互攻伐的态度,争斗不休直至两败俱伤。本官曾只当是尊长年迈一辈们愚顽固执,却原是世家之内上行下效,晚辈的麻木假寐青出于蓝,宁任家族一再没落亦不敢向皇室争取分毫。” 她这话完全不留余地,直截了当地点破门阀仅存的一点微薄易碎的尊严。 在座的青年们脸色都寒了下来,旁侧的另一位公子愤懑道:“祝史大人于朱雀神宫中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就不怕触了冒犯皇室的罪名?” “这就大逆不道了?”楚令昭只觉分外好笑,“大楚皇室的颜面可不像诸大门阀一般脆弱,还不至于被几句无可辩驳的事实冒犯到。” 席间有姑娘听不下去,淡淡出声道:“本以为祝史大人请在座大家前来,是有事相求的,却难道只是想要言出不逊一番吗?” “看来樊二小姐误会了本官的用意。”楚令昭温和笑道,姿态不愠不恼。 轩窗外满树榴花惹眼非常,日光刺穿雕栏洒满案前。 少女在盈室的光辉中优雅起身,举手投足间雍容铺陈,众青年望着眼前画面气息微敛,复而脸色稍霁,只当她要向他们郑重致歉,便都环了双臂认真等待。 楚令昭睨视过众人的神情,“此次设宴请诸位前来,是赠予各门阀一个有求于本官的机会。” 青年们愣住,却又见这位年轻的祝史言辞没有半分戏谑玩笑之意。 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之下,楚令昭接过宫女奉来的卷轴,在桌案上一展而开。 看清这份卷轴的模样,刚刚与楚令昭争执的几位公子姑娘犹豫了片刻,他们稍稍收敛面上的难堪与不悦,正襟危坐看向了少女。 “这卷轴……” 『壹零柒』白卷轴抛引泼墨笔 “纳川楼那纸空卷轴被高价买走之时惊诧望帝上下,至今众人仍在打探是何人竟会出此奇举,原来是得了祝史大人的青睐……” 青年们对此事好奇良久,眼前终于知晓了买卷轴之人是谁,纷纷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摒弃前嫌正襟询问。 “这卷轴纸料平常,轴杆一非象牙二非美玉三非珍木,内里更是白面为空,大人耗费重金买下,莫不是因小纸而损大利,得不酬失?” 楚令昭没有正面回应他们的疑问,反而闻谈会友一般,开口提出了一道议题: “纳川楼原是望帝城邑之中的一座无名楼阁,因作承办聚珍会之所,才得以引揽文人墨客于楼中相集,继而声名鹊起,号源海纳百川之意。现下鉴字赏画评珍场场宴会接连不绝,大楚各方名流皆以做客纳川楼为高士之举。如此多年往复,至今日,诸位以为,究竟是那''纳川楼''更雅,还是做客于那座楼阁的宾客更雅?” 她这议题颇为新奇,又只是些无关紧要的风雅之事,不会触及大楚不允妄议国政的律例,所以哪怕是在上泽宫中向来规矩严苛之地,青年们也多少能三三两两地讨论起来。 “楼阁本无名,因才高八斗的有识之士初聚楼中而得命名,这必然还是宾客更雅。” 有人却不大认同,驳道:“楼阁虽最初是因文人闻名,但时过境迁辗转百年已过,除了第一批学士,剩下百年间的宾客却都是冲着楼阁的名号而去,虽不算沽名钓誉,但却也是些附庸风雅之辈,相较之下,自当是楼阁更雅。” 邻座的几位小姐闻言掩面而笑,“蒲公子前些时日可是连赴了六七场纳川楼的宴会,从楼阁门口购来的翡翠现在还当扇坠儿挂着呢。” “正是,蒲公子称那百年间的宾客附庸风雅,自己却又算怎么一回事?” 青年们嬉笑着问着,那位蒲公子面皮薄,禁不住一众公子姑娘们这般闹他,连连作揖讨饶。 重点再次回到了议题之上,楼阁宾客孰更堪称''雅'',青年们来来回回争论了多番亦没争出个足以服众的答案。 楚令昭倚立在雕栏一畔,静静听了半晌,留意到席位上有个姑娘从未发过一语,于是亲自点了人,“虞家子弟师承娄氏后人素以武学闻名望帝,唯独听闻虞三小姐饱读诗书不沾兵戈半分,不知对此道议题可有高见?” 虞家近几年在望帝门阀之中很是惹眼,虞侯长子虞章高中武试魁首之外,长女虞青焕被唤作虞姬,是白虎王储的正宫王妃。而次女青联三女青改,亦是各据才能遍试无数私宴无败绩的后辈。 这样的家族,是望帝为数不多的手中握有实权的门阀,按道理,他们今日不会派人前来才是,赤徽军军权也与他们无关…… 少女垂眸沉思之际,被点到的虞三小姐虞青改轻声开了口,眉目间是毫不在意名利俗务的澹泊。 “纳川楼再如何被赞誉风雅也是世人赋予它的价值,以民为本终是为正理,何况那楼阁本就是个旧物,纵横跨百年也不过是用来供人宴饮会友之地,若没了人,又何谈什么''雅''不''雅''的?” 这是说宾客更雅的意思了。 只是…… 跨越千年或百年的知名建筑,世人往往以历史赋予其“古老”价值。而今,还是头一回听人管古建筑叫“旧物”的。 虽轻慢,却也有几分透彻气度。 众青年停了讨论,算是认同了虞三小姐所言。 议题解开,众人心绪回归到提问之人身上,倒是稍稍察觉到了楚令昭提出此议题的用意。 耗费重金买下一纸稀松平常的空卷轴,究竟算不算得不酬失?经过方才的议题,便不得不重新审视了。 衡量字画的价值,常理来谈无非是从匠心巧妙与否、何朝何代何人所作之处入手。但是,世俗庸才众众,世人又偏爱市侩逢迎,若是名者所作,便是杂乱草纸亦有人奉为墨宝。若是小卒所作,便是绝伦独妙亦无人问津。 可见,有名与否是为关键。 如今这纸空卷轴在望帝名声大噪,价值自也不再似其他空纸一般平泛,极负盛名之物更是会随着它的主人的身份而使价值水涨船高。 而现在,这卷轴落于眼前风头正盛的新晋祝史之手。祝史虽更像是虚职,可由于朱雀神宫暂时无主,这位看起来并无实权的高官,便成了实际掌控整座朱雀神宫之人。 这样的祝史“虚职”,不容小觑。 青年们沉默着,还未深想到核心之处,楚令昭却悠然引出了要点: “陛下明明一道谕旨便可将赤徽军军权收拢,又何故多此一举命祝史与诸门阀周旋?明是为难本官,暗是考验门阀罢了。赤徽军到底是皇室的军队,诸门阀是选择握着散落的军权跟本官拿捏一番姿态,还是选择立即向陛下表明绝无二心呢?” 少女眉眼微弯,虽是笑着,所说的话却令众青年生了冷汗,“诸门阀那漂亮的勋爵头衔,与祝史一样,表面是个好听的名号,算来却皆为虚无。门阀地位这些年岌岌可危,留存还是彻底铲除,也不过是陛下手掌翻覆之间。门阀诸君与本官皆为人臣,终归侍奉于皇室,在当下地位不稳之际,彼此间汲汲营营自伐相煎一场,又有多少可获益?” 众青年听着她的话,神态间先前的玩笑顶撞之意,尽被凝重取代。 在座的青年皆是门阀中极为看重的年轻一辈,祝史邀他们前来,并不是玩闹抑或挑衅,而是在请他们作为与各自门阀掌权人沟通的桥梁,将她的意思传递。 而祝史的目的的确达到了,就算她不提,他们也会将今日的谈话向家主传达。 这位年轻祝史的合作对象,从一开始便不是他们这些子弟,而是他们背后门阀的尊长…… 楚令昭缓缓扫过众青年的神情,为今日神宫宴会的主题划下点睛之笔:“身为握在朱雀祝史掌中的空卷轴,争相愿在卷轴上书字作画的名家自是多不胜数。而若是身为握在大楚皇室掌中的空卷轴,争相愿在卷轴上挥毫泼墨的又会是谁?” 青年们了然而笑。 游走于皇室之间的朱雀祝史亦是一纸扬名内外的“卷轴”,并且,是握在皇室掌中的“卷轴”。代行皇室之命,却还未与望帝城任何一方势力建立联结,是以“卷轴”为空。 皇室掌中的空卷轴,岂还能作泛泛之值? “身为握在大楚皇室掌中的空卷轴,争相愿在卷轴上挥毫泼墨的,自是诸大门阀。”青年们纷纷起身,颔首致意。 看来的确如祝史所言,他们这些门阀,要有求于她了。 而求人,要先奉上求人的“礼品”。 众人未再有一丝怠慢之色,礼数周全地辞别过楚令昭,离开神宫后,立即命车驾向各自的门阀驶去。 —————分割线—————— 亦骨:大楚的设定是皇室致力于中央集权多年,除了少数地方门阀还未打压到位以外(例如之前被诛灭的霍家),望帝城大部分门阀都已经处于岌岌可危快要覆灭的状态,仅剩的脸面也就是表面的勋爵名号,简单讲就是处于一个过渡阶段:中央集权日益稳固门阀逐渐消失的过程 『壹零捌』黑竹简牵来敛光地 宫苑处的门阀后辈散尽,黄昏的疏影交错着落在宫侍们的衣角上,轩内所设的瓶器折着落日余晖,澄金的光线于空室中显得盛大而寂寥。 楚令昭靠坐在大椅上,望了片刻宫苑内的花草,出声唤道:“钟乾。” 钟乾从暗处走出,垂首立于大椅前,“主人有何吩咐?” 楚令昭不语,只抬手以指节压了压额角,眉宇间起了几许疲乏,落在雕栏外的视线却仍锋锐清明。 和风从园内穿过轩窗带来满室芬芳馥郁,宫人们训练有素地安静侍立,钟乾亦平和等待着少女。 待最后一抹余晖褪尽,昏惑之中凭阑处枝叶扶疏,楚令昭缓慢开口,嗓音轻沉幽淡:“苏室覆灭已有月余,殊吟下落不明到底不妥,你亲率一支私兵去趟华序,找到他,将他带回我身边。” 听到要他离开楚令昭一段时日,钟乾眼底泛过不舍,却仍是尽职尽责地问道:“若小公子仍旧不肯离开华序该当如何?” 阑珊影下,少女容色谲艳秾丽,她握着缠藤金剪,扶袖剪下探入凭阑内的过界花枝,言语间透着盈盈温柔。 “阿弟是楚家之人,不可落于其他势力之手。我给过他追随的机会,若第二次违逆……归期须有期,便将他的尸首带回来罢。” “属下明白了。”钟乾颔首,拱手退出雅轩。 宫苑内灯盏接连被点亮,与廊道上明珠白晕的光芒交织,温润柔和并不刺目。 楚令昭若有所思地盯了眼栏外夜色,起身道:“备车,我要出宫一趟。” 她这决定有些突兀,掌事女官顿了下,还是应声去办。 听袖走到少女身畔,轻声劝道:“小姐,朱雀神宫毕竟位于上泽,临近皇宫,各处都是暗探与耳目,您夜间离宫,被传出去恐有不利。” “无碍,那位王妃只在入夜后出行,我想见见她。”楚令昭摆了摆手,很是随意道。 “是。”听袖垂首。 …… 离开上泽宫殿,掠过熙攘热闹的城邑,车驾在临近子夜时停靠在了下泽的一处园林前。 这处园林地处僻静,漆墨门扉掩藏在葱茏的草木中心,许是前些时日连绵阴雨冲刷的缘故,铜制的令箭形门钹上起了点点斑驳。 更换了常服的楚令昭踩着车驾踏梯走下,步履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微沉,在静夜中却也颇为清晰。 下泽四处是繁茂园林,宽道两旁碧树徐延,暮春暗角鸣蝉,溪涧流水击石。 为了景致清净幽谧,这里便不似望帝他处镶嵌着明珠驱散黑暗,是以在夜里需仔细照路。 听袖浮白二人提着褐纸灯笼走在两侧,随行的甘醴上前轻叩门环,从门扉旁预留的笺口处递了拜帖。 “宦者稍候。”侍卫接过帖子,便合上了笺口。 等待之时,甘醴忍不住好奇,“小姐,虞姬当真在这里吗?白虎王储会放王妃夜间来到下泽?” 楚令昭轻摇团扇,“妃嫔入夜离宫是有些少见,我这月余日日在朱雀神宫,翻阅了许多祭祀纪事,那些纪事典册以墨竹制作、朱砂书写,字里行间流露的信息……愈发让人觉得这座望帝城并非看起来那般光鲜明净,反而像是在用长明不灭的明珠遮掩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秘密?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事件呀?”浮白偏头问道。 “大楚千年的古往今来,人或事皆有。我们初来乍到,又被陛下放在四宫这么显眼的位置上,众人盯着,许多事情都很难再探听,除了掌管朱雀神宫,手几乎伸不到其他地方。一无所知的境况下,又要如何进一步打破僵局?整日待在上泽宫中如同行尸走肉。”楚令昭叹道。 她讲得认真,几位侍从也像模像样地听着,思考须臾,甘醴又摇了摇头,一板一眼道: “行尸走肉是多么难听的形容!小姐就算是摆设,也是最精致美丽的摆设!” 楚令昭挑眉盯他。 浮白提着灯,心大地参与讨论,“摆设也不是很好听,听着不像是人形呢,还是''傀儡''一词更为合适,至少一听就知道是人形的。” 甘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了,这个合适,小姐是被陛下放在朱雀神宫中的虽然像摆设但格外精致美丽的傀儡。” 他自认为字字珠玑地说完了一长串定论。 楚令昭被他们的话绕来绕去,心下觉着哪里怪怪的,但又好似很有道理,思量再三,她认同道:“傀儡的确比行尸走肉好听。” 几人的关注点完全跑偏,一旁性情持重的听袖摩挲着灯笼竹柄,笑着将重点带回此行上。 “小姐要探查望帝城的秘密,直接召询楚家主脉进入朝堂的官员便是,何必亲自来查?没得劳累了身子。” 楚令昭停了手中摇动的团扇,“终是不同的,那些不同寻常的纪事尽管仅有只言片语,但却也是因在神宫中才得以了解到,可见望帝城的秘事有多靠近权力中心。权力漩涡处总是危险的,让家族子弟去查,只会无济于事甚至白白丧命。” 夜渐微凉,森木花草集聚的地方总是容易起雾,连园林宅邸隔墙的道路上亦不例外。 楚令昭目色沉了些,虞氏一族权重,此行拜访虞姬,想来会是她打破僵局,深入望帝暗处的第一个突破口。 他们说话等候的时辰,侍卫便通禀过回到了园门处,门扉向内打开,领事宦官身后跟着一众宫侍们上前迎接:“祝史大人,我们王妃有请。” “有劳宦者了。” 楚令昭轻轻颔首,带着身边侍从迈过了门槛。 树干上翠叶婆娑,园林之内灯烛昏暗,雾锁花气,曲径蜿蜒不见尽处。 众人步伐不疾不徐,走了不知多久,绕过倾斜半遮在小径上的光滑虬枝,景致豁然开朗。 寂夜山间,一方镌纹繁复古雅的溪畔巨石延伸半露,清瘦的女子着深青交领三重衣醉卧石上,五色丝线绣制的荼罗花蔓延散布在衣袖边缘,仿佛林中高士沾染了佛画绮靡。 叫人不知该作何言语,是叹是赞,只余惊异。 『壹零玖』砒霜酒嗟惹荒唐事 “夜半来访,望坤宁莫怪。”楚令昭点首致意。 石上的女子眼眸似有微醺,她扶着光滑的黛石慢慢坐起,抬起一张极纤巧的脸庞,其上纵横泪痕未干。 “是祝史来了啊……我竟险些忘了……” 虞姬抬起丝帕拭去面上泪水,从石上退回亭榭内,在矮案一侧的蒲团上跪坐下来。 “祝史也坐罢。”她斟满酒盏,淡声道。 亭榭外缘薄纱飞卷,送来溪流的清冽气息,这林深处景致虽好,却难免水气浸寒,待上片刻便沾湿了衣裙。 楚令昭抚开甘醴阻拦她的手,面上未见其余波澜地在虞姬对面坐了,却并未碰她推来的酒。 见少女不喝,虞姬也不在意地哼了声,自己拿起那杯酒便要抬头饮下。 楚令昭扫了眼矮案边只剩一半的砒霜毒瓶,饶有兴味地摇了摇团扇,没有阻拦她。 待到面前女子将酒液彻底饮尽,楚令昭笑靥美丽,体贴道:“王妃,您方才喝的酒有毒。” 她特意等虞姬喝完后才说。 虽知这砒霜是王妃自己掺入酒中的,可少女的这番作为,还是令亭榭内的宫侍们脸绿了绿。 虞姬看起来毫不关心宫侍们的想法,只自顾又将酒盏斟满,“反正,百里诀还是会想方设法将我救下……他怎会舍得失去虞家这一助力?” 说的是白虎王储了。 楚令昭单手托腮,仔细打量着女子,“王妃如此,会让我这访客被迁怒的。” 她话语悠悠,却又不知是在惋惜谁。 虞姬眼波横掠瞋了少女一眼,继续抬袖饮下毒酒。 宫侍们对王妃的厌世之举见怪不怪。 喝了好几杯,又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察觉到自身毫无反应,虞姬有些疑惑。 楚令昭亦觉察出不对,她拿起案角剩下的半瓶砒霜,倒出了些粉末在指尖捻了捻,“这瓶中掺了不少糖粉,还有些……是白杏仁粉。” “杏仁糖配酒的确美味,难怪王妃杯盏不停。”她将瓶子递向虞姬,轻笑着说道。 虞姬蹙眉,她明明闻到了砒霜特有的杏仁味,竟是真杏仁? 她接过那写着“砒霜”二字的琉璃瓶,垂眸细细瞧过后,她面色一冷,偏头扫向一众宫侍,娇纵之气不掩:“这是谁干的?放肆到本妃头上来了!” 宫侍们纷纷跪地,不言不语地低下头。 见他们这样,虞姬将琉璃瓶摔出亭榭外,面上不悦更甚。 瓶子砸进溪水里,溅起无数清亮水花。 楚令昭以团扇挡下飞来的水珠,颇为不满地丢掉湿透了的扇子。 百里诀的妃子跟他一样讨厌! 少女腹诽了半天,看气氛实在紧张,只好替宫侍们解围道:“糖粉甜蜜,是替换剧毒之人对王妃的爱惜。人生辽阔,一二不称意之事,哪里值得王妃如此摧残自己?” 虞姬脸色早已没了方才饮酒时的忧思之态,现下满蕴着冰冷愠怒,听楚令昭开口,便将矛头对准了她:“祝史又怎知我只有一二不称意?未免过于傲慢。” “哦?”楚令昭眼尾微挑,“王妃夜夜出宫游玩饮酒作乐,竟还会有许多不称意之事?不如王妃亲自与我说说,具体有哪些不称意?” 少女引诱套话之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虞姬本就正在气头上,见楚令昭又斟了两杯被她当作砒霜毒酒的杏仁糖酒,还摆出一副听好戏的模样。 虞姬一口气儿险些没喘匀。 她今夜酒喝得太多,也忘了问清楚令昭此番来意,只当是这位祝史特意来气她的,这女子气性大得很,她起身,伸手欲将少女推水里。 楚令昭才不会任她发脾气,微微错开身,欲将虞姬反推水里。 众宫侍惊诧,虞姬亦未料到她会还手,一个不察竟当真被少女推出了亭榭,情急之下,她一把扯住楚令昭的袖子,两人一同跌进了冰凉的溪水。 这样的收场,众人皆不知该作何反应,溪水还是很深的,楚令昭忙伸手扶住岸边的巨石,虞姬受了惊吓,紧紧抱住少女的腰身不松手。 此行什么都还没试探,还掉进了水里,楚令昭也气极了,偏要拨开虞姬的手,不让她抱着自己,“王妃都要服砒霜了,还怕被淹死?快松开我!” 虞姬勃然大怒,遂将少女抱得更紧。 来回争执了好一番,宫侍们才反应过来上前将两人扶上岸。 念着楚令昭方才在水里也没真拨开她的手,虞姬还是不情不愿地让宫侍也为少女更换了套衣裙。 本就是虞姬既不雅量也无风度的先行推人的,楚令昭心安理得地换了她提供的干净衣裙,然后才毫不领情地哼了声,带人离开园林。 虞姬再次勃然大怒。 园林外,侍从们跟着楚令昭,都不敢在这会儿多说话,偏的甘醴胆子大,絮絮叨叨小声念叨。 “小姐又到处得罪人……上个月才把青龙王储气得不见她,今日又同白虎王储的王妃斗殴,这副爱惹事的性子也不知是像谁?” 他以为声音够小,便一路念叨不停,少女刚刚耗费了一番力气,现下不想理睬他,可忍了一路,见甘醴还是没有谨言慎行的自觉,她忍无可忍。 “我听到你说我坏话了!” 楚令昭寒着脸转身,揪住甘醴的耳朵往上提。 甘醴没想到她是听到了的,大为诧异,半晌,他使劲挤出两滴眼泪装出可怜模样,见少女仍不松手,他望向一旁软声求助:“听袖姐姐、浮白姐姐……” 这小宦官又见风使舵。 两位侍女视若无睹,周围暗卫们面无表情。 楚令昭单手叉腰,揪着甘醴耳朵不放,强迫他说了一箩筐赞美歌颂她的好听话,才让车夫启程返回上泽。 在望帝城上下来去折腾了彻夜,少女回到朱雀神宫便整整一日都待在寝殿休息。 直到傍晚时分,宫侍不得不进殿通禀,“祝史大人,白虎神宫来人求见。” 层层低垂帐幔内,楚令昭披着件外裳,随手展阅祭祀纪册,大楚上千年以来,四大神宫皆需各自分流皇宫的部分政务,如今朱雀神宫王储空悬,这件事便落到了少女这位坐镇神宫的高官身上。 但楚皇偏偏又为难人故意不给她实权,是以分流到少女这里的,全都是有关祭祀的政务,皇宫、四宫和大楚上下全部的祭祀事务。 繁琐冗杂又沉重。 还没什么实权的好处,像个牛马般的傀儡! 昨夜本就一宿奔波,白日补眠也是无济于事,还要处理积压的祭祀事务……正头疼之时,听说白虎神宫来人,楚令昭将手中竹简狠狠砸出去,冷笑道:“百里诀这是替妃嫔打抱不平来了?让他的人滚!” 对白虎王储派来的属下说这些,宫侍们万万不敢,衡量之下,他们艰难地开口劝道:“大人,您避而不见这事若是传到白虎殿下耳中,会落下冒犯王储的罪名的。” 少女又砸出一卷竹简,“那便请百里诀将我斩首!这一堆祭祀的破事儿谁爱管谁管!他自己去跟陛下解释!” 四大神宫近几年都没人担任过祝史一职,十几年前上一位当祝史的大人不过一年就累白了头,哭到御前闹着要辞官。 而今……见他们这位大人已然被祭祀事务折磨的怨气冲天,宫侍们思索过利弊,还是退下了。 『壹壹零』荔枝果掺话秽乱耻 通禀的宦官们将槅扇掩上离开后,侍立于内殿的宫女捡起散落满地的竹简,重新呈回帐幔内的小案上。 “大人可是累乏到了?还是明日再处理祭事罢。”宫女们将小案上的一卷卷批注整理整齐,柔声细语道。 一缕绑缚帷幔的丝绦坠在半月雕床畔,床畔的桌案上,摞积着小山似的纪事竹简,旁侧是各地监天官递来的祭事公文,正亟待批阅后送出。 紧挨着桌案的稍矮些的书几上面,则堆放着楚家主脉与地方旁脉的动向决议请示。虽有听袖浮白帮忙筛选处理掉一部分,可还是有不少汇报卷宗需要少女亲自过目。 楚令昭垂眸扫过层叠如山的公文,积压的祭祀政务太多,念着自己今夜势必无暇成眠,她疲倦地挥了挥手。 “罢了,还是替我更衣罢,将这些挪到追燏殿内处理,在寝殿总容易困倦,决断恐有偏差。” “大人待自己太严苛了。”宫女们低叹。 月至中天,繁星闪烁着与宫中灯烛明珠遥映,距离入夏还有些时日,间歇的雨水将将挽留住暮春仅剩的清凉。 朱雀神宫,追燏殿内值守的宫侍已然更替过两班,送进殿内的热茶也分毫未动地凉透,被换下一盏又一盏。 殿内神像前,楚令昭垂首案前手执朱笔,堆放在侧的卷宗简册较傍晚时已少了大半,少女落笔字迹风骨凛冽,处理公文的姿态愈发娴熟。 她虽极少道出累乏之语,但宫侍们在一旁望着她这样忙碌不止,却分外担忧他们这位祝史大人也像十几年前那位一般,被累白了头发。 宫侍们忧心忡忡之余,负责通传的甘醴带着一众宦官来报,“小姐,侍兵郎于宫外求见。” “侍兵郎……”楚令昭将朱笔停置在笔山上,兀然听到这个官名,神色微怔。 三国官制本就各有异同,大楚中央集权后,官制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配合着传统承继惯例,权力机关的职能都有更加明确的划分。 上泽地处权力核心,帝王掌控主要决断权外,内阁参与皇宫的议事与核对进呈。皇宫之外,四大神宫各自执掌上四军的同时,亦各自分流皇宫政务,各具职权。 这一代,青龙神宫司审、白虎神宫司刑、朱雀神宫司祭、玄武神宫司工。若相权衡,其中当是青龙与白虎权力较重。 刑审本一体,但因朱雀王储缺失,楚皇便将刑、审分离,以平衡之术引青龙白虎分庭抗礼,稳定上泽承继势力。 再向下着眼于朝堂与城邑,便细分为五署:户署、兵署、学署、吏署、柬署。 分别掌管:户籍赋税国库田地、选授军队统编兵马、科举大试选贤举能、官员职别考绩升降、监督君臣进谏弹劾。 五署是类似于六部般的存在,只是由于中央集权,部分权力归于皇室四宫,例如:审理、刑狱、祭礼、工事。 五署各自有一高官掌管,官名为大宰,分称户宰、兵宰、学宰、吏宰、柬宰,其下各有两名侍郎,相当于副宰。 现下前来神宫的这位侍兵郎,便是来自五署之一的兵署。 兵署是最为麻烦的地方,因为其内势力分据交错,分掌下十七军的左右两位都督以及手下六位提督,官位虽不比兵署内的最高职位兵宰大,但却是实际把控军队的官员。兵宰想要统率这些武官,几乎难如登天。 但如今的这位兵宰,却能成功掌控管理好兵署诸官,可见其手段能力了得。 今夜,兵宰派了手下的副宰侍兵郎来神宫拜访,目的是什么,少女多少能料到几分,只是,他们会如何开口? 楚令昭收敛了思索,摇头作叹:“果真因果循环,报应不迟。昨日才夜半拜访虞姬,今日便轮到自己被他人夜半来访。” “小姐若不想见,奴才这就去推拒了他。”甘醴正色道。 “不。”楚令昭眸中掠过暗影,“去最高处的殿台设下案席,请侍兵郎前去落座。” 甘醴应下,带人去办了。 夜逝时移,少女来到殿台处时,已然时至四更末尾。 楚令昭缓步踏上台阶,视线打量过坐在临栏长案一侧的男子。那男子身着兵署官服,两鬓处蓄着卷曲的鬓发,垂在耳前随风而动。 男子手持一本奏折,应是准备晨时上朝时亲呈于楚皇,正在仔细检查措辞。 听到步履声,他抬头,眼中带起恰到好处的惊喜,似乎对楚令昭的姗姗来迟毫不介意。 “耳闻祝史大人声名事迹已久,如今得见尊面,真乃卓然天上风姿,不似我等凡俗模样。” 楚令昭在他对面坐下,示意宫侍上前斟酒,不紧不慢地同他寒喧:“侍兵郎过誉,来迟这许久,是本官怠慢了。” 男子拿起酒杯含笑敬上,“能一窥朱雀神宫夜景,是下官借了大人之光。” 几轮推杯换盏,男子连连称赞少女,极尽蜜语美言,楚令昭听烦了男子的油腔吹捧,见他尚有无休无止之势,便只好开口中断了这新一轮甜言。 “望帝城上下邑三境各有明令,上泽夜间二更后便禁止外官入境,直至卯时上朝前半个时辰方允进入。侍兵郎违逆境规夜半来访,难道无惧柬署弹劾?” 男子一掸衣袍,笑容不改,“下官虽无弹劾之权,然亦有要参一本的对象,只是这奏本下官以为亲呈陛下更为合适,不便经内阁之手,这才冒着被柬署弹劾的风险,违规提早进入上泽。” “侍兵郎这''提早'',提得也太早了些,甚至都提到朱雀神宫来了。”楚令昭迎着他话中深意,拈起枚熟透了的红粉荔枝剥开。 楚皇虽总故意为难少女,但却没在外物上苛待了她,四宫内提供的荔枝都是从千里外快马加鞭送来的尖儿,入口雪净清甜,少女被公文折磨了许久的心情总算好转了些,对眼前的男子便也有了耐性。 此刻,这位侍兵郎见时机已到,便直言大书目的:“下官此来朱雀神宫,只因这晨时将呈的奏本正是要参祝史。” 楚令昭挑眉凝向他,“可否讲讲本官做了多少大逆不道败坏官威之事,竟劳累侍兵郎宁可违逆境规,也要提前一夜来上泽等着亲自向陛下参奏?” 听谈话按预想的方向发展,男子便将手中奏本递向对面,“大人自行阅览。” 楚令昭拿过奏本展开,内里大斥她这位祝史身为高官结党营私、勾连门阀,夜间离宫、私德不修,流连烟柳、秽乱望帝……” 罪状条条陈列,满篇痛心疾首。 相比较她在华序坑杀术士时那些大臣们的参本,眼前这侍兵郎的奏本言辞犀利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令昭欣赏的有滋有味,复而态度谦虚地向他请教:“前四个词倒还有些影儿,只是这''流连烟柳、秽乱望帝'',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见这位祝史对自己的罪行毫无所觉,男子捶胸顿足悼心蹙额,“大楚早已明令不许百官狎妓养倡,大人却将面首们豢养在楚家名下的园林,近来日日来往于上下泽,俨然是将那座园林当成了烟柳消遣之地,如此污浊秽乱之事,竟也会发生在我大楚望帝城,下官实难忍受!” 面首这事儿还真没冤枉了她,只是…… 楚令昭极力压抑住想要去捶百里浔的冲动,原只是做个顺水人情才帮他将面首们养在园林中,结果反倒给自己落了个风流名儿。 她声势弱了些,捡了处字眼试着驳回一二:“哪里有日日来往上下泽,也就昨夜去了趟……” 还是去拜访虞姬的。 但她心觉同虞姬斗殴一事传出去更难听,思索了片刻,没有说下去。 侍兵郎将她的沉默当作是对罪状的无可辩驳,内心满意,想着是时候抛出此行的最终目的,于是带着庄重的口吻道: “昨日夜间离宫,今日夜间会客,如此明目张胆的存疑行径,想来早已落入各方探子眼中,将大人列为着重监视的对象。再算上这本奏折的条条目目罪行,便是十位舌灿莲花的诡辩之士也难令大人脱身保住官位!” 他一停顿,大度地将甜枣道出:“然而,这些奏折上的秘事只有我兵署完整知晓,兵宰大人的意思呢……是愿帮祝史大人压下此事。” 绕了一大圈,原来是要威胁她。 楚令昭剥荔枝的动作不停,懒懒问道:“条件是什么?” 看她上道儿,男子微微弯眉,“条件是,祝史大人所控的朱雀神宫以及楚氏一族的势力,都与我兵署结交,日后消息互通、利益共享,兵宰大人也愿助力大人收拢赤徽军军权,完成陛下旨意。” “听起来,的确对本官分外有利,既能保住官位,还可解决赤徽军的麻烦事。”楚令昭轻笑着附和。 侍兵郎敢跑来她面前威胁她,是受了背后的兵署高官,也就是那位兵宰大人的明确示意。 呵,真怪不得那位兵宰能掌控住悍将云集的兵署,大抵也是如现在一般拿捏住了那些都督、提督们的脏事儿错处,这样的人才,他当什么兵宰,应当挥刀自宫去建个东厂西厂督察百官才是…… 男子正要满意地敲下约定之时,却听少女又开口道:“侍兵郎莫急,你讲完了你的''然而'',本官这里还有个''然而''。” 男子一愣,“还有什么?” 楚令昭神色含愁,言谈喜怒皆非:“然而,本官生来就爱纵情玩乐,被人威胁便只好鱼死网破,不如请大人尽情在朝堂上施展手段,若本官输了,丢官殒命万般也罢。但若是本官地位不倒……” 她眼底冷厉一闪而逝,面容似神似妖。 男子微怵,念及自己是秉着兵宰授意而来,还拿捏着楚令昭的把柄,他复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青龙王储司审,尚且被柬署官员弹劾有所忌惮,大人就当真不惧怕丢官罢职?若与兵署合作,拿到了赤徽军军权还能使权势更进一步,大人就莫非不动……” “好没意思,同样的话还要重复几遍?” 楚令昭淡声打断他,瞥了眼殿台一角的流沙时漏,“到今晨已是第三日……也是时候了。” 她唇角勾起丝谑弄笑意,盯向男人的眼眸中颇具几抹玩世不恭的色彩,“望帝的四大神宫与皇宫宫城同座落于上泽,不如侍兵郎猜猜,今晨,是你参本官的奏折先递进中央皇宫,还是赤徽军的军权先收拢于朱雀神宫?” 『壹壹壹』蔽日岁漫滋邪戾气 【落笔于无光处之秘辛】 【楚令昭卷·壹】 那是年幼之时,粗略算来应共有十年,我都在秦厦之人身边,前九年是秦厦郡主萧晗,那时她已是华序皇后,将我藏于华序皇宫内,潇华宫的后殿…… 说是隐藏,可一步不得踏出殿门、连续九年不见日光的岁月,倒不如称为囚禁。 她虽让我唤她为姑母,但却在有识起便清晰告知于我,她与我并非亲缘,不过是与人完成一场出于利益的交易,交易之人,予我“令昭”为名。 姑母说,为了纪念,让我姓“楚”便好,只是,究竟是纪念什么呢?这个问题困惑我多年。 姑母的美丽是那样的纯净无暇,论政时亦能谈笑着决断杀伐,在她身边日久,便是稚子白丁亦能通晓权术政要。 若当真如此便好了,但这些都是表象。 身为秦厦之人,姑母格外痴迷荒原远古部落的巫蛊之术,可身在华序后宫,她不得不收敛万分,那些她珍爱的巫针、蛊物全然无处试用,来往宫人数量恒定,亦不可随意当作使用对象。 沉寂许久,她将目光投向了我。 我本不愿,可是……她说,她爱我。 真好,我终于也有人爱惜了呢…… 渐渐的,我好似愈发感受不到恐惧为何物,那些烧灼肺腑的蛊毒在肌肤上腐蚀,一根根巫针刺入双目,遍体的可怖伤口上游弋着色彩斑澜的蛊虫。 双目无法视物、两耳无法听声、嗅觉消失了、味觉消失了、连疼痛也感受不到了…… 可每当我以为她是要杀我之时,她却又将我医好,心中的恨、惧、怨,都瞬间散去,她医好了我,你瞧,她爱我呢。 待到全身伤口都愈合得完美无瑕,新一轮巫蛊试验开始了…… 没关系,我只记得,姑母她说过“爱我”,她爱我。 她不碰巫蛊时,待我极好,宫人亦因她之命而对我敬重有加,除去那些怪异的试蛊,其余之处我受尽尊荣。 她让我唤她姑母,名义上我也算有亲友,我也有人爱惜。连续九年的囚禁、不见日光的岁月,有这份“爱”在,我不孤独呢。 后来,经历了不知第多少次巫蛊试验后,我做了一场大梦,睡醒之时,便已然身在秦厦西京。 那个男人被尊称为紫阳君,他告知我,皇后姑母亲自点燃寝殿,借着大火逃离了皇宫,如今不知踪迹。他彼时恰在华序皇城,念及姑母曾作为秦厦郡主,便出于情谊带走了我。 姑母她,失踪了。 在西京的那一年,我终于不再被囚禁于暗室,终于可踏出高槛,站在日光之中。 在华序皇后姑母身边时,试蛊后治疗的间隙,我断断续续接触到诸多权术政论。而来到秦厦后面对的这位紫阳君,他极擅兵法,他们皆为学识渊博之人,亦从不吝惜赐教。 君上他是秦厦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权臣,紫阳府邸内的侍从皆言他极受秦帝信重。 他总是繁忙于朝中事务,却亦会抽空与我讲述些兵家之道。 在君上身边一段时日后,我以为自己已然离开巫蛊的阴霾,可怪异之事发生了。 在一次伴随君上巡察甲兵时,望着几名秦军间的搏杀,晦暗的执迷似乎在脑海中游走开来,那份执迷与巫蛊腐蚀肌肤时的强烈之感很像,只是巫蛊是压抑的痛苦,而那份执迷是翻涌的欲望。 几近,嗜杀。 难以收敛的戾气逐渐弥漫,在那双被巫针反复刺入反复失明再恢复的眼眸之中。 缠绕多年的阴霾,如今开始张牙舞爪。 该如何呢?寻遍方法,也仅有极端的寒冷能抑制一二,那便将沐浴的温汤皆换成寒冰罢。 身已然被囚禁多年,不能再让心被嗜杀的暗念囚禁…… 【秘辛壹完·暂笔待续】 『壹壹贰』散权载图存残余力 侍兵郎握着酒盏的手指一紧,面上却仍镇定万分:“大人这是何意?” 楚令昭笑意淡了些,微垂的眼睫遮住片缕怜悯池鱼的轻慢,“大楚于皇室中央集权,上下严刑峻制律法极苛,随着帝权的逐代加深,望帝内外多数门阀势力衰弱几近消亡。如此皇室权重的大势之下,陛下却默许楚家留存手中私兵,甚至将家主置于来往于皇室间的朱雀祝史之位,侍兵郎可知为何?” 侍兵郎啜饮过盏中烈酒,不假思索道:“还能是为何?大人做了陛下掌中的尖刀,助皇室诛灭了地方未除尽的门阀之一,那毕竟是盘踞北方私兵十万的霍家,大人仅率百卒诛灭,又施计牵线解决了修运河的劳民问题,如此功绩,楚家想要什么特权得不到?不过同虞家一样,看似是城邑门阀,实则是上泽利刃。” 虽这般说着,男人对自己口中这类“利刃”却并无多少忌惮,他淡淡一笑,言辞分外大胆:“只是,鸟尽弓藏,待到残余的门阀势力被彻底铲尽,利刃尖刀也唯剩被折断生尘的下场。” 侍兵郎的话冒上不敬几乎触及朝堂红线,少女于神宫中也没少言出逾越之词。 两人各有应策皆有恃无恐。 然此时与狡诈之人周旋,楚令昭故作姿态亦得心应手,但见她一甩宽袖,向皇宫方向拱手,“本官平生所愿不过为楚国鞠躬尽瘁,如今能作为吾皇之刀斩尽举国不臣,便是之后被闲置毁弃粉碎成灰,本官亦无怨无悔。” 她抬目遥望晨色熹微的无垠天际,满面忠臣无私,像是迫不及待要为楚国的兴盛献出性命。 侍兵郎被她的姿态变化噎了半晌,好不容易缓过来后,带着奇怪的神色怀疑道:“祝史大人才从他国归附于大楚几个月,这''平生所愿''的''平生'',来得也太短了些。” 楚令昭敛起拱手的姿态,话语淡然越过国界局限,着眼于未来千千万万之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凡兹事兹业有利于天下苍生,便相符本官''所愿''贯穿的平生。” 少女神色自若,所言假假真真两数参半,仿佛根本不是先前在此高台亲述要选择自行踏入“第三条路”之人。 忠臣清官演的毫无破绽。 侍兵郎探究的目光扫过少女面庞。 传闻中当初祸乱华序皇城的奸佞,当真是眼前这位? 男人心下疑惑,准备刺探一二,“大人……” 他话尚未问出,便见有宫人突然登上高台,向侍立在一侧的小宦官汇报了什么。 甘醴听罢,微微掀开红漆托盘上的黑布检查了眼,然后便走到楚令昭身边轻声交代清楚。 “小姐,诸门阀将东西送来了。” 侍兵郎竖耳留意,紧接着,便听楚令昭发问:“是派谁送的?” “回小姐,皆是各府的总管,言上泽早朝将至人多眼杂,送完便离开了,只说请祝史莫忘所言。”甘醴道。 他说着,便有宫人端着托盘半跪于矮案前,甘醴将覆盖的黑布撤下,一枚枚黄铜信印出现在清晨的日光下。 侍兵郎此刻再喝不下酒水,略有急切地越过少女拿起托盘上的信印查看。 当年朱雀兵符销毁,分散为十几枚信印,他作为兵署之人,有幸经手过那些分铸的凭证。而今,十四枚信印,不少不假,重新集于朱雀神宫。 他心思急转,没想到赤徽军军权竟真在他上奏前被收拢。男人强行在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皮笑肉不笑:“大人允诺了这些残余门阀什么好处?竟让他们殷勤献媚到这般地步。” 楚令昭望着侍兵郎风云变幻的神情,心中有了定数,便没有再去查验信印的真假,她示意甘醴将托盘收起来,面上仍是副淡泊名利的纯臣模样,“何谈''好处''?本官为官廉洁公正,还不屑于勾连门阀私相授受,今载不同当年,门阀气数已尽,他们此行并非献媚行贿,而是在兢兢自救,散权图存。” 晨光洒落于高台,祝史的暗金官服折过耀目光芒,炽日悬苍天,乾坤朗朗,少女所言所作,一切坦坦荡荡。 侍兵郎没来由的感到难堪,少了重要筹码,他不知该怎样继续这场谈判,只得辞别:“叨扰大人多时,下官告退。” 男人今夜一时忘形,酒饮得过多,起身都不稳,却仍是踉踉跄跄地逃离似的跑走。 楚令昭静静望着侍兵郎东摇西晃的奔逃背影,不禁蹙眉,“几杯酒下肚便醉成这般失态模样,虞姬动武、侍兵郎奔命,酒量如此不堪还杯盏不停,也不知做甚这般爱酒?” 甘醴亦惊讶打量着男人的奔逃姿态,附和点了点头。复而记起要事,又请示道:“赤徽军军权收拢,小姐今日可要上朝面见陛下?” 四大神宫的王储或官员本就分流皇宫政务,无需每日上朝,只月末总汇一次便可。若有所奏表,亦能选择参与日常朝会。 现下时辰已临近早朝开始,迟入到底不当,楚令昭便摇了手,“不必赶着朝会,晚些时候入宫呈于陛下便是。如今还未探查出望帝隐匿的暗事,昨夜虞姬那里又白忙一趟,我眼下无意在朝堂群臣前露面。” 甘醴颔首。 楚令昭困倦起身,大楚祭祀事务来源过杂积压过多,每日都有不少定好的祭事公文要处理,她没空儿歇息,心下总有不悦,很想给他人也找些不快平衡平衡。 瞥见矮案上遗落的东西,她低哂,恶意瞬间浮上心头,“甘醴,侍兵郎遗落了参我的奏折,没完成兵宰交代之事他必然难安,你派几名妥当宫人,帮他将折子送进前朝内阁处。” 甘醴微顿,不解抬眸,“朱雀神宫送去的奏折,内阁只经手不审阅的,这折子内署着兵署的名号,满篇都是批判您的言辞,直接呈到陛下案上,是不是……” 楚令昭明白他的顾虑,但明知这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少女却着实忍不下想害人的心思,她轻笑,“你只管派人送去便是,我今日很想向陛下解释解释''流连烟柳、秽乱望帝''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甘醴也想到了那些被青龙王储托付,养在楚家园林的成群面首,他低叹,拦不住少女作恶害人的兴趣,只得按她意思去办。 『壹壹叁』险进谏珠玉阻血殃 暖阳升至顶空,又随着时辰缓缓偏下,此时正是午后,望帝上泽的皇宫之内,气氛冷肃沉重非常。 楚令昭随着领事宦官走入庚辰宫内之时,见宫人们小心谨慎更甚从前,似乎气都不敢多喘,步伐轻到几近无声。 庚辰宫内本就因极高的地势清冷而云雾缭绕,宫人们又如仙家幽魂般静到出尘,明明是皋月和暖的时节,楚令昭却觉这里更冷了些,她疑惑,“今日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听到她发问,领事宦官低声应答:“楚境西边檗城处,运河工事出了状况,玄武殿下监理大运河开凿之时发生了刑徒暴动,虽很快便镇压下来,但殿下受了伤,玄武神宫的文武官员纷纷来庚辰宫哭诉求情,请陛下召回玄武殿下,另派人去监察运河事宜。” 楚令昭沉吟不语,先前同百里浔玩六博棋时,听他聊起过大运河修建工事的分配,具细约:二十四万俘虏、三十九万刑徒、三十万奴隶、十五万民工以及五十万官兵,共计一百五十九万工力。 刑徒数量仅次于负责监督半工的官兵。 如此数量庞大的刑徒暴动能快速被镇压,便说明楚军防御机制还算稳健强大,既不算多要紧,玄武神宫的官员还来大肆诉苦,陛下必然不喜。 她随宦官进入偏殿,还未绕过殿内巨大的镂空隔屏,便听到官员们的泣诉之声。 “陛下,玄武殿下被那些暴徒惊扰,叫臣等实难安心……” “玄武殿下到底是四宫王储之一,陛下莫非当真弃之不顾?若当真如此,老臣愿去监工运河,将殿下替换回来!” “陛下……” 诸如此类,连绵起伏,不绝于耳。 宦官瞥了眼官员们满脸泪水的模样,战战兢兢地引着楚令昭绕出镂空隔屏,走到一副珐琅彩青墨底的屏风前。 “陛下,祝史大人到了。”宦官恭声道。 屏风后,楚皇斜坐在软榻上,随扶着一侧的方桌浏览一本治水古策,似乎根本不在意屏风外哭诉的官员。 听到宦官通禀,他掀起眼帘,“玄武神宫诸卿都退下罢,此事无需再议。” 楚皇一直都未曾发话,官员们才能一直哭诉求情,如今男人已然下了明令,他们纷纷收声,终是无胆量去忤逆上意。 他们朝路过的楚令昭稍稍致意,随宫人的指引下退出了偏殿。 “祝史大人,陛下在等您。”两位宫娥走到少女身侧,轻声道。 楚令昭颔首,行至屏风后微微拱手,“陛下皋月金安。” “祝史不必虚礼,赐座。”楚皇视线落回手中书卷上,淡淡道。 宫人们设了座便退向一旁默默侍立,楚令昭偏头望了眼设下的座席,却仍是立于原地。 她示意引路的宦官将那摆放着十四枚赤徽军信印的托盘呈上,浅浅启声,“陛下,赤徽军军权已悉数收拢,今日特来禀明。” 楚皇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眼尾蕴起一抹风雅谲艳的淡笑,抬眸见少女还站着,不禁挑眉,“为何不落座?” 男人今日少见的未着朱衣,而是着了身玄黑的广袖银丝长袍,腰束阴漆嵌墨玉革带,配着那丝薄浅的绝色笑意,如整座庚辰宫一般令人愈加生畏生寒。 楚令昭沉默片刻,敏锐地察觉到男人情绪不太对,是因为玄武王储受伤之事?她有些犹豫,思索着今日是否适合开口。 楚皇见她不坐也不勉强,他将手中书卷放置一边,打量过托盘上的十四枚信印,笑容依旧,似并无任何不合常理的情绪起伏。 殿内香炉紫烟流淌,传送至各处时,楚令昭眉头更蹙,先前几次来时,庚辰宫从未用过这般辛冷侵略感极强的香料,都是古雅慢燃的沉香篆香抑或迦楠香木陈设自行散发的气息。 偏偏楚皇瞧着平静并无其余波澜,只是,男人越是如此,楚令昭越是确定的觉察到不对劲,在这种情况下提及残余门阀之事……少女忙否定了这个念头,她要提之事很冒险,若与玄武王储受伤之事放在同一天说,恐怕很难成功。 她理过宽袖,准备改日再来进谏言:“陛下今日不便,臣改日再行入宫。” 说着,便向外退去。 “祝史。”冰碎泉落般的嗓音响起。 闻楚皇之唤,楚令昭只得停住步伐。 “朱雀神宫与诸门阀的往来,朕已听御林军汇报过,若是为那些残余门阀之事而来,直言。” 男人话语悠悠,却带着不容置喙之意。 被点破来意,楚令昭不再遮掩,她立于男人面前,神色安然道:“得知赤徽军军权分流的十四个方向为望帝城残存门阀时,臣便明了,陛下预备屠戮门阀之众。” 楚皇拿着一枚信印把玩,没有否认。 楚令昭知道男人的意思,便展开其余猜测:“诸门阀已是一盘散沙,势力上早不足以称''士族''二字,因陛下欲斩草除根,便任由他们继续顶着''勋爵''的名号强撑士族颜面,最终赶尽杀绝时只以勋爵论处,弱化实是铲除大规模''门阀''的影响。” 楚皇仍是没有否认。 明知道今日提风险很大,可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楚令昭只得继续:“臣知大楚弹压门阀至如今士族凋敝绝非一夕之功,权力眼下大多收归皇室,距彻底铲灭门阀残余不过只剩一个名号。若臣于此时谏言陛下留情,实是不合时宜而愚钝……” “想来,祝史还有个''但是''未言尽。”楚皇哂笑,似起了几分不悦。 气氛渐显压抑,四周宫人屏思凝神,将头低的更深。 软榻对面,楚令昭羽睫轻柔垂动,她敛了下气息,撩袍跪下,“臣斗胆,请陛下容臣细道其缘由。” 她跪的干脆,瞳目平静,暗金赤纹的祝史官服修饰的身姿笔挺如松。 楚皇唇畔那抹哂笑敛尽,眼眸沉沉盯向少女,未曾言语。 男人年岁容颜停驻于青年模样已二十载,长生不老永驻了他艳美冠绝的倾国姿貌,却亦淡化了感受岁月蹉跎才能拥有的沧桑情感。 相较于历经病老衰亡的世人,这位望帝上宫之首的帝王……更接近于神。 伴着神只堪称残酷的慈悲,悯世却冰冷。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嗓音没了先前的慵懒,只余薄淡肃凉:“既知铲除门阀并非一夕之功,就说说大楚是如何将权力逐步收归中央的?半盏茶内述明,朕便准你细道求情缘由。” 楚皇面庞冷冽无澜,仅对少女予出片语,要求严厉而苛刻,但依几位王储的评价,又似乎,这才是大楚上宫帝王的素常模样。 宫娥将一尊小型沙漏翻转,流沙顺流滑落,限制的时间不断流逝。 楚令昭扫了眼琉璃内的细密流沙,不疾不徐开口,将数百年变革清晰道来: “若论相对温和的制度上的革新改制,自始于三百年前,大楚景宗时期的吕坚变法。发展至如今,有力打压门阀士族势力的政令有四: 土地其一:田地计户均于民; 军事其二:私兵府兵以推恩方式分散于门阀子弟,限制另增加私自囤军之量,耗费百年归于不足为惧之数; 授官其三:科举文武两试并行,门荫之官不逾官吏总数十之二,经上拙封之官不逾朝官总数百之一; 刑律其四:罢黜士族''豁免''之权,严治''法不阿贵''; 但在当初,这些和缓之法推进极慢,初始未曾大力撼动门阀势力,以致逾数百年而成效甚微。直到六十年前先上……” 说到这里,楚令昭心念微停,倏然想起在那本怪异戏折子上看到的十二首诗,位列“业”字章目处的第一首《志鸿鹄》倒是像极了在说六十年前少年继位的大楚先皇,尤其那句“誓收诸邑止征伐”。 她敛定思索,不着痕迹地续上方才的话:“先上年少鸿志,筹划蛰伏十年之久,终得万事具备后,以铁腕之力暗令军队发动突袭,分派各地皇室多位亲王亲自出战,屠杀剿灭十七处城邑大门阀势力,彻底撼动士族根基,肃清门阀相互攻伐的局面,将大楚正式推入变制大潮。至此,其余薄弱门阀才走向飞速衰落一蹶不振之路。” 楚令昭话音落下,言毕时沙漏上层的流沙还剩一小点,算是在时限内述完。 楚皇闭目听她条理清晰地讲述完成,面色一如方才,只是再睁开双眸时,眼底的萧冷却减退许多。 他子嗣众多,这位被“抹杀”多年的最小皇女,倒是比另外那十九个皇子都要有胆色,还算无愧他曾予她的朱雀王储之名。 既然的确在半盏茶内通过考校……男人抬了抬手,“你方才欲说的为门阀求情的缘由,讲。” 得了楚皇允准,楚令昭缓缓出言,语调清沉,“对于如今的大楚,所谓''门阀士族''就仅仅是个旧日的空壳、风中的枯木,残余在朝廷之内的门阀官员亦被架空多时,对比之下,甚至不如些平泛的清流官宦。陛下想要铲灭他们,不过手掌翻覆之间,与碾碎鸟虫无异。但是……” 楚令昭话语润和,“但是,即便这些残余门阀只是风中枯木,枯木生长百年,埋在土壤中的根茎到底深遂而脉络延绵广阔,虽死,却不僵。相反,这些根茎脉络会化作土壤的养料,滋养大地新鲜生机。” 少女虽是跪着,却姿态不卑不亢从容如故,类比的事物亦颇有新意,楚皇单手撑着额角,斜坐在软榻上垂眸注视她,眼底冰冷又化开几分,挑起了几许淡雅。 她言辞泽净如珠玉,所言出于利弊条理又不失婉切,“臣敬佩陛下为这场持续三百年的变革肃清后患之心,然一统事业却是历经了更多跌宕的千年大计,陛下不惜命玄武王储亲监运河开凿,不正是要为未来大业奠定坚实之基?” “而今,残余的门阀势力已然主动散权,枯木已倒,仅剩无数根茎。陛下圣目远瞩,楚地万物正待更进一步蓬勃昌兴,门阀威胁不再,只余积淀多年的渊渊学识,一众长者、后辈现亦算作大楚所庇护的黎民百姓,与其大肆屠杀血染坤土,何妨留他们一命?只遣散远离朝堂任其办学,如腐根滋养新生,让残余门阀的博闻饱学之才为大楚培育后辈学子,权算作门阀百年前仕途垄断的拨乱反正。” 楚令昭规劝之意澄澈豁达,一言结束殿内宫人们大多忍不住悄然望她。 楚皇凝望着身前少女,静默流淌间隙,似有千万思绪回溯如烟。 良久,他轻缓弯了弯唇,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慵懒之态,“行了,莫要再跪着,站起来罢。” 稀疏的风萦绕开满殿迦楠沉香的古典甘凉,楚令昭鼻息间掠过这味幽香,心中知晓楚皇听进了她的谏言。 她拎着衣袍起身,姿态风雅,一如往常雍容端庄。 『壹壹肆』施百折黯计绕明堂 “吾皇雅量宽宏,不怪臣下越权之语,臣谢恩涕零亦不足表敬。”楚令昭漠然点首。 楚皇打量着孑立于殿内的少女,明明满身凛冽傲慢,却能启口拈来迂腐古正之辞,还落了个尽诧三国的昭彰恶名。 这孩子…… 也不知是那三人中的哪个给教成这样的。 男人眉心微凝,只觉更扰神了些。 他宽袖轻抬,随手将方桌上一本批阅完的奏折展开,言语倒也不再如方才查问少女时那般冷肃不近人情,仅剩些些素淡,“青龙神宫的那群面首,祝史不该助王储藏匿豢养。” 侍兵郎参奏的折子,楚皇已然阅过,却是直接洞悉了批判之辞下的一切内因。 楚令昭心念缓转,果然一试不虚,望帝城内万事万物,皆在皇宫掌控之下。 看来不枉她助那些破败门阀免遭血殃,十步回观,百虑致密。将一众还剩片缕气力的残棋推出望帝,算是走得不偏不倚。 她需要游走于皇宫监察范围外的耳目,编织成捕捉消息的巨网……若用散落的楚家旁脉,初来乍到的他们需要很多年才能建立起这般庞大成熟的体系。 而残余门阀的根系却是一张天然的蛛网,分散在望帝之外的大楚各地,同时又再无法掀起多少波澜,能被她随时碾碎销灭痕迹。 楚令昭笑靥薄淡,低垂的瞳眸中掠过幽沉暗泽。 再掀起眼睫时,少女娴熟地在面上泛起一丝惊讶,似乎对这封参她的折子深感意外与不安。 “吾皇炬目英明,察秋毫之末。臣无论多少欺瞒之事,都难逃陛下之眼。” 她侧目弱声,“实是青龙殿下百般命令,臣若不应下藏匿面首们的要求,殿下就……” 楚令昭神情无奈而哀惶,面对楚皇时不说丝毫假话,只是将真话截去一半来讲。剩下半句话虽未说出口,却被语气模棱两可的,似乎是不亚于杀人焚骨的可怕。 楚皇饶有兴致地望着少女,并不言语。 午后时辰的流淌总是显得舒慢和缓,坠着红珊瑚珠的明丝纱幔随细风卷起几缕浮纹褶皱,几处长颈白瓷瓶内的莳花娇媚倚于瓶口一边,殿内遍落斜透进的深金天光,洒落在墨玉地面的,是恢弘竖立的槅扇上,雕迹磅礴的星图之像。 在这神秘而庄严的昼日星河影内,楚令昭铁了心要坑害百里浔一番,便将哀戚姿态一作到底。 她抚袖,悲怆之际亦不忘展现贤臣高义,“能为青龙殿下分忧,臣自是万死亦不值什么,然却到底惜怜我大楚千载流芳风雅美名,实是深感不忍难睹并痛心。臣并非谏署之官,终不好多次越权而谏,惟有盼望青龙殿下早日摒弃流连烟柳之心,踏出风尘浅薄之泥沼……” 为表孤绝仪态,少女连贯说了许多,颇觉累乏,便顺势在先前为她设下的大椅上落座,稍稍调匀气息。 宫女们含笑,体贴奉来热茶,她端着茶盏轻呷,暂时没空说话了。 见少女一戏暂休,楚皇艳绝的眉目噙尽风华,谑然而笑,“祝史所言极是有理,既这般忧心大楚声名礼制,不若能者多劳,爱卿兼任起谏官之职” 楚令昭额心一颤,忙将茶盏搁下,推拒的毫不拖泥带水,“臣无能,不堪多劳,实难从命。” 又是个没实权还劳心劳神的官职,如今只祝史之职都已然忙的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再来一个这样的,她怕是真要为大楚献出性命。 交汇的辛冷燃香与沉木雅香织漾偏殿内外,慑神而古谧。 楚皇并非没有察觉到少女眉宇间的疲倦,他叹息,嗓音逐渐添了几许温柔,“令昭,面首之事,不可再与阿浔胡闹。” 楚令昭微怔,所有的敏辞妙语似乎都遗忘了该如何表述,片刻前神色间的故作姿态消失不再,半晌,似有些不知所措,她垂了垂眼眸,“知道了……听您的便是了。” 男人轻轻勾唇。 …… 华序南境十城之首,胤都。 总督府内,气势张扬桀骜的青年仅着一身雪白中衣,双手被铁链紧紧捆绑,半跪于葳蕤庭院之内,他目不转睛地死死盯住面前半开的门扉,被愤怒压抑的声线因太久未进水米而嘶哑粗粝。 “你百般折辱亦无用,倒不如一刀杀了我,只当是本将与国共亡!” 身姿矫健有力的女子推开门扉迈下台阶,她走到青年身前,轻蔑低笑,“杀了你唐临痕,你倒是想得痛快。” 唐临痕用尽全力拽着铁链跃起,直直便要砸向女子,“孙氏满门的逆贼!将你们开肠破肚挂上城门亦不足平本将之恨!” 孙琳锦烨狠狠一脚踹上他的胸膛,唐临痕瞬时飞出数尺开外。 她握着剑鞘缓步走到青年身畔,军靴毫不留情地碾上他的脸颊,唐临痕只觉受到奇耻大辱,他目眦欲裂奋力欲要挣开,却因长时间断食而无力反抗。 孙琳锦烨踩着他的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青年的愤怒,如赏玩蚁虫,“唐临痕,杀了你有什么意思,我们要慢慢玩,瞧瞧是你这身骨头硬,还是我胤都的刑器硬。” 在这狂风肆虐的荒戈南疆,连深宅的庭院内都躲不开沙尘,唐临痕仅当自己是被风沙迷了双眼,他眼角猩红,几欲泣血。 孙琳锦烨冷笑,缀着铆钉的尖锐靴头猛然踢上青年额角,地上青年立即头破血流,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黏满了黄尘。 唐临痕趴在地上,彻底昏迷了过去。 “将他带去后院,关起来。”孙琳锦烨悠悠吩咐。 管事谨慎地兢兢瞧了眼女子,低声问道:“总督,还是不给他进水米吗” 孙琳锦烨神色满含亵慢戏弄,“只进水,食物便不必了,他何时肯画上脂粉妆靥自称为妾,便何时给他吃食。” “是。”管事应声,着人将青年带下去了。 天际风云变幻,布满沙尘的浊气之上闷雷滚滚,演武场内军队操练磨刃,远方商队驾车仆仆穿行,四下灰蒙而僵沉,似又在昭示着一场旷日无歇的浩劫。 『壹壹伍』设长局置诸子为棋 大楚东境,望帝城。 此时天色渐晚,朱雀神宫外,阴雨蒙蒙绵绵,雨丝痴缠,银线层叠般斜织细密,淅沥坠落清声更胜珠散玉盘。 上泽座落着诸多殿宇,洒扫细致入微,很难见到泥泞之尘,车驾停稳片刻,角落的小侍直起上身,动作极轻地卷起帷帘,几位侯立的宫人立即撑伞上前。 甘醴托着楚令昭的手扶她走下踏梯,顺便禀道:“小姐,白虎神宫递了请帖,邀您七日后赴下泽溪源处的仲茶宴。” 他微停,神态自然不着痕迹地于少女耳畔低声,“是虞姬的私宴,好似只邀了小姐一位。” 一个季节共有三月,孟为首、仲为中、季为末,如今处于夏时的居中之月,仲夏品茗,于是命名为仲茶宴。 宫人们一路撑伞遮挡住雨滴,各处气息透凉而潇冷,楚令昭缓缓向神宫处行着,地面光滑,激入浅波的雨水将袍摆染上一层濡湿,她稍稍拎起衣角,微含倦意道:“直接推了罢,便说朱雀神宫事忙,无空闲赴宴。” “可是……”甘醴扶着少女迈进宫门,“虞姬还派人递了话,说若请不到您她便亲自来访朱雀神宫。” 楚令昭步履不停,“随她来便是。” “可她还说……”甘醴继续道:“想向您请教''闻香知命''……” 楚令昭身姿一顿,眼底转冷。 闻香知命是秦厦的大雅之事,而世人皆知她是从华序而来,虞姬作为楚人,却偏偏以此为邀,必定是已经了解到她的底细。但她明面上分明从未暴露过自己与秦厦的往来关系,虞姬又是从何处查到的 或者说,虞姬究竟查到了多少 簌簌雨声中,楚令昭周身杀意难掩,感受到眸中戾气隐约泛起,她强行压了压心神。 如今身在大楚,轻易不能再杀人,自己也不好在皇室眼下弄出血案,就算派人暗杀成功,以望帝城的秩序严密程度,还是不出半日便会查到她身上,虞姬毕竟是白虎王妃…… 一旦关系到过往的秘事,少女便难以压制那份偏执的嗜杀之欲,她喜爱玩弄人性,却极厌恶被人窥探自己,权衡之下,她宁愿世人永远因那些罪孽恶名惧她入骨,也不愿被人了解到本心。 探查她的经历,便是一条解读她的道路。 被解读,便可能会被击溃。 她强压着杀欲,神色冰寒到极致。 “那就答复使者接下请帖,我倒要看看,她能探查到多深的地方。” “奴记下了。”甘醴小心应道。 宫廊外,霖雾晕散了各处明珠的白光,途经的苑内花枝上,碗口大的芍药被风雨摧残的稍显零散,粉紫薄瓣满地碎乱,凄美戚然。 神宫太大,仅靠行走根本无法抵达主殿,宫人备好了内宫软轿,正待楚令昭换乘时,却见少女止住了步伐。 “我独自去园中走走,你们且等在这里。” 宫人们面面相觑,只得应是。 宫苑宽阔植被茂盛,景色典雅怡人,青石小径向枝叶深处延伸,楚令昭独自撑伞行走良久,在蓊郁的浓绿草木层层掩住外面视线后,一个身披蓑衣雨笠的身影从花丛中绕出。 他踩着双木屐子,蓑衣下的袖摆被浓雾中的水气洇上深色,看起来,是在这里等了很久的模样。 “祝史大人。”他抬手摘下雨笠,欠身问候。 “蒲公子怎的在这儿”楚令昭眸光平静。 青年正是那日参与过神宫宴会的残余门阀子弟,此刻,但见他自嘲一笑,“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晨时十四个家族派子弟扮作管事来送信印,没有您的默许,我们如何能在上泽神宫内隐匿逗留到现在” 他身后,来自另外十三个门阀的公子姑娘们亦逐一走出。 青年抱紧了怀中雨笠,似很是紧张,“大人那日席间所言,在下回去通禀过族老,才惊觉出家族境况凶险,偏偏族人与其余家族诸君身在局中,久久麻痹不察。” 他已然不再称自己的家族为门阀,对这个称呼唯恐避之不及。 “若非大人暗解上意,一语点醒,我樊氏一族亦恐难逃灾祸……”另一位代家族前来的姑娘轻声启口,态度恳切而端正。 青年们低垂了目光,皆是同一个意思。 楚令昭握着竹骨伞柄,花木上的雨水滴落软绸伞面,将她的声音模糊的略显沉冷,“所以,诸君与家族可舍得下望帝的繁盛荣华去到偏远的各州郡” 一位公子低头,“祖父已决意离都,避开各地皇子所在的城池,去到稍冷僻的州地停留家族,办学授业育人为本。” “家父亦是此意。” “我家祖母也是如此安排。” 青年们纷纷将家族决定传达。 他们这些家族传承数百年,各有集成学术流派长处的独到学识,称为另一种形式的诸子大家亦不为过。 虽再无法与朝堂权力交集,但能免遭屠戮,以育人授业的方式将家族延续下去,家族尊长们亦很知足了…… 青年们暗暗喟叹。 楚令昭听了他们传达的意思,却是留意到另一个重点,她眉间泛起不悦。 除了四宫王储掌权殊别,其余的十几位皇子并无封地,就仅仅是安府于各州郡之中,只作为闲散皇族,并不能参与地方政务。 而即便是四宫王储,在新皇即位后,亦会被散尽权力与原封地。 但这些勋爵家族已然不愿再靠近皇室成员,以免招惹是非,所以连闲散皇子在的地方都选择了避开。 可是…… 她要查的事情,必须从各地皇子处下手。 若这些家族避开皇子们安府所在地,便做不成她需要的耳目,那便没什么留他们的必要了。 雨水渐显倾盆之势,青年们侯在在宫苑花树下许久,即便有着蓑笠,亦快要被浇透。见少女脸色沉了下去,他们心惊,浑身一凉,忙试探着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妥大人仁慈,万望提点。” 楚令昭望着青年们紧张的模样,没什么情绪可言地笑了下,“倒也不是什么不妥,只是本官司掌大楚祭祀事务,总理各地祀官呈报来的祭事,然整日囿于上泽神宫内,难免担忧闭目塞听,被地方蒙蔽……” 青年们会意,既幸免于一场血难,总要为此付出相应代价,利来益往,也算是结交下这位游走于皇室间的高官。 他们躬身拱手,姿态恭敬,“家族尊长早已交代,只要能为大人解忧,十四府诸君愿赴汤蹈火。” 楚令昭打量他们片刻,轻缓笑道:“也未到赴汤蹈火的地步,只是请诸大家族分散落府,专门停留在其余十几位闲散皇子所在的各州郡,以诸君家族对大楚事务的熟悉程度、余下根系散落之广,将当地的祭祀次数、参与祭事的民众人数,按月传递于朱雀神宫,应当不算难事罢” 青年们心思飞速运转,这些都是地方祀官汇报的必须项之一,祝史却要他们另行监查汇报,看来是并不信任那些地方官员了…… 只是,为何偏偏监察闲散皇子们所在的各地 意识到这里头的水很深,他们微感觳觫,却仍是僵硬着道,“在下会告知于尊长,尽力而为。” “我要的不是尽力,而是将命令办好。” 楚令昭撑伞而立笑容风雅,面庞美艳趋近魅惑,落在青年们眼中,却仿佛摄魂夺魄的堕落之神,令人不寒而栗。 “若坏了我的事,楚家有一万种方法重新碾碎诸位的家族。” 她的话并非站在朱雀神宫祝史的立场上所言,而是立足于楚家……这柄特例般,明着留存庞大私兵数目的上泽尖刀上。 青年们畏惧更甚,不再含糊其辞,纷纷明确应下。 将一场耗时漫长的谋局开启,棋子按步投落,楚令昭终于满意。 她抬手招来几名暗卫,将青年们混入宫人采买的行列,趁雨势迷蒙时送离神宫。 『壹壹陆』立美意安孑身纷绪 繁忙于高压下的政务是上泽各宫的常态,在整日的案牍劳形中,时间如流水转瞬即逝。 朱雀神宫内宫人们行步平稳却不迟缓,端着摞满公文纪册的托盘来往穿梭于宫苑廊庑之间,将卷宗分门别类整理后,安放于各处宫室。 今晨晴湛云雾低散,宫苑花园之内,宫娥们细致修剪着草木枝桠,碧玉耳珰点缀于云鬓两侧,软绫裙摆轻盈飘逸飞卷,女孩儿们面容姣好身影曼妙。 楚令昭凭栏立于廊下,听着耳畔暗卫的汇报声。 “家主,据参与朝会的楚家官员禀报的消息,那十四个勋爵家族在前些时日,便已向陛下辞去子弟朝中官职,以办学为由请离望帝城。” 楚令昭嗯了声,“可有人出言阻拦” “那些家族被架空多时,官职也不过是个虚设,骤然辞去,早朝上除了有些讶异之声外,并无人阻拦。”暗卫说道。 “陛下的意思呢”楚令昭目光落在园景内,继续问道。 “陛下没有多加理会,只随意允准了。”暗卫回禀完,又道:“算着这些时日,那十四个家族应当已经离开望帝城范围内。” 楚令昭点了下头,面色并无忧喜。 惦念起华序之事,她问起目前境况,“阿乾那边可有消息” “钟乾首领率着几队私兵换了三批快马,星夜兼程一路向北,如今已快抵达与东北相接的华序西南边境,首领传信请家主放心,会尽快寻到殊吟公子的下落,将他妥当带回。” 望帝城少见炎热,清晨时分的宫苑气温和暖,暗卫对答如流,妥善回应少女的问题。 “他办事,我总是放心的。”楚令昭眼波平静。 暗卫闻言笑了笑,“没有人能比钟乾首领更忠心于家主了。” 两人慢慢说着话,另一边游廊拐角处,女官带着宫人们前来禀报:“大人,前去下泽的车驾已备好。” 楚令昭颔首,抬步向宫门处走去,“走罢,去瞧瞧虞姬到底想说什么。” 甘醴走在楚令昭左侧,与宫人们一道随行她去往下泽,哼道:“虞姬想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只愿她今日万万莫是喝了酒来的,没的又冲撞了小姐。” 甘醴惦记着上次虞姬醉酒作疯,害少女掉进水里一事,满心郁郁不平。 旁侧,宫中女官见这小宦官满眸愤然,她含笑摇头,宽慰道:“白虎殿下的王妃虽娇纵,却并非胡搅蛮缠之人,想来这次她派人相邀,是有正事与大人相谈。” 甘醴胸腔憋了口气怎么都抒发不出,半晌,终是闷声:“但愿女官是对的。” 他们并不清楚“闻香知命”对少女来说意味着什么,只以自己的方式缓和着她的情绪。 楚令昭眼底泛起些浅笑,没有出言戳破他们的好意。 …… 车驾停靠在下泽的一处泉水之源,周围山势高峻险峭,峰峦重叠,几处岩石盘曲连贯,溪流淙淙。 走过溪涧上的拱桥,楚令昭带着一行侍从踏进被湿腻青苔覆盖满地的阴凉之处,四周古木参天,林荫浓绿。 早早便候在此处的宫女看到她,迈着碎步快速上前,福身道: “王妃等候多时了,祝史大人请随奴来。” 宫女引着一行人顺着盘曲的平木阶梯依势而上,更高一层处岩壁如刀劈斧凿,从中横断,飞落的流泉冲击岩石,水声萦涧,清脆出尘。 虞姬穿着满绣着五色荼罗的缃白衣裙,静坐于山间岩上,面上不见半点等人的焦急,反而参禅悟道般气定神闲。 楚令昭坐到她对面,也不与她多加客套虚礼,“王妃意欲何为,不必来回试探拐弯抹角,直接讲明便是。” 潺潺水声中,虞姬收起了那副参禅般的沉浸神情,抬眸望向对面少女,见她看起来很不想在这里多待的样子,女子不由有些好笑。 “怎么是本妃以“闻香知命”一事相邀,冒犯到了祝史” “''闻香知命''事小,查探我不欲为外人知的秘事才事大。”楚令昭没有避讳这个话题。 宫人们将杯盏、壶具、沉炉、茶叶等物逐一呈上长案,仲茶宴上烹茶亦是其中乐趣,宫人不打扰她们,将东西备齐放置好后便退到一边。 少女提不起什么兴致,便一言不发地望着虞姬烹茶。 微发酵的老白茶随着炉火飘出阵阵香醇气息,满布银毫的茶芽在清泉中上下翻浮,虞姬拎起茶壶将茶汤倾出。 白玉盏内,茶汤黄绿鲜亮,明澈甘香。 虞姬眉梢挑起从容禅意,启口道:“常人忌惮被提及过往,原因无非三种类别,或是过往大悲大痛、或是过往窘迫难堪、或是过往……有秘事致命。” 她挽袖亲自将茶盏推向对面,言谈带笑,“不知祝史大人,属于哪一类” 楚令昭手指于长案上轻叩致礼,却并不答她,反而也提出了一个问题: “常人耗时与他人周旋,原因亦无非三种,或是欲取此人性命探查时机、或是欲结交此人洽谈交际、或是欲有求于此人……试探筹码。” 少女捏起茶盏赏玩着茶汤,话语含嗔,“王妃行事别具一格,我也很难猜出,王妃属于哪类呢。” “看来本妃与祝史皆非常人,难归常类。”虞姬笑容僵了些,目光中闪逝过几许迷离悲色。 她整理好情绪,再与少女对视时眼底已是如常,“本妃思来想去,祝史那夜于下泽园林来访,应当并不是为了与我争执一番,而是有要事相谈。” “王妃不提,我自己都险些忘记,原来我那夜拜访王妃,并不是为了与您争执一番,而是有要事相谈……”楚令昭笑盈盈重复一遍,悠然品起茶汤。 虞姬神态似出现一丝裂痕,所幸今日未曾饮酒,她很快便恢复了笑容,只是无论怎么看,这笑容都很是诡异勉强。 “祝史大人真真风趣诙谐,与你交谈,本妃连月来的忧思哀愁都消失殆尽无影无踪,全然是祝史之功。” “是王妃雅量高致,生性喜笑。” 少女眉眼弯弯。 古林繁茂遍立崖壁溪畔,风清气朗荫蔽幽凉,虞姬捏紧茶盏,再次庆幸今日选择喝茶而非饮酒。 『壹壹柒』释疑谜预许来日诺 念及今日宴饮的目的,虞姬轻呷茶水,诉明用意:“祝史想从本妃这儿知道什么,可以问出口。” “这话倒奇异,王妃以我的私事引我前来,竟是要好心替人答疑解惑”楚令昭显然不信任虞姬所言。 虞姬没有因少女的怀疑而动摇,自顾将用意言明:“若确为本妃所知,自知无不言。只是,祝史只能问两件事。” “为何是两件” 溪涧风静,楚令昭搁下茶盏,来了些兴致。 虞姬瞥了她一眼,“这便是祝史要问的事情” 见少女沉默,虞姬总算有点扳回一局的舒适之感,她大度摆了摆手,“两个解答皆有因果,一个算作为上次的不愉快赔罪,另一个,自会在来日向祝史讨要代价。” 少女不信人情的道德底线,只信任由利益维持的稳固与秩序。确定了虞姬有“需求”为代价,楚令昭对虞姬所言的真假便不再存疑。 她轻笑,启唇却道:“如此说来,请王妃答疑解忧,是件需仔细斟酌之事。” 虞姬对她的态度稍有意外,“祝史大人莫非担心负担不了代价” 仲夏时节叠翠的碧林惹出阵阵蝉鸣,鸣声穿透山间空谷,却并不显得聒噪。 楚令昭浅浅斟上茶盏,言辞分外清明,“他人的代价倒是无甚可忧,可是王妃的代价,却须谨慎考量。” 她说着,语调陡然一冷,“若非极麻烦之事,王妃又何必闪烁其辞、容留来日” 虞姬不置可否,“所以,祝史可还要问” “自然要问。”楚令昭眸中泛起笑意。 初见时虞姬便作出自戕之举,少女对这类自己轻贱己身性命之人提不起太多敬意,只当虞姬的自戕行为本质是在任性胡为…… 想着终究也不过是一个满足任性之人的代价,少女虽说着麻烦,却并没有多当回事。 能打探到自己想查清楚的事情…… 何乐而不为 楚令昭姿态正经了些,出声问道:“第一件事,鹤羽金环究竟为何对大楚皇室如此重要若仅仅只是个象征的物件,又怎会使世人皆知它的要紧” 世人皆知鹤羽金环对百里皇室要紧,却是不知为何要紧,但因得到此物便会引来大楚皇室,为一睹其闻名于世的惊绝风采,人们便争相追逐搜寻遗失在外的鹤羽金环。 少女问到了重点之上,虞姬饮茶的动作一顿,轻笑着将白玉茶盏停置在案上。 “祝史的问题,果然不简单。” 她抬手屏退左右宫侍,待侍从们远离溪亭处后,虞姬才缓缓启口:“鹤羽金环,并非单纯的环佩饰物,而是大楚皇室所掌……上四军的兵符。” 楚令昭脑海掠过思索,她倒也听说过,上四军中,赤徽军军权的象征之所以是十四枚信印,是因为朱雀兵符早已被销毁。可是…… 少女疑惑,“既然是上四军的象征,又为何皇室成员人手一枚” “这般重要的东西,当然不可能皇室人人皆有。”虞姬淡漠道。 “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皇室成员们才皆佩戴此物,唯有四宫王储手中的是真的罢了,其他皇子手里的就仅仅是个饰品。” 她微顿,继续道:“偏偏,鹤羽金环的重要性还是被传了出去,好在世人只是拿它追逐大楚皇室,并不知其重要性的真正内因……除了皇宫的御林军为陛下亲卫兵符更加隐秘不同外,上四军:青勋军、白磬军、赤徽军、玄庭军;皆是以鹤羽金环为符。当然,朱雀的鹤羽金环被毁,赤徽军现下就以重铸的十四枚信印为号令。” 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虞姬止住话题,另起新问,“第二件事呢祝史问完,可就算欠下本妃一个代价了。” 楚令昭略有迟疑,心下到底还是存在有关“闻香知命”等过往之事的芥蒂,但在她目前急需探查的事情面前,这些反而显得无关紧要。 且,量虞姬在对她有所需求的情况下,也不会妄加动作。 思及此,少女提出第二件要问之事: “朱雀神宫的祭祀纪册上有载,大楚在十几年前曾举办过一场国丧,却分外怪异的未言明为何人所办,只严令大楚上下举哀,王妃对此事可有所了解” “啊……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本妃那时也不过五六岁,哪里会了解太多呢” 虞姬惋惜,颇为憾然道:“不过祝史既然问了,本妃也尽所知解答一二便是。” 她回忆了片刻,将所知娓娓道来:“懵懂记得,那年的确未言明国丧哀悼何人,只不过若硬要找出一位同年离世之人,似乎,有一位陛下的妃嫔……但想来也应当并不是为那妃嫔所办,国丧之仪非同儿戏,只看陛下至今不立皇后,便知吾皇绝非会看重后宫掖庭之人,又怎会为一个妃嫔举办国丧” 虞姬言谈看起来不似扯谎,应是的确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楚令昭谢过她,又闲坐吃了会儿茶,便起身告辞,“王妃的代价,他日只管来索要便是,令昭必不食言。” 虞姬清婉的脸庞上漾起一抹微笑,“祝史的话,本妃自是信得过的。” 少女在侍从的陪同下离开了溪流处,乘车驾消失在了下泽一众宫人的视线范围内。 溪水畔,虞姬面上微笑消失不见,她眸光复杂地望向手中之物……是一枚残缺不全的鹤羽金环。 她凝望那处碎裂缺角如望深渊,幽幽哼起一曲哀歌:“朱雀遗来娉影销,金环缺残鹤羽凋,大哀,大悼……” …… 穿掠重重林木岩壁,逐渐远去的车驾内。 “小姐,方才您与虞姬打哑谜似的说什么''常人''、''周旋'',又各自罗列了三个种类,虞姬又说您与她皆非常人……究竟是在说什么奴想了半晌也没想明白。”甘醴拧着眉头,念叨起方才留心听了一耳朵的话。 楚令昭侧目赏览着车窗外的翠色,青绿美景尽收眼底,“哪里有什么皆非常人我与她,皆不过是碌碌尘寰中一寻常世人罢了。” 甘醴似懂非懂,听着车外马蹄起落,又问道:“那,小姐接下来可要回上泽” “不,今日还约见了兵署的一位同僚,总要见完他,才好回去。”楚令昭话语淡淡。 “兵署” 甘醴不由得称趣,“刚刚约见的王妃、再算上这位兵署的大人,分明在七八日前还是两场不欢而散,小姐今日却一一重新以友态相会,可是有什么事情改变了小姐的想法” “''势者,因利而制权也'',便是曾剑拔弩张刀枪相向,利益相和时,也不过归为无伤大雅的玩闹。” 楚令昭笑道。 『壹壹捌』解阴损先支后人言 车驾于城邑内兜兜转转,总算在日暮时分驶入一道窄巷,这巷子简朴又逼仄非常,想要通过此处只得人下车步行。 待少女带人下车后,车夫便将马匹车驾停到预留的位置等候。 楚令昭命随行的宫人和车夫留在车驾附近,只带了甘醴与暗处随护的几名暗卫走进窄巷。 穿过这条长而老旧的巷道后,一片奢美华贵的楼阁错落参差映入眼帘,恶赖富丽而极尽颓靡。 “为何要特意将富丽的楼馆隐于陋巷之内”甘醴环顾四周,边走边道。 暗卫瞥了眼沉默不语的楚令昭,轻声道:“大俗藏于大雅,侈费匿于朴贫。既出反常之举,便说明这里是专供给身份不便暴露之人来的地方。” “此地无银三百两,望帝城繁华之地数不胜数,各处朱楼无不雕梁画栋,大隐隐于市,还不如明着摆到正街上呢,非要藏着掖着的,反而是多此一举最容易被盯上。”甘醴不赞同。 另一名暗卫环臂睨他,皱眉斥道:“''大隐隐于市''能这么用吗你这小童,家主让你读的书又只记了个囫囵,一张口就暴露无遗。” “小姐都没说我什么,暗卫大哥倒先迂腐起来了!”甘醴颇觉没脸,恼羞成怒道。 几人小声吵吵闹闹,跟着少女踏进了最中间的楼馆。 楼馆内的侍者认出楚令昭,上前引路将他们领进二层的一间雅座,接着便轻手轻脚从外合上了门。 雅座内,一位胡须斑驳的锦衣老者坐在对窗的太师椅上,摇头晃脑似乎在轻声念诵着什么。 楚令昭在与男人相隔方几旁的大椅上坐了,目不斜视望着窗外风景,“兵宰大人,本官期待与你会面多时了。” 男人满是褶皱的手抚了抚衣袍,笑道:“巧得很,本官亦盼祝史大人良久。” 他朝一侧的角落扬了扬头,角落抱着琵琶的男子会意,立即迈着莲步走到少女身边。 只见那男子生得白净漂亮,穿着件樱草色藤萝绕花广袖衫,大开着胸前一片清瘦线条,软软地跪坐在地毯上,抱着琵琶柔若无骨地倚靠在楚令昭身边。 “大人,下奴这厢有礼了。”男子嗓音甜腻。 跟随少女的一众侍从万万没料到兵宰会出这招儿,纷纷愣在原地。 楚令昭行事一向不择手段、不拘泥于君子品德,倒也或多或少送过些美貌男子给敌手,只是不曾想,自己竟也被他人拿美人计这等下作手段对付。 她与这兵署之众也是孽缘,上回的侍兵郎,这回的兵宰,见一位得一个报应。 少女心念此事颇觉巧妙,她单手支颐,哂笑着用折扇挑起身畔小倌的下巴,喟然道:“倒是个姿色不错的美人儿。” 跪坐在地上的男子羞赧一笑,配合着她手中折扇的力度抬起脸庞,抬眼看清坐在大椅上的少女时,他赶忙低下了头。 男子的脸晕染浅粉到耳根,只觉从未感到如今这般自惭形秽过,“下奴哪配在大人面前称美,大人莫要取笑奴了。” 楚令昭随意将衣袖搭在案几一角,姿态懒倦雍容,噙着抹矜雅的笑意幽淡望他,“好孩子,本官与兵宰有些小事相谈,你若留在这里……” 男子两颊更粉,不由自主的格外想要表现的顺从懂事,好讨得面前之人满意。 他小意温柔款款垂首,“奴留在这里会打扰到大人,这样做是不对的。” 少女唇畔笑容风流,如玉般白皙纤细的手指握着折扇,不轻不重拍了拍男子的脸,“真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退下罢。” “下奴遵命。”男子白净的皮肤红了个通透,似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奖励,他眸中闪着薄弱的欣喜,十分听话地退出了雅座。 兵宰坐在一旁,默默看着自己百般交代过的人被三言两语弄走,出声道:“瞧祝史大人这般游刃有余,看来是往日没少游历花丛。” 楚令昭眼尾微挑,“哪里,本官可不及兵宰经验老道,不过是身边有只常需调理的小犬,教导惯了而已。” 兵宰当是少女身边真养了只宠物,并没有多问什么。 楚令昭展开折扇摇了摇,谈起旁坐的这位兵宰的过人之处,“人非圣贤,武将又悍莽,有过失实是再正常不过。只是,令我久久难想通的是,为何兵署悍将的把柄无一遗漏,都能精准被大人查到拿捏在掌中致使大人空身居兵署最高官职,一无兵权二不善战,却能统管住兵署诸多握有兵马的将领。” 她说着,轻缓一笑,“原来是钓者垂饵而诱鱼,鱼贪食获罪,钓者的刻意诱引却责咎更深。” 说的是方才男人拿小倌给她挖的陷阱了。 大楚不许官员狎伎养倡,若因此被谏官参奏,丢官罢职都是轻的,兵宰却特意安排了这么位倌倡过来…… “兵宰此才,仅待在兵署真是屈就了。” 少女嘲讽起人来,贯来是引风吹火阴阳怪气的恶毒,这话本含着十足谑意,但却见旁坐老兵宰的眸光随着她的话逐渐明亮起来。 男人捋了捋胡须而后抚掌大笑,“祝史真得我心也!” “大人之心”楚令昭挑眉,“我倒是难透皮囊而窥''心'',反而只观见兵宰手段油辣、智走偏门、招招阴险。” 兵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为认同少女所言,遂将她引为知己,“历经数载,也唯有祝史能发现我之才华!我亦觉得自己手段了得、智多近妖、招招精彩,仅待在这兵署之地着实憋屈……” “我没说你手段了得智多近妖招招精彩……”楚令昭面无表情提醒。 然而男人顺滑地屏蔽掉她的话,自顾自继续感叹,“若能更进一步为四宫王储效力,才算是德配其位,百年后归尘也算死而无憾。”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块帕子拭了拭泪水,眼角皱纹似乎都挤出些沧桑辛涩的不甘意味,而后,他一甩衣袖又翻出把羽扇,摇得风骨斐然气韵十足,就像是位林中高士出山指点天下。 “嗟乎!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举翼常有而令昭不常有!本官与祝史,真乃伯牙对子期,雨中遇知音、逆境逢知己,不若你我今日便义结金兰,携手仕途,来日鹏飞高举共为大楚效力,后人必然也会在史册上称颂你我高谊!” 举翼是男人的字,他越说越兴致高昂,仿佛已然预见自己仕途一片明朗,即将展志青云的大好形势。 楚令昭静静望着男人的自说自话。 在傲慢骄横目中无人的领域,她极少有这种遇上对手之感。 雅座内寂静流淌。 好一会儿后,甘醴侍立在旁侧,将男人从“云端”拽回人间,讪讪道:“大人,您如今已是六十有一的耳顺之年,而我家小姐,今年十六……整个儿调了个正反的岁数,义结的哪门子金兰” 男人双眼迸发出奕奕神采,“如此说来,本官与你家祝史岂不算是忘年之交忘年妙!忘年更妙呐!更难得、更稀缺了!” 甘醴忍不下,启口便欲要骂男人。 楚令昭含笑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甘醴不情不愿地咬唇儿,只得把话咽回去。 侍者上前将酒杯斟满,楚令昭饮着酒,又听男人滔滔不绝地感慨了半晌,待他终于偃旗息鼓,少女悠悠盯住他,言语刺透男人纷繁的夸夸其谈之辞直指要处:“兵宰之职已属高官,听大人方才话中之意,是仍不满于此了” 但见这胡须斑驳的兵宰眸中闪过一抹精明,他气息稳健而笑音朗淡,“登高而望远,步步勉高升。谁人不欲更上一层楼谁人不盼尽抒平生志” “愿闻其详。”楚令昭淡声道。 兵宰长吁一声扔下手中羽扇,正了正衣冠,自贬而笑:“大人想来也叹我,明明年事已高老翁一个,却仍是满心钻营,醉心宦海。” 『壹壹玖』拟雅例笑策破僵困 楚令昭不语,只端起茶托,随手揭开茶盖,氤氲的热气在四周覆上一层迷朦白纱,待茶雾稍散,她才清淡开口,“若胸中志未遂,百年正终亦抱憾。为抒己志而沉浮宦海,老骥伏枥,实是比无所事事厮混于朝堂中的荫官庸闲,更有益于国。” 她将凉透了的盖碗茶重新搁到侧桌上,薄瓷盘底与桌面相接,击声沉闷中掺着脆响。 “兵宰满腔热忱历漫长岁月而不散,何必将己身与这浅薄茶雾同论,自贬为''钻营''” 兵宰畅怀而笑,面上随自嘲而起的褶皱似乎亦随着这几声大笑舒展开了些,“听祝史一言,倒胜过让我多吃十颗延年丹。” 男人笑罢,负手起身走到窗畔,白灰交杂的须发伴话音而震动,“自古修行者需得其法门,由门而入,方可顺遂证得菩提。反之,不得法门,勤恳参悟终生亦难有片缕进益。” 楚令昭没有接话,安静等着男人继续。 兵宰俯瞰着楼馆外,匿于陋巷内的靡费荒唐之地人流不断,宾客往复熙攘攒动,处处是不亚于正街的喧嚣。他置身于这浮躁之地,心却无比坚硬沉凉。 “不瞒祝史,今日相约于此,正是要请祝史为我引得法门。” 楚令昭凝视着他的背影,眸中流转过耐人寻味的光芒,“我并不知兵宰所参悟之事,又该如何襄助于大人” 兵宰回过身,偏不肯遂少女心意将想法言明,“前些时日我手下那位侍兵郎回报,百般怨怪我将他派去朱雀神宫讨了个难堪,听他言意,祝史对望帝时局洞若观火,不等兵署出手,便使诸多勋爵家族主动交出了兵权。” 他一哼,老顽童般翘了翘胡子,“大人这般本事过人,难道还料不到我这区区老朽木心中所思何事” 楚令昭抿唇笑了笑,暗哂这老兵宰顽皮妙趣,少女有心让着他些,于是做出苦思冥想之态。 “我日思夜想潜心思索了整整七日,才隐隐推算出兵宰掌控兵署众多悍将的手段,如今兵宰又要我来猜测潜藏于智慧老者心念中的忧思,这……这般莫测高深之事,却叫我如何是好” 她从座椅上起身,抬步便要愧疚离去,“本官无颜面对兵宰的殷殷期望,还是待我回去再思索参悟个七天七夜……” 兵宰见她猜不出自己的心思,一把花胡子顺了顺,内心抒怀许多,他喜滋滋地偷偷翘起藏在胡须下的嘴角,面上却慨然近泣,“祝史虽猜不透我这朽木之心,但也不惜殚精竭虑费神思索,真是令我感动不已。” 男人快步流星绕到雅座门边,拦住楚令昭的动作麻利得宛如风火少年郎,张口却倚老卖老顺着藤撑起了辈份,“小友莫走、小友莫走,老朽仔细讲与你便是。” 男人分明是在讲自己的私求,竟还端出一副传道授业的大师模样。 雅座内的侍者看得大为震撼。 楚令昭随着他坐回席间,态度虚怀若谷,“兵宰能亲自讲与我听,自是免除了我困顿烦忧之苦。” 兵宰感慨万千,与少女谦虚推让几个来回后,终于肯说出正事:“祝史心思玲珑,想来多少对兵署内部境况有所察觉,我科举入仕三十余载,兵署理事近十五年,才堪堪压制住兵署诸多桀骜武将。只是,这般日以继夜的搜罗罪证、以胁威逼,于我而言,万万不是能得善终之计。将来,要么老死在这呕心沥血才勉强稳住的兵宰之位上,要么一时不慎跌落,被那些憎恨我拿捏罪证相挟的武将残杀泄愤。” “所以,兵宰欲救自身于水火,便唯有不断向上攀登。”楚令昭注视着窗外天幕,从容而道。 此类“不进则死”的境况,实勾起少女无数感同身受之意,当初于华序背负祸乱恶名,不断杀戮踏血海而行,纵使君有抽身之心,可一旦放下屠刀,环伺的群狼即刻便会将费心扶持的事物分食殆尽。 前进,是永不会昭雪的罪业深渊;后退,则是己身与家国江山共同沦陷。 楚令昭阖了阖双目,再睁开眼眸时,已然引回游离的神思,她笑问,“欲向上攀缘需先寻正路,青龙白虎玄武三宫,不知兵宰预备投入哪方王储座下” 二人一演一配暗流几番周折,谈话终归还是回到了男人最初索寻的“法门”之上。 兵宰脊背挺直,褐棕密纱发冠一丝不苟的束尽白了半数的发丝,他正色,将深藏心底的方向宣出于口:“无他,惟青龙王储。” 楚令昭笑意不减,“因何作此选择” 男人坐的稳如泰山,可见绝非轻易出此决定,他讲述自己的思量,“玄武王储远在西疆,尚且自顾不暇,我所忧之事颇为燃眉,等不及再耗几年观望……” 兵宰的话音在此处戛然而止,剩下的关键之词,他精明的不肯由自己全部承担结党私议的风险,于是望向楚令昭,势要将她也卷进风险之中才能放心。 楚令昭悉察他的疑虑,为使男人安心,她接过话头,续上未说完的思量,“虞侯长女做了白虎王储的王妃,虞氏一族必然倾向于扶持白虎。以虞氏在兵署的重量,大人若投向与白虎相对的青龙,兵署内部难免分裂,届时,大人的处境只会更加微妙麻烦,树敌更多。但,若是投向白虎,虞氏便更没了牵制,兵宰之位也会更快落于虞氏之手。” 兵宰听少女接续上他的话,便信了她不会将今日密谈外泄,内心安定下来。 他拾起象牙筷箸,夹了片清炒的芦笋入口,吃了些菜填腹才继续道,“如今,我退无后路,上前三位王储处虽艰阻重重,却也不得不择一而行。青龙王储,是权衡之下勉强还有点曙光的路了。” “而约我前来,是因为大人忌惮白虎之威,只能暗地悄然投于青龙神宫。”楚令昭胃口不佳,便只谈正事,不曾动筷。 入夜时分已至,楼馆外的灯火次第点亮,街巷处的车马客人愈发多了起来,各个酒楼商铺的店家都忙着派人出去接待,应接不暇,便显得嘈杂喧嚣。 雅座内,兵宰满桌的菜肴逐个夹了半碟子,腹中都感到撑胀之后,才注意到少女什么都没食用,他怪难为情,好在见楚令昭并不介意,关注点都围绕着正事,他饮了杯酒水润了润喉,将碗碟放下端正了态度。 “祝史与青龙殿下私交不错,对否”虽是问句,男人却说的笃定,是经过了一番打探后的结果。 楚令昭转了转掌中折扇,“不巧,一个多月前不慎得罪了青龙王储,殿下他应当不会见我,是以无法替兵宰牵线暗传忠心了。” “以大人的聪颖智谋,怎会不慎得罪王储”兵宰不解。 楚令昭弯起眼睫,“那时,我问了青龙殿下是否有与另外两位王储一争之心。” “怪不得……”兵宰了然,而后狡猾一笑,“祝史是刻意为之,对否” 楚令昭轻笑出声,没有回答。 她拿折扇敲了下桌沿,似有玩乐之意,“兵宰若当真想要暗投青龙神宫,我虽无法出面牵线,却也有些关于此事的建议。” “哦烦请祝史详尽叙说。”男人来了兴趣,目光炯炯切盼着她的下文。 夜风卷起几缕青丝散落耳畔,楚令昭欣赏着窗外夜景,“自古掌权之人无不多疑,大人孤直表明心迹,纵无丝毫险恶之意,也难保殿下不存疑猜忌。” 折枝灯盏的光晕下,少女殷红唇瓣艳冶开合,观赏夜色的美眸内蕴深冷,“与其主动投诚,不如按身不动,先替青龙王储处理一二敌手祸患,顺水推舟之际将忠心传递,莫不比暗地拜访更能引起殿下重视而不生疑” 男人眼角皱纹密布,一丝一道藏尽了筹谋算计,现下他佯装糊涂,“祝史所言的处理祸患,是何意” 楚令昭沉沉盯他,直看得男人撑不住装模作样的姿态,她才反问道:“兵宰身怀过人之能,捕捉他人把柄屡出奇招手法熟练不已,难道关键之时,竟突然遗忘了要如何运用” 兵宰讪讪,不好意思与少女多耍心机,他整理过袍裾衣袖,正儿八经地致出谢意,“高山仰止,今我一身老木腐朽成真,蹉跎耽搁许久,祝史还能不愠襄助,真无愧知己高谊也。” 『壹贰零』类兽举哭略碎维谷 华序北疆。 时节变化带来的热浪难以照拂至这绝境之北,灰蒙蒙的霜雪起伏在天地之间,叫人看不清路途。雪山陡岩倾遮处,寒风夹杂着刀刃般的细小冰碴,吹进阴冷的山谷里。 昏暗的山谷内,平地辽阔,百组千人方阵齐整肃立其上,面上戴着恶犬才会佩戴的玄铁笼丝嘴罩,嘴罩间隙内,隐约可窥见尖锐獠牙闪烁的寒光。 这些甲兵,早已没了常人的模样,他们更像是野兽,几近狂暴,专为战火与屠戮而生。 甲兵方阵之首的石座前,一双檀青镶金丝长靴踩踏着雪地,霰霾蓝的袍裾衣角垂坠着玛瑙流苏,灵凌之音随霜风而晃,着这一身烨然服饰的青年公子面带微笑,粲若翡珠的碧色眼眸微垂,幽凉注视着跪在碎瓷片上的影卫。 “太子皇弟究竟是被谁所杀”青年含笑。 影卫仅裹着粗麻衣裳,被冻得抖若筛糠,跪碎瓷片的膝盖渗出一滩滩血水,早已在地面结冰,他脸色惨白如纸,疼痛引着舌齿打颤,“卿离公子……不不,大殿下!” 他说错了话,惊恐万分,也顾不上满地的碎瓷片,连连将额头磕在地上,黏稠的血液混杂着雪渣与泥尘,粘在男人面上显得狼狈不堪。 “属下知错……属下知错……” 直到男人的额头磕的血肉模糊,青年终于启口施舍般说了两个字:“回答。” 影卫在冰天雪地里被折磨了太久,神智早已不清,可听到青年的声音,他瞬间清醒,忙不迭回答道:“太子于朝弦行宫内,被陛下用匕首刺入头颅,立时便没了生息。太子他……是被陛下亲手所杀。” 朱卿离并没有影卫预料中的悲痛神情,反而笑意润和,“父皇以太子皇弟为祭品的决定,从秦厦郡主诞下太子的那一刻起便无可更改,皇弟也算死得其所。” 他抬手,立即有甲兵上前将地上的影卫带走,两名侍从走到青年面前,欠身回禀:“大殿下,计划开始,您无需再委身于''朱''姓,可要回归于苏室” 朱卿离转动着琥珀掌珠,袖口滑落,一截骨骼完美的雪腕清凛皓洁,青年男子独特的净润气息浮动于周身,但见他碧眼缓缓一动,“苏姓皇族宗室在月余前已沦亡殆尽,我回归与否、姓苏还是姓朱,又有何可计较的” 这是不改回苏姓了。 两位侍从应是。 朱卿离打量着他们二人恭顺的姿态,喉间溢出几声笑音,“太子皇弟身边的深书浅卷二位侍从,与你们脉出同宗,他们随太子殉国,你们可会惋惜追忆” 两名侍从对视一眼,他们太了解面前青年的性情,此时进退维谷,无论怎样回答都会招惹麻烦。他们抑制着不安,不动声色地抱拳行礼,明明泪流不止,却硬是不见半分悲伤意味。 朱卿离微笑,放过了他们。 他离开石座,回身巡视过低矮的山谷平地内排列整齐的方阵,兽类般的甲兵气势压抑着暴烈,只待号令下达,便会撕咬尽一切死敌。 青年眼波如深潭寂水,抬眸遥望灰蒙的雪域云天,“父皇的计划,即将要展开……苏室虽亡,可这天下的新秩序,却势必由苏室后裔所建。” 此时,三国内海,明銮池。 分明孤孑岛屿,何以命名为''池'' ''池'',祭池也。 独坐于万境宫殿檐上的老道吐出一口鲜血,望着北斗九星灭掉的天权星方位,他摇摇晃晃着昏厥在宫檐琉璃瓦间,嘴里呢喃着哀声,“卦象被搅乱,天权殒灭,凶星骤起,芸芸众生又该何去何从” 年迈的更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宫殿之上,将老道推下殿檐。 狂风大作,雷鸣电闪。 暴雨如注,更官站在琉璃瓦边缘,冷漠俯视着不断下坠的老道,声音麻木:“万事万物自有定数,强行窥探天意,怨不得乱象频生。” …… 半月来,骤雨无休地席卷楚地东境,暗紫闪电劈断雷鸣,望帝城邑的围场之内,树木枝叶被雨水浇打的七零八落。 最中心,无遮蔽的露天骑射场内,箭矢穿透长空的破风声响起,携着雨水的羽箭无半分偏差,笔直射入第一面靶墙中心。 跑场宽广,其上云翳低垂,雷电交加。 楚令昭身着箭袖骑装,青丝高束发梢垂摇,此刻正骑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绕场冒雨驰骋。 马匹疾速奔腾,烈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只见这身姿飒绝的少女手持一张厚重巨弓,随着身下马匹的跑动沉稳认弦搭箭,将弯弓拉满。 她目光凛冽,弓弦离手,箭矢射入第二面靶墙,仍是正中靶心,毫无偏差。 周围观景高台之上的帷帐内,百里浔靠坐在罗汉榻上,九銙玉带勾勒出青年劲瘦的腰身,苍葭色泽的碧缎交领于锁骨边缘,缀着虬线玄珠的宽袖拖曳在身畔,垂在华服之间的鹤羽金环,交织出一片圣洁璀璨。 他拈着酒盏,眼眸微醺着蕴起丝缕醉意。 “冒雨骑射,小同谋这是要做什么” 侍立在帷帐内的宫侍听见青年的话,稍望了眼场下驭马的少女,谨慎道:“殿下可是在说祝史大人” “这场下可还有第二个人在”百里浔冷冷瞥向宫侍。 宫侍连忙低头,“听朱雀神宫的内侍说,祝史大人似是连月批阅祭祀公文累乏到了,所以来骑射散心休憩。” 百里浔不以为然,“暴雨如注之时,她偏要不管不顾地骑马,这样能起到多少休憩作用去将她请过来,免得被雨水砸晕,摔下马逝世。” 青年语调是满不在乎的随性,话里却到底藏不住那抹微妙的复杂情绪。 宫侍们摸不透这位王储的古怪脾气,只好纤悉不苟地照他的吩咐去办。 场内,楚令昭用尽筒中箭矢,拉住缰绳停住马匹,下马正要更换箭筒,却见几名宫侍匆匆小跑而来,为她撑开伞,在簌簌雨声中出声道: “大人,青龙殿下请您到观台一叙。” 楚令昭拿过秣马监手中装满箭矢的革筒,拂开撑在她四周的伞柄,重新翻身上马,“替我向殿下转达,今日无心叙话,请殿下换个人闲谈。” 宫侍们张了张嘴,还欲再劝两句,却被马匹奔驰扬起的凉风遗留在了风雨里。 『壹贰壹』倾盆雨驻留倾国貌 甘醴领着一众侍从立在场边,撑伞等候楚令昭,见青龙神宫的宫侍们没请到人,他嘴角蓄起两个小巧的梨涡,代少女将外事周全:“使者不必为难,回禀时只请王储勿要怪罪,今日雨势不小,小姐稍后更替过湿衣再去见殿下,才不算失仪。” “小公公说得是,只是我等不敢确定……祝史大人稍后是否会来见殿下”宫侍踮起鞋尖,远远望向骑射场尽头驭马射箭的少女,想着自家王储的脾气,到底感到不安,于是忧心忡忡问道。 甘醴笑意温温,是无比了解少女的模样,“小姐会去见殿下的,使者无需焦灼。” 宫侍们见他说得笃定,便缓和了不宁的心神,回谢道:“多谢宦者了。” 雷声震荡黑云逐层浓重,暴雨尚有不歇之势,浇淋到露天的跑场内,绿坪上的草叶都哗哗作响。 场地呈椭圆之状,内设十处固定靶墙,每处靶墙间隔百余丈,各个间隔处穿竖着七道可射落的活靶,连带着靶墙统计八十道箭靶。 楚令昭一身骑服猎猎穿行雨幕,策马绕场三周,更换了三轮箭筒,总用八十支羽箭,箭箭精准无误。 在冷滴密集倾落的疾风天中,八十发箭中无遗,射艺已是相当出色。 百里浔起身行至观台凭栏处,帷帐边缘,垂坠的一排绀丹络子顺着滑落的雨水蔓延洇湿,散开的细穗被吹得凌乱摇晃。 尽管风雨晦暝,青年却仍觉赏尽了一场淋漓绝伦的骑射盛宴。 他指尖轻点栏杆,眸底掠过暗影。 听到宫侍的脚步声,百里浔头也不回问道:“她不愿过来” 宫侍们低声,“在雨中骑射湿透了衣裳,祝史大人只是去更衣,怎会推拒殿下的传召” 百里浔居高临下凝了眼场下的少女,面上泛开不悦之意,他拂袖,转身走回帷帐内室。 远处围场深林处,隐约传来阵阵野兽的低吟,接连的阴雨使得气温骤降,节气置于夏时的闷热减少,东境内外躲不开森凉。 骑射场畔,楚令昭拎着长弓,驱马慢下速度。 甘醴上前接过空了的箭筒,仰头赞道:“小姐明明近来少有闲暇练习,骑射之术却仍能保持精绝,想是最初学时基底练得极是到位” 楚令昭从马鞍上下来,谈及初学的基底,她松开缰绳,同身边近侍说话很少避讳,“秦厦之人骑射技艺精湛,君上又擅兵戈,颇为喜爱这些,我虽非秦人,但常被他相邀着一道,便也权作消遣之乐。” “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精通到此等程度,取人性命亦不过信手之间,小姐只理文事不当武将,当真可惜。”甘醴将箭筒递给身后其他侍从,自己则撑伞跟着少女,向场边走去。 楚令昭步伐微滞,继而踏过场地边缘的水洼,瞳眸平静,“暗念本就难以压制,若将全部精力都投入武事,必然会彻底失控,还是控制些为好。” 甘醴无数次见到楚令昭嗜杀的晦暗面,明白她所言在理,便不再多嘴。 这座围场是专为望帝权贵提供的游乐之所,中心的骑射场边亦有专供更衣的几排雅室,每间雅室都暗署着各府名号,确保私密而不会被混用惹出祸端,顺着雅室之间廊道的楼梯,便可前往高处的观台。 楚令昭在雅室简单沐浴焚香,祛了身上雨水的气息后,换了套绯边湘金底的交领宽袖长裙,裙角袖摆重重牡丹暗纹浮动流曳,随光影交错印现。 她坐在妆镜台前,慢条斯理地将一枚镂空珠坠戴在耳垂间,两名侍女走到她身后,将少女堆云般的鸦发梳拢。 她们动作轻柔,不时悄悄抬眼望向少女镜中映像,铜镜中的美人唇朱眉黛,一颦一动间顾盼生辉,即使于室内略显昏暗的烛火下,亦是皎若流光云霞,美得鲜艳热烈。 着实魅惑不可方物。 “如祝史这般品貌非凡的人物,也唯有咱们大楚才能显生而出。”侍女为她梳好十字髻,在两侧插上对称的两支累丝雕洛书金簪,与有荣焉道。 又是这类说她像楚人的话。 楚令昭听萧靥的侍女说过一遍,来到大楚后又听朱雀神宫的宫侍日日念个不停,现下连身在射猎围场都避不开这些言语。 少女想到多年查探无果的身世便心烦意乱,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 她撑着额角在妆镜台前闭目养神,悠悠淡淡的就是不上楼去见百里浔。 甘醴在一旁观察楚令昭良久,终是上前扶了扶她的簪子,“小姐分明是想要见青龙殿下的,为何偏要在此故意耽搁呢” 楚令昭懒懒睁开双眸横了甘醴一眼,“你又怎知我想要去见他” 甘醴将另一枚珠坠戴到少女耳垂上,望着镜中美人几近祸水般的无边殊色,他歪了歪头言辞妥帖,“能与小姐玩得相投之人不多,青龙殿下称得上是一位。虽同在上泽,但连月来各有所忙无暇他顾,好容易今日大雨一时半刻都不能离去,想是上天亦期盼小姐暂且驻留此地,闲暇会友。这般难得苦心,还是要相见一番,也算不负韶光灼灼。” 这小童就快要到少年的年岁,眼眸干净不沾浊气,看尘世诸事轻易便能将纷乱理顺,如此心明神清,楚令昭不禁莞尔,笑问他: “你可知如今的三位王储中,哪位最危险” “是白虎王储”甘醴试着道。 楚令昭笑靥意味复杂了些,“是青龙。” 她整理着绯朱袖边,不紧不慢地评价:“浪荡乖张还反复无常,这位招惹遍了望帝城风月是非的青龙王储,才是将大楚皇室的残暴薄情高度具象于一体的代表。” 甘醴听着少女锋锐而毒辣的点评,他摩挲了会儿下巴,若有所思,“奴很想知道,论起残暴薄情,小姐您究竟是哪里好意思去批判人家的呢” 楚令昭眸光立刻扫向他。 甘醴一僵,留意到刚刚自己无意间真的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他弱弱向后缩了两步,“……年幼无知,童言无忌而已。” 楚令昭盯了他半晌,“我瞧着,甘醴真是长进了不少。” 雅室外雨落声哗响扰耳,少女同这小宦官拌嘴早成习惯,看衣裙已更换的得体典雅,不再有方才骑射时的不羁姿态,她轻哼了一声,并不与甘醴计较,起身走出内间。 甘醴乖觉一笑,陪着她离开雅室向楼上走去。 『壹贰贰』风流宴诱请风月人 随着楼梯走上高处平台,无遮蔽的观台之上,天际浓云随狂风骤变,云层中不时溢出闷雷响动。 两排宫侍在楼梯口撑着伞,一路引向遮雨的宽大帷帐处。 楚令昭带甘醴沿着撑伞的路径走进帷帐内,原本愁眉苦脸的宫侍见到她,满面愁绪顷刻一扫而空,忙回身向内通禀:“殿下,祝史大人到了。” 内室里的青年极冷地“嗯”了声,隔断处的纱幔已不似方才被高高勾起,现下飘荡坠落着,朦胧阻挡了视线,昏惑之下只能隐约瞧见些灯烛之影。 宫侍们侍立在外室,谁也不敢去打扰,生怕触怒了这位喜怒不定的王储。 楚令昭稍稍偏头,轻抬了下手,甘醴会意,随其余宫侍去到外室边缘等候。 见众人都离远了些,楚令昭撩开遮挡的纱幔,抬步走进内室,人未照面,声先传出,“殿下被雨水困在围场内不得离开,心有不悦在情理之中,却何故还要搅了他人射猎兴致,唤我来与你一道不悦” 内室光影绮丽,角落雕刻鳞片的香塔簇拥着缥缈的倒流香,在塔顶聚拢成如雪华盖。 罗汉榻上的水纹矮几旁,百里浔把玩着酒盏冷然望来,被素手挑起的纱幔处,少女广袖鎏金,垂悬在两颊的漆发映衬得肌肤似雪胜玉,姣姣抬眸间,姿貌较从前已是愈发雍容美艳。 明明同在上泽,却是数月未见。 百里浔缓缓转动食指上的盘龙棱戒,内心没来由的泛过一缕遗憾。 他神色不见半分端倪,张口是一贯的玩世不恭,“小同谋讲话好生无情,莫不是还在记着我掐你那下的仇怨” 初入朱雀神宫那夜,青年蕴着内力扼住少女脖颈,杀意无丝毫遮掩。 楚令昭敛住眸底的暗肃,也不行礼,态度分外疏离地在矮几另一侧落座。 “殿下言重了,我怎会记您的仇呢” 百里浔没有介意那点儿礼数,抬袖斟了杯热茶推向她,语气悠淡随意,“淋了半日的雨水,当心受寒,你病了无妨,却不好误了辞临宫宴的事务。” 太阳太阴,一昼一夜,高明日月。 成语七月流火,指七月心宿便偏西下沉,心宿是天地四象中,东方青龙七宿中的第五宿,于七曜为月。 为祈心宿与太阴星不犯不侵,庇佑楚地之夜,七月后暂别象征明堂的心宿,大楚便在七月初设立了“辞临节”,含着循环往复、辞别再临之意,以表重视。 望帝城身为皇都,宓水两岸镶满明珠映夜,便足见大楚对光辉的推崇,况且还是心宿之光……而再加上心宿偏离的时日处于一年中期刚过,所以与同样在七曜为月的“张宿”、“毕宿”、“危宿”相比,便显得更为重要。 辞临节的重要性,亦远大于清明、端午、乞巧等节日。 辞临庆典,大楚上下无不郑重以待,望帝城更是毫不例外,每逢节日,上泽必是宫宴相接官员往来不断。 只是,由于楚皇不喜喧嚣,除了正月初一的年度正宴在皇宫举办,其余大小节庆的宫宴便都分流到了四大神宫,由各宫王储宴邀百官。 心宿隶属东方青龙七宿,位居苍龙之心,所以辞临节最盛大的正宴历来选址于青龙神宫。 说是在青龙神宫设宴,可到底还是交由神宫内的宫侍宦官负责,完全不需王储劳累烦心。 今年的选址虽仍在青龙神宫,但司掌祭祀的事务却已不再分散于各宫小官吏,而是由正经的掌祭高官,也便是祝史统管。 这场宫宴涉及到心宿,免不得要讲究起祭祀、方位等玄之又玄的布置。还有半个月便是辞临宫宴,青龙神宫一应宫人调度、器具储备、节庆采买早已完成,就等祝史来安排方位设置与祭礼流程。 有趣的是,这恰恰就是司祭的祝史之职没有人愿意担任的缘故。 司掌祭祀一事,骤然听来好似远古一呼百应的大祭司一样满含神秘威慑,但在以人为本且各国制度成熟的当今天下,即便濒临三国纷争乱世,可也没有崇信怪力乱神到能让祭祀官左右国政的地步。 何况于楚地百姓而言,皇室本就是神只般的存在,中央集权剔除地方势力的障碍后,大楚将神权与君权高度统一,绝不会存在神权凌驾于君权之上的情况。 在此等对皇室的追捧尊崇之下,祝史是绝不可能接触到大政的,于是便只能处理些各地的祭祀仪式、流程、礼仪、安排的统理事务,又劳心又劳力。 官位太过于高,普通宫侍不能担当。没有实权且累,朝堂中人不愿担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自十几年前累白头的祝史哭闹着辞官后,祝史之位便一直空缺着。 少女担任这个职务本亦是无甚威胁,但却巧妙地被放在朱雀神宫的位置内,祝史高官名虚,无主的神宫却不虚,这样的处境太过怪异,除了少部分目的明确之人,朝中官员大多未想好是要接近还是远离。 楚令昭整日忙得不分昼夜,没空去过多应酬,七月初的宫宴之事搅进来,她颇为心烦,更是尽量避开去应酬那些不必要的宴饮。 辞临节的宫宴,百里浔往年完全不当回事,也从不过问,只处理分流的有关审理的政务。可今年却一反常态,扬言要亲自参与宫宴的调度安排。 此刻,只见这青年又看起来满不在乎十分随意地开口,“今日雨停后,便随我回青龙神宫,辞临宫宴事关重大,不得有差池,待过些时日宫宴结束后你再离开。” 楚令昭呷了口热茶,拒绝道:“临近节庆,朱雀神宫每日都有定好的各地公文要处理,宫宴再要紧,也不好完全耽误了其他祭祀事务。” 百里浔继续语气满不在乎而随意地契而不舍道:“朱雀青龙两宫之间来回要近两个时辰,若在路上耗费太久,你手中积压的祭祀公文想来是批阅不完。” 楚令昭态度仍然疏离,“上泽道路平稳,车驾亦畅行无阻,我在路上处理公文也使得,无须久留青龙神宫。” …… 就这样一人满不在乎、一人态度疏离的来回循环了好一会儿,百里浔没了耐性,败下阵来,“小同谋,算是我邀请你来青龙神宫,作客游玩几日。” “将祸害放在身边,殿下难道不怕,又听到些不怀好意的煽动之言” 楚令昭扶着矮桌望他,袖摆处的牡丹丛丛随风舞动盛绽,少女言语挑着丝好笑意味,刻意挑衅道。 塔状香炉上的雪白华盖蓬动四溢,烟气缭绕开来,应和着帷帐外的雨声,显出些安闲风雅的曼妙。 青年身姿高挑,坐在另一侧斜靠着段引枕,潋滟着无尽桃花的眼眸微眯,依然难掩敏锐凌厉。状似考虑半晌,他哼笑一声,“祸害便祸害,你既敢说,本王又有何不敢听的” “当真”楚令昭眸底泛起恶劣涟漪。 雨蒙烟散,风月无边。 百里浔瞥向眸中充斥着玩乐恶劣的少女,嗓音少了随性,却仍是卷着澈澈清淡,“小同谋,凡尘无趣,你我皆为爱玩之人,左右要安排宫宴,便来青龙神宫与我消遣些时日可好煽动之言也好、祸害之言也罢,你爱说便说,我再不对你动武便是。” 楚令昭与青年视线相撞,亦作出一番思虑之态,“殿下将原则放宽到这般地步,着实是诱惑十足。” 『壹贰叁』暮夏夜游园待拭目 “所以,来么” 百里浔闲适倚靠着罗汉榻的围屏,指尖捏着酒盏轻晃,眼底从来都流转着深邃犀利,凝视而来时却又好似只是公子的钟意多情。 楚令昭低笑,长睫微垂间暗掠锋芒,抬眸却是盈盈秋波纯然回望,“辞临宫宴紧要,殿下又诚心相邀,我若再推拒岂非太不识趣” 帷帐外雨声渐显减弱之势,见少女答应,百里浔称心站起,气势倜傥不羁。 他伸手停在罗汉榻前,苍葭色长袍晕开碧青华光,临风凛凛身姿翩翩,清澈之音自上传来,“随我一道走罢,司祭公文让宫人日日送到青龙神宫即可。” 楚令昭听着帐外淅沥之声,并没有动,笑问道:“不是说,要等雨停后再走” 百里浔从容望她,不再遮掩今日目的,“你都能冒雨骑射,本王又哪里会被雨水拦阻已经请到了你,还在这儿浪费什么时辰” “小同谋,青龙神宫布景着重''震''与''巽''的调和,绿木幽潭簇绕殿宇,琼景之绝并不逊色于盛名远播的下泽园林,必使你此行不虚。” 他半停在榻前的手又向前放平了些,矜傲的神态间示意明显。 楚令昭浅笑打量过他,终是扶着青年递来的手起身,随他一起向外走,“殿下高致卓然,能出此言相赞,自然是非同一般之景。” 青年生得实在高挑,少女身量虽比以往增长了不少,却也仅能及到他的肩膀。 两人一同踏出帷帐,迷朦乌蔽的天幕下,宫人们撑伞望来,只觉并行的男女恍似误出仙境,光璨生辉遗世般俊逸艳美。 云青雨落,水澹生烟。 仿佛身生同骨,血脉相连。 …… 自上半月接连不断的暴雨后,天气便连着数日都澄明晴朗,即使步入暮夏末尾,望帝内外各处依然鸟语花香。 百里浔在青龙神宫安排了景致最独特的宫苑给她,少女便也在这儿待了十来日,按着定例的司祭礼法,在图纸上规划宫宴的细致方位,虽并不精通大楚这些深入的祭祀事物,但有秦爻衍这类闻香知命的声色卜卦之事的经验在,加上往年调停此事的宫侍提醒着些,总能安排下来。 毕竟是代替皇宫举办的大宴,除了各地的十六位闲散皇子和远在西边监修运河的百里琏不回来,身在望帝城的两位王储以及内阁、五署的朝官都需来参加。 宫宴开始前的最后三日,傍晚时分,楚令昭连着批阅了好几个时辰的祭祀公文,头脑都混乱晕眩时,恰被专程来寻她的百里浔瞧见,他好心而体贴地拽了想休息的少女陪他去逛宫内的竹园,美其名曰舒缓心绪。 兜兜转转不知多久,从竹园另一处偏僻的园门出来后,殿宇之上已是漫天星河灿烂。 此处园门正巧靠近辞临宫宴的宴池场地,宦官们来来往往,忙着摆放桌案席位等物。 正在指挥调停的宫侍瞧见经过的两人,便走上前施了一礼,软声细语道:“殿下,辞临宫宴有些琐事需请示祝史。” 百里浔对宫宴毫无兴趣,为这事儿被拦住去路,青年面色不大好看。念及自己到底是借这个理由才留住少女的,他便没有表露什么,命宦官临时放置了一处圈椅落座,催促宫侍快些问完。 留意到青年很不耐烦在此地停步,宫侍满心不安,立即抓紧时间请示,“祝史大人,宫宴席位即将安排妥当,唯独不知,最内圈的宴池要设成何种形态” 楚令昭本就困极,还被青年强行带着逛了大半个竹园,头昏脑胀得厉害,听到宫侍的请示,她努力试着找回清醒的神智,晕晕道:“既是辞临宴,辞别再临,若宴池太过圆满,反而阻了''再临''的祈愿,还是迎合当日的月相,按缺憾的位置设出缺角为好。”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宫侍慎重应下,刚要安排下去,反应过来什么,又面露难色道:“七月初二,峨眉月相,月亮仅有弯弯很细的一道,大部分都是缺着的,可要怎么按缺憾设缺角” 楚令昭一愣,头脑中的昏沉终于退散。 “呵,有意思。” 百里浔坐在圈椅上,宽袖压着扶柄,好整以暇地望向少女,笑声含着几分谑弄。 楚令昭不悦回身,“百里浔,你若再嘲笑我,我今日就离开!” 见少女义愤填膺发了脾气,青年总算收敛了对她的嘲笑,他摆了摆手,对宫侍吩咐道:“空缺多于月相,便按空缺的形状设宴池就是,些许小事也反复问祝史,何时连变通也不懂了” 宫侍惶恐躬身,“殿下说得是,奴明白了。” 宫中夜景如梦似幻,不远处的竹园内,浓翠得近乎墨绿的古竹密丛参天,像是将将要戳碎星辰。 百里浔起身离开圈椅,陪着楚令昭沿林道向内走,亲自送她回暂居的宫苑。 他们缓步走着,竹林石道旁,明珠的光线投入竹叶,整条道路都被莹润翠光簇拥包裹。 百里浔垂眸凝着地上被拉长的两道影子,轻声道:“近半月来少有空闲,都未能多转几处宫苑,三日后便是辞临宴,待宴会结束,我带你去中央主殿后的鳞园处赏景可好那里便是先前与你提到的幽潭的所在地,是青龙神宫最为神秘的景观。” 楚令昭面上起了些笑颜,言语似意有所指,“我自是客随主便,只是不知宴会结束后,殿下还能否有雅兴与我游园” 察觉到这问句里暗藏玄机,百里浔眸光扫向身畔少女,“又做了什么好事” 楚令昭目视前方继续行走,唇畔浅笑幽凉,“提前说破还有何趣味盼殿下休要毁弃承诺便足矣。” 百里浔掐下道旁一小截竹叶,捏在指尖把玩,哂然道:“左不过是在青龙神宫内惹麻烦,便随你玩罢,终归是我总唤你同谋,现下真成了你的同谋也是难免。” “竟是仅限青龙神宫失策失策,当初只顾着跟殿下要个言语上的祸害自由,却忘了再要个行为上的,这可如何是好” 楚令昭与他并肩而行,嗓音掺着忧愁,话语半笑半真。 此代青龙神宫司审,中央司审主殿之内,王储执掌大楚审判之权。百里浔风月场上虽放浪形骸,可一旦关系到国政却实是底线分明,洞察万态敏锐而冷酷。 极难见到有人敢当着自己的面舞弄手段,青年眸中划过片缕兴致,幽淡睨她,“小同谋,我虽承诺不对你动武,但如若你所行之事超出了青龙神宫的界限,便最好能做到不授人以柄。反之法不容情,我们惟有在司审主殿换种方式见面。” 他停住步伐,将手中竹叶递向少女。 楚令昭拿住那片竹叶的枝柄,挑眉回视,“我们拭目以待。” 『壹贰肆』初秋晨问卜候吉图 云雾升腾汇聚,暗赤色霞光遍铺天轨,日轮被晨雾晕出片缕横波,随着散尽的水汽顷刻间扩撼万物。 望帝城的辞临宫宴设置在夜间,迎着月相辞别心宿,今日七月初二,距宴会开始仅剩白昼的六七个时辰。 上泽皇宫内,庚辰宫一如往昔雾重清冷。 宫娥们步调平稳轻盈地穿行于曲折廊庑之间,姿态娴静端庄。 主殿内延伸的露台处,宦官揭开叠山炉盖,用银夹夹起几枚香片添入香炉,抬头向露台悬崖边的男人试探着请示:“今年的辞临宫宴,陛下仍是不去吗” “嗯,还是由青龙坐镇。”楚皇凭栏俯瞰浸于耀金日光之中的宫城,绝艳的面庞上毫无波澜。 他眸光平静,复而又出声,“听说令昭在青龙神宫停留了半月” “回陛下,祝史因宫宴祭祀方位的规划之事,被青龙殿下亲自请到了神宫暂待些时日。”宦官答道。 不知是宦官言语中的哪处字词出了差池,楚皇眉心微微蹙起,声线稍显沉冷,“阿浔的脾性你并非不知,命青勋军中的暗线日夜盯仔细了,莫要让这二人越过……” 男人话音停住,点到即止。 宦官大致了解百里浔游走于风月场玩的那些荒唐混乱的花哨,想到同青年走得颇近的楚令昭,他浑身发寒,瞬间猜到楚皇未尽的话语,忙躬身应下。 白日宁和,细风穿过雕栏间的图隙吹偏缭缭轻烟,宦官走到露台边缘,念起辞临宫宴诸事,不禁多嘴问了句:“祭祀问卜等事晦涩艰深,陛下将小殿下放在司祭祝史的位置上,难道不担心殿下她处理不好此类事务” 楚皇抚触了下系在扶栏上的玉环,玉环碰声清脆,激起幕幕埋于记忆深处的景象,他沉吟片刻,缓慢道:“不需要真的擅长祭祀占天,让她顶着虚职留在上泽,不过是为了使她面临最大的行事阻力。朕想知道,在此等境况下,她还能否做到历任朱雀王储都会做之事” 大楚历来都皇子众多,历来又都设有四位王储,而代代都是朱雀王储继位的奇事却从未被打破,正史记载这是承继的天命,却无一本史册敢记下……这也是谋逆的天命。 除了当今的楚皇,其余往上每一任大楚帝王,都是谋逆上位。 由朱雀王储,谋逆登基。 是皇室极为晦暗的秘事。 宦官身在宫中已久,察言观色颇有分寸,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麻烦话题,拣了处无伤大雅的词句接话,“祝史说是虚职,也只是左右不了重要国政的虚,那些繁重的祭祀事务可实是劳累忙人得很。之前那位祝史在御前哭闹的那般失态,拼死也要辞官,小殿下她……” “她忙些也好。”男人淡声道。 宦官估摸着男人的情绪,迟疑了许久,还是壮着胆子问道:“陛下还是想要培养小殿下回到王储之位” “何谈''回''字” 楚皇侧目凝了眼宦官,“大楚此代的朱雀王储,十六年前是她,暗中也一直是她,至于,未来坐于朱雀之位时是生是死,便看她能否令朕满意。” 男人面孔太过于耀目美丽,从一位年岁停驻于青年时期的人口中听到十几载流逝的岁月,鬓发斑白的宦官总觉得违和。 谁能料到,当年被无数人称颂为千秋绝色的朱雀王储,竟当真应验了这道赞颂,本就无愧“绝色”二字的姿貌,从得到长生的那一刻起,更是无愧“千秋”。 宦官收敛回神思,有心讨巧,低眉恭顺道:“小殿下容貌生得像陛下,行事之风定然也会同陛下从前一样,不会行悖逆之事,陛下不会失望的。” “不会么” 楚皇哂笑了声,语意模棱,难辨究竟是在指哪件事。 …… 皇宫外,上泽正东方,青龙神宫内。 宴池中心,楚令昭身着正式的祝史官服,坐在案几后的矮座上,一本正经地将一只完整的龟甲置于火台上烧灼,长案前,九位司祭小吏跪坐于蒲团上,等待卦筮结果。 宴池周围,宫侍们亦静默无声地垂头等候着,火焰摇晃着灼动龟甲,不消多时,便听火上的龟甲传来一阵噼啪响声,甲面上线裂开数道痕迹。 楚令昭用碳粉在白绸上印出线裂的路径,将卦象展示给面前的九位司祭小吏。 小吏们直起身,纷纷面色凝重地观察卦象,发现这卦象裂痕融于凶兆之位,明显昭示着今日宴会的不吉。 九位小吏暗叹这场宫宴恐怕要取消,但司祭官职最高的祝史在,他们不好僭越开口,于是便恭敬叩首道:“请大人解卦问卜。” 楚令昭亦是看出裂痕明显贴近于凶兆,她笑吟吟地蹭掉白绸上靠近凶兆的那片卦筮碳粉,拿炭笔将裂痕硬生生描到吉兆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此卦本为凶兆,但本官在方才离魂远赴了趟蓬莱仙岛,与卜筮仙人商讨了一番,辞临宫宴的布置已然准备了好些时日,若取消宫宴不就算虚度了这段光阴于是,在本官与卜筮仙人斗卦三万轮蓬莱的日升日落后,仙人深深折服于本官的占卜才华,同意更改卦象为大吉之兆。” 她一掸白绸,将描好的吉兆卦象重新展示给众人看。 卦象竟还能讨价还价 这下,不止九位司祭小吏神色古怪,连周围侍立的宫侍们都面露异色。 “大人……” 众人犹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他们支支吾吾的不表态,楚令昭面色一冷,抬袖将火台拂落在地,烧红的碎炭立时滚的四散。 面前的小吏们急急从蒲团上跑走退避开,唯恐被火星溅到身上,他们望向少女,不安道:“大……大人这是做什么” 楚令昭唇畔牵起丝恶劣意味,“祭祀重诚,忘俗身而以魂灵问卜,祭仪尚未结束之时,便是天塌地陷亦不可动摇离席,刚刚不过散落些火焰,诸位便忘魂灵而重俗身、不顾礼法狼狈逃窜,可见对祭祀问卜之事也并无多少诚心敬意,既如此,又何来的脸面质疑本官的卦象” 少女行为实在乖张,九位小吏谁也不肯率先开口去说反驳之言,交头接耳半晌,站在前头的几位小吏圆滑撑出几分郑重神色,你一言我一语赞道: “祝史大人卜筮才华卓然,此卦为大吉之兆!” “蓬莱的卜筮仙人都叹服之卦,自是不能存疑,大人之才,真令属下拜服!” “辞临宫宴非办不可!上上大吉!” 楚令昭听着众人的夸赞,眉眼终于弯起,“过奖,过奖,诸位的卜筮本领亦使本官钦佩不已。” 四周宫侍们眼观鼻鼻观心,也装作没见到方才的凶兆。 月缺形态的宴池独特而玄妙,中心祭祀案几上,线裂的龟甲渲染出杳渺神话的绮丽色彩,迎着即将到来的神宫夜宴,白绸上被篡改的不平静正在悄然发酵。 少女正与几位司祭小吏客套着,暗卫如无影的鬼魅般掠至案几旁,于她耳畔低声,“家主,兵宰送来……” 『壹贰伍』穿林声幽浮剑盾鸣 时临入夜,辞临宫宴万般布置皆已完成,赴宴的朝官们也逐一抵达上泽,三三两两进入青龙神宫。 此时神宫中央,司审主殿之内。 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青墨色苍龙环绕八方高柱,包围圈起整座大殿,龙身上的每一片龙鳞皆薄而锋利,堪比刀刃般闪烁着凛冽寒光。 正对殿门的十九级台阶最高处,百里浔靠坐于上座,展阅开密封的案卷。 下方,数十位判官顺着宽阶逐次分坐在两侧的圈椅上,有序汇报各地上报来的重大案件。 青龙神宫司掌最高审判之权,职在平反大型疑难错案、审核修订律法、审理被押送到望帝的地方触律官员。 政务之繁重复杂,高居四宫之最。 青年面对公事态度严谨,从不允许无关宫人擅来打搅。公事未完,来呈送占卜结果的宫侍被驻守的青勋军拦在殿门外,已是等了好几个时辰。 现下入了夜,赴宴的官员们已然抵达了半数,可宫侍还未将占卜时发生的事汇报给青年,不由冷汗直流,劝说道:“军士便放我进去罢,再迟些,来赴宴的大人就都到齐了。” 青勋军表情肃穆,目不斜视地抬剑挡住欲要趁机闯入的宫侍,态似坚铁,“殿下素有严令,司审主殿之外百步,不容任何无关者靠近,若再擅闯,立斩。” 看面前的青勋军欲要拔剑,宫侍赶紧向后退了几步,“军士且慢,且慢……在下绝非要干扰司审政事,实是宫宴眼见着就要开始,还有些情况未禀明王储,恐误了事,在下难以担当。” 青勋军置若罔闻。 宫侍费尽唇舌口干舌燥亦无用,只好耐住性子等在百步外。 夜色愈显浓郁,待到宫灯的刺眼亮芒几乎盖过温晕明珠之时,恢廓高大的殿门终于从内部打开,结束公事的判官一一踏出大殿,无一不显疲惫。 两旁青勋军放开守戒,宫侍立即走进去。 殿内寂静,宫侍匆匆踏上十九级台阶,见青年还在批注案卷,便将动作放轻了些,把手中卦折呈到桌案上。 “殿下,辞临宫宴的问卜已完成。” 宫侍展开卦折,上面描画着经过更改后的吉兆图像,对页书着:上吉,诸事无忌。 百里浔对问卜玄奇等事没有太深的崇信,扫了眼折子的内容便将之丢在一边,继续在案册上写决断批注。 “殿下……”宫侍顿了下,又细致将宴池内占卜时发生的事情禀报给青年。 “知道了。” 百里浔不以为意。 小吏与宫侍们虽对问卜结果如临大敌,但于百里浔而言,占卜至多就是走个形式,只要楚皇不下明令,无论卜卦结果是好是坏都不会动摇宴会的举办。 侍立在侧的领事宦官走上前,将卦折妥善收好,抬眼望向青年,“殿下,此事可还要向陛下禀明” 百里浔提笔蘸取浓墨,仍是落笔不停,漠声交代,“无需为这点琐事搅扰父皇,卦象的真假不重要。” 宦官与宫侍对视了下,垂首应是。 殿角,滴漏中的时间流逝淌落,百里浔写下最后一笔批注,终于从上座起身。 负责分整案卷的小吏们鱼贯而入,将今日所有处理完的案卷、公文作上注序,排列到红漆托盘上,前往各类宫室安放。 百里浔缓步走下十九级台阶,穿过空阔的外殿行至槅扇之畔,他俯视过座座宫苑相续处的澄明光带,眸底似有趣致掠逝。 “今夜该怎么做,明白么” 青勋军拱手,“属下明白。” …… 临近竹林处的宫苑内箜篌声动,精镂着心宿星轨的蟠螭灯悬挂在各处檐角,将婆娑起舞的竹影投入可容纳近三百人的月缺形宴池内。 参加辞临宫宴的朝官基本到齐落座,百里诀亦携了虞姬赴宴,随行而来的还有诸多白虎神宫的官员。今夜宫宴举办于青龙神宫,主客有序,最上首的席位便只设了青龙王储一座,白虎王储为客,依礼落座于左次位。 左顺次往下,百里琏身为王储无暇回归望帝,几位玄武神宫身居要职之官代为出席。对面,朱雀神宫席位设于右次位,楚令昭作为祝史落座。 而其余身封勋爵的武将大员、内阁、五署官员的席位,则按序设于四宫之下的左右两侧,形成近月之形,依月相留出的宴池空余处正对上首主座。 坐镇宫宴的青龙王储尚还未至,众人纷纷和着乐声来往交谈,只是,每逢这等朝官皆至的宫宴,兵署的气氛便很难像其他各署一样稳定融洽。 兵宰落座于代朱雀神宫出席的楚令昭旁边,于礼制上自是无甚不对,可偏偏,兵宰虽身任兵署最高官职,手下一众武将却也都是受封公侯爵位的大员,此刻被迫坐在手中无半分兵权的兵宰之下,还被这人拿捏着把柄,他们面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教坊乐师聚于宴池外一角,悠悠拨拢箜篌琴弦,雪裙宫娥来来往往游走于各处席间,呈上酒浆、糕点等物,小侍在旁侧将酒樽斟满,夜宴隐隐有拉开帷幕之势。 兵宰以袖遮面作饮酒之态,避开来寒暄的学署官员,压着声不着痕迹地向楚令昭问道:“祝史有没有觉察出些许瘆人怖意” 楚令昭轻笑,“兵署诸将的脸色瞧着的确吓人,一个个儿的像是恨不能活剥了你再裹蜜喂火蚁。” 少女的形容很是精准恰当,兵宰早就对这些恶狼似的勋爵武将习以为常。 他捋了捋垂荡着的厚长胡须,“何须理会他们我只是觉得,今夜的辞临宫宴恍惚间透着肃杀之气。” 兵宰绝不会以此玩笑,楚令昭心中警惕起来,她环顾宴池外的灯影,隔着周围薄薄菱形洞墙,宴池内的全部宾客皆被密集竹林环绕,穿林打叶之声此起彼伏,夜风中,隐有剑鸣击透护盾波动过耳。 楚令昭将手边酒樽推开,眸光如蜻蜓点水掠过宴池中的众人,今日前来赴宴的朝官中,武将占了近半数,她与兵宰都能觉察到的杀意,这些功夫高深的武将不可能感受不到。 听着官员们毫无破绽的交谈寒暄,她弯起眉眼,“看来,今夜众位宾客都会十分繁忙。” 兵宰亦笑,脸上苍老的褶皱折得更深。 宴会势必无法平静,楚令昭想起什么,又对男人知会道:“三日前,我向殿下透露过今夜会有举动,但并未说出具细。稍后宾客中若当真有人行意外之举,你我要推之事便延缓再待时机,以免不同事件交织混杂,被其他势力浑水摸鱼借势嫁祸。” 兵宰闻言面色一变,复而无可奈何地摇头,压低音量,“祝史太过冒险,暂时还未观望到殿下的态度,你就提前言明了会有举动,万一原计策并未达到预期效果,反而触怒了殿下,你我可要如何脱身祝史先前还嘱咐我切记行事后再投诚,自己怎的却糊涂起来” “‘投诚’与‘提前言明‘是两码事。”楚令昭冰冰凉凉凝了眼他,沉声斥道: “青龙王储何等多疑,兵宰沉浮望帝朝堂多年难道不清楚今夜,无论你我的计策是否立足于他这一方,所做之事终归都是在搅动上泽承继势力。承继之争固然激烈,却也仅限于皇室内斗,一旦有外力试图插手,四宫必然会选择一致对外。届时,无论是事后自行述因叙原,抑或被王储派人追查而出,你我皆无存活余地,更遑论兵宰所欲表露的‘投诚’” 兵宰拧眉思索过她的话,衡量再三,终是颔首叹道:“祝史此举的确思虑周全,以青龙殿下的性情,提早说明,倒好过事后解释或被殿下亲自查到。” 二人正低声交谈着,宴池缺口之外,宦官唱喏之声响起: “七月流火,戌时正刻,心宿西沉,告祭辞临,以敬太阴。” “应是殿下到了,还请兵宰牢记方才所谈。” 楚令昭最后强调一遍,便停止了与兵宰的谈话。 『壹贰陆』掠铃音戚沉刀兵静 宴池内飘荡的箜篌之声戛然而止,几位乐师轮换,琴器更迭,长指抚拨乐音再起之时,已是弹奏着更为庄重的古琴曲调,箜篌于间隙凄迷作配,如泛水潺潺流淌,竞余音袅袅绕梁。 月相所在的宴池入口处,千山青长袍的年轻公子在两队雪裙宫娥的随行下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麟龙银纹盘绕宽袖广裾,垂在鞶带之下的玉璧阻压随风而动的袍摆,蕴藉满目风流。 “臣等敬祝辞临,青龙殿下宴夜金安。”宴池内诸官起身,向月相处的青年作揖行礼。 百里浔从两侧作揖的官员中间穿行过宴池,走到正位落座,对左次位的气势威慑古雅的男子稍稍致意。 “白虎皇兄。” 百里诀点首回应后,百里浔才抬手示意作揖的众官免礼。 待宴池内众宾客重新落座,百里诀望了眼身旁的虞姬,对身后宫侍扬了下手,宫侍会意,将两名有着奇怪打扮的小童送到宴池中心。 见众宾客不解,百里诀开口道: “昨日,白虎王妃于城外游览,因缘巧合之下遇到两位小童,一位身描彩绘,却目不辨色,名为无尽灯。一位身披响铃,却耳不识声,名为无上道。此事颇富哲理,倒解决了本王手中一件苦恼已久的麻烦,恰逢辞临节,想这二童许是来传递节庆天意,只是本王对参禅之事不过仅有一知半解,若想尽数了悟天意,唯有将这二童请到宫宴上,请众宾分辨。” 涉及到“天意”二字,众位宾客任谁都不好接话,便将目光投向上首正位的百里浔。 百里浔神色自若地如常饮酒,一举一动倜傥潇洒,将酒樽中的酒液饮尽后,才回问道:“传递节庆天意‘无尽灯’、‘无上道’皆为禅语,归属佛门,皇兄可还记得今夜节庆宫宴为何事何物所办” 百里诀将酒樽对夜空,朝心宿方位端谨一举,“宗之大统,万教归一,辞临宫宴虽为辞别心宿、告祭太阴所办,然却仍是人间尘俗之宴。于人间之宴中,借人间之教,谈人间之事,如何就不能以佛语传递天意” 见两位王储似有争执之势,席间宾客收敛了姿态,不好贸然插话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探看,便都垂了眼竖耳旁听。 楚令昭对看戏永远怀有不灭的热情,此时坐在百里浔右次位,可谓是看戏的最前端,她招来宫侍要了壶正山小种,斟上两只茶盏递给旁边席位上的兵宰一杯,兴致盎然地准备边喝茶边看这两位王储争执。 兵宰一把胡子花白的年纪,收集他人把柄的习惯使然,也甚是喜爱看些争执戏码,他拿起少女递来的小茶盏,与她一道望向百里诀等人。 察觉到一老一少两道炙热的目光,百里诀脸色阴沉了下,百里浔亦笑容冰冷,只是两人的争论已然开了头,中断难免白费了方才口舌,便继续围绕宴池中身描彩绘与身披响铃的二童展开言语。 百里诀视线落在宴池中心,言道:“遍燃无尽灯,渡无边生灵。顿悟无上道,摒无数杂声;这二童的缺损,不正像是受上苍的指派,来传授普渡生灵之道目不辨色,才得见众生无别。耳不识声,才任听纷纭无物。” 男子所言倒真存着些禅机,可百里浔略细思忖,又驳道:“无别无物,终非本意,先天缺损之因,被迫所及之果。从生时便立于空门与尘俗的界线之上,尚不曾入世,便已出世,如此对众生不解不知的’顿悟‘,如何做得到普渡与证道” 百里诀扬眉,“那依青龙皇弟的意思,该如何才能做到顿悟无上之道如何才能以一灯燃无数烛灯” 百里浔轻笑,论述佛言的同时亦在不管不顾地饮酒,品性一派洒脱超然,“既为顿悟,应是尽历尘事而不动摇本心,世间万色入目不成俗,人道千声过耳不成扰,心空、意空,忘我、无我,方能修成无上道,燃得无尽灯。” 百里诀不悦,他打量了眼青年没个正形的饮酒作乐的态度,凉丝丝嘲道:“论禅时都放不下酒樽,如果青龙所言中不动摇的‘本心’是指到处招惹麻烦是非,游遍望帝花丛的话,你倒还确是一直本心不改。” 这话难听了些,但也并非无中生有。 众宾客竖耳等待许久,“爱玩”这点,百里浔反驳不了,却也不至于生气,他嗤笑一声,偏要做出副冥顽不化的模样继续饮酒。 “是皇兄强行要在辞临宫宴上不知分寸地谈论佛门禅机,谈论倒也无妨,却何故还非要本王与你一起忌讳酒水” 两位王储各执一词,各有一番道理。 名唤无上道、无尽灯的二位小童懵懂立于宴池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气氛僵硬,宴池内部分宾客亦暗觉出不合常理,在关系到心宿与太阴的宫宴上论禅,还以佛事为由避讳酒水,白虎王储司掌刑狱,今夜举动实是不像他往日威严杀伐的作风。 宴会紧要的席位处,白虎神宫随行而来的官员们神色不变,兵署诸将依旧不改对兵宰愤慨的不满,楚令昭与兵宰如常品茶,仍作壁上观。 又是一阵呼啸倾歪竹林的夜风,穿掠菱形洞墙送至宴池之内,无上道身披的满身小巧铜铃随之哗哗摇响,失聪的小童呆立不动,只能看见铃铛碰撞的波动,感受不到任何噪耳吵闹。 身描彩绘的无尽灯忍受不下近在耳畔的哗闹,他捂住双耳,绕着无上道转圈跑跳,试图用身体挡住不断吹动铃铛的夜风。 众人的注意力逐渐集中在宴池中心的二童身上,却见正绕圈跑跳的无尽灯面向一个方位时……骤然发出尖锐的惊叫! 失聪的无上道依旧无知无觉,宴池中心二童极静极动,场面仿佛生生割裂开来。 宾客们皆诧,紧忙朝无尽灯面对的方向望去,定睛之下,原本角落不起眼的席案后,一位吏署的官员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不识声者满身佛铃仍在喧嚣作响,不辨色者满身禅彩依然起跃流光,佛禅另类贯穿其中,恰是无色刀兵交汇无声。 『壹贰柒』申旧案鄙硕鼠龌龊 宴池内蔓延开怖意,角落乐师手中琴弦倏忽崩断,刺耳的嗡音令众宾心中的惊惧更添一重。 失聪的无上道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宾客们的神色变化,他偏头望向众人目光所投之处,只一眼,他便腿软跌坐在无尽灯腿边,满身铜铃哗动,宴池中的二童彻底呆滞。 “七窍流血……这,这是中毒” “上泽大宴上,怎会有人敢下毒” “医师,快去请医师!” 宾客们议论纷纷,不乏有机敏者欲寻宫侍去请医师查探。 “不必查了。”旁边席位上的官员碰了碰那名暴毙的吏署小官,“的确是中毒而亡。” 四下静了一瞬。 户署席位处,户宰开口疑问:“这位大人并非医者,又怎能言之凿凿地认定是中毒” “自然是因为,毒是我亲手所下。”那官员老神在在道。 此言如一石子投入平湖,众宾瞬间哗然。 只看这位承认毒杀宾客的官员站起身,闲闲走出席位,他推开宴池中心的二童,撩袍朝最上首的青年拜下,神态间的淡定消失,哽咽着泣道:“下官恳请殿下休要再包庇青龙神宫属臣……” 他几欲泣血,上首的百里浔笑而不语。 旁坐左次位,百里诀倒是顺着官员的话出了声:“你既说青龙皇弟包庇属臣,便应当一并指出被包庇之人,这般吞吞吐吐言语模糊,怎好状告王储” 那官员闻言,用力扯落身上的官袍,露出一身灰麻囚服,面显恸色,“黎州旧案,下官身为太守,仅是与三位郡承在郊外荒僻之地宴饮,竟被险恶之人歪曲了事实,状告成犯上作乱。青龙神宫派判官赴黎州将下官等人定罪,下官于牢狱内求告数月,欲来望帝申辩,殿下却从不提审,任下官羁押在黎州苦牢之内!” 他哀戚,“好容易等来吏署巡查官员考绩,可就是这个吏署巡官!他竟也将下官弃置不顾,不肯为下官上报冤情给吾皇!可怜我身为一州之太守,却被囚于最肮脏的牢狱申辩无门!尚不如一商贾走卒!下官这才明白……这一切……” 官员目光怨毒,恸极嘶吼:“这一切,都是青龙神宫的属臣勾连吏署诸官坑害下官!” 一弯夜月下,宴池众宾被他痛苦的作态震撼,尽皆带着疑惑试探着望向上首的百里浔。 百里浔观赏着宴池内官员歇斯底里的丑态,言语中笑意不改却暗含压迫: “崔俭,倒是难得你还清楚自己职任太守。身为一州之长,终年行如硕鼠,横征暴敛盘剥黎州百姓。大楚二十七州,黎州尚属小地,州内百姓总数不过二百万,耕田粟、麦连年产达两千万石,足够千万人一年之用,算上州库存粮,供给千万人不耕不种三年亦有余。偏偏你到任不过第三载,州下五郡却接连申报粮食短缺,申赈灾粮千万石……想是太守腹里能撑船,呼风唤雨借来洪水冲压粮库还不够,一人又抵了赈灾粮的五百万肚量,才使得黎州硬生生闹出饥馑状况” 崔俭谎报灾洪冲粮库贪纳了不少,被点破所作所为,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申辩:“贪敛下官无可争辩,依罪名仅诛九族处斩,杀人不过头点地倒也痛快。可……青龙神宫的判官竟将下官定罪为‘犯上’!不提贪敛半句!‘犯上’虽不累九族,于下官却是一刀一刀折腾人的凌迟处死!这等罪名岂能乱安!” 男人的样子,倒不像是在计较罪名安的对错与否,而是在乎自己被处以凌迟……他将事情闹出来,是宁愿九族无辜亲缘被他的贪敛罪名累及株连,也要给自己换个痛快的死法。 宾客们面露鄙夷。 众人只顾着唏嘘崔俭暗骂这人卑鄙龌龊,楚令昭却留意到不对劲之处,她凝思不解,轻声向右边的兵宰问询:“青龙神宫司掌审理,为政严谨,怎会作出安错罪名的乱行” 兵宰欲言又止,憋闷了好一会子,终是半点都不肯谈。 楚令昭挑眉,转头就要问百里浔。 见她要直接向百里浔开口,兵宰在旁边吓得一颤,连忙拦下她,“好祝史、好小友,你少招惹些麻烦行不行” 楚令昭笑望他,话里暗含威胁,“那不若兵宰来将此事讲清楚” 少女行事偏执危险的像个疯子,老兵宰历经的岁月漫长到胡子斑白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他有些怵这女孩,可到底已经选择了跟她合作,男人只得压着声回答方才的问题: “崔俭被以’犯上‘罪名论处,是因为他设宴作乐的地方,太临近谪师台。崔俭触了禁令,势必要被钉在‘犯上’的罪行柱前,为免模糊弱化了禁令的威慑,贪敛的降罪便向后延迟,应会在崔俭被处决后另判。不成想,他竟蠢到拿‘犯上’的罪名叫嚣申辩,还闹到了望帝的宫宴上,也不知他如何混进来的” 楚令昭心中有猜测分了神,便没有多过问兵宰不愿议论的谪师台,她抬眸凝向宴池对面,“望帝城戒备森严,上下泽与邑三境三重审查,一位关在深牢的官员能越狱逃离,还顺遂进入青龙神宫,堂而皇之地于宴池内下毒……必然,是被位高之人利用,暗中助他通行诸多关卡。” 宴池对面。 虞姬身姿偏向旁侧,怨怪百里诀道:“黎州谪师台的用意,你不会不知。今夜辞临宫宴的宾客皆为朝中高官要员,虞氏许多族亲也在宴上,你将所有人都牵扯进这件事,是想让朝官彻底更替一遍” 百里诀望向身畔女子,见她面含愠色,男人讽笑,“也唯有涉及到虞氏利益,阿焕才会同我讲话。” 虞姬不再理会他,脸色紧绷。 百里诀收回视线,眼视前方淡声道:“父皇素以江山为重,正是由于这场宫宴参与的朝中要员众多,才会只将罪责对准青龙神宫,对准青龙。” “任羁押在狱的官员逃出,你也有不小的责任。”虞姬下巴微扬,并不给百里诀脸面。 百里诀也不在意她对自己的冷言冷语,他弯起嘴角,“事情是在青龙神宫闹出的,确保青龙麻烦最大就够了。至于我,劳烦王妃费心,打压劲敌,多少都需损累自身一二,若不沾分毫脏水,身为得利者,反而会难以洗脱嫌疑。” 他咬重“王妃”二字,强调提醒虞姬与自己捆绑着的关系。 虞姬攥紧了衣袖,极力压下不甘恨意。 宴池内的崔俭不知这几方势力的判断交谈,他喋喋不休地泣诉青龙神宫徇私废公,勾连了吏署官员合谋乱安罪名于自己。话里话外,认定自己被判的凌迟都是替九族担了死罪。 崔俭愤然地青筋暴起,愣是气红了脸庞脖颈,大觉自己冤屈,“下官既犯的是贪敛之罪,依律法该诛九族就诛九族!凭什么替换了我痛快的死法,来免他们的株连” 另一边席位上,吏宰将将被男人气笑,“据吏署巡查所报,崔大人污纳的财粮分明未向亲族分流丝毫,全部一人坐贪。而今获罪,对那些被你带累的无辜族亲居然无半分愧意,迫不及待地想要他们伴你赴死。当真是好一个’大肚‘太守,千万石粟米粮银尚填不满你之欲壑,还需千万族亲尸骨来充饥。” 崔俭理所当然,“我若入地狱,他们必然也要入地狱,同是亲族,怎能他们免了株连,我却死的更痛苦惨烈照我说,株连九族这律例就极好!我不好过,谁都别好过!赴刑场还能拉一堆人垫背!” 众宾客被男人的理直气壮惊愕到,无不为他的那些可怜族亲惋惜憾喟。敢触犯国法之人,哪里还会在乎亲族是否被连累连坐这条律例看似威慑十足,实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罢了。 『壹贰捌』降新罪颂蜉蝣圣德 就在崔俭于宴池内大放厥词震撼一众宾客之时,两名判官将黎州大案的卷宗与案卷从宫室中取了出来,重新回到宴池之内。 明珠明亮的光线之下,判官展开案卷,于众目之中逐条念报崔俭贪敛的粮银数量、地点、年月时日,部分甚至精准到时辰,足见派去地方的判官审理有多细致。 “观元十九年三月十二日,崔太守于黎州平泉郡会吴郡承商讨运银线路。” “观元十九年四月十四日,崔太守启程赴汉合郡约见赵郡承。” “观元十九年腊月初七卯时,崔太守会见十二位异邦商贾,倒卖州库储粮六百七十万石,折银三百三十五万两。” “观元二十年二月初一,崔太守私改征粮数额,于安西郡伪旨征收粟粮六百万石。” “观元二十年六月末,黎州州府假以频雨汹洪冲压粮库之名,上报紧急饥荒灾情,请赈济司拨银开粮库赈灾,拨粮一千万石。二十年七月末,崔太守行贿三百万两白银,收买赈济司五名派遣公使,全数私敛倒卖赈灾粟粮,折银五百万两。” “观元二十一年……” 判官们逐条念着,手中的案卷记录长到拖地,而这仅仅只是崔俭贪纳的粮银,相较于黎州州府以权谋私倾轧吞纳的地方商贾商号,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黎州案的数额于州下五郡虽大,可大楚多年繁盛富庶,望帝对地方的高额流水早已习以为常,几百万两短期内并不足以引起朝廷警惕,这也恰恰让崔俭钻了空子,肆无忌惮地暴敛。 而大楚法规完善,三州一总赈济司监管,接到紧急饥情,依灾急先赈后报原则,赈济司先行拨粮,为防做假,同时也派公使前往黎州详查,可重刑挡不住暴利,有崔俭以高利相诱,又仗着地偏,几名公使亦难压贪念。 宴池内众宾脸色慢慢转黑,议论四起。 两名判官还在持续念报,楚令昭借宴池内人声嘈杂作遮掩,重新问起方才的问题:“崔俭贪敛的粮银数额不小,但黎州地偏,且有附近两州的赈济司监管,短时间也不足以受朝廷留意。然而观他这么快被查到,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触碰了上面格外重视的事物,以致于飞速被查探落网……如此说来,那座‘谪师台’究竟关联了何事何物才让崔俭迅速引起注意甚至贪敛的罪行都排到‘犯上’后另判。” 兵宰见四面都有议论声,出言并不突兀,便与少女细致答疑解惑: “翰苑学士廖匡秩,观元四年获罪贬谪于黎州,于文咏郡翕河畔跳河殒命,卒年二十七岁,次年,被吾皇追谥为帝师,于翕河畔筑‘师台’以作纪念,与皇室同尊。因廖匡秩生前是被贬谪自尽于此,私下,‘师台’便也被称为‘谪师台’。” 竟与大楚帝师有关 楚令昭不解,“贬谪自尽后次年便被追谥为帝师,陛下这是又……心生悔意一位学士名誉如此大落大起,当年廖匡秩都做了何事” “大楚重才惜贤,二十七岁便已身任翰苑学士,自是有其过人之处。但,也正是他的斐然才学,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几经大落大起。”兵宰气息沉下来,昔年光景似又浮上眼前,话里难掩伤怀: “二十一年前,当今的陛下时年十九,以朱雀王储身份继位登基,改年号为‘观元’,赓续先帝之志,加紧弹压消除各地遗留的豪强,将权力收归中央。 门阀士族那时虽已不成气候,但以李丞相为首的世家残脉却仍存有一丝气力。陛下斩杀掉李丞相后,为清理望帝城之前围绕’相权‘的残余世家势力,首先废除了丞相制度与承议阁,提拔了翰苑六位年轻学士,设立‘内阁’,参议协理朝政。次又将朝臣权力砍除三分之一,归于上泽皇室四宫,逐步分散未铲尽的世家残脉,稳固中央集权。 不过那时陛下毕竟是新君,四宫新一轮的承继势力还未敲定人选,暂时未能成为陛下的助力。因此由陛下钦选出的‘内阁’众学士,便作为了皇室的臂膀与剪刀,将权力层层收拢于陛下之手,辅助持续了三百年的‘吕坚变法’的推行。” 兵宰抬目望向星河灿烂的夜空,“那些年的夜晚,也总是这样繁星闪烁,可繁星之下,却是地方权力与中央权力此消彼长风云交汇。先上为剿灭各地大门阀势力而任用宗室亲王,打压门阀虽有成效,可也壮大了地方诸多亲王的实力,吕坚变法不能再仅仅用于抑制世家势力,处理宗室的崛起迫在眉睫,大楚急需修改变法条目,用以弹压新的潜在危机。” 楚令昭了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怪明明那十四个残余家族早已没了真正的‘门阀’实力,陛下却将他们留到如今才彻底清除。当年忙着处理新起的宗室势力,倒也的确顾不得望帝内不成气候的世家了。” 兵宰微叹,“而翰苑学士廖匡秩便是在那个时候被选入了内阁,陛下需要内阁稳住中央朝堂局面,才能着手去解决各地宗室亲王引发的麻烦。” 楚令昭听他讲述,不禁起了些感慨,“当年大楚内部局势的混乱程度,较如今三国战争爆发的乱世亦不逞多让。刚刚剿灭大型门阀势力,地方宗室亲王又蠢蠢欲动,中央还要打击残余世家围绕的丞相之权,‘内阁’制度在如此危机四伏的局面下碰撞而出,也真是万不得已中的巧妙。” “正是如此。” 兵宰饮了些茶水润喉,继续道:“先上解决了门阀势力的同时,亦为大楚遗留了更大的祸患。当今陛下即位后那些年但凡稍有不慎,整个楚国就会立即分崩离析。可眼观大楚如今的强盛繁荣,哪里还能找到半点当年的混乱痕迹吾皇,是一位堪能冠绝列传的帝王。” 男人虽如此说着,语气中却并无阿谀谄媚之意,只是平淡陈述所历的事实。 楚令昭若有所思,“可既是辅佐这样的一位君主,那廖匡秩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才能被追谥为帝师” 兵宰眉头动了动,问道:“祝史可知《立命书》” 楚令昭回忆了片刻,道:“幼时通读过全篇,对那句‘行遵大道兢业成,踽步,铮然为众庶立命。’印象颇为深刻。只是……” 少女稍感诧异,“《立命书》分明只标注着为佚名所作,原来竟是出自大楚帝师笔下” 兵宰颔首,“此事唯有在大楚朝堂停驻了二十年的老臣才记得,年轻些的官员都不知内情,祝史从前身在华序,不知晓作者也在情理之中。” “铮然为众庶立命……” 楚令昭重复轻诵,又问道:“陛下心怀大楚百姓,廖匡秩这样一位想要为千万民众创造安身立命之世的学士,为何会被贬谪至黎州小地君臣相济,高志相佐,难道不应是一段被书于青史的高谊” 兵宰缓缓摇头,“这世上,有几人真正愿为蜉蝣争取贵族匆忙慌张、殚精竭虑,大多只为己身谋利,我起于寒微尚能看透这一点,祝史出身贵胄名门,久浸其中,想必更是清楚。” 楚令昭一怔,随即沉默。 兵宰望着夜空的苍老瞳珠内升起无可奈何的底色,昔年英才群像如同画卷,在眼前悲壮展开。 “廖匡秩任职首辅的四年间,陛下率军亲征大楚各地宗室亲王,这位首辅便也带领内阁众学士,替陛下稳定朝纲,压制望帝不安分的旧世家势力。可是,他太急于推进变法,均田、更迭赋税制度等大政锋芒太利,打压旧世家的同时,亦动摇了许多新贵族的利益,给了敌手可乘之机,或者换句话说,陛下之外,望帝朝堂内余下的所有势力,都想要他死。” “待到各地宗室亲王被铲除殆尽,陛下回归望帝时,已是形势严峻,廖匡秩想安定朝堂对抗新旧势力怎可能保证事事磊落事态愈演愈烈,雪片一般的弹劾奏折被直接呈于朝堂之上,每一封都是在请陛下处死内阁首辅。到后来,连陛下都压制不住群情激愤,为安抚望帝势力,保住这位为大楚百姓宵衣旰食的厚学才子,陛下暂时将廖匡秩贬谪到了较为偏僻安稳的黎州,终不过是权宜之计,都是为了护下他罢了。可是……” “可是,他自尽了。”楚令昭声线低了下来,显得有些沙哑。 “是啊,廖匡秩选择了自尽,投河自尽,就在黎州文咏郡,翕河之畔。”兵宰亦眸色暗淡。 《诗经周颂般》有吟:於皇时周!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 天下三分,多少英才一心向国,夙兴夜寐。但生逢乱世,能得善终者又有几何 幼时楚相的身影似与大楚这位首辅交织,楚令昭心间寒凉一片,启声极清,“那位年轻的首辅深知陛下夙愿,他是想告诉陛下,他敬祝陛下所愿得偿———国家来日辉煌,天下归统,八方来朝;而他遵从皇命,无怨无悔。” 兵宰笑了笑,斑白的长须随风而动,“可我觉得,他选择在翕河自尽,恰恰是在怨怪陛下……也正因如此,谪师台才成了陛下多年挥之不去的遗憾,遗憾到不允任何人冒犯此地。” 他眸光划过宴池对面,“白虎王储执意论禅避讳酒水,倒巧妙绕开了谈及帝师时的饮酒禁忌。反而是青龙殿下,偏偏在今夜青龙神宫内,酒盏不停时翻出谪师台这件吾皇久难痊愈的心病……若传进皇宫,只怕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二人交谈渐歇,宴池内的判官也终于念完了崔俭的贪敛罪状。见宾客注意力被转移得差不多,约能压下谪师台之事激起的浪花,百里浔示意驻守的宫侍将崔俭与两名小童带下去。 青年欲要大事化小,一笔带过今夜乱象,百里诀却不打算让他如意。 男人牵着虞姬起身,准备在宫宴未结束之时,趁热打铁将谪师台的消息流出青龙神宫。 “王妃乏了,本王不好任王妃不适置之不理,皇弟见谅,为兄只好先行告辞。” 众人好奇望来,百里诀略一致意,白虎神宫诸官接连起身,随着男人向宴池外走去。 “皇兄。” 宴池上首,青年清澈的嗓音响起。 百里诀脚步停住,白虎神宫的官员亦侧身。 “皇弟还有话要讲”男人头也不回,声线蕴威。 百里浔视线落在男人的背影上,含笑反问: “皇兄在青龙神宫挑起这般有趣的事端,趣事未完,怎好先行离去” 百里诀没有回答。 众宾敛息,宫苑内扩散开紧张之意。 正对出口的宴池上座,百里浔单手撑着额角,悠淡垂目,另一只手随意抬袖,手背横扫将酒樽推落。 金属击声凌然,酒樽翻转倒叩在地。 “今夜的闹剧闹得够久,谁都不准离开。” 他话音落尽,隐匿在竹林中的数百名青勋军手扶剑柄从苑门闯入,层层包围住宴池,腰间长剑离鞘,兵械锐鸣铮冷。 ——————分割线—————— 亦骨:三国制度的不同设定是这本书最独特的地方,华序是千年前桓帝根植之祸+礼崩乐坏体现在制度混乱上;秦厦是两秦割裂,划分为东西秦;而大楚则是些很新的行政部门、承继规则、官职,比如:内阁、四宫(四位王储)、五署(吏户兵学谏五位大宰)…… 不要代入历史,这本书的世界有自己的逻辑。 书里的“内阁”与历史上的内阁作用层面有差异,只是早期设立的意义会存在些共通之处(例如中央集权、废除相权)。 大楚“内阁”设立时,“门阀”已经被打压的名存实亡,只能算是一股围绕着【相权】的世家势力,仅是被称呼为“门阀”(捧杀),所以并不冲突。打压他们就相当于打压大型朝臣势力,都是为了加进中央集权。 关于大楚的“内阁”,可以理解为:皇室在打压宗室的同时,与朝堂权臣的博弈。 大楚这边,人物捧杀叫一些世家为“门阀”,但皇室打压他们多年,实力方面其实根本算不上“门阀士族”了,空架子而已。 华序的门阀才算是真正的门阀,这也是为什么女主掌控楚家在政事上能有话语权。 (但如今回到大楚,楚家是作为皇室手中的利刃才能留存私兵势力,也就像之前侍兵郎所说的一样,令昭带领的楚家实际立场是站在皇室这一边的,帮助皇室剿灭像霍家那样的残余豪强,否则楚家的私兵不会被默许留存下来。) 跟着书的逻辑走,书里制度的问题都会借人物之口讲清楚的,不会出现漏洞。 『壹贰玖』越时花缱收暴君昔 夜色深邃,云气浓重,星辰渐稀。 皇宫最高处,庚辰宫花园,宫娥们提着四面宫灯侍立于园内,明珠灯芯照透浅褐纸面,在一片薄雾中晕散膧朦。 花园深处,光艳美貌的男人身着墨缎寝衣,半阖着眼目斜倚坐在玉榻之上。他肩角松松垮垮披着件暗金赤纹外裳,遒劲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枝雪塔山茶,冷调的肌肤似比身前雪色之花还要白皙。 露重不胜寒,缤纷繁骛的鲜妍碎瓣飘零,玉榻周围,群花重叠摇曳,于温润光茫下簇拥在男人身畔,映出一幅颠倒众生的瑰丽图景。 宫中规矩格外严苛,也只有在这等昏晕夜色掩护下,宫娥们才敢稍稍抬眸欣赏这位上宫之皇的倾世风姿。 此时,只见他轻捻了下花枝,启口玉碎如冰:“人不增加年岁、花亦不辨时节……细思终不妥,总要感受些世间变化才有生气,往后,还是少跨节气培植花木。” 真正得了飘渺长生之人,反而显得厌倦离尘的孤寂,若连手中花枝都不依从世事自然,永生淡化了岁月流逝之感,又该如何知晓今夕是何年 宫娥垂眸应是,又留心问道:“牡丹与雪塔也不再跨季培植吗” 不知想起了何事,男人把玩花枝的指节微顿,片刻后,他神色不动,嗓音仍似郢中白雪,萦连着动听余音,“只这两种……便算作例外罢。” 宫娥认真应下。 初秋的夜风已是染了些凉意,宦官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园中,将乌木托盘上的一封奏折呈到男人面前。 “陛下,暗线驭快马递来密折,是从青龙神宫递来的。” 楚皇没有动那封折子,眸中清冷雅致不变,“辞临宫宴还未结束,偏是暗线从青龙神宫递出的密折,有人在宫宴上生事” 男人转了转掌中雪塔,示意宦官念给他听。 花园内光线较暗,男人又没有离开的意思,宦官只得靠近宫灯,仔仔细细地逐字览过才确保一词不差地念出来: “物有枯荣之替,势有衰盛之浮,月有缺盈之相,卦有否泰之机。时则岁寒酷暑,地则平原壑谷,凡尘俗生生之类,无不依潮汐起伏涨落,循自然往复,一始一终。高士前后赴继相续,身殒志不息,台筑坟茔,冢填碎骨,几载栋梁瑟瑟风动卷洪波,翕河旁道林木叶斜横,萧肃凄唳,疏飒哀冷,神泣鬼恸。 不日逢中元,触史伤怀,戚然,今人哪解故人情堪悲贤臣,昔不更归已成憾,却又作愚顽后世纷争弄权用!托梵声虚像,假论禅机,真戏朝堂,官僚一死一罪皆荒唐!辞临告祭眉月明,本祝太阴,诚祈福延,却毁于宾客不安者众,终致事端生,夜宴之上兵刃交相迎。” 宦官刚念完,一旁前来的暗探又将打探到的青龙神宫内具体发生之事、搅入其中之人具体是谁,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重新汇报清楚。 听暗探讲完,宦官才觉察出这本奏折的巧妙之处。 这奏折内的文章,可以说将宫宴上的乱象大致讲了一遍,只是言辞恰到好处,极有分寸地没提到半个人名。看起来泛泛讲述、一副就事论事的公正态度,可在暗探方才明确点出上述乱象中的各个参与之人是谁后,就会发现这本奏折实是在偏帮,什么“假论禅机,真戏朝堂。”分明是在将今夜之事先入为主地定性,堵死提议论禅“恰巧”避讳了酒水的人的自辩之路。 用辞毒辣的文章不少见,可将毒辣藏在公平公正之下的文章却难遇…… 宦官动作僵硬地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莫名有种毛骨悚然之感,他低低向暗探问出声:“这本奏折是谁写了让暗探传递的” 暗探并不理会宦官,只回答楚皇的问话。现下男人没有发问,暗探便并不贸然张口,极是一板一眼的严谨模样。 被勾起当年关于廖匡秩自尽之事的沉重深憾,楚皇眼底神色冰寒。他阖了下双目,好一会才从那份沉甸甸的遗憾情绪中抽离。 他随手拎过那本奏折扫了眼,又重新丢回乌木托盘上,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直接道: “是令昭。” 一半书时理包罗万境意象,一半文辞切明犀利装模作样地告状。宫宴上兵刃相接还不忘写奏折火上浇油,除了他那位辗转异国多年的幺女还能有谁 见暗探点头,宦官暗自数了数。 如今这代皇室后嗣,刻意挑事的、兴兵动武的、那十几个不安分的和远在西疆闹脾气的,还有如今这位引风吹火的…… 难怪陛下越来越不喜人多的场合,除了除夕大宴,其余宴会一概推给四大神宫…… 庚辰宫地处特殊又位于望帝至高点,无论昼夜气息都清透异常,宫苑花深处则更是寒凉。 玉榻边缘,馥郁花香轻灵拂过,似早已习惯了这般凌冷的气温,楚皇摆摆手示意上前添衣的宫娥退下。 他披着肩上那件暗金赤纹外裳起身,凌厉压迫感伴着高大的身形瞬间蔓延开来,周围宫人呆了呆。 许是因为男人年岁长生停在二十岁的青年之态不变、许是因为男人姿貌过于倾国倾城绝艳美丽,又许是因为男人近几年除了早朝极少亲自露面对外政务……宫人们常常会忘了他御驾亲征各地宗室的那场可怖杀戮,忘了他本是位惯爱观赏凌迟行刑的暴君。 大楚如今已将多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压得不见踪迹,变法之后赋税减免仁政广施,举国上下心中仅记得吾皇悯世慈悲的一面,早已忘记了这位千秋绝色当初的残虐暴名。 男人单手捏着花枝,于宫廷凄迷夜色中轻嗅那朵重瓣雪塔,从来凌厉慑人的视线落于指尖娇花时,却似含着一点缱绻。 宦官望着此景,神思亦陷入泛旧的昔年……随着那位来自异国的小姐逝去,望帝皇宫三千后妃媵妾被陛下一朝散尽,风华绝代的美人终是不再沾染半分声色欲事。 或是那位异国的娉影、或是如廖匡秩那般的贤臣志士、或是过往的恩义诸君,或是病逝、或是自戕、或是各种缘由地亡故,故人们终是接连离去。 长伴于大楚瑰姿艳逸的帝王的,仅有神只般长生不老的孤寂,独对凭阑处夕今不改的无边月明…… 楚皇再抬眸时眼底已是淡然如常,方才那点恍惚中的缱绻似乎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 悄悄观望的宫娥宫侍们赶忙低下头,不敢再探看。 男人周身气势高华威慑,神色是御下时一贯的冷漠无情,他重新说起正事,启声清如玉碎却不掩严厉刻板:“帝师之事不允妄议,无论皇室王储抑或百官众庶,皆不得破禁。青龙神宫辞临宫宴结束后,让他们三个来见朕。” 说的是哪三个,庚辰宫内的宫人这点上意多少还能领会,宦官垂手应是。 『壹叁零』经久痕绻展妃嫔往 青龙神宫,临近竹园的宫室内,楚令昭手持竹笔坐在窗畔矮几后,狼毫笔尖蘸取浓墨,迎着夜间舞动的光线在宣纸上落笔。 虞姬坐在她对面,清婉的面庞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垂目望着少女书写在纸上的内容。 “瑞脑、白檀、玄参、酴醾、甘松、牡丹蕊、金砂降……” 虞姬念着纸上的香材,抬眸问道:“祝史这是在写香方” 楚令昭面上情绪亦是平淡,“香方自当写明各样材料的用量,没有标明用量,算什么香方” 虞姬见她停了笔,便将桌案上的那张宣纸拿来又细瞧,“这大多是些性寒的香材,先前几番会面,闻祝史周身总是牡丹调的甘甜暖香,可看这副香方,祝史还是更喜冷质之香” 楚令昭眸光暗了下,将宣纸从虞姬手中拽回,“说了不是香方。” 她语气有些沉闷,神思微有游离。 “冷香称不上喜不喜爱,只是从前用惯了,不适应暖香之气。至于王妃口中的那味牡丹暖香,名唤‘裁云弄’,是去年才开始尝试的,用着用着……也就适应了。” 虞姬听她说着,略一弯唇,“常年用冷香之人一改习惯,尝试起往日不沾的暖香,还硬生生用到适应……那味‘裁云弄’还真是好大的本事,能在祝史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虞姬性子虽冲动,却素爱读些经文禅书,冷静下来时反而通透。 楚令昭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提笔划掉宣纸上的字迹,将矮几旁堆放的一沓缤纷画作拿起全部压在案上。 “今夜偏是王妃会找清闲,装个病在这宫室画了一个时辰的鸟兽鱼虫。青龙白虎两王忙着争执没空儿分神,只请我来探望王妃状况,待会儿,我就将这些画作都送回宴池,就说王妃是病中悟出菩提、窥见佛法无边,遂画了万物生灵,来应和白虎王储不合时宜的论禅。” 虞姬百无聊赖地翻了翻自己的画,“百里诀拿我当花瓶,打压敌对势力时,回回却还要将我也牵连进是非,好让虞家跟他绑在一条船上下不去。我既躲不开,便依他心意,只管做个我行我素的娇纵妃嫔。纳须弥于芥子,眼不见为净还不行” “灵台寸心,百年弹指之间。我先前还叹是王妃痴顽……却原是我蒙昧,仅肤浅停留于表象。” 楚令昭轻笑说着,扫了眼虞姬手腕处的一道道新旧划痕,又道:“只是王妃既能了悟须弥芥子之理,又何必屡次作出自戕自损之举” 察觉到少女的视线,虞姬把滑落的袖口向上扯了下,遮住腕间痕迹,“世事皆空,无相无形,若一切皆为泡影虚妄,我又为何还要在这世上苦苦煎熬”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禅本意为摒弃杂念、静修己身而后得正法,而后普惠众生。王妃所作,却恰恰与之背道而驰。”楚令昭摇头道。 虞姬翻出一张画着“鱼”的宣纸揉成团,幽幽望向对面,“祝史是觉得我在行差踏错” 见楚令昭矜矜傲傲地颔首,虞姬立即将纸团砸到少女心口。 两人之间不过隔一矮几,距离太近,楚令昭躲不开,便也在画作里翻了翻,找出一张画着“虾”的宣纸揉成更硬的纸团,不悦地与女子对望,“王妃是在骂我‘心愚’” 看虞姬娇娇气气地点头,楚令昭将纸团砸向女子眼角,动作毫不犹豫。 虞姬亦没躲成,她气呼呼将纸团抓到案上拍扁,“别以为我看不出祝史是在骂我‘眼瞎’!” “是么王妃能看出我是什么意思,说明眼睛还是灵光雪亮的。”楚令昭双手环臂。 两人相互冷嘲热讽一番,一时冷寂,复而才觉出这般儿戏行为着实没什么意趣,便终是安静了下来。 宫室内光线昏暗。 沉默延续了不知几时,虞姬整理好案上堆叠的画作,独对槅窗下浮动的竹柏疏影,语调平和无澜: “夜宴上的境况应行进得差不多了,祝史要做什么,便快去做罢,莫要贻误了时机。” 低垂的半月阔窗处吹进飒爽秋风,楚令昭扶着矮座护栏起身,官袍宽大的袖摆随风猎猎翻卷。她垂手握住虞姬轻抚鬓角的细腕,眼波沉凉如天河之水。 “王妃,不值得。” 虞姬淡然问道:“何事不值得” 楚令昭抖落女子藏在袖口的锋利刀片,“生命可贵,自戕,不值得。” 虞姬言语微含厌世之意,“所愿无法达成,蹉跎一生,有何意趣” 楚令昭默了默,仍是没有松手,“我曾欠王妃一个许诺,王妃心中所愿,可用来兑换此诺。” 虞姬一愣,而后微笑。 “……好啊。” 她抬眸清净凝向少女,启声却交织着若有似无的阴晦,“若我的心愿,是三个月内,白虎王储功败垂成含恨而死,白虎神宫万人缟素却无一人伤悲,楚小姐,你可能兑现” 虞姬笑望着少女说完,目光不慌不乱。 楚令昭垂眸回视,“有何不可” 她神情平宁,指尖丹蔻轻柔掠过女子腕间的自戕伤疤,嗓音舒雅好似只是在应承一杯清风温茶,“那便以今年立冬为期,白幡缟素之间,我助你鲜衣不服丧仪,与亡人划清界限。” 楚令昭简短许下承诺,松开虞姬的手腕,带着侍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室。 待少女的身影淡出宫苑附近,室内,近侍的心腹宫娥上前将烛芯拨亮,与明珠相对,临窗方寸之地黯淡消退。 宫娥低声,“小姐,这位祝史当真能助您达成所愿三个月内除掉……还让您摆脱陪葬或寡妃的束缚,在大楚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 虞姬面无表情,随意摆弄了两下手中残缺的鹤羽金环,“你是从虞氏一族出来的侍女,难道猜不到她是谁此事是之前下泽仲茶宴前吾皇下达虞家的暗令,我原本明日单独约见才会让她兑现这道‘来日诺‘,但今夜碰巧时机成熟,我便也省些功夫,不过是遵从上意设下考题罢了,最后作出的答案是否正确,端看她接下来如何破题。” 宫娥明白过来,寒意逐渐蔓延周身,“那……若这位殿下破题的方向不对……” 虞姬神色毫无起伏,反问道: “若不能让庚辰宫满意,会是何下场” …… 与此同时,宴池外的竹园深处。 潜伏在青龙神宫保护少女的几名暗卫出现,立于阴影之中,汇报道:“家主,关于帝师一事的奏折递交于秘使,果然不出青龙神宫宫门便被几名暗线截下,亲自向皇宫传递。此刻,应当已送进了庚辰宫。” 楚令昭点头,抬步往宴池的方向走,“宴会上状况如何” “虞姬与您一前一后离开不久,鱼便咬钩了。”暗卫答道,接着又问起方才之事: “虞姬方才所要求的承诺,您为何要应下” 楚令昭缓慢穿行林道,言语中的思路划作丝丝缕缕:“掌控兵署近半数兵权的虞侯、去诛霍家时交给甘醴兽首扳指之人———参与联合俘虏秦军的虞氏长子、‘被迫’嫁作白虎王妃的虞氏长女、出入各大官员私宴的虞二、收赤徽军权的宫宴莫名前来的虞三、遍及大楚各地的虞氏族人……虞氏家族不仅是上泽的尖刀,更是与望帝城明珠光辉对立的彼端黑暗,是皇室上四军之外,守护大楚秩序的第二重防线。” 暗卫轻声:“您的意思是虞家……” “虞氏家族上下,都是庚辰宫的心腹。他们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都忠于陛下,是陛下放在望帝权贵之中的一双眼。”楚令昭道。 “既是这样,虞姬那道不合常理的诺求,并不是异想天开,而是陛下的旨意”几名暗卫分散跟在少女身侧的暗处,随行讨论。 楚令昭冷哼,“先前下泽那场仲茶宴,就说虞姬怎会大发善心特意为人释疑解惑,还只许下一道没什么约束力的‘来日诺’作交换,原来在这儿等着我!我倒是想当个小人缺德毁弃承诺,可若这是陛下的旨意……” 她正说着,眉心突然蹙起,“不对,此事尚有疑点。” 暗卫偏头望向少女,“家主是疑惑,楚皇真正想要做什么事,根本没必要弯弯绕绕。如果白虎王储有不轨之心,以皇宫对望帝的掌控之深,更不必消磨三个月才将人压制,所以……” “陛下极有可能在试探。”楚令昭直接道。 “无论是否是在试探,您方才暂且应下都是稳妥的。”另一位暗卫说道。 楚令昭步伐放缓几步,权衡道:“但若的确是在试探,原本清晰的形势便会趋于扑朔复杂,答案的关键,不再是简单的‘遵从’或‘拒绝’,而是在于行事分寸的把控。此事是密令亦是上令,不可言说也不可站队。在不选择其中一方王储站队的前提下,今后,所有对白虎神宫出手的举动明面上都属于意图不轨,而若不出手,又会变成暗中的抗旨不遵;明暗两极分寸如何把控、筹码于何处倾向倚重,还是需要弄清楚———陛下的试探究竟是何目的” “试探的目的……” 几名暗卫思索着,尝试罗列:“仅仅试探您忠诚与否,还是借您之手一并试探白虎神宫臣属官僚,还是……” 他们止住话语,到底没有头绪。 顺着林道已经快要接近宴池,楚令昭叹了下,“不急于一时,恰巧今夜辞临宫宴是个牵涉广泛的深水局,我们依原计划不变,结束后,且看陛下是何反应。” 暗卫们躬身应是,在竹林末端将身形重新隐入黑暗。 『壹叁壹』哂昵情纵任腥风举 “祝史大人。” 守在宴池入口处的青勋军认清来人,拱手致意后便收敛了剑锋放行。 楚令昭缓步走进宫苑,此时席间众宾皆静默不语,她扫了眼被押在宴池中心的几十位宫侍,重新回到上首右次位落座,“王妃服了些汤药,不适略有好转,只是仍需在静处休息,不便继续参加宫宴。” 百里浔并不在意虞姬究竟如何,只悠淡对百里诀道:“白虎王妃既无大碍,皇兄,今夜之事,你我也该清算一二。” 百里诀稳坐次位,面无表情。 “不过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青龙想要如何处置,随意便是。” 宴池中被羁押的几十位宫侍见他如此,瞬间面露惊慌,纷纷对上首的青年迭声道:“殿下恕罪!” 百里浔置若罔闻,缓缓打量过宴池中心作青龙神宫侍从装扮的众人,冰冷的视线如望蝼蚁,唇角笑意中掠过一抹讥讽的厌恶。 “既是扮作了青龙神宫的从属,今夜便不劳皇兄主刑。” 在宴池内满跪着的宫侍惶恐的目光中,只见这上首的青年向后扬了下手指,仍是潇洒倜傥的姿态,所言却不留一丝情面: “将他们按青龙神宫内律处决,私触审理案卷、逾界作乱者,立斩。” 宴池中的青勋军接到命令,手中长剑狠戾挥起,几十道银影同时斩下。 血雾四溢,腥气弥散。 大楚近些年内政稳定,满座宾客平日往来朝堂竞历繁奢,除了些武将,其余大小官员哪里接触的到这等触目惊心的屠戮,接连战栗着偏头避开无胆量再看。 百里诀神色漠然威冷,对不成事的臣属没有半分顾惜,更无替他们说话收尸的意思。 百里浔对不喜的事物作青龙神宫的装扮极为不悦,即便处决了这些宫侍心情亦未有分毫好转,他任由宴池内满地狼藉猩红将残尸衣料上的标识模糊,却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百里诀。 “一边暗助崔俭在宫宴上投毒,另一边派安插在青龙神宫的宫侍篡改置换上百宗大案案卷。皇兄特意选择这般繁琐又不足以掀起太多波澜的作为,无非是想让青龙神宫陷入自查戒严,暂时无暇顾及外界。倒不像是仅仅无事生非地对本王进行日常打压,而更像……” 他说到这里,弯了下唇,忽然含笑望向右次位支颐看戏的少女。 “祝史以为,白虎王储是因何作此行径” 百里浔偏要于众目睽睽之下发问,是不肯再让楚令昭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四周官员宾客亦举目望来。 楚令昭见百里浔盯向自己,不好再继续作壁上观,她笑了笑,顺着青年的意思说了些他想听的话:“虚延岁月待天时,陈仓暗渡辅地利,诸事齐备佐人和。白虎殿下,想必是在替什么事转移视线、拖延时间。” 这话相当于直接与白虎神宫划清界限,如此明目张胆的得罪人,众宾皆不由讶异于她的放肆,但百里浔却正是要她这份态度。 看少女还算识相,百里浔轻笑着收回视线,不再当众找她的麻烦。 两人一问一答皆是言笑晏晏举措从容,兵宰在楚令昭下座却呼吸敛紧了不少,多少明了几分少女先前为何要刻意推开远离青龙王储。 他捻了捻胡须,又悄然望向宴池中心的满地血水横尸,对投于青龙神宫的选择起了些许踟蹰。 玄武王储短期内不会回归望帝,他只能在白青两宫之间选择,原本想着摆脱白虎神宫势力对兵署的进一步蚕食掌控,可追随青龙王储……怕是比深入白虎神宫还要凶险。 虎穴龙潭。 兵宰犹豫着望了望上首青年笑容风流的模样,暗觉这里似乎更是深渊。 旁边,楚令昭幽然瞥了眼兵宰,仿佛看穿了男人的所思所想,她轻声开口,“兵宰今年高寿有六十一了罢。” 兵宰不知她是何用意,谨慎点了下头。 楚令昭扫视了圈宴池周围惴惴不安低声交谈的宾客,嗓音隐约透出丝缕阴冷,“箭矢搭弦,弓弦已满,自当决事不移,兵宰先前有无数次迟疑后退的机会,却实不该,在此时心生怯意。” 身旁少女实在敏锐,兵宰被说中心思,苦笑了下,“是我自行求祝史襄助的,行至此处已不可收场,又何敢临阵脱逃” 敲打过男人油滑的心思,楚令昭将视线投向宴池一角,微微颔首。 得到示意,三位谏官立即起身,带着十几名小吏走向宴池前端,他们神情没有片缕波动地踏过满地黏稠猩红,似有重要之事呈奏,铁面无私般严肃冷静。 谏署都是些执拗而生死不惧之人,这般态势出动,席间官员们不可自抑地瑟缩了下。 不知谁如此倒霉,竟被谏官查到。 谏署行事,分两类情况。 第一类,一般就是些捕风捉影的弹劾或参奏,谏官仅会在小朝会上进行常规诘问,大抵也就是些口舌之争、当堂论辩。 第二类,则是真正能让人丢官罢职的明罪,都是由青龙神宫审理查明后,由王储在大朝会上亲自呈报于御前。而这种情况,就是谏署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不必再走弹劾,可以直接进入审理阶段———将证据提交于司审主殿,最终经四宫将判定案卷流入皇宫。 现在,就属于第二类情况。 大楚律法严明,但对望帝的朝官文武,皇室却刻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举绝非纵容,而是要为了更好的掌控中央朝堂,若想要拔除哪支势力,亦随时师出有名、从来信手。 要谁三更死,便绝无可能活到五更。 宾客们僵硬着动作将身姿端正,真论起来,谁都不干净。 眼下谏宰虽未出面,可看出动的谏官属吏的数量,卷入麻烦的官员必定不在少数。 在众人愈渐紧张的焦灼氛围中,三位谏官对上首青年拱手,肃容郑声:“殿下,谏署有奏,事关五月中旬,西疆檗城处,扰乱运河工事的刑徒暴动。玄武王储负伤之事背后或有疑窦,据谏署掌握的证据所析,暴动极有可能系外部人为策划所致,而非刑徒内部偶然因素引起。” 此言一出,众宾脸色俱显肃然。 谋害王储,何人胆大妄为至此 夜色已深,今夜这场辞临宫宴却仍是波折无休,一重更甚一重的使人遍体生寒。 宫苑外圈青勋军持剑围控煞气森然,内圈宴池满地残尸渗出的血滩色泽已殷紫发黑,满园腥甜不断刺透鼻腔。 谏官身后的十几位小吏上前,将手中托着的大小密封木匣递交于两队雪裙宫娥,当众启封后呈送到上首案前。 百里浔逐一阅过匣中信函,面上神情逐渐变淡,令人难以分辨是何情绪。 百里诀坐在左次位,神色亦无起伏。 时间随漏沙流逝滑落,见青年始终不发一语,众官隐隐察觉出此案涉及的暗事不小。他们根本不想再待下去,更不想听有关谋害王储的案子。 但青勋军拔剑并非玩笑,官员们谁也不敢贸然离席。 最后一份信函看完,百里浔抬眸,平缓发问:“证据,是何人上报给谏署的” 谏官还未来得及回话,白虎神宫臣属的席位处,一位年逾不惑的官员便起身,邀功般迫不及待道:“青龙殿下,是下官!” 旁边,谏官垂下眼目,没有反驳他。 紧接着,又见这位不惑之年的官员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补充道:“下官不忿见白虎王储残害手足,为朝廷之臣,自当义在忠前!下官要将白虎王储的不义之举公之于———” 他说得激烈,正要尽情展现自己的大义为公、凛然无私,却听上首青年轻笑了声,下一刻,青勋军手中的利剑便从后贯穿了他的咽喉。 寂静无声之中,衣料悉动离席,满座官员皆俯身跪下。 宴池前端,楚令昭微微侧首,清淡瞥了眼下面乌压压俯跪的众人,依然端坐席间,照常品茶。 兵宰手指发颤,但刚刚被楚令昭警告过一番,只得也在席间稳坐不动。 百里浔眸底沉凉,视线掠过淡定旁坐的少女,抬手示意外围的青勋军放开守戒。 “这场宫宴便到这儿,诸宾自行离宫。” 众人求之不得。 他们认真行过退礼,而后便飞快随引路宫娥向外走去。白虎神宫的一众臣属请示过百里诀,亦随着百官的行列离开。 宴池内仅剩靠近上首稳坐不动的四人,上首,百里浔重新望向右次位的少女。 楚令昭眉目间神态安然,对一旁脸色发白的兵宰淡声启口,“夜色不早,兵宰先离开上泽,回府休息些时辰罢。” 兵宰正坐立不安,得了少女明示,他后怕地飞速扫了眼被长剑穿喉的检举属臣。 他退礼都顾不上行,只觉满心惊惧浑身无力,脚步略显虚浮地匆忙走了。 宴池内,宫侍来报:“陛下有旨,辞临宫宴结束后,命两位殿下……与祝史大人,即刻前往皇宫。” 三人颔首,却是谁都没有说话。 百里诀斟了今夜的第一樽酒,不再收敛久浸杀伐的那份武气,豪迈将樽中烈酒一饮而尽,起身大步离开。 席间留下的唯有楚令昭与百里浔二人,百里浔起身走下席位,迈入宴池,没有再看身后少女,微冷的声音自下传来,“小同谋,界限是什么,我提醒过你。” 楚令昭端坐高处案台之后,亦不曾垂眸看他,饮茶姿态不变,“殿下若能抓得到我参与的把柄,只管缉拿问审。” 百里浔风流而笑,转身锐利凝视她,“你以为本王不会杀你” 楚令昭姿态风雅,三指捏着茶盏清凌放置案间,眼尾弧度勾勒起无边绝艳殊色。 “殿下分明是最无情之人,却偏偏总要故作多情泛滥,风月情长的游戏,好玩么” 她施施然起身,拎着色泽炽烈的赤金官袍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在距宴池还有三四级台阶处,她停下了步伐,立于高处与青年平视。 “百里浔,我不是你消遣作戏的玩物。” 苑外林风骤起,满池血腥萧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