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令(叁)》 第1章 紫金凤钗 赵恒匆忙地去了寿成殿中,但见皇后忙迎上来,道:“臣妾恭迎官家。” 赵恒不及与她叙话,急道:“罢了,不必行礼。玄佑怎么样了?” 郭熙方道:“方才太医用过药,刚刚睡着了。官家要去看看吗?” 赵恒嗯了一声,道:“带朕过去。” 郭熙引着赵恒到了二皇子的床边,掀开帘子看了看。但见二皇子的脸红扑扑地,睡得正香。 赵恒以手探了探二皇子的额头,似乎有些发烫,却是热得不甚厉害。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来,问道:“太医怎么说?” 郭熙忙请罪道:“官家恕罪,臣妾方才吓得六神无主,什么忌讳都忘记了,只想着请官家拿主意,却忘记今日不一样。太医说是贪暖着凉,也开了药。如今孩子已经睡下了,今夜谅无大妨。”看了看外头,道:“今日听说官家去了梧桐院刘美人处,岂可让她空等!” 其实孩子睡着的时候,身体自然会热一些,再加几个火盆煨着,就更热了。既半夜叫了太医来,太医岂有坚持说皇子无病的,只胡乱开个清热解毒的太平方子罢了。 赵恒倒笑了:“她已经知道朕今夜来这里了,朕这又来又回地折腾什么呢,再说朕也不放心玄佑,今夜就留宿于此吧!” 郭熙暗喜,脸上却不露出什么来,依旧如往常一般温婉,服侍了赵恒安歇。 次日清晨,赵恒比往常上朝时,早了两刻钟起身,匆匆洗漱完便出了宫。郭熙瞧着他离开的身影,却不是向着崇政殿去的,倒去了昨日梧桐院的方向,心中一沉,暗暗叹了口气。 昨日赵恒原可起身再回梧桐院去,只是自潘妃的事起,他便多留了一份心。刘娥乍一入宫,倘若他真是不管玄佑生病径直过去陪了她,郭熙虽然贤惠,却也难免招她之忌恨。只是留在寿成殿一夜,心中却是越发地不安起来,早早起了身,便先去梧桐院。 进了宫中,却见侍儿如芝忙着跪迎,却不见刘娥,便问:“小娥呢?” 如芝悄悄地指了指内房道:“回官家,昨天自官家去后,娘子一直坐着,直到了五更天才息灯,这会儿刚刚睡着。要不要奴婢去唤她起来?” 赵恒忙摇了摇手:“不必吵醒她,朕进去看一看就出来。” 这边如芝引着赵恒悄悄地进了房,但见刘娥睡得正香,满把青丝散落在枕上,锦被斜斜划落,露出半边藕一样雪白的肩膀来。赵恒心中一动,轻叹道:“虽说是暮春了,倒底还有些寒气,这被子也不捻好。”忙亲自上前,拾起锦被帮她捻紧了,此时与她的脸庞不过半尺,心中一荡,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脸庞。抬起头来,但见阳光初射入房中,近在眼前的刘娥眉头微锁,眼睑下一道青痕,显是一夜未睡的结果,心中更是怜惜。想要抱一抱她,又恐她一夜未睡,此时刚刚睡着不好吵醒。心下甚是歉疚。轻抚了一下刘娥的发边,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亲手放下帐子挡去阳光。 赵恒轻手轻脚地出了内房,吩咐如芝道:“好生侍候着,任谁也不许去吵醒了她。朕黄昏的时候过来,叫她等着朕。” 如芝含笑忙恭敬地应了,跪送着赵恒出了梧桐院,此时已经是上朝的钟鼓远远地传来了。 如芝回来,却见刘娥已经坐在起来了,忙道:“娘子,您怎么起了,官家还怕吵醒呢。早知道刚才还能送送官家。” 刘娥却淡淡笑了一下,只道:“替我梳洗吧。” 昨夜的事,应该是皇后的出招吧。那日离了皇后宫中,她也打听了一下,那日她去之前,皇帝去探望过小皇子了。她想起那日皇帝出门前,她正在调香,他却要过来纠缠,想是那时候,袖子上沾染香气,令皇后起疑,因此而叫嫔妃们到寿成殿里,亲自查问吧。 所以,才有了秦国夫人的进宫,乃至郭夫人的进宫,甚至是皇后乳母的出宫。 如兰恭敬地站在外头,她是皇帝亲自指派的侍女,在薜萝小院时就跟着刘娥。乃至进了宫,皇帝身边的张怀德、雷允恭能知道的消息,她自然也就能知道。 刘娥微笑,皇帝对我的心,我从不怀疑。是妻也好,妾也罢,甚至是侍女,只要能堂堂正正在他身边,我就不委屈。可是,皇后和潘妃是不一样的,她是没得到皇帝的心,但却曾经一定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和赞赏,甚至还有共同的儿子。 如果她想对付自己,的确是难以应付。 她原以为,三郎当上皇帝,就是一切努力的结束。可是,却没想到,宫中会是另一个战场。但是,对方纵然有地位、有继承大统的儿子、有宫中妃嫔为羽翼、有整个后宫听命于你,甚至有前朝中大臣们的支持,得尽了天时地利,那又怎样?我虽然出身卑微,青春已逝。但我这一路走来,历经艰险,从不认输。我和三郎那样艰苦才能在一起,哪怕再多困苦,我都不会后退。 其实郭熙是一直在犹豫的。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会有厌恶的人,都有过暗中希望“对方若是不在了有多好”的心思,只是绝大多数的人,只是心里发泄过就算了。但却有极少数的人,可以动动念头,就会有人立刻忙不叠地帮着她去执行,甚至是自以为是的帮着她做到。 当郭熙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力量时,当她知道这样的力量可以毁灭生命的时候,她是惊骇的,也是不敢面对的。所以当乳母再次露出这样的念头时,她果然地送走了乳母。 可是,如何对付那个让她厌恶的人呢,她却又犹豫了。这个女人,是有些棘手的。她不像杨媛,把她放到一个偏远的角落,就能够让赵恒不再想起她来。轻的打击对她没用,重的打击则要考虑自己是否要付出代价来。 所以她在犹豫。 但她很快就知道,皇后的身份代表着什么。她不喜欢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说出口,只要在神情上微有泄露,立刻就有聪明人心领神会,帮助她出手。 后宫从上到下,就会有人暗中给梧桐院制造一些小麻烦,这种小麻烦细碎到不足以为此告到皇帝面前,但却让身处其中的人很难受。 其实就是那一夜皇帝直接从梧桐院去了皇后宫中,皇帝对刘美人的宠爱,就已经是遮掩不住了。皇帝过后也有些回过味来,索性也不再遮掩,每日下朝之后就直接往梧桐院来,也懒得去各处应付众妃嫔。 众妃嫔这才有些回过味来,自然嫉恨上心,纷纷打听。刘美人原来的旧事,自然也在皇后的暗示之下,让众人知道了。 曹美人还略矜持,杜才人就直接视刘娥为假想敌,处处为难起来。连杨媛与陈大车都挡不住她处处挑衅。 刘娥却安之若素,并不接战,杨媛却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做,这日见杜才人故意生事,甚至动手推搡了刘娥一把,气得冲过去与杜才人对骂起来。皇后却以“杜才人还小”为由,明显偏袒。 杨媛恼了,问刘娥:“姐姐,你也太能忍了,为何竟如此软弱退让?” 刘娥知她是好意,只得劝道:“有时候三寸之舌能杀人,可有时候,语言也是最无用的攻击。妹妹,皇后要的就是我们起争执,只有我们起了争执,她才能够做那个裁决之人。我为什么要应和于她?” 杨媛恨恨地道:“那又怎么样?就算不公,也好过次次忍耐,而且她还能次次都不公吗?” 刘娥却早已经明白其中原委,叹道:“只要有一次不公,就足够你受的了。” 杨媛沉默,忽然苦笑:“也是。可是姐姐,你就真的能够这么忍气吞声?” 刘娥就道:“唐武则天时期,宰相娄师德之弟外放为州牧,临行前他嘱咐说:‘我备位宰相,你复为州牧,荣宠过盛,人所疾也,将何以全先人发肤?’其弟言:‘自今虽有人唾某面,某拭之而已。’娄师德说……” 不等她说完,杨媛已经截断道:“娄师德说‘就算是拭擦了,也是得罪人,倒不如唾面自干?’姐姐是不是也要做这个唾面自干的人?” 刘娥肃然道:“娄师德并非懦弱,他出将入相,开边拓土,数十万雄师杀伐由己。他只是不争口舌罢了。我既集恩宠于一身,自然也就积怨恨于一身。对于我来说,这些口舌之争,算不得什么。” 杨媛歪头看着她,却无法理解她:“你又不是娄师德,你凭什么要这么忍她们?” 刘娥笑着摇了摇头,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这样的处理,难道要她向皇帝哭诉,让皇帝去惩处她们?皇后是中宫,曹氏出身第一将门,杜氏是昭宪太后娘家……从更深远来说,她们出身都是关洛世家。如今朝堂上南北之争又起,后宫一点茶杯里的风波,闹到宫外去,就成了涛天大浪。何况这种小姑娘认为的难堪,无非是几句言语挤兑,又算得了什么,哪怕是真的动手推搡,也不见得能把她怎么样。又或者是一些分配的物品迟缓或弄坏,可她现在用的是皇帝的份例,更不受影响。 现在皇帝有时候忙不过来,有时候也会把奏折搬到她那里去批阅,堂堂天子,其实有时候也会遭受无端污名和羞辱,大臣们为了让皇帝更听从自己的建言,有时候也会将皇帝的一些小事动辄上纲上线,夸张其辞,仿佛你不听从就是千古罪人,就是祸国殃民。 赵恒有时候说起这些事时,也是极无奈的,但他能怎么样,就算是皇帝,有时候也要忍啊。取其有用之处,就只能忍其难忍之时。 杨媛却不明白她的心思,见她一忍再忍,满宫里的势利眼更加结伙欺凌,若换了从前,她也只能忍了,她在王府忍了这么多年,仍然是一派笑容,也不是不能忍的。只不过以前她是为了将来而忍,而如今,她可不愿意就此忍一辈子。 所以这日,皇帝下朝去梧桐院时,就被杨媛拦在了路上。 赵恒诧异:“杨娘子何事要与朕说?” 杨媛脸上仍然是一派笑盈盈地:“妾身谢官家前日赐的围棋,特在此想请官家到玉宸殿一起下棋,不知您今日可否有暇?” 赵恒一怔,心想杨媛素来懂事,这样半道挡人的情况,却是从未有过。若换了其他人,他必要训斥的,只是心里想着杨媛行为有异,不由多看了两眼,却见对方眼中满是急切,似有内情,心中一动,就点头允了。 他去了玉宸殿,看着杨媛早摆好了棋盘,于是两人就开始下棋。下了几手,见杨媛眼神示意,当下就令雷允恭等人退出。方道:“好了,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杨媛忽然跪下,垂泪道:“官家,臣妾实在是忍不住了,纵然刘姐姐不让我告诉官家,但我觉得官家应该知道。” 赵恒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只道:“你说。” 杨媛就一五一十,将近来的情况不论巨细皆都说了,又将刘娥的委屈夸大了几分,又抹着泪道:“这些日子以来,刘姐姐受了这许多折辱委屈……虽姐姐不许我说,可我觉得,官家应该知道姐姐所受的委屈!” 赵恒伸手扶起杨媛:“你做得对,朕很感激你。” 杨媛被赵恒扶起,不由含羞低头,叫了一声:“官家!” 赵恒看着杨媛娇羞的样子,忽然问:“你当日进府,是怎么想的?” 杨媛一怔,心想他如何说起这样的话来,含糊道:“臣妾……” 赵恒却喝道:“说真话。” 杨媛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道:“臣妾十二岁就父母双亡,进入宫中。承太后不弃,多加教导,能入王府为良娣,已经是滔天之幸,何敢再言其他。” 赵恒心中暗暗一叹,当日她进宫府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是自己失察,让她受了许多委屈。只是自己心有所系,却也顾不得别人了,当下点了点头,道:“当日你住进玉锦轩,是朕失察,不过你也不必怪皇后,朕一直都无心他顾。” 杨媛眼眶含泪,还欲再诉说:“官家——” 赵恒看着她,心中一动,一个想法升了上来,当下叫雷允恭进来,道:“你去把刚才朕叫你拿上的那对凤钗拿来。” 雷允恭不解,这对凤钗皇帝刚才特意选择了给刘娥的,为什么要拿给别人,心中暗暗窥了杨才人一眼,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得忙去拿进来一对锦盒,又退出来。 赵恒打开锦盒,推到杨媛面前,杨媛不明所以地看向锦盒,盒中有一对镶着珠宝的凤钗,耳边却听得皇帝道:“这对紫金凤钗,朕本来是想送给她的,如今想送给你与她一人一支。朕在前朝,有许多事情照应不到,你聪明细心,刘美人那边,朕就拜托于你照顾。她身体欠安,皇后那边,朕会让她少去。将来赏赐,有她一份,就会有你一份。她要升位份,你也会跟着升。朕会让你的位份体面,永远会在后宫诸人之上。你的亲族,朕会封官……” 杨媛跪在当地,耳边只余嗡嗡声,完全失去了意识。眼见着皇帝的背影走出,案几上只余一只锦盒,盒中凤钗孤零零地。 他说:“你若想明白了,明日戴着这只钗到梧桐院见朕。” 侍女倩儿看着皇帝走出,却不见杨才人出来送驾,心中惴惴不安,却也只能跪送着圣驾离开,只看到最后一名内侍离去,这才站起来,慌忙冲进侧殿内。却见杨才人呆呆跪着,着案几上一支紫金凤钗。 倩儿慌忙扶起跪在地上的杨媛,见杨媛似乎茫然失神,竟是毫无反应,顿时不知所措,叫道:“娘子,您怎么了?难道是官家责罚您了?这凤钗,是官家赏您的……这是怎么了,您说说话啊,您这样,我好害怕啊。” 好半日,才见得杨媛悠悠开口:“倩儿,你说,女人进宫是为什么?” 倩儿不明所以,只努力想着:“嗯……得到官家的宠爱,提升位份,人前荣耀,亲族富贵……” 就听得杨媛问:那情爱呢? 倩儿脱口而出:“谁到宫里找情爱啊——”忽然见杨媛神情不对,吓得忙退后一步跪下:“娘子,奴婢说错话了,奴婢该死。” 杨媛忽然笑了,笑中带泪:“你说得对,你说得很对。” 她忽然纵声大笑,边笑却边流下泪来。 是啊,谁到宫里找情爱啊。后宫佳丽三千人,万岁爷要分成三千份都不够!富贵荣宠,能赏给三千人,可人的情爱,怎么能分给三千人呢? 正如皇帝刚才问她的话,当日进府,想的是什么?难道她当时,是奔着襄王的情爱去的?甚至皇后当日做襄王妃时,难道也是奔着襄王的情爱去的。包括曹美人、杜才人,陈贵人……并不是,她们更多看重的是皇子的尊荣,皇帝的至尊之位。 她们这些后宫女人,不过是用情爱遮掩欲望,以情爱博取恩宠的女人罢了。她们于皇帝能贡献的,也不过就是青春貌美,知情识趣,甚至是床笫之欢的努力。她们不过是以肉欲博恩宠,却用了情爱当掩饰,但她们的确是要索求帝王的情爱的,只为通常那些人前的荣耀、亲族的富贵,那些所有的恩宠与荣耀,一般情况下,也只有通过帝王的情爱才能得到。 情爱是假,富贵是真。 有了富贵,何必强求情爱。 她觉得自己看清楚了,想清楚了,甚至不需要去选择,这是帝王给她指出的一条明明白白的通天大道,而后宫之中,不见得谁都能够有这种机遇,能够让帝王看中,愿意给这个机遇的。 她颤抖着双手,拿起那只紫金凤钗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欢喜的,得意的,可她的内心,却充满了绝望。那是深不见底,无一丝自我欺骗可能的绝望。 第二天清晨,忽然就下了一场大雨。杨媛戴着紫金凤钗,坐在软轿上往梧桐院而来。这么大的雨,宫巷上除了路口值守的宫卫,再无旁人。 小内侍们躲在廊下,都不肯出来,宫妃们也都不肯出门,这条宫巷里,只有她们这一行人。 谁知道远远见宫巷尽头岔路上,有几个小内侍拖着个人过去,显得十分凄惶。 这样的雨天,犯了什么样的罪过,竟要赶着雨拖出来? 杨媛就同倩儿说,叫人去打听一下。 倩儿顺手指了小宫女春杏过去问了以后跑回来说:“回杨娘子的话,那个拖过去的人,是万岁殿的雷允恭哥哥。” 杨媛一惊:“他又犯了什么错?” 春杏摇头:“不知道,奴婢刚才打听了一下,听说前段时间雷公公与周公公在官家跟前斗得厉害,有人说周公公肯定斗不过雷公公,可没想到最后败的是雷公公啊。唉,听说雷公公昨儿御前侍候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官家,被打了二十板子,如今赶去洒扫处了,这辈子怕是完了。” 杨媛怔在当场,好一会儿才忽然道:“春杏,回头你拿些伤药去洒扫处给雷允恭,顺便再带些钱,让人好好照顾他。” 春杏怔了一下,道:“雷允恭如今这般倒霉了,娘子您还肯发这个善心,真是难得。” 杨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宫里,多结善缘,总是好的。” 杨媛进了梧桐院,才一进门,如芝忙迎了出来,道:“这样的雨天,怎么好劳动杨娘子来。我家娘子昨儿才贪凉,娘子可要小心。”这边忙替她脱下外头的雨披来。又送了姜茶来给她喝。 杨媛一边喝了姜茶一边问道:“我出门的时候还没多大雨呢,没走几步,就忽然倾盆而下了。姐姐今日可好?姐姐身子怎样了,可请过太医了?” 如芝忙回道:“谢杨娘子关心,我们主子无碍,不过是见前晚天刚刚放晴,贪看月色着了点凉。太医已经开了方子。”见杨媛已经进了院子,忙追上前几步道:“娘子稍候,容奴婢进去回禀一声!” 杨媛奇怪地看着如芝:“我素日来,都不见你这么蝎蝎蛰蛰的,今天是怎么了?” 雷允恭压低了声音道:“杨娘子,官家在里头呢!” 杨媛早知皇帝来了,故作诧异道:“我来得不巧了,呆会儿再来看姐姐罢!”这边正要退出去,却听得里屋刘娥的声音道:“如芝,你跟谁外头说话呢?” 杨媛只得道:“姐姐,是我呢!” 刘娥啊了一声道:“是媛妹,进来吧!” 侍女打起帘子,杨媛进来时,却见刘娥与赵恒并肩儿站在桌前,拿着一样东西正在看着。两人均只着了家常小衣,刘娥单挽了一条大辫,竟是不施脂粉。杨媛凝目看去,岁月似乎对她格外青睐,竟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是肤若凝脂,却是因为今日室内暖炉生得旺了些,映得脸儿更加红艳娇媚。 此时见了杨媛,刘娥笑道:“妹妹今儿来得早,不想还有人比你更早吧!”一边说,一边笑瞥了一眼赵恒。 杨媛忙行下礼去,赵恒笑道:“罢了!在这里倒不拘些个礼数。”这边看了杨媛一眼,见她头上正戴着那只凤钗,点了点头:“杨媛是个伶俐的人,有她照应着你,我也放心。” 杨媛忙含笑侍立一边,心中却空空落落地,象长满了草似荒得紧。 她虽然已经下了决心,可终究这颗心还没死。然她自进襄王府,做他的姬妾也已经有五年了,皇帝看似温和,却淡淡地远远地高不可攀。此时见他与刘娥站在一起,穿着家常衣服笑嘻嘻地,两人举止并不格外亲呢,可是言行举止却是说不出的自然默契,竟是毫无君臣之分,帝妃之别。 却见刘娥向她招手道:“妹妹过来,也看看这希罕东西呢。”说着把手中的一张楮色的纸递给她,却正是方才她与皇帝一起在看的东西。 杨媛接过来,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只见这楮纸比平常的纸约厚一些,宽六寸长三寸,上面印了一排铜钱,下面画着小人店铺的图案,正反面却又是密密麻麻的凿了许多朱墨间色的印章与暗记花押,隐隐认得是一些中间又有“十六家商号通用并同见钱一千五百文文流转行使”等字样。 她看了好一会儿,却认不得是什么来,只得交还刘娥笑道:“我看不出来,好像有些像传说中的当票子呢!” 刘娥接了这张楮纸笑道:“这可不是当票子,你们不曾见过当票子,我却是见过的。这是昨天益州知府张咏夹在奏折里头带来的,听说叫什么交子的。莫说你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只怕通京城通天下也没几人认得。你别小看这一张纸,在蜀中可以实当一千五百文大钱呢!如今蜀中民间商号中都用这个当实钱用呢!” 赵恒皱眉道:“蜀中铁钱份量重却又不值钱,张咏在奏折上说,如今市价买罗一匹,要蜀钱两万,两万铁钱实重就一百三十多斤,蜀中山高水远,携带不便。李顺造反,铸钱局停工多年,铁钱更是不够用。就有商号之间用交子来代钱流转行使。只是如今为这个商号之间起了不少讼诉,容易成为民乱。” 刘娥拿着交子道:“张乖崖必不是没主意的人,想来他的奏折里总是说了解决之道。” 赵恒点头笑道:“果然如此。张咏请旨,一则是禁了交子之事;二则是收归官办。这样也可免些纷争。” 刘娥想了想忽然笑道:“他这是留了余地,请官家给个更英明的决断呢!” 赵恒知她已经会意,笑道:“偏是你鬼灵精,朕已经下旨,交子既有好处,何必禁呢。叫他先在蜀中试着官督民办,先试试其中的利弊,等成熟了些,再看着。” 赵恒今日听说刘娥受凉了,便有些无心朝政,早早退了朝,也不往崇政殿里去,素性带上奏折,搬进梧桐院里看,倒也自在。这边拣了几件有点意思的政事给刘娥说着解闷,听着她妙语连珠,倒不象平日独看奏折这般无聊。 杨媛却不曾听过这交子之事,不免也问了几下。却是蜀中交易甚至大,交通不便,民间就开始用交子代钱转流。张咏看到这种情景,就请立交子务。这却是恒古未有之事,赵恒不免将这新鲜事说出刘娥来听。 杨媛就听着赵恒与刘娥说话之间,已经讲了好几桩事,她都听得不明白,然却见刘娥似乎都是极通的,还能与皇帝交谈,心中也暗暗诧异。若换了别人,能与皇帝在一起,自然是挖着心思邀宠,纵弄些琴棋书画,也不过是变相显示自己的可爱之处罢了。然刘娥与皇帝在一起,却仿佛不像是男女相处,不断穿插着朝政、地理、史料,甚至说得高兴了,还要驳得皇帝几句,皇帝也丝毫不以为忤。 杨媛心中迷茫,想着,皇帝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吗? 第2章 封妃之议 不提杨媛迷茫,两人说了一会儿后,见雨色渐停。刘娥抬头看了看窗外,叹道:“这天也真是的,昨天刚晴了一天,看这天色,明后日必还有雨。这样的下雨天,咱们倒也罢了,那些住低洼地的贫民,可就把家都给冲了。” 赵恒叹道:“何止呢,城外的汴河水涨,若是雨一大就容易冲坏田园庄稼。年年修,年年积淤泛滥,京城中养兵马数十万,居民百万家,天下漕运都要从此河中来,此河却是最令朕头疼不过了。” 刘娥道:“我也听说过每年的十月河水枯干时,都会关了运河来清淤,为何还会年年积淤,莫非是清理得不够,没有一个限定!” 赵恒道:“这河水清淤到几尺,却是无法限定。这一层层都有敷衍了事之人,先皇当年曾经为督办此事,还亲自跳进都是泥水的汴河中,以晓喻群臣,也不过是好得几年罢了,时间一长,照样惫赖起来!” 刘娥微笑道:“这有何难!” 赵恒笑了:“小娥说得好生轻松,几十年的痼疾了,朝臣们都没议出一个真正有效的办法来!” 刘娥道:“臣妾记得小时候在都江堰边,听老人们传说,打从李冰治河开始,就在河底下埋下三个石人做为水则,水涨过石人脖部,就该提早开闸放水,免得洪水泛滥。水底下又有石板,水枯时清理河道,必要挖到露出石板,才算合格。” 赵恒重重地一击书案,喜道:“正是,如此一来,便可解决汴河的难题了!” 刘娥颦眉道:“臣妾只是不明白,都江堰治河之法,已经上千年了,何以汴河治水,竟不知其法?” 赵恒点头道:“皆是因为历代战乱的缘故,许多民间的好法子没有传下来。都江堰治河之法虽好,但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消息不通,也是一个原因。” 刘娥道:“既如此,官家何不下旨,令各地地方官吏,搜集灌溉农田的好法子,上呈朝廷,再由工部审定,颁行天下。岂不是能让天下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得沐皇恩。” 赵恒大喜,拉住了刘娥道:“看来朕从今以后,都不必去勤政殿召群臣们议事了,只需要拉着你议事便成了!” 刘娥娇嗔着挣开手道:“官家说什么,咱们开开玩笑罢了,倒没得教杨家妹妹笑话!” 他二人机锋对答,杨媛不懂政务,饶是她素来伶俐,却也听得云里雾里的,站在一边却是插不上话来。此时听刘娥说到她,忙笑道:“原是我不该站来的,倒没得做了一支大蜡烛。” 刘娥扑嗤一笑:“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么没趣的话了,挑些别的话儿说说罢。媛妹好意来看我,倒把你搁一边儿了。” 三人坐下来,挑了些有趣儿的话说说笑笑,不觉竟是到了黄昏,但见着一轮红日如火,慢慢地西斜。这雨停停下下,连着十余日都不见晴,倒觉得今日的落日格外好看。 刘娥挽留着杨媛用晚膳,杨媛心中感激,知道是刘娥怜她多年空房寂寞,教她有机会得近圣颜。虽然只是陪着说说话儿,她却是自襄王府开始,便从未有机会能与赵恒似今天这般能坐到一起说话。 杨媛一直呆到晚膳开始,见宫女们先是送上三只玉碗,碗内只盛了白饭,竟是无菜无肴。杨媛看着这碗白饭,竟不知道是不是可吃的。却见赵恒与刘娥不以为意,先捧碗一粒粒地吃进去,竟是细细地品味。 杨媛正自骇异,却见刘娥同她笑道:“媛妹尝尝今日这米饭,可有什么不同吗?” 杨媛知道必有用意,忙学着她的样子也拨入一口,细细品尝了一下,笑道:“姐姐,我竟不晓得时下要艰难节省如此,宫里头连一道菜都上不起了。连这米饭,都还不及我素日吃的香滑。” 刘娥笑推赵恒道:“这是今日官家带来的,你且问他去。” 赵恒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东西比你们素日吃的御梗香米贵重得多了。却不是咱们中原的东西,倒是从千山万山外的安南国进贡的占城稻米。” 杨媛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打外国来的稻米,倒是怪稀罕的。” 刘娥捧起碗,又尝了一口,神情庄重:“倘若只是一样远道来的稀罕东西,倒不值得特地品尝这个。” 赵恒点了点头道:“正是,这占城稻咱们吃来口味虽糙,却是有一样顶稀罕处,它是一年两熟的。你们想想看,倘若这种稻米,能够在咱们大宋境内到处种上的话,那该如何?” 杨媛出身贵家,一时倒未回过味儿来。刘娥凝视着手中的碗,缓缓地道:“那就是大宋的万年江山啊。汉亡于黄巾之乱,唐覆于黄巢造反,便连前几年的蜀中李顺之乱,也都是因为饥民暴乱的缘故。倘若这天下都种了占城稻,百姓们的一年能收上两次稻米,则不是孔夫子说的‘三年之内可以无饥馑矣’,而是百千年都可以无饥馑了。” 杨媛喜道:“唉呀,这可真是比珍珠还要金贵了。既有如此好事,官家何不下旨,令各州府都种上这种占城稻?” 赵恒笑着摇头道:“谈何容易,有道是桔生淮南为桔,桔生淮北为枳。南方的水稻,到了北方,气候水土都不一样,一则不容易种活,二则便是种活了也与原来的品质有异。中原素来以麦子粟米为食,咱们宫中平日吃的也是这些,偶而吃的稻米,除了御田里种有少量,大多也都是打南方进贡来的。” 刘娥点头道:“是啊,昔年汉武帝曾建扶荔宫,打从南方用了无数人力物力把已经成活的荔枝树移到宫内,结果也只成活了一年。唐代杨贵妃喜欢吃荔枝,便得千山万水地打岭南送过来,弄个民怨沸腾,却也只为长安城内,种不活这东西。安南离开封,比岭南离长安还远上不知道多少倍呢!” 一番话听得杨媛咋舌不已,笑道:“阿弥陀佛,这里头还有这么多讲究呢。怪道人家说,一方土养一方人呢,却是可惜了……” 刘娥笑道:“话虽如此,可是事在人为,有这样的东西,咱们总是要先试着种种看的。” 赵恒点头道:“朕已经让人把稻种在御田中先试种着,看看能不能种活了。” 刘娥想了一想,道:“官家,臣妾也想讨一些稻种在宫中试着种种看。” 赵恒失笑道:“哈哈哈,你也要种稻子,这是农人之事,辛苦得很,可不是养花研茶般地好玩儿!” 刘娥撒娇道:“我知道不是好玩儿,我是认真的。我早年曾受离乱之苦,如今有这种利国利民之事,我很想亲手去试种一二啊!这种感觉,却又是不一样的。” 赵恒笑道:“好好好,你有这种心,朕焉能不成全了你!” 杨媛乘机道:“官家,臣妾也请求同种占城稻。” 赵恒大喜:“好啊,朕的爱妃们都是爱民的贤德之妃,朕何其有幸了。” 刘娥对雷允恭使个眼色,雷允恭走到门边打起帘子,侍女们捧着金盘鱼贯而入,这才是今天的晚膳正式端上来。虽然于刘娥宫中,已经是简便了些,却也有五六十个花样的菜肴。 刘娥因受了风寒,只拣了几样素淡的小菜另坐一边吃了,却让杨媛服侍赵恒进膳。今日倒有几样小菜甚是可口,赵恒不禁多下了几筷,就叫张怀德赏今日做“花炊鹌子”与“芦蒿鹅掌”的厨子。 刘娥笑道:“怀德回来,这两样菜原不是御膳房做的。” 张怀德忙转回房中,笑道:“原来这是娘子小厨房的私菜,怪得这么合万岁爷的胃口!娘子恩典,什么时候请这位厨子教教御膳房那几个小的,省得老不合万岁爷的口味。” 刘娥妙目在杨媛身上一转,抿嘴笑道:“这可不是我的私房菜,这厨子是杨家妹妹宫里的,我不过借来两天。官家既爱吃,以后让媛妹随时备着便成。” 杨媛心头狂跳,这厨子的确是她借与刘娥的,然而今日皇帝这一句,却明显是有意张扬风声,只不知道刘娥心中如何作想,也不知道刘娥是否知道,皇帝对杨媛宠幸的背后真意。 却听得刘娥的声音道:“我今日着了风寒,也不敢留官家,媛妹,你服侍官家到你玉宸殿中去吧!” 赵恒却道:“不必了,今日路上不好走,朕也懒得动。” 杨媛苦笑一声,只得辞了出去。 见杨媛走了,刘娥诧异,看着赵恒:“我还道你今日会去她那里。” 赵恒笑道:“朕为何去她那里?” 刘娥语塞,昨日杨媛挡路,皇帝去了,却又没过多久就出来了。今日杨媛却又来了,且皇帝态度丝毫无异,显见皇帝对杨媛并无芥蒂,杨媛挡人,也并非为了争宠。那就是杨媛向皇帝告状了,而今日杨媛到来,那就是得了皇帝的许可,与自己交好。所以刚才看杨媛的态度,也不免顺水推舟一下,谁知道皇帝竟这样反问,一时倒叫她说不出来。 赵恒叹息一声:“你也是笨,受了这样的委屈,如何不知道朕。若不是杨娘子告诉朕,朕还不知道呢。” 刘娥心中一酸,她受委屈时不觉得如何,但这委屈受了他的怜惜,却当真是心里酸得可以。便如走失的孩童路上受人欺负是不哭的,见着了家长疼惜,那就忍不住要哭了。 她吸了一口气,忍住泪意,道:“几个小丫头的任性,于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官家何必多事,便是杨娘子,我也嫌她多事了。” 赵恒就道:“我倒觉得,她是难得的聪明人,她在府中宫中都久了,却是比你更精于人情世故。”他看着刘娥,感觉她就是个一直让自己操碎心的傻丫头,当时傻傻地跟着自己进府,后来又不明不白地为着自己躲躲藏藏,如今自己都成了天子,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了,她居然还不会保护自己,还会如此委屈。 当下叹了口气,道:“宫里有事,我让杨媛帮着你,只是我也怕她毕竟另居一处,一时照应不来。我叫人收拾翠华殿了,到时候叫她搬进侧殿与你一起,我才放心。只是终需时日,再则这段时间朝上的事情,我怕一两日不到,你就没有照应。想了想,还是让雷允恭过来,昨儿我找了个事打了他一顿,将他发到洒扫处了。过几日你就去把他要过来,留在身边使唤着。他在我身边侍候了这么多年,宫里的门道都熟得很,我一时有不到的,他也能帮我看着你一些。” 刘娥听得他絮絮叨叨的交代,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劝道:“允恭一直是侍候你的,如今你把他给我,你自己岂不是不方便?” 赵恒却道:“朕是天子,谁会让我不舒服,倒是你这里,缺可用的人,除了他以外,旁人都不及他这般知我心意,也懂得如何服侍你。” 刘娥辨道:“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赵恒冷笑一声,眼含嘲讽。 刘娥只得哄他:“真的,你把他叫回来吧,没有他在你身边,我也不放心你啊。也就是你这般不放心了我,我觉得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赵恒冷笑:“你能把自己活下去,但你未必能照顾好你自己。要不然就不会让自己受这么多委屈,还不让我知道。如今你在我这里没有信用了,必须让人看着你。你看你,都瘦了。” 刘娥见劝不动他,也是无奈:“你呀,绕这么一圈,何苦呢,还害得允恭白挨了一顿打。” 赵恒却是振振有辞:“我要是明面上把允恭给你,肯定招人生事。允恭这么笨,不打他一顿,他能演得像?” 刘娥苦笑,只可怜这雷允恭白挨一顿打,就是为了让他来服侍自己。皇帝这心思,也用得太深了些。 过得数日,正是楚王元佐的寿辰将至。元佐自赦出宫后,赵恒下旨重修楚王府,又令其子允升以绿车宫乐送回府中,又下旨为其复位为王,再封检校太师、左金吾卫上将军等职。可是楚王元佐从回府开始,便一直以疾病告假,赵恒知他心情,恩旨听其养疾而不必上朝。凡有恩赐,楚王也必是逊谢谦辞。 此番是楚王出宫后的第一个寿日,赵恒早早叫人准备好,欲率众兄弟们齐至楚王府为其庆寿。却是才开始准备,楚王得知讯息,忙上了一个奏折谢罪,自称病重,不敢庆寿,且称以君为臣贺寿,于礼不合。甚至于在奏折内道:“圣驾虽来,臣亦不敢见也!” 刘娥看了奏折,也不禁叹道:“楚王是大聪明人。他如今分明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听说他平日闭门谢客,只是看看道家的经书,便是几位王爷去,也不大见得到他。他既然有避世之意,官家却也不必勉强,倒不如成全了他的志向。” 赵恒叹了一口气:“朕本以为,做了皇帝,便可兄弟团聚,没想到虽然救得大哥出来,可是如今君臣之份,又成咫尺天涯。可见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刘娥见他心情不悦,忙岔开话头道:“官家,听说万安宫快要完工了,是吗?” 赵恒点了点头道:“嗯,万安宫完工之后,待太后迁出。回头再让人搬进翠华殿去。” 刘娥劝他:“我终不过是个小小的美人,哪能做一殿主位,你少闹些。” 赵恒叹息:“朕不能封你为后,那实是形势不由人,若是再教你居于别人之下,朕心里也不安哪!如今只给个美人,只是在人前过渡而已,终须要给个妃位,才不负了你。” 刘娥微微一笑:“臣妾倒不在乎这个,什么名份都是外头的虚好看,只要能与三郎在一起,哪怕为奴为婢呢,也胜过那些虚名儿。只不过三郎啊,皇后主持中宫,你要封我为妃,怕是要经过皇后同意吧!” 赵恒笑道:“这个你只管放心好了,皇后素来是个省事的人,谅必没话说。” 刘娥意味深长地道:“三郎说放心,那小娥便放一百个心。” 皇帝在修缮翠华殿,皇后自然知道,这是明显要等过了周年,就要升刘娥为妃。 郭熙犹豫了很久,却在这日,越王妃求见。 两人未出阁时,本也是闺中好友,听了她要来,喜道:“请她进来。” 越王妃李阮进来时,正遇到曹美人与杜才人来请安,郭熙就道:“就说我今日有事,让她们回去吧。” 李阮冷笑:“圣人真是好性子,这些人还敢天天来您这里碍您的眼睛。要是我,早赶出去了。” 郭熙嗔怪:“你说话还是这么口没遮拦的,我是皇后,得有皇后的气度。” 李阮叹道:“所以该你是皇后。要是我,谁敢跟我抢男人,我就灭了她。” 郭熙白了李阮一眼:“又要胡说了,怎么灭?” 却见李阮身子往前,压低声道:“熙姐姐,让人消失的办法,有很多的。” 郭熙的神情似有感触,忽然笑了:“阿阮,我是皇后,我做事,是要体面的。要做的让人无话可说。” 两人嘻笑一会儿,至于越王妃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也就无人深究了。 李阮叹道:“我真佩服你,永远可以这么冷静。若换了我,我是忍不得的。” 郭熙看着李阮,长叹一声:“阿阮,我动过心的,我也有不冷静的时候,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李阮面上笑,心中却是暗暗冷笑。她纵做了皇后又如何,还不是被妃嫔们欺到头上,还不是强颜欢笑,泥塑木雕似的。做人没点刚性,从前在宫里头,每次要不是自己出来护着,她可真是被别人欺负到死。可架不住命好啊,人成了皇后了。她心里是不服的,心中暗道,若不是为了丈夫,为了儿子,她才不愿意进宫,对这个自己曾经看不起的人称臣下拜。 越王妃来了又走了,燕儿见郭熙仍在出神,劝说道:“圣人,越王妃的性子就是这样,你们从小就相熟,还能不了解她从来就是有口无心的。” 郭熙笑了:“我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她才是越王妃,我才是皇后。”她看着桌上的茶杯,那是李阮喝过的。李阮的话,看似她浑不在意,可谁知道,她的心如针扎一样。她在袖中捏紧拳头,面上却是状若不经意地道:“燕儿,你想办法在宫里传一传,就说刘氏想当贵妃。” 燕儿吃惊地看着郭熙,好一会儿才慌忙应答:“是。” 却说这几日,梧桐院里是极热闹的。皆因皇帝前些日子,频频去了玉宸殿杨媛处,到离开时,就有大批封赏源源不断地送到。再过得几日,杨媛的叔叔也提了官职。宫中之人,皆是何等明眼慧心,此时见杨才人得宠,立时猜到其中关键,诸嫔妃只恨自己眼浅,竟然让她下了先着。 一时间梧桐院竟然门庭若市,人人打着探病的名义,赶着来奉承刘美人。巴望着她能够为自己说上几句好话,纵然是得不着象杨才人这般的好彩头,拖延在梧桐殿里,好歹也能让皇帝多看到自己一眼。 众嫔妃既来讨好,刘娥本又是个极聪明的人,言语接待,将众人哄得一团高兴。她原来薜萝别院中招待天下才子,此时将风雅的玩意儿带入宫中。众人在梧桐院中玩些琴棋书画诗酒花,品尝着她私房小菜,兼之刘娥言语谦逊风趣,手面慷慨,别人有一分的好处,她便已经看出来说出十分来了。因此上众嫔妃原来虽是抱了目地机心过去的,却觉得梧桐院另有一种吸引力,浑忘了原来的目地。 就连杜才人,也不甘不愿意地拉了曹美人作陪,强要对方带她来梧桐院。此时正是梧桐院中最美的时候,薜荔紫萝,开满整个院子。 众人就不在里头坐,而是坐在院中花架下喝茶。 曹美人接过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称赞:“这茶果真不错,难怪官家爱待在梧桐院,喝了这样的好茶,连我都舍不得走了。” 杜才人不屑地看了眼曹美人,嫌弃道:“茶也不过如此,我瞅也就是这院子里的花开得真不错,难为这花这木这架上物件,配得极有品味,回头姐姐把这人借我使使,回头我们的宫院里,也种这样的好花,也讨得官家喜欢。” 刘娥看了看,一时倒不好说什么。她这院中的这薜萝紫藤,是皇帝亲自布置的。 正在此时,就见皇帝进来,众人忙行礼,皇帝笑着叫众人起来,自己一屁股正坐在刘娥方才的位置上,问道:“你们这里倒热闹,在说什么?” 刘娥笑:“杜妹妹刚才夸我这花架配得极有品味,是难得的雅致呢。” 赵恒大喜:“是吗?你倒说说好在哪里?” 杜才人无奈,她刚才不过就是虚应故事,如今见皇帝动问,只得搜肠刮肚,找了一些夸夸之辞,皇帝听得心花怒放,不由得多看了刘娥几眼,神情得意。 杜才人心中生嫉,就道:“虽是好品味,然则也是有极大的缺……”她话未说完,就觉得脚背一痛,却是坐在她身边的曹美人,借着站起拿茶杯为由,狠狠踩了她一却。 杜才人痛呼一声,曹美人忙道:“杜妹妹,是我不小心……”这边说着陪不是的话这边来扶她,手中却又狠狠地捏她一把。 杜才人手又一痛,这时候方看着曹美人眼神凌厉,暗示警告,她好歹与曹美人交好,也有些灵性,当下就把刚才的话咽了。 曹美人满脸堆笑地坐下,就道:“我正想跟刘姐姐讨教这花怎么开得这么好呢,这花是去年种的,还是今年种的。” 刘娥还没回答,刚才已经说得得意的皇帝就接口道:“过了年就种下了,否则就会错了花时,今年就开不成了……” 刘娥听了这话,脸色微变,却看了曹美人一眼,但见曹美人面色如常,又道:“头年便能开花,想是用了好种子,却不知道哪里还有……”她是自己亲手种过花的,赵恒也种过,两人交流得十分热闹。到了黄昏时,见晚膳将上,刘娥苦劝两人留下共用,曹美人却坚决辞了出去。 杜才人有心留下,却被曹美人硬扯了出去,不由恼恨,道:“你做什么,好容易来了,也与官家说得热闹,你如何不肯留下。” 曹美人冷笑一声:“留下又能如何?难道你还能将官家从这里拉到你宫里吗?” 杜才人冷笑:“为何不能,你我这样的家世地位,这样的容貌才能,就甘心就此独守空房吗?” 曹美人却道:“圣人可否同你说,叫你与刘娘子多多亲近?” 杜才人脸色变了,恼道:“休提这事,她还说,刘美人位份太低,暗示让我去官家面前提议晋升刘氏位份好让官家开心。哼,真想不到连皇后之尊,也要用这种方法讨好她。” 曹美人问:“那你去不去做?” 杜才人怒道:“自然不去。她仗着官家宠爱压我们一头也就罢了,我可以低头,但绝不可能自我作贱。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对自己的男人还有心,就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哼!” 曹美人长叹一声:“妹妹,你我进宫,抛亲舍故,为人姬妾,是为了情爱吗?”见杜才人怔住,又道:“想来你进宫的时候,父母也当说过,进宫之后恭谨为上,以求服侍好官家,荣耀门楣。妹妹,你我既然是为了博富贵而来。既想富贵,又想情爱,世间什么好事哪能都占全了,官家也满足不了每一个人的无边欲望。” 杜才人顿足,泪水流下:“可我这不是欲望,我也不求富贵,我心悦他啊。”她虽然怀着博富贵的心思进来,可是见着了那人以后,就当真爱上了,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温柔,那样的至尊之位,他满足了她那少女心中对男人所有的幻想。她满腔爱意,求一份回报,有错吗? 谁知曹美人冷笑道:“满朝文武,以才华博富贵,以忠诚博富贵,以性命博富贵,谁博的是真爱啊?你也要真爱,她也要真爱,这宫里哪有这么多的真爱,谁不是以真爱索取富贵?” 杜才人顿足:“你、你这个人真冷血,我不理你了。”说罢,气得转身跑了。 曹美人看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有些人,你就是把心掏出来说给她听,她也听不懂啊。”她也是最后一次对这个傻妮子说真心话了。 她也就是这一日,彻底地息了自己原来怀着的那颗不知道是博富贵,还是求情爱的心。 那花是官家种的,在刘氏进宫前就替她种下了。她方才故意讲到种紫藤的时候,官家说起来比刘氏还多,而且那紫藤花开得这么好,按时间来算,明显不可能是刘氏进宫以后才种下的。她明白了,但她,却只能把这份明白,烂到肚子里去。她做不到杜才人那般不留后路,也做不到杨才人那般舍弃尊严。所以,只能是保持沉默了。 过了两日,皇帝留宿寿成殿,及至到晚间时,两人正下着棋玩耍,赵恒闲闲道:“这些日子,曹美人、杨才人都和朕提议,晋一晋刘美人的位份。你意下如何?” 郭熙先是愕然,然后微笑起来:“论理,官家喜欢哪个宫人,如何封赏,那自是玉旨纶音。特来与妾商量,这是怕妾不高兴?” 赵恒脸微微一红,却笑道:“哪里的话,你是后宫之主,朕自然是先敬着你的意思。” 郭熙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面上却不显,道:“刘美人的确讨人喜欢,莫说官家,臣妾也是十分地欣赏。既然官家来问妾的意思,妾也就直说。刘美人尽心伺候官家,官家喜欢,想要升一升位份,这是常理。皇后之下设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为四夫人;四夫人之下又设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为九嫔;九嫔之下再设婕妤、婕妤之下为美人、美人之下为才人,为二十七世妇。刘美人如今为正四品,若是进位为九嫔,也显不出官家恩典来,不如就直接册为贵妃,官家以为如何?” 郭熙将心一横,说出这样的话来,只道赵恒会谦逊一二,谁知道赵恒立刻就道:“连皇帝也这般说,那朕自然是尊重你的意思。” 郭熙没想到他居然毫不犹豫,只觉得心灰意冷,当下笑道:“妾说了有什么用,官家自己作主才是真的。不过毕竟贵妃是一品,册封时得大学士宣旨,不是后宫一道诏令就行。官家自然要和内阁商量。” 赵恒立刻就道:“好,好,好。朕这就写个字,叫宰相来商议。”他说完,见郭熙站起来相送,就点点头,匆匆走了。 燕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及至皇帝走了,才急道:“圣人为何要这么说,就算是赌气,也不要这么不留余地,这样岂不是教自己没有退路了。” 郭熙目光森冷,走到棋盘边,将原来摆的棋子一一收起,却幽幽道:“他多少时间没来了,如今只为了升刘氏的位份而来,待我答应,连这一夜也等不及就走了。难道我这床上是有钉子吗?” 燕儿急道:“圣人,如今哪里说这个的时候,若是官家当真下旨,封了那刘氏为贵妃,这后宫就要乱了!” 郭熙嘴角一丝冷笑:“你急什么!”她看着夜空,幽幽道:“朝堂上,自有诤臣谏臣,哪能让官家……”她说到这里,自悔失言,只冷笑一声,不再说话,徒留旁边的侍女着急。 第3章 宰相焚书 这几日在内阁值夜的宰相恰好是李沆,他是东宫时的人,当时他与李至一起曾为太子宾客,如今官至门下侍郎,尚书右仆射,深得皇帝信重。 皇帝将他视为自己人,所以就手书一封,叫张怀德递出去给李沆。也不是皇帝着急,不能在白天办,他也知道骤升太过,想着晚上人少,就把事情落定,到明日其他人纵知道了,到时候旨意已下,也不过是后宫事罢了。 谁知道李沆见了这手书,顿时一惊,当着张怀德的面,就拿了烛火烧了。张怀德大惊,道:“李相,这如何使得。” 李沆就从容道:“你就告诉官家,就说臣李沆以为此事不可。” 见张怀德犹豫不敢回去,李沆见状,脸色一沉,道:“怎么,你还不敢回去?” 张怀德都要给他跪了,他一个宰相敢烧皇帝手书,但自己只是个奴才,哪里敢将此言直说。想到前不久雷允恭还因为服侍不恭敬敢落挨打逐出,如今自己这是要再当添头不成,想到此顿时面如土色。 李沆笑了笑,道:“我随你去见官家,不教你为难。” 果然到了跟赵恒一说,赵恒既惊且怒,问他:“李相何以焚朕手书?” 李沆却道:“臣今晚不曾见过官家手书,官家也没写过不当的手书。” 赵恒强按下怒气,问他:“朕不过封赏一个妃子,难道对天下有什么大碍?” 李沆抬头看着赵恒:“喜欢一个后宫妇人,原本是官家的私情,然而封妃却是不同。天子无私事,如此封赏,天下人会非议官家继位之初就沉迷女色,无心政事。” 赵恒顿时站起身,想发作还是忍了下去,只不悦地道:“朕是不是沉迷女色的皇帝,李相能不明白?” 李沆却道:“臣明白有什么用。天下人看到的,是曹美人、刘美人和杜才人本是同时进宫的,曹美人是功勋卓著的世家,杜才人是昭宪太后的侄女,还有那戴贵人又为官家生下过皇子,她三人都未进位,此时官家独独要将刘美人进位为妃,臣怕他们会问:‘刘美人何以骤进为妃?敢问这刘美人是为官家生下了龙子,还是有大功于社稷,非赏不可呢?’官家却以何辞相答?” 赵恒看着李沆,原本的怒意渐渐平息下去,这是他视为师友的倚重之臣,也只有他才会如此犯颜直谏,他坐了下来,语气已经有些哀求:“李卿既说了这般不可行,可否为朕谋划可行之处?” 李沆却道:“臣是宰相,为官家只谋朝政之事,不谋后宫之事。”他说了这话,见赵恒神情,最终还是心了软,劝道:“不过是一妇人罢了,官家喜欢她,多赏她一些就是,便是要封赏,一步步缓缓而来也是。终需服得了众口,否则位高招谤,有损官家令名。官家,今日这里只有臣一人,官家说些什么也罢了。若是教御史谏臣知道,上得一表,官家颜面何存。官家若执意而行,这刘美人在天下人心中,就是狐媚迷惑君王的妖妃。” 赵恒怒道:“你岂可这般说——”看着李沆惊讶的神情,最终还是忍了忍,软下声来:“是朕对不住她,她是个最贤德的人。” 李沆也知道刚才说得过了,忙也恭敬地道:“官家与她之间,是私人之事,官家怎么样,天下人并不知道。他们只看到刘美人无功而得大赏,曹、杜、陈有家世,戴氏曾生育皇嗣,却都不得封赏。官家,太后、群臣、乃至天下人,都会将官家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天下非官家一人之天下,唐太宗曾言,水能载舟……”他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再劝谏起来。 赵恒恼了:“李相,你不必如此比喻。”忙令张怀德扶起李沆:“李相请起,朕明白了。” 李沆却执拗地道:“臣受先帝遗命,辅佐官家,盼官家为有道之君。” 赵恒看着李沆:“难道朕封一个妃子,就不是有道之君了?” 李沆却道:“官家想当一个明君,就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一个能够克制自己欲望的官家,才是天下百姓的福气。你克制自己的欲望有多强,对天下百姓就有多少助益。” 这一夜,刘娥已经入睡,忽然听到声音,却是如兰来报,说是皇帝来了。 刘娥心中还在诧异,他今晚不是去了皇后宫中,怎么这么晚还来? 却见赵恒匆匆走入,内侍侍女们在门外跪了一地。 赵恒也不理睬,走进来就喝道:“出去,都出去。” 如兰忙带人退出去,把门掩上了。 刘娥方欲问:“官家,怎么了?” 却见赵恒抱住刘娥,一动不动。刘娥心中诧异,拉开赵恒,看到他已经泪流满面,不由慌了:“三郎,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出了什么事了?” 赵恒却扭过头来,咬着牙,不肯在她面前再哭,只这样,反更令她心疼起来。他到底是遭遇何事,才会这样委屈。 刘娥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拍着赵恒,好一会儿,赵恒才平静下来。刘娥不肯假手于人,亲自拧了巾帕过来,赵恒洗了脸,才自嘲地一笑,道:“小娥,朕这个天子,是不是当得很失败。” 刘娥沉着地说:“三郎,你若这么说,古往今来,恐怕成功的天子,也不多了。” 赵恒忽然暴怒起来:“朕今晚给内阁一封手书,想册封你为贵妃。可李沆、李沆居然当着朕的面,把这手书烧了!” 刘娥心一紧,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得生疼,她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赵恒会如此愤恨的原因。 赵恒却不待她说话,自己说了下去:“说什么不能让这封手书,毁了朕的令名。十五年了,朕、朕没想到,朕身为天子,竟还要尝受这种无能为力的羞辱。” 刘娥长叹一声:“官家,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越不能任性。” 李沆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及时阻止了皇帝的一次冲动,乃是忠君之举。但对于赵恒来说,却只是勾起当年他因不能自主,眼睁睁看着刘娥被驱逐,失去孩子的痛苦与羞辱。他本以为,他用了十几年的时光当上皇帝,就可以补偿当年内心的创伤,可是没有想到,还是遭受了这样的逼迫。 他看着刘娥,想起李沆的话,更是伤痛:“皆是因为我的处事不妥,连累你无端受到羞辱。” 刘娥满心疑惑,他今日是去了皇后处,怎么就半夜想到去召宰相下诏书,为什么忽然封贵妃之举如此冲动,但此时她却顾不得追究原因,只必须快快让赵恒走出心结,笑着安抚道:“不过是没有晋升位份,哪里就羞辱了?” 赵恒咬了咬牙:“是朕鲁莽,反让人以为你是个狐媚惑主的妖妃,我是个沉迷美色无法自拔的昏君。这怎不是种羞辱?” 刘娥听到这里,想到必是有人说了这样的话,赵恒素日在她面前绝对不会说的,想是今日心神失守,方才说了出来。心中暗恨,却只能微笑着把赵恒的头抬起来:“三郎原来也会钻牛角尖。历来史书之上,君王若有私情,就会有所谤言。然,只要不误江山,不负黎民,终是一代圣君。” 赵恒将头伏在刘娥怀中,闷悄地说:“可你不应该承受这些。” 刘娥笑道:“你都已经收回成命了,除了内阁,又有几人知道还有这样一件事?再说了,你我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才在一起,有位份固然好,没有位份,我也不在意。三郎,从头到尾,我在乎的,都是你,不管你是皇子,是王爷,还是皇帝。天晚了,我让她们给你打水洗漱,睡一觉,明天都会好的。” 她劝了半日,终于让赵恒把心情平复下来,慢慢睡着。 赵恒睡着了,可刘娥的眼睛却是睁着的。这一夜,她无法入睡。 而这一夜,郭熙也同样无法入睡,她一直坐在床榻上,等着外头的消息。 燕儿匆匆进来,面带喜色:“圣人,大喜,李相将诏书引烛焚了,已经劝得官家消了心思。” 郭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脸上一片安然,她手一抬,让燕儿给她洗了脸,就躺下休息。 燕儿犹自低声道:“圣人不再做些准备吗,须防着那人这回封不成,那边寻思着下回找机会再起风波。” 郭熙忍不住道:“你懂什么。后妃尊位,首要是德行令名。别管这个德行令名是真是假,可是总得有。封妃之事,让宰相得到不阿谀君王的美名,她就成了被那个美名踩在脚下的人。一个失去德行与名声的人,她再得宠,又能有什么将来可言。” 杀人,须先诛心。 郭熙闭上了眼睛,她有些懊恼自己刚才说得多了,或许是她太得意了,无法忍住把这件得意的事,全部咽进肚子里。 可是燕儿又怎么会懂呢。 她早在数日前在宫中传播起“官家欲立刘氏为贵妃”的风声,以皇帝对刘氏的宠爱,必须会有妃嫔为了讨好皇帝,而向皇帝提起此事。哪怕皇帝有缓缓提升刘氏的想法,但周围都是一片劝他立刘氏为贵妃的话时,以他对刘氏的宠爱,也会失去正确的判断的。 这样的传言,哪怕皇帝不动心,刘氏也会动心,两人之中,必会有一个动心的。 只要他们动心了,就输定了。 越王妃李氏的进宫,她嫂嫂的进宫,看似探望,但她会让她们看到一个忧心忡忡,无计可施的皇后,她们会替她把这种坐困愁城贤德无助的国母模样传扬出去。那些直臣,那些谏臣,那些一心想打造一个圣君的重臣们,不会坐视皇帝沉迷女色,不会侍视皇帝宠妾忘妻。 今夜,她知道是李沆当值,而李沆是忠直之人,又是皇帝在东宫时的师友,皇帝纵然信重吕端,也不过是在皇位更易上,吕端立下大功。但在内心,皇帝更亲近的是李沆。 她相信,只要今夜稍一怂恿,就会让皇帝冲动,而李沆,会彻底熄灭皇帝的这份冲动。 黑夜中,郭熙闭上眼睛,嘴角一丝笑容,可锦被中的手却不甘的攥紧。她一生自负,论人心的谋算,无人能及。可为什么,她会输给那个不管哪一点都让她瞧不上的微贱女子。 这是她一生至大的羞辱。 次日赵恒去上朝时,依旧不放心地叮嘱:“朕上朝去了,有什么事你要告诉朕,千万别忍着。” 刘娥含笑推他:“知道了,罗嗦,快去吧。” 及至赵恒走了,她才沉下脸来,只觉得心头一股怒气升上,无法抑制。如芝才端了杯茶过来,她只碰了一下,就喝道:“太烫了,怎么这般不用心。” 如芝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忙惟惟应了,过了半晌,才劝道:“奴婢知道娘子心里不舒服,您尽可与官家讲,官家定会为你作主的。” 刘娥问她:“怎么作主?越过宰相直接下旨,封我为贵妃。然后让他自己受人非议?”见如芝怔住,她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摇头:“不,我岂是为自己,我是为——为那个傻子生气!” 如芝知道她说的是皇帝,不解道:“娘子之言何意?” 刘娥长叹一声:“那个人,枉负了他的信任与倚重,却在利用他的真心,作践他的信任与倚重。”她越想越气,不由冷笑:“官家虽然没有细说,但他昨夜原在寿成殿中安歇,为什么大半夜忽然要下手书到内阁去,难道不是她说了些什么,这傻子才这么兴兴头头地去了。结果,一脚踩进了人家早就设好的坑中!” 如芝骇然道:“娘子,您说的是,这是圣……有人布的局?” 刘娥冷冷地说:“你可记得,前几日皇后的母亲与越王妃先后进宫,与她单独密谈。还有更早的,宫中流言,说官家要立我为贵妃……” 如芝听出了些什么来:“您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她布的局?” 刘娥点头:“正是。”她看似在与如芝解释,却也是自己将事情经过慢慢抽丝剥茧清理出来:“她先在宫中传扬,说我要当贵妃,然后让其他妃嫔们误会,利用她们想讨好官家的心,让她们自发向官家建言。那么,官家自然是要与她商议的,然后她就煽动官家不经商议就下手书给宰相……而事先,她早借越王妃与其母之口,在将官家好色不顾礼法,而她身为中宫无可奈何之意,宣扬于外。所以当昨夜官家依她之言下手书给宰相时,自然碰壁。” 如芝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心思也太深了。” 刘娥恼道:“我并不在乎封不封这个贵妃,我恼的是她竟这样利用官家对她的信任,这样去玩弄权术!”三郎也是她的丈夫啊,她竟没有一点顾忌,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玩弄心术,玩弄他对她的信任。 如芝忽然明白:“这不就是您上次说的,她当年将杨娘子安置在玉锦轩的手段一样吗?” 刘娥内心冷笑,当年皇后把单纯无知的杨媛放在玉锦轩,用的就是让三郎将对潘氏的厌恶移情于杨媛,断了她一生幸福。如今又故意利用三郎爱她之心,让她成了妄图迷惑君王、图谋贵妃之位、被忠臣坚拒的反面典型,让她成为一个宫里宫外不自量力的笑话。 昨日有多少后宫娘子奉承于她,明日就会有多少人讥笑她,羞辱她。她这一举,毁却的是不仅是她的名声,也是毁却她所有的前进之路。 如芝听了她的分析,急了:“那您为什么不告诉官家,揭开皇后的真面目?” 刘娥摇头:“不,如果告诉官家,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不堪。这就像……”这就像当年,杨媛哪怕明知道郭氏的阴谋,却无法走到襄王面前投诉,说是王妃将她安置于玉锦轩是心存恶意。因为她在做之前,早就把退路想好了。是的,她只是好意、只是无心……谁也无法抓到她的把柄。 刘娥轻叹:“这就是她的高明这处,她没有明面上杀人,却在暗中诛心。而诛心,是没有痕迹的。” 如芝气得跺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这么厉害的手段,娘子,那您怎么办?” 刘娥忽然笑了:“不怎么办。”皇后看错她了,她不是她那种官家小姐,把这些妇人之间的小名声当成天那样大:“如芝,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与豺狼虎豹争食过,我跟市井混混亮过刀子,我能被打倒一百次再爬起来。她要以为几句流言就能打倒我,她就算错了!” 说到这里,忽然外边有人喝彩道:“说得好。” 刘娥抬头一看,却是杨媛进来了:“妹妹来了。” 杨媛却是一大早就听到宫中传言,说得如何绘声绘色,什么皇帝在中宫硬要封刘娥为贵妃,然后皇后力谏不听,然后手书下给宰相,被李沆举烛焚诏。虽然看似交口称赞李沆的梗直秉忠,可反衬的是什么?自然无人敢说官家的不是,但所有的骂名,自然是某人狐媚惑主,不自量力,欺凌皇后,连累官家圣名。 杨媛在宫中府中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这样的名声,是足以完全毁掉一个后宫女人的生路。众口皆谤之下,就怕男人再爱你,也为了顾忌自己名声而远了你,甚至迁怒于你,而只要皇帝稍有轻慢,宫中之人,能将她踩死。 要说对刘娥没有过嫉妒,这是假话。可是与她相交之后,甚至是看着她与皇帝之间的相处情景,却不得不承认,宫中谁也比不上她。她和皇帝之间,插不进任何女人。 所以一听到这个消息,她第一个感觉就是一股恨意,皇后的手法,依旧是如此狠毒而犀利,不出手则已,一击即中,不留生路。 转而升起的却是担心,她怕刘娥会无法招架这样的手段,会惊惶失措或者愤怒出错,她和刘娥在某种情况下,已经联结一起,所以她赶了过来,刚好听到那番话,心里顿时一松,忙进来道:“我一早听到这件事,原本我还想着过来安慰安慰姐姐,谁知姐姐气量如此之大,并没放在心上。” 刘娥微笑:“前因后果细细一想就明白了。我愤慨恼怒也都曾有过,但想明白了,也不过是这么回事。何况,就算现在没被封妃,我的日子还是照样过。若我继续沉湎于那种愤怒之中,不过是中了她人的计策。” 杨媛叹息道:“姐姐不但心胸大度,也颇有主见。小妹佩服。”她抿嘴忽然一笑道:“姐姐,太后住在嘉庆殿,官家令我经常去照顾,只是我一向笨拙,也不知道如何照顾才好。要不然,姐姐与我同去,也一起在太后跟前多尽孝。” 刘娥看着她,心中明白她的意思,只点头微笑。 流言自然是很快在宫中传开,难以禁止。皇后还因此召集妃嫔们当面将此事提了,说:“宫中最近有些流言,我不想听到这样的事,请诸位娘子管好身边的人。” 当下就有人嘻嘻笑道:“我却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不知道圣人说的是什么流言,说与我们听听,也好回去管束。否则不明不白说这样的话,妾身们也听得个没头没脑,若是管错了,岂不适得其反。” 皇后皱眉看了看,却是杜才人,也不好责怪她无礼,只好脾气地道:“不管什么流言,都不应该传,你们只管束好身边人就是了。” 杜才人却倚直卖直,道:“莫不是刘美人之事?” 皇后陡然变色,道:“杜娘子不要妄言。” 曹美人打圆场:“满场就你话多,你看戴娘子多安静。” 杜才人看去,却见戴贵人一脸木然,数着手中的串珠,冷笑道:“戴娘子,怎么除了来给皇后请安以外,别的时候都不见你呢。” 戴贵人垂首道:“我最近在抄《太上感应经》,杜娘子若喜欢,我替你抄一篇。” 杜才人觉得没趣,就越发高声起来,更加将前后之事,当着众人面张扬出了去。皇后连连阻止不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怒之下就站起身回后殿去了。 众人走出,杜才人犹自说个不停,一直沉默着的陈贵人忍不住道:“聒噪!” 杜才人大怒,就想扑过去打陈贵人,被曹美人挡住了:“都是宫中姐妹,何必如此?” 杜才人冷笑:“谁与她是宫中姐妹,她与刘氏结为一党,谁与她是姐妹。”又迁怒曹美人:“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替她们说话,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曹美人白她一眼:“言人病者,多因己病。”她何曾不知道,杜才人想借这件事,把刘氏、杨氏、陈氏都踩下去。可是就算她得逞了,也不过就是言语之中占些便宜,能有什么实质的影响。难道就凭着她今日在中宫大声羞辱刘氏,官家就会多宠爱于她,还是圣人会多抬举她? 此来之前杜才人兴冲冲找她说,皇后叫她们去寿成殿,就是为了流言之事,她正好借事当堂羞辱刘氏,她相信皇后再厚道,再自己不肯出恶言,但她们代皇后出这口恶气,难道也不是皇后想要的吗。 当时她也劝过,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杜才人的话,何曾也不是自己心底隐秘的念头:“自然只有把她踩下去了,官家也避嫌了,咱们才能有机会。也就是要让她怕了咱们,才不敢再用手段占着官家。便是都不成,好歹我也发了心中这口恶气。” 所以她才会状若劝阻,实则火上浇油地明劝暗推,但到此时,她眼睁睁看着杜氏止不住话时,又有些不忍了。看着一个人往悬崖上走,总得拉她一把,而不是推她一把吧! 她说了,尽了力了,也问心无愧了。 想到这里,她暗叹一声,转身就走。 皇后宫里闹这一场,刘娥不在,杨媛也不在。 刘娥知道皇后必有后手,又何必去成全她的变本加厉,索性就告病不去了。杨媛见她不去,也说自己怕过了病气,也不去了。 郭熙没想到她这般无理,气了半晌,若换了别人妃嫔,她早一个手令下来,叫她有病不得侍寝,偏她奈何不了皇帝。虽然也叫人回禀皇帝说刘美人告病,为皇帝龙体着想,避免过了病气。然而皇帝不肯听,却出无可奈何。 贵人陈大车去完寿成殿,又去了梧桐院,杨媛见了她来,忙笑道:“你快去我们说说,今日寿成殿有些什么热闹。” 陈大车闲闲地道:“能有什么热闹,无非就是杜才人闹着,曹美人劝着,皇后阻拦不住气着了——”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刘娥就道:“倒是劳动大车妹妹替我去受这气,只是我也不敢让媛妹去,她那个炮仗脾气去了,就撕扯不清了。” 陈大车摇头道:“也没什么,我就看是看一出好戏罢了。”她在闺中时爱读书,母亲忧心她读成个书呆子,也常拉她去参加那些后宅聚会,她索性就一心二用,袖中带一本书,看着坐在那里听着,实则神游天外,抽空看一眼,就揣摩着着没看到的前后意思,回去再作对照,竟也是一种方式。 正说着,皇帝也进来了,后头带着个面生的中年内侍,皇帝介绍道:“这是崇仪使刘承规,他还任勾当内藏库兼皇城司之职。承规,刘美人代朕在太后跟前行孝,以后要东西要人要办事,可都问你了。” 刘承规上前见礼,刘娥知道他如今是内宦中的第一人,也不敢端坐受礼,站起来道:“要劳烦阿翁了。” 昨日雷允恭就同她介绍过:“这位刘爷爷原是太宗皇帝时得用的,开始是管北作坊,后来平定过山民之乱、带兵屯驻定州、治过黄河、修过行宫。他管书库的时候,制订了目录之法,后来开始管内藏库的时候,又修订了秤法。如今天下用的秤,便是刘爷爷订的。如今兼了十几个职位,最重要就是勾当内藏库与皇城司。” 刘娥知道左藏库归三司,内藏库则不受外庭干预,是天子私库。太祖灭天下诸国,而得的财物,都封在内藏库。此外政府从坑冶课利所得的金银、商民入纳榷货务的金银、地方上供的金银,都要存入内藏库。各个铸钱监每岁新铸造的铜钱也都要先存入内藏库,再由内藏库拨给三司使用。朝廷缺钱了,还得上奏官家,从内藏库暂借出来周转。 皇城司从前叫武德司,就是由天子掌管的亲兵暗卫,自唐末以来,密察隐事、诛杀权臣、节制宿将、刺探监察、掌宫城管钥、审验皇城守卫。举凡皇城内外,大事小事,无有不知。甚至连边城军营之事,都在掌控之中。 当日的王继恩,她是见过的,只细看这人,却与王继恩大不相同,当日的王继恩举止颇为骄横,如今这刘承规却举止斯文儒雅,但又十分低调的样子。 皇帝知道刘承规事多,只叫他来一下交代一声,虽然打着“为太后尽孝”的名义,实则是叫刘娥日后有事,只管叫刘承规去办。 杨媛眼珠子一转,就知其意。皇帝办砸了封妃事情,就知道宫中必会有人借此踩践,因此拉了刘承规来,其实就是为刘娥撑腰的。刘承规管的可不止是内宫事,还管着财权和监察之权,连皇后都轻易使唤不动。如今叫他来听刘娥吩咐,其实这给予的权柄虽非贵妃,却要高于贵妃。 皇帝又道:“翠华殿修好了,过几日就可以搬过去,杨才人,你与陈贵人也一起搬进去吧。” 杨媛听了,知道这是给刘娥独立一宫,以她与陈氏为辅翼。皇帝这样明着为刘娥撑腰,这就是为封妃不成的事加倍补过,心里一松,知道自己判断得不差,忙应下来。这边也笑着推刘娥道喜。 宫中诸人的消息亦是传得很快,不到晚上,各宫都知道了这两件事。曹美人也罢了,杜才人气得连当日的晚饭也不肯吃了。 皇后心口堵了一夜,次日就叫太医开疏散的药来。但这样的事,她却也无可奈何。朝臣只管皇帝明面上的事,私底下谁会去管。 第4章 太后赐封 一月之后,新修建的正殿万安宫落成。 皇太后李氏由西宫嘉庆殿迁居万安宫,皇帝率嫔妃皇子亲王带同家眷等,于万安宫为皇太后设宴相庆,席间母子其乐融融,似乎从未有过芥蒂,好一副皇家的天伦之乐图景。 百戏过后,李太后多吃了几杯酒,被众人奉承着也十分欢喜,又夸皇帝孝心,又夸皇后辛苦,这边又笑咪咪地向刘娥招了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坐我身边来。” 刘娥倒是一怔,坐在李太后身边的楚王世子赵允升早已经十分机灵地让出了位置,刘娥见皇帝点头,忙站起来走到前头去,经过皇后的身后,看着皇后身体僵硬了一下,才恢复原样。 她走到李太后的身边,坐下,李太后拉着她的手,笑得十分慈祥,向着众人道:“这孩子十分难得,又孝顺又懂事,这些日子常来陪我这老太婆散心,我前些日子生了一场病,也亏得她照顾。官家朝上事多,皇后宫务繁忙,也亏得她替你们尽孝心,这么有德行的孩子,若是有人背后胡说八道诽谤于她,我是不依的。” 皇后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杜才人差点就要跳起来,被坐在她身边的曹美人及时拧了一把她的手臂,这才没有失态。 赵恒立刻笑道:“母后说得是,刘美人素来待上恭谨,待下宽厚。还多次向朕举荐其他人,朕几次要升她位份,她都谦辞了。朕有时候脾气冲动,也亏得她相劝才没做错事。” 李太后点头:“我就说,这是个好孩子。” 众妃嫔眼神乱转,之前宫中刚传了她狐媚惑主封妃被拒的流言,这边太后就当众给她立孝名,这是打皇后的脸,还是打宰相的脸? 李太后如今可不管宰相的脸,还是皇后的脸,谁的脸一律是没有皇帝的心意重要,她听了杨媛说了事情经过以后,就有了打算。 果然赵恒十分欢喜,应道:“母后既然夸她好,那赏她些什么呢?” 李太后笑得意味深长:“你的人,要赏也是你赏。” 赵恒就站起来恭敬一礼,道:“既然母后说要赏,儿臣自当尊旨,不如就为她晋升一级位份如何?” 李太后笑了:“既然官家要赏,索性厚道些,这般蝎蝎蛰蛰地做什么,难道哀家脸面就只值一级,索性升为九嫔吧。” 赵恒就看皇后:“既是母后高兴,皇后,你说呢。” 郭熙站起身,强笑:“母后高兴,自当尊旨……” 赵恒已经兴高彩烈地接口:“既然是皇后建议,就封刘氏为修仪吧!” 杨媛笑着拉过刘娥道:“还不快谢过太后、陛下与圣人!” 刘娥盈盈下拜,郭熙只觉得心头梗塞,却也不得不强颜欢笑,众嫔妃不管心里愿不愿意,也都上前道贺。 等酒宴过后,帝后送着李太后回去,太后就道:“官家请留下,咱们母子说几句话。” 皇帝一怔,就先令后妃们回去,问太后:“母后有何吩咐?” 李太后由采玉扶着坐正,目光炯炯,再无醉意:“我没有什么可吩咐的,我只是想问你怎么想的?” 赵恒一怔:“母后此言何意?” 李太后叹息:“我这一生虽没福气生个儿子,但幸而也养了官家,如今官家孝顺,我也得享晚年。可孙贵妃如今膝下无子,连个孙子都没有,这日子就难过了。那个人,你要当真喜欢她,就得为她将来考虑。” 赵恒有些不安,并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母后,朕自有分寸。” 李太后却道:“今日喜庆,我就仗酒多说几句。我做过错事,幸而官家不计较,我也念你的好,所以哪怕得罪人的话,我也是凭我的良心说了。就算不提刘氏,只说你。官家,我服侍先皇这么多年,先皇有八个儿子活到成年,我自问这个母后做得不算失职。可你如今膝下只有一子,我替你日夜忧心啊!” 听她说得情真意切,再细想往昔之事,赵恒也不由地有些感动:“母后——” 太后待他,除了继位之事上私心偏了楚王之外,其余事情,皆是极尽母职了。他曾经为此梗梗于怀过,可心里若撇了这份执念,非亲生的母子,处到这份人,也算难得了。因此心理最终还是迈过了这个坎,待太后依旧孝敬。 他能够这般对太后,李太后自然也念他的好,有些话一半是私心,一半却也是真心诚意:“官家青春正好,正要趁这时候多生几个孩子。一则,你自己将来有个选择的余地,不必拿捏在皇后的手里。二来挑个喜欢的,抱给刘氏,或可抱子得子,或她自己养熟了将来也能当个倚仗。我瞧你那个皇后,未必肯在将来包容刘氏。官家,我是个老太婆了,也没几年活头,也不怕犯忌讳。有说错的,你也别见怪。” 赵恒长揖为礼:“母后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如今也只有母后肯对朕说这样的话了。朕,感激不尽。” 李太后看着皇帝走出去,长叹一声。 侍女采玉低声问她:“太后这是替杨娘子找出路呢!” 李太后叹息:“为了她,也是为了刘氏。真孝顺的孩子,我哪能不为她们着想。” 采玉忧心道:“圣人要知道了,怕是会……” 会什么?会记恨上她这个太后吗?李太后冷笑一声,那若是个得宠得势的皇后,也就罢了。可惜的是,她并没有。自己待她再好又怎样?若没有自己当日选她为襄王妃,哪来她今日的皇后之位。枉自己当年这般照顾她,关爱她,提携她,结果她竟是个冷血之人,一朝得志,先拿她这个太后作践。那么她也是要让她知道,自己这个太后能执掌中宫许多年,并不是个无声无息的存在。 太后迁出嘉庆殿后,赵恒下旨,正四品美人刘氏进封为正二品修仪,迁居西宫嘉庆殿。 这边刘娥被封为修仪,另一边,则是另一桩的喜欢。八月中旬,她的兄长刘美,正式迎娶钱惟演的妹妹钱惟玉。 这门婚姻一边是皇家外戚,一边是吴越王孙,又是御赐的婚礼,自然是办得隆重无比。婚礼那日,甚至连赵恒都携着刘修仪亲自到府,赐下大量珍宝以示道贺。一时间刘氏家族宛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说话间又将近岁末,皇后郭氏的嫂嫂进宫谒见皇后。 郭熙为人一向简朴,郭氏家族的眷属进宫谒见时,若是有人衣服过于奢华,她必然不悦。因此上谁也不敢华服见皇后,便是宫中嫔妃,见郭熙时,也不敢打扮得太过华丽。 此次郭熙之父郭守文早已经亡故,长兄郭崇德承了官职,这次郭崇德之到进宫,郭熙也是很高兴,忙问了家中事务。太夫人梁氏年事已高,近来也不常走动了,素日也都是郭少夫人进宫问安传讯。 此时便说起郭崇德的长子郭承寿,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却也正是打算要在今年新春成亲。郭熙听闻十分高兴,忙细细地问了女家的情况,又叫人备了礼物准备赐下。 郭少夫人忙起身谢过,一边奉承着皇后,说了半日,见皇后脸色甚好,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来意来,却原来郭崇德夫妻,见了前几月刘美成亲时的盛况,便想托皇后向赵恒请旨,比照着这样儿,也同样办一个御赐的婚姻盛况。 这边郭少夫人笑道:“圣人是知道的,老爷子生前立下家规,子弟为官者除俸禄外,不取分文。外头瞧着咱们是皇亲国戚的,个个伸手,殊不知家里精穷了。这门婚事若办得俭省了,文武百官面上不好看,也给圣人丢人。先头太宗皇帝在时,也是曾经恩典给昭成太子的岳家李谦溥赐钱办过婚事,有过旧例。再说,咱们哪怕是拿三五万的银子来办,到底比不得圣上恩典的体面。且如今圣人是正宫皇后,咱们自然也不能叫个银匠给比下去了。” 郭熙不听这话犹可,一听之下中刺着痛处,顿时冷笑道:“你在这里说了一大串子的话,我倒听出来了,你这里哭穷求恩的,无非是看着刘美成亲,眼馋了,也想依样画葫芦罢了!” 郭少夫人正想说一声:“圣人英明!”还未说完,郭熙已经是啐了一声,道:“我的祖父,在后周太祖时,就是护圣军使;我的父亲是大将军,随太祖太宗皇帝平过后蜀定过南唐征过北汉打过契丹,支唐河大战打得辽人闻风丧胆。太宗皇帝赐谥号忠武,追封谯王。我们郭家世代将门,我的母亲梁家亦是书礼世家,我是中宫皇后,天下谁不敬仰。不承想到了你们手中,好的不学,竟要去学那银匠的暴发。你倒是从那南山的北屯里出来的?见着人家多摆几桌酒,多置几件金器,就哭着喊着要学人家的样儿?没得丢尽我们郭家的脸面!” 一席话骂得郭少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磕头道:“圣人息怒,原是臣妾的无知,臣妾再也不敢了。” 郭熙一番话骂下来,自己亦是气得满脸通红双目含泪,侍女燕儿忙捧下茶来,郭熙就她手中喝了一口,这才慢慢地缓下气来,恨声道:“你也是世家之妇,怎么这般眼浅。我这骂的也不是止是你,我也知道,这断乎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我这三个兄弟,竟是没一个争气的。我在宫里拼死拼活的捱着,你们倒在外头学人家这般小眉小眼的,你们给我争点气罢,纵不能给我长脸,也别叫我添堵生气,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燕儿看着郭熙的脸色,这才上前扶起郭少夫人道:“少夫人,圣人的话,您可听明白了。” 郭少夫人连连点头:“是是是,我明白了。” 燕儿含笑道:“您还是没明白呢!小殿下如今六岁了,圣人一心教养皇子,哪里有空去同那些个后宫的无知妃嫔们计较!” 郭少夫人恍然大悟:“是,臣妾全明白了。臣妾这就回去把圣人的意思转告他们,咱们郭家家风,原是简朴重德,倒不在乎外头这些虚好看的。” 郭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罢了,婚事——终究还是要办的。燕儿,吩咐皇城司拨五万给承寿办婚事。不必惊动别人,就从我的脂粉钱里头扣罢。” 燕儿忙应了一声,郭少夫人不承想还有这份恩典,含泪跪下磕头道:“臣妾代臣子多谢圣人的恩典。臣妾等一定牢记圣人的教诲,绝不敢再让圣人生气了。” 郭熙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眼泪就落了下来。 燕儿见状惊道:“圣人何以如此?” 郭熙哽咽:“是不是连宫外都觉得,我教刘氏占了上风了。她家区区一个小儿百日,官家为了哄她开心,就可以陪她回家。而我家,哥哥嫂嫂们再羡慕,我却办不到,我开不了这个口,我在官家眼里,也没这个面子。” 燕儿忙道:“圣人不去请才是对的,凭什么那银匠来这样一手,咱们也要跟着,岂不是自降身份?圣人这话放出去,人只会说圣人这样,才是正宫皇后的做派呢。” 郭熙苦笑一声,她如今也只能这样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不明白的人,说几句闲话,于我何益。真正的明白人,还不是一眼看透了。” 燕儿急道:“管他们明不明白,圣人都是当今皇后,圣人有嫡皇子,圣人在一天,她就算再有心思,官家再宠她,她也就是个无子之嫔。” 郭熙冷笑一声,若是素日,她听了这话,也是会心里得意,可此时听了这话,她心里却是万分的难受,难道除了这个皇后名份和一个嫡子外,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称道了吗?她本以为她已经剥夺了那个人的上升之路,剥夺了她的名声前途,那么将来,她还可以慢慢剥夺她的宠爱,甚至她的一切。可是没有想到,太后居然会与皇帝联手,打碎她的进程。 那个被她踩下去的人,又被太后拉了起来,拉得比原来更高,高到让她感觉到了威胁,甚至在某些地方有越过她的可能。她绝不允许。 刘府郭府,两边的喜事只相差了几个月,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光。郭氏族人这边婚事固然低调,这边却不断地宣扬郭熙自出脂粉钱为娘家人办喜事,不费国库的贤德。恰是对比前几个月刘美婚事的张扬,令得京中官员,不由地将两处比较了起来。 “比较?”嘉庆殿中刘娥淡淡地道:“比什么?” 雷允恭低下了头,不敢回答。 刘娥淡淡地笑道:“我自然知道,必是那一等一的好话儿——自然是说圣人贤良淑德、不事奢华、抑制外家请求、公私分明,不愧是我大宋皇朝一国之母,郭氏家族不愧名门望族。相比之下,我刘氏出身低微却恃宠生骄、行事暴发、上不得台面儿,活脱脱是那南山的北屯里出来的小眉小眼,是也不是?” 雷允恭吓得忙跪倒在地:“娘子这话从何说起,吓煞奴才了。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如此毁谤娘子您呢?”他偷眼看着刘娥,小心翼翼地道:“其实京中人人都说,天底下有几个世家,能够比得上吴越王府呢?天底下又能够有几人,能够得到官家御赐成婚的殊荣,甚至是官家亲临这种天大的恩典呢!人人都说,娘子是三千宠爱在一身,连圣人的外家也请不来这等荣耀。满京城的人谁不羡慕娘子您呢,又有谁不羡慕刘大人福泽深厚,能够得到吴越王府郡主的垂青呢!” 刘娥苦笑一声:“羡慕,那等下层小吏,自然是羡慕的。可是那些名门望族,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们,轻视我们呢!”她只觉得胸口似有东西梗住了似的,煞是难受。若无刘美婚事的张扬,郭熙也不会故意让郭家人的婚事低调。然而刘娥却是不得不张扬,她与刘美前半生颠沛流离,无亲无故,无投无靠,受人轻贱。她是一道诏书被扔到郊外,一乘小轿悄然重回宫门,纵然是皇帝待她百般的好,她此生仍愿看到有一场正式的盛大的婚礼。便不是她自己,是她的亲人也好。 谁能够想到,当日蜀道上逃难的两个异姓兄妹,到今日一个嫁与当今天子,一个得娶吴越王孙呢。当她正沉浸在刘美那日婚礼的喜悦和欣慰之中,郭熙却以这种行为,嘲笑了她。入宫近一年多,郭熙看似对一切不闻不问,却似乎永远有办法羞辱着她,要使她在皇后面前抬不起头来。 雷允恭忽道:“奴才明白娘子是在想什么,不过恕奴才大胆地说一句,娘子何必在意他们的想法呢!” 刘娥冷笑一声:“你这奴才又懂得什么?哼,我不必在意什么,又必须在意什么?” 雷允恭忙磕头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一个奴才,眼界看法,也只是一个奴才的看法罢了。奴才只是觉得,舅爷娶了钱家娘子,是一桩美事,一桩天大的喜事。能够得到御赐成婚,天子亲临,更是难得的殊荣喜事。官家肯为娘子做出这么多事,是因为官家喜爱娘子,为了满足娘子的心愿,让娘子高兴。这事儿娘子面子里子都有了,人人都知道您会高兴。只有一个人会不高兴,那就是……”说到这里,他不由地向门口看了一下,确定没会有人进来,这才道:“那就是希望您不高兴的人。这世上除了您,还有谁得能这份殊荣,就算勉强求了来,也是落您后头。这人家要是什么都比不上您,那也只有变着法儿弄些事让您闹心。您说您要为这事儿心里不舒坦,那官家待您的这份好这份心,不就白费了?” 刘娥不由点头:“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雷允恭道:“圣人是何等明白的人,前儿封贵妃的事,您自己还劝杨娘子呢,怎么这件事上,就想不开了。” 刘娥一怔:“是啊,”不由自嘲一笑,可见之前的事,我也过是说给自己开解罢了,终究是放不开的。一而再,再而三,其实都是堵着这口气呢。 雷允恭又道:“您想,这好好儿的,谁都见着您盖过人家了,该生气的是那边,那边不过空口白话地发个牢骚给自己搬个梯子下罢了,您又何必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呢!这种牢骚越多,正说明您的份量越重啊!” 刘娥听了这话,心里竟也是一松,郁气稍减。正此时如芝来报,说刘夫人来了。 宫外这样的语言,自然也传到了刘美府中,当时刘美就要让夫人入宫请罪,早早递了请见的呈文,刘娥允了。 这时候刘美夫人钱惟玉就匆匆到来,见了礼以后,刘娥见她神情,就令左右退下,只余如芝,这才问:“嫂嫂有何事?” 钱惟玉就道:“前儿夫君听了郭家的传言,深恐娘子受连累,正让我入宫进罪。” 刘娥就是道:“嫂嫂不必忧心,我无事。” 钱惟玉松了口气,道:“我也料是娘子无事,夫君还忧心娘子会因此着恼,我说前儿圣人的嫂嫂到宫里来求恩典,叫圣人骂了出去,如今编出这种话来,只不过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我一听都明白,娘子这样的聪明人,哪里会自己钻了牛角尖?” 刘娥一怔:“嫂嫂也这么想?” 钱惟玉笑道:“不这么想,还有别的吗?世人都知道,有体面谁不爱,郭家若能请得动官家,哪里还用得着编出这种酸话来!” 刘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笑了:“你说的对,是我着相了。” 钱惟玉又道:“我入宫前,我兄长也来叫我同娘子说,请娘子放心,这并不是咱们和皇后两边的事,包括当日封贵妃的事,也不是后宫之事。皇后固然有援,娘子也并非无援。” 刘娥一怔:“这是何意?” 钱惟玉就细细将钱惟演的话复述了:“我兄长言道。这是朝中北方官员和南方官员借此闹不和……” 大宋的基础,是建立在大周基础上,立国之功臣,多出自北方大族。后一统天下,收南朝降臣入朝,南官一开始,就比北官低一头。可是马上得天下,总不能马上治天下。若论经济事务,终是南官更胜一筹。尤其先帝在时,大开科举,引天下才子入京为朝廷所用。而这科举,南方的才子,又胜过北方,这就埋下了朝堂上的南北之争。太宗皇帝临终之时,曾贬寇准入地方,直至官家继位,才召他回来以重用,就是怕压不住他。可是寇准如今为相,果然就公然排斥南方官员。曾经于朝堂上放言,说是“南方下国,不宜多冠士”。就是最近的科举试,各主考官将录取名单报上,寇准看到状元肖贯中是南方人,居然直接否决,强迫各主考官将状元改成山东平度人蔡齐,如此有违公义之举,还成了他在官场上的夸耀之辞,说自己“又为中原争得一状元”。 钱惟玉说的,有些刘娥知道,有些却是不知。就听得钱惟玉又道:“兄长言,恐怕长此以往,南方才子会对科举失去信心,对朝廷失去信心,若有割据势力再起,岂不为人所用!如今南方赋税,已经占了国库大半,南方的户籍人口,也占了国之大半。可内阁决事的宰相之中,有几个南方人?若内阁长期只有北官,而无南官,施政焉能不对国策的走向,产生不利的影响。” 刘娥陡然站起:“我明白了。” 她并非孤独一人,她的身后,是南官,也是南人,更是将来大势的走向和皇帝需要的方向。 这一战,从来就不是她和皇后之战,而是朝堂之争的延续。而最终,南北官员之争,也将决定大宋的江山走向。 晚上,赵恒如常在看着奏折,刘娥坐在一边相伴,但她却不再如往日一般,只是相伴而已。 虽然当日在赵恒争储之时,她不免涉及其中,也有所建议劝谏,但她也知道后宫不可干政,所以在赵恒继位之后,她也尽量避免干涉。毕竟在争储之时,不过是在赵恒低落时做些鼓励,也会针对诸王以及先帝的性子做些建议。但赵恒当了皇帝,却又不同。他每日朝堂之上,有无数朝臣建议,要处理万千国计民生,她一个后宫妇人,什么情况也不明了,只能是在赵恒与她细说以后,她认真听着,谨慎地说上几句罢了。 但如今心境又有不同,再看他伏案办公,心中也不免怜惜起来,见赵恒按着头,就叫他:“官家,你也歇歇罢,磨刀不误砍柴工,别累着了自己,反而误了事情。” 赵恒疲惫地打个哈欠:“如此多的奏折,怎能歇歇?”这边接了她递过来的灵芝汤喝了,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各地的奏折雪片一样飞来。南方涝北边旱,夏州又蠢蠢欲动,还有辽人也在生事。当初父皇让我不要只看见国内,还要看看周围,此刻才知父皇的深意啊。” 刘娥安慰赵恒:“饭一口一口吃,事一步一步来,若事事急躁,一登基便要天下太平,就欲速而不达了。” 赵恒失笑:“小娥越来越会劝人了。”又道:“实是事情太多,朕放不下啊。” 刘娥就道:“却是什么事情?” 赵恒见她有兴趣,也想着放松一下,就道:“你可知最近这一科状元临时改人的事?” 刘娥就知道,钱惟演说的那事,就道:“寇相公有他的道理,只是纵有道理,却也有伤公正,教南边士子若是知道了,岂不寒心。” 赵恒道:“说得很是,大宋立国数十年,朝堂宰相,还公然持地域偏见,难道南人竟不是大宋子民不成。” 刘娥见他恼了,忙岔开只说两边话:“臣子们有私心,这固然是人之常情,为君者当掌控两边的平衡,不让一方失控才是。” 赵恒不由点头:“你说得很是。只是朕也难啊,顺得哥情失嫂意。哪怕不偏不倚,也被人认为朕偏着南人。” 刘娥笑道:“我就想起三郎说的。田元均为三司使,常被各种请托包围,不敢应允,又不敢得罪人,跟您诉苦说自己日日赔笑,笑得面似靴皮。想来这苦楚,君臣出是同理。” 赵恒笑得拍案,倒将郁气一扫而光,道:“三司主管财政,既是他不能应允的,何以还要赔笑。可见是请托之人,把国库当成私库般随意了。”说到这里,又恼怒起来:“官职、库银、科场,都成了他们北官可任意指派的,眼中哪有天子。” 刘娥又劝:“可见官家任人得当,我听您说过,去年的开支就极大,到处都是用钱的时候,若三司的钱管不好,万一北边有什么兵事,可就难了。” 赵恒点头:“所以三司得用之人,不只是管好国库,更要用活财源。”就想起来一事,道:“三司盐铁副使丁谓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当年他曾采用以盐换粮的办法,解决夔、万诸州军饷之弊,同时也减轻了边民长途解送皇粮的劳苦。又奏请准许黔南边民之马在市场自由交易,解决边民纠纷。又曾规划经营建筑夔州城寨,以增强边防。这个人是西汉桑弘羊一类的人,于经济上很有办法。” 刘娥笑道:“官家如此说,想来此人有极强的才能了。” 赵恒点头:“正是,难得他人缘极好,连寇准这样难弄的人,都与他是好友。” 刘娥一怔:“这倒难得。”却是心中暗忖,桑弘羊虽有才华,却是名声不好。此人既有桑弘羊的才干,居然还人缘极好,可见不是个普通人。 赵恒又说起如今连日边报的事。 刘娥也知道这几日边关有事,忙问:“边关战事,可还紧了?” 赵恒摇摇头:“辽人大举进攻边关,双方交战十分激烈……”他顿了顿,忽然似下了决心,道:“小娥,朕想去北巡。” 刘娥一惊:“你何以有此念?” 赵恒道:“太祖皇帝是马上得的天下,父皇、大皇兄,都上过战场。唯独朕,从来没去过北疆,没上过战场。这一次边关告急,朕与群臣商议,这才发现,不管是边关的将领还是边关的情况,朕都一无所知。今儿军情来到,诸位大臣都在那激烈讨论,朕坐在那里,却发现什么话都插不上来,自己无法做出正确的决断来。这……不是一个天子应该有的状态。” 刘娥听得说得认真,道:“官家,您还有文武大臣,各司其职,并不一定需要您亲自上战场啊!” 赵恒摇头道:“朕不是上战场,朕只是想去实地了解情况。为君者,不能只会垂拱而治,由朝臣说什么都无法判断。军国大事,事关江山社稷,朕心里没底,怎敢妄下断言。朕要做真正的天子,就要有自己的判断。” 刘娥渐渐有些明白了,她握住赵恒的手:“好,这才不愧是我的三郎。”既知他并非亲临战场,虽有艰难,想来并无危险。他自幼长于宫中,虽然有怜惜黎民疾苦之心,但毕竟大宋立国未久,北有强敌,又怎能不知军事。 赵恒亦道:“其实朕也是想趁着自己年轻,还有这份热血和胆气,要出去看看。朕若只在京城之中,怎能知天下事?这一次,朕要北巡。朕是天子,要去看看朕的国土,到底是什么样子?朕要在大臣们争论天下事的时候,知道他们讲的,到底是什么。” 刘娥盈盈而拜:“那臣妾就静候陛下佳音了。” 第5章 遂城之战 景德二年秋,边关忽传急报——辽国萧太后亲自率兵,以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为帅南下侵宋。 赵恒未继位时,便已经十分关心与辽国的边事,只是登基之初,他当以掌握朝中政务为要。此时登基已经三年,内外政务诸事皆已经渐渐熟悉,本也就打算重新整顿军务,听说辽人犯边,便下旨要亲自巡幸边关诸重镇。 太宗雍熙二年时,先帝倾全国之兵,分四路大军直北伐辽国,欲一举收回燕云十六州之地,永却中原的隐患。大军本已经直经得了数州之地,并直逼幽州城下,不料太宗用人失当,监军节制,以致于功败垂成,东路军中了辽国耶律休哥埋伏,以至功败垂成,遗恨千秋。而这一战中,还折损了名将杨业等人。 此战一败,对国家损耗极大,财力军队大损,河北一带数年无人耕种,宋军暂时再无北伐之力。太宗皇帝接受老丞相赵普之议,罢战退兵,休生养息。 宋军不再北伐,但是辽国自那一战得胜之后,国势为之一振。萧太后中兴辽邦,结束了自辽穆宗以来的颓败之局,虽然一时不敢大举南犯,但是却频频骚扰边关。又扶植夏州李继迁部,也乘乱扰乱边关。 却是赵恒登基的消息传到辽国,萧太后本畏太宗军人出身,性情强势,数次北伐之举虽然未能得胜,却是不敢轻视。及至听到太宗已经去世,继位的皇帝未曾经历沙场,且自大宋开国以来,对军人擅权向来十分警惕,因此上重文抑武。便觉得南侵的机会已到,因此上储备兵马积极备战。 及至两年之后,诸事已经齐备,此时耶律休哥已经去世,便任命耶律斜轸为帅,萧太后御驾亲征,与耶律斜轸兵分两路,直逼遂城。 遂城守将,正是当年兵败陈家谷、被耶律休哥所俘而绝食殉国的名将杨业之子——杨延朗。 杨业及其子杨延玉因陈家谷一役殉国,朝庭恩荫其诸子,长子杨延朗原为从七品供奉官,升为正七品崇仪副使,其余诸子延浦、延训、延环、延贵、延彬也各升一级。 其后,杨延朗再迁为景州知州,却因为一桩小事,险些获罪。 杨延朗本武人出身,他作战勇猛治边有方,对于吏治公文却是甚不通晓,来往公文全交给一个叫周正的小校,自己并不过问。不料周正名为周正,为人却甚是不周不正,借机在军中干权弄事,自作福威,只将杨延朗蒙在鼓里。结果颇弄出了几桩案子来,被御史知道,便连同杨延朗一同弹劾了。 杨延郎涉在案内,他原是北汉降将,本非嫡系。虽然倚着军功升上来,但是却更招同僚嫉妒,一时间弹劾他的奏折不断。过了些日子后圣旨下来,令他进京。 杨延朗本以为此番必受责,赵恒却只训斥了他一顿,但言辞虽然严厉,却并未有实质上的处份,只将他改授保州缘边都巡检使,直接派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对辽防御前线任职。杨延朗自杨业死后,数次请求欲为边关守将,均不得如愿。不料因祸得福,遇天子如此加恩,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真觉得杀身难报。自此之后,更加小心谨慎,不敢有怠。 此次萧太后进犯遂城,遂城只是一座小城,守卫既少,且城墙又不够牢固,此番萧太后亲自率军,兵多将广,都是虎狼之师。只道本以为小小遂城,举手可下,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一次她却遇上了杨延朗。 若是换了其他的将领,面对着这样的强弱悬殊,面对着这样的现有条件,不是事先撤退,就是事后大败。只可惜,这一次的守将是杨延朗。 是身负杀父之仇杨业之子的杨延朗。 而杨延朗等这一天,已经足足等了十四年。 从雍熙三年到如今的咸平二年,从陈家谷到遂城,杨延朗可以说十四年里的每一刻,都是在为了今天而作期盼,而准备着。 他当然不会退,他也不能退。上天把萧太后这样一个对手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如果退了,也许他的人生中,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遂城只是一个小城而已,四周只有土砖垒成的土墙,守城的只有三千兵马,而且大部份是没多少作战能力的厢军,杨延朗将城中壮丁都组织了起来,授于武器,守住四方城墙。 攻势已经进行了三天两夜了,这一天,又将近黄昏。 冰冻遂城铸铁关 杨延朗站在城头,只见天边最后一丝残阳如血,越发映得城头上下的一具具尸体沐在血光之中。 他恍惚地想:“大好江山如画,不知明日,是否还能够看到这一缕阳光?”一眼望去,将士们的脸被血迹与黄土所掩盖住了,瞧不见脸色,只见着眼中无尽的疲惫和血红。 这三天,将士们的尸骨垒成了山,逼使得辽兵丢下加倍的尸骨,却仍未能攻进城中一寸。然而,他心中明白,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了。 遂城的兵力已经透支近极限,这最后一次,是城中的老弱妇孺将自家房子拆了,石头运上墙头,临时组织的壮丁们是拿着菜刀锄头乱石头打退的辽兵,更是因为天色将黑了。 天黑了,为他最后留了一夜的时间思考。明天——他将拿什么打退辽兵? 副将走到他的身边:“巡使,您已经守在城头三天两夜了,请先下城头休息一下吧?” 杨延朗摇了摇头:“我先去城中巡视一圈。”他下了城楼,泼一把冷水刺激一下疲累已极的精神,然后骑上马,率副将绕着城墙巡视过去。 马蹄的的声,踩在青石板的路上。杨延朗一言不发,走了良久,忽然停下马道:“雷兄弟,明日我守城头,你在城下准备。我已经派人向行营都部署傅大人请求援兵,但若是援兵未到,辽兵攻进城来,你便领大家撤入街巷之中,与辽兵展开巷战。哪怕城破,也要拖住,等到援兵到来收复遂城。” 雷副将听得心头巨震,惊呼道:“那巡使您……” 杨延朗道:“我若活着,自然与你并肩作战,我若殉国,只能一切拜托于雷兄弟你了!” 雷副将急道:“杨巡使,您千万不能——”他话语未说,却素来知道杨延朗的为人,只怕难以阻止于他。只得急忙另主意道:“嗯,杨巡使,未将有个建议。明日若是城破,末将率令将士们展开巷战等待援兵。只是——那傅大人向来不肯轻易发援兵的,为了援兵能够及时来,只怕明日您得亲率一队兵马杀出重围去向傅大人请援。大人,为了能够保住遂城,只能请大人亲自去。如果没有您亲自去,只怕请不来傅大人的援兵的。” 杨延朗看着雷副将强作笑颜的脸,只觉得心头热血涌上,他伸手拍了拍副将的肩膀:“好兄弟,难为你用心良苦,只是我杨家没有临阵脱逃的儿郎。杨家的人只要有一口气在,必然寸土不能让与敌人。明日一战,只怕是你我兄弟联后的最后一战了!” 雷副将扭过脸去,强抑热泪,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回头道:“北城门的墙面今天被辽人的火炮轰塌了一个口子,我已经调北城门的弟兄们过去增援,怕是明天那里会成为辽人的突破口,大人千万小心。东城门的石头不够用了,末将已经叫人去城中搜用民家防盗用的铁棘和铁钉,估计也能够顶一阵?”都是沙场将士,既然知道对方决心已下,也无谓多说其他言语,倒不如把商讨些实际事务。要到了拿这种民用的铁棘铁钉去对付萧太后的二十万兵马,实在是杯水车薪济不得事,却也是能做得多少是多少罢了。 马蹄声继续前行,忽然一阵寒风袭来,杨延朗不禁打个寒战,叹道:“连老天都来凑热闹,今夜气候忽降,这样的天气能让人片刻手冻成疮,辽人不畏寒冷,明天这一战可就更难打了。” 雷副将正要说话,忽然整个马身一滑,若不是及时勒住缰绳,差点摔落马下,却也不由地轻呼一声。杨延朗忙问:“雷兄弟,你怎么了?” 此时月华初上,映得地面一片光亮,雷副将跳下马来仔细一看,道:“原来是个水坑,被冻结成冰面,因此马蹄打滑。”他用力踩了踩冰面道:“这天气真够呛,才一会儿,这冰面硬得踩都踩不动!” 杨延郎嗯了一声,见雷副将已经上了马,便继续往前走,心里头忽然朦朦胧胧闪过一个念头——“打滑”“硬得踩都踩不动”。他心神不定地任由战马走了好一会儿,忽然勒住缰绳,掉转马头,疾向刚才雷副将马蹄打滑的地方返回。 杨延朗跳下马,提起银枪,朝着冰面上直戳下去,但听得轻微的唰唰几声,头几下却只是戳得表面上的冰屑飞溅,直戳到第五下,这才听得“哗啦”一声,冰面破裂开来。 雷副将忽见杨延朗掉转马头而去,急忙也掉转马头追了过去,却只见月光下杨延朗狂喜万分,倒提着银枪一个劲地戳着地面。雷副将跳下马来,惊问道:“杨巡使,发生什么事了?” 杨延朗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纵声长笑:“哈哈哈,当真是天佑我军,天佑我遂城,天佑我大宋啊!” 辽营这边,萧太后五更就起身了,由宫女服侍着梳洗完毕,正打算用膳后便传令升帐,集合众将下令对遂城作最后的攻击,却听到帐外有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之声。 萧太后眉头一皱,她素来治下甚严,臣属轻易不敢越轨,这番窃窃私语,必有原因。她唤了一声:“贤释!” 宫女贤释忙自帐外掀帘进来,见萧太后脸色不悦,吓得跪倒在地。萧太后的脸仍对着梳妆台,道:“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贤释忙奏道:“禀太后,探子来报,不知何故遂城一夜之间大变样子,一眼看上去满目寒光闪闪,叫人睁不开眼去。此时军中上下,都在为此事议论纷纷!” 萧太后一惊:“哦!来人,取朕盔甲,待朕亲自去看!” 萧太后带领侍卫,亲自登上哨楼,向遂城方向看去。只见一夜之间,遂城仿似披了一层寒光铁甲,此时正旭日初升,阳光直将遂城照得一片金光闪闪,这种金光刹那间刺痛了萧太后的眼睛! 萧太后一个失神,不禁退后一步,哨楼窄小,立时整个人撞在哨楼的栅栏上,她毕竟已是近六十岁的老人,这一撞之下险些摔倒,众侍卫齐声惊呼忙抢上去,早有贴身侍女已经将她扶住。 耳中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哨楼危险,太后不应该凤驾亲自上去,有何事情为何不吩咐为臣?” 萧太后转头一看,见元帅耶律斜轸早已经闻讯赶了过来,正站在哨楼的木梯上,向太后躬身行礼请罪,几句话刚刚说完,便咳嗽了几声。 萧太后摆了摆手:“罢了,朕沙场百战,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倒是你自己身子要小心,此次南征还得要你。”她却不理会耶律斜轸满眼不赞同的目光,伸手遮住阳光,微眯起眼睛继续察看遂城。 但见一夜时光,整个遂城外一层厚厚地坚冰,将整个遂城保护得如铜墙铁壁一般,萧太后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了很久。 清晨的冷风彻骨,滴水成冰,众将士侍立在哨楼边只一会儿,便已经觉得遍身生寒。过了良久,只听得萧太后的声音在风中传下来,似比寒冰更冷:“这遂城的守将是谁?” 萧太后兵临遂城时,自然就有人回报过,遂城的守将叫什么名字。但是耶律斜轸却知道,此时萧太后再次发问,要的自然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耶律斜轸走上一步台阶:“臣禀太后,遂城守将是保州缘边都巡检使杨延朗,也就是当年陈家谷一战,被我军所俘的杨业之子。” 萧太后失声道:“原来是杨无敌之子,不愧是将门虎子!”她回过头来,凤眼扫过耶律斜轸:“朕记得,杨业就是败在了你的手中吧!” 耶律斜轸自然知道此话的含义,却并不表态,只是微微一笑道:“是!” 萧太后转过身来,耶律斜轸退下台阶,萧太后推开侍女的搀扶,自己挺直走下哨楼,向营帐走去,走过耶律斜轸的身边,才道了一句:“有把握吗?” 耶律斜轸躬身行礼道:“臣先派人试试。” 傍晚,结果已经传到,遂城城墙结冰之后,光滑难登,云梯架上去又滑下来,连着攻击数次都未能爬上城楼。抛石机抛出的石头,火炮打出来的铁弹,前几日打在土墙上,尚能打塌一些墙面,动摇一些墙石,打在冰面上,却是只打掉一点冰渣,城头一盆水浇下,立时恢复原样了。 军营中灯火初上,但听得营帐中耶律斜轸声声的咳嗽声,咳得令人心悸起来。待得咳嗽声停了下来,才听得耶律斜轸的声音道:“太后,如果我们真的一定要拿下遂城,自然是拿得下的,只是旷日持久,而且代价太大。从军事上来说,遂城的重要性还不到这个地步,没必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萧太后脸色阴沉,良久才道:“攻打了这些日子,难道就这样放弃?” 耶律斜轸也是脸色沉重,道:“以十虎博一牛,不值得。让杨延朗利用了这场大雪,是天时之过,非战之罪。以臣之见,咱们南下不仅仅只为一遂城,此时攻下遂城要付出的代价,足以攻克几个大州了。遂城任何时候都可攻破,不必计较于一时一刻,不如先行转攻其他城池,待回头再拿下遂城,那便是易如反掌了。” 萧太后久久不语,摆了摆手,令耶律斜轸退下。耶律斜轸退出御帐之时,但见萧太后头上丝丝银发在灯光下格外醒目,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萧太后帐中,灯光彻夜未息。 杨六郎见驾受封 次日凌晨,军中传令——大军撤离遂城,转攻瀛洲。 杨延郎站在城头,看着辽军大营。自前天夜里泼水筑城之时,他就一直守在这城头,这是最关键的时分,他要随时根据辽军的情况作出反应。 昨日,辽军攻了一日的城,便是都只是小范围攻击,更像是试验的性质。昨夜里,辽军大营灯火一夜未灭,宋军主帅府中,亦是灯火一夜未灭。 凌晨,探子急忙来报:“报——杨巡使,大好消息,辽人撤军了!” 雷副将大喜:“太好了,辽人果然撤军了,遂城之围可以解了,巡使好计、妙计,我想这冰冻遂城计策之妙,将来足可以载入史册!” 众将士也纷纷喜形于色,辽军终于撤军了,大家也可以松下一口气了。连着几天几夜不敢懈怠的神经,似乎也终于可以松一下了。 杨延朗却没有笑,他忽然下令道:“召集所有的人,整顿好兵甲战马,做好出战的准备。” 众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大人,我们要出战?” 雷副将上前一步道:“大人,好不容易辽人撤军了,我们为何还要出战?” 杨延朗哈哈一笑道:“咱们被辽军困了这么久,将士们这口气憋了好几天,此时不趁势而出,更待何时!” 众将恍然大悟,立刻摩拳擦掌就要出动。杨延朗立刻点兵派将,将一切事都吩咐完毕之后,道:“大家听我号令。虽然说辽军撤退,但实力仍在,咱们犯不得撞他们刀口上,只消打他们的后军就成。待辽军的主力都撤走之后,才能够出城追击,务必要将他们后军重击,截下他们的军资器械,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些辽人!” 众将领命而出,待辽军主力撤退后,忽然开城而出,将殿后的军队打了个落花流水。辽军本已经后撤,忽然之间被宋军这一伏击,队阵方未列开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战宋军大胜,截获了云梯火炮抛石车等攻城军械,更杀了上千名辽军,获铠甲兵仗无数。 萧太后大军方退出遂城范围,欲转攻瀛州,却得到军报,杨延朗乘势袭击后军,数万军队竟被人数逊于他们的宋军所击溃,还折了许多辎重,气得亲手斩了一名溃将,只是数十大军攻守进退,不可轻易变更,只得将此账记在心头罢了。 杨延朗自此一仗名扬天下,竟一举列于当世名将之列,时年杨延朗四十一岁,官仅为保州缘边都巡检使,从六品。自此一仗,杨延朗和“铁遂城”皆成为辽军所畏惧的两个名词。 一月之后,已经返回保州的杨延朗接到旨意,立刻至大名府见驾。 却是赵恒未继位时,便已经十分关心与辽国的边事,只因太祖太宗是以兵马而立天下,且都曾经御驾亲征北上。此时他既然已身为天子,又怎么能够不过问军务。只是登基之初,他当以掌握朝中政务为要。 此时他登基已经三年,内外政务诸事皆已经渐渐熟悉,本也就打算重新整顿军务,听说辽人犯边,便下旨要亲自巡幸边关诸重镇。 虽然已经是十二月底隆冬季节,年关将至,滴水成冰。但赵恒巡边心切,决意不顾是否在京中过春节,便起驾北巡,这边任命老丞相李沆为东京留守,自己御驾亲出,甲寅日出京,先至陈桥,此后驻跸澶州,接见镇边诸将,并亲赐于甲胄弓剑等,又接见澶州一喧父老,亲赐锦袍茶帛等物。 在澶州数日之后,赵恒下令,再继续北行,至大名府。此时已经是与辽国的边境了。赵恒亲披铠甲,弃行宫而进入中军帐中,与诸将阅兵演习。众将士中有许多都曾经亲随太宗北征,今日但见青年天子顶盔披甲,于万军骑马驰骋,英姿飒爽大有太宗当年之风范,不由地皆三呼万岁。 此时正是耶律斜轸与萧太后分兵,听说宋皇亲临大名府,便领兵来攻。天子亲巡,诸将士热血激昂,赵恒令从御驾的禁军也加入战争,这一战直杀得辽军大败,斩首上万上。宋军各州纷纷响应,辽军诸州皆不能克,主帅耶律斜轸在军中旧伤发作,萧太后下令全线撤军,退入辽境,结束了这场战争。 赵恒驻在大名府,下令召集此役中诸将细论功罪。杨延朗的上司忠武军节度使傅潜自恃三朝元老,手握重兵却畏缩不前,杨延朗等下面诸城守将被辽军围困,傅潜均不派出援兵。赵恒当即于军帐中下旨,将傅潜等数名贻误战机的重臣大将,均削官夺爵,流配千里之外。另又下旨,诏有功诸将论功行赏。 此时杨延朗奉诏,也来到大名府,在中军帐外等候接见。 此时站在他身边的,是蔡州团练使杨嗣。杨嗣的资格比杨延朗老,他早年跟从太祖太宗南征北战,数十年来经历大小战役一百多仗,屡立战功,也是一员难得的猛将。杨延朗的父亲杨业当时为北汉守将时,曾与他交过手。杨业归宋之后,二将惺惺相惜,竟成好友。此时杨嗣镇守边关,与杨延朗并称“二杨”,也素来为辽人所畏惧。 过得片刻,里头传下旨来,令二人进见。 杨延朗与杨嗣走进帐来,跪行大礼。这是自赵恒继位以来,二人第一次拜见当今天子,心中不免忐忑。却听得皇帝的声音传下来:“谁是杨六郎啊!” 两人伏在地下,却不免相视一笑,不想皇帝竟然连这外号都听说过了,杨延郎只得奏道:“回万岁,是臣杨延朗。” 赵恒一时好奇,问完之后,见二人仍跪着,方悟过来,笑道:“二卿先平身再回话吧!” 二杨谢恩起身之后,赵恒问道:“朕此番北巡,听说辽人军中皆呼杨六郎之称呼,朕知道你是杨业长子,却不知此六郎之称,又从何而来?” 杨延朗却犹豫了一下,这名号解释起来,倒颇有自吹自擂之嫌,只是天子亲问,却不得不答。杨嗣看出他的犹豫来,笑了一笑上前道:“臣请代杨巡使来解释。辽人颇为迷信,畏于天象,据说天上北斗七星中,第六颗星是专克辽国的。杨巡使遂城一战,大败辽兵,令辽人闻风丧胆,说他乃北斗七星中的第六颗星下凡,因此上专克辽邦,遂称其为六郎。” 赵恒大笑:“原来六郎之称,竟是由此而来。好好好,这称呼来得好,好一个六郎,果然天上的星宿下凡啊!” 杨延朗红着脸跪下:“臣不敢,臣何德何能,敢匹配星宿下凡之称,此不过是辽人胡说八道而已,不值在万岁爷面前一提。” 赵恒笑道:“谁说不值一提?很应该大大地提起才对。你是杨六郎,”他一指杨嗣道:“他也是杨六郎。还有高六郎、田六郎……我大宋的将士们,个个都是六郎,个个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个个都是专克辽国的六郎!” 杨延朗与杨嗣同时跪下,山呼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赵恒在军帐中站在地图前,将关边诸事一一盘问,杨延朗与杨嗣多年来镇守边关,早积累了一肚子的对辽作战之策,此时得天子亲询,只恨不得倾囊而出。 赵恒这数日北巡,早已经询过无数将领,此时一听二杨的应答,便能听出二人的确是真正镇守边关的得力之人,杨嗣经验丰富,杨延朗思路广而大胆,均是可用之人。 待二杨奏毕,赵恒笑道:“你父杨业为前朝名将,杨延朗治兵护塞大有父风,深为可嘉也。此番遂城一战,朕当论功行赏,不知延朗要何赏赐?” 杨延朗跪下道:“臣为国守边,乃份内之事,不敢讨赏。唯有一个心愿,望万岁成全。” 赵恒道:“哦,你有何心愿。” 杨延朗昂首道:“臣父死在辽军的手中,臣此番和萧太后还未曾正式交手,臣只求守在宋境的最前线,将来能有机会与萧太后正式交手,请万岁成全。” 杨嗣也跪下道:“臣杨嗣,也同请此恩。” 赵恒点头道:“你与杨嗣,皆非开国从龙之臣,然而却屡立大功,朕知道朝中嫉恨你们之人甚多,朕一直竭力庇护,果然你二人不负朕望,今日能立此大功。你等既有等有此志,朕怎不成全。朕升延朗为莫州团练使,可要好好给朕把这大宋的大门口守住了。” 杨延朗大喜,叩道:“臣粉身碎骨,难报天恩。”莫州与瀛州,乃是昔年石敬塘送与辽国的幽云十六州中的两个重要州城。后周柴世宗在世之时,曾亲自北伐,浴血沙场终于夺回了瀛莫二州。 此二州乃是宋辽边境的最前线,辽国失去此二州,也是如同心中之刺,萧太后数番南侵,其首要目标,就是为了夺回瀛莫二州。而莫州更是重中之重的要地,萧太后若要南侵,必先攻莫州。杨延朗镇守莫州,将来有的是机会与萧太后再度交手。杨延朗此时为从六品保州巡检使,此时升为正五品莫州团练使,那更是破格跃了数级提升。 赵恒继续道:“杨延朗调守莫州,杨嗣调为保州团练使。”保州比蔡州更接近边境,杨嗣也是大喜谢恩。 第6章 咸平新政 今年汴京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直到这个时候,才见宫墙初开了第一枝桃花。 赵恒登上宫城的城墙,负手遥看着远方,已经很久了。 刘娥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身影一动不动,似在遥看着远方的田野,又似在看着天边那一抹云彩,却一直一言不发。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自赵恒御驾回京,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次的北巡边关,似乎给皇帝带来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在朝堂上在后宫在平时,却是看不出来。只是他却增添了一个习惯,便是每日退朝之后,就走上城楼,遥望远方许久。 而每当这个时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去打扰他。唯有刘娥,可以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却也从不开口去打扰他。 刚开始的时候,刘娥站在赵恒的身后,只觉得心中不安,却又不敢去打扰于他,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能够在他一转身的时候,可以看到自己站在那里。那时候,赵恒的眼中就会掠过一丝温暖的笑意,却什么话也不会说。 后来渐渐习惯了每天这个时候站在这里,刘娥有时候也会好奇地走上前一步,顺着赵恒的眼睛,也看向远方。看着那远山、那云彩、那遥而不可知的天际深处;或者低下头来,看着城墙之下的汴京城,看着城墙之下的田野,看着皇城之下的众生;或者转头之间,再看着大内深宫,看着重重宫阙,看着平时已经看惯了的一草一木,竟似换了一种视角、一种眼光、一种心态。 第一次沉浸于这种思绪奔逸的状态中,她忽然明白了赵恒为什么每天要站在这里看着远方,站在这里,能让心平静下来,能让烦恼远去,更能让头脑摆脱固定的思绪,而打开另一扇门。 到后来,她甚至不再把每日的登上城楼,当成是陪伴赵恒的一件事,而是真正感觉到,连自己也在享受这一片刻。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赵恒已经转过身来,在看着她。 刘娥回过神来,看着赵恒嫣然一笑:“官家在看什么?” 赵恒微笑:“朕在看你。” 刘娥脸微微一红:“臣妾看得出神,竟忘形了!” 赵恒伸出手来,刘娥上前一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赵恒轻叹一声:“却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领略到这忘形会意的感觉。” 刘娥遥望远方,轻声道:“臣妾现在能够领会到官家为什么喜欢站在这里遥望了。” 赵恒也在遥望着远方,道:“朕这次北巡,看到了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人那些事,朕到现在也忘不了。” 刘娥转过头来,凝视着赵恒:“官家看到了什么?” 赵恒轻轻地一叹:“自大宋开国以来,太祖太宗,都有北伐之举。朕在京中久了,一直觉得边关屡报辽国犯境,不过是先帝晚年不喜兵事,因此上不愿与辽国发生争势,众将也就顺势罢兵,不愿承担挑起边事的责任罢了。朕身为皇帝,这军务终究是要重新整顿的。” 刘娥不语。此番皇帝北上,颇提升了几名作战勇猛的将领,又将退缩不前的镇、定、高阳三关的忠武军节度傅潜罢官流配,军务整顿的动作很大。众臣以为皇帝回京之后,必也会进行一系列的作为,可是皇帝已经回京一个多月了,却仍无任何举动。 赵恒谈起军务,固然是她不敢插嘴,也是因为,这次接替傅潜之职的,正是她的义兄刘美,这也更是她此时对军务不发表看法的原因之一。 赵恒来回走了几步,道:“因此朕此番连年也不过,就要乘着咱们打了几个胜战的气势下北上巡边,就是为了亲临前线去看一看,掌握边关大将的才具能力,也看一看咱们同辽国之间的兵力相差。没想到一路上却看到……”他猛然顿住。 刘娥看他眉头皱得极紧,不由地问:“官家看到了什么?” 赵恒长叹一声:“朕只道大宋立国这么多年,处处国泰民安。却不曾想到京城之地固然是繁华无极,可是自出澶州一路北上,朕自车驾中向外看去,只见良田俱成荒野,一连走了好几日,都是杳无人烟,朕这一路上走得,是心中也一片荒凉啊!” 刘娥也不禁惊骇:“官家,怎会如此?澶州离京城不过百里,怎么百里之外,就如此荒凉了呢?” 赵恒的眼睛却已经望向远处,似乎望向那澶州以北的千里荒凉:“朕这才知道,当年的雍熙北伐,先帝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若是那一战胜了,那便是多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可是那一战却输了,输到先帝再也无力北伐,含恨而终;输到朕的手中,还要继续偿付这代价。”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朕原先竟是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刘娥走上前来,轻轻握住赵恒的手,合拢在一起。只觉得赵恒的手一片冰凉,她欲要劝解,可是这沉重重的话题,如何用一句轻飘飘的话来劝解,过了片刻,只缓缓地说了一句:“所以,老天爷才将这万里江山,放到陛下的手中。”她此刻不再称他为三郎,也不称官家,却称呼他陛下。 赵恒深吸一口气,把那万里之外的眼神收回,看着身边的人,他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刘娥合拢的双手,露出了一丝微笑。 刘娥仰首看着赵恒:“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三郎每日北望,就是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 赵恒叹了一口气:“朕这番北巡,所见所闻所遇,何止这一件,桩桩件件,俱是不叫人轻松的事,若非亲眼所见所闻,朕真是成了井底之蛙了。怨得不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朕这一月北巡,胜过在宫中看万本奏折啊!” 刘娥点头道:“所以三郎这段时日,亦是为此所扰。” 赵恒点头道:“正是,朕本将收复燕云十四州列入计划之内,但是此番看来,只怕是二十年内,难行此事。打仗打的是钱粮,如今蜀中之乱方平,江南亦不轻松,国库空虚;且北地千里荒凉,粮草供沿线供给不上,便是大忌。因此首要之任,便是要令军民北地开荒。且此番北巡,似傅潜这等保全实力临阵不战者尚不止这一个,所以朕只得重处傅潜以儆效尤;那日大同城头,朕派禁军一起参战,虽说是打退了辽人,可是朕亲眼所见,却只是恃了咱们人马多,却不及辽人兵强马壮……” 刘娥不解地问:“臣妾记得,本朝在册兵卒之数,远胜辽人,可是为何却敌不过辽人。臣妾愚见,朝廷每年招兵太多,可是练兵却太少了。如今国库空虚,倒不如减少兵员,强加训练,岂不一举两得……” 赵恒截断了她:“此事不可行。” 刘娥忙低下头来:“臣妾失言了,军国大事,原不该臣妾可以擅议。” 赵恒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军国大事,并非只算钱粮之账。本朝招募兵马,远超前朝,并非完全只考虑行军征战之用。历朝历代,都因天灾人祸,以致于田地无收,百姓饥寒交迫,铤而走险。不是落草为寇,便是割据一方,直致亡国灭朝。因此自太祖起,每遇水旱荒灾,便要灾区去招募灾民应征入伍,朝廷多一兵,则少一暴民。” 刘娥想到当年蜀道逃亡时所见,是啊,那时候一个村子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若是当时朝庭就能够在蜀中将那些乱民招入军中,或者她和婆婆也不用去逃亡吧:“怨不得臣妾只见着兵员越来越多吃钱粮,原来还有这一层用意。臣妾明白了,当年唐太宗开科考,说天下才子皆入吾彀中矣,本朝广在科考,恩荫官员,也是这套意思吧!” 赵恒点头道:“正是,文武之道,广开大门。天底下的事没有十全十美,燕昭王千金市骨,信陵君门客三千,纵然多养了无用之材,毕竟也将天下可用之材一网打尽,不为他人所用,不为自己留敌了。” 咸平三年,赵恒亲自巡边归来之京不久,便雷厉风行,连着下了一系列的诏令,一反登基三年以来,基本上依老臣所奏,垂拱而治的局面。 二月初,下诏令百官尽言国事无讳,未能直接奏对者亦可封奏折以闻。亲自下了一系列对边关诸将的升调之令,并令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各举荐一名可堪任边关守将的武官,同时应杨延朗、杨嗣等诸将所请求,特诏几名边关大将可拥有部份练兵之权。 二月下旬,借赏花之名,召诸将御苑以骑射比赛; 三月,亲御崇政殿面试科举进士; 四月,亲河北城防阅武举人骑射比试; 五月,大赦天下,死罪减罪一等,流配等均开释,免百姓历年来所欠赋税,促进农桑耕种;同月,亲临城郊玉津园观看刈麦等农事,临金明池检阅水战,临琼林苑举行宴射; 六月,以向敏中为河北、河东宣抚使,促使河北一带恢复农垦: …… 就这样,咸平三年整整一年之内,赵恒不但下了多番旨意推行农桑、加强边境、整顿武备、派中枢诸大臣巡查安抚天下,更数次亲自举行射猎、观田、亲试文武举人、接见耆老等事。 到了年底,已经大见成效,朝廷上下的面目焕然一新。此间,宰相吕端因病重去世,赵恒任命李沆为宰相,李沆年老,诸事多由赵恒新提升的参知政事王旦、枢密直学士冯拯等辅政。 到了年底,令天下百官震惊的举措终于出台,赵恒在考虑了这一年来所有百官尽言国事无讳的奏折之后,接受王钦若等大臣的奏议,下了两道特旨: 一、免天下百姓自五代以来历年内所欠朝廷所有租赋,包括赦免人数达数十万人,赦免钱物达一千余万; 二、减天下冗官冗吏十九万五千余人; 自五代以来战乱纷纷,许多农民逃亡他乡,虽然战事结束,但是多年来田地抛荒,欠下官府租税无力偿交,因此不敢回家。此番一举免去田租,逃民们可以回家开荒种田,且官府账面上看似有许多租赋可收,可是人已逃亡,实质上也无法再回收,反而令各级官员为了向上级交待,而将许多已不能回收的欠赋转稼在当地种田的农民头上,以致于逼得更多的农民因交不起田租而逃亡,反而使得田地更多抛荒。免去欠租,自可令逃民们安心回归田园,朝廷才能够真正有赋税收入,且逃民归家,不但能令社会稳定,北方农事安定更可以在一旦发生战事时,可以使军队有供给线。 只是既然减赋,必然要想办法节流,才不致于收不抵支。本朝开国初太祖为了停止中原百年动荡,稳定朝纲,导致冗官冗兵的存在。既然不能减兵,那便只有减官了。那些冗官数量之大,可以追溯到五代时,不但有后周的旧官吏,也有吴越南唐后蜀等各国归降的官员,以及大量开国武官以及朝中各官员荫及子孙、家人、部属的荫官等。有司清查数月,最后查出来可减的冗官达十九万五千余人。 旨意一下,天下震惊。 这减官之举,牵涉极大极广,几乎天下所有官员,无不牵涉。一时间,奔走相告者、倚门哀哭者、牵裳对泣者等等,几乎是搅得天下大乱。 赵恒一边裁官,另一边则大量将数千名这几年文武科举所中举子,一一填补空档。 皇后郭熙秉承家教及太后李氏的作风素不干政,这不干政的好处,自然由她这十几年的顺风顺水而验证了。然而此时,她却深深地感觉到了不干政对自己的不利。 她或许并不能完全明白赵恒这一系列改制的前因后果,但是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这微妙之处或许是赵恒所没有察觉到的,却瞒不过她。 后宫之中只有嘉庆殿的修仪刘娥,才是这番政治改革中的最大得益者吧。她一步步地分析过来,越发觉得可怕起来:刘娥之兄刘美,接替傅潜之职为监军,已经插手军界;刘美的妻舅钱惟演本为降王之后,照理说难进中枢,却借着才子之名,与朝中杨亿、刘筠诸名臣修史书之列,不但可以借修史博得名望,更可借此与杨亿等人将来同入中枢;刘娥当年曾暂避张旻府上,如今张旻亦得以出任昭州刺史,为一方大员…… 皇帝在提升南方的官员,而刘娥,出身蜀中,结姻江南。郭熙心中如蛇在噬咬,皇帝为什么要为刘娥做这么多事,难道他忘记她郭熙才是皇后了吗? 她看到的是宫中事,但她没有看到的是,皇帝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一个后宫的女子。清查冗官是实,但是皇帝要操控实权也是实。只是这样的调整里,固然南方有一些降臣被裁是实,但更多北方官员的旧部、亲族也因此失位更是实。 虽然内阁之中没有南方的官员为宰相的,但南方的官员精于政务、勇于任事,肯吃苦做事,在这次调整中得到大量迁千,已经成势。刘娥的姻亲不过是钱惟演,但是南方诸官员的提升甚至入阁,都是不可避免的事。 这些是郭熙没有看到的,但朝臣们却能看到。 所以新年一过,便有大臣上表,请求为国家计,宜早定皇储,请立太子。 赵恒至今生过四子,皇后郭氏生了三子,都是在王邸中出生的,长子与第三子因先天不足,都是襁褓之中便已夭亡,尚来不及赐名。此时身边只有皇次子玄佑,此时刚刚七岁。另有宫人曹氏生了皇四子玄祉,那孩子长得甚是聪明可爱,不料于去年忽然生了一场急病,也夭折了。此时后宫之中,便只有皇次子玄佑,那便是无可争议的储君了。 如今赵恒膝下独此一子,自然十分钟爱,且这番上表的是副相赵安仁及御史田锡,此二人俱是以秉直敢言而著称。但此进推举储君,分明就是北方系大臣面对南方大臣近来的提拔之事而出招了。 赵恒看了之后,想了想,就让周怀政在水阁布了茶席,叫张怀德去内阁请诸臣来品茶。张怀德先去了东阁,北派大臣们多聚于此。 此时东阁众人正在说话,也说的就是最近皇帝这一系列举动。 皇帝这一系列举动,正是继位三年,三年无改父道,三年过了,正是新皇显示力量的时候。 此时吕端刚去世,接替的是李沆为首相,此时正在东阁说皇帝近来的事:“国事、军事、科举、武举、大赦、免赋、促农桑,观水战,抚北方,官家这一系列的举动,恰是这三年的深思熟虑,大宋江山,得圣明天子啊!” 参知政事,副相王旦就道:“只是允大将有练兵之权,这个头一开,会不会是……” 李沆道:“只是练兵之权而已,如今边境不宁,若边将毫无机动权力,只怕事发仓促之时,无应对之法。” 副相寇准亦道:“自雍熙北伐之后,这十几二十年来,河北、河东之地大片荒野,若能够恢复农垦,我们在赋税上,就不必对南方依赖太重了。” 李沆听了这话一皱眉,劝道:“寇公,上次那事我也听说了,你那句‘又为中原夺一状元’的话,过了。” 寇准知道他是指自己上次科举时说的那话,却不以为意:“当争则争,当夺则夺,都当好好先生,让那些南人占据朝堂,只怕他们把南唐、后蜀旧习气带进朝堂,不养浩然之气,只钻营细碎机巧,败坏朝纲。这朝堂的立足之地,每一分每一寸都不可轻让,否则就会误国误民。” 李沆却是知道情况,只叹息:“大宋先天不足,失了这燕云十六州,想要国用充足,边境安宁,这田地丈量、税法细分、官营博买,都要这些细碎机巧的功夫啊。”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南边的降官及余荫一个个占据了重要位置。 寇准却道:“我承认国家需要这些细碎机巧的功夫,但这些是小吏做的事,不是朝堂大臣该做的。就如那个王钦若,冒人之功,官家不知,居然还说他体恤民情,想让他入内阁,做参知政事,这样的小人,再有细碎机巧的功夫,又怎么能堪为大臣呢?” 他说的正是此前刚发生的一件事,却是王钦若之前任太常丞,问三司清理欠凭时,度支判官毋滨古跟他说,有些欠债是旧年百姓因兵灾逃亡而欠下的钱粮,至五代起的债目一直录到现在,其实是无法征收的,不如上奏官家,请让此债务减免。王钦若听了,一边阻止毋滨古上奏,一边自己暗中让人连夜核算好数目和减免成数上奏皇帝。皇帝因而褒奖了王钦若。 北官们知此事,皆为毋滨古不平,道:“正是,此非君子所为也,这样的人,岂能做国之重臣。” 但同样一件事,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却是不一样的。 王钦若的说法是这样的:“毋滨古自己无能糊涂,既知三司清欠多年积弊,这么多年却不思改进,待质问起来,就总用这个理由搪塞。且总数不清,能追回多少不清,减免多少没个成算,官家岂是个糊涂的,如何能由着他说一句赦免就赦免?若不是我算清了报上去请官家赦免,这笔糊涂账,从五代积到如今,还想再积多少年?” 钱惟演劝他:“好在官家知道你辛苦做事,不必勉强。” 王钦若叹息:“国朝一统大江南北,可是有形的一统易,心中的一统难。我们这些南方出身的官员,在朝中尤难立足,在那些君子大人们的眼中,我们这些做实事的人,只配小吏一流,岂容与他们同列。我等一事未做,就先受攻击,不得不察颜观色,战战兢兢,这却又成了一重罪名,开口闭口小人行径。哼!” 枢密副使冯拯就道:“幸而官家明察秋毫,知道谁是努力做事的人。” 钱惟演就说了一句:“我听说他们欲阻止大将练兵之权。” 王钦若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大将不准练兵,南人不准当官,横竖这朝堂,只余几个书生大言,空谈误国就好。” 南官们皆不说了,都叹了口气,脸上也有忿然之色。 本朝是从后周而得的江山,北派的重臣,溯其渊源,多半自其父祖荫亲,或提携有恩的上级、都有在后周、乃至后汉、后晋、后唐时代为官的经历,而构连成一股看似分散,实则理念认同、互相支援的力量。也恰恰是这股力量的存在,才令得世宦世族俱能够抱成一团,虽经五代之乱,军阀们如走马灯似的更替,但这些书香大族却没有像唐末一样,经历一次权力更替就“天街踏尽公卿骨”,反而是越来越强大。 而其中历任五代十帝为宰相的冯道更是其中的皎皎者。冯道以其不屈的意志,柔软的身段,和娴熟的政务能力,让他的身边聚集了一批极顶人才,他们以冯道马首是瞻。而那些军阀们在经历了唐末的血腥屠杀以后,一代代朝起暮落,而经历过洗练而生存下的胜利者,远比刚起事那些草莽更精明,在目睹无数的政权倒塌为代价之后,有那些文士们的长久游说之后,终于以血的代价,认清如想要寻找更长久稳固的统治,就必须要尊重士大夫们的行政能力。 而冯道,正是士大夫们推出的与军阀周旋的首脑,所以郭威想称帝的时候,见冯道不施礼,就自知时机未到而退。而士大夫们对冯道也广为称赞,将他推上“当世之士无贤愚,皆仰道为元老,而喜为之偁誉”的声望顶峰。 而这股力量在进入新王朝的时候,也是产生了新的变化。 士家大族们对于军队擅权的恐惧,是一贯而持之,所以才有开国之后,游说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的举措。于太宗皇帝擅自北伐,也多有不认可。 同时太宗皇帝时代监军制度对军队的控制,及设立枢密使将军队指挥权力收归等措施导致的一系列军事失当,固然他自己的性情与才能是一方面,但这也同样是重臣们施力影响亦是极重要的因素。 而与之相符的,就是对南方官员的排斥,北官是立国有功之臣,擅长兵事,而南方多年无战,南官们更擅长于抚民安政经济之学。但因原来因南方官员都是亡国降臣,先天低人一等。但随着大宋立国日久,南方官员于实务上出成绩而逐步升迁。渐渐影响到朝堂上人数比例。且太宗皇帝时又大举科举,南方人入朝更多,不能不叫北官们为之警惕。 虽然这也并不是一概而论,南方人中有才华者,也能被北方官员所赏识,而北方官员中心胸广阔者,也会与南方官员交好。但这里却有一条不可愈越的鸿沟,那就是入阁。 本朝开国至今,无南方人入阁为相。 而王钦若,却想当这个第一人,所以他首先遭遇到了极大的攻击,寇准就公然骂他为“小人”、“钻营”。当日王钦若也曾经差点被点为状元,旨意虽然还没下,但大家都知道了,同窗来与他贺喜,他一高兴喝多了,本也是人之常情。但本来就有人不喜欢他“南人”为状元,就上了一封弹章,说他“袒腹失礼”,太宗旨意都写好了,临时改了人,这是令王钦若耿耿于怀多年的心事。 而这次寇准在点状元之事上公然搞南北岐视,也是被王钦若捅了上去,结果寇准当着皇帝的面就敢说:“南方下国,不宜冠多士”,而回头又在外宣扬“我为中原又夺一状元”,此事当然更引发王钦若的厌憎之情。 众人正商议时,内侍张怀德来了,请了诸人去水阁。 结果南官走到外头,正遇上东阁的北官们,双方相遇,北官们自然斜眼等南官让步,冯拯让了一步,王钦若却不肯让。 李沆就笑道:“官家也召了你们去啊。” 冯拯拉了拉王钦若,示意他后让一步。若是不论派系,李沆毕竟是宰相,王钦若让的是宰相之尊,也是无伤尊严。 王钦若只得退后一步,拱手道:“是。相公辛苦。” 李沆就笑呵呵地道:“都辛苦,都辛苦。” 寇准却冷笑道:“同他们有什么好说的,一堆鸟人鸟语,话都说不利索。” 这时候的朝堂,派别真的很容易分辨,北人都是关洛口音,南边的蜀中口音一派,江南口音又一派,只要一张口,就知道是站哪派的。若下了朝,几个地方成堆的臣子们一说话,所谓南腔北调,若说得快了,真是除了本地人,旁人是听不懂的,北官们就很讨厌听南人们轧堆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而南官们说起中原话来,总带点南方腔调,就被南官们斥之以“鸟人鸟语”。 顿时惹恼南官,齐声道:“你怎可语言辱人——” 眼见就要吵起来,就见后头又来了一行人,当先一个拄杖老者笑道:“这都是怎么了,好好的吵什么,难道是天气太热,要争冰饮不成?” 众人见了,一齐行礼,却是上月刚刚被皇帝起召复相的老宰相吕蒙正,这是他第三度复相了。本朝三度为相的,前头只有一个赵普,后头有没有人,恐怕也难说了。 去年吕端死了,赵恒提拨了李沆上来,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足。这次截剪冗官过多,恐百官生事,因此才先请了吕蒙正出来复相,再下旨推行。吕蒙正资历深年纪大,不太管具体的事,但有他在阁中,镇得住群臣。吕蒙正气量大,能识人,因此北官中固然有许多是他一手提拨上来的,南官中也有许多是他打破成见一力推荐。 众人见了他来,俱不敢辨,连寇准都恭敬地上来去扶他。吕蒙正拍了拍寇准的手,意味深长地道:“天下一统,何分南北,俱是大臣。你是宰相,要多些气量才是。” 寇准不好违他,只得称是,见众人都应是,吕蒙正便一团和乐地带着众人去了后头水阁中。 第7章 赋诗劝学 赵恒已经在水阁中,正看着周怀政烹茶,见众人来了,就招呼众人坐下。 吕蒙正看着手中的茶盏,见茶汤上一层碧色烟树山水,渐渐蕴入茶中,不由赞道:“怀政这茶的手艺越发好了,这茶,水好、景也好。” 周怀政欠身行礼:“多谢老相公夸奖。” 赵恒笑道:“既品了朕的茶,便替朕想想。昨日皇后带着玄佑来见朕,说玄佑过了年已经七岁,该发蒙了。朕想着这是大事,因此想请教老相公?” 吕端笑呵呵地:“这是好事,大家都商议一下?” 众人俱是人精,听着皇帝只字不提太子之事,但却又郑重其事的为皇子请太傅,显是看重之意。等诸人走了,皇帝又留下吕端,叹道:“想当年先皇也曾对朕说,他先是有意于楚王,后来又定了许王。此后,过了好几年,才择定了朕,又冷眼观察了好几年,甚至有时故意冷落朕,考验朕,最终,才把这皇储之位交付于朕。这固然是为社稷,选定可托付天下之人,也是为了爱护于朕,免遭楚王、许王之厄。如今,朕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既嫡且长,立不立太子,结果都是一样。但若早定储君,其身边会多一群利害相关的人,倘有小人觊觎,引上邪道,反而不好。便如当年唐太宗的太子承乾,早在幼年就立为太子,之后便有无数投机之人,围在他的身边,用种种邪门歪道,投其所好,终于将他引上邪路,以致于误了一生。” 吕端听了,明白皇帝的意思,就道:“官家说的是正理,老臣自当为官家平息议论。” 但皇帝没说出来,以及大家心照不宣的心思,还是皇帝如今还年轻,皇子还小,将来的变数太大。正如皇帝说的,如果将来没有变数,这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既嫡且长,于皇子来说,并没有值得一定要去争取的。但如若将来有了变化,这一个太子名份在,反而麻烦。 次日便下旨,封皇次子玄佑为信国公,择良师为信国公启蒙教学。 皇后郭氏接旨谢恩后,站了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侍女燕儿恨恨地道:“圣人,此事必是翠华殿做祟!” 郭熙知道她说的是刘娥,叹了一口气:“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没能把那些老臣们说动。官家的性子我知道,像老太师吕蒙正、参知政事寇准这样有份量的人,若是肯为我儿说话,说不定当朝便把事情定了下来。若是犹豫得片刻,回了后宫被枕头风一吹,事情便难办了。” 燕儿顿足道:“偏是这些人老奸臣滑,断不肯给人个准信儿。” 郭熙冷笑:“这些人若是一问便准,也做不到今日的地位来。”她面上不显,心里已经是气得颤抖。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以后日子长着呢!玄佑如今是嫡长子,只要我细心教养,将来必是众望所归。她便是作祟得一时,哪能次次得逞。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郭熙平复下心情来,才有心筹划后续之事。 王钦若谋求参知政事一职的努力受到了挫折,虽然他在三司任上成绩显著,但要让他入内阁的事,还是被其他阁臣们集体反对了。 刘娥听到消息的时候,是王钦若决定接下来集中精力去修书了,而且还要把原定的那本《历代君臣事迹》改名叫《册府元龟》,要扩大内容,不只是修一些镜鉴,实要做成一本前无古人的大书。 所谓“册府”便是帝王藏书的地方,“元龟”是大龟,古时用以占卜国家大事。将历代君臣事迹,自上古至于五代,按照人物阶层身份,分门别类,先后排列,“为将来典法,使开卷者动有资益”。 陈大车说:“我听说他们雄心勃勃得很,要修一千卷呢。” 杨媛摇头:“听说这王钦若颇有才干,不想大好年华不去做事,倒去修这书,这要修到哪年哪月,可不是糊涂了。” 陈大车反驳道:“修史制书,是流芳千古的事,最有意义不过了,怎么是糊涂了。” 刘娥迁宫之后,也曾请陈大车搬来,但陈大车却拒绝了,说虽然新宫殿更气派,但旧宫院离膳房更近,离书阁更近。 刘娥曾经为此疑惑过:“离书阁更近也罢了,离膳房更近,却是为何?”各宫妃都有小厨房,有什么爱吃的只管自己宫里做便罢了。 陈大车却道:“小厨房有厨房的好,但膳房种类更多,食材更多,可探究的更多。” 刘娥想起赵恒说过的一事,令他耿耿于怀。刘娥进宫的时候,梧桐院一应都是皇帝安排好的。但没想到,陈大车进宫不到半个月,就挖出膳房做蜀菜最好的厨子,更有一应吃的玩的,皇帝原自以为已经给梧桐院安排了最好的,结果俱都让陈大车给比下去了。害得他不得不去陈大车处用了若干条件,才将她那厨子与摆件给换走了。 想到这里,不由笑了,道:“阿媛说得对,大车说得也对。王钦若有才干,是该去做事的。官家曾经提想让他入内阁参知政事,可惜宰相们不肯。他心里清楚,若是只做事,做得再好,恐怕也仅止于此了。” 陈大车摇头:“可惜啊。大宋一统,地无分南北,均是我大宋臣民。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为天下望,却划地为牢,执着成见,排斥南方人,真是枉负了我当年对他们的敬仰。” 刘娥道:“知见为障,成见如山。人之所以有成见,是因为成见让他们觉得安全,可以明白地区分敌友,可以迅速地决定进退。世界上许多的规则都是人订的,而愿意去制订或者遵守的人,只不过是觉得这样更方便而已。所以,有能力的人是可以改变规则的。便如这王钦若所做的一样。北边的大臣们占据了名份大义,他想改变仕途命运,只能以修史而扬名,这《册府元龟》修好了,固然是有利于天下的读书人。可这以史为鉴,名份大义的解释出自他的手中,他的名望自然就起来了……” 陈大车听了这话,顿时明白,道:“正是,等书修好之日,自然就是他入阁拜相之时。” 杨媛没听懂,只急道:“朝堂上的事,与咱们何干,姐姐尽说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 刘娥笑道:“那媛妹要我说什么?” 杨媛:“姐姐什么时候封妃啊,我就不信,姐姐会永远居于这九嫔的位份。” 刘娥与陈大车相视一笑。 陈大车道:“有唐一代近三百年,科举取士不过六千多人,可仅先帝在位二十一年,科举取士就逾万人,何曾不是侵占朝堂大臣们荫封故旧的利益。可此事于天下有重大贡献,自然得到士子们的拥戴。” 赵恒走了进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话,哈哈大笑:“哦,朕一进来,就听到你们在奉承朕,可是知道朕要过来,故意说给朕听的。” 陈大车白了他一眼:“我正与刘姐姐闲聊,谁知道你来了。我要说官家好话,也当面说,何必背后说。” 赵恒就道:“那你说说看,士子们为何拥戴?” 陈大车道:“那自然是有好处啊。一登龙门身价百倍。车马任坐,华堂任住,良田凭得,高门争着嫁女,这世间有什么能比读书做官更划算呢!” 赵恒听了这话,忽然怔住了,众人也不解,就看他呆立了好一会儿,击掌叫好:“你这话说得好,朕要写下来。”他说着就疾步到了书案边,奋笔疾书。 “富家不用买粮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常向窗前读。”雪白的澄心堂纸,飞墨走笔,浓浓地落在最后一个“读”字的最后一点上,赵恒提起笔,端详了一下,笑问身边的刘娥:“朕这首《劝学篇》如何?” 刘娥念了一遍,笑吟吟地道:“大白话大俗话,却是非天子不能言此的大老实话。” 赵恒大笑掷笔道:“不错,朕这是写给不读书的人看的,正是要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要让不读书的人,听了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觉得读书是件好事,大大的好事。人人都要争着去读书,这样,天下才会有更多的读书人来为朕所用。” 刘娥微笑,她可以预见到郭熙看到这样的诗篇,会说什么样的话。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恐怕会令皇后娘娘在嗔目结舌之余,言不由衷地说上一番自承愚昧不能解圣意高远的雅话。 官话套话雅话,且让朝堂上夫子们说去罢,独有天子,才敢说这大白话大俗话,也是大实在话。昔年汉高祖刘邦下“求贤诏”:“今吾以天之灵,与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己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准南王作招隐诗“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唐太宗说:“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 这其中种种,皆是一理。当今天子今日这首“劝学篇”,便是将天下人心中所有种种所欲,一网打尽地端上来,叫天下人都入了这彀中,除此也无处可去了。 新政已经推行一年多了,果然大见成效。赵恒心中满意,便有心将科举再行扩大,朝中裁减那些陈年的荫封官,便为的是让出位置来,让天下的有才之士通过科场比试取而代之。中原百年战乱,因此重武轻文,国家百废待兴,自然是诱使更多的人来投入科举之中。也只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天下人才会投入此彀中。 转眼间,赵恒登基已经有五个年头了。这五年来,蜀中的动乱早已经平定,辽国数次小规模地侵扰边境,也都被打退,四海升平之余,赵恒下旨各地开渠治河,免赋税开荒田,收集各地农桑秘方由户部颁行天下。此时秋收已过,各地均传来佳音,今年稻粟桑麻茶豆等都获得了远胜以往的大丰收。更又喜今年开科取士,取中的王曾李迪等人,文章才华,又远胜前几年的举子。因此赵恒也甚是高兴,接受了百官建议,下旨今年的重阳节,与文武众臣,皇室宗亲,在琼林苑举行盛宴,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整个大宴,内宫之中便是由皇后郭氏主持。郭熙自一个月起,便早早地开始准备了,安排歌舞酒宴、杂耍百戏、所有的服制、庆贺礼仪等等,固然令得她忙得晕头转向。可是在她的心里,这一个重阳节,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虽然赵恒通过水阁品茗,通过吕蒙正对群臣暗示不急着立太子的心思,但是郭熙却不是这么想的,尤其是在听到玉宸殿的杨媛已经怀孕的消息时,她更是兴起了强烈的危机意识。这种危机甚至胜过了她对刘娥的嫉妒之意。 对于她如今来说,杨媛是一种更危险的存在,毕竟她自信至今为止,与刘娥并没有发生矛盾,哪怕在封妃这件事上,她也是积极赞成的态度。封妃不成,要怪只能怪朝臣反对,只能怪她自己出身太低,低气不足。 但是对于杨媛却不一样。这时候她不得不后悔自己当时毕竟还年轻,做事还不够妥贴,将杨媛安置到玉锦轩这样的行为,只要对方有心打听,就能推测出背后的目地,就足以让她视自己为敌。且杨媛背后还有太后为助力,而且还得宠,而她的行事比刘娥嚣张得多。这些年来,总是杨媛在屡屡挑战她这个皇后的权威,很明显,她想透了当年的事,而且记恨着。 的确,在宫中人看来,刘娥每有封赏升迁,随即杨媛就会跟着封赏升迁,刘娥成了修仪,杨媛就成了婕妤。但刘娥年纪偏大,虽然如今得宠,但毕竟不如杨媛年轻。如今杨媛更怀了身孕,她若生下皇子,盖过刘娥只是时间问题。 郭熙想,或许这不是件坏事,当杨氏有了孩子,若用孩子勾住官家的心,自然会有更大的野心。刘氏没有孩子,要是连官家都不常去了,她能不着急。两人相争,她这个皇后,才是坐山观虎斗。 皇次子玄佑自去年开蒙读书以来,郭熙每天都要过问儿子的功课,这一年下来,却是不得不遗憾地发现,玄佑天资平庸。任凭名师辅佐,任凭郭熙如何严厉督导,不但没有多少进步,反而犯下个胆小的毛病来。现在年岁尚小倒也罢了,再过得几年,若是杨氏、刘氏这等宠妃再生下几个聪明伶俐的皇子来,到时候赵恒疼爱幼子,未必不起争储之事。倒不如乘着现在玄佑现在是无可争议的皇帝独子身份,明正言顺地先将他立为太子,大位早定,方可放心。 因此这一次的重阳盛宴,不但是君臣同庆的日子,对于郭熙来说,更是重要。她早已经授意令人拟了几个宴会上必用到的应景之题,做了几首文笔浅近又含意清新深远的诗赋,叫玄佑这几天日夜背熟,到时候在宴会儿当庭赋诗,必在赢得举座的赞叹拥戴。到时候朝中众臣推波助澜,若在重阳宴上,能得赵恒一句金口,立玄佑为皇太子,则一切大事定矣! 但是对于赵恒来说,杨媛怀孕,他固然欣喜,但是对于感情上,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精力了。 那些小姑娘,的确可人,但也仅仅是可人罢了。他已经不是十五岁的轻狂少年,用所有的热情去追逐一段感情。刘娥遇上他的时候,是他一生最风花雪月的时光,而这种爱又被阻挡,让他感觉到了痛苦与渴望。他在这场感情中历经的酸甜苦辣太多,以至于他的心完全没有余地再去与其他女人再经历一场感情投入。当他成为皇帝的时候,也没有可能和任何女人会产生与刘娥同等的感情烈度了。 年过三十,他的时间精力更多地在朝政上,他要面对内政外交、武备边战、粮食税收、派系之争……偶而从朝政中逃出一点空间的时候,他也只是想在熟悉的怀抱中松口气,聊聊天。 他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再去投入跟另一个女人的了解、沟通,乃至建立感情。若说是一刹那的动心,自然是有过的。就像看到花盛开、闻到酒芬芳、听到琴瑟声,那一刻的心是愉悦的。但这种感觉是经常会被打断的,次日一上朝议政,完事以后,就想到刘娥身边休息,昨天那个人是谁?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能给的就是一些赏赐和夸奖。 或者说,他本能地在切断更深一层的联系,自从他对潘妃的付出和忍让没有得到应该有的回馈以后,他对感情的付出都很谨慎和吝啬,他的感情经不起再一次的被辜负。 只有在刘娥的身边,他可以是全然的放心和安全。他爱她,她也爱他,这样就够了。 太后的“抱子得子”以及“以子抗子”说法,赵恒听到了,刘娥也听到了。从本心来说,她并不这么功利,有赵恒在,她有完全的自信,他不会变心,他会替她遮风挡雨,所以不管是抱子得子,还是以子抗子,她并不是这么急切。而且这么多年过去,赵恒虽然瞒着她,但她也早有感觉,她可能很难有孩子了。 但她却也是希望赵恒有更多的孩子,他曾经为那些早逝的孩子午夜梦回而偷泣,他也为她失去的孩子一生心伤,他也为皇后对玄佑的控制过强而着急,但他却无可奈何。孩子是皇后所出,做母亲的以她自己的方式管教孩子,他不能过于强势伤了她,也没办法真的不让她去管教。 他是个温和柔软的好丈夫,好父亲,他不应该只余遗憾。 杨媛怀孕,她有心酸,但更多的是欣慰。杨媛当年受过许多的苦,但却没有变坏,依旧愿意努力。她自然是知道,杨媛与她往来,是有攀附之心,但她却不会因此而拒绝她的到来。她愿意付出善意,她也愿意还之以善意。 如果他要变心,她挡不住。但她不会“未雨绸缪”地去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 但是杨媛却不能不想方设法,去向刘娥有所表示。或许刘娥并没有猜忌于她,但她却不能不多想。刚进府时郭熙对她的作法,其实让她在此后的宫庭生涯中,更加小心戒备,这让她活得更谨慎,但也让她活得更长。 “姐姐,我有些害怕。”杨媛说。 刘娥一怔:“你怕什么?” 杨媛沉默良久,才说:“那日咱们曾经在御苑看到戴贵人私自烧纸,我只道姐姐会对此事感光趣,但姐姐只叫人将这件事掩过了,不肯打听。想来姐姐也是猜到了什么吧?” 刘娥一怔,看着杨媛,事实上那日她们看到之后,她的确有好奇之心,但看到杨媛神情却是有些急欲想向她说什么,她就猜到了些,因此反而不但不追问,连事后都不去打听,看来今日杨媛忍不住要说出来了。 她却没有回答,只道:“我只是听说戴贵人曾生过三皇子,不幸夭折。那日当是她思念孩儿,想来是人家的伤心事。” 杨媛忍不住冷笑一声,见室中只有如芝如兰随侍,当下就道:“姐姐有所不知,当日皇后怀大郎时,官家房内并无姬妾,太后恐人说她好嫉,因此才指我入府。谁知道她……”说到这里,又把到嘴的话咽下了,改口道:“谁知道我也无福,竟住进了章怀皇后昔年住过的玉锦轩,因此数年不得见官家……” 章怀皇后便是指前头的王妃潘氏。杨媛说到这里,虽转了话风,但其中内情,两人自然是彼此明白,刘娥闻言,只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杨媛顿了顿,又道:“因着大郎自小体弱多病,太医都说是皇后胎里养得不好,用心太过,”她说到“用心太过”四字,又顿了顿,才道:“及至皇后怀了二郎的时候,皇后抬举戴氏服侍,所以戴氏的三郎出生,只比二郎小了数月。本来也是无事,但戴氏的三郎健壮,远胜皇后所出的二郎、四郎。及至官家入了东宫,大郎夭折,东宫就有流言说,是三郎与大郎、二郎、四郎相克——” 刘娥眉头一挑:“是何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杨媛冷笑一声:“王府东宫,俱是一人独大,换了旁人,怎么能让这些流言飞扬而不被追究。” 刘娥看着杨媛,心中惊涛骇浪,忽然就想起皇帝曾经生过四子,如何只活下来一子。只是当时幼儿夭折过高,便是皇家,也难避免。所以之前她虽知此事,但毕竟不欲生事,因此也不去打听。但如今听到,其中竟有内情,她本能地选择不愿去相信,杨媛所指,实是太过可怕。 她定下心神,暗想此事关系重大,岂可轻易听信人言,杨媛对皇后有怨,万事往坏处想,也是有的,却不知后来如何。当下就缓缓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杨媛轻叹一声:“皇后体寒,长年用药,因此四郎生来就体弱。后来一病不起,那日上午先是四皇子在凌晨时去了,这孩子原本先天体弱,所有人都知道养不长。可真要没了,也是吓人一跳。皇后那时候还是太子妃,先是叫了太医,太医说无力回天,于是又叫人给换衣准备后事。一上午所有的人都聚在太子妃院中帮助与劝慰,我也在,戴氏也在……” 刘娥不由问:“后来呢?” 杨媛道:“那天只有服侍二郎和三郎的人不在,太子妃虽然伤心,却嘱咐说不要惊动孩子。不过当时太子妃的乳母涂嬷嬷也不在,说是去照顾二郎了。然后到了下午的时候,三郎的乳娘就跑来说三郎不见了,于是太子妃赶紧派人去找孩子,并叫涂嬷嬷把二郎抱到她的房间里去。可不想她们找到三郎的时候,却是他已经掉进水池里了!” 刘娥只知那三个孩子夭折,具体经过,却是不知。头一个孩子夭折的时候,赵恒也曾经跟她哭过,但后来两个孩子发生事情的时候,赵恒已入东宫,她轻易见不着他,因此竟不知其中经过,当下不禁问:“可是已经……” 杨媛却摇头道:“而且当时找到的时候,他还是有气的。戴氏整个人都懵了,站在那里跟傻子似地回不了神,好像完全失魂落魄,旁人瞧着,反而是太子妃显得比她更着急,不停地叫御医来。直至御医诊断三郎断气的时候,她表现得甚至比四郎没救时还更伤心,近乎疯狂,不断地责骂御医,责骂乳娘,责骂涂嬷嬷,甚至还责怪自己不应该伤心过度忘记注意孩子。官家看到她这样,都觉得她自责过甚,不但不责怪她,反而安慰她开解她,反倒因此忽视了真正伤心到无法面对的戴氏……” 刘娥听到这里,反问:“你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杨媛冷笑:“子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总是先爱自己的孩子,又有谁会在别人的孩子没了后,哭得比自己孩子没了更伤心的?虽然她这番做作,让所有人都觉得责任不在她,是她对自己太苛求太自责。可是却忘记了一件事——”她缓缓地道:“情滥、则近伪!” “情滥、则近伪!”这五个字,简直在刘娥耳边炸响,顿时所有的怀疑都涌上心头,她见过皇后,看得出皇后是个极度克制的人,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会在别人的孩子死时,哭得比自己孩子死了还崩溃。 “你既知有伪,为何到今日才说?”刘娥抑制不住愤怒,问杨媛。 杨媛忽然泪下:“姐姐,我哪什么去说?一切不过是我猜想而已,无凭无据,太子妃失子,戴氏又是太子妃的陪房。便是我为了她的孩子出头,她是站在我这边,还是太子妃这边?况且满宫都是她的人,我唯有自己贴身两个宫女,其余人,哪里敢用。” 刘娥一时无语,又问:“你为何不告诉太子?” 杨媛反问:“姐姐认为太子是信我,还是信她?” 刘娥气咽,不能说话。 杨媛长叹一声:“无凭无据,我哪里敢去开口,因此只能缓缓去查。我、我是心有不甘。那流言本是底层的愚妇无知,可太子妃为什么放任流言传扬,可见她是心有猜忌。大郎四郎接连出事,她岂不迁怒于人。况且居上位者,这种事何必自己亲自吩咐,只须微露其意,自有人代她下手。我猜那人,便是她的乳母涂氏。” 刘娥问她:“为何你猜是她?” 杨媛道:“因为那日调派仆役,俱是陈氏作主,且也只有陈氏有时间下手。况且,她入宫以后,为何忽然遣陈氏出宫,必是防人查验。姐姐,我当日是想追查此事,可是却不曾想到,先帝大行,她入主中宫,我便有再多想法,也不敢有所行动了。姐姐,大势已去,那时候就算知道其中有什么内情,也没有人会冒着得罪当朝皇后的风险去说出真相。我更怕我查出了什么以后,没命活下去。”她停了一下,缓缓道:“我相信戴氏也是有所怀疑的,可是,她只怕更不敢……” 刘娥忽然想起那日她看到戴氏偷偷在园中烧纸钱,被她无意中撞到以后,竟惊惶失措而逃。再想到每次见着戴氏,都如同死灰槁木般的模样,心中一凌,莫非戴氏当真猜到了些什么,却是不敢说出口。也唯有心灰如死,才会把自己活成那样吧。 刘娥看着杨媛,问她:“妹妹甘冒风险,向我说出此事来,却是为何?” 杨媛长叹一声,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姐姐,我怕……当年我还没见到官家,她就为了防我而如此算计我,再加上三郎之事。”她忽然握住刘娥的手:“姐姐,我和你姐妹情深。这个孩子,是咱们两个人的孩子。” 刘娥一惊,心中已经明白:“妹妹,你别说这样的话,你才是孩子的母亲,我岂能……” 杨媛却道:“姐姐,孩子多一个娘来疼,难道不好吗?” 刘娥看着杨媛,见杨媛眼中全是殷切,心中一动,握着她的手道:“妹妹,你放心,这个孩子,会是我们的孩子,我会让你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杨媛哽咽而跪下:“既然如此,一切都拜托姐姐了。” 刘娥急忙扶起杨媛:“妹妹,别这样,你还怀着孩子呢——” 当夜,赵恒走进嘉庆殿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笑道:“这是好事。” 这是好事,他其实早知道刘娥不能有子,杨媛愿意与刘娥共同拥有这孩子,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刘娥见他出神,道:“官家在想什么?” 赵恒道:“朕在想,这一胎是个公主还是个皇子?” 刘娥笑问:“官家心里想要公主还是皇子?” 赵恒就说:“朕心里想要的,自然是皇子,若是个公主也好,朕还从来没有过女儿。上一回看见五弟家的小郡主进宫,才刚刚两岁,粉团一般。说话就已百伶百俐。莫怪太后爱极了她。朕若有一个女儿,想来也是冰雪聪明,姿容美丽,长大之后不知京城里多少名门公子,为她神魂颠倒。” 刘娥掩嘴笑:“官家这是尚未有女儿,就想着将来女儿长大出嫁后的模样了?” 赵恒就叹息道:“朕就是儿女太少了些。”顿了一顿,又道:“偏生玄佑的身子骨也弱。” 刘娥闻言,也不好说什么,只道:“有圣人照顾着呢,官家尽可放心。” 赵恒摇摇头:“朕就是觉得皇后拘得他太紧了,小小的孩子,不必这般辛苦。只是皇后坚持,朕说了她几次,也是无可奈何。” 刘娥就笑道:“官家这可说好了,妹妹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要他将来辛苦,只管开开心心就是了。” 赵恒点头:“是啊,许多道理,等大了再学也不迟。朕还不是到了十五六岁,也只知道傻吃傻玩的。” 刘娥扑噗一笑,两人四目交缠,顿时又想起当年初见之时的场景来。 赵恒就握着她的手轻轻摇晃,道:“小娥,你与我唱一段吧?” 刘娥脸一红,道:“唱什么?” 赵恒就在她的耳边低声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刘娥脸更红了,啐了他一口,手也轻轻拍打了他一下,道:“好不正经的,我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如今想来,真是太愚钝了……” 赵恒嘻嘻笑着,扭着她一定要唱,缠了半晌,刘娥推开他,坐到一边,红着脸只肯唱:“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赵恒知她害羞,却不肯罢手,拉着她低声道:“等夜间你在我耳边,唱给我一个人听可好。” 刘娥与他扭了半晌只是不肯。谁知到了夜间,他缠绵到一半又要她唱,只得在枕边,与他低低地唱了,方才罢了。 第8章 重阳封妃 自与杨媛相约之后,刘娥便十分关怀,一应的饮食起居都亲自一一安置妥当,自己又常常过来看望关照。这一个孕育中的新生命,将两人的关系拉近得更为亲密。 这日来,就见着杨媛吃不下东西,抱怨道:“这小冤家,生生折磨人呢。这大半个月,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好,吃了姐姐送来的药以后,这几日才略觉得好些。” 刘娥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妹妹,我知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不过细想想,这可是别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呢,你就不会觉得辛苦了。” 杨媛将自己的手轻轻反握住刘娥,笑道:“姐姐,福气是咱们两个的。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管咱们中间,谁有了孩子,都是咱们两个人的孩子。” 刘娥笑道:“妹妹,我可不敢当,那不过是玩笑话而已,孩子终究是妹妹的。” 杨媛笑道:“姐姐,若说先怀上孩子的是姐姐,我此刻说出姐姐这话来,姐姐肯依吗?所以,姐姐就不必推让了,除非姐姐认为我是个失信之人。再说,孩子有两个娘来疼,这孩子可不知道多有福气呢!”这边顺势将刘娥的手拉入被子里,放在自己腹上,笑道:“姐姐摸摸看,这几日,倒好像觉得小家伙在里面动呢!” 刘娥骇笑:“不会吧,才三个多月呢,就有感觉了?”这边却又俯下身子去听,两人又说又笑,话题却都是围绕着杨媛腹中的胎儿。 杨媛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她是初孕,反应特别大,吐得一塌糊涂,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却又不得不吃着各种补品,简直比药还难吃,性子也变得急燥不安。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杨媛见四下无人,悄悄地道:“姐姐,皇后这段日子,可不知道怎么样了?” 想到那一天,在太后的宫中,杨媛被御医告知已经怀孕的消息,郭熙的脸色,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想到戴贵人的儿子忽然夭折,刘娥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便将自己身边的侍女梨茵派过来服侍。这梨茵乃是吴越王府送来的侍女,可靠得很,断不可能被郭熙所收买。 “可是……”刘娥轻抚着杨媛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忖道:“皇后必然不会按兵不动的啊!下一步,应该怎么走呢?” 一转眼,看到雷允恭探头探脑地在门外,刘娥会意,站起来对杨媛道:“媛妹,我出去看看安胎药煎得怎么样了。” 杨媛是何等机警之人,眼角早瞥见雷允恭的影子,当下含笑道:“一切都有劳姐姐了。”眼看着刘娥走出门口,雷允恭迎上了去,刘娥掩上了门,忽然整个人松懈下来,软软地躺下。 真累,在宫里生活,有时候不得不这么累。杨媛轻轻地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感觉着那个渐渐成形的胎儿的存在,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不过还好,至少有希望。十几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一切的累,都有了目标。 刘娥走出房门,并不停步,只一径向前走,走过超手游廊,走到西边的院子里,这才停住脚步,沉声道:“怎么样?” 雷允恭趋上前一步,呈上一张纸条道:“钱大人那边消息说,名单上的这些人已经答应郭大人的游说,在重阳宴上一齐劝官家立储。” 刘娥点了点头:“嗯,皇后这一招釜底抽薪,的确是上上策啊!” 雷允恭忙道:“娘子,那咱们该怎么办?” 刘娥沉吟片刻,走到院子边,从土中拨起一株植物来看了看,淡淡地一笑:“不怎么办,到时候大伙儿自然知道结果了!” 忙了数日,终于到了重阳佳节。文武百官着大礼服,自朝元门进来,登朝元殿中朝贺,再随天子车驾出城,一路上经过各坊市街口,都用各色菊花装饰成菊门,车驾经过处,落英缤纷,五彩斑斓。车驾出城之后,赵恒率群臣到西山登高望远,各插了茱萸,再回驾金明池,皇族宗室在此游猎骑射。 到了中午,则在琼林苑中设宴,皇族宗室及三品以上大员,均携眷一起参加。分为内外两殿,连同宫中妃嫔,和诸公主郡主等,都一起与宴。 整座琼林苑早已经摆设了上千盆菊花。正宴开始,则有百戏伎艺,上来表演。 皇次子玄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百戏表演,不禁目不转睛地盯住了看。 先是排列鼓子数十面先上来,然后,在鼓笛声中,一个身披红巾的大汉挥着大旗一路舞过,紧接着,又有两个红衣人从两边各引着一只狮子和一只豹子进入场中,跳跃翻腾一圈之后下场,然后过了一会儿,有数名艺人表演着爬竿、翻筋斗,自左至右而入,然后整个乐队站起来,有数十名戴着面具执着雉尾、藤牌、木刀的人,列偃月阵,模拟着战场上的动作。 玄佑正看得入迷,忽然听得轰地一声,烟火四起,玄佑吓了一跳,却见场中景色已变,那些执雉尾的人已经退下,一排排载着金面獠牙,口吐烟火的人涌了上来,表演诸天神鬼界之舞。乐声也由“蛮牌令”改为“拜新月慢”曲。却看这一群人中,有戴虎皮的有假胡子的,各自不同,煞是有趣。 这鬼神烟火地退出之后,却是一队粉团儿似的女童,抱着各色菊花上来嘻戏表演,顿时叫人眼前为之一亮,耳目为之一清。 然后就是各色的马戏、飞禽戏、蚂蚁聚会写字、水族面具舞等,热闹非凡。此时不但诸皇族的年轻人们入迷,便是各耆老大臣们,也不禁放开了往日的矜持,开怀大笑。 酒至三巡,皇子玄佑仍沉浸在他长久未曾经历过的欢悦之中,拍手大笑,丝毫没有发现坐在帘后的郭熙早已经暗暗拿眼色示意他多次。见他仍然未曾回头,郭熙皱了皱眉头,对身边的侍女燕儿递个眼色,燕儿会意,忙捧过一盘重阳糕,送到玄佑的桌上,轻声道:“殿下,圣人让您吃糕吧。” 玄佑嗯了一声,伸手去抓那重阳糕吃,燕儿忙趁势抱起他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上,圣人命你该准备向官家献诗了!” 玄佑啊了一声,觉得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顿时变得垂头丧气起来。他还是个八岁的孩子,爱玩爱热闹,怎耐居于深宫之中,每天都是没完没了的学习规矩和教诲,再活泼的孩子,也变得呆呆笨笨的了。 郭熙含笑道:“官家,今日盛会,岂可无诗。玄佑虽然小小年纪,方才见此从未有过的盛况,也不禁想赋诗一首,献与官家!” 天底下做父母的,多半是对自己的子女恨不得拨苗助长的。果然赵恒一听玄佑能诗,不禁欢喜,笑道:“难得他才开蒙一年,就能作诗了?” 此时宫人捧上文房四宝,玄佑提笔写了四句,忽然呆在那里,神情紧张,写了几个字,却又涂掉了,郭熙看在眼里,已经暗暗猜到些了,抑住心中的不悦,笑道:“玄佑,若作不成八句,便是四句也行。” 玄佑松了一口气,忙将手中的纸递给身边的内侍呈上去。 赵恒接过来一看,却是只写了四句: “百年沧桑逢盛世, 四海欢腾今一统。 政清如遇贞观日, 粟白稻脂开元同……” 其下便涂作一团,看不清楚了。 赵恒点了点头道:“虽然只得半律,倒还通顺,有点意思!”回头吩咐叫拿一支玉如意赏给玄佑。这边走到帘后,欲把诗稿拿给郭熙看,眼光不由地向后描了一下,却发现后宫嫔妃群中,竟无刘娥,不禁奇道:“刘修仪何在?” 皇帝与文武百官是自朝元门到西山登高,转金明池,再到琼林苑中来的。宫中后妃女眷们,却是直接自宫中西华门直接先到琼林苑的。他一进入琼林苑,便百戏开场鼓乐盈耳,因此也只到此时,才发现刘娥竟然不在后妃群中。 赵恒问完这话,不禁转向郭熙。若是平日,郭熙早应该觉察到了,今天倒真是浑然未注意此事。忙笑道:“臣妾今日忙着这边的事,竟不知道刘修仪未来。” 杨媛忙站起来陪笑道:“官家,刘姐姐早上还说,今日节庆,她要准备一件礼物,想是为这个来迟了。” 美人曹氏冷笑一声:“便是有心准备礼物,也没有个临时抱佛脚的。如此盛典怠慢迟来,要是我们的话,早就犯了宫规了。由此可见,刘修仪之得宠啊!” 郭熙轻咳一声:“好了,这话回去再说,今日别扰了大家的兴!” 赵恒嗯了一声,将手中的诗稿递去给郭熙:“难道是玄佑第一次提笔,你且留着。” 郭熙接过诗稿,见除了前四句外,后面涂成一团,心知肚明必是玄佑贪着看百戏,把预先叫他背好的诗忘记后头的四句了。幸好赵恒也只当是小孩子能做出四句,已经是不错了。 此时见赵恒夸奖皇子的诗作,副相赵安仁等臣子忙站起来道:“官家,臣得可否有幸,同睹二皇子的佳作!” 赵恒笑道:“什么佳作,小孩子涂鸦而已,叫你们也看个笑话罢了!”说着,对郭熙道:“叫玄佑再抄一份清楚的,再送过来。” 郭熙忙叫内侍把诗送出去,叫二皇子重抄一遍后,递与赵安仁等人。 赵安仁站起来双手接过诗稿站着看完后,忙赞叹道,“难得二皇子小小年纪,不但出口成章,提笔成文,以此等年纪,有此等见识,实是难得!” 御史田锡趁机道:“官家,今逢盛世,早定储君,更可安四海之心。官家只有一位皇子,不立太子,更待何时?” 此言一出,群臣立刻相率劝进,一时请立太子之声盈耳。赵恒颇觉犹豫,只得道:“众卿且安坐。立储是国之大政,纵是要定,也不是今日。” 张怀德见状,忙上前轻声道:“官家,可是要歌舞上来!” 赵恒点了点头,此时正是要歌舞上来,改变气氛,怀德倒是知机得很。 却是此时,宫外一声报进:“刘修仪到——” 在这气氛最紧张的时候,她来了。不但站在那时劝进的文武百官怔在那里,连赵恒也怔住了,好一会儿才道:“宣——” 此时百戏歌舞俱已经停住,就在这万人瞩目中,刘娥带着四名侍女,自琼林苑外缓缓走入。 走过长长的甬道,走在万朵七彩斑斓的菊花丛中,刘娥一身盛装,面含微笑,宛如九天仙女下降似地。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在这百官劝立储的时候忽然闯进,造成了多么令人震惊的影响。 刘娥走到赵恒面前,盈盈跪下,含笑道:“臣妾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今日重阳佳节,臣妾为吾皇献上今年第二次成熟的占城稻,以示恭贺!” 赵恒见她姗姗来迟,心里早就自动为她找了解释,刘娥素来贤德知礼,必是有特殊的原因,才会来迟。因此见她拜倒,早含笑道:“爱卿免礼,快快入席!”说完以后,忽然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消化掉刘娥方才所说的内容,啊地一声跳了起来,顾不得撞上案几的脚疼,急步冲到刘娥面前,一把将她拉起,颤声道:“你说什么,今年第二次成熟的占城稻?占城稻种成了?真的种成了?” 刘娥含笑道:“正是!”她将手一挥,身后捧着礼盘的四名侍女掀去手中的红色锦锻,呈上了四样礼品。第一个礼盘里,是一捧刚刚收割下来的稻穗,阳光下发出黄金一般的色泽;第二个礼盘里,一只黄金制的小圆桶里,装着比黄金更美的稻谷,满满地堆成了一个小尖;第三个礼盘里,则是一只方形的绿玉大斗里,装满着犹如珍珠般晶莹的白米;第四个礼盒里,则是一只极为精巧的白玉大甄。 刘娥上前掀开盖子,立刻一股香气在琼林苑中延伸开来…… 刘娥亲手用小小玉碗盛了一碗甄中的米饭,送到赵恒面前:“这是臣妾今早起来,到御田中亲手打稻脱粒,刚刚才蒸好的第一锅占城稻米饭,请官家品尝!” 赵恒不能置信地亲手一样样地抚摸过稻穗,捧起了稻谷、大米,再接过刘娥递来的玉碗,高高举起,向文武百官兴奋地大声道:“众卿家,你们听到了吗?占城稻种成了,天下百姓可以无饥馁矣——”他顿住了,用力地喘了一大口气,转身走上御座,放下玉碗,激动地道:“我大宋万世基业,成就在这一碗稻米中啊!” 方才在一片劝进声中静默不动的老丞相李沆率先出列,跪下贺道:“天赐占城稻种成,天佐吾皇,天佐我大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户部尚书早已经随李沆跪下,此时大臣王旦、寇准等众臣也忙出列跪下,文武百官齐贺:“恭贺吾皇万岁!” 一时整个琼林苑所有的人都一齐跪下,齐齐恭贺! 赵恒大喜,下旨道:“将这占城稻米,分赐于今日琼林苑中文武百官,同享天庆!” 大理寺卿王钦若跪前一步,高声道:“刘修仪种成占城稻,实有大功于社稷……” 话音未了,赵恒已经是大声道:“说得正是,不仅是天赐朕占城稻,更是天赐朕如此贤德的爱妃!”他伸手向下,一把拉起随后妃们跪于地上的刘娥,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并肩而立,道:“以德为号,朕于此刻进封刘氏为德妃!” 众臣欢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德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刘娥站在琼林苑中,站在赵恒的身边,看着眼前向自己跪倒的文武百官,听着耳中山呼千岁之声。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眼帘,眼前像是一片朦胧,整个人像是踩在云里似的,一阵阵晕眩得好象是在梦中。真的有这么一天吗,真的有这么一天,再也没有死亡的阴影,分离的忧虑,再也没有恐惧、羞侮……她能够与三郎两人肩并肩站在阳光下,接受天下的朝贺,百官的欢呼!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重阳节过后一个月,才是正式旨意下,金册玉符,行封妃之礼。礼部恭办打造德妃金印一颗,印有龟纽,共三寸六分见方,厚一寸,五成色金,重二百五十二两二钱。工部加紧打造出封妃金册一份,计十页,七成色金,各长七寸一分,宽三寸二分,每页重十四两五钱二分,共重一百四十五两二钱。装金册的银镀金册大小箱各一个,重二百二十六两一钱。又另有装金印大小箱各一个,钥匙箱一个,箱架几座二座,镀金银锁一把,箱架几座上又有银镀金什配件,象牙钥匙牌等物。本朝开国以来,如此以全副金册玉符封妃,只有太祖时册封花蕊夫人时才有这等隆重。 刘娥正式封妃,在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因此礼部依常例需追溯荫封至其父母,已故的虎捷都指挥使刘通,亦加封为定国军节度兼侍中。 自重阳节赵恒宣布册妃到正式册妃的这一个月里,嘉庆殿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宫内里里外外清洗一净,所有的器皿用具,皆都换上相应等级的金银制品。同时三宫六院,贺客盈门,简直是来不及招呼。 虽然刘德妃专宠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素日里也是人人奉承,但是这一自封妃,仿佛一切又有了许多区别出来。就连昔年踞傲的曹美人和杜才人,往日间见刘娥得宠,虽然也表现得客气热情,可是却不及今日眉宇间已经露出的恭敬之色。刘娥心中暗暗好笑,往日里这几人自恃出身名门,虽然自己位份略在她们之上,却是从未真的恭敬过。或许是自今日起,她们才肯真正承认,与自己已经是高低有别了。 送走了各路怀着各样心思的妃嫔们,就听雷允恭来报道:“娘子,杨娘子来了。”刘娥抬头一看,却见是倩儿扶着杨媛,摇摇摆摆地来了。 杨媛含笑欲行礼道:“给姐姐道喜了。”刘娥不等她行下礼来,早已经扶住了她,嗔怪道:“媛妹,你来做什么,有什么事,我呆会儿自会去看你了?” 杨媛笑道:“姐姐大喜的日子,我怎么能不来给姐姐道喜呢!我又没这么娇贵,姐姐也太小心了!” 刘娥笑骂道:“呸,我可不是小心你,你有什么可娇贵的,娇贵的是我的干儿子。”说着亲自扶了杨媛坐下。 杨媛笑道:“好啊,原来我是托了孩子的福气,好,我有他一日且受用一日,刘娘子快快亲手倒茶来侍候着。” 刘娥笑道:“啐,美得你。”这边叫人倒了茶来,自己才坐下来问:“睡得觉得样,醒了几次,吃得可好,可吃了补药……” 这段时间下来,这孩子似乎已经变成两人共有似的,杨媛若不舒服,刘娥也会坐立不安,立逼着她吃补品,注意这些那些的;两人之间的言谈,也从原来的亲热客气,更进一步直升到肆无忌惮地胡乱取笑斗闹了。 两人说笑一会儿,见刘娥屏退左右,杨媛看了看自己初初显形的肚子,悄悄地道:“姐姐,这几日寿成殿怎么样了?”心中想了想,吃吃地掩嘴笑道:“可叹她重阳节那一番准备,倒是成全了姐姐封妃,我只要想一想,就够我笑的了。” 刘娥嗔道:“你还笑,那边可不是个吃亏的主儿,还不知道有什么厉害手段在后头呢。你要小心些,轻易不要乱走动,要走动最少要带着四个人,饮食一切要小心。” 杨媛扑噗一笑道:“姐姐,你都嘱咐过好几回了!” 刘娥长叹一声:“这段时间我总是隐隐有些不安,却又不知道从哪里防起,你还是小心为上。至少这几个月,你好生将养着,生个大胖儿子。我如今封了妃,你有了孩子,将来只会越来越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杨媛轻抚着自己的腹部,笑道:“放心吧!唉,说起寿成殿那边,只可怜了二皇子,小小年纪,被他的娘逼得可怜,我看他总是没个笑脸,在他母亲面前,站得端端正正的,不敢出任何差子。” 刘娥叹道:“咱们不是当事人,说说罢了,也不必当真。皇后望子成龙,这心也太切了些。玄佑那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木头人似的搭拉着脸,都没多少笑容。” 两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谈论起这类的事来,自然是越说越多了。杨媛也叹道:“是啊,打从开蒙起,七八个博学鸿儒教着。那孩子早上学经学,下午学诗赋,到晚上皇后还要亲自考问他功课。整两年,就连过节都没有停过一天读书写字的,别说玩耍,哪天笑得开心些,都会被指责失仪。” 刘娥也道:“我前些日子听说,皇后宫里逐出了几个内侍宫女,就是因为他们勾着玄佑偷偷地去玩。皇后素来不肯责罚人的,那一次也动了真怒。” 杨媛摇头道:“何止呢,去年就已经把乳娘给送出去了,说是皇子大了,不必用乳娘了。其实是怕二皇子太过依恋乳母,皇后说皇子婆婆妈妈的会没出息。” 刘娥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我上次倒是听说,那是怪乳娘没有照顾好小皇子。那次中秋宴,我看他吃了好几个月饼,倒像是饿着了?” 杨媛吃吃地笑道:“可不是饿着了。她们郭家豪门里头的怪规矩,说是小孩子得管着,不许吃太饱了,若遇上身子不舒服了,未叫太医,倒是要先清清净净地饿一顿。” 刘娥贫寒出身,自幼儿只愁吃不饱,却不知道有别人家的孩子是怕吃饱了,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实是闻所未闻,骇笑道:“我以前倒是见过,穷人家的孩子会吃不饱,没想到将相门第,孩子也会饿得慌!” 杨媛向左右看了看,确信无人旁听,这才悄悄地说:“我仿佛听人说,皇后前两个孩子没养大,也都是这饿出来的毛病。平时不许吃太饱,结果旁边跟着的人一闪神儿,那桌上的点心就进了肚子,一下子吃撑着吃坏了。” 刘娥也吓了一跳,悄悄地摇手道:“这话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皇后的孩子,皇后自有她的管教办法,轮不到咱们管,也轮不到咱们多嘴。” 杨媛道:“听说小皇子前些时候身体不太了,我本想过去探望,不想皇后却说孩子没什么病,倒把我打发回来了。” 刘娥沉吟道:“奇怪,她如此忌医讳药,却是为何?” 杨媛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还是不死心,忌医讳药罢了。她还想着要短期内让官家立她儿子为太子啊,所以不叫告诉官家,也不许外扬!” 刘娥叹息:“这又何必,只苦了孩子。” 皇后郭熙这些日子心情很坏,经常为了一些小事而斥责宫人。 却是这段时间,皇子玄佑又得了风寒。秋冬之交,本就容易受寒,郭熙初时也不以为意,只叫了太医赶紧看好,免得误了承天节。 谁知道这病却一时不见好,太医用药好几日,还是如故,令得郭熙忧心异常。 “燕儿,”郭熙道:“看玄佑的病势,怎么会越发重了呢。看来莫说承天节前难以痊愈,只怕这个时候,要不得不禀告官家了。只是一拖过了承天节,咱们就没机会在玉宸殿那个孩子出世前,将玄佑册立为太子了。” 燕儿劝道:“娘娘请宽心,不管立嫡立长,咱们小皇子都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了。更何况,那边生下个什么还不知道呢!” 郭熙轻叹一声:“玄佑的事一天未定,我心里头就不安。前朝有多少宫中争乱,皆因为储位未定而引起。将来皇子多了,玄佑的将来,后患无穷啊!” 这时候越王妃来求见,郭熙只得叫她进来,道:“阮妹妹来了,要不要喝茶?” 李阮顿足:“哎呀我的圣人,都到这节骨眼上了,你还喝什么茶啊。我听说杨氏怀孕了……” 郭熙方知她的来意,哪里肯应和她,只笑道:“这正是官家之福,我也一直担心,如今有了好消息,将来正可给玄佑作伴呢。” 李阮是个实心的,顿足道:“你当真心宽,她要生下个儿子,岂不是二郎的威胁。” 郭熙脸色一变:“妹妹说什么话。二郎居嫡居长,不是谁都能威胁得了他的。” 李阮冷笑:“那可不一定,圣人通今博古,岂不知帝王多有为了宠妃,而废嫡立庶的。远不说汉武帝与太子刘据的事,就前朝,还有武惠妃一日杀三王的呢。” 郭熙正色道:“如今是明君圣主在上,哪会有这种事。” 李阮只觉得她有些迂腐,啐道:“你是傻还是呆啊,汉武唐皇,难道不是明君圣主不成?” 郭熙心中一动,顺着她的话忽然垂下泪:“纵如此,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李阮顿时觉得有了主意,声气也高了起来:“哎,你就是太老实了,让这些姬妾们都爬到你头上来。”左右看了看,忙凑近了她,压低声音道:“要照我说,妇人怀孕,哪有不出事的。” 郭熙吃惊地看着李阮,忙摇头:“不行,我不能……” 李阮有心讨好,按下郭熙的手,道:“还只是个肉团呢,说句那个神神道道的话,就算有投胎的,还没投下去呢。亏你还是个当娘的,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咱们的二郎想想啊!难道你要他将来长大了,天天让父皇比着弟弟说人家聪明伶俐又可爱?你要不会做,我来帮你,我府上有老嬷嬷专会做这事的。” 郭熙却吓得直摇头,连说不成,及至急了,又郑重道:“妹妹万不可说这样的事,只你我姐妹交好,我今日只当没听见。否则若叫人听到,岂不连累四弟。” 李阮讨了没趣,方讪讪住了口,郭熙转又安抚于她,送了她好些难得的东西,方将她哄得转为欢喜。 及至李阮走了,郭熙就出神半晌。 次日,郭熙就以胸口烦闷为由,叫了原来送回娘家养病的乳母涂氏进来。 那涂嬷嬷进来的时候,郭熙也不由地一怔,原来在宫中体体面面的一个老嬷嬷,如今出宫没多久,就见着头发也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忽然多了,看着竟是憔悴了许多。见着了郭熙就扑在地下老泪纵横:“圣人,老奴终于又见着圣人了。” 郭熙虽然曾经恼过她,如今见了她这样,不禁心酸起来,一手去扶她,道:“嬷嬷,怎么才多久没见,竟这般憔悴了。” 涂嬷嬷哽咽道:“老奴在宫外,日日夜夜想着圣人,念着圣人……” 说到这里,郭熙也不禁哽咽:“早知道你出去过得不好,我当日、当日真不应该让你出去。” 涂嬷嬷自知当日做得擅专了,只道:“圣人一向心善,当日是老奴擅专,是老奴的不是,反教圣人为老奴担忧,是老奴的不是。” 郭熙拉住涂嬷嬷的手,让她起来,看着她长叹一声:“嬷嬷,也老了。” 涂嬷嬷忙道:“老奴不老,老奴还能侍候圣人。” 郭熙看着她:“你不怨我赶你走?” 涂嬷嬷眼泪都出来了:“圣人,你是老奴奶大的孩子,从小到大纵比旁的孩子乖巧,但也总有使性子的时候啊。你要老奴,老奴就在这儿,你不想看到老奴,老奴就等着你召唤。你肯想起老奴,就是心里有老奴了,老奴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有怨呢。” 郭熙眼中复杂难言,当日她让涂嬷嬷出宫,原是怕自己乱了德行。只是自己当时却是太天真,把一切想得太好了,如今想来,过去当她是无端生事的,竟是处处有道理起来。 她却不知,这一念之间,就迈过了一道大坎。 太上感应经上说,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 第9章 陈氏大车 涂嬷嬷回宫没几天,二皇子玄佑又得了风寒。秋冬之交,本就容易受寒,郭熙初时也不以为意,只叫了太医赶紧看好,免得误了承天节。 谁知道这病却一时不见了,太医用药好几日,玄佑病势不未退,反而陷入高烧状态,晕迷不醒说起胡话来,令得郭熙忧心异常。 “燕儿,”郭熙道:“看玄佑的病势,怎么会越发重了呢。看来莫说承天节前难以痊愈,只怕这个时候,要不得不禀告官家了。只是一拖过了承天节,咱们就没机会在玉宸殿那个孩子出世前,将玄佑册立为太子了。” 燕儿劝道:“圣人请宽心,不管立嫡立长,咱们小皇子都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了。更何况,那边生下个什么还不知道呢!” 郭熙心中却是不安:“玄佑的事一天未定,我心里头就不安。前朝有多少宫中争乱,皆因为储位未定而引起。将来皇子多了,玄佑的将来,后患无穷啊!” 其实她并不知道,玄佑之所以病势不减,皆是因为在重阳节上没背好书,被她迁怒催促,小小人儿压力太大,这才病了的。 玄佑的乳母见皇子学得苦,在皇后问她情由的时候,不由为皇子求情,道:“圣人,二郎毕竟还小,也是读书太苦之故。” 郭熙顿时恼了:“还小?他都七岁了,连一首诗都背不下来。这般懒怠,你还敢说她读书太苦。我看,皆是你们素日纵容着他们了。”她待要发作,却顾忌着皇后体统,只得将恼怒之意压下,道:“想你照顾二皇子这么多年,辛苦了,也该回家去和家人团聚了。你去收拾一下,我赐你百金,过几日就出宫吧。” 那乳母大惊,跪下苦求:“圣人,二郎还小,求圣人让奴婢再照顾他……” 郭熙却淡淡地道:“你放心,你服侍我儿一场,我自不会亏了你,不但赐你金帛,还会给你丈夫升官,给你儿子进学!” 那乳母泪流满面地磕头:“奴婢舍不得二郎,圣人,奴婢抱了他七年啊,奴婢都不记得自己的儿子长什么样了,可奴婢每一夜都是抱着二郎的,他晚上会蹬被子,他晚上会口渴……” 郭熙微微俯下身,看着这胆大忘形之人:“我才是二郎的母亲,你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不要忘记你的本份。” 那乳母见了她神情,竟骇到不敢再作声,只僵硬着磕了头,跌跌撞撞地下去了。 见郭熙按着头叹息,涂嬷嬷走到她身边替她按摩,劝道:“圣人别急,孩子要慢慢教的。” 郭熙叹道:“我如何能不急,眼看杨氏那边的孩子都要……”说到这里,又将话咽了下去。 涂嬷嬷见她忧愁,心中不免暗暗有了算计。她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充满了骄傲。她将她从一个婴儿,养成到懂事可爱的小姑娘,直至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是她一生的骄傲与荣光,她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将所有挡着她路的人都除了去。 她之前擅自作主,被郭熙逐出过。但她并不认为自己错了,而只认为她的小主子太过纯良。而如今她又将她召了回来,就是意识到,她的作法是对的。 而她回来,自然就是要继续自己的做法,教所有令她烦恼的人和事,都除了去。 忽然门外有人进来,道:“阿翁来了。” 郭熙知道是刘承规来了,心中暗恼,她入主中宫以来,知道刘承规得势,也明里暗里拉拢过,没想到这人竟然一直油盐不进。可一回头,却替刘娥那边照应周到。她自然知道,刘承规也不见得看上刘娥,他肯替那边照应,自然还是因为皇帝的吩咐。可是她责怪不着皇帝,却能迁怒于一个内宦。 郭熙心中,其实还是有些踞傲的,内宦一流,她也是不假以辞色的。 刘承规此来,是为了裁撤宫人的事来请示。郭熙就道:“你既这么忙,有些不必要的事,也别太过了。我几回找你都说有事,想是哪里忙去了?” 刘承规知道她是拿自己最近为刘德妃封妃与杨媛怀孕的事忙碌而迁怒,哪里敢应,只道:“回圣人,老奴最近一直在为秘阁藏书编书目的事在忙。” 郭熙一怔:“什么书目?” 刘承规就道:“国朝以来,收了前朝各国的秘藏书库,汇集到秘阁去,只是来源各不同,虽然都按原来的顺序摆放,但若要用到,回回还得逐一寻找。因前些时候,王大学士要修书,常来查阅,甚不方便。老奴想着就把以前管理内藏库时的方法也用到秘阁整理上,将东西分门别类,记录在册,把秘阁的书都一一登记下来,这样将来要找什么书,先往这书目册子上找,就方便得多。有些古本秘本,也能减少翻找带来的破损。只是这项工作细碎繁杂,又不好叫别人做,因此老奴不免有些分心于此。” 郭熙听了这话,不但没有消怒,反而更不悦了:“这原不是你的事,你揽这样的事来做什么?修书修史,这是朝堂大臣们的事,你只不过是个内宦,把宫里的事做好,才是你的本份。”说到这里,不由冷笑道:“我的话,你大约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本朝有一个王继恩就够了。不需要高力士,也不需要李辅国。” 刘承规听得这话,哪里敢受,忙跪下道:“老奴绝对没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圣人这样的话,老奴担不起。” 郭熙心里也悔了,只强笑道:“我不过说说罢了。阿翁何必如此认真。嬷嬷忙扶了阿翁起来。” 涂嬷嬷见状笑着打圆场,扶了刘承规起来,亲自送了出去,又忙着塞上礼物。刘承规知道若是不收,反而不好,只得收了,心中却是郁气难解。 他知道皇后对他的看法,皇后背后曾经把他比成李辅国,说他比王继恩还有野心。王继恩不过想着拜将封侯的富贵,可他刘承规却妄想着制订衡器,插手修史立书,这是大人君子立德立言的领域,他一个阉人如何能配。 皇后这话,自然是私底下说的,可是他既然知道皇后对他不喜,又如何没有点防备的手段。 作为主管皇城司的人,他知道的,其实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多。可他也明白,过多的秘密,只能一辈子封死在自己的肚子里,才最安全。越是掌控非份的权力,越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虽然极力说服自己,皇后是君,是主,他这个刑余之奴,受几句岐视又算得了什么,但终究这心里的意气不平,难解难消。他只能走到秘阁去整理书籍,也只有在书中,他才能够忘记自己的隐痛,而尽情畅快于书中的世界。 不想他走到秘阁时,就见着一女子也在,不由一怔,忙上前行礼:“见过陈娘子。” 贵人陈大车素来爱看书,进宫之后,就得了皇帝许可,常来秘阁借书看。她对刘承规的书目赞不绝口,之前诸人要找书查书,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力去找。后来刘承规就仿《汉书·艺文志》的方式专修书目,却是开人之先,令得查阅书目得了许多便利之处。 陈大车又知道刘承规前些年主持新订了衡器,自唐末以来,五代十国征伐不止,钱粮衡器都各自混乱,如今天下太平,这衡器重订,也是一大功劳。前不久皇帝北巡,要重修天雄军城垒,刘承规也奉命前往传授经画,回来后就建议增加环州木波镇之戍兵,以便应援诸路。 此人虽是内宦,但一派清雅气度,胸有筹略,故陈大车不以寻常内宦视之,忙道:“先生有礼。” 宫中诸人,亲热的叫阿翁,客气的称官职,讨好的叫祖宗,却唯有这陈贵人叫他做先生。 刘承规心中郁闷之气,竟忽然就消了,笑道:“不敢当,陈娘子勿这般称呼了,老奴担当不起。” 陈大车道:“学有先后,达者为师。先生在学问上教会我很多,我称一声先生并不为过。” 刘承规苦笑一声:“贵人言重了,我……终究只是一个宫中的奴才而已。” 陈大车敏感地问:“先生何以忽然灰心丧气?” 刘承规却摇摇头,不肯多说。 陈大车见他不说,也没有追问,只点点头走过去。 刘承规忽然道:“官家叫我助王学士修书,我、原是不敢领受。” 陈大车诧异:“先生说的哪里话,可是听了什么闲言闲语?但以先生今日的地位,恐怕普通人说什么,也不会影响到您。”刘承规掌皇城司、内藏库,虽为内宦,权柄却大,何以有此退缩之举。 刘承规却叹道:“修史历来是至清至贵之事,非出身名门,举世同钦的博学大儒不能为,我毕竟是个宦者,敢肖想制订衡器,修史立书之伟业,乃是失了本分。恐清议非常,连累官家与王学士。” 陈大车却皱眉道:“我以为先生应该是个不俗的人,何以用世俗的眼光看事情。先生不过是生逢乱世,年幼不能自主的时候,为了谋生而受此惨事,又何曾是你的过错。如今你能够努力奋进,修文习武,建功历来不下于士大夫,其之难,更甚于士大夫。你执掌皇城司、内藏库时井井有条,更有曾经平定民乱、治理黄河、修订秤法等功劳……” 刘承规听到她历数自己的功劳,心中又愧又激动,道:“陈娘子,老奴不过低贱之人,哪里敢当。” 陈大车素来思维有异于常人,她自己这辈子就从来不顾人言而活,哪里又见得他这样,只道:“所谓布衣傲王侯,学问从来就是超越身份的。否则的话,人还要努力做什么?人努力了,做到了超于身份的成就,就能得人之敬。若再有人拿身份说事,不是你低贱,是他自己低贱。” 刘承规一惊,忙道:“娘子慎言,仔细传入他人耳中,倒连累娘子。” 陈大车顿了顿足,道:“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思量吧。”说着转身离开。 她本与杨媛约好了后苑赏花,两人相见,杨媛见她神情有异,问了她,她就把方才的事说了,又道:“唐末至本朝开国,这其中百多年争乱不休,那些大人先生们,做好自己的本分了吗?他既然有这样的才能,有这样的贡献,却因为他的苦痛而贬低轻视他,那就有失公道。” 杨媛不由叹道:“大车姐姐当真是个纯粹的人,这般从心而活,这样的话,也就你才会说。” 陈大车却道:“人生一遭,匆匆数十年光阴,转眼而逝。纵这世上有许多不如意,可我只想从心而活。” 正说着,见一个小内侍走上来,道:“娘子,该喝药了。” 杨媛皱眉:“讨嫌得很,闷在宫里天天喝药,好不容易能够出来走动走动,又催过来。” 陈大车劝她:“为了孩子,药还是得继续喝的。”又说起这几天时气不好,太后都病了,她娘家妹子郭夫人进宫来探望,如今正住在宫里。 说着就拉着杨媛的手,走进亭子里。 这时候就有一个小内侍提着食盒上来,放到石桌上,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药壶,倒了一碗药出来。那药壶外头还用布包着,保着温,此时倒出来还是冒着热气。 陈大车见杨媛不爱喝药,接过了药笑着哄道:“这药终究是要喝的,闭上眼睛一气灌下去就成了。再漱个口,吃点蜜饯就成。” 她端着药递给杨媛时,忽然觉得气味有些不对,见杨媛端着药已经递到嘴边,电光火石间不及多想,忽然抓住了药碗,道:“且慢。” 杨媛吓了一跳,只呛进一小口,哪里敢再喝,由着陈大车夺过药碗端到她面前,低头闻了闻,问杨媛:“太医今天改药方了吗?” 杨媛一怔,看向那小内侍阎文应,道:“文应,太医可改过方子。” 阎文应也吓了一跳,忙摇头:“不曾听说过。” 陈大车就放下药碗,道:“叫太医,去查查这药里有什么。” 众人都吓了一跳,拿药碗的拿药碗,扶杨媛的扶杨媛,一直将她扶回玉宸殿,又请了太医来诊脉。 幸而杨媛只是不小心喝了一口进来就呛出去了,太医诊了脉,只道有些受惊,倒是无碍的。只是却在这药中,验出了碎骨子和鳖甲,都是滑胎之药啊。 刘娥匆匆赶来,听了这事,只叫万幸,对陈大车道:“幸而妹妹机警,只是妹妹怎么知道这药里有古怪?” 陈大车却是无书不读,兼又喜欢研究食谱,药膳,尤其鼻子天生灵敏,许多药方过目不忘,许多药物的气味对她来说极为明显。她也只道:“我只是闻到这药的气味不对,似乎与昨日的不一样,所以当时也是疑惑。结果拿过来一看,发现颜色也比昨日的浅些。嗯……对了,昨日药中有砂仁的气味。” 旁边的张太药就道:“陈娘子果然是极通的,砂仁有安胎之用,这几日杨娘子用的药中,就有砂仁。今日这药中,却有鳖甲。” 陈大车恍然:“怪不得这气味有些腥气……”鳖甲乃活杀鳖而取甲制成,自然隐隐有些腥气,也亏得是陈大车嗅觉得灵敏,这才有些感觉。 杨媛惊魂初定,听着她们讨论,诧异地问:“我看着都是黑乎乎的颜色,气味都是怪异难闻的,你怎么分出来的?” 陈大车很自然地道:“懂药的人自然分得出来。” 刘娥却也有些不懂,道:“我往日听人说书,说给人下胎,用的是什么红花麝香,没想到妹妹博学,居然还能辨得出鳖甲来。” 陈大车掩口笑:“那不过都是不懂医的人,编出来的市井流言罢了。这蕃红花就是大染料,若用了,连锅碗汤勺都是红色的,哪会看不出来。那麝香更是气味冲天,量少了没用,量多一些,隔着道墙都能闻到。况红花来自西域、麝香须得有鹿苑,源头便是难得,使用上更是百种弊端。”就又指了杨媛那药中,不但有鳖甲,更有碎骨子,即为是淡竹叶的根,药典上列为堕胎催生第一,故名“碎骨子”。淡竹叶是随处可见的东西,河边墙下都有,民间常用来治咳嗽,此物来源方便,色味俱淡,效用最厉害。 那张太医就赞道:“陈娘子果然是博闻强记,无所不通。” 刘娥就问张太医:“你可能查到御药房有谁取用这些药吗?” 张太医忙拱手:“正如陈娘子所说,这几种药是民间易得之物,便是不用御药房取药,从外头私自带进来也是方便的,只怕无从查起。” 杨媛就道:“宫中内外不许私自交通,宫门盘查甚严,有谁能够带药进宫不被查到的?”说到这里,心中就有所疑,与刘娥相视一眼。 刘娥就问:“今日送药的人,可问出什么来了?” 杨媛的侍女倩儿就道,那小内侍原是每日送药的,今日送药过来时,路上正遇着两个小宫女嬉闹从一个宫殿里忽然跑出来,差点撞着他。他只一闪,结果那人摔倒在他面前,那后来的小宫女唤他去扶,他便放下手中的食盒去扶,想是就是那时被人换了食盒。如今已经叫人押着他去那处宫殿找那两个宫人了。 刘娥与杨媛对望,均是摇了摇头,情知此时再去,哪里找得着人来。只是此事,却不能这样作罢。 刘娥就道:“今日官家下朝,我必会向他禀明此事。” 陈大车却道:“便是查出此事,又能如何,难道官家还会……” 难道官家还会处置了背后那人不成?三人眼神对视,心照不宣。 刘娥却站起,肃然道:“后宫此风不可开,否则的话,人人自危。不管是谁伸出的手,这手,便要斩了。”她与皇后彼此互不侵犯,便是皇后此前用心计阻止她封妃,那也是用得阳谋,她也还之以阳谋。可是若是宫中开始有这种阴私手段,那就是破了这道底线了,她相信皇帝容不得,她,更容不得。 而此时郭熙正在寿成殿中,看着皇子玄佑背书,不想玄佑背得磕磕巴巴,叫她心头火起,正在斥喝。就见着涂嬷嬷慌乱地进来,朝她连使眼色。 郭熙见状,就让人将玄佑带出来,这边屏退左右,只留下涂嬷嬷。 那涂嬷嬷见人去了,忽然跪在郭熙面前,道:“圣人,老奴给圣人惹祸了,请圣人治罪。”也不待郭熙问话,就自己将事情说了出来。 郭熙看着涂嬷嬷,一言不发,此时室内只有她二人,这份寂静令得格外不安。 涂嬷嬷心中害怕,却道:“是老奴该死,这种罪孽原是该老奴一身担当。圣人是贤德之人,这种事最好从头到尾都没听过才好。只是老奴无能,恐如今要连累圣人。此事老奴自会了断,只与圣人说一声,将来有人问到圣人,圣人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郭熙却冷冷一笑,声音寒冷:“什么叫自会了断?你以为宫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你一死,就能够一了百了吗?你是我的人,此事终究还是要落到我的头上来的。” 涂嬷嬷心中无限恐惧,她真的怕极了,她没想到,在府里东宫可以无往而不利的事情,在宫中居然就失去了。她牙齿都在打颤:“可圣人是真不知情,待老奴一死,他们就算指证,也是没有证据。圣人是皇后,有嫡子,就算有人想陷害您,终究朝堂上还有大臣不会坐视不管的。” 郭熙知她心存死志,她蹲下去抓住涂嬷嬷,冷冷地道:“你不能死,你要死了,我更说不清了。” 涂嬷嬷俯首,不敢说话,心里却是越来越怕,忽然抬头,想说什么,却看着郭熙的眼神却是看似沉静如水,但却似藏着波澜万丈,有一种极危险的感觉存在着。她对皇后是极了解的,可此时的皇后,却让她根本不敢张口说话。 郭熙看着涂嬷嬷,她觉得她是应该愤怒的,这个老奴擅自作主,做事满是破绽,她应该处置了她,斥责了她才对。可她的心里却是明白,正是因为她会擅自作主,她才会召她回宫。她的擅自出手,她的思虑不周,甚至从她让她回宫时,她就已经是考虑在内了。 那日越王妃李阮的话,其实是正打中她的心。那一刻,她陡然在脑海中,转过了千万个出手的计划,可是想得越多,她反而越没有着落点。说实话,她这一生思虑周全,但其实并没有自己动手过。天底下任何事,都是有破绽的,天底下大多数人都可能在人生的某一刹那间,闪过恨不得毁灭对方的恶念,而基本上都会在思虑再三以后放弃掉。因为普通人会去想为这一刻恶念得偿付出的代价,以及是否有能够全身而退的计划。而通常二者都是无解的,最终不得不选择放弃、遗忘和谅解。 而位置越高,可能行恶的代价越低,因为她只要一个念头,就会有无数的人,愿意为博他(她)们一欢而付出代价,所以她一开始是恐惧这种权力的,她害怕因经不起诱惑而失去对自我的克制。那时候她是自信的,也是骄傲的。 可是随着刘娥越来越得宠,她越来越明白皇帝的心原来不在她的身上,而她最后恃以克制的底线,她的儿子也表现不如她期望,直至刘娥封妃、杨媛怀孕,她那个最后克制自己的底线,也绷断了。 她想了很久,每夜里都睡不着,她环顾四周,竟觉得自涂嬷嬷一去,身边就无可用来替她做这件事的人了。或许其中是有的,但是她不敢冒险。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天性谨慎,不敢冒险。 所以她以身体欠安,相信乳母的名义,将涂嬷嬷重新召入宫中,她不知道涂嬷嬷会怎么做,她也不敢去具体想。她只是将自己的烦恼倾吐给涂嬷嬷,她相信涂嬷嬷会明白,会懂得替她出手的。 这段时间她没有再让戴氏来请安,只说是体谅戴氏身体不好,而她身边的侍女们,也很知机的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戴氏。她什么也没说,但她把涂嬷嬷重新叫回宫里时,她知道,她是愧对戴氏的。 这个叫茜草的丫鬟,从小跟着她一起长大,忠心耿耿地侍候着她,完全没有二心,虽然呆了些,却用着放心。涂嬷嬷当时害了三郎,她当时知道的时候,是盛怒的,是羞愧的,是努力抢救过的,是为此大病一场的。 她一直以为,那个罪魁祸首是涂嬷嬷,她没有处置涂嬷嬷,只不过是念在她是自己的乳母。可如今六年过去了,当她决定再召涂嬷嬷进宫的时候,她才不得不面对那个被自己内心强行压下去的真相,真正要杀死三郎的,是她郭熙。 涂嬷嬷不是杀人凶手,而只是她的一把刀。 她身为皇后,不必亲手做一件害人的事,甚至不需要亲口去吩咐别人去杀人,身为上位者,起心动念,就是在杀人。 当她认清这一现实的时候,忽然间,她感觉到了一阵轻松。人还没有堕落的时候,想起来格外恐惧,觉得这是比死还可怕的事。可是一旦承认自己已经堕落的时候,反而有一种挣脱禁锢的快感。 涂嬷嬷擅自出手,却遭遇失败,这于她来说,是最可怕的。她这个皇后,处在了最危险的时候。可她此时明明知道自己很危险,不知怎地,却像是有一种格外的兴奋感。这让她想起十余岁的时候,父亲带着她们兄妹几个去爬山,经过一个吊桥的时候,桥晃得格外厉害,已经走到另一头的大哥还在嬉笑摇晃,她几个弟弟妹妹吓得失声尖叫,她也怕得厉害,她一边想着我若是掉下去怎么办,这种想法是和她的弟弟妹妹们一样的,可另一边,她却因为这种危险的处境又有一种极度兴奋的感觉。那种感觉可真美妙,让她在弟弟妹妹们都过桥以后,几番还想回去重走一次,甚至是叫大哥再继续摇晃给她那种危险的感觉。 她缓缓地道:“既然事已至此,我只有把事情做绝,我们才能绝处逢生。” 第10章 险象环生 这边刘娥叫张太医存了药碗,另叫人去找那两个宫女,谁知道过了晚膳时间,却发现今日赵恒居然到此时还未回来。这些年她独得专宠,赵恒都是与她共进晚膳。除非是特殊情况去了别处,才会特地派人与她说一声的。 刘娥之前一直忙着杨媛的事,一抬头发现晚膳了,这才想到。原以为皇帝应是朝政事忙,到了此刻已经知道不对,当下就叫雷允恭去打听一下。雷允恭也知道今日事大,忙又派了人去,谁知道那人一去,也不见回来。 雷允恭急了,当下又派人去打听,这才知道,原来皇后派人提前到殿外,将皇帝给截走了。 刘娥站了起来:“糟了。”心中暗愧,今日也是为杨媛的事乱了心神,所以注意力一直在查找那两个宫女上,看来皇后也必是知道了下手失败,因此这是把皇帝截去,想来无非就是巧言推诿借子求情罢了。 只是那汤药还在,就是明晃晃的证据,皇后敢对皇嗣下手,那就哪只手伸出,斩了哪只手。 想到这里,她就道:“咱们先吃吧。” 结果刚用膳到一半,就听得外头有声音,莲蕊就问:“是什么事?可是官家来了?” 但听得雷允恭的声音恭声道:“奴才该死,惊扰德妃用膳。是官家派周公公送来御赐之物给娘子。” 刘娥这吃得本不安心,忽然听说赵恒半夜派人送东西过来,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不安,忙出门,就见了周怀政在外头恭敬道:“奴才给德妃磕头,打扰德妃用膳了。官家吩咐,要奴才立刻将东西送来,却不准惊扰了德妃。官家吩咐,德妃也不必起身了,只叫姐姐们把东西收进去就行了。” 刘娥沉吟片刻,道:“好,把东西送进来吧!” 莲蕊等也只觉得今晚这道旨意来得莫明其妙,赵恒日日在嘉庆殿中,有什么东西明天送过来不行吗,何必这么大晚上地送过来。 及至听周怀政报了一串的名字,雷允恭带着几名小内侍将这些御赐的物件一一送进来,搬了好一会儿,这才搬完。刘娥令雷允恭赏了周怀政离去后,莲蕊扶着她入内,看着皇帝御赐的东西。 灯光映照下,但见一片金碧辉煌,把如心都看得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咋舌道:“娘子,官家赏了这么多好东西啊!您看这么多珠宝,居然还有夜明珠啊!这些是百年的灵芝、北地来的貂裘、还有这一匣子的古书珍本……我的天爷,官家是要把库房都搬了来吗?”她喜得看着刘娥道:“娘子真是得官家宠爱啊,我看这些东西,八成连皇后都没得到过吧!” 刘娥伸手,慢慢翻看着桌子上的东西,脸色在烛光上闪烁不定:“嗯,有些东西,分明是官家前几日才得的,都是国之贡物。奇怪,怎么无端地赐下这般极贵重的东西来,而且为何连等几个时辰到天亮都来不及,立刻要在半夜送来——”她忽然停手,吩咐道:“如心,你叫允恭进来!” 雷允恭已经送了周怀政回来,此时听得一声唤,连忙进来侍候着。刘娥看着桌上的珠宝,缓缓地道:“可曾从他口中探听到什么?” 雷允恭跪下道:“奴才不中用,周公公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奴才从跟着他的小子口中打听到,官家今晚在寿成殿,好像是召了钦天监,后来官家又打发周公公送东西来。具体情况如何,待奴才明天再找人仔细去问。” 刘娥思索着:“明天、钦天监、寿成殿、礼物、小皇子……”恍惚之间,似乎应该有条线能将这一系列事情串起来,可是这到底是什么呢,却是眼前一片迷雾,看不清方向。 刘娥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忽然道:“允恭,你迟些派人去找张怀德,向他打听一下,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 刘娥用完膳,叫雷允恭去找张怀德探问,雷允恭刚刚走到嘉庆殿外,却见周怀政又带着一行人向嘉庆殿走来,正撞着雷允恭,立刻就道:“雷公公有事要出去吗?” 雷允恭自然不会说实话,只得笑道:“小的奉德妃之命,前去玉宸殿探望杨媛。不知周公公到此何事?” 此时离刚才赏物不过半个时辰,周怀政的脸色却已经换了两张似的,沉着脸道:“正好,我奉了官家之命,要到嘉庆殿传旨。雷公公还是先听完旨意说吧!” 雷允恭暗觉不妙,忙笑道:“是,周公公请。” 刘娥此时料得皇帝必在寿成殿歇息,因此早早就卸了妆准备休息,听说周怀政传旨,心中不知怎么地一跳,连忙由如心服侍着,到镜前略整了整头发,到院中跪下接旨。 周怀政面无表情,展了圣旨读道:“……着即日起,德妃刘氏及嘉庆殿中之人,无旨不得擅出嘉庆殿,钦此!” 饶是刘娥想了一夜,也万万想不到,会来这么一道圣旨。到底出了什么事,皇帝竟然会下旨将她禁足,而事先竟然没有一点风声? 周怀政宣完旨,见刘娥神情怔住了,只得咳嗽一声道:“请德妃接旨。” 刘娥回过神来,忙道:“臣妾接旨。”接过圣旨,行礼罢起身交于雷允恭。 周怀政行了一礼道:“奴才奉命宣旨,这旨意如何执行,还请刘娘子示下。” 刘娥淡淡地说:“你既是奉命宣旨,自然照旨意办便是了。” 周怀政犹豫一下:“那刘娘子您……” 刘娥道:“自接旨起,关闭嘉庆殿,我宫中诸人,候圣旨而行。” 周怀政松了一口气,忙道:“是,嘉庆殿外一应事务,奴才带人侍候着。” 刘娥颔首:“从此刻起,一切有劳周公公照应了。” 周怀政看着刘娥面无表情,心中忽然不安起来,他看了看左右,只得道:“奴才奉命行事,若有得罪刘娘子之处,实属不得已,请刘娘子恕罪!” 刘娥淡淡地道:“你既是奉命行事,何罪之有。我只是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过,要将我合殿之人,看守起来?” 周怀政不安地看了看左右,道:“刘娘子恕罪,奴才之前接旨,如今传旨,一切只是奉命行事,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请刘娘子恕罪。” 刘娥脑中灵光一闪“之前接旨,如今传旨”,皇帝莫名赐物,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不成?想到皇后在想到这里,不由地又看了周怀政一眼,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周怀政带人退了下去,雷允恭忙上前,紧张地道:“娘子,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刘娥面沉似水,一字字地道:“立刻设法派人找张怀德,我要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周怀政宣完旨,他带来的四名内监便分头把守住了嘉庆殿前后门。但雷允恭在宫中已久,他原来就是赵恒身边的人,自然就自有门路。过得一会儿,雷允恭跑来道,皇帝身边的人都得了旨意,今夜不得与嘉庆殿中人有任何接触。 刘娥看着跪在地下的雷允恭,一字字恍若浸在冰水里出来似的:“不得与嘉庆殿中人有任何接触,什么原因?” 雷允恭伏在冰冻的地上,只沉积地底下的冷气一点点直升上来:“回娘子的话,据底下的奴才打探到的消息,方才钦天监进宫,说是昨晚夜观星象,见月犯庶子星……” 刘娥眉毛微微一扬:“月犯庶子星,是什么意思?” 雷允恭嗫嚅着道:“奴才不敢说……” 刘娥冷笑道:“只管说来。” 雷允恭磕头道:“庶子星,自然指的是二皇子了。至于这月……” 没有人看到,刘娥藏在袖子里的指甲,紧紧地掐进了掌腹之中:“这‘月’是指谁?” 雷允恭犹豫片刻,只得硬着头皮道:“娘子是先天有福之人,有梦月而孕的祥兆。因此宫里人都说,娘子是月中嫦娥下凡。所以,皇后宫中之人说,这‘月’自然指的是娘子了。”他已经不敢抬头看刘娥脸色,索性一口气说了下来:“今日官家刚下朝,就被圣人请了去,却是二皇子忽然生病,太医竟查不出理由来,于是官家叫了钦天监来,便说是月犯庶子星。奴才猜想,当是官家为了二皇子,所以让娘子暂时不要离宫……” 刘娥截口道:“而且还下旨,让六宫中人都不得与我接近。哼,她儿子一病,我竟成了瘟神了不成?” 如芝冷笑道:“皇后又玩这一套,那年娘子刚进宫,她也是借着儿子生病,把官家从娘子这里调走。如今还是玩这一套,真是可笑。官家也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耳根子软,委屈我们娘子呢!” 刘娥喝道:“如心大胆!”她轻叹一声:“难道这种时候,官家能拿小皇子的性命去试试吗?” 雷允恭忙道:“娘子请宽心,以奴才看来,官家的心还是向着咱们娘子的多。否则的话,官家就不会连夜派人送来诸多御赐之物,来预先抚慰娘子了。” 刘娥却摇了摇头:“皇后到底有什么用意呢?”杨媛差点喝了堕胎之药,皇后随后截走了官家,然后就封殿。皇后到底对官家说了什么,官家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若不是这些年来她与皇帝鹣蝶情深,极具信任,其他人要忽然遭遇这样的事,只怕也要疑神疑鬼起来。 如芝劝她:“娘子,您别着急,官家对娘子的心意,谁能比得上。官家刚才不是打发人送了许多礼物过来嘛。” 刘娥眼睛一亮:“封宫在后,送礼在前,官家是什么意思?” 如芝思忖着:“也许是官家的……补偿?依奴婢看,官家是想说,封宫之事,委屈了娘子,非他所愿,所以给娘子送礼物赔不是。” 刘娥点了点头:“嗯,看起来,这次小皇子当真病得不轻,否则官家不会被逼得当场下旨。只是不知道她这一举动,到底藏着什么目地?” 如芝啐道:“依奴婢看,必是为了昨日给杨娘子下药之事,借此困住官家不见咱们娘子,然后她就好下手毁灭证据。” 雷允恭奇道:“可是只要娘子在,她再怎么毁灭证据也没用啊。” 刘娥摇头:“太医检验药碗,此事许多人都看见,她若是借皇子之名将我困住,又毁证据,反而是坐实她的罪名。” 如芝忽发奇想:“她也可以一不作二不休,若把您困住,再借此不许宫中乱走,然后就可以对杨娘子下手了。” 刘娥大惊,不能置信地摇头:“不会吧,皇后不是这种人吧。” 如芝却是越想越有道理:“怎么不是,她要不是,三皇子是怎么没的?她下药不成功,已经背上罪名,那她一定干脆做到底。杨娘子若是没了孩子,她又有二皇子,只要事后消灭证据,官家投鼠忌器,也不敢追究她。何况官家一向认为她是贤德之人,更不会怀疑她的。” 刘娥一拍桌子:“是了,我不能赌,也赌不起。就算是万一的可能,我们也要防着。允恭,你赶快去,想办法派人通知杨才人,小心皇后要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下手。” 雷允恭吓得额头上汗珠都流下:“娘子您是说……” 刘娥颤声道:“你赶快去,想办法派人通知杨媛,小心皇后要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下手。” 雷允恭大惊:“娘子您是说……” 刘娥急促地走动着:“我道她为什么会出此一招,她应该知道以官家对我的信任,用这招对付我是没有用的。她不怕我受宠,我再受宠,也敌不过她是拥有皇子的皇后。可若是我也有了皇子,就有与她相争的能力了。她算计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十年二十年后的可能。所以她才会对皇子下手。” 雷允恭急了:“娘子,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刘娥道:“她困住我,不是为了防我向官家告状,除非她能杀了我,这事终究瞒不住。媛妹平常有我护着,她必是不得下手,所以她借所谓的星象犯克之事,将我们所有的人困在嘉庆殿中。此时太后卧病在床,而媛妹位份太低,身边只有几个宫人,她要下手就方便多了。” 如芝急切地抓住刘娥的胳膊:“娘子,那我们怎么办呢,要不要通知官家!” 刘娥叹气:“傻丫头,皇后素有贤名,无凭无据的谁会信你?再说我们被封宫,只怕没有办法传递消息。”她走了几步,长叹道:“我这才看出皇后的深沉来,越发地叫人发寒。我每一步想的,都落在她的算计中了。我到现在才想明白她的用意,今日宫中,还有谁能够在皇后的罗网之下,令媛妹逃过此劫呢?” 雷允恭和如芝彼此看了一眼,目露忧色。 刘娥想了想,对雷允恭道:“我方才实不应该过于拘谨,早知道官家被皇后邀去,就应该直接去寿成殿寻人。更不应该在官家送礼之时还未察觉,及至旨意下来,就不能公然违旨了。如今被困在这里,却是明知皇后要用手段,也不能作为。对了,如今能够救媛妹的,也只有陈娘子了。允恭,你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设法传消息去陈贵人那里。”若是皇后令人对杨媛下手,能阻止的人怕就只有陈大车了,做这件事的既要有足够的身份,更要有足够的智谋和胆略,甚至还要有足够的义气。 刘娥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但陈大车却已经得知刘娥封宫的消息,顿觉不妙,赶到了杨媛宫中。 不想她还没到玉宸殿,就看到有人在她之前,一行人影影绰绰的提着灯笼先进去了。 她忙上前几步,就听得一墙之隔,院内有人惊叫:“杨娘子已经歇下了……” 又听得一个老妇的声音道:“圣人听说杨娘子受惊了,特叫人送了安胎药过来。” 陈大车一惊,再细看去,却见殿外守把着人,那提着的灯笼上就有寿成殿字样,不由人不往那方面去想。 白日杨媛受惊之后就说过,皇后这个人,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如今想来,她对杨媛下药的事情败露,若是刘娥把这件事告诉官家,她枉担了罪名,却没有成事,岂能甘心。而她虽然今日截走皇帝,但也没有办法阻止刘娥永远见不到官家。难不成她借事干脆蛊惑官家,封了刘娥的宫殿,然后对杨媛下手。 她避在暗处,听得里面的人惊呼,又似乎被人掩住了口,越想越是害怕。只是如今刘娥封宫,皇帝又在皇后宫中,又有谁能够于此时来救杨媛。想到这里,急中生智,转身带着侍女玉阶,疾向万安宫方向跑去。 万安宫中,太后年老觉轻,因此早早就睡下了。不过是西北角门还有守夜之人,听着外面有人叩门,不由面面相窥。宫中谁这么大胆,入夜了还敢来打扰太后。听得那叩门声甚急,生怕惊动太后,连忙报与应值的尚宫纪氏。 纪嬷嬷已经闻声出来,问道:“怎么回事,外头怎么会有人叩门?” 守夜的宫女忙道:“是,不知道是谁,已经叩了好一会儿了,正要求示嬷嬷。” 纪嬷嬷就道:“惊动了太后,是死罪,谁这么大胆?你带几个人出去,把人抓起来,把嘴堵上,等天亮了再审问。”见那守夜宫女要去叫了执役的宫奴起来去抓人,忽然心念一动,道:“半夜叩门,惊动太后,原是死罪。有人冒这样的死罪来,必是有要事,我与你一同去,先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再作处置。” 谁知道打开门外,发现门外站的居然是陈贵人,纪嬷嬷也大吃一惊。这陈贵人其实以前与万安宫的人接触不多,无非就是逢着大年节下的,随着后妃们一起请安来过。虽然与刘德妃杨媛走得近,但那两人平日来万安宫与太后说说闲话的时候,也是没有她的。听说她素日最常去的是秘阁看书,和御苑赏花,除了有去嘉庆殿说话外,并不与人往来。 只是如今都入夜了,她跑得鬓乱钗横、气喘吁吁,夜叩太后之门,却是为何。 陈大车见了纪嬷嬷,顿时腿一软,跌坐在地。吓得纪嬷嬷忙去扶她:“陈娘子,您这是怎么了,奴婢可经不起……” 陈大车也顾不得,一把揪住纪嬷嬷,喘着气道:“快,快去回禀太后,救、救杨娘子,救皇嗣。” 纪嬷嬷大惊,连忙与跟在陈贵人身后的宫女玉阶,将陈贵人半扶半搀着起来扶进门去。这边听玉阶说了几句经过,不由乱了方寸。她不过是个奴婢,哪里敢作主这样的事。然而近来太后生病,今日好不容易服了药安睡片刻,哪里敢去叫醒太后。 幸而如今太后生病,心情烦闷,于是叫了娘家姐姐进宫来。这位夫人的丈夫是洛苑副使郭守璘,宫中俱称郭大娘子。纪嬷嬷不敢叫醒太后,但郭大娘子却还没睡下,于是就来回了她。 郭大娘子听说此事,也是大吃一惊,她是素知太后与皇后如今的矛盾,且杨媛本就是太后的人,如今怀了龙胎,若是她出事,对太后来说,也是不能容忍。便是太后醒着,知道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是要管的。当下就道:“太后刚服了药睡下,她若醒着,知道这样的事,也是要管的。事关皇嗣,我就担起这个责任,代太后下令,你随了陈娘子去,若能赶得上,就赶紧救人。若她们不服,只管将所有的人都看管起来,等天亮以后,由太后定夺。” 纪嬷嬷得了她的令,胆气一壮,当下点了几十个宫人,与陈贵人一起往玉宸殿而去。 果然到了玉宸殿外,就见着里头人声混乱,还夹乱着杨媛尖叫之声。那守在外殿的宫人,见了这一行提着“万安”灯笼来的人,正要进去报信,让纪嬷嬷都拿下了。 再冲进来时,就见着杨媛散发跣足,被两个嬷嬷按着在灌药,她拼命挣扎,不住晃着头,竟一时灌不进去。地上打碎一只药碗,旁边的却是一只小药炉,上面还有一整壶的药。 纪嬷嬷大怒,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公然谋害皇嗣。” 那边为首的正是寿成殿的涂嬷嬷,见状撇了撇嘴,道:“纪尚宫好,后宫是圣人主事,奴婢也是奉命行事。您不在万安宫侍候太后,到这里来做什么?” 纪嬷嬷不想她如此大气,怒道:“我正是奉太后懿旨而来,要抓那谋害皇嗣的人问罪。” 涂嬷嬷翻个白眼,毫不畏惧,只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来,我只是奉圣人之命,来给杨才人送安胎药。不想杨才人不知道听了谁的挑拨,忽然大发脾气,不肯喝药。为了皇嗣安全,我才劝她喝药的。” 纪嬷嬷道:“我不管你说什么,太后有旨,把所有人都看起来,等天亮了,都带到万安宫去问话。” 涂嬷嬷就道:“我奉圣人旨意来的,要回寿成殿复命。纪嬷嬷要扣下我,须得先禀报圣人许可才是。” 两人争执间,陈大车已经上前,扶起杨媛回到榻上安置,杨媛惊魂未定,握住陈大车的手,叫了一声:“姐姐,今日幸亏你来,要不然我就,我就……” 第11章 连环之计 好不容易等了天亮,郭大娘子见太后起来,方去禀报。老年人觉轻醒得早,太后听说此时,大吃一惊,忙派人去寿成殿,请了帝后过来。 今日不是常朝之日,赵恒不过是在崇政殿与重臣们议事,闻听此事,大吃一惊,当下就赶到万安宫。此时诸妃嫔也来了,连刘娥也一并被请来,都聚在此间。 当下就让陈贵人将事情经过说了。陈贵人就将昨日杨媛药碗中发现堕胎药物之事说了,杨媛坐在李太后身边,闻言也不禁掩面痛哭:“若不是陈娘子报信,若不是太后派人相救,我如今已经性命不在了。” 李太后看了皇后一眼,吃惊地道:“居然有这种事,你们为何不早说?” 刘娥也道:“臣妾听闻此事,原是打算禀明官家,谁知道昨夜就又出事了,臣妾因为被封宫,所以外头的事,竟是无法知道,一切皆请陈娘子述说。” 陈大车又道:“因昨天白日里出了那样的事情,臣妾不放心,昨夜又去探望杨娘子。谁知道皇后宫中的涂嬷嬷,带了一队人,就要给杨娘子强行喝药,臣妾见事态紧急,刘姐姐又被封宫,因此只得不顾夜深,前来向太后求助,请太后恕罪。”说着,磕了个头。 赵恒听到这里,神情大变,扭头看向郭熙。 李太后点了点头,扭头看向郭熙:“皇后,你怎么说?” 郭熙却是神情自若,只对陈大车道:“陈娘子,那昨天的药汤,是怎么回事,你可查清了?” 陈大车道:“是送药来的小内侍,说是路上跟一个小宫女撞了一下,兴许那药汤就是那时候被调换的。后来再去找那个小宫女,就找不到了。” 郭熙就道:“既有此事,我身为皇后,主理后宫,你们为何不立刻来禀我寻找,而是到这时候才说?” 陈大车直视郭熙:“臣妾不敢。” 郭熙冷笑:“你有什么不敢的?我替你说了吧,杨氏怀有皇嗣,遇险你当立刻追查。可你隐瞒不报,就是心底另有思量。你都敢怀疑我谋害皇嗣谋害杨娘子,你都敢在我给杨娘子送安胎药的时候,妄自揣测是堕胎药,半夜去砸太后宫门,让太后为你派人半夜赶到玉宸殿中演出一场闹剧来。陈娘子,你位份不高,能力很高啊。凭着一些臆想的事,就能够支使着太后、官家、和我这个皇后,不顾太后生病,不顾皇子生病,先在这里照你的意思行事。” 陈大车听得她这话说得诛心,心中只觉得愤怒,为什么她做了这样的事,反而要可以倚权势,把话说得这般居高临下。但她却只能俯首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关心杨妹妹身怀皇嗣,一时情急,原是出于公心,还请太后、官家明鉴。” 郭熙冷笑一声:“公心?”她转向赵恒,却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官家,臣妾也不知道这场闹剧是怎么起来的,只怕是有人故意挑拨是非,兴风作浪,致使后宫不宁。臣妾为后宫之主,如今有人无视臣妾的存在,制造事端,还请太后、官家做主。” 杨媛急扑到李太后面前跪下:“太后,昨日若无陈姐姐,我如今已遭不幸。请太后明鉴。” 李太后忙亲手去扶她:“好孩子,快起来,你如今肚子这么大了,可千万急躁不得。” 刘娥看向郭熙有恃无恐的表情,心中已经隐隐感觉不对,当下忙劝道:“妹妹不要这样,一切自有官家作主。” 赵恒心中也感觉不对,却又不知道关键何在。他昨日下朝,才离了大殿,就被寿成殿派来的内侍截住,说是皇子玄佑忽然生病,他如今就这一个儿子,如何能不急,顾不得什么,忙去了寿成殿,就见皇后哭着上前,说是玄佑昏迷不醒,浑身发热,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也急了,忙叫了太医来看。这边就有宫人说,会不会是有什么冲克了。他也只道是后宫妇人少见识,为了安皇后之心,便传了钦天监来。 钦天监丞来了,就说近日城果然天象有异,乃月犯庶子星。刘娥的名字,就是从月中嫦娥而来,又说了她的属相生辰的确有所冲克。皇后就说不要惊动,还是算了。他自然知道皇后不想他为难,只是事关皇子,他也怕过于坚持,将来皇子若是症候不好,反而教别人指责刘娥。因钦天监也只说,三到五日互不移动,便可避灾。因此就允了此事,下了旨意令刘娥闭宫。但又怕刘娥不知情,添了惊吓,因此避着皇后,叫周怀政先缓发旨意,到府库中寻些珍玩赏赐,一则安刘娥之心,二则也避免别人误会刘娥失势。 他与皇后照看皇子大半夜,到后来皇后苦劝他先去歇息,他也允了。谁知道天才刚亮,万安宫中太后就派人来请他,才知这一夜之间,竟然发生这么多事情,顿时感觉不能置信。他看着刘娥,心中愧疚,是自己太过自信,觉得能够护定刘娥,也是觉得宫中无人敢如此胆大,因此在遇上事情的时候,居然没能够反应过来。昨日封宫的旨意,下得早率了,才有昨夜之意外。 他一时未能瞧清形势,因此并不贸然出言,只转向李太后。 李太后知其意,就转向郭熙:“皇后,我有事想问问你,你为何忽然要半夜送汤药给杨氏?” 郭熙镇定地道:“母后是怀疑我无事献殷勤了?那日也是在太后跟前,说好了杨氏由德妃照顾,儿臣自然就乐得撒手。只是昨日皇儿忽然生了急症,官家叫了钦天监来问,说是月犯庶子星,不知为何就说到德妃身上,官家为了皇儿着想,只能暂时委屈德妃,下旨封宫。”说着看向赵恒:“官家,臣妾说得可对?” 赵恒点头:“是,此事是朕做主。” 郭熙接着道:“当时儿臣也因皇儿病情着急,无暇管其他的事。及至皇儿睡着以后,才想起如今德妃封宫,恐杨娘子无人照顾,因此派了涂嬷嬷去照顾她。”说到这里,她声转低沉:“想当日也是因为四郎生病,我无暇他顾,以致疏忽了三郎……至今想来,仍是耿耿于怀……” 下面坐着的戴贵人听到郭熙说到孩子,忍不住以帕掩面轻泣。 杨媛听觉得气往上冲,没想到她居然还敢有脸,拿被她害死的三郎,当成自己慈母的标杆。 赵恒却不知道这里头的曲折之事,想到当日三郎出事,郭熙伤痛到失去素日雍容之态,甚至因此大病一场,也不禁动容,拉着郭熙的手,叹道:“难为你想得周到。” 刘娥心中将前后经过暗中推演一遍,虽然她不知道昨夜赵恒在皇后宫中遇上何事,但从零星消息来看,应是皇后截走赵恒,以皇子生病,以月犯庶子星为由,将她困在宫中不得出,然后再令人去给杨媛灌药。 可是一旦事发,皇后何以脱身呢?如果杨媛当真落胎,则皇后还可以借皇子为倚仗逃过一劫,可这样也会注定,她在宫中也会是待罪之身。 她想到自入宫以来,皇后事事谋定而动,不轻易出手,若是出手,必是教人明知她为恶,也是无法追究。那么就算昨日杨媛遭遇药汤被换之事,皇后嫌疑最大。但只要没有证据,她顶多是作为主理六宫之人有失职之过,且负责照顾杨媛的是刘娥,就算刘娥向赵恒告状,她也顶多换顿训斥。可她派涂嬷嬷去给杨媛灌药,纵是得逞,但却是明晃晃地将证据送到别人手上。皇帝又不是没了这个儿子,将来就不会有儿子了,她这般明显谋害皇嗣,得逞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永远得逞不成。 那么,她作出这番画蛇添足,不顾后果的行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娥心一沉,虽然她还没能够摸清皇后这套手段的目的,却已经隐隐感觉不妙了。 她正想出言息事宁人,谁知道杨媛听皇后这一说,再看到皇帝也似有同意,心中一急,叫道:“你既是好意,那为何涂嬷嬷强迫我喝药?” 郭熙脸上表情也是一怔:“强迫你喝药,有这等事?涂嬷嬷,你倒说说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涂嬷嬷一开始一言不发,此时才磕了个头:“回太后、官家、圣人、各位娘子,老奴昨夜奉圣人之命,熬了安抬药送药给杨娘子,当时还怕药送过去凉了,坏了药性,耽误了杨娘子,所以特地带上炉火。奴才到的时候,杨娘子还没歇息。只是见了药,就说这时候没胃口,要等等。所以奴才就等着了。后来杨娘子口渴,奴才念着皇后宫里小皇子还病着,便催促了一声,这是奴才的不是。谁知刚巧陈娘子带了太后宫中的人来,便说奴才谋害皇嗣,奴才实是冤枉,请太后明鉴。” 陈大车气笑了:“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明明是那时候你想给杨妹妹强行灌药。” 涂嬷嬷强辨:“老奴只是奉命送药,何来灌药之说。” 陈大车气恼:“证据如此,你还敢抵赖?” 杜才人坐在下头,听得她们一来一往的,她本就与陈氏不合,顿时冷笑一声:“陈娘子,一是一,二是二,是送药还是灌药,这事可得说明白了。” 陈大车见她出头,也恼了:“又有你什么事,难不成你也是同谋?” 杜才人尖利地道:“好啊,你当真是指谁都是罪人了,好大的口气。我却问你,涂嬷嬷要真想灌药,凭你去万安宫这一个来回,十碗药也灌下去了。” 她倒是纯为抬杠,却说出了一个无可辨驳的事情,陈大车一时怔住,转向杨媛:“这……” 刘娥顿时有些明白过来,脸色煞白,站了起来:“好了……” 杨媛自怀了孕,日夜忧心,往日的机敏竟都用在这点防范上,且昨天一日一夜的惊魂,更是愤懑难平,成了执念,也顾不得刘娥阻止,本能地反驳:“可我昨天就是有人给我下堕胎药,那药汤还在,张太医亲手鉴定过那碗药的。还有,虽然涂嬷嬷看到郭夫人进来时打翻了药碗,可药壶里必然还有残渣,一验便知。” 杜才人一怔,无法反驳。 郭熙却长叹一声:“既如此说,来我,将把两份药验一验,我待杨娘子如何,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刘娥脸色一变,隐隐已经猜到了,但却苦于此时无法拒绝这样的提议。 赵恒被一言提醒,立刻就道:“叫太医去验两份药汤。” 刘娥看向郭熙,郭熙却不看她,扭过头去。李后脸色阴晴不定,看看郭熙,又看看刘娥。 过得片刻,周怀政进来回报:“禀官家,两份药汤已经验明。” 李太后抢先问:“怎么样?” 周怀政微一犹豫,道:“第一份汤药,是安胎药,第二份汤药,是打胎药。” 李太后脸色一变,旁边坐着的郭大娘子就问:“安胎药是哪份,打胎药又是哪份?” 周怀政就道:“昨夜玉宸宫的那份是安胎药,昨日御苑中的那份是打胎药。” 刘娥心一沉,心中隐隐猜想的事终于得到实践。 赵恒吃惊地站起来:“当真有打胎药,谁在这皇宫之内,行此丧心病狂之事?” 陈大车也一惊,失声道:“怎会如此?” 杜才人立刻就盯住陈大车,恶狠狠地道:“太后,有人诬陷国母,罪该当诛。” 杨媛见状不妙,急道:“如今不应该追究,这打胎药从何而来,是谁所为?” 曹美人一直冷眼旁观,看着情势逆转,此时方慢悠悠地开口:“我倒是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巧,刚好就这么下一次堕胎之药,就送到了陈娘子跟前,偏陈娘子就有这样特异的能力,一闻就知道是安胎药还是打胎药。我看就是太医院的太医,也未必有这本事吧。除非,这打胎药,本就是准备了不可能让杨娘子你喝下去的。” 杨媛听着这话指向明显,急问:“你什么意思?” 曹美人却只是一笑,道:“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你想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吧。” 杨媛不想她如此狡猾,句句工于心计,却句句不落实证。 曹美人这一铺垫,杜才人立刻抓住这个缺口,尖叫道:“可见有人居心叵测,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早就设好了圈套要对付皇后与杨娘子,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刘娥心一沉,这时候才明白皇后之手段之厉害,想是昨日她派人下药失败,当即就截了皇帝而去,借皇子之病,借钦天监之言,让皇帝将自己禁足。皇帝只此一子,不管真假,只是短暂地让自己禁足,并非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也因此皇帝才会答应。她这是把稳了皇帝的脉,掐着他能答应的底线设计的。 而在此后,更是故意让涂嬷嬷送安胎药给杨媛,而杨媛经过白天一事,必成惊弓之鸟,只要涂嬷嬷态度粗暴,言行间略作暗示,必会让她惊恐万端,不肯甘心服药。涂嬷嬷只要故意延缓时间,便是陈贵人不去太后宫中报信,也会让杨媛宫中之人逃出去报信。而等到次日皇帝审问之时,必会脑海中先入为主认为“皇后谋害杨媛”,而最终查清皇后送的是安抬药时,则会认为皇后受人陷害,心怀愧疚。如此皇后不但能够一举洗清白天的下药嫌疑,更可将一盆脏水泼给杨媛与陈贵人,而曹美人之言,更是暗示两人勾结,假装被堕胎,栽赃陷害皇后。而支使两人做这一切的背后主谋,更是可以指向她刘德妃为了谋夺后位而行下计谋。 这可不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三鸟。这第一只鸟就是陈大车,她两次下药,一真一假,反而借此反咬一口,说陈大车设局陷害于她。既然陈大车连夜惊动太后去救杨才人被证明是一场虚惊,那就更证明白天的下药之事也是无中生有。 而第二只鸟是杨媛,白天不遂,晚上再借送药令她连番受惊,更在今天上午翻转局势,若能够令杨媛积郁伤怒,导致胎象不稳,令其成为惊弓之鸟,则更容易下手。 而第三只鸟则是自己,杜才人甚至不必与她勾结,而只凭片刻只语引导,就冲口而出,说昨日杨媛差点吃了堕胎药的事,也是故意设局,简直就是指明她与大车、杨媛结党,图谋皇后之位。 她想到这里,赵恒也顺着这个思路同样想到这里,顿时色变,喝道:“不必说了。” 刘娥知道这一局自己败局已定,她心中恨极,看着郭熙忽然笑了,问她:“圣人,您认为,谁才是那个居心叵测、工于心计、步步为营、预设圈套的人呢?” 郭熙也被刘娥的眼神看得内心在一刹那的慌乱,但旋即领土完整下来,微微一笑:“都是自家姐妹,我也不相信,我这个中宫之位是有人能用什么阴谋手段就撼动得了的。”说着,她转向赵恒,柔声道:“官家,既然事情已经澄清了,臣妾也不想追究这前因后果了。今日之事……”她故意看了刘娥一眼,实则观察赵恒的神情,见赵恒露出慌乱之色,心中一酸,险些要改变心意,最终还是强制忍耐下来,缓缓道:“不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赵恒松了口气,立刻道:“皇后贤惠宽厚,实是后宫之幸,那就依皇后之言。” 杨媛闻言吃惊地看向赵恒,她完全没想到,皇帝竟不问是非至此,正欲站起,却被李太后一手按住。虽然她只是虚按一下,但杨媛顿时不敢动了。 郭熙也看到李太后,却只笑笑,反而站起来向着李太后一礼:“我们小辈的事,也就罢了。只是半夜惊动母后,实是不孝。” 李太后笑了:“说得好,家和万事兴,皇后大度,方是后宫之福。” 杜才人见状急了:“诬陷中宫,半夜惊动太后,这样的大罪,岂可轻恕。” 曹美人却闲闲地说了句:“圣人都恕了,你又多说什么。只是……臣妾觉得,纵不治罪,总也得长点记性才是。”她二人虽不明白前后原因,但此时能够乘胜追击,将陈贵人斩于马下,也算是斩杀刘德妃这边的一员大将。 李太后也已经想明白了前后关键之事,但皇后把这个局做到如此周密,一时难破,若再纠缠,反显得自己循私,失了公道与脸面。见曹杜二人乘机落井下石,唯恐皇帝当真治罪,忙开口道:“陈氏也是好心,杨氏怀了孩子心神烦乱,皇后肯大度,我又如何不能体谅。这样吧,就罚陈贵人西阁抄经半年,以示惩罚,如何?” 郭熙咬了咬唇,笑了:“母后这般爱护她们,儿臣还能说什么呢。” 赵恒也道:“那就依母后,陈贵人——”他顿了顿,道:“你再在这里跪上一个时辰,自己想想,错在何处。” 陈大车咬了咬唇,慢慢拜伏:“臣妾,多谢官家开恩,多谢太后,多谢皇后。” 赵恒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刘娥看陈大车一眼,欲言又止,只得匆匆跟上。 郭熙向李后一礼也出去,曹氏、杜氏、戴氏一起跟着出去,唯有戴氏在出去前,看了陈大车一眼,眼中尽是同情和无奈。 人一个个出去了,只有陈大车仍然直挺挺地跪着,一脸倔强。 李大后扶着采玉的手,看了陈大车一眼,叹了一口气,杨媛欲扑向陈大车,李太后一个眼神,旁边的宫人忙紧紧扶住杨媛,不让她乱动。 李太后看她一眼:“阿媛,你怀有皇嗣,不可乱动,跟我进去吧。” 杨媛无奈,双眼流泪,看着陈大车,只能低声道:“姐姐,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陈大车咬着唇,反而劝她:“不必说了,杨妹妹如今怀了孕,也不必留在这里,免得冲撞了你。我救了你,就是希望你平平安安,不要辜负我受的辛苦。” 杨媛泪流满面,哭着被扶走。 最后殿中只余陈大车,倔强地独自跪在那里,身子挺得笔直,宛若祭坛上的柱子一般。 刘承规站在殿外,看着陈贵人跪在那儿,轻轻叹息一声。 刘娥随着赵恒步履匆匆追着他一直进了福宁见,就见赵恒大步走进去,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坐下。 刘娥跟入:“三郎——”她欲言又止,看着殿中侍从,道:“你们都退下。” 周怀政却没有动,只看向赵恒。 赵恒却忽然暴怒起来,喝道:“都退下。” 周怀政等吓得迅速退下。 刘娥听了这话,心反而定了下来,知道赵恒并不若之前那样的被皇后完全蒙庇,当下上前柔声道:“三郎,你真的相信一切都是大车的错?”她之所以没有当场为陈大车说话,正是为了此时向赵恒说明真相,在当时的情况下,与其当着后宫所有的人争辨,不如在私底下劝说更有把握。 赵恒恼怒地道:“事实如此,你要朕怎么想?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凶险,幸亏皇后主动忍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的话,若再追究下去,难道就不会有人质问陈氏一个小小贵人,凭什么敢指罪皇后?她到底为了谁这么做?” 刘娥不能置信地指指自己:“你是怀疑我?” 赵恒长叹一声:“在这件事上,朕要感激皇后,若不是她及时按下此事,万一把你的名字说出来,朕就算杀了她,也挽回不了对你的影响。” 刘娥看着赵恒,心中激荡,想要说什么,不由地哽咽住了。他不是被皇后之局所蒙庇,他只是关心则乱。纵然皇后之局再有破绽,但皇帝最大的破绽却是她。只要牵连到她,皇帝宁可明知这局中有问题,但他首先选择保护她,为了保护她而不得不让步。他怕再细究下去,最后牵扯到刘娥,一但她卷入这种阴谋之中,那就不止是皇嗣的问题,而变成她谋夺中宫之位的阴谋之中了。 昨天皇后的事败,虽然事起苍促,皇后无法做到毫无破绽,但她的计划环环相扣,最后哪怕有再大的破绽,只要将她卷进其中,那皇帝就势必无法追究。 刘娥的眼泪缓缓流下,为了陈大车无处可诉的冤屈,也为了皇帝的投鼠忌器。 赵恒见刘娥流泪,声音也放缓了下来,叹道:“朕相信小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朕不得不防止有人为了攀缘,自以为可以讨好你,擅自胡为。到时候你纵然无辜,也洗不清了。小娥,朕刚才真是害怕会出现这样的事,幸好皇后开口制止。否则的话,若是朕开口制止,皇后不依不饶,那整个事态都会失控,你明白吗?” 刘娥听着赵恒虽然处处为她开脱,但却对陈大车充满了嫌恶之心,心中一酸,两行泪流下:“大车妹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官家就不明白吗,她怎么会是这种人?” 赵恒心中却也是犹疑不定,反而正色道:“人心难测,小娥,你总是把别人想得太好,谁知道别人的另一面是什么样的呢?陈氏博古通今,这样的人入宫,你告诉我,她能是完全冲着宫中美食和藏书而来?历代史书上,有太多争权夺势的手段,她眼高于顶,不甘嫁于凡人,你说她图谋的是什么?” 刘娥震惊地看着赵恒:“三郎,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看她的。我一直以为……”一直以来赵恒对陈大车都是夸奖有加,欣赏有加。难得后宫有这种不为争宠的女子,他用来打起掩护也轻松自在。况且陈大车见识广博,为人通达,实是令人愉悦。她当真没有想到,一旦出事,赵恒会首先对陈大车有怀疑厌弃之心。 赵恒本是生性温厚之人,对女子也颇有怜惜之心,只是多年争储用的心计,及至到登上至尊之位时的四顾无亲,令他也不得不有了帝王之心。见刘娥竟还在为陈大车说话,心中竟也不由叹息起她的天真来,心中暗道,小娥还是单纯如故,竟无一丝的防人之心。当下也不由地劝道:“在今日之前,朕也是一度为她所惑,真以为她是坦诚天真的人。小娥,你在后宫,也不要太与人交心。唉,朕真是矛盾,希望你单纯如故,又希望你聪明知世故。算了,今后你也不要对人太过坦诚,不管是陈氏,还是杨氏,都要有三分提防。你放心,只要有朕在,没有人能够比得上朕的保护。” 刘娥深吸了口气:“三郎,你放心,以后我遇事会考虑更周详,也会学着看人的。” 赵恒就道:“朕还是不放心。朕跟你说,有些人和事不曾见过。这世间有一种人,无事生非,只为了显示他们的存在有多重要。比如一个仓库着了火,你见着有人奋勇扑火,以为他忠义无比。却不知道这把火有可能就是他放的,就是为了获取信任,立功受赏。”这事情他也是前些日子,听了丁谓说三司中有一个例子,就是一个小吏为了博取信任,故意放火又冒险救火之事。 刘娥心中暗叹,赵恒反反复复地说陈大车设计,其实他说得越多,反而是心里越不能确信。只是这么多年来,皇后的确演得太好,而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涯,他纵然不爱她,但毕竟与她生下三个儿子,他对皇后一直以来贤惠隐忍的抱愧之心,对失去两个皇子的怀念投射,都让他不愿意去相信去承认去面对,那个恶人是皇后。 所以他宁可迁怒那个进宫时间尚短,更加不了解的陈大车,也不愿意面对这个真相。毕竟怀疑陈大车居心叵测,比怀疑皇后心藏奸邪来得更加容易接受。 两人四手交握,心里都感慨对方的天真,只能将自己满腹劝告忍了下来。 刘娥却是心中不安,大车心比皎月,反而受此不白之冤,成了她与皇后相争的牺牲品,何其无辜。她为人内心骄傲,不知道此时该如何难受,可叹自己竟无法在人前帮她。 但却也提醒了她,皇帝虽然对她情有独钟,且不爱皇后,可皇后却凭着对皇帝的了解,借用心术,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管是从阻止封妃之事上,还是这次的堕胎药事件上,皇帝一再落入皇后的圈套,并不是皇帝愚钝,而是皇帝爱她的心太盛,对她的偏爱和保护超过了帝王之心,所以才落入皇后的算计。是的,她能够借助太后、杨媛、陈大车,破了一个个局,但最终还是每次被动防守。 她想到当年蜀道逃难入京,那种危机感与恐惧曾让她如同小兽般充满攻击和战斗欲,不肯放过一点点可能的机会去进击。而如今,她得了皇帝十几年的宠爱,这种安全感让她渐渐消融了原来在危境中培养出来的警惕性与攻击性。而今陈大车的事才忽然点醒了她,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她的懒怠是因为充满了对皇帝的信任和依赖,而皇后的攻击欲,恰恰恰是因为感觉到了不安全和恐惧。 而皇帝的两次中计,恰恰也是对皇后不怀警惕。 刘娥心中充满了愤怒,皇后利用皇帝对她的不怀警惕而算计皇帝,而她竟只能托庇于皇帝的偏爱无所作为。她若不能振作,只会连累她身边的人。若是她孤立无援,只怕再多的信任和爱,都会被一件件有心设计的事而消磨掉。 她暗暗握拳,这些她因为皇帝的宠爱而失去了攻击之力,而这次,就是皇后给她的提醒。 她不会再给机会的。 第12章 侠女蒙冤 却说众人一哄而散,只余陈大车跪着。 台阶下有宫女窃窃私语,在讥笑着、在奚落着、甚至是在诅骂着…… 她听得似是清楚,又似是不清楚。她虽然性情温和豁达,但却也是从小在家人娇养中长大,甚至因此纵容着她老女不嫁,纵容着她随心行事。及至进了宫中,因为她心思灵敏、行事磊落,皇帝对她也颇为纵容,刘娥与杨媛更是敬她爱她。 她以为她行得直,坐得正,行事无私,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皇帝把她们三个蜀中出来的人安排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她们三人互相襄助,却也是给她们天然划分了阵营。她最早看出皇帝钟情刘娥,但她并不像杨媛那样,一边对皇帝有期待,一边却用力奉迎刘娥。 她看得出杨媛的心思也不过是希望皇帝看在她的努力上,能够对她多几份的怜惜。她怜惜于杨媛的分裂与痛苦,但她既对皇帝没这么深的期待,但同时也恪守着自己的尊严,对刘娥也只保持着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谊。除了一开始皇帝常拉着她挡箭外,后来她知道皇帝常去刘娥处,因此除了刘娥相邀,以及杨媛拉着她结伴而去之外,她并没有主动去刘娥处,就是不想在那里遇到皇帝,避免彼此的尴尬。 但她会偶而下贴子邀请刘娥一起赏花、品茗、尝菜、谈书,她想,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遇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她落入皇后的阱陷,成了一个挑拨离间、暗算皇后、谋算太后的小人,甚至于连素日说过“欣赏她人品”的皇帝,居然就这样完全相信了那些诋毁之言,看着她像看一条毒蛇。 她看着皇帝迫不及待地要把刘德妃拉离她身边,看着太后迫不及待地要把杨媛拉离她身边,看着那些妃嫔们甚至宫娥们对她如避蛇虺,她只觉得胸腔中的热血似要喷出。 她跪在这里,心中如万马奔腾、如热油浇顶、如堕入冰窟、如万蛇噬咬。她什么错也没有,却不但被一国之母所诬陷,也被一国之君所冤枉所羞辱,而她认为的姐妹,一个个避开,哪怕她曾经为了她们,连夜奔走,不顾安危,冒着得罪皇后的危险,冒着冒犯太后的风险…… 她所信奉的那些道德文章,在这后宫的阴谋中,一文不值。 她一动不动地跪着,一直到身边的侍女上来扶她,她想站起来时,竟是已经站不起来了。 此时她身边只有一个侍女玉阶,竟是扶不动她,待要扭头叫旁边的内侍:“这位公公,可否帮我……” 她却阻止道:“不必了。” 她指了指旁边的案几,让玉阶半搀着她到案几边,这才一手由玉阶搀着,另一手撑着案几,勉强站了起来,却也是一个踉跄。她站在那儿,由玉阶扶着,活动了几下腿脚,让血脉略通畅些,这才被玉阶扶着,慢慢走出万安宫。 只是外头还有多层台阶,却是难行。这时候就见一个小内侍走上前来,行了一礼道:“陈娘子,刘娘子备了小轿,让奴才送陈娘子。” 陈大车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走走更好。”万安宫离妃嫔们住的地方并不近,她如今跪得腿都麻了,刚才走这几步,只觉得双腿针扎一样。这一步步台阶走下来,这一步步路走下来,自然是要经历许多痛楚的。可如今,她想更痛一点,好让自己记住这一天。 玉阶吓了一跳:“娘子——” 那小内侍也为难起来:“这……” 这时候就听得一人道:“既如此,就由老奴来扶着陈娘子慢慢走着回去吧。” 那小内侍扭头一看,吓了一跳:“刘爷爷,是您——” 陈大车看着对方,却是刘承规。 此时刘承规已经坦然走上前,扶着陈大车的走,道:“跪得久了,血脉不通,是要慢慢走动,疏通血脉的。” 宫中诸宫娥内侍,只道陈贵人见弃于太后皇帝,得罪皇后德妃,因此人人都不免有踩上一脚的心思,哪里晓得这内宦之首的刘承规此时居然折节上来扶这陈贵人。 陈大车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刘承规扶着走了几步,忽然推开刘承规的手,道:“你不必如此。你是宫中的老祖宗,如今我身负罪名,你怕别人落井下石……” 她说到这里,有些喘气,停了一停,正欲找理由说下去,谁知道刘承规又扶了上去,从容笑道:“陈娘子多虑了。” 陈大车盯着他:“你这么一扶我,就没有奴才们敢欺负我。可你知不知道,你这一伸手,就等于变成皇后的眼中钉?你在内宫之中权力已经到达顶峰,后宫之争,你不必涉入的。” 刘承规微笑:“陈娘子高看老奴了,不见得这一伸手,就成了罪名。老奴在这宫里已经几十年了,不过是诚心做事罢了。底下的孩子们还小,虽不懂事,却也不敢生事。再说,上有官家、太后,那都是圣明的人!” 此时两人已经扶着走出万安宫,走在宫巷上。陈大车抬头,看着天高云阔,好一会儿,才直视前方冷笑:“我是个坏女人,设局陷害皇后,惊扰太后,还差点牵连德妃。我如今把这宫中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可以说是人人喊打。你伸手打捞一个已经沉底的人,岂是智者所为。” 刘承规的声音平平淡淡:“老奴在宫中几十年,是非曲直,老奴还是看得清的。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老奴只问贵人,若再来一次,娘子还会这么做吗?” 陈大车一怔,忽然间刚才的冤忿羞惭涌上心头,不由地再问自己一声,若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愿意为救杨媛去夜叩万安。她想了想,心中说,若是再来一次,她也是不会放弃的,要她见死不救,要她屈已从人,要她变成那种算计之徒,她做不过。只不过她下次会更有防范,会更注意分析其中的圈套可能。 想明白了这一切,忽然间那股子不忿之气也消去了,她点点头:“我懂了。” 刘承规又道:“奴才想问陈娘子,若您与刘娘子、杨娘子易地而处,遇上刚才之事,当如何做才是对您最有利的?” 陈大车想了想,若是她,她必然是不会让好友受此委屈,她必须会据理力争,但是据理力争,又会有什么后果。只会让皇帝更恼怒了自己吧,只会让太后觉得她们三个真是顽固结党了吧。想到这里,心里的怨念,竟也慢慢平息了下去。 她看着刘承规,笑了笑,道:“谢谢先生了。” 此时宫巷中,见陈贵人出来,虽然有刘承规扶着,但也是人人避开,一时无人,只余他们三人慢慢走着。 刘承规却又道:“今日之事,刘娘子若与官家易地而处,当如何做?” 陈大车想,当如何做?皇后谋算皇嗣,昨日的堕胎药还在呢,宫中除了皇后,谁有能耐这么做。夜里的送药,摆明了是阴谋,说什么好意送药,谁会半夜三更送安胎药,而且是那种若不肯依就要强灌的姿势。若是杨媛受此惊吓落胎,或许正合皇后之意。可是再细想,她那些指证皇后的证据,可以轻易被否决,但是她半夜闯万安惊动太后却是实情。 她虽然心底不服,但被刘承规这一问,倒不由地清醒过来,她的不服不忿,只是站在她的角度来看。但站在皇帝的角度,眼看着皇后要将主使之人牵扯到刘德妃身上,所以才立刻将案子推到她的身上来。德妃是皇帝所爱,而皇后为皇帝生下三子,算来想去,只有她无足轻重,是个牺牲品。 她与皇帝也相处过一段时间,往此节一想,心底忽然就明白了。她是被刚入宫时皇帝的温和与宽容而蒙蔽了,当日他把她当成一个邻家小妹妹般的纵容,而她也就真的如往日在家对待兄长般对待他,寄望于他真如兄长一般懂得自己,了解自己,会站在自己这边。 她错了。他不是兄长,而是帝王。 刘承规见她神情,知道她懂了,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大车。 陈大车向着刘承规施一礼:“多谢先生提点。” 刘承规忙扶住她:“老奴不敢当。” 陈大车问他:“先生如此世事通明,为何还要对我这个愚钝之人出手相助。” 刘承规轻叹一声:“娘子虽为巾帼,却是英雄。老奴虽然微贱,但还是想为英雄牵马坠镫一回。” 陈大车心中激荡,看着刘承规,不由泪下,却哭着哭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不悔。我不信浮云能永远蔽日,我看明白了,更不会放弃……” 她痛痛快快地哭着、笑着,也不顾脸上仪容尽毁,她只知道,她虽然受了许多委屈,但是,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懂她的。 玉阶连忙递过手帕,陈大车去接过手帕拭擦时,有些立足不稳,差点摔倒,刘承规忙扶着她:“陈娘子小心。” 陈大车看着刘承规,忽然道:“先生以后在我面前,不必自称老奴,下次,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陈大车……” 刘承规微笑:“老奴知道,‘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寿成殿中,郭熙倚在榻上,久久不语。 她从万安宫一回来,就是这样了,众人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分,皇后心情不好是必然的,皆不敢上前。连涂嬷嬷也明白,是自己做事不小心,才惹下大祸,也吓得静如鹌鹑。 只是她们却不知道,此时郭熙的心情,并不是恼怒沮丧,而是隐隐有着兴奋与快感。 这种情绪,令她自己也害怕起来,她不敢张口,甚至不敢与侍女们说话,她怕一说话,她会兴奋地停不下来。 她双拳在袖中紧握着,指甲都掐到肉里去了,她需要这种痛楚的刺激,好让她不至于失态。 她赢了,她终于赢了。 这一仗,让她从一个满是破绽的开局,变输为赢,最终赢了皇帝,赢了太后,赢了刘氏,也赢了所有的人。 她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聪明,她能够把他们所有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巨大的兴奋感将她的头脑冲得有些晕眩,世界向她打开了一个大门,曾经让她敬畏惧怕的皇帝,曾经让感觉她深不可测的太后,终究也是有他们的弱点的,而只要抓住这些弱点,她就可以再不必这样忧馋畏饥,不必这样压抑着自己。她要夺回属于六宫之主真正的权威,她要让那些胆敢与她相争的妃嫔们都辗压在脚下。 她终于失声笑了出来。 涂嬷嬷原本不敢惊动她,因此早摒退了左右侍人,只留几个心腹在,此时见她笑了,心也放下来,忙上前为她揉着肩膀,奉承道:“圣人真是雄才大略,略施手段,就让嘉庆殿无法翻身了。” 郭熙这才缓缓起来,由涂嬷嬷服侍着摘首饰,白了她一眼,道:“昨日之事,太过凶险。嬷嬷以后可要长点心才是,不要再让我收拾首尾了。” 涂嬷嬷忙应了,却心犹不甘:“是,是,圣人圣明。只是奴才有一事不明,既然咱们已占上风,为何不将那德妃拉下水,却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郭熙冷笑一声:“正因为牵涉到德妃,所以我只有不追究,官家才会投鼠忌器,不得不相信我,不得不感激我。若是当真追究下去,那就不是德妃设局对付我,而是我设局对付德妃了。所谓穷寇莫追,适可而止,才是胜局。” 涂嬷嬷听不懂,但却依旧道:“奴才虽不明白,但奴才知道,圣人是对的。” 郭熙却又问她:“对了,玄佑怎么样了?” 涂嬷嬷忙道:“圣人放心,姜太医说了,只要一帖药下去,二郎就能够恢复。” 郭熙长叹一声:“只是我这个当娘的,没能替他争得太子之位,如今出了事,还拿他作幌子,实在是对不起孩子。他这小小年纪,无端吃这些苦药,受这些折腾……” 涂嬷嬷急道:“圣人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二郎的将来着想,姜太医这药于人无碍,只是多睡些时候,发些热罢了,圣人尽请放心。”她见郭熙不乐,忙又道:“对了,圣人,方才外头来报,说是玉宸殿的杨才人,一回去就动了胎气,听太医说,她连番受惊,胎象不稳,很容易出事呢。” 郭熙看了涂嬷嬷,嘴角一丝冷笑:“如今刘氏已经解禁,她如何,也与我无关了。既然她不要我来照顾,她出了什么事,也是她的命数,与我无关。” 涂嬷嬷眼珠一转,笑道:“圣人说得是呢。咱们也不提这些了。老奴前些时候离宫,住在家中,附近住着一个道婆,最爱在各种后宅走动,听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涂嬷嬷讲着听来的各种后宅故事,郭熙闭上眼睛,似睡非睡,似听非听。 那事过去了数月,眼看着杨氏的肚子越来越大,刘娥一直提防着,但皇后那边好像没有了动作,显得很是风平浪静。 九月的时候,皇帝召见了终南山的道士种放,这让王得一有些不安。他倒是有自知之明,作为一个假道士,腹中的能耐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一个已经成为传奇人物的真神仙相比。 种放此人颇有些来历,原也是名门,七岁能文,父亲死后随母隐居在终南山豹林谷的东明峰,耕种教徒,酿酒操琴,吟风弄月。因他的才华,有许多人来身他拜师,名声渐渐传扬。有人排名本朝的神仙人物,陈抟列第一,种放列在第二。 太宗淳化三年,陕西转运使宋惟干向皇帝推荐种放,太宗下诏令让人召见,种放以母命而推辞,并且奉母隐居到深山。太宗不忍相强,下诏令京兆府赐给他钱财以供养母亲,并令官吏每年前去慰问。 赵恒继位之后,听说种放的母亲去世,翰林学士宋浞、集贤院学士钱若水、知制诰王禹翶向皇帝上报,皇帝于是下诏令赐种放三万贯钱、三十匹布、三十斛米以帮助办理丧事。如今种放母孝已经满三年,兵部尚书张齐贤再次上表,说种放隐居三十年,不入城市十五年,孝行纯正,简朴隐静的节操不逊于古人,足以激励世俗。皇帝于是下旨以五万贯行装钱请种放入京。被种放拒绝。 张齐贤不死心,任京兆太守时再度推荐。皇帝就令供奉官周旺带诏书,赐其布一百匹、钱十万贯,召种放入朝。这次种放终于入朝,皇帝召见数次,赐给绯衣、象简、犀带、银鱼,并赐予位于昭庆坊第一区的私宅一座,银器五百两,银三十万缗。并亲笔写诗相赠。 刘娥知道此事,就问赵恒:“种放有何才能,令官家如此盛情款待?” 赵恒十分兴奋:“我原以为他是个山中隐士,数召不就,必是恃才傲物,原打算着只能与他谈些清风明月之事。谁知道其人却是通今博古,不论道德礼教、民事军政、农桑经济、治国方略,竟是无有不知。”说着就将种放的文章给刘娥看,却是名为《十议》,计为《议道》、《议德》《议仁》、《议义》、《议兵》、《议刑》、《议政》、《议赋》、《议安》、《议危》十篇。 刘娥一一看了,不由赞叹:“若一个隐士,能论道论德,论仁论义也罢了,竟能论兵论刑,论政论安危,这实是难得。” 赵恒就说:“我也向他问计,前些李继迁骚扰西北,仗着族群地利之便,朝庭剿时,他便躲了,朝庭去时,他又作乱,甚是烦人。当如何处之。他给我献了一计,说三年必有成。我如今且拿此事一试。” 刘娥一惊:“却是何计?” 赵恒就说:“驱狼吞虎之计。先帝之时,常以大军相剿,种放之计,却是教我赐爵西北诸部,令他们自相残杀。李继迁便如猛虎,也难敌群狼。” 赵恒遂依计而行。先是十月,有泾原部署系内属蕃族数叛者九十一人,请诛之,皇帝却诏释其罪。再一月,西凉府六谷部首领潘罗支等贡马,皇帝大喜,于次年二月,封潘罗支为朔方军节度、灵州西面都巡检使。 而恰恰就在潘罗支受封仅仅一年之后,捷报传来,潘罗支集六谷蕃部合击李继迁,李继迁大败,中流矢而死。部族溃败,李继迁之子德明不得不向朝庭请降,并改受赐赵姓,为赵德明。西北心腹之患,果然不待三年,就得到解决。 但是皇帝此时却顾不上一年之后了。年底的时候,先是万安宫的李太后病了,这一晚,整个太医院忙得人仰马翻。一班太医刚刚自万安宫回来,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忽然听说寿成殿又有召唤,急忙全班人马拉上又直奔寿成殿去了。 却说这班太医中偏有一个叫曾太医,素来行动得慢,众人都已经走了,他才急急地提着药箱赶出门去,不防在门口被一个小内侍拦住:“太好了,还有一位大人在呢!快,快去!” 那曾太医吓了一跳,忙道:“是是是,下官这就赶去寿成殿。” 那小内侍急道:“不是去寿成殿,是去玉宸殿啊,玉宸殿急传太医,请大人随小的立刻去吧!” 曾道枚一听是玉宸殿,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玉宸殿,请公公去寿成殿先去请旨吧。下官奉皇后懿旨,要立刻赶到寿成殿去。告辞了!” 那小内侍阎文应急了:“杨娘子怀了龙胎,今日忽然被狸猫袭击跌倒,如今出血不止。皇嗣要紧,你若是耽误了,这罪名你也担不起。再说寿成殿有无数太医,不缺大人一个,您要再不赶过去救,我娘子可不行了!” 曾太医听了这话,更不敢去了。他只不过是个普通医官,这太医院中若论妇产之术,比他高明的大有人在。听着杨娘子情况,恐怕要不好。他若不去,不过是个怠慢之罪,顶多去了乌纱。他若去了,不论妃嫔还是皇子有何闪失,那就是妥妥的大罪。当下只管道:“小公公,宫中内外男女有别,不曾奉旨,下官何敢自作主张擅入后宫。若是有什么差池,下官担代不起。告辞了!”说着推开阎文应转身就走。 阎文应大急,一时之间无法可想,索性不要命地扑上去,大叫道:“大人,求大人发发善心吧,若是皇后怪罪,让奴才拿命去承担好了!杨娘子已经怀了龙胎,万一出事,你就不怕害了龙种罪名更重吗?” 寒夜禁宫,他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凄厉。 忽然听得一声断喝:“大胆奴才,宫中是何等地方,由得了你这般放肆。” 曾太医转头一看,却是皇后宫中的小内侍郑志诚,喜道:“郑公公来得正好,下官正要去寿成殿,无奈被这位小公公拉住……” 郑志诚一看是阎文应,咯咯一笑道:“原来是玉宸殿的阎公公,怎么了,杨娘子要召太医吗?宫中的规矩您应该知道啊,这样吧,您先回去。待我领了曾太医先去见过圣人,等圣人允许,自然会派一位太医去玉宸殿如何?” 阎文应急道:“那什么时候太医会来呢?” 郑志诚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个可不一定了,得看圣人什么时候吩咐了,我们做奴才的,能替圣人作主吗?” 阎文应一跺脚,转头就跑。直跑了很远,犹听到郑志诚与曾道枚二人的冷笑之声。他跑在阴森森的宫道上,想着刚才出来时,杨媛几番昏死过去的样子,越想越是害怕,不由地边跑边哭起来。 边哭边跑到玉宸殿门口,早已经被焦急地守候在门口的宫女小倩抓住:“怎么样,请到太医没有!” 阎文应哭道:“皇后宫里把所有的太医都召去了,郑公公把最后一个太医也叫走了,我怎么都留不住……” 小倩气得用力将阎文应一推道:“没用的东西。”恨极怒道:“居然把所有的太医全部叫走了,看来这次她是非置我们娘子于死地不可了。” 阎文应被推到在地,连疼痛都吓得不敢想,听到小倩这么说不禁大惊:“姐姐小心隔墙有耳!” 小倩恨声道:“小心你个头,娘子若是出事,咱们谁也逃不了,还怕什么隔墙有耳!” 忽然听得里头杨媛极凄厉地一声惨叫:“啊——” 小倩惊叫一声:“娘子——”急忙转身跑进去,匆忙间不及注意脚下的门槛,一下子摔倒在地,只觉得膝盖上一阵剧痛,手一摸去全是湿的,知道已经摔伤了。却是来不及去管了,连忙一瘸一拐地跑进去。 却见杨媛痛得死去活来,一声声叫得极为凄厉,两三个宫女都按不住她。便见宫女海棠迎向小倩急道:“不好了,杨娘子下身一直在流血,根本没办法止啊,怎么办呢?” 小倩急得浑身冷汗,一把抓住海棠道:“德妃,你快去找德妃!” 海棠急得直哭:“德妃与官家在万安宫侍疾,上次,上次就是因为娘子的事向万安宫求救,已经惹了官家不悦,如今太后还病重,谁能管这事?” 小倩人到绝望处,倒生了几分蛮劲道:“如今人命关天,已经顾不得了许多了。纵得罪太后官家,也是人活着的事。若是娘子与皇嗣有个闪失,你我都活不了。”一边推着海棠出门道:“快去!快去!” 刘娥这时候正在万安宫侍疾,太后如今情况十分不好,一堆太医诊了多日,只给出“老人病”这样含糊的论断,其实不过是将“人寿无多”换一个好听的说法而已。 因着皇子生病,所以皇后在寿成殿中照顾孩子,而万安宫中,则由刘娥率着其他妃嫔们轮班照顾,皇帝而两边奔走。 此时皇帝正在与刘娥照顾太后,内殿挤满了人,玉宸殿的人虽然来了,却哪里挤得进去。兼上次那事之后,皇帝亦说,宫中无事,不得惊动太后。如今太后有病,更不敢擅惊。 因此只等着太后喝了药,闭目躺下休息,室内不宜太多人,因此才散去了些。如心也趁机到了刘娥身边,低声道:“娘子,玉宸殿出事了!” 刘娥一惊,见皇帝坐在上首,诸妃嫔侍候一边,只得抽空出去,随如心急急来到万安宫中耳房,方问道:“出什么事了?” 寒风料峭的夜里,雷允恭竟然满头是汗,急得说话都格格发抖着:“回、回娘子,海棠刚才来报,杨娘子方才在回宫的途中,正下辇时,忽然道边窜出一只野猫来,将杨娘子扑倒在地,血流不止,怕是要不行了!” 刘娥大惊,只觉得浑身发冷:“怎么会这样呢?不是叫她们小心车轿饮食了吗,如何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叫太医了没有,太医怎么说?” 海棠流泪道:“小阎子去了太医院,但太医不是在万安宫就是在寿成殿,他去的时候,正好寿成殿的郑志诚公公把所有的太医都叫走了,说是圣人的吩咐。娘子,您快求求我们娘子,她要不行了。” 刘娥顿时站起:“后嗣要紧,我立刻去见官家。” 如心急了,忙挡住她,低声道:“太后才睡下,官家正在太后床前,娘子小心些,莫要惊了太后。” 刘娥点点头,令海棠先赶紧回去。 夜深,海棠领命去了,刘娥看着她远去的宫廊,那里一片漆黑,甚至看不到梨茵远去的背影,只有刚开始一点细碎小跑的脚步声,极轻地,只有几声便没有了。 透过小花窗极目望去,她也只能是看到一片漆黑,听到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她只觉得害怕,但是她的害怕甚至不敢让别人看出来,甚至包括她的心腹如雷允恭梨茵等,她要是挺不住,这一切更没有人支撑了。 可是她害怕,海棠转身而去的那一刻,忽然黑暗和恐慌整个地笼罩了她。原来皇宫的夜,竟真的如此令人绝望,从她入宫的第一夜开始,就已经有了的黑暗和寒冷。她曾经努力去忽略它、不去想不去看,只看着自己房中的那一片灯火辉煌和所爱的那个男人带来的温暖。可是这一夜,忽然之间,这种感觉又来了,原来它并没有消失,反而在今夜更加倍地凝聚了。 她在害怕,害怕她又会保不住那个孩子,杨媛腹中的孩子,奇迹地把她们原本是利害相关而结成的同盟,变成了一种血肉相依的关系。她甚至比杨媛更加期盼那个孩子的降生,因为这个孩子也属于她,也许在隐约中,她已经把这个孩子看作是当年失去的那个孩子的补偿。 所以她现在的心里才会如此恐慌,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极可怕的预感。当年失去孩子,已经是她心中永远的痛。而现在,她绝对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 她急急向前走着,四下俱黑,只有万安宫寝宫中的烛火全部点了起来,照得一片通明。刘娥急切地要用这一片灯火,去逃避那一片黑暗和寒冷。 第13章 杨媛难产 刘娥迈进宫去,但见皇帝坐在灯前,昏昏欲睡。 刘娥疾步走到皇帝身边,看看帐中安静,在皇帝耳边低声道:“官家,杨妹妹那边发动了,恐不顺利。” 皇帝一惊,失声道:“什么?” 他这一声,就将太后惊醒,就见帐幔一动,太后暗哑的声音道:“官家,出什么事了?” 皇帝强抑镇定,哑声道:“无事,有些朝政之事,宰相报到这里来,真是糊涂。” 太后就令人掀起帘子,道:“朝庭之事乃是大事,皇帝当去,不要为我一个老婆子耽误。” 皇帝匆匆一揖,道:“儿臣去去就来。”说着匆匆而去。 刘娥被赵恒拉着往前走,只觉得他的手冰冷潮湿的,满是挣抑止不住的颤抖。她抬起头来,看到赵恒灰败的脸色和近乎崩溃的眼神,她知道他必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她一把反过掌心,用力反握住了赵恒的手。她的手灼热而干燥,拉起了赵恒不顾礼仪就往外跑去:“快,官家!” 刚才在殿中不敢惊动太后,刘娥只得往轻里说。赵恒见她如此焦急,虽然不明内情,但素来信任刘娥,也不及细问,拉起她上御辇道:“好,一起去。” 到了宫门外,皇帝车辇已备。刘娥微怔了一下,赵恒就道:“一起上来吧。” 刘娥此时也顾不得妃嫔乘坐御辇有违礼制了,坐上御辇急忙催促道:“快,去玉宸殿。”这边便自作主张发号施令道:“周怀政,立刻把寿成殿中的太医拨几名到玉宸殿去急救杨媛。” 赵恒急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刘娥的手一直握着赵恒的手,此时但觉得她手一紧,未语泪已流下:“官家,杨家妹妹刚才回宫下辇之时,忽然被一只狸倒,血流不止,竟召不来一个太医,怕是,怕是要难产了……” 赵恒大惊,握着刘娥的手不禁用力握紧,紧到刘娥觉得发痛。可是刘娥渴望这种发痛的感觉,渴望这双手仍然拥有握痛她的力量,也同样有拯救她的力量。她扛着的极大压力,忽然已经被紧握着她手的这个人移去。她软软地倚在赵恒的肩上,泪如雨下。 赵恒当即下令,将万安宫与寿成殿中的妇科产科太医都调至玉宸殿。 御辇很快地到了玉宸殿外,还未等御辇停稳,刘娥急切地跳下御辇,匆忙间不及站稳,只觉得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幸好她与赵恒这一路来始终两手相握,才觉得身子一软,便被赵恒及时拉起了。 刘娥抬眼看去,却见殿中之人听到赵恒驾到,也是急忙跑出来接驾。刘娥一把拉起杨媛的侍女小倩,急问道:“媛妹怎么样了?” 小倩还未回答,就听得里头杨媛一声惨叫,吓得刘娥差点站立不稳,幸而被赵恒扶住。赵恒怒道:“太医怎么还没到?” 这时候周怀政才带着个太医,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 那太医见了皇帝就要行礼:“臣太医院副院判朱……” 赵恒已经不耐烦地喝道:“这时候讲什么虚礼,赶紧去救杨娘子!” 那朱太医连忙背起医箱,跟着小宫女跑进去了。 周怀政这才跪下回道:“朱太医是副院判,最擅产科。还有杨女医和牛太医马上赶来。” 赵恒伸手握住刘娥的手:小娥你放心,有太医在,阿媛必然可以度过这一关的。 刘娥两行泪流下,扑入赵恒怀中,哽咽:“三郎,若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赵恒脸有忧色,仍轻拍着刘娥:“放心,放心。” 过得片刻,两名女医也赶来,朱太医就坐在屏风外,指挥着杨女医照着情况,为杨媛扎针。 两人坐在外间,但听得杨媛一声声凄厉地叫着。 宫女们里外进出忙乱着。 刘娥呆呆地坐着,赵恒看着心疼,上前握住她的手:“小娥,没事的,阿媛会没事的。” 刘娥点头:“是,太医已经来了,会没事的。” 赵恒看她虽然说着宽慰之言,整个人却是神情涣散茫然失措的样子,不由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也点头道:“你放心,媛儿必然可以度过这一关的。” 坐在玉宸殿中,众人皆在焦急苦等。一室皆静,更显得铜漏滴水的声音,一滴滴“咚、咚、咚”地都似是滴在人的心上,令人悸心不已。 时间仿佛似在一寸寸地移,令人心悸地移动,御膳房早送上早膳,侍女们悄无声息地替换着热茶,却无人动上一动,尽数撤了下去。 仿佛是过了一辈子这么长,仿佛是地老天荒人化成石,忽然间天地中“哇——”地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之声划破了寂静。刘娥猛地站起,颤声问道:“怎么样了?” 但见梨茵浑身湿漉漉地奔出,扑倒在地嘶声喊道:“恭喜万岁,恭喜刘娘子,杨娘子产下了五皇子。” 刘娥心头一松,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忽然间抽尽了,她握着赵恒的手不住颤抖着,两人四目对望,都有着不置信的狂喜。刘娥欲要说话,只觉得喉头紧涩,用尽力气只说得一句:“官家,我终于保住这个孩子了。”便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因五皇子先天体弱,脉象虚弱,太医也是束手无策。杨媛自难产以后,又身体一直不好。刘娥只能自己日日守护着。皇帝就报与太后,免了她去万安宫服侍,只照顾杨媛即可。 饶是这样,也是日日忙乱,这日才回到嘉庆殿。如心就来报说,雷允恭查出了些事情来,刘娥忙叫他进来。 雷允恭正是被派去查杨媛被狸猫所惊之事的。此事却是难查,宫中有养猫防鼠的习惯,后宫妇人长日无聊,也养猫解闷。只是养着养着,有时候人事变迁,那猫无人养,也就满宫乱跑,变成无主野猫,甚至自行繁衍。因着也能捕鼠,也能抓些小动物,甚至还有一些宫人会在无人处放些食物喂养,因此宫中出现野猫,并不是件稀罕事,也无从追查。 只是这些野猫通常避人,哪里胆敢主动去袭击人。更何况杨媛当时怀有龙胎,前呼后拥者甚多,这野猫却偏偏只冲着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杨媛袭击,岂不令人生疑。 当下雷允恭见了刘娥,就道:“当时天色昏暗,虽然都见着是一只狸猫,有眼尖也只瞄了一眼说是黄黑相间,但说详细了却说不上来,且宫中这样的猫却是很多,奴才想着,若从这里查不出来,就去查猫为什么会扑杨娘子。” 刘娥到底是混过勾栏的,当下就道:“这猫必是由有人训过的。” 雷允恭一怔,忙道:“娘子圣明,奴才也是这么想的。要训猫,自然要有食物,最好是小鱼或者鱼干之类的东西,奴才就到御膳房去查,果然查到……”他顿了一顿,道:“说是戴贵人身边的宫女桂枝,前些时候天天要吃鱼干。” 刘娥想了想,摇头:“戴氏胆小怯弱,又是皇后的侍女出身,她身边的人,未必是听从她的指示。想是这桂枝已经不在了。” 雷允恭露出佩服之情来:“正是,奴才去查的时候,戴贵人身边的桂枝与桂香都已经不在宫中,却说是圣人为太后及皇子祈福,放了一批宫女出宫。奴才追查之下,发现这几个都是从王府中带进来的,如今本无亲人,但一出宫之后,竟是查不到了。奴才查了几日,忽然沟里就出现一只死猫……” 刘娥冷笑一声:“果然又是一出查无实证,死无对证。”她心底暗恨不已,却是无凭无据,只能缓缓图之。 谁知道过得几日,刘娥却听说寿成殿中二皇子玄佑又病了,且这病还在杨媛难产之前,只是皇后因见太后病重,后又因杨媛难产,事事忙乱,因此也没提起。只是因近日孩子病情转沉,因此无暇分身去万安宫服侍,这才报与皇帝。 皇帝三处奔走,更闹得心力交瘁。 这次玄佑病势来得不轻,却完全不似上次那般几日就好,十余日就见病势越加沉重。一班太医们纷纷扰扰,进进出出,但病势反而日渐沉重了。郭熙大怒,严责皇子身边的侍从照管不用心,将所有的侍从皆杖责逐出,这边将皇子搬进自己的中亲自照管。 也赵恒忧急非常,连日来一下朝就直往寿成殿而去,众太医诊了脉,只说是皇子先是高烧,后来用了药以后,却又反复异常。 赵恒年近四旬,只此一子,自然关切异常。不但太医院全班照料着,更是令钦天监观察天象,更在宫中多次设坛为他祷天祈福,做种种法事。 两个皇子的病反复不定,太后又一病不起,折腾了一个多月,不但皇帝的万寿节取消,连过年也几乎是没什么庆祝了,赵恒隔得几日见小皇子稍好些,又要跑去万安宫看望。 自生病后,玄佑也醒来数次,只是迷迷糊糊地,过得一会儿又昏昏沉沉过去了。这一夜,边关报来紧急奏折,赵恒只得去处理了。 夜深了,寿成殿似乎忽然安静了下来。 侍女燕儿送上药汤,郭熙将玄佑抱在怀中,一口一口,将药汤缓缓喂入。玄佑虽然在高烧,但在母亲的怀中,却还显得平静,虽然药汤喂到嘴边洒了大半,却也是饮下不少。他今日好似精神不错,只是自生病后每次醒来,都在郭熙的怀中,不禁有些疑惑,却也不敢说什么,此时夜深人静,四顾无人,再也忍不住了,怯生生地问道:“娘,怎么不见孙嬷嬷呢,一向不都是她侍候我的吗?” 郭熙心疼地抚着玄佑的脸庞,这孩子病了一场,小脸儿瘦得都脱了形了:“她侍候你不经心,害得你生了这一场大病,母后将她逐出宫去了。” 玄佑闻言,浑身一颤,不敢再说。过了一会儿,又怯生生地问:“那珍珠琥珀呢,小福子小禄子呢?” 郭熙没好气地道:“这些奴才们不忠不义,我都已经处置了,你不必再问他们了。” 玄佑眼泪哗地一声就下来了,哭道:“我要孙嬷嬷,我要珍珠琥珀,我要小福子小禄子,我要他们回来……” 郭熙气得道:“他们把你害病了,你还要他们做什么。奴才哪里没有了,待你好了,我另给你挑好的。” 玄佑哭道:“我不要好的,我就要他们。我生病不怪他们,要怪就怪我不懂事……” 郭熙沉下了脸,道:“乖,你还病着呢,别闹了。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你如今病着我没心思理会他们,别闹得我现在就处置他们。” 玄佑闻言吓得止声不敢哭,却又唯恐郭熙真的重责那些侍从,怯生生地道:“娘,他们没有不好,不好的是佑儿啊,你不要责罚他们啊。” 郭熙皱眉道:“佑儿,你说什么呢?” 玄佑怯怯地看了郭熙一眼,轻轻地道:“如果佑儿说实话了,母后不要怪佑儿好吗?” 郭熙看了看左右,见此时夜深人静,身边只有侍女燕儿一人在旁,点了点头,柔声道:“佑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佑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向母亲打量了一眼,又吓得忙垂下眼帘,他病了一场,瘦得脸上越发只见这一对大眼睛了。他瞧着郭熙道:“上次我不知道怎么就生病了,那时候爹爹每天都来看我,娘也不催我功课了,我真高兴。可后来病好了,就、就都没了。” 郭熙心酸,扭头拭泪,才回头勉强笑着,却有些哽咽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啊。” 玄佑低头嚅嚅地说:“爹爹的承天节快到了,母后要我在承天节上表现得好点,不要像在重阳节上一样。可是……”他呜呜咽咽地道:“可是我没用,每天早上我都好想多睡一会儿,我就怕起床去太学,我看书又记不住,我一直背一直背,可是怎么都记不住,太傅教的我都不记住,功课也做不出来,我怕母后生气,呜呜呜……” 郭熙怔了一怔,直觉地想要斥责,看了小小的玄佑一眼,却又软下心来,只得柔声道:“佑儿乖,玉不琢不成器,母后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玄佑低着头,道:“佑儿不乖,佑儿想装病逃学,要是佑儿病了,就不用上学了、就不用做功课了、就不用背书了、也不会在承天节上给母后丢脸了。孙嬷嬷她们一直照顾得佑儿很好,佑儿没机会装病。那天夜里,孙嬷嬷她们睡着了以后,我就悄悄地跑到窗边,把窗子打开了,冻、冻冻了一夜……”他越说越快,说到最后,简直是哆嗦着在说了,一边说一边哭着往郭熙怀里钻:“母后,佑儿下次再也不敢装病了,再也不敢了……” 郭熙抱住儿子,强忍责怪的冲动,温柔地:“好了,娘不怪你了,只要你好好的,娘都不怪你。” 玄祐点点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会乖的,娘,你让他们回来吧。” 郭熙哄道:“好,只要你听话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让他们回来。”见儿子安稳下来了,便抱着他,轻哼着歌哄他入睡。 见玄祐眼睛渐渐闭上,郭熙将他放到床上,轻拍着他,眼见着玄祐就要睡着了,郭熙正准备起身,不想玄祐忽然失声惊叫,睁开了眼睛。 郭熙一惊:“祐儿,你怎么了?” 玄祐睁开眼睛看着郭熙,满脸迷惘,道:“娘,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看到涂嬷嬷养的倒了杨娘子,地上都是血……” 郭熙一震,声音都不自觉尖利起来:“你怎么知道那猫是涂嬷嬷养的?”说到这里,她情知不对,忙又道:“谁同你说这样的话的?” 杨媛出事的时候,玄祐明明就是因为风寒得病,半步未出宫中,他怎么可能“看到涂嬷嬷的到了杨娘子”,当下就细问起来。 玄祐年幼,也守不住话,被郭熙哄了几句,就说了出来。原是一月前,有一日太傅有事提前放学了,因郭熙素日管得严,他很少有玩乐的机会。因此他看此时正有个空档,就借机与小内侍一起在玩乐。几个孩子跑着就跑散了,他正寻着,就看到涂嬷嬷往一处走去,他好奇就跟了过去。谁知道涂嬷嬷转眼就不见了,他左右寻找,听得依稀有声,就从一处矮树丛中钻了过去,却见涂嬷嬷与两个宫女,指挥着一只花猫去扑一个穿宫装的草人。 其实那处偏僻的宫院,本是有人看守的,只是原是只防着有成年人,不曾防着小孩钻矮树丛,竟叫他看了个仔细。他年纪虽小,但却也看也这是有等级的妃嫔服色,却想不明白其中之意。又怕两个小内侍寻来,当下又原路钻了回去,会合了他们,就此回去。 这事本也不放在他的心上,谁知道他前些日子装病逃学,烧了几日,恰好杨媛出事,他睡着朦胧之际,就听得宫人传闲话,说是杨媛被一只花倒难产,流了一地的血。 也不知怎么地,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脑子里这两件事就忽然串在了一起,这才惊呼出声。 郭熙听了这话,心惊胆寒,忙喝斥道:“你病糊涂了,哪里有这样的事,涂嬷嬷一直在我身边,怎么会去别处。想是别处的嬷嬷,衣服都差不多,叫你看错了。” 玄祐自然是信她的,当下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又问:“杨娘子怎么样了?他们说,她肚子里有小弟弟了,小弟弟没事吧?” 郭熙双手冰冷,强笑道:“没有的事,你都说这是做梦了。杨娘子好好的,小弟弟也生了,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你的五弟。什么花猫什么扑倒,也不知道是她们看了什么话本子呢,是你听串了。想是你最近梦中,明日叫太医给你开些安神药,吃了药就好了。这事你不要再同任何人说了,免得人笑话你做梦都当真事讲。” 哄了好了一会,这才将玄祐又哄得睡着了,这才站起来,只觉得浑身冰冷。 想了又想,还是抑不下恼怒之情。玄祐身边有几班宫女轮班,也不知道是哪个说的,却也不敢去追查,以免得招人怀疑,当下只以服侍不周为由,将这批宫女统统轮换,又换上新人,只每一班都留个心腹监督着。 涂嬷嬷见她操心,就来劝她。郭熙心中暗恼她办事不利,当下屏退左右,才低声将刚才玄祐的话与她说了。 涂嬷嬷倒抽一口凉气,忙跪地请罪:“是老奴该死,老奴竟没发现……” 郭熙阻止道:“好了,也再别提这事了。我刚才跟他说,并没有什么杨媛出血的事,他只是做梦罢了。我也警告过他了,不许跟任何人说。” 涂嬷嬷却道:“圣人还是要小心些。二皇子毕竟是个孩子,童言无忌。孩子容易被人套话,完了还会加上一句,‘我答应了不说出去’,若叫外人听了去,就更糟了。” 郭熙叹道:“这也是没奈何,好在宫里都是我的人,这几个月,我不让他出门,等风头过了,想来他也忘记了。” 涂嬷嬷忽然飞来一句:“可要是官家过来看他呢?”被郭熙看来,那双目竟如利剑一般,吓得自己掌嘴道:“老奴该死,这种事情,自然是断不会发生的。” 她这话只是无心之说,谁知郭熙睡到半夜,竟做起梦来。 那梦却是极逼真的,就记得梦中,太后也西去了,杨媛那新生的小儿也没了。皇帝封了玄祐为太子,她一家三口,说不出的其乐融融。 玄祐穿了太子的冕服,祭庙告天回来。皇帝就道:“朕只你一子,将来的社稷江山,都要交在你的手里呢。” 她正欢喜时,忽然就见眼前一只花猫闪过,皇帝就变了脸色,厉声叫人打猫。谁知道玄祐忽然就道:“别打,别打。” 皇帝就问他为什么。 就见玄祐一脸天真地道:“我不说,我答应过母后,不能说出那个猫是涂嬷嬷养的!” 郭熙只觉得一瞬间天都塌了下来,四下皆暗,唯有皇帝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恨意与杀机。 皇帝说:“我早知道都是你这个毒妇做的——” 余下的话她就没听清了,她半夜吓醒,留在印象中的,只有皇帝那句话,和皇帝充满杀意的眼神。 她捂着心口,只觉得里头跳得厉害。 但这些日子,因着玄祐生病,她便将儿子的小床挪到自己房中,以便照顾。她方才梦魇惊叫,就把玄祐也吓醒了,见郭熙神情狂乱,似仍沉浸在噩梦中,连忙跑下自己的小床,爬上郭熙的大床试图安慰母亲。 他这举动出自纯孝,自然也没有人拦他。谁知道他一接近郭熙,郭熙忽然睁大眼睛,满脸杀气地盯住玄祐,把这才玄祐吓得不敢动也不敢作声。 郭熙看着玄祐,眼神中天人交战,好一会儿才猛然回醒,双手捂住脸,不断颤抖。 燕儿战战兢兢地上前低声唤她:“圣人——” 郭熙捂着脸,没有放下,只道:“你把祐儿抱开,别让他被我吓到了。” 燕儿忙将玄祐抱起来,玄祐却不肯,挣扎着向郭熙伸手呼叫:“娘,娘——” 郭熙仍捂着脸不敢放下,语气哽咽:“祐儿别怕,听燕儿的话,先去别处休息。母后只是魇着了。” 玄祐怯生生地问她:“娘,您没事吧。” 郭熙叹道:“娘没事,只是你身体还没好,怕你受惊。燕儿,你把祐儿先抱回他原来的房间吧。我明天早上去看他。” 燕儿只得低头哄玄祐:“二郎乖,母后魇着了,你不要再打扰她,乖乖跟着姑姑回你原来的屋子好不好。等一觉醒来,就都好了,母后会来看你的。” 玄祐一脸担心地看着郭熙,却很乖巧地不再挣扎,被燕儿抱走了。另一个侍女也跟着抱起玄祐的床铺跟着出去。 郭熙放下手,脸上表情近乎崩溃,她紧紧咬着手帕,无声哭泣。涂嬷嬷也被惊醒,赶过来见状吓了一跳,忙抱住郭熙:“我的儿,你这是怎么样了?” 郭熙见左右无人,扑在涂嬷嬷的怀中,颤声道:“嬷嬷,我刚才做了个梦。我梦到官家来看祐儿,还说要立他为太子。” 涂嬷嬷喜道:“那是好事啊,梦是预兆,娘娘必会心想事成。” 郭熙浑身一抖:“可祐儿转眼就说:‘我答应过母后,不能说出那个猫是涂嬷嬷养的!’” 涂嬷嬷吓得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强自定了定神,道:“圣人休在意,梦都是反的,都是反的。” 郭熙听着她的安慰,虽然语无伦次,但在这个从小习惯了的怀抱中,也渐渐安下心来。她却不知道,看不到的地方,涂嬷嬷的脸上已经尽是恐惧。 自那日起,郭熙就经常梦魇,日夜不安。玄祐的病更是好好坏坏,赵恒四处焦心,偏近来辽国又犯边境,只觉得内外交困,五内俱焚,日常看奏折都要差点睡着。 周怀政见他如此,就劝他道:“天下人都仰望官家,官家也要多保重。” 赵恒含泪叹息:“朕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五郎早产,二郎又忽然生了重病,比上次的还重,朕真是心里交瘁。为人父母的,真是宁可希望自己遭受此苦,也不忍襁褓中的小儿受这些痛苦。”他说着不由合什默祈。 周怀政赶走雷允恭,压着张怀德,正上进之时,忙进言道:“宫中多事,想来有什么邪祟作怪,官家何不举办一次法会,为二位皇子祈福?” 赵恒听得心中一动,点点头,问:“可召何人?” 张怀德见刚才插不得话,此时忙道:“先帝最信王得一道长,不如就请王道长。” 赵恒怔了一下,点点头:“那就叫王得一与程德玄、张守真一同设坛祈福吧。” 刘娥得知以后,也叹口气。她是素来不信这些的。王得一的底细如何,她是最知的。但不知为何,这些年来王得一道法越加精进,皇帝几次召他,言谈间居然也俨然得道高人,连皇帝也竟也不免疑惑起来,莫非他当真有道行不成。后二者是先帝在未登基前就信任的道士,至于其道法根底如何,恐怕也只有仙逝的先帝知道。刘娥当日也真信他们是神仙中人,及用过王得一以后,则就多少怀疑他们也是王得一一流的人了。先帝后来更信重王得一,想也是出于此理。 她虽不信,但宫中却是有人信的。皇后郭熙要去祈福,连也还躺着起不来的杨媛也挣扎着要去。 刘娥苦劝杨媛,却是不听,旁边的陈大车就道:“不如我替杨妹妹去吧。” 杨媛顿了一下,伏在枕上向陈大车道:“多谢姐姐。”她也是瞧出刘娥不信神道,因此虽然刘娥说是要替她去,她唯恐不够虔诚,因此执意要去。如今见陈大车说了,这才同意。 陈大车去的时候,前面正是皇后,她也是知道皇后来祈福,因此本已经准备避开,不想皇后出来的慢了,正迎头撞上。 郭熙此时心情也不好,她去为儿子祈福,原也是为自己安心。不想那个道士王得一,开始只说什么小皇子自有福佑,这话也罢了。她只问如何才能好得快些,那道士就道:“道门有经忏之说,只要至亲之人,诚心忏过,写于黄卷,焚于天地之间,则神灵自佑。” 她听了这话,很是刺心,就问:“什么叫至亲之人诚收忏过,若是无过,如何忏法?” 那道士却道:“一念风起,一念水息。于人不见,于心有动,于天地则无不知。” 郭熙听了这话,正中心底阴私事,连恼怒都忘记了,再见这祭坛各种神怪,心里害怕,再也站不住了,转身就出来。 她正走着,迎头正撞见陈大车过来。 郭熙一腔恼怒正无处去,见她撞上来,就拿她撒气,见她避在一边,反问她:“陈娘子还在抄经吧?” 陈大车这段日子在西阁抄经,人人知道她受了皇帝厌弃,又得罪了皇后,德妃也冷落了她,虽不敢有什么大作为,小处却时有添堵,一会儿炭火不足,一会儿墨砚差了,一会儿纸也没了,一会儿饭食冷了。但是陈大车经了这番磋磨,反而更沉下心来,不见忤色,此时见了皇后发难,只应了一声:“是。” 郭熙只道她会沉不住气,见状反而更恼了,冷笑道:“抄了几个月的经书,想来也有些心得了。经文中的道理,可曾领会?” 陈大车淡淡道:“是。臣妾抄了几个月的经书,有些段落都记得很清,圣人要听,我可以背给你听。” 郭熙眉毛一挑:“好啊,我倒想听听。” 陈大车就道:“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 她这话未说完,郭熙听出意思来,大怒:“你大胆,你这是在诅咒于我吗?” 陈大车直视郭熙:“圣人为二皇子祈福,一片慈母之心。可圣人心里有没有想到过玉宸殿的五皇子?稚子何辜,他应该平安降生,而不是为人所算,挣扎于生死线上。今日二皇子之病痛,何尝不是冥冥中受了他人牵连。” 郭熙暴怒,一掌打在陈大车脸上,将她打倒在地,脸上浮起五道指印:“你敢诅咒我儿?我要你的命——” 陈大车见她双目赤红,如癫似狂,竟无半点素日的智珠在握,本有满腔怨忿之心,此时也平静了下来,只叹了一声,道:“皇后为天下母,自己有这般怜子之心,如何不能想想杨媛、戴贵人和她们的孩子?” 说着,深深一礼,也不理会,径直离开。 郭熙额头青筋暴起,抓住旁边涂嬷嬷的手,厉声问她:“她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何提戴氏,她又知道些什么了?” 涂嬷嬷也不禁惊恐万状,眼中顿时有了杀机。 第14章 西阁大火 祈福之后,太后的病势似乎略好些了,但这多半还是因为知道五皇子平安出生,而不知道五皇子命悬一丝的情况。 但这夜五皇子又出状况,差点就不行了。刘娥一早接到消息,赶了过去,几个太医施针,好不容易才救回来。 刘娥心中痛楚,小皇子早产体弱,刚出生时她抱在手中,便觉得轻得如若无物,呼吸时有时无,连哭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如今是两个乳娘轮番抱着,太医院开的药,也是两个乳娘一碗碗地喝下去,化为乳汁给小皇子服用。饶是如何,小皇子仍然时不时地呼吸微弱,状况频出。 而此时郭熙却是坐在窗前,看着雨。 五皇子昨夜险些不治,她也得到了消息。但是此刻,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得意,反而充满了惶惑。 是不是一开始她就错了,早知道他要当皇帝,注定要三宫六院,她何必嫉妒杨氏。她若不是满心防着杨氏,以至于心神不宁累及胎象,她的大郎就不会先天不足。她若不是嫉妒戴氏所出的三郎,她的四郎就不会赔进去。她若不是存心对五郎下手,她仅存的二郎,已经健健康康避过所有灾难平安长大到现在的,是不是仍然无事。 正在此时,涂嬷嬷匆匆赶来,道:“圣人,二郎忽然病势转沉。” 郭熙一惊,连忙赶到儿子的房中,但见儿子呼吸微弱,一惊,急忙唤道:“祐儿,祐儿,你睁开眼睛看看娘啊。只要你好好的,娘什么都答应你。” 玄祐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母亲,眼中充满希冀:“娘——” 郭熙惊喜地握住他的手:“二郎,娘在这里。” 玄祐低低地道:“娘,我乖,我听话,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郭熙强笑:“娘怎么会不理你,娘最重的就是你。” 玄祐声音微弱:“娘,你是不是嫌我不乖,故意生病,所以要赶我走。” 郭熙心中大痛:“娘如何会赶你走,是娘最近身体不好,怕惊着了我儿,所以才不敢让你与我同睡的。” 玄祐吃力地笑了笑,道:“那娘让我搬回去好不好。我不放心娘。我病了,娘来照顾我。娘病了,我来照顾娘。” 郭熙喉头哽咽,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好,娘这就把你搬回去,咱们娘俩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了。” 玄祐低声道:“其实我最开心的,就是能和娘一起睡,就算我病着难受,心里也是开心的。”他想说,他想搬回娘身边去,所以他又偷偷踢了被子。可是他说不出来了,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他张了张嘴,想说,他很冷。 但他只张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郭熙从他的口形上,看出了他想说什么,她握着孩子的手,发现手越来越冷。她不禁抱起孩子,只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 她紧紧贴着孩子,抱得越来越紧。 燕儿见情况不对,忙去试了试鼻息,不禁失声道:“小皇子没了。” 她想去把孩子接过来,但郭熙将孩子抱得死死地,竟是拉不下来。 一时间诸人都回过神来,一起跪下,齐声道:“圣人节哀。” 郭熙紧紧地抱着玄祐,发出一声尖叫,直直地倒了下来。 赵恒接信赶过来时,就看到郭熙紧紧抱着孩子,满脸青紫,牙交紧咬,宫中这么多人,竟是无法分开她与孩子来。 赵恒疾步上前,扶住郭熙和她怀中的玄祐,试了试鼻息,忽然一张口,喷了一口鲜血。 等赵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嘉庆殿了,他睁开眼睛,见到的是刘娥。 他抱住她,失声痛哭。 刘娥轻轻劝他:“官家,您身系天下,不要哀伤过甚。” 赵恒哽咽道:“小娥,我也想节哀,可是,我办不到啊。” 刘娥抱住赵恒:“三郎伤心就在小娥这里哭,就像从前一样。” 赵恒沉默良久,才道:“朕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朕如此福薄。五郎刚落地就没了,可没想到二郎竟也……如今皇后伤心得病倒了,朕也不能苛责她。朝堂上也是一堆的事情,辽国再度南侵,西夏叛乱,蜀中再乱。小娥,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刘娥轻叹:“三郎,这不是你的错,老天爷总是这样折磨人。可你是天子,是我们头顶上的天,你要撑不住了,我们怎么办?” 赵恒道:“可我真的心力交瘁了,小娥,你要帮我。” 刘娥柔声道:“三郎,我会帮你,你放心。” 赵恒问她:“朕,究竟做错了什么?” 刘娥把赵恒紧紧抱在怀中:“三郎没有做错,错的,也许是天意,也许是不可测的人心。” 而人心,是最不可测的。 此时的郭熙,午夜梦回,独坐在冰冷的床榻上,犹自不能面对儿子已经去逝的事实。 她对涂嬷嬷道:“你去看看祐儿,他一向胆子小,我这几天把他挪出来,他刚才跟我说总睡不好,还说要装病回来。” 涂嬷嬷心如万针扎过,失声痛哭道:“圣人,二郎已经去了,您、您要节哀啊!” 郭熙脸色变了,她想起玄祐死去的事情,忽然才意识到,她的儿子,死了—— 郭熙张了张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涂嬷嬷的脸变了,她看着郭熙整个人都萎靡下来,竟似失了生机一样,她看着郭熙说:“嬷嬷,是不是我做错了,若是上天要怪,把我的命拿了去,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儿……” 涂嬷嬷心碎了,她不能让她奶大的孩子,这么了无生机。她急切地想着,必须要用什么事、什么人,激起郭熙的生机来。 涂嬷嬷语无伦次地说:“圣人,你要想想官家,你还年轻,还能再生……”却见郭熙毫无表示,依旧死气沉沉。她急了,又道:“难道您能看着刘氏、杨氏得意不成!” 见郭熙依旧没有反应,涂嬷嬷忽然想到一事,此时也顾不得扯不扯得上,只道:“圣人,您要保重,您不能让那些想害您的人得意了。比如,比如那个陈贵人,是她在为二郎祈福的时候出言诅咒,她才是害死二郎的凶手,您要振作起来才是……” 不想郭熙听了这话,忽然间似找到了绝大的力量,就直直地坐了起来,抓住了涂嬷嬷的手,声音暗哑:“是了,那日她敢当着我的面诅咒我儿,我诚心祈福,都是因为她怨恨诅咒,才害得我祈福无果,害得我儿早夭……” 涂嬷嬷看着郭熙虽然因这番话略振作些,但却出变得狂乱疯魔,诅咒不停。皇后的面孔在烛火摇曳中显得扭曲可怖,令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人间四月天,满园芳菲,春色传遍宫苑,唯有皇后所居的寿成殿却似乎仍笼罩于一片寒冬萧杀之中。 但见宫内宫外,一片素白,雪白的纸钱,灰白的纸灰,还有无尽的悲哭和眼泪。七日前,被封为信国公的二皇子玄佑因病重不治,就此夭折,皇后郭氏精神险为崩溃,就此重病。 二皇子夭折,令郭熙大感悲痛,不顾宫规母服子丧,在皇后所居的寿成殿为二皇子设置灵堂守哀,又令全班僧道,大作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灵堂已经摆了七天七夜,今日是小皇子头七之日,郭熙强撑着病体,由侍女燕儿扶着,到灵前上了三柱香,坐在一边。她低低咳嗽一阵,问道:“有没有问过崇政殿那边,官家可会过来?” 刘承规禀道:“回圣人的话,方才周公公来说,信国公的一应后事,官家已经令他一定要好好操办。官家本要亲来,只是国事繁忙,不得分身,已下旨令德妃代为上祭。官家知道圣人忧伤成疾,也令德妃代为操办一切后事。方才嘉庆殿德妃派人来请圣人示下允准。” 郭熙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一直冷到心里去,冷笑道:“既然官家有旨,自然一切由她自己作主了,何必还请我示下允准?” 刘承规不敢答话,垂头退下。郭熙站起来,冷冷地道:“我身子有病,不想见任何人。德妃来时,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只管应付便是。只有一条,不许她碰我儿灵堂上的任何东西。” 燕儿连忙上前扶着她,道:“以奴婢看,她也未必有空来,她忙着跑玉宸殿还来不及呢!”这边放低了声音恨恨地道:“宫中人人都说,就是玉宸殿里的那个小孽种,抢了咱们二皇子的命去。那边一怀孕,咱们这边二皇子就生病;那边一降生,这边咱们二皇子就生生被克死了!” 郭熙脸色本已经憔悴不堪,听了此言,煞白的脸更加白到发青,平添上几分凄厉来,转向刘承规低声问道:“宫中是这样说的吗?” 刘承规垂头道:“是,宫中都在流传说:‘一子生,一子亡。’”见郭熙神色越发可怕起来,忙劝道:“这些宫中流言,从前就很多,圣人不必放在心上。” 郭熙仿佛中了一箭似地,整个人差点摔倒,喃喃地道:“从前、从前就很多?”燕儿见她的眼神狂乱,连忙扶紧了她,吓得道:“圣人,您没事吧,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郭熙的声音似哭似笑:“从前?如今?一子生,一子亡?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啊,如果你要惩罚,那就惩罚在我的身上啊,为什么要报应在我佑儿的身上,为什么要降祸在我佑儿的身上!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谁叫我是皇后啊,谁让我是六宫粉黛都觊觎嫉恨的皇后啊!我能不这么做吗,我不这么做行吗……” 她疯狂的哭笑声,在寿成殿的上空不住回荡,声音远远的,更似传到了院外回廊里。 刘娥带着如心,已经迈进了寿成殿的大门,听到了郭熙那疯狂的哭笑声,她的脚步停住了。 如心不安地问:“娘子,我们要进去吗?” 刘娥紧紧捏着手中的圣旨,这是一道追封信国公玄佑为皇太子的圣旨,这也曾是郭熙最想要的东西。她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咱们还是等一会再来吧!” 刘娥出了寿成殿,转身去了玉宸殿。此时的玉宸殿,犹如七日前的寿成殿一般,热闹非凡。整个太医院的御院轮班侍候,六宫妃嫔轮流问安,就连皇帝一散朝也立刻赶到这里来了,就连万安宫中的太后,也日日遣人来看望刚出生的五皇子。 刘娥走入殿中,小倩忙迎上来侍候着。刘娥问道:“怎么样了?” 小倩道:“婕妤刚刚睡着了,小皇子的情况还是不好,太医们轮班看着呢!” 刘娥点了点头:“嗯,你叫张太医来回话。” 张太医原是吴越王府出身,自潜邸时便为刘娥侍疾,此时进来也不须太多繁文缛节,并未放下帘子。 但听得刘娥道:“妹妹与五郎的情况如何?” 张太医犹豫了一下:“杨娘子早产,虽是母子均安,但是杨娘子体弱,提前早产,有违自然。所以……” 刘娥惊道:“所以怎么样?是杨家妹妹,还是小皇子?” 张太医道:“德妃放心,杨媛年轻体健,虽然此次受了一番磨难,但是只要调养得宜,却是无大碍的……” 刘娥见张太医犹豫着,心中已经明白,小皇子早产体弱,刚出生时她抱在手中,便觉得轻得如若无物,呼吸时有时无,连哭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如今是两个乳娘轮番抱着,太医院开的药,也是两个乳娘一碗碗地喝下去,化为乳汁给小皇子服用。饶是如何,小皇子仍然时不时地呼吸微弱,状况频出。 当时她心中就已经隐隐不安,随着这几天下来,这种不安日益增重了。此时听得张太医这番犹豫更是心惊:“张太医,你只管大胆说,是不是小皇子会有危险?” 张太医扑通一声跪下:“臣无能,小皇子未足月而降,先天失调。臣、臣等只能是尽全力而为,小皇子乃是龙脉,自有神灵庇佑,非臣等敢断言了。” 刘娥听得心中一片冰凉,她费尽心力想要保住的这个孩子,到头来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吗?老天爷何以这样残忍,夺去了她的孩子后,竟连她想要拥有的这个孩子也不给她吗?可是她明明见着他降生了,他会哭了,他会笑了。 可是到头来,她竟然保不住他! 她竟然、保不住这个孩子! 刘娥无声流泪。 谁知道到了黄昏,灯烛刚上,忽然有人来报,说是秘阁失火。赵恒吓了一跳,忙让人去扑火。 火烛不慎这种事,属于意外之灾,汴京城中人口日益增加,本朝又无禁夜,再加上木制房屋层叠,各式小吃盛行,赵恒为开封府尹时就知道,每年京城中发生的大小火灾总也有几十起。仅太祖建隆三年正月一场火灾,就烧去屋舍三百四十多区,五月大相国寺起火,又烧房舍数百区。因此各坊市常有各巡检司人员扑火防灾。 便是在皇宫中,因为宫殿狭窄,人员渐多,也常有火灾,因此太宗当日也曾起过扩建皇宫之意,但因周边居民反对,因此搁置。 此时宫中发生火灾,赵恒便令人去察看,及早将火灾扑灭。若是火势大了,也好让贵人们及时移宫。 过了大半个时辰,刘承规来报,说是秘阁无事,只是西阁火烛不慎,幸得扑灭及时,只烧着了三五间房,有几个宫人受伤。 赵恒方松了口气,就见刘承规犹豫片刻,又道:“只有一件事,当时陈贵人正在阁中抄经,如今……伤得极重。” 刘娥吃了一惊,站起来道:“大车妹妹如何了?” 刘承规声音暗哑,只道:“奴才已经请太医看过了,只恐……” 刘娥听了这话,站了起来,冲了出去。 她也不及等赵恒,只坐上步辇,不断催促内侍快些前进,及赶到陈贵人住的清凉殿,也顾不得众人,只管冲了进去。 杨媛住处离陈大车更近,她也得了消息,不顾产后体虚,也匆匆赶来,只从刘娥早了一步。见了刘娥来,就急忙上前道:“姐姐,陈姐姐她……”只说了这几句,泪如雨下。 刘娥拉着杨媛匆匆入内,边走边问:“大车她怎么了?” 杨媛咬牙,在刘娥耳边低声道:“我方才已经看过了,大车姐姐不行了,她、她是遭人暗算的。” 刘娥一惊:“你看出什么了?” 此时两人正走在走廊上,身后最近的也都是两人心腹,杨媛就低声道:“玉阶也受了伤,她同我说,火是从大车姐姐身上起的,当时她站在外头侍候着,听到大车姐姐惨叫,她要推门进来,偏门又被锁了,好不容易撞了门进去,就见着大车姐姐身上起火,惨叫翻滚,这才引起帏幔纸张着火……” 刘娥一惊,不禁站住:“此话当真?” 杨媛恨恨地道:“岂有不真的!必是皇……” 刘娥忙掩住她的口:“妹妹禁声。”杨媛的口虽被掩上,但眼睛似有熊熊烈火。刘娥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妹妹放心,我必不会就此罢休。” 见杨媛眼神缓了下来,刘娥这才放下手来,只与杨媛一道进去。 太医与宫娥们原是围着床榻的,见刘娥等进来才散看,刘娥看去,只见床上一团焦黑,已经不见人形,触目惊心。 刘娥万想不到情况已经如此严重,太医们甚至不敢去为她清洗用药,只因她已经全身烧伤,稍一触碰,就会痛不欲生。太医见状都不敢动手,只令煎了麻沸散,让她稍减痛楚。 其他太医还不敢言,张太医是刘娥心腹,就直接道:“二位娘子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也好……教陈娘子早些、早些上路……” 刘娥强忍泪珠,上前道:“妹妹,你、你怎么样了?” 陈大车声音破碎嘶哑:“很痛,很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刘娥哽咽道:“别说傻话,你只是受伤了,太医会治好你的。” 陈大车忽然笑了:“你别骗我了,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知道。”她说得很是吃力,断断续续地:“原是我以前想得太天真,这世间,哪里又是能任性逃避的了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我把自己想得太高,又把他人想得太好……” 刘娥跪在她的床边,泣不成声:“妹妹,皆是我害了你,你放心,我不会放过害你的人。” 陈大车只觉得意识渐渐被痛楚盖过,她从痛楚中醒来时,原充满了愤怒与不甘,但这痛楚渐渐地变得麻木,她便自知大限将至,反而释怀了,只道:“罢了,我以前还想过呢,我将来若是老了,看不清书本,听不见乐声,吃不了东西,然后才死,那才难过呢。没想到是这样的死法,也好。我一生爱书,如今为了书,与书和书阁同葬,未必不是一件雅事。” 此时赵恒也正匆匆赶来,见了陈大车惨状,竟是掩目不敢多看。 刘娥心痛如绞,只道:“妹妹别说这样的话,你会好的。” 陈大车此刻意识清楚,她也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只强撑着道:“告诉我爹娘,就说我是得了急症走的,别教他们伤心。” 刘娥哽咽:“是。你放心。” 陈大车又交代几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刘娥再也忍不住,掩面而出,在廊下痛哭。 见赵恒出来,刘娥便向赵恒请求:“请官家封陈妹妹为贵妃。”赵恒不明其意,刘娥就道:“大车如今受伤,生命垂危。我知道她是替我挡了灾,我无以为报,只能为她尽些心力。封她为贵妃,有此名份,也能令宫中太医更尽心,也能诏令天下名医为她治病。” 赵恒心头骇然,忙道:“你很不必如此,休说什么挡灾的话。你是你,她是她。你也不可能会遇上这种事。大车入宫,是朕没有照顾好她,让她受此灾难。封妃的事,求医的事,朕都可以答应你,只是你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听到没有。你与她的关系,与曹氏、杜氏一样,都只是宫中姐妹而已。” 只是一道贵妃的旨意,不过是徒令亲属欢喜,于陈大车而言,并没有什么作用。太医院最好的医生,也无法对一个重度烧伤的人,作出什么补救措施。无非是用越来越浓的麻沸散,让她稍减痛楚而已。 到了半夜,陈大车走了。 皇帝下旨,以贵妃礼下葬,并抚恤父母亲属。 当天黄昏,皇后的乳母涂嬷嬷走在廊下,便教人掩住口鼻,晕了过去。待得她醒来时,却是在一间漆黑的暗室中。她惊骇莫名,爬起来摸着四壁,却是在一间狭窄的小室内,三面皆墙,唯一面是栅栏。她也是宫中老人,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一间地牢。当下就叫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你们好大胆子,胆敢抓圣人身边的人。” 她叫了几声,却见栅栏的一方,亮起一点烛火,烛火后似有一团黑影,却瞧不出模样来,就听得一个声音道:“既抓你,自然是知道你是谁。你不必枉费心力,只管回答我的问题,若答不出,你这一世,就呆在这里,休想出来。” 涂嬷嬷更加惊骇:“你、你们好大胆子,竟不怕圣人降罪不成?” 那人阴阴地一笑:“圣人降罪,你的意思,是圣人支使你用黄磷谋害陈贵妃的?” 涂嬷嬷心胆俱裂,失声叫道:“你胡说什么?根本没有的事情,什么陈贵妃,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休想诬陷圣人。” 那人忽然道:“前些年皇后逐你出宫后,你就住瓮市子口,离你家两百步,住着个王道婆,你在宫外与她交好。陈贵妃出事前一天,你忽然要出宫回家探亲。可你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那王道婆家里,她曾经告诉过你黄磷能无火自燃,那一日你从她那里拿走了黄磷。之后你再没有在别的地方停留,就回宫了。” 涂嬷嬷听了这话,仿佛头顶一个霹雳响过,只觉得神魂已经离体,只本能地辨道:“不管你说什么,我不承认,便是打死我,我也是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就听得那人道:“你按她所教,把放了黄磷的纸包划破,放在陈贵妃素日抄经的垫子上。等时间一到,黄磷自燃。西阁内全是纸张和木头,起火极快,你又悄悄在门后弄了手脚,把陈贵妃锁在门里……” 涂嬷嬷厉声尖叫道:“西阁早就烧了,一切都无证据,你胡说八道,这是你编出来的,什么王道婆,这样分明是你逼她说的!” 那人也不理她,只阴阴地道:“那你猜猜,她还跟我说了些什么?她说,有大富人家妾室争宠,失宠的小妾养了狸猫,拿着鱼干日日训练它扑抓穿着怀孕小妾衣服的草人。宫女桃枝、桂枝招认,奉你之命,偷杨媛旧衣训养狸猫,致使五皇子早产体弱,你不会说也不知道吧?” 涂嬷嬷坐在地上,只如见鬼一般,骇然往后缩,直缩到墙角,方崩溃地叫道:“你、你到底是谁,做这些事有什么目的?” 那人又道:“桃枝、桂枝且招认,在二皇子因为月犯庶子星生病的前一天,她们奉你之命,将杨媛的安胎药换成了堕胎药送到御苑去……” 涂嬷嬷更加崩溃,如疯似颠大叫起来:“你别说了,没有的事,我不认,我绝对不认。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那人长叹一声:“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涂嬷嬷,你们这些后宅无知妇人的手段,实在是太粗糙了。我再问你一件事,先帝驾崩的前一天,还在东宫的三殿下是怎么死的?是你勾结乳母方氏,把他骗到后园池子里,将他推下去的吧!” 涂嬷嬷惊恐地看着声音的方向:“你这个魔鬼,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忽然就听得一人厉声道:“陈贵妃又做了什么招惹到你们,让你非要杀了她不可?” 涂嬷嬷精神已经崩溃,口不择言地:“她该死,若不是她多事,后头的事都不会发生了。二郎就不会生病,圣人就不会生不如死,是她在祈福时对圣人口出诅咒之言,否则二郎就不会有事。她该死,她该死……” 后头那人怒道:“该死的是你!让她画押认罪。” 涂嬷嬷听着这人声音甚是熟悉,顿时明白,当下神志略一清楚,立刻作出决断来,咬牙嘶嘶地笑道:“我不会画押的,你们要害圣人,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害到圣人的……” 只听得“砰”地一声重响,刘承规站了起来,喝道:“快去看看——” 这是皇城司在宫中秘密审讯之处,皇城司侦知京城内外之事,这种训练狸猫害人的行为,在京在也有过案例。因此早在杨媛无端受到袭击时,他就派人追查。刘娥能查到的事,他只有知道更多。这种宫外手段,必不是长在宫中之人能知的。因此他就查那在宫外有往来,又与那些后宅阴私有关联的人,就此查到涂嬷嬷上次被逐之后在宫外的住所,向邻居打听得她素日交好之人。 他自知此事牵连甚大,本欲慢慢追查,务必要有实证,谁知道陈贵妃忽然遇害,令他心胆俱裂,当下再顾不得什么,只查到涂嬷嬷于事发之前出过宫,当下就抓了王道婆拷问。那王道婆本是三姑六婆之流,流窜于市井与后宅之中,坑闷拐骗样样来得,还没上刑便全招了。他也顾不得什么,当下动用自己在寿成殿的人手,将涂嬷嬷直接从寿成殿绑了出来,当夜就要审问。 其实他并没有找到那两名宫女,连许多隐情,也只是根据自己推测,讹涂嬷嬷一下,谁知道这老虔婆反应,果然不出所料,当下更加确定,实是愤怒已极,忍不住最后亲自喝问起来。 谁知道这老奴竟是如此忠心,宁死不招。此刻灯光大亮,刘承规走到栅栏边,就见着那涂嬷嬷一头撞在栅栏上,额头一个大洞,鲜血瞬时流了满面。看这流血的速度,显见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撞的。 刚才审问的是他的养子,见状忙问:“阿爹,如今怎么办?” 刘承规冷冷地道:“她心存死志,就算救回来,也没什么用。给她按手印,将记录存档。” 养子就指着涂嬷嬷道:“那这人……” 刘承规冷笑道:“她想这么死,却不容易,把她送到西阁,也给倒上黄磷,让她去见陈贵妃请罪吧。” 养子心中惊骇,忙依令行事。 当夜,西阁,忽然间一个妇人的惨叫声划破天际。但见黑暗之中,一团火光包围着一人,一身是火,不断翻滚,挣扎,却只能徒劳地惨叫。 火越来越大,一些宫女内侍满脸惊骇地看着西阁火起。 小内侍们拿着提桶在外围泼水救火,却没有人敢冲进去,只听得那惨叫声,似是甚为熟悉。 次日宫中皆传言,昨日西阁被烧着的人,是寿成殿的涂嬷嬷。众人皆道是陈贵妃的鬼魂把她勾到西阁去,这是冤魂索命来了。 一时西阁一带,便无人敢去。 连寿成殿的宫女们,都不免私下议论,陈贵妃为何谁也不寻,只寻了涂嬷嬷下去,难不成真是冤魂索命? 话说到这里,众人皆是不敢再说下去了。若是冤魂索命,那难不成害死陈贵妃的是涂嬷嬷不成。若是涂嬷嬷是凶手,那皇后…… 众人细一想,都出了一身白毛汗,吓得噤若寒蝉。 皇后身边的尚宫燕儿也听到这样的流言,心中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她也细究过涂嬷嬷如何会去了西阁,怎奈众宫人皆说,昨日黄昏后就不见了涂嬷嬷,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何时出去的。涂嬷嬷在寿成殿中一人之下,众宫人皆低于她,又何敢去盘问她的去向。因此一时之间,竟成了悬案。 此时皇后又因二皇子之死,病得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燕儿哪里敢说,只自己一人惴惴不安。 第15章 重重打击 而此时,刘娥听了这个消息,她虽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但却更加证实了陈大车之死的真凶所指。 她只觉得一团火在心中熊熊燃烧着,一转眼正看到放在桌上的圣旨,那是追封二皇子为太子的诏书,她怒从心头起,一把抓起圣旨厉声道:“允恭!” 雷允恭应声而入:“娘子有何吩咐?” 刘娥将圣旨扔给他,咬牙道:“你给我、到寿成殿传旨去,就说官家恩典,终于把她这日思夜想的太子封给她的儿子了。该说什么话,该怎么说得合我的心意,我想你应该是知道了!” 雷允恭一看她的脸色,自然知道她要自己怎么个说话法,忙应了一声:“是!”恭敬地退出来,立刻找了几个素来口齿刻薄的小内侍一起上路。 张太医心中不安,雷允恭这个样子一去,转眼又是一场大风波。郭熙虽然素来要强,但是此时心力交瘁,若是再被一气一激,只怕要被气得当场吐血,甚至被活活气死,那可真是闯了大祸了。但是他也知此时此景,自己又敢以何等言语相劝呢,只得垂头轻叹一声。 正在盛怒之下的刘娥,听得这一声轻轻的叹气声,忽然恍若一盆清水,将心头怒火息了下来。她怔怔地像个木头人似的好一会儿,才忽然叫道:“来人,来人,立刻让雷允恭回来!” 雷允恭已经走到寿成殿外,却被叫了回来,惴惴不安地来到刘娥面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刘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吓得雷允恭不敢动问。好一会儿,才听刘娥冷冷地道:“你去寿成殿把圣旨传了,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去吧!” 雷允恭只觉得莫测高深,看一看刘娥的脸色,忙应了一声连忙退下,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刘娥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室俱静,静得侍立一边的张太医连气儿也不敢大喘。 静默良久,刘娥忽然轻轻地笑了,她的眼神望向远处,低低地道:“有时候一关一关地过去,总以为忍过这一关就不必再忍了。可是却不知道过了一关,却并非终点,而是更艰难的开始。一开始我什么事都不能忍,到现在,每每都以为已经是忍无可忍了,到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咽下,从头再忍。”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象是在自言自语。 张太医轻叹一声:“有人忍,那是因为无能为力无可选择,因此不得不忍。刘娘子已经手握权柄,您的忍是有能力有选择之下的忍,下官佩服。德妃您已经能够制怒而不为喜怒所制,这才是母仪天下的风范,也是官家倚重您并将权柄交侍您的原因所在。” 刘娥缓缓转头,看着张太医,方才她强抑怒火,实则忍无可忍,才会失控地说了那一番早就在心底的话。张太医随她多年,早为心腹,此时一番道来,将她的怒火方才缓缓化去。她苦笑一声,不得不承认张太医说的是实情,唯有能够动手而克制自己,比无能为力更难克制。也唯此更觉得心有不甘,情绪难抑。 “你错了,”刘娥淡淡地道:“要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已悲,谈何容易,我只是努力而已。你说,一个刀未出鞘但是却让人猜不到她何时会出鞘的人,和一个时时刀锋出鞘在手中挥舞的人,哪一个对人更有威慑力?” 张太医沉默片刻:“能之而示之不能,用之而示之不用,娘子早已经赢定。有人出尽招数,已经如困兽撕咬。娘子何必如她所愿,也与她一般滚地撕咬。有些事情早已经是注定,所有的事,注定阻止得了一时,阻止不了一世。” 刘娥闭目沉默片刻,道:“来人,去请刘翁来。” 刘承规到的时候,刘娥正在廊下看着悬着的风铃。 刘承规见了礼,刘娥幽幽道:“这种风铃的造型是大车妹妹自己设计的,看着别致不俗,声音也特别清脆。” 刘承规没有说话,只是跟在刘娥身后走着。 刘娥慢慢地走着:“她是这么有才华的人,无书不读,无事不精,活得那么开心,她不应该这么早死,更不应该死得这么惨。她比任何人都更应该活着,她能活得比任何人都恣意随心。”她深吸一口气,咽下泪意。 刘承规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声音有些哑:“她太好,所以连上天都嫉妒。或许她真是下凡渡劫的仙人,时间到了,就回天上去了。” 刘娥道:“她们都说,西阁的火,是她冤魂索命。我却不信。她若真的死后有灵,当开开心心地驭风于云彩之上,怎么会再理宫闱之事。她这样的人,活着都不屑于报复,怎么会死后做厉鬼去索命。不甘心的,只是我们这些离不得尘世的俗人罢了。” 刘承规轻叹一声:“正是。陈贵妃已归仙班,有些事,她不屑做,但世间的公道,总是有人去寻的。” 刘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道:“妹妹临死前,说人到世间一遭,什么也带不走。只是有些俗物,也曾心爱过,就此抛下,恐被人糟蹋了。她把她的厨子送给我,她的香和琴,就送给杨妹妹。但她最心爱的,那些做了许多批注的书,却要留给大方先生。她说他从你这里,学到了许多。” 大方是刘承规的字,他想不到陈贵人居然还有东西留与他,闻言跪下,痛哭失声。 刘娥道:“那些书,我叫人整理好了,送你那里去。” 刘承规恭恭敬敬地朝着陈贵妃宫殿方向,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来,脸上已经是一片泪痕。 刘娥张嘴动了动,很多想确认的事终究是没问出口,叹道:“你下去吧。” 刘承规恭敬道:“是。” 为了赵恒,她不得不投鼠忌器。 因为此刻赵恒再也经不起打击了。自六月始,内外交困。 边关传报,辽国萧太后亲自率兵,以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为帅南下侵宋。二月份战报早传,只因辽军只在边境一线,因此也未注意。不料数日之间,战况大变,杨延朗杨嗣与辽军交战,未及摆开阵势便遭辽军突然袭击而大败。 望都县一战,副都部署王继忠失陷,传来消息已经殉国。 同时,西北的夏州李继迁也乘机兴兵作乱,兵发洪德砦。 与此同时,蜀中有王均自称大蜀王,再度引发暴乱,竟大有当年王小波李顺之乱卷土重来的气势。 自皇子玄佑去世,皇后郭熙一病不起。紧接着二皇子玄佑去世二月之后,玉宸殿杨媛初生的五皇子因先天不足,只存活了两个月未及取名便夭折了,杨氏也因此大病一场。 万安宫李太后闻知先后夭折了两个皇子,大惊之下病势更加沉重。 就在五皇子夭折后不过几天,消息传来,赵恒的五弟衮王元杰忽然暴病而亡,年仅三十二岁。 短短半年来,赵恒经历了种种内忧外患,重重打击。白昼上朝,面对着大兵压境,他顶着巨大压力一一处理国事,已经根本无暇无余力,去悲伤自己的失子之痛。到夜晚回到后宫,高度紧张心力交瘁的他只能在刘娥身边,才能够卸下层层精神上的盔甲,得到放松和藉慰。 同样不轻松的也有刘娥,太后病倒、皇后病倒、杨媛病倒,后宫大乱。朝庭上内忧外患她也已经知道,因此她只有一肩挑起所有的事,不敢让这些事务有半点打扰到赵恒。 数月来她亦是忙得脚不沾地,这一边忙着两位皇子的安葬,以及代拟太后皇帝对衮王元杰的葬礼的事项,追封其为安王,谥号文惠等。 另一边是每天万安宫、寿成殿、玉宸殿亲自照应着太后皇后杨媛的病情,这些事务,须在赵恒上朝时去做完。到赵恒下朝时,她又要时刻服侍在身边,掩起所有的疲惫和烦琐,让赵恒得以平静和安心,得以处理朝政。当时赵恒在压力最大的时候,险些不能自持,对此刘娥只能一遍遍地以“天佑我朝,只要我们自己不被打倒,敌人一定会有隙可攻的……”等语言来激励劝慰。 这竟是患难之中见真情,此时两人不再是皇家的帝与妃,似乎如茫茫大海中一只孤舟,两人相扶相携,互相支撑互相取暖,除了彼此之外,天地之间,再更无象如此血肉相连的感觉。 整整撑到了年底,仿佛真如种放所预言似的,奇迹真的出现了,一切的情况都出现了好转。李继迁攻打西凉州时,西蕃六谷蕃部都首令巴勒结诈降,李继迁中了巴勒结的埋伏,身中流矢逃到灵州时,重伤不治而亡。西边边境之危也随之解除。 李继迁一死,辽国失去西边呼应,又遇内乱,萧太后遂草草撤军。 蜀中的王均之乱,此时也平息了下来。却是赵恒采用刘娥的建议,重新起用张咏再到蜀中。原来蜀中官员上下勾结盘剥百姓,弊病已深。当年张咏治蜀,颇用了一些雷厉风行的手段,才把这股邪风压了下来,张咏因治蜀有功,升为工部侍郎兼杭州知州去了。张咏一走,后任者没有他的手段,压不下这帮蠹吏,百姓受苦铤而走险,蜀中又是再度造反起乱。 此时蜀中百姓听得朝庭又派张咏重新入蜀,喜得奔走相告:“朝庭还我张相公了!”张咏好不容易在杭州舒适两年,被赵恒一句:“得卿在蜀,朕无西顾之忧矣!”只得自山暖水秀的人间天堂再度派到难于上青天的蜀中劳碌去了。 赵恒闻讯松了一口气:“耶律斜轸死了,李继迁死了,这辽夏两边,一时半会儿也难再打起来。张咏去了蜀中朕也放心了。如今可是什么事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刘娥看着他的神情,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终于走到终点地放松下来,心中不禁升上怜惜之情,轻轻地将他抱住道:“是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赵恒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道:“这大半年地走下来,朕如今与你对望,心里头根外平静,就觉得咱们像是过了一辈子的老夫老妻似的。” 刘娥嫣然一笑,故意道:“好啊,三郎是嫌我老了吗?” 赵恒叹了一声道:“要说老,朕只有比你老得更快,你看朕的头上,这半年都长出不少白发来了。” 刘娥顺手抚上赵恒的头发,拨去发簪笑道:“什么不少白发,不过几根而已,我的三郎春秋正盛,我帮你揪掉就没有了!” 赵恒按住了她的手笑道:“算了,白头发是越揪越多的,由它去罢!你且坐下来,朕有件事与你商议!” 刘娥收回手,此时两人都半卧在炕上,她下滑一点,便懒洋洋地伏在赵恒的膝上,听着赵恒缓缓地道:“昨日皇后对朕说,她想在皇族之中,收养一个嗣子……” 刘娥一怔,内心长叹一声。她没有对皇后出手,是因为皇后自二皇子死后,整个人重得不轻,已经很久没出过寿成殿,也很久没见过宫中妃嫔了。她此时出手,不管揭露皇后任何的罪恶行径,以赵恒的心性,难道还能把这个刚死了儿子的可怜母亲拖出寿成殿公开处罪吗。 重要的利器,不是用在枯骨上浪费掉的。 她可真想不到,皇后虽然是尸居余气,但居然还会回光返照,人到此境,居然还再生此心,真不知是可恨的多,还是可叹的多。 当下只轻轻一笑,道:“这是好事啊,也可消皇后失子之痛!” 赵恒轻叹一声:“这倒不完全为着皇后的失子之痛。如今国内外局势动荡,皇室无储,人心不宁啊!” 刘娥怔了一下:“官家的意思是,这个孩子要做为皇储?虽然夭折了两个皇子,可是官家春秋正富,来年必会有喜讯的!何必在此时作此决定?” 赵恒长叹一声:“边境不宁,朕如今未有后嗣,怕动摇天下之心。”又道:“皇后连着夭折了三子,又大病了这一场,怕也再难怀上皇子了。可惜你又……” 刘娥一阵心酸,转过头去:“是臣妾无能,不能为官家生下皇子。” 赵恒握住了她的手:“不,是朕没有保护好你。要不然,咱们的孩子,现在也应该有朕这么高了!” 刘娥勉强一笑,转过了话头:“既然已经决定,那么,官家拟接哪位皇族的孩子入宫来抚养呢?” 赵恒沉吟了一下,道:“皇后说,她看中了四弟家的老三允让,那孩子是嫡子,长得聪明伶俐的。” 刘娥心里一怔,顿时明白。怪不得前几日越王妃带着孩子往寿成殿走动得厉害。皇后果然不简单啊,二皇子夭折,她顿失倚仗,地位本已经是摇摇可芨。不料一个反手,又得了一个嗣子,又可以在宫中手握皇子这张牌可以横行了。只是就算皇后抱得一个嗣子,终究算不得当今皇帝的亲生骨肉。 但是,她看看赵恒,看到他的鬓边居然有了一丝白发。皇帝无嗣,终究是国之大事,她想了想,道:“若以长幼亲疏贤德,都应该先是楚王府啊!”皇后无非就是想拿越王妃当枪使,而且这个孩子也是她更好把持的,但楚王长子允升,当年曾由太后抱养在宫,若他是了府,皇后也是空算计一场。 赵恒喜道:“小娥同朕想到一齐去了。这嗣子,原该就是楚王府里挑才是。”说着就怀政:“你到楚王府去一趟,代朕看看皇兄和几个孩子。”他停了一下,似在思索该怎么说,抬头看到桌上的玉如意,便指着玉如意道:“把这个给楚王,哪个孩子接了玉如意,就把他的生辰八字带回来,交钦天监合一下。” 周怀政领命而去,到了晚上,周怀政从楚王府回来,居然将玉如意原物带回了,还带回了一封楚王谢罪的奏折。 赵恒看完奏折,叹了一口气:“大皇兄性子也太狷介了。” 刘娥心中明白,问:“楚王拒绝了?” 赵恒点了点头:“楚王在谢罪的折子里说,他是先皇贬为庶人的罪人,虽然蒙朕不弃恢复爵位,他的子嗣亦没有资格接这玉如意!”他将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放,道:“大皇兄,他竟是寒了心,再不愿步入这皇位之争了。罢了,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朕、就成全了他这份心吧!” 刘娥心中暗叹,她是不太喜欢越王妃的,难道真的要如了郭熙所愿。但她还是依着赵恒叹道:“楚王性情高洁,却不免耽误了这几个好孩子了。” 赵恒沉吟道:“耽误不了。朕想过了,二哥五弟均是英年早逝,都没有留下儿子。二哥原追封为太子,当年被王继恩构陷,削了爵位,二皇嫂日子过得甚是可怜。嗯,朕就下旨,依然追封他为皇太子,把允言过继给二哥继承王爵,再把允成过继五弟继承王爵。楚王与朕为一母所出,他虽然未接玉如意,但这三个孩子分继三家王位。要不然,倒便宜了老四,亏了大哥。” 刘娥道:“官家对楚王如此皇恩浩荡,楚王虽然狷介,心里也是感激的。”楚王不接玉如意,看起来只能是另选嗣子了。老五元杰刚刚去世,未留子嗣,老六元偓只有一子,七王八王都只是郡王,且年纪尚轻未曾生子。算来算去,便只能从老四元份家挑了。元份共有三子,允宁是承嗣的长子,允怀是庶出,也只能是允让了。她心里想着,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反而贺喜道:“臣妾恭喜官家,迎立嗣子。” 宋赵恒咸平六年年底,赵恒因为这一年内忧外患重重,甚是不喜,有臣子上表建议改元,赵恒于是下诏明年改元年号为景德。 景德元年正月初,朝庭宣布改元,大赦天下。 正月中旬,以绿车旌节,迎立皇侄赵允让入宫为嗣子。同时又因皇后郭熙身体欠安,虽然嗣子名为皇后之子,皇帝又下旨令刘德妃共同抚育嗣子。 嗣子赵允让,字益之,其父越王元份为太宗第四子,其母李氏为崇仪使李汉斌之女。 嗣子入宫,皇室有后。宫中大宴三日,以示庆祝。 正当宫中一片喜庆的时候,从辽国传来消息,萧太后带着辽帝耶律隆绪,以太后的族兄萧达凛为元帅,奚六部大王萧观音奴为先锋,再次兴兵南下。 开春以来,辽兵只在边境骚扰试探,并未大军深入。赵恒虽然忧心,但是却未到最急的关头,此时挂心的倒是御医来报,万安宫李太后垂危了。 赵恒大惊,连忙亲自到万安宫侍疾,并传令不许任何事打扰。便是还在失子之痛的杨媛,以及虽然收了嗣子,但仍然精神不济的郭后,也小皇子允让随侍在万安宫。 虽然赵恒下令瞒着太后关于皇子夭折的事,但毕竟宫里人多嘴杂,尤其是嗣子入宫,更是不能隐瞒的事。因此赵恒也只得缓缓将此事告诉李太后。太后听了,当时没说话,当夜就发起高烧了。她本就上了年纪,这一个冬天下来,病势越发地沉重了。太后虽然不是赵恒的生母,但是多年来母子关系一向融洽。只是在赵恒登基时,因为王继恩作乱,唆使太后另立楚王为帝。赵恒顺利登基后,虽然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待太后待楚王均是十分的礼遇。太后自己的心中,却是有几分的惭愧与不安,未免有些积郁在心。如今因着皇帝膝下无子,更加疑心郭后不贤,不免又愧又悔,病势更加沉重起来。 参与当年之事的太后之兄李继隆,本是威镇西北的一员良将,是夏州李继迁的克星,曾亲手抓过李继迁的生母。也因参与那场宫变,而自请削去兵权,赋闲在京。此次太后病重,赵恒亦是准李继隆入宫问疾。李继隆自己避嫌,不肯进宫,只在宫外向太后磕头请安,兄妹二人竟是不能再见一面。 为着太后的病,赵恒已经大赦天下两次,并诏求全国良医进京为太后治病。 此时的万安宫内,刘德妃与杨媛在走廊上,亲手为太后煎药。眼见药已煎好,刘娥亲自倒了药,杨媛打起帘子来,刘娥将药端进去。 见了刘娥端药进来,赵恒接过药碗,郭熙忙放下抱着的小皇子允让,亲手将太后搀起来,赵恒亲手将药汤一口口地喂给太后喝。 李太后喝了小半碗,轻轻摇了摇头,赵恒放下药碗,又与郭熙扶着太后躺下。李太后半睁着眼,气若游丝地道:“官家不用费心,我是不中用的人。官家还有朝政,皇后还要孩子要照料,你们都不用在这里了吧!” 赵恒道:“太后说哪里话来,太后凤体安康,比什么事都重要。朕为天子,万民表率,岂敢失了孝道。” 郭熙也道:“服侍太后,本就是臣媳们最大的责任。” 李太后有气无力的道:“我这老太婆打什么紧,你们最大的责任,是给官家多生几个皇子。我老年人有一口气时,能多看到几个皇孙,见了先帝才敢有个交待啊!”她说这话的时候,又看着下面的妃嫔们,又道:“你们也不必在我这里服侍着,我这里有的是人服侍,论孝不在这上头上。你们若能够多为皇帝生儿育女,便是大孝。凭你是恃宠而骄也罢,是服制奢华也罢,是言行不谨也罢,都不是什么大事。”她又看着皇后,道:“皇后,我也把话放在这里,将来若有人为皇帝生子,便是功臣,我盼你也能够容得她们,不要拿规矩压制她们。” 她当着满宫妃嫔的面给皇后说这样的话,简直是赤裸裸说皇帝如今膝下无子,是皇后不贤,不能容人。郭后又羞又气,脸色更加惨白,含泪跪下道:“母后说这样的话,是叫儿臣无地自容了。” 李太后更恼了,拍着床栏道:“我还没死呢,你这是提前给我哭丧了吗?” 刘娥暗叹一声,太后果然是病重不起了,连素日的自制力也弱了,对皇后不满的心思,也遮掩不住了。 赵恒见郭后脸色惨白,心头怜惜,他只道太后年老糊涂,为了他无子的事,让皇后无辜被迁怒。想着皇后丧子之痛未愈,如今扶着病体来服侍太后,又受这样的责怪,实是不忍。但是太后如今的情况,也无法同她辨驳,只能顺着她的心意罢了。当下就道:“皇后,你身体还没痊愈,先回寿成殿吧。” 他这话说得实心实意,皇后身体不好,太后又不喜欢见她,不如让她回去休息,彼此两安。但郭熙本就是个心细之人,身为国母,在太后病榻前先被太后斥责,再被皇帝赶走不许尽孝,岂不是颜面尽失,将来又有何能统率六宫。她抬起头,想说什么,但心知若是在太后榻前再与太后和皇帝发生争执,自己只会更丢脸,当下只觉得心口绞痛,差点透不过气来,只由宫女扶着踉踉跄跄地出去了。 她刚出宫门,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眼前一片金光刺眼,再也不省人事。 好不容易服侍了太后喝完药躺下来休息,赵恒与刘娥到了外间,本想坐下喝口茶歇口气,不想才坐下就听得宫人来报说,皇后吐血了。 赵恒正想站起来去看,忽然听得外面一阵急促地声音传进:“官家,官家——” 听到声音,赵恒猛地站立起来,沉声道:“太后病着,任何人不许打扰,哪个大胆的奴才敢这样大呼小叫的!” 话音未了,周怀政已经是连滚带爬地进来,伏在地下重重地磕头道:“奴、奴才该死!军情紧急,辽军已经越边境、攻陷德清军、进逼冀州,一天之内已经收到好几封边疆告急文书了。内阁、宰相都不敢做主,已经在宫门前跪请了好些时候了!” “什么?”赵恒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顿时气血直涌头顶,只一脚向周怔政踢了过去:“该死的奴才,竟敢此时才来报朕!”不理会周怀政急急辨称:“官家有旨不许打扰,奴才是冒死奏报……”这边早已经冲出门去。 就在他踏出宫门的那一刹那,他没有听到后殿妃嫔们的哭喊声:“太后——” 刚才周怀政的声音太大,刚睡下的太后也被惊醒,同时听到消息,一口气没有转过来,竟是就此咽气。 第16章 内忧外患 景德元年三月已亥日,万安宫皇太后李氏病亡,赵恒上谥号为明德。而此时,辽国的萧太后挟数十万兵马,已经攻破数个城池,逼近京城。 举国震惊。 皇帝独坐在书房已经整整一天了,宰相们拿着军报十万火急,但却得不到皇帝的传召,都急得团团转了。 太阳西斜时分,刘娥轻轻地走进御书房。 赵恒白衣素服,呆呆地坐在那儿,他的面前,是摊开的一张军事地图,上面又凌乱地堆放着一封封的告急文书。 刘娥走上前,柔声道:“官家,该歇息了!” 赵恒怔怔地坐着,像是没听到似的,刘娥只得又唤了一声,赵恒仍是没有反应。刘娥走上前来,轻轻地握起赵恒的手:“官家,不要太伤神了!” 赵恒猛地抬起头来,见了刘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神情明显放松了:“唔,是你啊!” 刘娥低声道:“三郎,天快黑了,要不要传膳?” 赵恒摇了摇头:“朕吃不下,叫他们撤了吧!” 刘娥柔声道:“三郎,都三天了,您都没有吃好睡好,今天我亲自下厨做的,好歹吃点吧!要不然,喝口羊肉羹汤也好啊!” 赵恒微微点了点头,随侍在旁边的雷允恭忙上前,送上一盅精心炖了一天的羊肉羹,里面放了灵芝等各种滋补的药物。 赵恒喝了几日,便推开了。刘娥服侍他洗漱之后,雷允恭等人退下,这才奉上灵芝茶。 赵恒方坐定,张怀德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捧上一大叠奏表,轻声道:“官家,文武百官们,还跪在宫门外请旨呢?” 刘娥眼看着赵恒眉头皱起,连忙道:“你让他们先回去吧!官家已经歇了,有事明日再奏!” 张怀德暗吁了一口气,他知道赵恒的心情极坏,这时候回事实在是讨骂,可是事关军国大事,他更不敢不报给赵恒。这会儿是乘了刘德妃在里头,有个缓冲余地,这才敢进来回话。此时听了德妃的吩咐,连忙应了一声,退出去了。 赵恒轻叹一声:“罢了,明日还不是一样!”他低低地冷笑一声,不知道嘲笑别人,还是在嘲笑自己:“朕拿什么去见他们?强敌压阵,逼近汴京,国家危在旦夕,朕何尝不比他们更刺心。是战是和是走?文武百官各执一辞,逼着朕要作出决定来。战,怎么战,拿什么去战?和,哪里有和的路?走,又能够往哪里走?朕怎么决定,怎么决定怕都是错的。这一个决定,关乎着天下百姓,大宋万年基业,社稷安危。一字说错,一步走错,何以对天下、何以对祖宗、何以对后世?” 刘娥心中亦是惶惑不安,相识至今,从未见赵恒如今日这般地将近崩溃的乏力。当日宫中变故,有脉络可寻,有人情可测。可是这军国大事临到面前,一举一动关乎天下安危之时,竟是谁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不战,辽国兵马步步逼近,战,如果败了,怎么办? 大宋原是自五代十国军阀混战中建立,直到天下一统,至今不过几十年,五代余风犹在,天下人对于朝庭的信心,还未稳定。后梁传了二帝,后唐传了四帝,后晋传了二帝,后汉传了二帝,后周传了三帝。大宋立国,至今才不过是第三位皇帝。虽然太祖太宗灭国无数,域内无可战之敌。可后周世宗柴宗的战功亦是不弱,可也不过就一战失利,英年早亡,最终失了江山。 赵恒看着军事地图,当年太宗皇帝以开创天下的雄才大略,数十年筹备,两次征辽,都落得大败而归,含恨而亡。而就在雍熙之战以后,大宋已经失去了北伐的力量。如今天下承平日久,那些当年随着太祖太宗征伐天下的老军,都已经不在了。又有谁能再找找这一战呢? 如今辽军临近澶州,直逼京城。战事节节失利,凭着现有的军心士气,如何与辽军一战啊!一旦败战,辽军就可直抵京城,输掉的何止是一场战争,而是整个江山社稷啊!一旦京城失守,则天下立刻又会陷入五代十国的大战乱中去。 刘娥再聪明再能干,也只是一个宫闱女子,什么是辽人,什么是军队都没有见过,何论战争? 赵恒却是亲眼见过的,那是他初登基的时候,咸平三年。 当时正逢上辽军骚扰边关,于是年轻气盛的赵恒,对着满朝文武百臣立下宣言:若是辽军敢来侵犯,他将亲自披挂,上阵杀敌。咸平二年的十二月,他冒着寒风大雪亲自北巡,直抵边关。在他巡边时,边关将士为皇帝亲自巡视所激动,与辽人展开了数番大战。站在大名府的城墙,他亲眼见宋辽战场上的交兵情况,虽然这几场战事,大部份以宋军的胜利而结束,却也是因宋军人数胜过辽军的缘故。他是亲眼见到了辽军马战之骠悍凶猛,深切的感觉到对辽人的作战,并不是自己一开始想象中地那样单凭血勇之气就可以得到胜利。 他低低地说:“小娥,朕并不是畏战,朕也并不惧死!” 刘娥点头:“是,我知道。” 赵恒又道:“朕能广纳人言,但朕也知道,朕容易被别人的言语影响。” 刘娥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感觉,就是因为他自知容易被人的言语影响,所以他才会这一整天把自己关起来。臣子们可以凭着自己的思路大胆发言,但他却不能轻易早率决断。在他自己没有思路之前,他不想受任何人影响。但是文武大臣们不会懂,他们只想要皇帝立刻见他们,立刻作决断。 她轻轻抚着赵恒的背,赵恒的声音有些凌乱,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候在说什么,他只是想倾诉:“朕不知道……朕如今心乱如麻。为什么每次朕都要面对这样的事情。想当年,四郎和三郎先后出事,却又遇王继恩的逼宫。如今五郎和二郎又……小娥,是朕德薄不堪为帝吗,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我?” 骨肉分离,子嗣断绝,又要面临江山社稷的危亡。他也是个人啊,他不是神,他只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 这样的决择,叫他如何下?如今兵临城下,无非就是两个选择,一是战,一是走。他若走了,是弃百姓。可他若要留下,又怕是与社稷偕亡。 他说:“是不是当年太后与王继恩的选择才是对的,这江山本应该大皇兄来坐。这江山本应该由一个沙场征战过的宿将来坐,而朕,生于王府,长于宫闱,没上过战场。如今大军压境,朕竟不知道如何应对。早知有今日,雍熙北伐时,朕就应该跟着上战场。” 他说:“自唐末以来,梁、唐、晋、汉、周,没有一个王朝能过三世,难道说,这大宋江山,要亡在朕的手中?朕不畏死,朕畏的是成了江山社稷的罪人!” 刘娥也无法回答,当年雍熙北伐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况且当年一战,大宋折损兵力巨大,他是否能够活着回来,也是未知。谁也不知道,大宋立国能够多久,会不会步梁、唐、晋、汉、周的后尘。接下来的战应该如何打,在这历史的十字路人,只有他才是唯一做决择的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安慰:“不会的,官家,不会的,大宋得天命、应人心,你不要多想。”这时候她真恨自己只是个后宫妇人,若她是个男人,替他沙场征战也罢,替他折冲樽俎,总好过只能在这里,徒劳地安慰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说:“有时候朕宁可一死了之,可朕无权让大宋江山亡在朕的手中!” 他说:“朕会成为唐明皇李隆基,还是成为晋元帝司马睿,或者就此亡了江山?” 刘娥想到那汴京城的数十万百姓,失口道:“可这汴京怎么办?” 她一说出来,就后悔了。赵恒长叹一声:“是啊,这汴京怎么办?”他在汴京城出生、长大、从小走过的街巷子,那都是活生生的百姓,世世代代在此,每日开门营业,三餐烟火。他苦笑道:“那索性朕与城偕亡,轰轰烈烈,一了百了。死后之事,谁能管得着?” 一时室内俱静。 却在此时,周怀政急忙进来,跪下奏道:“官家,李相跪门求见!” 赵恒站了起来,惊诧地道:“李相?李沆?他不是已经病得很重了吗?” 周怀政奏道:“是,李相扶病,跪在宫门外求见!” 赵恒叹了一口气:“宣李相进见!” 周怀政应了一声正要宣旨,赵恒又加了一句话:“赐李相乘车舆入见!” 周怀政忙高声应了一句:“是!”退了出去。 刘娥站起来道:“臣妾回避!”赵恒点了点头,刘娥退了出去。 宰相李沆当年为太子宾客时,扶持当今皇帝顺利登基,颇有功劳。赵恒登基后升为宰相,多年来颇有政绩,也算得一朝重臣良相。李沆因为年老,此时已经告病在家,据说已经病得很重了。赵恒再是无心见众臣,此时见李沆扶病跪宫,也只得宣他入见。 过了一会儿,周怀政扶着李沆颤巍巍地进来。但见李沆已是病骨支离,憔悴如风中之烛,一见到赵恒,就推开周怀政抖抖索索地想要下跪行礼。赵恒忙叫周怀政扶住了,又叫赐座。 李沆方要开口,便一口气堵住了,咳了半日,这才道:“太后宾天,举国同哀。官家与太后母子情深,因此而哀伤过度,不能理政,这是至孝啊,当为天下臣民楷模!” 周怀政站在一边,心中亦是想着李沆要如何开口劝赵恒上朝,不料他一开口,却拿太后宾天先雯起,丝毫不提真正原因。心中不禁暗服,不愧是三朝元老当朝首相,这分老辣人所难及。 赵恒轻叹一声:“太后于朕有养育之恩,朕只恨自己未能全尽孝道。这么多年,太后为了抑制外戚,她的兄长李继隆一直不得升迁。如今国家用人之际,朕想升迁其为使相。” 李沆听得赵恒不接话,只得自己再把话题拉回来:“官家的孝心,太后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感怀。可是官家因太后宾天,哀伤过甚,废朝停政,太后一向爱护官家,若是她老人家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不愿看到此景的。况且如今辽人入侵,军情紧急,官家一日不亲政,国势便一日危险一分。老臣斗胆,请为了江山社稷,天下安危,请官家立即临朝主政,以安天下之心!”说到激动处,李沆推在椅子,扑倒在地,连连磕头。 事起突然,不但赵恒惊呆,连他身边的周怀政竟也来不及扶住他。见李沆一个病重垂危的老臣如此磕头,赵恒简直不忍看下去,只得道:“李相起来吧,朕明日就上朝听政!” 李沆枯黄的病容现出一丝微笑:“如此,天下幸甚……”一句话未完,便昏了过去。 次日,赵恒于崇政殿素服恸哭,接见群臣,共商国事。 半月之后,宰相李沆病逝。赵恒震惊之余,亲临吊奠,想起当日李沆抱病苦谏的情况,在灵堂上不禁泪下,追思不已,下旨追封为太尉中书令,赐谥号为文靖。 边关告急,却遇上这样的事,正是疾风正遇骤雨,赵恒深感烦恼。 刘娥提醒他道:“官家,记不记得先皇临终之时交待后事,曾说过若遇大事可问寇准,此人能言人所不敢言之话,想人不敢想之事?” 赵恒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笑道:“卿言甚是,朕几乎忘记他了。”此时寇准正为开封知府之职。赵恒想了一想道:“为相者须有四海之量,只为寇准此人目空一切,难以容物,因此朝中无人提起。” 刘娥记心甚好:“何以说无人提起,参知政事毕士安就曾经两度上表推举寇准,说他有宰相之才。天子有四海之量,用人当用其长。官家若是虑寇准难以独相,不如安个老成人同时为相,相互平衡?” 赵恒点了点头道:“嗯,说得甚是。毕士安已是副相,又是三朝老臣。如今吕端李沆去世,吕蒙正又抱病在家,若依着资历,也确是可以起用毕士安为相。” 刘娥接口道:“可是毕士安年纪太大,其为人虽好,只可作治世之才,不及寇准胆大多智,擅长应变和有魄力,官家可是此意?” 赵恒点头:“说得正是,治世用毕士安,乱世当用寇准!” 为应付辽人入侵,赵恒下旨,封毕士安为平章事。数日后,再升寇准为平章事,位列毕士安之下。 寇准初登相位,即上奏赵恒,诏令河北全境,不管官兵军民,全力抵抗辽人入侵,能杀辽人者皆可领赏。 一旨既下,整个边境军民,群情激奋。辽兵有落单者,连路边农夫都敢拿着锄头偷袭。原来辽兵擅长小股游骑对宋兵以骚扰作战,现在小股游骑派出去,往往就回不来了。因此辽人只得调整战略,集中全部军事力量,成锥形向汴京推进。 战报雪片似地飞来,辽军已经攻破遂城、定城,越唐河兵临澶州城下,直逼京城。澶州离京城不过二百余里,于军事上可谓是近在咫尺,澶州一破,则辽军就可直抵汴京城下了。 赵恒接报大惊,立刻召集寇准入宫议事。 寇准进入崇政殿西殿时,见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已经济济一堂了。 赵恒看起来已经与众臣商议了一会儿了,一见寇准进来,劈头就问:“寇准,辽军兵临澶州城下,若是澶州守不住,该当如何?” 寇准不答,反问道:“但不知诸位大人方才议了些什么?” 赵恒道:“兵家之道,未虑胜,先虑败,不能不考虑到宗庙的安全。因此方才有人建议一边在澶州加强守御,一边先迁了宗庙。有人说江南有长江天险,辽人善于马战不善水战,必然不攻自退,这也是当年晋元帝南渡之意。亦有人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若效仿唐玄宗避道蜀中。此暂避锋芒,待得敌军撤退,再返回汴京,亦不失为一个良策!寇卿之意以为如何?” 众臣听了赵恒的话,不禁嗔目结舌,因为刚才众臣虽然纷纷都有议迁都和谈之事,却并没有说到具体地点如此详细,但不知赵恒江南蜀中之议,从何而来? 寇准目如冷电,扫瞄了殿中众臣一眼,目光停在参知政事副相王钦若和枢密院事陈尧叟的身上。心中暗暗冷笑,王钦若是江南人,迁都江南的建议必是他所提的;陈尧叟是蜀中人,迁都蜀中非他莫属。心中计较已定,他望了赵恒一眼,很有默契地也故意不说出名字来:“谁敢在陛下跟前说这样丧师辱国的话来,其罪当斩。” 赵恒看了王钦若与陈尧叟一眼,并未说话。他性子虽和,却并非懦弱之君,昨日王钦若与陈尧叟秘密求见,提出这等建议,令得他大为不快。但是听二人分析战况,言之凿凿,却是不可不虑至此。因此今日当着寇准的面,不顾陈王二人而故意提出昨日密议之事,亦是隐隐希望,群臣之中能够有人以更有力的语气驳倒此论。 王钦若自然听得出寇准的指桑骂槐,冷笑一声上前奏道:“寇相好威风。前日毕相有令,凡是辽国军情有关的公文,叫先送寇相府。可是昨日澶州连发五封告急文书,直送寇相府中,寇相却在饮酒作乐,一日之中连接五封告急文书,均被寇相扣下,酒宴不息,谈笑不止!” 赵恒吃了一惊,喝道:“寇准,可有此事?” 寇准神态自若地说:“回陛下,确有其事!” 赵恒看到他如此神态,倒不怒了,沉声道:“却是为何?” 寇准道:“澶州一日五报,事情看来虽急,却不严重!” 赵恒越发地平静:“不严重?这等情况,还不严重吗?” 寇准微微昂头:“陛下欲了此事,臣有一计,只须五日,便可逼退辽军!” 赵恒惊异过甚,忽然笑了起来:“五日?寇准,从昨日扣下告急文书,故意饮宴作乐,直到此刻以五日为期,你到底卖的什么关子,到现在可以揭开了吧!” 寇准也笑了,鞠身道:“天子圣明。当知军国交战,以士气为先。辽人南侵,向来只是作骚扰之战,并不能真正大军直取中原。当年辽太宗耶律德光得到石敬塘所献幽云十六州之后,自以为能直取中原,兴师南侵,最后却无法立足,最终死在奕城。应天太后因此下旨,不得不撤军回师,从此辽国再无南侵之心。只要圣驾亲临澶州,我军士气一定大振,也必能一挫辽人的士气。” 赵恒吃了一惊:“你要朕御驾亲征?” 寇准掷地有声地道:“正是。” 众臣都吓了一跳,不由地退后一步,表示自己不敢附和此大胆之议。 赵恒沉吟道:“容朕三思,你等且先退下!” 众臣巴不得这一声,正要退下,寇准却拦住众臣道:“慢,寇准还有上奏,陛下既然不反对此议,何不速作决议?” 赵恒脸一沉:“退朝!”站起来就要离座而去。 寇准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赵恒的衣角:“且慢,陛下这一进去,只怕臣就再难见到陛下宣召,则大事去矣!军情紧急,请今日就议了亲征之事吧!” 赵恒已经要走,却被寇准拉着衣袍硬是被拽回来坐下,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沉着脸故意道:“你硬要逼朕再议,朕倒想说,你拿什么保证此战必胜?一旦此战失利,则连宗庙都难以保全,我看他们的迁都之议,未必没有道理?” 寇准退后一步,跪下大声道:“圣上,此番萧太后率兵南下,也不过是要以收回当年被后周世宗皇帝所攻下的关南之地。因此便是辽人也未必有直取汴梁的野心,我们岂可反将大好江山双手奉上。且此番辽军由遂城取定城等地,直逼澶州,深入我境内七百里,可是后方的重镇如北平砦、保州定州莫州瀛州冀州等地却都没有攻下,我观辽人这一路进兵,虽有先声夺人的姿态,却只是虚张声势,没有真正举国之战的能力。若是圣驾亲临澶州,士气大振,则辽军必退。就算辽军不退,各重镇的守军亦会前来接应增援勤王,到时候辽军将不得不退。” 王钦若却道:“寇相,话不要说得太满,若辽军不退呢?难道寇相提头来见吗?” 寇准并不理他,只对赵恒道:“澶州若是不保,京城焉能得保。若是临阵脱逃,岂不将太祖太宗皇帝血战得来的一统江山白白拱手让人。圣驾这一退,军心民心丧尽,就算是退到江南蜀中那又如何?南唐李煜可曾凭长江天险得保宗庙,最终还不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后蜀孟昶,纵然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敌人大军压境,怕只怕要十四万人齐解甲啊!皮将不存,毛焉附耶?天险何能敌重兵,天险从未保懦夫?陛下啊陛下,南唐后蜀,前车可鉴,迁都之论,是亡国之道,是奸邪佞臣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啊!请陛下即刻下旨,亲征澶州!” 赵恒听着寇准一番话,一字字说来犹如千钧之重,那“南唐后蜀,前车之鉴”“皮将不存,毛焉附耶”,更是一字字如同重锤打在他的心头。“砰!”赵恒拍案而起:“传旨,令三省六部,准备御驾亲征之事!” 寇准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激动地重重磕下头去,大声高呼:“天子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7章 御驾亲征 赵恒下旨,御驾亲征。一言即出,举朝震惊。 赵恒刚刚退回后宫,就见皇后郭氏,带着满宫妃嫔,跪了一地。 赵恒怔了一怔,忙去扶郭熙:“皇后你这是做什么?病了这么久,身子还没好呢?” 郭熙却退后一步,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沙哑着声音道:“官家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珍重,臣妾还要这个身子做什么?官家,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便何况您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万不可听了妄人挑唆,亲涉险地啊!” 赵恒脸微微一沉,道:“祖有明训,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你忘记了吗?” 郭熙磕头泣道:“臣妾不敢干政,臣妾、臣妾只是关心官家的安危,臣妾只求官家能够平安无事啊!” 赵恒叹了一口气,道:“毛将不存,皮焉付耶?社稷有难,朕焉能置身事外?” 郭熙抬起泪眼,愤然道:“那文武百官呢,他们有什么用?那百万将士呢,做什么去了?平日里枉食国家奉禄,危难时竟然要天子亲临前线吗?臣妾只是一妇人,臣妾等……”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伸手一指身边一齐跪着呜呜咽咽的后宫妃嫔们:“官家,你好狠心,就这么撇下我们吗?” 她听到皇帝亲征的消息,就吓到了。太后死后,她的身体竟奇怪地又好转许多。她本来就是因为失子之痛而生的心病,但嗣子入宫,也多少能够得些安慰。太后死了,她头顶的一重山去了,心境一轻松,居然又好了几分。 她正觉得身体慢慢好转,虽然失子之痛犹在,看看着膝下也有嗣子,宫中无人相争,也渐渐再生出希望来。若是她养好的身体,或许还能够和皇帝再生一个儿子吧。她也想开了,如今刘德妃专宠,她又何必嫉妒别的妃子生子。不管谁生的,只管抱养过来,她是中宫皇后,她都是嫡母。 谁知道忽然听得皇帝要亲征的消息,顿时吓了一跳。思及当年太宗皇帝身经百战,仍然在亲征中单骑逃亡,险些身死。而一旦皇帝有事,越王又受命监国,到时候不管是兄终弟及,还是嗣子继位,那都是教越王妃李阮得势。而李阮虽然奉承她而将允让过继,但以她的性子,一旦得势,又怎么会不夺回亲子。到时候她一个无子的皇嫂,下场未必比开宝皇后宋氏强。 想到这里,也顾不得往日恩怨,就派人去各宫殿请了诸妃嫔,率领她们一同来向皇帝求情,叫他不要亲临战场。 赵恒见了这满宫后妃求情,不由看去,但见满宫粉黛,皆含情哽咽,便是铁石心儿也要摇上一摇。心里一紧,不由地想从中寻找那熟悉的身影,仔细看了一看,却不见刘娥。 不知怎么地,就松了一口气:“难为她没有跟着皇后胡闹!”便立定了心肠,退了一步,对郭熙道:“皇后有病,大石头地里就少跪着了。来人,扶皇后回宫,叫御医好生看着!”说罢,拂袖而去。 郭熙望着他的背影,膝行两步追呼道:“官家,官家——”见赵恒头也不回地去了,顿时觉得浑身无力,软倒在地上。 那张怀德随赵恒去了,周怔政留在当地,见状忙上前扶起皇后,呼道:“圣人,圣人保重!” 这边侍女燕儿也忙上前扶住,郭熙长叹一声,软软地瘫倒在燕儿身上,遥望西边嘉庆殿方向,叹道:“如今,也只有指望她能够劝得动官家了,但愿她真的知道应该怎么做。”她叫了满宫妃嫔来,唯有刘德妃不肯来,她当时心中恼怒。如今自己这一招不遂,只希望刘德妃真能私下劝动皇帝。 若是……若是她如此无能,真让皇帝出征,若皇帝出了事,她一定不会放过刘氏的。 这边赵恒一径去了嘉庆殿,直进内宫。却见刘娥坐在那里一脸严肃地正与雷允恭吩咐着什么,见赵恒到来,忙令他退下了。 刘娥看到赵恒一脸沉郁,心知为了何事,便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含笑迎上来,为赵恒更衣,净手,奉茶。 赵恒一肚子闷气,前方军情紧急,皇后一向贤惠,这时候却也不知轻重,带了一群妃嫔与他混闹,正是发作不得时。却见刘娥温言软语,半句不提不相关的事,只是小心服侍。喝了半盏茶后,这才微微气平,问刘娥道:“朕一下朝,就被皇后带着满宫妃嫔给拦住了哭谏,你如何却独善其身了?” 刘娥佯作吃惊:“啊,她当真这么做了?” 赵恒反问:“你不知道?” 刘娥叹息一声,无奈一笑:“我还以为她只是说说……” 赵恒叹了一口气:“这皇后,朕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该她插手的时候不插手,不该她插手的事乱插手!” 刘娥轻声道:“既已经下了决心,就不必再言。只管放开心怀,准备出征。我今日特备了小菜,我与三郎小酌,歌舞一番,为你壮行。” 赵恒心中酸楚,强笑道:“好!酒来,歌舞来!” 侍女们备上酒宴,刘娥换了舞衣,手执铃鼓,笑盈盈地立在赵恒面前,敛袖行礼道:“请三郎点曲!” 赵恒道:“把铃鼓给朕,今日里朕与你伴奏。就——一曲金缕衣吧!”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番出征,能否生还,赵恒饮着酒,看着歌舞,心中感慨。 刘娥入宫多年,此技久已不弹,此时重新歌舞,更令赵恒有旧梦重温的感觉。 余音犹自袅袅,赵恒一杯暖酒下肚,拍案道:“好,好一个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卿歌得好,舞得更好!” 刘娥一挥袖,挥退宫娥们,走到赵恒面前跪下低低地道:“三郎,我求你一事?” 赵恒轻抚着她如玉一般的脸庞,柔声道:“你是不是也舍不得朕,你是不是也要求朕不要走?” 刘娥眼角一滴泪水欲坠未坠,仿佛明珠含露似的,更增娇艳:“小娥舍不得三郎,可是三郎是属于国家,我不能劝三郎为我留下来。因此——”她跪退一步,端端正正地磕下头来:“臣妾请求官家,允许臣妾随官家一起出征!” 赵恒浑身一震,一把拉起刘娥:“小娥,你说什么?” 刘娥直视赵恒:“我要与你一同出征!” 赵恒猛地一把抱住了刘娥,颤声道:“小娥——”忽然定下神来,将她推开道:“不行,沙场无情,你一个弱质女流……” 刘娥退后一步,毅然道:“三郎到哪里,小娥就到哪里。”她急道:“你要怕带个宫妃是累赘,我可以扮成服侍的宫娥内侍,甚至扮成卫士亲兵都成!”她越说越急,拉开梳妆台拿起一把剪子道:“臣妾愿剪发明誓!”说着,一咬牙抓起一把秀发绞了下去。 赵恒见她拿起剪子,就已经扑了过去,此时连忙抢下剪子。饶是如此,也已经剪落一茎长发,但见丝丝缕缕,随风飞扬开来。 赵恒又痛又气:“你、你这糊涂丫头,兵凶战危,你真的就不怕吗?” 刘娥抬首望着赵恒微微一笑:“三郎不怕兵凶战危,小娥也不怕兵凶战危!”她软软地伏在赵恒怀中道:“我只怕你丢下我一个人,那我可就活不成了!” 赵恒抱着刘娥,心中又甜又酸:“算我怕了你啦!咱们到哪里都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 一夜无话,清晨刘娥服侍赵恒上朝之后,正在梳洗,忽然雷允恭进来报道,皇后宫中的郑志诚求见。 “郑志诚?”刘娥不由地诧异,皇后宫中的大管事,何事一大早临门?想了想道:“有请!” 郑志诚走进来,但见刘德妃已经端坐,连忙跪下行过礼。他虽然垂着头,却仍可从眼睛的余光中可偷眼看到,此时德妃虽然只是素服净脸,却别有一股清冷的感觉。他只敢偷望一眼,便不敢再看。却也只这一眼,便已经把今日来的决心给定下了。 但听得上头德妃的声音淡淡地道:“正准备过会儿就去皇后宫中请安呢,不想公公倒来了。昨日才奉旨去过寿成殿,不知道皇后有何急事,今日一大早就请动公公来传话?” 郑志诚看了看左右,欲言又止,又跪伏于地一声不响,但听得郗索声响,旁边的侍从走了大半,只余得雷允恭与如心两人,才听得德妃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郑志诚定了定心,才道:“圣人为昨日请托娘子的事,今早急着要知道消息。是奴婢多事,自请前来。” “你堂堂大总管,这走动打探的又不是要紧事,到我这里来不管讨得什么消息,都未必讨赏讨好。圣人是个精细的人,近来想是劳神的事儿多了,竟未及此。我要说这是你运气好呢,还有早有打算?”德妃悠然的声音,合着建州盏瓷轻轻撞击的声音,像是寒天冰棱一根根掉落,再动听也叫人心里打个寒战。 郑志诚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奴婢斗胆,请娘子务必留住万岁爷,莫让御驾亲征。此事事关娘子生死安危,切不可放过机会。” “混账,御驾亲征是朝廷大事,哪是你一个奴才敢妄议。官家亲临沙场,那是何等危险地的事,他为了天下也得去。我等安居禁宫,又焉能有什么生死安危之事,你休要危言耸听!”刘德妃似是浑不在意,笑着说道:“只是难为你一片好心,允恭,替我把后头那个盒子里那个玉佩拿过来赏了刘公公。” 郑志诚见德妃已经有逐客之意,不由大急,冷汗直出,不得已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还有下情禀告。” “这就是了,”刘德妃缓缓地道:“你不给我个真信儿,我就敢蒙着眼胡乱行事吗?” 郑志诚冷汗滚滚而下,终于道:“此事奴婢只敢跟刘娘子一个人说。” 刘娥眼角一挑:“好,允恭到门口侍候着。” 此时室中只有刘德妃与郑志诚两人,但见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来,那一道光柱里细细的灰尘翻滚,寂静到郑志诚只听到自己的心脏不住砰砰乱跳。 “有人要在圣驾离京之事,对娘子下手。”突兀的声音忽然迸出打破沉寂,连郑志诚也不禁为自己的语声吓了一跳,咬了咬牙索性一口气说了下去:“到时候会放假消息,说是圣驾阵前出事,然后行事。等圣驾归来时,也只说是娘子误听谣言,殉了官家,到时候风光大葬……”说到“风光大葬”时忽然醒悟过来,连忙磕头道:“奴婢该死,犯了忌讳。” “你一片忠心,怕什么犯忌讳。”刘娥咬牙冷笑道:“我从来不信这个,也不怕这个。我只是疑惑,她既有这个心,何必昨日要我阻止圣驾亲征。若我阻止得了圣驾,她岂非白费心思?” 郑志诚默然不语,良久才回道:“天底下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官家的安危。其余的,都可以再行商量。” 刘娥轻笑一声:“我便取她这片心,也取她风光大葬这四个字。出主意的另有其人,是与不是?” 郑志诚不敢说出名字来,只得伏地不敢起身。 刘娥缓缓地伸出四个指头来:“是她,是与不是?” 郑志诚重重地磕了个头:“娘子英明,奴婢该死!”这四根手指,自然指的是越王妃李氏了。 刘娥脸上一丝讽刺的笑容:“我就知道这些将门虎女,虽没有父辈这般千军万马杀场炼出来的本事,在内庭之中杀个人,还是浑不当回事儿的。” 郑志诚见这句话兜得远了,不敢应答,正自惴惴,却听得刘德妃缓缓地道:“你既然奉懿旨来打听消息,我便给你个准消息回去好回话。昨夜我已经请旨,随驾北征,与官家一同上前线去。” 郑志诚听了这话,初时还是一怔,猛然间回味过来,只吓浑身手足冰冷,伏地颤声道:“原来娘娘早就知道了。” 刘娥缓缓地道:“且不管我事先知不知道,我只取你这份忠心,这份向着我的心。你今日并没有白来,于你是一样,于我也是一样。” 郑志诚原本恃功而来,此时忽然发觉刘德妃跟前自己根本无所施展,只觉得空落落地,却也更加松了一口气,这一步虽然走得迟了走得难看了,却幸喜是走对正路子了。心中轻叹了口气,也应该是死心塌地:“是,谢娘子怜取奴婢一番痴愚之心。” 刘娥点了点头:“宫中人多眼杂,我不便赏你什么,你家中还有何人,将名字告诉雷允恭好了。” 雷允恭送了郑志诚出去,回头却见德妃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嘴角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忽然站起来吁了口气道:“好、好,今日郑志诚倒真的送了一个大好消息给我。” “娘子,”雷允恭扶着刘娥忍不住道:“郑志诚的情报一无所用,娘子何必对他如此客气?” “一无所用?”刘娥眼波转动,笑容更是神秘:“郑志诚是皇后宫中的大总管,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如今何等风光,背主另投,又是何等的风险。他送来的,又何止是一个皇后要杀我的阴谋?他今日的行动,就等于告诉我另一个天大的消息。” 雷允恭似乎听出了什么来,心中暗暗吃惊:“娘子的意思是……” 刘娥一步跨出门去,今天的阳光格外灿烂,映得整个院子里的花都镶上了一层金边似的。她微微一笑,遥望东边寿成殿方向:“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已经时日无多,却只有她自己犹在梦中,此时此刻,尚在算计他人,真是令人分外叹息啊!” 尸居余气,犹不自知。刘承规没有出手,但并不表示,他没有选择。皇后如今已经连她自己宫里的人都已经离心离德,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岂不可笑。 刘德妃随驾北征,消息传出,后宫皆惊。杨媛匆匆赶来:“姐姐,听说你要随官家一起出征?” 杨媛自从五皇子夭折之后,大受刺激,病了一场,整个人也瘦了一圈,足有一段时间只会怔怔地坐在空了的摇篮边流泪。她素日来当着人前总是爱说爱笑,自病后便变得沉默寡言,神情落陌,诸事不理。她近来深居简出,此时听说刘娥居然要随驾出征,不禁大惊失色,匆匆赶来劝阻。 刘娥见是她来了,忙扶着她坐下道:“妹妹身子还未完全康复,要自己小心才是。” 杨媛拉住她的手,神情焦急:“姐姐只告诉我,这事是不是真的?” 刘娥点头:“正是!” 杨媛大惊失色:“天哪,姐姐,这太危险了!那可是战场,有生死之危啊!” 刘娥挥退左右,拉着杨媛的手坐下来道:“傻妹妹啊,你怎么不明白呢!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官家的身边。官家出征,我独留宫中,这才是最危险的。就算是出征,若官家无事,我自然无事;若是官家有个差池,我便是留在宫中,也难逃皇后毒手。倒不如与官家在一齐,既全了我与他的情义,便是死也得个痛快,免得留在这里被人作践。”说到后来,已是微微冷笑。 杨媛看着她的脸色,只觉得周围尽是阴气阵阵:“这一向由姐姐庇护着我,姐姐一去,我可怎么办呢?” 刘娥道:“妹妹放心,皇后一向最忌惮的是我,我这一去,妹妹倒无妨。妹妹虽然不幸失了孩子,但是却也为此不至于再招皇后忌恨了。” 杨媛黯然不语,忽然伏榻痛哭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我还怕什么?她要对我下手也好,好让我可以去陪我那枉死的孩儿。” 刘娥扶起她:“妹妹别什么说,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妹妹,你还年轻,她已经没有机会,你却还有机会,将来还会有孩子的,何必说这样丧气的话?” 杨媛凄然一笑:“还有机会?哼哼,姐姐,你不用哄我了——”她嘿嘿地冷笑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是差点鬼门关上走过的人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姐姐,我已经不中用了,皇后已经抱养了嗣子,你赶紧另外物色人选,莫要理会我了。” “妹妹这是哪里说来的话,”刘娥拿帕子给杨媛拭泪道:“你我声气相投,做姐妹前世修来的缘份,人海茫茫,这样的缘份可遇不可求。妹妹你病中心多,你放心,一切有我。我去后,你少说话少出门,冷眼旁观,留心宫中事务,休要和寿成殿那边起冲突,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杨媛点了点头,却又冷笑道:“姐姐倒是放心好了,那个人何等会做人,风波未起都化在她的手里了。要说会惹事的,不是寿成殿里头的人,倒是那个常往寿成殿跑的人。” 刘娥伸出四根手指比了一下:“你是说这个?” 杨媛冷笑道:“可不是她?赶着把儿子送进来攀上高枝儿,就以为自己成龙成凤了。你看她这几日借着探望皇后病情,频频出入后宫,言行举止,俨然已经当自己是未来的皇太后了,你看可气不可气!” 刘娥眼中寒光隐隐一闪:“听说这雍王妃和皇后一样,也是将门之女,素来行事杀伐决断很有兵戈之气,平常府里头杀个人浑不当回事啊!哼,只不过一样东西张牙舞爪太早,只怕被烹煮的时候来得越快。皇后不过拿她当枪使而已,我倒不以为可气,只是可笑罢了!”她顿了顿,见杨媛正用心听着,笑着转了话题道:“妹妹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我还要向寿成殿那边给个交待呢!” 送走杨媛,刘娥略整衣着,去了寿成殿,向郭熙辞行:“臣妾向圣人辞行。臣妾无能,不能劝说官家,有负圣人之托,实在惭愧!唯有以性命相随,效法当年冯婕妤以身挡熊之举。此去之后,尚不知能否再见,唯请圣人保重凤体!” 这几日因刘娥要随帝出征,郭熙撑着病体,亦开始重掌后宫事务,精神看上去却有些憔悴。此时听了刘娥之言,眼圈儿也微红,道:“难为你了,只恨我病体难支,否则我也亲自去了。不过这一路上官家有你照料,我也放心了。素日里只听人说你好,我疑惑只不过是明面上罢了,如今你有这一番义举,怪不得官家如此爱你,便是我,也自愧不及。” 刘娥微笑道:“素日里我若有什么不是的地方,也是圣人宽容于我。此番若能顺利归来,必然不敢辜负圣人素日待我之情!” 郭熙轻叹一声:“你我相处这么多年,恩恩怨怨,也是一言难尽。掏心窝子说句话,恐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也没有人能够比你更了解我。若是你我换一种身份认识,只怕会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看着猎物从自己张开的罗网下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皇后依然能够含笑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刘娥的心中,忽然也有一种感觉,也是皇后所说的——惺惺相惜。将来有一天若是失去郭熙这个对手,自己是不是会有一份寂寞呢?刘娥抬眼看着郭熙,再能谋算又能如何,终究算不过老天爷。 “圣人,”刘娥握住了郭熙的手:“相聚是缘,同侍一夫也是缘。臣妾不知道此去之后,将来会有多少机会再服侍圣人。就容臣妾今日服侍圣人一回,以了我的心愿。” 此言一出,郭熙的笑容忽然滞住,不置信地看着刘娥,一向完美无缺的笑容忽然之间有了一丝裂缝,嘴角颤抖着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你、你这又是何必。” 刘娥在寿成殿整整呆了一天,亲手服侍皇后一切事务,皇后数番阻拦,却也拗不过刘娥,只得依她了。 直到晚上掌灯时,刘娥这才告辞出去,皇后又取下自己头上的凤钗给她插上,道:“难为你这一份心意,我实在难安。此一去,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将来你我不论尊卑,无分彼此!” 刘娥一转身出去,侍女燕儿就冲着她的背影冷笑:“假惺惺,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做作,哼!” 郭熙叹了一口气道:“也难为她了。到这个时候,依然礼数上做足了,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她这待人处事上,确是无人能比,怨不得官家如此爱她,怨不得人人夸好,便是我也不得不佩服她!” 燕儿傻了眼:“圣人,您还真的叫她给哄住了呀?” 郭熙凄然一笑道:“只可恨天地间既生我郭熙,又何必再生那刘娥。我自问德容工言,便是在后宫所有妃嫔中,亦是头挑的。只可惜有她,才叫我落得如今孤影只身不堪之境……”她不禁落下泪来:“多年来,孤枕寒衾之时,我可以对自己说:‘没关系,我是皇后,我有皇子!’到如今,佑儿不在,我一身病体,拿什么去继续撑下去啊!”她望着刘娥的背影,冷冷地道:“你放心,我活着你做不成皇后,便是我死了,你也做不成皇后!” 赵恒亲征,准备甚多。 此时寇准忧王钦若通晓史事,能言善道,深恐他在京中会影响赵恒亲征的决定,因此在朝堂上,一力举荐王钦若出任镇守边关的天雄军府兼都部署。王钦若知自己已招寇准所忌,只得愤然赴任。 赵恒下旨,毕士安、寇准、王旦等群臣随驾亲征,封雍王元份为东京留守,镇守京中代行王事。其余诸王除楚王外,皆随驾亲征。 雍王元份之子允让,已经是宫中嗣子,此时又留守京中代行王事。众人心知肚明,一旦前线战败赵恒有事,雍王就成了太上皇了。 此番亲征,李继隆为驾前东面排阵使,石保吉为西边排阵使。李继隆是刚刚去世的李太后之兄,石保吉为晋国长公主的驸马,虽然两人均为皇亲国戚,却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 大军出发之日的前一天,夜漏一刻,北方有赤气如城。 第18章 澶州城头 景德元年,正当宫中一片喜庆的时候,从辽国传来消息,萧太后带着辽帝耶律隆绪,以太后的族兄萧达凛为元帅,奚六部大王萧观音奴为先锋,再次兴兵南下。 景德元年三月辽国的萧太后挟数十万兵马,已经攻破数个城池,逼近京城。 举国震惊,赵恒起用毕士安、寇准为相,并在寇准的劝说下,决定御驾亲征,以鼓舞士气。 天子亲征,御驾刚出汴京,消息传到澶州,已经使得军心大为振奋。消息传来,王钦若刚到天雄军上任,便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将攻打天雄的辽军打得大败。 澶州离汴京只有两百余里,天子车驾第三日到了韦城住下,时近隆冬,次日起来继续上路时,已是满天鹅毛大雪。 张怀德早备好了貂帽狐裘,此时见天上下雪,忙捧出来给赵恒换上。赵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叹道:“如此天寒地冻,冷的又岂是朕一个人。这貂帽狐裘,能够人人皆有吗?朕既然来到前线,便当与将士们同甘共苦。随驾的文武百官,前线将士都没有寒衣御冬,朕身着重裘,如何出现于千万将士面前?” 张怀德只得捧着狐裘就要退下,刘娥正随侍在傍,见状道:“官家,貂帽狐裘可以御寒,官家既然不用,何不将其裁成几领护肩,也好赐与守澶州的将帅们御寒,让他们可以分享圣恩?” 赵恒嗯了一声,道:“这倒也使得,只是行程匆匆,又没有带宫坊的匠人。” 刘娥拿起狐裘看了一下,道:“不妨,这女工活儿倒也简单,臣妾试试看这几日赶工,能不能做出来。” 赵恒点了点头:“就交给你了。” 也正在此时,澶州城北城门上,威武军的军头张环正领着手下,大清早地抬着床子弩出来了。 本朝因缺少马匹,因此各军中皆以步兵为主。为了要对付辽人的剽悍铁骑,当时军中近一半以上皆为弓弩手,但是就算是弓弩手,也有高下之分。象张环这一种,就算是弓弩手中的顶级了。 张环掌的是床子弩,而且是床子弩中最为强劲的三弓八牛弩。整张弩弓由三张大弓组成,拉动这张弩需要八牛之力,弩弓大如铜床,因此得名。每次动用床子弩,需要百余名兵士分别绞轴张弦,方能将弩箭发出。床子弩本能一射七百步,开宝年间,大匠魏丕对床子弩作了改进,增造至千步。虽说千步,但是素日最多也只射过七八百步,过远则难免失去准头。 张环掌弩二十余年,从最普通一人可掌的单弩开始,直到如今率百名军士掌这军中最强的三弓八牛床子弩,这军中多年生涯,他也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弩,射杀过多少敌人。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都已经和这弩弓化为一体了。 清晨的阳光照得床子弩上,反光映得张环微眯了一下双眼。忽然听得耳边兵士叫道:“有辽人来探营。” 张环向城下看去,却见远处辽军营门大开,有一队辽人的骑兵,约有上千人向澶州城而来,显见是辽人乘着清晨时分来探营。 “他奶奶的,辽人也学狡猾了,前几日射杀几个探营的辽将,如今都知道缩在千步之外了。”身边的兵士见有敌兵来了,拿着弩弓上的望山量了半天,却无法瞄准,气得直骂。 张环温和地笑了:“别急,掌弩人最戒心浮气燥,一弩要发射千步之外,稍一焦燥,捺不下心来,就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他微眯着眼看着远处这一彪辽人骑兵,由于长年掌弩瞄准的缘故,他的眼睛就在平时也是微眯着,看上去似乎整日睁不开眼,然而仔细看了,却是从他的眼睛细缝中透着一点寒光。看任何事物,都像是在冷冷地观察着一处可以瞄准射击的目标似的。他长年掌弩练准头,整个人的脾气也变得极为耐心细心,轻易不动喜怒,然而只有他最贴身的小军才知道,他所有的耐心细心,都只是为了等待猎杀猎物的那一刻。 但见这批辽人,直到站在千步之外一处小山上便止步不前,当中一人居中指挥,辽军分成一支支小队散开,在城外驰骋交错,查探军情。 这些人骤忽来去,无法瞄准,气得城头的众军士直乱骂不已。张环伏下身子,探出城头观察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拍了拍手道:“以三百步手弩,耐下心来瞄准骑兵前方六步射出,先拿这一小队的骑兵试试看!” 一队手弩兵上来,排成队依着张环所教射向所瞄准的骑兵前方,但听得唰唰连声弩箭破空而出,那一队骑兵奔驰飞快,却哪里抵得上弩箭破空之快,一轮急驰上去,竟是一个个前赴后继地直向箭头飞扑上去似的。但见箭头射处,黑压压一片仆倒,整队辽兵不是伤人便是伤马,纷纷坠地。 忽然见一道电光闪过,一骑飞驰出十余步外,方见断了两半的箭头坠地,但见黄沙滚滚,那一骑辽军早去得远了。 张环看得分明,失声道:“三百步弩弓竟然能被此人一刀削断,此人身手绝非普通探马,至少是个百夫长。” 身边众军士聚了过来,听他此言忙问道:“张军头,那又如何?” 张环微眯着眼,努力要穿透强烈的阳光,看清远处小山丘上的辽军人马。他的声音已经因为强抑着激动的心情而显得有些沙哑:“能够让如此好手为他作探马,身边又围着这么多辽将的人,必须是辽军营中,地位不低。兄弟们,这说不定是条大鱼,咱们开弩,想办法试试能不能射到他。” 副军头正学着张环的样子远远地瞄了瞄远处,听到张环的话不由地吓了一跳:“张军头,那个小山丘离咱们这里起码千步之外,咱们的床子弩已经是军中最好的弩弓了,它虽然号称千步,但是顶多只射过八百步,八百步外就没射过。想要射到那小山就已经不可能了,更别说是射到那辽将。” 张环猛一回头,那副军头正站在他的后面,忽见他转头四目相对,但见张环平时永远眯着的双眼陡然间精光大炽,眼神中竟似有一种赌徒似的狂热,也许军人是一种更狂热的赌徒,有时候在战场上他们的一个决定,就是赌命。 张环的声音低沉暗哑:“张环掌弩三十年,从来没有射过千步以外,也从来没有射过辽人大将。如今机会送上门来,岂可放过。若是射中了,那便是射杀辽人一员大将。若是射不中,顶多我张某冒失顶罪罢了,于战事上来说,划算得很。” 众人皆凌然,张环一声令下,百余名弩箭手各司其位,张环登上弩台,六名兵士抬上一支足有六尺长的箭矢,齐力一声吆喝,将这箭矢安放在弩架上。这三弓八牛床子弩的箭矢以硬木为杆,精钢为簇,生铁为翎,状如标枪,三片铁翎则像三把剑一样,世称“一枪三剑箭”。这样力度的弩箭一旦射出,便是城下敌将穿着铁铠甲,手执盾牌挡阻,也难免盾碎甲裂,一命呜呼。 张环大喝一声,众兵士齐声大喝,扳动索盘,但听得轧轧连声转动,这床子弩已经在众力之下缓缓张开了一大半。张环伏下身去,双眼眯得只剩一条细缝,这细缝中却聚集了所有的寒光杀气。他的眼睛,从一枪三剑箭的尾部,成一条直线,以弩臂未尾一个突出的铁制望山为校准,一直望到远处的小山上。 床子弩上有八道黑线,从两百步到八百步各有刻度,越到中间,刻度越密,数百步的距离,有时候哪怕只是细如发丝的一点偏差,那便是差之毫厘、缪以千里的不同了。事实上在六百步以上,就差不多要大半靠掌弩手个人的眼力手法和经验,才能决定射出的成败了。 张环以望山为校准,缓缓地调整着高低角度,他似乎在看,但是人的眼力,能穿越这么远吗?他的整个精气神像是附在了这支弩箭的上面去,那亮晶晶的弩箭头仿佛化为他的眼睛,在遥远的旷野上寻找焦点。那一刻城墙已经不在,身边的所有人马也已经不在,甚至前面的一片旷野也已经不在,唯一清晰的只有那闪闪发光的弩箭头,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小山上。渐渐的,那喧天的黄尘在他的眼睛里一寸寸变得清晰,那远处极细小的兵马人群,竟似乎大了一些,看得更清了一些。他看到那旆旗招展,看到那旗下辽将,也看到辽将前面整排的盾排兵挡在前面。 他迸住呼吸,周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听得自己的心在胸口跳动的声音,响得像打鼓般的又急又快,只差一点就要撞破胸腔似的。他抿着嘴,将弩弓的角度微微抬高三分,弩箭走的是弧形,千步之外,什么角度才是它的落点? 张环眼中蓦地一道精光闪过亮得骇人,低低地喝了一声:“射——”语音未了,但见一道寒光离弦而出,仿佛一道银光闪闪的白龙,直冲空中,扑向远方那处小山。 千步之遥,六尺弩箭,这银光在空中只一闪便消失了,只一刹那功夫,那小山上的旆旗忽然一片乱倒,所有的人马立时簇成一团。城头上众兵将一片欢呼:“射中了!” 张环忽然间只觉得全身大汗淋漓,四肢仿佛不似自己的,全身脱力,缓缓坐倒。 “好——”忽然听得身后沉声喝道。 张环缓缓转头:“张大人!” 张环的上司寿光节度使张光世已经站在他的身后,按住他的肩头:“张环,好样的!”回头喝道:“开城,随我出击!” 对方辽将不料身处射程之外,忽见六尺长的弩箭从天而降,直穿破数张盾牌,那余力竟将那辽将直撞下马来,不禁军心大乱。方自惊魂未定时,澶州城开,张光世率军扑击过来,数千辽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张光世本冲着那为首的辽将而来,不料辽人悍不畏死,直将张光世军队拖住,却有数名将士,抢了那受伤的辽将拼死冲杀出去。 数千辽兵,大半战死,只有数人被抓。当晚,御驾先锋官石保吉已经得到信讯,已审问出受伤的辽将竟然是辽军主帅,萧太后最倚重的重臣萧达凛。 消息飞报御营,赵恒得知大喜,立刻下令,连夜起营,快马直向澶州而去。 第二日正午,已到澶州南面。 澶州城分为南北两城,中间隔着一条护城河,称之为澶渊。 三军将士,遥见赵恒车驾,已经是欢声雷动,山呼万岁之声几可惊天动地。 赵恒早一日已经有旨,除有关人员外,各军将帅必须镇守原位,不得擅离接驾。 此时打前战的李继隆石保吉等人已经在道旁接驾。赵恒车驾停下,自车驾内送出数袭狐裘护肩,赐与诸将领。众将听说是皇帝将自己的狐裘裁作护肩分与众将,皆感动地山呼万岁。 李继隆接驾后禀道:“天子亲征,军心振奋。臣李继隆禀官家,圣驾未到澶州,昨日便已经有了捷报。” 赵恒心中甚喜,打起帘子问道:“有何捷报?” 李继隆见车驾边有一青衣护卫骑马侍立,容貌甚熟,连忙低下头去禀道:“辽军听说圣驾亲征,欲来个下马之威,前几日加重兵攻陷德清城,对澶州形成三面合围。臣等到此后日夜均设伏兵,昨日威武军见有一辽将带领一支轻骑前来探察地形,被军头张环以床子弩射伤。那辽将虽然被救了回去,但是据被我们抓住的辽军招供,此人竟是辽军主帅萧达凛本人。” 赵恒大喜:“太好了,三军不可易帅,辽人军队未发,先伤了主帅,这一战打得漂亮!李继隆,你将有功之人报上,朕要重重有赏!” 李继隆乘机说道:“官家未到,声威先至,将士们立刻打了大胜战。官家一路辛苦,请入城休息吧!” 寇准上前一步道:“请官家入北城。” 李继隆忙道:“北城街巷狭小,不能容纳御帐,南城已经准备好一切了。况且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也来不及渡过到北城了。” 赵恒点了点头:“既如此,便在南城驻跸吧!” 当晚,赵恒驻于潜龙院中。澶州城素来是龙兴之地,这潜龙院原是后唐明宗的旧居,后唐灭后,改为僧人寺院。后周柴荣为澶州节度使时,此地又为本朝太祖、太宗皇帝所居住过。 因此赵恒弃知州府衙而居于此地,亦有不忘先人之意。 一路行来,刘德妃本与赵恒同车而行。将近澶州城,因虑到赵恒必卷帘见三军将士,此时不便有妃嫔出现,刘娥便换了侍卫青衣,侍于车前。 此时到了潜龙院,刘娥恢复本装,侍奉赵恒安寝。 天刚蒙蒙亮,赵恒才睁开眼睛,就已报寇准求见。 寇准此来,就是为劝赵恒过河进澶州北城的:“澶州前线,乃是北城,陛下已到澶州,如不过河,则等于未到澶州。陛下不过河,则人心益危,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决胜也。且王超领劲兵屯中山以扼其亢,李继隆、石保吉分大阵以扼其左右肘,四方征镇赴援者日至,何疑而不进?”此时殿前都指挥使高琼也在一边,寇准便说:“陛下若以为臣是文臣不足谈武事,亦可问高太尉!” 高琼立刻上前,奏道:“寇准所言甚是,陛下奉将天讨,所向必克,若逗遛不进,恐敌势益张。臣请陛下立刻过河!” 赵恒尚在犹豫间,高琼是武人,性子又急,就已经在吩咐侍卫们准备赵恒起驾渡河北上了。 枢密院佥事冯拯正也在一边,见高琼如此性急,不由地站出来道:“大胆高琼,竟然挟持圣驾吗?” 高琼不听犹可,一听大怒道:“朝庭大事,就是叫你们这些只会拍马的文官弄坏了。你不过是会舞文弄墨而已,做到两府之位。如今敌人大军压境,你却只会在这里骂我无礼。想来冯佥事自有高才,请立即赋诗一首,退敌三百里罢!” 乱世之时,书生遇上兵,那是有口也占不了上风,冯拯气得发抖,却真的生怕高琼将他推到两军阵前去退敌,只得恨恨退下。 这时候高琼本是负责赵恒身边护卫,立刻催命卫士,准备好一切,推出辇驾就请赵恒立刻登辇过河进入北城。 辇车出了潜龙院,直接往北出城,城外便是黄河滚滚浪花。澶州南城北城,正处于黄河之间,中是以浮桥搭上,接通南北。 车辇到了浮桥前,辇宽桥窄,赵恒掀开轿帘,自车中看去,更是只见黄河浪头一片,卷得万物不见,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来,不由忘记放下帘子。 见赵恒看着车外,辇夫连忙停了车辇,见赵恒不动,也不敢动。 高琼正在车辇最后殿后,见车辇停住,立刻催马到了辇后。他见皇帝心中犹豫,不由心急如焚,此时皇帝若不前进,则前功尽弃。他本是个武夫,着急之事,本是手执长戟,此时忙以长戟挥在赶车的辇夫后背,喝道:“圣驾已经到了黄河边上,还不快快过桥,更待何时!” 那辇夫忽然受了高琼一戟,直觉地反应就立刻挥鞭——辇驾吱吱地上了浮桥三尺。 赵恒在辇中忽然受到震动,差点摔倒,惊愕了一下,回过神来看了一下高琼,知他行为,心中一凌,亦知此时自己不过犹豫,当下朗声道:“过桥!” 过河之后,群臣本请赵恒稍作休息,赵恒却因方才高琼的举动,知众人心中不安,直接道:“不必,朕先登城楼,以安军民之心。” 言罢,就下车辇,率文武百官登上了北城城楼。 北城城外,一望数十里,尽是辽军与宋军的营帐,数十万两国官兵阵前对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忽然澶州城的城头上,出现了明黄的幄盖,大宋天子率文武百官出现于城头。宋军三军将士,立刻欢声雷动,山呼万岁之声,竟响彻辽军营帐。 坐在帐中的萧太后,也被这一阵欢呼之声,惊得站了起来。 辽国三军的阵营,竟因此而阵脚大乱,整个士兵的队列也为之凌乱。 赵恒遥向三军慰问之后,便问及射伤萧达凛之人。李继隆引路,接见了前日射伤萧达凛军头张环,并观看了放在城楼上的床子弩。 赵恒方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庞大的弩弓,不禁好奇动问,张环躬身在旁恭谨地一一应答。刘娥侍立在一旁,看着张环一一介绍,有可以数枝连发的连弩、有单手可开的手弩、也有把弦踏在地上拉开的脚弩等,甚至还有用牛来开弦的车弩等,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张环不敢在驾前出示兵器,只是演示弩弓,均未上箭。倒是刘娥扮成内侍可以方便行事,她走了几步,拿起放在架子上的一簇箭头,仔细打量起来。但见箭头呈现三棱形状,各个剖面光滑异常,切口也非常锋利,显得寒光闪闪。 周怀政将箭头拿给赵恒看:“官家,您看这箭头全成三棱!” 刘娥站在赵恒身后,作内侍打扮,也看清了这弩箭,她原以为弩箭皆是那种一人背负的,却从未想过,大宋如今已经制造弩箭到如此地步,不由心中暗暗惊叹。 赵恒把箭头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令周怀政将箭头还与张环,张环奏道:“禀官家,这也是前人传下来的,三棱状可在射击时令弩箭破空更加平稳,且在击中敌兵时更加锐利,普通的木板铠甲也可破甲而入!” 赵恒遥望着辽军阵营,只见远方一处营盘旆旗招展甚为集中,问道:“那是何处?” 张环道:“那就是辽军王营,您看王营之下旗帜最多的地方,那一点红袍飞舞,便是萧太后亲自出营在看咱们这边的情形了。” 刘娥不由啊了一声:“原来那就是萧太后!”她忘形地扑在城墙上,极力探出身子,想要看清楚远方的那点红袍。那千军万马尘土飞扬,那千万亮铮铮兜鍪银甲中一点红袍,哪怕隔得极远显得极小,仍是极鲜亮招展的。 千军万马,只簇拥着一个女人,千万头颅,只为她一言而落。这个女人,执掌着最骁勇的军队,执掌着大辽帝国。多年来辽国在南朝的北征之下只会节节衰退,这个女人令英勇无敌的太宗皇帝在一而再地在她的手中折戟沉沙,这个女人令衰落多年的契丹王朝反败为胜,在继辽太宗之后,跨越数个皇帝,第二次可以拥兵南下。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她如今虽然岁已老志未衰,她执掌一个大帝国的时候,她两番打败太宗皇帝的时候,却比现在的自己还要更年轻。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她曾经多次听过萧太后的故事,然而,却只有此刻,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遥望对面数十万军队中那一点红袍时,她才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这个传说中女人的威力。两个帝国的兴衰,上百万男儿的生死决战,只在她的一个意念之间。 夜深了,刘娥服侍着赵恒看战报。 自城楼中回来已经足足大半天了,她的思维似乎仍然沉浸在城楼上无法自拨。一时间觉得极热,一时间又觉得极寒。 “怎么了?”赵恒看着她的脸色,有些忧虑:“朕不应该让你随朕上城楼的,你初见战场,必是吓着了。” “我不是吓着了,”刘娥的声音有些恍惚:“只是从一室宫墙,忽然走到了千军万马之中,觉得很兴奋;我也觉得害怕,站在城头,感觉天地万物之间,小小的一个我,是多么渺小啊!”她的脸色苍白,双眼却是寒星般发亮。在城楼看到萧太后的那一刹那只想到:“她和我一样,都是女人,她能做到的,我为何做不到?”忽然间一股狂热的野心升了上来,直烧灼着她站立不安,同时,却又被自己忽然冒出来的这股意念,吓得浑身冰冷。这一冷一热地交替着在她的身心反复来回,只觉得整个人已经不似自己了。然而,她看着赵恒,她敢告诉他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吗?她连自己都不敢面对这个想法。 赵恒不虞有他,也叹道:“是啊,朕次巡视边关的时候,感觉也同你一样,又兴奋又害怕。脑中只想到两句话:‘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刘娥喃喃地道:“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轻叹一声。 忽然听得帐外周怀政的声音,刘娥问道:“何事?” 周怀政低声道:“官家方才令人去打探寇相在做什么,已经有回报了。” 刘娥知北城狭小,赵恒便在城下驻营,而寇准则负责军务驻守城头。白天赵恒遥见辽军阵容,不知寇准应付如何,晚上便令人去察看寇准在做什么。 赵恒嗯了一声道:“消息如何?” 周怀政道:“探子回报说寇相刚才与杨亿大人,在那里喝酒赌博呢!” 刘娥有些吃惊:“喝酒赌博?” 赵恒倒是有些会心一笑:“朕倒是知道寇准的算计,如今的澶州城,防御攻战,自有将领在。朕的御驾亲征,寇准的喝酒赌博,都是为了安定军心。朕原还怕他初掌军务,会乱了阵脚。如今看来,朕倒是多虑了。” 刘娥道:“那官家当可放心了。” 赵恒叹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论打仗,朕休说不如萧太后,连大皇兄都比不上。朕唯一能做的,就是心志坚定,不犹豫反复,不给办事的人拖后腿。” 刘娥道:“明君不在于自己百事皆能,而在于能用人,用好人,能做官家便是。” 当夜,刘娥看着睡熟了的赵恒,却无法入眠。她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万军之中的一点红袍,却始终在她眼前飞舞不去。 第19章 澶渊之盟 自赵恒亲征澶州,几番交战,颇有小胜,与辽军形成僵持之局。再加上上次萧达凛探营被床子弩所伤,辽军慑于宋营弩弓的威力,也不敢太过逼近。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辽军深入宋国腹地,粮草供给线漫长,寇准又采取坚壁清野的办法,辽军一路所进州县,粮草都已经搬光。原本辽军并非一路过关攻城而来,而是一路纵深到底,因此初期边关各镇都未及分兵,及至赵恒亲征澶州,全国各地驻军重镇都派出勤王军,陆续向澶州进发。 萧太后进退两难,只得打出手中的一张秘密牌来。 一日,赵恒正在帐中,寇准报上来:“禀陛下,辽军派来王继忠求见陛下。” 赵恒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 赵恒于王继忠自然不陌生,他是赵恒在蕃邸时的旧臣,赵恒十五岁开府之时,就已经侍候赵恒了。赵恒登基,王继忠升为定州知州。去年也就是咸平六年四月中,王继忠与王超、桑赞领兵战辽,结果王超、桑赞临阵退师,王继忠虽然力战,但还是被萧挞凛所俘。赵恒初以为王继忠已经战死,甚为伤感,下旨追封大同军节度使及侍中,荫封其三子官位。 谁知道今年十月中,就在赵恒于亲征还是迁都的犹豫之中时,竟然接到了王继忠送来的议和信,才知道他战败未死,竟然已被萧太后招降,封其为户部侍郎,又赐宗室之女为妻,更赐其辽国国姓为耶律,改名显忠。 此时王继忠却是代表着辽国前来和谈。 早在赵恒出征之前,王继忠就已经受萧太后之命,通过莫州守将石普,递上和谈的折子。 赵恒曾把王继忠的折子拿给宰相看过,数千年来,各国对于战争的看法虽然各不相同,却也是有一点是相同的,所谓战争,也不过是两国之间的利益关系用经济已经无法解决时,才会发生。 当年太祖赵匡胤在取下江南之后,得获南唐府库,亲自赐封,并说:“待一统天下之后,将以此府库之财赎回幽云十六州。如若不能赎回,则以此府库之财,作为攻打幽云十六州的军费。” 太宗晚年,因为急于收回幽云十六州,不顾宰相赵普的劝说,发动了雍熙北伐之战。这一战不但没能取得幽云十六州,反而令得宋军元气大战,国库空虚。河北一带,因为征兵过多,几乎田地无人耕种。 赵恒于亲征前,便与重臣们有过统一,以当前国力尚未恢复,实是无力收回幽云十六州。虽然辽国先提出和议。但赵恒不愿先开口言和,以为这是示弱,所以才接受亲征提议,也有向辽证明大宋并非一味软弱之意。辽军深入,宋军以逸待劳,各地勤王之师不日将来,纵然是和谈,也要先打几个胜战,以战促主,才是良策。 便是一力主战的寇准,当年在太宗皇帝之时,亦曾说过这样的话:“唐朝的宋璟不奖赏边疆战功,最终形成开元年间的太平安宁。臣以为边境的武臣求取功劳而招来祸患,才是深可鉴戒的事。” 此时赵恒御驾亲征,连获胜战,亦是已经达到以战促和的目地了。辽军果然按耐不住,先行派出议和使者,这一次议和,宋军已经先占了上风。 赵恒接见了王继忠。 王继忠一进宫帐,便跪伏在地,哽咽道:“罪臣万不料今生今世,仍能有幸重见天颜,实是惶恐无地啊!” 赵恒和颜悦色地令其平身,问道:“朕现在该是称你为耶律显忠了吧!” 当时大宋开国不过数十年,五代十国时的遗风犹在,臣子们朝秦暮楚,所念及的不过是故主恩情厚薄,倒没有多少国与族的不共戴天。象冯道似的事奉五朝十帝,非但不以为耻,反引以为荣。当年杨业曾经是后汉之臣,后投效大宋,却并非忠臣不事二主,陈家谷兵败后绝食,重多的是报效太宗皇帝的知遇之恩而已。 王继忠听了赵恒此言,不禁泪流满面,跪地悲声道:“罪臣有负圣恩,但罪臣今生今世,绝不做有负官家之事。苍天可鉴,罪臣虽投辽邦,仍然心怀故主。” 赵恒暗暗点头,王继忠十几岁上就跟了他,十几年下来来也算得故主情深。此番王继忠前来和议,他并没有一开口就问罪他投敌之事,反而有意挤兑他一下,便是试探对王继忠仍能够控制几分。见王继忠依然是旧主态度,心里便有些把握了,便温言道:“你既有此心,也不枉朕与你君臣一场,起来赐座罢!” 王继忠恭敬地谢恩后坐下,才道:“去年罪臣与萧达凛作战,孤军奋战至最后,重伤被虏。本想一死殉国,谁知辽人防范甚严,一时不得便死。此后被押送到上京,萧太后与我三番长谈,罪臣与她订下约定,臣终此一生,只为宋辽和议出力,决不为与大宋交战出力。” 赵恒眉毛一挑:“哦,萧太后到底与你说了些什么,能让你就此弃宋投辽?” 王继忠叹了一口气:“萧太后确是女主英杰,她说的话并不能招揽臣。可是臣却因此悟到,臣纵死,也于国无补,臣活着,才能够继续为官家、为大宋效力!” 赵恒微微一笑:“朕倒想知道,你如何继续为朕效力?” 王继忠抬头看着赵恒:“官家可知,萧达凛已死,辽军封锁消息,秘不发丧?” 寇准一步跨了出来,一把抓住了王继忠的手:“萧达凛真的死了吗?” 王继忠肃然道:“正是。若非萧达凛已死,萧太后也不会这么快提出和议。” 寇准喜道:“如今正是良机,乘着萧达凛刚死,咱们士气又盛,便可乘胜追击,将幽云十六州全部取回!” 王继忠欲言又止,只得退后一步。 宰相毕士安看了出来,咳嗽一声道:“寇大人,咱们是否先听王大人把情况说完,再请官家定夺如何?” 寇准一向性气极高,连赵恒都不便开口,亏了是毕士安曾有大恩于寇准,才有这天大的面子打断他的话,亦是提醒他,此刻王继忠仍是辽国的使臣,商议下一步的军务走向,不便当着王继忠的面。 王继忠被寇准方才一冲,亦是一下子不知如此答话,沉默片刻才道:“官家与宰相商议国政之事,罪臣没有资格与会,罪臣只是把自己这一年中在辽国的所知所见说出来,提供官家参考。”他停了一下,道:“自辽太宗之后至辽穆宗,此时正是我中原后周柴世宗时期到我朝太宗皇帝时期,辽国国力日衰,基本上都是南朝北征,北国只有防守之功,无还手之力。后周时期夺回了幽云十六州中的瀛莫两州,辽国称之为关南之地。我朝开国以来,辽国又损失了属国北汉。直至辽景宗登基,萧太后掌权,阴差阳错,打了高梁河大战和雍熙北伐的两次侥胜。辽国建国以来,争乱颇多,萧太后以妇人之身能够长掌国政,主要是因为这两战的缘故。” 赵恒轻轻喟叹道:“先帝两次北伐,不想竟成就了这一妇人。”虽然王继忠小心地用了侥胜二字,但是在座中人都明白,两次大战得胜,又岂能是“侥胜”二字所得来的。 王继忠停了下来,直至赵恒点头,方才继续道:“萧太后以军功掌权,自然亦以军功固权。国内一有不稳,她便借着南征之名,调兵遣将,将军国重臣重新分派,以达到排除异已的目地,她虽是个女子,但心性坚韧、善于用人,文有室昉、韩德让,武有耶律休哥、耶律斜轸与萧达凛辅政。自以为先帝沙场百战,尚能胜之,欺官家未历战场,因此数番南侵,却也是滋扰边境数城而已。然——” 王继忠话锋一转,见众人都凝神而听,又道:“然人寿终有定,萧太后年事渐高,动极思静。想当年辽太宗极盛之时,兵马进入汴京,在崇元殿上登基称皇。后来到了辽穆宗时期,后周世宗皇帝的兵马都打到了上京,若非世宗皇帝中途暴病而亡,险些灭国……” 赵恒的脸色微微一变,当年后周世宗皇帝何等英明,却是因为在攻辽时半途得病而死,留下孤儿寡母不能掌国,以致于江山转手他人,这不能不是本朝历代皇帝长久以来的心病。 众人都在凝视听王继忠分析,一时竟无人观察到赵恒的细微神情变化。 王继忠犹在继续道:“……国之运势,有盛衰之分。后世子孙,未必人人能如萧太后之能。因此萧太后不能不虑及此点,打算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为子孙后世留一份安定基业。自雍熙大战之后,辽国国内一直不少大臣主张夺回关南之地,萧太后亦不得不对国内有所交待。因此倾全国之兵,来犯中原,以夺取黄河以北为最大目地,底限也是要得回关南之地。虽然天佑我朝,元帅耶律斜轸半途死在军中,却仍未能令萧太后打消此念,稍作休整,便又任命萧达凛为主帅继续南下。虽未夺回瀛莫二州,却攻城掠地直到澶州,已得十几座城池,自以为用以交换关南之地,已是绰绰有余,却仍想得到更大的利益。幸而官家天威所至,萧达凛死于床子弩,这才令萧太后为之气馁。眼见已经无法再进一步,便生了退意,因此派臣来和谈。” 赵恒点了点头:“继忠,你的看法呢?” 王继忠犹豫了一下道:“萧太后老之将至,希望在自己的手中达成百年和议,安心归去。此时乘着其兄萧达凛刚死,她心神大受打击之时,若能够在萧太后手中达成合议,实对我朝大大有利。否则错过此时,辽国皇帝年富力强,未肯轻易妥协,这一拖下来,两国又要数十年交战了。” 毕士安沉吟片刻道:“辽国皇帝若不肯轻易妥协,便是我们与萧太后签订了和约,将来未必不生变故。” 王继忠道:“萧太后威望极高,她手中订的合议,没有极大的理由,后人未必敢轻易推翻。且辽国皇帝事母至孝,此约一定,于他这一世,必也不敢推翻。” 赵恒点了点头,道:“这倒也罢了,你且先下去罢!” 王继忠告退后,赵恒转头对帐中的重臣们道:“你们都听见了?” 众臣们忙应道:“臣等都听见了。” 赵恒点了点头:“都下去好好想一想,拟个条陈上来,明日再议!” 次日,赵恒令阁门祗候曹利用出使辽营,与辽人作初步议和,这边则由毕士安等人商量议和的细则。 曹利用进入辽营,萧太后问韩德让:“这曹利用是什么人?” 此时的韩德让已经身兼多职,拜为大丞相,兼任南北二院枢密使,封为晋王。 萧太后曾于数年前率身边重臣近侍,驾临韩德让的王府,举行家宴。她与韩德让虽然未正式诏告天下举行大婚,但那一晚宴上珍肴,与民间婚礼均是一样,众臣赴宴时,亦是心里明白太后与韩德让已行民间之礼结为夫妻了。 那日之后,萧太后便赐韩德让赐国姓耶律,封为晋王,姓名列入皇族宫籍,位于诸亲王之上,便是当今圣宗皇帝,亦尊称他为一声“叔王”。韩德让无子,与圣宗关系甚为融洽。 此时听了萧太后的问话,韩德让道:“曹利用是曹彬的侄子,曹彬为宋朝开国第一名将。听说他临死前,宋皇亲往探视,曹彬于众多子侄之中,只推荐曹利用一人,可见一斑,此人机辩无伦,慷慨有志操,确是个佳选。” 萧太后点了点头,与韩德让商议了一会儿,便召了曹利用进来。 曹利用进得宫帐,一眼看去,但见一个身着契丹服饰的贵妇坐在上头,红袍红帕,剃去前额的头发,归总到后面盘成辫子,显得前额更为广阔,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黄粉,便是契丹族妇女常饰的“佛妆”,但见这萧太后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英姿焕发,不见老态。 与萧太后并肩而坐的是一个着契丹王袍的老者,看似温文,却有不怒而威的气势,显见此人便是辽国实质上的太上皇韩德让了。 坐在两人下首的,则是身着汉服的辽国皇帝耶律隆绪了。自辽太宗耶律德光以来,辽国惯例是皇帝着汉服,太后着契丹服临朝听政。 皇帝之下,便是辽国几名重臣。 韩家三代辽国为臣,早已经契丹化了。曹利用暗忖:此时韩德让着契丹服,辽帝却穿着汉服,不知情的人倒是看不出谁是契丹人谁是汉人来。 曹利用见过萧太后与辽帝,便开始谈判。 此时萧太后已经占据了十几个城池,心中自觉得筹码极大,道:“关南之地,本是我国所有,其余所占诸城池,如果贵国皇帝真有诚意议和,我大军远来军费甚大,把军费岁币谈下条件来,我们自可酌情退出部份来。”所谓关南之地,就是瓦桥关以南十县,是后周柴荣时期北伐时所得。对于辽国来说,自然就是属于辽国原有土地。 曹利用正色道:“太后此言差矣,关南之地系我国疆土,怎么说是贵国所有。臣来之前,官家曾有言在先,大宋疆域,寸土不让。” 萧太后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她为太后之尊,自然不可能与曹利用这样的臣下你来我往地言语。 此时北府宰相萧继远就道:“关南之地,本为我朝所有,被后周柴宗所占去,如今还我,理所应当,怎么说不是我国所有?” 曹利用道:“北晋后周,与我朝无关。太祖太宗开国之时,便已经有了关南之地。若是让与贵国,让官家将来如何见列祖列宗,万不可能。” 萧继远又道:“保宁十一年、统和四年,你们的皇帝两次犯我疆土,皆以燕云十六州为名,又怎么说?” 曹利用口齿利落:“凡举战皆有名,然和谈却以实。”之前他说后周时占用的土地原属是谁与本朝无关,本朝开国即有的土地,自然不可给辽。然韩杞就以宋太宗以燕云十六州的名义发起北伐为质问。曹利用却说开战用什么名字都行,但和谈却是要按照实际。 萧太后怒极反笑:“和谈是双方得益的事,贵国狮子大开口,一毛不拔,这不是和谈,是开玩笑来了。就凭你们宋国节节败退,让我们打到家门口来了,还敢谈条件?你回去吧,等我们打进开封城,自与你们谈判!” 曹利用从容道:“近日来节节败退的,是贵国,还是我朝?太后一生功业,恃的是耶律休哥、耶律斜轸和萧达凛三人,如今这三人俱死,三军无帅,辽军还能再进半步吗,更何谈打进我们京城。太后孤军深入我境,如今各路的勤王大军都已经向此地推进,和议不成,太后便是想全身而退,都很困难!” 萧太后一听大惊,立刻看了王继忠一眼,冷笑:“显忠,这是怎么回事?” 王继忠强作镇定,只觉得心头一寒,这一眼竟像是要剜了他的心去似的,只觉得悸动不已。 曹利用微微一笑:“前日我们在郓州,抓到一个贵军的细作问斩了。贵军的细作能够派到我们城中来,你们深入我大宋境内,到处是我们的耳目,又能够有何事瞒得过我们?萧元帅的死,太后虽然封锁了消息秘不发丧,却瞒不过有心人。那日太后亲临棺车,恸哭失声,又为萧元帅之辍朝五日,消息当然早就走漏了!” 王继忠趁机跪地奏道:“臣一进宋营,寇准就劈头问臣这一句话,臣也给吓坏了!” 萧太后脸色稍敛,闭目想了想道:“你这个人不能谈事,我明日另派使臣,到宋营亲见你们皇帝,你下去罢!” 曹利用微一鞠身而下,萧太后见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只觉得一阵倦意袭来,转头问道:“德让,皇儿,你们意下如何?” 辽圣宗耶律隆绪看了看韩德让道:“但不知叔王的意思如何?” 韩德让道:“主上,我们虽然占有优势,但宋主亲临澶州,双方交战大半月,久攻不下;加上达凛元帅死于战阵,士气已经大不如前了。如今我们深入宋国腹地,他们坚壁清野,一路上粮草运送压力非常大。且因宋主在此,每天都有无数勤王军向澶州城进发,他们的兵力会越来越多。一旦短期内不能解决,等他们援兵到来,形成合围,我们将会很被动。” 耶律隆绪一怔:“照这么说,那宋国又何须议和。他们只要将战事拖延下去,我们就必须退兵了。” 韩德让却道:“主上放心,我们固然一时奈何不得宋国,宋国却也不可能反制大辽。一则,他们新君刚刚即位,人心不稳。二则,赵光义两次北伐已经耗尽宋国元气,我料他们如今国库空虚,也坚持不了久战。如今,是我们攻入了宋国,这议和是城下之盟,优势还是在我们这边。” 萧太后叹息一声:“徳让,穆宗时代,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让柴荣、赵氏兄弟一举统一南方,及至南国势成,反起北伐之心。此番南下,我虽有征伐之意,但也想一劳永逸解决问题。这数十年来,两国相争不下,兵困马乏,百姓不能安居。宋辽之间既然谁也灭不了谁,那我就要一次把他们打透打怕,让他们不得不在心底承认,燕云十六州已不是宋国可以期望的领土。” 韩德让道:“在你原本的计划里,打算在何时议和?” 萧太后苦笑道:“我原是打算占些州郡便设法议和。后来一路顺遂,我又觉得若占了汴京,再逼宋国签下城下之盟,对大辽会最有利。而今,这澶州城久攻不下,那宋国新君竟然亲征,胆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宋国并非无人啊。”她这些日子的猛攻,是为了在议和的时候占据主动权,最终还是以战促和。为君者无私情,萧达凛的死让她愤怒不已,但却不能因此坏了大局,让他的牺牲白费。更何况,若战争不能在她手中结束,将来大辽再来一个穆宗皇帝那样的昏君,就会把国家拖入战争深渊之中。 耶律隆绪听到此处,方有些明白过来:“母后和皇叔是不是早就知道,此战难遂,此番南下也只是走个过场。” 韩德让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南下主要是为了凝聚人心,夺回瀛莫二州,如今都已达到目的了。” 耶律隆绪撇了撇嘴道:“可是刚才显忠说的,宋国可是要我们返还所有占领的土地。” 萧太后笑了:“已经占有的领土,不能通过战争夺回去,难道还想通过和谈夺回吗?真是痴心妄想。王继忠本是宋人,他去谈判,难免内心倾向故国。宋国的这些条件,大有谈判的余地。” 韩德让沉吟片刻道:“曹利用此人棘手,还是照太后的意思,釜底抽薪,我们直接派人与宋皇谈判。” 萧太后点了点头:“何人可用?” 耶律隆绪道:“儿臣认为,飞龙使韩杞可用!” 韩杞亦是韩德让的族人,精明能干,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萧太后点了点头许可,次日,便派出飞龙使韩杞直至宋营谈判。 过了几天,契丹使臣韩杞,随同曹利用回到澶州求见。 曹利用上奏赵恒:“辽国欲得关南地,臣已拒绝,就是金帛岁币,臣亦未尝轻许。” 赵恒点头道:“此番和谈,首要条件就是辽人全部退出所在占土地。关南地归中国已久,决不可与。至于其他方面,在汉唐之时,均有以玉帛赐单于的故例旧事,倒是可以商议的。”当即传了韩杞进见。 韩杞向赵恒行过礼,呈上国书,也同时说了辽人和谈的底线:索还关南地即可订盟。韩杞道:“关南之地,在本朝穆宗皇帝手中失去,全国上下,无不引以为国耻。当今官家继位之初,全国上下,便都无不以恢复关南之地为已任。此番倾全国之兵南下,并非为占南朝的土地,而是要恢复故土。如今关南之地虽然未得,我们愿以手中现有的宋国十余座城池关换。我们若是只得金帛回去,太后与官家,都无法向国人交待!” 赵恒道:“关南之地,乃祖宗所传。朕既已经御驾亲征至此,若是要割地求和,朕宁可率大军决一死战。你不必说了,留下国书,且下去罢!” 韩杞怔了一怔,想不到宋帝态度如此坚决,竟然说出决一死战之言,看来倒是他们先前小视了他,太后釜底抽薪之计,只怕不成。心中暗忖,也只得先行退下。 韩杞退下后,寇准奏道:“以臣认为,现在辽国来求和,非但不与金帛,而且还要他上表称臣,献还幽蓟十四州之地,方是长治久安之计。否则数十年后,辽国必然又会来生事了。” 赵恒看了寇准一眼,点头道:“寇准此计甚好,明日你且将这番话,说与韩杞听罢了!如此,更能促使萧太后放下幻想,早日达成合议!” 寇准大惊:“官家,臣并非以进为退,臣说的是实情!” 赵恒笑道:“倘若真叫你这样说,这场合谈就完蛋了,那是非打不可了。这一战下去,胜败究难预料,就是战而获胜,也要伤亡无数,朕心总觉不忍。本朝立国不久,天下未定国库空虚,当年汉高祖开国之初国力尚弱,也曾赐金帛于匈奴,后来文景之治国力强大,这才有汉武帝发下那‘凡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豪言来。朕且数十年后,子孙果能英明,自能重兴大国雄风来!” 寇准还要再言,毕士安拉了拉他的袖子,递个眼色,道:“臣等告退!”硬拉了寇准出去。 出了宫帐,寇准愤愤地道:“老相爷,你何以阻止下官!” 毕士安点了点头道:“你到我营帐里说话罢!” 寇准为人,本就桀骜不驯,当年在先帝太宗面前,尚还心有敬畏,当今天子为人性情谦和,更添了他几分傲性。满朝文武唯一能令他稍作退让的,也只有毕士安了。 赵恒为开封府尹时,毕士安便为开封判辅佐,赵恒为皇太子,毕士安则接替赵恒为开封府尹,赵恒继位,毕士安则先后辅佐吕端、李沆为副相,精通政务善于处事为人老道,深得赵恒倚重。 照说寇准的脾气,那是见谁顶谁,不过奇异的是这么多年来一直也有人欣赏他的脾气,毕士安就是其中的一个。先皇太宗皇帝临终前将寇准贬职,赵恒继位之后,宰相吕端与寇准脾性不太合,也没特别地想起他来,吕端告病后,李沆继位为相。毕士安便提起寇准来,这才召寇准回京。李沆去世后,赵恒便打算起用毕士安为相,不料毕士安却极力举荐寇准,赵恒以为寇准好刚使气,心有犹豫。毕士安多次劝说,这才使得赵恒打消顾虑,准备起用寇准为相。 不料刚刚打算任寇准为相,寇准便卷进一桩谋反案中去了。有人密告寇准结交吴王元杰图谋不轨,寇准险些被陷下狱。又是毕士安出面力保,并亲自过问此案,为寇准洗清冤清,并将诬告者处死,此事却也又搁了下来。 直至这番辽人入侵,毕士安再度力荐寇准,赵恒下旨令毕士安与寇准同时为相,毕士安位居寇准之上,却并不十分插手,任由寇准处置。 有了前后这多次的恩遇提携,寇准对于毕士安十分感激敬重,再加上毕士安为人持重,思虑深远,虽然出言不多,但是偶发一言,却正是寇准所不足之处,令寇准也不禁为之畏服。 因引寇准虽然心有疑惑,却还是忍了下去,跟着毕士安进了他的营帐。两人坐下,寇准道:“相爷,您现在可以说了吧!” 毕士安递给他一叠的卷宗,道:“寇准,你先看看这个吧!” 寇准将信将疑地看了毕士安一眼,坐下来看着那叠卷宗,越看脸色越是难看,看完了,抬起头来道:“这,真的到了这步田地吗?” 毕士安叹了一口气道:“寇准,你天纵奇才,远在我之上,因此我数次全力荐你为相,不管做任何事情,我都全力支持你。年轻人血气方刚,一心建功立业,我也年轻过,自然都能明白。可是先皇两次北伐,已经耗尽了大宋的元气。你可知河北一带,连耕种的壮年农夫都找不出来了?” 寇准有些失落,问毕士安:“难道我们就无法收回燕云十六州了吗?” 毕士安摇头,这天下谁不想一统江山。可是自唐末以后,中原百年兵乱,百姓苦不堪言。后周世宗,本朝太宗,都有北伐之志,可是三次北伐失败,如今亦不得不面对现实,那就是以如今之势,已经无法收回燕云十六州。而辽国几次南征,亦是失败而归,也迫使辽国面对着如今中原已经不是过去的混乱之局,而是大宋江山。 后周柴宗败归之后,昔年太祖时也不是想用武力得回,而是想借辽国当时政局动荡,用封桩库银赎回去了。太宗因被人非议得国不正,一心想建立不世之功,不顾现实两次北伐,两次的败仗,让大宋再无反击之力。 不管是宋还是辽,都无法再坚持自己的宏图大业,而必须面对现实。战则两害,和则双赢。若是执着于一定要征服对方,只怕“大宋会不会步前朝后尘,难过三世”又会成为可能。而最终,兵凶战危,两败俱伤,再无赢家。 寇准听完,久久不语,半晌才道:“那以老相爷之见呢?” 毕士安笑道:“我能有什么见识,只不过当年我曾有幸聆听老丞相赵普谈北疆之事,确是极有道理。他曾说:观历朝历代的各国相处之道,若能以财帛平息,便兵戈不兴。只有用金钱解决不了的纠纷,才会发生战争。秦始皇扫六合一统天下何等威风,犹有筑长城防匈奴之举;隋炀帝远征高丽,以致于财尽民怨失了江山。北方部族的侵扰,并非自我朝始,亦不会自我朝而结束。历朝历代以来,中原安定,则北国不犯,中原板荡,则北方骑兵大举南下。自唐末以来百余年战争不息,直至我大宋立国,百姓方有这太平日子。立国之本,以民为贵,战乱连年,非是国家的祥兆。他认为我们只消得在边关一带,加强防护。城高河深,契丹人都是骑兵,难以进攻。中原地大物博,只消得有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国自然富,民自然强。辽人南下若是无所得,北方苦寒,必为争夺水草而自相残杀,我们自可得渔人之利。” 寇准仍不甘心,道:“此番萧太后急着议和,亦是看到了这一点,我们何不借此逼他们达成我们的目地。” 毕士安笑着摇头道:“寇准啊,和议和议,双方必然有所和解,方才议得成啊!你一点余地都不留给别人,那这战就停不下来了。就算签了协定,也保不长啊!萧太后虽老,辽帝还年轻啊!” 寇准不服道:“老相爷的意思,还是主和了?只是好不容易御驾亲征,才落得个这么一点成果,下官实不甘心,下官不能附议!” 毕士安看着他,缓缓地道:“你必须附议。你可知道,军中已经有人传言,说你寇准挟主邀功,希图久掌兵权,所以不允和议!” 寇准一听,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怒道:“这是诽谤!” 毕士安叹:“我知你知,这是诽谤,但是既有此言,五代十国挟兵弄权的事太多,本朝最忌这个。寇准,你不要再坚持了!” 寇准仰天长叹道:“忠而见谤,我尚有何言啊!” 毕士安凝视着他:“寇准,我力主和议,除我朝情况和辽国情况均是到了应该议和的时候,还有第三点……” 寇准看着毕士安:“第三点是什么?” 毕士安缓缓地道:“宋辽和议达成,对辽国来说,夏州李继迁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我们正好借此收回银夏五州。” 寇准浑身一震,缓缓施礼道:“是,老丞相!” 寇准不再坚持,两方使臣奔走多日,和议终于初步达成。赵恒有旨,虽然是有汉唐前例,和亲亦是国耻,因此必须“一不割地,二不和亲”。 辽人放弃关南之地的要求,但是辽国穷困,要宋国每年都付给金帛支援,称之为岁币。 毕士安叫三司使丁谓算出,一旦宋辽和议达成,除却省下军费以外,每年光是宋辽边境中榷场贸易中就可得一百五十万贯。和议达成,这每年榷场收入,算是额外所得,正可用来支付给辽人的岁币。 毕士安在上报时,以决不可动用现有的收入,请赵恒按最保守估计为每年榷场收入所能得到的一百万贯作为谈判底线。 赵恒将这个数字亮给曹利用,曹利用领旨后出了宫帐,寇准已经早候着他了。临行前,寇准对曹利用道:“官家虽有敕旨给你一百万贯和议,但是你听着,若是答应的数字若超过三十万,我便以官家所赐的御剑先斩了你,再向官家请罪。” 曹利用心中一凌,道:“寇公放心,曹利用必不负使命!” 十二月初四,宋再次派曹利用求和,因宋没有归还土地之意,辽派监门卫大将军姚柬之带着书信回访。初九,宋派李继昌前来请和。 经过几轮来回谈判,公元1004年,即宋真宗景德元年,辽圣宗统和二十二年的十二月,宋辽和议达成,史称“澶渊之盟”,主要内容如下: 辽兵北撤,退出所占的十几个城池。宋国每年输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给辽国,“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双方交换誓书,彼此以平等的地位相待,并且约同“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守存,淘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创筑城隍开拔河道”。这条约也永久有效,所以共同声明“质于天地神祗,告于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鉴,当共殛之”。书中两方都称宋皇为“大宋皇帝”,辽主耶律隆绪则为“大契丹皇帝”。 议和成功,大赦天下。朝廷收瘗战殁遗骸之余,也同时停太宗当年为北伐所增一的江南榷酤钱,及罢民间飞挽。宋辽互市后,进行榷场贸易,每年给辽国的岁币,皆从榷场岁得之息。此后宋辽不加兵者一百二十年。 和平终于到来,从此铸剑为犁,千里江山,不再是战场,而为良田、为榷场,繁华时代,就此开始。 第20章 皇后杀机 过了数日,车驾回京。此时和平消息,已经传扬京城,此时汴京繁华,已经有五六十万百姓安居,繁华日子过惯了,原听说辽人逼近京城,都是惴惴不安,此刻听得辽人北撤,天下太平。家家户户备了香案,早早准备迎接圣驾还京。 回到京中本已是岁末,景德二年开春,赵恒以与辽国达成和议,大赦天下,同时,大量裁减河北诸州的士兵回乡。此一举不但省下大量军费,而且春分正是农耕时节。河北诸州之地已经荒了数年,转眼已见到处兴盛之势了。 刘娥回到了京中,从广阔的天地回到宫庭,忽然间,她对这个住了许多年的宫庭,感觉到不习惯起来了。虽然出征前后,也不过未到一个月时间,然而这一个月的变化对于她来说,却比这十几年来得更加强烈。 她站在院中,四周是高高的宫墙,只有头顶上一方小小的天空,这一方天空她看了十几年,从薜萝别院到嘉庆殿,都是这么一方小小的天空。她十几年以来习惯了这一方小小的天空,然而现在,她却感到无比的压抑,她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出征路上沿途看到的那一望无限的旷野,那策马飞驰的自由,那城楼上的床子弩闪着寒光,那城楼下千军万马中的一点红袍飞扬。 回宫之后,她依例去拜见皇后出来后,没有回宫,而是走上了宫墙城头,站在城头向远处遥望,缓缓地吐出心中的一口郁气来。现在她明白,为什么赵恒那一次远征回来之后,会天天来到城楼上遥望远方一会儿了。 她原可以如出征前一样,在皇后宫中呆足一天,可是她却只请过安之后就匆匆离开了。她已经失去那份耐心,失去了那种从容闲笑着和皇后斗着机锋口角的心情,过去她不管顺境逆境,她都可以永远以微笑相处。忍不下的,硬生生也忍下,该得意的,也可压抑三分以免刺激到对方。多年来,她周全完美,她喜怒强抑为了什么,为了息事宁人,为了不起风波,为了永远不让自己再度遭受当年的被逐,被弃,为了让别人无可挑剔,她处处求全,她永远在被动地接受着挑战,永远要在事前做足准备,事中被动应战,事后一忍再忍。 忽然之间她累了,厌倦了,如果不是这一次的出征,这一次的险被谋害,这一次的拼死脱逃,这一次的走出宫庭,也许她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跳出这一方宫墙,仔细地看看自己,看清周围的一切。 “取镜子来!”刘娥忽然道。此时她出行走动,自然也有一二十名宫女内侍跟随,带着一应用具。她一言既出,一面铜镜立刻递了上来。 这么多年来,她天天看着镜子,却只为整理容妆,看看自己的表情笑容是否不到位,可是此刻,她却只是想认认真真的看清自己。 “这是我吗?”看着铜镜中那张雍容华贵的宫妆美人,重重的脂粉,永恒的微笑,仿佛一张假面具似地套在脸上。她有多久没这么仔细地看过自己了,记忆中那个爱哭爱笑、敢言敢怒、俏生生的小姑娘到哪里去了,那张曾经对着皇泽寺的则天神像发问,对着强横无比的桑老大据理力争,对着太宗皇帝倔强申辨的面容哪里去了? 完美无暇的微笑忽然间有了裂痕,她轻轻地颤抖起来,“我要这样永远永远用这样的表情,过完我的一生吗?我何必要强颜欢笑,何必要甘守其位?”那一刹那,皇后的暗讽、雍王妃的明嘲、皇泽寺的则天像、澶州城下的大红袍……一骨脑儿涌上心头来。 “啪——”地一声,那面精工巧制的铜镜从高高的宫城上面飞了下来,越过积雪的树梢头,扫下一堆积雪摔落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刘娥一拂袖:“回宫!” 而此时皇帝正在寿成殿。 他这一走几个月,皇后身体又不好,本来是越王监国,中途越王还忽然病倒,皇后只好扶病出来理事,等皇帝回来的时候,皇后又病倒了。 见皇帝来看望,皇后梳妆后相迎,她是个要强的人,纵是病中,也不肯教人看了病容去,一定要打扮得光鲜亮丽。哪怕召太医请平安脉都要换几套衣服,绝对不肯让人看到自己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 皇帝也知道此事,见了她时也劝她:“皇后很不必这样,你身子不好,只管自己躺着就行,叫太医来,只管放下帘子,何必这样折腾。宫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尽可叫曹氏、杜氏、戴氏去做。” 郭熙闻言,只是笑了笑,道:“多谢官家,我原也没什么,本来也好些了。只是官家出征,令人担忧。我不能随侍在旁,只能留守京城,心中焦急,日夜守望,不觉病势沉重。如今,官家平安回来,想来我这病也能好得快些。”说着就叫嗣子来见皇帝。 前些日子,她借口自己身体多病,不能很好照顾孩子,建议让刘德妃帮忙照顾孩子。皇帝巴不得嗣子与刘娥加深感情,自然应允。 此时赵恒听了这话,却拒绝道:“不必了,朕与皇后静静说话便是。” 郭熙脸带忧色:“官家似乎不喜欢让儿?让儿乖巧,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对,官家说他便是。” 赵恒摆了摆手:“他是四弟的儿子,又是朕亲自选定的嗣子,哪里会不喜欢的呢。只是……没什么。” 郭熙道:“官家何必避着我,您分明有心事。当日皆是为了慰我思子之苦,又因要亲征,才匆忙定了嗣子。如今,官家回来了,一切危机化为无形,您若真不喜欢让儿,大可不必勉强。入宫为嗣,若不能得到官家的喜爱,对让儿也是祸事一桩。” 赵恒叹了一口气:“你别多想。我只是看着你与他在一起,就不免想起我们的祐儿。让儿虽然乖巧,可祐儿若活着,定比他乖巧千倍万倍。” 郭熙听得神色一黯,眼泛泪光。 赵恒扶住她的肩膀,神色黯然道:“就是不想提起祐儿让你伤心,你看你,还非逼着朕说出来。” 郭熙的泪水顺着眼角落下,赵恒温柔地为她拭泪。半晌,郭熙才哽咽道:“祐儿到今日还能得官家挂牵,也是他的福气。” 赵恒感慨:“祐儿是朕的亲生儿子,朕当然牵挂。只是,逝者已矣,皇后还需振作起来,毕竟后宫还要靠你主持,朕也需要你。” 郭熙勉强控制住情绪,含泪应了。 她的侍女燕儿却一脸的欲言又止:“圣人——” 赵恒见状就问:“有什么事?” 郭熙停下筷子,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燕儿看看郭熙,就跪下了:“奴婢该死,奴婢只是为圣人难过。官家可不知道,如今宫里传言,说是德妃觊觎皇后之位,盼着我们圣人早亡。” 郭熙顿时沉下脸来:“不要胡说,德妃一向贤德,我是从来不信这种话的。官家,您千万不要相信。” 赵恒却恼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话传出来,岂有此理!” 郭熙低头咳嗽,将赵恒的发作阻止了,好一会儿才道:“官家恕罪,只恨我这身体不行,卧病多时,疏于宫务,竟不知道这股邪风从何而来,这分明是离间中伤之计,都是我的不是。” 赵恒想说什么,最终叹一口气道:“怎么能怪你呢?你身体不好,许多事顾不到,也是正常。” 郭熙却道:“此事岂可轻易放下。官家,我明日就叫人追击宫中源头,务必不使她们乱说话。只是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我倒有个想法,不知能否为官家分忧。” 赵恒来了兴致,就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郭熙就道:“御医说,我的身子如今应该能渐渐转好了。要不然这样,让德妃来为我侍疾几日,你放心,我这边日常事情,燕儿她们服侍惯了的,只不过让她走个过场罢了。这样的话,待过得几日,我的病转好了,也能说这是德妃用心服侍,显见得我们姐妹和睦,绝了外头的风言风语。这实实在在的功劳,更胜过言语辨解,也免得追查起来风声鹤唳的。” 赵恒听了这话,有些心动,但又不敢轻易应承,就沉吟不语。 郭熙见赵恒犹豫,也不禁有些伤感起来,低声道:“再说,若是我当真……不成了。她、她服侍我一场,也好留个名声,为将来……也更名正言顺一些!”她说的正是若她不成了,将来刘娥继位为后,纵有其他的礼数不周,为元后看护病情,真至送丧送终,那就是礼数全了。将来皇帝若有意立她为后,这也是一项好名声。 赵恒虽有此意,但他是个长情之人,哪里能听得这话,当下道:“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太医都说了,你这病会好的。” 郭熙却又继续道:“再说,我嫁给官家一场,也替你看看她的人品。有些时候,男人看到的,与女人看到的,终究不一样。光鲜时看到的,和病榻前看到的,也是不一样的。” 赵恒听着这话,更扎心了,当下再也呆不住,站起来道:“你不必说了,朕会安排她过来照顾你的。你终究……是朕的皇后,在礼法上,她也应该来服侍你。” 见赵恒走了,郭熙仍坐着不动。 燕儿去扶她:“圣人,您去歇歇吧。” 郭熙却注视着远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燕儿,原来官家一直还惦记着祐儿,从未忘怀,甚至为此,不愿亲近允让。” 燕儿却不解:“圣人,嗣子无法得到官家的喜爱,您让他入宫的原意不就白费了吗?” 郭熙冷冷地道:“怎么会白费呢。我现在才明白,让嗣子入宫竟是我无意中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唯有让官家深切地体会到,没有这孩子天天在官家面前晃悠,他如何能体会我的丧子之痛?如何能明白亲生儿子是多么不可取代。” 燕儿见她神情可怖,心中打鼓,哪里敢应,只含糊道:“圣人要保重身子,不要想太多,免得伤心。” 郭熙摇头,冷笑:“我不伤心。”她看着宫人们退出,忽然低声道:“我叫你布置的事情,都布置好了?” 燕儿心中一凑,低头应道:“一切事宜均已安排好了,只等德妃过来。”她犹豫片刻:“只是奴婢不明白,为什么不把情况告诉越王妃呢。她若不知情,到时候不出手杀人,这台戏岂不唱不下去了?” 郭熙淡淡地:“法不可传六耳,任何一个机密,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越王妃性子嚣张,她的嘴,是守不住机密的。干脆让她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最好。” 她已经不想等了,往日她就是顾虑太多,犹豫太多,反而让别人一步步坐大,弄得太阿倒持。如今她已经没有了儿子,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皇帝平安回来,最不忿的人,其实是越王妃李氏。皇帝出征,越王监国,她自己的儿子又入宫为嗣子。她不免早做起皇后或太后美梦来。若是皇帝这一去不回,或是她丈夫继位,或是她儿子继位,岂不美哉。也因此京中女眷,人人奉承。 那段时间她在宫中行走,如入自家。虽然太后去世,因着皇帝出征,如今还暂时停灵,但是京中女眷,却也要依礼灵前守丧。皇后身体又有病,将一应事情都托与她,她这段时候,喝斥妃子、责罚诰命、贬逐宫人,各种行为逞够了威风,也足将京中贵人得罪了一批去。 如今皇帝还京,越王却病了,宫中也不是她想进就能进了。当众人意识到皇帝还可能继续在位许多年,但越王倒有可能走在皇帝前头。虽然嗣子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在礼法上却是皇子了,皇后才是他的母亲。所以顿时世态炎凉,只在一夜之间,就有了极大变化。 当然众人也没有怎么对她无礼,只不过是少了奉承,少了谄媚,少了门庭若市,少了毕恭毕敬而已。然而这样的落差,就让已经过度膨胀的越王妃心态失衡了。 当她好不容易进了宫,正准备找皇后告状的时候,发现郭熙早已经病倒在床,燕儿又有一边诉说德妃馋言,不许嗣子见生母等话。郭熙却又是一脸忍气吞声的样子,早已经气炸了。郭熙只稍加引导,就让她自己想了一个主意。 越王妃近来听多了话本故事,就建议说,干脆让德妃来服侍皇后之病,待得她服侍几日之后,让皇后忽然重势沉重,自然,这用一些药物即可伪装。然后她就会提议搜索宫中,再在皇后枕下发现扎针的人偶,显见就是德妃故意施巫蛊之术害人。皇帝纵有偏爱,在这样的铁证面前,也没办法完全无视皇后性命之忧,包庇德妃。只要开始审问这个案子,自然就可以把皇后三子之夭折以及皇后病重之事,都算在德妃诅咒上面。若是皇帝仍然偏袒,到时候只管借审问之机,把德妃弄死,只说她畏罪自杀。 这自然是个极馊的主意了,郭熙精通史书,早看得明白,史上那些巫蛊之案,与其说是迷惑帝王胡为,不如说是顺了帝王心意的行为。所有能够被采用的巫蛊案,受害者皆是帝王早已经生厌的人,而绝不会是帝王的心头好。而且整个计划漏洞百出,若真以此去害德妃,只怕害的反是自己。 但郭熙并没有说出来,反而听了这话,显露出似被打动又似害怕的样子来,却叫越王妃再想想清楚,这样让越王妃回去再向身边的人问计,只拖了几次以后,这才犹豫不决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这件事若依着越王妃的计划,自然是要失败了,但郭熙早已经为这个计划补上了漏洞。 “待人偶发现之时,我必然是晕了过去。到时候你一定要让阿阮当场发作,到时候闹得越凶越好。混乱之时,若人死了,谁都会以为是她发现德妃用巫蛊害我,义愤之下,失手杀了她……”郭熙淡淡微笑,摆弄着手上的棋子。 到时候,越王妃就要承受官家的怒火。若是皇帝追查之下,还会发现越王妃为此计划商讨过多次。而皇后,自然是一无所知地成为越王妃陷害刘德妃的工具。而究其原因,就是她不能忍受她如今在宫外见不到儿子,而刘德妃却插手抚养她儿子的事情。她怀疑是刘德妃谗言,所以要对刘德妃动手。 这样的言行举止,十分符合越王妃为人的思路。 而她,也忍够了这个嚣张跋扈的“闺中密友”,这孩子是她的,就不能再叫别人“母亲”。 郭熙看着殿外夜色,浮起一丝冷笑——你们都以为我完了,早着呢。 杨媛听说皇后要刘娥侍疾,急忙来找她:“姐姐,你别去寿成殿。” 刘娥问她:“为何不能去?” 杨媛道:“皇后必是不怀好意。” 刘娥微微一笑:“她不怀好意,我自然知道。可她又能拿我怎么样?” 杨媛却急了:“她心思深沉,必有后招等着。”又道:“况那越王妃常在她的身边,此人性子不好,若她直接无礼,我怕姐姐会受其害。对了,听说昨日您在寿成殿外与越王妃直接起了冲突?您最近怎么了?变得一点都不像您。” 刘娥反问:“要怎样才像我?忍气吞声,默默流泪?还是想方设法去讨好越王妃,把她从皇后那边拉过来?” 杨媛小心观察着刘娥的神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相信,以姐姐的本事,一个越王妃不足为虑。” 刘娥冷冷一笑:“一个越王妃的确不足为虑,可我不想再忍,不想再演。”她神色厌烦:“媛妹,有时候,我真是烦透了这些小伎俩,却偏偏还得一个接着一个应付。” 杨媛从来没看过刘娥这样的神情,不由吓了一跳,劝道:“姐姐,咱们身在宫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妹妹不知道你去澶州城遇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可你回宫以后,变化太大了。皇后心思缜密,姐姐从来小心应付,为何如今却总是学那粗人,以力化巧?一次两次也罢,次数多了,叫皇后抓住了痛处,可怎么是好?她终究是皇后。” 刘娥冷笑道:“那又如何,就因为她是皇后,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大车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仍然无法追查凶手。官家出征,她不关心江山社稷的存亡,君王的安危,而一心只想着置我于死地。事已至此,何必再做虚伪的掩饰。”她不待杨媛再劝,就已经摆摆手阻止了。 当日她没有趁皇后病时下手,那是因为她看到了一个母亲的伤痛,看到了皇后近乎崩溃的病容。可是她的心软却是没用。皇后却没有领情,正相反,她真是不到死都不会停下她那强烈的攻击欲望。 她请来了刘承规,问他:“我想查几个人,不知道阿翁能不能帮忙。” 刘承规恭敬道:“娘子有话,还请吩咐。” 刘娥目光如炬:“我想知道,谁是害死陈贵妃的真凶。” 刘承规心头一痛,闭了闭眼,道:“真凶已经死了。” “不,她没死,”刘娥道:“死的不过是一把杀人的刀,不是握刀的手。” 刘承规脸色微变:“娘子希望老奴做什么?” 刘娥冷冷地道:“真相,如今只有皇城司,才能查出真相。” 刘承规直视刘娥:“皇城司只为官家效命。” 刘娥冷声道:“官家有权知道真相。” 刘承规却道:“除非官家下旨,让老奴彻查真相。除此之外,老奴不敢越权。” 刘娥问他:“万事有一就有二,你就坐视悲剧一再发生?” 刘承规却道:“宫中自有尊卑上下,老奴不能乱了规矩。” 刘娥厉声道:“可最不该死的人死了。” 刘承规闭上眼睛,脸上肌肉抽搐,半晌,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刘娥,他的眼神苍凉:“老奴明白娘子想要的是什么,可是,老奴和皇城司,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刀子,这是底线。” 他不是王继恩,他不会越俎代疱,代主子作主,这也是底线。他会查明一切,等到皇帝真的需要真相的,他会奉上真相。可是,他是奴才,他是不会成为后妃们争斗的刀子,也不会以奴控主,这也是底线。这条底线不是来自于道德和文章教化,而是无数的死亡教会他的。 那是皇后,除了皇帝之外的至尊之人,他的七情六欲埋在心底,而占据更重要位置的,是礼法尊卑,是等级森严。德妃与皇后对立,她可以用她的手段,但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刀子。今天他若为私情成了德妃的刀子,等异日德妃同样会怀疑他会为了别的事情而成为别人的刀子。 那些大人物输了,他们还有许多输得起的资本。可再得势的奴才,他们手里的筹码都不属于他们自己,他们若输了,唯一能输掉的,就是自己的命。 皇后可以因为他的不识抬举而恼恨他,但却不会因此而一定要杀死他。德妃也可能会因为他的拒绝而恼恨他,但同样也不会对他产生除之后而快的心态。他生于乱世,净身入宫寻求的不过是活着,宫中的那些奴才们,也同样是为了活着而割舍掉生命中其他更重要的东西。可惜有些人往往为表向所迷惑,而忘记了他们这些人,唯一属于自己的,只有一条命。 刘娥看着刘承规,她懂了,她点点头:“我敬佩阿翁。” 世间繁华迷人眼,很多人因此而忘记了根本所在。而刘承规,却始终是清醒的。 刘承规松了口气,心中感激,长长一揖:“多谢娘子。”他慢慢后退,一直退到门边,德妃也没有叫住他。 他忽然直身起,道:“老奴最近听说了一件传闻,不知道对娘子有没有用。” 刘娥心头一跳,这时候说出来的话,必是对她是极有用的,当下就道:“阿翁请说。” 刘承规:“自圣驾回京以后,都说皇后的病体已经渐渐好转,可是前段时间,却又忽然显得病势加重。” 显得病势加重,可见并未加重。刘娥脑子如电闪,道:“那是真的加重,还是没有?” 刘承规没有确认,仍然恭敬地道:“更怪异的是,宫中开始有流言,说是有人对皇后行诅咒,才使得皇后病重难愈。” 刘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刘承规只说了一句:“越王妃性子容易冲动,她是很容易变成别人的刀子的。” 他走了。但是,刘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不断地向刘承规提起陈大车,就是因为,陈大车临死前,分配自己遗物的时候,把自己的藏书给了刘承规。她相信陈大车是个极聪颖的女子,她唯一的弱点就是太单纯太善良太侠义。但是她看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刘承规没有如她所愿地臣服于她,但刘承规却依旧给了她一个最重要的信息,一个救命的信息。 第21章 图穷匕现 次日,刘娥踏入了寿成殿,向着郭熙行礼。 郭熙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衣服,手拈着佛珠,坐在病榻上,面带微笑,宛如观音坐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供起佛像,手牛佛珠,有时候还抄抄佛经。她并不见得是信奉这些,但是念念佛经,可以让她乱麻般的心平静下来。念念佛经,也可以让人觉得她是有善心的。所以宫中的低等侍人,都会传言皇后是极仁善的人。 她笑道:“不过是话赶话凑巧了,你坐吧。其实我这里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是陪我说说话罢了。你看我这宫里一大堆人且闲着呢,偏官家热心。” 刘娥笑了笑:“我也奇怪,圣人宫中一堆能干人,为什么要我这个笨拙的人来添乱。若我粗手笨脚服侍不好,岂不反惹圣人生气。” 郭熙一怔,听她这话说得毫不驯服,大异往常态度,不由诧异起来。她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竟胆敢这般无礼起来。 她的贴身侍女燕儿见状,忙亲手去倒了药来,端到郭熙面前:“圣人,刚才的药您没喝,奴婢再给你又煎了一贴。”她说到这里,不由地看向刘娥,似在征询刘娥的意见。 刘娥初时不明白,但转眼间就想明白了,的确是有一些人服侍家中长辈主母,这是要亲尝汤药,以表法自己同甘共苦之意。燕儿这样子,显然是给她递出了一个暗示。若换了在从前,刘娥愿意用这样的臣服姿态换对皇后的安心,换取后宫的宁静,而如今,她不愿意。 郭熙眉头一挑,最终还是接过了药,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这药太苦,她已经喝了太多的苦药,而如今,她不想喝了。 她把药汤放下,漱口,却仍然觉得苦味在嘴里没有消去。她素来自持,有些人喝药后要用蜜饯来消除苦味,而她从小就不需要。 但这一刻,她想,以后喝药,要备上蜜饯。她已经苦了太久,而这种苦没有回报,她不想再自苦下去。 她拿巾子拭了拭嘴,看向仍然站在那里不动的刘娥,心下诧异。她在皇帝跟前说了无数的理由就是让皇帝相信她没有恶意,放心将刘娥送到寿成殿去。但刘氏好歹要明白,她这是来皇后跟前侍疾的,怎么就敢这样站着一动不动,甚至是无视燕儿的暗示。难道为妾妇者,想图个好名声,不应该如奴如婢般地服侍中宫吗? 她说:“德妃,你在看什么?” 燕儿向着刘娥使眼色,哪怕德妃当真恃宠而骄,不肯用心服侍,好歹在她与皇后中间,把碗再递一次,作个样子,也好走过场啊。当真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就不是骄横,而是失仪了。 刘娥看着皇后,很坦率地说:“我在看越王妃怎么不在。” 郭熙怔了一下,微笑道:“我竟不知你与阿阮关系这般要好了。”她当然不会在刘娥头一天入宫就动手的,总要等几日,让大家松懈下来才好。 刘娥摇头:“并不是,她今日若是不在,便无好戏了。我原想着再等几日,可是纵多等几日,结果也是一样,也没必要多等。省得圣人见我又多难受几天。” 郭熙的笑容渐渐收敛,燕儿听出了些什么,脸色也变了。 郭熙变脸道:“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刘娥施了一礼,姿态很恭敬,但眼神却很直接:“圣人这次备了什么?是巫蛊,还是毒药,或是宝剑,匕首?” 郭熙一惊,正欲站起,结果不小心碰到旁边的案几,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整碗药都洒了出来,溅到了她的裙角。 燕儿惊叫一声,忙上去为郭熙擦拭,心中又惊又惧,直瞪着刘娥:“德妃,您这是什么意思?” 刘娥看着郭熙,笑了笑:“你知我,我也知你,再这么绕来绕去,也没意思得很,皇后娘娘,您说是吗?” 郭熙也笑了:“燕儿,你们出去吧,我与德妃说说话。” 燕儿有些不放心:“可是……” 郭熙摆手:“去吧。” 燕儿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却也只能带着侍女们出去了。 郭熙反而镇定下来,悠然拂了拂裙子坐下:“你倒是个有意思的人,比我想象中还有意思。” 刘娥也坐下,笑道:“也比你想象中更愚蠢冲动。若换了别人,必是提前准备,直至等着您把事情实施了,再抓您一个正着,是不是?” 郭熙笑着摇头:“我虽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横竖闲来无事,就再听听你到底编个什么样的故事来?” 刘娥看着她:“官家出征时,听说就有人图谋想趁官家在外,假造消息,诅咒官家有失,逼我殉死。可惜我随官家出征,让那人图谋落空。等我一回来,就听宫里流言,说是娘娘病情已经转好,却因为被人诅咒,病情加重。有人想借着这个流言,让我来服侍娘娘时,抖出早就布置好的巫蛊小人。圣人自然是个隐忍大度的人,可惜越王妃不是这样的人,她为圣人不平,会当着圣人的面揪出我来,甚至有可能冲动之下,直接动手杀了我。此计一石二鸟,能为圣人扫除所有的眼中钉、肉中刺。岂非大妙。” 郭熙轻轻鼓掌:“这个故事甚是有趣,不愧是桑家瓦肆的说书娘子。我如今倒知道官家为什么会喜欢你了,你这个人直来直去,真不像一个在宫里生活的女人。” 刘娥的脸色微微一变,想不到皇后竟连这样的昔年隐事也查出来了,当下点点头:“是啊,我若没有官家偏爱,只是一个无宠之人,恐怕在这宫里活不过三个回合吧!圣人是不是一直这般看我的。” 郭熙笑道:“你也想得太多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身为皇后,岂敢轻伤人命?” 刘娥直接问她:“那陈贵妃呢?” 郭熙冷笑一声:“风干物燥,难免火烛,汴京城里一年到头,走火的事是常有的,只能说,她命该如此。” 刘娥反问她:“那涂嬷嬷也是命该如此?” 郭熙脸色变了一下,自嘲地苦笑一声:“我不想接受,可我也只能认命!德妃说得这般干脆,倒似很清楚里头的内幕。那你可否告诉我,害死涂嬷嬷的真凶是谁?” 刘娥道:“害死涂嬷嬷的真凶,便是害死陈贵妃的真凶。圣人若能够找出那个真凶来,请务必同我说一声。” 郭熙阴恻恻地道:“看来是没得谈了。”她打了个呵欠,挥了挥手:“我倦了,你去吧。” 刘娥今日同她摊牌,又岂是轻易结束,她并没有走,道:“官家一直很信任圣人,他认为您是个贤德的妇人。可若是知道他的五个皇子早夭的真相,恐怕不知道会怎么样看您?” 郭熙脸色变了,眼中杀气闪过,看着刘娥:“德妃,诬蔑皇后,可是死罪。” 刘娥叹息:“圣人自然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您亲生的三位尊贵的皇子死了,又怎么能允许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将来有可能继承大位?可您有没有想过,正是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作损了德行,才令得几位皇子不能延寿!” 她这话正说中郭熙的隐痛,她站了起来,尖叫:“你胡说,你好大的胆子!”她旋即发现自己失态,又优雅地坐下,道:“你是疯了吗?连这样无稽的事,也敢来诬陷于我?你如此肆无忌惮,就算官家再宠爱于你,我这个皇后,也能够以宫规处置于你。”她说到这里,已经是杀机毕露。如今她已经不打算让刘娥活着了,就算得罪皇帝,她也要让对方死在这里。是巫蛊也罢,是下毒也罢,理由都是准备好了的,至于杀死刘娥的这个人,是越王妃,还是她宫中侍女,都不要紧。 她如今只是一个有着亡子之痛的皇后,不管谁杀死刘娥,都只是出于对刘娥暗害皇子,谋算皇后之位阴谋被揭发之后的“义愤”,到时候皇帝再伤心,杀一个侍女不够,那添一个越王妃,想来也是够了。难道还能够废了她这个“多次丧子”“孤苦病弱”的皇后吗? 从刘娥迈入寿成殿开始,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两人四目相对,都已经看得明白。 郭熙看着刘娥的眼神,已经宛如看一个死人。 刘娥忽然笑了,她问:“你杀过人吗?” 郭熙看着刘娥,她自然是杀过人的,她手底下有很多条人命了。 但刘娥却问她:“你真的看到过死亡吗?你知道被杀死的人,是怎么样的吗?” 郭熙不禁一怔,本想说,她如何会不知道,二郎死时,因她怀着四郎,怕她伤心,所以涂嬷嬷没让她看到。四郎和二郎,却是在她的怀中死去的。 刘娥却道:“你是没看过的,因为对你来说,死一个人,不过是随口一句吩咐就罢了。涂氏杀人,你却是没有亲自动手过的。我告诉你什么叫死亡,我亲手杀过山猫野狸,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手底下死去的时候,都会用尽全力去挣扎,我一刀割下去,先是划破皮,再是血肉模糊,再才是割断喉管,然后是滚烫的血喷到你的脸上去……”她在郭熙的耳边低低地说着,说得极是详尽又是可怖,郭熙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听着她的叙述,也似感觉自己的手底下按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然后就是手底下的温热,和扑面的血气。 她再也忍不住,推开刘娥,呕吐了起来,只呕得刚才的药翻腾上来,从心底到口中,都是一片苦意。整个人呕得蜷成一团,难受已极。 刘娥冷冷的看着,并没有去扶她:“外和内刚,外谦内骄,圣人从来打心底都是不肯让的。太后当时赐下杨良娣,你心绪大受影响,大郎因此先天体弱而没能保住。到怀上二郎,你不敢掉以轻心,又不肯让出位置来。于是便安排侍女戴氏侍奉,得以安心生下二郎。只可惜却不曾想到,戴氏会生下一个更健康的三郎。” 郭熙终于止住了呕吐,她无力地扶榻倚着,忽然笑了:“好故事,继续说啊。”横竖事已至此,两人也算真正撕破脸了,那就让她把话说完吧。 刘娥道:“因着四郎多病,后来府中有流言,说是三郎夺了四郎之气运,这种市井之言,你出身名门,原本是不应该去信的。可是你信了,并不是一个母亲的病急乱投药,不过是为尊位者的傲慢而已,对吗?” 是的,不过是为尊位者的傲慢而已,郭熙看着刘娥,点头承认。在当年,她是逃避的,不想面对的,甚至迁怒于涂嬷嬷的。但如今事过多年以后,她再回想当时的心境,才觉得当时紧守着那种不必要心理负累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与可笑。 “至道三年三月,先帝驾崩的前一天,四皇子终于病重不治而夭折。那天上午,你把所有的人都叫到你的院中布置后事,然后让你心腹涂嬷嬷调开乳娘,将三皇子骗到后苑,推入水中。”刘娥看着她,说。 郭熙冷笑,神态悠闲:“三郎虽非我所生,我却视若亲生。茜草与我小从一起长大,是我心腹。三郎出事,我救他比谁都用心,他死后,我因此而大病一场,你说这样的话,可有人信吗?” 刘娥看着她的神情,越发肯定:“你也许没有指使涂嬷嬷杀人,但你默许了她杀人,甚至在此之后,还继续留她在身边,你也许因为良心谴责而去救三皇子,甚至因此大病一场。可是,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他的死与你无关了吗?” 郭熙眼中闪过一丝恐慌和脆弱,脸上却是不显,反而更显镇定:“你所说的,只是你的一面之辞。要这样说的话,我也能说,所有的孩子都是你杀死的,因为你自己无子,还想谋夺皇后之位,所以你害死了我所有的孩子,想逼得我伤心失望,一病不起,好腾位置给你,是也不是?”她已经没有耐心了,拂了一下裙子,就想叫燕儿进来。 刘娥长叹一声:“你敢说这样的话,一定是以为自己在所有的事情里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能找出证据来指证你。可是雁过留声,人过留痕。一件事没有证据,两件事没有证据,可事情做多了,再没有证据,也有痕迹留在那儿。三皇子的乳娘虽然出宫了,得了厚厚的赏赐封了口,可是没人会为了赏赐而顶得住杀头之罪的压力。你借释放宫女之机,让帮助涂嬷嬷训猫的桂枝与桃枝出了宫,可是出了宫的人,难道就找不回来了吗?还有涂嬷嬷宫外交好的那个道婆,给她提供无数恶计,都还在呢。”刘娥看着郭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最终简直要透不过气来,说出最后一句话:“你可以去问问,她们可还在原处?”这些人,她也是去找过的,却都已经找不着了。她不知道这些人是落入了皇后之手,还是落入了刘承规之手。但是见过刘承规之后,她已经有几分把握,这些人应该是被刘承规控制住了。 郭熙只觉得眼前的刘娥,似已经变成了厉鬼,涂嬷嬷活着的时候,她不屑去过问这些会脏了手的事。而涂嬷嬷死后,她亦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中。她终究是个出身尊贵的名门淑女,有些傲慢的心态,是与生俱来的。有些底层的思维,是她这个层面永远不会接触到,也永远不会去想到的。 是,这些卑贱者的证词,无法让一个皇后入罪。但是,这些事情一旦被人所知,则是足以让她身败名裂,让她被世人唾弃,让她生不如死。 她看着刘娥优雅行礼,看着刘娥悠然而出,她想说留下她,她想说杀死她,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冒这个险。 这一战,她一败涂地。 郭熙看着刘娥迈出门槛,已经一口鲜血喷出。 刘娥迈步走出,眼望长天,长长地吁了口气,疾步而去。 门外的人,听不到门内之人的说话,但是燕儿是知情的,她也在等着郭熙发出指令。但是她没有等到指令,她只看到刘娥出来了。她急忙进去,却看到郭熙襟前都是鲜血,她上前扶住郭熙,却发现对方眼也直了,人也魔怔了,情况竟是比二皇子去世后还更差些。 当夜,郭熙便噩梦连连。 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呢,她也说不清楚,只是一个梦串着一个梦,她不断地逃,却是逃出这一个,又进了另一个。她一会儿看到涂嬷嬷同她说,三郎已经死了,可当她抱着三郎哭的时候,三郎忽然从她怀中起来,指着她说,她是凶手。 一会儿又看到二郎死了,她抱着二郎的尸体在哭,可那孩子忽然变成了更小的婴儿,却是杨媛的孩子,杨媛冲过来要与她拼命。转眼杨媛又变成了刘娥,她同她说:“你做过的事,官家都知道了!” 果然她说着的时候,皇帝就出现了,那些死掉的皇子们,都站在他身后。他说:“我原以为你是个贤妇,想不到你是个毒妇。” 她想辨解,她说她不是个毒妇,她也只是个无助的母亲,无奈的皇后。 可是他后面还是出现了许多人,那些文武大臣们,都指着她说,她是毒妇。一刹那间她仿佛置身市井,那些往来的人,都指着她说她是毒妇。 不,她不是毒妇,她是从小熟读诗书的名门淑女,她是立志要以长孙皇后为典范的贤后,她们在诬蔑她,他们在冤枉她……她不能就这样被拉到烈日下暴晒,受千夫所指,她应该成为天下人的懿范,成为世人顶礼膜拜的贤人,她不应该有这样的结果。 她一夜又一夜地做着这样的噩梦,竟是无法摆脱。 那一日刘娥回宫以后,也只对皇帝说,皇后素以皇帝为重,更希望她用心服侍好皇帝。皇帝那日冲动之下答应皇后,不好反口,其实早就后悔了。见她说了这个理由,也不细究,就接受了。 皇后病了几日,寿成殿的都知内官来报,皇帝听了也上心,就召太医问起缘由来。太医只知皇后虽然因为小皇子的死伤心过度而大病一场,有损寿元,只怕也就是三五年的事了。但终究还有希望,且皇后性子强悍,生机未断。可如今的脉象却是生气全无,现在的身体就如一株内部蚀透的大树,多少药下去,也如掉入海中,毫无作用,恐怕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皇帝细问原因,太医如何能说得出来,只说是皇后伤心过度,非药石之力。皇帝忧心皇后之病,就令王得一等道士来为皇后祈福。众道士看了以后就道,寿成殿虽是贵极之所,只是皇后神气衰弱,以致于不能克物。当令亲近之人,日夜诵念经文,以通上苍,庇佑心神。 皇帝遂令皇后亲近之人,在她病榻边日夜诵念,又恐奴婢等不足以表达诚意,令后宫曹氏、杜氏、戴氏等人也去轮班。 皇后病了几日,这日渐渐醒来,正是戴贵人在皇后床头念着《太上感应篇》,她表情疏淡,声音平平,念着:“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皇后只觉得眼前一片晕眩,定了定神,方从一片朦胧中渐渐看清,门外的暄闹似乎离得很远,唯一在近处的,就是隔着帘子在念经的戴贵人。她坐在床头暗处,阳光斜照进来,她的脸大半在阴影里,半阴半明,晦暗不定,令她面无表情的脸似乎也像一个面具或庙里的泥塑木雕似的。 经文从她几乎没有顿挫的语调中念出来,既遥远又不真实,但却让郭熙觉得恐怖:“……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月晦之日,灶神亦然。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 郭熙正有心病,听了这话,只觉得字字刺心,“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大则夺纪,小则夺算”云云,倒像是故意针对她心中隐事而念的。 但见戴贵人的声音飘摇不定:“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 是了,她一直对自己说,涂嬷嬷做的这些事,皆是自作主张,而她并没有吩咐她去怎么做,所以她的手是干净的。可这句“恶虽未为,而凶神已至”竟是让她所有为自己辨白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了。她想起陈贵人,当日她就对她这样说过,于是她却杀了她。 而如今,她竟杀不掉这个当着她的面念经的人,甚至无法阻止。 郭熙嘴唇颤动,她想说:“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可是她的声音微弱,令人几乎无法听到。 戴贵人如同浮雕面具般的脸似乎忽近忽远,声音似断似续:“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尽则死……” 郭熙脑海中嗡地一声响,那句“算尽则死”竟似魔音缠绕,在她耳边反复不去。 床帐外,戴贵人正坐着念经。忽然帐内传来一声绝望的嘶叫,郭熙嘶声大叫,拉开帐帘,整个人坐起,直挺挺地看着外面,眼神涣散。忽然口喷鲜血,直挺挺地倒下了。 而此时,皇帝正亲自驾临雍王府,探望雍王元份的病情。 刘娥却静静地坐在嘉庆殿中,泡了一壶消滞化气的药茶,等着赵恒回宫。 一个时辰之后,赵恒回宫。 未进内殿,远远听到走廊上赵恒的脚步声已经充满了怒气,过了片刻,赵恒掀帘进来,刘娥含笑站起来问候:“官家今日探望雍王,他的病可好些了?” 赵恒哼了一声:“不消说起了。有这么一个女人在,四弟的病,还不越来越重了!” 刘娥早料定此事,故作不解:“怎么了?” 赵恒坐下,喝了一杯热茶,这才说了今日所见。却原来雍王妃十分悍妒,雍王元份重病,身边竟然连一个侍女也没有,只用些僮仆侍候。赵恒当场暗怒,却碍于雍王病重,不便当着他的面发作,只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离去。 刘娥听完笑道:“原来为此事生气,这有何可气之处呢,臣妾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 赵恒问道:“什么主意?” 刘娥笑道:“雍王身边既没有侍女照顾,甚是可怜,官家是他的亲哥哥,不知道倒罢了,如今知道了岂能不管不问。雍王妃敢将雍王身边所有的侍女逐走,可是官家御赐几个宫中女官照顾雍王,谅这雍王妃也不敢将宫中之人怎么处置。如此,雍王有人照顾,官家也放心了。” 赵恒点了点头:“这倒也罢了,就依你的主意。”转念一想,怒气不息道:“当日朕未登基时,便听说此人悍恶,王弟身边所有侍女,略亲近些,都会被她鞭杖而死。近年来不闻她的恶行,只道她年纪渐长晓事些,谁知道依然如此不堪!” 刘娥淡淡笑道:“官家做了天子,日理万机,哪里顾得来这些寻常家长里短的言语,自然是到不了您的耳边。人家或看雍王的脸面,或以为她是皇储的生母,许多事不敢说不敢传的,这人种种可笑的不堪的事儿多着呢!” 赵恒挑了挑眉:“哦,还有什么更不堪的事情不成?” 刘娥早令雷允恭等人退下,这边喝了一口茶,才闲闲地道:“臣妾也只敢告诉三郎,听说雍王妃自恃是皇储的生母,俨然以未来的皇太后自居,背地里把自己衣服器皿上,都偷偷弄上皇家的龙凤式样,底下人不许称她为王妃,要称她为娘娘。她还纵容府里头自己娘家的人,私下里结交大臣,如今就开始封官许愿,说将来允让这孩子做了皇帝会如何如何……” 赵恒脸色大变:“反了反了,这是结党谋逆。哼,朕还没死呢,她是不是现在就想咒着朕早死了?” 刘娥叹了一口气,道:“臣妾只愁,将来她自恃着嗣子生母的缘故,插手朝政,弄得母党专权,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赵恒收敛心绪,冷静道:“这件事朕会处理好的。她自恃为嗣子生母,已如此嚣张,将来若嗣子真的继位,她岂不是要插手朝政,弄得母党专权,天下大乱!太祖太宗传下的江山不能让一个女人这么糟蹋了。如今元份病着,且再容她几日罢了!” 刘娥劝道:“官家心中有数便是。只是,也不要太过了,毕竟是嗣子生母。”不是她要下手,而是纵是皇后拿越王妃做棋子,却也要她自愿入局。她不是自称将门之女,闺阁中也能杀伐决断吗?她既然不给自己留后路,她也不必怜惜她。更何况皇后到了此时此刻,还想着对付于她,她焉能没有一点反应?皇后要以越王妃为刀,她说先折了这把刀,倒要再看看,皇后还能有什么后招。 赵恒脸色铁青,自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道:“朕知道了。如今元份病着,且再容她几日罢了!”想到这里,更是不甘:“若当日皇后好好照料祐儿……朕但凡还能有一儿半女……又何至于受此妇闲气。”他的心中,不是不怪皇后的。皇后“贤德”的面貌虽能够让他迷惑一时,但他毕竟是个帝王,对人对事,不止是观其言,更要察其行。先是宫中除了皇后之外其他人的孩子都没活成,而皇后体寒,生的孩子先天不足,也是他从太医院早就得知的。若是皇后当真贤德,就不会让他如今再无一个孩子能活下来。只是如今皇后丧子伤心病倒,他也不忍在这种时候去苛责皇后,但未免更寄望于刘娥。 刘娥叹息一声:“也是臣妾无用。” 赵恒见勾起她伤心事,忙安慰于她。 刘娥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改了话题:“三郎看着好像很累。” 赵恒长叹,澶渊之盟虽立,后续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准备着打大仗,如今虽然说已经订约,但是边境上的防备不能松懈,还要准备开互市,整个北境要劝流民返乡,恢复耕种。财政上要筹措,地方势力要调整,银夏那边的武备也要重新安排。还有与党项、高丽、吐蕃等也要重新调整使者…… 刘娥劝他:“官家已经在朝上够累了,后宫的事,就不必操心了。你放心,我与皇后都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赵恒点头:“我知道,有你们在,我也放心。我以前看前朝后宫相争,只觉得心累。连枕边人都活成那样,还有什么意思呢。”不由发起牢骚来:“赵恒:都说红颜祸国,以我看,还不是帝王自己欲望膨胀,所以才会令得身边的人投其所好,不择手段。” 刘娥安慰他:“三郎宅心仁厚,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危害。” 赵恒握住她的手:“朕从来就没想要有什么后宫三千,朕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与心上人白头相守。朕无法给皇后以同等的感情,能给她的只有尊重和保护。其他的人,就顾不上了,朕也不会给她们虚幻的目标,也唯有希望她们能够自己想通。” 刘娥看着赵恒,多少次许多话到了嘴边,可见了他,又不忍说了。他是个宅心仁厚的君王,是个宁可压抑自己也要温柔待人的好男人。如果他要是知道,皇后的真面目,他会怎么样呢? 她不忍看到他的失望、他的痛苦、他对人的信任和温柔被打碎。她默默地想,她会守护着他的愿望,守护着他的安守,也守护着他想守护一切的心。 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帝王易得,而只愿得一心人的帝王,却是千古罕有。 第22章 郭后之死 此时京中诸事皆是忙乱,随驾北征的老丞相毕士安与大将李继隆都因年事已高,先后病倒。到了八月中旬,先是雍王元份,重病不治去世。 赵恒大为悲伤,追封元份为太师、尚书令等爵,又派朝廷重臣治丧,葬礼极尽哀荣。甚至还派在宫中的皇储允让,到雍王灵前行了一礼。 雍王妃李氏在雍王死后,将当日赵恒派去雍王府的四名宫女奉还宫中,赵恒叫了这四名宫女来问话。这四名宫女是当日赵恒探望雍王时,见雍王身边无使女侍候,刘娥献言特地遣出照顾雍王的。雍王妃李氏为人奇妒无比,在此前府中若有使女敢亲近雍王者,都被她或打或杀的,弄得一个皆无。此四名宫女,是皇帝所留,又未正式赐于雍王府,雍王妃不敢动她们,却也没有好脸色给过她们。此时雍王一死,便迫不及待地上表将她们送回宫中了。 这四名宫女身为宫中女官哪里受得这个,回到宫里,便跪于赵恒面前,将雍王妃种种恶形恶状诉于赵恒。又说雍王病重,雍王妃只顾自己作乐;又说雍王是被王妃恶语冲撞,活活气死;又说雍王妃在雍王死后,不但不哀伤,而且有不少对当今官家不敬的言辞;又说雍王妃在府中日日扬言“我儿子做了皇帝如何如何的”等等的话。 赵恒大怒,立刻叫周怀政拟了旨意,待要发放,想了一想,却又先放下了。 雍王府的丧事过了头七,雍王正式下葬之后,文武百官们散去,整个雍王府顿时空了下来。只有雍王翊善晁迥先带着雍王府的属官们,还在料理诸项后事。 宫门大开,一队宫卫飞骑直抵雍王府,周怀政手捧圣旨,昂然直入:“圣旨下,雍王妃李氏接旨!” 晁迥先在王府经历的事多,此时看着周怀政入府的架式,大有当年王继恩入许王元僖府杖杀张良娣气势,心中已是冷了半边。连忙请出雍王妃与王子,摆下香案接旨。 此时妾侍所生的次子允怀已经不知何故夭亡了,只有雍王妃所生的长子允宁,才不到十岁,茫茫然地随着母亲下跪接旨。 周怀政站在灵堂中间,大声宣读圣旨:“察雍王妃李氏,生性悍妒凶残,杖杀婢女、气死雍王。又察先帝驾崩之时,戚里皆赴禁中,伊称疾不至。衣服器用皆饰以龙凤僭越逾制。又察伊居元份丧,无戚容,而有谤上之语。且结交外臣,有谋逆之言,又纵容母族行为不法。着削去李氏雍王妃封号及一切爵禄国封,贬为庶人,立即迁出雍王府,置之别所。雍王府翊善翰林学士晁迥先辅佐无状,降为右司郎中。钦此!” 李氏听着周怀政朗声读着圣旨,仿佛被人当头一棒打下,顿时化为石像。直到周怀政宣读完圣旨,还没回过神来,傻傻地跪在那里。周怀政催了数声,见李氏仍然怔怔地,只得将圣旨交由晁迥先道:“晁大人,日落之前,李氏要迁出雍王府,事情就交给您了!” 晁迥先无奈,只得走到李氏身边道:“王妃——咳,夫人,周公公催着呢,您是否该……” 李氏如梦初醒,抬起头来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声:“不,这不是真的——”她毕竟是将相门第,此时回过神来,早收起往日的骄横之气,忙一把将允宁紧紧抱在怀中,冲周怀政磕下头来道:“圣上明察,公公当替我辨白,我是叫小人诬陷了。我对圣上一片忠诚怎么会有谤上的言语,我亲生儿子都入宫了我怎么会有谋逆之心,我与王爷结发夫妻几十年相濡以沫衣不解带地侍奉他啊!千不念万不念,生母蒙冤叫皇储以后怎么面对臣子,我儿允宁还小怎能没有母亲顾料啊……” 周怀政面无表情地道:“夫人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奴才,我们也只是奉旨行事罢了!圣上是最仁厚的人,夫人自己种的因结的果,到此时还诬圣上冤枉了你不成?夫人若有怜子之心,就该早早起身出府,何苦再继续连累宫中的皇储、府中的小王爷!” 李氏神经质地抱紧着怀中的儿子,仿佛是抓紧救命的稻草,不停摇头,不停地抽泣。周怀政咳嗽一声道:“圣上有旨,小王子尚小,乏人照顾。宫中赐下四名嬷嬷,并由许王妃就近照顾。夫人可以放心去了!” 晁迥先心中暗叹,雍王妃的罪过较之当日许王府的张良娣要重,但是所受的处罚也仅是废爵出府,较之当年张良娣灵前当场杖杀,当今圣上已经是仁厚许多了。却就为当今圣上素来性情仁厚,李氏估计错误,以为仗着有儿子做护身符万事皆可,却不知道再仁厚的天子,也是逆不得龙鳞的。心中想着,却也不免帮着周怀政,将李氏半哄劝半强迫地拉开,押送出府。 昔日威风赫赫的雍王妃,此时只着了一袭麻质孝衣,没有半点首饰行李,没有一个侍从,被押上马车,送到城西一座废弃的旧行宫,幽居起来。 雍王妃被贬为庶人的消息,几乎是最快的时间内被人报到了寿成殿,郭熙正服完了药,听了这个消息,只觉得服下的药汤全部化成了冰水,哽在胸口,顿时咳嗽不已,咳了半日,终将方才的汤药全部呕了出来,伏在枕上喘息不已。吓得来报的郑志诚忙跪在地上请罪。 郭熙脸色灰暗,郑志诚偷眼看着,也知道她已经将近油枯灯尽了。郭熙心有不甘,她苦心布置的棋子,就这么让刘氏轻易废了吗?她恨恨地喘息了半日,方冷笑道:“好、好、好个德妃,我道她真贤惠了,不承想她如今才真见厉害了!” 侍女燕儿在一旁忙扶着郭熙,恨恨地道:“奴婢当日就说,圣人休教她给哄了。果然不过安静得几天,圣人眼错不见的,她那里就对雍王妃下手了。” 郭熙扶着头想了想,悔道:“嗯,也是我病中精神短了,官家回京就去看望雍王,我原本该想到这一层。”她说得这几句,不小心岔了气,又伏在枕上喘息不已。 燕儿见她方才这一阵呕吐喘息,原本腊黄的病容更加毫无血色,黄中透出一股青黑来,不由心慌起来,忙劝道:“圣人将养好身子要紧,外头这些不相关的事儿,等圣人大安了,有多少事办不得呢!” 郭熙转念又一想,点头笑道:“说得是呢,横竖雍王妃已经贬了,我倒不急着生这闲气。转过头来想想,我瞧她这阵子,也得意过头了不知进退了些,我倒虑着将来皇儿大了,岂非除狼进虎。关她几年,将来我也顺手些。难受的只有嘉庆殿那边,自种祸根!” 郑志诚跪在地下,想着雍王妃为了讨好郭熙而得罪刘德妃,因此遭这一番大难,源也自郭熙起,郭熙却浑不在意,倒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也不觉一阵心寒,却不敢露出什么破绽来,只告了罪起身。 郭熙靠在床上,闭目想了想吩咐道:“今日叫太傅放一日假,承规去把皇儿抱过来,他也不小了,他家里头出的事儿也该让他知道、记住!”她虽是连眼睛也未睁开,郑志诚却觉得汗毛直竖,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郑志诚去了半日,依旧独自回来,奏道:“回圣人,奴才去集英殿,小皇子已经被刘德妃带走了。” 郭熙银牙暗咬,手中紧紧地绞住了一条帕子,却未发作,只冷笑道:“她抢得倒快,只是我的嗣子,她凭什么带走?” 郑志诚支唔了两声,只得回奏:“前几日官家念及圣人身子欠安,怕圣人过于劳累,也怕小皇子无人照顾,德妃请旨代圣人暂时协同照顾小皇子,官家就下旨同意了。” 郭熙失声道:“什么?”用力推开燕儿坐起来厉声道:“我还没死呢,她就如此迫不及待了吗?” 燕儿吓得跪在地上劝道:“圣人千万不要动怒,保重凤体要紧啊!” 郭熙怒道:“你拿我的符令,立刻去嘉庆殿,把皇儿抱过来,看谁敢拦?”燕儿不敢相劝,只得拾起金符匆匆去了,过得片刻,果然将小皇子抱了过来。 那小皇子允让也才六七岁,甚是胆小安静,见了郭熙行了个礼,便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一声也不敢响。 郭熙此时也强撑着梳妆完毕,她甚为重视仪容,便是病重之时,也每日梳妆整齐,脂粉均施,哪怕只是见一个小孩子,依然要妆容整齐。 妇容是女子的四德之一,甚至可是说是最重要的。虽然她自病后不想让人看到她的容颜惨淡,已经免去后宫妃嫔每日请安。但仍然每天都要用大量的精力来在梳妆上,为的是能够太医和宫中妃嫔看望时勉强提起精神,保持气色良好。她的病一直迟迟难以见好,固然是因为亲生儿子去世的打击心力交瘁积劳成疾,却也是因为在病中也一直没有好好地休息将养的缘故。 只是郭熙越在病中,越不敢有怠妆容,她不能让别人看到一个病容惨淡的皇后,一个病人固然会取得别人的怜悯,却会失去别人的敬畏。没有人会怕一个病人,尤其是在处处暗伏刀光剑影的后宫,她更不可以让别人看到她的软弱和无力。让别人看到她的憔悴,无异于她当着人面将自己皇后的尊严摔得粉碎,这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因此,也只有她最贴身的侍从,如燕儿和郑志诚等极少的几个人,才看过郭熙卸妆后的真实面容。 郭熙露出最慈爱的微笑,向允让招了招手:“皇儿,到母后身边来,告诉母后,今天到德妃那里去,玩些什么了?” 允让怯生生地靠近她,他怕靠近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她看上去严厉而古怪,但是他又在几乎所有的人教育下意识到,她是不可违抗的。 郭熙抚摸着允让的小脑袋,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呢?” 允让很想躲开,哪怕郭熙的妆容再整齐,在如此紧密的距离中,幼儿是最敏感的,他感觉到郭熙的身上那种衰败的气息,这种气息在郭熙呼吸之间犹为明显,这种气息令他害怕。犹豫好久,允让用极细的声音说:“其实……也没什么,德妃给我吃糕点,还叫人给我量做衣服。” “量做衣服?”郭熙皱起了眉头:“难道你还少了衣服穿不成,为何要给你量做衣服?”允让嗫嚅着说不上来,他也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如何晓得这许多。郭熙转身问燕儿:“你过去时,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燕儿想了想道:“不是说西巡的事儿?” 郭熙警惕地问道:“什么西巡?” 燕儿摇头道:“奴婢也不太清楚,好象是德妃要随圣驾西巡。” 郭熙的脸色冷如寒冰:“这么说,她打算连孩子一起带走,所以张罗着要量做衣服?” 燕儿低下头不敢看她:“也许是吧!” 郭熙冷笑一声:“你们都出去打听一下,把整个事给我弄出个前因后果来!”她心中发狠,手中不由地用力攥紧,忽然“哇”地一声,允让大哭起来。却原来她方才正拉着允让的手以示亲热,不想一时忘情,用力一握,那小小孩童哪里经得起这一握,早痛得大哭起来。郭熙猛然醒悟放手,却是那小小的小腕上已经是一圈紫青色了。 郭熙这边忙叫人拿了糕饼来哄孩子,另一边忙叫人去太医院取些化淤去青的膏药来敷上,这边不免暗暗懊悔自己失态,竟亲手将把柄落在一个小小孩童手中,怕又要叫刘德妃无事生非地说嘴了。 燕儿见状,忙去带了允让去哄劝,又教他说,他的生母教德妃害了,如今被赶出王府,废为庶人,关在囚所受苦呢。又说皇后如今得病,亦是德妃所害。叫他悄悄记在心中,不要说出来,将来记得为皇后与越王妃报仇。见得那孩子乖巧地应了,又给了他糖吃,这才满意地去了。 她虽为奴婢,却是个有私心的,眼见得这嗣子就是将来的皇帝,她自然也希望做如秦国夫人刘氏那样的人。如今这孩子养在宫中,皇后多病,越王妃被囚,她只消掌控了这孩子,将来的富贵权柄,又如何不唾手可得呢。 她临出门前,盯了允让的乳母好一会儿,想着如今嗣子还小,不解人事,缺不得乳母。待稍大些,便要让这乳母出宫,免得有人与她争这个掌控嗣子的权力。 乳母张氏被她这一眼盯得胆战心惊,趁着夜深无人之时,见允让犹未睡,就悄悄在他耳边说:“殿下,宫里的事情,你要多听官家的。别的人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但不要顶嘴,只管点头答应就是了。”她是越王元份亲自为儿子挑选的乳母,若论起感情来,她对小皇子的母爱,只怕还胜过越王妃,如今见越王死,王妃囚,母子分离,小小孩童在宫中活得已经是极不容易,皇后已经病成这样,将来这孩子只怕要在刘德妃手里过活,若被皇后当成对付刘德妃的棋子,岂不是让这孩子更艰难,甚至是有不测之风险。想到这里,顾不得风险,就悄悄地劝告小皇子。 不想允让甚是懂事,听了这话就乖巧地说:“我知道。”他顿了顿又道:“我进宫以前,父王教过我,说进宫以后,只能听官家一个人的话。官家叫我听谁的就听谁的。其他人不管说什么,点头就是,不要当面违逆。父王还说,千万不能听母妃的话,母妃叫我听谁的,我可不能听,否则只会给我和家里招来祸事,我一直记得。” 张氏听得鼻子一酸,将赵允让紧紧抱住,哽咽地:“好孩子——都是大人作的孽,却苦了你。” 过了几日,消息都打探回来了。 先是澶渊之盟订立后,寇准等人秉着老丞相毕士安之计,乘着与辽国已订合约,夏州已失去牵制的工具作用,且又遇李继迁刚死,其子李德明继位未久,加紧控制夏州边境的出入。又因与辽国开了边贸,再不需要到夏州买马,于是将与夏州边境所有公私贸易一概取消查控。却又在制造谣言,说是李德明有意投宋。 西凉边荒,本难自给自足,往年靠着做宋辽的属国而得些援助和贸易,现在两边断供,又遇上大荒年,李德明继位未稳,未免慌了手脚,派人向辽国求援。 却是此时正遇辽国睿智太后萧绰驾崩,宰相韩德让也为之病倒,辽国上下也是一片忙乱,又加上辽宋之时既然已订合约,夏州的牵制作用已经不大,徒然增加开支,乐得借此理由取消了对夏州的援助。 李德明走投无路,只得再度向宋称臣,纳还银夏四州。赵恒接表大喜,赐德明国姓为赵,封其为定难军节度使兼侍中、西平王。至此,西北二境的边患完全消取了。 赵恒大喜之余,决定西巡到西京长安,安抚西北各境边民,彻底安定西北边境,也同时在西京接受赵德明的使臣朝贡。 此次西巡不比那次北上澶州,是全副仪仗地开了过去,想起上次刘娥冒险与他共同北上,因此赵恒下旨,此番后宫妃嫔亦可随驾而行。那自是不必再掩藏行迹,而是堂堂正正地鸾车同行了。 这番出行,赵恒挑了刘德妃与杨媛同行,并准备带小皇子允让一同前去,好让他也从小开始进行政务的学习。 皇后郭氏,忽然请旨要求同行。 赵恒念她病中,本是劝她好好休息,但是郭熙坚持不肯,只得依了,这边命了数名太医随行照顾。 郭熙接旨,立刻令寿成殿进行起程西行的所有准备。 侍女燕儿不解地问皇后:“圣人,您身子不爽,这车马劳顿的,何必一定要跟着去呢?恕奴婢多嘴,您应该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郭熙冷笑一声:“人家已经当我是活死人了,我的人她敢废,我的儿子她敢据为已有。我要再不出去走动走动,只怕天底下的人,更要以为大宋朝的皇后不在了呢!次次随驾侍从,国宴朝贺,都叫个妃子充场面。夏州来贡,是通天下最大的事,我若不在,难保到了西京,她真的就敢穿上凤袍受贺了呢!” 燕儿无语,只得低头退下准备一应物品,却又吩咐太医跟车一路照顾而去。 赵恒此番御驾西巡,事务繁多,先是素服诣拜历代各帝王陵墓,又诏在西京建立太祖皇帝的神御殿,谒启圣院太宗神御殿,置国子监,修周朝的六庙等事项。同时又在行宫设宴,李德明派来使臣,奉贡驼马等物,赵恒又赏赐物品等等。 那一日大宴,赵恒携郭熙一起出现,接受万众朝贺时,但见郭熙华服盛妆,仪态万千,一点也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宴会的第二日,郭熙就开始陷入了高烧和昏迷中去了。 她本是久病之人,身子犹如一棵被蛀空了的大树,此番为了西京巡幸,一路上车马劳顿,早已经颠簸得七七八八了。她却又是要强之人,强忍着不说,又为了能够有精神体力出席宴会,又叫太医用了虎狼之药强行提神,等宴会一完回到自己内宫,便倒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郭熙昏昏沉沉中,只觉得整个人似在云端中飘飘荡荡,似在船上摇摇晃晃,偶而睁开眼睛一次,却又立刻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足足十余日后,京城皇宫寿成殿她自己的寝宫之中。 却是因为郭熙忽然病势沉重,赵恒匆匆结束西巡,赶回京中,汇集了太医院一齐给郭熙会诊。无奈郭熙的身子,尤如一株大树早已经内部蚀透了,多少药下去,也只如投入大海中一般,毫无作用。众太医数日会诊下来,却只会磕头请罪。 寿成殿中一片寂静,但听得铜漏一声声滴落的声音,仿佛似滴在人的心头上。刘娥坐在郭熙的病榻边,看着陷入昏迷中的郭熙,心绪万千。 早在当日与郭熙翻脸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一天会很近,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到连她自己面临此时,都还未反应过来。 深宫何尝不是另一个战场,进了宫中的女人,犹如上了沙场的死士,哪怕你伤痕累累筋疲力尽,除非至死,无法退出来。 易位而处,她能明白郭熙此番的坚持,昔日门庭若市的寿成殿,哪怕郭熙下令免去妃嫔的参拜,依然有人殷勤上门。而自郭熙倒下后,所有的妃嫔全部移驾她的嘉庆殿。而竟是她,在郭熙回宫之后第一个来看望她的人。 如果是她,她不会有这番坚持,只因为郭熙所经历过的,她都经历过,而她经历过的,却是郭熙永远无法经历过的。当年大雨滂沱中的九死一生,当年薜萝小院的十年幽居,何等惨淡的心境,她都已经经历过了。所以,在宫中哪怕再多的风波变幻,她都能够守得定,捺得下,忍得起,撑得住。 自回京之后,她已经隐然是后宫之主了,所有的人都去她的宫殿来向她献殷勤,而她却率先来到寿成殿照顾郭熙的病情。 听起来有点讽刺,她并非愚钝,郭熙恨她,三番五次对付她甚至曾经想要取她性命,她并没有忘记。杨媛也曾经问过她:“姐姐忘记皇后是怎么对姐姐了吗?” “她快要死了,而我还活着!”刘娥平静地说。 杨媛疑惑地看着她:“只怕易位而处,皇后可不会这么善待姐姐。” 刘娥只说了一句话:“所以,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我。” 杨媛似有所悟,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她也许未能完全明白刘娥,但是她只知道,自己做不到这样。 只有刘娥明白,自己并非毫无保留的宽容,不管是当年主动为潘妃请求赵恒追封,还是今年的率先照顾郭熙,她的仁慈只施于死者和弱者。她出手只用来制服对方,而不屑于报复,当她对对方施以仁慈的时候,也就表示彼此曾经战争的这一页,已经翻过。 忽然见静静躺着的郭熙动了一下,刘娥俯身上前看了一看,转头道:“燕儿,倒杯水来,圣人可能要醒了。” 郭熙悠悠醒来,睁开眼睛,却见是侍女燕儿憔悴的脸,见了她醒来,喜极而泣道:“圣人醒了,圣人醒了!” 紧接着,却是刘德妃出现在她的眼前,柔声道:“圣人可醒了,快拿灵芝汤来,快通知官家去!” 郭熙的神志有些恍惚,茫然道:“德妃,你也在啊!” 燕儿轻声道:“圣人,自您回宫之后,连着三四天,德妃是天天过来亲自侍候着,奴婢们劝也不管用,都好几天不曾歇息了!” 郭熙闭上眼睛,微微调息一会儿,这才慢慢地道:“德妃,难为你了!” 刘娥淡淡地道:“圣人别这么说,您是一国之母,服侍圣人原是臣妾的本份!” 郭熙神色复杂地看着刘娥,自嘲地一笑:“本分!这世上的事若都能凭本分二字而定,那就没有这些纷争了。” 刘娥看着郭熙,意味深长地:“是啊,世间所有的纷争,不过就是因为人心的不满足罢了。” 郭熙缓缓地扫视了一眼,见宫中诸嫔妃们,倒有一小半在这里,缓缓问道:“难为你们都在,都回去吧!” 见郭熙病着,因刘德妃先过来日日侍候着,宫中诸妃嫔亦不敢不来,刘娥见她们凑这个殷勤,便奏知赵恒,分成三批轮班侍候着。诸人见皇后病重,侍候的也懒怠得很,只是见德妃日日在此,亦不敢开溜,此时听得皇后吩咐,巴不得这一声,忙拿眼睛看着刘娥。 刘娥点点头,众人皆退了出去。 郭熙看着刘娥,闭了闭眼睛:“一转眼,你入宫也这么多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十几年前,我知道你的时候,还想不到会和你纠缠这么久这么深。” 刘娥轻叹:“是啊,我也没想到。”她也没有想到,那个赵恒口中的“贤德”之人,竟走到了这一步。 郭熙目光茫然,不知在看何处,她自言自语地:“我不愿提你和官家的从前。可如今人之将死,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你知道我和官家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 刘娥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郭熙微微一笑,美好的回忆仿佛就在她眼前。她见皇帝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他是个谦谦君子,笑容是那样的美好。她说:“我以为,她嫁给他以后,能够夫唱妇随,儿孙绕膝,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她看着刘娥,眼神又是憎恨,又是恐惧:“为什么世间竟还有一个你天地间既生我郭熙,为什么又要生你刘娥?我曾经以为我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可却教你残忍地撕碎了这一切。” 刘娥镇定地说:“这一切不是我撕碎的,娘娘,真情只有用真情来换。早在我撕碎这一切之前,娘娘早就自己撕碎了这一切。”郭熙的声音有些尖利,更是回光返照般的灼烈。 郭熙看着刘娥,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疯狂和绝望:“我若能够像你这样,在他爱着我,有这样的底气,就不会惊惶失措,就不会步步踏错。” 刘娥摇头:“我并非永远这么有底气,可就算我再没有底气,我也不会去撕破为人的底线。这层底线一旦破了,那所谓的真情,就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自私罢了。” 郭熙却忽然问:“你没有说出来,你为什么不说?” 燕儿脸色一变,紧张地看看郭熙,脚步一步步地往后退出。 郭熙犹在激动中,没有看到。 刘娥却已经看到,她也看到燕儿的眼神与她相对时的惊惧。刘娥将眼神移了过去,任由燕儿一步步地悄然退出宫殿。 殿中只剩下刘娥与郭熙。 刘娥才笑了一笑:“你希望我是说,还是不说?” 郭熙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你为什么不说,这种猫戏老鼠的游戏很好玩吗?还是你就在等着我自己折磨自己,一直到我如今这般油枯灯尽?德妃,好手段。” 刘娥平静地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娘娘若于神明无疚,我纵有手段,又有什么用?娘娘自己心在炼狱,别人的言语,不过是点燃的火引子而已。” 郭熙点头:“承教了,德妃。我承认你的手段比我高明,我诛人,而你诛心。” “若诛心比杀人更有效,你为何不诛心,而要杀人?”刘娥反问:“地狱是自己踏进去的,却怪别人揭破,这不可笑吗?” 郭熙执着地问她:“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官家?” 刘娥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问这件事?” 郭熙看着她:“就像我执着于,为什么官家会爱你爱到目中无人一样,我不弄明白,死不瞑目。” 刘娥道:“一开始我是想说的,可是话到嘴边,我忽然不敢说了。其实,官家很天真,他真的相信你是个好女人,相信你当年去救三郎时的急切和崩溃,是出于善良。身为帝王,想要心狠手辣很容易,可是他的这份天真和纯情,却是亘古难求的。” 郭熙喃喃地:“是的,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皇子,也不知道他会当上皇帝。”她没有说出口的话,她是真爱过他的,因为他让她的心温暖过。 刘娥轻叹:“所以,你让我怎么告诉他?”他所信任、所倚重、甚至为之心怀愧疚的皇后,因为嫉妒而无法安胎失去长子,因为嫉妒而不顾身体生下病弱的四皇子,因为嫉妒而杀死三皇子,因为争宠而让二皇子装病成疾,因为残暴而令得五皇子早产而夭,为了迁怒,而将仗义直言的陈贵人活活烧死在西阁。这个残暴虚伪的女人,是他的枕边人,是他的三子之母? 郭熙张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想辨解,不,她不是,她也不想。她也曾经想做一个贤德的妇人,想以长孙皇后为效法做表率,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步错,步步错。她说:“上天待我不公,为什么不把他对你的心,用到我身上?若我是你,我也会同样……” 刘娥摇头:“不,你不会。”难道上天待她就公平?她虽得宠爱,却前半生流离失所,后半身无儿无女。难道上天别人就公平:“杨妹妹才貌双全,为人算计空闺十年,生子夭折。陈妹妹善良梗直,无辜惨死。戴贵人生子夭折,被你毁了一生。还有曹贵人、杜才人,她们何曾不空闺寂寞,但除了言语抱怨,又做过什么了。太祖皇帝的宋皇后独守空闺,当今太后一生无子,孙贵妃有子而短折。这宫里,没有谁都可以遂心所愿,但谁会像你一样,能因这个理由就敢理直气壮的残杀人命?是你内心恶毒,而不是上天待你不公。” 郭熙指着刘娥,整个人都在颤抖:“你、你……”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娥轻声道:“我要杀你容易,我要摧毁你在官家心目中的印象,也是容易的。可是,我不想为了毁你,而毁了官家的心。这个世界,催毁信任很容易,重建信任却是太难太难。一个人要是知道,连自己的枕边人都在骗自己,他会怎么样?”他是不是觉得真心被轻贱,会不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会不会变得怀疑一切,是不是会变得畏惧信任而猜忌多疑? 郭熙忽然大笑起来:“你在乎这些?”这后宫女子,谁不是为了赢得君心而不顾一切,可她说的这些,她听不懂,但她只觉得可笑而胡扯。 刘娥摇摇头,她与她,说不通:“你在乎的输赢,是权力名份的输赢。而我在乎的,则要更多一些。我要三郎的全部,不仅仅是名位和权力,我更要守护的,是三郎的初心,那颗温柔的少年初心。所以我宁可暂时搁置对你的恨意,让你这个皇后,依旧有着生前的名声,死后的荣光。” 郭熙想着,那颗温柔的少年初心,就是令她不能自拨的所在啊。她爱上的不是皇帝,而是初时那个少年的温柔,因此沉迷、不甘、痛苦,至死不能挣脱。她这般痛苦了,她的初心早就十万八千年前没了,这世间,谁能守住初心。连自己的初心都守不住,居然还妄想守住别人的初心。 可笑啊,真可笑。 她不停地笑着,不停地笑着,笑得一脸是泪。 宋赵恒景德四年四月中旬,皇后郭熙因随驾西巡感染风寒而病死,终年三十二岁,赵恒赐谥号为“庄穆”二字。 第23章 立后之争 郭后死后,赵恒深为悼念,特下诏罢朝十三日。待得百日过后,便等候群臣议立新后之事。 百日之后,百官果然上表,请立新后。 依了赵恒的意思,满心想要立刘德妃为后,然而,一个一直存在的问题,或者说是阴影,却又冒了上来。 自本朝以来,宫中后妃乃至诸王府中所纳,皆为将相高门。此时将赵恒提出要立刘德妃为后,众臣皆是十分反对,说她出身低微,又无子嗣。过了数日,却有大臣们上表,请赵恒在各将相世家中,另选名门淑女立为新后。赵恒暗叹一声,只得让各大臣们先报上待选的名册来。 虽然各家均有拥立之人,但终究还是已故宰相沈伦的孙女呼声最高,这其中虽然也有臣子们站队的原因,但究其原因,却是先皇后郭氏曾死前留下一个遗折,其中内容,是请皇帝在她死后,要继立新人为后,以便生下嫡子,传继皇嗣。说到立新后的人选,她亦提出:一则要出身名门望族将相之家,二则要年轻美貌以能为赵恒生下皇子,三则要德容工言俱全。她留心多年,挑中了已故的老宰相沈伦的孙女。 沈伦在后周时便已经跟从太祖皇帝,出任幕府,献策甚多,及至太祖登基,便继赵普之后为相。沈伦为人谋事而不谋政,因此后来太宗皇帝登基,亦得信任,增为开府仪同三司等职,太宗北征,又为京都留守。沈伦为相多年一直安然不倒,如今朝中重臣,倒有近一半是在他的手中给提拨起来的。 沈伦的孙女沈仙儿,今年正是十五及笄之时,是京中有名的美人,且为人举止,无不符合淑女的典范。去年郭熙听说了她的名声,也特地召她入宫赐见数次,已经在赵恒面前隐约地称赞过几次。郭熙死前,修了遗折,又推举沈仙儿为继位的新皇后人选。 沈伦的独子沈继宗,时为光禄少卿,为人豪迈好客,家中每日饮宴不息,许多沈伦的故旧,亦是喜欢常光临沈府相聚。沈继宗的儿子沈惟清,此时又娶了六王爷元偓的女儿。莫论沈仙儿本身的才德容貌,便是从门第威望人缘及与皇族的关系上,沈家小姐也都是上上之选。其余或者也有推举了将相之家年岁相近的,却是廖廖无几。 余下众臣之中,也有人提出立杨媛,她是天雄军节度使杨知信的侄女,在赵恒为襄王时就已经服侍赵恒,不论出身年资,都在刘德妃之上;又有人提议立才人杜氏,她是昭宪太后的侄女,身份尊贵,当立为后;还有人提议美人曹氏,她是本朝第一名将曹彬的孙女儿,出身将相门第,武官拥护者甚多。 眼见这一日,朝中诸臣们各拥戴一名妃嫔,闹得朝中乱哄哄地。 且按下朝中纷议,只说这后宫之中,如今也是如热油沸腾一般,不得平静。在这纷乱的时候,平时潜于水底上的暗潮涌动,人人都怀着别样心思。 此时曹美人、杜才人与戴贵人,齐聚杜才人所居的栖云殿,商议对策。 杜才人最沉不住气,道:“两位姐姐今日光临栖云殿,不知为了何事?” 曹美人是将门出身,也是性子爽快之人,闻言冷笑道:“为了何事,杜家妹妹可真是明知故问。如今这朝中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么一件天大的事情,妹妹竟不晓得?” 杜才人冷笑道:“闹就闹吧,横竖轮不到咱们头上去。” 曹美人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好不容易去了一个,何苦又再请个太岁镇着。说白了,都是后宫妃嫔,便是称呼上差着么一点半点的,也没什么。若真真要再更分出个上下尊卑来,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杜才人微微一笑,看着坐于一边有些拘谨的戴贵人:“戴贵人,不晓道你有什么看法?” 戴贵人本是郭熙的侍女,因为生过三皇子而受封,她长得普通,也不曾受过宠。郭熙当年在王邸中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怀孕养胎,又深防着杨媛,因此令她入侍,不料一举得男。从此郭熙见了她也便大不自在,后来三皇子夭折了,戴贵人本无根基,凄惶无依只有紧紧地跟着郭熙,侍其颜色得以在后宫栖身。郭熙病重时,寿成殿门庭冷落,也只有戴贵人念着旧主之恩常常前去探望。 如今郭熙去世,恍若树倒猢狲散,各人自去寻了各人之路。曹杜二人尚还算得绮年月貌,且各自有显赫家世,倒也罢了。唯有戴贵人心中的栖惶不安,更甚他人。她向来无甚主见,依附郭熙已久,郭熙一直对刘德妃心怀忌刻,她再愚钝跟得久了也看得出来。如今刘德妃得势,万一她做了皇后,会不会对着郭熙一党的人开刀,像她这样正是最好捏的软柿子,会不会首先拿她下手?这些日子她见了人都带着种怯怯的讨好神态,紧紧跟住了态度和蔼的曹美人。 曹美人出身是当朝第一名将的曹彬家族,曹彬虽然是沙场百战的武将,为人却极是谨慎谦和,做人做事让字为先,遇士大夫必引车回避,对下属小吏从不直呼其名,见人必衣冠整齐,朝野上下风评极好。他在战场上杀得人多了,卸下盔甲来便极为惜生,家中直是到了“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窗”的程度。曹美人幼承家教,虽然她本性爽快利落,但有时候,这种爽快利落,更是她的一层保护色。饶是如此,初进宫时毕竟年轻气盛,还是教郭熙算计了一把用来对付刘德妃,自此后她行动更是谨言慎行,审时度势。 可是谨慎并不代表无所作为,曹美人端起茶杯抿了一下,心中暗忖,这也正是她今日带了戴贵人过来找杜才人的原因。 戴贵人嚅嚅地道:“我觉得,曹美人也是一番热心肠,咱们大家总要齐心协力才是!” 杜才人抚掌笑道:“这话我爱听,可官家喜欢她,如今又正好这位置空出来了,要预备给她,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曹美人笑道:“官家喜欢她,这谁也管不了。可是真要立后,那却不是后宫一句话能定得了的。她能在后宫横行,未必文武百官理会她是谁。杜家妹妹真要没办法,怎么今日朝堂上,倒有人提起杜家妹妹?” 杜才人脸一红,强笑道:“这可真是冤枉了,我在深宫里,如何知道外头的事儿?” 曹美人笑道:“这又有什么怕忌讳的,何止是杜家妹妹,还有人提起我呢!杜妹妹,掏心窝子告诉你一句,何必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们。我倒说,有热闹大家一齐挤,”她指了指西边神秘地道:“她朝中能有什么人,到头来,只怕来官家不提也罢,提了她倒是枉为她人作嫁衣。” 杜才人心一动:“曹姐姐,依你说,到最后会是谁?” 曹美人沉吟片刻,方说:“依我看,要么是玉宸殿那位,要么是沈家丫头。” 杜才人吓了一跳,悄悄指了指:“玉宸殿那位?杨?怎么可能?” 曹美人冷笑道:“怎么不可能,论位份论宠爱,玉宸殿都仅次于嘉庆殿啊。更何况论资历论家世,玉宸殿那位却强过她了,可笑她如今真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若真是宫中现有的委决不下,估计可能是沈家丫头,男人哪个不贪鲜,再说朝中拥沈的人也不少。我若是她,我也选这两个,一个玉宸殿是已经收伏了的,一个沈家丫头年轻识浅。好比当年花蕊夫人,就是有意挑中了开宝皇后,以便自己继续操纵后宫。” 杜才人不服道:“曹姐姐这般说,我倒不服气了,论家世,咱们何在她二人之下,论资历,戴姐姐也不低于玉宸殿啊!哼,我看这场风波闹到最后,倒是怎么结果了!” 曹美人抿嘴一笑,她今日来的目地已经达到,不再说话了。当下正想岔过话题去,免得后宫耳目众多,一个话题说得久了倒容易惹人疑心。正这个时候,却有人报刘承规来了。 曹美人暗一吃惊,却见刘承规进来道:“原来各位娘子都在这里,这下可省得老奴少跑了。德妃请各位娘子到嘉庆殿中品茶,今年刚到的大龙团,昨天才送进来的!” 三人皆吃了一惊,相互看着对方,一时倒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曹美人先回省过来,咯咯一笑道:“正是呢,杜家妹妹也请我们喝茶,原来娘娘也有兴致,我们还真是念着嘉庆殿的好茶呢!” 自从郭皇后死后,宫中诸人,竟有意无意地称刘德妃为娘娘,便是诸妃嫔们心中各有算计,当着人前却也是这般称呼。 一缕青烟袅袅,殿中安静得只听到红泥小炉中泉水咕咕煮开的声音。侍女莲蕊提起执壶,将泉水注入建盏之中清洗,依着次序灸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依次七次,才将茶汤奉上给宫中妃嫔们。 莲蕊煮水分茶的动作已经熟惯,日光斜影下一举一动,更是美得如诗如画一般,倒把诸妃嫔焦灼不安的心抚了下来。 曹美人接过茶盏,不由地赞了一声:“还是娘娘会调理人,看娘娘身边的侍女,都一个个玉人儿似的,哪像我们身边,尽是些粗丫头。” 刘娥脸上淡淡地不见喜怒,拿起手边的一份奏折叫人递过去给曹美人道:“曹妹妹素来最聪明,帮我看看这奏折上的字句可不有妥。” 曹美人接过来一看,吓得站了起来:“娘娘要上辞表,辞去皇后推选?” 刘娥面无表情地道:“正是。”她眼神缓缓地向众人一扫,众人皆有凌然之意:“先皇后去世百日,今日朝堂上就有人提出国不可无后,请立新后。朝庭上下各执一辞,纷扰不已。我想官家繁忙,我等后宫妃嫔,不能为官家分忧倒也罢了,如何还能给官家添烦添乱呢。因此我上了这道辞表,不知道各位妹妹们意思如何?” 曹美人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眼光一撇,却看向那立后呼声最高的另一位人选杨媛。 杨媛也是一怔,她的直觉比她的思维快,立刻也站起来笑道:“小妹附议德妃姐姐,我也上辞表。”她这次也列入候选,本来就是德妃授意,为的是冲淡后宫妃嫔的立后之议。 曹美人怅然若失,不得不道:“不知道谁竟然把臣妾的名字也放进去了,臣妾今日来本就是想跟娘娘道喜,谁知道娘娘竟……娘娘不肯做皇后,我们何德何等,自然是要请辞了。” 刘媛的眼光扫过怔在那里的杜才人,含笑道:“曹家妹妹多心了,你不必请辞,杜家妹妹也是一样。” 杜才人醒过神来,连忙道:“臣妾正要请辞,只是想不到娘娘您……唉,这皇后之位,明明就是您的,您要请辞,岂非中宫虚位了。” 刘娥淡淡一笑:“难得各位妹妹都这么深明大义,那么大家明日就把辞表递上,免了朝中一场纷争吧!立后之事,以后都不必再议了。” 德妃一言定谳,众嫔只得应道:“是!” 次日上朝,赵恒将杨杜曹三位妃嫔的辞表昭示众臣,昨日拥戴三人的各大臣们只得低头无言退后。只是拥立沈氏为后的传言,却是更加激烈了。一时间朝廷上下,宫中内外,都纷纷传说,沈家小姐要进宫为皇后了。 杨媛急忙来找刘娥:“姐姐,你可曾听说外头的谣传,说什么沈家小姐要做新皇后了?” 刘娥扑嗤一声笑了:“妹妹,既然你自己都说是谣传,那又有什么可紧张的?” 杨媛看着刘娥,似有所悟:“莫不是姐姐早已经胸有成竹?” 刘娥微微一笑:“郭皇后也算得是费尽心思,只可惜以她的聪明才智,在宫中耗尽心思,亦动不得我。沈仙儿年方十五,又能有什么作为?” 杨媛还是不放心道:“可是,真的要让沈家丫头拣了这个便宜不成?” 刘娥笑道:“官家还没发话呢,你着什么急啊!” 这边安抚了杨媛,这边刘娥却依然按兵不动,对于朝中上下议论的新皇后人选不发一言。 终于赵恒自己忍不住想问刘娥,但他又不好意思直接提,只好婉转从郭后那边说起:“如今想来竟是朕对不起皇后,二郎夭折,皇后必是十分伤痛,可是那时候辽兵进犯,朕要御驾亲征,竟是无暇顾念于她。朕只以为,朕与她以后有的是时间,可没想到,竟是没有机会了……” 刘娥欲言又止,只劝道:“三郎已经尽到最大的心意了,这不是您的错。只怪……命运弄人吧。”她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就让赵恒带着对郭熙的美好印象吧,她又何必去破坏。她在郭熙生前没有说,死后也没必要特地为了自己出一口恶气而说出来。 赵恒叹了一声:“朕年轻的时候不知世情,还一厢情愿地以为,王妃是父母所赐,我要尊重她,赋予她执掌府中的权力,要迁让她,让她共享身份荣耀就够了。只要能够有一方小天地,让你我可以逍遥自在就好,不想与谁争,也不想惹谁的眼。可是如今才明白,世事是难以两全的。朕与你能得偿所愿,可皇后,并不是有了尊重、有了权力、有了迁让、有了荣耀就能够满足的。” 他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身为帝王,既是最容易受蒙庇的,而身居高位的人,也是最容易看透底下的人心的。在登基前,他或许会认为郭熙是一个贤妻,但在登基以后,他已经隐隐感觉到郭熙并不如她表面的贤惠大度,也并不如她表现的宽容善良。太后移宫的事,让他看到了她的急切,而杨媛怀孕之事,也让他对他隐隐有怀疑。但终究,因为她是他唯一儿子的生母,因为她是皇后,让他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之后变故叠起,郭熙丧子重病,又让他不忍追究。 刘娥问他:“三郎不欲立其他人为后,只是此事,如何平息群臣之念?” 赵恒摇头:“朕不想她们成为第二个先皇后——”他顿了一顿,又道:“朕也不打算再纳新人。宫中的其他妃嫔们,连权力和荣耀都没有,却要独处深宫,她们又能够得到什么?家族或许能够多得些许荫庇,可毕竟有国法在,朕也不能乱纪。”他轻叹:“陈氏死的时候,朕就觉得朕当初真不应该让她们进宫。朕当时没有勇气对天下说,朕有你就够了,朕当时也并不知道,后宫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 刘娥心中轻叹:“帝王享天下之供奉,古往今来,视三千粉黛为寻常,却很少有帝王,似三朗这般宅心仁厚,体谅妇人之情。只是……”她不想说,终究还是道:“群臣以皇后遗折,举荐宰相沈伦的孙女沈氏为继后,三郎意下如何?” 赵恒皱眉:“有什么可说的,朕早就说了,朕又不是好色之君,这宫里人尽够了,何必再祸害别人家的女儿一生呢。” 刘娥叹息一声:“我与三郎这么多年夫妻,难道还不明白,三郎待我的心意呢?只是沈家小娘子怎么办?人家好端端的一个闺阁女儿,教朝臣们扯出来当枪使,倒是委屈她了。如今又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先皇后遗折,又把她扯在里头。若是立她为后,这后宫里曹美人杜才人她们,论家世未必在她之下,论资历远比她高,素日里连先皇后都要敬重她们三分,这十五岁娇滴滴的小姑娘,可怎么压得住她们呢,岂不是苦了她?且百闻不如一见,若是真的万一传言有误,官家将来的麻烦还更甚于今日呢……” 赵恒听了这半截话,就笑指着她道:“听听是谁口是心非呢,朕还以为你真的全不在意,到底还是吃醋了是不是?” 刘娥白他一眼,拍他一下道:“你还没听我说完呢!可惜这沈家小姐,不过是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如今这么一闹,官家若不纳了她,日后教她怎么嫁人呢!” 赵恒挑了挑眉:“听你这意思,难道是力劝朕纳了她不成?” 刘娥并不愿意说,但如今总得有个解决之道:“如今官家要立我,朝臣们又荐她,都顶在那里了,这也不是办法。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既然有先皇后的遗愿,又有朝臣们力保,倒不如将沈家女儿纳进宫来。到底是立她,还是曹美人杜才人,则要察其性情,以后再说罢了!如此,既不叫官家为难,谅朝臣们也无话可说!” 赵恒亦知此理,叹道:“朕真不知道他们这般多事是为什么。为这点事闹了这么久,倒比朝堂上的正事还要紧。” 刘娥心中暗道,这可不是比正事还要紧吗?水旱钱粮看着要紧,不过也就一件公事罢了。而立谁为后,却干系着朝政今后的走向,影响着至少将来几十年的格局,怎么由得朝臣们不急、不争、不闹、不抢? 依赵恒之意,自然是想立刘娥,只是北派的大臣却是不肯,一来刘娥出身寒微,二来刘娥出身蜀中,结姻江南,更得南派大臣拥护,三来刘娥无子。所以他们更希望拥立沈伦的孙女,就因为这位小娘子的身份,刚好在这三条上,都符合北派大臣的要求。出身名门,属北派阵营,年轻有可能再生子。便是南派大臣,有拥立刘娥的,也有拥立杨媛的,好歹杨媛出身南方,比刘娥更占优势的是她出身将门,而且比刘娥年轻又曾经生过皇子,将来生下皇子的概率更大。 谁也不希望这时候大家拼了老命地争,结果这个皇后生不出儿子来,将来江山照样属于不知道哪方的皇子或者皇侄来。 但赵恒却不愿意让他们继续争下去了,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想让他们继续拿这事当成焦点。 过了数日,就与群臣微露心意,就说人言未必可信,中宫重要,不能不知贤愚,要先进宫来看看。于是过了数日,就下诏沈伦孙女沈氏入宫,封为才人。 立后之事,就此告一段落,不复有人提起。然而,表面上的狂潮虽然平息,低下的暗流却更转为激烈。 此时后宫之中,只因为沈才人的入宫,而引起了一些不平静。 沈才人以新皇后的热门人选身份入宫,且她年轻美貌,青春活泼,皇帝又有语说是“暂为才人”,一时间也有不少妃嫔上前趋奉的。 她一进宫,曹美人、杜才人就前后脚来拜访送礼,虽前二者资历在她之上,但待她亲切可人,竟有些奉承之意。 没过两日,嘉庆殿刘德妃就派人请几位新才人到殿中品香。 嘉庆殿的侍女引着三位才人进来,亦是沈才人走在前头,她这边谨慎低头,但却是处处留意。 就见着院中开着几处海棠花,又有假山边两只仙鹤互相梳翎。此时皇后之丧已过,宫人们也换了新鲜打扮。就见着廊下宫女们嘻笑争妍,亦有人喂着廊下的鹦鹉,那鹦鹉忽然吟诗:“等候大家来院里,看教鹦鹉念新诗……” 众人怔了一下,齐齐笑了起来,连沈才人也不由笑了一笑,满心的戒备与紧张竟也似少了许多。 那侍女引她三人绕廊入内,又道:“德妃与众家娘子在水榭品香赏画。” 嘉庆殿后是一处水榭,原不属于嘉庆殿,改造以后却只能从嘉庆殿出来,方能到这水榭赏景,便是将那处水榭单独圈给嘉庆殿赏用。 但见水榭之中,有着四五个妃嫔,十余个侍女站在水榭内外侍候。沈才人不敢多看,只跟着那侍女上前向德妃行过礼,就听得德妃道:“沈妹妹、徐妹妹、陈妹妹不必拘礼,都是一样的姐妹,怎样自在便怎样。” 沈才人站起身来,就见着一个明艳的少妇拉了她过来,笑道:“姐姐说的是,妹妹随我来。”说着给三人介绍起来:“这是曹娘子,如今住在栖云殿;这是杜娘子,如今住在祝禧殿;这是戴娘子,如今住在蕊珠殿。我住在玉宸殿,妹妹们有空来,尽可来寻我们玩。” 沈才人便知此人是杨媛了,忙逊谢道:“多谢杨娘子。”又跟着她一一认了诸人,各自行礼。先帝时妃嫔较多,今上在位十几年,到如今也就是眼前的几位妃嫔。原来诸人初入宫时,低位妃嫔合居一宫,倒有许多宫院空着。郭后去世后,因又有新人进宫,此时刘娥代摄六宫事,就请旨给诸人迁了宫室,如今这些早期的妃嫔,都各据一宫。虽然位份不够不足以住进主殿,但眼看也是时间问题。一来省得诸人聚在一起生事,二来大家住得宽敞自在,也是好事。 除服之后,换上新装,一时宫中气象俱新。刘娥就道:“如今已经除服,又有新姐妹到来,我想着这几年大家拘束,如今也可松快一二。” 沈才人听了这话,心里思忖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口中却应答道:“自然是谨尊娘娘的吩咐。” 她只道是刘娥会因为之前的事而对自己有戒防之心,打点了满腹的应对之词,不能让人挑出事来,又不能过于弱了声气。其实她对于自己以这个身份进宫来,是心怀不满的。也曾向心腹婢女抱怨:“又不是我要争着来的,我是先皇后选定,遗折推荐。如今却叫我入宫做个才人,当真是折辱。”婢女也不敢驳她,只劝:“娘子如今年轻貌美,只要得了官家喜欢,一两年里生下皇子,这皇后之位,自然就是娘子的。” 她看着刘德妃,虽然看着不甚显老,但听说她年纪都四十多岁了,当真比她母亲年纪还大,这样的人在别处,是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居然还与年轻妃嫔争宠,真是不知羞臊。她在闺中早听了一耳朵关于这位刘德妃的传言,自然都是不好的,如今看着她,满心都是戒备、抵触、厌恶、嫉妒。她只道自己的小心思藏得很好,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年轻,这些小心思,在她的眼神中,在她压抑不住多出来的几句闲言碎语中,在她的所有言行举止中,都时时有漏出来。 杨媛先看出来了,低声对刘娥道:“姐姐,我看这沈才人,心思不小啊。” 刘娥就笑道:“不过是小孩子罢了,浅得很,不必在意。” 她是真不在意,此时此境,还有谁能与她相争,皇后之位,只是时间问题。而她这一生艰难奔波,一直活在不安定的情况下,到了此时,才真正放松下来。 此时宫中,也没有人能是她的敌手,她并不愿意如郭熙般对诸妃嫔防范猜忌,她的心里想起了陈大车,她活着没能够得到的,她希望其他的人能够得到。 她让太医来给诸人诊脉,又带着诸人玩乐。今日赏花,明日品香,后日试新茶。或到金明池看水嬉,或到上林苑打马球,或到秘阁品鉴金石书画,或在水榭中开宴畅饮。 郭后在世时,为人内敛,诸妃嫔都是战战兢兢,如今被刘娥带着玩了一段时间,这才有些开怀起来。诸人的性格爱好也各自显露。 曹美人爱名马宝剑,杜才人爱华服美饰,她皆能满足。一段时间下来,曹杜两人虽然仍然心有不甘,但脸色却明显好转许多,眉宇间也显得阔朗放松。杨媛管着后宫许多杂务细事,十分忙碌,她在襄王府空置七八年,如今最怕寂寞,最爱忙碌。戴贵人畏事退缩,连身边的侍女都会给她气受,她替她换了侍女,找了脾气好的来服侍她,给让她拜了王得一为师,念念道藏经书,也好了许多。如今竟是有些宫里的活动也愿意来参与了。沈徐陈三才人年纪更轻,遇到这些玩乐时,倒比别人积极,一时嘻嘻哈哈,玩成一团,尽是她们几个与年轻宫娥们的笑声。 这些活动中,不仅是宫中妃嫔参与,有时候邀了宗室女眷。除诸王妃外,太宗时的几位公主也与刘娥渐熟识起来,俱都交好。 她们玩乐的时候,皇帝有时候会来,有时候特意不来。但他若来了,与诸人赌博斗彩,总是输的那个。他却不是那等玩乐时非要众人哄着捧着只要他赢,个个装作输给他,只他一人欢乐,人人都强颜欢笑,有何意趣呢。因此他与刘娥杨媛三人合谋,总是让自己大输特输,过了几遭,众人也明白了,见了他来,都一哄而上,不管真赢假赢,哪怕输了也要混赖,总之是要让皇帝出钱,他也哈哈大笑,借着玩乐散财,人人尽欢。 第24章 宰相寇准 立后风波过去,后宫一场风平浪静。且按下后宫之事,却回来说朝中诸臣们。 自澶州回来后,老宰相毕士安便因病重去世了。宰相之位空缺,赵恒升了参知政事王旦与寇准同殿为相。 王旦多年来为副相,辅佐过李沆、吕蒙正、毕士安等老相。在澶渊之盟时,正是最紧要关头,忽然传来留守京中的雍王元份忽然重病的消息,当时毕士安立刻举荐王旦回京主持大局。王旦快马回京,持圣旨直入禁宫,与元份连夜进行交接压住局势,日夜住在行衙之内办事,京中除有关人员外竟全不知道东京留守的人事变动。直到赵恒御驾回京,王旦之子在迎接圣驾时,忽然看到父亲竟是从宫中率队出迎,也吓了一跳。王旦多年政绩出色,又经此一役,深得赵恒的信任,因此毕士安病倒之时,赵恒与毕士安同时想到了王旦。 毕士安一病,寇准本以为自己可以独相,不想赵恒又任了王旦加以钳制,心中甚为不服,每于赵恒面前,攻击王旦。 赵恒不胜其烦,这日回到嘉庆殿中,便说起了朝中的两相之争,说了一会儿,便端起茶来喝时,忽然发现:“咦,小娥,你今日为何一日不发?” 刘娥微笑道:“一国之相,执宰天下,臣妾一妇人尔,焉敢妄评!” 赵恒把茶一放,笑道:“朝臣们说什么的都有,倒把朕闹晕了。朕今日倒想听听你一个局外人,有什么看法?不许躲懒,朕今日非叫你讲不可!” 刘娥笑道:“臣妾只得一个躲懒的方儿,官家偏教不许躲懒,这可叫臣妾难说了!” 赵恒眼睛一亮:“好,且听听你这个躲懒的方儿!” 刘娥执壶又倒了一杯茶,笑吟吟地奉上道:“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二人自己的事儿,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官家何必伤这个脑筋!” 赵恒微微一笑:“怎么说?” 刘娥俯身在赵恒耳边细细地说了一通,赵恒喜得道:“好好好,卿真是虞卿再世陈平重生啊!” 过了一个月,赵恒召来了寇准,行礼赐座已毕。 寇准又道:“官家,臣还是认为,王旦是才学平庸,虽然在朝中人缘很好,却只不过是和稀泥打哈哈,做得一个老好人罢了。无卓越才识,无独立见解,只堪为副相,不能独挡一面。他为首相统率百官,只怕不能叫人心服,若是百官人人学他这样唯唯诺诺,只怕朝中尽是庸官了。” 赵恒凝视着寇准:“寇准,这就是你眼中的王旦吗?” 寇准昂然道:“正是!” 赵恒看着面前两叠如山的奏折,笑道:“你想不想看看王旦是如何评价你的?” 寇准冷笑道:“无非是评臣太过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不将他这个丞相放在眼中罢了!” 赵恒将右手边厚厚的一叠奏折一推道:“这就是王旦与你同殿为相半年来,针对你的所有奏折,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寇准接过奏折,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打开第一本奏折,然后,一本本地翻看下去。他的脸色,从起初的轻慢,渐渐变得不安,变着窘迫不安,脸色忽青忽白,到最后已经涨成紫红色了…… 这是王旦自上任以来,为寇准所做的各类辩护举荐担保奏折共四十三件,分析细致,指出寇准虽然确有犯其中种种,但为小节,同时又列举其种种政绩功劳,更进一步将赵恒一军,以为仁厚之君,方能舍短用长,成就一代功业;同时更有数封奏折,举寇准才能,力保寇准安居相位,自己愿为副相辅佐。最后一封奏折写道:“官家赐弹劾寇准之章问臣,臣以为此中种种,皆为寇准好人怀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当避,而准乃以为已任,此其所短也。然文官好名,武官好财,直臣无忌,顺臣无胆,人有长短,此皆常性也。知臣莫若君,惟明主择长用短。功大于过,建树大于疏失,皆能用也,然非至仁之主,孰能全臣下之终!” 寇准看完,出了一身冷汗,此中种种皆是王旦从别人的弹劾件上一一反驳为他辩护的话,而且也的确是指出他的种种疏忽之处。他自己为人刚愎自用惯了,竟不知自己平时种种不经意之所为,若是教人上纲上线,竟是无数大罪。然细细想来,自己确有粗疏无忌之处,若是细究起来,论个“无人臣之礼”的名目,确是跑不了的。然王旦奏折,将对方奏折上事,一件已经上纲上线之事,又化为性格粗疏之小事,将种种连自己都不能为之辩解的事,或辨解掉,或干脆以一句“圣主能容”的大高帽送上去给赵恒消掉。 寇准将奏折恭恭敬敬地送上去,退后一步跪下请罪道:“臣惭愧,臣不及王旦器识雅量也,此才是丞相度量。” 赵恒微笑道:“朕知道,你口中服了,心中却未服。你且起来罢!”他拿起手中另一叠奏折道:“王旦保你,是因为朕还没有给他看这叠奏折。这是你所给朕上的有关王旦的奏折三十五封,你想不想看看,王旦看了这些奏折,会有什么反应!” 寇准冷汗潸然而下,想一想自己若换了是王旦,平时不断地为这个人说好话,要是一下子知道这个人竟然一直在说自己的坏话,真是神佛都会嗔怒。 赵恒挥手,令寇准转入一旁的屏风后,又召来了王旦。 王旦行过礼后,赵恒又以方才对待寇准的话,照样与王旦说了,也同样将另一叠奏折给王旦看了。王旦慢慢地翻看着,或者是年纪稍大的缘故,王旦的反应比寇准平静多了。 看完了奏折,王旦也如寇准一样,将奏折呈上去,并退后一步请罪道:“微臣惭愧!寇准所说,确是有理,臣过于中庸,不能如他这般直言敢谏,这是臣的短处。他所指出的每一件事上的过失,确实都是真的。” 赵恒看了屏风后一眼,故意道:“王卿每每直说寇准的长处,寇准却每每指责你的过失,你有何感觉?” 王旦从容道:“臣辅佐李相、吕相、毕相等,做了很久的副相,在位时间久,经手的事件也多,因此上过失必然比别人更多,这本是实情。寇准为人忠直,并不因为臣与他身为同僚的缘故,而向官家隐瞒臣的过失,这正是臣之敬重他的地方!” 话犹未完,寇准已经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向着王旦跪下道:“王相,寇准惭愧!” 王旦忽然见寇准自屏风后转出,愕然片刻,恍然大悟,向着赵恒磕头,颤声道:“官家真是仁德之君。臣、臣感怀无地!” 赵恒亲见自己导演的这一出两相和圆满成功,不由欣慰大笑。战国时有廉颇与蔺相如将相不和,幸有名士虞卿设计,将蔺相如为国相让之心转告廉颇,廉颇负荆请罪,将相和传为千古美谈。今日刘娥设计,却又把将相和的故事今日重演,让寇王二相交好,朝局大安。得意之下一时忘形道:“卿等不必谢朕,此乃德妃所献的妙计也!” 寇准错锷道:“后妃不得干政,官家岂可听妇人之见?” 赵恒不想此时一团高兴的局面,却被寇准一言而弄得老大不舒服,沉下脸来道:“与国有益的事,何人不能提议,何言不可采用!你堂堂宰相,却无容人之量……”他说这里,猛然住口,已经是顾及了寇准面子。 寇准大为难堪,他的性子极烈,更不能忍受此语,方上前一步想要开口,旁边王旦却抢前一步道:“万岁教训的是,臣忝为宰辅,不能善处臣僚之间的关系,实是有负圣恩,惭愧无比!” 寇准只得退后一步道:“臣也告罪!” 赵恒勉强一笑道:“你们两位同心协力,辅佐朝纲,便不负朕今日这一番苦心安排了!”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 半个时辰后,刘娥端坐嘉庆殿,听着张怀德把刚才御书房之事禀报之后,点了点头:“知道了!” 刘美之妻钱惟玉正坐在一旁,与她下着棋,见刘娥听到寇准说到“岂可听妇人之言”时,眉毛跳一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转而若无其事的继续下棋。 钱惟玉低下头来,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继续下棋,过了片刻,走了一着棋道:“这马横在这里,娘娘每走一步都要碍着,打算怎么办呢?” 刘娥淡淡一笑,走了一步道:“我的炮走这里,不就把你的马移到这里不挡路了吗?” 钱惟玉笑着也走了一步道:“可是我这相走上,不就把马替下来了吗?” 刘娥叹息道:“太迟了,此时我的车已经直逼中军,这马走回来的时候,棋局已经结束了。” 钱惟玉微微一笑,拂乱了棋局站起来道:“娘娘棋力高超,臣妾口服心服。” 刘娥接了雷允恭端上来的茶,轻拂着茶汤上的白沫,半晌才道:“我累了,就不留嫂嫂了!” 钱惟玉行了一礼,无声退出。 过了数日,资政殿大学士王钦若抱了新修成的《历代君臣事迹》全卷目录进殿来。 王钦若字定国,他外貌丑陋,个子矮小,而且脖子上长着一个肉瘤,初见之下,未免教人厌恶轻视。然而他口才极好,天下大事、历代功过,皆可随口道来,但与他相谈一会儿,便会让人产生“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感觉来。 王钦若文才极好,十八岁那年,正是太宗皇帝亲率军进兵太原,他作《平晋赋论》进献,令得太宗皇帝大为赞赏。他少年成名,未免有些狂放,在太宗淳化三年时,他三试皆表现出色,已经在殿试后被定为状元。谁知道放榜之前,他和同中一甲的同窗好友许载两人高兴过头了,跑到酒楼里大喝了一顿,被告了状说他纵情喝酒,袒腹失礼,太宗大怒,结果一个到手的状元就这么丢了。王若钦大受大击,此后变得心思隐藏,待人处事便多了几分防备戒心。 早年为官时,他尚是存着为国为民的心思。虽然丢了状元,改判亳州判官、监会亭仓时,当年天久雨,谷难干,仓司以老百姓送来的谷不干拒绝收纳。好些人远道送来因候收粮用尽盘缠,走投无路。王钦若知道后,令仓司全部收下,却又防着这批不够干燥的谷子不致霉烂变质,就另放一处,又奏请凡来仓要粮者,不分先后,一列先支湿谷。就这样,把一件隐含危机的事情解决。 此奏折上呈后,赵恒见疏大喜,说他肯怜惜百姓,有相才,改判三司,后升任大理寺等,他上书清冤案空刑狱减冗官去蠹吏,历任里颇有政绩,因此屡次升迁。直到澶渊之盟时,因为上奏移驾江南,被寇准斥为奸佞,更将他调到宋辽交锋最激烈的天雄军去做知府。令得王钦若大恨,心想政见不同乃是常情,寇准竟因此想将他置于死地,实是狠毒,于是存下一份恨意来。他也是有才之人,到了天雄军后却也能号令三军奋勇作战,打退过辽人数次进攻,因此又被赵恒调回中枢。 王钦若回到京城,知道寇准在朝必没有他的出头之日,因此上辞了赵恒要他作副相的旨意,只肯接受一个大学士之职,自请与杨亿、钱惟演等人一起,将历代君臣事迹,采摭铨释了经、史、《国语》、《管子》、《孟子》、《韩非子》、《淮南子》、《晏子春秋》、《吕氏春秋》、《韩诗外传》和历代类书、《修文殿御览》,分类编纂。用编年体和列传体相结合,共勒成一千一百零四门。门有小序,述其旨归。分为帝王、闰位、僭伪、列国君、储宫、宗室、外戚、宰辅、将帅、台省、邦计、宪官、谏诤、词臣、国史、掌礼、学校、刑法、卿监、环卫、铨选、贡举、奉使、内臣、牧守、令长、宫臣、幕府、陪臣、总录、外臣等三十一部。部有总序,言其经制,历时三年,已经全卷修订完成。寇准见王钦若只是修史,不曾问政,倒也不把他放在心中。 赵恒对此书甚为重视,如同当年太宗亲订《太平御览》,时时关注此书的修计过程,至全卷完毕,下诏更名为《册府元龟》:“册府”是帝王藏书的地方,“元龟”是大龟,古代用以占卜国家大事,意即作为后世帝王治国理政的借鉴。 王钦若进来前,却为寇准提拨了几名官员,赵恒正召了他来问道:“朕看这几名官员,照例资历功绩都不够,不知你为何破格提拔?”他本是循常问问也罢了。 谁知道寇准却道:“臣认为,臣身为宰相,自有进贤能退庸才的权力。若是事事依例而行,那不过是一个小吏的能力罢了!”这竟是叫皇帝不必过问。 赵恒素来不擅言辞,有时候听得臣下们满口大道理,虽然觉得不喜,却也一下子得再找个人来反驳才行。那日澶渊之盟前陈尧叟王钦若力主南迁,赵恒听着不入耳,因此找了寇准来反驳。如今被寇准一句话,也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是知道寇准性情的,也无心再理会,挥挥手令他下去。却见寇准直着脖子出去了,赵恒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正在此时,王钦若捧了编写的《册府元龟》新卷出来,赵恒亦如太宗修编《太平御览》一样,对此书的修编进度也是亲自过问。见寇准昂然直出,赵恒看着他的背影半晌不语,心中已经有数了,这边放下书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寇相又有什么事情,顶撞官家了吗?” 赵恒强笑道:“这个又字说得可笑,人君自能容谏臣,却也算不得顶撞。” 王钦若却笑道:“这又是王相做老好人,次次拿这话打圆场。官家这般容忍寇准,不过是以为他在澶渊之盟中有功于社稷吗?” 赵恒意外地看了一眼王钦若:“你这话又怎么说?” 王钦若微微一笑:“澶渊之役,官家不以为耻,反而认为是寇准有功,岂不怪哉!” 赵恒收了笑容,沉声喝道:“王钦若,你且说个明白!” 王钦若跪下道:“臣素习史书,《春秋》上说,所谓城下之盟,实是屈辱无比。在辽军兵临澶州城下之时,官家以万乘之尊正在澶州城中,与辽人订立了城下之盟,怎么不是耻辱呢?” 真宗的脸立刻变得铁青,不再说话。 王钦若见势再进一言道:“寇准从来好赌,是个很资深的赌徒,赌徒通常在钱输得快没有的时候,把剩余所有的钱全部押上去做最后一博,这叫孤注一掷。官家以为寇准请求御驾亲征的目地是什么?他是危难之时立为宰相,却拿不出更好的退敌之策,只有把自己手头的全部赌注都押上,那个时候,他能够押得上的,只有官家。官家就是他的孤注,北伐澶州若是成功,功劳自是他的,北伐澶州若是失败,那所有的危险——”他偷偷瞄了一眼真宗的脸色,大声道:“这辱君丧国所有的危险,却都是由官家承担了!” 真宗浑身一震,一拍御案喝道:“大胆王钦若,竟敢口出妄言?” 王钦若却道:“官家听说过冯道这个人吗?” 赵恒一怔:“冯道?”冯道此人,他自是知道的。 冯道生时,乃在乱世。冯道一生,历经五代:梁、唐、晋、汉、周,前后仕八姓十二帝。江山变易、皇位更替,可是冯道却一直为相,且任何一个新帝立朝,都不得不任用冯道继续为相,这其中的奥妙,却是不得不让人想上一想。 王钦若道:“正是。臣记得,周世宗在世时,欲征刘赟,冯道以为不可,再三谏阻。而惹怒了世宗,结果此战不利,世宗回时,冯道已死,乃追谥追封,以示敬重。冯道死时,百官相送,痛泣不已,称赞甚隆。” 赵恒点了点头,却有些不解其意。 王钦若又道:“当日周太祖郭威进攻洛阳,汉主刘承祐为乱兵所杀后,郭威乃认为大业已成,可冯道却仍然当道而立,不以为主,反迫使郭威如往常一般向他行礼。当时郭威手握兵权,已可称帝,却因为冯道的态度,而不得已立刘赟为帝,依旧称臣。这又是为了什么?” 赵恒很自然地回答:“冯道不允,郭威因此不敢。”说到这里,竟是不由地一怔,细细沉吟起来,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似一层窗户纸被戳破了,竟是另有一番天地。 王钦若就道:“冯道能够一直不倒,不是冯道需要向新帝乞活,而是新帝需要得到冯道的合作。当年晋元帝南渡,得王导相助,乃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可王导的背后,是琅琊王氏,人才倍出,财雄势厚。然冯道出身平平,他的背后,可没有王氏这样一个豪族。那么冯道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 赵恒迟疑地道:“凭的是……时值乱世”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那时候便是帝王将相,也不过是如同草芥,朝生不知暮死。 王钦若就道:“冯道的背后没有豪族,但有着跟他一样,无数在乱世之中同样有能力却无所适从的读书人。只要这些人联合在一起,便是乱世中君王也不得不倚仗的力量。这就是冯道自后梁,历经五代,而凝聚出的力量。这股力量保住了乱世之中,不管江山改易,也能够最大限度的保持中枢运转,而不至于一团混乱,还能令新君得以征钱粮坐江山的根本。这股力量超乎于君权之上,曾有功于社稷,令天下不可或缺。” 赵恒张了张口,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能发声,他的声音干涩:“朕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寇准需要他上前线,北地需要他上前线。他若南迁,那这北方一片土地,就要拱手送给辽人。至于战争是否能赢,他这个皇帝能不能活,大宋江山能不能存,其实并不重要。寇准效忠的是这股力量,不是他这个皇帝,也不是大宋王朝。的确,从后唐至今,有过多少朝代更换,都不过三朝,而大宋至今,也不过三朝。 这样的领悟,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寒彻心扉,痛可椎心。 不错,他也知道,“社稷为重,江山次之,君为轻”。当日他毅然下了死战之心,而前往战场,自然也是抱有此心。可是他这个皇帝可以怀有牺牲之心,但却不是可以让臣子当成输赢的赌注的。自己多番犹豫挣扎,却只是臣子的筹码。那么到底谁才是皇帝,今日之域中,到底是谁之天下。是他,还是以寇准为首这批人背后北方的豪族。 而这样的臣子,不止这一个两个,而是大半个朝堂的力量。 赵恒看着王钦若,声音艰涩道:“朕曾经向王旦提议,以你为相,可王旦反对。他说的不是你王钦若能力不行,也不是你王钦若人品不端,他说的是‘我朝至今未尝有南人为相’。朕曾以文章择萧贯为状元,寇准却与朕力争说朕只得改立蔡齐。” 王钦若道:“而寇准因此于外夸耀:‘又与中原夺一状元矣!’” 赵恒用力一捶桌案:“这是我大宋江山,不是他们的掌中之物!”王钦若长揖,没有说话,但这没有说话,却无疑比开口,更令赵恒愤怒。 北人排挤南人,这是将这大宋江山,视为禁脔。难道南人不是大宋之子民,还是这些人,仍然将这大宋赵氏,视为过客。 赵恒只觉得脑中一片晕眩,怒喝一声:“滚出去!” 王钦若磕了一个头,踉跄着退了出去。他的样子虽然狼狈,可是出了御书案,却不由地嘴角挂上一丝诡笑。 这日赵恒下朝回来,刘娥却见他整个人似有些崩溃,忙上前问:“官家,怎么了?” 赵恒忽然问他:“朕是不是一个没用的皇帝?” 刘娥诧异道:“怎么这样说?官家御驾亲征,为天下换来和平。勤政爱民,令百姓生活安康。没有人会认为官家不是一个好皇帝啊。” 赵恒冷笑道:“可在他们眼里,这个位置是谁来做,恐怕都是没有区别的吧。” 刘娥问:“他们是谁?” 赵恒欲言又止,摆了摆手:“罢了。” 刘娥却道:“官家,你答应过我,咱们之间,没有隐瞒的事。” 赵恒犹豫半日,这才将今日与王钦若之事说了,叹息:“朕以为,朕每日兢兢业业,勤于政务,不敢有丝毫懈怠。宁可自己为难,也不愿意让朝臣失望。朕很想做好一个皇帝,可如今才知道,他们并没有如朕待他们一样待朕。” 刘娥劝他:“那又怎么样?官家是为天下人做这个皇帝的,并不止是为了几个朝臣。官家有所作为,有自己的想法,从自己角度的衡量,而不是朝臣的衡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寇准有寇准的利益,王钦若何曾不是有王钦若的利益。” 赵恒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王钦若这么说,也是站在他自己的利益方面。南人被北人压得狠了,自然什么话也说得出来。但是王钦若说的,又何曾没道理呢。 看着刘娥,赵恒忽然想到关于立后之事,握着她的手叹道:“冯道虽死,冯道的体系所凝结的力量,却依旧掌控着一切。蜀中、江南、吴越之地的人才,想要挤进中枢,难如登天。朕要立后,这本是家事,如今令不能行,以小见大,朕受到掣肘甚多。” 只有做出一个重大的变局,把朝中人事重新调整,天子,才能有天子之威,有天子之权。 刘娥看着他的眼神,便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也不禁暗叹王钦若这番几年潜心修史,却是可怕。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而一个通史之人,有多大的杀伤力,由此可见一斑。 赵恒自心中存了事,待寇准的态度未免有些冷淡了。寇准在王旦面前虽然稍作收敛,但是于众大臣之中,依然树敌无数。王钦若早有准备,暗中下手,一时风言风语潜传。寇准性本粗豪,落在有心人眼中的错处便能挑出许多来,朝中诸人何等眼利,顿时墙倒众人推,纷纷有人告状。赵恒耳中听得多了,更加不悦。 且说寇准一心要做一个声垂千古的名臣,行事未免有些刚愎过激。凡是君王有言,必要顶撞的以求让史官记录下来求一个谏臣之名,凡是同僚提议必不肯合拍的,开科取士故意排斥江南人士,录取官员必要选取贫寒的,提拨下属必是要选取直言敢说的,赈灾放粮必是要超出预算给的,若是听到有什么民间案情,便一定要自己经过指派开封府要偏袒贫穷一方的。他既然性情如此,则未免有人投其所好,故意不依着司法程序,天天拿着状纸到他的门上投递,只要得寇相一纸书信,无论有理与否都能赢;也有些下属为了升迁,故意惹事而博得直言之名;也有地方官吏将夸大其辞,故意虚报赈灾数目而落入私囊的。 他的性子又豪放,日日府中开宴招待宾客,酒似流水,歌舞不休。当时劝谏过他的人也不少,张咏还在蜀中时,听到寇准为相,当场说:“寇公奇才,惜学术不足!”这话传到寇准的耳边,等到张咏还京时,特地将他请来故意问他道:“张公说惜我学术不足,不知道有何以教我!”张咏见寇准一脸的不以为意,沉吟片刻说:“霍光传不可不读!”说罢起身而去。 寇准疑疑惑惑地看着张咏去了,怀着满腹不解拿了汉书来看,翻到“卷六十八霍光金日磾传第三十八”这一节,从“霍光字子孟,骠骑将军去病弟也。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一直看到最后“霍光以结发内侍,起于阶闼之间,确然秉志,谊形于主。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当庙堂,拥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权制敌,以成其忠。处废置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遂匡国家,安社稷。拥昭立宣,光为师保,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时,失笑道:“原来如此,张咏大约自负才学,不过是说我不学无术罢了!”遂放下了书不再理它。 直到若干年后,寇准再拿起这本书,翻看这段“霍光传”时,才能明白张咏的一片苦心。 第25章 天书封禅 景德四年岁末,京中大雪纷飞。《册府元龟》修成,同时《西昆酬唱集》成为京中最热门的诗集,文人墨客几乎人手一份。而此时,弹劾枢密使寇准的奏章,比雪花更密集地飞入赵恒的御案之上。 赵恒看着御案上如山的奏章沉思着,周怀政侍立在一边,等着赵恒宣召参知政事王旦入宫的旨意。 赵恒只要挥一挥手,周怀政就可以立刻去了。可是——赵恒放下朱笔,重重地叹了口气:召、还是不召呢? 案上如山的奏章,都是弹劾寇准的,上面还有一封新的奏章,是寇准自请外放的奏章。那是赵恒叫人拿了全部弹劾寇准的奏章副本给寇准看之后,寇准对皇帝举措的回复。照例,官居枢密使这样的朝中重臣若是上了辞表,皇帝可以挽留再三的。寇准上辞表,他的心里也是希望皇帝能够挽留一二。 但是——留,还是不留呢?赵恒沉吟着,寇准的辞表一上,宰相王旦就在宫外等着召见了。王旦必然是希望寇准留下的人,而他自己的心中,何曾没有犹豫过呢。 他为皇子时,与寇准并没有多大的交往,当时寇准是太宗皇帝的倚重之臣,因为得罪同僚太多,被人群起攻击,因此太宗皇帝将他下放青州磨磨性子。之后因为皇储议立难定,又将寇准召回,寇准看准太宗心态,大力拥立他为皇太子。在太宗末年,却又恐寇准倚拥立之功而新帝难以降服,又将寇准外放,让他受新帝之恩。登基之后,在宰相李沆、毕士安先后推荐之下,寇准又入朝拜相,澶渊之盟中,立下大功。 他是个念旧的人,他也可以是个容忍臣子们个性的天子;他不会忘记寇准的拥戴之功,他亦非不赏识寇准的才干聪明,可是他更是难以容忍寇准的刚愎自用和气焰;他可以容忍寇准在澶渊之盟时君前无礼,但他不能容忍澶渊之盟过后,寇准有意无意地纵容门客士人,将澶渊之盟的功劳记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寇准可以奢华可以放任个性可以荫封亲友可以坐拥特权,但他却不能容忍寇准插手朝廷人事,挑战君权,将自己的好恶凌驾于君王的旨意之上。 他自登基以来,头几年一直谨言慎行,锋芒不露,他在看也在学着如何做一个皇帝,并非一顶皇冠戴上来,他就能够由着自己的意愿发号施令。一个对的举措可以很多推行,但是一个错误的号令绝对会令他的威信大打折扣,权力旁落。 直到宰相吕端去世之后,他才在李沆的辅助下,大力推行新政,大举裁官大开科举之门,新皇帝的声音开始传遍九州,不想澶渊之盟打乱了他的步骤,此后寇准执政,一时间朝野上下,寇准的声音竟然比天子更大。 赵恒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或许表态得太晚了。在王钦若密奏之前,朝中上下无不是一片赞颂寇准之声,而在王钦若密奏之后,朝野上下竟奇迹般的一片倒寇之声。揣摸皇帝心思的人很多,可是测知皇帝的心思很难;皇帝希望知道群臣的反应,可是在寇准王旦一片清流整肃的朝堂上,竟然没有几个人主动把群臣的心思向皇帝表露。 做一个皇帝,需要王旦寇准这样做事的人,也需要王钦若这样上通下达的人。否则的话,若是群臣自成团伙,皇帝要看臣子的脸色做人,天子的权势也荡然无存了。 赵恒定了定神,令周怀政召王旦进见。 王旦听到寇准上辞表的时候,还以为寇准过于意气用事了,不过就是有几封奏章说了几句闲话而已,置之不理即可,何必上辞表直接顶上呢。皇帝要经常亲自解决大臣们的个人纠纷,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乃至进了御书房,他尚未开口,赵恒便叫周怀政拿了众人弹劾寇准的奏折给王旦看。王旦看着这些措辞严厉的奏章,一封封看过来,只觉得心越来越冷。这一次的弹劾与前几次的不同,明显可以看得出来,没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什么气势凌人的行为态度行事作人之类的东西,每一封奏章都直指要害,每一件议题都是拿着触犯国家法度的角度来开刀。 王旦停下奏章的翻看,那一刹那他有片刻的晕眩,这不是寇准得罪了多少人的被围攻,而是一次经过精心谋划的推行。王旦推开奏章,无声地走到御案前,跪下。 赵恒迟缓的声音从上面传下:“王相都看了这些奏章吗?” 王旦俯首道:“是,臣都看了。” 赵恒停顿了一下,忽然声转急促:“王相没有话要对朕说吗?” 王旦听出这声音中的犹豫和急促来,他张口欲言,终于轻叹了一口气道:“臣无话可说。” 赵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声音转为松驰:“王相平身!”周怀政上前扶起王旦,赵恒道:“寇准身为丞相,不以律法而以自己的好恶,拿着国家的爵位封禄随心所欲赏赐于人,只为自己邀买民心,实在有失大臣体统。长此下去,将来不知会出什么样的乱子。” 王旦拱手道:“寇准是有不检点的地方,圣天子能容他,臣想他必会感怀天子的恩典,从此修身养性。” 赵恒叹了一口气道:“可他如今身居高位,未必看得到自身的不足。朕看古往今来,许多有大功之人,不得善终,皆是由于不知进退的缘故。如今寇准他自己也已经有所认识到了,因此上了辞表。朕若是继续强留他,不免误了他毕生功业。朕打算准其所请,也正是为着爱护于他,保全他的终身富贵!” 王旦知事已不可回,只得道:“官家既然心意以决,臣以为寇准当年未满三十,已蒙先帝擢升他入了二府,此时若罢去他的相位,也当委任以使相之职,做一方封疆大吏才是!” 赵恒点了点头,口授圣旨,改封寇准其为刑部尚书,兼任陕州知州,令王旦回中书拟诏颁行。 王旦捧了旨意退出御书房,走在长长的甬道中,眼望青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之间眼眶就湿了。 是他误了寇准。 寇准不是一个懂得在官场上做人的人,正如你无法指望一个刚正敢言的人圆滑周全,寇准在官场上的人缘不太好,可是却总是一直会有人愿意容忍他的坏脾气,愿意为他周全提携,愿意为他辩护帮助。就如同当年的老宰相李沆、毕士安,现任宰相王旦一样。 能够坐上首相之位,必然是素日谨言慎行、不出错漏、天子信任、百官敬服之人;必须是老于世故,善于把握朝政走向,善于控制任何局面之人。这样的人,一般情况下不会轻易地得罪人,对于一般事情不会轻易地表明立场,更不会向群臣传达与皇帝意思不同的另一种声音。然而作为一国之首相,他要掌控局势,他需要在朝堂上有另一种声音供他作选择,供他作发挥。 直言敢谏的寇准,就是最好的另一种声音。 王旦的好人缘里,有多少是寇准的坏人缘辅了底;王旦的政事处理左右游刃有余中,有多少是借助寇准的仗义执言;王旦的深得皇帝倚重中,有多少是因为皇帝对寇准的不满而一次次将权力加重给王旦;有多少次得罪群臣的话,他到嘴边又咽下了,因为他知道寇准会帮他说出来,有多少次逆了旨意的事,他欲行又止,却是寇准冲上去顶上了…… 也同样,他纵容了寇准的脾气一次次地见长,他纵容了寇准骄横放纵,他纵容了寇准的越权越位,因为他不想那个跟寇准起冲突的人是自己,因为他不想寇准的坏脾气落到自己的头上使自己难堪,所以有些事他眼错不见地,所以有些早就应该说的话他没有说,早应该劝的话他没有劝,早应该阻止的事他没有阻止。 如果在这一次次的冲突中,他能够有决断敢担当一点,他能够不畏事能够不自私一点,也许寇准就不必背负这么多的积怨而被逼出朝堂。他高估了自己的掌握能力,他高估了天子的容忍程度,他低估了王钦若,也低估了另一股即将崛起的潜势力。 直到今年的不可收拾,直到今天的失控。 王旦蹒跚地走在甬道上,像忽然老了好几岁。没有寇准的日子里,他将孤身面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前面的路,将更加艰难。 寇准被贬出京后,宰相之位空缺,赵恒本欲提拨王钦若为相,却被王旦所反对,因此不再提起。王钦若虽然心有不甘,只得再思别计。 这段时间,赵恒却因为王钦若那番“澶渊之盟是城下之盟”的话,心里常常觉得不受用。王钦若乘机进言道:“太祖皇帝一手打下大宋江山,太宗皇帝时又有灭南唐收吴越平北汉的战绩。官家春秋正富,岂不应该留下一番名扬天下的功业?” 赵恒听得砰然心动,问道:“何谓名扬天下的功业?” 王钦若知道赵恒因刚刚订立了澶渊之盟,并不想动兵,故意道:“澶渊之盟订得不公,不如再次发兵,直取幽云十四州?” 赵恒连连摇头:“一则背盟叛约,非大国之风;二则河北生民,方免兵灾,朕何忍再动兵戈。此法不可!” 王钦若道:“既然官家怜惜生民,不愿意再动刀兵。臣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兵不血刃,达到威慑辽国的目地!” 赵恒问:“是何办法?” 王钦若道:“官家可知,当日萧太后为何在占有优势的情况,只订下三十万的岁币便匆匆撤兵?” 赵恒看着他:“自然是朕亲临澶州,大败辽军,曹利用折冲樽俎得宜所致?” 王钦若摇头道:“非也,以臣看来,她是畏于天命。辽人向来无进犯中原之心,每次南侵,亦只不过是得些金帛便宜而已。当年辽太宗耶律德光一意进攻中原,述律太后曾经劝他说:‘如果汉人做契丹王,可否?’辽太宗说:‘不可。’述律太后又说:‘既知不可,那儿何必非要做汉王呢?汉人难制,便是得了汉地也不能久留,若有何意外,后悔莫及!’辽太宗不能听劝,果然身死异地,尸体回乡,述律太后因他不听母命,而不许他安葬,以示警戒后人。此后历朝辽帝,均明白汉人治汉地,契丹统治辽地的道理。那萧太后自恃曾有过高梁河之役和雍熙之战的胜利,想要破了这个传言,因此领兵进犯。谁知道兵马未动,先是折损了元帅耶律休哥,去年南侵,名将耶律斜轸又在军中阵亡。萧太后也算得性情极悍,不但没有因此退兵,反而在萧达凛的煽动下再次南侵。谁知道圣驾亲征,未到澶州,萧达凛已被床子弩射死。那萧太后再是倔强,也不由得她不相信这天命所在,辽人不可北侵的道理。” 赵恒微微点头:“这倒也有理。” 王钦若道:“况且辽人向来敬畏天命,获飞鸟谓之天赐,猎走兽谓之地与,必要拜谢天地。萧太后数次行再生祭礼,也是以自己权位为天地所赐的象征,来掌握契丹的二百部族。想当日官家也是因为行太庙祭祖之礼昭告天下,因此王继忠阴谋叛乱才不能得逞。因此臣认为,为了威慑辽人,不如效法历代明君圣主,行封禅之礼,昭告天下,大宋天子乃天命所归,以镇服四海,夸示外邦。尤其是辽国最敬畏鬼神,必能够达到威慑的目地。再则,自唐末以来,征战百年,百姓人心惶惶,官家以封禅大礼,则是太平盛世的庆典象征,可以安天下百姓之心,更增为朝庭的拥戴和身为大宋百姓的自豪感!” 王钦若精退史实,口才又好,引经据典中外故事,说得赵恒不由点头,只是微一犹豫,道:“历代封禅,都是国泰民安,必得世上罕见的祥瑞,才可下封禅的诏书啊!” 王钦若微微一笑:“所谓历代的祥瑞之事,又哪里件件是真的天降地生的。汉高祖斩白蛇,化出一段赤帝白帝的传言来,河图洛水,又哪一件不是人力所为?圣人以神道设教,只要是君王做一个信奉的姿态,便足以叫天下人信为神明了。” 赵恒点了点头,又道:“只是泰山封禅,所需费用,又不知要消耗多少国库钱财。国家尚贫困,朕此时不宜为了示威,而置百姓于不顾啊!” 王钦若躬身道:“至于国库费用,非臣所职司,臣不敢妄言,官家何不召三司使丁谓前来一问,国库是否有余钱举办封禅大典?” 赵恒召来了丁谓问道:“丁谓,朕且问你,国库所得收入,可能承担得起一次封禅的费用吗?” 丁谓早已经与王钦事商议过此事,因此来时已经是胸有成竹:“回官家,臣这里有景德三年的全部赋税收入,与咸平六年相比,仅在这四年里,全国就新增五十五万多户人家,赋税收入增加三百四十六万多。仅这增加赋税的部份,足以支付好几次封禅的费用也绰绰有余了。况且,天子封禅,能安定民心,促进生产。让流民可以定居耕种,天下各州及与边境的贸易也会增加。封禅用出去的钱,只怕从来年赋税上,就可以很快地收回。” 王钦若忙道:“这正如毕相当年所说的,虽然给付辽国岁币有三十万,但我朝不但可以省下大量的军费,而且每年可以从与辽的的榷市赋税上收回百万之数,虽有所付出,但所得更大。” 赵恒点头道:“以钦若的建议,最好能在封禅之后,在京中修一座供奉上天的玉清宫,只是大兴土木,怕朝臣们反对此事!” 丁谓眼见正是趋奉之时,忙道:“天子富有四海,祭奉上天,又有谁敢说不是。且官家至今未有皇子,臣建议可建宫在宫城的乾地,正可以祈福,便是朝臣们,只要说明原因,又有谁敢阻拦官家祈福求子?” 赵恒听到求子一事,正中隐痛,不由点头,道:“很好,此事由你们二人下去办吧!” 过了几日,王钦若就献上了精心绘就的封禅图。这图轴极大,辅开了在长廊上足有数丈长。数名宫人拉着图轴,赵恒带着刘娥一边看,一边将方才御书房中王钦若所说的设想一一说给刘娥,两人从这一头慢慢地看到另一头去,足足看了近半个时辰,还未看完。 王钦若这卷图轴将封禅的整个想法设计全都详细地列了出来,竟然是工程浩大,而且自筹备、兴建、设祭、主持等等,设了大量的官职。王钦若精通史书,满腹文才,每一项皆引经据典,内涵极深。这一番图轴显见用了许多心血,绝非一朝一夕能做出来的。 刘娥越看脸色越是凝重,原以为王钦若只是自恃才高不服在寇准之下,如今看来,他的野心原不止此。 赵恒看她脸色有异,问道:“小娥,你有什么想法?” 刘娥挥手令周怀政等人收起图轴退下,看了赵恒一眼,大胆道:“这次封禅,大破常规,举动浩大无比,依臣妾看来,倒像是重组一次内阁。” 赵恒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真不愧是朕的小娥。” 刘娥微一思索,不由心惊:“官家不满意王相了?” 赵恒摇头:“不,朕还是要倚重王旦的,这朝中上下,他也确实是无人可以取代。只是……” 刘娥问道:“只是什么?” 赵恒冷笑道:“只是自寇准外放之后,王旦不知为何像是转了性子,处处拗着性子,竟然将寇准的脾气学了十足,内阁之中针泼不进。朕本提议让王钦若接替寇准的位置,不想王旦一口拒绝,倒像是虚位以待寇准回来似的。” 刘娥点了点头:“若是让王钦若插入,来对王旦有所牵制,亦是不错。可是……”她犹豫了一下,道:“王钦若显然是要君,古往今来有多少臣子,巧立名目多生事端,或修土木工程、或做祈福祭天、或借神道之言,为名义上为国为君,其实是利用这个事端,借天子国家之名,将普天下的官职钱财任意调遣,变为自己的权势,此等事不可不防啊!” 赵恒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小娥这番话,当真把古往今来臣子们努力施政措新的心思都说得透了。只是说得透了又如何?臣子们努力想法子以便要君挟权,为君王则亦可以利用他们这份心思,从容制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推行一件事,也必得容易做这件事的人从中得到好处。否则的话,只怕无利之事,后续无力。水至清则无鱼,臣子们也是人,不是圣人,倘若一个人无欲无求,倒是可怕了。为君则不怕臣子们有权欲名欲利欲,知道他们的欲望在何处,方可为我所用。”他长叹了一声:“封禅之事,虽然是王钦若之议,却的确是当下应该行的事了。正如王钦若所言,一可以安定天下百姓之心,二可以镇服四夷天命所归,三则朕要他们看明白,大宋立国至今,已经不是五代十国的时候了。朕看他们是选择继续抱紧过去的力量,还是臣服于当下的天命。” 刘娥知道他心中所思,赵恒是开国以来第三个皇帝,太祖太宗有开国之功,他身为天子,自不甘心毫无建树。自登基以来,勤政不息,亲自巡查边关,亲征澶州,大开科举,大举裁官,兴修水利农田等,如今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也应该是给天下一个盛世已经到来的交待了。更何况契丹虽订盟约、夏州虽然来归,但都是暗伏野心,蠢蠢欲动,但辽夏均十分相信神道,封禅之举也是展示国力,借神道之力以镇服四夷。同时,天子的权威也需要更进一步的加强。 她低头暗忖了一下,如今朝堂之上,北官力量太大,这于建国之初虽然有用,但到如今却于国有碍。连赵恒上次提出的立后之议,也被驳了回来。王钦若举动背后的深意,她看出来了,而赵恒也看出来了。但是既然赵恒有意推行,对于她来说,亦未曾不是一件顺水推舟的好事。想到这里,转而笑道:“官家说得有理,是臣妾多虑了。” 赵恒点了点头道:“不,小娥,你一句‘要君’之言也的确是提醒了朕,不过朕还有第四点,”他缓缓地道:“朕也是希望,朕的这番诚意,希望让上天真的能够再赐给你我一个新的孩子。” 刘娥心一沉,微微别过了头去。 景德五年正月,皇城司上奏,说是城门守卫看见左承天门南鸱尾上,有一道长约二丈的黄帛吊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征兆,特来上报。 此时赵恒在朝元殿接见群臣及外国使臣的朝贺,听说了此事,连忙派周怀政前去取来一看,这边对文武百官说:“去年冬天十一月间,庚寅日夜半,朕方就寝,忽然只觉得宫室中光华灿烂,见一仙人着星冠绛衣,来对朕说:‘来月宜就正殿建黄箓道场一月,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说完就不见了,朕正疑惑着,因此十二月间在朝元殿建设道场一月,但是此事大是非同寻常,因怕引起疑惑,所以不曾对人明言。如今城门上见帛书,难道真有天书下降这种事不成?” 王钦若当即出奏道:“陛下至诚格天,应该上邀天眷。” 赵恒含笑点头,过了一刻,见周怀政已经回来,跪奏道:“奴才去了承天门外,果然见有帛书挂在空中,约长二丈许,卷成一卷封住,奴才远远看着,那封口像是隐隐有字。” 赵恒故意道:“这莫非天书不成?” 此时知情的大臣们忙着上前添油加醋地道贺,不知情的大臣们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乱哄哄地随大流跪下朝贺。 赵恒道:“若真是上天赐下帛书,须得由朕亲自前去拜受。”说着,带领群臣步行出殿,直抵朝天门前,但见左承天门南鸱尾上,有一卷黄帛正随风飘荡,摇曳空中。 赵恒率群臣望空而拜,三拜之后,即命二名内侍搬来梯子,登上去恭敬地取下那卷黄帛。再奉送到道场上打开,但见那黄帛上写着文字:“赵受命,兴于宋,付于眘,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赵恒又向天书跪拜之后,令陈尧叟打开天书向众臣宣读,天书共有三卷,大致内容亦不过是从赵宋如何能够得国,乃一命所归,如何将传世永久云云。 那些外国使臣本就是文化不多,且敬畏天命,此时更是听得心中骇然,道怪不得大宋天子能得天下,原来是上天早就注定了。 待得天书读完,赵恒仍然跪拜领受,仍用原帛裹着天书,令人封入金匮之内。下旨君臣皆要茹斋戒荤,同时派遣人到太庙告天地宗庙社稷,下旨大赦天下,即日起改元,将景德五年改为大中祥符元年,并改左承天门为承天祥符门,置天书仪卫扶持使,令宰执近臣兼任。 丞相王旦原本并不同意此事,刘娥设计,在正月里宫中设宴之时,赵恒赐于王旦一杯封口了的御酒,让他带回家享用。等王旦回到家中打开那金杯时,哪里是御酒,却分是满满的一杯珍珠宝石,粒粒晶华璀灿,珠光流转。 王旦自寇准离开之后,压力倍增,数招赵恒之忌。赵恒要以王钦若继寇准为相,他知道王钦若插手,则将会引起整个内阁大变动,导致政局走向自己无法把握。此番王钦若搞这一套天书封禅,也是变相的架空他这个宰相,因此坚决不同意。本以为赵恒若是以君王之威相逼,尚可辨抗。不料赵恒却暗中赏如此恩赐,忽然间那股刚强之气顿时松了下来。君臣恩遇到此等份上,皇帝已经以此等方工向他屈尊,夫复何言,难道当真是要与皇帝做对到底吗? 再说,他在心中微弱地为自己辩护:“古往今来帝王或驱骋田猎,或淫流声色,做臣子的反对抗谏,还有理可恃。当今天子崇真封道,实为天下社稷和万民祈福,并非沉迷于田猎声色之中!虽然有扰民费财之说,但是,却也有安定天下之心啊!王旦啊王旦,难道你也要闹到象寇准一样把自己弄到不可收拾吗?”王旦捧着珠杯,心中已经妥协了。知道赵恒心意已决,他既然领受了珍珠,只得免不得要领头做足这场戏了。 天书下降后数日,丞相王旦率文武百官诸军将校官吏藩夷僧道耆寿共二万三千二百余人,上表请赵恒封禅,赵恒故意推脱,直到第五次的表章上来,赵恒这才下旨封禅泰山。同时下旨,封禅费用浩大,先从宫中节俭,宫中内外除命服外,不得以金银为饰。 此后这一年里,准备封禅等事宜忙得群臣不可开交。此时因为辽宋和议边境和睦,天下各州府都民生安定。且赵恒自登基以来,屡派大臣们到全国各地兴修水利,兴修襄阳淳河可灌民田三千顷、河北诸渠可灌田数万顷,治理黄河长河等流域,又得了数万顷的良田,此时占城稻已经在汴京以南的各地推行。百姓们不再流离失所,且田地收成大大增加,全国上下因此也有闲心兴高采烈地迎接这一场大庆典。 普天下各州各府自开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般热闹。举国同庆万民齐贺这场盛典,各地纷纷报上祥瑞。 五月,前去泰山准备封禅事务的王钦若上表说泰山醴泉出,锡山苍龙现。 六月,又发现天书再降醴泉。 八月,王钦若献芝草八千余本。 九月,副相赵安仁又献五色金玉丹,紫芝八千七百余本。 十月,赵恒下旨出京往泰山行封禅之礼,用玉辂载着天书,先行登途,自备卤簿仪卫,随后出发。途中历十七日,始至泰山。王钦若迎谒道旁,献上芝草三万八千余本。赵恒慰劳有加。复斋戒三日,才上泰山,道经险峻,降辇步行。享祀昊天上帝,左陈天书,配以太祖、太宗,命群臣把五方帝及诸神于山下封祀坛。礼成,出金玉匮函封禅书,藏置石箧。赵恒再巡视圜台,然后还幄,王旦复率从官称贺。 翌日,禅祭皇地祗于社首山,如封祀仪。赵恒即御朝觐坛中的寿昌殿,受百官朝贺,上下传呼万岁,振动山谷。有诏大赦天下,文武进秩,令开封府及所过州郡,考选举人,赐天下酺三日。改乾封县为奉符县。 待得封禅之后回到京中,诸事完毕,又已经是一年过去了。 次年春天,赵恒因为天降天书,封禅泰山,乃是国家的喜兆,因此又下旨,宣布免去各路百姓历年来欠下的赋税计有一千二百六十七万七千钱。消息传来,百姓欢呼之余,不免暗暗祈祷赵恒最好多封禅几次。 第26章 后宫生变 虽然封禅耗费甚大,但五代之后,中原多战乱,百姓竟不知如今是何人之天下。大宋虽立国三朝,但其实百姓心中,却未安定。此番皇帝封禅,一路传扬,皇帝车驾去后,沿途生产竟渐渐恢复。也就在此番过和服中,三司使丁谓的能力,也落入皇帝眼中。 这日赵恒与刘娥用晚膳的时候,也当成一章逸闻来说:“丁谓此人颇为能干,不但将开支核算得极为明白,又想出许多生财之道来。” 刘娥就想起来:“前日你让人带来的《会计录》,便是这丁谓写的吧。我正在看,果然是极好。古往今来,国家财税度支出问题,皆在于人丁、田亩、赋税不清,各地自行其事。不想丁谓竟有这样的毅力,能够真的做出统计来。” 赵恒:“是啊,朕如今才知道,如今天下有将近七百万户,一千……”说到这里他有些想不起来了,转问周怀政:“一千多少来着?” 刘娥一边布菜一边回答:“景德三年新收三万二千九百九十八户,流移人户四千一百五十,全国总共实管七百四十一万七千五百七十户,计一千六百二十八万零二百五十四口,户税收入共六千三百七十三万余贯、石、匹、斤。同咸平六年相比较,增加五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户,二百万零二千二百一十四口,三百四十六万余贯、石、匹、斤。” 赵恒一怔:“你都记住了?”忽然想起旧事,笑了起来:“你还真是过目不忘,以前教你背诗词的时候,你连字都不认识,朕头一天教你,第二天你就能记得一字不差。不像朕,最近好多事都记不住了。” 刘娥笑道:“官家每日朝政这么多事情,千百件事,有三五件记不清,那才是正常的,若都能记得,岂不成了神仙了。我们没什么事,不过记得几件清楚罢了。” 赵恒却道:“朕知道,朕不聪明,不用你安慰朕,朕从小就知道,不要说和大哥二哥比,就算是和四弟五弟比,朕也是武不如四弟,文不如五弟。” 刘娥见他情绪低落,忙去安慰他:“可是要论做官家,有包容天下的气量,却是谁也不及你的。” 赵恒也知其意,笑了:“就是你最会哄朕,朕要在意这个,早不活了。朕知道的,天下人才何其多也,朕哪能都跟人比长处,朕也有朕的优点,朕脾气好,就是优点。” 刘娥忙岔话道:“前儿说宜州兵乱,军校陈进杀知州刘永规等,劫判官卢成均为首。曹利用过去以后,情况怎么样了?” 赵恒道:“曹利用果然是能臣,破贼于象州,擒卢成均,斩陈进。兵乱的情况已经初定,他现在正在清理后续之事,过段时间就能回来了。” 刘娥笑道:“那真是件好事。”忽然想起,忙对雷允恭道:“去你刘爷爷那里,叫他寻一些珍玩,说官家赏曹美人。” 曹美人是曹利用的族妹,曹利用立功,皇帝除了给他应有的封赏之外,也当给曹美人一些赏赐。如今刘娥做起这些来,已经十分熟练。 两人又说了些朝政之事,赵恒与刘娥谈及免税之事,刘娥想了一想,忽然一笑。赵恒见她笑得别有深意,不禁问道:“小娥,你笑什么?” 刘娥笑道:“臣妾不过是想起来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笑话罢了。” 赵恒知必有古怪,便问道:“是什么笑话,说来与朕听听?” 刘娥便道:“我小时候听婆婆说凤凰蛋的故事,说是一个农人,某次上山打柴时,见到草丛中有一个大的鸟窝,鸟窝里头有五只色彩斑澜的鸟蛋。农人心想,听说此山中有凤凰出没,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凤凰蛋不成。农人忙抱了这五只巨蛋下山,心里想着,凤凰蛋乃是个祥瑞之物,不是我这等平常百姓可以享用的,须得进贡给官家才是。只是他一个寻常百姓,如何见得到天子,便将此物献给了地保。那地保见了凤凰蛋,未免心动,心想等稀罕之物,我不免留下一个做传家之宝。反正官家得四个凤凰蛋,亦是足够了。这样想着,便偷偷私吞下一个凤凰蛋来。只是那地保也见不得天子,便呈给县令;那县令便也私吞下一个凤凰蛋,转呈督府;那督府见了凤凰蛋,也不免私吞下一个来,这边将剩下的两只凤凰蛋急速送到京中呈与宰相;那宰相依样葫芦,到最后便将一只凤凰蛋呈与了官家。官家大喜,心想难得这山野村夫,竟能够得到宝物时心中想着朝庭官家,实是难得,便赐下一个大大的金元宝赏与那农夫……” 赵恒听到这里,笑道:“可惜可惜,这农夫原该得五只金元宝,如今只却剩下了一只,实是可惜!” 刘娥笑着抿一抿嘴道:“故事还没完呢!那宰相拿了金元宝,换了一个银元宝赏给那督府,那督府万不想自己两个凤凰蛋送上去只得一只银元宝,回府便把银元宝换成了铁元宝,那县令拿了铁元宝,很是不服,心想算了,这么大只铁元宝回家还能打只菜刀,便换成一只锡元宝给那地保,那地保见了不服,心说怎么四只凤凰蛋才换一只锡元宝,没奈何这锡元宝拿回家去还能打只酒壶。眼见那农夫来问官家赏了些什么呀?那地保只得拣了个元宝大的石头疙瘩给他罢了!” 赵恒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笑了两声便停下来叹道:“你这笑话初听虽是可笑,细细品来,竟是可畏得很。若官吏们如此层层盘剥,当真一个农夫进献了五只凤凰蛋只换得一块石头疙瘩,这社稷江山,还能坐得稳吗?” 刘娥肃然道:“官家减轻赋税,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是以臣妾从前在民间所知,太祖太宗皇帝时,也曾经多次宣布减轻赋税。只是若此事执行得不力,许多地方官吏阳奉阴违层层盘剥,则朝庭的一番美意,也不过是落入了他们的腰包之中,对于百姓来说,并未得到好处。我大宋朝庭的官员,自然多是贤能,但凡地方上有些微蠹吏,则不免朝庭赏下的金元宝,到了百姓手上只剩下石头疙瘩了。于朝庭来说,这般蠹吏只不过是少数,于当地百姓来说,这些人则是代表了整个朝庭!” 赵恒脸色肃穆,好一会儿才道:“整顿吏治,确是一件大事。本朝原自乱世中建立,为了吸纳人才,便要厚待官吏。这吏治不治,固然不成,若是动得厉害了,地方上立刻就不稳。咸平四年,为着冗兵冗吏过多,朕一次就裁撤了十九万五千八百多无用的冗吏,至今地方上元气还不曾恢复过来呢。” 刘娥笑道:“是啊,只为那几次北伐为了征兵征粮征饷,任用了许多官吏。咸平四次那次官家一道铁旨,裁撤了近二十万的冗吏,何等果断,臣妾至今记忆犹新。治大国若烹小鲜,如今这地方上的官吏,短期内自是不宜再动。金元宝变成石头疙瘩,只为天子的号令,未能让地方百姓知晓,而地方百姓上缴多少,京城中也不清楚。臣妾的浅见是,朝庭可以派出使者,到各州府去晓谕百姓,朝庭已经免去积欠的赋税,同时亦可监督和了解百姓到底有没有从朝庭的恩旨中得到实惠。这样一来,则地方的蠹吏就无法再行欺上瞒下了!” 赵恒点了点头道:“难得你如此处处为民着想,占城稻、修水利都是你提出的建言,于天下百姓实在受益不少。” 刘娥笑道:“妾身原是平民出身,若非官家垂爱,我此刻与他们何异呢!” 赵恒叹道:“话虽如此,这天底下有多少人,一朝得志便忘记了根本呢!” 当晚这番话毕,过得数日,赵恒便派出数十名使者,到各州各府去张贴朝庭免欠赋的号令,此一番由朝庭亲自派员下去监督,果然收效甚好,百姓实实在在地得到了朝庭的恩惠。 事实上朝庭这帐面上的欠税数,因为年岁长久越欠越多,若遇上民灾荒年,当时百姓早逃个精光,哪里收得上来,有许多便成了死帐。现在大赦令一颁布。许多逃税去了外地流亡的农民,便都陆续回家,开垦耕地。到了年底,户部得报的百姓户数开垦数与赋税反而比往年增长了许多。 修玉清昭应宫,对外的名义是宣扬为皇帝求子。最后,却也渐渐成了赵恒的心事。这“求子”二字,也不知道何时是何人先提起,但是却隔三岔五,就有人在赵恒耳边提起,时候久了,不能不影响到赵恒的心态。 大约是在沈氏进宫一年多以后,刘娥发现有些异样。赵恒一直以来与她亲密无间,纵然后宫妃嫔再多,他也不过应付一二,大部份时间还是宿在她这里。但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赵恒好像好几次都因为朝政繁忙而没有回来。 夫妻之间若是极亲密的,有任何变化,只要留意,就会有蛛丝马迹留下。刘娥觉出异样来,也不说什么,只叫雷允恭细去打听。过了数日,果然打听了出来。却是赵恒这几日,以朝政繁忙为由没有回嘉庆殿,但却临幸了沈才人。 那沈才人闺名令仪,今年才十五岁,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飞扬之时。之前的那场立后风波,沈才人作为当事人,自然也是清楚内情的,她怀着当皇后的心进宫,就不会有屈人之下的心。只是如今她也不过是区区才人,当务之急,自然是获得皇帝的喜欢。 只是她进宫数月,皇帝不过偶来看了几次,却只有刚进来头几日有所临幸,此后顶多赏赐些东西,却没有多加关注。让她不由心中有些焦急。思来想去,不免疑心到刘德妃身上去。想着必是她忌惮自己,因此才阻止皇帝看到她。 但是以她怀着要当中宫皇后的野望,怎么也不可能学徐氏与小陈氏那般经常去花园或者别的妃嫔处希望能遇见皇帝。这样的话,纵然得了宠幸,只怕要在将来的名声上留下污点。 因着宫中之前出过一位陈贵妃,虽然她人已经不在了,但宫中还是有些避忌,就称呼现在的这个陈氏为小陈氏或者小陈娘子。小陈氏听了这事,还在她面前抱怨过一阵。但也恰恰是这件事,提醒了沈才人,让她看到了一条新的途径。 那位传说中的陈贵妃虽然早夭,但位份犹在如今得宠的德妃之上,据说她是因为爱书成痴,经常在秘阁看书,以致于秘阁不小心走火的时候还未发觉,不小心被火烧伤,以至于香消玉殒。皇帝为了救她性命,在她伤重时特意封为贵妃,还是没能够保住她的性命。 沈才人虽然觉得这位陈贵妃未免太傻,失去了天大的福份,但也给她一个启发。更何况她也打听过,如今宫中内宦之首刘承规,就是个爱书之人,据说陈贵妃能得宠,也与他在皇帝跟前引荐有关。 于是她就去了秘阁借书,虽与刘承规遇见几次,借故攀谈,但见刘承规神情寡淡,反应木讷,几次以后,她就不再从这方面打主意了。但却也打听到,皇帝经常会来秘阁看书。她打听了时间,故意在前两次皇帝将至时,匆匆避开。最终却在第三次时,因着“沉迷书中内容”而延后了一小段时间,及至皇帝出来的时候,才“避之不及”相遇了。但她并没有借此攀谈,反而是匆匆辞别。 一来二去,皇帝就渐渐对她起了兴致,后来又遇上几次,就谈些书上的内容,恰一日下雨,她与皇帝都在秘阁,那天下午听着雨声,闻着香气,皇帝在秘阁中临幸了她。此后或召她去万岁殿,或在早朝后与她偶试云雨,一来二去,竟有了几分意动。 赵恒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膝下却是无子,任何一个男人也不免会为此心焦。朝臣的进谏,身边近侍的哄劝,让他起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他对自己说,他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儿子,这是任何男人最正常的需求,更何况他是皇帝,他有一个江山需要自己的血脉去继承。 但他没有想过让沈才人成为皇后,皇后自然是属于刘娥的,这一点他不会改变。他只是希望沈才人能够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可以是沈才人自己养,也可以对外宣布是抱养给刘娥,这样他就可以立刘娥为皇后了。 虽然他已经过继允让为嗣子,这个孩子也非常聪明懂事,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只要他一息尚存,他都更希望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继承这个皇位。 更何况允生的生母不贤,若是允让继位,将来他又怎么会不放出自己的生母,到时候刘娥又何以自处呢。若是他的亲生儿子,那自然会孝敬刘娥,待他百年之后,会帮着他继续照顾刘娥的。 他这时候忽然有些明白他父亲当年的心情了,有些明白为什么他父亲宁可冒着一世清名不要,也要将皇位从三皇叔的手中夺回,传给大皇兄了。那时候他们还太年轻,还不知道皇权是什么。 而他,如今明白了,明白了,就不能放手。 杨媛时刻关注着刘娥的变化,她这几日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的样子,也让她瞧在了眼中。这一用心,就查到最近雷允恭要打听的事,也同时明白了此事。她如今一身荣辱,都系在刘娥身上,听了这话,比刘娥自己还着紧,立刻赶去嘉庆殿问刘娥:“姐姐打算怎么做?” 刘娥一怔,强笑:“妹妹说的是什么?” 杨媛也不掩饰,直接道:“我说的是沈才人。” 刘娥故意装糊涂:“沈才人又怎么了?” 杨媛恼了,冷笑道:“你我姐妹,难道还分彼此吗?姐姐说这话,分明是把我当外人。姐姐是为了沈才人的事而伤神吧。” 刘娥勉强一笑:“妹妹多虑了,我在宫里走到今日,又怎么是一个沈才人能够影响得了的。” 杨媛却道:“那姐姐因何神伤?” 刘娥不由地抚了一下脸:“哪里的话,不过是因为最近时节变化,所有才有些不适应。” 杨媛忽然问:“官家昨夜是不是没回来?” 刘娥脸色变了,强笑:“朝上事忙,官家哪能日日都来。” 杨媛顿足:“姐姐,如今到这种地步了,你还要坐以待毙吗?”刘娥扭头站起:“妹妹别说了,我不想听。” 杨媛急了,拉住刘娥:“姐姐你好糊涂,如果你和官家之间真有什么事,你以为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吗?你忘记大车姐姐是怎么死的吗?这是会让我们所有人都粉身碎骨的事啊。” 刘娥本能摇头:“不——” 不,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杨媛看出她未说的话来,冷笑道:“古往今来后宫多少女人,就是死在‘官家不会这样对我’的自信上了。姐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纵是恩情如海,也架不往什么时候漏了个口子,就把水给漏完了。” 刘娥无力摇头:“媛妹,你别问我,我的心乱得很……”她知道杨媛的意思,她要她去斗。但是,她并不是拿沈才人没办法,她只是不敢去想——他是不是真的变心了。 她竟是不知所措。这几日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心里有千百种手段办法,并非不能施为,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一时想,自己这一生孤零零地来去,连他的心都变了,她又有什么可争的。一时又想,咽不下这口气,她想去问他,为什么他变了心意。一时又想,他已经是变了心意,何必多问,撕破了脸,反而令自己没有了变局的机会。一时又想,一个变心了的他,她争来又有何用?不过是个躯壳而已。就算赢了,她又有什么意趣。 她来来去去地想着,只是一时自己走不出这个茧来。其实她早年历经波折,求生之志最强,只不过是这些年来赵恒的温柔情深,才让她有了许多自我的束缚。便是杨媛不来,她也不会这就样坐以待毙的。 杨媛却不知道,见她这样回答,不由急了,道:“姐姐,我相信官家不是这样的人,他和你这几十年的感情,他是怎么样待你的,我们都看在眼里,怎么可能说抛下就抛下的。你和官家这么多年不容易,哪能就这么轻易败给一个小丫头?”说到这里,她不禁哽咽:“一入宫门海似海,这么多年,我只要看着他待您的一片情深,就觉得人世上还是有许多温情。若你们也……”若是他们到最后也走到帝王薄情,宠极而衰这一步,这宫中也太让人绝望了。 刘娥目光飘向远方。是啊,她与他,是患难夫妻,经历了这么多年一起走过,他对她从未以妃妾视之,待她比皇后更胜三分。入宫这么多年,他们如寻常夫妻一般,他从不需要为争宠费心。除了郭熙出于忌恨给她带来的麻烦外,她在宫中这些年顺风顺水。皇后去世,宫中人人都认定后位是她的。便是她自己虽然口中不提,心中也觉得是“舍我其谁”。所以她不屑于弄阴谋,不屑于耍手段,她想保有原来的她,为的是能保有原来的他。她明明可以不理会那沈氏,由着皇帝和朝臣硬顶,却还是设法从中转圜,让沈氏入宫做了才人。她善待后宫妃嫔,带着她们玩乐,希望她们不要只为君王恩宠而困住一生。但是她所有谦让和宽厚,都是因为她很笃定皇帝的心在她身上,无论什么人都夺不走。 可是她却漏算了一点,皇帝毕竟年过四旬,她盼着有一个孩子,他何尝不盼着有一个孩子。当日郭熙逼他立嗣,放纵越王妃揽权,都是要官家真正去体会无子的切肤之痛。她逼皇帝去正视自己年过四旬,从未生育也不能再生育的事实。只要官家去宠幸新人,生下皇子,那就是郭熙打败了她。 现在,她终于成功了吗? 杨媛见她沉默不语,急道:“姐姐,只要你点个头,不需要你做什么,甚至不需要你说什么。只要你许我出手——” 刘娥沉默着,但终于摇了摇头:“不,媛妹,我不要你出手。我、我自有我的办法。” 且说这日赵恒下朝,方回到嘉庆殿中,却见婕妤杨媛站在刘娥身边,正忿忿地说些什么!见赵恒到来,刘娥忙停了话题,这边率杨媛含笑迎驾。 赵恒坐下接了茶喝着,一边笑道:“你们俩在说些什么呢?说得这般入神,连朕来了都不曾听到?” 杨媛急忙道:“官家问得正好,姐姐受了委屈了,官家是不是还会为姐姐做主!” 赵恒这才看到刘娥眼角微红,忙问道:“谁敢让你受委屈了?快说出来!” 刘娥笑道:“没有的事,不过刚才沙子迷了眼,先是教媛妹误会,如今又教官家误会了!官家如此宠爱于我,我不给别人委屈受倒罢了,谁敢给我委屈受!” 杨媛这边已经是按耐不住:“姐姐,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你不说我可要说了……” 话未说完,刘娥已经是沉下脸来道:“媛妹,你别给我生事,少说两句不成吗?” 赵恒已经是听出来了:“怎么了?”这边看了一眼刘娥,笑着握住她的手道:“你吓得住媛儿可吓不住朕,媛儿,你只管大胆地说!” 杨媛生怕刘娥阻止似地,急急忙忙地说:“沈才人以未来皇后自居,还在后宫诸嫔妃之间拉帮结派,处处对姐姐无礼,甚至于,甚至于……”说到这里,竟停了下来。 赵恒就问她:“甚至于什么?” 杨媛就道:“她说她将来要为官家生下皇子,入主中宫。那些生不出儿子的人,不应该霸着官家。” 赵恒有些不信:“怎么会呢,沈氏也是宰相门第,哪里至于到这种无礼的程度。” 杨媛冷笑:“官家不信吗?只管去问问,我还敢说一句假话不成?她凭什么敢这么做,不就是仗着官家宠爱她。官家,姐姐进宫这些年,谁敢这样踩她,谁敢给她这样的委屈?官家,您就算移情变心了,可不可以也给姐姐留一些体面,何至于让这样的小丫头来羞辱于她?” 赵恒斥道:“胡说八道,什么移情变心,这是根本没有的事。” 杨媛冷笑道:“敢问官家何时要立沈才人为后,到时候我一剪子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别服侍了官家一辈子,临了倒受这毛丫头的气!” 赵恒喝道:“够了,不许胡闹。朕除了小娥,怎么可能会立别人为皇后。朕对小娥从来就没有变过,更不可能去喜欢别人。” 杨媛诧异:“此话当真?” 赵恒转向刘娥:“别人不知我,小娥,你怎会不知我。” 刘娥脸一红,忙推杨媛出去:“你快些去了,不要忤在这里胡闹。” 杨媛见目地已经达到,忙退出去了。 赵恒见杨媛出去了,问刘娥:“小娥,沈才人当真对你无礼?” 刘娥却道:“我并没受什么委屈,官家也瞧得我心胸忒小了。沈才人不过是年纪轻不懂事,我能同她一般见识吗?媛妹说的也是过头的气话,官家且不必理会!” 赵恒沉下脸来:“这么说,阿媛说的是真的?” 刘娥道:“媛妹脾气急,她说的也是过头的气话,官家不必理会!” 赵恒盯着她:“看来当真有此事了。”他叹了一声:“小娥,你我约定坦诚相待,你为何要对我隐瞒?” 刘娥也看着赵恒:“非我隐瞒三郎,怕是三郎有事瞒我吧。” 赵恒怔了一下,忽然长叹一声,颓然坐下:“这件事,朕不是想隐瞒你,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罢了。” 刘娥一怔,坐到赵恒身边:“到底什么事情,令你心事如此之重,竟连我也不能说了?” 赵恒眼神游移,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朕,终究还是不死心,还是想再试一试,朕能不能再有孩子了。” 刘娥立刻懂了,心头一酸:“三郎是希望沈才人能够为官家再生一位皇子?” 赵恒忽然愤慨起来:“朕只是不甘心……”他只是不甘心,将皇位交于他人之手。嗣子再听话顺从,终究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刘娥已经明白了,她抱住赵恒,低声:“三郎,我明白的……” 赵恒忽然拉住刘娥,看着她眼中又有泪光闪动,急切地:“你别想多了,朕从来没想过让沈氏当皇后,朕只是想,如果她有了孩子,就抱过来给你养。小娥,皇后之位,只能是你的,你要相信我。” 刘娥一惊,这才明白他的心意,不禁心里又酸又涩,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三郎,我明白的……” 赵恒轻叹:“李氏为人不仁,将来……必会对你不利。小娥,朕不放心你!” 刘娥哽咽:“三郎,你不必如此……” 过了良久,两人坐下,又重述了些别的事,好一会儿,赵恒才迟疑地道:“沈才人那边,我自会教训于她。” 刘娥心内苦笑,身边的这人,是世间最体贴最痴情的皇帝,可也是最不懂女人心的男人。他若是去教训沈才人,除了让沈才人更恨她以外,并没有什么用。 而她,也根本没有耐心,再和另一个女人在这个宫庭中为了已经属于他的男人,展开无意义的争斗,不如素性就断了他的心思吧。当下就肃然道:“官家,我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赵恒笑道:“什么事?” 刘娥道:“沈才人虽然不懂事,念在她年少无知,也不过是素日听了身边有人教唆罢了,并不是她的错。官家且答应臣妾,就当没听到过此事,也不要去追究惩处的,待沈才人也一如既往,可好?” 赵恒怔了一怔:“这却是为什么?” 刘娥叹道:“沈才人并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站着她的家族,和倚仗着她的家族要一道鸡犬升天的一群人。当日臣妾力劝官家纳她入宫,便是想息事宁人。如今她入宫未久,若遭训斥惩处,只怕有人借题发挥,说是臣妾容不得她。她既然已经入宫,官家不宜偏袒了臣妾。官家国事繁多,我岂能再让后宫出什么事让你烦心,就让臣妾把这件事平息在后宫便罢了。” 赵恒叹了一口气道:“朕何曾偏袒过你,每每都是教你替朕受委屈了。后宫之事,虽然皆由你做主,但是,若教朕再看不过去,朕还是会管的!” 刘娥笑道:“官家只管放心,我再不敢委屈着自己!” 赵恒没有说话,只笑了笑,也就此不提。 待离了刘娥这里,就召了雷允恭问:“你在德妃身边服侍多年,当知她的心意,她为何不许朕责怪沈氏?” 雷允恭是极聪明的,但却也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但他却听到皇帝说的那句欲抱养沈才人之子给刘德妃的话来,这是对他主子的绝大恩宠,自是大喜过望。但皇帝这一问,他倒时没想到,当下细想了想,就从自己的角度得出了结论:“官家,依奴才看,官家的安排虽是极好,但沈才人出身名门,心高气傲,岂肯甘居德妃之下。如今官家若是为了德妃而责怪沈才人,将来又抱养沈才人之子,只恐将来沈才人心含怨恨,对德妃不利。因此德妃想是不敢得罪沈才人,才有此言。” 他这话,恰是一个人自以为往北射箭,却弄反了方向,反中了南边的靶子一样。猜测的方向错了,指的路却对了。赵恒竟不曾想到这点,顺着他的思路一想,竟出了一身冷汗来。他只管自己想得如意,却不曾想沈才人怀着野望入宫,若是自己将其子抱与刘娥抚养,将来又立刘娥为后,只怕就与沈才人结下深仇了。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暗悔,当下就有些心冷。再加上他为人性子宽厚,若是此时真的处置了沈才人,倒将此事揭过,只怕回头就觉得沈才人委屈而去弥补。也偏生刘娥宁可自己委屈,也要求他不要处罚沈才人。沈才人虽然不曾因此受罚,但是有过未罚,赵恒反因此梗梗于怀,再加上雷允恭的猜测虽然无据,却也有几分可能。 因此事之后,他就渐渐疏远了沈才人。沈才人不解其意,只猜测是刘娥进了谗言害她,心中不忿之下,几番就在面上言语上带出来,说得多了反令赵恒更生警惕,也更远着她了。 第27章 借腹生子 不久之后因兄长刘美新生儿子满月,刘娥请求回家省亲。 因是家中小宴,在座只有刘德妃及刘美兄妹,以及刘美之妻钱惟玉与其兄钱惟演。酒过三巡之后,钱惟玉借故带了奶妈抱着孩子离开,雷允恭也早将侍立的宫人撤下,此时便只有刘娥及侍女如心,以及刘美和钱惟演。 刘娥将酒盏一放,道:“我不好召你们入宫,只好让大哥借孩子周岁的名义,出宫与你们商议。” 刘美与钱惟演站起来道:“臣等无能,教娘娘受委屈了。” 刘娥道:“这当下且不是怪谁的责任,只是要好好衡量一下,咱们前头失误在哪里,下一步应该如何打算。” 这么多年来赵恒的专情给了她绝大的信心,虽然未为皇后,赵恒却从未曾以妃妾而视之,待她更比皇后胜过三分。因此对于皇后之位,她虽然有“舍我其谁”的自信,但是却也不屑于如唐朝武氏一般,弄得背水一战鱼死网破般地决绝,待人处事总留了三分余地。直到郭熙去世,自以为已经是水到渠成,不想朝堂上却被群臣联手抵制,迫使她不得不釜底抽薪,先抽身退出,再把把这一场风波所涉及到的所有候选人逐个击破解决掉,后宫的妃嫔,先以上辞表的形式逼迫她们退出,再将沈氏弄进宫中架空。由她一手掀起的立后风波,由她一手化于无形,这场风波中冒出来的所有对手,也已经全部解决。 “接下来,”刘娥缓缓地道:“谁也先别提立后的事。每一次的事情折腾得天样大,就算最后到手,也无趣得紧。我希望下一次是水到渠成,风平浪静。” 前番刘德妃一击不中,即全身而退,连朝中百官,也对德妃无话可说,钱惟演心中暗服,分析道:“朝中众臣,都已经结党成派,互为援引,容不得他人进阶。这不但对娘娘不利,连官家也有尾大不掉之无奈。官家要立后,这本是家事,如今令不能行,以小见大,官家受到制掣的,又何止这一件事呢……” 刘娥只觉得脑海中某一点思绪闪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启发了她,迅速看了钱惟演一眼:“说下去!” 钱惟演道:“只有把朝中人事作一番重新调整,官家才能有天子之威,有天子之权。官家自登基以来,朝中人事都没有多大的改动。前年官家下旨天下裁减官吏十九万五千八百多,又大开科举之门,便是为人事更换而作准备……” 刘娥顿时明白:“前年官家裁官近二十万,虽说是以国库空虚,减赋于民为由,但却也是因为事权不谐。” 这二十万的官吏,大半是因为荫封官,这些荫封官有些是安抚开国武将,有些是安置前朝的旧官吏,也有些是为了平息党争,绝大部份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闲吃着朝廷的奉禄,又不承当今天子的恩,有职有权还容易生事。一古脑儿裁了,好腾出地方安转置新人,新官不管是在任的官员荫封还是从科举上来,总是较老官年轻且都是当今天子恩泽所及,岂不更好。 钱惟玉听得明白,点头笑道:“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的花样,怪不得打从太宗皇帝时便年年听说裁官,却不想这官儿越裁倒越多了,原来是裁官的目地倒不是单纯的裁官,而是为着空出位置进新人。” 钱惟演道:“正是,本来自咸平四年大裁官时,官家已经逐步在推行了,恰遇上澶渊之盟,因此把这事先搁下了。” 刘娥思索片刻:“嗯,朝臣中对此有何看法。” 钱惟演:“朝臣们也怕官家借立后之机大举更换人事,这些人都是互为援引,立后则必然后族进阶,臣是降王之后,世济又是出身平民,因此朝中容不得我们。”世济是刘美的表字。 刘娥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嗯,大哥这几年从汉州到嘉州,一直是外任官,这原是我的意思,怕后宫的纷议波及到你。再则你在外面这么一圈立下军功回来,就任要职也不会惹人纷议,如今诸事已备,我想调你回京,咱们先把京畿军务给掌握了。惟演你入阁修史,这些年准备得如何了,是否可以入阁?我原本不想在封后之前有所举动,现在想来,倒是太过自恃,反而弄得自己被动了。” 钱惟演道:“娘娘深谋远虑,臣奉旨修史《历代君臣事迹》之时,与杨亿、王钦若、刘筠等人闲暇之余,另起诗社,酬唱应景,集了这份诗集,请娘娘过目。”说着递上诗集来。 刘娥粗粗一翻,笑道:“好啊,都是些当世名士,威望不下于在朝的这批人。有这些人上来,不愁后手不继了。” 钱惟演微笑道:“这本诗集尚未定名,大家拟了好几个,都不中意。大学士王钦若提议说不如定名为‘西昆酬唱集’。” 刘娥含笑道:“你特地提出这‘西昆酬唱集’,可有什么来历?” 钱惟演道:“只因这三年诗社酬唱,都在皇家修史的秘阁中进行,王钦若解释说,据《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中关于昆仑之西有群玉之山,是为帝王藏书之府的传说,将这本诗集题作‘西昆酬唱集’,以此为标榜之意。” 刘娥听出些什么来:“王钦若解释说,那么实则是否还有未解释出来的意思?” 钱惟演眼中光芒一闪:“昆仑山乃西王母所居地处,嘉庆殿正处于西边,王钦若有心敬奉西王母,诚意可嘉啊!” 刘娥大笑:“好,我正愁在你之前,缺少一个过渡之人,不免收他这一份诚意罢了。”诸事议定,酒宴散去,刘娥方进入今日正题,令钱惟玉抱了孩子过来,共享天伦之乐。 那孩子长得白白胖胖,极是可爱,刘娥抱着孩子舍不得放手,笑道:“这孩子好生可爱,嫂嫂以后要常抱着孩子进宫来才是!好久不见嫂嫂,甚是想念,如今我更要添上一个想头了。” 钱惟玉刚刚生了长子从德不久,怀孕生子这段时间甚长,好久不曾入宫了,闻言笑道:“臣妾虽在家里,也是时常想着娘娘。相公说,从德太小了,怕抱进宫来乱哭乱闹的,吵着娘娘。待他稍大点儿,自然是要多抱进宫来给娘娘请安的!” 刘娥笑道:“不怕,我是最喜欢孩子的。小孩子便是吵了闹了,哭了尿了,都是可喜的!嫂嫂如今儿女双全,是真正有福之人。我虽然人在深宫,也为你们高兴。” 钱惟玉忙道:“我们能有今日也是托了娘娘的福。可惜娘娘如今在宫中,就算有烦扰缠身,受了委屈,我们也难以为您分忧。” 刘娥道:“哥哥嫂嫂助我甚多,我心中已经无限感激了。再说,哥哥忠心王室,官家几次想升迁哥哥,均是我怕身为外戚太招眼而阻止了,说来,倒是因我而连累了哥哥才是。” 钱惟玉忙道:“娘娘说哪里话来。我之所以进宫,皆是夫君担心娘娘,听说近日沈才人得宠,恐对娘娘有所影响。” 刘娥一怔,苦笑道:“这话竟传到嫂嫂耳中了!”旋即又轻描淡写地道:“你们只管放心,不过是小娘子的妄念罢了。” 钱惟玉却道:“虽是如此,但如今官家膝下无子,终究是求子心切。若是一直无子,只怕还有其他人会寻机生事。” 刘娥长叹一声:“他总说,怕将来嗣子继位,有那样一个母亲,怕我会受委屈。其实我何曾怕这个,若是他不在了,难道我还要孤零零留下来不成。只是我想着,他这一生待人淳厚,爱民如子,实不该有无子之命。他这般为我着想,我又如何能够为着自己的私情强占住他。如今我也想开了,不管是沈才人还是谁,只要有人能够为官家生下儿子。那都是为官家消愁解忧,我都要谢谢她。”钱惟玉一急:“娘娘万不可有此念。” 刘娥看她一眼:“嫂嫂急什么?” 钱惟玉听了这话,趁机道:“说到孩子,娘娘何不再抱养一个孩子?” 刘娥笑容微敛,道:“嫂嫂好记性啊,官家不是已经抱养了允让作嗣子吗?” 钱惟玉左右看了一看,试探着道:“有一句话,臣妾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刘娥看了看左右只有侍女如心跟着,道:“你放心,只管说便是!” 钱惟玉谨慎地道:“臣妾这几年冷眼看来,小皇子好象跟娘娘不太亲近?” 刘娥淡淡地道:“也没有什么亲不亲近,允让这孩子从小沉默寡言,倒是跟谁都不亲?”说实话,允让对她,已经比对郭熙亲近多了。 钱惟玉叹道:“可是,他毕竟由先皇后抚育多年,他的生母又是还带着罪名的人!” 刘娥听她提起李氏,也不语了,良久才道:“那又怎么样?” 钱惟玉道:“郭后死,雍王妃废,这段时间各位王爷都让王妃带着孩子向娘娘请安问候,大抵上人人都看出来,若是宫中有两个嗣子,多个选择不是件坏事。” 刘娥微微一笑:“也是啊,都是皇家血脉,不见得谁先走一步,就占尽天机了。你怎么看?你也觉得我应该再选一个嗣子入宫吗?” 钱惟玉笑道:“娘娘不论再挑哪个王府中的孩子,将来都是多一层制掣!倒不如……” 刘娥看她神秘的样子,不由地皱眉道:“嫂嫂从来是个爽快性子,今日为何吞吞吐吐?” 钱惟玉低下头来,想了想笑道:“那我就说了,朝臣们反对娘娘的理由,一个是出身门第不够,另一个就是未有子嗣。若是娘娘有了子嗣,一切便顺利得多了。宫中似沈才人这般的年轻妃嫔就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有人生下皇子。官家始终需要一个皇子。所以,娘娘您也需要一个皇子,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你和官家的皇子。” 刘娥微眯起眼睛:“嫂嫂,我越听越糊涂了。” 钱惟玉就道:“当日郭后令戴贵人服侍官家,试想一下,若是郭后未有生育,而戴贵人有子,这孩子何曾不是郭后之子呢。”古人有媵女之制,通常结亲时,会带着几个媵女陪嫁,若是主母无子,也可以媵女之子为已子。 刘娥一怔:“嫂嫂的意思是……”让她抱养其他妃嫔的孩子? 钱惟玉却道:“娘娘可曾听说过‘借腹生子’这句话?” “借腹生子?”刘娥喃喃地重复了一声。 钱惟玉道:“我们老家民间有个习俗,有些人家薄有资产,夫妻因年老无后,又不愿意纳妾的,就典租一个贫穷人家能生养的妇人,住到家中来,一年两载的生下一个儿子来。那生母拿了钱回家补贴家用,那户人家得以继承香火,那孩子虽非那大娘亲生,但是只要遮了众口,一生一世也不知情,依旧母子们相亲相爱终身的。如此则两全其美,岂不是好?” 刘娥怔怔地听着,半晌才道:“拆散人家母子,岂非有伤阴鸷?” 钱惟玉道:“这岂是拆散,却是各取所需,彼此有益。倘若那贫妇家无余粮,那家里原有的几个孩子岂不是要饿死,得了这笔钱,倒能够养家活儿。那富家若是无人接继香烟,岂不有绝后之虞?况且便是纳了妾侍,这孩子仍是认原配为母,这母子到底也是要分离的。” 刘娥摇头道:“这也不过是民间小户行得罢了,这法子宫中岂能使得!” 钱惟玉笑道:“依臣妾看,可在宫中寻些有宜子之相的宫人,若能为皇家续得香火,娘娘若养了皇嗣,官家自可据此立娘娘为后,谅那些朝臣们再无话可说!” 刘娥怔了半晌,忽然盯着钱惟玉道:“嫂嫂素来不会这些歪门邪道的,你这些是从哪里听来的?” 钱惟玉被盯着有些心慌,强笑道:“娘娘说笑了,这是正经的继嗣之事,如何是歪门邪道了。也就是因为我一直嫁过来之后无所出,才有人为我提这事儿。没承想你哥哥一口反对,后来我又怀上了,才没再提这事儿了。娘娘,我早说过了,若是不中听,只当我说笑罢了!” 刘娥淡淡在道:“既知是说笑,我也只当说笑来听罢了!” 雷允恭站在身边,听着两人对话,眼神闪烁。 而此时,赵恒在宫中,就见刘承规过来告老。 刘承规历经太祖太宗与当今天子,掌皇家秘阁图书三十年,三馆秘阁书籍经久不治,多谬误乱简,他率朱昂、杜镐与他整理,著为目录;先朝修《太宗实录》和本朝编纂《册府元龟》、《国史》及雠校等事,均由他典领。他修撰目录心得,亦为后世之本。 大中祥符元年,封泰山过程中,刘承规掌发运使、迁昭宣使、长州防御使。修建玉清昭应宫时,刘承规又为副使。此项工程规模宏大,每天服役的民工达三、四万人,所用建筑材料分别从全国各地征调。刘承规均是亲临现场指择,屋室少有不合要求,虽金碧已具,也要把它毁掉,重新建造。 他执掌皇城司,许多事他心里明白,却待人并不严荷。在建造玉清昭应宫过程中,铸铁监前后盗铜数千斤,埋藏在地里头。却早教刘承规知道,但却不动声色,待得那人偷盗得多了,联系了外人正欲将东西运走转卖,谁知道那埋在地底的铜居然全部不见了。那铸铁监本是不知所措,谁知次日刘承规却邀请他一同去清库盘点,那人满以为死期将至,谁知道库里头居然帐物相符,他这才明白,他那盗走的东西居然就一夜之间回归库藏,且他作假的帐册,也换回了原来的真帐册。那人吓得魂飞魄散,刘承规却恍若无事,并不曾追究。但那人却不敢当真只作无事,自此既畏其威,又怀其德,只能加倍用心办事,以赎其过。事情传开,更无人敢懈怠其事。玉清昭应宫也比原来计划中少了一半时间,更少费了银钱。其中虽有丁谓精心控制财务之功,更有刘承规努力监督之功。 大中祥符二年,皇帝车驾出潼关,渡渭河祀汾阴后土。这次祭祀活动,凡百物供应全由刘承规安排。不管路上艰难如何,无不妥贴。此后皇帝率百官朝陵、东封及祭后土,刘承规奉命留宫掌管大内公事。封祀礼后,皇帝要依功进秩,刘承规却上表要求辞去所有官职,告老休养。皇帝不肯,作七言诗赐给刘承规,以示敦勉,又封他为宣政使、迎州观察使。如此拖了一段时间,刘承规又要告老,如此已经是第三次了。 如今赵恒见了刘承规进来,就道:“你若要说是告老,就不必说了,朕不会允的。” 刘承规却道:“老奴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这次是最后一次给官家请安了,也是跟官家辞行了。这是老奴的辞呈,官家这次就准了老奴吧。另外,这里有老奴一直压着的几个旧案,也一并呈给官家,老奴也能走得安心了。”说着就将一些新旧不一的案卷呈给了赵恒。 赵恒坐下来打开文书,一件件看起来,越看脸色越难看。这却是刘承规自太祖太宗朝经手过的一些案子。 不管是秦王被贬之缘由,还是许王暴死时诸王动向,以及皇帝诸子夭折的一些蛛丝蚂迹,还有陈贵妃死后涂嬷嬷的口供等。皇帝翻了两页,就令身边侍从退出,只留刘承规一个,再细细看下去,当真是看得心胆俱裂。愤然击案问他:“这些事,你如何今日才与朕说?” 刘承规叹了一口气,道:“老奴想了许久,本想将这些事情都带进棺材里的。只是不想令官家一直不明白其中缘由。老奴无能,许多事不能防患于未然,及至查清楚了,又不敢说出来。秦王之事,许王之事,前头都是王继恩掌事,后来官家继位,隐患已平。再说出来,徒增猜忌。后来因为陈贵妃出事,奴才生了疑心,这才开始暗查先皇后之事。可是没想到这事情越查越多,牵扯越来越广,许多事情又无法查找证据。奴才才查到个方向,欲向官家回禀之事,先皇后已经因为二皇子之死而病势沉重,而官家也因为内忧外患而心力交瘁。当时奴才纵是把话说出来,除了逼得先皇后一命呜呼,令得官家更加痛苦之外,又有何用?何况,当时另一个人也知道皇后之事的经过,她也没有说出来。” 赵恒瞪着眼睛问他:“谁,谁知道?” 刘承规就道:“便是德妃娘娘。” 赵恒一怔:“她早知道?她为什么不说?” 刘承规长叹一声:“是啊,她若当时说出去,先皇后身败名裂,甚至有可能立刻被废,而德妃也完全有可能在当时就能够因此而立为皇后。可是娘娘却说,一个人要是知道连自己的枕边人都在骗自己,他是不是觉得真心被轻贱,会不会觉得自己被愚弄?这样的伤害太深,她不敢让官家去面对。何况,若是这件事传扬出去,官家的尊严,皇家的威仪,都会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 赵恒怔住了,心中波澜万重,竟是一时无言,只喃喃地:“小娥,小娥,你为何如此之傻……” 刘承规跪下道:“官家,老奴既然开始查了这件事,就不想半途而废,最终还是把所有能找到能留下的证据和人证留下来。老奴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上呈官家,可老奴的身体等不得了,只能在此时,禀报官家,请官家恕老奴欺瞒之罪。” 刘承规说完,便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赵恒忙扶住刘承规,自己却险些站立不稳,忙扶了桌子,长吁了一口气,道:“承规,你很好,你无罪,你有功,你说的正是时候。” 赵恒心潮膨湃,急急来找刘娥,却见嘉庆殿内静悄悄的,雷允恭等人均是不在。 赵恒深觉疑惑,走了进去,却见刘娥坐在床边,床上散乱地堆着一团锦锻似的东西,刘娥轻轻地抚摸着这些锦锻独自垂泪,房中却无内侍宫女侍候着。 赵恒走到她的身后,问道:“怎么了?” 刘娥一惊,忙欲收拾起东西,赵恒按住,细看那竟是一些婴儿的衣服,做得针脚细致,显见用心不少,虽然年岁过久,但见锦锻上的颜色依然艳丽如新。 赵恒心中已经有数,叹道:“你又想起那个孩子了?” 刘娥心中犹豫,反反复复,见了赵恒看到,反而有些退缩,只道:“今天是那孩子的忌日,第一个忌日,我给他做了这些衣服,以后每年的忌日,我都给他上一柱清香,把这些拿出来看看。往年官家下朝的时候,我都已经收拾起来了。只是今年心里有些事,不免忘记了时间了。” 赵恒坐了一下,拿起一件襁褓,轻叹道:“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竟没能保全,此后朕的皇子们竟都不得保全,莫非是上天罚朕,没能好好地保全你们母子?” 刘娥轻叹一声,含泪笑道:“不,不怪你,三郎。我记得那时候,我痛不欲生,三郎你抱着我说,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你还要我给你再生十个八个孩子。”她想到当时的盼望,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亲手做这些衣服的期盼,心里又痛楚起来,叹道:“若咱们的孩子还活着,今年该有二十多岁了。这会儿咱们就不是想着抱儿子,而是抱孙子了。媛妹怀上孩子的时候我不知道多高兴,结果还是再失望了一回,再痛心了一回。我已经什么都不求了,但求上天准我能够再做一回母亲,能亲手抱一抱一个孩子,再亲手为他做衣服让他穿上。” 赵恒握着刘娥的手,只觉得她双手冰冷,不由地心痛如绞。 刘娥拭泪:“可恨这张太医竟骗了我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来,我求医问药求神拜佛,总是还想着再能为三郎怀一个孩子。又哪里知道,我自那一年小产之后,竟是不能再生育了。” 赵恒的手一紧,只觉得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叹了一口气。 刘娥遥望前方,怔怔地道:“前些时候,我才逼问出这件事来。一旦知道这个事实之后,反而更是发疯地想那个孩子……” 赵恒按住她,痛惜道:“够了!小娥,原是朕想岔了,任何一个对皇后之位有企图的女人生下孩子,都是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刘娥浑身一震,低下头,眼角落下泪来,哽咽道:“臣妾只盼着能早官家而去。若真有那一日,至少官家的江山有血脉传承,臣妾便是身赴黄泉,心中无愧,也就够了。” 赵恒紧握住刘娥的手,心痛不已:“不,朕绝不负你。” 站在身边的雷允恭忽然道:“官家,其实也并非没有办法?” 赵恒一怔:“你有什么办法?” 雷允恭就道:“官家可知民间有个习俗叫‘借腹生子’?” 赵恒问他:“借腹生子?如何借?” 刘娥听他说了这两句,便明白了,斥道:“允恭,住口!” 她心里其实甚是矛盾,听了钱惟玉的话时,她是不以为意的,但是回到宫里,却又不由地越想越是心动。所以她才会翻出婴儿旧衣,才会说那样一段话。可是到赵恒说到“原是我想岔了”那番话时,又后悔起来。三郎真心待她,她又何忍用此心计。 雷允恭听了钱惟玉的话,只道刘娥已经动手,会依计接下去讲,谁知道她居然会说出“身赴黄泉”这样的话来,眼看大好机会就要错失,就忍不住开口说了这话。他知道德妃心思犹豫是为何因,但身为奴才,有些事哪怕是主子怪罪,也要替主子去做的。他相信自己做得是对的。 赵恒见雷允恭犹豫,知其中有内情,按住刘娥,对雷允恭道:“允恭,你只管大胆地说。” 雷允恭飞快地道:“民间有些人家薄有资产,夫妻因年老无后,又不愿意纳妾的,就典租一个贫穷人家能生养的妇人,住到家中来,一年两载生下一个儿子。那生母拿了钱回家补贴家用,那户人家得以继承香火,那孩子虽非那大娘亲生,但只要瞒住了旁人,只说是大娘所生。孩子与大娘便能母子情深,亲密无间。” 赵恒不由心动,沉吟道:“朕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难道还真的能再生皇子?” 雷允恭笑道:“汉武帝六十三岁生汉昭帝,官家怕什么?若真的再有宫人能够为官家生下一个皇子来,这未曾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刘娥长叹一声,不再阻止。 就听得赵恒犹豫:“这、可是去哪里找那能生养的贫寒妇人呢?” 雷允恭笑道:“哎哟,我的官家,这生的可是皇子,多的是人想生。我们只需要挑选出可靠的人,等她怀孕之时,就对外宣布娘娘有孕。十个月后,孩子生下来,这移花接木自能神不知鬼不觉。” 赵恒凝神细思。 刘娥不安地:“官家,这不过是允恭胡思乱想,你不要当真。” 赵恒将刘娥抱在怀中,抚着刘娥的背,心中感叹。 他做皇帝这些年,帝王心术多少都是有一些的,就算是那些不骄的臣工们如今也都恭敬了。别人看着小娥如今脾气刚强,只道是这么多年必是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如今做了德妃才原形毕露,想来自己这时候必也是会后悔了。因此这些日子,不是没有那些妃嫔在他眼前以恭谨的姿态晃来晃去,却又畏着德妃,不敢太明显。他看在眼中,却只觉得好笑。 就算小娥在世人面前是强横的,可在他眼中看来,却依旧如初见面的时候一样,让人怜惜。她永远不知道,她真正让他心动的,不是瓦肆初见面时的玲珑,也不是厢房献歌时的妩媚。而是在她初进王府时,他一边教她识字读书,一边听着她说起往事时,没有悲号哀泣,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对于自己在生死一发躲过的庆幸,只有对自己用尽所有力量而活下去的开心。 她的命太苦,这一路的摸爬滚打,他作为局外人听着都是心惊胆战的。那样多的生死一线,那样多的目睹死亡,那样多的割舍与抛下,那样多的动心忍性,当年她才十四岁时,就已经活了许多人几辈子未经历过的生离死别,肝肠寸断。 她从地狱一般的地方爬出来,经历过刀山剑雨、一路上厉鬼缠绕。她必须要这样刚强心硬,必须要这样的没心没肺,必须要这样的永不回头,必须是这样的健忘与无情。他似乎看到她每走一步,都被命运撕下一层血肉,而她就是这样忍着痛,不去留恋落下的残肢,不去回望,不肯停下,所以才能够一步步往前走,在残躯里头生出新的血肉来。 她永远是鲜灵灵的,活生生的,可这样的鲜灵灵活生生,却是经历了脱胎换骨式的。 那时候他握着她的手时心里就想,你这是把别人几辈子没受过的苦都受了。好吧,老天爷亏欠了你的,我给补上,必不再叫你受苦。你不会的,我教你,你没有的,但凡我能给的,都给你。 可后来还是教她受苦了,她走了千山万水,都活下来了,因着他,差点死了。她那样有活力的人,因了他,没了孩子。 从那以后她的笑容就少了,从那以后她的无畏和爽直,就有了犹豫和谨慎。 他用一生都还不了她。 这个孩子,是欠她的。 第28章 得子封后 自从赵恒泰山封禅改号之后,国中诸事兴盛,各地不断地报上祥瑞之兆,边境安定,四夷不兴,国库收入一年比一年更增。次年,宫中更是悄悄传出一桩大喜事来。 自赵恒同意借腹生子一事后,雷允恭与张太医二人,在宫中挑选了年轻端庄,有宜男之相的四名宫人,隔个几日轮番侍候着赵恒,张太医又每月给这四名宫人问脉。果然不到一年,其中便有一名宫人怀了身孕。果然不到一年,其中便有一名宫人怀了身孕。 却正是秋风起兮,五谷飘香之时,刘娥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恒。 赵恒大喜,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虽然生过五个皇子均都夭折,后宫嫔妃虽多,这数年来却是悄悄地毫无动静,令他不免怀疑起自己的问题来。那天书封禅之类的做作,虽然是假借神道欺世,但是他自己亲身参与,跪天拜神弄得久了,却也未免有些假戏真做起来,自己也渐渐地有些忘形投入。当日下旨建立玉清昭应宫,丁谓出主意说是借着求子的名义而行,他不免心中也暗暗有此念头。如今忽然听得有宫人怀了龙种,惊喜之余心中无数个念头直转着:这其中有刘德妃这个贤内助谋划周全;又或是王钦若献的灵芝能强身健体;又或是丁谓献计盖玉清昭应宫求子果有奇效…… 思来想去到了最后,只有一个念头牢牢地在心头:“上天保佑,果然能够赐朕一个佳儿,朕一定大兴土木,建神立庙敬奉上苍诸神!” 刘娥见赵恒欢喜得傻住了,笑唤道:“官家,官家!” 赵恒回过神来,啊了一声道:“怎么了?” 刘娥笑道:“官家要不要宣李宫人进来?” 赵恒忙点头道:“宣!” 说实话这四个宫人轮番侍候,又是间隔着进御,且每夜枕席间悄悄地进来,悄悄地离,因此这李宫人长得是圆是扁他是半点儿印象都没有。如今听说她怀了龙种,且又不同,不免要仔细地看上一看她的容貌品相如何了。 过了片刻,但见张怀德引着一个低首敛眉的青衣宫女自长廊上缓缓转进,那宫女一直低着头,身体绷得僵硬,显得见十分紧张。走到台阶前,她提起裙角,轻移莲步走上台阶时,尚可见她娇躯微微轻颤,随着张怀德跪到赵恒面前行礼道:“奴婢李氏,叩见官家、圣人。”虽然声音轻轻颤抖,却是带着一股江南吴侬软语的腔调,煞是动听。 赵恒忙道:“平身,赐座。” 此时刘娥坐在赵恒右边,便示意张怀德搬过一张小杌子来放在赵恒左边下首,李氏告了罪仍旧不敢坐,刘娥笑道:“你大胆坐下吧,有我呢!” 李宫人呐呐地谢过恩以后,小心翼翼地只敢坐了半边。赵恒见她仍垂着头,道:“你且抬起头来!” 李宫人微微地抬起头来,赵恒这才看清她原来肤色甚白,脸庞小小的,五官细致清秀,低眉顺目地别有一种怯生生的娇态。 赵恒心中暗忖:虽然说在宫中如云美女之中,此女容貌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倒是难得别有一股江南女子温柔如水的韵味。心里想着,便伸手握住她的指尖,只觉得触手之处冰凉如玉,微微颤抖,知道她是害怕,笑道:“你不必怕朕,来,朕带你出去走走!”说着,握住了她的手站起来。 李宫人吓了一跳,忙偷眼看着刘娥,刘娥含笑鼓励点头,李宫人只得退后一步,一手被赵恒握着跟了出去。 张怀德吓了一跳,忙请示刘娥:“圣人,这……” 刘娥含笑道:“没事,官家这是高兴的,就让他们近处走走,你们后头跟着就行了!” 张怀德跟出去了,刘娥将一干人尽行赶出去侍候赵恒,自己倚在窗前看着一行人背影,笑叹道:“官家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房中却只剩下一个侍女梨茵,见状小心地问道:“圣人,官家好像挺喜欢莲蕊的,您真的不在乎吗?” 刘娥笑着揉揉她的头道:“傻丫头,你这小脑袋瓜里想的什么乱七八糟呢!这是个好消息,一个让官家能够开心的好消息。刚才我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一下子像年轻了十岁似的。他喜欢莲蕊,因为他喜欢莲蕊带给他的这份欢喜。”她含笑轻轻地道:“看到他开心了,年轻了,我也是满心欢喜!” 梨茵也不禁含笑道:“是,听圣人这么一说,奴婢也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开心了!”她站在刘娥的身后,也向窗外看去道:“这里看出去,今天的花也格外地鲜艳,树叶格外地嫩绿呢!” 刘娥点了点头道:“嗯,蕊儿,从今天起,我就把莲蕊交给你了,你们俩人原是一起进宫的,情同姐妹,我最放心得过。你到后头理出一间朝阳的房间来,一应饮食器用,你只管挑好的用,我让张太医王太医轮班儿候着随叫随到。” 梨茵忙跪下道:“奴婢代李家妹妹多谢圣人恩典!” 刘娥笑道:“要谢还不如用心点儿帮我照料着,若她真生下一个皇子,我先记你一个大大的功劳!另外,你们三个从今天起都不用再侍候了!” 梨茵忙磕头道:“奴婢遵命!” 这边刘娥正吩咐着为李宫人准备一应事宜,这边赵恒带了李宫人,正走到御花园中,回头对李宫人笑道:“登高望远,兴致更好,咱们上承露台看看去!” 李宫人原侍寝时,不过是夜晚进去侍候了便出来,一年下来也总共说不到十来句话。哪里想到今日这般面对面地与皇帝把臂同游,赵恒如此兴致勃勃地说话,她却是怯生生地一句也应不上。此时随着赵恒走上高台,才走得没几步,赵恒拉她向外看去,她只觉得有些晕眩,身子晃了一晃,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 却是李宫人头上插着的玉钗,刚才走得快有些松了,却是这一晃,玉钗悄然滑落台阶,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宫人吓得忙回身欲要自己去拣,赵恒拉住了她笑道:“是什么东西掉了,急成这样!” 李宫人急得苦着脸道:“是圣人早上才赏下的,刚刚戴上,若是摔坏了可怎么好!” 赵恒哈哈大笑:“放心,朕再赏你一只罢了!若圣人恼了,朕帮你赔她一只。”忽然忖道:“朕听得刚才那钗儿落地的声音,倒不像摔坏的样子。这钗既然是德妃为你怀娠而赏下的——”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睁开眼道:“朕方才在心里卜了一卦,这么高的台子上掉下来,若是这钗儿完好无损,则你腹中婴儿为男子,若是钗儿断了,则你生一个女儿。” 正说着,下面的内侍已经拣了玉钗送上来,周怀政接过忙奉上给赵恒,赵恒一看,大喜:“你来看,这钗儿果然完好无损!” 李宫人忙就赵恒的手中看去,果然这玉钗晶莹剔透,一丝损坏也没有,心中欢喜,也不禁笑道:“果然是上苍保佑,愿上苍为官家和圣人赐下龙子。” 赵恒执钗笑道:“来,朕给你戴上!” 李宫人忙跪下奏道:“这玉钗既然是吉兆,奴婢再不敢戴了,怕把兆头弄坏了。奴婢要把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好好地锁到箱子里去!” 赵恒见她说得天真,不禁笑道:“好,怀政,你便把这只钗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锁到箱子里,呆会儿再帮着李宫人送回她房里去!”这边把手中的玉钗递给周怀政,周怀政不敢手接,忙用锦衭捧了,再包好放进描金箱子里头去。 赵恒笑道:“好,这玉钗放好了,朕再赏你一只金钗,金子是跌不坏的,这下你可敢放心地戴着了!” 李宫人不禁低下头,羞涩地一笑。 秋去春来,到了大中祥符三年的四月十四日那天,开封府知府周起正在御书房奏事,忽然周怀政悄悄地进来,在赵恒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赵恒喜形于色,站了起来问道:“果真是男的!” 周怀政退后一步,恭声道:“嘉庆殿里刚刚来报的,雷公公还站在外头呢!” 周起事情正奏到一半,见状不知是该继续还是该告退,正怔在那里。 这边赵恒已经是欣喜欲狂地拉住了周起急忙道:“爱卿可知朕有大喜事了!” 周起忙跪下道:“臣不知,请官家示下!” 赵恒喜不自胜地道:“快快平身,你是朝臣中第一个知道的,朕有儿子的,朕有儿子了!” 周起忙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大声贺道:“恭喜官家贺喜官家,这是官家之幸、臣等之幸、大宋之幸,这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啊!” 赵恒哈哈大笑,指着他急急地道:“你且等着,朕回宫里去看一看,回头还与你说话!” 周起忙磕头道:“臣不敢离开!” 赵恒这一“看一看”足足看了一个时辰,这才想起被自己忘在御书房的周起,忙又跑回来,周起却还在御书房等着。 赵恒笑道:“朕一欢喜,几乎把你给忘了,来来来,先领份洗儿钱罢!”说着,亲手取过周怀政捧着的洗儿金钱,赐与周起。 周起笑道:“皇子诞生,臣能够第一个听到这个喜讯,又是第一个领了官家亲手赐与的洗儿钱,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赵恒笑道:“说得好,今日这巧宗儿归了你,来日必是要你进东宫辅佐的!” 周起大喜,忙又谢过圣恩。他向来官运平平,好不容易刚刚挨上到这开封知府,还以为仕途至此到顶了。没承想今日皇子降生,这运气都归到他的身上去了,又亲耳听得皇帝入东宫的承诺,但见眼前一条金光大道,冉冉展开。喜得忙又问道:“但不知是哪宫的圣人有喜!” 赵恒笑道:“你没听到是嘉庆殿来报喜吗,自然是德妃刘氏了!” 周起忙告罪,又恭喜着退下,出了宫门,心中暗忖,看来这刘德妃为皇后的势头,是挡不住了。 嘉庆殿后殿中,李宫人悠悠醒来,却见梨茵坐在床前,见她醒来,笑道:“好妹子,你终于醒了!”对旁边的侍女道:“快去禀告圣人,李宫人醒了!”这边对李宫人笑道:“圣人吩咐,你醒了就禀告她,她亲自过来看你!” 李宫人吃力地向左右一看,问道:“孩子……” 梨茵道:“恭喜你了,是个男孩。已经抱给圣人了,如今官家下了朝,正亲自抱着看呢!” 李宫人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不觉垂下泪来,道:“姐姐,我想看一看这孩子!” 梨茵叹了一口气:“妹妹听我一句话吧,你还是不看的好。反正你还年轻,过些时候就忘记了。若看了,反而更抛舍不下。” 李宫人哽咽道:“我就想看一眼,只看一眼而已!” 梨茵叹道:“好妹子,这就是咱们的命,谁叫咱们是奴婢呢!从一开始就知道,咱们中间不管谁生下孩子来,这个孩子不能是自己的,那是圣人的儿子。倘若今日换了我,我也得认命。你虽然生了个主子,可自己这身子,还是奴才命啊!” 李宫人抽泣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原以为我都能明白,可是事到临头,却是割舍不下啊!” 梨茵忙拿了帕子给她拭泪,道:“好妹妹,月子里可别这么哭,伤眼睛呢!你得往好处想,莫说咱们只是个奴婢,便是三宫六院的主位们,哪一位生了孩子,圣人若是要,官家一道旨意还不照样抱过来。且这宫中母以子贵,也一样是子以母贵,这孩子有圣人这样一位生母,将来必然福泽无穷。你且别管自己伤怀,但为着小皇子的将来着想,这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更何况咱们服侍圣人这一场,这些年来看着圣人这些年的苦处难处,且说圣人待咱们的恩德,也得回报啊!” 李宫人怔了一下,忽然说:“那,我想看看孩子。” 梨茵犹豫片刻,才道:“孩子已经抱给娘娘了。娘娘赏下了东西,官家封了您为崇阳县君……这孩子,你就看了吧,看了,反而放不下了,权当这个孩子你没生过吧。妹妹,你还年轻,将来还有无限的机会。” 李宫人拭泪道:“姐姐,你说得是这个道理,可是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她哽咽道:“让我自己慢慢想开罢!” 此时刘娥抱着孩子,赵恒站在她的身边,两人一齐看着这红通通,皱巴巴的孩子,宛如无上的珍宝。刚出生的孩子嫩生生的,刘娥抱着他的时候,都只敢慎重地托着,虽然十分吃力,却不敢换个省力的姿势,生怕哪里不对,会碰着的。 赵恒看得眼馋,道:“给我抱抱吧。” 刘娥警惕地看着他,不放心地:“你是男人,不懂得抱孩子的,若是笨手笨脚,抱着哪里不舒服了怎么办,孩子还太小呢,等过些时间骨头长得牢固了你再抱吧。” 赵恒眼巴巴地看着,样子可怜极了。刘娥又不忍起来,只得将手递过去,道:“你在我手上抱着吧。” 赵恒忙托着刘娥的手,手指轻轻在婴儿碰了一下,又忙缩回来,只觉得手触到的地方嫩如豆腐,不由升起一种似乎自己稍一用力,这肌肤也会似豆腐一般化了的感觉。 但见这婴儿皱起眉头,刘娥也急了:“必是你让他不舒服了,看看你做的好事。” 赵恒缩着头,不敢说话。 谁知道那婴儿眉头越皱越紧,紧接着忽然就哭了起来。 刘娥也慌了,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乳娘呢,乳娘呢?” 乳母忙过来抱起,道:“小皇子想是要尿了。”说着将婴儿放到悠车上,解开襁褓,果然看已经是尿了,要换尿布了。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刘娥这才觉得手臂与肩膀酸得厉害,不由拿手去揉了两下,赵恒见状也忙帮她揉了两下。这一个肉嘟嘟的小生命带给刘娥异样的惊喜和迷恋,只要是可能,她都尽量地亲自抱着孩子,亲自动手照料着孩子,哪怕孩子屎尿在她的身上,她也只是开心地笑一笑。 赵恒也表现出同样的喜悦来,每日下了朝之后,两人双双各立于摇篮一侧去逗弄孩子,嘉庆殿中充满了欢笑。 但同一件事,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生怨。 就在嘉庆殿其乐融融的时候,其他妃嫔们也在暗中交流着。其中自然有许多人是不相信,刘德妃四十多岁,忽然就能生下一个儿子来。但是最怀疑最不忿的,反而不会是最先跳出来的人。 孩子满月之后,这才在宫中设宴相庆,请了满宫嫔妃,刘娥抱着孩子满面春风地出来,赵恒下旨各宫各院均赐厚赏。 不料酒过三巡,杜才人却忽然发难,冷笑道:“恭喜德妃姐姐,姐姐这一有了孩子,怕是指日就要入主寿成殿了吧!” 刘娥怔了一怔,淡淡地道:“杜家妹妹喝多了。” 杨媛忙上前笑道:“这杜妹妹喝不得酒,都是我不好,多灌了她几杯!”说着忙去拉她道:“来来来,咱们到外头喝杯醒酒茶去。” 杜才人一把推开她:“我就知道每每都有你出来挡风。德妃姐姐得宠,独宠专房,我们也认了,不敢有什么话。倘若真是生了皇子,封皇后我也无话可说。若是拿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段来,谁能心服?咱们又不是不能生,只是等不来官家的雨露恩泽罢了!”说到伤心处不禁泪下,指着戴贵人、曹美人、沈才人等道:“倘若官家肯把在嘉庆殿的时间放一半在咱们任何一宫里,哪怕是十个八个皇子,早就有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 吓得曹美人等忙上前哄道:“杜才人你真是喝多了,又扯德妃姐姐又扯上杨姐姐的,如今又扯上我们来!” 杜才人冷笑一声,一个个地指过来:“难道说你心里头就不叫屈、不生恨!戴贵人,打先皇后去了之后,官家连你是圆是扁都忘记了吧?曹姐姐,咱们和德妃姐姐三个一起进的宫,我心里的屈,你难道就不是同我一样吗?沈才人,你是何等的门第,又先皇后的遗荐,满朝大臣的作保,进宫时谁不以为你是未来皇后的,如今呢,人家玩个偷天换日就把你搁冷宫里了。我们这辈子活够了,你才十几岁,你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杨媛,在座的资历数你最久,如今呢,你就靠着奉承别人……” “啪!”地一声,赵恒听不下去了,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掷在地下,发出一声脆响。声音虽然不大,却吓得众人立刻静下来,刘娥忙跪了下去,其他妃嫔见状,也忙跟着跪了一地!独有杜才人昂着脖子仍立在那里。 赵恒脸色铁青,道:“杜才人行为悖乱,着立刻回宫,闭门思过,听候处置!” 周怀政忙上前来拉走了杜才人,杜才人厉声道:“狗奴才,你也敢来动我?”吓得周怀政不敢动手,这边又愤愤地指着曹戴沈等三人道:“你、你们,个个都是胆小鬼,早先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今日却都作了缩头乌龟!”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赵恒眼神凌厉地扫过三人:“你们莫不是都就有预谋了!” 吓得曹戴沈三人忙道:“我们并不知情!” 刘娥跪前一步,道:“官家,臣妾想她们一定不知情,官家且消消气吧!” 赵恒叹了一口气,挥手道:“算了,今日就这么散了吧!” 刘娥一急,站了起来,走到赵恒身边,附耳低声劝说,但见赵恒脸色先是不悦,刘娥又劝说了一会儿,才见他脸色缓过来了,勉强道:“好,就依你所言,”这边对众嫔妃道:“今日是皇儿满月,不必为一个不懂事的坏了兴致,你们都起来吧,酒宴继续!”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内侍们忙轻手轻脚地上来撤去所有的菜肴,撤去杜才人的席位,重新布置了酒宴再送上来。 酒宴中虽然开始气氛仍然僵强,却是刘娥与杨媛、戴贵人等忙说说笑笑,打岔过去。过得一会儿,赵恒的脸色也渐渐松下来,刘娥忙叫乳娘重新抱出孩子,才又把赵恒哄得笑了一下,这才雨过天青。 酒宴散去,诸妃嫔皆得了厚厚的赏赐,心知肚明,却是一句话也不敢交谈,各自散去。 次日赵恒的旨意下来:“朕于祥符元年下旨,自即日起除命服外,不得服饰销金及以金银为箔之制。后宫杜氏,违禁擅用金银之服,大不敬,着即日起出家洞真宫为道。” 杜才人家世显赫,她是昭宪皇太后的侄女,昭宪太后是太祖、太宗的生母,于辈份中说起来,亦算得赵恒的表姑母,因此也只有她才敢酒宴前直犯龙颜。 那一日沈才人来找她,同她说起刘德妃生子蹊跷,她亦是想到这点,就找了诸人来,便合计在酒宴上一齐逼问个真相出来,也好大闹一场,不料事到临头,个个退缩,倒将她逼到无可退路。 直到赵恒大怒,她冲回宫中冷静下来,也有些后悔,只是恃着赵恒向来仁厚,想来亦不过是降级罚俸受责骂罢了。谁知道一道旨意下来,竟是从此终身断送,却犹如晴天霹雳,竟是哭了好几场,最终还是要奉旨前去洞真宫出家为道。 她离宫前夜,曹美人悄悄去找她,见着日最爱华服美食的杜才人,如今一身道袍,再无妆扮,不由落下泪来,哽咽道:“杜妹妹,你,你这又是何必呢。”杜氏与她一起进的宫,虽然平时给她带来诸多麻烦,让她又气又恼,但终究还是多年感情,见她如此,当真是又怜又恨,道:“你但凡多听人一句劝,也不至于……” 她只道杜才人必会哭闹抱怨,或者逼她来向皇帝求情。她亦是犹豫再三,却不过心中的义气,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来了。想着若是杜才人当真要逼她求情,她也只能去求上一求,完了这份姐妹之情,至于皇帝愿不愿意赦免,却不是她能力所及了。 谁晓得杜才人素日是最爱生事的,此时反而显得心平气和,倒笑了笑道:“满宫的人,只有曹姐姐来送我,不枉我们多年的情份。” 曹美人上前一步,低声道:“我见着那个人了,是她的侍婢,姓李,昨儿官家封她为崇阳县君,那个人……她根本没打算将她完全隐匿起来,大大方方地升赏,反倒叫人无话可说。” 杜才人却道:“如今这些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曹美人顿足:“杜妹妹,你这又是何必呢。你也当真糊涂,咱们当日哄着她出头,不过是看场好戏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还受了她的唆摆,岂不本末倒置。”沈才人一进宫,她二人就忙去结交送礼,无非就是怂恿起沈才人的野心来,好与刘娥争胜。这些年来,她们也看清楚,自己二人与刘娥在后宫无法相争,但却也终究不甘心就这么认输。教唆沈才人相争,若是沈才人败了,她们又无损失。若是沈才人倚仗着年轻美貌胜了,倒是给她们机会来。谁知道杜才人竟这么傻,没能够让沈才人冲锋,倒把自己陷进去了。 杜才人摇了摇头:“这事,与她无关。” “怎么会?”曹美人急了:“便是你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后来明知道官家会发怒,你还这么倔强,我劝你几次向德、向皇后娘娘赔礼,向官家请罪,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低这个头,如今好了。如今以违背销金之令,让你出家为道,你如何过得这样的日子?要不,我再去向官家求求情吧。” 杜才人反而笑了:“曹姐姐,不必了,你怎么知道这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曹美人诧异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到现在你还赌什么气,这是赌气的时候吗?” 杜才人长叹一声:“我不是赌气,我是放弃了。曹姐姐,我从小性子就要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弄到手。可这么多年,我努力了多少回,我都得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心就如同在油锅上煎熬。我知道我得不到官家的爱,可我不像你,你可以平心静气,我做不到。” 曹美人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神情,叹道:“可我又能如何呢,不认命,不是和他们较劲,那就是和自己较劲啊!” 杜才人昂首道:“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和自己较劲,只要我还在这宫里一天,只要我名分上还是宫中妃嫔一天,我就没办法死心,就没办法不较劲。”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嘲弄:“你以为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会傻到看不出沈氏的心思吗?我只是想最后一博,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也斩断自己的念想,给自己放生。” 曹美人震惊地看着她:“杜妹妹,你、你竟是这么想的?” 杜才人轻叹一声,她何曾不反复犹豫,甚至后悔痛哭过。当日凭着一腔孤勇闹事,有绝决之心,又有侥幸之念,更有不甘之情。可是到了如今,她反而想开了:“你放心好了,洞真宫到底是皇家道观,再说我娘家还有人在,会照顾我的,不会让我吃苦的。”她前面也笑得泪下,这时候倒笑了起来,站起来道:“我去了,此一去倒是割断尘缘,‘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曹美人看着杜才人走进内室,只余背影,不由地又哭又笑。是啊,她倒超脱了,可她,却是放不开,只能困死在这宫闱之中。 大中祥符四年四月,皇子满周岁时,赵恒大赦天下,取名受益。同时,因庄穆皇后郭氏已去世四年,中宫虚悬,诏众臣议册立皇后之事。 此时朝中已然分成两派,一派以资政殿大学士王钦若、三司使给事中钱惟演为首拥立刘德妃,另一派则是以参知政事赵安仁、翰林学士李迪为首,反对立刘德妃为后,并力荐沈才人年纪家世最为相宜,可立为皇后。 赵安仁是副相,辅佐王旦执掌中枢甚久,广闻博记,历代典制律法、近代史实沿革均如数家珍,便是王钦若也难比及。澶渊之盟时,双方使者往来礼仪、文书制订等,皆由赵安仁一一安排。李迪是咸平初年寇准取中的进士,亦是多次上疏,反对立出身寒微的刘妃为后,此二人甚是强硬,赵恒不免有些头疼,只得早早宣布退朝。 过了几日,王钦若在御书房奏事,此时因为王旦年纪渐大,赵恒亦有考虑将来的人选,就问他:“朕问你,诸大臣之中,谁人的品行德望较好?” 王钦若忙道:“以臣所见,文武众臣中,若论为人,没人能比得上参知政事赵安仁大人的了!” 赵恒笑道:“我倒是少听得钦若如此夸人的,赵安仁果然为人极好吗?” 王钦若忙道:“赵大人不但与同僚交情好,而且为人最是念旧记恩。昔年故宰相沈伦对他的知遇之德、提拨之恩,赵大人至今仍仍念念于心,常存报恩之念。” 赵恒哦了一声,似有所悟:“怪不得他如此力争……”这边挥手令王钦若退下。 过了几日,赵恒与宰相王旦谈话时,轻描淡写地提及,叫他留心一下可接替参知政事赵安仁的人选,王旦大惊,忙奏道:“赵安仁任职以来,并无过错,请官家三思。” 赵恒颔首道:“朕知道了!” 过了数日,旨意下,罢力主立沈氏为皇后的副相赵安仁参知政事一职,改任兵部尚书。赵安仁一被贬职,朝中大臣们纷纷倒转方向,一时间满朝争着议立刘德妃为皇后。 然后刘德妃却一再上辞表,请辞皇后之封。 众臣心领神会,刘德妃每上一次辞表,接下来的再一次请立刘德妃为后时,拥护的朝臣更多,反对的朝臣更少了。 眼见朝中上下,反对之声渐渐越来越弱,副相向敏中、翰林学士李迪、兵部尚书赵安仁等大臣眼见刘德妃封后已经有顶不住的之势,已经不敢再上书反对,只得频频往宰相王旦家跑。 这一日,宰相王旦忽然称病,不再上朝。宰相这一无声的表态,令议立刘娥为后的朝臣们忽然之间停了下来,不敢再有举动。 然而经过天书封禅赐珍珠一事之后的刘德妃,已经掌握了如何对付王旦的办法。她依然再上一道辞表以示退让。 紧接着,赵恒下旨:宰相王旦加封为门下侍郎兼玉清昭应宫使,副相向敏中加中书侍郎,内外官均加官加恩加荫封。同时,大封皇族,除已经去世的雍王元份及衮王元杰外,其余在世的亲王如长兄楚王元佐加封为太师,六弟相王元偓加太傅,八弟舒王元俨加太保等。 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旨意传至中书省,因中宫虚位,特立德妃刘氏为皇后。 从封后的圣旨下到元旦,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只因时间紧迫,而封后大典事项极多,礼部、鸿胪寺忙了个晕头转向。 封后之制,先说册符,封后的玉册,要用珉玉五十简,匣依玉册的长短制就;皇后之玺用黄金铸就,有一寸五分见方,高有一寸,上有鎏文曰“皇后之宝”,盘螭纽。皇后之绶并缘册宝法物均以古法旧制为之,匣、盝之上,以朱漆金涂银装饰。本朝皇后之册立,与前代《通礼》有异,不立仪仗,不设汤沐县。 册后前一日,先设守宫之仪式在朝堂,派册宝正使、副使依次于东门外,捧旨的命妇依次于受册宝殿门外,设皇后受册宝位于殿庭阶下北向。 另有奉礼设册宝正使位于内东门外,副使、内侍位于站在他的南面,参差而退,再东向北依着礼册上规定的步子走到上面,把宝册放在案几上,位置在于正使前面的南向,又设内给事站于位于北厢南向。 一应礼仪完后,正副使和内使等,就守着宝册一夜。 第二日,正是元旦。册后大典开始。 文武百官着官服早早依次入场,礼直官、通事舍人先引中书令、侍中、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及奉册宝官,执事人身着红衣,衣带有勋帻,率先到垂拱殿门外依次站好,等着册符之降。 然后是礼直官、通事舍人分引宰相、枢密使、册宝使副、文武百官诣到文德殿立班,东西相向。内侍二员自内宫承圣旨,取皇后册宝出垂拱殿,奉册宝官俱捧玉笏率着执事人,礼直官引着中书侍郎押送金册,中书令跟从于后,门下省侍郎押宝符,侍中跟从于后,由东上阁门出,一直送到文德殿庭暂时安置册符。 礼直官、通事舍人再引册宝正使、副使就位,次引侍中于使前,西向依礼制而拜。典仪官高呼“再拜”。然后一声声依次承传到位,册宝正使、副使、在位百官皆再拜,内侍行首周怀政展圣旨宣曰:“赠虎捷都指挥使刘通女册为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册宝正使、副使再拜,侍中还位,门下侍郎自周怀政手中取过节仗,门下侍郎手执节仗授于册宝使,册宝使跪受节仗,然后是册宝之节幡会议于册宝副使。 仗幡俱受,再引中书令、侍中站到册宝东北,西向而立,中书侍郎引册案立于中书令右,中书令取册授于册宝使,册宝使跪受,而后起立,置册于案。中书令、中书侍郎退回班列。门下侍郎引宝案于侍中之右,取宝授册宝使亦如上面的仪式。 典仪唱赞曰:“拜讫。”众人再拜,礼直官、通事舍人引册宝正副使押送册宝,一名官员手持节仗在前导引,奉册宝官捧着宝册,在众多仪仗卫队的簇拥下,依次出了朝堂门,自内东门跟随内臣进入后宫。 然后是内臣引内外命妇入就位,内侍到阁中,请皇后刘氏换上大礼服,等候册宝使到来。正副使来到阁下,站到东向内给事的前面,自北向内跪下,俯伏在地,道:“臣册宝使王钦若、副使丁谓奉制授皇后册宝。” 皇后刘娥坐在帘内,拿过准备好的答辞照念,然后道:“起。”正副使站起,退回原位。 内给事入捧着册宝入殿,先有由侍候向皇后跪下说明仪式,然后是正副使退回外殿。 内侍引皇后出,立于庭中北向位置,内侍跪取册,次内侍跪取宝,起立,西向站在皇后右少前,内侍二员进立皇后左少前东向。在内侍赞词中,皇后再拜,接受依次金册宝符。然后内侍导皇后入正殿升坐,再由内臣引着后宫诸妃嫔、各家命妇朝拜称贺。 皇后再换上后服,面见皇帝朝谢。此时文武百官,已经到东阁门上表祝贺。 整整一天在琐碎的礼节中,完成这场封后大典,刘娥的心却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这一天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此刻到来之际,反而变得不再重要,而只是这样静静地走过这个过场而已。 在整个天下为着这一天而忙乱时,她反而显得异常地冷静,在内给事的唱赞声中,她一丝不苟地完成着一项项礼节,甚至还能有余暇观察到宫人摆错的礼器。在向大殿那长长的甬道上,听着两边如山的人群静静的呼吸声,她忽然有一种错觉,那穿着大礼服如众星拱月般走向文德殿的,好象是另一个人,而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浮在空中静静地旁观着。 走到尽头,赵恒已经坐在殿中的御座上,含笑看着她。 看到赵恒的这一刻时,她的心情忽然平和了下来,浮在半空中的灵魂已经回到体内,她看着赵恒,温柔地一笑。 皇后坐上御座,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此时,她第一次与皇帝并肩坐在一眼。在天下人的眼中,她这个时候才正式成为他的妻子。 赵恒下旨,为贺封后大典,京城张灯结彩,京吾不禁,狂欢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