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挽狂澜从做妖道开始》 第一章 乌鸦焚村 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残垣断壁之间偶尔还有暗红的光一闪而过,有的是未被大雨浇灭的余火,有的是饿极了的老鼠猩红的眼睛。 四下里一片寂静,却忽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来的是一个看着很奇怪的人,分明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庞却有垂暮之人才有的如雪长发,只在脑后用根树枝松松挽了,若这么看的时候倒是极像个逃亡路上的流民,流民却又不会有这样整洁的靛蓝衣衫。 他穿着的竟是一身道袍,可是那些道士是不会来这么个地方的,他们都在幽州城里守着那与人族命脉息息相关的通道,即便是出现在这样的荒郊野岭里,也一定是成群结队而来,总归绝不会是独身一人。 可这个穿着道袍的男人的确是孤身来此,他向四下里扫视了一回,忽然叹息了一声。 “我来晚了。”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本已经背过身的人忽然迅捷地回身一甩袖袍,劲风过后便听得废墟中有个声音哀哀呼痛,男人嘴角扯出个凛冽的弧度,腕子一拧,便见一个黑漆漆的身影从倒塌的房子里被拽了出来,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落在地上。 他方才从袖子里甩出去的是一条极细又几乎透明的丝线,若不是云层中的一线天光落下来能折出些闪烁金光来,简直要叫人以为他是凭空将人从房子里扯出来的。 “也还不完全晚,至少抓住了你。” 他这样说着,语气分明平静,却叫那个被绑得结实的家伙一阵颤抖。 “一只小小的乌鸦,便能造出这样的惨祸。” 终于有怒气从这男人身上流露了出来,他打量着四面的情形,面庞血色都褪尽了,几乎同他的发色一般雪白。 一只乌鸦,修炼还不大成气候,至于化出来的人形依旧是漆黑一片分辨不出面容来,却已经可以把眼前的村庄屠戮殆尽,所以如今世上人人都想修道,人人都想去幽州城。 幽州城是世间最为安定的所在,只要去了那里便不必担心被妖怪烧杀抢掠,可是那毕竟只是一座城,又怎么能救得了天下人?幽州城里高居庙堂的那些道士,又哪里会踏出城门一步,来看一看天下的苦难? 丝线缓缓地收紧了,分明是细若毫发的一丝,却能在乌鸦精腿上切割出淋漓的血痕来。 乌鸦精察觉了眼前人的杀气,拼命扬起脸来,要看清他长相。 “你不是个道士——你身上有妖气!是你,是你!” 刚刚修炼出人形便迫不及待要为自己报仇的小妖怪终于想起了他听某个路过的大妖说起来的人,当初不过是听了只言片语,因为怕叫大妖捉去变成盘中餐他也不敢多问,当死亡迫在眉睫的时候,他却很清晰地想起了一切,包括这个人的名字。 乌鸦精目眦欲裂,巨大的恐慌和不甘几乎将他淹没,他嘶声叫喊起来,想为自己博一线生机。 “梁兴扬!你戕害同族,就不怕遭报应么!” 寒光一闪。 “我不是乌鸦,我们算不得同族。” 梁兴扬这话像是在开玩笑,眼中却殊无笑意,他将剑抽了回来。 他的手不像是一只用剑的手,可是那一剑快若奔雷,并没给乌鸦精反应的机会。他垂眼看着剑锋上的血迹,微微苦笑起来。 若往宽泛些说时,天下妖怪都是同族,他的确是个背叛者,无论是妖怪还是道士遇见他都是喊打喊杀的,仿佛他真不被天地所容一般。 可是这么多年却也过来了,到底没人能真的杀了他。 乌鸦精倒在了地上,心口有血汩汩流出,把地面一并染红。来日这里会成一片沃土,却不知还会不会有人来此居住。漆黑的人形渐渐缩小,随后变成一只了无生机的乌鸦。 梁兴扬的腕子微动,便将绑缚在乌鸦尸身上的丝线收了回来,他弯下腰去把乌鸦托在了手心里,低低叹息了一声。 “是岁大饥,村人食你同族,你要报仇本无可厚非,但赶尽杀绝实在太过,所以也不能怨我杀你,只接下来,却是要说一声得罪。” 手指并起如刃,破开了乌鸦的肚腹,其中果然露出一块漆黑圆润的物事。那东西触手温润,在掌中沉甸甸地坠着,却是非是非玉的质地。 “果然,我道一只小小乌鸦何以能数十载间便有了人形。”梁兴扬见着这东西,便更显感慨。 那是一块煤玉,天地间温养多少年,不知缘何叫这小乌鸦得了来,成就他一个人形,也叫他有了力量复仇。若真只是一报还一报,梁兴扬或许不会来,但生生屠灭一村,他当然也只有来。 梁兴扬将衣摆一撩,竟坐在了路边,细细把那乌鸦腹腔又缝了起来。 乌鸦是他杀的,这样的举动未免奇怪,可在他身上便显得合宜起来,梁兴扬缝得倒是认真,一针一线不肯轻忽,一面缝还一面低低道:“你身后好歹还有我为你收敛,这一村人却都化为飞灰不见,到底是你幸运些。” 最后一针落下,梁兴扬神情忽然变得警觉,旋即也有些苦涩。 “又来了。”他道。 他把那煤玉收回袖中,想一想抬步要走,却又站住了,脸上表情几番变换,终于变成个无可奈何。 “你追了这么久,便不累么?”他像是遥遥地对着空气发问。 不过答话的人很快便出现了,那是个骑在马背上的黑衣男子,男子像是已经奔袭许久,胯下的马看着已然摇摇晃晃,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黑衣之上蒙着一层尘土,同马下几可说得上整洁二字的梁兴扬两相对比,也无怪男人一张脸会刹那间涨得通红。 男人下马拔剑,梁兴扬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甚至没有去碰自己腰侧的剑。 “妖怪!某今日便要替天行道!”男人面红耳赤地大喝道。 梁兴扬的笑意忽然褪得干干净净。 男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梁兴扬便已经不站在原地了,是上前来扯住了他的衣衫,叫他仔细看眼前情形。 他先是被吓了一跳,略回过神的时候便觉得冷汗涔涔。 原来这几日间梁兴扬从未认真对自己出手过,直到今日他才晓得梁兴扬竟是有这样的本事,便是信手取了他项上人头去也不费什么工夫。 他却不知道若在平时,他本追不了这许多日便会被甩脱了去,梁兴扬这一路都是在寻这一块煤玉的下落,脚程才会慢些,倒也叫男人追了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替天行道?那你是来晚了。”梁兴扬冷笑一声,指着那一片残垣断壁道:“这才是你该行的道,是幽州城里那些个道人该行的道!可是我来晚了,你来晚了,更再不会有人来!” 男人一时间张口结舌。 他注视着梁兴扬眼底刀剑般的冷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人是个散修,此前四下里降妖除魔倒也闯荡出些名气,总自诩见了妖魔便要除去,几日前偶然认出梁兴扬来,便一路追着不肯放过,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过落后梁兴扬至多半炷香的工夫,看着此地被毁成个什么模样便知道这绝不是梁兴扬干的,更何况梁兴扬身后还有一只妖气未曾褪尽的乌鸦尸体。 “是这乌鸦精做的?”男人像是要为了自己找补些什么,粗声大气地问道。“乌鸦精是你杀的?” 梁兴扬不愿回答这样无用的问题,一切都再分明不过的事情,他很不愿意为之费些口舌,况且是对着一个见了他便开始喊打喊杀的家伙。 男人便显得有些讪讪地,又问道:“你一个妖怪,为何会为人族杀自己同族?” “你不必知道。”梁兴扬松开了手,像有些意兴阑珊似的,转身便要走。 男人面上实在是有些挂不住,在他身后大喊道:“我叫许靖远!我欠你个人情!” 梁兴扬的脚步顿了顿,转过脸的时候总算脸上多了一丝笑意。 他道:“那么你便别叫我妖怪,可以学他们的样儿,叫一声妖道。” 两人终于是以一张笑脸相对,这对梁兴扬来说其实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世上肯理解他的人不多,也有许多是一定要揣着明白而说不明白的,故而他还是有些高兴。 只是他的神情忽然又变了,这一回便是凝重之余间或有些杀气。 梁兴扬脸上的杀气太浓,叫许靖远也有些担心起来,他心头先是闪过一个极为无稽的念头,想着梁兴扬该不会是忽然改了主意要在此地杀人灭口了罢?却听见梁兴扬缓缓道:“你可知道有什么人还跟在你的后面?” 许靖远不过是个一腔热血的散修,算不得什么麻烦,眼下却真有麻烦要找上来了。 梁兴扬心念电转,许靖远自是呆在了原地,他可从没发觉有什么人在路上缀在了他身后,不过他要是能发觉的话,梁兴扬也不必如临大敌。 风中传来一声冷喝。 “你这妖道,还不授首?” 第二章 光明宫 被人这么称呼,梁兴扬反倒是笑了起来。 那点笑意淡淡地浮在他脸上,像是山间的岚雾,含了一丝不屑的冷嘲。 “看来惦记我的人还是有很多。”他低声道。 许靖远听得一头雾水,刚要问个分明的时候却见梁兴扬冲着他微微摇头。 “且退远些,若是真打起来时,还不知能不能顾得旁人安危。” 许靖远还是觉得十分莫名,不过见梁兴扬神色几分郑重,终究是依言退开了去,他也瞧见了那把梁兴扬斥为妖道的是个什么人物,那是个看着器宇不凡的白衣男子,只看他望向梁兴扬的眼神,几乎要以为两人之间是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然而再去看梁兴扬时,却也觉得这两人的仇恨不过尔尔。 虽说梁兴扬先前叮嘱他一句,许靖远却是个藏不得事的炮仗脾气,当下便问道:“你二人什么仇怨?怎么看你不大上心。” 梁兴扬淡淡一笑,道:“视我为仇雠的人不知凡几,难道我要一个个都记在身上?” 这话把那白衣男子气得面色通红。他不是中原人模样,起先汉话还说得纯熟,一怒起来时却带了些奇异的口音,许靖远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西边的确有这么一群人,尚白尚明,是叫做光明宫的,虽行事有些古怪,到底也算是降妖除魔的好手,难怪要追着梁兴扬一径来此。 “妖道,休要在这里妖言惑众!” “不过说几句实话罢了。”梁兴扬的语气倒还算得上轻松,只是他的手在腰间剑柄上微微扣紧了,是个蓄势待发的模样。“我走这一路,有多少人能容得下呢?光明宫的人,倒是比幽州城里那些人有些胆气,至少敢一路追到此地。” 这是许靖远第二次听见梁兴扬提起幽州城。 世人说到幽州城,总是带着艳羡或是敬畏的意味,可是梁兴扬嘴里吐出这三个字来却是冷冷的,甚至有些不屑。 如今妖魔横行,世间净土所剩无几,最闻名遐迩的便是幽州城,多年妖潮肆虐,天下豪富权贵便渐渐都云集于幽州城中,妖怪当然也想夺下幽州城来,那是人族最富有的一座城池,可是多年不能成行。 因为幽州城里有白云观,白云观震慑天下妖魔,更维持着一座大阵,叫幽州城固若金汤,妖魔无论如何越不过雷池。 人人都想去幽州城,可要进幽州城却不是那么简单的。昔日许靖远也曾动过那念头,到了方知自己这一身本事在寻常人眼里算作神通,在幽州城里却什么都算不得,于是黯然转出,只盼着幽州城能更富强些,好早日退尽天下妖魔。 便是妖怪说起幽州城白云观,也不该是这样冷漠又讥诮的语气。 可梁兴扬的神情又叫人意识到,他是真的看不起那一座城一方观。 白衣男子不接他的话,只道:“你辱我明尊,唯有以血洗刷!” “总这样激动时,我怕你先气厥了过去。”梁兴扬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几句实话,那是你的明尊又不是我的,便是论起圣人,也不是只能说上几句好话,偏你们半个不字都听不得,哪里便那样金贵了。” 他愿意说话时,话其实是很多,且句句分明戳在人痛处上,这样一来二去,自然只有打上一架的份儿。 于是他们便也动手了,许靖远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方才觉出先前自己能缀在梁兴扬后面,许是因为梁兴扬压根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自己跟与不跟在后头,对梁兴扬来说都全无分别。 刀剑交击的声音清越,两人一时间看上去是个旗鼓相当,可是就在许靖远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眼前忽而金光一闪。 一道近乎于透明的丝线落在白衣男子身上,转瞬便把人绑了个结实。 这招数似乎不大光明磊落,只是梁兴扬一脸倦怠,很容易便叫人想到他是不是懒得费力气打下去才剑走偏锋。 “最好不要挣,虽说你可能比那只小乌鸦结实点。”梁兴扬依旧是一副眼皮都不愿意抬的模样,他现下甚至还有现闲暇把那块煤玉从袖袍中取出来上下打量一番,半晌摇头道:“还差一点,需温养着。” 听见温养两个字,那被绑了个结实的白衣男子脸上流露出了恐惧之色。 妖怪说出温养两个字,通常便是拿人的精血去养什么法宝,如今梁兴扬在他面前施施然掏出这东西来,少不得是要拿他来养甚么阴毒法宝了。 梁兴扬一步步走过去,白衣男子脸色也愈发的不好看,若不是绑得实在结实加上心中一口气不肯消解,怕是已要来求饶了。 许靖远也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梁兴扬说那话的时候他脑海里也一时间闪过了许多血淋淋的画面,只他虽与梁兴扬说了不过几句话,依旧莫名存了一些信任之意,不肯轻易把梁兴扬往那等不堪的方向去想。 白衣男子最后把心一横,心想自己今日为复仇而来,死后必能得了褒奖,说不得便可上到明尊所说的极乐之所去,便也没什么可怕的。 “光明宫的人确实硬气。”梁兴扬淡淡道。“你是光明宫的什么人?咱们见了这么一面,总要叫我知道名字吧?” 不知这算不算什么剑下不留无名之鬼的规矩,白衣男子到了这时候却更硬气,一咬牙道:“我是光明宫持世明使苏莱曼。” 许靖远听了不由得想笑,这光明宫毕竟是个化外之地出来的,起的名字古古怪怪,哪里有人管自己叫什么吃屎——他正要说话,梁兴扬的目光却忽然转过来,那一眼吓得许靖远生生把笑意憋了回去。 “妙风手下的人。”梁兴扬点一点头。“我放你回去,告诉他要找我的麻烦亲自来,要不把你们宫主叫来也好。” 说完他就把苏莱曼松了绑,这叫苏莱曼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可从没见过肯把对着自己喊打喊杀的敌人给放走的。 见苏莱曼眼中惊异神色,梁兴扬懒懒道:“你们光明宫也算是有所作为,肯救几个人的,所以你罪不至死,我不杀你。” 苏莱曼也不知是信了梁兴扬这话还是真的胆大,当下竟反驳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只有明尊才能审判世间罪恶。” 梁兴扬不怒,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说明尊肯审判罪恶,他们说善恶因果有报——可你们做的,不都是所谓的‘审判’么?一言定了旁人生死,在你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现下有个妖怪和你们做一样的事情便不成了?” 他问得凌厉,苏莱曼却不是什么伶牙俐齿的角色,只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人对手,恨恨站在原地踌躇半晌,终究还是一转身便走了。 这走倒是走得干净利落。 许靖远正琢磨着刚才梁兴扬那一眼是个什么意思,却听见梁兴扬道:“你刚才是想了什么俚俗笑话吧?不要当着那些人面说出来,说出来便是一场上天入地的追杀,那些人虽也肯降妖除魔,性子倒是都孤拐执拗得很。” 这话说得郑重,才叫许靖远觉出后怕来,那人的实力远在他之上,若是自己遭追杀只怕是走不出几步的。他正琢磨着,忽然觉出梁兴扬说完这话便自顾自已经走出去很远。 许靖远头一次见到这么有本事的,虽说是个妖怪,可似乎不像是旁的妖怪,竟是站在人族这一边的,这许靖远可从未见过。他心中疑问颇多,不想这么就与梁兴扬分别,两步赶上去时,四野里忽然起了一场大风,卷起漫天的尘土来。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梁兴扬捏着那一块煤玉,一面走着,一面像是在神游天外。 方才的事其实对他来说并不罕见,一路走来,总有些一腔热血的认出他不是人类便喊打喊杀,有的几步便甩开了,像今日这样他顾不上时便叫人跟得久些,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所谓。 他只在乎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去幽州城里,向世人把那个持续了千年之久的弥天大谎揭开。 为此他已经筹划了许多年。 梁兴扬摩挲着手里光可鉴人的煤玉,上头似乎还有那只乌鸦的体温。不过他也知道,那终究是他的幻觉。 一阵风吹过,露出他一截略显得伶仃的腕骨,但看那腕子倒是很像一个女人的,不仅是白了些,更因着上面缀着一条链子,上头镶嵌了各色的石头,看着像是女人家才会用的东西。 他低头把链子转过,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只在上头一握,便把那块煤玉也镶了上去,煤玉落在链子上却是自动小了一圈,想来那链子也不是凡物。 这么一会的工夫,梁兴扬已经到了城镇之中。这城里也有道观,虽不比白云观誉满天下,看着应该也是有本事的,因为此地看着还算兴盛,想来是能抵御妖潮。 他本不愿多留,却在路过一处深宅大院时略略住了脚步,皱起眉头。 第三章 玄灵 梁兴扬站在那一扇大门之前只沉吟了一瞬。 他的表情显着有些凝重,此时入夜,街上并没什么人走动,这门户之中听上去也是一样的寂静。 只是有血腥味,瞒不过他去。 他的鼻子原本就是很灵的,这样浓郁的血腥气几乎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但此刻那并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梁兴扬抬起手来时当然不免这一瞬的迟疑。他并非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但这么多年以来的经验告诉他,今日若是他进去了,里面的人命就会被算在他的头上。 只人总还是要救的,若是里面还有人活着,便是再给他添几笔莫须有的罪名也没什么所谓,再说他也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妖怪有这样大的胆子,在这样一座城镇之中悍然杀人。 门后是一片寂静。 他听见房中尚有人的呼吸声,心头先是微微一松,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灭门的惨案,大概是哪个刚出世不久的妖怪还不晓得托庇于道观的这些城池镇甸不能轻易动得,他今日不来的话,明日这妖怪也少不得要被枭首示众了。 梁兴扬朝着主屋走去,那是血腥气最浓郁的地方,显见人便是死在那里的。 门开了,月华如水,映照出里面淋漓血迹。床上仰面躺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他的脖子叫人割开,流了满床的血,这却让梁兴扬皱起眉头来。寻常小妖来杀人都是耐不住要寻血食才要动手,这一个看上去却不是如此。 梁兴扬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许是想错了。 那可能不是个小妖。 就在心头转过这样念头的时候,梁兴扬觉得颈侧微微一凉,是劲风刮过的感觉。 他迅捷地一矮身子,一个纤细的人影便从他的头上越了过去,落在窗前。 那居然是个已经化形完全的妖怪,不比先前在荒村中的那只乌鸦精还带着些妖类的痕迹,站在梁兴扬眼前的这一个玲珑纤细,竟是个全无破绽的女子形貌。 梁兴扬皱起眉头来。 “你这样的修为,应该是知道规矩的。” “规矩?”她冷笑了一声。“我便从没守过规矩。” 她的声音若飞泉激石一般清冷,却有浓浓的戾气。 “是了,你看着便有些本事,想来能奈何你的人并不多。”对着这样近乎于挑衅的话,梁兴扬也并没动怒,只淡淡答道。“但你的运气不会一直那么好。” 玄灵自在惯了,其实不曾遇见过这么古怪的人。若他只是个人,此刻便也已经是个死人。但刚才她那一击不曾得手被躲过去了,于是玄灵便知道这个男人并不简单,甚至于可能不是一个人。 她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梁兴扬那一头白发,也感觉到了那一丝妖气。 这果真也是个妖怪。 只是妖怪为什么要来管闲事?还嫌那些道士从中作梗得不够多么? 旋即她注意到梁兴扬身上穿着的是一身道袍。 玄灵当即冷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个为虎作伥的家伙。” “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妖,当然不对。”梁兴扬半垂着眼答她。“而妖肆意杀人,当然也要偿命。” 玄灵被他这样的话惊住,一时竟分不出这是不是梁兴扬的托词,但是她紧跟着便像是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样,声音愈发的冷。 “若真有人能这样想,那这世上也不至于此。” 说着她侧目看一眼床上横尸那男子,手指有一瞬的痉挛,似乎是恨不得能把那男人碎尸万段一般。 她原本其实也是那么想的,只是没想到会有人来,来人还敢拦她。 玄灵今夜本想只杀一个人,现下看来却像是还要再杀一只妖,虽说不知道是不是能杀得了,她有些看不清这人的底细,甚至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妖怪,那妖怪之中也颇有些相生相克的门道,譬如说你若是一只兔子化成的妖怪,对着那狼妖虎妖之流便不免矮了一头。 梁兴扬却看得出玄灵的本体,虽说她的化形已经至臻于完美,不过那些动作还是能出卖了她。 这是一个猫妖。 猫妖通常不比虎豹凶戾,梁兴扬其实手下也极少遇见猫妖,因为猫通常只觉得人类麻烦,又对杀戮不甚感兴趣。这一个却是堂而皇之地进了城,还趁夜杀了个人。 梁兴扬沉吟片刻,道:“我刚刚一路进来,那些仆婢尚还活着,你只杀这一人,是与他有仇怨么?” 若是真有什么前尘旧恨,倒也还罢了,不过有的妖心思狭隘,未成人形时因为偷盗人家的钱粮被打了一顿,日后也有要上门来报复的。眼下梁兴扬遇见的又是一只猫妖,保不齐当年便是为了一块腊肉或是别的什么而结下的梁子,若是那样的话,杀人却过分了些。 听他问话,玄灵只是咬牙冷笑,道:“与你何干?我要说我不过是为了杀人取乐,你便要反过来戕害自己同族了么?” 梁兴扬听得出这话并不尽实,然而自以为撞见了便不能不管,抬眼道:“若是如此,我便只有——” 他想说,我便只有先将你打得服气了,再听你分辩。 然而那一刻他看见了玄灵的脸。 那是一张空灵出尘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不像是妖,倒像是九天仙女落入凡尘。 梁兴扬却不是为这个而有那一瞬的惊怔。他自己长得也很好看,这许多年来行走人世,也见过许多更貌美的,眼前这猫妖的长相虽美,同那些浓艳昳丽的脸比起来却也流于寡淡了。 最美的妖本也不是出自猫妖这一族,那九尾狐惑乱众生的传说一直都在,只是后来妖族不肯认,说妖族如此强盛,如何需献媚于人族?只是毕竟年岁太过久远,那些故旧前尘终究没人说得清了。 梁兴扬一时呆呆的,竟脱口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玄灵冷笑道:“我不是人。” 她看着梁兴扬痴怔模样,却依旧不敢大意,这男人身上有种极为危险的气息。 梁兴扬转瞬已经恢复了正常,却怎么也不能如他先前所想的那样,把人先打上一顿,到不能反抗时再说了。 这张脸......这张脸。 他以为自己只有午夜梦回时才能看得见了,这么多年他都遵循着那个人的遗志走在世上,日子太久了,至于都忘了那原本不是他的主意,忘了他原本不是孤身一人。 只看见这张千百年来他都不敢忘的脸时,他才想起了一切。 师父......师父。 他当然不会当着她的面叫出这一声来给人添上些笑柄,只是暗自掐算一番道:“玄灵,是么?” 被他叫破了名字,玄灵面上更冷,道:“果然是被道士收去了的叛徒。” 梁兴扬的心情似乎一忽儿变得很好,他含笑摇头道:“不是那样的,道士也一样要杀我。” 玄灵嘲弄道:“道士要杀你,妖怪也要杀你,那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个天地都背弃的人——不,妖怪。”梁兴扬的声音极轻,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看着玄灵的脸,是在透过玄灵看着另一个人。 这许多年,他是一个人。 天地都背弃,因为一开始把他捡来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但是玄灵不是那个人,故而听见这话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一径的冷笑。 梁兴扬看着她的表情,翻涌心绪便渐渐淡了下去。 只是相似而已,师父若是转世,也不会是这幅模样。而且妖族要修炼成人形还不知要多少年,这猫妖降生的时候师父未必就已经不在人世,这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是个巧合,他这样劝慰自己,却如何都不能下手了,只道:“既然你不是个初生的小妖,便知道在此地杀人的后果,随我走吧。” 这怕是他第一次背弃自己的信条,和颜悦色同一个刚不知为什么缘由而杀了人的妖怪说话。 玄灵倒是不领情,盯着他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便要来管束我?” 梁兴扬不恼,只把自己的名字报与她听,想来妖族也应该都晓得他的名字,且同道士们一样是要除他而后快的。 果然,玄灵听过之后便是恍然大悟。 “是你,一心想做道士,偏偏叫真道士追得满天下跑那一个,你自己不觉得可笑?” 她不知道梁兴扬为什么不杀她,按着妖族之中流传的那些说法,杀人当面叫梁兴扬看见了,当然只有被除去的份儿,可她眼下却好端端站在这里,正是不知道梁兴扬是打着什么主意,她才有些不安,非要激起梁兴扬的怒火来,总得给自己个痛快才成。 可是梁兴扬依旧是笑眯眯的,甚至于有些赞许之意,这叫玄灵觉得这个凶名赫赫的家伙脑子一定是坏了。 “是,我也觉得自己可笑。” 抱着一个近乎于虚妄的念头行走世间,当然可笑。 他却是情愿的。 窗外忽然有了些动静,玄灵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叫梁兴扬一把攥住了腕子。 “快走!” 第四章 缉妖司 玄灵猝不及防被他握住腕子,眼睛一眯便要动手。然而梁兴扬的手如同铜浇铁铸一般,任她如何使力也是挣脱不开,她这才知道梁兴扬的力量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强大,他能在人族和妖族的共同追杀之中存活下来当然不是凭着运气好。 梁兴扬也觉察出玄灵的不豫来,心下不由苦笑。进来之前他以为自己是来降妖除魔的,进来之后却是变成了共犯,原本便说不出清楚的事情,现下倒是更不用分辩什么了。 他看了玄灵一眼。 这两个人当然是不一样的,记忆中那个素衣的女子便是在举起剑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凛然冷厉的神情,玄灵却真是一只随时都能炸了毛的猫儿,总预备着把靠近的人变成个遍体鳞伤的模样。 但是这一张脸就叫他心甘情愿再等一等,等到两人能自在说话的时候再问出个所以然来。 玄灵依旧是一副不肯配合的样子,这恐怕是梁兴扬第一次这样去关心一个杀了人的妖怪会不会遭了不测,正色道:“此地虽不是幽州城,可缉妖司的那些人也一定在此地,定是他们巡夜的时候觉察出不对来,此时已经到了。” 听见缉妖司三个字,玄灵一脸的傲然总算略略收了起来,但她自问实力强劲,依旧是不以为然的样子。 每个要行走在人族城池之中的妖怪都该知道这三个字,而且实力如果不是太强的话,最好是离缉妖司的人远远的,那些人也都是一身降妖的本领,而且手段酷烈,落在他们手里的妖怪大抵都不辨青红皂白便被炼化了去。 这当然怪不得人族,因为人落在妖族手里也是一样的,这是一场绵延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仇恨,期间流了多少血,只能接着拿血去把这仇恨垒砌得更深些,却终无何解的那一日。 从妖族来到这个世上开始。 没人知道天地间第一只妖是怎么出现在这世上的,在燧古太初之时,人族与妖族便因为有限的资源陷入了无休止的斗争之中,人族叫人皇带领着,妖族总处在下风。后来有那修炼出大神通的妖怪发觉此界之外还有一界,将两界通道打开后妖族便渐渐从这一方世界离去,人界妖界自此两不相干。 然而忽有一日,妖魔纷纷涌入人界。 此时人界已享不知多少年太平,亦再无人皇,一时间人族节节败退,大半江山落入妖族之手。 幽州城便成了抵御妖族的最后一道屏障。第一任白云观的观主以身相殉,为幽州城铸下大阵,镇守人界平安,从此幽州城是妖魔最不可侵的一地,多少年来许多大妖自恃修为深厚要取幽州城,都是无功而返。 当然,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妖族对幽州城如此的在意,至于多少次的飞蛾扑火都不肯放弃,只当是妖族生性贪婪罢了。 道士原本有许多敝帚自珍的毛病,然而妖魔太强,这毛病便也非得改一改不可。于是有许多本不外传的法术都流传出来,而那些出来传道受业的道士便是缉妖司的前身。 缉妖司众人,并不像道士一般守着清规戒律,他们只是除妖,虽手段未必有真正的高功大能强劲,对付一些昏头昏脑闯进来的小妖怪倒也尽够了。以玄灵这样的本事,本也不用怕缉妖司如何如何,但梁兴扬心知玄灵这样重的杀气,与缉妖司对上是势必要流血的。 他不愿意看见那样的情形发生。因为若是玄灵造下那样的杀孽,他便再也不能对自己说一切前尘或都有迹可循,再要放她一马了。 两人说话间,外头已经渐渐纷乱,显然是知道屋中有些不多,火把都点将起来,照得里外一片通明。 煌煌的火光之下,更显出玄灵一张脸素白如雪,她的神情也像是冰雪那样的冷,只道:“若是他们要杀进来,我也尽管奉陪便是。” 梁兴扬摇头道:“你杀气太重,这不是什么好事。须知妖未必非要与人为敌。” “就像你一样吗?”玄灵嗤笑道。“也得看人族愿不愿意认你做友,自己被道士们追着满天下逃窜的时候,倒不提妖与人未必为敌了?” 她这话说得实在是辛辣,可是梁兴扬听在耳中却是恍若不解其中之意,只认真答道:“是,人族同我之间确实也有些误会,只是我并不想杀人,也不想杀你。” 这话已经算是有些不寻常的意味,玄灵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梁兴扬却但笑不语。玄灵听见外头人声愈发之近知道若不冲出去短兵相接必不可能脱身,不由得斜睨了他一眼,带着些嘲弄意味道:“你虽不想杀人,眼下也少不得要动手了,不然便等着交代在此处罢。” 梁兴扬却展颜一笑,他不笑时其实看着也有三分笑意,此刻更显得是兴高采烈,似乎全然不知自己身处险境一般。 “那我与你打个赌罢。” 玄灵一挑眉。 她行走天下,也有心情好的时候去酒坊赌肆流连一番。在她眼里,凡人本没什么能和她这修成了人形的妖怪相抗衡的,唯有在运气一条上算是有可比之处,故而与凡人博弈,她还是喜欢用那一颗小小的骰子。 那能叫她想起许多东西,虽然都已经是不可追的往事,但在往前看不见什么东西的时候,回头来看一看往事也是好的。 于是梁兴扬说这个赌字,恰恰叫她无法拒绝。 “你想与我做赌?” “看来你是个中好手。”看着玄灵骤然亮起的眼眸,梁兴扬笑意更深一分。“是了,我要与你打个赌,但是不赌什么大小左右的,你可要想好了。” “左右落在你手里,你说赌便赌。”因着外面随时可能有人进来,玄灵声音压得愈发低。 “现下开始你不能出手搅局,若我能不杀不伤一人就带你毫发无损离开此地,你便从此跟着我。”梁兴扬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是有些忐忑的。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不曾对任何一个人伸出一只邀约同行的手,因为人的一生太短暂,似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从生到死。 而妖又多不待见他,其实玄灵当然也是不怎么待见他的,只是见到了这张脸,便显得此前的孤寂更为难耐,他要如何再去忍受那样的孤独? 玄灵依旧是高高地挑着眉,道:“若是你输了,便放我走?这听起来好像不大公平。” 梁兴扬只是笑,道:“咱们两个之间原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我要杀你,其实不难。” 这样近乎于威胁的话落在玄灵的耳朵里,叫她眼底渐渐积聚起杀气来。 其实一开始知道梁兴扬是什么身份之后,她想便是被杀了倒也没什么所谓,毕竟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不过为了复仇活着。 她觉得自己早是活得倦了,拖着这样一具身体走在世上,也不过是不甘心那些任意妄为的家伙安然活在世上,当年她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猫儿,什么都做不了,现下什么都能做了,便一一把那些东西讨回来。 转世轮回也不能将那些旧怨一笔勾销,那些人当年做下的事情,是死一百次也不为过。而今听见梁兴扬用这样轻易的语气谈论起她的生死来,她便知道那些记忆又活了,她不想死,她也不想让这样一个蔑视她生死的人活得安生。 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杀气,梁兴扬忽然侧目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叫玄灵有些讶异,以为梁兴扬已经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是要永绝后患了。 不想梁兴扬只道:“那我便当你是答应了。” 诚然,玄灵没说过什么拒绝的话,只看上去也不像是答应了。梁兴扬却不愿意等下去,他有些惧怕自己会听见拒绝的话。 玄灵还没等说什么,忽然便有一张符纸被贴在了她额头上。 这一下唬了玄灵一跳。 她刚刚修炼成人形的时候,也是遇见过道士的,那一张符纸几乎要了她的命,那样痛,她想她是永生也忘不了。 可是玄灵闭目一瞬,却发现想象中的疼痛并没传来。 她想问梁兴扬是搞了什么鬼,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言。大惊之下转头要去看他时,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 难道他是要把自己留在此地,给缉妖司的人拿下? 这样的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便看梁兴扬伸出手指来凌空画了些什么。 只画过之后周围寂静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玄灵心道这怕不是梁兴扬的符咒不够灵,正要嘲笑时,那厢门已经开了。两个身着玄衣的人走了进来,步伐稳健,一看便知道是缉妖司的人,甚至于算得上是高手。 玄灵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一步步走过来。 左一个四下张望一圈,到床前看了看生机断绝的中年男子,皱眉道:“妖气渐渐散了,犯案的妖怪大抵是已经跑了。” 说着又走到窗前张望,窗户是紧闭的,所以那人的眼神不过一扫而过,便道:“还是复从正门走的,看来是十分胆大的妖怪。” 然而玄灵和他近在咫尺,几乎呼吸可闻。 第五章 障眼法 她便眼睁睁看着那两个缉妖司的人从她面前走过去了。虽说一开始梁兴扬和她打下这个赌的时候,她便知道他该是有些什么必胜的把握,否则也没必要对着一个阶下囚来打赌,可是真到了这时候又觉得十分不甘,觉得是被戏耍了,便拼尽全力要张口呼唤。 自然是没有成,梁兴扬给她贴的那道符纸是结结实实的,叫她怎么也挣不开去,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走得远了,后面便是灯火通明起来,仆婢妻儿知道人已经是死了,一忽儿涌进来,有的恸哭有的反过来安慰旁人,屋里沸反盈天的热闹。 玄灵忽然觉得身上一轻,旁的地方不能动,然而眼睛和舌头已经解放出来了。她立时去看梁兴扬,却见梁兴扬正注视着屋内这情景,脸上有悲悯神色。 若是换一个妖怪做出这样的神情来,玄灵一定是要将之斥为惺惺作态的。然而看着梁兴扬,玄灵又觉得他是真的在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伤心。 在一片吵得人脑袋都几乎炸开的哭声中,玄灵听见梁兴扬轻声问道:“现下你还觉得快意么?” 玄灵冷笑。“当然快意,几乎不能更快意些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时,却又生生地刹住了。 不,有些过往她不会说出来,对谁都一样,此时此地做了人家的俘虏,是为了说出来搏个同情吗?她不乐意,哪怕是真死了也不乐意。 她想,当日她在一片废墟的山门之中所流的眼泪大概能比眼前这些嚎哭的人加在一处都要多些,可是那换不回山门来。而今这些人哭也一样不能让死人回生,哭又有什么用呢? 她只一径冷笑,梁兴扬看在眼里微微摇头,道:“你们果然是有深仇大恨的。” 玄灵不答他。深仇大恨四个字怎么够?她恨不能食肉寝皮,然而又觉得那血肉太脏,不堪为她所食。 他们便站在那里看,看人哭过之后又打点丧仪,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因为这个男人算得上是横死,不能停尸太久,故而棺椁夤夜买来被放在院中,一群人又蜂拥出去,屋子里便显得一片死寂与凄凉。 玄灵见梁兴扬依旧站着没有动,不由道:“你还在等什么?还不给我解了去,我的腰都要折了。” 那是愿赌服输的语气,梁兴扬听得出来。他微微一笑,将符纸从玄灵面上揭了下来,接着便抓了她的腕子,两人也未开窗,是直直从墙中穿了出去。 梁兴扬带着玄灵疾行,两人一路到了城外荒山之上,玄灵才觉得腕子被他给松开了。她揉着自己的手腕,冷嘲道:“不想你还真有些道士的本领。” “我自然是个道士。”梁兴扬温言道。最初的恍惚已经不再,他晓得眼前人和师父是彻底不相干的一个存在,可是要他放手是万万不能的,玄灵肯与他这样说两句话,便是如此讥诮的语气也很好,那能让他想象师父是又回来了。 虽说师父就算是训斥他也不曾用过这样的语气。 玄灵依旧不肯又一句好话,当下反唇相讥道:“道士?那你的同门怎地对你喊打喊杀,除之而后快?” 这句话一说,却见梁兴扬的神情渐渐沉了下来。 玄灵以为自己是戳在了梁兴扬的痛处之上,正要乘胜追击时,却终于听见梁兴扬冷了声音。他发怒的时候竟有那样的气势,叫玄灵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说。 “同门?我没有同门,不过是一个人罢了,谁更像道士些还说不定呢!” 如此狂悖的话,似乎不该从梁兴扬口中说出来,他看上去总是温润的,像是一块被打磨了太久的玉,处处都透着温和的光。 然而玉却是这世上最坚硬的东西之一,若以玉裁刀,也能斩开世上许多东西。 玄灵吃惊地看着梁兴扬,梁兴扬这一次却没有看她。他只是望着山下,那里依旧是漆黑一片,若是运足了耳力去听时,能听见风中有隐约的哭声。 “我说我是个道士,只为听不见那样的哭声。”梁兴扬低低道,语气森然。“然而有些人,只选择把耳朵捂住就够了!他们不需要知道有人在哭!他们就像是在天上之城里住着,地上的人又怎么会晓得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到不了天上的呢?” 他说得有些激动,至于脸上也泛起一点红来。 玄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为天下人都不再哭?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愿望?那该是圣人才会有的愿望,旁人说出来只会因为无能为力而显得有些可笑。可是梁兴扬这样说的时候,分明便又显得不大可笑了,玄灵看见他眼底有猎猎的火,像是能够燃尽这天下的一切。 玄灵忍不住伸出手去,不是要触碰梁兴扬,而是向着一个辽远的记忆伸出手。 很久以前,她也曾听见过这样的愿望。她也本以为那个愿望是能够被实现的,但是很遗憾,不曾完成的愿望随着那座山一起化成了飞灰,从此她成了孤魂野鬼,拼了命要成人形,却再也不怀揣从前的念想。 她如今成了叫旁人哭的那个人。 正出神间,她听见梁兴扬在她耳畔问道:“所以你究竟是为什么要杀他?若说为仇怨有些说不通,以他的年龄和你的修为来看,他出生的时候你便已经是个大妖了,如何能结仇于你?” 玄灵忽而有些厌烦了,那一瞬她竟有些想求死,世上剩下的仇人当然还有,可是梁兴扬未必肯允许她再去报仇,所以她还不如早一些去寻她的同门,虽然那些人未必认她做同门,也说不得早已经入了轮回。 不。 她又清醒了过来,知道她想找的那些人早已没有了轮回,已经成了不知散轶在这天地间何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存在,想再看一眼这世上是已经不能够了。 所以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分明已经多了这许多年,余生也不过是永无休止地去寻找仇人的转世,再重复一遍杀戮而已。 于是她笑起来,那一笑却是明艳不可方物的,在一张素淡的脸上绽开,就像是雪地里的灼灼红梅,能把人的眼睛刺得生疼。 她带着那样甜美的笑,吐出来的一字一句却都像是淬了毒的刀锋。 “你以为你能救天下人,可是天下这么大,恶人又那样多,你是救不过来的。譬如我,你为什么不肯承认我就是想要杀人才杀了他呢?总不会是因为一见钟情,不舍得杀我了罢?” 梁兴扬脸上方生出来的红晕又褪得干干净净了,他凝视着玄灵,玄灵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两个人谁都没有先挪开眼去,似乎是在玩某种先退让就会输的游戏,可这不是游戏,梁兴扬手中捏着玄灵的生死,玄灵不过是想证实这一点。 半晌,梁兴扬忽然笑了。 他笑得有些无奈,甚至走上前去伸出手摸了摸玄灵的脑袋,这叫玄灵很不耐烦地一甩头,真还有些猫儿的模样。 妖修炼得再精深,总不经意间还能流露出原本的情态来。可是玄灵却从梁兴扬身上看不出什么,她只知道梁兴扬一定是妖,却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来自哪一族,这大概能证明他已经在人世中走了很久,或者说是能证明他已经有了一颗人的心。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在七情六欲上,人总是比妖要完备些的。人想修炼得道,要摒弃这些凡俗之心,可是妖修炼时,却要先晓得这些是什么,而后才能再谈学着将之抛却。 如果从未拾起,当然也就谈不上放下。道理简单,可是许多妖都觉得自己高过人一筹,所以从来对此嗤之以鼻。 此刻玄灵却真有些敬服梁兴扬了,不过因着一贯的倔强,她依旧是梗着脖子的,不肯有丝毫的退让。 只听梁兴扬淡淡道:“是轮回转世也不肯放下的仇恨罢?我不问你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深仇大恨,只是从此以后跟着我,便不要再去纠结那些经了轮回的仇怨。” 玄灵只是怔怔的。 她没想到梁兴扬一眼就看穿了一切,甚至看得出她没有结束她的复仇,若不是今日在此遇见了这样的意外,她还会继续追寻下去,每一世都要把那些人找来杀了。 因为他们还有转世轮回,可是曾经的那些人却是已经没有了。 “你眼底还有戾气。”梁兴扬低低叹息。“你很像是一个人,可是有这样的眼神时,便不像了。” 玄灵终于不笑,她轻声道:“是什么人?你很喜欢她?” “是敬仰罢。”梁兴扬仰起头来。“是我的师父,只是已经不在这世上很久了。” 久得他几乎忘了自己已经忍受了多久的孤独。 玄灵听见师父两个字,神情忽然变了,可梁兴扬却恍若不觉,只是站在那里,抬头看天边一轮皎月。 今日十五,月亮便像是一只眼,也冷冷与他回望。 半晌,他恍若梦呓一般问道:“你知道我师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第六章 血缚 不知怎地,玄灵听见他那一声,忽然便有些心酸。 但她面上依旧是冷冷的,只道:“你师父说了些什么,同我自然没有关系,想把我当成是你师父,那便是大错特错,只是你若愿意自降辈分,我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那样伶俐的口齿,不过换来梁兴扬低低一声笑。梁兴扬依旧显得怅然,眼神却是清明的。 “我知道你不是我师父,只是有些感怀罢了,若你不愿意知道,我便不说。” 玄灵本也不是全然不想听,却不想梁兴扬是这样的干脆利落,她说一句不听,他便一个字也不说,这看上去像是遂了她的意愿,实际上却是叫她气得胸口发闷,偏偏这股子无名火无处可发,她在原地憋了半晌憋出一声冷哼,转身便要走。 脚步还没迈出去,便听见梁兴扬淡淡一声:“你方才是输了,愿赌服输。” 玄灵回头,粲然一笑。 她这样笑的时候,便有野性难驯的意味,叫梁兴扬不由得怔怔一瞬。玄灵和他师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有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上摆出全然不同的神情时,他总是会有些愣神。 “若我一定要食言呢?”她问道,不无挑衅的意味。 “我总觉得你在我面前是一心求死。”梁兴扬失笑,微微摇头。“分明是不想死的人,何以一定要做出这样的姿态?” 玄灵被他说中了心事,便只有讷讷无言的份儿。她也算是个伶牙俐齿的,可是在梁兴扬面前似乎什么样的话都没有用,牙尖嘴利能伤到的也是血肉之躯,梁兴扬在她面前却像是木石——不,坚逾木石,木石还能为刀剑斩斫出痕迹俩,他却总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是不想死,然而每一回的挑衅,都是想看一看梁兴扬究竟是不是会杀她,那样矛盾的意味叫她也有些不解。 梁兴扬忽然上前了几步来,叫玄灵唬得朝后退了两步。身后便是断崖,这对猫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梁兴扬却显得有些紧张,将她微微一拦,道:“你掉下去也不会死,但是会吃些苦头。” 玄灵冷哼一声,道:“这样的高度还难不倒我,不想我逃时也不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梁兴扬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道:“你察觉不出来么?” 玄灵一怔,下意识便问:“什么?” 说话间她也细细感知过山下一瞬,那似乎是很普通的一座山,山渊虽深,却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若硬要说时,不过是山间的风冷了些,可他们都是寒暑不侵的,一点冷风又算得了什么?此地同人族的城池那样近,若是真有什么不对时,又如何能不被人族发现? 那些牛鼻子毕竟还是有些本事,否则也不会——玄灵恨恨地想着,然而有些事是不能想的,想了便是锥心刺骨之痛,她不得不勒令自己放空了心神,冷睨着梁兴扬等他的下文。 “你若不信,我们可以去看一看。”梁兴扬神情显得有些凝重。“我察觉到了,山下有怨气,且积聚的方式实在是不大寻常。” 玄灵不肯信,不过看着梁兴扬凝重神色,又不得不先将不屑的神情收敛起来。梁兴扬的实力远在她之上,她总不能看不起梁兴扬的本事,否则又得把自己置于何地呢? “去便去。”她冷冷道,却见梁兴扬又摇了摇头,当下一挑眉问道:“你这样大的本事,不会到这个时候又怕了吧?” “只是想为自己省些事罢了。”梁兴扬低低笑了一声,忽然一弹指,在自己食指上划出一道血痕来,他抓着玄灵的腕子,反手便用血在她腕骨上画出一道血痕来。 梁兴扬的动作很快,玄灵还未及反应过来,那道血痕便已经绕了她腕子一周,他的血不是红色,而是一种奇异的蓝,在玄灵手上落下时像是一根蓝色的绳索,若说红线有些旖旎的意味,蓝线则全然没有,只衬得玄灵腕子愈发白,简直有些冷厉意味。 那种奇异的蓝色在玄灵腕子上闪烁了一瞬便黯淡下去消弭无踪,玄灵也不过觉得自己手腕微微一凉,拉着自己的手上下反复打量的时候什么也不曾看出来,只好愤愤问道:“你这是搞了什么鬼?” “一个小把戏。”梁兴扬不答她,卖起了关子。玄灵生平最恨有人这样和她说话,眼下偏生无可奈何,料想一点子血应当不能兴风作浪,倒也强行忍了,只告诉自己一有机会便逃,离这个古怪家伙越远越好。 梁兴扬说要下山一探,动作倒当真很快。当下便扒着嶙峋的山石向下,他的动作倒是不算快,看来对付这样陡峭非常人能走的路也不是十分应心得手,可是这样的地方却是玄灵主场,只听玄灵几分讥诮地一笑,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漆黑的山涧之中。 月光实在不够明亮,梁兴扬看不出玄灵的去向,可是他的嘴角却有一点胜券在握的笑,似乎笃定玄灵是跑不出去的。 玄灵三两下便落了地,落地只觉得这里的泥土比旁的地方更软些,每一步都像是要把她拖着陷下去一般,且鼻端也有一股古怪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那恶臭之中又夹杂着一股甜得腻人的香气,两下相加更叫人觉得恶心得很。 她想,梁兴扬的确是有些本事的,能看出此地有些问题,不过无论是什么问题,都不是她此刻需要关心的,想来现在梁兴扬还在崖壁上不上不下地吊着,倒是方便了她。 一念及此,玄灵转身便跑,可是跑不过三丈远,腰际忽而一紧!她要拔剑,可是剑柄已经被那东西牢牢禁锢,一时拔不出来。 她反手下劈,指甲暴涨半尺有余,每一根都泛着森森寒光,那是比寻常刀剑更锋利的东西,可是落在腰际却是一声清越的脆鸣,如同刀剑相交,她用力太过,那东西纹丝不动,她的指甲却已经折了去。因着太长,一枚枚都翻了过来,十指连心,便是强横如妖怪也不由得呼痛一声。 玄灵借着月色看自己腰间,模模糊糊看出那是一根枯藤般的东西,可什么藤蔓能比她指甲更硬?如此紧迫时刻已经来不及多想,玄灵只觉得那东西拼命拖拽着自己要把自己拽去什么地方,她不知尽头会是何处,只知道那必不是什么好去处。 她对自己当真也有几分狠劲儿,顾不得右手还剧痛无比,左手上已经运足了力气要再劈一记,指甲断了还能再长,命没了可就无处寻觅了。 这时候她左腕上忽然泛起了蓝色的光,把她腕子举在空中不叫她动弹。玄灵哀叹一声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想着吾命休矣,却有一道明澈的光华从天而降。 梁兴扬落下来的姿势很轻巧,全然不像是他先前在山间攀爬时的费事模样,他几乎是飞下来的。方才那道炫目的光芒正出自他手中剑,那一剑便将刚才禁锢玄灵的藤蔓劈开去,藤蔓似乎觉出疼痛来,瑟缩着要退却,叫梁兴扬一脚踩住了。 藤蔓断口处有血一样的汁液汩汩流出。梁兴扬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道:“原来是这么个东西。” 玄灵回过神来,脱险之后便只觉得疼,一面吸气一面怒而问道:“你会攀援?” “不会,但能御空而行。”梁兴扬老神在在地答她,就是这么个四平八稳的调子,叫玄灵愈发愤怒,提高了声音问道:“你分明能下来得轻松写意,刚才那番作态是给谁看的?” “给你,看看你会不会逃,且你好奇这东西是做什么的,若是逃时刚好展示给你一看。”梁兴扬指了指玄灵的左腕,那里现在又只剩下玄灵白皙的肌肤,就像那一痕血不过是些幻觉罢了。“你离我太远时,那便是个定身法。” 玄灵气的牙痒痒,梁兴扬却已经不看她,弯腰去查看那条逃脱不得的藤蔓,眉头皱得很紧,半晌道:“分明是得天独厚的存在,却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既然看见了,倒也不能不管。” 说着他拔步便走,玄灵想着暗处不知什么时候还会不会窜出那样的藤来,赶紧也跟了上去,才走出两步忽然有个东西落在她衣襟上,借月光看时乃是一瓶药膏。 “是我的错,有心试一试你,却叫你受伤了。”梁兴扬语气温和道。“且先一用,等解决此间事再说旁的。” “那是什么东西?”梁兴扬给玄灵药,玄灵便也用,左右梁兴扬想要杀她易如反掌,下药是用不着的,她疼得厉害,语气里偏偏不肯露出半点不对来。 梁兴扬道:“见了便知道,你年岁小,大抵见识不够广。”、 玄灵一阵气结,无可奈何跟在后头走着。 走了几步,忽然听见梁兴扬道:“要让天下人都能笑出来,才是最要紧的。” 玄灵不解其意,轻声问:“什么?” 梁兴扬依旧在前头走着,不曾回头,好像也不打算答这个问题。 第七章 松萝 玄灵虽不喜他这说一半留一半的风格,毕竟也已经见识了梁兴扬种种过人之处,不好再任意嘲讽,只哼了一声便跟在后头。此刻她总算仔细留意地上情形,忽而有些想吐。 怪不得先前踩在地上的时候只觉得落脚之处绵软,此地土色深黑,夹杂了不知多少白骨,竟是一派人间地狱的惨像,地上厚厚一层都是血肉腐烂之后所形成的,已不知有多少年。 玄灵几乎不能相信,此地如此毗近人类的城镇,如何死了这许多人没人察觉管束? 梁兴扬忽然回身望了玄灵一眼,看见她几欲作呕的神情,忽而一笑。 他往回走了几步,玄灵这才注意到他为何不肯落在地上,想来是早就看出其中端倪来了,不由气恨道:“你怎不早说!” “你没有问。”梁兴扬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以为你该习惯的。” “习惯?”玄灵反问道。“我如何会习惯?” “你杀人,却不知人死以后就是一堆腐肉么?”梁兴扬脸色平静,在这样人间炼狱一般的惨景之中他那平静几乎是有些可恶的,如果那些上天入地追杀他不肯放的家伙看见此情此景,一定会说妖便是妖,素日里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骨子里却是如此残忍。 然而玄灵静默一瞬,竟觉得肃然起敬。 他往前去,是要救下那些将来要死的人,在此地不见悲戚之色,是因为已经过去太久,再对着这些支离白骨垂泪并没什么意义。 她听见梁兴扬娓娓道:“或许有许多人是能留名史书的,可那很难,哪怕留下一个名字都很难,死了万事成空,所以人须得活着,不能被轻易夺了性命去。” 玄灵本已稍稍平复了心情,听了这话却莫名心头火起,拂袖冷笑道:“人须得活着?可有人活着会叫更多人死!” 她想起了变作焦土的那一处,如果没人收拾,那里此时此刻大概也是这幅凄惨模样吧?腐烂在那里的都曾经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人也好妖也好,都知道死了便万事成空,可为什么都要造了杀戮?她不过以牙还牙,并没有错。 梁兴扬低低叹息。“就如刚才那一个,我看他身上并无血气,夙世轮回的恩怨,也要算么?” “如何不算?”玄灵咬牙道,并不欲与他多说,迈步便往前走,却叫梁兴扬按住了肩膀。 梁兴扬身上有一点淡淡的草木清香,平时觉不出,在这里却很明显,恰到好处地将玄灵翻涌的胸臆按捺下去。 “你连前面是什么都不知道,便要往前闯?” “死了也不必你管。”玄灵硬邦邦回道。 “若是魂魄也不得解脱呢?”梁兴扬像是也失了一点耐心,声音冷了下去。“这东西要是以血肉为生,此地该只有白骨才是。你白白修行这许多年,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么?” 玄灵还是第一次遭人如此抢白,她愣了好一阵子不知该怎么答话,却见梁兴扬从袖中抽出一条发带来在她腕上绑了一圈,自己捏了另一边道:“你跟在我身后,不要妄动。” 这像是牵着什么不通灵智的牲畜一般的举动叫玄灵气恨不已,可她也察觉此地危险,自己翻卷的指甲还在隐隐作痛,更是提醒着她这一点,再气恨便也只有忍了,跟在梁兴扬身后亦步亦趋。 她提气轻身,不肯叫自己的脚陷进这一层泥土之中,梁兴扬在前头走得很稳,半晌忽而道:“那就是我师父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玄灵猝不及防听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纳罕道。 “她说,要让天下人都能笑出来。”梁兴扬重复了一遍。“我希望你有一天也会这样想,这样师父就没有死。” 玄灵却忽然站住了。 梁兴扬有些惊诧地侧头看她,竟看见一点泪水。 “你自己也说过,死了就是死了。”玄灵有些烦躁。“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么骗自己有意思么?你师父死了!” 她以为自己会让梁兴扬暴怒起来,心底有一点快意,是那种把自己的伤口也一并撕开的血淋淋的快意。 曾经她也遇见过一些长得几分相似的人,想假装有的人还没有死,可是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这世上无论谁都是独一无二的,死了便再不会回来,譬如日东升而西沉,不会转圜。 梁兴扬却没有怒,他眼里有悲凉的神色,那一刻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有千百年才会积淀下的沧桑。 “是啊,她死了。”梁兴扬叹了口气,不自觉捏着自己的腕子,就像不堪那一根轻巧手链所带来的重量。“她死了,可我还活着,为更多人活着,我总得活着。” 这一回他回过头去就再也没有说话,无论玄灵如何在后头出言讥刺也没有用,直到走到这山谷的尽头。 不知什么时候四面已经起了浓浓的雾气,雾气之中掺杂着灰黑的颜色,一望便知有毒。梁兴扬拿出一粒丹来示意玄灵含着,自己却没做什么防护,只是四下里打量,忽然一振袖袍,从中飞出两道黄符来。 梁兴扬低叱一声:“去!” 那两道符凭空自燃,将四面八方都一并照亮,雾气飞快散去,面前便是一面山壁,壁上密密麻麻攀附着的都是枝蔓,玄灵一看便知道方才缠在自己腰上那藤蔓便出自这里。 “这是个什么东西?” “是一株松萝,不知怎么得了修炼的法子,然而不走正道,已经入魔。”梁兴扬沉声道。 “松萝?”玄灵不可置信道。“松萝能长成这幅模样?” 那些柔弱的、要攀附着树木才能生长的弱小存在,能变成这幅参天模样? 梁兴扬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感慨道:“既然开了灵智,修炼到最后便不拘于是原身是个什么了,只是这条路初始难易有所不同罢了,这松萝也可惜了如此天赐机缘。” “死了这许多人,缉妖司为何没加派人手来除了去?”玄灵又不解道。 “这里不过一片荒山,想来一株松萝又不能生出手脚来走到城镇中去吃人,这地方却是它的大本营,进来还不知道要折多少人,缉妖司不会来。”梁兴扬摇头道。“他们不除的妖,我来除。” 说着他上前一步,松萝似有所感,四面忽然弥漫起惨绿的雾气。这一回梁兴扬的火再没奏效,玄灵舌下含着那一枚丹,吸入这一口绿雾却依旧觉得头晕目眩,听见梁兴扬低喝道:“不要闻!” 玄灵暗自屏息,这厢梁兴扬已经掣剑在手,朝着松萝劈砍而去。 一剑如击金玉之声,却也斩开一道口子,叫其中有汩汩的暗红液体流了出来。 一声尖啸响了起来。 梁兴扬冷笑道:“原来你会说话,死到临头终于不肯装聋作哑?” 那满壁的藤蔓之中忽然露出一张脸来,虽是绿色的,却也是张很秀美的女子脸庞,哀哀呼痛的声音也是女子声气。 “我在此地与世无争,为何要赶尽杀绝?” “与世无争?”梁兴扬一指外间。“你汲取了这许多人的魂魄,至于此地白骨如山,叫与世无争?” 松萝不忿道:“我从未踏出这深谷一步,是他们扰我清净,况且这也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梁兴扬一挑眉:“心甘情愿不得轮回?是了,你这瘴气有致人迷醉的功效,你给他们看了些什么?” 松萝的脸色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像是梁兴扬问及了什么她最得意的东西。 她切切道:“我给他们看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为何不给我看?”梁兴扬打断了松萝的话。 玄灵忽然看见那张藤蔓组成的脸上有了一个诡秘的笑容,她情知不好,却发觉自己早不能开口说话,那雾气竟是如此的厉害,饶是屏息也能渗入四肢百骸。 梁兴扬却依旧恍若无事。 松萝答道:“因为你太厉害,一进来我便感觉到,连那小猫妖也是个有本事的,我不敢贸然动手,但现在你们已经离得足够近。” 足够近是什么意思? 玄灵不等琢磨明白,便见到眼前乍闪出一片白光来。 白光散过,玄灵发觉自己又变回了本体,是一只小小的黑猫。 她张口想要说话,也不过发出一声猫叫。 一双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来不及多想,扭头一口咬了上去。 鼻端的气息却叫她惊怔一瞬。 ——回来了么?是终于回来了么?自己终于回到了这个地方,他终于肯再伸出手来抱一抱自己? 一瞬间,玄灵潸然泪下。 梁兴扬的眼中也有一瞬的恍惚,然而片刻之后,他却是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有怎样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四个字,叫松萝脸上出现了极为惊恐的神情。 “不可能!你如何不受影响?难道你没有心,故而没有所求么?” “我当然有。”梁兴扬淡淡道。“只是你的本事不够,我本指望着能有一瞬的欢欣,才一定要走到你面前给你这个施展的机会,可还是不行。” 他像是极为可惜似的摇了摇头,便要动手。 “等等!”松萝忽然一声暴喝。“你不打算要她的命了么?” 第八章 往梦 梁兴扬从不受威胁。 但是那一刻他还是回过头去,不论他在心中如何提醒自己玄灵和师父之间不过一张相似的脸,那一瞬他还是有了动摇。 他知道失去的痛苦,所以哪怕一丝一毫的相似都想要抓住。这松萝不过是在垂死挣扎,这样的树木精怪虽然成了气候,可是根系毕竟还深植于这里,至少跑是跑不掉的。 他一回头,便见到玄灵呆呆地在原地立着。 她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说出来的话也极尽讥诮之能事,然而这一刻她脸上却有种脆弱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出现在那张微微苍白的脸上,叫她几乎变成了一朵琉璃做成的花,只消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千万片不见踪迹。 梁兴扬就在她的面前,但她此刻谁也看不见了。 忽然,有两行血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 这本也是极为不寻常的信号,按着松萝所说每个人在吸入那瘴气之后能看见的都是内心深处的渴求,什么样的存在会对着自己梦寐以求的事物流下如此凄厉的泪水来呢? 梁兴扬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沉声问道:“你究竟叫她看见了什么?” 松萝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候她的声音里有种成熟女人才有的妩媚,这妖怪当然也的确是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女子,她是那么得意,像是已经胜券在握。 前一刻她还像走投无路的困兽,这一刻一切却都不一样了,因为她发觉了梁兴扬的弱点。他看得穿幻境,他身边这一个却看不穿。 最糟糕的是,梁兴扬很在乎玄灵。 至少不想叫她在此时此地死去。 “若是我死了,她就永远也出不来了。”松萝继续用那种妩媚的语气说话,梁兴扬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甚至是一副有些想吐的表情。 “她看见了什么?”等松萝得意洋洋地炫耀过一番之后,梁兴扬才又问道。 “你自己去看一看啊。”松萝快意地笑。“你握住她的手,就能看见一切——” 她那些嘲弄的话都被卡在了喉咙里,梁兴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与她近在咫尺,并将一张符贴在了那些藤蔓上。一瞬间那些活物一般扭动着的藤蔓全部静止了,松萝的神情惊恐,可是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谢谢。”梁兴扬面无表情道。“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我也很担心你会下黑手,所以还是先安静一会为好。” 他想,松萝一定还有很多威胁的话要说,譬如说握住玄灵的手便是陷入那个未知的世界,能不能会回返还是未知之数。 但是那些梁兴扬都不在乎,他只是不会允许自己修行这么多年之后,又眼睁睁地看一场死亡,尤其是那两张脸还如此相似。 他走上去,握住了玄灵的手。 玄灵的手被夜风吹拂得有些冷,梁兴扬的手也是没有温度的。 只是在双手交握的一瞬间,玄灵忽然颤抖着握紧了梁兴扬的手。 “那是假的。”她低低道。“都是假的。” 梁兴扬想问一个所以然,但是他眼前已经是一片炫目的白光。 也许只过了一瞬,也许是过了更久,梁兴扬的眼前终于渐渐清明。 他看见一片如茵的草地,看见一块白石上卧着一只黑猫。 那白石是纯粹的白,黑猫也是纯粹的黑。 于是梁兴扬便知道,玄灵的本体就是这样一只通身没有一丝杂毛的黑猫了。有极淡的笑影从他嘴角一掠而过,他走上前去几步,忽然听见黑猫口吐人言。 是玄灵的声音,可没有梁兴扬所听得那么傲慢,甚至于是有些温柔的。 “你是什么人?也是来拜师的么?” 梁兴扬顺着玄灵的话点了点头。于是那只小猫跳下石头,围着梁兴扬转了一圈仔细嗅闻。 “你真是妖怪么?” 梁兴扬想了想,很审慎地答道:“不是妖怪的话,也找不到这里。” 玄灵像是解决了什么难题一样,轻松地笑了起来。“是了,我该想到这一点的,今日他们都不在,你便和我一起在这里等着罢。” 梁兴扬从善如流地点头,不经意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头上忽然飘过一丝阴云,恰恰将阳光遮挡。很难想象一只猫会有那样丰富的表情,可现在玄灵脸上的确是一副纠结的神情。 她道:“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是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 梁兴扬无奈地一笑,笑意里几分悲凉。 他忽然意识到玄灵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也知道为什么幻境中是这样一片和美的情形,幻境外的玄灵却会流出血泪。 因为这是已经逝去的情形,玄灵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愿意醒来。 原来如此。 玄灵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又是什么样的仇恨驱使着她不懈地寻找着仇人的轮回转世?他心中已经有些许的明悟,自己看见的死者是个中年男人,或许不是因为玄灵一时间找不到仇人,而是她在等。 等着把仇人杀死在最幸福的时刻,就像是曾经那些人对她所做的那样。 梁兴扬轻声道:“你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是吗?” 他可以问出很多事情,只是他没有问。幻境里的玄灵是脆弱的,她会敞开心扉,可是如果从幻境中苏醒后玄灵还记得他问了什么,她一定会十分愤怒。 这些事情该是玄灵自愿来告诉他,而不是他趁着这样一个危险的幻境问出来。 所以梁兴扬挑破了这一切。 他们不会回来了。 这几个字落下之后,玄灵忽然凄厉地叫了起来,那是能让人心头颤抖的惨嚎,很难想象多么巨大的悲怆才能让一只黑猫细弱的嗓子发出那样的声音。 黑猫的身形正在渐渐抽长伸展,变为女子的形貌。玄灵正在幻境中找回她自己,与之相对的,是四面仙境一般的景色正在崩裂瓦解,变为一片血火。 唯有梁兴扬脚下的地面还是稳定的,因为他知道这是幻境,不会为之影响。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痛苦万状的玄灵,没有要伸出手去的意思。 只有痛苦才会令她清醒过来。他不为幻境所迷惑,就是因为他已经痛得太过,什么样的幻境都不会再叫他动摇。 玄灵所经历的显然还不够,她需要被一次次打碎幻象,才会晓得过去的终于已经过去。 梁兴扬看着四面的血火,眼里有些迷茫的意味。 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了一场如此惨烈的变故? 他不知道,这一场变故似乎是悄无声息发生的,饶是以他灵通的消息也不曾听见半丝风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定不会发生在很久之前,因为玄灵在他眼里还是一只小妖。 有个虚弱然而咬牙切齿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都看见了什么?” 是玄灵。 四面依旧是血火,她依旧没能走出这个幻境,然而神志似乎已经清明,至少是认得梁兴扬了。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我只看见了你,原来你的真身这样可爱,怎么成了人形便是又臭又硬的脾气?” 这样看似调侃的话却叫玄灵渐渐放松下来,不再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看着梁兴扬。 她发誓要杀了每个试图探知她过去的家伙,如果梁兴扬真的知道了什么,她就是拼着不是对手,也不会叫他好过。 然而梁兴扬的神情坦荡而明澈,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 “我会等着你主动告诉我这些事情,而不是趁人之危。”他低低笑道。 “我不是人。”玄灵怒道。可梁兴扬面对她的暴怒却是一副包容的模样,就像是长辈在看着闹脾气的小辈一样。 “我知道。” 玄灵几乎一口血吐出来,可是偏偏不能吐,皱着眉头打量四周道:“这是那根破藤条造出来的幻境?我们怎么还在此地?” 她听见梁兴扬叹了口气。 “因为你还没有想要离开。” 玄灵的眉毛倒竖起来。“我没有想要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任何隐喻。”梁兴扬淡淡道。幻境之中有坠落的巨石朝着他的头上砸来,然而他动也没有动,只是任由那石头变成了幻影从他身上穿过,在同样是幻境构筑的地面上砸出深坑。“你想要再多看一看这里,哪怕是正在毁灭的这里。” “怎么可能!”玄灵不假思索地反驳,可是梁兴扬也没有再说什么去论证他的正确性,只是用那样带着淡淡悲悯和包容的目光看着玄灵。 玄灵很讨厌这样的眼神,高高在上。 她也不需要怜悯。 可是那一瞬间忽然有极致的悲伤涌上了她的心头,叫她在这么一个讨厌的家伙面前也不得不落泪。 是的,是的。 她不想离开,想再看一看这梦境之中都被刻意回避的所在,那是她一生中所有的欢欣与明媚,从那一日之后她便长久地行走在凛冽的寒冬之中,复仇是快意的,可并不是快乐的。 “我很想你们。”她忽然低低道。 这一声微不可闻,梁兴扬也装作没有听到,只是看着玄灵的目光渐渐坚定。 毕竟还不是不可雕的朽木。 第九章 琥珀 四面的幻影如潮水一般退去,依旧露出山谷中的惨状来,然而似乎也不比方才的血海要难看到哪里去。玄灵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紧紧拽着梁兴扬的袖袍,当下如同触电一样飞快地松开了手。 梁兴扬只当是不知道自己的袖子叫她拽成了咸菜干一样皱皱巴巴,他抬头朝着正疯了一样重复着这不可能几个字的松萝笑了起来,这一笑便有些森然的意味,叫人想起来他的确也是妖怪,然而活得太像是一个人,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是个妖怪,只恶狠狠叫一声妖道。 玄灵瞧着他露出两排白牙来,忽而觉得梁兴扬这像是要把那株松萝连根拔起咬成许多碎片。 不过那样的情形想一想便很恶心,这松萝虽然是依靠着人的魂魄长到如今这个模样,却依旧是生长在这一地死尸之中的,玄灵想一想便觉得骇然欲呕,只得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联想而向梁兴扬道歉。 梁兴扬却不知道玄灵此刻都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他已经独自度过了太久的时光,至于很多时候都会忘记玄灵的存在,遑论时时刻刻去关注玄灵在想些什么,尤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算不上十分紧张,看来这松萝的看家本事就是各式各样的毒瘴,那些寻常的毒都叫梁兴扬的药给破去了,最后这作为杀着能营造出幻境的这一种又叫他们挣脱开来。 在长久的尖叫和不可置信之后,松萝终于安静下来。 她道:“这就是我的归处了么?” 梁兴扬的眉眼是四平八稳的,甚至于带着一点悲悯的意思。 他道:“你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做了什么事就要遭了什么样的果,于常人而言是因为太无力才去求一个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而对梁兴扬来说,他想做自己的天理昭昭,叫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真的是恶有恶报。 那仿佛是很可笑的一个想法,尤其他还是一个妖怪,可是这么多年他竟也这样过来了。 松萝那张惨绿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早该想到?可是比起浑浑噩噩做一株野草,我毕竟已经看到了这样多。” “你看见了什么?这谷底的方寸之地,还是日日在你面前堆叠起的死尸?”梁兴扬冷冷问道,他最讨厌的倒不是那些过激的复仇者,譬如说那只乌鸦,如果他只冤有头债有主,梁兴扬或许是不会杀他的。 他最厌恶的是这些没有来由的恶,有妖怪觉得杀人就像是人杀百畜一样理所当然,可分明不是那样的,妖开了灵智便不该被杀,人天生智慧,更不该被肆意杀戮。 很可惜,那些话他只能压在心底对自己说,他是这世间的一个异类。 松萝低低地笑着。 “我看见了那样多的梦境,那样多的人心。” 梁兴扬眉眼微微一动,像是在为她感到惋惜。 “可是你终究没有一颗人心。” “妖怪为什么要有人心?”松萝奇怪地看着他。“难道有了人心就能做人么?一个有了人心的妖怪,大抵会是这世上的异类吧?那会活得比死还痛苦。” 梁兴扬无声地笑了笑。 比死还痛苦么?可是他已经这样活了许多年,并不觉得多么痛苦。 他没有再同松萝争论些什么,食人魂魄其实是比杀人更罪恶的做法,杀人不过一世,魂魄灭绝却是一个终结。 那一夜山谷里有大火。远处的城镇都看见了那一场大火,然而没有人敢于靠近。 附近的人都知道,那座山是去不得的,谷底不知有些什么妖怪,从前有人进山去打猎就再也没有回来,缉妖司的人前去周围探查了一遍之后便封了山,其中一定有厉害的妖怪。 山火总会绵延许久,可是那一场火似乎只烧在方寸之地,天明的时候便很突兀地消失了,再没有半点痕迹,也没有波及到旁的山头。 天也不过是刚刚明,天际还泛着一点鱼肚白。 梁兴扬和玄灵正行走在山脊上,此刻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一瘸一拐,还不肯叫玄灵扶着自己。 而玄灵也不过是冷眼看着,时不时似有所憾地看一眼自己的手腕,那里现下什么都没有,可是当她走得太远,那上头就会出现一道蓝色的血符,把她结结实实定在原地。 梁兴扬此刻显得有些狼狈,他身上许多地方都被烧了一回,虽然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却也依旧有钻心的疼痛传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那样重的伤,最可笑的是,这一把火是他自己放的,故而是他自己伤了自己。 “你为什么要冲进去?就为了那块琥珀?”玄灵冷笑道。“就那么喜欢那东西么?看来你是真很像一个人,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梁兴扬像是没听出玄灵话语中的讽刺,就拿这话当成一句褒奖。他笑的时候也很艰难,因为不知道牵动了什么地方而嘶嘶倒吸着凉气。 他不以为意道:“的确是很重要的东西。” 此刻梁兴扬手里正握着一块琥珀,琥珀并不大,里头不是寻常的昆虫,而是一线诡异的红。 如同一缕流动的鲜血。 梁兴扬正是发现了那松萝体内露出这么个东西来,才忽然疯了一样冲进火海去,甚至没来得及把火熄灭或是念一个避火诀,总算他飞快地将东西取了出来,叫满心希望看见他被烧死的玄灵很是失望。 玄灵怎么也没想到能让梁兴扬这样忘乎所以的不过是这么一个东西,其实说人为财死都有些过分了,这本就不是什么名贵的玩意。 梁兴扬一时还没有把那琥珀收起来,因为上头有很重的怨气,是那些被松萝摄去了魂魄的人死前的不甘。 他认得这块琥珀,当年师父正是因它而死,却不知它如何落入深谷,催生了这样一株松萝。 梁兴扬本以为自己要寻见它一定要费许多工夫,甚至做好了如果到最后一刻依旧不能发现它就上天入地去寻的准备,可是一瞬间它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与之一前一后出现的还有一个和师父如此之像的玄灵。 他不由得回头看了玄灵一眼,想,冥冥之中果然是有些巧合的。 玄灵叫他看得不大自在,朝后缩了缩问道:“你在看什么?” 梁兴扬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玄灵咕哝了一句莫名其妙,便把头扭过去了。 梁兴扬看着那块琥珀,忽然叹了口气道:“真是麻烦。” 声音很低,然而猫的耳朵总是很好用,玄灵听见了这一句,当下问道:“什么麻烦?还有你也怕麻烦的事情?” 不过这一日的工夫,梁兴扬便已经习惯了玄灵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他在这一点上总显得脾气很好,从不与玄灵计较。 “怨气难消,少不得我做些苦力。”梁兴扬对着黯淡的天光照了照手里的琥珀,那一线血色便如活了一样扭动起来,玄灵在一旁竟也能看出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她不由得后退了半步,警觉地问道:“这里头究竟是什么?” “不曾消解的怨气。”梁兴扬低声答道。“这块琥珀里原本不是这样的。” 玄灵听他像是见过这东西原本的样貌,极力打量时看其中也不过是一缕血色,要是按梁兴扬这么说,那这琥珀里原本该是空无一物才是,可是那样的东西该随处可见才对,不值得梁兴扬这样拼命。 梁兴扬似乎觉出了玄灵的不解之处,还很耐心地解释道:“这里原本有一只流萤。” “萤火虫?”玄灵嘴角一挑,她还当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是流萤,一种很特殊的小东西,能聚集天地之间的‘气’。”梁兴扬看着那一点血色,眼里有些悲哀的神色。“也正是因此,那些怨气才会渗进其中,变成这副模样。” 玄灵不知他是为什么而悲哀,不过总算善解人意一把,沉默了下去。 半晌,梁兴扬忽然主动打破了沉默。 他问:“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什么?”玄灵叫他问得一怔。 “我问你为什么执着于杀他们一次又一次,而不是一劳永逸。”梁兴扬重复了一遍。 玄灵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 “因为死一次太便宜了,我要他们永远用那样的痛苦来偿还曾经的罪行——只是有你这么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在,眼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梁兴扬一如既往地无视了她的指责。 “真的是那样么?” 这一次同梁兴扬对视时,玄灵竟有了一丝慌乱。 她极力地扭过头去,道:“当然是,不然还能是为什么?” “为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梁兴扬似是在笑,又似是在叹息。“可是玄灵。”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样郑重地叫玄灵的名字。 “仇恨能叫人活下去,可不能叫人活得快乐。” 玄灵恨恨道:“你懂什么?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两人的脸色忽然都变了。 红日渐生,然而两个人都在此刻听见了一阵似有若无的鬼哭。 第十章 鬼哭 是什么样的鬼魂能在日出鸡鸣阳气最盛的时候发出这样的哭声?就算梁兴扬和玄灵都非常人能听见阴阳两界之间的声音,这也是极不寻常的一件事。 梁兴扬和玄灵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震惊的神情。 哪怕是鬼妖也不该有这样违背常理的力量,如果此地有这样强大的一只鬼,这里压根就不会有一个算得上是繁华的村子,该是一片死地才对。 玄灵仔细地听了听。 梁兴扬见状不由得苦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或许的确不如玄灵。 原本他是听不见的,直到成为人形,虽然同凡人比起来是算得上是灵敏了,可还是这方面的本事显然是比不过玄灵的。 玄灵的耳朵动了动。 那是一双人的耳朵,只是还保留着一点猫耳的习性。 她忽然指了指梁兴扬的手。 梁兴扬若有所悟地一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琥珀。 随着日出那血色没有淡去,反而是更为明显了,几乎像是能撑破那一层薄薄的黄色冲出来一样。 那样深重的怨气,如果被释放出来,是能毁灭此刻他们脚下的那一个城镇的吧? 守护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情,想要毁灭什么的时候却是轻而易举。所以毁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足够毁灭什么的力量,却一定要行守护之事的存在,那样的存在都有一颗极为强大的内心。 “是它在哭。”玄灵低声道。 梁兴扬却摇了摇头,道:“你说错了,是他们在哭。” “他们?” “这里有无数的人死前的怨,有的怨气深重些,便能把自己的意志一并留在其中,他们之前是被松萝所压制着,现在是感知到了松萝的逝去,要出来向这个世界复仇了。”梁兴扬的语气还是淡淡的,细听却有些悲悯的意味。 “向世界复仇?”玄灵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是杀了他们的是松萝,松萝已经死了。” 梁兴扬一怔。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玄灵一眼,这一眼让玄灵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说错了什么,但是她依旧有些不解。 所以她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梁兴扬。 梁兴扬的确是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一个花了这么长时间去复仇的小妖怪,竟然还会对仇恨有着这样近乎于单纯的理解,或许那个在幻境中化为了一片火海的地方是真的很了不起,至少让玄灵这样的小妖怪学会了什么叫做善意。 “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过是怨,怨总是不讲道理的,能与他们讲道理的也不是我。” “你不是觉得自己是个道士么?”玄灵看起来竟有点手足无措,此时那哭声更加清晰,像是在这群山之间无处不在,那样尖锐的哭声四处回荡着,让玄灵几乎无法忍受。 忽然有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头上。 是梁兴扬的手,他的手总是很冷,这一刻玄灵却感受到了稀薄的暖意从自己头上落下,一路到她的耳旁。 而后那些刺耳的哭声便真的渐渐消失不见。 玄灵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四下张望,似乎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隔绝了哭声。 “我用了一点小小的技巧,暂时让你听不见‘彼界’的声音。”梁兴扬微微笑着,他的笑容里有种很包容的意味,像是长辈对着不大懂事的小孩子。 其实梁兴扬没猜错的话,他们两个从年龄上论大抵的确是这样的关系,因为梁兴扬想要成为一个妖怪本比玄灵难得多,可是此刻他的修为却远远在玄灵之上。 玄灵终于低低道了一声谢。 她对梁兴扬恶语相向的时候梁兴扬看起来没有愤怒的意思,此刻看上去也没有多么高兴,玄灵听不见那哭声了,可是梁兴扬依旧能听见,他没有做些什么让自己也能隔绝哭声,虽然那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这些哭声提醒着他,他是为了什么而走下去的。 “我自以为是个道士,可与他们不一样。”梁兴扬轻声道。“他们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有了力量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些会哭的人送去轮回转世就是结局,可是如果只肯做这些,那些人回来的时候还是会哭。” 梁兴扬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 玄灵却忽然红了眼眶。 她在梁兴扬面前一贯是强势的,这一哭似乎是让梁兴扬不知所措了。 玄灵蹲了下去,把自己的头埋在了膝盖之间。 梁兴扬终于显得有些慌乱,在自己的袖子里不住地掏摸着,不过这一回他那仿佛百宝箱一样的袖子总算是失灵了,他只能摸到一沓又一沓的符纸,如果扯了这个去给玄灵擦眼泪,只怕下一刻他就得被玄灵挠个满脸花。 最后梁兴扬不得不蹲了下去,把自己的袖子递上去。 玄灵没有理。 这似乎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头一次自愿地落泪。 不为别的,梁兴扬那句话切中了她一些极为隐秘的心事,也切中了她最深的不安。 那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如果他们回得来,看见自己这样年复一年地只做这么一件事情,是会说一句做得好么?都不用多想,她就能想象出那些人失望的脸来。 可她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玄灵还在落泪,这是她许多年以来的委屈,梁兴扬不会不懂,可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很多时候他都扮演着劝解的角色,且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可是当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小妖怪忽然红了眼眶泪如雨下,他又忽然觉得那些话有些苍白。 于是梁兴扬最后搜肠刮肚地找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安慰来。 他干巴巴地说:“所以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妖怪,你晓得冤有头债有主,虽然是报了一遍又一遍的仇。” 玄灵忽然抬起眼来。 她没理会梁兴扬伸在她眼前的袖子,似乎神情还很有些嫌弃的意味,她只是拿自己的袖子用力擦了擦。 片刻之后,梁兴扬捂着半边脸,很无奈地看着以一个张牙舞爪的形象被定在他面前的玄灵。 玄灵手腕上还是那一线蓝色的血符,梁兴扬从未为自己下了这道符生出这样庆幸的意味来,虽然现在玄灵看起来是更生气了。 按理说他应该给玄灵机会多挠几下的,反正他也不会真的破相。 不过的确是有些疼,而且他总觉得玄灵是瞄着他的眼睛去的,他这一双眼睛实在是修来不易,不想就这么轻易报销在此地。 他们两个也不知是在那站了多久,当太阳完全升起之后,身边仿佛无处不在的鬼哭之声总算暂时停息下去,梁兴扬经了这么一番由内而外身心双重的摧残,脸色显得比素日更白,像是与头发变成了一个颜色。 不知怎地,看着梁兴扬这幅尊容,玄灵总算觉得心头的怒意渐渐消解。 似乎是看出玄灵不打算再对着他的一双招子出手,梁兴扬把血符也解开了去,只朝着玄灵摆了摆头,道:“走吧。” “去哪?”玄灵跟着梁兴扬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下走,她其实有办法叫自己如履平地的,但是刚才哭过那么一场之后她只觉得全身上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也懒得在这上头花心思。 “你若是不想天天被我下咒——”梁兴扬说了这半句话看见玄灵脸色不善,才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像是威胁,只好赶紧撇清。“——我是说你耳朵上的,就要先把这些怨气消解了去,从最近的开始。” 玄灵的神情总算是好看了一点。 “最近的?” “这座镇子。”梁兴扬似笑非笑地看着玄灵,玄灵总算是显出一点不自在来,或许这么多年以来,她杀人是杀了就算完,并不想留下来看旁人的悲痛。 就像是梁兴扬所看出来的一样,她总是信奉冤有头债有主的,她选择这样的时机下手只是想让死者不甘和痛苦,并无意让其他人也经历那样的痛苦,虽然那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如今梁兴扬要回来,她当然觉得不自在,甚至是想扭头就走,可是她知道不成,只要自己走出几步去,就会叫腕子上那鬼东西弄得动弹不得。 “看一看吧。”梁兴扬了然道。 他在这世上的时间比玄灵久了太多,看玄灵许多时候是一眼便能看得通透,自然知道她都想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的。 “你不敢看,是因为怕看了就不敢再继续下去,就再也没有理由活下去了,是么?”他的声音极低,几乎像是耳语,也像是一阵过耳的清风。 可是玄灵偏偏听得分明。 她现在恨自己听得分明,恨不得把耳朵捂紧了一个字也不要听。 只没奈何,还是一字字地听完了。 “靠着仇恨活下去,从没有快乐,那本就不是你所追念的人——或是妖也好,随便是什么,他们一定不愿意看见这个。” 梁兴扬不容许玄灵逃脱,他握着玄灵的腕子进了镇,一切已经与昨日截然不同。 一抬头,便是满目铺天盖地的白,像是一场无穷无尽的大雪。 第十一章 狭路 玄灵怔怔地看着,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杀了一个人,却弄出了满城举丧的架势。 她从来不去看自己要杀的是什么人。 猫对气味总是很敏感的,每个人的灵魂对她而言都清晰可闻,她当然能找到每个人的转世,所以她总是杀过了人就走。 她与那些人的这一世并没有仇,不过是夙世的恩怨罢了。 玄灵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是杀错了人,这种感觉于她而言很陌生,也让她十分烦躁。 再一次地,她扭头便要离开。 可是梁兴扬不容分说地拉着她的腕子。 “好好看着。”他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冷。“我知道你不想看,可看过了便知道,从今以后不能再那样随心所欲的杀人。你杀的这一个,在这镇子里悬壶济世,救了很多的人。从此以后他们失去了一个好郎中,当然,也有女儿失去父亲,妻子失去丈夫。” 听着那样娓娓的语气,玄灵分明是应该感到愧疚的,不过她并不想如梁兴扬的愿,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如她所愿,所以她也不愿意叫别人如愿,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走过来,所以她从不知道自己还会有这样倔强的心思。 她只是冷冷地拂开了梁兴扬的手,道:“与我何干?” 梁兴扬是什么人,当然看得出玄灵闹别扭一般的言不由衷,他也没有非要拆穿这个的意思,只是好脾气地笑一笑,道:“只要看着就好了。” “为什么要来?化解怨气?靠这个?这些纸钱可不是烧给孤魂野鬼的。”玄灵讥诮道。 似乎这时候她只能牙尖嘴利,这样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办了错事,才不会觉得那样难过。 梁兴扬淡淡道:“因为有一缕怨气就属于这个镇子,看一看这场葬礼不过是捎带着的,好叫你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轻贱人命。” 说完这句话他就进了城,两个人还是路过了那一扇门,此刻那扇门敞开着,从里面抬出漆黑的棺材来。棺材上已经厚厚地覆了纸钱,一面被抬走,纸钱一面落下来,是一场不那么让人愉快的雪。 梁兴扬俯身捡起一张纸钱,在自己的指尖燃做灰烬。 “去吧。”他低声道。“做了这么多世的好人,或许总算能有个好报,不必再横死了。” 他想,自己见到玄灵,或许就是得益于眼前这个灵魂所积攒下的功德罢?一世又一世,行善然而必定横死在玄灵手中,听起来不大公平,但总算这一世一切都结束,他倒是很有信心能够约束住玄灵,只是觉得奇怪,玄灵杀这样的人,却一直没有人能发现管束么? 真是个奇怪的小妖怪。 或许是听见了梁兴扬的话,棺材上忽然起了一阵微风。 梁兴扬注意到了,他含笑看过去,可是看见门内情形的时候,目光却微微一凝。 玄灵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梁兴扬的怀中,下意识便要挣扎起来,但是被梁兴扬一把按住了。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凝重。 “别动。” 又是一张纸符,不动声色地被贴在了玄灵的身上,这一回梁兴扬出手极为小心,像是怕这东西叫别人看见一样,两个人在汹涌的人潮中维持着一个拥抱的姿势,虽然极为短暂,也足够叫周围的人投来一丝探究的目光。 梁兴扬此刻还是那一身道袍,一个道士当然不能说身边的女子是自己的妻子,不过梁兴扬还是淡然自若的,道:“师妹的脚还疼么?若还疼时我可以背你。” 说完他也不给玄灵反驳的机会,一把把玄灵从地上抄起来搁在背上就离开了。 玄灵在他背后很艰难地挣扎了两下,但梁兴扬不肯放松。 最后还是玄灵发现他似乎是有些紧张,后背的肌肉绷得铁硬,是个随时都会动手的模样。 “怎么回事?”她低声问道。 梁兴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声音低低传入玄灵耳畔。 “屋子里有些道士,修为不低,会看出你来。我已经暂时封住了你的妖气,至于我,只要离得够远就好。” “你怕道士?”玄灵哼道。 “怕你对付不了他们。”梁兴扬冷冷地回答,看见那些道士他的心情总是不够好,而且......他皱起眉头,觉得那些道士有些不对。 不像是本地镇子上的。 那种高高在上的做派叫他觉得很熟悉,竟像是幽州城里来的。 他很讨厌幽州城里那些道士,只是现在还不能去寻他们的晦气罢了。 梁兴扬是一路追着怨气指引的方向走,此刻走远了却觉得怨气渐渐淡了,像是方才的一瞬间已经依附在了什么东西上。 他的目光一凝。 真的有那样巧么? 因为是妖怪作乱叫人横尸,人死以后并不能停灵,一早便送出城往墓地去,梁兴扬把玄灵放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灵车远去的方向。 “怎么?”玄灵在一边问,或许是因为还记恨着梁兴扬刚才把她抄起来便走,语气很冷。 “今晚去看一看。”梁兴扬像是在回答玄灵,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看什么?”玄灵又问。 “看一看他的坟。”梁兴扬道。“事情有些不对。” “不对?”玄灵讥诮地一笑。“你不会是想说我没有杀错人吧?” “就算是没有杀错,你抱着那样的心思去杀就是错的。”梁兴扬的语气不疾不徐,可是听在玄灵耳朵里就是分外的不舒服,玄灵以往从没有受过这样的气,按着她的脾气总是要走的,偏偏又走不了。 她站在那里梗了半天的脖子,这一回梁兴扬却没有看她,这就让她在那里显得十分尴尬了。 梁兴扬只是看着灵车远去的方向愣神,并极力地张开了自己的感知。 为了感觉得更加分明一些,他闭上了眼睛。 是的,他感受到了,在风里,有—— 忽然有什么急速靠近过来,打断了梁兴扬的感知。 梁兴扬霍然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简直有些气急败坏的玄灵。 这次轮到梁兴扬愣神。 他已经很久不与姑娘打交道,尤其玄灵于他而言其实算是个小姑娘。 所以他绞尽脑汁半晌,还是想不出玄灵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非要站在他眼前瞪他,且一瞬不瞬。 其实比这个他真不怕,可是他也有好奇心。 最后梁兴扬干巴巴地问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玄灵忽然笑得有些得意。“为什么是晚上?你晚上就不怕我被那些牛鼻子揍了?” 梁兴扬沉默半晌,道:“他们不会在那里呆到晚上的。” “为什么?难道你看得出不对,他们看不出来?”玄灵瞪大了眼睛。 梁兴扬摇头,神色有些冷,也有些讥诮的意味。 “因为他们害怕,害怕遇到妖潮不能回城,或者干脆不愿意吃那样的苦,无论看出了什么不妥当。” “妖潮?”玄灵忽然大笑。“这里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妖潮啦,不然如何能这样繁华?”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总是有这种可能的,他们不会冒险。” 玄灵看梁兴扬说得认真,总算是不笑了。 她问:“你很了解他们?” “算是吧。”梁兴扬冷冷道。“毕竟他们一代又一代想要杀我,一代又一代不能够成行。做妖其实很好,千秋万代沧海桑田,我都跟他们耗下去。” 这话说得简直像是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偏偏语气又是极尽轻蔑,叫玄灵一时间有些吃不准,她只是转了转眼睛,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用上这消息,决心牢牢记住。 不过这样子的梁兴扬叫她也觉得有点害怕,原来这家伙并不一直都是好脾气的模样,也是,先前看他眼都不眨地把火烧出去便知道了,他要不是有这样的手段,也不至于叫多少妖怪提起来都一边恨得咬牙切齿一边害怕。 玄灵只是不大理解道士为什么也要和这家伙过不去,毕竟梁兴扬看起来和那些驱鬼捉妖的道士干的真是同一件事,可是看着梁兴扬此刻的神情,她又觉得自己不该问,问了也得不到答案,没准还会把他给惹火。 不过很快玄灵就没工夫想这些了。 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身旁有人在谈论那名郎中。 开头总是一阵叹气,中间叙述的各有不同,总归要说他是个好医生,结尾再是一声叹气,并一跺脚,说,这天杀的妖怪。 玄灵不怕旁人骂自己,她只怕这样杀错了人一样的愧疚,可分明于她而言是没杀错,故而她也觉得有些迷茫,平生第一次这样讨厌自己听得太分明,捂住耳朵也一样能听见,而梁兴扬这一次显然是不会帮她了。 他正是要玄灵这样明明白白地听着。 不容许玄灵再去杀人是一件,叫玄灵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对旁人意味着什么便是另一件。于是玄灵一整日都十分难捱,总算磨蹭到日头西斜,便忙不迭拉着梁兴扬要出城去。 那块琥珀也随着日落而渐渐躁动起来,玄灵又听见若有若无的鬼哭,比旭日东升之时更为清晰。 第十二章 夺子 玄灵还是难以忍受这样刺耳的声音,她皱起眉头来。 “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会给它加上一个封印,免得它再影响你或是别人。”梁兴扬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琥珀,此刻其中那一线血色像是疯了一样正来回打着转,但是转来转去,似乎总有细细的一线不屈不挠地往前指着。 于是梁兴扬也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玄灵只能跟在后面,她没有别的选择。方才她在原地踌躇了一下,便有什么东西牵扯着她的腕子,提醒她如今不过是一个行动自由些的囚犯罢了,戴着看不见的镣铐,锁链的另一端正在这个可恶的家伙手里。 梁兴扬停下脚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叹息。 “果然如此。” 他低低道,声音总带着几分悲悯的意味。 玄灵四下一打量,便知道梁兴扬何以是这样的神情,因为此刻他们脚下正是一座新坟,坟上洒落的纸钱还不曾被风完全地吹散。 “怎么?”玄灵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你是想说他的确是一个恶人?” “不,我不会因为一件事去否定一个人。”梁兴扬蹲下身来,他半闭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按在坟头新土上,夜色下这一幕看上去有些渗人,仿佛梁兴扬是一个真正的鬼,可是梁兴扬看起来并不在乎,他不知是在感知些什么,嘴角带着悲凉而无奈的弧度。 “尤其人是那样复杂的存在,用黑白善恶去界定,便太武断了些。”梁兴扬像是在感慨眼前事,也像是意有所指。 玄灵不知道梁兴扬能感觉到什么,她只能感觉出这里很干净,没有徘徊不肯去的游魂,只有那一股很纯粹的怨气。奇怪的是她此刻又听不见四面的鬼哭之声了,似乎只有在日夜交替的时候那声音才会出现。 虽然此刻梁兴扬是不应该被打扰的,可是玄灵一贯的不管不顾,她想到了便要问一问这是为什么,而梁兴扬虽然看上去是在全神贯注地做些什么,也还是回答了玄灵的问题。 他说:“是的,只有日夜交替的时候,才可能有人听见那些声音,因为琥珀中的流萤其实没有完全死,它正在不断地活。日出而生,日落而亡,而后在漫长的黑夜中被逆转生死,在出生和死亡的那一刻,这其中的怨气便会透出来,变成你听见的声音。” “这不可能。”玄灵悚然。“世上不会有死而复生之事。” “是啊。”梁兴扬点一点头。“说生死或许不准确,可以说是那已经死了的流萤,精神依旧在这其中轮转。” 这么一说似乎便很好接受了。玄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在找什么?” “我在往前看他的一生。”梁兴扬淡淡道。“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会有这样的怨气,又是对着这样一个医生——我已经看到了。”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琥珀,在上面凌空画了一个什么符。 而后琥珀的表面便像是水波那样渐渐荡漾开来,玄灵有些惊讶地看着梁兴扬,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术法,此刻梁兴扬看着倒是终于是妖类了,因为手段是足够的诡异。 那一线血色忽而浮了出来,而后拼命朝这座新坟冲过去。 当然是没能成功,梁兴扬不过轻轻巧巧地一伸手,便给拦了下来。这一幕还是有些超出玄灵的认知了,因为那一线血痕不过是无形物质的一缕怨气,梁兴扬是凭什么能捉住它? 而梁兴扬显得也不大好过,他的脸上渗出一点汗水来,还不得不把琥珀抛在了一旁,以便空出一只手来回援自己,他感受到有一股阴冷的气息逼近了他的心脏,这点怨气当然不足以伤害他,可是他知道自己是决不能被怨气所影响的。 怨气是世上最无孔不入的东西,谁心里能没点怨恨呢?尤其是一个被人和妖一并不容于世,不知颠沛流离了多少年的他。 他其实对能否完全把这块琥珀变成个能用的模样并没什么把握,只是尽力一试,不想一出手便察觉到了其中的棘手意味,然而到了这个地步也得硬着头皮去做。 那一线血红正在他手中疯狂地扭动着,而梁兴扬不过看着,在外人眼里便是很高深莫测,似乎是全然地无视这东西了。 只有梁兴扬自己知道其中的辛苦,不过这幅做派要是能镇住玄灵的话他倒是很乐意,只可惜以他对玄灵眼下仅有的了解,要镇住这个丫头显然不是这么简单便能办到的,或许今后他和那些道士交手的时候要是被迫掏出什么压箱底的东西来才能做到这一点也说不定。 他低低道:“你究竟有什么冤仇,死了这么久也不肯忘,至于仇人死了也不肯放过?” 道士沟通阴阳的时候,总爱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可是梁兴扬这话听着却是很平和,乃至于有些像是大白话了,是巷口街头人们聊天时才会说出来的话,这似乎便显出他的路子太过的野,并不是一个普世意义上的道士。 可梁兴扬并不管这个,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做些有用的事情,那些花架子当然是可以减免便减免去的了。 有个声音响了起来,哀哀切切,是个女子的声音。 这世上好像是女鬼总要更多些,因为礼教之类都更压在女子的身上,活着的时候便叫她们喘不过气来,于是她们想要报仇想要叫这个世界听见她们的声音便只能等死后,活着的时候是没人会听的,听了也不会害怕,而女鬼两个字显然是比女人两个字更可怕些。 梁兴扬不怕,他脸上只是平静而温和的悲悯,就像是他在面对过去所有面对的那些鬼怪一样,很多时候鬼怪之所以是鬼怪,并不是因为命中注定或是别的什么屁话,只不过是被逼的罢了。 “我的孩子。”那个女人的声音依旧是飘忽的,像是一阵风来就可以吹散,因为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鬼,她的魂魄是被那株松萝给拆吃入腹了,再也没有轮回的机会,只有这一口气因着琥珀中流萤的缘故能够留下来,和其他人的怨恨一起浑浑噩噩到今日。 梁兴扬皱了皱眉头,他想他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个医生所能犯下最大的杀孽是什么呢?只要他是真心去做一个医生而不是刽子手而医术又足够高明,他所能做到的杀戮便十分的有限。 眼前这座坟里躺着的显然不是一个庸医,从他身后的哀荣就可以看出来,能让许多人陪着一起往城外来的,从来都必得是深受爱戴的人,城外可能有妖怪,入夜还可能会有妖潮,诚然这座城镇很久没有经历过妖潮了,可别忘了人是怎么死的,是被妖怪杀了的。 妖怪杀人,在此地也是很多年不曾有过的。 这样的恐惧之下依旧有很多人扶灵出城,便能说明一切。 那么他只能因为一件事同旁人结下人命的仇怨,叫死人死了不知多久依旧念念不肯忘。 不对。 梁兴扬眉头一皱,意识到或许没有那么的久,这块琥珀里大多数人的怨气都已经因为漫长的时光而渐渐被消解为一团混沌,那样的怨气是不会分明指向什么人的,只会是平等地怨恨着周围的一切,仇人与恩人站到这样的一口气前面不会有任何分别。 可是这个寻常的女子却是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怨恨些什么,而且这个医生也不过是个中年人,这就是最近十年之内的事情。 梁兴扬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三千多个日夜了罢,我只是数着,数着,盼望什么时候能报仇。”女人哀哀切切地答。 果然是不过十年的光景。 十年对于一个妖怪太短暂,可是对一个人却是足够的漫长,对于一个失去了魂魄的支撑靠着怨恨和外物强留下来的一口气则是更为漫长,所以梁兴扬很是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才问:“他杀了你的孩子?” 这句话刺激了那一缕怨气。 玄灵听见一声尖利的啸叫,不过那说到底也只是一口气,太弱小,至于啸叫声也微弱,没能让她太过不适。 “他端给我的那碗药叫我失了孩子!我听见我孩子的哭,日日夜夜都听得见!旁人都说我疯了,可是我没有,我只好找,顺着哭声走啊走,一直走到山里去,把自己的性命也送了,可是还没有找到我的孩子!” 女人的声音有些尖锐,梁兴扬静静地听着,脸上浮现出一点无奈的神情。 他想,这的确说不出什么对错来,要是非得说的话,最大的错处在那松萝处,可松萝已经被烧成了一捧灰,就算是说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能带着这女人的怨气去看那一捧灰,对她说我已经为你报了仇。 他只好低低地去念一段经文。 念经的时候,他的声音是冷沉而肃穆的。不是要超度,只是要平息怨气来问出更多的东西,若是超度这样一口气那么容易的话,他也不必走这许多路。 第十三章 幕后 梁兴扬念经的声音被夜风远远地送了出去,那个声音似乎真的有种让人能平静下来的力量,连风都渐渐为之止息。 玄灵却在一旁捂着耳朵。 她不想听,那是要把亡灵送到轮回中去,可是她知道她最希望有轮回的那几个人已经注定没有那种东西,怨灵靠着一口怨气不肯往生,可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不期待的那一个前尘尽忘的来生是很多魂飞魄散的人所求不到的,就像是许多人觉得活着是一种痛苦,却不知道他们的生是许多死去的人求不到的。 玄灵只是捂着自己的耳朵,却没注意到手腕上有一线蓝色的光芒,分明是很冷的颜色,却替她挡下了夜风寒凉。 梁兴扬是心无旁骛地念着,低垂双目,像是周遭的一切此刻都同他没什么关系。 他总算感觉到周遭渐渐平静下来,是怨气暂时被镇压了下去。 梁兴扬抬眼,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一个人影。 毕竟只是一口气罢了,所能幻化出来的东西十分有限,是单薄如纸的一个人形,至于旁的已经看不分明,是男是女都分不出,只是一开口倒是都能分得清了。 梁兴扬低声问道:“你还是放不下么?” 女声冷笑起来,说:“听你上下嘴皮子一碰那样轻巧就能放下的话,我为什么要一直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一直待到今日?总算老天不是全然无眼!” 她不知道自己早已不能算是一个鬼魂,活着当然是已经没有活着了,然而连死也早就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她此刻只是一个残影,就是这么一个残影挣扎着,要向另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复仇。 梁兴扬叹息了一声,他的手指搭在腕间那根色彩缤纷的链子上,那个女人家饰物一样的东西此刻看上去平平无奇,在夜色里一丝光都没有,可是梁兴扬的手指紧紧地在上面扣着,就像是要抓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也没有拆穿这个关于死的谎言,那没什么意义。 梁兴扬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低声道:“你可以说说看。” 世间万事万物不是都有一个答案,可是听过缘由,总能找到一点类似于答案的东西。 也不知是不是忌惮方才梁兴扬在诵经时所流露出的那种力量,总归眼前这个单薄的影子没有试图反抗什么,只是在坟头飘来荡去,顺带着讲她的故事,前言不搭后语,因为这毕竟只是一口气,许多的记忆都已经模糊。 梁兴扬倒是听得十分认真,也不出言打断。 两个妖怪,夜半在一个新死之人的坟头,听一口怨气在讲故事。 这听起来的确是个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甚至有些滑稽,不过此刻这里没有人笑,就连在一边捂着耳朵的玄灵,也把手放了下来,似乎有些感慨。 梁兴扬看了她一眼,可是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还挪了挪身子,在背风的地方给她空出了一个位置,于是玄灵便和梁兴扬并肩坐下了,决心要听一听,一个被她杀了而又被很多人称作是好人的家伙为什么会被一个女人这样长久的记恨着,至于死了多少年都不肯忘。 “我想要一个孩子,我是一直想要一个孩子的,然而郎中说我生了孩子便会死,所以没人肯让我有个孩子。”那个女人的声音此刻听上去没有多少怨气了,听上去便是个寻常的年轻女子,只是说话的时候总是还带着一点回音。 玄灵想,世上还有那样的病么?她不够了解人类,所以去看梁兴扬,梁兴扬只是一点头,道:“的确有这样的人,注定了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可你就为这个恨他么?那不该恨这样久。” “当然不是。”女子苦笑了一声。“是我总算有了一个孩子,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腹中一日日成长起来,能感觉到她在动,每天都在期待着她能来到这个世上,我知道我会死,但是我想,只要能看上她一眼就好了,看过之后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柔,却是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温柔。玄灵与人打交道其实很少,她不知道自己这种毛骨悚然是从何而来的,只好接着以问询的眼光看向梁兴扬,梁兴扬却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个女子的剪影。 只是玄灵觉得他的目光正越过那个单薄的影子,向更远的地方去。 “我起初是谁也不信的,于是不肯吃药,可是我发现不吃药我就活不到那一天,我的身子不许我撑到她出世,我就只好去找郎中,他是镇子里最好的郎中,二话不说便给我开了药,我满怀期待地喝下去,却把我的孩子给喝没有了。” 玄灵想,这当然是对的,如此看来这个女人怀上的孩子简直可以算作是催命鬼,偏偏这女人不自知,人家救了她的命还要这样不知好歹。于是她的脸上显示出一点愤愤不平的神情,梁兴扬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投来了极为迅捷的一瞥,并对着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玄灵只好沉默下去。 她听见梁兴扬用一种听起来是在闲话家常的语气问道:“那么你是怎么进到山里去的呢?”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孩子在山里,她在等我去找她,只要我去了我就能找到她。” 这样一个模糊的影子分明没有任何的表情,可是那一瞬间梁兴扬和玄灵都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张恍惚的笑脸,于是两个人的鸡皮疙瘩一齐蹦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凸显出自己的存在感来。 玄灵缩了缩脖子,觉得夜风从来没有这样冷过。 她不怕鬼,也不怕疯子,可是一个鬼如果成了疯子,那还是相当可怕的。 梁兴扬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把一只手按在她的后心上。 “一口气而已,不要怕。”他低声道。 玄灵本不需要这样的安慰,这一刻却默不作声地接受了。 “是谁要这样一个魂魄,为了这一个魂魄大费周章?”梁兴扬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很低,只有玄灵能听得见,面前那个飘飘荡荡的影子一无所觉。 玄灵想给出一个有点用的答案,可是张口的时候却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从这一个剪影就能看出来,这女人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女人,她的魂魄一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如果说是松萝那样的妖怪为了修炼不择手段地寻找魂魄的话倒还算得上入眼,可是松萝没有隔着这么远入梦的能力,不然的话这里的缉妖司容不下它。 那么那山谷里还有别的东西。 可是就算有,那该是什么?什么样的存在费尽心思地把这么一个普通女人引入山谷里去,最后又容许松萝这样一个小小的妖怪来截了胡?一切似乎都成为了一个死结,没有出路。 梁兴扬沉思片刻却开了口,他看起来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你看见你的女儿,是什么样子的?” “很漂亮,穿了一身红色的衣裳,很漂亮——” 还是那样恍惚的声音,仿佛就是一个经历了胎死腹中的母亲过度伤心之后的幻想。玄灵想,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是这个未能生出孩子的女人太伤心以至于出了幻觉,而后恍恍惚惚进了山,再被松萝的幻境所吸引。 梁兴扬却霍然站起身来。 “不对!”他的额头上跳起几根青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不对!那松萝不对!她怎么会有这块琥珀?如果有这东西她不该是那么废物的样子!是我错了!” 这一刻梁兴扬才像是一个疯子,玄灵有些惊恐地看着梁兴扬,他正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只说着不对。 半晌,他停了脚步,道:“我们还得再回去一趟,这次你留在外头,如果有什么危险你就跑,我不发动,那符不会有效。” 这话却叫玄灵没半点的喜悦之情。 她失声道:“你也没有把握?那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山谷人迹罕至,为什么你一定要去?松萝已经被你烧成了灰,灰是不会再害人的!” 玄灵有些语无伦次。 她一方面期盼着梁兴扬能早些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叫她能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一方面又不愿意他是用这种方式消失的,现在想起那个山谷她就害怕,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绝不只是那一株松萝。 可是梁兴扬只是微微笑起来,他的脸上还有方才渗出来的冷汗,神情却已经渐渐平静。 “你也猜到了,那里不止是松萝。我要去找是什么人养了那东西,我想,那一定与这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妖潮有什么关系,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如果不管的话,总有一天这里会经受比妖潮更可怕的东西。” 说着他挥挥手,那个影子便消散了去,是重新被他给封印回了琥珀中,梁兴扬本来是想把这一口怨气消弭的,可是现下看来,他还需要这一口气。 玄灵沉默了一下,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们谁也不必去。” 第十四章 名字 那个声音响起来之前,夜色之中只有一片寂静。这个声音很突兀地从那一片寂静之中凸显出来,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和居高临下的意味。 梁兴扬没有动,他的手还在袖子里,反复摩挲着那一根手链,手指从石头上一颗颗划过去,嘴角还挂着一点笑。 他不是在问话,而是用一种很确定的语气道:“缉妖司的人。” “只是察觉此地有妖气,才来看一看。”黑暗里出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上挑的眉梢眼角之中还有没能被消磨去的傲气。 “妖怪,报上名来,我的剑下不杀无名之辈。”年轻人这样说。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这句词说得棒极了,以至于说完之后嘴角就多了一点笑,可是他迎来的不过是两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甚至梁兴扬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 梁兴扬道:“那么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一个人总是该知道杀了自己的人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冷笑道:“你不是人。” 梁兴扬看起来是怔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不大对,他苦笑了一下。 他总觉得自己就是个人,甚至比很多人都要像人,可是缉妖司的人不会这么想,幽州城白云观里那些人更不会这么想。 于是他从善如流道:“妖也是一样的,毕竟已经有个人形。” 梁兴扬已经做了很多年的人,妖怪都说他不是个妖怪,可人也说他不是个人。 这是很无奈的一件事情。 年轻人注视着眼前这个白发男子,神情有些警觉,大概是因为知道妖怪都是奸猾之辈,很担心自己就这么被骗了。 半晌,他才审慎道:“陈山海。” “山海为名。”梁兴扬淡淡笑了一下。“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些太大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自己有的时候不大顺利?比如说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是缉妖司的人,可是居然被派到这个穷乡僻壤来。” 他的语气温和,可是听在陈山海的耳朵里就像是某种挑衅一样,这让他涨红了脸,一把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那是一把好剑,在月色下映出寒光凛凛,可是梁兴扬没有躲避的意思,他不怕刀剑,他只是真像一个阅历丰富的老者看着初出茅庐的后辈一样温和地劝诫。 “这个名字不适合你,你该换个名字,或者就以此地为名?滦,陈滦就是个很好的名字。” “我的名字不用一个妖物来置喙!”陈山海当然没打算接受这个名字,他一声暴喝劈出了手里的剑。 也许梁兴扬说得对,他的运气的确不怎么好,因为从这一剑上就能看出来这不是一个应该被困在这种小地方的人,或许他应该去幽州城,或者别的城市也行,总归不是这种比起边荒之地来强不了多少的地方。 这地方的好处是安逸,可是陈山海似乎不需要安逸,他是个很有锐气的年轻人,让他面对妖潮他或许会更高兴一点,在这里磋磨时光并不适合他。 陈山海以为梁兴扬会躲,可是梁兴扬没有躲。 他只是站了起来,那身蓝色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显得他的身影有些瘦弱。 瘦弱,然而坚韧,是一根生错了地方的竹子。 梁兴扬当然不打算闪开,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可以出这迅若奔雷的一剑,但是很难收住这一剑,如果这一剑出去了而他躲开了,身后的墓碑就会被这一剑变成两半。 他也知道一个墓碑和他比起来其实不算什么,不过既然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为什么要看着一个好人的碑在自己面前变成两半呢?这个世上给恶人立起来的丰碑已经太多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墓碑就是一个好人身后所有的,他不愿意让这个也变成泡影。 所以他站在原地,把那一剑接了下来,用一只手。 他的手看上去很普通,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就是还算好看,骨肉匀停,而且非常灵活,这本来是一个道士该有的手,梁兴扬当然也有,因为他不以为自己是道士却在做道士要做的事情,杀妖,救人,只因为他是个妖怪这件事才显得有些荒诞。 但是那一剑,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就这么被牢牢地攥住了。 梁兴扬的眉头也没皱一下,因为其实不疼,他的手都没有流血。 倒是陈山海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在这个小地方呆了太久,至于他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界已经被消磨掉了,他见过最厉害的妖怪也不过是刚刚化形的小妖怪,那些妖怪逃不过他的剑,他就以为自己的剑天下无敌了。 “你的剑很不错。”梁兴扬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评价了这没能让他受伤的一剑。“而我要走了,你拦不住。” 这有点太过伤人自尊,但是陈山海的脸方才已经红过了,现在那点红色慢慢地退去,变成了一片惨白。 他说:“这不可能。” 梁兴扬笑了笑,说:“没什么不可能的,你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也有一把很不错的剑,只是名字不够好,记住我的话,改个名字,或许今后都会变得很不一样。” 他扭头对玄灵道:“走吧。” “不杀了他么?”玄灵皱着眉头问道。“他会把你的行踪泄露给缉妖司的人。” “可是我不怕缉妖司。”梁兴扬温和地一笑。“我也不在乎被发现,况且你不记得我们要去哪里了么?如果缉妖司真的跟进来,那我应该感谢他们的。” 玄灵恍然大悟。 那个山谷很危险,松萝可能只是一个把门的,缉妖司未必不知道有这么一株以人魂魄为食的松萝在那个地方,但是因为足够远,他们就不想去管,毕竟不是他们的治下。 如果他们知道这两个妖怪冲着那山谷去了,只会说那是妖类的自相残杀,也许他们会想办法看一看梁兴扬和玄灵能不能从谷中逃生再考量要不要布下天罗地网,可是他们不会跟进去。 “值得么?去救想杀你的人?”玄灵跟在梁兴扬身后,轻声说道。 这两个人真都没再回头去看看陈山海,他们都知道两边的实力差距太大,陈山海拼命也未必有用,况且陈山海本也没有必要去拼命,这两个妖怪像是要去送死,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陈山海看着他们的背影,在那一瞬间有个极为无稽的念头划过了他的心头。 他想,陈滦这个名字可能也不错,自己过去的名字恐怕真的是太大了些。 “我不是要救想杀我的人,是救更多人。”梁兴扬淡淡道。“他们中的很多人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妖怪,我没有那么有名气。” 玄灵沉默了一下,又问:“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就因为你师父救了你?” “救他们,也是在救妖族。”梁兴扬像是心情忽然有些不好,他的声音就变得有些冷,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你不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胜利者,大家都会死,人和妖都死绝了这世上还能剩下什么?我能活很久,所以我不愿意见到那样的场景。” 这个理由似乎可以算说得过去,可是听起来还是有些傻,玄灵微微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梁兴扬。 也可能是在笑她自己,因为她此刻做的事情也显得有些傻,梁兴扬分明说要她留在外头,这样他死了她就会自由,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要跟着去,这可能是她做过第二傻的事情。 第一傻的事情是在看见过那样的场景之后,还期望有人能活下来,在废墟里挖了三天三夜,把自己的爪子都磨平了,至于手也一层层磨下去,磨出许多血来。 那之后她就很爱惜自己的手,因为已经没什么东西值得她再劳动自己的手,除了复仇这件事情本身。 偏偏就有个人在她腕子上下了个咒。 玄灵对着梁兴扬的后背做了个鬼脸,两个人这一次不是跳下去的,而是像约好了要散步一样走到谷口去。 谷口有雾,飘飘渺渺,里面的场景就叫人看不大清楚。 梁兴扬停了脚步,玄灵就也跟着停了下来,两个人一齐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可是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些雾。 “这雾没有毒。”梁兴扬伸手在雾气里晃了晃,放在鼻子前头一嗅。“走吧,我想,一定会有很有趣的东西在前面等着我们。” 他方才察觉到松萝身后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的时候简直有些惊恐,可是现在他那么平静,平静得像是刚才的惊恐只是玄灵自己一个人的,剩下的都是幻觉。 于是她问:“你不害怕了么?” 梁兴扬回头看了看她,忽然一笑。 那是玄灵不大喜欢的一种笑,就好像是把她当成了小孩子一样,但在梁兴扬面前她可能也的确是个小孩子,因为她在他的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怕,只可惜怕是没有用的,所以还是笑一笑为好,如果死了,收尸的时候看起来会好看一些。” 说完他就走了进去,玄灵在后头跟着,还不忘回呛他一句。 “不会有人收尸的。” 第十五章 拦路 梁兴扬的身影停顿了一下,而后他也笑了起来。 玄灵还是第一次听见梁兴扬有这样的笑声,酣畅淋漓,甚至于有些癫狂。 “为什么要有人收尸?如果死了就死了罢!” 也许是意识到这山谷里有比一株食人魂魄的松萝更可怕的存在,再进来的时候玄灵总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已经不大一样了,四面似乎是鬼影重重,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她有些畏惧。 她从前自以为胆子很大,甚至于不怕死,因为她期待着去死。 但是她总算知道了,死不可怕,等死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更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等死的境地里去。 梁兴扬忽然握住了她的腕子。 还是那只有些凉的手,玄灵已经隐约感觉到梁兴扬的体温或许不是因为风或是节气的缘故,他身上只是纯粹的冷,或许是与他的真身有关——他的真身或许是一条蛇?如果是的话玄灵分明是有些克制他的,可是偏偏事实不是那样,而且玄灵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 梁兴扬当然猜不到此刻玄灵是在胡思乱想写什么,他只是低声道:“放心,既然你肯跟我进来,我就不会让你比我先死。” 他以为玄灵是在怕死。 玄灵并没解释什么,她正四下里张望着。玄灵有一双可以看透黑暗的眼睛,但此刻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她陷入了一点迷茫。 黑暗之中只有无声的草木,那些草木是没有灵智的,只会在风中默默地抖着自己的叶子,这之中没有妖,是干干净净而死气沉沉的。 他们的脚下也太干净了,踩下去不过是普通的泥土,甚至于有些贫瘠,这里大概很少有动物死去,更没有人类,所以没有什么腐肉能够滋养这一片土地, 可是偏偏就在不远处就有那样一座人间炼狱一样的存在,尸骨层层叠叠。 为什么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会产生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情形?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可惜玄灵这才发现她的见识还是太少了,至于根本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梁兴扬像是察觉到了玄灵的疑惑。 他问:“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太干净了?比起松萝所在的那一片而言。” 玄灵点了点头,也不管梁兴扬能不能看见。 梁兴扬倒是的确能看见。 他无声地笑了笑,说:“没关系,走到尽头就什么都分明了。” 松萝就在山谷的尽头,只是他们没能走到尽头去就已经被拦住了。 空气中多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他们的鼻尖就顶在那堵看不见的墙上,玄灵能看见一步之外就是那种深黑的土,显然前面就是他们曾经走过的松萝的抛尸地,甚至于玄灵还发现她的脚印还在上头。 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现在是两排脚印了,梁兴扬这一回是走着过来的,大概是觉得这地方足够干净。 “被拦住了?”玄灵不可置信地说。“如果我们会被拦住,那些人又是怎么走进去的?” 梁兴扬的手按在那看不见的墙壁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手上微微用力,然而空中不过泛起了一点涟漪。 他没有用什么术法,所以这结界当然没有破。 梁兴扬忽然笑了起来,说:“是个小把戏,正是因为来的是我们,才会被拦住。” “这是什么道理?”玄灵不解道。“难道是因为我们是妖怪?” “对,或者说,因为我们身上有被这个结界所排斥的力量。”梁兴扬这样说着,弯腰捡起了一颗小石头,一扬手就扔了进去。 这里对他们而言就已经是尽头了,但是那块石头毫无阻碍地被扔了进去。 “如果我们当时是原路返回的话,大概就会早一些遇到这个屏障了。”梁兴扬看着落地的石头,语气不知怎地还有些怅然。“劳动我又这样跑一回。” 他似乎只是在为自己不得不多跑了一趟而有些无奈,这让玄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于是她只有沉默,半晌看着梁兴扬上上下下地摸索,却是连这沉默都维持不住了,只好问道:“你能不能把这东西破开?” 梁兴扬屈指一敲,他的手指与空气接触,却敲出一点清脆的响声来,就像是敲击在某种金属上头,还带着一点回音,因为山谷太空旷,回音听上去让玄灵有点心悸。 “能。”他的语气很轻松。 “那你在看什么?”玄灵更为不解。 “在等。”梁兴扬微微一笑。“夜里一切都太危险了,我打算等日出。” “危险?这结界被破开之后会发生什么?”玄灵一时间警惕起来,她四面打量了一番,似乎觉得从暗处随时会窜出来一个张牙舞爪的家伙。 然而四面还是一样的平静,她又听见梁兴扬慢悠悠地回答道:“结界只是个壳子,大锁了就打碎了,打碎了我们可以迈步过去,就这么简单。” 那一瞬间玄灵气得想亮出爪子在他身上磨一磨。 但是梁兴扬一抬袖子躲过了玄灵的手,神情终于严肃了一点。 “这个结界在这里有两个作用。”他对着玄灵亮出两根手指来,身子还微微后仰着,看起来是担心玄灵随时冲上来再给他两下。只是他分明可以用那道血符叫玄灵动弹不得,却不知为什么没有用。 玄灵想,总不会是忘了。 “第一,就是阻止像你我这样的来探查其中的秘密,如果有一个身怀异术的人来到此地,他一定会觉得其中有些诡异,如果不是什么嫉恶如仇的性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掉头就走免得惹上点什么来,像我们这样偏向虎山行的这世上如今已经很少。” “第二,就是这个结界一旦被打破,那个布置结界的家伙就能察觉到其中的不对来。” 这才是梁兴扬想要说的重点,玄灵的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她问:“你能看出布置这个结界的有多厉害么?” 她想问有没有你厉害,然而转念一想,这种说法似乎会让梁兴扬得意,就只问了这么半句。 “一个结界而已,随手布下来也是个布,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的。”梁兴扬似乎而已看穿了玄灵这点小心思,他低低笑了一声,那态度叫玄灵有点不高兴,好像自己成了一只家猫——她原先也是有过一个家的,后来就再也不愿意提起这个字来。 “破了就知道背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玄灵或许是因为想起了这一茬来,语气便有些冷,她对着那面看不见的墙壁狠狠地踹了一脚,梁兴扬却是在一边袖手看着,没有要拦阻的意思。 玄灵还以为他会上来拦,结果得了这么一个有些索然无味的结果,不由得停下来看了梁兴扬一眼。 梁兴扬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要动手就再好不过了,我真的不大想动这个手。”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嫌累,玄灵却不想被当成打手来用。只是梁兴扬这么一说,她竟陷入一点进退维谷的意思,不知道下一脚还应不应该踹出去。 倒是梁兴扬看她像是为难得很,依旧是自己动了手。他抬手在上头一拍,玄灵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有点刺眼的白光,随后就看见梁兴扬的手穿了过去,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这结界就被一巴掌轻描淡写地扇碎了。 玄灵咕哝了一句:“看来这一个不是你的对手。” 梁兴扬的神色却没有玄灵那么轻松,他想了想道:“还不能确定,先进去看看。” 和从山崖上下来是差不多的路,依旧每一步都走得像是泥足深陷,玄灵艰难跋涉的当口看着梁兴扬在前面飘飘荡荡地走,心里就有点来气。 梁兴扬却忽然停下来,问:“要我背着你走么?” 玄灵又是一时语塞,半晌终于恶狠狠吐出两个字来。 “不必!” 力道之大,简直掉在地上都能砸出两个坑来。 梁兴扬就又笑了笑,接着在前面走。 可是又往前走了一阵子,是玄灵估摸着总算要到先前松萝被烧毁的地方了,梁兴扬却忽然伸出手来把他一拦。 “不对。”他的声音有点凝重,比先前在坟头上玄灵听见的那一声要严肃得多。 玄灵被他拦在身后,只能越过他肩头去看身后的场景。 是大火烧过之后的情形,四面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玄灵本想借着这个来嘲笑他神经过敏,可是看见梁兴扬那个严肃的侧脸,又忽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只好仔仔细细又看了两眼,总算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 那一地的黑色里如今悄然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玄灵记得很清楚,梁兴扬疯了一样冲进火里去拿那颗琥珀,走的时候当然是一路忙着灭火,当然没什么人有心情给这松萝再安葬一番。 那么,究竟是谁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来到了这里,给松萝立了一个坟? 给一堆灰烬下葬,听起来有些可笑。 可是想到那大概就是此地的主人,玄灵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第十六章 鬼妖 梁兴扬走过去,玄灵也跟在后头,他们两个人看见了那个土包前头不过是一块草草插下的石头,上面甚至一个字都没有。 不过那总算是一个坟墓,这是很分明的一件事。 梁兴扬苦笑了一下,说:“这还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他这个评价其实有些微妙,为一堆灰烬入殓如果算得上情趣的话,他自己先前非要给那只乌鸦精一个体面的尸体也可以算得上,但是两者毕竟不同,松萝背后那个神秘的主人是怀揣着什么样的一种心情,为自己不知道豢养了多少年的宠物——是,只能说是宠物,这种漠然的态度更像是在对着宠物——立了一个草草的坟呢?要知道松萝先前是不知道汲取了多少人的魂魄。 那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又从哪里得到了这块琥珀,是为什么要用它养出一株松萝来?这东西在梁兴扬手里所能发挥的不过是一个让大多数人都嗤之以鼻的作用,但是梁兴扬知道既然这东西被埋进了松萝体内,那家伙就一定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它的能力绝不止于养出一个能制造幻境的小妖怪来。 “我还在想,贵客会不会回到此地来。”忽然有个含笑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柔媚婉转,会让人想到江南水乡的女子,不过那已经是被记载在史书上的东西了,从妖族兴盛以来,江南之地其实就已经不能算是一块福地。 梁兴扬很淡然地答道:“贵客不敢当,然而总是要来的。” 那个女子轻轻笑了一声,而后二人面前就出现了一缕烟气。 烟雾扭曲着变为了一个人形,果然是个很美的女子,同她的声音一样美。那是个通身素白如雪的女子,只有眉梢眼角淡淡一抹飞红,像是染了霞光的颜色。 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遇见这么一个女子,那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一场艳遇。 梁兴扬只是微微地笑着,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的确是个寻常女子,因为美丽,所以可以带着一点欣赏的意味去看,不过那笑意没有到他的眼底,他眼底是一片冷光,知道自己是遇到了一个劲敌,这大概是他遇见最强的一个妖怪。 玄灵的神情则显得有些惊恐。 她先前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的地方,空气中也只有她和梁兴扬两个人的气息,先前梁兴扬在镇中发现她的时候而站在她的面前时,她总能察觉到梁兴扬的一点气息,虽说并不能分辨出来梁兴扬究竟是个什么,但也不像是如今这样什么都察觉不到。 却听梁兴扬道:“不要怕,她未必能胜过我,只是你对我的气息.......”梁兴扬像是苦笑了一声,自己这话说出来总有些太过暧昧的意思,不过这一次他说的是实话。 “你对我的气息总会更敏感依一些,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是由他们的原形所决定的,就算是梁兴扬再多修炼个几千年,只要他决定站在玄灵面前,就不能叫玄灵什么都察觉不到。 不过很多时候察觉到了不能意味着什么,察觉不到也不能。 “那她呢?你能看出她的原型么?”玄灵问道。 “看不出,但是猜得出。”梁兴扬看上去还真思索了一阵子,他道:“我想,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你曾经是一个人。” “我现在也是一个人。”女子这样答道,神情安然。 “你已经不是人了。”梁兴扬冷冷道。“是你自己不愿意记起来这一点,还是你装作不记得?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死的,不过你很厉害,这世上变成鬼之后能留下来的不多,能修炼成妖的则更不多。” 玄灵恍然大悟。 她从前以为鬼妖不过是一个传说,现在这个传说却是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世上的确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人死之后怨气凝而不散,可以变为鬼,如果鬼没有在漫长的岁月之中消散在天地之间,那么鬼也可以修炼,修炼成妖,再次有了实体,却不能算是一个人,只能说是极为特殊的一种妖。 妖都有本体,鬼妖的本体却是虚无而不可触碰的,有的妖怪会因为被打回原形而变得有些虚弱,但是鬼妖不会。按理说鬼妖该有着双倍的弱点,妖怪怕的东西他们会怕,鬼魂怕的东西他们也会怕,但实际上那些东西得足够强,若是没有强到那个地步,这两面的弱点便是都不存在的。 梁兴扬注视着这个鬼妖,想来她生前也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 “可惜了。”他低低道。 “可惜?”鬼妖挑起眉来,她歪了一下头,这一下显得有点俏皮,仿佛她不过是一个少女,而不是什么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妖怪。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所以可惜。”梁兴扬笑着回答道。 在发觉眼前是一个鬼妖之后,他总算是放了一点心。琥珀被鬼妖放在松萝的体内,是因为鬼妖本就不能用这东西,把怨气聚集在自己的身体里对于鬼妖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情,鬼妖存在的根本是怨气,那怨气却不是越强越好,那会让鬼妖很轻易就会忘记一切,变成真的为怨气所驱使的东西。 所以这东西只能被拿来看门,就理所当然地到了松萝的体内。 “你养着这株松萝,是为了守住山谷,叫旁人不能发现其中的秘密。”梁兴扬沉吟道。“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你这样小心呢?” “我为什么不能只是单纯的不想叫旁人来打扰我?”鬼妖笑意妩媚。“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愿意叫别人进来有什么错?” “所以养了一只会吃人魂魄的宠物?你该知道魂魄消散意味着什么。”梁兴扬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他的手在剑柄上搭着,是一个随时可能出剑的架势。 鬼妖低笑了一声。 “是啊,魂魄被吃了就不能轮回,可是这样一个世道,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活着很苦,转世之后还是一样的苦,这样的苦要一世一世地捱着,哪怕哪一世能做个人上人,下一世也还是一样的,所以富人惜命帝王想要长生,魂魄没了一了百了,就再无这样的烦恼,又有什么不好?” 她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好像不过是在为自己开脱些什么,然而梁兴扬却听得出其中有字字血泪的意味。 他想,这只鬼妖生前一定经历过很多东西。 玄灵却忽然开了口。 她好像是有点害怕这鬼妖,所以先前一直没有说话,听见这样一番歪理之后却忽然抬起了头来,梁兴扬本来也准备来反驳鬼妖的论调,见状却后退了一步,站在玄灵的身后。 玄灵与鬼妖面对面的时候还觉得有一点害怕。但是她肩头忽然多了一只手,是梁兴扬的手,那只微凉的手现在只叫玄灵觉得很安心。 “不要怕,只管说就是了。”梁兴扬笑了一下。 玄灵看不见他的笑,不过能听出他话语里的笑意。 于是她开口。 “轮回转世,总有希望,你把希望都斩断了,真就什么也不剩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一点颤抖,梁兴扬眼里她一贯是一只脾气不大好的小猫妖,还很好面子,总是不想在旁人面前流露出弱势的一面,可是现在她听上去是快要哭了。 梁兴扬想,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只是把手扣紧了一分,对于玄灵来说这有些痛,不过这样的疼痛却刚好能叫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叫她能把话说完。 “你该叫人自己去选的,不,也不能选,因为那不公平,这一世对下一世不公平。” 她想起了那座新坟,自己大概真的是在反复去杀一个好人,那的确是不大公平的,但是她也不后悔,因为对她来说,她所珍视的那些人已经没有来世了,那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鬼妖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 “公平?可是谁又对我说过公平呢?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弱肉强食,仅此而已。我是个弱者的时候没人来对我说公平这两个字,你们现在却站在这里说什么公平?” 她的情绪似乎是有些激动,至于眼角的红愈发红,像是血痕一样。 梁兴扬又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信奉的是这样一条法则,那么我在此地叫你魂飞魄散,似乎也是公平的一部分。” 他把玄灵迅捷地往自己身后一拽,另一只手已经拔剑出鞘,剑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不,那不是剑花,就在那一瞬间梁兴扬以剑为笔画了一道符,动作太快,所以玄灵能看见的只是一团银光,但是紧跟着剑芒就冲着鬼妖冲了过去,在夜色里那样亮,像是一道拖着尾巴从空中划过的星辰。 鬼妖却只是微笑了一下。 “没用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就又变成了一道烟雾,烟雾散尽,他们面前是空荡荡的山谷,梁兴扬一手持剑一手护着玄灵,倒是还有心思笑一笑。 “看来,这一个对手是有些麻烦。” 第十七章 入幻 其实他自己知道,眼前的情形不能用麻烦两个字来形容。 准确的说他们是有大麻烦了。 鬼妖——这东西梁兴扬也是第一次遇见,一个本体反而是无形无状的家伙,要怎么去对抗? 可是他又不得不站在这里,现在鬼妖已经暴露了,也许她是留不下他们两个,可是为了避免自己把这山谷里有什么给传扬出去,大概鬼妖紧跟着就会去做她想要做的事情,现下梁兴扬几乎可以肯定,她想做的事情如果做成了一定比妖潮更可怕。 因为他知道那株松萝已经生长了有几百年的时间。 这里当然不是几百年都没有妖潮,他在镇子里还打听过一回,打听从什么时候开始妖潮消失而镇上陆陆续续有人走失,答案是走失的人很少,妖潮已经有一个甲子不曾来过了。 过去的几百年里这鬼妖都没有阻止妖怪来到这里,但是就在最近的六十年里,她做了一些布置,让这座镇子能够繁衍生息,这是为什么?当然不会是因为善心发作,鬼妖是因为怨气才能从鬼变成妖怪,现在看来这一个鬼妖的一口怨气还没有散,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还是一个厉鬼,只是有了形体。 梁兴扬此刻是走不得也打不得,只能一时间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想着自己那些手段究竟有什么能用得上。 “道士不都擅长抓鬼驱妖?看来你是个半吊子的家伙。”玄灵听上去境况还好,至少她还有心情中气十足地抱怨些什么,梁兴扬却是笑了笑,他知道玄灵现在出了一点冷汗,所以要把他的袖子抓得那么紧。 “在这种事上,我是个半吊子的话,天下就有更多半吊子都谈不上的家伙。”他低低道。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一样,鬼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变回了鬼魅,所以声音也显得更飘忽一些。 她咯咯地笑着,说:“你其实很厉害,我不想与你打,如果你和那个小丫头此刻离开,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听起来可能是个很诱人的条件,至少在鬼妖看来是这样的,毕竟这不过是两个妖怪,虽不知道妖怪为什么要为了几个人的死来杀另外的妖怪,但是在自己和旁人的生死面前该怎么选择应该是再明显不过的。 她也的确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在梁兴扬身上她能感受到某种很可怕的力量,她不想和梁兴扬为敌,为了布置这里她已等了太久太久,那一天总算要到了,她不想横生出什么枝节来。 否则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梁兴扬却没有动,他听得出鬼妖的诚意,可惜人命从来不能算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不愿意踩脚下的泥土,是因为踩上去就像是能听见那些人濒死的哀嚎——哀嚎或许是他的想象,在松萝的幻境里人都该是幸福的死去了,可是梁兴扬就是能听见惨叫声闻到血腥味,那让他想吐。 梁兴扬只是站在那里,鬼妖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 “看来,你是不打算接受我的好意了。” “我只希望你的好意曾经也给了那些死去的人。”梁兴扬冷冷道,他似乎不打算再与鬼妖纠缠下去了,玄灵看着他,以为他是想到了什么法子,故而眸光微微亮了起来。 但是梁兴扬很隐秘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他其实也没什么好法子,玄灵不由得为止气结,鬼妖却像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看见了这一幕,她哈哈大笑起来,道:“原来你没有任何信心能对付得了我,那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坚持?你在坚持什么?” 这世上有很多问题是梁兴扬所不能回答的,但是这个问题他却答得很顺利。 他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这其实并不容易,因为那个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 “是为了这世间的公理与正义。” 在鬼妖肆意的笑声中,玄灵却如遭雷击一般僵住了。因为她本就因为有些恐惧而一直僵硬着身子,梁兴扬也没能发现她这一刻的反常。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 她恨这句话,准确的说不能全然算是恨,可是无可奈何。 说这句话的人死了,身首异处,还被烧得焦黑,尸体仰面躺在废墟里,瞳孔是被烧尽了,所以只剩下两个黑洞大张着,像是在嘲笑什么。 在这样的世道里,坚信这种东西的人总是会死,妖怪也一样,无论是什么。 因为乱世里很少能找到这样的东西。 “如果世上都是你这样的傻子,或许我不会出现在这里。”鬼妖的笑却像是耗尽了她绝大多数的力量,笑过之后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弱,那让她像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可是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为什么我生前遇见的不是你这样的人呢?” “我是妖怪。”这一次轮到梁兴扬来提醒她,他说得很认真。 鬼妖又笑了一声,这一次笑声也是有些虚弱的,而后她从空气中显出身形来,像是想离梁兴扬近一些,以便于看清说出这种痴话的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甚至连他的原身都看不出来,于是鬼妖仿佛是有些泄气。 不过她再开口的时候竟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条件,现在那已经不像是在谈条件了,反而像是在恳求。 “如果你离开的话,我可以当你从未来过。” “我在此地,不用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些残魂游荡。”梁兴扬淡淡道。“所以我不会走,我会阻止你。” 鬼妖便暴怒起来,她看起来喜怒无常,可是梁兴扬并不觉得她是疯了。 他知道鬼妖清醒得很,只是无可奈何。 一个无可奈何而清醒着的人或是妖,都会被当成疯子。 “你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梁兴扬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要承认自己的无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玄灵从没见过承认得这么痛快的,但是梁兴扬似乎也不是无知,他只是在这件事上一无所知。 “但我知道这些死去的人不是你的仇人,你只是为了仇恨杀了他们,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了。”梁兴扬淡淡道,他的剑发出了清越的啸鸣,但是他身上没有杀气,他不是为杀戮而来的,只是想终结这有些荒谬的一切。 “是啊,可我选过那些人了,有些是注定会落到可悲境地里去的,有的是会让旁人陷入这样境地里去的。”鬼妖低声道,她似哭似笑,梁兴扬的声音却是平静的,似乎不管面对着什么样的状况他都能保持这样的平静。 就像是一块已经在水里浸润了太久的石头,因为流水的冲刷看上去变得无比光滑,可同时也还是坚硬的。 “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该做。”他也低声回答道,仿佛在那个瞬间也有了一丝的疲惫。 是的,疲惫。没发生的时候不该去阻止,可是怎样能做到只刚好在事情发生的一瞬去阻止呢?于是世上许多事,都会变成来不及三个字。 譬如说多年之前如果他看见了鬼妖,也许会伸出手来帮一帮她,而不是在如今发现她唯有一死才能抵罪,于是只好成为一个装模作样的审判者。有人说审判是神才能做的事情,梁兴扬却有旁的见解。 或许人人都能去审判,只要有那样的力量就可以了,可不是人人都能承担那样的后果,做出审判的时候总是沉重的,那种沉重或许只有神能够承担,他只是一个妖怪,虽然已经在这世上游荡了很长时间,那些所谓的审判却依旧会让他喘不上气来。 譬如现在,他甚至不敢去听这鬼妖究竟经历过什么。 然而他不想做的事情未必都能不去做。 鬼妖忽然展露了一个有些诡异的笑意。 “我还是不想与你为敌,至少不想就这么杀了你——来看一看罢。” 她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变得尖利,宛如夜枭的嘶鸣,也像是一场悲泣。 那样的悲伤,让玄灵一瞬间也红了眼眶。梁兴扬转头看了她一眼,只是低声道:“不要被影响得太深。” 鬼妖微微地笑着。 活着的时候没人能听见她在哭,现在总算是有人能听见这哭声,而且也不得不为之悲哀了,这是不是死所带来的一点好处?她自嘲地想着。 于是又是铺天盖地的大雾,这一次玄灵总算有了经验,知道这是一个幻境,不过会遇见什么依旧是未知的,所以她只好死命抓着手里的东西,那是梁兴扬的袖子,也是在一片茫茫大雾中唯一有形的东西。 “我不愿去看。”梁兴扬低低叹息。“可是你既然执意如此,那我也只能来看。” 雾气散尽的时候,玄灵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眼前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处景象,从梁兴扬的表情来看也不是。 那是一片青山绿水中掩映的一个小镇,其实玄灵很少能看见这样生机盎然的景象,也很少能看见这么多闲适自在的人。 第十八章 妖患之始 眼前的景象于玄灵而言是陌生的,所以玄灵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梁兴扬,她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的时日虽然相对于凡人而言已经很长,但是对于梁兴扬来说还是很短。 只是梁兴扬也是有些迷茫的神色。 这让玄灵心中一凛。 她道:“这是什么地方?” 梁兴扬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若有所思道:“看来这只鬼妖的来头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大,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是妖患还没有起的时候。” 其实梁兴扬不应该把那叫做妖患,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妖怪,而妖患是人对于那场天地大变的称呼。只是梁兴扬似乎一直是把自己放在人的立场上去看两族的斗争,所以玄灵也并没和他计较其中用词的问题。 “天地大变之前么?”玄灵低声道。“那该是多久远的事情了?世上还有经历过天地大变的妖怪么?我以为他们都已经死了,难道一只鬼妖可以经历这样长久的岁月?” 梁兴扬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或者这里是一片世外桃源。” 玄灵想,还是后者比较容易叫人接受一点。 然而他们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女子看着纤弱的肩膀上挑着一副担子,很轻快地走在山路上。 女子是朝着他们走过来的,玄灵很快就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那张脸她不久之前还看见过,这个女子就是鬼妖。 可是如今这张脸是活人的脸,没有惨白的颜色,也没有眉梢眼角凌厉的血色。 这只是一个韶龄女子。 在她走过来的时候,玄灵先是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而后像是想起自己不能在这时候退避,因为梁兴扬还在一边含笑看着。 于是玄灵鼓起勇气想要拦阻女子,只是她的手竟然很轻易地就从女子身上穿了过去。在玄灵的感知里她也没有碰到任何的血肉,只有一片空气。 玄灵愣了一下,不死心地又伸出手去来回晃了两下,可是她所能触及到的不过是一个幻影,那女子也像是没察觉到玄灵正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只是哼着一支快活的调子,渐渐走得远了。 玄灵还要再追时,却被梁兴扬一把拉住了。梁兴扬倒是能拉住玄灵的胳膊,看来他们两个对彼此依旧是有形的。 看着玄灵疑惑的眼神,梁兴扬拉着她在山路上走了两步。脚下的土地触感倒是坚实的,可是接下来梁兴扬伸出手去要触碰路边的树木山石,他的手便也穿过了眼前这一切。 眼前的东西是栩栩如生的,可也是不存在的。 这和寻常的幻境很不一样,凡是想要用幻术去困住什么人的,是一定会力求把幻境做得真实一些再真实一些,要把中术者的五感全部蒙蔽,叫他们分不清幻术与真实至于被困死在幻境之中,可是这个环境似乎只是为了向他们展示眼前这一切,所以很分明地告诉他们这就是一场幻梦,里面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们只不过是两个看客。 就像是误入桃源的捕鱼人——不,和那还不大一样,因为他们甚至无法碰到这个桃源。 “看来,她是想让我们看见些什么。”梁兴扬笑了起来。“是想要说服我么?可我不是那么轻易便能被人说服的。” 先前玄灵想要追上去被梁兴扬给拦住了,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在这个幻境之中他们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只能在这个女子的周围活动,譬如说方才那女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刚要消失在他们视野中的时候,他们就只感觉眼前一花,又到了女子的近前。 有种鬼怪叫做地缚灵,现在看来他们两个也成了地缚灵那样的存在,只是被这个女子的幻影所束缚着,只能看她的一举一动。 玄灵悄声问道:“你能打破这个幻境吗?” 梁兴扬想了想,答道:“能,可是我不想这么做,我想留下来看一看。” 玄灵心下有些发急,道:“谁知道我们要在这幻境里耗多长时间?也许她不是想让我们看见什么东西,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我们给困在这里,好拖延时间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呢?” 梁兴扬忽然把目光从那女子身上挪开了,转而来看玄灵。他看得很认真,所以玄灵看上去就有些慌乱,说话也有点结巴了。 “你,你看我看什么?” “你会怕她做成她想做的事情?”梁兴扬的笑意似乎有些欣慰,玄灵不喜欢看见这个笑容,那让她觉得自己真成了被梁兴扬豢养的宠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于是她不甘示弱地回敬道:“她杀多少人都和我无关,可是我不喜欢这种被人玩弄的感觉。” 梁兴扬似乎听出她的心虚来,并不和她争辩些什么,只又扭回头去看眼前的景象,似乎是出了神。 玄灵不大甘心,她问道:“你呢?你应该是怕的吧?我杀一个人你都恨不得要杀了我,她杀了许多人还要杀更多人,你会看着?” 梁兴扬知道这小猫妖是个口不应心然而又很机灵的,本不打算和她争辩些什么,可是听见玄灵这么一说笑意却是更深了些,他知道玄灵这话的是在激将,或许玄灵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想去救人,可是她激将却也就是为了这个。 看来自己为了这张脸网开一面倒也没有什么错处,这让他一直以来有些阴霾的心头再度明朗起来,这一次为了叫玄灵面子上挂得住,梁兴扬没再去看玄灵,只像是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心里有数,她要营造这样一个幻境是无法离开此地的,而且我先前在山谷外头就已经有了布置,如果她要离开的话我会知道,到时再打破幻境也不迟。” 他们似乎只是在一面斗嘴一面看这个水乡少女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都不了解人在没有妖潮所带来的死亡阴影之下时是怎么过活的,现在看来似乎是脸上的笑容更多一些,而生活也要更富足一些,因为是水乡,所以桌子上总能看见很多的人。 人们叫她巧娘,也不知道是乳名还是大名,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只是玄灵每次听着这一声声的巧娘,又想到眼前的青绿水乡跟外头那一片生机无存的山谷,想到眼前的少女和外头那个满腹怨恨的鬼妖,就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弥足珍贵,而且叫她眼眶有些发热。 梁兴扬的面容却总是平静的,似乎他真的只是过来做一个看客。 但玄灵注意到他袖袍下的双手总是攥得很紧,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有的时候他的手会松开,在自己腕子上的那条手链上划过去,仿佛在计数什么东西。 日子也不是一天天过去的,很多日子似乎都被鬼妖控制着跳了过去,于是玄灵和梁兴扬认真地去看,发觉停下来的日子里巧娘总是会与一个青年人相见,那似乎是个很平常的爱情故事。 “是情伤?什么样的情伤能够持续这样久?”玄灵忍不住问。 “也许在这样一个小女孩眼里,爱可以大过很多东西,而且几乎就是全部。”梁兴扬回答时的语气是肃然而又带一点悲悯的,可是他心里其实也有些疑惑,那就是究竟什么样的情伤能够跨越如此长久的岁月,支撑着一个柔弱的少女变成了鬼又修成了妖,又是什么样的情伤能叫她想要毁灭整个城镇来为自己作陪? 爱恨都是很经不起时光的东西,或许百年不足以将它们消磨殆尽,可是千年的时光,就算是某些比爱恨更坚固的东西都能够被冲刷得了无踪迹,沧海桑田从不是说说而已。 他们终于看到了变故。 巧娘和她的意中人出了门,其实也不过是在山上享受一点闲暇的时光。 日正午时,天地变色,黑云骤起,天幕上有血一样的颜色。 梁兴扬和玄灵的脸色也跟着一起变了。 这一幕他们谁都不曾亲眼见过,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被人族史书所记载的一幕,是人族最不愿意回忆的一幕。 天地大变,妖魔出世,最初的妖潮来势汹汹,让无数的城池陷落。妖潮过后,血流漂杵白骨露野,若非天下还有能人斩妖除魔,若非幽州城及时地张开了结界而四面城池也纷纷效仿,或许人族在那时候就已经断绝。 梁兴扬和玄灵看着那一对奔跑的男女,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悲哀。 就连玄灵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悲伤,那对妖族来说的确是一段光耀岁月,可玄灵看了巧娘这样久,又要看着这个少女迎来毁灭,她也毕竟是会不忍。 原来巧娘是在这个时候死的。这也难怪,这样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能在最初也是最强大的妖潮之下活命? 但玄灵没想到自己是猜错了。 她看见巧娘跌了一跤,看见她拼命地推开男子,声嘶力竭。 “回去告诉他们——快跑!快跑!” 男子头也不回的奔逃而去,剩下巧娘一个人艰难地挪动着身子,试图把自己藏在乱石之中。 第十九章 桃源 梁兴扬和玄灵都用一种近乎于悲悯的目光注视着巧娘,他们以为这样一个弱女子必然没有可能在这样的情形下活下去,因为这是天地间第一次妖潮,那之前人们知道世上有妖怪,却不知道妖怪可以这样多。 多到......就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只能说那个世界里铺天盖地的都是妖怪,要么就是这世上一切人以外的生灵忽然都成了妖怪才能有这样浩大的声势。 “我知道很多妖怪都以自己没能参与进这一幕里而感到遗憾。”玄灵听见梁兴扬轻声道。“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这样的问话本该让玄灵觉得有些恼火,因为这更像是一种试探,可是当她愤怒地扭过头去看着梁兴扬的时候,怒火忽然就消弭无踪了。 梁兴扬眼里甚至有一点泪光,他似乎真的是在为此感到痛苦。 玄灵本可以嘲笑这一点泪光,可是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嘲笑,因为她也并不好受。 于是玄灵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这样毫无意义的杀戮。”玄灵低低道。“我只是想要复仇,如果他们不曾犯下那样的罪孽,你根本遇不到我,我会在个好地方安度一生,每天都很快乐。” 这似乎是玄灵第一次对梁兴扬说起这样的话,甚至也是第一次对旁人说起这样的话,很难想象她和梁兴扬不过认识了这几日的光景,她说出这话的时候是那样熟稔而自然,就像是两个人从前已经认识了多少年,而今不过是故友重逢。 “是么?那你和我其实很像。”梁兴扬一笑。 “我可没打算两面讨不到好。”玄灵冷冷道。 梁兴扬只是竖起一根手指来,叫她安静看着眼前这一切。 巧娘的运气似乎很好,妖怪们从她头顶呼啸而过,却是有某种更明确的目标。 梁兴扬的神情渐渐变了。 玄灵也注意到了不对。 远处有一条璀璨的金光,仿佛是从这天地倒垂而下,带着神明一样的威严。 起初玄灵以为那道金光对这些妖怪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至于妖怪们连脚下近在咫尺的血食都可以不屑一顾,而后她才发现自己依旧是错了,那些妖怪脸上不是向往的情绪,而是极端的恐惧。 这让她又想起了一个传说,关于天地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妖潮是如何结束的,那之后妖怪和人类共享着这个世界,虽然妖怪因为自身的缘故还是占有绝对的优势,但是他们再也没有那样摧枯拉朽的力量,也再不敢靠近幽州城。 这第一次妖潮是被终结在幽州城白云观那一任的监院。 人族将他奉为英雄,玄灵想,对于人而言他可能也的确是英雄,连她也不愿意将之轻蔑的称为牛鼻子,因为他做到了常人不能做到的事情,他舍身开启了一件法宝,那是白云观多少年来都没有人能够动用的法宝,因为没人愿意承受永恒的痛苦。 当那座镇妖塔被开启的时候,几乎是所有的妖怪都会被镇妖塔的力量所牵引,被迫投入其中。与其说那是一座塔,不如说那是一座熔炉,能够让妖族灰飞烟灭,但是开启者的魂魄也一样会在塔中,永远经受同样的烈火烧灼之苦。 更可怕的是,那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对于开启者而言,镇妖塔的力量并不能让他的魂魄灰飞烟灭,那种痛苦甚至会壮大他的魂魄,于是开启者所要经历的便是一场无涯的生,直到镇妖塔被关闭。 可是镇妖塔已经永远不能被关闭了,因为一旦关闭天下的妖族便会卷土重来,而人族斩妖除魔的速度还是太慢太慢,甚至只能勉强地叫这天下妖族不再变多些,一旦失去了镇妖塔的威慑,人族口中的妖患就会重现于世。 那个魂魄在里面受了多少年的苦?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也许当初他是不后悔的,过了这么久以后呢?然而后悔也是没有用的,没有人能关闭镇妖塔,也没有人能解救他的灵魂。 “这不是妖潮的开始,这是结束——这怎么会是结束?”玄灵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在妖潮之下,世上怎么还能有这么一片地方?” “我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了。”梁兴扬的声音也有些嘶哑。“难怪缉妖司的人多少年都不曾踏足此地,难怪她这样的一个凡人能够变成鬼妖,这里是桃源,这里就是曾经的桃源!” 玄灵不知道什么叫做桃源。她只是疑惑地看着梁兴扬,直到梁兴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定了定神,苦笑道:“桃源其实是一个传说,在此之前我也不能确定它真的存在,可是这里一定是桃源,因为在那场妖患里没有任何一片人族的领地能被豁免,只有当初妖族无法进入的桃源。” 幻境里巧娘还在拼命的躲避,梁兴扬看这一段画面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便给玄灵讲了讲什么叫做桃源。 桃源是一个传说,可这传说却是有据可查的,应该是当初人族被创立伊始,神明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所留下的一片净土,只有人才能进入其中,这听上去有些不公平,可是人族的确是神的宠儿,因为他们是与神最为相似的存在。 原来桃源就在这里,可是桃源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变成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土地,甚至是一片死地? 梁兴扬不知道,但是他想,这答案应该就在幻境之中。 幻境中的妖潮终于退去,远处的金光渐渐熄灭,也再没有妖族掠过天际。巧娘从藏身处爬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着。 可是她迎来的是村人们愤怒的目光。 “你为什么没有回来报信?” 他们这样问。 巧娘惊诧莫名地看着眼前这些愤怒的人,她开口想要辩解。 可是她看见她的情郎站在人群之中,也失望地摇着头。 他说:“巧娘,我保护你逃走,当然是因为我不想叫你死,可我也不想让乡亲们死,所以只能叫你回来报信,我知道你害怕,可是——” 不是那样的。 巧娘茫然地摇头,出口的辩解却凌乱而不成章法。 她听见身旁的人说她的情郎是个情深义重的英雄,在那么多妖怪面前还想着保护巧娘,可是她却只顾着自己活命,是想要整个村子都葬身在妖怪口中。 巧娘的辩解没有人听,人们总是很容易相信自己最先听见的消息,况且他看上去也的确比巧娘更加的狼狈,看上去一切都是真的,巧娘是个为了一己之私扔下整个村子的罪人,她的情郎则是个英雄。 村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死去,一切似乎还是和往常一样,可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巧娘开始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白眼,她的未婚夫当然也与她渐行渐远,现在他可以和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形影不离了,因为他是英雄。 于是巧娘活得越来越窘迫。 她想要说出真相,可是没人会相信她,只当她是在找借口,只有那个男人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阴沉,似乎怕这个被当成谎言的真相被说上一千遍就真的会有人信,当然巧娘看不见,这是玄灵看见的。 玄灵上蹿下跳地想要去提醒巧娘,她从未为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感到如此焦急,可是梁兴扬却一直显得那样冷静,只是看着这过去的一切发生。 终于那个男人带来了一杯酒,说这是他的喜酒。 巧娘不愿意喝,还是被灌了下去。 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这个背叛了全村人的女子在昔日恋人大婚的时候终于不堪忍受自己的罪孽而自裁,这是最好的结局,男人满意地离去,剩下巧娘一个人在屋子里,她在大口地呕血,把一身衣衫都几乎染成了红色。 “桃源是这样败落的。”玄灵听见梁兴扬叹了口气,语气中还是有些惋惜。“不是因为妖,而是因为人自己,也许起初那只是很小的恶,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变得大不相同,为了叫自己不被过去的噩梦所缠绕,他只能去选择做更大的恶。” “你觉得他们可怜?”玄灵也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惋惜,她只觉得痛快。 “是,因为无知和轻信就丢了命,的确很可怜。”梁兴扬淡淡道。“只是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必去评判这些人该不该被杀,只要让她知道如今这些人不该被杀所以她必须被除去就够了。” 其实梁兴扬也很讨厌自己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但如今他只能这么说,因为能听见这话的不仅仅是玄灵,还有巧娘,如今已经成了鬼妖,不知道比梁兴扬还年长多少的鬼妖。 幻境中的一切都如梁兴扬和玄灵想象的那样。 大婚的那天晚上,这村子多少年来的平静被一场大火打破,那是怎样的一场火啊,水泼上去反而叫它窜得更高,没人能阻止那一场燃烧,他们只有试图逃跑,可是火焰封锁了所有的道路。 人们死前最后在火光中看见的,是一个穿着血衣的少女。 第二十章 日升之时 玄灵正呆呆地看着。 现下她看见的巧娘倒是更像外头那个鬼妖了,脸色素白如雪,可是眉梢眼角都有凄艳的红色,就像是眼前的火一般红,红得扎眼也刺心。她是觉得有些心痛的,不由得先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你在可怜那些死去的人吗?” 是梁兴扬问她,梁兴扬的声音是平静的,这样的平静近乎于残酷,玄灵没来由的因为他这样的平静而感到有些愤怒,大概是因为梁兴扬非把她留在身边的原因是她总是在一世又一世地追杀一些人,可是眼前有这么多的人正化为飞灰,他看上去却很平静。 “你呢?” 玄灵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对这些人产生了一点怜悯的情绪,因为他们的确很可恶。 可恶,却不应该死。 但是在巧娘眼里就是这些人的恶意累积起来压垮了她,她曾经想要救这些人,当然他们不需要被救,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反过来又逼死了她。 “我很痛心。”梁兴扬淡淡道。“但是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现在要做的是阻止这这样的惨剧在我面前再发生一回。” 玄灵觉得他是在强词夺理,可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所以她只好沉默下去。 幻境竟然还在继续,巧娘叫他们看完了这个村子变为一片废墟的全过程,而后就是漫长的黑暗。 “为什么会这么黑?”玄灵低声问道。 这不是寻常的黑暗,她的眼睛无法穿透这样的黑暗。 梁兴扬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记得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一个寻常的怨魂在报仇之后就应该散尽了,但是她没有。” 眼前又渐渐亮起了光。 那光的颜色有些奇怪,是淡黄色的。 梁兴扬的神情忽然有些古怪。 “原来这东西一开始落在她的手里?”他低声问道,不是在问玄灵,而是在问自己,可惜他自己也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玄灵终于意识到,巧娘是在那块琥珀里醒过来的。梁兴扬仿佛认识那块琥珀,所以他拼尽全力从火焰中将之抢了出来,但是这一段故事发生的时间还在梁兴扬行走世上之前,所以这块琥珀竟从一开始就是巧娘的。 巧娘像是从那琥珀里钻出来的,他们的视角便也从琥珀里一并转出,他们看见巧娘握着那块琥珀,神情有些怔怔的,而后狠狠向前一抛,不知道把那东西扔到了什么地方去。 玄灵听见梁兴扬说:“是了,我们就是在这里捡到了它。”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语气中已经显示出一点痛苦的意味来。 幻境就到此为止,巧娘真的没有要用这个幻境困住他们的意思,一切都渐渐地分明起来,他们依旧站在这个被火烧过的山谷之中。 “巧娘?”梁兴扬问道。 巧娘微微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来也没人给我一个别的名字,我一直在这里。” “你不是地缚灵。”梁兴扬低声道。 “我不是,我只是不愿意走。”巧娘低低叹息。“这么多年了,沧海桑田,这里却一直没有变,所以我在等,等他回来。” “然后在他面前再把这个村子毁一次?你已经等到他了,是不是?”梁兴扬是在问话,可是语气异常的笃定。 “是啊,我要让他知道是他毁了这个村子,曾经是,现在也是。”巧娘摸着自己的脸,那张脸和过去没什么分别,但是或许就是因为那点惨白和艳红更显得绝丽脱俗和鬼气森森。 玄灵看着是一点都不害怕,她只有一点想哭,为一个少女终结了的生命,为她走到今日死了那样多的人。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一直以来只是有仇报仇,可是今日看见巧娘,她忽然发现很多时候爱恨都是一种很苍白的东西。 那么这世上究竟还剩下什么呢? 巧娘打量着梁兴扬。 她恍然道:“我记得你们,但那时候你的头发还不是白色的,你和——” “不是她。”梁兴扬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巧娘。“我们以为那东西从来都没被人拥有过,是无主之物,不过现在看来你一早把它扔出去了,我们也不算是不问自取,只是没想到那之后你又把它捡了回来。” 巧娘坐在那个小土堆上单手托腮,很有些巧笑倩兮的意味。 “是啊,我扔它是因为发现这东西对我有些害处,可是看你们在上面抢得那么热闹,它又掉下来的时候我便想也许这东西有用呢?于是就渐渐摸索着养了阿萝出来,果然是有用,只是对我没用。” 她这么说话的时候仿佛还是一个天真娇憨的少女。 梁兴扬沉默了片刻,道:“是,在你出来的那一瞬,它对你就没有用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巧娘一笑。“阿萝死了,我的目的也快要达成了,你们可以拿走它,只要不再查收这里的事情。” 梁兴扬道:“抱歉。” 他摸出了那块琥珀,微微犹豫了一下。 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个很难的抉择。 是要救眼前人,还是救身后人,又或者两个都救,可那有点像是强盗行径了。 巧娘似乎看出了他想要说什么。 “你就算还给我,我也不会收手的。”巧娘敛去了笑容。“所以你如果还要插手的话,也不必纠结这东西的去留,我只想看见他再死在我面前,而且这一次是知道整个镇子都是为他而死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 “因为那里还有太多无辜的人。”梁兴扬顿了顿,道:“转世轮回前尘了,我也不会让你再去复仇。” 巧娘咬着牙笑了。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梁兴扬扭头道:“退到我身后去,如果有什么不对就跑,不必管我,当然,你也未必想管我。我死后血符自然会解开,天高海阔任你,只是不要再复仇。” 他像是在交代遗言一般。 玄灵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但是她却冷冷地瞪了梁兴扬一眼,也跟着拉开了架势。 “我想杀你,那就得是我杀你。”她仰着头,一脸的傲然。 “你以为现在对我动手就有用么?”巧娘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头发。“已经晚了,你来得太晚了,这或许就是天意吧,天意也要我能报仇。” 爱恨是种很苍白的东西,但是也有着它自己的力量。 譬如说让眼前这个本纤纤弱质的姑娘毁了一个多少妖怪都看不见寻不到的桃源,这世上从此再无桃源却不是毁灭在妖怪手中,是从内部被人毁灭的,从此桃源只是传说,这个镇子上的人不知道曾经那个没有妖怪的桃源就近在咫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又要面临一场毁灭。 梁兴扬的神情冷了下来。 “你做了什么?” “我说了我不是地缚灵呀。我是鬼妖,妖怪是来去自如的。”巧娘看着四面的夜色。“我给你们看那些东西,是为了让你们不插手,也是为了拖住你们。” 拖住。 梁兴扬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有了些猜想,他想巧娘是在等天亮。 “你做了什么!”梁兴扬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太大意了些,只想着鬼妖不会趁机走脱,可是谁又能想到一切都已经布置停当,只等着一个日出呢? 看见日出的巧娘快活地笑了起来。 “看,是太阳。从前做鬼的时候我见不得太阳,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梁兴扬听她还在不着边际的说话,一剑已经劈了过去,可是依旧没有用,巧娘化作一阵烟雾散开了去,四面还能听见她的笑声。 “太阳一出,这里就是死城了!我练了那么多年的毒,费尽心思保全这个镇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就是这一天!那里所有看见太阳的人都要死!可他会是最后一个死的!我要把一些都告诉他!” 那是已经近乎于癫狂的声音,梁兴扬一咬牙,扭身便走。 玄灵连忙跟上,她第一次知道梁兴扬原来能跑得那么快,一忽儿便已经回到了镇上,她几乎是惊骇欲绝地看着梁兴扬冲到缉妖司的大门前抬手就要砸门,这一定是疯了,缉妖司的人会先不由分说和他打起来的。 但是梁兴扬的腕子被抓住了。 是陈山海,或者这一夜过去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就叫做陈滦。 “你疯了?”陈滦冷着一张脸。 “你也可以。”梁兴扬看见他眼睛一亮,扯一张纸出来闭目凝神,用妖力在上面画出了一张脸。 “这个人,在不在镇上?带我去找他,不然这个镇上的人都要死!” 陈滦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但还是扫了画像两眼,而后道:“有,是卖货郎,这两日没有出门。” “住在哪里,带她去。”梁兴扬知道巧娘为了保证他是最后一个死的一定会做出些安排。他抓过玄灵的手又在她手上留了一道血符,急匆匆道:“你靠着这符就可以和我说话,和他去找那个男人,我在镇口守着拦住巧娘。” “巧娘是谁?”陈滦一头雾水,可玄灵已经拽着他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只剩下他在那里喊着:“慢着,方向反了——” 第二十一章 杀鸡 陈滦这一声叫梁兴扬简直有点怀疑自己让玄灵去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但是现在他能调动的人只有玄灵,而且这境况已经比通常好了不知道有多少,梁兴扬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自己不会真正的分身术而把自己劈成两半甚至更多半去四处忙乎而深以为憾。 如果没有玄灵的话他就只能自己去找那个货郎,并且寄希望于巧娘不会在这一段时间摸过来,因为他没法给自己找个帮手,缉妖司的人的确一看见他就会喊打喊杀,他先前要砸门那个动作就是想看一看陈滦会不会出来,在两个人到门边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陈滦就在一边了。 陈滦要是知道了一准会觉得自己是被一个妖怪给利用了。 梁兴扬却不管这个,只全神贯注地在镇口写写画画。玄灵要是在一定会惊讶于他做这件事的举步维艰,因为玄灵已经习惯了看见他信手就是很一道稀奇古怪的符咒。 在这个当口梁兴扬忽然笑了一下,只能是冲着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和线条笑,因为没人现在在他身边。 他想起来自己过去在师父身边的时候,那时候他才是那个四处跑腿的人。 “师父,徒弟现在是个有出息的了,可惜你看不见。”梁兴扬低声道。 回应他的当然只有风声。 梁兴扬画到最后一笔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阵眼上滴了自己的血。 这会让他和这个大阵之间的联系更紧密,但是阵法一旦被破去,他也会受更重的伤。 只是这时候梁兴扬几乎是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只有一双眼睛,巧娘却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上出现在他的面前。 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眼前的阵法,所幸这个镇子不算大,眼前的阵法加上一滴血就已经足够,如果真是什么大型的城池的话,就算是把他全身的血抽干了他一个人也是看不过来的,不过要是巧娘的目标真是那样的地方,也就轮不到他来操心。 梁兴扬感觉到手心微微一热。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手来,果然是之前留在玄灵身上的符咒正起着作用。玄灵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道:“这货郎家里没什么特殊的地方,我只看见一张隔音符,问了他两句,他说前两日家里的鸡忽然死了,有个道士上门来说是邪祟作怪给了他这个,难道那毒是鸡鸣时发作?杀鸡这个活儿我倒是很喜欢!” 梁兴扬知道玄灵说的是实话,要是这毒跟耗子有关想来她是会更欢喜的,但是此时他却唯有苦笑的份儿,谁知道这镇子里有多少鸡?一家家杀过去是来不及了,且若是有别的法子他也不愿意叫道士们对他多一点猜测,说他真身是黄鼠狼或是狐狸。 不过玄灵的话还是给了他一点灵感。 虽然不能时时都有用,可抵得住一时也好,鬼妖虽然罕见总也不是没有,缉妖司的本职就是对付妖族,鬼妖能研究出来的毒,拖过一时没准便有了解法。 梁兴扬沉吟着在那个阵法上又添了几笔,对玄灵道:“你们回来,我一个人只怕是照应不过来。” 玄灵和陈滦回来得很快,陈滦脸上带着一点嫌弃的意味,梁兴扬还以为他们两个是在路上吵了起来,毕竟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妖怪,而且玄灵的嘴一向是很毒。然而他们走近了梁兴扬才发现陈滦脸上的嫌弃之色是从何而来的。 她手里还提着一只鸡,也不是新死了的,看样子死了一两天,上头还沾着泥土,大概是从地里被刨出来的,已经隐约散发出一些叫人不愉快的气息。 其实玄灵的神情也不大好看,她说喜欢杀鸡这个活儿,又不是喜欢闻见这死了几日的鸡的味道,可还是一路把鸡提过来扔在了梁兴扬面前,这让梁兴扬对玄灵不由得又另眼相看了。 “从他院子里挖出来的,他说是因为那鸡不像是好死,便狠一狠心没有吃,埋在了院子里当肥料。” 梁兴扬一眼看过去,就嗤笑了一声。 “肥料?他那院子来年大概是个不毛之地。” 他已经从死鸡上头察觉到了一点怨气,这怨气可能玄灵也看不出来,但在梁兴扬眼里已经足够明显,的确是巧娘下的手,除非这地方还有另一只鬼妖,可是鬼妖这东西饶是梁兴扬行走在世上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可看不出这镇子除了曾经是桃源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妖怪光顾的。 陈滦走到梁兴扬面前一伸手,手上是一张符咒。 “隔音的,上面还做了些手脚,今夜生效,所以你养的这小妖怪直接一脚把门踹开了。”他面无表情道。 这个形容让玄灵恼怒起来。她大声嚷嚷了起来:“我不是他养的!也不是什么小妖怪!我的年纪可以当你祖奶奶!” 梁兴扬一手把她按了下去,道:“帮我一个忙。” “杀鸡吗?”玄灵很有些摩拳擦掌的意味。 梁兴扬苦笑道:“不是,是这隔音符给了我一点灵感。” “挨家挨户是来不及了。”陈滦看了看天色,冷静道。“不如这样,她去杀鸡,我去贴符,能救下多少便是多少。她自西向东,我自东向西。” 梁兴扬听他这么说却是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小子很不一般,旁的道士在这里一定会磨磨唧唧要想一个能救所有人的万全之策,至于能不能成以及如果最后不能成所浪费的时间能救下来多少人,那是没什么所谓的。 陈滦有这样的想法,那说不定他不是因为名字起得不好而命途坎坷,完全是因为他这个脾气就注定了一切。 不过现下没那么多时间和他们扯皮,梁兴扬只是言简意赅道:“是让整个镇子都听不见声音。你们两个把这些符拿去绕着镇子贴,每五十步一张,若是想再保险些时,先在此地把自己的血留些下来,而后再在符上都留下自己的血,不必多,一滴尽够了。” 这个要求听起来有点奇怪。玄灵倒是没说什么,干脆利落地在自己腕子上抹了一下,她反正还有一道血符在身上,说是性命捏在梁兴扬手里也不为过,自然不必担心梁兴扬做什么手脚,不过梁兴扬这个要求的确有些强人所难的意味,都知道血能做出多大的文章来,陈滦与梁兴扬素不相识先前甚至是起过摩擦,未必就肯。 没想到陈滦也很干脆地把自己的手指咬破,将血滴了进来。 “我觉得你不是个无耻之徒。”陈滦拿了一叠符转身便走。 梁兴扬苦笑了一下,心想这小子倒是心大,把性命交托在一个妖怪手里。 可是他又很喜欢这样的脾性。 梁兴扬依旧是在原地等,他几乎像是在闭目养神,陈滦看到这一幕不一定会怎么样,但要是叫玄灵看见了她一定会跳起来大骂,说梁兴扬是个会支使人的,自己却要在这里躲懒。 只是梁兴扬眼下绝不轻松。 他闭着眼睛,额头上甚至有一点汗缓缓流下。 现在这大阵将他的眼睛无限的延伸了出去,他能看见整个镇子,可是他毕竟只有一个脑子,要用一个脑子去留意这里的一切显然不是个什么轻省的活儿。 在他感知中这阵子正在一点点安静下去。 这就是他所要的结果,他是在这个镇子里设下了一个巨大的符咒,湮灭了其中的声音。如果有起早的人可能会觉得自己是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因为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这一定会引起缉妖司的警觉,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梁兴扬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这个符咒最后能闭合,不会有什么日出之时全城覆灭的惨剧。 风忽然喧嚣了起来。 梁兴扬依旧闭着眼睛。 他努力地叫自己看起来是闲适而轻松的,不过他自己心中也没什么底气,因为他的对手是一个他从来没打过交道的鬼妖,还是一个活了很久的鬼妖,比他久得多。 巧娘的声音响了起来。 依旧是轻轻柔柔的,听不出这是一个鬼妖的声音。梁兴扬闭着眼睛,一瞬间还以为这是在那个巧娘营造出的幻境之中,那时候巧娘还是一个普通的少女。 “你为什么闭着眼睛?是不愿意看见死亡吗?” 她似乎是在笑,是很得意的笑。 梁兴扬心头忽然雪亮。 他知道巧娘有什么弱点了,或许这个弱点算不上是致命的,但至少可以在这一局对局之中帮他一把。 巧娘很自信,自信到没有去看梁兴扬有什么布置,不过梁兴扬自问如果他是个从妖患之始便生出来的妖怪,面对一个后辈的时候也会这样自信。 就在这一瞬,他感知到最后一处空隙被填补上了。 这个镇子笼罩在了一片寂静之中,巧娘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她的声音微微尖利起来。 “你做了什么?” 他起初没有答,于是巧娘的声音越来越近,她是在急速的接近梁兴扬。 梁兴扬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二十二章 乘危 巧娘从前给梁兴扬的感觉只是一个鬼气森森的女人,甚至女人也算不上,她的眼睛为她添了些岁数,可是巧娘自己死的时候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所以就算是知道她是个年岁比梁兴扬还大些的,梁兴扬也总是拿她当个少女来看。 她也一直只像是一个人,除了来去是一阵烟雾之外,只要是现身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形。 但是现在她总算是有些类似于妖的地方了。 梁兴扬看着她那一双手,十指纤纤,上面的蔻丹是鲜红色的,所以红的愈红而白的愈白,她通身除了红与白就只剩下了一点黑色,红的是血白的是骨,黑色就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面藏着太多的不甘心。 巧娘正伸着那一双手,现在她的胳膊已经伸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长度上,像是两条素白的绢子,柔软,是可以朝任何方向翻卷出去的。 但是梁兴扬也一弯腰避了过去。 他的腰向后弯折,说这么一个男人柔弱无骨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过梁兴扬也的确做到了,他几乎是向后做了一个对折,所以脸就从两腿之间露了出来,这个古怪的姿势叫巧娘一愣,也给梁兴扬争取了一点时间。 梁兴扬口中发出一声清啸,跟着一起出去的还有一点白光,因为速度太快了叫人看不清楚,但是巧娘却飞快地退避开来,并且发出了尖锐的嘲笑。 “你真是个疯子,竟然要用自己的内丹来攻击我?不怕多少年的修为都毁于一旦?” 白光出来得迅速,回去的也很快,看来的确是梁兴扬十分宝贝的一点东西。不过他脸上却还是淡淡的神色,只说:“你我伯仲之间,如果不是这样的东西,又怎么能把你逼退呢?” 巧娘冷笑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四个字说得非常讥诮,想来她是觉得梁兴扬并不是她的对手。 她好像听得懂梁兴扬的话。 梁兴扬说完之后本是自嘲地一笑,他以为巧娘会听不懂,因为在巧娘死去的时候她不过是一个村姑,当然没有读过书识过字,可是巧娘竟然很明白。 巧娘看见梁兴扬的表情,又微微冷笑起来。 “看,你们都是这样的自大。” 她顿了顿,像是在自说自话。 “不,你们是不一样的,他会帮我,而你不会,你只是要破坏这一切,你是个不把自己当妖怪的妖怪,他是个不把自己当人的人。” 她这样说着,却叫梁兴扬愣了一下。 巧娘说,你们。 那还有谁也站在巧娘的面前,这样同她说话?他以为眼前的鬼妖只是多少年都孤独地在这里等着,等着一个复仇的机会。 现在看来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那个不认为自己是个人类的人,又是谁?他很想问一问,但是也知道巧娘是不会给他答案的。 令他最吃惊的是巧娘说起那个人的时候语气是那样的温柔,恰如一个说起自己情郎的少女,巧娘的爱情分明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已经全变成了恨,她怎么会还有力量去爱一个人? 巧娘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已经要亮起来了,可是四面却还是死一样的寂静。 她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无论如何这个镇子的人都不会全部死去,她知道自己的斤两,如果缉妖司的人倾巢而出,总是能够在她手下保住一些人的。 天色一分分地亮了起来,梁兴扬还在那里看着她,就好像如果巧娘不说话,他们两个就会一直这么对视下去。 “你在等你的帮手么?”巧娘咬着牙笑。 梁兴扬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等你放弃。” 放弃这两个字像是刺激到了巧娘的神经。 她尖叫起来。 “放弃?我不会放弃的!” 那声音把梁兴扬的耳膜震得生疼,跟着巧娘就化成了一阵烟雾。 梁兴扬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巧娘是要做什么。 如果只能杀一个人的话,巧娘一定会去杀那个男人——在某一世做过恶,然而如今不过是个货郎的可怜男人。 梁兴扬连忙跟了上去。 他不大清楚方位,不过好在有玄灵在。玄灵先前与他说话的时候他是留意过玄灵的方位的,如今就是跟在后头。他一面跑一面对着自己掌心的血符大声说道:“快去那个货郎家里!小道士就不用去了,去了也没用!” 这话可能会很伤陈滦的心,但是梁兴扬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陈滦在巧娘面前一定是很不够看,他毕竟只是一个修炼了十几年的人,也不是什么天赋卓绝的存在。 陈滦果然没有听话,以他的性子和一个妖怪共事就已经很叫他不高兴了,更不用说是听一个妖怪的话远远退避,所以他正守在院子门口,大概是因为梁兴扬说话的时候,他和玄灵离这里并不远。 而后陈滦就被远远地掀飞了出去,巧娘似乎没下死手,不是因为心存怜悯,而是因为时间已经不大够了,梁兴扬就紧紧跟在后面,巧娘面上说自己不信两个人是伯仲之间,心底终究还是存着一点忌惮的。 陈滦飞在半空中,玄灵还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去救。 去救的话,似乎很有违自己作为一个妖怪的立场,而且这么摔一下也不会把他摔死,若是不救的话似乎又很不够义气,因为他们才刚刚并肩作战过。 但是她并没犹豫很久,因为梁兴扬紧紧跟在后面已经顺手把陈滦给接了下来,不过他似乎也没工夫把陈滦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只是给陈滦缓了一缓下坠的趋势便松开手冲进了院子,陈滦还是摔在了地上,只是摔得并不重,所以站起来之后可以中气十足地骂一骂人。 梁兴扬当然是没有听。 他挡在那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货郎前面,货郎刚才离死也不过是一瞬间,半只脚都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因为刚才他已经被巧娘扼住了喉咙,是梁兴扬冲进来的时候没头没脑扔出一把符来,驱鬼捉妖的都有,也不知道是哪一张起了作用。 这也是很无奈的一件事,鬼妖这个存在实在是太过特殊,梁兴扬也只能碰碰运气。 巧娘和梁兴扬很快就战在一处,玄灵和陈滦这时候摸进了院子,玄灵没有救人的打算,陈滦倒是冲过去在货郎身边忙活起来,布阵画符他似乎都是好手,忙活的间隙里抬起头来看着半空中这一场交战,神色渐渐沉凝。 梁兴扬当时随手化解了他的攻击,他就知道这个妖怪不简单。 却不想是这么一个棘手的存在,那个来去无踪被叫做鬼妖的家伙都只能与他旗鼓相当。 这么一个妖怪,大概出动缉妖司也未必能拿下吧?就算正面对敌他不是对手,他也总能全身而退。 不过他身边似乎是有一个累赘。 陈滦的目光投向了玄灵,玄灵也在看这一场战斗,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懊丧神色。 他甚至听见玄灵正在念念有词。 “这家伙这么厉害,我难道一辈子都要被拴在他身边?” 而后她就感觉到了陈滦的目光,当下毫不客气地转眼瞪过来。 “看什么?打不过他我还打不过你么?” 这倒是实话,陈滦垂下眼去,然而心思还在转着。 他知道自己这个念头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卑劣的,他们几个刚刚并肩战斗过,而且梁兴扬是在救这个镇子。 可是妖就是妖,这么多年他都是把这个作为信条走过来的。 陈滦这厢还在纠结,巧娘那边已经是七窍生烟,她没想到自己的布置就这么毁于一旦,识破这个局的甚至不是缉妖司那些道士,而是一个妖,一个她看不出底细的妖。 就算是打到这个地步,梁兴扬脸上也还是带着一点笑,那笑意把巧娘的眼睛扎得生疼。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巧娘嘶声道。 “我知道,毁了你的复仇大业。”梁兴扬一剑斩出,然而斩中的地方变成了烟雾。 他和巧娘谁也伤不到谁。巧娘总是能变成烟雾,而他的身子也总能弯折到各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去。 玄灵忽然摸了过来。 陈滦警惕地看着玄灵,可是玄灵说得不错,他和玄灵之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玄灵要做什么他是拦不住的。 玄灵飞快地把陈滦腰里的葫芦扯了去。她方才看了陈滦两眼,看见那葫芦里盛着的是朱砂。朱砂这东西对妖怪是有些妨碍,不过鬼魂更怕这至阳至刚的东西,玄灵看上头二位打得难舍难分,把这葫芦扯了就是纵身一跃,照着巧娘劈面泼了一葫芦的朱砂。 用旁人的东西总是不用心疼的。 她只是没想到巧娘又化成了烟雾,眼见着那些朱砂就要一分不差都浇在梁兴扬头上,却见梁兴扬袖袍一挥,劲风把那些朱砂都聚拢起来,恰恰在巧娘身边勾勒出一道猩红的轮廓。 烟雾便忽然有了一个范围,巧娘再也不能越过这个范围去。 玄灵眼睛一亮,没想到自己的做法还很有用,却见梁兴扬忽然低下头来,对着她大喊:“快跑!” 第二十三章 剑破 玄灵还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她最近与梁兴扬在一起的时日久了,很懂得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很有用处,而且能叫他这么大喊大叫的一定是什么十分要命的事情,所以她一闪身就已经不站在原地,果然跟着便见那被朱砂包裹着的一个人影猛地膨胀开来,把朱砂顺势泼向四面八方。 这东西对玄灵来说不致命,可是挨一下也够她受的。当下玄灵就几个辗转腾挪恨不得从这院子里直接冲出去,可是冲到一半又看见一个负手站在下面的陈滦,她想不能叫这小道士给看扁了,于是咬着牙又站下来,只是很小心地离地上散落的朱砂远了些。 陈滦当然是气定神闲的,这东西对他来说什么用都没有,不过他还是有点心疼,那葫芦里是上好的朱砂,他在缉妖司的地位是不够领的,废了好些工夫才弄来这么一葫芦,就叫这小妖怪一把扯了去全抛洒出去了,眼见着这些朱砂已经叫那鬼妖身上的煞气给冲了也再用不得,他只好是绝了去捡回来的心思,并且狠狠地瞪了玄灵一眼。 玄灵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上面打得还是如火如荼,可是下头一人一妖像是乌眼鸡一样互相瞪着也不挪地方。 不得不说这一葫芦朱砂还是有些用处的,梁兴扬自己画符不大用朱砂,因为那东西于他也有些妨碍,他总不至于闲着没事给自己找不痛快,对付旁的妖怪也不是非要用朱砂不可。 可是鬼妖却不一样,这么一看鬼妖其实格外地怕朱砂,因为不管怎么说都是由鬼修炼来的,阴气总比旁的妖怪要重些,眼见着巧娘再显出人形的时候神情有些萎靡,梁兴扬心下先是一喜,正得势不饶人要乘胜追击的时候,一低头却看见这两个家伙不分时间地点正在斗气,不由得暗暗叫苦,当下大喝一声:“还等什么?把人带上跑啊!” 这一语如同点醒梦中人,玄灵和陈滦如梦方醒,一个上前去抓了那魂不附体的货郎便跑,一个一面跑还摸出一堆不知道都什么功效的符来往天上一撒。陈滦的本事在一群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妖怪前面是很不够看,但他的天赋毕竟也不差,修行这一二十年之间也很有些心得,看得出梁兴扬现在和那鬼妖僵持不下需要人来破局,就洒出这么一把符来。 这些符的作用也是杂七杂八的,安神驱鬼辟邪除秽自不必说,还有前两天隔壁那春心萌动的小姑娘费事求来的一张桃花符也在其中,只是上头都有些朱砂,梁兴扬想必也能察觉他的意图。 果然,梁兴扬看着那一排黄符直直飞上来心里便有了些数,他一抬手,让那些符将巧娘层层围困住,那上头的朱砂虽然少,但也能对巧娘造成一点威慑叫她不肯轻举妄动,因为要挣脱出来肯定还要再受伤,可是她再这么受伤下去能不能和梁兴扬为敌就很难说。 巧娘果然停在了当地。 她的目光微微有些复杂,看着被玄灵拎在手中奔袭出去的货郎,那眼里竟也不仅仅是愤恨,就梁兴扬所能看见的,还有一点泪光。 可是鬼妖是没有泪水的。 于是最后巧娘也不过是仰头尖啸了一声,那一声鬼啸是如此的凄厉,竟生生叫已经不知道被玄灵裹挟出多远的货郎忽然回魂一样,扭头看了一眼,看那个一瞬间就差点要了他命的女鬼。 他却是个人,人是可以哭的。 只是货郎先前被吓得狠了,成木木呆呆的一个,也不曾有泪水流出来,玄灵不关心一个人是傻了还是疯了,只知道如果不把人带走梁兴扬大概不会肯,于是捏着鼻子也把人给带了出来,可是跑出这么远来忽然觉得手下的人身子一震。 她有些好奇地低头去看,看见货郎眼底竟有泪水。 货郎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的,轮回转世就什么都忘了,何况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转世也不知道是转了多少回,民间传说转世一回是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的,这孟婆汤不知喝了多少碗下去,一点愧悔又能留下多长时间呢? 可是货郎听见那一声鬼啸之后忽然就真的哭了,那是真情实感的泪水,只是他一面哭一面迷茫着自己为什么会哭,而且冲口而出的是对不起三个字,反反复复都是对不起。 梁兴扬忽然看见巧娘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这么说也不准确,那张脸本就已经白到了极致,是不能再白一些的,这么看巧娘这时候竟像是更有了些活气,她的眸子微微转了一下,这一下便又有些少女的意味,梁兴扬好像透过眼前的这鬼妖的躯体看见了还活着的那个巧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 这么多年的恨,一句对不起当然是没用的。 有的时候走到什么荒僻的地方,没有缉妖司没有道士,那些村人认不出梁兴扬是个妖怪,就会叫他一声道长,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去超度一点怨灵,有的是不甘心自己被妖怪杀了,有的是因为穷乡僻壤里的恶而滋长出来的怨灵,每一个都是张牙舞爪的,不肯往彼岸去,因为咽不下一口怨气。 连超度都未必能超度得了的怨气,还只是普通不怎么成气候的怨灵所有的。 而巧娘却是一个靠着怨气从鬼修炼出了实体的存在,那么多世不肯放下的怨气,对不起三个字能有什么作用?杯水车薪都称不上,不是火上浇油就已经很好了。 可是巧娘就那么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他是不是总记得?”梁兴扬听见巧娘低声说。 像是在问人,也像是在问自己。这时候能给她答案的只有梁兴扬,梁兴扬当然也不会对她说那都是假的经了这么多次轮回什么记忆都不会剩下,只有跟着她的话道:“我不知道人类,但或许总是会记得一点的。” 巧娘却忽然道:“你是在撒谎!” 梁兴扬这的确是在撒谎,不过他一点都不觉得愧疚,只麻烦的是巧娘说完这句话好像又恢复了蓬勃的战意,而且这一次似乎理智丧失得更彻底些,她只一撞便从那些符里撞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那张被撞成粉碎的刚好是一张桃花符,碎片飘飘忽忽地往下走,不等到地上就燃成了灰烬。 是因为桃花符也没什么用吧?世上这样多不可信的人,招来的究竟是桃花还是什么索命的厉鬼呢?有些时候人也是很可怕的,比鬼神都可怕。 梁兴扬也得躲避那些符咒,这就给了巧娘一个空当。梁兴扬是眼见着巧娘疯了一样地冲出去,把后背的空门露给了他。 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心慈手软,这恐怕是他唯一的机会。 梁兴扬那把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那些还没有被毁掉的符咒被凭空出现的风指挥着排在一处,挨个在梁兴扬的剑上划过。 于是剑也成了血红色的。 梁兴扬微微皱着眉,眼下这剑灌注着他的真力,而他的真力正在被这朱砂染红的剑所排斥着,这无疑是一件很令他难受的事情,他这一出手伤人伤己,而且说不上究竟哪一边被伤得更深些,可是机会就这么一瞬间,没完没了地缠斗下去只会叫缉妖司的人把他们两个都围了,下头还有一个玄灵,他总不能叫玄灵折在缉妖司里。 陈滦刚才转过的念头是什么他也很清楚,因为人在要做一点明知道亏心而还要做的事情时眼神总是很古怪的,梁兴扬虽然在和巧娘缠斗,可也得时时注意着周遭,自然就注意到了陈滦的眼神。 他倒是不在意,因为非我族类四个字他总是会经历许多的猜忌和明枪暗箭,陈滦并不是最过分的那一个,他只是想赶紧了却此间事,而后离得远远的,人的一辈子就那么短暂的百年,这一去他和陈滦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剑气如虹,准确地贯穿了巧娘的身子,如同没入一截腐木一样。 巧娘本是能够避开的,她可以化身为虚无,就像和梁兴扬交战中无数次用过的那一招一样,她这一手叫梁兴扬无比头疼,这一剑刺出去的时候梁兴扬其实也没想到这真的能够刺中,所以真听见剑锋没入身体这一声,他也跟着愣了一下。 她依旧朝前伸着双手,像是想要把货郎给掐死,也像是想抓住他问一问为什么,但是现下什么都做不成了。 梁兴扬赶上前来。 巧娘知道自己被重创,那一剑绝不是简单的一剑。 她忽然抬起头来。 这一次她看着的是朗朗日光,她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去看太阳,因为做了太久的鬼,所以总很厌恶阳光。 可她毕竟也已经是一个妖怪,是能够感受到阳光温暖的。 四面的人都听见了这一声。 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但是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凄厉意味,那是被逼到绝路之后才能发出来的哀嚎。 “我答应你——我愿意,我愿意!” 第二十四章 幕后 那一声如同杜鹃啼血,带着极为强大的力量,把四面的人一时间都镇住了。本来此时已经从远方传来了一点喧闹的声音,应该是缉妖司的人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正在朝这一边赶来,此时的镇中也只有他们有那个实力冲破梁兴扬的符咒。 但是在这一声之下那喧闹的声音此刻也消弭不见,一切又恢复到了绝对的静谧之中。 梁兴扬诧异地看着巧娘。 他的心中此刻有一点不详的预感。 巧娘这话是在对谁说的?巧娘已经是这样强大的一个妖怪,她在知道必败无疑的时候又会把希望寄托在什么人的身上? 这一切都透出一点不大对劲的意味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巧娘这一声落下的时候,货郎身上忽然冒出了火焰。 那也不是寻常的火焰,不是梁兴扬烧松萝的时候用过的,而是一种莹莹的蓝色火焰,那种颜色看了让人心生忌惮。 玄灵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她飞快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但是捏了一个水决兜头淋了货郎一身,只是那没有用。 那些水还没遇到火焰便已经被蒸发殆尽,而陈滦的反应也不慢,那一瞬间他飞快地在货郎身上画了一个符,要把他与四面隔离开来。 却是依旧没有用,似乎这火焰不是凭借着空气烧起来的,而且只要燃烧起来便不会熄灭。于是这两个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在货郎身上燃烧,不过惨叫是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货郎很快便在火焰的灼烧之中没了声息。 巧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正很专注的看着货郎的身子被烧灼成小小的一团,被火焰烧死的人都是那样的,而后那个孩童一样的人形也消失了,火焰依旧不肯熄灭,森蓝的火焰里人形逐渐坍塌变为一堆灰烬,直到烧无可烧的时候火焰才缓缓熄灭,留下一堆灰烬。 那灰烬像是在嘲笑梁兴扬。 玄灵仰头看过去,她以为梁兴扬的神色会不大好看,却没想到梁兴扬只是低低叹了口气,道:“这样你就很高兴了么?” 语气平和,像是与巧娘在话家常。 是的,他最初的目的就是要救下这个镇子的人,虽然拿不知道多少个前世之前的恩怨放在今世之人身上是很无稽的一件事情,可是和怨念深重的鬼妖去讲这个道理其实是讲不通的,所以梁兴扬也没有想着要去讲,他只是希望能把人救下来,如果救不下来就只救旁人。 天下太大,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故而一直只是尽力而为,并不会感到有多么的懊悔。 巧娘咯咯笑了起来,她还是头一次笑得这样开心,虽然她的目的并没达到,可至少也不是一事无成。 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话。 可是她没能说出什么来。只见一道幽蓝的光芒闪过,梁兴扬以为那是与货郎身上相同的火焰,急忙出手想要去救时却见那道光芒一闪而逝,而巧娘正在他眼前缓缓消散。 那不是先前巧娘应对攻击时的手段,而是真正的消散。 妖死之后,化为原型。 鬼妖的原型自然是鬼,于是巧娘又变回了鬼,或者也不能说是鬼,而是没有了自主意识的游魂。 梁兴扬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一抖袖袍便有一张符飞了出来。 “去!” 但也像是之前玄灵和陈滦做出的努力那样毫无用处,巧娘的溃散速度很慢,却像是不可阻挡的一般。 只是梁兴扬的法子自然比玄灵多一些。他一弹指将自己的指尖划破,逼出一点蓝色的血来。这么看那颜色倒是和方才杀人此刻摄魄的力量很像,只是梁兴扬的更为浅淡一点。 半空中响起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梁兴扬听见那个声音微微一怔,但是手下并没有停止,他用自己的血飞快在四面画了一道符,而后将手中的琥珀往天空一抛。 一道极为浅淡的光芒钻进了那块琥珀之中,与此同时方才发出冷哼的声音又哼了一声,似乎是极为不屑,不过那不屑之中还有一点自己被冒犯了的愤怒,于是又有一道光闪过,卷向了琥珀。 可是被梁兴扬的血符阻挡了一瞬。 梁兴扬飞快地把琥珀收回了自己的袖袍之中。此时四面已经围满了人,他认得出其中不少都是缉妖司的,百姓不大可能会来看这样的热闹,这种热闹乃是会要人命的。 于是他低头对玄灵道:“快走。” 他感受到天空中的那一点威压已经消失了,最棘手的那个对手不再注视这里,那只黑手大概要的就是巧娘的魂魄,现在他的目的基本上是已经达到了,之所以要说基本两个字,是因为梁兴扬还出手抢下了巧娘的一点残魂。 这不是说梁兴扬就能对付得了那个家伙,毕竟他是猝不及防之间应下了这一场,可从巧娘的话来看那幕后之人是一早便觊觎着巧娘的魂魄,时刻等着与她做一场交易,只是巧娘一直觉得自己能够亲手复仇所以并未答应罢了。 此刻巧娘已经在他的手中,只有一点残魂因为那块琥珀的缘故被截了下来。若不是因为那琥珀先前就温养了巧娘多年,只怕是这一点残魂也补鞥抢下来。 快走两个字,似乎是梁兴扬对玄灵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但是现在要走显然是有点来不及了。 因为四面已经都是缉妖司的人,人人脸上都是刻骨的仇恨,那是人族与妖族之间多少年的流血征伐所带来的,不是一人一妖之力就可以化解,现在许多人看陈滦的神情也有些不对,然而陈滦虽刚才还在想如何趁机除去梁兴扬,现下脚下却有些迈不开步子,只好站在玄灵身边没有动,道:“他们刚才救了整个镇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缉妖司为首的一个人道,看服色是比陈滦地位不知道高了多少,所以陈滦也无法去反驳他,只好低下头去,但是他依旧没有动。 这让四面鼓噪起来,梁兴扬听见了勾结之类的声音,不由得觉着有些头疼。 若是陈滦此刻站回到人族那一边去,或许玄灵是会有些愤愤不平的,但是他却不会有什么感觉,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了许多那样的事情。 陈滦现在却选择和他们站在一起,这固然让梁兴扬有些感动,可素日他都习惯于自己脚底抹油,现在多了一个玄灵已然是非常为难,眼看着又多了一个陈滦,那便成了难上加难。 他只好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路过此地,你们也留不住我。” 那个为首的老者眯着眼睛打量他,道:“我知道你妖术高深,竟让我看不出你的真身来,可是这个叛徒和这只猫妖你是带不走的。” 梁兴扬心中叫苦,就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状况,然而他也不想去同缉妖司的人动手,他来此地是给这镇子化解了一场危机,可是此时巧娘已经不在此地,这座镇子随时可能会被妖怪觊觎,到时候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倒是一走了之了,可如果再有妖怪乃至于妖潮来了此地,缉妖司又在此刻变了个七零八落,这镇子又当如何?所以不能动手。 梁兴扬试图晓之以理。 “我方才救了你们。” 他知道自己八成是依旧会得到那八个字,可是还得这么说一遍。 叫他不知道该喜该悲的是,这回他们换了一句话来堵他的嘴。 “谁知道你有什么居心?妖族奸猾,不可相信!” “我没什么居心,只是想把他们两个带走。”梁兴扬淡淡道。 陈滦一愣,道:“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你总不会以为自己还能在这里待下去吧?旁人看见你与我在一处的时候,你做了什么和要做什么就已经不重要了,不想莫名其妙的死就和我走。”梁兴扬知道陈滦是个直肠子,只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直,当下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陈滦并不是个傻子,细细思量之下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也只好默然不语。 他没想到自己跟着妖怪救了一镇子的人也得被划到妖怪的阵营里去,可是想一想似乎也没有错,这年月是有许多人要投奔妖族的,所以同僚们警醒一点也并没什么,四处的缉妖司从不乏有人爱上妖族最后被一并处死的事例,那时候陈滦便觉得很唏嘘,现在轮到他自己,可是没有什么漂亮女妖怪也没有爱情。 玄灵倒也算得上漂亮,只是脾气实在是坏,陈滦并不觉得他们之间可能有点什么爱情的火花,况且今日之事最主要要算在梁兴扬那里,居然是跟个男妖,想来还真是有点不甘心。 “你以为你想走便能走得了么?” 梁兴扬又叹了口气,道:“你们威胁起旁人来实在是没什么新意,我也不想听你们威胁,不过今日看来是要出一点血了。” 陈滦警觉地抬起头来,几乎以为梁兴扬是要大开杀戒,结果他只是乘风扔下了一把不知名的粉末。 毒药。所有人一瞬间脑子里都是这两个字。 不过他们都错了。 第二十五章 妖皇 那一把粉末飘飘荡荡从空中落下来,像是有灵智一般见人便附着上去,以梁兴扬为圆心渐渐扩散开去,四面的人都急忙要去挡,但是那把粉末却无孔不入一般,轻松地钻过了他们一切的布置。 于是他们惊怒交加地痛骂起来,只是随着粉末扩散开来,那些人的骂声也都跟着消失不见了。 陈滦也以为他是用了毒,只是心下依旧有几分不信,不信梁兴扬会是这样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的人呢,他自己也中了这粉末,本也等着毒发,却发现了方才那些人为什么不再叫骂。 只是因为说不了话也动不了了而已。 梁兴扬这才从半空中落下来,一手一个将陈滦和玄灵拉起来。他们两个刺客也都是动弹不得,一左一右拿一种十分幽怨的神情看着梁兴扬。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难道我还能先叫你们两个小心?缉妖司的人又不都是傻子。” 这话说得奇,仿佛是说缉妖司的人还是很有一些傻子的,于是陈滦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些。可是梁兴扬却是满不在乎的模样,道:“你左右是在缉妖司里混不下去了,如何还这么在乎这这些家伙是不是傻子?左右我又没有说你。” 陈滦被他这歪理气得两眼一闭不肯说话了,就见梁兴扬仿佛拖家带口一样,一手抓着一个脚不沾地便离开了此地,留下一堆在原地吹胡子瞪眼的道士们,也不知道那些百姓回头看见这一幕场景是作何想。 梁兴扬并没走得太远,而且依旧是回了那一处山谷。 他先把陈滦放了下来,还很认真地整理了一下陈滦的衣裳,顺便也把那些粉末都给擦净了。 陈滦还是瞪着他,及至发觉自己可以说话了,便冷冷道:“为什么要把我也带上?不怕我什么时候就在背后给你一刀?” 梁兴扬淡淡道:“你先前不就想这么做了么?我早就知道你是会这么做,而且绝不会觉得自己是做错了,因为我是个妖怪,除妖是从来都不会有错的。” 陈滦被他一时噎住了,他自己也觉得方才他的打算是有些不地道的地方,可是梁兴扬并没指责他却是这么不以为意地说了他本来要拿来给自己辩解的话,便叫他觉得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梁兴扬在为玄灵处理身上的东西,再没看陈滦一眼,只道:“正好我给了你个新名字,便离开这里吧,不要再想着在什么地方的缉妖司里挂职,这些人的情报系统都是很厉害的,互通有无早能把你查个底掉。” 陈滦愣了一下,道:“你不打算带上我?” 这么说仿佛是有些丢人,他一个缉妖司的人竟要求着一个妖怪做什么事情,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梁兴扬只是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为什么要带上你?我怕你再在背后捅我一刀,你也不用说不会,人族觉得妖族狡诈残忍,妖族也觉得人族奸猾。” 陈滦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往西。”梁兴扬忽然道。 陈滦愕然。 “我知道你们恐怕是看不上光明宫,不过他们毕竟也是实打实的除妖,你可以去碰碰运气,去找苏莱曼,就说是我叫你去的。我毕竟是把你卷了进来,也该为你考虑一些往后的事情。”梁兴扬笑道。“人类百年在我眼里不过是白驹过隙,可是你自己一个人要是颠沛流离地过这一百年想来也不会很容易,我要是知道了会感到愧疚的。” 一边的玄灵也已经恢复了说话和行走的能力,闻言哼道:“你把他放了,怎么非要把我拴在身边?” “因为你长得好看。”梁兴扬思考片刻,半开玩笑地说道。 玄灵却不知道怎么红了脸,并试图往他脚上狠命来那么一脚,她知道梁兴扬未必说的是实话,只是她本以为自己还会听到一些大道理,没想到得来的是这么一句。 梁兴扬看着玄灵此刻的表情,却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从前极少见到师父脸上有什么旁的表情,现在看见的却是一个活泼得甚至有些过了头的玄灵,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两个存在,想来世事还真是神奇。 玄灵可不管他眼下是在想些什么,自顾自地还在愤愤不平,梁兴扬只笑了笑,并没和玄灵解释,却不想玄灵收敛了自己一脸的愤怒,云淡风轻道:“我知道你本要讲些什么道理出来,无非是我是妖怪他是人罢了。” 梁兴扬却失笑道:“我哪里有那样小肚鸡肠?若按你这么说,我自己岂不是在看不起自己了?” 玄灵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可心中依旧是有些不服气,当下反唇相讥道:“我看你整日这幅模样,同看不起自己也没什么两样,你似乎更希望自己是个人。” 梁兴扬反倒是沉默了下去,就在玄灵以为是自己话说得太过至于生出了一点近乎于没有的愧疚时,却听见梁兴扬低低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也真希望自己只是个凡人,一辈子百年过去了,身后或许有人想着,但也没什么所谓,因为自己是已经不知道了。” 那一瞬间他的形容十分哀伤,满头白发远远看去便像是霜雪一般,若非面容依旧如昔,便简直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了。玄灵本有心要与他再多说几句,可是看见梁兴扬这幅模样忽然喉头一窒,再说不出话来。 是的,人族与妖族之间最大的鸿沟其实不是那一句非我族类,人类惧怕妖族也不全是因为妖族的力量,因为人间也有可以斩妖除魔的存在,只是妖族所拥有的时间太漫长,在人族看来几乎等同于永恒,那才是最让人族恐惧的地方。 如果不是因为妖族繁衍艰难的话,恐怕世上早已无人族立锥之地。 可对妖族来说,拥有那样长久的时间也未必就是一件幸事,漫长的岁月与偏执的性子联结在一起,那几乎是一场灾难。 玄灵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的一生同旁的妖族比起来其实还不算漫长,而她本打算用自己可能漫长也可能短暂的一生去复仇,一辈子只做一件事,那当然是一种偏执。 于是她也沉默了下去。 最终是陈滦打破了这种古怪了沉默。 “妖族当然也有妖族的好处,世人羡长生,可是妖族生来就有长生。” 他看起来有点不大情愿,似乎是不想在梁兴扬和玄灵面前承认人族认定了妖族也有好处。 于是梁兴扬笑了。 他的笑意有点哀伤,眼里也像是有一层雾气,让他整个人像是笼罩在岚雾中的山谷,至于看不清真实的样貌。 “说到底都在追寻一些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他低声道。 陈滦私以为他说的是很有道理,但是嘴上当然不肯承认,却见梁兴扬已经冲玄灵摆了摆头,道:“走吧。” “去哪里?”玄灵一听说走,神情虽还有些不情愿,嘴上却已经问了起来。 梁兴扬向北看了一眼。 妖族与人族分庭抗礼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幽州城算是人族的屏障,但这屏障总有疏漏的地方,是以这些地方也总能看见妖族出没,但是这些妖族都只能算是散兵游勇,人族真正的心腹大患还是在北地。 幽州城以北便是山海关,山海关以外就是妖族的领地。 妖族也有自己一套极为严密的体系。当初他们来到这世上的时候本是没有的,后来不知怎地出现了一个极为强大的妖怪,于是四方妖族都敬之为妖皇。妖皇似乎有过更迭,不过梁兴扬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因为他从来没有机会深入妖族腹地。 他是妖族的叛徒,妖妖得而诛之,然而他本身也不是出身北地的,他来自东海之畔,尚还算懵懂时便已经被他师父捡了去。 所以那里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他在这片大地上游荡了那样久,可总脱不开人族繁衍生息的地盘。 但是他知道刚才那幽蓝的颜色代表着什么。 这世上的火焰有很多种,磷火也是幽幽的蓝色,只是与方才他们见到的绝不相同。 梁兴扬没有见过妖皇,但是看见过妖皇在千里之外出手,那是许久以前的事情,是因为人族接连大捷,一直越过山海关几乎深入妖族腹地,当初师父还在,听见这个消息便显得十分忧心忡忡,所以带他来到了山海关。 他们没能阻止那一场惨剧,所有人都在山海关的城头看见了一场冲天的大火,从妖族那边燃起,所过之处一切灰飞烟灭,人族那一只先头部队自不必说,可是也有妖族丧身火海,只是他们死的时候不见悲恐,只有满眼狂热。 那是妖皇的力量。 巧娘身后的人即便不是妖皇,也一定与妖皇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 梁兴扬早想通了这一层,却依旧有些犹豫。 第二十六章 劝告 不是因为自己并非妖皇的对手而有所犹豫。 而是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玄灵也卷进这一场纷争之中,他看得出玄灵的一些底细,也不是从妖族那边出身的,应该是一只不知道怎地无师自通得了些修炼法门的小猫叫什么人捡走了直到修炼成人形,可是那个捡走了她的人大概已经不在了。 猫不像狗似的那么认主人,那些灵魂总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所以猫妖最讨厌被拿忠诚说事,这和他们看见狗妖一定要打上一架大概是出自同一种心理,可是猫要真认下了谁,那也是很难更改的。 所以玄灵会那样念念不忘复仇。 玄灵的经历和他其实还有些像,可是他一来连复仇都不知道该去找谁,二来也知道复仇是一点用也没有的,不会叫师父高兴,也不会叫他高兴。 他自己就是个不大喜欢纷争的人,可是世事总是把他拉扯到一场又一场的纷争之中去,也不管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梁兴扬低低叹了口气,他知道叫玄灵跟着他去妖族的领地未免有些过分了,他自己是能脱身,可是玄灵一介小妖,跟着他已经受了太多本不应该受到的惊吓,现在还要拉着她去那样危险的地方,甚至于对手还是妖皇,就未免太过分了一些。 所以他最后还是决定问一问玄灵。 问玄灵其实是很无稽的一件事,他几乎知道玄灵会回答什么,大概是毫不犹豫地就会离开,没准离开之前还要逼着他把那道符解开,从此之后天高水长再不相见,那才是于他们两个最好的结局。 这两日便是一场幻梦,梦里师父是又回来了,好像脾气变得不大好,也是,和自己的徒弟失散了那样久,有点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大概是在怪他没有去找她,或者这么久都不曾找到她。 梁兴扬这两日一直都是有点恍惚的,一方面很清晰的知道玄灵不是师父,一方面又想万一两者之间真的有什么东西该有多好,就是这样拉扯矛盾的心情,叫他对着玄灵开口的时候都有一点艰难。 仿佛是只要一开口,就会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跟着这句话消失了,而且是一去不返的,就像是师父,不在这世上了就是不在这世上了。 他低低道:“你想走吗?” “被你用这么个东西拴着,当然是你要去哪我就只能跟去哪了。”玄灵先是没好气道。 她以为梁兴扬会笑着安慰她,就像是这两日以来已经有过的许多次那样,她其实不喜欢那种安慰,那叫她感觉自己是被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可是另一方面她心里又有一个角落是在隐约期待着被安慰的,因为安慰和两个字对她而言本来就是一种很久远的东西了。 只是没想到梁兴扬并没有要安慰她的意思,他脸上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细看之下那个笑更像是哭。 玄灵很聪明,她一瞬间便知道了这个表情的来由,但是紧跟着便是不解。 为什么?梁兴扬过去两日的态度都是那样坚决,是什么叫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是一个轻易会改变主意的家伙,这一点玄灵看得出来,这样的人脸上总是笑着的仿佛是很好说话,可是真要认定了什么你说破大天去他也会带着那种笑容摇头。 玄灵就是讨厌梁兴扬这一点,从见面第一眼就很讨厌,偏偏被他拴在了身边,于是只好肖想着一切挣脱的可能性,譬如说梁兴扬忽然遭遇什么强敌横生不测,那是很好可是自己跟在旁边会不会被认定是同伙从而顺手一并被灭掉?所以她又想最好是梁兴扬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为她把这血符自己解开。 那是一种近乎于无稽的幻想,玄灵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变成真的。 可是现下那竟真的像是要成真了,梁兴扬现在看上去很清醒,可是他问她想不想走。 玄灵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个陷阱。 她警觉道:“我想走这件事你我心知肚明,没必要来试探我吧?” 梁兴扬嘴角的笑意更深一点,那也让他看上去是更加悲伤了。 他低声道:“不是试探,我只是问你想不想走,如果你想走的话,我会给你解开这道符。” 玄灵睁大了眼睛。 “不过两日的工夫你就改了主意?那这两日你是在做什么,在耍我不成?” “你这样想也未尝不可。”梁兴扬低笑。“反正我比你强上许多,就算真是要消遣你你也是无可奈何的。” 玄灵恶狠狠地瞪着他,可是有的确像是梁兴扬说得那样无可奈何,因为梁兴扬的确是比她强了太多,至于她在他的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她伸出腕子来,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梁兴扬心底在叹气,不过他还是笑着伸出手去。 手指就要触碰到玄灵的腕脉。 玄灵却忽然把手一收。 这回轮到梁兴扬诧异了,他诧异地看着玄灵,玄灵却是把头一偏不去看他。 这是个有点心虚的表现。 “为什么?”梁兴扬问道。“你不是很想要自由吗?就算是不信我,等我解开了你就知道这是真的。我知道你长于速度,甚至可以先由着你下一个定身符,到时候天高海阔便随你去。” 玄灵盯着梁兴扬,许久没有说话。 梁兴扬还是第一次在玄灵面前感觉到什么叫做心虚。 玄灵道:“我先前只是不明白,然后忽然明白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梁兴扬只好看着她等一个后文。 玄灵一仰头,道:“你是想把我支开去什么地方吧?你还有很多东西都不曾告诉我,神神秘秘的,是不是看出来那鬼妖身后是什么人在捣鬼了?把我弄得这般狼狈,我肯定要亲自去复仇!这一次你也要去,就不能与我说什么复仇无益的鬼话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梁兴扬却苦笑起来,道:“我不是为了去复仇,是要——” 或许是因为他神思的确有一点恍惚,总归是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是中了玄灵的套。果然玄灵一脸兴奋地跳将起来,道:“你果然是要去找那个幕后黑手!不管你是不是复仇,我就是要跟着去!你把血符解开了也没有用,我的鼻子最灵,总能找到你要去什么地方!” 梁兴扬看着她几乎是兴高采烈的一张脸,叹息道:“是,我是要去找那个幕后的存在。可是有一点你要清楚,那不是一个人。” 玄灵听他承认更是喜上眉梢,道:“妖怪我也不怕,你看我怕过你吗?” “只怕是个比我更强的妖怪。”承认自己比妖皇弱这一点,梁兴扬倒是十分坦荡的。如果什么妖怪都能强过妖皇去,那妖皇也不会是妖皇,妖怪在这一点上比人倒是要残酷很多,谁是最强的谁就是老大,结党营私这种事也得建立在强大的基础上才行。 玄灵愣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梁兴扬承认自己的实力有所不足,诚然她和梁兴扬之间的确不是十分熟识,他们相识这两日的工夫,玄灵第一次晓得什么东西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她也看得出梁兴扬的实力来。 她自己是个小妖怪不假,眼力总归还是有的,梁兴扬这样几乎深不可测的势力都要说自己不如人家,那幕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梁兴扬依旧只是苦笑。 他知道或许玄灵是不肯相信的,但那毕竟是实情,他没有任何资格把玄灵带入那样的险境之中去。 然而玄灵的确是不信,看着她狐疑的眼神,梁兴扬只淡淡道:“我没什么理由要对你说谎,况且一直以来想要离开的也是你。” 这倒是把玄灵说得一愣。 是的,一直以来都是她想尽办法要离开此地,怎么到了梁兴扬要放她离开的时候,她反而有了踌躇?难道她不愿意走?不,她当然是愿意的,只是觉得自己这似乎是叫他给看扁了,他仿佛是在说前路何其艰辛,所以他不愿意带上一个累赘。 玄灵很不喜欢这种被当成累赘的感觉。 所以她盯着梁兴扬,问:“如果我说我不怕,要跟着你去呢?” 梁兴扬犹豫了一瞬,道:“如果你不怕死的话,当然可以和我去。我会保护你,但不一定是用我自己的生命。” 这种论调实在是有些太奇了,至于玄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的意思是在承认自己很怕死?” 梁兴扬又摇了摇头。 “我倒是不怕死,可是我死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决不能就这么死了。” 以玄灵听来他是把怕死说得冠冕堂皇。偏偏是自己非要跟着他去的,所以就算是想要指责也无从说起。 于是她只好愤愤然道:“我不怕死,左右你不许我去复仇。” 她想说的是自己不能复仇便再没了什么活下去的意义,没想到梁兴扬低笑了一声,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走了,你又可以去复仇?” 玄灵微微一愣,梁兴扬却已经收回了手。 “想想看这样的可能,我还是带着你一起去罢。” 第二十七章 远行 玄灵知道他不过是在托词,心想难道他指望着这句话便能激怒自己叫自己离开?那可太小看她了。 于是她只好狠狠瞪着梁兴扬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赌气,不过梁兴扬看上去并不在意,他甚至因为玄灵要来而看上去有些高兴。 因为他总算不必再面对自己内心的那一点纠结,他可以坦然地带着玄灵一起,就算这简直像是在赴死。 他甚至不能保证一定会死在玄灵前面,可是玄灵却依旧愿意和他一起去,那一瞬间他是有些感动的,至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怕被玄灵看出一点端倪来而嘲笑些什么,故而只有飞快地低下头去,装作在查看那块琥珀的样子。 玄灵竟也被他这行为给唬住了,上前问道:“你看这东西干什么?它还能指路不成?” 梁兴扬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是啊,能指路的。”他对着天光扬了扬手中那块琥珀,琥珀中原本只有淡淡的一点红色,但是现在多了一缕盘旋的黑气,让这块琥珀看上去更加的不祥。玄灵想自己要是捡到了这种东西大概根本就不会想着贴身收藏,只想着把东西扔得越远越好才是。 “原先不行,现在么,巧娘大部分的魂魄都被收走了,但还被我抢下来一点在这其中。”梁兴扬晃了晃那块琥珀,神情有一点感慨。“不愧是鬼妖,只要有这么一点魂魄就可以压制住那么多的怨气。” 那些如血的红色的确是黯淡了许多,不过这如果不细看的话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玄灵若有所思道:“你是说这两半的巧娘会互相吸引?” “不能说是两半,那一半要大得多。”梁兴扬微微颔首。“但就是这么个道理,所以我们就照着她的指引走。” “如果她知道她反而帮了我们,或许会气得发疯。”玄灵掩唇笑道。 梁兴扬却没有笑。 “或许不会,因为巧娘是妖也是人。”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梁兴扬就已经在往前走了,玄灵只好追在后头,一路嚷嚷个不停。 而陈滦却还像是脚下生着钉子一样立在那里。 他知道自己是应该走了,缉妖司的人在追踪方面从来也不是吃素的,如果再不走的话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那些人可不会因为自己是他们昔日的同僚而有什么手下留情的意思。 在缉妖司之中最要命的一条罪名就是同妖族勾结,死一次都是轻的,两族之间的血海深仇实在不能用一两句话就被什么人给纾解了。 但是陈滦还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孤单是这样的难以忍受,从前他在缉妖司的时候也总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可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强大的人本来就是应该独来独往的,成群结队是小人行径。 不是说改了名字就会运气好一些么?那个妖怪果然也是妖怪,是会骗人的,他现在只觉得自己的运气更差了一些。 但是陈滦沉思了片刻,又想自己或许是应该听梁兴扬的话。 去光明宫,虽然不知道那个苏莱曼又是什么来头,会不会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把他给抓起来,毕竟西域与中原之间也有许多不对付的地方,但总好过在这里漫无目的的游荡,最后不知道被什么地方的缉妖司给抓了去。 且说梁兴扬和玄灵这一边。 他们是走走停停,因为那块琥珀不是时时刻刻都指引方向的,巧娘的那一部分也恰似一个闹了脾气的小姑娘,有的时候老老实实地指出一条路来,也有的时候就停在琥珀中央一动不肯动。 梁兴扬似乎也不急,他的确不需要急,这世上虽然已经苦妖族久矣,可是毕竟已经有许多年,急这一两日的工夫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享受这一路。 因为身边有一个不再那么横眉冷对的玄灵。 她分明是和师父一点都不像,可看着那张脸梁兴扬就能觉得心头松快一点,在遇见玄灵之前他从不觉得自己心头已经积累了那么多的孤独,那些孤独就像是一块大石那样压在他的心头,也许玄灵再不出现什么时候他就会被这孤独给压死,但是现在玄灵出现了,撬动了这块石头。 叫他觉得微微松泛的时候,也让他感觉到了那块石头的沉重之处。 他像是一个溺水已久的人终于抓住了一线生机,这么说也不妥当,人溺水是会死的,他却没有要死去的意思,可他现在也找不到更恰当的说法了。 这一日琥珀又是毫无动静,于是梁兴扬带着玄灵在客店里住下,他把自己那一头白发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给掩饰了去,不是用妖术,因为城镇之中四处都有探查妖术的阵法,人族和妖族斗了这么长时间,知道最可怕的一种情形就是妖族摸进来,从里面击破或者是里应外合,所以城门总是盘查得很严,而进来之后也处处都不能放松。 梁兴扬进来之前就给他自己和玄灵一人贴身画了一张符,是阻隔妖气的。画符的时候玄灵只能把自己的衣裳脱了露出后背来,因为那地方是最安全的,门口查验的人总不会把人衣服都给脱下来。 画符用的不是寻常道士用的朱砂,把那个画他们身上就像是把一块通红的烙铁放在了身上。梁兴扬用的是一种不知名的红色液体,也不像是血,不过有淡淡的血腥味。 那时候玄灵还好奇了一下,于是便问。梁兴扬执笔在她洁白如玉的后背上一笔笔勾勒出红色的符文,那个场景简直是有些妩媚的,能叫人血脉贲张,但是梁兴扬的语气却还入止水一般。 “是鸡血藤混了些其他的东西,你放心,这东西落成之后会把妖气和血腥气一起锁在里头,沾一点水也不怕,只是洗澡略麻烦些。” 他把玄灵画得有些痒痒,不过玄灵在咯咯直笑的间隙里听见梁兴扬明显有些犹豫地补充了一句:“总归猫都是不爱洗澡的,这我知道。” 于是玄灵知道梁兴扬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地在她的后背上作画了,他一定是用了一点术法,现在在他眼里看见的不是什么洁白如玉的美人胴体,而是只毛茸茸的黑猫。 总算她还很有耐心,一直等到了梁兴扬画完整张的符才回过头给了他一巴掌,还把爪子也伸出来了,只是没能成功地把他皮肤抓破,梁兴扬或许在说完那句话的时候也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大妥当且露了一点馅儿出来,所以已经铆足了劲叫自己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坚韧到不至于被她给抓破的地步。 至于梁兴扬自己则是掀开衣服在肚子上画了一张,玄灵没细看。 他们两个顺利地进了城,梁兴扬还坚持在客栈开了两个屋子,玄灵当然没什么男女大防的顾忌,入夜就钻进隔壁去了,她那一手飞檐走壁的功夫是与生俱来的,并不是妖术,所以什么也没有触动。 梁兴扬并没睡,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却不是为照明什么,因为梁兴扬正半闭着眼睛,像是在把玩着手中的那块琥珀。 不过玄灵进来的时候梁兴扬睁开了眼睛,显然是她触动了什么机关,这应该也不是妖术,因为屋子里是静悄悄的,如果是妖术的话现下应该已经不知道什么地方在无休无止地发出尖啸了,这一点玄灵是见识过的,她最初的时候不知道城里有这样的规矩,一进来就触发了机关,不得不狼狈逃窜。 “你来干什么?”梁兴扬的语气似乎是有些无奈。 玄灵满不在乎地在窗边坐下了。“怎么,我不能来?” “能。只是你知道不用妖术就好。”梁兴扬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你一向不怎么爱管闲事。” 玄灵气鼓鼓地瞪着眼睛。“我好奇这东西为什么时灵时不灵,还好奇你每天晚上捏着它是在干什么,是想把它给捂化了吗?” “应该算是在超度吧。”梁兴扬沉思了片刻,道。“虽然很难,可总是要做的。我救不了巧娘了,那些怨气却应该被超度,让那些已经消散的魂魄彻底安宁。” 玄灵嗤笑道:“都已经是消散的魂魄了。还有什么安宁不安宁的?我看已经够彻底了,再彻底也没有了!” 她总是想和梁兴扬呛声,但是等梁兴扬的神色真的一变的时候却又显得有些不安。 玄灵以为梁兴扬是要发怒了。但是梁兴扬忽然以一种极为迅捷的速度把手里的琥珀收了起来,与此同时他袖袍一挥,那一盏小灯也灭了。 四下一片黑暗,不过玄灵还是看得很分明。 她对着梁兴扬做了个口型。 “缉妖司?” 梁兴扬却是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悄悄地挪到了门旁去。 “有妖气。”梁兴扬也做了个口型。 在城里能感受到妖气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妖族有什么非要动手不可的理由摸了进来,而现下已经是要动手了。玄灵之前杀人的时候只是凭着自己的身手,因为她杀的只是个凡人,而现在妖气渐渐浓郁起来,大概是要对着什么有些本事的人动手。 第二十八章 魅香 玄灵一听妖气两个字眼睛便亮了起来,她从被迫给梁兴扬当了跟班之后,就一直想看旁的妖怪在梁兴扬手底下吃瘪,先前鬼妖和梁兴扬打得那是一个有来有回的,并没落到玄灵那毫无还手之力的境地里去,所以玄灵一直指望着再遇上一位。 只是一路行来都没什么事端,梁兴扬白日里赶路,晚上就捏着那块琥珀入定一般,说是要排解其中怨气,这叫玄灵其实有点苦不堪言,因为她总习惯于昼伏夜出,很不习惯这样的起居。 奈何一来不是梁兴扬的对手,二来梁兴扬说得也很有道理。他们一路上总要路过人族的许多城镇,若是夜里赶路叫人撞上了生疑还要起些麻烦,要避免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泯于众人,玄灵虽然想看见梁兴扬同人起争执,但这幸灾乐祸的态度不能太过明显,故而也只有隐而不发。 现下梁兴扬一说有妖气,玄灵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妖怪如果到时候与缉妖司交起手来逃窜时慌不择路撞在梁兴扬这里会如何如何,又想若是缉妖司的人被惊动了四下排查的话,或许梁兴扬也躲不过去。这时候她全然忘了自己被缉妖司的人找上门来也一样会有些麻烦,心底总有一点兴奋。 他们两个正贴在门前听外头的动静,玄灵忽然听见梁兴扬低声说:“你放心,我对自己画的符很有自信。不过你要是乱动,我就只能把你的血符先激发出来了。” 玄灵一怔,觉得自己的心思是被看穿了,可她有些不大服气,怎么也想不到梁兴扬是如何看出来的,如今她这一张脸都贴在门上,梁兴扬就算是想要看她的神情也看不出来些什么。 梁兴扬低笑一声,道:“你对我不设防,我就能听见你的心声。你的想法倒是很好,不想你还懂得怎么祸水东引。” 玄灵当即气结,不肯再想些什么,可是总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心绪有多么难以控制,一面想着什么都不要再想,一面思绪却又如信马由缰一样四处发散,先是想外头那是个什么妖怪而后紧急便刹住了,再想缉妖司会来多少牛鼻子又忙慌慌半截止住,只听梁兴扬那厢像是一直在憋笑,她几乎要气成一只河豚妖怪。 梁兴扬总算意识到玄灵是动了真怒,也不想再逗弄她,只道:“此间事了我教你如何防住我这一招,而且只要不到危急时刻绝不再窥探你的内心便是,只是眼下这妖怪似乎有些厉害,所以我非得求稳不可。” 玄灵听他说得诚恳,心气反而慢慢平顺下来,能敛住自己心绪了。她只当自己是来看热闹的,反正万事有梁兴扬在一旁兜着,真有缉妖司的人冲进来盘查也该是他头疼,若是他的符真有他吹嘘的那样好,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若是缉妖司的人发现了什么,她回头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责怪于梁兴扬。 这一回梁兴扬却没对她的心声有什么反应,大概是已经不再窥探她的内心了。玄灵想到这里松了一口气,转眼去看梁兴扬,这一看之下却险些气得晕厥过去。 梁兴扬此刻正抓着自己的大腿,显然是想让自己的笑不至于发出声音来被玄灵察觉。 玄灵再也忍不住,赶上两步挥拳就要打,却叫梁兴扬一把攥住了腕子。 梁兴扬素日要迫使她跟上便会这么来拖她的腕子,彼此都已经对这件事习以为常,但是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因为四面伸手不见五指,触感会更明显几分,梁兴扬这么触手一握只觉得下头是一块温润软玉,心中微微一荡。 他意识到有些不对。 因为那张脸,他在看见玄灵的时候从来都只能感受到一些悲喜交加的情绪,他这么多年心如止水的过来,也绝不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起一些不该有的旖念。 跟着他就闻到了一点甜腻的气息。 “怎么遇上的尽是这样难缠的家伙?”梁兴扬忍不住骂出了声,把玄灵往后重重一拽。 因为心下焦急手上难免失了一点准头,玄灵跟着惊呼一声,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梁兴扬用手堵了回去。 “外头是只狐妖,道行看着还不浅,好生厉害的魅香。”梁兴扬一面说一面打量玄灵的脸色,他知道玄灵对于魅香之类的东西抵抗力只会比他更低些,这魅香叫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中了招,对玄灵或许会棘手。 但是玄灵的神色却一如往常,甚至听见魅香两个字的时候还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旋即在梁兴扬提心吊胆的注视之下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来。 “什么味道?腻得我鼻子发痒!” “看来这香对女子没用。”梁兴扬低声道。“那你就离我远些,去一旁躲着。” 玄灵头一次遇上自己行动自如而梁兴扬无可奈何的情形,不由得有些兴奋,当下便闪了个媚眼过去——她做这个并不熟练,看上去只是很努力的要把自己一双漆黑瞳仁扔出眼眶去,梁兴扬虽觉得事情有些麻烦,看见她这模样也不由得失笑。 “你是怕你把持不住?” “我是怕一会缉妖司的人察觉魅香四下查看,看见我心如止水的样子起了怀疑。”梁兴扬平静道。“狐妖从前我也遇见过,只差一线就能修成九尾,看上我的内丹想要来引诱我,她的魅香是厉害许多,我几乎中招,清醒的时候几乎叫她扒了个精光,但是最后那狐妖也被我给杀了。” 这是梁兴扬第一次在玄灵面前平静地提起杀妖的事情,与他平日里总带着温和笑意的语气不同,他的声音已经微微冷了下去,像是一把锋锐的刀。 玄灵却不知怎地听上去有些愤怒。 “你为什么要杀她?是你觉得丢了面子?” “因为她杀了许多人。”梁兴扬淡淡道。“取我的内丹不过见猎心喜,她还是更喜欢杀人。我去的时候便见她那洞府里堆积许多白骨,自然知道她很有取死之道。” 玄灵一时默然,梁兴扬正以为她总算安分下来,却听她又问道:“是不是如果你没看见我的脸,也会杀了我?” 梁兴扬一愣,只觉得玄灵是十分敏锐,但是他此刻不喜欢这种敏锐,一来玄灵触及到了一个他不愿意提起的话题,二来是现在时候也不对,他已经听见外面有无数的脚步声,还有人已经辨认出了魅香,正叫手下人提防。 他听得见玄灵当然也听得见,可是玄灵依旧要问,毕竟还是个小妖怪,因为小,所以总是很沉不住气。 梁兴扬叹了口气。 “你只杀了一个人,我是想问一问你为什么杀人,我从不觉得只要杀了人就该死,有的时候缉妖司滥杀妖族我也会出手,只是这是人族的地盘,要深入人族的妖,只很少一部分身上没有那样多的血债。” 他竟在这样危急的时刻细细与玄灵解释,玄灵听了不由得怔怔,跟着怒气也像是消散了一点。 她甚至是想要同梁兴扬道个歉了,却看见梁兴扬忽然竖起一只手来示意她噤声,而且像是怕她还一定要出声一般,玄灵只看见自己腕子上蓝光一闪,而后感觉后背一热,便不能动弹了。 玄灵心下了然,大概刚才那道血符是会流露出一点妖气的,但因为是作用于玄灵己身,所以梁兴扬在她后背上画的那张符起了作用。 隔壁忽然纷乱起来。 缉妖司的人做事当然不需要背着旁人,一群人明火执仗地冲了进去,有喊大胆妖孽竟敢在此造次的,也有纷乱的念咒声,一墙之隔热闹得像是开了锅一般。狐族是妖族中的大族,里头不知道出了多少大妖,是以缉妖司如此小心也不为过。 梁兴扬皱着眉头听,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狐族都很聪明,这只狐妖这么大张旗鼓地冲进来,明知道魅香对于有备而来的缉妖司没有用却也还放了魅香出来,这都是因为什么? 似乎就是要告诉缉妖司的人,这里有妖,而且是狐妖。 这样缉妖司会把客栈里的人都清空,方才他已经注意到了那些动静,这扇门没有开只是因为他在门后贴了一张符,能让那些缉妖司的人都意识不到这里还有一扇门。 这只狐妖似乎就是冲着缉妖司来的。 可是会有这样视死如归的妖么? 梁兴扬这厢正心念电转,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有种浑然天成的媚意,若是平日叫人听了去只会觉得半边身子都要酥软,不过梁兴扬见过更厉害的狐妖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注意到了这女子声音中的肃然杀机。 “为了抓我可真是大张旗鼓,那么该来的便都已经来了吧?这很好,你们今日一个都走不了。” 梁兴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那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可以解开玄灵的符咒叫她自己行动,只是一个转身把玄灵圈在怀里往窗外一跳。 第二十九章 狐火 身后是熊熊的烈火。 火是凭空燃起来的,一瞬间便吞没了整个客栈。那客栈本就不大,这年月旅人少,城中有上两间客栈就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梁兴扬又十分求稳不想引人注目,不过选了个偏僻的客店,进来之前还听见坊间的流言蜚语,说这地方来的客人大多是为了偷情来的。 不过他不在乎,玄灵看起来也不怎么在乎。 此刻火焰熊熊燃烧,诡异的是这燃烧是安静的,没一丝声音。 而且也没在两旁的木质房子里蔓延开来,这本就是很不寻常的一件事情,梁兴扬把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的玄灵放在一旁,大步流星走向火场。他的手在火焰之上一掠而过便已经发觉了端倪,这四面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包裹着让火焰不能外泄,缉妖司的人恐怕没这样的手笔,于是做这事的是谁便已经有了答案。 看来这只狐狸的道行很深,比梁兴扬所想的还要厉害一些。 这股力量隔绝了火焰的热量和一切的声音,于是梁兴扬像是在看一场皮影戏。 他的手在离火焰不过咫尺的地方停驻,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梁兴扬很快便有了决断。玄灵眼见他掏出一张符来拍在自己头上,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入了火场之中。 外围的力量并不能算强,大概是狐妖也没想到会有人能够进来。梁兴扬心下本还有些疑惑,心想难道狐妖就不怕缉妖司的人逃出来?然而进去之后一切便都明晰了。 只见那些缉妖司的人一个个怒目圆睁只是动弹不得,一个个苦苦念着避火诀支撑,这可就是在比量他们与狐妖之间的力量了,可是人终究只是人,如何能和狐妖的力量之雄浑相比?想来不到天明这些人就会尽数变为飞灰。 耳畔有风声传来,梁兴扬后退了两步,把那条鞭子一样抽过来的尾巴给让了过去。 他笑道:“不必这么大动干戈,我不是缉妖司的人。” 梁兴扬心里很清楚,这狐妖这么大费周章力图不要伤害到旁人,那一定也是个有些德行的,这样的妖怪现下少见也不是全然没有,大多数是不愿意在妖族的领地里看人族为妖族所驱使,所以在人族领地生活,素日与常人无异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狐妖冷冷道:“先前知道你没走还想着怎么给你赶走,你那一跳也算是知趣,怎么又回来了?” 梁兴扬含笑道:“先前还带着一个小妖自然怕她受了什么闪失,现下我自己回来,是因为我总对一切都很好奇,所以要来看一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看你不是一个随意便要杀人的性子。” “好奇会把你害死,滚吧。”狐妖哼了一声,显然不愿意搭理梁兴扬。 梁兴扬却摇了摇头道:“这些缉妖司的人如此之多,总不会个个与你有仇,若是今夜全被你烧死在这里,岂不是让此城防卫空虚?我看不妥。” “凡是这城里缉妖司的人,便都该死。” 说话间狐妖竟在梁兴扬面前现了身。狐族的美艳是妖族之中都闻名的,大变到来之前也有许多狐妖化形惑乱众生的传说,此刻这狐妖在熊熊烈火之中现身,却美艳如九天仙女,叫梁兴扬也有一瞬的窒息。 那是一种压迫性美,张扬到极致,如果她穿上一件红衣的话这样的美便会有十二分,不过现下她穿的是一件白衣,总让看见的人觉得有些古怪。 梁兴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你这件白衣是在服丧。” “眼力还不错,看过便滚,不要再搅扰我报仇。”狐妖脾气竟很好,听梁兴扬这样大刺刺地说出来也不过剜了他一眼。 其实狐妖不是对谁都这样客气的,她只是有点吃不准梁兴扬的深浅。现下她能感觉到梁兴扬身上的妖气,他身上的符虽然画得精妙,可瞒不过她的眼睛,她只是看不出梁兴扬的真身来,所以才有些忌惮,加上梁兴扬的确与她没仇,这世上妖怪也总有活得久了多了看热闹一个爱好的,她只想把梁兴扬打发走了了事。 狐妖脾气这样好,让梁兴扬觉得自己都有些无理取闹了,可是这里的人足足有数十个,总不能看着狐妖一锅给化成了灰,这也是为了狐妖好,旁的妖怪也就罢了,狐妖这一心想要飞升的架势骤然犯下如此血债,保不齐就是个天雷亟身的下场。 “我也是想救你。”梁兴扬知道时间不多,并不与狐妖绕弯子。 狐妖嗤笑一声,道:“我不怕天雷,早就做好和这些家伙一同赴死的准备了。” 梁兴扬摇头叹息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你修行这么多年还看不穿?” 狐妖叫他这样夹缠不清早已失去了耐心,一挥手便有数道火焰席卷而来将梁兴扬围绕其中。“与你无关,你要是想一同赴死我也可以成全你。” 火墙在一瞬间爆开。 梁兴扬其实是有些怕火的,不过眼前这一幕还算能够忍受,他也意识到狐妖真是为了能只向眼前这些人复仇而费尽了心思。 他看了狐妖一眼。 那一眼有些复杂,叫狐妖也有些摸不清头脑。但是跟着梁兴扬竟然便离开了,他走得那样干脆,狐妖都想把他叫住问个究竟,问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忽然放弃,她本以为自己是非要与他动手不可的。 梁兴扬走出来的时候玄灵还在外面等着,看见身后火依旧无声烧着不由得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不打算救那些道士了?”她低声问道。 “我不是什么人都非要救不可的。”梁兴扬道。“这狐妖脾气很好,修行到这个地步身上却没有血气,这是她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杀人便这样大的阵仗,其中一定有隐情。” “你竟还会想一想什么叫隐情。”玄灵失笑。“我以为你一定是什么人都要救的。” “我今晚的确要出手。”梁兴扬却很戒备地看着眼前的火海,他在等这火焰熄灭的一刻。 他知道当火焰熄灭的时候,就会有天雷落下。 这是一条不大公平的规矩,但是没人能和上苍讨价还价。若是有妖一心想要飞升成仙,就得受着这样的规矩,而且选了就再没回头的道理,今夜这狐妖要杀这样多的人,雷劫是必然会来了。 火焰是天将明的时候熄灭的。 果然随即便有滚滚的雷声响起,只见天际乌云滚滚而来,转瞬便罩住此地。梁兴扬把玄灵推了一把,道:“你先走。” 玄灵早被这雷劫之前的声势吓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与梁兴扬斗嘴拔腿就跑。跑出去之后回头再看,梁兴扬竟在原地没有动。 他在画一张符,还是用自己的血。 玄灵一看便知道他在画什么,这符有人在她面前画过,但只是为了一场极小的雷劫,眼下这雷劫却是声势浩大,梁兴扬要是非要把这样的雷劫引到自己身上来,那还真是有些舍己为人的意思。 可是梁兴扬画得很认真,像是真要让自己上前去送死似的,狐妖在里面自然不会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她也不会想到梁兴扬竟会想着救她,还是用这样近乎于惨烈的法子。 一命换一命的事情自然是有的,可是那大多都得是发生在血亲之间,没有说是素不相识的人见上一面便要为之去死的。 一切听起来匪夷所思。 但是梁兴扬画得的确是那一道符,由不得玄灵不信。 梁兴扬的符画得很快,天雷落下的速度也很快,转瞬便听得四下一片雷声,这狐妖烧死了不知道多少道士,其中自然不乏那福运算是深厚的,是以天雷来势汹汹,把梁兴扬当即便吞没在其中。 玄灵也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她只是很急切地上前了两步,然后又有些尴尬地停在了那里,因为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样的身份上前去,她如今不过是被梁兴扬带在身边,细细算起来更像是一个囚犯那样的存在,按理说本该并不关心梁兴扬的死活。 只是她的确有些慌乱。 良久天雷止息,玄灵几乎不敢去看。 然而梁兴扬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却传了出来,听上去是有些虚弱,可是总不像濒死之人。 玄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忽然一抹眼睛,恶狠狠道:“你真身究竟是个什么?莫不是乌龟?” 梁兴扬哈哈大笑起来,只摇头道:“不是,只我的确皮糙肉厚了些,所以扛得住天雷。这天雷本也不是我要引来的,不会对我穷追不舍——你是在担心我?” 玄灵自然是不肯承认的,梁兴扬也不会硬要她承认,只道:“趁着缉妖司余下的人还没出现赶紧走吧,我们这里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估计已经在路上了。” 却听一个声音带着些复杂的情绪道:“你们不用急着走,此地缉妖司所有的人,都已经在这场火里被烧尽了。” 梁兴扬愕然回头。 第三十章 并非滥杀 他与缉妖司打交道并不多,所以没想到昨夜那客栈之中竟然是缉妖司的全部人马,其实这也不能怪梁兴扬,谁能想到一地的缉妖司会为了一只狐妖倾巢而出呢?梁兴扬原先也惹上过缉妖司的人,最多的一次大约有十来个人追在他的身后猛追不舍,他是因为不大愿意下杀手废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人给甩脱了去,那已经是相当大的阵仗。 这狐妖是个什么来头,能叫缉妖司整个都压了上来?这城池的缉妖司规模想来是不大,可是倾一司之力只为了抓一只妖怪的事情实在是闻所未闻,所以梁兴扬愣是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他这沉默之中也带着一点悔恨。 如果知道这缉妖司在一晚上过后会鸡犬不留,他总是得拦阻一番的,再不济也是要救下一两个人来,过后还能从旁的地方调集些人手来镇守城池,现下狐妖把此地的缉妖司给一把火烧了,难道要他写信给幽州城?谁知道幽州城里的人有没有研究出什么追踪之术来,到时候顺着他的信便来寻晦气,他纵然是不惧他们,也很讨厌麻烦。 狐妖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冷冷笑了一下道:“这些缉妖司的人斩不尽杀不绝,从前也不是没有灭门的事情发生过。他们一日日彼此都有些联系,发现此地不对很快就会另派人手来,我同那些人又没有仇,不会再动手。” 梁兴扬又愣住了。 他总觉得昨夜狐妖那一把火有些滥杀无辜的意思在里头,还想着这狐妖被救下来之后会不会想着要杀尽天下缉妖司的人,没想到狐妖话里话外都十分通透,她现下也没有什么非要骗梁兴扬不可的理由,毕竟梁兴扬刚刚替她挨了天雷现下情形是不大好,而狐妖不过是放了一夜的火,那对她的损耗虽然也不算小不过她身上是没有伤,比起梁兴扬来说自然是好了许多。 狐妖往前走了两步。 玄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她飞快地上前两步拦在了梁兴扬的面前,很警惕地看着狐妖。 狐妖微微笑了一下,像是有些讥诮,但眼底却有一点雾气。 她用那样奇异的神情打量这梁兴扬和玄灵,这叫梁兴扬心里有点犯嘀咕,心想这狐妖大概是把他们两个人看成了是一对情侣,这倒是也无可厚非,毕竟玄灵的举动就很能引起怀疑来,现在梁兴扬也不知道玄灵为什么要上前来,他还以为如果狐妖要恩将仇报的话玄灵会跑得飞快。 但是女人心总是海底针,女妖也是一样,别想着能猜透,梁兴扬活了这么多年总算明白这一点道理,从前他就总不知道师父是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一面教他降妖除魔一面又经常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说你要真的是个人就好了。 他那时候以为只要做人所做的事情就和人是一样的存在,后来很多年一个人走在世上的时候才知道事情从没有那么简单。 狐妖道:“跟我走吧。” 梁兴扬道:“你要做什么?” 他有些警惕,狐妖却像是有些不屑似的笑了起来,道:“你刚才替我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妖怪硬抗天雷的时候不是还很有胆识么?怎么不过这一会儿的工夫便变了一副嘴脸?你放心,我总不至于恩将仇报,那是人才会做的事情。” 梁兴扬心说许多妖怪的礼法观念是更加的淡薄,人有的时候有些坏心思还要掩饰一下,妖却从来都是最直接的。不过想到现在狐妖的心绪或许是有些不稳定,他也没多说什么,低低咳嗽一声道:“玄灵。” 玄灵不解地回头看他。 如果有可能的话梁兴扬倒是真不想说这话,不过他努力了几回之后发现还是不成,天雷倒是没有把他变成一堆焦炭,麻痹感却是实打实的,他只好低声道:“来扶我一把,我现下走不得路。” 玄灵静默一瞬,而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来。梁兴扬想自己这么想是有些过分,可如果不是缉妖司的人全都被狐妖给烧成了灰,只怕现在玄灵的笑声已经把他们都给吸引过来了。 狐妖似乎也在忍俊不禁,那笑影却只在她脸上存在了很短的一瞬,她便恢复到了方才那冷若冰霜的样子,道:“跟我走吧。” 玄灵凑近梁兴扬的耳边,低声道:“她不会是要把我们引到僻静的地方去给杀了吧?狐妖可都狡猾得很,这我是知道的。” 狐妖与犬妖之间有许多相同之处,猫和狗那是一贯的不大对付,玄灵本能地便没有什么好话。不过她自以为自己的话已经说得足够小声了,不想狐妖忽然转脸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玄灵一时间愣在当场,而后想起这狐妖大概耳朵也是十分灵敏的,自己竟一时间是忘了。 她只好讪讪笑了一下,不过狐妖看上去并不打算与她计较,向着梁兴扬道:“还不走么?此地缉妖司的人虽然已经尽数被我给杀了,可是还有些个道士在,当然道术未必十分精妙,只是你若不怕麻烦的话最好还是赶紧跟上来,方才她笑得可是太大声了。” 梁兴扬苦笑着看了玄灵一眼,玄灵本也觉得有些讪讪,可是想到了梁兴扬这是因为眼前的狐妖在训斥自己又不免有些气闷,当下一挺胸道:“怎么?笑也不许笑了?” 玄灵这古怪心思梁兴扬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有摇头道:“当然是许的,就算是有道士来我也一样摆得平,只是觉得你不该笑而已。” 狐妖听见这话叹了口气,心想梁兴扬到底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一个小姑娘,是了,玄灵在她眼里实在是一个小姑娘。果然玄灵听了这话当即便更火冒三丈,梁兴扬这次却不与她多话了,只是叫她腕子上蓝光一闪,而后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看见梁兴扬这般举动狐妖倒是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原来你还在她身上下了这样的符。” 狐妖那一瞬间想到的便是许多什么爱而不得转而变为囚禁的话本子,她在人世间这许多年,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很喜欢看一些话本,有些写得倒是当真叫她潸然泪下,原先坊间还有传一本人妖相恋可是叫缉妖司拆散了去的本子,只是过不多久便叫缉妖司的人给查禁了,那本子她很喜欢,在坊间名头却不大好,实在是因为妖族这些年所犯杀孽太多,两族几乎是不共戴天。 于是她看梁兴扬的眼神也有些古怪,梁兴扬可不知道她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只道:“手下败将成日里只想跑得远远的,当然要多些手段把她制住。” 狐妖吃了一惊,道:“我还以为你们......”话说到一半便不再说,梁兴扬不知道按着她的性子眼下她肯定是要调笑一番的,可是此刻却很不是时候她也没有那个心情,故而只是默默然转了身。 一路往城外行,正遇上了天明时城门开启,此时出城是显着有些奇怪,不过近日城里平安无事,故而并没人要仔细查验他们两个,缉妖司全数被灭这件事估计还要一阵子才会传开来,狐妖下手太干净,此时倒是少了很多麻烦,只是梁兴扬依旧绝不敢苟同,故而总与狐妖还保持着一段的距离,是个十分戒备的姿态。 走了一阵梁兴扬便不肯走,道:“缉妖司的人既然已经全数被你化为灰烬了,我便要在此地多留一些时日,等确定了有人接手再离开此地,故而不会走远。” 此地是城郊,狐妖听了并不恼怒,只是远远一指前面一处园舍道:“那里便是我家,怎么也不差了这几步路吧?” 说罢她又上下打量了梁兴扬一番,道:“这世上竟真有妖族担心人族死活的,我活了这许多年,你倒是让我开了眼界。” “你活了这许多年,”梁兴扬模仿着她的语气微笑道。“难道就不曾听闻妖族最大的叛徒是什么样的么?” 说着他身上有光华微微一闪,那点伪装便都除去了。狐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一头白发道:“我倒是听说过几句,不过也不像是个叛徒,毕竟你还救了我,我可是杀了不少人。” “你若真是滥杀的性子,整条街都化为火海也不是什么难事。”梁兴扬肃然道,说话间已经到了那院落面前,狐妖冲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这狐妖或许是因为在人世间呆得太久了,一举一动之间倒是与人别无二致,梁兴扬总觉得其中有些古怪,不是说狐妖或许有什么图谋,而是觉得这样一个妖怪不会忽然便要杀了缉妖司满门。 “是,我当然还是很得意于我的狐火的。”狐妖冷笑了一声,“若不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我当然也不会费这番力气。” 梁兴扬却很不赞同道:“难道那缉妖司中个个都做了孽叫你杀之而后快?” 狐妖冷然道:“你倒是很聪明,说中了实情。” 第三十一章 涂山 梁兴扬一时沉默。 这狐妖不是个嗜杀的人,可是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回去鞭尸。 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狐妖把他们引进了屋子,给他们两个倒上了水。玄灵看上去还有些狐疑,但是梁兴扬却很平静地笑了笑道:“忙活了一晚上还真有些渴了,多谢。” 说完他就一饮而尽,似乎全然不担心这里面会不会被下毒。这让狐妖的神色多少缓和了一点,她在一旁坐下来,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这么一咳嗽梁兴扬便多看了她两眼,他总觉得这狐妖有些古怪,不是说态度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她的道行和展示出来的力量似乎不大匹配。 先前在路上一直没能好好看看,现在狐妖坐下来了,便显出了罗裙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梁兴扬还是盯着,这有些不大礼貌,可是狐妖看上去并不在意。她转过脸来看见梁兴扬的神情,冷冷一笑道:“是啊,你猜得不错。” “既然腹中还有个孩子,何以急于这一时报仇?若我所料不错的话,你原本应当是想葬身在天雷之下吧。”梁兴扬也不见得有多恼怒,只是不解。要是狐妖带着个生下来的孩子冲进去杀人赴死或许他还会有些愤怒,可是眼下这不过是个没成型的胎儿,魂魄未曾来到世上便投胎去又不会记得些什么,遑论痛苦。 狐妖见梁兴扬的语气并无恼意神色倒也微微缓和,她道:“我以为你会说些什么。” “孩子还没出世,我说些什么?”梁兴扬淡淡笑道。“只我是个俗人,既然是俗人便免不了要好奇,你是否介意说一说,是什么叫你如此急着报仇?” “晚了我怕这些人便高升了去。”狐妖咬着牙森森地笑。“走脱了一个也不行,他们都有份儿。至于这孩子,若是没了我的庇护生下来也不过是被两族都视为异类的存在,何苦受那样的罪?不如和我一同走了干净。” 这番话却唬得梁兴扬眉头微微一跳,他又上下打量了狐妖两眼,道:“这孩子的父亲是人族?” “是啊。”狐妖脸上浮现出了一点温柔的神色,连带着语气都温柔下来。“可惜是已经看不见这孩子出世了。” 梁兴扬有心劝慰两句,不过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狐妖抚着自己肚子有些出神地笑道:“我知道你想劝我,但我不过是为了报仇才去杀人,只是不怕死,而不是想寻死。” 有了这话梁兴扬眉头略松了些,而玄灵在一旁听得无聊,总算给自己找了个插话的当儿。她对着狐妖笑一笑道:“你是要为你男人报仇么?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叫你宁可拼了天雷噬身魂飞魄散也一定要报?” 梁兴扬低声道:“不可无理。” “无妨。”狐妖摇了摇头,看着梁兴扬却像是有些鄙夷。“我从前听说过你,怎么,在人世间行走得久了也沾上些虚伪习气?分明是想知道,却要拦着她不许问。” 这话说得仿佛有些不知好歹,但对妖族来说的确也是这么个理儿。梁兴扬苦笑道:“姑娘教训得是。” 说完他便觉得有些不妥,这狐妖已经是嫁为人妇不知什么时候便要生产了,却不好再叫什么姑娘,只是转念一想这也是人族的规矩,他的确是身在其中久了,愈发的像是一个人。很多时候这算是好事,可是这些繁文缛节上头却不必如此。 狐妖嗤笑了一声,道:“我看你和人真是十足十的像,却不知道为什么叫人族满天下地追杀,竟比杀那些个大妖还要积极些。” 梁兴扬心底冷笑而面上不过是一点温和笑意。他知道其中原因,可说出来谁也不会信。 那些大妖杀人再多终究进不得幽州城去,幽州城里那些道士可以照旧做国师的做国师吃皇粮的吃皇粮,人族妖族一日对峙他们就一日超然,总归自己是活得会很滋润,而旁人如何却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之内。 他梁兴扬对于妖族诚然是个威胁,对于那些道士而言却更是肘腋之患,如果他想做的事情有朝一日真能成行,本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道士们却要不欢喜了,故而处处追杀,至于普通人族,不过是听了那些道士的话觉得他不过是个虚伪的妖怪,他不在乎这个,那些人也奈何不得他。 狐妖见到梁兴扬这幅表情便知道他是不愿意说,哼了一声道:“你不愿说就不说,不必编什么瞎话来。至于称呼这东西,我是狐族涂山氏的,叫做涂山月。” 梁兴扬一时间却有些怔怔,这涂山氏他当然听说过,狐族在妖族是大族,而涂山氏在狐族又是翘楚,两下相加涂山氏在妖族之中地位实在是超然,不知道涂山月为何会深入人族腹地,一心想要修仙?她分明是可以有更快活的日子来过,即便是不想与人族为难也不必在此地,倒像是自己在为难自己一般。 涂山月看出他心思来,微微笑了起来。大仇得报之后她倒是时常会笑,当真是一笑千娇百媚,叫人晓得世人传言狐族美貌从不是虚言,而以梁兴扬猜测,这涂山月大概又是其中翘楚,是以那魅香虽不比九尾狐,却也厉害得很。 “你是不是中过九尾狐的魅香?”梁兴扬正想着魅香,却听涂山月忽然问道。这把梁兴扬唬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心中所想不知不觉就叫涂山月给听了去。 涂山月见他神情更笑得前仰后合,道:“我不过是看你昨夜像是中过招自个又清醒过来才有这一问,不是会读你的心。” 梁兴扬道:“不是九尾狐,是只差一线便到九尾,我遇见时尚只有八尾。” 涂山月点一点头,道:“我从前是听说过你杀过我族人,竟能斩杀八尾狐,难怪有信心替我引渡天雷,可你就不怕有什么闪失?你杀妖而救人,为何救我这么一个杀人的妖怪?” “因为我觉得你不该死。”梁兴扬坦然道。“若你愿意的话,我的确很好奇你这仇恨从何而来,请为我解惑。” 涂山月单手托腮,眼风扫过来是无边的风流妩媚。不过梁兴扬并不为所动,倒是玄灵在一边脸上有些发红,也不知是羞是气。只她也清楚,涂山月既然肯为亡人报仇不惜己身,那他们一定是鹣鲽情深,涂山月绝不至于对梁兴扬动什么心思,眼下不过开个玩笑。 只是她为何要管这狐狸看上梁兴扬没有?玄灵猛地摇头,倒是把梁兴扬看了个莫名其妙。 玄灵不管他怎么看,只自己咬牙想道,若是狐妖真肯跟着梁兴扬,她倒是能有机会走了,可奇怪的是上一回梁兴扬分明是要放了自己去,她却反倒不肯走了,难道说是梁兴扬暗中又给她下了什么咒,叫她不知不觉死心塌地? 她这点微末的气度,在梁兴扬和涂山月眼里就是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只梁兴扬弄不懂她那些心思,涂山月却很明白,便听见涂山月幽幽叹息一声,道:“小猫妖,你倒是很幸运,至少不至于与所爱之人殊途难逢。” 玄灵正在恍神,听见这话下意识道:“难道生死不算殊途?” 满屋一时寂静,玄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说了什么,当下便有些恼怒想要冲出屋子去,却叫梁兴扬按住了。 “我只当是没听见。”梁兴扬面容沉静。“死了那样多的人,只怕城里的道士做样子也一定要四下寻找,你在他们眼里无所遁形,还是不要出去为好。” 他顿了顿,又叹息道:“生死当然算殊途,可不是最难受的那一种,因为生者知道自己不必等,结局已经在那里了。最殊途是分明活着此生却不能相见,或是分明知道她或许活了,又兜兜转转找不到什么人,看一切都似是而非。” 头一句是说玄灵,中间一句是试探涂山月,末尾却是他自己一声叹息。 他是觉得涂山月的态度有些古怪,若是她当真痛失了爱人,报仇之后不该是这幅模样,可她的仇恨也不像是假的,一切便更显得扑朔迷离。 难道说真是狐妖狡诈,把他也给骗了过去?梁兴扬对着自己的判断一向还算是有些自信,眼下却也吃不准了,故而说出这样的话来,想要听听涂山月的反应。 涂山月看了梁兴扬一眼,道:“你倒是很聪明,他的确不能算是死了,可我宁愿他是死了。” 说话间她便有些出神,语气听来也像是神游天外。 梁兴扬则是很有耐心地听着。 “你们都知道缉妖司最忌讳的便是手下人同妖族勾结,一旦发现立斩无赦,可真被杀的不过是缉妖司里最普通的那些人,从世家出身的那些个,一个个都背负着什么家族的期望,再不济也是用了许多真金白银培养出来的,若是他们行差踏错那一定是妖怪的不是,又怎么能一刀杀了了事呢?” 第三十二章 金针 玄灵在一旁听着眼睛却微微亮了,涂山月这话是明白说出缉妖司的内情来。 梁兴扬对玄灵的判断并没有错,她是从未踏足过妖族的领地的,故而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与缉妖司玩着你追我躲的游戏,只是这个游戏对她而言一点都不好玩,一旦被抓住了就是个死字。是以她对缉妖司的人是绝无什么好感,听见涂山月说起这样的秘辛比梁兴扬还兴奋许多,向前探着身子道:“你是说他们两幅面孔,对着那些投入过精力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们和妖族相恋了?” 涂山月嗤笑一声道:“当然不是,他们怎么会让自己辛苦培养出来的苗子被妖族蛊惑了去呢?办法是有很多,譬如说灌下一杯洗尘。” 梁兴扬一愣。 “洗尘?我记得此物最主要的原料早已绝迹。” “你还知道这样的内情。”涂山月有些诧异地看着梁兴扬。“不错,洗尘最主要的原料是已经灭绝了,故而这东西在缉妖司那里也十分珍贵,等闲人不得用。” “那这里一座边荒小城,如何能有人在缉妖司的眼中配得上洗尘?” “当然没有。”涂山月低低笑了起来,这笑声之中是有太多悲凉的意味,叫梁兴扬这样见多识广的听了也有些心惊。“他们用的是旁的法子,没有洗尘那般温和,运气不好大概只有一死——我宁愿他是死了!” 她把这话说了两遍,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道:“时候差不多了。” 玄灵听着不解其意,却陡然感到一阵眩晕。她吃惊地瞪着涂山月,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转瞬便已经软软地倒在桌子上,梁兴扬也想说些什么而未能出口,眼见也跟着在桌子上昏了过去。 涂山月瞧着他们低低叹了一声,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你们两个太过难缠,若是任由你们纠缠下去,还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而我是没有时间了。” “但你用的还不是毒药,而是迷药。”忽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涂山月吃了一惊,却见梁兴扬正抬眼看她,眼神清明,全无中了招的模样。 “我不怕你的迷药。”梁兴扬淡淡道。“这药对她也没什么妨碍,所以为免你起疑心我是没有拦着她。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要去做什么了。” 涂山月的神情变幻不定,一时间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在想,该怎么对我动手?这样恐怕不大妥当,我从天雷之下救了你的命来,你也不想来个恩将仇报吧?”梁兴扬手上还把玩着那个茶盏。“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肯定,你是临时起意才要这么做的,所以药下得很粗糙,而为了拖延时间等药效发作又不得不和我们说了一些实话,所以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且原本你真的是想死在雷劫之中。” 梁兴扬看着涂山月,笑意一点点地褪尽了,他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但依旧没有涂山月想象中的杀意。她自问如果是救了谁之后发现自己被如此对待一定是不会有这么淡然自若,梁兴扬这样的举动只能证明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那么你到底是临时起意要去做什么呢?缉妖司的人都已经被你一把火烧了,你现在回去肯定不是为了挫骨扬灰吧?那地方只剩下了一片灰烬,不等你去扬就已经被风吹尽了。” 涂山月咬唇不语,她意识到梁兴扬比她所想象的还要敏锐许多,方才他听得多而问得少,饶是如此也怕是已经窥得了事情的全貌。 “你想要做什么?”她嘶哑着声音问道。 梁兴扬失笑。 “是你下了迷药,我只问一个为什么,什么也不想做。”他站起身来,涂山月有些戒备地后退了一步,于是梁兴扬便不再上前,只是若有所思道:“让我猜一猜,你说的这个忘记了一切的人是没有死,而且可能还在休养之中,所以缉妖司的人都死了而他还留在缉妖司里,或许是被关着,你现在是要去把他救出来是么?” 涂山月的脸色变作煞白。 梁兴扬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可他把一切都猜到了。 她嗡动着嘴唇,半晌才低低道:“我必须去,晚了就来不及了,我要带着他走。” “你说他已经忘了一切。”梁兴扬似笑非笑道。“而且是很极端的法子,难道他真的还能再想起来吗?” 涂山月喃喃道:“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只要重新开始就好了,他曾经爱上过我,就一定会再爱上我。” 梁兴扬摇头叹息。 “愚蠢啊,愚蠢。”他前一个愚蠢说的当然是涂山月,最后两个字却显得有些飘忽,也不知道是在说谁了。 “你就是为了和一个凡人的爱情,先坏了自己的修行,再几乎把命送了?” 涂山月猛地扬起头来。 “你懂什么?”她冷冷道。“这么多年我都是孤身一个人,我背叛了我的族人在尘世漂泊至今,只有他是不一样的!你怎么懂得什么是爱?” “妖都不懂得什么叫爱。”梁兴扬冷冷道。“所以我从不说自己懂,可你就真的懂吗?你是狐妖,有凡人女子望尘莫及的美貌,当然会有人对你示好,但那又算得了什么?凡人的生命和你相比那样短暂,之于你便像是蜉蝣之于人!” 他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涂山月静默一瞬,忽然笑了。 “我错了,你是懂的。”她像是挑衅一样地看着梁兴扬。“你懂得,也失去过,所以才会这样愤怒,你说我不值得,其实是因为你曾经不值得过。” 梁兴扬的脸色慢慢变得雪白。 狐妖真的很擅长窥视内心。 是的,他这样的愤怒或许不仅仅是对着涂山月的,更是对着他自己的。 他一直不肯承认,可是他就是有过这样的不值得,而且那在人看来是悖逆纲常的,只是他不是人,故而不必理会。 现在涂山月亲口说出他觉得不值得,可笑他从前一直是以为值得。 师父......师父。 如果师父当年没有死,现在也一定作古多年了,修道之人追求寿与天齐,可是最多也不过百余年的光景。 梁兴扬在沉默良久之后,终于道:“我现在开始后悔救你了。” 涂山月的笑意带着一点妩媚的意味,可是这个笑意里更多的是悲凉。 “那么你现在要杀了我,还是放我去救他?” 梁兴扬看着天色,道:“你还有时间和我讲一讲,为什么你一定觉得这是值得的。” “因为他知道我是妖怪。” 涂山月可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梁兴扬震惊地看着涂山月,涂山月却显得很坦然。 “你知道,我们妖族一贯说是不屑于走修仙的路子,其实是因为太难。上天给了妖族这样长的寿命,却不希望妖族之力真可通玄,于是一定要走,便总有天劫。狐族三百年长一尾,我如今不过是六尾,已经经了几次天劫。”涂山月缓缓道。 梁兴扬点一点头,他走了一条和所有妖族都不大一样的路子,因为他从不求自己变得更强,也就不必经历天劫,却也依旧知道其中艰辛,许多妖族说是不屑其实是不敢走修仙这条路,涂山月实在是勇气可嘉。 “三年前我渡劫几乎失败,虚弱得维持不住人形,不过因刚刚度了雷劫看起来就是只普通狐狸,毛发都是烧焦了的。我以为自己快死了,是他把我捡回去照料,我知道他是缉妖司的人之后日夜惶恐,知道伤渐渐好起来的时候我那妖气也掩藏不住,于是不过几日便找机会逃走了,可总还记得他,因为走之前偷了他的银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涂山月脸上浮现出一点甜蜜的笑意来。 “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养好了伤,又找了法子掩盖身上的妖气,这才去与他相见。他认不出我来了,这很好。我自信自己的美貌,每每接近于他,他却都不假辞色。再后来他出城的时候遭了贼人,缉妖司的手段对付人当然是不行的,我终于没忍住救了他,救过之后说与他两清,只希望他念着这一回我救了他而不要立刻下手。” 梁兴扬想,这要是写成故事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买账,以如今世人对于妖怪的憎恶程度,或许写出来本子是印不出去的。 “他却说我一早知道你是妖怪,所以不肯对你假以辞色,你说两清,却还欠着我银子。” 涂山月眼前浮现出男子那个带着一点狡黠的笑容来,那张脸是清晰的,而现实中的景物则渐渐模糊,是因为她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 “我们终于是在一起了,他去向他的师父请辞,可是再也没有回来,他入我梦让我快逃,终于知道是他师父逼问出实情之后震怒,可笑的是到最后我才知道那老儿又不舍得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子,直接用了金针封脑的禁术!”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尖利,而梁兴扬也一时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金针封脑? 第三十三章 水下密室 这种禁术梁兴扬是听说过的,然而从未见识过。只听说从前有些个见不得人的行当愿意用这样的法子,用金针封住人脑后大穴,把人从此之前的一切记忆都钉死在那金针之上,而那几乎也是无解的禁术,要找回记忆唯一的途径便是把金针拔出,拔出的过程是异常凶险,稍有不慎便会颅脑俱损而死。 用这法子的大多是一些会点奇技淫巧又以此牟利的方士,采生折割的秦楼楚馆的一度十分喜爱这金针封脑的术法,一根针下去前尘尽忘,人总是会听话些,更不怕有故人相见。 说是金针其实并不拘用什么,讲究一点的用银,至于那不愿意讲究的还有用旁的材质的,只是那样术法的时限便更短,也有可能用不了几年人就因为钉进去的针生锈感染而一命呜呼。 但是这样的行当最大的特点就是人命足够的贱,一时间这金针封脑之术大肆流行,最后甚至于惊动了朝廷,下令禁绝此术,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所以这门术法是几乎已经失传了,没想到今日又能听见,还是被缉妖司的人用了去。 “缉妖司的人要用,一定用的是金针,于人体倒是没什么妨碍。”梁兴扬一时间搜肠刮肚,也只能找出这么一句话来权当是安慰一下涂山月。 涂山月却冷笑道:“是啊,是要叫他能多为缉妖司卖上一些年的命!我要去找他,晚了便来不及了。” 梁兴扬默然不语。 涂山月的神情便十分的冷。“你是要拦着我吗?” 她看上去已经蓄势待发,如果梁兴扬说个不字就会暴起伤人。 但是梁兴扬却道:“城内现在不一定全然安全,你这里安全么?” 涂山月道:“我的禁制在我死之前谁也破不开。” “那我与你一起去。”梁兴扬断然道。 涂山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她那狐疑的神情梁兴扬却失笑道:“你的命毕竟是我救的,我就当是救人救到底行不行?若是你在救人的时候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自然是会帮你的,毕竟这小丫头是实打实叫你给药翻了。” 说着他又折回去不知道在玄灵身上贴了一些什么符咒,涂山月看着他忙碌,神情却和软了许多,忽然问道:“你倒是很关心她,你究竟和她是什么关系?我看不像是恋人。” 狐妖洞察旁人心思果然厉害,梁兴扬叫她看穿了也不恼怒,微笑道:“你就当是我想收个徒弟罢,遇见她的时候她在报仇杀人,我留她在身边教养。” 涂山月听得出他说的不尽然是实话,不过也没有再追问,只是向着外头摆一摆头,他们两个便又折入城里去。 “你就不问我难道只是因为他被金针封脑就要杀缉妖司满门?”涂山月忽而又问。 梁兴扬看上去是在专心赶路,闻言只是道:“我看你不像是那样滥杀之辈,这些总可以容后再问清楚,救人的事情总紧急些。” 涂山月嗤笑了一声,道:“我觉得你看得还算准,算是少见的通透。” 说话间到了城门,显然见着出城盘查便严格许多,其中还见许多穿着道袍的,是这一方道观也被惊动了,只是进城的盘查倒不是十分严密,谁也没想到这一场大火的始作俑者此时还会回到城中。 缉妖司的院落倒是还一切如常,但也许是都知道此刻里面没有活人了,外头看上去总是有一点肃杀的气息,四面也是寥落无人,大概百姓也已经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都绕着此地走,生怕里面有妖怪窜出来。 梁兴扬和涂山月捏了一个隐身决便进来了,涂山月自有一套隐藏妖气的法子,梁兴扬身上的符咒也还未剥脱,他们两个很顺利地翻入院落,只见涂山月焦急地四下扫视一圈,梁兴扬才不由得奇道:“你不知道他究竟在何处?” “我不知道。”涂山月神情黯然。“出事之后我本想先一走了之,等他幽闭结束之后再回来也不迟,可是不想他们做得那样过分,叫我一刻也忍不得了。” 说罢她又四下张望,焦急道:“怎地四面都没有活人气息?” 梁兴扬一听,这其中果然有隐情,只现在不是细问的过程,看见院落中还有一方水池,疾步走过去将手放入其中,不过一瞬便笃定道:“这下面另有玄机。” 说着也不等涂山月反应,自己便先纵身跳了进去,池子并不深,进去也不过是没顶,水却十分清澈。梁兴扬往水底一望便了然那下面是有一个密室,四面都画了避水的符咒,却是打着用水流来阻断活人气息的主意,简陋了些,倒也算精妙。 于是便浮上来对涂山月道:“你在此地望风,我知道狐妖大概也不怎么喜欢水。” 说罢他往水下一钻开了密室的门,这密室因为藏得方位精巧了些,在大门上便没下什么工夫,只见大门开启,密室之中竟五脏俱全,有个男子正坐在那里喝茶,神情淡然不像是被幽闭之人,梁兴扬一望之下还以为是找错了地方。 但男子听着开门的声音,头也不抬道:“是终于要放我出去了么?” 梁兴扬一听,知道他的确是被关在其中的,左右这只是一个人,若是救错了也不会生什么波澜,便上前两步扯了他道:“先离开此地。” 男子吃了一惊,在梁兴扬手中挣扎起来,问:“你是什么人?” 梁兴扬不答他,只是随手甩了一道定身符,顺便在他颅后一摸,果然摸见一根长针。 定是此人无疑,梁兴扬不再犹豫扯着动弹不得的男子便浮上水面,涂山月正全神戒备,见到梁兴扬从下面冒出来手里还抓着一个人却登时卸下了所有戒备,冲过来一把把人从梁兴扬手里夺了过去。 梁兴扬看着这架势知道自己并未救错人,道:“时间不多了,他一个凡人不会受什么盘查,上一道隐身符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缉妖司的人之间有没有什么互通有无的手段梁兴扬其实不太明白,但是这城中还有道观,道观和缉妖司算起来也算是一个体系上头的,总不会坐视这里空置太久,或许消息已经发出去,此刻新的人手正在路上了。 梁兴扬不愿意起什么冲突,只想着速战速决。 此时那定身符却终于被挣脱了,这本就是梁兴扬随手贴上去的,却也没想到男人能挣脱开来,他一怔之下便见男人拔剑冲着涂山月而去口称妖孽,涂山月竟更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男人的剑终究没能砍下去,是梁兴扬及时地把符又贴在了他的背后,这一次吸取了教训贴得仔细,且一张符不够又加了两张,才腾出工夫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 涂山月不答他,只是怔怔地留下两行泪来,道:“萧郎,他们真要蒙骗你至此?” 梁兴扬不想在此刻听她把事情原委全部哭诉道来,忙道:“快走。” 一手扯了涂山月一手扯了这动弹不得的男子疾行,好在一路上都捏着隐身决。到城门这样却是出不去的,梁兴扬便去车马行租了一辆马车,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男子放在了马车之上,又叫涂山月上去跟着。 易容的术法用不得,那术法之外的东西倒也用得,梁兴扬把自己和涂山月都涂抹了一番,连那男人也未放过,只怕有人能认出来,他手段算是精妙,是以出城的时候虽遭了盘查却也未被为难,马车出了城门一路疾驰往涂山月住所而去,梁兴扬一面赶车一面道:“你要是想与他诉衷肠可以把他的嘴给放出来,只我看着架势并不像是要诉衷肠,如果要吵嚷起来便算了,我这人怕吵。” 涂山月并没照着梁兴扬所说的做,只是把自己脸上的东西给抹了下来,道:“他不认得我了,只当我是妖孽,诉什么衷肠?” “那你为何又要救他?如今这模样,难道还真能再续前缘不成?”梁兴扬奇道。 说话间到了屋舍,梁兴扬下车去看的时候玄灵尚在沉睡之中,他转身把玄灵也抱了出来,涂山月没下马车,看来是看出了梁兴扬要干些什么。 “你不收拾些东西?”梁兴扬奇道。 “我只是和人生活得太久了,又不是人。”涂山月不由得笑了,见梁兴扬也踏出门来便伸手一指,却见那精致的屋舍转瞬之间变得小巧玲珑可以一手掌握,被涂山月握在手中。“此地的确是留不得了,便还劳烦你赶车。” 梁兴扬也不多话,只道:“劳烦你也看顾她一二,当然要是迷药没什么大碍可以先叫她睡着,我实在是不想听见什么吵闹声音,眼下怕有追兵,既然城中有了道士坐镇,我如今只想划进跑得愈远愈好。” 他说得坦诚,而涂山月只是笑问:“我怎么听你的意思是有些后悔?” “不后悔,可是做这样的事情也是头一遭。”梁兴扬老老实实道。 第三十四章 一见美人误终身 涂山月听罢不过是一笑,她看上去是云淡风轻的却也知道时间十分紧急,当下便也不再浪费时间径直坐进了马车中,任由梁兴扬驾车疾驰而去。 马车颠簸,涂山月将男人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神情十分温柔。 梁兴扬专注于驾车,却也像是看得见马车内的场景一般,扬声道:“你倒是也多看顾一番那小丫头。” 涂山月有些无奈,却也依言在玄灵脑袋下垫了一个软枕,梁兴扬从车马行租来的赫然是规格十分高的一辆马车,不仅外头各种符咒十分完备,内里的设施也几乎称得上是豪华。此时差不多已经算是脱离了险境,涂山月的心绪便渐渐放松下来,打趣道:“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有钱。” 梁兴扬淡淡道:“有钱?我这是咬着牙租来的,人都爱拜高踩低,这样的马车不容易受到盘查,这钱你须得给我。” 涂山月惊异道:“你在世上行走这样久,怎地还如此小气?” “自然是因为没什么机会赚钱,被妖怪满天下追杀,被道士满天下追杀,我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去赚钱?”梁兴扬淡淡道。“我如今只希望赶紧把你们两个甩开,免得麻烦。” 这话却是叫涂山月听出一点赌气的意味来,她想不到梁兴扬这样一个看上去老于世故的妖怪也会流露出如此孩子气的一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片刻道:“钱我会给你的,你帮我救了萧郎,我还另有酬谢。” 梁兴扬道:“那也不必,你要是愿意的话倒是可以给我讲讲这小子是什么来路,能叫缉妖司的人花大力气把他关进水牢里去,他又为什么会对你喊打喊杀的,是你们之后又见过面?” 这个之后,自然就是此人被金针封脑之后。涂山月闻言语气顿时冷了几分,言语之间是对缉妖司那些已死之人的恼怒。 “当然都是被他们唆使的!” “讲讲吧,你这深仇大恨是从何而来。”梁兴扬却显得很平静,他一直在等着听涂山月的苦衷,也许是因为他依旧抱着些好奇心,又也许是他想要为自己救下涂山月的举动添一点合理性。 其实他知道自己是不该救涂山月的。 只当时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他画下那个阵法,玄灵大概以为他是疯了,那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疯了。他是想起了师父救下他的场景,那个时候他是刚刚化为人形,被一群道士围攻几乎要死了,是师父出现把他救了下来,师父从那之后就也变成了一个‘妖道’——倒是同他现在的名号有些像,不同的是师父是一个人,人背着妖怪的名号总是有些委屈。 他也问过师父为什么要救他。 师父只是说,或许是看你投缘。 他问那被叫做妖道也没关系么? 师父只是笑,说那之前她的境遇也不怎么好,幽州城里那一支被世人视为正统的宗门总与她不对付,说她是旁门左道,似乎和妖道也没什么区别。他却知道区别还是很大的,师父不过是在安慰他,那时候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暗暗发誓自己一定会报答师父,可惜没等到他真能报答的那一天师父就已经死了。 梁兴扬从那一天就知道他想要报答就只能再去救旁的人。 他一个人在世上行走了这么多年,救人的时候多,救妖的时候少,因为妖族总是强势的哪一方,但是无论救下谁都多半得不着什么好脸色,他梁兴扬的大名是早已经传遍了这一方天地,妖族恨他戕害同族,人族也觉得他别有居心。 这当然是寂寞的,可他也不得不走下去,只为了那一天,那虚无缥缈不知道能不能真等到的那一天。 梁兴扬不自觉地去抚摸自己的腕子,眼下那里缀着的东西是前所未有的沉重,重得他几乎抬不起手来。 涂山月觉得他此刻的沉默不同寻常,一抬眼看见了他腕子之间流光溢彩,诧异道:“你说自己没钱,可这上头都是价值连城之物。” 梁兴扬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让涂山月看见了一些她不该看见的东西。 当然她是看不出什么门道的,这世上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的人不多,大部分都叫梁兴扬很小心地避开了,或许这一生都不会有遇见的时候,如果真的要遇见,那就是梁兴扬不得不去的时候了。 他知道总有这一天,可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还是在恐惧。 “没什么。”他把袖子放了下来。“这东西不能动,是故人所赠。” 涂山月看着他的情态也知道自己触及到了一些不方便去看的东西,不过她也是老于世故的,转眼笑吟吟道:“你要是喜欢这样的东西,我倒是得过一颗不错的翡翠,不如送你作为答谢。” 梁兴扬依旧驾他的马,专心致志,对此仿佛兴趣不大,只道:“若你愿意的话。” 他的确也缺一颗翡翠,可毕竟不是什么翡翠都可以的,涂山月与他年岁相当,可是也算得一个小妖,不知道能拿出些什么来,想来不过是寻常东西,那值钱与否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们究竟有些什么故事了。”梁兴扬又道。 涂山月叹了口气,垂眼去看男人的睡颜,她的手指在男人的眉眼上描摹过去,又渐渐抚到他脑后,在那一根钉死了一切记忆的金针之上流连了一瞬。 那一刻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似乎想要把这一根针拔出来了事。 却听梁兴扬忽然道:“你若不想他变成一个白痴或是死了,就最好绝了这门心思,这之所以被称作是一门毒术,就是因为并不好解。” 涂山月像是在梦中惊醒。 她的手指挪开了去,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道:“毕竟他还活着。” “是。”梁兴扬的声音依旧平静。 活着,活着便有一切,而不像是他,所追寻牵念的那一个死了,现下是有人很像她,可毕竟不是。 涂山月终于开口,仿佛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一般。 “他叫萧寒衣,本是一个弃儿。据说那一年反常的冷,于是南地也下了雪,他是在雪地里被人发现的,当时奄奄一息几乎就要死了。缉妖司的人捡到了他,推算出他是寒衣节的生辰,便起名寒衣,姓氏就跟了缉妖司的司长,也姓萧。所以萧郎视他如父,在遇见我之前,他们的确也对萧郎很好,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萧郎应该会成为下一任的缉妖司司长。” 可是他遇见了涂山月。 一见美人误终身,不见美人终身误,也许萧寒衣当年是怀揣着这种近乎于决绝的心情同涂山月走在一起的,他们知道人妖殊途,缉妖司的人更是如此,可是萧寒衣还是没有回头,这样的人失去了记忆当然会很痛苦,可他骨子里的东西是不应该变的,究竟是什么叫萧寒衣的态度有了这样大的转变? “他知道我是妖怪,所以也从不说让我与旁人见面的话。怪只怪萧郎是太优秀了,这么一个小地方缉妖司的人其实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于是便总有人想要越过他去做下一任的司长,要抓他的错处。”涂山月脸上有一点凄婉的笑意。 “他一直很小心,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最后事情还是败露了,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人发现的,我说要杀了他,萧郎不让我杀,说我这一生行善未曾沾染血气,若是杀人便会平添劫数,而他也知道这算是个错误,他不后悔,却也不打算用旁人的命来填补自己的错误。” 梁兴扬想,善人总愿意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想得太过于美好,而后被恶人所趁,于是便有好人没好报,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善人不想中这样的圈套便得把自己也变成恶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么干的。 涂山月的声音就像是杜鹃啼血。 “他回去之后便被幽禁,花了大力气入梦来见我,让我快逃,于是我逃出去,却也不放心,悄悄去看他,看见他被责罚,他的义父说他须得忘了我,他说这一辈子都不会忘。” “再后来他回来了,我不知道是被种下了那一根金针——若是如此也就罢了,缉妖司一贯的手段而已,可是那些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一根金针不是把他变为了空白,而是扭曲了他的记忆,叫他以为我是个恶妖,让他来杀我!” 这才是涂山月愤怒的真正原因。 她说缉妖司的每个人都死有余辜,的确是偏激了些,可涂山月一腔深情都在萧寒衣身上,见爱人平安归来自然是喜悦十分,这时候迎来的却是杀戮的刀,她如何能甘心?如何能不有如此滔天恨意? 几十条人命,与其说是葬在涂山月手上,不如说是葬送在人心诡谲之上。 可梁兴扬还是忍不住道:“为此坏了你的修行,其实很不值当。” 涂山月却抬眼一笑。 “你以为仅仅是如此而已么?” 第三十五章 不堪处 她的笑意凄婉然而锋利,像是一把刀,刀上有盈盈的露水宛若泪水,梁兴扬一时间被那个笑意所惊住,他读得懂其中的含义,然而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涂山月所说的那句话。 如果仅此而已,她不会做出那么决绝而疯狂的举动。 那么这缉妖司的人究竟做了什么?实际上紧紧是这些听着就已经足够叫他心惊了,他知道人心从来都有恶念,对着妖族的时候这种恶便更加的无所顾忌,可那总也要有个限度,因为人的想象力总是有穷尽的时候。难道被恶念驱使着的时候,人总是能有些残忍的创意么? 梁兴扬发现他还是不太懂人族。 他以为自己是做了这许多年的人,到头来发现还是不大一样。 涂山月见到梁兴扬震惊的神情,自己却冷静了下来,大概是梁兴扬这反应叫她十分满意。 “你想不到那种感觉吧?满心欢喜以为自己赢回了情郎,他也温情款款同你说着话,可是到了夜半忽然便刀剑相向,要把你置于死地?” 梁兴扬苦笑,他当然没有,他这一生里的痛苦只来自于离别,因为这离别来得过早,所以从前的一切都是纯粹的。也许日子久了他和师父之间也会生出龃龉来,可一切都结束在死亡那里再无延续,他不觉得那是一种幸运,但与涂山月比起来那的确就是一种幸运。 “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你知道的,我狐族都精擅于幻术,我的幻术不说至臻化境也足够把他蒙骗过去,所以我用幻术让他误以为自己是成功了,他在幻象中把我的头割了下来,那是一块石头,为了维持那个幻术我不得不跟着他回到了缉妖司,那时候我发现了他脑后的金针,也知道他为何如此。”涂山月的手指又停在那根金针上,梁兴扬若有所感回头看着她,虽然知道她是不会有什么举动却也还是有些担心——马车颠簸,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涂山月总算把手又挪开了,似乎也无法承受那样的结局。 “其实如果到此为止,我只会离开这里,金针封脑虽然痛苦,最正统的金针封脑却不会影响他的寿数,这一段带给他不幸的爱情其实结束了也好。” 梁兴扬行走世上其实听过无数的故事,他总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不会去打断这些说话的人或者妖。他总是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所以听到的故事总是积压在他们心中已久的东西,这不适合被打断,那种情绪的宣泄是不能被打断的。 所以他只是沉默着,涂山月也沉默下去,一时间只有车轮在路面上滚过的声音和马蹄声,间或有一点昏迷中的玄灵不可分辨的梦话。 终于,涂山月又开了口。 “他把那块石头交了出去,我却听见缉妖司的那些人在密谋要杀了他,因为我是一只千年的狐妖,这功劳可以让许多人晋升,他要是活着他们就要向上面解释他脑袋后面的金针是怎么回事,那可以算作他们的失职,所以他最好是和狐妖同归于尽了,我看见他的义父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同意了。” 她的声音也渐渐颤抖起来。 “我看见他的义父和颜悦色地说他做得很好,然后他喝了一杯酒,昏迷之后便被人拖走了。我不敢去看他们到了哪里,只能趁着还没嗅到血腥味的时候显出原形来一路把他们引走,还要确保把所有人都引了出来,因为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他都很危险——我说你们现在都看见了我,他就不必死了。” 涂山月低低笑了,那不像是个笑,更像是哀泣。 “他们说,他果然还念着旧情,死也是应该的。我说你们对自己那一根金针那样没有信心吗?你们不知道狐妖精擅幻术吗?我要他们对着自己信奉的神明起誓不对他动手,我就不离开这一地,让他们杀,甚至可以让他们的功绩更伟大一点,我会认下所有这城里的悬案,他们可以把一切的恶都推脱在我的身上,我可以活着同他们去幽州城,但他们终其一生不能对萧郎下手,最后他们同意了,而后倾巢而出来杀我反被我杀了,这也只能怨他们贪心。” 梁兴扬默默无话。 他没想到涂山月会是这样的决绝,千年的修行之中也许涂山月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所以她愿意为了这爱情飞蛾扑火,当然也不只是为了燃尽自己,狐族终究还是带着一点狡猾,涂山月保住了萧寒衣也报了仇,可那依旧是个很悲哀的故事。 他更震惊与这个故事的内核。 梁兴扬之前也晓得人族向往权力与财富,人的一生太短暂,短暂到看不透这些东西,其实那也没有什么,活着总是要有追求的,让短短几十年光景的生命去追求一些终其一生也可能实现不了的东西,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来说都很难。 但他没有想到那真的能催生出如此纯粹的恶意。 利用,利用之后销毁,那是他们的同僚还是工具?他相信涂山月是不会有什么虚言的,现在他们已经几乎算得上是同盟,相信涂山月也看得出梁兴扬的性子,既然帮她挡下了天雷那就绝不会再要她的性命,是以她没有必要说谎,这就是缉妖司上下都参与进来的一个局。 这样的局也必须由所有人都参与进来,因为萧寒衣和涂山月这一段禁忌的感情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萧寒衣带回了涂山月的头颅也是所有人都看见的了,那么萧寒衣忽然死了而且说是死在了狐妖的手里——一颗头颅显然是不可能杀人的,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如果有一个人身处局外他就可能会站出来拆穿这个谎言,那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 缉妖司的人也许有被迫入局的,不入局大抵也是一死,死和荣华富贵面前怎么选择本还能算是一个难题,但为萧寒衣而死大概在所有人眼里都不值得,因为萧寒衣是因为与妖族有染才死的,妖族与人族这样交恶,那些本不愿意参与进来的人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大概也会想到活该两个字,这样便能显得心安理得一些。 那也不算是什么错处,至少梁兴扬勉强能体会到那些人的心情,但是涂山月不一样,涂山月隐于市井不是因为她喜欢人族,她只是想走另一条修行的路,她还是以妖族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妖族的爱恨是那样分明,她眼里就是萧寒衣所有昔日的同僚都背叛了他要用他的死去换加官进爵,那么这些人就都该死。 冤枉么?其实也是冤枉的,可没有那么冤。 所以梁兴扬想,他救下涂山月并没有错,只不知道萧寒衣醒来之后会怎么样,那根金针把他的记忆永远钉死在了一个扭曲混乱的情景下,他再次看见涂山月的时候大概还是要喊打喊杀,那时候涂山月又当如何自处呢? “你打算把他怎么样?金针封脑之后他的记忆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你要怎么才让他相信你说的话?”梁兴扬低低叹息,他说不清自己是在为什么而叹息,是为涂山月的痴,还是为了萧寒衣和涂山月注定不甚美好的结局。 涂山月静默一瞬,决绝道:“我要去找洗尘,在那之前,我会用幻术短暂地叫他忘记这一点,但那不能长久,我不能叫他变成一个疯子。” 梁兴扬挑眉。 “洗尘已经绝迹了,你要去哪里寻?单枪匹马去缉妖司的总司么?我想那不是一个好主意,莫说你只是个六尾,就算是九尾也未必能成行。” 涂山月冷笑起来。 “我自然还没那么傻,这世上或许还有一个地方有洗尘的原料。” 梁兴扬并不想再把这件事管下去,按着他一贯的习惯,就此他就应该与涂山月分别,其实他留下来听涂山月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过是因为玄灵还没有醒,他不想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玄灵赶路,那看上去总有些诡异。 但是涂山月接下来说出的地方却叫他有些惊讶。 “我要去天剑山。” 梁兴扬愕然道:“天剑山?你一个人?那和送死也没什么分别。” 涂山月道:“我不愿死在缉妖司的人手里,但如果在天剑山死了却没什么关系,萧郎不会记得我,我也不会带他入天剑山,他总会活下去。” 梁兴扬却罕见地陷入了沉思。 他其实也总是要去天剑山一趟的,却从未想过是现在。 那或许是他的最后一站?那里有他需要的东西,这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他也一直不敢去。 因为天剑山太危险,传说那是仙人铸剑的所在,所以有重重杀阵十死无生,从前有很多人也好妖也罢都为了天剑山的名剑传说要去碰一碰运气,最后他们都死了。 十死无生,梁兴扬不是个疯子,所以一直装作不知道天剑山里有什么。 现在他却可能是有了一个......帮手? 第三十六章 激将 想到这里梁兴扬不由得笑了笑,这让涂山月看他神情有些古怪,像是在看一个突发了神经病的病人,因为她说她要去天剑山便几乎等同于她说她是要去送死,梁兴扬花了大力气把她救下来,却在听到她要去送死的时候露出了笑容。 “你要是不想我活着,其实当初不必救我。”涂山月淡淡道。 她不是在抱怨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梁兴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笑会被理解成什么。 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问一问你介不介意多个帮手。” 这下涂山月确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梁兴扬果然是疯了。 她以为梁兴扬会劝阻她,那样的话她会拿出很多理由来证明自己非去不可,又或者他们两个人萍水相逢她的死对于梁兴扬来说并不算什么,所以梁兴扬不会阻拦她,只会说早知如此他其实不用救人。 但是现在,梁兴扬却说要和她一起去。 一起去天剑山,这无疑是在说一去送死。 梁兴扬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神情,笑问:“你这神情,好像我是说要去死。” 两者其实相差不大,涂山月如此腹诽,却一时间不好直白地说出来。梁兴扬想了想,似乎也察觉到其中有些不对,便很诚恳道:“我知道这很像是送死,可真不是,我从前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去天剑山,所以做了很多功课。” 涂山月犹豫了一下,道:“你要去天剑山做什么?” 不是她异想天开,现下就开始想着如何从天剑山平安归来至于要分配战利品,而是她所要的东西是那样稀少,或许天剑山中就只有那么一份,如果梁兴扬也要的话,她当然只能一个人去,还要提防着梁兴扬成为她的对手。 梁兴扬犹豫了一下,这点犹豫落在涂山月眼里让她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想,当下便琢磨起该怎么把梁兴扬给劝住,只她自己也很清楚,梁兴扬看上去并不是一个能够听劝的,难道她赌运气就是这样不好?涂山月觉得有些气馁。 却听梁兴扬道:“我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但应该是天剑山中的淬剑石,总归与你的所求没什么妨碍,咱们可以各取所需。” 涂山月总算放心下来,这一路当然会很艰险,只是若路上同行的是个竞争对手便会更为艰辛,她现在放心虽然为时尚早,却也是因为刚才一番惊吓太过,现下听见梁兴扬如是说,一颗心落下简直恍惚间要以为自己已经把天剑山中的东西纳入囊中了。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和梁兴扬都算得上是大妖,可这一行之中不只有他们两个,还有一个神思混乱的萧寒衣和一个帮不上什么忙的小妖玄灵,难道要把这两个也一并带上? 那显然是去送死,可不带上的话又该如何安置他们两个?想来玄灵是个不安分的,而现在萧寒衣有了那样的记忆,也不可能听她说些什么。 眼见着涂山月又愁眉苦脸起来,梁兴扬却像是洞悉了一切一般轻笑一声。 “我知道你有些什么顾虑,若是信得过的话,便都听我安排,我们或许会死,他们却会毫发无伤。” 这一句话便切中了涂山月的心思,涂山月的确觉得自己是没什么的,但是萧寒衣不能死,她花了那么大的工夫杀了那么多的人只为了保住萧寒衣的命为萧寒衣复仇,若是萧寒衣死了那一切就都付之东流。 只她依旧是很谨慎地问道:“什么法子?” 梁兴扬却没立时答她,先指了指马车内昏迷不醒的玄灵道:“你的迷药似乎劲儿太大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有解药?” 涂山月抚着自己手上的指环,低低道:“有的,可是她真的能听你安排?我可不觉得你们之间是那样的关系。” 梁兴扬苦笑:“玄灵的确是个不服管束的,不过这一次我很有信心,况且她只是性子别扭了些,并不是一味胡闹。” 涂山月原本以为梁兴扬和玄灵乃是一对眷侣,后来发觉不是如此还在心里暗自鄙夷了梁兴扬一阵子,觉得他仰仗着自己的实力强劲许多便将玄灵幽禁乃是一件为她不齿的事情,可是现在又觉得这也不大像,梁兴扬的语气里有些宠溺的意味,却太像是一个前辈对着自己不谙世事的后辈,总归绝不像是对着一个强取豪夺来的情人。 玄灵醒过来的时候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她的胳膊被自己的睡姿压得有些麻,此时一面活动者一面爬起来望着马车四壁,心想自己怎么忽然这样有钱了?从前她从不在人类之中停留太久,身上理所当然没有什么钱,每回要复仇杀人都要坑蒙拐骗才会有些资产,这样华丽的马车还真没遇见过,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是被什么人给绑架了。 总算她看见涂山月还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是自己被一杯茶水给迷倒了。这对她而言可是奇耻大辱,她从前在凡人之间偶有厮混,也在那荒山野岭的黑店里走过几遭,那些人看她一个孤女端出来迷药的时候可都被她给识破了,没想到竟在涂山月这里折戟。 当下她跳起来就要动手,涂山月吃了一惊,不过还是把玄灵给格住了。玄灵的手段在涂山月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玄灵自己满面通红要再动手的时候却叫梁兴扬给叫住了。 “先前只是为了叫你不要来搅扰。”梁兴扬道。 玄灵愣了一下,回过头去恶狠狠地问:“那药是你给我下的不成?” 梁兴扬没答话,只道:“眼下有个好玩的事情要交予你,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语气分明是把她当成小孩子来哄骗,更叫玄灵火冒三丈,当下便答道:“不愿!” 梁兴扬挑眉,道:“此话当真?可我觉得你一定会对此十分感兴趣的。” 说实话玄灵还真有些好奇,可梁兴扬这么一说反倒是叫她更不愿意屈服,仿佛只要点头应是就是叫梁兴扬看了笑话去一般,把头一摆道:“当真!” 涂山月以为梁兴扬便要铩翎而归,却见梁兴扬冲她眨了眨眼睛。 她心思通透,一转之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玄灵这性子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梁兴扬那几句话是为了把她的兴趣勾引出来,剩下的还得看涂山月。 涂山月心想原来绕来绕去这破局的法子乃是在自己身上,可是也没有要责怪梁兴扬的意思,她多少也知道了梁兴扬心中所想,倒是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法子。玄灵在萧寒衣面前自然足够自保,如若败露对玄灵也不会有什么损伤,至于萧寒衣到时候若愤然离去,玄灵大抵有办法能一路跟上,而看梁兴扬也自有能寻到玄灵的本事。 于是涂山月垂下眼来。 她这一垂眼便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架势,但也不是一味地只叫人同情,更有点其中曲折不欲与外人道也的感觉。玄灵看了这个哪里忍得住,眨一眨眼便问道:“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此事原是我要来拜托你,只是想着你我萍水相逢毕竟唐突,才请他来说项。”涂山月轻声叹道。“既然姑娘不愿意,那便也罢了。” 玄灵本就很好奇梁兴扬所说到底是何事,不过是需要一个台阶。眼下听得这话当即跳了起来——直接撞上了车顶棚。 梁兴扬眼观鼻鼻观心不叫自己笑出来,怕把玄灵刺激得又起了性子,而涂山月虽说是心中压着这许多事,却也不禁展颜一笑。玄灵倒是不觉得涂山月这是在嘲笑,揉着自己的脑袋讪讪道:“我本以为是他在作弄我呢,你只管说,我看咱们两个便很有眼缘,你说出来若我能做到,当然不会推辞。” “我要入天剑山。”涂山月道。 玄灵一愣,以为涂山月是要她陪同前去,心想自己虽然也很好奇天剑山的传说却并不想死,和梁兴扬去妖族的地盘尚且有生还的把握,毕竟自己声名不显虽然跟在梁兴扬身边却也不会惹来什么注意,到时候梁兴扬要真是出了事情自己一走了之倒也来得及,可若是去了天剑山那可真就是十死无生了。 她正要措辞拒绝,先前的话说那样满如今又要退缩自己却也觉得面上无光,正踌躇间又听涂山月道:“我知道这太唐突,可萧郎如今这幅模样醒来定要去寻缉妖司的人,我不放心他如此,只想着以幻术蒙骗他一二,让他以为姑娘与他乃是兄妹,叫姑娘替我看顾一阵子,若我真死在天剑山里,再放他离去也不迟。” 这比起入天剑山却是简单了许多,玄灵心头一松,拍着胸脯道:“你只管放心,此事便交给我了,只是......” 她一时间有些卡壳,总不能问涂山月只是如何知道她是死是活。 梁兴扬适时接过话来道:“我也要去一趟天剑山,所以若是什么时候血符解开了,你便可以离去。” 第三十七章 盟友 玄灵听见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有些气闷的,她似乎总是被当成一个累赘,因为实力不够而无法跟上旁人的步伐,可是想要反驳也无从反驳起,她曾经是觉得自己已经很强,所以才能够在复仇这条路上走出一个无往而不利来,如今却发现她只能在人族面前称一个强字。 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她是束手无策的。 然而玄灵不甘心。 不甘心三个字其实没什么用,过去她就不甘心,不甘心看见那个毁灭一般的惨烈结局,而今她还是不敢甘心,却还是只能留在外头。她想,自己其实是没有必要生气的,梁兴扬要是死了对她而言只有好处,可是那一刻她还是生出了这样的不甘心,这是得不到解释的,若是硬要解释的话只能说她是争胜心太重。 可她在和谁争胜呢?和眼前这两个千年的妖怪么? 或许只是在对自己。 她要是能变得更强一点,或许当年就能改变那个结局,或许现在就不会跟在梁兴扬身边。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才惊觉自己其实没有什么长进,诚然她是被这岁月砥砺过一番,但依旧不够。 玄灵垂眸不语,方才的豪气干云已经不见。梁兴扬其实不大理解玄灵的心思,可涂山月却能看出来。她笑盈盈去问玄灵道:“你是不是很想要变强?” 玄灵微微一愣。 是啊,她想要变强。 但这世上谁不想变强呢?人族想要变强,这样就不会被妖族屠戮,妖族也想变强,这样就能独享这个天下。 是以斗争绵延至今,谁也不想认输。 如果只是说一句想要变强就能变强的话,或许就不会有两族这许多年的斗争。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按着自己一贯的习惯去讽刺一句难道这是想所能起到作用的,只是依旧盯着马车的四壁,微微点了一下头。 涂山月道:“我有办法。” 梁兴扬却在此时咳嗽了一声,道:“你不要用什么揠苗助长的法子,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玄灵在他眼里是个小妖,因为弱小,所以他可以无视她的敌意把她带在身边,但也是因为弱小她就有无限的可能,梁兴扬知道自己总是要走到一个死胡同里去的,但是他也知道距离那一天还有很久很久,况且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死。 在那之前他倒是希望玄灵能变成一个强者。 但绝不是用什么透支潜力的法子,梁兴扬很清楚自己如果能够成功的话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那时候的玄灵要是想活下去的确是得变强,但只能靠她自己。 他很希望玄灵能活下去,且承认只是因为那一张脸,否则的话他们萍水相逢,梁兴扬完全没有必要对玄灵投以那样的关注,他只是觉得玄灵活着就像是师父用另一种方式活了下去。 涂山月不知道梁兴扬如此复杂的心思,她只是轻笑道:“你对她倒是很上心。” 梁兴扬避重就轻地回答:“毕竟是我坚持要把她带在身边的。” 玄灵听了这话不过是哼了一声道:“算你有点良心。” 涂山月却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她把其余的东西都不知道收在哪里,倒是把这一卷书随身带着,可见对其的重视程度,那是一本很薄的册子,看上去古旧泛黄,可是梁兴扬却在一瞬间警觉起来,就在玄灵伸出手要接的时候他一把就给玄灵按住了。 “她不能用这东西,那是引火烧身。”梁兴扬沉声道。 “或许是我有些自私?若我不能出山的话,我希望我能教一个徒弟出来。”涂山月无奈地一笑。“你不给我这个机会吗?” “她是猫妖,你们狐族的修行法门不适合她。” 梁兴扬这几乎是在睁眼说瞎话了,涂山族的修行法门,这是放在妖族之中会引来疯抢的东西,然而妖族虽然说着众妖都是同族内里依旧有倾轧,各族都把这样的东西看得极紧,梁兴扬可以肯定这东西一定不是原本而是涂山月默写出来的,否则涂山狐族绝不可能任由涂山月在外这许多年。 涂山月似笑非笑地看着梁兴扬,这话能糊弄玄灵却糊弄不了她,可是梁兴扬的目光如此坚定,叫涂山月知道她非得给出一个理由来不可。 “我知道你是在想,我分明是涂山族的,为什么要把这东西拿出来让一个猫妖修行——这个答案其实还可以回答另一个问题,就是我为什么会对萧郎用情如此之深,肯为他上天剑山这样的地方。” 于是梁兴扬意识到涂山月拿出这本书书来或许不仅仅是想有个传承,她还想打消梁兴扬的疑虑。 梁兴扬的确有些好奇为什么涂山月会为一个萧寒衣做到这样的地步,妖族会爱上人族其实本就是一件很令人惊奇的事情,因为人在妖眼里生命太过短暂,简直是朝生暮死。也许真的会有妖族短暂地爱上一个人族,毕竟百年于妖族虽然短暂也的确是百年,和倏忽一日光景还是有些不同。 可不会有妖族愿意为人赴死,哪怕是有救命之恩在前。 何况是这样不知道有没有一个结果会不会被记得的付出。 梁兴扬没有指出这一点只是因为他意识到涂山月是个好帮手,他要进天剑山这是最好的机会,且涂山月看上去的确非常坚定。 但是这不影响他的好奇,他只是没有问,不想涂山月此刻自己主动说了出来。 “你或许在想,救命之恩是不够的,况且没有他我当年也未必会死。”涂山月托着腮看萧寒衣的脸,神情有些怅然。“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人族的地盘上修行么?” 梁兴扬道:“愿闻其详。” “我一直跟在他的身旁,只是不想我们两个会再次有所交集。”涂山月低低道。“你也知道妖族会在什么情形下永远再做不成一个妖吧?” 梁兴扬悚然而惊,道:“你去天剑山不是为了洗尘?” “是,也不是。”涂山月笑了。“你果然猜得到。” “他原本是妖族?在多少年以前?”梁兴扬问。 “我不记得多少年了,不过那时候我还只有三尾,所以大抵也有千年的光景了吧?千年,我追着他轮回了二十世,但只敢远远的看着,因他是为我才被妖皇抽了妖魂出去的。” 人族三魂而七魄,妖族无魄,却在三魂之外另有一魂,被称之为妖魂,是以人本不能转世为妖,妖也亦然。这就是为什么梁兴扬笃定玄灵并非他的师父,也是为什么他没有想到涂山月和萧寒衣之间会有这样深厚的羁绊。 被抽去妖魂其实就等同于魂飞魄散,转生为人族的几率实在太低,所以那是妖族惩戒罪大恶极的族人才会用到的手段,而且在妖族的地盘上只有妖皇才能做出这样的决断来。不过梁兴扬倒是可以肯定,如果他有朝一日被妖皇审判大抵就不是被抽去妖魄那么简单了,他会是真正的魂飞魄散,妖皇不会给他的三魂以自生自灭的机会。 “他很幸运。”梁兴扬不由得有些唏嘘。“竟真得了转生的机会。” “是啊,他很幸运,但我依旧想让他找回过去的那个他,而不是在轮回之中受苦。”涂山月低声道。“我计较着他每一世的经历,虽反复告诉自己不过是这百年光景,却总忍不住出手,只是他一直不知道罢了,也正是因为我要出手干预他的命运,才会遭了那样厉害的雷劫,才会不得不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也知道,我一旦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再也不会忍心走脱了。” 梁兴扬默然一瞬,道:“所以我救下你是给了你一个修复他妖魂的机会?” “这个决定或许是有些自私。”涂山月轻轻按着自己的眼角,似乎不想在旁人面前落泪。“我在火场里等雷劫的时候所想的是若是我死了至少再看不见他的苦难,现在也是这么想的,一千年,我不想再愧悔下去。” 千年的时光是如此漫长,涂山月在萧寒衣身边看着这一世世的轮回,想到这其中的苦楚本是萧寒衣所不该经受的,她当然会难以支持,梁兴扬能想象出那种痛苦。 不过她还不知道另一种痛苦,所以算是幸运。 他曾经怀揣着一点渺茫的希望去寻找师父的转世,分明知道师父或许不会再有转世却依旧相信着那个万中无一的几率,最后也不知道找了多少年才终于意识到他没有那样幸运。 所以梁兴扬没有试图指责涂山月什么,他松开了玄灵的手,道:“涂山族的秘籍,你学了之后要小心藏好,免得招致追杀。” 他又看了涂山月一眼。 梁兴扬知道涂山月拿出这东西来或许是因为千年之前的事情想出一口气,把涂山族珍视的东西传出去当然算是报了仇,这算是她在利用玄灵,但这利用也是你情我愿的。 是以最后他不过是笑了起来,道:“如此,我们倒是不错的盟友。” 第三十八章 织梦 涂山月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对梁兴扬这一派的乐观感到无奈,不过跟着她也微笑起来,道:“你说得不错,我们的确是很不错的盟友。” 两个敢于去闯天剑山的疯子结为盟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涂山月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要是死了便不用眼睁睁看萧寒衣受轮回之苦,如果活着回来便能替他寻回妖魂,其实她早就应该去了,只是因为一直说服自己做了一个观望者而不曾去。 现在她终于避无可避。 这一天似乎早就在他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寒衣。 他原本就叫寒衣,千年的时光里他也永远叫寒衣,永远出生在凡人的寒衣节,那是他被夺去妖魂的日子。 今年寒衣之前,她能回来么? 又或者是永远不会回来? 涂山月低头注视着萧寒衣,眼里有一点无奈。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过去种种,想到许多若是可能,可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可能也已经成了注定。 于是她只好开始施展幻术。 狐妖的幻术精妙,可再精妙的幻术也骗不了人一生一世,若是可以的话也许她早就用幻术给他们两个人造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她不知道这个幻术什么时候会露出马脚,只庆幸天剑山与他们离开的这一座城相距甚远。 涂山月的手上有淡淡的辉光,那一点光像是暗夜萤火一样微弱,却带着一点十分温柔的意味。 梁兴扬从前也看见过狐妖施展幻术,但他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幻术。许多幻术是为了欺骗旁人而存在,这一次其实也是一样的,但涂山月更是为了骗自己,骗自己安心去天剑山。 天剑山的淬剑石究竟是什么他其实也不清楚,只知道师父曾经无数次望着天剑山的方向叹气,而后对他说可要快点变强,妖总是比人更容易成为一个强者的。 可是过去了这许多年,梁兴扬终于要去天剑山了,这也许一样会成为他旅途的归处。 这两个萍水相逢在送死这件事上却一样执着的妖怪在那一瞬间都是沉默不语的,马车依旧在朝前狂奔,而车厢里的光芒就像是一盏长明灯一样不知燃烧了多久。 玄灵知道这是涂山月在竭力地完善那一段虚假的记忆。 幻境被破最常见的原因就是无法自洽,涂山月这样尽心竭力的编织这个幻境只是为了把那一天的到来延缓一些,可那毕竟不是一段真实的经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和萧寒衣原本的记忆产生冲突。 这是一个注定会被打破的幻境,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在那之前赶回来。 玄灵只是握着涂山月的另一只手,沉默地看着那些被编造出来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萧寒衣和玄灵是天剑山脉的猎户,天剑山脉以天剑山最为着名,然而其余的山却不是那样的凶险,又有天剑山的威名叫寻常的妖怪不敢近前,所以那里有许多的猎户,只是猎户的性子都有些孤僻并不与旁人来往,这是能让萧寒衣接触外界最少的一种法子,不得不说涂山月是煞费苦心。 涂山月终于松开手的时候脸色便有些苍白。 梁兴扬没有再看车厢里一眼,这时候却像是脑后生了眼睛一样一抖手扔出一个瓶子来。 “你心神耗损太过,这样入天剑山便是找死,要好好调养。” 涂山月接住了瓶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浑圆的丹药。 “你还懂得炼丹?”涂山月轻轻一嗅,她也略懂一点岐黄之术,只是在寻常的药材之外又嗅出了一点不大寻常的味道,不是毒药的味道可她也闻不出来什么,不由得问道:“你在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梁兴扬淡淡道:“你不必管,这东西对我来说也是用一枚而少一枚,不过对我没用,所以你只尽快调养。” 这便是其中有些不能言说的秘密了,涂山月察言观色看出这一点来便不再问,只是把丹药咽了闭目养神。 一时间没人再说哈,只是朝着天剑山而去。萧寒衣一时间不能醒,他醒了眼前的一切便会同那虚假的记忆之间多了冲突,所以他们耽搁不得,若是昏迷太久萧寒衣也会难以逆转地虚弱下去,可不知道玄灵有没有照顾一个病人的心得。 去往天剑山的路从来都不难寻。 但是敢于去天剑山的人和妖却不多,有走投无路的要去,最后变为白骨,有贪心不足的去,最后还是变为白骨,还有许多武痴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然而天剑山的那些关隘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平等的,所以山下白骨愈发的多。 他们最后给萧寒衣选定的是离天剑山尚有一段距离的莲花峰,山上猛兽有些多,但是在玄灵面前猛兽当然不是什么问题,选择这里更重要的原因是天剑山的第一道关隘由此而始,有那真从天剑山闯出来或是及时意识到力有不逮而回转了的人称这一关为问心。 问你为何要来。 问你如何离开。 若是过不了问心这一关,人尚可退却,妖族却再也找不到归去的路,会困在其中直到消亡。所以这里的妖怪比别的地方都要少,故而也算安全。 涂山月终究是多留了一阵子。 她看着萧寒衣从昏迷中醒来,在他的认知里自己是被瘴气入脑,所以用那一根金针封镇瘴气。 “灵儿。”萧寒衣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神情也有些迷茫。“我这是怎么了?是桃花瘴?” 玄灵也懂一点极为粗浅的医术,因为她这么多年的都是独自行走在这个世上,有的时候要从道士手底下逃生,中了各种各样的术只能自己想办法来解开,故而久病成医,所以她在这个故事里就是把金针扎进来的那一个。 见萧寒衣下意识循着自己脑后的那一点疼痛摸到了脑后,玄灵急忙出声制止道:“不要动。” 萧寒衣已经摸到了那根金针,闻言却是很听话地没有动,问:“这是什么?” “你被瘴气入脑,我没有什么好法子,只好用针封了,应当不会再发作。” 萧寒衣呆呆地哦了一声。 这样的反应其实也不是他所愿意的,奈何他的脑子先是被金针搞乱了又叫涂山月种下了幻术,现如今不大灵光也理所当然。 玄灵听了像是有些不满似的锤了他一拳。 梁兴扬有时候也挨这样的拳头,那时候这丫头是当真下死手的,然而现在却不大一样。 涂山月也显得有些惊讶,梁兴扬几乎要怀疑她是在吃醋了,可是她望着眼前的一切神情却十分欣慰。 “那是什么语气!为了弄来这根金针我可是出山去走了好远的路,还动了私房钱,你可得赔给我。” 玄灵的语气有些娇嗔,这样的玄灵却是梁兴扬所没有见过的,他们两个在暗处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彼此眼中的愕然。 但是玄灵做出这样的情态并不显得矫揉造作,反倒像是更适合她一样。梁兴扬恍惚想到了松萝的那个幻境里所见的玄灵,或许从前玄灵就是这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存在,是被娇宠着成长起来的,是以这么多年只为了复仇而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身上那一点孩子气却依旧没有被消磨去,也是以这样的恨。 因为曾经被毁灭的东西太美好了么? 梁兴扬有一瞬的唏嘘。 “走么?”涂山月轻声问道。“小猫妖做得很不错,或许我的幻境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梁兴扬倒是没什么不舍的情绪,但是他看得出涂山月的不舍来。 于是他问:“你为什么不多看一看?” 她和梁兴扬正在房梁上,为了方便栖身涂山月是早已化为原型,但是梁兴扬却说什么都不肯变回原型,七尺男儿趴在房梁上后背上又盖着一个涂山月,看上去十分的滑稽。 涂山月见多识广,知道梁兴扬的原型一定有些特殊,并不逼迫。此时梁兴扬很费事地侧头看涂山月,竟从白狐毛茸茸的脸上看出一点哀凉的意味。 “看什么?看我错过的一千年是什么样子的,看幻境或许也可以幸福?”涂山月的声音显得有点恍惚。“我怕我看多了便再也走不了,进天剑山是需要勇气的——你说我会在问心的时候看见什么?看见曾经寒衣是怎么为我失去妖魂的那一幕吗?那太痛了,我不敢再看。” “我没来过,故而不能告诉你会看见什么。”梁兴扬苦笑。 其实他也有一瞬的恍惚。 他会看见什么?看见自己最无能为力的那一天,看见师父那张素白清丽的脸上带着血痕,看着她死之前依旧要叮嘱自己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努力下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问心问心,或许就是看他心中有没有愧。 他有悔,却没有愧。 涂山月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也是一样的。” 这时梁兴扬才发现他不知不觉之间把自己心里所想说了出来。 “既然如此,便不用怕那个什么问心。”梁兴扬低声道。“走罢,我们去会一会这天剑山。” 第三十九章 问心 天剑山之险,从来都是人们口口相传着的。人族多少才子为天剑山耗费笔墨来描述其中奇峻,然而对妖族来说比起天剑山本身的山势而言更可怕的还是其中重重阵法,今日他们两个便要去闯落在外人眼里实在是疯子所为,可他们两个毕竟都要许多无可奈何之处。 梁兴扬倒也不觉得这是天下最险阻之处就是天剑山。比起人心山未险,他还是更觉得来日去幽州城更险些。 莲花峰周围有薄薄的岚雾,那不是什么寻常的山间雾气,只要踏进去便是入了问心之阵。梁兴扬在阵前微微犹豫一瞬,才对涂山月道:“我有个取巧的法子,或许能过这一关。” 涂山月见他如此也猜出他是为何犹豫,沉吟着问道:“你要在我身上留下什么东西?” 梁兴扬更显得有些无奈。 他道:“不是在身上,是在元神之中。” 涂山月吃了一惊,妖族的元神当然是十分要紧的所在,梁兴扬这话简直是说要把她的命捏在手中,然而涂山月也不过略略思索一瞬便爽快答道:“我的命总是你救下来的,你要有什么手段便都用了,入山也好多一重保障。” 梁兴扬看她通情达理先是松了一口气,又从身上掏出个瓷瓶来。那里面是一颗珍珠,光泽莹润个头却实在小了些,至于涂山月瞧着他腕子上那一串价值连城的石头笑问:“怎么如此舍不得?我看这一颗可比不上你手上那些。” “这倒是,只是作用不同,比价值没什么意义。”梁兴扬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袖子往下扯了扯,似乎很不愿意叫人看见手上那东西。“问心这个名字叫我想起从前在书上读过的一些个幻境,大抵都是从入阵者心中最要紧处出发,若是有外力干扰提点恐怕便能解开,故而我是一直在研究这东西,你将这珍珠附于元神之上,便可同我时时交流。” “为何是珍珠?”涂山月伸手把东西接了过去,然而还是奇道。 “因为这于我而言最易得。”梁兴扬的神情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这大阵都要问我些什么,但如果我运气不好的话——你会知道原因的。” 涂山月总见他对自身一些往事讳莫如深,便起了些促狭心思,笑道:“既然如此,我可要指望着你运气差些。” 说着她把珍珠举在额前默念几句,令她吃惊的是这珍珠所承载的竟真是梁兴扬的一点元神,如此他二人其实是休戚与共的,梁兴扬此前只说是在她的元神上附些东西,却不曾说是把他们绑在了一起,想来也有几分试探的意味在其中。 梁兴扬见涂山月投射过来的目光,不由得一笑,道:“怎么,怨我有些防备?” “也算常情。”涂山月淡淡道。“只是你的元神盛装方式也忒奇了些。” 梁兴扬的神色便又有些尴尬,涂山月想到先前他怎么也不肯显出原形来其实心下已经有几分计较,为不叫梁兴扬真的下不来台是并没有说,不过一马当先入了那一层雾气之中。 转眼眼前的景象便已经变了。 涂山月已经离开涂山族一千年,可还记得那里的一草一木,那是一种很无可奈何的记忆,她曾经花了大力气想要忘记,但总是在梦里看见涂山族。 她曾经深恨自己的族人,可萧寒衣也是涂山狐族,他们相知相合的那些日子是无法被替代的。 而今她在幻梦中回来了。 涂山月伸出手去,触感是无比真实的,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在梦中在阵中,却依旧忍不住往更深处奔去。 但是她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下去。 这个场景......这个场景! 这是她最想忘然而最不能忘的那一幕。 涂山狐族列队而迎,能叫涂山族这样隆重以待的整个妖族也不过能数出一位来。 妖皇。 妖皇摆出遮掩的阵仗必然是为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妖族之中已经许多年不曾有叛乱,这一次他出现的理由其实渺小得有些可笑。 是妖皇前来惩戒一只不知死活敢于与他作对的狐妖。 作对的理由也很可笑。 狐妖貌美,举世皆知,但是妖族之中自然也美女如云,至于涂山族就更是如此,涂山月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这张脸有多么绝丽脱俗,在涂山族中这不过是很不起眼的依仗脸。 可她不知道自己和另一个涂山狐族有多么的相似,她的族人也不知道,因为妖皇在这世上的时日已经太久。如果当初狐族有谁知道她这张脸意味着什么的话,寒衣大概就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涂山月会在修出人形的第一天就被送到帝都去。 这不是涂山狐族懦弱,而是妖皇的力量的确摧枯拉朽。 举世皆知妖皇,却不知妖皇身边曾经站着一个谁,那时候天地大变,妖皇是不知从何处降临的,但是从前这世上也有妖族,涂山狐族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妖皇一面以众妖之力横扫人族,一面还结识了当年涂山狐族的族长。 只可惜她最后死在了雷劫之下,那是被人族精心算计过的结果,这更加深了妖皇要除去人族的决心,这些年未能成行,妖皇一面变得更加暴戾,一面也在不停地寻找那一张相似的脸。 终于在又一次路过涂山狐族之后,妖皇一眼便认出了涂山月。 涂山月从不知道自己有那样显赫的前世,她却宁愿自己是没有的,听说要被送到帝都去做皇后她也一样不情愿,故而与寒衣约定出逃。 但妖皇又怎么会容忍自己想得到的女子逃出妖族呢?这一场逃亡注定失败,他们其实离胜利已经很近,但最终还是被抓了回来,没有送往帝都或许是妖皇给涂山族的一点面子,那时候她的勇气早就在这一场逃亡之中消耗殆尽,她知道也许不仅仅是自己甚至是整个涂山族都不是妖皇的对手,就算是,涂山族也不会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就与妖皇开战。 就在她犹豫自己要不要站出来的时候,寒衣先一步站了出来,说是他执意要带着涂山月离开,是他不愿意放手,所以才与妖皇对抗。 妖皇抽去了他的妖魂,就在涂山一族面前,却也感念他的勇气,最后还是将涂山月放走了。 涂山月得到了自由,但是再也没有留在妖族,她知道失去妖魂的妖若不是彻底的魂飞魄散就一定会转世为人,所以她来人族的地盘来找她的寒衣。 找了一千年,跟了一千年,可那有什么用呢?如果当初她先站出来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她无数次这样问自己,所以在看见眼前景象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这阵法所要问的是什么。 起初涂山月还能想起这一切,但是她急匆匆地向着当年的刑场奔去的时候,那些记忆却是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消失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场奔跑之中失却了千年的记忆,现在她想着的只是去看寒衣一眼,也许那是最后一眼,但是如果她能勇敢一点站出来——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涂山月心底有一个声音。 问,你会站出来吗?你敢站出来吗? 这熟悉的景象也似蒙上了雾气,她在薄雾中跌跌撞撞地奔跑。 她终于还是赶上了。 妖皇正站在那里,那看上去有些单薄的身影只往那里一站就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四面都是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身影被绑缚着跪倒在妖皇的面前。 “其实孤很欣赏你的勇气。”妖皇的语气有一点感慨,他的声音像是在山谷之中发出来的,带着一点辽远的回响。“如果是为了别的事情,孤一定会放过你——但唯独这一件,孤绝不准允。” 寒衣仰着面微微的笑。 “是不能容忍她的转世同我相知相恋,还是不能容忍她不为你所有?如果是前者的话,我死之后,能否放她自由?妖族这一生太过漫长,如果满腔仇恨活在你的身边,她会很痛苦。” 涂山月怎么也张不开嘴。 她知道也许自己这时候喊出事情的真相来一切就还有希望,可是她不敢。 被剥离妖魂,那该是怎样的痛苦?再也不能成妖,只能永远受轮回之苦,而那对她而言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说出一切之后妖皇会不会放过寒衣,如果他们两个都入了轮回忘记一切,是不是便永远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永远,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字眼。 千年之前的涂山月还是个小姑娘,此时她握着自己的衣角踯躅,总不敢迈出一步去。 可这时候又有个声音在她的脑子里响了起来。 “原来妖皇是长这个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很老的样子嘛。哦,也对,这毕竟是千年之前,可是千年岁月对这老妖怪来说只怕也不算太久吧?” 涂山月一怔。 千年之前? 是了,这是千年之前。 她所看见的是她的记忆,是她改变不了的过去,可是只要她开口试图去改变过去,也许她就能改变未来。 第四十章 妄言 她不知道梁兴扬是如何透过这个结界叫她听见他那一番话的,那简直是一番调侃,可是就是这样的调侃唤醒了她,眼下她也顾不得别的,只是牟足了劲喊道:“是我!是我要和寒衣一起逃走的,陛下要杀也应该是杀我!” 那一声撕心裂肺。 像是要叫醒这黄粱一梦,也像是想要这一声穿越千年的时光改变当年的情形。 是的,她后悔了。 她无数次午夜梦回都站在这个地方,可是永远也开不了口。 这一声是她欠寒衣的,一千年不曾还,今日算还上了吗?大概算不得,一千年的苦,今日这轻飘飘的一声当然什么都算不上。 但是她总算是说了出来。 她不知道这个所谓的问心阵法是靠着什么在运转的,她也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叫这个阵法满意。但是她至少是满意了,总算是有机会喊出这句在心头不知道积郁了多少年的话,随着这句话一起落下来的还有泪水,宛若决堤的洪水。 一发而不可收拾。 梁兴扬也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现在还没有等到他的幻境,虽不知是为什么但他也没有掉以轻心,只是在这时候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心想要是听见这哭声的时候他在幻境之中只怕会骤然清醒过来吧? 涂山月是千年的狐妖,可是这一刻她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她在这哭声之中听见了一个声音。 不是梁兴扬的声音,也听不出是什么人的声音。 那个声音问她,你为何而来。 于是她知道了,这就真正的问心,她突破了那个幻境,现在是真真地要面对自己的内心。 虽然取了一点巧,但似乎并没什么妨碍。 她看着周围的场景渐渐淡去,却忍不住上前了几步,像是想要把当年的寒衣抓住,但是一切还是不可避免地变为了一片泡影,而且涂山月也被束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一步。 涂山月又一次只能眼睁睁看着寒衣的身影淡去,她知道那是一个幻影,却还是在那一刻痛彻心扉。 但是她还是擦干了眼泪,坚定地答道:“我要救下他。” “妖怪也懂得救这个字么?”那个声音又问。 涂山月忽然便很厌恶这个声音,高高在上又带着一点鄙夷。 仙人铸剑的天剑山?仙人也会有这样的偏见么?也是,传说封神之前便有那样的区分了,她以为那只是人族写出来的传说,却不想真正的仙人的确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在阵中,所言是真是假,你应当能看出来。”涂山月终于不再哭泣。 她的泪水当然可以为寒衣而流,但不是在此地,也不是对着这高高在上的仙人,况且寒衣还没有死,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哭泣之上。 那个声音却低低笑了起来。 “你要救另一个妖,我天剑山的大门为何要为你而开?” 涂山月冷冷道:“难道问心还要问出一个对错来么?难道不是瞧见我能见自己本心,便得把我放过去?你僭越了。” 她此刻说出僭越二字本身才是一宗僭越。 但是那个声音却没有被激怒的意思。 一瞬的沉默。 而后涂山月又听见了笑声,那个声音如今却只是笑,再没有说些什么。 雾气缓缓地散尽了。 涂山月环顾四周,只看见一个正呆呆站在原地的梁兴扬。 她心下一凛,方才梁兴扬正嬉笑间提点着她,她以为梁兴扬是已经闯了过去,现在看却是没有。她试图走上前几步,可是梁兴扬周身的雾气却忽然浓郁起来,那浓雾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挡在了外头,无论她怎么努力也不能上前一步。 于是涂山月只好在心底问道:“你怎么样了?” 没有回音。 涂山月尝试着把自己的元神靠近了梁兴扬所留下的那一点元神,但是梁兴扬留下的元神太少了,她只能从中看见一点影像,就像是在从山洞里向外窥视一样。 她看见了梁兴扬,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只知道那时候他的头发还是黑的,似乎是更年轻些。 妖族的外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随心变换,所以涂山月有些不解,她不明白梁兴扬为何有了那样的变化,要以白发替换黑发,是为了表明他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很久么? 梁兴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入幻境的。 他只是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就在幻境之中。 当初他不愿意接受那个结局,所以曾经沉浸在无数的幻梦之中虚耗光阴,最后终于有人点醒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祸得福,从那之后无论多么精妙的幻境都不能让他动摇分毫。 他只是有些贪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时候他是刚刚化形,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然不肯认下一个人族做师父。 师父也不恼,只是把他很要紧的一样东西拿走了。 刚刚化形的梁兴扬还离不得那东西,或说那其实是他身子的一部分,只是还没能化形完全罢了。所以他只好跟着当初在他眼里还不是师父而是个很可恶女人的家伙,不断地试图把他的东西拿回来。 只是总没能成行。 师父那时候对他当真不算太好,总是很促狭地在作弄他,但也会在他的身份暴露的时候愿意带着他一起逃窜。 梁兴扬不知道这是什么路数,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这一幕。当时他看见涂山月那里的情形,还以为自己会看见最不愿意见的一幕,可是想象中的惨烈一幕并未再现,他看见的竟是这么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站在原地,几乎是有些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是回不去的曾经,也是他从来最怀念的一段岁月,那时候他还是无忧无虑的一个小妖。两族之间的宿怨同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从未想过要拯救天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黑发的梁兴扬消失了。 只剩下一个如今的梁兴扬还痴痴站在原地。 女子似乎是在寻找梁兴扬的踪影,而后一回头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 梁兴扬张了张嘴,但是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他只能看着自己的师父一步步走过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师父的身高自然是不如他的,于是梁兴扬只好弯下腰去任由那只手落在自己的顶心。 竟然有真切的温度从梁兴扬的头顶传下来,叫他一时间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幻境。 但是他很快清醒过来。 是,这一定是幻境,世上一切能叫他见到师父的都是幻境,无论多么逼真也没有用。 师父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强迫自己反复地想着这句话,似乎这样就能把眼前这个师父只看做是一个幻影,可是那谈何容易,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疯狂的呐喊,说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师父,你看她在对着你笑,你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关切。 “头发怎么白了?”他听见师父问。 梁兴扬最后还是忍不住对着这个幻影做出了回答,他轻声道:“弟子老了,头发自然就白了。” “胡说。”他看见师父笑了起来,颊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一如从前梁兴扬说了什么笑话的时候所能看见的那样。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看见这个笑容,在梦里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也知道那是因为他太清醒,清醒到从来都知道自己与师父此生无法再见,所以梦中也一样不能相见。 “你是妖族,妖族怎么会老呢?”她这样说。 梁兴扬自嘲地笑了一下,又道:“那或许是因为我太伤心了。” “伤心于为师的死么?” 梁兴扬觉得眼角是有些热。 他笑了一下。 “是啊,师父您怎么能不要我了呢?” 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对着这个幻影自然而然地出口这一句梦里都说不出来的话。 “我不会不要你。”师父的手还在他的顶心停着,她的笑意有些悲悯。“如果你留下,我们就不会再分离。” 涂山月听得分明,她竭力地想要提醒梁兴扬,可是没有用,她的声音似乎不能进入梁兴扬的心底,梁兴扬所留下的那个法术似乎是单向的。 这时候她也没法抱怨梁兴扬的欺瞒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梁兴扬道:“永远不会再分离么?” “永远不会。” 梁兴扬也笑了起来,那是个很孩子气的笑容,在满头白发的男人脸上却并不显得违和。 “什么是永远呢?” “就是直到日月也毁灭。” “只有死亡是那样的永远......”梁兴扬低低叹息着。“师父,您已经拥有了那样的永远,而我现在还不能去,所以这一次,又要您先行一步啦。” 他的语气是那样哀伤,可是动作却毫不犹豫。 梁兴扬的手从那一团幻影中穿了过去。 没有血流出来,那个影子只是忽然便散去了,这时候那又像是一个真正的幻影。 只剩下梁兴扬站在原地。 “我要什么?我要天下太平。” 涂山月听见他对着虚空答话,一字字清晰而坚定。 忽然有一颗珍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凭空出现,落在了地上。 而后是第二颗。 第四十一章 珠泪 涂山月一时间有些吃惊。 她等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是梁兴扬的眼泪。 一个大男人的眼泪会化为珍珠,这听起来真是有些奇异,但是涂山月好歹是出身涂山狐族也算见多识广,她定定地瞧了一会,才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意味问道:“你是鲛人?” 她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甚至有一点滞涩的感觉。 鲛人非人也非妖,传说中僻居深海从不与陆地上的人类往来,更多的妖族以为那是人族写下的某种传说,但是千年之前涂山月是见过鲛人的,那个鲛人说自己大概是世上最后一个鲛人,而且她也很快便死去了,故而涂山月才觉得有些惊奇。 梁兴扬抬起头来。 他冷静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不过涂山月发觉他的手指有些颤抖。 “我不是鲛人。” “那你的眼泪怎么会是珍珠?”涂山月问道。 她知道这一问其实有些逾越了,他们两个人还远不到那样的地步,但是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叫她觉得太过奇异,便终究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生怕梁兴扬否认似的又道:“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我还以为那是人族编出来哄人的呢。” “南海之外的确曾经有鲛人。”梁兴扬淡淡道。“但现在大抵都在始皇帝的地宫之中做长明灯,鲛人一族空有财富而没有力量,当年之于人族就如现今人族之于妖族。” “这么说你果真不是鲛人。”涂山月若有所思道。“如果是的话,人族当然也算得上是你的仇人,而且鲛人的确柔弱,不像你这般神通广大。” 梁兴扬的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我可以当你是在夸我么?——神通广大?我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神通。” “你若是妖族,那的确算不上什么神通,你若是鲛人,自然还是算得上。”涂山月的眼底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梁兴扬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她又给绕了进去,不由得摇头苦笑道:“可我的确不是鲛人,世上不是只有鲛人才会坠泪成珠,而且那也没什么值得艳羡的,不过是我缺盘缠的时候大可不怎么头疼罢了。” 涂山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一个大男人,也好意思说缺盘缠的时候拿眼泪换钱?” “自然。”梁兴扬语气平静。“若是想起伤心事,自然是哭得的。” “伤心事?譬如刚才么?”涂山月下意识脱口而出。 可这话实在是说得不合适了些,于是涂山月的面色便转为赧然。她看了梁兴扬一眼,似乎担心她的冒犯会叫梁兴扬扭头便走。 可是梁兴扬没有动。 他只是看了看眼前那个曾经站着幻影的地方,神情之中流露出一丝哀伤。 “是啊,譬如刚才。”梁兴扬轻声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伤心过了,居然在你面前落泪。” “你觉得很丢人?”涂山月皱起了眉头,她可没看出来梁兴扬是这样好面子的人,还是说他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甚至于生疏到一丝脆弱也不能流露出来?好歹他也是救了自己一命,虽然这么说上去总显得有些奇怪,但是救她一命还这么疏离总有些奇怪。 梁兴扬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丢人,是怕你觉得我这一招十分好,转而叫我多哭一哭。”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的平静,于是涂山月愣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那是一个玩笑话,用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所说出来的玩笑。 涂山月终于释然地一笑,道:“那你可要小心些,也许出了山我就寻个法子让你多哭些,哭出一两斛的明珠来才罢。” 梁兴扬对着这个不大高明的玩笑不过一笑置之,道:“看来这一关我们是过了。” “你说出那样的话来,究竟是被问了什么?”一说起这个涂山月便不由得又好奇起来,梁兴扬方才的语气全不似平时淡然甚至于是有些张狂,他说出来的那个梦想也太宏大,宏大到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地步。 天下太平?什么叫天下太平?两族之间的血海深仇,大概是只有到一方消亡才会中止的吧?既然绝无可能相安无事,那这天下太平是不是意味着一方的灭亡?梁兴扬会帮着人族反过来灭亡妖族么? 虽然她的悲剧都是因为妖皇而起,而她也对当年涂山狐族的不肯作为有些愤怒,可是当她想到这一层可能性的时候竟然还是有些不安,不安于妖族灭亡的这个可能性,却忘了梁兴扬不过是孤身一个,他又有什么本事能够把妖族灭亡?如果梁兴扬此刻能够探知涂山月心中所想他一定会觉得涂山月太抬举自己了。 不过虽听不见心声,看着涂山月眼下的神情梁兴扬也能猜到个七八分,他不由得摇头失笑道:“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谁说天下太平就一定要有一方血流成河?你不知道妖族原本——” 他知道自己是说得有些太多了。 这个秘密实在是太沉重,至于今日他在幻境中走出尚在晃神的时候便不由得脱口而出。 这世上原本就有妖族,可没有那样多。 人族的史书记载那一场天地之间最初的灾变之时说那像是上苍降罚,那也的确很像是上苍降罚,因为那些妖族根本就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是两个世界错误地链接在了一起才形成了如今这样不死不休的局面,只要能把那些妖族送回去...... 送回去。 说起来是这样轻描淡写,可是其中又有多少艰辛?妖族当然是不想回去的,他们希望驱策人族为奴,况且这一方世界是富饶了太多。 可恨可笑的是人族之中竟也有人不希望这一场灾难过去。 因为他们被这一场灾难赋予了无数的特权,可以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如果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就会被打回原形,变回汲汲营营的众生之一。 梁兴扬知道自己的思绪飘得乃是有些远了。 但是刚才涂山月问他为何会说出那句话来,这便让他不由得想起这许多来。那个声音问他是为何而来,他的确是为天下太平而来,只是其中还有很曲折的路要走,他只希望这个理由能说服阵灵,让他进去拿那一块淬剑石。 他甚至于不知道那淬剑石究竟是什么。 只知道师父曾经很审慎地读了许多与天剑山有关的典籍,而后才敲定了天剑山是一定要去一趟的,其中艰辛师父当然也知道,她是人族,有回转的余地没那么容易丧命其中可是也很难走到山顶去,梁兴扬是妖族,他的力量可以更强,但进入天剑山的范围之后也将面对更凶险的局面。 可梁兴扬现在还是站在了这里。 为了天下太平而来,这样虚无缥缈,他自己都觉得不大可信,可是那个声音竟然真的沉寂了下去,就好像是认可了梁兴扬的说法。 梁兴扬禁不住怀疑。 难道说这个阵灵只是为了要一个答案,无论这个答案有多么的可笑?还是说阵灵问这话的时候真的能看到他们的内心,看出他说这话乃是发自肺腑? 只眼下看这些全都没有意义。 他只知道这一关是过去了,而前头有什么还是一团迷雾。 关于天剑山的描述很多,但是说到具体都有些什么凶险,却没有谁能真详细地说出来,原因无他,从里面真正险死还生的人几乎没有,即便是有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经验分享出来给别人可乘之机,外头的传说有些不过是想象,也有一些是从前面便回转的人写出来似是而非的东西。 但是涂山月和梁兴扬都没有停下脚步。 四面的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聚拢了起来,缠绕在两人身上,但是没有阻住他们的去路。 梁兴扬打趣道:“这天剑山之中总不会还用毒吧?那样的话未免也太失却宗师的风范。” 涂山月虽然藏身于人族这么多年,对着人族却也还有一些成见在,闻言倒是冷然道:“不知道,我知道人族心思都有些奸诈,便是宗师会用处什么手段来也都不稀奇。” 话音刚落,梁兴扬忽然脚步一顿。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你不认同也是当然。”涂山月笑了笑。“我知道你要是觉得人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就不会这么多年都帮着人族了。” 梁兴扬却竖起一根手指来示意她噤声。 “你恐怕触动了些什么。” 涂山月不明所以。 他们两个人都是一般地在此地走动交谈,如何她便触动了机关而梁兴扬没有?没准是梁兴扬触动的也尚未可知,虽说纠结这个并没什么益处,但是—— 涂山月忽然一愣。 不对。 他们两个人之间还是有些区别的,这里是人族的地盘,而她刚才说出来的那话是针对于人族的,这难道就是天剑山对于妖族而言从来更加艰险的原因之一? 涂山月不由得有些懊恼,可是现在懊恼也已经无用,她看见雾气之中缓缓浮现出两个人形来。 第四十二章 拒敌 那两个人影行动迟缓,然而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涂山月和梁兴扬的近前而依旧无法叫他们感知到哪怕一丝的活物气息便已经足够诡异,涂山月可不觉得来人能够强到全然收敛自己气息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谁又能说天剑山之中没有这样的强者存在?或许这些人多少年来便是在此地守山而不为外界所知晓,而从天剑山中险死还生者又不敢提起? 再去看梁兴扬时,也是一般的面色凝重又十分不解,看来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上,然而现下只有兵来将挡,他们两个只好屏气凝神注视着那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雾气是看不穿的,梁兴扬忽而自嘲一笑,低低道:“最简单的障眼法,然而总有人很愿意用。” 这是说他自己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身陷迷雾之中,涂山月听得一知半解,但也应道:“虽这招数老套了些,可也实在有效。” 雾气之中辨不清方向也看不清前路,身处其中心中自然便会生出些恐慌的意味,梁兴扬虽是久经这种阵仗,倒也还未曾掉以轻心,他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向四周张望,腰侧的长剑已经出鞘,涂山月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严阵以待,不由得奇道:“我还以为你无论遇见什么都会唱一出四平调来呢。” “天剑山不比旁的地方。”梁兴扬言简意赅道。 人影终于从雾气中浮现出来,也总算是为他们两个解答了心中疑惑。 “傀儡。”梁兴扬微微皱起了眉头。寻常的傀儡自然好对付,可是天剑山之中的傀儡有什么特异之处便不得而知。那两具傀儡站在二人面前一箭之地便不再动弹,只是沉默地垂首而立。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涂山月狐疑道。 “总不会是夹道欢迎。”梁兴扬笑了一声,倒是没急着上前去。他一甩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手中的几张符纸便已经飞了出去,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贴在了两个傀儡的身上。 “镇魂符。”梁兴扬解释道。傀儡不是由机关驱动便是由一些残魂胡乱拼合起来驱动,后者被视为邪术不假可是在天剑山出世的时候似乎还没有这种说法,而魂魄若是封印得当总是会比铁石机关更加耐用些,故而他揣测对面两个傀儡体内有些残魂也说不定。 那两具傀儡依旧是一动不动。 “成了?”涂山月低声问道。 梁兴扬一脸凝重地摇头道:“我看未必,方才他们两个就不曾动弹现下也还是一样,要想知道成没成总得冒险一番。” 涂山月还未及阻拦,梁兴扬便已经上前一步。 那两个傀儡顿时像是得到什么指令一样齐齐抬头!梁兴扬同他们之间尚有距离,然而那一瞬间也感受到了极为强大的威压。左侧的一个傀儡抬起手来状似迟缓地一挥,可是梁兴扬却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一样骇然抽身后退。 涂山月本还有些不解,却见他身前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多了一条深深的沟壑,看得涂山月从心底生出些寒气来。 也不见那傀儡如何动作,这地面便已经是这般模样,若是这一下子方才是落在了梁兴扬身上,那现下他大概已然变成了两截。 说来也怪,梁兴扬不过后退一步回到了原地,那傀儡便不再动弹。 傀儡没有五官的脸上还贴着一张符纸,看上去几乎有些滑稽,可是他们谁也笑不出来。 这傀儡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就是要他们两个回转,回转自然可以相安无事,若是前进一步便是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击。 但是谁又会回头呢? 梁兴扬低低道:“看来不是残魂,我的镇魂符没有任何用处。” “天剑山主人,倒也是个磊落之人。”涂山月这样说完,忽而想起自己先前触动这机关之时的评价,总觉得前后如此不一有些不妥,便又补充道:“看来是我小看仙人了。” “能被称为仙人,自然是有些过人之处。”梁兴扬淡淡道,可是神色也不如何凝重。 涂山月看着他的神情心思一动,低声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主意了?” “天剑山之中的资料太少,我也不过是试上一试。”梁兴扬摇头叹息道。“既然是机关,便总有能够毁坏的地方,我上前去缠斗一番,你且看着有没有什么破绽。” “现下该轮到我去。”涂山月蹙眉道,梁兴扬这样自然而然地安排了他们两个的任务,总叫她觉得自己是有些被小看了。 梁兴扬却是一笑,道:“若是论起对攻来,或许你还在我之上,但若是想要试探他们的深浅,还是我更合适些。” 涂山月一怔,但旋即便想起来他是能挡下天雷还无甚损伤的存在,心下对他真身更有些好奇,只是梁兴扬对此讳莫如深,善解人意如涂山月,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添乱。 她便点一点头,又退后两步。 梁兴扬的速度忽然变得极快,于是在涂山月眼中他便成为了一道模糊的影子,涂山月运足目力去看,只见梁兴扬的长剑从两个傀儡身上一斩而过,旋即便是金铁交击的一声脆鸣,梁兴扬翻身上了山崖,借力再斩。 傀儡也不是一味只等他来进攻的木桩子,当下已经做出了还击,这下涂山月终于看清楚那威力无穷的攻击是来自哪里了,涂山月的眼底现在有淡淡的红色,那是他们涂山狐族的堪虚之眼,能看清这天地山川之间一切力量的流转。 这也是梁兴扬一定要涂山月作壁上观的原因,涂山月此时才知原来梁兴扬是很了解涂山狐族的,这可有些奇怪,涂山狐族一向避世不出即便是在妖族之内也少有人知晓他们的本事,梁兴扬一个被妖族追杀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家伙如何得知? 涂山月大喊道:“是地下!他们是被地下的机关驱策而动,他们的力量也是从地下而来!” 此刻她看得清楚,有淡淡的碧绿颜色从地下升腾而起,源源不断地流入两个傀儡身上。 只为什么是绿色? 她在那一瞬间还未来得及想通,然而心头已经有了一点淡淡的阴影。 这天剑山主人绝不简单,所留下的东西真的就这么简单便会被看破吗?诚然涂山族的堪虚之眼是不常见,可是天下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法子能够看出这其中的古怪?即便是没有,与这两个傀儡多交锋一阵子也能看得出来。 涂山月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 梁兴扬却已经直落在两个傀儡之间,那一瞬间他的身子弯折成一个不可想象的弧度,像是没有骨头一般,看着总有几分诡异,当然也不够潇洒。但就是这样不够潇洒的动作帮他躲过了那两个傀儡迟缓的动作,他从两个傀儡的缝隙之中闪出,一拳狠狠砸在了地上。 很难想象这么一副看上去有些羸弱的身躯也能制造出地动山摇的威势来。 这不能怪梁兴扬,两个傀儡的动作虽然迟缓,可是却像十分心有灵犀一般能够将他的退路几乎全部封死,他先前说自己比涂山月更耐得住傀儡的攻击不是假话,但也不过是残废和半残废之间的区别罢了,如今还没登上天剑山的地盘情况便已经如此棘手,他可不想自己拖着一条断腿或是别的什么伤势上山去,故而能不正面拭其锋芒自然最好,一时间腾挪躲闪十分狼狈。 乍听见涂山月这话,梁兴扬自然是心下大喜,且他也隐约感觉得到这两个傀儡身上的机关并不寻常,机关不像是在身上更像是在身外,最有可能的自然也是地下。 他用了全力,那两个傀儡的动作果然迟缓了许多,但是紧跟着梁兴扬便听涂山月喊道:“事情有些不对!” 不对?梁兴扬心下一凛,他也感觉到了有些不对,这一切似乎太容易了些。 紧跟着便见到地上弯弯曲曲的裂缝之中升腾出一点淡淡的绿色雾气来,涂山月瞪大了眼睛,这正是她先前在两个傀儡身上所看见的东西。 难道说这一拳其实是打对了? “不对。”梁兴扬却忽然抽身回退,手中又甩出几张避瘴符来,将那些绿色的气流拦在外头。 “果然不对,这傀儡就是引动了我们要去攻击地面的,这一关对人族来说不算凶险,因为他们若不是傀儡的对手便会退去,而妖族自恃强大,强攻之下未必就不能发现地下的机关,只要试图毁坏机关这东西便会被放出来。” 梁兴扬面沉似水。“天剑山果然不欢迎妖族,这东西我认识。再往前去,只怕避瘴符也无用,因为这就不是什么瘴气。” 涂山月自诩也算是见多识广,可世上绿色的毒物其实很多,她一时间也没什么头绪,却不想梁兴扬已经有了答案。 “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对人族无害。”梁兴扬道。“对妖族也不能全然算有害,只是一身妖力会被封去,后面的路当然会艰辛许多。” 分明境况棘手,梁兴扬脸上却没多少沉郁之色,涂山月何等玲珑剔透,见状便恍然道:“封了妖力对寻常妖族是有些麻烦,但是你不仅仅有妖力,你还有那些个道士的本事!” 第四十三章 巨石 梁兴扬苦笑道:“其实也没那么简单,许多东西毕竟也要想办法催动才成,只是的确比寻常的妖族占了些便宜。” 涂山月心下却已经是十分欢喜,心想果然同梁兴扬一起进山来是个不错的选择,若是自己一个人便没头没脑地冲了进来现下自然只有默默退走的份儿。 既然知道前头这布置是绕不过去的,他们两个也就不再迁延,径直顶着那绿色的雾气向其中走去,果然周边的绿色渐渐浓郁起来,涂山月便觉得自己体内的力量也跟着逐渐沉寂。那种感觉有些古怪,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不是凭空流失殆尽,而是被什么东西压制着无法动用。这倒是叫她放心了些许,想来天剑山曾经的主人也未必就是想赶尽杀绝,不然的话直接在天剑山之外设下杀阵诛灭所有敢于前来的妖族就可以了。 这绿色的雾气似乎是有个范围的,一时间浓郁得恍若自己是身处一块碧绿通透的翡翠之中,再往前走时又渐渐淡了下去,等到终于走到绿雾边缘之时,异变却是陡然出现。 只是他们两个精神一直高度紧张着,见状自然也有所应对,只是那两个傀儡不过动弹一瞬忽然便又失却了所有的生机,沉默地站在原地。 涂山月有些莫名其妙,梁兴扬却如释重负地叹道:“幸好。” 起先涂山月还不知梁兴扬这幸好指的是什么,旋即顺着梁兴扬的目光看见了两个傀儡身上的符咒。 那是两张一早就被梁兴扬甩出去的,本要起镇魂之用,却不想这傀儡是靠机关驱动的,当时自然落空。 涂山月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她低声道:“原来这傀儡之内另有玄机,先是用机关驱动逼着我们毁了机关放出这些东西来,又在妖力尽失的时候叫我们触动傀儡体内的残魂,即便是人类一时间放松了警惕也讨不到好去,幸而你先前便贴了这东西上去。” 她眸光微转,笑道:“我怎么觉得妖道两个字,于你而言是中赞誉呢?” 梁兴扬笑道:“我本也不以他为耻。” 那傀儡站在原地依旧是一动不动,但是这一回他们两个都不敢再小看这东西,便一个频频后顾一个往前仔细打量,终于挪过了这一段山路。 梁兴扬估量了一下自己与天剑山之间的距离,道:“这山下恐怕还有一关要闯。” 涂山月一怔,心想还不知这第三关是如何凶险,如今她无妖力几乎是成了一个负累,又如何是好?而梁兴扬却提也未提此事,迈步便往前走。 或许是看出涂山月心中忐忑,梁兴扬略一沉吟便道:“我知道你或许在想我是不是该把你留在山下,按说这也是常情,我要带着你倒像是想要你涉险一般——可我总觉得这天剑山下给妖族留了一条生路出来,不全是为了叫妖族知难而退的,或许这妖力的封禁只是一时之效,往前走若真是有什么不可抗衡之处,再叫你回转也不迟。” 涂山月却笑道:“我虽然妖力全无,却也还是能起些用处的,此行毕竟我也要山中异宝,真好叫你一人走这险路?尽管去便是了。” 梁兴扬点一点头。 再往前走,却是一直走到山门前也未见到所谓的第三关。梁兴扬知道自己的判断或许出了错,倒也不见什么懊丧的情绪,毕竟世上哪里有希望前路多艰的?若是一路坦途到山上去当然更好,只那绝无可能,梁兴扬也不做此等肖想。 却见山门之前有一道巨石拦路。 若是有妖力时,他们两个任谁都能轻而易举地将这巨石挪开,至于眼下却都力有不逮,梁兴扬先是把手按在巨石上略试了试,便摇头道:“这不是力气大些便能挪开的,石后还有机关,如果要强行把石头打碎了便会触动,我想若是不按着主人家的意思来,那机关便会是十倍百倍的凶险了。” 涂山月蹙眉道:“不是力气大便能挪开,又不能强行打碎了去,那要如何才能上山?” 梁兴扬的手还在巨石上未曾挪开,他细细摩挲着石头的表面一寸寸看过去,心下忽然有些凛然。 这石头的表面似乎有些不对。 他更仔细地看过去,果见上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凹槽,像是画了什么阵法,而那凹槽之中所残留的东西正散发着血腥气息,不知为什么血腥味不曾散发出去,只像是他这样凑得十分近了才能闻见若有似无的一丝。 梁兴扬直起身子来,略沉吟一瞬便有了决断。 涂山月见他忽而拔剑往自己腕脉处一划,蓝色的血便落在了巨石上,果然勾勒出了上面的纹路,但是看这石头之巨大,只怕是流尽了全身的血也未必能够涂满。 “看来两位还是太少了些。”涂山月苦笑了一声也上前来,她妖力被封可要变幻本体却还不难,当下左手便已经成了兽爪模样,也是一般将自己腕脉划开。她选的是另一侧的石头,血渐渐流在中间便混合出一种有些妖异的紫色来。 他们的脸色都渐渐苍白下去,不过妖族体魄强劲,失血多些一时间倒是也没什么。涂山月看着梁兴扬蓝色的血液一时间若有所悟道:“蓝色的血,你果然是从水里出来的。” 梁兴扬苦笑道:“你倒是聪明,只是别叫玄灵知道了,她本就不大服气我。” 本来他在玄灵面前画那一道血符的时候还怕玄灵看出些端倪来,结果玄灵是浑然不知,倒是涂山月这么一眼便看出些端倪,闻言也觉得有趣,的确无论什么水里生的东西都很容易叫猫吃了去,玄灵又是一只猫妖,却是叫梁兴扬给钳制得死死的,若是她知道了真相只怕会更为郁闷罢? 梁兴扬的心态倒是很好,如今还想着他们两个能活着回去,涂山月却觉得自己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因为失血就死在这里了。 想象中的严重失血却是没有发生。 那点紫色的血液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巨石之中发出一点沉闷的响声来。梁兴扬凝神看着,便见到巨石下面是有一个小小的凹坑,此时里面正盛着那一汪紫色的血。 “成了。”梁兴扬沉声道,当即便从怀里掏出个玉瓶来丢给涂山月。涂山月打开一看,内里是一点白色的粉末,散发出略带苦涩的药材清香来。她知道此时妖力被压制着伤口愈合也慢,并不拒绝便把药敷了上去,那药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是落在伤口上是火烧火燎的疼,涂山月微微皱着眉头把药瓶又甩了回去,梁兴扬上药的时候神情却很平静,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东西。 “这又是什么东西?”涂山月好奇道。 “是我自己配的一点药。”梁兴扬不以为意道。“疼是疼了些,不过素来是我重伤时才会用的,用得很少,揣在身上总有几百年了罢?本还担心已经失了效力,不想还好用。” 涂山月知道梁兴扬这是戏言,她现下已经对梁兴扬有了几分了解,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把这东西先丢给自己来用,不过眼下也是顺着梁兴扬的话头调侃道:“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成了试药的那一个?” 梁兴扬低笑道:“总归是死不了的,不会变成毒药。” 交谈之间巨石已经缓缓居中裂开,露出一条极为狭窄的通路来,目测他们两个想要并肩而行是绝无可能了,梁兴扬倒是毫不犹豫地一马当先迈步进去,像是也不怕那石头会忽然合拢。 涂山月也跟了上去,正在此时忽然有一只飞鸟从他们身后窜出冲着这一条缝隙而来,此地寻常的鸟兽想来不会有这样的眼力,这鸟儿或许是在天剑山之中修行的,修炼出一点灵智来知道其中有何等的重宝想要碰一碰运气。 然而巨石却忽然合拢! 这是非常诡异的一幕,前面梁兴扬和涂山月所在的那一段依旧是一条狭窄的通路,而那只飞鸟所在之处则是骤然又合为了一块巨石,那只鸟儿便连一声惨叫都未及发出。 梁兴扬和涂山月对视了一眼,面色都有些凝重。 “看来这石头是拦路抢劫的,非得交了血才能过来。”梁兴扬轻声道,他本想开一点玩笑,但是看见涂山月微微苍白的脸色,话语中的玩笑之意便淡了许多。 涂山月好容易才叫自己神色如常,跟在梁兴扬身后走出了这一条通路,虽知道梁兴扬说得不错却也时时看着两面,似乎担心这石头的前半段也像是方才那样忽然合拢将他们两个变成肉饼。 只是她所担心的最终还是没有发生,一路上风平浪静,巨石像是从未有过合拢这么一个举动一般。 眼看着还有一步就要踏出那块巨石的范围,梁兴扬忽然停了脚步,偏头对面露不解之色的涂山月道:“万事小心,若是石头只要足够的血我倒还不觉得有什么,既然它要每个进山者的血,只怕后面在此道上还会大有文章。” 第四十四章 真容 涂山月闻言神情也有些严肃,他们自然都知道用得到血液的邪术林林总总不知凡几,一时间想辨认出究竟是哪一种自然很难,现在想要回头当然也是来不及了,身后去路已然被封死,少不得要再往山上走寻一条新的路出来,想来上山之前这机关处处提点着想让上山人回转,然而已经进了天剑山便再没有这样算得上是温和的设计。 后面的机关只怕都会叫闯山者游走在生死之间。 梁兴扬看着涂山月略略苍白的神情,担心道:“你失血过多,我们是不是先在山下休息一阵子?” 奇的是涂山月和梁兴扬一般地取血,梁兴扬此时看上去却还算得上是神采奕奕,涂山月一面心下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梁兴扬一面摇头道:“只怕是不行,这天剑山主人就是要我们以这样的状态登山才对。” 说着她指了指身后的石头。 梁兴扬回头一看,却见先前他们本留在巨石外侧的血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尽数汇集到了巨石之后,那里正有个沙漏状的设计,沙漏里紫色的血液正缓缓向下流淌,速度不快,可如此便意味着总有尽时。 一时间谁也没有动,梁兴扬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沙漏,略估算了一下血液下流的速度,沉吟道:“我想我们还有一昼夜的时间,的确是耽搁不起了。”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找出一个青瓷瓶子来。 “补血之用,不过如今聊胜于无罢了。”梁兴扬把瓶子递了过去,对涂山月的状况倒也十分忧心。 若是独自来天剑山,只怕是外面那一关都过不去,然而若是人多了又要互相提防着,所以总不会有什么人成群结队地来天剑山,这天剑山主人好厉害的心思。梁兴扬想一想只觉得有些可惜,早知其中如此应该再多寻一两个帮手,再把所需的血液平摊去一半,只怕就不会像是如今这样狼狈了。 梁兴扬自己也不大好受,但是失血对他来说却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是以他只先顾着涂山月如何。到了这一步涂山月更不疑他,把里面朱红色的药丸吞了后才晃荡着那瓷瓶子笑道:“我几乎要怀疑你日常是靠着卖药度日的了。” “偶尔也会卖些药物,不过都是寻常东西,这些若是卖出去引来了缉妖司的人可就有些难看了。”他淡淡笑道。旋即就一马当先向着那阶梯攀援而去。 天剑山险,却有这么一条孤零零的阶梯,显然这就是上山唯一的通路,天剑山的主人并不想用山势之险峻来阻挡来者,因为敢于来天剑山的必然是身怀异术且自恃强大之辈,便如此时的梁兴扬和涂山月,就算是失血了也依旧能够攀援而上,在这上头做文章实在是没什么意义。 反而是这道阶梯叫他们不敢掉以轻心。 梁兴扬一步踏上。 他想象中的机关却都没有出现,这叫他不由得一愣。 而后他便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淡漠而宏达,却不辨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似乎四面八方都有这么一个人在对他说话,只听着那声音便能想象出那是一个容色淡然的老者,想来就是传说中的天剑山主人。 梁兴扬的心下不由得一凛。 天剑山主人早已经不在人世间,然而他却能够在此地依旧留下这环环相扣多少年不曾失效的机关阵法。外面那三关环环相扣就已经十分凶险,而今又当如何? 却听那声音道:“既入此山,便是有缘,老夫在山顶相候。” 这一句话之后便再没了下文,四面都是静悄悄的。梁兴扬与涂山月对视一眼,却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警惕的意味。 显然不是这天剑山主人说这是坦途他们就会信的,何况先前那个声音只是暗示他们这道阶梯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阶梯而无机关并未明说。 梁兴扬将自己的外衫脱下,趁着山势尚还算平缓一面向上一面将衣服撕开结成一条绳索递给涂山月,涂山月默不作声将一端绑在了自己腰间,梁兴扬也是一般的动作,这是人族攀山时经常会做的保护措施,一个失足了另一个还能给拽回来,在这里虽不知作用会有多大但是涂山月此时虚弱还是聊胜于无。 涂山月倒是不因为自己的虚弱而有什么消沉之意,她看上去甚至还很乐观,只微微笑道:“我倒是想起人族时常说二人不攀山,咱们可是反其道而行之了。” “你我无冤无仇,不会把另一人从山上扔下去。”梁兴扬淡淡道。 只是沿着阶梯而上,山顶大殿竟真的隐隐约约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一路上也并无什么机关。 他们却依旧不敢有所松懈,这天剑山主人对闯山者的心思了解甚多,焉知不是想用这一路的太平麻痹来者,而后在这最后几步发难?此时他们所在的位置已极高,若是落下去那被封禁了妖力的凡躯是必然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是以梁兴扬面色更加沉凝,一步踏上最后一阶时浑身紧绷蓄势待发,只等有什么不对就立时出手。 但最终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们平安无事地站在了大殿之前。 天剑山上这一座大殿,金碧辉煌自不必说,那飞檐拱斗之中又自透出一股凌厉的气势来,只看着便知道这天剑山之主必然曾是一个剑仙无疑。 大殿殿门缓缓打开,正像是就在此地等着他们两个前来开启一般,正殿之中却是空荡荡的,并无想象中的满室奇珍异宝,也看上去并无什么机关险阻,只有地面上绘着一副道家常用的太极图,黑白泾渭分明又彼此交融,那一双阴阳鱼的眼睛正注视着来者。 梁兴扬迈步就要进去,涂山月却不知他何以忽而变得如此莽撞,忙拉住他道:“此地定有玄机,还是小心为上。” 她以为这殿中有什么布置叫梁兴扬着了道是以才会不管不顾便上前去,梁兴扬却微微摇头道:“我看未必便有玄机,这大门自动打开只怕是开门迎客之意。” “客?受邀而来是为客,咱们这不请自来的便是贼了。”涂山月见梁兴扬神色如常然而依旧不敢有所放松,只抓着他袖子不肯松放,神色几分焦急。 梁兴扬也看出涂山月的顾虑来,微微一笑道:“咱们先前的确是不请自来的,可是进了山门之后便是照着指引而来,多少也得算是半个客人,且我观这大殿之中并无血煞之气,同山门前凶险是大大的不同,想来此地是没沾染过谁的性命才能留住这一分祥和意味,若是有什么机关也定不在此地,待我探查一番便是。” 涂山月心下狐疑,然而看着梁兴扬思维依旧缜密不像是被影响了的样子,兼具想到外面那个由他们两个的血做成的沙漏还正在计时,一时间虽有不愿也不得不松开了手叫梁兴扬进去。 梁兴扬一步踏入大殿之内,涂山月一颗心高高悬起,想象中的暗矢机关一时间却没有出现。梁兴扬回头来对着涂山月微微一笑,道:“这山门之内的第一关便算是过了。” 涂山月怔怔道:“竟这样简单么?” 不怪涂山月有此一问,这山中的情形比起外面三关步步凶险来实在是太过宁静,至于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若这也算是关卡的话未免有些儿戏。 “先前便说这天剑山主人对来者心思把握得极为精准。”梁兴扬淡淡道。“先前一路凶险,到如今反倒安静宁和起来,自然会让来者生疑踌躇不敢前进,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间,外面的血若是流尽了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话是这样说,可按着梁兴扬的想法这进了大殿也定会有什么机关等着,这样安静也叫他有些意外。他环顾大殿拧眉细细思索了一瞬,又把目光投注在脚下太极图上,沉吟着上前几步,正踩在了那阴阳鱼之中。 他落在阴面,脚却踩在那一点白色之上,只觉得脚下微微一沉便再无动静,当下叫道:“我知道了,山门外也好山门内也罢,独自前来必定铩翎而归,至少须得两个才行!你且来踩住另一面。” 涂山月忙入大殿与梁兴扬相对而立,果然她脚下也是一沉,四面便有机括声密密响起。梁兴扬面色凝重心想难道这是请君入瓮不成?当下已经掏出几张符咒预备着动作,但一阵响声过后,不过是大殿后方升起一张座椅。 这样的大殿本该有个金碧辉煌的椅子作配,可眼前这把椅子却有些平平无奇,任他们上下打量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那红木光泽莹润历经这许多岁月而未腐朽,大概其中还是有些玄妙之处的,一时间梁兴扬与涂山月都不敢动弹,就见那红木座椅上忽然腾起一点白雾来。 白雾扭曲变幻,最后化为一个老者形象,白雾组成的人形没有五官,不过任谁都知道这必然是天剑山主人无疑。 第四十五章 交易 涂山月心下一凛正要有所提防,却见梁兴扬不疾不徐上前去对着那白雾所构成的人影施了一礼,道:“前辈便是这天剑山的主人罢?山前这三关可是好生艰难,叫晚辈敬服。” 这天剑山主人却不受他的吹捧,只是淡淡道:“能到这里,你自然是有了不起的地方。只可惜,却是妖族。” 人族与妖族积怨甚久,天剑山主人身为人族对妖族有诸多不满也是合情合理。梁兴扬心下了然也不气馁,据他所知这天剑山所经历的岁月十分悠久,远在那一场天地大变之前,故而这天剑山对于妖族的排斥虽说是不争的事实,倒也不曾有赶尽杀绝之意,不然的话早在山前他们便没了性命,焉能入这大殿见到前人留下这一道幻影? 只不知这影子在此地枯守多年,是否知道天剑山外的风云变幻,若是知道如今妖族势大使得人族不得不固守退居,那他们的处境依旧是十分凶险。 梁兴扬只道:“前辈既然肯让我等进来,便自然是有前辈的考量。若是您不愿意让妖族出现在您面前的话,外头也就不会留下那一线生机了。” 他是揣摩着眼前人心思才说出的这番话,却不想白雾之中传出一声冷笑。 “若本座只是想要看一看你们历经千辛万苦却依旧成一场空的不甘呢?” 梁兴扬神色不变,道:“前辈说笑了。” 白雾所组成的人影冷笑连连,像是听见了什么十分好笑的笑话一般。涂山月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却被梁兴扬的眼神所制止。梁兴扬只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他相信这天剑山主人身为曾经的剑仙绝不是为了这么一点近乎于恶劣的兴致才放妖族进入天剑山的,就算是此人从未真心想过要妖族从天剑山之中得到什么也一定还有后招。 果然,笑声很快便止息了,只听他道:“本座便是想看你们妖族这等薄凉之辈是如何彼此攻讦的,故而只许两两上山来——你们还是有希望得到些什么的,但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天剑山。” 这时候太极图缓缓转动起来,梁兴扬和涂山月对视一眼,却都在彼此眼中看不见戒备神色。涂山月轻笑了一声,道:“我的命本就是你救下来的,你拿了东西去救他是一样,我并无意见。” 梁兴扬却轻笑道:“若是此时我说上一句抱歉我不想死,那恐怕是遂了他的意,我想,总有个办法能让我们两个都活着出去。” 人影冷哼一声,道:“痴人说梦!” 梁兴扬的神色却忽而变得有些凌厉,目光如电逼视那一道人影,人影依旧看不清五官,可就在接触到梁兴扬的眼神那一瞬,他周身的白雾忽然停止了流动,仿佛是有一瞬的怔忡。 “前辈怕不仅仅是为了看个笑话罢?为了天剑山能继续存在下去,前辈也算是煞费苦心了。”梁兴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笃定,这虽不过是他的猜测,可是方才他细细推测了许久,加上此刻从太极图中嗅到了一丝十分熟悉的味道,他这才敢下断言。 涂山月愕然道:“你说什么?我们的死活同这天剑山有什么关系?” “天剑山之中种种大阵,所耗灵力都十分巨大,不可能凭借天地之力便运转到如今。我思来想去,先是封禁妖族力量再是通过失血叫妖族变得十分虚弱,这些都是为了叫我们在未曾察觉天剑山之中的布置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厉害之前便已经消弭了力量,便是对着这天剑山之中不那么厉害的机关也唯有乖乖听从摆布。” 白雾一阵波动,想来是梁兴扬切中了事实,叫他一时间寻不到话来反驳。 “叫我们决个生死出来,若是两相比斗一方死而一方被重创,那这天剑山便可收渔翁之利,若是如你我一般心平气和便想牺牲一个,那也会留下一枚内丹来供这天剑山所用。” “一枚内丹便能抵得过天剑山中的奇珍异宝么?”涂山月不解道。 “恐怕这天剑山中的宝物另有玄机,他并不担心这一点。”梁兴扬环顾四周,此时太极图转过半圈又恢复了平静,梁兴扬正与那人影近在咫尺。如今他说出这一切来,却不是为了鱼死网破,只是想叫这天剑山主人知道他们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想来这天剑山主人也不愿意见到好容易闯上山来的两个妖怪自爆而亡叫他什么也得不到,梁兴扬对涂山月说的大半都是真话,唯有最后一句不是,他想这天剑山主人想要得到妖族内丹为此不惜连环设局并不是因为他自恃天剑山宝物不会被妖族拿走,而是因为他真的很需要这东西。 妖族的内丹能做到许多事情。 然而那是与妖族性命相关的东西,许多妖族性情刚烈,若是自知无法活命说不得便会自爆而亡,故而想要得到内丹是难上加难,即便眼前这一位曾经是剑仙也是一样,要知道那时候天地还未大变,世上可没有这许多妖族。 他想,最为可能的就是所谓的剑仙其实是一个骗局。 剑仙并未真正成仙,只是惧怕轮回之苦所以另辟蹊径,眼前这白雾之后也并非是一点灵智,而是剑仙真正的魂魄,他昔年并未飞升而是兵解于此,故而这剑仙是要用妖族的内丹重塑肉体,故而天剑山未对妖族赶尽杀绝而是极力削弱了妖族的力量之后又在山内设下一条坦途叫妖族来见,最后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这其实是一场交易。 运气不好的双双殒命在此,运气好些的用同伴的内丹换取一点东西,可是天剑山之中这些奇珍异宝再如何也比不得叫剑仙重塑肉体来得珍贵,这倒当真是好盘算。 梁兴扬念头转及此处,看着那一点白雾道:“前辈魂魄不散却要用这雾气掩人耳目,着实是不够坦荡。我两个的内丹不能给您,可是我手中却还有些内丹,此次前来其实是想要同前辈换取两样东西。” 良久沉默,太极图四面本有淡淡的金光闪烁想来是一道结界,现下那金光却也渐渐熄灭了,只有白雾后面依旧传来声音,可听来却也不像方才那般盛气凌人,相反是显得有些疲惫。 “你倒是聪明。” “不敢当。”梁兴扬含笑道。 那声音哼道:“有什么不敢当?旁的妖族能来到此地听了这话,不是忙不迭兵刃相向便是要抱头痛哭一番,哪里有你这般转瞬便晓得要害的?可我不信你手中有什么内丹。” 梁兴扬只微笑着从袖袍中取出几只白玉的小瓶来,涂山月看着他神情有些古怪,心想自己这一路上便见梁兴扬从身上掏出各式各样的东西,他那袖子里仿佛是另有一番天地似的,倒是有些像那些个道士愿意使的袖里乾坤。 再联想到梁兴扬此前也用出不少的道术来便不由得深思,这梁兴扬和道门之间究竟是何渊源,何以梁兴扬身穿道袍身怀道术而不以自己是个道士,一面还被道士满天下的追杀? 只是眼下并不能问。 梁兴扬将那几个玉瓶一字排开,道:“是从前跟随师父行走天下的时候收来的妖怪,有那凶顽之辈不能劝服的,便也只剩下这么一枚内丹。” “把降妖除魔说得这样委婉,你倒也是第一人。”白雾之后的声音似乎多了一丝戏谑意味,而这点戏谑在梁兴扬的妖族身份面前又显出几分嘲讽来,只是梁兴扬不为所动,淡然道:“晚辈本就是妖,是以只是惩恶扬善,并非如寻常人族一般视天下妖族为仇雠。” “本座现在却在想,若是把你两个留在此处,便是鱼与熊掌得兼了。” 涂山月闻言心中一凛,虽身上犹觉得十分虚弱却也还是摆出了戒备姿态,不想梁兴扬只是冲着她微微摇头,似是胜券在握模样。 “前辈说笑了,晚辈虽是妖族,一身气力却还留下了十之五六,身上这些东西也足够坏了大殿之中阵法,可是前辈想要重塑金身,这一点内丹怕还不大够用吧?” 差不多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他一贯沉稳的声音里也多了一点尖锐的意味。 白雾之后是一阵沉默。 梁兴扬却是很有耐心的袖手等着,涂山月一派紧张他却看上去是悠闲得很,浑身上下半点杀机也无,似是笃定这天剑山主人会和他进行这一笔交易。说来也有些好笑,这人族的剑仙要在兵解多年之后同一个妖族做交易,想来是剑仙也难免心中有些贪欲,而心中有欲求者,自然就很容易说话了。 梁兴扬知道这剑仙一定会答应他。 这座天剑山是剑仙的心血,这许多年来不知有多少妖族来到此地,然而要重塑肉身所需要的内丹数目何其庞大,若非一个肉体方便行事许多,想来剑仙也不会在此地蹉跎数千年岁月。 果然,片刻之后,涂山月听见了一声叹息。 “你们想要什么东西?” 第四十六章 祝剑师 涂山月本以为梁兴扬这话不会起什么作用的,传说中天剑山乃是剑仙的地盘,剑仙者自然是飞升成仙的人物,如何会为这几颗小小的内丹而动心。 殊不知在旁的妖怪眼里也是这么一副场景,所以便是有觉得不对的也不过是一点怀疑紧跟着便被大殿之中种种精巧的布置所震慑打消了这种念头,倒是梁兴扬这样的因为身怀道术并未完全失去反抗的能力要更大胆一些,这才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很笃定自己的推测,故而说话时语气也十分笃定,落在剑仙眼中自然是觉得自己是被看穿了,才终于有了这么一问。 “晚辈所求不多,淬剑石与忘忧草而已。”梁兴扬神情坦然,忘忧草便是洗尘的主材料,如今世上已经遍寻不见,故而洗尘才会如此珍贵,至于那洗尘其余的原料不过是中和了忘忧草过于霸道的药性免得将服药者变成一个白痴,那些原料倒是十分易得。 白雾终于渐渐散去。 他们所看见的不过是一个有些寻常的老人,有着魂魄独有的透明游离之感,但是又比寻常的魂魄要凝实一点,且白雾散尽的时候涂山月便皱起眉来,她察觉到眼前这一道魂魄之中有着极为浓烈而驳杂的妖气,看来梁兴扬所言非虚,这并非是真正的剑仙,而不过是一道魂魄。 “也别前辈前辈的叫了,老夫姓祝,当年姓名早就已经忘却,一生之中唯爱铸剑罢了,若是再能行走世上,名号便叫做祝剑师。” 这名字倒是有趣,梁兴扬微微一笑道:“您是前辈,当然不能贸贸然直呼其名了。” 祝剑师看着那几枚内丹,倒是十分意动的模样,只是神色之中还有几分为难,梁兴扬一眼看出他是有些话要说,当下还是十分恭谨道:“前辈有什么话要说但讲无妨。” “你很聪明,看得出老夫想要些什么。”祝剑师的称呼已经悄然变换,想来是对梁兴扬带来的这些东西十分满意,然而他的表情却还是有几分犹豫的,想来也是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不妥,可最后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 “忘忧草倒是没什么干系,给你也便罢了,这淬剑石却是不能够。” 听见前半句话涂山月还喜形于色,猝不及防听了后半截,她的神色便不由得变了,知道梁兴扬不知为何对这淬剑石是志在必得的,故而很担心下面的场景不好收拾。 不过她心中也瞬息之间便有了一点决断,她知道自己能够走到这里全仰仗于梁兴扬,故而绝不会为了这忘忧草就做出什么来,若是真的谈不拢的话,她便离了天剑山满天下去寻那忘忧草去,便不信除了此地之外世上当真就一株忘忧草也无。 梁兴扬却没显出失望之色,淡淡道:“哦?前辈如今是个魂魄,要这等死物有什么用处?” 祝剑师想来也觉得有些不妥,言谈之间十分委婉。 “老夫一生之中唯爱铸剑罢了,这淬剑石是老夫日后要用的东西,是绝不敢就在此时便给出来的。” 梁兴扬闻言倒是放心了些许。 他知道这祝剑师为了能够继续铸剑甚至不惮于剑走偏锋先行兵解,他大抵是没有想到自己设下的重重关卡能阻拦如此之多的妖族故而在这里枯守了几千年之久,但想来在做出这等决定的时候便已经决心要在这里呆上许多年,能忍受这样的孤寂只为能够得到一具不灭的肉体然而还是为了铸剑,这样的热爱应当无人能及。 “那么,晚辈可否先看上一眼淬剑石?或许晚辈想要的东西同前辈并不冲突。”梁兴扬诚恳道。“且前辈是否知道,这样以妖族内丹之力重塑金身固然是一条通路,可也留下了不少隐患,如此驳杂的妖气冲天而起,必然会引来雷劫,而晚辈这里有个法子能够将内丹之中的妖气尽数除去。” 祝剑师分明只是魂魄,听了这话依旧是眼前一亮,只是很快又转为先前那般为难神色,显见淬剑石对他而言十分重要,但或许是因为梁兴扬足够诚恳又或者是这里是他的主场他也不怕梁兴扬见了淬剑石之后便强行抢来,故而略一犹豫之后便点头道:“那么便给你看上一眼。” 说着便一挥手。 只听轰鸣一声,大殿正中多了一块极为沉重的石头,表面是铁黑颜色毫不起眼,细细看上去上头却有许多繁复的花纹且并非是人工雕琢。 梁兴扬上前细细打量一番,眼前忽然一亮。 他拱手道:“前辈这淬剑石之中,是否是有些不可用的地方?” 涂山月在一旁听得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可用的地方,可是祝剑师却点头道:“的确,有的地方触之即碎,全然无法淬剑。” 言语间似乎也深受其扰。 梁兴扬大喜道:“既然是触之即碎,那这些碎片不知前辈是否还留在身边?” 祝剑师见梁兴扬面露喜色,似乎所求不过是那些对他而言毫无用处的碎片,神色便舒展开来道:“是,这淬剑石乃是天外来物,老夫心想那些碎片或许也有些用处,故而都未曾丢开,尽数留了下来,若你是要那东西倒是十分好办。” 梁兴扬拱手道:“晚辈所要正是那些,这天外之铁对晚辈却无什么用处,前辈尽管放心便是。” 祝剑师闻言更是大喜,连说了几个好字。涂山月眼见着一场可能的争端就这么被消弭于无形之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道该说梁兴扬是运气好还是别的什么,只是此时他两个是休戚相关,涂山月当然只希望梁兴扬运气再好些。 那祝剑师先是喜上眉梢,过了片刻却又面露羞赧之色。梁兴扬起先还有些疑惑,不过转念一想便知道其中缘由,自己先前以为这淬剑石于祝剑师再重要不过说出那样的话来,要用消弭内丹所累积的妖气之法来换取淬剑石,现下祝剑师却发觉梁兴扬所求之物虽也出自淬剑石却是他不需要甚至弃若敝履的东西,这样一来再想开口对着梁兴扬求来这个法子便有些难度。 可梁兴扬并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他只摩挲着腕间的那一串琳琅宝石心想这算是不虚此行心情大好,旋即道:“晚辈所说那法子十分简单,想来前辈看过便能办到。” 他也不提自己原本是要用这法子换些什么,只如此说显然是要将方法传授给祝剑师,一时间两面自然都很欢喜,梁兴扬也不担心祝剑师赖账,只上前来取了一卷书递给祝剑师。 祝剑师是魂魄之身并无实体,倒也不耽搁他看这卷书。那虚无的袖袍只一挥便将书摊开来,祝剑师一目十行地看过之后知道其法可行自然赞不绝口,当即又启动机关开了大殿之后的库房,为梁兴扬取来忘忧草与淬剑石的碎片。 那碎片与淬剑石的长相的确不甚相同,涂山月一眼望过去便知道梁兴扬要的正是这东西,长得像极了是宝石,只乌沉沉的闪着一点光,倒也算是好看。 她拿了忘忧草心情大好,不由得取笑梁兴扬道:“你跑这么一趟果真是为了宝石,回头我将翡翠给你你可不许推据。” 梁兴扬心想他却不是一味只要什么宝石,若不是为了——只和涂山月解释这个无益,他也不再多说,只很小心地将那碎片镶嵌在自己腕间,祝剑师一眼瞧见那珠光宝气的链子却忽然变了脸色。 此时梁兴扬正垂着头,却也感觉到四面的气氛有些肃杀。 只听得祝剑师沉声问道:“你要我淬剑石这碎片,是因为它也有沟通两界的力量?” 梁兴扬便知祝剑师不愧为在旁人传言之中等同于剑仙的存在,想来当初他虽未成就真正的剑仙与那人神界限也不过一线之隔,故而他一定是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当下笑道:“前辈好眼力,可晚辈不是为了把那扇‘门’打开,而是要把它关上。” 他不欲叫涂山月知晓其中奥秘故而说得语焉不详,不是不信任涂山月而是此事知情者是越少越好,妖族当然不愿意见到梁兴扬成功,怕就怕在也有人抱着这样的心思。 涂山月果然是满面狐疑,然而祝剑师的脸色却骤然变了。 “什么?那扇门是已经打开了?”他失声道。“我说为何这许多妖族殒命在我天剑山下却依旧后来者众多,原来是山外已有了这样的变化?” “是,大门洞开,妖乱大地。”梁兴扬低声道。“晚辈不才,这许多年四处奔走可是依旧离功成之日遥遥无期,此番若不是有个帮手也不敢贸然来到天剑山上。” 祝剑师一时间显得有些失神。 他连说了两声原来如此,却忽然又狐疑地盯着梁兴扬道:“你是妖族,何以为此事四处奔走?这一方世界对你等而言岂不是一方乐土?” 梁兴扬微微犹豫一瞬,才道:“晚辈是谨遵师命,眼中并无什么人族妖族,不过不想看见那无谓的杀戮之事而已。” 第四十七章 下山 梁兴扬这一番话听起来倒很像是虚情假意的托词,可是叫他说来是情真意切,祝剑师听闻也不过一笑,此时他是断断不会与梁兴扬交恶的,毕竟梁兴扬手里还握着另一半筹码呢,那些内丹虽然依旧不够他重塑肉身,可也算是数量不菲,抵得过数百年之功。 祝剑师不止一次觉得天剑山外的阵法其实太苛刻了些,奈何妖族诡诈,若是不想尽办法让这些妖族变得虚弱无比,没准世间是早就没有什么天剑山了,一旦叫妖族看出来这剑仙不是真正的剑仙,大抵会有许多妖怪从四面八方而来吧? 梁兴扬是第一个看穿其中奥秘的妖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祝剑师并不担心梁兴扬会把自己的发现对着天下广而告之,是以他不过叮嘱梁兴扬一句道:“此间之事还是不足为外人道,老夫还想这天剑山多留在世上些时日。” 祝剑师的顾虑梁兴扬自然也是懂的,闻言便笑道:“这是自然,来日前辈重塑肉体时晚辈若是有幸得了讯息,定当来恭贺前辈。” 涂山月本以为山外那等险阻这山内定然也是步步机关危机重重,却不想进来之后便是一路坦途,眼下更是同天剑山主人不过交谈一番便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直到梁兴扬示意她离开的时候她依旧是如坠云雾之中,怔怔然便跟着出来了。 待得阳光自山间岚雾之中透过落在涂山月脸上的时候,她才如梦方醒,喟叹道:“没想到此事到了你这里是如此简单,我倒是很幸运能遇上你。” 梁兴扬不过微微一笑,道:“那是你从前运气太差了,故而上苍要补偿你。” 他的话听上去也有几番道理,然而这样的话叫他自个儿说出来又让涂山月觉得有几分好笑,故而涂山月横了他一眼道:“没见过这般自吹自擂的。” 他们两个下得山去寻炼制洗尘所需的其他材料暂且不提,却说玄灵自从离了梁兴扬之后总觉有些郁郁然,起先是以为自己早不习惯如此自由,后来才发现身边跟着一个萧寒衣自己还要处处装作是凡人才是最叫她气闷的。 玄灵正趴在窗棂上向外张望,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灵儿,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在风口上?仔细着凉。” 萧寒衣十分关切地递来一件衣衫,玄灵也总归是在这世上有段时日的妖怪了,在如梁兴扬和涂山月那般的千年妖怪面前显得有些稚气,但是在萧寒衣面前做戏还是能做个天衣无缝的,故而心下虽然一径腹诽不已,面上却还是一派娇憨神色。 “我又不冷,哥哥思虑太过了。” 萧寒衣笑一笑,道:“我今日要下山去一趟,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玄灵有心要跟着萧寒衣去,为此事也请求过几回,却不知萧寒衣哪里来的迂腐思想觉着姑娘家是不该抛头露面的便也作罢改为暗中跟着,以她的本事萧寒衣自然是无从寻觅她在何处,只是每每分明跟了去却还要被问上这么一回着实是叫她哭笑不得,故而只道:“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叫哥哥你莫要乱花钱。” 萧寒衣却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微微正色道:“那如何是乱花钱?如今家中没有不代表生不出来,若是等有了又如何是好?” 玄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倒也显得娇俏可人,叫萧寒衣忍不住笑了起来只当她是耍着小孩子脾气,殊不知玄灵是情真意切地想叫萧寒衣省下这笔钱来,总算多买点盐都是好的。 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一个缺钱的境地,怎么想都是涂山月的过错,若非涂山月给他们选了这么个清苦的身份,如何她还要小心翼翼藏着掖着,不叫萧寒衣察觉出端倪来?早好酒好肉享受去了,她一贯旁的不甚在意却一定要满足口腹之欲,而今跟着萧寒衣在山下过寻常猎户的日子自然有些难受。 萧寒衣一定要买的乃是老鼠药。 如今这地方人烟稀少却也是有几户人家,萧寒衣日前不知道是从谁那里听来这地方最要防着老鼠把本就不多的米粮偷了去,便说今日下山去一定要买些老鼠药回来,殊不知身边跟着这一个玄灵,别说是寻常老鼠便是成了精的老鼠也未必敢近前几分,只把玄灵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偏生不能同他明说。 一时间萧寒衣收拾停当出门去了,他前脚出门玄灵后脚便变做个青年男子模样也跟在后面出去,虽说她这变幻之功在道行高深的那些人眼中不值一提,不过糊弄一下市井小民还是足够了。她倒也很讲义气,并没趁着这幅打扮便丢下萧寒衣独自去个酒楼茶肆之类的地方打打牙祭,却不是因为如何看重萧寒衣,只是涂山月给了她那一卷功法她修行起来获益良多,便下定决心要替涂山月好好看顾萧寒衣。 她在后面信步走着,果见萧寒衣买了那她百般看不上眼的耗子药来,心下免不得嘲笑他一番,却见萧寒衣又转去旁的摊子非要挑一朵绒花,一个大男人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便显出些窘迫来,他立在那里对着五颜六色的绒花简直称得上是手足无措。 玄灵心想这可不好,莫不是萧寒衣看上了哪个猎户家的女子?她从前为复仇奔走见惯了高门大户里见异思迁的男人们,更何况萧寒衣本是不记得涂山月的存在的,略沉吟一番便走上前去,仗着萧寒衣未见过自己这幅打扮来与他攀谈。 “在下看兄台在这里犹豫半晌,莫不是要选了送与心上人?”玄灵口吻平淡,心下却一直绷着一根弦,她其实也不知道若是萧寒衣真有什么看上眼的女子她当如何处置,总不能把人杀了吧?她日日都看腕子上的血符,那血符颜色依旧如初就证明那个叫自己不许杀人的家伙还活在世上呢。 萧寒衣被她打趣,面色微红道:“兄台说笑了,哪里来得什么心上人,是看家中小妹总在窗前发呆,想着她是艳羡旁的姑娘有许多好看饰物,奈何家贫,只能选朵绒花聊以慰藉。” 玄灵听了萧寒衣这话先是一愣,想起自己在窗前站着的时候的确会有些花枝招展的姑娘路过,不过那些首饰在她眼里还不如一只鸡腿来得实惠些,她站在那往外张望也不过是因为长日与萧寒衣相对有些无事可做怕露了什么马脚,不想萧寒衣看过自己生出这么一番理解,还很把她放在心上。 这时候边上有个摆着字摊为人代写书信的书生看萧寒衣一副猎户打扮说话却十分温文有礼,不由得奇道:“兄台是山中猎户?倒也像是饱读诗书之辈,很有隐士之风呢!” 其实萧寒衣自己也不知道他说起话来不像是个猎户,玄灵更是不知,但听了这话便觉得有些不妙,涂山月曾经说过这幻境最容易在细微处见破,她一扭头便见萧寒衣不曾答话,神色果有些怔怔的。 玄灵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却听见有个笑吟吟声音道:“劳烦您代我写封信。” 书生见来了生意,应了一声扭回头去不再同萧寒衣攀谈,玄灵正暗自松了一口气,目光却凝定了一瞬。 那书生面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梁兴扬。虽说在面貌细微之处动了些手脚可玄灵还是一眼便看出来了,她竟不知自己是这样依赖梁兴扬的,正六神无主时看见他便安下心来,只是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因为过于手足无措才出了幻觉。 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胳膊上一阵刺痛,始知不是在梦中。 这时一旁伸过一只纤细的手来,道:“我看这位公子皮肤很白,若是令妹也一般肤色的话,倒是选红的便很好看。” 玄灵大喜,再一扭头果然看见涂山月冲她眨了眨眼睛,她也不知怎么眼前便有些模糊,不知道是这几日之间担惊受怕得太多还是实在过不惯山中的清苦日子,反正突然起了一肚子的委屈想要诉,心想这回梁兴扬要是不给点补偿这事绝不算完。 萧寒衣一眼看见涂山月,却如遭雷劈一样愣神在当场,手里两朵绒花也落在摊子上头而不自知。 那摊主看了心想这小子莫不是见眼前姑娘美貌看傻了吧?不过这姑娘也的确美得有些妖异了,他也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 萧寒衣讷讷半晌,才说出句整话来。 他也不知怎么的,一见眼前人先是觉着十分熟悉后头便觉得心头五味杂陈,仿佛同她相识已久又恩怨纠葛极深似的,可是他这小半辈子都在山中,如何同这般人物有了交集?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后脑微微作痛,下意识伸手去摸的时候便见那女子目露担忧之色,柔声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萧寒衣察觉到自己动作有些古怪,便将手放下来道:“没什么,只是一时间有些晃神,不知道我与姑娘从前是否见过?” 第四十八章 洗尘 说完这话,萧寒衣似乎也觉出自己这话有些不妥,很像是趁机同涂山月攀谈一般,便不由得红了脸再说不下去。玄灵在一旁瞧着有趣,却碍着自己现下在萧寒衣眼中不过是个陌生人不敢说话。 她若是此刻撤了幻化之术叫萧寒衣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并非常人,一时间惊吓出个好歹来涂山月一定不会与她善罢甘休,玄灵并非是个蠢物,不会做这等不分轻重的事情。 涂山月不过微微一笑,道:“公子说见过,那倒也可能是前世的夙缘呢。” 她也无心在此时便将事情揭露出来,原因无他,只是此地人多眼杂施展不开,总也要等到萧寒衣回到山间去她细细布置一番叫旁人不能来扰了此间事端才行。这千年的时光都等过去了,如今那一瓶洗尘正沉甸甸地揣在她怀中,她当然不愿意横生枝节。 那东西得来不易,涂山月自然是十分珍惜,而梁兴扬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知道涂山月心中转的是什么心思。此地虽然偏僻,但毕竟也是一处小镇,多年来的妖患猖獗叫各地都十分提防妖族,便是这样的地方也有缉妖司的人驻扎,只是规模同城池之中不可同日而语罢了。 若是此时叫缉妖司的人撞见反而不美,还是等萧寒衣回了山间再行区处。 然而没曾想到却是怕什么来什么。 梁兴扬和涂山月都能将自身的妖气掩藏的很好,然而玄灵却不过是个小妖,常人看她是看不出什么的,但是在缉妖司的人看来她却像是黑夜中的一盏明灯。 便听见有个人厉声喝道:“妖孽,光天化日之下便敢横行坊市,你好大的胆子!” 众人目光一转,看见一个穿着皂色衣衫的男子正立在玄灵面前,手中的剑已然出鞘直指玄灵。玄灵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却也知道万万不能在此地露出破绽叫萧寒衣知道他这‘妹妹’乃是一个妖怪,当下扭身便要跑。 “哪里跑?” 缉妖司的人提剑便追,脚下却忽然凭空一绊摔在当地,想要爬起来却又怎么都不得法,萧寒衣看着眼中有一点迟疑色彩,他伸出手去将那人扶了起来,目光只盯在其腰间的令牌上。 那人向萧寒衣道谢,急着要去追玄灵时却发现玄灵已经是飞鸿渺渺不知所踪了,他迟疑一瞬,觉得这妖怪虽然出现在镇中倒也还未犯下什么血案,若是此刻去追不知妖怪还有什么陷阱在等着,搭上性命反而不美。 他心下拿定主意要回缉妖司再行区处,那妖怪若是识相些远远遁去倒也罢了,若是不识相时倒也有法子能对付得了。 “谢过兄台。”他急匆匆一拱手,却见萧寒衣并没回应而是愣怔看着他腰间的缉妖司令牌,不由得奇道:“在下并非恶人,先前那一个乃是妖怪,我正是缉妖司的,兄台莫不是不曾见过缉妖司的令牌?” 萧寒衣迟疑着摇了摇头。 缉妖司这一个心想看眼前人装束是山间猎户,也许是祖辈都在山间的,仗着天剑山是一道天险没有多少妖怪敢于出没世代在其中生存,不知缉妖司也无可厚非,正想离开却听萧寒衣道:“我应当是没见过这东西,可这样的令牌是不是还有铜色与银色的?” 他盯着眼前的这一块铁黑色令牌,只觉得头微微地疼了起来。 “那是城池之中的缉妖司才有的,此地偏远,自然没有。”那人笑了起来,可这一笑之后又觉出有些不妥来,道:“兄台莫非是去过那等城池?” 萧寒衣又摇了摇头,眉宇之间迷茫之色更甚。“我是山中猎户,不曾去过那样远的地方......大概是我记错了吧。” 话是这样说,他的头却愈发疼起来,眼前多了些绝不属于他的记忆,譬如说剑光之中一张含着哀戚笑意的脸,那张脸也是如此的熟悉,可他却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梁兴扬上前一步,含笑道:“这位公子似乎有些头风之症,在下刚好精擅诊治此病,不如让在下来看一看?” 涂山月心中暗暗焦急,听见梁兴扬这么说却松了口气,而今萧寒衣已经因为这一块令牌勾起一点回忆,她知道那金针恐怕要撑不住多久了,现下唯有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洗尘灌下去,趁着脑内空无一物时尝试着将金针拔出才行,梁兴扬这是要把萧寒衣借故带离此地。 缉妖司之人也是急着回去寻找玄灵踪迹,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缉妖司的令牌形制也并不特殊,他或许是看见旁的东西记混了也尚未可知。 萧寒衣脑内一片混沌,只想叫这恼人的疼痛尽快止息下来,闻言是欣然应允,还邀请两人去他那山间草庐。总算躲过一劫,涂山月面上露出一点喜色却又不敢叫萧寒衣看出什么端倪来,众人随着散了的市集离开了这方小镇。 玄灵是早就跑了回来,一路上都还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有无追兵,不过她本就长于速度,认真逃跑的时候世上鲜少有人能追上,见萧寒衣身后跟着梁兴扬与涂山月便知道一切是尘埃落定,不由得笑意也多几分真挚,问:“哥哥,这二位是?” 萧寒衣道:“我在市集上头疼不已,这位路过的公子说他是郎中,我便请他过来诊治。” 玄灵与他相处这几日,虽说是事事小心,可是萧寒衣那浆糊一般的脑子里本来就有诸多互相矛盾之处,故而有时候也会犯这头疼,想来他也是为之所苦久矣,此番听梁兴扬说可能是头风便忙不迭把人请来。 梁兴扬为他搭了腕脉沉吟片刻,道:“我这里倒是有一味药对症,公子运气很好。” 说着一伸手,涂山月会意,将那一瓶洗尘递过。 “这便是——”玄灵出口半句话便觉得不妥,想了一想笑盈盈道:“这便能治哥哥的头疼么?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言笑晏晏这样子梁兴扬还不曾见过,见了一回心下倒是觉得几分好笑,道:“是了,就算不全然对症,应当也可缓解一二。” 他们两个还在此地装模作样地演戏,那厢涂山月却颇为紧张地看着萧寒衣不疑有他将洗尘取来喝下。 入口只觉得是一阵凉意,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可是那股凉意却不曾随着他将液体咽下而下行,却是逆行而上入了颅脑之中,这可让萧寒衣一时有些惊怔。 可不等问出什么来,萧寒衣便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旋即便是一片黑暗。 他不曾倒在桌上,涂山月早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她的动作是那样的用力,像是担心一松手萧寒衣就会消失不见。 玄灵在一旁看着萧寒衣将洗尘喝了下去才略放下心来,这几日说长不长,对她而言却是有些难捱,原因无他,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惯了的,这样小心翼翼地区看顾一个人是着实太难为了她些。 总算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她缓过神来便不由得又恢复了往日牙尖嘴利的模样,瞧着梁兴扬道:“没想道你骗起人来倒也似模似样的。” 梁兴扬微微一笑。 “不算是骗人,我本就会治病。”他道。“譬如这洗尘一入脑,万事成空之后,我便有八成的把握能将金针取出。” 那厢涂山月听了这话眼睛先是一亮,又颇为紧张地问道:“那剩下两成又做何解?” 梁兴扬犹豫一瞬道:“剩下两成么,一个是他就此成个白痴,另一个是当场丧命,只是那几率微乎其微,你若是不肯冒险,就叫他带着这金针也可,只是若如此要重塑妖魂便有些难了。” 以梁兴扬来看,此时最好的选择无外乎是将金针取出,若是运气好落在那八成之内自然是好的,运气最不好时也不过是转世轮回再等上十几年,这十几年的光景弹指一挥便过去了,对妖族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他也能理解涂山月的种种犹豫之处,所以并未开口劝她只陈明了厉害。 涂山月垂下头去,片刻之后才低低道:“还是取出来吧,这东西在身上太容易招致怀疑,而且洗尘是只有这一世才有的,我要重塑他的妖魂,也只有这一世最有希望。” 她虽心下有万般的担心,到底也还是冷静明晰的,知道如今怎样才对萧寒衣最有利。 若是能重塑妖魂,计较一世的苦痛便了无意义。 梁兴扬点一点头,道:“那么便请你为我护法,我要趁着眼下这时机拔出金针。” 涂山月神色肃然道:“我定不会让旁人搅扰了你。” 玄灵却在一旁奇道:“你怎么连如何破除金针封脑之术都会?莫不是因为活得太久长日无聊?” 梁兴扬的神色微微一黯,只道:“从前为救一个人反复研习过,只是没能成行。” 是的,师父死后,他其实也短暂地拥有过一点欢欣。 但那是镜花水月一般的存在,就在他颤抖着手拔出那根带血金针的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第四十九章 新生 现在他仿佛是又回到了那一天,一晃神面前躺着的就不是萧寒衣而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与萧寒衣的情景大不相同的是,当时她身上的金针封脑之术已经到了将要破颅的时候,再迁延不得半分,而梁兴扬也别无选择。 这一次一切都不一样——梁兴扬这样安慰着自己。如今选择权是掌控在他们自己手中的,且现下是有八成的把握帮萧寒衣拔除金针,那一幕一定不会再次上演,他也绝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梁兴扬的手有些颤抖。 拔除金针当然不止是伸手一拔那样轻松写意的事情,涂山月眼见着梁兴扬掏出各式各样古怪的东西来,有的是画着古怪花纹的符纸,那上面的花纹不属于任何一种她在自己有限的同缉妖司打交道的时候所看见的符咒,还有的是不知名的药丸,梁兴扬把它们碾碎了混合在一起涂抹在萧寒衣的额前,这看上去不像是要治病,而是某种更为原始的行为。 像是祭祀。 可是现在涂山月也只能相信梁兴扬,相信梁兴扬在千辛万苦把她从天剑山上带下来之后的确是想要救萧寒衣的,然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问梁兴扬为什么要这样做,从一开始梁兴扬在天雷之下把她救下来这件事情就透着一点古怪的意味,难道世上真有见义勇为的人么? 涂山月不知道。 她只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梁兴扬的动作很快,那些古怪的粉末混合出一种叫人心旷神怡的芳香来,此时暮色四合而屋内没有点灯,萧寒衣的额头在夕阳里折射出浅淡的珠光。 珍珠,又是珍珠。 涂山月轻声问道:“这是你的眼泪么?” “你很聪明。”梁兴扬道。“用自己的眼泪去抹在别人的脑门上这件事听起来有点恶心,所以我希望他永远也别知道这件事。” 玄灵闻言瞪大了眼睛,她可不知道梁兴扬的眼泪能变成珍珠,这么一个大男人哭起来大珠小珠落玉盘,想来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惜她是没能见到,不知道今后有没有机会叫梁兴扬哭给她看。 玄灵这样想着,不由得笑出了声。这笑声有些不合时宜,涂山月此时自然不会去责怪她因为她自知梁兴扬与玄灵关系亲厚,而梁兴扬却很无奈地看了玄灵一眼,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放过笑话我的机会。” “你一个大男人。”玄灵显得兴致盎然。“眼泪会变成珍珠?鲛人不是早就灭绝了么?你总不会是鲛人吧?” “不是。”梁兴扬言简意赅地回答她。“我现在需要安静,如果你做不到就出去,再打扰我,我就要使些你不愿意见到的手段了。” 说着他的目光在玄灵的腕子上落了一落,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明。玄灵悻悻然哼了一声,道:“好了,随你。” 梁兴扬转向涂山月,语气却是和缓了许多。他温声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我曾经仔细研究过,如今用这些材料是为了把握他灵识的动向,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巫祝术法。” 他竟看出了涂山月的隐忧。 涂山月愣了一下,旋即微微点头,道:“你尽管放手去做,我已然不胜感激。” 梁兴扬便转向了萧寒衣,此时萧寒衣的脸色倒是比刚才平静祥和了许多,洗尘的药效正在发挥功用,而梁兴扬要做的就是在洗尘药力达到顶峰的时候施术拔出金针来。他将一只手放在萧寒衣的额前,自己则是闭目沉神,口中念念有词。 所念的不过是一篇清心诀,玄灵和涂山月都是对道士敬而远之的主儿,不过对这咒术还是有一定的了解,尤其是涂山月,狐妖以媚术见长,素日与道士对上的时候总能从他们口中听见这一篇咒语,这时候梁兴扬看上去倒真很像个道士。 平日里他穿着道袍可谁也没把他真当成是个道士,都只当他是纯为了恶心那些对他追杀不休的家伙,此时玄灵才意识到梁兴扬的确很精擅于道家本领,只是素日不怎么显示出来,他是不拘用什么法子来对敌的,因着所学颇杂所以一时间谁都摸不清他的路数,倒是此刻才看出他真正擅长些什么。 梁兴扬念咒的时候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些,此时他阖目坐在那里念念有词,倒是当真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意味,玄灵想笑说他似模似样,可是想起梁兴扬方才的警告来便不敢吭。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梁兴扬的声音,这一间小小的木屋倒也多了些肃穆庄严的意味。 他正在探知萧寒衣的识海,眼见着萧寒衣识海之中的记忆是渐渐如同被潮水反复冲刷的岸边一般变得平滑如镜了,他神色微微凝重下去,依旧是闭着眼睛却很准确地在萧寒衣额前画出一个符号来。 萧寒衣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涂山月有些担忧地看着萧寒衣,却注意到此时萧寒衣的眼中并无神采,只是黑沉沉一片,他的意识依旧没有清醒过来,而因为枕头略高,此刻涂山月看得出金针的针尾正在他的脑后微微震颤着,仿佛随时都会因为不堪重负而迸射出来。 金针如果强行出脑,人不死也要变为白痴。 涂山月按捺住了一声将要出口的惊呼,只见梁兴扬出手如电,捏住了那根金针捻动了两下,另一只本放在萧寒衣额前的手也很迅捷地在他周身几处大穴上点过。他猛地睁开双眼,那一瞬间涂山月幻觉看见了他眼底有化为实质的湛湛精芒。 梁兴扬与萧寒衣对视一瞬,萧寒衣无神的双眼遽然亮起,就在电光石火的瞬间梁兴扬的手下微微用力将那根要命的金针从萧寒衣脑后拔出,金针埋入萧寒衣脑内足有两寸长短,拔出的一瞬却无血迹,只有针尖上闪烁着一点暗红的光芒。 “萧寒衣!”梁兴扬厉声喝道。 这一声落下,萧寒衣的眼中便又有了神采。只是旋即他神情便显得有些茫然,四顾一周道:“这是——哪里?我是谁?你们又是谁?” 梁兴扬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早已是冷汗淋漓,他伸手在萧寒衣面前晃了晃,便叫他成功再次陷入了沉睡,不过这次只是普通的沉睡而已,对身子是没任何妨碍的。 涂山月喜极而泣。 她半晌没能说出话来,而后好容易从抽噎之中挤出了谢谢两个字。 梁兴扬疲惫地笑了笑,道:“我们的运气都还不错。” 他说八成的几率,可毕竟还有两成失败的可能性,而失败的后果他不愿意去想。 至于为什么对涂山月如此尽心竭力,大抵是想起自己曾经的无奈来,那时候要是有谁能帮帮他......不,还是不一样的,那时候谁也帮不了他,他曾经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一刻的场景,近乎于自虐一般把每一幕都烙印在脑海里,可那是一个无解的局。 世间无解的东西,或许名为命运。 但如今他总算是救下一个人来。 “重塑之事我没什么头绪,但至少这一世,甚至于往后许多世他都可平安顺遂。”梁兴扬的神色有些疲惫,方才的高度紧张耗损他许多心神,眼下他是一动也不想动,不过还是给涂山月让出了地方,叫涂山月近前来仔细看着萧寒衣。 涂山月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是不怎么样的,不然不会生了一张叫妖皇十分注意的脸,也不会有这千年的颠沛流离和不敢近前,但是她居然能遇见梁兴扬这样一个肯尽心尽力帮她的人——她怔怔然半晌,才想起自己先前随口许诺的谢礼。 那时候不过是觉得梁兴扬这样的人物,手上挂着一串琳琅满目的珠宝十分有趣。她隐约知道那大概不会是梁兴扬的爱好,但具体是为了什么她也没有探听,涂山月是个很敏锐的人,能觉出梁兴扬虽然性子温和内心深处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便是玄灵怕也碰不得有些地方。 这串有些古怪的珠宝,大概也在其列。 她从乾坤袋中翻找出了那颗翡翠,道:“我知道你并不是想要什么,只是这东西若是于你有用我总会更心安些。” 梁兴扬本想推拒,他总是不缺路费的,便像是玄灵先前心中所想,若是实在没钱了哭上一场便也是了,虽说他还从未到那样窘迫的地步去,至于一般的珠宝玉石并非他所需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天下游荡这许多年而未曾搜罗齐全。 但是看见涂山月手中那一颗色泽浓绿的翡翠之后,他的神色却忽然变了。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他低声问道。 涂山月见他变色,却是觉得十分纳罕,半晌才道:“说来算是个笑话,你也曾在天剑山看见过我的过往,那时候妖皇对我势在必得送来许多东西,我想着总有一日要回来复仇偷偷捡走了这么一颗翡翠留待感知他的气息,只越修行越发觉那是天方夜谭。” 梁兴扬的表情渐渐松弛下去。 他低声道:“原来如此。” 第五十章 相斥 涂山月有些狐疑地看着梁兴扬,问道:“怎么,这东西有什么不妥么?” 她问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有一点慌张的,担心其中有妖皇的什么手段留了下来,心想其实她也应该早就想到的,妖皇那仿佛从开天辟地燧古之初就已经在这世上的存在又如何是那样好欺瞒,自己带着这东西也许多少年来都在摇晃的注视下生活,可妖皇又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难道当真是因为他已经不在意自己这张脸了? 梁兴扬却是微微摇头,道:“没什么不妥,也没有妖皇的气息,我只是觉得你手里不该有这样的东西,现下知道这东西本属于妖皇,便说得通了。” 他仿佛是有些看不起涂山月似的,可是涂山月自己却丝毫都没有怒意,她知道自己和妖皇当然不是一个级别的存在,只是看着手里的翡翠再看看梁兴扬腕子上那一串宝石,奇道:“难道你手上这些都是从妖皇一般的存在身上得来的?” 涂山月虽是这样问,心下却也觉得没那样的可能,梁兴扬在她眼中的确有几分深不可测的意味,可她在梁兴扬身上从未感受到那种如妖皇一般的压迫感,再者说若是梁兴扬真的是与妖皇可以相提并论,如何这许多年来都是颠沛流离的? 虽说看他的样子是不甚在意旁的妖怪对他喊打喊杀,可他若是一个妖皇一般的存在那些妖怪应该也没那个胆子。 果然,梁兴扬失笑道:“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若是我可以与妖皇比肩,何以如今才敢去天剑山看上一看?” 涂山月看着手中的翡翠又有一瞬的迟疑。 当然不是舍不得。 这东西在她手上其实她的心情也有几分古怪,每回看见都能想起当年寒衣是如何被妖皇粉碎了妖魂的,可是想要丢弃又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若是这样珍贵的东西叫人发现了必然会传开些流言。 她对妖皇的畏惧依旧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妖皇注意到这种无稽流言的可能性很小——或许他早就已经忘了自己曾经送出过什么东西——她也依旧不愿意冒这个险,有时候她甚至是在后悔,后悔把这东西带了出来,最终叫它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现下梁兴扬看上去是很需要这东西,她也乐得顺水推舟把东西送出去,但她也知道不能把梁兴扬推入险地,那便是恩将仇报了。 是以她把这块翡翠的来来说了出来,本以为梁兴扬会有几分畏惧,不想梁兴扬却只是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之后便神情坦然地将东西接了过来。梁兴扬甚至是比涂山月更白一点,那块翡翠在暗沉的光线下依旧透出一点浓郁的翠色,将梁兴扬的手也映成了绿色。 忽然有火光亮起,却是玄灵点燃了屋里的油灯。 她没好气道:“怎么就偏爱黑灯瞎火地在屋子里?我可不耐烦。” “你不是在黑暗中也能看见么?”梁兴扬苦笑起来,不过他的笑容中更多的是一点纵容宠溺的意味,涂山月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的推测是没错的,梁兴扬果真对玄灵更有些不同。 这厢萧寒衣还在昏迷之中,涂山月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终于露出些平静松弛的神情,一时心头百感交集。 她此前还从未在萧寒衣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 那时候她和萧寒衣也有一段浓情蜜意的快乐时光,快乐到叫她几乎是产生了幻觉以为这是千年之前,以为她还在妖族,只是萧寒衣脸上从没这样的神色,他总是微微皱着眉头,涂山月当然知道他是在担心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缉妖司这三个字是他们这一世的一道壁垒,森冷威严,就算暂时把它抛诸脑后也是依旧在的,所以涂山月也不敢提,怕提了就会打破眼前一场幻梦。她只是抱着一点侥幸的心思希望能把这个梦做下去,或许期限便是这一世,只是没想到到头来是这样的情形。 萧寒衣被金针封脑又遭人利用,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作壁上观的,是以才有了之后的一切,现下涂山月细细想来几乎不知道哪些才更像是一场梦,是那些恩爱情笃还是后来近乎于惨烈复仇。那场火是她烧起来的,她不后悔,可是现在她却在想,这一场火究竟是因为她恨缉妖司的那些人,还是因为她更恨自己? 恨自己终于还是来到了萧寒衣的面前,甚至于腹中还有了一个两族混血的孩子,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孩子今后会面对怎样的风刀霜剑,那时候她决意带着这个孩子一起死在雷劫之中,现在却是决定要这个孩子和她一起活下去。 是梁兴扬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妖族都说他是叛徒,帮着那些道士戕害同族,可是最后道士也不容他,他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小丑,可不知道为什么涂山月现下却觉得梁兴扬不过是一个活得有些真的妖怪。 这世上或许容不得这样的真。 她再抬头来看梁兴扬的时候眼中便多了一点叹息的意味。 梁兴扬对上她的眼神,神情却没什么变化,想来是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眼神了。 这么多年以来,当然也有些人和妖与他交好,那些人有的会在他身边停留一段时间,甚至还会同他共患难,便如眼前的涂山月,但是那终究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光,同妖族漫长的生命比起来是不足挂齿的,而且不论是人还是妖怪,分别之前都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来。 大概是觉得他这样的妖怪不应该被人族和妖族都视为仇雠吧?只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唯一的一次意气用事或许就是把玄灵带在了自己的身边,因为她是绝不会与师父有什么关系却有着如此相似的脸的存在,所以他一时没有忍住,可是分离大概早晚也是会来的,他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舍得放手。 或许当初决定进入妖族的领地的时候他是已经打算放手了,可是玄灵没有答应,这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今后会如何,他竟然也有些看不清了。玄灵大概还会陪在他身边一段时间,而与涂山月的缘分便也到此为止了,梁兴扬当初帮她挡下雷劫简直可以说是一时兴起,他并没打算挟恩图报,甚至于这块淬剑石都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梁兴扬最终只是微微一笑,用一种很坦然的目光回望着涂山月,道:“我希望你能成功。” 涂山月也笑了起来,她摩挲着萧寒衣的眉眼,神情渐渐释然。 是啊,至少现在一切都回到了原点,而忘忧草的另一重效力或许也能被她发掘出来,一切都很好,她还有什么要抱怨的呢?千年之前她已经逃过一次了,因为那一次逃亡她不安了一千年,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逃开。 梁兴扬垂眼将那翡翠也嵌在了自己的腕间,翡翠入了那根链子也不过缩成小小的一团,只是色泽却显得更为浓郁了,梁兴扬的神色本还算平静,可是翡翠被镶嵌上去的一瞬间他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凝重。 与此同时,链子上某一块赤红的宝石放出了湛湛的光芒,仿佛是与这翡翠水火不容一般。 涂山月吃了一惊,她被那光芒晃得简直是有些睁不开眼睛,故而只能转眼去看玄灵,以为玄灵一定是知道其中关窍的,却不想看见玄灵也是一脸的吃惊,显然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 玄灵当然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其实她连看见这链子的时候都不大多,梁兴扬似乎很不愿意叫她看见这东西一样,每次她看见了也不过是惊鸿一瞥,而今梁兴扬正面色凝重的一手抓着这链子一手不断变换手势口中念念有词,她才算是仔仔细细看清楚了这东西。 华贵,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词。 这么多宝石堆砌起来总是会显得有些俗气,但这一条手链却并没给她这样的感觉,只是一眼望过去便觉得珠光宝气简直晃花了眼睛,玄灵从前也出入过一些大富大贵的人家可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她起初还在想怪不得梁兴扬把这东西看得很紧,想来以他怕麻烦的性格是想着财不露白才不肯轻易叫外人看见这东西。 但是第二眼看过去便觉得有些诡异。 仿佛那些宝石上都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初看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再看便渐渐地觉得心头有些不安,那种感觉十分古怪,说不清道不明的,玄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何解,只一时间想起最初自己见过的那块琥珀,那琥珀当初梁兴扬说的是还不能即刻放上去,与现下这情景大抵是一样的内因,也不知道这翡翠中是有着什么东西同那一块鸽血红起了冲突。 梁兴扬显然是知道的,故而神情才这样难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璀璨的珠光才终于黯淡下去,梁兴扬对着那两块宝石苦笑了一下,道:“真能折腾。” 第五十一章 烛龙 玄灵在一旁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些石头自己也有些灵智不成?” 梁兴扬摇头道:“你们可知道妖皇的原身是个什么?” 玄灵一径摇头,她只知道妖皇威名然而从未靠近过妖族的领地,涂山月倒是犹豫了一瞬道:“似乎不是寻常的飞禽走兽,还从未有谁见过,但当日他送来涂山一族的东西里倒是有些端倪,大抵是——龙。” 玄灵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是不是凡当皇帝的都愿意把自己同龙扯上关系?人族皇帝如此,妖皇也不能免俗。”她不由得笑道。 可是梁兴扬没有笑。 “这妖皇倒是真有可能是一条龙,至于是不是烛龙便不知道了,他送你了什么东西?” 涂山月又是微微犹豫,她一贯是不大愿意同人提起此事,可是梁兴扬于她是有大恩,若是这等小事也要隐瞒未免有些说不过去。故而她最终还是答道:“是避水珠,只是那东西意义非凡,我想若是带出来容易遭了追索,是以不曾动过,现在应当已经回了妖皇身旁。” 梁兴扬的神情便显出一分沉思的意味。 关于这避水珠究竟是什么的东西,向来是众说纷纭的。他也曾饶有兴趣地追寻过一阵子,后来发现避水珠虽听起来像是明珠美玉可实际上却是由纯粹的力量凝结而成的,故而同他所需要的东西并不相同,便再没打过这些宝珠的主意。 可他也知道有种说法是这避水珠是烛龙所凝结出来的,千年能结出一颗,昔日他听见这种传闻的时候曾经心底还生出过一个荒谬的想法——这东西能不能算是烛龙的‘石淋之症’?千年排出一颗,也不知道这烛龙痛也不痛? 梁兴扬心中自然也有许多敬畏,这关于烛龙的念头也不过是在心中一闪而过便没了下文,今日听见涂山月说起避水珠才又想起来,不由得一笑道:“那这避水珠还当真是烛龙身上的东西?这妖皇对你倒也算用了心思,这样的东西都肯送出来。” 若是换了一位在这里说起涂山月和妖皇之间的过往,涂山月怕是少不得要面露不虞的,只涂山月欠了梁兴扬良多,也知道梁兴扬未必就是有调笑的心思,不过真是在寻求妖皇的底细罢了,故而只正色道:“我知道避水珠的传说,但想来这传说非实,避水珠应该只是他力量的某种具现,当日我见到那东西的时候曾经觉得是被人一眼盯住了,若说避水珠是‘烛龙之目’倒还妥当些,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眼睛。” “烛龙。”梁兴扬渐渐敛了笑意,想来也知道此事有些棘手,他本以为妖皇不过是后天修来的强大,却不想如今牵扯出上古销声匿迹的神兽来,且妖皇这神兽的身份更是叫事情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烛龙本应该是人族的神明,何以成了妖族的皇?那架势又像是要将人族赶尽杀绝一样,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样的上古秘辛? 梁兴扬知道这妖族的力量与本体之间或许没有绝对的关系,但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却是要靠本体如何分出个优劣来,烛龙自然是强大无匹,甚至说根本不能算得上是妖族而得算是神明,他的本体却是羸弱不堪,说出去只会叫听者不可置信以为他是在说谎。 所以他从来都不肯说出自己原型究竟是什么。 “怪不得。”他低声道。 “什么怪不得?”涂山月有些忐忑,以为自己那翡翠是有什么问题。 “怪不得二者会有这样的共鸣。”梁兴扬道。 “共鸣?”玄灵睁大了眼睛,她觉得那分明是排斥而不是共鸣。 “是共鸣不假,这块宝石传闻中是浸润了龙血的,二者之间产生了一点感应,要联手突破桎梏。”梁兴扬抚摸着自己腕上一串斑斓的宝石,慎之又慎道。他这一串石头都是有些来历的,若不是师父一脉废了那样多的心思去祭炼出这样一条链子来,怕是早就压制不住这些东西了。 不是这样的东西,也不足以承担那样的责任——只还远远不够,现下这东西的力量大概可以关闭一般的‘门’,然而在那道门面前却没有任何作用,更何况现在听涂山月说起妖皇可能是烛龙,这东西便更不够看。 “桎梏?这是一个封印么?”涂山月却是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 梁兴扬点点头。 “是个封印不假,若是没有旁的力量镇压的话,只怕它们早就因为彼此的相辅相成或是相生相克而叫周遭的空间湮灭了。” 他当涂山月跟自己已经是休戚相关,故而把事实都说了出来,这一句却不能叫玄灵听见,这小丫头素来与他不对付又胆大包天,听了这话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心思来,到时候转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闹到不可收场就麻烦了。 涂山月惊异地看了梁兴扬一眼,又看了看懵然无知的玄灵,聪慧如她自然知道其中关窍,并不就此发表什么看法,只道:“你对妖皇这样关心,是真打算去见一见他么?” “自然是要见的。”梁兴扬道。“且还是现在就要去见,总逃不开。我原本也不过是路过了才把你救下来,如果不曾有这样一档子事,最终也还是要站在妖皇面前的。” 梁兴扬的身量并不高,这样说话的时候却显得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玄灵却是睁大了眼睛,她这才知道梁兴扬先前为何那样犹豫甚至于想将她放了,原来他要对付的竟是妖皇!妖皇,那是什么样的存在,玄灵虽然生在人族的地盘上可也听过妖皇的赫赫威名,她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愣神,冲口而出道:“你是要去寻妖皇?” 梁兴扬恍然道:“我倒是不曾告诉过你这一点,怪不得你一定要跟着我去。” 他容色沉静,甚至于还带着一点笑意,问道:“怎么样,如今你可还想去么?” 梁兴扬本以为玄灵这一次是一定要打退堂鼓了,却不想玄灵一挺胸道:“去自然是要去的,你当我便怕了妖皇么?我同他之间也未必就没有什么仇怨!”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一瞬间的热血上涌,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便把嘴一捂不肯说话了。只是梁兴扬看她的眼神一时间幽邃了起来,看得玄灵不由有一瞬的怔忡和心虚,不过等她想要反对的时候梁兴扬已经把眼睛挪开了。 他淡淡道:“既然你还是要去,我也不会拦着你。” 涂山月看着眼前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有一点上涌的热血,想对他们说自己也可以去,可是下一瞬间她便看见了萧寒衣,那点豪情壮志便也烟消云散了。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为了一个或许没有结果的一时负气就把自己搭上去,这时梁兴扬却若有所感地看了她一眼。 “你做好你应当做的事情就是了。”梁兴扬微笑道。“你如果信得过我们的话,可以等一等我们的好消息。” 涂山月说不出话来。 好消息?什么样的好消息?这两个家伙真以为凭借着一腔孤勇便可以杀了妖皇么?他们两个谁也不曾真正面对过妖皇,可是涂山月却是见过的,无论是千年后还是千年前妖皇在她心目中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现在竟然听见他们对自己说要自己等一等好消息? 如果不是梁兴扬说这样的话,涂山月想自己大概是要把人嘲笑一番的。 可是这话叫梁兴扬说出来又显得几分可信。梁兴扬的神情很平静,不像是刚刚说出了那样的豪言壮语,可他的语气又是那么的不容置疑。 最后涂山月只得道:“你们一切小心,妖皇的强大并非你们可以想象。” 梁兴扬却失笑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正面冲进妖皇的宫殿里去,手持利刃要同他同归于尽?那是莽夫的做法,我同妖皇之间从没有那样的深仇大恨,要去找他只不过是因为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涂山月又有些语塞。 是的,梁兴扬不像是那样冲动的人。 血溅五步不是他的风格,况且面对妖皇的时候他也未必就有血溅五步的能力。 倒是玄灵看上去像是有这样的打算,只是梁兴扬看了她一眼她便也偃旗息鼓了,垂着头并不吭声,只看起来还有些不服气。 梁兴扬微笑道:“来日若是再见,我再告诉你我究竟是做了什么。” 不是他不信任涂山月,而是他对妖皇有一点天然的忌惮。从知道这块翡翠是出自妖皇之手后他其实便已经很小心,除了那些不得不从涂山月处得知的消息以外是什么都没有问,就是担心涂山月身上依旧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妖皇手笔。 虽说妖皇可能不会对这么一个小角色下如此大的工夫,可是因兹事体大,多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涂山月也知道其中关窍,所以不过一点头道:“那便祝你们好运。” 第五十二章 天涯霜雪霁寒霄 梁兴扬也跟着笑了,他当然知道涂山月这句祝福并不能给他什么帮助,他所要面对的乃是这天下最为强大的一个妖族,甚至于他现在也已经知道了那并不是妖族而更接近于神。不过涂山月肯这么说便已经很好。 毕竟从前他甚至听不到一句祝他好运,他一直是那样孤独地行走着,师父走了之后便一直是这样,他也分不清是自己执意要把身边的人推开还是怎么样,但好像遇见玄灵之后一切就都不大一样了,这个小丫头像是给他带来了一点好运,又或许是叫他总算打开了心门? 他不知道,只觉得自己总还是幸运的。 这么多年之后,终于又有了一束光能够照进他的生命中。 涂山月和萧寒衣依旧留在山间小屋之中,而玄灵和梁兴扬却是一早便离开了,并没等到萧寒衣醒来。洗尘的药力固然强劲却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把萧寒衣已经被幻境和金针搞得有些混乱的大脑恢复原状,涂山月现下定然不愿意叫萧寒衣见到太多的人,而玄灵此前又和萧寒衣朝夕相处了一段时日,两不相见自然是最好的。 玄灵却像是很好奇如何能重塑妖魂一般,反复缠着梁兴扬问,直到后来叫梁兴扬也察觉出一点端倪来,他想起自己在玄灵的记忆中所见的那一切,心知玄灵定然也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或许她也有些故人是再也回不来了,那些故人应当是失却了妖魂的妖怪,玄灵才会对重塑妖魂一事如此上心。 可那是不一样的。 梁兴扬自在心中叹气,不愿对着玄灵揭开这个有些残酷的真相。奈何玄灵并不理解他的苦心,一路上都在追问,态度也是愈发冷若冰霜,直到他们行到镇甸之中借宿的时候依旧不肯有些好脸色,那旅店老板倒是笑眯眯道:“小娘子这是与郎君吵架了么?” 这郎君两个字叫玄灵发作起来,她恶狠狠地瞪着那老板道:“多管闲事小心命不长久!”说着便自顾自昂首挺胸地上了楼梯,留下梁兴扬对着老板很无奈地作揖赔罪道:“她脾气不好,老板大人有大量别与她一般见识。” 这客店老板是做生意的,开门迎客并不会同客人吵嚷起来,况且这许多年来也见过无数棘手的客人,像是这样发起脾气来的玄灵绝不是同一个,他见多识广也不会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只在梁兴扬也追上去之后才暗暗摇头想着这小娘子脾气是太暴烈了些,怪不得那位郎君年纪轻轻便是满头的白发,看来家有悍妻真是一件叫人苦恼的事情。 梁兴扬抬手敲门,玄灵自然是不肯开的,正在里面负气之时却见眼前一花,是梁兴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正含笑看着她。 玄灵最讨厌梁兴扬每每都用这样的表情对着她还能滴水不露什么话都不肯说于她听,当下便将一旁的一个枕头往梁兴扬身上砸了过去。她倒是还知道分寸,知道自己若是闹得太过分梁兴扬肯定会用血符来禁制她,故而没选那些易碎或是太硬的东西,砸个枕头过去便权当是发泄了。 梁兴扬叹了口气道:“小孩子脾气。” 在他眼里玄灵的确是个小孩子,也就是这句话叫玄灵更发作起来。 “是,我在你眼里当然算不得什么大人了,你是不知道几百几千年的老妖怪,我只是个小妖,所以什么都不必对我说,说了我也做不到——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她瞪着梁兴扬嚷嚷着,梁兴扬叫她口无遮拦吓了一跳,不过要甩出一张隔音的符咒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也幸而是他,否则换了一个妖怪在此地露了些本事,只怕是早把那勘测妖气的布置触发引来了缉妖司的人。 梁兴扬刚想正色训斥玄灵一番,却看见玄灵的眼角有泪花闪烁,不由得心下凛然。 这小丫头似乎真是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 梁兴扬本想着玄灵便是知道了这件事也没什么用,一来重塑妖魂何其艰难她不过是一个小妖,那倒也罢了毕竟她身旁还有一个他,而他便是对着这张脸也是愿意伸出援手来的,可第二条却是叫他也无能为力了—— 他低低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从前山野之中是随便玄灵如何折腾,可是现在不同于往日,在人群之中是要处处留意小心的,虽说他未必怕缉妖司的人,可他的确是很怕麻烦不假,且现下要对付妖皇更是不易,要知道妖皇是何等存在,没准在自己着意对他做些什么之前便已经有所察觉开始留意外来的妖怪,此时弄出什么动静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是因为那个。”梁兴扬道。“我总是愿意帮你的,你做不到的事情我总能做到,涂山月和我是差不多的妖怪,她能重塑妖魂我便也能,可你总不肯对我说其中内情,叫我又如何帮你?” 玄灵一时语塞。 她沉默了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一咬牙道:“我愿意——” 梁兴扬举起一只手来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不愿意提起往事来,其实谁都有些疮疤在而不愿意提起来,我也是一样的,故而我之前从来都没有问,也不会勉强你。” 玄灵自然觉得这是他的托词,不由得怒目而视。 “我现下愿意说出来!是你自己不愿意听!”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愿听,是听了我也帮不到你。” “你方才还说能够帮我!” 梁兴扬的声音也渐渐严肃起来。“我是说若你面对的情形与涂山月一样,便能帮你,但是你自己也清楚萧寒衣是已经确定转世了的,所缺的不过是妖魂,你在人世间行走了这许多年,难道曾经找到过你想要找的那些妖不成?” 他看见玄灵的神情一分分苍白下去,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玄灵所记挂着的,人也好妖也罢,是同他师父一样再也回不来的。 她知道这一点,但不肯相信,故而所能做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迎接失望,梁兴扬本也不愿意打破她这一点近乎于卑微的幻想,可是做梦总是要醒来,她终究要清楚自己再也寻不到想寻的人了,便是看见了所谓重塑妖魂的希望也是一样。 她总是要往前走的。 玄灵的气势渐渐低了下去,她很清楚梁兴扬说得都是真的,她只不过是不愿意相信罢了,虽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过,但当希望摆在她眼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要动心。 梁兴扬的话很真实,对她而言也很残酷,所以渐渐的她眼角那一点本还只是氤氲的水汽渐渐真成了泪珠儿滚落下来,梁兴扬沉默地看着玄灵哭泣,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不过是低低叹息一声。 他本想对玄灵说不要哭,因为他从不曾在师父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可是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很明白,玄灵不是他的师父,他已经因为这一张脸而把玄灵留在了他的身边,那其实并不公平。 虽说他正是因为玄灵的面目才会与她相识,但那终归不是他控制玄灵作为的理由,玄灵是与他师父如此不同的存在,便是一模一样的脸又如何? 天涯霜雪霁寒霄。 那是他多少年来的心境,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句诗,原因无他,只因为里面有他师父的名字。 寒宵——他曾经无法将这个名字诉之于口,因为那是他的师父,他不是人族可师父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人,他总是要遵循一点人族的礼法。 后来也不曾。 因为不敢。 是以他只总怔怔地对着那一句诗出神,却连念出来都不曾。 玄灵不愿意在梁兴扬面前露出这等软弱的姿态,很快便止住了泪水,道:“天下那么大,我只是没有找到罢了。” 这话说出来恐怕她自己都不信。 可是梁兴扬却不过微微一笑,道:“那么今后我可以陪你去找。”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头也有一点不安,以玄灵的脾性是一定会一口回绝的吧?说我为什么要同你去找——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玄灵说这话时的神情。 可是玄灵没有这样说。 她只是看着梁兴扬,简直把梁兴扬也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这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梁兴扬太习惯独来独往,对着这样近乎于炽烈的目光他是应该感到不习惯的。 他只觉得嗓子有些痒,所以低低咳嗽了一声。 玄灵却道:“你不要骗我。” 梁兴扬怔怔地答道:“我从不骗人。” 玄灵哼了一声,道:“不骗人?开这样的空头允诺便不算是骗人了么?同我去找,你也得显先能活着从妖族回来再说。” 梁兴扬心头一动。 “你——觉得我会死?” 玄灵纳罕道:“这是当然,在妖皇面前你怕是算不得什么。” 梁兴扬却知道自己没说出的后半句话才是叫他有些踌躇的。 她觉得他会死。 却依旧肯与他去。 第五十三章 尸妖 这意味着什么?梁兴扬一时间竟有些不敢想。 他怕自己会错了意,若是会错了意,那今后的路只怕会显得更加孤寂。 故而他不过是对着玄灵笑了笑,说:“若我真的遇见什么不测,你要记住只管跑,不要管我。” 玄灵哼了一声,道:“这是自然。” 她一扭头便自顾自爬到床上去了,这一路上他们两个为了不叫缉妖司察觉到什么端倪时时变换面貌与身份,有的时候以兄妹相称也有时候扮做夫妻,其实要梁兴扬看来他们两个扮做父女也不是不行,只玄灵执意不肯他便也没有勉强。 共处一室这件事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左不过是一边一个占据了床的首尾两端而后打坐修行罢了,梁兴扬看着玄灵的神情不由得暗笑,心想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或许依旧是小孩子的脾气。 他对玄灵这脾气总是很包容的,故而也跟着打坐去了。 本来日夜赶路对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如今妖族时常潜入人族市镇作乱,各处查的都很严,若是只捡山路走或许能避过这一点,可惜玄灵赶路总想着往市镇中看上一看。 梁兴扬心下情知她是还揣着一点侥幸的心思相看一看自己能不能寻得到想要寻的人,左右他已经在这片大陆上游荡了这么多年并不急着立赶到妖皇那里去,便也由着玄灵的意思。 况且他要寻的东西此刻也并没找齐,现下要去见一见妖皇只是为了看他为什么要一个鬼妖的魂魄,捎带着看一看能不能在寻到巧娘之后将琥珀之中的怨气消解干净。这琥珀之中沉淀着的怨气之深厚远远超过梁兴扬的想象,他一日日地将之握在手中念咒超度也不曾见多少成效,只是渐渐早晚时分不那样兴风作浪得厉害罢了。 转眼暮色四合,又到了这琥珀惯常作怪的时候,梁兴扬此前进天剑山的时候是仔细封印过这琥珀一番的,或许是那封印起了些反作用,现下再净化时所能起到的效用更是杯水车薪,只是梁兴扬依旧不肯放弃,或许是因为他总要有些什么事做,才能觉得自己是切实活着,并朝着那个虚无缥缈的目标一径努力着的。 梁兴扬忽然觉得周围有些冷。 这是很不寻常的。 能叫他觉得冷的东西不大多,大多数都有些棘手,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城镇之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因为那会足以叫一个小城覆灭。 他睁开了眼睛,差点被吓了一跳。 眼前是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梁兴扬一时间只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旋即才意识到那是玄灵也睁开了眼睛,正盯着他看。 “你看我做什么?”梁兴扬觉得有些好笑。 “你叫我不要轻举妄动的。”玄灵没好气道。 这的确是梁兴扬说过的话,可是玄灵的脾性一贯是你不要我做什么我偏要做什么,梁兴扬起初是很焦头烂额,后来发现玄灵其实很聪明,她忌惮着腕子上那道血符做事并不十分逾越,只是偶尔试探试探梁兴扬的底线,一旦发现梁兴扬有要动用杀手锏的架势便立时住手。 所以玄灵现下这样乖巧显然有些不对劲。 梁兴扬便问道:“太阳今日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忽然如此听话?” 玄灵哼了医生。“哪个要听你的话!不过是因为我觉得有些不对罢了——你觉不觉得周围是有些冷?” 听她这么说,梁兴扬的神情才渐渐严肃起来,他知道玄灵并不胆小,也从不会无的放矢,若是她也觉得有些不对,那眼下的情形便应当不是他的错觉。 “是有些冷。”梁兴扬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面,四下里依旧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恍若是最寻常不过的客店,但现下在他眼里这寻常也变得是有些不寻常了起来,他先站起来四面打量了一番,确信并无鬼出没之后才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手里的琥珀。 现下那琥珀之中的暗红之色如同活物一般正缓缓扭动着,其实平日里这琥珀也是一般模样,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梁兴扬而今的错觉,似乎今夜这点红色显得更加鲜艳了些,且扭动得也更为活泼,看着只叫他觉得有些眼晕恶心。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玄灵轻手轻脚地摸到他身边来,神色也显得有些凝重。 梁兴扬却是淡淡一笑道:“能有什么不对?” 说着他也不让玄灵看见手中琥珀的异状,只一反手便将东西收了起来,道:“没事不要胡思乱想,你这样草木皆兵的,只怕不等到妖族的地界便先被自己给吓死了。” 玄灵本是一番好意,却不想叫梁兴扬这样抢白了一番,当下便不由得翻了个白眼道:“你这简直是不识好人心!罢了,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 说着她又回了原地去打坐修炼,要说这玄灵修炼其实也算得上是刻苦,否则的话不会几百年的光景当初相见时便险些能伤了梁兴扬。梁兴扬也知道玄灵何以如此刻苦,过去当然是为了报仇,现在则大抵是想要有朝一日能够胜过自己早日从血符下头解脱。 不过玄灵现在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在他身边,并不像一开始那样心心念念要给他制造些麻烦好叫自己得以脱身了。 梁兴扬看玄灵渐渐又入定,眼神才微微凌厉起来。 这客店之中是一定有问题的,且问题似乎还很棘手,是以他不愿叫玄灵在一旁掺和,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自保或许没有问题,可玄灵若在一旁助拳他便还得分心与玄灵身上,不如就叫玄灵留在此地,想来这客店的问题若是流于表面的话,缉妖司的人也早就发现其中端倪了,轮不到他今日在此地察觉出不对劲。 是以他也不急着动手,而是先在玄灵身周布下几道符咒,又极为迅捷地在她面上贴了一张封闭五感的符咒叫她不能察觉出不对劲来,倒不是把玄灵的安危置之度外,他在玄灵身周设下的结界也好禁制也罢,一来是十分严密二来是与他息息相关,一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立时便能察觉,而那时他若无法抽身,自然也有法子将玄灵的符咒给撤了。 一时间准备停当,梁兴扬低头看了看琥珀中的血光,忽然做了一件很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 他划破了自己的指尖,将血滴了上去。 那一滴蓝莹莹的血落上去,琥珀中的血色便如同疯了一般扭动起来,似乎是想要冲破这桎梏以得到这一滴血。这倒不是说梁兴扬的血多么的具有吸引力,只能说是渴求血肉是怨气的本能,而这些怨气已经在琥珀之中被磋磨良久,想来也是分不清这血液究竟是人是妖的。 梁兴扬屈指在琥珀上一弹,一缕血光乍现,从内里直直射了出来。 只听见房屋阴暗处有了低低一声疑问。 梁兴扬冷笑一声,闪电般出手,瞬息之间便已经从暗影中拖出来一个人影来。 被拖出来的看上去是个青年男子,脸色十分苍白,像是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偏嘴唇又是乌黑的,像是中毒濒死的人。只是身周的妖气无法掩盖,很明显这并不是个人类,奇怪的是他身上浓郁的妖气并没触动什么侦测妖怪的机关,众多客店都要在缉妖司处有所报备,这客店也不例外,且那些布置并不是年久失修的模样,这便有些奇怪了。 梁兴扬一见便皱起眉头来,道:“你是妖族?” 青年人低低笑了一声,他的声音也有些嘶哑呆板,并没有什么起伏。 “妖?或许是吧,只是我生下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而且那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你呢?你是真正的妖怪?” 梁兴扬略点一点头,又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你是死在这客店中的么?”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之色。 “我是死了吗?”他问道,却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梁兴扬道:“你现下活着,但你是已经死过了,不知道为什么魂魄不曾离体,现下你是尸妖,或按着民间通俗些的说法,是个僵尸。我不关心你为什么没有被缉妖司的人抓去,只想知道你为何在这个地方,是我们搅扰了你的清净,还是你摸了进来?” 这便是此事奇怪的地方,梁兴扬此前并没察觉到屋中还有旁人,可是眼下这青年人周身的妖气却浓郁得叫他无法忽视,而若说是他后来偷偷摸进来的,梁兴扬也不可能全无发觉。 按说这尸妖出现在此地不过就只有这两种解释,不成想青年人犹豫一瞬,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 梁兴扬眼神一厉,语气也跟着严肃起来。 “你不要耍花招,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若是想杀你那是易如反掌,你现下是妖可是妖魂残破不全显然是后天修炼出来还未成型,若是此刻便死了,也不知道下一世究竟会变成个什么东西。” 青年人却不为所动,道:“我确实不知道。” 第五十四章 无名 对于妖怪而言方才梁兴扬的威胁其实可以算得上是十分要命了,但是青年人的面目依旧没什么变化,或许是因为他修炼成妖怪的时日尚短所以不知道梁兴扬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脸根本不能做出什么表情来,因为他本身还是一具尸体,梁兴扬一时间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所见到的究竟是这尸妖的本体还是修炼成的人形。 梁兴扬暗暗地想,应当是修炼出来的才对,不然的话一具尸体就算是不曾腐烂也应该有些痕迹在身上,养尸地那样的地方能够保证尸身不腐也没听说过会连个尸斑都不曾有的,当然了,他也知道尸斑未必会长在能看得见的部位,且也的确有的养尸地真的能叫尸体栩栩如生的——但是眼前这一个不像是,那脸色白得一望便知道是死人。 青年人肯定不知道梁兴扬对着他一时间能转过这么多的念头来,他只是很迷茫地望着四下,道:“这是什么地方?可是候城?” 候城?梁兴扬微微皱起眉头来,他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现在世上早就没有了潞州城,那曾经是人族的地盘,可是如今已不是了,因为候城是在山海关之外。 而且候城这个名字在那里消亡得要更早一些,那地方在被妖族侵占之前应该已经换了个名字,叫做玄菟郡。 且不说这里离山海关还有很远的距离,单说青年人所说的候城两个字就已经足够古怪,他若是那时候便成了妖怪,如何会看起来如此弱小?妖气倒是浓郁,可是梁兴扬也能看出他的底细来,若是动起手来莫说是自己,玄灵只怕也能同他打个有来有回,这青年人的力量之弱叫梁兴扬先前的小心提防几乎都成了个笑话。 只是梁兴扬也没掉以轻心。 此事实在反常,这已经是他所见过的第二个在那一场天地大变之前便已经出生的人类所变成的妖怪,上一个是鬼妖巧娘,这一个又是尸妖,人族成为妖族不过就是这两个途径,倒是在短短一段时日里就叫他遇了个齐全,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而且遇见巧娘还可说是他主动撞上去的,眼前这一个却是莫名其妙出现在他下榻的客店之中!这可是人族的地盘,而且几乎算得上是腹地,外面许多缉妖司的人在虎视眈眈,为什么这个青年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而不为任何人发现?又是谁令他出现在这里的? 太过巧合,就像是有一只手在冥冥之中推动这一切一样。 梁兴扬只感觉有一只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 但他也无可奈何,现在人家正在暗处而他在明处,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梁兴扬道:“此地不是候城,而在中原腹地。” 他对天地大变之前的事情并不是十分清楚,对州郡划分更是懵然无知,不过也知道候城在关外,说此地是中原便足够了。 青年人脸色大变,道:“我怎么会在中原?不对,我似乎......”他皱起眉头来,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那衣服倒是一件现今之人常常穿着的衣裳。他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我似乎是被人刺死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脸上的惶惑神情并不似作伪,两只手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着,到了最后更是一把将衣服扯开了看向自己的胸膛。 那里的确有一个伤痕,奇怪的是那伤口竟还是鲜红的颜色,就像是刚刚才被什么东西所刺伤的一般。梁兴扬在这尸妖有所动作的一瞬间便已经十分警觉地站在了玄灵身前,以一种十分戒备的姿态看着他。 尸妖和鬼妖一样,都是梁兴扬此前从未见过的妖怪,他只听师父说起过零星的一两句,然而因为这两种妖都十分罕见,她也不过是随口提起一回,是以梁兴扬此时也是有些无措,不过想来同旁的妖怪并不会有什么出入,甚至因为有了实体的缘故,看上去并不比鬼妖更难对付些。 见他只是看着自己胸前的伤口怔怔,梁兴扬倒是也放下了几分戒心,虽说并没靠近去看,但总把自己的剑给放下了,道:“看来你是因此而死。” 他并不觉得尸妖对自己的死懵然不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死后成了妖怪是一件悚然听闻的事情,便是尸妖自己或许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妖怪。 而且现下定了心神细细打量时,只觉得这妖怪身上有些不大自然的痕迹,譬如说衣衫虽然洁净,细微之处却沾染着一些泥土,再如细细嗅闻之时能从妖气之下闻到一种古怪的香气,绝非是为掩盖腐烂的气息才侵染上去的,但依旧是种闻了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的气息。 饶是梁兴扬自诩鼻子不大灵敏,鼻端也依旧有些痒痒的。 他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道:“你身上是什么香料?” 梁兴扬觉得自己的问题已经逐渐变得易于回答了些,但是这尸妖依旧是一副懵懵懂懂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死的,可居然还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这就叫梁兴扬有些啼笑皆非了。 “你知道些什么——名字总还没忘吧?”梁兴扬显得有些无奈。 这回尸妖倒是很快便答话了。 “我叫凌无名。” 以无名为名,梁兴扬一挑眉,道:“你家中——我是说在你死前,家中还剩下什么人?”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果然,凌无名道:“我不过一个乞丐,自记事起就不曾有什么亲人,只是因为跟着老大讨生活才用了他的姓,名字却没人会起,故而叫做无名。” “可我听你说话并不像是个乞丐。”梁兴扬沉吟着发问,他总得试图从这个凌无名身上挖掘到一点有用的消息,指望着凌无名自己弄明白是什么人叫他死后还不得安生,变成了妖怪又在千年之后来到万里之外的一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小城里显然是不可能了,倒是这么问下去没准还能问出些蛛丝马迹来。 凌无名显得有些惶恐,道:“我曾经在一个书生的字摊旁乞讨,他教了我几日。” 梁兴扬颔首,道:“一直以来人族都是士族当道,你说这书生既然能够识字大抵也是出自士族的,为何会沦落到替人写字为生?” 凌无名脸上又显示出那种迷茫的神色来,半晌才道:“他也没有说,我并没问过,但是有时候会听见些风言风语,似乎是说他是某个高门士族之人所置外室生的孩子,早年外室还受宠的时候还读过书,后来那外室色衰而爱驰便逐渐潦倒下去了。” 他渐渐说得顺畅,梁兴扬才意识到他们刚刚开始交谈的时候凌无名发声滞涩听起来是许久不曾与人说话了,看来凌无名正是刚刚才苏醒的,并不能控制妖气才被自己发现留下行迹。 但这也说明了凌无名身后另有他人,单这妖气不曾引来缉妖司的人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凌无名说着千年前的故事,这一切早已经烟消云散,即便是不曾有那一场浩劫也不会有什么人在意一个无名小卒的风流韵事,那些人早就已经不在了,可是当年的小乞丐却还在,梁兴扬听得很认真,好像所听见的不是一个寻常士族子弟的八卦,而是什么极为要紧的秘辛。 但很遗憾,他也没能从里面听出什么东西的答案来。 “你醒来之前在做什么?”他终于打算问一个重要些的问题,同凌无名交谈了这么一阵子之后,他发觉凌无名和巧娘是有所不同的,巧娘早就知道自己成了妖怪,且她也很适应去做一个妖怪,以自己妖怪的身份不断地去追寻曾经的仇人。 可是凌无名虽说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妖怪,却说自己做人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很显然他的记忆是有了极大的一段空白,且在醒来之后没人告诉他他是身处何时何地。 “我醒来之后是在一片荒野里,再之前的记忆就是栖身的破庙叫官兵抄捡,所以我以为我是吓昏了过去被他们丢在了野地里,我一直在寻找城池的痕迹,可始终是没有找到,然后我就又昏了过去,再睁眼看见的便是你,你说我是妖怪,我也感觉我和人是有什么不同了,大概是成了什么妖怪之类的东西——可我还是不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凌无名垂着头看自己胸前的伤口,他开始有些语无伦次,梁兴扬谨防着他一时激动起来,然而最终凌无名也还是很平静地坐在那里,甚至于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是,你真的死了,但也有了一场新生。”梁兴扬道。“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活下去,还能活得很久,比人类要久得多,但那前提是没有人打算利用你去做什么。” 凌无名抬起头来。 “你若是这么说,那就是有人打算利用我做什么。” 第五十五章 师兄 这个昔年的小乞丐竟然还十分机敏,一瞬间便已经意识到了症结所在。 但他也只是意识到了其中有诈,却不知道诈从何来,这一点和梁兴扬是一样的,看着凌无名坦然却又十分迷茫的目光,梁兴扬沉默一瞬,道:“你第二次昏迷之前,可曾有什么异状?” 凌无名仔细想了想,道:“并无什么异状,只是似乎闻见了一点香气。” “现在还能闻到么?”梁兴扬又问。 凌无名抽了抽鼻子,才道:“似乎还在。” “那么你闻到的就是你身上返魂香的气味。”梁兴扬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但你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变成了尸妖,为何还要有人把这样珍贵的返魂香用在你身上?” 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凌无名是入局来的棋子,并不比自己多知道些什么,是以只是在自言自语想要把思路厘清。 “不。”凌无名却忽然道。“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能感觉到身体有一点异状,似乎很不听使唤,后来——不对,后来我还遇到了一个人。” 他显然是在竭力地回忆着什么,但下一瞬间他脸上便有豆大的汗珠滚落,梁兴扬被吓了一跳,凌无名低低道:“我的头有些疼,那个人.......那个人的脸我想不起来了,但是那种香气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我还听见他说.......说什么?我怎么想不起来了?他分明说了话!” 凌无名的语气愈发急促起来,他死死地按着自己的额头,神情显得有些癫狂,甚至于苍白的脸上也带了一点血色,他如今是修炼成妖身的尸妖,便是重新拥有了活人该有的一切,只是比起真正的人来无论是呼吸还是心跳都要微弱许多,如今看见他这幅模样显然是十分激动,简直显得有些可怖了。 不过梁兴扬并没被他这幅模样吓到。 “如果那个人就是幕后主使,你不应该记得他。”梁兴扬很笃定道。“所以你不必再去想,若是能想起来也一定是假的。” “那我该怎么办?”凌无名喃喃道。“我该去什么地方?这又是什么地方?” 梁兴扬道:“你现在恐怕是哪也去不得了。” 凌无名一怔,太阳看梁兴扬的时候便显出几分警惕来。 梁兴扬却笑道:“我不是要杀你,但你是生在天地大变之前,不知如今这一方天地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人族与妖族的怨恨由来已久,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你只要知道这里是人族的地盘,防备妖族甚于一切,本来你出现在这里便已经应该触动了什么机关布置,因为你身上的妖气太过浓郁。” 但现在这里却是十分安静,不必梁兴扬说,凌无名也能察觉到不对。 “所以我只要出了这扇门,就会被发现?”他哑声道。“我会被当成妖怪杀死?” “你本来就已经是妖怪了,不然何以活过这许多年?”梁兴扬淡然道,他知道凌无名在想些什么,不过此前他也没有遇见过什么由人变成的妖怪,故而并没法子劝他。 凌无名低低道:“可我仍以为自己是一个人,我想变回人去。” “变回乞儿么?”梁兴扬挑眉。“变回人是没什么可能了,不过若是不想活倒是很简单,只要出这扇门便得。” “我还不想死。”凌无名道。“我应该是已经死过一次了,可死的时候浑浑噩噩不知道死是个什么滋味,所以还是很怕。” 梁兴扬道:“那么你如今只能信我。” 凌无名打量了梁兴扬一回,似乎是想看他究竟可不可信。梁兴扬泰然自若任由他看,不过他自己心里也有些忐忑,倒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凌无名,而是因为不知道幕后之人究竟转的是什么心思,把这尸妖送到自己面前来。 现下一切都还风平浪静。 可藏在后面的会是个什么杀局么? 最终,凌无名还是叹息道:“你说得对,我只能信你。我该怎么做?” 梁兴扬上前来仔细查探凌无名的周身,他鼻端那种返魂香的气息更加浓郁,浓郁到简直叫他有些不舒服的地步,那一瞬间梁兴扬心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这似乎不单纯是返魂香的气息。 在那浓郁的香气之下,似乎有别的什么东西浮现了起来。 梁兴扬有些骇然地后退了一步,道:“这不是返魂香,或说不只是返魂香。” 那一瞬间他已经在袖袍下扣住了两张符纸,就等着若是凌无名流露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便立时叫凌无名动弹不得,尸妖和鬼妖一样,虽说是因为诡谲罕见而更强大些,但也有着双重的弱点,且凌无名看上去并不像当日巧娘一般强大,梁兴扬对付起来还是有些把握。 凌无名却茫然道:“你若说不止是返魂香,便不是吧,反正我也不知道究竟都是些什么香。” 梁兴扬打量他半晌,见凌无名神色真诚不似作伪,且自己闻了这香气也并无什么不适之处,总算渐渐放下心来,又凑近了去打量。但是这一回他也多加留意几分,屏息凝神不肯再吸入那香。 他发现凌无名苍白的后颈上有一点红色,像是朱砂所绘的纹路。 尸妖身上怎么能有朱砂?梁兴扬心下微凛,将凌无名的衣衫扯了细看,总归两个都是男子并没什么要避嫌的地方,凌无名倒是显得有些不自在,却也知道梁兴扬此时不是在与他玩笑,是以什么也没有说。 梁兴扬心下却是大骇。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就是为什么玄灵只能觉得有些冷而他能闻到浓郁妖气的原因,换了谁来都再感受不到凌无名身上的妖气!凌无名身上这分明就是用鸡血藤绘制的封禁妖气的符咒,这一手普天之下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能掌握? 师父当然会,可是师父早已经不在了,这是梁兴扬极为确信的事情。 那么还会有谁?总不会是他梦游的时候在凌无名身上画下了这东西! “我出关之后,就在想这个名气这样大的梁兴扬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忽然有个含笑的声音在梁兴扬耳畔响起,那一瞬间梁兴扬来不及多想,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把自己身上的道袍解下兜头扔在玄灵身上挡住了那张脸。 如果这个人会师父的独门法术,那么他一定认识师父。 梁兴扬不能冒这样的险。 他不能承受再一次的失去,哪怕失去的不过是一张很相似的脸。 梁兴扬扔出去的道袍并不只是要挡住玄灵的脸,那上头还有一个很厉害的禁制,若是一会真的打将起来也能保护玄灵一二。 他转过身来,看见一张笑吟吟的脸。 那看上去不过是个年轻的男子,在月华之下像是九天谪仙一般的气度,并看不出半点妖气或是戾气来,似乎他不过是路过此地,但是梁兴扬知道他是冲着自己来的,虽然他很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是谁?”梁兴扬的手已经搁在了剑柄上,他此刻的姿势是很适合进攻的,而男子却不过是站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他似乎并不担心梁兴扬会忽然暴起发难,这样的姿态就像是全然没把梁兴扬放在眼里一样。 可要知道梁兴扬并不是一个能够让人如此轻视的存在。 他杀过许多妖,也杀过一些想要对他动手的人。 男子轻轻笑了一声。 “如果认真算起来的话,我应该算是你的师兄?” 他上下打量着梁兴扬,目光落在梁兴扬的腕子上。那里依旧被衣袖遮掩着,但是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衣袖下头是什么东西。 “师兄?”梁兴扬反问道,他眼里的敌意并没减弱。“我从未听师父说起过你,而且你似乎是个人族,人族何以能活这样长的时间?” “答案不就在他的身上么?”男子洒然一笑。“他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你是个尸妖?”梁兴扬难以置信道。 眼前这个男子看上去要远远比凌无名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那样的气度说是尸妖也很难取信于人。虽说他觉得师父不会有什么门户之见,可一时间竟也有些怀疑。 男子像是看出了梁兴扬的怀疑,微微一笑道:“是,但曾经在她门下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人,因为不想死才变成了尸妖。” “那么你今日来,不是为了与我叙旧情的罢?”梁兴扬冷冷道。“你我素不相识,我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说,且师父也从未告诉过我,我有这么一个师兄。” “她若是说起来,也不过会说你曾经有一个师兄。”男子淡淡道。“我早就被她逐出师门了,不过那不要紧,而今她死了,我却还活着,足以证明我的决定是有多么英明,而我今日来,则是来取一件东西。” 早就在男子带着那样讥讽的语气说起师父的死时,梁兴扬就已经动手了。 可是他迅若奔雷的那一剑被轻描淡写地闪了过去。 第五十六章 同室操戈 梁兴扬心下一凛,知道眼前之人并不好对付,不过他也有了几分计较,知道此人所言非虚。 他的确是同梁兴扬出于一门的,而不是虚言恫吓。 因为这一剑是师父教给他的。 梁兴扬会永远记得自己是如何学来这一剑的,那一日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是师父最喜欢的垂枝碧桃,花开时满目都是红。师父在树下为他演示这一剑,她白衣如雪剑光也如雪,而满天如雨一般落下的花瓣则像是血。 可那一幕那么美,多少年他都不能忘。 师父说,这一剑没有名字,不过是她想了这么多年所想出来的,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足够快和足够决绝,这就足够让大部分的对手都闪不过这一剑。 这一剑果真也没有什么人或是妖能够闪避得过。 师父刚刚离去的时候,梁兴扬的修为尚且不算是十分深厚,他的原身也实在是太过羸弱而不能为他提供什么帮助,但他就是靠着这一剑活了下来,许多以为他不过是个小妖的都倒在这一剑下,有的是作恶的妖,也有的是作恶的人,其中竟还有一个白云观的道士——只是梁兴扬心里很清楚,他和白云观的仇怨绝不是始于那个时候。 从那一剑,梁兴扬就知道他师父内心深处是有一团火的,非要把她自己或是别的什么燃成飞灰才能罢休。 而她终于也把自己燃成了灰烬。 那之后,师父来不及做的事情由他来做,他一直以为世上不会再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白云观的人或许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什么都不敢说,说了这世上如今最大的最持久的一个谎言就要被戳破。 其实已经有许多人觉得苛政猛于妖患。 无处不在的查验,无处不在的机关咒术,高高在上的缉妖司,说是方外之人然而收了许多供奉的道士......渐渐也有反抗的声音,他们所怕的不是死,而是这样不明不白畏首畏尾地活下去。 可如今有人闪过了这一剑,驾轻就熟,嘴角还带着一点讥诮的笑意,就好像梁兴扬不过是在进行一场拙劣的表演。 “你果真是她的好徒弟。”他闪过了这一剑,神色却渐渐冷了下去,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的手正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似乎那里有什么难以忍受的疼痛。 梁兴扬注视着他的动作,脑内忽然灵光一闪。 “你是——剑横秋。”他低低道。 梁兴扬不知道自己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他曾经从师父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有的时候是无限悲凉的横秋两个字,有的时候则是痛心疾首的嘶喊,那时候便成了连名带姓的剑横秋三个字,但无一例外都是在她受了重伤神志不清的时候,那时候梁兴扬默默守在她身边,听她在幻象中挣扎,所能做的不过是握着她的手,因为他的手总是足够冷。 有一次师父猛地坐起来,看着眼前的徒弟似乎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近乎于匆忙地在他身上摸索了一回,尤其是在他左胸之前细细检视,直到看见那里光洁平整才又松了一口气重新陷入昏迷,那个时候梁兴扬看见她的眼角有泪。 有的时候梁兴扬会想这个名字究竟代表着什么,他想过很多次都没有答案,却不想这个人会是他的师兄。 “原来她还是提起过我的。”剑横秋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我以为她再也不会提起我来。” 梁兴扬只再一次举起了剑。 剑横秋微微一挑眉。 “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说得很笃定,没有半分嘲弄的意味在,仿佛那就是一个铁打的事实。 但是梁兴扬没有放下剑。 “你既然来了,我便不得不清理门户。” 这一刻凌无名是已经被两个人遗忘在了脑后,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个鲜红的创口,忽然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他似乎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清理门户?”这厢剑横秋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说清理门户这四个字?” 他的神色渐渐变得狰狞起来。 “若不是当年我一心想要活下去,你又怎么会出现在师父身旁?你不过是一个替代品罢了。” 梁兴扬看着他的眉眼,忽然觉得自己与他有什么地方还是几分相似的,只是剑横秋的眉眼要更凌厉阴鸷一些,不过他想,或许从前他们两个人会更相似一点,这也是为什么师父当年看见刚刚化形的自己会是那样的神情吧? “路是你自己选的。”梁兴扬的语气却很平静。“师父从不愿提起你来,若不是她受伤的时候我在一旁看护,也不会得知这个名字。” 剑横秋眼里有种悲恸的光一闪而没。 “是么?不愿提起我,却依旧记得我?”剑横秋低声道。“可是我们之间谁对谁错,又有谁知道呢?——我不愿认你这么一个师弟,今日来只是为了取回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梁兴扬心中早就明镜也似。 他抬起手来一抖,原本昏暗的室内也像是被这珠光宝气所照亮了一般。 梁兴扬问:“你说的是它么?很可惜,我不能把它给你。” 剑横秋却是狞笑起来。 “给与不给,便不是你说了算了。” 梁兴扬本全神贯注地预备着剑横秋的后手,却忽然觉得脑后有风声呼啸,他往侧面一闪,然而已经有些迟了,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擦着梁兴扬的臂膊过去,火辣辣的一阵疼痛。 动手的是凌无名。 凌无名手中握着一把小小的匕首,梁兴扬有些吃惊地望着凌无名,先前剑横秋出现的一瞬他就已经把凌无名抛在了脑后,这个尸妖所经的年月虽然久可是本身却懵懂如一个幼童,并没什么好害怕的地方。 但是这一刻凌无名的眼底却是通红一片,像是能沁出血来一般。 “是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依旧清晰可闻。“是你杀了我——我记得你的这一剑,还有你的手!” 梁兴扬有一瞬的不解,而后便恍然大悟地望向了剑横秋。 “是你搞的鬼?”他冷然道。 剑横秋却没有答话。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凝滞。梁兴扬顺着他视线一看,却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不过是自己血迹斑斑的袖子罢了,剑横秋这样的人必然是见过许多风浪的,这一点血不应该让他动容,而蓝色的血其实也没有什么,他这样的妖怪虽然化形艰难故而十分稀少可也不是全然没有。 但是剑横秋一时间竟就愣在了那里,他一动不动,叫梁兴扬抓住这个空档给凌无名下了一道咒,把他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剑横秋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次的笑之中有着更纯粹的喜悦。 梁兴扬想,剑横秋总不会是在这一瞬间疯了。 但是剑横秋却真的像是疯了一般手舞足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伸出一只手来,那手甚至是有些颤抖的,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可是他指着的依旧只是梁兴扬那只袖子上斑斑的蓝色血迹。“原来这就是师父一定要收你为徒的原因!哈哈哈哈哈!” 梁兴扬看着自己的袖子,他不知道这蓝色的血叫剑横秋看出了什么来,但是他很清楚,剑横秋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并不是无的放矢,剑横秋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当初伸出来的那只手,真的还抱有一些别的目的么? 可是自己当初一个小小的精怪,又能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有什么犹豫之情,师父当年是怎样想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初她把自己带上了与其他妖怪截然不同的一条路,他并不后悔,就算是被妖族称为叛徒也是一样的不悔,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非要做不可的事情,就算今日他这个妖怪不来做,也一定还有旁的人或是妖要去做。 梁兴扬抬起头来。 他对着剑横秋一笑。 这一笑有些狞厉,这一刻他们两个倒是有些相像了,且梁兴扬在这一刻看上去也更像是一个妖怪。 剑横秋不由得微微一愣,不知道梁兴扬为什么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容来。 梁兴扬不是应该感到有些迷茫么?他原本还打算为梁兴扬揭开这个秘密,他们两个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梁兴扬应该站到自己这一边来,他本想让寒宵的苦心为这一句话付之东流,可是现在梁兴扬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他是受刺激太过所以疯了么? 他听见梁兴扬道:“那不重要。” 梁兴扬一步上前。 “重要的是我要杀了你清理门户,剩下一切的答案都不重要。” “你这么说是为了开解自己么?”剑横秋咬牙冷笑。 梁兴扬却摇头道:“不是,我本就没有什么需要开解自己的地方,就算当初师父收我为徒是为了别的什么,她也依旧做了我这么久的师父,也救过我那么多次,所以我现在只要杀了你告慰师父便够了。” 第五十七章 似是故人来 剑横秋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的光芒,显然是没有想到梁兴扬会在一瞬间便做出这样的决断,他看着梁兴扬持剑的模样,一时间竟显得有些痴痴怔怔,脱口道:“看来你真的是得了她的真传——连这幅神情都是一模一样的,你们想要的东西也是一样的吧?” 梁兴扬一挑眉,问:“你知道她想要什么?” “天下太平。”剑横秋低低道,他吐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显得有些轻蔑,旋即他便大笑起来。“天下太平?这天下有什么太平的可能性么?她不过是想螳臂当车,不曾想我不陪着她疯了,她倒是另找了一个人来,不,甚至是找了个不是人的家伙来!” 梁兴扬听他如此折辱自己,却也不动怒。 “我本就不是人族。”他淡淡道。“我已经知道师父为什么要选我了,这一点,我还要谢谢你。” 剑横秋忽而狞笑一声。 “是因为你的长相,也是因为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梁兴扬却不言语,只是一剑挥出,这逼仄狭小的屋子几乎承受不住这样的剑气,但那也不过是纯粹的剑气而已,他还顾忌着此地的缉妖司,并没拿出真正得意的本事,是了,虽然寒宵曾经教导过他那样多,可他总是个妖族,比起画符念咒禳灾祈福的本事来,更得心应手的还是刻在骨子里那些东西......只是他已经许多年不怎么用过。 因为他本来是个很弱小的家伙,要不是因为遇见了寒宵,大概是会拥有很平淡而无味的一生,甚至于这一生也不能怎么长久,因为他不是生在妖族的地盘,大概尚且懵懂的时候便会被缉妖司的人发现抓了去。 所以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倒是剑横秋看上去对寒宵只剩下满腔的怨恨,那么他如今来清理门户,也算不得什么吧? 四面的墙壁都在吱嘎作响,似乎是在那凌厉的剑锋之下瑟瑟发抖,但剑横秋的神情还是安然自若的,他只是一闪身便到了玄灵的身边,探出一只手来。 梁兴扬那件道袍上的符咒没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剑横秋的动作太快了些,或许他心中也有几分紧迫的意味,故而动起手来顾不得许多,那一抓准而狠,可是把玄灵头上的袍子连着那张梁兴扬一早贴上去的符咒一股脑给揭了下来。 玄灵便睁开了眼睛。 剑横秋本来是要跟着便劫持了玄灵去的,他一进来便见到屋子里除了梁兴扬和凌无名之外还有一个玄灵,他其实来之前已经调查了梁兴扬很久,这个局也是他费尽心思布下来的,毕竟要找到另一个尸妖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故而他意识到出现在一直以来独来独往的梁兴扬身边的玄灵一定对梁兴扬来说算是很重要。 本来在他的计划中梁兴扬是应该被凌无名重创的,这样事情也不会进行到对玄灵动手的这一步,可惜没想到这个在天地大变之前便已经形成了的尸妖动起手来是这样的不中用,不过是伤了梁兴扬一点皮肉。是以虽然不知道会额外生出什么枝节来,剑横秋还是对玄灵动了手。 他的手却在一瞬间停滞在了半空。 其实剑横秋跟着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只要跟着把手挪到玄灵的喉咙上去就行了,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寻常的小妖怪,身上没有梁兴扬需要的东西也不会藏着什么秘密。 可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在剑横秋看来黑暗里一瞬间只剩下那么一双潋滟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玄灵一瞬不瞬地盯着剑横秋,似乎是刚刚醒来还没意识到事情有什么不对,正在思考剑横秋是什么人。 可是剑横秋的眼前已经有一点幻象。 他看见这双眼睛里含着一点泪光和更多决然的光芒,听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道:“既然如此,那么你从今以后便不再是我的徒弟,且去吧。” 剑横秋毕竟已经久经江湖,晃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这一瞬便已经够了。 梁兴扬抢上前来与剑横秋对了一掌,扭头对玄灵怒喝道:“还发什么呆!” 玄灵转了转眼睛,看见一旁倒伏的凌无名,闪电一般窜了出去把凌无名抢在手中。 剑横秋见玄灵已经扑了出去倒也没有再追,只是看着梁兴扬道:“你找到了师父?” 他的声音竟也有一点颤抖。 梁兴扬低低叹息了一声,道:“她不是。” “她怎么可能不是!”剑横秋却又愤怒起来,他的剑也出鞘,这对素未见面的师兄弟两个转瞬之间便过了十余招,双剑相交的声音清脆,在暗夜之中分外的惹人注意,但是一时间似乎谁都不担心他们两个的对阵会引来旁的什么人,两双有些赤红颜色的眼睛恶狠狠对视着,都像是里面能淬出刀剑来射向对方。 他们像是仇人,也像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唯独不像是师兄弟。 “她的确不是。”梁兴扬的眼里是怒火,可声音却是那样平静。“师父已经彻底消逝了,我找了她多少年,什么都没有剩下,而这不过是一个巧合。” “巧合?”剑光如雪,剑横秋眼底的光却比冰雪还要凛然。“为什么你会遇到这样的巧合?” “师兄,这算是嫉妒么?”梁兴扬忽然笑了起来。从剑横秋出现以来一直是剑横秋用一种近乎于戏弄的态度在面对梁兴扬,可是现在一切似乎倒转,梁兴扬重新掌握了主动,他意识到剑横秋心底竟也有那样隐秘而不可说的心思,这是巧合还是必然? “嫉妒?”剑横秋咬牙切齿说出这两个字来。“若是嫉妒,便不会要送你去与师父泉下相聚!” “你错了。”梁兴扬横剑挡下剑横秋势若疯虎的一剑。“我说过师父已经彻底的消逝,就算是我今日身死也一样见不到师父,且我不能死。” 说这话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腕子上那一串石头正沉甸甸地压在自己心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可是剑横秋这来势汹汹,分明便是要自己死。 梁兴扬不知道剑横秋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但是他意识到剑横秋并不像面上那么胸有成竹,不然的话他完全不需要让凌无名出现在这里搞什么偷袭暗算,只要直接出手便是了。 玄灵见他们两个对阵的势头终于缓了缓,心想可算是有自己插话的余地了。 虽然不知道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可是她四下里一看便也知道了大概,这个男人和梁兴扬打个你来我往显然来者不善,梁兴扬的一条袖子沁满了血,那颜色一看便知道是他自己的,而地上躺着的这一个手边摔着一把剑,剑上也有莹莹的蓝色血迹。 不知怎么地,见到梁兴扬被这么一个不知道来历的妖怪伤了,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幸灾乐祸,这实在是很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她不是一直想要梁兴扬倒霉然好寻个空隙跑出去么?眼下分明是个好机会,为什么她会跑来挟持这个做了她一直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的家伙? 她很快便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大概是因为眼前与梁兴扬对战的这一个更不像是什么善类,方才她一睁眼这家伙近在咫尺,那动作分明是要来劫持自己的,若不是梁兴扬来的快大概现在她正被锁着喉咙提在半空,那样的话梁兴扬会是个什么反应?他会不会来救自己? 又想得远了,眼看梁兴扬那边又要打起来,玄灵连忙大喊一声:“等等!” 剑横秋还真微微一顿,转脸看向玄灵。 他其实还是不信梁兴扬的话,如果眼前的人是师父的话,她不会不认得自己,绝不会。 而且声音也是这样的像。 玄灵看着剑横秋,眼里果然闪过一丝疑惑的光。 剑横秋脸上泛起一点喜色。 下一刻玄灵却用没拿剑的那只手指向剑横秋,道:“你是他什么人?你们两个长得倒是很像,是兄弟还是旁的什么?” 剑横秋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了,一瞬间他的神情坚硬如铁,还对着玄灵产生了一点杀气。 这个小妖怪,怎么敢这样取笑于他? 玄灵看着剑横秋的神情一缩脖子,道:“不是便不是,这世上那样多的人,便是没关系的也会有长得像的,我问一句又怎么了?况且你们都是妖族,抛却原本的化形不谈,想要一张什么脸还不是易如反掌?” 这话却像是提醒了剑横秋一般。 剑横秋看向梁兴扬,冷冷道:“你竟然敢叫她幻化成这般模样?让她变回去!” 梁兴扬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这厢玄灵却已经跳了起来大声叱骂道:“我呸!看你长得也人模狗样的怎么脑子里全是稻草?想的都是些什么?你姑奶奶我打化形便是这么一张脸,你拿我当成什么了?我会为这个家伙变出张脸来?” 剑横秋看玄灵的愤怒不似作伪,却是又怔了一怔。 是了,最初遇见师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脾性。 第五十八章 斩手 他不信这就是一个巧合。 剑横秋其实全然没有把梁兴扬放在眼里,不论是一开始听说世上有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妖怪时,还是在亲眼见了梁兴扬之后。准确来说其实见到了便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一个修行了千年的妖怪,本体又是那样孱弱,实在是不值一提。 所以他现在敢于放心大胆地去盯着玄灵出神。 而梁兴扬也真的没有出手。 他对这个师兄当然也是百般的不齿,晓得他会被逐出师门一定自有原因在里头,并不觉得其人有什么值得怜惜的地方,但他也能看出来剑横秋乃是一个痴人,对着这样的痴人与其叫他怀揣着一点妄念,还不如把一切都剖出来与他看。 果然,剑横秋的剑还在手中,却已经渐渐垂了下去。 他低低问道:“你果真不曾见过我?” 玄灵很警惕地挟持着凌无名往后退了两步,离剑横秋更远一些防着他忽而爆起发难。 “我没见过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了。”剑横秋自嘲地一笑。“转世轮回之后你当然什么都不会记得,且你也不会愿意记得我。” 这男人阴沉的眉眼之中忽然便有一点忐忑的意味,仿佛他又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人,在漫天的桃花雨里见到了改变自己这一生的仙人。 他问:“你可愿意同我走?” 玄灵没想到剑横秋会有此一问,她转眼去看梁兴扬,却见梁兴扬微微摇头,意识到自己也未曾想到剑横秋会有此一问。 跟着玄灵便有些狡黠地笑了起来。 她脸上的笑容让剑横秋更觉得似是而非,他其实跟在寒宵身边很多年,见过寒宵早年古灵精怪的模样,所以梁兴扬觉得玄灵不像,他却总觉得很像。 玄灵抬了抬自己的胳膊,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腕子来。 她道:“我走不了啦,你师弟一早给我下了咒。” 梁兴扬心想,玄灵果然是一有机会便要给自己下绊子的。 他迎着剑横秋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双目,却只是耸了耸肩。 “是,我是下了咒,可惜这个咒术是没有解法的。” 剑横秋却冷笑了一声,道:“杀了你,自然便也解开了。” 他提着剑,似乎下一刻便又要冲梁兴扬挥剑,却不想玄灵又很紧张地在后面叫嚷道:“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便把他杀了!” 梁兴扬苦笑了一下,道:“把他放开吧,我这位师兄是不会在乎他的棋子的。” “棋子?”玄灵看了凌无名一眼,道:“他们分明是同族,怎么会弃之不顾——” 下一个瞬间剑横秋便用行动回答的玄灵,他的剑毫不犹豫地挥了出去,再没有看一眼玄灵手中的凌无名,那的确是一个已经没什么用的棋子,没能重创梁兴扬,其实他自己对着凌无名都起了一点杀心,如果能有谁代劳的话当然也好,他不是个嗜杀的人,甚至于是懒怠于杀人的。 玄灵的腕子一抖,已经幻化出来的尖锐指甲在凌无名的脖子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来,她急忙缩回手,像是怕真的杀了凌无名一般。 剑横秋余光里已经看到了这一幕,他发出了一声没什么笑意的笑声。 “师父,你还是那样的心软,我曾经就说过,你的心软总有一天会害死你——” “住口!”原本还算是淡然自若的梁兴扬忽然在一瞬间暴怒起来。 剑横秋一怔,旋即便明白过来。 他的薄唇扭曲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来。 “原来,她真的是因此而死。” 梁兴扬的剑势变得更快也更凶狠,叫剑横秋抵挡得也更吃力些,可是剑横秋竟然不见半点的惊惶,那双和梁兴扬有些像的眸子里甚至闪着一点兴奋的光芒。 “你现在终于愤怒了?你知道我在晓得我在这世上有这么一个师弟的时候有多么愤怒吗?” 梁兴扬想,他是知道的。 此刻的愤怒像是要将他从内到外的吞噬,他不能容忍这世上有人用这样轻慢的语气去谈论起师父的死,更何况剑横秋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一切都是寒宵咎由自取。 可他心底又有一个角落是冷醒的,告诉他,剑横秋就是想看见他的愤怒,就是想要利用他的愤怒,虽然不知道究竟应当如何去利用。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梁兴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可是那种毒来势汹汹,最初他只是觉得丹田有一点麻痒,旋即麻痒变成了麻木,且极快地席卷了全身上下,叫他半点也动弹不得,眼前是剑横秋几分得意的笑容,梁兴扬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点惶恐的意味。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究竟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最重要的是,这到底是什么毒? 是尸毒还是别的什么?是方才那一瞬间他从凌无名身上闻到的返魂香之外的味道么? 他的行动已经十分不便,但是思维尚且算得上是活跃,只是那毒来得太凶猛,他还来不及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已经觉得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梁兴扬倒了下去。 玄灵更显得惊慌失措,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家伙显然比梁兴扬要更危险些,说什么也不能叫自己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所以也顾不得自己法力低微不是剑横秋一合之将也冲了上去,对着剑横秋横眉立目道:“你究竟要干什么?你们不是师兄弟么?为什么要杀他?” 剑横秋看着玄灵,眼里依旧有种古怪的光,那样的眼光叫玄灵很不舒服,就好像是剑横秋在透过她去看一个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人,不过一开始梁兴扬看她的时候也时常有这样的眼神,她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像是梁兴扬的某个故人,今日终于全然确定那所谓的故人便是他的师父。 她不知道剑横秋究竟会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螳臂当车能起到什么效果,她只是忽然不愿意再叫自己是那个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的小妖怪了,看剑横秋的眼神想必她是不会死,既然不会死那么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呢? 掉头就跑这种事,做一次就足以后悔一辈子了。 良久,剑横秋才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可以留他一命,毕竟我们之间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 他俯身将梁兴扬的衣袖撩了起来,重新露出那一条宝光氤氲的手链。 只是剑横秋想要把它扯下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东西像与梁兴扬是一体的,根本扯不动分毫。 剑横秋本身对梁兴扬便没什么耐心,他一抖手,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啸鸣。 “看来留他一命倒是容易,可是非得拆解下来什么零件不可了。” 玄灵想要去阻止,可是这一次剑横秋是很坚决地将玄灵挥开在了一旁,玄灵摔在房间角落里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梁兴扬虽然总是用那个血符在某些时候叫自己动弹不得,可是他毕竟没这样粗暴地对待过自己。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更想要救梁兴扬。 只周身的疼痛叫她一时间动弹不得,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便见到剑横秋已经高高扬起了自己手中的剑,她的一声不要卡在喉咙里还没来的及吐出来,便看梁兴扬腕子上那条——不能说是不起眼,因为实在太过富丽堂皇,可素日里也总叫玄灵觉得没什么特异之处只是富贵了些的——链子,发出了璀璨夺目的光芒。 梁兴扬忽然睁开了眼。 此刻他眼底是一片无星无月的黑夜,若是细细看过去的话,能看出他眼底有一点幽蓝的火焰在猎猎燃烧。 这一点火焰却让剑横秋一瞬间显得有些惊恐。 剑横秋嘶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梁兴扬没有回应他,其实他也不可能有什么回应。眼下的他更像是全然遵循着自己本能行动的野兽。 他腕子上的宝光还很刺目,可是梁兴扬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剑横秋,这让剑横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此刻的梁兴扬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致命的威胁,就好像是下一瞬梁兴扬就能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一样。 剑横秋来之前对梁兴扬是百般不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梁兴扬的面前如此狼狈,可是眼下他还是觉得自己能留下一条命来便相当了不起了,他转身几乎是有些仓皇的逃窜,只听得脑后一道劲风。 他调集了全身的力量去抵挡,可还是感觉到胸臆中一阵翻滚,跟着便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剑横秋不敢有丝毫停留,强忍着自己周身的疼痛逃窜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玄灵又惊恐又觉得解气,可是看着梁兴扬的双眼转过来的时候她忽然又觉得笑不出来的,因为她只觉得自己是被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锁定了。 但是梁兴扬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只是站在原地,睁着那一双没有眼白至于显得有些渗人的眼睛看着玄灵,看了不知道有多久,忽然双眼一翻便昏倒在了地上。 玄灵终于敢动弹了,她冲上去摸了摸梁兴扬的额头,触手一片温热,她先是松了口气,却旋即意识到梁兴扬的体温本显得有些低。 第五十九章 解毒 现在玄灵手上传来的温度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梁兴扬体内此刻是一锅烧开了的水,正在沸腾翻滚不休。 玄灵有些手足无措,一直以来都是梁兴扬在掌控着全局,她只不过是做了一个跟班,她现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去决定过什么事情了,过往独行者的生活似乎只是一个不那么美好的黑暗梦境,她也不愿意回到那样的境地里去。 不过玄灵毕竟也是独自行走在复仇路上许多年的,她很快便振作起来,细细查看起梁兴扬的伤口。那上面正泛着一点不祥的黑气,显然凌无名所造成的这个伤口是有毒的。 而凌无名并没有被剑横秋带走。 玄灵毫不客气地踢了踢凌无名,凌无名发出一声呻吟,不过竟也真的醒转了过来。玄灵对付这样一个懵懂的尸妖还是绰绰有余的,凌无名一睁眼只看见玄灵正抵着他的喉咙神色不善,一时间有些惊慌道:“不要杀我!” “死过一次变成了尸体,还怕死么?”玄灵嗤笑一声,手上倒是放松了几分力气,她看得出来这个尸妖其实有些胆小,也不知道刚才他是哪来的勇气去刺杀梁兴扬。“你用的是什么毒?解药呢?” 凌无名显着一头雾水。 “什么毒?我不知道什么毒——”而后他一眼看见昏迷不醒的梁兴扬,神情又一次显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来。 “这个家伙杀了我,我自要复仇,可是不知道什么毒!” “他杀了你?”玄灵没听见凌无名和梁兴扬此前的对话,自然不知道凌无名的认知之中存在着一个极大的漏洞,这凌无名是在天地大变之前就已经死了的,梁兴扬那时候还未化形甚至于还没有出生,又要去什么地方杀了他?回溯时间可是从没有什么人或是妖能够办到的,恐怕连神明都没有那样的本事。 但是她还是很快找出了一点漏洞来,或许那不能算作是个漏洞,因为那完全是凭借着她对梁兴扬的了解所揣测出来的,不过跟在梁兴扬身边这段时日她自以为是已经很了解梁兴扬,所以说话便也煞有介事。 “他不杀人,要是说杀人的话应该也只杀些罪大恶极的人。你呢是个尸妖,叫你变成尸体的绝不是他,当然了若是你生前十恶不赦便当我没有说。” 凌无名激动道:“我一生与人为善,从未与人起过什么冲突也一辈子都没出过候城,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杀我!” 玄灵一挑眉。“候城?你说的候城我从未听说过。那是什么所在?” 她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凌无名竟不知不觉跟着她的思路应答了下去。 “他说候城是天地大变之前的城,说我早就死了,可他一定是在说谎。” 玄灵惊诧道:“怎么又是一个天地大变之前就已经出生的人化成了妖怪?若这候城真的是那之前才有的一座城池,那你还是个人的时候他大概还没出生呢,要怎么去杀你?” 凌无名不语,可是眼里分明透出不信任的神色来。 玄灵想了一想,叹息道:“我也不与你在这里白费口舌,你们之间若是有什么误会等他醒了你与他分说便是,可我不能叫他这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若是有解毒的法子便拿出来,不然我叫你再死一回。” 她到底还是有些蛮不讲理的性子,前半句话还像是在讲道理,可是到了后面便成了胡搅蛮缠,偏偏凌无名也是吃软怕硬的,看玄灵这美目圆睁怒气冲天的样子分明是他要说出半个不字来便真要动手,他刚刚醒来自觉是还活着,什么死了一次死了两次都不想再经历一回,当然是有心想要配合。 可惜凌无名不过是剑横秋的一颗棋子,哪里知道梁兴扬中的是什么毒?当下脸上的表情竟也不似来时僵硬,哭丧着脸道:“什么毒?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毒!” “你!”玄灵气急败坏地扬起手来,凌无名一缩脖子看起来是十分害怕的,但他不知道总不能信口胡说,便是他想说也说不出来什么来,这凌无名生前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乞丐,就算是跟着读书人略识得几个字,又哪里知道什么药材的名字?胡乱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也不过是张口结舌罢了。 倒是玄灵上下打量着他,眼睛忽然一亮,道:“你是个尸妖,身上大抵便是尸毒吧?”说着也不管凌无名是什么反应,从梁兴扬身上摸出一截绳子来把凌无名上下绑了个严实,又小心翼翼翻出几张符来,她看不大懂上面画的都是什么,只是在凌无名周身洒了,最后还是觉得不够保险,便索性把凌无名一手刀砸晕了过去,下楼去寻老板了。 客店老板可不知道他这小小客店里这样热闹了一番,见玄灵深更半夜下楼来,打着哈欠问她有什么要的,玄灵只笑盈盈递过去一角散碎银子,说旅途劳顿晚饭没吃上几口所以此刻腹中饥饿,问老板能不能把厨房借她用用。 她那银子分量也算是足,老板看她这个小姑娘便是用上些好菜好肉也费不了这么多,又想到梁兴扬来时出手也算是阔绰是以并没有阻拦,只是自己提了灯跟在后头进了厨房,大抵是怕玄灵一把火给厨房烧了。 玄灵当真是会生火做饭的,她自己行走在世上那许多年又不想茹毛饮血,当然是要学几招,当下从厨房里翻出了糯米来生火煮粥,趁着老板不备倒米时又将两把生米揣了起来,老板可没想过玄灵会做这等古怪的事情,当然也就不曾注意,见玄灵只煮一碗粥还很殷勤地问她有没有旁的想要的。 “我要是一个人端了粥回去,他要怨我吃独食的。”玄灵还真笑了笑,道:“不如老板再给我寻一坛酒来?要米酒,旁的他不喜欢。” 老板不疑有他,去给玄灵抱了一坛子酒来,玄灵自己带着这三样东西上了楼,开门见到凌无名依旧子啊地上昏迷着先是松了口气,便上前来把梁兴扬扯起来往他口中灌粥灌酒,又把那生糯米都覆在他伤口上。 她只听说糯米是能解尸毒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有用,是以生的熟的酿成了酒的三管齐下,至于她不大会做伺候人的活儿把那粥和酒都泼泼洒洒在梁兴扬衣服上许多便是另话了。 梁兴扬身上的毒并不全是尸毒,却还真有一些尚且在尸毒的范畴之内,所以玄灵这一番胡乱折腾是歪打正着,不一时他醒转过来,虽说周身还动弹不得意识倒是十分清醒了,一睁眼就看见玄灵蹲在他身前上下打量着他。 “没死?那太好了。”玄灵干脆利落道。“你要是没死的话自己想想怎么解毒,姑娘我只能做到这儿了,不过你要是解不了毒预备着去死,我还能做件好事把你给埋了。” 梁兴扬低笑一声,道:“我还死不了。” 玄灵听见他声音虽低微却也算清晰总算松了口气,道:“这小子口口声声说是你杀了他,我看是被你师兄给当枪使了,本身倒是没什么本事,也等你自己处理。” 梁兴扬想要去自己怀中拿辟毒丹,却发现此刻自己依旧还是手脚酸软动弹不得,只好对玄灵道:“还是须得麻烦你,在我怀里找个青瓷雕莲花的药瓶子,里面是些白色的丹丸,给我一丸服下。” 玄灵上前来把他怀里的乾坤袋扯了去一顿翻找,发现里面瓶瓶罐罐热闹得很,好容易找着梁兴扬所说的那瓶子,倒了一丸塞在梁兴扬嘴里。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听话有些丢面子,她旋即冷哼道:“我看你就算不杀妖怪,也可以做个道士四处游方给人治病去。” 梁兴扬苦笑道:“我这些东西大抵不是为治病用的。” 跟着他便不再说话,闭目凝神去化开药力,这一闭眼便是大半宿的时间,等到东方既白的时候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这时候他才有心思打量这房间变成了什么模样,首先入目的便是在凌无名身边散落着的符纸。 不得不说玄灵这下手真是很重,尸妖皮糙肉厚的还是昏迷到了这个时候。梁兴扬活动了一下手脚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把凌无名周围的符咒都捡了起来,玄灵并不懂得怎么用符,抖落了一地的符纸里面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也算是她运气好没触动了什么厉害的符咒先把自己给伤着了。 梁兴扬把那符纸都收在手中,叹了口气。再扭头去看玄灵的时候则是哭笑不得地发现她已经酣然入睡,这小妖怪对自己还真是十分信任,见自己醒了一回便放心去做甩手掌柜,或是她觉得要是出了什么自己也解决不了的情况那便是她警醒着也没有用? 一笑过后,他又去看地上躺着的凌无名。 玄灵虽只是猜测,却猜得没有错,凌无名就是被剑横秋所利用了,而对着一个被利用的妖怪,梁兴扬暂且还不想下杀手,他毕竟不是滥杀的性子。 第六十章 你不是她 凌无名从昏迷中幽幽醒转,看见外面大亮的天色一时间竟有些怔忡,第一反应便是要反手去摸自己的周身上下,但紧跟着就发现自己被绑在那里动弹不得。 “我竟不怕光么?”这是他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对着蹲在他前头的玄灵。 玄灵被他问住了,倒是一旁的梁兴扬淡淡道:“光有什么可怕的?你是死了一回,但不是成了鬼。” 听见梁兴扬的声音凌无名的神情一瞬间又变得狰狞了起来。 但是梁兴扬还没等他再呐喊出什么还我命来便截断了他的话。“你不是我杀的,你死的时候世上还没有这许多的妖怪,我也是在那之后才出生的,遑论修成人形来杀你,当然,我想你也不是我那师兄杀的。” 梁兴扬还是称呼剑横秋为师兄,只是他的语气总有些讥诮的意味。凌无名已经听过玄灵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所以神情并不像是信了,梁兴扬看出他不信,又道:“若是我想再杀你一次当然也很简单,你这一晚上被绑在这里我有太多的办法能杀了你,这是不是就很有说服力了?” 这终于说服了凌无名。 他挣扎了一下,玄灵绑他绑得很结实,所以想来的确是有些不舒服的。梁兴扬抬手一挥还了他自由,凌无名看着梁兴扬这一手似乎终于信了梁兴扬若是真杀过他一次便可以趁着这一晚上杀他第二次,坐起来的时候神情也还是怔怔的,一时间并不说话。 梁兴扬很理解他。 一个人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人,而时光在他睁眼闭眼之间又已经流逝了千年,那他当然会不知所措。 是以梁兴扬并没急着开口,直到凌无名自己说话。 “那个人就是我醒来的时候见到的,可你说也不是他杀了我。” “他大概曾经是我的师兄,之前则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族,我们的师父也是天地大变之后才出生的。”梁兴扬没有因为同剑横秋之间势成水火就往他身上泼什么脏水,因为梁兴扬很清楚要想找到真相就得跟凌无名说实话。 也许不知道哪句实话就能把凌无名脑子里的过往勾起来。 剑横秋是怎么找到凌无名的?他找来凌无名绝不只是为了吸引梁兴扬的注意力,一个在第一次妖潮来袭之前就已经死去却变成了尸妖的家伙是多么的罕见,但是剑横秋看起来又不大在意凌无名的死活,这一切便显得十分奇怪。 “你还记不记得剑横秋见到你的时候都说了什么?”梁兴扬问道,看着将要摇头的凌无名却很温和地补充了一句:“慢慢想,不要着急回答你不知道,或许我能帮你探查清楚你是怎么死的,又为什么会来到离候城千里之遥的此地。” 凌无名道:“你能带我回候城吗?” “候城已经是妖族的领地,你虽然已经是妖族却恐怕并不以为自己是个妖,为何要去?”梁兴扬奇道。 “我不记得了。”凌无名的神情有些黯然。“我只记得仿佛候城里还留着什么很要紧的东西,所以我一定得回去。” 什么要紧的东西过了几千年只怕也已经烟消云散,何况那东西是在候城,候城当年与妖族曾经相持不下,然而最终还是沦落在妖族水中,这么多年过去只怕是当年的一切什么都不会剩下,但是梁兴扬并没给凌无名说这个。 他只很坚定地回答道:“若是你想去的话,我会想办法。” 凌无名眼底爆发出一点喜色,他其实仍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呼唤着自己,在遥远的北地,此刻他能感觉到那东西的确是在很远的地方了,可一定还在。 紧跟着就像是有一道电光把他混沌的脑海劈开,他低呼了一声,目光也跟着微微一变。 梁兴扬并不诧异,道:“你是想起来什么了?” 他知道剑横秋或许没有叫凌无名失去记忆的本事,因为这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东西他已经很熟悉,忘忧剑横秋是绝不可能有,凌无名的脑后也并没有金针。所以那些记忆一定还在凌无名的脑海里,只等着被唤醒。 凌无名点了点头,道:“我想起来他见到我的时候,说,原来你在这里。” 原来你在这里。 梁兴扬想,剑横秋或许是一直在找凌无名。 他只是在看见凌无名之后又想到凌无名可以帮他做到别的事情,比如牵制梁兴扬的注意力,那么就说明凌无名的身上也有梁兴扬想要的东西,但是剑横秋找凌无名应当不是为了这个,因为他要抢走那根手链肯定不是为了做梁兴扬想做的事情,是以对他来说那些石头永远散落在各地是最好的。 “你身上是不是曾经有什么东西?”梁兴扬问道。 这个问题太宽泛了,凌无名的神情又迷茫了起来。 于是梁兴扬把自己的袖子卷起来,问道:“就是像这样的宝石。” 凌无名愣了一下,道:“似乎是有的,只是并不像你这样值钱。人们都说那是个假的,只是长得像甸子其实一文不值,但也很漂亮,是蓝色的——我想起来了,那东西是被他给拿走了。” 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剑横秋。 剑横秋还是留了后手,想来是因为梁兴扬的名声也算是很显赫,故而他对梁兴扬还是很有些忌惮,想到自己如果失败了还要留下后手,现在他也算是做到了这一点,不管他拿走的东西究竟是不是梁兴扬所需要的,梁兴扬总都得去确认一番。 他不由得转头看了玄灵一眼。 玄灵懵然无知地与他对视。 梁兴扬不由得苦笑。 他想,这当然只是一个巧合,他只怕是有些神经过敏了。可是在遇到玄灵之前,他曾不得不花费大把的时间漫无目的地在世上游荡,手链这些石头是他花了近千年的时间才收集起来的,当时他从师父苍白冰冷的腕子上把链子摘下来的时候那上面甚至只有空荡荡的一颗石头,可以想象这些东西是多么的可遇不可求。 可是在遇见玄灵之后,他已经接连找到了许多石头,有的是真实存在的,有的是似是而非的线索,但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个好的结果,证明他已经离成功越来越近,但他也很清楚这世上掌握着权力和力量的都不想要他成功,人族之中如是妖族之中更如是。 是以阻力只会愈来愈大。 什么去妖皇那里寻回巧娘的魂魄解开琥珀之中的怨气,什么去找剑横秋取回凌无名口中那块蓝色的石头,可能只是小打小闹而已,梁兴扬有种预感,他将要掀起来的是惊涛骇浪,是能让天地都为之动荡的大事。 梁兴扬道:“跟我走,我会带你去候城。” 玄灵愣了一下,不知道怎地忽而心头有些不舒服。 她看着凌无名道:“这个家伙不可信,你真的要带着他?你的毒解了便忘了自己有多狼狈了么?若不是我,你现下早就死啦!” 梁兴扬失笑,不知道玄灵何以忽然有了这么大的反应,只道:“他那是被剑横秋利用了一番。”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看着玄灵,很认真地问道:“倒是你为什么不走?你不是一直想要走,我死了对你来说岂不是一桩好事?” 玄灵先是一时语塞,又冷冷道:“你那个师兄更不怀好意,我看我要是自己出门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他抓去,那还不如在你身边呢。我这张脸在你们两个眼里大抵可以是很多人,只独独不是我自己罢了,你还好些,他么,大概从此以后就要想办法把我变成什么别的模样了吧?” 梁兴扬想,玄灵的确是很通透的。 “我长得真的很像你师父么?”玄灵忽而一笑。 这个秘密终于在玄灵面前被揭开,但是梁兴扬并不觉得无地自容。他甚至是坦坦荡荡地便承认了自己就是因为玄灵的样貌才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 “是。”他干脆道。 梁兴扬想,玄灵会是个什么反应呢?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世上人都应该不愿意被旁人当成是替身才对,却不想玄灵笑眯眯地一拍手,道: “那叫声师父来听听!” 梁兴扬笑了。那一瞬间他意识到玄灵好像对此并不在意,或许是因为梁兴扬从来都没有试图要玄灵变成什么样的性子,他只是把玄灵留下了,仅此而已。 他摇了摇头,道:“你不是她。” 只是长得像罢了,他能很清楚地分辨出这一点来,不过想来剑横秋很难做到这件事,他是听见了玄灵和剑横秋之间的对话的,剑横秋把玄灵当成了师父的转世或是别的什么,这也难怪,他应当不知道师父已经彻底地消失了,就连梁兴扬自己当年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一点。 玄灵望着他,并没因为不能得逞而愤怒。 她忽然又笑了起来,在梁兴扬一头雾水的注视下逐渐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道:“是啦,我不是她。” 第六十一章 问心丸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有一点悲哀的神色,不过梁兴扬并没有把这放在心上,在他眼里玄灵就是个孩子,这孩子虽说是有一张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怀的脸,他却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不过就是一张脸而不是还意味着旁的什么,他只是无法忘怀这张脸却把什么都分辨得很明白,一个孩子当然是喜怒无常的,所以他也并没什么所谓。 梁兴扬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玄灵的头,像是往常一样,他的手被玄灵很不耐烦地甩开了。 玄灵看着凌无名的眼神还是有几分戒备,她想了一想,道:“你要跟着也可以,不过总也得有些禁制在身上。不然的话不知道哪一天便忽然反水又是抽冷子一剑还有那样厉害的毒,我可不知道这小子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梁兴扬见玄灵一双眼睛只是滴溜溜在她自己腕子上转来转去,说话的时候也并不看凌无名一眼,于是便知道他究竟转的是个什么念头了,但他却并没解释什么,有些话说了没准反要叫玄灵多心,不如不说得好。 ——那血符其实不过只有一道,那是他生长于血脉之中的一道符咒,并不是后天所学来的,他自己用出来的时候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从此以后这世上他就多了一个软肋,那看上去是单独让玄灵受制于他的枷锁,实际上在他身上的禁锢却更厉害。 从此以后,他的命可以算是握在玄灵手里,不过玄灵想要以此杀他也没那么容易,因为她得先能豁得出去把自己给杀了。 若是他死了,玄灵不会死,但是如果玄灵死了,他便也会不复存在,这其实也是对玄灵的一种保护,只是梁兴扬一直以来没有让玄灵知道这符咒的另一层功用,只是让她觉得这是一道很讨厌的枷锁。 是以当初要为玄灵解开这道枷锁的时候,他其实也有一点私心。 似乎是想要为自己的一时头脑发热而找补些什么,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玄灵居然拒绝了,玄灵的拒绝让他意外,可也让他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保护玄灵的。 玄灵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没准会得意起来,也没准会有些生气,因为她这样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的生死莫名其妙地与另外一人关联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梁兴扬想,现在让她知道这件事还是太早了。 又或者,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远远没有紧密到那样的地步。 但是也许有一天,他们之间会有这样的关系,梁兴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凌无名看一看梁兴扬又看一看玄灵,最后干咳了一声打破了这有一点诡异的沉静。他的声音恢复了过往的平铺直叙,尸妖好像都是这样的,嗓子是被捋得平直,若不是到了十分激动的时候不会有什么欺负。 他好像对玄灵的话并没什么异议,也没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看来凌无名的头脑十分庆幸,他知道玄灵所说的是对的。 自己不值得被信任,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看起来也是一件很荒诞无稽的事情,但是现在他没有选择,他孤身一个想要去候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梁兴扬已经把一路上的危险都与他讲过了一遍,不说别的,单说他身上的鸡血藤符咒如果一旦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消磨而去,他就会被人发现。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隐藏自己的妖气。 是以不等梁兴扬表态,他便很顺从地走到了梁兴扬的眼前。 梁兴扬显得有些尴尬。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玄灵说自己再没有那样的血符,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凌无名说自己是信任他的,因为现在看来凌无名依旧不是一个怎么值得信任的家伙。 但是凌无名竟然无意中为他缓解了这种尴尬。 他道:“我知道你见多识广,有什么对尸妖管用的手段就拿出来吧,铁链子也好毒药也好,反正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没什么可怕的。” 梁兴扬眼睛一亮。 他也跟着咳嗽了一声,因为是要撒谎所以觉得自己嗓子痒痒的,不过他毕竟是久经江湖,信口扯来谎言的时候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显得十分权威可信,剩下的两个一个是小妖一个虽然年岁久远了些可若论起做妖怪的经验甚至于还不如玄灵,是以都只能乖乖听凭梁兴扬忽悠。 “你身上那血符是很耗损我力气的,日常要控制你一个便已经十分麻烦了,若是再多一个他,咱们也不用想着去候城了,直接原地站着等死就行。”他的神色一肃,把玄灵说的一时间低下头去,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毒药我倒是有,你若是敢吃我便给你,只先说好,这东西叫做问心丸,素日里并不拘要什么解药,可是你若是心怀不轨,便等着慢慢肠穿肚烂罢。虽我不知道这尸妖是不是还有痛觉,不过拖着肠子行走总不十分好受。” 梁兴扬刻意把那情形描绘得十分可怖,却不曾想不仅玄灵听得是饶有兴致,甚至于连知道自己要吃药的凌无名脸上都是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来道:“如此甚好,却不必我再麻烦什么了。” 这样看来,这小子或许是真心要同梁兴扬一起去候城的。 想来这也是他唯一的出路了,他是个妖怪,醒来便身处人族的城市,他想要到妖族的地盘去便只能依附于其他的妖怪,剑横秋已经跑了,现下最合适的人倒的确是梁兴扬。 所以他的平静便也理所当然。那是一种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平静,因为一个人断断走不下去那条路,便只好很平静地给自己的性命交托在别人手中。 梁兴扬从怀中拿出一个朱红的瓷瓶来,从里面倒出一粒黑色的丸子来,那丸子比梁兴扬寻常用的药丸都要大上些许,玄灵在一边看着只觉得那东西十分诡异可怖,黑色里还隐约透出些红色,隐约有些甜腥的味道,在玄灵闻起来有些像血。 她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总之在看着凌无名面不改色地将那药丸子拿去吞下的时候竟然生出了一点庆幸,想梁兴扬还是有些良心的,没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如果若他所说那血符对他而言损耗极大,那自己对于梁兴扬而言也的确是有些特别的吧? 虽然一切都始于那一张脸,玄灵却是看得很开,她从化形的时候便长成这个样子,又不是她刻意要去模仿什么人,故而梁兴扬觉得她像谁都无所谓,在她看来还是旁人长得像她呢,且梁兴扬那样看重他的师父,想来自己在他身边的日子也不会很难过,虽说那一张血符是叫她难受了些,可是细细想来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自己是有了个靠山,过去那飘萍一般担惊受怕的日子是一去不返了。 他们现在是要做大事业的——去寻妖皇的晦气!旁的妖怪若是听说要与妖皇作对只怕会是魂飞魄散两股战战,可是玄灵不,玄灵只十分兴奋,她从来都不怕妖皇,甚至是有些迁怒于妖皇的,当年的事情她知道后头也有妖皇的手笔,只可惜妖皇是她不能企及的一个高度,说她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好说她是欺软怕硬也罢,反正这些年来她复仇的时候从没有不自量力去把主意打在妖皇的头上,她只是杀她能杀的人做她能做的事,因为在这些事上都已经很努力,所以虽然被梁兴扬止住了复仇之路也没显得十分懊丧。 那丸子有些大,凌无名便若无其事地在嘴里嚼了两下,梁兴扬面色微微一变,看他手上的动作是想递出去一杯茶的,只是没有来得及,是以凌无名平静道:“味道还不错,你做毒药的时候也很顾惜口味么?倒是很有趣。” 也说不上他这话究竟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梁兴扬干笑了一声道:“你还想尝尝别的么?” 凌无名摇头道:“若是没有解药就算了,我只是想取信于你,并不是有什么自虐的爱好,也不想真的随随便便就再死一次。虽然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变成尸妖的,不过我想既然上天给了我再活一次的机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那我还是尽可能好好地活下去吧。” 梁兴扬点头称是,心中却想着好险,幸而这凌无名是个古人生前又是个乞儿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所以不能发现其中的端倪,其实世上哪里有什么问心丸这种东西?人心之复杂哪里是什么毒药可以探查的?也就是这两个好骗,若是换了些老成的来,早就识破了他的言不由衷和虚言恫吓。 那不过是他有的时候在村镇之中行走,为病中人所准备的一点安慰剂罢了,连药都算不上,不过有一点凌无名是说准了,他倒是很仔细地调配了这些丸子的口味,不知如果凌无名知道了自己所服下的不过是个山楂丸子,会有什么感想? 第六十二章 重生 可怜玄灵那鼻子虽然是很灵,却没想到自己闻见的根本不是什么血腥味,不过是那山楂丸子里添的一点药材,这也是梁兴扬有意为之的,有时候他也会用这丸子去唬人,譬如现下便唬住了一个虽说论年岁比他更长些可什么也不懂的尸妖,从前他当然也做过这样的事情,这东西看着吓人当然是他故意的。 梁兴扬看上去很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倒是很爽快,可不要以为我是在唬你。” 凌无名试图露出一个笑来,虽说是不怎么成功不过看上去那表情也不大像是在哭,道:“我知道,你尽管放心好了,若是你依旧记恨昨天晚上那一下子的话大可以在我身上报复回来,我不在乎。” 梁兴扬倒是很洒脱道:“这倒是不必了,昨晚你被玄灵砸了一回便算是扯平。” 玄灵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大度,昨晚若不是我机灵你可早就活不成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却似乎是一副连自己都不能取信的样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四下乱转,梁兴扬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动什么脑筋。 他当然想不到昨天在他昏迷了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玄灵并没有说,只含含糊糊地糊弄了过去,一来是想叫梁兴扬记得自己一个情,对她也好有些忌惮,譬如说是以为昨夜她用什么手段吓走了剑横秋之类的,当然这可能性不大,因为梁兴扬自己大概都不是剑横秋的对手,若是玄灵有这样的本事当初也就不会受制于梁兴扬了,他又不是傻子,这一点还是十分清楚的。 二来便是......她自己也有些害怕。 梁兴扬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就好像是真的遇上了什么不可匹敌的上位者一样,不要说是反抗的心思便是旁的什么心思也都被压制了,她很清楚那不是梁兴扬自己的力量,应该是什么藏在他身上的东西,否则当时相遇的时候她也根本不敢同梁兴扬动手。 那时候剑横秋能从梁兴扬面前逃走已经算是非常了不起了,换成是玄灵的话大概就只有引颈受戮的份儿,她可还记得自己是直到梁兴扬昏过去才能动弹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叫梁兴扬知道他身上有那样的力量,她甚至于隐约有一种预感,如果叫梁兴扬知道了的话一定会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 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一种预感,更多的应该算是一种常识?知道自己身上有了那样的力量之后还能不为所动的,大概只能是圣人吧?梁兴扬有的时候的确看上去比寻常人更高尚一点,可那离圣人还有很远的距离。 故而玄灵才要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反正当时清醒着的只有玄灵一个,凌无名是拆不穿她的。 带着一个凌无名走出去的时候,店老板投来了一点疑惑的目光,他分明记得昨天晚上进来的是两个人,不过转念一想也可能是晚上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这同他们相约的客人是后面才来的,这年月谁都不愿意多惹是非,老板也是一样,他知道自己若是撞见了什么秘密那一定没好下场,此时开客店的人都要懂得装糊涂,唯有装糊涂才能活得久一些。 那些来住店的都是肯在这样的乱世里四处游荡的,不管有没有那个本事在妖怪面前活下去,他们至少都有把脑袋悬挂在裤腰带上的勇气,只要有了那样的勇气人就会变得很难对付,更糟糕的是他们不怕死便也可能不怕别人死。 凌无名对着天光依旧有些瑟缩,不过在他把脖子一缩的时候,忽而听见了梁兴扬有些严厉的声音。 梁兴扬的语气总是温和的,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着凌无名说话,凌无名其实有些怕梁兴扬,虽说对他疾言厉色的那一个是玄灵,可是他听得出玄灵身上也有什么禁制,也就是说梁兴扬才是这一行真正的主导者,离开他都成不了事。 “不要怕,你想被人看出端倪来么?” 凌无名在那样的语气下不由自主地把腰板挺直了,梁兴扬的口气便也微微和缓下来。 “其实若不是有我在,你是可以装着自己有些病症在身上的,可是我已经看上去像是一个白鬼了,总不能这一行只有玄灵一个不是病人。”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梁兴扬进城的时候没有改换自己的面貌,故而总有人对着他的头发投来疑惑的目光,也有那没眼色的一定要问梁兴扬为什么会是这幅面貌,梁兴扬便只说是天生的,他神色诚恳很顺利便能旁人的疑惑,甚至于有的时候还能为自己搏来一点同情的眼神。 玄灵也问过他为什么不每一次都改换面貌,梁兴扬不肯正面答她,而是用一种她嘴不耐烦的高深莫测语气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这也是为了不暴露自己。”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语气,但是也有自己的傲气,故而并不肯再问只是自己在心里琢磨着,跟着梁兴扬这时日渐渐长了便渐渐也琢磨出些门道来——要知道她从前也听说过梁兴扬的名字,可是具体梁兴扬是长成什么样子却没人说得出来,也从来没人提过白发的年轻人便是梁兴扬,故而当初她见到梁兴扬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毫不犹豫地便动了手。 不过那时候梁兴扬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想来她便是不动手藏在那里也不见得能逃过梁兴扬的搜索,到时候还是会变成阶下囚被迫跟着梁兴扬四处流窜,故而玄灵并不对当日的选择感到后悔,现下不论怎么说她还算是揍过梁兴扬一回,这让擅长于叫自己高兴的玄灵已经很满足了。 人族和妖族都不知道梁兴扬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们只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和他们作对的家伙,虽然是个妖怪却做着和道士一样的事情,可是道士们也并不领他的情,要咬牙切齿地把他称作妖道,梁兴扬本身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在意这个称呼,甚至于他还很喜欢这个称呼,有的时候玄灵气急了也会这样喊他。 他便会笑,只是玄灵在这么喊的时候他眼里会有一点别的东西,玄灵起初是看不懂的,不过经过昨晚她便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若是换旁的什么人或是妖怪来的话,大概会因为自己被当成了替身而感到恼怒,但是玄灵对此并不十分恼怒,她甚至只有一点淡淡的怜惜,不因为旁的,只因为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同病相怜。 他们都曾失去过什么。 玄灵也不是没试图寻找过什么来代替自己梦中想要见到的那一切,很可惜的是什么都代替不了,有些东西看上去是很像,可是内里却完全不一样,就像是她对于梁兴扬来说也不过是有一张脸有些像,以梁兴扬时常出神叹息的情景来看,性子只怕非但不像还是南辕北辙的。 “不要怕。”梁兴扬重复了一遍,语气渐渐和缓下去。“尸妖不是什么只能生长在暗处的妖怪,我曾经也见过一个人修炼成的妖怪,她是在天光下死去的,你毕竟曾经是个人,人总是应该多少晒晒太阳。” 他提起巧娘的时候并没显出什么特别的感慨之情来。 梁兴扬在这世上已经太久了,他很难对事事都保持着像是新生儿一样的热情,他是有一张年轻人的脸,不过内心却早已像是他的头发一样是耄耋老人才能有的。所以他见过很多死亡,惨烈的慷慨的平静的什么样的都有,也许什么样的死亡都不能让他再动容。 奇怪的是,在能这样漠然以对死亡之后,他却依旧愿意试图伸出手来去救人。 妖怪他也救。 他不怕看见死亡,但也不愿意看见死亡,甚至是很想去阻止死亡。 这恐怕就是他的可贵之处,不过玄灵全然没有打算在这一点上夸赞他或是怎么样,因为她对此才是真正的不以为然,在梁兴扬面前她不肯明说,不过她相信梁兴扬也看得出来。 在她的心里凡人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最特殊的那几个已经死了,从此之后旁的什么在她眼里看上去便都是一样的,只是有的分外可恶所以她要伸出脚去踩死而且要不断地追索,可是当她的复仇被迫中止之后她倒也没有十分愤怒与不甘,可能是因为她之前已经成功复仇过很多次,也可能是因为她本身便不甚在意这一切。 凌无名起初走出去的时候步子还是显得有点畏缩,他眯着眼睛不肯去看天只看眼前的一点方寸之地,但是跟着阳光全然倾泻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却意识到想象之中的痛楚并没有到来,他的脚步便也渐渐矫健了起来,跟着腰背也渐渐挺直了。 他起先以为自己没死,后来发现自己是死过了一次。 现在却发现这一场生和上一场并没什么分别。 第六十三章 荒庙 凌无名甚至发现自己依旧是有眼泪的,梁兴扬在一旁看着便知道凌无名其实不知道尸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刚见面的时候那点镇定大概都是装出来的,不由得也微微笑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纯粹的新生妖怪,毕竟这些年来人族秣马厉兵已经隐约有了要进攻妖族的架势,虽说一时间还未必能与妖皇抗衡,但是人族境内这些妖族的日子已经算不得十分好过,之前那段可以肆意杀人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只要镇妖塔还在,只要那扇大门还没有被关上,一切就都还没有结束。 梁兴扬遥遥地望向了北地的方向,那里将要成为一切的结束之地,但也许不是现在。他不知道前路究竟是有多长,但总归是要走下去,本以为他总是孤身一人连玄灵也不过是他强行绑过来的,却不想如今玄灵看起来也很愿意走下去,虽说是抱着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可也已经足够叫他觉得欣慰了。 总有种吾道不孤的感觉。 他上前去拍了拍凌无名的肩膀,却很体贴地并没有去看凌无名的脸,想来凌无名也不愿意叫旁人看见自己为一点阳光而恸哭的样子。 不得不说剑横秋昨晚的造访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至少昨晚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缉妖司是一无所知,离开的时候一切风平浪静不曾有设卡的事情发生。 如今人族算是有些寥落,城池之间总有大片的荒芜地带,那些地方是缉妖司的手所伸不过去的,只有零星的一些村落,那些村落是最容易在妖潮之下变成废墟的地方,有的时候一个村落可以孱弱到在一只妖怪面前便毫无还手之力——梁兴扬此前遇见的那只乌鸦妖便做到了这一点,他是刚刚化形但是体内那块煤精给他提供了力量,这种力量最终在仇恨的驱使下失控便也吞噬了他自己。 这些村落也不是一开始便如此寥落的,只是人渐渐少下去恐慌便会开始蔓延,会有更多的人离开,但是也有许多人故土难离,便想着此处是中原腹地妖族未必能来犯,故而抱着侥幸的心思继续生活下去。 梁兴扬其实也更喜欢行走在这样的小村落里,那样会叫他更放松一些,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份是否会暴露。 寻常人赶路总是匆匆而行不敢错过了宿头,城镇之中虽也偶有妖族出没可因为缉妖司的存在妖族都各有各的忌惮。譬如说昨夜若不是在城中有个缉妖司的威慑,剑横秋恐怕不会介意顺便杀上几个人。 但是梁兴扬他们几个则没有这样的顾虑,便是在旷野之中也没什么可怕的,倒是如果有些作恶的妖怪撞了上来是要自认倒霉的。故而这一夜他们几个落脚的地方是个破庙,对寻常人来说是宁住坟头不入荒庙,他们自然依旧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神仙的庙,因为荒废得太久已经破败得似乎随时可能倒塌下去,内里也是一派萧索的模样,供桌上蒙着厚厚的灰尘,看那样子桌子也是早就腐朽了一触即溃,倒是那尊石像虽然已经长出了些青苔却还算是完整,只是面目也有些模糊。 梁兴扬进去之后先是试探着触碰了一下那桌子,发觉的确是碰不得了便也不再去碰。玄灵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三根线香来随手一搓便点燃了,旋即梁兴扬对着眼前的神像拜了一拜,将线香就插在了地上。 玄灵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担心这是一尊恶神?” 梁兴扬看着那青苔丛生的神像,安然笑道:“不会,你看那神像下面烟熏火燎,想来当年香火应当是很旺的,若是当年不灵验的话怎么会有这许多人来祭拜?况且总归是我们借了他的地方来住,拜一拜也是应当的,就算是用这一点香火来掏了住宿的费用也好。” 玄灵四下里张望了一回,虽然觉得梁兴扬说得话还算是有几分道理也还是按着素日的习惯反驳了一句道:“这庙宇已经破败成这个模样了,想来也不好意思收什么钱,住进来那算是给他面子。” 凌无名却忽然站起身来对着那塑像也拜了一拜,他的神情却是很虔诚的,不像是对着神像一无所知的样子。梁兴扬看着心头忽然一动,奇道:“你知道这是什么神,是么?” 他倒是忘了,这里还坐着一个古董级别的家伙。 凌无名却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神,不过我是见过他的。” 梁兴扬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在候城?” “是的,在候城。”凌无名点了点头,神情有些黯然。“我几乎是把什么都忘了,现在细细想起来才发觉是这一觉不知道睡过了多少年月所以许多东西都不记得,不过我当年栖身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塑像,我还记得他的衣裳,如果他的面目没有模糊得这样厉害的话,你应该还能看见他脸上有一颗朱砂痣。” 梁兴扬恍然。 “这是一尊很古老的神明了,恐怕在天地大变之后便没有人再供奉,因为他更像是妖族的神明。” “妖族还有神明?”玄灵适时地插话进来,她不是生长在妖族的地盘上,很多事情自然就不是很清楚。 梁兴扬也很有耐心地为她说明。 “这应当是传说中掌管气运的神明,当年也不过是在北地流行,并不是道士们供奉着的正统神明。传说中他并非人族,应该是一只狐妖?也没准是涂山一族的。” 玄灵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掌管气运的,我说为什么香火这样鼎盛过,世人总想自己会有些好运嘛——也不想一想自己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命。” 对玄灵这不以为然的话,梁兴扬却不过是微微一笑道:“人人都想要交好运,毕竟生在如今便已经是一种不幸了,如果还不能做梦的话那也过得太苦了些。” 说着他上前去将神像能触手碰到的地方都细细擦拭了一遍,擦着擦着却微微一顿,皱眉道:“不对。” 凌无名尚是一副懵然不知的样子,可是玄灵却猛然反应了过来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梁兴扬说了,这是当年在北地流行的一个神明,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正统的神明。这应当是很常见的,便是现在的人族也有不同的风俗,在不同的地方人们会供奉一些很有各地特色的神明,她毕竟是在这世上四处流窜了这么多年,总还是知道一二的。 这样的神明往往只在一地非常有威望,如果离开了那个地方便无人知晓了。凌无名是候城人,候城离这里那样的远,为什么这地方会有这么一座像? 是谁建立的这座庙,这座庙当初是谁在供奉,又是什么原因叫它衰落下去?仔细想想倒是最后一个问题最容易回答,看这庙宇荒废已久的样子,应当也是在某一次的妖潮里供奉人身死渐渐衰落下去的,这在如今这世上是再常见不过,常见到玄灵都不会有什么唏嘘的意味。 她只是觉得很意外也很不解。 于是她很敏捷地窜上了神像的肩膀。脚底依旧是稳重踏实的感觉,看来石像没有跟着那张木质的供桌一起衰朽下去,她伸手擦干净了神像面上的蛛网和灰尘,赫然看见神像脸上是有凌无名所说的那一枚朱砂痣的。 那朱砂痣就在神像的颊边,虽说是雕刻而成的,却很有些盈盈欲滴的感觉,想来当时的工匠也是十分用心。 只是一切转眼变都成空。 玄灵此刻却是顾不上感慨这个,她只觉得汗毛倒竖,为什么什么样的诡异事情都会被她遇见?她可从未想过便是破庙之中住宿也能发现些不对来,一尊本来只在北地被人供奉的神明,还是在天地大变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神明,却是在大变之后被人在南方建立的一座庙,难道是当年从北地逃亡回来的人建立的? 可若是那样的话那些人该对妖族是深恶痛绝的,他们不会再供奉一个妖族出身的神明,不管这个妖族是不是在天地大变之前便就存在着,人总是很愿意迁怒。 她觉得一切愈发地奇怪起来。 但是凌无名却看着那神像找到了一点亲切的感觉。 就是这神像,就是这样的面容,当年他就是在这样一座庙里生活着,时常看见那些老乞丐很虔诚地对着神像拜一拜,把乞讨到的东西都摆在供桌上也不管神仙是不是会嫌弃,因为这神明是会给人带来好运气的。 故而他又拜了一拜,也不在乎此时玄灵还站在神明的肩膀上发呆。 此时凌无名正站在寻常叩拜神像的人会站在的位置上,他跪下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膝盖正契合了一个小小的凹陷,但是那一瞬间他并没有多想,因为其余的庙宇之中也会有这样的情形,那地方因为被太多的人跪过故而凹陷下去。 但就在那一瞬间,玄灵眼神忽然一厉。 第六十四章 先生 凌无名看着她的眼神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开始自省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大妥当的事情,虽说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没什么出格的。 但是很快他便也找到了一个解释,心想这妖怪的种族这样多,他们之间肯定也有许多不和,他还没能看出来玄灵是个什么妖怪,但想来应该与狐妖是有什么过节,就好像是如果一只鸡修炼成了妖怪那肯定是与黄鼠狼妖怪不大对付。 他自以为这是个很好的解释,挣扎着要在地上爬起来,却听见玄灵厉声说道:“别动!” 凌无名浑身一个激灵,不敢再动了。 庙里还是静悄悄的,但是玄灵和梁兴扬交换了一个非常严肃的眼神,他们都感觉到了在凌无名跪下的那一瞬间这座破庙里出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寒气息,这绝不是什么神明的力量,这座庙一定有古怪,可他们不过是前来借宿的,并不想牵扯到什么古怪的事情里去。 这里总归已经荒废许久不会有人再来,梁兴扬不大想管其中的闲事,只是玄灵说的也没错,现下凌无名最好是不要动,想必这庙中的变故是方才他那没头没脑的一跪引起来的,不过梁兴扬也没有要责怪凌无名的意思。 他很能理解凌无名的心情,孤身一个在外面漂泊,举目都是千年之后的陌生景象,乍见了一个熟悉的东西,又是与他曾经寄身的庙宇所供奉的神像相同,想拜上一拜倒也是难免的。 玄灵却没这样的好脾性,她想着这神不管是真是假其实还是有几分古怪的,不然的话怎么自己跳在他肩膀上也没见他发怒,却是凌无名这一跪激起了一些怨气。 难道说,是这神庙中的存在不愿意被当做一个神来对待么? 毕竟玄灵这不大恭敬的举动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对着一个神像该有的态度,梁兴扬此前没有拦是因为那不是她所信仰的神明,但是跪拜这个举动在此地却只会是为了敬神。 这个奇怪的地方,是不愿意叫人敬神么? 玄灵纵身一跃,从神像的肩膀上跳在了凌无名的面前。凌无名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却被玄灵按住了,神色严肃道:“你不要动。” 她绕着凌无名转了一圈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一时间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梁兴扬。梁兴扬本站在原地不知道应不应该轻举妄动,毕竟他也不知道玄灵这一跳会发生些什么,准备站在原地与为她收拾烂摊子,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便也上前来。 跪上这么一会当然不会让凌无名感到难受,他只是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梁兴扬和玄灵是在戏耍于他,但看见他们两个严肃的神情却还是在原地没有动。 他在那一瞬间也感觉到了四面有些不对。 那是妖族的直觉,他还没有学会运用这种直觉,但是也隐约有所察觉。凌无名不是一个蠢人,当年候城里那样多的乞丐也有不少在那先生身边乞讨的,旁人却都只顾着去交换一点隐秘的眼神在私下里偷偷传着先生的身世如何如何。 只有凌无名对先生说,先生您能不能教我识字? 他还记得先生笑起来的时候那和煦的面容,记得他脸上一颗小小的痣叫那个笑看起来有几分淡淡的悲悯—— 凌无名身子忽然一震。 他的身子不能动,头可是自由的,当下猛然抬头去仰望那尊神像。 不对......不对! 这尊神像不对! 他的心里一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似乎真相从这巨浪之中一闪而过,他很努力地想要把那东西抓住但是它转瞬而逝了,于是凌无名只好哑着嗓子道:“不对,这似乎不是神像,玄灵姑娘,能不能帮我把神像的面容擦得更干净些?” 玄灵挑眉,很不耐烦被他支使着去做什么事情,不过看凌无名的神情严肃倒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便也没有在这时候同他斗嘴,自顾自又跳了上去把那尊神像的脸擦干净了。 那神像原本是什么颜色什么模样已经几乎不可分辨,现下已经因为年深日久成了近乎于深黑的颜色,那面容变得也有些模糊,可玄灵擦了两下忽然低低惊呼一声。 她这样惊恐的声音引起了梁兴扬的警觉。 梁兴扬知道玄灵是个仿佛不会怕的家伙,她不知道天高地厚横冲直撞,总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不过这会让他想起自己刚刚化成人形被师父收做徒弟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不会很好地收敛自己的妖气,甚至于会撞破师父为他画下的符咒,师父便总是不得已要带着他逃窜,那时候师父不曾抱怨过,他便也不想抱怨什么。 此时玄灵惊恐的声音却叫梁兴扬意识到有极为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他知道那一定是在玄灵看来了不得的大事,可是玄灵在知道他要前去面对妖皇的时候也不曾这样惊恐,难道说那是因为她从来不曾意识到那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么?梁兴扬苦笑了一下,先是叮嘱了凌无名不要乱动,才也一纵身落到了玄灵身边。 他虽然修为比玄灵要高,却并不喜欢站在这样的高处,所以上来不曾四下里张望,只是立即去看玄灵正紧紧盯着的地方。 一看之下他也皱起眉头来。 玄灵已经把那神像的脸擦干净了大半,旁的地方都已经风化得不像样子,那颗朱砂痣却是如此的鲜亮,绝非是用什么颜料画上去的,梁兴扬很清楚那些颜料在年岁日久之后都会发生很奇妙的变化,白色变为黑色,蓝色变为绿色——但是眼前这一颗朱砂痣,却还是灼灼的红。 先前没擦干净的时候谁也没有在意那一颗朱砂痣,只觉得那红色的颜料也是覆在表面上的,也许随着灰尘被擦拭干净便也会消失不见,却不想擦干净了是这样一幅光景。 恍惚间玄灵几乎以为那是一滴血,在神像几分慈悲意味的脸上随时要滴落下来,配合那个笑容是说不出的诡异。 她没有感觉到杀气,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阴寒的气息也带着一点哀凉的意味没有什么酷烈的味道,但她在那一瞬间还是感觉到十分害怕,禁不住有些发抖。 玄灵也知道这很丢人,她不想叫梁兴扬看见,转身便要跳下去。 却感觉到肩膀上一沉,是梁兴扬把她按住了。 “没事。”梁兴扬的面色也有些苍白,但声音很冷静。“你感觉到的我也都感觉到了,没事的,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就好。” 若是在平时,玄灵一定会觉得梁兴扬这是看不起自己,但是现在她却只觉得其中有些很温柔的意味,简直是在宽慰她了。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道:“你该让我下去,这里施展不开。” 梁兴扬便把手放开了,叮嘱道:“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把凌无名带上不必管我。” 玄灵没吭声,想来是不大愿意的,不过她重新跳下去之后还是站在了凌无名的身边,那是一个保护的姿态。梁兴扬站在神像的肩膀上面没有动,他看着玄灵的背影笑了一下,知道小丫头更多的不过是嘴硬罢了。 他又扭过头去,这一次出手便有些犹豫。 凌无名眼睁睁地看着梁兴扬伸出手去要触碰那一颗痣。 他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但是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对,实际上在那神像面容上的灰尘被擦拭干净的时候他也吃了一惊,那种惊人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却又是似是而非的,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因为先生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便已经作古的人物。 是他们口中天地大变之前的人物,不要说是现在便是在所谓的大变之前便已经是尸骸零落无迹可寻了,不要说不会有人为他立像,便是有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就在梁兴扬伸出手的时候,有一道霹雳落下将他脑海里的迷雾驱散殆尽。 他想起来了。 自己时常便在先生低头写字的时候想去碰一碰那颗痣,因为那颗痣生得很俏皮。只是每次伸出手的时候他都会看见手上的污渍而后有些自惭形秽地把手收回去,他怕把先生惹生气了便没人再教他识字。 虽说一个乞儿识字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可他只是很想听见先生好听的声音念着那些原本天书一般的方块字,而后看着那些东西渐渐与他熟悉起来,就好像这样他便更像先生一些,也就是更像一个人。 乞丐总是被旁人所忽略的,很多人都把他们当做是路边的一个什么物件,甚至是有些不堪入眼的物件,而不是去当成一个人。 在他是人的时候,他不曾被当做是人,可是现在他不是人了反而进出有些人会喊他做公子或是先生,因为玄灵看上去便很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 不,此刻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尊像一定与先生有些关系,他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却十分笃定。 那一瞬间他喊了出来。 不要碰,其中一定有问题!” 第六十五章 石魂 梁兴扬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他不觉得凌无名能看出些什么来,不过在这时候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他只希望今夜能够平平安安地过去,故而并不希望同这股奇怪力量的主人对上。 左右四下无人这庙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凶险总归都不会引起什么大的变故来。 更何况他隐约感觉到这庙里那种力量似乎对来者没有什么恶意,如果不是凌无名那一跪或许他们什么都不会察觉到,只会与这间破庙相安无事到天明。 凌无名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我认识这尊像,这不是什么神像,这是先生的像。” 梁兴扬奇道:“先生?” 凌无名咽了咽口水,道:“就是在候城里教我念书识字的那个先生——不是我的臆想,这张脸和这颗痣我都记得,在你们看来那是过了很长时间可是在我而言那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之前我还有些糊涂,但现下是全想起来了!” 他神情认真由不得梁兴扬不信。 但是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先是凌无名找上门来,那还可以说是因为剑横秋的设计,可接下来他们在路上随便入了一间古庙,那庙里供奉着的竟然是一个非神非妖的书生?那书生偏偏凌无名这个上古之人又认识? 此事太过不可思议,玄灵扯了扯嘴角道:“也许只是人家雕刻的时候出了些错,我还是觉得这应当就是你们说的那个狐狸神才是。” 凌无名本来是有些怕玄灵的,故而一路上都不曾与玄灵有过意见相左的时候,总是玄灵说什么他便答应什么,可是眼下他的神情却很坚定,瞧着玄灵道:“绝不是,我曾日日对着那位神明,那朱砂痣的位置不对,左右是反过来的。” 玄灵还想说些什么,梁兴扬却一抬手,神色有些凝重地望着凌无名道:“你的意思是说书生脸上也有一颗痣,只是左右是反过来的?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当年便没人注意到过么?” 凌无名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道:“因为那字摊子同神庙离得有些近,故而也有人对先生开那样的玩笑,说你这颗痣同神仙长得很像,先生似乎是说......他脸上那颗痣并非天生的,而是小时候受了一回伤才长出来,只是他也语焉不详,大概是那时候的确很小,记不清楚。” 梁兴扬想,这巧合或许就是从不知道多少年前那书生受的一次伤开始的。 “你站起来。”梁兴扬忽而道。 “不是说——”凌无名语气诧异,不过说了一半便被梁兴扬截断了。 “我想无论这间庙的主人是谁,都对来人是没有恶意的,只是你先前跪下的时候触动了人家的一点心绪,你站起来同玄灵一起退出去。” 玄灵不满道:“你又要把我撇开!” “要是今后想帮我的忙,就多读读涂山月给你的那本书。”梁兴扬头也不回道。 玄灵哼了一声也不等凌无名,一阵风似地窜出了破庙,只是想一想还有些不放心,在门缝处向里张望。 凌无名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所以站起来的时候也不甚害怕,只感觉有一阵风忽而在他面前打了一个转,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的异样,梁兴扬也不看他,却是知道他已经站了起来。 因为梁兴扬此刻离神像的面容很近。 他眼见着神像脸上起了一点很微妙的变化,那石头雕刻的分明是个死物,偏偏梁兴扬就是看出了莫名的不同之处来,或许是嘴角的弧度,或许是眼皮的高低,总之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凌无名也退了出去。 他退出去之后正要关门,却见到了叫他十分惊恐的一幕。 梁兴扬举着的手还是往前伸了伸,按在了那颗朱砂痣上。 他的手是素白的,那颗痣便显得更红,紧跟着凌无名几乎以为自己是出了幻觉,他看见那颗本来是死物的痣像是活过来一样缓缓蠕动起来,在神像的面上划出一道血泪。 血流淌在了梁兴扬的手上。 凌无名一扭头,看见玄灵也同样苍白的面容。 玄灵伸手便要推门,可是她腕子上有莹莹的蓝光一闪,把她当场钉在那里动弹不得,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滴溜溜乱转,凌无名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心中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 门也在那一瞬间阖死,庙宇里一片沉寂,再没有任何的声音。 凌无名咬牙看着门里,又看一看动弹不得的玄灵,最后有些颓然地往门前一坐。 在他看来这是梁兴扬在自寻死路,那神庙里的东西太古怪了,他丝毫不怀疑这里面有希望成为梁兴扬的埋骨之地,如果梁兴扬死在这里这个玄灵一定不会把他带到候城去,难道他是回不去候城了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吃下的毒药似乎是需要梁兴扬的引动才能发作,且现下四面是荒无人烟的他也不必担心自己非人的事实暴露。 只是转过这些念头,他忽然又觉得有些愧疚。 无论如何梁兴扬对他还称得上是不错,他此刻不应该抱着这样的念头。 他该希望梁兴扬能活下来的,这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族类的妖怪一直显得神神秘秘,身上应该是有些保命的东西吧? 梁兴扬的手还停留在石像的脸上。 石像是冰冷的,但是下面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跳动着,仿佛这石像下面埋藏着一个生命,他的脉搏正透过这一层冰冷的石头叫梁兴扬感知着。 梁兴扬可以肯定的是,在他把手放上来之前,这石像还全然是一个死物。 是石像成了精怪?他觉得不大像。 有一声低低的叹息响了起来,叹息声有些柔美至于雌雄莫辨,但是梁兴扬依稀还能分辨出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你终于来看我了么?” 梁兴扬一时间没有答话。 他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贸贸然答,否则很容易就被缠身。 不过那个声音显然不是为了引诱梁兴扬去回答些什么。梁兴扬只感觉到这一阵沉默里有风绕着自己打了一个转儿,而后风声骤然转急,梁兴扬却依旧站得稳稳当当。 只是身后的长发被狂风吹起,像是一场不会止息的雪。 “你不是他,为什么要来打扰我的沉眠?” “他是谁?”梁兴扬问道。 他的声音刚刚出口,风声忽然又停了。 “你的声音让我觉得有些熟悉。”那个声音若有所思地道。“可我没有见过你,你还是个很年轻的小妖怪。” 小妖怪。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梁兴扬,可是梁兴扬却只是微微笑着接受了这个称呼,道:“是的,同你比起来我的确是一个小妖怪,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却知道化形的时候离那一场大变已经很久。” “那之后又过了多少年呢?”那个声音低低道。“我只是一径沉睡着,并不知道世上都有了什么样的变化,这里曾经香火鼎盛,如今却成了这样寥落的景象。” “这是因为曾经祭拜你的人都被妖怪杀死了。”梁兴扬冷然道。“他们奉你为神,你没有救他们。” “人?人不值得我去救。”那个声音如是回答,梁兴扬手底下的石像一瞬间忽然变得温暖起来,这让梁兴扬觉得他正在触摸一张人脸,那种感觉叫他有些不舒服,所以他把手挪开了。 在他把手挪开的时候,石像上出现了一股烟雾。 烟雾里有一个人形,穿着的衣服是梁兴扬没怎么见过的,他只在一个幻境里看见过相似的衣服,那个幻境是巧娘展示给他的。 果然,这也是一个上古遗留下来的妖怪,而不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 那人长着一张很清秀的脸,梁兴扬怎么看都觉得那张脸有一点熟悉,再去看看石像,后者虽然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堪,却也能看出来二者几乎是一模一样。 只是石像的朱砂痣在左,这人影却是右脸上有一颗朱砂痣。 “像么?”人影问道。“这是我自己雕出来的,我的手艺不像是哥哥那么好。” 梁兴扬点了点头,道:“已经很像了。” “那就好,从前是他给我塑像,后来是我给他塑像,我们两个总是只能靠着这样的东西来排遣思念之情——所以你看,我不是为了让人供奉才修了这样的塑像,那些人要来是他们的事情,会死在妖怪手下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想守着这一尊像。” 他的声音里有种很天真的残忍,那是许多妖怪的通病,他们不觉得人的死有什么要紧,就像是人不觉得牲畜的死值得挂怀。 梁兴扬并没急着反驳他,只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在他跪下的时候醒过来?这地方曾经有过鼎盛的香火,也是因为你还是会帮人实现一些愿望的吧?” 人影笑了起来。 “是啊,如果有人出现在我面前向我许愿祈祷的话,我是会感觉到的,可是我愿不愿意伸出手来,总要看心情好不好。” 第六十六章 兄弟 梁兴扬听着这样的话,也并不觉得这妖怪冷血,眼前这妖怪大概真是被人奉在神坛上许多年,然而那不是他想要的,既是如此,他又何必一定要去管那些人的死活呢?梁兴扬能看出来这妖怪同涂山月不一样是个纯粹的妖修,那些香火于他而言是没任何用处的。 只他还是有些不能苟同。 若是所有人都不曾伸出手来,他也就不会今日还站在这里,是早成了一缕不知转生往哪里的魂魄了。 “那么你现在心情又如何呢?”梁兴扬问道。 “现在?”他笑的时候那朱砂痣像是一滴盈盈的血泪,所以即便是笑起来也像是有些悲切的意味,他仰面看着那尊塑像,低低道:“我的心情从哥哥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就永远也好不起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梁兴扬也跟着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似乎是怕刺激了他的情绪。 “是很久以前了,久到我也不记得——我甚至已经不记得我究竟睡了多久。” 其实细细看来,眼前这张脸尚且年少,有种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模样,因为还没有生出多少棱角来显得还有些阴柔的女气,说是少年人似乎不大合适,然而也还远远未长成一个青年人。 他微微笑着,问道:“少年人,今夕是何年了?” 梁兴扬还不等答,大门忽然轰然一响。 是凌无名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站在石像下头仰面看着这个从石像之中出现的影子,脸上竟然有一点泪痕。 “先生——先生,是你!你真的没有死!” 梁兴扬一怔。 他知道凌无名是绝无可能认错的,因为那就是凌无名的昨日,也许就在凌无名死去且沉睡几千年的前一日他那位先生还同凌无名打了招呼说过话。 凌无名没有得到回答,然而他还是带着那样狂热的神情仰着头,道:“文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您也没有死,是也成了妖怪么?” 他的神色有些黯然,至于渐渐垂下头去。 凌无名似乎觉得自己口中的先生不该也成为妖怪,梁兴扬自然看得分明,凌无名依旧下意识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并不以妖类自居,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文先生?你口中的文先生,是文和么?”凌无名猛然听见一个声音问道。 那个声音并不是先生的声音,甚至于更像是个女子,可是凌无名却在一瞬间颤抖起来,眼前不是先生,但他是知道先生的......他叫出了先生的名字! 旋即他便听见那声音又道:“我叫文优,你口中的先生是我的哥哥。” 凌无名怔怔抬起头来,文优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他一回,忽然拍了拍手道:“我想起你来了,你是庙里的那个小乞丐,跟在我哥哥身边学字的那一个。” 话说到这里便已经十分明白了,昔日候城里那个替人写字为生的所谓的私生子,竟然本身便是个妖怪,而眼前这个自称文优从石像中忽然现身的妖怪,竟然真的就是当年在北地曾经被奉为神明的存在。 文优看着梁兴扬有些戒备的眼神,竟还笑着摆手道:“别那样看着我,我可不是那个被所有人都奉为神明的家伙,不过是借了他的壳子寄居在神庙里罢了,小乞丐没见过真正的神像该长成什么样子才会错认了我,我们兄弟也不是狐妖,是貉。” 梁兴扬略略放下心来,他可不想与一个曾经的神明交手,哪怕是伪神也一样,现在这文优还是笑眯眯的,不过他从文优说的那几句话里便能听出这个少年模样却已经历经不知多少岁月的家伙是个随心所欲的家伙,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凌无名既然已经出现在了文优的面前,自然也不能再把他推出去,现下他们几个之中最安全的是玄灵,不过安全得也有限,不知道玄灵到时候能跑出去多远,梁兴扬在心底做着最坏的打算,也不敢在此刻就把血符解开,怕再看见一个奋不顾身冲进来的愣头青。 凌无名张口结舌道:“你是说先生不是人?” 说完之后他就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想来是觉得此话太不妥当,可是文优笑得眉眼弯弯,道:“是啦,他才是候城里住得最久的那一个,只是时常会变换身份修改旁人的记忆,凡人是最爱传些流短蜚长的,他们不知道哥哥是什么人,便编排出许多胡话来。” 想来他在神庙里也曾经听见过那些流言蜚语,梁兴扬只奇怪他为什么当时没有对那些流言的传播者动手,虽说流言这东西一旦传播起来便很难找到源头,可是他看文优这性子,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在他看来都没什么分别。 文优似乎看出了梁兴扬的疑惑,他微微一笑,眼底有微微的冷意。 “我是想过要杀了他们的,可是哥哥不许,哥哥不许的事情我都做不成,谁叫他握着我的命门呢?我哥哥想做个人,还想做个滥好人,他亲手把我封印了起来,可是不曾想自己也没落了什么好下场。” 凌无名声音微颤,问道:“你说什么?先生——先生既然不是人,他应当还活着吧?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文优冷笑了一声,道:“他?他早就死啦。” 那张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脸上有很莫测的神情,一时间看上去是个思念兄长的弟弟,一时间又看上去是个幸灾乐祸的看客。 凌无名听见文优轻描淡写的这一句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来,梁兴扬听见这个文和已经死了的时候不显得有多么意外,此时倒是很意外地看了凌无名一眼。 这是尸妖的咆哮,是能叫修为稍微低些的妖怪心生恐惧的,只是他没有什么感觉,看文优的样子也不曾有什么感觉,只是当时凌无名自以为自己是被他杀了仗剑冲过来的时候也不曾有这样的怒吼,看来文和在他心中的确是十分要紧。 凌无名纵身一跃要朝文优扑过来,梁兴扬没有来得及阻止,然而文优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便把凌无名摔飞了出去。凌无名狠狠地撞在了地上挣扎半晌不曾起来,只听见文优冷嘲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跟了我哥哥几日,便以为自己有资格做些什么了么?” 凌无名挣扎着,一双眼睛依旧很愤怒地瞪着文优。梁兴扬心中叹息,心想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他一定想办法给凌无名身上下些别的禁制而不是用一颗山楂丸子敷衍了事,现在他只能任由凌无名这么瞪着,也不知道会不会把文优瞪得起了火气直接将他杀了。 梁兴扬咳了一声,道:“他其实也不过醒来几日,想来脑子还是有些混乱,你不要同他动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文优挑眉。“世上有人记着哥哥,我是该高兴才是的。这小乞丐是怎么成了尸妖的?” 梁兴扬一时间竟摸不清文优的深浅,只觉得他十分不可捉摸阴晴不定,只很谨慎地回答道:“他应该是在大变之前就已经变成了尸妖,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现在这世上。” “是啦,你是个小妖怪。”文优微微笑了一下,此刻他的笑意又变得十分和煦了,凌无名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忽然落了一滴泪。 那是先生的笑,那分明是先生的笑。 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本以为自己能找回些曾经熟悉的人,哪怕那不是人是妖怪也行,现在这张与先生如此相似的脸却是干脆利落地告诉他先生是死了。 他不甘心,可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凌无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文优从石像上飘落,梁兴扬也紧跟在后面,看见文优向着凌无名伸出一只手来,连忙拦了上去。 文优的眼神瞟了过来。 “你要拦我?” “如果你要杀他,我便要拦。”梁兴扬沉声道。 他虽然不想同文优对上,可也不会看着凌无名去死,这尸妖年岁虽长却是什么也不曾做过,也算得上是受了许多无妄之灾,这样一个妖怪,梁兴扬没法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破庙之中一时间安静若死,梁兴扬的手按在剑柄上预备着文优动手,他知道自己或许不是文优的对手,就刚才他把凌无名抛飞的那一手便能显出文优的身手不凡来,然而不战而溃的确不是梁兴扬的作风。 文优却忽然笑了。 “我不是要杀他。”文优道。“这世上好容易还剩下一个认得哥哥的,虽说只是认识一个做书生的哥哥,可我还是很高兴,我只是想看一看他是怎么死的,那时候他忽然消失了,哥哥其实也很在意,还查了几日。” 凌无名的泪水忽然止住了,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坐了起来,抓住了文优的手问道:“你说我消失之后,先生曾经找过我?” 文优不以为意道:“是啊,后来似乎是有了什么线索,不过那时候城出了大事,便也没有顾得上。” 第六十七章 血疫 梁兴扬在一旁瞧着,他本以为文优会视凌无名这一抓为冒犯把他甩开,却没想到凌无名的手并没被甩开,文优似乎并不觉得他的举动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他从文优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些很矛盾的东西,譬如说文优看起来对人是纯粹的蔑视,可他却又愿意去扮演一个神明至于扮演了那许多年,再譬如说他看起来对他的哥哥是有些孺慕之情的,说起文和的死却是一脸的讥诮之意。 这可能是一个被长久的孤寂岁月磋磨得有些发疯的家伙。 听到文优说当年的候城出过一场很大的变故且是在凌无名失踪之后,梁兴扬微微皱起眉头来,道:“当年候城发生了什么事?” 他隐约有种预感,这变故恐怕与当年凌无名变成尸妖有些关联,他能看得出凌无名是一早就变成了尸妖而不是在死后那尸身不腐元神不出有意识地修炼而出的,否则的话凌无名不会那样懵懂。 文优抬头看着梁兴扬,神色有些好奇。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那与你没什么关系,你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候城已经不存在了。” 梁兴扬犹豫道:“我想,候城的变故同他变成尸妖是有些关系的,或许也与——与你哥哥的死有关系。” 文优的目光微微一厉,梁兴扬立刻感觉颈后的寒毛竖了起来,但他没有显出退避之意,只是平静地与文优对视着。 他相信这个一直寄居在石像之中,不知还是不是一个纯粹妖怪的家伙很在乎自己哥哥的生死,要不然也不会用他哥哥的模样立像应答旁人的祈求,梁兴扬也隐约听说过似乎是有一种重塑肉身的法子是要用到旁人的信仰之力的,文优在此地立像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找了一个栖身之地,更多的还是有着自己的考量。 梁兴扬的推测并没有错。 文优眼中那种凌厉的光缓缓黯淡了下去。 “小妖怪,你倒是很机敏。” 他叹了口气,梁兴扬只看见眼前有一道白光闪过,文优已经重新落在了石像上。那石像是个双手在胸前交握的造型,手中捧着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因为年深日久已经看不太清楚,文优现下就坐在那上头,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石像的面容。 石像的面容分明也是模糊不清的,梁兴扬此刻却从中看到了一点温柔的意味。 “我哥哥是个心善的。”他低低道。“那时候候城莫名其妙地爆发了一种瘟疫,不会在人之间传播,可是得病的人却是越来越多。那些人会先呕吐,高热,而后昏迷不醒。昏迷的时候他们的身上会一点点渗出血来,直到浑身上下的血都流尽,人便也死了。” 文优的语气甚至是满不在乎的。 只是他那种语气也挡不住其形容的那种瘟疫的可怖,梁兴扬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能想象得到当时的候城是多么的人心惶惶,没有人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会不会突然就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那时候有很多人来庙里祈祷,把我吵得不得安生。”文优托着腮微微一笑。“我本来是不想管的,因为我又不会得病。可是哥哥不答应,他非要我帮那些人治病,可我又不会这个,只是碍着哥哥的面子一定要试一试罢了。” 梁兴扬一挑眉,问道:“你兄长难道没有那种力量么?” 文优淡淡道:“那时候哥哥除了长生不老之外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他让旁人不认得他的法子也是靠着我,而我虽然有法力却没有实体,离了石像的支持便无以为继,我们兄弟是不是很可笑?” 梁兴扬不知道自己是有什么魔力,叫旁人看见自己一时间便要吐出许多的秘密来,但他也很习惯这样的情形了,甚至于还应答了一声。 “不。” 文优低低笑了一声。 “没什么,你要是想笑的话我也不会怪你的,后来我替那些人查看了一下,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病,而是一种毒,被人散布在水源里的毒。哥哥便去找投毒的源头,他一开始找不到,我眼见着他着急却不能离开庙宇太远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本就是为哥哥才对这件事有些在意的。” 他顿了顿,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来,此刻梁兴扬离文优很远,但是还能很清晰的看到那种痛苦的意味。 “后来我哥哥有一天夜里忽然回来了,他浑身是血,说他找到了源头——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他就已经扑倒在了神像下面。” 文优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那种激动之中带着愤怒与苦涩。 “他的血溅在石像上,分明我该感受不到的,可是我能感觉到他的血是那么热,热到我不敢碰,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终于得到了完整的自由,重塑肉体是个很奇妙的过程,我本以为那过程是会很漫长的,可竟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隔了那么多年我终于能再次碰到我的哥哥,他却是要死了。” 文优甚至于有些语无伦次,可是梁兴扬眼前却浮现出那样的场景来,是两个很相似的男子在空无一人的庙宇里,一个抱着另外一个了无生息的,或许文优是不会哭的,但是他会愤怒,一个被人当做那么多年的神的家伙愤怒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梁兴扬不大清楚。 “我想办法保住了哥哥的魂魄不叫他轮回,我想他能为我重塑一个肉体我当然也可以,如果能留在候城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我有了法力和肉体,想要做什么都是易如反掌,当然能继续隐藏在人群之中,而哥哥也可以继续受那些人的供奉,以哥哥的性子其实做那个神对候城的人都更好些。” 从文优的语气中梁兴扬就能听出来,文优并没能和他的哥哥继续留在候城。 “后来我也去查,发现了那具尸体,那不是普通的毒,是妖族下的手,而且从那毒看来是个我无法抗衡的妖怪。”文优的声音很冷,想来是又想起了他兄长的死而无法平静下来。 “所以你离开了候城?” 梁兴扬有些不信,要是说没有文和的死,文优大概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哥哥一起离开,但文和既然已经死了,文优也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对于文优这样的性子而言,对手便是不可战胜也没什么。 果然,文优冷然道:“当然不是,我哥哥就是他杀的,杀了我哥哥想要走?那把我当成是什么了,懦夫么?我顺着线索继续查下去,但是就在我面对那个家伙的时候——” 他深吸了一口气。 梁兴扬看着他的表情,竟然意识到文优接下来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天地大变。 原来凌无名也是几乎经历了那一场天地大变的存在,或许他和巧娘还是同龄人也说不定。 梁兴扬愈发觉得这不是一个巧合,凌无名不仅仅是和巧娘在同一个时代出生的,他们之间也有某种更为深远的关联,虽说他们之间是离了很远。 但他没有对文优提起这一点来,只是微微皱着眉头问道:“所以你便没能复仇么?” “你不知道天地大变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场景——” 文优的语气变得有些感慨。 梁兴扬倒是很想说他是知道的,因为他曾经在巧娘的记忆里看见过那样的场景,不过看着显然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的文优,他倒是没有插言打断,只静静地听了下去。 “那时候我见到了妖皇,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妖族还能那样的强大,那几乎已经不是妖族而是神明的力量,那时候我才知道那场瘟疫的真相。” 梁兴扬的瞳孔骤然一缩。 真相?原来那场天地大变背后还有这样的阴谋么?那并不是一场无妄之灾,也不是什么巧合,而是自一开始便有一股力量在幕后操纵着一切? 梁兴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过文优似乎没有注意到梁兴扬的不对劲之处,只是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是啊,从最一开始一切就都是已经被算计好了的,哥哥只不过是无意中闯进去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他是为此而死的,我想为他报仇,可是对着那被旁人握在手里的刀时我还能生出一点反抗的心思来,但是对着那个握着刀的,我却是全然生不出什么反抗的心思来。” 梁兴扬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说的那个握着刀的,就是妖皇么?” 他只以为妖皇是在来到这个世上之后才成为了人族眼中的诸恶之源,却不想这原本就是真相。 只是一个他不愿意相信的真相,因为他毕竟是也是妖族。 文优点一点头,道:“所以我带着哥哥离开了那里。” 梁兴扬忽然扭头看向凌无名。 他的眼神叫凌无名觉得有些发毛,吞咽了一下口水方才问道:“你这样看着我是做什么?莫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对的?” 梁兴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缓缓收回目光,道:“没什么,不过是我想到了一些事情。” 第六十九章 无心 梁兴扬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猜想,只是那个猜想太过于惊世骇俗,且如果现在说出来的话说不定没什么作用还会给凌无名带来一点心理负担,毕竟凌无名内心深处还是把自己当成是人族。 他想,突然消失的凌无名大抵是与当年候城之中忽然流行起来的瘟疫有些关系,昔日候城河中的尸体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凌无名,只是那具无名的尸体可能运气没有凌无名好,已经腐朽成灰了也说不定。 文优却意识到了什么。 他带着兄长的魂魄仓皇逃窜,在大变之后的人族腹地先是避了许多年的风头,等几乎没有人再记得世上还曾经有那么一个本体不是人族的伪神之后才重新树立了神像建立了神庙,到今日年岁之久是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他没有一天不在想当年的候城。 那具尸体,尸体上的毒,投毒的妖怪,那妖怪背后的妖皇。 他不知道如今的妖皇究竟还是不是当年的那一个,但即便不是如今这位也一定与下定决心入侵这一方世界那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一直以来妖皇都拥有那种仿佛无物不焚的幽蓝火焰,这世上与之相似的火焰有很多,但是与妖皇手中妖火同源的他却还没发现过。 所以文优依旧希望报仇,哪怕复仇的对象已经不是曾经那位妖皇,能向他的后人复仇也是好的。他知道这几乎是一种妄想以他的力量哪怕再修炼上一万年可能也没机会走到妖皇面前去,但偏偏就是因为揣着这种幻想他什么都不敢忘。 好像他的生命依旧在继续,魂魄却已经留在了哥哥丧命的那一天,留在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之中,他能做的只有反反复复地去做那个梦,在噩梦里走来走去不遗忘任何一个细节,仿佛只要不肯忘便总能等到一个结局。 所以现下梁兴扬一看凌无名他便立时有所感。 凌无名只觉得眼前一花,是文优不知道为什么又来到了他的面前。 “别怕。”破天荒地,文优竟然说了这么一句。 只也未必是什么好意,大概是怕凌无名被他吓到了夺路而逃叫他在多年后好容易看见一线线索之后又不得顺藤摸瓜,不过文优这是多虑了,凌无名要做他的对手倒是还不够格。 “你也不要怕。”文优抬头,他看起来是有些忌惮梁兴扬,其实若动起手来的话他还是有把握胜过梁兴扬的,只是他不愿意在此地动手也不愿意放了他们走,故而示好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不会伤害他,只是接下来的场景恐怕会有些骇人。” 文优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梁兴扬当然也不会拒绝,他点点头,文优便转手扯开了凌无名的衣裳。 “你只怕要让他先显出原型来。”梁兴扬忽然提醒道。 文优意识到梁兴扬说得没错,眼下凌无名其实是一个已经修成的妖身重新拥有了活人该有的一切,这么查看只怕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他问凌无名道:“你能显出原身来叫我看一看么?” 凌无名忌惮文优胜过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妖怪的,没准剑横秋是比他更危险些,但是当日见到剑横秋的时候凌无名还是懵然无知的,更不要说后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昏迷之中。 他听见文优对他这样客气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了,但神色却是有些诚惶诚恐的。 变回原身?如何变回去,可从来都没人告诉过他,他从醒来就是这幅样子,还一直在好奇为什么自己如今不全然像是一具尸体,要知道他从前也是听说过一些什么尸变的传说的,传说中的那种尸体都是膝盖不能打弯的,可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甚至意识到自己依旧有呼吸和心跳。 文优以为他是不愿意,然而梁兴扬看见凌无名几乎是求助的目光之后便很快明白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在如今的情景下不应该笑偏偏是有些忍不住,说话的时候依旧还是有一点笑意。 “恐怕要你帮他一把,或者我来也行,他是糊里糊涂变成了妖怪,还不知道怎么变回去。”梁兴扬如是说着,又转向凌无名道:“寻常妖怪显出原形的时候别管法力是不是不能全数施展出来,总归是行动自如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神情有些古怪,又补充了一句道:“至少大多数是如此,但你的原型乃是一具尸体,若是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不要怕,我有法子让你能变回来。” 凌无名本来不大相信梁兴扬,但是刚一动这个心思便想起来先前梁兴扬在自己身上留下的‘问心丸’,他不知道这种不信任是不是也会引发毒性,最终也只是点一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梁兴扬看着凌无名的神情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心想那颗山楂丸子倒是有利有弊,他当然不会为凌无名揭开其中的内幕,也不劳烦文优怎么动手,只掏出一张符来拍在了凌无名的额前。 凌无名只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头上窜了下来,顿时动弹不得。 文优本还有些心急要去查探些什么,可是看见梁兴扬掏出来的那张符纸之后神色却略微变了变,道:“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妖怪手上有些道士的法宝倒是不足为奇,毕竟道士总是要除妖的,有的时候学艺不精反而被妖怪杀了也是常事,但是梁兴扬用符的时候手段娴熟显然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况且要用符咒可不是催动一些法宝那么简单的事情,他曾经就从一个道士身上搜出了一些符咒来,可是一碰就觉得还是火烧火燎的痛,故而再没动过这样的念头。 梁兴扬看出他的顾虑来,笑道:“我不能给你看我的原型,我的确是个妖怪不假,只是一身道门的本事也不假,那是我师父教给我的,不过我毕竟是妖族,有许多东西都只能小心翼翼用着,譬如这一道符其实用朱砂的话便可以省了许多工夫,我却不敢用朱砂。” 说着他示意文优去看那一张符,若是换了寻常的妖怪只怕揭了这张符就会逃之夭夭,可是梁兴扬也晓得凌无名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变回妖身去,变回去只怕他也不敢逃,左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多费一张符纸,他在世上行走这许多年这点积蓄还是有的。 文优有些狐疑,却还是料想一张符纸伤不到自己多少,拿起来看了看。这一次入手的确没有灼痛的感觉,他看了片刻面色和缓下去,忽然道:“我似乎是听说过你的名号,我这里偶尔也会有道士住宿,咬牙切齿说起一个分明是妖怪却会用道术的——梁兴扬,是么?” 梁兴扬苦笑道:“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大的名气,你在这荒山孤庙之中也能听说。” 文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些出神,闻言随口答道:“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荒芜,我还是替哥哥做了一些事情的,只是后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不愿意再说下去。梁兴扬看着他的神色仿佛是有些懊丧,其实心下是十分奇怪的,毕竟在他看来文优已经说出了那许多秘密来,在这破庙之中的过往想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文优既然不愿意说他当然不会再问,只看着地上显出原形的凌无名来。 凌无名的原型当然是一具尸体。 没有想象中的可怖模样,只是比起他的妖身来更苍白了一些,毕竟尸体要是能修炼成尸妖首先一条就是要尸身不腐,若等烂成了白骨再修炼成妖怪的时候便是叫做骨妖了。 梁兴扬想到这里忽然饶有兴趣地期待起来,想自己已经把人化身成妖怪的两种途径都见了一遭,骨妖才是这之中最常见的,是不是有朝一日他也能见到骨妖呢? 文优的神情也有些严肃,他把手贴在凌无名赤裸的胸膛上,那只手是和凌无名的胸膛一样惨白,随着他低低念动着什么,凌无名的胸膛忽然变头得透明起来。 梁兴扬的脸上划过一丝诧异的神情。 凌无名现在是看不见自己的身体的,看见了恐怕会有些害怕,不过便是害怕也动弹不得。梁兴扬没有吓唬他的打算,那点惊讶之色只是一闪而没。 “果然。”文优低声道。 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似乎是为自己接近了真相而狂喜。 过去这么多年,也许这个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当年的人都已经死了,而妖族降临这个世界也已经成了定局,可是这里却依旧活着一个旧日的幽魂在记挂着这件事情一刻也不敢忘记,他这一生或许还很漫长,可能剩下的就只有这么一件事情了,如果连这件事都被忘了,他便是一具行尸走肉。 凌无名赤裸的胸膛现在已经是全然透明,透过骨骼便可以看到其下的内脏。 内脏是黑色的,而且还少了一样。 凌无名化身成妖怪的时候是有心跳的,可是这具尸体却没有心脏。 第六十九章 隐情 凌无名看不见自己身上是个什么状况,却能瞧见梁兴扬有些古怪的神情,然而当他想要开口问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如今是具尸体故而动弹不得,便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梁兴扬也不知道怎么从凌无名那摆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他想要问些什么,干咳了一声道:“没什么,总归你现在已经是妖族了,便是原身上少几个零件也不碍事。” 他说的倒是很中肯,不过凌无名听着只觉得古怪,自己身上是少了些什么?尸体自然是没有知觉的,不过他知道现下文优的手正在自己的胸前,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伤口?还是说自己是被人开膛破肚给杀了的? 凌无名正在那里胡思乱想之间,听见梁兴扬问道:“旁人要这东西做什么用?便是有的妖族会用它修炼,也不见得非要这一颗不可。” 什么东西的计数会用到一个颗字?凌无名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想,不过他心中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触,梁兴扬说得很有道理,他=如今已经是个妖怪了,尸体上少些什么对他倒是没有妨碍,只是一想到自己上辈子可能是死无全尸,他便还是有些不大舒坦。 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 可是当年候城里乞丐众多,他不过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也从不与人争执些什么,便是讨钱的时候因为地盘的划分起了什么争执也都会退让一二,什么人能与他有深仇大恨,杀了他不提还要叫他连个全尸也留不下? 候城可是有一个风俗的,下葬的时候人必须得是全须全尾,要不然这人转世可就做不成人了。凌无名也不知道这传说究竟是真是假,不过他如今也算不得是一个人,这么看来传言还很有几分可信。 文优盯着凌无名的胸膛,他脸上起初还是带着一点喜悦之情的,但是渐渐便消弭无踪,而且很快便有怒火涌了上来。 “果真是这样——果真是这样!”他前一句话尚能控制住声音,后一句便已经有些高亢,也不知道文优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形态,不过他这一声却叫整个破庙都颤抖了起来,梁兴扬若有所思地瞧了文优一眼,文优才发觉自己激愤之下露出了些许痕迹,怒色不减然而看着却是冷静了不少。 “看来我哥哥一开始就应该继续找这个小乞丐。”文优冷然道。“他才是第一个。” 梁兴扬见他收回了手,略带探寻地瞧了一眼,见文优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便把另一张符拍在了凌无名身上。凌无名本来是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梁兴扬这一拍之下却忽然觉着是有一股热流从天灵涌入,起初还是暖洋洋的,可是在周身运转过一阵子之后便忽然滚烫起来,把他烫得从地上猛地跃起。 凌无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了行动的能力,显然是又成了妖身,却不知道梁兴扬是怎么做到的,他只以为自己是见识太少才不知道,殊不知文优看着梁兴扬也是一脸的愕然,从来只听说道士的符咒能把妖怪从人形打回原形,没见过还能反着来的。 梁兴扬见文优如此神情倒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摆了摆手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这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小玩意,只是习惯了用那符纸罢了,要是有道士瞧见这东西,保不齐要跳起来破口大骂。” 文优此刻精神恢复了些,还能同梁兴扬开个玩笑,他道:“我看你挨道士的骂也并不比挨妖怪的少,可谓是两头不讨好了。” 梁兴扬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文优说得乃是大实话,他也当然知道自己声名狼藉,不过名声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他想要的东西都是名声换不来的。 见梁兴扬对此没有反应,文优倒是又显得有些诧异了,他道:“我从前听说你杀妖,还以为你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现下看来却不大像。” “我也杀人,只是很少罢了。”梁兴扬淡淡道,不知怎地凌无名从他这话中听出了杀意,被吓得一个激灵,然而梁兴扬并没看他。“大多数时候人没有本事逃脱制裁,可是妖有这个本事,很多地方缉妖司管不到不愿管,道士们更不愿意去那等危险的地方,自然便只有我了。” “你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么?”文优忽然笑了。 他的笑意里有些讥诮的意味,梁兴扬并没因此而恼怒,只是静静地盯着文优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一句话,你是想知道你哥哥是怎么想的,是不是?” 文优的嘴唇蠕动了一下,那一瞬间他似乎是想要发怒,但是对着梁兴扬清澈的眼神,他的怒火很快便不知所踪了。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是啊,我想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圣人,凡人有了什么难处他是一定要伸出手去的,可笑那些凡人在背后是怎样议论他的?他想教旁人通晓文墨,一开始其实是办了私塾的,只是那些士族为此深恨他,时不时便要找些麻烦,他又不肯叫我替他出气,兜兜转转便只做了个给人写字的书生,学生也就是这么一个小乞丐。” 此刻文优的话是离题万里,不过梁兴扬却是很有耐心地听着,并不曾打断他。此刻凌无名正上上下下地摸索着自己,听见文优的话却是偷偷地瞧了梁兴扬一眼——他说先生同眼前这个家伙相似?这个念头不过是从凌无名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很快打了个寒噤,觉得这二位是一点都不像,简直南辕北辙。 但他很快便想起来自己一开始是想要说些什么了。 “你说我是第一个?”凌无名犹犹豫豫道。“第一个什么,第一个中了毒的人么?难道候城那场疫病是因我而起?” 他的声音简直有些颤抖了,一想到这种可能他仿佛就听见了那些垂死之人的哀嚎声,凌无名死的时候那场疫病想来是还不曾流行的,但是他也看见病人,在此之前候城之中也有过时疫,那时候人心惶惶,他也不敢出去行乞,但是神庙却被征用了去,一日日能看见高热的病人挣扎着想要活命,但是那时疫被控制得很快,人们都说是因为候城有神仙保佑。 想到这里凌无名又打量了文优一圈,看来当年候城里的神仙便是眼前这个看上去脾气不大好的妖怪了,真奇怪,妖也会那样尽心尽力地救人么?他记得先生曾经对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句话沉默了很久,现在他知道先生为什么沉默了,但还是不肯相信这世上有一心为人的妖族。 文优瞧着凌无名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时间冷笑道:“你把自己看得未免也太重了些,不过是一个小乞丐,撑死了是不知为什么被选去做了饵,因你而起?你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再有,我当然也不愿意与那些凡人有什么牵扯,若不是哥哥一定要我出手,也许候城根本等不到那一场血疫便已经在时疫之中成了一座死城!我现在倒是宁愿结果是那样的,那样哥哥就不会死!” 梁兴扬听他前半截话还像是在开解凌无名,后半截便全然是在抱怨了,他见凌无名的神情也渐渐萎靡下去,连忙打断道:“过去那么久的事情再说也是无用了,不如让他想一想自己遇见过什么,也好再看那疫病是从何而起的。” 文优却是兴趣不大的样子。“我早就说了,是妖皇指示手下的妖族去投放的毒,这小子是第一个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成了河里的浮尸一具而是莫名尸身不腐至于还成了尸妖,第二个便没那么好运。这小子失踪了大概有一两个月疫病才渐渐流行起来,想来是那投毒的家伙意识到第一次投毒没能奏效的缘故。” 梁兴扬却正色道:“我看不是这样的,其中还有其他隐情。” 这一回轮到凌无名和文优站在了同一阵线上,只听见他们两个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隐情?” 梁兴扬笑了笑,道:“现在还不知道,所以才要仔细地问一问他。” 文优嗤笑一声,道:“前尘往事,你竟是这样上心?罢了,你若是想问便问,只我却没什么兴趣。” 他嘴上说着没有兴趣,行动却全然不是这样的,也不曾回石像之中或是离着他们两个远些,反而就坐在一边盯着两个人,神色虽然看上去像是不甚在意,梁兴扬却从他眼里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梁兴扬心想只怕这文优是个脸皮薄的,并不去拆穿他,只是正色问凌无名道:“你可记得自己死前都曾遇见过什么人?” 这话其实梁兴扬已经问过一遍了,当即凌无名便要摇头答一个不知道,却被梁兴扬给拦住了。 他道:“你好好想一想,自己曾经从什么人那里得了钱财,或是与什么人说了话,只要是与寻常不大相同的,便都说出来。” 第七十章 离魂 凌无名沉默了片刻,显然是陷入了一场很痛苦的思考之中,其实他不大愿意去回忆那些对他而言恍若昨日的过去,一觉醒来天翻地覆那种感觉实在是让他不知所措,幸而现下有一个梁兴扬愿意带着他往候城去,让他不至于是全然陷入一个四顾茫然的境地里去。 但是现在他不得不仔仔细细地去回忆那一切。 “我当年是忽然失踪了么?”他喃喃问道。 梁兴扬本以为文优不会回答,却没想到文优遥遥地应了一声道:“是,哥哥几天没有见到你还去打听了一番,你消失得很突兀——我倒是没有那样注意过你,但依稀记得你是白日里出去便再没回来过的。” 文优说自己是没注意过凌无名,说起他白日从神庙中出去再没有折返却是毫不犹豫的,梁兴扬想他大概是因为文和的缘故对凌无名还是有几分留意,只是不愿意说来觉得是扫了自己的面子。 梁兴扬并没拆穿文优。 凌无名依旧皱着眉头。 “我好像想起来了,是有人叫我去送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写字,他给了我一角银子,所以我就去了。” 他本以为那只是一件小事,所以并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自己恐怕是出城的时候便已经死了。想到自己的死他还是会有一些怅然,可是若没死的话也许他也会在那场疫病里丧命,便是侥幸活下来也绝活不到今日。 这样一想却又是祸兮福所倚,这点福分其实是先生给他的,他现在想起当日那个人出现的时候是用一种很挑剔的目光在几人中间逡巡了一圈,还是听他说话像是识得几个字的样子才选了他去。 所以他得把一切都想起来。 “先生还能活过来么?”凌无名忽然问道。 梁兴扬愣了一下,便听见文优道:“我不知道,他的魂魄依旧在,可是这么多年我光是为了不放哥哥去轮回便已经费尽全力了,所以想要他清醒过来只怕是很难。” 闻言梁兴扬忍不住道:“其实轮回之后也是有法子能想起一点前尘的——” 他的话被文优蓦然凌厉起来的目光打断了。 文优看上去很愤怒,梁兴扬不觉得自己说的是有什么错处,所以看着文优的眼神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无辜。 “你懂得些什么?”文优冷冷道。“哥哥的妖魂是残缺不全的,他魂魄一散若是做个凡人只是最好的结果,可是我知道这世道做个凡人有多么痛苦,哪怕我能护着哥哥也是一样的,四处都是缉妖司的人和道士,难道我真的生生世世都能护着他么?哥哥想来也是不愿意那样活着的。” 他的情绪显然有些不稳定,梁兴扬眼见着他周身隐约有光芒闪烁着,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文优也不是一个完整的妖怪,许是看见了梁兴扬的眼神,文优嗤笑道:“是啊,为了保住哥哥我早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妖怪了,现在我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大概也是一缕魂魄?却比魂魄要凝实些。” “你真正的肉体恐怕还在这里。”梁兴扬看着那尊石像,他从一开始看见那石像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现在想来应该是里面封着文优的肉体所至,现在文优这样子只是说明他的魂魄还算强劲,所以出现在梁兴扬面前的时候看上去和一个寻常的妖族没什么区别,但毕竟同完整的妖族还是有所不同,现在的文优只怕是不能离开这神庙太远。 “那么先生能活过来么?”凌无名又问道。“你说你保住了先生的魂魄,先生的魂魄又在什么地方?他会知道是我来了么?” 文优似乎是有些不耐烦,可是一想到梁兴扬先前的话,想着这小子身上的秘密没准关系到兄长之死的真相,他便也生生把这口气给咽下去了,只是语气便不怎么好。 “他已经沉睡很久了,这里荒废之后没有了香火供养,我又已经不能挪动得太远去找一个有人烟又不会引起缉妖司注意的地方,我是眼睁睁看着哥哥的魂魄一天天衰弱下去的,最后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保住了他的魂魄没有散,想要他出来同你说话是断断不可能的。” 他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有些别的含义,像是在嘲讽凌无名的不自量力。 凌无名却像是没有听出来一般,他点一点头道:“既然先生还活着,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找出真相的,没准找到了真相他便能活过来。” 这话文优倒是爱听,故而只是哼了一声并没说话,他小心翼翼守护了文和失去了妖魂的魂魄这许多年,其实知道这希望很渺茫,但是当旁人口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便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了希望。 凌无名忽然拍了拍脑袋,道:“我记得在我出城去送信之前,神庙之中忽然多了一些人,他们每日都来,却不是来祭拜祈祷的,看着穿着也不像是会愿意同乞丐一同借住一间庙的,当时心中有些奇怪,但是醒来的时候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现下拼命回忆的时候才想起一些来。” 梁兴扬便又去看文优,他现下觉得自己的脑袋是成了一个拨浪鼓,只来回在他们两个之间转来转去。 却见文优脸上也渐渐流露出沉思的意味来,沉吟道:“我似乎也记得那些人,他们看着神像的眼神很奇怪,根本不像是有所求,倒是像几乎把我看穿了一样——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是冲着那狐仙去的,却没想过他们可能就是冲着我和哥哥来的。” 梁兴扬忍不住问道:“难道貉妖有什么特异之处么?” 文优摇了摇头,道:“并没什么和其他妖不同的地方,但是我和哥哥却的确是有些特殊的,可妖皇大概用不到那样的特殊之处......”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显然也是不大确定。 梁兴扬正色道:“文优兄要是信不过我等便不必说,我不会叫你如此为难。” “没什么不可说的。”文优淡淡道。“左右哥哥与我加在一起现下都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妖身来,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怕你把这石像破开掏了我的内丹去么?我那内丹也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梁兴扬可不信他这话,若是真的不剩下什么方才文优身上便不会有那样明显的压迫之感,文优现下大概因为凌无名勉强算得上是旧识的缘故对梁兴扬有几分信任,可是那信任是远远不够他把身家性命全数交托的,其实凌无名也未必就信任他,说来说去不得不全然相信他就只有一个玄灵......玄灵! 想到玄灵梁兴扬忽然一个激灵。 他意识到自己把玄灵遗忘在这庙外头吹了许久的风,而且最糟糕的是玄灵在外头其实能听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想来现在正在七窍生烟。 梁兴扬连忙把血符给玄灵解开了,果然下一刻玄灵便冲了进来,气急败坏道:“我早就听见你们好得跟一家人似的了!竟还把我扔在外头吹风!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实这庙四面里漏风,你在外面和在里面几乎是一样的。”梁兴扬干笑了一声,换来玄灵的横眉立目。 “开什么玩笑?你要是觉得一样便换你出去吹风!” 眼见着场面热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且离题万里起来,文优很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要不是梁兴扬先前莫测高深说那场疫病是另有隐情,他早就把这三个全数扔出去了。 凌无名倒是还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半晌忽然一挑眉道:“我有一日从街上回来正赶上那些人出得神庙去,与他们擦肩而过,似乎听见他们说话。” 文优道:“想来他们在里面是不敢说些什么,出去便没了顾忌,你可还记得他们说了什么?” 凌无名道:“似乎说得是离魂两个字,还有些旁的却是没大听清。” 梁兴扬本有些一头雾水,他还在为玄灵的吵吵嚷嚷而感到有些头疼,甚至想要不要再用血符叫她不能出声了事,然而那只能解一时之急,后面境况便会更加糟糕起来,想来是不成的。 却看见文优的脸色蓦然变得有些青白难看,四面的空气也一瞬间变得更冷,玄灵这厢正说着话却是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扭头看一眼文优的神情便也偃旗息鼓。 她听得分明,这几个家伙正在讨论的是那场离她太过遥远的天地大变,虽然不知道梁兴扬为何能参与进去,但能知晓这样的秘辛对她而言实在是一种诱惑。 天地大变也同妖皇有关?妖皇从来便不是被动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而是处心积虑要占领这一方世界么?按说她是妖族应该觉得妖皇这么做是深谋远虑,可是方才听见那个猜想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或许是因为她和其他妖族还是有些区别,把她养大了的——总归这一点上她还是和梁兴扬更有些共同语言。 文优的声音带着一点杀气和压迫力。 “他们是不是说,这其中不是涂山狐族,而是离了魂的貉妖?” 第七十一章 青蚨 凌无名不知道文优的神情何以忽然变得这样难看,只是老老实实地答道:“似乎是这么一句话,只是并没提到貉妖,只说是两个妖怪,我还纳罕此地是神庙哪里来的妖怪,候城多少年没听说过有妖怪出没了。” 他絮絮说了许多,可是文优看上去是什么都不曾听进去,他从凌无名点头的那一瞬间便看上去神游物外了起来,脸色也比方才更难看了些。 文优道:“看来当年的那场疫病还是另有隐情,他们不仅仅是为了要侵入这一方世界打开通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的,通道不是在候城被打开的,为何疫病是在候城?那疫病应当不过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贡献,妖皇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我和哥哥。” 若不是因为他的神色太过难看,梁兴扬简直要以为文优是有些大言不惭了。他承认文优是个很强的妖怪,不过强也是有限度的,同妖皇相比还是远远不够,妖皇凭什么要这样看重文优文和两兄弟?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什么离魂之法? 不知怎地,在想到这东西的时候梁兴扬只觉得自己恍惚了一下,有种很尖锐的疼痛从头上传来,像是针刺一般。 梁兴扬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凌无名和文优都不曾注意到这一点,倒是玄灵看着他的动作拉了拉他的袖袍低声问道:“你怎么了?被吵得头疼么?” 庙里是从她进来才变得吵嚷起来的,但是玄灵不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便只好含混过去,梁兴扬微微笑了一下示意玄灵不必在意自己,问道:“却是为何?难道就是为这离魂之法?可是我竟没听说过什么术法唤做离魂的,只知有种离魂症。” 文优挑眉道:“你知道的倒是不算少,不过这法子和离魂症没什么干系,若真有的话只怕妖皇也不必如此费尽心思了。” 梁兴扬依旧是不解,妖皇几乎算得上是无所不能的存在,想要做什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如果是说当初他尚且不能打开通道进入这一方世界的话,大可以等到通道打开再对着两兄弟当面讨要,这世上能拒绝妖皇的妖怪大抵是不多,全没必要用这样迂回的法子,反倒是与文优结下了死仇。 他看得出以文优的性子,只要是能与兄长平安活下去定然不在意什么离魂之法,妖皇这算是弄巧成拙,可是转念一想那妖皇是何等存在,如何会在这点小事上思虑如此不周?就算是关心则乱这招数也有些太昏了。 见梁兴扬沉默不语,文优只微微一笑。他的笑意有些冷也有些讥嘲的意味,不知道是对着妖皇还是梁兴扬。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觉得我是太自以为是了,是么?” 梁兴扬猛地惊醒,摇了摇头。 文优却并没理会他的否认,道:“你也不必急着否认,不知道内情便很容易这样想,这不算什么。你可听说过一丘之貉?” 这梁兴当然是听说过,只是当着貉妖的面儿他也不会提起这样的词儿来,不想反倒是文优主动提起了这一茬,文优见梁兴扬神色几分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应一个是字,又微微笑了一下,这回却显得有些活泼了。 “想来你是知道的,人族把它当成是个不好的词儿,可是我觉得这个词用在我和哥哥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你大概会觉得妖皇要是想要什么术法大可以来同我们兄弟讨要,可是世上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讨要不来的,想要得到就只能下杀手。” 说到下杀手三个字的时候文优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叫梁兴扬瞬间不寒而栗起来,就像是身边忽然刮过了一阵阴风。梁兴扬不得不承认虽说他们的目标是相同的,出发点却是大不一样,他的确也很想与妖皇一战,但那只是出于某种可以说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为了所谓的天下大义和师父的愿望,文优却是非常纯粹地想要复仇。 很难说哪一种想法能支持着他们走得更远些。 梁兴扬低低叹了口气,道:“那么你觉得你们身上的离魂之术就是属于这一种东西了?” 文优道:“那不是我的错觉,那就是事实。我们兄弟同寻常的貉妖还是有些不同的——其实我们身上只有一半的貉妖血统。” “另一半是人么?”梁兴扬道。 他知道这话有些冒犯,很多妖族都不愿意承认那些人族和妖族混血的后代,很轻蔑地将之称为杂种,那些半妖往往也不如纯粹的妖族强大,不过也有一些反倒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如果文优和文和就是半妖的话,那倒是有可能属于后者。 文优摇了摇头,道:“不,我们不是半妖,身上的另一半血脉——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在与人族相爱,最后我们出生的时候才发现彼此都不是人类。” 这听起来有点滑稽,不过看着文优的神情梁兴扬没能笑出来。 他低声道:“那你的另一半血脉是什么?” 文优沉默了片刻,忽而道:“我能信任你吗?” 梁兴扬很诚恳地回应道:“我不知道。” 文优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也知道这才是最真实的答案,梁兴扬如果一口便应答下来说自己十分可信,他可能反倒是要犹豫上一阵子了。 现在这样,反倒叫他觉得梁兴扬是个可以交托的,反正自己现在也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他的那个秘密已经不像是从前那样要紧了。 想通了这一层,文优看着梁兴扬的目光便不再那样戒备,他淡淡道:“我们兄弟身上的离魂之术是与生俱来的,但无法传授给任何存在,想要得到这术法就只有将我们的内丹都剖了去。” 梁兴扬一怔,道:“你的另一半血脉究竟是什么?” 问完之后他才觉得有些不妥,道歉道:“若是不想说便罢了,我只是有些惊讶。貉妖应该不具备那样的力量,我也从未听说过什么族群有这种力量,想来这便是你们的特异之处。” “是,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或许也只有我们两个。”文优摆了摆手,想来是不大在意梁兴扬的失态。“我就是打算告诉你的,只是一时恍惚说得有些太多了。我们两个一生都因为这样的力量不得安宁,只有最初的一段时光是我和哥哥携手并肩度过的,那之后便是近在咫尺但不得见不得触碰......抱歉,我又说得有些多了。” 梁兴扬没有打断他,只是点点头表示理解,甚至于连脾气最急的玄灵也没说什么,他们都听得出文优语气中的那种沧桑与悲凉,文优从出现在他们面前开始就叫他们意识到这一个性子很薄凉的妖怪,甚至于提起自己哥哥的死来也是带着些讽刺的意味,可是他心里竟有这样的惊涛骇浪么? 文优顿了顿,他不是想卖关子,只是一时间想起了很多过往,看着眼前的三个都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尤其是那个当年的小乞丐也是这样熟悉的神色,文优简直觉得时光一时间倒流,他是又回到了候城。这让他的表情也柔和了不少,道:“我们的母亲是一只青蚨。” “青蚨?”玄灵有些不解,却看见了梁兴扬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凝重的神色。 “是一种柔弱而不能自保,偏偏又很容易被人族垂涎的妖怪。”文优轻声道。“他们这一族很难修炼成妖怪,固然也有自身羸弱的原因,更多的却是因为很多青蚨还没有机会得到修炼的时间就已经被人族捉了去。” “为何?”玄灵怔怔问道,她自然是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猫是一种几乎随处可见的动物,对人来说除了捕鼠之外便不会有旁的用处,所以她的同族不论处境如何总能安安稳稳的修炼,不过她也知道有些很容易被人族盯上的种族成妖的便要少许多,却不曾听过青蚨这个种族。 回答她的却不是文优,而是梁兴扬。 “因为青蚨的能力。”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青蚨能找回很多东西,人用子母青蚨的血分别涂抹在钱上,把子钱用出之后因为手中有着母钱,子钱便会自动飞回,是以钱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人族对青蚨便自然趋之如骛。” “是的,所以很多青蚨甚至不愿意繁衍下去。”文优接口道。“他们知道繁衍的后果只能是个悲剧,所以不如从一开始便成为最后一代,我的母亲本来就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她觉得自己是爱上了一个人族的时候她很高兴,结果生下来才晓得我们是纯粹的妖怪,而且有了另一种能力,不会被人族觊觎,却会被更强大的存在觊觎。” 他的声音一贯淡漠,此时却有些颤抖,一时间谁也不曾说话,他们都静静地望着文优,看着他显出一点难以自已的苦痛之色来,不过那也只有短短的片刻,想来文优从出生便已经为之而痛苦,到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 第七十二章 矛盾 文优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他道:“我们兄弟没有青蚨所谓找回失物的能力,因为我们身上还有貉妖的血脉,但是我们却有了另一种无论是貉妖还是青蚨都不曾有过的力量,我们能操纵魂魄,但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操纵。我们只是能叫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魂魄分离,或是叫曾经是一体却因为变故而离散的魂魄聚拢,想要办到后者还比前者要难上许多。” 梁兴扬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那些本不属于一体的魂魄本来便会彼此之间有些排斥,但是叫分离的再聚拢却是要费不少的力气,他打量着文优,有心要问些什么,一时间却又吞吞吐吐了起来。 文优说出这话之后,却像是开朗了不少,他轻笑一声道:“想问些什么便问吧,不过我也能猜到你要问什么,你想知道我和哥哥为什么会是现在这幅模样。” 很显然,文优并没有打算隐瞒什么,现在他同梁兴扬几乎站在了同一条船上,说出这些过往来虽然是有些痛苦,可也能叫事情变得更为明朗一些,扑入说方才他们这一番交谈便将当年候城那场来势汹汹的疫病背后的内幕揭露了出来。 在此之前,他竟从未意识到兄长不是因为去追查那场疫病的真相而死,反倒是那一场疫病就是冲着他们两个来的。 若是他兄长在此的话只怕还会对候城的百姓有些歉疚之情,他却是同他的哥哥不同,如今想起来只是对着妖皇恨不能食肉寝皮,并没有要拿妖皇的过错来惩罚自己的意思,说到底被妖皇觊觎不是他们的错,难道还要怪他们不够强大至于着了妖皇的道? 那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打破了两个世界之间通路的存在,他可还没有自信道那个地步觉得自己可以与妖皇分庭抗礼。 文优的神情有些冷,梁兴扬见他是真没有再要有所隐瞒的意思,索性也直截了当起来,问道:“是,按着你所说的离魂之法,你们兄弟二人成如今这幅模样只怕是与之无关,也不知妖皇想要的究竟是要分离还是聚拢灵魂。” “我倒是听说过一点传言,只是太过虚无缥缈。”文优皱着眉头道。“妖皇一直在暗中安排自己的亲信寻找一个妖怪,却从没有谁能说出那究竟是个什么妖怪,我想若是想要分离灵魂便只要我们的内丹就够了,他应当是想将什么灵魂聚拢,是谁能叫妖皇如此大动干戈?” 梁兴扬心头一动,道:“恐怕只有他自己,可是妖皇的灵魂竟然是残缺不全的么?” 这个猜测未免也太天马行空了一些,若是强如妖皇灵魂却是残缺的,世上远远不及妖皇的人族与妖族岂不是要羞惭致死了。 “只是一个猜测。”文优淡淡道。“是真是假不重要,总归他绝没有得到我们内丹的可能性,这世上原本一共便只那么两颗内丹带着如此能力,现如今更只剩下我一个,如果他没有这一遭算计的话我倒是很愿意用自己的内丹去换哥哥的平安顺遂,可是现如今却是不一样了,我若是杀不得妖皇,便毁了自己的内丹也不会叫他有机会如愿的。” 他说了这么一长串,语气却始终是波澜不惊,甚至没有那种怀揣深仇大恨时咬牙切齿的意味,可偏偏就是这样平静的语气里分明透出一股决然的意味来,梁兴扬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文优道:“哥哥和我早就是不可分割的,我们身上都只有一半青蚨的血脉,而青蚨的力量是什么你们也很清楚,所以随着我们逐渐成长,我们彼此身上那一半青蚨的血脉也不可避免地互相吸引着。” 梁兴扬不由得悚然,低声问道:“所以便成了一体双魂的局面么?” 一体双魂他是见识过的,却没有见到这样演变成一体双魂的情景,不过这恐怕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双生半血青蚨,出现什么匪夷所思的情景都算是正常。 文优摇了摇头道:“本来那也不会有什么干系,只可惜我们兄弟遭遇了强敌至于重伤,我本以为自己是为了保护哥哥死了,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还活着,要去寻哥哥的时候听见他的声音,他靠着我们的血脉联系强行把我的魂魄留了下来,但一个妖的体内如何能有两个妖魂呢?我的妖魂太霸道,把他的妖魂直接击碎,从此他再也离不开我,而我离开他也不过是一个游魂。” 这实在是太过古怪,梁兴扬一时间只剩下了张口结舌的份儿,文优看着他这幅模样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道:“你想说些什么都可以,什么样的话我都已经听过了,我们两个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怪胎,可是谁又能说这样不好呢?” 梁兴扬连忙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文优却仿佛是有些不满,道:“我看你是同人族在一起呆得太久了,便学了那些虚与委蛇的性子来。” 梁兴扬很诚恳道:“我当真没有旁的意思,这世上什么古怪的事情都可能有,我自己便是一个怪胎,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旁人是怪胎呢?” 文优微微一愣,而后大笑起来。 “是么?想不到要杀妖皇的竟是一群怪胎,不知道妖皇若是晓得会作何感想?” 梁兴扬道:“若不是怪胎,恐怕还不敢杀妖皇呢。” 文优深以为然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很有道理,怎么样,若是能杀妖皇时,不如带我一个?” 梁兴扬心想这种事情虽说不是参与者越多越好,可是文优毕竟也是个有实力的,若是他真的能去的话倒是有可能助他一臂之力,可是看文优这样子显然是离不开这神庙,当下却也不说什么去扫文优的兴致,只是四下里扫视了一圈,神情有些犹豫。 文优兴奋的神色也渐渐淡了,他道:“是啊,我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这里守着哥哥。” 现下梁兴扬已经明白了这两兄弟之间曲折离奇的故事,想来是文和强行纳文优的魂魄入体导致自己的妖魂粉碎,后来又为了给文优重塑一个肉身叫他伪装成了北地颇为受人敬仰的狐仙接受供奉,妖身尚在妖魂粉碎的文和自然看上去便是个不老的凡人,只能靠着文优的力量在候城之中不引人注目地活下去。 他是候城之中最长久的住民,只是不断地被人遗忘。 也许有人曾经走到过他的身边去,梁兴扬没有见过文和,但是却能从凌无名和文优的形容之中勾勒出一个性子温和的半血青蚨,他那样的性子想必是极为珍惜每一个肯于走近他的人的,哪怕只是一个小乞丐。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凌无名早就被盯上了,凌无名被选为了第一个传播疫病的人,但是凌无名也许是因为长久与文和在一起厮混沾染了些妖气,又或许是因为横尸的地方有些特殊,总归是尸身不曾腐烂也不曾放出毒去,而文和寻找无果的同时第二具染了疫病的尸体也已经悄然出现,这一个却没有凌无名那样好的运气,故而成为了疫病的源头。 文和追查到了疫病的源头,却没有想到这场疫病一开始就是为了引他上钩而做的饵。 只是有一点是妖皇算漏了的。 他们两兄弟的内丹已经随着文优的魂魄进入文和身体而合二为一,失去了妖魂的文和不能承受内丹的力量所以内丹是在文优身上,这一点想来是妖皇派出来的妖所没有想到的。 所以这颗奇异的内丹没有落在妖皇手上,而文优带着文和的魂魄仓皇逃窜来到了这里,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妖皇盯上了,所以光明正大的在此地立起了新的神像,却是因此平安至今。 梁兴扬忽然悚然。 他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文优立起来的这一座塑像同昔年候城之中的那一座别无二致,甚至于他在做的事情也与当年没什么不同之处,妖皇难道真的发现不了么?天地大变已经过去了几千年,妖皇如今自己便在这一方世界,若是他想要寻这一颗内丹必定会对文优的塑像有所耳闻,为何文优能一直平安至今? 难道是他们都猜错了? 文优看见梁兴扬勃然变色,不由得有些疑惑。梁兴扬便把自己所想到的矛盾之处尽数说了出来,文优认真听罢,神色却有些释然。 “你想的不错,妖皇其实已经找到过这里,只当是我不知道他是妖皇罢了,现在想来,竟是从那时候起妖皇便知道他要取来这颗内丹是绝无可能的。” 梁兴扬一愣。 妖皇实在是太过于神秘,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谁在妖族的领地之外见到妖皇,便是在妖族之中也极少有人能见到妖皇,文优却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起自己曾经见过,又说妖皇自知绝无可能得到这颗内丹。 以妖皇的力量,这普天之下难道真的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得到而无法得到的么? 第七十三章 猫妖的比喻 文优见他不信却也不恼,只是笑了一声道:“是不是听起来很匪夷所思?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年所见就是妖皇的缘故,若不是你今日提起,我还不敢相信我当年是亲眼见到了妖皇。” 梁兴扬听文优这么说,便意识到他是有些把握的,现如今文优也是一心要向妖皇复仇,所以绝不会说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来误导梁兴扬。 文优回忆了一番,道:“其实我在这座庙里并没能做很久的神仙,一开始肯来的人并不多,因为天地大变之后很多人都不再信任妖族,妖仙也一样在此列,为了得到香火供奉温养哥哥的魂魄我只能努力去回应每一个祈求,其中最为得心应手的便是寻物这一项,毕竟我是个半血的青蚨。” 梁兴扬听见他这样的语气,不知道怎地心下一凛,且生起一点酸涩之意来,他感觉到了文优的不易,一时间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这血脉是与生俱来的谁都不能更改,就像是他,嘴上说着是不在意自己的原型,可是当年修炼进境缓慢的时候难道他就没有一点点的怨言么? 还是有的,只是一直不曾说出来罢了。 文优脸上却并无半点阴霾之色,只沉吟着开始回忆自己见到的种种,想来那已经是太过久远的事情,故而他在思索的时候也有些费力。 他沉吟半晌,才道:“年深日久,其实许多细节我也已经记不得了,而且我见到的一定并非妖皇的原身,说不得只是他的一个化身。那是一个很有威仪的中年男子,是神庙倾毁之后才出现在我面前的,他就站在神像下看了许久,只说了可惜两个字。” 玄灵忍不住问道:“那你凭什么认定他是妖皇呢?” 文优看了玄灵一眼,又一次笑了起来,他似乎是在笑玄灵的愚蠢,玄灵自然是不服气的,她看着那样讥诮的笑意便觉得手有些痒痒,想要伸手去把那个笑容给扯下来,不过最后她还是很遗憾地挠了挠自己的鼻子,晓得动起手来时自己并不是文优的对手。 文优道:“如果你看见过他,今日又知道了这样的内情,就绝不会有什么怀疑了,普天之下能有那样气度的也不过是妖皇一个,而且我这小庙如此偏僻,素日里不过是应对一些人族的平民百姓,又如何能引来什么贵人呢?” 玄灵不吭声了。她还是觉得文优说的话有些牵强,不过想要反驳时也无从反驳起来,而梁兴扬却意识到文优这看上去不大靠谱的推测极有可能是真的。 妖皇在可惜什么? 可惜一颗永远也得不到的内丹,可惜这世上恐怕绝无仅有的能力他再也没有得到的机会了,或许这么说有些绝对,不过眼前这最好的一个机会是已经被放了过去。 但妖皇绝不会放弃。 梁兴扬不知道妖皇的魂魄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也许对他那样的强者而言即便是灵魂出了问题当世也罕有能敌者,只是对妖皇那样的存在来说瑕疵想必是不可忍受的。 他一定还会寻找旁的机会。 梁兴扬看向文优问道:“你可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旁的青蚨?” 文优还未及答话,忽然听玄灵低低惊呼了一声。 梁兴扬看向玄灵,玄灵的神情也显得有些犹豫,显然是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说。 她低声道:“我也曾听说过一些风声,说是总有什么人在高价收购青蚨,可是青蚨本就稀少在人族看来又十分珍贵,所以有没有收到我也不大清楚,在青蚨一族只怕修炼成妖身是很困难的事情,现下看来寻找青蚨的大抵就是妖皇,打出收购的名号来不过是为了麻痹他人给青蚨的消失一个合理的解释,私下里寻找青蚨的一定有许多妖族,现下说不得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玄灵听起来有些失望,这也难怪,妖皇这个名头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力量,现下知道了妖皇的一个弱点,虽说有弱点的妖皇也绝对是他们望尘莫及的存在,但有总比没有好,她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利用妖皇的弱点了。 现下却发现妖皇恐怕早就已经弥补上了这一点。 却听文优道:“未必。” 他站在石像向上的手心上,正望着结满蛛网的殿顶。“半妖的力量是不稳定的,青蚨本身也很柔弱,就算是有妖皇保驾护航也未必能有多少青蚨成功修炼成妖,而这些修炼成了的就算都诞下半血青蚨来,也未必能生出那种他想要的力量,而且我想,妖皇这灵魂上的隐患恐怕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无关紧要。” 凌无名早就听得一头雾水了,此刻听见文优的话却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插话的机会,道:“那是魂魄上的事情,想来绝不会是无关紧要的。” 文优不语,梁兴扬却已经明白了过来。 “是的,如果不是非常要紧,妖皇不会花力气去做的同时还要遮掩一番。如果被有心的人追查到了,对妖皇或许十分不利的,要知道如果人族真的有那样羸弱不堪的话,妖族可不会这么好心只盘踞在北地,早就挥师南下了,我想妖皇还是在忌惮着什么东西,所以在侵吞了北地之后便一直没有再继续扩张地盘。” 梁兴扬顿了顿,脸上思索之意更深,半晌犹豫道:“我有一个猜想,或许妖皇所忌惮的东西就在幽州城里,不然的话不会这许多年不再进一步。” 这完全就是凭空猜测了,故而梁兴扬也并未在此地多说,总归他们一行要深入妖族腹地,一路上固然是危机四伏可也有许多问题能够迎刃而解,危险和机遇总是共存的。 文优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点苦涩的意味。 “可惜我再也走不出这神庙去了。”他低声道。“我的肉体已经与这石像融为了一体,现在我和哥哥都是这座神庙的囚笼,我不能亲手去复仇,也不愿意去死,这和游魂有什么分别呢?” 梁兴扬道:“世间万事万物总是有一个解法,我想你不是一定要被困死在这里的,一定还有旁的办法。” 文优却摇了摇头。 “不,世上许多东西恰恰都是没有解的,当年神庙被毁之后我很不甘心,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想要去挣扎,一面温养着哥哥的灵魂一面想着如何能让此地的香火再繁盛起来,什么法子我都想过了,可是这个地方选得其实不好,妖潮一波接着一波,没有人族能在此地生存。” 玄灵忽而道:“真是奇怪。” 文优对这个有几分骄傲的小猫妖并无多少恶感,他望向玄灵问道:“你说什么奇怪?” 玄灵道:“你说你想了很多法子叫这里的香火繁盛起来都没有奏效,那就是说如果有足够多的人来信仰你的话,你还是有希望把肉体解脱出来的,而那个时候你的内丹是不是也会恢复一些昔日的能力?我想妖皇应该是不知道这一点,不然的话他一定不会允许这里被妖潮侵扰,他会亲自动手,把这里变成曾经的桃源。” 从嘴里吐出桃源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脸上浮现了一点冷意,梁兴扬能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怒火,这恐怕是玄灵第一次这样强自压抑着自己的怒火而不发作,他想这和那个孕育出了鬼妖的昔日桃源是没什么关系的,倒是有可能与他曾经在藤妖幻境里看见的那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有关。 文优眼睛微微一亮,旋即却又黯淡了下去。 “不,我已经说过了,我便是死也不会允许妖皇用我和哥哥的内丹去做什么。” 玄灵便似乎是有些发急,道:“你这是什么脑子?谁说做鱼的便只有吞了饵食叫人钓起来的份儿呢?若是一早便知道这饵食后头有个钩子,何不能想个法子只把饵吞了,叫钓鱼的人财两空?” 梁兴扬已经知道玄灵转的是什么念头了。 他现在真是对玄灵的过往越发好奇,想着是什么能叫这小猫妖养成这样恣意散漫的性子又肯几百年如一日地去报仇,又是什么叫她身为妖族对妖皇非但没有半点敬仰之情,甚至渐渐还生出一些敌意来,甚至于现在还敢打着算计妖皇的主意。 若是换了一个妖族在此地听着此刻庙内众妖的谋划,只怕是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恨不能一日千里去到妖皇面前澄清自己绝无此意了,可是此刻庙中的几个都因为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同妖皇有些仇怨偏偏又胆子大得很,诚然凌无名可能是个例外,只是他做妖的时间太短,根本不知道妖皇的可怖之处,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也。 文优也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个小猫妖,连这比喻都要用鱼来比,是不是曾经叫什么聪明的鱼咬了饵走脱了去?” 玄灵却不肯答了,看上去是真的。 梁兴扬跟着笑了起来,凌无名本还有些怕玄灵,但是文优说得有趣,所以他想了又想,终于也没忍住笑出了声。 第七十四章 寻香 玄灵看上去有点恼怒地向四面环顾了一周,不过她所能威慑住的也不过是一个挨了她一顿打的凌无名,至于旁的两位依旧是她所管不到的,梁兴扬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道:“看来你虽与我们是才见面不久,却已经很了解我们几个了。” 文优本不指望着自己还有机会能将自己兄弟二人从这一间小庙之中解救出来,不想今日玄灵的一番话拨的云开见月明,自打文和死在他面前之后他几乎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今日这一笑只觉得是通体舒畅,半晌才止了笑道:“我现下依旧是离不得这里,只怕是要麻烦你把这消息传到妖皇耳朵里去了。” 他心里也很清楚,这几位虽说是针对妖皇有些谋划,可是以他们如今的实力也是绝对不可能与妖皇正面交锋的,若是他们指望着凭借他们三个便能与妖皇叫板那他们三个只怕都是疯的,想来这种可能是微乎其微。 当然了,敢于有这念头在寻常人眼中怕也已经是个疯子,只两种疯毕竟还不一样。 梁兴扬正色道:“此番北上,一定达成文优兄的愿望,想来如果我们有命再回到此地的话,此地一定已经安定下来开始有人族定居了。” 文优其实对人族是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恶感的,只他看得出梁兴扬的立场来,自然也会挑一两句好听的说一说。 “若是人族能有个安宁和乐不用担心妖族来犯的住地,倒也是一件幸事。” 他们在这里絮絮其实已经有半夜之久,不过任是谁脸上都是神采奕奕不见半点疲惫之色,在这庙里歇息过半夜之后再整装出发,文优现身同他们道了个别,梁兴扬与他略说了几句,是叫他随后自己小心些,须知便是知道鱼饵后头有钩也是要有些实力才能挣脱的,一出门便见凌无名正对着庙外的地面发愣。 梁兴扬走过去,问道:“你在看些什么?” 凌无名指着地上道:“我看这里似乎是有人站立过的痕迹,昨日进来之前还不曾有的。” 梁兴扬看了他一眼,颇感意外,没想到凌无名是这样的细心,不过转念一想也有几分道理,凌无名乃是做乞丐出身的,这乞丐么自然是要察言观色,看向谁乞讨能讨来几个钱而不是一顿打,想来那眼力便是这样练出来的。 凌无名有些惴惴不安,道:“我们昨夜的谋划是不是已经被人听了去了?” 要知道,他们话里话外可不曾避讳妖皇两个字,凌无名是人族出身并不知道妖族的规矩,不过想来应当也与人族差不了多少,普天之下做皇帝的恐怕都不能容忍有人谋算到自己头上来,人皇震慑旁人是靠忠于皇权的那些力量,而妖皇却是靠着自己本身的力量。 若是叫妖皇提前知道了他们的谋划,那他们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梁兴扬的面色倒是平静,但是心中和凌无名一样也有几分不安。 他知道凌无名说的是对的。 若是叫妖皇知道了他们的谋划,只怕几人还没等到候城便已经被捉了去。他在此地已经闻见了淡淡的妖气,并不同于文优身上的,昨日在这里静静站立半晌而后退去的一定也是一个妖族无疑,可是这样一来此事便显得是疑窦丛生。 若是个有能力叫他们无法察觉己身存在而能悄然退走的妖怪,何以会留下这样明显的痕迹来?这痕迹现下看来留得太过明显,反倒像是要引他们上钩一样,难道他们在这里谋划着把妖皇的鱼饵吞吃下去,转而便有旁的什么妖怪要把他们当成鱼儿来钓么? 那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们了。 若是贸贸然想钓鱼,总也要想到一个竿毁人亡的下场,梁兴扬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无论如何这昨夜停驻在此地的妖族都必须要找到,只是一个能将自身妖气掩盖得如此完美的妖族想来是不好对付,一日千里的本事没准也是有的。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梁兴扬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纸来,玄灵马上往后退避了一段距离,凌无名没做得像是她那么明显,可是神色也不大好看,因为这一张符纸是实打实用朱砂画出来的,对于妖族有种天然的震慑之力,就算是实际上不能对他们造成伤害也总会有些影响的,梁兴扬自己拿着这东西的时候也有几分不舒服。 是以这东西他一直都放在乾坤袋的最底层,对他来说画这样的符纸是最头疼的事情,故而每一张在他手中都算是十分珍稀,不过此情此景也非要用这不可了。 那张黄符在从他手中飘落的一瞬间便开始燃烧了起来,成为灰白的一线,起初还向着前面飞射而去指引着方向,然而没过多久就在目之所及的地方像是遭遇了什么阻力一样停了下来,而后委顿在地再没了动静。 那符灰已经变成一堆最为普通的灰烬,梁兴扬的神情便显得有些难看。 玄灵还是第一次看见梁兴扬的符咒失效,若是在平时她是一定要嘲笑上一番的,因为她自己吃梁兴扬符咒的苦头实在是很多,可是现在关系到他们此行的安危,甚至于已经是关系到他们己身的安危了。 她想如果她是妖皇知道了有几个胆大包天的小妖怪想要对她动手的话,那是不远万里都会想办法把这隐患给除去的,就算是这点隐患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梁兴扬沉吟着又摸出两张符纸来,这一回倒不是朱砂的了,故而玄灵凑的近了些,正赶上梁兴扬把一张符纸拍在地上,便见到那一方地方忽然起了一点雾气,雾气里隐隐约约显出一个人影,正是个站在庙前侧耳倾听的样子。 凌无名抽了抽鼻子道:“我好像闻见了那种熟悉的香味。” 他此刻提到的香气显然是梁兴扬知道的那一种,就是剑横秋身上经过改良的那一种返魂香的香气。 看来,昨夜停留在那里的不是旁人,正是与他们已经交手过一次的剑横秋。 这算是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但梁兴扬也意识到,既然偷听者是剑横秋,剑横秋留下这痕迹就一定不是无意为之,他是故意要让自己追上去的,而那张追索符被剑横秋的力量斩断,其实是一种示威与嘲笑。至于他究竟布置了些什么陷阱,梁兴扬却是无从得知了。 毕竟他们名义上是师兄弟,实际上却不过是一面之缘便已经有了深仇大恨,剑横秋要坏他的事不难理解,只梁兴扬自问若是在剑横秋的位置上他是绝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梁兴扬也相信剑横秋有这个能力。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剑横秋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梁兴扬也没有不追上去的理由,他知道这是剑横秋的阳谋,如果他不找到剑横秋的话一切就都会被泄露,到时候不仅仅是寻回巧娘魂魄的事情要成为泡影,或许在此地无法遁走的文优也一样会遭到牵连。 且不说梁兴扬正在做的这件事情是绝不能失败的,单说因为自己的不谨慎而连累到不相干的妖也不是梁兴扬的性子,梁兴扬仔细想了一想,剑横秋能破解他的术法是因为他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术法梁兴扬都会,且那符咒的作用也不只是追踪那么简单,看来剑横秋是要他们追上却而防着这一手。 也就是说前面一定会有什么陷阱正等着他们。 梁兴扬却是没什么畏惧的神情,他转头对玄灵道:“凌无名不过是尸妖,他能闻见的味道你一定能闻得更清晰些吧?” 玄灵皱着鼻子道:“我什么都没有闻见。” 梁兴扬又愣了一下,凌无名却以为下面梁兴扬便要怀疑他了,慌慌张张道:“我是真的闻到了,就是那人身上的味道——我没有说谎,你看我的毒都没有发作。” 那颗山楂丸子早就不知道被消化到哪里去了,梁兴扬苦笑了一下道:“不用那么紧张,我相信你。这一定也是剑横秋的手笔,玄灵的鼻子太敏锐,如果不针对玄灵做些什么举措的话恐怕他还不等在庙外站定就已经被发现了,他定然是不希望那么早就被发现的。” 剑横秋上一次出面的时候看似败退得十分仓促,其实也是有着万全的准备,其实也只有玄灵知道若不是梁兴扬身上忽然爆发出了那种可怖的力量现下差不多就是剑横秋赢了,所以这周密的布置不是剑横秋一时兴起,想来是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动手之前都习惯有这样的准备。 玄灵道:“他很狡诈,我们不能贸贸然便追上去。” 梁兴扬想起上次自己醒来的时候玄灵在自己身边而剑横秋飞鸿杳杳的场景,难道说剑横秋提前针对玄灵也有忌惮玄灵的缘故?可是这小丫头身上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来,总不会是剑横秋当真因为这一张脸就对玄灵束手无策起来。 他道:“我还不够了解我这师兄,不过也一定会小心些的。” 第七十五章 注定无法达成的交易 说完他便转向凌无名问道:“你能闻出他往哪里去了么?” 凌无名似乎是有些迷茫,但依旧往前走了几步四下里嗅闻了一圈才道:“应该能。” 他说得不大确定,不过在追踪的术法失效的情况下梁兴扬也只有相信凌无名的份儿,于是他们顺着凌无名所指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其实到了这一步梁兴扬也不大着急了。他知道剑横秋留下线索是为了让自己追上去,不会直接就冲到妖皇面前去。 况且剑横秋也是出身人族,妖族未必就承认他也是妖怪,说不定依旧把他当成是人。这样不上不下的情景通常只发生在半妖身上,不过若是剑横秋能在妖族如鱼得水的话,想来也不会为了布局特意找到一个和他一样是尸妖的存在了。 凌无名为什么会在沉睡之后从候城来到万里之外,又为什么会被剑横秋发现都依旧还遮罩着迷雾,不过现在那也不大重要了,与其考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还不如想一想怎么把剑横秋抓到手再叫剑横秋把一切都吐露出来。 其实剑横秋手上捏着那块石头就已经够了,不用再这么大费周章地要把梁兴扬给引过去,因为只要他手上还有那东西梁兴扬就不得不去,现下他这样费力一定是还有些别的目的在。 走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凌无名忽然停下了脚步。 “气味消失了?”梁兴扬问了一句。 其实他心底已经有了些感觉,玄灵更是动了动耳朵道:“我听见了溪流的声音,这附近有水,剑横秋应当是涉水而去了。” 说着她狐疑地看了梁兴扬一眼,总觉得梁兴扬是在她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就他所知梁兴扬的五感其实都不如她敏锐,这世上能比猫妖听觉嗅觉更灵敏的妖族其实是屈指可数,不过迟钝到梁兴扬这样只比常人强上一线的地步还是有些奇怪的,只是梁兴扬一直不肯说是为什么罢了。 “涉水而去便有些麻烦了。”玄灵道。“不过我似乎又能闻见那味道了,看来已经超出了他布置的范围,你再看一看自己的术法能不能起效?” 梁兴扬微微皱着眉头,道:“我试一试。” 但是把手放进乾坤袋的一瞬间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他想,剑横秋恐怕是为了试探些什么。他相信剑横秋已经对他的原身有了一些猜想,只是不曾得到真正的证据,不过剑横秋想错了一点,他其实从来都不害怕别人知道他的原身是什么,或许当年实力还不够强大的时候是有些害怕的,不过现在他至少能在各式各样的凶险面前全身而退,隐瞒只是成了一种习惯。 尤其是现在在玄灵身边,他不大想看见玄灵那种古怪的表情——他已经能想象到玄灵如果知道他的本体究竟是什么之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了。 梁兴扬带着他们往前又走了一阵子,前方果然是一条小溪,不算是很大,任谁都能轻松地越过去,即便是生性有些怕水的玄灵也是一样,但是这条小溪却很有效地将剑横秋的气息全部洗刷了去。 玄灵眉头紧皱,梁兴扬却是一闪身便出现在了溪水对面,道:“你要验证的事情是不是已经验证过了?我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 凌无名和玄灵都睁大了眼睛,在他们的感受里溪水对面不过是一片空地,他们想梁兴扬可能是在诈唬剑横秋,却不想梁兴扬话音刚落,便有一声轻笑传来。 “师弟,你是猜测,还是肯定我就在这里?” 梁兴扬面色不变道:“当然是肯定你在这里,不然你制造的局面如此紧急,我如何不再追?你选在水边藏身,不过就是想确认我究竟是个什么,但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意这件事,难道说我是什么对你很重要么?” 剑横秋现身,他现如今依旧是一身白衣如雪,面色也像是他的衣衫那样苍白,现下日光大盛尸妖虽然不惧怕阳光却也本能地有些不喜,看凌无名现下的反应便也知道了,但是剑横秋看上去却是很高兴的模样,看得玄灵不由得一阵狐疑,心想剑横秋这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太久被晒傻了?怎么看见几个仇人还是一副这样高兴的样子?难道他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想要斩下梁兴扬的腕子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么? 只是腹诽归腹诽,玄灵是什么也不曾说,甚至还一反常态地往后退了退,她倒不是害怕剑横秋,这一路走来她其实也见过很多难以匹敌的强者,但是对这些强者她都不曾有这样毛骨悚然的感觉,一来是她同大部分的妖族其实都没什么瓜葛,那些强大的妖族便是发现了她也不过是一笑而过不会与她为难,二来是剑横秋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叫她觉得毛骨悚然又无比厌恶。 她知道自己的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下也已经看得很开,因为梁兴扬从来都没有把她和旁的什么人混淆起来,这张脸在梁兴扬这里唯一的作用恐怕就是在一开始救了她一命。 但是剑横秋不一样。 她能看出剑横秋的眼神里甚至是有种含情脉脉的感觉。 但偏偏不是给她的。 如果落在剑横秋手里她会遭遇什么?恐怕是会被迫变成剑横秋臆想里的那个人吧?玄灵毕竟也在这世上这样久了,什么事情都见识过的,想到那个场景她就打了个寒噤,或许自己到了那一步就不会有勇气去死了,但是不论怎么说那也是很难受的,还是要做自己才更快活些。 梁兴扬瞥了玄灵一眼,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他这一步走得很巧妙,有意无意地便把玄灵挡在了身后。 玄灵从剑横秋眼前消失了,剑横秋却没想象中那么恼怒,他甚至还是挂着一点成竹在胸的微笑,道:“师弟,我这次不是来同你要那手链的。” 梁兴扬淡淡道:“你便是要我也不会给,如何要白费力气呢?” 他话说得极为不客气,可是剑横秋脸上却依旧笑容不减,现在连梁兴扬都要仔细审视剑横秋一番了,若不是语气依旧还同上一次见面的剑横秋很像且他一口道出了上一回交锋时的细节来,梁兴扬几乎要以为他眼前这个根本不是剑横秋而是剑横秋的同胞兄弟。 尤其是在见过了文优文和两兄弟之后。 剑横秋笑了一声,他一伸手,手上便出现了一块蓝色的石头。 那石头表面被打磨得很光滑,在天光下静静地折射出一点宝光来,梁兴扬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就是剑横秋从凌无名身上拿走的石头,且这石头也绝不是甸子,是他正需要的一块石头。 “是候城那一带常常与甸子相混淆的石头。”梁兴扬不动声色地垂眼。“师兄拿这个与我看做什么?我不是什么没用的东西都要收来的。” 剑横秋一挑眉,道:“既然师弟不要,那便丢了吧。” 说着他便伸手要往溪水之中扔去,玄灵知道这东西定是梁兴扬需要的不免有些发急,可反观梁兴扬却是在原地默默站着一动不曾动,像是这块石头的确与他没什么干系一样。 剑横秋的手伸到一半,忽然又停下了。 他笑道:“我却忘了这东西扔进水里即便是随波万里也一定能被师弟寻回来,这样想着还是留在自己身上保险些。” “看来师兄很笃定我需要这东西。”梁兴扬平静道。 “是啊,你若是不需要这东西,我便把眼睛剜出来送给你。”剑横秋的语气也很平淡,不过他说出来的话却是血淋淋的,叫玄灵打了个寒噤。她自己倒是犯下过一些命案,不过只是要命而不是要什么大场面,换句话说她也不希望旁人知道她是在复仇,因为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仇怨了。 梁兴扬听着剑横秋用那样阴森的语气说出一个可怖的场景来却是眼皮都不抬一下,道:“鱼目混珠倒是勉强可以混得,这獐头鼠目如何混得?” 听他讥讽剑横秋竟也不生气,只是低低笑了一声道:“我在师父身旁那么多年,自然知道她要得到什么又要做什么,你知道的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我还是知道。” 这句话像是在示威,又像是意有所指。 可是梁兴扬却像是全然没有听出来一样,依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面目。 他道:“师兄在这里不是为了说这样的废话吧?你还不用自己先前听见的一切去换一个荣华富贵么?” 却听剑横秋道:“荣华富贵?靠一个妖族来给我我还不稀罕,就算是妖皇也一样。” 梁兴扬有些惊讶地看了剑横秋一眼,道:“那么你想要什么,是非要来同我说的呢?” 这其实是明知故问,剑横秋还不等开口梁兴扬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剑横秋脸上的笑容更浓郁了些,梁兴扬肯叫他问,便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他一抬手,指向了玄灵。 “当然是她。” 第七十六章 早知如此 玄灵吃了一惊,她也是一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然而没有想到剑横秋是当真敢说出来。她很迅速地扭过头去要看梁兴扬的神情,却见到梁兴扬脸上的笑忽而都消失了,不知怎地她看着梁兴扬的神情忽然就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虽说从一开始她跟在梁兴扬身边的时候就很清楚从此那些还算得上能威胁到她的东西从此是再都威胁不到她了。 但和现下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她敢肯定那块石头对于梁兴扬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毕竟她是亲眼见识过梁兴扬是怎么浑然忘我地从火焰之中抢出那一块琥珀来的,眼前这一块不知名的石头显然和那琥珀之于梁兴扬是一样的存在,但是看着梁兴扬现如今的神情她就知道梁兴扬是不会做这个交易。 玄灵也不知道自己在梁兴扬心中到底算是什么,不是一个替身,然而竟也没有在这看似大好的情势下被当做一个筹码。 梁兴扬脸上没了笑意,不过他还是笑了一声,道:“看来你觉得她是可以被用来做交易的。” “难道你还真的把她当成师父了?”剑横秋脸上闪过一丝怒意。 “我当然是没有。” 梁兴扬摇了摇头,现在他看着剑横秋的眼神简直是有些怜悯的。 “但我本以为你是把她当成了师父,现在看来你也不是那样想的,我只是希望你能不再想起师父来,那实在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四下一片沉默。 很难想象梁兴扬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词句来,偏偏他脸上还是那样安然自若的神情,就好像他并不以为这是一句刻薄话。 玄灵看着剑横秋那一张白纸一般的脸本以为自己是看不见世上什么东西比那更白了,然而下一刻剑横秋的脸色便把上一瞬的他自己给击败了,即便是知道这不是时候玄灵依旧有些叹为观止。 “你知道些什么?不过是一个替代品罢了,还是随时准备着去死的那一个替代品。”剑横秋显然也意识到一般的话对于梁兴扬是没什么用处的,还好他手里还握着一个秘密,那是一个梁兴扬知道之后一定会崩溃幻灭的秘密,上一次他就想说出来了,本来是打算在斩断梁兴扬的手腕之后用胜利者的姿态说出来,却没想到梁兴扬身体里有那样的力量。 那种力量让他心惊肉跳的同时又叫他觉得十分熟悉和不可思议,熟悉是因为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那样的力量,而不可思议则是因为如果他没想错的话梁兴扬应该只是一个——那种小妖怪根本就应该是羸弱而不堪一击的,他的身体应该只是承受这样的力量便已经要化为飞灰了,那种力量怎么可能蛰伏在梁兴扬的体内? 梁兴扬不知道剑横秋今日为什么要把他引来这里,他也不会想到。 因为剑横秋要做的事情几乎是不符合他自己的疯狂,他想要再看一看梁兴扬体内的那种力量究竟是什么,为此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来让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有一点梁兴扬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斩断追踪并不是剑横秋故意为之的,那只是他在布置这里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对周遭造成的影响。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确认梁兴扬的真身的话他也不应该在溪流之侧与梁兴扬见面,那可能会叫他吃一点苦头,不过一想到一会知道真相的梁兴扬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神情,剑横秋忽然又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剑横秋道:“她是死前让你继续收集这些破石头的么?” 梁兴扬倒是没为剑横秋否定那些东西而动怒,他早就知道剑横秋和师父不是一条路上的,但剑横秋应该知道师父想要做些什么,他一定会对此嗤之以鼻,唯一叫梁兴扬感到奇怪的是剑横秋似乎从来都没有试图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如果妖皇知道了这一切,他是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样一想,梁兴扬忽然意识到剑横秋也不是投靠了妖皇。 从始至终剑横秋都是为自己而活的,他的生命中没什么比他自己更重要,而且如果梁兴扬没有猜错的话,成为尸妖只是剑横秋为了获得长久的生命不得已而为之,在他眼里妖族依旧是某种低贱的族类,这样一想便知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的话剑横秋是不会向妖皇屈膝的。 这倒是个好消息。 梁兴扬道:“师父没有要我做什么,她只是把这东西交给了我,所以我便知道应该去做什么了。” 其实他也想过,如果离别不是来得如此仓促的话,师父会怎样把这东西交给他?是很郑重地叮嘱一番叫他一定要做到,还是像是她以往的性子那样笑着对他说如果你愿意继续下去那就继续,哪一天不想做了的话就把它丢了吧,毕竟那样沉重的担子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一定要背上去。 或许是梁兴扬的神色之中露出了一点端倪,剑横秋忽然嗤笑一声。 梁兴扬抬眼看他。 这是他第二次面对剑横秋,在面对他们两个之间的恩怨的时候他倒是可以淡然以对,可是这一刻梁兴扬的眼里又有了杀气。他可以容忍剑横秋对自己百般讥嘲冒犯,然而对师父却是不行,那曾经也是建安横秋的师父,只是剑横秋对师父的所作所为似乎总是不以为然。 那么一开始,师父又是为什么会收下剑横秋呢?是不是正因为她这一次失败的收徒,最一开始同师父相处的时候他总觉得师父的笑容带着一点淡漠疏离,甚至隐约还有一些戒备的意味?那个时候他还以为那是师父也一样在乎人族和妖族的分别,还为此暗自神伤过。 他绝不愿原谅剑横秋对师父的不敬。 看着梁兴扬骤然变色,剑横秋便想起上一次自己在失去理智的梁兴扬面前都遭遇了些什么,他本能地便想要后退一步,但是在脚步要挪动的时候却意识到现在自己决不能在梁兴扬面前流露出什么来而生生忍住了。 不过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梁兴扬也是不能随意就动用那种力量的,不然他不会一开始面对自己的时候几乎没有招架之力,使出来的招数都被自己轻易化解。现在想来动用那股力量的梁兴扬是完全凭借着本能在行动,一举一动可以说是毫无章法,偏偏是那样没有章法的动作叫自己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那绝不应该属于梁兴扬。 “你还真是很维护师父呢,却不曾想你在她眼里究竟是什么。”剑横秋一笑。 “你又想说我是你的替身么?那也没有什么,你还活着可是师父却需要另一个徒弟来做个替身,想来是因为已经对你失望透顶了罢。”梁兴扬缓缓道。 剑横秋却摇了摇头。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不过是个蚌精吧?你的内丹是什么,你也清楚得很吧?” 其实玄灵一直对梁兴扬的原身有诸多好奇,只是梁兴扬总顾左右耳言他不肯说,玄灵本以为是什么过于珍稀很容易被针对上的存在,毕竟梁兴扬在她眼里是那样的强大,此刻一听说剑横秋说梁兴扬的原型乃是一个蚌,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怪不得梁兴扬不愿意对她提起自己的原型来,这是担心自己从此琢磨着把他给吃了?她可没有那个胆子。 剑横秋本以为梁兴扬会意识到些什么,但是这一瞬他从梁兴扬的脸上看见的只有平静。 “你想说我的内丹就是师父所需要的,是么?”梁兴扬淡淡道。“你未免也太蠢了些。” 他说得毫不客气,剑横秋一时间却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他只是瞪着眼睛,因为那眼睛瞪得太大了,那张谪仙人一般的脸也扭曲得不成样子。 “难道我自己会不知道我的内丹是什么吗?”梁兴扬冷笑起来。“我早就想到了师父不会无缘无故地收我为徒,可是如果没有她的话我恐怕刚刚化形就因为不懂得如何去掩藏妖气而被缉妖司的人给抓走了,可以说能够化形是我的运气,遇见师父也是一样。” 剑横秋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以为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一定能叫梁兴扬进退失据方寸大乱,却没想到梁兴扬谈起此事来语气平静得不过是像在说起今天的天气如何,他更难以理解的是梁兴扬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会选择在师父死去后接过这个担子?这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推么? 梁兴扬看着剑横秋如今的模样,脸上显出一点蔑视之色来。 “师兄,你根本就不懂,这世上本就有些东西是值得为之牺牲一切的,况且妖族没有内丹也不一定会死,不过是——” “不过是?” 剑横秋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那是数千年修为,你却说不过是?你手里握着我想要而不得的力量,却说是不过是?” 面对剑横秋这真心话,梁兴扬却没有丝毫的意外之色。 他只是冷冷道:“师兄,看来我猜的没错。” 第七十七章 昨日桃花 那一瞬间剑横秋脸上闪过一丝有些惊慌的神色,梁兴扬只是冷眼看着,他和剑横秋之间本来是有许多心照不宣的共识的,只是剑横秋一定要把这些都揭露出来,他倒也是无所谓的。 梁兴扬的语气还是波澜不惊的。 “你果然不是受谁指使而来,你来到这里阻止我只是因为你不甘心,而且你以为它还会有别的用处。” 梁兴扬抖了抖手腕,日光下他腕子上那一串石头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来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但是剑横秋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东西,眼底流露出渴望与愤怒来。 是的,他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找师父的坟冢,最终他也找到了,虽然立碑的所立是一座无字碑可他还是很清楚那就是师父的坟墓,因为师父曾经说过,她的碑上可以不写字,却一定要刻上一树桃花。 师父是那样喜欢桃花,如果不是朝夕相处过许多年,他几乎要觉得师父是桃花化作的妖怪。 那一日他在那刻出的桃花前站了许久。想这究竟是什么人刻下的,只要一想到师父还曾经对另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他就嫉妒得几乎要发狂,嫉妒那个未曾谋面的师弟能够陪着师父到最后一刻,甚至还想过如果师父不是一定要赶他走的话,他一定不会让师父死。 他很清楚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有随着师父一同下葬,因为他没有感受到那股力量,也因为他知道师父是要用那东西做什么所以绝不会允许它跟着自己一起消逝,他站在那里只是在想象,想象那个代替了他的人会是什么模样的,想象师父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从白天站到黑夜,最后终于在墓前自言自语起来。 从低语到声嘶力竭,都是他不曾诉之于口却在心中曾经百转千回的那两个字。 寒宵......寒宵。 如果你有来世的话,我一定会站在你的面前念出这个名字来,而不是只能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师父。 于是他花了很多年去找她的转世,千百年都不曾放弃过,渐渐地他也知道了自己的师弟究竟是谁,令他惊讶的是那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妖族,妖族也会认同师父所发的那个梦么?那个连人族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又有一些人族不肯宣之于口但暗地里总是竭尽所能去阻挠的梦? 不知道为什么,在知道那是一个妖族之后,他放过了很多次与之相见的机会。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不是因为什么师兄弟之间感情,他们之间连面都没有见过那种东西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只是因为他有些害怕。 是的,剑横秋是在害怕,他怕自己会成为师弟的手下败将,因为梁兴扬彼时已经打出了赫赫的凶名来,那些不在北地居住的妖族都对梁兴扬咬牙切齿,各地的缉妖司与道观也是一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模样,他想,一个妖敢于与天下为敌是一定有自己的底气的,为此剑横秋要准备一个万全的计策才行。 他一直在思考,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叫他遇见了另一个尸妖,那个小尸妖的出现就像是为他多年来画出的一条龙终于点上了睛,他也知道一个天地大变之前就已经存在却到如今还懵懵懂懂的尸妖背后一定有更多的秘密,然而他并不好奇这个,他只是希望能利用这个尸妖去达成他的心愿—— 见一面梁兴扬,然后把他想要的东西夺回来。 刚见面的时候他是有些惊讶的,惊讶于梁兴扬的本体是这样一个柔弱的东西,也惊讶于师父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才收下了一个妖族当徒弟,可是她身后这个妖族却在不懈努力着,在他看来梁兴扬的努力是一步步在把自己往死路上推而被蒙在鼓里。 现在剑横秋才知道,梁兴扬不是被蒙在鼓里。 他知道一切,却甘之如饴。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妖怪?有一个生来便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却不知道该怎么去用,一个愿意为了救与他毫无关系的人族而付出剑横秋追求了千年而仍未得的力量的妖怪? 剑横秋站在那里,气息渐渐有些不稳。 梁兴扬不知道剑横秋具体都是在想些什么,但他能猜出一个大概来。 他摇了摇头,笑意有些嘲讽。 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在嘲笑剑横秋,不过叫剑横秋看在眼里当然就是后者,所以剑横秋更加难以维持自己的表情。 “师兄,你自以为是一个人,但是羡慕妖族的生命与力量,所以才一定要成为妖族,甚至不惜为此与师父反目成仇,但是你想要的东西,却不是我想要的。” 剑横秋从没想过他的心思会被梁兴扬这样明晰地剖白出来,就像是他也从未想过师父还会再收一个徒弟是一样的,然而亲耳听见梁兴扬说出这一切的时候他却没有想象中的恼羞成怒。 是的,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不肯承认的一点就是,虽说他骨子里是看不起妖族的,当年有这么一个成为妖族的机会时他却不曾有过犹豫。 他也不觉得自己是错了。 世人羡长生,那有什么错呢?现在让他感到恼怒的反而是梁兴扬的眼神了,他的眼神让自己想起了当年离开师父的时候她的神情,都是一样的,没有愤怒,倒是像有些怜悯的意味。 怜悯? 剑横秋也从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怜悯。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强者了,有了他曾经想要的一切,不过在遇见这个长相与他有几分相似内里却全然不同,在他看来甚至是天真得有些愚蠢的师弟的时候,他的确是感觉到了这种怜悯的情绪。 梁兴扬是在可怜他。 可怜什么?可怜他放弃了一切也不过是成为了和梁兴扬一样的存在,甚至如果把梁兴扬体内那股神秘力量算上的话,他那漫长的岁月和付出的艰辛加起来都不能将他们两个之间的差距抹平?可怜他追求了那么长时间的东西,在梁兴扬那里是与生俱来的,甚至于是可以被放弃的? 玄灵不知道剑横秋都在想些什么,所以在她看来剑横秋动手是毫无预兆的,她只觉得眼前一花便看见剑横秋已经跨越了那条小溪,但是梁兴扬却似乎早就料到了剑横秋会动手,所以他的剑恰到好处地格住了剑横秋的,他们用的是一样的剑法。 他们也都曾经在同一棵桃花树下,跟着同一个人练这套剑法。 是的,剑横秋知道梁兴扬一定去过那里,师父虽然平日里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但是每年却都一定会回到那座小小的山庄里去,剑横秋离开之后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探寻那个山庄里的秘密,因为此前师父一直不肯说。 梁兴扬也意识到剑横秋在那一瞬间想到的是什么。 或许在这样杀机凛然的时刻,这一对从见了面便是仇人的师兄弟竟是心有灵犀起来,他们都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一树灼灼的桃花,想起那个永远只穿白衣的女子,那一瞬间梁兴扬甚至有些感慨,他想,师父难道每年回去都是为了回望与剑横秋住在山庄里的岁月么?似乎也不是,一个叛出师门的逆徒似乎不值得那样去怀念。 梁兴扬看着剑横秋身上的白衣。 他忽然道:“师兄,不要再等下去了。” 梁兴扬的声音很低,像是一声缱绻的叹息。 剑横秋却暴怒起来。 “我在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等!” 他自问自答,仿佛是已经癫狂。 梁兴扬忽然一掌拍了过去,剑横秋急忙闪身躲开,然而闪躲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这一掌并没有掌风,方向也不大对。 那不是冲着他去的。 剑横秋起初有些迷茫,然而想到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以及梁兴扬究竟是什么之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但是已经晚了。 玄灵发誓眼前这一幕一定能在她的噩梦里反复出现。 但这一幕同样也很美。 那一瞬间梁兴扬将溪水卷起,天地之间垂下一道透明的水墙,折射着阳光耀眼得无法直视,对于猫妖来说那当然是很可怕的一幕,不过现在最应该感到害怕的却不是玄灵。 剑横秋想要逃出去,梁兴扬却一改上一次同他交手时的步步败退,变得凌厉了起来。 或许也不是因为梁兴扬在短短几日之内便强大了起来,只是因为他刚才那一番话叫剑横秋现下心绪不宁,而他却是更坚定了些。 “师兄,其实即便是你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你手里那东西于我是有大用。” 剑横秋咬牙。 他当然知道。 可是他也不想叫梁兴扬得到,说起来甚至有些可笑,梁兴扬努力要做的事情是把他自己推上一条死路或是说一条与死没有什么分别的路上去,而无比厌恶梁兴扬的他却是要阻止梁兴扬去死? 不,当然不是。 他是要阻止梁兴扬那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然后把这个可恶的家伙的死亡提前。 剑横秋一扬手,那块石头被他抛飞了出去。 第七十八章 了解 那块蓝绿色的石头若是在平时一定不会牵动这许多目光,如果它出现在旁的地方说不得会被当成哪个奸商试图用来代替甸子然而不曾成功的产物,但此刻所有站在这里的妖都看着那块石头,所有的脑袋都跟着石头一起转动起来,看着它穿透了水墙。 梁兴扬又笑了笑。 “师兄,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这是当然的,或许剑横秋早就知道了他有这么一个师弟,但是既然剑横秋一直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就一定不可能知道他都有些什么本事,这世上关于梁兴扬的传说实在是太多了,很多人都把他叫做妖道,甚至于把他传成一个青面獠牙心狠手辣的家伙,他的名声在人族和妖族都可以说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但是真正知道他都有些什么本事的却很少。 因为梁兴扬总是很小心。 他知道自己当然不是这世上最强的妖怪,也知道妖皇如果出手的话自己未必能走过几招,故而他只在有什么地方需要自己的时候出手——这样的说法似乎是有些恬不知耻,因为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遇到危机的时候是念叨着他梁兴扬的名字的,但是他就是那样的脾性,看见了不平之事不平之处便一定要管上一管。 既然阻止不了自己管闲事,他就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加神秘一些。 所以缉妖司的人只见过他逃跑的本事,道士只见过他用那些最寻常的道家符篆然后自以为本事是被他一个妖怪窃取了去而暴跳如雷,而妖怪,见过他出手的妖怪基本上都是些犯下无端杀孽的,故而都已经死了。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或是妖了解梁兴扬究竟有什么本事。也许剑横秋曾经很努力地去寻找过梁兴扬身上的蛛丝马迹,但是他一定失败了。 梁兴扬屈指一弹。水墙便从中分开,一道水流箭矢一般飞掠而去,在触及那石头的时候又像是变成了一条柔软的白练将之卷在其中。剑横秋也看到了这一幕,但是他似乎也没有失望,只是低低笑了一声。 “师弟,你也一样不够了解我。” 这是他这一回留给梁兴扬的最后一句话。他自然是知道梁兴扬心目中那块石头是更重要的,自己这个师兄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或许梁兴扬是会想要除掉自己,但那绝不是最紧急的,一来他不会与妖皇联手,二来他与师父的死并无关系,梁兴扬那点仇怨大概只来自于替天行道的执念,想到自己也许杀了许多的人。 但其实那也并不是真的,他看上去很像是一个以杀人为乐的家伙吗?他好容易得到了这样漫长的生命为此不惜放弃一些原本于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东西,可不是为了杀人。 所以剑横秋用这块石头为契机为自己博得了一条逃生的通路。 他知道梁兴扬一定会分心,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其实在梁兴扬之上,只是因为今日他要证明自己的猜想选择了一个对自己不利的战场,不过他毕竟是剑横秋,做什么事情之前偶读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他今日的退路就是手里这块石头。 梁兴扬果然专注于卷住那块石头而对剑横秋的围困有了一瞬的松懈,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还是先将那石头妥善地收了回来才顾及到剑横秋的动作,当然这已经晚了,剑横秋在那一瞬间就已经抓住了机会拧身用一个极为诡异的姿势从水幕之中闪了出去,而且这一闪便是很远。 梁兴扬计算了一下,知道自己是决不能在这个距离上再操纵这溪水对剑横秋造成什么影响的,对此他也并不感到意外,老而不死是为贼,剑横秋既然也在这世上这许多年了,那就绝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过也有例外。 他想了想,扭头看着正对这一番交手目瞪口呆的凌无名,不由得叹了口气。 从存世的时间来看,凌无名当然是他们之中当仁不让的状元,只可惜他现在的心智仍然是一个少年人,有的时候梁兴扬都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把这个少年人带到候城去,那里现在已经是妖族的地盘,把凌无名丢在那里是不是只会害了他?然而凌无名一路上都没有任何退缩的迹象,依旧是为了自己已经想不起来的那个理由执拗地要往候城去。 这算是叶落归根么?有的时候梁兴扬会这样想。 接触到梁兴扬的目光,凌无名却是有些紧张。 他知道梁兴扬为什么肯带着他,也知道自己几乎就是一个累赘。梁兴扬就是想要得到这块石头,现在石头已经到手了,他这个累赘是不是也该被丢掉了?要知道他身上有梁兴扬设下的桎梏,但是他没有任何手段能够制约梁兴扬,如果梁兴扬现在转身便要走的话,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梁兴扬盯了凌无名半晌,把他盯得忐忑不安。 而后他忽然笑了起来,又把凌无名笑了个一头雾水。 “你是不是怕我把你扔下?” 凌无名先是点头,然后又如梦方醒地摇头,心想若是真的自己戳破了他的心事那还了得?左右这里已经远离的人族,自己若是小心一些没准也能摸去候城,只是如今一面忐忑不安一面还要小心翼翼地压抑心中种种可能生起的对梁兴扬的不利心思生怕自己体内那颗问心丸毒发,倒是十分辛苦。 梁兴扬看着他不断变换的脸色一时间更觉得有趣,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 这样笑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些恍惚的,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过过这样快活的日子了?似乎那串手链就是他的重担与枷锁,催赶着他往前奔走一刻也不敢停息一刻也喘不过气来,他自诩是在游山玩水却也知道世上绝没有像是他这样也算是游山玩水的,有时候他更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寂的幽魂,游荡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把自己某一日送到死路上去。 听起来真有点疯狂。 可是遇见玄灵之后一切真的都不一样了。 玄灵不是师父,可是她重新打开了自己的心扉。 这倒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现在想象了一下身边没有玄灵的日子,忽然意识到那会是很难以忍受的。 于是在玄灵莫名其妙的目光之下,梁兴扬遥遥地抬了抬手,像是想要去摸一摸她的头,不过也许是因为玄灵警告的神情太过明显,梁兴扬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只是言简意赅地对凌无名道:“走吧,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绝不会失言。” 凌无名又惊又喜,一时间有心想要再确认一遍又担心惹恼了梁兴扬讷讷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跟在梁兴扬身后,玄灵倒是没有这许多顾忌,一时间只问道:“你师兄就这么被你放跑了,真的不会有什么变故么?若是他去寻妖皇把这许多事情和盘托出——” 梁兴扬摇头,语气笃定。 “他不会。” 玄灵似是有些不服气,不过这段时间以来的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候最好不要与梁兴扬争辩,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很多次,她面红耳赤地与梁兴扬争辩一番而后败下阵来只觉得自己很下不来台,偏偏梁兴扬又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每回面对那种情景她都要咬着牙发誓绝没有下一次,不过到了下一次她还是忍不住要争辩一番。 这也是很无可奈何的。 梁兴扬自然看出玄灵脑子里转的都是些什么,他又笑了笑,道:“且不说他要到妖皇面前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妖族看不起人族是一条铁律,你也知道尸妖生前依旧是人,剑横秋这样的更要被看成原本是人却削尖了脑袋要成为妖的,没准更会被看不起,是以不会有妖怪容忍他一路去到皇宫去面见妖皇,二来妖皇未必信他,三来么,才是最要紧的一条,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家伙,怎么会容忍自己要跪在妖皇面前山呼万岁?” 玄灵总觉得这些理由都很站不住脚,可是又的确无从反驳,半晌只道:“你才与他见了不过两面,就知道他是个骄傲的家伙了?要我看那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一见面就先算计了你一回,这一次交手你看上去是在上风可是最后也不曾把他捉住了,我看这个结果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梁兴扬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玄灵说的反倒是对的。 “你说得对,我这个师兄的确是精于算计,可是心机深沉与反复无常毕竟是两件事情,虽然它们是经常出现在一起便是了,但是在这件事上,我说他不会他就一定不会,你就当是因为我们长得相似,我不愿意承认这么一张脸会作恶吧。” 这话便明显像是在敷衍玄灵了,玄灵愤怒地鼓了鼓腮帮子,愤愤然一扭头。 梁兴扬又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他的神色却忽然变了。 他脚步一停,亦步亦趋的凌无名便几乎撞了上来。 凌无名不住道歉,可是梁兴扬却只是冷冷地盯着前面,那里仿佛是什么也没有,梁兴扬的表情却是如临大敌的。 第七十九章 炼狱之景 玄灵看着他这幅模样也跟着动了动耳朵,梁兴扬几乎可以想到若现在玄灵是本体模样的话会是什么情景,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笑上一笑,但是现在他的确是笑不出来。 梁兴扬感觉到了一种很危险的气息。 那不是某种气味,是以五感远胜于他的玄灵不能察觉,但是现在他站在这里只觉得一步之外便有杀机,他闭上了眼睛感受一番,神情愈发的凝重。 “怎么?”玄灵看着前面,依旧是风和日丽的景象,同现在他们站立的地方并没什么分别,但是梁兴扬的脸色却是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你也可以尝试感受一番。”梁兴扬的声音也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些什么。 其实一开始他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他怀里还有一样东西在。 就是那块封存着怨气然而一直没能得到化解的琥珀。梁兴扬每晚都会把那东西拿出来对着月光看里面流淌的血色,他已经在上面加了重重封印,然而日夜交替之时还是总会听见鬼哭的声音,他知道现在想要净化那些怨气是注定徒劳的,因为最关键的钥匙现在已经不在他的手里。 钥匙就是巧娘的魂魄。 巧娘的大部分魂魄已经被妖皇收摄而去,他不知道妖皇要一个鬼妖的魂魄究竟有什么用但也知道那背后的意味一定不寻常,巧娘出身桃源若不是那一场变故恐怕现在桃源依旧是一方净土,而妖皇身为众妖之主一定也十分厌恶由人类变成的妖怪,可他却愿意为巧娘的魂魄出手。 要知道在那之前妖皇已经很久没有在人族的地盘上动手。 他们都说是因为妖皇在养精蓄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梁兴扬倒是很清楚其中的原因,一个是妖皇最终还是忌惮着幽州城里的那座塔,无论现下的白云观是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在这个妖族横行的世道里反而成了推波助澜的那一方,当年他们祖师爷的举动还是很值得人敬仰的。 二来就是妖皇其实同一个人族有过约定。 同一个人族,听起来是有些不可思议,可偏偏就是真的,而且现在看来妖皇竟然是恪守着那个约定。 那个人就是他的师父,但是他自己倒是没有见过妖皇的,只是听师父偶然间说起此事,提及妖皇的时候她的语气里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天下竟有一个人族能把妖皇作为自己的对手来尊敬同时也得到了妖皇的敬重,其实也是一件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有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恍惚,觉得师父和妖皇之间还有些旁的什么故事,但是渐渐的他也确定了那不过就是一场赌斗的结果,师父是趁着妖皇虚弱之时找上门去的,但是她的本事也得到了妖皇的肯定,甚至于妖皇一度想要把这个人族留下,以他的力量把人族变成妖族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被拒绝了。 妖皇的约定就是不再亲自对人族的城池动手。 他甚至践行得更为彻底,自此以后人族的地界上便再没有任何属于妖皇的力量,直到那一次。 可见巧娘的魂魄对于他是有多么的重要,其实每当想起此事的时候梁兴扬心中都会隐约有些不安,总觉得自己是错过了一些什么细节,想要细细考量的时候却又无从追寻。 这把钥匙现在在妖皇的手里,梁兴扬是要去虎口夺食,这当然是一件太过荒诞不经的事情,可是他一路走到今日,所见到的妖怪竟都没有要劝阻他的意思反而还加入了他的队伍,至于眼下他身边热闹的叫他十分意外。 他唯一的线索就是这块琥珀。故而即便是忍受着日夜听见鬼哭的痛苦他也没再寻别的法子给琥珀之上再加上什么封印,为的就是让这琥珀能够透露出一点信息来。 譬如现在。 他只感觉怀中不再是一块琥珀而是一团火,正隔着衣服烧灼着他的躯体,几乎要在他的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梁兴扬道:“一步之外,便是人间炼狱。” “炼狱?”玄灵又看了看一步之外的景象,确认自己并没眼花。不过她毕竟也是经历了许多事情的,一转眼便意识到某种可能。 “是幻术么?”玄灵摩拳擦掌起来。“看我想法子把这幻术打碎!” 梁兴扬倒是没有斥责她近乎于乱来的想法,只是依旧闭着眼睛。 这样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但是更多的眼睛却已经张开了,其实在化为人形之前他一直就是生活在黑暗之中的,他的本体从没有所谓眼睛的概念,所以他第一次化为人形登上陆地的时候甚至有些不习惯用眼睛去看一切。 后来跟在师父身边,他也时常扮作一个盲人,那才是对他而言更加得心应手的生活方式,只是后来在世上行走得久了,才终于习惯用一双眼睛去看周遭一切。 现在他的双目不能视物,周围的一切却很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甚至比眼睛能看到的要多上许多。 比如前方的树木花草看上去还同他们站立的地方没什么不同,可是现在在梁兴扬的感知里那里是尸山血海,漆黑的怨气缠绕着那些植物,植物倒依旧是鲜妍的姿态,看上去却更显得可怖,就好像那些植物就是由这些尸体滋养起来的。 不过他很敏锐地发现那些尸体都没有腐烂。 看上去他们像是无意中闯入了什么妖族或是邪修修炼的道场,无论是哪一种梁兴扬都已升起了一点杀气,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不曾遇到值得他出手去抹灭的存在,他对此本是十分满意的,不过他也没有因此就忘记这世上还是有许多恶。 尤其是那些道士们无力去管或是不愿去管的东西。 他只是对自己感到有些意外,那一个瞬间他想到的竟然是玄灵看见他动手的话会如何?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些担心是无谓的,从一开始玄灵见到他就已经知道他都会做些什么,而且他全然不用患得患失,那道血符总是他最后的保障,让他依旧能日日看见师父的面容。 梁兴扬一抖手腕,腰侧的宝剑便已经从剑鞘中跃出被他一把抓住。 “总归是个很拙劣的障眼法,我初入这林子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地方看上去是山清水秀的然而总有一股死气,当时还以为是剑横秋藏身于此影响了这里,现在看来我是太看得起他了——” 梁兴扬的话戛然而止。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难道剑横秋选择把他引到这里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和他说那番话?毕竟现在看来他除了确认了自己的原型之外没有任何收获,甚至反倒把自己手里的石头赔了出来,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是这想法未免也太过天马行空了一些。 要知道,剑横秋是个绝对的利己者,他对师父是一往情深,可是为了自己的愿景也不惜与师父决裂,所以这大概只是一个巧合。 如果不是的话,想来剑横秋打的就是叫他们两败俱伤的念头。 梁兴扬对这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斗绝没有万全的把握,甚至于他也很清楚自己现如今更比不得孤身一人的时候,是要时刻看顾着玄灵和凌无名的。 想到这里他看了跃跃欲试的玄灵一眼。 玄灵接触到他的眼神便知道不好,可惜在那道血符之下她是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只来得及递出一个愤怒的眼神便被咒术束缚了个严严实实,对于凌无名则是更简单,梁兴扬从怀中掏出几张符纸来塞在他手里道:“若是有什么变故你便扔出去。” 凌无名没想到梁兴扬这样信任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是那问心丸的功效,饶是如此他还是很感激地接过了那几道符,虽说心下也清楚梁兴扬把这符给他大抵是要保护玄灵且他更听话一些。 他翻来覆去地看上面画着的符文,虽说也识得几个字可是这古怪的符文他是一点也辨认不出来,看得久了还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梁兴扬沉声道:“不要看,有些是制造幻觉的,你没什么修为,我怕你被反噬。” 凌无名连忙应了一声不敢再看,而梁兴扬则是一手执剑一手将一张符纸甩了出去,那符纸被他的劲力抖得笔直在空气中发出一声厉啸,甚至叫人错觉迸射了一点火星。 那张符咒果然遇到了阻碍,凌无名眼睁睁地看着空气中出现了一点涟漪,而后符纸也急遽地震动起来,最后那符纸忽然燃烧起来化为一团火焰,很难想象那样小的一张纸能够燃起如此熊熊烈火,火焰在梁兴扬面前形成了一堵一人高的火墙,半晌终于熄灭。 火焰燃尽之后眼前便换了一番天地,与梁兴扬闭目自心眼中所见的别无二致,鼻端一时间却只有浓浓的血腥味而无半点腐臭的味道,想来定然是有些古怪的。 只是凌无名已经神色极为难看地后退了两步,像是随时会吐出来一般。 第八十章 玄明 梁兴扬此刻却没有精力去顾及凌无名如何,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却没有多少愤怒的神情,因为他已经见过太多相似的景象了,或许见到真凶的时候他会显出一点怒火来,但是现在他只是很冷静地在四下里寻找那个可能藏身在暗处的家伙。 那究竟是个邪修,还是一个以杀人为乐的妖族?或许这两者也没有什么区别,梁兴扬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符来,这一次他倒是显出一丝悲悯的神色,因为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是非得怀着一颗悲悯之心才能成的。 梁兴扬垂眼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有的时候一眼看上去还会叫人错认为一个女子的手,就是这样一只手曾经斩杀了许多恶妖,把他自己的名声也搞得狼藉一片,然而他并不后悔。 他抖了一下腕子。 那张符纸也飘飞了出去,正贴在一颗大树上。 树上挂着几具尸体,那些尸体死前不知道都看见了什么,总归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惊恐,惊恐会把人脸扭曲到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即便是原本美艳的女子也会变得如同罗刹恶鬼,只是梁兴扬见过各式各样近乎于匪夷所思的死状,这几张扭曲的人脸暂时还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他念咒的声音很低沉,玄灵虽然被他封住了行动不过五感俱在,能看见梁兴扬的背影也能听见他的祝颂之声,这一刻她竟真的从梁兴扬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神性,这一个人族与妖族都除之而后快的家伙倒是当起了救世的神明,那一刻她很想笑,不过被符咒禁锢着是不能笑出声来罢了。 随着梁兴扬念诵的声音,这片林子里的风渐渐止息了,那种血腥味不再传入凌无名的鼻端,这让他总算好受了一些免于呕吐。凌无名看见玄灵似笑非笑的目光,也很清楚她是在想些什么——她是在嘲笑自己身为尸妖却不能承受这样的景象吧? 提起尸妖来,似乎就应该与尸体和棺椁联系在一起。 凌无名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的尸妖,他如今知道的连同自己也不过两个,哪一个都不是世人想象中那副阴气森森的样子,他自然是不必说了,至今还是以为自己是个人,只是偶尔被逼迫着爆发出一点常人难有的速度之后才会意识到自己早就不是一个人,那剑横秋更是满身气度风华如谪仙人一般,尸妖?只要他不说,没人能看得出来。 凌无名看着那些尸体,那应该都是已经死了很久的尸体,但依旧新鲜如同刚刚失去生命一样,就在梁兴扬一面往前走一面念咒的时候,有一滴血从树梢滴落,正落在梁兴扬的眉心。 梁兴扬的脚步一顿,但他还是念完了全部的咒语才伸手抹去了那一滴血。血依旧是鲜红的颜色,在梁兴扬素白的手指上开出一朵很夺目的花来。 “你们不肯走,还是不能走?”梁兴扬喃喃道。他是与这些尸体在对话,尸体是不会回答他的,可是那一瞬却真的有个声音回答了他。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玄灵想来此地的主人一定是个丧心病狂的魔头,这样的魔头在出场的时候是应该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同闯入此地的人说话,说的也应该是什么既然来了便不要走了。 但是那个声音却是很冷漠的。 “没有我的允许,他们当然是不能走。” 这一方天地的主人也终于出现在梁兴扬的面前,那是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不知怎地看见他的一瞬间玄灵心中升起了一点非常奇异的感觉,就好像眼前这个家伙同她之间有些很微妙的联系。 凌无名也注意到了玄灵脸上很艰难地挤出来的那一点变化,不过他以为玄灵是在害怕,还凑近了低声道:“不要怕,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但他留下来的符总是有用的。” 玄灵想要给他翻一个白眼。 梁兴扬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道:“那么你现下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放他们走而后和我打一架,一个是和我打一架之后被迫放他们走。” 他少有这样狂傲的语气,玄灵听了之后不由得有些发愣,没想到梁兴扬还有这样的一面,看来当初他对自己不是十分客气而是百般的客气。 男子却也不怒,就好像他那张脸上本来就做不出什么表情来。 “此地已经很久没有人或是妖踏足,不过无论是谁来到这里都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变得跟他们一样。” 梁兴扬打量着那些形状可怖的尸体,打了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寒噤,道:“我可没想变成这幅模样。” “这里本来很难发现,我想你大概是被人引过来的吧?先前倒是感觉到了一点陌生的气息。”男子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听起来甚至是在为梁兴扬感到可惜。“看来那个人同你有仇。” 梁兴扬展颜一笑,他先前就有过此种猜想,虽说是觉得可能性有些小,不过如今听见男子的话倒也不至于太过意外。 他答道:“那是我的师兄,看来他的确是很想让我死。” “真遗憾。”男子的声音之中却是听不出什么遗憾的意味来,他只是从腰间解下了一根漆黑的软鞭,他这样魁伟的身形用这种武器实在是显得有些奇怪,可是当那根鞭子像是灵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身周之后,又的确有一种压迫感扑面而来。 梁兴扬的神色倒是没见有多么凝重,他甚至还带着一点笑。 “可是你说每一个踏入这里的都已经变成了树上的模样,所以我的师兄应该是不曾进来。” 男子微微勾了一下唇。 “你是在试图叫自己的生命延长一些么?” “不,”梁兴扬笑容可掬。“我只是想说,这就证明我师兄不大了解你的实力,其实他也不怎么了解我的实力,所以你我二人之间胜负其实尚未可知。” “你很自信。”男子淡淡道,他一抖腕子将手中的长鞭绷做笔直,而后便向着梁兴扬冲了过来。 他说从未有谁能逃出这一片林子,在这一刻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可信的意味,因为他动起来的时候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梁兴扬的角度看来便是他的身边一瞬间出现了十几个黑衣男子的身影,每一个手中的长鞭都直指向他的要害。 梁兴扬的面色也有些凝重。 不是因为男子的实力有多么强劲,在他看来这家伙的力量未必就有剑横秋或是文优强,但是就在他动手的一瞬间梁兴扬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很微妙的气息,就像是面对天敌时他本能地会有些战栗,那不意味着现在他有多么惧怕眼前的男子,可是一定说明男子的原身对他来说算得上是噩梦。 他曾经是一只很普通的河蚌,河蚌的天敌当然有很多。只是这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水鸟,因为凡是鸟妖在战斗的时候都会很喜欢利用自己能够空中作战的优势,想到男子快若闪电的速度和那奇怪的武器,梁兴扬倒是有了些别的猜测,只是这个猜测让他觉得不大愉快。 梁兴扬知道自己还是有些担心玄灵的看法。 是的,这男子即便不是一只猫妖也一定是虎豹之流,且颜色可能同玄灵也差不太多。 梁兴扬抽出手来,他身边立刻多了一圈符咒,那些符咒见风便起了效验,在梁兴扬身周幻化出一道水墙。 这是梁兴扬算得上是得意的符咒,能同他本身的力量互相呼应,且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怕水是应该镌刻在男子的本能之中的,就像是方才他的战栗也来自于本能一样。 果然,那根鞭子还是迟滞了一瞬。 这一瞬便已经够了。梁兴扬双手结印,水墙便一瞬间化为千百把小剑,分明是柔若无物的水滴在这一刻却有了金属造物一般锋锐的气息,铺天盖地向着男子冲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敢正面硬抗还是不想叫这些水剑把自己打湿,男子很迅速地向后退去,脸上还多了一点笑意。 梁兴扬看出他的笑有一点狂热的意味,忽然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这总不会是一个武道狂人吧? “你倒是很配做我的对手,我修炼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你这样的对手。”男子笑了起来。“不管你今日会不会死,你都应该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玄明。” 梁兴扬扭头的时候幻觉自己的脖子发出了清脆的一响,是因为拧得太急而发出来的。 玄灵的脸上现在想要做出什么表情其实还不是很容易,不过凌无名此刻的表情和梁兴扬是如出一辙,都是僵硬而不可置信的颜色。 梁兴扬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腕间一抹,把玄灵的血符给解除了,他当然不会为了玄灵就放过眼前这个作恶多端的凶妖,但还是希望玄灵若是有什么怒火的话现下就能发出来。 玄灵显然是听到了。 只是她一时间还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符咒已经解开,或许是不相信梁兴扬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一时间还没有动。 第八十一章 师门 所以一时间玄灵站在那里,还像是一尊雕塑。 玄明一时间竟也没有再动手,看来他是很希望能与梁兴扬这个对手来一场比斗的,既然是比斗,无论生死总要把名字留下来。他见梁兴扬的反应实在是太奇怪也不由得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来,又道:“怎么,觉得我不配知道你的名字么?” 这时候玄灵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血符已经解开了,可是她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对峙的场景,嘴唇微微颤抖着,这样的她几乎不像是她了,连凌无名看着她的目光也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 梁兴扬也很有耐心地等着玄灵的反应,甚至看上去并不在乎玄明因为等得很不耐烦而动起手来。不过他还是回答了玄明的问题。 “不是,只是为些别的原因——梁兴扬。” 玄明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 “我听说过你。”他终于开怀大笑的时候梁兴扬便能看出他和玄灵之间的相似之处了。他们笑起来都是这样张狂肆意的味道,只是玄明的笑容叫他觉得更危险些,像是对上了一只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断对手喉咙的野兽。“还在想你会不会有一天找上门来取我的性命。”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梁兴扬这一刻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说给玄明还是身后的玄灵听的,又或者本没什么区别。“既然作恶,便要有被除去的觉悟。” “觉悟?”玄明冷笑了一声。“我需要什么样的觉悟?在人族的地盘上战战兢兢地夹着尾巴做一个行善积德的妖怪么?反正在人族眼里妖族总是该死的,而妖族眼中人族的性命也不过是草芥,我用人命来修炼不过是像人食五谷六畜一般,有什么恶可言?” 这样的论调梁兴扬自然是听过很多次的,每个手上沾着许多人命的妖都喜欢说这样的话,似乎这不过是一场对等的报复。人在杀牲畜的时候牲畜是没有还手之力的,而妖族在杀人族的时候人族也是一样。 “不一样。”梁兴扬也说的是自己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谁,也知道听过这话的妖族总是会死在他的剑下,可他还是一遍一遍的说着,似乎这话不过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好叫他更坚定一些。“你们开了灵智之后从未再觉得自己同那些未开化的牲畜还是同族,此刻却用它们为自己辩驳么?” 这时候玄灵总算是有了动作,其实她的动作如果再缓慢一些梁兴扬也是能够理解的,毕竟这种冲击还是太大了,眼前这一个很显然与玄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究竟是什么梁兴扬不得而知,不过从玄明和玄灵的修为差距上来看,玄灵一开口叫出来的可能是爹或者是爷爷之类的。 然而梁兴扬猜错了。 玄灵低低道:“哥哥,是你么?真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的时候。” 是的,她有一个哥哥,但是他们已经分离了很多年,当初的那一场分离其实并不愉快,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玄灵一直不肯提起玄明来,也只当自己没有这个哥哥,她以为自己是从记忆里把这个哥哥整个抹去了,但是这一刻那些记忆又鲜活了起来,铺天盖地而来把她吞没。 当初被捡回去的是两只小小的黑猫,化形之后便是一对儿长相几分相似的少年少女,只是很快玄明便离开了,他并不认可师门的理念,从一开始就不认可,所以离开之前他狠狠地嘲笑了玄灵一番并且说玄灵是一定会后悔的。 师门,那是她的师门,虽然她从来都不肯叫那个男人一声师父。 玄灵其实到现在也不曾后悔,只是在那地方化为一片火海的时候她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玄明,玄明的修炼比她要刻苦得多,如果玄明在的话是不是就能让师门幸免于难了?不过那想法也不过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从那以后她便只剩下了恨,对毁了师门的那些家伙的恨,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恨,也有一点对玄明没来由的恨。 梁兴扬几乎是强迫她忘记了仇恨,所以现在她看着玄明的时候居然也是心平气和的。 玄灵从自己的脖颈中拉出一条红色的细绳来,绳子的末端系着一块盈透的白玉,很显然那是曾经是一块玉璧但是不知道被谁从中间一刀斩断了,只是断裂的日子久了些所以断口也已泛出了温润的光来,梁兴扬从未注意过玄灵身上都有些什么东西所以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玉璧,但是他在看见玉璧的时候便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 这似乎......是师父曾经戴过的东西?是怎样流落到玄灵手中的? 但梁兴扬知道眼下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只看见玄明端详了那玉璧一阵子,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你长大了,难为你留着这东西这么久,我离开那个破山头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把这东西扔到哪里去了。” 他知道自己会看见玄灵气急败坏的表情,却没想到梁兴扬脸上有了怒色,玄灵却没有立刻愤怒起来。 “师父说,”玄灵说起师父两个字的时候显然有些不习惯,这个词在她这是十分陌生的,实际上这是她许多年里第一次这样称呼那个男人。“我们注定要分离再相遇,所以把那块玉璧一分为二。虽然这么多年我都深恨你的离去,可是我一直没有扔这东西,分明是你要走的,师门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怨气?” 她的声音也颤抖着,很显然是在克制自己的愤怒。 玄明淡淡笑了一下,道:“我从来都没有怨气,只是觉得没必要留着没有用的东西,从离开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不会回去,哪怕那地方没有被烧毁我也不会回去的。” “原来你知道山门已经被毁了。”玄灵低声道。 “是啊,我总会读一读那些被我抓来的家伙脑子里都有些什么,免得有朝一日功法大成的时候离开这里时像一个白痴,所以我什么都知道,不过的确不知道你还活着,你太弱了,不会出现在旁人的记忆里。”玄明不以为意道。 他的确有资格说玄灵弱小,他们虽然是一同出生的,但是玄灵修炼上一直惫懒,也不过是在师门被毁了之后才发愤图强,却也不曾走到玄明这样的邪路上去,用旁人性命修炼当然是一条捷径,是以现下的玄明不知道强过玄灵多少,甚至有种要与梁兴扬不相上下之感。 “你——”玄灵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她的眼圈红了起来,但是很快她便扬起头来很用力地将自己的鼻子拧了一把,显然是不愿意在玄明面前落泪。梁兴扬终于拍了拍玄灵的肩膀,道:“既然现在他不愿意好好同你说话,便让我先打上一架再说吧。” 他的语气里有种很温柔的意味,是素日里不曾有过的,玄灵有心要自己动手却知道自己现下还不是玄明的对手,她修炼涂山月给她的心法时日也还浅薄,玄明却是在这古怪的术法上浸淫了很久的,且显然更没什么手足之情要顾念。 所以玄灵第一次在梁兴扬面前变得十分乖顺,她退回到那棵悬挂着尸体的大树之后,只一双眼睛还盯着玄明。 她没有说要梁兴扬留他一条性命,却也没有说让梁兴扬帮她杀了玄明。 梁兴扬现下要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知道玄明修炼时日短暂之后也不曾掉以轻心,相反看见玄灵那块玉璧像是师父的东西又听说玄明和玄灵曾经都属于某个师门之后他心中隐约有了一点预感。 师父的来历与师承他是从来都不知道的,师父偶尔提及只言片语倒是不见怨恨的意味,只说是有个理念不合的师兄,他知道师父从不觉得人族与妖族可以真正和平地在这个世界上共处下去,他被收做徒弟只能说是一个意外,甚至于师父一开始都不怎么信任他,那么与她理念不合的那个师兄,所秉持的理念是否就是这世上能同时容下人族与妖族和睦共生? 若是如此的话,他便知道玄明修炼的是什么邪法了。 “打一架?是要决出生死才是。”玄明话还未说完便已经冲到了梁兴扬的近前,口中犹道:“我看你们几个都很适合助我修炼,便都不必走了。” 却没想到梁兴扬迈出了很诡异的一步,说诡异是因为方向分外的诡异,却刚好闪过了玄明这一击。 “我知道你还差几条命才能修炼成那法子。”梁兴扬冷然道。“但是你已经没那个机会了,我会把你和你的道场一起摧毁,就让那邪法与你陪葬罢。” 他本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是方才躲过了玄明那一击之后心下便已经安定,知道玄明修炼的法门究竟是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克制,只是随之而来的也有汹涌怒火。 梁兴扬没想到这法门真的还能重现于世。 第八十二章 一物降一物 不消问玄明是如何得来的这法门,只知道了他用的究竟是什么的那一刻梁兴扬便已经全都明白了,这一定是玄明从他曾经的师门之中偷出来的东西,虽不知道为什么那东西终究没有被销毁,但最终过错还是落在玄明身上。 梁兴扬的神情有些冷。 他没有叫破,是为了让玄灵不那么难过。 但是玄明看上去却有些意外,他眯起眼睛来。 “你是怎么识破我的?”他闪过了梁兴扬的剑锋,问道。 “自然是天下还有人识得这功法。”梁兴扬淡淡道。“你修炼到第几层便需要几个八十一条性命,却不拘究竟是人还是妖的,看你这里的情形,想来你已经至少修炼了三层,这尽数是你的罪状,若是世上真有阴曹地府你来日去了那里,便别怨刑罚太重。” 玄明却是冷冷地笑了一声。“那你得先要能把我送到阴曹地府里去。” 话是这么说,他眼中却有惊疑不定的光。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功法可以说是独步天下绝无仅有的却叫梁兴扬一语道破了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着一旁有些愣神的玄灵,忽然福至心灵。 当初玄灵化形的时候那个从未被他们叫过一声师父的男人看见玄灵的脸愣了许久的神,说明他是认得玄灵那张脸的,只是什么都不肯说罢了。而梁兴扬对玄灵的态度也有些古怪,不像是寻常的恋人,看着她的眼神倒像是穿过了她的那副皮囊看见了旁的什么人。 难道说眼前这个家伙也晓得玄灵的脸究竟是像谁?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过,梁兴扬的剑已经又到了。这一次他的剑法同平时有许多的不同,可是玄灵和玄明在这一刻却都认出了这套剑法。 这是那个男人常使的剑法。 玄灵少年顽劣,也曾缠着男人要学那一套剑法,玄明起初对此是不感兴趣的,可是后来渐渐意识到那套剑法之中蕴含着的是怎样的力量之后也开始鼓动玄灵去更频繁地提出那个要求。 那时候玄灵对他这个哥哥还是满心的信任,而她要学那套剑法的理由则更简单,她觉得那很好看。虽然男人自己是个满脸胡茬唏嘘的落拓剑客模样,可是他舞剑的时候就像是在跳舞,那时候所有看过那套剑法的都会忘记他究竟是什么模样,都会仿佛看见一个翩翩起舞的美丽女子。 而梁兴扬使出这一套剑法的时候,也像是在起舞。 只与男人舞剑的时候有所不同。男人舞剑很明显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怀念什么,所以他的眼里没有杀气,他更像是在全身心地跳一支剑舞。梁兴扬素日里也是没有杀气的,可是现在他满眼都是凛然的杀机,那张皎若好女的脸上肃杀一片,便是舞蹈那也该是一支在刀尖和战鼓之中起舞的战舞,玄灵竟不敢直视此刻的他,就像是要被他身上的光芒所灼伤一般。 梁兴扬没有想那么多。 他想,也许玄明会认识这一套剑法,也许他会知道怎么去应对,可是要杀师门的叛徒就应该用师父的剑法不是么?他现在竟有些看不透剑横秋的目的了,以剑横秋的聪慧是不是从看见了这满山的尸体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个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是不是引他前来又是一个胜负对剑横秋而言都很有利的局面? 如果梁兴扬输了自不必说,如果他赢了那也算是清理门户。 “原来你才是真正学了那一套剑法的。”玄明的语气有些感慨。 梁兴扬的剑很快,他在起舞,剑光如雪,逼迫着玄明也只能左支右绌,这一刻的场景甚至有些滑稽,像是他们两个正在对舞,只这并不是什么能让人沉醉其中的舞蹈,而是步步杀机处处惊心的一场舞,玄灵在一旁看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她开始拼命地回忆男人当时是如何拒绝她的。 男人是怎么说的? 那是个一贯好脾气的男人,玄灵无论多么顽劣也不曾见过他的怒色,他的胡子被玄灵一把火烧了的时候他没有怒,山上养的鸡都叫玄灵杀过拔了毛去做毽子的时候他也没有怒,他这一生似乎只有在最末时才发出了一声怒吼,可是那声怒吼并没有带来什么奇迹。 所以那时候男人微微沉下去的脸色便很值得她去记着。 他说的是,我没有资格教旁人这套剑法,我只是有些想她。 她,是谁? 是真正有资格传授这套剑法的人,是梁兴扬念念不忘的师父么?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便知道为什么在自己化形之后男人对她反而有些疏离了,也许他从未想到自己捡回来的小猫妖会变成这样一幅叫他熟悉得不敢相信的模样,熟悉到靠近一步便觉出疼痛来。 原来自己该管梁兴扬叫一声师兄么?那么剑横秋其实也是自己的师兄?他们这个师门究竟还有多少人,原来那一场大火并没把她在这世上应有的一切羁绊都烧成灰烬?那么为什么当初她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行复仇的时候没有人伸出手来,是因为梁兴扬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山门的存在? 玄灵缓缓蹲了下去。她像是场中那一场杀机四溢的舞身后一个不起眼的注脚,看上去甚至是有些可笑的,只是凌无名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无端端生起了一些勇气,叫他敢于踏入这个修罗场一般的地方。 他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了玄灵的肩头。 凌无名不知道玄灵是在伤心些什么,只是他曾经也有这样伤心的时候,把自己缩成一团是因为那样就可以假装自己不存在在这个世上,当他这样蜷缩起来的时候其实总希望有个人能来拍拍自己的肩膀,过去这么做的是先生,也只有先生一个。 可是有一个就已经很幸运了,他希望玄灵也能成为这样幸运的存在,当初他是有些害怕玄灵,谁叫玄灵甫一见面就把自己痛打了一顿且严严实实地绑了起来,至于他醒来的时候还恍惚自己是个案板上的粽子,可是相处下来他却觉得这个小猫妖的脾性其实不坏,只是太骄傲了些。 玄灵似乎是从凌无名放在她肩头的那只手上得到了一点力量,尸妖的手也是有温度的,她感觉是有一股热流从她的肩头流向了她的心房,这给了她抬头去看眼前这一场交锋的勇气。 她本来还不知道自己对这一场战斗究竟抱着怎么样的期许,现在却很明白了。 她希望玄明能付出代价。 那是她的哥哥,可也是师门最大的叛徒,如果能管梁兴扬叫一声师兄的话,由师兄来清理门户那是再合适不过的吧? 梁兴扬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他的剑是一剑快过一剑,可以想象逐渐便会成为水泼不进的阵势,他的剑也很锋利,绝不是为了充门面的存在,是以如果玄明跟不上这场舞蹈的节奏的话他就一定会断手断脚。 而后丧命。 梁兴扬只觉得自己眼前有一点红,有那么一个词儿叫杀红了眼,只是从前梁兴扬从来没有机会体会到那种感觉,唯一一次可能出现这种情形的那一次他是被拦住了,师父不让他动手他便没有动手。 而现在不再有人会拦着他了。他要做的也是一件不该被拦阻的事情。 他意识到玄明认得出他的剑法,至此一切便都通达。 这算是清理门户吧?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师父手下唯一的弟子,是这古怪一脉的独苗,却不想他这一脉也算得上是桃李满天下,只不知这些结出来的桃李都算不算得上是什么歪瓜裂枣,至少他觉得自己就已经足够排在此列了,却想不到还有比他更过分些的,甚至还有早已留不得的家伙。 与玄明相比剑横秋似乎都没有那么可恶了,至少剑横秋不曾杀过这样多的人。 玄明感受到了梁兴扬的杀机,杀人者总是对杀意更加敏感一些,只是大多数杀人者在杀戮的时候并没想到时移世易自己也会有引颈受戮的一天,所以渐渐地玄明有些惊惶了。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功法就像是被印刻在梁兴扬的脑海里一样,每当他想要重新夺回主动权的时候都会有一剑恰到好处地出现,把他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 终于,玄明抑制不住地发出了怒吼。 “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你是不是也读过这一本功法?那你又比我高尚到哪里去呢?” 梁兴扬的声音却很冷静,只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翻涌的杀意。 “不,我不曾见过,我只是刚好知道它的破解之法。” 其实那也不能算是刚好,那应该算是未雨绸缪。 真正看过这一卷功法的人是师父,师父震惊于世上还有这样恶毒的东西曾经想要把它毁了了事,却又想到这不一定便是孤本,于是做了一件听起来很没有意义的事情,她花了许多年的时间自创了破解之法,并把它留给了梁兴扬。 而梁兴扬一开始修习这所谓的破解之法也不是因为他想到自己可能遇见这样的情形。 他只是在怀念他的师父。 第八十三章 病 可恰恰就是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可能在某个时刻真的遇见使用这东西的场合,他才真正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了其中,是以他的记忆分毫没有差池,总能很准确地将玄明的出手一次又一次的化解,这让自以为掌握了这一门用旁人性命练就的法门就可以独步天下的玄明也愈发慌张起来,可是他却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呐喊着不可能,像是猎人网中挣扎的一只困兽。 梁兴扬的剑也终于见了血。 剑光一闪,玄明臂上便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然而玄明无暇去顾及自己的伤口,他知道自己如果再慢一步掉下来的就会是他的整条胳膊,梁兴扬是真的动了杀机。 玄明咬着牙反击,现在他出手已经不像是过去那么有章法了,甚至于有很多是超脱了他所修习的法门,反倒是这样像是依托于本能的动作给梁兴扬造成了一点麻烦,因为玄明够快,梁兴扬想要全然跟上玄明的步伐总算不上是轻松写意的。 玄明用的那根鞭子究竟是什么此刻也已经有了答案。 这是与那功法相辅相成的。 其实玄明这个名字起得就不大好,也不知道梁兴扬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叔在起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山门之中正放着那么一本无相冥功。 无相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到了却不甚容易,是要修炼者从一开始就不能借助于外物或是要用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化作武器,如果修炼这东西的是一只鹤,那多半会截了自己的喙去,若是草木妖怪则更方便,猫妖其实与这无相冥功是不大相宜的,可玄明竟不仅仅是对旁人狠是以能够下得去手制造了这许多杀戮,更难得的是他对自己也足够狠。 这世上总是有许多人能对别人下得去手,对自己却是有诸多怜惜,所以无相冥功所要的修炼者是个全然绝情绝性的存在,对自己也要一样的狠。如果梁兴扬没有猜错的话,玄明手中的那根鞭子应该就是他的尾巴。 对于一只普通的猫来说尾巴当然是十分重要的,对猫妖是如何梁兴扬还真不知道,不过看着也不像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梁兴扬从前问过玄灵对没有尾巴的日子是不是不大习惯,玄灵起初还不知道如何反击,现下知道梁兴扬原身是什么了,估计是会每天跟在梁兴扬身后大声问他没有壳的日子是不是不大习惯。 总归绝不会是像玄明这样可以扯了来做自己的武器,他那根尾鞭似乎也是经过几番淬炼的,其上泛着诡异的一层青光,梁兴扬见了便知道挨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是没想到玄明能下得去手往上头涂毒。 是以梁兴扬总是小心翼翼地闪避着那根鞭子,他会解毒却不能绝对地说自己一切的毒都能解开,若是真有那么厉害的话当初他也就不至于被剑横秋的毒给放倒了,那一次真是险之又险若不是玄灵歪打正着,他如今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玄明也知道这是自己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是优势的地方,一根鞭子挥舞得是愈发起劲了,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下意识使出来的招数早就已经脱离了无相冥功的范畴,而是一套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却一直留在记忆深处的剑法。 是的,那是一套剑法,由鞭子使出来是有些走样了,但是任何熟悉这剑法的都能够看出来,譬如说玄灵。 玄灵霍然瞪大了眼睛,道:“无耻!”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显然是方才伤心过度所导致的,且她竟也不止是说上一声这么简单,眼见着便要也冲上去助拳了,只如果叫她进去了那就再不是助拳而是添乱,虽说和她真正有血缘关系的是玄明,可是在乎她死活的只会是梁兴扬,她冲进去便会成为梁兴扬的软肋。 凌无名战战兢兢地拦着玄灵,他真怕玄灵怒起来把他掀飞到天边去,无论从能力还是脾性上来看玄灵绝对都有这个能力,只他明显不怎么懂姑娘家的心思,玄灵在这世上活了几百年可是内里依旧不过是个小姑娘,要她真的下手她不一定下得去手,所以被凌无名拦了一拦之后,她便忽然哭了起来。 只是这时候玄灵还记着场中是在进行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她知道自己的哭声只会扰乱了梁兴扬的心绪所以咬住了下唇一点异声都不曾发出来,只有泪水从她那张精致的脸上不断滑落。她往日里总是很骄傲地挺着胸膛,此刻看上去身形也有些佝偻了。 凌无名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成功拦住了玄灵。 他沉默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问道:“你说什么无耻?你哥哥么?” 凌无名的小心翼翼是很有道理的,玄灵此刻正是一点就炸的时候,闻言果然怒道:“他不是我哥哥!” “好,好,不是你哥哥。”凌无名忙不迭道。他没什么哄人的经验,不过曾经跟在先生身边学字的时候还是见识过一点的,有一回有个中年男人来找先生写一封信,要先生代写几句甜言蜜语上去,说是自家媳妇因为闹了脾气跑回娘家去了,凌无名还记得先生写信的时候耳朵尖仿佛是有些红,男人说的是什么自己当初就不应该拌起嘴来的,可见若是要哄住一个姑娘家非得顺着她来不可。 凌无名自以为掌握了精髓,却听见玄灵恨恨道:“可我们毕竟还是兄妹——我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哥哥?” 这回凌无名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自己多说多错,心想还是不要再在这兄妹二人的问题上发表什么意见,玄灵倒也不再理会凌无名,只是紧紧盯着玄明的动作,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玄明现下使出来的,也是那个男人所传授的剑法。 玄灵曾经缠着男人要学那一套好看的剑法,然而男人没有教,说是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去教,倒是教给了玄灵和玄明另一套剑法。 现下看来,这套剑法倒是和梁兴扬手中这一套算得上是相辅相成的。所以梁兴扬的动作便多了一点滞涩的意味,现在轮到梁兴扬的动作总是被打断了,可是梁兴扬脸上却没有什么惊惶的神色,他只是看着玄明脸上几分得意的神情冷笑了一声,道:“你真以为今日凭借这个就可以逃脱了?” 玄明森然一笑。 “不是逃脱,而是要你的命。” 鞭子忽然抖直了,这不是那套剑法里的一招,也不是无相冥功里的招数,这是玄明自己悟出来的,其实起初只是为了杀人更快一些,因为无相冥功需要的性命太多了,他又是个不耐烦吵闹的,不然也不会在这样偏远的地方练功,至于每次寻人来填补功法都要废些周折。 所以玄明自己悟出了这一招,他也想过如果是用剑的话这一招会更快捷些,只可惜他是需要这根鞭子上有足够的血气的,这也是无相冥功的一部分。这是纯粹用来屠杀的一招,没什么含金量可言,只是足够快放在这里也足够出其不意。 但是玄明很快就发现一切只能用事与愿违来形容。 这一鞭子挥出到一半,他忽然觉得周身失了力气。 鼻端有一点幽幽的香味,在血腥气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不是花香也不是草木清香,因为太淡了所以玄明现下才发现这气味是冲着他来的,他一直以为这是梁兴扬身上的味道,却见梁兴扬也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动作。 鞭子软软地垂落了下去,梁兴扬似乎比玄明要强上一些,至少还能说话。他看着周围冷冷道:“师兄,原来你引我至此是为了做那只在后的黄雀?” 梁兴扬叫出师兄的时候,凌无名也注意到了空气中的香味。他的神情也跟着变了,因为这香味是他很熟悉的一种,正是当初他在剑横秋身上闻见的,此时此刻凌无名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剑横秋这家伙怎地如此阴魂不散。 剑横秋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有一点志得意满的感觉,但他也知道自己为了控制住玄明只有忍痛放弃彻底让梁兴扬中毒,他是仔细计算了风向之后才动手安置毒香的,玄明势必会比梁兴扬先行毒发,而后梁兴扬警觉起来他便没有机会再叫梁兴扬也陷入不能动弹的地步了,毕竟这招数他已经在梁兴扬身上用过。 如今只是保证梁兴扬不能同他交手罢了,他盯着玄明,神情也有些阴郁。 “你的剑法和师父那一套很像,可是每一招都与那一套是相互牵制的。”剑横秋道。“所以你身后是真的有一个人,那个人认识师父,与师父关系匪浅,他是谁?” 任谁也想不到剑横秋今日不是为了坐收渔利,他只是发现了玄明修炼的功法似曾相识,像是师父曾经提起的无相冥功这才选择在此布局,这世上一切同师父有关的东西剑横秋都会想方设法地弄个分明。 他也知道这或许是一种病。 第八十四章 往昔 只是这病深入骨髓,这么多年缠绵积聚不能得解,渐渐剑横秋也就习惯与之共生了。就像如今他不关心梁兴扬会不会再对他出手,也不在乎自己出现的时机是不是最合适的,他只希望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玄明身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梁兴扬一时沉默了下去,他看得出剑横秋眼底那近乎于疯狂的火焰,而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也有这样一个疑问亟待得到回答,所以他一时间没有动,只等着玄明给剑横秋,也是给他一个答案。 但玄明只是冷笑,他昂着头似乎不屑于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知道自己就算答了也不过是把自己的性命延伸出有限的长度。 最后还是玄灵微微嘶哑着声音开口,她是已经恸哭过一场了,然而此刻说话的时候声音却只听得出一点沙哑来,并没多少真正伤心欲绝的意味,甚至细细听去还有一点平静,只是那平静更像是哀莫大于心死之后的结果。 “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吧,他身后是有一个人,应该与你们的师父是同出一门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两个其实可以叫你们一声师兄。”她说到师兄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多了一点讥诮的味道,可这样笑起来的时候也无损于她的美貌,只是让那张仙子般的面容多了些烟火气息。 玄灵缓缓站起来走入了这一方由自己的兄长所制造的修罗地狱,她的脚步很稳,叫梁兴扬想到其实她也不全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只是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更多的像是一个小姑娘。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其实也是在一片血海之前,如果不是因为玄灵的这张脸,他身边绝不会多这么一个小猫妖。梁兴扬倒是想过,若是没有这张脸的话或许他也不会即刻便将她给杀了,或许会问一问她背后究竟是怎样一个故事然后把她放走,不过玄灵那样的性子是不会说什么的。 于是他们会错过。 所以现在梁兴扬很庆幸玄灵是长了这样一张脸,他现在不知道这究竟是因还是果——是自己那位师叔预见到玄灵会长成这幅模样而收留了她,还是因为她被收留了才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这样?只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玄灵在满地的尸体之间给自己找了一片还算平整的石头。她坐下来的时候蜷着身子,看上去倒是很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了。她偏着头陷入了思考,不过没有思索很长时间。 “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说我和哥哥被捡回去的时候?”她自言自语道。 玄明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他似乎是想要阻止玄灵,但是剑横秋没有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他毫不留情地拧转了自己的手腕,让手中的长剑在玄明身上留下了一个血洞,玄明闷哼一声但眼神依旧狠戾,这一对兄妹其实在很多地方都十分相似,相似到只要看上一眼就意识到他们的确是兄妹的地步。 梁兴扬低声道:“我记得你被捡回去的时候还是一只小猫。” “在藤妖的幻境里看见的?那其实不是一开始的情形,当时被他捡回去的是两只猫,不过你若是看见恐怕也分不清谁是谁,猫么,在旁人眼里大概都是长成那副模样的。”玄灵笑了笑。 梁兴扬看着她这笑容心头却是有些酸涩,知道如今玄灵不过是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不过他没有要拆穿玄灵的意思,只是在那一瞬间想要伸出手去触碰玄灵正在颤抖的肩膀,不过他很快便醒悟过来眼下四面都还有眼睛看着。 “我们两个被捡回去的时候还不能厌算是妖怪,你应该知道的,不是所有的猫都能修炼成猫妖,那时候我们有了一点强过普通兽类的灵智,可那点灵智不能帮我们活下去,幸好是遇见了他。” 玄灵深吸了一口气,她其实是在强撑着平复自己的心情,梁兴扬也看得出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会崩溃,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能撑到把话给说完。 “我现在还是不觉得他是我师父,因为他其实没有教我些什么,可是没有他的话我们也活不下来,说实在的我更觉得他像是我爹,我要是有爹的话没准就是那样的,虽说他是个人,可我们之间的关系跟是人还是妖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玄明似乎还是想要阻止玄灵,但是剑横秋的那把剑还留在他的胸膛里,叫他只能发出哀哀的痛呼来,玄明看上去也是个很硬挺的汉子,梁兴扬想大概是剑横秋那把剑上是藏了什么玄机,才能把玄明疼成这幅样子。 “我说了这么多,只怕也没有什么你们想听的。”玄灵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简单来说呢,就是你们口中那个大概和我长得很相似的师父,应该就是那个男人的同门师姐妹。当初他看见我化形的时候可是差点燎了自己一套最好的袍子去。” 玄灵说这话的时候倒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她现下还能想起男人震惊的神情来,男人那时候是真的很震惊,震惊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他是强撑着不想叫玄灵发现,可是去给炉膛添柴火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把那件玉白的袍子给烧成焦炭。 那时候她真的不懂其中的原因,还很兴高采烈地对着男人的背影嚷嚷说自己要吃肉,男人听见她的声音手就抖得更厉害些。 梁兴扬早就知道此事,甚至于剑横秋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再听玄灵说起来的时候他们还是都叹了一口气。 这其中有种叫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的酸楚感。 梁兴扬道:“我倒是后来才知道你算是我的小师妹,所以我一直很庆幸自己不曾对你动过杀心,可你也要知道你这个哥哥是留不得了。” 他选择明明白白地把这话说给玄灵听,这或许对玄灵是很残忍,但他也很清楚玄灵会接受这个现实。 玄灵果然只是点一点头。 “我知道你们没想叫他活下来,可你们究竟为什么要问呢?知道自己所杀的算得上是同门的师弟,会更快活一点么?” 到这时候她的诘问才显叫自己心中的不安全数暴露了出来。 梁兴扬沉默了片刻,道:“不,只是为了叫自己明白一些。因为我们活得都太不明不白了,所以就算是一个被师父逐出了师门的他,也一定很希望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知道自己杀的是谁,今后总有更多的话能对师父说起。” “你也说了,你的师父已经彻底不在这个世上。” 玄灵知道自己这话听在这对师兄弟耳朵里是一种冒犯,不过她也很清楚自己此刻只有这样冒犯的话能够说得出口,因为无论如何那是她的哥哥,她现在还记得自己和哥哥还是两只小猫的时候是怎么相依为命的。 就算是他们两个现下冷笑着互相攻讦,玄明也还是她的哥哥,甚至于就算她今日要亲自动手将玄明给杀了这也是不能更改的事情,哪怕他们嘴上并不承认也是一样的。 在这样情形下,血缘不是靠不承认便能斩断的东西。 “是啊,但就算是对着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也一样会有很多话要说。”剑横秋的神情果然有些阴鸷,但是梁兴扬却好脾气地笑了起来。“譬如说告诉她她想要的那个世界很快就会出现了,再譬如说告诉她其实我在这世上不是孤身一人,竟然还有一个小师妹——只是小师妹的脾气不怎么好。” 玄灵难以置信地看着梁兴扬,似乎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候还能开得出玩笑来。 梁兴扬倒是真依旧还有心情开这个玩笑,虽说现在他们置身于修罗炼狱一般的情形之中,可是梁兴扬也知道玄明今日是一定活不成的,剑横秋不会容许一个和师父有关的家伙在这世上为非作歹。 所以他看着玄灵的神情,只是很淡然地一笑问道:“怎么,你不觉得我说得对么?还是说你觉得你的脾气很好?” 玄灵几乎要破涕为笑了,而梁兴扬也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嘴角的那一点将出不出的笑影,这便叫他彻底放心下来,晓得玄灵不会为玄明求情,也许兄妹的情谊还是不能尽数消磨的,但是当玄明选择带着无相冥功离开的时候今日之一幕就已经注定,或许当初玄灵看着玄明远去的时候就会想到终究有这么一天的到来,哪怕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玄明究竟带走了些什么。 剑横秋很不耐烦听他们两个在这里纠缠,这种打情骂俏一样的场面和玄灵的那张脸凑在一起更叫他觉得心头火起,于是他只冷冷道:“这么说来,我今日竟算是为师门除害了?” 听见剑横秋说师门这个词儿倒实在是有些新鲜,梁兴扬并不拆穿剑横秋的心思说他乃是一开始便猜到了玄明与他之间的关系才会这样大费周章的。 第八十五章 毒丹 梁兴扬只道:“好叫师兄知道,你要除了这一害当然是好,可是有一样东西我非得亲眼看见你销毁了才行,今日见了无相冥功练功时这样人间炼狱的场景,我是断断不会让这东西再流传出去了。” 他已经想到了,剑横秋或许会依旧为了存着一点对师门的眷恋之情,但他绝对不是一个愿意为了那一点仇恨就要大费周章设下这一个局的,玄明身上一定有什么剑横秋想要得到的东西,随着事态的发展那东西已经越来越明晰地浮出水面来了,玄明现下所掌握着的唯一能叫剑横秋感兴趣的东西就只有无相冥功。 世人羡长生,剑横秋为了长生已经放弃了继续做人族,可是长生也绝不是剑横秋最终的目的,剑横秋是想要变强,现在最有可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而又近在咫尺的东西就是无相冥功,果然听了梁兴扬的话剑横秋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道:“师弟,你似乎是没有弄清楚状况。” 不远处的凌无名很紧张地观察着场内的局势,他以为这一对师兄弟现下是要联手了,可是一转眼又变成这幅剑拔弩张的样子。 梁兴扬却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看上去压根就没把剑横秋的威胁放在心上,他很耐心地问道:“什么叫做弄清楚状况?” “状况就是,如今我是那只黄雀,你不过是一只本要被开膛破肚但是因我出现得太早而还没有死的蝉。”剑横秋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梁兴扬脸上竟也是一般的表情,那让剑横秋非常的不喜,觉得自己是被梁兴扬看做了一个白痴,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之一,尤其这么做的是被他百般看不起的梁兴扬。 “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 梁兴扬淡淡道:“师兄似乎忘了一件事,要做黄雀也好渔夫也罢,都得足够有耐心才行,你总要等到一个结果再出场,眼下你出来得太早了,蝉和螳螂都没有死。” “我看他离死也不远了。”剑横秋手上微微用力,玄明的热血便溅在了他的脸上,血是红的而他的脸是惨白的颜色,于是红与白的对比便更加分明,看上去简直有些可怖,那把剑从玄明的胸腹之中横着斩出,玄明便像是一个破布娃娃那样倒在了一边。 玄灵一瞬间便窜了上去,梁兴扬不知道她是要做些什么,不过想来变成了这副模样的玄明应当没有反制玄灵的能力,毕竟玄灵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所以他没有拦玄灵,剑横秋想要动手的时候却反倒被梁兴扬给拦住了。梁兴扬很清楚剑横秋对着那张脸只是有一点情谊在,并不会真的因为玄灵的长相在需要下手的时候而有什么心慈手软的迹象,尤其是玄灵现在出现在玄明身边有一线得到那本无相冥功的可能的时候。 玄明现下生死不知,梁兴扬倒是能理解玄灵一定要冲过去的动机所在,玄灵是不会对那样的功法感兴趣的,她应该是希望再触碰一下她的哥哥,即便这一场分离注定很快就会到来。 现在又是剑横秋在和梁兴扬剑拔弩张了。 这一次剑横秋没有再废话。 因为玄灵现在正在玄明的身边,剑横秋不信什么兄妹情深,可是他相信玄明一定对设局的自己充满了怨恨,只要有一点机会他都不会让自己如愿的,哪怕是把东西拿出来叫玄灵毁了也比最后让它落在自己手里要好。 剑横秋能想象得到玄明一切的心理活动,所以他第一次出现了急迫的情绪。 他和梁兴扬几乎是同时出剑。 和上一次几乎是一样的,他们两个所学所知都是那样的像,上一次剑横秋是曾经占到了上风,但是很快他就为自己的自大而付出了代价,其实那也不能算作是自大,毕竟没人能想到梁兴扬身上藏着那样可怖的力量,一个照面便将剑横秋所有的准备都瓦解了。 连梁兴扬自己都不知道,且他现在还是一样对此懵然无知。 所以剑横秋的剑法便显得更加急躁了一些,梁兴扬反倒是不疾不徐起来,他没有去理会剑横秋在出手的时候露出来的空门,因为这空门可能是剑横秋给他留下的陷阱,现在他才是那个占据了上风的,这样的破绽他完全没有必要去抓。 然而事情忽然有了变化,且那变化来得太快,叫梁兴扬和剑横秋都猝不及防。 打破这僵局的是玄灵的惨叫。 很难想象玄灵这样骄傲的姑娘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嘶吼,梁兴扬曾经也见过无数的凄惨景象,他曾经紧赶慢赶还是落在妖潮后面,见到了肠破肚流可是一时不曾死的人,可那些人所发出的也不过是奄奄一息的呻吟,玄灵这样子则像是正在经受那样的酷刑。 剑横秋本来脸上终于带了一点笑意,他意识到现在该轮到梁兴扬急切起来了。 可是接下来他听见玄明的声音。 玄明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任谁都听得出他已然濒死,除非有什么奇迹出现否则是很难被救回来了,可是那声音里的怨毒却还很分明地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无相冥功?那种东西我怎么会留在身上?你们谁也得不到它,而我的好妹妹......你要是能活下来,便把我的罪孽也一并继承了罢!” 说着玄明笑了起来,他一面笑一面咳嗽着,嘴角断续有血沫流下,玄明体内的血已经几乎流尽了,现在所吐出来的那一点稀薄的血里似乎还带着内脏的碎块,他是彻彻底底的输家,可这一刻他笑得却像是一个胜利者。 现在是剑横秋和梁兴扬的脸色一齐大变。 梁兴扬飞也似地冲到了玄灵身边,玄灵已经不再发出那种凄厉的叫声,她现在陷入了昏迷之中,额前却多了一道黑色的刻痕,那看上去像是一道黑色的火焰,可是又不仅仅是一个伤疤那样简单,梁兴扬注视了那道刻痕几秒钟,便从上面察觉到了一种叫他心惊的怨毒之意。那种怨毒的气息在不断地翻涌着,像是要突破玄灵的身体从樊笼之中呼啸而出。 “你做了什么!”梁兴扬一把抓住了玄明的肩膀。 可是玄明已经不能再回答他了,剑横秋的那一剑稳而准,且现在梁兴扬也察觉到了现下玄明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妖力,最有力的证明就是眼下玄明连自己的人形都无法再维持下去,梁兴扬手里抓着的很快便不再是一个面容同玄灵有几分相像的年轻男子,而是一只断尾的黑猫。 梁兴扬没有时间为玄明去悲伤,走到今日这一步算是玄明的咎由自取,他只是意识到剑横秋接下来绝不会放过玄灵,因为玄灵身上现在有剑横秋设计想要得到而没能得到的东西,玄明应当是自知再活不下去把自己的内丹打入了玄灵体内。 玄明当然不是出于对妹妹的疼爱才这样做的。 他只是不想把无相冥功交给剑横秋,也不想让梁兴扬这样自诩正义的家伙真的看见无相冥功的消逝,应当是在方才的那一场对话中玄明意识到玄灵对于梁兴扬来说算是个意义非同寻常的存在,是以他把自己的力量传承给了玄灵,想要逼着玄灵去承接这份罪孽而活在痛苦之中。 且那不是一场正常的传承。 玄明强行把自己的内丹打入了玄灵的眉心,眉心是灵台所在,其实是最为脆弱的一个存在。玄灵的灵台现在正在被这充满怨气的内丹所侵染,如果运气不好她当场便会死亡,运气稍微好一点或许她能在这一场摧残之中活下来,但是灵台被这么一颗内丹占据会有什么后果?梁兴扬也不清楚,这样的怨气或许足以叫玄灵性情大变,也会叫她即便活着也每日都被痛苦所折磨。 这真的是兄妹吗? 梁兴扬不理解,他不知道为什么玄明仿佛对玄灵怀着极为深刻的恨意,至于死前也要拉上她来垫背,是因为他死了而玄灵依旧活着么?可是路是兄妹两个自己选出来的,走自己所选的路还要觉着后悔而迁怒旁人,听起来实在是可笑。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替玄灵压制这颗内丹,可是剑横秋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剑横秋扫视了玄明的尸体一眼,他的眼神很冷,扫过去的时候像是在看一堆垃圾,还是一堆给他造成了大麻烦的垃圾。 他上前一步,道:“我可以把这颗内丹取出来,她就不用遭受这样的痛苦了。” 梁兴扬没有动。 “破颅取丹,你是想说她可以死得没有那么痛苦么?”他此刻说话的语气恶狠狠的,简直像是要生啖剑横秋的肉一般。 于是剑横秋意识到梁兴扬动了真怒,或许是想到了梁兴扬身上藏着的那股力量,剑横秋有一瞬间的退缩之意,可是对于无相冥功的渴求还是战胜了那种微不足道的恐惧,现在世上已经没有无相冥功,但是如果得到那内丹的话,以他的聪明才智或许还能逆推出一个结果来。 第八十六章 盾牌 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低笑一声道:“你知道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是活不下来了,不如让她的死变得更有意义一些——” 剑横秋的话被打断了,但是剑横秋似乎早就想到了自己的话会被梁兴扬用这种方式打断,他后退了一步,那张符纸就擦着他的身体飞了过去。那张符纸在剑横秋背后的大树上燃起了一团火焰,这是一张很暴烈的符咒,或许平时的梁兴扬不会用,但是现在梁兴扬正处在极度的愤怒之中,或许只有这样一张符纸能够帮助他将这样的怒气抒发出来。 只是梁兴扬毕竟还有理智,他不希望自己这张符纸会成为一场山火的开端,也不希望有一个已经无辜惨死的人被他变成一团灰烬,所以他飞快地切断了自己与那张符纸之间的联系,那团火便渐渐熄灭了,并没能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剑横秋看着那一团灰烬低低笑了起来,道:“师弟,你还是这样的心慈手软,这样是成不了事的。” “那就不劳你费心了。”梁兴扬淡淡道。“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幻想吧,哪怕她是死了,她也不会愿意自己变成什么帮凶,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从内丹之中逆推出了无相冥功难道就会住手么?你会制造出另一个人间炼狱,而且是比玄明这一个更难摧毁的。” 他看着剑横秋眼里讥诮的光,尽管不大愿意承认这一点,却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他并不习惯去隐瞒什么,尽管知道说出这话来是像在堕自己的志气,但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有的时候梁兴扬觉得这也是一场修行,永远说实话是近乎于不可能的事情,只要拥有了智慧就总要面临两难的境地,但他可以选择在大多数时候都说实话。 “不得不承认,师兄,你是我见过最难缠的一个对手,如果你不是一定要走上一条所谓的青云之路,我应该更想和你成为朋友。” “朋友?”剑横秋轻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有一点嘶哑,那种不屑和轻蔑却是母庸质疑的。“你不过是师父找来的一个替代品,你本不配站在我的面前,应该早就被采珠人捞上水面开膛破肚才是!” “真可惜啊。”梁兴扬并没动怒,他甚至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不知怎地,剑横秋看着梁兴扬这样的笑只感觉有些不安。 他没有去问梁兴扬是觉得什么可惜,倒是梁兴扬先一步回答了他。 “可惜这世上不是每一只蚌都能成为珠蚌。”梁兴扬轻声道,于此同时他动了,他的速度其实算不上快,但是那种飘忽不定的步伐却是剑横秋从未见过的,那样诡异的步伐让梁兴扬看上去像是一个在万丈深渊之上踩着看不见的丝网起舞的舞者,轻盈,摇摇欲坠,仿佛有一阵风来就能叫他粉身碎骨,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遵循着一种旁人都看不出究竟的路线发起了进攻。 这是剑横秋从未了解过的一种身法。 剑横秋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的师父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那之后这师兄弟二人学到的东西便截然不同,剑横秋其实只看见了一半的梁兴扬,是那个还在寒宵身边的年轻妖族,可现在梁兴扬其实也算得上是一个大妖了,他的本事并不全是剑横秋所看见的那样。 梁兴扬不是一个自大的家伙。 他之前只是觉得师父或许会愿意看见他用她教的本事去对付一个叛徒,尽管那依旧是一件有些令人哀伤的事情,但既然同室操戈已经不可避免,他总要向师父证明她走在正道上的那一个徒弟更厉害一些吧? 可是现在玄灵需要他的帮助,他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定胜负吧,师兄。”梁兴扬缓缓将剑举在了身前,那一刻他的眼神变得坚毅而又哀伤,似乎有风暴正在他的剑下酝酿,那是足以毁灭这片天地的力量,玄灵就在他的身后,但是剑横秋莫名有了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今天不可能得到玄灵身上那颗内丹,甚至有可能会迎来有生之年最惨痛的一场失败。 是的,上一次他在梁兴扬面前也铩翎而归,但是他一直觉得那不能全算作是梁兴扬的功劳,梁兴扬身上的那种力量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过的,他是输给了那股隐藏的,并不能被梁兴扬所控制的力量,那不能算是一场失败。 这一次却不一样了。 只是梁兴扬要是以为他会的也不过就是师父所教授的那一点东西,那梁兴扬也就大错特错了。寒宵是一个奇女子,她身上有太多的谜团,整个人也像是一直隐身在迷雾之中只给旁人看见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可是她到底也只是一个人,一个或许活得更久一些,但依旧力量有穷尽之时的人。 而他剑横秋则不一样。 他已经超越了人的范畴,获得了身为人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东西,那是近乎于永恒的生命,同时他也有了更多的力量,其实一切的力量都来自于时间,再弱小的东西如果拥有了漫长的时间也能得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力量,这些年他走了很多地方,从这天地间每一个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汲取力量,无论如何他都会比眼前这个追寻着师父那个虚无缥缈愿望的师弟更强。 因为梁兴扬一定用了很多时间在那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上。 剑横秋身边起了风。 那风不是该在这个时节的山林中出现的,那是一阵酷烈的风,风中一切的草木枝叶都被抖得笔直,变成了刀剑一般锋锐的东西,它们围绕在剑横秋的身周,不管梁兴扬用多么精妙的难以捕捉的步伐踏入这一方天地,都会遭受万劫加身一般的苦痛。 剑横秋眼里有种残忍的笑意,他想看一看梁兴扬会怎么选择,是会选择拖延时间么?可是现在梁兴扬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想救那只和师父有一张相似面容的猫妖就必须要抢出足够的时间,所以梁兴扬只能向前,向前就是这剑阵,他会选择面对这种凌迟的酷刑么? 他很期待,不止是期待看见梁兴扬狼狈的模样和面临抉择的苦痛,更想让梁兴扬看清真相。 真相就是,梁兴扬他自诩是在秉持师父的遗愿做事,是对师父抱有深切的怀念,可是师父毕竟不是他的一切,在最关键的时候,某种薄凉的东西就会水落石出,无论是人还是妖,最爱的永远只会是自己。 然而剑横秋几分得意的笑很快便凝固在了嘴角。 梁兴扬真的冲入了他的万剑阵之中。 他的白发在风中猎猎飞舞,这方天地之间便像是有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这场雪遮蔽了剑横秋的双眼,剑横秋用自己的剑要去拨开眼前的发丝,可是梁兴扬的头发似乎在这一刻也有了自己的意识,成为了剑横秋的某种阻碍,梁兴扬的头发本应该被轻易的斩断,这一刻那些发丝却坚韧无比,要形成一个茧将剑横秋包裹起来。 剑横秋身边燃起了火焰。 头发再坚韧也还要惧怕火焰,可是剑横秋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身周是一场旋风,所以火焰在包裹了那些发丝的同时也包裹了剑横秋,剑横秋飞快地念了一个避火诀,却发现那些头发竟也浑然不惧火焰。 这怎么可能? 紧跟着剑横秋发现那并不是梁兴扬的头发,只是某种相似的白色丝线。 “我曾经杀了一只蜘蛛妖,她有一个很不错的法宝,我便留了下来。”梁兴扬淡淡道。“你是觉得我将真力灌注在了自己的头发上么?我还没有那么奢侈,是很怕自己的头发断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随着他的话那些不惧怕风与火的蜘蛛丝顺着剑横秋的剑柄攀援而上,而现在剑横秋也终于看清了梁兴扬如今的模样。 梁兴扬的样子有些古怪,如果玄灵还清醒着的话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发出嘲笑。 他身边有两面巨大的,比他还要高几分的盾牌,那盾牌像是从他背后某个地方生长出来的,将梁兴扬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线叫梁兴扬能看见外面的情形。 剑横秋不得不再一次想起梁兴扬的原身来,但是已经晚了,他只能很狼狈地跟那些柔韧的蛛丝缠斗,梁兴扬并没指望这东西能够完全限制住剑横秋,他只是要争取一点时间。 梁兴扬飞快地把贝壳幻化成的盾牌收了回去,他轻声道:“蚌要保护自己的珍珠总要叫壳更坚固一点才行。” 剑横秋已经没有精力回答他了,梁兴扬也看得出来他争取出了一点时间,于是来到玄灵的身边。现下玄灵的状态已经很不好,她脸上有一层不祥的黑气,即便是昏迷之中也依然是眉头紧皱,可以看得出她的痛苦之意来。 梁兴扬站在她的身边,伸手按在她的印堂之上开始低声念咒。 剑横秋还在和蛛丝搏斗,却看得出梁兴扬是要干些什么,他睁大了眼睛道:“你疯了?” 第八十七章 求活 “还是顾好你自己罢,师兄。”梁兴扬低笑了一声,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其实如果这能够完全解决玄灵所面临的问题的话他倒是不介意将所有的怨气都引渡到自己的身上,不是因为他与玄灵之间已经培养出了多么深厚的感情,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再看见谁在自己面前如此痛苦地死去,更何况玄灵死了他也活不成,只是这一点便不用让剑横秋知道了。 不过梁兴扬心里也很清楚,即便是没有这道血符,他也不会放任玄灵自生自灭。 尤其还是以这样一幅面孔,再一次在他面前失去生命。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有些懵懂的小妖怪了,他有能力,故而一定要伸出手来,哪怕这只手会骨断筋折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玄灵还能睁开眼睛就已经足够。 听上去是那样的深情,可是到现在为止梁兴扬都不知道自己对玄灵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将她彻底当成了师父么? 在剑横秋看来这只怕是不可想象的,人也好妖也罢最宝贵的都该是自己的生命,一死之后便什么都没有了,究竟是什么样的疯子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救旁人?他和玄灵之间的关系看上去远远没有那样紧密。 梁兴扬正在经历同玄灵几乎同质的痛苦。 他的指尖悬在玄灵的额头,带着微不可见的颤抖,那是强烈的痛苦所导致的。 只是梁兴扬没有退缩。 他眼底有怜惜的意味。他知道玄灵看上去是很硬气,然而内心深处也有娇弱的一面,只是不大愿意暴露出来,所以她也会怕疼,这样的痛苦一定会成为她的梦魇罢?她不该经历这一切,玄明的这一手实在是疯狂而出乎意料,梁兴扬此刻甚至于有些自责,他不应该放任玄明和剑横秋彼此争斗。 两虎相争旁观成败这种事情,只能在绝对事不关己的情况下发生。 现在这两头虎伸出来的獠牙伤到了另一个人,他应该想到这一点,究竟是什么蒙蔽了他的双眼?是今日接二连三的意外么? 梁兴扬能感觉到那种裂肌砭骨的疼痛,至于他的声音都有些嘶哑。 “玄灵,你要挺住,能听见我说话吗?睁开眼睛,你可以的。” 玄灵只觉得自己周身的痛苦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像是有在火中淬红了的刀子在她周身来回的穿刺,最锋锐最灼热的那一把正在她的额前,叫她的头颅几乎要从中裂开,她想要尖叫,声带却像是早已经被火焰所焚毁,她睁大了眼睛想要去看一看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如此痛苦,可是眼前却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 跟着又是极度的冷,这冷意并没能减轻她的痛苦,她同时经历着冰冻与焚烧,一时冷得发抖,一时间又错觉自己已经成为了灰烬。 在这样的痛苦之中她本应该听不见任何旁的声音,她心底的尖叫与嘶吼就可以淹没这一切。 但是她听见了。 那是谁的声音?好像是自己一直不能摆脱的那个讨厌的家伙,他不许自己再复仇可一直以来也没有对她有任何的不利举动,只是一直要将她留在身边。她本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梁兴扬的话自己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境地里,但是残存的意识很快就告诉她那是一句无稽的指控,因为造成这局面的并不是梁兴扬而是她那个野心勃勃的哥哥。 哥哥——哥哥是死了么?或许是吧,如果不是认定了死亡将要来临,他也不会骤然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梁兴扬的呼唤到底还是起了一些作用,至少是让玄灵的神智有一瞬的清醒,她想起自己为何会陷入这样痛苦的境地里来了,玄明发动了一场传承,但并不是正常意义上的传承。 这是一种包含着恨意的传承,他的那颗内丹没有进入她的内腑之中,而是打入了她的印堂,在她通身上下最薄弱的地方,这颗带着无数亡灵怨气与玄明临死前不甘的内丹正在肆虐,她觉得烈火加身是因为内丹中的力量正在迸发,她觉得如坠冰窟是因为自己体内正逐渐被怨气所占据。 她的身体就这么成为了战场。 玄灵如果能动的话她一定是要苦笑一下的,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今时今日来到此地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哥哥,然而哥哥却给她送上了这样一份大礼,命运对她实在是不大公平。 看起来她是要死了。 她曾设想过自己的死亡,无数次。 独自在暗夜中穿行其实不是一件能让她感到愉快的事情,鲜血与复仇也从来都不能叫她欢欣鼓舞,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迷茫而不知所措,只要用那个念头支撑着自己她就能一直走下去,只是内心深处还是会有厌倦,因为来来回回所杀的其实都只是那么几个家伙,虽说他们的每一世都是不同的都有不同的故事可是玄灵从不想去了解那些东西。 那是玄灵的自欺欺人,只要不知道那一切自己就只是在向某几个人复仇而不是在杀更多的人,其实梁兴扬强迫她直视那些人的恸哭之前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杀死的已经不是最初的他们,她不肯放弃,只是为了叫自己能心安理得的活,不然的话她就会想为什么自己能够活下来,自己凭什么是见证那座山变成一片焦土的那一个而没有一起跟着化为灰烬。 所以玄灵本以为自己如果真的到了要去死的那一日,并不会有多么悲哀或是不甘,死了她就能看见曾经她所眷恋的一切,死亡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奖励。 但是她错了。 死亡真正要降临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是有很多的不甘,那种不甘心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她现下也不知道自己挣扎着想要活下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能和梁兴扬一起游历天下然后到妖皇面前去送死么?似乎而已不是。 又或者活本身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想要活下去也永远都是一种本能。 梁兴扬看见玄灵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而后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 那是她的求救吗? “你不会死,你要活下来,我会让你活下来。”梁兴扬尽可能地将玄灵身上那些怨气全数吸纳而去,那一刻他其实已经忘了自己身上还有另外一个随时都会发动的机关,那块被他封印着的琥珀里也是一般浓郁的怨气,如果它在眼下被引动了,里应外合之下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玄灵在极致的冷与热之间感受到了另外的东西。 那不是让她更加痛苦的东西,相反,那股很细微的力量似乎在奋力护住她的心脉与识海。 是谁在竭尽全力地想要叫她活下来吧? 答案便很明晰,那只能是梁兴扬,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个傻子想她活下来。 她能察觉到那种力量是从自己手腕上传出来的,是来自于那一道曾经让她十分厌恶的血符。 梁兴扬看见玄灵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意来。 他不知道她是在笑什么,但这是一个好现象,证明玄灵还能有所反应,并不是一个全然任那颗内丹摆布的傀儡娃娃。 “能听见我说话么?沉心静气,去引导那股力量!”梁兴扬嘶声道,他知道自己现在喊得震耳欲聋也不一定能让玄灵听见,但是在急切之下他是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的。“玄明是你的亲哥哥,你们两个的力量一定可以相融!不要去想那股力量意味着什么,力量本身就是用之正则正的东西,你要活下来!”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叫玄灵听去了。 引导那股力量?现在那力量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在她的识海之中驰骋,这样的东西真的是可以被引导的么? 但是玄灵还是选择了相信梁兴扬,原因无他,她还是很想活下来的。 她很努力地去引导那股力量,那并不是一件能叫她感到愉快的事情,就像是用喉管慢慢地吞下一枚刀片,能够感受到那东西正在疯狂地试图摧毁周遭的一切,但她还是得咬着牙往下咽,咽下去便有可能活咽不下去她就只能命丧今日。 而那些怨气则不是现在她所能控制的东西,幸运的是怨气现下并没有要暴动的意思,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所限制住了。 玄灵的面色正在慢慢地平静下去,梁兴扬说得没错,这世上最适合接受玄明的馈赠的只能是玄灵,虽说这馈赠本身不怀好意,但同根同源的血脉让一切都会变得容易一些。 现下最不愿意见到这场景的便是剑横秋。 剑横秋奋力地从那些蛛丝之中挣脱出来,不顾自己形容有多么狼狈,近乎于疯狂地扑向了梁兴扬。 他知道梁兴扬在做什么,知道梁兴扬和玄灵如果成功了的话他就是在为人作嫁。 他也很清楚现下梁兴扬正在一个很脆弱的境况下。 但是有一个意料之外的拦路石出现了。 第八十八章 孔雀 剑横秋的计算其实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在梁兴扬这一行之中曾经算漏了一位,那就是凌无名,他与凌无名的相遇其实是一场偶然,也正是这种偶然给了他一点灵感,叫他意识到自己究竟该用什么方式去与自己的师弟相遇,又怎么能利用这个家伙从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弟身上得到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他也几乎就要做到了,只没想到梁兴扬身上有那样近乎于可怖的力量,那也就是他上一次失败的原因,而这一次他却是故意将凌无名排除在外,因为他知道凌无名虽然和他一样是尸妖,而且是比他更为得天独厚的存在,但他依旧没有把凌无名放在心上。 原因无他,凌无名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弱小,所以他根本没有把凌无名放在心上,甚至于玄灵在他看来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他只要解决了梁兴扬一切便都将不再是难题,是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拿着剑站在他面前的会是凌无名。 剑横秋很轻蔑地笑了一下,道:“你么?” 凌无名看上去也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拦路者,他握着剑的手甚至于还在颤抖,那种颤抖并不轻微,故而剑横秋看得分明。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站出来,其实梁兴扬给他下的药可能并没那么灵验,因为他有的时候心中也会不可遏制地出现一些其他的念头,譬如说逃跑,可那药却一直都没有发作,如果自己只是见死不救的话应该也算不上有异心,所以那药还是不会发作,剑横秋看上去对他也没什么兴趣,他应该可以成功地活下去。 这里已经是荒郊野外没什么人烟,如果足够小心的话从这里到候城或许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这条路对于凌无名来说简直是康庄大道,可是凌无名偏偏就犹豫了。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究竟想到了什么才敢于站出来,只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就是当他拔出剑来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为了剑横秋的敌人,剑横秋会毫不犹豫地抹杀他,而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像是萤烛与皓月一般,剑横秋甚至不必费多少力气。 剑横秋会用多长时间去除掉他?他的努力不过是螳臂当车一般的可笑,或许用不了一息自己就会死。 可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这里了,现在退缩似乎也已经没有了意义,于是剑横秋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意来,道:“如果我说,我知道自己拦不住你,你会怎么想?” 剑横秋似乎是冷笑了一下。 这是凌无名第一次真正直视剑横秋,最初相遇的时候他其实知道眼前如同谪仙人一样的存在对自己抱着一种鄙夷,乞丐出身的他对于旁人的善意和恶意都相当的敏感,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好地活下去而不至于挨打,他作为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与之后沉睡的漫长岁月相比更是不值一提,可是那是他绝大部分记忆的来源,故而也几乎就是他的全部,是以他直到现在也还保留了这种敏感。 所以他很清楚梁兴扬对自己其实怀揣着善意,其实这一点并不需要多么敏锐便可以分辨出来,因为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梁兴扬根本没必要答应带他去候城,他身上本就不剩下什么可以被图谋的东西,尤其是他还很诚实地告诉梁兴扬自己身上的那块石头已经不在了,那可能是梁兴扬对他感兴趣的原因。 凌无名深吸了一口气。 他现在知道是什么驱使着自己站出来了。 或许就是因为手中的这把剑。 这把剑不是梁兴扬的,而是梁兴扬送给他的,在某一座小城里。 凌无名非常希望能拥有自保的能力,他深知自己跟在梁兴扬身边是一个极大的负累,连像玄灵那样帮着敲边鼓也不能够,故而一直想要学些什么,玄灵那肉搏的架势他自觉是学不来的,尸妖不是僵尸,可是身子也总没有一只猫来得轻巧灵便,所以他想起剑横秋用剑时的模样,又想起梁兴扬也是会用剑的,也许能教一教他。 只是他自觉这是一个有些无礼的请求,所以一直没能宣之于口。 梁兴扬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发现了凌无名的愿望,在凌无名自己也不曾知晓的情况下,只是某一日他被梁兴扬叫去,忐忑不安之中便看见梁兴扬拿出了这把剑,笑着叫他试试看可还趁手。 凌无名记得自己接过剑的时候手是有些颤抖的。 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妖的时候,他都很少能收到礼物,从前是不会有人送给一个乞丐礼物,给一点残羹冷炙或是几个铜钱便已经是难得的善意,他很清楚这年月谁要活下去都不容易,所以对那些东西也心存感激,也不敢去奢望什么。 自己得到的第一个礼物是来自于先生的,是一卷书,他晚上会趁着破庙里的月光去读那本书,后来里面的内容渐渐烂熟于心,那其实只是一本小儿启蒙用的千字文,可他还是很珍惜,至于醒来之后第一时间便想要寻到那本书,却发现自己已经在千里之外。 送他东西的人除了先生便也只有梁兴扬,先生几乎是已经可以算作是死了,尽管凌无名还怀揣着渺茫的希望,希望能再看见先生。 可是梁兴扬却还活着,只是深陷危机之中。 所以他当然要站出来,虽说勇气不是那么的足够,可支撑着他站在这里就已经够了,哪怕只有一秒,也能证明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是的,他依旧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这是他和剑横秋最大的不同。 知恩图报,这是先生教给他的。 凌无名有些笨拙地挥剑,他的动作还没有成型,梁兴扬曾经花费了很多时间教导他,可是他在剑道之上却显得有些天资不足,远没有当初识字的时候来得轻松。 只梁兴扬并没因此而责怪他,甚至说所有的初学者或许都是这样,又或者是他不适合用剑,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可以教他些别的。 很可惜,他似乎是要没有‘今后’了。 剑横秋自然没有把凌无名放在眼里,他看得出凌无名这一招半式是跟梁兴扬学的,不过他只是冷笑道:“你是他的徒弟么?简直辱没了我的师门。” 说完他甚至懒得去杀凌无名,只是把他挥开在了一边。可这一挥他也没怎么手下留情,凌无名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仿佛断了几十根骨头,再怎么挣扎也挣扎不起来,看起来想要拯救什么东西还是得有实力,螳臂当车固然是一种悍勇,可那螳螂却只有被人嘲笑的份儿。 忽然有个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 “吵死了,是什么人在这里喧哗?”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阻拦,剑横秋显见是有些不耐烦了。他微微地皱着眉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简直可以说是光彩夺目。 他浑身上下的颜色是浓烈昳丽的,蓝色与绿色本都是有些冷的色调,在他身上却显出张扬肆意的意味来,这个男人眉梢眼角都有细细的金线,也不知道是他画上去的还是天生如此,他的特征是如此的鲜明,至于剑横秋一眼便看出了这究竟是个什么妖怪。 这是一只孔雀化作的妖怪。 孔雀在妖族之中也算得上是大族,他们之中男子往往更美,美到惊为天人的地步,只是总有些傲慢,故而这一族一向是有些独来独往的意味,也算不得十分强大,故而虽然不算少数,却也总是寂寂无名的,在妖族之中没什么特殊的地位。 剑横秋不会把一只孔雀放在心上。 他低低笑了一声,道:“此地无主,怎地扰了你的美梦不成?” 剑横秋说话毫不客气,那孔雀妖眉眼一厉,才注意到了四周已经同自己认知大为不同。 他皱着眉头看着周围的尸山血海,声音也很冷。 “这是你弄出来的么?” 剑横秋不愿意把玄明的血债背在自己的身上,他指了指一旁倒卧的玄明尸身道:“恶妖已经伏诛了。” “把我的洞府弄成这副模样,死有余辜。”孔雀妖看上去也不是一般的妖怪,一眼便看出玄明的尸身上依旧残存着血气,倒是剑横秋虽然一副正在行凶的模样身上的血气却不怎么浓郁,想来是没有说谎,故而他只是对着那具猫尸皱了皱眉头,道:“这里不许再死人了,离开这里。” 剑横秋道:“若是兄台正在生死关头,会乖乖叫人换个地方再杀么?我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孔雀妖一挑眉,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梁兴扬与玄灵。 可是目光落到梁兴扬身上的那一刻,他的神情忽然变了。 从漠不关心变得有些愕然,不知怎地剑横秋一看他这神情便觉得有些不妙,果然听见那孔雀妖道:“他,你不能杀,他要救的人你也不能杀,你也不用换个地方再行凶了,即刻滚出我的洞府去罢。” 第八十九章 前缘 他语气骤然变得强硬,剑横秋何曾是能受这样气的?当下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梁兴扬此时才看见来的究竟是谁。 他脸上闪过一丝迷惘的神色,然而看着那一片昳丽的色彩他又隐隐约约想起了些什么。他有些不确定地道:“是——蓝玉么?” 梁兴扬几乎已经不记得他了,可蓝玉脸上却终于闪过一点笑影,道:“原来你还记得我,我以为你早就已经忘了。” 他和梁兴扬见面的时候,是处在一个相当狼狈的境地里,那时候梁兴扬在路边捡到了奄奄一息的他,他浑身上下的毛是被烧焦了大半,常人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他这孔雀没了毛当然也是一样,当初在水边倒影看见自己狼狈模样的时候素来心高气傲的他简直生出了这渡劫失败真是不如一死了之的念头。 要不是梁兴扬路过帮他包扎伤口又把他带在身边照料的话,只怕也没有今日的他了。那时候蓝玉其实有很多选择,可他偏偏要引来天火为自己渡劫,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想要更靠近先祖一些。 传说中孔雀一族的祖先是凤凰之子,孔雀明王。然而到如今孔雀已经似乎不过是一种除了美貌之外一无是处的妖怪,蓝玉是不甘心,可天火的滋味经受了一次便不想再经受第二次,蓝玉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闭关修炼,本来是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不想出来的时候已经变了天地,四面都是死尸,他正想找人算账的时候却又见到了梁兴扬。 梁兴扬苦笑了起来,道:“我这辈子虽然长,可是见过被火烧焦的孔雀却只你一个。” 蓝玉听他揭短倒也不恼怒,只看了玄灵一眼道;“你又在做这样的努力,世人只知道你会杀妖,知不知道你也会救?” “只怕是不知道的。”梁兴扬淡淡道。“世人只会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而我也不想把自己扔在那些人面前品评真假。” “你还是这样的脾气,看着什么都无所谓,内里实则刚烈得很。”蓝玉嗤笑了一声。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交谈了起来,却将剑横秋忽略在了一边。剑横秋从这三言两语之中听出他们乃是旧相识,也不再试图与蓝玉交谈什么,只是仗剑冲了过来,蓝玉对付起剑横秋来却是有些举重若轻的意味,他后退了两步手中蓝光一闪便多了一把扇子,那扇子和蓝玉也是一般的模样,华丽得不像话,一打开简直晃得观者眼花。 梁兴扬又苦笑起来,一别经年蓝玉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当初他睁开眼睛第一句话便是:“我的羽毛还能长出来么?” 虽然有蓝玉在前替他挡着剑横秋,梁兴扬这厢也绝不轻松,他只感觉那股冰冷的怨气渐渐地从指间向上蔓延要往心脉中钻,可是他不敢停手,哪怕心脉被怨气所侵蚀也好过让玄灵的识海之中还残存怨气,他想要玄灵活下来也想要她一如往昔,怨气入脑若是把她的仇恨也一并勾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处理那样棘手的场景。 凌无名歇了半晌依旧是觉得浑身钻心的疼,但他还是咬着牙一点点爬了过来,一直爬到梁兴扬身边。他身后是一道蜿蜒的血痕,其实那点血痕同周遭的景象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因为无相冥功的特异之处,这里所有的尸体都新鲜一如方死之时,但梁兴扬还是注意到了凌无名的动作。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道:“你这是何苦。” “我要是说怕自己生出见死不救的想法毒发,你信么?”凌无名笑着吐出一口血来,他的血还是红色的,只是比起普通的人来略黯淡一些。 梁兴扬沉默片刻,道:“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那根本不是毒,我是骗你的。” 此时他终于感觉到指尖下按着的那股蠢蠢欲动的力量弱了些许,梁兴扬一鼓作气,咬破了自己另一只手的指尖在玄灵额前又画下一道符来,那道血符也是蓝盈盈的,同玄灵腕子上的那一道交相辉映起来,玄灵的面色似乎变得红润了一些,苦痛之色也不那么明显了。 梁兴扬松了一口气,听见凌无名问道:“不是毒,是什么?” 凌无名肯来救自己,尽管是做无用功梁兴扬也能感受到他的诚意,故而也并没再瞒凌无名,实话实说道:“是山楂丸子。” 这一回轮到凌无名彻底沉默下去,一片沉默里他们听见风声,那是蓝玉那把扇子扇起的飓风,在他和剑横秋之间横亘,成为一道坚不可摧的风墙。 论起玩风来,剑横秋远远比不得蓝玉。 只是蓝玉也奈何不了他,蓝玉自己非常清楚自己想要杀剑横秋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反而会叫剑横秋抓住空隙反攻,故而他只是维持着那一道风墙,姿态悠然到让剑横秋有些牙痒痒的地步,因为蓝玉从始至终所做的不过就是扇着扇子,那扇骨上的宝石折射出阳光来,险些刺痛了剑横秋的眼睛。 剑横秋恶狠狠地瞪了蓝玉一眼,森然道:“希望你永远都有这样好的运气。” 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突破蓝玉的风墙之后,剑横秋便明智地放弃了。他诚然是很想要那一颗内丹,但是如果等到梁兴扬腾出手来和蓝玉一齐对付他的话只怕他就难以走脱了,是以他不过撂下一句狠话便转身离开,离开之前却没忘了把玄明的尸身摄在手里。 蓝玉并没去拦,他本就不擅长于攻击,他也很谨慎地没有撤掉风墙,只问道:“你的仇家?” 梁兴扬道:“是我的师兄。” 蓝玉的背影僵了僵,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惊讶,他好半晌才说出自己的评价来,道:“你们师门还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你和你师兄全然是两种人,这一个呢?”他扬了扬下巴,问的是尚在昏迷之中的玄灵。 “我的师妹。”梁兴扬答话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果然,蓝玉也被他逗笑了,最后一指还在地上躺着有气无力回味山楂丸子四个字的凌无名道:“那么他呢?你的师弟?” “这个不是,这是我捡来的。”梁兴扬笑道。“我的师门没有那样人丁兴旺。” “看出来了。”蓝玉确认剑横秋已经退走了,他在周围布下了几道结界之后便转身来看梁兴扬,一看之下面色便有些不好。“你引渡怨气到自己体内?是疯了么?” “她不能死。”梁兴扬道。“是那颗修炼邪法而成的内丹打入了她的灵台,如果不能全数将怨气拔除的话,她不死也会性情大变。” “用内丹去报复?这家伙虽然可恶,性子倒也很刚烈。”蓝玉口中啧啧称奇。“这究竟是什么邪法?” “抱歉。”梁兴扬却忽然道。 蓝玉扬起一条眉毛来。 “死的那一个,也是我们师门的,而他所修炼的那邪法,是师门束之高阁的一种。” 蓝玉笑了起来。“我还当是什么事,这里也不过是我找来修炼的一处洞府,被折腾成这样子换一处就是了,况且人也不是你杀的,这么说来我今日是介入了你们师门的内斗之中?” “算是吧,只是我自己都不曾想到自己会有这许多同门。”梁兴扬说话间脸色渐渐苍白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的境况现下不大好亟需静养,幸而蓝玉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他们相处的时间倒是不长,蓝玉伤好了之后不愿意叫旁人看见自己狼狈模样很快便悄悄溜走了,只是走的时候留下来一块孔雀石来——他似乎是看出梁兴扬在收集那些石头。 蓝玉看得出他境况不大好,却也没显出多么焦急的样子,反而还是笑吟吟的,梁兴扬终于觉出一点端倪来,蓝玉定然能看出他此刻情形之急切却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想来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果然,蓝玉接着便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一只孔雀?” 梁兴扬想,他又没有糊涂,当然不会忘。蓝玉身上属于孔雀一族的特质是那样的鲜明,即使是素不相识的也能一眼看出来,但是紧跟着他就意识到蓝玉所指的是什么。 孔雀一族的确在妖族之中算不得强大。 但天地之间最初的那一只孔雀,却是可食一切污秽之气。 梁兴扬的眼睛微微亮了,但紧跟着又摇头道:“我没有听说过如今的孔雀还有这样的本事,你不必为我费心。” 蓝玉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是在看不起我么?” “当然不是。”梁兴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蓝玉很粗暴地打断了,这只总是自诩优雅的孔雀把自己的手按在梁兴扬的后心,几乎是骂骂咧咧的。 “这算得了什么?可不要小看了我,况且当年你不曾救我的话我也活不到现在。” 这时他又听见凌无名的声音,很低,可也很清晰。 “我说那丸子何以味道还算不错......多谢。” 第九十章 扶危 梁兴扬本还在思考当自己说出真相的时候会是什么一副光景,他曾经想过凌无名会不会为此感到愤怒,不过那不是他需要担心的事情,因为凌无名对他从来就不能造成什么威胁,而他也很清楚现在是凌无名有求于他而不是反过来的,就算凌无名要负气出走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影响。 但没想到凌无名竟是这样的反应。 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道:“我只是想到你吃到口味好一点的东西,心情也会好一些。” 这就纯粹地是在胡说八道了,谁在吃毒药的时候还会顾念到口味?早就吓得腿肚子转筋了。凌无名却也没有恼怒的意思,只是跟着笑了一笑。 蓝玉却没再给他们絮絮的机会,一巴掌便拍在了梁兴扬的后心之上。梁兴扬接下来要出口的话便被蓝玉这么一巴掌给拍了回去,凌无名有些吃惊地看着蓝玉,想不到一个看上去这么漂亮的妖怪下手是这样狠,且还是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倒是没有什么要责怪蓝玉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有些吃惊,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蓝玉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他这一巴掌拍下去,梁兴扬的面色微微苍白了一分,他跟着便吐出一口血来,那血不是他常日里显现出来的蓝色,而是一种漆黑如墨的颜色,很显然怨气是已经侵入了他的心脉,如果蓝玉不是下手这样果决的话很难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凌无名是一脸的惊诧,蓝玉却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是一脸的淡然,道:“你还是不把自己的命当成一回事。” 当年的事情,他依旧是牢牢记着的。 他是一只孔雀,总有妖族相信孔雀和凤凰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更何况他还是一只经历了火劫的孔雀,他当时察觉到自己是濒死之后就很清楚如果他一旦死去他的尸体就会被旁的妖族捡去研究一番,他本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可是梁兴扬抢出来把他从那些虎视眈眈的妖怪之间夺走了。 其实他想对梁兴扬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要关心他的羽毛的,他是想问一问梁兴扬为什么要救他,是究竟想得到什么,可是看见梁兴扬的眼神之后他忽然又觉得那一切都没有必要问了,问出来便是一种亵渎,对着世上所剩不多的诚挚的亵渎。 所以他还是转而提起了他的羽毛。 蓝玉也从来没有问梁兴扬为何要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他,且是冒着那样大的风险,他跟在梁兴扬身边的时间算不上长,不过也能很分明地意识到梁兴扬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能想象得到他的回答会是怎样的。 他会说,因为我觉得你值得去救。 就是这么简单,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妖怪他肯去救,肯几乎豁出了性命,那么当对上一个和他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妖怪的时候,梁兴扬便会更为拼命一些,哪怕真的把命拼上了也在所不惜。 蓝玉很清楚自己所能做的只是帮他一把,阻拦是没有用的。 故而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斥责梁兴扬的愚蠢,这世上愚蠢的家伙有很多,愚蠢又善良的却很难得,蓝玉是打心眼里觉得梁兴扬有些蠢,只是他知道梁兴扬不会赞同他的想法故而便没有说出来。 蓝玉更不会说他希望这世上多一些如此的愚蠢,甚至那可能不是愚蠢,而是一种如今这世上的所有生灵都很难理解的智慧,旁的不用说,梁兴扬不是用他当年的愚蠢换来了今日的转机么?如果当初河边那只奄奄一息像是烧焦了的山鸡一样的家伙没有被救下来的话,今日他那个死人一样白的师兄就会得逞了吧? 梁兴扬身上的怨气正像是潮水一般向着蓝玉涌来,凌无名在一边看着大气也不敢喘,然而比起梁兴扬吸纳玄灵身上的怨气来,蓝玉这一番动作就要快上很多了,原因倒也不算复杂。 其一,梁兴扬是从玄灵的灵台之中吸纳怨气,一面还要安抚她灵台之中那颗正在暴动的内丹,灵台何其脆弱,比起心脉来当然是更要小心翼翼,否则便很容易把玄灵变成一个傻子或是叫她性情大变,其二,蓝玉所言非虚,孔雀对于污秽之气的吸纳能力的确是强过任何一个种族的,故而他做这样的事情算是本职,自然轻松许多。 蓝玉是很舍得自己的力气的,将梁兴扬身上的怨气如鲸吸牛饮一般吸纳了个涓滴不剩才肯停下,他能感觉到那股怨气的强大之处,不过在他的体内倒是翻不起什么波澜来,一时间也不必去担心什么,只是此时他才晓得梁兴扬在解决玄灵身上的怨气时所抱着的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梁兴扬简直像是疯了。 这样浓烈的怨气岂是他能够解决的?他究竟是太不把自己当成一回事,还是太拿自己当一回事觉得自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蓝玉觉得有些恼怒,可旋即又疑惑地皱起眉头来。 梁兴扬体内的怨气已经被他全数吸纳,可是他却依旧能感受到一种怨气,似乎是被什么封印了所以并不明显,在他的感知中却像是暗夜里的火光那样明显,他皱着眉头看向梁兴扬,此时梁兴扬已经清醒过来,能感受到体内的怨气被蓝玉全数解决了,正对他投来感激的一瞥。 蓝玉却没理会梁兴扬的感激,冷然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梁兴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张口答道:“把她身上的怨气引渡到自己身上,你知道的,这灵台是不比旁的地方——” 蓝玉近乎于粗暴地打断了他。 “我是说你身上依旧有怨气的痕迹,这是什么原因?不要跟我说是环境使然,这周围根本就不在有怨气了,都被那个已经死了的疯子引到了你家师妹身上,现在全在我的体内!” 蓝玉的神情几乎是有些严厉的。 梁兴扬沉默了一下。 他不想告诉蓝玉真相,告诉他他感知到的是一块琥珀,这不是因为他担心蓝玉会对这块琥珀有所觊觎或是别的什么,只是担心蓝玉还想为他做些什么。 梁兴扬很清楚蓝玉对自己是心怀感激的,可是他也很清楚自己甚至是有些愧对这种感激。 当日救下蓝玉的时候,他并不是面上那样的光风霁月。其实如果换一种妖怪也许他就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出手了,因为他只看见了这是一个落难的妖怪,却不曾了解过他的过去是如何的,万一花了大力气救下来之后发现那是一只血债累累的妖呢? 只是因为蓝玉是一只孔雀。 他知道孔雀身上都会有孔雀石。而他也正需要一块特殊的孔雀石,那时候他倒是没有想过从蓝玉身上能直接得到合用的一块,只是想着孔雀一族一向高傲所以不愿意与旁的妖族打交道很难寻觅踪迹,或许从蓝玉身上可以有什么突破。 这一刻他只感觉自己有些卑劣,所以几乎不敢去看蓝玉的眼睛。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蓝玉这一次不得到答案是不会罢休的,眼见着蓝玉一副如果他不回答就要动手来亲自搜上一搜的架势,他最终还是屈服了。 梁兴扬叹了口气,道:“是这个东西。” 蓝玉瞪圆了眼睛,看着梁兴扬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一块琥珀来。 他对于怨气还是有很灵敏的感应的,先前不曾察觉玄明在他的地盘干了什么好事是因为他陷入了闭关冥想的状态之中,醒来之后便意识到外面换了天地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邪修在此地造次所以没急于动手,直到觉得其中有个身在下风的家伙很是熟悉才走了出来,仔细一看果真是梁兴扬。 所以他能感受到梁兴扬手中这块琥珀所散发出来的是怎样可怖的一种气势。 这种怨气不知道是经历多少岁月而累积起来的,至少比玄明窃据他的洞府修行的时间要久,因此而死的人也更多,隔着琥珀近乎于脆弱的外壳他能感受到其下汹涌如同潮水一般的怨气,他几乎不能想象一旦这种怨气突破了封印被释放出来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蓝玉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开口,也不知道是因为震惊还是气愤,调子都变高了不少,还有些结结巴巴的。 “你刚才——你刚才就是把这种东西放在身上,把她体内的怨气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你是不是活腻了想要一个别开生面的死法?” 梁兴扬听着他毫不客气的斥责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竟找不到半句能用于反驳的话。 蓝玉说得没错,他几乎就是在自杀,只是运气太好了,所以这件事最终没有演变成自杀。 方才如果这琥珀内的怨气被引动了破开封印,他现在只怕已经是一具死尸。 “总之结果不算差,不是么?”梁兴扬无奈道。 蓝玉瞪着他,半晌终于泄气地叹了一声,道:“早该知道你就是这样的脾性,罢了,交给我吧。” 梁兴扬却没有动。 第九十一章 破立 蓝玉狐疑地看着梁兴扬,梁兴扬的手在那一瞬间往后缩了缩,倒不是他信不过蓝玉,如果蓝玉对他手中的东西有什么企图的话也不会出手救他,当年蓝玉便已经看见了他这些东西,当初他就只是感慨了一句梁兴扬看上去低调简素手上竟还有这么一件宝贝,他来日也要寻着石头做一件一模一样的。 只是梁兴扬知道自己手中这琥珀究竟是有多么危险,这并不是单纯封印了怨气的一块石头,也不仅仅是他需要的。 它身上有更多的秘密,至于师父当初正是因此而丧命,这块掉入深谷的石头回到他手里的那一瞬间其实他感觉到的更多是一种恐惧,一种被命运所裹挟的恐惧。 他甚至在想,这块琥珀是不是回来找他的。 所以他其实一直是在迁延,迁延着不肯将其中的怨气净化殆尽,是想要找出其中的秘密来,无数个夜晚他对着这块琥珀愣神,想要寻求其中的秘密,可是琥珀是死物,除了其中一道殷红流转之外没有任何的动静。 当蓝玉说他能解决这一切的时候,梁兴扬只觉得有些胆怯。 他在害怕。 当把琥珀也镶嵌上去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 但他也只是害怕了一瞬间。 梁兴扬旋即如常地笑了笑,将琥珀扔了过去,蓝玉倒是很谨慎,很敏捷地抓住了它。 “你不要命我却还是要的,别把这么吓人的东西四处乱扔。” 蓝玉不愧是孔雀一族,即便是方才吸纳了那许多怨气在体内,现下脸色还是如常,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能力是有个尽头的,并没自大到现在便要动手解决另一股浓烈怨气的意思,他现下把东西要过来乃是为了梁兴扬好,梁兴扬体内的怨气是已经被蓝玉尽数解决了,可毕竟是入体一遭,他现下还是不适宜把这琥珀贴身带着。 梁兴扬也没即刻便要蓝玉帮他这个忙,只是看一眼筋骨俱断的凌无名和正在昏迷之中的玄灵,皱眉道:“我一时半刻只怕是无法动身了,可你这洞府已经被糟践成了这幅模样——” “你别忘了天地间最初的一只孔雀究竟是什么样的名声。”蓝玉打断了他。“我不怕死人,只是不喜欢看见死人,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地盘上,我总觉得是自己没能救得了他们。” 蓝玉自嘲地一笑,道:“似乎跟你在一起呆了一段时日之后,我的同情心也泛滥起来。” 梁兴扬没有吭声,只似乎也是露出了一点感动的神色。 蓝玉见他不说话了,一翻手收起那块琥珀来,他的神情还是小心翼翼的,似乎在担心那琥珀什么时候会活过来咬他一口。 跟着蓝玉又把扇子展开扇了一扇。 他的扇子实在是很漂亮,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材质,那扇面是一种极浅淡的蓝色,非纸非绢甚至还反射着一点光,上面画着一只孔雀——把自己画在常用的扇子上,这也实在是自恋到了一定程度,不过蓝玉长得这样漂亮,自恋一些也并不讨厌。 这一次起来的是一股恍若有着意识的风,只一阵风过之后,周围忽然便多了许多的深坑,也不知道无相冥功是不是要求这尸体统统不能掩埋,总归这一阵风并没翻出什么尸体来,倒是叫梁兴扬松了一口气。 蓝玉的神情也很严肃,他看上去不过是在随手挥挥扇子,实际上却是在很精妙地调动着自己的妖力,他旋即又挥了挥扇子,将那些尸体都托举起来埋入了深坑之中,四面依旧是有些血腥气息,只是看起来已经不那样凄惨了。 “你对风的掌控倒是更精妙了些,是闭关的成果么?”梁兴扬问道。 也不知道梁兴扬这一句问话叫他想起了什么,蓝玉的面色微微有些窘迫,不过他轻咳了一声很快恢复了正常,道:“闭关了这么久,总是要有些成果的。” 他想起自己当初自告奋勇要帮梁兴扬赶路,架起一阵风来却将自己和梁兴扬吹得在原地打转几乎吐了个七荤八素的故事,那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一心想要过一道天火之劫却忽视了对风的掌控,下定了决心前来闭关。 梁兴扬自然知道蓝玉都想起了些什么,低低笑了起来,只是笑到一半也不知道牵扯了什么伤势,跟着又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回咳出来的却不再是黑色的血,依旧是蓝莹莹的。 蓝玉现下还不知道梁兴扬的原身究竟是什么,只感慨道:“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姓蓝才是。” 梁兴扬摆了摆手,道:“你别取笑我,我这一行是伤病俱全,非得叨扰你几日不可。” 蓝玉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走到玄灵身边覆手在她额前感知了一番,不得不说梁兴扬实在是很在乎玄灵的安危,此刻玄灵身体里已经没有肆虐的怨气,但是那股近乎于狂暴的力量却不是他可以解决的,这只能等着玄灵自己去与之对抗。 现下最令梁兴扬担心的还是玄灵,不是他不在乎凌无名如何,而是凌无名身上所受的全是外伤,尸妖的身体又十分强悍,一时间不会有性命之虞,甚至于还可能会因祸得福。 而玄灵身上的那股力量之中依旧包含着玄明的不甘与怨毒,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玄灵是极可能被这种情绪所影响的,他很担心看见玄灵就此会性情大变,若是那样的话带着玄灵去妖皇面前便是在找死,可是他又不能与玄灵分隔太远。 那道血符是叫玄灵咬牙切齿的束缚,同时也是他的。 他们性命相连,从此梁兴扬不再是无牵无挂只身一个,这种感觉是久违了,可他并不排斥。 蓝玉又看了看凌无名,口中啧啧称奇道:“尸妖这么稀罕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今日托你的福竟然是看见了两个,想来你是有些运气在身上的。” 梁兴扬却道:“我可不希望看见另一个。” “尸妖的名声是不大好。”蓝玉若有所思道。“你师父也是一个奇人,竟然敢于收一个尸妖做徒弟,而你则更奇,有你师兄在前竟然还敢把一个尸妖带在身边,还用山楂丸子去骗人家。” 梁兴扬不过淡淡一笑,没说当年剑横秋并不是尸妖,也没说自己与凌无名究竟是怎样相识的,这让凌无名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蓝玉的脾气也不是那么的好,若是知道自己是被剑横秋利用着才来到梁兴扬身边的,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此刻放松下来凌无名才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是不疼的,只是他不好意思在蓝玉面前呻吟出声,故而只好暗暗地忍着,倒是蓝玉看出他正在忍痛,道:“不必忍着,不用怕显得狼狈,当年我什么狼狈样子都叫他看去了,不会笑话你的。” 凌无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对他来说抗衡这种疼痛已经几乎废了他全身的气力去,他的印象中自己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痛楚,包括死亡的时候。他对于死亡的概念是很模糊的,醒来之后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已经死了,直到最近才时常在梦中模模糊糊地梦见一把尖刀,但是梦境也是没有疼痛的。 再往前就是他做乞丐的时日,有的时候也会挨打,因为挡了路或是抢了旁人的地盘,可是他很机灵总是晓得躲,先生有的时候也会出来救他,那些人还是很给先生面子的,因为当时能够识字的都了不得,没人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什么时候就会求到先生的头上去。 自己曾经是很机灵的,他想着。 为什么方才一定要站出来呢?是觉得如果不站出来同死的话先生会失望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吧? 看着他咬唇强自忍耐的模样,梁兴扬忽然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变强么?” 这一声问让凌无名怔住了。 他当然是想要变强的,是做梦都想不再做一个纯粹的拖累,其实他心里一直隐约惧怕什么时候梁兴扬就会厌烦自己这样一个负累而后扔下自己,那样的话他就要靠着自己去候城,可是这个时代这片天地对自己而言一直都是陌生的,在这样陌生的世上独自一人而手无缚鸡之力,回到候城几乎是在妄想。 可他的一切努力都会很轻易地付诸东流。 梁兴扬看着凌无名一时间似乎疼痛都忘却了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变强。现下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我帮你变回去,自然便不会感觉到疼痛了,等把你的骨头都接好了再让你变回妖身不是什么难事,另一个就是去感受这种疼痛,我曾看见过一些关于尸妖的记载——” 说到这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感慨,因为那些记载都是师父寻来的,现在想来师父那时候就已经知道剑横秋变成了什么,她去了解那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除去自己误入歧途的徒弟。 “——总归,如果忍耐下去,你就可能获得一场蜕变。”他没有同凌无名说出自己的感慨,只是极为郑重道。 第九十二章 故土难离 凌无名的神情显得有些迷惘。 他显然不大清楚自己受了这么一番伤,怎地就还有了些契机。他沉默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若是能有我自然是愿意的,只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凌无名的结巴一半是因为惊讶一半是因为疼痛,他时常吐出几个字来便觉得胸臆里翻涌上来剧烈的痛楚,叫他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才能接着把话说下去,梁兴扬倒是很有耐心地听着他把话说完了,看起来也很理解凌无名的不知所措。 “只要忍得了疼便是了。”梁兴扬自己其实对于尸妖的那些记载记的也不是很清楚,当年他只道是师父对世间一切罕见的妖怪都有些兴趣才会收集那些资料的,毕竟他自己就是一个不甚常见的妖怪,时常在酒楼里瞧见整盘被爆炒的自家同类——不过须得是在大些的镇甸城池之中,还要离海边近些才会有。他竭力回忆了一番,语气还是有些不确定,只是凌无名这伤势暂时不会危及性命,是以这一番静养若是不能成功也不过是白叫他受了些疼倒没有大碍。 “你需静心去感悟自己体内的变化,尸妖从人变为妖,但本身是已经僵死的尸体,是以内丹与寻常妖怪有些不同,据说每个尸妖内丹所在的位置也都不尽相同,你现下如此羸弱与常人无异是因为还没有寻到一个契机叫内丹成型,此番受了这等刺激,内丹却是很有可能应运而生。” 梁兴扬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也不知道疼痛之中的凌无名究竟听了多少去,但等他说完之后凌无名依旧是露出了一个笑,道:“我尽量体悟一番。” 这话说得倒是轻巧。 体悟,又谈何容易呢?他静下心来只能感受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呼啸着将他吞没,让他有种被水吞没而窒息的感觉,他本不记得自己的死亡,但每当那样剧烈的疼痛叫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的时候他都会想起文优的话来。 文优说,先生曾经在一条河里找到了候城血疫的源头,而他才是第一个因此而死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变成河里的一具浮尸,死而不腐竟经历了这样漫长的岁月。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曾经在河流之中飘荡,被冰冷的河水没顶?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对这种感觉既厌恶又觉得熟悉便也是情理之中了。 凌无名一时间只是在胡思乱象,好半晌才想起梁兴扬先前是叫他静心体悟,于是在一旁竭力地收束自己的思绪。 他先前跟着梁兴扬练剑却无成效,其实也不是因为他在此道上没有天赋,更多的是因为他在出剑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一种不协调,就像是他的肢体有一部分是不听使唤的,那种感觉很奇特也叫他觉得很惊恐,所以他宁可梁兴扬对自己感到失望也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 那让他感觉这具躯体不是他的,他只是一个窃据这壳子的人,那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他难道不是他么?这具躯体难道不属于他么?他的确从前就是候城的小乞丐也就长成这个样子,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奇诡的事情之后他竟然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有的时候便会想万一他真的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呢?万一那些记忆都是假的,或者自己现在的身体只是长相同过去的自己一样......他不敢问,也不敢说,只有独自惶惑。 现在他正在探寻这一具躯体。 也许是疼痛叫他无暇他顾,总之他闭着眼睛,半晌竟然真的能够内视自己的脏腑了。 身体也许从来都是自己的,但是经脉骨骼对他而言都很陌生,这甚至是凌无名第一次看见这一切。 凌无名也不禁有些佩服那些真正的妖族了,他们从飞禽走兽甚至花木虫蚁修炼成了人躯,所面对的该是更加陌生的内腑才是。 而他,一直以来都是人,只是生与死的区别。 看凌无名闭着双眼神情渐渐趋于平静,梁兴扬才挪开了目光。 “你说这不是你们师门的,然而你似乎也很在乎他。”蓝玉笑道。“你胡乱捡东西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话是带着一点调侃的意味,可是蓝玉的神色却很郑重,他一点都不觉得这很可笑,相反非常感激梁兴扬能有这样的习惯。 “他是个自以为依旧是人的妖怪,不是什么物件,也不是我捡来的,是他想要跟着我,去候城。”梁兴扬正色道。 蓝玉却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 “你说什么?他要去候城?——不,是你要带他去候城?”蓝玉的音调拔高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上,听起来倒是有几分像是尖锐的鸟鸣声,有些刺耳,一般蓝玉是绝不会流露出这种声音的,他自诩还是非常的优雅,然而这一刻也顾不得了。 梁兴扬却没因为他的声音刺耳而流露出什么不虞的神色来,在蓝玉听来这当然是很惊世骇俗的一件事。 蓝玉同他认识的大多数妖族都有些不同。 他是一个真正生长在妖族地盘上的妖怪,可以说是一个很纯粹的妖族,他的认知之内杀人不算是作恶,蓝玉不杀人只是因为本身对杀戮便不感兴趣,也是因为他在初出茅庐的时候就因为浑身被烧焦而遇见了梁兴扬。 蓝玉一定要在人族的地盘上渡劫,是为了避开那些虎视眈眈等着他失败的家伙,他对于人族其实是很陌生的,对于妖族的一切却非常熟悉,现下梁兴扬说候城,他立刻便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 候城的名字一直都不曾被更改过,只是一开始那里居住的是人族,后来则变成了妖族,妖皇攻城略地,可是对于重新命名城池却没什么兴趣,于是人族曾经用过的名字都延续了下来,妖皇说,总有一天幽州城也会是他们的。 候城现在已经是妖族的腹地。 蓝玉在被梁兴扬救下的时候,也很清楚梁兴扬在妖族之中是个什么名声,实际上他第一次知道梁兴扬的名字之后几乎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后来才发现传言多有偏颇,这个所谓的叛徒并不是见到妖族便要屠戮殆尽的疯子,他只是想要世上少一些两族的厮杀,想要用一己之力去换来一些和平,这样的举动是蚍蜉撼树,但也不知道怎么让梁兴扬同时被人族与妖族深深地忌惮。 或许他们忌惮的,是梁兴扬想要的那个未来,故而不愿意看见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现在梁兴扬说,他要去候城。 不要说去候城,就算只是踏入妖族的领地,对于梁兴扬来说都是非常危险的。 在人族,梁兴扬所面对的最大的对手只是缉妖司的那些人,说句不好听的,人族的力量终有穷尽之时,他们追寻的长生是妖族几乎与生俱来的能力,而漫长的时间带给妖族的就是更强大的能力,尽管人族之中不乏天赋异禀的,如今幽州城不破恐怕也不是靠着白云观的那些道士而是靠着一座镇妖塔。 所以很难有人能对梁兴扬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可是妖族不同。 那些真正的、从未踏足人族现如今这些地盘的妖族,那些经历了亘古岁月的妖族。 梁兴扬会是他们的对手吗? 也许他可以打得过一两个,可是当他踏入妖族领地的那一刻,这样的危险就会如影随形,他真的能到达处在妖族腹地的候城么? 况且他去候城的原因似乎只是为了眼前这个尸妖。 尸妖,本身也是被妖族所厌弃的一种,他们有了妖魂与内丹,可往往只还把自己当成是人。 梁兴扬和尸妖,这像是一个去送死的组合。 “是啊。去候城。”梁兴扬平静道。“那是他的故乡,他说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而我也正要去妖族走一趟,同他顺路。” 去妖族走一趟,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梁兴扬是要去度假一般。 蓝玉先是无可奈何,道:“候城是他的故乡?候城从天地大变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被妖族攻下了,从那时候起那里便没有人族!” “是的。”梁兴扬点头。 蓝玉等着下文,却迟迟没有等到。他知道梁兴扬不是胡乱开玩笑的性子,慢慢地便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近乎于不可能的可能。 他本来已经瞪得很大的眼睛又生生圆了一圈。 “你说这个家伙,是天地大变之前的人族?” 梁兴扬点了点头。 蓝玉几乎要冲口而出问梁兴扬既然如此为何这家伙还是这么一无是处,漫长的岁月应该足够把他打磨得厉害一些,却被梁兴扬摆手打断了。 “我不是为了他才要去的,我是为了你拿走的那东西,你很快就会发现,里面的怨气是无法被完全净化的,要想真正叫这块琥珀成为能够为我所用的东西,我就得去妖族一趟。” 梁兴扬没有说自己是要去直面取走了巧娘灵魂的妖皇,因为蓝玉看上去已经足够震惊,如果再给他些刺激,梁兴扬怕他当场被吓出个好歹来。 第九十三章 龙雀 蓝玉气哼哼地看了梁兴扬半晌,而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无法说服梁兴扬的,所以颓丧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想看着你去送死。” 梁兴扬却飞快地察觉到了蓝玉的用意,道:“我不会让你跟着我的,这件事与你才是彻头彻尾的无关。” 蓝玉却在一瞬间愤怒了起来,他瞪着眼睛道:“每一次都是这样!如果你原先不是一定要这样做的话,我或许就会跟在你身边了!” 曾经他也的确就是这样想的,他想跟在这样一个家伙身边绝不是一件坏事,然而梁兴扬拒绝了他。那时候他想着是因为自己还太弱,譬如架起一阵风来能把他们两个摔得七荤八素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然而今日他才意识到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的。 如凌无名这样弱小的家伙都能被梁兴扬带在身边,当年梁兴扬不肯收下蓝玉就绝不是因为担心自己被拖累。 梁兴扬看着蓝玉气急败坏的表情,却依旧是微微笑着的。 “你应该有自己的未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种洞悉而分明的笑意,与他一贯的神情不大相符,这一刻的梁兴扬身上有一点锋锐的冷意,甚至于是有些拒蓝玉于千里之外的。 蓝玉愣了一下。 梁兴扬说到未来两个字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想,梁兴扬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 “你当初离开自己的族群不止是为了渡劫,时至今日出关了也不该把时间再浪费在我的身上。”梁兴扬淡淡道。“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可是我恶名远扬,你和我搅合在一起就永远也得不到你本来应该得到的东西。” 蓝玉不由得悚然。 梁兴扬是知道了。 他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吗?知道自己原本就对着救命恩人起了利用的心思? 利用。他只能想到这个词,没有任何的粉饰可以用在其上。 一开始他对梁兴扬是只有纯粹的感激,尤其是意识到这个在妖族口口相传之中几乎被扭曲成魔头的家伙本性平和,只是的确有强大到让许多妖族忌惮的力量。 蓝玉一开始死皮赖脸地要留在梁兴扬身边,不得不说正是为了这种力量,他当时想的很简单,梁兴扬说自己不过是一个游历者,游历者都该是漫无目的的,如果他能引导一番的话,梁兴扬便可以到孔雀一族的地盘上去,出手帮他夺回那些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但是梁兴扬说什么也不肯,蓝玉悻悻然,后来又想自己如今这样弱,即便是在梁兴扬的帮助下拿回了一切也坐不稳,总不能把梁兴扬一直留在身边吧?故而也放弃了跟下去的打算转为闭关。 他出关,晓得自己已经比过去强大很多,却也知道自己的对手或许会更强。 就在这时,他又一次遇见了梁兴扬,蓝玉当然是欣喜若狂,觉得这正是上天给他的馈赠,蓝玉毫不犹豫地出手帮梁兴扬,一个是为了报恩,一个是为了施恩。 可他没有想到,梁兴扬对这一切都洞若观火。 “你早就知道了,是么?”蓝玉的声音有些艰涩。“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鄙?” 他只感觉那颗自己刚刚接过来的琥珀把他沉甸甸地坠下去,一直坠入地心。 出乎蓝玉意料的,梁兴扬并没跟着疾言厉色起来,甚至于他的语气还比方才更温和了一些。 “你只是想要得到本应属于你的东西,不是么?我一开始是不知道的,毕竟你那时候被烧得像是一只秃毛鸡。”说到这里的时候梁兴扬忍不住又是一笑,似乎想起了当时蓝玉狼狈的样子。“只是后来你好起来了,便也藏不住自己的冠羽了,那是孔雀王族才会有的模样,其实那时候我叫你吓了一跳,我可从来都没想到过自己会救下一只龙雀。” 龙雀,孔雀一族的王者,其实要说他们是龙雀也不十分准确,只是王族一直以来都继承着一丝稀薄的龙雀血脉,真正的龙雀似乎是已经绝迹,无论是天地大变前后都不曾再有谁看见龙雀的踪影。而孔雀王族身上那点血脉实在是太稀薄了,稀薄到只能在冠羽上看出端倪来,寻常孔雀的冠羽是鲜妍明亮的蓝绿色,王族身上的色彩却要深沉些,这一点区别实在细微,是以除却孔雀族之外都少有妖族知道这一点。 但梁兴扬是知道的。 因为他一直在找一块合适的孔雀石,孔雀是一种很自恋的妖怪,他们把那种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石头奉为了圣物,所以梁兴扬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如果自己想要找到那样的孔雀石,就要去了解孔雀一族,总有一天他是要雀口夺食的。 只是没想到后来救下了蓝玉,自然便不用同孔雀一族打交道了。 看见蓝玉代表王族的冠羽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惹上了一些麻烦,在蓝玉坚持要跟着他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一个王族能够如此狼狈地逃离妖族的地盘是因为什么自然不消多说,梁兴扬可不觉得自己能卷入那样的风波之中去。 不想多年之后还能再见蓝玉,而蓝玉也依旧没有放弃。 梁兴扬并不觉得愤怒。 力量是个好东西,拥有力量的一方总是要被追捧的,若是易地而处把他放在蓝玉的位置上,眼前有这么一线希望他也不会放弃。 可梁兴扬不能去。 已经不仅仅是因为不希望卷入一场风波,更因为他狼藉名声,如果蓝玉带着他回到族中去,即便能够夺回王位也一定会引起孔雀一族的哗变。梁兴扬看得出蓝玉现下已经十分强大,如果他不依靠外物自己去夺王位,也未必就不能得偿所愿。 蓝玉被看穿了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梁兴扬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梁兴扬此时的形容其实有些狼狈,手上自然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但是一贯自傲又洁癖的蓝玉却是半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我并不觉得这可鄙,甚至很希望你能够成功,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蓝玉的眼睛亮了起来。 梁兴扬却在叹息。 “我把你当做朋友,却不能帮你,你知道我的名声。” 蓝玉总算是冷静了一些,梁兴扬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只是他对于自己的对手实在是太过忌惮,故而想要利用一切可以抓住的力量,他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你可以隐瞒自己的身份。” 梁兴扬想,蓝玉虽然年岁也不算小了,可是流亡之后便是在闭关,心性到底还是不够成熟。 他又叹了口气,循循善诱道:“你如今的本事如何?” “尚可。”蓝玉是有求于梁兴扬的,所以一身的骄傲也算是收敛了几分,沉吟之后给了自己这样一个评价。 梁兴扬却摇头道:“看你方才与我师兄对战便能看得出来,你的本事其实已经不弱。怀揣这样的本事,却依旧不敢回去面对你的对手,可见他们是很强。” 蓝玉知道梁兴扬说的是实话,看着他的脸色,蓝玉心中忽然生起了一点愧疚感。是的,他是不应该想要把梁兴扬搅进来的,那些家伙太过强大,他不应该让梁兴扬置身于险境之中。 “是的,那很危险。”蓝玉现下几乎不敢去看梁兴扬的眼睛。“我不应该想着把你也拖入到这种危险之中,是我欠了你一条命,而你绝不欠我的。” “不是那样的。”梁兴扬摇了摇头,看着蓝玉惊诧莫名的眼神。“我们是朋友,不必谈一个欠字,我想说的是既然对手那样强大,我就必定要用出真本事来才能帮到你,难道那些符纸漫天飞起来的时候,我还能藏得住自己的身份么?” 蓝玉心情沉重,但还是被梁兴扬所描绘的情景给逗笑了。 他和梁兴扬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似乎把昏迷中的玄灵也给惊动了,就看见玄灵在昏迷之中有些不耐烦地砸了咂嘴。凌无名似乎也有些动静,从嘴角泄露出一两声哼哼来,总之沉重的气氛一下子便被冲淡了, 梁兴扬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总结道:“他们一定会指着你大喊说你竟然敢和这个妖道混在一起,然后一股脑冲上来,到时候能不能逃出来还是要看运气的。” 蓝玉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被冲昏了头脑,说出那样近乎于不可能的话来。 他郑重道:“是我太不成熟,才想出这样荒谬的点子来。” “你只是缺乏一点自信。”梁兴扬道。“也许你曾经被你的对手用碾压般的力量打败,才会急于去赌一把渡天劫,但是你要知道力量成长的速度并不是平稳的,越强大便越难变得更强,是以何不去试一试呢?” 蓝玉终于迟疑着点了点头。 梁兴扬向他伸出一只手来,看着蓝玉迷茫的眼神解释道:“我想你是要养精蓄锐的,是以我的东西还是交给我来处理便好。” 这下蓝玉可又打起了精神。 他坚决道:“你是在瞧不起我么?我要做什么不急于一时,这琥珀的事情我非得给你解决了不可。” 第九十四章 闯入者 梁兴扬见他说得坚决也不再劝,只是一笑道:“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蓝玉说他要帮梁兴扬解决这块琥珀之中的怨气却绝不是空口说说,紧跟着他就开始为之不懈努力起来,头一步便是要休养一番将方才替梁兴扬解决玄明遗留下来的怨气所耗费的那些气力,一时间梁兴扬倒是被他晾在了一边。 梁兴扬便显得有些百无聊赖,转头去打量正在苦苦捱着疼痛的凌无名跟尚在昏迷之中的玄灵。 从外表上看过去,凌无名倒还显得十分平静,不像是在承受剧烈的痛苦,只是眉毛偶尔颤动几下,眼见着便已经是渐入佳境了,而一边的玄灵正在昏迷之中对抗那颗修炼无相冥功而成的内丹之中狂暴的力量,在昏迷之中反而显得更不安稳一些。 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一望便可知是处在一场非常痛苦的挣扎之中。 玄灵觉得自己身下正架着一捧火,将她渐渐烧成一捧灰烬。 可是她感觉不到疼,只能觉出自己是在渐渐地枯萎下去。 她是要死了么? 要杀她的正是她的哥哥,听起来有点无可奈何,还有点可笑。 哪里来的如此深仇大恨呢? 玄灵对于玄明的记忆,其实已经十分模糊了。 她只记得一开始玄明是个好哥哥,总会把她护在身后,但她说不清玄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或许是在意识到他可以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之后,也或许是因为他总是觉得自己被男人有意无意地无视的时候。 总之玄明看着她的眼神是越来越像是一个陌生人,直到玄明出走的那一日。 那时候她去追,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已经是个真正的妖族,不说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至于那样的狼狈,她跌跌撞撞地追下去,一直追到一处断崖。 玄明那时候做了什么? 他转身来对着玄灵笑,只不是兄长和煦包容的笑容,而是一种森然的笑。 像是有着什么无解的深仇大恨。 他说:“你不肯放我走么?” 玄灵只是带着一点哭腔求他不要走,这对于玄灵来说其实已经相当的不容易,因为玄灵是那样骄傲的性子,想叫她服软是千难万难,可那不是别人是她的哥哥,就算是他们两个渐渐显得像是陌路在那种时候玄灵也会希望玄明能够回心转意。 “他就要来了。”玄灵苦苦哀求。“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帮你求情的。” 玄明一脸恍然的神色,只是点头时说出来的话是十分讥诮意味。 “我竟不知道你的话是这样管用,又或者你是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说完之后他便扭头纵身一跃,玄灵在呼啸的风和自己的尖叫之中也依旧能听清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你记好了,若是我死了,那便是你的错。” 这听起来有些无稽,却叫玄灵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她总是会梦见玄明从断崖上一跃而下的场景,梦见自己没有看见的、玄明在某个不知名地方所化成的累累白骨。 可是玄明竟没有死,他是今日才死的,死在她的面前,并想与她同去。 梁兴扬看见玄灵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吐出几乎低不可闻的一句话来。 他凑近了去听,小猫妖在昏迷之中不甚安稳深浅不一的呼吸都扑在他的脸上,带着一点少女的芬芳。 玄灵说的是:“哥哥。” 用那样悲凉怆然几乎不像是她的语气。 梁兴扬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玄灵的手。 他俯身下去,在玄灵的耳边轻声道:“不要怕,你能睁开眼睛么?睁开眼睛一切就都过去了。” 是的,只要玄灵能睁开眼睛,就证明她至少是抗住了这第一波最为猛烈的冲击,而后梁兴扬会想点办法,把玄明留下的内丹封印起来或者让它的秉性不再那么暴烈,那可能会很难,可是再难也难不过玄灵现在的处境。 玄灵听见了梁兴扬的声音,在她的认知里那个声音是飘飘荡荡从天际传来的,微弱几乎不可闻。 可是她能从中听出一点关心的意味来,这么多年以来她似乎只从梁兴扬这里得到了这样的关心。 于是玄灵竭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她的眼珠很剧烈地转动着,睫毛也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玄灵终于是‘睁’开了眼睛。 在梁兴扬看来她依旧是处在昏迷之中,但是玄灵自己的眼前已经不再是一片黑暗,她重新回到了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那个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的地方。 她有些急切地伸出手来,看见自己依旧是人形。 于是玄灵奔跑起来,她想要去找那个男人想再看一眼那个男人,想问一问他自己这么多年来做的事情到底是有没有用。 可是她在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道路上奔跑,那条路却长得仿佛是没有尽头。 玄灵停下脚步,显得有些茫然。 这时候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很熟悉,却不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那是玄明的声音,而且是当年那个玄明的声音,在他还没有因为无相冥功而变得几乎没有情绪起伏的时候,那个有些矜傲的少年人的声音,和玄灵细细听来还有些相像。 他说的是:“你来了,我一直在想你能不能走到这里来。” “这不是你熟悉的那个地方。”他微微笑着,笑意之中有说不出的讥诮意味。“你应该很清楚的,你是回不去了,和我一样。” 玄灵总算是回过神来,她想起来玄明已经死了,在自己的面前被一剑穿心,然后把自己的内丹打入了她的识海之中,先前那些焚身的烈火应该就是内丹之中强大的力量,现在那些力量暂时被自己压制住了,她正在面对的则是玄明留在内丹中的另外一些东西。 也许是更加及棘手的东西。 不过玄灵并没感到害怕,玄明活着的时候她就不怕他,难道还要怕他的一颗内丹么?虽然那是修炼了邪术才成型的内丹,可是玄明自己都已经死了,剩下一颗内丹,剩下内丹里的一点残魂或是别的什么差不多的东西,难道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么? 她对自己如今有一点莫名的自信,也许那自信不完全是由自己而来的,是因为她对梁兴扬已经有了一种没来由的信任。她相信梁兴扬能帮她,就像先前梁兴扬叫她睁开眼睛她才看到了这里一样。 只是现在她已经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似乎玄明的力量暂时把外界屏蔽了。 她只能与玄明四目相对,可笑的是她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这一幕,可当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她所面对的其实已经是一个死人。 玄明低笑道:“你还指望你的那个帮手能够帮到你?死了这条心吧,这里只有你和我,而你,我的妹妹,从一开始你就不是我对手,这么多年之后你依旧不会是我的对手。” 在玄明的认知里玄灵听了这话是一定会暴跳如雷的,但是叫他感到惊讶的是玄灵依旧显得很平静,她正平静地看着玄明,就好像刚才他所说的不过是一个蹩脚的笑话。 “是啊,你活着的时候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本可以一直比我强。”玄灵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够这样的冷静。她现在依旧能感觉到愤怒,可是那点愤怒像是已经离她很远,不能影响她如今的语气分毫。 她只是很平静地,说出了那个玄明或许并不想听见的事实。 “可是你已经死了,不是么?死去的猫妖,如何能够胜过还活着的那一个呢?” 玄灵想,她是想要激怒玄明的。 但是就像玄明在这件事上失败了一样,她也一样失败了。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们倒的确是很像兄妹。 玄明的笑甚至显得有些和煦。 “我的妹妹,你没有发现你已经离死不远了么?我们之间是半斤八两,你嘲笑我也是没有用的。” “而且——”玄明直起身子来,他渐渐显出猫妖的本相,可是那本相是大得过分了一些,起初是看上去像一只猛虎,跟着便渐渐膨胀,直到犹如一座山峦。玄灵依旧是少女的模样,她纤细的身形在巨大的黑猫面前显得太过渺小,整个身子都在玄明遮挡阳光所留下的阴影之中。 玄明俯视着她,那张猫的脸上竟还保留着一点很人性化的神情,他嘲弄地注视着玄灵,声音也因为体型的放大而变大了不少。 他道:“在这里,我才是主宰,这是我的内丹,你在这里不过是一个闯入者,难道你还妄想能够胜过我吗?” 玄灵的面色便显得有些苍白,可正当玄明以为她是已经怕了准备踌躇满志地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他却看见玄灵扬起脸来,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哥哥,你其实提醒了我,这里是你的内丹,可是你的内丹之外,是我的身体。” 她很坚定地看着玄明,而玄明则惊讶甚至于有些惊恐地发现玄灵的身躯也在逐渐变大,直到和他一样。 “你,才是真正的那个闯入者。” 第九十五章 何鬼敢当 此时玄灵也已经展示出一副巍巍然如山之高的样貌来,和玄明两相对峙,只是玄明现下是一副非常狰狞的样貌,玄灵却没有现出原形来,依旧是一个少女的模样,不过在这片天地之间这少女的身形显得是有些太大了些。 她注视着玄明,忽然又叫了他一声。 “哥哥。” 玄明看着玄灵,眼里的敌意没有分毫减少的意思。 玄灵微微笑了起来,道:“我本就不相信你会那么轻易地去死。” 她的语气很平静,可是玄明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了。 “无相冥功——应该是叫这个名字的吧?”玄灵皱着眉头,看上去是有些苦恼的模样。“我从没想到一个功法能那样神奇,不仅能把你变成另外一副模样,还能帮你藏匿和转移灵魂。” 玄明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是的,正站在这里的玄明根本就不是什么残魂或是记忆,就是完完整整的属于玄明的灵魂。 玄明当然不会愿意把自己苦苦修炼的一切都拱手送出,即便是带着恶意以一种极难被消化的姿态送出来也是一样,他没有选择自爆内丹的原因正在于此。 他把自己的灵魂藏在内丹之中一并送出,转移到了玄灵的身体里。先前梁兴扬在帮玄灵驱除怨气的时候自身也处在一个很狼狈的境地里,加上玄明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故而梁兴扬什么都没能发现。在玄明的设想里,玄灵的灵魂会被怨气浸染而消散,到时候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从玄灵的身体之中复苏。 变成自己妹妹的模样当然没什么干系,只要有力量只要能活下去,究竟是什么样子又会有谁在乎呢? 玄灵也不必玄明去回复她些什么,只看着玄明这幅模样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她在玄明阴沉的目光下笑得前仰后合,道:“其实你错了,你得了我的身体也得不到自由,若是叫那个家伙看出什么端倪来,他有很多办法叫你再次消亡。” 她不知道梁兴扬那一道血符已经将他们两个的生命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也不知道那道血符看似是作用在她的肉体上其实是联结在她的灵魂之上,在她的灵魂消散之时梁兴扬也会失去生命,现下笑得这样开心只是想到自己若是真的消散了轮到玄明来掌控自己的身体会发生什么。 一想到玄明会在自以为骗过梁兴扬的情况下准备离开的时候被血符定在那里,她就觉得高兴,即便是在那个可能之中自己已经死了她也还是觉得高兴。 玄明冷冷道:“你看穿了又怎么样?你觉得自己能赢我么?” 玄灵在他的注视下也渐渐敛去了笑容。 她道:“我知道我一直是不如你的,你比我努力也比我聪明,如果不是——” 就像过去无数次她试图提起那件事的时候一样,她失败了。 玄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不去理会那种触碰到不该触碰的回忆所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 “总之,我本该现下还在山里做个无忧无虑的家伙,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她看着玄明,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过去的一切是都已经过去了,她总是要看一看未来,未来有什么她不知道,可是这一刻她忽然很想能够走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一个玄明在一旁虎视眈眈激起了她求生的欲望。 “可是现在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不会退缩,哪怕不是你的对手也一样。而且我已经说过了,你现在才是那个闯入者,闯入者就应该有闯入者的觉悟才是。” 这一刻玄明忽然从玄灵身上看见了一种璀璨的光芒,叫他几乎不能正眼去看玄灵。 “你把战场选在了这里,是想瓦解我的斗志,是么?”玄灵叹息了一声。“我是无数次想过如果能重新回到这里哪怕是死也愿意,但绝不是在你的算计之下,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守护这里。” 她每说一个字,身上那种无形的光芒就更强烈一分。玄灵自己看自己的时候还是恍若寻常,可是在玄明眼中她已经淹没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之中。 魂魄分明不会和肉体有什么相似的反应,可现在玄明虚幻的双眼之中竟真有一种像是直视了太阳所带来的刺痛,他感觉到有眼泪流下来,但魂魄又怎么会有眼泪呢? 玄明心下凛然,知道自己不能再迁延下去了。 庞大的黑猫俯下身子发出威胁的咆哮声,放大了这许多倍他咆哮起来也是地动山摇的,可是对面的黑衣少女脸上却全然没有惧色。 玄灵也在那一瞬间冲了出去。 她没有想到最后要终结玄明的,兜兜转转竟还是自己。 这样也好,她便不必再去怨恨谁。 玄灵的笑意里有一点释然的意味,她不想再背负任何的仇恨,哪怕是去恨剑横秋那样的家伙她也不愿意,她想要轻轻松松无牵无挂地走下去,这样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才能笑眯眯问一句,你等了我多久? 这一方虚幻的世界在战斗之中渐渐摇晃破碎,可是说着要守护这里的玄灵脸上却没什么哀伤的神情。 让这一方净土不被利用回归虚无,也是一种守护。 梁兴扬便眼睁睁看着玄灵皱着眉,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他咬着牙要往玄灵的眉心再画一道血符,这一道的功效是能叫他的灵魂也暂时进入到玄灵的灵台之中去看一看究竟,只这对他和玄灵而言都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如果玄灵排斥他的灵魂,他会遭到重创,如果玄灵的灵魂不能回归正常——那倒是不会改变梁兴扬的结局。 他的手指已经按在了玄灵的眉心,手指是和少女的脸色一样苍白近乎于惨白,一直以来梁兴扬用在玄灵身上的都是自己的精血,其实对他的损耗也是不小。 梁兴扬的手指将要按在玄灵眉心的一瞬,却感受到了一股阻力。 那阻力并不十分坚决,只像是在提醒什么。 他听见一个声音,一个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声音,只是那个声音是从他的心底响起来的,像是独属于他的幻觉。 “你本可以不这么做。” 梁兴扬的手颤抖了一下。 但是他旋即很坚定地在心底回答了那个声音。 “我一定要这么做,在看见她的一瞬间,一切便已经注定了。” 于是紧跟着梁兴扬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像是一阵风掠过他的耳边。 阻力消失了,梁兴扬飞快地在玄灵额前再画下一道符,两道血符叠加在一起却不显得有凌乱之感,反而展现出一种妖异来,衬得玄灵的脸也多了一点诡异的美感。 梁兴扬终于有一瞬的犹豫,倒不是害怕危险,而是不想让谁看见接下来的一幕。好在蓝玉在一边闭目调息凌无名也是自顾不暇,总算给梁兴扬减少了几分顾虑。 他俯下身来,轻轻将自己的额头贴在玄灵的额前。 梁兴扬的眼前先是一暗,再是光芒大盛。 他眯了眯眼睛,看清周围是一片空茫,只有一颗深紫近乎于黑的内丹正在他的面前,发出不祥的沉沉光芒。他知道这就是玄明的那颗内丹,自己的符咒还是成功了。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道符。 符名合魂。 灵台本就是十分脆弱的所在,想进入旁人的灵台是千难万难,但是现在玄灵正在昏迷之中防御有所减弱,又与梁兴扬有血符联系,梁兴扬才得以进入。 梁兴扬想也不想,一头撞入了内丹之中。 玄明现在正在拼尽全力地与玄灵战斗,自然无暇再分出精力来给梁兴扬塑造出什么旁的幻境来,也幸而他没有这么做,梁兴扬这千百年来见过太多的幻境,他的那些过往早就不能成为他的软肋。 所以梁兴扬所看见的就是他曾经在玄灵这里看见的那一方天地,他现在已知道这可能是他师叔或是师伯的地盘,所以也不免多看了几眼,但最先注意到的还是正在缠斗的一人一猫。 玄灵显得十分艰难,这颗内丹之外就是她的识海不假,可是她的魂魄全数在此如何调动身体排斥这颗内丹?那些话不过是为她增添一些信心,其实在这里玄明的力量还是十分强大,她本应该早就落败,却一直苦苦支撑着不肯退却。 似乎退一步,就会失去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冥冥之中她又有一种感觉,只要坚持下去便会有转机。 转机在哪里呢? 她耳畔忽然响起了诵念的声音。 “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 梁兴扬自然不能把身为有形之物的符咒也一并带入这片天地,但是他本身还是有着驱鬼降妖的力量,现在身为妖魂的玄明也算是撞在了他的枪口上。在看见玄明的那一刻梁兴扬便意识到是发生了什么,那种险些被蒙骗过去致使玄灵出现意外的愤怒让梁兴扬没有丝毫的留手。 玄灵只感觉一道让自己寒毛直竖的劲风擦着她飞了过去。 第九十六章 秘咒 玄灵可从没想到梁兴扬还有这样的本事,从前她也见过梁兴扬出手,可都是隔着远远的看见他同那些妖族缠斗,不得不说梁兴扬把她保护得很好,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孤身对敌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所以在和玄明战斗的时候才觉得有百般的不适。 但玄灵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呐喊。 ——不是的。 她感觉到的转机不是梁兴扬的出现,而应该是旁的什么东西,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与那转机之间只差着一线,如果梁兴扬再晚一点出现的话她就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可她对于梁兴扬的到来还是满心欢喜。 她知道这一场胜负就此分明,反而对玄明将要消亡生出一点不忍来。 玄明一眼看见梁兴扬,很难想象一只猫的脸上也能出现如此刻骨的怨毒之情来,可是梁兴扬倒叫玄明做到了。 黑猫弓着背喉中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声,露出雪白的牙齿。 “又是你!看来你是真很关心她,即便是在她的识海之中你也能追得进来!” 梁兴扬的手势变幻,又是什么不知名的咒印从他手中发出,逼着玄明左支右绌。他没有答话,眼中的光芒森然若寒冰,玄灵在一边看着竟也有一点心虚的感觉。现下的梁兴扬于她看来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自己此前竟然是在对这样一个大妖不断地出言不逊,只能说是有恃无恐——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所依仗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白发正在这一方天地的狂风吹拂之下在半空中近乎于狂乱地飞舞着,像是无数条银蛇,这一幕之下梁兴扬的面容也像是天降神明那样凛然而不可侵,他注视着玄明闪躲的动作,只是冷着脸将那些更强大的咒语一一念出,到了后来玄灵简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能从幻境的震颤之中感觉到那巨大的威力。 这还是梁兴扬第一次要做这样斩草除根的事情。 可是玄明在这里竟比他们想象得要难缠许多,不仅如此,玄明还要一边闪躲一边高声地发出嘲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是在求速死么?可是求死的话,便不应该这样努力地再去闪躲些什么了。 “你永远也不可能在这里杀死我!这是我的天地,你做不到的!” 梁兴扬的眼里有很真切的杀气。 他飞速变换的手型忽然停了下来,于是由他掀起的狂风也一并止息,玄灵眨着眼睛有些不解地看向梁兴扬,梁兴扬却不曾看她。 “你是这样想的么?”梁兴扬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意来。 也不知道是在嘲讽玄明,还是在自嘲。 梁兴扬想,当初年少无知的时候他曾经创造出那样的咒语来,还叫师父看他的眼神一度都有些担心,那之后他就知道他在师父眼中依旧是非我族类的存在,一切都小心了许多,也不曾再做过那样的实验。 哪怕后来人们都要叫他做妖道,他也没有真的叫这个名号变得名副其实起来。 把妖力和道家的咒术混合在一起,会催生出什么变化? 梁兴扬曾经做过这样的实验,而且他也成功了,只是催生出来的那个咒语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恶毒,所以他不敢用,一直也不敢用,何况这世上本就没有那样大奸大恶的存在,梁兴扬本以为什么样的恶行都可以在轮回之中消弭,这一刻他却忽然想,如果自己只是将玄明的魂魄驱逐出去,又会发生什么呢? 师父其实还是和他提到过一点无相冥功的,说那一门功法修行的时候十分诡异可怖,曾经有人练成了也变成相当棘手的存在,魂魄不息不入轮回只在天地之间徘徊,制造出更多的杀戮来。 梁兴扬本以为玄明还没有练到那一步。 他当时四下里搜寻玄明的魂魄下落未果,以为是练到了一半的无相冥功并没有那种功效是以放下心来,却不想玄明的魂魄是藏在了内丹之中,现在听玄明所说,似乎他的确是已经到了魂魄不散的境地。 只还好,是魂魄不散,而不是魂魄不灭。 所谓魂魄不散,也不过是能对抗天地之间的轮回之力,如果用外力将之湮灭的话,照样会荡然无存。 梁兴扬念出了第一个词。 那不是人族的语言,是镌刻在他灵魂之中独属于妖族的那一种语言,那种语言对于妖族而言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刚踏上修炼之途的时候妖族无力去运用那种语言,随着修为愈深厚,关于这种语言的记忆才会从脑海之中浮现,仿佛那是随着妖魂一起降生在妖族身上的一种天赋,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就能用出。 当时梁兴扬还不能用这种语言,只此刻再念诵起来自然而然脱口的就是这样晦涩的声音,玄灵在一边呆呆地听着,她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共鸣,然而却不能弄明白梁兴扬是在说些什么。 其实梁兴扬还是在诵念咒语,只是这咒语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功效也远比任何一条已经存在于这世上的咒语都要来得恶毒,所以梁兴扬心里很清楚他不会把这东西教授出去,这咒语是应该在未来某一日同他一起尘归尘土归土的。 他把这一条咒语称之为湮魂。 玄明的妖魂将要被他粉碎,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玄明魂魄的踪影。 可是当他吐出这第一个词的时候,玄灵在熟悉之余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恍惚了,如坠梦境一般。 梁兴扬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这个咒语之上,说白了他还是正在玄灵的体内施展这个咒语,要尽力收束其中的力量才能除去玄明而不伤玄灵分毫。 他的咒语转瞬已经念过了一半。 玄灵已经陷入了很奇妙的一个状态之中,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清醒而一半浑噩,浑噩的那一半正看着眼前这一切发生,清醒的那一半却发现在这方天地之外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那似乎就是她先前所感受到的东西,她本以为随着梁兴扬的到来这个秘密她如今已经解不开了,却不想在梁兴扬念动这一条咒语的时候,她感受到的东西正在飞速地苏醒。 这种感觉很像是魂魄出窍,可是她如今已经是魂魄,又要往什么地方去出窍呢? 狂风止息,忽然又有另一种风生了出来。 那是一股清风。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风,但在梁兴扬的身边绕了一周之后,梁兴扬的动作忽然便停止了。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玄灵注意到他的眼底在那一瞬间有一缕幽蓝的光芒闪过,但是很快消弭不见。 “师父?”他嘶哑着声音吐出了这两个字。 不会错,那是师父......那是师父的气息! 他在这天地之间苦苦寻找了那么久关于师父的一切,今日这些东西却是争先恐后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先是知道了师父背后其实有一个师门,然后又是在玄灵这里感受到了师父的存在。 不,怎么会? 玄灵和师父没有关系,他一早便已经确认过了,师父在天地之间消散得彻底,这也是他很笃定的事情。 可那又不像是错觉。 还有他要进入玄灵识海之前所听见的那一声叹息,那是师父么?他本以为那是他的错觉,可是现在看来,却又有了旁的解释。 玄明本已经被那半个咒语死死地束缚在了当地,他被迫变回了人形缩成寻常大小,脸上也正渐渐爬满了恐惧,他能感受到那个咒语成型之后是真的能将他彻底毁灭,他将再找不到一丝机会。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要与眼前这个古怪的家伙作对,这恐怕是他这一生之中第一次感到后悔,可是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那也会是最后一次了。 没想到梁兴扬却停手了。 停手的时候梁兴扬脸上写满了迷茫之色。 “师父?”他又带着一点不确定的意味问了一句。 那一刻无论是玄明玄灵还是梁兴扬,都听见了一声叹息。 是的,就是这声叹息,和他做出进入玄灵识海这个决定时所听见的一样。 现在玄灵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她看见眼前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影子实在是太模糊了,像是一缕随时可能随风而去的烟雾,又或者是那一缕烟雾拼尽全力才生出了一个人形来。 那一缕烟雾正在玄灵识海的某个角落里飘摇着,发出低低的叹息,这一缕烟雾所能做到的似乎也仅此而已,至少无论梁兴扬怎样去问,他都不再听见旁的声音。 梁兴扬的手终于很颓然地垂了下去。 咒语彻底被打断了,但是玄明却再不敢造次,梁兴扬重新选了一条咒语,这一次玄明乖乖受缚,玄灵眼睁睁地看着玄明的魂魄逐渐缩小变为一颗漆黑的珠子被梁兴扬掌握在手中,她想要上前去说些什么,梁兴扬却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瞧了她一眼。 而后,梁兴扬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玄灵的面前。 第九十七章 玉璧 凌无名正很艰难地睁开眼睛。 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是被人打断了之后重新接续起来的,只是此时在他眼里这方世界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带着一点好奇的意味去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现在凌无名觉得自己从前仿佛是一个瞎子,现在一切在他眼里都更纤毫毕现,也有一种很陌生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流动。 是的,他找到了。 他抓住了梁兴扬所说的那个契机,找到了正在他体内缓慢成型的那颗内丹。叫他有些灰心丧气的是,那颗内丹看上去是一点也不起眼,丝毫比不上自己先前见到玄明的那一颗,不过他安慰自己这内丹是刚刚成型的,自然不能拿去同别的相比。 现在那颗内丹就静静地躺在自己的丹田之中,凌无名想,接下来无论自己再去学些什么,只怕都会快上许多。 他转过眼,刚想同梁兴扬去分享他的喜悦,却被梁兴扬吓了一跳。 梁兴扬正半跪在地上,脸色相当的难看,甚至比他这个死人还要苍白上几分。 凌无名要出口的话便不自觉地换了。 他问:“你是受伤了么——是谁伤了你?” 梁兴扬的神色很痛苦,他一时间没有说话,像是也根本没有听见凌无名说了些什么,直到凌无名又喊了他一声,他才如梦方醒地抬眼看向了凌无名。 凌无名注意到梁兴扬的鬓角甚至有一点汗水渗出。 半晌,梁兴扬才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没有受伤,只是有些不明白......” 他缓缓站直了身子,只是看上去依旧有点摇摇晃晃,他缓缓地走到了一旁扶住了一棵树,那上面其实还有一点尚未干涸的鲜血,把他的手也染成淋漓的红色。 梁兴扬苦笑起来。 他能感觉到凌无名担心的目光还在追逐着他的背影,然而他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去安慰旁人了,他自己都需要一点安慰,需要静下心来想一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毋庸置疑的,他在玄灵的识海里感受到了师父的存在。 极为稀薄,但丝毫不必怀疑,那就是师父。 师父已经消散在这天地之间,可今日他竟然在玄灵的身上重新找到了师父的踪影,这是一个巧合么?还是说,一切都是已经注定好的——因为玄灵身上有师父的一部分,她才会化为这般样貌?师父遗留在世上的这一片残魂与玄灵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她不是玄灵魂魄的一部分,她在玄灵识海中的某个地方沉睡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玄灵? 梁兴扬知道不会有任何人来理解他的痛苦。 那样无数个日夜的找寻之后,发现他想要找的人正近在咫尺,然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痛苦。 是的,痛苦。 他已经同玄灵朝夕相处了有一段时日,但是师父却从来没有试图向他昭显自己的存在。那一道血符师父是一定能感应到的,也就是说师父一早就知道自己已经出现在了玄灵的身边。 可是她没有出现。 直到今日。 直到他要用出那样的禁术,师父才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的劝阻是成功了,但是她在想些什么?想她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果然终究还是妖族,还是想要尽一点微薄的努力将他从深渊之侧拉回来?以梁兴扬对自己师父的了解,恐怕是两者都有。 他想,他最后还是让师父失望了。 梁兴扬的手扣在树干上,他用的力气太大了,至于五指都深深地陷入了树木之中,他却一丝一毫的痛楚都不曾感觉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再去面对玄灵。 玄灵的意识还停留在玄明的内丹之中,正对着梁兴扬消失的地方,显出一点手足无措的意味来。 她想起梁兴扬消失之前留给她的那个眼神,没来由的有些不安。 方才发出叹息的是谁?是什么叫梁兴扬中止了他想要用出来的那个咒语?她所认识的梁兴扬一直都是个很坚定的家伙,能改变他决定的人并不多,这样一想,答案便也呼之欲出了。 正当她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她又听见了那一声叹息。 这一次玄灵的意识很轻松地便从玄明的内丹之中离开了。玄明的魂魄已经被不可抗拒的力量送往轮回之中,这内丹自然也就成了无主之物,正在被玄灵自身所同化,如今玄灵想要利用这颗内丹的力量可能还有些困难,但这内丹也再不能成为她魂魄的牢笼。 她站在了那一缕烟雾之前,现在那一缕烟雾似乎已经因为刚才凝聚成人形而失去了大半的力量,至少那个稀薄的人形是已经支持不住了。 玄灵盯着那一缕烟雾目不转睛地看着,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多长时间,她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来。 那一缕烟雾是有意识的,这自然不必去怀疑。 但随着她的注视,烟雾之中似乎也有一双眼睛正在回望着她。玄灵望过去的眼神是有些迷惘和好奇的,回望她的目光之中却充满着平和与坚定的意味。 “你是谁?”玄灵问道。“你是他的师父么?” 于是她看见那一缕烟雾轻轻地动了一下,似乎在表示肯定。 忽然发现自己身体里多出另外一个有意识的存在,玄灵却没有多少惊慌的意味,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眼前就是梁兴扬的师父,是那个间接叫自己活了下来的人,她反而没有多少惊惧的感觉,只是心头微微有些酸涩。 自己原来还是同她有些关系么?她自诩生来便是自由的,却已经被绑缚了这样的夙世因缘。 “你叫什么名字?” 一片沉默。 “你现在是什么?是一缕残魂,还是一段记忆?”玄灵倒也不气馁,她看得出现下寒宵的状态很糟糕,如果是一点残魂的话便是已经虚弱到无力同外界交流了,而如果是一段记忆的话,便可能需要某些特定的问话去激活其中的记忆。 “你为什么会在我身上?是因为那一块玉璧吗?”玄灵又问道。 她本以为自己还是会迎来一阵沉默,毕竟这个问题比起前面的都要复杂很多。 然而这一次,她终于得到了一点答复。 甚至可以说是寒宵拼尽全力给出来的答复。 “是在那之前。” 那个声音同玄灵自己的声音有些相似却又不完全相似,且每吐出一个音节来声音便更衰弱一分,直到最后几不可闻。 在那之前。 在什么之前?玄灵想起自己是怎样得到这块玉璧的,那时候她和玄明都还没有化形,只是一连几日都看见男人握着一块玉璧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在同谁说话,最后他终于站在自己的面前,再伸出手来玄灵便看见他手上的玉璧已然被一分为二。 想到先前男人对这块玉璧十分珍爱的神情,玄灵想要发出疑问,可是出口的却是混杂着猫叫和人声乱七八糟的一串,男人听笑了,但还是弯下腰来把半块玉璧挂在了玄灵的颈间。 对于一只普通的猫来说半块玉璧有些沉重,对于玄灵而言却没什么。玄灵当初只是有些不习惯地甩了甩脑袋,看着男人把玄明也叫过来挂上玉璧。 他说的是:“你们总有一日要分离,而这块玉璧,强行完璧恐怕是一个错误,虽然她已经不在了,我还是得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 也许是因为男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太过怆然,玄灵便一直记到了今日。 在那之前,就是说那玉璧不是自己识海中出现寒宵意识的原因,她们两个之间存在着更加隐秘的联系,究竟是什么,看着一缕烟雾漂浮不定的样子,恐怕玄灵今日是问不出来了。 玄灵叹了口气,她其实还想要再问些什么,却见烟雾忽而在眼前消散,像是连这一点稀薄的形体也支撑不住了一样。 这时候,她再次听见了梁兴扬的声音。 他的声音比玄灵寻常所听见的要低沉嘶哑一些,像是已经经历过了一场恸哭。 梁兴扬是哭了么?玄灵这样想着。 “玄灵,你能听见我说话么?你能睁开眼睛么?” 玄灵便尝试着去掌控自己的身体,这一次她的努力成功了。 眼前天光大明,梁兴扬与玄灵四目相对。或许是没想到玄灵真的这么快就能睁开眼睛,梁兴扬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似乎是不敢同玄灵对视一样,然而他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向着玄灵伸出一只手来要把她拉起来。 玄灵没用梁兴扬的帮忙,自己从地上跳了起来,且第一时间便要去找玄明的尸体。 然而四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盘膝趺坐的陌生男子和一个正在揉着自己肋骨的凌无名。 玄灵瞪大了眼睛,道:“你们把他给埋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梁兴扬倒是听懂了,于是他脸上也罕见地出现了一点尴尬的意味。 “他被剑横秋带走了。” 还不等梁兴扬再说些什么,便见玄灵以大病初愈所不该有的敏捷往林子外头拔腿就跑,跑得杀气腾腾。 第九十八章 联结 梁兴扬自然是没有任由她胡闹,玄灵几乎是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便往外跑,任谁也看得出她是想要做什么。玄灵没有被玄明闹出来的这一场风波真正伤害到,然而毕竟也是经历了这么一番折腾还是有些虚弱,她自以为是跑得很快,在梁兴扬看来她却是跌跌撞撞的,要拦下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就算是玄灵没有受伤,梁兴扬也还是有办法对付她的。 玄灵看见梁兴扬拦在自己的面前,只是一脸的焦急。 “你不知道——那块玉璧,我要把它拼起来!或许拼起来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颈间那半块玉璧,幸而那玉璧是已经从中被斩为两截很多年了,断口处也被时光磨砺得温润起来,不然的话就这么一下子她的手肯定会受伤。 即便是这样,痛感也还是实打实的,只是此刻的玄灵像是觉不出痛一样,她低头看着那块玉璧,喃喃道:“是在那之前,可是为什么是在那之前?玉璧之中一定有玄机也有答案,我要看着它被拼起来。” 梁兴扬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玄灵语无伦次而神色近乎于癫狂,就像是忽而发了癔症一般。 他只好去把玄灵的手指一根根从玉璧上面掰开,不然的话她简直是要把这东西给捏碎了。这时候玄灵忽然也显得没有那么难以面对起来,她和师父还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就算是她的身上有师父的某一部分也是一样。 “你想找回他身上的半块玉璧么?”梁兴扬从她吐出那些凌乱不堪的字句里总算找到了一点关键之处,柔声问道。 玄灵点一点头,手却还是不肯放松。梁兴扬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把玉璧从她手里拽了出来,玄灵手中一空,呆呆地看着玉璧在自己颈前晃荡,忽然觉得鼻头是有点酸。她在玄明面前一滴眼泪都不曾流,但现在偏偏就有种止不住想要哭泣的感觉。 梁兴扬叹了一口气。 他注视着那块玉璧,玉璧上头并没什么复杂的花纹,只是很简单地刻着一枝梅花,那是师父最喜欢的花,或许是因着她名字的缘故,就因为上面的花纹实在是算得上别致,所以梁兴扬看见过一次便也记住了,从玄灵拿出来的那一刻便知道这就是师父的东西。 天涯霜雪.......霁寒霄。 这么多年,他无数次地试图把这首诗写下来,但却连第一句都不曾写完过。师父的名字就像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碰了便会有锥心之痛。 那是一首写冬夜丧乱的诗,如今这年月要找出这样的诗句其实很简单,可那一首偏偏写得好。梁兴扬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带着哀清意味的名字,他只知道终这一生他心上都横着这一首写不完的诗。 现在玉璧只剩下了一半,几朵梅花很寥落地开在玉璧之上,枝干却不知所踪。 现在是要从剑横秋手中拿回另一半么? 那恐怕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剑横秋想必也能认出那是师父的东西,他对师父也一样怀揣着那样复杂的感情,甚至于要比梁兴扬都要复杂很多。 但是梁兴扬没有告诉玄灵这究竟会有多么难,他是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我会帮你想一想办法的。” 玄灵的眼睛微微一亮,她总是很信任梁兴扬,因为梁兴扬对她说过的话基本上都是作数的。 她倒是没有去追问要一个保证,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块玉璧,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有前因。你不杀我是因为我长成这般样貌,可是我长成这般样貌,却又不是与她全无关系。” 梁兴扬当然知道玄灵所说的那个她是谁。 他心中本该感到一点痛楚,这是过去多少年里他每次想起师父的时候都一定要经历的,但是这一次却没有。 “我本也以为你们之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的回答也很诚恳。“今日在你的识海之中察觉到师父的踪影,其实是把我吓了一跳。” “所以我没办法去怨恨她。”玄灵低低道。“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不会活下来。” “怨恨?”梁兴扬倒是没有感到愤怒,他只是有些不解。“为什么会有怨恨?是因为你想要是一个纯粹的你自己,不被任何人影响?” 玄灵是被他说中了心事,眼见着眼圈儿便更红了两分。 梁兴扬并没多少安慰他人的本事,尤其是安慰一个少女,更不用说这少女还同他的师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沉吟半晌也只能说:“你们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我可以保证你只是你,师父......” 那一瞬间他还是感觉到了疼痛,不过他依旧把话说了下去。 “师父的状态我看见了,大概是一点残存的意识。你不知道当年事,我能与剑横秋那样笃定地说你不是她,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至于更多的,他没有说。 说什么呢?说他曾经年复一年的去寻找,说他曾经一有风吹草动便要去看个究竟,哪怕只是眉眼间的一分相似也要想尽办法去探查人家的灵魂?那时候他几乎就堕入魔道,只是幸而他很快便清醒了过来,不然如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玄灵。 说那些是没有用的,只是徒增他自己的伤感罢了。 玄灵却忽然抬着眼看他。 那双眼睛曾经是梁兴扬无比熟悉的,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容不下这世间的罪恶与污浊,所以师父是一定想还世上一个河清海晏,且终于为之而死。梁兴扬曾经无数次在梦里看见这双眼睛,却不想真的还有一日能被这样盯着,只是正盯着他的人却已经不再是师父。 “不是的。”玄灵道。“我问过她了,我问她是一段记忆还是一缕魂魄,她说都不是,可是又不肯告诉我究竟是什么。” “你们说过话了?” 玄灵又点一点头,道:“起初她什么也不说,我问她是不是因为玉璧而出现在我体内的,她说是在那之前。”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心底有一点隐约的期待。 玄灵自己是不知道在那之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可是梁兴扬会不会知道?她看着梁兴扬,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答案来,只是叫她失望了,梁兴扬也是一脸思索的模样。 在那之前,是在什么之前?是说玄灵从一开始,就和师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灵几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着往下说,可是一种奇异的冲动驱使着她把话一口气说完了,说到最后简直是带着哭腔的。 “我只担心我是一个容器,什么时候一觉醒来,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她在等着梁兴扬发怒,把她训斥一顿,因为她这番话无疑是把他的师父放在了一个小人的位置上,可是等了半晌也没看见梁兴扬脸上有怒意,他的神情只是显得十分郑重。 他问:“你信我吗?” 玄灵看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的表情,一时间也不由得跟着肃然,好半天才点一点头,道:“信。” 梁兴扬也不管她是真的全然相信还是心底依旧存着一点怀疑的心思,只道:“既然信我,便记好了。我师父不会有来生,她也永远都不可能活过来,或许你能感知到她的存在,但是她永远不会占据你的身体,就算是她真的有这个能力,也绝不会这么做。” 玄灵知道,她不应该有怀疑。 从梁兴扬的眼神里便能看出他对他的师父是何等全身心的信任,只怕她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怀疑都会叫梁兴扬觉得冒犯。 所以她垂下眼去,只道:“若是能将玉璧重新合起来,或许便会知道很多东西。” 梁兴扬看她这幅模样就知道她是没有全信,可是他并没像玄灵所想象的那样愤怒,原因是很简单,他信任师父,可是玄灵是从没见过师父的,他不能要求玄灵也是那样全身心地去信任一个只见了半面的人。 凌无名终于轻咳了一声,道:“我看见他是往什么地方去了,而且我觉得我似乎能找到他。” 梁兴扬和玄灵一齐看向凌无名。 凌无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了梁兴扬给他吃的那毒药是山楂丸子之后胆子反而大了不少,而且看着梁兴扬也更显得亲近,似乎是有种被梁兴扬当成了自己人的自豪之感。要是搁往常梁兴扬这么郑重其事地盯着他他早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现下却只想着自己一定得帮他一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我们之间有什么感应一样,我刚刚找到内丹的那一刻忽然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似乎是有一根线把我和剑横秋连在了一起,我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顺河而下,现下寻了一个山洞,是想把那具尸体看个分明。” 起初他说话还有些结巴,越往后便越顺利起来,梁兴扬闻言眉头一皱,上前来仔细检视凌无名的周身。 少顷,梁兴扬终于展颜一笑,道:“原来如此,这可是他自作自受了。” 第九十九章 一饮一啄 凌无名本还有些惴惴不安,却不想到梁兴扬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过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 “我只担心这是他要利用我,却没想到,这种联系是他自己也不想要的么?” 梁兴扬沉吟片刻,道:“倒也有他想要利用你的可能,只是微乎其微,因为这种同族之间的感应本就是虚无缥缈的,即便是亲生兄弟之间也未必会形成这种联系,虽说尸妖不常见,可也没有因此便更容易生出联结的道理。” 凌无名听了个似懂非懂,又问道:“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联系?是从此他能看见我所思所想?”想到这里他似乎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太过可怕,便又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个想打从脑海中甩出去。 梁兴扬失笑道:“倒是没有那么夸张,若真是那样的话同族之间岂不是半点秘密都留存不住?只怕世上早就会出现斩断这种联结的方法了。” 这一种联结本身也是十分冷僻的,不要说凌无名一头雾水,便是梁兴扬所知道的也十分有限,只知道形成的条件是异常苛刻,或许凌无名和剑横秋之间能出现这种联系,是因为剑横秋之前试图控制凌无名给凌无名植入虚假的记忆时出了差错。 毕竟记忆是一种十分复杂的东西,要做得不着痕迹而不留后果几乎是不可能的,若非凌无名自己都浑浑噩噩,那一段蹩脚的记忆绝不可能驱使着他朝着梁兴扬刺出那一剑来,后来凌无名也渐渐觉出那记忆的突兀之处来,先是忽而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且来势汹汹,几乎像是裹挟着自己想也不想地刺出那一剑来,而后经他细细考量又同他曾经的记忆有诸多的不协调之处。 想来那并非剑横秋仓促为之,而是他费了无数心思才得了这么一个效果,而且还搭上了自己的一点意志在其中,先前凌无名还不能算是一个完全的尸妖,毕竟他只有尸妖的外在而无半点能力故而这一点并未显现出来,现在凌无名凝了内丹出来并能渐渐运用一二,自然也就感知到了这种联系。 现在剑横秋只怕也感受到了吧?他会模模糊糊地察觉到凌无名身在何方,也就知道了梁兴扬身在何方,他会感到惊恐吗?会想办法斩断这一层联系吗?还是说他会反而利用这一点,回来找到梁兴扬呢? 梁兴扬从不害怕剑横秋,他几次折戟在自己手上,可以看出此人虽然心思还算深沉但运气却着实不大好,这运气也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要知道若是人或是妖所作所为太有悖于天道,倒也会隐约影响自己的气运,在人族那些平民百姓里这一点有个很生动的解释便叫做报应。 剑横秋强行变为妖族,本就是逆天而行,他的运气不好想来也是有迹可循的,况且他能感知到凌无名在什么地方,凌无名这边也是一样,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梁兴扬相信天命两个至多是斗一个旗鼓相当,绝不会再落入今日这样的境地。 “他会想办法斩断这种联系,或者是阻止你继续探查下去。”梁兴扬虽然与剑横秋不过交了几次手,现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却很笃定,就像是极为了解剑横秋一样。其实这也不大奇怪,要真正猜出剑横秋都在想些什么或许不大容易,但知道了他的目的再想一想他会如何布局,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 这次见面,梁兴扬发觉剑横秋已经不再打自己的主意,或许是上一次莫名的败退叫他有了些防备,叫他决心先变得更强再来与梁兴扬为难,是以他盯上了这无相冥功,如今摆在剑横秋面前最为迫切的事情就是研究玄明的尸身。 玄明修习无相冥功所杀死的人都宛如生时不曾腐烂,想来这无相冥功本身也应该有这样的能力,剑横秋大可以仔细研究而不担心玄明的尸身腐朽,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因为他知道梁兴扬一定不会容许他仔仔细细的研究,不会容许无相冥功被重新研究出来的可能性存在。 再加上现在他会察觉到自己与凌无名之间的联系,事情便更有意思了。 想到这里,尽管情势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严峻——要知道,剑横秋没有时间,梁兴扬却也是一样的,如果在他找到并能阻止剑横秋之前教资这位好师兄就已经研究出了一点眉目,那今后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棘手——可是梁兴扬依旧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了。 梁兴扬知道自己并不期待遇到什么强大的对手,可是真的遇见的时候却总忍不住升起一点兴致来。 凌无名看着梁兴扬笑吟吟的模样,渐渐放下心来。 玄灵却是忽然道:“那我们还不趁着这种联系还在,去抓住他吗?” 她很想夺回玄明的尸体,而且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究竟是只想要拿到那块玉璧,还是不想看着玄明的尸体为人所利用。 但是话说出口她便知道不妥,旋即摇一摇头道:“不对,你师兄是那样的性子,想来他察觉到之后肯定一面试图遮掩这种联系一面布下了陷阱,只等我们过去便将我们一网打尽吧?你们实力相当,哪一边有准备哪一边就会更占优势些。” 梁兴扬很诧异地看了玄灵一眼,觉得自己此前实在是有些小看她了,不想她虽然脾气坏,脑子却是很聪明。 “是,我也不敢保证若是他全力以赴地布置个陷阱出来,我能不能带着你们全身而退。”梁兴扬的评价十分中肯,他顿了顿,又道:“甚至于只是我自己,恐怕也不能够。” 玄灵咬着下唇,她知道现下最不能有的情绪便是焦急,可要是剑横秋先一步发现了玉璧上的什么端倪,并且反过来想要夺走另外一半呢?那东西上现在牵连着的是她灵魂上的秘密,也是梁兴扬的一桩心事,她在这样纠结的情态下来回走动了几圈,才道:“或许可以等这种联系消失了再做打算。” 梁兴扬却摇了摇头,道:“不,我就是要趁着现在去找剑横秋。” 玄灵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他会布置陷阱,那么那还叫做陷阱么?去当然是要去的,只是不能一头便撞进去,若是并不赶路,想来到了半路上凌无名便会发现这种联系已经被掩盖了。”梁兴扬笑吟吟道。“等到消失之后,我们便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好师兄有了万全的准备,他要专心致志地去破解无相冥功的秘密了,那时候他的警惕就会降低很多,觉得我们再不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可是我们还有另外一条路能找到他。” 玄灵看梁兴扬正望着自己,一时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内丹和肉身之间的联系!” 梁兴扬很赞许地点一点头,他本担心玄灵心中对此有些芥蒂是以不曾直接明说,可是现在看来玄灵对于玄明的死并不难以释怀,她只是不希望剑横秋能够利用玄明的尸体而已。 毕竟玄明临死之前想到的可是夺舍,这样一对兄妹之间也不能说有着什么难舍难分的感情,不反目成仇便已经是很难得了。 凌无名便显得有些糊涂,道:“那我们现在便不必动身了?等着他做好准备?” “当然不是,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拖延时间。”梁兴扬的笑意便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叫凌无名更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如何个拖延时间法?” “是要让他知道我们正在追索,逼着他在斩断联系之前换一个地方。”梁兴扬笑道。“要想从玄明的尸体上逆推出无相冥功来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一定要布置许多的阵法来拆解玄明的尸体,如果我们逼着他不断地变换位置来隐藏自己,那他就没有逆推功法的条件,到时候该着急的便是他了。” 便是料到玄灵对于玄明并无多少缅怀之意,梁兴扬也还是忍不住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玄灵的神情,可是玄灵听见玄明的尸身将要被拆解的时候脸上却是淡淡的,她只是一直环视着四周新翻出来的土地,她虽然是昏迷了过去可也知道那些新土之下都是什么,毕竟四面的血迹还没有干涸。 “师父说过,你做了什么,便要准备好去承受结果。” 玄灵叫师父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个词很拗口,可是她决定以后在梁兴扬面前都这样称呼那个男人。 “他在杀人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自己有一天也会死于非命的准备,至于死无全尸——死都死了,还在乎有没有个囫囵身子做什么?难道四肢俱全他便能活过来么?” 玄灵说着说着甚至笑了起来,只是笑意微微有些哀伤。 梁兴扬一时静默,却听见忽然有鼓掌的声音,转眼一看果然是蓝玉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听见玄灵这一番论调,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拍起巴掌来。 第一百章 运气如何 梁兴扬本以为玄灵是会发怒的,可是到最后玄灵也只是抬起眼来瞥了蓝玉一眼,道:“还真是一只开屏的孔雀。” 蓝玉就更不生气了,笑眯眯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不过你若是想的话,把我称作龙雀也不是不行。” 玄灵便哼了一声再不说话了,梁兴扬看着他们两个这一番争辩只觉得嗓子有些痒痒,咳嗽了两下道:“蓝玉,你也别在这里添乱了。” 蓝玉便笑吟吟地放过了玄灵这一茬,扭头看向梁兴扬问道:“你是即刻便要去寻你那冤家师兄么?” 不知怎地,被蓝玉这么一叫梁兴扬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和剑横秋之间固然可以称得上是一对冤家,可蓝玉的语气不知道怎地只透出一点暧昧的意味来,听得梁兴扬很是思考了一番自己和剑横秋在蓝玉眼里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半晌得了结论,觉得他们两个只很纯粹的是对手,也不知道蓝玉究竟看出了些什么。 “倒是不急。”恶寒一阵倒是在其次,梁兴扬很清楚蓝玉为什么要问这个,蓝玉是在担心他手里这块琥珀,是在变相地问梁兴扬要不要他一起跟上去。然而知道蓝玉最终是要去干一件什么事的梁兴扬并不想让蓝玉再掺和进自己的事情里来,玄灵和凌无名与蓝玉不同,蓝玉将来是要做妖王的。 若是被他的对手晓得蓝玉和梁兴扬这个妖族之中的叛徒之间有什么关系,那蓝玉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蓝玉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问了梁兴扬,并暗自决定若是梁兴扬真的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便想个法子易容跟在梁兴扬身边。 易容,就是把他那张漂亮脸蛋遮起来,这对于自恋自傲的孔雀一族来说可是相当大的牺牲了。 被梁兴扬拒绝之后蓝玉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的神色,但还是很快就振作起来道:“你看不上我?” 梁兴扬没再与他开玩笑,只道:“你清楚我为什么不与你同行,两边的理由都是一样的,从来都不是我不想帮你或是不希望被你帮。” 他看着蓝玉有些踌躇的模样,又道:“我可以把这东西留在你的手里,若是有命回来便一定会再来。” 蓝玉却摆了摆手,道:“我知道这东西对你有多要紧,你是花了近千年的时间才搜罗起来这些石头吧?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可要是在我手上折了一颗,我可是赔不起的。” 他来回踱步一阵子,下了决心道:“你先给我一夜的时间,我来看一看这块琥珀之中究竟有什么玄机,我还是不信它像你说得那样玄乎。” 梁兴扬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凌无名正在一边仔仔细细地感知着剑横秋的所在,现在剑横秋正离他们越来越远,显然还在赶路想要找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并没像凌无名这样敏锐地发现他们之间的联系。 这倒不是说凌无名凝结了内丹之后甚至强过剑横秋,恰恰相反,剑横秋对于凌无名来说是太过强横了,所以他的存在叫凌无名无法忽视,而凌无名在剑横秋的眼里是渺小如蝼蚁,如果不静下心来,他是不会知道有一只蚂蚁爬在了自己身上的。 当然,只要剑横秋发现了这一点有所防备,凌无名再想探知些什么便是千难万难了,相反他还是可以突破凌无名设下的防御来探知梁兴扬的情况,这把双刃剑会在他们两个巨大的实力差距之间变成一把单纯刺向梁兴扬的剑,但梁兴扬依旧要利用它,因为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一夜无话,梁兴扬本以为玄灵会对四面的血迹有一点嫌弃,但玄灵却是一声不吭自顾自地便捡了一棵树爬上去栖身,对上面的那些血迹视若无睹。这时候梁兴扬才想到,玄灵并不是没见过血的,她杀过人复过仇对于鲜血和白骨都能泰然处之,她的消沉只是因为看见了一场屠杀,偏偏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者还是她的哥哥。 而后,她的哥哥死在了她的面前。 无论感情多么淡漠,也总是还要对此有一点触动的吧?如果玄灵真的完全平静一如往昔,梁兴扬才反倒应该有些担心。至于像现在这样嘴上说着毫不在乎却总是怏怏地提不起精神来,那才是玄灵一贯有的反应,再正常不过。 一夜无话,梁兴扬没有去打扰玄灵,凌无名则是很努力地区追索着剑横秋的踪迹,其实他也有很多话想要问剑横秋,比如他究竟是怎么发现和唤醒自己的,自己醒来之前究竟是在哪里,他隐约有一种预感,剑横秋其实知道他的一些秘密,只是未必会与他说。 蓝玉握着那块琥珀,吞噬怨气对他来说其实不是一件难事,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甚至于是能帮助他修行的,可是在短时间内吞噬这样大量的怨气还是他生来的头一次,因为孔雀一族虽能食天地一切污秽之气,却也渐渐长成了骄傲甚至于有些洁癖的一族,他从生下来便反倒是有些像是凤凰,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的目下无尘性子,第一次这样直面汹涌而来的怨气,说实话是有些头皮发麻的。 白日里解决玄明在短短几百年之间积聚起来的怨气倒是还算简单,这一次他感受了一下琥珀之中的怨气,方知梁兴扬说他解决不了是一句实话。 这里面的怨气是几乎实质的,而且每一缕都带着不同的意识,不像是白日里那统一把矛头指向一个已经死了的玄明,他只要在脑内不断回想玄明被剑横秋刺死的一幕便可以相对轻易地一面化解那些怨气一面将之吞入腹中。 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一种很复杂的怨。 人心自然是很复杂的东西,复杂到妖族很多时候都很难了解,他们只觉得人弱小又麻烦,所以才会生出一点俯视的意味来,既然是看不起人族,妖族自然不会花力气要去了解人族,所以感受到那些五花八门的恨意蓝玉只觉得是一头雾水。 他只好用最粗暴的方式去吞噬其中的怨气。 那些冰冷的气息沉甸甸地涌入他的身体,恍若实质一般落在体内,蓝玉觉得很冷,只是还能支持,若他不是孔雀的话,只怕早就像是白日里的梁兴扬一般要苦苦支撑着才能不被怨气所侵染了,现下蓝玉的感觉还只是吃了些不合脾胃的东西马上要肠胃作反起来,这倒是一桩小事。 很难想象那么小的一块琥珀能承载如此之多的怨气,梁兴扬其实一直睁着眼睛,他知道这块琥珀的可怖之处所以不敢完全放心将它交给蓝玉,他正看着那些血红的雾气从蓝玉手掌之中升腾起来被他吞入腹中,而蓝玉的神色倒是还算正常。 梁兴扬在等那一刻。 琥珀之中最后的怨气,是无法被消解的。 那属于巧娘,巧娘的仇是已经报了,可是此前那么多年的怨恨都还在其中,而且所谓的报仇也不过是她看着仇人的转世惨死在自己的面前,那其实对于巧娘来说远远不够,其余怨气的主人是已经都变成了藤妖的肥料,可是巧娘还活着,她的大部分意志依旧在遥远的妖族腹地,在妖皇的手下。 只要那意志还在,恨意就不会消解。 梁兴扬也曾做过一些尝试,这琥珀之中剩下巧娘的那一点魂魄是无法沟通的,她只是很固执地记着那一点恨意,很固执地不肯对梁兴扬让步。 就在下一刻,梁兴扬看见琥珀之中像是燃起了一捧火。 红光几乎照亮了蓝玉半边的脸,很快蓝玉便睁开了眼睛,一脸的惊惧。 他一睁开眼便看见梁兴扬正在看着自己。 “你一直没有休息?”蓝玉喘息方定,低声问道。 “你看见了什么?”梁兴扬反问道。 “我看见了一个女人,正在朝我喊着些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听懂。”蓝玉想了想,缓缓摇头。“我只看出她好像很伤心也很愤怒,本来我是想要问她为什么这么伤心的,可是在看见她的一瞬间我便觉得很害怕。” 梁兴扬怔了一下。 害怕? 孔雀会害怕一只鬼,是因为巧娘存在了太多年,她的实力在蓝玉之上?那不应该,当初和梁兴扬交手的时候巧娘虽然表现得十分棘手,然而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囿于一地并只执着于复仇,她的实力与年龄是并不能匹配的。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比如说巧娘大部分的魂魄现在是在妖皇手中的,是妖皇做了什么,让巧娘变得更加强大了?可是妖皇那样高傲的妖族,为何会对一个人族变成的妖怪如此在意? 梁兴扬想了想,还是没有与蓝玉说这其中种种,他怕提及妖皇把蓝玉给吓着。 “大概是因为这也是天地大变之前生出的妖怪,本体实力比你强些吧。这其中是她一道分神,我就是要去将她本体解决了,才能彻底将这块琥珀变成能为我所用的模样。” 闻言蓝玉的神情有些古怪,他看了梁兴扬半晌之后幽幽叹息一声,道:“我真不知道该说你的运气好还是不好了。” 一百零一章 分道扬镳 梁兴扬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这运气着实是有些难以定义,若说是好的话何以一连遇见这许多天地大变之前便生出来的妖怪?可要是说他运气不好的话,遇见巧娘的时候便该没有命在了。听蓝玉这一番关于运气的论调,梁兴扬只是下定了决心不与他提起巧娘背后究竟是什么。 蓝玉将琥珀还给了梁兴扬,神色显得有些不善,道:“不要同旁人提起我在这一块琥珀上折戟。” 梁兴扬更能理解蓝玉为什么是这样一幅表情,号称是能吞噬天地之间一切污秽之物的孔雀最后在这么个地方失手,说出去还真有点贻笑大方,是以叫蓝玉一时间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便提醒了蓝玉一句:“我们素不相识,若是你想夺回你的那些东西。” 蓝玉一怔,而后苦笑了一下,道:“是啊,来日若是在众妖面前相见,我还得喊一声妖道授首。” 梁兴扬忍不住大笑道:“若你真能成王,我这被喊上一声倒是荣幸了。” 蓝玉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他同梁兴扬一起笑了几声,而后正色道:“这琥珀中的魂魄的确十分诡异,你可千万要小心。” 梁兴扬也没因为自己已经把琥珀带在身上这许多时日而未曾出事对蓝玉的话有任何不以为然的意思,正是因为日夜与这琥珀相处过,他更知道这东西的难缠之处,其实他一直不敢入睡就是等着看蓝玉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幸而孔雀对怨气这种东西的确是拥有压倒性的实力,是以一直都很平安。 他道谢的语气十分诚恳。 蓝玉已经把所有他能做的事情都替梁兴扬做了,所得到的结果也是在梁兴扬的意料之内,是以梁兴扬道谢的时候还是很诚恳,虽说蓝玉解决不了事情的根本,可也是替他省下许多事。 远的不说,只说现在握着这块琥珀,他便再听不见那样痛苦的悲泣之声了,现在在他耳边的只有一个人的声音,是巧娘剩下的一丝魂魄正在反复诉说她所经历的一切,她的魂魄被妖皇摄走了大部分,所以连感知周围的变化也不能够,她不知道自己栖身的琥珀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叫她的声音可以如此清晰地被梁兴扬听见,也叫梁兴扬心底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来。 或许这样的巧娘,也是可以交流的。就算是不能弄清楚妖皇究竟为什么执着于一个人类的魂魄,至少也可以了解一二,他对于妖皇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是以能多一分算一分。 第二日一早他们便离开了这一片林子,蓝玉也说自己要另找一个地方闭关,不过梁兴扬看他这学有所成的样子,只怕是修养一番便要杀回妖族去了,当下并不戳破,他对蓝玉说得根本不是玩笑话,出了这片林子若是蓝玉真想要在妖族之中有立锥之地,他们就非得是陌路不可。 所以不知道蓝玉要去哪里是一件好事,妖族固然爱恨分明心思简单些,梁兴扬却是见过人心太多凉薄之处,在他看来人与妖之间本无什么差别,既然人族总说是不要去考验人性,想来他也不要去考验自己和蓝玉之间的情谊有多么坚不可摧为好。 令梁兴扬感到惊讶的是,剑横秋离开此地之后并没一味地找寻人迹罕至之处,他的路线甚至是经过几个人类聚集的地方——这是他在这一路上走来时意识到的。 这叫梁兴扬有些不安。 剑横秋这么做绝不是无的放矢,是,他是自负很有实力便是带着一具尸体也不会被凡人发现踪迹,可是他分明有能力给自己找一个更加僻静的地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觉得他自己一定会得到无相冥功,到时候要用到这些凡人? 毫无疑问,剑横秋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在他眼里凡人恐怕只是草芥蝼蚁,能为他的修行之路献上生命乃是一件幸事。 好在剑横秋眼下是没什么时间去研究玄明的尸体了。 天一放亮,凌无名的神色便有些不好看,梁兴扬细细去问的时候,知道他乃是有些头疼,这头疼不是说像是寻常伤寒感冒一般,而是像有一把剑拼命地想要斩断他脑海里的一些东西。 梁兴扬一听之下便知道是剑横秋发现了这种联系。不过据他所知这种联系固然很难尖利起来,一旦建立了却也不那么容易解开,相信很快剑横秋就会意识到他正在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然后选择更合适的解决办法。 果然,没过多久,凌无名便感觉那种疼痛消失了。和疼痛一起消失的还有他似有似无的那种感觉,此后无论他怎么努力去探知剑横秋的所在也是一无所获了。 和梁兴扬猜测得相差无几。 凌无名仿佛是显得有些懊丧,毕竟他好容易觉得自己能帮上梁兴扬的忙,梁兴扬倒是一开始便说过了这联系很快便会被剑横秋发现持续不了多久,可是他总是抱着一点侥幸的心理,现在这侥幸也荡然无存自然是开心不起来的。 梁兴扬倒是浑不在意的样子,还笑眯眯安慰凌无名这是一件好事,甚至于放慢了脚步。 “我要等他自己沉不住气。”梁兴扬如是说。 至于为什么剑横秋会沉不住气,凌无名和玄灵是百思不得其解,在他们看来若是剑横秋隔绝了这种联系,第一时间自然是会去研究无相冥功的秘密,不被梁兴扬打扰的情况下他肯定是求之不得,如何还有沉不住气一说? 可再问梁兴扬的时候,梁兴扬便又卖起关子来。 对梁兴扬这卖关子的举动,凌无名还是同以前一样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而玄灵也还是恨得牙痒痒,这么一看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同过去还是没有什么分别。 梁兴扬甚至还带着他们穿行在村落之间,简直是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 这两个心下纳罕却是不得不跟着,还得配合着梁兴扬的一身打扮。梁兴扬是一身靛蓝的道袍,他们两个行路的时候也多做道童的打扮,总归这两个年岁看上去都比梁兴扬还小些,说是道童也无可厚非。 不得不说蓝玉的本事还是十分厉害,至少是帮梁兴扬省去了不少的气力,昼夜交替之时再也听不见那些哭嚎的声音,让梁兴扬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可是紧跟着他便发现那块琥珀也不是吃素的,竟然还努力地要从天地之间吸收怨气为己所用。 这可叫他吃惊不小,按说这琥珀本身应当是没这样的本事的,是因为它被怨气浸染了太久生出了这种诡异的能力,还是那个一缕一直不肯与他交流的残魂正在操纵着这一切?是的,梁兴扬始终不相信这一缕残魂是不能够交流的,在他看来巧娘是在逃避,只是一时间他没办法叫巧娘无法逃避,这件事便只好暂且迁延下去。 梁兴扬便给琥珀上面加了更多的封印,不过那毕竟也只是一时之功,现在看来去找妖皇简直是迫在眉睫的一件事,偏偏那又是最急不得的,稍微急了一分便是去送死——说实在的,梁兴扬倒是觉得自己就算是步步为营,也很像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只是他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虽然他在妖族之中算是妖妖得而诛之的存在,妖皇本身却未必会同他大动干戈,上一次妖皇的力量既然已经强大到能够摄走巧娘魂魄的地步,便必然也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他一定察觉了梁兴扬的存在,就算是当时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一定会从巧娘那里得到答案。。 可是一直以来他身边都风平浪静,若说梁兴扬觉得妖皇自己会出手那算是太自大了些,可这样的风平浪静也不是一件寻常事。 也许等他站在妖皇面前的时候,这个问题便能得到解答。 剑横秋的踪迹一时间是消失了,但是之前他曾经经过哪里倒是十分明晰,梁兴扬现在正在走的便是这一条路,一路上却没遇见什么陷阱,想来是剑横秋觉得设置些小陷阱所费的工夫未必能赶得上梁兴扬被耽误的工夫,干脆便也不白费力气。 此地虽说是靠北地些与妖族相去不算太远,但因为离幽州城有些近妖潮却相对少些,那些零散的妖怪还没有胆量在幽州城附近作恶,是以渐渐城池之外也有了些村落,人们大概是希望离幽州城近些若是遇见妖潮也能得到道士们的援助,所以就算是偶尔有妖怪作恶,这些地方也很快便又会建起新的村落来。 这些年的妖患其实渐渐少了下去,不是缉妖司之功,反倒像是妖皇收束了手下人一般,据说幽州城之中那个缉妖司的总司长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对,却不得其解。 “绕过去么?”玄灵看着眼前的村落微微皱眉,她其实不大喜欢这种人太多的地方。 “既然剑横秋没有绕,自然要进去看看。”梁兴扬抬头看了一眼这一副山清水秀的景象,却忽然微微皱起眉头来。 第一百零二章 真是道士 玄灵很敏锐地发现了梁兴扬的反应有些古怪,问道:“怎么?” 梁兴扬皱着眉头道:“我只怕一进去便会有些额外的事情要做。” 他说得含糊,玄灵也不是十分善解人意的性子,只好又问了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里面有高人能认出来你是个妖怪,要对你喊打喊杀?” 梁兴扬却是笑了笑,道:“只怕是恰恰相反。” 玄灵一头雾水,但看着梁兴扬脚步未停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跟着一并走了进去,只一边走一边听梁兴扬也不知道是在抱怨还是在讥讽,道:“我只想知道幽州城里那些人素日都是在做些什么,追杀我的时候倒是很起劲,周围这些村落相距也不甚远,是嫌弃人家穷,还是觉得到这样的地界来是自降身份?” 他少有这样辛辣的讥讽,听得玄灵一阵发笑,她对白云观自然也没什么好感,缉妖司的道士有不少是挂了名曾在白云观修习过的,而那些家伙正是这些年来她最大的敌人。 梁兴扬所说得不错,他们只一进村子就觉得四面人的眼神都朝着他看过来,彼此之间还要窃窃私语几句,只是神情既不像是厌恶也不像是恐惧,全无旁人见到妖怪时所会有的反应,看来是未能识破他们这一行的身份,只不知道为什么对外人是如此在意。 按说此地与幽州城相去不算很远,素日里应该也有一些人经过,这些乡人不应该对外来者如此在意才是,凌无名觉得有些不妥去看梁兴扬,却见梁兴扬神情泰然自若,而脚下的方向却已经悄然转了,不像是要径直出村的模样。 玄灵耳朵尖,听得见旁人都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你看他往那边去了!果真是个有本事的,不用旁人请便看得出问题来。” “就他们那家穷得叮当响的模样,能请得起道长么?先前村东头那万事通不是说要他们上幽州城去请人,可他们是连路费都出不起!” “幽州城里的道长都是些什么身份,这些游方道士自然不能比,再说了眼下人送上门来省去了路费,性命攸关的事情怎么都掏得出钱来的。” 听起来像是有一户村人遭了血光之灾,而且眼下依旧不能解决。玄灵暗自揣度着这几句话的含义,梁兴扬的步子迈得很大所以她也必须小跑着跟上,听了一耳朵的闲言碎语也不过捡出来这么些有用的,凑在一起也算是能窥得一斑。 想来不是妖族在作祟,若是妖族作祟,这里怎么也算得上是天子脚下缉妖司非得派人来不可,那么极大的可能便是有厉鬼在作祟,缉妖司的人多半也都是道士出身,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精擅的都是捉妖之术,若是有鬼作祟还是须得请些真正还在观中的道士来才是正经,只是乡人囊中羞涩凑不出路费更请不起人,梁兴扬这幅打扮出现在这里焉能被放过? 看来梁兴扬是要做一番老好人了。玄灵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她深知梁兴扬也是个心思缜密的,若是打定主意要帮忙便是有他的考量,不会耽误了正事,当然这样的事情在梁兴扬看来恐怕也是正事,他是那种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性子,眼前见到的不平也算是一等一的要紧。 她只是存了些捡笑话的心思,若是请他帮忙且千恩万谢的人知道帮了他们的是一个妖怪,是会一口气喘不上来要昏过去,还是会指着他一脸愤慨地大骂妖怪你是有什么企图?乡人胆小,这妖族名声又不大好,想来前者的几率会大些,可也得看梁兴扬会不会叫他们看出什么破绽来。 梁兴扬恰在此时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存了三分笑意的神情便知道她是在打什么主意,笑道:“我这些年来也时常被当成云游四方的道士,经验是很有一些,你恐怕是要失望了。” 什么经验?自然是装作自己是人的经验。 梁兴扬走得实在是太快了,几乎一转眼便到了他的目的地,身后跟着一串儿要看热闹的乡人,可也没有一个越过他去,一来是觉得若是梁兴扬便是冲着这一家人来的,那提前报信也是无用,二来就是想追上梁兴扬也不那么容易,一时间众人心中对梁兴扬的本事都有几分信服,他们在田间地堑上那都是健步如飞的好手,怎么偏偏就没一个越得过梁兴扬去?单这脚程看上去就是走惯了四方的,这年月敢出来游荡不怕妖族,非得有些真本事在身上不可。 走到这门前,不要说是玄灵,便是凌无名也觉出有几分不妥来。 梁兴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袖子里对着那琥珀又下了一道封印,琥珀现在正在他手上蠢蠢欲动,一副饥饿已久的人遇上了一桌盛宴一般。 他不急着去开门,扭头问玄灵道:“你感觉到了么?” 玄灵还不等答话,便听凌无名有些不大确定地说:“我只觉得此地一面让我十分舒服一面又叫我有些害怕,只怕是阴气和怨气都很重的缘故,这不过是一处普通的村落,怎么会有这么浓烈的怨气?” 梁兴扬听凌无名都这样说,当下也不再问玄灵,只是皱着眉头打量眼前的一切。 旁人眼里这不过是个四面漏风的房子,因为太过摇摇欲坠简直像是一阵风来了都能把屋顶掀走去,可在梁兴扬眼中这房子就像是着了火一样,四面都是黑雾缭绕的,那是极为沉重的怨气,像是要把这屋子整个吞入腹中。 梁兴扬抬手敲了敲门。 门里一时间没有声音,过了半晌才响起一个少女胆怯的问话声,道:“是谁?” “是云游至此的道士。”梁兴扬答得很自然,引得玄灵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面不改色站在那里,显然是惯于以道士自居的。 玄灵低低哼了一声,梁兴扬则报以一笑。 门很快便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也带着胆怯之色的眼睛来,看见梁兴扬这一身打扮的时候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但很快便又转为黯淡,道:“我家只怕是请不起您。” 眼前这男人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分明是个年轻人长相可是头发比村里的老寿星都要白上几分,想来是什么修炼有成所以返老还童的厉害人物,这样的人物只怕是把这房子拆开卖了人家也是看不上那几个钱的吧? 梁兴扬微笑道:“路见不平自然是要帮上一把的,我无所图,你也不要担心。” 少女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她把门拉开来,只是手还捏在衣角上显得有些怯生生的,只是一看见梁兴扬身后跟着整村的人便更放松了些,这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全村的人,这位道长想来是不会做出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情,再说眼前这人看上去眼生得很,自己家里这几间破房可不值得千里迢迢为行骗的人来骗些什么。 她将梁兴扬几个让进了院子中,院子里只显得空荡荡脏兮兮的,几根枯柴在院子里四处扔着,少女见梁兴扬四下打量,不由得低声道:“家里人都病了,显得有些乱。” 她这一句家里人都病了是所言非虚,那破败的正屋里能听见几个人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婴儿的啼哭声,梁兴扬一听这声音便知道都是鬼病,是叫厉鬼缠身怨气浸染普通人受不了才生出来的病症,那几个人的状况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眼前这个少女,除了面黄肌瘦看上去营养不良之外竟没旁的问题,难道说她的八字太硬了,连厉鬼都奈何不了她? 梁兴扬没急着问这个,只道:“你家都有什么人?是除了你之外都病倒了么?什么时候病倒的?” 少女点点头,道:“家里只有爹娘和弟弟,是从一个月前开始得了怪病的,一开始只是觉得浑身没劲儿,后来便一日日地起不来床了,人还一个劲儿喊冷,一面要咳出许多血来,弟弟还小说不上什么地方难受只有哭,我看他脸色也很难看,但可能是饿的。” 似乎是早就苦于不知道该和什么人倾诉这些苦楚,梁兴扬只一问少女便将她家中的境况全部说了出来,梁兴扬正皱着眉头思索,便听见堂屋里传来一个男人有些虚弱的声音。 “死丫头,又跑哪去了?在同什么人说话?是想把我们都晾死在这里么?” 那声音刻毒,听得梁兴扬一阵皱眉,只是他皱眉的原因还不止于此。 他看得很清楚,就在男人开口说话的一瞬间,四面的黑雾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扭曲起来,拼命地向着屋子里钻过去。梁兴扬也来不及多想,大踏步上前去把屋门一把打开了。 青天白日地屋子里也有窗户,这屋内却比屋外黯淡了许多,是那怨气深重至于成了气候的后果,梁兴扬眼见着黑气纷纷涌上来要把那瘦弱的男人包围起来,先是大喝了一声:“何方鬼怪,安敢在此造次!” 第一百零三章 缘由 梁兴扬这一声喝并不单单是为震慑,当然也含了几分力量在其中,一时间便把那些黑雾都震开了去,倒算得上是他与这些怨气先交了一回手,只是交过手他便皱起了眉头,觉得其中有些不对。 黑雾的力量并不强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孱弱,只是对普通人来说的确是难以招架,梁兴扬这一探之下倒是觉得这其中不仅仅是一股怨气,是许多股纠缠在一起生出来的,也就是说这附近逡巡的鬼怪不止一个,但现在都藏了起来,只剩下怨气不肯散去还在这里纠缠着生人。 一个庄户人家,什么地方能得罪这许多的人,至于死后成鬼怪都不肯放过他们?梁兴扬皱着眉头上前去,在那男人腕子上略搭一搭脉。 男人已经十分瘦弱,在梁兴扬手下的胳膊像是一截了无生机的枯柴,皮肤也像是一张经了太久岁月而有些发脆的纸。那脉象更是显出男人的奄奄一息来,现下屋里倒是半个鬼影也看不见,想来那些厉鬼白日里畏惧天光不能现身,只留下了这些怨气日夜侵袭。 既然鬼本身不在此地,治标便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梁兴扬只把几张符纸贴在屋中四角,就很顺利地将怨气都镇压了下去。可他留了一个心眼,并不曾直接在屋内贴上驱鬼的符咒,是想叫那些鬼魂都出来与他见上一面,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怨气一去,屋里也显得暖和了几分,连带屋内人的精神头都好了很多。 男人坐起来不住地道谢,梁兴扬只点点头道:“举手之劳,不知你们是何时被鬼缠上的?” “一个月前。”男人答话同少女是没什么出入,梁兴扬却觉得有些奇怪,道:“这种事情通常发生时都是叫人无知无觉,怎么你们家一个两个都记得这样清楚?” 男人道:“因为那是我儿子满月的时候,我们家是三代单传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家里虽穷也略办了满月,只当晚便梦见——”不知为什么,他说到一半便改口道:“只当晚便做起噩梦来,而后就一日日地衰弱下去了。” 梁兴扬环顾四周,这屋里陈设很简单,只不过是一铺炕和一张破旧的桌子,本以为屋里是男人与妇人两个,仔细再看看却见那瘦弱妇人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婴儿,只是婴儿也脸色发青病恹恹的模样,是连哭的力气都不曾有了。 他再看一看这少女,分明已经有个十一二岁的模样了,这一对姐弟之间年岁差得却有些大,在乡下是很罕见。 玄灵对这场景有些无所适从,她看着这样凄惨的景象总有些不忍,可也知道不能表露在脸上,便只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小丫头身上,眼见着梁兴扬正与那男人说话一时间顾不到这里,就同少女说起悄悄话来。 她看上去比少女也不过略大个五六岁的模样,又是和梁兴扬一起来的,在少女看来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神仙肯和她说话她自然受宠若惊,一时间甚至都有点张不开嘴。 “你叫什么名字?”玄灵也找不到地方坐着,看那些椅子一张张都岌岌可危的样子只担心坐上去便被摔出个好歹,索性就站在那里同她说话。 “我家姓王,我叫招娣。”少女怯怯地笑了笑,这名字在玄灵听来是有些古怪拗口的,她把这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总觉得有些奇怪,这名字里带个招字,真不怕招来什么奇怪的东西么? 少女似乎是看出玄灵觉得有些奇怪,很善解人意地道:“我小名叫阿英,姐姐也可以这么教我。” 玄灵被看穿了心思有点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一只手在身上摸了两把,还真叫她摸着点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集市上买的糖,猫儿总是每个定性,吃了两块就丢在一旁了。她本觉得把自己吃剩下的东西给旁人不大妥当,却一眼看见阿英有些艳羡又有些闪躲的眼神,就一伸手把整包糖都塞了过去:“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拿去。” 阿英一愣,比起玄灵忽然给她糖来更叫她奇怪的是玄灵给出东西来反而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脸是一直红到了耳朵尖。 她接过糖来还是有些发愣,玄灵看她发愣总算是放松了些,看她一副还是不敢置信模样就先拿了一颗放进阿英的嘴里去。 阿英捧着那包糖,眼里忽然多了点泪光。 这叫玄灵更手足无措了,她正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把这丫头惹哭了,却听见一边响起妇人有气无力的声音:“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弟弟没有奶水都快饿死了,这糖也是你吃得的?赶紧去拿了水来化开给你弟弟!” 阿英慌里慌张地应了一声,玄灵却觉得那话很刺耳,她一伸手把阿英拦在了当地,对着那妇人冷冷道:“我给她的,自然她便吃得。” 妇人没想到玄灵会忽然插话,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只一双眼睛还瞪着阿英。阿英低下头去,含含糊糊道:“姐姐,我也很担心我弟弟,我怕他出事。” 玄灵一想,这稚子无辜,计较起来也很没意思,便放轻了声音道:“给了你便是你处置,我没有旁的意思,想做什么便去。” 阿英总算是脚步轻快了一点,妇人看着她的背影本想再提醒她一句不准偷吃,却见玄灵转眼冷冷地盯着她,那眼神怎么看怎么有一股子杀气,把她吓得不敢再说话,只能低头去拍自己怀中的婴儿。 玄灵冷哼了一声才别过头去,梁兴扬此时也和男人说完了话,招手示意玄灵跟他出去。 虽然屋里的怨气被梁兴扬大略全都除去了,可屋外还是比屋里要明媚些。梁兴扬站在天光下吐出一口气来,道:“你好像有些生气?” “生些闲气,你不用在意,要想笑我和个凡人置气的话便笑吧。”玄灵道。 凌无名是一直在屋外等着,见玄灵这么说便显着有些踌躇,玄灵见状没好气道:“你想说什么便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说不好。”凌无名皱着眉头道。“只能说是有些古怪,他们家不该只有这么两个孩子,等那姑娘回来我想问上两句。” 梁兴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玄灵却奇道:“你既然想和她说话,先前怎么不跟着一起进去?那丫头看着还挺伶俐的,话也说得明白,只是不知道怎么的胆子有点小。” 凌无名苦笑了一下,道:“你从没真正在人世里过活,有些事情是不会懂的。” 阿英端了水过来,步子小心翼翼地生怕洒出些来,玄灵看着有点心酸,却听梁兴扬道:“玄灵,你把东西端进去,叫无名和她说几句。” 阿英怔了一下,玄灵有心刺梁兴扬两句又怕小姑娘多想,只好和颜悦色地把阿英手里的水接了过按着梁兴扬说的去做,梁兴扬知道刚才玄灵把那妇人吓唬了一下,只要玄灵进屋去妇人一时半会便不会打扰凌无名问话,至于玄灵,她耳朵灵得很,想要听什么自己竖着耳朵听便是了。 “你叫阿英?”凌无名看上去比阿英还紧张几分,梁兴扬心想也不知道这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到了天黑能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留给他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阿英点点头,她本能地有点害怕凌无名,不知怎么地她觉得凌无名身上的气质也是有些阴森的,跟屋子里这一个月以来萦绕着的气氛是有些相像。 “你就只有这一个弟弟么?”凌无名踌躇了一下,道:“我是说有没有妹妹什么的?你们姐弟的年龄差得有些大。” 阿英一时间沉默了下去,凌无名也不催她。他生的比阿英高些,所以是半向前倾斜着身子,此刻却仿佛是为了不叫阿英觉出一点压迫感来已经后退了两步,同梁兴扬对视了一眼。 梁兴扬想了想,选了几个不那么刺耳的字眼,道:“是夭折了么?有几个?我想一想.......是六个?都没有活下来?” 阿英吃惊地看着梁兴扬,她没有回答,但是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于是梁兴扬的神情便显得有些难看了。 事情已经显得十分明晰,他尽可能地缓和了声音,道:“我知道了,屋子里的气息对生人还是有些冲撞,你若是不害怕,就在院子外头等着吧。” 阿英点头道:“我不害怕,只是爹娘和弟弟不跟着挪出来么?” 梁兴扬微微一笑,道:“不必了,人在病中,挪动了反而不好。” 阿英不疑有他,很乖巧地坐在院外等着,门一开玄灵便也出来了,出门前黑着脸对里头那夫妇道:“你们在屋里不要出声,等天黑让我们看一看究竟是何方魂魄盘踞在此。” 她没有再说是鬼怪,只说是魂魄,也不曾说这些魂魄是在作祟。 梁兴扬便知道玄灵冰雪聪明,也已经明白过来。他们三个对视了一眼,神情都显得有些沉重。 第一百零四章 双生 玄灵的神情在沉重之外还显得有些冷,她很不屑地往屋里瞥了一眼,只是她的神情叫阿英注意到了,这小丫头看着总是有些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不想实际上却是十分敏锐,看着玄灵这幅神情不由得轻声问道:“姐姐,你是有些不开心么?” 梁兴扬轻咳了一声,玄灵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她便也显得有些尴尬,道:“没什么,只是我这两天有些没睡好。” 说着她便冲着阿英笑了笑,可阿英看上去还是心事重重的,她站在玄灵身旁微微仰着头去看玄灵,是为了把她脸上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一点。 “姐姐,我爹娘会好起来么?你们能救得了他们么?” 玄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隐约知道那个答案,只是一来是不能说得太武断,二来也不忍心伤这个小姑娘的心,屋里那一对夫妇在她看来是有些可恶,但这小丫头她倒是有些怜惜,看见她就仿佛看见当初叫男人捡走了的自己,虽然那时候她还不过是一只猫。 梁兴扬适时地插进话来,道:“若是能救,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说得倒是很坚定,让玄灵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梁兴扬冲着玄灵微微摇头,玄灵见了便也没有问,只她心下还有些犯嘀咕,盖因知道梁兴扬不会信口开河,可事情若是真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梁兴扬竟也还要出手吗? 这多少叫她有些不大舒服。 凌无名在他们几个中间有些担心地左顾右盼,好像是怕梁兴扬和玄灵一言不合便打将起来。只是玄灵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只在身上四处摸索,满心盼望着再摸出点什么给阿英,可惜她习惯了轻装简从,那一包糖就已经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倒是阿英看出玄灵在做什么,半低着头轻声道:“姐姐,没事的,我什么也不缺,只是希望爹娘能好起来。” 玄灵盯着阿英,半晌没有说话。 阿英好像是觉出了玄灵的情绪不大对头,再抬头时便撞上玄灵很认真的眼神。 “你爹娘对你好么?”玄灵问道。 阿英微微一愣,道:“一家人,自然是好的。” 玄灵还想再说些什么,梁兴扬适时走过来打断了他们两个,道:“玄灵,你去周围看看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这显然就是要支开玄灵,这附近还能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玄灵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晚间那些魂魄会从什么地方出现,可玄灵一看梁兴扬的表情也还是乖乖照做了,比起梁兴扬来她还不够了解人类,不能贸贸然去劝阿英,说不得会害了她。 虽说玄灵也的确不能理解人族脑子里转的都是些什么念头,便如阿英吧,她的名字,她爹娘对她的态度,似乎都透露出一种漠视来,她还想起那男人对着自己的儿子说他们家是三代单传——什么单传?阿英算不上是孩子么? 玄灵转身走的时候仿佛还有些负气,不过梁兴扬没去看她,只是半蹲着身子跟阿英说话。 阿英又紧张了起来,在她看来梁兴扬应该是玄灵的师父,师父这种人她是懂得,村子里的铁匠就收的有徒弟,管吃管住可每日都是动辄打骂,那几个小徒弟身上总是青青紫紫旧伤叠着新伤,不过梁兴扬看上去还算是和善,再加上还要等着他出手帮忙,阿英即便是紧张也只能站在那里。 梁兴扬的神色很温和,他道:“你爹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不来床的?” 阿英道:“总有一两个星期了,先前病得很快,我本以为撑不了多久,但眼下他们还是这幅样子,您能让他们好起来么?” 梁兴扬没有回答她,只伸出手来在阿英的头顶拍了拍,阿英打了个哆嗦,觉得梁兴扬的掌心里有一股热流涌下,而她的身体里则随之出现了一股寒意,寒意正在飞快地褪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人仿佛是比方才精神些了。 想来这道长的确是个好人,自己也不用那么紧张。阿英这样想着试探着对梁兴扬笑了笑,梁兴扬便也以微笑回应,接着问道:“这半个月都是你在照顾他们?” 阿英便有些骄傲地点了点头,但跟着脸色便显得有些黯淡,道:“地里的活儿我一个人做起来太慢了,若是去做活便没人能照顾爹娘,就只好都扔在那里,今年的收成只怕不会好。” 梁兴扬若有所思地问:“这么说你一个人便能照料你家的田?” “我家地少,慢慢做也做得来。”阿英不大好意思地抿着嘴笑,梁兴扬看着她笑忽然觉得这丫头还是很漂亮的,只是因为面黄肌瘦才显不出来。 玄灵还是在外面绕了一大圈才回来,等她的身影在院门口重新出现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擦黑了,阿英正在很紧张地盯着四下里,仿佛黑暗中随时会窜出什么来。 “你看见过——她们吗?”梁兴扬轻声问。 阿英摇摇头,道:“我只是恍恍惚惚能听见有人在哭,还能看见一点火光在屋子里飘来荡去,可都围着爹娘和弟弟,不到我的眼前来。” 梁兴扬心下已经十分笃定,他在院中用枯柴划拉着地下的灰尘画出一道符来,阿英在一边看着不敢挪动脚步,怕自己破坏了梁兴扬的符咒。 天全然黑下来的时候,四面便忽然冷了几分。 梁兴扬先听见了若有若无的鬼哭声。 巧娘就在他贴身的琥珀里,所以现下他对这些魂魄更为敏感。比起这些鬼魂来梁兴扬其实更担心巧娘的残魂借机生事,不过若是如他所想的话这些魂魄都算还能交流的,只是怨气深重不知道会不会愿意听他这个生人的话。 他画在院中的符不是为了阻挡魂魄的脚步,而是为了将魂魄聚拢起来。梁兴扬正站在符咒之侧,四下里越来越冷,仿佛一瞬间便到了数九寒冬。 “玄灵,带着阿英先出去。”梁兴扬道。 玄灵拉着阿英的手,阿英在踏出院门的时候很担心地看了梁兴扬一眼,梁兴扬则回以安慰的一笑。 就在阿英出得院门去的一瞬间,梁兴扬耳畔便听见了尖啸声。 那是鬼哭,可是比起先前琥珀中深重怨气所引起的鬼哭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梁兴扬并不惧怕,连凌无名也恍若不觉。 “你们还有神智,这我知道。”梁兴扬淡淡道。“不然的话也不会独独放过那个小丫头,更不会把人慢慢拖住了折磨,是为什么?是因为你们都死得太惨了,不甘心这样叫人死?” 鬼哭声还在继续,似乎打定了主意不与梁兴扬交流。 梁兴扬叹了口气,道:“无名。你试着去感知你的内丹,把气息释放出来。” 凌无名懵然照做,跟着他身上便出现了一种莫名的气势,梁兴扬神色如常,鬼哭声却瞬间便止息了。凌无名乃是存世数千年的尸妖,实力虽然不算什么,但是那种气势足以叫这些根基浅薄的魂魄心生恐惧了。 梁兴扬道:“为什么不肯同我说话呢?不愿意说话的话,让我看一看也可以。” 一个有些缥缈的女声响了起来,那其实是个女童的声音,很稚嫩,因为已经是鬼音故而显得尖利刺耳。 “你想听什么,又想看什么?” “是听是看不重要,我想知道你们一共有几个,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在一个月前才决意复仇,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还保有意识,不愿意去伤害自己的——姐姐。”梁兴扬对着虚空说话,然而眼神锋锐如刀,仿佛真能看见她们的形体。 女童的声音一时沉默了下去,半晌才道:“姐姐大我三岁,我被淹死的时候她偷偷跑出来想要把我捞出来,可很快便被发现了。” “淹死?”梁兴扬下意识地重复道。 “淹死在便桶里,因为那样足够污秽,让魂魄不敢再来投。”女童道。“我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且也从来没有活到过这么大,我其实连自己为什么会生出意识来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这附近呆了很久,看着我的妹妹们一个个惨死,可我从来阻止不了,也不能闹出什么风浪来。” 梁兴扬只觉得不寒而栗,他仿佛是看到了小小的阿英尝试着从脏污的便桶里捞出一个更小的女婴的场景。而女童似乎是自知打不过梁兴扬,便很爽快地把他想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姐姐今年十二岁,生她的时候那女人伤了身体所以三年没有生,再后来便是一两年间一个,我们一共是六个,死得愈来愈惨,我能感觉到每个妹妹的惨死都让我们生出了一些力量,虽然那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可是力量既然来了,我们便要等,等到能报仇的那一天,如今也总算是等到了。” “你们的弟弟降生的时候?”梁兴扬沉吟着问道。 女童惨笑了一声,她的笑也是阴恻恻的,叫梁兴扬寒毛直竖。 “是啊,我们的弟弟降生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小的妹妹被野狗分食的时候。” 第一百零五章 以直报怨 梁兴扬沉默了很久。 他看见过很多人间地狱一般的惨像,妖族屠戮人族固然是不对,可那毕竟是两个族群之间的事情,不过是兵燹之灾罢了。 他虽是不能苟同却也并不难以接受,眼下所看见的却是血亲之间磨刀霍霍冤冤相报,叫他半点也不能理解。 梁兴扬自以为已经很了解人族,却总在这样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与人族之间还有一层很可悲的隔膜。 “双生,是么?”他低声问道。 “是啊。”女童的声音倒是不如方才那么尖锐了,仿佛是她的怨气已经在一场啸叫之中得到了一点纾解,可是梁兴扬很清楚这不过是因为眼前的怨灵还保有一丝清明的神智,知道她和她的姐妹们加在一起也不是自己的对手罢了。 最叫他感到诧异的还是怨灵能保有神智这一点,这是非常罕见的,若是考虑到阿英也不过是十二岁,十几年的怨灵便能有了如此清晰的神智便更不可思议,要知道这些怨灵,尤其是在婴儿时期便已命丧在血亲之手的,一腔怨恨必能直冲霄汉欲撼天门,梁兴扬现在应该只能看见一村的断壁残垣才是,而闹出这样大动静的怨灵也会引来幽州城里那些道士的注目,必然是等不到今日了。 “你——或是说你们。”梁兴扬沉思着,他不想把眼前的局面反倒变得更糟糕些,也不想叫她误会自己是要同她为敌。“你们能积聚起力量来并不奇怪,可是这些力量本都应该是由怨恨催生的,如何还能神智清明?” “我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女童慢慢道,似乎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后来发现是这院子中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我只要一靠近院门就会觉得几乎要失去理智,所以便一直没有出去。或许失去了理智我们就能有更强大的力量,可是我一直在想,要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的话那便是看着他们死了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你们等到了。”梁兴扬道。 “是啊。”女童轻轻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尖锐,梁兴扬却没有要去捂住耳朵的意思。 “是他的降生让你们的怨气被引动了。”梁兴扬看着屋内,稚子诚然无辜,可是一想到为了那个婴儿的降生这周遭埋了多少女婴尸骨,无辜两个字便也说不出口。他这一回便不是在问,而是很肯定地说着。 “你好像很了解我们。”女童有些讶然。“我和妹妹们本来是打算把你杀了的,因为你一定会阻止我们,可是我们打不过你。” “不会。”梁兴扬道。 “什么?” “我说——”梁兴扬一字一顿地说着,他的眼中仿佛是有火在烧,可是神情又很冷。“我不会阻止你们。” 凌无名讶然睁大了眼睛。梁兴扬却没有去看他,只是对着虚空露出一个笑来。 “可以让我看一看你们么?你们的样子,和你们的痛苦。” “能有什么样子呢?不过是些眼睛都还没有睁开的婴儿。”女童的语气显着有些无奈。“起初我们的心智也像是婴儿一样,只渐渐地在这里看着眼下发生的一切,才长出了些灵智。若是我们能长大的话,大抵会是这般模样?” 说话间梁兴扬面前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许是因为力量不大足,一眼便能看出来是鬼魂之身,同巧娘那样已经修炼出妖身的自然大不相同。女童的面貌和阿英有些相似,大概就是这几缕不肯散去的魂魄看着阿英才拟出来的一副样貌。 女童把手伸出来,她的手也是半透明的,梁兴扬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分明该是握不住的,就像是寻常人无法握住一缕风一瓢水一样,但梁兴扬却感觉到自己真正握住了一只冰冷的小手。 跟着他便看见了一切,看见了她们是如何失去生命的。 看着她们在污秽之中渐渐失去呼吸,被活埋在黄土之下,被山中野狗分尸,甚至被放尽全身的血。这是人族所能想象出最残酷的场景,一场血亲之间的屠戮,似乎人已经不是人而是什么尚未开化的野兽,梁兴扬恍惚还能看见现实中正在自己面前微笑的那个小小女童,她的笑在梁兴扬眼里也是带着血的,那是血海深仇和滔天的恨意,偏又存在得理所当然。 如何能不恨呢? 她们本该有属于自己的一生,可她们的一生却在刚开始时就被迫结束。 “为何虐杀?”凌无名也看见了这一切,因为那一瞬他也把自己的手放了上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 “因为怕再有女婴的魂魄投胎而来呀。”女童笑着,虚幻的乳牙在星月的光辉之下闪烁着森森的寒光。“他们所期望的终于是来了,可是他们也没有命去看着自己会因为一个儿子有如何光耀的未来,如果你不打算反悔的话。” 梁兴扬道:“我不会后悔,只有两条,一是不要再拖下去,二是不要对你们的姐姐动手。” “我们本就没有打算对她动手。”女婴回答道。“她能活下来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的特殊,是因为她的使命就是在某个合适的时候嫁出去,为这个小吸血虫换来一个同样可怜的女人。” 她看着梁兴扬有些诧异的眼神冷冷一笑,道:“这些年我们日日都能听见他们两个的算盘,便是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也该知道了。” 梁兴扬点点头,道:“我让你们尽快动手,是不是觉得很不情愿,觉得报复得还不够?” 女童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怨气不肯散而久留世间,本不是什么好事,况且通常来说稚子无辜,你们要是杀了他,定遭反噬。我知道你们只要能复仇便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在我看来,你们值得有个来生,来生无论如何,总比做一个在世间飘荡的冤魂要好。” 梁兴扬看着女童仿佛有些不服气的神情,忽而苦笑了一下,道:“当然,我也必得承认我是有些私心在的,让你们维持神智的东西叫我很有些兴趣,所以所谓交换,待得仇报过后我来替你们化解反噬,将你们送往轮回如何?” 他说得坦荡,女童眼中的那一点敌意便也渐渐消解了。 “好。你要说话算话。”女童道。 “妖族不会骗人。”梁兴扬肃然道。 “你是妖怪?”女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我看不出来,你也不像是个妖怪。” “你想象中妖怪该是什么样子的?”梁兴扬饶有兴趣地问道,只想着她们恐怕连旁的人都不怎么见过何谈去见妖族,还是有些心酸。 女童歪头想了想,道“青面獠牙?我想不出来,而且在我眼中再如何也恶不过人性。” 梁兴扬微微摇头,只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破烂的屋门打开了。 梁兴扬站在门槛上向里面张望了一眼,一挥手收回了贴在屋中的符咒。 男人本瑟瑟发抖地在床上缩成一团,今夜他没有再听见那些令人心悸的哭声也没有看见种种可怖的情形本以为是这道士真有本事,猛然见着梁兴扬立在门口不由得大喜道:“道长,可是事情解决了?” 梁兴扬点一点头,面无表情道:“是解决了,自当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们做了什么,便要承受后果。” 在他身后,那张和阿英有些相似的稚童脸庞探了出来,似乎存心是要吓唬这一对夫妇,女童的身形是径直穿过了梁兴扬的身子出现在这一对夫妇面前。 她轻声道:“我们死得好惨呐,你们还记得么?记得如何把我们淹死吊死活埋分尸的么?都很痛,而且也很冷。” “你——”男人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想到了那些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女婴,可是她们死的时候分明还都是些婴儿,如何变成了这幅模样? 似乎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女童的身形发生了变化,忽而便分为六道小小的婴孩身影,有的身上还挂着些秽物,有的眼睛睁得很大伸出一根小小的舌头来,也有的干脆是一副白骨。 看见这幅惨状,妇人终于哭喊出了声音:“不要怨娘!家里太穷,这是不得已的!” 现在回答她的是六个有些飘忽的声音。 “不得已?不得已为何要生,生了又为何要杀?就为了得一个男婴么?” “娘也是没办法,咱们家三代单传——”女人还在哭诉,那六道身影忽然又合在一处,冲着她森然一笑。 “是么?” 女童向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招了招手,便见那婴孩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悲鸣,而后就再无生息。 梁兴扬暗道不好,这毕竟还只是几个女婴形成的怨灵,不知道天威如何森严。暗自里掐了符咒将婴孩的灵魂暂且镇压在那小小的躯体之中,他无意去干涉轮回,只是婴儿横死厉鬼之手必有天劫降临,他要为这一场复仇争取些时间。 第一百零六章 是人是妖 眼见着男婴在自己怀中没了声息,妇人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哀嚎,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挣扎着扑向了半空中正笑盈盈看着眼前这一切的女童,然而她所能触碰到的不过是一团空气,女童转了个身望着在地上挣扎的妇人,脸上依旧是在笑,不过梁兴扬看着她的笑里却是流不尽的血泪。 “是恨不得杀了我们?”女童的声音有些飘忽。“可是我们早就死了,好像三妹和四妹是被你亲手杀的,是吧?” 她的声音那么平静,可任谁都能听出刻骨的恨意来。 梁兴扬忽然道:“你们的时间不多,若还想有来生就快些动作。” 那男人听见梁兴扬这一声也像是被唤回了魂,目眦欲裂喝道:“你这妖道——你不救便不救,为什么还要来帮着这些妖孽害我?” 梁兴扬冷冷看他一眼道:“我从未说过此来是救你,若你无缘无故便被冤魂厉鬼缠身我自然会出手,可眼前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她们复仇也在情理之中,我可只是提醒一句。” 他的确没有帮着这婴灵动手,只是略做提醒。却不是怕担上什么干系,是很清楚这些惨死在亲生父母手下的女婴定然想要亲手报仇,冤冤相报固然没有尽头,可若有仇不报的话这世上又会变成什么一个样子? 女童咯咯一笑,道:“你和我想象中的道士真不大一样。” 梁兴扬没有答话,只看着眼前这对夫妇脸色渐渐变作灰白,终于失去生息。怨灵想要杀人其实有许多法子,这样生生叫人衰弱而死显然是有着深仇大恨,梁兴扬一声长叹,将男婴身上的符咒收起。 窗外几乎是刹那之间便有了雷声。 梁兴扬双手结印,却见女童只是一闪身便穿出了窗户去。这可叫梁兴扬大为震惊,他跟着跑出去的时候只见天上雷云已然成型,女童虚幻的身影周围有了细小的电光闪烁。 这是天罚已经找到了受罚之人的表现,梁兴扬本要抓住瞬息之间的机会将受罚者变成自己,却没想到女童的动作是如此之快,仿佛一早便想好了决意要赴死一般。 女童微微一笑,道:“我们早就不想转生啦,转生依旧是女子的话,是不是会再死一次呢?倒是阿姐要托付给你,我可还记得她想救我。” 天雷落下的速度很快,威力当然也不是这几个修行都不曾有过的怨灵能抵抗的,梁兴扬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回答,便眼睁睁见着眼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雷电之下化为乌有。 梁兴扬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终于是说了出来。 “你想改变什么,总得先活着。” 可那几个名姓都不曾有过的婴灵是再也听不见这话了。梁兴扬不过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雷云翻滚着消散在了天边,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 梁兴扬眼睛一转,忽然看见院中那棵树被劈成了两半。 他微微皱起眉头来,按说这种天罚绝不会波及无辜之辈,甚至于连他这种帮着遮掩天目的都不曾被波及,如何一棵树却横遭此劫? 梁兴扬心头一动,想起女童先前对他说过只要在这院子里她们便能保有神智这一点,当时他便猜测这院子里是有什么东西,现在看来那东西很可能是在树里,天罚毁之是因为那东西的存在才叫今日这命案出现,只是不知道经了一道天雷,那还是不是能为他所用的东西。 正在他对着那半截树沉吟之时,院门已然打开了。玄灵身后跟着一个瑟瑟发抖的阿英,玄灵的神色也显得有些惊惶,问道:“方才是怎么了?我看见的是天劫?你怎么引动了天劫?” “是天罚。”梁兴扬纠正道。“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那些怨灵,因为她们杀了稚子,才当即引来天罚。” 玄灵又是一愣,向里张望了一番,道:“都死了?我以为你会拦着不叫她们杀那个小的。” “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梁兴扬冷然道。“如此便不算真无辜,她们要复仇,我又为何要拦着?若说我有什么遗憾的话也不过是未察觉到她们心存了死志以至于救援不及。” 玄灵气得笑了起来。“你先前就为了那狐狸抵挡天劫,现在又要为了怨灵抵挡天罚,大圣人,你真以为你是金刚不坏之身?” “我当然不是,只是不习惯袖手旁观。”梁兴扬见她这般情态倒是有些诧异。“你不是应该盼着我早死还你一个自由身?” 玄灵当即便没了声音,只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肯退让分毫算是她最后的倔强,这时候阿英却怯怯地探出半个头来,问:“爹娘和弟弟......是已经不在了么?你没能救他们?” 梁兴扬的语气终于温和了些。 他轻叹一声道:“有些人是不该被救的,若是被救了便是为恶者反倒有了善报,这不应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杀了你爹娘和弟弟的是你的妹妹们,她们死了,但没有离开这里。” 这样的真相固然是有些残忍的,梁兴扬却不愿遮掩些什么。他平静地看着阿英,本打算等阿英落泪的时候便安慰几句,虽说他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安慰。 令他惊讶的是阿英并没有哭,只是眼圈微微有些红。这样的情态倒是叫梁兴扬想起当日面对玄明惨死之状时的玄灵,甚至于此情此景都有些相似,都是至亲身死然而究其原因不过是咎由自取,这样看来阿英和玄灵真有几分相像之处,玄灵对阿英的一见如故恐怕也有几分这个原因。 阿英只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道:“你没有救,是因为你觉得爹娘不该被救,是么?” “是。”梁兴扬点点头,道:“你恨我也没有关系。” “妹妹不想杀我,是么?”阿英又问。 “是,她还记得你想救她,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梁兴扬温声回答。 “阿英以后是自己一个人了?” 梁兴扬第三次点头,道:“是。” 阿英从玄灵身后走出来,神色竟然有些平静得不像是个孩童,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有着成人也未必能有的坚毅之色。 “我知道了,没什么,我不应该恨你,因为要杀他们的不是你。” 梁兴扬打量着这个简陋的院子,道:“阿英,你家院子五十两银子能不能买下?” 阿英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疯子,梁兴扬见她这般情态,点头道:“看来是能的。” 玄灵不常在人世行走,可是听了梁兴扬这话也不由得想嘲笑他一番,五十两银子能买上许多良田了,还能买不下这一处破败院落? 梁兴扬扭头去向凌无名道:“你去看看里面有什么能值钱些又能随身带着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她。” 凌无名乞儿出身,自然晓得凡人生活艰辛,他去拣选这些东西绝不会有错漏的。 阿英看着他,道:“你想让我走,是么?” “这里你待不下去了。”梁兴扬道。“举目无亲,或是有些亲戚?都没什么用处,你一介孤女是什么都守不住的,可我看你其实有另一条出路。” 玄灵和阿英相处了这一阵子其实也若有所悟,她望着梁兴扬道:“你是想说她天赋异禀,可以做个牛鼻子?” 梁兴扬失笑道:“你便这么讨厌道士?明知我这样打算还这样说,莫不是将来也要对着阿英叫一声牛鼻子?” 玄灵悻悻然哼了一声:“自然是不一样的。” “阿英的天赋的确上佳,想来是被这穷乡僻壤埋没了。”梁兴扬正色道。虽说那几个婴灵保有了神志不曾对阿英动手,可阿英日日在这阴气深重的地方呆着却不曾有什么不适,显然天生便对这些东西有着极强的抗性,方才他也探了探阿英的根骨,她很适合练剑,送去道观或许很快就会被发掘出自身的天赋来,再去缉妖司挂职。 阿英听他们这一番对话,问道:“你们不是真正的道士?” 梁兴扬朗声笑了起来,道:“我是妖怪,所以你要是想报仇的话就好好学本领,只是不要对任何人说是个白头发穿道袍的妖怪叫你去修道的,那样的话你也会被赶出来。” 阿英上下打量了梁兴扬一番,道:“我不相信你是妖怪,妖怪都是会吃人的。” 梁兴扬自己当然不方便显出原形来,他倒是不觉得河蚌就比陆上行走的妖怪矮了一头,可是把自己的壳变出来总显得有些古怪,也不知道阿英见没见过河蚌,万一以为他这是什么古怪武器呢? 凌无名就更不合适了,变出原形 他轻咳了一声,道:“玄灵,你给她看一眼。” 玄灵狠狠地瞪了梁兴扬一眼,但还是低下头来给阿英看她头上悄然出现的猫耳。 阿英没有后退,只是睁大了眼睛定定看了半晌,才道:“我记住了,可我不会找你们报仇的,我们之间没有仇恨——我也不会要你的银子。” 第一百零七章 是恩是仇 梁兴扬听了阿英的话却没显得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只很自然地不知从哪儿拿出一锭银子来,像是没听见阿英说不要他的银子一样神色自若地问道:“你一个人在路上要多加小心,我给你铰碎了再用或许会更方便些。” 阿英也不恼怒,只定定地看着梁兴扬。她的瞳色有些深,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仿佛要把梁兴扬看出一点心虚来,可梁兴扬始终都是那样坦然的神色,于是阿英也不过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我不要你的银子。” “你是怕来日不舍得复仇么?”梁兴扬笑了起来。“你拿着我的银子,二十年后若是我没有死,便一定回来找你。” 阿英却又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恨你,因为你可以说是救了我,而爹娘也不过是遭了报应。我知道要是遇不上你我将来不过是到旁人家里去做牛做马的命,可偏偏你是看着我爹娘死的,所以要感激你我总是觉得有些古怪。” 梁兴扬没想到阿英看得是这样的通透,终于被她噎住了。 半晌,他才道:“是恩是怨,总要有个说法。给你的东西你便拿着,若来日能再相见,到时候去论恩怨也不迟。你的妹妹们是被天罚劈散了魂魄,然而也不是没有魂魄凝聚再度往生的可能,我要你家的院子一半是为了她们一半是为了我自己,所以钱还是要给你。” “那么,不必那么多,我家的宅院最多值十两银子。”阿英垂下眼睛。她的胆怯似乎随着目睹了这许多怪力乱神之事而烟消云散,或许在今日之前对于她来说妖怪也不过是田间地头家长里短里偶尔出现的一个词语,是邻居用来哄不听话的小孩子入睡时会说出来吓唬人用的,可现在妖怪就这么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 梁兴扬当着换了一锭小的出来,也不见他如何用力,总之那完完整整的银锭子忽然便在他手里软了下来,像是面团捏得一般,跟着就成了一粒粒的小银豆子。梁兴扬把那些银豆子放在手心里又摆弄了一番,不知道是用了什么东西将之串成一条手链,对着阿英道:“把手给我。” 阿英抿了抿唇,将手递了出来。她瘦得惊人,伶仃的腕骨是很突兀的一块,即便是不大宽裕的布料在她胳膊上也显得空荡荡的。梁兴扬将手链给她系上,阿英起先低着头不说话,半天才忽然盯着梁兴扬的手腕道:“是因为你自己喜欢这样的样式么?” 梁兴扬被她问得一阵哑然,看着自己腕子上露出来那一截子珠光宝气的手链,失笑道:“我倒是不喜欢,可也不得不带着,恐怕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阿英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没有答案还是不愿意再同梁兴扬说话,这时候凌无名从屋内转出来,身后背了个包袱。 阿英家里倒是穷得厉害,便是他里里外外仔细搜寻了几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称得上是细软的东西,包袱里除了几件旧衣几枚铜钱也再没什么的东西,他看那妇人头上都不是簪子是一根树枝,便觉得阿英家中除却有了片瓦遮头和他昔日做乞儿的时候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了。 “你且看一看有什么疏漏。”凌无名把包袱递给阿英,阿英摇头道:“我本就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带走的。” 这话说得有些苍凉,阿英看着凌无名不知所措的神情,倒也没有让凌无名接着被晾在当地,伸出手来接,一面接一面问道:“你也是妖怪么?” 凌无名一时失神没能拿稳手中的东西,包袱往地上坠了几分。倒是阿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一道天雷劈散了她几个妹妹的魂魄,似乎也把她的童稚劈散。 梁兴扬见凌无名正看他,宽慰地一笑,道:“玄灵已经给她看过耳朵了。” 玄灵冲梁兴扬怒目而视,梁兴扬只当是没有看见。 “我曾经是个人。”凌无名低声道。“只是后来死了,他们说我是一具尸体变成的妖怪。” 说完他忽然想到屋子里还躺着几具尸体,连忙找补道:“可听说要变成我这样的妖怪也不容易,而且我成妖怪的时候从来没谁问过我愿不愿意,其实我刚醒来的时候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觉得做妖怪不如死了的好。” 阿英的嘴角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我不会希望他们变成妖怪的,只是我还要安葬他们。” “不必了。”梁兴扬轻叹道。“此地怨气深重,还是另一种方式更适合。” 阿英看见了火。 是一场铺天盖地的火,就从梁兴扬的脚下燃起,分明是无风的天气,大火却蔓延得极快,一瞬间便将整个小小的院落都覆盖在其中,奇怪的是她虽然身处火焰之中却觉不出半分的热来,至于梁兴扬几个自然是在火焰之中岿然不动。 凌无名在大火燃起的时候还有一瞬间的惊忡,但他看见梁兴扬的神情便知道这火焰出自他的手笔,果然这火并没对他造成任何的伤害,若不是能闻到一点焦糊的味道,他还要以为眼前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幻觉。 “你不想让我有后悔的机会,是么?”阿英没有尖叫也没有试图冲进大火之中,梁兴扬本来已经做好了阻拦她的准备却是扑了个空,他看着阿英的眼神在诧异之余便还有一点敬服的意味。 他先是一点头,而后又微微摇头。 “是,也不是。我不希望你后悔,而这里也的确不能留,此地被怨气浸染太长久今后很容易引来些古怪东西为祸一方,如果要尽数解决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坦白地说我没有那样多的时间也实在不擅长驱除怨气,一把火把恩怨烧尽了倒是更方便些。” 阿英淡淡道:“我便当你说的是真话。” “我从不撒谎。”梁兴扬微微笑了起来。 这一场火来的快去的也快,他们都能听见附近隐约有人惊呼的声音,但是火势太过凶猛,一时间没有人敢于近前。 大火熄灭的时候,梁兴扬只很简短地说:“不要动。” 很快便有人大着胆子前来查验了,他所看见的不过是一院子的断壁残垣,至于站在院子里的阿英他们是一个也看不见的,梁兴扬的障眼法要糊弄几个凡人自然绰绰有余,便是阿英不大配合动弹喊叫起来也是不怕。 只阿英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倒是听进去了梁兴扬的话,反倒叫梁兴扬觉得有些奇怪。 人是越来越多,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于再踏进院子里来,连先前进来的那一个也很害怕地后退了几步,忙不迭从院子里出去了。 “好好的怎么起了火?” “什么好好的,他们一家子先前除了个小丫头都病得快死了,那叫好好的?我看那火的颜色就不对,八成是鬼火!” “不对啊,先前不是有个道长来了他们家?这还没转过天去呢就起了火?” “那道长是不是也不见了?是跟着烧死在里面了?” “我看不像,那家伙长得就有些古怪,莫不是他搞的鬼?他要不是道士的话,会不会是个妖怪?这可太吓人了,妖怪要是没走转天不知道把咱们谁家便又烧了,我看还是赶紧凑些钱去请个真正有本事的来看一看吧!” 阿英看着这些人七嘴八舌,脸上始终是一种有些漠然的神情。在今日之前已经很少有人登他们家的门了,因为他们家这个病来得古怪,人人都怕沾了病气,且来能做什么呢?讨债?他们家可不剩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在此之前,从来都没有人说出要替他们家请个道士来看看,直到这一场妖异的火焰。 这也不能怪任何人,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解。先前是觉得只他们一家会倒霉,所以才没人伸出援手么?那么原本想伸出援手的那一个,竟然反而是个妖怪? 人也渐渐地散了,梁兴扬忽然一伸手,按在了阿英的眉心。 “我想过了,你年纪毕竟还小,我怕你出了什么纰漏被当成是我的同党。”梁兴扬看着她诧异的神情柔声说道。“不要怕,我只是稍微修改了一下你的记忆,等你再看见我的时候,总还会想起真相是什么的。” 阿英慢慢地合上了眼睛,玄灵好奇地看着梁兴扬,道:“你让她都记得了些什么?” “我让她记得她家中怨灵作祟杀人,妖怪放火抢夺,她是没有回家才躲过一劫,不敢回家才跑了出去,想要去观上求人帮忙。”梁兴扬轻轻一叹。“这附近是有个小观,我看比把她送到白云观要好得多。等咱们上路的时候,便将她一并带过去。” “你是真的不大喜欢白云观。”玄灵噗嗤笑出声来,却见梁兴扬的神色有些冷。 “不是不喜欢,是深仇大恨。”梁兴扬冷冷道。“我在世上一日他们就寝食难安,可我偏偏要活得好好的。” 第一百零八章 前路茫茫 他的神色微微冷下来时便显得有些怕人,玄灵看着也不去问他和白云观之间究竟还有什么不为她所知的深仇大恨,只略带怜爱之意地看了看昏迷中的阿英,道:“这孩子倒是拎的很清楚,若非一路艰险,我倒是很想把她也带上。” 梁兴扬淡淡道:“她和无名不同,对于我们的目的地来说,人终究还是太脆弱了。” 说完他就走到了那一棵先遭了雷劈又遇见火焚的倒霉大树底下,慢慢俯下身去摸索。 梁兴扬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从那一片灰烬里抽出手来,玄灵有些好奇的凑过来看,躺在他手上的是一颗纯黑的石头,可对着那星点的火光一照,又映射出来彩虹一般的光泽。 “要是叫他亡灵石,也未尝不可。”梁兴扬低声道。“果然是这东西,我就说怨灵,尤其是那在婴孩时期便已经没了性命成就的怨灵如何能如此条理清晰,我想这棵树原本也应该是有些古怪的。” 凌无名闻言心有戚戚焉地看了一眼原本立着树的地方,只可惜无论是什么样的秘密也都被天雷和烈火化为乌有,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厘清其中的谜团了。 玄灵背着阿英亲自到了那小道观的门口,有梁兴扬的符咒在她倒是不担心自己会被道士们发现,而梁兴扬自始至终也没有提出过要替玄灵背一背阿英,阿英是那样的轻,玄灵的力气也没准比他还大些。 她把阿英放下的时候深深地看了熟睡中的少女一眼。 “再见面的时候,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玄灵低声问道。 梁兴扬道:“我不知道。” 他说的是实话,然而未免有些太煞风景。玄灵横了他一眼扭头便走,梁兴扬在后头看着她的背影苦笑起来,沉思良久还是在阿英腕间的那条手链上伸手画了一笔。 “你现在不会记得我,可我还是希望你会变成一个好人。” 凌无名在他后面,仿佛是有些踌躇地问道:“难道如今这些道士不都是好人么?” 他问得有些忐忑,因为知道自己其实已经与当下这个世界有些脱节,他的印象中并没有这么多穷凶极恶的妖怪,而道士所做最多的事情也不过是禳灾祈福罢了,一觉醒来换了天地,他其实已经适应得很好。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道士也是人,或许有些人是为了天下苍生才要除妖,有些却要抱着些私欲。” 离了小村之后他们几个都不怎么说话,气氛便显得有些凝重。主要是梁兴扬和玄灵一左一右地冷着脸谁也不肯和对方开口说一个字,凌无名夹在中间并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要吵将起来,倒是也做了些努力想要把他们两个的火气降下来,可是几次开口都不曾达到预期中的效果便也不再开口了。 梁兴扬在外行走大多数时间都不会换下那一身靛蓝的道袍,被当做真道士也是时常发生的事情,他大多数时候都会很慷慨地伸出援手,这样袖手旁观倒还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并没有错,可心情还是被这事坏得彻底。 玄灵也不是真在和梁兴扬发火,她也是一腔的不解和无奈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发泄,其实她根本不像是一个传统的妖怪,至少她从来都没有和那些在妖族地界里成长起来的妖怪朝夕相处过。 她身边先是那个男人,而后又是梁兴扬,他们身上有种一脉相承的——不知道该说是天真还是愚蠢的——特质,男人倒是一个真正的人,梁兴扬是妖族,可也一定是妖族之中最像人的那一个,她也早就习惯了人族的某些思想,但看见这样蠢钝残酷的人性时还是很难以理解。 玄灵起初行走人世是在复仇,后来她看见了仇恨之外的东西,但是今夜她看见了一种最无奈最悲壮的仇恨。 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曾经。她很想去问一问那几个已经消散的灵魂,这样的复仇值得么?她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曾经如果有人来问她的话她也一样会这样回答,现在却是觉得有些不值了。 这样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进城之前。 梁兴扬还是用鸡血藤的汁液在他们的身上绘制符咒,玄灵对他倒是很放心,每次梁兴扬在她的后背上画符的时候都没有半分的情绪波动,好像面对的不是什么窈窕淑女而是一块白玉,她总怀疑要是换成刻刀的话梁兴扬会更顺手些。 毛笔落在她的背上有些痒。 这种事情其实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玄灵也早就已经习惯了。不知怎地这次好像是格外有些难受,每一笔落下来的时候都像是有蚂蚁在爬,她起先还忍着,后来怀疑是梁兴扬刻意在捉弄自己,便很愤怒地扭了扭身子。 梁兴扬皱眉道:“不要动。” 他还是有些顾忌的,所以没有伸手去按住玄灵,只把笔抬了起来,沉声道:“若是画得不对你泄露了妖气,是指望着我能在一城的围追堵截里带着你们两个逃出来?” 玄灵回头道:“分明是你在作怪!” 梁兴扬一怔,看玄灵眼中的怒色不似作假。 他的神色倒是也很诚恳。 “我从不做这样的恶作剧,你应该对我也算是有几分了解。” 梁兴扬和玄灵一时间都沉默了下去。梁兴扬打量着玄灵的后背,那是一种纯粹的审视意味,他的眉头一直紧紧皱着,凌无名在一旁看着大气也不敢喘,不知是发生了什么,至少在他的感知中梁兴扬今日所画的符咒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难道是......”梁兴扬喃喃低语,可没有把话说完,只话锋一转:“你先把衣服穿上。” 玄灵哼了一声,仿佛是在嫌梁兴扬多事。不过她还是很迅速地穿上了衣服,仿佛是在梁兴扬的语气之中察觉到了什么。 梁兴扬见她穿好了衣服,才把手放在她的后背上往下一按。 玄灵只感觉到像是有一道闪电顺着她的脊背流窜而过,而后便生出极致的疼痛来,叫她忍不住尖叫一声跳了出去,这次回过头来看梁兴扬的时候可是彻底的怒目而视了。 “你做什么?” 梁兴扬神色不变,半晌眉头更皱紧了几分,道:“我想,是你的感知变得更敏锐了。” “感知更敏锐?”玄灵歪着头想了半晌也不得其法,道:“我这些日子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修行——” 她本想说自己这两日都在赶路没怎么修行,一转眼看见梁兴扬的神情却猛然醒悟过来。 “你是说我变得更加敏锐,就是修为有变化的缘故?是玄明的那颗内丹?” 她坦坦荡荡地说出玄明的名字来,眼里不见丝毫阴霾。 梁兴扬亦没有要避讳的意思,点点头道:“想来是内丹的力量正在逐渐被你的身体吸收,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毕竟那内丹的力量阴邪,我不知道会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玄灵拧眉思索了一阵,道:“我倒是没觉出什么变化来,你看我的脾气是不是同从前一样?” 这话是冲着凌无名问的,可凌无名也是一脸的迷茫。 梁兴扬冲着玄灵招了招手叫她不要离那么远,玄灵想到方才的疼痛依旧是心有戚戚焉,可看见梁兴扬神色严肃也不曾拒绝,还是不大情愿地走了过来。 梁兴扬出手很快,拂过她身上几处大穴,玄灵只觉得一时很冷一时很热一时浑身又麻痒难当,等梁兴扬终于停手的时候便忍不住怒道:“你是不是在伺机报复?觉得我这几日同你说话的态度不大好?” 此事严肃,可梁兴扬听她这么说却禁不住哑然失笑道:“当然不是,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这是为了证明我的猜测。” 玄灵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那你现在证明了吗?” 她可不觉得这么一番实验能实验出些什么结果来,这问话便也带着一点讥诮的意味,可梁兴扬却很郑重地点一点头道:“当然是有结果的。” 说着他扭头对凌无名道:“你若是不喜欢那符咒可以洗了去,若是觉得没什么妨碍就留在身上。” 这么说显然就是不进城的意思,凌无名大惑不解地看着梁兴扬,想着他先前还急着赶路,怎么忽而又缓下来了?梁兴扬见他不解,道:“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内丹的力量正在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如果不能静养一阵子的话她的感知只会越来越敏锐。” 凌无名迟疑道:“敏锐不是一件好事?” 梁兴扬摇头道:“若是虫鸣如同惊雷清风如同利刃,便不是一件好事了。” 凌无名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玄灵却没显出什么害怕的神情来,只道:“你的意思是我得闭关一阵子,把玄明的内丹收为己用?” 梁兴扬点一点头,看上去却是欲言又止。 玄灵皱眉道:“有话便说,我可见不得你这么磨磨蹭蹭的样子。” 第一百零九章 山间 梁兴扬见她横眉立目的,不由得笑道:“若你吸收了内丹之后还是这般脾气,我却也不用担心些什么了。” 玄灵的反应很快,立时道:“你是说这其中的力量会对我有些影响?” “吸收了外来的力量至于心性大变的例子也不罕见。”梁兴扬还是不自觉皱着眉头。“这内丹之中的力量本就来得邪异,又同你血脉相连,此事的确需要谨慎些。” 玄灵这一回倒是听得很认真,只是听过之后却拧眉笑了起来。她的笑意有些冷,那样的笑叫她脸上有种凛然的光辉,梁兴扬看着心底微微叹息一声,这样的神情是他从未在师父身上看见过的,他的师父有那样一个凛冽的名字,却总是很努力去做一缕春风。 “我还当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玄明?他活着的时候都说服不了我,遑论死了?” 她嘴上是这样说着,梁兴扬却可以看出她的神情还是有一丝慌乱,很显然她也知道这种事情并不仅仅是依靠着毅力便可以解决的。梁兴扬也不在此刻再同她提这件事,玄灵性子刚强,若是一味置疑她反倒会激起她怒火来更不好收场。 不过玄灵很显然也不是那一味狂妄的,她只看梁兴扬如今脸色便知道个中究竟多么艰险,倒是依旧不肯把先前说满了的话收回去,问道:“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梁兴扬道:“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自然是要先给你找个安全些的地方,免得被什么人打扰了。” 玄灵不觉得自己如今是羸弱到了这般地步,但是方才那有些不大寻常的麻痒之感也的确叫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变化,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是坏她说不清楚,看梁兴扬这样郑重其事却是知道还是得小心应对。 于是她也不曾反对,点一点头道:“若觉得我拖累了你,你便自己带着凌无名进城去。” 梁兴扬也不说什么自己与她性命相连的话,道:“没有紧急到那般地步。” 幽州城附近本并不多山,但随着妖族侵入此地之后人族意识到了两族之间实力的差距,故而曾今请许多真有本事的道士来,硬是在两族交界之地造出了一片崇山峻岭,至于今后若是能打败妖族幽州城会不会因此不再是帝都,那不是当年在危急存亡关头的人族要考虑的东西。 不过这些山毕竟还是显得年轻了些——尤其是他们一行之中还有凌无名的时候。凌无名生前从未离开候城,他以为帝都之侧本就应当是这样的,也唯有这样才能拒敌。 当梁兴扬告诉他这里的每一座山其实都比不得他的年岁时,凌无名露出了十分震惊的神情。 以他们的实力自然不用顾忌山中是否有猛兽或是他们选出来的落脚点是不是本为猛兽居所,不过是一味的追求隐秘与安全,在山中转了半日倒也找到一个合适的洞窟,那洞穴外头看着低矮,匍匐着进去却是足够庞大,其中枝枝叉叉还分出许多的道路来,就如迷宫一般。 最难得的是,这其中空气也并不陈腐。只梁兴扬进入洞窟之前看着有些踌躇之意,最后再看一看玄灵也还是点了头。 梁兴扬说的话很快便成了现实,玄灵也能感觉到自己的五感正在变得敏锐,哪怕是一声虫鸣也像是炸雷一般,至于清风拂面渐渐也觉出些痛来,但那颗内丹却依旧没有什么动静,似乎是打定了注意要这样默不作声地折磨这个新的宿主。 玄灵却也坚韧,一声都不曾吭过,还是梁兴扬看着她苍白面色才猜出一二来。一路寻找辛苦,可梁兴扬知道不能停步,时间拖得越久玄灵的处境便会更难过,幸而现下还有他在身边。 那血符的作用可不仅仅是拿来控制着玄灵关键时刻不与他为难的。 梁兴扬的手在自己腕子上转来转去,玄灵只一心抵抗着越来越明显的不适不曾往他这里看上一眼,心想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了抗性,痛苦似乎是逐渐减轻了些,若是细细论起来的话,不过是方才一半的痛楚。 梁兴扬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袖子拉得更低了些,免得玄灵看出什么端倪。他手腕上此刻也悄然浮现出一道细细的符文来,同玄灵皮肤下藏着的那一道是一样的盈盈蓝色,此时正散发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光。 这是把他们两个的五感联系在了一起,不过此刻玄灵五感灵敏是无法察觉到这一点的,便是相当于梁兴扬替她承担了一半的痛苦罢了。其实梁兴扬自己也受过许多伤,可是五感变得灵敏这种事却还是第一次,当下也有些不自在,若非玄灵自顾不暇倒是还真能看出些端倪。 是以找到这洞穴的时候梁兴扬真是松了一口气,他怕玄灵察觉出不对来,也是不忍玄灵受这样的苦痛,毕竟那一半的痛苦也逐渐在变得强烈,叫他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踩着刀子,可以想象玄灵也是在相同的境况下苦苦捱着,这内丹的力量来得气势汹汹,真有些报复的意味,叫他都禁不住怀疑其中是不是还有玄明一点残存的意志了。 梁兴扬先进洞探查一番,洞穴内果然有很淡的妖气,这是他早已想到的。此地的山都是人族后天建筑起来的,只求险峻能够阻敌,其中不会自然生出如此奇特的洞穴来,这一定是什么在幽州城附近的妖族为自己准备的洞窟,四通八达是为了方便躲藏和逃跑。 但是从这妖气便可以知道,这里曾经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或许是觉得过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没什么意思所以回到了妖族的领地,又或许是这样的洞窟也未能保住他的性命。 这洞窟看上去是有些年月的,那时候的白云观或许还是有些通天的本事?毕竟便是现下,梁兴扬也不得不正视白云观的力量,那到底是如今天下人族执牛耳者之一。 梁兴扬收起自己的感慨,示意凌无名和玄灵进来。 玄灵的步履有微微的踉跄,凌无名下意识地伸手要拉她,却叫玄灵一把挥开了。凌无名起先显得有些讪讪的,后来意识到这样的接触也是如今玄灵不能承受之痛苦,便只剩下一脸的愧色,不过玄灵也没有看她。 她可不是想到了凌无名的手伸过来会叫她更疼些,只是不愿意示弱罢了。 梁兴扬强自忍着步履之间传来的疼痛之感往深处走去,此地除了那一点稀薄的妖气之外实在是干净的有些诡异,一点有妖族生活过的痕迹都不曾有,梁兴扬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去看见什么堆积的白骨之类的场景了,可一路走到底也不曾看见。 最里面倒是有了些开凿的痕迹,那是一个小小的石台。梁兴扬上前去十分谨慎地扫视了一周检查一番,见没有任何的布置才回头对玄灵道:“这里很合适你。” 玄灵说话的语气都有些羸弱,却依旧是清晰的。“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适合闭关的地方,而后找到了这里。” 她是很敏锐的,因为独行的时候如果没有这样的敏锐她就会送了性命。 然而梁兴扬曾经也是一个独行者。 是以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没有说出来是不想叫玄灵担心,没有更谨慎一些是因为玄灵体内的那东西已经不打算给他们更多的时间了。见玄灵有些狐疑的目光,梁兴扬笑了笑道:“时间紧迫,便是有谁刻意为我们准备好了这一切打算瓮中捉鳖也只得进来,我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有些信心的。” 玄灵见梁兴扬语气笃定,盯了他半晌最后还是点一点头,道:“反正你说的话我是反驳不了,你愿意时刻提心吊胆也没什么。” 她走上前去坐在了那石台之上,坐下的时候身形有些僵硬,显然是这样的接触也叫她感受到了疼痛。她本还提防着石台上有些梁兴扬不曾察觉到的机关,可坐下之后却是风平浪静,她心中也有几分信这不过是一个巧合了。 梁兴扬见她渐渐入定,总算将血符解开。 不是他不愿意位玄灵分担,而是这内丹将玄灵五感变得更加敏锐本就是一种淬炼,若是玄灵撑不过去的话更难收服其中狂暴的力量,也更容易被其中的阴邪之处影响了神智。 况且玄灵和梁兴扬都有些隐约的担忧,担心这里是个陷阱,梁兴扬对自己的实力还算得上自信,但他也需要在全盛状态下施展拳脚,若是同敌手对战的时候还会连走路都嫌疼痛,那也未必太托大了。 玄灵甫一入定,四面便安静了下去,只剩下凌无名和梁兴扬四目相对。 凌无名还是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情形,他沉默了一阵子,才讷讷说道:“我想四下里去看一看,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也看看有几个出口,免得有什么人从别的地方摸进来我们还不知道。” 梁兴扬道:“你实力不济,若是遇见了敌手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还是我去吧。” 第一百一十章 蛇走 凌无名倒也不觉得自己是被梁兴扬小瞧了去,可神情依旧有些迟疑。 尽管凝出内丹之后他修行也十分刻苦可毕竟时日尚短,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水平他是心中很有分寸,说是要出去也不过是看梁兴扬神色有异猜出了端倪。 梁兴扬看凌无名的神色便知道他是在想些什么,微笑道:“她入定之前我的确用了些法子分担她的痛苦,现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凌无名便转眼去看玄灵,入定的玄灵神情已经十分平静,只是苍白的面孔上还隐约可以见到一点汗珠。 他低声问道:“是很痛吗?这本应该是我来的,毕竟我才是最没用的那一个。” 梁兴扬失笑道:“这可不是谁来了都能分了她一半的痛苦去,便是你有这个心我也做不到。” 说完他从低矮的洞穴里钻了出去,神色也有些匆忙。想来是这里古怪的巧合叫他觉得十分不安,先前无暇他顾的时候是捏着鼻子认了,现下有了精神便立时要去探明一二。 凌无名左右无事,但也不敢跟着入定修炼。他还记得梁兴扬的嘱托是要他在这里看着玄灵以防万一。 现下凌无名是对梁兴扬言听计从的,这让梁兴扬也有几分无奈。试想和自己有着契约联系的那一个是处处不驯服,可是这一个被他用山楂丸子骗了的却是总把他的话奉为圭臬,还真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凌无名看玄灵神色平稳不像是遇见什么险阻的模样,便在周围细细查看起来。他虽看不出这附近会有什么布置,比起梁兴扬来却更能看出一些不易察觉的细节,毕竟他才是那个真正在尘世之中打滚一遭的人,晓得真正的生活该是怎么样的——虽说妖族是怎样生活的,他其实也并不知道。 他四下里看了一圈,发觉这里也不全是干干净净仿佛从没人或是妖怪住过的。这里的泥土还算是松软,是以能看见除了他们的脚印之外还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痕迹,不像是什么足迹,倒像是有人曾经拖拽着绳索在这里走过。 其实这痕迹也算是明显,若非先前梁兴扬一心只想着要探查法术留下来的痕迹又因为过于痛苦无暇他顾,也轮不到凌无名来发现这一切。 凌无名蹲在地上捻起些泥土来闻了闻,闻到的除了寻常泥土的气息之外还有些淡淡的腥臭味,这让他心下忽而凛然。 候城临海,海上有岛,渔民出海打渔的时候经常在岛上借宿,那些小岛也算是物产丰富,但却从没有人居住,一来是地方太小难以耕种且往来多有不便,二来就是人们不知道那些岛上都有些什么。 曾经便有渔民在某个岛上落脚的时候被蛇咬伤,那毒厉害得很,人被抬回来之后因为旁人太过害怕所以最后是把人放在了乞丐栖身的庙中,凌无名看不过去还照顾了他一阵子,那人的腿是肿的很高,还散发出一种很难闻的味道来。 至于那条蛇虽然被带了回来,可是郎中们看过之后都说不认识,那蛇同此地的蛇都有些不同,甚至还有人怀疑是被鹰隼之类的猛禽叼着去往海岛上的。 后来先生倒是出手了,那时候先生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先生说他读过很多书都不曾看到过对于这种蛇的记载,倒是候城外的小岛上恐怕遍布了这种蛇。那时候没人相信先生的话,都以为那不过是一个书生的梦呓之言,就连他也是半信半疑的。 现在想来,先生毕竟不是普通人,他应该不是在书上看到了种种关于毒蛇的记载而是亲眼见过,也曾经真的在候城外的海岛上看见了蛇。 在伤口的腐臭之中夹杂着的就是这种淡淡的腥臭味......这是毒蛇的味道。 这里有蛇?凌无名的表情凝重了起来,他四下里打量着,沿着地上的痕迹一路追索,却发现那些痕迹都很突兀地在石壁之前断掉了。 且说梁兴扬四下里寻找了一圈之后没什么收获,只当这里的确是一个建成然而废弃了的洞窟,一回来却看见凌无名神色凝重地蹲在石壁面前仔细打量着什么,不由得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面壁思过么?” 凌无名霍然抬头,道:“这里恐怕有个密室。” 梁兴扬一怔,过来往地上看了一眼,也看出这是蛇行的痕迹,皱眉道:“这里有蛇?蛇在密室之中?” 凌无名伸手敲了敲那石壁,只听得石壁发出了空洞的回响,一听便知后面有个极大的空间。 梁兴扬把手按上去细细摸索一番,苦笑道:“我只是想着此地有没有什么术法机关,却不曾留意这种用蛮力开凿出来的密室。” 他手中多出一张符咒,只往石壁上一贴便四下里明朗起来。如今凌无名和梁兴扬也算得上是十分熟识,可以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凌无名抱着胳膊笑道:“你手上这样多的宝石,却不曾有夜明珠么?” 梁兴扬摇头道:“那东西对我无用。” 他说得有些含糊,凌无名素知他一提及手腕上那串宝石便总是语焉不详倒也不再问,只看着梁兴扬四面打量这一面石壁,如今此地可以说得上是灯火通明,石壁的秘密便很明朗了。 这不是什么机关秘术,眼前便是一堵寻常的石壁,是从另一侧被凿空了的,看上去没有任何地方是能被打开的,可是看那些凌乱的痕迹,这些蛇分明是从这里进去了。 梁兴扬皱眉思索一瞬,道:“既然这石壁没有问题,想来便是土的问题。” 他将手往地下一探,却又飞快地抬了起来。凌无名凑过去看时,只见到他手掌前像是多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屏障之外有一点黑气缭绕着,那黑气里是他方才闻见的腥臭气息,只是要浓郁了许多。 “术法机关?”凌无名讶然道,梁兴扬刚才探查得十分仔细,这样的机关应该藏不住才是。 梁兴扬摇头道:“依旧是最普通的机关,不过是石壁下的泥土里浸满了毒液又放了些尖锐的东西,此地的主人似乎不会法术。” 他说的也不大肯定,因为不会法术尚未化形的妖族显然是不能开凿出这样复杂的一个洞窟的,现下看来这妖怪还很可能是蛇,一条蛇要这样的洞窟做什么?只消一道缝隙便可以进去了。 既然是没有术法掺杂其中的机关,解决起来便简单了许多。梁兴扬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将那些泥土都移开了去,果然其下有一条通道,人形要进去是有些困难,供蛇行走却是够了。 梁兴扬也不去钻那洞,只是在石壁上划出一扇门的形状来。凌无名狐疑地看着那扇门,心想这未必有用,可见梁兴扬的手很轻易地从门户之中穿了过去。 “怎么,觉得神奇?”梁兴扬见凌无名一脸的愕然,轻笑道:“你若是想学我会教你,这其实不难。” 凌无名咽了咽口水,问道:“后面都有些什么?” 梁兴扬皱着眉头道:“我什么都没有摸到。” 不过他的语气也并不显得失望,毕竟只是探进去一只手而已,他只是想看看后面又有什么样的布置,叫他感到意外又觉得其实也不大奇怪的是那后面也是空荡荡的,仿佛只是有一片空旷的地带,没有任何的机关。 他收回手来,在玄灵身侧忙忙碌碌布置下了许多的机关,确保若是有人来打扰玄灵的话他第一时间便能察觉到,随后才又回到石壁面前,问凌无名道:“你想去看看吗?我没有察觉到很浓烈的妖气,想来就算后面是有什么危险我也能护你周全。” 凌无名一怔,旋即点头道:“我想去看一看。” 梁兴扬便示意他站到石壁之前来。凌无名很顺从地站过去,正想着梁兴扬会用什么法子叫他穿过这面石壁的时候,却觉得身后传来一阵大力,是梁兴扬一巴掌把他推了进去。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穿越的不是坚硬的石壁而是一堵水墙或是别的更柔软的东西,除了一瞬间的呼吸不能之外没有任何的不适,凌无名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片黑暗,就好像是他在醒来之前那些纯黑的梦境一样。 紧跟着有光亮了起来,是梁兴扬的符咒。 梁兴扬举着手里的符咒,饶有兴趣地四下打量着,道:“我还当这里会很大呢,甚至想过是不是有一面山体都被凿空了。” 他的语气有点失望,凌无名也不觉得奇怪。如果梁兴扬一开始认为这后面会有很大的空间的话,他的确是应该感到失望的,因为这里很狭小,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在前头,四面都是石壁。 “这你能穿过去么?”凌无名打量着四面的石壁问道。 梁兴扬只敲了敲,听着声音便摇起头来。“其实也可以,但在山体之中穿行无法呼吸还是有些难受的,我若是想要出山去,为何要用那么难受的法子?” 这是个蹩脚的笑话,不过也的确得到了一些回应。 梁兴扬听着笑声,道:“你倒是有了些幽默感。” 凌无名的脸色却有些白,道:“不是我在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半蛇 梁兴扬上下打量了凌无名一番,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能从凌无名的脸上看到一点开玩笑的迹象,但很快他就失望了。凌无名并不是那样的性子,眼下也绝不是开玩笑的时机。 凌无名的脸是惨白的,梁兴扬想这甚至可能比他的原身都要更白一层,他脸上有冷汗渗出来顺着额头淌下去,声音也在颤抖。 “不是你在笑吗?”他低低问道,似乎很希望梁兴扬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但是梁兴扬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刚才在忙着说笑话,显然是没什么工夫来笑的。” 那个笑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他们两个才听出来那甚至根本不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是个女子的笑声,声音柔媚,尾音像是带着一把小钩子把听者的心弦撩拨起来。但是在此情此景显然凌无名和梁兴扬都体会不到这一点,他们一个感到恐惧另一个则很警惕。 梁兴扬沉声道:“藏头露尾便没什么意思了,何不出来一见?” “有趣。”女子漫不经心地道。“你来了我家中,却还说我藏头露尾?” 说着便有沙沙的声音从暗处响了起来,梁兴扬把手中的符纸往上一弹,那张符便如离弦之箭一样往上飞去,也不知道是黏在了什么地方总之把周围照得更加通明。 凌无名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见四面密密麻麻地涌出许多蛇来,每一条都是三角的头,一望便知是有剧毒的。起初他只是觉得有些惊恐,随后却又意识到其中有些不对的地方,这蛇竟然看起来是该死的眼熟。 凌无名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与厌恶睁大了眼睛。 是的,这蛇很眼熟。 就好像多少年前他曾经看到的那一条,被渔民从海岛上带回来的那一条......这很匪夷所思,先生说他从没在别的地方见过那种蛇,可是候城已经是妖族的领地,难道会有一个妖怪从候城而来,却要在幽州城附近安营扎寨吗? 梁兴扬的神情也很警惕,但他还是扫见了凌无名的神色,问道:“你好像认得这蛇?” “这不是该出现在此地的蛇。”凌无名道。“先生说别的地方都没有这种蛇,这是从候城来的妖族。” 梁兴扬一怔,道:“这么说,她是妖族派来此地的暗探了?” 蛇群的行动忽然停滞了,就好像是梁兴扬的话触发了什么指令一般。 女声显得有些诧异。 “你认识这种蛇?你知道我是从候城来?” 更深邃的黑暗之中,那个声音的主人终于出现了,她的上半身是一个绝色的女子,而下半身则没有双腿只有一条蛇尾,这样的姿态让梁兴扬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着女子,沉声说道:“你是神裔?” 人族传说中的那些神明便有许多是人神蛇尾的存在,虽说现下神明已经逐渐不再在这个世上展现他们的神迹,但是梁兴扬对于那些神明还是有着足够的尊重。 若是眼前这一个是神裔的话,事情便比他想象的更棘手些,只能希望眼前是敌非友,可是看着这一地的毒蛇,又很难说他们不是敌人——毕竟,他们是闯入了旁人的家中。 她微微笑了起来,道:“我不是神裔,这只是一个诅咒或是说一道枷锁,是妖族对于被流放的罪人施行的咒术。偏巧我本就是条蛇,所以才是这般模样。” 她毕竟是在人族的领地呆了这许久,对于人族也有些了解,知道梁兴扬那神裔两个字是从何而来的。 梁兴扬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而女子显然对梁兴扬的兴趣不大,她更好奇于凌无名,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只盯在凌无名身上,叫凌无名有些不自在。他能感受到那双眼睛里可只有一点好奇和更多凛然的杀意,若是自己不能叫她满意的话估计她随时都会暴起杀人。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从什么地方来也没有人认识这些小家伙,因为他们本不属于这里,而候城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类能够踏足了。” 凌无名望向梁兴扬,梁兴扬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他想,若是凌无名这悠久的寿命能够叫眼前的女子感到害怕的话倒是一件好事。 于是凌无名鼓足了勇气道:“我就是候城人——是,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但我还是个人的时候候城还不是妖族的天下,我在候城见过这种蛇,有人告诉我别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蛇,我信他。” 女子愣了一瞬,而后笑了起来。 “你觉得我会信吗?信你有这样悠长的生命?” 凌无名感觉到她身上的杀气更浓重了些,似乎随时都会出手。他不知道梁兴扬能不能护得住他,毕竟对于梁兴扬来说更重要的是还在外面对抗那颗内胆的玄灵。 他拼命思索着自己用什么才能取信于这个女子。 “先生说——”他脑子里闪过了文和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候他不过是感慨于先生的见识广博,现在才晓得那能够救他的命。“说候城这种蛇很特殊,寻常蛇只在冬日里长眠,而这种蛇冬夏两季都在睡眠之中,所以才能在那个岛上生存下来。” 他说到后来简直有些语无伦次,似乎生怕女子下一刻便用蛇尾把自己勒死了,但是那女子只是饶有兴趣的听着,甚至于身上的敌意也渐渐地弱了下去。 “有趣。”她说。“我本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谁知道那个岛了。” “什么?那个岛不存在了吗?”凌无名大吃一惊。“那么候城呢?” 他知道世上有个词叫做沧海桑田,可真的面对这样的变化时依旧感到震惊。而且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这世上是否还有一个叫做候城的地方,是否还有他的家乡。 虽然那里已经在没有任何他认识的人。 女子的神情竟然显得有些落寞。 这让她面容里锋锐的那一部分被淡化了,她看上去很疲惫,如果不是有那一条蛇尾的话凌无名甚至会觉得她算得上是可以亲近。 她抬起手来挥了挥,围绕在梁兴扬和凌无名周围的蛇便都凭空消失了,只有一阵青烟从那些蛇原本所在的地方飘散,原来那不过是一个很精妙的幻术,但是因为光线太过昏暗加上她本身的妖气足够浓郁,倒是把梁兴扬也短暂地蒙骗了过去。 “候城还在。”她道。“但是我的家是永远也不在了,天地大变的时候海面上卷起惊涛骇浪来,把那座小岛永远的吞没了,我的族群从此消失不见。那个时候我还不过是一条小蛇,修为低微,只是泅渡到了岸上。” 她话中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叫梁兴扬一时间瞠目结舌。 天地大变,那样遥远的一个名词,可是接二连三地在他身边出现的都是什么样的存在?巧娘和凌无名在那之前还都只是人类,眼前这一个却是货真价实的从那时候便存活到现在的妖族! 怪不得他未能识破方才的幻术,这蛇妖的力量恐怕是在他之上。他不由得有些担心玄灵的安危,可看她如今这模样似乎也不是很想对自己一行动手,凌无名与她也算得上是有些同乡之谊吧? 他被自己想出来的这个词儿给逗笑了,但是没能笑出来,只是很严肃地看着眼前的蛇妖道:“你也是天地大变之前便已经存在的妖族?我的运气可真是不好。” 女子又笑了,她将自己的蛇尾卷曲起来,叫自己的上半身从地上升起来直到能与梁兴扬对视的地步。 “你很难想象这世上真的有许多活了这么久的老怪物,是么?” “倒也不难。”梁兴扬神情泰然。“只是我遇见的未免有些多了,你已经是第三个。” 她也不问梁兴扬剩下那一个究竟是谁,往前游了一段距离来到凌无名的近前,围绕着凌无名上下打量。 凌无名又紧张了起来,可是他能感觉到这次她身上没有那种叫他如芒在背的杀意了。 “尸妖?真是有趣,你在那之前是个人?这也不像是撒谎。”她在凌无名身边盘旋了一圈之后又回到原地,语气又变得像是之前那样漫不经心起来。“看在我们同样不属于此地和此时份儿上,我也不计较你们闯进来打扰我睡觉的罪名了,赶紧滚出去吧。” 梁兴扬道:“只怕是不行。” 女子看向梁兴扬,她的眼睛很危险地眯了起来,瞳孔也变成了蛇的竖瞳。 “你是觉得我的脾气很好,还是觉得你是我的对手?”她喉头有一点嘶嘶的声音。 梁兴扬道:“我的朋友正在闭关,此刻不宜挪动。” 女子淡淡道:“这同我没什么关系,你们只要从我眼前消失就可以了,石壁之前那些地方我暂且是用不到的,不要破坏我的布置。” 梁兴扬没想到她是这么好说话,当下很感激地道了一声谢。女子对此也显得一派无谓,只挥手叫他们赶紧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 可是凌无名一时却没有动。 第一百一十二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 凌无名看着那双有些危险意味的蛇瞳,其实是能觉出自己的腿肚子是在隐隐地颤抖着。但他还是站直了身子,蛇妖现在立在那里隐约还有些俯视的意味,压迫感扑面而来,甚至于要比之前剑横秋给他的冲击性来得更大些。 但凌无名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轻声说道:“你想回家去吗?” 他的声音甚至还有些颤抖。 “你说什么?” 那虽然是一双蛇瞳,但也是一双极美的蛇瞳。凌无名看着她的眼睛,觉得虽说她现下看上去是有些吓人,但是一想到他们都曾经属于那座城,想到自己见到的那条蛇可能就是她的某个同伴,忽然还是升起了一点亲切的感觉。 因为这个时代和他能产生联系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他是一叶飘萍,且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回到那个地方去,那个地方其实并没给他带来多少欢欣的记忆,可他偏偏是一定要回去的,甚至于还想着要把眼前这蛇妖一并带回去。 凌无名想,她对自己问这句话,应当不是因为她没有听清。 但他还是重复了一遍,用更大的声音。 “我问,你想回去吗?岛或许已经不在了,但是候城还在。” 梁兴扬没有阻止这一场对话,他只是默默地听着。 女子却忽然笑了起来。 她笑声有些怆凉,也有些尖锐。笑声从四面的黑暗里震下一些尘土来,在梁兴扬那道符咒投下的光芒所展现出那一方天地里近乎于狂乱地飞舞着,应当很像是她此刻的心境。 她的声音也近乎于癫狂,可惜凌无名并不能很明白地听出其中的意思来,他能听出来她是在念一首诗,不过先生当年教他认字不是用诗,所以他不懂诗。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天涯客?” 梁兴扬倒是听懂了,他倒是很诧异一个妖族会对人族的文化有这样深刻的了解,至于随口便能成诗。这叫他想起当年同师父在一起时少有的闲暇时光。 那是他刚刚化为人形的时候,同水下比起来陆上的冬日还是太难熬了些,那种冷像是要把他全身的血液都凝结在一起,师父会笑话他这样的怕冷,但还是会在最冷的时刻跟他一起足不出户。 他们会对着窗外的飞雪喝酒,师父喝了酒话便会有些多,一定要梁兴扬也学着作诗。因为那都是在冬日,梁兴扬最会的便是吟雪诵梅,至于其他的也渐渐触类旁通起来。 师父走后,他已经很久不曾再写任何的诗词。 要写什么呢?他总不能写自己是十步杀一妖千里不留行,那会叫全天下的妖怪都更恼火的。 此刻,他却忽然脱口而出,为眼前伤心的蛇妖接上了下半阙。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羁旅人。” 梁兴扬本只是局外人。 他知道蛇妖口中的君便是妖皇,而他说的那个君又是谁呢?是妖皇还是师父?这下半阙是在说蛇妖,还是在说自己? 可若是说他自己,他又要回到什么地方去呢?他爬上岸的那一片大海么? 他不知道。 蛇妖有些惊异地看着他,低声道:“我本以为不会有妖族喜欢作诗。” 现下她似乎不想将梁兴扬和凌无名赶出去了,也显得更心平气和了一些。梁兴扬想起之前她默许玄灵留下来的举动几乎可以说是通情达理,忽然觉得眼前的蛇妖也不是没有交流的可能性。 他当然也不介意多说上几句。 “那是我师父教我的。”梁兴扬笑了。“已经很多年没有机会想这样的事情了。” “你师父是人族吧?”女子捂着嘴笑了起来,她盘旋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身下那条蛇尾已经融入了黑暗之中,这样一看她同普通的人族女子也没什么分别,梁兴扬看着她如此举动心头忽然一动,他想他已经知道了她所经受的咒术究竟是怎样的效果。 “你这样问,是你也认识人族,是么?”他没有急于去验证那个想法,只是反问道。 “是啊。”她这一次的笑容里带了一点怀念的意味。“那时候我只是一条小蛇,无意间被出海打渔的人带上了船,人族之中读书人不是很金贵么?可他偏偏是个怪人,一定要把我买下来,甚至旁人叫他把我毒牙拔了去他也不肯。” 凌无名忽然想起了些什么,那时候他的确听见了一点风言风语,说是城西高家的二公子脑子有些毛病,一定要把能咬死人的蛇养起来,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为了给旁人下毒才养的蛇,想来高二公子是把那蛇保护的很好,至于没人见过他手中的蛇,后来渔人受了伤也不曾有人想起来高二公子所养的也是那一种蛇。 那还真是个怪人。 “但后来他还是把我放走了,说我在他身边的话或许会被有心人取了毒液去,我们两个都是无从辩驳。我最后还是泅渡回了岛上——自然也有扒着渔船的时候,因为想再见他一面就一直在修炼,结果还没修出人形,便有天崩地裂。我的同族都死了,他们还没能修炼出一点妖魂来,我再找不到他们,但这世上还有我能找到的,那就是他。” 女子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有些低沉,期间也夹杂着一点愤怒的嘶嘶声。 “我修炼成人形之后再次来到候城,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妖族的地盘。这倒是没有什么,满人族我也不过就想再找见他而已。可是等我找见他转世的时候,他已经要被下了锅去。我当然是不肯,打将起来。那妖怪倒是很厉害,可惜没想到我的毒有那么厉害,还是叫我给杀了,只没想到偏偏打死的是妖皇身边什么亲信。” 她的愤怒是不消说的,梁兴扬也能想象出当时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场景,想来是一腔喜悦的小蛇妖骤然被泼了一盆冷水,没轻没重一出手还真报了仇,可也成了为人族而戕害同族,那只怕是妖皇虽不能容忍的罪行。 “他竟没杀我,只说要我看看人族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嘴脸,于是给我下了咒,让我不能变回蛇身也不能化作人形,只能以这样半人半蛇的模样游荡在人间,且不许我在妖族的领地上待下去。” 梁兴扬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女子有些得意地笑道:“自然是趁着两族混战之时钻进了山里。”她皱着眉头打量四周,道:“我本是在地下的洞穴之中栖身的,毕竟妖力没有被封印,要给自己找个栖身的地方不难,可是一觉睡醒了发现四面都变成了山,只好重新给自己修个洞来住。” 梁兴扬苦笑道:“看来我们真是闯进你家来的恶客。” 女子嗤笑一声。“恶客么?也不算是很恶,之前有道士闯进来一定要为民除害,叫我对折起来捆了都扔在山上。” 梁兴扬不由得被她语气中的促狭给逗笑了,果然他看得不错,她身上只有一点极为微薄的血气,虽说看上去脾气像是不大好,可一定没有行过多少杀戮之事。 “你不杀他们?” “我和他们没仇,扔出去大概也活不了吧?这山这样的高,想滚下去可不容易,我的绳子也不是随便就能挣开的,还得多谢他,若不是他给我下半身变回蛇,我哪里来这样多的蛇蜕当绳子用?” 女子嗤笑了一声,倒是很有苦中作乐的精神。 梁兴扬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评价她这般作为,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拿自家蛇蜕当绳子捆人的蛇妖,因为旁的蛇妖成了人形之后似乎就不需要再蜕皮了。 “你还是每年都要蜕皮吗?那绳子一定是很多。”凌无名忽然道,他看上去也不害怕这蛇妖了,却是换来很森然的一眼。 “你想试试吗?我的确还剩下很多。” 凌无名立时便不再说话。 梁兴扬觉得她实在是有趣,只既然确定了此地没什么危险,他还是想先回去守着玄灵闭关,看凌无名那样子应该还是不敢单独和她共处一室,尤其是刚才他说出那样冒犯的话来。 故而他只是一拱手道:“既如此,我们两个还是在外头借宿罢。” “我又不会把你们真捆了。”女子懒洋洋靠在石壁上答道,她的目光忽然随着梁兴扬的动作一转,定在梁兴扬腕子上。 梁兴扬一怔,心想蛇妖又不是鸟妖,应该不会喜欢上这种晶亮的东西吧? 却见女子盯着那手链半晌,笑道:“你这首饰倒是精致,而且我感觉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力量,好像......同多年前山崩地裂时我感知到的力量有一些相似之处,只还不够强。” 梁兴扬心头一凛。 她离真相是只有一步之遥了,然而这个秘密他是一定要保住的,就连玄灵他也不敢轻易告知,现下世上真知道他想干什么的只有剑横秋一个,那也是他最担心的一个存在。 这样的存在难道是要多一个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 意外收获 但她并没再说下去,似乎是看出了梁兴扬的神情有些不豫,只是捂着嘴轻声笑了起来,终于显出一点妩媚的气息来。梁兴扬曾经看过一些上古的志怪,在人族和妖族没有彻底变为不死不休的局面之前,人对于蛇妖和狐妖似乎都有种很美好的幻想,幻想那些妖族都是极美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带着颠倒众生的魅惑。 只是蛇妖也不过是众多妖怪中很普通的一种,不是说非要长成世人所期待的那个模样。 “放心,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她微微笑着。“知道你是担心外面那一个,小姑娘体内有种让我很不舒服的力量......” 梁兴扬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敏锐,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闭着眼睛似是在细细体悟,半晌道:“我好像是听见了哭声?很微弱,但对我而言也很清晰。她体内的力量不属于她,她看上去也不能很好地掌控那种力量,你为什么会放任她去吸收那股力量?那可能会把她毁了。” 梁兴扬正色道:“若是一只手握着一个玉瓶想把瓶子砸碎,瓶子可是没有力量去反抗的。” 女子点一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么看来她倒是很不容易,祝你好运。” 她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之中,剩下一只眼睛是晶亮的,像是正放着一种憧憬的光,梁兴扬不知她何以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却忽然听见她道:“你能让他留下来同我说说话么?我已经很多年不曾遇见过能说得上话的外来者了。” 梁兴扬并没立时答应她,而是看了凌无名一眼。凌无名的脸色显见是有些发白,在他眼中面前其实不是一个秀美的女子而是一条蛇,从前要是有一条蛇要同他说话他可能会掉头就跑,而今勇气是多了一点,可也没有多到单独面对一个陌生妖族的地步。 女子看出了凌无名的窘迫,笑道:“你是担心我真把你丢出去,还是说你依旧不认为自己是妖族?居然会害怕旁的妖族,你也很有意思。” 凌无名的脸更白了,半晌才讷讷道:“我知道自己也是妖族了,可是弱到同做人的时候也没太大的区别,所以一直也没有习惯。” 女子把尸妖两个字念了几遍,忽然往前凑了凑。蛇尾扫在地上的动静叫凌无名寒毛直竖,转眼那张脸就与他近在咫尺。梁兴扬也吃了一惊,他面上还没什么动作,但是手中已经暗暗地扣紧了剑柄,准备着一有什么不对便动手。 需要动手的情形倒是没有发生。女子的鼻翼翕动了几下,道:“你的味道有些熟悉——之前有个很谨慎的家伙进了我的洞府,可是发现石壁后头另有天地之后便退出去了,你们的气息有些像。” 凌无名和梁兴扬对视一眼,脱口道:“剑横秋!” 他们离了那个小村落之后本是在继续追索剑横秋的,但是剑横秋把自己全部的痕迹都抹去了,他们只能按着之前的方向一直向前追,本也不大报什么希望了,梁兴扬甚至怀疑玄灵为此偷偷地刺激了玄明的内丹释放其中的力量想要借此找到玄明尸身的踪迹,才会有今日这一难。, 却不想在眼前这蛇妖的口中得到了消息,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凌无名眼底有一些惴惴不安的惊喜之色,不安是因为他没想到自己和剑横秋之间还有能为外人看出来的联系,惊喜是因为自己总算不是全然无用。 剑横秋。 这个名字是他悬颅之剑,是他在喉骨鲠,他想也一定是梁兴扬的,只是梁兴扬不怕剑横秋,是以显得更加淡然。他知道自己对剑横秋的恐惧是万难洗去的,因为自己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人就以一种强大而无法反抗的姿态站在了他的面前。 但因为梁兴扬的缘故,他想试着反抗。 这很难说明白其中原因,难道是梁兴扬用那山楂丸子骗了他之后反倒叫他更觉得梁兴扬是个可以交托的朋友了么?凌无名读书很少,只模模糊糊记得有那么个词儿叫刎颈之交。 他们之间,算得上么? 看他们都变了神色,女子的笑意便更深了些。“看来我们是可以多聊聊天了?” 梁兴扬道:“你分明修筑了一个洞府,为何不出去,反要在这里栖身?” 女子懒洋洋地一笑,道:“出去也是自己一个,这里清净些,那些道士是见了这样的洞便一定要进来看看的,我懒得应付那样多的道士,若是发现不了我这里,大家都很省事。” 她显然是冰雪聪明,梁兴扬不过一问便叫她知道了梁兴扬用意,不过显然是没有为了同他们两个说说话便要动身出去的意思,她依旧是横在石壁之上,笑意甚至显得有些狡黠。 凌无名忽然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以留下来和她说话。” 他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脸色却是不那么白了。 梁兴扬深深地看了凌无名一眼,道:“我能感觉到你的气息,尽管放心。” 女子捂着嘴一笑:“这是怕我把他给吃了?我已经辟谷许久了,你尽管放心。” 梁兴扬心想吃进肚子里倒是不一定,可是不知道他说话间会不会把你给触怒了,想来同为大妖凌无名一个空有年龄的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他也只是一笑,便跟着从石壁里穿了出去。 玄灵还在坐在原地,神情已经没有那样的痛苦。梁兴扬走上前去伸出手点住她的灵台,却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将他的手指弹开。 梁兴扬皱起了眉头。 这是很不寻常的一件事。 按说他和玄灵几乎便是一体,他的力量不会被玄灵排斥才对。眼下就只有一个解释,玄明内丹中的力量正隐约占据了上风,幸而那里已经没有宣明德魂魄,否则在玄灵试图吸收这力量的瞬间她的身体就会被鸠占鹊巢,那时候梁兴扬也没有回天之力,因为只要玄灵的魂魄消散,如今的他便也会失去生命。 梁兴扬在玄灵对面坐下,沉了心神将自己的灵识全部顺着那血符构成的一点联系输送了过去。他做得很小心,现下玄灵体内的力量正在暴动,脆弱的灵识如果接触到这样狂暴的力量,很难保证他能不受伤。 但是他依旧失败了。 他的力量被完全隔绝在玄灵的体外,这是他第一次完全与玄灵失去联系,也就是说他现在能做的唯有等待。 要等多久? 剑横秋的踪迹会不会再一次消失?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到石壁之后传出了一种非常可怖的力量。 梁兴扬大惊失色,现下玄灵正在一个极为不稳定的情形之下,这凌无名可不要跟出事。他几乎是一头栽进了石壁之中,跟着却是对着眼前的景色目瞪口呆起来。 他本以为是蛇妖动了手,却不想这股力量是来自于凌无名的体内。 凌无名现下正浮在半空中。他的双臂平平举在胸前,是个很滑稽的模样,也是书中所说那种死而不僵的尸体最常有的姿态,不过在凌无名身上还是第一次出现。 梁兴扬回过头去,正看见女子好整以暇地躲在石头后头,但还是仰着头瞧凌无名的神情。 “你对他做了什么?”梁兴扬厉喝道。 女子却对着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嘘,你得感谢我才是。” 她的神色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可是梁兴扬也感觉到她并没有敌意,且凌无名身周的力量虽然狂乱却还被收束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不像是全然失控的样子。于是他也收了自己剑拔弩张的架势,跟着一齐去看凌无名。 凌无名身周是一点灰色的气流,梁兴扬诧异地发现那是已经成为实质的力量,他可从来没发现凌无名的体内有这样庞大的力量。 他听见女子在他身后感慨。 “你还是太不了解时间的分量,小妖怪。” 小妖怪。世上能这么称呼梁兴扬的其实不多,然而她这样叫,梁兴扬也只有听着。而且这句感慨叫梁兴扬听出了旁的一层意思,他沉吟道:“你是说,凌无名虽然此前不能修炼,体内却一样积蓄了力量?” “难道天地精华日月灵气是一句虚言么?”女子笑了起来。“我只是帮他找到了这股力量,他说他已经在你的帮助下凝练了内丹,这就很好,这力量很快便能被他收进内丹之中,那时候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妖族,而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就被当做补药吞下去了。” “补药?” “这世上不是有另一个尸妖,而且同你们还有些过节?这小子说他是被那个尸妖唤醒的,如果不是为了做局伤你的话,恐怕他早就动手把这小子炼成丹药吃了吧?对尸妖来说,最好的提升实力的办法就是用同族。”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凌无名,随口应了梁兴扬的问题。 梁兴扬心中大骇。 原来如此,他道剑横秋为何费力不讨好地将凌无名寻了出来,原来打的是这样主意,只是最后折了本钱进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对峙 这似乎已经不是剑横秋在他这里做的第一次亏本买卖了。这样算来的话,他倒很像命中注定要克制剑横秋一般。梁兴扬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个笑在此刻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不过他还是很想笑。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于剑横秋竟是如宿命一般。 凌无名脸上渐渐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来,那力量对他来说还是太过庞大了,就像是蛇妖所说的一样,他的身体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力量,一朝一夕之间全部爆发出来自然难以承受。 这世上从来没有能够无缘无故得来的力量,就算这力量已经属于他也是一样。 凌无名眼前恍恍惚惚地闪过了一些画面,他竭力地睁大眼睛想要辨认出其中的景象,但那些画面都飞快地一闪而逝,叫他不能抓住分毫。 他只从中感到了一种几乎到了极致的熟悉感,就好像其中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着他一般。 那是候城吗?他脑海中有些艰难地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来。 梁兴扬看着凌无名的状态多少还是有些担心,他苦中作乐地想自己这算不算得上是内忧外患,外面一个玄灵这眼前一个凌无名都陷入如此艰难的处境之中,偏偏熬过去又能实力大增,这能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蓁蓁。”他忽然道。 那厢被他唤做蓁蓁的蛇妖沉默了半晌,才神色复杂道:“我似乎没有对你提过我的名字。” 梁兴扬微微笑了起来,指了指四面的石壁道:“我是在猜,但似乎猜对了。这是你自己起的名字,还是旁人给你起的?” 他所指的便是四下被照亮的石壁,那里画了许多的树,看着知道是桃树,因为桃花开得也算是不错。可画上更抢眼的是一树的叶子,看得出每一片都是精心描画过的,为什么她会对桃树叶子那么精心?想来是同她的过往有些关系。 想到她方才随口吟诵出来的句子,当年收留了她的那个人想来也是满腹诗书,这蛇妖也应当是个通晓文墨的,至于写到桃叶的诗句,他一时间也不过想到那么一句。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没想到是真叫他猜对了。 “他是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我也一直没有换过。”蓁蓁被他叫出名字来便显得有些惆怅,或许是太久都没人叫她这个名字了。名字这东西本是用来给人叫的,若是无人叫时便也失去了意义,但是对她来说这个名字更要紧的意义还是叫她能够怀念过去。 梁兴扬没有急着说话。 “他院子后面就有这样的桃树,这诗呢,也是他教给我的。所以我一直在画这么一棵树,想着要是有一天能把诅咒解开了出去看一看外面的天日,便想办法把他再给找回来,让他看看这树,晓得我一直是没有忘过他。” 梁兴扬想,从涂山月到眼前的蓁蓁,他似乎总是能遇见许多的情种——然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蓁蓁很快便恢复了常态,笑着望向梁兴扬道:“你忽然猜我的名字,是要做什么?我猜你是有求于我,想让我替你看顾一番他们两个?” 梁兴扬想说的话都叫蓁蓁这一句给堵了回去。 她倒是很聪明。 梁兴扬沉默了片刻,道:“这是个不情之请。” “然而你还是要做出这个请求的?”蓁蓁还是在笑,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 “是。”梁兴扬说得很诚恳。“我要去做一点了结排除一个隐患,然而他们两个现在都不适宜呆在我的身边。” “你是要去找我先前感应到的那一个尸妖?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眼前这一个本是那一位准备下来的补药吧?却是被你抢先揽在自己身边。”蓁蓁眼含深意道。 梁兴扬也没有隐瞒,又点一点头。 蓁蓁便笑得更开心了些,道:“那么我可以帮你,甚至可以告诉你他现在就在这座山上。我在这山上这么久,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多了一个尸妖的气息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梁兴扬没有流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他甚至看上去有些警惕。 “你我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帮我?” 蓁蓁便显得有些怅然。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想到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来自多年前候城的人让我觉得有点亲切,或许是因为这小子问我想不想回家去,也或许是因为你猜对了我的名字?” 她眼里有种很狡黠的光芒。 “现在的问题是,你愿意相信我吗?愿意把他们两个的命交在我手上吗?这可是你自己要考虑的问题了,我便是保证了你也未必会信。” 然而梁兴扬并没有犹豫太久,只道:“便劳烦你了。” 这次轮到蓁蓁有些惊异。 “你信我?” “我只能信你,而且你也没有必要骗我。”梁兴扬干脆利落道。“尸妖的内丹对你来说没有任何用处,这我是知道的,而你想要破解那个诅咒要强大己身却不能借助外力。这个诅咒我也有所耳闻,想要破解非要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不可,不是自己修炼而来的力量只能起反作用。” 蓁蓁唔了一声,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 “我还以为自己长得这么和蔼可亲,叫你看上一眼就决定全身心地交托了呢。” 梁兴扬没有再同她玩笑下去。只是深深地对她行了一礼。 “若是我能活着回来的话,一定帮你想一个破开诅咒的方式,若是想不出来,便替你去做你最想做的事情。” 蓁蓁懒懒道:“我最想做的事情?若是你真的要去做,那活不活着回来也没什么意义了,反正早晚都是一死。” 梁兴扬却正色道:“是的,那也是我想做的事情,所以我一定会去。” 蓁蓁惊异地看着梁兴扬,梁兴扬却已经扭头离开了,只留给了蓁蓁一个背影。 蓁蓁瞧着他的背影半晌,笑了起来。“不仅穿得像是道士,说话也很像,偏偏又是个妖怪......我是不是应该一开始就把你们都丢出去?总觉得你们会把我的生活搅和的一团糟才是。” 话是这么说,她却没有要把凌无名扔出去的意思,只是对着那石壁指了指,便见石壁隐约变得透明了起来,把玄灵的身影也显露出来。 梁兴扬先是在洞口又布下了些阵法,而后才着手去寻找剑横秋。 他没有问蓁蓁剑横秋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有信心能把剑横秋给找出来。既然他是要求蓁蓁办事又做出了许诺,那么总要叫蓁蓁能够看见自己的一点本事。 梁兴扬的声音在山上响了起来,声音倒是不大,但是梁兴扬知道如果剑横秋在山上的话他便一定能听见,这是个很简单的小咒术,是当年他和师父相隔遥远的时候用来传讯用的,师父一定也教给了剑横秋。 “师兄,我知道你就在这山上。你是准备现在出来同我相见分个高低,还是想要考考我能不能发现你的种种阵法?” 讯息是传了出去。 起先只是一阵沉默,然而梁兴扬很有耐心地等着。他知道剑横秋不会任由他找上门去,不会叫自己处于完全被动的情态。不过他也没有闲着,将自己的灵识释放出去四处探寻,去找这山上有没有其他咒术的痕迹。 敢于在离幽州城这样近的山上隐居的妖怪想来不会很多,而剑横秋毕竟同他出自一门,所用的咒术一定会叫他觉得有几分熟悉。 就在梁兴扬搜寻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波动的时候,他听见了剑横秋的回音,也是用相同的咒术传回来的。 “既然你已经来了,若是有那个本事的话便来找我,我自当在此恭候。” 梁兴扬当下便没有任何犹豫,向着自己先前寻到痕迹的地方行去。他知道剑横秋一定做了更加万全的准备,然而对于这场将要到来的战斗他没有任何要退避的意思,反而隐约有些期待。 因为剑横秋和他之间是定然不可能握手言和的,若是现在不战将来这一战也不可避免,难道要的等到他从玄明身上逆推出了无相冥功变得更加强大之后再交战吗?梁兴扬可不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很快,另一个洞窟便出现在了梁兴扬的面前。 不用进去便能感受到里面汹涌的力量,剑横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了此地的,想来是用了毕生所学来布置这个洞窟。梁兴扬站在面前并没急着进去,而是朗声笑道:“师兄,你在布置这里的时候是不是脱力了许多次?” 剑横秋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只是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从眼前这个洞窟之中传出来的,让梁兴扬听得分明。他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虚弱的意味,想来便是为了布置这里耗费了许多心神,眼下也已经全部恢复过来了。 梁兴扬想,自己来得还是有些慢了,可是这种事情快慢本没什么分别,只要遇上了便是。 “是不是耗尽了力气,你自己前来闯一闯便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堑 剑横秋的声音总是那么平静,他想让自己显出一单运筹帷幄的城府来,然而似乎总能被梁兴扬到最后逼出一点气急败坏来,所以梁兴扬现在对着他这份平静也能心平气和以待了,他正等着自己这位师兄出招,不过是见招拆招,他们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没道理他便无法正面同剑横秋抗衡。 梁兴扬只道:“好。” 如果他能看见洞窟内的情形,便会知道剑横秋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他甚至是有些失态的,所谓的平静不过是强装出来,因为梁兴扬也很聪明,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师弟他当然要小心翼翼不能露出破绽来。 剑横秋对着眼前的尸体咬牙切齿。 玄明凄惨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得很好,周身上下也没有半点腐烂的痕迹,想来剑横秋是为保存玄明的尸体下了一番功夫的。他本可以不这样做,可惜内丹已经不在了,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 为什么总是梁兴扬?为什么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坏自己的事,似乎从自己决心要从那里夺回师父的东西开始,自己便是事事都不顺?他当然不甘心,他从来都没有真把梁兴扬放在心上,若非有那东西,自己看也不会看上他一眼。 现在那个带着石头的小尸妖死心塌地地跟上了梁兴扬,自己手里剩下那一块筹码也已经为了引梁兴扬入彀而失去了,偏偏那根本就不是两败俱伤的下场,玄明的内丹竟然又被梁兴扬拿了去!为什么他那样好运? 剑横秋几乎要把满口的牙都咬碎了。 梁兴扬正在外头凝视着眼前的洞窟,他的目光像是能穿透眼前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对上剑横秋那一双喷火的眼睛。 想来剑横秋是忌惮他的。 可是他也一样忌惮剑横秋。 一个看上去时时都是他手下败将,然而总有余力的家伙,一个和他有着相同的师承的家伙,一个肯为了自己的野心付出一切的枭雄。 他的性子是远不如剑横秋决绝,旁的不说,若他是个人的话恐怕只会想着修仙求道觅长生,绝不会想着用把自己变成一个妖怪的方式来获得长生。 但梁兴扬最后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这总是要面对的,拖延得久了,万一剑横秋真从玄明的尸体上看出来什么了呢? 剑横秋却没有急着去探查玄明的尸体了。 他其实已经对着玄明的尸体枯坐了几日,试图从那依旧留在玄明体内的一点力量上倒推出一部分的功法来,当然想要复原整本无相冥功是痴心妄想,剑横秋想要的不过是看一看无相冥功凭什么能用旁人的性命来练功而对自身的反噬那样轻微。 这天下邪门的功法不少,可是越邪门进境越快的往往隐患也越大,是以修邪道的妖怪也好道士也罢到了一个境界便万难再有提升,甚至还可能引来天罚。从前他是个纯粹的人类时其实不用担心天罚,因为人族的一生在上天的眼中实在是太过短暂,故而人族很少会遭天罚。 可是他现在已经是个妖族了,妖族是不一样的。他们生命太漫长,也有许多妖族不信来生只求今世,是以天道对于他们而言是有些森严的。杀人对妖族不算是一桩罪孽,但是人族的魂魄却不是他们可以轻易动得的,那是大忌。 偏偏无相冥功能帮妖族绕过这忌讳。 剑横秋想要探寻到的就是这个秘密。他现在成了尸妖,尸妖的肉身是无比强横的,他想再进一步其实已经很难。但是尸妖的精神力量其实几乎算得上是孱弱,如果能用旁人的灵魂来增强己身的话,他便会古往今来最强大的那一个妖,甚至能与妖皇一较高下。 梁兴扬其实猜错了一件事。 剑横秋要他手上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为了阻止他。他和剑横秋之间不过是陌路人,剑横秋不会阻止他去送死也不会阻止他去维护一个天下太平,偏偏他要用到那东西是剑横秋所要的,梁兴扬把那东西带了那样久,却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其中蕴含着的力量究竟能做到什么。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里面便有几颗石头蕴含着极强大的灵魂的力量,剑横秋要的其实只是那个,但他更知道无论他要的是什么梁兴扬都不会给他,索性便要设局把所有的都夺过来,只可惜后来他是失败了。 剑横秋遥遥地感觉到自己留下来的阵法已经被梁兴扬触发,可他还是端坐在原地没有动。 这不是近乎于愚蠢的自信,只是一种试探。 他想看看他的师弟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想知道他的师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圣人,如果不是傻的透了气的圣人,其实他们之间也不是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梁兴扬只一步踏处,眼前便换了天地。 他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来,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躲在幻境背后的剑横秋,还是在自嘲。 “又是幻境?我这辈子遇见的幻术太多了,什么样的幻术都不能动摇于我。”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就不是为了叫剑横秋听见而说出来的,但是剑横秋偏偏就听见了。 这阵法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耳目,现下他能看见梁兴扬站在一片黑暗之中,也能看见梁兴扬眼前的那个幻境究竟是什么。 其实那个幻境很简单,不过是一片嶙峋的怪石拦住了前路,没有寻常幻术所具备的攻心效果。 梁兴扬便像是没看见那些阻路的石头一样,迈步要上前来。 眼前这些石头分明应该是虚幻的东西,他却感受到了一种阻力。 这让梁兴扬有些意外,他停下来把手按了上去,只轻轻一碰,他的脸色就已经变了。 不是惊恐,而是愤怒。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很难以破解的阵法,但这其中的歹毒心思却不得不叫他愤怒。 “你究竟动了什么手脚?”梁兴扬抬眼看着眼前的石壁,他能想象得出石壁之后剑横秋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嘴脸,这一次终于轮到他失态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如此举动,只怕是有些无耻吧?” “你肯定不曾学过这一招。”剑横秋听出了梁兴扬声音中那冰冷的怒气,更显得悠然自得。“这是我想了很多年才想出来的阵法,其实本来没什么威力,但是对付自以为是圣人的家伙呢,便十分的好用了。” 他好整以暇的声音叫梁兴扬更加怒气冲天,可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这石壁是不存在的,但也是存在的。 如果他打破眼前这些石头——梁兴扬不敢去想象那是个什么场景。 剑横秋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看梁兴扬的笑话,他慢悠悠地说道:“其实这也没什么,我不过是把这山下一些凡人的性命联系在了你眼前的幻境之中,你击碎的也不是他们的魂魄,人族的一生不过短暂百年,他们依旧可以轮回,而你,可以阻止我。这是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他听上去是很悠闲的,不过实际上他浑身都紧绷着。 这是一个试探。 他从不打算用这么一个阵法便能困住梁兴扬,在他看来梁兴扬终究是个妖怪,就算是被师父养得简直不像是个妖怪了,也绝不会像是寻常人族那样软弱。他杀了这几个人也不过是叫他们提前轮回转世去,如果放任自己倒推出来了无相神功的奥秘,恐怕便要有许多无法转世的魂魄了。 剑横秋不过是要梁兴扬方寸大乱,如果他终究还是闯过了这一道阵法,就证明他们两个之间终究还有坐下来谈一谈的可能性,就算是没有,他也会因为这场杀戮而乱了心神,再闯后面的阵法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果闯不过来......那岂不是正合他意? 剑横秋想,这一次,梁兴扬终于无法破他的局了。因为这本就不是一个需要被破的局。 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 梁兴扬看着眼前的石壁,似乎想即刻便看出第三条路来。 他把手放上来的一瞬间便已经意识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在他的手下那石壁正微微起伏着,像是有人正在其后呼吸一样。 这个阵法或许的确是剑横秋的独创,然而其中的道理却不是,这道理很浅显,也有许多人用过,但无论如何敢于这么做的一定都是丧心病狂之辈,就算是妖族也少有这样的手段,他们更愿意亲为杀戮,而不是杀人诛心。 就是把人的性命联系在一些死物上头,东西碎了,人自然也就殒命,不过是一个很简单的术法,融入幻境之中虽不常见,可若是有些道行的潜心研究一番也不是没有可能。 没想到剑横秋还曾经在这样的术法上面下过工夫,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难道他真的已经摒弃了作为人的一切情感,包括人心吗?那分明是他这样的妖怪想求而求不得的东西。 梁兴扬再次苦笑了起来。他仰面看着那一丝缝隙也无的石壁,很清楚剑横秋只给他留了这么一条路,这一次,他寻常用以穿行木石之间的符咒也没用了,因为,眼前实际上可以说是人的魂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当年事 他自然还没那个在人的魂魄之中穿梭的本事,是以眼下竟真的只有剑横秋给出的这两条路可选,要么就拔剑相向把无辜人的性命一并斩杀,要么就离开这里任由剑横秋成为更大的隐患。 梁兴扬终于感觉到了一点棘手的意味。 他都不愿意选,可这个选择是绕不过去的。 沉默之中他恍惚能看见剑横秋的笑脸,那是一个叫他很厌恶的笑容,可是他没有半点法子穿过眼前这个幻境去把那个笑容抹去。 最后,梁兴扬叹了口气。 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剑横秋道:“终于肯承认你不是个圣人了么?如果你承认了这一点,我们倒是可以聊一聊。” 梁兴扬知道剑横秋正注视着这里,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一摇头。 “我两条路都不选。你能阻住我,却不可能完全阻住我。” 说完这句话,梁兴扬便盘膝坐了下来。 剑横秋诧异道:“你要做什么?” 梁兴扬没有答话。 他要做的当然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哪怕是剑横秋这样的也会以为他是疯了,换而言之,他像是在送死。 梁兴扬很清楚他这躯壳是穿不过眼前这幻境的,但既然眼前看似是石壁的阻碍其实与人的魂魄息息相关,那就是还留下了一条路。 可那根本不是什么坦途,甚至根本算不得路,是万丈深渊之上悬着的一根头发丝,崖边还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剑横秋。 梁兴扬主动在剑横秋面前放弃了自己的肉体,他用魂魄的姿态去面对剑横秋,不是托大,而是要破局。 他很清楚,在自己做出选择的那一瞬间他就是彻底入了剑横秋的局,之后事事只有被剑横秋牵着鼻子走,剑横秋也一定不会叫他好过的。与其面对更多不怀好意的局,他不如从一开始便跳出来。 哪怕是魂魄如此脆弱,剑横秋想要伤他会变得容易很多,也好过事事被剑横秋掣肘。 剑横秋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 最要紧的是,梁兴扬有这样的勇气,是在他不知道他的魂魄之中究竟藏着什么东西的情况下依旧有这样的勇气,现在梁兴扬是一道魂魄了,可他体内那种力量依旧在。 剑横秋很能确认这一点,因为他能看见梁兴扬虚幻的魂魄之中闪烁着的那一点幽蓝的光芒,那让他在大意之下遭了重创的力量,也是让他更迫切地想要让自己变强的原因。 他总不能比一个自己百般看不起的梁兴扬还要弱吧? 剑横秋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咬紧了牙关。 既然你肯这么选,我自也不会落了下风——如果连放弃了肉体的你都不能抗衡的话,我的这许多年是不是就成了一个笑话? 梁兴扬以魂魄之身果然是很轻易地便融入了石壁之中。他从石壁之中感受到了各式各样的情绪,便知道剑横秋没有骗他,这面石壁不知道与多少人的性命相连,这也让他很庆幸自己没有选择拔剑斩开石壁。 若是真的那样做了,他又怎么能继续理直气壮地走下去? 剑横秋设置下的其他布置便也或多或少地失去了作用,他的布置其实很简单,就是要逼着梁兴扬在一次次的选择里意识到自己救不了所有人,甚至于想要救下大多数人也不能够,在他的设想之中当梁兴扬有了这样的认识之后,他们才能有谈一谈的可能。 所以梁兴扬很快便站在了剑横秋的面前。 他所用的时间不长,但也足够剑横秋做出一些准备了。 比如说梁兴扬所看见的不是玄明被开膛破肚的躯体,而是一张小小的石桌,桌子上甚至于摆着一个茶壶和两个茶杯,剑横秋正坐在后面。 虽然梁兴扬是打乱了他一切的安排,剑横秋看上去也还是气定神闲的,这叫梁兴扬不由得也有些佩服他了。 “你原本想着的,是等我知道自己不是圣人之后能坐下来与你喝一杯茶?”梁兴扬轻笑道。既然剑横秋已经摆出了坐而论道的架势,他倒也不介意耽误一点时间。显然剑横秋是不可能一边应付他一面腾出手来去拆解玄明的尸体的。 剑横秋抬手。那一瞬间梁兴扬还以为从茶壶里倒出来的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然而那真是一壶茶,香气扑鼻,只颜色总叫人觉得有些不适。 那深红的颜色在洞窟里昏暗的光芒之中看上去更像是血。 剑横秋把一个杯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是啊,但你不肯按着我的安排走,现下也没办法喝茶了。” 他听上去甚至有些感慨,语气平和,全然没有方才剑拔弩张的样子。 梁兴扬淡淡道:“我本就知道自己不是圣人,且就算是我亲身到了此地,也不会喝你的茶。” 说着他便坐在了剑横秋的对面,说是坐也不过是个姿态,他现在是一抹魂灵,虽说因为是生魂能够影响周围的一切,可想要把自己的屁股重新具象化同石凳相接触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剑横秋是个很棘手的对手,梁兴扬不想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这种无用的地方。 剑横秋轻笑了一声,问:“是怕我下毒吗?”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不是怕你下毒,是想到这桌子从前被你用来做什么,就不想喝放在上面的茶了。” 剑横秋一挑眉。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来找你,甚至找到你也不过是个意外。”梁兴扬诚恳道。“这样长的时间,是不是已经够你把玄明扒皮拆骨细细研究了?你这么体面的人,一定不会趴在地上做这种事吧?” 剑横秋脸上有笑影一闪而过。 “你果然很聪明。” 梁兴扬淡淡道:“彼此彼此,你现在可以把你原本想要说的都说出来了。” 剑横秋想了想,竟还真的听从了梁兴扬的建议。 他注视着剑横秋,那一瞬间他的神色很诚恳。 “你毕竟还是我的师弟,所以我不愿与你兵戎相向。” 梁兴扬不等他继续说下去,便截断了他。 “那是不可能的,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剑横秋微微一怔。 梁兴扬凝视着他。 分明只是一抹魂灵,剑横秋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渊渟岳峙的气势。 他听见梁兴扬冷冷道:“你对师父的死并不感到意外,这倒是没什么,但你说她为了那个愿望早晚都要死,这就代表了我们永远不可能握手言和。” 不知为什么,看着梁兴扬的神情,剑横秋忽然恼怒起来。 他讨厌的就是梁兴扬这样的表情。 梁兴扬跟在师父身边多少年?他凭什么用那样的语气提起师父来,就好像他们之间要更为熟稔?梁兴扬在师父那里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准备好了随时都要去送死的替代品! “你难道不觉得她是痴心妄想?——是啊,你不觉得,因为你们是一样的天真!” 梁兴扬的神情不变。 “是啊,我们是一样的。” 他笑意讥诮,看着剑横秋的眼神近乎于挑衅。 “那么你呢?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所以你被逐出了师门。” 这是剑横秋的痛处,多少年不能触碰。 他这一生都在狂热地追寻着力量,因为内心深处他总有怯懦,他不愿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落入到任人宰割的境地里去,可如今这世上若他不做最强者,就永远可能会落入那种境地。 可在追寻的间隙他总会想起师父来。 想起师父说如此你便不再是我的徒弟,那时候他是嗤之以鼻的,想着师父已经不能再教给他什么所以便是不再被承认也无所谓,然而许多年之后,尤其是看见了梁兴扬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当年生出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 那是隐秘不可说的心思,是有悖于人伦的心思,偏偏他放不下。 现在,一个替代品在对他说他和师父是不同的。 这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一点。 ——为什么他们一定是不同的?他们分明能走在一条路上,是师父把他推离了!若不是师父执意如此的话,他本可以帮师父的,如果当年是他留在师父身边的话,师父就一定不会死! 剑横秋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忽然听见梁兴扬的声音,冷静低沉,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悲哀的意味。 “你真的这样想吗?” 剑横秋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了口。 “一条路上?那是师父永远不可能走的一条路,而当年......” 梁兴扬终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 他踌躇着不肯开口,是因为害怕再揭起最血淋淋的一个伤疤来。这么多年他曾经在许多幻境之中被迫回忆那一幕,渐渐也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到痛苦,可他终究不肯亲口把那一切讲出来,就好像如果不说出来,幻境就只是幻境,绝不是什么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可这一刻他看着他深恶痛绝的剑横秋,看着他悲伤又癫狂的神情,忽然便觉得其实剑横秋也应该知道这一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兵戎 剑横秋忽然打断了他。 “你魂魄离体难道是没有时间限制的么?”他看着梁兴扬,眼底是一种复杂到叫梁兴扬甚至有些看不懂的光芒。 梁兴扬沉默了片刻,道:“我既然肯与你讲,便是没有的。” 说着他自嘲一笑,又问剑横秋:“你我是对手,为何要如此问我?” 剑横秋脸上依旧是那种复杂的神色。他看着梁兴扬,从魂魄有些虚无的脸上看见自己当年的影子,也似乎就能看见师父遇见梁兴扬时的情形。 半晌,他才缓缓道:“因为我想听完那个故事,但绝不会撤了我的布置。我依旧想叫你知道,做圣人是很难的一件事。” “称圣固然很难,不过我毕竟永远也做不成圣人。”梁兴扬的神色却是一派轻松。“因为我是妖。” 剑横秋没有回应他这句俏皮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梁兴扬,似乎在等他说出真相来。 梁兴扬沉吟着,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也不知道从哪说起。 剑横秋没有催,现下魂魄离体的是梁兴扬,梁兴扬才是时间更紧迫的那一个,他看不出梁兴扬此刻拖延时间有什么意义,是以也不必急于一时。 在他知道师父已经死了的时候,他便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 当初他是为了激怒梁兴扬才说出那样的话,实际上在他心中师父是不该死的,这天下的人都死了师父也不应该死,师父是愚蠢,可是那天真纯澈的愚蠢不就是世人所追寻的东西么?若是让她死了,便足以证明世人心中的愿景只是奢望,她的则更是。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弟是长成这般模样,如果知道——如果知道,他也什么都做不了,但他或许会悄悄跟在师父的身边,会来得及救下师父。 剑横秋端着茶杯,但也仅仅是出神地握着茶杯。 他没有喝茶,茶水是渐渐地冷了,冷了色泽便更沉沉,像是盏中正盛着一杯血。 梁兴扬叹了口气,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我不敢忘,若是连我都忘了,师父才是真的白死了吧?其实很多年来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师父在我面前死去,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再也不能为幻境所动。” 一遍又一遍地看他最不愿意看的事情,便如有一刀有一刀割在他的身上,可是无论多少刀过去他都无法麻木。 梁兴扬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跟着有些颤抖,然而剑横秋竟是一反常态的沉默了下去,甚至没有发出任何讥嘲的声音,也没有催促梁兴扬说最要紧的事情。 只是时间毕竟有限,梁兴扬很清楚自己不能这样一直迁延下去。既然答应了要与剑横秋说他,他总还是要面对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再慢一秒就会不堪压力而把真相再度隐瞒下去一般,道:“我们寻一块石头时中了陷阱,那是一个绝地,在悬崖之上,而那时的我其实还很弱小,师父如果放任我不管的话或许能活,但她没有,所以她死了。” 剑横秋眼里出现了一点冷光。 “恨我吗?你应该为这个恨我的,其实我自己很多年也不能原谅自己,师父死后很多年我都漫无目的地在世上游荡,很是辜负了她的嘱托,好在后来我终于清醒过来。”梁兴扬叹道。 时光是能冲淡很多东西,比如遇见玄灵的时候,他就没有注意到那地方与师父殒命的地方很近,所以那块琥珀就是坠入了巧娘所在的深谷之中。 梁兴扬忽然怔了一下,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他脑海中闪过,是关于玄灵与师父之间是否有一点联系的,然而还没有等他想明白,便听见剑横秋的声音。 这打断了他的思绪。 剑横秋问道:“是谁杀了师父?” 梁兴扬看着剑横秋的神情,一时间竟有些想笑。 他们之间是剑拔弩张不死不休的,竟也能为了师父的死而同仇敌忾起来么?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说了如果当年没有他的话师父或许能活下来,剑横秋竟然没有要迁怒的意思。 很多时候,剑横秋的确冷静得可怕。 梁兴扬并没什么踌躇便说出了实话。 “师父的死与妖皇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下手的究竟是谁,也终于找出一点端倪来。”他很诚恳地看着剑横秋,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我是在祸水东引,可不是。” 剑横秋微微眯起眼睛。 梁兴扬先他一步把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妖皇是什么样高高在上的存在,怎么会注意到师父?师父是那样不起眼,她做的事情也是秘密进行着的,她死后世上恐怕只有他和梁兴扬两个知道那究竟是一件什么事情,他没有说出去过,梁兴扬一定也没有。 既然没有,妖皇又凭什么会对师父动手?就算是妖皇知道了一切才要对师父动手,又为什么会容许梁兴扬带走最重要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梁兴扬的袖袍之上。那里现在是空荡荡的,但是剑横秋很清楚洞窟外梁兴扬的身上还带着什么东西。 梁兴扬察觉到了剑横秋的目光,他抖了抖自己的手腕,并没听见那已经叫他习以为常的珠玉琳琅之声。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肯信,可当初那些妖族就是为了师父的命而来的,他们不知道师父身上有什么东西也不关心,出现在那里只是因为我们找那一块石头找了太久,把自己的行踪暴露得太明显。” “我只问,当初是谁。”剑横秋冷冷道。 “已经不重要了。”梁兴扬摇了摇头。“当初动手的都已经死了,是我一个个杀过去的。” 剑横秋诧异地看着梁兴扬。 梁兴扬不甘示弱地回看过去,他们两个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剑横秋的笑声打破了沉默。 “原来你真不是个圣人。” “我从没说过我是。” 是的,梁兴扬很清楚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甚至也不能说是纯然的善,他做这些只是因为他不想再看见这样一个世道,只是因为他自己想这样做,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苍生大义,因为苍生同他的关系并不大。 “那你怎么肯定是妖皇?” “本来也不能肯定。”梁兴扬道。“但后来机缘巧合我找回了那块石头,在那里我又一次遇到了妖皇的力量。妖族一贯是看不起人族的,便是人族变成了妖族也一样会被看不起,可是妖皇的一部分力量出现在那里,是为了一个鬼妖。那是我第一次正面面对妖皇的力量,却觉得很熟悉——后来我想起来了,那些围攻师父的妖怪身上,也有那样的气息。” “妖皇么?”剑横秋喃喃道。 他又沉默了下去,这一次他周身都静止如同一尊塑像,只有茶杯里的茶水在泛起道道涟漪,那是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半晌,他道:“那么,你不该拦我。” 梁兴扬挑起了眉毛。 剑横秋终于显得有些激动,他把茶杯往桌子上一甩,身子也向前倾着。 “妖皇几乎就是不可战胜的代名词,不是吗?你对付不了妖皇,我现在也对付不了,所以我必得变强,只有变强了才能对抗妖皇!” “用无相冥功?”梁兴扬摇了摇头。“师父如果活着,一定会说——” “她会说她宁愿我不去报仇也不要我修行这功法。”剑横秋打断了梁兴扬。“我比你更了解她,只是了解从来就不代表理解。” “也许我没有你那么了解她。”梁兴扬叹息了一声。“可是我理解她,所以我不会容许你从玄明的尸体上逆推出那种功法来,那东西就应该归于尘土,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说服我。” “你不想为她报仇吗?” “只要我活着,我就想。”梁兴扬与剑横秋针锋相对。“难道你不觉得她想要做的事情如果能够成功,才算得上是报仇?一个妖皇死了或许还会有下一个,就像我们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过多少个妖皇一样。” “那是痴心妄想!”剑横秋厉喝道。“难道她痴心妄想,你也要跟着一起吗?那不过是在发梦,妖族不会容许那样的事情发生,甚至人族之中也有!你不过是势单力薄独自一个,如何能与这许多力量抗衡?” “那又如何?”梁兴扬的声音也是一样的凌厉,他现在分明只是一个虚幻的灵体,眼里却有真切的冷芒叫剑横秋觉得如芒刺在背。“无论有多少敌人,那才是最彻底的法子!师父把这条路走了许多年,我当然会继续走下去,走到我死!” “这条路走到最尽头,你难道不是死吗?”剑横秋简直是有些气急败坏了。 “那也要到了才知道。”梁兴扬手中已经凝聚起了剑芒。“师兄,话已至此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你不肯交出玄明的尸体,我便只有动手。” “你究竟哪里来的自信,没有肉体也能与我抗衡?”剑横秋怒极反笑,双手一错,四面便密密麻麻浮现出许多符咒。 第一百一十八章 计中计 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剑拔弩张起来,然而这样的气氛才是为梁兴扬所熟悉的。他们这一对师兄弟从一开始便是敌人,他从未想过要与剑横秋握手言和,剑横秋也不会屑于这么做,在剑横秋眼里梁兴扬就是一个影子,一个以为自己活了的影子。 梁兴扬也很清楚自己没什么胜算。 他跳出了这个局,可这也是剑横秋的一种胜利。 剑横秋做下的局逼着梁兴扬只用灵体面对一个与自己本就旗鼓相当的对手,灵体是何等的脆弱?梁兴扬从不托大,他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 那些符咒显然是剑横秋看见眼前这景象之后做出的准备,每一道都能对灵体造成极大的伤害,这样铺天盖地犹如飞蝗箭雨而来,即便不能重创梁兴扬也能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 梁兴扬手中的剑芒暴涨。 剑横秋周身的符咒也已经密密飞出。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她来的得很突然,突然到剑横秋和梁兴扬都始料未及。在他们的认知中今日这里本应该只有一场师兄弟之间的对决,再加上剑横秋对自己的布置十分自信,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梁兴扬有些惊异地看着来者。 玄灵正站在梁兴扬的身前,她的躯体是实打实的,并无半点虚幻之感。梁兴扬在后面看着,神情便渐渐地变得有些悲凉。 然而玄灵后脑上并没有长出一双眼睛来,所以她也没有看见梁兴扬脸上的表情。她只是一手还很费力地拖着什么东西,一面对着剑横秋冷然道:“你不会觉得那样的东西能拦住所有人吧?” 剑横秋看着玄灵,脸上闪过一丝惊忡的神色。不过他很快便缓过神来,低低一笑道:“自然是拦不住所有人的,譬如说你不就没有拦住吗?” 这时候梁兴扬才看清玄灵手里拖着的是自己的躯壳,对于玄灵能破开他的禁制这一点他倒是不觉得奇怪,他和玄灵之间的联系已经十分紧密,除却那一道血符之外一切的束缚都几乎像是不存在一般,是以玄灵把他的身体带进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玄灵把手中的东西一甩——想来她想这么做已经许久了,所以很甩出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架势来——道:“你究竟对自己有多大的信心?这样的法子也想得出来?” 她依旧是没有回头,一面是很紧张地望着剑横秋,一面手心却微微地沁出汗来。 玄灵睁开眼的时候其实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蓁蓁倒吊在崖壁上探下头来看她,还将她吓了一跳。 “蛇妖?”她低声道。 “我不是来同你做龙虎斗的。”蓁蓁低低笑着,像是自己说了个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一般。 “什么龙虎斗?” “是当年候城的一道菜,据说用的是猫与蛇来做,所以我很不喜欢。”蓁蓁先是玩笑一句,又正色道:“那个摆脱我看顾你的家伙有麻烦了。” 玄灵醒来没看见梁兴扬的身影便知道不好,却不肯尽信眼前这陌生的妖族,狐疑上下打量着她,却见蓁蓁的神情当真有些焦急。 “我还等着他兑现自己的承诺来把我的诅咒解了,不想骗你。你们之间难道没什么联系的方式吗?你只要问他一问便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这山上的一切都逃不开我的眼睛。” 蓁蓁那时候是什么样的一种神态呢?似乎是有些自得,又像是有些落寞。玄灵当然不知道那是为什么,蓁蓁是那海岛上唯一幸存下来的蛇,她的同族早已不在所以她幻化出了许多小蛇来四下游荡,假装自己还是在族群之中聊以慰藉己身,这才有了她对这山上一草一木的了如指掌。 这样的成就说起来是没什么,但也足够叫她自得一阵子,只可惜这是因为她的寂寞而生,是以她说起来的时候总也带一点落寞的神情。 玄灵便去看自己的手腕,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上梁兴扬,但是这一段时日以来她已经从血符之中感受到了一些别的东西,那似乎不仅仅是一道枷锁,而是一钟更为紧密的联系,她被不大情愿地拴在这一端。 后来她发现只要自己想,便也能看见那道血符,只操纵不了而已。于是她又看着自己的腕子沉心静气想要把血符召唤出来,却讶异地发现这一次召唤出来的血符不像是从前那样波光流转,反而显出些死气沉沉的黯淡来。 玄灵霍然抬头,蓁蓁一脸你必得信我的神情,道:“快去吧。” “为何是等我去?” “因为他答应了要给我报酬,报酬没多到叫我能去涉险。”蓁蓁一本正经地回答,玄灵有些气结,但还是飞快地按着蓁蓁的指点动身前来,果然发现了剑横秋的藏身之地。 剑横秋设下的那道阵法她也觉出了有些不妥,但并没看出其中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比量了一番自己似乎能破开阵法便动了手,接下来的景象却是叫她永生永世也不能忘。 玄灵不是没有杀过人。 可杀人是为了复仇,总带着很明确的目的性,兜兜转转多少年也不过杀一人,所以她从未见过这样铺天盖地的血一刹那涌出,像是洪水一样扑面而来,那一瞬间她惊声尖叫,然而很快一切又都消失了,就像是幻觉一般。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玄灵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是什么,方才她打碎的不是石壁,而是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玄灵想,梁兴扬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呢?恐怕是会很失望,想要清理门户吧?那一直是个善良得有些迂腐的家伙,要不然也不会冒险魂魄出窍。 可她还是要去,且不说身上这一道血符就注定她是走不远的,便是任由梁兴扬独自一个用灵体的姿态去面对剑横秋这样棘手的对手也不是玄灵的性子,她可是知道梁兴扬一定要追上来的理由之一就是夺回玄明的尸体。 虽然玄明的死于她并不算什么,但那也算是要为她做事,她当然不是那样不讲义气的。 所以她现在站在了这里,只依旧不敢去看梁兴扬。 说什么?说她并不知道自己斩开的是那样一个居心叵测的阵法?他会相信吗? 况且,她也从来都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去辩解什么。 梁兴扬的声音果然响起来了,比方才更凝实些,想来是已经魂魄归位。 他沉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劈开了那个阵法。”玄灵低低道,她的声音是听不出多少心虚的意味的,只有很轻微的颤抖。 梁兴扬又问:“你知道那个阵法是什么吗?” 玄灵道:“现在知道了。” 她说的是真话,只说的时候心底有个声音正在疯狂的呐喊——若是他不相信的话,自己不会再说第二次。 她听见梁兴扬叹了口气。 很轻微,像是夏日夜晚山林间吹拂过的风。 那叹息之后会是什么呢?失望的训斥? “师兄,你觉得很得意么?” 玄灵微微一怔。 梁兴扬已经从她身后走了出来,他很不喜欢站在旁人身后,尤其是站在玄灵的身后,那会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他眼里有怒气凛冽如刀,但不是冲着玄灵而去。 梁兴扬是在看着剑横秋。 剑横秋轻轻笑了。 “师弟,你难道不打算先与她辩解一番你的理论吗?” “以她的修为,怕是看不出你的手脚。”梁兴扬淡淡道。“我信她。” 玄灵是个很骄傲的姑娘,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谎,她若是真的在那之前便知道那是什么,只会大声对他说还是你的性命更重要些。 让他稍感慰藉的,便是他从玄灵的反应之中听出了一点歉意,这代表玄灵终于觉得人族性命也是性命。 剑横秋冷哼一声,道:“虚伪。她身上如今的力量,难道不也是用人的性命堆叠起来的么?” “那不是她的错。是玄明想要夺舍不成罢了。”梁兴扬抖了抖手腕,四面也浮现出密密的符纸来。他方才没有把这些东西带在身边气势上总归弱了一筹,现下是要全讨要回来了。 玄灵用一种他并不希望的方式替他解了围,若是如此他还无法夺回玄明的尸体,岂不是对不起玄灵? “你永远也拿不回那小子的躯体。”剑横秋冷冷道。“我是一定要成为这天下最强者的。” “那便试试吧。”梁兴扬很平静道。 “试试?”剑横秋忽然一笑,那个笑带着一点诡秘的意味,叫梁兴扬陡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你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梁兴扬先是一怔,而后神色猛地一变。 不用剑横秋说,他也感觉到了自己身后爆发出来的力量。那是一种摧枯拉朽的狂暴力量,是绝不该在此时的玄灵身上出现的。 难道玄灵是没能完全掌握玄明的内丹就强行出现在此地么? 他急回头去看,只见玄灵周身笼罩着一层血雾,连带眼底也是淡淡的红色。 耳畔是剑横秋的笑。 “你当真以为那许多人命,只不过是我想用来试验你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蓝焰 梁兴扬也不管剑横秋究竟会不会趁机而动,他猛地回身点上玄灵的额头。玄灵身上的力量此刻便如锋锐的刀剑一般叫他手上刹那鲜血淋漓,不过这也正是他需要的。 “守得灵台清明,什么都不要想!”梁兴扬把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覆在玄灵的额前,玄灵刹那间便是一副血流披面的样子,不过毕竟是流了一脸蓝色的血,是以看上去也并不十分可怖,甚至还不如此刻玄灵那双显出些血丝的眼睛来得可怕。 玄灵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肯说,只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梁兴扬却能看见她的犬齿正变得尖锐起来,一双眼睛也渐渐变成猫眼的模样。 这证明玄灵体内的力量又一次陷入了不可控的境地之中,至于必得显出妖身来。 剑横秋却没有趁着这个机会动手,他似乎很是想欣赏一下梁兴扬的挣扎,此刻只是负手看着。 “别怕。”梁兴扬道。“你体内的力量刚刚被吸纳本就不稳定,又吃了他的暗算,现在害怕是没有用的,你要坚持住,想一想自己是谁。” 他蘸着自己的血在玄灵脸上画符,这一幕真是怪诞而惊悚,更别提身后还传来剑横秋的笑声。 剑横秋的笑张狂而得意,与他以往全然迥异。就好像长久以来的郁结在这一瞬都得以释放。他是有理由这样笑的,因为他在梁兴扬手下实在是吃了太多的亏,骄傲如他当然不能之轻轻放下。 梁兴扬也显得不似方才那般平静了。 他一个人入局还是破局,倒是都没什么关系,因为他已经习惯自己是独身一个人。同剑横秋之间那复杂的关系更不仅仅能用输赢两个字来概括,偏偏玄灵也跟着卷了进来。 而且,玄灵成了那个入局者。 他知道玄灵的性子,便是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也绝不会久久地陷入自责之中,她不是个纯粹的妖族,但还是比他要纯粹许多,人族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能有方才那样的表现就已经是梁兴扬这段时日以来言传身教的最好结果了。 但他没有想到,剑横秋设下那个阵法并不是全然想去考验他,或者旁的入局者究竟有多少人性。 是了,他还是不够了解剑横秋。 那怎么能算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呢? 玄灵周身不正常的黑色气流终于平息了下去,她只咬着牙逼着自己一遍遍去想当年,想自己同玄明的诀别,想自己一定不能也变成那样的性子,那会让那个男人——不——会让师父失望。 她的牙冠咬得太紧了,至于嘴角渐渐也渗出血来。 梁兴扬道:“你坐下,什么都不要做,只等我带你走。” 玄灵又点了点头。 剑横秋嗤笑一声,道:“你以为你今日真能走得了么?” 梁兴扬不答,他冷冷地看着剑横秋,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语气凌厉像是淬了毒的刀锋,可是剑横秋听了却没有半分恐惧的意味,甚至还笑得更猖狂了些。 “你难道没猜到吗?我的好师弟?” 梁兴扬沉默一瞬,道:“我是应该猜到的,你究竟用了多少人的性命填进去?” “七七之数,九九之数——你大可以猜一猜!”剑横秋的笑是癫狂的,但他的眼神却冷醒得可怕。“我原本想的是若这样多的人命都终结在你的手上会让你被怨念缠身什么都做不得,却不想入局这一个更精彩些!” 梁兴扬默然不语。 剑横秋说的不错,他不肯破局本是他的事情,却不想是把玄灵也一并牵扯了进来,更糟糕的是,这是一个刚刚将玄明那颗内丹的力量消化了的玄灵。 他本就担心玄灵被那种力量影响性情大变,就在这样不稳定的时候偏偏玄灵又无意间沾染上了这许多人命——事情究竟会演化到如何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不敢想,也不能再去想,因为留给他的时间已然没有那样多了。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将玄灵护在身后,而后拔剑向剑横秋。 梁兴扬挥剑,却知道自己如今挥剑是徒劳无功一般。 因为他的心有些乱,剑势便也有些乱。 剑横秋其实依旧忌惮梁兴扬身上蕴含着的那种力量,但他也模模糊糊意识到那是在梁兴扬濒死之时才会出现的东西,是以现下只一面闪躲着梁兴扬的剑一面继续嘲笑着他。 他想看见这个觉得自己不是圣人却其实和圣人没什么两样的愚蠢师弟意识到,在如今这世上做圣人是没有用的。 其实剑横秋自己也很清楚,他做这样的事情是一样没有用,同他一直以来的作为大不相符。 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他依旧在做这件徒劳无益的事情。是因为梁兴扬告诉了他当年事,他想要回报?还是说,他觉得梁兴扬身上的光太刺眼,想要把他也一并拉下来? 这一对师兄弟此刻其实是一样的迷茫,便在如此迷茫之中拔剑相向,自然谁也伤不到谁。那些符纸在空中碰撞而后无风自燃化为灰烬,像是一场不那么干净的雪,在这个昏暗的洞穴里飞舞。 “师弟,你为何如此愤怒?莫不是你真的把她当成了师父?醒醒吧!” “她不是师父。”梁兴扬的剑有些乱,可语气却渐渐冷醒起来。“但我也不容许你这样轻贱她,轻贱旁人的命。” “那你为什么阻止不了我呢?”剑横秋闪身躲过一道剑芒,剑风扫过他的鬓角斩断了一缕黑发,也在他白玉一般的脸上擦出一点血痕。可是剑横秋恍然觉不出痛一般,任由自己也变作血流披面的模样。“你阻止不了我,是因为你还不够强!这世上想要让别人按着你心意而动,就唯有变得更强!所以你拦不住我,你什么都做不到!” 梁兴扬眼前是凛然的剑光,可恍惚间他看见的是一点血色渐渐蔓延开来,铺天盖地。 那是他所没有看见的、玄灵替他背负的血债。 也是师父当年的倒下时候从身体中流出来的仿佛无穷无尽的血。 在那些妖族一哄而散之后,梁兴扬又悄悄地回到了师父的身边。他知道自己这作为是极不负责任的,如果他被那些没有离开的妖族抓去了,师父的死便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师父让他走的时候把那一串叫他好奇不已的手链塞在他的掌心,叫他一定要走下去。 而她是已经不会睁开眼睛再看一看他了。 梁兴扬回去的时候,很意外地发现师父并没有被弃尸荒野。那里多了一座坟,墓碑上只刻着一行诗。 字迹遒劲有力,显然是出自一双很有力量的手,梁兴扬还透过那字迹感觉到一点叫他心悸的强大力量。 天涯霜雪霁寒霄。 他知道师父就躺在那里,因为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只他不知道这座石碑是谁立下的,立碑的一定很懂师父,才会留下那样的诗。 梁兴扬在坟前等了很久,他等师父入梦来。 但是他没有等到,于是复又招魂,招魂也不能够,他这才意识到或许师父的魂魄已经消散了,但又不敢相信,不相信师父那样恬淡的性子会引来如此弥天大祸,死后连灵魂都被湮灭。 从那时起,他就发誓一定要完成师父的愿望,因为后来他也意识到那究竟是谁为师父立碑。 是妖皇,妖皇杀了师父,灭了她的魂魄,却又为她立碑。 梁兴扬是一定要去问一个为什么的,所以他不能在这里倒下。而玄灵——玄灵与师父有那样相似的面容,如果她能替师父看见的话,总归也是一种慰藉吧?所以玄灵也必得好好的。 剑横秋的嘲讽忽然停止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梁兴扬的身上燃起了一点幽幽的蓝色火焰,那是最叫剑横秋肝胆俱裂的一种力量,他可以看不起妖皇觉得那不过是不曾开化的妖物,却不得不承认当今世上最强的力量是属于妖皇的,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很难抗衡。 但剑横秋旋即咬牙。 上次是猝不及防之间才受了那样的重伤,如今定不会再重蹈覆辙,若是连妖皇的一点力量都要怕的话,他还凭什么去登临绝顶去做这世上的最强者?若是放弃了那个念头的话,不如今日就认输服软,把玄明的尸体拱手相让! 他没有说出梁兴扬身上的力量是从何而来,他怕梁兴扬察觉到这种力量之后变得更加棘手。而梁兴扬也没注意到他已经调动出了几乎可以算是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因为现在他正在被愤怒所支配着。 梁兴扬的长剑上也包裹着同样的火焰,连同黑幽幽的眸子之中也隐约跳动着一点森蓝的光芒。 剑横秋对上他的目光,惧怕之余还有些心虚。 他脚下一动,微微退后了一步。 梁兴扬却上前了一步,嘴角带着一点冷笑。 他的声音似乎也与平时不大相同。 “你是害怕了吗?师兄?” 他把师兄两个字在舌尖咬出一点极尽讥讽的意味来,而后在剑横秋反应过来之前,举剑,霍然向下,将长剑直直贯入了地面。 第一百二十章 圣人之道 那一瞬间极静。 天地间似乎再不剩下别的声音,梁兴扬自己也只听见血流在耳边轰鸣奔涌,如滔滔江水铺天盖地而来,他眼前陡然闪过一连串画面,起初是一片极为深邃的蓝色,似乎是当年他还没有修出人形之前最常见到的画面,而后便是些很陌生的画面了,有人挥剑,有人怒目贲张,他不曾见过那些人,却莫名有一瞬的心悸。 那是......什么? 之后,便是天崩地裂一般的轰然一响。 不,那的确可以算作是天崩地裂,这一方天地刹那之间便已经在滚滚烟尘之中化为了无数的碎片,飞沙走石之间梁兴扬听见了剑横秋不可置信的怒吼。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收剑,按住了自己的腕子。 此刻梁兴扬腕脉上有一道莹莹的蓝色正起伏不定忽明忽暗,就像是什么会呼吸的奇异生物一般附着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显出一点诡异来。 是这道血符保住了玄灵,玄灵周身也渐渐有黯淡下去的蓝色光芒,她缓缓睁开眼睛,有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周围,不知道自己这眼睛一睁一闭之间何以就改换了天地一般。 这样的山崩地裂之中,剑横秋显然是只能自保的。 玄明的尸体自然也保不住。 梁兴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出现了这样强大的力量,那一股力量来势汹汹叫他不能有任何的思考便已经一剑挥了出去,但旋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净彻底,好像一切都是幻觉。 只眼前的断壁残垣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梁兴扬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扭头看着玄灵,看着她眼中渐渐涌现出的惊惶模样。 方才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只剩下了挥剑这一个念头,仿佛旁的都已然是不存在了,甚至于玄灵的命也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如果玄灵真的死了—— 那个念头在他的心头划出一点战栗的意味来。 玄灵却像是没想这么多,她的惊惧并不来自于梁兴扬在那一瞬间做出的选择,在她看来梁兴扬这么做当然是能护住他的,她莫名便对梁兴扬有这样的自信。 她害怕的是方才自己听见的声音。 像是一种极为哀恸的悲鸣,她从未听过那样伤心欲绝的声音,只听了便叫她想要落泪,只是那个声音是很模糊的,像是从天外而来,跨越了千万年的时间才到达她的耳边,只能依稀叫她分辨出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可是什么伤心处,能叫他悲痛欲绝呢? 玄灵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梁兴扬只当是她终究是被伤了,忙捉了她的腕脉来看,一面问道:“你觉着如何?你体内力量未平稳下去,这样震荡之下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腕子上又有蓝色的火一闪而没,那速度太快了,快到叫他们两个都不曾看见,但偏偏就在这时候玄灵觉着自己心头的疼痛缓解了许多,她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盯着那一片废墟。 剑横秋没有死,她还能嗅到活人的气息。 本来这就不足以杀死剑横秋,梁兴扬想要做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梁兴扬看着玄灵,低声道:“对不起。” “他的尸体吗?”玄灵摇头,洒然一笑。“不落在旁人手里就已经很好,你怎知我拿了他的尸体便不会将他挫骨扬灰泄我心头之恨?” 梁兴扬很郑重道:“你不会。” 玄灵愣了一下,而后笑得更诚挚了些。 “谢谢。”她轻声道。 肯信她是良善之辈的其实不多,她还是很珍惜的。 碎石之中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剑横秋终于从废墟之中钻了出来,抖落一身尘土。 他的形容是很狼狈的,神情却不是那样的狼狈。 “你又赢了一次。”剑横秋盯着梁兴扬,一字一顿道。 可是他的声音却没有那种理智消亡之后的愤怒之意,平静的叫梁兴扬几乎要以为这一阵乱石把自己这位师兄砸傻了。 玄灵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她在梁兴扬身后发出一声笑,其中的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剑横秋听见玄灵嘲讽的笑声却也不曾怒,只是沉沉道:“师弟,我还是太小看了你。” 梁兴扬看着他的神情,却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梁兴扬道。 剑横秋看上去僵住了。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如果真的用了这样的法子会遭天谴。如果是一本完整的无相冥功或许值得你这样冒险,但现在只是一具尸体,风险与报酬太过不相称,你这样的聪明人其实不想做这种事。”梁兴扬缓缓道。 剑横秋的表情显得有些扭曲。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以为你了解我?”他现在看上去反而是不甚平静了。 梁兴扬又笑了,他的笑终于是个胜券在握的意味,这让剑横秋的脸色阴沉的像是要滴出水来。 “我不了解你,可我了解野心是什么。你想要的是千秋万世,怎么会甘心于此?所以若是我阻止不了你也还罢了,一旦我真的能做到,你反而会松一口气。”梁兴扬道。“其实对我来说最划算的法子是叫你参悟出点什么来,那才是自作孽不可活。” “你一早就是这样想的?”剑横秋冷冷问道。 “一早就是。” 剑横秋彻底僵住了,半晌才道:“看来师父的确把你养成了一个圣人。” 他没有问梁兴扬为什么不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听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梁兴扬会告诉他,因为他不会让利用人魂魄的法子出现在世上,无论要死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百个人。 那与他先前不肯斩开石壁是一个道理。 梁兴扬看着剑横秋的神情,忽然伸出一只手来。 剑横秋很警惕地看着梁兴扬。 “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帮了你一个忙,难道你不打算感谢一些我吗?师兄?” 这一次,轮到梁兴扬口中这师兄两个字变得有些讥讽的意味了。 剑横秋看着梁兴扬。 梁兴扬脸上的笑容不减。 终于,剑横秋也慢慢地伸出手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剑气已横秋 梁兴扬很警惕地看着他,虽说他们先前的对话比起一贯的风格而言已经算得上是和风细雨,不过他从不肯小觑了自己这位师兄,也从不惮于把他往最无耻的方向去揣度。 剑横秋这一次却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他摊开的掌心里有一点晶莹的光芒在闪烁。 梁兴扬有些讶异地抬起眼来,在昏暗的光芒下他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剑横秋拿出来的是一颗人的眼珠,这也很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他后退了一步,才认出那不过是一块石头,只是上面的花纹扭曲诡异,像是一颗人眼。梁兴扬抬眼看着剑横秋,有心想要问一问这是不是他修炼出的什么邪物。 剑横秋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他的问题,微微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梁兴扬的错觉,他总觉得剑横秋的笑意有些苦涩。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这上面的确汇聚了很多负面的能量,我本以为它能帮我一把,可一切都已经被你毁了。” 梁兴扬知道剑横秋指的是什么,这上面的力量同无相冥功或许真有许多契合的地方,怪不得剑横秋忽然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 “我往极西之地而去,遇见了这东西。”剑横秋看着梁兴扬警惕的眼神,缓缓道。“她的理想是一个虚幻的梦,但你若是愿意把这个梦做下去,就把东西拿走。”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空茫而辽远,越过梁兴扬落在玄灵的身上。 玄灵意识到,剑横秋又一次在她身上寻找着他们师父的影子,她不觉得愤怒,只觉得有些悲凉。 剑横秋忽然对着她也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里甚至有种孩子气的纯稚,让剑横秋在那一瞬间变回了昔日的孩童。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 玄灵下意识便摇了摇头。 剑横秋的笑意更深了些,他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向着黑暗的深处走去,他那一身白衣本来似霜似雪,在方才的一剑之下倒是变得灰头土脸,只是此刻什么都看不清,便像是他身上的衣服本还是白色。 梁兴扬没有试图阻拦他。 剑横秋走的很慢,一面走一面抚着他腰间宝剑,击铗而诵。 “月照满怀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他哈哈大笑起来,就好像自己方才说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一般,只那是一个没人能懂的笑话。 梁兴扬从他的背影之上读出了一点悲凉的意味,他从不同情剑横秋,但是在这一瞬间也陡然升起一点迷茫之意。 剑横秋,这个名字究竟代表着师父什么样的想法呢? 他还记得当年师父是怎样跟他说的。 那时候他不知自己是从什么地方而来,是师父说,这一支水向上溯源称为东梁河,便以梁为姓。 而兴扬二字,则代表了快乐,与自由。 快乐,自由。 这似乎同这个乱世没有什么关系,尤其梁兴扬还是一个在人族地盘上成长起来的妖怪。所以这个名字只能是师父的一种祝福,那么师父希望剑横秋成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侠者,能救世的侠者吗? 那么,他们两个似乎都走上了一条与师父最初的期望截然不同的路。 梁兴扬沉默了片刻,终于将地上的那枚珠子捡了起来。到了这时候他还在提防着剑横秋留下什么后手来,但什么也没有,入手只是有一点冰冷,是这珠子本身带着的阴寒气息。 “天眼珠。”梁兴扬低低道。“没想到我一无所获,是因为他先我一步。” “我见过这样的珠子。”玄灵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中的天眼珠。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只有这么一颗能为我所用。” 说完他便拉着玄灵要离开这里,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四面时时有碎石滚落下来,转瞬之间便会塌陷。 梁兴扬出了洞口,天光明媚,叫他一时间几乎不能睁开眼睛。 他们不过在昏暗的地底呆了那么一阵子,此刻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梁兴扬正在发愣,后头发出了很沉闷的响声,是那洞窟真的彻底塌陷了。 剑横秋是被埋在地底了吗?梁兴扬有些恍惚的想。 他忽然听见女子的声音,是有些不大高兴的。 “你究竟做了什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梁兴扬一扭头,是蓁蓁正在他的身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真正的天光下遇见蓁蓁,蓁蓁仿佛还是很在意叫别人看见自己的蛇尾一样,是站在树丛和乱石之中同他说话,看不清下半身的蛇尾。 “和我的师兄打了一架。”梁兴扬苦笑起来。 “然后就把我的洞窟也一并毁了?”蓁蓁上下打量着梁兴扬,啧啧称奇道:“看不出你还有这般本事——快谢谢我吧,若不是我,你这朋友不知道要被埋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天日。” 梁兴扬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的凌无名,依旧是双目紧闭的模样,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不过他很敏锐地意识到方才蓁蓁说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天日,而不是丢了性命。 这就是说,蓁蓁认为凌无名不会死。 “你的意思是,便是被埋在山中,他也不会死?” “尸妖可没有那么脆弱。”蓁蓁眯着眼睛笑,看梁兴扬怔忡的神色幸灾乐祸道:“怎么,想起你要杀的那位或许没有死?” 梁兴扬缓缓摇了摇头,道:“他死或是活我其实不很在意,只不得不感慨,永远都不能小看他。” 剑横秋又一次失败了,可他也达到了自己的一些目的,谁能说他彻底失败了呢? 倒是蓁蓁皱着眉头打量着四周,道:“这样大的动静,只怕幽州城里很快就要来些不速之客扰我清净,需赶紧离开这里了,谁耐烦同他们纠缠?这是你欠我的,来日要还。” 梁兴扬苦笑着说那是当然,便见蓁蓁劈手扔过来一块碧玉,碧玉之上有密密的纹路,一望也如蛇纹。 “我会来找你的。”蓁蓁很认真道。“你说过可以帮我解开这个诅咒。”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旧怨 梁兴扬苦笑了起来,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有全然的把握能解开那个诅咒,毕竟那是妖皇设下的诅咒,当世还没有谁敢说自己能与妖皇抗衡一二,可是蓁蓁说得笃定,他也只很平静地点一点头,好像自己答应下来的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件事。 蓁蓁没有留下来,她说她不喜欢与道士打交道,这却是真的,看她离开的速度便知道了。 梁兴扬伸手去探凌无名的脉息,只感觉他体内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正在流转,不过与玄灵的情形大不相同。玄灵体内的力量是桀骜不驯的,仿佛随时都打算离开玄灵的身体宣告自由,凌无名身上这力量在渐渐驯服下去,似乎很快就能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看来蓁蓁说的是实话,这本就是凌无名身体内的一部分力量。 梁兴扬忽然自顾自笑了起来。玄灵在一边看着是莫名其妙,问道:“你在笑些什么?” “我笑他运气总是很好。”梁兴扬道。“昔年他在候城之中做乞儿的时候,恐怕没想到沧海桑田当年候城都已经面目全非,可他依旧在这里。” 玄灵面色便有些沉,她只点头并没说话,梁兴扬想,这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够好,但又不想把自己的艳羡表露出来。 “走吧,蓁蓁说的对,这里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要不安全了。”梁兴扬忽然道。 玄灵咕哝了一句:“那还不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动静。” 但她没有反对,想来也不想去面对道士们的围攻,幽州城离这里简直不过咫尺,如果真的有道士来,来的就一定是白云观的人。 虽说梁兴扬似乎是对白云观十分不以为然,觉得他们不过是徒有虚名欺世盗名,但玄灵曾经费了很大的工夫才从白云观的道士手下逃出生天——那一次也是她昏了头,一定要到幽州城附近杀人,其实那也算得上是壮举,世上能在幽州城附近杀人后全身而退的妖只怕是不多——可她也很明白地感受到了那些人的可怖之处,全然不想再遇见第二回。 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个声音恰到好处的响了起来。 “妖孽,闯下弥天大祸还想一走了之么?” 语气是正义凛然,声音是中气十足,一听便知道赶来的人是个什么身份。 梁兴扬已经很久没和道士们打过交道了。 上一次离道士们最近的时候,似乎是把阿英送去道观门口那时节,当然是没有交过手。 梁兴扬叹了口气,道:“看来与他比起来,我们两个的运气都不够好。” 玄灵的神情也显得有些僵硬,半晌恶狠狠道:“也没准是这家伙把我们的运气全用光了。” 梁兴扬想了想,觉得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不过已经没什么时间去表示赞同了。一道剑芒一闪而过,直奔他们两个的面门而来。 剑芒来势汹汹,不过玄灵和梁兴扬的反应也很快,他们向左右一闪,那道剑芒便从他们两个之间穿了过去,击打在他们身后的乱石上。 石头是应声而碎,激起漫天的烟尘。 玄灵皱着眉头以袖掩鼻,道:“这不是你们家祖宗弄出来的山么?你自己来拆你祖宗造的山?真是有意思。” 那道士看着很年轻,唇边只有浅浅的一点胡须,还没能变成一把美髯。 他听见玄灵这一番胡搅蛮缠的话,当下脸便涨的有些红。梁兴扬在一边看着,心想白云观在幽州城太久了,至于门下的这些弟子日子过得实在是安逸,仿佛连太阳都不怎么见过,所以脸色一红便很明显。 他又被自己的想法给逗笑了。 梁兴扬发现自己现下很高兴,总是有些想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一直以来隐隐盘桓在他心头的那点阴影终于散去了 剑横秋没有死,但似乎也不再是纯粹的敌人。虽说留在世上终究是个祸患,不过梁兴扬决定下次见面的时候如果他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自己还是会坐下来同他喝一杯茶。 梁兴扬看着那个年轻的小道士。 小道士也正在打量梁兴扬。 很巧的是,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如今是一样的。 都是靛青的道袍,只是梁兴扬这一件因为刚刚从几乎崩塌的洞窟里钻出来,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那小道士周身却很洁净,看不出半点风尘仆仆的样子。 梁兴扬见他一时被玄灵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由得微微笑了笑,道:“你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只是白云观怎么只派了你这么一个小家伙来?你的那些师父师祖之流,是怕死么?” 他的语气很轻平静,也因此更带了些讽刺的意味。 小道士的脸更红了,简直要滴出血来,当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愤怒。 “我出门游历,是以先来一步要把你们拦住。”他咬着后槽牙道。 其实他是有一点害怕的。 这一回他也不是什么出门游历,而是终于得了师父的首肯能把自己的爹娘都接进城去。 这么多年了,幽州城周围的村落里偶尔也会出一些天赋过人的孩童,因为此地相对安宁,可以算得上是人杰地灵。那些孩童会被白云观选去,偶有特别优秀的,便会得了恩准能把自己家人接来城中。 这举措是为了保证被白云观收去的那些弟子都能勤奋好学,为与妖族开战做准备。不过白云观的那些长老其实心里也很清楚,眼下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他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幽州城有自保的能力,若说反击?那不知要等到多少年之后。 这些话不会与小道士们说,小道士所知道的只是自己肩负着降妖除魔的使命,眼下面前站着的就是两个妖怪,而且听刚才那天崩地裂的动静和眼下四面的断壁残垣,这显然是两个不好对付的妖怪。 小道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对手,他手中甚至只是一把桃木剑,方才那一道剑芒绝不是轻描淡写发出去的,却是被轻描淡写地闪过去了。 梁兴扬也察觉到眼前这小道士本领有限,方才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他同白云观之间是有恩怨,不过他向来不愿意迁怒,便是迁怒也不会用人命来做文章,是以只摇头道:“你拦不住我们。” 说着便招呼玄灵一声,转头把凌无名背在身上要走。 凌无名体内的力量如今已经有几分内敛,总算叫梁兴扬搬动起来不是十分困难。玄灵看了那小道士一眼,似乎也对动手没什么兴趣,跟着迈开脚步。 却不想小道士把眼睛一瞪,道:“哪里走!” 说着便是几道符纸唰唰从他袖袍之中飞了出来,试图拦住梁兴扬的退路。 那符咒在梁兴扬眼中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甚至力量流转之上还有些滞涩的意味。不过看这小道士的年岁,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错。 他连手也没伸出去,只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小道士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几张符纸转瞬之间燃烧起来,变成了漫天的灰尘。 那妖怪甚至只是吹了一口气! 这究竟是什么妖怪?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妖族终于决定要对幽州城下手了,是以第一步是将幽州城周围群山变为齑粉? 他越想越害怕,一时间腿都软了,但手上的动作还是很迅速。 梁兴扬见那小道士从袖中掏出另一张符纸来,眼睛一眯。 小道士只觉得眼前是闪过了一阵风,符纸便已经不见了,那白发的妖怪现下站得离他很近,近到叫他觉得下一刻这妖怪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把他给吞吃入腹。 于是他抖得更厉害了,却还是要勉力地挺直了脊背与梁兴扬对视。 他告诫自己不能露怯。 梁兴扬却只是轻笑了一声,道:“白云观竟也会有这么有骨气的小道士么?真是小看了你。” 小道士不知道梁兴扬这话是褒扬还是讽刺,咬牙不语。 “你叫什么名字?”梁兴扬饶有兴趣地问道。 “怎么,是你不杀无名之人吗?”小道士终于从齿缝里迸出一声冷笑来,他看上去还是害怕极了,毕竟从前他只是从书上看见有关妖族的一切,还从未与一个真正的妖族遭遇过。 他只是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不能怕,才能很顺畅地把那些话说下去。 “你们妖族杀了多少人,难道在动手之前都会问一声名姓?” 梁兴扬也不说自己没打算杀了他,也没有为旁的妖族辩解。他只是上下打量了小道士两眼,忽然伸手点在他的眉心。 小道士只感觉额头上一片冰凉。 他以为自己这条命就算交代在了这里,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愕然睁开眼睛,看见梁兴扬似笑非笑的眼神。 “原来也还是怕死?”他顿了顿,道:“你回去见那姓李的,就告诉他,我要去候城了,他有没有胆子来拦我?若是想要杀了我的话,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梁兴扬这话说得凛然,小道士一时间几乎没有意识到他口中那姓李的是什么人,他浑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兴扬消失。 而后,才模模糊糊地想到,或许这妖怪口中的姓李的,是他们的监院。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寒琚 玄灵听梁兴扬说那一番话的时候语气其实和平时大不相同,只是她毕竟同梁兴扬相处的时日尚短,总觉得自己未必就很了解他,一时间也不知道他何以忽然变了一副模样。 她甚至是有些怕这样的梁兴扬。 只半晌她回头又看一看那个小道士,忽然笑出了声。 梁兴扬看着玄灵,玄灵很快便敛去了笑意,问:“怎么?这时候不想看见我笑么?” 以玄灵的脾性问出这句话来已经是十足的小心翼翼,甚至还带着几分安慰的意味。也不知怎么的,从看见剑横秋一面吟诗一面摇摇晃晃地走进那个洞窟的深处之后,玄灵就察觉到梁兴扬的情绪有些奇怪。 这一对师兄弟本身就是十足的奇怪。 梁兴扬摇头道:“只是有些好奇。” 玄灵见他很快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道:“我只是看那小道士的模样有些滑稽而已。” 梁兴扬想了想,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是苦笑。 笑过之后,梁兴扬道:“只是因为我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来宣告些什么了。我同白云观之间的积怨很深,但也正因为如此,姓李的不会那样轻易便信了我是真的来了此地......只能委屈他一番了,此地人烟稀少,应当不会有旁人看见他的模样。” 小道士依旧站在山上,山风把他的四肢百骸吹得僵硬,他心里也是十分紧张,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从身后窜出来猛兽或是妖物把自己差吃入腹,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他总算挣脱了梁兴扬的束缚。 又或者是那束缚自己解开了,小道士总觉得自己方才做出的努力没起到任何的作用。 他想起先前梁兴扬对着自己做出的举动,有些惴惴不安的把手放在眉心摸索了两下,担心上头是什么歹毒的咒术,可是他只摸到了一颗圆润光滑的东西,不知被什么法子牢牢地镶嵌在额头上。 小道士愣了半晌,发足狂奔起来,跌跌撞撞往山下去了。 梁兴扬盘算着时间,自己的咒术应当是已经解开,不知道小道士要花上多长时间才会把消息送到李寒琚那里。 “你说的那个姓李的,他会来么?”玄灵问道。 梁兴扬又摇一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不过是个胆小鬼,躲在幽州里狂吠倒是还有几分底气,叫他出幽州城来只怕是不成,不过今夜,我总是能见他一面的。” 玄灵睁大了眼睛,大概以为梁兴扬是要夜闯幽州城。梁兴扬只一看她的眼神便知道她是在想些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你眼里我是个什么?莽夫么?” 玄灵挨了这一下当然是很不服气,道:“你打算去见妖皇,如何就算不得莽夫了?” 梁兴扬细细想起,竟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还是他第一次无法反驳玄灵的话,半晌才笑了一声。 笑声几分苦涩,几分玄灵也听不明白的意味。 “是啊,也许我就是一个莽夫,然而不见到妖皇我不能死,甚至见到他我也不能死,我总是要做到师父想做的事情。” 小道士一路上未敢耽搁,跌跌撞撞又跑回了幽州城。他手中的令牌自然能叫他在幽州城的城门畅行无阻,且幽州城这样的底蕴也不怕有妖怪抢了令牌混进来,只要不是妖皇亲临,无论是什么样的妖怪进了这地方都是自寻死路。 他跑进了观里。 长老一眼看见他,奇道:“你不是去接你父母了?怎地这样快便回转了?” 小道士上气不接下气,只指着自己的眉心道:“我——遇见了一个妖怪,他说让我转告李监院——” 长老一眼瞥见了小道士眉心那熠熠生辉的珍珠,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就变了,只叫小道士不要再说话,竟是一路匆匆忙忙把他带到了监院的面前。 小道士还从没单独见过监院,往常只是远远看着不能近前,这一回却是单独与监院见了面,就连长老也不曾留下。 长老带着小道士进了屋子什么都没说,只叫监院自己来看小道士眉心这东西,小道士便眼见着监院的神情也跟着大变,待长老走了之后才四下里打量了一圈门窗,见四下门窗紧闭长舒一口气,道:“你一路上可曾有停留?可被什么人见到了?” 小道士懵然摇头,开口道:“监院,我——”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连多说一个字也不能够。 有种奇异的力量从他眉心蔓延开来,而后他便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只能觉出自己的嘴是在一张一合。 “李寒琚。”从小道士口中传出来的是另一个声音。 李寒琚的神情立时变得十分难看,他死死地盯着那小道士的脸,准确地说来是在看他眉心的那一颗珍珠。 “你果然还没有死,梁兴扬。” “你视我为祸害,我自然是要活得久一点。”梁兴扬此刻通过自己这一点分神接管了小道士的身体,以玄灵看来他便是忽然发了疯在同空气对话,不过看了一会便也看出了门道来。“寒琚?我一直想说你这个名字改得很妙,一个字便高雅不少,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一句吧?难为你竟读了这样的书。” 李寒琚的脸色便更难看了。 他出身寒微,当初的名字不过是父亲出门去所见的第一样东西,当时他出生,刚好便有卖寒瓜的小贩从门前过去,是以他的名字便叫寒瓜,多年以后他终于改动一字,从此便把自己曾经那个寒酸的名字当成了最大的禁忌。 如今却被梁兴扬用这样嘲弄的语气又提起来。 还是借一个小道士的口。 梁兴扬见李寒琚死死地盯着自己,倒是一派悠然自得。 “我暂时封闭了这孩子的五感,你倒是不必想着他会知道些什么,我还不想白白地害了一条性命去。” 李寒琚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但什么也没说。 却没想到梁兴扬紧跟着又道:“当然,如果他死了,我也一定会想办法把他的死因大白于天下。”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秘辛 李寒琚的脸色此时简直怕人,要是有旁人看见他这一副神情大概会以为他是走火入魔或是被夺了舍。 梁兴扬却是半点意外之情都不曾有,他低笑了一声道:“看来我猜得不错,你本不打算让你这可怜的徒子徒孙活下来,是么?” 李寒琚咬着牙道:“你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是为什么而死的?自然是因为被妖魔侵蚀了神智,不治而亡。” 梁兴扬没想到李寒琚仍敢这么说,他若有所思道:“看来是我低估了你的无耻,也低估了世人对妖族的恐惧。” “他的死自然要算在你头上。”李寒琚冷笑起来。“若不是你一定要借他的口来与我宣战,怎么会有后面的事情?” “我倒是第一次见到能把无耻说得这样清新脱俗的人。”梁兴扬的声音也冷了下去,他同李寒琚是多年的对手,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的手段,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李寒琚只为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会对自己的徒子徒孙也痛下杀手。 人心可怖之处又岂逊于妖族? 梁兴扬却也很清楚,他说李寒琚无耻,眼下却是拿他什么法子也没有的。李寒琚龟缩在幽州城内不出,梁兴扬眼下也不能孤身去闯幽州城。但好在他还是对李寒琚有提防之心,总留了个后手。 只这小道士的运气的确不算好。 “你觉得我只是在对你宣战吗?” 梁兴扬的声音从那小道士的口中传出来,李寒琚却能想象出梁兴扬说这话时的神情。妖族总有这一点好处,他们拥有漫长得近乎于永恒的时间,当年他也还只是一个小道士的时候梁兴扬就已经是那副模样,几十年过去之后梁兴扬是半点都没有变,他却是已经老了。 这让他感到恐惧,也更加忌惮梁兴扬。 李寒琚能想象得到梁兴扬脸上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他讨厌那种表情,从很多年之前开始。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告诉你,那一刻已经很近了,我要去见妖皇,不知道你敢不敢来见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那之后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你最不想见到的情形也会发生。” 梁兴扬的声音里满是嘲弄的意思,他知道李寒琚绝不会敢踏出幽州城一步,以李寒琚对他那点浅薄的理解,他只会觉得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要取他性命的陷阱。 果然,他听见李寒琚强自镇定的声音。 “笑话,你敢去见妖皇?你不等见到他就会被碎尸万段!你以为在人族的地盘上横行无阻自己就真是天下第一?别做梦了!” 他还想吐出更多刻毒的字眼来,可是却听见了梁兴扬的笑声。 好像自己刚才说出来的是一个笑话。 李寒琚的一张脸紫胀起来。 “真奇怪啊。”梁兴扬缓缓道。“一个道士,希望一个妖族被另一个妖族杀死,而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因为他根本就不敢踏出自己的乌龟壳子一步来——李道长,你也算是与妖族打了很多交道,也许你知道妖族失去了妖魂之后是会转世为人的?我真好奇你的前世是不是一只乌龟变成的妖怪。” 说完这句话,那粒珍珠就很突兀地从小道士的身上落了下来,梁兴扬切断了联系,最后留给李寒琚的是一句威胁。 “你如果试图杀他,就一定会后悔。” 李寒琚知道这么多年他同梁兴扬打过有限的几次交道所听见的那些类似于威胁的话最后都成了真,他眼见着小道士软软地倒了下去,似乎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到吗? 李寒琚的神情阴晴不定,半晌才叫来自己的亲信弟子吩咐道:“把他先安置在地牢里——他或许被妖族污染了神智。” 弟子看他神情实在是难看,并不敢多说什么。只犹豫了一下道:“师父,先前他师父是已经允许他去接自己的父母了,只是看着时间还没来得及,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李寒琚眼底闪过一丝亮光。 他沉吟一瞬,道:“去接过来,就安置在观内。” 弟子得了令转身要走,又被李寒琚叫住。 “这件事先不要叫旁人知道,只与他师父说明白便是。” 屋内很快就只剩下了李寒琚一个人。 李寒琚站在窗前,他看上去还是那样的平静,旁人若是从他屋前经过便只能看见他那高深莫测的神情,但是袖袍之下他的手已经紧紧地扣在了窗棂之上,几乎要将那坚硬的檀木窗框都生生折断。 他凝视着远方,咬牙切齿地念着梁兴扬的名字。 半晌,仿佛是再也无法忍受一般霍然拂袖转身,一脚踩过地上那枚珍珠,将之碾成了粉末。 一阵风过,那些粉末便飘飘荡荡不知所踪了。 梁兴扬正应付着玄灵连珠炮一般的问题,忽然停了停,对着正北幽州城的方向笑了一下。 玄灵看着他的笑容,莫名其妙道:“你在笑些什么?你先前和那李寒琚说话——李寒琚,这名字我是听说过的,你竟然认识那么厉害的道士?你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她依旧没有轻易地把那些问题都抛到脑后去,只是怎么看梁兴扬的笑怎么有一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梁兴扬沉默了片刻,他本没打算再提起那件事来,只是看着玄灵他忽然想,这些事情总是该再见一见天日,尤其是应该叫玄灵晓得。 “他也算是厉害么?只是很会钻营罢了,你觉得他厉害是因为妖族再未试图入关?我想他同妖皇之间是有某种约定的。” 这一个猜测可谓是石破天惊,是怀疑李寒琚同妖族有所勾连,在当今这是弥天大罪,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应承下来。 玄灵也吓了一跳,道:“那他应该敢出来追杀你才对。” 梁兴扬轻蔑地一笑。 “他不敢出来,不是在怕妖皇,妖皇留着他或许还有用。他所怕的是我,我与他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因为当年妖皇就是从李寒琚那里知道的师父的动向,甚至于那个局就是李寒琚帮妖皇做下的。 如何能忘? 第一百二十五章 黑鳞 梁兴扬的神情是坚硬而冷漠的,看得玄灵也有几分心惊,她是从没见过梁兴扬对谁露出如此痛恨的神情。且这一刻梁兴扬看着她,眼神又微微有些飘忽。 师父......师父。 渐渐的,玄灵在他眼底看见一点泪光。 她伸出手来在梁兴扬眼前晃了晃。 梁兴扬一怔。 “我最近缺钱,你要哭呢我也是没什么意见的。”玄灵还是给了梁兴扬一个笑脸,不过她自己也觉得这个笑是有些勉强,现在梁兴扬的神情太沉重,连带她心头也沉甸甸的。“只是你已经把狠话都放出去了,总得做点什么吧?” 梁兴扬起先只是怔怔地看着玄灵。 “师父。”他低低道。 玄灵却正色道:“你一早便清楚我不是她,不要在这时候犯糊涂。要是那老头真的追过来了,我可不帮你挡着。” 李寒琚的名字倒是唤起了梁兴扬的一点斗志。 “他不敢,不过他也不会甘心什么都不做。”梁兴扬看着远方的幽州城,总算渐渐神情如常。“不如猜一猜他会把什么人派出来?一定是他的心腹罢——我想,他是不敢再冒风险让当年事为人所知了。” 玄灵总算松了口气,道:“那么换你来背着这家伙,真是重死了。” 先前梁兴扬全神贯注同远在幽州城内的李寒琚说话,玄灵在一边不敢打扰,扶着凌无名一直没有动弹。其实凌无名对她而言倒是算不得多么沉重的负担,此刻她所想的不过是要插科打诨,将梁兴扬的注意力全数转移了罢了。 梁兴扬当然知道她的心思,默不作声地笑了笑,却没有立时伸手。 他结了个手印,口中念念有词。 玄灵看他总算放下手来,问道:“你是做什么?想要把他咒死?” “他虽然德行有亏,到底是修炼了这许多年的。”梁兴扬嗤笑一声。“想隔着这么远还绕过幽州城里的种种布置把他咒死,那是我太不自量力,不过给他一点礼物却很容易。” 李寒琚一时回转,只看见自己的屋子被泡了个面目全非,只有些珍贵的典籍因为本就用辟水辟火的法子存着所以不曾有事,地上一滩水迹里闪烁着一点淡淡的珠光,让李寒琚一下子便知道这水是从何而来的了。 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只恨自己一时大意又着了梁兴扬的道。梁兴扬在那颗珍珠里显然还做了别的手脚,小小的珍珠存不下太精妙的法术,若是里面的术法太强大了也只会叫他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起了警觉,一开始梁兴扬打的主意就是要恶心他一回,而现在他也的确做到了。 他们两个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梁兴扬却还是没有放弃在任何有可能的时时刻与他作对。 李寒琚冷笑了一下。 梁兴扬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他在人族的地盘上待得久了便有些不自量力,至于敢于闯去妖族的地盘上。 既然他敢去,便叫他有去无回罢。 想来妖族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李寒琚也不顾地上的水迹,脚下踩着那些水四面走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从怀中掏出一片巴掌大小的东西来。 那东西非石非木的质地,是纯粹的黑色,李寒琚甫一掏出来四面温度便都低了不少,这东西上附着的力量无疑是十分强大的,李寒琚捧着它神色也十分凝重。 他一直贴身带着这东西,是因为它不能被任何人看到。但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不曾再用过这东西了。 李寒琚已经很老,但他很清楚自己还能再活很长时间,可以超过许多的徒子徒孙。旁人都觉得这是人族的希望,是修者也可以得道长生的证明,然而只有李寒琚自己知道他付出了什么。 这是一种交换。 他还是个小道士的时候奉了师父的命令出城去,却是被妖族捉了去。 他本以为自己会死。 但他没有死,因为捉了他的妖族说他还有用处,用处便是帮他们杀一个人。 一个也是人,但已经在这世上游荡了太久,至于给妖族带来了太多麻烦的人。 从那一刻开始,李寒琚的命运就被改变了。 他同妖皇之间有了联系,也正因为此才能获得如此长久的生命,旁人是看不出端倪来的,因为李寒琚没有要变成妖族的意思,他本有那样的机会,只他也很清楚自己现在能与妖皇正面对话是因为他一步步坐到了这位置上,是天下最为人敬仰的一个道士,如果他真的叛逃去了妖族,那么他将是妖皇手下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妖怪。 李寒琚一直是个很会钻营的人。 如果不是生命真的走到了尽头,他是不会走出那一步的,他会一直成为对妖皇有用的那个人,以确保自己能一直有着超然的地位,妖族之中也罕有人有他这样的特权,能直接同妖皇对话的特权。 诚然,这也是因为妖皇不愿意暴露这枚有用的棋子。 李寒琚知道妖皇在筹谋着一件大事,他能隐约窥见未来的滔天风浪,但对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他依旧一无所知。妖皇是不可能信任他的,他很清楚这一点。 他也不需要得到妖皇的信任,他只想要将眼下的生活不断延长,万人敬仰,名利双收。 单凭妖族能给得了他这些东西么?自然是不能够的。 李寒琚对着手中的东西很得意地笑了笑,自指尖逼出一滴鲜血抹了上去。 鲜血很快消失不见,只沉沉地有一线血红的光芒自上闪过,而后便再没了动静。 李寒琚屏息等着。 直到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你已经很久没有试图这么做了,这一次,是所为何事?” 李寒琚连忙诚惶诚恐地一低头,尽管这屋里现下只有他一个人。 “陛下,当年那个漏网之鱼现在正往妖域而去。” “是么?”那个声音淡淡道。“那么,便由你为本座拿下他,可好?” 李寒琚一时张口结舌,正要辩解时,只听见一声冷笑。 “本座只是叫你知道,少卖弄聪明。”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追兵 李寒琚大气也不敢喘,他把自己的头埋得更深了些,生怕流露出一丝不该有的表情。 妖皇显然是没有兴趣同李寒琚多说些什么,同一个棋子说话其实是很自降身份的一件事,李寒琚也很清楚妖皇心中是怎样想的,是以如非到了必要的时候也绝不会敢于打扰妖皇,可眼下梁兴扬正击中了他的痛处,他也不会试图让妖皇伸出援手。 那点血色很快在鳞片之上消失殆尽。李寒琚长出一口气,回过神来时只感觉自己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 这世上没有人见过妖皇之后还能活下来,甚至于在妖族之中也没有多少妖是见过妖皇的,似乎是从某个时间点之后,妖皇就愈发的深居简出起来,只有妖皇殿外那一捧日夜燃烧的森蓝火焰昭示着他的威名,那是没有任何人或是妖敢于撼动的威严,除非他们是想要寻死。 大殿之内倒是灯火通明的,只是那灯火不能给人半点暖意。 火是森蓝或是冷白的,四壁也都是纯粹的黑,走进来便只能感受到无边的冷寂。 这世上已不剩下几个妖族还记得这间大殿从前是什么模样,那时候妖皇说要带给妖族一个更光明的未来和更广阔的世界,他眼里有包举宇内吞并四海的野心,也有希望与光明。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您把逆鳞给了一个人族么?”有个小心翼翼地声音响了起来。 妖皇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很冷,于是说话立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只是一片最普通的鳞片罢了。”妖皇的声音带着一点慵懒的意味,甚至于听上去不过是个很寻常的公子哥儿,只是他说话的时候四面静谧无声,似乎连声与光都要臣服在他的脚下。“你的废话越来越多,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站在御座之侧的妖连忙跪了下去,半晌头上才终于有声音传来。 “起来吧,以后不要那么聒噪。” 这一句话便叫那妖如蒙大赦连连叩头,然而妖皇的目光已经不在那里,他把脸转到一侧去,有些出神地看着墙上的一盏石灯。 “已经很近了——至少现在,我有了一个不灭的魂魄,虽说还不够完整。” “需要属下派人去找吗?” 妖皇摇了摇头,唇边多了一丝诡谲的笑意。 “不,那家伙会自己送上门来。” 梁兴扬自然不知道李寒琚至今还与妖皇之间有着联系,他想象不到胆小如鼠如李寒琚会有勇气在人族的腹地做一个奸细,对这个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对手,他只觉得当初妖皇给出的价码是足够的慷慨,才叫李寒琚能活到现在。 所以他也不知道妖皇正等着他的到来,妖族的领地上如今是有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他就是将要撞进网中去的一尾鱼。 只命运是那样不可捉摸的东西,谁又能说入局者便不能破局呢? 梁兴扬只顾赶他的路,他知道李寒琚自己不敢来,但白云观一定有人会来。也不知道白云观是要做个姿态还是如何,总归每次发现了他的踪迹白云观都会派出人来追杀,倒是不会广而告之叫天下俱知,因为怕失手损了自己的面子。 实际上他们也总是在失败,所以那个决策还算是明智。 玄灵听梁兴扬说起此事也很感兴趣,正兴致勃勃地猜测什么人会出现在梁兴扬的面前,梁兴扬却不回答她,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一笑。 凌无名一直在沉睡之中没有醒来,他经历了非常古怪的变化,蓁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那声势浩大的黑雾都封印在了他的体内,所以一开始凌无名看上去就像是一具焦尸,因着太黑了些至于连五官都有些看不清楚,这几日才渐渐白了下去,渐渐回到那种死尸一般的惨白上。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凌无名本质上便是一具死尸。 梁兴扬没有刻意在自己的身后留下什么痕迹,白云观与他是多年的对手自然有找到他的法子,而他也的确在同李寒琚之外的人交手这件事上生不起什么兴趣。 李寒琚在其位许多年,李寒琚之下的徒子徒孙便也一代代地把这诛杀妖邪的决心传了下去,梁兴扬不齿李寒琚所作所为,倒是深知他手下有许多人是蒙在鼓里的,可惜妖族在人族眼里向来是惯于巧言令色的,他便是有心要辩解来人也未必会信。 从前他是试着同人去解释几句,次数多了也觉得身心俱疲,索性见面便是互相谩骂几句过上几招而后寻个机会逃之夭夭,近些年似乎白云观的人也起了疑心,觉得他一味避战并非是因为不是对手,其下还藏着些别的。 或许很快他们就会怀疑到李寒琚的头上,又或许李寒琚积威甚重,还要过上许多年才会有人敢于去怀疑李寒琚,但对于梁兴扬而言许多年和几年在这一点上没什么区别,他若是能成功李寒琚当然活不成,若是不能,总也还会有下一个李寒琚。 白云观的人是三日之后才赶上来的。 曹明是白云观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他生就在幽州城,修行一路上总是缺了些动力与挫折,这一次他师父派他出来,也有要历练他一番的意思。 师父的命令曹明当然不敢违抗,只他从未出过幽州城总还有几分忐忑,未曾出过远门便也没有多少行路的经验,等追上梁兴扬的时候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显然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待到看着眼前梁兴扬衣衫整洁好整以暇看他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后槽牙都要被咬碎了,就是这么个妖怪害得他如此狼狈,可他竟还从这妖怪的眼中看出了一丝嘲弄的意味?他怎么敢! 于是曹明一见到梁兴扬便拔了剑。 白云观上下都知道他们的监院穷尽一生都想要杀的那个妖怪究竟是什么模样,梁兴扬此刻也未做任何的伪装,曹明并不担心自己会认错了对手。 “妖孽,你还要往哪里跑?” 梁兴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要去哪里,难道派你来的人没有同你说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 送死的人来了 曹明的面皮便涨得有些红,他出来之前师父的确是与他说过梁兴扬是要往妖族而去,也曾经说过这或许是人族得到梁兴扬的最后机会,因为一旦梁兴扬进入了妖族的领地那就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之中,他们便再没有机会找到梁兴扬的踪迹了。 于是曹明牢牢地记着这一点,不敢放过任何一点踪迹。令他惊讶的是他这一路上走来竟也发现了梁兴扬不少的踪迹,就好像梁兴扬从来都没打算要掩藏自己一般,曹明本也十分谨慎,怕这会是梁兴扬的一个陷阱。 然而直到站在梁兴扬的面前,他都没发现任何陷阱的痕迹。 曹明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 或许梁兴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在他面前掩盖自己的踪迹,因为曹明不是一个值得他正眼相看的对手。 梁兴扬想要对他动手,恐怕只在须臾之间便能与他分出胜负来。 但他不能退避,也不能低头。 因为他是人族,更因为他此刻是代表白云观而来的,他退就代表白云观也在退,可是白云观同梁兴扬是这么多年的对手,他退了便会叫白云观成为笑柄。 便是死也不能退,师父把这任务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此去或许会一去不回,但他还是来了。 梁兴扬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少年人——那真的只是一个少年人,甚至眉眼之间还有一点稚气,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会派你来?你还太年轻,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曹明微微一愣,紧接着就想到这一定是妖族惯会的巧舌如簧,是想要他放松警惕而后对他动手。于是他还是那副横眉立目的神情,道:“怎么,觉得我是配不上与你动手么?”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你就这样葬送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你的师父难道不会为你感到惋惜么?” 玄灵在一旁听着也是一愣,难道梁兴扬真会动手?这和她认知中的梁兴扬可不大一样。但一想到梁兴扬同白云观之间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她便忽然又觉得这一切是可以理解的了,并想着若是梁兴扬真要动手的话自己还能在一边帮衬一把。 诚然,对付曹明或许不需要她来动手。 曹明从梁兴扬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一点杀气。他刚生出的一点血勇似乎转瞬又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惯常是听着妖族如何凶残的传说成长起来的,梁兴扬能与白云观缠斗这么多年,非得是妖族中最凶悍的那一种不可。 梁兴扬看见他的脸色,忽然又笑了起来。 刚才的那一点杀意便也跟着烟消云散。 曹明本已经握住了剑柄打算殊死搏斗,可忽然感觉眼前一空。 是的,就是眼前一空。 消失的不仅仅是杀气,还有剩余的一切气息,他能明明白白地看见梁兴扬就站在他的眼前,可是在他的感知之中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色就更苍白了。 这就意味着他绝对不是梁兴扬的对手。 “你已经知道结局会是什么了。”梁兴扬笑吟吟地看着曹明。“你可以回去了,至于是说没有遇见过我还是说不是我的对手,那都随你的便。” 曹明的表情便渐渐转为不可置信。 “你肯放我?” “我同李寒琚之间是有深仇大恨,可和你们这些少年人是没什么关系的。”梁兴扬淡淡道。“你要是觉得我是在邀买人心的话,倒也可以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过,但如果不是,就想一想。” 曹明在内心深处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去听梁兴扬的话,但他就像是着了魔一般顺着梁兴扬的话问了下去。 “想什么?” “想一想你与我之间是鸿沟一般的差距,究竟为什么会被派来。是因为你需要历练,还是因为你得罪了什么人,很适合成为我手下新的一笔同白云观之间的血债?”梁兴扬的声音低沉而轻柔,像是在引诱曹明去想些什么,可他的眼神是坦坦荡荡毫无阴私的,因为怀揣鬼蜮伎俩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曹明的眼神渐渐流露出痛苦的意味来。 他为什么会被派来?只因为他需要历练吗?不,这不是历练而是送死,他在出发的时候究竟是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的师父对他说只要他能活着回去......他能活着回去的话,会发生什么? 玄灵惊讶地看着曹明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脑袋,面露痛苦之色。 “他怎么了?”玄灵低声说。 “他的记忆或许是被篡改了。手段不算高明,但对这样一个小孩子来说已经足够。”梁兴扬冷冷道。“我好像知道那些来讨伐我的孩子们最后都是怎样的结局了,李寒琚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下作。” 他暗示着一个血淋淋的结局,这让玄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些来找过你的人,最后都死了,而且都不是你杀的?”她低低问道,只感觉有一股寒意沿着自己的脊椎闪电一般窜了下去。 梁兴扬也低笑了一声,只是笑声很冷。 “是啊,我的老对手玩的是一箭双雕的伎俩,把那些可能威胁到他的人统统除去,又把我的恶名坐实了,我从来都不该小看他。不过这一次他有些心急了,派来的孩子太小,总算叫我稳住了能多问几句。” 听他的意思,这样的事情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玄灵从未想到人心之恶可以到这个地步,尤其这一次她所面对的恶意是来自于白云观,来自于传说中天下所有人族的希望与定海神针。 曹明忽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喊。 他半跪在地上,猛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我就是被派来送死的,那么你杀了我罢!” 前两句喊出来时梁兴扬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喜色,然而还没等到他的笑容完全定在脸上,便见着曹明一边嘶喊一边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两步,是要把自己撞在梁兴扬的剑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虎穴 梁兴扬一时间也不由得怔住了,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只来得及一侧身叫曹明扑了个空,又甩了一张符纸在曹明的脑袋上将他定住不能再动弹。 玄灵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还评价道:“这小子看着也算一表人才,怎么经不得一点风浪的样子?忽然间便要死要活的,别是他脑子里被人下了什么咒术吧?” 这只能算是玄灵的无心之言,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梁兴扬很快便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上前几步去看动弹不得的曹明。 曹明眼里露出一种很绝望的神色,梁兴扬沉吟着道:“我不要你的命,你怎么反而是这种表情?难道说你是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梁兴扬的话叫曹明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他的五官是都还能动弹,不过显然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他只是用自己的表情告诉梁兴扬:“你杀了我吧。” “果然,你是有理由去死的——或是说,你以为你有理由去死。”梁兴扬叹息了一声。“让我来看看我的老对手究竟做了些什么吧。” 他将另一张符纸也贴在了曹明的额头上,贴一张的时候曹明还显出一点森然的鬼气来,现下则显得有些好笑,像是因为打牌时输得过多而被贴了一脸的纸条。玄灵在身后很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笑声让曹明的眉头又抽动几下,皱出一条很深的纹路。 梁兴扬也忍不住再叹了口气,扭头对玄灵道:“你还是安静些罢。” 玄灵冲着梁兴扬翻了个白眼,倒是依言安静了不少。 梁兴扬又转回身来看曹明,曹明的眉头依旧皱得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一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开口的模样,梁兴扬也就不再试图做白费力气的事情,很干脆地割破了曹明的手指将血抹在了符纸上头。 那符纸上很快冒起一股黑烟来。 梁兴扬当即皱了眉头。 果然是有咒术存在的痕迹,只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咒术。 眼前人究竟是被诅咒威胁着不得已要赴死,还是被什么术法影响了神智? 梁兴扬想了想,没有贸贸然行动,先捏着曹明的嘴给他灌下去两粒清心丸,若是有什么蒙蔽神智的术法在他身上的话,这清心丸不说完全对症总也能起点反应。 他很有耐心地等了半晌,同曹明大眼瞪小眼,但是曹明的身上始终没有起任何的变化。 曹明许是终于被梁兴扬的眼神搞得忍无可忍了,开口道:“你给我吃的是毒药吗?倒是让你和我都省了不少力气。” “不是毒药。”梁兴扬很诚恳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你有没有被控制。” “操纵心神,那是你们妖族才会用的手段。”曹明冷冷道。 梁兴扬嗤笑了一声。 “那么人族又如何呢?用的是什么堂皇光明的法子逼着你去死?难道先前你的记忆不曾出现过什么偏差么?” 他看得很清楚,曹明一开始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自觉是来除暴安良的,且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他们两个之间的实力差距究竟有多么大。 这倒是没有出乎梁兴扬的意料,他以为曹明只是记忆上被动了点手脚,可万万没想到恢复记忆之后曹明要做的依旧是求死,且是神智清明的求死。 曹明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神情。 梁兴扬也没一定要他把实话说给自己听,李寒琚一定是威胁过曹明的,但是在曹明的眼里自己是更大的敌人,他认为自己杀了很多白云观的人,而且不会相信他的辩解。 所以他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是老一套吧?恩威并施......他允诺了你什么,又用什么威胁了你?” 梁兴扬还是打算与曹明聊上两句的,此前他的确没有想到自己在白云观这样恶名远扬不仅仅是因为李寒琚在其中鼓动,那些被他放回去的李寒琚的那些徒子徒孙是不是还活着总要打一个问号。 曹明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梁兴扬能猜到这一步上,看来这个小道士还是心思纯良了些,毕竟这是很容易便能推测出来的事情。 “既然你的命已经没了,那自然就不是许给你的高官厚禄,但你又心甘情愿去死,想来你抽到了来寻我的下下签,他们为安抚你便是装模作样也总要吐出点什么来。”梁兴扬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心想这时候要是有点胡子就更显出仙风道骨的意思。 不过仙风道骨这四个字放在他身上也的确不大合适。 曹明还是沉默,就在梁兴扬失去了耐心想要直接在他的记忆之中探寻一番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曹明的答话。 “我姐姐。”他低低道。“我姐姐生了重病,师父说能救她,可是姐姐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人,那药不该用在她身上,我要是想拿到那药,总该做些什么。” 梁兴扬眼底闪过一丝冷芒。 李寒琚的无耻他一直领教着,然而此人却总能无耻得推陈出新,叫他手足无措。 “手足情深。”梁兴扬缓声说道。 他的声音拉得很长,于是显出一点嘲讽的意味,这让曹明本来偃旗息鼓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燃了,他瞪着梁兴扬,脖子上绽出几条青筋来。 这妖怪想要做什么?在杀了自己之前再羞辱自己一番么? 可接下来他忽然感觉身上一轻,竟是又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曹明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梁兴扬。 “那么我还是很敬佩你的。”梁兴扬淡淡道。“而且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一次你有机会站在我面前,叫我意识到那些我不曾杀了的人都是怎样悄无声息死去的。” 他看着幽州城的方向,笑意之中满是鄙夷之情。 “李寒琚是个好棋手,好就好在他不要脸面。” 玄灵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她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梁兴扬回头冲玄灵笑了一下,说:“反正无名也还在昏迷之中,去候城的事情可以先缓一缓,我要先去一趟幽州城。”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吾往矣 玄灵的眼睛本就不算小,经了梁兴扬这么一番惊吓之后便睁得更大了些。 “你要去幽州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梁兴扬倒是显得十分淡然,他好像也从一开始便料到了玄灵会有此反应,是以答得相当顺畅,应该是从一开始便想好了答案,甚至于还有心情调侃一番。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在你听来这话像是什么——你觉得我是在说,我要去送死。” “知道了你还要去?”玄灵猛地摇头。“你不能去。” 梁兴扬又是一笑,于是玄灵便知道他是非去不可了。 “你要去也行,我跟你一起去。”玄灵想了想,又道。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你不能去,那太危险。你留下来看着他。” 玄灵横眉立目道:“看着他?那谁给你收尸?” 这么说的时候她自己也有一点底气不足,但转瞬间那点心虚就又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白云观里的人是一定人是梁兴扬的,然而却不一定知道她是谁,只要她小心点,就能躲在一边关键时候出来救梁兴扬于水火。 梁兴扬却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 “你觉得幽州城能固若金汤这么多年,是你能够轻易混进去的么?——不要说你觉着我的符能够管用,我自己都没有那个信心。”他对着玄灵罕见地冷下了声音,因为他知道自己非得把玄灵劝住了不可。 “你也一样是妖怪。”玄灵却没被他吓住。“你能进去,我也一定能。” “这件事没得商量。”梁兴扬也不与她多废话,转身就走。 玄灵想要拔腿去追,眼前忽然蓝光一闪,跟着便再迈不出一步去。她当即便知道这又是梁兴扬那道血符的作用,想不到她手腕上这东西还有这样的功效,就把她拘束在这方寸之地——她愤愤不平地想着,难道梁兴扬还能一直把自己拘在这地方么? 不过梁兴扬也没想着就这么把玄灵留在这里,他只是还要赶到曹明那里去说几句话,免得人跑得远了。 曹明刚走出几步路去,眼前便忽然闪过一道蓝影。 他看着梁兴扬气定神闲地站在他的面前,倒也没显得多么的惊恐,只是微微一挑眉道:“你改变主意了,不想让我活着回去?” “你果然是要回去的。”梁兴扬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你应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所以也就很清楚你回去之后会遇到些什么。” 曹明的语气倒是很平静。 “我知道,但我必须得回去,我想,即便我会死,他们也还是要给我姐姐治病的。” “你觉得他会信守承诺?”梁兴扬嗤笑一声。 “我有别的选择么?” 梁兴扬听了这话倒是沉默了一瞬,道:“没想到白云观里还有你这样的聪明人,最要紧的是还足够有情义。” 曹明竟然还挤出了一个笑。“你是来跟我讲笑话的么?” “那接下来你还会听到一个更好笑的笑话。”梁兴扬打断了他。“我要去幽州城,你来带路。” 曹明果然怔住了,脸上的肌肉翻来覆去地变换了一阵子,最后定格在一个勉强能算得上是笑但怎么看怎么都带着一点扭曲的表情上。 “你要是那么想死的话,不如用你的命换我姐姐的命。” 梁兴扬这次是真叫曹明逗笑了。 “一命换一命,听上去是很公平,要是真能换来的话我倒是很乐意,不过你不用拔你的剑。” 曹明的手的确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不过他的神情依旧是半信半疑的,一听梁兴扬阻止他,脸上又流出一点凉薄的讥诮来。 “我知道你不会的,所以也不用说那些漂亮话。” 梁兴扬心想这个少年人不知道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仿佛全身都长着刺。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是妖族和他天生就是敌人,这样的态度倒也算得上正常。 “我的意思是,或许不用换。”梁兴扬笑了笑。“你也知道你那些师父师祖都叫我什么吧?哦,你好像也是这么叫我的?我记不大清楚了。” 曹明沉默了片刻,道:“我没有那么叫你,你不是道士。” 梁兴扬笑得更开怀了一些。“那么你就是知道的。他们管我叫妖道,不过说得也不算错,我是个妖怪,也是个道士,所以我也略通一点岐黄之术,或许可以救你的姐姐。” 曹明的表情又经历了一番变化,梁兴扬饶有兴趣地看着,心想这小子倒是有点天赋在身上的,他那张脸总能变化得十分精彩。 “我不会信你。”曹明最后说道。“你也进不去幽州城。” 梁兴扬听到后头这句话,便知道自己的话还是奏效了,至少曹明是有些意动的,不然不会说出这近乎于示弱一般的话。 “我让你带我去,只是给你一个等价交换的理由。”梁兴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曹明瑟缩了一下,但是没有往后退。“至于我怎么进了幽州城不会被发现,那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曹明想,他从前听过的故事里,妖怪都是会蛊惑人心的。 现下看来故事里说的不是假的。他现在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形,而且最糟糕的是,他没有能够拒绝的理由。 “你成功了。”他叹了口气。“也许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我总要试一试。” 梁兴扬伸出一只手来。 “那就算是合作愉快了?” 玄灵在原地动弹不得的当里猜了很多回梁兴扬是去做什么了,但她最后还是没想到梁兴扬是和曹明一起回来的。她转了转眼珠子,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你会用迷魂术吗?” 梁兴扬哭笑不得地给她解开了血符,道:“不会,只是我说服了他。” 玄灵心想,能够把老对手的徒子徒孙给说服,这听起来还是很像迷魂术。她活动着自己的四肢,听见梁兴扬道:“走吧。” “怎么,你打算带上我了?”玄灵眼前一亮。 “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 玄灵从梁兴扬的回答里听出了斩钉截铁的意味,她想要是再反抗下去又被定住可不大好受,不如等梁兴扬走了再悄悄跟上去,于是便难得顺从了一回。 第一百三十章 惜别 真相却叫玄灵几乎气歪了鼻子。 梁兴扬倒的确是暂时把玄灵身上的符咒给解开了,但是他显然很清楚玄灵究竟是个什么做派,很快就重新为玄灵找了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并在她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之前就把她一把给推了进去。 玄灵对着面前的石壁愣了几秒钟,跟着凌无名也被推了进来。玄灵是有心让凌无名直接摔在地上的,不过那一瞬间还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把凌无名给接住了。 她现在和凌无名挤在一个狭小的石洞里,同梁兴扬大眼瞪小眼。 梁兴扬已经很迅速地在洞口不知道布下了结界,而后将一个乾坤袋甩了进去。 “如果这个咒术解开,那就代表你彻底自由了。”梁兴扬对着愤怒的玄灵微微一笑,玄灵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些自己一时间还看不明白的东西,不过现在她是没那个心情去琢磨一二的,只是很愤怒地拍了拍眼前无形的屏障,道:“你敢带着我去妖族的地盘,却不敢带我去幽州城?” “不知怎么,我一直有种直觉。”梁兴扬轻轻叹息了一声。“妖族或许不会把你怎么样,可是你一定不能去幽州城。而我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的。” 玄灵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梁兴扬已经转过了身。玄灵觉出自己的眼角被逼出了一点眼泪,她本想着若是梁兴扬看不见的话自己是可以任由这眼泪淌下来的,可梁兴扬却忽然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这一回头是如此的突然,至于玄灵慌慌张张去擦眼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成了一个很滑稽的姿势。 “你在为我而流泪么?”梁兴扬眼中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问话冲口而出,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 玄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但是那点眼泪叫她的冷笑变得有些滑稽。只梁兴扬没有笑,他很感慨地伸出手来像是想要碰一碰玄灵的脸,却又在将要触及自己布下那个结界的时候骤然收回手去。 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叫曹明很不耐烦地打断了。曹明抱着膀子在一边冷冷问道:“你们还有完没完?不想走的话就放我走吧。” 那种有点诡异的气氛就被曹明生生破坏殆尽,梁兴露出一个无声的苦笑,他最后还是什么都再没有与玄灵说,扭头就走了。 玄灵却忽然喊道:“你要是回不来的话,我一定会去的。” 梁兴扬只是头也不回地抬起手挥了挥,玄灵知道他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了,于是很平静地任由眼泪流了满脸。 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眼泪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是为什么而流的,似乎当年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时她也没有哭,是被恨意生生地把眼泪都蒸干了。可这一次她感到了一点悲哀,或许是因为这是一种已经能被预测到的死亡,而她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忽然有一个有点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是在哪?发生了什么?” 曹明带着梁兴扬走出很远,他一直沉默着不曾说话,且看上去余怒未消。 直到他听见梁兴扬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霍然回过头去,问:“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梁兴扬慢悠悠道。“是觉得自己被我们愚弄了,还是被你的师父愚弄了?” 这是个很辛辣的问题,甚至于有些像是在激将。 不过曹明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妖怪也有心么?你们不过是会蛊惑人心罢了,就像是现在一样。” 梁兴扬不以为忤地一笑,甚至是觉得曹明倒当真是倔强得近乎有些可爱。 “妖也是有心的,甚至还会更加真诚一些。” 曹明没说话,只微微地勾了一下唇,显然是不大相信这一点。 梁兴扬没有再辩解下去,只是很平静地走他的路。 曹明又静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去送死?” 梁兴扬冲他笑了一下,他的牙在日光下闪出一点很炫目的光来。 “我要是说为了去救你姐姐,你信么?” 这肯定不是实话,曹明心想。这只能代表他不打算说实话,而有此一问的自己看上去简直是个傻子。 此地其实离幽州城不远,只曹明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他有的时候在想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背叛,可是转念一想梁兴扬只身前去又像是自投罗网,于是便也不能说是他背叛了师门——再一想,他又不是为了把梁兴扬绳之以法而答应他的,是为了让他救自己的姐姐。 而他现在也知道自己回去究竟会面对什么了。 到现在曹明才意识到,梁兴扬在白云观弟子眼里恶名累累其实很大一部分账都不能算在他头上,随之而来的便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师祖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不惜......用自家弟子的性命,去堆砌一份虚假的仇恨?是什么让师祖如此在意这个妖怪,这后面究竟有什么秘密? 曹明只觉得后背有点发凉,他似乎是触及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一个可能吞噬他性命的秘密,当然,或许就在他接受了这个命令的一瞬间,在熟知内情的人眼里他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现在的问题是,究竟有多少人认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他还能这样堂皇地回到幽州城去吗? 梁兴扬的脚步忽然一停,转头看向曹明。 曹明有些紧张地看着梁兴扬,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而后才摆出惯常的冷脸来。“怎么,你改变主意打算杀了我?” “不要这么悲观。”梁兴扬上下打量着曹明。“我只是觉得你现在不太适合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去了,所以得给你化化妆。” 曹明叫他切中了心事,半晌都没有出声,最后只是把眼一闭瓮声瓮气道:“悉听尊便。” 梁兴扬笑出了声来。 曹明感觉一双有些凉的手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其实是有些紧张的,可转念一想梁兴扬又不是非得用这种法子才能伤害到自己,于是放松下来。 他甚至没感觉到任何术法的痕迹,便听见梁兴扬道:“好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乔装 曹明有些狐疑地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在脸上摸到了一点很粗糙的东西,擦得他的手指都有些疼。这于他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体验,他又用了点力气摸了两下,却叫梁兴扬一把按住了手。 “别乱动。”梁兴扬道。他现在离曹明有些近,所以曹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这叫他又有点不自在,往后退了几步。 梁兴扬没有跟过去,他对曹明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防着曹明把自己好容易弄上去的东西又都给弄下来。他倒是看得出曹明究竟是什么样的出身了。 或许就出生在幽州城,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什么苦,所以手上更多的是剑茧而没有劳作所生出来的茧子,所以指尖还是柔软的,在那些堆砌出来的风沙和皱纹上很不适应。 梁兴扬上下打量了曹明几眼,道:“我倒是忽略了这一点,把手伸出来。” 曹明愣了一下,而后才伸出手去。 他想,反正现下反抗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梁兴扬又在他手上忙活起来,这一次曹明倒是看得很分明了,梁兴扬是从随身的乾坤袋里拿出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来,那些东西混合在一起便是类似于皮肤的色彩,只是曹明自己可没有那么黑。 他眼睁睁地看着梁兴扬把那些东西都堆在了他的手上,又摸出一把刮刀似的东西来细细地修理。 曹明终于忍不住嘲讽道:“你做这种事情竟也这么熟练,看来是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做。” 梁兴扬手上不停,那刮刀在他手里是很灵巧的一团银光。 曹明从这个角度看梁兴扬,能看见他脸上的笑。 梁兴扬说:“是啊,人族的地盘是越来越不好进了,总要多一点准备才行。” 他收了自己的工具,在曹明手上轻轻一拍,道:“至于偷鸡摸狗?现在你也是我的同党了。” 梁兴扬的手忙活了这么一回之后依旧是冰冷的,曹明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反驳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为了——” 他的话却叫梁兴扬打断了。 梁兴扬抬起眼来,眼中一瞬间闪过的冷芒让他在那一瞬间就像是换了内芯,是旁的一个什么存在正透过他的眼睛张望着外头并与曹明交汇了视线,又或者那才是真正的梁兴扬。 曹明又开始感到不自在了。 他低下头去,听见梁兴扬道:“现在我也是为了救你姐姐。” 曹明不知道梁兴扬是不是在提醒他,现在他们两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东窗事发都是跑不掉的。 转念一想,自己回去却本就是要死的,这么看的话倒是像他把梁兴扬拉做了垫背。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为自己有这样古怪的念头,果真是被梁兴扬弄坏了脑子,这就是妖族的力量么?竟然是如此可怕,叫人能看见一切却又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 “你有没有想过,这或许不是我的力量,而是你的渴望,是人心的力量。” 梁兴扬这样说,叫曹明又怔忡一瞬,这才意识到就在刚刚他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曹明以为跟着梁兴扬便要发表一番十分辛辣的讽刺了,梁兴扬的口舌他是领教过的,必要的时候也十分凌厉。但是梁兴扬只是偏了偏头道:“你要稍微等我一会儿了,可以先去那边坐着休息。” 说着梁兴扬便抬手在空气中造出一道水镜来,自己对着镜子忙活起来。 曹明没有动,他对梁兴扬依旧充满了警惕之情,如非必要是不愿意按着梁兴扬的话行事的。 他只是凑过去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如今的样子。 先前他没感受到妖术的痕迹,是以不认为自己的脸会发生多大的变化,然而等从水镜里看见现下这张脸的时候却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那张脸上已经几乎找不到他自己的痕迹。镜子里是个有些愁苦的中年人,脸上有很深的皱纹,叫这中年人又显得有些像是老年人,幽州城里是没有这样的人的,他只在这几日出了幽州城之后才见过类似的中年人,是过早地被生活所摧折了。 梁兴扬正在用不知道什么东西一寸寸去染自己的头发,头发变成漆黑的颜色便显得他的脸更白,有一点森森的鬼气。好在很快那张脸也被土黄色的胶泥所覆盖了,他也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不怎么起眼的中年男人。 “这幅打扮大概是进不去幽州城的。”曹明忍不住道。 梁兴扬的手一顿,笑道:“你倒是很清楚城内与城外的分别。” 曹明没听出来这是不是一种讽刺,只好沉默以对。 梁兴扬又道:“你忘了么?幽州城对人族从某种意义上是敞开怀抱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曹明这才从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了什么,恍然道:“你要的是一个临时的身份。” “是啊,幽州城的住民自己有一套很严密的文件,伪造起来很费力气,偷两个呢又很容易叫你们那些宁错杀不放过的师长去寻普通人的麻烦,我只需要能够进去呆上几天就够了。”梁兴扬微微一笑。 曹明默然一瞬,才很艰难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对幽州城这么了解?” 幽州城发放这种临时的通行证,是为了给众生一点希望,如果遇见了什么与妖鬼有关的疑难问题,总还有幽州城作为希望存在。但是曹明有的时候也会怀疑那东西究竟为什么要存在,是不是为了让人不至于到绝境? 可到了绝境的人也不会揭竿而起,此时内乱只会叫妖族趁虚而入,于是人们所能做的似乎就只有忍耐了。 “因为幽州城里有我最大的对手。”梁兴扬倒是毫不避讳,他坦坦荡荡地答道。“我要了解我的对手,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吗?” 曹明得承认他说得没错,自己这样问反而显得有些蠢。 于是他低下头去,却见梁兴扬把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鼻子底下,那手上搁着一粒玉色的药丸,散发出幽幽的清香来。 “忘了一件事,你得把这个吃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蒙混过关 曹明盯着那粒药丸,目光再往上移的时候就撞上了梁兴扬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也没有显出恐惧或是怀疑的神情来,只把那药丸拿过来一伸脖子咽了。 梁兴扬便反而显出些意外的神情了。 “我本以为你会怀疑我给你下毒。” 于是意外的人又变成了曹明,他扬着眉毛盯了梁兴扬很久,最后才缓缓道:“难道不是么?” 梁兴扬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之间出现了一些认识上的错位。 “在你眼里我居然是这么穷凶极恶的存在。”他顿了顿,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妖族在你们眼里也都是这样的,我也没有自我感觉良好到以为自己能成为例外——这是躲避探查的东西,能把你体内的力量压制起来,叫旁人无从察觉。” 此时曹明也渐渐觉出自己体内的力量在缓缓消退,那种感觉很奇怪,并不是他的力量被消解了,而是那种力量被隐藏了起来,深藏于体内,如果他愿意的话还是可以调动出来。 “我劝你现在不要尝试动用自己的力量。”梁兴扬盯着曹明的动作,就在他屈伸着手指想要试探着念咒的时候及时地阻止了他。“不然的话就要浪费我一颗丹药了,炼制起来很费时间。” 曹明盯了他一阵子,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而后又觉得梁兴扬要在这时候骗他也没什么用处,自己是个道士还是个普通人在他面前总归也没什么差距,于是又把手放下,带着梁兴扬继续往幽州城走。 这于他也是很新鲜的一种体验。 他来追梁兴扬时,是第一次踏出幽州城的城门,而眼下则是第一次进城,还是以一个平民百姓的身份。 晨光熹微的时候,城门便开了。 入城的队伍很长,曹明放眼望去望不到头。四面的人脸都显得麻木而苍老,这是幽州城里很少见到的景象。他曾以为妖族不再大举进犯的日子里天下万民都过着安宁富庶的生活,然而现在看来似乎太平人间景就只能在幽州城里看见。 他有些惊讶。 这总不是梁兴扬做出来给他看的,如果随便一个妖怪就有这样的本事,那天下早就没有幽州城的一席之地了。所以这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人间。 “如果妖族被消灭了,世间都能变作幽州城这样的乐土么?”曹明低声问道,他听见那声音简直不像是他的,飘忽如同幽魂。 这也不过是他脱口而出的感慨,他并没想过要得到梁兴扬的回答,却没想到梁兴扬真的做出了回答。 “你看过天地大变之前的典籍么?差异总是存在的,没有妖族也要有旁人,也许人吃人比妖吃人更可怕些。” 梁兴扬顿了顿,没等到曹明的反驳。 这让他有些诧异,他本把话说了一半就是等着曹明与他申辩些什么,可是这个少年人脸上只是一种沉思的神情。 “但妖吃人也是吃人,况且若是这天下没有人了那也太无趣些,妖和人还是各行其道的好。” 这一次曹明终于有了反应。 “各行其道?妖族会放弃进犯?对于他们来说人族的领地就是一块嘴边的肥肉,若不是有幽州城这么一根尖刺能叫他们觉出痛来,人族只怕早就荡然无存了!” 曹明以为梁兴扬会发表一番高见。 但梁兴扬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是啊,也许如果不作出一点改变,各行其道这四个字只能是愿望。”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把这愿景变为现实,只这话没有必要同曹明去说,他们两个低声交谈的同时正随着队伍往前挪动,渐渐便能听见前头呼喝的声音。 梁兴扬又去看曹明。 曹明此前从未见过守城的兵士露出这样的神情,他还记得自己出城的时候几乎看不清那些兵士的脸,他们都把头低得很深,姿态放得很恭敬,可是现在远远地看过去却只能看见那些人的鼻孔。 他知道如今这个妖孽横生的世上道士是很为人所敬仰的,可那就意味着凡人很值得鄙薄么?还是说那些兵士自以为在某些人那里失了面子,便要从别处找补一些? 梁兴扬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们两个终于站在了城门下。 那守城的兵士也不知道是天生的三白眼还是后天常年吊着眼睛看人所练出来这么一双眼睛,斜睨着梁兴扬与曹明从鼻子里哼出几个音节来。 “从哪里来?干什么的?” 梁兴扬示意曹明不要说话,一开口便叫曹明忍不住很惊异地看了看他。那声音完全不像是他之前所听见的,像是苍老了许多,不过这似乎才是一个被生活磋磨了太久的人所应该有的声音。 “我们就住在城外头,我弟弟忽然哑了,到处找郎中都看不好,这才想着来城里碰碰运气,看哪位神仙能给我弟治一治。” 梁兴扬把卑躬屈膝的模样也做得很足,曹明只能低垂着眼帘掩饰自己眼中的惊诧,他想象不到梁兴扬能同一个自己轻轻松松就能捏死的家伙露出这样的表情,而且据梁兴扬所说他这一次来只是为了救人—— 这可能吗? 曹明忽然觉得自己是被骗了。 他忽然很想说话,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眼前有女子苍白的脸一闪而过,那是他姐姐的脸,他姐姐还在等着他去救,那么为了姐姐他愿意冒这个风险么? 曹明很悲哀地意识到,他是愿意的,他愿意为了他姐姐做很多事情,包括背叛自己的师门。 官兵草草打量了他们两眼,似乎觉得这一对兄弟看上去太过穷酸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所以只是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就把他们放了过去,幽州城城门有着种种限制,这让官兵早就放松的警惕,毕竟没有多少妖族敢于闯入幽州城。 已经很多年没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梁兴扬和曹明就这么走了进去,毫无异状地汇入了人潮之中。 “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梁兴扬听见曹明咬牙切齿的声音,只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家在什么地方?” 第一百三十三章 破绽 曹明知道他是只有说实话的份儿,这也是他引狼入室的原因——他忽然看了梁兴扬一眼,把梁兴扬看得很是摸不着头脑,且没等到曹明的答话,反而听见他问道:“你究竟是什么化得形?” 梁兴扬觉得自己有点不大能理解曹明。 他是一贯不愿意与旁人说起这个的,同曹明自然也不可能开诚布公。且这么多年来虽然他多数时候都是个独行侠,倒也遇见过非要这样问他的,只如曹明这样来势汹汹单刀直入的真是没有多少。 “怎么,想看看我究竟有没有治病救人的本事?”梁兴扬低笑了一声。“那你问晚了,现在你只能信我,不是么?” 曹明瞪了他半晌,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且能从白云观里做那个佼佼者,他也不是个傻子,心思不说百转千回也能算得上是剔透,只从这么一句话里便能听出梁兴扬的不情愿来,当下有些僵硬地摆了摆头,示意梁兴扬跟着他走。 梁兴扬忽然想起另一个非要在此事上问出个究竟的家伙来,他同玄灵之间分离也不过是几日的事情,眼下却是有些想念了。也不知道她被关在山洞里还对着和尸体差不了多少的凌无名,会不会气得发疯? 曹明神情古怪地看着梁兴扬,梁兴扬这才收了自己脸上的笑,跟在曹明身后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 虽依旧有些不信任梁兴扬,可到了城里曹明便满脑子都是他姐姐的病情了。当初白云观来遴选弟子的时候姐姐本来是有机会的,可姐姐说她只想看着自家弟弟成才,是以如今想到这件事他就会追悔莫及,心想若是当年被选中的人是姐姐,现下她的病是不是就很轻易地能被治好了? 他胡思乱想,脚下却是半点也不曾慢下来,几乎生出了风。 然而梁兴扬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 曹明的后背在那一瞬间浮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他想梁兴扬可能是要撕毁约定了。背信弃义这件事对于妖族来说应该本就算不得什么,然而在这人族的重镇、在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的大街上动手,似乎很不符合妖族一贯诡谲的手段。 梁兴扬注意到了他紧绷的动作,倒是没有跟着觉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来,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信任本就摇摇欲坠,自己出手太急,曹明没有当场拔剑回敬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件事。 他低声道:“你家是不是在这条街的尽头?” 曹明一惊,不自觉也跟着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知道?” 他扭过头去,看见梁兴扬有些沉凝的表情。 梁兴扬不说话,只是冲着长街的尽头扬了扬下巴道:“你自己去看,只是要小心,不能露出一点你对这间房子有什么好奇的痕迹,否则我便救不了你姐姐。” 说着他倒是反客为主,顺着这条长街慢慢走了过去。曹明改为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只觉得一颗心脏怦怦乱跳,像是随时要挣脱了束缚改从喉咙里冲出来。 梁兴扬又走了几步,脚下忽然一顿。 “别那么紧张,这么紧张也是会被看出端倪来的。” 他眼含深意地看着曹明,然而这几日看惯了梁兴扬嬉笑的样子,倒叫曹明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地警告。 事已至此,曹明却也知道自己只能选择相信了。 一步步,曹明走在最熟悉的一条路上,却是用一副很陌生的样貌。 他不敢抬头,就那么埋着头走过去,步伐自始至终都是十分平稳的。 但是路过大门的一瞬间,随着力量被压制而变得有些迟钝的五感忽然清明了起来,他意识到门后不仅仅有他的姐姐,还有强者。 是什么样的强者会出现在这扇门之后?他出现在这里是要干什么,是不是要对姐姐不利?曹明忽然焦急了起来,他很想一探究竟,走在前面的梁兴扬却像是脑后生了眼睛一样忽然咳嗽起来,把自己咳成了一片风中的枯叶,顺势便招手唤曹明来扶他一把。 曹明看出了一点严厉的警告,虽然不大情愿却还是快走了两步把梁兴扬扶了起来,两人搀扶着走得更远了,曹明却不知道在转过这条街的时候他心心念念记挂着的那扇门忽然被打开了一瞬。 “刚才那两个有古怪?”一个人问道。 “说不上来,总觉得有人往这里看了一眼。”另一个声音答道,从门缝里往外张望了一下。“但我没感觉到什么力量的波动,应该就是寻常路过的人。” “曹家门庭冷落许久了,都知道那女人的病治不好,怕过了病气,有点不大寻常。”前一个人沉吟一瞬,道:“你在这里接着等,我去回禀一番。” 梁兴扬依旧低低咳嗽着,曹明便不得不搀扶着他往前走,不是他很乐意做这件事,而是在衣袖下头梁兴扬的手是铁钳一般在他腕子上紧扣着,曹明没感觉到杀气,却也挣脱不开。 也不知道走出去多远,曹明终于感觉到腕子上一松,他立时要问个究竟,还没来得及出口的问话却叫梁兴扬给截断。 “你只怕还是闯祸了。”梁兴扬皱着眉头。“我想,现在白云观已经被你的那一眼惊动。” “你说我师父派人看着我姐姐?”曹明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梁兴扬很无奈地笑了一下,他说话的时候神色甚至有些愧疚,似乎是怕曹明听见了便要与他打一架似的。 “是我的错,我一定要来幽州城,只怕是被李寒琚察觉到了什么。” 曹明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你什么意思?师祖怎么会知道你来幽州城,知道我和你——” 梁兴扬没想到他说的是‘我和你’而不是‘我被你’,曹明似乎全然没有要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眼睛,这倒是叫梁兴扬觉得有点欣慰。 “我和李寒琚是多年的对手,他一定时时推演着我的打算,感觉到了一点异动。但他一定不能确认,否则的话你姐姐就不会还在宅子里住着,我先前走过去的时候察觉到里面有两个高手,还有一个气机微弱之人,味道同你有几分相似......所以先别急,我没说救不得你姐姐。” 第一百三十四章 婚约 曹明本已经大有横眉立目就要动手的意思,听见梁兴扬这么说,眉目之间倒是有些讪讪的意味,知道是自己太心急了些。只是——他愤愤不平地想着——于自己这分明是火上眉毛的事情,自然听不得梁兴扬这样百转千回的表述。 梁兴扬摇头叹道:“你的性子这么急,是怎么叫他们选中的?是认定了你见到我便会动手,到死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曹明叫他说得脸色阵红阵白,可是细细思量起来也真是这么一回事,自己见到梁兴扬的时候只满心想着即刻便拔剑出来将这妖怪结果了,若梁兴扬真的如白云观众人所说的那样性子,自己焉有命活到如今? 他的神情微微黯淡下去。 曹明固然早知道自己是一枚棋子,然而如今又知道了自己如何去死都叫身边人算计得透彻,却不免又有些伤神。好在他向来是心宽的,只一瞬的颓丧之后便重新振作起来,道:“那你要如何救我姐姐?” “自然是先探明其中的情况。”梁兴扬淡淡道,拉着曹明转过几条街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在曹明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又很迅速地为自己变换了一副模样,再信手给曹明脸上处理一番,找出另一套衣服为他换上。 现在他们两个又摇身一变成了幽州城里的公子哥儿,幽州城是皇城脚下,纵然有妖族在外虎视眈眈也总还带着一点富贵气息,像这样纨绔子弟总还能寻出许多来。 梁兴扬从自己袖中又摸出一份文牒扫了两眼,笑道:“皇商?如今要做皇商还得有些本事才行,不然行商路上便早被人抓去了。”说着便上下打量了曹明一回,沉吟道:“你先前那点道术是不入流,可是一旦动起手来便掩饰不住师承,还是做个不学无术的子弟好,至于我就是你的贴身护卫。” 曹明嘴角微微一动。“我可请不起你这样的护卫。” 梁兴扬笑道:“若是出得起价钱我也不会拒绝,你可会装得趾高气昂些?”他顿一顿,又自己否了这一条。“可那里的人你多半是认识,免不得会露了马脚,不如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曹明却道:“我要去见我姐姐!” “你能保证自己不露出破绽么?”梁兴扬的神情却陡然严肃起来。“看见去监视你姐姐的人是你的师父或是别的什么朝夕相处的人,在他们的盘问下能半点错漏都没有?现下不是你耍性子的时候,你姐姐的安危比不上你一点意气么?” 在他严厉的诘问下,曹明沉默了。 他自以为是能蒙混过关,可梁兴扬这样一说他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要的是万无一失。他真的能做到万无一失么?只怕是不能的,若是一开门见到的是自己的师兄弟,想来一瞬间的表情便能把他出卖个彻底。 梁兴扬看他沉默下去,心想总算是孺子可教,若是曹明一意孤行的话,倒还不如把他打晕了藏在乾坤袋里了事。只是一想到乾坤袋,他忽然又有了主意,道:“你要是真想去倒也可以,不过需要一点勇气。” “我不是懦夫!”曹明霍然抬眼。 梁兴扬低笑道:“我是说把性命交付在我手里的勇气。” 他以为这样会叫曹明至少有些犹豫,却不想曹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的性命不是早就在你手里了么?你不杀我是你的事,我只当自己早就是个死人了。” 梁兴扬叫他的坦诚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反手便把一张符纸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曹明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再回过神来时就看见一只山那般大的手兜头罩了过来,竟是自己已经变成了寸许高的小人,被梁兴扬顺手揣在了袖子里。 “这就不会留下术法的痕迹了么?”曹明低声问道。 “你不说话,便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梁兴扬言简意赅道。“你姐姐有婚约在身吗?或是说白云观的人知不知道?” “没有,观里也不关心这个。”曹明低声道。 “只希望你别事后找我算账,说我毁了你姐姐的清誉。”梁兴扬嘀咕了一声,优哉游哉地走了回去,抬手便敲门。 门很快便开了,曹明从梁兴扬的袖子里一眼便看见了开门的人是谁,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生生又被他咽了下去,把他噎得生疼。 他怎么也没想到,梁兴扬说的都是真的。 里头站着的正是他的师兄,只是如今做小厮打扮。白云观弟子在幽州城里地位一向是超然的,要做这样的打扮显然不大符合他师兄的心意,是以梁兴扬看见的就是一张有些阴沉的脸。 梁兴扬却像是浑然没注意到眼前人的脸色,一副鼻孔朝天不屑于与下人说话的模样,只道:“我是来寻我未婚妻的,她人在此地吧?” “这位公子。”曹明听见他师兄冷冷道。“我家小姐正在病中不便见人,她也从未提起过自己有婚约在身,你只怕是找错了地方。” “幽州城有几个曹家?又有几个曹华?”梁兴扬还是一副倨傲的神色,从袖中拿出一份庚帖一晃。“你一个下人,她做什么要与你提婚约不婚约的事情?带我去见她。” 曹明心想自己可从未与梁兴扬提起他姐姐的名姓来,转念一想梁兴扬毕竟是妖族,想来想要洞察人心也是很简单的,这等小事自然不必絮絮问他。 这厢白云观的弟子却犯了难,他们是奉命来曹华这里,然而师父所说的也不过是注意往来的有没有什么妖孽,没说曹华不能同外人往来也没说要对曹华如何,毕竟她弟弟还是他们的师弟。 眼下这个人通身纨绔子弟的排头却不曾有半点的妖气,若是强要阻拦似乎也显得有些可疑,左右曹华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叫这人看了赶紧把他打发走似乎更省事些。 两人对视了一眼,道:“既然如此,我们回去通禀小姐。” 梁兴扬只一抬手,把一块玉佩丢进他们手中,漫不经心道:“你去,把这东西交给你家小姐,她一看便知。” 第一百三十五章 信物 曹明被梁兴扬揣在袖子里,依旧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那玉佩看着在凡人之中足以称得上不是凡品,是温润而有几分剔透之感的白玉,不过若是以修道之人的眼光来看便算不得上品,因为上面是一丝灵气也无。 可这样一块玉在此时被拿出来却反而很合时宜,是把梁兴扬的凡人身份给坐实了,曹明能很明显地看到那玉佩已入手他的两位师兄就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匆匆往内室去了。 曹明只恨自己不能跟上去,在梁兴扬的袖袍里微微动了一下,梁兴扬一翻手不动声色地掩住了袖子里的这一点动静,曹明这才想到或许他的二位师兄只是被摆在明面上的,若暗处还有旁人窥伺的话自己便很容易暴露,当下不敢再动弹。 曹府的内室看着简素,然而有许多东西一望便可知还是十分值钱的,曹家如今败落也仅仅是人丁有些衰落,众人都知道曹明是在白云观修道都少有敢欺压上来的,曹华这病也不是没钱去治而是药石罔效,是以架子并不曾倒了,还是很有富贵人家的模样。 内室是一片安静,有婢女垂手站在一边半点声息都不曾发出来,只偶尔有一两声低低的咳嗽响起,外男当然不能这样轻易便进来,那块玉佩便由侍女捧着进了帘中。 “小姐,外头来了个人,说是与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拿了这玉佩来与你看。”侍女低声道,神情有些迟疑,女子清誉固然不是那样轻易便能被诋毁的,可要小姐看了这东西认出此事子虚乌有动了气便得不偿失,故而还没等递出去东西便劝道:“许是人认错了也未可知,小姐若不想看也无妨。” 床帏里伸出一只手来,那是一只很秀气的手,骨肉匀停,病中也不曾显得十分支离,只是过于苍白了些,在天光下那肌肤边缘隐约竟能透出一点光,便叫那只手成了什么易碎瓷器一般的存在。 “让我看看。”曹华淡淡道。她久病虚弱,可是说话的时候偏偏就有种叫人不能忽视的威严之感,侍女便不再劝,将玉佩放在了她手中。 玉佩入手,却比曹华想象得要沉重些,将她的手向下微微坠了一下,她不由得苦笑起来,心想自己果然是沉疴久矣,竟是连这点力气都要没有了。 只接下来她眼前便是一花,恍惚见到一个青衣白发的男子在她眼前站着。 曹华一惊,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 “曹小姐,你肯信我么?我是来救你命的。”梁兴扬选的这玉佩并不适合承载术法,是以他的时间也有限,法术甫一被触动便开门见山。“你弟弟叫我来救你,白云观的人把你当成一个条件叫他送死,如果你肯信我,我便能让你们两个都活下来。” 曹华一惊。 其实她也觉出一点不对来,那两个新来的小厮是曹明的师父送来的,她一看便知道那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而是两个修行之人,修行之人都是眼高于顶的,如果不是其中有鬼的话又如何会肯来她这里假扮一个小厮?可是转念一想她家这点资产恐怕白云观还看不上,或说看上了也不必用这样迂回的手段来夺。 是以问题一定出在旁的地方。 现在看来,这问题竟是出在曹明的身上么? 阿明为了她要做什么?要去送死? 梁兴扬想,曹华是一定会同意与她见一面的,因为曹华本就是一个病人,一个几乎被宣判了死刑的病人,她这样的病人不会再怕死,尤其是他还坦言自己能够救她,哪怕是出于溺水之人非要抓住一根稻草那样的心理,曹华也一定会与他见上一面。 曹华缓缓点了点头,道:“父亲临去前的确与我提起过此事,只后来我得了这样的病,父亲当时又语焉不详,便不曾再细细思量。既然那位公子已经来了,便请他进来说话吧。” 侍女不疑有他,传了话出去把梁兴扬请了进来。 梁兴扬进来的时候是独身一人,曹华没显出意外的神色来,白云观的来人眼下还很客气,这人能被他们放进来定然是已经被认定了是个普通人,便没有必要再跟在后面讨嫌。 只没想到门刚被关上,曹华便见眼前男子朝着两个侍女挥了挥手,也不见他用了什么药,但见那两个侍女俱是昏迷了过去。 梁兴扬对着曹华一竖手指做个噤声手势。 曹华没有惊叫也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瞧着梁兴扬。 梁兴扬道:“曹姑娘好胆识。” “你说你是来救我的。”曹华淡淡道。“而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我想外面那两个也不是你的对手。如果你是想要杀我,我反抗也没什么用。” 梁兴扬微微一笑,抖了抖袖子道:“我把此地的声音封禁了,不过还不能把你恢复原样,你可以先出来。” 看见自己的弟弟变成了寸许高的小人时,曹华的眼神终于显得有点震惊。梁兴扬把曹明放在桌上,曹明便急急地上下打量曹华,道:“姐姐,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曹华见曹明如此做派,便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沉声道:“只派来了两个人看着我,你不必如此惊惶,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还是我来说罢。”梁兴扬打断了曹明的话,神情凝肃。“简单来说就是李寒琚选中了你弟弟做弃子要在我头上再添一笔血债,打的乃是事情败露他也会因为你的缘故甘愿赴死的主意,却不想我是个会治病的,他便不必死,我也不必多背上一口黑锅。只可惜我与李寒琚多年的对手不,我一起了对付他的心思便叫他知道,白云观才又派了人来监视你。” 曹华听着,神色却是八风不动的。此女当真是了不得的人物,若非生了这一场病,想来是能有所作为的。 她只静静听完,一双眼中有锋锐如刀的厉芒。 “你说你与李道长是多年的对手,你如今看起来才多大?或是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中毒 梁兴扬照例是不过微微一笑,道:“你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呢?” 曹华的神色便更冷两分,她的手垂在身边不知扣住了什么东西,自以为是做得还算隐蔽,却听见梁兴扬淡淡道:“若我是你的话就不会想着把外面那几个招进来,相信我,那样你只会死得更快些。” “你是在威胁我?”曹华皱了皱眉头,她的手还是没有松开,梁兴扬也没有一定要去探个究竟的意思,摇头道:“那是事实,不然我们两个也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见面,甚至你弟弟是连面也不能露的。既然知道我是妖族,你便更应该知道我想杀你易如反掌。” 曹华脸上一丝惧色也无,只道:“我不怕你杀我,但你要引我弟弟入歧途,我便宁可招了外头的人来同归于尽。” 梁兴扬若有所思地一点头,道:“这么说来在你眼中,被妖孽引诱要更糟糕一些?甚至于比死还糟糕?是了,世上有这样想法的人应当不在少数,但我本看着你不像是俗人。” 曹华低低冷笑了一声。 “俗人?我本就是个俗人,且是个与妖族不共戴天的俗人。你既打扮成皇商的模样上门来,便应该知道曹家从前也是做皇商的,是因为妖患才败落下去。” 梁兴扬一挑眉,曹明还真没同他说过这个。若是曹明一早说了,他大概还不会立时把妖族的身份亮出来,恨屋及乌听上去是一件有些愚蠢的事情,可人心总是如此,明知有些事很蠢,也还是无可避免。 他苦笑道:“我扮做皇商是个巧合,商人么,总是交游广阔些,无论去什么地方都不容易叫人怀疑。你身世因妖族飘零,却不应因此恨我,须知妖族对我也是十分愤恨,时时刻刻想着除我而后快的。” 曹华并不是被养在深闺之中不谙世事的,她也知道江湖上许多传闻,甚至若非这场病或许是已经把曹家的名声重新打了出去,是以略猜到了几分,在白云观和妖族两边都挂着狼藉声名的家伙这世上许是再没第二个。 “是你。”曹华的敌意看上去倒是淡了些,一个妖族能成举世皆敌的局面,要么就是他太强,要么就是他太傻,现下看来可能两者皆有之。“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是叫梁兴扬是吧?你于我先前不过是话本上的人物,不想我这一病竟能把你引来。” “引来我的不是你的病。”梁兴扬正色道。“我只是不想被人再扣一口黑锅。白云观许多年以来一直派各路弟子来找我的麻烦,我是一个也没有杀过,但他们也一个都不曾回到幽州城。” 曹华是冰雪聪明,听梁兴扬饱含深意的这一句便也猜到了个大概,她目光惊疑不定地在窗棂上逡巡了一圈,又回过头来瞧梁兴扬一眼。梁兴扬朝她点点头,意思是其中曲折的确如她所想。 可曹华接下来又摇了摇头,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妖,杀人本是理所当然的,用自家弟子的命去换你一点更坏的声名,似乎太不值得。” “李寒琚恨我入骨。”梁兴扬冷笑了一声。“然而他又怕我,不敢与我相见,是以每次我的踪迹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都一定得做出姿态来,那些见过我的弟子不死在他眼中便是一根刺,谁知道我都对那些无知弟子说了什么?还是杀了干净。” 曹华听他说得恳切也不由得信了几分,她自是知道传闻中妖孽都是善于蛊惑人心的,可绝对的实力面前他蛊惑与否又有什么差别呢?若是他要利用自己姐弟二人做内应她总归是不会答应的,而若她同从前一样还是与白云观没什么联系,那听这一两句也无妨。 梁兴扬见曹华戒备的姿态渐渐弱了,才一抬手道:“今日来不为别的,是要看一看能不能治你的病,若是不打算扬我一脸的朱砂,便把手拿出来罢。” 曹华不想自己是早被看穿了,连要用什么手段都叫对方提前察觉。她笑意便也有些讪讪的。 她枕头下面是真有些朱砂,还是从前曹明给她的,因她重病以来总是睡不安稳。梁兴扬一进屋就察觉到了,但也没放在心上。那不过是一点朱砂,便是真叫曹华直接扔在他脸上也未必能将他如何,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确认曹华已经初步放下了戒心。 要医病,总得叫病人先信自己。 曹华把手伸出来,梁兴扬上前去略触碰一瞬。 他本是要摸曹华的脉息,从前跟着师父的时候他也曾经为人医过许多病,对于把脉还是十分熟悉,然而一搭手便险些以为自己这本事是许久不用出了错处,拧眉再细细感受的时候,又想起白云观一贯的无耻作风来,便知道自己的判断并没有出错。 梁兴扬的神情渐渐阴沉下去。 曹明在一边看着,见梁兴扬这幅模样便觉得有些不安,道:“你究竟能不能治?” 梁兴扬这才把手收回去,道:“你这话说得不大准确。” 曹明一愣,曹华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脸色更显得有些苍白。 “什么意思?”曹明追问道。 接话的却是曹华,她紧紧地盯着梁兴扬,因为面色太白便显着一双瞳子太黑,几乎没有了活人的气息,平白显出一点惨厉的意味来。 梁兴扬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神情有些悲悯,又有些愤怒。 “我这不是病,对么?”曹华问道。 “什么?”这是曹明被缩成寸许高的小人儿声音也跟着小了不少,不然梁兴扬真怀疑这一声能穿透了他的结界叫外头听见。 “是中毒。”梁兴扬沉声道。“你既然能猜到,便一定是自己有些感觉,什么时候中的毒?中毒前你接触了什么人?” 不想李寒琚对着一个凡人也能下得去手,只为了叫曹明心甘情愿去当死士——不对! 梁兴扬的眉头狠狠一跳。 李寒琚不可能料敌机先到了这般地步!若这毒真的是李寒琚指使着人下的,背后便一定有更多的隐情——曹华的身上,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碎邪金 梁兴扬看着曹华,眼神雪亮。 曹华如此聪明,不必他多说便已经会意,道:“我的病前后也请了许多人来看,但都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说可能是从胎里便带来的隐疾,到了这个岁数才发作出来。其实那时候我便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哪里有到了二十岁才忽然病倒的呢?我从前与体弱可谈不上什么干系。” 梁兴扬将曹华上下打量一番,心想她说得倒是很有道理。曹华若是站起来说不得比曹明还高些——自然不是现在的曹明而是被他下了咒之前的——这毒是来势汹汹,可偏偏又没能要了曹华的命,是曹华自己命不该绝,还是因为李寒琚就是想留她一命? 因着对面是李寒琚,梁兴扬便不得不想得更多些。他想,若是李寒琚真想要对曹动手的话甚至于不用下毒这样的手段也可以叫曹华无声无息地死去,他偏偏就选了这么一种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法子,那就只能说明李寒琚所需要的就是一个病中的曹华,曹华病了,才对他更有利。 一个活着然而病恹恹的曹华与一个死了的曹华对李寒琚而言究竟有什么区别? 梁兴扬陷入了沉思。 他先一眼落在了曹明身上,旋即又摇了摇头。 不,不会是因为曹明。 李寒琚用曹明,只因为曹明恰逢其会有求于他,送死这件事可以叫任何人去办,不是曹明也还会有旁人。 那么会是为了什么呢?曹华纵然有万贯家财也不过是个凡人,从曹明身上便能看出来曹家恐怕是到了他才终于有人与修行二字沾上了干系,他们手中又有什么是在道门执牛耳这许多年的李寒琚要得到的,又非要曹华活着才能得到的? 外厢忽然响起人说话的声音,梁兴扬这才如梦方醒,想起外头还有两个白云观的弟子,想来是觉得梁兴扬一个陌生人登门却在里面呆得太久是以起了疑心。 梁兴扬眼中闪过一点精芒。 他或许可以从门外那两个家伙身上发现一点端倪,尽管以他二人的身份地位李寒琚绝不会透露什么,可当他已经有了个猜测的时候,一切就会变得简单很多。 梁兴扬推门出去,正看见那两个白云观的弟子在廊下同侍女说话,一见梁兴扬出来仿佛便齐齐松了一口气,心想进去这么久他们几乎要以为此人有什么不对—— “二位。”梁兴扬沉声道。 两人一抬眼,正撞上梁兴扬的眼睛。 那双眼睛忽然变得仿佛无垠的深海,黑黝黝不见半点光亮,能将人神志全数吸引。 梁兴扬自己也不常用这样的法术,似乎是不用他便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妖族,他急记着师父是不大喜欢他这些小把戏的。 “你们接到的命令究竟是什么?”他问道。 廊下的侍女依旧如常走动忙碌,仿佛看不见此地发生的诡异一幕。 两人起先还有一点挣扎的意思,毕竟都是修道之人,心志总比常人来得坚定些,只可惜同梁兴扬相比还是差得太远,且梁兴扬所问的也不是什么切中要害的问题,是以他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一防明师弟私下与她相见,二防有人加害于她。” 二人的答话恍恍惚惚,梁兴扬一听便皱了眉头。这话乍一听是有些好笑的,防着有人加害于她?把曹华害得缠绵病榻的不正是李寒琚么?然而这些弟子不知道曹华究竟是怎么病的,李寒琚也没必要多此一举用这样的话术来为自己开脱。 是以他没有想错,李寒琚用这样曲折的法子来对付曹华,他是怕曹华死的。 曹华须得活着,但不能活得太好,这又是为什么? 他转身又回了屋中,先对曹华道:“凡人治不了你,是因为他们看不出这是毒,我能救你,可还要劳烦你缠绵病榻一阵子。” 曹华淡淡道:“我病了这么久已经习惯了,好得是早是晚都无所谓,左右这毒没叫我觉得十分痛苦。” 梁兴扬却一摇头,笑道:“我不是叫你非得再病上几日不可。你晓得我是妖怪,便该知道我是活了很久,见识也算得上广博。我走了这许多地方,可从没见过有毒是被解了就能叫下毒人知晓的,只是需要你再躺上几日。” 曹华目光一闪,并没即刻答话。倒是梁兴扬看着曹华的表情猜出了她是在想什么,她当是以为这不过一场交易,既然是交易便没有一开始能得了好处的道理。 可他来,也不过是想叫李寒琚的徒子徒孙看清李寒琚险恶面目罢了,这对他而言便是最大的好处,至于曹华身上的秘密全然是意外之喜,甚至于他能不能解开这个秘密都不要紧,只要叫李寒琚不能如愿便是了。 李寒琚用的毒的确古怪,不过是在耗曹华的心血精气。他甚至不必研究那毒究竟是什么,只要真像是治病一般对症下药就行。 梁兴扬一面斟酌着在自己的乾坤袋中四下翻找,一面问道:“自从你病,府中可曾有过什么古怪?” 曹华拧眉细细想了一回,才犹豫道:“也不知算不算。” “但说无妨。”梁兴扬眼睛一亮。 “有个游方道士路过幽州城,叫阿明请来为我看病。他看过之后只问我是不是生来带着什么东西,我想这在幽州城实在是算不得秘密便告诉了他,他说回去翻一翻书第二日再来,第二日却听说那道士进幽州城的动机不明被赶了出去。” 梁兴扬一愣。 “生来带着东西?是什么东西?” 曹华也没有要瞒梁兴扬的意思,将自己的另一只袖子翻了起来道:“我生下来的时候手里便握着这东西,此事在幽州城当初算是很稀奇,白云观也是因此才知晓了我家,后来一定要来收我为徒,可我不想做白云观的弟子,他们才又收了阿明。” 梁兴扬打眼一看几乎以为曹华的腕子是被割破了,跟着才意识到在曹华腕间垂着的不是血,是一颗殷红如血的石头。 “请人看过,说这是一颗碎邪金。” 第一百三十八章 疯刃 梁兴扬微微一挑眉,饶有兴趣地又看了那东西两眼。碎邪金这东西他在南地是看见过的,只色彩这样浓郁如血的他着实是没有见过,若是放在市面上交易也能算是价值连城。 可这东西竟是曹华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便很不寻常。 梁兴扬沉吟片刻,问道:“我能看一看么?” 曹华自然不会在这等事上对他小气,当下便解了绳子递给他。梁兴扬把这碎邪金一拿在手里神情便是一变,也不再提细看二字只将它搁在了桌上,道:“我想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曹华一愣,迟疑道:“这东西我打小贴身带着,从没出过问题。” 梁兴扬神情却很严肃,道:“从前没有问题,如今却不一样。你看它颜色,是不是随着年深日久愈发红些?” 曹华思索一番,她日日对着这东西要说能看出什么差别来其实很难,但曹明正在桌上立着,对着那现下与他几乎一般高矮的碎邪金看了几眼,道:“似乎真是比从前要红了许多。” 梁兴扬一挥手道:“你离它也远些,这东西现下可以算是个邪物。” 曹明见他说得严肃,便也很迅速地离得远了些。曹华皱眉问梁兴扬道:“何以从前毫无异状的东西如今便成了邪物?是谁在其中做了手脚?” “自然是李寒琚。”梁兴扬眉眼冷沉。“我本以为他当年只是......不想他竟真是甘愿臣服于妖皇的。” 他这可是十分严重的指控,是说白云观现下的统领者竟同妖皇勾连。曹明的眉头狠狠一跳,想要反驳一句不可能,觑着梁兴扬的神情却又觉得他这话根本就不是说给自己姐弟听的,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梁兴扬踱了几步,他现下心头是有一点杀意的。 准确说来,那杀意一直都在,是他胸中一口万古长刀,他时时刻刻都想着能把这刀抽出来砸在李寒琚的头上,可从来都不能够。 如果李寒琚真的同妖皇勾连在一起,他如今动手少不得会叫妖皇警觉——妖族与人族对峙这样久而没有动手,可妖皇却已经在无人知处将李寒琚笼在了手里,这就说明妖皇也有所图,那就更不能叫他知道梁兴扬心中是怎样一番打算,也许他们两个想做的是一件事,就是永远终结妖族与人族的争端,只要用的是截然不同的手段——若是真叫妖皇察觉到了什么,梁兴扬势必会面临更多艰险。 现在,是梁兴扬在暗处而妖皇在明处了。 曹明此刻也顾不得去追问梁兴扬此话真假,只急声道:“说了这许多,又是中毒又是邪物傍身,当真是有人要我姐姐死么?”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指控是师祖要他姐姐死,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梁兴扬听了他这话却不由得摇头,心想当初白云观的人肯转而收了曹明没准也是看中了曹明心思简单,要比曹华好掌控得多。 曹华已经问道:“他们怕我,却也不叫我死?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她看得倒是通透。这女子比她弟弟强出不知凡几,若是真进了白云观也不知会是何等光景,梁兴扬甚至觉得她会有反客为主的本事。 梁兴扬淡淡一笑道:“只怕问题还是出在这颗碎邪金上。他们要你的血气供养这东西,但它也非得你活着才能有作用,是以在他们的计划里,你现在必须活着,活到他们需要你的那一天。” 曹华神情不变,问:“你说的他们,是谁?李寒琚,还有什么人?” 曹明被她唬得一抖,可曹华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从前就不大喜欢李寒琚,远远见过一面,只觉他眼底有野心也有欲望,那不是一个修道者应该有的眼神。” “李寒琚,还有妖皇。”梁兴扬低笑。“曹姑娘,你当真是很有面子。” “这份面子我可不想要。”曹华的神情依旧十分倦怠,也不知道是她对此事便没什么兴趣,还是她病中本就提不起精神来。“倒是你,对着他们两个难道就不怕么?” 梁兴扬冷笑了一声。 “怕?我只怕他们不来。” 不过曹华的话还是提醒了他,这毒是先进入了曹华的体内而后对碎邪金起了作用,还是碎邪金上也被动了手脚?他一时间猜不出那许多,只好对曹华道:“还要冒犯一番,不知你可愿意叫我看一看你的记忆?” 这可真称得上是冒犯,曹明脸上显出不虞之色来,曹华却眼睛也不眨地答应了他。 梁兴扬将手放在曹华眉心,轻声道:“你只集中注意力想着那碎邪金的模样就是。” 他闭着眼,渐渐便看见了许多的画面。 那些都是在曹华腕间一闪而过的碎邪金,有她端着药碗时袖袍滑落所显出来的,还有她晨起对镜梳妆时镜中所闪过的,是从曹华的眼来看这一切,是以倒没见着什么不该见到的东西,梁兴扬只很担心她想起沐浴时的情形。 不过他很快便找到了他想要找到的画面。 他如今看曹华的记忆,是逐渐往前去看,是以见着曹华的气色一日日好起来如同常人,他也就看得愈发仔细,要看曹华究竟是什么时候中了毒。 只见曹华在街上行走,街上忽然人潮汹涌,有个疯疯癫癫的人在街上胡乱挥舞着一把刀,人群惊慌走避,那疯子却像是认准了曹华一般直直扑过来,手里刀子胡乱挥舞。 侍女张皇失措地去拦,曹华却还是受了伤,梁兴扬眼见着刀锋划破了曹华的手臂,血一直淌在她腕间的碎邪金上。 梁兴扬霍然睁开了双眼。 “你曾经在街上被疯人所伤,从那之后才渐渐显出病态来。”他沉声道。 曹华一怔,道:“是么?我竟没有想到是那件事,我在外经商的时候还曾遇见流寇,一个武疯子实在是没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也不至于叫我惊吓过度——是那刀有问题?” “恐怕是,刀上带毒,对人而言那毒发作得极慢,但毒血沾染了你这颗碎邪金,引出后头许多事端来。”梁兴扬沉吟道,转眼盯那颗碎邪金良久,忽然把自己的剑拔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刀兵 梁兴扬的剑素日里看去不过是一把最普通不过的剑,眼下这剑一出鞘却忽然发出了嗡鸣,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鸣声中那一颗碎邪金之中忽然有了一点明亮的红光,颤抖着想要脱出周遭晶体的禁锢。 曹华看着自己日日贴身带着的东西展现出这样诡异的一面,却并没显出惊惧的神色来,只是微微一笑道:“你有一把好剑。” “是啊,一把好剑。”梁兴扬低声说道,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他把剑往桌上一放,便眼见着那一颗珠子忽然自己滚了滚,仿佛是生出了灵智正挣扎着要离得远些一样。 梁兴扬微微皱着眉头,手上却不曾停息。他是用自己的剑先镇住了这东西,以免跟着生出什么事端来,可现下它的反应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几乎有点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了。 在他想来,这东西应该是在吸纳曹华的血,要用血将养出邪物来本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一个凡人的血却万难叫什么东西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便生出灵智来,除非是血有些特异之处,或是这东西来历本就不寻常。 曹华的血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怕是没有的。 那么特殊的便是这颗碎邪金。 这东西恐怕不是随曹华而生的,是曹华出生前被做了手脚。 如果是这样的话,要粉碎这阴谋便也很简单,把东西毁了是一条路,可惜梁兴扬还想看一看这背后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这是妖皇所要的东西,那妖皇便是在人族的地盘上做了许多的手脚,可是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呢?人族的地盘上,又有什么值得他如此费尽心思,要做这样隐秘的手脚? 于是第二个法子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那个选择。 他把手悬在碎邪金上,只见得蓝光一闪,梁兴扬的血便滴在了上头。 却见碎邪金上光芒也跟着闪烁了两下,跟着内里便起了变化。像是有一点缥缈的云雾从最深处生出来,待得云雾散尽的时候那颗石头已经变成了莹莹的紫色,就像是真的把梁兴扬的血吸纳在了其中一样。 梁兴扬转眼去看曹华的神情,见曹华看上去没受什么影响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毁了这东西,也是担心它已经同曹华的性命联系在一起,若是那样的话自己这一滴血上去未必会给曹华带来什么麻烦,却会叫曹华和他之间生出一点感应来,那对他而言其实是一件麻烦事。 那颗紫色的碎邪金似乎是安静了许多。 梁兴扬盯着它,道:“你府上可还有什么相似的东西?大红宝,紫鸦乌,随便什么都行——只要先戴上瞒住他们。” 曹家经商,这些东西虽说稀罕却也能拿得出来,曹华便取了自己的妆奁来翻翻找找,还真叫她找到了一根镶嵌了尖晶石的簪子出来,她把簪子递在梁兴扬手中道:“要给这东西穿孔还不能惊动旁人,怕是要劳动你了。” 她看事情通透,知道梁兴扬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今这府上只怕是除了廊下那两个假扮成小厮的道士,还有旁人与她不是一条心,自然要多加小心。 梁兴扬接了过去,把那簪子上的石头取了一番摆弄替换下手绳上的碎邪金,又将绳子还给了曹华。曹华接过来时看着绳子上一点血迹,似笑非笑地看了梁兴扬一眼。 若不是亲眼见到梁兴扬的血,旁人只怕想不到那一点污渍是血迹。 梁兴扬也很坦然,道:“我下了个小小的咒术给你防身用,也许防不住多少东西,但如果你有危险我便会感觉到。” 曹华便把手链重新戴上了,又问道:“你如今是什么打算?” “还要得罪你一番。”梁兴扬道。 曹华失笑。“得罪?你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你尚且来不及。” “很快便不是来救你命的了。”梁兴扬的神情很严肃,对一旁变了脸色的曹明道:“我本想你们两个若是与白云观翻脸也没什么,是以有些事情想得不够周到,现下看来要改一改法子,但你姐姐一定是安全的,懂了吗?” 曹明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本能地觉着有些不安。 他看着梁兴扬从瓷瓶里取了丹药给曹华,曹华也不问那是什么便吞了下去,想要阻止,却觉得现下他们两个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梁兴扬把剑拿了起来。 剑光一闪。 曹华动也未动,只看着那剑朝自己当胸刺来。梁兴扬这一剑下手是毫不容情的,将曹华当胸钉在了那张拔步床上。 曹明惊恐地要喊叫起来,却见梁兴扬飞快地一伸手把他笼在了袖中,又撤了那隔音的结界,最后打碎了窗下的一个细颈瓷瓶。 他的容貌也在飞速的变化,先前的伪装被纷纷震落,强大的妖气叫内外无数的机关一齐被触动,有的啸叫有的发出各异的光芒,梁兴扬就站在其中然而分毫不曾被伤到,他对着那些机关甚至懒得挥一挥袖袍。 曹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张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可现下看上去偏偏美得惊心动魄,像是一尊白瓷的美人像。 她嘴角有一点笑意,有血从她的嘴角流淌而下,宛若一抹艳红的釉色。 “你不会死。”梁兴扬低声道。“只是要多受一点苦,抱歉。” 曹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眼底笑意更深。 于是梁兴扬便知道,便是他什么都没有对曹华说,曹华也已经明白了一切。 或许李寒琚在这一局里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选了曹明来寻梁兴扬的麻烦。 那两个从浑噩之中清醒的白云观弟子这才意识到曹华是遭了暗算,匆忙冲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梁兴扬将长剑从曹华身上抽出。 梁兴扬甩了甩剑上的血迹,偏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小道士,眼神森然,语气讥诮。 “回去告诉李寒琚——他不是一直想把许多的账都记在我头上么?这一次,我认了,人是我杀的,可是他能奈我何?” 第一百四十章 棋子 那两个小道士许是被梁兴扬吓住了,一时间都没有说话,便眼睁睁看着梁兴扬扬长而去。半晌一个才推另一个道:“你方才怎么不去拦他?” 另一个便没好气地白了自己的同伴一眼道:“拦?怎么拦?拿命去拦么?我刚才唬得魂都不见了,你没听见他叫师祖那语气?还是去看看那女人怎么样了,赶紧回报师祖才是正经。” 两人也顾不得再装成寻常小厮,一齐冲进屋去。一进屋便闻见满室的血腥味,血是已经流了半床,曹华还保持着方才被刺中的姿势没有动,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眼见便要活不成,这可吓坏了二人,一个上前来封脉用药,一个匆忙忙写了一封短笺往窗外一扔,那短笺便化作一只纸鹤往天边去了。 这曹华可是师祖下了严令要保住的人,何以不过盏茶工夫便成了这般模样?若是师祖真怪罪下来他们两个人是决计担不住的,此刻只好暗自希冀曹华能挺过这一关。 梁兴扬面不改色出得门去,白云观那两个不敢拦他,别人更是叫他障眼法蒙住了只当是没看见这么一个执剑浴血的人从身旁路过,他寻了个僻静地方才把袖袍一松,曹明从里头跌出来跌了个七荤八素,然而也不顾自己眼下这般模样能不能奈何梁兴扬,拔了身上此刻还没牙签长的剑便跳将起来。 这自然是没有用的,梁兴扬只是一弹指便将他定在原地。 “我那一剑,也是要救你姐姐,不然以李寒琚的心思,我万难保全她,又或者要花更多心思才能叫她平安无事,可我很快便会没有那样多的精力了。”梁兴扬的神情有些怅然。“你姐姐不会死,她知道该怎么做。” 曹明想起曹华最后的那个眼神,其实也有所领悟。只仍不能原谅梁兴扬干脆利落那一剑,愤然道:“在你们妖怪眼里人族算得什么呢?救与不救都当做是棋子来用罢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不妥,眼下还不能真把梁兴扬得罪了,于是便有些懊丧。可梁兴扬也没生气,甚至可能根本没听进去曹明的话,只是恍恍惚惚地瞧着天边,脸上一时有冷笑一时又是苦涩之意,像是忽然发了癔症。 谁也没想到李寒琚会亲自来曹家。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人了。一个老神仙,只有隐居幕后才能更显得出他的神秘来,若是时时刻刻都在人前,又怎么能当得上神仙的名号呢?可他看见那张短笺上潦草的字迹,便知道自己是非来不可了。 梁兴扬知道的,比他想象得还要多,杀曹华是在向他示威,甚至是想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若是妖皇知道了曹华的死讯会如何——自己恐怕会被妖皇的怒火化为飞灰吧?若说从前他觉得自己对妖皇而言是一枚有用的棋子,那么这么多年之后他就已经意识到,没有了自己妖皇还可以再扶持旁人上位,这世上永远也不缺有野心的人,缺少的只是与野心相匹配的力量。 李寒琚几乎为房间内的血气所窒息,他养尊处优多年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场景,然而眼下也顾不得仪态是否端庄袖袍是否洁净,一进门便将旁人都赶了出去,取金丹化水给曹华服下,又去看她腕子上那一粒碎邪金,只见东西还好好在上头,总算稍微松一口气。 曹华依旧在昏迷之中,且就算她醒着李寒琚也有办法叫她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对付一个凡人毕竟还是很简单的。 他又掏出了那片黑色的龙鳞,将血滴在上头。 妖皇的声音很快便响了起来,听起来带着一点不满,因为李寒琚联系他联系得太频繁了些。 “您寄存血石的容器——出了些问题。”李寒琚战战兢兢地低声道。“梁兴扬要杀她,但我们来得及时,人没有死,只是现下状况不大好。” 妖皇低笑了一声,听上去却没有李寒琚想象得一般暴怒。 “来得及时?你只想一想,若是他真的想要这女人死,还能留一口气给你们看见么?”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懒洋洋的,李寒琚总算放心下来,下一刻却感觉有炽热的痛苦席卷全身,叫他犹如置身烈火。 他张大了嘴,如同一尾濒死的鱼。 “血石的容器没了还可以再找,总归日子还没有到。”妖皇的声音依旧漫不经心,似乎他只是随手给了李寒琚一点惩罚,不过这点惩罚已经足够李寒琚痛不欲生。“可是你做得太糟糕了,我让你看着她,不是一句玩笑话。” 李寒琚发出痛苦的喘息,可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期盼着那种痛苦能够消失。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精神即将崩溃的时候,周身的痛苦就像来时一般突兀地消隐无踪了。李寒琚身子一软,汗出如浆,可依旧一点怨色也不敢有,他知道妖皇什么都能看见,也知道自己甚至比不得曹华重要。 原来在妖皇的眼中曹华都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容器,哪怕血石的要求是那样苛刻。 甚至李寒琚此时都不敢想妖皇是不是真的需要这颗血石。 黑鳞之上的光彩很快便消失了,只留下妖皇淡淡的吩咐。 “若是能把梁兴扬留在幽州城自然也很好,可我怕你没有那样的本事。” 留住梁兴扬?这正是妖皇不必说,李寒琚也要去做的事情。 他们是这么多年的对手。 但是李寒琚也很清楚,即便幽州城算是他的地盘,即便梁兴扬是第一次来到幽州城,他也依旧没有万全的把握。 他定了定神,又整理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衫,总算又变回了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推开门去叫了先前看守曹华的弟子来吩咐道:“好生看顾,不准任何人再上门来,如果有什么不对立时修书与我。” 房中,曹华静静地睁开了眼睛。 她方才是看不见也听不见李寒琚在做什么的,可既然李寒琚这样防备着一个昏迷的凡人,其中便必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梁兴扬做的这个局,是为了把她开脱出去,却也不仅仅是为此。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最高处 曹华尝试着动弹了一下,然而没能成功。胸口同时翻涌起一阵疼痛和一股清凉之气,于是她知道梁兴扬那一剑是真的很重,但与此同时他给的药和白云观用的药总能保住她的命。 她无声地一弯唇角,从没想到自己一个凡人竟也能得了这样的待遇,叫修者要殚精竭虑地来保住她的命。 梁兴扬听过曹明的话,是沉默了许久。曹明本以为这沉默之中终究会生出一点怒气来,可他最后只听见一声长叹。 “棋子?天下之大,谁又不是棋子呢?若真能以身入棋局就换成功,我也愿意当这气质。” 梁兴扬对着曹明注目,他的神情是那样复杂,至于曹明全然看不明白。 “你或许不愿意做棋子,但你姐姐大抵是愿意的,她入了局,你就出得局,反过来,你又愿不愿意为她入局?” 曹明听不大明白。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因为无论是为姐姐做什么他总是愿意的。 于是梁兴扬笑了起来,把一道符纸盖在曹明的身上。曹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便已经恢复了原先的身形,梁兴扬这一次反倒不担心他动起刀兵来,只袖手凝视着他,眼神深邃。 曹明果然也没有再动手。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艰涩。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答应同梁兴扬一同进城之后,便已经没有了拒绝的可能性,梁兴扬做的所有事看上去都很合理,如果他拒绝就会前功尽弃,前功尽弃的代价就是他姐姐的命。 又或者,在他知道曹华不是顽疾缠身而是叫白云观下了毒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我要你回去。”梁兴扬道。“回去把一切都告诉他们。” “一切?”曹明对回去这两个字没显出什么反应,倒是扬起眉反问了一句。 梁兴扬泰然自若地点头。“一切,你会直接见到李寒琚,把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如果想要破局,就自己入局。” “你说的一切,是指我要告诉他,你答应救我姐姐是以我没有与你动手反而悄悄随你潜入幽州城,而后发现她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中毒,甚至已经知道了毒药的作用是把她胎里带来的那颗碎邪金变成一个吸纳人血的邪物?” 曹明的语速愈发快,带着低沉的怒意。“告诉我的仇人,真正的那颗碎邪金已经被你拿走?他知道了这一切难道不会立时杀了我和姐姐么?我死了倒是没关系,但你答应了要救我姐姐!” 梁兴扬依旧只是微微笑着,不动如山。 “是的,就是把这些都告诉李寒琚,甚至你还要告诉他,是我叫你说出这些真相的,而我就在幽州城最高的地方等着他。” 曹明已经来不及想自己说出这些之后还能不能活下去,他惊骇地睁大了眼睛,道:“你疯了?” 幽州城最高的地方——那是镇妖塔!虽然镇妖塔已经不似当初开启时那样有能力把一切靠近它的妖物统统投入塔中,但梁兴扬说的是他要登上镇妖塔之顶——一个妖怪,要登上镇妖塔之顶! 在一个对他极度不利的地方,与李寒琚对峙?李寒琚手中可是有再次开启镇妖塔的法子! “我很清醒。”梁兴扬抖了抖自己的袖袍,曹明听见一阵极其轻微的碰撞声。 梁兴扬似笑非笑道:“镇妖塔对我的影响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大,当然,如果李寒琚敢开启镇妖塔与我同归于尽,我倒是要佩服他。可是他不敢,他哪里有勇气去迎接一场无涯的生呢?” 曹明盯着梁兴扬,在那张秀皎如女子的脸上他找不到一点玩笑的迹象,是以最终曹明只能艰难地点一点头,道:“我会按着你说的去做。” “你就不为你自己问一问么?”这次轮到梁兴扬诧异了。“你不问一问,那之后你是生还是死?” 曹明却轻轻笑了起来。 “虽然在你的口中白云观已经变成了这么不堪的一个地方,可我还记得道门弟子本应该做什么的,为天下开太平......这样的事情,总不能叫你一个妖怪全占去了风头罢?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你不是没有疯,而是一直在疯。” 他的笑声愈发大了些,一面笑一面慢慢弯下腰去,把自己的脸埋在了手心里。于是他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沉闷,梁兴扬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神情甚至显得有些悲悯。 “可本不该由你来疯!到现在反而是我只有陪着你疯的资格了,那也比不做这个疯子要强上许多!要救天下就非要是个疯子的话,我也愿意疯上一回!” 他一口气把自己内心的积郁全吐了出去,而后也不等梁兴扬有什么反应,扭头便走。 梁兴扬的声音还是从他身后追了上来。 “如果还能再见的话,我希望你不再叫我妖怪。和他们一齐叫妖道就很好,我其实很喜欢这个称呼。” 曹明脚下微微一顿,只没有回头。 他脚下生风,走的是一条自己十分熟悉的路,很快他便站在了白云观的观门前,昂首挺胸,对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自家师父道:“我有话要同监院说。” 梁兴扬从不做虚言恫吓那种事。 他说在幽州城最高的地方等李寒琚,便真的来到了镇妖塔之顶。 镇妖塔并未坐落在白云观之内,准确地说,这座塔在幽州城最北端,是幽州城里最靠近妖族领地的所在。 塔里依旧燃烧着日夜不息的火,灼烧当年那个勇者的魂魄,也镇压内里的妖怪不得逃脱。只是从外头看上去,这座塔已经没什么特异之处了,黑沉沉的,甚至是有些不起眼。 梁兴扬御风而起的时候还是感到了一点压力,他动用了妖力,是以镇妖塔感知到了,但他的身上还有另一种力量,那是与镇妖塔同源的力量,叫这座塔有些举棋不定,不知道是不是该动手,叫梁兴扬很顺利地直上了塔顶。 塔顶现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梁兴扬对着塔尖上那些凹凸不平的花纹微微笑了一下。 他摸了摸自己腕子上的东西,低低道:“还不是时候,只我有生之年大抵还是能做到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猜测 李寒琚果真是来了。他来到塔上的时候所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情形,梁兴扬正站在塔尖不知凝望着远处的什么东西,风卷起他的袖袍来,让他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又像是想要乘风而去的仙人。 仙人。 后一个比喻让李寒琚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的笑意里有一点嘲讽的意味,因为他实在是很清楚眼前这个家伙的底细,是一个不自量力想要救天下人的妖怪,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们的确是天生的敌人,就应该不死不休。 因为他是一个效忠于妖皇的人,而梁兴扬是一个与妖皇为敌的妖。 梁兴扬像是听见了李寒琚在心底所发出的这一声冷笑,他转过身来看着李寒琚,神情有些讥嘲。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在那之前你有没有杀了你的徒孙灭口?我想还没有,你只是把他关了起来,因为害怕到了塔顶却什么都发现不了,最后只得气急败坏地再回去审问一番。” 梁兴扬缓缓道,他顿了顿,看着李寒琚几经变换的神情,又微微笑道:“看来我说的是对的,这样一来我便也不用担心他会被人灭口了,因为你一定会很小心地不叫任何人能见到他,免得你的小秘密有什么泄露的可能性。我一个妖怪说的话不会有人信,可要同样是从白云观里走出来的人指责监院同妖族勾结,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吧?” 李寒琚冷冷道:“你的话不会有任何人信,他的话也是一样。” 梁兴扬却又笑着摇了摇头,全然没有被他打断的意思。 “哦,说你与妖族勾结还是太抬举你些,你是在给妖皇当狗,真是任劳任怨的一条好狗。” 令梁兴扬有些意外的是,这一次李寒琚没有发怒。 他只是阴沉沉地看着梁兴扬,道:“这些话,你每次见面的时候都要拿出来说一番,也不嫌说得有些烦了。” “只要这依旧是事实,我又怎么会觉得厌烦呢?”梁兴扬轻笑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在这幽州城的最高处与你见面?” “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确定你身上带着那件东西,才一定会亲自来见你。”李寒琚的声音里竟真的一点怒意都没有,这让梁兴扬对他不禁有些刮目相看了,而更令他惊讶的是李寒琚说出来的话。 梁兴扬微微挑眉。 难道李寒琚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东西? 不,绝不会,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妖皇会不惮于亲临此地,那东西对妖皇来说是不可容忍的,李寒琚知道的应该只是那东西能够压制妖气,是以当年向着妖皇通风报信试图抢夺,如今又只身来此,也不过是想拿到它。 至于那究竟是什么,李寒琚依旧一无所知。 妖皇或许也不会往这个方向猜测,因为他已经君临这个世界太久,久到不相信真的有一种力量能打败他。 果然,李寒琚道:“你身上带着的,就是当初我们想拿到而没能拿到的东西吧?果然是一件强大的法宝,让你能面不改色地站在镇妖塔之巅。” 梁兴扬的神情似乎有了非常细微的变化,他的指尖在自己的袖袍底下微微动了动,这当然叫李寒琚看见了。 李寒琚看上去已经十分老迈。 但是他动起手来那一瞬间竟依旧十分矫健,几乎不像是一个垂暮的老者。剑光在镇妖塔的塔顶乍现,幸而现下是白日,否则的话便会有人看见塔顶的这番光景。 镇妖塔上当然不该出现这样的情形,李寒琚也知道这一点,可是他要得到梁兴扬手里的的东西便无从选择,梁兴扬很明白李寒琚的底线在哪里,是以也选择了白日前来。 他们两个都很了解自己的对手,毕竟是纠缠了着许多年。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把这东西送来给我?”李寒琚十分难得地露出了一点得意洋洋的笑。 “这么笃定你会赢吗?”梁兴扬反问道,一张符纸在他的手中骤然化为数十道虚影,绕着李寒琚燃起火焰。 可那火很快便熄灭了,李寒琚笑意更甚,道:“在我面前玩弄这一套符咒,你似乎是对自己太自信了些。” 可紧跟着他便发觉自己不能动了,那火焰熄灭之后留下的竟然是一道道水做的绳索,李寒琚一时间没有想通梁兴扬是怎么做到的,却听见梁兴扬笑道:“是了,在你面前玩弄一套自然很容易被看穿,可是你别忘了我身上还有妖力。” 梁兴扬也很清楚要凭借这东西困住李寒琚是不可能的,他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与李寒琚比出个胜负高低来,只是为了见这一面。 见上这一面,很多东西便已经能明晰了。 “曹华的血究竟有什么用?”梁兴扬道。 李寒琚没有答话,他不是一个很有风骨气节的人,然而对妖皇的恐惧深入骨髓,背叛妖皇是什么下场他自然是知道的,是以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梁兴扬问,自然也不是让他答。 只看着李寒琚的神情,他便知道此事定是妖皇十分在意的。 妖皇要用一个凡人的血来供养一颗碎邪金,且对这件事十分在意。 梁兴扬忽然有一瞬间的悚然。 妖皇所图的一直是人族的天下,但若说之前巧娘的魂魄还可能与这有关的话,一颗凡人血所供养出来的碎邪金便怎么也不像是有这样的能力。 也许妖皇收集这些东西是为了另一件事。 血,魂魄,还有——涂山月。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涂山月,那个名字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却让他有些明悟的意味。 涂山月说,妖皇当年要把她带离妖族,是因为她与那位妖后十分相似。 妖皇那样的存在,会耽于一个相似的幻影,还因为一个幻影被抢夺而大动肝火吗? 但涂山月对妖皇来说若不是幻影,而是——容器呢? 妖皇想要做的,会不会是把他的皇后重新带回这世上?若是如此的话,他今日来,该算是无功而返,还是另有收获?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午时 梁兴扬沉默一瞬,却忘了眼下不是他能走神的时候,下一刻李寒琚便从那些水流交织而成的网中挣脱了出来,不得不说李寒琚的实力在如今的白云观应当也算得上是顶尖,毕竟他比旁人多了许多的时间。 “还是留下来吧!”李寒琚狞笑道。 梁兴扬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弯折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让李寒琚甩出来的几张符纸都落在了空处。下一瞬李寒琚眼前便是一空,他有那么一瞬间寻不到梁兴扬的身影,下一刻却看见有什么极为细小的东西从塔顶滚落了下去,那东西在风中翻滚着,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不见,叫他想要伸手去抓也不能够。 竟是梁兴扬在那一瞬间便已经变回了原型,他倒是果断得很。 李寒琚凝视着眼前这空荡荡的一片,却是笑了起来。 他想,要是梁兴扬依旧没有改一改那脾气的话,他们两个是很快便要再次见面的。 因为梁兴扬一定要去救曹明和曹华。 曹华现下对妖皇来说还算是有用处,是以不能轻易动她,可曹明却不一样,只要放出消息说曹明被妖邪所惑当被正法,梁兴扬便一定得出现。 李寒琚下了镇妖塔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曹家重重围困起来,曹华便只好接着装她的昏迷,不过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一日日好起来,甚至正逐渐在恢复到中毒之前的情形去。 解毒之事显然不是李寒琚要做的,这便只有一种可能,是梁兴扬提前筹划好了这一切,算着她会有一段能用以养伤的时间,也算到这段时间足够她解毒。 所以曹华反而不大急于去探究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了,因为她活得愈好,就愈有人的算盘要落空。她只是不大清楚梁兴扬该如何在这样严密的围困之下同自己通消息,不过这也很快有了答案。 恰逢月圆之夜,曹华因着正在愈合的伤口处所传来的麻痒之感而辗转反侧,忽然感觉自己心口有什么东西微微悸动了一下。 曹华一下子便完全清醒过来,只是怕牵动伤口也怕被外头日夜守着的女冠发现什么端倪,便只是慢慢抬起手来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胸腔之中多了一颗心脏,而且那颗全新的心脏正愈发蓬勃地跳动着,直到和她原本的脉息合二为一。 这时候,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响了起来。 “不知有没有吓到曹姑娘?先前便想到可能被白云观的那些家伙阻了你我交流的通路,为姑娘解毒的时候便留了这样的后手,唐突了。” 是梁兴扬的声音。 曹华眉目一松,在心中默念道:“无妨,我想到你不会就这样音讯全无的——是要我做什么?” 梁兴扬道:“曹姑娘也知道令弟是要被处决了吧?” 曹华自然是知道的,李寒琚或许是打定了主意要在安抚曹华的时候叫她对梁兴扬心生怨恨,因此反复叫人告诉她曹明之所以有这样的下场全是因为梁兴扬的教唆。 可曹华心里是清楚得很,梁兴扬说的都不是假话,曹明在奉命前去追杀梁兴扬的时候便已经注定是个死人,若是想要活命更要同梁兴扬同仇敌忾,从前她还会觉得这有一点里通外敌的嫌疑,可知道了李寒琚莫名对自己下毒或许是与妖皇勾结在一起之后,这最后一点顾虑便也没有了。 她不知道李寒琚为何要与妖皇沆瀣一气,可既然知道了便是用自己的命给李寒琚添堵也在所不辞,只可惜自己要是说出这些话去只会被当成是发了癔症或是被妖族蛊惑,自然半点用都不会有。 所以她答话的时候也很平静,没半点怨恨的意思。 “知道,他的命数早就被定下了,若是你救不得他,那也是已经给他白挣回些日子。” 梁兴扬却道:“自然要救,不仅要救还要在李寒琚脸上抽一记耳光,出了幽州城我自然有办法叫你们改头换面,只是此后少不得要颠沛流离些。” “是么?那也比在这里躺着当个活死人或是当那妖皇的甚么容器要强。”曹华微微冷笑起来。“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罢,不必顾虑我们两个。” “是要曹姑娘帮忙。”梁兴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郑重。“令弟是三日后的午时要被处斩,曹姑娘务必听我的指挥,在那一日将你腕上如今这一颗尖晶石砸碎。” 这件事自然不难,曹华一口便应下了。如今她还是个行动不便的病人,且从来没显出过要自寻死路的意思,所以那些人对她还算得上客气,屋子里什么都不缺,就算是用那白玉迎枕去砸也尽够了。 “你当日留下的不止是个防身的咒术吧?”她笑问道。 只听见梁兴扬朗声笑了起来。 “在绳子上是只留了个防身的术法,可是石头里面却另有手脚,为免李寒琚小心太过探究姑娘都想了些什么,这便不与姑娘说了。” 曹华奇道:“那你就不怕他知道我现下在想什么,把这石头直接毁了?” 梁兴扬却含含糊糊道:“他若拿走自然有被拿走的法子,当场毁了也有当场毁了的法子,便不劳姑娘挂心。” 而后梁兴扬的声音便沉寂了下去。 李寒琚的心思也全在防着梁兴扬前来劫人上头,并没真来搜捡曹华脑子里都有些什么古怪念头,三日一晃而过,曹华早上醒转的很早,只在屋子里盯着那日影挪动一声不吭,旁人当她是知道自己弟弟今日要命归黄泉而无可奈何,都不觉得奇怪。 处斩曹明,是白云观的意思,自然也用白云观的手段。 因此没有刽子手也没有鬼头刀,只有一个在白云观之前被绑缚了的曹明在地上跪着,四面都没有人敢于近前来看,只是站在远处抻长了脖子。 来送曹明上路的是曹明的师父,他这师父不知其中内情只当徒弟真是被妖邪蛊惑,正是一脸的沉痛之色,提剑走上前来。 曹明仰着脸,只对他的师父微微一笑。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代价 曹明脸上带着一种很平静的笑意,就好像他早已预备好慨然赴死一般,这反倒让举着剑的人有些不忍。 他听见曹明轻声唤了一句:“师父。” 那一瞬间他的手忽然颤抖了起来,因为他想起自己当初收下曹明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那时候只是监院说要他去收曹家长女为徒,只去了之后那姑娘并没像是旁人一样露出什么惊喜之色反倒是婉拒了他,那时候从外头进来个举着风车的小孩子,见有生人在屋子里把头一低藏在了姐姐身后,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露在外头瞧他。 这双眼睛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 其实他隐约也能觉出一点不对来。先是监院忽然特意指了他的徒弟去曹华家中看着,说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彼此有些感情,总好说话些。他脑子里不是从未出现过别的念头,然而监院在白云观已经太久太久,久到成了一个符号,代表着绝对权威的符号。 曹明眼见着他的手有些颤抖,反倒不再说话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师父当初知道自己要去追杀一个叫监院极为看重的妖怪时也是很担心的,嘱咐许多叫自己一定要小心,可没想到他这一去成败与否都是一死,或是说必死无疑。 这不能怪师父,辩驳起来只会多一个叫监院放心不下的人。师父是个很好的师父,只可惜一开始就有很多东西都错了。 他想起梁兴扬是问自己敢不敢把命交出去,也许说那话的时候梁兴扬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切,妖族果然是擅长蛊惑人心的,便是到现在他也觉着自己是心甘情愿把自己送上这一条路。 后悔么?竟是没有的。 当初他代他的姐姐做了白云观的弟子,那么一切就都应该终结在他的身上。 曹明闭上了眼睛。 日正午时,天光明媚。 四下气机却是一派肃杀的,旁人看过来的眼神有惊惧有不解也有悲悯,但曹明一概地没有去看。 耳畔却忽然有风声,伴着清脆的一响。 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四面忽然起了蒙蒙的雾气,叫人觉着如在梦境之中。曹明没有看见雾气,但他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很讶异地睁开了眼。 曹华正捂着自己的心口剧烈喘息,方才她生怕自己那一下砸不碎那石头,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至于牵扯伤口血流如注。外头人听见声音急忙赶进来时只看见一个四分五裂的迎枕,那是曹华方才砸过了石头又丢在地上的。 “我弟弟要死了,我心情不好,砸自家东西也砸不得了吗?”曹华的指间是淋漓鲜血,她冷冷地笑了起来,一张脸惨白,神色却睥睨。 曹明睁开眼睛时只看见一张笑吟吟的脸。 “你真敢来!”他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梁兴扬嗤笑道:“你是因为我才落到这般境地的,难道我不来救你?走罢。” 说着他信手一指,叫曹明身上的符纸枷锁纷纷而落。 曹明知道事态紧急,却依旧忍不住看了一眼四面,只见四面人都如木雕泥塑一般呆立在当地,似乎没察觉到眼前正在上演一出劫法场的好戏。 “这是——”曹明结结巴巴的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了李寒琚的声音。 “你竟真敢来,还扯出这样大的阵仗,当真是视幽州城为无物么?” 在四面凝定的天地之间,李寒琚是那个唯一能动的人,不知是不是曹明的错觉,他总觉得李寒琚身上的色彩也更真实一些,相较之下其余景色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红光,显得十分诡异。 “是视你为无物。”梁兴微微一笑。“人我便带走了。” “你做梦!”李寒琚拔剑出鞘,那剑芒来势汹汹,却到半途便跌落了下来。 李寒琚的脸上出现了一点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怎么可能?”他先是喃喃自语一句,又醒悟过来不能在梁兴扬面前落了面子,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很古怪的神情。那是混杂了恍然和难以置信之后才会出现的表情,竟显得有些扭曲。 “你——你竟然能动用镇妖塔的力量?” 这听上去可太匪夷所思了。他是白云观的嫡传弟子,自然知道那镇妖塔要被催动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眼下一个妖怪竟能毫无阻滞地使用镇妖塔的力量?难怪在白云观的大门之前他依旧堂而皇之的出现毫无顾忌的出手,因为白云观的一切力量都与镇妖塔同源,自然不会有什么东西来阻止他! 看着李寒琚震惊的神情,梁兴扬倒是依旧显得云淡风轻。 他淡淡道:“哦,只是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 听见代价两个字,曹明飞速抬头望了梁兴扬一眼,也不知是不是他心有所想便能看出些端倪来,总归他发现梁兴扬看上去似乎是不大对劲。 他与梁兴扬相交不深,真要细说是什么地方起了变化也说不出来,仿佛是脸色更苍白些,也仿佛是气机更萎靡些。可要说梁兴扬的气机萎靡似乎又是无稽之谈,毕竟现下梁兴扬与李寒琚对峙是半点下风不落,这还是在人族的地盘上。 “也只是这一回而已。”他忽然听见梁兴扬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近在咫尺,于曹明听来那是十分的明显,可是李寒琚显然是没有听见这一句。 梁兴扬的神情看上去轻松,心下可是半点都不敢松懈。 若不是从曹华那里看见那一颗碎邪金,他也万万不敢兵行险着,去试图借镇妖塔的力量动这个手脚。 曹华的血本身没什么异常,而那颗碎邪金本身却曾经蕴含着一点与镇妖塔同源的力量,这力量被血气沾染成为邪物,梁兴扬把它带到塔顶,镇妖塔自然全力要净化自己这份力量。 而梁兴扬留给曹华的那藏在石头中的符咒,便是一个引子,一个通道。石头一碎,通道便将力量从镇妖塔上导引至此,镇妖塔最本源的力量就是镇压,其实无所谓人与妖,梁兴扬现下还能动是因为他手上的东西,而李寒琚还能动则是因为——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条件 梁兴扬低低笑了起来,眉眼之间满是嘲讽的意味,他分明是与李寒琚站得一样高,神色之间却宛如居高临下正俯视着他,李寒琚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可他很清楚梁兴扬为何而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也很清楚,一个妖族的话固然不可信,可梁兴扬将要说出来的话听在旁人耳中,便是不可信也成了可信。 因而他不能叫梁兴扬把这话宣之于口。 他听见梁兴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轻如蚊呐。 “你不受这镇压之力,是因为你身上有更强大的力量,镇妖塔分出来的力量不能与之抗衡。不如猜一猜,我知不知道你身上这股力量来自什么地方?” 李寒琚的脸色阵青阵白,他死死地盯着梁兴扬,分明知道在镇妖塔的力量和梁兴扬刻意为之的作用之下旁人听不见这句话,却也难免心虚。 梁兴扬借用镇妖塔的力量必然维持不了多久,他若是真的把怀疑自己同妖皇勾结的事情叫嚷出去的话,旁人又会怎么看他?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得很,白云观上下看着对他是恭恭敬敬的,然而他也很清楚,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实在是坐得也太久了,久到旁人难免生出异心,要用一双妒恨到发红的眼睛时刻盯着他想找出些错处来,好把他拉下去换一个人来坐一坐那个位置。 和妖皇相勾结。 勾结这个词儿诚然是有些太抬举他了,他清楚得很,自己不过是妖皇的一条走狗。可惜外人不管这个,只要听见妖皇两个字那就是石破天惊,梁兴扬会死,而他也万难全身而退。 此时此刻他的心思也不由得活络了起来。 自己一直想要梁兴扬的命,就是为了防着他在人前说出这一桩秘密来,梁兴扬也知道他一直在怕些什么,把这当成是杀手锏握在手中,还真不曾与旁人说过。 今日过后,他们两个的仇怨依旧还在,只今日若杀他叫他把话不管不顾嚷了出来,那更得不偿失。 或许今日,他们是可以休战的。毕竟妖皇是从未说过要梁兴扬的命这种话,相反看上去还对梁兴扬的妖域之行乐见其成,若是梁兴扬从幽州城走脱,那才是遂了妖皇的心思。 他的目光与梁兴扬的又对上了。 梁兴扬似笑非笑,依旧是传音在李寒琚的耳边。 “怎么,你想通了,觉得今日不是非要共死,也可以有个旁的局面?不如这样,你放我们离开此地,并对着你的主子立誓不为难他们两个,我所知晓的秘密便会烂在自己肚子里,往后再见,各凭本事。” 而对梁兴扬来说,拼却自己一条性命在此地把话说出来其实也并没什么益处,那固然是会在人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却也要自己付出性命作为代价。然而此时此地他尚且不能死,若是死了,才是人间真正一场劫难。 这么说话固然有些自吹自擂的嫌疑,可梁兴扬既然见到李寒琚这样紧张,又见到镇妖塔的力量真能被调用,这也就算不上自吹自擂了。在入幽州城之前他本以为许多事情都是他师父的想象,一入幽州城一切却都已经明朗,那从来就不是什么想象,而是他师父不知从何处得到的秘辛——当年师父的死,是不是也正因为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想到这里其实微微有些出神,不过李寒琚在听见这话的时候神情也有些变化,他早就知道梁兴扬对自己与妖皇之间的关系很有些猜测,可知道是一回事,这样听见梁兴扬大刺刺地当着他的面称呼妖皇为他的主子,心下毕竟还是有些不舒坦的。 李寒琚瞪着梁兴扬,梁兴扬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他知道李寒琚一定会答应他的。 一个站在高出太久的人知道自己要跌落下来会有多么的惨痛,是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在上面站着,把自己卖给妖皇算是一桩代价,今日对着他的狂言讥嘲忍气吞声,那是另一桩代价。 “起誓?那一对姐弟算是什么东西,值得本座起誓?” 李寒琚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梁兴扬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也不在乎这镇妖塔镇压的力量能够持续多久,慢吞吞道:“救人救活,我自然不能半途而废,况且你这话说得也没什么道理,弟弟便也罢了,被拉出来做替罪羊,若不是遇上我只怕到死都被蒙在鼓里,可姐姐在你眼里可重要得很吧?不然的话她重伤濒死的时候,你又怎么会把那许多灵丹妙药都拿出来唯恐她死呢?” 梁兴扬所说正切中李寒琚的痛处,李寒琚深知妖皇对曹华的事情面上是不曾说些重话,可他隐约感觉得到,妖皇对于曹华其实是极为重视的,所谓这一个不行便换下一个,其中恐怕是很漫长的等待。 一个凡人坏了他的事,要他再等待上许多年,李寒琚心知肚明若他是妖皇必不能忍此事,是以他在妖皇那里肯定已被记上了一笔,若等什么时候发作出来...... 李寒琚打了个寒噤。 这样也好,曹华便是被放走,一个缠绵病榻许久的弱女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妖皇若是拿她还有用,也定有办法将她收入彀中。 至于曹明——现下曹明在众人眼里已经是白云观的叛徒,他肯放旁人未必肯放,放了之后便是天涯海角的追杀,立誓的是他自己又不是白云观上下,他又何必怕? 一番思量,李寒琚咬牙道:“好,我以自己元神发誓,若是对曹华曹明姐弟二人动手,立时魂飞魄散!” 他还是没有用妖皇的名义发誓,是怕给梁兴扬留下证据,也是怕被妖皇发觉。 其实梁兴扬本没想真要李寒琚立誓,只是漫天要价罢了,见李寒琚答应得痛快,倒也清楚他打的都是什么算盘,只一手拉了曹明便腾云而去不知所踪,半晌场内那奇异的光芒才渐渐消退,曹明自然是不见了,场上只剩下面面相觑的白云观众人和一个脸色铁青的李寒琚。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重逢 李寒琚如何收拾身后这些烂摊子梁兴扬自然是毫不关心的,他还希望安抚众人的事情能多拖住李寒琚一阵子,毕竟李寒琚立誓的时候只说不对曹华曹明姐弟二人动手,可从没说过与他之间的恩怨就此两清。 再者说便是李寒琚肯,他也不肯。 他们二人之间血海深仇是必以血来偿还的,眼下不过是因为多了两个要看顾的人,梁兴扬才肯稍稍退让一二。若今日梁兴扬不过孤身一人,他也可能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与李寒琚当场动起手来,落个血溅五步。 这样说来他倒是应该感谢这姐弟二人将他略略牵绊了一瞬,不然的话今后的路便无人能走。 曹明一路被梁兴扬拉扯着,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不辨东西南北。他已经在昏暗的地牢里被关了许多时日,身子自然是虚得很,一落地便想吐,吐却也吐不出什么来,只有些稀薄的胆汁,苦得他脸色发麻。 他一抬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那几个把守在曹府的道士女冠自然都不是梁兴扬的对手,不过一合便统统被放躺在地上。梁兴扬也无意害这些人性命,径直进了内室对曹华道:“你可准备好了?” 从曹华砸碎了那石头到梁兴扬出现在他的面前也而不过就是盏茶的工夫曹华的神情有些惊异,却只是点一点头,伸手从塌下摸出个小包袱来。 “收拾了些金银,地契店契也没什么用了,得罪了白云观,曹家的资产未必就还能姓曹。眼下能活着就已经不错,不必再去想些别的。”曹华不以为意道。 梁兴扬没什么反应,倒是曹明红了眼眶,低低叫一声阿姐。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梁兴扬已经伸出手去把曹明的腕子一握。曹明只觉得眼前又是一花,是梁兴扬正带着他追星赶月一般往城外去。 幽州城的防守森严,只进总比出去要难许多。李寒琚许是还在收拾那烂摊子,幽州城门并未戒严,守城门的只听见一声啸响,那是机关被触动的迹象,然而骇然要追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可疑的影子已经绝尘而去,只好很惊惶地层层上报,至于最后能报到哪里去——自然还是报到白云观处。 梁兴扬一气跑出去很远,带着他们两个到了荒郊野外才停下来。 “李寒琚本人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他同我立了誓,若是对你们两个动手时就是魂飞魄散。”梁兴扬对着他们两个,神情显得颇为严肃,是怕曹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再闯出什么事端来,到时候他不杀伯仁伯仁还是因他而死,岂不是这些努力都付之东流。 曹明脸上果然一喜,却见曹华摆了摆手。 曹华的脸色比起方才来要难看了许多。她的毒是已经解了,但毕竟久病虚弱又为做戏挨了梁兴扬一剑,经了这么一番折腾几乎去了半条命,要开口时先冲口而出的是一串咳嗽,半晌才止了咳嗽道:“但是他手下的那些徒子徒孙却是无穷匮也,磨刀霍霍等着把白云观的叛徒绳之以法呢,是也不是?” 梁兴扬心想,曹华果然是好比她弟弟要通晓事理得多。他略一点头,罕见地有些犹豫,道:“普天之下能够避开白云观追杀的地方并不多,我是说在妖域以外的地方。可是妖族人族交恶,你们也不可能去妖域定居,这天下其实剩给你们的容身之地不多。” 曹明听了,脸上隐约流露出担忧之情来。而曹华却依旧是一脸的淡然,道:“若不是你一定要救,阿明就已经死了,不是么?现下至少人还活着,阿明也有些本事,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梁兴扬淡淡一笑,道:“话是这么讲,可其实这世上还是有安全的地方,只我不能做主,所以要带着你们去见能做主的。” 他想到的,自然是玄灵已经被毁了的师门。那也是他的师门,是他从没去过便已经破败凋敝的师门。他的小师妹为了复仇几乎沦落在黑暗之中,若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他们两个甫一见面,玄灵就会死在他的手上。 玄灵此刻自然还在梁兴扬布下的禁制之中,她突破不了梁兴扬留下的禁制,起初是气闷不已时常对着凌无名撒气,凌无名一来怕她二来是个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叫玄灵每次发脾气的时候都好似挥拳砸在棉花上头,时间久了也没什么趣味。 所以现在玄灵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洞口晒太阳,凌无名每每瞧着她慵懒惬意的背影都想着这姑娘还是很像一只大狸子,只可惜不敢说出口,怕把她好容易消下去的火气又给勾引起来。 玄灵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忽然感觉到拦在自己前头那道禁制消失了。 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霍然睁大了双眼。 梁兴扬说若是这禁制消失,就是他已经死了。 这个自视甚高的家伙还是太小看幽州城,故而葬送在里面了?他就应该带上自己一起去的,好歹能给他收尸,孤身赴死,那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 玄灵的眼眶里悄然积蓄了一点泪意,然而还没等她全然红了眼眶,便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可恶声音笑道:“怎么,一别数日这样想我,至于都要哭鼻子了?” 靠在石壁上假寐的凌无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玄灵在那一瞬间冲了出去,恶狠狠地挂在了梁兴扬的胳膊上——许是觉得由一个少女来做此事氛围是太过于旖旎,现下挂在梁兴扬胳膊上的乃是一只臂长的黑猫,也不是拿爪子挂着,而是靠那一口白森森的牙。 梁兴扬苦笑,没有把玄灵甩开,只弯着腰让她落了地。 玄灵晃了晃身子又变回人形,瞧着同样不知所措的曹华跟曹明,冷哼了一声道:“你又把他给捡回来了?怎么跟个拾荒的似的,无论好坏看见什么都要往回捡。” 梁兴扬微微笑道:“他成了白云观的叛徒,我自然要帮上一把,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旧地 玄灵闻言倒是多看了曹明一眼。这个家伙和她哥哥有着相同的名字,可是除此之外就再没什么相似的地方了,在玄灵眼里他简直傻得有些可爱,本以为梁兴扬带着他去幽州城总不能全须全尾再回来,没想到梁兴扬不仅回来了还额外带回来一个。 这么看起来,这小子还是有几分运道的。 如此想着,玄灵的心绪倒是平静了不少,也不去计较梁兴扬把她扔下的事情,笑道:“你也有求我的时候?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对一个白云观的叛徒而言,人族和妖族的地盘都不够安全。”梁兴扬的神情很严肃,语气却不似平日爽利,在玄灵听来是有些拖泥带水的。 “我知道。”玄灵不常看见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子,一时间倒是更好奇了些,不过也没有即刻便打断他。 梁兴扬微微皱着眉头,心想要是玄灵一口回绝了自己也不会有多么意外,可头疼总是要头疼一阵子的。只不管如今他是怎样的纠结,该说的话总得先说出来,凡事都先要试上一试。 “但这世上有个地方是足够安全的——我说的就是师门,你的,如今你也该知道,那也是我的师门,只是我但从未去过,需要你来带路。”梁兴扬终于把话说完,如同卸下心头千钧重担一般松了口气,倒是还有些紧张,是以一瞬不瞬盯着玄灵。 玄灵猝不及防听见师门两个字,脸色先白了一层。只是先前得意洋洋的笑还在脸上没来得及收回去,慢慢僵冷在了空气里,成了一个有些滑稽的面具。 师门。 一个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听见过的名词,从她漂泊至今,一个她再不敢碰的伤疤。 她无数次的梦回,也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只因为不得不眼睁睁再看着那里成为一片火海。 良久,她才动了动嘴唇,低低苦笑一声。 “那里要是安全的话,我又何至于此?” 她没有愤怒甚至也没有悲伤,只是显得有些怅然。 何至于此。 梁兴扬也忍不住有些心酸起来,他是从未亲眼见过师门是什么样子,只起初在幻境中透过玄灵的眼睛窥得一二,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个从人间仙境变为炎火地狱的地方也正是他的师门,他的师父也正是从那里走出来,于他而言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他握住了玄灵的肩膀,感觉到少女单薄的肩微微有一点颤抖。 “我会加护那里,让外人再也无法进犯,直到我死。”梁兴扬的声音很坚定。“从前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师门,既然知道了,无论那里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容许外人再践踏它分毫。” 玄灵垂着眼不肯看梁兴扬,轻声道:“你知道吗?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怕我回去了看见他们问我为何独独是我活下来,我怕我杀那些贼人杀得还不够彻底,不能让他们安息。” 复仇是一条枷锁,捆了她许多年。上面的倒刺扎进肉里鲜血淋漓,可只有那样的疼痛才叫她知道她是活着的,活着未尝就不是一种赎罪,生人总想着向死人赎罪,好像在这样的情形下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罪责。 梁兴扬当然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 他牢牢地握住了玄灵的肩膀。 “我了解我的师父,她不会因为救下我而后悔。”梁兴扬道。“你也该了解你的师父。” 师父?玄灵恍恍惚惚的想。 她总是很难把这个词同那个好脾气的男人联系在一起,那个男人像是泥捏的,叫自己点火烧了袍子也不曾沉下脸,只是敲着她的脑袋说她淘气。 自己了解他吗? 大抵是了解的,知道他总还有些坚持,也知道他梦想中那个太平盛世是什么样子,可是一人之力太过渺小无法兼济天下,便只好在世外桃源里假装岁月静好山河无恙。 那么他会说什么? 他会说我的小徒弟已经长这么大了,真漂亮。 至于自己做了什么,在他那里从来都不重要,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将养出自由而快乐的弟子,只可惜自己一直不得快乐。 那么,回去看一看或许也不坏。 于是她听见自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带你们去。” 那一刻她仿佛听见梁兴扬长出一口气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心中一块巨石落地的声音。 玄灵活动着在逼仄山洞里几乎锈住的骨头,身上发出一连串的脆响。活动到一半,她又扭头疾言厉色地对曹氏姐弟道:“只是把地方借给你们住,见了之后不许说些有的没的,也不许乱动里头的东西!” 里面还剩下些什么吗?梁兴扬闻言不由得伸手按了按眉心,可也没阻止玄灵。曹华与曹明不明就里,还以为玄灵和梁兴扬如此郑重是要带他们去什么仙家洞府世外桃源,连连称是说这是自然。 玄灵便带着他们往自己昔日的师门去。 路是已经熟极而流了,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她总记得应该怎么走才能回去,可近乡情怯,最近的一次也不过是因为追杀其中一人的转世而到了附近的镇子里,她还记得那个镇子会卖极好吃的糖葫芦,猫舌头是不大喜酸的,可那一家的糖葫芦恰到好处,她总胁迫男人给她买来,如若不然就去扯他的头发。 时过境迁,那镇子还是很热闹,糖葫芦也依旧在,只不知道是换了多少个人卖。那时她杀了人,是叫那人冲着山门的方向一滴滴血尽而死,然后等到天明她去买糖葫芦,却入口就吐了出来,只觉得又酸又苦难以下咽。 难道是之前那些糖葫芦,都叫男人施了什么术法么? 她当时模模糊糊有那样的想法,只是后来再也没有回去过。 凌无名见他们转了方向倒也没有提什么异议,他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的,倒是曹明对着罕见的尸妖像是很有戒心,总是拦在曹华和凌无名之间不许凌无名接近曹华半步,曹华看不出凌无名的异状来总训斥曹明,曹明有心告知真相又怕吓到了姐姐,一路上忍得是十分辛苦。 第一百四十八章 重游 大凡一宗一派所在之地,总要十分隐秘,务求外人都找不到。因着宗派弟子从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惹出些事端来,是以若外人寻仇时总要多些曲折,玄灵的师门更是极知自己的特殊之处,若是传扬出去在这妖族与人族不死不休的时候会引来两边的攻伐,而他们这寥寥几个弟子根本抵挡不住,故而便更隐秘些。 然最后也还是没有逃出付之一炬可怜焦土的下场。 玄灵一路上都很沉默,不像是往日脾性,不过她也知道事情紧急,白云观的追兵就在其后。当年动手的人和妖她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些妖族都不成气候流连人界享受在人族头上作威作福的感觉,却叫她学成之后一个个生生捏碎了妖魂,而人族的魂魄自受这一方天地保护,所以她不敢动手,只能世代追杀。 玄灵这师门讲求的是大隐隐于市,市镇不大,刚好是个没有缉妖司的程度,却又有个小小道观震慑往来妖怪不敢造次,他们都是学成了才敢下山来,为的是不叫道士们看出端倪,多年来也一直相安无事。 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也不知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只说师门之内有重宝,玄灵还记得消息传得越快男人眉头便皱得愈发紧,在山门前布下更多的咒术与屏障,最后不准他们再出入,她偷偷溜去后山玩耍,却不想是躲过了师门一劫。 已然是过去很多年了。 人间事最禁不得长久,是以有人面何处笑春风一说,然而也最经得起长久,镇子里的一切看上去都与当年相差无几,道观依旧是道观,住着的道士许是已经换过几代,可同玄灵没什么关系。 一行众人都是第一次出现在此地,只有她看着周围熟悉得触目惊心的一切默默不语,再盯着街边小贩的糖葫芦,又是半晌无语。 梁兴扬看她盯着那东西心下若有所悟,不提要给她买上一串的事情惹她伤心,只默默无语一路跟着她上山,到山脚下却被拦住了,说是山上闹鬼,近日来道观捉鬼不得其法,只好封山戒严不许旁人再上山。 那拦人的也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相反是个到了古稀之年的老头。这年节人族本就短寿,这样的小村镇之中还能出这么一个古稀老人倒是奇事,他那牙齿不剩几颗,乡音也颇浓重,梁兴扬听得十分费力,勉强才把事情拼凑了个囫囵出来。 “这山上啊,此前也很太平,可是就最近这一两个月,忽然便起阴风,把人卷了就不知所踪,道长们是一遍遍上山搜寻,这妖怪却厉害得很,把道长也卷走了几个,没奈何,只得先封山。”老头眯着眼睛,似乎是在很努力地追忆些什么。上了岁数记性不好,说起话来东拉西扯的没人耐烦去听,好容易同几个外乡人说上话了,他总想多说两句。 半晌,他眼前忽然一亮,道:“我想起来了,我爷爷给我说过,从前这山上是有个妖怪洞府的,只是后来被平了,多少年不曾生出事端来,这一次怕不是妖怪死灰复燃了吧?” 梁兴扬一听便知道不好,不动声色地将血符激发出来,叫玄灵在一旁动弹不得,免得玄灵听了旁人污蔑她师门,冲上来与人拼命。 玄灵也的确怒气冲冲地想与这老人算账,但刚一动弹便发现梁兴扬是未雨绸缪早把自己禁锢住了,只能转着眼睛去看梁兴扬,梁兴扬与老者又说几句话便告别了,当然不会因为这几句劝阻便就此放弃,只是转了个方向使个袖里乾坤把其余人都拢了,自己贴一张符纸隐去身形上了山。 山上的确是有些阴气森森的。梁兴扬把术法收了,玄灵只一落地便皱起眉头道:“怎么会这样?是什么人在此捣鬼?” 梁兴扬道:“只怕捣鬼的也未必是人,真是鬼也说不定。” 眼见玄灵的眉头皱得更紧,梁兴扬又问道:“你且想一想,那凡人说这山上起了鬼哭鬼风卷人而去,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玄灵略一思索,惊到:“难道你说是玄明?他可早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们谁也没有真正修炼过无相冥功。”梁兴扬微微地皱着眉头道。“这功法以我认知实在邪异,如此邪异的功法,宿主应当都很难杀死,玄明是不是一缕魂魄不灭到了此地尚未可知,甚至我那好师兄是不是真的死了也在未定之数,我只有种预感,咱们此行遇见的定是熟人。” 剑横秋应当是没来过这里的,可是他得了玄明的尸体之后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梁兴扬也不知道,剑横秋如今已经是尸妖,尸妖要从尸体上获得些什么信息,手段自然非常人可以想象,若是玄明死后他从玄明处得到了师门所在的信息,也并非没有可能。 玄灵深吸一口气,道:“无论是谁来此地作怪,我都不会放过。” 说着她拔步便走脚下生风,梁兴扬只得在后面追着。曹华走得有些踉跄,曹明便背着她赶路,只是他毕竟也是被关了多日又仓皇出逃,一路上急急赶着不曾休养几时,背着这不轻的分量走山路又走得这样急一时间总不能轻松写意,凌无名忽然冲曹明一点头,道:“我可以帮帮你。” 曹明很警惕地看着凌无名。 凌无名颇为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可是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同死人之间应该没那么多忌讳吧?死人总还算是人,你不该对我有那么大的戒心,也不能对我说什么——哦对,不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说得坦坦荡荡,倒是有几分狡辩的意思,可叫曹明一时间无从辩起,只看着梁兴扬越走越远,这四面又阴风阵阵十分邪异,最后只好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凌无名的援手,一张脸是涨得通红,似乎随时都能从什么地方沁出血来。 “如此,便麻烦你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故地故人 凌无名也不接他的话,只弯下身子来,一面把曹华往身上扶一面问道:“你身上的伤也很重,还能走下去么?” 曹明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凌无名便背着曹华往前走。曹华伏在凌无名的身上本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渐渐发现凌无名根本不是脸不红气不喘的问题,是压根就没有呼吸。 她正愣神,凌无名道:“你不要害怕,我也是妖怪,只不过是尸体变得。从前是妖身时还与常人没什么差别,现下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量,就变成这幅没有呼吸的怪模样了,你要是真害怕,就拿你自己当个赶尸人罢。” 曹华没害怕,只是轻轻笑了起来。笑了几声之后才问:“你总习惯这样贬低自己么?” 凌无名真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话总像是他自己也不大看得起自己,他多半的记忆都是关于如何去做一个乞儿的,所以很习惯低声下气去与人交谈,曹华不说他是一无所觉。 于是那张惯常苍白的脸便涨得有些红,幸而曹华是看不见的。 “我还活着的时候,是个乞丐。”他低声道。 曹华也没流露出怜悯的神色,只道:“那等我能从山里出来了,就帮你找一找你的家人。” 凌无名又愣了一下,而后也咧嘴笑了起来。 他说:“我的家现在已经叫妖怪占去了,要是有一天妖族都被赶走了,倒是可以请你去看一眼。” 梁兴扬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的神情有些严肃,低头看着脚下深黑的泥土,道:“不是玄明。” 这里本不会出现在这样色泽深黑的泥土,玄灵低头一看也明白过来,此地离真正的山门还有距离,也绝不可能是当年血流在此地把这里变成这幅模样,既然不是玄明的魂魄作祟,那就是剑横秋果真已经先一步回到了这里。 这里难道还剩下什么对剑横秋有用的东西? “怎么办?”玄灵低声问道。 梁兴扬摇头,道:“你们先不要动。” 说着他往前迈了一步,一脚踩了进去。 脚下生起一点黏腻滞重的感觉,让梁兴扬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但这一点牵扯还不能叫他停下脚步,他再要往前走,四面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声音,那是藤条抽打着空气时所发出来的啸叫声,地面在那一瞬间开裂,数条藤蔓扭曲着从地下钻出来,冲梁兴扬裹挟而来。 还不等梁兴扬做出什么反应,玄灵已经先冲了出来,她的身形在半空中几个转折,速度快得只剩下几道残影。梁兴扬眼见着她手脚上凛凛的寒光将那些藤蔓都斩为碎片,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了。 果然,那些藤蔓化为碎片之后落入地下,转瞬之间竟成更多的藤,交错而来将玄灵进退之路全然封死。 梁兴扬也来不及多想些什么,自袖中甩出几张符纸,口中急念道:“拏云掣电,飞走火铃。擒捉阴霾,破斩邪精!” 刹那火起,藤木之流本就怕火,梁兴扬的咒语又是将地面也一并囊括了进去,只有玄灵所在的地方有一点淡淡的蓝光,那是血符正自行运转起来保护着玄灵。 在一片飞扬的灰烬之中,玄灵落在地上,她眼里有一点狠戾的意味,盯着远方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只道:“竟敢在这里装神弄鬼,不管是谁都活得不耐烦了。” 梁兴扬听了这话不过一声叹息,心想玄明的力量还是对玄灵有了些影响,可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叹息道:“剑横秋,知道你没有死,咱们之间用这样的手段便没意思了。” 剑横秋的声音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响起来的,听上去和过去相比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其中那一点阴寒的力量叫梁兴扬知道,他这无相冥功不说练成了也一定是从中有了些收获。 “原来是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可这也算是你的师门,不好拒你于千里之外,便进来吧。” 梁兴扬后退几步,示意玄灵先行,他在最后掠阵。 剑横秋倒是也很守信用,说让他们进来那一路上果然都是静悄悄的。玄灵带着他们往山门处走,走到了一抬头,却忽然愣了神。 山门已经不是昔日她离开时那副残垣断壁的样子了,竟是被修葺一新,同过去再没什么分别。 玄灵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当年便是这样的,山门勉强算是修得气派,可山门后怎么看怎么像是随手挖了个洞又填上一扇门,她经常说男人全是依仗着旁人到不了这里就肆意妄为,男人却说他只是很纯粹的懒。 那的确是个很纯粹的人,就连懒也是一样的纯粹。 就好像她往前走一步,那个男人就会迎出来问她又去什么地方胡混去了,连笑意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玄灵往前走了一步。 那扇门果然被打开了,玄灵看着里面走出来的白衣男子先是有一瞬的怔忡,几乎便要开口问他何时回来的。 然而走出来的是剑横秋。 于是玄灵的面色很迅速地冷了下去,并做出了个跃跃欲试的姿态。 梁兴扬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冲动,对着剑横秋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回到这里,是觉得我不会出现在这里?” 剑横秋低笑一声,反问道:“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梁兴扬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叫剑横秋自讨了个没趣,半晌才懒洋洋自问自答。 “假话就是我想念这未曾见过的师门回来瞻仰一番,可要是瞻仰的话也不必花这么大的心思,所以这话也骗不过你。至于真话么,我回来寻找无相冥功的蛛丝马迹,且功夫不负有心人,所以师弟,这一次你是打不过我了,可我想与你握手言和。” 梁兴扬本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剑横秋会说出握手言和的话来。 他盯着剑横秋,道:“你又杀了许多人。” “是他们先来扰我清净的,我从来了此地,再未主动对什么人出过手。”剑横秋冷冷一笑。 第一百五十章 破裂 梁兴扬却不理会他这一套,剑横秋是有多么的善于为自己开脱辩解他是早已经见识过了,无论他如今要跟自己握手言和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只要他手中还握着无相冥功,这无疑都是不可能的。 “是么?可你所谓的扰你清净究竟指的是什么?”梁兴扬不为所动地问道。“是他们上了山碍了你的眼,是么?” 剑横秋淡淡道:“难道这还不够吗?那些所谓的仙山名门都是常人连上也上不去的,我如今没那样的本事,就只好叫他们长个教训。” “长个教训。”梁兴扬哼了一声。“你所谓的长个教训,就是把人的性命一并教训没了?” “生与死,于朝生暮死的蜉蝣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剑横秋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一直没有想明白,你我乃是同门的师兄弟,为何要为蝼蚁伤了和气?” 梁兴扬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剑横秋以为他是答应了,神色微微松快些。可旋即就发现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样,梁兴扬的笑意有些冷,也有些讥诮的意味。 “师兄,你果然是怕了么?”梁兴扬挑眉。“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你愿意来劝我与你握手言和,是什么让你竟会怕我了?这可真是叫我吃惊。” 剑横秋叫他说得脸色阵红阵白,半晌冷冷一笑。 “怕?你倒是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只是觉得你我所图并没什么冲突,不想与你再浪费时间罢了。” “没什么冲突?”梁兴扬也是一笑。“可我偏偏就不喜欢这些草菅人命的做派,你分明也是人,或说做过人,怎么现下就不拿自己当人,还要拿旁人当成蝼蚁了?” 剑横秋便知道,他与他这师弟之间终究是没什么可说的了,到底是谁也不能说服谁,且更叫他觉得可笑的是,这一个在乎他杀了人的恰恰是妖,还是很纯粹的妖。 师父当真教养出来一个天真烂漫的妖,也不知道她泉下有知是不是会觉着欣慰些,至少梁兴扬在她那里定是比自己强多了,心怀天下——好一个心怀天下!他们师徒两个才是和乐亲密的一家子,都是能为天下太平自己引颈受戮的! 有一口郁气堵在胸中吐不出也咽不下,只得化为一声叹息。 “我便想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我到哪里,你都永远阴魂不散?” 梁兴扬也很诚恳道:“因为每一条你不该走的路,都该由我来终结。” 话说到这里,便也只有动手的份儿了。这不是玄灵第一次见到剑横秋和梁兴扬动手,但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掌握了无相冥功的剑横秋动手。动起手来只是一片的愁云惨雾,看不见其中究竟是什么地方藏着刀剑与拳脚。 看着看着,她便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 凌无名面色有些紧张,他也很知道剑横秋的厉害,如今却更知道自己其实不必怕他的,因为剑横秋和自己是一样的尸妖,可所经年月其实没有自己那样长,如今他有了内丹,该是能与剑横秋一较高低才是。 于是凌无名把曹华和曹明护在身后,有些不大熟练的结印,指间倒也有了些奇怪的气机流淌,他做得不大熟练,脸上渐渐有一点汗淌了下来。从前剑横秋身上的力量与他此时的很像,但现在却有些不尽相同了具体何处不同以凌无名的见识自然是说不清楚的,他只知道尸妖的力量本就显得有些邪异,而剑横秋此时的力量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玄灵忽然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她做这件事的时候看上去浑浑噩噩的,不像是随心而动,倒像是叫什么操纵了一样,凌无名看得有些担心,低低叫了一声:“玄灵。” 玄灵扭头看了凌无名一眼。 凌无名心头一紧,他觉得玄灵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劲,像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一点微光透出来。不等他再说什么,玄灵已经冲他微微一弯唇角,而后便真像是幽魂一样飘了过去。 那步伐几分像鬼怪也几分像是一只猫,又或者,是像一只成了鬼魂的猫。 梁兴扬与剑横秋还在酣战之中。 凌无名脱口喊道:“小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喊这一声究竟是在让谁小心,不过很显然激战双方都已经听到了这话,梁兴扬一回头便见到玄灵一张脸已经近在咫尺,他心下一惊,可玄灵抬起手的时候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盯着剑横秋。 她手心出现的力量是深紫近乎于黑的颜色,看上去十分邪异,邪异得叫梁兴扬有些心惊,那种力量甫一出现便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奔着剑横秋而去,叫剑横秋左支右绌好不狼狈,看向玄灵的目光是既惊且异还咬牙切齿,惊异是没想到玄灵真能将这力量如臂指使,咬牙切齿是因为想到这力量本应该是他的。 梁兴扬忽然想到,若是玄明在此地的话,他也应该更恨剑横秋些,因为真正杀他的人是剑横秋。可也不能任由玄灵如此,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她不是能够使用这种力量,而是被剑横秋动手时的声势所吸引,进而被那种还不甚服帖的力量给操纵了。 这种力量用多了对玄灵的心性定然有极大的影响。 玄明的魂魄早已不在玄灵身上,现在驱使着玄灵这样做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梁兴扬看着玄灵的动作不禁有些头疼,只能拿出自己屡试不爽的法子来。 莹莹的蓝光一闪而过,玄灵又被钉在了当地动弹不得,她先是极为恼怒地挣了两下,而后转眼去看梁兴扬,神情倒是渐渐变得有些迷茫,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迷茫又转为了惊恐。 梁兴扬对她略一点头示意她不要害怕,一面又与剑横秋斗在一处。现下他倒是不甚担心玄灵的安危了,玄灵虽在他的咒术之下动弹不得,可要是剑横秋真打起玄灵的主意来,玄明留下来的力量认出了更大的仇敌,说什么也能让剑横秋喝上一壶。 第一百五十一章 染血 剑横秋现下已经隐隐有了能压制梁兴扬的架势,可不知为什么他动起手来似乎总是有所顾虑,以至于显得畏畏缩缩的不敢大展拳脚,总能叫梁兴扬寻着反击的空子,一次两次算是巧合,多了梁兴扬自己便也狐疑起来,觉得剑横秋是在有意留下后手。 这可能吗?他们两个之间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上一次剑横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来着——梁兴扬心中忽然有一道冷电划过,叫他寒毛直竖。 剑横秋的下一剑他没有闪。 果然,剑横秋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的光,急要往回撤剑的时候已然是来不及了,梁兴扬手中牢牢握着他的剑,双掌被长剑割破,然而此刻流出来的血却不是他画在玄灵腕子上的那一点蓝色,而是与常人一样的鲜红颜色,那是人躯的血,并非他当日画符时逼出来的一点精血。 气氛是死一样的沉凝,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把泥土染成深色,在这一片断壁残垣里本不应该显得扎眼,可是梁兴扬很敏锐地发觉剑横秋有些不敢直视他们之间被血浸透的泥土。 那当然不是因为剑横秋不忍心看。 “师兄,有的把戏玩一次就够了。”他低声说道。“你想让我伤你?我偏偏不会如你的愿,还有,你怕什么,我便做什么。” “晚了。”剑横秋忽然也低低笑了起来。“现在用谁的血,都是一样的了。” 剑横秋脸上忽然没有了方才那样惊慌的神色,似乎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梁兴扬的幻觉,现在的剑横秋是志得意满的,似乎站在这里与梁兴扬交手,本就是为了引出梁兴扬动手叫自己的血落在这里。 他似乎终于是成功地算计到了梁兴扬的头上。 “什么——” 梁兴扬的话没能说完,四下里开始地动山摇。玄灵脱口惊呼了一声,像是没想到昔日师门能变成这幅模样,下面又多了许多她毫不知情的布置。而剑横秋却是带着有些得意的笑冷然道:“师弟,是不是很意外?把自己的对手当成傻子,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梁兴扬抬眼,却也没显得多么慌乱,只是将玄灵的血符解开后示意她同凌无名一起护住曹氏将姐弟,剑横秋看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先也是愣了一瞬,而后料想梁兴扬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便噙着一点冷笑看梁兴扬如何折腾。 却听梁兴扬道:“这句话,也一样送给你。” 那震颤来得突兀,一时间摧枯拉朽,山石都有滚落,众人更是站立不稳,可来得快去得更快,就在梁兴扬话音刚落的时候,四面里便已经是一片风平浪静,山崩地裂似乎不过是幻觉,偏偏脚边的碎石告诉众人那不是幻觉。 剑横秋的脸色变了。 他抬起头来盯着梁兴扬,冷冷道:“你早就知道了?师父已经告诉你了?” 梁兴扬却心平气和地答道:“我不知道,师父什么都没有对我说,我也从未想过自己果真是有一个师门的......甚至这次前来,也不是为了与你作对,而是为了安置两个得罪了白云观的人。” 剑横秋一瞥曹华和曹明,冷笑道:“得罪了白云观?那小子身上的味儿我是一早就闻出来了,分明是白云观养的一条好狗,怎么,别人不要的狗你也捡来?” 曹明叫他说的脸色阵红阵白,心想这师兄弟之间脾气迥异,可嘴是一般的毒,不知道他们的师父究竟是何等人物,有心要与剑横秋呛声几句又觉得疏不间亲,自己现下是有求于梁兴扬的,别一时间犯了什么忌讳叫梁兴扬撒手不管,可真要他一声不吭也不大合适,于是最后只好冷哼一声扭脸不去看剑横秋。 便听梁兴扬十分淡然地答道:“他既然知道了白云观的嘴脸,我便肯保他。世上越多人知道李寒琚是个什么东西,于我越发有益处。实际上若不是师兄你杀的人太多,我是很愿意坐下来与你握手言和的。” 这一次,握手言和四个字是由梁兴扬提起来的,可也不过换了剑横秋的一声冷笑。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说这话是另有打算了吗?怎么还这般假惺惺的,真是无趣。”他一拂袖。“我输了,可你也拦不住我走。” 剑横秋在梁兴扬面前,似乎总落在下风,可他也足够的坚韧不拔,输了便是输了,输不起下次再打过,要叫他屈膝弯腰承认自己不如梁兴扬是万万不可能的。 梁兴扬知道这一点,只道:“师兄还不急着走,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这山下的机关你我的血本都能开启,如今却又开不得了么?” 剑横秋死死地盯着梁兴扬,半晌道:“你是在嘲笑我?” 梁兴扬微微摇头,道:“不敢。我也是方才想明白的,你刚说师父也把此事告诉了我,其实是在骗我是不是?师父也什么都没有对你说,你是猜出来的。” 剑横秋踌躇一瞬,还是点了头。 “这就对了,师父从不提起师门,真是为了提防弟子么?提防我也就罢了,可你当初是个彻头彻尾的人,师父没道理对你也有戒心,我相信你至少在最一开始跟着师父的时候还没什么野心,不然的话师父压根就不会收你进门,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 剑横秋一直模模糊糊有这个想法,可始终是不敢相信,故而听见梁兴扬说出来的时候,依旧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梁兴扬的语气倒是平和而笃定的。 “师父自己,其实也是个弃徒。” 剑横秋苦笑了起来。 弃徒所养的,又再被逐出师门去,那他究竟算是什么呢?孤魂野鬼罢了。 可他忽然听见梁兴扬郑重道:“玄灵,解开这山上的机关要用你的血,至于解开与否,由你决定。” 剑横秋难以置信地看着梁兴扬。 梁兴扬却只是伸出一只手来,道:“师兄,你我不可能合作也不可能言和,但现在我们可以不做敌人,只要你肯发誓,今后绝不戕害无辜,若违此誓......” 剑横秋替他补完了下半句话。 “若违此誓,叫师父永不原谅我。” 第一百五十二章 昔年 由一个已经被逐出师门的剑横秋来说这话,似乎是有些可笑,但剑横秋和梁兴扬都没有笑,相反他们的神情有些悲凉,剑横秋死死地盯着梁兴扬,那样子甚至比之前更严肃些,他的脖子上甚至有一两条青筋在跳。 青筋爬在他苍白的脖颈上,让他显得更像是妖魔而非一个人。实际上他也早就不再是一个人,是他亲手把自己从人变成了妖族,只平素他看上去还是很像一个人,是以梁兴扬有时候都会忘记这一点,现下他终于想起来了,并觉得有一点悲哀——师父在收养他的时候,会想到剑横秋么?然而现在剑横秋已经是一个比他更加纯粹的妖族,甚至比他更习惯弱肉强食的那一套。 如此,又是什么让剑横秋肯与他言和呢?虽然永久的和平已然是不可能的了——就在剑横秋决定要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但是现在,就在他说出那个誓言的时候,梁兴扬忽然意识到他这位师兄身上始终带着某种无法磨灭的特质,天真,或是说执拗。 所以剑横秋还是在那一瞬间打动了梁兴扬。 玄灵本想在梁兴扬的身后发出一声嗤笑,那算是什么誓言?永远不被一个死人原谅?又或者那根本不仅仅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从剑横秋和梁兴扬那些对话之中那她能拼凑出一点事情的真相来,那个名为寒宵的女子绝不仅仅是死了,她是很彻底地消散在了天地之中,再无轮回的可能。 但看见梁兴扬的神情,她又把那点笑吞了回去。她隐约意识到,只因为自己这张脸,世上任何一个人对这对师兄弟的幻想发出嘲笑都没关系,但她不行。 所以她最后绷住了脸。 梁兴扬当然也没有为剑横秋的誓言而发笑,他的神情甚至是悲哀的。他静静地看着剑横秋,直到剑横秋也把手覆了上来。 剑横秋的手有些冷,甚至有一些颤抖。 梁兴扬握住了他的手,他和剑横秋的手之间传来了一点刺痛的感觉,那是一个很基础的血誓,不过已经足够在这件事上束缚这两个因此而变得脆弱的妖。 他们现在都是妖,可也是截然不同的妖。梁兴扬是生而为妖,可他总想去做一个人,剑横秋早先是一个人,但他早已不再是一个人,只有寒宵面前,他们都只是弟子,无论是被猜忌的还是被逐出师门的,最初朝他们伸出手来的始终是寒宵。 寒宵可能不是一个顶好的师父,梁兴扬和剑横秋都知道这一点,却绝不会因此萌生出放手的想法。 而后他们看向了玄灵。 玄灵生平第一次被看得心里发毛。叫两个本来立场敌对的家伙忽然如此同仇敌忾地看过来,若不是知道他们在期待着什么,她简直要以为梁兴扬是忽然被夺舍了。 “说是由我来选,可看看你们两个的表情......”玄灵愤愤不平地低声道。“就好像只要我说半个不字儿你们两个就打算哭出来了似的。” 她嘴上不饶人,动作却很利落地划开了自己的腕子,让鲜血落在了地上。 玄灵的鲜血看上去和他们的没什么区别,但这一刻,地面的震颤却比上一次更加剧烈,让所有人都站立不稳。 “是的,这就是我修复了一切也未曾找寻到的机关。”剑横秋在地上抬起头来,他的眼里透出一点狂热的光。“我就知道,能养出师父的地方绝不会如此轻易被彻底毁灭,我回到这里就是为了叫世人都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地方,早晚有一天世人会知道他们曾经犯下的究竟是什么错,当然,如果那时候你也活着的话,我会感到更高兴些的。” 后一句话便是对梁兴扬说的了。梁兴扬很清楚,这是剑横秋所能表露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善意,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不会对别人说,因为那关乎到师父的秘密。 梁兴扬也愿意接受这一点善意,他现在隐约知道剑横秋所图的究竟是什么了,如果他只是想用自己的力量去证明这世上的确曾有这么一个门派的存在的话,他倒是不介意叫剑横秋成功一回。 大地的震颤还在继续,剑横秋笑着笑着,笑意忽然便显得苦涩了许多,而后他眼角慢慢便有了一点泪水。不过他很快把这带你眼泪擦掉了,因为这一切在自己的对手眼里看上去会像是很虚伪的眼泪,他本不应该对自己的师门有着如此深刻的眷恋,但他偏偏就怀揣着这种妄念一般的想法,至于摇摇晃晃从地下深处重新爬出来之后,想到的东山再起之地便是这里。 只存在于他师父那些故事之中的师门。 但一扭头,他便看见了梁兴扬微微有些复杂的神情。那一瞬间剑横秋似乎罕见地露出了一点赧然的情绪。但梁兴扬很快就转过了脸,似乎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一切停止之后,出现在众人眼中的东西却有些令人大失所望。曹明上下打量着拔地而起的那些东西,心想如果当年它们曾经起过什么作用的话,这里也不至于变成这幅模样了,不过他很清楚说出这话会发生什么,故而保持了沉默。 在浩大的声势之后,拔地而起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石台。石台上画着繁复的花纹,那些花纹绝不是他们所熟知的符文与咒语,但梁兴扬和剑横秋忽然跳了起来,奔向这个不大起眼的石台。 “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梁兴扬抬眼看向剑横秋,他的神情罕见的十分严肃。“原来秘密并不在师父身上,而是在这里。” 剑横秋的眼里也有若有所思的光。 “这才是一切的开始,所以当年此地覆灭,绝不是因为什么无聊的宝物之争。” 他忽然转头看向玄灵。 玄灵被他吓了一跳,她不大愿意承认这一点,在她看来剑横秋的确比梁兴扬要可怕得多,不过她还是瞪圆了眼睛努力叫自己显得有有气势一些。 “我需要你把当年事都告诉我。” 第一百五十三章 推断 玄灵微微愣住了。 当年事,那是她最不愿意去回忆的东西,可偏偏现如今剑横秋这样认真地站在她面前,问她当年事究竟如何。 她当然可以不回答,有梁兴扬在她总是有恃无恐的,然而一边梁兴扬转过来略略期冀的眼神就叫她知道,梁兴扬也很想知道这一切。 玄灵忽然有了个很荒谬的想法。 “从师门到你们的师父——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人要对我们这一脉赶尽杀绝?” 她说的是我们,且是用她这一张脸说出来的。 剑横秋的神情便有些恍惚,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眼前说话的究竟是谁,站起来将身上的土掸尽了微微冷笑道:“谁知道呢?或许不是人,是妖也说不定。可在我看来人与妖本就是一样的,有了足够的力量便都不足为惧。” 梁兴扬也跟着有一瞬的愣神。 剑横秋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始觉得剑横秋是师父教出来的。 原来他是一直错看了剑横秋。 什么看不起妖怪却为了力量肯变成妖怪,那都是假的,剑横秋只是很平等地目空一切,能叫他看得起的人和妖不多,也绝不是因为种族而叫他看得起,剑横秋才是那个真正视众生平等的,只是他眼中的平等,都是自他而下。 梁兴扬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他望着眼前那不大起眼的石台,忽而道:“我已经在世间独自游荡了五百多年。” 他第一次这样明晰地提起时间来,师父死后时间对他而言其实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只是在世间行走下去,人们记得时间是因为时间带走了很多东西,可师父死后,梁兴扬自觉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了。 “原来你没有比我大上多少。”玄灵失笑。“我记着呢,三百七十九年,我复了三百七十九年的仇,然后因为技不如你被抓了来。” “那么,他们花了一百九十五年的时间。”梁兴扬道。“师父被杀一百九十五年后山门才迎来了灭顶之灾,一百九十五年对于妖族来说也算是很漫长的时间,这两者之间真有关系么?” “对寻常的妖族来说可能很漫长。”剑横秋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可是你不要忘了,妖皇能叫投靠了他的一个凡人在世上活了五百多年,对于妖皇来说两百年算不得什么,这两百年里或许是有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妖皇,或许是妖皇没把这件事真正放在心上,所以足足隔了两百年才探寻到事情的真相——两百年。” 他的瞳仁忽然微微一缩。 两百年,或说一百九十五年,他居然是记得这时间有什么特殊之处的。 那时他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完全的尸妖之体,在去妖域的路上他遇见一个很神秘的家伙,那应该是个妖怪,但是他看不出那妖怪的本体来,只知道甫一交手便是落花流水,叫他一时间大为受挫,闭关潜修之余四处寻找其他的尸妖。 他是急功近利,但那一场交手让他更着急了些,因为那个家伙几乎是不可战胜的,现在想来那把他的所有力量一击即溃的就是一种幽蓝的火焰......同梁兴扬身上在最危急关头会爆发出来的是如此相像! 剑横秋的瞳孔缩得如同针尖大小。 那如果是妖皇的话,梁兴扬身上的力量便是与妖皇同出一脉?妖皇两百年前来到人族的地盘上,就只为了覆灭一个小小的门派?一个同师父有关系的门派? 玄灵听见剑横秋有些艰涩地发问。 “你复仇了这么多年,打散妖族的妖魂,跟着人族的轮回转世一路追杀,然而是不是有一个妖从来不曾被你找到过?” 玄灵霍然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 她的水镜之术一向算不得精通,因为她对看未来没什么兴趣,对看过去就更没有兴趣,学了一点皮毛只是为了在千里之外对着那男人做鬼脸,告诉他自己不肯回去,看他无可奈何的表情。 但那一日之后,她只恨自己的水镜术不够精妙。 师门化为一片焦土,她并没即刻便离开那里,而是一遍遍用水镜推演,把每个杀戮者和纵火者的脸都看得分明。 只有一个,只有那么一个。 她想那应当是妖族,而且是精通隐匿之术的妖族,自始至终那个家伙都站在深重的黑影之中,无论她用多大的气力去推演都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一片浓重的黑影里隐约有一点袍角翻滚,看见一只伸出来的手。 那只手很苍白,上面戴着一只红宝石的戒指,戒指的造型有些奇特,红宝石硕大而厚重,颜色有些晦暗,像是一滴不曾落下的血。 于是玄灵也试图循着那只戒指把那个影子里藏着的家伙揪出来,只是一直一无所获,人族的寿命还是太短,许多人被她找上门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或是转世,妖族却都还记得那个家伙,只是每个妖族听她提起那只戒指都是一脸惊恐的表情,就算饱受折磨也不敢吐出一个字来。 现在想想,究竟什么样的存在能叫那么多桀骜不驯我行我素的妖族怕成那般模样? 只有妖皇。 原来从一开始,她和妖皇的仇怨就已经结下了。 玄灵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她自嘲地一笑,道:“我本以为自己去妖域是看你的热闹,不曾想把自己也看了进去。” 梁兴扬听她这话自然明白,问:“你是说当年妖皇也参与了灭门一事?这不应当。” 玄灵抬眼看着梁兴扬,眼底有一点赤红的颜色。 “如果妖皇真的是来找寻什么东西的话,这石台就不可能完好无损保留到现在。”梁兴扬沉吟着,忽然有了个极为荒谬的想法。“你说你在水镜之中只看见了一个影子,会不会妖皇不过路过此地,想要寻找什么东西?他没有动手,只是因为气场太过强大才在你的水镜之中留影,也就是说他想要找的,和被你杀了许多回那些乌合之众想要找的不是一个东西。”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同行 玄灵苦笑了起来,她可从没想过自家师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能藏许多的秘密,叫各路人马乃至高高在上的妖皇都要来掺上一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究竟是什么样的‘璧’,能让这许多存在趋之若鹜? 她盯着那个石台,忽然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 “我似乎是见过它。”玄灵低低道。“在我还没化形的时候,这东西应该是在地上的——有一天晚上我还看见它发出光来,几天之后东西就不见了,原来是被藏了起来。” “这么说,那些毁了山门的家伙所找的正是这东西。”梁兴扬迟疑着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摸一摸那石台。然而紧跟着他又收回手来,好像石台上是有火在燃烧,会灼伤了他。 若是妖皇亲自来寻这东西,区区一个血咒定然是挡不住他的,这样的障眼法本身并不难以破解,他们先前转而用玄灵的血,也不过是因为不想再破坏此地,换而言之就是这血咒连他二人都能解开,更不消说妖皇,在妖皇面前这东西只怕顶多算是纸糊的,若他当年要找的真是这东西,也轮不到后来人再来烧杀掳掠一番。 但那些后来者又为什么要找这东西呢?如果梁兴扬所料不错的话,这石台对天下人而言没什么用处,便是摆在他们面前,这也不过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石台,而若这东西的秘密当真现于世间,妖皇又绝不会放任不管,事情变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这东西只怕对他们没什么用。”剑横秋倒是没什么顾忌地抚摸着石台,他是知道其中秘密的,不过眼下这情形算得上人多眼杂,是以他并没把事情挑明,石台在他手底下也散发出一点蒙蒙的光,这景象与玄灵记忆中的那一幕重合了,她走上前去也想摸一摸这东西,却听梁兴扬和剑横秋异口同声道:“不要动!” 玄灵愣了一下。 梁兴扬叹了口气,道:“这东西对你有害,它同镇妖塔同出一脉,我们两个......我们两个身上都有道门术法,自然不大怕它。” 他说是不怕,然而也没有去碰那石台。剑横秋的手在石台上轻轻一抹,已然感觉到了手掌上传来的隐约灼痛之感。 不过那灼烧的感觉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一时半会还伤不到他。 所以他没有撒手,但这东西对妖族尤其是修为尚且低微的妖族其实还是有些妨害,至于他能想象到当年还在山上的人是为了什么把它隐藏起来,那一定是个比师父更加滥好人的存在,藏这东西一是为了绝旁人觊觎,二来定是因为山上人妖杂处,怕伤了妖族。 “就是因为这东西被藏了起来,才会越传越玄,引来灭门之祸。”剑横秋的手很用力地握在石台上,他并不是成长于此,但依旧能感到那种悲痛与愤怒。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愤怒要压过悲伤许多,蝼蚁一样的人,也敢对他师父背后的门派动手?若非玄灵已经复仇过无数次,他当下便要去将那些胆大妄为之人挫骨扬灰,叫他们魂飞魄散! 似乎是感觉到了剑横秋心中的杀意,石台上发出了一点红光。梁兴扬忽然把自己的腕子往身后一藏,沉声道:“你这样剑拔弩张的,如今又有什么用?” 感知到了近在咫尺的同源之力,梁兴扬手腕上的链子已经躁动起来,隐隐勒进了他的皮肉之中,但这点痛苦还不能叫他如此惊慌失措,他只是怕把这秘密毫无必要地再泄露出去。 剑横秋把手一松,他的掌心已经是一片焦黑,只是在他注视这伤口的当儿,那些焦黑的皮肤便寸寸剥落下来,而后新的肌肤长出,连掌纹的模样都不曾变化分毫。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掌心,冷笑道:“这东西也配与镇妖塔同源么?挠痒痒一样。” 若非这东西生长于此,眼前又怎会成一片焦土?人的贪欲是永无止境的,贪欲能引来多大的祸患却永远不会被任何人记住,哪怕最初的那场劫难就是由一个贪字引起。 剑横秋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知道一切,可也依旧贪恋于强大的力量,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旁人呢? 梁兴扬也没有反驳剑横秋,只活动了一下自己被勒得发紫的手腕,淡淡道:“事情是早已发生的,甚至连当年动手的人也已经死了千万次,比起这个来,我更想知道妖皇究竟是来找什么的,他既然不知道这里有与镇妖塔同源的存在,又是什么能叫他对人族地盘上一个贫瘠山头感兴趣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喉头忽然一窒。 有什么一直以来都被他遗忘了,现下忽然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从被围攻的师父与他,到这个寂寂无名的山头被妖皇光顾,这之间那条联系的纽带,似乎正是他们的师父? 梁兴扬与剑横秋对视了一眼,头一次从对方的眼里发觉了一点同质的东西。 那是恐惧与不甘,另有一点难以置信。 他们的师父,忽然之间便与妖皇扯上了关系?这简直是他们这近千年的岁月之中所听见的最耸人听闻的消息。 剑横秋忽然又低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有一点歇斯底里,隐隐约约流露出一点疯狂的意味,叫曹华和曹明都显得有些不安。 “看来你们接下来的旅途是注定要提心吊胆了。”剑横秋一抬头,神情有些森然。“我也要去见一见妖皇,叫他明白有些人看似一手便可以碾碎,实际上却是碰不得的。” 凌无名打了个寒战,剑横秋却是横了他一眼,淡淡道:“看来你已经清楚尸妖之间的联系了,不过你已经修炼成了妖丹,我再取丹也要耗费些精神,还是不划算的。” 梁兴扬倒是很满意这个结果,他本就不敢把曹氏姐弟与剑横秋一起留在山上,眼下便是把剑横秋赶走了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再折返回来,若剑横秋真要与他们同去,倒是省了他不少力气。 第一百五十五章 提防 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同行者倒是给他们的旅途增添了不少的变数,一来梁兴扬总要分出些心思来提防剑横秋,同常人之间尚且还有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说法,何况剑横秋同他一直以来便是对手,没有因为他肯发誓便彻底放下心来的道理。 不过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总好过日日担心他再对旁人出手,曹家姐弟的安全总算也得以保障。梁兴扬一行走之前先是将石台机关复原,又在周围设下重重禁制,免得再引来外人觊觎,而后又叫玄灵把剑横秋引开,选玄灵是因着玄灵一旦有什么不测梁兴扬总能察觉得到,况且对着玄灵的脸,剑横秋想来也不大容易下手。 玄灵不大会演戏,也不屑于在剑横秋面前演戏,只是径直过去对着剑横秋硬邦邦道:“你且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她与剑横秋之间还算得上有仇怨,毕竟玄明的尸身叫剑横秋夺了去,现如今剑横秋倒是好端端站在这里,玄明——总算那里也勉强够得上山清水秀四个字,还能算作是个不错的埋骨之地。 玄灵心想,如此算来自己反倒是要感谢剑横秋,这叫她不禁觉着有些讽刺,并忍不住把这点讽刺挂在了脸上。她本以为剑横秋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其实没什么话要说,是存心等着梁兴扬在剑横秋的面前吃瘪,却不曾想剑横秋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很顺从地往前走了几步。 这叫玄灵一时间愣住,再看一眼头也不抬专心在山门之前布置阵法的梁兴扬,一股莫名的火气便生了起来,她把头一甩往荒僻处去,剑横秋倒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不曾远离。 剑横秋显然也很清楚自己在梁兴扬这里还存着不少的账没有算,但他更清楚的是,如果自己这一路上‘安分守己’,这些账就可以等到来日见过妖皇再算。其实见过妖皇之后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们都死在妖皇手中,届时前尘往事也就一笔勾销了。这么算来自己提出同行简直是疯了,剑横秋一贯觉得自己是冷静自持的,哪怕是知道师父的死与妖皇脱不开干系也从未想过现下就要去寻仇,可是今日在山上推断出妖皇也曾经路过此地,他忽然便有了一丝明悟。 如果他的猜想不错的话,妖皇在他这里就算得上是罪无可恕了。 玄灵停下脚步,回过头的时候看上去依旧余怒未消。剑横秋自然知道她是在生梁兴扬的气,也不禁觉得有趣。梁兴扬倒也敢叫玄灵同他单独相处,是料定戮她兄长尸身在她那算是罪无可恕,还是说对自己会说出些什么来早有所料也早有对策? 不管梁兴扬是有什么对策,这些话他总是要说的。 剑横秋看着玄灵笑道:“你与我单独说话,就不怕我师弟恼怒?哦,这多半是他的主意,把我引开了,好给那对姐弟面授机宜,防着我真折返要两个凡人的命——就好像我有那么多闲工夫似的。” 玄灵没想到他是如此坦诚,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很大,显出一点尴尬的神情来。剑横秋的笑意便显得真心实意了些,这样看的时候她和师父其实便不是很像,因为师父总是要维持一个为人师表的严肃模样,并不会这么活泼,可那不妨碍他瞧着玄灵的脸来上一点追忆。 也不知道这丫头对自己这张脸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不过从一开始梁兴扬就明明白白把背后故事都告诉了她,如此坦诚,想在这上头做点文章似乎很难。 玄灵想了一想,开口道:“你算计我好几次,还用许多无辜人的性命来做局,我都记着呢,来日定不饶你。” 剑横秋本以为自己的这点耿直能把玄灵打个措手不及,却不曾想这丫头当真以直报直不曾留半点余地,一时间反倒也没话说了,只好把心里话拉出来凑数。 “我同你们都有仇怨,可惜如今也叫你们带成了一腔热血的蠢货莽夫,怕是活不到秋后算账的时候。” 是的,他从未想过自己能与妖皇一较高下,他本应该韬光养晦,但若师父之死不是因为她有个不切实际的梦叫妖皇知晓而是因为妖皇的那点龌龊心思,那他就一定会慨然赴死。 慨然赴死。剑横秋在心底苦笑,他竟也有一天会用上这样的词儿吗?怎么想怎么觉着荒谬,可这一刻似乎也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他的作为。 师父为她那个可笑的梦想死,算是死得其所,他甚至不会觉得有些惋惜,因为终结乱世实在是一个太过虚无缥缈的梦想,死在路上便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可现下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妖皇对师父所生出的是一种莫名的欲望,他似乎是想要得到师父,这便是剑横秋所不能容忍的。 玄灵微微沉默一瞬,忽然道:“真的很像吗?我同你们的师父。” 剑横秋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倒也不曾掩饰什么,直言不讳道:“是一模一样,不过性子不大像,且既然那小子说师父是魂飞魄散了,我也相信,你只能算是一个巧合,我看着虽不大痛快,也不能把你这张脸给划烂了。” 他的话近乎于恐吓,玄灵却不大害怕,甚至还笑了起来。 “你说你会杀我我是信的,因为你清楚我不是你的师父,但若是说你能单单对这张脸动手,我是万万不相信的。” 剑横秋瞧着她有些狡黠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些泄气,这是个很聪明的小妖怪,这么看来也算不辱没了她的长相。他一眼看见梁兴扬和凌无名朝这边走过来,便不再同玄灵说些什么,只是很讥诮地一笑。 “怎么,总算跟那对姐弟交代好如何防我了?” 梁兴扬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剑横秋,是以相当坦然道:“防你只是一方面,我想你对他们不会有太大的兴趣,更重要的是如何防白云观,还有那些可能贼心不死的妖族。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重圆 剑横秋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要谢你肯信我了?” 梁兴扬淡淡道:“我自然也不信你,只是你在我手下想要悄无声息的走也要费些力气,反倒比不上李寒琚了。” 剑横秋的神色便忽然显得有些冷。 “我知道李寒琚做了什么。”他低声道。“把我与他做比,叫我觉得有些恶心。” “我倒是觉得你们有些相似。”梁兴扬的讽刺是辛辣而毫不客气的。“都一样是拿无辜之人的性命为自己铺路的,怎么,所图的是活下去或是活得更好便能分出个高低来了么?” 剑横秋的眼神一厉,似乎下一瞬就会和梁兴扬打做一团。 但他很快又平静了下来,语气也是淡然的。“我不与你争辩,也知道你绝不会把往事都一笔勾销,可现在对你来说同我联手是个更好的选择,是以你只好留下一句秋后算账,这就已经足够了。” “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好奇你为什么忽然转了性子,肯与我一起做扑火的飞蛾。”梁兴扬忽然笑了起来。“是因为你猜到了妖皇究竟转得是个什么心思,所以忍无可忍了?” 剑横秋有一瞬的怔忡,半晌才低低道:“原来你都已经猜到了。” “你能猜到,我自然也能。”梁兴扬的眼里有一点冷芒。“这就是我肯秋后与你算账的原因。若说我本不过是想要去寻一个答案,现在就算得上是去寻仇了。” 剑横秋看着梁兴扬的眼神忽而有些古怪,这让梁兴扬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问:“怎么?” 剑横秋却又不肯说了,他缓缓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期待真相被揭晓的那一天。” 可要问他究竟是什么真相时,他却又不肯说了。只是有些高深莫测地笑着,把梁兴扬弄得有些光火。 剑横秋能够肯定梁兴扬身上蛰伏着的那种力量属于妖皇,然而梁兴扬自己却是一无所觉。不管妖皇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把这种力量留在了梁兴扬的身上,到真相揭晓的时刻场面都会变得十分精彩,尤其是现下梁兴扬对妖皇也充满了愤恨之情。 只要一想到那个场面,剑横秋就觉得自己是充满了期待之情。 玄灵听着他们两个之间的机锋,看上去是似懂非懂的,她只明白一点,那就是男人的死跟妖皇有关系,她就非要走这一趟不可,哪怕最后能做的不过是把一捧热血洒在妖皇阶前,也算是值得的。 她忽然听见剑横秋叫她。 “小丫头。” 和梁兴扬不同,剑横秋不怎么肯叫玄灵的名字,似乎是对那个名字嗤之以鼻,只是懒洋洋地喊一声小丫头。 玄灵抬眼看他。 剑横秋便劈手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语气依旧是漫不经心的。 “算是见面礼吧——虽说咱们两个也不是头一次见面了。” 玄灵下意识地一抬手把那东西接在了手中,而后便忽然颤抖起来。 梁兴扬还以为是剑横秋动了什么手脚,差一点拔剑出鞘,不过等看见玄灵捏在手里的是什么东西之后,总算明白过来。玄灵手中握着的是叫他很眼熟的半块玉璧,另外半块挂在玄灵颈子上已经很久了,是以断面变作温温润润的一片,可是玄灵此刻握着的半块却并非如此,那茬口依旧锋锐,玄灵握得紧,手心便有血一滴滴沁出来,把上头雕刻的梅花染成血红颜色。 “玄灵!”梁兴扬眉头一跳,叫道。 玄灵没有动,倒是剑横秋上前去一拂袖迫使玄灵的手张开了。那半块玉就落在剑横秋手中,玄灵很张皇地动弹了一下像是想要把东西夺过来,却叫剑横秋闪开了,他偏头冲着梁兴扬道:“你把她的伤处理一下。” 她手上的伤势并不重,妖族肉体强悍要恢复如初也不过片刻的工夫,然而梁兴扬却已经猜到了剑横秋要做什么,他想剑横秋是要卖玄灵一个人情,不过玄灵也未必会领情,所以这件事是剑横秋来做还是他来做都是一样的。 所以梁兴扬没有动,但也没阻止剑横秋。 剑横秋倒也没想过让梁兴扬依着他的话去做什么,只一抬手把玄灵颈中那半块玉璧也拿在了手里,玄灵当然不依,想要去抢的时候却见剑横秋已经把两半玉璧于手中合在一处。 “你对我穷追不舍,是不是觉得你哥哥会随身带着这东西?可我听见他说的是什么了,这一点他没骗你,这东西就被扔在山底下,若不是我长于寻物也寻不出来。”剑横秋低声笑着,他现下和玄灵是近在咫尺,因半低着头专注于手上的活计,说话时的呼吸都喷在玄灵颈间。 但半点旖旎的气氛也不曾有,玄灵也猜到他究竟要做什么,就像是梁兴扬所猜想的那样,她当然不会领情,可也同样不会从中作梗。 剑横秋手中还有点什么东西闪着淡淡的金光,但梁兴扬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了那是什么东西,心想他倒是有这份闲情逸致,难道只是因为一张脸便肯做到这般地步?虽也不算是了不得的事情,可在剑横秋眼里做这等事只怕是在浪费时间,这么说他还是对玄灵有所图。 剑横秋松开了手,挂在玄灵颈间的便重新是一块完整的玉璧,只是那玉璧中间多了一线细细的金色,在天光下闪出一点耀目的光。 倒不显得突兀,只原本玉璧素雅,如今倒是显得有几分华贵之意。剑横秋修补的玉璧也算是浑然天成,那一线金色想来是因为玄灵身边这半块常年被摩挲损了些许才非补进来不可的。 “破镜重圆本就是一件难事,况且你们兄妹对它是如此不同,断裂处的情形已然迥异。”剑横秋直起身子来。“所以我用了金镶玉的法子,那金子钱便不用你补给我了。” 他竟是开了个玩笑,这在剑横秋身上可算得上是铁树开花。 剑横秋瞧着梁兴扬难以置信的神情,难得心平气和地冲他一笑。 “怎么,我就非得有所图不可?那毕竟是师父的东西,我想修好它不算奇怪罢?” 第一百五十七章 纰漏 玄灵把那块玉璧捧在手上,仿佛有些不认识那东西了一般。她只怔怔地看着,半晌忽然落下一点泪来,这在玄灵身上可是太不常见了些,她便是拼着受重伤通常也是不肯落泪的,梁兴扬却并没显出意外的神色,这块玉璧在他们眼中代表的乃是师父,而对玄灵而言代表的却是另一个人——当然,她嘴上是不愿意承认,可那的确也是她的师父。 他们几个被师门两个字用种很别扭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若不深究时都是同出一脉的师兄妹,若细论时却是谁也不能这么叫旁的两位,寒宵是早不能算作师门中人了,剑横秋又是叫寒宵逐出师门去的,其中关系一团乱麻,且甚至连对错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玄灵看着这块玉璧生出什么样的感慨梁兴扬倒是能猜到一二,就在他琢磨着要不要同玄灵说点什么的时候,玄灵却忽然把玉璧一揣,望着剑横秋道:“不要以为我会领你的情!” 剑横秋失笑道:“我早知道这一点,也不指望你为这个来日对我手下留情。” 他的目光忽而变得有些深邃,道:“只是我自己想把这东西修好罢了,算是为当年的自己弥补一点缺憾。” 玄灵看他这般模样一时间有些于心不忍,正想说两句和软点的话,剑横秋却忽然把头一摆,道:“你们不是要去寻死么?这样磨磨蹭蹭,我可要以为你们是怕了。” 梁兴扬哈哈大笑起来,道:“怎么会怕?” 他一面说一面顺手把要跳起来瞪眼睛的玄灵给拦下了。 梁兴扬万万没想到自己踏入妖域的时候身边还会跟着一个剑横秋,毕竟以过往的眼光来看,剑横秋不从中作梗已经相当不错。他猜到了幕后的一切,却也一时间无法做出评价来,这要是搁在旁人身上那叫自掘坟墓,放在妖皇身上,倒是像他们在自掘坟墓了。 “可你要知道,我此去并不是为了与妖皇决一高下的,你我都很清楚,我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几个绑在一块也一样。”梁兴扬望着剑横秋,神情倒是很严肃。“我只是要去把那鬼妖的魂魄夺走,叫他不能成事。” 从前要去见妖皇是因为巧娘,如今也还是,个中意义却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从前是想把巧娘从琥珀之中解脱出来,好让那块琥珀能归于纯粹为他所用,今日再整装上阵,却是为了把巧娘的魂魄从妖皇处夺来。 妖皇曾一心追寻过的东西,无外乎是涂山月、巧娘的魂魄与曹华的血,现下梁兴扬几乎可以确定,妖皇所要的根本不是涂山月代替他曾经的皇后,他所要的不过就是涂山月的一副皮囊,好叫他真正的爱人能在合适的时候用这一副皮囊归来,这样一想可真有些令他毛骨悚然。 只时间是有些对不上的。巧娘生于天地大变之前,那时候妖皇身边尚有妖后在侧,她的魂魄又是怎样与妖皇所求混在一处的? “大抵是因为鬼妖成妖之后魂魄不灭,他所要的是那所谓的不灭之力吧。”剑横秋忽然道。 梁兴扬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把心中疑问诉之于口,他从前自然是没这个习惯的,如今大概是下意识想着要得剑横秋的一个回答。 剑横秋见他怔忡,低低笑了一声道:“我给了你想要的答案,可你看上去似乎不大开心。” 梁兴扬摇一摇头,道:“我只是没想道你真肯与我说。” “如今已经是共同进退了,有什么说不得的?”剑横秋的神情有些倦怠。“倒是你肯不肯信我,便是另一回事了。” 玄灵不耐烦地抱着膀子道:“你们两个有完没完?” 她这样一催促,总算中止了这对师兄弟之间的争执。 幽州城本就已经在边陲之地,若非镇妖塔叫妖族不敢轻易进犯只怕这帝都早已不是帝都而是另迁别处,毕竟从来便没有为帝君者立于危墙之下的先例,穿过幽州城四面后叫人建筑而起的崇山峻岭便已经到了妖域。 这妖域的边防倒是松散到近乎于没有,毕竟除了些自诩法力高强的道士之外普通人族是提起妖族便噤若寒蝉,绝不会跑到妖族的地盘上来自寻死路,而妖族与人族交界之处也的确是一片不毛之地,因镇妖塔的威慑,不大有妖族愿意在此地驻扎,除却妖皇派出的妖族大军之外,此地便再无生灵气息。 妖族大举进犯人族的事情已经是许久没有发生过了,人族领地之上所发生的妖潮按着妖族最初进犯时的规模来看简直不值一提,且总是发生在偏僻之地,是缉妖司鞭长莫及的地方才会有小股的妖潮,没人知道妖皇为什么忽然停止了进犯人族领地的举动,到今日梁兴扬才略略猜到一些。 大概是所谓的......想要心爱之人也见到自己功成名就吧?不想堂堂妖皇竟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还真是令他有些诧异。 “要绕过妖族的军队倒不是什么难事。”见梁兴扬眺望着远处的荒原,剑横秋大抵是以为他正在为如何潜入妖族领地而烦心,竟很好心地提点了两句。 “你竟是来过?”梁兴扬一挑眉。 “是来过。”剑横秋不以为意道。“当初为了寻一个长生,我几乎走遍了这天下所有的地方,其中自然包括妖族的地盘。不过妖族的皇城我是没有去过,妖皇的力量遍布其中,一个人族是很难混进去的。” 他说完之后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忽然便听见一路上默默不曾语的凌无名开口道:“那么,你是去过候城的?我是不是其实一直在候城沉睡,是你把我带了出来?” 他的声音微微有一点颤抖,要说愤怒倒是没有多少,更多是显着有些手足无措,梁兴扬眼看着他探过身子去,问道:“你带我走的时候,是不是落下些什么东西?我总觉得自己非要回候城不可,是不是就是因此而起?”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无终 那一瞬间梁兴扬还以为凌无名会和剑横秋动起手来,虽说现下的凌无名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但他依旧不觉得凌无名对上剑横秋会有什么胜算。是以他已经做好了随时拉架的准备。 却见剑横秋沉默良久,点点头道:“的确是我把你从候城带出来的,至于有没有漏下什么东西我却是不知道,当时叫妖族发现了踪迹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查验。” 他这罕见的坦诚叫凌无名一时间也张口结舌起来了,他盯了剑横秋一阵子才缓缓道:“你要带我回去看一看。” 剑横秋看上去也很讶异于凌无名的平静,静默一瞬点头道:“我会的。” 边境上的驻军已经很久不曾收到敌人进犯的消息了,总归是有些懒怠,长长的边境线上倒是还有鹰妖一日三次的巡视,但也不过就是依着规定好的路线懒洋洋飞上一圈,回到营中接着报一个今日无事——若真的有人族要深入妖域寻死,死在他们手里跟死在旁的妖族手里没什么分别。 梁兴扬便很轻易地绕过了边防上妖族的军队,抵达了妖族的边陲之城。 他也曾熟读人族史书,知道此地曾经名为蓟州,然而现在那城门依旧在,名字倒是已经换过了,黑石的城门上挂着两个红色的大字,看着便觉有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也不知这是不是为着震慑人族而做的设计。 现在这座城叫做‘无终’。 “无终。”梁兴扬念了一遍,略略猜出了其中的意思。剑横秋则更直白些,已经拧眉冷笑起来。“无终?是说他们不会停止对人族地界的觊觎罢?不过人族也当真拦不住他们......这个名字起得倒是很好。” 梁兴扬心想,剑横秋倒是一个奇人,从不把自己当做妖族却也跳脱人族之外,如今说起两族争端来竟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他肯来此地要与妖皇斗上一斗,倒真是意料之外。 剑横秋见梁兴扬一副难以言说的表情,又发出了一声冷笑,抬脚便向无终城的城门走去。 城门口站着的是两个小妖,不知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种族还是化形未能完全,两个妖族的头颅都还是原本模样,左边一个乃是牛头,右面一个却是马面。梁兴扬瞧着他们两个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这倒是与人族的传说相合。” 玄灵看着那两个面目丑陋的家伙撇了撇嘴道:“大概是想吓唬一下那些敢来这里的牛鼻子吧。” 她还是习惯这样称呼那群道士,一个真的牛鼻子却已经伸到她面前来了。玄灵一回头正与牛妖大眼瞪小眼,不由得后退了两步,瞪眼道:“怎么,这里不许出入么?” 无论何地的妖族想要进入妖域都不会被阻拦,是以玄灵也有这样的底气。她虽从未来过妖族的领地,却也听说过不少妖域相关的消息,只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到此地罢了。 牛妖吸了吸鼻子道:“妖气倒是有,小妖怪,以前没来过妖域吧?凡入无终城的,都要显出自己本相的一部分来。” 玄灵从前被梁兴扬称作是小妖怪也就罢了,同梁兴扬相比她的年岁的确算不得长,眼下叫一个化形都化不明白的家伙也这么称呼她便不由气结。 两只漆黑的耳朵猛地从玄灵鬓发之间弹起来,她看一看目瞪口呆的两个妖怪,道:“你叫谁是小妖怪?连化形都掌握不好,非顶这么大一颗头,你的脖子不酸么?” 牛头马面互相望了一眼,那动物的脸上都显出一点惊骇来,这样随心所欲就能显现出本相中极微小一部分的妖族大抵都是修炼了几百年的,在妖域之中也不能小觑,也不知怎么会有在人族地盘上修炼了这样久才来到妖域的妖族。他们两个只好给玄灵让开一条路来,又去看其余三个。 梁兴扬的神情有些古怪,他化形同寻常妖族都有所不同,玄灵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此刻便憋着笑来看梁兴扬,便看见梁兴扬神情几番变换,最后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在自己臂上幻化出一片蚌壳。 此时所见的蚌壳比当日挡下剑横秋攻击的是小了很多,不过横在人的手臂上还是有些古怪,牛头马面伸头看过交头接耳一番,他们自以为声音不大,落在梁兴扬耳中却很清晰,无非是蚌族流落在外的倒是很少,他们本就没有多少能幻化成人形上岸行走的,不想外面的蚌倒是先成了精云云,叫梁兴扬更是无奈。 最后牛头马面把目光投向了剑横秋和凌无名。 凌无名心下一紧,正想自己不会是要变做尸体才能蒙混过关,却听见耳畔剑横秋传音入密,叫他依着自己所说运气行功,凌无名依言照办,便见自己手臂上长出寸许长的白毛来,是把他自己先吓了一跳。 “两个白毛猿猴。”牛头看了一眼便笃定道,那头马面提笔记下——玄灵本以为自己会看见的是两个马蹄子,不想还真是一双人手。 被当做白毛猿猴总比被当成异类拦在此地好些,梁兴扬虽不知道剑横秋何以忽然伸出援手却是松了一口气,抬脚要走的时候却被马面给拦住了。 那张马脸之上竟然有些严肃的意味,是冲着玄灵的。 “有一点需提醒你,无终城之内妖族不得彼此杀戮,我不管你是不是养了个蚌精做自己的粮食,在城里便不能动手。” 一语既出,玄灵的神色顿时变得极为古怪,她好容易才憋住了笑,道:“是,我一定谨守规矩。” 马面满意地点点头才把他们放了进去,玄灵浑身隐约都有些颤抖,一直等走到了城门之内才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梁兴扬在一边看得无奈,道:“真有那么好笑么?” 玄灵笑了半晌才算是过了劲,抬起头来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磨牙道:“你平时总欺负我本事不如你,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还不许我笑?我倒是也很想把你当粮食带着,可得有那个本事才成。” 第一百五十九章 城主 剑横秋听了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与梁兴扬同行可处处都看梁兴扬不甚顺眼,又不好拉下面子来于无事处生出些事来,如今有了这么个机会倒是可以发作一二。 梁兴扬没与他计较,凌无名却在这时候凑上前来问道:“你可知道我们为何会被当成是白毛猴子?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够生出这白毛来,这东西能不能用于御寒?” 剑横秋正笑得畅快,一时间竟是没能倒换过气儿来,差点成了第一个憋死在当街的尸妖。凌无名瞧着他面色由白转青以为自己是犯了什么忌讳,而剑横秋正恨恨地瞪着他——这小子怕不是存心的?不过若说用这法子报复自己对他的所作所为也未免太小儿科了些,想来他只是寻着个机会一解心中郁气。 梁兴扬却知道凌无名乃是真心实意地发问,当下笑道:“他的确不知,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剑横秋冷哼一声,凌无名这样的什么时候算得上是君子了?然而凌无名毕竟是梁兴扬的人,梁兴扬偏袒也不稀奇,他并不说话只拂袖而去,留梁兴扬忍笑为凌无名解释道:“传说尸体死而不僵化为的怪物,先是长出白毛来是为白僵,白毛褪尽生出黑毛来便是黑僵,再往后还有许多,总归都是尸体所化。” 凌无名的神情还是显着有些大惑不解。“我便也罢了,毕竟是才醒来不久的,你师兄能与你斗个不相上下,如何还是个白僵?” 剑横秋走得并不远,此时还听了个分明,喉头又是一甜,回身疾走两步到了凌无名身边低声喝道:“由尸成妖神志清明,与那长了毛的自然不同!若以僵尸来论,你我都须得是飞僵才是!” 梁兴扬不想剑横秋也有如此气盛的时候,一时间更是忍俊不禁。剑横秋气不打一处来,转而问梁兴扬道:“为何一定要进这无终城来?若要去妖族皇城时还有许多路可走,何必与这些小妖夹缠不清?” 听得他问话梁兴扬倒是严肃了些,他淡淡道:“自然是因为我要去见一见无终城的城主,这是我曾答应过一位故人的。” 剑横秋冷笑道:“几百年的工夫,倒是让你遍天下都有故人了?” 梁兴扬并不理会他话语中的讥嘲之意,淡淡道:“你可知妖皇究竟是个什么?” 剑横秋沉默一瞬,道:“没有十成的把握,毕竟世上从没有人能让妖皇显出原身来,但我想世上种种传闻之中,最有可能的还是烛龙。” “要与一条龙为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梁兴扬唏嘘道。“所以我们还需要一点龙血,准确说来是蕴含着龙血的血脉,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真正的龙了。” 剑横秋本想说可以用梁兴扬自己的血一试,虽然梁兴扬看上去只是个寻常蚌精,可他深知藏在梁兴扬身上那种力量的可怖之处且能断定那同妖皇之间有着联系,可话到嘴边又叫他忍了下去,他并不想让梁兴扬知道这件事。 他转而顺着梁兴扬的话说了下去。 “无终城城主乃是一只龙雀......师弟,我以为你是如何光风霁月的圣人,原来也是会无缘无故来杀一个妖族的。” 他微微冷笑起来,梁兴扬却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你早知我不似圣人,如何还要搬出来说上一通?况且这只龙雀从来都算不得无辜。” 他嘴角也噙着一丝冷笑。 “他叫蓝玦,是世间所剩不多的龙雀,本也是孔雀一族这些王子中很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一个,可惜心胸狭窄又手段狠辣,当年为了追杀自己的弟弟屠戮人族一城,被缉妖司上下奋力捉拿几乎丧命,我当初一直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原来是不得不托庇于妖皇为他做起了苦力。” 蓝玉和他当年都不知道蓝玦是为何而屠城,因为蓝玦的消息来得太晚,等他杀到时梁兴扬和蓝玉早已离开,梁兴扬听说之后做了许久的噩梦,总觉得那错处有一半在自己身上,然而后来渐渐释怀,以蓝玦的性子无论在那里找到蓝玉与否恐怕都会屠城,他只是救了一个蓝玉,而不是因蓝玉连累了一城之人,这血债自然得蓝玦背着,自己若有机会取蓝玦性命,也算是为当年人做个交代。 剑横秋挑眉,他虽视这些荣华富贵如尘土却也知道无终城的城主算不得什么辛苦差事,在这样的边陲之地天高皇帝远,对面又是不堪一击绝不会进犯的人族,此地的城主只消以己身的力量震慑属下便可。 梁兴扬看出他的不解来,笑道:“正是因为此地偏远,妖皇才要选一个能让自己也让各族放心的人来,蓝玦在此,是为了安妖皇的心,也是为了在孔雀一族中重新把自己的形象树立起来,毕竟当年他被缉妖司上天入地追杀的狼狈模样可有许多人记着,孔雀王的位置只好劳烦他爹再坐个千把年。” 蓝玦心性狠辣血债累累,梁兴扬自是深恨,并没什么好话给他。剑横秋听了倒是一笑,道:“这么一说我想起你那位故交是谁了,怎么不把那鸟儿一并唤来?” “我杀蓝玦,不是为蓝玉争储,自然不需他知道。”梁兴扬轻笑一声。“若想挟恩图报我也不必等到今日,师兄,你太习惯把自己装在小人的皮囊里了,如今没有外人,何以不能坦诚一些?” 剑横秋本以为梁兴扬会趁机讥嘲他小人之心,却不曾想梁兴扬会这样说,一时间倒很是愣神,直到梁兴扬从他身边越过去,他才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身子。 他的确已经做惯了小人。 师父当年说,没曾想我这样尽心教养出来的是一个小人。 从前与梁兴扬交锋,唇枪舌剑之间也总有这个词频频闪出,他从不以为意的。 可如今梁兴扬却说他是装在小人皮囊里太久,总不大坦诚。 他僵立良久,最终在唇边扯出一个苦笑。 如今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究竟是个什么,竟是连他自己都看不清了? 第一百六十章 蓝玦 他并没显示出自己的种种纷乱心绪来,只是对着梁兴扬冷冷一笑道:“那你待要如何?杀入城主府,把那颗鸟头砍下来?” 这话听上去有点像是在骂人,可蓝玦的头的确是一颗鸟头,是以也没人能说得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梁兴扬听出他的不满与讥诮来,也不过是微微笑了起来。“师兄,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真是叫我大吃一惊——可我还想活着从无终城里走出去,自然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 他抬头看着城中那一座富丽堂皇的城主府,同这处处阴沉的无终城相比那一座府邸是流光溢彩的,蓝玦毕竟是一只孔雀,世上的孔雀总都无法拒绝让自己的住地富丽堂皇起来,梁兴扬与蓝玉相交也不算泛泛,又因着先前想要一块孔雀石的缘故对孔雀一族下了力气研究,很轻易就看出蓝玦在哪里用了心思,他甚至能猜到蓝玦是住在什么地方。 孔雀一族,从不愿意屈居人下,蓝玦所在的地方一定能看见这城中一切的风景,是整个府邸的最高处。 梁兴扬望着那里,嘴角有冷冷的笑意。 他道:“我更想让他主动来见我。” 剑横秋狐疑地看着他,心想自己这个师弟是不是疯了在说些胡话,却见梁兴扬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一根羽毛来。那是孔雀的冠羽,若说孔雀的尾羽尚算有迹可循的话,这冠羽就很难寻得了,一来是太过小巧二来是很叫孔雀一族看重,更不用说梁兴扬手中这一根颜色略略深沉,一望便知道是龙雀的冠羽。 “是你那位故交的冠羽罢?”剑横秋嗤笑一声。“这东西他也肯给你?” 梁兴扬却淡淡道:“是我趁着他被烧成秃毛鸡还在昏迷之中时拔下来的,这根冠羽有些特殊连天火都未曾焚毁,我想肯定是有些特殊之处,后来旁敲侧击,知道龙雀看见这冠羽便会知道它曾经属于哪一只龙雀,虽然还会再长出来但长得不算快。” 说着他忽然忍俊不禁起来。“所以我再见蓝玉的时候,看见他头上仿佛还是没有长整齐。” 剑横秋不与他玩笑,冷着脸问道:“那你待如何?” 梁兴扬冲剑横秋一笑,手上动作倒是快,只见他屈指一弹,那根冠羽便化作一道流光不知何处去了。 剑横秋一愣,又问:“你在上面施了定踪咒?就不怕被蓝玦知道这东西不是他族人送来的?” 梁兴扬却是一头雾水地望着剑横秋道:“他当然会知道这不是蓝玉送去的,你会把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拔下来给敌人送去么?只是他看了这个一定会来,也知道该来什么地方。” 入夜,无终城一角的高塔之上。 这座高塔其实已经很破败了,是从前人族修筑而起的,此时人族已经不在无终城生息繁衍,塔却是留了下来,只可惜疏于管理而破败不堪,若是不会御风而行的一定不敢上这塔来,是怕自己会一失足掉下去。 猫都是喜欢高处的,玄灵在塔里倒是呆得自在,梁兴扬不许她和凌无名上塔顶去,她便饶有兴致地拉着凌无名四下里游荡,倒是凌无名总是一脸的担心,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张望一番,他还没习惯于自己已经能够凌空行走这件事,总以为踏错一步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而梁兴扬和剑横秋正在塔顶。 他们到塔顶的时候,那里已经站着一个男子了。男子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衫,衣衫上织锦描金十分富丽堂皇,即便是在月色下都足够叫观者眼花缭乱。 男子在月下一回头,梁兴扬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是看见了蓝玉。 一样是绝色昳丽的一张脸,眉梢眼角都有细细的金线,在月色下闪着光。只是那眉眼不像蓝玉一般温柔,是凌厉而有些阴狠的,再多看一眼便能看得出分别来。 梁兴扬瞧了他一眼,便很笃定道:“蓝玦。” 蓝玦低低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有微微的沙哑却并不显得难听,倒是显得更勾魂摄魄了些。 “我见过你,蓝玉知道你手里拿着这东西么?” “他不知道。”梁兴扬知道蓝玦是认出自己来了,可是一点也没有慌张的意思,只含笑道:“你竟还记得我,可见你的记性不错。” “怎么能忘呢?”蓝玦的声音起初如同梦呓,渐渐却激动起来,似乎恨不得将梁兴扬拆骨扒皮。 “我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杀了我亲爱的弟弟,他以为在人族的地盘上渡劫就能瞒过我,我本可以成功的,如果不是你横加阻拦,现在我就不是什么无终城主,而是孔雀族的王了!” “这话你可不要叫你的陛下听见了。”面对蓝玦凌厉的气势,梁兴扬却是没有任何的退让。他甚至是姿态闲适的,就好像在欣赏这凋敝之地的景色与塔顶呼啸的夜风一样。“在你心中,这个城主比不得一族之王么?也对,你毕竟是一只孔雀,不大喜欢屈居人下,可是你就算是王,上面也还有皇者。” 蓝玦被他激得两眼血红,终于忍不住出手。他仰头发出一声厉啸,四面的风便像是有了意识一样冲着梁兴扬和剑横秋席卷而来,每一缕风都像是利刃一般袭来,可梁兴扬依旧只是笑,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一二。 “当心些,可不要把这座塔给拆了。” 他手上托着个什么东西,在狂风里发出莹莹的光来,另一只手则放在剑横秋肩上。剑横秋不大习惯这种太过亲密的举动,但他也没有动弹,因为四面的风很厉害,他要抵挡总是要废些力气的,只要和梁兴扬显着是一个整体,那些风就不用他去费力气抵御。 “你竟有定风珠。”剑横秋讶异道。 “意外之喜,我本以为是旁的东西。”梁兴扬也悄声回答,剑横秋当然知道他这意外两字从何而来,只怕是梁兴扬在收集奇异玉石时偶然遇见到了定风珠,不想他竟有这样的运气。 蓝玦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风没能起到作用,于是风渐渐停了,梁兴扬听见他冷声问道:“你是为何而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妥协 梁兴扬没急于答话,夜还很长,他的时间也还很多。蓝玦既然肯来,就代表着他终究是屈服于那种未知的恐惧。 蓝玦肯来,是因为梁兴扬今日能把一枚施了定踪咒的冠羽打入他卧榻之上明日说不得就能杀入城主府,也是因为他手持这冠羽就代表着他认识蓝玉,而蓝玉,正是蓝玦多年来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蓝玉还活着,这蓝玦是知道的,而蓝玉只要活着只要有可能返回到妖域,他在无终城的这么多年就可能会成为一个笑话。这个认识蓝玉的家伙不管是谁,只要站到明面上来对着无终城这些妖族说出当年的真相,哪怕只说出当年真相的冰山一角,也足够叫他在无终城的布置功亏一篑。 人族说妖族奸猾,然而实际上妖族是直率乃至于有些鲁莽的,他们不会奉一个阴谋家作为自己的城主和王侯,只会屈服于绝对的力量。或许妖皇的确是个智虑深远的存在,可是他能统帅妖族也不是因为这点智谋,而是因为那压倒性的力量。 梁兴扬当然只听蓝玉说过一点旧事,更多的是他猜测出来的。当着剑横秋的面他不会说出自己的猜测,只打算叫自己显得游刃有余,所以他赌了一把。等看到蓝玦站到这里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果然在他的注视之下,更沉不住气的那一个是蓝玦。 蓝玦又往前走了一步。 梁兴扬终于有了动作,却是在他们两个之间划出一条鸿沟来,他的动作也不如何激烈,不过效果比起刚才那一阵声势浩大的风来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塔顶被他一道符劈开了一个大洞,砖石瓦片簌簌掉下去,从遥遥传来的闷响与一声惊呼来看还可能是砸了凌无名的头——诚然,一块坠石是伤不到尸妖的。 “你若靠得太近,我便怕我会太紧张了。”梁兴扬微微笑了起来。“我有个毛病,要是一紧张就会忘了自己想说些什么,可难免过后不会再想起来。” 蓝玦的脸色很难看,可他果然没有再往前一步。 他只是盯着梁兴扬,一副要冲上来生啖梁兴扬血肉的模样,可纵然有太多的不甘心,他还是不敢动弹,刚才那话就像是无形的枷锁一样束缚着他,他在无终城的这些年是养尊处优也是蛰伏待机,可是这两者都消磨了他的锐气和血勇,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管不顾杀入人族的自己了。 “那你就好好想一想,你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蓝玦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梁兴扬悠然自得地一笑,道:“蓝玦城主似乎对我有所忌惮,是怕我说出当年事,叫无终城乃至整个妖域的百姓都知道你当年在人族屠城不是因为少年意气,而是为着手足相残?” 看着蓝玦猛然攥紧的双拳,梁兴扬就知道自己触到了他的痛点。 换而言之,他赌对了。 这让梁兴扬松了一口气。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得了我?”蓝玦终于冷笑起来。“一个死去的妖怪是不会说话的。” 梁兴扬却是微笑。“可是若我死在此地,明日照样会是满城风雨,这天下悠悠众口,只怕劳烦城主一一去堵了。” 蓝玦也猜到了这一点,方才不过是黔驴技穷一般的诈唬,听梁兴扬如此说便知道他终究还有后手,不由得一时气馁,也不似刚才一般咄咄不让了,转而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是认输的表现。 剑横秋在一旁负手看着,心想梁兴扬下一刻会不会说要的是蓝玦大好头颅,这有些俗套,但也很适合当下的情景,却不想梁兴扬沉吟片刻,道:“两件事,一是要你精血,二么,妖皇的万寿节是不是要到了?我记得妖族上下都要朝贺,大小城主族长都在此列,蓝玦后城主也不会例外。” 蓝玦一怔,本能地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梁兴扬微微一笑,道:“当然是要进妖族的皇城。妖域森严,我这样外来的妖怪可不容易混进去,在蓝玦城主身边做个随侍自然方便。” 却不想蓝玦嗤笑一声,道:“你果然时初来妖域。” 这次轮到梁兴扬大惑不解,终于叫蓝玦觉着自己扳回一成,他得意洋洋道:“自百年前陛下便不在皇城之中庆贺万寿节了,万寿节一应筹办都在万寿城中,我们要去自然也是去万寿城,所以如果你想去皇城,只怕要等到我去述职。” 梁兴扬沉声道:“既然妖皇去万寿城,那么我要去的便是万寿城。” 若说之前蓝玦还以为梁兴扬只是要入皇城,现在总算也察觉出些不对来,不是他不够敏锐,而是在妖族眼中这等悄悄潜入妖域不知有什么所图的都对妖皇避之唯恐不及,哪里有自己送上门的道理?可如今听梁兴扬话里意思,他的图谋正与妖皇有关!这怕不是个疯子?他定然伤不到妖皇分毫,可是若连累了自己又怎生是好? 见蓝玦神情警惕,梁兴扬却笑道:“我知道城主心中顾虑,但我保证只要进了城,无论做什么都与城主无关,城主毕竟也算是宦海浮沉这许多年的,事后如何推诿难道还要我来教么?” 蓝玦想一想,咬牙道:“那就一言为定,我答应你的条件,你和你身边知道蓝玉之事的都不能再将此事外传半分。” 梁兴扬的实力他已经看在眼里,加上一枚定风珠真动起手来胜负还在未知之数,所以蓝玦的气焰便先矮了半头,再加上梁兴扬开出的条件都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之内,这精血虽总与本体有些联系,他却是有办法消除这种联系的,至于去万寿城,他的目标若是和妖皇有关,那定然是大败而归,蓝玦自己只要操心如何把关系撇清便是了。 一旁剑横秋忽然问道:“万寿城?我上次来妖域的时候,还没有这么个名字。” 蓝玦不以为意道:“自然,这是为了陛下万寿节改的名字,从前用的是人族曾用过的名儿,似乎是叫候城。”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万寿城 梁兴扬猛地一怔,仿佛不可置信一般下意识反问道:“你说什么?候城?” 蓝玦看了梁兴扬一眼,似乎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起了这样大的反应,一脸的莫名其妙。“是啊,就叫候城,人族都觉得出将入相封侯爵赏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慨然。 剑横秋在旁冷笑了一声,道:“难道妖族就有什么分别了?你当年的丰功伟绩我也是听说过的,若非为了坐那个王位,你又如何会被缉妖司上天入地的追杀呢?” 蓝玦又叫他提起当年痛事,神色便有些不好看,但还是道:“我与蓝玉之间的事情绝非仅仅是为了争权夺利。” 剑横秋显然是不大信,又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只是梁兴扬与剑横秋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之中读出了些惊惧的意味。 妖皇将候城更名为万寿城,绝不只是因为他想用这座城市为自己庆生。 人间帝王过这个万寿节,是希望自己能万寿无疆,只可惜他们的生命终究还是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 而妖皇,是真正可以做到与天地同寿的那一个,他不需要什么万寿无疆的名头,岁月对他而言是近乎于永恒而望不到尽头的,通常来说这样的存在绝不会在意自己在世上度过了多少年,那只会叫他们觉得厌倦。 这背后一定还有更多不为他所知的东西。 候城。梁兴扬在心中默念这个曾经并不为他所重视的名字,原本对于他来说这不过是因为凌无名而必须纳入旅途的一个城市,他不知道凌无名要回到候城去找什么,此前也可以说是毫不关心,但就在蓝玦口中听见候城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心中有一丝阴霾掠过,并本能地觉得叫凌无名一定要回到候城去的缘由是同妖皇忽然重视候城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 他甚至不知道这对凌无名来说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总归是能进到候城里去了,然而连物是人非都算不得,几千年的时光沧海桑田,候城之中究竟还会剩下些什么呢?而妖皇如果发现了凌无名,又会做什么呢?尸妖一贯是不怎么被妖族所承认的,便是承认了,在妖皇的眼中也不过是蝼蚁。 蓝玦忽然道:“你们的表情告诉我,这万寿城改名字之前你们是听说过的,然而没有想到陛下会让众妖齐聚那个地方。” 妖族大多是头脑简单,可是蓝玦在妖皇手下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悍勇有余而欠思虑的家伙了。他也学会了思考,虽然有时候还是比不上那些足智多谋的家伙,但梁兴扬的异状是如此明显,他还是能看出些端倪来的。 梁兴扬深深地看了蓝玦一眼,并没有否认。 他和蓝玦之间没有誓言的束缚,因为一切誓言都会留下痕迹,那样的痕迹在妖皇面前势必是无所遁形的,他只是相信蓝玦的软肋被拿捏得很死,所以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可以透露给蓝玦,以蓝玦的智慧,想来也猜不出什么。 蓝玦的神情便显得有些古怪,他又听见梁兴扬问道:“妖皇在候城过了几次万寿节?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妖皇的万寿节是百年才有一回吧?” “一次。”蓝玦竖起一根手指来,看上去竟有些得意洋洋的。“我已经去过一次了,那样的场面是你们这些家伙一辈子也想象不来的。” “是么?”梁兴扬轻笑了一声。“那就劳烦城主带我们见识一下了。” 蓝玦一听便又想起自己被迫答应的条件,神情便有些不虞,冷哼了一声道:“怎么,你们是现在就跟着我进城主府,还是待要如何?” 梁兴扬笑容诚恳。“我知道城主厉害,如何敢这样轻易便叫自己受制于城主?当然是等到了日子再去叨扰城主,不好做那厚脸皮的恶客。” 蓝玦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还说不是恶客,可没见过更恶的客了!奈何一想到蓝玉的事情他便不敢再说什么,最终只是恨恨一挥手,转身便不见了踪影。 梁兴扬并没急着离开。 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夜色,似乎是还在等着谁的到来,剑横秋本还想说些什么,触及到他眼神忽然又沉默下去,直到梁兴扬再次开口。 “你是跟着他来的,还是一早知道我在这里?” 这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同老友叙旧。 而夜色中浮现出来那张脸也的确是叫梁兴扬很熟悉的,甚至剑横秋也还记得这张脸。 蓝玉的神情很平静,似乎没因为自己的事情叫梁兴扬当成了筹码而感到愤怒,不过梁兴扬一眼望过去便知道蓝玉是听去了所有的对话。 “我本来打算今晚就动手杀他的,只是还没等杀,忽然看见我的冠羽飞到了他的床头。”蓝玉笑了起来。“我想普天之下可能拔过我冠羽的也只有你,所以选择了等一等。” “对我很失望?”梁兴扬微微挑眉。 蓝玉摇了摇头。 “当然不,我甚至很高兴能帮到你,他的命可以容后再取,甚至我还可以让眼下的情景对我更加有利。” 梁兴扬点一点头,道:“是了,他如果不能撇清自己同我的关系,你便可以顺理成章的出现。” 蓝玉转了转眼睛,似乎是不想商讨其中的细节,他知道要瞒过妖皇绝非易事,所以他们两个之间说的越少越好,蓝玉的目光落在剑横秋身上。他的记性很好,所以很快便皱起眉头来。 “你化敌为友的本事倒是很强,我记得他上一次还要你的命。”蓝玉淡淡道。 剑横秋则哼了一声,道:“还不能算是友,只是我也有要来的理由,可以先不与他剑拔弩张。” 他们几个还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塔下遥遥地传来一声惊呼,那声音落在他们几个耳朵里都分外明晰,是玄灵的声音。 那样的惊恐,几乎不像是玄灵会发出来的。 梁兴扬神色一变,立刻从塔顶方才被破开的窟窿里跳了下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画龙 他很轻易地便循着血符所带来的联系找到了玄灵。玄灵正站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横梁上,有些惊恐地看着某个方向。 梁兴扬见周围并没什么机关陷阱先是松了口气,不过他很清楚这绝非是玄灵的恶作剧,还是皱着眉头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玄灵起先没有说话,半晌才伸出手来往前遥遥一指,她看上去是真的被惊吓到了,面色苍白而双眼无神,梁兴扬怀着有些忐忑的心情也往前一看,却见前面是空荡荡的一片,什么都不曾有。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剑横秋落在他身边,却忽然了然一般低笑起来。 “是了,若论在黑暗中视物,你是不如她的。” 说着他便随手将一边倾倒的木架点燃作为光源,那一瞬间的光影给梁兴扬造成了错觉,让他觉得黑暗中有一条巨龙冲出,他也有些惊恐地向后一仰,却发现那不是一条真正的龙,而是被画在塔内的。 “烛龙。”梁兴扬低声道。“这是一条烛龙?” 烛龙其实也是人族曾经信仰的神明之一,所谓烛龙煌煌明宗报祀,史书上早就有过这样的记载,而后来也不知人族是否也有了妖皇乃是烛龙的猜测,这样的信仰便渐渐少了下去,倒是妖族之中对烛龙十分敬仰,这塔内的画不曾被抹去想来就是因此。 可烛龙有什么好怕的呢? 玄灵此时也回过神来,道:“你再仔细些看。” 梁兴扬微微一怔,将一旁着火的木头取在手中上前去看。 那烛龙其实画得巨大,周围还有神女之流撒花奏乐,原本应当是描绘的祭祀场景。只是年深日久,画面上那些原本应当是粉白色的藕臂玉面都变成了漆黑的颜色,望之心悸。梁兴扬举着火把细细看过去,终于发现一点端倪。 烛龙的鳞片之中似乎藏着一张人脸。 那张脸很漠然地透过鳞片望着梁兴扬,是画者用他的笔同不知隔了多少年的梁兴扬在对话,那双漠然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骤然闪现出来,让梁兴扬不由得吃了一惊,也险些没能拿稳火把。 这究竟是什么? 他站在原地,半晌没有挪动,直到火把烧到了手才猛地一抖。 玄灵仿佛是不大愿意同这诡异的画再面对面站着了,很迅捷地循着原路返回了塔下,梁兴扬最后看了一眼那藏着人脸的诡异烛龙像,也跟着离开了塔。 蓝玉早站在塔门前等他们,见都全须全尾出来了像是松了一口气。 梁兴扬问道:“你可知道这塔是什么来历?” 蓝玉轻笑一声道:“这可是人族修的塔,我如何知道?” 梁兴扬皱眉道:“眼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若不是你知道些什么,方才你一定会同我一起下去查探个究竟,而不是先在塔顶又在塔外,你似乎不大敢走进去。” 蓝玉拊掌道:“你还是这么敏锐,是了,凡是在妖域待过的妖都知道无终城里这座无名塔是不大吉利的,凡是进去了的都会噩梦缠身。” 噩梦,听上去并不是什么值得紧张的事情,可梁兴扬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我不是在怪你,可你方才没有拦我,这不大正常。” 蓝玉摊了摊手。“若说假话的话,就是你跳下去得太快我没来得及拦住,若说真话的话,就是我觉得你不会害怕那噩梦。” “为什么?因为我胆子很大?”梁兴扬奇道。 “胆子大倒是真的,可另一方面我觉得你会希望看见那个梦的。”蓝玉微微拧眉,似乎是在回想某些不大美妙的回忆。“其实我小的时候曾经进过这座塔,做了几个月的噩梦,梦里有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条龙,你知道陛下的原身很有可能是龙,又看上去对陛下很感兴趣,想来一定会愿意亲眼见到那个梦的。” 梁兴扬苦笑道:“要几个月睡不好觉来温习一个梦境,可真是不小的牺牲。” 蓝玉却是敛了笑容,问玄灵道:“你看见了什么?为什么如此害怕?” 玄灵此时还显着有些惊魂未定,道:“我方才看见了那烛龙的图像,看见烛龙身上藏着的一张脸,可我怎么感觉我是见过那张脸的,而且一见到就觉得十分惊恐。” 现下回想起来倒是没什么可怕的,可是方才只看了那么一眼她就发现了那张不知道用什么技法而巧妙藏在烛龙身上的脸,看见的那一瞬间便有巨大的恐惧吞没了她。 就好像在梦境的最深处那张脸是出现过的,伴随着无边无际的恐惧,那一瞬间她心头最先浮现出的念头就是逃,可着了魔一样脚下生根动也不曾动,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张脸。 那张脸究竟是谁的脸?为什么会出现在烛龙的身上,又为什么要被人族的画师藏在烛龙的身上?这座塔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会让所有进入其中的妖族无论强弱都噩梦缠身? 梁兴扬忽然仰面看了看那塔,道:“人族各城都会有地方志记载大事要事,当年天地大变,可无终城的种种建筑不曾损毁,不知道那些记录有没有保留下来。” “你要去看一看?”蓝玉问道。 梁兴扬很笃定地点了点头,道:“我方才看着那壁画的时候也有些道不明的感觉,这座塔的来由一定有些古怪,我想知道那画是谁画的,也想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出现我要找的东西。” 他缓缓伸出手来,手上躺着的是一颗十分奇异的石头。 那石头同时有着黑黄两种颜色,看着又有些像是木质,可木头并没有那样的光泽。玄灵在梁兴扬伸出手的一瞬间便似有所感,像是有些惧怕地往凌无名身侧躲了躲。 “这东西叫木变石,也叫虎睛石,我一直以为有机会在虎妖身上找到这东西,却不想它在这塔里。”梁兴扬的声音有些凝重。“它被镶嵌在那壁画上,同那画出来的眼睛相比倒是小了些,可是位置却很叫人生疑,烛龙之目?若是真的,便不得不叫我有些旁的猜测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火雨 梁兴扬凝视着手中的木变石,不自觉喃喃道:“画龙点睛么?为何是以此点睛,又为何是在此?” 他握紧了手中的木变石,甚至能感觉到那石头之中有另一个心跳,同他的脉搏隐约呼应,就像是石头自己生出了生命与呼吸一般。 但那无损于其中的力量,梁兴扬很清晰地意识到其中蕴含着的依旧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力量,且比他从前寻到的任何一颗石头都要强大,就像是......就像是它提前已经搜集了许多散落在四处的力量一样,又是谁将这些力量集聚在这木变石之中的?若是他一早就掌握了这种力量,也不用如此累赘地带着一整条手链。 他正沉思之中,忽然听见剑横秋在一旁问道:“什么猜测?” 梁兴扬有些讶异地抬眼,发觉剑横秋的神情十分严肃,严肃到他一瞬间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剑横秋是他的师兄——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我想,这座塔虽然是天地大变之前建出来的,但一定和妖皇有着种种联系,所以若要拨乱反正溯本清源,这座塔一定会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 梁兴扬手一翻,将木变石收入了袖中,唇角多了一丝无奈的笑意。“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就要看今夜的噩梦了。” 说着他转向蓝玉道:“为免在梦中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我打算今夜便去投靠你哥哥。” 蓝玉点点头道:“我在万寿城等你。” 他走得很快,然而轻巧没有一丝声音,似乎是怕惊扰了眼下的夜色。很快他的背影便成了夜色中一个模糊的色块,梁兴扬注视着他远去,似乎已经能看到下一次相见时的场景。蓝玉终究是最正统的那一种妖族,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能利用自己和蓝玦之间这个脆弱的协议达到自己的目的么?或许是能的,只要戏做得足够好。 蓝玦看着深夜造访的几人,倒是不像先前那般暴躁易怒了。他挥了挥手屏退下人,用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梁兴扬,梁兴扬则平静地回望着他。 “是什么叫你放弃了原先的想法,转而大驾光临了?” 蓝玦的语气有一点讽刺,梁兴扬只是不以为意道:“我们进了那座塔,出来之后又听到了关于那座塔的传说。” 他的目光澄澈而坦然,似乎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蓝玦他很害怕在梦中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蓝玦有心在自己的地盘上解决后患,看着梁兴扬的神情却又觉得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眼前这个狡诈如狐的家伙一定已经准备好了后手。 蓝玦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你赢了。” 就在他要摇铃唤来手下的时候,梁兴扬忽然冲他一笑,道:“你方才想撕毁协定。” 蓝玦没有急着否认,不过也没有承认,他毕竟做了这许多年的城主,心中丘壑还是有一些的。 梁兴扬也没有要指责他的意思,只是跟着进来的美貌侍女走了,到了房中却有些为难,城主府的房子自然是够多的,叫玄灵一个人去住显然不难,可玄灵却偏偏是自保能力最差的那一个,凌无名虽然实战上欠缺些,可毕竟也是年深日久的尸妖,真想伤到他绝非易事,再者说梁兴扬也不放心叫剑横秋独处,怕他私下里有什么打算对他们不利。 那侍女看他们几个这幅模样倒是乖觉,带他们来了一间客房,那客房中又自嵌了一间屋子,外头看着也宽敞,住下三个是绰绰有余。 玄灵站在屋门前似乎有些踌躇,梁兴扬有些奇怪地看她,却听她问道:“真的会做噩梦么?” 梁兴扬反应了过来,不曾取笑她,却也还是有点忍俊不禁的意思。 “你害怕做噩梦?” “从前经常做。”玄灵叹了口气。“醒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的感觉不大好,不过我已经很多年不曾做过那样的噩梦了,就当我是在无病呻吟罢。” 说着她便跨了进去。 梁兴扬在她身后苦笑起来,其实他也想过今夜自己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狼狈样子,最初化为人形的时候他也总有些绝不愉快的梦境,无外乎是自己其实没有成人形而是被人捉去被鹬叼去,醒来的时候脸上总有涔涔的冷汗,还是师父帮自己擦尽了。 只那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久到这记忆今夜忽然复苏的时候简直像是一段不属于他而被强塞进来的记忆。 梦境果然不期而至。 梁兴扬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几分钟前他还在感慨蓝玦绝对是个骄奢淫逸的家伙,这客房的床实在是很软,叫他的腰都有些疼。 起先梦境里是一片黑暗,仿佛从开天辟地至今就一直是那样的黑,此前是没有光的,此后也不会有。 而后,忽然便光明大放。这光来得如此强烈,叫梁兴扬在梦中也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刺痛。 眼前是一片山清水秀的景象,只是于梁兴扬而言很陌生,他想也许是他从未到过这里,又或许是沧海桑田,如今世上已经没有这样一处地方。 在这一片青绿色的山水之中走出来一个纤细的身影,似乎是个女子。 女子在一步步走向他,梁兴扬忽然生出了一种渴慕,他试图伸出手,却发现伸出来的是一只遍布了黑鳞的爪。 龙爪。 梁兴扬霍然明白过来。 自己现在或许就是烛龙——睁眼即为白天,闭目就是黑夜,怪不得会有这样纯粹的黑暗与光明。 这个梦境究竟是什么?是烛龙的回忆吗?那它为什么会被称作是个噩梦? 他带着一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希冀望向了眼前的女子,却惊讶地发现即便是他已经与她近在咫尺,那女子的面容依旧不甚清晰,像是有云雾相隔,又像是有一层厚重的纱布,可除了那张脸,周围的一切又是如此的分明。 梁兴扬看见面前的女子开口,能感觉到那看不甚分明的嘴唇是在翕动,然而梁兴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当他竭力想要靠近的时候,忽然有火雨从天而降! 第一百六十五章 梦龙 那场从天而降的大火是梁兴扬所见过最令他震惊的景象。他曾经在巧娘的记忆中看见天地大变时的景色,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惧,然而这一场火雨纷纷落下,却叫他只生出些悲凉来。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随着这一场火雨消逝了一般,他知道,但手中能抓住的只有空无的风。他看着那面目不清的女子在火雨之中渐渐燃烧起来,并非燃烧成灰烬,然而身影逐渐稀薄,终于消失在了梁兴扬的面前。 这个梦境戛然而止。 梁兴扬睁开了眼睛,他静静地望着屋顶,心中有些奇怪。 据说进那座塔的,都会做一个噩梦。 蓝玉说他已经记不清那时做了什么样的梦,只知道梦里有一条龙。梁兴扬也的确在梦里见到了一条龙,可他就变成了那条龙。难道每一个梦境都是不相同的么?可他的这个梦却一点也不像是个噩梦。 他只是看见了一个女子,看见了一场从天而降的火雨,甚至还能回忆起火雨落在他身上的感觉,其实是不痛不痒的,也不知道是因为身处梦境,还是他化身的那条龙本就不怕火炼。 梁兴扬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有一点泪意,那是梦境里的悲哀传递到了现实之中,那条龙是为什么而哭泣?是为那个在火雨中消失的女子么?到最后梁兴扬都没能看清她的脸,然而却总感觉是那样的熟悉,好像千百年前他们是曾经见过的。 这实在是不算一个噩梦,要么就是蓝玉夸大其词,要么就是他的确做了一个不大一样的梦。 隔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梁兴扬翻身坐起,看见玄灵正怔怔地看着他。 玄灵穿着白色的寝衣赤脚站在地上,她长长的黑发散落下来在脸上投射出一些阴影。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叫梁兴扬想起来那应该是一对儿猫眼的。 这情景本来显得有些吓人,就好像暗夜之中忽然钻出了一个女鬼,不过梁兴扬的反应倒是很平静,甚至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想玄灵既然也进了那座塔,说不得便是在梦里惊醒的,她大概是有些话要说,不过此刻的静谧不宜被打破—— 凌无名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他猛地坐起来,鬓边有汗水涔涔而落。 这一下屋里是彻底安静不起来了,剑横秋也在那一瞬间睁开了眼,梁兴扬一眼扫过去,正赶上他眼底那点惊恐的余韵消失。但剑横秋看起来是比凌无名沉静得多了,或许是因为他不愿意在梁兴扬面前丢了面子。 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见都醒了,梁兴扬也没再沉默下去,问道:“你们都梦见了什么?” 玄灵刚想要说话,话头已经叫凌无名抢了过去,看起来凌无名是被吓得够呛,急于把自己所见说出来求一点安心。 “我看见了好大的一场火,火里有一条巨龙。那龙在咆哮,似乎是想把天地一并毁了,他向着我冲过来,我便吓醒了。”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似乎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梦吓成这般模样。毕竟现下听他说出来的这些,这个噩梦并不足以吓到每一个踏入那塔的妖族。 剑横秋倚着红木雕花的床头,把自己藏在了阴影之中。梁兴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来:“一样。” 玄灵的神色便变得更为狐疑了些。 梁兴扬心头一动,想到了什么。 玄灵低低道:“我的梦不是那样的,我梦见自己面前有一条龙,但龙没有冲过来,只是看着我......而后天上便开始下雨,我抬头一看,见下来的并不是雨水而是火焰,可落在身上也不疼,我只觉得有些难过,然后就醒了。” 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神情和语调都依旧有些恍惚。 “我醒来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想出来找你们说几句话,又怕吵醒了你们。” 梁兴扬微微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剑横秋。剑横秋也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抬眼看过来,师兄弟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几乎擦出一点火花。 “我做的也是那个噩梦。”梁兴扬没有说实话,因为他想,若是说了实话的话,剑横秋也会猜到些什么。 他依旧不信任剑横秋。 那条龙同他是什么关系?那女子同玄灵又是什么关系?是因为拿到了那颗被当成是龙睛的木变石他才做了这样的梦,还是另有旁的原因?梁兴扬拧眉沉思,却没看见玄灵的神色也有些心虚。 玄灵也没把自己梦见的东西全说出来。 因为醒来之后,她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幻象,她知道那是自己颈间玉璧原本的主人,是梁兴扬和剑横秋的师父。 那个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女子似乎就站在她的眼前,神情悲悯地看着她,可等她张开嘴想要问点什么的时候,幻象又很突兀地消散了。 玄灵有心把这件事告诉梁兴扬,却不想叫剑横秋也听见,她想总是会有机会的,一个进了塔便会做的梦而已,便是有些不同,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吧?不然的话这座塔早就该被推倒了。 “一场幻梦而已,如果怕再做这样的梦,也可以入定。”梁兴扬安慰玄灵与凌无名道,他翻身下床,从桌上提起自己的长剑来站在门口。“我替你们守夜。” 剑横秋眼底有讥讽的笑意,他知道自己若是说替梁兴扬一定是会被一口回绝的,自己依旧是不被信任的那一个,只是梁兴扬愿意自个儿折腾,那也随他。他可不怕什么噩梦,虽然醒来的时候也有一瞬怔忡,但梦毕竟只是梦,一条真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有多怕,何况是假的? 可等他一闭上眼睛,便忽然觉得自己的后颈有寒毛根根树立。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彻悟。 不对! 梁兴扬的神情不对,那小丫头的样子也不太对,梁兴扬说的一定是假话,而玄灵或许是有所隐瞒。 自己这个师弟究竟梦到了什么,至于他不肯提起?他身上有妖皇的力量,妖皇又被传说是烛龙,那是不是在那个梦境里,梁兴扬自己就是那条龙? 第一百六十六章 绿姬 梁兴扬没有看见剑横秋此刻的神色,也不会知道自己已经于微处暴露了许多至于叫剑横秋甚至能猜到一点真相,不过他的确也不必在意这些,便是剑横秋猜到了又能如何呢?那不过是一个未曾验证过的设想,或许梁兴扬梦到自己成为那条龙是因为他身上带着太多同妖皇力量相合的东西,或许那就是一个巧合。 然而世上其实不会有那样的巧合。 翌日清晨,梁兴扬醒得很早。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算得上迟了,似乎谁都没有睡好,每个人脸上都像是蒙着一层乌云。 梁兴扬看着面色尤为不虞的玄灵笑道:“看你的样子,不像只是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觉。” 玄灵轻哼了一声,却罕见地没有反驳。 她只觉得自己在梦中渡过了无比漫长的岁月,一千年一万年都有可能,在她睡下后那个梦卷土重来,只是她再没有了那样悲伤的情绪。她其实是因此而感到过迷茫的,却看见女子的幻影正立在自己身旁,与她的目光微微接触时,女子看起来便更加的哀伤。 “我为什么不再感到悲伤了?”玄灵这样问。 “因为这悲伤本就不应该属于你。”女子答她,眼底的悲伤渐渐化为实质,有血泪在那张虚幻的脸庞上流淌,叫玄灵觉得惊诧莫名,然而并不觉得恐惧。 “那该属于谁?”玄灵向来是有了问题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她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跟在梁兴扬身边也只是略略收敛了些。如今她想,她是在自己的梦里,无论这个梦多么的奇诡,在自己的梦里她总该是无所不能的。 女子——玄灵偶尔从剑横秋和梁兴扬的对话里能窥见一斑,那个被他们称为师父、与自己有着极为相似一张脸的人,叫做寒宵,但玄灵想要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又没来由地有些胆怯,仿佛叫出来便会有旁的事情发生。 寒宵冲她颇为感慨的一笑。她与玄灵分明有着别无二致的脸庞,却在这一刻显出分明的差别来,玄灵面对寒宵从不觉得自己是在照镜子,却也在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和她的确是完全不同的存在,难怪梁兴扬和剑横秋从来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混淆。 “也不属于我,该属于沉睡在时间尽头的那一个。如果回到一切开始之前,或许仍有转转圜的余地,然而人或是妖又怎样才能有逆转时空的力量呢?不过都是痴心妄想罢了。” 而后玄灵终于清醒过来,天光乍明周围一切都是蒙蒙的亮,这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刻,却不是一个猫妖发抖的原因。 谁是沉睡在时间尽头的那一个?是谁想要逆转时空?人与妖都不曾有那样的力量,那么妖皇是否能拥有那样的力量?寒宵和她是什么关系,和那应该悲伤的存在又是什么关系?分明有这样多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她却一句话也不敢问出来,问出来大抵会被当成是疯子的呓语,或许梁兴扬会肯信她,可光是相信却没有用。 她隐约能够猜到的是,如果是妖皇想要逆转时空的话,一定会有很多的人和妖要为此付出代价,而一直执着于要走到妖皇面前去的梁兴扬现下看上去像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却没准真的是唯一能够阻止妖皇的,玄灵也不知道自己的信心从何而来,那一串石头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所谓特殊的力量,即便是她曾与其中的许多相接触过。 梁兴扬眼里玄灵总是心思简纯的那一个,他想不到一瞬间玄灵心中是这样的百转千回,只是惯常调笑一句便移开了目光,所以他不曾看见玄灵的眼神。可是一旁的剑横秋看着玄灵却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上前了一步,梁兴扬和玄灵一齐望过来,总算叫他意识到自己做的是怎样一件可笑的事情。 他甚至有些恼怒,甚至于迁怒,但怒意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从玄灵的眼中看见了师父,那种眼神是他曾经那样熟悉而无法忘怀的,可下一刻那个眼神就消失了,叫他意识到眼前还是那个小猫妖,而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个瞬间,猫妖就变得十分可恶起来,从前他只当玄灵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这一刻却觉得她无比的碍眼,她不该有这样的一张脸,至少不应该在此刻有这样一张脸。 因为从噩梦中醒来之后,他忽然比平日更加想念师父。 梁兴扬将客房大门推开,果不其然看见昨日见过一面的侍女站在那里,也不知等了多久。 他微微挑眉,问道:“你们城主是派你来监视我们的么?” 那侍女是个很美貌的女子,她身上同样有孔雀一族的特质,只是为人侍者,孔雀族的骄傲反而显不出来了,眉梢眼角的那些金绿色的纹路便也跟着一起变成了温驯的模样。听见梁兴问她,她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几位是城主的贵客,我定然没有那个本事监视几位,不过是来看几位有什么需求罢了。” 梁兴扬不信她的话,此刻却也不说不信,只是含笑道:“劳烦带我们去见一见城主。” 侍女欣然应允,梁兴扬有一瞬间怀疑蓝玦是特意叫她等在这里的,是他猜到了梁兴扬今日还要与他见面,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蓝玦没那个脑子,他们跟着侍女穿过富丽堂皇的城主府,绕了也不知有多少个弯子,最后停在一扇对开的雕花大门前面。 梁兴扬觉出了一点细微的不协调,但一时间没想到这不协调来自于哪里,只见侍女一把推开了大门,稀薄的晨光里蓝玦尚酣然高卧,听见声音翻身坐起的时候脸上是很狂暴的怒意,可是怒意在看见梁兴扬身前站着的侍女之后却一瞬间消失无踪了。 “绿......”他顿了顿,语气与其说是和缓不如说是有些心虚。“你怎么与他们在一处?又怎么来得这样早?” 梁兴扬看着此情此景,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是觉得何处有些不妥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珠玉 ——以蓝玦的性子,自认为是受了胁迫一定非常恼火,怎么也不会对下人说出让他们随时可以来‘觐见’的话来,可那侍女听了他的要求之后却欣然应允,丝毫没有要去请示蓝玦的意思,如今又自行打开蓝玦的门去扰他清梦,而最诡异的是,蓝玦对着这女子似乎是毫无底气的样子,被打搅了一场好眠竟也一点脾气都没有。 甚至于他看上去是有些怕这女子。 梁兴扬挑眉道:“城主倒是好脾气,倒显得我等不识相,扰了城主的清梦。” 蓝玦面对梁兴扬的时候就显得硬气许多,这也更奇了。要知道对于蓝玦来说梁兴扬手里握着的把柄乃是致命的,可他竟然是更怕那个站在门外的侍女。 侍女回过头来,正撞上梁兴扬审视的目光。 她很恭顺地低下头去,退到了一边。 然而梁兴扬愈发笃定那恭顺不过是假象,蓝玦会让她留在这里也能说明许多问题,不过只要蓝玦没有意见,他也不打算探究这侍女背后究竟有怎样的秘密,总归绝与妖皇是没关系的,蓝玦还不至于蠢到那个地步。 蓝玦拍了拍手,那一瞬间侍女飞快地抬头瞥了他一眼,眼底有不赞同的神色,蓝玦却是神色如常,看着旁的侍女奉上茶水。 梁兴扬很清楚侍女为什么会露出这样不赞同的神情来,因同旁的侍女一比,这一个就显得更加特殊了。那些奉茶的侍女都不是孔雀一族的,妖力也更为低微些,而神情之中真正的恭谨与惧怕也溢于言表。 旁的侍女很快就鱼贯退了下去,蓝玦抓过茶杯喝了一口,道:“没有下毒,我知道你们不好对付。” 但谁也没有喝他的茶,只有那个侍女低低咳嗽了一声,像是在提醒些什么。 梁兴扬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想若是自己现在发问,问这其中种种的特异之处那蓝玦该如何作答,他正想着蓝玦这张脸上回浮现出怎样的窘态,却不想蓝玦抢先一步开了口。 蓝玦对着那侍女一摊手,道:“你以为他这么聪明的家伙,会猜不到你不是侍女么?怕是从你推开门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 梁兴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没有告诉蓝玦或许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有了预感,不过昨夜他的确什么都不曾察觉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昨夜的对话并没被这个侍女听去。 反倒是蓝玦这近乎于毫无必要的解释叫梁兴扬有了旁的猜测。 蓝玦这么大方地说出这个秘密来,倒是显得光风霁月了,这份坦荡之下又是什么呢?是他不想让自己问下去,能问出什么来? 果然,还不等梁兴扬问,蓝玦便状似随意道:“这是我的表妹,叫她绿姬就是了......” 他的话被又一次打断了。 那侍女微微抬起头来,道:“绿珠。” 梁兴扬失笑:“这是个人族的名字,且寓意其实不怎么好。” 绿珠却淡淡道:“我知道,只是没有选择。” 她低低笑了一声,眼底像是有一团暗色的火在烧,看着梁兴扬的时候那神情更像是挑衅,褪去了那种恭敬的表情之后绿珠便显得更像是一只孔雀了,眼角的纹路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从名字到人,我都不是为自己而生的,而是为了另一个——” 绿珠没有说下去,可是梁兴扬在那一瞬间已经猜到了。 为了谁?能在梁兴扬面前提起来,绿珠定是认定了梁兴扬认得她要提起来的那一个,除却蓝玉不做二想,看来她不惮于向自己展示种种破绽来证明自己并非一个侍女,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在此时此地揭露自己的身份。 是想拉拢自己?证明蓝玉才是该死的那一个?可是没有用,他救了蓝玉,蓝玉也救了他,于是梁兴扬和蓝玦之间便注定没有合作的可能。 他余光里看见蓝玦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十分沉痛的心情,心底倒是有一点旁的念头生出。 蓝玦究竟是为了绿珠才同蓝玉那样不死不休,还是他知道孔雀一族不会认可一个为了争权夺戕害手足的王,才要用绿珠当个幌子?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梁兴扬忽然笑了一声。“你只要把名字改成蓝璧便是了,所谓珠联璧合,不是么?” 话音未落,有破风声在他耳边响起。可梁兴扬没有躲,只任由那几根坚硬的孔雀翎毛从自己的耳侧掠过,从他的脸上擦出几道深深的血痕来。 那血痕几乎甫一浮现便开始飞快的愈合,这种没有妖力掺杂其中的皮外伤对妖族来说却是不算什么,所以绿珠出手毫不犹豫,而梁兴扬根本就没有要避开的意思。 “如果冒犯到你了我可以道歉,可是我的立场不会变。”梁兴扬轻笑道。“我不会和你们结盟。” “我只是告诉你别那么自以为是,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最正义的那一个。”绿珠冷冷道。“这也不是要与你动手的意思,而是意味着我很不高兴,所以一定要做点什么。” 这骄纵的脾气倒是与梁兴扬想象中的孔雀公主十分相似,梁兴扬知道自己这个玩笑开得不大妥当,只是把脸上最后一点血痕抹掉。从伤口里自然流出来的血是同人族别无二致的红,停在梁兴扬的脸上像是某种图腾,倒不显得多么狰狞,只是看上去有些诡异。 “现在高兴些了,可以坐下来说说话了?”梁兴扬问道。 绿珠的神色并未缓和下来,她只是把头扭到了一边去,似乎没有兴趣再同梁兴扬说话,也不会同他再说起自己和蓝玉之间的前尘旧事,而这正是梁兴扬所要的,他所能做的就是不去听不去思考,在蓝玉和蓝玦之间的事情上摇摆不定没有任何好处,那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正可以把他从一个未来可能出现的两难境地上拯救出来。 蓝玦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一刻他看上去不像是无终城那个威严暴虐的城主,倒更像是一个无措的少年人,只是这个少年人手上有无数人族的性命,也正是这一点叫梁兴扬认定了无论如何,他同蓝玦都不会成为朋友。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往事 蓝玦跟着叹了口气,那张总是透着一种在梁兴扬看来近乎等于愚蠢的莽直的脸上第出现了混合着痛惜和无奈的神色,可梁兴扬没兴趣同蓝玦讨论他同绿珠之间的故事,只问道:“你什么时候出发去万寿城?” 绿珠眼底有精光一闪,但是没有说话。显然蓝玦没有什么事情是要瞒着她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梁兴扬究竟是去干什么的,只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万寿节前一旬。”蓝玦懒洋洋地答。“总要想办法准备些寿礼,可陛下能看上什么东西呢?” 梁兴扬忽然一笑,道:“我倒是有办法给你准备一件叫他动容的寿礼,只怕你不敢要。” 蓝玦犹豫了一瞬便摇起头来。“我不要,你还是自己留着送他吧。” 他猜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但从梁兴扬的脸上就能看出些端倪来,其中的水大概会把他溺死。一个再怎么不知进退的家伙,被扔在无终城主的位置上百年也该有些长进了。梁兴扬也没打算把这东西给蓝玦,不过是想看看蓝玦的智慧究竟在一个什么水平上,若是他真的敢应下来,自己的计划都可以跟着有些改变。 万寿节前一旬,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妖皇这个万寿节是在五月初五,在人族以为瘴毒最为鼎盛的时刻。 妖皇若真是烛龙,还记着自己生辰便足以是一件奇事,梁兴扬不得不猜测他是有什么谋划在其中,甚至隐约觉得这与自己的计划有关,万寿城或许会成为一张捕捉他的网,他如今却不得不投身网中。 “害怕了?”剑横秋忽然在他耳边轻笑一声。 梁兴扬转脸,看着剑横秋近乎于挑衅的神情。 他缓缓摇头,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剑横秋不要在蓝玦面前说些什么。蓝玦或许没有那个脑子理解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但是绿珠却是个不可小觑的存在。 剑横秋也很明白其中道理,见没有成功挑衅得了梁兴扬,仿佛悻悻然一般哼了一声。 他们几个同进同退看起来是很累赘,然而也是无奈之举。这无终城中谁都算不上是朋友,内里又有一个不怎么叫梁兴扬放心的剑横秋,简直可以说是内忧外患,梁兴扬担心自己一旦离得太远便压制不住剑横秋,只好紧紧跟着不做他想。 此刻他才真切地觉出了些不方便来,若不是剑横秋在,他如今是该去见一见蓝玉,毕竟是要知己知彼,蓝玦的深浅是一眼就可以望到底的,绿珠却是他看不透的一潭死水。 却没想到蓝玉并没远走,所以他很快便得偿所愿与蓝玉相见了。 表面上看来他们是城主的客人,蓝玦象征性的给他们来了个接风洗尘,不过看起规模来,梁兴扬很怀疑这不过是叫厨子多做了几份晚饭,旁的节目和他们来与不来没什么关系,因为在场的每一个都低着头,没表现出什么兴味来。 梁兴扬的目光从场中的那些舞娘身上掠过去,停在了绿珠身上。 绿珠就坐在蓝玦身边,却不像是什么城主夫人,在梁兴扬打量她的时候她的目光也转了过来,那双透着隐约碧色的眼睛依旧是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池,梁兴扬从中读不出任何东西,他那一瞬间便意识到,蓝玦能稳稳坐在无终城城主的位置上这许多年,背后应当有绿珠的不懈努力。 玄灵当然是不怕天色渐晚的,她本就算是半个夜行人,白日里总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眼下愈晚她的眼睛便亮,可她对舞蹈也没什么兴趣甚至看上去对蓝玦作为一只孔雀尝起来什么味道更感兴趣,一双眼往上首不住的扫。 不知道蓝玦是不是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这一场夜宴散得很早,梁兴扬甫一回房便觉出了一点不对之处,目光四下里一扫赶在剑横秋之前捻起了榻上一根细细的绒毛,还对着它苦笑了一下。 他想,这也算是蓝玉在某种程度上的牺牲了。 夜更深些,城主府也跟着静了下去,梁兴扬走到剑横秋面前摆了摆头,剑横秋没有任何异议地站起来,且毫不惊讶地看着梁兴扬布下重重结界,务求有闯入者时能第一时间感知。 “你知道我要出去?”梁兴扬问道。 “我猜的。”剑横秋淡淡道。“看起来我猜对了,而且你不会允许我留下来。” 蓝玉就在离城主府不远的地方,这叫梁兴扬很惊讶于他的胆量,不过随后转念一想,蓝玉此来本就是要杀蓝玦的,他其实不用藏头露尾,如果不是为了配合自己的话蓝玦可能早就发现城里混进来了一个刺客。 “你怎么知道我要见你?”梁兴扬问道。 蓝玉微微一笑。“因为我也在城主府发现了绿珠,我想你应该会对她有些好奇。” 梁兴扬点头承认道:“我的确很好奇,但我想听你来说,而不是叫蓝玦或是她。” 蓝玉苦笑了一下。“如果我是孔雀族的下一个王,她就该是孔雀一族的王后,可以说她生来便注定是要坐上这个位置的,可是她喜欢蓝玦,或是说蓝玦的脑子更容易叫她掌控,所以她选择的是蓝玦,我就成了那个拦路石。” 他说得言简意赅,梁兴扬倒是能想到个中曲折,他唏嘘一声道:“没想到蓝玦还能当得起痴情两个字。” 剑横秋发出了一声冷笑。 蓝玉瞥了剑横秋一眼,并没对梁兴扬发问,倒是深有同感一般点了点头。“其实蓝玦也不能说全然是个傻子,他何尝不是看重了绿珠的身份呢?可能绿珠唯一算漏的就是蓝玦不惮于犯下那样深重的杀孽,只好为妖皇在无终城做了百余年的城主。” “绿珠不是城主夫人。”梁兴扬忽而没头没脑道。 “她当然不是。”蓝玉冷笑。“我父王还没有到了昏聩的地步,不会叫蓝玦轻易就得逞的。” 梁兴扬奇道:“一样是他的儿子,他何以如此坚决,至于你杳无音信这样久都不曾改过主意?” 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还是叫我来告诉你们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火之痕 梁兴扬回过头去,正看见绿珠站在他的身后。 绿珠身上穿着一件浅碧的裙子,裙角用金线绣着密密的花纹,在月色下与她眼角的金色交相辉映,梁兴扬并没对她的到来感到意外,早在蓝玉出现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感觉到了绿珠没能掩饰好的气息,只是既然她已经看到了蓝玉,那么或早或晚走出来都没什么关系,梁兴扬只需要确保她不能悄无声息地脱身就够了。 显然,绿珠也知道这一点,她也没觉得自己是瞒过了梁兴扬,是以她的脸上并没显示出得色来,甚至在看见蓝玉的时候她的神情也依旧是沉静的。 梁兴扬想,她在暗处见到蓝玉时那一瞬只是气机不稳而没有出手,便足以说明许多问题了。绿珠要比蓝玦聪明的多,她显然是从那枚冠羽上解读出了更多的信息,才会在今夜来到这里,唯一叫他觉得奇怪的是,绿珠显然是先来到此地的那一个,因为他出来的时候足够小心,可以确定身后没有任何妖族跟着。 “你猜到我若是来,便一定会在此处。”蓝玉忽而道,这话是对着绿珠说的,他眼里有沉沉的怒火,梁兴扬很识趣地退后了两步,叫他们两个遥遥相对。 剑横秋抱着胳膊站在梁兴扬身边,看上去是一派悠闲。他甚至吹了声口哨,不过蓝玉和绿珠都没有把目光从彼此身上挪开,而剑横秋也在梁兴扬的怒视之下放弃了继续在这两只孔雀之间搅风搅雨的念头,饶有兴趣道:“不想我还能看见这么一出大戏,你确定今日之后你的计划不会被打乱,依旧能跟着蓝玦去万寿城?” 梁兴扬仔细思考了一番,苦笑道:“我还真不能确定,但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了妖皇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候城,只要到时候我们也在那里就足够了。” 他在不面对蓝玦的时候,依旧会把万寿城叫做候城,虽说以蓝玦有限的智慧不一定能从称呼中发现不妥之处,但梁兴扬本能地不想再叫更多妖族知道候城或许有秘密。 剑横秋听出了其中的差异,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想知道候城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我从候城把那小子挖出来的时候,妖皇还没有冠以它万寿城的名字。” 梁兴扬霍然一惊。 “你当年究竟是为什么深入妖族腹地?” “根据典籍记载,去找最有可能有尸妖存在的地方,本打算剖丹了事,后来却发现他身上秘密着实不少,若非发现了你的踪迹仓促之间用他做局,他现在本应跟着我。”剑横秋听上去依旧有些愤愤不平,他现在短暂的和梁兴扬结为盟友,但那不代表前尘往事就被一笔勾销,真提起来他是依旧恨得牙痒痒。 梁兴扬微微挑眉,他知道剑横秋没那么轻易就会把凌无名身上的秘密说出来,但今夜他说出凌无名身上有秘密,本就已经代表了一个态度,或许是他这位师兄另有所图,又或许是的确想释放些善意的信号,只眼下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会走到何种地步,还是要看这几只孔雀之前的爱恨情仇如何发展。 “没想到你居然会在城主府。”蓝玉低声道,他的语气是梁兴扬未曾听见过的,带着一点怆然但更多的还是愤怒。“其实你不愿意嫁给我也就罢了,为什么一定要让蓝玦杀我呢?你明知道孔雀族中有着怎样的预言。” “第一,要杀你的从来都是我和蓝玦,而不是我让蓝玦来杀你。”绿珠笑靥如花,她其实长得很美,这样笑的时候又带着几分天真的残忍。“我想你死,他也想你死,我得到了你在何处渡劫闭关的消息然而被看得很紧,这才只好假手于他。” 听见本注定要成为自己妻子的绿珠说要杀自己,蓝玉的神色却并未变化,只是很沉静地问道:“那第二呢?” “第二,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预言,预言让我生下来便没有了自由注定与一个陌生的家伙绑在一处,所以关于蓝玦的预言是什么样的,并不重要。” 蓝玉静静地注视着绿珠,半晌才道:“你要当的从来都不是王后,你想要自己成为王。” 绿珠竟很坦然地点了点头,道:“我也是龙雀,为何就不能成王呢?就算按着预言来说,那预言也没有说我不能成为孔雀一族的王。” “其实你说痛恨预言,却是相信它的,所以你才会选择蓝玦。”蓝玉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一点嘲讽的笑意。“蓝玦成王,孔雀一族便会有灭顶之灾,你自信能从这灾祸之中拯救孔雀族,那时候你就会是下一个王,而且你会让龙雀的血脉在这一场灾难之中近乎灭绝,这样才有你的一个千秋万代,我猜得对不对?” 绿珠冷笑了起来。 “你要知道,太聪明往往会短命。” “难道你就不聪明么?”蓝玉嗤笑一声。“虽说把蓝玦玩弄于股掌之间本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你的图谋却要绝顶的智慧来相助。” 绿珠似是一时语塞。 梁兴扬却在这时候开了口。 “我无意对你们的爱恨情仇置评,只是有些好奇。”他含笑道。“你也知道的,我会许多道法,所以对那个预言很感兴趣——绿珠姑娘说你会告诉我们孔雀一族不会尊蓝玦为王的原因,我想大抵是与预言有关,可否拨冗与我说一说?” “身负天火痕迹的龙雀称王将带给孔雀一族灭顶之灾。”绿珠面无表情道。“龙雀一族生而化形,蓝玦身上有与生俱来的火焰灼烧痕迹,那就是天火的痕迹。” 梁兴扬却是一怔,与蓝玉对视了一眼。 蓝玉的神情也显得不大自在,只是微微向他摇了摇头。 梁兴扬沉吟片刻,微微一笑。 “我想给蓝玦城主算上一卦,明日还请绿珠姑娘代为安排。” “人族的把戏,还真妄想上窥天机不成?”绿珠显得很不以为然,却还是点了点头,道:“不过我觉得今夜之后,蓝玦和你之间的契约也就可以作废了,因为蓝玉会死在此时此地。” 第一百七十章 阵法 气氛似乎一下子从原本的还算平静骤然一下子变得紧绷了起来,杀意在暗中涌动蓄势待发,蓝玉与绿珠冷冷地对视着,似乎下一刻就会交手。 “你以为你做得到么?”蓝玉嘲讽地一笑。 “是啊,你敢回到这里,一定是有了你以为万全的把握。”绿珠的声音恍若梦呓,可是她的眼神却是冷醒而坚定的。“可那也只是你以为的。” 她抬起手来,手腕上一串玲珑的碧玉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动来。她的腕子看上去是那样的纤细而易于摧折,可那只手腕轻轻一抖的时候,梁兴扬却感受到了极致的危险,那让他一瞬间寒毛直竖,他环视四周,发现四面已经不知何时泛起了一点绿莹莹的光。 那种光也是极为美丽的,像是夏日的流萤,可是梁兴扬看着它们却觉得后背有冷汗在一滴滴渗出。 蓝玉的脸色变了变,道:“这是重罪。” “若你死了,族中便不会有谁知道此事。”绿珠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那些绿色光点。“不要挣扎,你知道用它来处刑是有多么的方便。” “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蓝玉几乎咬碎了牙,他全然没料到绿珠能在此地布下这个阵法,这是孔雀一族用来处决叛徒的阵法,对孔雀乃至龙雀的血脉都天然有着克制,代代只掌握在处刑官的手中,是绝对的不传之秘,哪怕当年的蓝玦也不曾学到手。 “自然是偷来的,我本可以做下一任的处刑官,难道不是么?”绿珠微微笑了起来,她现在看上去是当真很快活,梁兴扬还是头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样发自真心的笑容。 “看来你很有信心能把我们三个一网打尽。”梁兴扬低声道。 绿珠却轻笑了一声,目光在他和剑横秋的脸上落了落。梁兴扬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在剑横秋的身上停留得更久,至于让他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一网打尽?不,我不需要那么做。”绿珠道。“我的野心没有那么大,不觉得自己能够战胜从来不可战胜的妖,若是能让我偏安一隅做孔雀一族的王就已经够了,所以今夜我可以只与蓝玉为敌。” 她说的有些模糊,可梁兴扬还是听懂了。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向我们求和?”他微微地眯着眼睛。 “是的,如果你们不插手这件事,我将不会对蓝玦透露今晚发生的一切,并可以以元神立下誓言,万寿城中究竟会发生什么我不关心,因为你们只是很坚定地要去以卵击石,并不会伤害到我。” 梁兴扬想,绿珠着实是很聪明。 只可惜,他是一定会拒绝的。 因为站在绿珠对面的是蓝玉,他虽知道无论是谁坐上孔雀王的宝座都不会插手他与妖皇之间的事情,可到头来还是觉得妖族需要更多仁善之辈,蓝玉对人族的态度是有些不屑一顾的,这恐怕是妖族的通病,只他不会滥杀,可蓝玦却是视人族的性命如草芥,绿珠也默许了蓝玦的所作所为。 此女的手腕远胜于蓝玦,若真成王恐怕对人族而言也是祸非福。 梁兴扬缓缓摇了摇头。“我不会答应的。” “那么你呢?”绿珠眸光一转,似乎对自己的猜测很有信心。梁兴扬和剑横秋那彼此提防的架势自然有些脑子便看得出来,梁兴扬意识到绿珠或许一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妥协了,那些劝慰的话都是冲着剑横秋说的。 剑横秋似笑非笑地看了绿珠一眼,他上前了两步,很不把周围那个阵法放在心上的模样。实际上他也的确不用怕,如果孔雀族掌握的是一个能轻易诛杀任何妖族的法阵,只怕如今孔雀一族也不会在妖族之中声名不显了。 “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绿珠也没有阻止他上前。 剑横秋又看了梁兴扬一眼,梁兴扬还是感觉到了一点棘手的意味,如果这阵法对蓝玉当真克制颇大的话,剑横秋一旦反戈他便是要以一敌二,不知会是如何结果。 “我还是想换取一点自己人的信任。”剑横秋轻飘飘道。他那自己人三个字咬得颇重,很有些讽刺的意味,可是梁兴扬听明白了,也很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剑横秋这是在向自己示好么? “既然你肯为了她那愚蠢的愿景去寻妖皇的晦气,我便也在不那么要紧的地方帮一帮你罢。”剑横秋看着梁兴扬难以置信的神情,笑意依旧是有些嘲讽的。“这个孔雀族的小丫头并没她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或许她能除了这一对兄弟,可还是太小看孔雀族了。” 梁兴扬一愣,剑横秋这话听上去像是对孔雀族颇有了解一般,可是他便是从成为尸妖便入妖域,也不过是几百年的光景,妖域广阔妖族众多,各族中的秘密岂是那样轻易便可探知的? “尸妖的本事,你可别太像小看了。”剑横秋见梁兴扬的眼神转为狐疑,却是哂笑一声。“妖族修炼到尽头要化为人形,因人形做许多事情都很便捷,倒也有些旁的因素在。尸妖却是生来便是人形的,今夜便叫你开开眼界罢。” 梁兴扬本不信剑横秋是有什么他不曾知道的本领的,师兄弟之间斗法了这许多次,剑横秋若是真有什么绝技焉会藏着不使出来?那简直像是自断臂膀一般愚蠢。 可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藏着的是怎样的力量,那种力量让剑横秋意识到自己即便是动用了许多手段也绝不可能胜过梁兴扬,他只能想法子让梁兴扬从内部瓦解,却永远绕不开那道幽蓝色的火焰而从外部去摧毁自己这个师弟,那些手段自然也就没了用处。 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也该叫自己这便宜师弟看一看他师兄真正的手段,免得心中总是轻视。 剑横秋深吸一口气。 四面忽然一静,是风吹草木和虫鸣的声音都一并消失了,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绿色光点忽然也静止不再动弹,绿珠似乎是觉出不对来,神色一冷,将手向下重重一挥。 可是已经晚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碧玉花 四面的绿色光点并没如绿珠所想一般化为漫天的光雨将蓝玉笼罩在内,而是在一阵震颤之后忽然纷纷爆裂成了更细小的光点,且一面下落一面迅速失去了所有的光芒。 梁兴扬在那一瞬间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点还没来得及尽数熄灭的光,愕然发现那里面有极不起眼的生命气息正在飞快消逝,那种气息微弱而淡薄,显然不是属于人族的,甚至也不像是走兽飞禽,倒是更像某种小虫。 “这不是单纯的阵法?”梁兴扬低声问道。 “孔雀族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造出一个轻松处决自己族人的阵法来,他们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给自己打理羽毛上头了。”剑横秋嘴上嘲笑着,神色却显得并不轻松,显然刚才那一手是耗费了他不少心神,他如今在梁兴扬面前肯用这一招,也证明他无论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总归是暂时真正将自己视为梁兴扬的同伴的,至少今夜他肯为蓝玉出手。 就像绿珠说的那样,蓝玉是否死在今夜,与剑横秋其实没什么关系。 梁兴扬有些不解,却也没有问。他对剑横秋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其实不大清楚,只知道师父偶尔会用那样怆凉的语气念出自己这位师兄的名字,也知道剑横秋嘴上嘲笑着师父的愿景,却还是在知道了当年真相之后愿意以卵击石来到妖域,所以他现下对剑横秋抱有极为复杂的情绪,一方面知道剑横秋所犯下的杀孽深重,一方面又觉得这背后总有些古怪,如此种种,竟让他在提防之余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剑横秋了。 他只听见剑横秋发出了一声冷笑。 “尸妖对生气总是很敏感的,你们豢养的这种虫子却是对付自己的利器,就不怕有朝一日叫外族得了去?果然是脑子里只有羽毛的蠢货。” 绿珠的脸色阵青阵白,梁兴扬看着蓝玉的神情则是有些古怪,因为剑横秋这话是把蓝玉也一并骂进去了,可是蓝玉却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他只是盯着绿珠,然后缓缓展开了自己的扇子。 “你暂且不能杀她。”梁兴扬忽然道。 他知道蓝玉的扇子是件法宝,当是这么多年来他自己祭炼出来的,那扇子里一定藏着许多秘密,今夜既然不宜叫他杀了绿珠,那么也更不应当让绿珠看见其中哪怕丁点奥秘。 蓝玉的手微微顿了顿,他看向梁兴扬,道:“其实今夜的事情你本不应该插手,我们之间确是你死我亡的境地。” “我说的是暂且。”梁兴扬倒是不担心蓝玉会对他动手,只是孔雀向来骄傲总要把事情说得清楚些。“你现在杀了他,蓝玦会发疯,你也会错失正大光明的机会。” 因绿珠还在旁站着,他说得倒是不甚明晰。其实以绿珠这样深沉的心思,即便梁兴扬不把话说得明白了大抵也能猜出一二来,梁兴扬只是要蓝玦绝无可能掌握直接的证据,才没有把他们心照不宣的东西说出来。 绿珠的目光果然一闪,道:“你要对妖皇不利,而后嫁祸蓝玦,如此一来蓝玉的上位便可光明正大?真是学了许多人族的卑鄙无耻。” 她显然知道梁兴扬是常行走在人族地界的,可梁兴扬也不以为忤,道:“绿珠姑娘才是自学成才。这些鬼蜮伎俩本就比正大光明的手段好学得多,不能算我十分聪明。” 绿珠叫他气得发怔,咬牙冷笑道:“你以为你劝服他今夜留得我命,我便会与你们合作,蓝玦便会对此事一无所知?这绝无可能!且不说蓝玉来日称王绝无我容我性命的道理,便是你们要对妖皇动手这一件事,便足够我和蓝玦死无葬身之地!” “绿珠姑娘是聪明人,利害都看得通透。”梁兴扬淡淡道。“可我既然敢让你听出些端倪来,自然便有我的法子。” 他转向蓝玦,道:“不知可否帮我一个忙?” 蓝玦望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我看这一次,依旧是你在帮我的忙。” 说着他屈指一弹,一缕风便将绿珠牢牢束缚。其实他与绿珠之间的差距本没有这么大,可是方才剑横秋不知用什么法子将绿珠的阵法破去,那些虫子身上都带着绿珠的一点法力而剑横秋下手又极狠将那些法力尽数打散了去,因此现下绿珠可以算得上是元气大伤。 绿珠挣扎了一下未果,恨恨地瞪着梁兴扬。 剑横秋退开两步,若有所思道:“也许那个小尸妖跟在你身边,是能走出一条绝不相同的路来。” “他经历的年岁可比你要长上许多。”梁兴扬轻笑了一声,来到了绿珠的面前。他的指尖有一点浅浅的白光,那白光看上去是很温和的,并没什么用以伤害旁人的力量,可那根手指按在绿珠额间的时候却叫绿珠难以遏制的颤抖了起来。 绿珠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她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极为熟悉又令她忍不住想要臣服的气息,那种气息她是曾经感觉到过的,是——是什么?是妖皇么? 她的眼皮沉沉合起,仿佛是陷入了酣梦之中,而她的眉心正缓缓生出一朵奇异的花来,那朵花是纯粹的碧色,如同用碧玉雕琢而成一般,花瓣上似乎还有着晶莹的露珠,随着绿珠的呼吸震颤。 “要改变记忆很难,要让全部的记忆消失也不大容易,可若只是让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那还是很容易的。”梁兴扬将手一拂,那朵花便飘离了绿珠的眉心。 他竟将那花儿转手甩向了蓝玉。 蓝玉先是一愣,而后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试图将那朵花握在手中,但是他的手只是刚刚触及,本像是碧玉一般的花朵便忽然变成了一缕青烟飘散开来。 梁兴扬笑出了声。 “一个小小的把戏,我也不知道为何蚌同幻术会生出干系来,可这就是我生而俱来的本事,不算是有用,博你一笑。” “恐怕是博你一笑。”蓝玉放下了手,不知怎地看上去竟有些怅然。 第一百七十二章 挑衅 梁兴扬没有答话,他看着昏迷中的绿珠,神情很是慨然。 他不是第一次用这个术法,然而也已经很久不曾用过了,这朵花从她的眉心生长出来之后,今夜的事情便会化为幻梦,任她如何回想也不过是觉得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连梦中所见都不会十分清晰。 当然,她既然深恨蓝玉,或许还是会记得自己在梦中也念念不忘要杀蓝玉的。 而他们几个,再见面时或许会叫绿珠想起来,那时忌惮提防依旧会有,但这样的话蓝玦显然是不会信的,他们便也可以安稳度日。 师父第一次见他用这法子的时候其实并不赞成,觉得这是妖族蛊惑人心的术法,然而这东西是从血脉中一并生长出来的,彼时他刚刚化形,说不上分得清是非对错,眼中也根本没有善恶黑白,并不知什么用之正则正的道理,听过训斥后郁郁良久。 师父走后,他倒是经常用这术法,却不是汲取人的记忆化为幻梦,而是叫人能做上一个美梦,梦自然不能成真人,可梦中所见却足以安慰人心。 蛊惑人心?今日他所面对的,却是妖族。 梁兴扬低低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蓝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梁兴扬知道他暂时不会离开无终城,蓝玦去候城朝贺的路上蓝玉一定会如影随形,而后等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出现。 第二日再见绿珠,她的神色的确带着警惕与迷茫,可梁兴扬微微笑着同她攀谈的时候,她却也应了几句,不像是视梁兴扬若仇雠的模样。 绿珠自廊上走过,剑横秋站在梁兴扬身边冷笑了一声:“看来你的戏法变得很成功。” 梁兴扬习惯了他总阴阳怪气同自己说话,并不动怒,只是反问一句道:“你觉得这戏法怎么样?” “有些意思。”剑横秋没想到梁兴扬会回话,微微愣神一瞬。 梁兴扬点了点头,道:“我很少用,但不同的人和妖身上开出来的花是不同的,一直以来我都没能弄清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如果你想知道自己会开出一朵什么花来,可以让我一试。” 剑横秋扯了扯嘴角,道:“我可没有什么想要变成梦的记忆。” 梁兴扬却道:“不一定是要将记忆化为梦境,你也可以只是做一个梦,梦见多么久远的事情都可以,须得是你心中最美好最叫你眷恋的记忆。” 他看着剑横秋,漆黑如墨的瞳孔中终于闪出一点图穷匕见的嘲弄意味。 “你会梦见什么呢?是梦见自己终于成为了妖族获得近乎永恒的生命与此前无法企及的力量,还是梦见师父?” 剑横秋的动作很快,他没使出什么精妙的术法,而是一拳砸向了梁兴扬,而梁兴扬的动作也很快,似乎是料到了剑横秋一定会出手,他偏了偏头便躲开了剑横秋的拳头,这不是说梁兴扬的反应有多么快,而是剑横秋这一拳虽饱含了怒气,真正落到实处时却显得有些软弱无力。 “你又会梦见什么?”剑横秋没有再穷追不舍,他停了手冷冷问道。 梁兴扬无奈一笑,道:“我无法对自己使出这个术法,然而我却知道另一个人会梦见什么。” 他说的是另一个人,且在人上咬字重了些。 剑横秋瞳孔微缩,已经意识到了梁兴扬所说的是谁,他的眼底有隐约血红的颜色,却没有再动手,只是用充满威胁的目光盯着梁兴扬,似乎梁兴扬再说半个字就要忍无可忍,可梁兴扬这一次却没有理会他的威胁,自顾自地说道:“师父的梦里——”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剑横秋和梁兴扬动手动得声势浩大,将蓝玦也一并惊动了,他匆匆赶来的时候正看见梁兴扬同剑横秋都拔剑出鞘,兵器交击之声不绝于耳。蓝玦站在院门口怔忡了一瞬,似是没想到世上有会在敌人的地盘自顾自动手的,然而下一瞬他便意识到不能任由这两个家伙接着打下去,眼见这烟尘四起的,他的城主府是有许多禁制,却未必能扛得住这摧残。 他一咬牙,上前去拦在了中间。 蓝玦的确是胆大,竟这样就拦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自信。梁兴扬见了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也还是住手收剑,对面剑横秋的眼神依旧是森然的,却见梁兴扬这样简单便收了剑时若有所悟。 梁兴扬淡淡道:“师兄弟之间一点龃龉,叫蓝玦城主见笑了,若是有什么损坏之处,我自会赔偿。” 蓝玦咬着牙道:“要是不想叫谁看出端倪来,你们便给我老实点!哪有幕僚光天化日在之下便动气手的道理?若是想跟着我进万寿城,装也要装得像些!” 梁兴扬自是一口应允,蓝玦不想与他多呆,很快便离开了此地。 他甫一离开,梁兴扬便听见剑横秋道:“你在试探。”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梁兴扬则坦坦荡荡地点头。 “是的,我借着与你动手的机会,查探了这其中的布置,还毁坏了几个小阵法。” 剑横秋眉头一挑,道:“他在监视我们?” “看他的样子,未必是他。”梁兴扬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说孔雀一族的脑袋里只有他们的翎羽,可我看野心也能让他们多生出些智慧来,现在我倒觉得蓝玦不足为惧,此去候城,怕是另有麻烦需要解决。” “昨夜你就该让她去死。”剑横秋也明白了梁兴扬的弦外之音,在这里做出布置的显然是绿珠,难怪她先前伪装成侍女安排他们起居,也难怪昨夜她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那里,现在看来她同蓝玉说的那些话乃是半真半假,说不得是一路跟着他们才找到蓝玉的。 他们两个力量都不算弱,动手时一时收不住毁去些布置也正常,此后绿珠再要进来可没那么容易,毕竟他们都已经警醒起来。 不过剑横秋的神情没有和缓多少。 他冷冷看着梁兴扬,一字一顿道:“不会再有第二次。” 梁兴扬也知道他心结在何处,并没答话,只是抬起手来望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提起这话题来是为引剑横秋动手,可这一刻,他真切地想起了开在师父眉心的花。 第一百七十三章 红白 那是他这一生之中唯一一次看见那样的花自人的眉心之中生长出来。再之后为了寻找师父的魂魄去往何处,他行走世间为许多人造梦,可再没有见过与那半分相似的花朵,最终他不得不承认师父的确已经彻底地消亡,再无轮回一说。 现在想来,妖皇的手段自然不会给他留下半点余地。 梁兴扬有些出神,他眼前又是女子安宁的睡颜,那朵花看上去像是昙花,然而半红半白,红的那一半像是血,白的那一半又是无暇的,那时他近乎于专注地看着那朵花,最后却还是伸出手去叫它归于虚无。 不能让师父看到。也不能让师父意识到那究竟代表着什么。 世上许多花是红的,可是自人魂灵中生出的花却少有红色,尤其是那样血红的颜色。那是代表战争的红色,他从那时候就知道师父心底对妖族是怀着杀欲的,只是妖族太强,她才选择了另一条救世的道路。 可那没有什么关系,他依旧会跟着师父走下去,因为师父没有真的把刀锋指向无辜的妖族。 “你在想什么?”剑横秋忽而道。 梁兴扬低低叹了口气。“我怕我说了,你又要与我打起来,这一次可不是做戏了。” 剑横秋听完微微一愣,而后向屋里招了招手。有两个酒瓶从屋内飞出来被他握在手中,他递过一只给梁兴扬道:“只此一次,若你真想与我说。” 这对师兄弟之间终于罕见地不再像是互相提防忌惮的仇人,梁兴扬怔怔地盯着剑横秋苍白的手,盯着那只青玉的瓶子,而后还是伸出了手,道:“你倒不担心里面有毒。” “这世上少有能够让尸妖中招的毒。”剑横秋低笑一声。“放心吧,蓝玦不敢下毒。” 这倒是实话,蓝玦时至今日扔不能确定梁兴扬留有什么后手,也知道梁兴扬本事非凡,不会用下毒的法子来对付他,这么一看,蓝玦的待客之道倒是算得上礼数周全,那酒也是好酒,是琥珀色的,只拿在手里便闻见沁人心脾的酒香。 梁兴扬仰头喝了一口。 妖族看来是很喜欢烈酒,炎炎的一线顺着喉咙烧下去,叫他脸上也有了一点红晕。那点酒意是很轻松便能被妖力所化解的,然而梁兴扬没有管,他半闭着眼睛,似乎是要生出一点勇气来。 这也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有失去勇气的时候。 “那朵从眉心开出来的花,代表的是魂魄,也是心中真实所想,只要不是相同的魂魄,便也不会有相同的花。”他怅然地叹了口气。“师父的花很奇特,像是昙花,然而有一半的红,是血一样的红。” “红?”听着他的呓语,剑横秋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代表着杀戮与战争的红色,师父的心底有滔天杀意,她大概本想用杀尽世间妖族的法子去拯救人族,却发现妖族太强,只能寻求他法。” 梁兴扬睁开眼,看着剑横秋的神情。剑横秋脸上先是愕然,而后又变成了梁兴扬所熟悉的讥诮模样,道:“原来她也不是从一开始便是在发梦的——知道了这些,你还愿意为她所驱策?” “知道了这些,同我愿意做这件事没什么关系。”梁兴扬平静道。“无论师父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把我带在身边,从不取无辜妖族的性命,并想着天下太平,而我恰好也愿意见到天下太平且不惜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所以我愿意接着做这件事,或是如你所说,做这个梦。” “那么为她复仇,也算是这件事的一部分么?”剑横秋嗤笑了一声,还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可是梁兴扬在他眼底看到了一点晶莹。 “我是一定要见妖皇一面的。”梁兴扬举起手来,他的袖袍滑落下去,露出竹枝一般清瘦却有劲节的手来,剑横秋看着那条自己想要夺来的链子眼中闪过一丝暗色,却也旋即恢复了正常,他已经知道试图取下那东西会发生什么了,便不会再不自量力要去挑战。 梁兴扬也凝视着自己腕间那条流光溢彩的珠链,那些形态与色彩各异的奇珍异石在他脸上投下复杂的光影,而他的神情也如出一辙的复杂。“我知道这或许不是最好的时候,但既然一定要让那姑娘的魂魄完整,早晚也都是一样的。” 剑横秋忽然站起身来,道:“我要你做一件事。” 他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眼底的光却近乎于狂热。 梁兴扬看着他,像是早已洞悉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他想,自己本不应该说出那眉心生出的花会与魂魄有什么关系的,说与剑横秋听,大概正是等着剑横秋提出这个要求来,这要去可以说是剑横秋替自己提出来的,而自己拒绝剑横秋,也正是严肃地将自己拒绝。 他淡淡笑了笑,说:“我知道是什么事情,可我拒绝。” “你说的,魂魄相同,便会有相同的花。”剑横秋冷然道。 “是我说的,然而探查魂魄的法子有那么多,为何要看她的呢?”梁兴扬又摇了摇头。“还是说,你觉得她们既然有着如此相似的一张脸,看见了她的,也就像是看见了师父的?” 清脆的一响,是酒瓶子在梁兴扬的身边被砸个粉碎。酒香四溢,琥珀色的酒流淌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一片狼藉。 梁兴扬平静道:“可惜了一瓶好酒。” 说着,他自顾自地把自己手中的酒举起又喝了一口,全然无视了剑横秋的神情。 只是他的手也在微微的抖。 是的,会不会有相似呢?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相似,对他们两个来讲也是无上的安慰。 可是他不愿抱有这样对玄灵毫不公平的希冀去做这件事,也不愿承受意料之中会出现的失望。 打破僵局的是远远传来的一声鸟鸣,分明只是鸟鸣,却能听出其中所蕴含的极大痛苦来。 梁兴扬霍然起身,酒意全消,而剑横秋也收起了剑拔弩张的神情。 他死死地盯着天边,道:“是天罚?不,是天劫,是谁在渡天劫?在这个时候?” 第一百七十四章 应言者 剑横秋也猛然警觉起来,他注视着那翻滚的雷云,电光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更显出一点森然和诡异的味道,在隐约的雷声中梁兴扬听见他凝重的声音。 “这不是自然到来的天劫,是强行催动而来,我想应当是蓝玦。”他顿了顿,略带讥诮地一笑。“他终于还是不放心我们,或是说不放心他那个没能死透的弟弟。” 梁兴扬一听便知道剑横秋心底依旧对蓝玉耿耿于怀,其实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当初蓝玉坏了他的好事,若非蓝玉当日出面阻止,只怕他与玄灵真会殒命在剑横秋手中,奇怪的是即便经历了那样惊心动魄的时刻,现在他望着剑横秋时依旧能平静以待,这却并非是轻视,只是多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照例布下种种防御的阵法,梁兴扬这才与剑横秋向着天劫到来之处赶去,一路上自然与许多惊惶奔逃的侍女护卫擦肩而过,梁兴扬一路前行,直到隐约觉得自己的寒毛已经根根树立才停了脚步,望向眼前阴沉沉的雷云,可叫他愕然的是站在他眼前的便是蓝玦,看上去惊惶不安,却没有要渡劫的征兆。 那其中是谁? 梁兴扬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安来。 “是谁在渡劫?”梁兴扬问道。 “我一时没劝住她。”蓝玦低声道。“也不知她为何要渡劫,问起也只是说她做了一个梦,又不肯说梦见的究竟是什么。” 梁兴扬的眉头狠狠一跳——当然,绿珠不会说出她都梦见了什么,因为那个梦境里有她的野心,甚至可以说是由她的野心贯穿始终的,所以她不能隐去自己的野心而去讲述那个梦境。 只他没想到绿珠会从一个梦境中便萌生出渡劫的决心来,之前蓝玉渡劫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然而还是险些变成了一堆焦炭,这样仓促渡劫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呢?梁兴扬自然是有本事将旁人天劫引到自己身上来的,可他并非是圣人,断不会为了一个敌对的女子做出这等损伤己身的事情。 弄清楚了渡劫的究竟是谁,他也没急着去阻止,绿珠是想提升自己的实力,可这实力也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得来的。且不说就算她渡劫之后又能否抗衡梁兴扬与剑横秋,便是其中失败的概率也不可小觑。 “我想,她该是梦见了你弟弟。”剑横秋忽然道。 梁兴扬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而蓝玦的脸色则极为难看,他喃喃道:“是了,珠儿也看见了他的示威,她一定比我更想摆脱宿命。” 被这一声珠儿叫出满身的鸡皮疙瘩,梁兴扬干咳了一声,不想看蓝玦在这里表演铁汉柔情,直截了当道:“你帮不了她,不如退远些。” 蓝玦却摇头道:“她若能感受到我的气息,必会安心。” 梁兴扬一愣。 他转眼,正撞上剑横秋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简直能从剑横秋的眼神里读出嘲讽的语句来,无非是问他这个大善人是否觉得不忍。 梁兴扬闭目不言。 他当然会有不忍,然而想到当年蓝玦所杀之人,也便成了忍得。蓝玦眼下的确是一副深情模样,然而正是因为这深情他杀了一城无辜百姓,这样的深情绝非天下之福。 若是旁人知晓其中曲折定会说绿珠乃是祸水,妖族没有王朝的更迭然而人族历史上就记载着无数这样的祸水,似乎没有她们便不会有昏聩的君王与灭亡的国家,可平日把女子不过当是个玩物,怎么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女子便忽然有了那样的魔力呢?说到底不过是蓝玦的一己私欲推动着他做出了一切。 除非绿珠教唆了他去屠城,可梁兴扬也看得出绿珠处事惯常为自己留下后路,绝不可能让蓝玦做出这样会叫人族上天入地追杀之事,他也看得出绿珠是有些怨气的,蓝玦一时意气,她便也来了无终城这许多年。 雷声滚滚,梁兴扬一步未退,蓝玦也一动不动。 蓝玦只是近乎于执拗地看着里面,他知道自己心爱的女子正在其中痛苦挣扎,可他没有勇气踏入,所能做的只是不离开。 这是他骨子里的怯懦,从多少年前便已经深种,从未改变。 蓝玦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同绿珠比起来还是懦弱。从降生开始他便知道自己虽然是龙雀是如今孔雀王的长子,却万万不可能成为下一任的王,因为他身上带着天火烧灼的痕迹,是预言中绝不可以成王的那一个。 是绿珠对他说,若是蓝玉死了,他便可以成王,若是还不行,那便断绝龙雀的血脉。他不知道绿珠何以有那样的胆量说出如此狂言,可还是决定去搏上一搏,只是他做了错误的选择,以为屠城便能叫蓝玉出现,故而被缉妖司追杀,最终不得不彻底效忠于妖皇,在无终城戍边。 戍边其实算不得什么,人族也不敢来犯。 可是他不在族中,如何去争那个王位?城主的名字再响亮,也不如做一族之王来得自在。 绿珠却依旧陪在他的身边。 雷声终于渐渐止息,梁兴扬察觉到其中微弱的气息,知道绿珠依旧活着。 渡劫之后,还活着的,那便应当是成功了。绿珠当真是个心性如铁的,这倒是让梁兴扬有些诧异。 蓝玦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梁兴扬也跟在后面,要看一看渡劫之后的绿珠是怎样一番景象。 因着无人搅扰,绿珠的情况比起当日蓝玉来要好上许多,她虽气若游丝,却依旧是人形,且听见脚步声还勉力睁开一线眼睛。 她在蓝玦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脸,而后发出了一声惊骇的尖叫。 梁兴扬一眼望过去,也知道她为何而尖叫。 绿珠的半面脸是已经被雷火所焚此刻血肉模糊,梁兴扬知道这样的伤痕愈合后也必定会留下痕迹,那痕迹一样是所谓涅盘的痕迹。若是旁人定以为绿珠是为自己的容颜哀叹,而梁兴扬却很清楚地知道,绿珠这一声尖叫,是因为她终于也成了预言中身带涅盘痕迹的龙雀。 那么将要印证这个预言的,究竟是哪一只龙雀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谎言 蓝玦在那个瞬间定然是没想到这一点的,他从生下来便觉得自己才是唯一一个因为身负天火烧灼一般的痕迹而不能成王的龙雀,至今几百年从未生出过旁的想法来,于是梁兴扬只觉得身边有一道劲风掠过,是蓝玦急匆匆将绿珠揽在怀中。 绿珠的身子仍在不可遏制地颤抖,她恍若觉不到痛一般去撕扯自己半面脸上焦糊血肉,叫蓝玦一把按住了手,急声道:“珠儿!” 听着这一声,梁兴扬余光里看见剑横秋抚了抚自己的胳膊,似乎上面已经密密生出许多鸡皮疙瘩。 绿珠不闻不问,只一径要将那些被雷火焚毁的血肉从自己身上撕扯开,就好像要扯开的是一团不祥的阴云。蓝玦看她指尖染血,焦急之下一掌击在绿珠后颈将她打晕在怀中,梁兴扬这才上前一步,开口道:“她醒了之后,依旧不会听你劝告。” 蓝玦抬起眼,梁兴扬这才看见他眼中密密麻麻的血丝,不由得一怔,要出口的话都几乎忘了说,还是蓝玦嘶声道:“你是要看笑话么?我虽不能奈何你,让你受些皮肉之苦,想你定会为了大局忍耐一二吧?” 梁兴扬叹息道:“我若说我有法子替她生肌祛疤呢?” 蓝玦冷哼道:“用人族那不入流的法子?” 梁兴扬晃了晃自己的手臂,其上那两片蚌壳入了城主府自然是收起来了,在城主府不必守无终城那条莫名的规矩,毕竟城主脑袋上不能时时顶着翎羽,但蓝玦是记得他初见梁兴扬时那里有什么的。 “我是个不入流的蚌精,这你也知道。”梁兴扬淡淡道。“我手中的珍珠可以帮她,只是信不信由你。” “好。”蓝玦道。“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让她恢复如常。” 梁兴扬待要说些什么,剑横秋忽然上前一步。 他有些玩味地看着蓝玦,道:“你要救她,是因为不想看她如此痛苦,还是因为不想看那半张毁去的面孔?” “你!”蓝玦一招手,几根泛着寒光的翎羽悄然浮现,冲剑横秋爆射而去。但剑横秋只是一甩袖子,便将那些翎羽都卷在一边。这非是蓝玦什么杀招,他防起来倒也不费什么力气,梁兴扬却道:“且慢动手,蓝玦城主要是想让绿珠姑娘恢复如常,现在便出门去替我护法。” 蓝玦警惕地盯着梁兴扬,梁兴扬苦笑道:“怎么,城主这是不信我么?可我对绿珠姑娘下毒手又有什么意义呢?” 似是觉得梁兴扬说的有理,蓝玦猛地站起来走出了门,梁兴扬在他身后挥手布下一道结界,才叹道:“他这是急火攻心失了分寸,不然或许会发现你并未昏迷。” 绿珠睁开了眼睛,她那半张焦黑中透出模糊血肉的脸看着十分可怖,然而一双翦水秋瞳却一如平常,甚至方才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也已经消失不见。 “天劫之后,他已不如我。”绿珠静静道。“你支开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劝你不要想着剔去血肉。”梁兴扬笑道。“雷火天劫的痕迹,可不是那么好去除的,难道你今后便要以半面枯骨的模样行走世间?” 绿珠咬牙,那本应该牵动了伤口带来痛楚,可她却像是已经失去了痛觉,连声音之中都没有半分颤抖。 “那也比应了预言要好上许多。”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想相信那个预言。” “我要堵住悠悠众口。”绿珠轻笑了一声。“便是我又如何?是我,我便更要打破那个预言。” 梁兴扬注视着她分明狼狈却依然骄傲的姿态,忽然笑了。 “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帮你呢?”他低声问道。 梁兴扬微微前倾着身子,这一刻他的神情忽然变了,不像是在悲悯眼前受伤的女子,反倒带着一点引诱的意味。剑横秋在一旁看着挑眉一笑,却是沉默不语,不曾出言打扰。 绿珠倒是丝毫没有显出意动来。 “我不在乎这张脸。”说着她反手一握,掌心便有莹莹的碧光凝聚起来,变成一把玲珑小巧的匕首,梁兴扬看着这匕首微微后退了一点,似是在担心下一刻这东西便会出现在自己的心口。 绿珠的手上也有些烧灼的痕迹,她面不改色地举起刀来要去剔除那些血肉,下一刻却有一道力量横空将她的刀子打飞在一旁。 是梁兴扬屈指发出了一道劲风。 绿珠的神情不怎么好看,她冷然道:“你是要多管闲事么?可你管得了一时,管不得一世。” 梁兴扬淡淡道:“是你太心急了,也不问我想要些什么便急着动手,你也听见了我对蓝玦许下诺言要帮你复原。” 绿珠却不买账,道:“那是你的事情,你想要拉拢他我自不管,可别把我想得和他一样容易被骗。” 不知怎地,她莫名对着梁兴扬有着深深的忌惮,这似乎与她那个梦境有关,可任由她如何去想也想不起更多的细节来。 “但听一听我的条件并没坏处,不是么?” 绿珠凝视了梁兴扬许久,梁兴扬的神情是一派坦坦荡荡,终于,绿珠道:“你说吧。” “你若成王,帮我找一块石头。”梁兴扬道。“是一块孔雀石,但我要最特殊的那一块。” “你想要王冠上的孔雀石?”绿珠轻笑。“我这张脸有那么值钱么?” “这就看你是如何想的了。” “好。” 绿珠却是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但她又道:“我有一个额外的要求。” “帮蓝玦也祛除痕迹?这自然可以,但他身上有什么孔雀族上下只怕是早就知道,我只保证能叫他新生的肌肤没有疤痕,可管不了孔雀一族如何去想。” “那便够了。”绿珠应的爽快。 “那我便等着绿珠姑娘先养好伤了。”梁兴扬一拱手,转身离去。 蓝玦果然还一脸焦急地等在门外,见梁兴扬出来张口要问,神情又有些踌躇。梁兴扬笑道:“我已经劝动了绿珠姑娘,城主可以先进去了。” 蓝玦匆匆而去,剑横秋忽然走到梁兴扬身边,耳语道:“你在撒谎,你已经拿到孔雀石了,根本不用打孔雀族王冠的主意。” 第一百七十六章 他法 梁兴扬看着剑横秋微微一笑,道:“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剑横秋低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了梁兴扬的腕子,将他袖袍掀开一截。“你莫不是忘了,我是见过这东西全貌的。” 梁兴扬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去,将那一串流光溢彩的珠链重新盖住,道:“你倒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自不觉得这话有什么讽刺的意味,然而剑横秋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几乎是他最不曾想到过的一场失败,梁兴扬体内的力量对他来说依旧是心头的一根刺,不过想到真相或许便会在他见到妖皇之后大白,他的心情又好了许多。 “我就是在撒谎,总要让她觉得我是有所图的。”梁兴扬淡淡道。 他很肯定自己能去除雷火烧灼的痕迹,因为当时蓝玉身上的疤痕就是被他除去的,当然是他看着蓝玉日日愁容满面才替他打算了一番,当初只觉得是孔雀一族爱美见不得自己身上留下这样的疤痕,现在想来却是因为蓝玉一早就知道那个预言,不希望自己与预言有牵扯的可能性。 “那么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剑横秋眯了眯眼睛。 梁兴扬哈哈大笑起来,道:“保密。” 剑横秋猝不及防叫他堵了回去,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梁兴扬做药的时候绝不肯叫蓝玦或是他手下的人看着,蓝玦对此本还有些怀疑觉得梁兴扬是要暗地里动什么手脚,两边正扯皮时只见玄灵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十分坦诚道:“他是不好意思在人前变出珍珠来!不然你问他肯不肯叫你看珍珠是怎么变成珍珠粉的?” 蓝玦一愣,见梁兴扬神情仿佛也有些尴尬,反倒是不好说什么了。梁兴扬则有些嗔怒地看了玄灵一眼,道:“是了,若是不放心大可将材料一样样验过,可珍珠是怎么来的却是恕我不能透露,若是这也不能应下的话,城主还是另请高明罢。” 梁兴扬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点羞恼的薄红,蓝玦一见倒是若有所思,看来这珍珠不是蚌精妖力所凝结的,是以显得有些私密,转念一想等那药做成了自己再来查验倒也不是难事,是以当下顺水推舟便离了此地。 蓝玦出了院落,梁兴扬脸上的薄怒便消失无踪了。他叹了口气,对着兴高采烈的玄灵道:“我还担心会出什么纰漏。” 玄灵哼了一声,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无用?” “只是担心你在他面前露了什么马脚。”梁兴扬苦笑道。 “他那个脑子,便是换凌无名来演戏也不会被看出来什么。”玄灵一扬眉。“此番我这样配合,你总要给我些好处吧?” 她本也是开个玩笑,现下与梁兴扬真绑在一条船上冲着妖皇横冲直撞而去,她其实心中是没什么底气的,是以比平日乖巧了许多,虽不知梁兴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却也知道唯有靠着梁兴扬这些显着有些莫名的谋划才能有希望站到妖皇的面前去。 玄灵暗暗咬牙,她其实知道这一行加起来也不是妖皇的对手,可总要去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容不下那个小小的山门?为什么不能让她的师父活着? 也许对妖皇来说那不过是抬手碾碎了一只蝼蚁,可她失去的却几乎是全部。 玄灵从不知道自己心中可以有这么多的恨,那是从前她复仇的时候也不曾有过的心绪,汹涌而来似乎要将她整个吞没。 梁兴扬看着玄灵翻涌着暗色的眼,一时间唯有叹息。 玄灵忽然觉得额间一凉,是梁兴扬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根缀着珍珠的银链来,替玄灵系在了头上,而玄灵方才正出神间,倒也没有反抗的意思,直到那珍珠落在额前,一股清凉之气直冲她灵台,她才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她摸了摸,只觉触手温润光滑,梁兴扬则一摊手道:“你不是向我要好处?” 玄灵随手幻化出一面水镜放在眼前端详,见那是一颗硕大的珍珠,色彩同她平时所见都有不同,竟是淡淡的粉色,她心中其实喜欢,不过嘴上不肯承认,只道:“你哭出来的东西送与我做好处,还真是打了好算盘。” 梁兴扬无奈道:“这不是我的眼泪所化。” 玄灵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叫他推进屋子里去了。剑横秋把一切看在眼里,却是适时开口,似笑非笑道:“你倒是很花心思。” 梁兴扬的手微微一顿,冷然道:“是拜你所赐。” 剑横秋摇头道:“别把什么罪名都怪在我的头上,我只能算是个帮凶不是么?是她的哥哥亲手造就了这一切。” 梁兴扬面色更冷,开始从乾坤袋中往外取草药与珍珠。他其实随身便带着那些珍珠,因为对一个妖族来说,时时刻刻想要有眼泪便能生出些泪意来是件很难的事情。 这些珍珠,来自于很久之前的那一场恸哭,那时他以为他已经流尽了这一生的泪。 可妖族的一生其实还很漫长。 剑横秋看他忙碌,又道:“你用心头血凝出来那么一颗珍珠,也不过是保她一时的安宁,下一次又当如何?” “那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梁兴扬叹息道。“总还会有别的法子,我只是不想她性子变得那样快,她自己也会察觉到不对的。” 无相冥功的力量,最终还是悄然影响了玄灵的心智。现下并不明显,可梁兴扬其实看得出来,尤其眼下他们还走在复仇的路上,对玄灵的影响便更大了些。 剑横秋讥诮一笑,道:“假仁假义。” 梁兴扬并不动怒,他手下不停,只道:“你也不希望看见那一幕,所以没有阻止我,没有对她说出真相,甚至现在对我说这话,是为了告诉我让我在别无他法时选择来求你,你会找到更多法子,我猜的对不对,师兄?” 这一声师兄倒是情真意切,可惜没能起到他预料的效果,剑横秋只是冷笑一声便拂袖而去,不过他仿佛心中并不平静,是以步履也有些不稳。 第一百七十七章 禁制 梁兴扬望着剑横秋的背影似是轻轻一叹,神色却旋即严肃了许多。 他一定要独自留下来制药,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梁兴扬的神情严肃下去,他对着日光下的药碾伸出手来,那只手有些颤抖,因为上面覆盖着一抹殷红的颜色。 那是含了极微量朱砂的鸡血藤,他必得以己身来实验,才能把控好朱砂的分量而不至于被蓝玦和绿珠发现。此刻指尖有轻微的刺痛,梁兴扬屏息在药碾上画出一道符文来,又忙不迭将残余的朱砂擦去,改将自己的鲜血加入药中。 于是洁白的珍珠粉末便也带了淡淡的红,像是高山上晶莹落雪染了日暮时的光,倒是好看得紧。梁兴扬又加了些生肌止血的药材进去,然而这些不过是在掩盖他放入药材中的鲜血与药碾上即将融入药材的符文。 他的泪水是比寻常珍珠强上百倍,可是要抚平雷火灼烧的伤疤却还不够,如今他用的乃是道家一点医术,还是当年师父教给他的。 若是师父知道他用这法子去为妖族治伤,又当如何呢?或许师父是什么也不会说,又或许还是会有些失望,觉得他终究只是一个妖,然而这不重要,因为如今他的药并不仅仅是药,更是证据。 能叫蓝玦和绿珠都陷入不义之地的证据,否则的话他也不必大费周章把自己的鲜血融入其中。 梁兴扬对着面前的粉末发了一会呆,又取蜂蜡,将诸多粉末化入膏体中。那膏体最终是琥珀颜色,却在阳光下隐约能透出一点红来,那红色也算不得浓重,只显得有些妖异。 蓝玦拿到东西之后没说一个谢字,只是对着那小小的玉瓶看了许久,道:“我还是不信你会尽心帮我。” 梁兴扬笑道:“若是不信大可以不用,东西我是送在你手中了。” 蓝玦皱着眉头,最终还是将衣衫拉开。他胸前果真有一片看着十分狰狞的疤痕,然而细看之下却没有寻常疤痕那般凹凸不平的感觉,是极为逼真的一片胎记。梁兴扬望着那胎记道:“你要将表皮割去才能用这药,放心,我这药本就有生肌止血的功效,不会叫你伤势恶化的。” 蓝玦冷哼一声,道:“这便不用你来操心了。” 要说蓝玦虽鲁莽急躁了些,硬气倒也是当真硬气,他抬手叫了个侍卫进来,从掌心凝出一把锋锐的孔雀翎放在侍卫手中,只叫侍卫将他胸前痕迹尽数割去。想来他素日也是令行禁止的脾气,那侍卫依言而行,眼见蓝玦鬓边渗出冷汗却是一声不吭,梁兴扬也没兴趣看他如何在自己面前强自忍耐下去,转身离去。 几日后便知绿珠脸上的雷火伤痕已经大略痊愈,也开始用梁兴扬给的珍珠膏来祛除伤痕,梁兴扬听了但笑不语,任剑横秋如何问也不肯答话。 一晃便到了启程去万寿城的时节,蓝玦见绿珠一张脸上再不见半点雷火烧灼痕迹对梁兴扬好歹也多了几分信任,启程之前特意找梁兴扬与他秉烛夜谈,问他是否真的要去送死。 梁兴扬心下感激至于倒也没有多少不忍之情,若当年蓝玦没有造下那般杀孽,他当日使出手段时多少也会顾念些许,至于如今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做下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后悔的。 凌无名在蓝玦府上赋闲这段时日是处处都觉不自在,如今总算动身,还是要去他日思夜想的候城,他当然是十分激动的。好在尸妖一两日睡不好觉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梁兴扬看着他仿佛是又白了几分,衬出眼下深深一片暗影来。 蓝玦预备的马车倒是十分宽敞,外由铁甲骏马拉着,这样一看与人族的王侯却也有些相似之处,梁兴扬将帘幕拉开一道缝隙看着驾车的孔雀族人,心中不由得有了一点遐想。 当初在那个真正属于妖族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呢?若当初没有那一场天地大变,是不是两个世界便不会如此粗暴地被糅合在一起,至于非要变成这般满目疮痍的模样?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踏入妖族的地盘,你可曾想起过自己究竟要回到候城的原因是什么?”梁兴扬放下帘子,看着神情仍显得有些恍惚的凌无名随口问道。 凌无名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他的手按在胸前,整个人恍若神游物外。“我只能感受到一点呼唤,就像是遗漏了什么东西在那里一样。” 说着他忽然皱起了眉头,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疼么?”梁兴扬问道。 凌无名缓缓点头,道:“从到了这里之后每每回想都会有些疼,只是今日加重了几分。” 剑横秋忽然插话道:“我看你未来几日之内还会更疼些。” 凌无名一向是有些惧怕剑横秋的,不怎么与他交谈,听剑横秋这么说也只当他是在冷嘲热讽,一径低下头去。梁兴扬却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正在靠近候城,而他不能去想这东西?” 剑横秋低笑了一声,道:“你终于想起来了,我才是那个最了解他的,毕竟当初是我把他从妖域里挖出去。” “他留在候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梁兴扬问道。 “他什么都不曾留在那里,可以说那东西本与他无关。”剑横秋淡淡道。“从前我也不能确定,但看他如今这副模样,他体内应当是有一个禁制。” 梁兴扬心下一惊,从剑横秋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并未撒谎,然而梁兴扬已经检查了凌无名许多次,从未发现他体内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这禁制如果真的存在,一定是一个强过他许多的存在布下的。 再想到凌无名死后很快便有那一场天地大变,这布下存在的究竟是谁也不言而明了。 妖皇究竟为什么会在一个小小的凌无名体内布下禁制? “什么禁制?”梁兴扬向前倾了倾身子。 剑横秋却在他有些期待的眼神下缓缓摇头。 “妖皇的心思自然难以猜测,不到那一步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禁制。”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囿梦 剑横秋默然一瞬,忽而又道:“不对。” 梁兴扬和凌无名一齐有些茫然地看着剑横秋,不知他何以这样快就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论断,但剑横秋却没有看他们,只是神情有些凝重地望着马车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像是已经沉湎在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半晌,他才轻声道:“妖皇那样的存在,若是到了什么地方,那必然会留下痕迹,不管过了多久——可我当初出现在那里的时候,丝毫没有感觉到过异状。要么就是妖皇种下禁制之后不欲被发觉抹去了一切信息,要么就是这个禁制本就不是妖皇种的,是在更早以前就出现在这小子身体里。” 他一指凌无名,凌无名则有些惊慌失措地摸了摸自己,仿佛想从里面摸出那道剑横秋口中的禁制,他下意识用了几分力,衣衫也被抓得褶皱起来,梁兴扬却安抚一般将他的手拉住了。 “没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等你想起来再告诉我也不迟。” 他的语气平和,总算将凌无名安抚下来。凌无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转眼去看自己的胸膛,仿佛是不认识了一般。他从未想过自己身体里会藏着什么东西,现在他再看着自己惨白的肌肤,便觉得那下面是蛰伏着一只猛兽,时刻等着破体而出将他吞噬殆尽。 心底又有个声音告诉他,那或许是剑横秋的谎言,剑横秋当然是不可信的,从一见面他便是个骗子,此后更是几次三番成为他们路途上的阻碍,现在他们虽然站在一起,却是——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对了,先生说那叫貌合神离,或是同床异梦,他们总是会再次决裂的。 梁兴扬低低叹了口气,道:“现在你可以相信他,当然,也只是现在。”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剑横秋的忌惮,而剑横秋好像也满不在乎,只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并未反驳梁兴扬。 倒是凌无名有些茫然道:“现在,那什么时候便不是现在了呢?” 他万万没想到,这问题是由梁兴扬和剑横秋一同回答他的。 梁兴扬道:“等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他与剑横秋几乎是同时开口,不过剑横秋想要说得话更多,所以梁兴扬话音落下,剑横秋依旧自顾自在讲,他的神情是有些厌倦的,而他的语气则是冷醒的,不只是对着听他说话的凌无名,也更是对他自己的一点讥嘲。 “等我们这些向着无谓的失败而去的家伙迎接了自己的失败,就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刻了。” 剑横秋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凌无名的胸膛。 凌无名莫名觉得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有些像刀子,是要把他体内的什么东西剜出来,想来不是冲着他惧怕的那所谓禁制,而是剑横秋一直想要得到而没能得到的内丹。 他们毕竟都是尸妖,凌无名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内丹对剑横秋来说是足够有诱惑力的东西,那可以帮剑横秋再上一个台阶,虽说现在的剑横秋在他眼里其实已经很强,但这么长时间下来凌无名已意识到自己是坐拥金山而无处可用的,若真能将属于他的力量全数用出来,同剑横秋交手时也未必会落在下风。 果然,剑横秋也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他轻笑了一声,道:“也许到了那时候,我就会去拿你的内丹了。” 他如此坦诚,反倒叫凌无名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最后还是玄灵的一句话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气氛。 “我们什么时候到万寿城?”她的眉头也微微皱着,方才她是一直靠在车壁睡觉,并没被争吵声所扰,眼下倒是一副被打搅了的模样。 接触到梁兴扬的目光,玄灵的神情微不可见地一僵,又改口道:“我是说候城。” 梁兴扬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仔细把玄灵打量了一番,才道:“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玄灵怔了怔,道:“这是什么话?赶路还要心无旁骛么?现在又不是我在赶路,我做什么那马儿也是照旧向前跑。” “我是说对于去候城这件事。”梁兴扬的神情有些严肃。“你还记得我们是要去做什么吗?” 对于这个问题,玄灵显然觉着有些无稽,她的声音高了些,带着一点火气。“我当然记得,显然很像是去送死,但我们都甘愿去送死,更多的还要我在这里嚷嚷出来么?我怕蓝玦下一刻就拼着自己身败名裂也要撕毁协议。” 梁兴扬却依旧显得很沉静,没有被玄灵的怒火所感染。 他只是不疾不徐地道:“可我觉得你有些不对,大概是从塔中出来之后便开始了,你比平时更嗜睡也更沉默,是因为你依旧在做梦,对么?” 梁兴扬忽然问起这仿佛毫不相干的事情来,凌无名听得一头雾水,可剑横秋却若有所思地看了梁兴扬一眼。 那个梦,他只做了一次。梁兴扬的情形如何他本不得而知,不过凌无名是个胸无城府的,能看出他也只做了一次,似乎每个踏入塔中的都会做梦,然而也都只会做一回那个梦,又或者他们在塔中呆的时间不算太久,被影响得不深。 梁兴扬何以笃定玄灵的梦是在延续?玄灵身上可还有无相冥功的力量在作祟,他做出如此猜测又这样肯定,似乎便只有一个答案。 那便是他自己,也被困在了那个梦境中。 梁兴扬的梦境又是什么样的呢? 剑横秋眼底闪过一抹暗色,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一旁注视着玄灵。现下他已经十分习惯这张和师父别无二致的脸上出现不属于师父的神情,再不像当初一般觉得别扭。 只不知是不是错觉,从无相冥功被这小丫头得去之后,她的气质反而越来越像是师父了。 就比如现在,玄灵眉眼间的怒意渐渐褪去,她看着梁兴扬,神情竟也显得有一点悲凉。 剑横秋忽然警醒,他望了梁兴扬一眼,也正撞见梁兴扬回望的目光。 ......那不是玄灵的眼神。 那是他们无论过了多久都能一眼认出的,师父的眼神! 第一百七十九章 蛇族 然而那个眼神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了,玄灵又恢复了那种叫梁兴扬觉着总算几分熟悉的神情,还带着一点骄矜的意味。剑横秋默默垂下眼去,他不想承认自己那个瞬间是有些失望的,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再去面对玄灵的脸。 而玄灵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很清楚方才梁兴扬和剑横秋为何是那样的反应。 果真很像么? 她只是稍微模仿了一下自己每夜所见。 其实现在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冥想。涂山月给她的功法修炼起来总能平复心中的戾气,她很清楚那点莫名的戾气是玄明的内丹带来的,只是并不怨恨,因为那份力量也的确叫她日进千里,要得到什么总不能是毫无代价的。 但有时还是会昏昏沉沉睡去,一天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时辰。 而梦境中,也总有那个与自己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女子。 梁兴扬猜得不错,她是在做梦,可惜不是从塔中出来之后的那个梦。这么说似乎也不准确,这两个梦境还是有一点相似的,从塔中出来她梦见的是火雨中注视她的龙,现在她梦见的依旧是火雨,火雨之中站着的却是寒宵。 她已经知道了寒宵的名字。 因为她们能够交谈,只是这交谈有着一个莫名的规则,就是玄灵不能提出任何问题。无论她是如何的满腹疑惑,只要提出了问题寒宵的身影便会倏然消失,只剩下漫天的火雨,火雨中又会渐渐出现龙影,叫她觉得更加悲凉。 可不抛出问题来,两个陌生人又是很难对话的,就算她们有着殊无二致的面容。 所以直到今日,玄灵仍觉自己是在云雾之中。只是那个梦对她似乎也有一点好处,能叫她心中日益增长的杀气得到一点遏制,现下她已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戮之心了,但她没有与梁兴扬说。 也许是有些害怕,不知这个总站在正义一面的家伙会怎么看待自己,或许是用那道血符把她绑了,或许是把她杀了一了百了。 于是只有潜心去修炼,只有在梦境中等着寒宵说出些什么。 好在她终于要有一个动手的机会。 到了候城,总会有她动手的时候。 “我在做梦,但那没什么。”她轻声道。“不会误了你的计划,至于梦见了什么,我不想说。”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她分明知道梁兴扬和剑横秋一定会期待听见她的梦,却依旧对此保持缄默。不是出于对寒宵的嫉妒也不是担心自己说出梦境的内容之后会遭遇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寒宵不大希望旁人还知道她在这世上还剩下一个梦中的影子。 既然是同一张脸,总要放尊重些。寒宵不希望梁兴扬和剑横秋知道,她便不说。 梁兴扬也没有逼她,甚至松了一口气。 看来,玄灵的问题还不算严重,至少面对他的质疑还能心平气和地答话。 蓝玦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马车一路停停走走,总算赶着妖皇的万寿节之前抵达。只是到了城门口才发现,整座万寿城在妖皇万寿节当日之前都会严严被封锁起来,前来朝贺的都只能在外头安营扎寨。 这是妖皇先前没有通知过的事情,蓝玦心中有些不满却也不敢对着妖皇的命令表露出来,只好对着手下人呼呼喝喝一解心中怨恨,梁兴扬从蓝玦的语气里察觉了这一点,本能地想到此事背后有些蹊跷。 孔雀族的营帐经历了一番波折也还是建成了,毕竟随行的妖术皆是不凡,将马车变个模样不是什么难事,梁兴扬几个在营地一角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蓝玦一时间似乎也没想到要来警告他们安分守己。 凌无名的境况却不怎么好,他一直望着万寿城的方向,神情惶惑而焦急。 梁兴扬便问他究竟感觉到了什么。 凌无名皱着眉头,道:“我也不大清楚,只觉得听见了一点呼唤的声音,像是我自己的声音。” 事情太过诡异,梁兴扬一时也无头绪,正思索间忽然听见外头吵嚷起来,隐约还有动手的声音,梁兴扬掀开帐子走出去,却瞧见是蓝玦的手下在同几个妖族对峙,此地不是无终城,没有妖族要展现原身的规矩,也看不出对面都是什么妖族,只能看见一个孔雀族的族人是满脸的厌恶。 梁兴扬又凑近了些,听见那个孔雀族的侍卫道:“一身毒物的腥气,要当盘菜都难下口,还来找我们的麻烦?” 他对面站着的乃是一个女妖,那女妖十分貌美,只是眉眼凌厉傲慢,显然没把几个侍卫放在眼中。她听见侍卫毫不客气的斥责往前走了两步,双眼的颜色悄然变了,犹如黄金一般。 “我们只是感觉到了一点熟悉的气息。”那女子轻声道。“孔雀明王食天下一切污秽,自然也克制天下毒物,若你们孔雀族真有明王一点本事,那我当然会恭敬些。可那已经是个传说了,你们孔雀一族尚不敢对我如此无礼,一个边荒之地的城主竟敢摆出这么大的谱来?” 梁兴扬忽然明白了。 眼前这艳丽又危险的女妖乃是蛇妖。 骄傲的孔雀当然不会低头,蓝玦此刻来大抵也是换个火上浇油的结果,因为他自己也正在气头上,本来今日这架是一定要打起来的,在两边剑拔弩张之际,却忽然有个身影拦在了他们之间。 这自然便是梁兴扬。 梁兴扬背对着无终城的侍卫,那些侍卫大多不明就里只知道这是城主的座上宾不会在此时出手,可是对面的蛇妖便没那么客气,女子挑眉,蛇瞳冷冷望了过来,其中似乎有一点杀意。 只是那杀意很快凝结了,变成惊疑不定的意思。 梁兴扬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蛇妖应当没那么无聊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他早就知道自己会造访蛇妖的地盘因为天下最好的蛇纹石都在那里,只是叫蓁蓁送了一块才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看来蓁蓁手里的蛇纹石来路是与蛇族有关,甚至蛇族相当重视这一点,才会感知到了气息之后找上门来。 只叫梁兴扬有些惊讶的是,他分明已经为那些宝石设下了禁制,蛇族如何还能察觉到蛇纹石的气息? 第一百八十章 虺姬 蛇妖眼里倒是没了杀意,只看着梁兴扬的神情依旧算不得平和,她上下打量了梁兴扬一番,忽而道:“你是谁?” 梁兴扬苦笑道:“在咱们坐下来谈谈之前,你先把剑放下。” 蛇妖手中是一柄软剑,她听了梁兴扬的话之后只把手腕轻轻一抖,软剑便如灵蛇一般钻入了她的窄袖之中。 “可以说了。” 她语气平静,就好像自己并不是在对手面前轻易被说服一样。这叫梁兴扬意识到她可能真的意识到了自己身上带着些什么,以至于态度可以算得上和软。 既然对方已经摆出了这样的姿态,梁兴扬便也决心同她好好聊上一聊。他对着蓝玦的几个手下道:“误会一场,蛇族来客是来找我的。” 蛇妖微微一挑眉,也毫不意外梁兴扬能看出她原型这一点来,那几个侍卫至今没能弄清梁兴扬的来历,只当他是座上宾,故而对视一眼也都退开了去。梁兴扬做了个请的手势,蛇妖看他一眼倒真一马当先进了帐子,只走得昂首阔步,似乎毫不担心梁兴扬会在她身后忽然发难。 玄灵一睁眼见眼前多了个蛇妖——她自看不出来,但那种源于血脉之中的本能叫她大概猜到了一点——险些动手,只看见梁兴扬跟在后面进来才按捺住了,说一声我四处看看便冲出帐篷,梁兴扬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凌无名很乖觉地便跟了上去说是看顾一番。 其实说看顾,凌无名能做到的也只有头一个字,真遇见什么玄灵也要为难的情形,凌无名在场的意义也就是把救命喊得更大声些。 “姑娘是蛇族?”梁兴扬明知故问。 “你可以叫我虺姬。”蛇妖答道,神色隐约有些不耐烦,看来这是个急脾气。 梁兴扬略一点头,道:“看来你在蛇族中地位不低。” “这是一个称谓。”虺姬简短地回应了一句,忽然直勾勾看着梁兴扬道:“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初代虺姬的气息。” 这叫梁兴扬有些意外,他以为蓁蓁不过是个普通的蛇妖,只是因为修行年头至今已然太久才显得不凡,却不想她在蛇族之中还很有地位,虺者类似于蝮蛇,他看蓁蓁那半截蛇身虽然大多只是惊鸿一瞥不甚真切,可看上去也与蝮蛇相差无几,真要说蓁蓁也是这所谓的‘虺姬’,也并非没有可能。 他沉思片刻,道:“蛇族圣女?堂堂圣女,与小小侍卫对峙,你倒是能忍得。” 虺姬依旧没有动怒,还是那样平铺直叙的语气,只显得更不耐烦了。 “因为我感受到的是虺姬的气息。” “你应当没见过她。”梁兴扬很笃定道,眼前这虺姬至多也就几百年的修为,几百年前蓁蓁定然已经深入人族的地盘,她说妖皇不允许她再返回妖域,那也不会是假话。“况且陛下亲自降罚,你不会还想着要见一见她。” 听梁兴扬说出降罚一事,虺姬终于动容,她沉默片刻,道:“你果然见过她。” 蛇族在妖族之中也算低调,旁的妖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毕竟妖皇是龙的传言早就已经在妖族四散,妖皇从未反驳,似乎也的确是龙,那蛇族好歹便算是妖皇的近亲,他们却没一点自恃天子近臣的意思。 蛇族内部倒是都知道那一桩秘辛,他们的圣女杀的虽然只是妖皇的一个亲信却也是扫了妖皇的脸面,妖皇的怒火不曾波及到蛇族便已经十分难得,蛇族众妖可不敢时时张扬,就怕妖皇想起陈年旧事。 “我要先知道你想做什么。”梁兴扬轻笑。“替陛下杀了族中叛徒,还是对抗陛下把叛徒带回族中?” 他说得大胆,虺姬一时间不敢接话,好半晌才摇头道:“都不是。” “愿闻其详。”梁兴扬悠然自得道。 虺姬又沉默一瞬,甚至显得有些难以启齿,终于她眸光一厉显出是横了一条心下来,缓缓道:“我只是想见她一面。” “你们蛇族彼此之间也分许多小族,据我所知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你应当同她没什么关系。”梁兴扬沉声道,他把蓁蓁告诉他的一切秘辛都袒露在虺姬面前,为的就是叫虺姬知道他并不好糊弄,若是想从他这里探听到什么,就必得拿出点诚意。 梁兴扬倒是不担心虺姬或是蛇族会对蓁蓁不利,人族的地盘依旧十分广袤,就算蓁蓁半人半蛇为了掩人耳目只能选那偏远的地方存身蛇族也未必能找得到,况且蓁蓁实力不弱,至少强出眼前这虺姬许多,难道蛇族还能为多少年前就已经离开妖域的一个圣女举全族之力去追杀不成? 当年蓁蓁得罪的是妖皇又不是蛇族,看今日虺姬敢来无终城城主的地盘上来气势还丝毫不弱于那几个侍卫便知道蛇族并没因当年事被连累,否则虺姬绝不敢来寻蓝玦的晦气,那毕竟是妖皇的心腹。 所以蛇族没有必要对蓁蓁动手,除非这其中还有什么不足为外所知的秘密。 “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虺姬低笑了一声。“我想见她一面,这是陛下给我的任务。” 梁兴扬一愣,道:“陛下要杀她?” 虺姬摇了摇头,道:“若要杀当年便杀了,是陛下召见我,对我说初代圣女已然被流放得太久,可以让她回来了。”她顿了顿,自己似乎也十分迷茫,不能全然理解妖皇话中深意,只是单纯复述一番。“陛下的原话是,有些事情她看过之后,有些问题便可以问了。” 梁兴扬暗自揣摩了一阵,也是不解其意,只实话实说道:“我是见过她一面,然而她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 虺姬伸出一只手来,道:“若是你把那东西给我,我便能寻到她。” 梁兴扬心下一紧,心想这恐怕才是虺姬真正的目的,可是那块蛇纹石已经被炼化,他此刻是万万给不出来的,只好笑道:“眼下还有些不方便,我也不敢就这样让你寻过去,不如等陛下万寿节之后,你我一同去寻?我也答应了她要解开她身上的咒术,现下是有些眉目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征声 虺姬见他说得诚恳,倒也没有继续坚持下去。这毕竟还是无终城的地盘,她也很清楚无终城城主的底细。蛇族与孔雀族之间不算有什么世仇,不过她在这里总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反正也没见过鸟妖能在鼬族的地盘上安之若素的,这大概就是某种源于血脉的东西。 梁兴扬还送了虺姬几步,总归姿态是做得很足。虺姬走前望了他一眼,道:“我总觉得你非鸟雀,但不知为什么仍觉得你身上的气息有几分威压,若你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你究竟是哪一族的?” “我只是个蚌妖。”梁兴扬苦笑道,虺姬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微一点头,转身离去。 “你倒是很会编瞎话。”剑横秋在他身后插言。 梁兴扬转过脸去很诚恳道:“我真的只是个蚌妖。” 他答非所问,剑横秋叫他噎了一瞬,半晌才道:“我是说她向你索要那东西的事情。” 梁兴扬也无意瞒他,想来他对那一串石头究竟是何效用心中也有几分猜测,不然不会甫一见面就是冲着那东西来的,而今剑横秋与他算是同舟共济,一点诚意还是要有,故闻言只随口道:“你知道,我给不了她。” 他说得含糊,本意是说那块蛇纹石如今已经被炼化,却不想剑横秋只是冷笑一声道:“是啊,你一贯是很擅长做梦的。” 说者无意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利,听者却是有心。梁兴扬眉头微皱,已然意识到自己与剑横秋的认知有些差别,在剑横秋看来那些石头只要凑在一起就是了,他没有意识到那条链子本身就是一个法器,看来师父当年没有告诉他。 梁兴扬便也没有说,只是低笑了一声,一副不与他争辩的样子。 剑横秋又笑道:“万寿节之后?你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尚未可知,便是真能活下去,到时候恐怕也已经成了妖族眼中的乱臣贼子,那小蛇妖纵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与你同行。” 梁兴扬无奈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万寿节之后她若只是想找到蓁蓁,也许我能帮得上忙,只是到时她肯不肯要我帮这个忙就不是我所能管的了。” 剑横秋脸上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道:“还真没想到你也有这样老谋深算的时候。” 梁兴扬的手按在自己袖子上头,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触及了下头那条凹凸不平的链子,他欣然接受了剑横秋对自己的评价,又道:“我看虺姬未必就比你年岁小上许多,要知道妖族化形也要很漫长的时间。” 剑横秋漫不经心地反问道:“那么你呢?你化形又用了多长时间?我知道像蚌妖或许要成百上千年才能化形,没准你的年龄比起凌无名那小子来都算不得小。” 梁兴扬迟疑了一下,诚恳道:“我记不清了。” 他对自己还未化为人形之前的那段岁月的确只有很模糊的记忆,那时候他还没有时间的概念,也基本听不懂看不懂外头的一切,只知道自己是随着水流辗转,总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而灵智未开的时候都经历了些什么,他便更不知道了。 不知怎地。就在他想到灵智未开这四个字的时候,胸腔中忽然升起一阵很尖锐的疼痛。那疼痛来得飞快消散的也很快,再想寻觅时无影无踪也不知从何而起,但还是叫梁兴扬鬓角渗出了一点冷汗。 梁兴扬飞快地抬眼,在剑横秋双眸之中捕捉到了一点还未消失的思索之意。 “你知道了什么?”他问道。“我想我的诚意已经足够,你该拿出来你的。” 剑横秋方才也在沉思,骤然听见梁兴扬的话吃了一惊,罕见地没能立时编出一个完美的谎言来。对他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从前他在对着师父的时候不是总能很顺畅地说出她想要听到的话么?所以最后发现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时候师父才会那样出离的愤怒。 他自嘲地一笑,摇头道:“是一个我还不想说的猜测,我想这改变不了什么,所以还是等到妖皇面前再做分晓罢。那时候或许一切都会分明——其实我最想说的是,你竟肯称呼他为‘陛下’。” 剑横秋似笑非笑地看着梁兴扬,道:“你不是很厌恶他么?觉得他纵容妖族屠戮人族,叫这世上再无太平,至少师父是这样想的,她也一定和你说过这样的话吧?” “说是说过。”梁兴扬不以为意道。“但我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称一句半句也没什么。” 这时候万寿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号角声,梁兴扬正有些发愣,却听见外面的声音在一瞬间沉寂了下去。 他微微挑眉,有些不解其意。 剑横秋已经先一步掀开了帐子,只看见外头群妖跪伏,都朝着城门的方向,故而在此地看不清那些妖族的神情,只从姿态上能看出一点虔诚。 他心下了然,回头对梁兴扬道:“那看你能忍到什么地步的时候来了,这是妖皇出巡,无论身在何处,闻此号者皆要跪地迎接,你不如猜一猜,妖皇能不能感受到这帐子后头有几个不肯跪的?” 梁兴扬悚然一惊,道:“他们两个还在外头。” “离不开无终城的帐子,蓝玦手下的人会教他们如何行事的。”剑横秋一笑。“只是我有些担心那个性格刚烈的小猫妖,会不会一见到妖皇的面便冲上去?” 他的话显然是说给梁兴扬听,这担心是一点也没听出来,倒让梁兴扬的心悬了起来,他闭目沉神顺着血符带来的联系去看玄灵如今的状况,倒是见凌无名拉着她蹲在树丛之中,一副紧张的模样。 梁兴扬想,这倒是方便了。 他隔空激发了血符的力量,眼见着玄灵身子一僵,凌无名起初有些慌乱,而后发现玄灵身上闪动着的是那点熟悉的蓝光便又放下心来。 只有剑横秋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头也抵在地上,梁兴扬没能看见他的一点冷笑。 号角声渐渐止息。 万寿城的城门缓缓打开。 第一百八十二章 蚌 梁兴扬也跟着低下头去,他是在帐子中,然而那一层薄薄的帘幕也未必就能把他与妖皇的感知隔绝开来,他与妖皇是素未谋面,却总觉妖皇恐怕是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从当初自己与师父被围杀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 当然,他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能安然无恙,妖皇若是一心想要除去一切的隐患,为何会放过了他?恐怕是因为一开始妖皇派出手下围剿师父就不是因为师父所图谋的事情,而是因为师父。 师父对妖皇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不得而知。 只是那一刻他又想起师父有些促狭的笑意,而后又变成她濒死时叫他快逃的模样。 师父是要用他又提防着他,但他若不是与师父相遇,也早没有今日。 剑横秋也跪在地上,他似乎对此是十分不满,眉头微微的皱着,但也没有要轻举妄动的意思,他一贯是很懂得如何审时度势的,对他来说此刻冲出去飞蛾扑火叫梁兴扬看笑话当然不是他的风格。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帐帘依旧开着一条缝。 梁兴扬听见外头有个声音低低道:“陛下怎么会这时出城来?” 而后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不见,想来是被身边众妖提醒了。 在一片沉默纸张,有马蹄声渐渐近了。 妖皇高踞车驾之上,梁兴扬半低着头,在余光中所能看见的东西其实不多,只有马蹄落地时震起的一点尘土,然而就在那一瞬他忽然觉得一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涌上了心头,那种感觉是毫无道理的,就像是多少年前他们就已经认识。 然而梁兴扬很清楚,自己与妖皇是素未谋面。 剑横秋身上忽然爆发出一点凛冽的杀气,梁兴扬吃了一惊,低声道:“你疯了吗?” 却见剑横秋缓缓摇头,他一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之上,口中冷然道:“已经晚了。” 已经晚了?什么已经晚了? 梁兴扬正不解间,忽然听见了一声马嘶。 那声音近在咫尺。 正是在帐外停了下来。 这里是无终城划出那一片营帐里最偏僻的所在,按说妖皇即便出城也不该出现在此地,唯一的解释就是,妖皇是特意来这里的,他要见的就是他们几个中的一个。 妖皇要见的是谁? 这个疑惑在梁兴扬的心底一闪而过,便听剑横秋似是已经猜出他心中所想,应道:“他是来见你的。” 见他? 这念头也只是一瞬间转过,便听见帐子外头传来一个很平静的声音。 “是要孤请你出来么?” 那是个问句,却也不是个问句。 因为妖皇的语气是很笃定的,似乎算准了他会在此地有些收获。梁兴扬想了想,觉得这帐子虽然看上去结实,要叫妖皇掀开来也是一瞬间的事情,还是自己走出去显得更从容些。 且这与他要做的事情本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提前了一些罢了。 梁兴扬站起身来,将剑横秋拦下了。 “既然你说他是来见我的,那么就由我来。” 剑横秋看着他,嘴角扯出一点苦笑,梁兴扬几乎从未在剑横秋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这一刻那张苍白的脸上多了一点可以被称之为人的神情,不再是那么像一个纯粹的妖族。 而剑横秋一开始,真的只是一个凡人。 “你不怕我在你身后动手?” “你既然这么问了,我便不怕。”梁兴扬的语气平静而有力,他撩开了帐子走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妖皇面前。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 “在孤面前摆出这幅表情的妖族,一向都是来送死。”妖皇的声音是从高处传来的,那车辇实在是很高,梁兴扬得抬起头来才能看见端坐其上的妖皇。 “难道你的治下也曾有过叛乱?你不是拥有绝对的力量吗?” 他还看见了更多的东西,譬如说远处蓝玦的脸色,蓝玦此刻的神情可以用面若死灰来形容,他似乎没有想到梁兴扬能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万寿节还没开始,妖皇甚至亲临此地来见梁兴扬。 “那些叛乱的消息是传不到人族的地盘去的。”妖皇没有否认,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梁兴扬现在已经看清了妖皇的长相,同他在涂山月回忆中看见的其实有些差异,或许是因为回忆总会有些偏差。真正的妖皇看上去既不威严也不暴虐,他的神情甚至微微有些倦怠,分明是青年人的样貌,却有一双饱经沧桑的眼。 那双眼睛是很深沉的黑色,宛如不起波澜的深海,却更叫梁兴扬觉得熟悉。 这熟悉感是从何而来?是因为这双眼睛太像一片海,还是他本来就认识这双眼睛? 梁兴扬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 他没有表示出来,妖皇却像是洞悉了一切。 “是不是觉得头疼?是不是觉得,你应该想起来些什么?”他的语气甚至是温柔的,可是那种温柔的语气在妖皇身上出现只会叫听见的妖都觉得无端恐惧,像是身上爬了蛇一般。 梁兴扬听他语气笃定,便知道妖皇是知道些什么的,当下也不再掩饰,道:“你早就知道我的存在。” 这话有几分狂妄自大,可梁兴扬如今心下已经确认了七八分,他注视着妖皇脸上殊无惧色,往前又走了两步。 “既然知道,当年为何不动手?我想你做了这许多年的万妖之皇,当是没有养虎为患的兴趣。” 这话是说得相当不客气,可妖皇脸上一点愠怒的神色也不曾有,他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梁兴扬,就好像神明在云端之上俯视芸芸众生,众生张牙舞爪,也不过是蝼蚁挥动自己孱弱的触须。 “当年?”他反问了一句,当真透露出些迷茫的意味,叫梁兴扬更能确定,原来妖皇要寻师父和妖皇认得他乃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只是机缘巧合碰在了一起。 “你派手下深入人族腹地,围杀了我的师父。”梁兴扬冷冷道。 妖皇脸上终于闪过一点震惊的神色。 “你是她的徒弟?原来当初走脱的是你——是了,蚌妖,我本该想到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生门 梁兴扬紧盯着妖皇那张脸,那张脸乍一看是平平无奇的,妖皇似乎不需要在脸上乔张出一种威严的神情就已经能让所有见到他的妖族低眉俯首,所以他反而显得十分平易近人。但细细看上去,他能从妖皇漆黑的眼里读出更多的东西。 那是绝对的力量不假,只有那样的力量才能带来如此睥睨的眼神,而这个眼神被藏得如此深,也正是因为它不需要被看见。 可这还不是梁兴扬如此认真地打量妖皇的原因。 他看着妖皇,只因为越看越觉得熟悉,那一点震惊的颜色反倒是叫他更加迷惑不解了——妖皇是在震惊于什么?震惊于他与师父的相遇么?这是妖皇没有算到的事情,也是他来路上算出的那一线生门? 梁兴扬这一路上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云淡风轻,他私下里也推演过一番,得来的结果是一线生机,所以他来,因着不得不来,也因着信自己算出来的东西。 “蚌妖又如何?” 他的声音依旧很镇定,这在妖皇的面前已经极为难得,寻常妖族站在妖皇面前一早便两股战战,妖族这么多年当然也出现过有野心的反叛者,可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妖皇,觉得既然妖皇也是妖,皇帝自然也谁都做得。 于是他们之中能见到妖皇的,便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云泥之别。 妖皇饶有兴趣地看着梁兴扬,他知道梁兴扬为何而镇定,但梁兴扬不知道,只以为是他自己足够有勇气。 因为梁兴扬不会知道烛龙究竟意味着什么,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知道。 想到这里妖皇忽然觉得有些烦闷。他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但这世上的一切也并非事事都如他所愿,多年之前他曾感觉到过锥心之痛和无可奈何,此后便少有那样的时候,但有一样,他还记得自己的失望之处。 那是去寻那两只有着青蚨血脉的妖族的时候,那两个小妖本没什么力量,却能趁乱消隐无踪,此后便了无踪迹,而青蚨......青蚨对他毫无用处,他本要寻的就不是青蚨,只是天地间那独一无二的两只半血青蚨。 如果当初便已经得到了他们,他今日一定不会放梁兴扬走。 但现在,他却不能。 因为还没有到时机,杀了梁兴扬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叫他不得不用更漫长的时间去寻找,且要找的又多了一样,而妖皇做了这么久的皇帝,其实对于找一个妖族这种小事是没有太多耐心的。 所以妖皇只是看着梁兴扬,上下打量,如同在看什么十分新奇的东西。 梁兴扬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适。他没有得到答案,或许是因为妖皇不屑于回答,不过对着妖皇重复他的问题不能算作一件丢脸的事情,因为还有更多的妖族在妖皇面前不敢开口。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还是像之前一样平静,这很好,至少看起来他对于妖皇是没有畏惧之心的。 而实际上呢? 畏惧总是还有一点,梁兴扬此刻离妖皇是这样的近,叫他几乎能感受到眼前这个寻常人族男子模样的躯壳下面涌动的是怎样如渊如海的力量,那种力量说是能够毁天灭地也不为过,这时候梁兴扬便忽然想到,既然有这样摧枯拉朽的力量,他所惧怕的难道真的是那座镇妖塔么? 妖皇若是真的想毁去镇妖塔,难道就全然不能成行? 梁兴扬并不清楚,只在那一刻有了个悚然的猜测。 人族都以为镇妖塔是他们维持一线命脉能够偏安一隅的原因,可事实究竟如何从来没人怀疑过,妖皇难道真的会好心留给人族一点喘息的空间吗?就算是妖族治下仍需要人族,就如同人族要豢养六畜驱使一般,把整个天下都笼在掌心,不是更符合妖皇的心意么? 这其中似乎有一个梁兴扬此前未能触及的,更大的秘密。 但他还是一字字的重复了自己的问话,其中没有一丝颤抖的意味。 “蚌妖,又如何?” 妖皇笑了起来。 他的笑竟还是有些温和的,就好像是在居高临下地俯视一个足够可爱的小玩意,梁兴扬在那一瞬间想,妖皇那双眼是不是已经看透了他这修炼成的人身而看见了他的原型,在妖皇的眼里或许一只小小的、敢于口出狂言的蚌,的确是有些可爱。 “不如何,你总会知道答案的,但不是今日。” 梁兴扬一怔。 “我的性命,难道不是止于今日?” 先前他问蚌妖如何,也从未指望过能得到一个答案,然而这一声问却是发自内心的,妖皇难道是打算放过一个明摆着要同他作对的小妖么?这可不是妖皇的风格。 妖皇轻哼了一声,看上去是有些倦怠。 “你活着又能做些什么呢?不论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最后你会发现那只是徒劳。” 梁兴扬更是怔怔,在他想来他手中那东西是对妖皇有着一点威胁的,尽管那威胁十分微不足道,就像是大象不想叫蚂蚁爬进自己耳朵里其实有很多种方法,他没必要等着那蚂蚁真的爬到了近前再出手。 自己如今在妖皇面前,其实也不过是一只蚂蚁。 不过既然妖皇放了话叫他尽管放手而为,他便还是会做他本要做的事情。 梁兴扬深吸了一口气,向妖皇伸出了一只手。 这样的举动叫周围有胆子看过来的妖族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于是在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中,梁兴扬也忍不住笑了。 有个正瞧着梁兴扬的妖族忽然惊疑不定地仔细打量了梁兴扬一番,又奓着胆子去看妖皇。 他怎么觉得这胆大包天的小妖笑起来的时候同陛下有些相似? 面目是半点也不像的,可偏偏那一刹那他就有了那样的感觉。 梁兴扬道:“那么,我来向你讨两样东西,把那鬼妖的大半魂魄还回来,然后,赔我师父的命来。” 他这话出口的时候甚至是有些慨然赴死的意味,其实他自己也很好奇那一线生门究竟在何处,毕竟自己现下看上去是在冲着死门狂奔,而说了这样的话,妖皇其实也没有放过自己的理由。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奋击 果然,周围的气氛近乎于凝结,所有妖族都在屏息等待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迎来他的结局,那些妖皇御座之前的妖族更在思考这一次妖皇会用什么方式去惩戒这个触犯天颜的小妖,是把他高挂在铜柱之上让他的血液流尽,还是直接让那些尚未开启灵智的猛兽饱餐一顿? 其实妖皇那些惩戒的手段并没什么新意,他似乎对看见失败者的痛苦挣扎也没什么兴趣,之所以要震慑妖族,只因为不打算时时刻刻都提防着反叛者的到来,他不大喜欢做这种事情。 真正能跟在妖皇身边的妖族心里都很清楚,妖皇的心思从不在妖族也不在这个天下,就像当年最古老的一批妖族不知道这妖皇是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肯打开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一样,今日这些妖族更不知道妖皇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但妖皇仍只是在笑。 不是轻蔑,只是觉得有趣,然而这样的姿态却更显得有些蔑视的意味,似乎梁兴扬的努力就像是一种很可爱的挣扎一般。 “孤想起来了,那也是你。”他轻声道。“撕开了巧娘魂魄的也是你,看来你还真是在不遗余力地阻止孤——只可惜,这世上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阻止孤。” “你以为你是什么,神?”梁兴扬冷冷道,他能感觉到妖皇的目光正望向何方,是的,妖皇正看着的大概正是他放在袖中的琥珀,那块琥珀被蓝玉净化了些许怨气之后显得安分了许多,巧娘的一点残魂在其中也不领着剩下的怨念日夜哭嚎了,只是偶尔在昼夜交替的时候梁兴扬耳边还会响起一点哭声,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竟然已经习惯。 那块琥珀似乎在他的袖中颤抖。 究竟是他在发抖,还是巧娘的一半魂魄感受到了妖皇的力量正在颤抖?妖皇为什么偏偏需要一个鬼妖,他不应当是看不起人族与人族化身的妖怪么?且这世上鬼妖虽然稀少也不是全然没有,为何一定是巧娘,至于妖皇肯于亲自分一点力量去夺取巧娘的魂魄? 疑问再一次填塞了梁兴扬的心头。 他从见到妖皇开始,就一直被困囿在众多的谜团之中,这让他觉得自己是行走在一片茫茫的大雾里,大雾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知道雾气散尽之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会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这雾气有没有尽头。 这恐怕就是有许多人死也想死个明白的原因,只可惜不总是能够如愿。 妖皇轻笑了一声,道:“人族也曾奉孤为神。” 梁兴扬有一瞬的意外,而后明悟,道:“原来你果真是烛龙,果真不来自于真正属于妖族的那个世界。” 妖皇似是有些感慨,他道:“你相信吗?这两个世界本没有差异,就像是镜子的内外一般,只是同寻常的镜子有些不同,镜子外头是人族当道,镜子里面是妖族当道,孤不过是打破了这一道界限。” “既得了侍奉,如何又成了妖族的皇?”梁兴扬低声问道。 他问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未必能得到答案,妖皇那样的城府也未必会七情上脸让他窥得一丝端倪,可是好奇心简直是一场没有止境的折磨,而且梁兴扬也清楚,如果要再度打开那条通道——现在看来,如果妖皇没有欺骗他的话,那不是在开启一条通道,而是让镜面的两端重新被分隔——他就必须弄清楚这一切。 妖皇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所以他也许还有机会。 梁兴扬很有耐心地等着妖皇的回答。 妖皇的神情有了极轻微的波动,他眼中像是闪过了一点恍惚的光,可是那瞳子中仅仅泛起了一丝涟漪便已经重归死水一潭,快得仿佛是个幻觉。 “孤从没想过要成为神,日与夜的交替并非孤要为世人做的事情,只是孤双眼的晦明。”妖皇是在答非所问,亦或是他从未想过要回答梁兴扬的问题。“孤想要的,早就被人族毁去了。” 他的语气在那一瞬间变为了真切的恨意,也有一点怒意终于勃发,叫梁兴扬感受到了妖皇的一点头角峥嵘。梁兴扬本也没想过要去质疑妖皇的力量,但是那一瞬间他还是真切地意识到,现如今的自己在妖皇面前简直什么也不算,抗争?蚂蚁挥动自己的触须也能算得上是抗争么?哦对,他其实是一只蚌,那么更形象的说法是挥舞自己的贝壳。 当年的人族究竟做了什么,能让被奉为神明的烛龙疯狂到想要毁灭整个人族?又是什么让所谓的镜内与镜外变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方是人族的天下妖族只避居四处,而另一方又成了妖族的天下? 疑团似乎更多了。 “至于你师父的命。”妖皇顿了顿,他眼里有种复杂到梁兴扬看不懂的情绪。“那本非孤真正想要的东西,只是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罢了。” “如果你不杀我,我将拔剑。”梁兴扬淡淡道。 以卵击石。 这一刻他只能想到这几个字,可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如果为了师父他都不能生出拔剑的勇气,今后还谈什么正义谈什么救护苍生?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只知道人族杀戮灵智已开的妖族是不对的,而妖族肆意屠戮人族也是一样,一直以来他走的便是这样一条路,而今的生门或许正在这一拔剑之间,因为只有拔剑了,他才依旧是梁兴扬。 那个生活在人族与妖族的夹缝之中,叫两方都喊上一声妖道的梁兴扬。 妖皇没有答话。 是以梁兴扬拔剑。 剑光清冷,如月光,也如电光。 一同落下的还有仿若铺天盖地的符纸,也不知道梁兴扬是什么时候画了那样多的符,它们裹挟着雷电与火焰,甚至有许多还是真正的朱砂画就,刚猛的阳气叫实力稍弱的妖族都不得已四散,梁兴扬在火焰与雷电之中怒视着妖皇,那一瞬反倒是他有些神明一般的威严。 无论这究竟是不是他所看见的生门,他总要放手一搏。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千年 梁兴扬姿态凛凛宛如,而妖皇的姿态却几乎是闲庭信步一般,他甚至依旧端坐在车辇之上没有任何的动作,只轻轻一抬手。 那一瞬间梁兴扬看见他手上有一枚红色的宝石,正散发出莹莹的光亮来,那宝石被镶嵌在一个银色的戒托上头,被两条似蛇似龙的东西缠绕着。不知怎地一看见那东西梁兴扬便觉得脑内一阵剧痛,仿佛有烧热了的钢钎直从他天灵贯入一般,叫他忍不住低低惨叫出声。 但那声音极为轻微,只湮灭在了漫天的雷声之中,几乎没有任何妖族注意到这一点,注意到这个看似威风凛凛敢于对着妖皇挥剑的家伙其实已经落入一个有些危险的境地之中,只有剑横秋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梁兴扬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他想,果然如此。 梁兴扬和妖皇之间是某种十分紧密的关系,那种关系甚于符咒与禁制,也不是道术和妖术所能涵盖的,甚至于可以说是根植于灵魂之中——他和妖皇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只能确定这种关系存在,却始终不敢往更深一层去想。 现在,一切却已经几乎水落石出,也许这一刻之后梁兴扬也会明白过来。 妖皇只是挥了挥手。 他像是在拨开一张不甚厚重的帘幕,也像是在挥走一点叫他不那么愉快的气味,但无论怎么说,那姿态总是有些轻蔑甚至于漫不经心的,就在这一挥之下,梁兴扬几乎倾尽全力的一击忽然便凝滞了。 不是消失,而是凝滞。 雷与火,那都是几乎不可能停滞的东西,可就在妖皇抬手之间它们凝固在了天幕之上,成为了可怖而美丽的画卷。 梁兴扬忍着剧痛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他忽然意识到妖皇不是将他的力量凝定,而是定住了这一片空间。 妖皇的力量竟已经可怕到了这种地步,是什么让他依旧在妖域之中,不将自己的手伸向人族? 下一刻,梁兴扬跌在了地上,仿佛从不曾排出那样恐怖的阵势,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小妖,苍白而虚弱。 只是他的脊背依旧挺直,不肯向妖皇弯折分毫,也不肯露出一点疲态来。哪怕实际上妖皇眼中的他一直就是疲弱不堪的。 “你果真已经......”梁兴扬低低笑了起来。“不,也许你一直都是神明。那么,你为何又会成为世人眼中的魔?” 这个问题,其实妖皇已经回答过一次了,但梁兴扬要听的不是为何他不愿意做神,而是他为何会成魔。 妖皇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微微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显出一点疲惫,更多的却依旧是冷冽的意味。 “神与魔都是人族的界定,你与人族厮混得太久了,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人。想要知道孤为什么会做出这一切?你早晚都会知道的。” “早晚是什么时候?”梁兴扬剧痛之下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看不清妖皇的神情,只依旧向着妖皇的方向不肯低头,在剧痛的喘息之中吐出这几个字来。 他看见妖皇终于起身。 周围的妖族更加惊惧地退避三舍,像是退潮时的潮水那样忙不迭离开了这里,于是此地变成了退潮后的沙滩,梁兴扬就成了沙滩上孤零零的蚌。 倒也应景。 就在他自嘲的时候,妖皇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在这个角度上妖皇想要碾死他可能只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但是妖皇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弯下身来,在梁兴扬的耳边低语。 梁兴扬很清楚,不会再有旁人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原因也非常简单,因为妖皇不允许。 在这一方天地之中,妖皇就是那个规则。 “是等你成为孤的一部分的时候。”妖皇轻声道。“或者也可以这么说,等你回到你该回的地方时。” 他对着梁兴扬吐出了这从未被窥得的秘辛,是因为他足够自信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其实他本可以等,等一切自然而然的发生就已经足够,但他已经等了太久,所以终于有些心急。 为什么那一天不能早一点到来呢?他做了这许久的皇,而那之前,他更是神。 他当然可以把自己那一片分魂早一点收回来,虽然没有合魂之术,但只要让自己的意志在分魂之中渐渐觉醒便已经足够了,虽说那会让他也感到有一点困扰,可也比继续去寻那两个虚无缥缈、或者早可能就不在世间的半血青蚨。 妖皇对着梁兴扬说出了那个真相,他的嘴角已经有了志在必得的笑。 知晓真相,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几乎就在听到妖皇所说之话的一瞬间,梁兴扬感觉自己体内惊涛骇浪一般的痛苦忽然渐渐平息。 不,不是因为妖皇说了什么。 而是妖皇正把手放在梁兴扬的头顶,他掌心劲力只要轻轻一吐,这一点分魂便要重入轮回,那样他便要等更久,又是一个千年。 千年啊。 他是历经过千万年的上古神兽,可他也有不能等待的理由,所以他今日要说出这真相,让自己的分魂也经历一点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或许这是一种嫉妒?嫉妒他能有那么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虽然在他身边的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她’。 妖皇其实有一点吃惊,自己直到今日,是依旧能感觉到所谓嫉妒的情绪么?还是对着自己? 所以他只是把手放在了那里,像是在触碰一段辽远的回忆。 “好好活着吧,等你不得不再来找孤的那一天,只是在那之前——” 他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另一只手来。 藏在一边的凌无名忽然不受控制的向妖皇身边飞去,被他抓着领子提在手中,像是提一只幼猫。 “孤就知道。”妖皇低低叹息。“你只要醒了,无论身处何方都会来到这里。” 凌无名眼中有惊恐,但渐渐居然淌下泪来。 那是一种极致的欣喜。 “是的......是的。”他喃喃道。“我一直在找的东西就在这里,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分魂 凌无名的眼中有的是惶惑,但没有恐惧。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妖皇摄在手中,也没有意识到或许他的性命就会在下一瞬消失。他只是睁着一双有些失神的眼,问:“我究竟在寻找什么?” 许是因为将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妖皇的语气是十分温和的,至少比群妖素日里所听见那个高高在上的妖皇要温和许多。 “你在寻找的,是你的力量。” “我的力量?”凌无名的神情依旧有些迷茫,他想,自己不是因为被埋在地下太久没能修炼而力量弱小的么?他哪里还有力量? 接下来,他忽然觉出自己的小腹微微一凉。 也仅仅是一凉,像是有一阵风忽然穿了过去,或者也的确正有风要刮过,因为他的身体上是实实在在多出了一个洞。 妖皇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凌无名的脖颈上了,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穿过了凌无名的小腹,有血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梁兴扬看见这一幕想要伸出援手,可妖皇的停在他身上那只手忽然便成了很沉重的山岳,于是梁兴扬挣扎,一时间却挣扎不得,只能看着妖皇缓缓收回沾满血污的手,他的姿态依旧是平静而优雅的,只有眼里透出一点欣喜的光。 “是啊,人是如此脆弱的存在,可他们的尸体若是能修出一点灵智来,却更变得了不得,而其中也总算有孤需要的东西。孤等了这么久,一件件,也快要齐全了。” 他前半句话还像是对着凌无名说的。凌无名的气息还未衰微下去,他可能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受了伤,只是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注视着妖皇,可妖皇说着说着便仿佛无心再同凌无名讲话,转而自言自语。 他手中握着的是凌无名的内丹。 妖皇也不管自己手下还有个挣扎的梁兴扬,只垂下眼低低念诵起咒语来,他用的不是人族的语言也不是梁兴扬所能懂的任何一种语言,那种语言古老而森严,仿佛来自亘古洪荒,是低沉的龙吟。 或许,那是烛龙的语言。 天地间只有这么一条烛龙,那也一定是种很孤独的语言。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呼啸而来,是从万寿城之中,仿佛有着灵智一般自动地钻入了妖皇的手中,梁兴扬看到那是一颗心脏。 一颗已经变成黑色,却依旧能分辨出是人心的心脏。 那是凌无名的心脏。 原来凌无名要找的是他的心脏,原来从一开始,妖皇在候城之中的布置便不仅仅是针对于文优文和两兄弟的。 天地大变,或许正是妖皇掀起来的。 他一直要找那离魂之法,是不是为了从其上推演出合魂的法子?而那一直在被寻找的妖怪,难道正是他自己? 梁兴扬很艰难地发问。 “你一直在找的是我?可我是个小妖。” 妖皇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凌无名的心脏同内丹渐渐合为一体,闻言只是低笑了一声,道:“孤一直在找的是孤的一片分魂,你不过是其中一世,又落在了孤的面前。” “我不是蚌妖。”梁兴扬低声道。 “当然不是。”妖皇的语气隐隐自得。“蚌的身躯能承载孤的魂魄么?你是蜃龙。” 蜃龙。 能制造幻境的龙,还是本身就是虚幻的龙? 蜃,也做蚌。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梁兴扬忽然觉得面前的景象变了,不再是分明的颜色,只是混沌的一片,他有些惶然低下头去,看见自己身上莫名燃烧而起的森蓝火焰。 但是他并未觉得疼痛,那些火焰仿佛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力量的显化,对他言听计从。 凌无名有些吃惊地看着梁兴扬,剑横秋在并未被妖皇注意到的角落里听完了这一切,心中像是有一块大石落地,又觉得十分怅然。 他一直猜测梁兴扬与妖皇有关,却不想梁兴扬正是妖皇的一点灵魂,原来自己曾经打的是妖皇分魂的主意,被那股逼到穷途末路而爆发出来的力量打败也不冤。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对师父动手?妖皇所要的究竟是什么?区区一个尸妖的内丹,恐怕还不能入妖皇的法眼。 可尸妖的内丹和心脏,也不是寻常的东西。 尸妖的本体是尸体,修成的内丹却在魂魄一道有着奇异的力量。 它们合在一起,能寻回游魂夙世的记忆,也能叫被招来的魂魄恢复生前的力量。 所以妖皇所求的是寻找一个魂魄? 那会是师父的魂魄么? 剑横秋不过是一念及此,他本没想到自己会在与妖皇的对抗之中冲锋在前,但此刻他动手了,比他自己想象得要快上许多。 他没有像是一个殉道者那样不管不顾地向着妖皇的方向冲过去,那是梁兴扬正在做的事情。 梁兴扬此刻周身都是蓝色的火焰,这点火同方才凝固又散去的漫天火光与雷光相比似乎不值一提,但现在他的力量同方才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已经丧失了神智的存在,其实他方才自己看见周身的火焰之时想到的也是这一点。 只后来他发现,自己依旧有着清明的神智。 他挣脱了妖皇的桎梏,从妖皇手中抢下了凌无名。 不过失去内丹的凌无名似乎也不再为妖皇所看重,妖皇只是注视着眼前正缓缓与内丹合二为一的那颗心脏,眼底闪动着近乎于狂热的光芒。 是的,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现下他有了鬼妖不灭的魂魄作为根源,又有了尸妖的心脏与内丹,无论她的魂魄散碎成什么样子,他们都能再见。 只是躯壳与血祭都被搅合了去——似乎正是面前自己的分魂做下的好事,只是妖皇今日夙愿得偿心情大好,不打算为这点小事动怒。躯壳不是必须的,他只是很怀念那张脸,然而若是她的话无论什么模样都无所谓,她大可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 血祭也可以再寻,譬如说眼前这许多的妖族,不说能比得上那个人族女子,也会有合适的。 可是忽然,那颗内丹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召唤一般,挣脱了妖皇手中心脏的束缚,朝着某个方向电射而去。 而后,被剑横秋握在手中。 第一百八十七章 故人言 剑横秋伸出的手有些颤抖,他知道虎口夺食尚且不易,何况是从妖皇手上抢夺东西? 但他还是出手了,不为别的,只为了不叫妖皇当真得逞。 妖皇转过眼来,他眼中有诧异也有惊怒,似乎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尸妖也敢与他作对,他转攻剑横秋,却被梁兴扬拦了下来。 瞧着那一点幽蓝的火,妖皇冷笑一声也是动了真怒。 “一点分魂,真当孤不敢杀你?” 梁兴扬低喝一声:“来,你大可杀我!杀了我,再去找你要的分魂转世,再历千年万年!” 妖皇出手便有一瞬的迟滞。 他意识到梁兴扬已经猜出了一切。 或许梁兴扬是早有猜测,到今日一切豁然贯通,又或许他是情急之下胡乱说话,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说出了真相,也说出妖皇最在意之事。 那一日就要来了。 妖皇便不能赌这千年,他也不想再等下去。 他堪堪收手,那强大的力量依旧带着一点余威叫梁兴扬倒飞出去,不过这么一瞬的工夫剑横秋已经抓住内丹和凌无名飞纵出去。 叫他这一击,梁兴扬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还未及想起什么地方不对,便见到面前有影子一闪。 是玄灵扑了上来。 梁兴扬大惊,去抚自己腕间,果然发现那一道血符被强制解开了,果然妖皇的力量与他是同源的,这一动手之下,妖皇的力量冲开了血符,把早就蓄势待发的玄灵给放了出来。 玄灵咬着牙,眼底有一点赤红。 她想,自己就算是拼着一死,也得叫妖皇知道这世间作恶便要有代价。 可是妖皇太强大,他不需要付出甚么代价便能叫对手头破血流,而今他也更不受天道的桎梏。 梁兴扬奋力返回,要把玄灵拉回去。 可玄灵已经叫妖皇的手扼住了咽喉。 对着梁兴扬他会有些留手,因为来日妖皇还等着把那一点魂魄收回去,知道自己的魂魄变成了什么模样总好过大海捞针去寻找,况且他的魂魄碎片也要经一点时间慢慢成长,否则转世之初魂魄弱小,对上妖皇强大的力量便只有灰飞烟灭。 不过以梁兴扬现在能使出的力量来看,那一天也已经很近了。 旁的妖怪,那生死自然不必放在心上。 妖皇的手微微扣紧了。 那一瞬,梁兴扬嘶声道:“我早与她定下血契,她死,我亦死。” 他声音嘶哑然而平静,妖皇的手终于微微一顿,抬眼去看玄灵。 妖皇本想看血契的真假,以他的力量这种事自然是信手拈来,梁兴扬若说的是实话却也不是没办法解除,权当是给梁兴扬的一点教训。 这样想的时候,他是带着一点傲慢的意味。 但目光上移,与玄灵的脸一接触,他的目光却凝定了。 这怎么可能? 那张脸倒也罢了,这世上长相相似的倒也有不少,譬如说那个涂山族不知所踪的小狐妖,可是他看见的不仅仅是脸...... 妖皇这双眼睛,是能看尽人或是妖的灵魂的。 所以鲜少有妖敢于同妖皇对视,可是现在玄灵只恨恨地盯着他,她眼里有滔天的恨火,若是扑出来只怕能把四面一并焚烧殆尽。可是如今玄灵太弱小无助,她只能被妖皇提在手里上下打量,露出森森的牙齿盼着能在妖皇一闪神的时候咬上一口 她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而已。 玄灵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妖皇是什么样的存在,能在对手面前分心?且若是对着一只蚂蚁的话,无论怎么分心都不为过吧? 可是妖皇的手却忽然微微一松,甚至于是有些骇然地后退了几步。 玄灵立刻跳将起来,她的手上暴涨出寸许长的指甲来,那是她最得意的武器,浑然天成,如臂指使。 所以对付妖皇,唯有这样才有希望伤到她。 玄灵竟也真的做到了。 她的指甲陷入了妖皇的肌肤,那本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妖皇身被幻鳞,素日是看不出来,可一旦遇见外力便会自动浮现,曾经妖族也有那几乎成功了的背叛者,但是他们冲到御座之前将各式各样的武器投掷出去的时候,也只能绝望地看着那些神兵利器在妖皇的身上粉碎。 玄灵的指甲当然比不上那些兵器,是妖皇自己撤去了身上的幻鳞。 他要确认一些东西。 妖皇并不觉得痛楚,那不过是一点小伤,玄灵却是嘶声痛呼起来。 那涌出的血液也不是殷红颜色的,是如渊如海的蓝,落在玄灵的指尖叫她觉得是有刀剑加诸其上又是有烈火在烧着她的手,是那血液中便已经混有强大的力量,能叫她痛不欲生。 可她来不及细想,只有咬着牙更用力些,一寸寸要把自己的手埋入妖皇的胸膛,想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去把那龙心掏将出来。 妖皇仿佛是终于注意到自己身上有这么一只小小的虫子,正以蚍蜉撼树的姿态对着他。 他只是轻轻一震,便将玄灵也击飞了出去。 玄灵倒飞而出,被梁兴扬接在了手里。 妖皇又看了玄灵一眼,依旧是看她那双满是怒意的眼睛,神情居然有些恍惚,有敢于看一眼妖皇神情的妖族都露出了不解甚至于惊恐的神色,因为他们从未在妖皇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陛下这是怎么了? 是被伤了,还是发现了什么? 这几个敢于对着妖皇挥剑的狂悖之徒又究竟从何而来?是了,这里是无终城的领地,可是无终城城主不一向是妖皇的心腹么?怎么如今也反目不成?他倒是很大的胆子。 蓝玦能感受到周围投注而来的目光,心下叫苦不迭。 知道这是几个疯子,不成想他们是这样的疯,竟是要对妖皇动手!还不知妖皇若得知这是他带来的人会如何,须得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推卸了责任去。 他正头疼间,妖皇却没有把眼神分给蓝玦,似乎不大在意究竟是谁想要反他。 妖皇只是看着梁兴扬,低低笑了起来。 他的笑几分轻蔑几分冷然,可这样笑的时候,竟也与梁兴扬几分相似。 “这张脸,孤曾经见过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梁兴扬只微微一愣,眼底血红便更甚。 他如何敢以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曾与师父相见?他如何——配? 妖皇却依旧是自若的,他隔空一指,叫玄灵不得不抬起头来,于是妖皇便又看见那张脸,带着一点怒色正瞧着他。 这让妖皇不由得陷入了一种恍惚之中。 是的,他记得这张脸。这张脸同她是不同的,可他曾经见过,因为她的灵魂正成为了人,正是这样一张脸。脸自然可以不论,可是这小小猫妖的灵魂却叫他觉得有些不寻常。 她的灵魂叫他遍寻不见,今日却终于看见一角。 他盯着玄灵的眼,半晌不曾言语,终于道:“你的灵魂是有些特殊。” 灵魂的特殊之处?玄灵有些茫然,她终于挣扎起来,可是在妖皇手中挣扎是徒劳。 幽蓝的火焰在她眼中一闪而过,是梁兴扬站在了妖皇和玄灵之间,但即便是调动了属于妖皇的力量,他在妖皇面前也依旧是有些孱弱的。 “灵魂?”梁兴扬低低问道。 他的姿态本是欲搏命的,可是听了这么一句忽然便有些迟疑,因为他一直以来也想不明白为何分明遍寻不见师父灵魂的踪影,却能见到如此相似的一张脸,为什么玄灵见过那座塔之后也会做截然不同的梦。 “她的灵魂之中,有一魄不属于她。”妖皇低笑,轻轻一抖腕子。 玄灵脸上便出现了极为痛苦的神色,那种痛不是加诸在肉体之上,是根植于灵魂,是有一把刀在割。 梁兴扬的攻势根本没被妖皇放在眼里,又或许他听见妖皇的答话时心是已经乱了,所以攻势也变得绵软无力,也许不用妖皇,换一个大妖来也一样招架得住,譬如此刻的剑横秋。 可剑横秋并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也听见了妖皇漫不经心的答话,那在他耳中,也一样是一声炸雷。 这猫妖真的同师父有关? 剑横秋觉得口中有血腥的气息,眼底也隐约有血色。 梁兴扬握住了玄灵的腕子,血契的链接叫他能意识到玄灵此刻的痛苦,但是他无力阻止妖皇,只盼着让妖皇自己放弃。 还是有一线的生机。 “你剥离他的灵魂,又焉知我不会死?”梁兴扬冷冷道。“我若死了,你另一样愿望便要成空。” 他已经猜到妖皇想做的都是些什么了。 一是复活一个妖,也许是久远到叫旁人都不曾听说过的妖。 另外一个,就是恢复自己的灵魂。 残破的灵魂定是妖皇所不能容忍的,其实也难为他。 梁兴扬凝视着妖皇不肯退让分毫,妖皇眼里却没有犹豫,他想要抽离那灵魂,因为知道残破的灵魂不会让一个妖族死去,只要妖魂还完好,少了一魄也不过是多受些痛苦罢了。但当他真要动手的时候,却发现事情并不如他所想。 那一魄紧紧地与玄灵的妖魂缠绕在一处,若是强行要抽离时,只怕会让玄灵顷刻之间丧命。她丧命倒是没有什么,可是梁兴扬眼下却还不能死。 “你若想囚禁我们时,我也一样会想法子寻死。”梁兴扬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正燃烧的火焰。那火焰与他是一体的,而今他总算是以清醒的姿态见证了自己这份力量,也意识到这股力量有多么强大。 强大到他可以毁灭自己,而不会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 其实是有些可笑的,他如今的筹码居然变成了自己的性命? 原来生门,是他求死。 妖皇眯起眼睛,他的心情不大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妖族敢于对着他如此说话,偏偏这并不是旁的妖族,算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这让他觉得有些有趣。 妖皇从不会低头和妥协,但他也很清楚梁兴扬的某一部分力量与他是同根同源的。 梁兴扬要死,他真未必阻拦得住。 最后,他终于叹息一声,道:“你们离开妖域罢,不要再出现在孤的面前。” 他一字一顿,嘴角有森然的笑意。 “时间到时,孤自会取你们性命。” 但有一样东西是他不会放的。 妖皇转身望向剑横秋手中的东西,此刻那内丹已经与心脏完全合二为一,黑白缠绕的光芒之中竟显不出半点先前阴森的模样了,看在眼里反倒像是有几分庄严的意味。 他一招手。 却没有如他所愿一般把那东西握在手中,因为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死死地攥住了那东西。 是凌无名。 这两样东西是他的,对他的呼应自然强些,妖皇一时半刻也不能耐他如何。 凌无名的脸还是惨白的颜色,他很害怕眼前这一切,莫说是妖皇,这里任何一个妖怪恐怕都与他有一战之力,他在这里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可是妖皇想要的,居然是从他身上生出来的东西。 何其可笑,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尸妖,竟然能有妖皇所图的东西。 他的笑意有几分凄凉的意味,向着剑横秋道:“或许我应该谢谢你,毕竟若是没有你的话,只怕我在此地苏醒,便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反抗? 如何反抗? 他这样弱小,其实有时候拿一条命来反抗也没什么用,拼命两个字不是谁都能说得的。 但他还算是幸运,有这么一个资本。 剑横秋愕然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凌无名。他当然向来都看凌无名不起,觉得这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此刻棋子谢他。 谢什么?谢他被自己带入棋局么? 凌无名又一转头,道:“就是他要杀先生罢?先生待我好,你也待我好,我应当做些什么的。” 说着他便闭上了双目,这一刻他很庆幸他是学了一招半式,尽管对外可能不够,但要做一件事是够了。 他要把这些从不曾真正属于他的力量,与他自己一并带到坟墓里去。 妖皇发出了一声怒吼,但梁兴扬已经扑了上来,这一次他是以命搏命一般的打法,终于让妖皇有一瞬的迟滞,因为他这一击要杀凌无名就必要杀梁兴扬。 一瞬便已经够了。 凌无名头顶绽开一点青黑的光芒,而他手中那黑白缠绕的心脏,也在一瞬间化为了齑粉。 第一百八十九章 去留肝胆 粉末飘飘荡荡从凌无名的手中落了下去,他似乎已经无力抓握,哪怕只是那一点轻飘飘的粉末。 那些或黑或白的粉末在半空中就已经变成了无数的光点,再随后光芒也渐渐暗淡下去去,那不知为何能叫妖皇也趋之若鹜的东西就这样轻易地在场中最弱小的一个妖族手中消弭无踪。 梁兴扬已经被妖皇收手之后的一点余威击得狼狈后退,妖皇又一拂袖,在空中卷起一阵罡风来。他想要收拢那些已然变成了无形之物的存在,但是很快便发现这是徒劳。于是他发出了一声怒吼,让众妖噤若寒蝉。 他却再也不能奈何凌无名如何。 内丹散碎,妖魂逸散,他已经是连一个来生都没有的妖怪,又有什么能奈何得了他呢? 妖皇也知道这一点。 是以他没有继续动手,防着梁兴扬也与他来一个玉石俱焚。 他只问:“为什么?” 凌无名瞧着妖皇,他是最弱小一个妖,此刻看着世间最强大的妖,一个几乎可以被称作神或说本就是神的妖,眼中却毫无惧色,只有凛然若刀锋的光。 无柄无鞘的一把刀,握在掌中伤人伤己,一挥动便是漫天血红的颜色。 妖皇以他为棋,剑横秋也亦然,可是棋子成了变子,在千军万马在万万不可能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用自己粉身碎骨做下场。 所以妖皇当然不知道为什么。神明生而清心寡欲,他起初不晓得七情六欲,后来生出一丝情动,但不知这情动之外该用什么情态去对治下一切,所以只追着那一点最初的情意走过这许多年,如今终于将要功成,他不知一颗弱小的棋子为何在横竖一死的情形下用来生来换他的败。 便这么重要么? 以至于要用未来去换? “轮回转世,我便不是我。”凌无名咬着牙,他的脊背前所未有的直,他做乞丐的时候一直是卑躬屈膝的,后来成了妖也是最弱的那一个,所以总是习惯低着头只看眼前,说话都畏畏缩缩。 至于能叫人忘了他。 可也许现在,谁也无法忘他了。 都得记着他那瘦弱的身板此刻顶天立地,记得他妖皇面前睥睨神情,记得从前千万年没有、往后也不见得会有的这一幕。 “若非先生,我没有今日,所以为了先生我也不要明日。”凌无名没有吐血,他只仿佛在一点点干瘪下去,好像是他本经历的无数年岁月这一刻全数加诸他身,让他要渐渐化为白骨或是砂砾。 他的声音却依旧是清亮亮的,字字分明,振聋发聩。 “妖皇,我诅咒你,诅咒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也失去你想维系的,诅咒你什么也不剩下,只剩史书刀笔里一点骂名。” 他笑了起来,因为想起这个文绉绉的词是怎么学来的。 是先生教给他的,他起初不解其意,等先生为他一字字解过才恍然道:“这岂不是人在做而天在看么?” 先生便笑,说如此讲也无可厚非,只是要做得够多人知晓,史书上才会留一笔。 他问,若是寂寂无名一生或是留在史书上背个骂名,先生你选什么? 先生不答,只笑,说我恐怕只能选前一条路,因为有些怕挨骂。 妖皇只低低笑。 “诅咒?这样的诅咒,孤不知听了多少回了。” 凌无名也知道自己眼下不过是在逞口舌之利,但他依旧梗着脖子不肯服软,如今他剩下的也只有这一根脊骨,也很快就会什么都不剩下。 梁兴扬握住了凌无名的手。 但他什么也不能做,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都是徒劳无益的,内丹、妖魂乃至于心脏,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凌无名毁去,这个赤条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小乞丐,终于也要赤条条而去了。 他只觉得眼底有一点泪。 何其不公? 凌无名要搏命,毁去的也不过是一件妖皇想要得到的东西,也许这一件得不到他还能拿到旁的东西,这么做或许徒劳无益。 可若是凌无名不用往后换一个眼前的情形,他恐怕也不会原谅自己。 “这便是我送给你的贺礼。”梁兴扬霍然扭头,望向妖皇。“送你失败,今日如此,今后也一定如此。” 他身上的火是渐渐熄灭了的,但眼中还有猎猎的火在烧,铺天盖地,若是能冲出来的话定要将周遭的一切都焚毁。 妖皇只轻蔑一笑。“是么?那孤等着,等你把自己作为一份大礼送上来。” 他果然没有拦着梁兴扬与玄灵走,甚至先前出了手的剑横秋也没有拦,尸妖的内丹固然有用,可是剑横秋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妖,拿来并无用处,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枝节来。 妖皇不曾承认,但他知道自己是有一点担忧。 担忧梁兴扬也如凌无名一样发起疯来,这尸妖发疯不过是叫他失了一样布置,梁兴扬发疯起来,却要耗损他许多时间。 还不如就像眼下一般,各退一步,叫蝼蚁心中有一点不切实际的期盼,好安安稳稳活到他所需的那一日去。 最后一眼,妖皇看向的是玄灵。 玄灵没有看他,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手紧紧抵着眉心一言不发。 起初与妖皇对视的时候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渐渐便有一个声音从她脑海里响起来,那是她梦中经常听见的声音,这还不算什么,可怕的是那声音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杀意。 她想要拔剑,杀妖皇也好,杀这些妖族也好,总之只要是杀戮便好。 梁兴扬走上前来,他怀中抱着的是一捧灰,那是凌无名唯一剩下的东西。一望玄灵神情他面色便是一便,低低对剑横秋道:“带她走!” 剑横秋从不愿听梁兴扬一句,但看见玄灵隐约有些红的眼睛也像是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当即把玄灵拦腰抱起,跟着梁兴扬飞掠而去。 至于面如死灰的蓝玦当如何,蓝玉又能不能把握住这机会成取蓝玦而代之,便不是梁兴扬此刻关心的了。 他只握着那一捧灰。灰是冷的,却仿佛灼他手。 第一百九十章 旧地重游 妖皇在万寿城的这一场宴,也不知是宴是局,或许他本想的只是这个时刻能收回一些他追寻了许久的东西,因为凌无名身上的那个禁制是他下的,即便凌无名被剑横秋带离了妖域,他也一样会追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一点呼唤回来。 不是心中呼唤,因为他胸腔之中并无一颗心脏,然而可笑的是正是他的心脏在呼唤着他前去。 妖皇也许是想让万妖都见识这一幕,也许是想借此引出一些对手。最后对手是引来了,可妖皇却输了,因为这个小小的尸妖忽然挣扎着从执棋者的手中跳出来掀翻了整个棋盘。 棋盘既然掀了,便也再没什么好戏可看。 玄灵始终是在昏迷之中,梁兴扬将凌无名剩下的那一捧灰烬用锦盒盛了,确认妖皇与什么妖皇的忠心属下都不会再追上来之后便从剑横秋手中接过了玄灵。 剑横秋不拦他,他知道梁兴扬始终是信不过自己的,且这一次从妖皇面前仓皇逃走之后他们之间的立场又变得微妙起来——他们是为了给师父报仇而短暂结为盟友的,现在这仇却没有报成。 他看着梁兴扬把玄灵背在身后。 梁兴扬的身躯在此刻终于显得有一点佝偻,或许是他累了。 “你要去何处?”剑横秋问道。 梁兴扬只在前面走。 他在向南走。 剑横秋仍跟在他身后,于是梁兴扬便始终是一个戒备的姿态。 他们都能缩地成寸跨过千山万水,可是前一个不曾加快脚步后一个也不曾催促,就这样像是两个凡人一般向南行。 与凡人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不眠不休。 就这样行了一日夜。 梁兴扬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也比平时更冷。 “为什么?”他低低道。 他不细说自己问的是什么,可是剑横秋却轻笑起来。 “不为什么,我依旧想做你的盟友。” “你能得到什么呢?”梁兴扬转过头来看他。北地的风很冷硬,把他一头白发吹得在风中乱舞,叫他这一刻真像是有了几分迟暮的意味。 梁兴扬的眼睛此刻是近乎于墨色的黑,可里面空空荡荡,甚至于只剩下一点茫然的神情。 他冷笑起来。“你已经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而你想要的东西也已经在你面前化为齑粉,你还能从这一个盟约之中得到什么呢?师兄,你不该是这样的,没什么好处的事情,你又为什么要做呢?如果你要的是玄灵体内的力量,我不会给你,你要师父的遗物,我也一样不会给你。” 梁兴扬说得畅快淋漓,甚至于有一点恶狠狠的意味在其中。他像是在对着剑横秋宣泄一点不满,只可惜他知道这一局他没有错剑横秋也没有错,当然,弱小不能算是一种错误,因为他们此刻面对的是世间最强的那一个。 可剑横秋不为所动。 他不怒不喜,只平平望着梁兴扬。 剑横秋与寒宵之间的纠葛远比梁兴扬更深,他是一早便叛出师门去的那一个,却在知道师父的仇人是这天地间最强大一个所在时仍要去赴会。 他是个恶人,为了自己的局可以叫天下人都去死,但要为寒宵报仇依旧是他心中不可撼动的一条。 所以他也很理解梁兴扬现下是个什么心境,甚至于知道如果不是因为玄灵还伏在梁兴扬背上,他们两个此刻或许就要动起手来。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剑横秋冷冷道。“但我依旧要跟着,因为你手上的东西是击败他的一桩希望,也因为小猫妖现在是唯一的线索。” 唯一的,找到师父的线索。 他也不曾想到这一趟还会有些旁的收获,也不知那究竟算不算得上是收获。至少现在他知道了,原来妖皇要的是师父的魂魄,而这个小猫妖身上竟然有师父的一片残魂。 妖皇要师父的魂魄?剑横秋冷笑。便是妖皇想要,他也要搏上一搏。 可是若师父的魂魄当真不曾湮灭,为何他与梁兴扬上天入地许多年都不曾找寻到?为何这小猫妖身上会有一片残魂? 梁兴扬沉默了一瞬,道:“那么走罢,我要救她。” 说一个救字,他的语气还是有些愤愤的,因为若不是剑横秋当日一定要设局让他们见到玄明,玄灵便不会被玄明修炼了无相冥功的一颗内丹祸害成这般模样。 剑横秋轻笑一声,脸上并无愧色。 “搅局的是你,若非你搅局,这东西我不会让她得到。” 那时在他局中,玄灵是可以被牺牲的一颗棋子,因为他尚不知道玄灵同师父是什么关系。 梁兴扬眼底闪过一点怒色,但也知道纠结过去之事并无意义,他只道:“我知道谁能救她。” 剑横秋便跟着,也不担心这是一个圈套。梁兴扬虽然已经知道自己身上妖皇的力量从何而来,素日却依旧不能释放出一二来,况且剑横秋心中更清楚现下玄灵这幅模样,梁兴扬想必也不会带着他跋涉万里只为了做局给他。 只是越走,他便觉得越熟悉。 “熟悉么?”终于到某一日,梁兴扬停下脚步,语带讥诮去问剑横秋。 剑横秋轻笑一声。“怎么,你不觉得候城是他故里,却觉得此地是?” 这是他唤醒凌无名的地方,也是他与梁兴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可他不觉得这会是梁兴扬带他来到此地的理由,毕竟他们两个之间是没什么旧可以叙的。 梁兴扬恍若不曾听见他语气中同质的讥诮,只道:“心安处才是归乡,候城而今已经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候城,我来送他回故人身边。” 他一面说一面在自己身上布下重重禁制,看得剑横秋几分惊奇,道:“怎么,你也有如此胆小的时候?” 梁兴扬却只摇头道:“我是要让妖皇不能窥探到此处,否则的话,我恐怕顷刻之间便没了性命,而那对你也无半分好处,因为届时妖皇将会变得更加强大。” 他敲打了剑横秋一句,便迈步入了眼前破庙。 第一百九十一章 故人畔 剑横秋在他身后发出一声轻笑,可也不过是笼着袖子跟在了后头,信步走进了这一间破庙。 破庙依旧是四面漏风的一间破庙,文优似乎并没有要修缮一番的意思。他也的确感觉不到寒暑,不过对自己的庙宇这般不上心的他恐怕是第一个,看来无论是做了多少年的神仙,他骨子都还是个妖。 妖么,对神明这个词总是嗤之以鼻的。他们眼中神明是高高在上且一味偏袒着人族,当然不会有什么敬意。 梁兴扬背着玄灵走进去,先小心翼翼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将玄灵放下,而后又在四面查看一番。 剑横秋瞧他这般小心,忍不住笑道:“其实你要知道,寻常术法此刻奈何不了她,还要小心反被她制约了去。” 梁兴扬却抬眼望他,神情冷锐如刀。 “我正是不愿意叫她再动用那种力量,你现下也知道她同师父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应当也不想叫她怨气侵体性情大变吧?不要让我知道你怀着什么旁的心思,否则天涯海角,我都要你付出代价。” 他语气狠戾,剑横秋却不以为意。 “你长大了,师弟。” 他甚至是以一种对付小孩子的口气向着梁兴扬说话,也不顾梁兴扬脸上愠怒的神情。“可师父是一直都不曾长大,她太天真,我倒是宁愿她做个恶人。” 剑横秋脸上有种慨然的神情,似乎是陷在了某种极为辽远的回忆之中,可是梁兴扬没有给他这个沉湎于回忆的机会,他的佩剑一振,已经到了剑横秋的身前。 “你想师父做恶人,也要看师父愿不愿意。”他冷声道。“师父不愿意,玄灵也不会愿意,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师兄。” 师兄两个字说的得快而急,带着一点恨意,剑横秋只是低着头瞧自己颈间的剑,道:“可你却杀伐果断了许多。我不会动手,可你又能如何呢?叫她终日昏睡?” 梁兴扬淡淡道:“这便不必你操心了。” 说着他便转身大步走至神像之前,敲了敲那石像道:“出来了。” 还是同上次一样,他先听见了一声叹息。 “是你么?是你来看我了么?” 可这一次梁兴扬却很直截了当道:“你比谁都清楚,你哥哥在什么地方,会不会来看你,不必故弄玄虚。” 文优的声音便带了一点薄怒。 “什么——是你。” 他的声音又缓和下来,显然是记忆力还算不错,记得梁兴扬是谁。 文优的身形在那腐朽的供桌之前显露出来,他瞧着梁兴扬似笑非笑道:“你上一次来还晓得给我上一炷香,这一次便这样不讲礼貌。” “你自己也不愿意被当做是神。”梁兴扬答道。“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如果我拒绝呢?”文优挑眉。 “我进来之前在身上设下了重重禁制,为的是妖皇不会发现我在什么地方。”梁兴扬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已经见过妖皇了。” 文优脸上没显示出被威胁的恼怒来。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帮你,你就会让妖皇发现我?”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我与你一样盼着妖皇去死,只是此刻还做不到。” “来日呢?来日你觉得自己能做到?那是妖皇!” “是,那是妖皇,他强大,我几乎不能脱身,可我有法子让他失败,让他锥心之痛,让他离开这个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的世界,被放逐到属于妖族的那个世界里去。”梁兴扬咬着牙,他说得快而急,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露出了什么隐秘。 “你说什么?放逐?”文优果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梁兴扬略一点头,道:“是,妖皇是烛龙,本就是这一方世界的,只他为了一己私欲才要做一个妖皇。” 文优没有再问,只是微微笑起来。 “很好,他又是为了什么要我与哥哥的命?” “你们掌握了离魂之法,可以推演出合魂之法。”梁兴扬起初还是漠无表情的,可是忽然便又露出一个苦笑来。“我们猜得不错,妖皇就是灵魂残破,他所缺的那一片魂魄,就是我。” 一片静谧。 文优眼里有杀意一闪而过。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我不是他,而我,也要杀他。”梁兴扬脸上殊无惧色。“所以你不会做这样亏本的生意,” “我不是生意人。” 文优说完又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身子还是显得有些虚幻,可是梁兴扬依旧能看见他眼角的一点泪水。 良久,笑止。 “好,我帮你。”文优止住了笑,道。“你要我做什么?” 梁兴扬一指玄灵。 “她体内有一股怨气凝聚成的力量,我想你可以把它分离出来。” 文优便上前去,只是他路过剑横秋时脚步忽然一顿,若有所思道:“我还以为你是先前那个小尸妖,没想到是换了一个,尸妖这样稀少,竟也能叫我一连遇见两个。” 剑横秋不曾见过文优,也不知文优和凌无名间一点纠葛,只当是梁兴扬先前带着凌无名同他见过,闻言不过一笑,道:“那便算是你运气好,一连见到两个。” “他呢?”文优转头问梁兴扬道。“我哥哥很喜欢那个小乞丐,我还想着也许有一天哥哥回来了,能叫他们见一见。” 这一次轮到梁兴扬沉默。 文优又扬起了眉毛,便听见梁兴扬轻声道:“是再也见不到了。” 梁兴扬见过很多生离死别,最悲痛欲绝的一次是与师父分离,然而他说起凌无名的死,也觉得心头是沉甸甸的。 “再也见不到了。”他重复了一遍,从怀中拿出那一只小小的锦盒来。 那锦盒此刻也恍如重逾千斤,梁兴扬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妖皇的谋划之中有他,要他的内丹与心脏,所以他碎了自己的妖魂,魂飞魄散,换自己身殒道消......到最后,也不过就剩下了这么一捧灰。我来,也是希望能把他葬在此地,他的归处不该是那个而今魍魉横行的候城,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先生身旁。” 第一百九十二章 神明 文优对凌无名其实并没什么太深刻的感情,他对于凌无名全部的印象都来自于文和,而文和看中的人他一向是有些看不中甚至于是有些嫉妒的,那些人都不过是些凡人,他不懂兄长为什么要对凡人那么好。 可是这一刻他看着那小小的锦盒,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作何感想。 他想,也许自己是有些狭隘了。 文优还记得凌无名提起文和来时是怎样的一种语气,也知道这个小乞儿当年流离而无定所,是把兄长视为亲人。他只看不出这小小乞儿也有这样的血勇来,也震惊于梁兴扬竟会觉得此地才是凌无名的安身之处。 无名,无名。 他一生无名。 其实兄长是想过要给他一个名字的,只是小乞儿笑着说自己被叫无名叫得习惯,那时他觉得是这乞儿不知好歹,眼下再读起无名二字来,却只觉得是有些震动。 文优长叹一声,道:“哥哥其实可以算作是为了调查他的死因而死的,但真正杀了他的还是妖皇,我不会迁怒于旁人,若是他能陪着哥哥,想必哥哥也会很高兴的。” 他不说是什么陪着文和。 因为也不过就是这一捧灰,没有血肉,更不会有魂灵。 梁兴扬将锦盒放在了石像之侧,道:“他肯用来生去换的,正是妖皇的覆灭。” “我不曾想到,他也与妖皇有这等深仇大恨。”文优眉头一动,其实是已经猜到了些许。 梁兴扬摇一摇头,道:“你应该想到的,他口中先生两个字是千钧之重,妖皇要你们兄弟的命,他便想要妖皇的命。” 一个活了几千年却还不会术法的小小尸妖,也会生出这样狂悖的念头来——要妖皇的命。 凌无名自然不曾把这话宣之于口,他一生都是习惯于默默的,然而梁兴扬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深恩无以为报,如是而已。 文优的身子似乎有一瞬的震颤,但是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淡淡应答一声,道:“好,那么今后世上想他死的人又多了一个。” 这个他自然是妖皇。 “为了无名?” “为无名为我哥哥。” 此话有些拗口,梁兴扬却听懂了。他的嘴角终于微微勾起一点来,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唯一一个发自真心的笑意,只是依旧显得苦涩。 文优走到玄灵面前,伸手去探她的腕脉与灵台。 玄灵依旧在昏迷之中,无知无觉。 文优的神情却愈发的严肃起来。 半晌,他转过身,问梁兴扬的第一句是:“她体内的魂魄有些不对。” 梁兴扬不想文优竟能看出这一点来,只细细思量一番之后又觉得难怪,毕竟文优可能是现下世上唯一掌握了离魂之法的妖族,那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让文优对旁的魂魄更敏感些也是应当的。 “是的,她的妖魂与另一个人的魂魄紧紧缠绕在一起。”梁兴扬低低道。 “另一个人?”文优摇了摇头。“那不是人族的魂魄,人族的魂魄不会有那样强的力量。” 梁兴扬微微一怔。 他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寒宵的确是一个人族。 一个纯粹的人族,甚至因为这纯粹而显得有些狭隘。 但是文优说这话的时候又十分笃定,由不得他不信。 梁兴扬沉默片刻,很小心地遣词琢句。 “我想,至少她是曾经做过人类的。” “这么说,你认识这片魂魄的主人。” “是的,她属于我的师父,可是我的师父已经魂飞魄散在这天地之间,我不知她为何会魂飞魄散,只知道我曾经寻找她许久而没能得到结果。” 文优的眉目一凛,道:“你说她曾经魂飞魄散?” “是,难道飞散的灵魂,也能有重聚的时候么?”梁兴扬问道,他望着那只锦盒,又因此生出一点期冀来。 但是文优很快便否决了他的想法。 “凡人的魂魄不会,甚至妖族的魂魄也万难,这世间不可磨灭,无论散轶成什么模样也一定会归来的,只有神明的魂魄。我说的是真正的神明,而不是像烛龙那样似神而非神的存在,可是世上早已经没有神明的痕迹,你的师父怎么会是神明的转世,又是谁会让神明的灵魂也能散轶?妖皇做不到这一点。” 梁兴扬忽然有了个猜想。 “妖皇并不想让师父魂飞魄散,相反的是他想得到师父的魂魄。”他哑声道。“师父的魂魄或许曾经属于一个与妖皇相识的人——既然你说不散不灭的魂魄只能属于神族,那么也许是一个与妖皇相识的神。” “那么我明白了,这世间能让神灵也湮灭的,只有神灵自己。”文优低低道。“是你的师父自己选择了魂飞魄散,但重聚不是她所能决定的事情,她的魂魄终将归来,我虽不知道为什么她的魂魄会选择附在一个妖族身上,但也许再过几百年,这个小妖怪就会完全变成你的师父,当然那时她应当也不会再是你的师父了,她会恢复神明的记忆。” 文优的语气有些疑惑,可是梁兴扬却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因为那块玉璧。 玉璧是师伯从一开始便给还未化作人形的玄灵带上的,也许他是好意,然而那块有着师父气息的玉璧,或许就将师父的残魂缓缓吸引而来。 听文优之言,梁兴扬的心中先是微微一动。 如何能不心动呢?知道师父终将归来? 然而那个魂魄将只拥有神明的记忆?那么师父还是师父么? 他有些警惕地望了剑横秋一眼,然而把这一切都听在耳中的剑横秋脸上却殊无表情,他看见梁兴扬的目光,甚至有些讥诮地一笑。 “不必这么看着我,不记得我和你的师父,便不是师父。况且如果师父魂飞魄散也不想让妖皇得到她的魂魄,我也宁愿她魂飞魄散。” 梁兴扬倒不想剑横秋看得这样分明,他顿了顿,转身又问文优道:“那你可有法子把这魂魄分离?” 文优苦笑道:“分离一个神明的魂魄?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入局 虽然早才想到这一点,但等真听得文优如此说时梁兴扬还是不免感到有些失望,他沉默良久,才道:“分离魂魄是不可为了,那么她体内这股力量可还有法子?” 文优也跟着沉默片刻,显然是觉得有些棘手,半晌才道:“有是有,只不能根除。” “为何?”梁兴扬眉头一跳,显然没想到会是如此。 文优低低叹一口气,道:“还是因为她体内的这一片同妖魂紧紧相连的神魂。她这神魂不能保她神志清明,却能让她的魂魄坚固,极难为外力所侵扰,按理说她应当不会被怨气侵袭身体才是,如今这情形,要么是她体内这怨气乃是与自身一体,要么就是当初被侵扰时她尚未生出神魂。” 梁兴扬一愣,还真细细思考起来。毕竟这两种境况于玄灵来说都算是有些可能,他先审慎问道:“你说若是同胞兄妹之间的力量,会不会也不为神魂所扰而能传递力量?” 文优的眉头一跳,道:“兄妹之间也会生出这许多的怨气么?” 梁兴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他,倒是文优自己先想了一回,自嘲笑道:“想来我起初被哥哥封印的时候,心中也是满腹怨气,手足兄弟又如何?妖族不讲那许多。” 而后,文优也不等梁兴扬再问便正色道:“极有可能,我眼下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帮你除去一些怨气,若是想要根除只怕不行。” 梁兴扬苦笑道:“便是只除去一些也已经很好,这股力量太过邪异霸道偏又是打入她灵台之中,不敢妄动之下,也不愿见她性情大变。” “内丹打入灵台?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文优低低道,他俯下身来细细探查玄灵的脉息,而后眉头皱得更紧,又道:“她身上还有旁的东西,似乎与你有关。” 梁兴扬心头一紧,道:“正是,难道这东西也有什么妨碍不成?” “妨碍谈不上。”文优微微一笑。“只是要看你敢不敢信我。” 梁兴扬问道:“要我做什么?” 文优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合魂之术也好,离魂之法也罢,凡是要作用于魂魄的术法,都必须先入灵台再行区处。她体内的这些力量与意志来得杂糅,有你,有她兄长,有那神魂,还有她自己。她自己自然是竭力想要求一个生路,神魂如何不得而知,她兄长的内丹则定然是伺机而动想要置她于死地,所以我想请你与我一同来,帮她多一分胜算。” 梁兴扬毫不犹豫道:“好。” 文优挑眉。 “先别急着答应我,我要你的血,而且是即刻便要,你也知道未及消除与己身联系的血意味着什么,若你不答应,也只是多一分凶险而已。” 梁兴扬亦没有丝毫的犹豫,只伸出手来一抹腕间。 文优瞧着那一点盈盈的蓝,轻笑道:“还用得是自身精血,看来你很想救她。” 梁兴扬坦然道:“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血符的作用,她死,我死,我死,她未必会死。” 文优诧异道:“只因为她体内有你师父的魂魄碎片?可我说了,神魂苏醒的时候,未必还会是你的师父,而她,也不会成为你的师父,那一世只是神魂的一世转世,神明怎么会有必要记得凡间种种呢?” 梁兴扬摇了摇头。 “不,当初我种下这道血符的时候,以为她和师父除了相貌相似以外毫无关系。只不过有了这么一张脸,我便不能放任她走一条复仇的血路。那时我自负,只觉得我若活着定能护她周全,为了万全才用这一道血符。” “若我说,我能帮你解开呢?”文优又问。 梁兴扬一怔,道:“若是解开,救她是难是易?” “难些。”文优边说边笑,似乎很乐于看见梁兴扬有些为难的样子。梁兴扬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也不恼,又是决然道:“那么,便不必解。” “危身为旁的一个小妖,你还真是个圣人。”文优缓缓道。 剑横秋听了这话眉头一跳,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笑出声来,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与梁兴扬不同,现在他也是想救玄灵的,但只因为属于师父的那一点残魂。 他是悖逆之人,不信神明真就无所不能。如果神真的曾经存在于这个世上,那么无所不能的他们又为什么会忽然销声匿迹,反倒是不认自己是神明的烛龙留了下来成为妖皇,带给这世间满目疮痍? 所以即便是神明从玄灵的体内苏醒过来,他也要让师父想起一切。 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只是首先玄灵要能活下来,玄灵活下来,师父的魂魄才有可能重聚。也许梁兴扬不能接受只把玄灵当做一个容器来看,但现在剑横秋只希望玄灵是一个容器,能尽快将师父的魂魄凝聚起来的容器。 哪怕这也是妖皇所想的事情—— 他忽然也愣住了。 梁兴扬余光瞥见剑横秋的神情不大对,问道:“怎么,你又想到些什么?是想和他一样,也趁机嘲笑我是个圣人?” “那不算是嘲笑。”文优诧异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佩服。” 剑横秋却恍若未闻这句玩笑,只道:“妖皇想要的,是师父的魂魄,是神明的魂魄?他不是不认为自己是神明么?他做了万妖之皇,若是复活一个神明又当如何?这神明会不会杀了他?我们是不是应该叫他成功?” 他的语气忽然有些激动。 是的,比起寄希望于师父那个虚无缥缈的愿景得以实现,还不如转而希望重生的神明能够斩妖除魔。 梁兴扬却道:“不,我们只知道师父的魂魄曾经属于一个神,却不知那神是善是恶,倘若她是与烛龙一样的心思,这世上又当如何?” 他垂眼去看自己腕间那一点华彩流光,低低道:“师父的法子是最稳妥的,用镇妖塔的力量,用这天地的力量,把神也好魔也罢,都送到该被送去的地方,这才叫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五色 剑横秋静静与梁兴扬对视一瞬。梁兴扬知道剑横秋性子如何,他如果今日不把话给说清楚了,剑横秋一定也会是他日后的一大阻碍,是以他看着剑横秋是分毫也不肯让,只道:“我不会容许你来坏我的事,否则我一定会教你付出代价。” “代价?”剑横秋淡淡道。“难道我到如今,还不曾付出什么代价么?” 他的声音轻而冷,其中有浓浓的恨意。 “我已经再也付不出什么大家了,所有能够付出的,早就在一开始尽数付出,但我什么都不曾得到......而今我想要的是,旁人也付出一样的代价。” 梁兴扬到此时却是有些听不明白他都在说些什么了,只是傻子此时都能听出他的激动之情来,梁兴扬也隐约猜到或许当年剑横秋被师父逐出师门还有旁的隐情在,只当初剑横秋既然不肯说,他现下也未必会说。 不过剑横秋激动过这么一回之后却也渐渐冷静下来,道:“我知道了,叫师父魂魄归来是万难之事,师父想做的事情也未必就要靠妖皇去做,此事我不会再提。” 梁兴扬忽然有些认真地上下打量了剑横秋一番,把剑横秋看得心中有些发毛,问道:道:“你这样打量我,是仍不肯信我么?” 他而今神志是恢复了些,用的是调侃的语气,梁兴扬却不跟着这个玩笑去笑,他的神情是凝肃又认真的,半晌才缓缓道:“师兄,谢谢你。” 剑横秋一时无言,半晌才挥挥手道:“没什么可谢的,而今要赴险去的是你而不是我,我只在一旁看着希望你不要死了才好。” 这话于他说来已经是十分和软,听上去却还是有几分讥诮的意味,似乎是想着梁兴扬去死一般。梁兴扬闻言却反而笑了起来,道:“那你千万要好好守着,不要叫我为宵小所趁。” 剑横秋又是一阵凝噎,从来在梁兴扬眼中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宵小,怎么忽然之间梁兴扬便转了性子? 文优在一旁抱着膀子,并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味。他似乎是想看一看梁兴扬会不会在和剑横秋的这一场对话之中忽然后悔,然而梁兴扬只是信步走来坐在他的身边,道:“开始吧。” 文优便慢慢地把那一点莹蓝的血抹在了自己和玄灵的脸上,他与玄灵的脸色都有些苍白,此时都显出一分森森的鬼气来。而后文优又割开玄灵的掌心,玄灵的血总是红色的,淌出来便显着手心是愈发的白。 “把手给我。”文优道。“可能会有些疼,需得忍着。” 梁兴扬自诩是不怕疼的,他这一生之中什么样的苦楚不曾受过? 但是紧接着,他就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太小看了一个古老的妖怪能说出的有些疼这三个字。 有火烧针刺一般的疼,这本算不得什么,然而作用于灵魂的深处时却叫他战栗起来,梁兴扬本还觉不出自己作为一个分魂与寻常妖怪有什么分别,这一刻却是有些明白了。 残缺终究还是残缺。 他闭目,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妖皇也一样能感受到这种疼痛么?”梁兴扬低低问道。 文优的手顿了顿,似乎是有些意外。 “你很敢于去想。”他嗤笑道,然而顿一顿,又道:“是的,他也一样能感受到这种疼痛,然而他太强大,这一点疼痛恐怕是算不得什么。” 说完,梁兴扬便觉得疼痛更甚了一分。 他明明是闭着眼睛的,眼前却渐渐的亮起来了。 那是很复杂的一道光,有金蓝紫赤四色纠葛,当中是一点白芒,其中赤色是虚虚浮在最外的, 他听见文优的声音。 “那金色的,乃是神魂,蓝色的乃是你留下的血符,紫色的是怨气,赤色是我,那一点白是她的本来意志。” 白色微弱,几乎不堪重负。 这是梁兴扬看见眼前景象时的第一个想法。 然而细细看下去,又觉得不对。 是那一点白色在重负之下依旧坚持着。 只是在亮,不管能撑到什么时候,总归是绝不退却。 这倒是有些像是玄灵那丫头的性子。 梁兴扬低低笑了一声,他如今听不见自己的笑声,文优却像是能听见一样,诧异扭头道:“你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她不曾放弃,好在等到了我。”梁兴扬低声道。“我会救她,无论多难。” “那便去看一看,她心中所想究竟是什么罢。” 话音刚落,梁兴扬眼前便是豁然开朗。 眼前的景象叫他觉得有些眼熟。 这是玄灵记忆中的山门,只是此时不是梁兴扬所见过的任何一番模样。梁兴扬曾见过这山门倾塌覆灭的时候,也见过这山门安宁和乐的情形,而如今他的眼前确是一副很怪诞的景象。 天色是半金半紫的,那样怪异,仿佛是孕育着某种不详的怪物。 玄灵就在山门之前,她是跪在地上的,身上绑缚着紫色的绳索,一样是双目紧闭的模样。 “你上前去,问一问她看见了什么。”文优道。“这便是她如今的意志,已经陷入到怨气给她制造的幻境之中去了。” 梁兴扬忍不住道:“之前孔雀族人为她祛除过怨气,她如何还会再陷入幻境之中?” 文优淡笑一声,道:“或许是我说得不够准确,它也不应该说是怨气,而是......”文优沉吟片刻,似乎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方式,他卡顿了半晌,才接着道:“是她自己对于兄长的死还是有一点愧疚,再加上这力量本就由怨憎而生,只要想要吸收就必会被影响,换而言之,如今束缚住她的不是什么外来的怨气,而是她心底的一点怨。” “心魔?” “大致如此。”文优道。 梁兴扬便走上前去,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如今这个幻境之中的玄灵,却吃了一惊,因为自己伸出来的不是手,只是细若游丝的一抹蓝色。 文优在他身后笑道:“是了,你如今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血符,你在她眼里也只是这一道符,不必惊讶。” 第一百九十五章 劝慰 梁兴扬低低应了一声,他走上前去试图叫玄灵一声,却没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先是一愣,而后醒悟过来。 是了,他如今在玄灵眼中不过是自己手绘的一道符,又哪里来得声音呢? 然而不能说话,又如何把玄灵带出这心魔之地? 梁兴扬有些探寻地看向文优。文优在这一方天地里是一只如蝉一样的小小昆虫,通身上下却都是隐约的青色。 “这就是青蚨?” 他同文优之间倒是能顺畅的交谈一番。 文优挥了挥自己的触须,看上去有些无奈。 “我说过了,青蚨的血脉是强大的,无论我身上另一半血脉属于什么,都会展现出青蚨的模样来,只是我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假装自己只是一只貉妖。” 梁兴扬对文优究竟能变成什么模样倒是不大关心,他略略一点头——而今也不过是让那一线蓝色微微扭动一下,便问他道:“我如何叫玄灵听见我的声音?” 文优道:“言,心声也,字,心画也,你若是想叫玄灵知道自己的想法,恐怕也只能写字了。” 梁兴扬只做了个伸手的动作,于是他面前便是一线悠悠荡荡的蓝色,他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如今他是这幅模样,只怕是字也写不成。 “你如今好歹看上去也像是一条线,把自己打个结便是了。”文优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忍俊不禁。 梁兴扬左思右想,总觉得这是文优在趁机戏弄于他,然而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在玄灵面前晃悠了一圈。 文优此时也落在了玄灵的肩头。 玄灵的睫毛在这一瞬间颤动了几下,而后睁开了眼睛。 梁兴扬不知怎地觉着有些紧张,他不知道玄灵睁开眼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神情,也许是很绝望的眼神——他应该来得早些的。 玄灵那双漆黑如墨的眼中起先是空茫无物的一片,而后忽然有了一点神采,顾盼生辉间是少女的娇俏模样。 这是玄灵心境之中的自己,不过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玄灵果然看得见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很是专注地看了他半晌,问:“你是谁?不,你是什么?” 梁兴扬有些无奈,在空中很努力地扭动了几下,艰难地拼凑出几个字来。 “我是你的护符。” “护符?”玄灵皱起眉头。 “你陷入了幻境。”梁兴扬把自己几乎扭成了一道麻花。 “幻境?这里是幻境?”玄灵望着四周,她的语气里也有一点迷茫,但是紧跟着就坚定了起来。“不,这不是幻境,这是我的家。” 那山门的确是完好无损的,是玄灵记忆中的模样。 “你师父不会把你这样绑起来。” “我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玄灵还是皱着眉头。“是师父叫我在这里反省自己的,可是我忘了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好像是我杀了不该杀的人?又好像是,我曾经在什么地方放了一把火?” 梁兴扬一时间怔住。 是的,这都是玄灵做过的事情。 玄灵曾经杀过人,也一定曾经将什么地方化为灰烬过,可是为什么此地的玄灵忘记了山门已经毁灭的事实,只模糊记得自己曾经做过这些事? 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他又一次听见了文优的声音。 “看来这小丫头之前杀人放火的时候,并不全是畅快的。她大抵觉得自己所做依旧是恶,所以存了一点愧疚。” 梁兴扬更愣怔几分。 原来玄灵是这样想的么? 他素日里只约束着玄灵不要再做那无谓的复仇之事,可是平心而论也不过是觉得一世跟着一世的复仇是无用之功,他一样想要那些当年参与了灭门之事的家伙付出代价,就像是他曾经也花了很长时间把和师父之死有关的妖都一并杀了是一个道理。 可是玄灵竟是在愧疚。 这才是这只小猫妖的本性么? 梁兴扬不由得叹息,他的叹息自然是玄灵所听不见的,玄灵只是冲着眼前这道奇怪的符咒笑了起来,道:“我没有什么危险,师父觉得时日够了就会把我放开的,做错了事情就要受罚,难道不是么?” “她被怨气侵袭,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梁兴扬只好去问文优。 文优的答话听上去也有些犹豫。 “我毕竟不曾深入研究过这一道,只是凭着天赋,大抵是神魂和那颗内丹起了冲突,神魂受到刺激加速了凝聚,既然是神明的魂魄自然无法忍受罪孽,与她心中的愧疚相合,就变成了所谓的师父要她在此赎罪一个结果。” “这么说,她现在所想的师父其实——”梁兴扬说不下去了。 其实,是他的师父。 但又不是。 是师父本来的一片魂魄,然而那片魂魄即便真的能凝聚成形,也不会再是师父的模样了,那会是神明,一个不知道会为世间带来灾厄还是幸运的神明。 他不是不相信神明,只是不相信这样的神明。 与其把一切都寄托在虚无缥缈之中,还不如自己更努力些。 梁兴扬道:“如何让她醒过来?” “我会想法子施加一个封印,让她体内两股外力形成一个平衡,不像现下这样拼命争夺她的意志,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到了再爆发出来的时候还不知会如何。” “只有这一个法子?” “我眼下只有这一个法子,也许我和哥哥能恢复力量时,会有别的办法。”文优答得相当诚恳。 梁兴扬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那你动手吧。” “现在还不行。”文优无奈道。“你得先叫她意识到她现在的处境,让她配合于我。” 梁兴扬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因为什么事如此的头疼过,可惜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好认命般叹一口气,把自己想法子扭成更多的形状。 “你忘了么?你师父是不会叫你做这样的事情的,这里不是你的师门,你且抬头看一看天,想一想你究竟都遇到了些什么。” 玄灵眼下倒是很听话,她抬起头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好运 那双漆黑的瞳仁便倒映出天幕之上那有些诡异的金紫双色,显着也有几分诡异的味道。 她静默一瞬,道:“师门好像的确不曾有这样的天空。” 梁兴扬正冥思苦想自己要再扭成个什么样子免得玄灵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昏厥过去,却不想见她眨了眨眼睛问道:“那此地又是什么地方?不是师父,是谁让我在这里受罚?” 她竟是平静得让梁兴扬也觉得有些愣怔。 此时他耳边传来文优的一声叹息。 “这丫头倒是个有几分警觉的,意志也还算坚定。” 梁兴扬发出了有些探寻的一声疑问。 文优道:“我虽鲜少动用这能力怕被妖皇发现,但也曾经在哥哥的请托之下破例为几个凡人诊治过一番,或许是凡人的魂魄本就有些羸弱?总之见到的时候一个个都是混混沌沌的,不曾有这般清醒。” 梁兴扬苦笑道:“你觉得这是清醒?” “是啊,寻常魂魄在此地都分不出虚实来,我本以为你要多费一番口舌的。” 梁兴扬从他口中听出一点失望的意味,心想他果然是先前打算看一阵子笑话,但却生不出多少恼怒的意思来。 毕竟文优也算是在尽心尽力帮他。 “那我该如何做?” “她既然本身意志坚定已经分出一点端倪来,你便只管把真相说与她听便是了。” 梁兴扬狐疑地看着文优,先前他不曾分辨出文优的玩笑之意,此刻反倒是觉得文优是在与他玩笑了。 文优面色却很郑重,于是梁兴扬决定信他。 他走上前去——准确的说,是飘上前去。 玄灵有些怔怔地看着眼前这道去而复返的蓝色符文。 “此地是幻境。”梁兴扬狠了狠心,又把自己打成一串繁复的结。 经此一役,旁的会如何他不知道,总觉得今后自己对自己的躯体是会更如臂指使些,。 玄灵的瞳孔微微一缩。她的呼吸似是有些急促,一双眼迷茫地四下乱转,显出一点无助来。 看得梁兴扬有一点不忍。 却听得文优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带着一点严肃的意味。 “就是现在,趁此机会!把真相告诉她,让她知道此地不过虚幻!” 梁兴扬总算是横下一条心来,他只觉得自己是在空中跳一支舞。 “你忘了吗,你的师门早就已经化为一片焦土。” 玄灵的眼神一瞬间便变了。 她眼底仿佛是起了一场风雪。 混混沌沌,不辨晨昏。 这天地忽然也震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梁兴扬倒是曾经经历过这么一遭,此刻并没显得十分惊惧。不消文优去说他也知道这是玄灵正在苏醒的一点征兆。 文优还是觉得有些惊诧,似乎没想到玄灵体内情形如此错综复杂,却是能够如此轻易便恢复过来,他也知道这正是该自己出手的时候,急忙上前两步念起一道有些晦涩的咒语,那是梁兴扬也不曾听过的语言,似乎是青蚨一族自己的某种语言。 梁兴扬屏息听着。 四面的震动忽然渐渐停了,而后便是天空那有些诡异的金紫之色跟着缓缓消弭于无形只是这片天空的原本色彩也并非是常人所想一般湛蓝颜色,而是一片纯然的白。 “这小猫妖的灵魂竟然是纯白颜色。”文优终于收了功法,他如今是青蚨的模样,看不出精疲力尽来,但是声音里却是掩藏不住的深深疲惫。 “纯白又如何?”梁兴扬不解道。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魂魄。”文优意味深长道。“或许,她会是一个解也说不定。” 说完这句有些莫名的话,他便上前拉住了梁兴扬,道:“她正在逐渐苏醒,此地会开始排斥外来的力量,你我不便在此地久留。” 梁兴扬应了一声,只觉得是一阵天旋地转。进去的时候是很痛苦,出来时却还算轻易,只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破庙之中,剑横秋一眼扫过来,倒不显得有多么关心,只问询意味更多些。 他向着剑横秋点一点头,道:“成了。” “只是权宜之计。”文优在他身后出言道。“然而这小猫妖身上似乎还有些别的秘密,我看不清楚,只知道她自己既然这般想要保持一点清明,日后压制这些纷繁力量也不是难事。” 这算是文优一点难得的祝福,梁兴扬知道他性子其实几分薄凉叫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千难万难,很是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道:“多谢。” “哦,要是真想谢我的话,我还有一事要请托你。”文优道。 这叫梁兴扬起了好奇心,在他眼中文优算是个有几分矜傲的,不知是什么事能让他提起这般要求。 “我这破庙素来无人参拜,我已经清净惯了。”文优却是一摊手,显得有些苦恼。“而我也算是到了恢复力量的一个关键节点,你来求我魂魄之事便也罢了,旁的事情我可真有些为难。” 梁兴扬便听出些弦外之音来。 “怎么,有人来求你这个狐仙了?”他笑吟吟问,狐仙两个字咬得重些,文优听出他调侃却也不恼,道:“正是。” “这附近可没什么村落。”梁兴扬沉吟道。 “但是来了几个盗宝者。”文优耸肩。 “盗宝者?”梁兴扬眉头皱了起来,人族之中是有做这行当的,从死人身上赚些钱财,这一行损的乃是人自己阴德,也有那因此轮回不得再做个人而成了灵智不开的寻常牲畜的,他对这些人惯来没有什么好感。 “准确的说,盗宝者已经走了,却给我留下了个烂摊子。”文优叹道。“你在这等到入夜睡上一觉便知道了。” 梁兴扬嘴角微微一抽,心想这睡上一觉意味着什么他可是再清楚不过。 文优的意思是,他遇到那麻烦是会入梦的。 又是入梦。 这一次,不知他会不会从梦中见到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不过那塔中的图画应当是与妖皇有关才会有些特异,他今次应当也不会再有那样的‘好运气’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猛虎 文优看着梁兴扬的神情不由得轻笑一声,几分促狭地问道:“怎么,你是怕了?” 梁兴扬不以为意道:“怕自然是不会怕,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期待,毕竟能入你梦的定不是凡俗之物。” 文优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道:“她不曾入我梦来,不过有游方的道士在我这里借宿了一晚上,没能看出我的端倪,夜半是被她吓得够呛。” 梁兴扬想到那个场景禁不住一笑。这里也算是中原腹地,有那觉着自己几分本事还算不错的敢于出来四处混一口饭吃,这年月不太平,总还是有人愿意用财帛换一个心安的,不过文优的意思他倒是明白得很,那不是什么游方道士,是个要钱不要命的骗子。 “后来人怎样了?” “他不知道问题所在,我便略施小计一路把他给吓唬出去了事。”文优淡淡道。“不废我什么力气,也省的他再鬼哭狼嚎的惹我心烦。” 梁兴扬闻言打量他一番,直到把文优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才笑道:“原来你也会与人为善。” 文优轻咳了一声,似乎比起平日里脾气是更坏了些,道:“与人为善?我只是被吵得头疼。” 说着他便像是急着转移话题一般指着尚在昏迷之中的玄灵道:“她还要些时间才能清醒过来,你在她周身布阵驱鬼便罢,不用挪动她。” 梁兴扬一怔,这么说这叫文优觉得有些头疼的是个鬼魂?一个寻常鬼魂会叫文优这样的妖族也有些手足无措?那总不会是个......又是一个鬼妖罢? 文优见他神情凝重反而有些不明所以了,听过他心中疑虑才笑道:“世上哪里会出那么多鬼妖,我不出手只是因为源头不在此地,她也不曾入得我梦来,只是偶尔一两个借宿此地的都被吓出好歹我怕名声传出去便有什么藏了真本事在身的牛鼻子前来,再看出我这里不妥。” 梁兴扬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转眼便入夜,他先去问剑横秋敢不敢入睡,剑横秋似是觉得有些无聊不过横他一眼便入睡去,梁兴扬便靠在石像之侧问文优道:“你说我们两个都睡,她会选入谁的梦?” “都是一样的。”文优的语气听上去是恨不能把梁兴扬打晕了清净,梁兴扬哈哈笑一声,便也和衣入睡。 起先是黑甜而无梦的一场酣睡。 从候城走脱以来梁兴扬心上总绷着一根弦,怕自己稍慢一步便叫玄灵出什么差错,他知道这已经和他的性命没什么干系,但总觉得玄灵若不是往日玄灵,自己亲手把她拖进这旋涡之中也算是一桩失职。 如今总算是稍稍松懈些,他几乎是即刻便进入了睡梦之中,只是起初无梦,渐渐地才有了一点动静。 仿佛是有人在哭,呜呜咽咽听不清楚,只听得出是个女子的声音。 梁兴扬看四面依旧是黑的,只眼前隐约有一点光,看不大分明。梁兴扬便知道自己是应该循着这路走下去去找那哭泣的女子,不过一想到文优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决定先在原地略等一等,看事情究竟会怎么发展。 那声音一时间没有等到梁兴扬的反应,先是渐渐沉寂下去。 梁兴扬想,这就结束了?她总不会是转而去入剑横秋的梦了罢? 过了一阵,他却是在鼻端嗅到了一点腥风。 梁兴扬便想,这鬼魂还是有几分道行的,便如文优所说,是叫盗宝者扰动了才会现身于世,此前不知是已经修行过多久了——想到这里他便眉头一跳,心想这总不会再是一个天地大变之前的鬼魂了吧? 不太像,若是有这样漫长的时间,这鬼魅应当便已经成了实体,不会只能趁夜在梦中出没。 梁兴扬四下一看,见到的是一只白额吊睛猛虎,那虎是栩栩如生,可梁兴扬看了却不过笑出声来。 “我记着这猛虎都是在山中,水产怕是吃不大习惯。”梁兴扬甚至饶有兴趣同那暗处的鬼魂开起了玩笑。“你不如去另一个梦中瞧瞧,那是一具尸体,也许猛虎还会有些兴趣?” 猛虎似乎是愣了一下,脸上生出些很人性化的错愕来。 “你是伥鬼?也不大像。”梁兴扬沉吟道。“那虎怕是早就死了,你只是怨恨而不肯去吧?也不是因为葬身虎腹而有这冲天的怨气,那是为着什么?是因为有人害你?还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一口气便把最常见的冤魂厉鬼成因都报了出来,倒是叫鬼魂也跟着错愕起来。 梁兴扬转着圈打量那猛虎的形象,口中啧啧有声。 “嗯,倒是肖似,看来你对这猛虎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然而我左右也不害怕,姑娘为何还要做这幻象呢?不如现身来一见,毕竟这沧海桑田,你所恨之人恐怕也早已不再是当年人了。” 他知道冤魂总要寻人转世报复,却也觉得能救下一个便救下一个,况且眼前这一个也根本算不上是前世夙愿了,不知过去多久,更不知是过去了多少世。 猛虎略停顿一瞬,在原地匍匐下来。那虎口中跟着伸出一只手来,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透过其上的鲜血倒也能看出是女子的手,端的是婀娜多姿。 梁兴扬不为所动,只是轻轻一声叹,似是为红颜薄命而感到惋惜。 这女子在他梦中选择了极唬人的一种现身方式,是整个从猛虎口中钻出来的,若是把这段画面倒转了,也许会很像是她葬身虎腹的时候。然而虎豹毕竟不是蟒蛇,恐怕没有把人囫囵吞下去的习惯,是以梁兴扬看了也知道这是想吓他一回,不过容色沉静地看着。 “你不是人?”那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也带着一点幽怨的意思。“不,我的意思是,你是妖族?” 梁兴扬倒是被许多人也好妖也罢指着鼻子骂过许多更不堪入耳的话,对她这一时口误半点不曾芥蒂,温和笑道:“我是个妖怪,不过也略会一点道法,你要是想叫叫一声妖道也无妨。” 第一百九十八章 聚阴 那姑娘可能从做人到做鬼都从未遇见过这样的要求,一时间先是呆住了,好半晌才从脸上挤出一个冷笑来。 那个笑怎么看怎么都不大像是一个笑。 大概她从变成鬼之后就一直没能见过天日,好容易被盗宝者们从地下翻腾出来也多是在这破庙来往少得可怜的几个人梦里作怪,已经是忘了怎么笑,那个笑看上去就有一点诡异和可怖,倒是比她板着一张脸或是试图做点什么别的表情时显得更吓人些。 梁兴扬对着这么一张笑脸却依旧是安之若素的。他见过吓人的东西远比这要多上许多,就算是眼前鬼笑着笑着忽然吐出舌头来他也不过会奉上一句:“此间虽然无风,也要小心闪了舌头。” 女鬼见梁兴扬好像真没有要害怕的意思,悻悻然笑也不笑了,只道:“我不管你是什么妖怪,别来管我的闲事。” 梁兴扬叹息道:“姑娘在此地徘徊不肯去,其实是有违天和的,你每每把人吓得鬼哭狼嚎也不大像回事,既无害人之心,何以要做此姿态呢?不如早转世轮回了大家自在。” 那姑娘惨白的脸上便有一点更阴森的笑,把梁兴扬看得实在无奈,只好垂下眼不去看。 “谁说我不要害人了?”她轻轻道,语气中有种很古怪的情绪,似是怨毒又不全是,好像还有一点隐秘的喜悦。“我只是还没等到要害的那个人而已。” 梁兴扬心想,这又是一个为情所困,非要看着曾经负心之人遭了报应才肯安息的。然而盗宝者扰乱的墓早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她在此地等又要等上多久呢?如果一直等下去,体内怨气越积越多时,不是厉鬼也要变为厉鬼,那又是一宗麻烦事。 况且他已经答应了文优还此地一个清净,又能劝除一宗隐患,怎么也算得上是一宗大有裨益之事。 女鬼听了却似是并不打算买他的账,只冷冷道:“这与你无关,看来今夜我是寻不到什么乐趣了。” 她话音一落,梁兴扬便能感受到自己眼前景象是渐渐淡去,显然她投在梦境中的一点力量已经渐渐散去。 梁兴扬霍然睁开了眼睛,眼前依旧是昏暗破败的庙宇,他们自然是不需要烛火也能看清一切的,所以庙中不过是一片黑漆漆的,人影没有,鬼影也不得见。 但是梁兴扬能嗅到那一点阴寒的气息。 至少,那个魂魄还不曾离了这里。 梁兴扬忽然微微苦笑起来,心想他竟不知道自己还有要再做一回道士的时候。 他本以为自己再不必做这些了。 梁兴低低念了几句,信手向前一抓。 他手中先是触及了一点冰冷的风,而后那风缓缓化为实质,像是某种死去已久的腐烂之物,叫他触之欲呕。 但那也不过是一点障眼法。 梁兴扬轻笑一声,道:“这是水中腐尸才该有的触感,你葬身虎腹,应当只是一具白骨。” 他耳畔只有一点鬼哭的声音,那怨鬼没有要应答他的意思,只是手中总算不再是冰冷滑腻的一块腐肉。 梁兴扬听见方才梦中听见的那声音问他:“何以不肯放我?” “不肯放你,正是要救你。” 梁兴扬睁开眼,将一张符纸正正贴在前头。 那上头没有什么能伤害到魂魄的东西,只是能叫她无所遁形。 于是梦中相见的女子便无可奈何地现行出来,她落在实处时看上去就没那么可怕了,不过像是个无意中走失在这深山之中一个俏生生的女子,除却那张实在有些惨白的脸之外,与活人没什么分别。 梁兴扬看上去还是有些好奇。 他道:“你分明应当只是一具白骨了,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么?” 梁兴扬猜得不错,女子不过微微一笑,把一点鬓发小心翼翼别在脑后,叫自己的脸能完完全全露在人前。 她道:“若是只以一具白骨的模样现身人前,谁还能认出我呢?” “几百年过去,便是你找到了所恨之人,他也不会认得你了。”梁兴扬摇了摇头。“不如放下。” “放下?”女子轻笑。“若是放下真那般容易的话,这世上便不会有许多冤魂厉鬼了。” 梁兴扬敏锐地意识到有些不对。 他皱起眉头。 “许多?你难道见过许多?” 女子偏着头,笑意里竟有一点天真烂漫的气息,这时候便能看出来她生前也不过是双十年华,不知何以在这荒郊野岭葬身虎腹——诚然,当年此地或许还不是什么荒郊野岭。 “你若是肯放我,我便说。” 梁兴扬又叹了一口气,看来其中的确是有些隐情,却听得剑横秋在他身后忽然出了声,原来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正饶有兴趣看这一场好戏。 “你同一个不成气候的小鬼费什么口舌?若是想知道附近有什么异动的话,搜魂便是。”剑横秋的语气隐约有些不耐烦,却也不像是被人搅扰了清梦的反应。“我知道你平素愿意做圣人姿态,但难道你没有发现么?她身上的衣裳是什么时候的,她身上的怨气又像是积聚了多少年?” 梁兴扬悚然一惊。 女子身上幻化出的红衣鲜艳夺目,能分明看出是一二百年前常见的罗裙样式,可是他从见到这女子的时候从不觉得她只是个二百年的冤魂,那怨气大抵沉淀了四五百年乃至更多,这便只有一个解释...... “这附近有聚阴之地?”梁兴扬沉声道。“看来文优兄想叫我们帮忙解决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冤魂,而是那聚阴之地吧?不知里面都有些什么,若是成了气候只怕也会被白云观查探到。白云观那老儿同妖皇之间有些首尾,他若是知道你在此地,妖皇也就离得不远了。” 文优有些讶异道:“是么?我可真是不知,毕竟许多年不曾与外界打交道了,还以为她就是四五百年前死的。” 他的话其实也说得诚恳,梁兴扬却总觉得其中还有些隐情,只是现在信与不信都没什么干系了,他也不想叫妖皇得到那离魂之法,看来是少不得要去探一探那个什么聚阴之地。 第一百九十九章 另有他法 梁兴扬细细打量起眼前这红衣女子来,女子身上的衣服想来是她死时所穿的,是薄薄的一层绫罗,不像是贫苦人家能负担得起,然而若说是什么富贵人家也不大像,因为那大富大贵的人家应当不会许自己家的小姐穿这样的衣裳。 那衣裳领口开得有些低,先前梁兴扬的注意力只在那张因为是死了太久而显得有些白的脸上,现下只略略一垂眼便觉得不妥,只好迅速将自己的目光挪开了去。 他想自己的脸色甚至于会有些红。 剑横秋在他身后发出了一声轻笑,但什么也没有说。他也没有望着眼前的鬼魂,在他眼里只有师父一个人是值得看一看的,旁人在他眼中同枯骨一堆没什么分别,他眼中倒是有很平等的一个众生天下。 梁兴扬沉吟片刻,道:“你也知道搜魂之法有很大的隐患,若不肯说而叫我们来动手时,或许你会魂飞魄散也说不定。到那时你便更看不见你想要见的人了,岂不是反受其害?” 女子却不过轻笑一声。 她眼中的光很通透,爱恨都是一样的通透,所以反倒让梁兴扬也忍不住生出一点肃然以待的心思来。 “反受其害?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哪怕是成了鬼也不曾有过,可是得了什么呢?得了天上神明要借几个妖怪的手来除了我去?得了我如此被你们威胁?”她的眼里有种很癫狂的光芒,那是一种无法再失去至于到了绝路的人才会有的疯狂。 可惜的是,即便她流露出这样神情来,在梁兴扬和剑横秋眼里也不过是一只笼中的困兽,她的獠牙是不足为惧的,她的癫狂也更像是一场戏。 梁兴扬忽然想到,或许在妖皇的眼里他们便是这样的。 弱小是一种罪么? 弱小,所以便可以被当成一出戏来看么? 这不应当,所以他不大想把眼前发生这一幕再看下去,他要想个办法帮她结束这点不该有的痴念。 人成了鬼,便只记得自己的一点执念。可若能放下时,前头便还有轮回与新生。 女子还是在笑。 “搜魂?我不知什么是搜魂,总归也不会让我更痛苦些,来罢,我便是死也不会放下——不,我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也好,化成散碎魂魄我也要在此地等着,等个答案出来!” “什么答案?”梁兴扬抓住了她的一点话头。 女子微微一怔。 她本以为疯话是不会有旁人来听的,更不用说眼前还不是人是妖族,妖族对着人族的时候不总是带着些高高在上的意味么?她葬身于一只还未化形的虎妖之腹,也听过那虎妖轻蔑的嘲笑。只是她不肯做甚么伥鬼,至于这样痛苦了许多年,直到那虎妖被天雷化为灰烬才得了解脱。 可不曾想那虎妖的巢穴后面又有一重秘密。 她想到那地方,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再不肯答梁兴扬的话。 剑横秋更不耐烦些,道:“你便是不用搜魂,也总有法子叫她说几句正常的话罢?幻心香引魂灯,随意拿出些什么来,我没有时间同你在此地罗唣,难道你素日里就是靠着婆婆妈妈给自己弄出这样的坏名声来的?” 梁兴扬低笑道:“我不觉得自己的名声是十分之坏,至于为什么会有人和妖一起来恨我,无非是因为他们是人也做得不够好,妖也做得不够完全。” 便如同李寒琚。 剑横秋却仿佛更不耐烦了,他对李寒琚和梁兴扬之间的恩怨并不感兴趣,那老家伙既然当年掺和进了师父的死,他总会想些办法闯一闯幽州城的,而不是眼下听梁兴扬絮絮。 他有时候很有耐心,但都是在些有用的事情上头。 剑横秋平静道:“那么你动不动手?这一个小鬼不足为惧,可如果这附近真的有一个聚阴之地的话,我想妖皇很快也能发现这里,如果不想他顺藤摸瓜把你也收了去你现下就只有两个选择,搜她的魂,或者是把那貉妖给杀了。” 他混不在意文优就在一旁听着,语气里甚至有些隐约的兴奋,就好像十分想看见那一幕似的。 文优却也没动怒。 他与剑横秋是第一次相见,眼缘却是不大合,眼下听见剑横秋这样说忍不住也露出了一点冷笑。 “虽说我已经在这地方苟延残喘了很多年,可也绝不会怕你这样的小妖怪。”文优的声音很轻柔,他当真没有怒,或许是因为觉得剑横秋不配得他一怒。“如果你想要动手的话,大可以来试上一试。” 剑横秋的手便冲着剑柄去了。 他似乎当真想与文优动手,毕竟聚阴之地被消弭只是治标不治本,这世上可能叫妖皇找回散碎魂魄的是文优,除掉文优才是能触了妖皇的痛脚,只可惜梁兴扬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方才说出那番话来其实也是想激怒文优。 若是打起来时梁兴扬一个阻拦不及,想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不是为了梁兴扬才这么做,而是为了给师父报仇。 妖皇不能变得更加强大,师父想要做的事情现在由他来做,就算那是一个梦幻泡影般的设想他也认下了。 可是梁兴扬按住了他的腕子,脸上是坚定的拒绝。 梁兴扬自然也看得出剑横秋在想些什么,当然,因为剑横秋不是打算为他做这事儿,他也不会有多么感激剑横秋,更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文优帮了玄灵,帮玄灵其实等于帮一帮师父。师父一辈子都在做一个人,她想来也不愿意在醒来的时候变成一个叫自己前世十分陌生的神明,所以恩将仇报的事情梁兴扬不会去做。 梁兴扬平静道:“不搜魂的法子我也有,只是看你愿不愿意。” 剑横秋狐疑地看着梁兴扬,总觉得梁兴扬为了拦下自己看上去从容不迫而实际上是有些急切。 他愿不愿意?要被探知往事的那一个是眼前的小鬼,与他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 第二百章 神意 许是看出剑横秋神情有些疑惑,梁兴扬轻笑了一声道:“自然是要问你的,因为若是想让她的魂魄不至于受到太过强烈的刺激,就要选个更温和些的法子,须得你来帮我一把。” 剑横秋的神情还是有些狐疑,他总觉得现下梁兴扬笑得太狡诈了些,不像是存着什么好心思。 “我想这姑娘大抵受得也是情伤吧?”梁兴扬看着那还状似疯癫笑着的女子,看那张稚气其实还尚未褪尽的脸,没来由也觉得感慨。“世间能让一个女子这样痴狂的又有什么呢?这世间给她们展示的天地太狭小了,叫她们眼前只看得到那一点东西。” 剑横秋听他又扯得远了,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梁兴扬回过神来,微微笑道:“我想让她也做个梦,你需在她梦里扮演那个叫她念念不忘的人,看一看当年是发生了些什么,再看一看那聚阴之地究竟在什么地方。” 剑横秋抱着胳膊冷笑道:“依我看还是搜魂更方便些罢?我可没兴趣演戏。” “我不同意。”梁兴扬笑容可掬。“师兄,你该睁开眼看一看的,师父是个心怀怜悯的人——” “所以她——” “所以她死了。”梁兴扬平静道。第一次听剑横秋用一种近乎于漠然的语气提起师父的死时,他当然是愤怒的,因为他以为剑横秋的平静与讥嘲来是因着剑横秋从未敬重过师父,或是从师门被逐出的时候就再也不把师父当做是师父了。 然而他错了。 所以现下梁兴扬反倒没什么怒意,他只觉得剑横秋也很可悲,同他相比是另一种的可悲,甚至于更甚一些。 毕竟师父去后,他毕竟还知道该往何处走一条路。 而剑横秋呢?或许从被逐出师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了,去追求力量而不择手段,也不过是为了填补那一点茫然,尽管用人命去填是梁兴扬决不能苟同的,可眼下对着剑横秋,那种愤怒之中却不知不觉夹杂了一点悲悯的意味。 也正因此,现在他可以比剑横秋更平静地说起师父的死。 那是一个事实,一个说出来会往两人心口一同插上把刀子的事实,可惜,他还是要说。 剑横秋冷冷地看着他,似乎下一刻就要先同他动起手来。 “所以她死了,可是你活着,你该想一想怎么能靠近她一点,才能想出她当日心中所想都是些什么,不是么?”梁兴扬轻声道。“才能想出她究竟曾不曾原谅过你,而不是想把一个影子留在身旁,或是让影子说出些你想听的话。” 这是挑衅。 可是剑横秋最终也不过长叹一声,道:“好,这一次你赢了。” 他脸上还是很不耐烦的神情,可是他答应要帮梁兴扬去探一探这小小鬼魂生前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了。 如果是师父的话。 剑横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如果是师父的话,她当然会这么做,因为鬼生前是人而不是妖,可如果对着的是个妖族呢? 梁兴扬恐怕是不知道的,因为梁兴扬是妖族。 从师父收下他这么一个徒弟开始,师父脸上恐怕就已经有了面具。梁兴扬觉得从未看清过师父的是他,但又或许,从不曾看清师父的正是梁兴扬自己。 可他又为什么要说出这一切呢?梁兴扬在按着师父想要的一条路走下去,那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梁兴扬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炷香来。 那支香看上去是平平无奇,如果非要说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便是它黑白两色,像是把一张围棋棋谱拎起来卷在了香上,看着叫剑横秋有些眼晕。 “幻心香不适用于鬼魂身上,只能在活人身上起些作用。”梁兴扬微微笑起来,看着剑横秋有些了悟又有些不自在的神情。“不过我时常会遇到需要为鬼魂也编织幻境的时刻,所以对幻心香略做了一点改良,现下叫它织梦香更合适些。” 剑横秋有些不耐烦地挑了挑眉,道:“有什么区别?” “鬼魂的情感与执念都更浓烈些,织梦香可以帮他们更像是生前一些。”梁兴扬点燃那香将之径直插在了文优的神像前头,文优看了看这特殊的供香却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只是饶有兴趣地挑眉道:“倒是有点意思。” 梁兴扬又拿出一黑一白两颗珠子来,乍一看上去还真有些像是云子。 “这是我用黑白檀木做的,小玩意,配合织梦香用便叫引梦。黑子是引梦人的,白子是梦中人的。” 剑横秋伸手接过那颗黑子,这会他似乎对梁兴扬没什么戒心了,像是混不在意梁兴扬会不会拿这东西害他一般。 “那你呢?”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梁兴扬便又从他那仿佛无物不包的乾坤袋里取出一条近乎于透明的丝线来。 “我只需和师兄一同便好。”梁兴扬含笑道。“引梦人也会有些浑噩,醒来后可能会忘记一些东西,所以要由我来记录这一切,这一局我只是旁观者,劳烦师兄了。” 剑横秋看着梁兴扬把那东西绑缚在他的腕子上,道:“这也很好,如果有什么异样我可以把你一把扯过来杀了。” 梁兴扬对他的威胁是恍若未闻。 剑横秋似乎觉得他的反应有些无趣,自顾自往黑色的珠子之中探入了一丝灵识,而这一刻,梁兴扬也将那白色的珠子按在了女子有些虚幻的灵体之上。 他看了一眼文优,神情有些肃然。 “文优兄,玄灵便拜托给你了。”他道。“千万护她周全。” “便是在梦境中你的血符也不会全然成了摆设吧?”文优淡淡一笑。“你放心去,此地有我,只一定要把她给解决了,省的再日夜有人在我耳边嚎哭。” 梁兴扬心下一动。 文优说是对这魂魄毫不在意,可实际上他恐怕也是有几分上心的吧?不是为着怕妖皇来,而是受了这许多年的人间烟火,心下总有一点点的柔情在? 若是如此,那玄灵体内的神明——是不是也不会与妖皇走同一条路? 第二百零一章 纸鸢 然而这只是他的一点猜测,他也绝不打算把希望寄托在如此虚无缥缈的事情上,更重要的是一旁还有一个绝不会准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剑横秋在虎视眈眈。 剑横秋也问过神魂的复苏会带来什么,但对他来说这并不重要,如果神魂复苏意味着属于师父的记忆全然消退,那就算是他知道神能够打败妖皇也一样不会准许这种事情发生。 梁兴扬手上的丝线微微颤动起来,起先那颤动的频率不算大,而后渐渐才明显了几分,与剑横秋的心跳逐渐合而为一。 剑横秋是尸妖。尸妖即便修成人身也不过是有些缓慢的心跳,梁兴扬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跟着慢了下来。 他没有对剑横秋说过,同旁人一起入梦是有风险的。 不过风险是在他身上,剑横秋不知道也没什么妨碍。总归像剑横秋那样的家伙,总不至于迷失在一个小姑娘的梦境之中。她这样的年岁想来也不过是受了些情伤,剑横秋对旁人的情想来会看得十分通透。 到时候反倒要担心他演不下去,直接在梦中便对那女子冷嘲热讽。 梁兴扬的眼前渐渐弥漫起了雾气,这是入梦去的表现。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剑横秋冷冷道:“你要是再笑,我即刻便把你这劳什子东西捏碎了。” 他晃了晃掌中的珠子,显然很明白此术的关窍所在。 梁兴扬苦笑了一下,道:“好,我不笑你便是。” 也勿怪梁兴扬一时没能忍住,他见惯了剑横秋素日里气度非凡的模样,忽然看见他穿了一身鲜艳的绫罗绸缎在身上,就觉得这玉雕一样的家伙忽然就成了庙会上的泥人娃娃啊。 梁兴扬努力平复了一番自己的心情,剑横秋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道:“这女人是个什么品味?叫她心心念念挂了几百年的情郎就是这么个货色?还是说凡人的眼光都不大好?” 他问得快,显然不像是表面上那么无谓,梁兴扬想了一回,把师父也是个凡人几个字咽了回去。 他怕再问下去,剑横秋真把他辛苦炼制的一对珠子给捏成碎片。 “走罢。”他道,“这香不会让双珠分开太远,她一定就在这附近。” “附近?”剑横秋看了看四面的亭台,才发现此地看上去是深宅大院,不过处处显着几分幽静,同剑横秋身上的衣服很不相称。 “这不会是那姑娘的家罢?”剑横秋抱着臂膀低笑一声。“她要是深闺养出来的,那眼光便更显得差些。” “你对她成见似乎很大。”梁兴扬摇了摇头。“凡人的事情我见再多也不能全懂,还需仰仗你。” 剑横秋的神情便更冷些。 “我也早不是个凡人。” 剑横秋只觉得梁兴扬是故意提起这一茬来,更看他不顺眼些。 梁兴扬抬手表示自己无意与他争执这个,他抬眼看天,忽然看见天上有一只纸鸢飞过,心下微动,伸手将那纸鸢从天上摄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在这梦里能安心做个凡人呢。”剑横秋把凡人两个字咬得很重,显然还挂怀着梁兴扬方才的话。 “只要在她面前是个凡人就可以了,梦中么,你相信自己能做些什么便能做什么。”梁兴扬意味深长道。“这毕竟只是个梦,而我不必现身她面前,自然可以一直不是个凡人。” 剑横秋怒哼一声,扯了纸鸢来看。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人是傻了些,倒也风雅,晓得这么一首诗。”他低笑一声,那纸鸢上是簪花小楷,还带着一点淡淡的脂粉气息,显然是女子的手笔。 “此地可没有江。”梁兴扬望了一眼亭台下潺潺流水,自言自语一般道。 剑横秋眼见着十分不耐烦,想把手里的东西径直撕碎,然而远处却忽然跑过来一个人。 那姑娘的脚步是小心翼翼的。 梁兴扬忽然想起先前看那女子的衣裳不全然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与眼前的景象不大匹配。 他已经猜到了一点什么。 那姑娘跑到近前来,果然便是这梦境的主人。 “我一见那纸鸢落了便知道是你。”她低着头,脸上有一点红云。“你是来见我的吗?” 剑横秋叫她扯住袖子有一瞬的愣怔,梁兴扬早站在那姑娘背后去了,他一手伸在前头,读出她此刻翻涌出来的记忆。 他在空中写出几个字来。 剑横秋趁着她还没抬眼,先皱了一回眉才开口。 “阿雁。”他道。“这纸鸢是你扎的?” 这姑娘叫秋雁,果真是府里的丫鬟。 “是我写的字。”秋雁还是垂着头。“小姐教我诗,我觉得这诗很好,就写了上去。” “字写得不错。”剑横秋没想到这真是她写的,沉吟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 梁兴扬憋笑憋得有些辛苦。 然而或许梦里魂魄是浑浑噩噩,又或许她本也听不出什么来,只还是红着脸不怎么言语。 “我不能留得太久,要先回去了。” 秋雁伸出手来,剑横秋便把那纸鸢放在了她手中。眼见着秋雁匆匆而去,梁兴扬却忽然皱起了眉头。 “有些奇怪,方才这姑娘说,见了纸鸢落下便知道是你。”他沉吟道。 “凡人没有这样的本事,也不会有人在这等地方放箭。”剑横秋想了一回,脸上也见思索之色。“难道说这俗人也有几分本事?我可不信。” 梁兴扬听他恨恨说俗人两个字,又觉得好笑,强忍笑意道:“我想这副打扮的可能不仅仅是新富之家,或许是不懂人世规矩也尚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这小丫头招惹来的情郎是个妖怪?”剑横秋立时明白了过来。 “是虎妖也说不定。”梁兴扬低声道。“我想法引动她一些记忆,把她真正的心上人引来见一见,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端倪。只是这梦中都是她的所知所觉,若妖怪游有心隐瞒,她也未必能看出些什么。” 第二百零二章 诱哄 剑横秋便不言语了,等着梁兴扬折腾秋雁的梦境,只是他看着四面的场景总觉得有些眼熟,不由得细细思量起来。 他这些年间去过太多的地方,很多事情都早不放在心上,如今看什么地方眼熟也不奇怪。 可不知为何,看着看着,剑横秋总觉得心头有些酸涩意味。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剑横秋按着自己的眉心,不知怎地有些不安。 是他被这梦境影响了?可若是会造成什么影响,梁兴扬应当不敢不说。 梁兴扬看着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来,那道人影看着有些模,也是一身有些俗艳的绫罗,眉眼间却是有些凌厉阴鸷的意味,让梁兴扬一看之下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师兄,他似乎同你有些相似。” 剑横秋横了他一眼,又转眼去看那个人影,一看之下也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无他,这不是梁兴扬为调侃才说出来的话,而是真有些相似。 这让他觉得不大舒服。 那个不知是人是妖的家伙竟与他是如此相似?这可不会是什么前世与转世,他自问也灵魂完整不至于变出一个分神来。 但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看着这个生在秋雁记忆里的人影在原地徘徊,这人有什么秋雁不知道的心思在梦中是一概体验不出来,他们只能看见秋雁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只是越看越觉得有些奇怪,一个两个都眉头紧皱。 原因也很简单。 这人行为处处透着古怪,与秋雁相见是行踪不定,秋雁竟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作何营生的,按说高门大户里便是养个丫鬟不至于是个蠢人,小姐的贴身侍女就更该聪明伶俐些,秋雁却从未起过疑心。 剑横秋看了半晌,评价道:“看上去像是中了什么迷术一般。” 梁兴扬也觉得有些像,只是越看越觉得谜团甚多,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剑横秋说到底还是有些不耐烦,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曾把搜魂两个字再宣之于口,不是因为觉得梁兴扬会拒绝,而是心中有些不想。 这便更让他好奇自己与眼前一切的关系了。 两百年前?那时候他的确是曾回到过人族,是为了取一颗定魂珠把自己的魂魄安养一番,那定魂珠而今还在他身上,可是要细细回想发生了些什么,其中竟还真有些空白之处。 这不大正常。 没有人动过他的记忆,这只能是他自己抹去的。 他为什么要抹去最近的记忆? 剑横秋沉默了片刻,道:“让我看看后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让梁兴扬反倒是有些诧异了,以他对剑横秋的了解,剑横秋应当是绝不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联想到之前剑横秋看着四面时那一点迷茫的神情,难道这秋雁和他还真有些关系?毕竟剑横秋这五百年乃至于更长的时间里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剑横秋不说他不曾问,眼下的确一无所知。 他只是依言拨动了这个梦境,让画面径直转到秋雁为人记忆的最后时刻。 剑横秋不问,梁兴扬其实也很好奇这之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四面是一片荒郊野岭。 一个丫鬟会来这样的地方,本就显得有些奇异。 剑横秋再回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是与秋雁正同乘了一匹马。 他其实也同女人打过不少交道,然而不知道是因为这梦境太逼真还是旁的什么,少女身上的芬芳滋味扑鼻而来的时候他一瞬间竟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秋雁看上去似乎很开心。 她说四面风景很好,剑横秋踌躇片刻也不过只能答一个好字,他看着四面只觉得这地方穷山恶水谈不上好,且他知道这附近便藏着个聚阴之地,便总觉得这男人把秋雁带来是另有所图。 她还说这些日子小姐将要出嫁,不知道来日自己随着小姐出嫁的时候还能不能时刻看见他。 梁兴扬本饶有兴趣地在一旁跟着,闻言却忽然一顿,面色凝重地看向剑横秋,道:“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剑横秋侧过脸来。 “你是想说这小子就是她家小姐的未婚夫婿吧?我也早想过了,他就算是个妖族也未必能在那样的宅院里来去自如,应当是有另一重身份?若是与自己的未婚妻见面倒算得上是一桩借口,但是他如何能把人瞒得那样紧?”他冷笑道。 “妖法,然而妖法微末。”梁兴扬低低道。“我想,他可能的确是妖族,而这妖族修炼走了捷径,是用聚阴之地与女子性命修炼?这荒郊野岭没什么人来,他才会处心积虑去骗女子与他来此,若是本领高强径直摄来便也是了?” 他眼中满是思索之意。 “未必仅是如此。”剑横秋皱了眉头。“可能是这姑娘的八字有什么特异之处才会被盯上。” “你对她倒是有些上心。”梁兴扬先是笑了一声,然而看剑横秋没有要接他玩笑的意思也敛了笑容,道:“究竟如何,还得看完再说。我观这四面山川地貌,何处聚阴已经十分明显,只劳烦你引她过去了。” 剑横秋的神情更难看了些。 “此事非要我来做不可?你把她原本的记忆唤出来不行吗?” 梁兴扬更显诧异,一时间竟是分辨不出来剑横秋是不屑于做此事还是不忍心做这种事。 半晌,梁兴扬才回过神来解释道:“不是不行,但我想挖掘出更多的秘密来,这些问题需你来问。” 剑横秋看着他诚恳的神色,怒哼了一声跟着策马前行。梁兴扬在一旁把问题念与他听,他便一条条问出来。 问秋雁生辰八字,问她受雇的是什么一个地方,问这城中是否还有其他女子失踪,剑横秋虽然智计不输旁人可眼下问秋雁话的时候却显着有些僵硬,好在秋雁是做了两百年的鬼了总有些不清不楚,眼下被这么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只顾着一一答过,并没起什么疑心。 梁兴扬在一旁听着,偶尔抬头看一看四面,眉头是皱得愈发之紧了。 第二百零三章 山河如旧 这其中果然有些问题。 秋雁自然是看不出的,她不过是个略识得几个字的小丫头,怎么会看得出旁人这样歹毒而隐蔽的心思来?剑横秋一连问过这许多问题是叫他已经明白了过来,她所遇见的的确是个妖族,然而即便是在妖族之中这也算得上是一个败类,寻常妖族杀人族,也不过是像人族宰杀牲畜一般,虽然人族有灵,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尔尔,是个高高在上的态度。 这态度固然梁兴扬不喜,认真论起来却也说不得什么,毕竟算得上是两族之间的争斗,以人族来修炼那也算不得是正道,可到底也还罢了,就像人驭使六畜是一个道理。 可这种诓骗却是叫梁兴扬决不能容忍的。 他已经能够确定,这秋雁遇见的乃是一只虎妖,这虎妖还真有几分本事,能够利用此处聚阴修行,殊不知如此有伤天和至于他进境缓慢,是以就算是他以如此之多的女子元阴修炼,也不过进境尔尔。 或者这虎妖本也不够聪明,才会入世这样久却依旧是一副格格不入的打扮,可笑就是这样不够聪明却也尽够了诓骗秋雁这样一个姑娘,至于两百年了她还不肯忘。 可这也的确是个很善良的姑娘,甚至于做了鬼也是一样的,梁兴扬入梦前是打量过秋雁一回,她身上没有血气,想来把文优搅扰得不堪也只是因为把来宿的都吓了个仰倒,可她是一人都不曾伤过。 从那聚阴之地出来还能有这样的性子,是殊为不易。 梁兴扬低低叹了口气,道:“她运气实在算不得好。” 剑横秋则几乎已经是忍无可忍了,道:“你究竟问好了没有?我可不想真替那腌臜妖怪送她去死。” 梁兴扬看了剑横秋两眼,确信他是真的有些在意秋雁,不过绝不会是因这梦中的一面之缘。但这东西总可以容后再问,眼下不要让剑横秋真恼起来才是要紧。 他又叹了口气,道:“就这样吧,只怕这旁的是一时也问不出,也不必再看了。” 剑横秋眉头一跳。 “怎么,你不忍心看下去了?” 梁兴扬心道那个不忍心看下去的没准是你,嘴上却是找了个很得体的理由出来。“再往下时便是她如何化为鬼魂葬身虎腹的了,她身上煞气甚重,看了这一幕说不得是会发狂,我觉得还是稳妥些为妙。” 剑横秋听他说得有理,也不答话。 四面又起了雾。 雾气缓缓弥散开来,是这梦将要结束了。 梁兴扬和剑横秋四面又变回破庙,剑横秋却是第一时间就冲出门去四下里张望,不知他在看些什么。 梁兴扬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所看见的是四面崇山峻岭。 剑横秋的目光有一点迷茫。 可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他。 梁兴扬又转回去看秋雁,秋雁是被动入梦的那一个,眼下那颗白色的珠子还在她眉心之间发出一点柔和的光芒,她双眼紧闭着不曾醒,那个有关她前尘的梦境是已经随着梁兴扬和剑横秋从其中出来而结束了,眼下不知道她在梦中所见的是什么,她的眉头却是依旧紧紧皱着。 或许这姑娘一生里没什么美梦。 梁兴扬伸手按在她的眉心,那颗珠子的目光一时更亮了几分,秋雁像是吃痛,眉头皱得更甚几分。 “你为什么想找他报仇?” “他让我葬身虎腹。”秋雁低声答道。 “让?”梁兴扬心下疑云更深几分,声音却更柔和了一些,眼下秋雁正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是他询问的最好时机。 这最后一点透着古怪之处的地方总算要水落石出。 “他带我骑马,我要解手时下马去,再回来便找不到他,是他把我丢在荒郊野岭,才叫我葬身虎腹。”秋雁的声音还是有些迷茫。“我恨他不应该么?为什么你会想除去我?我做错了什么?” 梁兴扬心头一紧。 果然。 这傻姑娘的确到死只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而没能看出那更歹毒的真相来。 倒也是一桩好事。 他不会把真相告诉秋雁,那除了刺激她一番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他眼下要做的就是去那聚阴之地看一看,看看那虎妖究竟造下多少杀孽。 梁兴扬现在只深恨自己不曾早些发现此地的古怪。他游历世间,可惜许多恶总是深藏水面之下叫他一时也看不清楚。 他除不尽这天下的恶,也只能尽力而为。 现下更重要的是剑横秋何以忽然露出那样古怪的神情来,难道他和秋雁之间真有些干系?却也不像,剑横秋不像是一个会主动放弃自己记忆的。 梁兴扬在秋雁额上画一道安神符,叫她魂体稳定下来。 他把那珠子收了又熄灭了织梦香,扭头看向文优。 文优正蹲在那左右打量玄灵,似乎是对玄灵的魂体十分感兴趣要仔细查验一番的模样,一抬头瞧见梁兴扬的眼神便明白过来,无奈道:“又多一样要我看管的?” “左右都是昏迷着。”梁兴扬苦笑道。“我可是在替你跑腿。” “谁叫我离不开此地呢。”文优耸肩,扭头看那封印着文和的塑像。“去罢。” 梁兴扬道:“那聚阴之地在什么地方我已经看得分明,可是此事总让我觉得古怪,恐怕不是有许多无辜枉死魂魄在此地聚集那么简单,你也要一切小心。” 文优随意应了一声。 梁兴扬走出庙门去,就看见剑横秋还在发呆,他一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神情罕见的迷茫。 “还是觉得眼熟?”梁兴扬问道。 剑横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谁在问话,下意识便答道:“是,这应当是我主动要忘的,为了免于道心混乱。但我也不是修无情道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叫曾经的我觉得非要忘了不可,总得去看上一眼才知道——” 他这才注意到来的是梁兴扬,神情便冷了下去,问:“都处理好了?处理好了便出发,我没有那许多时间同你在这里缠夹不清。” 第二百零四章 封心 梁兴扬不会在这等小事上去驳剑横秋的面子,而实际上,他也对剑横秋眼下的情形也好奇,很想看看他所封存起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 山川变换已久,此处聚阴之地其实不大好找,但是在秋雁的记忆之中他们却是看到了此地的本貌,这聚阴之地自然也要好找上许多,左不过是按图索骥而已。 梁兴扬从袖中掏出个罗盘来,剑横秋看了一眼便笑道:“怎么,你这本事竟还没有全落下么?” 他这一路上总夹枪带棒的,梁兴扬听了觉得到了眼下的情形讥刺他一句也没什么,便道:“师父教的,总不敢忘。” 剑横秋的声音果然便消失了。 梁兴扬得了片刻的平静,却觉得清静了反而不习惯起来。 他忽然微微一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对安静觉得不大习惯了? 五百多年,他总是独自在这世上游荡,到了哪里驻足片刻,也总是做些旁人都不大喜欢或是不会理解的事情,有的时候能袖手从容离去,更多的时候还要离开得有些狼狈,然而他早都习惯了。 现在这安静却如同是久违了,叫他不仅是不大习惯,甚至还要有些手足无措意味。 是因着什么? 当然是因为玄灵。 玄灵竟用这么短的时间便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 梁兴扬微微苦笑起来,心想这究竟算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也许是一件坏事,因为他原本自诩是能保护玄灵的,却发现不仅是对手发生了些变化,连玄灵自己也不像是他当初想的那样简单。 他还护得住么? 只是从一开始追着那张相似的脸到如今发现其中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不是能护住她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总要去做这件事。 不过一瞬,他便又很轻松地笑了起来。 既然不习惯,那便就不要这样的寂静相伴了。 “你这样安静可让我有些害怕。”不管心底转过多少念头,他语气总还是一派轻松的。“不如给我讲讲你瞧见秋雁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我这些年在人间转了许多圈,总该比你明白些。” 剑横秋不知他转的是个什么心思,只是淡淡道:“在人间?我是做过人,可你从来都只是妖。” 梁兴扬想着,他说得也有道理,但还是笑意几分促狭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不定你与我说说时总能有些说话。” 剑横秋还是冷冷道:“你想拿我当笑话来听?” 梁兴扬道:“这我当然不敢。” 他不等剑横秋再说些什么,停下脚步道:“就是此地了。” 剑横秋眯着眼睛看了看眼前景象。 的确是能看出些特异之处的,地上的草也有一层惨淡的白色,是此地阴气过重才引起的。附近却是有一座极为华丽的陵墓。也难怪会因此引来盗宝者的觊觎。可是能修的起这样陵墓的人当然也懂得风水,又怎么会在这等地方修墓? 看来是刻意为之,做下的一重手脚,只不知道是修墓之人当年便等着有盗宝者之流前来触发这一局,还是说眼下是巧合,这陵墓本应当开启的时候还在来日? 他不知道,只是走近了陵墓去细细查验,先绕着陵墓走上一圈。 一眼便看见地上几个洞来,梁兴扬俯下身将手覆在上面想要分出神念来探查下面的情形,剑横秋却忽然走来道:“我来。” 梁兴扬有一瞬的踌躇。 不是因为他过去所作所为而不信他,而是总觉得剑横秋同此事仿佛千丝万缕,再细细一想这是什么,又觉得有些蹊跷。 这是一座极尽奢华的陵墓,而剑横秋则是尸妖。 梁兴扬不知剑横秋该如何修炼,这眼下牵扯进来的是个虎妖,剑横秋是从头到脚都仿佛看不上那虎妖,总不至于与那等妖怪扯在一起。 剑横秋瞧了他一眼,冷笑道:“怎么,又不肯信我了?” 梁兴扬倒是很坦然,道:“是啊,你毕竟不记得这些,我担心查到最后反而发现是你做的手脚。” 毕竟以无辜之人性命修行的事情在剑横秋看来只怕也没什么关系,他曾经就用过无数人的性命去为自己布局,两百年前的剑横秋一定也是一样。 剑横秋也没有坚持,道:“看来我若是想不起来,你便不会肯让我插手了。” 梁兴扬低笑道:“可不仅仅要想起来,我还得看过才算完。” 这话听上去总像是在挑衅,他本以为剑横秋是会怒的,然而最后剑横秋也不过是略攥了攥拳头,道:“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忘了些什么,不过我想,世上不会有一种秘术是要施术人也一并将之遗忘才能成行的。” 梁兴扬略一思忖,这其实也有道理。 转念一想,剑横秋似乎是猜出了他的顾虑,这也难怪,他本就精明得很,又和梁兴扬打了这么多回交道,梁兴扬此刻的想法他总能明白几分。 剑横秋盯着那陵墓的大门,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先不急着探查那几个盗洞,盗宝者不知其中布置只怕会扰乱了其中的气机,你该从墓门探查起才算妥当。” 顿了一顿,他看向梁兴扬,总算显得有些不自在。 “我会为你护法。” 梁兴扬一怔,几乎要笑出声来。 剑横秋说出这话,显然是非常想知道这其中的奥秘,至于肯对他百般容忍之余还说出护法两个字,一时间连梁兴扬会不会放心叫他护法的事情都要抛在脑后。 梁兴扬心底也隐约觉着此处不像是剑横秋的手笔。 那剑横秋所忘记的究竟是什么?是两百年前他终于发现自己还有一点在他追求力量的路上不能为他所容的东西,才这样决然地封了一段记忆? ——不,这被封印的只是记忆而已么? 梁兴扬忽然觉得,剑横秋的性格有细细看来是有几分古怪的。这不像是魂魄缺失,更像是刻意抹去了某些东西...... 或许他对师父不是什么超出了禁忌的情感,只他误以为是。 那么真正的爱意,是被剑横秋所封存了么? 第二百零五章 金兰 这是一个近乎于有些荒谬的想法。 但梁兴扬却几乎是在一瞬间便觉着自己是找对了方向。剑横秋的神色依旧显得有些迷茫,不过同他素日相比简直算得上是有些纯良了。 他摇一摇头,上得墓门前头去。 只是走了两步便觉出一点不对来,脚下的土太松软,是有些机关在。不过这机关能防得了那些盗宝者却不能防得了梁兴扬,梁兴扬低头看了看忽然一笑,道:“此地还真是处处透着古怪,也不知道那些盗宝者是怎么从流沙里绕过去的。” “以流沙防盗宝者是常事,这些盗宝者自然也有对付的法子。”剑横秋也跟着看了一眼,却是微微皱着眉头。“但一般流沙都是在地下设着,谨防盗宝者从上头挖掘通路,这怎么在墓前便有了流沙的痕迹?虽说机关本就是用来防人的光明正大些也没什么,但这墓本就古怪,只怕这一层流沙下面还有古怪。” 他难得说这样多的话,梁兴扬便也多注意些,只向下一探便微微变了脸色,道:“是了,下面还有一层真正的机关——是阵法。” 这阵法太过粗陋简直不能称为个阵法,是以叫梁兴扬一时间也没能察觉,他一挥袖将其上流沙挥开,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下面的阵法竟还是栩栩如生的红。 是鲜血绘成的,颜色还十分鲜艳,像是不久之前才堪堪绘制上去的,绝非是同这墓一同落成。 梁兴扬这才意识到,这里头还掺杂着旁人的手笔。 他转头看了剑横秋一眼。 剑横秋淡淡道:“你总算发现了?” “你一早便知道?”梁兴扬一怔。 “你不是也早就知道了吗?只是没确定她究竟用的是什么法子罢了。”剑横秋哼了一声,信手一摄便有个影子从树林的阴影中浮现出来,那也是一道魂魄,此刻正在剑横秋手中激烈地挣扎着。 一望她的脸,梁兴扬更是怔怔。 那也是属于秋雁的一张脸。 “应当还有第三个。”剑横秋低声道。 “三魂?”梁兴扬摇了摇头,道:“秋雁的魂魄是完整的。” “不是三魂,你看这一个。”剑横秋示意他来看这挣扎不已的魂魄,梁兴扬细细一看,发现细微之处还是有些不同。 “姐妹?”梁兴扬沉吟一瞬。“三姐妹?你怎么知道会有三个?” “因为我认识她。”剑横秋脱口道,但跟着又沉默一瞬,问:“我为什么会认识她?” 梁兴扬更笃定自己的猜想,只是不知道哪一个秋雁才是叫剑横秋甘于封存了记忆的,他看眼前这个好像比那深居内宅的小丫头要更像些。 “你为什么设下这阵法?”剑横秋松开了手。“阵法粗陋,但还有几分意思,你想要禁绝此处的盗宝者,还是封印住逐渐逃逸的魂魄?” 这一个魂魄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忿。 “若我还能用朱砂时,未必便做不到。” “此地找朱砂是不大容易了,你这样的弱小魂魄碰见那至阳之物也是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梁兴扬打量着眼前的阵法,认出这竟真是一个试图阻绝坟墓内外的阵法,这叫他不由得高看眼前做女冠打扮的魂魄一眼。 她应当也是从这坟墓之中苏醒的,却能维持住神智清明,还想要阻止此地不知多少的魂魄逸散。可若是她全然没有被此地影响的话,却为何在离开了这座诡异墓穴之后不曾转世?没有怨气,那便是她有所求。 “你为何不入轮回?”梁兴扬问道。 “我不知道。”她轻声道。“我只记得我是在等一个人,他说他会回来。” 梁兴扬当下便去看剑横秋的神色。 剑横秋神色倒是如常,只是眉峰微微皱着,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想去碰一下眼前这魂魄,但方才招摄魂魄的举动太粗暴了些,此刻他再要动便叫她有些害怕,她瑟缩了一瞬想要躲,但跟着又睁大了眼睛。 “我总觉得你有些熟悉。”她的声音更轻了,如同梦呓一般。“我见过你吗?” 梁兴扬咳了一声,把这古怪的氛围打破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当年事的全貌,却不打算在此刻叫剑横秋深究。 还是正事要紧。 “你设下这阵法,是怕里面什么东西逃出来?”梁兴扬问道。 “是,我只记得这里有个很可怕的存在。” “虎妖?”梁兴扬追问一句。 “似乎不是,那虎妖只是他的手下,我之前似乎是打得过那妖怪的,可我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死了,只记得当时是很害怕。” 梁兴扬望了还怔怔然的剑横秋一眼,含笑道:“还不知道友姓名。” 这女冠成了魂魄总还有些浑浑噩噩的,姓名当也是许久不曾提起了,倒是剑横秋忽而脱口道:“清若。” 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 说是道号也使得,说是个名字也使得,也有几分幽雅的意趣在。 再看她惊愕神情,梁兴扬便知道剑横秋说的是对的。 他们果然认得。 梁兴扬不禁有些好奇,好奇这清若当年是什么人物,竟能叫木石心肠也动了心。他是怎么也看不出清若同师父的相似之处,更笃定剑横秋自那之后便分不清爱意与依恋,只怕也正是因为封了不该封的东西,才在一二百年间逐渐变成了如今模样。 他不由得有些唏嘘。 清若顿了顿,道:“你们既然很有本事,便想法子替此地除了这隐患,我也好——安心在此等人。” 梁兴扬当即道:“这是自然。” “墓中都有些什么布置。”剑横秋的声音显得生硬了些,显见有些不自在。梁兴扬偷眼打量着他,心想这解开被封禁的七情六欲倒也简单,只是不知道他若是循着机会对剑横秋这么做,到时候会不会被剑横秋追杀一番。 清若蹙眉道:“先是有拘禁了许多人魂魄的所在,我无法度化,只好一力维持这拘禁不散,先前放出去一个神志尚且算是清明的,是想引起旁人的注意来。” 第二百零六章 为谁设局 梁兴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说秋雁看上去怨气也不算十分深重,虽说是超出了二百年的限度,但毕竟还不到能成了气候的时候,如何便能成为这聚阴之地里唯一出挑的存在,以至于能够跑到文优那庙里去。 话说回来,这也就是文优这地方并非真正受了许多香火,否则秋雁也难以进去。她托庇在那庙里倒也保得了一点神智清明,只是终究还渐渐有些为之侵染的意思,且也像是信不过梁兴扬与剑横秋,并不肯提聚阴之地的所在也只说自己是要复仇,大抵就是怕这里的布置被他们两个破坏。 剑横秋和梁兴扬对视了一眼,心想秋雁倒也有几分聪明在,只是好心办了坏事平白叫他们多费一点周折。 清若看着梁兴扬有些震惊的眼神,道:“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梁兴扬摇一摇头道:“不曾,只是见过秋雁一回,她担心我们对你不利,我们也是经了一番波折才寻到此处的。” 清若眉头皱着,看上去是有些担忧。 “她深恨那害她葬身虎腹之人,我已经竭力压制了她的一点愤恨,离了此地对她有好处,但我终究不知她是如何了。” 剑横秋难得出声宽慰道:“她现下很好,若能解决了此地的问题,便可叫她入转世轮回。” 他这样温言细语简直让梁兴扬有些不自在了,瞥他一眼时只见剑横秋的嘴还是抿成平直的一线,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当下又转开眼去,只想着如何叫剑横秋快些想起这一切来,好解开诸多谜团。 清若还是有些担心模样,道:“可此地的布置很是厉害。” 剑横秋双指一搓,掌心燃起一团森白的焰火来,是梁兴扬没见过的招数,不过看着威力平平,平素与他交手几次不曾拿出来也是常态,清若看着那火的眼神却变了两变。 那是一点尸火,是尸妖的魂火所化,不算是什么厉害招数,只是作为尸妖身上生出来的东西对一切阴魂鬼祟都有些克制的本领,梁兴扬不在此列,剑横秋自然也没有拿这东西来对付他的道理。 剑横秋只觉得头是有些疼。他似乎也曾在什么人面前用这火,是做了什么?是为了对敌,还是为了些很无聊的理由?他竟是想不起来了。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封印这段记忆的行为有些荒谬,当时是什么心境他自然是已经忘了,只觉得眼下棘手得很。 “无妨。”他强忍着因不知所谓而起的一点烦躁,道:“有它在,若是鬼修不会是我的对手。” 是了,他与梁兴扬现下都隐约觉得其中可能是个鬼修,鬼魂不肯散时,有浑浑噩噩化为妖的是罕见,另一种相比之下却要常见些,是生前便有些道门本领在身而又不肯转世放弃这修为的便能成鬼修,只是鬼修修炼多伤天和颇为阴鸷,道门中不承认那些鬼修,也不知鬼修的法门是如何流传下来的。 梁兴扬也对付过一两个鬼修,知道这样的聚阴之地是他们喜爱的修习之所,但却不知这聚集众鬼是有何意,一时间也有些不能确定,等听清若说墓穴最深处是一个她眼中十分可怕的存在才又肯定了几分。 这鬼修是蛰伏修炼了多久? 剑横秋有些轻敌的意思,他却慎重,一手把清若所绘制的法阵抹了去。 那法阵虽然粗陋,用料也不大对头,但总算聊胜于无,此刻法阵一除四面便起了一点鬼风,看上去比方才更阴森许多。 梁兴扬看了剑横秋一眼,道:“你先护好她。” 若是叫剑横秋去保护旁人,梁兴扬肯定会有些不放心,不过清若么,看剑横秋时不时露出的一点痴痴怔怔的模样他便有些放心了。 梁兴扬又上前几步,将手抵在墓门上。 触手只是冷,冷的不同寻常,更甚于冰霜之寒,是阴气积聚所致。梁兴扬面上并无惧色,探出后头并无更多的布置之后,便是一拳打在了墓门封石之上。 盗宝者那盗坟掘墓的行径他自是不齿的,不过眼下知道这陵墓是徒有其表,其下不是长眠之人而是一点意味不明的祸心,他自然没有什么做不得的。 封石从中裂开,墓门变成了个森然的洞口,其中更是阴风阵阵。 梁兴扬嗅了嗅,道:“黄泉。” 引黄泉水在聚阴之地,倒也难为他的布置,这墓穴究竟是谁的手笔,他想做的又是什么? “小心。”剑横秋忽然在他身后出声道。 梁兴扬有些诧异,但不曾回望,只是挥了挥手道:“半柱香后若是还没有我的消息,你再下来也不迟,若是不敢,就把这墓穴层层封印便是,相信你是尸鬼一道上的高手,有办法叫他修炼得却出不得此地一步。” 剑横秋在他身后冷哼道:“激将?你若是死了,我自然会去收尸的。” 梁兴扬倒是显得很洒然:“若是我的魂魄能被拘禁在此地也是一桩好事,但你要记得把师父的遗物拿走,然后试着完成这一切。至于我么,我的尸体只怕是占不了多少地方。” 也不怪他们两个在此地像是生离死别,此事终究有些诡异,剑横秋眼见着梁兴扬一步步往黑暗中走去,总觉得他是要被眼前这奇怪的东西所吞没了才算完。 那是一种很强烈的不安,只能称之为——直觉。 “你与我细细说这墓中都有什么。” 剑横秋对着她的神情还是有些冷,可是一双眼却有些飘忽,似是不愿意去看清若的脸,虽然那是和秋雁几乎相差无几的一张脸,他每次看见便觉得脑海中是有些影影绰绰的雾,甚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之意。 梁兴扬终于全然踏入了墓道之中。 墓道宽阔平直,同寻常墓葬不同,其中毫无机关,梁兴扬走着走着心头便有个奇怪的想法浮现出来。 这条墓道竟像是专门修好了要为人来走的一般,要人走到尽头去,是走入一个早布置好的局。 可凡人入局,有什么用呢? 第二百零七章 轻敌 梁兴扬的脚步只微微顿了顿,便再无凝滞之意。他很平静地向着最深处一点不见光芒的黑暗里走过去,四面是愈发的冷,至于呵气成霜。 他看着那一点白霜从自己喉头逸出。这样的景象他曾也很常见,独自走在冬夜的时候就只有这一点白雾在呼吸之间若隐若现,像是陪伴在身侧的一个精灵,看久了甚至有些欢喜。 不过后来他便不怎么注意这样的景象了。 因为玄灵总是搅扰他头疼,还是因为他觉得孤独也已经没什么所谓?若是后者的话,这样仿佛无尽的孤独是终于连他也不能忍受了,那他又还能撑到几时呢? 所幸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墓道的尽头是没有光的,梁兴扬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此时睁眼与闭眼都已经没什么分别,但是梁兴扬还是闭上了眼睛。 蚌妖的眼睛其实不大好用,只能说是与寻常妖族无异,耳鼻也是一样的不大好用,但他只要闭上眼睛,这四处便都算是他的耳目了。 水底本也没有什么光亮,他虽然只是生在河中甚至连自己都记不太清当年事,一点本能却还是在的。 梁兴扬伸出手去,他触到了前面的石壁,令他有些震惊的是,四下虽然都是冷的,这面石壁却是温热的,因着梁兴扬的手已经变得有些冰冷,这面石壁现在在他的手底下甚至显得是滚烫的,烫到他的手在那一瞬都要瑟缩。 甚至那扇门本身也像是有生命一样,正在他的手下搏动,呼吸,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脱出来一般。 梁兴扬嘴角掀起一点冷笑来,若是开始时他还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是个什么布置,等走到此地又看见此等景象,大概也就明白一二了。 他的手在黑暗顺着石门慢慢地抚过去,触到了一点凹凸不平的花纹,像是一个狰狞的兽头,只是在黑暗中一时摸不出究竟是什么来。 梁兴扬却是已经猜到了。 那应该是一个虎头。 虎妖?还真是有些意趣。这石门后面的绝不会是个虎妖,偏偏事事都要将那虎妖放在前头做饵。 虎?梁兴扬忽然有些警觉。 就在这一瞬,他鼻端起了一点腥风,是猛兽特有的气息。 梁兴扬的腰一瞬间便弯折下去,他此刻身形有些诡异,像是忽然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只感觉黑暗之中有个庞然大物从他的身上掠了过去,墓道狭窄,撞在另一侧石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到这时候才肯现身,你比我想得要沉得住气。”梁兴扬淡淡道。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惊恐的意味来,只得一点不屑。 凡是在一地称王称霸得久了的,不论是个什么都会生出些自己是一方豪杰不可一世的错觉来,梁兴扬很清楚这虎妖不会能忍得这样的讥诮。 果然,他只话音刚落,便听见黑暗之中传来一声恼怒的咆哮。 起先只是咆哮,到了后半截便化为一个低沉的人声。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这样无礼?” 梁兴扬身上的妖气被掩藏得很好,至少这虎妖也不过几百年,是一定看不出什么的。 那虎妖暗处也能视物,故而一眼便将梁兴扬的装束打扮看的分明,只当他是个寻常的道士。 道士有什么可怕的?虎妖心下冷嗤。在他手下死去的妖怪也不知凡几了。 “我不算什么东西,我只是要打开这扇门。”梁兴扬低低道,还是那样近乎于漠然的语气,让虎妖更是怒从心头起,也不再与梁兴扬废话什么,只飞身上前来,想借着这黑暗一举将这狂妄的家伙拿下。 反正主人所要的只是...... 他只想到了一半,便惊讶地发现自己再没法寸进。 虎妖一贯是不用什么兵刃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臂便足可开山裂石,做这天下最无往而不利的武器,然而此刻梁兴扬将他的手握在手中,虎妖甚至能看出他的表情都不曾有半点变化。 “我不算什么,你也不算什么。”梁兴扬微微一笑。“又或许里面的那位也算不得什么,都是井底之蛙。” 他本意只是要嘲讽眼前这虎妖一回,但是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由得唏嘘感慨起来。 那井底之外又是谁? 当然便是妖皇。 只可惜虎妖听不出他那真心实意的感慨,只当这是又一重的讥讽,挣两下挣不开时把口一张,一口黑雾登时弥散开来。 “还会用毒。”梁兴扬低低笑了一声,双手一错便折了虎妖的腕子去。他没有要即刻便杀这狐妖,原因也十分简单,半柱香的时间眼见是已经要到了,还是让剑横秋来处置他更恰当些,毕竟秋雁是叫眼前这个没脑子的家伙给骗了,而那能引得剑横秋将爱欲和记忆一并封存的清若,只怕与剑横秋还有什么关系。 他现下要做的,就是在剑横秋来之前便略探一探里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能感受到自己手下的石壁之后,第一重该是那些被封印着的魂魄,那些盗宝者打出盗洞的时候正是在这一重,这样一看甚至不知道他们的运气是好是坏了,毕竟如果打在后头,可能放出来的便是更危险的东西。 不过这些盗宝者今后只怕也有一重麻烦,不死时也要噩梦缠身些时候——梁兴扬却没有半点可惜的意思,也不曾想过要去寻了这些人来救治一番。 他把虎妖踩在脚下,低头望了一眼。 还是一片黑,梁兴扬偏着头想了一想,让这里亮起一点莹莹的蓝光,他低头看着虎妖化出的人形,果然就是在秋雁的梦境之中所见那一个。 他点了点头,道:“果真是你,是替旁人收集魂魄么?只听说过忠犬,却不知道竟有忠虎这一说。” 这一次是实打实的讽刺,可是虎妖听过之后却没有发作,他只是盯着梁兴扬身上的那一点蓝色的光芒,神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有些惊恐,声音也因为惧怕而有些走调。 “你不是道士——你是个妖怪!我听说过你——你是——” 第二百零八章 黄泉 虎妖惊恐的声音戛然而止,黑暗中梁兴扬看不见他的脸,但是能想象得到他惊恐的表情,而相应的,虎妖能看见梁兴扬的脸。这一刻却不大敢与那张神情平静至于有些可恶的脸对视。 他当然也没有看见梁兴扬把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那只是梁兴扬的一点趣味,实际上那一刻他袖中就燃起了一道符,叫虎妖再动弹不得。 梁兴扬微微一笑,他知道虎妖能看见却未必敢看,但这也没什么妨碍。 “我竟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声是已经这样不堪了。” 虎妖被他的符咒束缚着动弹不得,只剩下一对眼珠还在疯狂地转动,竭力要表现出一点难以置信来。 ——没有想到? 他没想到自己在外有这样的恶名?这简直是自己不算十分漫长的生命中所听见最好笑的一个笑话了。那甚至已经不能仅仅算得上是恶名了,尚在人族地盘里的这些妖族听见这个名字的反应无外乎两种,弱一点的噤若寒蝉,强一些的自觉能够一战,都是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架势。 这是个叫被挟持在这样境地里的虎妖笑不出来的笑话,但无论如何是把梁兴扬自己给逗笑了。 梁兴扬还是微微笑着,说:“我不打算杀你,所以好好看着便是。” 说着他也不再迁延,将身子一拧,一拳打在了石门之上。 他本也没打算用什么高深莫测的法子。 石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一声哀鸣。 不是寻常击打石门时所会发出的那种沉闷响声,而是货真价实的一声哀鸣。梁兴扬也觉得那石门在触及自己拳头的一瞬间很迅速地软化下去,变成了某种包裹着自己的流体,让他觉得自己的拳头是被吞进了什么生物的体内,那感觉有点恶心。 于是他念了一个火诀。 石壁登时滋滋作响,而这火焰也让梁兴扬看清了那些柔软、貌似有着勃勃生机却又冰冷宛若没有生机的躯体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不是这扇石壁,而是攀附在石壁上,此时随着梁兴扬的动作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攀附在他手上的那些苍白藤蔓。 他也瞧见自己腕子上被那些藤蔓卷过,登时变为乌青的颜色。那是生气正在被汲取的表现,凡人的生气对这些藤蔓来说不够充沛,他一个妖族倒是不大惧怕这种东西,毕竟妖族所拥有的是漫长的生命,只要不在天劫之下灰飞烟灭,他们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永生。 梁兴扬对着这样可怖的东西并没有露出厌恶之情。 他眼中有一点悲悯,脚下踩着那虎妖的动作也不由得用力了几分。 原来这就是为何这虎妖身旁没有一个‘伥’。这妖怪怕是把所有掳掠来的魂魄都用来供给这东西的生长了,这株女萝在地下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根系被封印在这石壁之中不能走脱,只能做凶手的护卫。 这如何不是把魂魄变为伥的一种手法呢? 梁兴扬想起自己初见玄灵的时候,曾经也遇见过一株藤化为的妖怪,她最后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不过总比眼前这一株藤萝要幸运得多。 眼前的也是藤萝化身的妖族,只不是钟天地之灵气而生,而是生于冤魂不肯散去的怨气。 所以没有神志,只有一个恨字,只知道绞杀一切的生灵,难怪这虎妖也不怎么肯靠近石壁,原来这女萝本就是不分敌友的。 在火焰的燃烧下那些藤蔓的枝杈瑟缩起来。这株藤蔓生得很是奇怪,乍看上去像是生出了无数人的手脚一样古怪,此刻那些手脚正纷纷翻卷开来,就像是在火场里濒死求生的人。 那藤蔓像全然是水做成的,碰见火焰的部分并不燃烧,只是很迅速地蒸发出一股又一股的水雾,而后在火光里缓缓委顿下去。藤蔓终于意识到自己绞住的是一个很棘手的对手,于是开始想要逃脱,梁兴扬却在那苍白的潮水退去之前一把捏住了藤蔓,冷眼看着水雾蒸腾。 火光是越来越亮,四面是越来越冷,虎妖在梁兴扬脚下很惊恐地挣扎着,拼命也要使出一个龟息之术,因为这墓道里已经被那种古怪的水雾充满,水雾凝而不散,泛着一点血黄的颜色,那颜色与梁兴扬此刻握着的火很像,但火光温暖,这水雾只显得阴寒。 “怪不得要引黄泉水,也是为了养这么个东西。”梁兴扬低低道。 他也屏住了呼吸。 蚌妖原本是不怕水的,可眼下这些水他却不得不怕,若是这些东西接触得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大概会变成一枚惨白而僵硬的贝,被镶嵌在这石门上。 厉害的不是门内那尚未见面目的家伙,而是这黄泉水。 千丈地底的黄泉之水,转世轮回的魂魄都不敢从中渡,要有一叶扁舟来载那些魂魄渡过黄泉。这虎妖的主人也颇有几分沟通阴阳的能力,若说是个鬼修倒也是鬼修中的大能,只可惜把力气用错了方向,比剑横秋由人而成尸妖还要更疯狂些。 剑横秋。 梁兴扬心下微动,他不知道剑横秋是会更惧怕黄泉水还是会对之视若无物,想着半柱香的时间是快要到了他却也做不了别的,只好颇为努力地将手中的火燃烧更亮些。 墓道之外果然有了脚步声,剑横秋还算是信守承诺。 他走进来,看见了火光和黄泉水雾,脚下一顿,发出一声冷笑。 “原来是这东西把你绊住了?” 看样子他竟是不怕的。 梁兴扬心下一松,剑横秋却不曾上前来,只说:“你捏个避水诀,护好自己。” 难得的关心,也能看出剑横秋的凝重来。 梁兴扬动了动脚,示意自己还有余裕,叫剑横秋先看他脚下半死不活的虎妖。 剑横秋目光一扫,又是连连冷笑。 “我对亲手处决这种东西没什么兴味,他不是乐意在此地呆着么?那就永生永世徘徊在此地不要离开好了,我会成全他的。” 第二百零九章 除害 剑横秋的声音听起来同平日里没什么分别,还是漫不经心的,带着一点冷冷的讥嘲意味,不过梁兴扬倒是注意到他的手正攥得有些紧,显然对于这虎妖还是有些愤懑之情在的,只可惜他恐怕是自己都不知道这愤怒是从何而来。 梁兴扬想,这其实也能算作是一件好事,至少让剑横秋能找到一点昔日尚且为人的回忆来。 于是他权当没有看见剑横秋这不同寻常的反应,甚至也不劝剑横秋何必与眼前这等宵小一般见识,因为这本就是剑横秋会有的反应。 他只是依言捏了一个避水诀,便看见剑横秋身上又燃起了森白色的火焰。 奇怪的是,分明都算做是火,梁兴扬所用的这一种是隐约被这黄泉水所克制,可到了剑横秋手中这一团火,却是将黄泉水逼出了几分退避三舍的味道,眼见着那黄泉水的血黄颜色都有了几分黯淡的意思,剑横秋面上不显出什么自得的意味,眼底却是有一点掩藏不住的喜悦之意。 梁兴扬想,这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 剑横秋举着那团火上前,忽然拧身一拳击在墓道上,砖石簌簌而落,起先是露出下面的黄土来,而后黄土被火焰灼烧着坍塌崩裂,变成纷纷扬扬的尘土落在黄泉水中,将那一片血黄的颜色掩盖下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也从来不是一句虚言,只是梁兴扬没料到剑横秋是以这种方式做到的,先是愣怔一瞬,然后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要不要为这家伙鼓掌。 只是鼓掌怎么都像是带着些嘲讽的意思,梁兴扬也不过是想了一回便作罢了。他低头看向自己掌中的那根藤蔓,那钟一地怨气而生的家伙终于也委顿下去,彻底地变作了一根枯藤。 枯藤也是惨白的颜色,在掌中轻轻一错便成为纷纷扬扬的灰烬,同时剑横秋也看了一眼尚在用龟息之术苦苦支撑的虎妖,他嘴上说着是不屑于亲手处决这样的东西,然而真有了机会也不愿意放过,不过信手弹了一道符咒过去,便叫那虎妖惨叫了一声再无声息。 墓道深处隐约传出一点模糊的声响,像是一点怒声,同时脚下的地面也震颤了一瞬。梁兴扬和剑横秋都毫无惧色,震颤还未曾停止,梁兴扬便嗤笑一声道:“失去了左膀右臂,这幕后的鬼修也要着急起来了。” 剑横秋则跟着冷笑了一声。 “用这样的东西做左膀右臂,又能是个什么货色?” 他却不提这鬼修可能在此地做下了多少冤孽,因为他曾经做的只会更多些,他也知道梁兴扬为此总看他不大顺眼并存了一点戒心,如果不是因为此地有些特异的话只怕他会更加戒备。 剑横秋不在乎这一点,但总被猜忌着的滋味也不大好受,他又是个心高气傲的,能不尝这种滋味便也罢了,所以他只说这素未谋面的鬼修帮手不够有力,一个是脑子不怎么灵光入世也只能打扮出个乍富之家的虎妖,一个更是被将养出来的怪物,有没有神智也说不定。 梁兴扬微微笑了起来,他知道剑横秋是个什么心思,隐约竟还有一点欣慰。 他道:“既然是个不成气候的家伙,见一见也好,见了便知道不足挂齿,只需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这四个字把剑横秋给逗笑了,他从鼻间哼出一点薄凉的笑意,跟着却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看上去是有些阴沉。 梁兴扬看他忽然又转为阴霾的脸色还有些不解,而后才想起他这句话能让剑横秋想起些什么来。 那会让剑横秋想起师父。 师父总说,她行世上是要为民除害,是以斩妖除魔不惧艰险。 但是世上妖魔太多,总是除不尽的。 她总对梁兴扬说这样的话,现在看来,也是总对剑横秋说这样的话。只是当年的剑横秋便是嗤之以鼻,而今的剑横秋就更是如此,也许与师父相见的话他会有所收敛,但是他们也都很清楚,师父是不在了。 就算是将回来的那一个,也不再是师父了。 剑横秋不过是冷哼了这么一声,他不打算对梁兴扬说这让他都想起了什么,那只会招致梁兴扬的一点耻笑。 曾经为了这四个字,他也是抛洒过热血的。 但师父一直看他看得很清楚......清楚他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为民除害而做这些事情,他是为了师父,从头到尾就只是为了师父。师父当年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许是真的,但更多的是她怕自己再过些时间便连那样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吧? 那样的赤诚,如何不能打动一个人呢? 他从前就在想这个问题,答案却来得是如此叫他哭笑不得。 因为,那也许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神明。就算是被困囿在凡人的身躯里,那神魂也记得自己是个神明,而神明看人是悲悯也是高高在上的,岂不是像极了师父与他这两位徒弟? 他看得清,师父看清他看得清,所以他们终于分道扬镳。 梁兴扬也看得清,然而他一直只当是自己看不清,而且这演技竟是要精湛许多至于不能师父所看透,又或者是师父去得太匆忙只能算是时候未到,所以在师父身边留到最后一刻的是他这师弟,他总对此耿耿于怀,然而过去便是过去,从来无可更改。 从此之后,他似乎再也没有那样的赤诚—— 不。 有一根弦很迅捷地在他的脑子里扯了一下,带来一点疼痛。那疼痛并不难以忍受,却像是撩在了他的心上。他的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点东西,但很快,就在他能看清之前,那一切又都风平浪静。 这种情形近日来是经常发生,叫剑横秋十分烦躁,所以他也没有再和梁兴扬说什么,只是沉着脸一拳轰在了石门上。 这一次,再没有女萝做屏障供那鬼修装神弄鬼,也没有那虎妖来偷袭暗算,那扇绘着虎头的墓门轻描淡写地裂开,一点寒气登时奔涌而出。 第二百一十章 棘手 四下里顿时结了一层白霜。 梁兴扬对着那点白霜皱了一下眉,剑横秋的神色却还算平静,道:“雕虫小技。” 他看了梁兴扬一眼,眼底有隐约的嘲弄之意。 剑横秋知道梁兴扬是因着什么而愤然不平,此地阴寒并非完全是黄泉水所致,更多的是因着许多灵魂在其中逡巡不去。 梁兴扬道:“还不知这里有多少徘徊不能去的人。” 剑横秋想说这与他是没什么干系,不过触着梁兴扬的表情又觉得话说出来没什么意义,便当先走入了那一片黑暗之中。尸妖寒暑不侵,他不会觉得冷,只是瞧着自己皮肤上结出来的一层更惨淡的白霜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他想,这地方的阴气的确是太重了些,至于已经能在他身上显出些痕迹来。 剑横秋继续往深处走去,他已经看见了四面都是些什么东西,倒是不为所动,但他也可以想象到梁兴扬看见这些东西会是个什么反应, 梁兴扬果然在后面攥紧了拳头,甚至于拳骨都在发出隐约的声响来。 四面都是水做的茧,那些水茧是浑浊的血黄色,是能让灵魂也一并凝结的存在,所以其中的灵魂都很安静,哪怕是外头斗了个天翻地覆也不曾发出任何的异动。黯淡的光芒里梁兴扬的目光很艰难地穿透了那些水茧,看见里面似乎已经连挣扎的力量也一并失去了的那些魂魄。 那些灵魂都是虎妖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被困囿在这里也不知是多少年,这样不见天日的岁月即便是对于已经无知无觉的魂魄来说也是一种折磨,更不必说其实这些魂魄从不能算是没有知觉,被迫供养出一株女萝来便能说明许多东西。 剑横秋在前面走,听见梁兴扬在他身后冷冷道:“你还没有把师父教的东西都忘了吧?” 剑横秋听出他心下有些不痛快,倒是觉得自己心中痛快了不少。 他低低笑道:“还没有尽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梁兴扬听出他调笑的意味,然而并没有笑。 剑横秋不在乎,不代表他便不在乎。 他一伸手,指尖便觉出一点灼痛来,是因为他所用的是自己袖中所剩不多的朱砂符咒。 梁兴扬绘制这样的符咒便是十足的不容易,毕竟要一笔笔自己画就还要不被符咒所伤,他一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为世人所容的异类,只是这时候总会明白得更甚些。 朱砂与黄泉水这样至阴至邪的东西是相互克制,单看是东风与西风哪个能压倒哪个。梁兴扬和剑横秋的力量自不必说,只此地的力量竟也不能小觑,那符上燃着的火是忽明忽暗,光芒之中朱砂如血一般的红,似乎随时能真正流淌下来。 ——诚然,若是真能淌下来时,梁兴扬自己怕也是要遭殃的。 火光里是梁兴扬素白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此地忽然起了风,把他一头白发猎猎吹拂起来,他此刻姿态是宛若,不过没有旁人来看。 剑横秋看在眼中,只是他不会怕,还多些玩笑的意味。 “这样看来,你是有些像是他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便是妖皇。 此话算不上是讥讽或是别的什么,是梁兴扬反驳不得的实话,所以梁兴扬也不过百忙之中瞥他一眼。剑横秋看出他恼怒兴致更高些,看眼前这些土鸡瓦犬一般的把戏也不耐烦浪费时间。他的符不是朱砂画的,与梁兴扬的只怕还有些旁的冲突,所以他转了个向,把自己的符纸都激射入墓道伸出。 “你用的是什么?”梁兴扬问。 “是你不愿用的东西,当然,师父若是还活着大概也不会让我用。”剑横秋没有正面回答,梁兴扬从他的手指间敏锐地嗅到了一点血腥味,心下便有了些擦侧。 他皱眉道:“你用邪术,必为之所反噬。” 剑横秋平静道:“有那一日的时候我一定叫你来观景,既然我已经决定了便不会回头,这一点你我是一样的,你应当懂我。” 梁兴扬当然知道,知道他们这一门上下都是一样可以算得上酷烈的脾气,区别不过是对着自己还是外人......这么一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剑横秋恐怕是继承了师父全然不同的两面。 因为师父对旁人对自己都是一样的。 她对梁兴扬的教导自然是十分严厉,固然有着觉得梁兴扬非我族类自觉应当时时教养着不能叫他长歪了去的一点责任感,可就梁兴扬素日里看她对自己如何行事便知道便是换个人族的弟子来也是一般,现如今他听见剑横秋以这样的语气提起师门上下四个字来,便更能确定。 师父毕竟是会为了不能救下某个人而在深夜里暗自垂泪之余愤愤然画出许多符咒来的性子,他初看时只觉得有些好笑,多年之后却发现在某些时候自己也是一样。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不会为了过去的失败而苛责自己,可他想做的事情总像是注定了失败,只是师父不曾提过放弃也不会允许他放弃,他便渐渐地也绝了放弃的念头。 黑暗的深处起了另一阵狂风,是向着剑横秋吹拂过来的,看来剑横秋所用的那些符纸成功地惊醒了此地沉眠着的墓主,甚至于还激怒了他。 狂风里还混杂着那些符纸。 剑横秋的手指在自己的长剑上一抹,逼出一滴色泽有些诡异的鲜血来。他把鲜血信手抹在自己颊边,给他苍白的脸上添了一点妖异的血色。 他舌绽春雷,道:“何人造次!” 随着这一声,四面都为之一静。那些符纸在狂风中很突兀地凝定下来,而后骤然燃起一股白色的焰火,跟着化为灰烬委顿在地。 剑横秋的脸上除了那一点鲜血之外又泛出一点潮红,是两种力量相冲的结果。 他咳了一声,神情不变,声音还带着一点笑意,不过梁兴扬能听出其中的凝重之意来。 剑横秋道:“是个有点本事的麻烦家伙。” 第二百一十一章 骄阳 不过是一阵罡风,也能叫剑横秋觉出其中的一点不对来。他的手按在剑上,又逼出血来淋淋漓漓染得剑锋一抹殷红颜色,那剑也跟着发出轻微的嗡鸣声来,不知是感知了他的杀意还是察觉到了墓道深处逐渐弥散出来的磅礴力量。 那是种很阴邪的力量,梁兴扬暗暗将之与妖皇曾经展现的力量做比,觉得妖皇的力量虽远远强于这鬼修,可邪异之处却远远不及了。这世上竟有力量能比妖皇的更为邪门,看来妖皇曾经也几乎算得是神明这件事是无可指摘。 梁兴扬也把手指往剑锋上一抹,在地上绘出几道血符来。那股阴寒之气便像是遇见了什么阻碍一般停在剑横秋和梁兴扬身前,剑横秋将一块碎石踢了过去,眼见着石头上只是结了一层白霜而没什么动静,他又将方才从墙上扯下来的藤萝也扔了进去,便见那本就失去了生命迹象的女萝迅速被白霜所覆而后崩裂开来。 “原来这厉害之处是能汲取生气。”梁兴扬自言自语道。剑横秋此时也不说雕虫小技了,毕竟这样的本事不说通天也实在不俗。 倒是梁兴扬颇为好奇地问剑横秋道:“若是你恢复原身,是不是便没有生气,叫他不能奈何你了?不对,你现下身上也只有妖气而无生气,进去最多是个动弹不得。” “你也知道会动弹不得。”剑横秋冷冷道。“不知他还有什么后手,动弹不得岂不是任他宰割了?” 梁兴扬偏头想了一回,笑道:“也对。不过若不进去,又怎知他还有些旁的什么本事?” 剑横秋轻笑一声说:“想探明他的本事何须费力?想法子把这些布置都毁了,我便不信他还能做这缩头乌龟。” 他要拔剑而起,却被梁兴扬给按住了。 “这些黄泉水牢不能破,破时里面的魂魄怕要保不住。”梁兴扬微微皱着眉头。“你有什么本事朝着那鬼修去,不要殃及无辜。” “无辜。”剑横秋连连冷笑。“与圣人一起做事就是不大容易。” 话是这么说着,他依旧放弃了将那些水茧全数毁灭的想法,转过身去望着那幽深的墓道,道:“班门弄斧罢了。鬼修?我曾经也是想走过鬼修这条路的,只是鬼修虚无并无肉体,不如成妖来得稳妥。这不过是一个觉得自己窥得大道而不过知晓些皮毛的家伙,汲取生气的阵法也做得粗陋,不如我做件好事,让此地见一见天光。” 见了天光,这些魂魄依旧要被侵扰。可梁兴扬仔细思索,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于是他叹了口气,朝着最近的一个水茧伸出手去。 剑横秋目光一转,道:“你做什么?” 梁兴扬无奈道:“自然是为这些魂魄加一重避光符。” “亲手在黄泉水上绘符?且不说把符咒留在黄泉水上是如何困难,单说你这手是不想要了么?我记得你是蚌妖,不是壁虎。” 黄泉水是一切活物的克星,可是梁兴扬若想叫符咒能留在上面也必得亲手去画,甚至于材料还不能是寻常材料,最好便是用血。 此地有多少个水茧?梁兴扬能一一救得么? 剑横秋只觉得他是蠢极了。 “既然清若和秋雁都说过此地魂魄无辜,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梁兴扬低低叹息一声。 听见清若两个字,剑横秋的眉峰动了动,他沉默了片刻,道:“用这个吧。” 他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瓷瓶来,梁兴扬凑上去一嗅,讶异道:“你竟能把这样的东西放在身上?不,应该是说你竟需要这样的东西?” 剑横秋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不自然,道:“难道我便不能也做些师父曾做过的事情么?” 他递给梁兴扬的乃是一罐层叠封印着的鸡冠子血,尸妖在身上带这东西可实在是有些像是在身上带了一把刀刃朝内的尖刀,不知什么时候便能伤了自己。梁兴扬不得不觉得古怪,毕竟他身上也不曾带着这东西——不过他要是什么时候用得上了,现取了用便也是,倒不用剑横秋这般麻烦。 他心下一动,忽然意识到剑横秋带着这东西只怕不是一时兴起。 是他想要做些什么,只是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去做。 “这是你什么时候起带在身上的?”梁兴扬问道。 剑横秋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滞,半晌才道:“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见你要找死的时候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个东西,好像是有人说我该带一点在身上——” 他的神情又有些茫然,随即他便回过神来,总算弄明白自己身上为何会有这东西。 “看来一饮一啄,皆是前缘。”梁兴扬叹道。 剑横秋很不自在地叫他闭嘴。 这定是与外面那清若有关,可叹当年清若还能接触得这样的东西,眼下却是再也不能了。 梁兴扬这厢收束心神,也不在那密密麻麻的黄泉水茧上试图留下些什么了,只在四壁画符,用这能与黄泉水相抗衡的东西在四壁都留了避光符,这一罐子鸡冠血是加了许多特异的材料进去,能把符咒的力量送入水茧之中,也不用梁兴扬拼着自己一只手可能保不住的危险去做此事。 等梁兴扬画好之后,剑横秋才施施然一挥剑。 他的神情还是一派轻松,只手上挥出的这一剑是势大力沉,空中都响起一声爆鸣。 看上去是没什么高深的剑法招数,只有梁兴扬能看出他另一只手是在一瞬间掐出许多法决来,其实本也不必如此费事,只是剑横秋在梁兴扬面前总想显出举重若轻。 那股阴寒的力量被剑横秋这一剑引动,一并向上冲去。 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响,地上不知多厚的黄土都被掀飞露出大白天日,一时间烟尘四起,梁兴扬以袖掩鼻微微呛咳着,在烟尘与仿佛久违了的阳光里抬头望向前方。 那里斜斜照进一线阳光,露出个有些狰狞的神龛。与此同时他们也听见一个低沉而饱含怒气的声音,只细听之下似乎那声音又有些惶惑。 “何人扰我?” 第二百一十二章 血海 那声音听着是有几分气势,可是落在梁兴扬耳中就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意味了。梁兴扬低低笑了一声,对剑横秋道:“他似乎是生气了,你怕么?” 剑横秋是答也懒得答梁兴扬一句了,淡淡道:“你觉得呢?” 说着他便把剑上的血珠挥落,道:“我看着家伙御风是有几分本事,你别想着泼他一头一脸的血便是。” 梁兴扬想了想,似乎是想到了血混着罡风被卷在剑横秋面上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忍俊不禁。剑横秋也知道他在笑什么,一副面色不善的模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放心吧,本也没剩下多少。”梁兴扬苦笑着举起手上的瓷瓶来。剑横秋在那一瞬间似乎是往后退了半步,梁兴扬则是晃了晃那瓶子道:“不剩下多少了,也不够泼你一回。” 剑横秋脸上也没显出多少可惜的神色来,道:“我总觉得这东西就应该是用在此地的,只是我一贯不喜欢卜算,也不像是算到了这一日。”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点迷茫之色来,喃喃道:“似乎是有人算到了这一日,特意叮嘱过我,只可惜我是忘了。” 梁兴扬一听,便知道不必再问,定然是清若叮嘱的不错,看来这丫头生前是能掐会算,早早算到了几百年后剑横秋还会回到这里,又算到这里会有一场变乱。 他自顾自把那瓶子塞在袖中换了几张符咒出来往前一甩。 符咒无风自燃,在天光之下不显出什么来,但到了黑暗中便是分外显眼,不过那火光在黑暗中不过是燃着了一瞬便熄灭了,仿佛火光也穿不过那样的黑暗。 梁兴扬摇了摇头,自嘲一笑道:“看来还是要面对面见一见此地的主人。” 剑横秋冷冷道:“毕竟是拆了人家屋子的恶客。” 梁兴扬含笑道:“拆了人家屋子的是你。” 剑横秋不以为意道:“是么?可人家要报复的时候你似乎也躲不过去。” 他们两个说说笑笑,全然不把方才发声警告的那一个放在眼里,状似随意地走上前去。从阳光走入黑影的时候依旧是觉得冷,梁兴扬抚了抚自己胳膊上的粟粒笑道:“看来他是没别的本事了,只希望让我冷得自行退去。” 大概是为了反驳他这句话,阴风骤然变得更急。四面犹如刀锋临身——不,不是锋锐入刀的阴风,而是风本身便成了刀刃要将入内的不速之客千刀万剐。 然而那些刀锋落在剑横秋的身上不过留下些淡淡的白印来,尸妖本就是高于僵尸的存在,自然也有那刀枪不入的本事,梁兴扬先前伤他是靠着阴阳相冲,此地只有阴气,自然不能奈何剑横秋几分。 剑横秋去看梁兴扬,似乎指望从他身上看见那两片蚌壳,梁兴扬却不过轻笑了一声,袖袍在这一阵风中自顾自地鼓了起来,将四面的风刃都弹开了去。 “师兄,他的本事似乎比你要差上许多。”梁兴扬这样调笑着,心中却还有一点隐隐的不安。 是因为那神龛太古怪,还是因为他冥冥之中察觉到了一点先机? 梁兴扬压下心底的一点不安,提剑朝眼前狰狞的神龛砍了下去。也不知这神龛所供奉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总归是梁兴扬在各处的神庙中从未见过的,不知是邪神还是这鬼修自己的形象,不过他从前也没听说过什么鬼修要假装自己是神明来收取旁人信奉供养的,难道这是他骗的那虎妖死心塌地的原因? 神龛本身似乎并不坚固,梁兴扬的剑劈砍上去便觉得这剑是砍入了最平常不过的一块石头。 可惜石头是不会流血的,眼前这一幕却显得怪诞而恐怖,暗红色的血汩汩从那神像开裂的颅顶里流出来,不过一人高的神像也不知道怎么能存那许多的血,恍若无穷无尽地从中奔涌而出,又被奇异的力量束缚在这一方黑暗的天地之中,眼见着是越积越高,要将梁兴扬与剑横秋吞没。 那血腥味也奇异,腥气之中夹杂着一点甜腻的味道,却是更让梁兴扬喉头胸臆一阵阵翻滚。 他偏过头去干呕了一声,换来总等着嘲笑他的剑横秋一声冷笑。不过听见这笑的时候梁兴扬却放心一分,知道这是剑横秋觉得事情依旧在掌控之中,是以还剩下笑话他的心情来。 “障眼法。”剑横秋薄唇之中迸出这么几个字来。“你修炼日久,只学会了一点吓唬人的本事么?鬼修若是都像你一样时,只怕早都羞愧自尽了也说不定。” 听得是障眼法,梁兴扬微微一皱眉,他只觉得不大像,可是这血眼见着没过了鼻子他也不觉得呼吸困难——要知道现下他可没有显出原身来——看着确实是障眼法无异。 不过既然现在五感都信这是血,梁兴扬也权当自己是在血海之中泡着,他捏了个避水诀让自己能看清血海之中的景象,又摸出一颗夜明珠照亮周围的景象,忽然发现那神像的头颅之中有个什么东西在夜明珠的照射之下折射出一点宝光来。 梁兴扬一愣,行动是比自己的脑子更快些,他已奋力伸出手触碰到了那颗珠子。那珠子与周围的血海几乎浑然一体,是红得像血的一颗珊瑚珠子,梁兴扬只把它握在手中的那一刻脑中是轰然一声,他顿时明白了自己的不安是从何而来。 这里不仅是聚阴之地。 他奋力张开嘴要出声呼喊,然而在他的手指触碰到这珊瑚的一瞬间他的力量便都失去了效用,那些虚幻的血液疯狂涌入他的口中,他呛咳了几声也顾不得别的显出了原身,把最要紧的几句话同剑横秋讲了。 “这里是第三个‘眼!同镇妖塔,还有妖皇一直看顾着的那地方是一样的!”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原来师父说的还会有第三个是这个意思,而在这修炼的鬼修,又会生出一身什么样的本事?绝不会只是会一点障眼法这样简单。 梁兴扬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第二百一十三章 遗忘 梁兴扬不知道剑横秋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只知道眼前的黑暗来得迅捷而猛烈,转瞬之间便如同把他拖入了一片泥沼之中,他分明不会溺水,却觉出有冰冷的东西从口鼻处涌入,把他结结实实绑缚成茧中物。 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不过是妖皇的一片残魂——一片竟生出自己意识来的散碎魂魄,梁兴扬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片魂魄究竟在世上流离了多久他是不知道的,他只记得自己这一世,往前是一概不知,如何会分离出来,如何又会生出同妖皇截然不同的意识来,总不能尽数归咎于天意与造化。 梁兴扬低低苦笑起来,心想自己同师父竟在这一点上是如此的相似了。 一样是不知什么来历的散碎魂魄偏偏有着自己的意识,甚至想做的事情也是一样的......诚然那是师父传给他志向,可这么多年来他也是将之奉为圭臬并觉着继续走下去也不算什么。 他想,自己或许不会死在这里。 然而要救他的是剑横秋?这听起来真有些讽刺。 眼前的黑暗乍明,像是被一把利剑从中剖为两半,白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剑横秋从一片炫目的白光里伸出手来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腕子,叫他觉得是有些疼。 梁兴扬这才意识到眼前的黑暗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真实包裹着他的这一片血海,是这虚幻的血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为了实质,现下剑横秋正将他从里头打捞出来。剑横秋的神情有些不好看,道:“这鬼修倒是颇有家姿,黄泉水也就罢了,竟还有这等把戏,也不怕这许多布置坏了这里的风水。” 他脚下踩着的是符纸折成的一艘小船,梁兴扬也不劳动他,自己也从袖中取了符纸来将之折成一艘小船。 梁兴扬立在船上去看那船下的景色,这才看见那早就不是什么血海,而是一片银光粼粼的‘湖泊’,正在日光下静静地反射璀璨光芒。 他顿了顿,感慨道:“掉下去的该是你才对,这样没准能助你精进功力也说不定。” 剑横秋哼了一声道:“看在你差不多也要死后不腐的份儿上,不与你计较。” 他此时竟也显得几分促狭。 他们脚下是一片水银,想来是那一剑触发了什么机关,先是四面显出幻境来,而后是打开神龛之后的暗门向墓室之中倾注水银,悄然将这里变为一片死地。只是这水银机关用来对付盗宝者或许是有些用处,用来对付他们是不是就有些异想天开了?还是说这墓主设下的机关本不是为了防范他们,只是被剑横秋无意间触动? 可若是如此的话,为什么第三个阵眼就被藏在这里?一切只是巧合么? 梁兴扬面露狐疑之色,想着自己反正方才也是从这里头被捞出来的况且又不是凡人身不用避讳些什么,便伸出手去在那水银之中又捞了一把细细嗅闻。 他闻出一点不寻常的气味来,只是辨得不大分明。 这是把此地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符咒?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石门后头的景象,应当是那些水银本各自在沟渠之中流淌,被触动了机关之后才骤然汇集一处自神龛中奔涌而出,而这些符咒原本应当是做什么的? 是那些人没有真的葬身虎腹,所谓的为虎所食应当只是魂魄浑浑噩噩之间的认知,那些女子的尸身真正所在当是这里! 梁兴扬厉声道:“你不是尸妖,该能统领那些个僵尸么?总归现在时候到了!” 他倒也不觉得尸潮有什么可怕之处,可是落在实处却实在是头疼不想纠缠,只盼着自己是能省些事。 果然,神龛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来。 “这家伙藏头露尾,到现在还不肯出来。”剑横秋咬牙冷笑,显然耐心是要被消磨尽了。“对着这些没有魂魄的躯壳,你总不会再拦着我了吧?” 梁兴扬想了一回,确认自己先前安抚下去那些被困在水茧之中的魂魄身上不曾有什么旁的印记同尸身联系在一处,这才决然道:“你尽可施为。” 剑横秋难得听他驱策,举起自己的剑来。然而此时神龛却是从中像门一般打开了,从里面涌出些面色苍白显然死去多时却死而不僵的女子来,那些眼睛都无神地睁着,瞳仁中有种诡异的红光。 打头的那一个有一张叫剑横秋和梁兴扬都觉得还算是熟悉的脸,在水银里被泡了这么久想来有些细微的变化也说不定,只是梁兴扬注意到那张素白的脸上还有一点鲜艳欲滴不曾褪色的红,像是一枚没有来得被擦拭而去的花钿。 看在梁兴扬眼里是没有什么,剑横秋却是在那一瞬间神色大变,他捂着自己的额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吼,梁兴扬一惊去看他时只见剑横秋是面如金纸,他也来不及多想只好把剑横秋护在身后,一手将一张符纸贴在了迎面而来的女子脸上堪堪遮去了那一枚花钿,趁她也动弹不得时将之甩落在身后,一手持剑低低诵念。 他念得急而快,四面都是那惨白的脸,叫他也一时间有些晃神,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这情形的。 “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 梁兴扬一口舌尖血喷在了剑上,剑身发出一声啸鸣跃起,对付这些没有灵智的尸体不需要梁兴扬如何费事,剑光只四下里一照,便足够叫那些尸体身首分离,连带颅脑中一点驭使尸体所需的布置也一并被破坏。 那些尸体都重新沉入了水银池子之中,梁兴扬还立在那纸船上,他回头去看剑横秋,剑横秋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那具尸体,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我似乎是想起来了,但你不曾记得你也忘记过一些事情。”他低低道。“师父死前,我们也是曾经见过一面的。” 这一声极为轻微,可在梁兴扬的耳中也是一声炸雷。 第二百一十四章 掌上珊瑚 梁兴扬从没有意识到过,他竟也曾经失去过一段记忆,这段记忆的缺失是如此悄无声息,至于他到今日才叫剑横秋一语点醒,想起自己的确是忘记过些什么。 那是他曾从一场仿佛十分漫长的梦中醒来,身边只坐着师父一人。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师父的神情是有些怅然的,他问师父发生了什么事,师父也不过是带着那样怅然的笑摸了摸他的头。 原来那个笑所代表着的,是她已经和他的徒弟见过了面,而且已经发生了什么需要为他所忘记的事情么?他竟一直没有意识到。 只是师父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让他忘却了这一切,倒是都不曾对他用什么厉害的封印,所以不过剑横秋提了这么一句他便觉出豁然开朗的意味来。 梁兴扬撑住了自己的额头,记忆在一瞬间呼啸而来将他吞没,不过那并不是一件令他觉得很难受的事情。 他想起了自己是在什么情景下见到的剑横秋。 竟然就是在此时此地——不,至少那时候是在地上而不是在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鬼修墓中,只说是此地也没什么关系。 那时候剑横秋似乎是刚刚成为尸妖久,站在师父面前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局促的意味,师父的眉眼则显着很冷淡,并没因为面前站着的是昔日徒弟而有什么变化,所以直到剑横秋带着一点讥诮的意味喊了一声师父,梁兴扬才意识到面前站着的可以算是他的师兄。 师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她只是说,你早就不能算作是我的徒弟了,而后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她身旁的那个女冠,问道:“你是如何骗了这女子的?” 那女冠的确便是清若。 此地的落成也不是在两百年前,而是六百年前,只是他们都忘了。 难怪这鬼修有如斯力量。 此地虽然聚阴,那些魂魄的力量却是都被这鬼修吸纳,是以秋雁从中得逃之后显得十分孱弱,他们便都算错了时间。 如此,这墓中鬼修便显得十分难以对付了。只是剑横秋和梁兴扬都没有显示出要害怕的样子,他们只是对望了一眼,神情复杂难言。 “若不是现下我只想把那厮杀了,眼下是一定会与你反目。”剑横秋淡淡道。“师父是个很严苛的人,你在她那里做错了一件事,从此之后便会变成她眼中十恶不赦的恶人,无论往后再做什么,都会叫她觉得你是有所图,就如同我本有机会——不。”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点悲怆的意味,然而跟着却又显出一点讥诮的意味来。 “不,我还要感谢她,那时我几乎就要放弃那一切了,是师父让我想起我究竟是想做什么,想起清若也不过是这世间最普通的一个女子,我本不应该为她放弃我要得到的一切,所以我在离开的时候甚至封印了自己的情欲,只是没有想到那之后,她竟是被这样一个宵小所趁。” 原来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从剑横秋这一面之词来看,也没什么阴谋诡谲,只是比起剑横秋来梁兴扬是更信师父些,所以依旧不肯信他是真的全无所求。 所以到最后梁兴扬不过一笑,道:“你后悔了么?” 似乎是听出梁兴扬语气中那讽刺的意味,剑横秋的神情微微变了,但最后他也不过是低低叹息一声,道:“不,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忘记,我也是绝不会后悔的。我想要做什么,早已十分分明。” 梁兴扬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也不同剑横秋探讨什么对错,他心里很清楚于他这师兄而言对错并无意义,哪怕知道是错的他也怕是会一径走下去,这一点上他们师门其实是一脉相承的,说是倔强也好说是死不悔改也罢,若不是如此何来有今日呢? 剑横秋伸出手去,他的手有些颤抖,像是想要触碰一下那枚依旧鲜艳如初的花钿,但是很快他便停下了手,他的手指悬在那张苍白的、因为被水银泡过所以凝定了一张栩栩如生的死前惊惶的面孔之前,低声道:“我忘了你,但我并不觉得抱歉,只是如今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他回过头去望着那个已经裂开的神龛,眼底有凛然的杀机。 “我会为你,也为我。”他一字一顿道。“杀了这个乔张做致装神弄鬼的家伙,须知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有人如此戏弄于我。” 他这样说的时候是浑然忘了自己将要去对付的是一个鬼而不是一个人。 裂开的神龛深处依旧是一片黑暗,这墓在外面看着就已经足够宏伟,眼下进来了才晓得外面不过是个幌子,只怕里面一重一重更为宏大不知是藏了多少玄机,可是现在剑横秋不过是抽出剑来在自己的腕子上一抹,那架势简直是要自戕。 他当然不会自戕。 深红近黑的血液奔涌而出,梁兴扬听见剑横秋咬牙笑道:“鬼修?我不管你是鬼修了多少年,在我面前,尸鬼都要臣服!” 梁兴扬看剑横秋动过许多次怒,自然看得出此刻他真是怒极,所以当剑横秋一剑又一剑将那神龛斩为齑粉的时候他并没有拦着,那不是剑横秋在泄愤,这神龛与此地种种机关似乎有着十分诡异的联系,此刻毁了也好。 深邃的黑暗之中终于闪出一点暗红的光。 那是一双眼睛,冷冷窥视着外头。 “凡人要做尸妖,所经历的也不是一条光明正大的路。”那个声音低沉道。梁兴扬听出那是先前问何人扰他安眠的声音,含笑道:“原来你也晓得自己是旁门左道?” 那声音被噎了一回,而剑横秋则在此时冷笑道:“我不是来替天行道,那是我师父和师弟这样的老好人所要做的,我今日来是寻仇,因为你动了不该动的人,也因为你据有了自己不该有的东西。” 梁兴扬摊开手掌。 掌上一颗珊瑚珠儿浑圆可爱,那个声音却在一瞬间惊恐起来。 “不,这不可能!从没有妖族能触碰到它!” 第二百一十五章 怜不得 梁兴扬望着自己掌中的珊瑚珠,微微一挑眉,笑了。 看来这鬼修是个有几分本事的,至于窥得一点最要紧的秘密,只可笑他怀揣重宝却是买椟还珠,不得不叹一句天意如此了。 “你知道寻常妖族碰不到它。”梁兴扬捻着那颗光润的珠子,珠身上忽然便闪出一点幽蓝的火光来,显着这珠子是十分的妖异。那火光看着凶猛,梁兴扬的手却还很稳当,仿佛感觉不出一点烧灼之苦。 他嗤笑了一声道:“是了,这上面留下的是如斯力量,果然寻常妖族是碰不得的,可我又恰恰能算作是不寻常。” 梁兴扬时刻都记着自己有性命之虞的时候魂魄中那一点属于妖皇的力量便会不安分起来,所以他伸出手的时候没有任何畏惧。这颗珊瑚只是机缘巧合落在这里沾染了‘眼’的力量,并不是说它就代表了眼,只是今后如何填补又是一桩难事。 “你是如何得到它的?”梁兴扬容色沉静。“你应当曾经是个道士,还不是普通的道士,竟能察觉出这其中门道,让我想一想——” 他眉目安然,吐出几个字来。 “可是白云观的人?六百年前我还不曾在你们那里有恶名,你或许会知道我师父,李寒琚与你是什么关系?” 那个本还有些镇定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愤怒。 鬼修偏激,时常压抑不住自己的性子,梁兴扬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饶有兴趣地一挑眉。 原来真是白云观出来的道士,难怪懂得的偏门左道也多,而又能这许多年间占据这么一个聚阴之地不被旁的道士发现,想来六百年里他是很努力地经营这里,手下的虎妖也总以些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行凶,譬如说秋雁这样的小人物,死活便不会有人在乎。 因为这个世界是觉得她无关紧要的。 只这个无关紧要的姑娘化为厉鬼也不曾伤人,她是忘了自己为求救而来,文优却说那庙中从无横死之人。 那白云观煌煌上下,许是都比不得一个一生里只做人家侍女的小丫头。 “李寒琚?什么李寒琚?一个出身那样寒微的小子,只知道拜高踩低讨了师父的欢心便能承衣钵,我若不是他陷害如何要剑走这样的偏锋?怎么,多少年过去他还活着?那也好,我总要叫他知道究竟谁才是技高一筹!” 鬼修的声音尖锐,在不大的空间中回荡着只吵得人有些头疼。梁兴扬略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叹息一声道:“真是可惜。” 剑横秋转眼看他,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清若之事,他对眼前的鬼修更是没什么好感便也不惮于杀人诛心,轻笑一声道:“什么可惜?” 梁兴扬明白他的心思,倒也十分配合,他含笑道:“我说可惜,是因为这人同李寒琚是有些仇怨的,可惜两个人更是一样,叫我没法坐山观虎斗。” 说着他提高了声音,笑问道:“我倒要问你,既然是个道士应当经史子集也读过几本,不知道你们师兄弟二人晓不晓得一句话?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如何,你知不知道?” 民免而无耻。 这是在说李寒琚和这鬼修是同出一门,也是一样的无耻了。 只把这鬼修气了个仰倒,随着一声厉啸终于在梁兴扬面前现形。 鬼修么,现形是姿态也是飘飘忽忽看不出个真面目来,只是神情显着十分凌厉,眼眶里仿佛也有幽幽的火冒着。 梁兴扬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没觉出什么仙风道骨的气势来,也不知是做了这么多年的鬼而被消磨了,还是说这表面工夫他是的确不如他师弟的。 “想不到我这妖道,是要来捉个真道士的鬼了。”梁兴扬轻叹一声,语气却还是有些欣悦的意味。 他同白云观之间的恩怨始于李寒琚,却绝不止于李寒琚。 那镇妖塔自是好的,镇妖塔里千百年不曾熄灭的火所灼烧着的那一个白云观祖师也是个人物,可笑那后辈弟子一个个的早忘了原本白云观立观是为了什么,原先只是在幽州城里高枕无忧看不见外头妖潮之下是死了多少平民百姓,而今么,倒是连打头的那一个都成了妖族的马前卒。 竟是他一个妖,要走出个力挽狂澜的架势。 “捉我?”鬼修轻蔑一笑,似乎全然忘了梁兴扬手中握着那寻常妖族都触碰不到的东西便是意味着他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被梁兴扬叫破了白云观的身份反而精神抖擞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捉我么?” “你与李寒琚之间,论无耻还真分不出个伯仲。”梁兴扬摇头叹息。“不过我也不必分,你今日先行一步,来日我也送他下去见你,你们两个到时候再厮斗个分明罢。” 他垂着眼,像是根本不屑于看眼前鬼修,连名姓也很懒得去问,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颗珊瑚镶在腕间银链之上,那链子如今已经十分沉重,梁兴扬也很清楚,是离他拿不动这东西的那一日已经很近了。 不过要全然拿不动时,总还缺一颗,他也不必此时便有所担心。 这厢梁兴扬与鬼修对峙,剑横秋却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他道:“既然是你们之间有些恩怨,那便交给你了,我去里面看看还有什么古怪。” 梁兴扬深深望他一眼,道:“此地是眼,我不知师父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是什么,你只记得一切小心。” 剑横秋古怪一笑,道:“说过?自然是说过的,可我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也变不成她想要的,自然不会白白要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说完他迈步便走,昂首阔步的架势,似乎有一点怒意。那鬼修见他是如此轻视自己登时大怒扑上前去,可是那虚幻的身形还未等近得剑横秋的身子就忽然凝定了。 是梁兴扬手中那把染血的剑,以有形之物穿透了鬼修那无形的身体。剑锋上当然没有鬼修的血,因为鬼是没有血的,只有一点盈盈的蓝色在上头流淌,那是梁兴扬的血。 “都不必他,我也一样能除你。”梁兴扬低低笑了一声。“你的成败,都是因着此地。” 第二百一十六章 曾见 此地聚阴,叫这鬼修六百年间有了千年的本事把这里变作层层叠叠固若金汤的一个所在,更是有世间遍寻不见的那一只‘眼’,可到了今日,到了梁兴扬的面前,这一切反倒是都成了他的枷锁。 鬼修踉跄后退,他惊恐地看着梁兴扬,不知道那一把有形的剑何以忽然刺入了他的胸膛。 这把剑自然不是合适用以斩鬼的剑,可上面如今有一点梁兴扬的血。 梁兴扬的血也不是无形之物,只可惜就如梁兴扬自己所说的那样,这鬼修的败就是败在这聚阴之地上。 鬼修太过依仗这聚阴之地和聚阴之地里的这只眼,他身上的力量几乎全数带着此地的痕迹,而梁兴扬的血与此地却也是同质的,所以那把剑本不能这样轻易地将鬼修钉在当地,如今却能了。 舍弃了肉体六百年的鬼修终于又恍惚觉得那具凡人的身体是回来了,撕裂般的痛楚之余他也觉出自己的身子有些沉重,他的喉头嗬嗬作响似是惊惧之极,到最后也不过问出一句为什么来。 梁兴扬没有回答他。 他只半闭着眼睛,他能感受到一股被压抑了很久的力量正在这黑暗的墓道之中涌动,那种力量是他不知忌惮了有多久的,他几乎穷尽了几百年的精力都不过是在遵照师父的愿望试图找到能彻底封印这股力量的东西,可如今竟也要对之利用一二了。 妖皇如何能不知道呢?他只是一直不屑于出手罢了,他是自以为世上无人能匹敌这种力量,只没想到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神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窥得这一点秘密,想出如此一个迂回的法子来。 只梁兴扬还没想通为什么世间会有第三只眼。 这本就是烛龙之目——烛龙本该只有两只眼睛,当他曾经的肉体与天地同在之后,留下来的也该只有两只眼睛才对。 难道镇妖塔那一只,如今是假的? 梁兴扬只觉得有些悚然,但面对这鬼修并没表现出来,那不是如今他对付这鬼修的时候所要关心的事情,他只要知道自己也能用这烛龙之目的力量也就够了。 在烛龙的一缕魂魄之前卖弄对烛龙之目的掌控么?那还真是班门弄斧。 梁兴扬的嘴角掀起一丝冷笑。 他在进入此地之前从未想到会遇上这么一出,否则的话也不必剑横秋跟下来,他一个人就尽够了。发现那神龛之下藏着的是什么时他先是为未来而感到惊恐,然而紧跟着又意识到其实对这一战来说这是一份机缘,只能说那鬼修的运气实在是很不好。 若是真有旁的道士来替天行道的话,不论修为如何总是要比他麻烦许多的。 他现在只要向着自己体内妖皇的那一部分略略敞开一点心智便够了,诚然不能太多,不然的话他就会被妖皇的性格所同化。 其实每次运用妖皇的力量,都会叫给他朝着妖皇更往前一步,所以他是不敢多用的,唯恐到了最后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连要做什么都已经忘记。 那鬼修看着梁兴扬低眉垂眼,不知为何却感觉到了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你是一直在用这里的力量修炼罢?所以身上也被打上了烛龙的烙印。”梁兴扬淡淡道。“如今也到了该还回来的时候了,便是那妖皇也不曾如你这般下作——诚然,他是看不上凡人的魂魄。” 鬼修听着他用如此熟稔的语气谈论起那个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妖物,只觉得自己是一点对敌的勇气也不曾有了。他发出一声野兽一样的咆哮转身要向更深处的黑暗掠去。 ......只要从这个妖物面前逃开,他就还能—— 能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的思绪是忽然迟滞了。 死亡的阴影,那是他逃避了多少年的一样东西,为此他不惜用尸山血海去堆叠一条坦途,可是如今它又那样势不可挡地袭来,将他吞至没顶。 鬼修缓缓低下头去,只看见虚幻的胸腔之中有一把剑。那剑上眼下除了有一点古怪的蓝色血液之外还燃烧着同色的火焰,就是这捧火焰让他感受到了焚身之痛,他张大了嘴,痛极的时候竟是连一点惨叫声也发不出来。 这一次梁兴扬没有再给他脱身的机会。 长剑横斩,火焰像是遇上了什么中意的养料一样骤然烧起一人高来,将那鬼修吞噬殆尽。 痛到最后,那鬼修总算是能叫出来了,可惜惨叫也不能帮他减轻多少痛苦,曾经他加诸在旁人身上的痛苦与绝望终于是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了,外面悬挂着的那千百个黄泉水茧在墓道的震颤中也一并晃动着,像是一只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迟来的复仇。 梁兴扬在惨叫声中缓缓擦着自己的剑,当然不是嫌弃自己的血脏,而是觉得这魂魄即便是无形之物,穿过去时也已经足够肮脏。 他淡淡道:“我倒是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很快就能见到李寒琚了,因为我有预感,最终那一天不会太远,那之前,李寒琚是一定要死的。” 梁兴扬的声音很轻,至于鬼修究竟能不能听见他也并不关心,他只是看着那火焰缓缓熄灭而面前什么都不曾留下,而后缓缓走入了最深处的墓室。 他想,总得给李寒琚带去点什么,告诉他他有个师兄六百年间没有死,不过现在是死了。 梁兴扬促狭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很期待届时会在李寒琚脸上看到的精彩表情。 而剑横秋也站在墓室之中,他正举着自己那团森白的火焰照亮周遭的一切,微微皱着眉头很认真地研读墓室里的壁画。 “这是什么?那鬼修预备着飞升之后给后人留下瞻仰的东西么?”梁兴扬信步走过去,颇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可是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剑横秋的神情十分严肃。 于是他也敛了笑意,问:“怎么?” “你看这幅画,是不是有些眼熟?”剑横秋反问。 “是不是有些像那塔里的画儿?” 第二百一十七章 塔 塔。 这世间足够叫剑横秋记挂在心上的塔其实不多,说穿了也不过是两座,一座是幽州城里的镇妖塔,另一座则是无终城里那不知来处的塔。 而若细细论起来的话,大概这无终城里的塔会更叫剑横秋上心一些,毕竟幽州城的镇妖塔关乎的是人族命运如何,而剑横秋对于人族的命运只怕是没有那么放在心上。 所以此刻剑横秋这样面目郑重地同他提起此塔如何来,当是为着无终城里的那一座,龙身之中绘着一张人面,又以木变石为睛的那一副画。 可眼前的画面上并不是一条烛龙,而是一条山脉。青黑色的山脉绵延万里恍若看不见尽头,山脉间的云雾却不是白色而是红色,那也绝不是颜料在岁月之中变化过的结果,至少他是从未见过会变为血红色的颜料。 而且那红色里隐约泛着一点不祥的气味,是夹杂着一点铁锈和咸腥的气息。梁兴扬走上去,不知怎地对触碰这东西总带了一点抵触的心理,然而最后他还是伸出手来,指尖在那血红色的云雾之中蜻蜓点水般的一触。 也不知是幻觉还是旁的什么,他总觉得眼前这画中蕴含着一种叫他极为不舒服的力量。 梁兴扬将手指放在鼻端一嗅,果然是血腥气,然而年深日久,再想探明是什么血已经不能够,他又去看那壁上的画,尤其着意看着画中云雾,一时间竟不由得晃神。 那云雾缓缓蔓延至他身前,几乎要将他吞没殆尽。 梁兴扬依旧是怔怔地看着,他听见脑内有个声音响起,似是带着一点薄怒,又像是有无尽的哀凉。 是个男子声音,只来问为什么三个字。 为什么? 梁兴扬不知他问的是什么,一时间竟也生出相同的悲怆与怒火来——是了,为什么?为什么要——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却被剑横秋猛然推了一把。 梁兴扬猛然惊醒,发觉自己竟是与那壁画对面而站了。 剑横秋淡淡道:“你望了这画一阵子便像是中了邪一样要往画里走,我看你鼻子都快碰上去了想着还是要拉你一把。” 他又上下打量墙上山脉一眼,道:“你有这样大的反应,不觉得奇怪么?想来这画儿是同妖皇有些关系,所以引动了你的夙世记忆。” 梁兴扬并未反驳,他垂着眼没再去看画,沉吟半晌道:“上一回看见那副画的时候是做了与你们并不相同的梦,眼下却是当场便生出些反应来,看来此地留下的力量更强,这一定是与妖皇有关系,会不会是一种讳笔?” 剑横秋却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道:“讳笔?妖皇在人族之中曾是神,可是对着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神也要做甚么讳笔么?恐怕是烛龙真身真曾经化为山脉,只是不知如何又现于世间!那血色云雾岂不就是他的血?” 梁兴扬不由悚然,道:“这不可能!世上谁能杀得了烛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想起梦中的那一场火雨,想起那个看不清面目却能叫他觉得十分悲恸的女子。自玄灵之处他已然知晓那女子正是师父的前身,是神女的化身,那么那场火雨究竟是苍天降罚,还是爱人反目? 烛龙曾死,化身为山峰? 那么如今的妖皇是活着的烛龙还是死去的烛龙,他这一缕飘飘荡荡的魂魄,又该属于曾经的烛龙,还是如今的妖皇? 梁兴扬只觉得太阳穴上一跳一跳地疼着,他静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是啊,或许这世上真有能杀了烛龙的存在,可是如今烛龙是重新现世,又有谁能再杀他一回呢?” 剑横秋冷然道:“这是你自己需操心的,我可不愿像你们一样去做什么救世主。” 梁兴扬还是听出一分气急败坏来,他咀嚼着你们二字,笑问:“你是说我与师父么?是了,若是能像师父一般为天下人死,我自然是很愿意的。” 剑横秋面色古怪地笑了一声,道:“怕到时候由不得你!” 梁兴扬却是话锋一转道:“现下想一想,这里与无终城的塔是有几分相似之处。那塔中是一颗木变石,这里却是一颗珊瑚,叫我想起此地也曾是汪洋大海。” 他轻轻一叹,道:“沧海桑田么?这画儿却是没有被损毁,究竟是谁画下了这东西,又想要告诉我们些什么呢?若非我身为妖身,真想去镇妖塔里看一看,我想那里是该有第三幅画的。” 也许那更是最后一片拼图。 梁兴扬很平静地转身,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回去将那些困囿此地的魂魄都解放了去。” 剑横秋的脚步在他身后略有一踌躇。 梁兴扬回头望他,道:“不入轮回,难道一直做孤魂野鬼么?既然你是这样有本事,如何不能往轮回里寻她?总归她在这聚阴之地被消磨了这样久,记忆早也是混混沌沌了。” 剑横秋咬牙道:“我竟也有叫你看笑话的时候。” 梁兴扬微微一挑眉。 “笑话?不,我不觉得这是笑话,甚至于觉得几分感慨。”他极为慨然的一笑。“毕竟这让我意识到,你虽是妖身毕竟还曾真做过人,人心也并未被消磨,虽说你听这话是会觉得我在骂你了。” 他也不怕剑横秋从身后抽冷子给他一剑,只袖手缓缓顺着来路返回,那条黑色的山脉被他抛诸脑后,然而他是很清楚自己不大可能会把这东西浑然忘却,也许今晚他和剑横秋还会因着被此地的力量影响而做个梦,梁兴扬倒是很期待他们两个的梦这一回会有什么不同。 剑横秋看着梁兴扬的背影,那神情也的确很像是想要拔剑相向。可是同记忆回来的还有旁的一些东西,那些被曾经的他认定是负累而一定要抛却的东西,而今他已经是纯粹的妖身,却觉得有一颗人心也不再是什么坏事。 最后他不过叹息一声,道:“我不会再去找她。” 梁兴扬只当是没有听见这话。 第二百一十八章 落符 本是不必循着原路返回地上的,只是那些被困在黄泉水茧之内的诸多魂魄还等着梁兴扬去拯救,是以梁兴扬最后还是顺着原路返回,行至众多水茧之前。 一个个茧子正在半空中轻轻摇晃着。黄泉水是被鬼修的力量引渡至此,离了鬼修的束缚之后更显得蠢蠢欲动起来,梁兴扬的面色有些沉凝,知道要开启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双手正要结印,却听见剑横秋道:“我来。” 梁兴扬有些讶异地望向剑横秋。 剑横秋脸上不见旁的神情,他只是淡淡道:“我是尸妖,本就是非生非死的一样存在,沟通两界比你方便得多。”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好心。”梁兴扬顿了顿。“是为她么?” 剑横秋冷睨了他一眼,将他有些粗暴地推至一旁。 梁兴扬揉了揉自己的臂膀并不发怒,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剑横秋结印在胸前,此刻剑横秋却是显得正气凛然起来了,也全然不像是一个会被道士满天下追杀的妖族。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道:“我看你现如今也有几分妖道的模样,只是长得没有我好看。” 打开阴阳两界不是儿戏之事,所以剑横秋也并未管梁兴扬这一时的口舌之利。他口中喃喃念动咒语,一双手几乎结印出眼花缭乱的架势。四面的寒意渐渐重了,梁兴扬屏息凝神,知道裂口被打开的那一瞬他也不能闲着。 黄泉水自然是要回到黄泉中去的。 而那些魂魄去却是无法在黄泉之中生存,此刻有黄泉水的力量阻隔他无法超度那些亡魂,为今之计就是等着剑横秋将那些水茧化去的一瞬间施为。 那需要极强的念力。 梁兴扬见剑横秋那厢进行的差不多了,也屏息凝神喃喃念动了一段往生咒。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淡淡的悲悯,然而更多的还是凝肃。 一时间超度如此多的冤魂,还是在聚阴之地,在阴阳两界的大门之前。这可真有些太抬举他了。 梁兴扬趺坐而下。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 这些含冤而死的少女自然是不肯就这样离去的。那往生咒将她们从浑噩中唤醒,一双双虚幻的眼中都有隐约血红的光芒。 然而有另一个声音忽然加入了进来,随着梁兴扬一同缓缓念那一段往生咒。 梁兴扬得空看了一眼,也不由得惊怔。 清若怕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自己给自己念往生咒的鬼魂了。她的神情很是严肃,身形却是在自己的咒语下愈发之淡,梁兴扬想了想,抬手为她身上添了一道定魂符,叫她不至于念了几回把自己先超生了去。 她似乎真比旁人都少些怨气,所以还不待其余魂魄怎样,自己先是淡薄到几乎要消散了。 清若得了一道定魂符身形稳固了一分,颇为感激地看了梁兴扬一眼,口中念咒声音仍不肯放松,水茧落地凝成一道血黄的河流,那至阴之物本是要受阳气牵引的,此地阳气最盛的自然是梁兴扬,毕竟剑横秋是尸妖之身。 是以那黄泉水滚滚向梁兴扬而来,一刹便在他面前卷起一人高的浪来,梁兴扬却还是岿然不动稳坐钓鱼台,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他只能在此刻选择相信剑横秋。 不然那些魂魄便要先他一步遭殃,魂飞魄散。 梁兴扬心想,自己总也算是水生的妖怪,在黄泉水里也不至于顷刻便要粉身碎骨吧? 不过那黄泉水最后还是没有泼洒在他身上。 剑横秋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狠狠在虚空中劈下一笔,咬着舌尖喷出一口精血来,那精血之中夹杂着一点隐约的黑,半空中轰然一响,便裂开一道诡异的缝隙来。透过那缝隙隐约可见其下奔涌的一条血黄色的长河,那些扑在梁兴扬身前的黄泉水一刹那像是遭了什么牵引与束缚一般,转瞬之间又从梁兴扬面前撤了个干干净净,回头奔涌入那一道缝隙之中。 梁兴扬连忙回身去扑那些魂魄,不叫魂魄也一并随着牵引没入其中,因为如今剑横秋强行破开的只是阴阳两界一道缝隙,并非是那轮回之路,不该这些魂魄来走。 剑横秋竭力合拢缝隙,看着梁兴扬和清若两个正念诵一段往生咒时,脸上有怅然的神情。 最终,他轻轻叹息一声,也跟着盘膝而坐,念他最不屑的一个咒语。 往生?剑横秋自己是从不爱送旁人往生的,他连自己都不求一个往生了,况且杀那样多的人,在他手下魂飞魄散的也不在少数,他如何还要假惺惺做如此姿态? 可是眼下剑横秋只觉得满心满眼的苍凉。 上一回有这样的感觉,还是看着自己的棋子、那个本事稀松平常的凌无名决然赴死的时候。 也许梁兴扬是对的,他的人心依旧还在,还有一点不可消磨之处,所以嘴上说着那人的痴心妄想和自己无关,到了最后还是要伸出一只手来......就算得的是一句不堪为伍,就算到死她也不曾原谅自己。 四面的阴风终于缓缓止息。 剑横秋看着清若有些虚幻的身影,眼神罕见地带着一点哀伤。 “我没想到还会想起你,而你大概再也想不起我。”他低低道。 清若的神情果然有些茫然。 她的身影单薄,显出摇摇欲坠的意味,梁兴扬知道自己若是伸手将那定魂符揭开便能送她往生,但是看着剑横秋的神情,他一时间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提醒剑横秋,其实不揭开那符咒时间所剩也已经不多,他真担心剑横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试图挽留这个将要往生的魂魄。 剑横秋深深地注视着清若,似乎要找出自己曾经莫名情动的原因来。 他唇边终于生出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蓦然伸手时将梁兴扬唬了一跳,可叫梁兴扬意想不到的是,剑横秋这一伸手,只是将梁兴扬的定魂符挥落。 “去罢。”他轻声道。“当你是从没有见过我,下一次也不要再见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无情道 失去了定魂符的支撑,清若的身形一瞬间变得更为浅淡几乎要烟消云散而去。她依旧是有些怔怔地看着剑横秋,神情似是有些怅然。 那一瞬间她眼底终于有些清明的意味。剑横秋望着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种近乎于软弱的神情是梁兴扬从未在剑横秋脸上看见过的,只是此时剑横秋也不惮于被自己的师弟,哪怕是一直以来都被自己视作对手的师弟看些笑话去。 梁兴扬也很识相地垂下眼不去看此刻的剑横秋。 “你不再往前一点么?”清若微微笑起来。“是怨我把你忘了?” 剑横秋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把你忘了。”他的声音有些艰涩。“你知道的,我从不会说后悔两个字,但也许我不该忘了你,如果我没有走,你也不会在这里被困了六百年。” 清若的眉峰微微颤抖了一瞬。 她低低道:“六百年么?那样久,我都不知道是那样久。可是六百年,你到底还是回来找我了,这就已经很好。” 剑横秋叹息一声。 “可我不是回来找你的,我的确忘记了一切,今日是个巧合。” 梁兴扬听着这对话眉头抽动了几下,只好依旧当自己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因为百无聊赖,笼在袖中的手只好历历去数那一串宝石。那上面的宝石他是闭目也能熟极而流地记着每一颗都是什么了,这些年他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时候就数一数,盘算着自己究竟还有多久才能走到那一步。 现在这条链子上的空位已经几乎被填补完了。 他想那一天也已经很快,只是今日的发现让他心头隐约是有些不安的,原来这世上是有第三只眼在,这一只眼来日又会扮演什么角色?是帮他一把,还是成为变数? 师父所做的一切也不过都是猜测,到今日这一步,却是没有任何猜想再能生出了。 这世上另一个知道他要做些什么的人正在他的面前,他想,自己是应该想办法再将剑横秋拉拢一番的。 也许今日之后,剑横秋会变得更易于打动些。 清若听了剑横秋耿介近乎于无礼的答话却是不曾怒,她只不过轻轻地笑了出来。 “是啦,你还是和过去一样,现下我可全都记起来啦。” 原来魂魄也是会有回光返照这一说的。梁兴扬听见这话的时候抬眼,望向清若的眼神是真切的悲悯。 清若却像是感觉不到自己的情形一样,依旧很快活的样子。 “刚见到你的时候我说你是妖,你说我污蔑了你,后来我也知道你果然是妖只是觉得既然是人变作的妖怪那与我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如今一见,六百年还是那副模样,你总无可辩驳了。” 剑横秋静静地听罢,伸出一只手来覆在清若的脸上,阴阳此刻并不相通,他所能感知到的也不过是一缕清风,可是他的手抖得那样厉害,仿佛是有千钧重的东西正在他的手中。 他附和道:“是啊,我的确是妖。” “那么你可不要再忘记我啦。”清若笑出眉眼弯弯。“我不知道轮回究竟有多久,但你是妖,妖是不会老的,我会忘了你,可你一定要来找我。” 剑横秋神情不变地对着她点了点头。 于是清若心满意足地化为了一缕纯粹的清风,绕着剑横秋徘徊一番之后,便也渐渐消散了。 梁兴扬很清楚,剑横秋是撒了个谎。 只是这不必去拆穿。 剑横秋怅然地望了一眼清若最后消失的地方,转眼看梁兴扬的时候又是素日冷淡表情。 “走罢。我想,那里还有一个应当被超度的家伙。” 梁兴扬跟在剑横秋身边,状似随意地问道:“清若与秋雁何以如此相似?” “是姐妹。”剑横秋道。“我想起来了,当年我是为了那虎妖来的此地,只是最后负气出走,这一折你也该想起来了,不必我多说。” 梁兴扬面上便罕见地有些讪讪。 是了,当年他和师父就是觉得此地有妖族作祟才停留了几日,不想遇上了剑横秋爆发一场大战,最后剑横秋远遁,师父便和他也离开了此地,那真正的幕后凶手却是又在此地逍遥自在了不知多久。 “你也不必太自责。”剑横秋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那虎妖在你们走后恐怕是真的偃旗息鼓,最后一个受害的应当就是秋雁,不然的话,最清醒的那一个也不会是她。只可惜机缘种种,最后在师父眼里我纯粹是一个恶人了。” 他回头望着那陵墓,眼底有些狠厉的意味。 “若是早想起来时,我不会叫那畜生死得如此轻易。” 他声音平静,语气却包含杀机,显然是恨极了那虎妖害他被寒宵误会,如此看来他其实对寒宵的在意是远超梁兴扬的想象,不然的话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对着一个已经死了的虎妖还如此计较。 “那之后我又回来了。”剑横秋闭了闭眼。“几个月的工夫,刚好是虎妖凑足了最后一对魂魄,一个是秋雁,一个是自幼修行知道妹妹被虎妖所害想要斩妖除魔却一并折进去的清若——那时我恸及,又觉得是爱欲叫我软弱许多,所以便把这一切都封印了去。” 逃避不大像是剑横秋会做的事情,这也不像是全然的逃避。梁兴扬上下打量着剑横秋,叫剑横秋面上很有些挂不住,更冷冷道:“怎么,想笑我是个懦夫?” “只是觉得你未全说实话。”梁兴扬低笑。“你不会是受了情伤便要连记忆和爱欲都一并要封印去的性子,你当年是悟透了什么?” 剑横秋默然一瞬,还是说了实话。 “是无情道。”他低声道。“我不曾杀我所爱而证道,然而那一刻,我却知道她是因我而死,这是不大完整的无情道,我想证一个完整的去与日月同辉,是以索性将这些尽数封印。” 他呼吸忽然一窒,看向梁兴扬的神情也有些彻悟。 “无情道是杀所爱而证道。”他轻声道。“你觉得那一个,像不像是修了无情道的?” 第二百二十章 修炼者 梁兴扬的脸色也缓缓冷了下来。 剑横秋这一句话,恰似一捧冰雪当头浇下,叫他浑身都是一个激灵,然而也醒悟过来。 无情道。 “他不是。”梁兴扬轻声道。 剑横秋脸上浮现出一点疑惑的神情来,不知梁兴扬何以如此笃定。 梁兴扬却是闭了闭眼。 “妖皇修的不是无情道,可是你却提醒我了许多。” 梁兴扬不信妖皇修得是无情道,他所修也不可能是无情道,旁的他是看不穿,可是这一点却毋庸置疑。 ——若果真便是无情道的路子,那当初在无终城里他做的那个梦又是什么?他很清楚那不会是假的,因为无论妖皇有多么通天彻地的能力,他都不会有本事让自己留下的一点气息能蒙骗过自己的另一片灵魂。 他所见的都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现在看来那一场火雨不是什么被抽象化的灾难,而是真正降临过的,曾经降临在那条烛龙身上,说不准也把烛龙真的变成了一道绵延的山脉。 那么如果修无情道的,是另一个人呢? 不,也不是另一个人,而是另一个神。 那至今不知身份的神明,才应当是修了无情道的那一个。 剑横秋看着他的表情忽然也反应了过来,低声问道:“你说的是她?” “师父不是无情道,这我知道。”梁兴扬道。“你不必为此伤神,然而上面那一个却说不准。” 剑横秋点了点头,神情怅然之中又带着一点狠戾的意味。 “神又如何?她最好是不会再降临在这个世上。” 回到神庙的时候文优还在玄灵和秋雁身旁。玄灵的境况看上去还好,但是秋雁的身形已经不可避免地一分分淡薄下去。 文优看见他们两个终于露出一点喜色来,道:“你们再不回来,便见不到她了。” 梁兴扬其实觉得见不到她也并没什么,很显然这是因为那聚阴之地的阵法已经被破坏连带黄泉之水都被引渡回了应当去的地方,于是秋雁身上的怨气便也渐渐消弭。怨气本就是她这样寻常魂魄在世上滞留的原因,怨气一散,她也将要去轮回转世了。 剑横秋的神情却微微一变。 他上前几步,道:“你是在等我?” 秋雁的神情显见是有一点迷茫,她甚至于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苦苦支撑着,只是意识到走近的这一个是剑横秋之后,她的眼中便忽然有了一点光。 “是你来了。”她轻声说。“我在等你。” 秋雁一直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苦苦等待,直到看见了剑横秋才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样,而剑横秋也不不觉得几分意外,他静默一瞬,道:“是啊,我来了,只是似乎来晚了。”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无奈,全然不像是梁兴扬所熟识的剑横秋。 秋雁的神情则渐渐激动起来。 “我不知是不是晚了,只是你要救她,你是答应过她的。” 她的话说得有些模糊,剑横秋听得却十分认真。他的眼神并没有在秋雁那张与清若极为相似的脸上有所流连,剑横秋是能把这种事情分得很开的。 他只道:“是,我答应过,所以我会救她。” 秋雁终于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而后她便消散了。这姑娘做了六百多年的鬼,可是一旦那聚阴之地的阵法散去竟然能将怨气也散得涓滴不剩,以梁兴扬来看若非她执意等待,只怕不等他们回来便也烟消云散。 “她为何要等?是她也想起来了些什么不成?”梁兴扬奇道。 剑横秋淡淡道:“或许是想起来了,或许是刻在魂魄之中不肯忘,怨气散了便知道那才是第一等的要紧事。” 他说得云山雾罩,梁兴扬便转脸去看文优。 文优只把手一摊,道:“我可不清楚,只知道她醒了之后忽然问我是不是见过一个生得很白的男人,我说你在梦中刚见过她,她便说她要等,我见她可怜,顺便也帮她维系了一阵子魂魄。” 他嘴上说着是不大关心人族,其实真有人族向他乞求帮助的时候他也还是伸手帮了。 梁兴扬听秋雁将剑横秋形容为一个生得很白的男人不由得心中暗笑,可是接触到剑横秋的目光时便又有些笑不出,剑横秋脸上没显示多少悲伤,眼底却像是多了一点泪光。 他低低叹息了一声,道:“都是一样的傻。” 一样的?谁和谁? 梁兴扬联想到先前剑横秋见到秋雁之后十分笃定说还有一个的情形,心下也有几分猜测,但还是问剑横秋道:“她让你救的是谁?不是清若吧?” “不是,也说不上是救。”剑横秋道。“但我答应了清若。” 原来前一个她和后一个她乃是两个人。 梁兴扬本还在想剑横秋会不会愿意请求他的帮助,却猝不及防先听剑横秋说道:“我也想请你帮我一回。” 他虽然是在求梁兴扬,语气倒也不很像是在求,仿佛就算梁兴扬拒绝也没有关系,但梁兴扬却听得出这对剑横秋来说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求字。 于是他道:“你难得是要做件好事,我岂能拂了你的面子?” 剑横秋却是讥诮一笑,仿佛有些厌倦的模样。 他道:“也不白要你的帮忙,那地方也有你要的东西。” 剑横秋是如今世上最清楚梁兴扬究竟需要什么东西的一个了,且他的性子,若做对手时不惮于去欺骗与算计,一旦做了自己人却是不屑于再行那欺骗之事。是以梁兴扬未曾犹豫便道:“好,那便算扯平了。” “扯平了?”剑横秋笑意古怪。“那东西真是你想要的么?你还真是无私。” 梁兴扬对他的讥讽是习以为常,含笑并不说话,转头前去探查玄灵的情形。 玄灵呼吸平稳,面色也比之前红润许多,显然文优这一番行动还是有些用处。 许是在昏迷之中感受到了梁兴扬的接近,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眼底是一点冷然的清光,仿佛从来不曾认识梁兴扬一般的陌生。 “你是谁?”她问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 也是师兄 梁兴扬微微一怔,而后苦笑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玄灵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他望着那张脸,一面觉着是不可能,一面又忍不住生出些不该有的期冀。 直到玄灵以全然陌生的神情对着他,他才知道自己的梦终究是没有成真。 梁兴扬缓缓直起身来,望了文优一眼。 文优似乎也显着有些尴尬,不为旁的,毕竟梁兴扬和剑横秋先前也算是帮了他一把且还帮得不错,可他看顾玄灵却像是出了岔子,眼下玄灵这模样决不能说是没事。 只是文优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是半血的青蚨出身,却对此道不能说熟识,况且选令他内也不寻常,寻常妖族的魂魄之中哪里会有一片神魂呢? 梁兴扬果然也很明白其中道理,他低低叹息一声道:“文优兄也不必自责,玄灵的魂魄境况是异常的复杂,出什么差错都有可能,现如今我看她已经不再被外物所影响便已经很好了。” 文优却是微微皱着眉头,仿佛是觉得有些丢面子,他便往前走了两步要去探查玄灵的脉息,玄灵却向后闪了一闪,颇为警惕地看着文优道:“你们究竟是谁?” “我们是谁?”文优却是袖手冷笑了一声,道:“你忽然间砸进我的庙里来,还要问我是谁么?” 说着他指了指上头漏风的顶棚,这庙实在是有些太过破败了,那上面说是有个被玄灵这娇小身形所砸出来的洞也不为过,只是梁兴扬看着说谎也理直气壮的文优,只好把脸转到一边去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玄灵先是十分狐疑地看了看上面那顶棚,再转眼看一看那破庙中的塑像,心想这塑像和眼前这个古怪家伙倒真有几分相似之处,遂方才那气势汹汹的架势一转眼也不见了。 她道:“我只知道一睁眼便到了这地方。” 梁兴扬心头微微一动,他从玄灵这话中听出了一点惶惑的意味。 原来玄灵毕竟还没有变,那趾高气昂也不过是为了避免他们看出些端倪来。 于是他也跟着上前两步。 玄灵望着他时,眼中的敌意倒是淡了些许,她皱着眉头道:“我总觉得我是见过你,是在梦里?你看上去和那家伙一样讨厌。” 她说得混不客气,梁兴扬心头却是一松,知道玄灵此刻口中说得那正是他的师叔她的师父,这么说来在山门中的事情玄灵依旧是记得,那他自然可以做个便宜师兄。 于是梁兴扬含笑道:“是么?许是因为我们同出一门罢。” 玄灵立时警惕起来,道:“你不要骗我,我从没见过你,况且他们都已经——” 她一时没能把话说下去,肩膀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梁兴扬恍然。 玄灵的记忆是回到了当初山门刚刚破灭的时候,怪就怪在她眼中的杀意并没有那样重,难道说那条复仇的路也不是她选的? “我却听师父提起过你。”梁兴扬道,他将自己曾经各个幻境中所见的玄灵旧事娓娓道来,玄灵听着,脸上的怀疑之情终于冰消瓦解。 “那么你为什么不在?”她低低道。“如果有你在的话,或许是事情是会不一样的。” 梁兴扬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其实他也想过。 如果他知道有这么一个师门在,是不是能护得住?只他一个力量是低微些,可至少他需在,而不是多年之后回望,摇头叹息着说一声无能为力。 梁兴扬沉默一瞬,竟不知如何答话。 最终他艰涩道:“我出师早,性子又不喜拘束,所以时常游历在外。山门的事情......” 梁兴扬顿了顿。 那一刻他想到的不仅仅是自己曾在玄灵梦境中所看见的残垣断壁,更是想到了师父,所以他语气中的悲凉也是极为真切的,听得剑横秋眉峰微颤似乎是想要冷嘲热讽一番,却是让玄灵更信任他了些。 “我已经知道了,过去我不在,是我的错处,从此以后,我会保护你。” 就像是第一次遇见玄灵时一样,梁兴扬依旧许诺了保护。只是那时候他的诺言被玄灵嗤之以鼻,现在也差不多。 梁兴扬的心境却是大为不同了。 从前是因为玄灵的脸。他不是那样肤浅到只看样貌的家伙,可也很想再多看一眼那张脸,而且终究因着一张脸不能对玄灵坐视不理,现在他知道了玄灵就是与师父有关,当然更要全力以赴。 而且他总有种预感。 玄灵的未来,也与他的未来息息相关。 他和玄灵之间就像是妖皇与修无情道的神女之间那样有着微妙的关系,当年事如何他并不得知,但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窥得全貌。 他也是这世上唯一能窥得全貌的。 因为妖皇正是与他息息相关。 但这次玄灵认定了眼前是自己师兄,所以不以为然的神色并未十分明显,她上下打量着梁兴扬,眉眼中也不能说是不信任,只是有些狐疑的意思。 半晌她才扬眉道:“我的确看不出你的深浅来,那你愿意跟着我把那些家伙都杀了么?我一个个记着呢。” 梁兴扬想,果然。 那时候的玄灵是怎样想的,如今的玄灵便是如何。或者她也一直没有变过,如果不是遇见了自己,她是会一直复仇下去的。 这一世了结了还有下一世,猫是很执拗的,玄灵又可能是猫妖里最固执的那一个。 其实梁兴扬很欣赏那样的固执,那会让他想起师父,师父说到底不也是个固执的人么?只可惜沉湎于仇恨不是一种好的固执,他不能让玄灵再深陷其中。 “那些人已经死了。”梁兴扬道。“其实你当时伤重昏迷,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知道都是谁参与其中,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他语气中那凛然的杀机其实装得并不像,是他全然照着剑横秋学来的,于是剑横秋终于低低嗤笑了一声,也站在了玄灵面前,懒洋洋道:“是啊,也有我一份,我也是你的师兄。”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未久别 玄灵先是看了梁兴扬一眼,道:“你不像是一个会杀人的,因为没有杀气,就像是那家伙一样,是个只会嘴硬的。” 梁兴扬的面色微微一滞,剑横秋却是毫不客气地发出一声嘲笑来。 玄灵便循声又看剑横秋,上下打量一眼之后点头煞有介事道:“这一个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好相与的,若说他杀了人我倒是相信。” 剑横秋的神情有些怔怔的。 梁兴扬心想,这样的话由玄灵说出来也不知剑横秋究竟会做何想,那毕竟是一张像足了师父的脸。 但剑横秋最后只是平静道:“既然信我,便不必再提报仇的事情。眼下我这里有一桩趣事,你若是愿意跟来倒是可以将你也一并带上。” 玄灵一愣,当即问道:“什么趣事?” 剑横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也是杀人。” 梁兴扬把剑横秋一拉,低声道:“先前你对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剑横秋容色依旧安然。 “是杀人也是救人,对你而言是救人更有趣,我看对她却未必。” 梁兴扬紧皱了眉头,道:“你不怕我拦你?” “这一回要杀的自然是该杀之人。”剑横秋面色不变。 梁兴扬还是满腹的狐疑,只也知道剑横秋既然肯邀请自己同行,便是知道他绝不会出手阻拦,不然的话带上的也就不是个助力而是一重麻烦了,只他细细思量一番,又道:“我担心杀戮对她会有些影响。” “她身上有什么你也清楚。”剑横秋嗤笑道。“她那哥哥算是打空了算盘。” 剑横秋这话是不无道理,可是梁兴扬看着玄灵一双清凌凌的眼,总觉得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 玄灵不是师父,师父也不是神女,他更不希望玄灵也变成神女。 难道人族和妖族,在真正的神明面前就是那样的无力么? 他用力攥住了自己的手腕,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头正压在他的腕间,有细微的疼痛。 也许。但那不意味着他们就不会付出代价。 剑横秋最终也没说他们究竟是要去什么地方救什么人,只是梁兴扬总觉得他们走的这条路是他曾经走过的,等行了几日,才发觉这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当初剑横秋从他面前逃走的时候,引他走的就是这一条路。 “难道你当年走这条路,就是被自己封印了的记忆所影响?”梁兴扬便嘲笑他。 剑横秋面上八风不动。 “不是。”他道。“我忘得很彻底,当年不过是想设局要你死罢了。” 他说得再直白不过。 他们两个从一开始本就是水火不容的架势,如今相处不意味着要把以前的事情都遮掩下去,既然认定了现下要走同一条路,那也不会再没来由因着旧账斗将起来。 倒是玄灵听见他们对话,奇道:“你们不也是师兄弟么?怎么还要打生打死的?” “因为师兄弟间也未必融洽。”剑横秋皮笑肉不笑。“就是对着小师妹么,都是要看顾几分的。” 玄灵便把脸一板,道:“我可不认自己是小师妹,没准你们两个骗我。” 梁兴扬很清楚她不过是不大喜欢那个小字,一时间不由得朗笑出声,可是等看着眼前村落的时候,却又觉得有些笑不出来。 “玄灵。”他下意识道。 玄灵没有忘了自己的名字,有些疑惑地扭头看向梁兴扬。 梁兴扬低低叹息了一声,道:“你应当是不记得这里了,不过你是来过此地的。” 玄灵很茫然地望了望眼前景象,默不作声摇一摇头。 她果然是不记得。 梁兴扬倒也没指望她记得,甚至还希望这村里的人都不记得他才好,玄灵的样貌是没什么变化,甚至于村子里的人还会有些见过剑横秋也说不定,所以从这村子借道不是个明智的举动,他探寻地看向剑横秋,道:“你不会是一定要从此地经过吧?” “这里有你要的东西。”剑横秋道。 梁兴扬一怔,道:“你当年就知道,为什么不拿走?” “拿走了,你看到的就是死村,只会怒火中烧想要赶紧让我付出代价,而不会留下来解决问题。”剑横秋冷笑。“所以只能留下来,左右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从你这里拿不走那东西,多一块石头少一块石头没什么干系——看来,是已经叫你给拿走了。” “是,我将那婴灵超度之后,便将之带走了。”梁兴扬而今也不避讳,坦坦荡荡卷起袖子来指给剑横秋看。剑横秋看着那块黑色的宝石眸光到底还是有些阴沉,这又叫他想起自己反复当梁兴扬手下败将的一点不快之事。 玄灵却笑了起来。 “你一个男子,怎么戴着这样的东西?” 梁兴扬放下袖子,无可奈何地一笑,道:“那我问你,究竟什么是男子要做的,又究竟什么是女子要做的?人族有那样的规矩是人族蠢钝,你总该知道妖族没那许多规矩。” 玄灵不想被他反而将了一军,当下别了脸一时不肯吭声。 倒是剑横秋爽快道:“既然你已经拿到了,那便不找这等麻烦。” 说着他脚下一拐要走到另一条路上去,可是就在此时,梁兴扬和剑横秋的眉目都是一凛。 他们两个都做了一件事。 把玄灵护在当中,而后抬手拔剑。 一柄桃木剑正抵在梁兴扬的剑上,执剑的手有些苍白,虽有些剑茧,形状却十分柔美。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 梁兴扬顺着那柄桃木剑看过去,有些讶异地挑一挑眉。而剑横秋看了一眼来人不过是个小道士,当下就很不耐烦地要动手,袖袍微微一动却已经叫梁兴扬摇头阻止。 “我们只是路过,何以忽然便动起刀兵来呢?”梁兴扬笑吟吟道。 “你们分明是妖物。光天化日,好大的胆子。”女冠的声音有些冷,显然对妖族并不打算假以辞色。“还想要瞒过我不成?” 梁兴扬看着她腕子上的一条细细手链,神情有些怅然,道:“我若说我们也是道士,你是信还是不信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似曾相识 眼前的少女自然是阿英。 阿英现下有个不大像是道号的名字。因为那小小的道观本不打算收女弟子,只是看她根骨不错又无家可归才勉强收留她,若说她如今是女冠也不全然准确,她只是跟着师父得了个道号,师父似乎总觉得她有朝一日还是要下山去的。 她如今只是在名字前加了字辈,便很巧变成云英二字。她知道那是种很常见的石头,脆弱而又美丽,本来不大喜欢,但后来发现那石头若是凑在一处足够多时也是弥足坚硬,便也没有那样不喜欢了。 云英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在道观之中,努力回忆发生了些什么时只能记得自己的家像是被妖族放的一场大火给烧了个干净,她好像是要跑到山上来求助,然而还没等到山上的时候便已经昏了过去。 她的家是被妖族毁了的,所以她比旁人有更迫切的斩妖除魔的愿景,只不知是为什么,她师父一直不大愿意叫她下山。每次她提出来的时候,师父总是望着天边很怅惘地说时候还没有到。 这一次她总算被放下了山,没想到甫一下山便叫她遇上了这几个浑身都是妖气的家伙,她想也没想便冲了上来,似乎从未想过自己会不会不敌。 其实她学道法的时日浅薄,不敌妖族才该是最正常的一件事。 可她想,若是她会害怕的话,又怎么对得起当年烧起的那一场大火呢? 只是眼前这个满头白发偏生面容又十分年轻的男子,身上也是一件道袍,那件几分破旧的衣服把他身形衬成松竹,人说着不要以貌取人可到了眼前又总躲不过,她总觉得眼前不是个恶人,说的话竟也有几分可信。 另外两个的杀气却很浓。 云英一时间有些踌躇。 梁兴扬的目光只落在她的腕子上,面上一点感慨神色也很快被他隐去了。当年他便没想过要再与这个姑娘相见,那对他来说只是漫长生命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而对阿英这样的姑娘来说,与一个妖族有太多的牵扯则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生命是如此漫长,也许再见阿英的时候于他不过是倏忽眨眼的时间,阿英便会从一个少女变为一个耄耋老人。 然而没有。 他们是如此之快便再次相遇,那一瞬间梁兴扬还以为剑横秋是故意的。然而看剑横秋的时候,他的神情却显得十分无辜。 “这就是当年院子里埋着石头那一家?后来如何了?”剑横秋传音入密。 “旁人都死了,剩下她一个,我抹了她的记忆,把她送上了山。”梁兴扬言简意赅地答。他转眼看见玄灵毫无波澜的神情,终于还是有些唏嘘。 玄灵本应该是很挂念这个姑娘的,梁兴扬依稀记得当时她还为自己不肯带上阿英而有一点生气,然而现在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阿英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当然也浅淡得近乎于没有,所以她不记得梁兴扬时更不会记得阿英,只是觉得一个拦路的道士还没有可恶到非死不可的境地,是以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 她也察觉出事情有几分奇怪之处,似乎梁兴扬看着眼前女子的时候,眼底有种熟稔而悲悯的意味。这神情几乎叫玄灵也觉得有些熟悉了,因为梁兴扬在看她的时候,似乎也总是泽阳的神情。 于是她便有些好奇地打量起云英来,这时候她忽然便觉得云英是长得叫她觉着有些熟悉了,可是竭力回忆的时候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仿佛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在,不知其下遮罩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梁兴扬瞧见玄灵在发怔,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玄灵下意识便一巴掌将梁兴扬的手打到一旁去,梁兴扬从她倒竖的眉毛上头总能读出一点猫的影子来,便有些忍俊不禁。 云英又上下打量了他们一回。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可能是对梁兴扬和玄灵旁若无人的动作有些不满,但是梁兴扬身上那件道袍和一点毫无来由的熟悉感又让她的眉头缓缓松开,她也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人几分亲切熟稔,似乎是什么地方曾经见过的。 “你从何处来?”最后,云英这样问。 “我是一个散修。”梁兴扬含笑道。他将手从袖袍中抽出,云英起初是很戒备地后退了一步,但紧跟着就看见梁兴扬手中握着的是一叠符纸,那上头都是道家正统的纹样,梁兴扬不过拿在手里给她瞧了一眼便又收回去。 其实是因为他有些心虚,怕云英看出上头都不是朱砂所绘起了疑心。 然而云英已经觉得自己是冤枉了好人,歉然道:“是我不该胡乱猜度,几位道友身上妖气何以如此之重?是附近出了什么妖患么?我在山上却是不曾听说。” “来的路上杀了几只作乱的妖鬼。”梁兴扬语焉不详将之一语带过,他不欲与眼前少女再有些牵扯,所以神色便有一点冷淡疏离的意味,这叫他含笑的时候也像是高山上巍巍的雪,不可亵渎的模样。 所以云英也没有再问下去,只将剑收了又向他行礼道歉。 梁兴扬抬手还礼时有阵风吹过,将他宽大的袖袍卷起一线。 云英在他腕间瞧见一点宝光。 不,那不是一点,而是汹涌的宝光,璀璨得叫她几乎睁不开眼。她低垂着眼皮心想这可有些奇怪,自己该是从没见过这样珠光宝气的情形的,为什么会觉得有些眼熟? 颅脑中有一阵很突兀的疼痛。 她似乎记得,弟弟出生后不久家中就有了变故,因为穷并没上山来寻求帮助,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是没有解决时家中便被妖怪一把火烧了么?似乎又不像。 云英扶着额,梁兴扬不动声色垂下手去,道:“虽说相逢是缘,可贫道还有要事在身,只能先行别过了。” 他转过身去,忽然听见云英有些急切的一声呼唤。 “且等一下——我,我其实是替家师下山求助来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凤凰山 梁兴扬又望了过去。 他其实有些诧异,因自觉不是什么面相和蔼可亲的人,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剑横秋足以叫旁人退避三舍,偏偏云英还敢开口,是因为她终究能从自己身上觉出一点熟悉之处么? 然而最后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道:“若是能帮得上忙,贫道自当竭力。” 云英的脸便显得更有些红,似乎也是因为觉得自己太唐突了些。但她似乎也真是有些急事在身,饶是这样也依旧咬了咬牙道:“虽有些冒昧,可家师也是无可奈何才非要求援不可——” 剑横秋的脸忽然转了过来。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似是压抑着一点激动,又像是还有些怒火。梁兴扬看他这幅表情也是吓了一跳,还纳罕是发生了什么,好半晌听见剑横秋缓缓道:“你们的道观在凤凰山上?” 剑横秋问得很慢,也很慎重。凤凰山几个字在他唇齿之间碾磨出一点冷厉的意味,而凤凰两个字更叫梁兴扬心下一动。 若是能叫剑横秋这样关心的,那恐怕凤凰山也不仅仅是个山名,该是别有深意才对。 凤凰,是怎样的一只凤凰呢?梁兴扬有些出神地想着。他的梦中并没有一只鸟儿的参与,可是剑横秋这样一说,他忽然便生出些不安来。 云英有些不明所以。 她对梁兴扬便已经是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至于到了剑横秋这里,便更是几乎要退避三舍,乍听剑横秋一问后退的脚步简直有些踉跄,让剑横秋的唇角也不禁有笑影一闪而过。 而后她点一点头道:“是,正是凤凰山。” 梁兴扬心想,自己上一次来此的时候,倒是还没有注意到此地有这么个名字,只晓得山上是有个小道观。 一念及此,他忽而有些悚然。 这小道观竟也能与某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扯上干系么?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说真的有天意的话,那究竟又是谁代表了天意?天意从来高难问,但是不是也有能问到的时候? 剑横秋脸上便有了冷笑的意味。他点一点头道:“啊,凤凰山,我早该想到的。若不是山上有了道观,或许早几百年这里就要被白云观注意到了。” 他扭头对有些茫然的梁兴扬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凤凰山,这样看来,还可以帮她一个忙。” 剑横秋自然是没有那么好心会平白无故要帮人什么忙,所以他说帮忙的时候语气有些讽刺,意思也再明白不过,他这是在帮梁兴扬的忙,要梁兴扬知情知趣一点。 梁兴扬点了点头,道:“山上最近是有什么古怪状况么?你不要怕,我们或许就是为此事而来。” 剑横秋没打算同云英说话,袖手站在一边看着,听梁兴扬好言劝慰云英的时候,眉峰微微一挑。 他真没想到梁兴扬这么快就进入了状态。 这也不全然是在帮梁兴扬,剑横秋不过是知道梁兴扬绝不会坐视一个与自己有旧的人罹难而袖手旁观的,他只是真心觉得有几分滑稽,怎么摇身一变梁兴扬便又把事情揽在了自己身上,他反倒是像个旁观者了。 云英一怔,道:“你们为此而来?可这是山门隐秘,已然是几百年前的事情。” 她的语气里隐约带着怀疑。 梁兴扬顿了顿,也很快找到了借口,道:“自然也是师门传承下来的一点蛛丝马迹,叫我们来到此地的。” 云英毕竟是涉世未深,很快便信了梁兴扬的话,她也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因为方圆百里只有凤凰山上这么一个小小的道观,她此番下山来若不是遇上了梁兴扬,便只有往幽州城的方向去碰碰运气,可是听师父的意思仿佛是不要指望白云观的人会出手相助。 因为凤凰山上那个隐秘,是有可能叫他们这小小的道观被斥为妖邪之流的。 云英咬了咬下唇,心想他们若是对山上的事情略知一二也好,如此便省的她要费尽口舌解释又要担心为人误会。 所以她很快便把心头的一点疑窦抛诸脑后,转而要把他们往山上引了。 “山上本来也是风平浪静的,只是忽然便越来越热,如今隆冬腊月里一点雪也存不住。”云英的眉头微微蹙着。“师父说这是时候快要到了,只不肯说是什么时候,你们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时候么?” 梁兴扬看向剑横秋。 剑横秋竟也罕见地有一点犹豫,他看起来在像个法子把云英可能生出来的怀疑都按回去,这可不是他突如其来地发了善心,而是如果云英意识到他们是妖族的话很可能会把事情弄到一个很糟糕的境地里去,譬如他不得不先把那道观里的人杀尽了再办他想要办的事情,而可以预见的,梁兴扬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为免梁兴扬再给自己找麻烦,剑横秋是很愿意短暂地去扮演一个人族的。 这也谈不上扮演,毕竟他起初就是人族,只可惜年岁太久加之有些刻意地想要遗忘,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 最后,剑横秋道:“既然你师父不愿意与你说,那就是他担心你不成气候卷进去害了自己。” 云英听出他拒绝的意思,很不服气地道:“是么?可你们的年岁看上去也不比我大多少。” 剑横秋低低笑了一声。 梁兴扬却在此时传音入密道“你对她神神秘秘的我倒是不拦着,可好歹给我说清楚你上山是去做什么的,若进去了便要打要杀,我可不会与你站在一处。” 剑横秋含笑道:“看来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形象,不过你放心,此行我不愿节外生枝。凤凰山上从前没有道观,山下便是地火,地火之中有你要的东西,也有我要救出来的人。” “人?”梁兴扬不由得奇道。“且不说几百年过去了如何还能救人,单说那地火,寻常修者也不能在地火之侧活上几百年吧?你要救的究竟是个什么?” 这一回,剑横秋却不肯说话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救兵 剑横秋的神情已经不能用冷凝来形容,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有些阴沉。他越过云英的肩头去看远处那若以若现的一座山,凤凰山其实他从未去过,但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 他本以为自己会牢牢记着这个名字的,不过到最后,是他主动把这一切都忘了,至于再想起来的时候依旧是刻骨铭心。 比爱更久远的是恨,他一直以来不正是靠着恨在这世上一步步走下去的么?恨这世间有不公,恨师父不肯多听他分辨一句,相比之下这凤凰山简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不过他是个很记仇的人,所以恨意有多浓烈反而是次要的。 梁兴扬看他这幅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对这有些惴惴不安的云英道:“还请师弟带路——是了,还未曾请教师弟名姓。” 对着云英那一双清澈的、同往日别无二致的眼睛时,梁兴扬几乎要脱口叫出阿英两个字来,不过他咽下那个昔日名字的动作也是熟极而流的,至于没叫旁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云英垂下眼去,不知怎么她是有些不敢看梁兴扬和剑横秋了,看梁兴扬时总觉得头是有些疼,而剑横秋的神情又太过吓人。 她低低道:“我的道号是云英。” 云英果然是在山上而尚未与旁人有过太多接触的,至于她连自报家门的规矩都不大熟悉。 梁兴扬怔了怔,这不仅像是个凡俗女儿家的姓名,更与她原本的名字很像。是因着巧合,还是云英的师父便知道她不会在山上停留很久?若是后者的话,又是怜惜她年龄太小不该在一个小小的道观里蹉跎想着叫她另投别处,还是说因为这道观自己知道凤凰山下有异动,所以时日无多? 他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 “我们都是散修,没有这样正经的道号。道友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喊一声梁兄也好。”梁兴扬唇角流露了一丝苦笑。“至于本名么,却是有些唐突之嫌疑了。” 剑横秋当然知道他这是因为本名流传得太广要用个化名,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连化名也不愿同云英说,不过他素来不愿意操心这等细枝末节,只是把自己名姓淡淡通报了一回,他就用剑横秋这三个字,不是说他没有本事把自己的名字传扬出去,只是因为,曾经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族或是妖族多半都已经死了。 玄灵自然也没什么可怕的,其实她不大想去凤凰山,只是现下认定了梁兴扬和剑横秋两个都是她的师兄,跟着师兄四下里游荡似乎也很好,所以还算是乖巧,她望着云英嫣然一笑道:“我叫玄灵,喊你一声阿英妹妹可好?” 云英听见这名字微微一愣。 而梁兴扬则是有些吃惊地看了玄灵一眼,只见玄灵的神情是泰然自若,可是望着云英却全然是望着陌生人的眼神,看来这只是一个巧合,只是把人的道号也拆开来叫,的确是玄灵才会干出来的事了。 云英是有求于人,自然也不会追问太多,听见阿英两个字的时候却还是有些神游物外的意思,好半天才低声道:“也好。” 玄灵同云英挽起手来,云英拗不过她,脸上略泛着一点红,同玄灵走在前头往凤凰山的方向去了。梁兴扬有些感慨地瞧着玄灵的背影,心想,原来若是玄灵一直在师门里无忧无虑的长下去,应当是这样的性子才是。 他遇见玄灵太晚,叫她在仇恨里活了那么多年。 梁兴扬有些出神,并不去注意脚下的路。而剑横秋看出他的魂不守舍来,略有些嘲弄地问道:“在想什么?想你本该给师妹一个避风港?” 剑横秋竟是很了解他。 梁兴扬像是没有听见剑横秋语气中的讥诮之意,点了点头。 他顿一顿,又道:“其实你也是一样。” 剑横秋的眉毛都竖了起来。 “一样?什么一样?可笑!”他愤然拂袖。 然而,许是因为凤凰山这件事对剑横秋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他竟然还能压低了声音不至于惊动前面正亲热挽着手的两个。“若我还在,师父又怎么会看得见你?你不过会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而梁兴扬的笑却是不曾变过。 “无妨,这事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梁兴扬低低笑了起来,他的笑意有一点无奈,却也难得有一点冷然。“我知道师父要的是什么,如今却不是只为师父在做这件事,况且师父或许也没有想到我同妖皇之间还有这么一层关系,若不是她收我为徒,世上恐怕早就没有这许多麻烦事。” 若是当年便剖蚌取珠,梁兴扬的魂魄会归于何处? 自然是飘飘荡荡,往妖皇处去。 妖皇会重归于完整,变成更棘手的存在。 然而眼下的情形,却是妖皇的一部分生出了反心,此消彼长之下,当然算得是人族的机缘。 凤凰山上果然很热。 时下暑热已经渐渐褪尽,甚至起一点秋风,只是在南地还不甚明显罢了,只是越往山上走本应越觉得凉爽,这往凤凰山上走却不然,便是寒暑不侵也能觉出些不对的地方,云英道行算是微末,眼见着脸上已经有些汗水。 梁兴扬的脚步微微一顿,俯身拾起一块山石在掌中把玩。 剑横秋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你见到石头便觉得是好的?” 那的确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肉粉颜色,沾染着一点泥土,只是烫得惊人。 梁兴扬不理他,垂眼看着掌心,那石头把他的掌心灼得恍惚有些疼,其实是幻觉,因为真正的火焰也未必能奈何他。 他突然出声道:“云英,你师父当时派你下山,是怎么与你说的?” 云英正与玄灵不知说了个什么笑话,脸上带了一点笑意。她回望梁兴扬见他神情严肃当即不由得敛了笑意,有些惴惴不安地道:“师父说,要我下山求助,若是找不到人,就一直往幽州城的方向去,幽州城或许会有人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神女 她眼里本还有一点憧憬的光,但是在看见梁兴扬脸上骤然冻结的笑意之后,那点光就也跟着一并熄灭了。云英很迅捷地反应了过来,脱口而出一声惊呼:“不,不会!” 不会什么? 那一瞬间她的恐惧达到了顶峰,就像是当年在睡梦中醒来发现四面已换了天地那样的惊恐包围了她,而梁兴扬只是看着她,发出一声有些悲悯的叹息。 是了,从方才见到云英开始就一直笼罩在心头的一点疑云,至此终于烟消云散。 为什么云英一个刚入门的弟子会被派下山去求援,她的师父又为什么一定要她往北走,一直到幽州城去?这些小道观应当都很明白幽州城那矜傲的嘴脸的,他们不应该还抱有这样的幻想。 一切豁然开朗。 能不能找来援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命令之下,什么人也不认识的云英只会一直往北走,一直往北走,便能避开这一场祸患。 可若是早知有这样的横祸,为何不让道观上下都尽数退去,偏偏只要云英下山来?她同旁人有什么不同? 梁兴扬的呼吸跟着微微一滞,那一瞬间他也豁然开朗,意识到云英与道观里的旁人的确是有些不同的——云英其实,还不是一个真正的道士。 她的名字也不像是道号,起初梁兴扬便觉得有些奇怪,但想着或许是这道观自觉太小想要给还有些根骨的云英一个更好更高的去处,却想不到人总是要有私心,真有这样好的苗子时,如何不留下来振兴自家的道观? 一定是因为若是成了正式的弟子,便会与这道观产生一点冥冥之中的联系。 无论是仙神妖鬼,其实都很擅长寻找这样的联系。 那么,这凤凰山下埋藏的是什么?是恨意? “或许还来得及。”梁兴扬低声道。 这不是安慰,而是实情。 因为他们遇见云英的地方立离着凤凰山实在不能算是远,证明云英没走出多久来便已经遇到了他们,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玄灵看了一眼有些惶急的云英,道:“你怕高么?” 云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玄灵却道:“若是怕高的话,就闭上眼睛。” 说着她把阿英一把扯过来背在自己背上,俯下身灵巧地冲着山上去了。玄灵的动作很快,几乎就成了一道黑影,梁兴扬无奈地一笑,只好也跟在后面。 剑横秋对救人是没有兴趣,但是他必得去看一看那道观究竟什么古怪,看看是不是地火的封印已经破了、而凤凰山又要变成一片死地。 当然,他竭力阻止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有这么一宗嘱托。在剑横秋看来,明知凤凰山下有什么然而一定要留在山上又没有能力消除灾难的只是蠢人与弱者,这样的人便是今天不死,也早晚是要死的。 玄灵跑得很快。 然而终究是没能来得及。 他们到的时候,就看见半面天都是妖异的红色,那道观正在火里燃烧着,观门前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上去应当就是云英口中的师父。 梁兴扬仰面看了看那道观尚未被吞噬殆尽的匾额。 上面写的是凤凰观三个字,这其实是个有些奇怪的观名,也不知是用什么写上去的,只一味的红,在火海之中就显得更红,几乎要滴下血来。 “师父!”云英喊了一声便要往前跑,被玄灵一把拧住了腕子。玄灵的神情有些凝重,而云英的挣扎对她来说倒是不算什么,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老者,道:“已经晚了。” 就像是要印证她的说法一般,老者的腔子里忽然迸出一抹艳艳的红来,不是血,而是一道冲天的火柱。 火海中有一个女子的声气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但很快消弭于无形。 玄灵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大火。 这样一场火。 这样一场颠仆不灭的大火,在她的记忆之中也是存在着的,那是极为惨痛的一笔,闭上眼便能瞧见。 可笑她当初想,为何自己不曾与他们一起葬身于那场大火之中,而今想的却是云英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在火海里丧命,或许她对这个甫一见面便觉得三分熟悉的小姑娘,还是存了两分善念。 火海里有女子的裙琚一闪而过。 分明也是一般的红色,梁兴扬却看得分明,再看剑横秋时,他的神色也不大好看,只是似喜似悲地叹道:“终究是没有来得及,既然你已经做了你最想做的事情,便把这场火灭了,叫它不要烧到人间去可好?其实你原本,也很喜欢这人间的。” 他轻轻地笑着,说着让梁兴扬几分悚然的秘密。 “或者说,你本属于这人间?所以说神明在人族的身躯里觉醒真不是一个好主意,神是如此的强大而人族又是如此的羸弱,当神明苏醒的那一刻,什么前尘,什么想要守护的东西都会变成虚影。” 火依旧在烧着。 剑横秋也不像是希望自己能用这三言两语便将纵火元凶劝服的样子,他的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也像是在说给梁兴扬听,而梁兴扬也很明白自己是听进去了,所以几乎再顾不上去看火海,只是把一双眼牢牢地盯住玄灵。 神明苏醒的时候,一切前尘往事都会化为烟尘,就像是这火海里的楼阁一般。 那么,玄灵,师父,这一切都最终会消失么?换来的又要是怎样的一位神明呢?是像妖皇那样想要天下都臣服的野心勃勃的神,还是眼前这放起一把火来,想要天地都化为灰烬的神? 剑横秋还是冷冷地笑着,火海里的红衣女子在他眼中是如此鲜明,几乎是一生一世也不能忘却的烙印。他知道自己的话会激怒这位曾经的神明,但幸好,复苏的神明是如此羸弱,她的怒火眼下也还不能播撒到整个人间去。 “凤凰神女,你,又是为什么对这世间有这样深重的恨呢?生而为天地之间最初的一批神明,你们难道不是这天地的宠儿,应该好好爱护这天地么?”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双火 剑横秋口中说的是神女二字,然而他的神色却没有半分尊重的意味,甚至于是有些嘲弄的意味在,他的冷嘲声里四面的火一时间更烈,梁兴扬一手拖着要往前奔的云英一手捏着辟火决,周身的这场大火像是有生命一般在风中猎猎飞舞,将小小的道观全数吞没。 那块石头被梁兴扬扔在地上,石头原本是有些烫,但现下也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梁兴扬有心对着剑横秋一问究竟,却也知道现下更要紧的是不能叫这场火被烧到山下去。 “凤凰神女。”梁兴扬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他心头还是有着淡淡的凉意在,且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所召来的雨是绝不可能灭得了这一场大火的,眼下想要灭了这场火,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只是这法子太冒险,他不知道会不会引来妖皇的注视。 梁兴扬与剑横秋对视了一眼,剑横秋低低冷笑,上前来替梁兴扬将云英拦下了。 “我本来想做点什么,但现下看来,你比我更合适。” 他脸上挂着的是冷笑,不过他眼中却真切地流露出一丝担忧之意来,梁兴扬却不再去看剑横秋,只是一步步地冲着火海走了过去。 梁兴扬的步伐算不上是慢。 要找到这一场火焰是从什么地方燃烧起来的其实非常容易,因为火焰最正中的温度是与寻常的大火不同,更反常地高了起来,梁兴扬眼前此刻也出现了更为清晰的幻影,那果真是一个裹着红裙的女子,或者她的裙琚就是这火焰,艳烈得惊人。 梁兴扬感觉到辟火决也已经不大够用,虽说是衰弱的神明,但神明依旧还是几近于不可战胜的存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的笑是胜券在握还是无可奈何——难道他终究不能战胜神明,只能靠着近乎于卑鄙的制衡来借他最不愿意借的那一个存在之力,来禳解一场近乎于灭世的苦难么? 辟火决渐渐是没有用了。 梁兴扬能瞧见自己的白发正因为灼烤而卷曲起来,也有那种肉体被灼烧时特有的焦糊味正散发出来,但是很快,他便感觉不到那种可怕的热了。 同样是一场火。 只是这火看上去更不像是凡世的火。 那火是幽幽的蓝色,剑横秋在外头隐约看见这一点蓝色,便有些慨然地笑了。 他道:“这两种火放在一起真是好看,只可惜终究不会一同熄灭。” 剑横秋是话里有话,玄灵略感古怪地了他一眼,但剑横秋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红蓝双色的火焰,叹息是深而长,仿佛是胸臆之中藏了很久的一股。 梁兴扬在那一瞬间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所在。 他进入了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玄妙的状态,似乎是在从高处俯瞰着这一切,这一刻他也很清晰地看见了剑横秋口中那位凤凰神女的长相。 那女子是火焰组成的,头发是飘动的火焰,瞳孔中仿佛也燃烧着火焰。 她冷冷地抬起头来,仿佛是能看见梁兴扬一般,但是她开口时却不是在和梁兴扬说话,梁兴扬很清楚她究竟是在对谁说话,只是这一刻他不能回答,也不想回答。 “你还是不肯站到我这一边来么?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本就该走向毁灭么?” 梁兴扬想,或许在一开始,这位凤凰神女和妖皇还不是站在一边的,那么,究竟是什么让妖皇不惮于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要把这个他曾经或许想要保护的世界拖入深渊呢? 一蓝一红两股火焰最终交汇在了一处,那一瞬间天地极静,像是万事万物都已经被焚烧殆尽。 而后,火焰终于熄灭了。 以火焰对抗火焰,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梁兴扬看见了自己的躯体,那上面现在也燃烧着幽蓝的火焰,但衣衫与头发却依旧是完好的,看来本能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更算得上是一道护身符。 他试图去靠近,便被一股巨大的牵引力吸引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而后睁开眼时,正看见剑横秋有些复杂莫名的表情。 梁兴扬道:“我看见了她。” 剑横秋眯了眯眼睛,缓缓道:“你说,是你看见了她?” “是,一个火焰组成的人影,她眉宇间有一个印记,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梁兴扬道。 “是她,天地间第一只也是最后一只凤凰。”剑横秋嗤笑。“不曾湮灭,托生为人,而后又在人的体内复苏,听起来是不是有些耳熟?” 梁兴扬警告似地看了剑横秋一眼。 剑横秋摇了摇头似是有些不屑,可最后也还是从善如流地转开了话题。 “但你说你看见了她,你是指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梁兴扬觉得有些莫名,但是看着剑横秋有些严肃的神情便直觉这是一个有些要紧的问题,于是老老实实地点头。 剑横秋的神情便显得更严肃了。 “你知道,你第一次打败我的时候自己是并无所觉的。” 梁兴扬一时间张口结舌,寒意顺着他的脊柱悄然爬了上去,就好像他依旧是不曾化形的那一个,正置身冬日冰冷的海水里......不,还是不一样的,因为那时候他没有脊柱,可这无关紧要。 要紧的是剑横秋这一句提醒。 上一次梁兴扬击败剑横秋,所靠着的正是妖皇的力量。然而那股力量在他醒着的时候无法为他提供任何帮助,这一次,他却是被这股力量排挤出了自己的躯体,那么会不会有朝一日,他不能再回到这躯体里?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这片残魂是被妖皇收了回去? 剑横秋忽然一把攥住了梁兴扬的手腕,他的眼神亮如妖鬼,带着一点癫狂的意味。 “会不会我们猜错了?会不会妖皇也错了?你不仅仅是妖皇的一片残魂,你身上是有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在的,所以你和她们两个是一样的?” 梁兴扬一时间也被这个猜想所震慑,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不速之客 然而这样的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 梁兴扬还站在那被烧成一片焦土的宫观中心,他扭过头去静静地看着残垣断壁里焦黑而面目全非的塑像,那种人所想象出来的独属于神明的悲悯神色当然是不会被这场大火所改变的,所以现在梁兴扬所看见的就是塑像那样的神情。 他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是啊,也许和她们是一样的,那么我终究还有机会。” 剑横秋想要嘲笑梁兴扬一番。 然而他将要出口的嘲笑却被另一个声音盖了过去。 “妖孽,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那个声音带着一点讥嘲的意味,梁兴扬的神情在那一瞬已经冷了下去,而剑横秋也分辨出了来人究竟是谁。他转头去看云英,云英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残像,像是一个了无生机的布偶娃娃。 她接触到了剑横秋的目光,但依旧显得十分茫然,于是剑横秋的神情缓和了些许。 来人是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男子,或者那男子也只是看上去年轻,他的袖口上是繁复的云纹,也不知在这样的世道下,如此华丽的一件袍子究竟是所费多少才织就的——这就是白云观如今在这世上所有的超然地位,所以梁兴扬时常觉得这一门是从根源处便已经腐烂,即便他们切切实实地知道了李寒琚不过是妖皇的一条走狗,白云观之中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因为他们的地位在人族依旧是超然的。 “看来不是你。”剑横秋低笑一声。“还不算是救错了人。” 云英有些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 “我说,你还没有来得及向这些败类求助,那么事情便已经很明显了。他们早就知道今日的凤凰观要变成这般模样,只是一直在等一个适合出手的时间。” 云英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道:“凤凰观只是个小地方,不会有人在意这里的。” “小地方?”剑横秋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从这山下镇压了凤凰神女那一刻开始,这就已经不是个小地方了。而白云观,他们也应该一早查明了凤凰神女的下落罢?就算是最开始的那些观主不知道,李寒琚也该从他主子那里知道些什么的。” 他们旁若无人的一番交谈把白云观的来人气得脸色发青,他发出一声清叱,身上的配剑便如电光般一闪而过,冲着梁兴扬直扑而来。 梁兴扬几乎是漠无表情地伸手握住了那把剑的剑刃。只是他的神色跟着有了些轻微的变化,是一丝痛苦,不过也只有一丝而已。到了他这地步,朱砂对他能造成的伤害已经十分有限,他平素不怎么用朱砂只不过是不想给自己额外找些麻烦而已。 而这人的剑上正涂着朱砂。 “怎么。是想要朝着谁揭穿我?看来你果真早就在了。”梁兴扬的目光并未投向那道士,他只是冲着云英震惊的神情露出一个微笑来。 云英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你会被朱砂伤到?你不是——” “我是道士,这一点没有骗你,因为这一身本领都是道门的,这么多年来恐怕死在我手下的妖怪也比死在白云观这样的名门手中的要多得多。但同时,我也是个妖怪。”梁兴扬的笑容和煦。“既然有人一定要在你面前把我的底细揭开,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是见过你的,阿英。” 阿英这两个字,一时像是黄钟大吕一般在云英的脑内轰然作响,她弯下腰去捂住了自己的脑袋,觉得那里是有千万根针在扎。 他认识自己?他知道自己曾经的名字是阿英? 她的记忆里为什么没有这样一个白发男子?她是忘了什么? 是,她的记忆里是有模糊与空白......她究竟是如何上凤凰山来的?那根摘不下来的手链又是从何而来的? 婴儿的啼哭在脑子里炸响,除此之外细细一听还有女童尖锐的哭泣声,那是什么?她的家被化为灰烬的那一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像是有个人曾经站在她面前的,云英竭力挖掘着那个人的面目,只觉得记忆是像水一样在指缝里流淌了出去,但又好像淌出去的都是些虚假的记忆,有什么东西正在浮出来。 云英霍然抬头。 她的神情已经不能再仅仅用不可置信四个字来形容了。 “是你。”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是你。” 她又重复了一遍。 梁兴扬苦笑道:“是啊,是我。” 他的目光和云英交汇了,而交汇的地方是那只绑着银色手链的腕子。云英在山上呆了这样久,只还是瘦弱得很,不过能说是比原来强上了不少罢了,现下那链子在她腕上还是有些伶仃地晃荡着,但也如之前一样不曾有要掉下来的意思。 云英垂眸看了良久,才道:“你把这个给了我,但让我忘了你们。” 她的语气辨不出喜怒来,说到你们的时候才抬头又看了玄灵一回,但眼下的玄灵自然是只能以茫然的神情回望。 梁兴扬淡淡道:“是啊,你忘了更好,不过现下想起来了,是想要像那个看戏的家伙所希望的那样对我动手么?” 他的语气是那样平淡,仿佛是说云英即便真的动手了他也不会觉得有多么失望一般,不过从剑横秋的角度看过去,梁兴扬的手应当是也在微微颤抖的,所以他在梁兴扬背后嗤笑一声,仰头去看正站在陡峭岩壁上抱着胳膊,仿佛真打定主意要看一场好戏的白云观道士。 “你爷爷的剑下不屑于斩无名之辈。”剑横秋挑眉。“我喜欢看戏,可是讨厌没什么本事还和我一样喜欢看戏的人,报上名来时咱们两个过几招。” 梁兴扬没想到剑横秋会在此时出手帮他,但现下也是顾不上那许多。 他还在等,等云英会不会真的拔剑相向。 如果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可是云英最后也没有动手,尽管她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 第二百二十九章 燃子 她只是发出了一声极为低微的叹息,那叹息如同一阵清风吹过,在如今这十分炎热的山上是分外突兀。 “是啊,我不会如他的愿,可也不想如你的愿。” 梁兴扬苦笑起来,道:“我又能有什么愿望呢?不是你把我叫来这山上的么?从始至终这都是巧合,实际上我本想离你远些的。” 云英有些讥诮地一挑眉,道:“是么?因为怕我想起来之后来斩妖除魔?” 梁兴扬只是很平静地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愿意让你想起来,因为那对你来说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此时那白云观的道士也跟着出手了,他是被剑横秋勾起了一点火气,所以动手的时候也显得并没什么顾忌。他的剑显然也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剑,在烈日下闪出一点耀眼的剑光。可剑横秋仿佛是十分不屑的样子,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抬手,腰间的宝剑旋即出鞘,自动地迎了上去。 “多谢了。”梁兴扬低声道。 剑横秋冷然道:“只是看不惯他们而已,你说了,师父的死是与他们有关的。不过我也不能支撑得太久,你尽快和那丫头说得明白些,别叫她碍事。” 梁兴扬心想对于这凤凰山上的种种谜团他自己都是浑浑噩噩的,又如何说得明白?闻言不过更是苦笑,这时候玄灵却也加入了这个让他头疼的战局之中。 “我好像见过你。”玄灵显得有些迷茫。“你也是我们师门的人么?” 云英微微一愣,脱口道:“你把她的记忆也抹去了?” 梁兴扬只觉得自己头大如斗,眼见着玄灵的目光已经有些不善,道:“误会,都是误会,我容后再与你们解释,当务之急是解决这凤凰山上的异动——” “解决?”半空中那人与剑横秋斗了个不可开交,倒也难为他还有余力插话,只听他低低冷笑道:“解决什么?难道这凤凰山的大火,不是因为你才燃烧起来的么?” 梁兴扬的眉头一跳。 他一时间分不清眼前人是想要栽赃还是认真在诉说妖皇与凤凰神女之间的关系,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云英的神情眼见着已经更不善了些,他只觉得分外头疼,揉一揉眉心道:“因为我?你想说的是凤凰神女因为怨恨你的主子而想要毁灭这个世界?” “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那人森然笑道。“重要的是世人如何看。” 梁兴扬心头略松泛了些,他可以确定,此人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妖皇与他身上这片妖皇残魂之类的内情,不过是想要给自己再平白定罪罢了,虽然这也不能说是一件快事,可他毕竟已经很习惯这档子事,不过是白云观一贯的龌龊手段,过去不能伤害他分毫,如今也更不能够。 所以他只对着云英,沉沉道:“你信我么?” 云英本能地便想答不信。 妖族都是惯会花言巧语的,这是每个人族都明白的事情,她是道士,自然是懂得更多。 然而看着梁兴扬的神情,她又总觉得是有些心生震颤的意味。 他很专注地看着云英。 云英在那一刻便很清楚,即便是他最终听见的是那个他不想听见的答案,他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在。 最后,她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或许那一瞬间她想起的是站在那个院子里梁兴扬对着他都说了些什么,也或许是因为,她只是单纯地忽然想相信一回妖族中也有不一样的存在。 梁兴扬瞧见她点头的时候似乎也没有流露出多么欣喜的神情来。 他只道:“那很好,你看着便是了。” 说罢梁兴扬也把自己的剑抽了出来,道:“虽然你们往我身上泼脏水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大高兴,所以还是打算出一出气。” 他换来的是那人一声讽笑。 “是么?可从今往后,你更是万古不易的罪人。” 梁兴扬笑吟吟反问道:“倘若我把你斩杀在此处,又有谁会知道你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龌龊事呢?” 他的话是辛辣而讥诮的,半分客气不曾有,让那人的面色是阵青阵白精彩万分,可叫梁兴扬意外的是,不过瞬息之间那一看便是眼高于顶的家伙神情便已经恢复了正常,依旧是一副矜傲的模样,仿佛笃定了梁兴扬一定会为此而麻烦缠身一般。 “且不说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的大话倒是放得很厉害,可惜的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身形是在剑横秋和梁兴扬的围攻之下摇摇欲坠,如同将被秋风扫落的枯叶一般,梁兴扬却知道他这身法已经算得上是精妙,因为迄今为止依旧没有被一剑穿心。 那人又向后猛地一折腰,还觑着空隙反刺出一剑来将剑横秋的剑逼退了两分,从那个常人根本注意不到也瞬息之间便会消失的缝隙之中闪身出来,竟还记得接上后半截话。 “就算是有,今日凤凰山火起,天下人也都该知道是谁做的。” “我明白了。”梁兴扬双手结印用符去封他退路,也在念咒的间隙冷笑回道:“你们早知道凤凰山上会有这一场大火,是妖皇知道这件事又告诉了他那狗腿子吧?真是了不起,凤凰观是你们的弃子犹嫌不够,还要用它来做局,李寒琚的脑子此时竟然好用起来了。” 云英听见弃子两个字,身形微微颤抖起来。 她仰起头来看着那个在围攻之下显得十分狼狈的背影,想起师父说让她一直向北走时眼中是怎样晦暗难明的意味。 是不是那个时候起,师父就知道不会有援兵,就算是她走到了白云观也没有用?这一场大火是命中注定,可是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命中注定? 云英攥紧了拳头。 她没有听见反驳,说明梁兴扬所说的是真的。 凤凰观是一枚弃子。 白云观把凤凰观当做是弃子。 可是棋盘上的弃子只会被丢在一旁,以人为棋子的时候,被当做弃子的那一子却是可以燃烧的。 那便燃烧罢。 第二百三十章 不期 剑横秋对凤凰山的记忆仅仅止于凤凰山下沉睡着的人身体里有着凤凰神女的残魂,如今看来这凤凰神女已经在她的体内苏醒,证明当初要封印她也算是明智之举,因为苏醒而没有被封印的凤凰神女会为这天地带来怎样的灾难还尚未可知——只他终究是不在意这个的,有人嘱托他一定要来救人,他便来了,可杀戮也是一种拯救。 这也是他一定要梁兴扬来的原因。 在他眼中,能杀死神的只有另一个神,不完整的神也毕竟是神。 而梁兴扬对于凤凰山更是一无所知,当初他只是依稀知道这山上是有一座道观,不知道道观下面是什么,更没想到这小小的道观会与神之间产生什么关系。 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凤凰是火焰组成的,所以凤凰山会燃烧。而凤凰观坐落在凤凰山上,便理所当然的也会燃烧,甚至于落在凤凰观里一个小小的云英头上,她依旧是炽烈而明亮、令人不敢逼视的。 云英这一剑,来得其实并不算快,在梁兴扬和剑横秋的眼中都像是慢动作一般,但是此刻他们都被云英眼中的那种决然所震慑。 梁兴扬仰面看着云英直冲云霄的那一剑。 这大概是这小姑娘的毕生所学吧?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凤凰观和她不算全然密切相关,甚至于她的师父都没有让她真正地做了女冠,可她依旧是在为了这座小小的道观而愤奋力一搏,大抵是因着棋子自己也要有脾气。 白云观的道士有些愕然地仰面闪过了那一剑,他想也不想地回掌一击,那一掌势大力沉,是直冲着云英的颅顶而去的。云英看着那避无可避的一掌惨淡一笑闭上了眼睛,心想自己这一剑终究是什么也没有改变,然而终究有是要比没有好得多。 她现在是反抗过,并因为反抗而死的了。 不过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云英听见的只有呼啸的风声,那种风声在一片黑暗里会叫人错觉自己是在朝着山谷急遽地坠落,她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果然是在朝下坠落,像是被一巴掌从高空中打下来的。 梁兴扬站在她原本的位置上,正以自己的臂膀架着那道士。 而剑横秋也冷笑道:“你就不怕我不救她?” 话是这么说着,可他还是闪身接住了云英,毕竟他还是有求于梁兴扬的,而且他也怀疑梁兴扬正是看见凤凰神女的虚影之后明白了他的用意才会如此有恃无恐。云英跌在剑横秋的怀里被他身上与凤凰山格格不入的冰冷冻得打了一个哆嗦,她有些狐疑地看着剑横秋,剑横秋却没有理会她,将她信手扔在了地上。 是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 云英也不恼,她一个骨碌爬了起来,正听见梁兴扬沉沉道:“她可是个人族,你也能下得了手?” “她要杀我,我如何不能动手?”道士嗤笑一声。“人族?这凤凰山上如此诡异妖孽横行,她能安然活下来,说不得便是为妖孽蛊惑!如若不然,也是与你们站在一处,当杀!” 那个杀字冷冷从他齿缝里迸出,难为他还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梁兴扬禁不住叫他这厚颜无耻给气得笑了起来。 “为妖族蛊惑?这话去同李寒琚说才更恰当些!” 说着他剑势便更急,是要把这无耻之徒斩于剑下。本以为李寒琚上次被他揭出同妖皇之间那若有似无的关系之后能消停个几日,如今看来却是依旧牢牢把持着白云观,且时不时还有找他麻烦的余力来。 总归那道士也说了,无论今日这山上发生什么,凤凰山的异变都会被广而告之,变成他梁兴扬的错处,所以想来这道士也该知道自己也是弃子,至于这弃子会不会也烧起来成为变数,不是白云观所关心的事情,李寒琚想来只想着怎么叫自己更头疼些......虽说今日这一遇,看上去是个巧合。 知道了这一点,梁兴扬便对杀了眼前这道士更有些期待,他很想知道幽州城一别之后李寒琚是不是有了什么长进,而若是李寒琚知道了他的心腹之患这么快便又回到了他的面前,而且竟还是从妖皇面前逃回来的,又当是如何的惊慌失措? 他可太期待与这老对手一叙前缘了。 梁兴扬的剑光与符文之中再没有了什么余地,他的修为与那道士之间自然是天差地别,梁兴扬对付妖皇的时候是在地上的那一个,对付眼前这个就是在天上的那一个。 然而当那柄剑是穿胸而过的时候,异变却在一瞬间发生了。 道士抬起手来,一把握住了剑柄。 他的眼中燃起了一点幽幽的蓝色火焰。 这样的火焰,是梁兴扬十分熟悉的。但是在一个人族的身上看见这样的火焰,于他却只剩下了一点惊吓的意味。 妖皇的手段,已经落在白云观寻常道士的身上了么? 那么白云观如今究竟还算是什么?当年白云观的祖师以己身开启镇妖塔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今日的白云观,竟已经从拱卫人族的壁垒,变成了妖皇用以直插人族腹地的一把尖刀! 他在悚然之余又觉得有些悲哀。 镇妖塔里千年万年的煎熬,换来的是这样的下场,而将要结束他这痛苦的,竟是一个妖族,这是何其讽刺的一幕。 妖皇也许根本不是想在人族的内部安插什么,他一直按兵不动,更像是在等待,等待什么?他等待的那东西是否也已经近了?到那时候,镇妖塔是不是便也再没有了意义? 只这事情可以等到以后再去头疼,现下更叫他觉出几分棘手的,是那一点幽幽的火焰已经烧在他的剑上。 他当然是世间除了妖皇之外最不必怕这股力量的,让他感到惊恐的,是妖皇或是李寒琚,已经有能力在白云观的众人身上埋下这样的布置。 若是来日战火再起,白云观究竟会变成一个什么所在? 第二百三十一章 等闲易变 道士眼底标示着生命的光其实已经渐渐地黯淡了下去,这证明属于他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如今在他体内活过来的是另一股力量,把他变为了傀儡的一股力量,也不知道他意气风发站在梁兴扬面前的那一刻是不是想到了会有眼下这一幕。 梁兴扬胜了这一局,但他半点也笑不出来。 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股蓝色的火焰一点点冲着他蔓延过来,这一刻时间好像被拉得无限之长,长到叫他能看清火焰跳动的每一分细节。于是他的瞳孔之中也像是正腾起那样的火焰来。 最后,梁兴扬低低叹息着,将手伸向那幽幽燃烧着的火焰。 他的手一寸寸伸了进去,那是能把一切都化为飞灰的火焰,然而独独不能伤损他一丝一毫,于是傀儡也要露出诧异的表情,不知事情何以会变成这幅模样。 梁兴扬不知道此刻站在傀儡背后的是谁,可是看见这诧异的神情,忽然又很分明。 如果是妖皇的话,不会有这样的神情,而且他似乎也很没有必要纡尊降贵地将自己和白云观一个小小的道士绑在一处。 那么,应当便是他的老‘朋友’。 梁兴扬忽而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 “李寒琚,我知道是你在听。”他冷冷道。“躲在后面做缩头乌龟很有意思么?或是你觉得凤凰山不需要劳动你的大驾——可是很遗憾,我已经回来了,所以你最好洗干净脖子等着我去杀你,我是没什么立场和必要给旁人清理门户的,但替镇妖塔清除一点杂碎却很有必要。” 一瞬的静默。 而后有个声音咬牙切齿地响了起来。 “是你,梁兴扬。” 梁兴扬微微一笑,那笑意是浅浅地覆在面上到不了他的眼底。 他想的不错。 果然是李寒琚正在背后暗中操作,把自己的徒子徒孙也当成是傀儡,真不知道是该夸他忠心耿耿,还是嘲笑他是奸佞小人了。不过他们两个做了这么久的对手,想来也不会在乎对方究竟怎么看自己。 “李寒琚。”梁兴扬语气半是嘲弄,神情却算是凝重。他意识到李寒琚透过如今这傀儡不能很清晰地看见此地的一切,但这已经死了的小道士身上是留着妖皇的力量,这是不是证明妖皇正尝试着把力量更多地侵入到幽州城里去,或是说李寒琚身上已经有了更多妖皇的力量? 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那个时间已经很近了,近到让梁兴扬有些急切。 他不知道散落在世间还没有被他发现的那些要紧石头究竟还有多少,不知道自己来不来得及。 只是无论来不来得及,总要一搏。 那火燃到他手上的时候,事态果然发生了变化。眼见着那无物不焚的火焰有了一瞬的静止,而后骤然升腾而起,化为一道人高的火墙。 火墙阻隔了梁兴扬与外头的视线,他只听见外面传来玄灵和云英的惊呼,不过梁兴扬自己还是十分沉静,他知道,妖皇或许找到了能够杀他的法子,要远隔万里将他一举格杀却还是有些困难。 火中果然传来妖皇的声音,那是一个听过便很难忘记的声音。 “是你。” 梁兴扬轻笑道:“怎么,是觉得我坏了你的好事么?” 妖皇也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其实孤一直不明白的是,你为何如此执着于阻止孤。你不过是孤的一片残魂,是什么叫你对这世间如此留恋?是因为她么?” 妖皇是明知故问,梁兴扬攥紧了拳头,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微微刺痛,然而他最后也不过是笑了笑,道:“你当初不该杀她。” 或许千万年来,这是第一个对着妖皇说出不该这两个字的,胆大妄为的妖族。 但是火墙之上只是发出了轻微的颤抖,像是妖皇正在发出低沉的嘲笑一般。 “不该?如果你知道她身上那一片魂魄曾经属于谁——” 梁兴扬截断了妖皇。 “属于一位神明,我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神,但真正的烛龙已经死了,是么?” 四面又是一阵静默,妖皇似乎震惊于梁兴扬能够接触到这样的秘辛,火墙的温度在那一瞬间也有些高,像是他在思考要不要动手。 梁兴扬却还是镇定自若的模样。 妖皇终于又发出了一声讥诮的笑。 “你知道的倒是很多,可你知道当初她为何杀孤?” “你?”梁兴扬沉声道。“你真的是当年的烛龙么?可不要欺骗自己。” “你的怀疑倒是有几分道理,可惜,其中分别你不需要知道,因为你只是孤的一片残魂而已,孤的手脚自己跳出来叫嚣着有自己有了思绪了要来反抗孤,真乃开天辟地的第一件奇事。” 梁兴扬静静想着,或许妖皇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并不仅仅是一片残魂,这就证明他身上的另一部分无论是什么,在妖皇的眼中都十分隐蔽,至于他不能发现分毫。 这就是他的机会。 “那么她要杀你,大概是因为你想毁灭这世间吧。”梁兴扬冷然道。“那一场火雨,不是么?” 妖皇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四面火墙剧烈地震颤起来,于是在这笑声之中更夹杂着一点惊呼的声音。 “是啊,火雨,你看见了那一场火雨,可你不知道那究竟是为着什么,不知道要毁灭世间的究竟是什么。” “总归你现在想为这世间带来毁灭。”梁兴扬垂眼,不打算对这蛊惑一般的话上心。“所以过去发生了什么,也不大重要,至少你不打算让我知道,是么?” 妖皇依旧是冷笑。 “不,你恰恰猜错了。孤要让你知道一切,再叫你看一看着凤凰山值不值得你来救,甚至孤可以允诺你,如果那时候你依旧想要反抗孤——” 后面的话,梁兴扬本还在屏息等待。 然而他没有等到,四面的火墙忽然便矮了下去,那火焰飞速凝为一缕,猛然窜进了梁兴扬的眉心。焰尾一闪而过,梁兴扬只听见玄灵奔跑的声音,眼前便已经是一片黑暗。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天怒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梁兴扬依旧能十分清醒地察觉到自己是身处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当中,就像是上一回他与剑横秋落入秋雁的回忆之中时那样。但是这一次则要更加彻底些,因为他连自己的动作也不能控制了。 他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可偏偏又是以亲历者的视角去看那一切。 这种感觉叫梁兴扬觉得有些熟悉。他思索了很久,发觉是同自己在塔中出来之后做的那一回梦是有些像,这叫他意识到自己曾经的猜想或许是对的。 那个梦境就是妖皇的某一段经历,或是说,是烛龙还活着时的某一段经历。而那座诡异墓室之中的壁画,则可能又暗喻着烛龙的另一段经历。无论他猜的究竟对不对,现在看来妖皇是打算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展现给他看了。 只是他依旧没有打算全然信任妖皇。他倒是也明白到了妖皇这地步根本没有必要同他撒谎,可谁又能知道这背后有没有妖皇旁的什么盘算呢?若是一段虚假的记忆能够让自己的一片残魂甘心回归,想必妖皇也是不会拒绝的。 仿佛是想到了梁兴扬此刻心中所想,妖皇的声音很突兀地在半空中响起。 “放心,孤在这种事情上即便是想要作假,你也一样是能感觉得到的——因为你本应与孤有着相同的记忆。” 梁兴扬没有答话,他只是默然盯着自己眼前的景象。 眼前立着的是一个白衣女子,这一次,他终于能看清女子的面目。 那一瞬间他张口想要喊出师父两个字,可到了嘴边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在妖皇的记忆之中, 但是师父两个字还是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不已,叫他一时间忽然生出了一点落泪的冲动。这与他本身的想法是如此的契合,至于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渐渐地意识到在这里想要哭泣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妖皇。 不,那时候天地之间还没有这许多妖,那时的妖皇依旧是烛龙,是万人敬仰的神明,那么究竟是什么,会让一个神明如此的悲伤,至于隔着千年万年,也叫他能够感受到这彻骨的哀恸。 诚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能感受到这样的悲伤,是因为千年万年之前他与烛龙本就是一体,所以在当年烛龙的悲伤便是他的悲伤。 原来能够亘古留存的,从来都只有悲伤。 梁兴扬的视角里,女子正一步步地走过来,她足下生出朵朵纯白的莲花,馥郁的香气叫梁兴扬明知眼前此景凶险却依旧要沉醉其中。梁兴扬正透过千万年前的烛龙之目注视着眼前同师父别无二致的女子,他很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师父身上那片神魂原本的主人,只是现下他尚且不知这究竟是哪一位神明。 那些神明的故事,早已随着天地之间的巨变也一并湮灭在了时光的长河之中。想起这个梁兴扬的心头忽然一动,他想,这场巨变里那些传说的散轶究竟是巧合还是妖皇故意为之?妖皇是想要把那段历史彻底的抹煞么?是因为那其中有他不想要天下人知道的东西? 梁兴扬苦笑起来。 如此说来,妖皇肯把这一切剖与他看,倒还是他的荣幸了。 那女子脚下踩着的起初是纯白的莲花,不染纤尘。然而愈往前走,那莲花便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来,跟着她的脚步一步步变红,最后生出来的简直是血色殷然的莲。 梁兴扬看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渐渐弥散在空中的莲是倒影了他身边的火。 妖皇的火,是森然的蓝色,这一点梁兴扬已然是十分熟悉。 但是眼下烛龙身边环绕的火却是纯然的红,这叫梁兴扬更确定了烛龙与妖皇之间是生与死的关系。 梁兴扬感觉不到这烛龙之火的灼热,因为他此刻身在其中,更是身在一段记忆之中,但是从女子身边隐约晃动扭曲着的空气中便可以看出这火焰是有怎样骇人的温度。 毕竟,这是属于烛龙的火焰。 女子的脚步停了下来,那些莲花便也渐渐在空中消散,只剩一点香气还萦绕在鼻端。 “你来了。”烛龙的声音细细听来和妖皇也有几分相似,却没有那样的冷沉,还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悲凉之意,不像是皇者该有的风范。 或许一开始,烛龙本只是降生在这世上的生灵,因为强大的力量而成为神明,所以自然也会有悲伤与无奈,并非是无血无泪的存在。 那么神明呢? 神明是从一开始便不晓得人世间七情六欲,还是说也不过是渐渐被磋磨成了这番模样? 梁兴扬凝神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与师父是那样的像,可是细细看来也只有长相才是相似的,师父眉宇之间绝不会有那样漠然如冰雪的神色,师父该是悲悯或是决断的,而非是木胎泥塑,这一刻梁兴扬脑内忽然闪过一个有些僭越的想法。 或许比起这真正的神明来,那一片残碎的神魂才更能代表神性。 “我来了。”神明答道。 梁兴扬听得有些出神。 她的声音也和师父是有些像,但更空灵些,也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我很喜欢这世间。”烛龙低低叹息。“可你不喜欢,凤凰也不喜欢。” “我并非不喜欢此地。”神明又答,她的眉梢带着一点像是无奈的情绪,可那情绪太清浅,不过一刹的工夫便消弭而去。“而凤凰,她的使命便是如此,你一定要拦阻她,便是要与我为敌。” “使命?那是谁赋予凤凰的使命?只因为这一方天地脱离了神明的掌控,凤凰便要降下灭世之火么?我却很喜欢此地,远胜另一个世界多矣。”烛龙冷笑起来。“是的,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彼处的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这样让你们觉得狡诈难测的人族,所以你更喜欢那里,可是我烛龙,却是两方天地之间加起来独一份的存在,我生在这里,自然也要为这里打算一二。” 第二百三十三章 云开雾散 烛龙的话宛如是一声炸雷在梁兴扬的耳边炸响,倒逼出了他一身的冷汗。 他想,怎么会是这样呢? 不该是这样的。 分明妖皇才是那个要以另一方天地来侵吞此方天地的野心家,烛龙怎么又会摇身一变成为了那个守护者?他说他是两个天地加起来唯一的一条烛龙,这梁兴扬倒是相信的,然而为什么神明才会是想要灭世的那一方? 神明当然也会有怒。 然而这样降罚苍生的愤怒,真的只是因为人族的不驯而产生的么?难道以桀骜和暴虐着称的妖族,是更得上天偏爱的一方? 梁兴扬绝不相信,尽管他自己就是妖族,然而他能察觉到妖族在某些方面是逊于人族的,譬如说在七情六欲之上,很多时候他都能察觉到自己与人族之间总有一点隔阂。 最好的例子,就是他其实不理解云英何以会对他露出那样复杂的眼神,何以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在想起了一切之后。 即便是在人世间行走了这么多年,他也还是不能懂。 烛龙说的话在梁兴扬听来是万分荒谬的,可是眼前那张与寒宵别无二致的脸上却不曾显出一点诧异来,她甚至于是默认了烛龙所说的这一切。不得不说正是这样的态度更叫梁兴扬觉得悚然。 尽管这只是一段可能被妖皇所篡改过的记忆。 但这记忆却至少说明了一件事,神明在离开这片土地之前,或许也的确是可以漠视世间万物的生死。也许在神明看来即便是妖族这样漫长的生命也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既然是蜉蝣,即便是尽数死去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和剑横秋至少猜对了一件事。 玄灵体内那片神魂如果复苏绝不能说是一件好事。 但这反而让梁兴扬松了一口气。 他从前对这件事还显得是有一点犹疑,毕竟神明也许能伸出援手,为此他想,便是玄灵和师父真的都再回不到这个世上来也是一件好事,师父自不必提,她的夙愿便是让妖族都重新回到另一方世界中去,而玄灵面上是那样矜傲而不在五行之中的性子,其实心底也有一团火。 她毕竟是从师门中走出来的。 他们的师父或许在理念上是有些不和,但最后总殊途同归。 现在他却知道,神明或许真的不能回来,因为神明的本意与现下妖皇要做的事情甚至于是相同的。 梁兴扬想,也许这是妖皇的一个圈套。 令他不敢试图让玄灵体内的那一点神魂复苏的全套,然而即便是圈套他也是愿意的,因为他不愿意冒险,在如今几乎已经有一条万全之策的情形之下。 烛龙在冷笑。神女的瞳孔之中倒影出烛龙如今的模样,那是如山脉一般巍峨的身躯,就像是绵延数万里的山峰,也难怪他的笑会引起地面的颤动,像是一场席卷周遭的地震。 然而没有人族的惊呼或是飞鸟走兽的逃奔,这一方天地此刻仿佛只有烛龙和步步生莲而来的神女,他们在沉默的对视,空气中有无形的压力,即便是隔着千万年也能叫梁兴扬在这一段回忆之中察觉。 神女道:“这就是你不顾一切也要拦阻凤凰的原因?你用真元将凤凰镇压在山下,可曾想过失去了真元的你无法再与神族抗衡?” 烛龙低笑:“是啊,就是这样简单的原因,可我用了我的真元,就是想要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白,哪怕是神,想要达成自己那不切实际的目的也要付出些代价。” “凤凰不算是代价。”她的眼底有淡淡的悲悯,吐出的字句却是漠然的。“神族没有了凤凰,也会再有其他的神明来践行天道的意志。” “所以下一个,是你。”烛龙低笑道。“玄女,你胸中的韬略可以将这天下看得清清楚楚,却偏偏要做一个顺应天意的傀儡?” 玄女。 梁兴扬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片神魂的主人并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而是九天玄女。 神明寂灭之后,世上便少有神迹,传说也是越发稀薄,道士斩妖除魔,却不知自己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于是信仰也渐渐淡薄。 可玄女依旧还是有赫赫的威名,无论多少年过去,想要起兵造反的人族都会说自己手持的是玄女所赐的兵法,可他们知道在天地大变之前不知多少年,玄女是曾经握着灭世的利剑来到此地的么? 烛龙当然不会颤抖,梁兴扬却觉得自己是在战栗。只可惜他走不脱,只能在此地听这藏着无数秘辛的一段对话。 玄女微微笑了笑。 “天意,就是神也不能挣脱的枷锁。” “那么,你来杀我?” “我来杀你。” 玄女的声音是那样笃定,梁兴扬实在是觉不出其中一点悲怆的意味来,但玄女眼中分明是有一点无奈的,那是什么?是神在天道之外所留下的一点本性么?那一点本性是不是会无限接近于一颗人心? 玄女举起了长剑。 烛龙纵声大笑,一时天地都在为之震颤,有漫天的火雨当空砸下,这一幕是梁兴扬再熟悉不过的,只是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火雨之中的这张脸。 他忽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因为眼前这一幕是不知被谁记叙下来的壁画,往后那一幕也依旧被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我在想,凤凰之后,会不会是你。”烛龙忽然不笑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怅然,又有些决然的意味在。 玄女看过来的目光起初是有些不解,而后便渐渐带上了一点惊恐的意味。 “这不可能。”她低低道。“你疯了么?” 烛龙的笑声却酣畅。 “我不过是留了一半真元给你,又怎么能说是疯了呢?你知道的,能与你同去,不也算是我的一桩乐事?” 他的笑意似乎将梁兴扬也一并感染,又或者是梁兴扬隔着千万年,终于与曾经的自己又有了些共鸣。 梁兴扬似乎是知道烛龙要做什么了。 因为这对于他来说,不是将要发生的未来,而是已经确凿的过去,尽管那过去曾被笼罩在迷雾之中,如今迷雾却也已经烟消云散。 第二百三十四章 囚笼 第234章 囚笼 只是迷雾散尽之后,所露出来的真相并不那么愉快罢了。 那森然的真相从历史的迷雾之中就像是一只择人欲噬的猛兽,梁兴扬几乎能嗅到那尖牙利齿之上的腥风。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要去思考值得与不值得。 可是紧跟着他又想起他的师父。 如果当年事是如此,师父岂不是与她体内的那片神魂背道而驰?当然,师父是终其一生也不曾发现自己体内有属于神明的一部分魂魄。 他忽然想要笑,可是眼下他正在烛龙的身体之中,他的喜怒全然无法表露出来。他只能在烛龙的身体里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看着漫天的火雨降落下来,看着玄女的身体在这场火焰之中也渐渐消解。 后来火雨又变成了血雨,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梁兴扬能感觉到自己的视角正在抽离,他渐渐改为从半空中俯瞰,便看见得更多。譬如烛龙身上的火焰渐渐转为幽蓝的颜色,譬如烛龙最后睁着一线眼睛,正盯着身形渐渐消散的玄女。 她的神躯被瓦解,她的神魂也在湮灭,然而梁兴扬知道,她的魂魄最终还是有些残存,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岁月渐渐聚集为一片残魂,而后落在了师父身上。 如果师父没有死的话,或许那片残魂便会渐渐的苏醒,只是在妖皇的不懈努力之下,师父死了。 那神魂本应该被再一次击碎,却不知为什么又落在了玄灵的身上,或许是因为那块玉璧,可是一块玉璧,怎么会有承载神灵残魂的能力?难道说那玉璧也是什么古怪的存在?若是的话,当初又为何会被轻易地斩为两半? 疑团依旧是很多,可是梁兴扬一想到若是师父没死会发生些什么,便又对妖皇的所作所为有了点明悟。 “你明白了?”妖皇的声音此番含着一点笑意。 梁兴扬没有答话。他这一次知道了那句为什么是何时何地出自烛龙口中,令他惊讶的是,烛龙并不是对着玄女说出了这句话,他是仰面望着天,那句话是随着他的最后一口气一并吐出来的。 烛龙之目最终也不曾闭合。 这一段像是梦境又比梦境生动许多的画面戛然而止,梁兴扬再次睁开眼睛,所面对的依旧是那一堵火墙。 妖皇的声音遥遥的,似从天上来。 他还是问:“你明白了么?” “我现在不明白的,是你究竟是谁。”梁兴扬叹了口气。“你真的是烛龙么?” 妖皇低低冷笑。 “我是烛龙,也不是烛龙。你养知道这天地之间就只有一条烛龙,他死之后,我就是他。” “所以,你本质上也是尸妖的一种,只是比人尸厉害许多。”梁兴扬的笑意有些嘲弄的意味。“怪不得。” 怪不得妖皇会用到凌无名的内丹,也怪不得当初的天地大变是由一场古怪的瘟疫而起。梁兴扬早该想到的,烛龙这样近乎于神明或者说根本就是神明的存在怎么会能够操控瘟疫?而若是尸妖的话,传递瘟疫便也算是顺理成章。 甚至可以说,凌无名当初变成尸妖,也并非是巧合。 因为杀死他的瘟疫本就是另一个强大得多的尸妖所化。 “我似乎是明白了,但还有另一点,尸妖难道与原本相比是会性情大变么?烛龙似乎是想要守护这片天地,而你开启了两方世界的大门,并把灾难带给了烛龙想要守护的天地。” 妖皇冷笑。“烛龙精元一分为二,一半用于打散了玄女的魂魄已经湮灭,另一半则是用来镇住了凤凰神女。现下凤凰神女将要苏醒,那一半精元想必也已经所剩无几。至于孤?孤当然记得曾经的一切,可孤不是烛龙。” “所以你要灭世,要遂九天玄女的心愿?”梁兴扬反问。 妖皇又笑了一声。“不,九天玄女也好凤凰神女也罢,她们从来没有所谓自己的心愿,她们要践行的是天道,是将这一方天地毁灭后再重生,烛龙想要的是两方天地各自繁衍生息,而孤想要的,则是一场纯粹的毁灭。” 他说得坦荡,梁兴扬也不像是有所震动的模样,他似乎是早就料到了妖皇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是微微一挑眉。 “所以你选择了统领妖族,来毁灭人族?这可算不上是纯粹。” “因为毁灭妖族远比毁灭人族来得简单许多。”妖皇此刻倒是坦荡,他听起来也不像是要说服梁兴扬,而只是想与自己的这一片残魂吐露一点真心。 “妖族想要将人族尽数毁灭,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你难道真的是怕镇妖塔?不,让我猜一猜,你怕的其实还是玄女,你知道你看似是要顺应天道实际上的所作所为却瞒不过玄女,所以无论是追杀也好收集那些东西也罢,你都不是要玄女复活,而是要为她打造一个囚笼。” 梁兴扬在火墙的边缘缓缓踱步,炽热的风卷起他的袖袍,那些火焰就在他的身边跳跃,可火焰与他似乎也是一体,因此不能伤他分毫。 原来如此。 他就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从曹华那枚碎邪金到尸妖的心脏,那些东西都不像是能与神魂有着恰到好处的融合,涂山月的身躯或许带着一点神性,毕竟涂山一族有着许多神秘的传说,可与前两者相合又显得古怪。 原来涂山月的身躯只能算是一个囚笼,而细细论起的话,这涂山一族的躯壳似乎也似有些说法在,封印神魂是前所未有,做旁的封印却也未必就不能成行。 梁兴扬这一沉默,妖皇便似有所察觉,他低笑道:“不愧是孤的一点魂魄,竟能察觉到其中的奥秘来。” 梁兴扬却是毫不客气道:“你说了这样多,便是换一头猪来也能明白,我不懂的只是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是想拉拢我不成?” 妖皇并不以为忤,甚至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你骂孤,岂不是与骂你自己一般?不过你猜得倒是不错,孤的确想与你相处得更和平些。” 第二百三十五章 谬言 梁兴扬亦跟着低低冷笑。 “和平些?可我求的是你万万不能应允的事情,你现下与我说希望我们之间能和平些?” 妖皇也不以为忤,是一般的冷笑。“你可不要忘了,你本不是人族。” “可你现下也叫我知道了,我原本是个什么东西——或说你原本是个什么东西。”梁兴扬淡淡道。“烛龙想要的是这一方天地的安稳,我想,我身为烛龙的一片残魂,想要接过他的愿望来也不算是什么贻笑大方的事情。” 可妖皇真的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自己听见的是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 他的笑声里也蕴含着一点常人无法抵挡的力量,或许妖皇是故意的,是故意想要借此展现他的威力,叫梁兴扬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多么不可逾越的一道天堑,从而叫他臣服。 可是妖皇终究还是想错了。 梁兴扬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为强权和力量所动摇的家伙,如果是的话,也许白云观这么多年无止境的追杀已经让他退缩了。要知道,白云观此前追杀妖族从没有这样多的败绩,在李寒琚还没有与妖皇达成协议的年代,白云观的道士还是有些真本事的,而这些本事到现在却也没有消磨殆尽。 那些被妖皇放弃、用于拉拢李寒琚这颗棋子或说是让李寒琚能够不为人怀疑而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从而变成牺牲品的妖族往往只有两个下场,一个是被白云观捉拿,成为他们的功绩,一个是狼狈地逃窜回妖族的领地,从此再也不敢踏足人族,成为妖皇最忠心耿耿的附庸。 原本梁兴扬还以为妖皇这么做是要为自己拉拢些属下,虽然不知道被道观追得狼狈逃窜的弱小妖族究竟有什么被当做属下的意义,直到他理解了李寒琚和妖皇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之后才有所明悟,知道那些妖族的生死在掌控白云观这样大的诱惑面前不值一提,妖皇也不是真正爱着他治下的那些妖族。 而今日,一切是更为明晰。 妖皇对那些妖族何止是不曾有上位者的体恤。 他是平等地愤恨于妖族和人族两族,平等地憎恨着两方世界。他当然不会容许师父的计划达成,因为隔绝两方天地的力量是真正的天地之力,那样强大的力量即便是继承了烛龙大部分力量的妖皇也无法抗衡,也许曾经的烛龙是可以打破天地之间的障碍,但他的真元被用于镇压凤凰神女和九天玄女,烛龙的真元是钟天地之力生出来的,烛龙更是天地之间唯一的一条烛龙,那真元的力量怎么可能被妖皇单纯地用修炼去弥补? 所以即便是妖皇,也不知是精心策划了多久才找到打通两方天地的方法。 那当然是很惨烈的方法,人族这一边是用一场巨大的、席卷了一方世界的血疫作为开始,而妖族那一边又付出了什么?梁兴扬心头微微一动,他忽然意识到那些最古老的妖族或许不是因为时间的推移而自然陨落的。 是妖皇有足够的理由去忌惮那些最古老的妖族,或许是要掩盖一些秘密,或许是因为那些妖族能够对他造成威胁。无论是哪一种,都能证明在最一开始妖族其实也是受害者,他们那一方天地或许不够完美,但终究没有恶劣到叫他们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要跨越世界的界限来到这里的地步,是妖皇挑动了妖族的野心。 或许,在来到这方世界之后,发现付出与收获不够对等的时候,那些妖族也是有过后悔的,只可惜他们与妖皇的力量差距也太过悬殊,妖皇或许在这一方世界无法对他们大肆杀戮,但等他们自己打破了两方世界的隔阂而来到此处之后,便是把自己的头颅悬在了妖皇的铡刀之下。 这才是远古妖族寂灭的真正原因,这才是妖皇肯于按兵不动的原因。 妖族恐怕也不像是表面上那样驯服。他们崇尚强者,却未必肯于为一个想要把己身也一并毁灭的强者做马前卒。梁兴扬不相信所有的远古妖族都已经丧命,那些妖族在漫长的岁月中总也应该有些保命的后手,这就是妖皇有意无意之间又要拉拢一些妖族的原因,最典型的例子便是蓝玦。 蓝玦有什么?不过是个志大才疏的妖怪,若想找这样有野心的妖族,妖皇信手便能找出一大把来,然而最后被妖皇选中的似乎只有蓝玦。 因为蓝玦是孔雀一族的王族,因为孔雀一族的王族身负龙雀的血脉,而龙雀的血脉再往前追溯,便是龙族的血脉。 龙族,烛龙。 梁兴扬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似乎又一次地、在妖皇不经意间透露出的信息之中窥到了更多的真相,这不是说妖皇有多么的愚蠢至于让自己的话能够有这许多漏洞,是妖皇根本没想到梁兴扬能掌握这许多的秘密。 妖皇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太久了。 或许,绝对的力量与权威的确会蒙蔽他的眼睛,叫他再不复之前步步为营时所能做到的缜略周密。 这是妖皇的疏忽,也是梁兴扬的机会。 或许是梁兴扬长久的沉默给了妖皇一点错觉,他错觉梁兴扬是无话可说了,所以决定自己说得更多一点,把这曾经与自己是一体,现下却成了一块很棘手拦路石的家伙再威吓感化一番。 妖皇大笑之后,道:“你可知道,烛龙的魂魄也早就在那个时候便消散了?你以为你是烛龙的一部分?不,你只是孤的一部分。” 又是一桩与梁兴扬所想背道而驰的秘辛。 梁兴扬压下狂跳的心,他要从妖皇这里得到更多的消息。 于是他的声音依旧显得十分镇定发,仿佛是全然不相信妖皇此刻的话语。 “你撒谎,若是烛龙的魂魄已经溃散,你又是什么?我可知道尸妖要想成妖,魂魄也不能离体,不然尸体就永远是一具死尸——你不会是想告诉我,烛龙与寻常人族在这一点上有所不同吧?” 第二百三十六章 夜郎 妖皇的声音听起来是相当愉快,至少他的反应不像是久居上位却意外被看破之后应该有的。 “是啊,孤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这意味着孤的分魂依旧不是一个蠢货。” 梁兴扬想,他终于发现了妖皇的一点短板。 从妖皇的这一句否认之中,梁兴扬已经意识到他和妖皇都并非是烛龙的魂魄,那么他们其实是什么呢?是烛龙死后凝而不散的一点不甘与怨恨?这可真是不容易,至少他从未感觉过自己体内有过不属于自己意志的不甘。 或许,妖皇是更完整的那一方,这也就意味着妖皇所受到的影响更强大。 也正是因此,妖皇其实有着一个不易被察觉的缺陷。 之前没有妖族察觉到这一点,因为妖皇不会与他们走得那样近。在其他的妖族心目中妖皇是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那一个,甚至于妖皇身边也没有女妖,这么多年以来之后涂山族那个落跑的狐妖新娘让妖皇一反常态出手抢夺,旁的妖族都以为妖皇是与传说中的妻子鹣鲽情深,甚至于梁兴扬在一开始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只可惜,时至今日他意识到了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妖皇一直以来都憎恨着在传说中与自己是神仙眷侣的玄女,那本该是属于烛龙的传说,然而因为天道的意志烛龙死而妖皇生,难为这由怨恨而生的龙尸那么多年都默许了这个与真相背道而驰的传言而能利用它,这证明妖皇的确是一个缜密的布局者,可他同样也很自大。 因为自大,他相信自己的布局绝不会被迫,因为自大,他可以对着自己的一部分十分坦诚,也正是因为自大,他才会与梁兴扬有这样一场对话,让梁兴扬意识到这天赐良机。 天赐良机。 梁兴扬不大喜欢这个词,也许只有在这一点上他和妖皇是相同的,对于所谓‘天赐’的这一切,总有一点天然的不信任与无奈。 让他走到这一步的,不也正是所谓的天意或是命运吗? 于是梁兴扬讥诮地一笑,道:“那不知你是否介意与我说一说,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妖皇朗笑道:“孤还是希望你能自己猜到这一点,总归你还是要到我面前来的,不是么?” “不是我到你的面前来。”梁兴扬淡淡道。“是你现在很想到我的面前来,但或许是因为镇妖塔,你无法做到这一点,或许你的忠实走狗是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吧?凤凰神女的力量是已经透过了烛龙留下的真元,但那不代表烛龙的真元已经全部被消解,我想,那对你是有用的,而对我也一样有用。” 梁兴扬对着妖皇的沉默低低冷笑。 “我还知道,这对你更有用些,所以你要来与我对话,纡尊降贵为你的走狗拖延一点点时间,现在他已经快要到了吧?那么你也可以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说完,梁兴扬迈步从那火墙中走了过去。 火墙依旧在他身后熊熊燃烧着,但那不能为梁兴扬带来一丝一毫的伤害,也许当妖皇以旁的力量与梁兴扬对峙的时候,梁兴扬会很难抵挡,但这种力量是来自于烛龙的尸体,所以妖皇一时半会还奈何不了梁兴扬。 而幸运的是,也许正是因为镇妖塔的所在,妖皇在不与梁兴扬对面的时候所能动用的力量也仅此而已。 所以他要假手李寒琚,这也正是李寒琚会成为妖皇手下的一个原因,妖皇的自大本不会容许他有这样的庸才作为手下,可是镇妖塔——也许镇妖塔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不能再被开启的象征。 他忽然很想去看一看,镇妖塔里会有什么样的一副画。 梁兴扬的脚步顿了顿。 他不知道妖皇的某一部分精神是不是依旧在那火墙之内,因为目送着对手远去不像是妖皇的风格,然而他还是笑问道:“也许镇妖塔曾经成功地镇住了烛龙的一部分,并让那一部分留在了那里,所以你不能跨越,是么?” 身后果然没有回答。 梁兴扬又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不过这一次也不全然是冲着妖皇去的,梁兴扬已经走出了那片火幕,现下正看见剑横秋和玄灵如临大敌的模样。 云英站在一旁,她看上去仍然是有些迷茫的模样,因为不大清楚自己究竟应该站到哪一边去。 因为在他们面前站着的,正是李寒琚。 李寒琚依旧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只要往那里一站便会叫人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的,这也正是云英感到犹豫的原因。 可是一想到先前白云观来的道士都说了些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犹豫了。于是她握住了自己的剑,闭目的时候只觉得剑上还有一点余温,诚然那是山火所带来的温度,可是当她闭上眼睛那一瞬间,她所想到的是师父。 师父当初把这把剑珍而重之地交在她的手里时,她也曾在剑上感受到过这样的温度。 云英想到师父时,手中的剑便握得更紧了些。 她同剑横秋是毫不熟识,而对梁兴扬和玄灵都还算几分亲切。因着玄灵其实已经忘了许多总是有些疏离模样,她下意识便觉得是与梁兴扬更亲近些,见梁兴扬总算是出来,却像是松了一口气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她下意识把剑握得更紧了些,手指有些打颤,那把剑也就跟着她在颤抖,梁兴扬想了想,道:“总归你在他面前也起不了什么用处,还是先把剑放下吧。” 云英还是有些怔怔的。 梁兴扬便上前去将她的剑取了下来,他拿剑的时候云英倒是不曾反对,只是手很茫然地张了张。 而李寒琚则是很矜傲地站在那里,冷笑道:“怎么,想要替她报仇?我同凤凰观之间确是没什么抽烟在。” 梁兴扬对着他的时候态度也总是很矜傲的。 他微微笑着,道:“不,我只是觉得你不配我用自己的剑来杀,所以能帮她复仇时顺势为之。” 第二百三十七章 幻烟 这本是极侮辱人的话,然而李寒琚听过之后却没显出半点愤怒来,他甚至于只是抚着自己的长须笑道:“是么?那究竟能不能杀得了我,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梁兴扬将手中的长剑一振,并不答话。 这把剑发出了一声极为轻微的啸鸣,像是在应和梁兴扬。 梁兴扬的眼神终于微微变了,他回头去看着云英微微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更想亲手杀他,只可惜不能够。” 云英一瞬不瞬地盯着李寒琚,眼里终于渐渐地涌出些怒火来。 她的怒火其实也总是有些克制的,或许是因为过去的那些年让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她看上去总是习惯于克制自己的话语与所作所为,让她看上去总是不引人注目的那一个,这样的怒火对她而言已经算是十分鲜明。 也足以看出她对凤凰观其实是有很深的感情。 只可惜,今日之后也许这凤凰观也会不复存在。 凤凰的火焰只是暂时止息下来,梁兴扬依旧能感受到山脉里那蠢蠢欲动的磅礴力量,不过现如今他要先做的是把李寒琚赶出去,或者,除之而后快。 或许这不大容易。 剑横秋嘴角有一丝森然的笑意。 “可我觉得,杀他这件事你不应当跟我抢。”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剑也在震颤,那是一种比梁兴扬更为明显的凛然杀机,他眼底简直是有些快意。 这一刻梁兴扬也不去提醒剑横秋他早已是师门弃徒的事实,其实他也很明白剑横秋从不以为自己是一个弃徒,他为师父报仇的心愿也从未改变过,或许正因为他是师门的弃徒,他会比梁兴扬更渴望亲手复仇。 于是梁兴扬轻声笑道:“如果是你,我倒是不介意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李寒琚低低冷笑道:“是么?你们两个倒是好大的口气,就像老夫的人头已经是囊中之物一般。” 梁兴扬和剑横秋却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难道不是么?” 与此同时,他们两个一左一右来攻李寒琚,分明先前是不曾排演过,此刻却默契得像是历经千锤百炼一般。两柄剑都是几乎无声无息便到了李寒琚的近前,谁都不曾发出怒吼,但他们的眼中分明都是滔天的怒意。 早该还来了,那一笔陈年的血债。 李寒琚在妖皇手底下好歹也是呆了许多年,算是学来一鳞半羽的本事,此刻自然不觉得次而然有何可惧,他在妖皇面前小心翼翼得惯了,梁兴扬与剑横秋在他眼中却都不过是小妖,故他将袖袍一卷,双手各去架一柄剑。 剑横秋和梁兴扬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对望了一眼,几乎是同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们他们的身形一错,各自从李寒琚身边滑了过去。 然而李寒琚却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幕似的,梁兴扬只看见他偏过头来朝着自己微微一笑,那笑是胜券在握的笑,梁兴扬自是看不起李寒琚的,也不觉得他会有什么必胜的法宝,然而那一刻他心头却也忽然发紧,像是对将要发生的事情若有所感。 李寒琚的袖袍之中腾起一点烟雾。 烟雾之中有一点甜香的味道,是那种闻过之后便叫人不由自主会露出一点笑意的气息,梁兴扬见李寒琚在那一瞬间闪得远了,显然是十分忌惮这烟雾。 梁兴扬心下还是有莫名的不安。 他的心头跳动如狂擂的鼓点,然而在李寒琚面前他当然是不会有任何的退让的,于是他仰起头来冷冷一笑,露出森然的两排白牙。这时候他身上终于体现出一点兽性来。 玄灵对于危险也有着远超常人的感知,早在烟雾腾起的那一刻她便已经纵身一跃,许是因为对云英先前说的话仍有一点疑虑想要问个清楚,她把云英也一并带出了烟雾的范围,其实剑横秋和梁兴扬本也是要闪开的,但是那烟雾见风便扩散开来,若非玄灵和云英本就在烟雾的边缘,只怕也不能脱离。 云英有些担忧地望着那一团白雾,却听玄灵很认真地问她道:“你说我是忘了些什么,你可知道究竟是什么?我好像的确是忘记了很多东西。” 听玄灵这样问,云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深深地看了梁兴扬所在的方向一眼,然而那里已经被大团的烟雾所笼罩。就在她要张口答话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把长剑从天而降,那剑来得太快,已然超出了云英的反应,还是玄灵带着云英再一次闪过。 然而这一次她的闪避也是险之又险,现下这山头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有三个,其中两个是不会此时飞出这样一剑的。 那把剑是有灵性的,听召又飞回了李寒琚的手中。 李寒琚从容不迫的一步步走来。 梁兴扬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带着一点冷嘲。 “我已经见过了太多的幻境,你这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李寒琚只朝云英走来,闻言不过冷冷一笑,甚至不屑于回答梁兴扬。 他亲自来此,就是要万无一失。 没想到凤凰观在山火爆发之前当真遣走了旁人,一个在凤凰山上生活了许多年,却没有受箓成为凤凰观道士的人,且竟然是个小丫头。 小丫头也好,他动起手来省许多事,只可惜先前派出来的弟子叫梁兴扬杀了,不然他何至于自己动手来杀这么一个小丫头? 梁兴扬的身影也缓缓从烟雾边缘浮现出来。许是剑横秋所吸入的烟雾更多,或是他对于幻境经历得没有梁兴扬那样多,剑横秋是很茫然地站在了原地,事态紧急,梁兴扬确定这烟雾没有毒之后一时也顾不上他,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从李寒琚亲自来此便可看出李寒琚对于凤凰观的重视,只可惜这重视是要凤凰观片甲不留的那一种。 所以他要来先救下云英。 可是就当他堪堪走到那片烟雾的边缘、云英脸上也已经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神情之时,她看见梁兴扬的神情忽然变了,变成很茫然的一片。 第二百三十八章 通感 那种茫然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浑噩,是昼夜混沌未分的天地,恰如烛龙第一次在这天地间睁开双眼之前。 梁兴扬的耳边有一个令人生厌的声音在回荡,他很清楚那是李寒琚的声音。他想伸出手去把这声音打断挥开,就像是赶走一只过于讨厌的虫子。 但是他的手伸出去的时候只伸入了一片虚无之中,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触及到李寒琚,更不用说让他的声音停下来了,于是他就只能听着李寒琚那讨厌的声音,心想,李寒琚放出这么一片烟雾来,是想要把他直接烦死么?可是他经历的风浪毕竟是这样的多,想要把他烦死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梁兴扬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认定了李寒琚的小把戏不能给他任何伤害,所以听着李寒琚大放厥词的时候是眉头也不曾动一下。 李寒琚道:“这可是陛下特意为你准备的,你难道还以为和寻常幻境是一样的东西么?” 梁兴扬听了不由得更是冷笑连连,道:“你可要说清楚了,这个陛下究竟是你们人族的皇帝,还是你自己的主子?” 李寒琚素日与他交锋甚多,知道梁兴扬对着他时总在这上头做些文章,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即刻说话,叫梁兴扬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 这可能不是李寒琚本人,而仅仅是他留下来的一段话。 自己仍身处幻境之中,可是这幻境所展现出来的竟然不是他的记忆或是别的什么,而是眼前纤毫毕现的这一座已经半成焦土的凤凰山。 梁兴扬往前走了两步。 不过是这两步之间,天日便已经几乎换得彻底。 他看见了一个面目有些扭曲的剑横秋。这一刻他却不能确定这究竟是剑横秋还是他的幻象,不过无论是哪一种都有些危险,前者若是这幅表情对着他便是随时有可能挥剑相向,后者则不一定这皮囊下究竟是个什么存在,没准正是李寒琚或是妖皇其余的什么手下,在暗处伺机而动要等梁兴扬松懈时给予他重创。 梁兴扬试探着开口道:“师兄?” 剑横秋一时没有回答,他的神情看起来是与平日迥异,甚至于是有些过分的痛苦,这几乎不像是剑横秋,若是幻境的话不应当是如此拙劣,梁兴扬心下一时有些猜测,却不曾放松了警惕。 他往前又走了两步,剑尖小心翼翼地指着地面,生怕剑横秋是身处幻境之中不大清醒,见他手持利刃而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是先动了手再说。 剑横秋与他动起手来,倒也不能说是同室操戈,却是叫李寒琚平白看了热闹。 听得梁兴扬的呼唤,剑横秋的眉头忽然皱了皱,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梁兴扬?” “师兄。”梁兴扬应声道。这可能是他叫这两个字叫得最为情真意切的一次。他当然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会让剑横秋脸上流露出这种脆弱而痛苦的神情,现下他已经猜到了这幻境是什么。 是把所有吸入了这烟雾的生灵全部拉入同一个幻境,而幻境的主场便是他们正身处的地方,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十分精妙而前所未见的幻境,也难怪李寒琚如此为他的主子得意。 无论是妖皇还是旁的妖族,能想出如此精妙的一个幻境,实在是叫梁兴扬也觉得有些敬佩了,不过还有一桩事情是现下他几乎可以肯定的,这幻境恐怕在相通的同时也有了另一重意义,那就是陷入了幻境的便也必得一并走出幻境去,如今梁兴扬倒是很清楚自己是十分清醒,可是看剑横秋这样却是怎么也算不得清醒二字。 梁兴扬微微地叹了口气,道:“师兄,你还记得这是哪里么?” 剑横秋道:“这里是凤凰山。” 神智看上去倒是还算清明。梁兴扬正想松一口气时,却听见他又缓缓道:“你知道么?凤凰死了。” 凤凰死了。 这似乎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情,可梁兴扬此刻看着剑横秋以这样的神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叫他觉得一股凉意生了出来。 “凤凰不是早就死了么?”他低低道。“你看见的,是她的一部分神识,她自己是早已经死了,不是么?” “不。”剑横秋忽然往前走了两步,梁兴扬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要忽然抽出剑来给自己两下,神情便也放松了些,他任由剑横秋抓住自己的胳膊,剑横秋的神色实在是惊惶的,他注视着梁兴扬,道:“不,凤凰原本没有死,但现在她死了,我能感受得到,就是在方才那一瞬间!” 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近乎于离奇。 梁兴扬道:“方才?” 他几乎不能确定剑横秋是真的感知到了凤凰之死还是被这幻境所影响,按理说凤凰神女在千万年前就早已死去,现在他们见到的不过是个幻影,或说是一点精神的残余。 剑横秋却道:“不,烛龙的一半精元本不足以令她陨落,原本烛龙想的应当也只是镇压而非镇杀,但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凤凰的转世会出现在这里,也不会想到她有这样多的恨,把自己全数燃尽也要烧穿了这封印将凤凰观化为飞灰——” 他忽然不说话了。 梁兴扬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笑意是带着一点冷嘲的,仿佛已经十分洞悉。 剑横秋有些恼怒地道:“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么?”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我本来是应该相信你的,当然现下我也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可当你说出这些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好好想一想你是谁了。” 剑横秋的神情微微僵住。 梁兴扬又往前走了几步,他逼视着这张属于剑横秋却显出一点畏缩之意的脸来,冷声道:“他知道这山上有什么,但不知道烛龙,你太心急了,让我猜猜你是什么人,妖皇的心腹,还是李寒琚派出来的又一个可怜的马前卒?你要误导我只有劝服了你才能一并出这幻境,是在拖延时间么?” 第二百三十九章 凤焰 剑横秋的神情当即就变了。 梁兴扬早看出他不是真正的剑横秋,但这一瞬间在他脸上看见那样近乎于扭曲的陌生神情时,他还是觉得有些意外和不适应,所以人也跟着后退了两步。 “看来我说得没错。”梁兴扬笑吟吟道。“我猜得也没有错,那么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自己去找个出路了?” 他转身要走,却听见那个假的剑横秋在他身后阴沉沉道:“你当然是可以一走了之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之后你的师兄又待如何呢?” 梁兴扬脚步微微一顿,回头时却还是一张笑脸。 他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依旧认他是我的师兄了?” 不得不说,看着剑横秋脸上出现这种意外而扭曲的表情,梁兴扬心底还是有些会暗自快意,不得不说,这么长时间以来,剑横秋的确是他所遇见过最难缠的对手,即便是现在变成了盟友,他的忌惮也依旧没有改变。 梁兴扬平静道:“你想告诉我他依旧在这里,是么?可那没有用,他便是死在这里,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师父是早就把他逐出师门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绝非李寒琚所想象得那样亲密。” 说完他当真是毫不留恋地转头便走。 然而走出两步,梁兴扬便忽然回过头来,在那人惊愕的眼神中拔剑,他的剑光不过一闪,在凤凰山这片残垣断壁里,那道剑光实在算不上是起眼,但就是这一道剑光迅若奔雷避无可避,将那人从中一剑剖为两半。 那人的面容缓缓发生了变换,从剑横秋的脸变成了一张普通的面目,那脸上还带着残存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不是幻境么? 梁兴扬想,他一定生出的是这样的念头。 很可惜,这是幻境,也恰恰因为这是幻境,梁兴扬看上去毫无花哨的一剑才会是这样不可当的势头。 因为幻境之中一切都由心而定,他认为自己的剑该有这样的气势,那这一剑自然有这样的威能。 梁兴扬看着那变作两半的躯体在原地消失,眼里多了一点思索的意味。 自己这一剑,是将人杀了,还是让他脱离了这个幻境? 他略略沉思了一番,举步往凤凰山的深处去了。 方才他说的话,有一半也是在骗自己的对手。 他知道那人是在拖延时间,却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样,轻而易举地便能离开这个幻境,至少现在他站在这里是仍旧不得其法,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一条出路。 而梁兴扬也相信,这个冒充剑横秋的人对自己说的也有些实话在。 比如那句现在他还不能得其解的凤凰死了。 凤凰怎么会再死一次呢?他知道剑横秋来山上是为了做什么,为了解救那个被封印在凤凰山下的人,也许对剑横秋来说,杀死也是解救的一种方式,所以剑横秋大概不会为着凤凰之死四个字露出这么遗憾的表情来。 这便是他探知的第一个破绽,再看那神情同他往日熟悉的剑横秋有诸多的不同,便更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一剑便也落得毫不犹豫。 梁兴扬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因为在这幻境之中待得有些久而过于心急了。 他应该再留那人来套一点话的。 比如说他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幻境又究竟是个什么幻境。直接问当然是得不到答案的,可是以那人轻易便露了马脚的情形来看,似乎这件事也不是那样的难以完成。 梁兴扬脚步不停,很快便进入了那片即便是在幻境之中也已经变成了废墟的凤凰观。 他从断壁残垣里倒是能窥见这小观昔日的一点风景来,想必是个香火不大旺盛然而于观内众人十分温馨的存在,捡起来的香案上头看不见一点灰尘,那地上的蒲团是陈旧而柔软的,想来跪在上面也不会觉得十分难受。 正殿的神像自然同旁的道观没什么分别,梁兴扬略想了一想,往偏殿之中去了。 偏殿现下也是被打了个粉碎,梁兴扬站在一地的残骸之中静静地望向上首,那上面果然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位神明,而是自己方才在幻象之中见到的凤凰神女。 凤凰神女的神像已经倒在地上,看来真正的凤凰神女对自己被封印这件事是十分不满,所以不会对自己的塑像手下留情。 梁兴扬沉默了片刻,俯身擦去塑像上面的尘土。 寻常的塑像恐怕和真正的形象是相去甚远,可是这一尊却是纤毫毕现,想必立塑像的人是见过凤凰神女本尊的,梁兴扬见到凤凰神女也不过是在幻境之中的惊鸿一瞥,那时的神女是满面愤怒的,而眼下他能看见的神女脸上却是带着一点安然的笑意。 让梁兴扬几乎觉得二者是不大像。 梁兴扬看着凤凰神女额头上火焰一般的纹路,他一点点擦净了那纹路。 凤凰观或许是有许多年的历史了,这火焰的刻痕却还是鲜艳的,也不知是用什么颜料绘制上去。梁兴扬在那里站着的时候也像是一尊木雕泥塑,不知是站了多久,他忽然伸出手来,将自己的食指割破。 而后,他伸手按在了刻痕之上。 “神女么?”梁兴扬低声道。“若是未死,我总是能知道的,即便是在这幻境之中。” 他另一只仍空闲着的手挥了挥,将一旁的几根梁柱挪开了去。 一片烟尘溅起,昏迷不醒的剑横秋露了出来。梁兴扬也不必去看便知道这一个是真的,他只是不大明白为什么一同进入的幻境,他还站在原地,不知什么工夫剑横秋已经被挪到了这里,是先前那个假货干的么? 他的指头离开了塑像,塑像却还是一尊塑像,没有什么旁的变化在。 于是梁兴扬心下也有些凛然。 他知道,那个假剑横秋所说的绝不是假话。 凤凰神女的力量在这山上或许已经衰微至于没有,哪怕是身处幻境之中他也能确认这一点,因为凤凰的力量一定能透过这幻境,尤其是在感受到他身上属于烛龙的那一部分之后。 第二百四十章 世人羡长生 那么剑横秋的使命大概也已经到了失败的边缘,不知道剑横秋会不会有一点失落。梁兴扬看了尚在昏迷中的剑横秋一眼,将凤凰神女的塑像放在地上。 他还是对着倒塌的塑像拜了一拜。虽然那是灭世的神明,但终究也还是神明,且看起来灭世并非是她的愿望,她只不过是一个无力的执行者。 天道总有自己的威严,至于神明都不能撼动分毫。 梁兴扬走到剑横秋面前。剑横秋在他面前少有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他的面上还沾染着尘土,在幻境之中他似乎没有受到太多的伤害,衣衫倒还算得上整齐。 梁兴扬看着他平稳的呼吸和紧锁的眉头,感觉他是陷入了一场不那么愉快的梦境。 在幻境之中陷入一场梦境吗? 梁兴扬微微皱着眉头,他蹲下身子摇了摇剑横秋的肩膀,剑横秋一时间没有什么反应,梁兴扬不由得叹了口气,俯身在剑横秋耳边道:“师兄,凤凰死了。” 剑横秋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他睁开眼睛翻身坐起,目光不像是一个刚刚从昏迷中清醒的家伙能有的。要不是知道剑横秋在这种时候装昏毫无必要,梁兴扬简直要以为他刚才是在演戏给什么站在暗处的人看。 “你说什么?”剑横秋沉声道。 梁兴扬耸了耸肩,道:“你已经听见了,这也不是我说的,是前一个假冒你的人受得,我刚才只是确定了一下这话是真是假。” 剑横秋紧紧地盯着梁兴扬的脸,似乎是想从他那里找到一点开玩笑的痕迹。 然而最终他也不曾发现这样的痕迹在。 梁兴扬的神情是那样的肃然,让剑横秋也不得不阴沉了神色。 他道:“我还以为先自己是被诓骗了一回,没想到竟还是真的。” 梁兴扬早有这样的猜想,现在这猜想得到了证实,他的脸上也不曾流露出什么惊异的神情来,只道:“你果然是被这么一句话给骗了,看来凤凰神女在你心目中也是相当重要的存在,只不知究竟是为什么?” 剑横秋脸上也不见什么狼狈神情,许是因为他在梁兴扬面前丢的脸是已经足够多了,也不再差这么一次。 他只是淡淡道:“你呢?那人也对你说了这么一句话么?” 梁兴扬低笑了一声,道:“是啊,只是凤凰已死这句话对我而言实在是一头雾水得紧,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反而是叫我窥见了一点破绽。” 剑横秋扬眉道:“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扮得出来的。” 他素来自傲,梁兴扬听了也毫不觉得意外,只等他下文。 果然,剑横秋跟着便道:“凤凰之死本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她被封印在这山上这么多年,如今破封之后大肆燃烧真元,也的确没有几日的威风在。” 梁兴扬本以为剑横秋如此薄凉的性子肯为凤凰神女跑上这么一趟一定是因为有些交情或是有些好处能得,如今却听的剑横秋这样满不在乎的一番论调,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剑横秋看见梁兴扬愣神反而笑了起来,似乎是对自己终于能做一件令如今的梁兴扬意外的事情而感到高兴,他这段时间以来与梁兴扬同行,总觉得梁兴扬渐渐把他许多事情都看在眼里,对他已经是愈发的了解。 而他其实不喜欢这种被了解的感觉,尤其是这个正在了解他的是梁兴扬。 梁兴扬是他的师弟,也是他的对手,如今的同行不过是为了给师父报仇,是的,虽然师父是一早把他逐出了师门,但是他也依旧愿意报仇,因为师父是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这叫做不知者无罪。 报仇之后,他们或许还是敌人,或许那时候梁兴扬便已经死在路上,更有甚者,没准他也会死。 但剑横秋不在乎。 他忽然觉得自己费尽心思求来的长生是那样可笑。 世人羡长生,是因为那是脆弱的人所没有的东西,他们见多了妖族,在恐惧的同时也不由得生出一点艳羡的意味来,想着,如果能得到这样的长生又有多好? 但是长生之后呢? 剑横秋也是在得到了长生之后才发现,原来夏虫不可以语冰是真的。 人族无法理解妖族那样漫长的岁月里都会经历些什么,如果对着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说我将给你百年的时光,也许蜉蝣也会欣喜若狂,然后在百年之中茫然无助。 妖族心智成长是那样缓慢,他们大多也没什么渴求,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活着,而人族想要的东西太多,剑横秋自以为摒弃了为人的一切,到最后还是发现自己有一颗人心。 他始终无法真正地做一个长生者,修仙长生,是仙人无欲无求,故而百年与一日都没什么分别,他没有那样的心境,却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过于漫长的生命,所以他现下也能理解梁兴扬为什么能欣然在一条宛如赴死的路上走下去。 诚然,梁兴扬是妖族,还是身负了妖皇一片魂魄的妖族,可以说是十分纯粹的妖族,但是他被师父将养了许多年,其实有的还是一颗人心。 人活了这样久,是会累的。 他道:“我不是为了凤凰来的,我是为了清若,清若拜托我来这里救人,我便来了,她想要的是解脱,死亡不也是一种解脱么?” 梁兴扬上下打量着剑横秋,他从未想过剑横秋竟然是对清若用情至深,不由得觉着几分可惜——当时应该同清若的魂魄多聊上几句的。 或许他从未看清剑横秋,就像是从未看清过师父一样,对妖族来说人的爱恨还是太复杂了,好在他不用再与什么人打交道,很快一切就会结束,如果成功了,他也许会远离这方世界,如果失败了,他的结局当然也不会很美好。 梁兴扬道:“既然你不介意,那我们就破境出去把李寒琚宰了,祭奠师父,也可以顺带着祭奠一下凤凰。” 剑横秋点了点头,道:“在这幻梦之中又进入幻梦,我似乎是窥到了破境之法,你且跟我来。” 第二百四十一章 忏悔 梁兴扬颇为讶异地挑了挑眉,他也想过这幻梦之中又见幻梦究竟是个什么境况,然而没有想到其中真会有一条通往幻境之外的道路。这么一想或许先前那个假剑横秋也没有说谎,只有他们一起走出去,这幻境才算真被破了。 这幻境与梁兴扬所遇见过的任何一个都有所不同,其余的幻境,总在知道了是幻境之后便会出现些改变,看着便有些失真,然而这一个,即便是梁兴扬和剑横秋早就知道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这地方也依旧是稳若磐石,没有丝毫要改变的意思。 梁兴扬跟着剑横秋一路往后山走,这后山梁兴扬还没有来过,然而眼下看见的焦土与断壁残垣依旧是十分真实,也不知妖皇是怎么在没有来到此地的境况下完完整整地把这凤凰山搬了过来的。 他走着走着,便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剑横秋要带他去的,大概就是当初凤凰神女被烛龙精元封印的地方。 “若是真的封印,你大抵会有些感觉。”剑横秋在前面开路,此时他倒是很坦然地把后背露给梁兴扬了,所以梁兴扬一时间没有理会他意指自己与烛龙关系费钱这件事,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剑横秋道:“师兄,怎么这番你不担心我在背后对你不利了?我看这幻境处处诡异真实,只怕是你要真在这幻境之中重伤或是殒命,那幻境也会成真了。” 剑横秋冷笑一声,道:“我当然不怕,我死了,你难道就出得去?我们可是一起进来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逃不开,不过你要是死在这里或许魂魄也会被困住,那样的话也算是把妖皇某些心思彻底绝了。” 梁兴扬苦笑道:“我要是旁人的残魂便也罢了,你想一想,那可是妖皇——这幻境便是他的,难道他还能叫自己被自己设下的幻境给坑一回?” “搬石砸脚的事情妖皇难道做得还少么?”剑横秋似是在冷笑。“他到底不过也是一具尸体,没什么可怕的。从前我还当他真是神明,现在看来不过土鸡瓦犬。” 梁兴扬心想也不知这世上有没有力量如此强大的土鸡瓦犬,剑横秋说着搬石砸脚,他倒是觉得这是剑横秋自己最真实的写照,自打与剑横秋相遇以来,这位师兄一直做得都像是这样的事情,直到把自己也绑在了他这条摇摇欲坠的破船上面。 不过他没有说,他们两个现下要是在幻境之中打将起来,获利的可不是渔翁而是妖皇了,且说句好笑的,他还真就是那个蚌,不知道剑横秋介不介意变成一只鸟。 他们果然到的便是这封印所在之处。 梁兴扬本以为封印应该在凤凰观之下,这才有了凤凰观如今的凄惨形态,然而现在看来凤凰观离封印尚远,这封印所在之处乃是一片墓园,平日里应当是苍松翠柏的幽森模样,现下却是满目疮痍,那墓碑后的土都被翻了起来,四面的树木也都倒伏一地正在燃烧。 梁兴扬叹了口气,心想这许多年被镇压在地下不见天日,凤凰神女的怨气果然很大,至于一出来把人家的墓园掀了一个个挫骨扬灰不算,还要再赶到前山去把凤凰观翻个底朝天。 剑横秋察觉到他在想些什么,眼见着脸上浮现出的也是一点讥诮笑意,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出言讥讽,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七零八落的墓园,再看一看那个凤凰神女破封而出所留下的洞口。 那个洞口是黑黝黝的,却并没有来自地底的森然寒意,相反,还不等靠近便能察觉到里面的灼热,仿佛是地火正在此处沸腾,剑横秋踢了一块石头下去,半晌没有听见回音。 梁兴扬走到剑横秋身边掏出一张符纸来,面带问询之意地看向剑横秋。 剑横秋一点头,道:“既然凤凰已经死了,你在这里做什么都无妨,只是不要往下面扔火药便是。” 梁兴扬心想自己在剑横秋眼中的形象还真是成迷,若是剑横秋认可他的智略手段,便绝不会眼下这么白提点一句。看起来自己的好师兄虽然是数次在自己面前铩翎而归,可真要说起来高下还是有些不服气。 他两指一搓将符纸点燃,顺着洞穴扔了下去。 那符纸顺着飘落,梁兴扬拿出的是极为耐火的一张,所以眼见着火星子飘下去许久,最后黯淡到将要熄灭的时候,却霍然大亮! 原来那下面真是一片地火,不知怎地没有随着凤凰神女突破封印而喷涌出来。那符咒只在一瞬间便被燃烧殆尽,梁兴扬就着那符纸最后闪出来的一点辉光看见了下头的景象。 地火是深红的颜色,看上去有些粘稠,偶尔吐出个泡来,但总体上还是风平浪静的样,并不像是随时会迸发出来。 梁兴扬只看出那是千丈地底,不由得心下有些恻然。 烛龙未曾将凤凰神女彻底杀死,焉知不是一种残忍?在这无边黑暗的千丈地底,只有日夜的地火灼烧相伴,诚然地火的灼烧对于伴随着火焰降生的凤凰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孤寂呢?千万年的孤寂,只怕神明也一样难以忍受。 他想,凤凰神女有这样深重的恨意,未必就与这幽禁无关。 剑横秋却低低叹息道:“我明白了。” 梁兴扬不解地看向他。 剑横秋眼中有罕见的恻然之意。 “无论妖皇如今是个什么性子,当年的烛龙也当得上是悲天悯人,不,悯神。他希望凤凰有朝一日还能飞起,不为天道桎梏,所以他只是封印了凤凰,让凤凰残魂得以转世,却不想残魂也一并归于此处,使得怨气愈发深重,到今日破土而出,给凤凰山带来了这样的灾厄。” 他闭了闭眼,道:“我忘了这件事,我不该忘的。如果我来得早一些,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这是梁兴扬第一次听见剑横秋忏悔。 梁兴扬迟疑片刻,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救的那一个本是凤凰的残魂?” 第二百四十二章 纵身 “是啊。”剑横秋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就好像里面什么时候就会另一只凤凰一样。“是她最小的妹妹,生而带有异象。” 梁兴扬想到清若的打扮,若有所悟,低低道:“原来她是这样同凤凰观结缘的么?” 剑横秋的笑容有些讽刺。 “不,远比那要残酷得多。”他轻声说。“清若本就是凤凰观的弟子,是她当了许多年道士,结果自家出生的妹妹身带异象,被师长说做是妖孽——” 剑横秋微微冷笑起来。 “凤凰观当然知道这千丈地底之下究竟是什么,说那是妖孽,也不过是因为想要掩人耳目罢了。清若只能眼睁睁看着胞妹被镇压在千丈地底,她因着心有不甘而离开了凤凰山,那之后才与我相遇。” 梁兴扬一挑眉,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 恐怕清若最一开始吸引剑横秋的原因,就是这同为弃徒而起的惺惺相惜。 看着梁兴扬的眼神,剑横秋似乎是有些恼怒。然而那恼怒也不过一瞬间,跟着他又冷笑起来,道:“你恨白云观的心情,大抵是同当年清若恨凤凰观相差无几。不过应当还是有些差别的,毕竟凤凰观还真是为了天下太平,只是本事不怎么精妙。” 梁兴扬当然知道剑横秋此刻故意提起白云观是想要激怒他,然而最后也不过付之一笑。他早就习惯了时常听见白云观的名字,也习惯了这些沽名钓誉之徒所得到的溢美之词,既然剑横秋自知白云观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没必要在上头白费口舌。 而按着剑横秋所期望的那样愤怒起来,似乎也不过平白叫剑横秋看一点笑话。 只是听见清若的故事,他还是不免有些唏嘘。 自己信重的师门忽然成了插向心脏的一把利刃,那该是何等的无助?诚然杀一人可以救天下是天下万民都希望看见的事情,然而那个被杀的人又当如何?被杀者的血脉至亲又当如何? 杀一人能救天下,这一人若是甘愿为天下而死,那是一段佳话。若是那一人不愿为天下而死,本也无可厚非,可事情就坏在这一人必须为天下而死上头,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也不能解开的谜团。 究竟要如何行事,或许只有神明能够去称量,可是为何神明的命令就一定要让人听从?神明之上尚有天道,然而天道也不过能衍四十九,人依旧是那个一。 妖族不知道能不能成为那个一,总归梁兴扬想,自己要做的事情或许就是成为那个一。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不会为过去的事情神伤,我看你也没有这个打算。” 剑横秋冷冷道:“我的确没有这个打算。我现在唯一的打算就是出这个幻境去,把李寒琚的鼻梁骨打断。” 说完他转过身来,也不管梁兴扬能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纵身冲那黑黝黝的窟窿里跳将下去。 梁兴扬早在剑横秋停在这里的时候便有所悟,毕竟剑横秋不是一个爱讲故事的,而他也看上去不像是打算在幻境中自杀,所以现在跳下去,必然是知道了跳下去究竟意味着什么。 于是梁兴扬也跟在后面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果然,扑面而来的风是那样的灼热,梁兴扬闭着眼睛,他心里很清楚将要发生些设呢么,但他毕竟还是一只蚌妖,尽管已经知道了自己并非蚌而是‘蜃’,对着地火也一样有近乎于本能的惧怕。 只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似乎跌入了一片空无之中,本来这纤毫毕现的幻境应当把此地的灼热也一并体现出来,甚至于他方才站在那洞口的时候其实也已经察觉到了其下的温度,但就在他坠入的那一瞬,一切都消失了。 就像是其下从不曾有过那样汹涌的地火一般。 梁兴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便依旧是那一点飘飘荡荡的厌恶,这山上如今无风,所以烟雾一时没有散尽也是应当的,梁兴扬一时也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幻境之中渡过了多久。像妖皇那样的存在所布下的幻境应当是能混淆中术者对于时间的观感的,也许他和剑横秋在里面聊了那样救的天,外面是早已经变了天地。 他忽然惊忡一瞬。 是了,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他先前在阵中如何不曾想到?是有什么在那时候蒙蔽了他的想法?若是妖皇这幻术能够悄无声息地影响他的识海,那未免也太可怕了一些。 梁兴扬几乎是有些惊惶地看向了剑横秋。 而剑横秋也正看向他,面色亦有些不好看,显然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正在心里诘问自己方才为何要在这样紧要的时候讲些无关紧要的过往。 是在这幻境之中,人会更加的情难自抑么? 梁兴扬再去看场中的局势,却是大出他的意料。 如今整座山头除了他与剑横秋,的确是只有一道站立的身影。 但是那道身影不属于李寒琚。 云英是在一边倒伏看样子已经昏迷过去,但站在那里的却是玄灵,玄灵似乎听见了这厢的声音,转头来望向呆若木鸡的剑横秋。 是的,剑横秋在那一刻的确是呆滞而不曾动。 不知是不是错觉,玄灵颈子上的半块残玉正散发出莹润的光来,而她的眼神...... 梁兴扬的呼吸一滞。 那个眼神。 那是师父的眼神,而非神明的眼神。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师父已经再也无法醒过来了吗?从知道了妖皇不是烛龙而是满怀怨念从烛龙尸身上生出的妖之后,梁兴扬便意识到当初他对于身为玄女残魂载体的师父那一场追杀是绝无留手的,唯一出乎妖皇意料的便是师父散去了自己的魂魄。 许是那个时候师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才会选择让自己魂飞魄散。她在给玄女的归来留下一点希望,所以妖皇依旧不肯放弃,要连师父的残魂也不放过。 而现在,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就这样真切地发生在他们的眼前,这让梁兴扬一时间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依旧身处幻境之中。 第二百四十三章 蔽天 那眼神只出现了一瞬。 在剑横秋几乎要发足狂奔上前去的时候,玄灵脖颈中的光很突兀地熄灭了,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不过这也更让梁兴扬意识到,方才他是切切实实地看见了一点光,而非是他太过想念师父产生的幻觉。 于是梁兴扬也上前去,在玄灵惊愕的目光中握住了那块玉璧。 玉璧入手是温润的,也不知是玄灵的体温还是别的什么,在那一瞬梁兴扬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似乎是师父的,只就像风一样,在梁兴扬来得及抓住些什么之前便消散了。 玄灵一把拍开了他的手,怒目而视。 梁兴扬有些歉然地一笑,把手挪开了,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的语气其实还是有一点生硬,毕竟方才的一幕给他带来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不过这话还是得由他先问出来,如果换做是剑横秋的话,只怕就不会这样客气了。 到时候便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把玄灵吓着,另一个是激起她的不满来。这丫头的倔强他可是早就领略过,一会若是剑横秋和玄灵在这种时候打起来了,李寒琚说不得还能找着机会逃跑。 眼下李寒琚的身形是十分狼狈,他正在打坐调息,眼前有一道幽蓝的光幕挡着,看来这就是方才玄灵只是持剑与他对峙的原因。 玄灵摇了摇头,道:“我只感觉到体内有股力量涌了出来,把这老东西扔了出去,再要往前的时候,他却是召出了这么一道光幕不肯让我近身了。” 梁兴扬挑了挑眉,知道李寒琚此番到来一脸胜券在握的神情定然是有些准备,自己与剑横秋应当都是在这算计之内,但是玄灵却成了彻彻底底的变数,如果不是有妖皇给他的什么压箱底的本事在,只怕如今李寒琚早就被玄灵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不是他对着玄灵有多么信任,他信任的是玄灵身上微薄的神力,就像是当初信任他身上属于妖皇的力量一般,虽说这样的力量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可是偶尔这剑刃也还是能伤到一些个不知死活的对手。 梁兴扬与剑横秋对视一眼。 剑横秋眼底明显有些跃跃欲试的光芒,是恨不得抓着玄灵把一切都问个清楚的,可是他到底还有些理智在,很明白玄灵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要想弄清楚内情,还得从那块玉璧上下手,且不知道要耗费多长的时间,现下他们定然是没有这样的时间,还不如先解决了凤凰山上这些事情,容后再细细考量。 梁兴扬看得出剑横秋拎得清楚,便也松了口气。 他走向李寒琚,笑问道:“你主子给了你这保命的东西?” 李寒琚脸色铁青,并不答话。 方才那一瞬小猫妖身上爆发出来的力量让他心惊,联想到她如今是跟在梁兴扬面前,很难说梁兴扬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他本以为当年是冒着风险斩草除根了,却不想野火烧不尽是春风吹又生...... 如今落到这样麻烦的境地里去。 若非到了关键时刻,李寒琚是丝毫不想拿出这东西来的,这东西算是妖皇的一只眼睛,让妖皇真切看见了他的狼狈情态且不说,等妖皇意识到他是遇见了什么菜非要动用这压箱底的手段不可,少不得还要翻出当年事来,狠狠地治他一个办事不力的罪。 想到妖皇的雷霆手段,李寒琚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再看梁兴扬的目光便森冷起来。 唯一将功补过的法子,是将这两个一并锁了去见妖皇。 梁兴扬和李寒琚也算得上是多年的对手,不过一看他的眼神便知道这老匹夫心里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他当下冷笑了一声,道:“你敢不敢出这乌龟壳子还是两说,竟也做起白日梦来了?” 他提起乌龟壳子,剑横秋却像是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似笑非笑往他这望了一眼。梁兴扬纳罕一瞬,才意识到剑横秋多半想的是他的原身虽不是乌龟却也有两片壳子。 只梁兴扬一向是不惮于自嘲的,当下轻笑一声,道:“我的壳子可没那样结实。好了,现下这山上凤凰的力量已经被消磨殆尽,我们当如何收拾善后?” 剑横秋悻悻然收回了眼神,听得梁兴扬问话一时间也是有些踌躇,他这一生里做的事情到是不少,可是提到善后两个字却是不大熟识了。总不能叫他留在山上替凤凰观重建屋舍超度亡魂吧? 不过这山上是干净的很,不像是横生了劫数—— 剑横秋的眉头忽然狠狠一跳。 他飞快地从袖中取出符纸来,是厚厚的一叠。梁兴扬看着他一口舌尖血喷在上面将符纸往李寒琚处撒去的时候还以为他是想要打破妖皇留给李寒琚的法宝,却不想那些符纸到了光幕面前便纷纷如箭矢一般插入地面。 是给李寒琚来了个画地为牢。 “既然肯在里面呆着,就多待一会。” 剑横秋说完扭头对玄灵道:“你便在此地看着他,不要乱动,若是有什么异状我会知道,第一时间就来帮你。” 玄灵见他几乎时疾言厉色,也怔怔点一点头。 剑横秋对梁兴扬说的话则是简单许多。 “跟着我!” 他这么低低喝了一身,便朝着后山的方向狂奔而去。 梁兴扬不知道剑横秋此刻是想到了些什么才会这样如临大敌,可是一看后山的方向想到幻境之中后山是些什么便也了然,紧跟着剑横秋而去。 他一面奔袭一面问剑横秋道:“还是与那封印有关?” 剑横秋几乎时咬牙切齿。 “什么凤凰已死,根本就是计中计!若不是你说善后叫我想到是不是还要来一场超度法事,我也意识到不到其中这玄机!是亡魂之力遮蔽了凤凰的力量,妖皇要的就是把凤凰放出来,和他共襄大事!” 原来这凤凰观的覆灭,也是妖皇棋局中的一步。 梁兴扬心下凛然,从前只知道妖皇棘手,却不想他运筹帷幄,其实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第二百四十四章 意外来客 他们一路疾行到了后山,梁兴扬果然再一次看见了幻境中的那个封印,那幻境也的确是妖皇不知用什么法子做出来的,端的是纤毫毕现,但也只是样子像得很,在幻境中这不过是连通了地火显着有些灼热,可现下真切站在此地,梁兴扬所能感受到的便是彻骨的寒意。 这当然不是地下再无地火。 而是凤凰观上下的魂魄。 梁兴扬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凤凰观上下才几个人?何以能将地火都遮掩去?” 剑横秋低笑一声,道:“自然是因为妖皇在此事上早有准备。” 他十分笃定地往前一指,梁兴扬跟着望过去,便看见那洞口之前闪着一点幽蓝的光。现下他看见这光总是眉心跟着直跳,因为知道其后遇见的必是十分棘手的事情。 梁兴扬走上前去,目光一凝。 他是认识这东西的,然而此前一直以为它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世上应当没有那样阴毒的东西,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有伤天和。 “这是魂珠。”梁兴扬低声道。 剑横秋在他身后哼了一声,梁兴扬这才想起来,剑横秋当也是知道这东西的。 原来一心要守护这一方天地的烛龙在死后会生出这样深重的怨气,至于如今的妖皇会用如此手段。 不,这手段应当是他一早就准备好的,从天地大变之后世上其实再灭有这样惨烈的死亡,所以这魂珠也一定是那时候成的。 梁兴扬忽然笑了起来。 而且不是苦笑。 剑横秋惊愕地看向梁兴扬,似乎是觉得他疯了, 然而梁兴扬笑了半日,把眼角的泪光抹了抹,道:“我如今才信世上真有天助我也四个字。” 这的确是天意。 若非妖皇太想将凤凰的残魂也放出来继续凤凰未竟的事业,他便不会拿出这魂珠,而这魂珠如果一直都在妖皇手中藏着,梁兴扬也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便只有折戟一个结局。 梁兴扬平静道:“毁了这魂珠,便是毁了他一重依仗。” 剑横秋嗤笑道:“说得倒是轻巧,可这东西阴损至于世上从未出现过,其中的力量岂是你可以撼动?” 以万万人惨死的魂灵与怨气熔铸一颗魂珠,怪不得能将地火的热全数遮掩而去。凤凰观的众人只不过是成了一个引子来开启这魂珠,妖皇的所图已经昭然若揭,他是要凤凰为怨气所浸染而后为他所用。 梁兴扬还是在笑。 不仅仅是在笑妖皇反倒是把一件他必得毁去而此前竟毫不知情有这么一个存在的东西送到了他的面前,也是在笑妖皇忽然有了这样一重布置,其实是他怕了。 这其实是很荒谬的一件事情。 高高在上的妖皇,有什么可怕的呢?怕他的一片残魂,还是怕一两个曾经有过螳臂当车想法的人族?都不应当怕,可他现在这样做,就是在为自己找个帮手。 如果他没有怕,缘何要找这么个帮手? 还不是一般的帮手,是尽管有怨气侵体又自己是一片残魂却依旧是神明、随时可能造反的凤凰神女。若说妖皇想找的帮手是玄女,或还可说是烛龙原本的意愿在其中加持,可这凤凰神女,恐怕一开始便是为了杀烛龙而来的,妖皇或许是该感激凤凰神女的出现在阴差阳错之下造就了他,可他绝不会希望以这种方式来表达感谢。 又或者,他想要做的事情,是一定要有神的魂魄在其中作为祭品的。既然玄女的魂魄遍寻不见而梁兴扬又忽然跳出来处处为难且还似乎摸着了些门道,退而求其次来寻凤凰神女的残魂便也顺理成章。 似乎还是后者更可信些。 梁兴扬又上前了两步,他自问也不是没有见过相似的景象,当初鬼妖身上所带的怨气就宛若能冲霄汉,当时他还为此很是头疼了一番,然而如今见到眼前这颗魂珠,才晓得什么叫做小巫见大巫。 这怨气是如渊似海深不可测,梁兴扬只在前面站着便觉出一点涔涔的冷汗来,但他却是没有半分要退却的意思,依旧伸出手去,似乎要握住那颗定魂珠。 剑横秋也感受到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他可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面对旁人的胆识,心中生出的不是讥诮之意,而是一点钦佩之情来,尤其此前这还是他百般看不起的一个。 他一向只当梁兴扬不过是师父在失去他之后所找到的一个影子,现下却发现这被他当成是影子的家伙倒很是敢为天下先。 剑横秋当然不打算明着表现出自己的钦佩之情来。他只是伸出手去试图将梁兴扬拉住,但或许是因为他实在是心中还有些顾忌,出手还是慢了一步。 但在梁兴扬的手将要碰到那定魂珠,至于已经觉出背上的寒毛在根根竖起的时候,他的手被一把攥住了。 那是一只显得有点苍白的手,他对梁兴扬显然不算是客气,手上简直是迸出了一点青筋。 梁兴扬有些愕然地回望了一眼来者,神情便显得更为愕然了。 蓝玦站在那里,神情显得不大好看。 梁兴扬几乎要以为这是又一个幻境了,且不得不说这幻境似乎做工太过粗糙了些,连与他相熟的究竟是哪一只孔雀都忘了。 不过梁兴扬腕子上传来的触感却是真真切切的一片温热。梁兴扬看着蓝玦一时没有说话,蓝玦似乎也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有些吃惊,也好半晌没有说话,然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是疯了么!” 梁兴扬有些戒备地望着蓝玦。 他和蓝玦现下简直可以说是仇人,若不是他的算计,没准蓝玦还是好好地坐在城主的位子上,等着有朝一日继任孔雀一族的王,他先前在那庆典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想必妖皇已经降罪于蓝玦,连同孔雀族的位置也都已经被蓝玉重新设法夺回去了。 单看蓝玦现下这风尘仆仆的样子便知道他是吃了不少苦头,这可是孔雀最难容忍的事情。 第二百四十五章 赎罪 梁兴扬上下打量着蓝玦,蓝玦看上去同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有很大的不同,这也不仅仅是指他从光鲜亮丽变作灰头土脸,更是说他眼中似乎已经没有了原本的桀骜不驯之意,像是锐气早被磋磨殆尽。 蓝玦感觉到他的目光也没有立时发作,只是冷哼了一声,这与他往日也大不相同,更让梁兴扬感到十分惊奇,不知蓝玦在他走后在妖皇手下就已经都经历了些什么,至于被摧折为这般模样。 “原来是蓝玦殿下。”梁兴扬低笑了一声。 蓝玦冷冷道:“你应当看得出我早不是什么殿下了,若是想要取笑我,大可用些别的法子。” 剑横秋插言道:“那么便不叫你殿下,你身边那个姑娘呢?自己做了孔雀族的王,还是跟了你的兄弟?” 他这话比起梁兴扬的话来于蓝玦而言是更加诛心,眼见着蓝玦恶狠狠望着他们,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看来剑横秋至少是料中了二者之一,不过梁兴扬并不想在此时深究,就算他自问能够轻松制服蓝玦,也绝不希望在此事上同他动起手来,他只关心蓝玦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拦住自己。 如果说他单单出现在这里,倒是还有可能是受妖皇的指派,是为先前他将梁兴扬带入候城而褫夺了他的城主之位要他来将功补过,但若是那样的话,眼见着梁兴扬送死,他又为何要动手拦阻? 梁兴扬沉吟片刻,见剑横秋还饶有兴趣地要说些什么,赶紧伸手把他拦下了。剑横秋看上去并不打算听他的话,正想再寻几句诛心之言来说,便听梁兴扬道:“如果你依旧是妖皇的手下,如今便不应该来拦着我。” 剑横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当下倒也不再说话了。 听梁兴扬这么说,蓝玦眼中更有些冷厉的意味。 “妖皇陛下——他恐怕从未将我真正地当成是属下过,我又何须再为他卖命呢?” 他的声音颇为冷沉,全然不像是昔日飞扬跋扈的模样,看上去在妖皇处的确受挫不小,梁兴扬微微一笑,道:“哦?若非是妖皇保你,以你在人族造下的那些杀孽,你如何能活到今天?” “白云观的那些废物,就算是没有他来保我,我难道便回不来了么?”蓝玦眼中简直可以说是有些杀意在。“况且我也不是个蠢的。” 梁兴扬心想着还真有些说不好。 蓝玦又道:“今日见到白云观那老杂毛也掏出了他给的法宝,我难道还什么都猜不到吗?不过是忌惮着我族身负的血脉,想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彻底把我族彻底握在手中罢了。” 他能看得这样通透,却是叫梁兴扬有些意外。 “怎么,很意外?”蓝玦对上梁兴扬的目光,淡淡道。“你以为妖族上下真就是铁板一块么?妖皇的来历在传承久远的族群之中不算是个秘密,对于这一方世界原本的妖族来说,他也算得上是非我族类了。且看你身前这颗魂珠,便知道他在那一场天地大变之中也得了不少的好处,只是从未叫我们知道过罢了。” 梁兴扬本以为那些远古妖族真知道些内情,可听蓝玦这样一说才知道是与真相相去甚远,也许真相随着那些真正的上古大妖陨落一同湮灭了,如此想来,那些妖族的陨落或许也与妖皇脱不开干系。 孔雀一族虽不大现于世间,但似乎传闻中上古的那只龙雀,也会死存在于天地大变之前的,加上龙雀的血脉与龙有关,妖皇忌惮这龙雀一族也无可厚非,蓝玦如今不用挑拨便能想到这一点,倒是真叫梁兴扬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梁兴扬轻笑一声,道:“说得倒是很透彻,然而你还没说为何要救我,甚至于如果你恨他,便更应该看着我来送死。” 蓝玦道:“你似乎是真把我当做是一个白痴。” 梁兴扬苦笑道:“这却是从何说起?” “我如何不知道你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也许他正等着你死。”蓝玦目光灼灼。“而你也希望杀了他,不是么?” 这倒是切中了梁兴扬所想,他默然一瞬,道:“是啊,我希望他死,那么你就更不应该拦我了。” “你不知道碰到这东西意味着什么?”蓝玦讥诮一笑。“那就是一个死字,世上能碰了它还全身而退的,只怕也只有孔雀明王了吧?” 他忽而提起孔雀明王来,叫梁兴扬想起从前蓝玉帮他那一回。他知道现下对着蓝玦不该问出这话来,但还是随着一种莫名的冲动脱口道:“蓝玉如今是孔雀族的族长?” “是啊,你的至交好友,反而是成了被妖皇扶持的那一个,是不是很意外?”他似乎是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还攥在梁兴扬腕子上,便先是将梁兴扬往外拽了两步似是防着他再要触碰魂珠,再是悻悻然把他的手一甩。 “怎么,想着叫他反戈一击?不要想了,他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也许当初不是我闹出那泼天的事端来,妖皇一开始该选择的就是他——更听话,更好用。” 梁兴扬不由得又陷入了沉默。 是的,他与蓝玉走到一起只是因为那一场孔雀族的内乱,而蓝玉帮他,也绝不意味着蓝玉肯反对妖皇,甚至于如果他真的知道梁兴扬要做什么,更不会舍身帮他。 蓝玦忽然问道:“你要对这魂珠做什么?” “不能让凤凰为这东西所影响,将之毁去。”梁兴扬道。 蓝玦笑了。这一笑里还有他素日张狂肆意的影子,他的两排白牙在天光下明晃晃地亮着,分明是飞禽倒是有了些野兽的架势。 “我知道你的名声,也知道你和我不是一路的,甚至于现下你还是想为那些被我屠了的人族报仇,不是么?” 梁兴扬心下一紧,手下按住了剑柄。 可蓝玦却没有回他,自顾自道:“我从不觉得杀人族是什么罪责,可是现在想来,一时冲动倒是给了不少窥伺者把柄,若说赎罪,便是向着过去那个我赎罪才是。” 第二百四十六章 地火之下 梁兴扬听见赎罪两个字眉心微微一跳,他可不觉得蓝玦会是什么舍己为人的性子,然而看见蓝玦的神情却又是一怔。 蓝玦眼中是燃着复仇的火。梁兴扬今日已经在这山上看见了太多场火,有的是他来不及扑灭的,有的是他不希望扑灭的。这样的火燃烧在山野可以把山野燃尽,而在谁的眼睛里燃起,也代表着几乎要把一条生命燃尽。 梁兴扬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出言阻止。是的,蓝玦身上背负了一城人族百姓的命,然而这不是他退缩而让蓝玦替他完成这件事的理由,不过就在他这一瞬的犹豫之中,蓝玦已经纵声大笑起来。 “你果然是和人族相处得太久了,只剩下一个榆木脑袋!罢了,我不想看你这幅嘴脸,你也不必觉着欠我什么,我还是那句话,这若是赎罪也须得是向过去的我赎罪,同你,同什么劳什子的天下万民都没半分干系。” 孔雀是飞禽,飞禽成妖,速度总是很快。 而龙雀又是百鸟之首,所以梁兴扬只来得及看见眼前的一道蓝影闪过,蓝玦的手已经结结实实地握在了那颗魂珠之上。 魂珠上登时腾起一股黑烟,而蓝玦的神情也在一瞬间变得扭曲。他似乎是想要惨叫,然而不知是因为不想在梁兴扬面前失了面子还是已经痛不可当失去了发声的能力,他扭曲的面容是静默的,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不曾传出来。 梁兴扬默默地注视着蓝玦。 这一次他没有再拦阻。 当蓝玦决意赴死的时候,梁兴扬所能做的便只有尊重而已。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过出乎意料,即便是剑横秋嘴唇蠕动了几下也终究没能说出什么嘲讽的言语来,毕竟眼前这个同他们一直不大对付的妖族此时做的是替他们送死。 无论蓝玦自己是怎样想的,他都是救了梁兴扬一命。 梁兴扬被蓝玦那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意识到蓝玦不是不想开口而是已经无法开口,孔雀明王吞噬世间一切的污秽之物,所以那些怨气是从蓝玦的喉管进去的。 他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就已经被吞噬了。 蓝玦的死已经成了定局,梁兴扬其实并不能确定蓝玦以一己之力是否能将这魂珠收服,哪怕是付出生命作为代价,蓝玦这一条命在天地大变之中所死的无数生灵面前还是太渺小了,所以他的时间有限,一分一毫都不能浪费。 剑横秋还没等把问话说出口,就看见梁兴扬走到那一口通往地火之中的洞穴之前纵身跳了下去。 在蓝玦握住魂珠的一瞬间,那洞穴之中已经迸发出了骇人的热度,显然下面依旧有凤凰神女的力量在,又或者就算没有,地火的威力也绝不是梁兴扬可以应付的。 无论梁兴扬现在究竟有多么强大的实力和背景,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他身上只是有着妖皇的一片残魂,并不是真正的烛龙,甚至于他的本性依旧是属水,是一只小小的河蚌,还没有完全地变为‘蜃’。 按理说水当然克火,可是梁兴扬这一跳却像极了杯水车薪。 剑横秋摇了摇头,道:“真是一群疯子。” 可他呢?他如今也是在这疯子之中的。 剑横秋往地火里张望了一眼,下面是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又抬起头来看了看蓝玦,现下蓝玦周身也是黑雾缭绕遮住了他痛苦扭曲的面容。 但剑横秋也没有走。他叹了口气原地坐了下来,将自己的剑横在了膝上,也许他所护法的这两个一个马上就要死了一个将要化为灰烬,可是看着他们前仆后继,剑横秋也不介意坐下来等一等。 梁兴扬很快便落入了地穴深处。周遭的高温将他的头发都烧得焦枯泛黄,他捏着的辟火决并不能阻止高温侵蚀他的周身,但梁兴扬还是咬着牙顺着地火所形成的一条溪流向下走去。 他想得果然不错,这地火在地底是像河流在地面上那样流动着的,地火的尽头,就应该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为此跳了下来,却也不是像剑横秋想的那样是在送死。 况且蓝玦的意外出现已经为他减轻了很多压力。 梁兴扬是在赌,赌妖皇不敢让他魂飞魄散,赌那股力量依旧能为他所用。 他是赌对了。因为妖皇不能察觉他真正想要干什么,只有他残魂中的那股力量能意识到梁兴扬又一次进入了险地,就在周围的高温逐渐变得让梁兴扬几乎支持不住的时候,他再一次感到周身一轻。 幽蓝的火幕为他隔绝了大部分的热量,此刻这里竟变得不像是地火蒸腾的地底了。梁兴扬终于靠着自己死对头的力量走到了地火的源头,那里有一颗火红的石头,正在黯淡的火光之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辉。 让这里变得几乎如白昼一般,只是这白昼是笼罩在火雨之下的。梁兴扬看着眼前一室的红光,所想到的是自己被那座镶嵌了木变石的塔所影响的时候做的那个梦。 梦里有这样漫天的火雨。 玄女为什么会选择一种和凤凰如此相近的方式来毁灭烛龙?难道是烛龙只能毁灭在这样的火焰之中吗? 梁兴扬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此刻不应该如此发散思维,因为体内那片残魂的力量终究是有限度的,他要尽快把这东西带出去。 眼前就是凤凰留下的力量所化就,长久以来与封印结合所形成的东西。 梁兴扬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那里现在是有一根链子,而那根链子上的一切绝不是他凭空想象而寻来的。更早之前师父曾经与他说过要重新开启那扇大门将两方天地各归其位究竟都需要些什么。 现下只差最后一步了。 梁兴扬低低道:“凤凰,你如今是依旧想要践行天道毁灭这世界,还是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为你自己燃烧一次呢?这世界已经毁灭过一次了,我想你身为神灵,也不应该希望看到再一次的生灵涂炭。” 第二百四十七章 救世 洞穴里一时间还是那样的安静,只有地火翻涌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这轻微的声音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显得是那样的鲜明,梁兴扬却像是十分笃定将要发生什么一般,十分耐心地等待着。 他知道,凤凰终究是不曾远去,还在此地,只先前那颗来自于天地大变的魂珠叫她一时间受了重创故而不能像之前那样冲出封印之外去,她的真身还在此地,还在等着下一次的动作,就如同地火总会在不知何时迸发一样,凤凰的怒火也不会压抑在这其中太久。 所以梁兴扬必须要在此地等,为了他要的东西,也为了凤凰山。凤凰山如今是变成了一片焦土,但至少还有些东西是没有被毁灭,譬如说这山下尚有生灵,虽说能够迁徙的也已经为这异状尽数逃窜而去了。 但依旧有些不便动弹或是觉得这异状总会消失的人族不曾走,他们在凤凰山的脚下生活了许多年,因为这个封印的气息能够震慑不够级别的小妖,所以凤凰山下总比别处都要太平些,这连带这叫凤凰观的名声也日渐响亮,至于梁兴扬当年便知道有这么一处所在把云英送了来。 不知过了有多久,那跳动心脏一般的物事忽然加快了搏动的频率,一个声音从里面穿了出来。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只是听见了那个声音,梁兴扬便觉得心头犹如被重锤击打。他知道这是神明的位格对他造成的压制,但同时他身体里又有一部分对此是无比的熟悉,正涌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那不是恨意。 梁兴扬心头一动。 烛龙对凤凰神女的情绪可以说是十分复杂的,甚至于还会有些怜悯,只是绝不会有恨意。而妖皇作为烛龙尸体上诞生出来的意识,他对凤凰神女却是没什么感激之情,因为他并不觉得他的诞生是一件好事。 他是替烛龙来复仇的,当然会对毁灭了烛龙的元凶抱有恨意,就算是现下他打算与凤凰神女联手也是一样,心底最深处的那一点恨不会变,梁兴扬身上的这片残魂本也应该继承了这种恨。 但是此刻梁兴扬只感觉到了一点悲凉而无奈的复杂意味,那种感觉太过复杂,他一时间辨不出还有些别的什么,只知道其中是绝无恨意在。 那么,他身上的这片残魂究竟是属于妖皇,还是属于真正的烛龙?妖皇的魂魄真的经历过一次分裂么?他急于找回梁兴扬又不敢叫梁兴扬真正的死去,是怕收不回自己的残魂,还是怕一片属于烛龙的残魂再次消失在他的面前? 梁兴扬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 凤凰神女的声音有些漠然,不像是方才在那山上所见的酷烈模样。也许火焰本身就不仅仅有酷烈这一种性质,它能焚烧万物,却也是人族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样东西。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梁兴扬笑道:“我也没有想过要瞒住你,毕竟这需要你的帮助。” 凤凰哼了一声,道:“我为何要帮你?” “因为这个世界或许很快便要生灵涂炭了,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梁兴扬恳切道。 “你应该知道我最初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所负的是什么使命。”凤凰冷然道。“烛龙想要保护这一方世界,所以不惜用自己的真元来封印我,可是最后呢?他依旧失败了,而且令他失败的是他自己!” 她的用词本该是辛辣而讥讽的,但梁兴扬从她的语气中却没听出这些来。凤凰仿佛是对烛龙的死感到有些可惜,这叫梁兴扬明白过来,其实凤凰对烛龙也没有多少恨。 凤凰是神鸟,神鸟本应该福泽世间。她被强加了这样一道命令,恐怕心中也并不情愿吧?这才是她当年败在烛龙手下的真正原因,她此刻的不甘,大概是不甘于烛龙费尽心思也不曾真正拯救了这个世界。 梁兴扬意识到自己是来对了。 他应该出现杂这里,因为凤凰正等着他的到来——或许这么说是有些妄自尊大了,来这里的可以是他的师父,也可以是另一个知道真相的什么人或是妖族,不过他是最合适的那一个,因为他与这段秘辛本身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梁兴扬低低道:“神女慈悲。” “慈悲?”凤凰笑了起来,笑声也是冷的,只听见这个声音很难想象着会是一个曾经代表着火焰、现下也不曾停止燃烧的神明。也许是地下千百年的燃烧终于还是抹去了凤凰的一些特质,又或许,凤凰身负火焰,却不等于火焰。 “我带来的是灭世的火焰,方才我透出封印的力量也将这山上的一切毁灭殆尽,你与我说这慈悲二字?虚伪。” 梁兴扬的容色依旧沉静。 “是么?我却觉得自己十分真诚。”他低低笑道。“我原本不明白您的力量为何会在这一刻迸发,但见到那魂珠的时候便也明白了。这东西想必不是今日才出现在这里的,方才我们在外面所见的那一个凤凰,不完全是您,而是那个人类的魂魄。” 说到这的时候他的眼神还是有一点悲悯。 那个女孩,生下来便被镇压在这里,受了无妄之灾的女孩,最终还是像人们所惧怕的那样成为了毁灭者。这是梁兴扬所知道的第一个剑横秋想要拯救的人,只是剑横秋的努力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不过,若非是剑横秋有此一应,或许梁兴扬也会与这里失之交臂。 在此之前,梁兴扬是从未想过自己要找的最后一件东西在这凤凰山上,与远古的神明有关。 凤凰沉默了下去。 这便算是默认,梁兴扬又道:“那么您现在又是怎样想的呢?现在天道已经不再有新的意志,您可以做一个救世的神明。”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善言辞,此刻却是在劝诱一个神。梁兴扬自己也觉得此事有些过于匪夷所思,唇边不由得浮现一个自嘲的笑意。 凤凰又沉默了良久,道:“是啊,很少有谁能看穿这一点,你不愧是与他有关,也这样洞悉一切。” 她的叹息如风一样掠过梁兴扬的耳边。 她说:“是的,我想救这世间。” 第二百四十八章 凤凰台上不曾见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梁兴扬只觉得在心头一块大石终于是落了地,他对着凤凰神女说这些话其实心中也并没什么把握,毕竟在见到神女之前谁也不能不打包票说一个在地下被幽禁了千万年的神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在此之前,他们谁对神明也没有概念。 梁兴扬只是在赌,赌烛龙没有杀死凤凰神女自有他的道理,赌方才在外面放上一把火的只是凤凰的那片残魂,而真正的凤凰还在等着他的到来。 现下他赌赢了,只是半分喜悦也无。 这一切的开始,究竟是谁的过错呢?是妖族么?也不对,妖族本在自己的那一方世界里,他们信奉的是弱肉强食的理论,所以面对人族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梁兴扬知道自己所行的其实是人族的天道,只是他多年来受到的教导叫他养成了这习惯,总不能坐视人族被肆意屠戮。 是人族的错?更不是,他们是懵然不知之下便已经得了这飞来横祸,是引颈受戮的那一方,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存在来问过人族究竟是什么意见,他们是沉默的,只有镇妖塔是一声旷古卓绝的嘶吼,可也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变了调子。 是烛龙?他只是想伸出手来拯救这孕育了他的天地于水火之中,从未想过天道尊严不可破,他身死之后,反而是从他身上生出的妖皇亲手缔造这一场他绝不想看见的灾难。 甚至于那也不是妖皇的错,他与生俱来带着的便是这滔天的恨意,自然是要将这世界焚烧殆尽才肯罢休。 一切的一切,还要归咎于最初。 可惜天道的意志高高在上,诸神也不过是其下的筹码,谁又能真的说出罪在天道?梁兴扬也自觉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他也只好说是这世上不该有绝人之路,是以才会有他的师父,才会有他。 说到底谁也没有错,可是每个在其中的都受了惩罚,这是何其可笑。 只是也许天道当真深不可测,最终还是留下这一线生机。 梁兴扬垂着头。他现下也不觉得暑热难当,只觉得是有无尽的寒意自心底生出,为这终于脱不开的一个局。 他在为将要发生的事情而感到悲哀,只是这事情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似乎便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 梁兴扬垂下了头。 他听见凤凰神女的声音终于带有一点笑意,似乎是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只那笑声也还是怅然。 “没什么,烛龙的封印将伴随我太久太久,可偏偏又保留了我的神智。我当然知道他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然而我醒来的时候这封印与已然是永远变为了一体,所以我的真身是再也不可能看见太阳了。” 随着她的声音,凤凰神女的虚像也渐渐在这暗室之中勾勒了出来。她的身形姣好却威严,有让梁兴扬不敢去直视的力量,梁兴扬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被凤凰神女周身的光辉所震撼,这一刻他不是在敬畏神明,而是敬畏这燃烧了千万年不曾止息的火焰。 凤凰就是火焰,凤凰的生命就是燃烧,哪怕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燃烧已经变得不再有什么意义,她也一样只是在燃烧罢了。 那么他呢? 他是什么? 他分不清自己所带着的究竟是烛龙的一片魂魄还是妖皇的一片魂魄,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并也一直认为自己对抗的是神明一般强大的存在。 现下看来,强大是依旧强大,可也没有如真正的神祗一般凛然而不可侵。再说真正的神明也并非不可战胜,这最好的例子便在他的眼前。 他现下只是一只小小的蚌妖,又或者,是‘蜃’。 那么他的使命又是什么? 他不是生来就要拯救这世间的,也从不觉得自己就是救世主。只是救他的人希望他能成为救世主,他最后便也渐渐走上了这么一条路,好在是从没有后悔过。 梁兴扬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起眼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们是一样的。 都要为这世间去燃烧。 只是一捧燃烧的火听上去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水也要跟着燃烧,便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凤凰神女的面容同他先前在幻境中见到的几乎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她眼中熠熠燃烧的金色火焰,梁兴扬能感受到那股力量的存在,知道这正在燃烧的是凤凰的神魂。 这和镇妖塔其实是有些相似,都是一场不曾止息的燃烧。只是镇妖塔中燃烧着的是一个凡人,凡人会为烈火焚身而感到痛苦,作为火焰本身的凤凰在燃烧时不会有那样的痛苦。 凤凰神女轻轻笑了起来。 “你们都称呼我为凤凰,称呼我为神女,其实我也有自己的名字,可是千万年来不曾有人唤过便也忘了。”她最终还是显着有些怅然。“最后一个唤出我名字的竟还是烛龙。我其实有些羡慕他,天地间只有那一条烛龙,他便也不再需要名字。” 这话听上去是有些莫名,梁兴扬却忽然心头一动,下意识脱口而出道:“焰枝。” 那两个字听上去像是胭脂,然而带着勃勃的生命力。 凤凰的光影波动了一下,她像是有些吃惊,只实际上更吃惊的是梁兴扬。 他究竟为什么能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她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来客,忽然叹息道:“原来如此,那么这东西给你,也不算是一场豪赌了。” 梁兴扬很想问一问她话中深意,可光影已经向他伸出手来,他便只能也珍而重之地将她手中的东西接过。 那东西看上去与眼前这搏动的石头很像,只是缩小了数倍,其上灼热的意味却丝毫不曾减轻,甚至于是比四面的地火更为灼热。 这便是凤凰之心,是梁兴扬在这世上找了很久,本以为那不过是一个玩笑般传说的东西。 在梁兴扬触碰到凤凰心的一刻,光影瞬间消散,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于是梁兴扬知道,凤凰是不会再燃烧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渡世 只剩下地火的一点光芒还照耀着梁兴扬,在他手上那颗金红辉映的宝石放出湛湛的光芒。 梁兴扬闭了闭眼睛。 终于是到了这一天,妖皇恐怕也能感受到那种十分紧迫的危机感了吧?因为终于这世上出现了能够将他也毁灭的东西,这么多年以来的奔波流离总算也没有白费。 这条手链只不过是个祭炼出来的小小法器,能将其中的力量遮掩一番。当初涂山月手中的那块翡翠浸染了龙血同这链子上的力量起了一点小小的冲突,他还当那避水珠当真是他需要的东西,现下却意识到,他缺的从来都不是避水珠。 链子上最要紧的五块宝石应当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精,是这天地间五行之力最浓郁的五颗石头,其余的石头虽说也是合着这五行,却终究只是陪衬与调和。 金石是那块从祝剑师手中得来的淬剑石,淬剑石从天上而来,能淬锋刃,自然也带着兵戈杀伐之意。 木石是师父曾经想得而没有得到,阴差阳错又回到了他手中的石头。他原先还不大明白小小的一株藤萝为何能在那琥珀的滋养之下壮大到那样的地步,也不明白那琥珀为何会盛纳如此深重的怨气而久久不散,后来才发觉师父一定要它是自有道理,那石头本就不是寻常的琥珀,妖皇要是知道巧娘的另一半魂魄是在这样一块琥珀之中当日只怕也还要有麻烦。 不过他未必就明白这五行之石究竟有什么奥秘,否则早先下手为强,不会给梁兴扬这许多的时间,又或者他是惧怕这个秘密,许多地方终其一生是不曾踏足,给了梁兴扬可乘之机。 火石是眼下这颗凤凰之心。 土石是那座残破高塔里得来的木变石,算是这其中得的最为容易的那一个,梁兴扬一直不明白妖皇为何对那绘制着烛龙的高塔放任不管,现下看来不是他不想管,而是他不能管。 他若是靠近了,便会被自己的心魔所吞噬,他会意识到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烛龙而是从烛龙身上生出来的,说是个怪物也不为过。若是那些妖族知道了他们的皇其实不是一条龙而是一具龙尸又当如何? 其实也不一定会如何,妖族崇敬的是力量而不是种族,龙和龙尸只要有了绝对的力量,在他们的眼中半没有什么差别。 而水石...... 梁兴扬忽然笑了起来。 他本以为那水石应当是避水珠的,可是现下想来却是明净通透。既然是水之精华,如何会以避水二字为名?他是想错了,且险些便要再做一次深入虎穴的事情。 方才凤凰没有明说的事情,他大概猜到了一二。 真正与自己有关系的应当不是妖皇而是烛龙,但梁兴扬自己也不仅仅是一片残魂,他的确是蚌妖,也的确是蜃龙,他才是代表着水的那一个,就像凤凰能凝结出凤凰之心是为那块最为关键的火之石一样,从他身上也将找到他百思不得其解也一样遍寻不见的水石。 只是那代价恐怕也会很大,就像是眼前已然消散的凤凰一般。 梁兴扬心中却并没有恐惧,此事在他眼中是有了转机。当初剑横秋话里话外是在嘲笑他终究是被当成棋子而不自知,这其中固然有当初的剑横秋在挑拨离间的原因,可他当年说的也未尝不是实情。 最一开始,他的确是被当成一枚棋子来对待的,师父看见了从河中走出来的他而不曾像是寻常的道士那样将他一杀了之,恐怕从那个时候起一切就已经是被写就的命运。 梁兴扬不大相信命运,可是有的时候他却觉得,这不能说是命运,只能说是师父与他共同的选择。 共同,这个词总是能叫他笑起来,即便是在此情此景也是一样的。 梁兴扬看了看眼前重归于寂静的火海,他的神情是肃穆的,为凤凰神女本可以有的拒绝。 而后他重新向着光明处走去。 剑横秋在上面等了很久,不过也没有能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来,他看上去甚至罕见地有几分担心之意。在看见梁兴扬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之后他还极为隐蔽地松了一口气。 “你在下面都做了些什么?” 梁兴扬听他这话仿佛是别有深意的模样,不由得一怔,道:“怎么,难道方才地上有什么异状么?” 剑横秋似笑非笑地看了梁兴扬一眼,道:“你应当知道我是为何而来的,那么也就应该明白我能感知到什么。这一次,凤凰的气息才是真正的消失了。” 梁兴扬恍然,道:“你对凤凰的理解似乎比我是更深些。是。你说得不错,这是凤凰最后所留下来的东西。” 他坦坦荡荡地伸出手来叫剑横秋看着他掌中躺着的东西,在天光下那颗宝石显得更加动人,可这东西落在剑横秋眼中的意味却绝不仅仅是一颗漂亮的石头。 剑横秋静静地看了那石头一瞬。 如果说一开始同梁兴扬抢夺这东西的时候还是因为他对师父将他逐出师门感到不满,等晓得那个新来的徒弟没能保护好师父却传承走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之后心有不甘想要把那东西夺回来而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现下一切也都已经很明晰了。 剑横秋开口的时候嗓音有些嘶哑,像是刚刚恸哭过一回。 梁兴扬没有嘲笑他。 他只是近乎怜悯地看着剑横秋却又在剑横秋抬起头来的时候飞快地收起了那个表情。 因为他知道剑横秋不需要他来怜悯,甚至在剑横秋眼中,自己可能才是更为可怜的那一个。 “这么说,你真的要做这个救世主,而关键就在这个让你们颠沛流离的东西上头。” 梁兴扬笑着纠正了他。 “那不叫颠沛流离,只是云游四方罢了。我很喜欢那样的生活,其实你不是也有过那样的日子么?无论是在师父身边还是独自一个。至于我真的要做什么......是不是救世主我不大清楚,可也是时候去找妖皇算一算总账了。” 第二百五十章 弃车保帅 梁兴扬的声音很轻,却透出一股冷意来。他向北张望着,神情也渐渐透出一点怅然。 他没有想到自己真能走到这一步上,也没想到自己现如今还能这样平静。剑横秋看着他的神情跟着低低冷笑了一声,似乎是想说没想到梁兴扬也会有今日,但最后他还是沉默了下去。 剑横秋又偏头望了一眼梁兴扬手中的石头,低低道:“没想到还挺漂亮。” “有人说孔雀是百鸟之王,然而这孔雀之上还有凤凰只是凤凰在这世间已经消散了太久。孔雀都是那样爱美,何况是凤凰?”梁兴扬垂下头来看了一眼他腕子上那根手链,有些自嘲一般笑了笑道:“幸而我现下不怎么再用这东西了,否则的话她说不得还要觉得有些委屈,同这么些东西凑在一处。” “你要回妖域去了么?”剑横秋问道。 梁兴扬淡淡道:“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只还不是现在,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剑横秋脸上立时出现了一种十分快意的神色,梁兴扬却是有几分莫名其妙一般看了他一眼,道:“我说的不是李寒琚,他还不配我如此费心。我只是提起这几颗石头便想起一个人。” “一个人?”剑横秋注意到了梁兴扬的这个称谓,轻轻一挑眉。 “准确的来说是一个已经死了,但是不肯真正全然死去的人。”梁兴扬有些怅然,他想说那是一个痴人,可转念一想自己似乎是没什么资格管旁人叫做痴人,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的。 剑横秋低笑道:“看来他是还有留恋。” “是啊,留恋自己想做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可以帮到我们。”梁兴扬眼含深意地看着剑横秋腰侧的剑,道:“这还是师父交给你的那一把吧?算不上什么好剑。” 剑横秋的神情顿时显得有些警惕,他甚至看上去想要后退两步免得梁兴扬对着这把剑打什么不该打的主意,梁兴扬一时间几乎笑出声来。 他道:“我不是要你的剑,我的剑也一样是师父给我的,而我又不会用两把剑。” 梁兴扬想,自己当初就应该看出来的。剑横秋那些锋锐的词句之下究竟藏了些什么东西,譬如说他说师父走在那条路上所以死了也并不显得奇怪,但实际上却一直留着这把不算什么神兵利刃的剑。 他的剑穗也不像是自己放上去的,也许是师父当初亲手为他系上去的吧?所以剑穗本身显得很陈旧,那系带却是新的,也不知道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剑横秋更换过几次系绳,又都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换的。 梁兴扬忽而有些唏嘘。 他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剑可以再经一道淬炼。” 剑横秋而言不是个蠢人,闻言立时便明白了过来,道:“你竟然认识铸剑师么?” 梁兴扬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忍俊不禁道:“是啊,我的确是认识一位铸剑师。只不过他的名字也是这个。” 在地火池中面对凤凰之死所起的阴霾忽然便被眼下剑横秋的神情给扫空了。梁兴扬哈哈大笑起来,看着一头雾水的剑横秋道:“走吧,我们该去看看李寒琚了。” 先前留下的布置一直没有被触动,这就证明李寒琚一直没能离了那方寸之地去。等梁兴扬回去,第一眼看见的果然是李寒琚依旧在原地坐着,身前那一片幽蓝的火幕依旧在燃烧着看不出什么变化来,但李寒琚的脸上却已经见了一点汗。 他不仅没能走出来,且还在密切地防备着玄灵。梁兴扬一眼便看出李寒琚的忌惮来,他的眼睛是一刻也不曾停地妄想玄灵,梁兴扬简直要有些好奇方才玄灵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了。 玄灵当然不知道自己在浑噩之中究竟做了些什么以至于能给李寒琚留下这样深重的惧怕之情来,她只是听了梁兴扬的话站在那里罢了,甚至于自己也显得有些迷茫。 李寒琚的汗水正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淌下来。 他的道行自然不低,寻常时候根本不必把这小妖放在眼中。然而这一回却实在有些不同,玄灵身上的力量叫他也不由得心惊,一想到其后还有剑横秋和梁兴扬虎视眈眈,没奈何便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了那地火之上,希望这地火能重创梁兴扬好叫他们自顾不暇。 然而他们希望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 眼下梁兴扬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李寒琚微微闭了闭眼睛,他几乎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杀气,也能感觉到妖皇的注视此刻已经远离了此地,不能再帮他分毫。 这其中的意味很明显。 这一次,他也终于成为了弃子。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妖皇这盘棋上很重要的一枚棋子,毕竟白云观是人族的一捧炬火,他在白云观中是位高权重,是妖皇手下插入人族腹地的一把尖刀,自然不能被轻易抛掷。 一直以来也的确是这样的,妖皇对他虽然有些怒其不争或者干脆说是藐视的意思,也多次因为他的办事不力而惩罚了他,但还是一直暗中给他提供了无数的帮助。 比如说当初梁兴扬在白云观众人面前一口叫破了他同妖皇之间的秘密,事后也是妖皇派了手下来替他收拾残局,将心有疑虑的一一在除妖路上诛杀殆尽,又给了他的心腹一些功绩让他们的地位能更稳固些。 可以说在妖皇心目中李寒琚的作用比许多妖族都要大些。 但那也仅仅是重要,而不是不可替代。 这一次凤凰山之行,是妖皇一定要李寒琚亲自来的,因为凤凰对于妖皇来说更加重要,他不允许这事情有任何的闪失。能将妖皇棋盘打乱的存在里最叫妖皇感到头疼的是梁兴扬,所以李寒琚来,是要做个诱饵,叫梁兴扬与他纠缠起来无暇他顾。 然而他失败了。 妖皇很清楚这一次要在梁兴扬手中救出李寒琚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代价是他不能承受的,所以也只好弃车保帅。 第二百五十一章 孤注一掷 这倒不是说梁兴扬现在在妖皇的眼中是有多么难以对付,只是妖皇心里也清楚梁兴扬现下身上还有最大的一个秘密不能被暴露,那就是他这一片残魂究竟是来自于什么地方。 妖皇大概万万也没有想到梁兴扬现如今已经知道了这最要紧的秘密,虽然梁兴扬现下还不知道该怎么利用这个秘密,但可以想象的是,这一定能在关键的时候发挥出作用。 李寒琚把心一横。 他知道现下不能再想着去依靠任何外力了,剩下的只有他自己。 可他毕竟也是当了白云观这么多年的掌门...... 李寒琚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他看上去不再那样绝望,甚至那张沟壑遍布的脸上还挤出了一个笑。这个笑看上去有几分诡异,如果不是梁兴扬与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一定会觉得他是疯了。 只可惜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梁兴扬也很清楚他是不会这么轻易就疯了的,哪怕知道妖皇今日不会再伸出援手来也是一样,若是他会放弃,那么当年那个出身寒微的少年人也不会一步步走上来至于变成这世间道士之中最有权势的那一个,能瞒天过海骗过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露出这种笑容一定就意味着他知道了些什么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克敌制胜的手段,无论那种手段是多么的无耻,又有多少人会因此受到伤害——这是李寒琚一贯的手段,足够叫他不齿,却总是足够有效,至少他们之间交手了这么多年,李寒琚总是以这样的姿态成功获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但这一次,无论李寒琚想出什么样的法子来,梁兴扬都不觉得他会有什么逃出生天的机会,原因很简单,凤凰山上而今已经杳无人烟,李寒琚想要做什么样的局都无法将周围的人也一并变成他的筹码,而妖皇又明明白白放弃了他,要知道从前李寒琚多少次逃出生天所仰仗的都是妖皇的力量,如今他最大的依仗都已经消失了,剩下那些鬼蜮伎俩又有何惧? 李寒琚想到的的确不是这凤凰山上的东西。 凤凰山上的一草一木又有什么值得利用呢?不过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这么多年因为其下的地火与凤凰而苦热不堪,难为凤凰山上这些道士还能一代一代地守下去,如果他真的也是一个为人族而着想的道士,其实他是应该有些敬佩这些人的。 然而他不是,他最初只是一个想要活下去的寒门子弟,后来他活下来了,然而也学会了一个叫做欲壑难填的词。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境的,起初他想要的或许只是成为一个衣食无忧受人敬仰的道士。 然而后来发现即使是在这所谓的清净之地,人也有着无休无止的争斗。 掌门的弟子可以一直留在幽州城中,而那些不大有名气的长老便不得不叫他们的弟子去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这些事情就会消磨弟子们修炼的时间,除非是天赋卓绝之人,否则很难从这样的循环之中跳脱出来,而话又说回来,真正有天赋的那些也早在进入白云观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个好的归宿。 李寒琚当然不是天赋最好的那一个,他最初甚至是时常被人看不起的,因为他的出身实在是显得太寒微了一些,这样寒微的出身本来是不配进入白云观的,是的,白云观在这么多年的演变之中几乎已经变成了幽州城中皇亲贵戚弟子最喜欢的一个所在,因为那里足够安全。 所以当他得到了机会他就要抓住往上爬,即便那个机会是与妖族有关也是一样。 如果不是妖皇他不会有今天,如果妖皇选择扶持另一个人那么他的下场也会像是上一个掌门那样凄惨,所以他牢牢抓着这一根通天梯救命草不肯放手,但最后还是被妖皇弃如敝履。 他不是没想过这一天。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在此时此地,在梁兴扬面前到来,让这个一直以来与他不对付的家伙看了笑话。 梁兴扬算是什么呢?分明就是一个妖族的败类,一个人族和妖族见了都要喊打喊杀的所在,可他竟然也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 现在他就要死了,死在他最看不起的梁兴扬的手中。 这样的结局,他当然不愿意。 李寒琚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间,那里有一块玉牌,代表着他的身份,也关系着白云观最大的依仗,那座镇妖塔,那座想要开启它便要付出永生永世在其中受苦代价的镇妖塔。 白云观这么多代以来再也没有人打过这个主意。是的,能统领整个白云观,那就证明他的地位在人族已然无可撼动,而妖族在不全面开战的情况下也很难穿过重重禁制出现在人族的腹地,所以他们永远不会面对必须要用自己的性命、用自己永生永世的痛苦去开启这座镇妖塔的情形。 李寒琚便更不用,若是妖族真的出现在了这里,他倒是会成为第一个倒戈的那一个。 一时的牺牲或许还可以说不算是很让人恐惧的一件事,热血上涌的时候便也做了,但知道其后的折磨永无止境,便很少会有人有那样的勇气,白云观这么多年只得了一个有那样勇气的人,此后无论什么地方出现了怎样凄惨的妖潮,镇妖塔都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矗立。 那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 但是这镇妖塔不一定要开启才有用。 他还可以将镇妖塔反向开启,解脱了那些妖族的同时,也解脱了祖师的魂魄,李寒琚当然不在乎那个魂魄,只是想到这里他或许会觉得自己简直还像是一个英雄,便可以更加心安理得些。 李寒琚想,自己还可以活下去。 至少不能在梁兴扬面前失败,而后凄惨的死去。 剑横秋的眼瞳一缩,他在李寒琚脸上看见了真切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那是一个赌徒的眼神,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眼神,所以分外熟悉。 他想要阻拦,然而已经迟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倾颓 梁兴扬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妙,他很迅捷地伸出手去,然而李寒琚却比他更为迅速,他的速度当然不是一个衰朽的凡人老者所能比拟的,其实此前梁兴扬也没见过李寒琚有这样快的速度,他似乎真的是在穷途末路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至于叫梁兴扬也要为之心惊。 李寒琚脸上带着一点癫狂的笑意,他在握住那块玉牌的时候就已经被梁兴扬捏住了脖子,然而一切都晚了。 一股无可阻挡的强大力量从李寒琚身上传来,将梁兴扬的手弹开了去。梁兴扬只来得及看见李寒琚手中的白玉牌子变做了两半,而后便见到一道光柱从远处冲天而起,同时四面都是地动山摇。 李寒琚见梁兴扬的神智果然为之一夺,扭身便要仓皇而走,他的动作却在下一瞬迟滞了起来。 被锋锐无匹的剑所伤的时候,人往往是没有痛觉的。 一开始李寒琚也觉不出痛来,他只觉得是有些冷,从胸臆之中一路散尽四肢百骸的冷,等他有些艰难地低头去看的时候才觉得那一线冰凉的痛已经剧烈到无可抵挡的地步,他看见一截剑尖从他的身前透了出来。 剑尖上挂着殷然的红。 那是他的血么? 原来他的血也是这样的红而炽烈,并不曾在隐私算计和尔虞我诈之间冷下去么? 他虽然投效了妖皇,可最后也还没能摆脱一个身而为人的身份,甚至于他做了这天下最大的罪人,却依旧没能给自己换一条生路。 李寒琚听见剑横秋轻笑的声音。 剑横秋道:“用这把剑杀你,其实还算是脏了它。但师傅的在天之灵或许会感到高兴吧?这也算是替她报酬率,想不到最后还是我来替她报仇,是了,他们才是一样的人,一样愚蠢,不在乎自己身后事究竟是怎样的,在乎的是这天下苍生,可是天下......天下什么人会看他们一眼呢?” 李寒琚听着剑横秋那没有什么意义的絮絮之语,只觉得气力是疯狂的从那一道创口之中流逝,剑横秋在这一剑上用的是十成十的力气,梁兴扬是关心那镇妖塔,他却不怎么关心,天下大乱同他是有什么干系呢?他只想要为师父报仇罢了,所以便是镇妖塔碎裂,他也不会被分去注意力。 剑横秋缓缓拧转剑柄,道:“像你这么无耻的人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可惜人族的命脉却要在你这样的人手上断送,又叫一个妖族接续起来,实在是太可笑了。” 李寒琚看着天边那一道璀璨的光柱,面色正一点点地灰败下去。 然而他的不甘并没有被梁兴扬看在眼中,梁兴扬对着那一道光柱神色已然大变,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镇妖塔中的妖族已经全数被放了出来——李寒琚,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为了自己的一条命,就叫全天下的人来陪葬! 梁兴扬当即在自己身上贴了一张神行符,要往幽州城的方向而去。 剑横秋却一把握住了他的腕子,道:“你要去作什么?杀妖救人?” “救天下人。”梁兴扬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不会对玄灵怎样,她身上毕竟还有一缕残魂,你带着她走,若是还觉得师父是你的师父,便护玄灵周全。” “杀妖族之事,本有道士去做。”剑横秋冷笑道。“你一个妖族,却比他们还积极些?那些道士养尊处优了这许多年,也应该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了。” 梁兴扬冷然道:“我不是为了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我是为了天下人,你不会在这时候要拦着我罢?” 剑横秋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让你的脑子放灵光些。”他淡淡道。“你且想一想,这镇妖塔里都是些什么妖怪?” “是上古的大妖。”梁兴扬皱眉道。“我当然知道我不是对手,可难道不是对手,便要畏首畏尾了么?” 剑横秋又笑了起来。 “有的时候我扎你觉得你太天真了些。”他缓声道。“你想一想,你要查探的那些秘辛该从何处来?这些上古的妖族一旦出世,比你更头疼的只怕是妖皇!你此刻该去查明真相想一想怎么对付妖皇,而不是把事情放在这微末小事之上!” 梁兴扬神情微微一动,似乎是被说服了。 然而他静默一瞬,也不过是道:“放手。” 剑横秋一怔。 “既然你能说出这话来,便证明你新转给你也有些想法。你可以去做这件事,而我,还是要去救人。” “是救人重要,还是打开你想要打开的那扇门重要?”剑横秋厉声道。 他问得尖锐,而梁兴扬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开那扇门是为了救人,杀妖也是为了救人,前者是善名而后者是骂名,我愿意背负骂名。” 他甚至没有为剑横秋也知晓那扇门而感到震惊。剑横秋不是一个蠢货,他应当早就猜到了这一切才是。 猜到了又又何妨呢?剑横秋难道还会为此而阻拦他不成?他的生死剑横秋本就不在乎,如今来拦着他,也不过是不希望师父的心血付之东流罢了。 “我们最后会在镇妖塔的塔顶会和。”梁兴扬道。“把你的剑给我。” 剑横秋的手在腰间踌躇了一瞬,还是将之解下来抛给了梁兴扬,道:“你要是把它弄坏了,我绝不放过你。” 梁兴扬不过微微一笑。 他再要走时,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我和你一起去。”玄灵道。 她的眉峰微微皱着,也看向了镇妖塔的方向,神情甚至于有一点恍惚。 她本不应该意识到镇妖塔意味着什么,也不该想要去除妖的。 梁兴扬道:“我护不住你。” “不需要。”玄灵道。“我既然能唬住这个老头,便一定有旁的本事在。” 她倒是乖觉灵透。 玄灵的神色很古怪,半是坚定而半是迷茫。 “我只有一种感觉。”她低声道。“我感觉我一定得去,也感觉我应当做些什么来终结它。” 第二百五十三章 怀璧 一语落下,梁兴扬微微沉默了一瞬。 他看着玄灵的脸,只觉得透过那张脸现下看见的绝不仅仅是师父,更有一点神性的光辉在。他忽然意识到玄灵身上那片神魂可能的确已经在逐渐的苏醒,虽然这一天本就会无可避免的到来,但真认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还是会感觉到悲哀。 当离别一定会到来的时候,眼下便显得弥足珍贵。 如果不让玄灵去的话,他是在试图阻止些什么呢? 梁兴扬在心底暗暗地反问自己。 是在阻止玄灵奔赴险境?但那无疑是一种很自私的举动,因为梁兴扬也很清楚他自己都肯为天下人去牺牲,便没有理由再阻止玄灵,玄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他是一样的,一样身上带着不属于自己的灵魂,一样有一个近乎于注定的结局。 他既然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结局,就应该也接受玄灵的。唯一不同的是玄灵此刻似乎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些什么,她只是被本能所驱使着。 梁兴扬低低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要去?” 玄灵没有答话,似乎是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费什么口舌,于是梁兴扬便也明白了。 他道:“走吧,如果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而如果玄灵死了,他也一定会死,至少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一部分会死,烛龙的魂魄应当不会被他的生命所牵绊,然而若是他死了,烛龙剩下的那一点残魂能做出什么呢?他能否知道梁兴扬原本给自己设下的使命,能否帮他完成那个遗愿? 梁兴扬忽然回头深深地看了剑横秋一眼,道:“如果我在那之前就死了,你要找到我的尸骨,拿走你原本想拿走的东西。” 剑横秋冷笑了一声,道:“恐怕不止吧。” 原本剑横秋是冲着梁兴扬身上的那根链子来的,但他其实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师父特意留给梁兴扬的东西身上或许带着神秘的力量,能帮他更进一步推开上窥天道的大门。 但现在他也知道了,其实那是师父给梁兴扬留下的一道索命符一般的东西,难能可贵的是梁兴扬在知道了之后竟然还愿意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他简直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教导梁兴扬的。 如果梁兴扬身死,他将要拿走的当然不仅仅是那根链子,还得把梁兴扬的内丹也一并拿走,如果是在这场旅程开始之前,剑横秋在冷嘲热讽以外或许还会有些窃喜,窃喜于他获得了胜利——剑横秋是从来不会觉着什么胜之不武的,他只想要那最终的胜利。 然而他现在却罕见地觉得有些不忍。 难道是和圣人在一起太久,至于他自己也成了圣人?剑横秋嘴角还是有一点嘲讽的笑意,却不知道是在嘲讽梁兴扬还是在嘲讽自己。 最终,他只是淡然道:“我会的,不过你最好还是能活下去,不然我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卖珍珠的。” 杀蚌取珠么?梁兴扬也笑了笑。 他最终还是转身而去,玄灵跟在他后头转瞬之间也去得远了,剑横秋扭头看向云英,道:“你呢?你待要如何?” 云英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她望着梁兴扬和玄灵消失的方向,低声道:“我?我会留在这里,重建凤凰观。”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吧?”剑横秋难得与眼前人多说了一句,因为他忽然觉得那个被埋藏在凤凰山下、原本只是属于一个小姑娘的灵魂和眼前这个来自凤凰山的女冠有些相似,哪怕凤凰观便是封印了她的所在也是一样。 云英缓缓点头,道:“我明白,凤凰山上的地火封印之中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东西,但是外人只会觉得这之下有异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剑横秋似笑非笑道。“你不是匹夫,怀中其实也没有什么珍宝,但是外人都会觉得你有,他们会来争抢。” “我又不是为了守护那个封印里的东西而留在这里。”云英容色平静。“我是为了凤凰山不被彻底摧毁。失去了凤凰的力量,这凤凰山中的地火便随时可能奔涌,我虽然不过有些微末之力,却也好过寻常百姓,总是要尽自己一份责任的。” 剑横秋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就是有这样的蠢人在,这世上才有人族千万年间的繁衍。他虽然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一个‘人’,但发现世上这样的蠢人源源不绝,才晓得最后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妖皇。 他在忌惮着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是忌惮人心么?并不像,满怀怨恨的一个亡灵是要向着这世上的一起复仇的,人心在他看来一定不足为惧。是在忌惮镇妖塔么?也不是,他掌控了李寒琚这许多年,如果真的是因为镇妖塔而裹足不前的话,大概早就指使着李寒琚打开那座塔了。 偏偏妖皇就隐忍了这么多年。 是不是他想错了,世人都想错了?原本妖皇所要的就不是全然的毁灭,他是在圈养这些人族,就如同人族圈养牲畜一般。区别只在于牲畜只有到了将要被屠宰的那一刻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人族却是从一开始就生在了那样的恐惧之中惶惶不可终日,妖皇所要的其实不过是那恐惧? 直到梁兴扬的出现和玄女魂魄的散轶才叫妖皇真正开始焦急起来?妖皇所要的原本是一种细水长流的享受,现在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阻止梁兴扬?那么梁兴扬就应该是真正的触到了妖皇的痛处,找到了那个能够终结他的法子,这么说来,梁兴扬此行还真有些趣味。 而他要做的事情,也有些眉目了。 梁兴扬和玄灵同行早不是第一次,这一次他们两个却都是反常的沉默。镇妖塔崩塌的声音是惊天动地,他们一路上都能看见张皇失措的人,也能看见那滚滚浪潮一般近乎于实质化的妖气。 这些妖族在镇妖塔中不知多久未见天日,被镇妖塔所伤一个个尚且虚弱,倒是给了梁兴扬不少方便。 第二百五十四章 再见天剑 梁兴扬把剑从一个大妖的胸膛里拔了出来,大妖似乎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半睁着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这样轻易地被一个修行年限连他的一半都不到的小妖给杀死了,但他的生机的确是在这一剑之下飞速地流逝了。 那是一只鹰妖,或许这种翱翔在天际的种族从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丧命于蚌妖之手,无论梁兴扬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在旁的妖族眼中看来也仅仅是一只蚌妖罢了。 虽然在妖族的世界之中这些都不能作数,但是一想到那个令自己丧命的家伙本可以算作是自己的食物,想来这也是一件叫妖族不能接受的事情。玄灵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想起了这个而露出了一点笑容,但是梁兴扬是一反常态地没有看她,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妖族失去最后一丝声息,而后长剑向下纵着剖开了鹰妖的胸膛,从里面掏出了依旧带着血的内丹。 “如果叫谁看见你如今的情势,只怕这个妖道的名头是要坐实了。”玄灵看着梁兴扬轻声叹息道。 梁兴扬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其实这已经很不像是他,总让玄灵显得有点担心。玄灵现下对梁兴扬还算不得是十分熟悉,但总觉他素日里是如春风拂面一般叫她心中大定,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玄灵的心思梁兴扬是不必去猜也会懂得。只他现在无暇他顾,是连个笑脸也漏不出来的境地了。 梁兴扬上前去将那妖族的眼合上了。 他低声道:“我现下已然顾不上这是对是错了,只知道尚需大量的妖丹,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玄灵有些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可也从中听出了一点肃然的意味来。 她问道:“你要这许多的妖丹做什么?” 梁兴扬微微苦笑了一下,道:“我认识一位铸剑师,他为寻求大道而兵解,正需要这些内丹重塑肉身。我需要他,或是说我和师兄的剑需要他。” 他在人后这样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剑横秋病喊了一声师兄,想来剑横秋如果知道的话倒也会十分欣慰。 梁兴扬的声音显着有些迷茫。 “我已经分不清这是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了,现下我只知道一件事,镇妖塔的开启或许天下最头疼的是妖皇,可我的时间也一样紧迫。” 玄灵便更显出一点不知所措的神情了。梁兴扬似乎总算意识到了她的无措,苦笑了一下伸出手来像是想要像以往一样摸一摸她的头顶,然而在看见自己满手的血迹之后,却是黯然将手收了回去。 他的叹息如同一阵风掠过这片现下正被鲜血所染红的大地。 梁兴扬道:“走吧,如果你还愿意与我同行的话。” 玄灵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沉重,不过因着梁兴扬脸上那种罕见的紧迫感,她的行动倒还是非常迅捷的。 梁兴扬那身深蓝色的道袍已经渐渐被妖族的血染成了斑斓的颜色,幸而他们一路上都是避着人烟稠密之处行进,不然叫人族见了恐怕更要害怕些。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这镇妖塔一破满天下都是在塔中被关押了不知多少年而今急需恢复力量的,自然一个个都在城镇之中大肆破坏,若是梁兴扬被旁人瞧去了,恐怕也不过以为他是一个从镇妖塔中逃出来的妖。 他倒不是很在乎这件事,这么多年来他身上背负的骂名已经足够多,所受的误解也已经足够多,而今多遭受一些只能说是习以为常,唯一叫他觉得有些心疼的是他的这身衣裳。 梁兴扬身上这件道袍是他已经穿了很多年的,因为这衣服是师父给他做的,他也一直没有舍得丢弃,缝补了很多回,幸而往常打斗的时候用妖力也算护得住。 但现在他已经管不得这许多了,所以这件衣服大概在此行之后也无法再洗净。 不过总归这衣服是与他同去了,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梁兴扬朝着天剑山的方向一路行去,镇妖塔里的妖族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而今他能杀的也只有正撞在他剑锋上的那些,至于方向全然不同的,只有他从天剑山上下来的时候才能解决,或者旁的道士也不全是吃素的,像是白云观那样被李寒琚经营多年充斥着酒囊饭袋的或许现下已经在妖潮中身败名裂了,可是能干正事的道士还是有许多。 天剑山的种种机关依旧在,梁兴扬这一次却是已经有了经验不多时便一一闯了过去,只是最后取血的时候他拦了玄灵一回只用了自己的血。 他是来给祝剑师送妖丹的,自然没有什么时间上的限制,如今取血不过是为了开门。 祝剑师依旧在大殿之中,看见他的时候似乎是有些意外。 “我道是谁这样迅捷便上了山来,原来是你。” 对着个和他做了一回交易的家伙,祝剑师显然是有着很深刻的印象,不过他看着梁兴扬如今仿佛不大好的情态心下也有些犯嘀咕,心想他会不会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不过也不大像,因为若是走火入魔时,不能这样迅捷便上了山来。 梁兴扬也知道自己如今情态狼狈,并不多解释些什么,只把自己的乾坤袋拿出来抖了一抖,道:“我要关门,需要前辈的帮助,一是铸剑,二是出手,所以这些妖丹是用来助前辈重塑身躯的,我会为前辈护法。” 血腥味和奇异的光华一瞬间在大殿里弥漫开来,祝剑师有些震惊地看着地上这些妖族的内丹,他自然知道要弄到这许多内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如此看来梁兴扬的狼狈情态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只是想到眼前这小子终究是妖族,祝剑师总还有几分戒备之情,他缓缓道:“你分明是妖族,却可以为人族豁出命去么?” “不只是为人族。”梁兴扬答道。“我是为这天下,或者说,那扇门的开启就是一个与两族都有关的阴谋,也是时候终结这一切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铸剑 梁兴扬的神情是那样郑重,他微微弯着腰,将手中的两柄长剑都递了出去。从前他没有觉得这剑是这样的沉重,现在却觉得剑柄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剑刃的森凉也一直传在他的手上。 他终于是要用这剑去救护天下了。 其实请祝剑师将这剑重新淬炼一番或许并不能说是对妖皇造成什么打击,但是梁兴扬也一早就想好了自己来此究竟是要做什么。祝剑师的目光落在梁兴扬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低低道:“但凭着你送来的这些妖丹,老夫就应该答应你的。但是也正因为你送来了这些东西,老夫才要多说一句。” 梁兴扬抬起头来,道:“前辈请讲。” “老夫的剑,是这天下最好的剑。”说起自己的剑时祝剑师脸上有种很得意的神情,他是为了这剑能够牺牲自己一切的,至于不惜兵解以魂灵之身在这天剑山上呆了多少年,天地大门洞开也不曾知悉。 “但斩不得仙神。”祝剑师叹了口气,神情终于显得有些怅然。 他该有这样的野心,但也知道自己是绝做不到的,故而要先与梁兴扬说清楚,总不能昧着良心便收下梁兴扬这一份厚礼而后胡乱允诺,他能看得出梁兴扬眼中的坚定,知道他是要靠着这把剑去做大事的。 但凡是铸剑师,总希望自己的剑能闯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名声,可是知道梁兴扬要做的是什么,祝剑师自以为对自己手中的剑是有些了解,总不能凭空允诺。 梁兴扬微微笑了一下,道:“无妨,前辈尽管重塑肉身开炉铸剑,晚辈自有办法。” 祝剑师皱了皱眉头,他看得出梁兴扬有些话还没有说尽,可是自己这天剑山上还有什么能被他所图谋的呢?梁兴扬拿得出这许多妖丹来看上去也为了这妖丹拼过命,想来是真心实意有所求,偏偏又不肯说自己求的是什么。 “你究竟想从天剑山上拿走什么?”祝剑师知道自己此刻的话听上去有些刺耳,可他依旧是十分审慎的态度。“这座山上现下应该没有什么你要的东西了。” 梁兴扬抬起眼来,很诚恳地望着祝剑师道:“晚辈别无所求,只想请前辈开炉铸剑,至于最要紧的一样材料晚辈已经带来了,只是要前辈先重塑肉身才能告知。” 祝剑师又是皱眉。 不肯说,是怕他到时候觉得太过困难而反悔,故而要自己先受了恩惠么?可不得不说兵解了这许多年不能铸造一把绝世好剑,他也的确是有些技痒,并很想知道这世上有什么剑是他铸不出来的。 在他看来,他的剑若是有尽头,那便是世间剑的尽头。 祝剑师终于是点了点头。 梁兴扬为祝剑师护法,用妖丹混合着种种草药与宝石的粉末在地上绘制出繁复的符文。大殿的穹顶在机关轧轧滚动的声音里缓缓打开露出天剑山的上空,天剑山下有结界,那结界又是专门针对妖族而设下的,所以现在天剑山周围还没有肆虐的妖族,天上不是因为妖气蒸腾而起的灰蒙蒙一片,是梁兴扬许久未曾见过的湛湛蓝色。 梁兴扬仰面看着那一线蓝色,像是有些出神。 玄灵站在他身边,问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为人族这样尽心呢?” 她的语气有些古怪,不像是平常那个古灵精怪的小猫妖。不过梁兴扬也很久没有看见过那样的玄灵了,似乎从他们相遇开始,玄灵就总是被卷进一些绝不该与她有关的狂风巨浪之中,一步步变得再也不像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妖。 这是他的错。梁兴扬想。 可他总是有私心的,看见了那样的一张脸之后,又如何能把玄灵放开呢?即便是知道那只是一个影子也是一样的,在经历了痛彻心扉的离别之后,哪怕是一个影子他也不愿意放过。 所以梁兴扬没有意识到玄灵这样的语气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怔怔地答道:“或许只是为了这一片天,或许是为了师父的嘱托,或许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不成为任何存在的附庸,哪怕那个存在是这天下古往今来第一的妖皇。我不怕他,也不希望他的愿景能够成真,如果我不是他的残魂而是烛龙的一片未曾散轶的残魂,那这一切就是我应当做的,乱局由我而起,当然要由我终结。” 玄灵很有耐心地听着梁兴扬梦呓一般的絮絮低语,而后她笑了笑,伸手握住自己颈前的那一块玉璧,道:“你放心,我会在这里和你一起。” 这是一个很古怪的承诺,梁兴扬心头一动,可还不等他意识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对,便听见祝剑师在后面招呼着:“只差最后一步了。” 梁兴扬将殿中的一口大鼎抬起,扔在了那个绘制好的大阵上。 铜鼎沉重,恐怕人族之中最为骁勇者想要抬起它来也要费些力气,所以人族的传说之中才有什么力能扛鼎之说,但是在梁兴扬的手中那东西却是轻飘飘的,只被他一拂袖便到了它该到的地方去。 这就是人族和妖族之间的一道天堑。 梁兴扬听铜鼎砸在地面上沉重的一响,又是有些出神。 他想,这两方天地果然是不应该联结起来的,这一方天地之中本也有妖族,但是妖族稀少而避世不愿被人族发现,那一方天地之中却是妖族无数,妖族多了,自然便也横行霸道起来,但那不仅仅是人族之祸,也是妖族之祸。 膨胀会带来灭亡,妖族身体里流淌着好战的血液,当没有敌人的时候,他们彼此之间便会开战。在意识到自己的前尘究竟是什么之后梁兴扬开始持续不断地做同一个梦,梦里是荒凉的原野和破败的旗帜,他想,自己看见的是另一方世界,那个被强行打开的、门彼端的世界。 要妖族回到那一方世界中去似乎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可事情是由谁坐下的便要由谁来承担后果,这不是很公平的一件事么?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丹鼎 梁兴扬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将目光投注在眼前的这口铜鼎上。那铜鼎看上去也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上面倒是不曾有些锈斑,只是看着古拙大气,梁兴扬印象中也不曾见过有哪个道观里有这样一口鼎。 祝剑师看梁兴扬似乎是有些出神,叹息道:“这也是老夫的一个故友所赠,他是个炼丹的方士,只是自己不曾求得长生。老夫这兵解的法子也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当初觉得他不肯走这条路是有些可惜,现下看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长叹一声。 现下看来如何? 想来是他这故交好友其实也有大智慧,留在这世上逆天而行未必就是一件好事。祝剑师在天剑山上枯坐了这许多年,山下的世界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然发生了那样大的变化,他如今铸剑,竟是要为天下而铸了。 梁兴扬心念一转,宽慰道:“前辈因痴于铸剑之道而不肯离去,说不定便是等着今日来救天下人。” 祝剑师轻笑了一声,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没有那么伟大的,只是梁兴扬说得也不无道理,他的剑能救天下人他也是乐于看见,那样他的名字就会和他的剑一起永远流传下去。 这是每一个铸剑师心中最大的愿景。 祝剑师又挥了挥手,地面上传来机关启动的生意,四面地上都多了些琉璃镜子,将天光折在一处,竟在铜鼎之下无端自起了一把火。 梁兴扬有些吃惊地看了看祝剑师。 祝剑师面上有几分得色,道:“要涤荡妖丹之中的妖气成就一具能为人所用的肉身,还是天火最为合适。” 梁兴扬知道祝剑师为这一日已经筹谋需多久,他所要做的不过是在一边等着,说护法都有些勉强,他退在一边,祝剑师挥手将那些妖丹尽数投在了鼎中,天火之下妖丹立即便腾起一阵烟雾来,四下里成了白蒙蒙的一片。 寻常道士见了妖怪,头一句话多半是有妖气,这妖气是什么却不大好说个分明,不过眼下这几乎化为实质的薄雾便是妖气的一种了。 祝剑师所用的内丹,几乎有半数都是梁兴扬此次带来的。这些妖族在镇妖塔中不知受了多少年的折磨,积怨自然很深,眼见着四面几乎称得上是一片愁云惨雾,祝剑师在其中却是岿然不动。 他笑道:“早知如此。” 天火愈发猛烈,祝剑师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瓷瓶来,瓷瓶口尚且好好地封着,梁兴扬却莫名觉得心头一阵悸动,仿佛那东西是与自己有些联系一般。 他忙问道:“前辈,这是何物?” “老夫从前曾游历名山大川,寻找绝佳的铸剑之所。”祝剑师眼见多年夙愿将要达成心情大好,对着梁兴扬是有问必答。“这是山川中有所奇遇而得的,老夫想,这或许是神血,因着百妖望而避退不敢稍有来犯,故来这天剑山也不曾将之丢弃,这许多年过去了,它竟是没有一点变化。” “前辈要用它熔铸肉身么?”梁兴扬道。 “不,只是用于震慑这些妖族死而不散的怨气。”祝剑师说着,在那薄雾之中掀开了瓷瓶口,从里面倾倒出一滴液体来。 那并不像是一滴血。 金灿灿的,没有半分血腥气息。 梁兴扬的呼吸却在一瞬间几乎为之停滞。 他知道祝剑师所说的是真的,这就是血,而且的确可以说得上是神血。 梁兴扬在梦中不曾见过这样的血,或许是因为让他做梦的那股力量在多年之后已经变得十分稀薄,所以他只能凭空想象出一些场景去填补在那个梦境中,梦境中烛龙不曾有这样金灿灿的血液,可是他在看见这滴血的瞬间,便笃定这就是烛龙之血。 那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悸动。 梁兴扬对烛龙的血没什么兴趣,他自己身上是有烛龙的一片残魂不假,但那也不代表着世上一切与烛龙相关的东西都与他有关,祝剑师与烛龙有缘,或许就是为了今日来救世人,如此而已。 薄雾果然像是遇见了什么天敌一般四散而去,大殿之中重归清明,梁兴扬去看那鼎中时,妖丹已经尽数化为了有些粘稠的液体,先前粘附在妖丹上的血液已经尽数不见,液体是半点红色也不曾见,竟是清澈见底的模样。 梁兴扬便知道这曾经为方士所用的铜鼎也是有些特异之处在的。 便见祝剑师的魂灵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鼎中而去,梁兴扬也不曾阻止,且不说铸剑总要有着肉身才能成行,单说祝剑师等了这一日这样久也必然是有着万全的准备的,他全然没必要去掺和一脚看祝剑师是否真的准备周全,平白讨嫌。 就算是说句不大吉利的,祝剑师若是败在这步上,那也只能说是合该如此,他就不应该指望着用一把好剑去与妖皇对峙。 祝剑师的魂体入鼎,恰一石激起千层浪,鼎中瞬间有了沸腾一般的声音,在这样有些叫梁兴扬牙酸的声音之中,他忽然听见身边有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这里除了他和祝剑师,便只剩下了玄灵。 但那声音也不像是玄灵素日的声音。 “烛龙的气息么?我竟这样久不曾感受到过了。” 梁兴扬一怔,旋即几乎是不敢置信一般喊道“师父?”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玄灵。 那张脸上现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神情,然而若说陌生时其实也有一些,只是梁兴扬在大喜之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玄灵没有回答他,只是以叹息班的眼神注视着金色的血液。 “烛龙。”她低低叹息着,仿佛是在说起一个与她极为相熟的故人。 于是梁兴扬便意识到,自己眼下所见到的并非是师父。 “玄女。”梁兴扬脱口而出道。 玄女转头来望着梁兴扬,那种眼神的确不属于玄灵也不属于寒宵,那是神明才会有的眼神。 她的目光变幻了一瞬,才缓缓道:“原来你竟没有死。” 第二百五十七章 此剑 梁兴扬不由得一震。 眼前当然不是师父。师父知道他没有死,也不会用这样的语气提起他竟还没有死,因为师父是希望他能继续走下去的。 玄女把他当做了谁? 这答案倒是也很好猜。 唯一让他感到惊讶的是,玄女竟然能从他身上这一点微薄的残魂之中将他认出来。 但想一想便又有些释然。 他想,神明留在这世上的痕迹已然是如此稀薄,当玄女的一点残魂再次于这个世界苏醒的时候,她能认出自己的同族也不算是一件非常令他意外的事情。 于是梁兴扬回答道:“不,烛龙已经死了,我不是烛龙。” 玄女的目光终于不再像是隔着一层雾气,她定定地看了梁兴扬一阵,而后微微笑了一下,道:“是我认错了,原来烛龙也一样是陨落了么?是了,我与凤凰毕竟是拼尽全力要去杀他。” 她的语气是有些悲伤的,然而当初去诛杀烛龙的也正是她与凤凰,她的语气听上去并不能算是有些后悔,但那种悲伤也是货真价实的。梁兴扬对此也很能理解,别说他不是烛龙,就算他是,也绝不会对玄女产生什么怨怼之意。 因为那并不是凤凰或是玄女的错。 玄女也垂下头来微微笑了笑。 她道:“我是被烛龙的血唤醒的,但在此之前,我似乎也曾经醒来看见过一些东西。这方天地现下已然是大乱了么?” 梁兴扬想,果然。 之前将李寒琚吓得龟缩不出的那一个果然便是玄女,但彼时的玄女应当也是处在一种十分浑噩的状态之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就像是他身上那些幽蓝的焰火出现时也不代表烛龙的力量就此苏醒或是妖皇的目光投注在了此处,那只是一种本能。 而今被烛龙的血所牵引着,玄女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梁兴扬言简意赅道:“烛龙濒死或许有不甘,那不甘催生龙尸为妖打开了两方天地的大门,彼强而此弱,所以如今这方天地已然是满目疮痍。” 玄女看上去并不显得意外。 神明或许对这世上是存了一点怜悯,但凡人乃至于妖族的生死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蜉蝣的朝生暮死,所以神对一人一妖的死总是不那么在意,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表现出愤怒也没什么用处了。 况且眼前玄女也不是完整的玄女,或许这一点魂魄是没有愤怒的能力的。 她只是淡淡问到:“那么你又要做什么呢?” “我要关上那扇门。”梁兴扬答道。 她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是么?哪怕你已经知道一切的起因?” “我或许是如今这世上最明白一切起因的一个。”梁兴扬道。“但那只是我的过去,甚至也不全是我的过去,我如今只是希望能让天地归于平静,这是我师父的愿望。” “师父。”玄女低语了一句,她伸出手来打量着属于玄灵的身体,道:“你的师父身上似乎也曾有我的残魂,她濒死的时候我有过一点感应,因为她收集的那些东西......如今是在你身上了,那的确是与这方天地有所交感的,或许我能在今日醒来也是托此。” 她微微笑了起来。 那个笑容却是有些像是寒宵的。 然而梁兴扬只是静静看着,他知道那不是师父。 师父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曾经的谋划而今终于将要能够实现,她却是再也看不见了。 师父也许不是普世意义上的一个完人,她的算计他在这许多年里终于渐渐明晰,可其他的一切也都不是假的,所以他愿意。 愿为天下而死。 玄女很快敛了笑意,道:“既然如此,我也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她的目光停留在梁兴扬身边的两把剑上。 “你要重铸这两把剑,再杀烛龙一次么?” 梁兴扬只道:“那不是烛龙。” “你说你不是烛龙,却也不认他是烛龙。”玄女轻笑道。“倒是个有意思的小妖怪。” 梁兴扬被称作是小妖怪,却提不出半个反驳的字来,在玄女面前妖皇也算得上是小妖怪。 “一把好剑,该有剑魂。”玄女抚摸着那两把剑。 梁兴扬的目光微微动了动。 他有些担心这两把剑会对玄灵的身体造成一点损伤,虽然这话说来有些像是不信任一个神,可是谁也不知道这神是不是能分清过往与现在,明白这具躯体也是脆弱的。 注意到了梁兴扬的眼神,玄女又笑了笑。 “放心。”她道。“这小妖怪体内力量驳杂,甚至于我本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的出现对她似乎是一种负担,这个问题我也帮你一并解决了罢。” 还不等梁兴扬说些什么,玄女的神情便很突兀地从玄灵面上消失了。从她的眼神里梁兴扬便能看出来玄灵的意识已经恢复,玄灵转了转眼睛,看着梁兴扬怔怔然的神情不由得问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梁兴扬摇了摇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四面的雾气已经消散了,鼎中也重新归于平静。 一只有些苍白的手攀在了鼎边,祝剑师一直看上去是一个老者,但是这只手已经不算是一个老者的手。 梁兴扬看了一眼,想着要不要叫玄灵转过身去,不过下一瞬那只手招了招,便有一件玄色的袍子从梁兴扬身后飞了过去。 祝剑师跨出了铜鼎,他现在看上去纯乎是一个有些苍白的青年人,脸上的神情很奇怪,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旁的什么。按说他多年夙愿得偿本应该是有些激动的,可是面前的担子却是有些沉重。 当然,这担子是他自己想担起来的。 祝剑师道:“把剑拿来。” 梁兴扬没有想到他这样急,甚至于不打算适应一下自己的身体。 祝剑师则是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怕老夫拿你的剑练手么?”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只是没有想到前辈这样爽快。” 祝剑师的神情有些叹惋之意。 “你说得不错,我方才交感天地时有了些发现——时间不多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紫电青霜 祝剑师的话叫梁兴扬觉得有些吃惊。他本以为祝剑师是已经许久不问世事了,却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想来是方才重铸肉身的时候交感天地而有所体悟所致,这体悟大抵是会比他现如今所知的都更为详细些,毕竟他的体悟是自天地之间而得来的。 梁兴扬急忙问道:“不知前辈方才都看见了些什么?” 祝剑师听他这样一问,脸上却是闪过了一丝迷茫的神色,他沉吟半晌,方才缓缓说道:“方才我的体悟也是十分玄妙,说不出究竟看见了什么,只知道这天地之间的隔阂虽然被你所说那众妖之皇强行破开看似这许多年只有妖族肆虐而无旁的祸患,实际上两方天地交叠已经十分不稳,若是再迁延下去只怕都会归于毁灭。” 这倒是梁兴扬没有想到的。 他沉默了一瞬,低下头道:“原来如此,所以无论是烛龙的残魂还是玄女的残魂,都在这时候出现了,另一个已经苏醒,而我身上的这一个呢?” 梁兴扬像是在问一个问题,可是任谁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祝剑师也跟着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知你们究竟要如何做,我只会铸剑,也许今时今日你到这里就是我的命数,我就是为了铸这一把剑而得的肉体。” 他说着便接过了梁兴扬的剑。 祝剑师铸剑的所在却不是这里。 他带着梁兴扬来到大殿之后,这是梁兴扬不曾见过的另一方天地了,他有些好奇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认出不少东西都是寻常铸剑师求而不得的东西。虽说丹鼎之术触类旁通,都算是把什么东西架在火上来烧,不过当初师父也不大擅长炼丹,到他这里当然也不甚擅长,而且他操纵起火焰来自然不如自己本源的力量那样得心应手,寻常丹药能炼得,若是用到什么稀世的材料去炼丹便是暴殄天物,故而他对炼丹只能说是初窥门径,铸剑便更是陌生了。 祝剑师任由梁兴扬看他所藏这些材料,自己认真将这两把剑都看了一回,眉头微微皱着。 梁兴扬想,他大抵是觉得这两把剑不够好。 虽然不知道祝剑师究竟是什么名声,因着祝剑师所在的年代实在是太过久远,天地大变之后很多资料都散轶而去,这祝剑师更未必就是真名,但毕竟这是梁兴扬所知第一个兵解之后尚能在世上这许多年,更有天剑山这样的洞天福地傍身的铸剑师,想必必然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铸剑大师。 这样的铸剑师来面对这样两把剑,有些嫌弃的意味也是常事。毕竟这两把剑的来历一点都不响亮,不过是师父亲手交在他们手中的罢了。 然而他却听见了祝剑师的叹息。 “我认识这两把剑。”祝剑师道。 梁兴扬的眼皮一跳,他第一次见祝剑师的时候可也带着其中一把剑,却未听见祝剑师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故人之剑,从前似乎也在你身上看见过一把,不过当时不能确定直到今日把两把剑都拿来细细端详才晓得真是紫电青霜。”祝剑师抚摸着手中的两把剑,怅然道。“这是徐夫人的剑。” 梁兴扬眉头一动,他是知道徐夫人之名的,此人虽听上去是个女子然而却不过是名为夫人,铸造的剑都是锋利无匹,更有曾经用于刺杀王驾的剑也出自这位徐夫人之手,他不曾想过师父手中有两把来自于徐夫人的剑,更不曾想过这一对剑是被分赠给了他和剑横秋。 难道师父一早便知道她会收下两名弟子么? “龙鸣凤啸,紫电青霜。”祝剑师有些出神地看着手中剑。“这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剑成之日我在他身旁,却也亲眼见证了他将这两把剑以身为鞘做了封印。” 梁兴扬不由得动容。 他当然知道什么叫做以身为鞘。 这是上古铸剑师的一门秘术,不论是多么技艺超绝的铸剑师也不过在一生中能用这法子一次,现下这法子是已然失传了,不过便是不曾失传,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去用。 如果铸剑师在铸成一把剑的时候天象不祥,铸剑师便会想办法封印这新铸成的剑,或是以各类材料的五行之力镇之,或是以精血镇之,这血可以是有灵的飞禽走兽,也可以是铸剑师自己的。 而若是铸成了一把绝世的凶剑,铸剑师或许便会选择以自身为鞘封印这剑,从此剑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而世上也再没有这样一位铸剑师。 那是以生命为代价开启的秘术,因为代价太大,所以几乎从未有过记载说是什么人用过这剑,祝剑师的名头虽然不响,徐夫人的名声却是因为那把弑君之剑在天地大变之后的数千年间也在传送,这样的一个人物竟然肯以身殉剑,而他以身殉剑的事迹竟没有半分流传在外,饶是见多识广如梁兴扬,若今日不是祝剑师说出这一段秘辛,他也不会知晓半分。 是什么样的剑,让徐夫人肯以身殉之? “这应当是我那位老友一生中最得意的两把剑,但是当这剑铸成的时候,天象却是十分殊异。我从未见过那样多不祥的天象同时出现,徐兄看过之后倒是十分得意然而也有些担忧,他说,这两把剑生来便是能劈开那扇门的。” 梁兴扬的心头又是一跳。 门。 又是那扇门,那扇门当然便是这两方天地之间的门,当时那门尚未打开,显然徐夫人的剑是有违天和而生,而如今这门是已经打开甚至于摇摇欲坠了,他此时带着这两把剑前来找到世上或许唯一还认识它们的铸剑师,是否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师父是不是一早便知道这两把剑是什么,所以才把素日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两把剑交在他们手中?梁兴扬忽然意识到,他们的确是会遇上祝剑师的,因为天剑山上淬剑石是师父为数不多的叮嘱之一,也就是说,徐夫人的剑和认识这两把剑的祝剑师的相遇,是在师父的计算之中。 第二百五十九章 屠龙匕 然而若是剑横秋不曾同他走到一处呢?师父曾经亲手把剑横秋逐出了师门却没有收回这把剑,是不是意味着她明白剑横秋定然不会放弃这把剑放弃他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必然会在某一天再次出现在她的身前? 只是她没有等到这一天,又或者是她很清楚剑横秋的执念会让他即便是在她身死之后也追寻着一切与她相关的东西,不会轻易地放弃,所以剑横秋和梁兴扬必然会相遇,在查明她死亡的真相之后,他们两个也一定会同仇敌忾起来。 原来师父所做的是这样深远的布局,梁兴扬是从未小看过她心中的丘壑,却也没有想到她会运筹帷幄到这个地步。 只是师父有没有算到过,剑横秋为了追寻她的痕迹都会去做些什么?如果她意识到了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试图改变剑横秋,还是说在她的心目中最重要的终究还是天下,其中死去多少人在天下面前也不过是一个数字? 梁兴扬一时间竟显得有些迷茫。 祝剑师或许没有想到梁兴扬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看着显着有些呆愣的梁兴扬,一时间也沉默了下去。 最终打破这沉默的是玄灵。 玄灵的声音还是脆生生的,总显出一点无忧无虑来,其实她在这世上也早有几百年的光景,此前还一直行走在复仇的深渊之旁,素日里虽然显得有些跳脱和骄纵,却少有这样欢快的时候,梁兴扬被她的声音唤回了神,心想,原来失去记忆对她而言也是有些好处的。 她站到祝剑师身前去,道:“我和他是同门出身,既然他们手里的剑是徐夫人铸造出来的,那你看我的匕首呢?” 说着她便掏出自己的匕首来递在祝剑师的身前,她的动作很快,梁兴扬又是在神游天外,等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想玄灵所想的定然是无稽之谈,徐夫人距今已经说不上是有多少的岁月,玄灵的师父又只是与师父同门,这徐夫人的两把剑说不得是师父自己搜罗而来的,玄灵的匕首可能并不在此列。 他心中总挂怀着的是天下大事,然而这一刻也不由得生起一点担心的意味来,若是玄灵知道了她的匕首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匕首,会不会有些失望?他其实不大想看见玄灵失望,然而祝剑师这样的人想必是不会在剑之一道上说谎的。他和自己算得上是有交情所以肯为自己铸剑也肯为他讲述一些秘辛,但绝不会为了自己的请求而告诉玄灵这把匕首也是徐夫人的手笔。 这是铸剑师的尊严,梁兴扬也不会强求。 他想,若是玄灵失望了,自己便允诺到时候把这把剑送给她,如果他和剑在那个时候都还能安然无恙的话。 然而让梁兴扬没有想到的是,祝剑师看着玄灵举在他面前的这把剑,脸上渐渐显露出了震惊的颜色。 梁兴扬的眉头一跳,也跟着有些吃惊。 难道玄灵还歪打正着,正在手里拿着一把徐夫人所铸造的匕首不成? 祝剑师将玄灵的匕首也接了过去,他的声音甚至于有些颤抖。 “是这把匕首,就是这把匕首!——这是屠龙的匕首啊!” 屠龙。 这两个字叫梁兴扬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难道说将那扇门关闭不是师父的愿望,而是师父身后的师门的愿望?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个师门应当有着相当深厚的底蕴和恐怖的实力才对,又怎会被轻易地毁灭为一片废墟,至于现在满打满算只剩下了三个人? 怀璧其罪?但玄灵从未说过自己在复仇的时候还试图去追回了什么宝贝,如果玄灵尚未失去那段灰暗的记忆的话梁兴扬倒是还能问一问她究竟是不在乎那些失窃的东西还是山门中本就没有了什么宝物,但是现在玄灵已经忘记了那一切,别说是没有办法叫她想起些什么来,便是有,看着眼下阴霾一扫而空更像是个娇憨少女的玄灵梁兴扬也不忍心叫她再想起来。 有的时候忘记是一件好事,虽然说当不能再拥有的时候不能忘记便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拥有,然而回忆总会有些疼痛和阴霾在,玄灵已经过了太久那样的生活,现下她有机会摆脱过去的那一切,为什么不让她一直摆脱了呢? 听玄女的口气,也许玄灵是不会变成玄女的。 也许玄灵还有未来。 就算他没有了未来而不能陪在玄灵身边......他和剑横秋总不至于一齐殒身。剑横秋虽然不能说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伙伴,但即便是在他们两个剑拔弩张势成水火的初见之中,剑横秋也从未想过要伤害玄灵。 梁兴扬还记得剑横秋是想要玄灵跟他走的。 现在玄灵忘记了一切,也许跟着剑横秋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剑横秋说不上是一个纯乎的小人但更不能说是一个君子,这样的家伙在这世上总会活得很惬意,也许玄灵跟着剑横秋会比跟着他更自在一些。 梁兴扬在这厢漫无边际地想着,却听见祝剑师道:“这把匕首就是当年险些刺杀了王驾的那一把、” 他的目光又显得有些辽远,显然是穿越了不知多久的时空看见了这匕首正红热着从铸剑炉中出现的那一刻。 祝剑师低低道:“它铸成的时候我也在徐夫人的身边,那一次一样是天现异兆,但并不是大凶之兆,徐夫人说这是一把屠龙的匕首,那之后很快就有人来求取这把匕首,当我知道这匕首是预备着去杀什么人的时候本以为屠龙指的是屠人间之龙,然而那一次你们也知道刺杀是失败了。” 梁兴扬的心又狂跳起来,他几乎能猜得到祝剑师想要说些什么了。 果然,祝剑师道:“我以为屠龙只是一种可能,徐夫人说匕首有这样的能力然而人没有这样的能力此事便也作罢,却没有想到屠龙是这样的屠龙。” 梁兴扬想,看来这把匕首终究是要屠龙的,屠一条已经死去多年却依旧活在这世上的龙。 第二百六十章 殉剑 玄灵显然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并没想到过自己这把匕首真的有这样大的来头。她静默了一瞬显着有些张口结舌,倒是祝剑师冲着她微微一笑,道:“小妖怪,你是个有大机缘的,好好珍重这份机缘吧。” 他这话说得几分沉重,梁兴扬若有所思地看了祝剑师一眼,祝剑师却没有看他,只道:“这是天意。” 梁兴扬不大喜欢天意这两个字。 但他还是沉默着接受了祝剑师的这个说法,并看着祝剑师开炉铸剑。 对于祝剑师这样一生痴狂于铸剑的人来说,铸造一把剑所费凡几并不重要,他先前拿出忘忧草时的毫不犹豫便能证明他本就不在意这身外之物,他所看重的是自己能铸造出怎样的一把剑。 但现在祝剑师所做的却不是在铸剑,他是在消弭徐夫人留在这两把剑上的封印。这本是徐夫人用生命留下来的封印,梁兴扬可以肯定若是在旁的时刻祝剑师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然而现下他意识到,这两把从铸造伊始便被认定了是同那扇门有关的剑是注定要被解开封印的。 所以徐夫人铸剑铸成的时候他就在身边。 他兵解而不肯去,也就是在等这一天。 炉火冲天。 火光把半边天空都映照成红色的,玄灵抬头望着这赤红的天幕身躯在微微的颤抖,梁兴扬宽慰一般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那本来是一个如恋人一般亲密的动作,但是现在看来却是半点旖旎的氛围也没有,梁兴扬就像是一个兄长那样,其实也本该如此。 如果她没有经历那一场大火,如果师父不曾死去,那么玄灵就真的是他的师妹,他们是应该见过面的。 梁兴扬叹了口气。 玄灵已经忘记了自己师门那一场惨烈的大火,忘记其实也是一件好事,但那火在她的生命里所留下的印痕是那样深,所以她当然还会依稀记得,并惧怕这样炽烈的火焰。 而他呢? 他的记忆里其实也有这样赤红的天空,只是那是一场梦,梦里是从天而降的火雨,那时他便觉得悲伤,现在才知道是在为自己的前世而悲伤。 梁兴扬默不作声地揽着玄灵,道:“猫妖怕火也不稀奇,如果害怕的话就不要看。” 他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此刻的祝剑师。 祝剑师的神态几近于癫狂。 如果他现在还是过去那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模样,该有花白的头发和胡子一齐在空中飞舞,不过现在他看上去纯乎是一个青年人,这场景似乎也就没有那样震撼了。 祝剑师只是用一双狂热的眼盯着那通红的大鼎,看着那两把似乎纹丝不动的剑,珍贵的材料流水一般从他的手上过去,他的手却是半分都没有颤抖,一如最开始一般稳定。 这把火整整烧了三日夜而不曾熄灭。 而祝剑师的眼睛竟也不曾移开过,若非这妖丹凝铸而成的躯体足够坚实的话,只怕眼前的祝剑师便已经是一个瞎子了。 但是祝剑师是丝毫没有要退缩的意思,他看着那两把渐渐爬上了奇异花纹的剑,笑意更浓厚了些。 他的声音也显得有些嘶哑,或许是因为太过于兴奋,或许是因为长久的炉火灼烤使他失水。 “原来如此。”他道,“原来如此!” 梁兴扬微微一愣,看向状若疯癫的祝剑师。 祝剑师却再也没有看他一眼,他只是往前一步步走过去,梁兴扬在那一瞬间便明白了祝剑师所窥见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他也跟着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要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阻止祝剑师的行动。 但是梁兴扬没有成功。 他在鼎前被重重地弹开,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一道结界,同天剑山上旁的结界相差不多,都是对妖族有着影响的。 梁兴扬咬牙便要捻诀再冲进去,玄灵看他的眼神有点惊恐,大概是以为梁兴扬在那一瞬间已经疯了,不过梁兴扬眼下没有时间与他解释,祝剑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设下这道结界的? 恐怕是从一开始,祝剑师就猜到了有这么一种可能,也猜到了梁兴扬一定会来阻止,所以暗暗地启动了这一道结界。 梁兴扬又如何能不去阻止呢? ——祝剑师意识到的,是唯有以性命相送,才能叫这以性命铸成的封印消解。 这两把剑从此以后所背负的便是两个绝世铸剑师的性命,那是何其的沉重。虽然它们将要履行的是更加艰巨的使命,但那终究是不一样的。 梁兴扬再一次被那个结界弹开,似乎这结界对符咒也有着抵御的能力,还不等他想出消解的法子第三次冲上前去的时候,祝剑师已经踏入了炉中。 “徐兄叫我旁观他铸剑,或许也是料到了这一日。”烈火焚身,然而祝剑师的身躯毕竟是妖丹铸造,一时间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他甚至也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一般,声音是那样的平静。 梁兴扬急声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不知前辈要以性命殉剑才贸然前来!”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祝剑师却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一个铸剑者最好的归宿,况且我自认是不如徐兄,在这世上平白多蹉跎了千万年的光景却是山中无甲子也并没什么进境,或许我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天,你不应该阻止我。”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妖丹也不算平白浪费了,从此之后紫电青霜便可以震慑群妖,对你将要做的事情也很有帮助。” 祝剑师终于全然被烈火吞没。 那一瞬间梁兴扬感觉到了一股煞气冲天而起,天地都要为之震颤。一紫一青两道光芒跟着冲破了铸剑的铜鼎,似乎那两把剑随时可能生出自己的灵智飞出这天剑山一般。 梁兴扬终于又上前一步。 这一次他没有再被什么结界拦住,轻而易举便来到了铜鼎之前。他伸手握住了那两把剑,像是感觉不到其上恐怖的高温一般。 长久的静默。 最后,梁兴扬轻声道:“走吧。我们该下山去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开天门 饶是玩世不恭如玄灵在这样的死亡面前也难得有了一瞬的静默。这反倒叫梁兴扬几乎是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了,他一直担心玄灵若是真的跟着剑横秋行走世间的话会叫剑横秋带得是有些目无王法起来,然而现下看来玄灵至少在这之前便学会了一点敬畏。 她将敬畏死亡。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只是代价也未免太大。紫电青霜依旧在他的掌中有些不安地跃动着,梁兴扬低着头将剑穗重新系回剑横秋的那一把剑上去,那青色的剑芒并未因此而有所收敛,但梁兴扬很清楚,就因为还有这么一个剑穗在,这把剑在剑横秋手中就不会是一把凶剑。 梁兴扬走下山去的时候脚步依旧很稳,仿佛不是先看了一场他并不希望看见的死亡。 玄灵跟在他的身后,也是难得安静。 山下的禁制都已经解开了,那些禁制是与祝剑师的性命联系在一起,这个疯魔的铸剑师将自己与一座山联系在一起,如今这座山真的变成了他的坟茔,只是晚了数千年。 幽州城已经不再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人族眼中的圣地。 白云观也不再是什么众人敬仰的所在。 镇妖塔忽然崩裂,受创最大的其实是白云观。而白云观中自然也不全是一些乌合之众,更有几个因着天赋卓绝而被收入白云观,进来之后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却迫于李寒琚和他爪牙的淫威不得不苦苦忍耐多年的存在,更还有发觉事情不对而赶回来的曹明这样的存在。 两下一遇,便知道这镇妖塔究竟是为什么而崩裂。曹明对李寒琚没有半分好感,对白云观的敬仰之情也早在先前的风波之中给消磨殆尽了,所以他当然是毫不犹豫地便将一切都说了出去。 白云观上下哗然,也有想先关起门来清理门户的,也有晓得镇妖塔一开除非是再有一个像是祖师爷一样的大无畏者以身为镇去和那些妖族一起永久受暗无天日烈火焚身之苦的否则从此白云观便是泯然众观甚至还要不如,早自己仗剑而出想着保命或是杀妖搏一个名声了。 总归幽州城里是一片大乱。 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在这一刻总是相差无几的,甚至于妖族对金碧辉煌的殿宇更有些兴趣。 梁兴扬走在如今的幽州城。 镇妖塔是已经被打开了,但是那塔还在,而且对妖族也都有一点威慑之力,所以现在镇妖塔下挤满了人,最里面是从王宫仓皇逃出来的帝王与皇室宗亲,再外面则是朝臣,那些贫苦之人不是自发地想要遵循这样的规则,只是他们知道自己若是往里去只会死得更快些。 死亡就是死亡,被侍卫的长矛刺死或者是被妖族的利爪撕碎并没什么区别。 梁兴扬在幽州城的大门之前顿了顿,抬头看向镇妖塔的塔顶。 他微微地笑了笑,在这地狱一般的惨状之前。 他当然不是在为这惨景而笑。 梁兴扬在笑,是因为他知道在震慑着妖族不敢靠近镇妖塔的其实不是那一点残余的力量,而是因为一个践行了与他之间诺言的家伙。 他们会在镇妖塔的顶峰相见。 虽然他们都是妖族,本不应该靠近镇妖塔。 但因为是师父的愿望,因为这世间终究还需要一个英雄,他们总是还愿意为之付出一些的。只怕当时师父将剑横秋逐出师门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这个弃徒依旧愿意为了她而付出一切吧? 梁兴扬在往城门里走。 他没有受到多少拦阻,唯一的阻力就是那些仓皇从幽州城出逃的人像是汹涌的潮水一般在将他往外推。梁兴扬虽然很清楚幽州城之外也不一定就是安全的,但他也不想让这些张皇失措的人觉着他是一个逃生路上的阻力,所以他按剑而起,在人群的头顶一掠而过。 梁兴扬听见一点窃窃私语。 “那是个道士么?” “现在竟还有肯往幽州城里去的道士?他是要除妖?” “这位道长可是个大好人啊。” 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像风一样掠过梁兴扬的耳边。 他低低笑了一下,忽然回过头去轻声道:“我是个妖族。” 自然没有人能听见梁兴扬的声音,梁兴扬也不大介意,就像是从前不会有人听他说话一样,往后也不会有,但是有些道理他们是总会明白的,有些事实他们也不得不承认。 比如说这一次想救他们的是个经常被叫做妖道的家伙,而这家伙也的确是个妖怪。 镇妖塔里所镇压着的都是那些在天地大变之中作乱的上古妖族,梁兴扬和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太小太不起眼了,而这些妖族在镇妖塔里被封印多年同外界隔绝,也不会知道梁兴扬打的是个什么主意,所以那些妖族从天上飞过的时候大多不会停下来看一看梁兴扬,偶尔有的也是因为他这身衣裳。 梁兴扬这时候没有再拔剑去杀那些妖族。 一来镇妖塔的封印不是一时间被全数解除的,这镇妖塔自有它的独到之处,实力越强劲的所受的镇压便越厉害,他在天剑山上耽搁了这许多时间,再赶到幽州城的时候面对着的已经是一些非常古老而强大的妖族了,他甚至怀疑妖皇一直没有命令李寒琚打开镇妖塔就是因为这些妖族在世上留存反而会对他有些怀疑。 与这些妖族对敌自然要耗费很长时间,而且一旦动起手来他的立场就会被发现,他去镇妖塔的路上就会平白多出许多的阻力来,现在他没有那样多的时间。 只要打开那扇门,一切都会停止。 梁兴扬很少觉得这样急迫,现下却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剑催成一道流光直上镇妖塔而去,这路程本不算是长,在他的认知之中却是无比漫长,玄灵揽着他的腰在他身后站着,看着其下的惨状,忽然道:“我不喜欢这样的情形。” “嗯。”梁兴扬道。“我也不喜欢。” “你能结束这场灾祸么?”玄灵很认真地问道。 第二百六十二章 涂山一族 梁兴扬听着这个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有些犀利的问题沉默了一瞬,他注视着玄灵,这一刻四面虽然是纷乱不堪的,但就在他看着玄灵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时便再听不进去别的声音,天地都为之一静,此刻他眼前便只剩下了玄灵。 那是师父的脸,可又不是师父。 梁兴扬最终微微笑了起来,他说:“我会尽一切的努力,包括我的生命。” 玄灵的眸光恍惚了一瞬,似乎有旁的什么人在那一刻正透过她的双眸看着梁兴扬,也许是九天玄女,也许是他的师父。 只是那么一瞬,很快便消隐无踪,快得像是个幻觉,玄灵开口的时候也依旧是少女有些娇憨的语气,她道:“我不希望你死。” 梁兴扬还是有些怅然地笑。 “好,那么我尽量不死。” 虽然生死并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但是这一刻他的承诺倒是发自真心,毕竟他对这世间还是十分留恋,若是不必死,也不打算上赶着去死。 远处的镇妖塔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这一声比之前镇妖塔炸开时那一声不遑多让,眼见着几间屋舍都在大地的震颤之中倒塌了下去,梁兴扬的神情便也跟着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这声音不同寻常,只怕出来的是个不得了的大妖怪。 剑横秋呢?剑横秋在什么地方?他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幽州城甚至到了镇妖塔的塔顶,剑横秋虽然是一个很聪明也很识时务的家伙,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不会退缩的,否则就是对不起一直以来的自己。 梁兴扬对玄灵道:“你就在此地,这些妖族不会将你怎么样,等看过镇妖塔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再来找你。” 玄灵道:“你还能找得到我么?” 听她这样问,梁兴扬终究还是有些怅然的,这证明玄灵终究是把曾经他们如何相遇相知都给忘了,连她腕子上那道血符也忘得干净。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 如果对他们之间深刻的关系懵然不知,便是他真的丧生于此,玄灵也不会有多么伤心吧?她如今说出这句不希望他死,也不过是出于师兄弟之间的关切罢了。 只玄灵失去了记忆之后有一桩好处,有些时候倒是更听话了些,譬如说现下这情形若是在往日的话梁兴扬定然是要费一番力气甚至真把那血符动用了才能叫玄灵乖乖留在原地不至于跟去,现下却只消说一声便是。眼见着玄灵躲入了滚滚人潮之中,他急忙向镇妖塔的塔顶飞掠而去。 镇妖塔的余威依旧在。 他能感受到一点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不过那比起他上一次见到镇妖塔的时候已经淡了许多,甚至于到了他不需要分心去抵御的地步。 梁兴扬到塔顶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剑横秋。 剑横秋此刻没有了剑,实力倒不至于说是大打折扣,但终究还是有些不习惯。他双手都掐着剑诀,梁兴扬倒是能明白这是为了对敌之用,但是看了还是忍不住闷声笑了笑。 旋即他的神情便严肃了起来。 显然剑横秋对面那一个并不是好相与的。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 按说妖族强大到了这种地步,容貌本就不再是最能引起注意的事情,然而这女子美得实在是太惊心动魄了些,她的美貌似乎比她身子周遭澎湃的力量更显眼,连梁兴扬看见她的时候神智都不由得为之一夺。 剑横秋的目光也有一点迷茫的意味。 不,这不仅仅是美貌,更像是某种天赋......这样的天赋,是狐妖么?梁兴扬上下打量了这正与剑横秋对峙的女子一眼,忽然觉得她的长相是有几分叫他觉得眼熟的。 他很快就想起了这熟悉感的来源,出声道:“阁下莫非是涂山一族的前辈么?” 女子回头看了梁兴扬一眼。她似乎全然不担心剑横秋会趁此偷袭,不是说信得过剑横秋,而是自信剑横秋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她分毫。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却和她的样貌一样自有一点妩媚的意味在里面,只可惜在她的面前绝不会有谁还有心思去欣赏这点妩媚,只能流着冷汗警告自己心智不可为其所夺。 “小妖怪,旁的妖族要逃离这里还来不及,你却是逆流而上了?” 梁兴扬倒是不至于魂不守舍,不过他依旧垂着眼不肯去看面前的女子,他道:“不得不来。” “有意思。”女子低低笑了起来。“我还没听说过有妖族会不得不来这鬼地方,我可是已经呆够了,这便要走。” 梁兴扬急声道:“还请前辈少待。不知前辈之前可曾与妖皇联手?” “妖皇?”女子反问道。 梁兴扬沉思片刻,道:“有传言说,妖皇是龙族,是天地之间唯一的一条烛龙。” 他说出的这个秘密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惊心动魄,然而那女子听过之后却没有半点震惊的意思,反而笑道:“烛龙?也算是吧,只那条从死去的烛龙身上生出来的妖族,果然已经成了万妖之皇么?” 梁兴扬想,这些被封印在镇妖塔里的上古妖族,果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难怪妖皇似乎一直没有动过将他们放出来的心思,这样的秘密要是大白于天下了,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梁兴扬道:“正是,若是有些合作的话,我便要提醒前辈一句,这妖皇背信弃义,您可不要再上当了才是。” 劈面忽然有了一点劲风,梁兴扬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被女子抬着下巴将脸扳了起来。女子的眼本已经是一双波光流转的美眸,这一刻却有了青碧的颜色,恰是一双狐眼。 梁兴扬并不害怕,只道:“前辈?” “你若以为他是烛龙,听了我的话便不会这样平静。”女子道。“我反而是从你的身上嗅到了一点真正烛龙的气息,你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说实话,我在这破塔底下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耐心是已经几乎没有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襄助 她说话间还是笑盈盈的,但是梁兴扬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可撼山岳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强大了,强大的威压几乎叫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这种感觉他此前只感受到过一次,那便是在妖皇的身上。 梁兴扬深知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身上属于烛龙本身的力量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应激而出,眼前这大妖显然已经算是来势汹汹,若是因为梁兴扬身上不受控制的这股力量再反击一回,还不知道要闹出些什么事端来。 眼下镇妖塔被破,妖皇显见很快也会坐不住了。而祝剑师此前又告诉他天地之间因为这道被强行打开的门眼下已经摇摇欲坠,梁兴扬简直觉得如今是头悬利剑,说话的语气便也没有那么客气了。 “我来,是为了关上这扇门。”梁兴扬淡淡道。他没有刻意去解释门究竟是什么,想来眼前这涂山狐族身为上古大妖是该明白个中道理的。 他话音刚落,女子眼中的敌意便淡了下去,但是她旋即便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莫不是在和我说笑吧?一个小妖,却说自己能关上那扇门——”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梁兴扬把自己的袖袍撩了起来,那串煌煌然的手链正在他的腕子上熠熠生辉,她当然不是为眼前富贵所震慑,而是觉察出了其中的力量。 “还差一颗。”这大妖不亏为上古大妖,眼力是极为毒辣的,一眼便看出梁兴扬拿出这个所代表着的是什么,她低低笑了起来。“还差一颗,你打算从什么地方得到?” “不必从什么地方。”梁兴扬平静道。“你能看得出来,虽然我身上有着烛龙的一片残魂,但我的真身是一只蚌妖,你也可以说是一条蜃龙,我的内丹就是那颗水石,不需要再从别的地方寻觅。” 狐妖看着他,眼中有些难以置信的意味。 “你要为天下而死?” “剖丹未必会死。”梁兴扬淡淡道。 他说的倒是实话,剖丹未必会死,然而剖丹之后若还是要面对妖皇那样强劲的对手,便是个必死之局了。这狐妖倒也十分明白,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惊愕的神情,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半晌看梁兴扬不像是在开玩笑,便懒懒道:“那就祝你好运罢。” “不知前辈是要去干什么?”梁兴扬问。 “干什么?”她笑了一声。“趁着天地还未真正倾塌毁灭,回去看看我那些狐子狐孙。” 梁兴扬的神情却严肃了些,道:“我希望前辈能助我一臂之力,同我共抗妖皇。” 女子轻笑了一声,道:“我与他无冤无仇,虽不愿尊他为皇,但还是不愿意与他兵戎相见的。” 梁兴扬却道:“无冤无仇?不知涂山一族是有什么特殊的本事,叫他能对涂山族人的躯体念念不忘。怕是想要制造一个完美的牢笼来囚禁能与他抗衡的神明魂魄吧?” 女子脸上的表情又一次凝固了。 是的,涂山一族的躯体是有这样的功能,所以涂山族人若非是被强大的外力抽去了魂魄是绝不会魂飞魄散而死,也许随着上古大妖的沉寂,也就只有妖皇一个有这样的能力了。这是涂山族的一个秘密,因为一具能护佑魂魄的躯体实在是太过珍贵,传出去定会引来觊觎。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涂山族自己都已经不知道这个秘密了,毕竟当年她被镇压得实在仓促,并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现下却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妖怪一语道破,而且看他的神情还很笃定。 他是遇见过这样的事情,而非空口无凭便欺瞒她想要她与妖皇为敌。 也就是说妖皇是做过这样的事情。 妖族是极为护短的,涂山一族更是如此,她忽然明白了当年那条烛龙身上生出来带着冲天怨气的尸妖为什么非要撕开两方天地之间的通道——烛龙是神躯,镇妖塔不会将他也一并镇压,他从一开始打着的便是一石二鸟的主意,有些大妖厌恶人族向往另一方世界,便轻而易举地被妖皇所利用,镇妖塔一开,世上仅剩的大妖便只有那烛龙之尸一个。 真是一场妙算。 她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 是的,眼前这个小妖怪说出事实来当然也是存着利用她的心思,然而这是一个肯剖丹出来把门关上的傻子,既然是对着这样一个傻子,帮上他一把又有何不可?为自己报仇,也算是做一件好事,别叫那些人族见了妖族便如临大敌的。 想当年她也不曾冲锋在前,只是不巧天地大门打开的时候正在城中同人喝酒,一时见看着热闹虽没有帮了多少人族倒也护住了自己那几个人族伙伴,只是被白云观那老儿开启的镇妖塔不分青红皂白一并镇压了去,那是神族留下来的东西。 她也知道这帐不能算在人族头上,可惜毕竟镇妖塔里的日子太难捱,她出来的时候也是带着一点怨气的,本打算两不相帮,却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个小妖怪给说服了。 小妖怪所说的正是她最关心的事情,这更不假。 她还是挺喜欢这人间的,为了这个人间与那条烛龙之尸对上虽然不大划算,但是谁叫他惹上了涂山一族呢?狐狸可是最记仇的。 她道:“好,那我便先留下来看看热闹吧。” 梁兴扬望着天边,那里依旧是一片凄艳的血色,这是天地异象,是天时气数被乱的表现,其实从前也时常有,但他们都不曾注意到这是那扇开启的门所致。 现在镇妖塔门户大开,两个世界的上古大妖都倾巢而出,想必是天地之力也有所感应,而这么大的动静妖皇必然不会懵然不知,妖皇大抵也是很快便要到了。 一切是从镇妖塔开始,一切也将从镇妖塔结束。 这听起来倒是很合乎天地的规则了。 梁兴扬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他一扬手将那把紫色的长剑抛掷在剑横秋的怀中,道:“拿着,可别说是我昧了你的剑。” 第二百六十四章 寻援 剑横秋将剑接过来上下打量了一回,显然是没想到这把剑经了梁兴扬所说的淬炼之后会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倒是很喜欢如今的这把剑,看着是锋芒毕露非要时时杀了几个人才算完的架势,但却不相信梁兴扬会容许这样一把剑到他的手中来。 看着剑横秋有些惊异的目光,梁兴扬淡淡道:“大敌当前,况且这本就是你我二人的剑原来该有的模样。” 却不想一旁的狐妖忽然插言道:“紫电青霜,这是徐夫人的手笔,你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梁兴扬不想她能认出这两把剑来,按说这世上应当再没有什么人或是妖能认出它们,因为祝剑师已经死了,而按着祝剑师所说,这两把剑从一被铸造而成就已经被徐夫人封印了去。 眼见着梁兴扬似是有些发愣,狐妖笑道:“大门洞开之前人族和妖族还真没到那等不共戴天的地步,我涂山一族又算是与人族交好的,所以我与徐夫人也算是熟识,他曾与我提起想要铸这样的两把剑,只是后来听说他殉剑而亡我便以为此事是不了了之了,却不曾想竟就是这紫电青霜教他身死的,看来我们之间还是很有些缘分。” 剑横秋自然是不肯把这剑再拿给眼前的狐妖看上一眼的,他眼中没有什么徐夫人所铸的紫电青霜,只晓得这是他师父留给他的剑,不能为外人所损。倒是梁兴扬很爽快地把剑柄倒转递与她道:“那前辈可要仔细看上一看?” 狐妖却是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剑。”她道。“徐夫人曾经说要给我铸一把匕首,可惜等铸成了的时候又有人来求匕首,我也是个大度的,便让了去,只可惜再没能等到他开炉铸第二把匕首。” 梁兴扬心想,这匕首如今却也在这幽州城内,不过那大概是他的师叔留给玄灵的东西里所剩不多的一样,他不打算叫狐妖知道此事,若是狐妖真想讨要故人之物,那他还要夹在中间为难。 不过狐妖显然是没有想到她随口一提的东西此刻近在咫尺,她只是淡淡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与你的尸体动手?” 这话听起来几分古怪,梁兴扬苦笑道:“我并非是烛龙。” “知道你不是,否则我会对你客气一点。”狐妖淡淡道。“不过既然你身上有着烛龙的魂魄,也别总是前辈前辈的叫我,我听了心底发毛,总觉得是那老东西正作弄我,我名涂山凛,你尽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妖族没有那许多规矩,我看你通身都是人族的气派,不是同人族学了许多迂腐规矩来吧?” 剑横秋在后面憋住了一声嘲笑,他也同梁兴扬说过这样的话,只是此话的杀伤力显然不如从涂山凛口中说出来大。 梁兴扬当然只有一笑而过的份儿,其实涂山凛说得不错,妖族本来应当是不大在意这些事情的,他对着涂山凛想到她究竟是几千岁的高龄却终究是难以直呼其名,最后也不过是把晚辈二字悄悄隐去了,道:“妖皇会来此,不必我们去寻,可我却还想寻个帮手。” “帮手?”涂山凛一扬眉。“我可告诉你,这塔里不都是像我这样好说话的,我当年就是遭了无妄之灾才进来的那一个,剩下的都讨厌人族得紧,还有几个是从门那边过来的,简直就是杀戮成性,他们看你要为人族说话还要去对付那条龙尸没准就先与你动起手来了,你可不要指望还能找到几个帮手。” 梁兴扬道:“不是找这镇妖塔里的帮手,说起来也许她的名头你也听说过,但年岁应当是小些,她做虺姬的时候镇妖塔应当已经立起来了。” “原来是蛇族的。”涂山凛眸光一转,她显然对蛇族没什么好脸色,不过也不曾说出反对的话来。“我被关进来的时候还没听说过什么虺姬,想来是蛇族后来成了气候弄出来的名头吧?门这边的蛇族本来不怎么强势,不知道那头的情形是如何,毕竟我也只是知道门开了便糊里糊涂被关进了这破塔里,都不知道我本来要护着的那几个究竟如何了。” 她说这话似乎是有一点感伤,不过感伤也不是很多,因为她知道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太久,无论如何那些人都是已经死了,也许人族和妖族本就是不该成为朋友的,人族那样短暂的一生只能成为妖族吉光片羽一样的一点回忆。 找蓁蓁这件事,其实早就该提上日程的,只是当日在妖皇那里被搅扰了行程之后竟真一直没找着机会,也不知道蛇族那现任的虺姬午夜梦回会不会捶胸顿足地骂梁兴扬一句骗子。 不过梁兴扬心中也有几分犹豫。 若是如涂山凛所说,这一方世界中的蛇族本不强势,那么占据话语权的定然是来自另一方世界的蛇族,蓁蓁是此方世界的,虽不知为什么做了蛇族的圣女还创出了虺姬这么个名头,可是终究为妖皇责罚的时候蛇族也不曾出头,难道是她和蛇族之间早有积怨?若是如此,蓁蓁来,便也只是她自己来,虽也是个助力,终究比不过一族的力量。 不过现下的情形只要是脑子清楚又有些见识的妖族都会看得出是有些不对,蓁蓁当初也是略猜到了他是要去做什么的,说不定眼下蓁蓁正在来幽州城的路上,她和妖皇之间的恩怨可不比自己的少,或者说自己同妖皇本来算不上是有仇,是他非得制造出来这仇,妖皇当年可是对蓁蓁下了毒手的。 一念及此,梁兴扬便扭头对剑横秋道:“我想她可能真的会来幽州城,你若是得闲便四下里去找一找,此处我正还要有些布置,如果中途有什么妖族来拦阻的话,想必她也会帮我一帮。” 涂山凛听梁兴扬这么说不过哼了一声却并未反对,于是剑横秋便也神情凝肃地点一点头,飞身下塔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疯魔 梁兴扬倒是头一次见到剑横秋这么好说话,饶是此刻情况危急也不由得先是一笑。再回头时便见到涂山凛有些复杂的神色。梁兴扬还以为涂山凛是不满他在这样的危急关头还能笑出声来,正想解释的时候却听见涂山凛道:“难道真是我在这劳什子塔里面被关了太久,已经不懂得现在的小妖怪在想些什么了?” 梁兴扬一时间不由得汗颜,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便又听见涂山凛道:“你分明是要去送死的,怎么还笑得出来,而且笑得这样高兴?” 原来涂山凛所不明白的是这件事。梁兴扬心底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涂山凛虽然在世上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了,毕竟她在这镇妖塔里是被封印在最底层中,实力显然深不可测,可是她如今肯跟着自己讨伐妖皇,固然是存了要为涂山月报仇的心思,只为了涂山月这样一个后辈就肯与妖皇为敌也足见她的心性赤诚,有这样的一颗赤子之心,当然是觉得作为一个妖当活着的时候该笑,晓得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就该哭上一哭了。 他并不打算告诉涂山凛这样复杂的内情,什么为天下大义而死是甘之如饴的,通常来讲只有人族才会去讲什么大义,大义这两个字对于妖族来说的确是一种过于复杂的东西,涂山凛想必一时也不能理解。 梁兴扬只道:“你便当我是有一个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人族?”涂山凛皱了皱鼻子,这一刻梁兴扬不知怎地看着她的神情竟然是有些像玄灵——他的心头忽然一凛,意识到涂山凛的面目之中的确是与玄灵有几分相似之处,也就是说,像是他的师父。 可是涂山凛同时也和涂山月有些像,涂山月和师父之间却是没什么相似之处。想到师父那张脸曾经也属于玄女,梁兴扬忽然意识到也许妖皇当初想要用涂山月的躯壳作为囚禁神魂的容器并不是因为涂山一族的躯体有什么特殊之处,而是因为玄女与涂山一族是有着更加紧密的联系。 只是到如今想这些也显然是没什么用处了,梁兴扬摇了摇头,道:“人族,是的,我是被一个人族抚养长大的,她是我的师父。如今妖族与人族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当年我不过是一个刚刚化形懵然无知的小妖,如果不是师父的话,我也不会有今日。” 涂山凛却道:“妖族在化形之前不知道多少年便会生出灵智了,难道你是在化形的那一天才有的意识么?” 梁兴扬的脑中顿时恍惚嗡鸣一声。 是的,他在化形之前似乎一直是无知无觉的,可是他一直没有想到过着不正常,只当是因为一只蚌实在是太过弱小,直到化形才有了灵智。 那些在水底随波逐流的记忆,并不能算是灵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是一夕之间从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蚌变成的人形吗?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力量? 涂山凛见梁兴扬有些愣怔,将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竟然显得有些歉然。 她道:“对啦,我忘了你身上还有烛龙的气息,想来是烛龙的残魂落在你身上才有了你的灵智,这也不算是难以理解,只不过太过稀奇,我一时间没有想到罢了。” 梁兴扬忽然意识到,也许从一开始师父就知道他身上是有些什么。烛龙残魂的现世不是一个巧合,在遇见他之前,师父应当是在想方设法地要将烛龙的残魂释放出来,她成功了,也许因为蚌又可以作蜃龙,与龙这个字有一点虚无缥缈的联系,所以烛龙的魂魄才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不是他生来就带着的,他只是一个被选择的小蚌妖罢了,甚至于在被选择之前,他或许根本就不是妖族,只是灵智未怎么开化的蚌。 梁兴扬微微笑了起来。 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更该报答师父了。” 毕竟是师父让他成为了被选择的那一个,虽说被选择而来就是为了去牺牲,可他毕竟比寻常的蚌要幸运太多,他有了这么多年的光阴,长得像是从什么地方偷出来的一样......或许是从烛龙的身上偷出来的吧?烛龙本是天地、甚至于是这两方天地之间都独一无二的生命,如果不是为了救世,他本可以拥有与日月一样长久的生命。 而他,所接过的并不只是烛龙的一片残魂,更是烛龙救世的执念。他以为烛龙没有在他的身上苏醒,可是当他从师父苍白的腕子上解下那串珠链的时候,烛龙的意念其实就已经传承在了他的身上,那同烛龙的苏醒其实是一样的。 他是被选择而去牺牲的,可他甘愿如此。也许旁的妖族听了都会以为梁兴扬是个疯子,甚至于剑横秋一早就做出过了这样的评价,但梁兴扬并不在乎,他想,他是妖族,可有的却是一颗人心。 什么是人心呢?更为曲折的爱恨,更为复杂的感情,更为隐秘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让天地都为之惊诧的力量,所以天道也要给人留下一丝回旋的空隙,因为人心的力量,才是真正不为天道所束缚的力量。 青霜似乎感觉到了梁兴扬心底的澎湃之意,正在他的身边发出嗡鸣。涂山凛看着青霜,便像是透过青霜看见了她的旧友徐夫人。 尽管对于妖族漫长的生命来说徐夫人在她生命中所留下的痕迹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但也许是因为镇妖塔里的日子太过漫长枯燥并没什么可以供她记忆的地方,也许是因为今日见到青霜便勾起了她的回忆,总之她清晰地记起了徐夫人铸剑的时候脸上那种虔诚而狂热的神情。 人族有句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 也许铸剑是徐夫人的道,而拯救天下,便是眼前这个小妖怪的道。 涂山凛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想到我出塔的第一件事,是同个小妖怪一起发疯。” 第二百六十六章 五方 梁兴扬听着涂山凛这自嘲也不禁一笑,笑过之后便敛眉看着下头如同潮水一般奔涌的人,其实镇妖塔这样高看下去的时候应当是分不清人族与妖族的,但是梁兴扬倒是看出一点泾渭分明来,那逃亡姿态的是人族,优哉游哉要释放自己多年囚禁之苦的是妖族。 以天道之高来看这芸芸众生,是不是便同他如今所看有几分相似?所以天道降罚从不说自己罚的是某一人某一妖,而是整个天下。 他见到溯游而上的两道身影。 如今在此地,这样的身影自然是十分惹人注目的。梁兴扬看着的时候嘴角还是挂着一点笑,他想剑横秋或许是从未想到过自己也有奋勇当先是为了天下万民的一天,其实梁兴扬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个师兄甫一出现在他的面前时端的是一副与他水火不容恨不能食肉寝皮的模样,此时此刻精诚合作起来,也不知道是师父当年便有所料还是会因着出乎意料而有些欣慰。 这一刻在他脑海中闪过的反而是玄灵的面孔。 玄灵如今的魂魄中有没有一点师父的影子?师父究竟会不会对如今的事情,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知觉? 罢了,师父想来是不在乎的。 在剑横秋身边跟着的那一个便更显眼些,即便是隔着这样远梁兴扬也能瞧见那条蛇尾。蓁蓁素日里是不敢这样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什么地方的,倒不是她要怕了那些道士,而是讨厌那无穷无尽的麻烦。现下全城大乱人人自顾不暇,她在这一片乱局里倒是如鱼得水。 他们两个不多时便到了塔下,剑横秋御剑要上时蓁蓁不知道喊了些什么,剑横秋面上便罕见地浮现出一点赧然之色来反手拉住了蓁蓁将她一并带了上来。梁兴扬心中纳罕,于是剑横秋甫一落地便问他方才蓁蓁都说了些什么。 剑横秋哼了一声不想答复,蓁蓁却微笑道:“自然是问他,这镇妖塔上处处都写着与我有些妨碍的符文,他是想我自己爬上来么?” 那条蛇尾用来攀高倒是再合适不过,不过这高可不能是镇妖塔,梁兴扬难得见到剑横秋的窘状,不过情势危急也不愿意再与剑横秋废话,只对蓁蓁道:“你族人其实曾经来问过我你的下落,她的意思是妖皇说你已经可以回去了,我不求你一定要站在我这边,只问你心下究竟是什么打算。 蓁蓁看一看四下里,嫣然一笑道:“你说这话倒是坦荡,可是先把我弄上了这万丈高塔才来问,是不是答案不合你心意的话我就要被推下去了?” 梁兴扬半分玩笑的意思也无,他摇了摇头,道:“妖族喜欢如今这方天地不算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你不愿意帮我是情理之中,我叫你来只是想着如今你定然在此地,若你肯帮我自然是最好,不肯时只求你不要来阻碍我,相信我,如今若是再放任妖族在此地残杀人族,这天地崩塌只是朝夕之间。” 他说得严肃,蓁蓁便也敛去了笑意,她道:“我自然是要帮你的,我知道妖皇想与我说些什么,但是那些答案我已经无意再追寻。不过我不愿意显得自己是多么高尚要豁出性命来救天下万民,就当我是为了这许多年躲躲藏藏的日子,要去向妖皇复仇吧。” 梁兴扬微微点头,忽听见剑横秋拔剑而起道:“什么人?” “把你那剑收起来,别戳了我。”依旧是高门子弟有点矜傲的声音,梁兴扬听着耳熟,回过头去看见曹明气喘吁吁站在当地。 他是此地唯一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族,镇妖塔对他是半分威慑也无,然而镇妖塔这通天之高对他的微末道行来说还是有些太勉强了,他御剑而上没有半空摔下去真是一个奇迹,至于那面色潮红精疲力竭的模样都不能再说是可笑,只让梁兴扬摇头叹道:“此事早不是你能插手的,何苦要来呢?你是什么时候动的身?” “镇妖塔一有异响便动身前往,我姐姐还在你们的山门之中,那里想来不会很危险。”曹明道。他看着下面奔涌的人潮神情也是有些怅然,白云观毕竟是他曾经的师门。“我想你们是一定会来的,果然今日在人潮里瞧见了他便一路跟了过来,你们几个妖怪站在镇妖塔上却能不受影响,还真是厉害。” 梁兴扬也不告诉他此地甚至还有一个刚刚从镇妖塔里爬出来的上古大妖,免得曹明说出些什么更不恭敬的话来把涂山凛给冒犯了。 他想自己在这天地之间游荡了多年,树敌固然是不少,可竟也结识了几个莫逆之交,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依旧有勇气站在这里便已经足够了,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也许有些是可以集众人之长去做,有些还是他自己前去好些。 梁兴扬道:“既然你来了,我便不会赶你走,但是你也清楚自己究竟几斤几两,不要想着能在那样的对决之中活下来,或许只是妖皇一个眼风你便会不能承受。” 曹明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只是他说得太直白曹明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一面嘀咕着:“不必把话说的这么明白我不是那愚钝之徒。”一面露出些愤愤之色,看得梁兴扬一笑。 这样鲜活生动的人,天下还有千千万。 这样的天下,若是真的一朝一夕之间便被毁灭了,岂不是一桩憾事?而与天下比起来,他这一命又何足道哉呢? 蓁蓁拍了拍手,悠然道:“看不出你这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还能有几个朋友。说吧,叫我上塔来总不是要我看风景,你想叫我做些什么?” 梁兴扬环顾四周,觉得有些踌躇。 现下塔上除了他还有四个,加上玄灵便是五个,数目倒是足够了,可是玄灵的本事本就足够微末叫他不想令玄灵涉险,更不用说曹明这一角更是薄弱得令他有些心惊胆战,然而眼下还上什么地方去寻帮手呢? 第二百六十七章 帮手 梁兴扬正踌躇间,忽然听见一个青年的笑声。 “梁兄可是缺帮手了?” 梁兴扬一怔。 下面是煮开了的水一样嘈杂,但是这镇妖塔上头听那些声音便已经十分遥远。所以这一声笑是分外清晰,梁兴扬没发觉又有外人上了镇妖塔的塔顶一来是因为此地对妖族的限制非常之大,他光是要对抗镇妖塔的力量便已经足够头疼,二来是方才一径在思索这五行五方究竟都要找谁来镇守浑然不觉外头的变化。 再有也是有涂山凛这么一个上古大妖坐镇这里,他也不用费心去琢磨谁会来偷袭暗算。若是涂山凛说了要帮他又任由妖皇对他动手,那上古大妖的面子也就丢尽了。 抬眼看的时候正看见还算熟悉的两张脸,其中一个还和涂山凛有几分相像——梁兴扬总算是知道涂山凛为什么一言不发了,这狐狸颇有点等着看好戏的意思,可能也想看看梁兴扬先前对他说那些妖皇迫害涂山一族后人的话是真是假,然后再过一把摆谱当祖宗的瘾头。 来的正是萧寒衣和涂山月两个,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的信息,萧寒衣现下应当也不叫萧寒衣了,不过梁兴扬一贯在这些事上是有些懒怠的,不愿意再问些什么。 涂山月见梁兴扬没显出激动的神情来,挑眉道:“我看你的样子是缺人手,怎么看见我们还是这么个不咸不淡的态度?” 梁兴扬耸了耸肩,脸上多了一点可以说得上是诡异的笑容,把涂山月看得一愣。 她正纳罕间,只见梁兴扬指着她肩后头道:“如今使唤你我可是使唤不动了,都得听她的才是。” 涂山月一回头,便有了一点自己在照镜子的感觉,当然这镜子走形走得也是很厉害,她再心念一转,自己脚底下这是封印正在被一重重破开的镇妖塔,那眼前这与自己如此相像的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她连忙屈膝跪地,一旁的萧寒衣也是一样的反应。妖族没那么多的规矩是真,祖宗天地倒也是要敬一敬的,况且涂山一族数目向来不多,每一位大能前辈是什么去向族里都记载的清清楚楚,唯一一个下落不明被推测是叫关在了镇妖塔里面的,便是涂山凛了。 说起来涂山凛还是涂山月嫡亲的祖上,妖族命数都长得很,多半要殒身也是陨落在天劫之中,涂山一族是上古妖族代代传承,对如何避过天劫是再熟悉不过,所以涂山族的族人若非是有什么意外几千年的寿数并不罕见,饶是涂山凛的辈分实在高得惊人,到了涂山月这里也不过是叫一声祖奶奶就是了。 涂山月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祖奶奶,却见涂山凛打了个寒噤道:“山中无甲子,这破塔里更是没有。当年我被关进来的时候还算得上是青春年少呢,一忽儿出来你管我叫祖奶奶我可真是受不住,还是别叫了。” 涂山月倒是很坦荡,涂山凛不让她叫她就不叫,再提起来便是叫凛前辈,问前辈当年何以被关进了镇妖塔,不是只有随妖皇攻打人族的这些妖族才被关了进来么云云。 倒不是在怪涂山凛当年是不是站在了妖皇那边。涂山一族最开始在面对妖皇的时候的确是一副不大愿意合作的态度,因为他们自恃并非纯粹的妖族而是带着一点神族的血脉,很是看不上一些妖族以人族性命为乐的态度,但是妖皇的力量的确太过强大,最后涂山一族也不得不识时务,为了保族人的安危而俯首称臣。 只是妖皇当年分封的功臣里头可没有涂山族的影子,涂山凛当年想来也不应当是跟着妖皇征战的。妖皇既然有本事将涂山族收拾得服服帖帖,这一个从龙之功也不至于要昧下来,是以涂山月才有些好奇。 涂山凛无奈道:“我不过当日在城里同几个人族朋友吃酒,老头那塔发作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也一并抓进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镇妖塔的力量投射在妖族身上便是万劫加身一般的苦楚,可是涂山凛的语气倒是洒脱,像是浑然不在意自己受了这许多年的苦。涂山月和萧寒衣对视一眼,试探着问道:“凛前辈多年在塔中受苦,而今出来了是如何打算?” 涂山凛哼了一声,道:“你们是想问我要站在哪一边吧?有话直说便是了,我也没觉得自己被关了多久,怎么出来之后发现你们这些后辈都与人族学的是不肯好好说话了。” 她这会却又摆起了身为前辈的威风,众人也唯有苦笑的份儿。不过好在涂山凛看上去只是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不是真的打算与几个后辈为难,爽快道:“是啊,这塔里的日子的确是很难熬,旁的几个妖怪还嚷嚷着什么人族总会灭亡他们还是会出去,我与那条龙尸却是没什么交情也不指望着他来救我,所以就没什么盼头,不过好在一想到那老头跟着我一起受苦便平衡多了。” 也只是平衡了些,毕竟痛苦可不会因此而有所减少,涂山月听得眉头紧皱似乎是在对涂山凛这千万年来的痛苦感同身受,涂山凛却是话锋一转,道:“然后我就听说他学着人族给了自己个皇帝名头,这倒也罢了,又学了人族皇帝老儿不拿同族当一回事的毛病,要拿你去做什么囚笼,这我可不乐意,非得要他付出点代价不可。” 涂山凛听见容器二字神情有些疑惑,梁兴扬在一旁道:“我后来细细想过,妖后一说本就是没有妖族见识过的,而且妖皇得你不成那恼怒也不像是失去了一个美人,他要囚禁一道神魂为此做了许多准备,你的躯体应当就是他所要的。” 他说得诚恳,涂山月细细思量也是这么一回事,从未有妖族见过这所谓的妖后,妖皇的样子又绝不像是一个深情之辈。 剑横秋一直在旁静静听着,此时却忽然开口,道:“你们是如何知道要来此地的?” 第二百六十八章 信者 塔顶为之一静。 梁兴扬也跟着皱起眉头来,这当然不是他怀疑涂山月和萧寒衣的动机,这两个都是在妖皇的手底下吃过些苦头的,自然知道妖皇不足与谋,况且现在涂山凛是摆明了要给她的后辈撑腰,即便是有些旁的心思也该熄了。 可剑横秋说得也不错,涂山月和萧寒衣应当是避忌着妖皇的,毕竟他们的存在便是打了妖皇的脸面,妖皇把萧寒衣的妖魂抽了就是为了叫他从此之后永生永世都不得再做妖,偏生涂山月是不肯放弃敢于逆天改命的,还又遇上了梁兴扬,把不可能的事情都变成了可能。 他们也该明白幽州城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在镇妖塔崩塌之前白云观对这里有着绝对的掌控力,而镇妖塔的崩塌又是在一夕之间,他们断然是不可能赶来的这样快。 涂山月笑道:“看来你是不大相信我。” “防范而已。”剑横秋面色不变,他可从没把梁兴扬当成是他的朋友过,梁兴扬的朋友当然对他而言也就是几个陌生的家伙,突然出现在这里,就算是涂山一族的也一样是令他生疑。 涂山月哼了一声:“你倒是谨慎,如今帮手不是越多越好?” 萧寒衣却按了按涂山月的手止住了这一场没来由的争端,他微微皱着眉,梁兴扬一看心中便有些忐忑,想这其中恐怕是真有些问题,只是涂山月来之前并未想到过而已。 “说起来此事是有些奇怪。”萧寒衣皱着的眉头不曾松开,他是对着梁兴扬说的,显然是明白剑横秋这一问是应当却依旧有些愤怒,所以不愿意同剑横秋再多说些什么,他道:“我们是收到了一封信,说是幽州城镇妖塔有变,故人或许需要帮助。” 涂山凛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觉着自己这两个后辈因着一封信便跑来这藏龙卧虎的幽州城是不是太轻率了些,涂山月和萧寒衣可以不在乎剑横秋是怎样的态度,然而对着涂山凛却不能混不在意,涂山月道:“我们也知道幽州城是个什么所在,担心这是白云观设下的圈套。” 说着她看了萧寒衣一眼,梁兴扬也很清楚她为何觉得白云观会同他们之间扯上关系,是因着萧寒衣这一世本是个道士,那道观叫涂山月为了复仇整治出如此大的动静来,想来闹到白云观里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世人说同行相轻当然是真的,同行之间遇见了总要贬谪一番对面的不是以示自己是有多么的高明,即便是面上不会做这等事,背地里也一样是要如此行事的。便是白云观是天下修道之人心目中的翘楚也免不了被同行所轻,但素日里轻便轻了,一旦遇上什么棘手没法解决的事情,恐怕还是要想着去请能人来为自己做主。 当日涂山月并未真正赶尽杀绝,许是有逃了出来的来白云观陈清了事由,白云观见这是两个大妖不好大张旗鼓地派人出来,便写了这样一封信也尚未可知,涂山月一开始是这样想的,然而那信上是明明白白写了故人究竟是谁,涂山月晓得自己是承了梁兴扬的大恩,故而便是九成九的可能是个陷阱等着抓她和萧寒衣两个,她也还是来了。 结果还未到幽州城便出了镇妖塔崩裂这样泼天的大事,涂山月当下便知道无论这封信是不是白云观的圈套都已经无关紧要,毕竟镇妖塔是白云观多年以来的根基,一朝出事白云观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自己的圈套要不要收紧?后面更是在幽州城外看见了从塔内带着千万年被镇压的积怨而出的上古大妖们叫白云观狼狈不堪甚至于四下逃窜的模样,进城便也更正大光明些。 “一进来便见到了你们,就跟着来了。”涂山月从袖中把那信抽了出来递给梁兴扬看,梁兴扬一看信纸眉头就先是跳了跳,接信的时候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怎么?”剑横秋问道。 “我本以为我与他的缘分是早已经尽了,毕竟他是要做孔雀一族的王,孔雀一族不算能征善战,也不会公然与妖皇作对,便是他心中承我的情,当了这个王便不会再做些什么。”梁兴扬并不隐瞒,那信纸上并未署名,却是用翠绿的墨写成的,他同自己那串手链实在是呆得太久了,一看便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混在墨水里头。 这混在墨水里的不是手段,只是一个信息,也不是给涂山月看的信息,而是给梁兴扬,显然写信的不说了解涂山月也算是了解梁兴扬,知道这封信最后是会到他的手中。 墨水里头混着的是孔雀石。 写信的是蓝玉。 他本以为蓝玉同他之间是再没什么瓜葛了,对此梁兴扬并不觉得有多么的难以接受,因着蓝玉要做他的王,这不能怪蓝玉,最初蓝玉失去的东西定然是会成为他的一个执念,他总不能拦着蓝玉去追求执念,再者说蓝玉帮了他这许多,当年的救命之恩是早已经还清了。 便是还不清又如何呢?他总不能去要求些什么。 却不想投桃报李总是好用的,那虽然是个人族发明出来的词儿,却也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则。 信上果然只写着梁兴扬或许会出现在幽州城需要帮手,而幽州城里不日会有变。想来蓝玉做了孔雀一族的王之后从妖皇的动向里窥见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倒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打听到的涂山月。 不过涂山月的事情在妖族或许也是广为流传,毕竟明面上那是妖皇情深似海的证据也是原本身为望族的涂山一族如今不得妖皇青眼的最佳理由,看来便是李寒琚没有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将镇妖塔打开,妖皇也很快就会下这个命令了—— 梁兴扬的眼瞳忽然一缩。 不对,妖皇应当不希望这塔中的某些妖族现世,如果这真的是妖皇计划的一部分,只能证明妖皇也意识到了终焉之刻的降临。 第二百六十九章 五行 那么这终焉之刻对于妖皇来说究竟又算是什么呢?是他一直所期望着的某个结局,亦或是他也想避免发生的事情?毕竟妖皇虽然是从烛龙的怨气里生出来的,但他已经在世上做了这样久的一方王侯,应当已经意识到了也许统御众妖是比复仇来得更叫他高兴的一件事,也许他现如今是改变了主意也说不定。 只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测妖皇无疑是一种不大明智的行为。毕竟妖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已经被怨气侵染了太多年,谁也不知道他的脑子是不是真正还好用着。梁兴扬想到这里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笑实在是太不合时宜,然而天下敢用这样大不敬的想法去揣度妖皇的妖族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了吧? 剑横秋不知道梁兴扬脑子里转的都是些什么,只是看见了梁兴扬这一笑,他道:“怎么,知道你费力救回来的家伙没背叛你这样高兴?看来你真不全是不图回报的,还算是有点脑子。” 梁兴扬抬头也冲着剑横秋笑了笑,不跟他计较这个。他手里腾起了幽蓝的火焰将信纸焚烧殆尽,一扭头又瞧见涂山月神情有些复杂地瞧着他。 涂山月是见过妖皇动手的。 梁兴扬想了想,很坦诚道:“我和妖皇身上有些力量是同根同源的,不过你不用怀疑我要与妖皇为敌的心思。” 涂山凛也打了个哈欠道:“不必惊慌,有我在难道他还能翻得出什么浪花?” 这话说得不大客气,不过梁兴扬是毫不在乎。他知道涂山凛只是懒得多费口舌罢了,烛龙和烛龙的尸体,这个秘密太过惊世骇俗,现在告诉涂山月于大局而言也没什么用处。 倒是剑横秋看着梁兴扬刚刚使出火焰来的那只手,面露忧色。 “你似乎用起他的力量来是越发熟练了,总不会下一刻要来救世的便不是你了吧?虽然是谁都一样,但毕竟你的嘴脸我是已经看惯了。” 剑横秋的刻薄梁兴扬也是听惯了,闻言也不过是笑道:“可能是离天地崩溃的时间是越来越近,有些力量正在苏醒吧。至少此刻我还是我,知道我是要去干些什么,也知道请你们去究竟是妖做些什么。” 涂山凛的神情本还是懒洋洋的,一听这话才算是来了精神,道:“我看你手上的东西有些意思,是从这上头做文章吧?” 梁兴扬暗暗赞叹这涂山凛果然是上古大妖,镇妖塔里多年的磋磨也不曾损了她的眼界去,一眼便能看出个大概来。 事已至此他也不必再向谁瞒着这东西的功用,塔顶如今这几个或多或少都是见过他手上这东西的。在剑横秋十分复杂的目光中,梁兴扬轻轻松松地将那条链子解了下来。 他看着剑横秋难以言喻的神色,也不打算和剑横秋解释这其中的关节。 这条链子在师父手上的时候,本是没有这样的禁制的。是他从师父手里接过来这东西时觉得自己还太过羸弱怕守护不好这东西,才在上面下了一道符咒。 符咒的内容也十分简单,倘若是外人强行要将这东西解开,他的全部力量便会爆发,无论彼时他究竟是个什么状态,而那符咒说得好听是把自己的力量全数透支出来,说得不好听些,便是要以命搏命。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体内有着什么力量,而剑横秋当日触动了这咒又偏巧是在梁兴扬昏迷的时候触动的,发现梁兴扬性命有了危险自然是全数爆发出来,这才叫剑横秋吃了个哑巴亏。 剑横秋现下也是没法和梁兴扬计较这个了,只好神情唏嘘地看着梁兴扬将手链握在掌中,这一回也不知道他念动的事设呢么口诀,总归那些石头纷纷脱落,叮叮当当落了梁兴扬满怀。那些石头原本体积都算是惊人,此刻落下来时纷纷现了原貌,涂山月瞧着他捏决将那些石头费力托着一时间不由得觉着有些好笑——要真说有多么的费力只怕也是未必,不过是涂山月的想象罢了。 梁兴扬日夜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对此是再熟悉不过的,毫不夸张地说他几乎日日都想着这一刻的到来,也不知道多少个深夜里他曾想着自己究竟能不能完成师父的嘱托时就是摩挲着这条链子,上面有多少颗石头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石头都在什么位置上他都是一清二楚,此刻更是信手拈来。 他素日去寻找这些石头的时候看似随意,其实都是按着五行五方来寻,这些东西多是沾染了妖皇的气息,当初他和师父还都不知道妖皇的来历,只知道要关上那扇门便先要将妖皇解决,而这门又像极了是妖皇打开的,所以便着意了许多,现在看来是歪打正着,那扇门的确是因妖皇而开,所以他收集这些东西刚好合用。 “我要你们按着五行方位去镇守,镇妖塔刚好在幽州城之北,而我更是蚌妖,是以我守这北方。涂山一族所擅甚多,金木火三方便交由你们镇守。师兄乃是尸妖自土而生与土关系密切,便镇守幽州城中。” “我可从没想过还有去皇宫逛逛的时候。”剑横秋咧嘴一笑,城中正是皇城,不过眼下皇族出逃那里怕是成了个空壳子,便不是也不要紧,剑横秋这样悖逆的人物可从不觉得自己要对人族的皇族有什么敬仰,别说他现在是成了妖族,便还是人的时候也不见得会高看那些皇族一眼。 涂山月几个也并无异议,接了石头便走,涂山月见那翡翠又落在自己手中低低一笑,道:“当时两颗石头起了冲突不仅仅是因着妖皇的力量,还有五行之力是吧?你只是不想叫我知道。” 梁兴扬此刻也坦荡,道:“这翡翠内蕴的力量同我所想不同,当时又不便细细考量,一时才出了些岔子叫你看见。” 曹明见没他什么事,心知是自己实力低微,便道:“那我帮你了望此处,我是人族,镇妖塔上行动不受限制。” 第二百七十章 门 梁兴扬本还担心曹明一味地想要做出一番成绩来报复李寒琚先前在妖皇指使之下以曹华精血养碎邪金的事情,见他倒是对自己的实力相当有分寸总算是放下一颗心来,倒是曹明看见梁兴扬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挑眉道:“怎么,你觉得我是那等莽撞的,对着你们几个成千上万年的妖族还要充大瓣蒜么?” 这俚俗之语叫不怎么喜欢人族的涂山月也微微笑了起来,先前瞧见曹明的时候她总是神情有点不豫,梁兴扬一早便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有去管,只要涂山月不会迁怒与曹明动起手来就是了,她和萧寒衣先前在道士手里吃了那样大的亏,恨屋及乌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此刻看涂山月笑,梁兴扬却还是有些欣慰,他道:“只是有些担心罢了,毕竟——” 他正琢磨着那个毕竟,‘毕竟’自己的声音便已经中气十足地传了出来。 “你们在这里说得热闹,却把我自己抛在塔底下?有你这么做师兄的吗?” 玄灵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了上来,她的实力不够强大,这镇妖塔的力量是她不可忽视的,故而只是到了塔顶便已经面色苍白气喘吁吁,但是这指责的声音竟然还是响亮透彻,想来是她攒足了劲儿才欧喊出来的。 梁兴扬看见玄灵,不免觉得有些头疼。玄灵能到这塔顶上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她虽然是个实力不大足够的小妖怪,身体里却是有着一片神魂,无论这镇妖塔的力量再怎么强大,那一片神魂也足够支撑着玄灵来到塔顶了。只是玄灵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大概是觉得镇妖塔也不过如此。 好在如果梁兴扬所料不错的话,镇妖塔的力量也将要逐渐衰减了。 从前他们只觉得镇妖塔镇住了这些妖族,从而让妖皇再不敢进犯。后来才发现以妖皇的力量进犯人族并不难,而以李寒琚那半分气节也没有的性子,妖皇一声令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打开镇妖塔,这镇妖塔多年以来从未开启不过是因为妖皇不希望它开启。 这对人族来说的确是个有些丧气的答案,梁兴扬现下却又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他同妖皇的交锋和对真相的探寻其实总是在这猜想之中行进的,好在那些历史的迷雾竟然真的是被他的猜想一点点剥干净了,所以现下梁兴扬对自己的猜想还是十分有信心。 也许妖皇不肯动镇妖塔,不仅仅是因为他想把那段历史和那些上古大妖一起湮灭在镇妖塔之中。 毕竟妖皇的力量是毋庸置疑的,以他的性子,或许根本不会在乎上古大妖联手叛乱,甚至于他希望这天下是越乱越好,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只要有了死伤便是合他那冲天的怨气。 他们一直以为,镇妖塔的存在是保证了如今这天地之间脆弱的平衡,不叫那扇被妖皇的力量打开的门进一步撕裂空间让天地动荡不安。 然而现在看来,这扇门还是摇摇欲坠了起来,祝剑师先前所说时日无多,正是说这扇门正在崩塌和扩大,两方天地将用一种没有任何保护的方式被糅合在一处,这天地之间的碰撞可不是生灵所能抵御的。 天地不会毁灭,日月星辰也会如常。但是等一方新的天地形成的时候,原本的生灵也就会不复存在。 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 甚或于,那些神魂的碎片也一样会湮灭。也许真正的神族是不怕这天地碰撞的恐怖力量,但如今诸神寂灭,区区几片残魂或许是无力抵御。 妖皇不肯将镇妖塔打开,是不是正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打开镇妖塔,事情就会如他所期望的一样发展下去?带着那样的怨气,他当然是希望两方天地的生灵一并毁灭的,甚至于他是不是在这一场浩劫之中一并毁灭都不是妖皇所关心的事情,那样恐怖的怨气会让妖皇的性子变作任何人都难以理解的偏执,在那种偏执之下,死亡只是一件小事。 也就是说,这镇妖塔只有打开了,那扇门才可能被关上。 李寒琚的保命之举无意中倒是帮了梁兴扬一个大忙,只是梁兴扬绝不会为此感激他就是了。 玄灵见梁兴扬一时发起呆来,有些不大服气地伸出手来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道:“你在想些什么?我正说话呢!” 梁兴扬回过神来,道:“我是在想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可没有与你说过我在这镇妖塔上。要在幽州城里找一个妖族,最不该来的地方恐怕就是这镇妖塔的塔顶。” 他没有把自己方才所想告诉玄灵,不过此刻说的也都是实话。玄灵能找到他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且不说玄灵不知道她身上那道血符的存在,便是知道,玄灵也没那个能力循着血符反向找到他。如今这幽州城里是妖气冲天,都是那上古大妖的气息居多,梁兴扬也不觉得玄灵有本事嗅到他的妖气一路寻找过来。 却不想他不问倒是还好,这一问玄灵的脸上便浮现出了一点迷茫之色。 她简直像是在装傻一般道:“是啊,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梁兴扬却不觉得她是在装傻,看着她不自觉地捏着颈中的玉璧反复摩挲心头便是一沉。 是了,他怎么忘了玄灵身上那一片残魂同烛龙所留下来的不同,先前便已经借着玉璧的力量出现过一回,虽然说的是无意与玄灵争夺这具躯体,但那毕竟是有着意识的一片魂魄,沉寂已久没想到会在此时出现,又不肯直接露面而是不知不觉间引导着玄灵来到了这镇妖塔上。 要知道玄女虽然是神女悲悯世人,神明的悲悯却毕竟是与人族和妖族所理解的都不相同,牺牲一个来拯救天下之举在玄女的眼中只怕并非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玄女暗中影响着玄灵此刻来到这塔上总归绝不是为了添乱,可即便是知道了这一点,梁兴扬也依旧觉得自己的心头是沉甸甸的。 第二百七十一章 反目 玄灵倒是对梁兴扬的忧心忡忡懵然不知,只当他这表情是不满于自己没有听从他的安排擅自跑到了塔顶上。这镇妖塔的名头她倒是也听那男人说过几回,只是真来了此地却觉得并不是多么厉害,至少她这样的小妖怪都能稳稳站在上头——她当然不知道这是因着她体内那一片玄女残魂,才让她此刻还能站在这里而不是被镇妖塔压制得喘不上起来。 于是她叉着腰道:“左右我是已经来了,与我秋后算账也不该是算怎么找到你这么一点小事吧?我也想尽一份力,难道不行?” 梁兴扬苦笑道:“只是没想到你对此事居然也很有热情。” 他将目光中的闪烁强压下去了,而剑横秋在一旁却是看出了一点端倪来,与梁兴扬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梁兴扬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倒是露出了安抚的神情,毕竟玄女此刻总归绝不是站在妖皇那一边的,或许这对玄灵是一件坏事对他们两个也不见得是好事,但是对于整个布局却没什么妨碍。 眼下还不知道妖皇什么时候会出现,镇妖塔这样大大的动静显然瞒不过他去,而他若是知道镇妖塔与门之间的关系,知道这座塔开启之后若是梁兴扬利用得当就能坏了他全盘布局,想来也是坐不住的。 梁兴扬深知此刻不能再与玄灵说些废话,道:“那你便留在这里,和曹明一起帮我护法。” 玄灵有些嫌弃地看了曹明一眼,她对道士的恶感倒是没那么强烈,毕竟当年男人也是一副道士打扮如今梁兴扬也是一样,看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看习惯了,她点一点头,梁兴扬团团对着涂山凛几个拱手道:“那便拜托诸位了。” 蓁蓁道:“你不叫我镇守五方也不叫我为你护法,甚至于先前看你犹豫,只怕是人手不足的时候而言不曾把我算在里头,怎么,是信不过我么?” 梁兴扬道:“自然不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 说着他在蓁蓁耳边低语了几句,为了不叫玄灵听见还用了传音入密的法子,只是他的实力传音入密也不足以将涂山凛混弄过去,涂山凛看着他的神情便是有些玩味之意了。 梁兴扬正色道:“我知道此事危险,若非我镇守此处还有要事,这北方之位本该给你。” 蓁蓁的原身是海岛上生出来的蛇,自然是有些水属性在的,不过也有些牵强附会,其实没有梁兴扬来得合适些。只是她知道梁兴扬那不是一句托词,他那条手链上的石头里定然还有旁的玄机,单看他手中紧握着的五颗石头便知道是有些不方便全说出来的东西,再说了都到这危急存亡的关头,她与妖皇之间又有着积怨,便是一时冒险些她也是乐意的。 她也点头,很快塔顶就只剩下梁兴扬与玄灵曹明三个。梁兴扬看着他们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知道这两个家伙此刻在这里便是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但是他毕竟不愿意看见亲近熟悉之辈死去,若是自己布置好了妖皇一时间还没有来,倒是还可以设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若是时间不够,他们两个便只有自求多福了。其实要是论关系亲疏,梁兴扬当然是更担心玄灵些,只是理智也告诉他玄灵身上那片玄女的残魂便能保住玄灵无恙,就是不知道保住了这躯体,壳子里头还能剩下些什么,更应该担心的反而是曹明。 曹明看着有些轻狂不自量力,脑子其实转得倒快,知道梁兴扬在担心些什么,也与他说了真心话。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在道士里也不能算是顶尖的,来这塔上并非是一定要给你添乱。只是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梁兴扬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曹明不自觉地挺了挺身子,仿佛是想要自己底气更足些。 “到了这样的危急关头,总不能是道士一个两个全跑得不见影踪,反而单单叫你一个妖族来救天下吧?这让旁人怎么看我们这些道士?李寒琚固然是个混蛋——”他顿了顿,仿佛还是很不习惯直呼昔日高高在上之人的名字,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接着往下说。“——但我要叫你知道,这年月里做道士的也不都是看着道士安稳,更有真想要为人族做些事情,将那危害一方的妖族尽数铲除的!” 这为害一方四个字似乎是花了一点力气才塞进去的,应当是曹明说到一半才想起来梁兴扬也好先前镇妖塔上谋划着要挫败妖族的这几个也罢可都是妖族,梁兴扬也不怪他,曹明年轻气盛不说,在白云观里被将养了这许多年耳濡目染的都是妖族尽数是祸害那一套,而今能认清了事实便已经很不错了。 他微微笑道:“可我也能算个道士,你叫我妖道我还会更欢喜些。” 曹明一时语塞,大概是觉得自己跟不上梁兴扬的思路,半晌一挥手道:“总之我也敢为天下人死,妖皇我对付不了,他若是有什么排头先遣的队伍,我总能出手了吧?” 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怕也未必。” 那声音叫梁兴扬感觉陌生而熟悉,熟悉是因为他当然听过这声音甚至是与这声音的主人朝夕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说陌生是因为如今听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一贯的矜傲,反而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想来这差事他是不愿意做。 可惜妖皇的命令,又岂是想要拒绝便能拒绝的呢? 梁兴扬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早就想到这一天总是回来的。 他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道:“蓝玉。” 梁兴扬很清楚,从蓝玉要成为孔雀族族长的那一天开始,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蓝玉站在塔顶的时候脸色也有些苍白,想来是因为镇妖塔的力量叫他绝不好受,他也果然是知道自己会遇到的是谁,但他害死来了。 蓝玉道:“我必须要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狭缝 梁兴扬又是一声叹息。 蓝玉现下的状态已经同他们分别的时候大有不同,他的面色苍白然而目光灼灼,那眼中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是愤恨的火,然而那愤怒是空茫的,仿佛是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发泄一般。 梁兴扬道:“为什么?” 蓝玉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梁兴扬会如此平静地面对这一场——他想,这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背叛了。毕竟如果没有当年梁兴扬伸出援手,甚或是没有梁兴扬在无终城里大闹的那一场,他都不会如今日这般顺遂地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 毕竟,蓝玦才是妖皇真正的心腹。 可是当他得到了孔雀王的位子时,他才觉得这本就要由他来接过的重担是这样的难以承受。 这不是一个荣耀的位子,看上去当然是高高在上统御全族,然而实际上他还是要被妖皇牢牢地掌控在手中。蓝玉直到那一刻才明白为什么分明年迈的父王是迟迟不肯把手中的权柄让渡出来,原来不是因为舍不下那份权力,而是因为害怕自己的儿子无力在妖皇的重压和族群的未来之中寻求那一条狭缝。 只是蓝玉也不后悔,那是他自己选的路,而且看见父王卸任之后的日子,他总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不论怎么说年富力强的那一个是自己,即便是在夹缝中生存也是自己更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 不过,这条缝隙似乎是在逐渐地变得更窄,至于他面前的路都变成了阴沉沉的一片,将头顶天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只是他毕竟还得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没什么好抱怨的。 却没想到安稳的日子是消失得这样快。 蓝玉甚至不知道妖皇派自己来做这个先锋,是不是别有深意。 或许自己写出去的那封信是早就被妖皇看在了眼里,那么他为什么要派自己来呢?是想看一看自己的挣扎,享受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乐趣,还是说一切都只是个巧合,妖皇不过是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新上任的族长身后还有着老族长的存在,很适合来做这个急先锋。 一来是他的实力不容小觑派出来也不会做无用之功,二来也是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忠心。 可偏偏他的确不能称得上是忠心。 他一直在念着那份恩情,偏不知道如何才算报答完了,也不知道如何找到那条正确的路,现下似乎是盲人瞎马,也不知道什么事后就会坠落深谷。 蓝玉知道梁兴扬不会感到意外。 从一开始梁兴扬就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可偏偏是这样的毫不意外,却叫蓝玉总觉得是有些无地自容,仿佛自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做个小人。 梁兴扬许是看出了蓝玉的踌躇,他微微笑了一下,道:“我救你,并不是说要在什么时候要一个回报,这话我也是一早便说过的,不必有什么介怀之意。” “但你也没有想过今时今日,我会站在这里阻止你。”蓝玉道。 “你阻止不了我。”梁兴扬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他知道自己这样或许是会让蓝玉有些气恼,其实这也是剑横秋常和他说的话,说自己最见不得的就是梁兴扬这幅凡事都无所谓的模样,然而梁兴扬并不是惺惺作态,他只是的确觉得世上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大事,除了这片正在崩塌的天地必要得到拯救之外。 他也不觉得自己是那个唯一的救世主,甚至于都不觉得自己是救世主。要说真正救世的那一个,其实是师父和千万年前为了这片天地而牺牲了自己的烛龙,他只不过是接过了这些意志并且决定将之背负下去而已。 蓝玉的神情果然变得有些气恼,似乎是觉得梁兴扬要是此刻横眉立目地叱骂他一番他是会更好受些,如今却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他叹了口气,道:“但我是来阻止你的。” 毕竟是跟在梁兴扬身边这么长时间,他也有些说起话来气死人不偿命偏偏自己还无所觉的本事,旁人不说曹明在一旁听着是已经蠢蠢欲动想要拔剑而起了,但是思量一番又觉得蓝玉是个棘手的家伙,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在蓝玉面前是未必讨得了好。 “为什么呢?为了孔雀一族,是么?” 蓝玉没有说话,但是他微微颤抖着的手说明了一切。梁兴扬瞧见蓝玉的手在颤抖其实就已经觉得足够了,他救下的毕竟不是一个恶妖,不得已三个字对梁兴扬来说就是一种安慰。 他轻声道:“你如果不来,就是公然与妖皇作对,眼下这样严峻的情态之下妖皇定然不会再用什么怀柔政策,而所谓的雷霆手腕,便是把孔雀一族诛杀殆尽,是么?他本来也是有些忌惮孔雀一族的,因为你们身上流淌着稀薄的龙血,那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他害怕世间会有一条真龙,那时候他便无处遁形。” 蓝玉依旧是默然不语,只是微微一点头。这一点头的时候蓝玉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上坠着千钧巨石,他想,自己这点头究竟是在背叛谁?似乎是背叛了妖皇,然而在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先背叛了恩情和友情。 “不必有什么负担,我救过你一次,你也救过我一次,此刻我们之间只有情谊,为了你的族人而对友人兵刃相向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梁兴扬道。“只是你要知道,妖皇是要毁灭这片天地的,他的眼中其实没有人族和妖族的分别,在他的谋划中一切都要归于空无,你如果赢了,也不过是把孔雀族的灭亡推迟一时半刻。” 但他知道蓝玉会怎么选。 一时半刻也是好的,因为一同走向灭亡便算不得是灭亡。 蓝玉冲着他微微一笑,这时候他脸上那种矜傲之气又尽数回来了,此刻他是孔雀一族的王,是龙雀,他的骄傲总不容亵渎。 “那便拔剑,若当我是朋友,便全力以赴。” 第二百七十三章 牺牲 梁兴扬脸上没有半分轻慢的意思。 他将剑擎在手中,却再没有对蓝玉说些什么。此时说什么都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梁兴扬不打算把自己往日的一点情谊都在这种无谓的场面话里消磨干净。 蓝玉想,自己或许若认真与梁兴扬打起来的话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与梁兴扬谁的年岁更长些,他们两个之间似乎总也到不了那一步上。此时此刻蓝玉才忽然意识到,也许梁兴扬从一开始对他便是有些防备的,这防备倒是不碍着他来救自己,他可能从发现了那枚冠羽的那一刻开始便意识到他们两个早注定从一开始便不能同舟共济。 他只是不太明白,即是如此,梁兴扬为何当初还要施以援手。难道说他是愿意给自己设置些什么障碍不成? 蓝玉也不知道该做何想,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应当做些什么的。 梁兴扬没有看见蓝玉唇边那一闪而过的苦笑,不过玄灵眼尖倒是看见了,她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内腑之中生起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她自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时之间忙着思索此事,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已经错过了出言提醒的时机。 只是这似乎也没有影响到梁兴扬,梁兴扬仗剑而出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是心无外物的状态了,他深知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殊为不易,其中有多少艰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别说今日拦在他面前的是蓝玉,便是他的师父此刻忽然活过来叫他不要如此行事,梁兴扬也不见得会答应。 梁兴扬的剑是一贯的快。 他不像是会用这种快剑的,常言道快刀斩乱麻,快剑其实也是一样,剑快了便无物不可斩,然而快剑也不是谁都能用的,心无旁骛的出剑才能犹如奔雷一般,同时这用剑的心中也必定要无所牵挂才行。 梁兴扬其实总是有许多的牵挂,他挂念着许多事情,其中最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便是天下。从前梁兴扬与白云观交恶的时候满天下都是他的恶名,只说他是个妖孽,时事有异才会生出来的妖孽,只他也不在意。 但他的剑还是快,从前是蓝玉看着旁人领教这快剑,今日却是轮到他自己了。 等轮到他的时候,他才发现梁兴扬的剑是很纯粹。 梁兴扬不是一个武道狂魔,他也不打算以剑为自己全部的招数,蓝玉深知梁兴扬身上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其实比起剑术来更能顷刻之间便了结了这战局,他也知道梁兴扬现下的时间其实不多,妖皇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随时随地都要迎战妖皇。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妖皇的排头兵急先锋,哪怕是被逼迫着来的也是一样,那就是事实。 然而他还是用剑。 这是不是他们之间情谊的最后一点证明? 骄傲的孔雀本应该为此感到愤怒,也许他想象中的决战应当是全力以赴,哪怕双方曾经是朋友也是一样,然而这一刻他是在笑,因为今日蓝玉来便是放弃了自己的骄傲,他是为族人来的,也是为梁兴扬来的。 若是梁兴扬深入孔雀一族兴风作浪,蓝玉倒是会毫不犹豫地拦在梁兴扬的面前,但是从始至终这个哪怕是在妖族里也享有恶名的家伙从来都没有做过滥杀无辜的事情,道士和妖族两边都对他横眉冷对,却没听说过谁毫无来由地在梁兴扬手下丧命,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问到底也只是道听途说。 倒是有几个还有些名气的家伙是折在梁兴扬手里的,但是任谁都知道那些妖族究竟是怎样的货色,除了说一句梁兴扬身为妖族却绑着人族戕害同族之外再说不出什么,那些妖族身上都背着人族的血海深仇。 蓝玉倒是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即便是知道孔雀族的族长不管是蓝玉还是蓝玦来日都必然是敌人,梁兴扬也毫不犹豫地帮了蓝玉一把,蓝玦当然是更好对付的那一个,梁兴扬却一直记得那个被屠的城。 人族讲求什么来着?投桃报李。 他和梁兴扬之间着许多年的交情,早说不上是谁帮谁更多些了。不过蓝玉也知道如今梁兴扬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毕竟他手中那些石头有几个还是经了他的手,他为梁兴扬的胆大而感到惊异,也很大逆不道地希望梁兴扬真的能够成功。 今日他蓝玉是为族人而来,而不是为妖皇而来。 妖皇清楚自己这个不自量力的对手究竟有多少本事,也知道蓝玉与他或许只能两败俱伤,但如果是有旁人在他们对敌的时候忽然偷袭暗算呢?他已经看见了,一边那个小道士蠢蠢欲动的手。 真可惜,这塔上本来还有那小猫妖的,如果蓝玉有的选的话他会选择把自己终结在玄灵手里,毕竟是同为妖族,面子上不至于太过难看。孔雀就是这样奇怪的一族,哪怕是送死也要给自己选个体面的死法,可小猫妖现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因为念着旧情不肯下手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他觉得小猫妖不是那样婆婆妈妈的,不过眼下已经没有时间了。 蓝玉身形一动。 曹明正在一旁也拔剑出鞘,他知道自己或许只是个添乱的所以一拔剑便晓得不应该上前去掺和这远超了他实力的战斗,然而眼前忽然一道蓝影一闪,跟着便觉得手上的剑千钧之重。 不是错觉,是蓝玉正挂在了他的剑上。 在曹明愕然的目光中蓝玉呛咳着微笑起来,他看见梁兴扬也是一样的惊讶神情,那快剑终究还是落在了空处,这证明至少在这一刻孔雀是快过他的剑的,蓝玉有些得意地想。 “我是死在暗算之下,明白么?”蓝玉笑了笑。“把我推下塔去吧,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妖魂被收进这塔里受炼狱焚身之苦。” 曹明还想解释这不是自己偷袭所致,可目光一转看见梁兴扬神情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作壁上观 曹明觉得自己在那一刻是有些形容不出梁兴扬究竟是怎样的一副表情,要说是悲似乎也不尽然是,要说是喜那更是无稽之谈,他只看得出一种苍凉,往日梁兴扬虽然也总是以满头白发的模样示人,可曹明看着他总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年轻人,或者说是个妖孽。 说是妖孽,便总该是不见老的,且这份年轻是叫人咬牙切齿的那一种。 但现在他看着梁兴扬却总觉得那是一个迟暮的来人,至于是到了叫他有些心酸的地步。 曹明忽然有了一种走上前去对着梁兴扬安慰一番的冲动,可梁兴扬在那一瞬间像是意识到了些什么一般回过头来看了曹明一眼,并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 那个笑看上去比哭更难看几分。 “别担心。”梁兴扬依旧是微微笑着。“在事情还没有完成之前,我是不会认输的。” 认输?向谁认输?向妖皇认输么?曹明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说这是梁兴扬的狂妄还是乐观,毕竟有资格说认输两个字的时候必然是已经能站在对局之中,可是谁有资格和那古往今来最为强大的妖族来对决呢? 偏偏听着梁兴扬的口气,他是从一开始便抱着这种想法而来。 曹明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思考此事,梁兴扬是个有些疯的,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陪着一并疯的份儿。 梁兴扬转过脸去看着蓝玉。 那一剑他当然是不曾留手,他知道蓝玉即便是真的来与他作对想要的也一定是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绝非是自己留了后手便能混弄过去的,况且妖皇不知何时便会到来,他也没有时间留手。 但蓝玉的不曾闪躲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剑会这样轻易地命中蓝玉,蓝玉作为孔雀一族的翘楚当然也拥有与任何飞鸟一般矫健的身姿,他这一剑是刻意算过的,想要去封死蓝玉后退的所有空间,毕竟塔顶腾挪不便,若是从塔顶到空中也定然会有一瞬的迟缓。 梁兴扬想过自己这一剑能够重创蓝玉,但是绝无可能命中蓝玉的要害,即便是命中,以孔雀一族的身家蓝玉身上也定然会有护心镜一类的法宝,他的力量不够再接触的瞬间迸发出来将蓝玉的法宝击毁,梁兴扬承认自己还是有些不该有的心软,他只是想重伤蓝玉。 蓝玉重伤无力阻止他,那么孔雀一族也好蓝玉也好便都能得到保全。 但是蓝玉什么都没有带来,他只穿了那一件锦袍,如今这件蓝绿双色绣着金线的锦袍也已经被鲜血浸染透了显着十分狼狈,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狼狈让梁兴扬脑中轰然作响。 他想起来了。 孔雀一族爱美,几件衣服也算不得什么,所以梁兴扬每次见蓝玉的时候他身上穿着的都是不同的衣裳,但是这件衣服他却是见过许多回的。这是蓝玉渡劫失败被烧成焦炭,叫他捡回来能够化为人形之后立即为自己幻化出的衣服,说是衣服其实是蓝玉那一身羽毛,只是被幻术变了个样子,同梁兴扬会在身上召出来的蚌壳是一样的。 梁兴扬当然不会一日日给蓝玉找华服美衣来穿,所以那段时间蓝玉便只好披着自己的羽毛跟在梁兴扬身边,表情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是梁兴扬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笑料。 今日的蓝玉是赤身裸体而来。 是来赴死。 来友人的剑下赴死,为了保护身后的族人。 梁兴扬的眼眶一热。 蓝玉瞧着他,那一剑也在蓝玉的计算之下,他知道梁兴扬很熟悉自己的身手而自己也很熟悉梁兴扬的剑法,所以梁兴扬知道自己会怎样闪避他也知道梁兴扬会如何留手,只是他这一回不是为了留下一条性命而来的。 妖皇是何等的聪明,他大概能看得出自己的消极,重伤是不够保全自己的族人的。 也许妖皇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与梁兴扬有旧的他在大战开始之前便已经身殒,如此便不必担心孔雀一族在自己的带领下走向反叛,这算是他的一点自私,他知道梁兴扬即便是获得了胜利而在这通往胜利的道路上有孔雀一族的阻碍,梁兴扬也绝不会大肆杀戮,而反过来便是妖皇定然不惮于行灭族之举。 妖皇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不会在乎什么族群的性命,所要的只有臣服。 所以他死,孔雀一族继续为妖皇征战才是最好的结局,况且蓝玉也有一种预感,梁兴扬的一切布置都是为了旁的妖族不能打扰他与妖皇之间的战斗,最后的一场战斗定然没有旁的人族和妖族能够插手,。 只有妖皇与梁兴扬。 故而梁兴扬这一剑结结实实地穿透了蓝玉的胸膛,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在最初反而是觉不出来的,让蓝玉有了调整自己表情的机会,所以梁兴扬看见的是一个笑脸。 蓝玉知道自己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时最为英俊,这是他少年时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出来的,孔雀一族在这一点上总不能免俗,一剑穿心虽然是个不体面的死法,但是在梁兴扬眼里留下的最后一幕总要是美丽的。 “我很期待你能做出怎样的一番事业。”蓝玉低声道,他嘴角也渐渐有血流了出来。“我想你是最后能胜利的那一个,我赌你赢。” 而后濒死的孔雀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他将自己从梁兴扬的剑上褪了出去,血肉之躯那一下子摩擦想来是痛不可当,但蓝玉的笑容没有分毫的变化。 他又后退了两步。 镇妖塔顶不过方寸,这一退便是退入了空中无所依凭。 镇妖塔具体有多高,从没人测算过。 梁兴扬过了几息才听见轰然落地的那一声,其实他本该听不见的,因为塔下人潮鼎沸,可他偏偏便听见了,且听得分外清晰。 只是梁兴扬到底也不曾落泪。 他只抬起头来看向虚空之中的某一处,声音冷淡。 “不知道这一场戏,你看得可还满意?——妖皇陛下。”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宽慈 梁兴扬的话让众人都是悚然一惊。 妖皇难道不知什么时候是已经到了么?以他的性子会肯在暗处看这样一场戏,而不是当场便用雷霆手腕惩罚这个背叛了他的妖族?蓝玉如今这固然是身死可依旧还能入轮回之中,要是真的以叛徒的罪名论处,那便是当年萧寒衣一般的下场,被抽了妖魂,运气好的是入轮回当人族去,运气不好便就此魂飞魄散。 难道是妖皇的仁慈? 妖皇可不像是会对叛徒仁慈的。 或者是梁兴扬在开玩笑?那便更是无稽之谈,梁兴扬这时候不会开玩笑,更不会用妖皇来开玩笑。所以曹明和玄灵的表情也骤然紧绷起来,只是他们知道自己的如临大敌是没什么用处的,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是妖皇。 曹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依旧站在这里,知道对面是妖皇的那一刻他便应该已经没了什么斗志,那毕竟是妖皇,而他是个对付不了什么妖怪的家伙。 玄灵也不大清楚自己心头所翻涌着的情绪是从何而来的,那似乎混杂了悲伤与愤怒,但她和妖皇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忽然生出这许多感慨来? 一时静默,梁兴扬却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盯着那一处虚空。 终于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梁兴扬的全副心思都在妖皇身上,没注意到在这声音响起的一瞬间,玄灵的面色便骤然变为雪白,仿佛是遭了什么重击一般。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玄灵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颤抖,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绝非是恐惧的战栗。 “你是猜到了孤会在这里出现,还是感觉到了孤的存在?”妖皇顿了顿,道:“应当不会是感觉到了,你应该也已经明白,你与孤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梁兴扬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明白的一切都逃不过妖皇的眼睛去,他在猜测中逐渐逼近了事实,然而妖皇也同时从他的动向里猜测出了他掌握的一切,唯一让梁兴扬感到奇怪的只是妖皇为什么直到今日才出现在这里,而非想办法在半路阻截自己。 这总不会是因为妖皇有着足够的自信,他也应该早已经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那是真正能够动摇他谋划的东西,他不相信妖皇会无动于衷。 妖皇是凭空浮现出来的,这一次他们的距离很近,一切初次见面时没能看清的东西现在都已经明晰了起来,比如说妖皇的瞳孔最深处其实燃烧着一点疯狂的意味,那是不肯熄灭的仇恨之火,比如说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似乎的确是尸妖的某种特征,只不过是在此之前从未有妖族敢于将尸妖两个字与高高在上的妖皇联系在一起。 妖皇打量着梁兴扬,像是在看着什么珍奇的玩具。 他低笑道:“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没有让孤失望。” 梁兴扬的气势倒是也不落分毫,他一样是微笑着看向妖皇,就好像自己此刻面对的不是什么难以战胜的对手,不过是一个等着与他煮茶闲话的老朋友。 这老朋友可是有些要命。 梁兴扬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却不阻止我,是觉得看虫子挣扎很有趣,还是因为我的动作正中了你的下怀?” 妖皇唇角那一点悠闲的笑意微微凝固了。 他显然没想到梁兴扬连这一层也能想得通透。 梁兴扬知道自己猜对了,妖皇并不是盲目的自大,虽然他也的确有着自大的资本,但他毕竟是筹谋了千年万年等着这世界毁灭的终局到来,为此他付出了无限的耐心然而甚至于没有将之表露出一分一毫,这就证明妖皇从不像是旁的妖族看起来的那样狂妄。 他知道天地的规则是不能被违逆的,若是仰仗着自己的力量便一意孤行,只会被天地清除。 所以妖皇所做的不过是打开了那扇门而后安心地等待,等待利用天地的规则去毁灭天地。 他如何会让梁兴扬有真正的机会来破坏他的筹谋?之所以留到了今日,定是因为这同样也是妖皇的机会。 梁兴扬笃定道:“你等不及了,让我想一想,即便是有镇妖塔的阻止,天地之间扭曲的力量也正在将那扇门闭合,即便两方天地会因为崩溃扭曲的力量而毁灭,那也不是彻底的毁灭。” 天地的法则太过深奥,这本不是他应该参详的,他曾经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是险些走火入魔,但最后也总算还有了一点收获。 妖皇的表情告诉梁兴扬,他的猜测都是正确的。 “所以你今日来了。”梁兴扬毫无惧色地看着妖皇,缓缓道。“你知道门的开启和关闭都要五行的力量,也知道我要借助镇妖塔用五行最极致的力量来关闭那扇门,更知道如果这力量崩溃,此时此地你就可以彻底将那扇门破坏,让两方天地永远联结在一处而不能被分开,到那个时候毁灭就是必然的,甚至于破坏那扇门的时候所迸发的力量就已经足够毁灭大部分发生灵,剩下的便只是等待。” 妖皇笑了起来。 “你很聪明,猜到了一切。但你很弱小,即便是身上有着一片残魂,也一样无法阻止孤。” 他张开双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塔下的一切。 在足够高的地方,看人与妖奔忙,的确就像是看着虫豸的挣扎一般。 妖皇道:“今日一切都将毁灭,本来也许这世界在几乎毁灭之后还能苟延残喘下去,但因为你要救他们,所以我想要的彻底的毁灭总会到来。” “所以你没有阻止蓝玉。”梁兴扬淡淡道。“因为在你看来轮回也会彻底被毁灭,他是不是入了轮回已经不重要。” “毕竟在我要对你动手之前,他也算是忠诚。”妖皇承认道。“就当这是我的一点仁慈吧。” “仁慈?在毁灭整个世界之前施舍出的一点仁慈?”梁兴扬冷笑。“就像是猛虎对着齿间的残渣哭泣那样的仁慈么?你会毁灭于这种仁慈的。” 第二百七十六章 困兽犹斗 梁兴扬的话说得是毫不客气,或许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谁敢于这样与妖皇讲话了,无论是多么狂悖的妖族也不敢如此,那些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的反叛之中从没有什么妖族能够走到最后直面妖皇,所以他们也自然而然地不曾对着妖皇说出这样的话来。 妖皇的脸色有一瞬的凝滞。 他大概已经忘了被恶言相向是一种什么滋味了,不过他毕竟是妖皇,是曾经经历过千百年大风大浪的,什么样的垂死挣扎他都见识过,如今梁兴扬的话也不过是被他当成了过耳的清风。 毕竟他才是那个最后的赢家。 “这算是愤怒之下的口不择言么?”妖皇微微笑了起来。“如果我是猛虎的话,你也不过是猛虎的一根爪牙,你该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的,你应当依从于我,而不是成为我的对手,那于你而言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梁兴扬能感受到正从妖皇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威压,这是妖皇想要他低头的表现。但是他?意识到,这也是妖皇的一种退缩。 对于一个敢于反抗自己的家伙,最好的惩罚难道不应该是让他没有再与自己说话的机会么?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妖皇也没有必要再利用自己去做些什么了,他只要把那些石头都取回来而后将之湮灭,巨大的力量便会彻底将两方天地之间的通道撕裂,而后镇妖塔就会像是横亘在什么人喉咙中的一块骨鲠,两方天地从此再也不能弥合,他们所能做的便只是等待毁灭的到来。 妖皇是在等待什么,亦或是......在害怕什么? 这个想法或许有些可笑。 妖皇会害怕他们么?神明会害怕蝼蚁么?也许妖皇不是神明他们也并非真正的蝼蚁,然而在妖皇的这一场谋划面前,他们其实与等待死亡的蝼蚁并无区别,若非要说是有所区别的话,也不过是他们尚且在挣扎罢了。 但妖皇的表现却的确叫梁兴扬觉着有些诡异。 第一次见到妖皇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分明是有机会杀了自己以绝后患的,但是妖皇没有那样做,起初梁兴扬以为是自己的话震慑了妖皇,然而后来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当时所以为的实情尽数是假的,也许当初妖皇看着自己侃侃而谈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场绝妙的笑话。 可妖皇竟然看着他把那出戏演完了,甚至于自己也成了戏中的演员。 这对于妖皇来说更是近乎于不可想象的事情,是什么让妖皇肯于放下身段与他唱和?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当初梁兴扬说的话之中有一些是对的。 至于究竟是哪一部分,到了今日也已经昭然若揭。 他说自己如果死去,灵魂便会进入轮回之中让妖皇短时间内再也无法补完自身,这当然是假的,梁兴扬身上的那片残魂属于烛龙,妖皇却是从烛龙身上诞生的全新的灵魂,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烛龙,而这点联系也总显着十分牵强。 那么就是妖皇的确不敢叫他死。 他的死亡会带来什么? 是烛龙最后一片残魂进入轮回之中,让烛龙有了复苏的可能,还是会让烛龙的意志在妖皇的身体之中复苏,让妖皇的毁灭大计无以为继? 梁兴扬想,这便是最后的真相了。但他不必开口去问,因为妖皇这一次绝不会给他答案。 他只需要知道自己最后还是有着一道保命符就已经够了,保命不是为了他活下去,而是为了他能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妖皇看见梁兴扬脸上的笑意,便知道梁兴扬其实也猜到了些什么。一直以来在他的默许之下梁兴扬都以为自己过去的猜测是对的,但妖皇也知道这真相早晚是会出现在梁兴扬的面前,原因无他,梁兴扬所要做的事情本身就是在那条追寻真相的道路上奔走。 偏偏他还不能阻止梁兴扬,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出手阻止只会有一个结果,那便是让梁兴扬更快地意识到事情的真相,他不能将梁兴扬杀死,梁兴扬又的确明白自己忌惮着他的死亡,所以一旦落入自己的手中便会想方设法的寻死,他无疑是不希望看见这一幕的。 烛龙的意志。 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他其实有经历过烛龙意志的复苏,毕竟梁兴扬不过是几千年的小妖怪,在他出现之前,就已经有过烛龙的残魂附着在旁人的身上而向他挑战的时刻了,那也是之前几次叛乱的由来——除了烛龙自己,难道还有什么人敢与他相对抗么? 他杀死了反叛者,而后发现烛龙的意志循着反叛者的死亡来到了自己的体内,那片残魂困扰了妖皇许久,最终他是拼着折损了许多年修为才将其重新割裂出去,他寻找那离魂之术根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反向推衍出合魂之术,他就是为了分离那片残魂,只是苦于遍寻不得罢了,那两只小妖怪藏得极好,最后逼着他用自断臂膀的方式将残魂分离。 妖皇不愿让烛龙的意志再次回到自己的体内,那种自己与自己对抗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如果不是有过那样的经历,也许这两方天地早已按着他的期望化为了灰烬。 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世界的毁灭如果成为终局,即便是烛龙在自己身上再次苏醒过来也只能绝望地看着他想要保护的这个世界分崩离析。他甚至于有些期待这样的场景出现,所以在做完他要做的事情之后,他一定会将烛龙的那片残魂重新吸纳在身上。 梁兴扬第一次真切地从妖皇的身上感受到了杀机。 他知道,妖皇对自己的容忍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是他并不觉得恐惧,这一日在他的设想之中总会到来,如今也已经算不得早了。 妖皇有些吃惊地看着梁兴扬也笑了起来。 不过他的吃惊只是一瞬,妖皇旋即便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问道:“你这又算是什么?困兽在囚笼之中的笑容么?” 第二百七十七章 得道多助 梁兴扬朗声答道:“当然不是。” 妖皇不知他这语气之中的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一时也有些惊忡。不过他毕竟是见识过许多的风浪,不过略略一思忖便是认定梁兴扬在故弄玄虚,跟着轻笑起来。 “好,既然不是,你便叫我看一场好戏吧——还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 妖皇的轻蔑之意溢于言表,他不知道梁兴扬的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难道说是因为他曾经在自己面前成功逃脱过的缘故么?可是他们两个都很清楚,那是因为彼时妖皇尚且不敢杀死梁兴扬。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即便是妖皇在此时杀死梁兴扬将烛龙的那一片残魂引渡在自己身上,复苏的烛龙意志也无法再阻止妖皇做他想要做的事情,现下妖皇只是为了得一个万全之策而在等着梁兴扬将那些蕴含着五行之力的石头全数拿出来罢了。 若是梁兴扬一直跟他这么耗下去自然也很好,妖皇在这一点上是有着足够的耐心。如果梁兴扬不试图现在合拢那扇门,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世界之间依旧会渐渐碰撞糅合在一处,那时候便不用妖皇动手也能看见这两个世界的湮灭了。 梁兴扬也知道这一点,他的等待不是在拖延时间,而是在等待其他几个方向上的消息。 想来妖皇也派出了手下去拦截他们几个,但无论是剑横秋还是涂山凛都是当世罕见的大妖,思来想去也只有萧寒衣那里略薄弱了一些,可是他不叫蓁蓁镇守北方便是有这样的考量在其中,算算时间也应当有个结果了。 梁兴扬带着一点冷笑问妖皇道:“你这次必然不是独自前来吧?想来那些善于征战的妖族此刻都已经踏破了幽州城的大门,等着将人族彻底覆灭呢。只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人族覆灭之后下一个覆灭的便是他们,谁也逃不出你这一场好算计。” 妖皇淡淡道:“是啊,不过在无知中死去也是一种幸福,他们随孤征战多年,孤当然不是那等苛待下属的。” 不苛待,但总也要他们都走向毁灭。梁兴扬心想妖皇的心愿倒也算是从一而终,不曾因为享受了这些年的荣华富贵而有什么变化。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忽然有个急促的声音在妖皇身边响了起来,声音尖锐,听上去像是鸟鸣。 “陛下,蛇族——蛇族反了!” 妖皇的眉头一挑,不先去看那报信的妖族,倒是先看向了梁兴扬。 “是你的手笔?” 梁兴扬微微一笑,道:“你不是有万全的把握么?只不过是反了一个蛇族,便有些慌乱了?” 他是故意刺激妖皇,才捡着些难听的话来说的,眼下妖皇的神情是绝对算不上慌乱,最多不过有一点事情超出预料之外的薄怒罢了,妖皇却也不曾叫他这话扰乱了心神,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 “你可曾见到一道半人半蛇的身影?” 那来报信的妖族连忙点头道:“正是,正是有这么一个妖族出现,蛇族上下似乎都很听从她的话,如今已经调转方向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您知道蛇族其实善战,旁的妖族并不敢十分拦阻。” 妖皇问道:“孔雀一族呢?” 孔雀一族素日里名声是在外不显,一提起来只说他们是貌美而又十分在意容貌的一族,然而孔雀能食毒物,用来对付蛇族是再合适不过。” 那报信的妖族是个禽类,对孔雀一族想来是多有看顾,妖皇不问时便不曾说起,而今见妖皇是问了起来却不敢再隐瞒下去,略低一低头道:“陛下,孔雀一族先后不明不白有三位龙雀亡故,这最后一位更是刚刚接任了族长的位置,所以他们如今是无心战斗。” 妖皇冷哼了一声,梁兴扬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妖皇陛下。”梁兴扬看着妖皇,神情之中的嘲弄是溢于言表。“人族有句话,如今说给你听是再合适不过了,这叫得道多助而失道寡助。” 妖皇看了梁兴扬一眼,神情竟还十分平静。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边,语气拖得很长,其中也有些讥诮的意味。“看来你在人族那里是学了不少东西,怪不得已经不像是个妖族了。” “不敢当。”梁兴扬笑容可掬道。“你也知道妖族也好人族也罢看了我是一定要喊一声妖道的,你那条狗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么?真是有失职,不过他现下是已经死了,你想追究也追究不成,若是妖皇陛下也能这么喊我一声,我当然是不胜荣幸。” 听梁兴扬提起李寒琚来妖皇的神色更冷了一分,他当然不在乎李寒琚的死活,只是梁兴扬此刻借着李寒琚来讥讽他,便不是他所愿意听见的了,不过梁兴扬现下在他看来通身上下也不过剩下一张嘴,于是他淡淡道:“看不出来,你这蚌精是把蚌壳化形在了嘴上,这样的硬。” 梁兴扬又哈哈大笑起来:“如今对着你,我当然是要硬气一些。” 妖皇现下如何还看不出梁兴扬是在拖延时间,但拖延时间只会对他有利所以他也犯不上去拆穿梁兴扬,只一意陪着他废话道:“你的意思是孤乃是失道的那一方而你是得道的那一方,可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个道字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梁兴扬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眼下时间是已经差不多了,他其实并非一个饶舌的家伙,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反而是不愿意与妖皇多说了。妖皇看见他沉默可不会是觉得自己在口头上占了上风,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变故一般,脸色猛地一变。 “原来是声东击西。”妖皇道。“你倒是把人族的兵法学得很纯熟。” 梁兴扬道:“你能说出这四个字来,难道不也是看过人族的兵法么?” 就在他们两个说话间,幽州城的四面忽然都升起了冲天的光幕。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天劫 这冲天的光幕之下,妖皇的神情也终于变得不那么好看了,他当然辨认得出这光幕之中所蕴含着的是什么力量,那样磅礴的五行之力,想来定然是梁兴扬这些年间煞费苦心得来的。 从前妖皇便知道玄女的那片残魂总在暗中谋划着些什么,但一直并未放在心上,他只觉曾经的玄女都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而今不过是残魂一片,想谋划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只要将玄女的残魂从那人族体内逼出来便也罢了,事后他虽然也想过将玄女残魂永久封印起来,然而事情却又叫梁兴扬给搅扰了也只能作罢,却不知玄女残魂转生而成的这区区一个人类,竟是真有些修道的本领,又不知从何处对他与镇妖塔的事情一知半解了些,竟然真的叫她收集来这许多棘手的东西。 早知如此,当初将那人类杀了的时候就该将她的尸身一并带回来,若是那时候妖皇便看见了她手上有什么东西,想来也不会容梁兴扬再接过他师父的意愿来做这相同的事情了,妖皇虽然强大,却还是为他的狭隘与自大付出了代价,恐怕这也是天意的一种体现。 梁兴扬微微一笑,道:“妖族崇尚强者,但也不是为了强者便将自己的命也一并搭上的盲从之辈,他们难道看不出你近些年行事愈发疯狂?如今你带来的兵马固然数量不少,他们彼此之间却是猜忌万分,轻易便会分崩离析。无论是蛇族的反叛还是孔雀一族的不肯作为,都不过是你昔日种下的因果罢了。” “我手下百兽百禽,更有无数异兽成妖,难道我还真的只缺这蛇族与孔雀族两个?不听话的杀了便是,总归还有更多愿意为我效劳之辈。” 妖皇的神情很快重归于平静。 “绝对的力量面前,你所说的这道义也好猜忌也罢,都不过是点缀而已。” 梁兴扬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他知道妖皇或许会觉得他的笑不过是虚张声势,但这已经足够让妖皇生出一点忌惮来,这便够了。 “那你便看着吧。” 梁兴扬的脚下一动,神情也因为用力而变得有些狰狞起来。在妖皇到来之前他已经把旁的一切都布置好了,如今只差这最后一步,只是不知道妖皇会不会容许他把这最后一步在自己面前完成,想来那是不可能的,谁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打败自己的机会出现呢? 最后一道黑色的光幕正从镇妖塔上冲天而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第五道光幕出现的时候,天色忽然跟着阴沉了几份,似乎是有雷云正在空中酝酿。 “用五行之力引来天劫?你想用天劫来对付孤么?”妖皇傲然笑道。“孤当年苏醒之时便已经是上天所不容之辈,多少年来所受天劫不计其数,你凭什么认为你所引来的这一道便能成功?” 梁兴扬的笑容便更浓郁了几分。 他知道妖皇是猜不到他要做些什么的,一早便知道,然而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依旧是有些唏嘘。 也许妖皇是有机会明白的,但是他不屑于知道这一切,因为他的认知之中没有这样愿意为了天下而牺牲一切的蠢货存在。剑横秋总是嘲讽他是个圣人,后来却也承认了他并不是一个圣人,但这一刻,似乎这个圣字加在他身上也不算那么刺眼了。 梁兴扬当然也不想死,他固然已经有了很漫长的生命,可是这段生命还远没有漫长到叫他厌倦,他甚至已经想过如果自己能够活下来将来会过怎样的日子,也许是在师父的墓旁结庐而居,也许还是像从前一样云游四方,只是如果他成功了,这世上便也不会有那样多的妖族,他这个妖道恐怕跟着便要拥有许多的闲暇。 可这是一件好事,杀戮并非是他的愿景,他更愿意做一个真正的闲散云游之徒。 只看着来势汹汹的妖皇,梁兴扬想,这终究只是一个渺茫的愿望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师父的谋划也许已经尽数实现。师父从前并没有算到她有朝一日会死在妖皇的手下,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便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引来妖皇的注视,毕竟这天下降妖除魔的道士有许多,只要不踏入妖域,妖皇似乎也总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 所以在一开始,梁兴扬在这个计划里应当是注定要死去的。他的内丹会被用在这扭转乾坤的举动之中,是这拼图的最后一块,他并非是一只普通的蚌妖,师父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一点,他体内凝结出的内丹将会是最重要的那一块水属性的宝石。 蚌妖的内丹,是一颗珍珠,是历经了无数的痛苦才从蚌妖的体内生长而出的,当初结丹的时候梁兴扬痛苦难忍,师父为他护法了七七四十九日,那痛苦将那一段记忆如此鲜明地烙印在梁兴扬的脑海之中,师父说,你结丹不仅仅是为了你我,更是为了天下人。 他以为师父所说的是他将为天下人而战,在师父死后很多年终于明白过来那句话原本的意思是他要为了天下人而死,失望当然是有的,不过他依旧走到了今日。 “这道雷劫不是给你的。”梁兴扬深吸了一口气。 师父原本的计划应当与他现在所作的事情已经有了很大的出入,因为当年师父所了解到的一切都几乎是与真相背道而驰的,只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们是要将这扇门关上,但镇妖塔若是不曾被开启,那镇妖塔的力量就将是阻力而不是助力,也正是因此,镇妖塔的开启更是一种于妖皇的愿望相违逆的事实。 只总算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不算太晚,也不算偏离得太多。 梁兴扬张开了双臂。 “你知道什么是蜃龙吗?即便我身上没有那片烛龙的残魂,我也依旧有着化龙的可能,因为我是一只蚌妖,而蜃龙本就是蚌。” “这道天劫,是为我而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落雷 梁兴扬微微一怔,而后苦笑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玄灵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他望着那张脸,一面觉着是不可能,一面又忍不住生出些不该有的期冀。 直到玄灵以全然陌生的神情对着他,他才知道自己的梦终究是没有成真。 梁兴扬缓缓直起身来,望了文优一眼。 文优似乎也显着有些尴尬,不为旁的,毕竟梁兴扬和剑横秋先前也算是帮了他一把且还帮得不错,可他看顾玄灵却像是出了岔子,眼下玄灵这模样决不能说是没事。 只是文优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是半血的青蚨出身,却对此道不能说熟识,况且选令他内也不寻常,寻常妖族的魂魄之中哪里会有一片神魂呢? 梁兴扬果然也很明白其中道理,他低低叹息一声道:“文优兄也不必自责,玄灵的魂魄境况是异常的复杂,出什么差错都有可能,现如今我看她已经不再被外物所影响便已经很好了。” 文优却是微微皱着眉头,仿佛是觉得有些丢面子,他便往前走了两步要去探查玄灵的脉息,玄灵却向后闪了一闪,颇为警惕地看着文优道:“你们究竟是谁?” “我们是谁?”文优却是袖手冷笑了一声,道:“你忽然间砸进我的庙里来,还要问我是谁么?” 说着他指了指上头漏风的顶棚,这庙实在是有些太过破败了,那上面说是有个被玄灵这娇小身形所砸出来的洞也不为过,只是梁兴扬看着说谎也理直气壮的文优,只好把脸转到一边去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玄灵先是十分狐疑地看了看上面那顶棚,再转眼看一看那破庙中的塑像,心想这塑像和眼前这个古怪家伙倒真有几分相似之处,遂方才那气势汹汹的架势一转眼也不见了。 她道:“我只知道一睁眼便到了这地方。” 梁兴扬心头微微一动,他从玄灵这话中听出了一点惶惑的意味。 原来玄灵毕竟还没有变,那趾高气昂也不过是为了避免他们看出些端倪来。 于是他也跟着上前两步。 玄灵望着他时,眼中的敌意倒是淡了些许,她皱着眉头道:“我总觉得我是见过你,是在梦里?你看上去和那家伙一样讨厌。” 她说得混不客气,梁兴扬心头却是一松,知道玄灵此刻口中说得那正是他的师叔她的师父,这么说来在山门中的事情玄灵依旧是记得,那他自然可以做个便宜师兄。 于是梁兴扬含笑道:“是么?许是因为我们同出一门罢。” 玄灵立时警惕起来,道:“你不要骗我,我从没见过你,况且他们都已经——” 她一时没能把话说下去,肩膀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梁兴扬恍然。 玄灵的记忆是回到了当初山门刚刚破灭的时候,怪就怪在她眼中的杀意并没有那样重,难道说那条复仇的路也不是她选的? “我却听师父提起过你。”梁兴扬道,他将自己曾经各个幻境中所见的玄灵旧事娓娓道来,玄灵听着,脸上的怀疑之情终于冰消瓦解。 “那么你为什么不在?”她低低道。“如果有你在的话,或许是事情是会不一样的。” 梁兴扬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其实他也想过。 如果他知道有这么一个师门在,是不是能护得住?只他一个力量是低微些,可至少他需在,而不是多年之后回望,摇头叹息着说一声无能为力。 梁兴扬沉默一瞬,竟不知如何答话。 最终他艰涩道:“我出师早,性子又不喜拘束,所以时常游历在外。山门的事情......” 梁兴扬顿了顿。 那一刻他想到的不仅仅是自己曾在玄灵梦境中所看见的残垣断壁,更是想到了师父,所以他语气中的悲凉也是极为真切的,听得剑横秋眉峰微颤似乎是想要冷嘲热讽一番,却是让玄灵更信任他了些。 “我已经知道了,过去我不在,是我的错处,从此以后,我会保护你。” 就像是第一次遇见玄灵时一样,梁兴扬依旧许诺了保护。只是那时候他的诺言被玄灵嗤之以鼻,现在也差不多。 梁兴扬的心境却是大为不同了。 从前是因为玄灵的脸。他不是那样肤浅到只看样貌的家伙,可也很想再多看一眼那张脸,而且终究因着一张脸不能对玄灵坐视不理,现在他知道了玄灵就是与师父有关,当然更要全力以赴。 而且他总有种预感。 玄灵的未来,也与他的未来息息相关。 他和玄灵之间就像是妖皇与修无情道的神女之间那样有着微妙的关系,当年事如何他并不得知,但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窥得全貌。 他也是这世上唯一能窥得全貌的。 因为妖皇正是与他息息相关。 但这次玄灵认定了眼前是自己师兄,所以不以为然的神色并未十分明显,她上下打量着梁兴扬,眉眼中也不能说是不信任,只是有些狐疑的意思。 半晌她才扬眉道:“我的确看不出你的深浅来,那你愿意跟着我把那些家伙都杀了么?我一个个记着呢。” 梁兴扬想,果然。 那时候的玄灵是怎样想的,如今的玄灵便是如何。或者她也一直没有变过,如果不是遇见了自己,她是会一直复仇下去的。 这一世了结了还有下一世,猫是很执拗的,玄灵又可能是猫妖里最固执的那一个。 其实梁兴扬很欣赏那样的固执,那会让他想起师父,师父说到底不也是个固执的人么?只可惜沉湎于仇恨不是一种好的固执,他不能让玄灵再深陷其中。 “那些人已经死了。”梁兴扬道。“其实你当时伤重昏迷,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知道都是谁参与其中,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他语气中那凛然的杀机其实装得并不像,是他全然照着剑横秋学来的,于是剑横秋终于低低嗤笑了一声,也站在了玄灵面前,懒洋洋道:“是啊,也有我一份,我也是你的师兄。” 第二百八十章 炬火 落雷是一声巨响,电蛇在空中飞舞着,把梁兴扬的脸色映照得更加惨白。梁兴扬注视着妖皇,他是与妖皇截然相反的存在,但是他们身上到是有一个共同之处,那便是他们都脱胎自烛龙。 所以这相反之中带着一点相似之意,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这一刻梁兴扬便与妖皇有些相似了,是脸上那仿佛胜券在握的笑容如此的相似,妖皇自然是不想容忍这种相似之处的,在他看来什么蜃龙不过是梁兴扬的夸大其词,梁兴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蚌妖,以为凭借着烛龙的一点残魂便能与他抗衡了? 真是可笑! 天劫?天劫又如何?他真的成了蜃龙又如何?蜃龙蜃龙,终究是虚假的存在,如何比得上真正的龙?妖皇自诩是真龙,这倒不是他自视甚高,毕竟这龙尸也算得上是真龙。 妖皇想要去打断这一场天劫。 然而就在他将要靠近的那一瞬间,天地之间的力量骤然狂暴了起来,这让妖皇有些震惊,难道是这方天地知道了自己将要被毁灭的结局,至于调集了天地之力来对抗自己吗? 但是很快妖皇便发现自己错了。 站在下面怒视着他的是玄灵,玄灵此刻看上去神情有些异样,不像是素日里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妖,她脸上有着某种可以称得上是神性的东西,不过妖皇很显然是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小妖怪。”他低头看向玄灵,神情微微不屑。 是的,他认出了这小妖身上究竟带着些什么,却也不觉得她真的能造成什么威胁,玄女的残魂固然是一桩麻烦事,可这麻烦也要看是谁带来的,先前那个人族女子的确是不知为何掌握了许多秘辛,至于到了叫他觉得有些威胁的地步,可是如今玄女的魂魄所选择的却是这样一个孱弱的小妖怪,便是玄女的魂魄在她的身上,她又能发挥得出什么作用呢?不过是徒增些笑料罢了。 此刻雷劫已经开始,一道接一道的粗壮雷蛇从天上落下,将梁兴扬从头到脚都包裹在一片白茫茫的雷光之中,梁兴扬的气息已经在这雷劫之下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天劫毕竟是很危险的东西,从前梁兴扬是曾经帮不少妖怪挡过天劫,然而此刻他所经受的天劫是化龙之劫,自然不是随便什么天劫都可以与之相比的。 而玄灵单薄的身形就挡在梁兴扬的面前。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这是何其可笑的一幕,曹明站在那里如是想到。双方实力的差距是如同云泥之别,但玄灵的神情是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就好像是她面前站着的不是妖皇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妖族。 她深吸了一口气。 梁兴扬现下耳畔怕是只有隆隆的雷声,但她依旧在说话,说一些梁兴扬也许是听不见的话。 “我都想起来了,也许这些记忆到现在才回来是有原因的,大概是有谁在背后算计我吧?真是个可恶的家伙,不过现下更可恶的是这个妖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既然你曾经保护过我很多次,那这次我就把从前欠下的一并还了。” 妖皇饶有兴趣地听着玄灵絮絮,在看着梁兴扬面前不过是有这么一个小妖怪作梗的时候他反而是不着急了,这就证明了梁兴扬的确是黔驴技穷,至于没有任何布置能够阻止他来破坏这场天劫。 天劫本就难渡,梁兴扬的化龙之劫更是凶险万分,现下甚至于不需要妖皇多么费心,只要稍稍施加一点外力,也许梁兴扬便会在雷光之下变成一堆焦炭,而那不过是毁灭的序曲罢了。 至于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小猫妖,要碾碎了也不过是一息的时间,既然一切的到来都不可阻挡,叫她多说几句话,多自我感动一阵子又有什么呢? 妖皇看着玄灵的神情由温柔转为愤怒,道:“你的遗言都交代完了?” “我知道你的底细,别得意。”玄灵冷冷道,面对着这个最为强大的妖族,她的声音倒是没有一丝的颤抖,是她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作风,不过此刻她说话的时候能听见脑海里有另外一个声音正在低语,那个声音带着几分清冷几分温柔,叫她觉得可亲却又有些疏离。 她所说的,也正是自己此刻听见的。 “你自毁灭而生,要毁灭这个世界,然而最终能够毁灭的只有你自己。” 玄灵缓缓说着,将那柄匕首拔了出来。 匕首上闪耀着一点紫黑色的光芒,那种不祥的光芒是当初玄明那颗内丹带给她的,她体内种种复杂的力量早被融汇为一炉,冥冥之中似乎就是等着今日来完成这近乎不可能的壮举。 屠龙。 徐夫人的这把匕首,本也是为了屠龙而来,只不过是屠人间之龙,而且最后并未成功。 那么这一次呢? 由一个妖族,去握着一柄人族打造的为杀戮而生的匕首来屠真正的龙,又会是什么结果? 玄灵不知道。 也许当她从师父手中接过这把匕首的时候,她屠龙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或许这算不上是屠龙,只能说是孱弱的小妖无意义地发出怒吼想向龙挥刃,但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再看见那个男人一眼,喊他一声师父。 玄灵回头看了一眼包裹在雷光里的梁兴扬,雷声还没有要止息的意思,所以她还有一点时间。 “师兄,保重。”她低低道。 真有些遗憾,她的眼泪可不能像某个家伙那样变成珍珠,不然的话应该吧自己的眼泪留下来才更应景些。 她这样想着,径直冲了上去。 玄灵颈间的那块玉璧正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那光芒虽然不大强盛,但是在如今这片乌云密布的天地之间竟像是一点炬火。 炬火。 一切的文明都是由火而开始,哪怕是妖族,也一样是在凤凰的火焰中迎来了自己的文明。 此刻这炬火便像是要将这天地都一并照亮。 ——照亮,或是点燃。 第二百八十一章 烟消云散 妖皇还是那样胜券在握的表情,他冲着冲上来的玄灵一拂袖,本以为这就足够叫玄灵消失在他的面前,不过很遗憾的是他发现自己错了,玄灵的身形在那一刹那竟然依旧稳定,就像是他所投射出去的力量在那一瞬间尽数消失了一样。 这虽然只是妖皇的随手而为,但以玄灵本身的力量来说她也绝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妖皇的眼神瞬间变得锋锐起来。 是玄女的残魂在庇佑着这个小小的猫妖。 可笑!一片残魂而已,不想着如何在这个世上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却要燃尽了自己来搏一点渺茫的希望么?妖皇简直要为她们而鼓掌了,在玄灵冲上来之前他可从未想过自己能够给神明的希望也一并打碎。 神明本来是要为这个世上带来希望的,不过当初他们既然决定了毁灭这一方世界中不符合他们心意的生灵,那也应当承受后果才是,难道他现在做的,不是比当初上天的旨意更加彻底的一场毁灭么?无论是人族、妖族,还是神族、天道——统统都消失,才算是干净。 妖皇终于拔出了自己的武器。 那也是一把剑,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剑,没有人知道这把剑的来历,甚至于便是在妖族之中也极少有谁能看见这把剑,更不用说看见这把剑出鞘的样子,因为这天下的任何存在都没有强大到叫妖皇需要拔剑的地步,至少在这一刻是如此。 这把剑的来历当然就更没有人知道了,似乎妖皇从诞生伊始手里便有了这把剑,这把剑和他是一体的。 曾经有过胆大妄为的妖族这样猜测过,不过他们也的确猜对了。 这把剑是烛龙的一根牙齿,是他从烛龙的尸身上生出灵智之后从烛龙身上炼化的第一样东西,这把剑没有名字,因为当它出鞘之后,世上本应该再没有任何的文字或者语言能够将这剑的名字传颂下去。 在空无的毁灭面前,名字是毫无意义的。 妖皇的剑凌空劈下,玄灵只觉得颈间一阵火烫,那原本被分为两半,后来又合归一处的玉璧再次碎裂开来,这一次的碎裂要更为彻底一些,几乎成了齑粉。 她感觉到有一阵清风从自己颈间的玉璧中散轶了出去,那风在路过她的时候还在她的颈间打了个转,像是有些眷恋或是存了一点安抚的意思,不过她此刻已经无暇去顾忌那许多了,她只是向着已然拔剑的妖皇直愣愣地冲上去,想要把手中的匕首插入妖皇的胸膛。 如果是在遇见梁兴扬之前有谁对她说她会有朝一日向着妖皇发起挑战,又或者是刚遇见梁兴扬的时候谁告诉她未来的某一天她会为了梁兴扬而不惜性命,她一定会以为那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玩笑。 但是现在,她忽然在想,也许这不是一个玩笑。 她的确是有了为什么人而拼命的勇气,这也许不是为了梁兴扬而是为了他那个梦想。找回记忆之后她意识到梁兴扬为失忆的她所编造的那个谎言大概是真实的,他们的确可以算得上是师兄妹,因此这也应该是整个师门的梦想才对。 那么她当然会为之努力。师门这两个字是她从未宣之于口的,但是就是为了这个师门她拼上了自己大半生去复仇,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如果是为了那座已经毁灭的山门而要做些什么的话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那缕清风一忽而便刮到了妖皇的面前。 妖皇知道玄女的残魂是想做些什么了,他一手护在自己的灵台之前,一手将剑平举。 妖皇低低冷笑道:“真是可笑啊玄女,你当年是为了毁灭而来,如今却要为了阻止一场毁灭而赌上自己这点虚弱的魂魄?神明都是如你们一般摇摆不定的么?” 玄女平静的声音直接在妖皇的心底响起,不过这并不让妖皇感到恐惧,玄女此刻选择这种方式与他对话恰恰是说明了此刻的玄女已经虚弱到了一定程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同源的,所以对玄女来说反倒是直接与妖皇在他的意识之中对话更为省力些。 “曾经的毁灭正确与否我无法评论,但那毁灭之后会有新生。寂灭不该是这片天地的终点,至少现在不应该是,也绝不应该由你的怨恨而催生。” 妖皇依旧是冷笑。 “你用什么阻止我呢?用你这已然残破不堪的魂魄么?你是想要夺舍,还是想要影响我?你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消散?那也够了。”玄女居然也轻声笑了起来,这笑声让妖皇心头蓦然浮现出了一点不安的情绪,然而在他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之前,那一缕清风就已经转而离去投入到那浩荡的雷劫之中去了。 妖皇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而今失去了玄女残魂庇护的玄灵在他眼中自然是不堪一击的,玄灵终于冲到了近前,然而也不能再前进一步。 妖皇轻松地将那匕首打落一旁,也将玄灵的身形凝定在了半空之中。 “不自量力。”他轻蔑道。 “去拯救她吧。”几乎是在于此同时,正遭受着雷劫噬身之苦的梁兴扬听见了一个像极了寒宵的声音。“也去拯救这片天地。” 梁兴扬猛地睁开了眼睛。 像是感觉到了他心中翻涌的情绪一般,最后一道惊雷从天空骤然劈落,梁兴扬却是飞身而上硬扛了这一记天雷! 他的头发变作了焦黑,衣衫也在天雷之中寸寸破碎,然而主动迎上天雷给了他一点时间,也就是这瞬息之间让他来得及站在了玄灵面前,没有让玄灵的喉咙被捏断。 梁兴扬的神情依旧有些怅然。 他听见了那个声音,那个曾经属于寒宵、现在却只代表了玄女的声音。 “你的师父也知道了自己或许是错的,而我曾经作为她的一部分,如今为你所作的一切便当是偿还吧。” 是的,天劫本不会消散的这样快,而将天劫也欺瞒过去的,正是玄女最后的力量。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共鸣 而这片残魂所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是永久地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当然也可以说从此以后玄女成为了这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 梁兴扬的唇角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那他是不是可以认为,他的师父也成了这天地之间的一部分?从前他以为师父是永久地消失了之后他也曾经万念俱灰过,然而只是为了师父最后的愿望他便可以继续努力下去,如今师父可能成为天地之间任何的存在,他守护起这方天地来是不是便更有了理由? 这真是一个叫他更为百死无悔的理由啊。 梁兴扬低低笑了起来,他将嘴角的一点鲜血擦去,那是方才的天劫所带给他的,但是这已经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对于一个神来说,伤痛都不过是转瞬而逝的东西。 是的,如今的梁兴扬已经可以说是无限地接近于神,毕竟真正的龙本就是神明的一种,即便是蜃龙,也是如今这片天地中最类似于神的存在,甚至于他如今比妖皇还要接近神明得多。 妖皇看着梁兴扬,神情阴鸷。 他终于再也无法在梁兴扬的面前维持他那一贯云淡风轻的表情了,这是一件好事。 “你知道神明的力量。”妖皇终于开口。“即便是这天地都化为虚无,神明也能从虚空中再次创造出新的世界。” 梁兴扬微微一笑,道:“你是在同我讲和么?这可真是叫我吃惊啊。” 妖皇的神情便更难看了些,但是他一时间没有说话,甚至还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道:“我不愿意浪费自己的气力,你应当已经能看出来了。” “是啊,你想要做的是把自己也一并毁灭。”梁兴扬道。“所以你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想要这两方天地归于寂灭,你不愿意与我动手,是害怕这之后你剩下的寿命不足以看见这个毁灭的结局——我真有些佩服你了,你是在为烛龙而鸣不平么?可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平。” 此刻的梁兴扬是有资格替烛龙说话的,因为他成为蜃龙之后便能更清晰地体会到那片烛龙的残魂的喜怒,现下甚至于他也可以将之于自己割裂开来让自己变得更加纯粹,只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烛龙值得看见接下来的一切。 妖皇道:“如果你一定要与我动手,我只能说你是愚蠢。你不会以为成为了蜃龙,就真的能与孤抗衡了吧?” 说到最后妖皇的语气已经重新变得矜傲起来,他当然不会一味地讲和,说到底他也是一条龙,总是有着自己的骄傲。 “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你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几乎蜕变为了真正的神明,而我不过是一条新生的蜃龙。”梁兴扬叹息道。“但是我不想从虚无中去创造什么,因为蜃本就是虚幻的,难道我要创造一个虚假的世界么?我还是更喜欢眼前有血有肉的这一个。” 他不得不佩服师父的胆大妄为。 是的,事到如今也只有这几个字能被用来形容寒宵,寒宵从一开始去收集那些蕴含了五行之力的石头便是有着两个目的,一来是强行将门关闭,将那些妖族送回到自己应当去的地方。 而这第二个目的其实是为前一个而服务的。 天地之间的大门自然十分难以闭合,以寒宵一介人类的身份想要以一己之力完成无异于是痴人说梦,也正是因此,她要为这片已经没有了神明的世界再创造一个无限接近于神的存在。 蜃龙,便是她的目的。 无论梁兴扬身上有没有那片烛龙的残魂,五行五方的力量也足以在这一刻引来天劫而让梁兴扬完成从蚌到蜃龙的蜕变,只能说烛龙残魂的存在更方便了这一刻的到来而已,不得不说寒宵的心底藏着一点疯狂,她是以一个纯粹人类的身份去挑战妖皇,而且若非是身上那片玄女的残魂引来了妖皇的杀戮,她也未必就走不到最后一步。 这是一场属于众生的胜利,最普通的人族与妖族完成了这最不可想象的壮举。 而今只差最后一步了。 妖皇愕然地看着梁兴扬,此刻梁兴扬后退了一步,在镇妖塔的正中心站定。 镇妖塔倒也是个神奇的存在,在这天雷之下依旧没有半分损毁。 “最后一颗。” 梁兴扬伸出一只手,那上面是四颗形态迥异然而力量磅礴的石头,现下它们之间还不够圆融如意,只等着梁兴扬的最后一步。 他很清楚妖皇不会给自己多少时间来完成这一步,能有几息便已经很不错了。 “你输了。”他冲着妖皇微微一笑。 梁兴扬便在妖皇震惊的目光中回手将自己的丹田剖开了来。 不过紧接着他自己也不曾想象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四颗石头并没有顺势将梁兴扬的内丹吸引而去,而是全数在那一刻钻入了梁兴扬的体内! 血肉就此弥合,仿佛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只是梁兴扬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他苦笑了一下,心想难道还是天要亡他?为了惩罚烛龙当年违逆天道的所作所为,而在今日才报复回来么? 真是不公平,按理说妖皇同烛龙的关系也足够亲密,该也遭点报复才是。 他本以为自己将内丹剖出之后只要能在强大的能量罡风之中活下来便能免于一死,现下这五行的力量在他体内运转开来,却是叫他不能置身事外了。 因为能承担起关门这个任务的,在这一刻已经由镇妖塔变成了他。 妖皇终于抛开了一切的顾忌直冲过来,可就在这一刻一道身影落在他与梁兴扬之间,梁兴扬觉得腰间一轻自己的剑直飞出去便猜到了来人是谁,但是此刻他已经无暇去管。 他将手按在了镇妖塔的塔顶。他的手同一座塔比起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是就在此刻镇妖塔却像是有所觉一般猛地震颤起来。 “我知道你是天地的规则与基石所化,这才能保人族。”梁兴扬低声道。“虽然你也曾被利用过,但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第二百八十三章 趁虚而入 剑横秋的双手各持了一把剑,正将妖皇这一击挡了下来。妖皇这盛怒与几分惊惧之下的全力一击当然不是任谁都能接得下来的,剑横秋便是有几分本事也不例外。 紫电和青霜都在那一瞬间寸寸粉碎,连带着剑横秋的胸膛也凹陷了下去。尸妖本是无坚不摧的存在,但是当面对这样摧枯拉朽的力量时,这无坚不摧却也失效了。 剑横秋来不及去惋惜师父留给他们却在如今破碎的那两把剑,他最后一个动作也不是看向妖皇,这本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对手,也是他曾经从未想过能够面对的对手。 他是个聪明人,懂得什么叫做独善其身,从来不愿意为自己找麻烦,也不会明知事不可为而为之,可到了最后出现在这里救了梁兴扬的竟然还是他,当初他们见面的时候,谁也不曾想到这个结局吧? 或许师父也不曾想到。 师父......师父。 他低低叹息着,在剧烈的疼痛席卷他周身的那一刻他所做的只是回过头去看着被妥善安置起来的玄灵,方才他从玄灵的身上感觉到了师父的存在,那一定是师父。 师父,如今这结局是你不曾预料的,但也许最后他真的能做到你原本想做的事情。而我这个被逐出师门的叛徒,最后也终于为了你的愿望而献上自己的生命。 如此,我可以去见一见你了吧? 而清若——清若会不会也在那里等着我? 剑横秋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那幻觉是师父的脸,是师父正向他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 “也许是我错了。”那是师父的声音。 “也许是我们都错了,但无论如何,对错如今已经不是很重要,你可以安息,我也将原谅你,而下一次,或许我还会愿意做你的师父。” 那样的承诺也许不过是剑横秋濒死的幻觉,但是剑横秋释然了,于是他闭上眼睛,这为了长生而变成了妖族的人类终于还是没能得到一个永恒的长生,但永恒又是什么呢?那不过是比孤寂更孤寂、比无趣更无趣的一个存在,正是因为有了生与死的界限,生命这种东西才会显得难能可贵,而人所能拥有的一切,也才会显出一点诱人来。 剑横秋只阻挡了妖皇一瞬,可是梁兴扬所需要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瞬。镇妖塔仿佛是听懂了梁兴扬的话,或许这塔是真有灵智的,也不知道拥有灵智的镇妖塔发觉在这紧要关头同自己合作的是个妖族心中会不会生出些感慨来,总之镇妖塔的塔顶是忽然裂开了。 里面是一条直直探向天空的铜柱,柱身细长而尖锐,像是一根针那样。此刻那铜柱上面正流转着璀璨的光辉,梁兴扬不过看了一眼,唇边便挂上了一点微笑。 “看来,我不必承受所谓永恒的痛苦。” 妖皇再一次冲着梁兴扬发动了攻击,但是已经晚了。镇妖塔像是感应到了妖皇身上冲天的妖气和席卷而来的力量,一道令人睁不开眼的金光从明年镇妖塔中升腾而起,硬生生与妖皇对撞了一记,跟着却也破碎开来,连带着梁兴扬面前的铜柱也黯淡下去。 于是梁兴扬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飞身而起,毫不犹豫地对着铜柱重重砸下。 于是梁兴扬被那根铜柱贯穿,莹莹的蓝色血液铺满的铜柱表面,其中隐约还有其余四色光芒流转。 天地忽然又是变色。 献祭,是一种乞求和交换。 当对着这片天地献祭一个神的生命时,会发生什么? 疼痛席卷了梁兴扬的周身,但是他的意识却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看着天幕之上出现的那个巨大的光圈,知道那就是终于具现在这天地之间的‘门’。 这扇门本来是不会被看见的,他与师父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关上这扇门,而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看见了这扇门的面目。 顾不上自己体内汹涌的疼痛。 他用镇妖塔献祭己身,是因为镇妖塔有另一种力量。 放大的力量。 将他的念力放大扩散到天地之中,这一刻不算是在乞求上苍,而是在向他自己发出请求。 他的愿望便是关门。 那扇终于具现的门正被梁兴扬的力量催动着一分分弥合,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充斥在天地之间,正在鏖战的妖族之中忽然有好些发出了惊呼,发现自己的身躯正在逐渐的淡去。 只是那个过程并不痛苦,那是门在关闭的时候这方世界正在自然而然地排斥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妖族,消失的妖族会回到另一方天地去,那个已经被他们放弃了很久、已经变得荒芜而寂寞的世界,其中却也能生出如此绚烂的生命来,也许从一开始两方世界本就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开门被搅合在了一起,才会生出这样多的血雨腥风。 一切都将归于正轨,多少年来的仇怨与杀戮,随着门的关闭都会消散,梁兴扬很清楚这一点,也正是因此,哪怕是不知道门一直开着会让两方世界共同走向毁灭,他的愿望也一直是关上那扇门。 蓝色的血液从梁兴扬的嘴角蜿蜒而下,他仰面看向妖皇,神情淡然得仿佛正在遭受着锥心之痛的那一个并不是他。 妖皇的面色已经是青白交加,然而他还是冷笑道:“这也不过是一时的罢了,难道你以为孤便没有本事再开启一次了么?” 梁兴扬却只不过是微微一笑。 他胜券在握的笑容让妖皇不知怎地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也正是在此刻,他忽然听见了一个陌生然而咬牙切齿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陌生却有有些熟悉的力量涌入了他的体内。 ——不,不是力量,而是某种意念。 是烛龙,是他一直小心提防着的烛龙残魂,却在这一刻突兀地涌入他的识海之内并同他隐隐争斗起来。 那个声音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离魂之法与合魂之法的用途么?我这就让你看个明白。” 大结局 拯救苍生的是个妖道 那个声音是妖皇从未听见过的,但是他所说的东西,却是叫妖皇再熟悉不过了。 离魂与合魂之法。 妖皇在这方世界的确是拥有超然的力量,不过因为他也用一个在他默许之下流传开来的谎言掩饰住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在下令去寻找那对半血的貉妖兄弟时他并未说出全部的真相。 所以即便是梁兴扬,也不过是从这件事里想到了妖皇或许是想从他们两个身上反推出合魂之法补足自己魂魄的事情,而实际上妖皇想要的就是这离魂的方法,他想要永远地将烛龙的残魂禁锢起来,至少在他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之前,他不打算叫烛龙的残魂能够影响到他。 然而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烛龙的魂魄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影响着他的意念。 看起来,烛龙是真的很希望能够阻止这世界被毁灭,即便是想要做这件事的其实也能算是他自己。 妖皇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他看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里站着一个青年人模样的妖怪,他脸上有些很奇怪的纹路,像是将要龟裂的石像。 “双生的貉妖。”他低低道。“你们若是一直逃窜下去,没准有一天是能正大光明地相见的,不过现在想要以妖怪的方式活动便已经把这可能耗尽了吧?从此你们再也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看见彼此的容貌,真遗憾啊。” 他一眼便看出了这妖族周身的气息极为不稳定,显然是经历了什么变故又强行化形至此的,要不了多久便会烟消云散。 更何况这貉妖还不自量力地用了这样的法子,将一片神魂归于另一个无限近似于神的存在,那点微末的力量早就变得油尽灯枯了。 来到这里的正是文优,不过现在的看上去却是没了以往那种锋锐而矜傲的气息,想来是因为文和已经出现在了他体内的缘故,这对貉妖之中的兄长倒是一如既往的稳重些。 见文优的目光看了过来,梁兴扬微微笑道:“我想你来得还不算太晚。” “可惜,指望我给你收尸怕是不行了。”文优的答话不太客气,他现下看上去也确实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看上去的确要先行一步,但是他眼中却是带着一点可以说得上是兴奋的光。“我现在只管看着仇敌不能得偿所愿便能够了,还要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梁兴扬轻笑了一声。“那我便不对你说谢谢了。” 说着他竟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总归是将自己从那铜柱上又拔了出来。 铜柱上蓝色的血像是一个有些狰狞的图腾,又像是用血画成的一张符箓。梁兴扬俯下身去以自己的血在镇妖塔顶描画起来,此时此刻他的血是这世上最能将妖皇压制的宝物,他其实远没有看上去这样狼狈,这是一场献祭不假,献祭的却是他体内那汹涌的五行之力而不是他本身。 妖皇瞪大了眼睛。 “疯子!” 这是一道用于镇压的符咒,可是妖皇那样强大的存在又怎会是能被轻易封印的?况且便是封印了也不过一时之计,没人知道妖皇什么时候就能卷土重来。 所以梁兴扬先设计让那片残魂进入了妖皇的体内,他先要受一道离魂的痛楚,这也是他看上去气息奄奄的一大原因,哪怕是将不属于自己的灵魂剥离出去,那疼痛也不是任谁都能够忍受的。 而后便是这道镇压的符咒之中大有玄机。 “你叫世人觉得我们是一样的。”梁兴扬淡淡道。“我也觉得万妖之皇这个名头还算是不错,打算勉为其难地接受一下,只是委屈你从此以后同我在一处了。” 他与烛龙的残魂之间其实还有微弱的联系,也正是要凭借这联系将妖皇与他一并收入镇妖塔中。 妖皇固然不能被一座镇妖塔永世镇压,但是梁兴扬和他体内的五行之力将会成为烛龙残魂的力量来源,烛龙的力量早与他契合在一处,这么多年以来如此,往后也会如此。 这股力量将会支撑着他陪同镇妖塔封印妖皇,而烛龙的残魂也将逐渐将妖皇的魂魄同化,或许会重归于一体成为新的烛龙也说不定,因为镇妖塔本身其实也有着净化的力量在内。 这是个很完美的计划,除了最终梁兴扬也要跟着一起成为被镇压的存在之外。 玄女魂魄的消散叫玄灵恢复了意识,然而她什么也不能改变,只能看着眼前这一幕发生。在镇妖塔重新爆发出来的强烈光芒之中她看见梁兴扬的微笑,梁兴扬道:“你愿意做个守塔人么?” 玄灵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眼中出现了不可置信的光芒。 “你是说——”她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 “是的,也许我还会回来。”梁兴扬微笑道。“都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帮了老天这么大一个忙,他给我留一线生机不算过分吧?” 说着,他指了指玄灵的手腕。 妖皇的怒斥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他体内那不属于他的意志正沸腾着将他一切的反抗都压了下去,或许当初他决定不毁灭这座塔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座塔本就不是任何力量所能毁灭的,而最终他竟然也被镇压在了其中。 总归,那扇门还是被关上了。 光芒熄灭之时,一切似乎都归于了平静,就好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只剩下满目的疮痍还提醒着人们方才都发生了些什么。幸存者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场梦,这场梦又太荒诞了些——一个妖族,不,是一群妖族救了他们。 镇妖塔前站着一个少女,她并非人族,可此刻镇妖塔在她面前却显得驯服,因着她腕上正有一点蓝色的光芒缓缓熄灭下去。 “我会做守塔人。”她看着眼前的镇妖塔似笑非笑道。“不过你也是糊涂了,我可不是人族。” 涂山凛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身旁。 “你也想留下来么?”玄灵问道。 涂山凛打了个寒噤道:“我可不想,来只是告诉你,塔里头其实没那么难熬,什么焚身之苦大抵都是白云观那些牛鼻子为了让自己祖师爷显得更伟大些编造出来的,只是无聊也是真的无聊,你得多想办法和他说说话。” 玄灵促狭道:“你若是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随时欢迎。” 救世的最后是一个妖族,人族和妖族之间的仇恨与战争也总算可以止息了吧?玄灵想着,轻轻笑了起来。 人族喜欢修史,也不知道会如何记载这一段,不过她能想象得到梁兴扬会说些什么。 “非要说我是谁的话,就喊一声妖道吧。” 完本感言 我居然写完了第三本书。 这次依旧没有签约,但总算不是自娱自乐,感谢梁兴扬道长的同时也有一点愧疚。 感谢是因为他在做甲方爸爸的同时给了我一个足够大的写作空间,任凭我把人家好端端一个修行人写成了妖怪好像也没有要反对的意思,至少一直到写完为止是没有,我不知道如果他看见这个(在我手下的男主不出意外会有的)便当结局,会不会觉得所托非人。 但这次我的确写得挺开心的。 这个故事的大纲定得要随意一些,最开始选这个只是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开始为毕业论文做一些准备,每天看看晶体学跟系统宝石学,在钠长石钾长石拉长石各种长石的名字的包围下想起了多年之前我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对石头的无限喜爱,觉得自己可能也成为了叶公好龙的代名词(开个玩笑,现在我也还是很喜欢这些石头)。 高中的时候就琢磨着要写一个与宝石有关的故事,不过没想到最后是以这种方式呈现出来的,一个满地捡宝石自己肚子里也揣着宝石的妖怪,听起来还有点可爱。 愧疚是因为这一年的工夫我好像总是在被各种各样的事故打乱写作节奏,所以这小说显得太短了一点。 好在是把自己想写的故事写完了,我还是那么喜欢殴打天道,还是那么喜欢写死男主,还是曾经那个遇见啥都想写进故事里的少年,譬如说完结前两天师兄的交流群里分享了一种蛮罕见的宝石,差一点就被我写进去了,但总觉得看上去太像是我为了故事胡编了个宝石又不想把作者的话变成宝石科普栏目,最后就没有写。 题外话,这一年在故事外头我过得可是太精彩了。 十二月初学校被翻墙追爱的战士差点连锅端了,很是过了几天人心惶惶的日子,在每个不眠的夜晚卡文卡文卡文,码字码字码字。 十二月下旬喜提一阳,彻底躺平了很多天。 然后就是开始经历很多人生中的第一次,其实有一些本来该是第二次的,只是三年前什么都是线上,这回总算都回到了线下。 三年前那时候大家有种从线下忽然转为线上后兵荒马乱的美感,这一次则是有种反过来的人仰马翻之痛,折折腾腾好歹也是毕业了,现在返回来看从三月份到六月份的确过得像是做梦一样,一开始是成打的咖啡和憋不出来的论文,后来则是死活不肯下来的盲审结果和怎么做都不满意的ppt,最后则是:啊?我毕业啦?没有书念啦? 念了二十年的书,在学校里的时候总想着工作了如何如何,一旦毕业了还真有点不知所措。 开下本书的时候我应该就是个社畜的身份了。在那之前我大概是会休息休息,写点同人换换脑子,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我写了二十章后神秘消失的一本书,那是被我挪到别的马甲上去了,想写的同人有点多,我后来想了想,想让这个号上的故事都是首先属于我自己的存在。 下本书......下本书写什么没想好,不过我真的很想签约hhh,主要是想让更多的人看见我的故事,当然,我也蛮想挣钱的。 如果能签约的话大概不会有编辑放任我给男主发便当了吧?可能地下这三位面临的是永远的三缺一,我希望大家能早点学会斗地主,那样能减少一点我的愧疚。 说回到这本书,我最喜欢的角色其实挺容易被看出来的,是剑横秋。 鲸吞未饮海,剑气已横秋。 我一开始把这个名字讲给朋友听的时候,他嘲笑我说这个名字应该是老气横秋的意思,我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剑横秋好像从一登场开始就是这么一个造型了,他总想要制造点麻烦出来,看不起老梁的同时还觉得我是师兄小兔崽子怎么能这么对我......不对是小蚌精,听起来像是在玩阴阳师似的,还有点可爱。 他对寒宵,应该是种很复杂的感情,这对师兄弟其实都是。寒宵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她想要一个人族能够像从前那样生活下去的世界,为了这个理想,她看上去对其余人尤其会是对自己的徒弟都有一点残酷。剑横秋是因为理念不合被逐出去的,而梁兴扬从一开始就被她写好了要死去的剧本,只是她没想到最后她都错了,剑横秋践行了她的理念,而梁兴扬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也是自愿要成为计划中的一环的,只能说利用是真的而对徒弟的那点好也不是假的,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是pua大师呢。 最后我还是没有写师徒恋,虽然我真的很爱师徒恋。 我对师徒恋的启蒙是来自于沧月,云焕和慕湮的爱情故事真的是我一生的意难平,哪怕后来云焕得了那一句与我同去,也还是有点意难平,如果没有清若的存在,剑横秋对寒宵的感情或许也就是云焕对慕湮那种小心翼翼的爱,但是我觉得剑横秋不该是那样的,他应该更骄傲一些,骄傲到不允许自己有这种在常人眼里看上去过于奇怪的感情存在,清若如果还活着如果不让剑横秋曾经忘记过一切,大概她才能够救赎剑横秋这种犟种,但很遗憾的是在我写下剑横秋为了自己而杀戮无辜的时候,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他要天下人为他而死,最后就该为天下人而死,这是很朴素的一种善恶观,如果在小说里都体现不出来的话,恐怕这世上也就没什么地方能够体现出来了。 所以剑横秋只好忘记一切。 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注定走上了这条牺牲自己的路,不过好在我想以他看来这不算是一种牺牲,这只是他想要让伤害寒宵的家伙付出代价,为此他当然可以也付出一切代价,我真的好喜欢这样犟种式的人物,笔下比比皆是,大概他们都和我有一点像。 妖皇这个大反派,其实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人物。 反派么,总要有一个毁灭世界的愿望。烛龙想做什么,妖皇就是相反的,他其实就是个有点叛逆和中二的家伙,对这样的家伙来说那正不正义有没有人死都是虚的,他就是想复仇而已,只可惜遇到了一堆前仆后继想要拯救世界的存在。 想想看写出这些玩意的我好像是有那么一些变态...... 总之是写得很开心啦,这次老梁和其余的男主还是不大一样的,也许在下一个世界他能活过来也说不一定。 虽然我真的不知道下一本会窜到什么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