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 ?地球大炮 刘慈欣 随着各大陆资源的枯竭和环境的恶化,世界把目光投向南极洲。南美突然崛起的两大强国在世界政治格局中取得了与他们在足球场上同样的地位,使得南极条约成为一纸空文。但人类的理智在另一方面取得了胜利,全球彻底销毁核武器的最后进程开始了,随着全球无核化的实现,人类对南极大陆的争夺变得安全了一些。 一、新固态 走在这个巨洞中,沈华北如同置身于没有星光的夜空下的黑暗平原上。脚下,在核爆的高温中熔化的岩石已经冷却凝固,但仍有强劲的热力透过隔热靴底使脚板出汗。远处洞壁上还没有冷却的部分发着在黑暗中刚能看到的红光,如同这黑暗平原尽头的朦胧晨曦。沈华北的左边走着他的妻子赵文佳,前面是他们八岁的儿子沈渊,这孩子在笨重的防辐射服中仍蹦蹦跳跳。在他们周围,是联合国核查组的人员,他们密封服头盔上的头灯在黑暗中射出许多道长长的光柱。 全球核武器的最后销毁采用两种方式:拆卸和地下核爆炸。这是位于中国的地下爆炸销毁点之一。 核查组组长凯文斯基从后面赶上来,他的头灯在洞底投下前面三人晃动的长影子,“沈博士,您怎么把一家子都带来了?这里可不是郊游的好去处。” 沈华北停下脚步,等着这位俄罗斯物理学家赶上来:“我妻子是销毁行动指挥中心的地质工程师,至于儿子,我想他喜欢这种地方。” “我们的儿子总是对怪异和极端的东西着迷。”赵文佳对丈夫说,透过防辐射面罩,沈华北看到了她脸上忧虑的表情。 小男孩儿在前面手舞足蹈地说:“这个洞开始时才只有菜窖那么大点儿呢,两次就给炸成这么大了!想想***的火球像个被埋在地下的娃娃,哭啊叫啊蹬啊踹啊,真的很有趣儿呢!” 沈华北和赵文佳交换了一下眼色,前者面露微笑,后者脸上的忧虑又加深了一些。 “孩子,这次是八个娃娃!”凯文斯基笑着对沈渊说,然后转向沈华北:“沈博士,这正是我现在想要同您谈的:这次毁销的是八颗巨浪型潜射导弹的弹头,每颗当量十万吨级,这八颗核弹放在一个架子上呈正立方体布置……” “有什么问题吗?” “起爆前我从监视器中清楚地看到,在这个由核弹头构成的立方体正中,还有一个白色的球体。” 沈华北再次停住脚步,看着凯文斯基说:“博士,销毁条约规定了向地下放的东西不能少于多少,好像不禁止多放进去些什么。既然爆炸的当量用五种观测方式都核实无误,其它的事情应该是无所谓的。” 凯文斯基点点头:“这正是我在爆炸后才提这个问题的原因,只是出于好奇心。” “我想您听说过‘糖衣’吧。” 沈华北的话如同一句咒语,使这巨洞中的一切都僵滞不动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指向各个方向的头灯光柱也都不再晃动了。由于谈话是通过防辐射服里的无线电对讲系统进行的,远处的人也都能清楚地听到沈华北的话。短暂的静止后,核查组的成员们从各个方向会聚过来,这些不同国籍的人大部分都是核武器研究领域的精英。 “那东西真的存在?”一个美国人盯着沈华北问,后者点点头。 据传说,上世纪中叶,在得知中国第一次核试验完成的消息后,毛**的第一个问题是:“那是核爆炸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问题问得很内行。裂变核弹的关键技术是向心压缩,核弹引爆时,裂变物质被包裹着它的常规炸药的爆炸力压缩成一个致密的球体,达到临界密度而引发剧烈的链式反应,产生核爆炸。这一切要在百万分之一秒内发生,对裂变物质的向心压缩必须极其精确,向心压力极微小的不平衡都可能在裂变物质还没有达到临界密度前将其炸散,那样的话所发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化学爆炸。自核武器诞生以来,研究者们用复杂的数学模型设计出各种形状的压缩炸药,近年来,又尝试用最新技术通过各种手段得到精确的向心压缩,“糖衣”就是这类技术设想中的一种。 “糖衣”是一种纳米材料,它用来在裂变弹中包裹核炸药,外面再包裹一层常规炸药。“糖衣”具有自动平衡分配周围压应力的功能,即使外层炸药爆炸时产生的压应力不均匀,经过“糖衣”的应力平衡分配,它包裹的核炸药仍能得到精确的向心压缩。 沈华北说:“你们看到的由八颗核弹头围绕的那个白色球体,是用‘糖衣’包裹的一种合金材料,它将在核爆中受到巨大的向心压力。这是我们计划在整个销毁过程中进行的一项研究,这毕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当核弹全部消失后,短时期内地球上很难再产生这么大的瞬间压应力了。在如此巨大的向心压力下试验材料会变成什么,会发生些什么,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们希望通过这项研究,为‘糖衣’技术在民用领域找到一个光明的前景。” 一位联合国官员说:“你们应该把石墨包在‘糖衣’中放进去,那样我们每次爆炸都能得到一大块钻石,耗资巨大的核销毁工程说不定变得有利可图呢。” 耳机里听到几声笑,没有技术背景的官员在这种场合总是受到轻蔑的。“八十万吨级核爆炸产生的压力,不知比将石墨转化为金刚石的压力大多少个数量级。”有人说。 沈渊清亮的童音突然在大家的耳机中响起:“这大爆炸产生的当然不是金刚石,我告诉你们是什么吧:是黑洞!一个小小的黑洞!它将把我们都吸进去,把整个地球吸进去!通过它,我们将钻到一个更漂亮的宇宙中!” “呵呵孩子,那这次核爆炸的压力又太小了……沈博士,您儿子的小脑袋真的不同寻常!”凯文斯基说,“那么试验结果呢?那块合金变成了什么?我想你们多半找不到它了吧?” “我也还不知道呢,我们去看看吧。”沈华北向前指指说。核爆炸使这个巨洞呈规则的球形,因而洞的底面是一个小盆地,在远方盆地的正中央,晃动着几盏头灯,“那是‘糖衣’试验项目组的人。” 大家向盆地中央走去,感觉像在走下一道长长的山坡。这时,凯文斯基突然站住了,接着蹲下来把双手贴着地面,“地下有振动!” 其他人也感觉到了,“不会是核爆炸诱发的地震吧?” 赵文佳摇摇头:“销毁点所在地区的地质结构是经过反复勘测的,绝对不会诱发地震,这振动不是地震,它在爆炸后就出现了,持续不断直到现在,邓伊文博士说它与‘糖衣’试验有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随着他们接近盆地中心,由地层深处传来的震动渐渐增强,直到使脚底发麻,仿佛大地深处有一个粗糙的巨轮在疯狂旋转。当他们来到盆地中心时,那一小群人中有一个站起身来,他就是赵文佳刚才提到的邓伊文,材料核爆压缩试验项目的负责人。 “你手里拿的什么?”沈华北指着邓伊文手中一大团白色的东西问。 “钓鱼线,”邓博士说着,分开围成一圈蹲在地上的那群人,他们正盯着地上的一个小洞看,那个洞出现在熔化后又凝结的岩石表面,直径约十厘米,呈很规则的圆形,边缘十分光滑,像钻机打的孔,郑伊文手中的钓鱼线正源源不断地向洞中放下去,“瞧,已经放了一万多米了,还远没到底儿呢。经雷达探测,这洞已有三万多米深,还在不断延长。” “它是怎么来的?”有人问。 “那块被压缩后的试验合金钻出来的,它沉到地层中去了,就像石块在海面上沉下去一样,这震动就是它穿过致密的地层时传上来的。” “哦天啊,这可真是奇迹!”凯文斯基惊叹说,“我还以认那块合金将不过是被核爆的高温蒸发掉呢。” 郑伊文说:“如果没有包裹‘糖衣’的话会是那样的结果,但这次它还没来得及被蒸发,就被‘糖衣’焦聚的向心压力压缩成一种新的物质形态,叫超固态比较合适,但物理学中已经有了这个名称,我们就叫它新固态吧。” “您是说,这东西的比重与地层的比重相比,就如同石块与水的比重相比?” “比那要大得多,石块在水中下沉主要是因为水是液体,水结冰后比重变化不大,但放在上面的石块就沉不下去。现在新固态物质竟然在固态的岩石中下沉,可见它的密度是多么惊人!” “您是说它成了中子星物质?” 郑伊文摇摇头:“我们现在还没有精确测定,但可以肯定它的密度比中子星的简并态物质小得多,这从它的下沉速度就可以看出来。如果真是一块中子星物质,那么它在地层中的下沉将如同陨石坠入大气层一样块,那会引起火山爆发和大地震。它是介于普通固态和简并态之间的一种物质形态。” “它会一直沉到地心吗?”沈渊问。 “也许会吧,孩子,因为在下沉到一定深度后,地层物质将变成液态的,那将更有利于它的下沉!” “真好玩儿真好玩!” 在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洞上的时候,沈华北一家三口悄悄地离开了人群,远远地走到黑暗之中。除了脚下地面的震动外,这里很静,他们头灯的光柱照不了多远就溶于黑暗中,仿佛他们只是无际虚空中三个抽象的存在。他们把对讲系统调到私人频道,在这里,小沈渊将做出一个决定一生的选择:是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沈渊的父母面临着一个比离婚更糟的处境:他的爸爸现在已是血癌晚期。沈华北不知道他的病是否与所从事的核科学研究有关,但可以肯定自己已活不过半年了。幸运的是人体冬眠技术已经成熟,他将在冬眠中等待治愈血癌的技术出现。沈渊可以和父亲一起冬眠,然后再一同醒来,也可以同妈妈一起继续生活。从各方面考虑,显然后者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孩子倾向于同爸爸一起到未来去,现在沈华北和赵文佳再次试图说服他。 “妈妈,我和你留下来,不同爸爸去睡觉了!”沈渊说。 “你改变主意了?!”赵文佳惊喜地问。 “是的,我觉得不一定非要去未来,现在就很好玩儿,比如刚才那个沉到地心去的东西,多好玩儿!” “你决定了?”沈华北问,赵文佳瞪了他一眼,显然怕孩子又改变主意。 “当然!我去看那个洞了……”小沈渊说着向远处那头灯晃动的盆地中心跑去。 赵文佳看着孩子的背影,忧虑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带好他,这孩子太像你了,整日生活在自己的梦中,也许未来真的更适合他。” 沈华北扶着妻子的双肩说:“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再说像我有什么不好,总要有爱做梦的那一类人。” “生活在梦中没什么可怕,我就是因为这个爱上你的,但你难道没有发现这孩子的另一面?他在学校竟然同时当上了两个班的班长!” “这我也是刚知道,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权力欲像刀子一样锋利,而且不乏实现它的能力和手段,这与你是完全不同的。” “是啊,这两种性格怎么可能融为一体呢?” “我更担心的是这种融合将来会发生什么?” 这时孩子的身影已完全溶入远方那一群头灯中,他们将目光收回,都关掉头灯,将自己完全溶入黑暗中。 沈华北说:“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我所等待的技术,也许在明年就能出现,也许要等上一个世纪,也许……永远也不会出现。你再活四十年没有问题,一定要答应我一个请求:如果四十年后那项技术还没出现,也一定要让我苏醒一次,我想再看看你和孩子,千万不要让这一别成为永别。” 黑暗中赵文佳凄凉地笑笑:“到未来去见一个老太婆妻子和一个比你大十岁的儿子?不过,像你说的,生活还得继续。” 他们就在这核爆炸形成的巨洞中默默地渡过了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明天,沈华北将进入无梦的长眠,赵文佳将和他们那个生活在梦中的孩子一起,继续沿着莫测的人生之路,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二、苏醒 他用了一整天时间才真正醒来,意识初萌时,世界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团白雾,十个小时后这白雾中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也是白色的,又过了十个小时,他才辩认出那些影子是医生和护士。冬眠中的人是完全没有时间感的,所以沈华北这时绝对肯定自己的冬眠时间仅是这模糊的一天,他认定冬眠维持系统在自己刚失去知觉后就出了故障。视力进一步恢复后,他打量了一下这间病房,很普通的白色墙壁,安在侧壁上的灯发出柔和的光芒,形状看上去也很熟悉,这些似乎证实了他的感觉。但接下来他知道自己错了:病房白色的天花板突然发出明亮的蓝光,并浮现出醒目的白字: 您好!承担您冬眠服务的大地生命冷藏公司已于2089年破产,您的冬眠服务已全部移交绿云公司,您现在的冬眠编号是ws368200402—118,并享有与大地公司所签定合同中的全部权利。您已经完成全部治疗程序,您的全部病症已在苏醒前被治愈,请接受绿云公司对您获得新生的祝贺。 您的冬眠时间为74年5个月7天零13小时,预付费用没有超支。 现在是2125年4月16日,欢迎您来到我们的时代。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才渐渐恢复听力,并能够开口说话,在七十四年的沉睡后,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妻子和儿子呢?” 站在床边的那位瘦高的女医生递给他一张折叠的白纸:“沈先生,这是您妻子给您的信。” 我们那时已经很少有人用纸写信了……沈华北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了医生一眼,但当他用还有些麻木的双手展开那张纸后,得到了自己跨越时间的第二个证据:纸面一片空白,接着发出了蓝荧荧的光,字迹自上而下显示出来,很快铺满了纸面。他在进入冬眠前曾无数次想像过醒来后妻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但这封信的内容超出了他最怪异的想像: 亲爱的,你正处于危险中!(大字体) 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给你这封信的是郭医生,她是一个你可以信赖的人,也许是这个世界上你惟一可以信赖的人,一切听她的安排。 请原谅我违背了诺言,没有在四十年后苏醒你。我们的渊儿已成为一个你无法想像的人,干了你无法想像的事,做为他的母亲我不知如何面对你,我伤透了心,已过去的一生对于我毫无意义,你保重吧。 “我儿子呢?沈渊呢?!”沈华北吃力地支起上身问。 “他五年前就死了。”医生的回答极其冷酷,丝毫不顾及这消息带给这位父亲的剌痛,接着她似乎多少觉察到这一点,安慰说:“您儿子也活了七十八岁。” 郭医生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沈华北:“这是你的新身份卡,里面存贮的信息都在刚才那封信上。” 沈华北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上面除了赵文佳那封简短的信外什么都没有,当他翻动纸张时,折皱的部分会发出水样的波纹,很像用手指按压他的时代的液晶显示器时发生的现象。郭医生伸手拿过那张纸,在右下角按了一下,纸上的显示被翻过一页,出现了一个表格。 “对不起,真正意义上的纸张已经不存在了。” 沈华北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因为森林已经不存在了。”她耸耸肩说,然后逐项指着表格上的内容:“你现在的名字叫王若,出生于2097年,父母双亡,也没有任何亲属,你的出生地在呼和浩特,但现在的居住地在这里——这是宁夏一个很偏僻的山村,是我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地方,不会引人注意……不过你去那里之前需要整容……千万不要与人谈起你儿子,更不要表现出对他的兴趣。” “可我出生在北京,是沈渊的父亲!” 郭医生直起身来,冷冷地说:“如果你到外面去这样宣布,那你的冬眠和刚刚完成的治疗就全无意义了,你活不过一个小时。” “到底发生了什么?!” 医生笑笑:“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你不知道……好了,我们要抓紧时间,你先下床练习行走吧,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沈华北还想问什么,突然响起了震耳的撞门声,门被撞开后,有六七个人冲了进来,围在他的床边。这些人年龄各异,衣着也不相同,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一顶奇怪的帽子,或戴在头上或拿在手中,这种帽子有齐肩宽的圆沿,很像过去农民戴的草帽;他们的另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戴着一个透明的口罩,其中有些人进屋后已经把它从嘴上扯了下来。这些人齐盯着沈华北,脸色阴沉。 “这就是沈渊的父亲吗?”问话的人看上去是这些人中最老的一位,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像是有八十多岁了,不等医生回答,他朝周围的人点点头,“很像他儿子。医生,您已经尽到了对这个病人的责任,现在他属于我们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的?”郭医生冷静地问。 不等老者回答,病房一角的一位护士说:“我,是我告诉他们的。” “你出卖病人?!”郭医生转身愤怒地盯着她。 “我很高兴这样做。”护士说,她那秀丽的脸庞被狞笑扭曲了。 一个年轻人揪住沈华北的衣服把他从床上拖了下来,冬眠带来的虚弱使他瘫在地上,一个姑娘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那尖尖的鞋头几乎扎进他的肚子里,剧痛使他在地板上像虾似地弓起身体,那个老者用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像竖一根竹杆似地想让他站住,看到不行后一松手,他又仰面摔倒在地,后脑撞到地板上,眼前直冒金星,他听到有人说: “真好,那个杂种欠这个社会的,总算能够部分偿还了。” “你们是谁?”沈华北无力地问,他在那些人的脚中间仰视着他们,好像在看着一群凶恶的巨人。 “你至少应该知道我,”老者冷笑着说,从下面向上看去,他的脸十分怪异,让沈华北胆寒,“我是邓伊文的儿子,邓洋。” 这个熟悉的名字使沈华北心里一动,他翻身抓住老者的裤脚,激动地喊道:“我和你父亲是同事和最好的朋友,你和我儿子还是同班同学,你不记得了?天啊,你就是洋洋?!真不敢相信,你那时……” “放开你的脏爪子!”邓洋吼道。 那个拖他下床的人蹲下来,把凶悍的脸凑近沈华北说:“听着小子,冬眠的年头儿是不算岁数的,他现在是你的长辈,你要表现出对长辈的尊敬。” “要是沈渊活到现在,他就是你爸爸了!”邓洋大声说,引起了一阵哄笑,接着他挨个指着周围的人向他介绍:“在这个小伙子四岁时,他的父母同时死于中部断裂灾难;这姑娘的父母也同时在螺栓失落灾难中遇难,当时她还不到两岁;这几位,在得知用毕生的财富进行的投资化为乌有时,有的自杀未遂,有的患了精神分裂症……至于我,被那个杂种诱骗,把自己的青春和才华都扔到那个该死的工程中,现在得到的只是世人的唾骂!” 躺在地板上的沈华北迷惑地摇着头,表示他听不懂。 “你面对的是一个法庭,一个由南极庭院工程的受害者组成的法庭!尽管这个国家的每个公民都是受害者,但我们要独享这种惩罚的快感。真正的法庭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比你们那时还要复杂的多,所以我们才不会把你送到那里去,让他们和那些律师扯一年淡之后宣布你无罪,就像他们对你儿子那样。我们会让你得到真正的审判,当一小时后这个审判执行时,你会发现如果七十多年前就死于白血病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周围的人又齐声狞笑起来。接着有两个人架起沈华北的双臂把他向门外拖去,他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地板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沈先生,我已经尽力了。”在他被拖出门前,郭医生在后面说,他想回头再看看她,看看这个被妻子称为他在这个冷酷时代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但这种被拖着的姿式使他无力回头,只听到她又说:“其实,你不必太沮丧,在这个时代,活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他被拖出门后,听到医生在喊:“快把门关上,把空净器开大,你要把我们呛死吗?!”听她的口气,显然不再关心他的命运。 出门后,他才明白医生最后那句话的意思:空气中有一种剌鼻的味道,让人难以呼吸。他被拖着走过医院的走廊,出了大门后,那两个人不再拖他,把他的胳膊搭到肩上架着走。来到外面后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吸入的不是他想像的新鲜空气,而是比医院大楼内更污浊更呛人的气体,他的肺里火辣辣的,爆发出持续不断的剧烈咳嗽,就在他咳到要窒息时,听到旁边有人说:“给他戴上呼吸膜吧,要不在执行前他就会完蛋。”接着有人给他的口鼻罩上了一个东西,虽然只是一种怪味代替了另一种,他至少可以顺畅地呼吸了。又听到有人说:“防护帽就不用给他了,反正在他能活的这段时间里,紫外线什么的不会导致第二次白血病的。”这话又引起了其他的人一阵怪笑。当他喘息稍定,因窒息而流泪的双眼视野清晰后,便抬起头来第一次打量未来世界。 他首先看到街道上的行人,他们都戴着被称为呼吸膜的透明口罩和叫做防护帽的大草帽,他还注意到,虽然天气很热,但人们穿得都很严实,没有人露出皮肤。接着他看到了周围的世界,这里仿佛处于一个深深的峡谷中,这峡谷是由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构成的,说高耸入云一点都不夸张,这些高楼全都伸进半空中的灰云里,在狭窄的天空上,他看到太阳呈一团模糊的光晕在灰云后出现,那光晕移动着黑色的烟纹,他这才知道这遮盖天空的不是云而是烟尘。 “一个伟大的时代,不是吗?”邓洋说,他的那些同伙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他被架着向不远处的一辆汽车走去,形状有些变化,但他肯定那是汽车,大小同过去的小客车一样,能坐下这几个人。接着有两个人超过了他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们戴着头盔,身上的装束与过去有很大的不同,但沈华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并冲他们大喊起来: “救命!我被绑架了!救命!!” 那两个警察猛地回头,跑过来打量着沈华北,看了看他的病号服,又看了看他光着的双脚,其中一个问:“您是刚苏醒的冬眠人吧?” 沈华北无力地点点头:“他们绑架我……” 另一名警察对他点点头说:“先生,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这一时期苏醒的冬眠人数量很多,为安置你们占用了大量的社会保障资源,因而你们经常受到仇视和攻击。”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沈华北说,但那警察挥手打断了他。 “先生,您现在安全了。”然后那名警察转向邓洋一伙人,“这位先生显然还需要继续治疗,你们中的两个人送他回医院,这位警官将一同去了解情况,我同时通知你们,你们七个人已经因绑架罪被逮捕。”说着他抬起手腕对着上面的对讲机呼叫支援。 邓洋冲过去制止他:“等一下警官,我们不是那些迫害冬眠人的暴徒,你们看看这个人,不面熟吗?” 两个警察仔细地盯着沈华北看,还短暂地摘下他的呼吸膜以更好地辩认,“他……好像是米西西!” “不是米西西,他是沈渊的父亲!” 两个警察瞪大双眼在邓洋和沈华北之间来回看着,像是见了鬼。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把他们拉到一边低声说着,这过程中两个警察不时抬头朝沈华北这边看看,每次的目光都有变化,在最后一次朝这边投来的目光中,沈华北绝望地读出这些人已是邓洋一伙的同谋了。 两个警察走过来,没有朝沈华北看一眼,其中一位警惕地环视四周做放哨状,另一名径直走到邓洋面前说,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就当没看见吧,千万不要让公众注意到他,否则会引起一场骚乱的。” 让沈华北恐惧的不仅仅是警察话中的内容,还有他说这话时的样子,他显然不在乎让沈华北听到这些,好像他只是一件放在旁边的没有生命的物件。 那些人把沈华北塞进汽车,他们也都上了车,在车开的同时车窗的玻璃都变得不透明了,车是自动驾驶的,没有司机,前面也看不到可以手动的操纵杆件。一路上车里没有人说话,仅仅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沈华北随口问: “谁是米西西?” “一个电影明星,”坐在他旁边的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说,“因扮演你儿子而出名,沈渊和外星撒旦是目前影视媒体上出现最多的两个大反派角色。” 沈华北不安地挪挪身体,与她拉开一条缝,这时他的手臂无意间触碰了车窗下的一个按钮,窗玻璃立刻变得透明了。他向外看去,发现这辆车正行驶在一座巨大而复杂的环状立交桥上,桥上挤满了汽车,车与车的间距只有不到两米的样子。这景象令人恐惧之处是:这时并不是处于塞车状态,就在这塞车时才有的间距下,所有的车辆都在高速行驶,时速可能超过了每小时一百公里!这使得整个立交桥像一个由汽车构成的疯狂大转盘。他们所在的这辆车正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冲向一个叉路口,在这辆车就要撞入另一条车流时,车流中正好有一个空档在迎接它,这种空档以令人难以觉察的速度在叉路口不断出现,使两条湍急的车流无缝地合为一体。沈华北早就注意到车是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已把公路的利用率发挥到极限。 后面有人伸手又把玻璃调暗了。 “你们真想在我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杀死我吗?”沈华北问。 坐在前排的邓洋回头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那我就简单地给你讲讲吧。” 三、南极庭院 “想象力丰富的人在现实中往往手无缚鸡之力,相反,那些把握历史走向的现实中的强者,大多只有一个想象力贫乏的大脑,你儿子,是历史上少有的把这两者合为一体的人。在大多数时间,现实只是他幻想海洋中的一个小小的孤岛,但如果他愿意,可能随时把自己的世界翻转过来,使幻想成为小岛而现实成为海洋,在这两个海洋中他都是最出色的水手……” “我了解自己的儿子,你不必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沈华北打断邓洋说。 “但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沈渊在现实中爬到了多高的位置,拥有了多大的权力,这使他有能力把自己最变态的狂想变成现实。可惜,社会没有及早发现这个危险。也许历史上曾有过他这样的人,但都像擦过地球的小行星一样,没能在这个世界上释放自己的能量就消失在茫茫太空中,不幸的是,历史给了你儿子用变态狂想制造灾难的机会。” “在你进入冬眠后的第五年,世界对南极大陆的争夺有了一个初步结果:这个大陆被确定为全球共同开发的区域,但各个大国都为自己争得了大面积的专属经济区。尽早使自己在南极大陆的经济区繁荣起来,并尽快开发那里的资源,是各大国摆脱因环境问题和资源枯竭而带来的经济衰退的唯一希望,‘未来在地球顶上’成为当时尽人皆知的口号。” “就在这时,你儿子提出了那个疯狂设想,声称这个设想的实现将使南极大陆变为这个国家的庭院,那时从北京去南极将比从北京去天津还方便。这不是比喻,是真的,旅行的时间要比去天津的短,消耗的能源和造成的污染都比去天津的少。那次著名的电视演讲开始时,全国观众都笑成一团,像在看滑稽剧,但他们很快安静下来,因为他们发现这个设想真的能行!这就是南极庭院设想,后来根据它开始了灾难性的南极庭院工程。” 说到这里,邓洋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 “接着说呀,南极庭院的设想是什么?”沈华北催促道。 “你会知道的。”邓洋冷冷地说。 “那你至少可以告诉我,我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是沈渊的父亲,这不是很简单吗?” “现在又盛行血统论了?” “当然没有,但你儿子的无数次表白使血统论适合你们。当他变得举世闻名时,就真诚地宣称他思想和人格的绝大部分是在八岁前从父亲那里形成的,以后的岁月不过是进行一些知识细节方面的补充而已。他还声明,南极庭院设想的最初创造者也是父亲。” “什么?!我?南极……庭院?!这简直是……” “再听我说完最后一点:你还为南极庭院工程提供了技术基础。” “你指的什么?!” “当然是新固态材料,没有它,南极庭院设想只是一个梦呓,而有了它,这个变态的狂想立刻变得现实了。” 沈华北困惑地摇摇头,他实在想像不出,那超高密度的新固态材料如何能把南极大陆变成这个国家的庭院。 这时车停了。 四、地狱之门 下车后,沈华北迎面看到一座奇怪的小山,山体呈单一铁锈色,光秃秃的看不到一棵草。邓洋向小山一偏头说:“这是一座铁山,”看到沈华北惊奇的目光,他又加上一句“就是一大块铁。”沈华北举目四望,发现这样的铁山在附近还有几座,它们以怪异的色彩突兀在出现在这广阔的平原上,使这里有一种异域的景色。 沈华北这时已恢复到可以行走,他脚步蹒跚地随着这伙人走向远处一座高大的建筑物,那个建筑物呈一个完美的圆柱形,有上百米高,表面光滑一体,没有任何开口。他们走近后,看到一扇沉重的铁门轰隆隆地向一边滑开,露出一个入口,一行人走了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密实地关上了。 在暗弱的灯光下,沈华北看到他们身处一个像是密封舱的地方,光滑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一长排像太空服一样的密封装,人们各自从墙上取下一套密封装穿了起来,在两个人的帮助下他也开始穿上其中的一件。在这过程中他四下打量,看到对面还有一扇紧闭的密封门,门上亮着一盏红灯,红灯旁边有一个发光的数码显示,他看出显示的是大气压值。当他那沉重的头盔被旋紧后,在面罩的右上角出现一块透明的液晶显示区,显示出飞快变化的数字和图形,他只看出那是这套密封服内部各个系统的自检情况。接着,他听到外面响起低沉的嗡嗡声,像是什么设备启动了,然后注意到对面那扇门上方显示的大气压值在迅速减小,在大约三分钟后减到零,旁边的红灯转换为绿灯,门开了,露出这个密封建筑物黑洞洞的内部。沈华北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这是一个由大气区域进入真空区域的过渡舱,如此说来,这个巨大圆柱体的内部是真空的。 一行人走进了那个入口,门又在后面关上了,他们身处浓浓的黑暗之中,有几个人密封服头盔上的灯亮了,黑暗中出现几道光柱,但照不了多远。一种熟悉的感觉出现了,沈华北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向前走。”他的耳机中响起了邓洋的声音,头灯的光晕在前方照出了一座小桥,不到一米宽,另一头伸进黑暗中,所以看不清有多长,桥下漆黑一片。沈华北迈着颤抖的双腿走上了小桥,密封服沉重的靴子踏在薄铁板桥面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他走出几米,回过头来想看看后面的人是否跟上来了,这时所有人的头灯同时灭了,黑暗吞没了一切。但这只持续了几秒钟,小桥的下面突然出现了蓝色的亮光。沈华北回头看,只有他上了桥,其他人都挤在桥边看着他,在从下向上照的蓝光中,他们像一群幽灵。他扶着桥边的栏杆向下看去,几乎使血液凝固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站在一口深井上。 这口井的直径约十米,井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环绕光圈,在黑暗中标示出深井的存在。他此时正站在横过井口的小桥的正中央,从这里看去,井深不见底,井壁上无数的光圈渐渐缩小,直至成为一点,他仿佛在伏视着一个发着蓝光的大靶标。 “现在开始执行审判,去偿还你儿子欠下的一切吧!”邓洋大声说,然后用手转动安装在桥头的一个转轮,嘴里念念有词:“为了我被滥用的青春和才华……”小桥倾斜了一个角度,沈华北抓住另一面的栏杆努力使自己站稳。 接着邓洋把转轮让给了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后者也用力转了一下:“为了我被熔化的爸爸妈妈……”小桥倾斜的角度又增加了一些。 转轮又传到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手中,姑娘怒视着沈华北用力转动转轮:“为了我被蒸发的爸爸妈妈……” 因失去所有财富而自杀未遂者从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手中抢过转轮:“为了我的钱、我的劳斯莱斯和林肯车、我的海滨别墅的和游泳池、为了我那被毁的生活,还有我那在寒冷的街头排队领救济的妻儿……”小桥已经转动了九十度,沈华北此时只能用手抓着上面的栏杆坐在下面的栏杆上。 因失去所有财富而患精神分裂症的人也扑过来同因失去所有财富而自杀未遂者一起转动转轮,他的病显然还没好利索,没说什么,只是对着下面的深井笑。小桥完全倾覆了,沈华北双手抓着栏杆倒吊在深井上方。 这时的他并没有多少恐惧,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地狱之门,自己不算长的一生闪电般地掠过脑海: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灰色的,在那些时光中记不起多少快乐和幸福;走向社会后,他在学术上取得了成功,发明了“糖衣”技术,但这并没有使生活接纳他;他在人际关系的蛛网中挣扎,却被越缠越紧,他从未真正体验过爱情,婚姻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当他打定主意永远不要孩子时,孩子来到了人世……他是一个生活在自己思想和梦想世界中的人,一个令大多数人讨厌的另类,从来不可能真正地溶入人群,他的生活是永远的离群索居,永远的逆水行舟,他曾寄希望于未来,但这就是未来了:已去世的妻子、已成为人类公敌的儿子、被污染的城市、这些充满变态仇恨的人……这一切已使他对这个时代和自己的生活心灰意冷。本来他还打定主意,要在死前知道事情的真相,现在这也无关紧要了,他是一个累极了的行者,唯一渴望的解脱。 在井边那群人的欢呼声中,沈华北松开了双手,向那发着蓝光的命运的靶标坠下去。 他闭着眼睛沉浸的坠落的失重中,身体仿佛变得透明,一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已离他而去。在这生命的最后几秒钟,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首歌,这是父亲教他的一首古老的苏联歌曲,在他冬眠前的时代已没有人会唱了,后来他做为访问学者到莫斯科去,在那里希望找到知音,但这首歌在俄罗斯也失传了,所以这成了他自己的歌。在到达井底之前他也只能在心里吟唱一两个音符,但他相信,当自己的灵魂最后离开躯体时,这首歌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的……不知不觉中,这首旋律缓慢的歌已在他的心中唱出了一半,时间过去了好长,这时意识猛然警醒,他睁开双眼,看到自己在不停地飞快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蓝色光环。 坠落仍在继续。 “哈哈哈哈……”他的耳机中响起了邓洋的狂笑声,“快死的人,感觉很不错吧?!” 他向下看,看到一串扑面而来的发着蓝光的同心圆,他不停地穿过最大的一个圆,在圆心处不断有新的小圆环出现并很快扩大;向上看,也是一个同心圆,但其运动是前一个画面的反演。 “这井有多深?”他问。 “放心,您总会到底的,井底是一块坚硬平滑的钢板,叭叽一下,你摔成的那张肉饼会比纸还薄的!哈哈哈哈……” 这时,他注意到面罩右上角的那块液晶显示区又出现了,有一行发着红光的字: 您现在已到达100公里深度,速度1.4公里/秒,您已经穿过莫霍不连续面,由地壳进入地幔。 沈华北再次闭上双眼,这次他的脑海中不再有歌声,而是像一台冷静的计算机般飞快地思索着,当半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明白了一切:这就是南极庭院工程,那块坚硬平滑的井底钢板并不存在,这口井没有底。 这是一条贯穿地球的隧道。 五、大隧道 “它是走切线,还是穿过地心?”沈华北问,只是思维以语言的形式冒了一下头。 “聪明的头脑,这么快就想到了!”邓洋惊叹道。 “很像他儿子。”有人跟着说,听上去可能是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 “是穿过地心,由中国的漠河穿过地球到达南极大陆的最东端南极半岛。”邓洋回答沈华北说。 “刚才那座城市是漠河?!” “是的,它因作为地球隧道起点而繁荣起来。” “据我所知,从那里贯穿地球应该到达阿根廷南部。” “不错,但隧道有轻微的弯曲。” “既然隧道是弯曲的,我会不会撞上井壁呢?” “如果隧道笔直地直达阿根廷,你倒是肯定会撞上,那种笔直的地球隧道只有在贯穿两极之间的地轴上才能实现,这种与地轴成一定角度的隧道必须考虑地球的自转因素,它的弯曲正好能让你平滑地通过。” “呵,伟大的工程!”沈华北由衷地赞叹道。 您现在已到达300公里深度,速度2.4公里/秒,已进入地幔黏性物质区。 他看到自己穿过光圈的频率正在加快,下面和上面那两个同心圆的密度增加了许多。 邓洋说:“关于建造穿过地球的隧道,不是什么新想法,十八世纪就有两个人提出了这个设想,一位是叫莫泊都的数学家,另一位则是举世闻名的伏尔泰。到后来,法国天文学家佛兰马理翁又把这个计划重新提了出来,并且首先考虑了地球的自转因素……” 沈华北打断他问:“那你怎么说这想法是从我这里来的呢?” “因为前面那些人不过是在做思想试验,而你的设想影响了一个人,这人后来用自己魔鬼般的才能促成了这个狂想的实现。” “可……我不记得向沈渊提起过这些。” “真是个健忘的人,你做了一个后来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设想,却忘了。” “我真的想不起来。” “那你总能想起那个叫贝加多的阿根廷人,还有他送给你儿子的生日礼物吧?” 您现在已到达1500公里深度,速度5.1公里/秒,已进入地幔刚性物质区。 沈华北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沈渊六岁的生日,沈华北请在北京的阿根廷物理学家贝加多博士到家里做客。当时南美两强已经崛起,阿根廷对南极大陆的大片陆地提出领土要求,并向南极大量移民,同时快速发展核武器,让全世界大惊失色。在后来的全球无核化进程中,阿根廷自然是以有核国家的身份加入联合国销毁委员会,沈华北和贝加多都是这个委员会中一个技术小组的专家。 那次贝加多给沈渊带来的礼物是一个地球仪,它是用一种最新的玻璃材料制成的,那种玻璃是阿根廷飞速发展的技术水平的一个体现,它的折射率与空气相同,因而看不出玻璃球的存在,地球仪上的大陆仿佛是悬浮在两极之间,沈渊很喜欢这个礼物。 在晚饭后的聊天中,贝加多拿出了一张国内的大报,让沈华北看上面的一幅政治漫画,画上一位阿根廷球星正在踢地球。 “我不喜欢这个,”贝加纳说,“中国人对我的国家的了解好像只限于足球,并把这种了解引伸到国际政治上,阿根廷在你们的眼中也成了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国家。” “您要知道,阿根廷毕竟是在地球上与中国相距最远的一个国家,你们正在地球的对面。”赵文佳微笑着说,从沈渊的手中拿过那个全透明的地球仪,在上面,中国和阿根廷隔着那个超透明的球体重叠在一起。 “其实我有个办法能够使两国更好地交流,”沈华北拿过地球仪说,“只需从中国挖一条通过地心贯穿地球的隧道就行了。” 贝加纳说:“那个隧道也有一万两千多公里长,并不比飞机航线短多少。” “但旅行时间会短许多的,想想您带着旅行包从隧道的这一端跳进去……” 沈华北的本意是想把话题从政治上引开去,他成功了,贝加纳来了兴趣:“沈,你的思维方式总是与众不同……让我们看看:我跳进去后会一直加速,虽然我的加速度会随坠落深度的增加而减小,但确实会一直加速到地心,通过地心时我的速度达到最大值,加速度为零;然后开始减速上升,这种减速度的值会随着上升而不断增加,当到达地球的另一面阿根廷的地面时,我的速度正好为零。如果我想回中国,只需从那面再跳下去就行了,如果我愿意,可以在南北半球之间做永恒的简谐振动,嗯,妙极了,可是旅行时间……” “让我们计算一下吧。”沈华北打开电脑。 计算结果很快出来了,以地球理想的平均密度,从中国跳进地球隧道,穿过直径一万两千多公里的地球,坠落到阿根廷,需四十二分钟十二秒。 “快捷的旅行!”贝加纳高兴地说。 …… 您现在已到达2800公里深度,速度6.5公里/秒,您正在穿过古腾堡不连续面,进入地核。 坠落中的沈华北又听到邓洋说:“在那个晚上,你一定没有注意到,你的儿子瞪圆了那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出神地听着你的话,你更不可能知道,他盯着床头的那个透明地球一夜没睡。当然,你对儿子的这种影响可能有过无数次,你在沈渊的心灵中播下了许多狂想的种子,这只是其中开出花朵的一颗。” 沈华北凝视着周围距自己四五米远处的那一圈飞速上升的井壁,高频掠过的环绕光圈使井壁的表面有些模糊。 “这是新固态材料吗?”他问。 “还能是其它什么?有什么别的材料具有建造这样的隧道的强度呢?” “这样巨量的新固态物质是如何生产出来的?这种比重大得能沉入地层的材料怎样搬运和加工呢?” “只能最简略地说说:新固态物质是通过连续不断的小型核爆炸生产出来的,核心技术当然是你的‘糖衣’,其生产线是庞大而复杂的;新固态材料有多种密度级别,较低密度的材料不会沉入地层,用它造出一个面积较大的基础,将高密度材料放置于其上,其压强被基础分散,就能够浮在地面上了,用类似的原理,也可以进行这种材料的运输;至于新固态材料的加工,技术更加复杂,以你的知识水平可能无法理解。总之新固态材料已经是一个庞大的产业,其经济规模超过了钢铁,它并不只是用于南极庭院工程。” “那么这条隧道是如何建成的呢?” “首先告诉你一点:建构隧道的基本构件是井圈,每个井圈长约一百米,整条隧道是由大约二十四万个井圈连接而成。至于具体的施工过程,你是个聪明人,也许自己能想出来。” 您现在已到达4100公里深度,速度米7.5公里/秒,正处于液态地核中部。 “沉井?” “是的,是用沉井工艺,首先从中国和南极将井圈沉入地层,并拼接成贯穿地球的一条线,第二步是将迸接后的井圈中的地层物质掏出,隧道就形成了。你在隧道入口的外面看到的那些铁山,就是由从隧道的地核部分中掏出的铁镍合金堆成的。具体的施工要由地下船来进行,这种能在地层中行驶的机器也是由新固态材料制造的,有的型号能在地核深度行驶,它们能在地层中使下沉的井圈定位。” “这样算下来,只需十二万个井圈。” “超固态物质承受地球深处的压力和高温是没有问题的,但地下还有许多流动体,较浅处是流动的岩浆,更危险的是地核中的液态铁镍流,它们对隧道产生巨大的剪切冲击,新固态材料的强度能够承受这种冲击,但井圈之间的连接处就不行了,所以隧道由内外两层井圈构成,内层的井圈紧贴外层井圈,两层井圈间相互交错,这样就使隧道形成了足够的抗剪切强度。” 您现在已到达5400公里深度,速度米7.7公里/秒,正在接近固态地核。 “下面,我想你要告诉我南极庭院工程带来的灾难了。” 六、灾难 “南极庭院工程的第一次灾难发生于二十五年前,那时工程进入最后的勘探设计阶段,需要进行大量的地下航行。在一次勘探航行中,一艘名叫“落日六号”的地下船在地幔中失事,并下沉到地核中,船上三名乘员中有两人遇难,只有一名年轻的女领航员幸存,她现在仍被封闭在地心中,将在狭窄的地下船中渡过余生。那艘船上的中微子通讯设备已失去发射功能,但可能仍能接收。顺便说一句:她的名字叫沈静,是您的孙女。” 沈华北的心抽搐了一下。 在这疯狂的速度下,井壁上的光圈在沈华北眼中已连为一体,使这巨井的井壁发出剌目的蓝光,正在其中飞速坠落的沈华北,仿佛在穿过时光隧道,进入那并不遥远但他不曾经历过的过去。 您现在已到达5800公里深度,速度7.8公里/秒,您已进入固态地核,正在接近地心! “南极庭院工程进行到第六年,发生了惨烈的中部断裂灾难。前面说过,隧道是由内外两层相互交错的井圈构成,在装入内层井圈时,必须首先将已连接好的外层井圈中的地下物质掏空,以免两层井圈间混入杂质,影响它们之间贴合的紧密度。在施工中采用掏空一段外井圈放入一个内井圈的工艺,这就意味着在地核段的施工中,在一段外井圈被掏空而内井圈还未到位的这段时间里,包括接合部在内的两个外井圈将单独承受地核铁镍流的冲击。本来,两段井圈间的接合部采用十分坚固的铆接技术,在设计中,应该能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承受铁镍流的冲击。但在进入地核四百九十多公里处,两段刚刚掏空的井圈处有一股异常强大的铁镍流,其流速是以前的大量勘探中观测到的最高值的五倍。强大的冲击力使两个井圈错位,高温高压的地核物质瞬时涌入隧道,并沿着已建成的隧道飞速上升。在得知断裂发生后,作为工程总指挥的沈渊立刻下令关闭了位于古腾堡不连续面处的安全闸门,它被称为古腾堡闸。这时在闸门下近五百公里的隧道中,有两千五百多名工程人员在施工,在得知断裂发生后,他们同时乘坐隧道中的高速升降机撤离,共有一百三十多部升降机,最后一辆升降机与沿隧道上升铁镍流保持着三十公里左右的距离。最后只有六十一部升降机来得及通过古腾堡闸,其余都在闸门关闭后被四千多度高温的地核激流吞没,一千五百二十七人殒命地心。” “中部断裂灾难举世震惊,郑渊同时受到了两方面的强烈谴责:一方认为他完全可以等所有升降机都通过古腾堡闸时再关闭闸门,这时铁镍流距闸门还有三十公里,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来得及的。即使这道闸门没来得及关闭,在上面的莫霍不连续面(地表和地幔的交界面)处还有一道安全闸——莫霍闸。那些遇难者的极端愤怒的家属控告沈渊故意杀人罪。对此,沈渊在媒体面前只有一句话:‘我怕出漏子啊’这漏子确实出不得,有不止一部以南极庭院工程为题材的灾难片,其中最著名的是《铁泉》,在影片中有地核物质冲出地表的恶梦般的景象:一股铁镍液柱高高冲上同温层,在那个高度上散成一朵巨大的死亡之花,它发出的剌目白光使北半球的黑夜变成白昼,大地上下起了灼热的铁水的暴雨,亚洲大陆成了一口炼钢炉,人类最终面临恐龙的命运……这描述并不夸张,正因为如此,沈渊又面临着另一项与上面完全相反的指控:他应该更早些关闭古腾堡门,根本没有必要等那六十一部升降机通过。有更多的人支持这项指控,舆论给他安上了一项临时杜撰的罪名:因赎职而****。虽然在法律上两项指控最终都没有成立,但沈渊因此辞职,离开了南极庭院工程的指挥层,他拒绝了另外的任命,以后一直做为一名普通工程师在隧道中工作。” 这时,井壁发出的蓝光突然变成红色。 您现在已到达6300公里深度,速度8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心! 耳机里响起了邓洋的声音:“你现在已达到可以飞出地球的速度,却正处在这个星球的中心,地球正在围着你旋转,所有的海洋和大陆,所有的城市和所有的人,都在围着你旋转。” 沐浴在这庄严的红光中,沈华北的脑海中又响起了音乐,这次是一首宏伟的交响曲,他以第一宇宙速度穿过这发着红光的地心隧道,仿佛漂行在地球的血管中,这使他热血沸腾。 邓洋又说:“虽然新固态材料有良好的绝热性能,现在你周围的温度仍超过了一千五百度,你的密封服中的冷却系统正在全功率运行。” 井壁的红光只延续了十多秒钟,又变回宁静的蓝光。 您已通过地心,现在正在上升,并开始减速。您已经上升了500公里,速度7.8公里/秒,仍在固态地核中。 蓝光使沈华北冷静下来,他已适应了失重,现在缓缓地转动身体,使头部向着前进的方向,以找到上升的感觉。他问邓洋:“好象还有第三次灾难?” “螺栓失落灾难发生在五年前,那时南极庭院工程已经完工,地球隧道已投入了正式运营,每时每刻都有地心列车穿行于其中。地心列车的车箱是直径八米长五十米的圆柱体,每列地心列车最多可由二百节车箱组成,可运载两万吨货物或近万名乘客,穿过地球的单程需四十二分钟,运输过程只是自由坠落,不消耗任何能源。” “当时,在漠河起点站,一名维修工人不小心将一颗直径不到十厘米的螺栓掉进隧道,这枚螺栓是用一种能够吸收电磁波的新材料制造的,因而没有被安全监测系统的雷达检测到。螺栓在隧道中一直坠落,穿过地球到达南极站,又从那里向回坠落,在到达地心时击中了一列正在向南极上升的地心列车。螺栓与列车的相对速度高达每秒十六公里,这样的动能使它像一颗炸弹。它穿透了头两节车箱,把沿路的一切都汽化了,这两节车箱的爆炸,使整列列车以每秒八公里的速度擦到井壁上,在一瞬间就被撕得粉碎。大量的碎片在隧道中来回运行,有的一次次穿过整个地球,大部分则因撞击失去了部分速度,只是在地核附近摆动。用了一个月时间才把隧道中的碎片完全清整干净,列车上的三千名乘客的遗体没有找到,地核段的高温已把他们彻底火化了。”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2200公里,速度7.5米/秒,已重新进入地核的液态部分。 “但最大的灾难还是这个超级工程本身,南极庭院工程在技术上是人类史无前例的壮举,而在经济上的愚蠢也是空前绝后的,直到现在,人们对这样一个在经济规划上近乎白痴的工程竟得以实施仍百思不得其解,沈渊那魔鬼般的才能固然起了作用,其根本原因可能还在于人们开发新大陆的狂热和对技术的盲目崇拜。在经济学上,南极庭院工程的完工之日,也就是它的死亡之时。虽然通过地球隧道的运输极其快捷,且几乎不消耗能量,用当时人们的话说:‘扔下去就到了。’或‘跳下去就到了。’,但由于工程巨大的投资,使得地心列车的运输费用极其昂贵,这抵消了它的快捷的长处,使得地心列车在与传统运输方式的竞争中没什么明显优势。”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3500公里,速度6.5公里/秒,正在穿过古腾堡不连续面,重新进入地幔。 “人类的南极梦很快破灭了,蜂拥而来的工业和过渡的开发很快毁掉了这个地球上仅存的洁净世界,使南极大陆与其它大陆一样成了一个弥漫着烟尘的垃圾场。南极上空的臭氧层被完全破坏,其影响波及全球,即使在北半球,强烈的紫外线已使人们必需加以防护才能出门,南极冰盖的加速溶化也使全球的海平面急剧升高。在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后,人类的理智再次占了上风,联合国所有的成员国签署了新的南极公约,使人类全面撤出南极大陆,再次把南极变成人迹罕至的地方,期望那里的环境能够慢慢恢复。随着向南极运输需求的骤减,在螺栓失落灾难后,地心列车完全停止了运营,地球隧道被封闭,到现在已有八年了。但南极庭院工程带来的经济灾难一直在持续,无数购买了南极庭院公司股票的人血本无归,引发了严重的社会动乱,投资的黑洞使国家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我们还在这场灾难的低谷中痛苦地徘徊着……好了,这就是南极庭院工程的故事。” 随着速度的降低,井壁上本是稳定平滑的蓝光开始闪烁,渐渐地,周围的井壁能够分辩出单个的环绕光圈在掠过,向两个方向看,那密密的同心圆靶标又开始呈现出来。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4800公里,速度5.1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幔的刚性物质区。 七、沈渊之死 “我儿子后来怎么样了?”沈华北问。 “隧道封闭后,沈渊做为留守人员呆在漠河起点站。有一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同女儿在一起。’后来我知道,他在这几年中一直过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每天都穿着密封服在地球隧道中来回坠落,睡觉都在里面,只有在吃饭和为密封服补充能量时才回到起点站。他每天要穿过地球三十次左右,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漠河和南极半岛间,做着周期为八十四分钟、振幅为一万两千六百公里的简谐振动。”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6000公里,速度2.4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幔的黏性物质区。 “谁也不知道沈渊在这永恒的坠落中都干些什么,但据他的同事说,每次通过地心时,他都会通过中微子通讯设备与女儿打招呼,他更是常常在坠落中与女儿长谈,当然只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但生活在随着铁镍流在地核中运行的落日六号中的沈静应该是能够听到的。” “他的身体长时间处于失重状态中,但由于必需在起点站吃饭和给密封服充电,每天还要在地面经受两到三次的正常地球重力,这样的折腾使他年老的心脏变得很脆弱,他在一次坠落中死于心脏病,当时没人注意到,于是他的遗体又在地球隧道中运行了两天,密封服的能量耗尽,停止制冷,地球隧道成了他的火葬炉,遗体在最后一次通过地心时被烧成了灰。我相信,你儿子对于这个归宿是很满意的。”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6200公里,速度1.4公里/秒,已经穿过莫霍不连续面,进入地壳。注意,您正在接近地球隧道的南极顶点! “这也是我的归宿,对吗?”沈华北平静地问。 “你也应该感到满足,临死前,你已经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本来我们是想在不穿密封服的情况下把你扔进地球遂道的,但现在让你穿上了,完整地看到了你儿子创造的东西。” “是的,我很满足,此生足矣,我真诚地谢谢各位了!” 没有回答,耳机中的嗡嗡声骤然消失,地球另一端的那几个复仇者中断了通讯。 沈华北看到上方的同心圆已经很稀疏了,他两三秒才能穿过一个光圈,而且这间隔还在急剧地拉长,这时耳机中响起了一声蜂鸣,面罩上显示: 您已经到达地球隧道的南极顶点! 他看到同心圆的圆心变空了,不再有新的光圈浮现,中间那个光圈越来越大,终于,他穿过了这最后一个蓝色光圈,以不太快的速度升向一道与隧道另一端一模一样的横过井口的小桥,小桥上站着几个穿密封服的人,在他升出井口时,这些人一起伸手抓住了他,把他拉上桥。 南极站的内部也处于黑暗之中,只有井壁上光圈的蓝光照上来。他抬起头,迎面看到上方悬着一个巨大的圆柱体,其直径比井口稍小,他走到小桥尽头的井边,再向上看,隐约看到上方有一排这样的圆柱体,他数出了四个,再后面的就隐没到高处的黑暗中了,他知道,这就是停运的地心列车。 八、南极 半小时后,沈华北同那几名救他命的警察一起,走出地球隧道的南极站,站在已没有积雪的南极平原上,远处可以看到被废弃的城市。低垂在地平线上的太阳把软弱无力的光芒投在这广阔而没有生气的大陆上。这里的空气比地球的另一端要好些,不用戴呼吸膜。 一名警官告诉沈华北,他们是在南极空城中留守的少数警务人员,接到郭医生的报警后,立刻赶到了南极站。当时井口是被封闭的,他们紧急联系地球遂道管理部门打开井盖,正好看见沈华北在蓝光中升向井口,仿佛从深海中浮出来一般。如果晚几秒钟,沈华北必死无疑,密封的井盖将挡住他,使他开始向北半球的另一次坠落,而在他再次通过地心之前,密封服的能量就会耗尽,他将像儿子一样在地心熔炉中化为灰烬。 “以邓洋为首的那几个家伙已经被逮捕,他们将被以杀人罪起诉,不过,”警官冷冷地盯着沈华北说,“我理解他们的感情。” 沈华北仍然沉浸在失重带来的眩晕中,他看着天边的太阳,长出一口气,又说了一句:“我此生足矣——” “要是这样,您对自己今后的命运就比较容易接受了。”另一名警官说。 “命运?”沈华北清醒过来,扭头看着那名警官。 “您不能在这个时代生活,否则这样的事还会发生。好在政府有一个时间移民计划,为了减轻人口对环境的压力,强制一部分人口进入冬眠,让他们到未来去生活,现在政府已经决定,您将做为时间移民的一员,重新进入冬眠,这一次要多长时间才能被苏醒,我可说不准。” 沈华北好一会儿才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对警官深深地鞠躬:“谢谢谢谢,我怎么总是这样幸运?” “幸运?”警官不解地看着他说,“即使是这个时代的冬眠移民,也不可能适应未来社会的生活,别说您这样来自过去的人了!” 沈华北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无所谓,关键是,我将看到地球遂道再次成为人类的骄傲!” 警官们发出了几声笑:“怎么可能呢?这个完全失败的超级工程,只能永远做为你们父子俩的耻辱柱。” “哈哈哈哈……”沈华北大笑起来,失重的虚弱使他站立不稳,但在精神上他已亢奋到极点,“长城和金字塔都是完全失败的超级工程,前者没能挡住北方骑马民族的入侵,后者也没能使其中的法老木乃伊复活,但时间使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有凝结于其上的人类精神永远光彩照人!”他指指身后高高耸立的地球遂道南极站,“与这条伟大的地心长城相比,你们这些哭哭啼啼的孟姜女是多么可怜!哈哈哈哈……” 沈华北张开双臂,让南极的寒风吹透自己的身体,“渊儿,我们此生足矣——”他幸福地说。 尾声 沈华北再次苏醒是半个世纪以后,他醒来后,几乎经历了与五十年前的那次苏醒时一样的事:被一群陌生人带上车,进入地球遂道的漠河站,穿上密封服(令他不可理解的是,这密封服竟然比五十年前的那身笨重了许多。),再次被仍进地球遂道开始漫长的坠落。四十年之后,地球隧道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条由无数蓝色光圈标示出的不见底的深井。 不过这次,有一个人陪着他下坠,这是一个美丽姑娘,她自我介绍说是他的导游。 “导游?对了,我的预感对了,地球隧道真的成为长城和金字塔了!”坠落中的沈华北兴奋地说。 “不,地球隧道没有成为长城和金字塔,它成了——”导游姑娘在失重中拉着沈华北的手,小心地与他在坠落中保持着同步。 “成了什么?” “地球大炮!” “什么?!”沈华北吃惊地打量着周围飞速掠过的井壁。 导游开始回忆:“在您冬眠后,全球的环境进一步恶化,污染和臭氧层破坏使各大陆最后的植被迅速消失,可呼吸的空气已成了商品……这时,要想拯球地球生态,只有关闭人类所有的重工业和能源工业。” “那样也许能让地球生态恢复,却会使人类文明毁灭。”沈华北插嘴说。 “面对当时的惨状,真有许多人愿意做出这种选择。不过更多的人在寻找另外的出路,最可行的办法,是把地球上的所有工业转移到太空和月球上。” “那么,你们建立了太空电梯?” “没有,试了试才知道那比挖地球隧道还难。” “那么,发明了反重力飞船?” “更没有,倒是从理论上证明了它根本不可能。” “核动力火箭?” “这倒是有,但其运输成本与传统火箭不相上下。如果用这些手段向太空转移工业,就又会发生地球遂道式的经济灾难了。” “那么你们什么也转移不了了,这么说,”沈华北咧嘴苦笑,“上面是后人类时代了?” 导游没有回答,两人在沉默中向那无底深渊继续坠下去,周围飞掠而过的光环越来越密,最后井壁成为发出蓝光的平滑的一体。又过了十分钟,蓝光变成红光,他们默默地以每秒八公里的速度通过地心,井壁很快又发出蓝光,导游姑娘灵巧地使身体旋转一百八十度,变为头向上的上升姿态,沈华北也笨拙地跟着这样做了。 “欧——”沈华北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从面罩右上角的显示中,他看到现在他们的速度是每秒八点五公里。 通过地心后,他们仍在加速! 让沈华北惊恐的另一件事是:他感到了重力,在这穿过地球的坠落过程中,本应自始自终是失重的,可他真的感到了重力!科学家的直觉很快告诉他,这不是重力,是推力,正是这推力使他们克服了不断增长的地球引力保持加速。 “一定还记得凡尔纳的登月大炮吧。”导游突然问。 “小时候看过的最愚蠢的一本书。”沈华北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四下张望,想搞清这突然出现的怪事。 “一点儿都不愚蠢,用大炮进行发射,是人类大规模进入太空最理想最快捷的方式。” “除非你想在炮弹中被压成肉浆。” “被压成肉浆是因为加速度太大,加速度太大是因为炮管太短,如果有足够长的炮管,炮弹就能以温柔的加速度射出去,就像您现在感觉到的一样。” “这么说,我们是在凡尔纳大炮里?” “我说过,它叫地球大炮。” 沈华北仰望着发出蓝光的隧道,努力把它想像成一根炮管,由于速度太快,井壁看上去浑然一体,已没有任何运动感了,他们仿佛一动不动地悬浮在这发着蓝光的巨管中。 “在您冬眠后的第四年,我们又研制出一种新型的新固态材料,除了具有以前这类材料的性质外,它还是优良的导体。现在,在这一半的地球隧道外表面,就缠绕着一圈用这种材料制成的粗导线,使这一半地球隧道变为一根长达六千三百公里的电磁线圈。” “线圈中的电流从哪里来?” “地核中有强大丰富的电流,正是这些电流产生了地球的磁场。我们用地核船拖着那种新固态导线,在地核中拉了上百个大回路,每个回路都有几千公里长,用这些回路来采集地核中的电流,并将它会聚到隧道线圈上,使隧道中充满了强磁场。我们的密封服的肩部和腰部有两个超导线圈,线圈中的电流产生方向相反的磁场,推力就是这样产生的。” 由于继续加速,上升段很快要走完了,井壁再次发出红光。 “注意,现在我们的速度已达到每秒15公里,超过了第二宇宙速度,我们就要飞出炮口了!” 这时,在地球隧道的南极出口,停放地心列车的高大建筑早已拆除,地球隧道的圆形出口直接面对着天空,上面有一个密封盖板。扩音器中传出这样的声音:“游客们请注意,地球大炮将进行今天的第四十三次发射,请您戴上护目镜和耳塞,否则对您的视力和听觉将造成永久的损害。” 十秒钟后,隧道口的密封盖板哗地滑向一边,露出了直径十米的圆形井口,空气涌入真空的井内,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一声巨响,井口喷出了一道长长的火舌,其亮度使南极天边低垂的太阳暗然失色,密封盖板又迅速滑回原位盖住井口,井内的抽气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抽空刚才盖板打开的三秒钟进入井内的空气,以准备下一次发射。人们抬头仰望,只见两颗拖着火尾的流星正在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南极深蓝色的苍穹中。 沈华北并没有像想像中的那样看到隧道出口迎面扑来,速度太快,他不可能看清,只看到,身处其中的那条发着红光似乎通向无限高处的隧道在瞬间消失,代之以南极的蓝天,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快得像屏幕上两幅图像的切换。他猛地回头,看到脚下的大地正在急速退去,他认出了那座南极城市,那城市很快变成了一块蓝球场大小的长方形。抬起头,他看到天空的颜色正在迅速地由蓝变黑,速度之快像一块正在被调暗的屏幕。再低头,他看到了南极半岛狭长弯曲的形状,看到了围绕着半岛的大海。他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火尾,看看身上才发现密封服的表面在燃烧,他被裹在一层薄薄的火焰中。看看在距他十几米处与他一起上升的导游,也被裹在火焰中,像一个拖着长长火尾的小怪物。巨大的空气阻力像一个巨掌狠狠在压在他的头上和肩上,但随着天空的变黑,这巨掌像被另一个更加强大的力量征服了,它的压力渐渐放松。低头看,南极大陆已显示出了完整的形状,邓洋惊喜地发现这块大陆又恢复了它的白色。向远处看,地球已显示出了弧形,太阳正从地球边缘上移上来,在薄薄的大气层中散射出绚丽的暮曙光。再向上看,群星已在太空中出现,邓洋第一次见到如此晶莹灿烂的星星。身上的火光熄灭了,他们已冲出大气层,漂浮在寂静的太空中。邓洋有身轻如燕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密封服——太空服变薄了许多,表面的那层散热物质已在与大气的剧烈磨擦中蒸发了。这时,高速通过大气层时的通讯盲区已过,他的耳机中响起了导游的声音: “穿过大气层时的阻力消耗了一部分速度,但我们现在的速度仍超过了逃逸值,我们正在飞离地球。你看那儿——” 沈华北指着下面已经变得很小的南极半岛,邓洋在地球隧道出口所在的位置看到了闪光,接着一颗拖着火尾的的流星从半岛缓慢地飞升而上,在飞出大气层后火光熄灭了。 “那是地球大炮刚刚发射的一艘太空船,它将接我们回去。地球大炮的炮管中每时每刻都同时运行着五六颗‘炮弹’,这样它每过八到十分钟就射出一艘太空船,所以现在进入太空就如乘地铁一样便捷。在二十年前工业大迁移开始时,是发射最频繁的时期,炮管中往往同时有二十多颗‘炮弹’在加速,地球大炮以两三分钟一发的频率向太空急促地射击,一批批太空船组成了上升的流星雨,那是人类向命运的庄严挑战,真是壮观!” 这时,沈华北在群星中发现了许多快速移动的星星,它们的运动在静止的星空背景上很容易看出来,那些东西一定就在地球轨道上。再细看,它们中相当一部分可以看出形状,有环形的,圆柱形的,还有多个形状组合而成的不规则体,像漆黑太空上精美的小饰件。 “那是宝山钢铁公司,”导游指着一个发光的圆环说,然后又依次指点着其它几个亮点:“那几个是中国石化,当然它们现在不处理石油了;那几个圆柱形的是欧洲冶金联合体;那些是用微波向地球供电的太阳能电站,发光的只是它们的控制中心,太阳能电池组和传输电能电能的天线阵列是看不到的……” 沈华北被这情景陶醉了,再看看下面蔚蓝色的地球,他的眼泪涌了出来,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参加过南极庭院工程的每一个人,故去的和健在的,都看看这些,他特别想到了其中的一个人,一个在所有人心目中永远年轻的女性。 “找到我的孙女了吗?”他问。 “没有,我们缺少在地核中进行远距离探测的技术,那是一个广阔的区域,谁也不知道铁镍流把她带到哪里了。” “能不能把我们看到的这些用中微子发向地心?” “一直在这么做呢,相信她会看到的。” 2002.10.29初稿于娘子关。 2003.6.6二稿于娘子关 创世纪 刘慈欣 这时,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这时,北京是地上的一座城。 在这座已是一片灯海的城市里,有一所小学校,在校园里的一间教室中,一个毕业班正在开毕业晚会,像每一个这种场合必不可少的,孩子们开始畅谈自己的理想,未来像美丽的花朵一样在他们眼前绽开。 班主任郑晨是一名年轻的女教师,她问旁边的一个女孩儿,“晓梦,你呢?你长大想干什么?”那女孩儿一直静静地看着窗外想心事,她穿着朴素,眼睛大而有神,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和成熟。 “家里困难,我将来只能读职业中学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那华华呢?”郑晨又问一个很帅的男孩儿,他的一双大眼睛总是不停地放出惊喜的光芒,仿佛世界在他的眼中,每时每刻都是一团刚刚爆发的五彩缤纷的焰火。 “未来太有意思了,我一时还想不出来,不管干什么,我都要成为最棒的!” “其实说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一个瘦弱的男孩儿说,他叫严井,因为戴着一付度数很高的近视镜,大家都管他叫眼镜,“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未来是不可预测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华华说:“用科学的方法就可以预测,有未来学家的。” 眼镜摇摇头:“正是科学告诉我们未来不可预测,那些未来学家以前做出的预测没有多少是准的,因为世界是一个混沌系统,混沌系统,三点水的沌,不是吃的混饨。” “这你好像跟我说过,这儿蝴蝶拍一下翅膀,在地球那边就有一场风暴。” 眼镜点点头:“是的,混沌系统。” 华华说:“我的理想就是成为那只蝴蝶。” 眼镜又摇摇头:“你根本没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是蝴蝶,每只蝴蝶都是蝴蝶,每粒沙子和每滴雨水都是蝴蝶,所以世界才不可预测。” “同学们,”班主任站起身来说:“我们最后看看自己的校园吧!” 于是孩子们走出了教室,同他们的班主任老师一起漫步在校园中。这里的灯大都灭着,大都市的灯光从四周远远地照进来,使校园的一切显得宁静而朦胧。孩子们走过了两幢教学楼,走过了办公楼,走过了图书馆,最后穿过那排梧桐树,来到操场上。这43个孩子站在操场的中央,围着他们年轻的老师,郑晨张开双臂,对着在城市的灯光中暗淡了许多的星空说: “孩子们,童年结束了。” 这似乎只是一个很小的故事,43个孩子,将离开这个宁静的小学校园,各自继续他们刚刚开始的人生旅程。 这似乎是一个极普通的夜,在这个夜里,时间一如既往平静地流动着,“不可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不过是古希腊人的梦呓,在人们心中,时间的河一直是同一条,以永恒的节奏流个没完。所以,即使在这个夜里,这个叫地球行星上的名字叫人的炭基生物,在时间长河永恒感的籍慰下,仍能编织着已延续了无数代人的平静的梦。 这里有一个普通的小学校园,校园的操场上有43个13岁的孩子,同他们年轻的班主任一起仰望着星空。 苍穹上,冬夜的星座:金牛座,猎户座和大犬座已沉到西方地平线下;夏季的星座:天琴座,武仙座和天秤星座早已出现。一颗颗星如一只只遥远的眸子,从宇宙无边的夜海深处一眨一眨地看着人类世界,只是在今夜,这来自宇宙的目光有些异样。 这时,人类所知道的历史已走到了尽头。 死星 在我们周围十光年的太空里,有大团的宇宙尘埃存在,这些尘埃象是漂浮在宇宙夜海中的乌云。正是这片星际尘埃,挡住了距地球八光年的一颗恒星,那颗恒星直径是太阳的23倍,质量是太阳的67倍。现在它已进入了漫长演化的最后阶段,离开主星序,步入自己的晚年期,我们把它称为死星。 如果它有记忆的话,也无法记住自己的童年。它诞生于五亿年前,它的母亲是另一片星云。经过剧变的童年和骚动的青年时代,核聚变的能量顶住了恒星外壳的坍缩,死星进入了漫长的中年期,它那童年时代以小时,分钟甚至秒来计算的演化现在以亿年来计算了,银河系广漠的星海又多了一个平静的光点。 但如果飞近死星的表面,就会发现这种平静是虚假的。这颗巨星的表面是核火焰的大洋,炽热的火的巨浪发着红光咆啸撞击,把高能粒子象暴雨般地撒向太空;大得无法想象的能量从死星深深的中心涌上来,在广阔的火海上翻起一团团剌目的涌浪;火海之上,核能的台风在一刻不停地刮着,暗红色的等离子体在强磁场的扭曲下,形成一根根上千万公里高的龙卷柱,象伸向宇宙的红色海澡群……死星在人类看到的星空应该是很亮的,它的视星等是-7.5,如果不是它前方三光年处那片星际尘埃挡住它射向地球的光线的话,将有一颗比最亮的恒星——天狼星还亮5倍的星星照耀着人类历史,在没有月光的夜晚,那颗星星能在地上映出人影。那梦幻般的蓝色星光,一定会使人类更加多愁善感。 死星平静地燃烧了四亿六千万年,它的生命壮丽辉煌,但冷酷的能量守恒定律使它的内部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变化:随着氦的沉积,它那曾是能量源泉的心脏渐渐变暗,死星老了。又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变化,死星中心的核聚变已无法支撑沉重的外壳,曾使死星诞生的万有引力现在干起了相反的事,死星在引力之下坍缩成了一个致密的小球,组成它的原子在不可思议的压强下被压碎,首先坍塌的是核心,随后失去支撑的外壳也塌了下来,猛烈地撞击致密的核心,在一瞬间最后一次点燃了核聚变。 五亿年引力和火焰的史诗结束了,一道雪亮的闪电撕裂了宇宙,死星化做亿万块碎片和尘埃。强大的能量化为电磁辐射和高能粒子的洪流,以光速涌向宇宙的各个方向。在死星爆发三年后,能量的巨浪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那片星际尘埃,向太阳扑来。 死星的强光越过了人马座三星后,又在冷寂的而广漠的外太空走了四年,终于到达了太阳系的外围。(这时,那个小学班级的毕业晚会刚刚开始)。 死星的强光越过了冥王星,在它那固态氮的蓝色晶体大地上激起一片蒸气;很快,强光又越过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使它们的星环变得晶莹透明;越过了土星和木星,高能粒子的狂风在它们的液体表面掀起一阵磷光;死星的能量到达月球,哥白尼环形山和雨海平原发出一片剌目的白光。又过了一秒钟,在太空中行走了八年的死星的能量到达地球。 夜空骄阳 是中午了!! 这是孩子们视力恢复后的第一个感觉,刚才的强光出现得太突然,仿佛有谁突然打开了宇宙中一盏大电灯的开关,使他们暂时失明了。 这时是22点18分,但孩子们确实站在正午的晴空之下!抬头看看这万里碧空,他们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绝不是人们过去看到的那种蓝天,这天空蓝得惊人,蓝得发黑,如同超还原的彩色胶卷记录的色彩;而且这天空似乎纯净到极点,仿佛是过去那略带灰白的天空被剥了一层皮,这天空的纯蓝象皮下的鲜肉一样,似乎马上就要流出血来。城市被阳光照得一片雪亮,看看那个太阳,孩子们失声惊叫起来。 那不是人类的太阳!! 那个夜空中突然出现的太阳的强光使孩子们无法正视,他们从指缝中瞄了几眼,发现那个太阳不是圆的,它没有形状,事实上它的实体在地球上看去和星星一样是一个光点,白色的强光从宇宙中的一个点迸发出来,但由于它发出的光极强(视星等为-51.23几乎是太阳的一倍),所以看上去并不小,它发出的光芒经大气的散射,好象是西天悬着的一个巨大而剌目的毒蜘蛛。 操场上的孩子们还没回过神来,空中就出现了闪电,这是由于死星的射线电离大气造成的。长长的紫色电弧在纯蓝的天空中出现,越来越密,雷声震耳欲聋。 “快!回教室去!!”郑老师喊,孩子们纷纷向教学楼跑去,每个人都捂着头,阵阵雷声在他们头顶炸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分崩离析。跑进教室后,孩子们都瑟瑟发抖地在老师的周围挤成一团。死星的光芒从一侧窗中透射进来,在地板投下明亮的方形;另一侧窗则透进闪电的光,那蓝紫色的电光在教室的这一半急骤地闪动。空气中开始充满了静电,人的衣服上的金属小件,都噼噼啪啪地闪起了小火花;皮肤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使人觉得浑身痒痒;周围的物体都象长了剌似的扎手。 死星在宇宙中照耀了1小时25分钟后,突然消失了。现在,只有巨大的射电望远镜阵列才能探测到死星的遗体——一颗飞速旋转的中子星,它发出具有精确时间间隔的电磁脉冲。 孩子们把脸贴在教室的窗玻璃上,从头至尾目睹了这没有日落的日落,这最怪异的黄昏。他们看到,天空的蓝色渐渐变深,很快成了夜幕将临时的蓝黑色。死星的光芒在收敛,在它的周围形成了一片暮曙光,这暮曙光最初占据了半个天空,很快缩小至围着死星的一圈,色彩由蓝紫色过渡到白色,这时天空的大部分已黑了下来,零星的星星开始出现。死星周围的光晕继续缩小,最后完全消失,死星这时已由一个光芒四射的光源变成了一个亮点,当星空完全重现时,它仍是最亮的一颗星,然后它的亮度继续减小,成了银河系中一颗普通的星星,5分钟后,死星完全消失在宇宙深渊中。 看到闪电停了,孩子们跑出教室,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荧光世界中,在黑色的夜空下,外面的一切:树木、房屋、地面……全都发出蓝绿色的荧光,仿佛大地和它上面的一切都变成了半透明的玉石,而大地的深处有一个月亮似的光源照上来,把其光亮浸透于玉石之中。夜空中悬浮着发着绿光的云朵,被死星惊动的鸟群像一群发着绿光的精灵从空中飞快掠过。最让孩子们震惊的是,他们自己也发出荧光,在黑暗中看去如负片上的图像,像一群幽灵。 “我说过嘛,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眼镜喃喃地说。 这时,教室里的灯亮了,周围城市的灯光也相继亮了起来,孩子们才意识到刚才停电了。随着灯光的出现,那无处不在的荧光消失了。孩子们原以为世界恢复了原状,但他们很快发现让人震惊的事情还没有完。 在东北方向的天边有一片红光,过了一会儿,那个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了发着暗红色光的云层,像刚刚出现的朝霞。 “这次是真的天亮了!” “胡说,还不到12点呢!” 那红云浩浩荡荡地飘过来,很快覆盖了半个夜空,这时孩子们才发现,那云本身就发光。当红云的前缘飘至中天时,他们看到那里由一条条巨大的光带组成的,像是从太空中垂下的无数条红色的帷幔,在缓缓地扭动变幻。 “是北极光呀!”有孩子喊。 由死星的辐射产生的极光很快布满了整个天空,在以后的两天,东半球的夜空都涌动着红色的光幔。 在死星出现的那个位置,浮现出一小片的发光星云!这是超新星爆发后留下的尘埃,死星残骸发出的高能电脉冲激发了它,使其在可见光波长发出同步加速辐射,人类才能看到它。星云现在还很小,初看上去只像一颗昏暗的星星,仔细看才能看出形状,但它在缓慢地长大,按照它的形状,人们称它为玫瑰星云。 从此,玫瑰星云将照耀着人类历史,直至这个继恐龙之后统治地球的物种毁灭或永生。 山谷世界 死星的出现对人类世界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从天文学的尺度来讲,说这次超新星爆发近在眼前已不准确,应该是近在睫毛上。但到了第二天,普通人已经重新埋头于自己平淡的生活了,人们对超新星的兴趣,仅限于玫瑰星云又长到了多大,形状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这种关注已是休闲性质的了。 超新星爆发后的第三天,郑晨接到了校长的一个紧急通知,让她集合已放假的毕业班。郑晨很奇怪,这个班已正式毕业,按说已与她的学校没有什么关系了。当这个班的43个孩子又在他们的母校集合后,发现操场上有一辆大轿车在等着他们,车上下来3个人,其中那个负责的中年人叫张林,校长介绍说他们来自中央非常委员会。 “非常委员会?”这个名称让郑晨很困惑。 “是一个刚成立的机构。”张林简单地说,“您这个班的孩子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回家,我们负责通知他们的家长,您对这个班比较熟悉,和他们一起去吧。不用拿什么东西了,现在就走。” “这么急?”郑晨吃惊地问。 “时间紧。”张林简单地说。 载着43个孩子的大轿车出了城,一直向西开。张林坐在郑晨的旁边,一上车就仔细地看这个班的学生登记表,看完后两眼直视着车的前方,沉默不语,另外两个年轻人也是一样,看着他们那凝重的神色,郑晨也不好问什么。这气氛也感染了孩子们,他们一路上很少说话。车过了颐和园继续向西开,一直开到西山,又在从林间的僻静的山间公路上开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山谷里,山谷两边的山坡很平缓,到深秋,这里可能会有很多红叶的,但现在还是一片绿色。谷底流着一条小河,挽起裤脚就能走过去。车停在公路旁的一块空地上,这里已经停着一大片与这辆一模一样的大轿车,郑晨和她的学生们下了车,看到这里已聚集了一大片孩子,可能有上千名,他们看上去年龄都与这个班的孩子差不多。 一位负责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大声讲话。 “孩子们,现在我告诉你们此行的目的:我们要做一个大游戏!” 他显然不是一个常与孩子打交道的人,说这话时一脸严肃,没有一点做游戏的样子,但却在孩子们中引起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你们看,”他指指这个山谷,“这就是我们做游戏的场地。你们24个班级,每个班级将在这里分到一块地,面积有3到4平方公里,很不小了。你们每个班将在这块土地上,听着,将在这块土地上建立一个小国家!” 他最后这句话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上千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焦聚在他身上。 “这个游戏为期15天,这15天时间你们将自己生活在分配给你们的国土上!” 孩子们欢呼起来。 “安静安静,听我说:在这24块国土上,已经放置了必需的生活资料,如帐篷、行军床、燃料、食品和饮用水,但这些物资并不是平均分配的,比如有的国土上帐篷比较多,食品比较少,有的则相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国土上总的生活物资的数量,是不够维持这么多天的生活的,你们将通过以下两个渠道获得生活物资: 一,贸易,你们可以用自己多余的物资来换取自己短缺的物资,但即使这样,仍不可能使你们的小国家维持15天,因为生活物资的总量是不够的,这就需要你们—— 二:进行生产,这将是你们的小国家中主要的活动和任务。生产是在你们的国土上开荒,在开好的地上播下种子并浇上水。你们当然不可能等到田地里长出粮食,但根据你们开出的土地的数量的播种灌溉的质量,将能从游戏的指挥组这里换到相应数量的食品。这24个小国家是沿着这条小河分布的,它是你们的共同资源,你们将用小河的水灌溉开出的土地。” “国家的领导人由你们自己选举,每个国家有3位*****,权力相等,国家的最高决策由他们共同做出。国家的行政机构由你们自己设置,你们自己决定国家的一切:如建设规划、对外政策等等,我们不会干涉,国家的公民可以自由流动,你觉得哪个国家好就可以去哪里。” “下面就到分配给你们的国土上去,首先给你们的国家起个名字,报到指挥组来,剩下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我只想告诉你们,这场游戏的限制很少很少,孩子们,这些小国家的命运和未来掌握在你们手里,希望你们使自己的小国家繁荣、壮大!” 这是孩子们见过的最棒的游戏了,他们一轰而散,纷纷奔向自己的国土。 在张林的带领下,郑晨的班级很快找到了他们的国土,在这个被白色栅栏围起来的区域里,河滩和山坡各占一半,在河滩和山坡的交接处整齐地堆放着帐篷和食品等各种物资。孩子们向前跑去,在那堆物资中翻腾起来,把张林和郑晨甩在后面。郑晨听到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声,然后围成一圈看着什么,她走过去分开孩子们向地上看去,一时像见了鬼。 在一块绿色的篷布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 郑晨对武器比较陌生,但她肯定这些不是玩具。她弯腰拿起其中的一枝,感到了沉甸甸的质感,闻到了一股枪油味,那钢制的枪身现出冷森森的蓝色光泽。她看到旁边还有三个绿色的金属箱,一个孩子打开其中的一个,露出了里面装着的黄灿灿的子弹。 “叔叔,这是真枪吗?”一个孩子问刚走过来的张林。 “当然,这种微型***是我军最新装备的制式武器,它体积小重量轻,枪身可折叠,很适合孩子使用。” “哇……”男孩子们兴奋地去拿枪,但郑晨厉声说:“别动!谁也不许碰这些东西!”然后转向质问张林:“这是怎么回事?” 张林淡淡地说:“做为一个国家,必需的物资中当然包括武器。” “你刚才说,适合孩子们……使用?” “呵,你不必担心,”张林笑笑说,弯腰从弹药箱中拿出一排子弹,“这种子弹是没有杀伤力的,它实际上是粘在一小片塑料两侧的两小团金属丝,分量很轻,射出后速度很快减慢,击中人体也不会造成伤害。但这两团金属丝充有很强的静电,击中目标时会产生几十万伏的放电,会把人击倒并失去知觉,但其电流强度很小,被击中的人会很快恢复,不会造成永久伤害。” “被电击怎么能不造成伤害?!” “这种弹药最初是做为警用的,进行过大量的动物和人体试验,西方警察早在80年代就装备过这种子弹,有过大量的使用案例,从没有造成伤亡。” “如果打到眼睛上呢?” “可以戴上护目镜。” “如果被击中的人从高处摔下来呢?” “我们特别选了比较平缓的地形……当然应该承认,绝对保证安全是很难的,但受伤的机会确实很小。” “你们真的要把这些武器交给孩子们,并充许他们对别的孩子使用它?” 张林点点头。 郑晨的脸色变得苍白:“不能用玩具枪吗?” 张林摇摇头:“战争是国家历史中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我们必须尽可能制造一种真实的氛围,得出的结果才可靠。” “结果?什么结果?!”郑晨惊恐在盯着张林,像在看一个怪物,“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郑老师,您冷静些,我们做得很节制了,据可靠情报,有一半国家让孩子们使用实弹。” “一半国家?全世界都做这种游戏?!” 郑晨用恍惚的眼神四下看看,似乎在确定她是不是处在恶梦中,然后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撩了一下额前的乱发说:“请送我和孩子们回去。” “这不可能,这个地区已经戒严了,我对您说过这个工作极其重要……” 郑晨再次失去控制:“我不管这些,我不充许你们这样做,做为一名教师,我有自己的责任和良心!” “我们也有良心,但同样有更大的责任,正是这两样东西迫使我们这样做的。”张林用很真诚的目光看着郑晨,“请相信我们。” “送孩子们回去!!”郑晨不顾一切地大喊。 “请相信我们。” 这不高的话音是从郑晨身后传来的,她觉得这声音很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听到过。看到面前的孩子们都在呆呆地看着她身后的方向,她转过身来,看到这里已站了许多人,当她看清这些人时,更觉得自己不是在现实中了,这反而使她再次平静下来。这些人中,她认出了后面几位在电视上常见到的国家高级领导人,但她最先认出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 他们是国家**和国务院总理。 “有在恶梦中的感觉,是吗?”**神情祥和地问。 郑晨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 总理说:“这不奇怪,开始我们也有这种感觉,但很快就会适应的。” **的一句话使郑晨多少清醒过来:“你们的工作很重要,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以后我们会对大家解释清楚这一切,到那时,老师同志,你会为你以前和现在所做的工作感到自豪的。” 一行人开始向相邻的那片小国土走去,总理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转身对郑晨说:“年轻人,现在你要明白的只有一点: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同学们,给我们的小国家起个名字吧!”眼镜建议。 这时,太阳已在从山脊落下,给山谷中撒下了一层金辉。 “就叫太阳国吧!”华华说,看到大家一致赞同,他又说:“我们要画一面国旗。” 于是孩子们从那堆物资中找到一块白布,华华从带来的书包中拿出一支粗记号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圈,“这是太阳,谁有红色笔,把它涂上。” “这不成了日本旗吗?”有孩子说。 晓梦拿过笔来,在太阳中画上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和一张笑嘻嘻的嘴巴,又在太阳的周围画上了象征光芒的放射状线条,于是这面国旗也得到了孩子们的认同。在超新星纪元,这面雅拙的国旗被做为最珍贵的历史文物保存在国家历史博物馆。 “国歌呢?” “就用少先队的队歌吧。” 当太阳完全升出来时,孩子们在他们小小的国土中央举行了升旗仪式。 仪式结束后,张林问华华:“为什么首先想到设计国旗和国歌呢?” “国家总得有一个,嗯,象征吧,总得让同学们看到国家吧,这样大家才有凝聚力!” 张林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些什么。 “我们做的不对吗?”有孩子问。 张林说:“已经说过,你们自己决定这里的一切,照自己想的去做,我的任务只是观察,绝不干涉你们。”他又对旁边的郑晨说:“郑老师,你也是这样。” 然后孩子们选举国家领导人,过程很顺利,华华、眼镜和晓梦当选。华华让吕刚组建军队,结果班里的25个男孩子全是军队成员,其中的20个孩子领到了***,吕刚安慰那5个怒气冲冲的没领到枪的男孩儿,答应这几天大家轮着拿枪。晓梦则任命林莎为卫生部长,让她管理生活物资中所有的药品并给可能出现的病人看病。其它的机构孩子们决定在国家的运行过程中依需要建立。 然后孩子们开始在新国土上安家,他们清理空地并在上面支起帐篷,当几个孩子钻进刚支起的第一顶帐篷,它倒了下来,把孩子们盖到里面,费了好大劲儿才钻出来,但这也让他们很开心。到中午时,他们终于支起了几顶帐篷,并把行军床搬进去,基本安顿下来。 在孩子们开始做午饭前,晓梦建议:应该把所有的食品和饮用水清点一下,对每天的消耗量做一个详细的计划。头两天的食品应尽量节省,因为开荒开始后,劳动强度更大,大家会吃得更多,还要考虑到开荒不顺利,不能从指挥组那里及时换到食品的情况。孩子们干了一上午活儿,胃口都出奇地好,现在又不让敞开吃,大家都很有意见,但晓梦还是晓之以理,用极大的耐心说服了大家。 张林在旁边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又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饭后,孩子们走访了邻国,与它们进行了一些易货贸易,用多余的帐篷和工具换来了较短缺的食品,同时了解了自己的国家所处的位置:他们在小河这一侧上游的邻国是银河共和国,下游邻国是巨人国,小河正对岸是伊妹儿国,它的上下游分别是蓝花国和毛毛虫国(分别以本国国土上的特色物产命名)。山谷中还有其它18个小国家,但距这里有一段距离,孩子们不太感兴趣。 其后的一天一夜是山谷世界的黄金时代,孩子们对新生活充满了兴奋和热情。第2天所有的小国家都开始在山坡上开荒,孩子们使用铁锹和锄头等简单工具,用塑料桶从小河中提水浇地。晚上,小河边燃起一堆堆篝火,山谷中回荡着孩子们的歌声和笑声,山谷世界这时完全是一个童话中美丽的田园国度。 但童话世界很快消失了,灰色的现实又回到了山谷。 随着新鲜感的消失,开荒劳动的强度开始显现出来,孩子们一天干下来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帐篷里倒在行军床上不想起来,晚上山谷中一片寂静,再也没有歌声和笑声了。 小国家之间的自然资源差别也显现出来,虽然相距不远,但有的国土土质松厚,开垦容易,有的则全是乱石,费半天劲也开不出多少地来。太阳国的国土属于最贫瘠之列,不但山坡上土质极差,最要命的是河滩太宽。指挥组有一个规定:较平整的河滩只能做为居住地,开荒必须在山坡上,在河滩里开出的地不被承认。有的国土山坡距小河较近,可以排成一个人链向山坡上传递水桶浇地,这是一个高效省力的办法。但太阳国宽宽的沙滩拉大了小河与山坡的距离,排不成人链,只能单人一桶桶地向坡上提水,劳动强度增大了许多。 眼镜这时提出了一个设想:在小河中用大石块筑一道坝,河水可以从坝上漫过或从石块的缝隙中流走,但水位也相应抬高了;再在山坡下挖一个大坑,用一条小水渠把河水引到坑里。于是太阳国抽调了10名壮劳力干这个工程。工程一开始就遭到了下游巨人国和蓝花国的强烈抗议,虽然眼镜反复向他们解释坝只是抬高了水位,河水仍从坝上流过,不会影响下游河段的流量和水位,但下游两国死活不答应。华华主张不管它们的抗议,工程照常进行。但晓梦经过仔细考虑后认为,应该搞好与邻国的关系,从长远考虑不能因小失大,同时小河是山谷世界的公共资源,与它有关的事情都很敏感,太阳国应该在山谷世界竖立起自己良好的形象;眼镜则从实力方面考虑,虽然吕刚一再承诺一旦与下游两国爆发冲突,军队能保证国家的安全,但人家毕竟是两个国家,轻率挑起冲突是不理智的。于是,太阳国放弃了原工程计划,在不建坝的情况下挖了一条引水渠,这样水渠要比原设计挖得深一倍,引到山脚下坑里的水也比原来少得多,但还是使开荒效率提高了很多。 现在,太阳国似乎引起了指挥组的注意,派驻太阳国的观察员除张林外又增加了一个人。 第3天,各种纠纷和冲突在山谷世界急剧增多,大部分都是由自然资源分配和易货贸易引起的,孩子们对冲突的调解是没有什么技巧和耐心的,山谷中开始出现枪声。开始这些冲突都局限在小范围内,还没有扩大到整个山谷世界。在太阳国这一带,局势相对平静,但下午由饮水引起的冲突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 小河中的水浑浊不堪,不能饮用,而山谷世界中随生活物资配发的饮用水数量是一定的,但分配不匀,有的小国家占有的饮水数量是其它小国家的几倍甚至十几倍,这种分配的差别远大于其它物资,显然是策划者有意设置的。开荒的成果只能换取粮食而不能换饮水,所以在第2天以后,饮水问题成了一些小国家生存下去的关键,自然也成了冲突的焦点。在太阳国周围的5国中,银河共和国占有的饮水量最大,是其它小国家的近10倍。它对面的毛毛虫国饮水首先耗尽,那个小国家的孩子干什么都无计划,挥霍无度,开始因懒得去河里取水,洗脸洗手都用饮用水,结果早早就陷入困境。于是他们只好与河对岸的银河共和国谈判,想通过易货贸易来换取饮用水,但对方提出的要求让他们绝对无法接受:银河共和国要毛毛虫国用土地换水! 这天夜里,太阳国从对岸的伊妹儿国的一个孩子那里得知,毛毛虫国向他们借枪,一借就是10枝,还借子弹,并声称如果不借就向他们开战。毛毛虫国的45个孩子中就有37个男孩子,自恃军力雄厚,而伊妹儿国正相反,三分之二是女孩儿,根本打不了仗,他们不想惹麻烦,加上毛毛虫国答应他们的优厚条件,就把枪和子弹借给他们了。第二天中午,毛毛虫国的国土上响起了枪声,那些男孩子们在学习射击。 在太阳国紧急召开的国务会议上,华华这样分析形势:“毛毛虫国肯定要发起对银河共和国的战争,从军事实力上看,银河共和国肯定战败,被毛毛虫国吞并。毛毛虫国本来就有大片优良的山坡地,再拥有银河共和国的饮水和武器,那就十分强大了,迟早要找我们的麻烦,应该及早准备才好。” 晓梦说:“我们应该与伊妹儿国、巨人国和蓝花国结成联盟。” 华华说:“既然这样,我们还不如趁战争爆发之前,把银河共和国也拉入联盟,这样毛毛虫国就不敢发动战争了。” 眼镜摇摇头说:“世界战略格局的基本原理是势力均衡,你们违反了这个原理。” “大博士,你能不能说明白些?” “一个联盟,只有面对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威胁时,才是稳定的,面对的威胁太大或太小,这个联盟都会解体。再向上游的国家都离我们较远,我们6国是相对独立的系统,如果银河共和国也加入联盟,毛毛虫国就找不到谁结盟,必然陷入了绝对的劣势,对联盟构不成威胁,联盟也就不稳定。再说,银河共和国自恃有那么多饮水,自高自大,会认为我们打它水的主意,也不会真心与我们结盟。” 大家都同意这个看法,晓梦问:“那剩下的这三个国家愿意与我们结盟吗?” 华华说:“伊妹儿国没有问题,他们已经感觉到了毛毛虫国的威胁;至于其它两个国家,由我去说服他们。结盟符合他们的利益,加上在前面的水坝纠纷中,我国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想问题不大的。” 当天下午,华华出访相邻三国,他发挥了卓越的辩才,很快说服了这些小国家的领导人。他们在3国交界处的小河边开会,正式成立三国联盟。 这之后,派驻太阳国的观察员又增加了一个人。 指挥组设在山顶上的一个电视转播站里,从这儿可以俯视整个山谷世界。三国联盟成立的这天晚上,郑晨来到转播站的小院外。 现在,玫瑰星云在空中的可视面积已长到两个满月那样大,它在苍穹中发出庄严而神秘的蓝光,这光芒照到大地上后就变成月光那样的银色,有满月那样亮,照亮了山谷中的每一个细节。玫瑰星云的面积和亮度在今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会一直增长,据天文学家预测,当它达到最大时,将占据天空五分之一的面积,地球的夜晚将如白天的阴天时那么亮,夜将消失。 郑晨将目光下移到星云光芒中的山谷。一天的劳累后,孩子们都睡了,下面只能看到零星的几点灯火。现在,郑晨已把自己完成投入了这项惊异的工作,不再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这时,原来用做转播站职工宿舍的那间小屋的门开了,张林走出来,来到郑晨身边,同她一起看着山谷,说:“郑老师,目前在所有的小国家中,你的班级是运行得最成功的,那些孩子素质很高。” “你怎么说他们是最成功的?据我所知,在山谷最西边有一个小国家,现在已吞并了周围5个小国,形成了一个国土面积和人口数都是原来5倍的国家,还在不停地扩张。” “不,郑老师,这并不是我们所看重的,我们看重的是小国家自身建设的成就、自身的凝聚力、对自己所处的小世界的形势判断,以及由此所做出的长远决策等等。” 山谷世界的游戏是可以自由退出的,这两天,几乎每个小国家都有孩子上山来到指挥组,说他们不玩了,越来越没意思了,干活太累,孩子们还用枪打架,太吓人了。负责人对他们说的都是同一句话:“好的,孩子,回家去吧。”于是他们被很快送回了家。但唯独太阳国无一个孩子退出,这是最为指挥者们看重的一点。 这时,山谷响起了一阵枪声。 “是太阳国的位置!”郑晨失声惊叫。 张林看了看说:“不,是在他们上游,毛毛虫国开始进攻银河共和国了。” 枪声变得密集起来,山谷中可以看到一片枪口喷出的火焰。 “你们真的打算任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吗?我的精神已经承受不了了。”郑晨的声音有些发颤。 “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就是现在,人类世界还是战争不断,我们不是照样生活吗?” “可他们是孩子!” “很快就不是了。” 在这天下午,毛毛虫国答应了银河共和国的交换条件,同意用未开恳的土地中最好的一块来交换饮水,但提出要举行一个土地交接仪式,双方各派出一支由20个男孩儿组成的仪仗队,银河共和国答应了这个条件。当双方的国家领导人和仪仗队正在举行升降旗仪式时,埋伏在周围的十多名毛毛虫国的男孩儿突然向银河共和国的仪仗队射击,毛毛虫国的仪仗队也端枪扫射,银河共和国的那20名男孩子在一片电火花中相继倒地,当10分钟后他们浑身麻木地醒来时,发现已成了毛毛虫国的战俘,自己的国土也全部落入敌手。在这段时间里,毛毛虫国的军队冲过河进攻银河共和国,对方只剩下6名男孩儿和二十多个女孩儿,枪全随仪仗队落入敌手,连招架之功都没有了。 毛毛虫国吞并银河共和国后,果然立即对下游的三国联盟提出了领土要求,他们一时还不敢对三国发动军事进攻,只是打饮水这张牌,因为下游三国的饮水即将耗尽。 这时眼镜广博的知识再次发挥了作用,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把5个洗脸盒在底部钻许多小孔,分别装上石块摞起来,石块的直径由上往下仍次减小,这就做成了一个水过滤器。吕刚也提出一个净水方法:把野草和树叶捣成糊状,放入水中搅拌,让其沉淀后水就被净化,他说这是在随父亲看部队的野外生存训练时学到的。他们把用这两种方法处理后的水送到指挥组去鉴定,结果达到了饮用标准。这之后三国联盟反而可以向毛毛虫国出口饮水了。 毛毛虫国开始准备进攻三国联盟,他们的孩子们已无心去开荒,扩张领土已成了他们唯一的兴趣,也是未来食品的唯一来源,但他们很快发现这已经没有必要了。 从小河上游传来消息,山谷最西边的星云帝国已连续吞并了13个国家,形成了一个超级大国,他们那人数达四百多的大军正沿山谷而下,声称要统一山谷世界。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毛毛虫国的领导人完全没有了吞并银河共和国时的魄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其结果是毛毛虫国乱做一团,最后作鸟兽散了,那些孩子们一半到上游去投了星云帝国,其余则找指挥组退出游戏回家了。三国联盟中的巨人国和蓝花国也随之解体,大部分也都退出了游戏,这样,只剩下太阳国在山谷的一端面对强敌。 太阳国的全体公民决心战斗到底保卫国家,孩子们对这十多天来他们撒下汗水的小小国土产生了感情,由此产生了让指挥组的大人们都惊叹的精神力量。 吕刚制定了一个作战方案:太阳国的孩子们把那片宽阔河滩上的帐篷全部推倒,用各种杂物筑成了两道防线,分别位于这片河滩的东西两侧。河滩西侧首先迎敌的第一道防线上只布置了10个男孩儿,吕刚这样吩咐他们:“你们打完一梭子后,就喊‘没有子弹了!’,然后向回跑。” 防线刚布置完毕,星云帝国的军队就沿山谷密密麻麻地涌了过来,很快布满了原来银河共和国和毛毛虫国的国土。有个男孩子在用扩音器喊: “喂,太阳国的孩子们,山谷世界已经被星云帝国统一,你们这些小可怜还玩个什么劲啊,快投降吧!别给脸不要脸!!” 回答他们的只有沉默,于是星云帝国开始进攻,太阳国第一道防线的孩子开始射击,进攻的帝国军队立刻卧倒,双方对射起来,太阳国防线的枪声渐渐稀下来,有一个孩子大喊:“没子弹了!快跑啊!”于是防线上的所有孩子起身向后跑去,“他们没子弹了!冲啊!!”帝国军队见状起身高呼着成群冲来,当他们冲到那片河滩开阔地的一半时,太阳国第二道防线的***突然开火,帝国军队谇不及防,被打倒了一大片,后面的孩子见状向回跑,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 待到那些被带电子弹击中的孩子们都爬起来后,星云帝国马上组织了第二次进攻。太阳国这时子弹真的不多了,他们看着那十倍与已的沿河边谨慎行进的大群帝国士兵,准备做最后的抵抗,这时有孩子惊呼:“天啊,他们还有直升机!” 真有一架直升机从山后飞来,在战场上空悬停,飞机上的扩音器中响起一个大人的声音: “孩子们!停止射击!游戏结束了!” 灾变 天刚黑下来时,三架载着54个孩子的直升机向市内飞去,这些孩子大部分是郑晨班级的。 直升机依次降落在一幢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前,这个建筑物外表是50年代建筑的朴素风格。山谷游戏指挥组的负责人和张林带领着这54个孩子进了大门,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走廊尽头有一扇有着闪光黄铜把手的包着皮革的大门,孩子们走近时,门前两位哨兵轻轻把门打开,他们走进了一个宽阔的大厅。这是一个发生过很多大事的大厅,在那些高大的立柱间,仿佛游动着历史的幻影。 大厅中有3个人,他们是国家**、国务院总理和军队的总参谋长,他们在这里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低声地谈着什么,当大厅的门开时,他们都转身看着孩子们。 带孩子们来的两位负责人走到**和总理面前,简短地低声汇报了几句。 “孩子们好!”**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把你们当孩子了,历史要求你们在这十分钟时间里,从十三岁长到三十岁。首先请总理为大家介绍情况吧。” 总理说:“大家都知道,六天前发生了一次近距离的超新星爆发,你们肯定已对其过程了解得很详细,就不多说了,下面只说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超新星爆发后,世界各国的医学机构都在研究它对人类健康的影响。现在,我们已收到了来自各大洲的权威医学机构的信息,他们同国内医学机构得出的结论是相同的。超新星的高能射线完全破坏了人体细胞中的染色体,这种未知的射线穿透力极强,在室内甚至矿井中的人都不能幸免。但对一部分人来说,染色体受到的损伤是可以自行修复的,年龄为13岁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七可以修复,12岁和12岁以下的孩子可百分之百修复,其余的人的机体受到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我们的生存时间,从现在算起,大约还有两到三天。超新星在可见光波段只亮了一个多小时,但其不可见的高能射线持续了两天,也就是天空中出现极光的那段时间,这期间地球自转了两圈,所以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总理的声音沉稳而冷峻,仿佛在说一件在很平常的事情。孩子们的头脑一时还处于麻木之中,他们费力地思考着总理的话,好长时间都不明白,突然,几乎在同时,他们都明白了。 几十年后,当超新星纪元的第二代人成长起来,他们对父辈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感受很好奇,因为那是有史以来最让人震惊的消息。新一代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们也做了无数种生动的描述,但他们全错了,这时,在国家心脏的这个大厅里,这54个孩子所感到的不是震惊而是陌生,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凌空劈下,把过去和未来从这一点齐齐斩断,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时,从那宽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刚刚升起的玫瑰星云,它把蓝色的光芒投到大厅的地板上,仿佛宇宙中的凝视着他们的一只怪异的巨眼。 那两天时间里,大地和海洋笼罩在密密的射线暴雨里,高能粒子以巨大的能量穿过人类的躯体,穿过组成躯体的每个细胞。细胞中那微小的染色体,如一根根晶莹而脆弱的游丝在高能粒子的弹雨中颤抖挣扎,dna双螺旋被撕开,碱基四下飞散。受伤的基因仍在继续工作,但经过几千万年进化的精确的生命之链已被扭曲击断,已变异的基因现在不是复制生命而是播撒死亡了。地球在旋转,全人类在经历一场死亡淋浴,在几十亿人的体内,死神的钟表上满了弦,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 世界上13岁以上的人将全部死去,地球,将成为一个只有孩子的世界。 紧接着又一个晴空霹雳,将使孩子们眼中这刚刚变得陌生的世界四分五裂,使他们悬浮于茫然的虚空之中。 郑晨首先醒悟过来:“总理,这些孩子们,如果我没有猜错,是……” 总理点点头,平静地说:“你没有猜错。” “这不可能!”年轻的小学教师惊叫起来。 国家领导人无言地看着她。 “他们是孩子,怎么可能……” “那么,年轻人,你认为该怎么办呢?”总理问。 “……至少,应在全国范围内选拔的。” “你认这可能吗?我们,只有两三天的时间了……与成人不一样,孩子们并没有一个全国范围的由上至下的社会结构,所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4亿孩子中找到最有能力和最适合承担这种责任的人。在这人类最危难的时刻,我们绝不能让整个国家处于没有大脑的状态,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所以,我们与世界各国一样采取了这种非常特殊的选拔方式。” 年轻的教师几乎要昏倒了。 **走到她面前说:“你的学生们未必同意你的看法。你只了解平时的他们,并不了解极限状态时的他们,在极端时刻,人,包括孩子,都有可能成为超人!” **转向这群对眼前的一切仍然处于茫然中的孩子,说: “是的,孩子们,你们将领导这个国家。” 认识国家 一支小小的车队向北京近郊驶去,来到一处避静的周围有小山环绕的地方。车停了,**和总理,还有三个孩子:华华、眼镜和晓梦下了车。 “孩子们,看。”**指指前方,他们看到了一条铁路,只有单轨,上面停着长长的载货列车,那列车有首尾相接的许多列,太长了,成一个巨大的孤形从远方的小山脚下拐过去,看不到尽头。 “哇,这么长的火车!”华华喊道。 总理说:“这里共有11列货车,每列车有20节,共220节车皮。” **说:“这是一条环形试验铁路,是一个大圆圈,刚出厂的机车就在这条铁路上进行性能试验。”他指指最近的那一列火车,“去看看那上面装着什么。” 三个孩子向列车跑去,华华顺着梯子爬上了一节车皮,然后眼镜和小梦也爬了上去。他们站在装得满满一车皮的白色大塑料袋上,向前方看去,这一列车全满装着这种白色的袋子,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他们蹲下来,眼镜用手指在一个袋子上捅了个小洞,看到里面是一些白色半透明的针状颗粒,华华夹起一粒来用舌头舔了一下。 “当心有毒!”眼镜说。 “我觉得好像是味精。”晓梦说,也夹起一粒舔了一下,“真的是味精。” “你能尝出味精的味道?”华华怀疑地看着晓梦。 “确实是味精,你们看!”眼镜指着前面正面朝上的一排袋子,上面有醒目的大字,这种商标他们在电视广告上常见,但孩子们很难把电视上那个戴着高高白帽子的大师傅放进锅里的一点白粉未同眼前这白色的巨龙联系起来。他们在这白袋子上走到车皮的另一头,小心地跨过连接处,来到另一节车皮上,看看那满装的白色袋子,也是味精。他们又连着走过了3节车皮,上面都满载着大袋的味精,无疑,剩下的车皮装的也都是味精。对于看惯了汽车的孩子们来说,这一节火车车皮已经是十分巨大了,他们数了数,如刚才总理所说,整列货车共有二十节车皮,都满满地装着大袋味精。 “哇,太多了,全国的味精肯定都在这儿了!” 孩子们从梯子下到地面,看到**和总理一行人正沿着铁道边的小路向他们走来,他们刚想跑过去问个究竟,却见到总理冲他们挥挥手,喊道:“再看看前面那些火车上装的是什么!” 于是3个孩子在小路上跑过了十多节车皮,跑过机车,来到与这辆火车间隔十几米的另一辆火车的车尾,爬到最后一节车皮的顶上。他们又看到了装满车皮的白色袋子,但不是刚才看到的塑料袋,而是编织袋,袋子上标明是食盐。这袋子很难弄破,但有少量粉未漏了出来,他们用手指沾些尝尝,确实是盐。前面又是一条白色的长龙,这列火车的20节车箱上装的都是食盐。 孩子们下到铁路旁的小路上,又跑过了这列长长的火车,爬到第3列的车皮项上看,同第2列相同,这列火车的20节车箱上装的也全是食盐。他们又下来,跑去看第4列火车,还是满载着食盐。去看第5列火车时,晓梦说跑不动了,于是他们走着去,走过这20节车皮花了不少时间,第5列火车上也全是食盐。 站在第5列火车车皮的顶上向前望,他们有些泄气了:列车的长龙还是望不到头,弯成一个大孤形消失在远处的一座小山后面。孩子们又走过了两列载满食盐的列车,第7列列车的头部已绕过了小山,站在车皮顶上终于可以看到这条列车长龙的尽头,他们数了数,前面还有4列火车! 3个孩子坐在车皮顶的盐袋上喘着气,眼镜说:“累死了,向回走吧,前面那几列肯定也都是盐!” 华华又站起来看了看:“哼,环球旅行,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个环形铁路大圆圈的一半,从哪面回去距离都一样!” 于是孩子们继续向前走,走过了一节又一节车皮,路途遥遥,真像环球旅行了。每个车皮他们不用爬上去就能知道里面装的是食盐,他们现在知道盐也有味,眼镜说那是海的味道。3个孩子终于走完了最后一列火车,走出了那长长的阴影,眼前豁然开朗。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段空铁轨,铁轨的尽头就是那列停在环形铁路起点的满载味精的火车了,孩子们沿着空铁轨走去。 在环形铁路的起点上,**和总理站在火车旁谈着什么,总理在说着,**缓缓地点头,两人的脸色凝重严峻,显然已谈了很长时间,他们的身影与黑色的高大车体形成了一个凝重有力的构图,仿佛是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当他们看到远远走来的孩子们时,神情立刻开朗起来,**冲孩子们挥挥手。 华华低声说:“你们发现没有,他们在我们面前时和他们自己在一起时很不一样,在我们面前,好像天塌下来时也是乐观的;他们自己在一起时,那个严肃,让我觉得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晓梦说:“大人们都是这样,他们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华华,你就不行。” “我怎么了?我让小朋友们看到真实的自己有什么不好?” “控制自己并不是虚假!知道吗,你的情绪会影响周围的人,特别是孩子们,最易受影响,所以你以后要学着控制自己,这点你应该向眼镜学习。” “他?哼,他脸上就比别人少一半神经,什么时候都那个表情。行了晓梦,你比大人们教我的都多。” “真的,你没有发现大人们教的很少吗?只有这一天时间,他们为什么不抓紧呢?” 走在前面的眼镜转过身来,那“少一半神经”的脸上还是那付漠然的表情:“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难上的课,他们怕教错了。” “孩子们辛苦了!今天下午你们可真走了不少的路,对看到的东西一定印象深刻吧?”**对走到面前的孩子们说。 眼镜点点头说:“再普通的东西,数量大了就是成了不普通的奇迹。” 华华附合道:“是的,真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味精和盐!” **和总理对视了一下,微微一笑,总理说:“我们的问题是:这么多的味精和盐够我们国家所有的公民吃多长时间?” “起码一年吧。”眼镜不假思索地说。 总理摇摇头。 华华也摇头:“一年可吃不了,五年!” 总理又摇头。 “那是十年?” 总理说:“孩子们,这么多的味精和盐,只够全国公民吃1天。” “1天?!”3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地呆立了好一会儿,华华对总理不自然地笑笑:“这……开玩笑吧?” **说:“按每人一天吃1克味精和10克盐,这每节车皮的载重量是60吨,这个国家有12亿公民。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你们自己算吧。” 3个孩子在脑子里吃力地数着那一长串0,终于知道这是真的。 “天啊!”华华说。 “天啊!”眼镜说。 “天啊!”晓梦说。 总理说:“这两天,我们总是在试图找到一个办法,使你们对自己国家的规模有一个感觉,这很不容易。但要领导这样一个国家,没有这种感觉是不行的。” “实在对不起,孩子们,时间有限,只能给你们上这唯一的一堂课了。”**沉重地对三个孩子,几个小时之后世界上最大国家的*****说。 交接世界 这是公元世纪的最后一夜。 国家领导集体和他们的孩子继任者们再次相聚在中南海的那个大厅中。在过去的一天里,孩子们上了一堂人类历史上最难的课:试图在这一天内掌握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掌握的东西。 在古老的围墙外面,首都的灯海消失了,城市静静地躺在玫瑰星云的光辉下,与远方同样没有灯光的广阔大地溶为一体。此时,全世界的发电厂都小心翼翼地停止了运转,谁也不知道它们多少年以后才能重新启动。但由小型发电机维持的最基本的通讯系统仍在运转,收音机仍能收听到已换成童声的广播,世界突然变得广漠无边,但并没有崩溃。 在大厅里,两代国家领导人在做最后的告别。大人们的病情已很重,他们都发着高烧,步履艰难。每位大人领导人都把他们的孩子继任者拉到身边,做最后的叮嘱。有些大人领导者只是在急促地不停地说,仿佛想把自己的全部记忆在这最后的几十分钟里移植到继任者的大脑里;另一些领导者则长时间默默无言,要说的话分量太重,一时不知怎样说起。 总理对华华、眼镜和晓梦说:“你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和全国各省取得联系,他们同我们一样已有所准备。记住,一定要和省一级领导机关联系,再往下更细的事情由他们去做,否则,你们是绝对顾不过来的。下一步,要确保全国孩子的基本生活,这个国家将只有四亿左右的人口了,只要组织得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是不难做到的。但要记住,再多的存粮也会吃光的,要立刻着手恢复农业产,尽你们的所能,夏粮能收多少就收多少,秋粮能种多少就种多少;工业生产的恢复要难得多,但也要立刻着手干,首先是交通,然后是能源,要知道,没有这两样,现有的大中城市将无法存在下去。对你们来说这些都很难,但一定要试着干,不能等,等不来什么了。六岁以上的孩子都要参加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停止学习,相反,不但要把你们现在的课程继续学下去,还要学多的多的东西,白天工作,就在晚上学。这种学习应该是跳跃式的,你们得提前学会很多只有大学才学的东西,才能使社会各领域运转起来,孩子们,要准备吃苦啊。” 你们必须尽快使国家稳定下来,使国民经济正常运转起来,越快越好。因为据我们预测,你们的注意力很快不得不集中到另一件事上:“在三至五年内,国家有很大的可能面对外敌入侵。” 总参谋长接着说:“我们无法准确预测未来的世界格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孩子控制的世界将重新失去理智,现有的国际政治体系将全面崩溃,世界将进入野蛮争霸时代,战争会再次成为解决国际问题的主要手段。战争一旦爆发,将是全面的,大规模的,战争的样式和技术水平大约同第一次世界大战相当,虽然进程缓慢,但战场广阔,战况激烈残酷。北约一时不具备向亚洲投放大规模兵力的能力,首批入侵可能来自近邻强国。所以,军队的恢复也要立即进行,且不能小于现有规模。” 参谋长伸出一只手,他身后的一位大校军官把一只号码箱递给他。 “孩子们,我们很高兴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们,但这件例外。这是国家战略核武器的启动密码和技术资料。我们只给了你们一小部分,但也是很不情愿的。这是把一支拉开栓的手枪放到了婴儿手里。可没有办法,如果人家的孩子手里有了这东西而你们没有,那个亏中华民族是吃不起的。千万记住,绝不能首先用它来打别人!剩下的一切,只能由你们来把握了。” 孩子们几双手同时伸来,接住了那只沉甸甸的箱子。 只有**还没说话,大家这时都安静下来,把目光会聚到他身上。 **沉思良久才开口:“孩子们,在你们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就教导你们:有志者事竟成。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句话不对。只有符合科学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事,才能成。事实上,你们想干的大部分事,不管多么努力,是成不了的。你们的责任,就是在一百件事情中除去九十九件不能成的事情,找出那一件能成的来。这极难,但你们必须做到!” 总理转身向后,领导者们向两边散开,露出了他们身后的一张大桌子,上面整齐在摆放着三十多部电话,**指着些电话说:“当世界交换完成时,各省的领导机构将通过这些电话同中央联系。这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大家要好好休息,睡一会儿,以后,不会有很多睡觉的时间了。” **说:“其实把超新星称为死星是完全错误的,冷静地想想,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重元素都来自于爆发的恒星,构成地球的铁和硅,构成生命的碳,都是在远得无法想象的过去,从某个超新星喷发到宇宙中的。所以超新星不是死星,而是真正的造物主!人类文明被拦腰切断,孩子们,我们相信,你们会使这新鲜的创口上开出绚丽的花朵。当超新星第二次袭击地球时,你们肯定已经学会了怎样挡住它的射线。” 华华说:“那时我们会引爆一颗超新星,用它的能量飞出银河系!” **高兴地说:“孩子们对未来的设想总比我们高一个层次,在同你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这是最使我们陶醉的……好了,孩子们,我们该走了。” “我想同孩子们在一起。”年轻的班主任郑晨说。 “小郑老师,我们还是一起走吧,相信你的学生们!姑娘,你应该骄傲地离开这个世界,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位教师能与你相比,你培养出了一个国家!” 大人们相互搀扶着走出大厅,溶入玫瑰星云银色的光芒之中。**走在最后,他出门前转身对新的国家领导集体挥了挥手: “孩子们,世界是你们的了!” 全世界的大人们用最后的时间到最后聚集地去迎接死亡,这些被称为终聚地的地方大都很偏僻,很大一部分在无人烟的沙漠、极地甚至海底。由于世界人口猛减至原来的五分之一,地球上大片地区重新变成人迹罕至的荒野,直到很多年后,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发现。 创世纪 当只剩下他们时,孩子们真的感觉累了,五十多个孩子就在大厅里的长沙发和地毯上睡着了。 象透明的雾气无声无息地穿越宇宙,时间在无声地流动着…… 当他们中的第一个人醒来时,天还黑着。接着,其他孩子也醒来了,一个孩子无意中看到了大厅一角的那座大钟,他失声惊叫起来,其他的孩子也都看着钟呆住了。 他们睡了十多个小时,地球,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世界了。 这一刻,被后来的历史学家称为人类的“精神奇点”,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孤独的时刻。这巨大的孤独感如崩塌的天空死死压住了孩子们,攫住了的他们每一个细胞。 “妈妈——”有个女孩失声叫了一声,所有的孩子都想哭,但—— 电话响了。 开始是那三十只电话中的一部,紧接着两部,三部……分不清多少部电话在响了,蜂鸣声汇成一片,外部世界在呼唤,提醒着孩子领导集体记起他们的责任和使命。 他们没时间哭了。 “同志们,进入工作岗位!”华华大声说,新的国家领导集体向电话走去。 蓝色的玫瑰星云仍然那么明亮,这是古老恒星庄严的坟墓和孕育着新恒星的壮丽的胚胎,这光芒透过高高的落地窗,这群小身躯被镀上了一层的银色光辉,与此同时,东方曙光初现,新世界将迎来她的第一次日出。 超新星纪元开始了。 2002年4月23日2稿于娘子关 乡村教师 刘慈欣 作者附言: 这篇小说同我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变化,主要是不那么“硬”了,重点放在营造意境上。不要被开头所迷惑,它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东西。我不敢说它的水准高到哪里去,但从中你将看到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 他知道,这最后一课要提前讲了。 又一阵剧痛从肝部袭来,几乎使他晕厥过去。他已没能气力下床了,便艰难地移近床边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纸上,银亮亮的,使小小的窗户看上去象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那个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银亮亮的,象用银子和不冻人的雪做成的盒景。他颤颤地抬起头,从窗纸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觉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远处自己渡过了一生的村庄。 村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象是百年前就没人似的。那些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顶小屋,形状上同村子周围的黄土包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也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溶入这黄土坡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槐树很清楚,树上干枯枝杈间的几个老鸦窝更是黑黑的,象是滴在这暗银色画面上的几滴醒目的墨点……其实村子也有美丽温暖的时候,比如秋收时,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们大都回来了,村里有了人声和笑声,家家屋顶上是金灿灿的玉米,打谷场上娃们在桔杆堆里打滚;再比如过年的时候,打谷场被汽灯照得通亮,在那里连着几天闹红火,摇旱船,舞狮子。那几个狮子只剩下卡嗒作响的木头脑壳,上面油漆都脱了,村里没钱置新狮子皮,就用几张床单代替,玩得也挺高兴……但十五一过,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没了生气。只有每天黄昏,当稀拉拉几缕炊烟升起时,村头可能出现一两个老人,扬起山核桃一样的脸,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路,直到被老槐树挂住的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天黑后,村里早早就没了灯光,娃娃和老人们睡的都早,电费贵,现在到了一块八一度了。 这时村里隐约传出了一声狗叫,声音很轻,好象那狗在说梦话。他看着村子周围月光下的黄土地,突然觉得那好象是纹丝不动的水面。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连着第五个旱年了,要想有收成,又要挑水浇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远方移去,那些小块的山田,月光下象一个巨人登山时留下的一个个脚印。在这只长荆条和毛蒿的石头山上,田也只能是这么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别说农机,连牲口都转不开身,只能凭人力种了。去年一家什么农机厂到这儿来,推销一种微型手扶拖拉机,可以在这些巴掌大的地里干活儿。那东西真是不错,可村里人说他们这是闹笑话哩!他们想过那些巴掌地能产出多少东西来吗?就是绣花似地种,能种出一年的口粮就不错了,遇上这样的旱年,可能种子钱都收不回来呢!为这样的田买那三五千一台的拖拉机,再搭上两块多一升的柴油?!唉,这山里人的难处,外人哪能知晓呢? 这时,窗前走过了几个小小的黑影,这几个黑影在不远的田垅上围成一圈蹲下来,不知要干什么。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学生,其实只要他们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直觉是他一生积累出来的,只是在这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更敏锐了。 他甚至能认出月光下的那几个孩子,其中肯定有刘宝柱和郭翠花。这两个孩子都是本村人,本来不必住校的,但他还是收他们住了。刘宝柱的爹十年前买了个川妹子成亲,生了宝柱,五年后娃大了,对那女人看得也松了,结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这以后,宝柱爹也变得不成样儿了,开始是赌,同村子里那几个老光棍一样,把个家折腾得只剩四堵墙一张床;然后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钱一斤的地瓜烧把自己灌得烂醉,拿孩子出气,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个月的一天半夜,抡了根烧火棍差点把宝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惨了,要说她妈还是正经娶来的,这在这儿可是个稀罕事,男人也很荣光了,可好景不长,喜事刚办完大家就发现她是个疯子,之所以迎亲时没看出来,大概是吃了什么药。本来嘛,好端端的女人哪会到这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来?但不管怎么说,翠花还是生下来了,并艰难地长大。但她那疯妈妈的病也越来越重,犯起病来,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烧房,更多的时间还是在阴森森地笑,那声音让人汗毛直竖……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们的村子距这里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了。在这所简陋的乡村小学里,他们一住就是一个学期。娃们来时,除了带自己的铺盖,每人还背了一袋米或面,十多个孩子在学校的那个大灶做饭吃。当冬夜降临时,娃们围在灶边,看着菜面糊糊在大铁锅中翻腾,灶膛里秸杆桔红色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这是他一生中看到过的最温暖的画面,他会把这画面带到另一个世界的。 窗外的田垅上,在那圈娃们中间,亮起了几点红色的小火星星,在这一片银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红色格外醒目。这些娃们在烧香,接着他们又烧起纸来,火光把娃们的形象以桔红色在冬夜银灰色的背景上显现出来,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边的画面。他脑海中还出现了另外一个类似的画面:当学校停电时(可能是因为线路坏了,但大多数时间是因为交不起电费),他给娃们上晚课。他手里举着一根蜡烛照着黑板,“看见不?”他问,“看不显!”娃们总是这样回答,那么一点点亮光,确实难看清,但娃们缺课多,晚课是必须上的。于是他再点上一根蜡,手里两根举着。“还是不显!”娃们喊,他于是再点上一根,虽然还是看不清,娃们不喊了,他们知道再喊老师也不会加蜡了,蜡太多了也是点不起的。烛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们的面容时隐时现,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挣脱黑暗的小虫虫。 娃们和火光,娃们和火光,总是娃们和火光,总是夜中的娃们和火光,这是这个世界深深刻在他脑子中的画面,但始终不明其含义。 他知道娃们是在为他烧香和烧纸,他们以前多次这么干过,只是这次,他已没有力气象以前那样斥责他们迷信了。他用尽了一生在娃们的心中燃起科学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笼罩着这偏远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么弱小,象这深山冬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蜡烛。半年前,村里的一些人来到学校,要从本来已很破旧的校舍取下掾子木,说是修村头的老君庙用。问他们校舍没顶了,娃们以后住哪儿,他们说可以睡教室里嘛,他说那教室四面漏风,大冬天能住?他们说反正都外村人。他拿起一根扁担和他们拚命,结果被人家打断了两根胁骨。好心人抬着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镇医院。 就是在那次检查伤势时,意外发现他患了食道癌。这并不稀奇,这一带是食道癌高发区。镇医院的医生恭喜他因祸得福,因为他的食道癌现处于早期,还未扩散,动手术就能治愈,食道癌是手术治愈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拣了条命。 于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肿瘤医院,在那里他问医生动一次这样的手术要多少钱,医生说象你这样的情况可以住我们的扶贫病房,其他费用也可适当减免,最后下来不会太多的,也就两万多元吧。想到他来自偏远山区,医生接着很详细地给他介绍住院手续怎么办,他默默地听着,突然问: “要是不手术,我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阵儿,才说:“半年吧。”,并不解地看到他长出了一口气,好象得到了很大安慰。 至少能送走这届毕业班了。 他真的拿不出这两万多元。虽然民办教师工资很低,但干了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按说也能攒下一些钱了。只是他把钱都花在娃们身上了,他已记不清给多少学生代交了学杂费,最近的就有刘宝柱和郭翠花;更多的时候,他看到娃们的饭锅里没有多少油星星,就用自己的工资买些肉和猪油回来……反正到现在,他全部的钱也只有手术所需用的十分之一。 沿着省城那条宽长的大街,他向火车站走去。这时天已黑了,城市的霓虹灯开始发出迷人的光芒,那光芒之多彩之斑澜,让他迷惑;还有那些高楼,一入夜就变成了一盏盏高耸入云的巨大彩灯。音乐声在夜空中漂荡,疯狂的、轻柔的,走一段一个样。 就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慢慢地回忆起自己不算长的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二十年前初中毕业回到山村小学时,他就选定了自己的命。再说,他这条命很大一部分是另一位乡村教师给的。他就是在自己现在任教的这所小学渡过童年的,他爹妈死得早,那所简陋的乡村小学就是他的家,他的小学老师把他当亲儿子待,日子虽然穷,但他的童年并不缺少爱。那年,放寒假了,老师要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过冬。老师的家很远,他们走了很长的积雪的山路,当看到老师家所在的村子的一点灯光时,已是半夜了。这时他们看到身后不远处有四点绿荧荧亮光,那是两双狼眼。那时山里狼很多的,学校周围就能看到一堆堆狼屎。有一次他淘气,把那灰白色的东西点着扔进教室里,使浓浓的狼烟充满了教室,把娃们都呛得跑了出来,让老师很生气。现在,那两只狼向他们慢慢逼近,老师折下一根粗树枝,挥动着它拦住狼的来路,同时大声喊着让他向村里跑。他当时吓糊涂了,只顾跑,只想着那狼会不会绕过老师来追他,只想着会不会遇到其它的狼。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村子,然后同几个拿猎枪汉子去接老师时,发现他躺在一片已冻成糊状的血汩中,半条腿和整只胳膊都被狼咬掉了。老师在送往镇医院的路上就咽了气,当时在火把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老师的眼晴,老师的腮帮被深深地咬下一大块,已说不出话,但用目光把一种心急如焚的牵挂传给了他,他读懂了那牵挂,记住了那牵挂。 初中毕业后,他放弃了在镇政府里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直接回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山村,回到了老师牵挂的这所乡村小学,这时,学校因为没有教师已荒废好几年了。 前不久,教委出台新政策,取消了民办教师,其中的一部分经考试考核转为公办。当他拿到教师证时,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名国家承认的小学教师了,很高兴,但也只是高兴而已,不象别的同事们那么激动。他不在乎什么民办公办,他只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们,从他的学校读完了小学,走向生活。不管他们是走出山去还是留在山里,他们的生活同那些没上过一天学的娃们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产到户,村里开始分田,然后又分其它的东西。对于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大伙对于油钱怎么出机时怎么分配总也谈不拢,最后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是把拖拉机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个轮子他家拿一根轴……再就是两个月前,有一家工厂来扶贫,给村里安了一台潜水泵,考虑到用电贵,人家还给带了一台小柴油机和足够的柴油,挺好的事儿,但人家前脚走,村里后脚就把机器都卖了,连泵带柴油机,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全村好吃了两顿,算是过了个好年……一家皮革厂来买地建厂,什么不清楚就把地卖了,那厂子建起后,硝皮子的毒水流进了河里,渗进了井里,人一喝了那些水浑身起红疙瘩,就这也没人在乎,还沾沾自喜那地卖了个好价钱……看村里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汉们,每天除了赌就是喝,但不去种地,他们能算清:穷到了头县里每年总会有些救济,那钱算下来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里刨一年土坷垃挣的多……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做了,那里的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滞的目光。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边坐下来。他面前,是一家豪华的大餐馆,那餐馆靠街的一整堵墙全是透明玻璃,华丽的枝形吊灯把光芒投射到外面。整个餐馆象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穿着华贵的客人们则象一群多彩的观赏鱼。他看到在靠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胖男人,这人头发和脸似乎都在冒油,使他看上去象用一大团表面涂了油的蜡做的。他两旁各坐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暴露的女郎,那男人转头对一个女郎说了句什么,把她逗得大笑起来,那男人跟着笑起来,而另一个女郎则娇啧地用两个小拳头捶那个男的……真没想到还有个子这么高的女孩子,秀秀的个儿,大概只到她们一半……他叹了口气,唉,又想起秀秀了。 秀秀是本村唯一一个没有嫁到山外姑娘,也许是因为她从未出过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和秀秀好过两年多,最后那阵好象就成了,秀秀家里也通情达理,只要一千五百块的肚疼钱(注:西北一些农村地区彩礼的一个名目,意思是对娘生女儿肚子疼的补偿)。但后来,村子里一些出去打工的人赚了些钱回来,和他同岁的二蛋虽不识字但脑子活,去城里干起了挨家挨户清洗抽油烟机的活儿,一年下来竟能赚个万把块。前年回来呆了一个月,秀秀不知怎的就跟这个二蛋好上了。秀秀一家全是睁眼瞎,家里粗糙的干打垒墙壁上,除了贴着一团一团用泥巴和起来的瓜种子,还划着长长短短的道道儿,那是她爹多少年来记的账……秀秀没上过学,但自小对识文断字的人有好感,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但二蛋的一瓶廉价香水和一串镀金项链就把这种好感全打消了,“识文断字又不能当饭吃。”秀秀对他说。虽然他知道识文断字是能当饭吃的,但具体到他身上,吃得确实比二蛋差好远,所以他也说不出什么。秀秀看他那样儿,转身走了,只留下一股让他皱鼻子的香水味。 和二蛋成亲一年后,秀秀生娃儿死了。他还记得那个接生婆,把那些锈不拉叽刀刀铲铲放到火上烧一烧就向里捅,秀秀可倒霉了,血流了一铜盆,在送镇医院的路上就咽气了。成亲办喜事儿的时候,二蛋花了三万块,那排场在村里真是风光死了,可他怎的就舍不得花点钱让秀秀到镇医院去生娃呢?后来他一打听,这花费一般也就二三百,就二三百呀。但村里历来都是这样儿,生娃是从不去医院的。所以没人怪二蛋,秀秀就这命。后来他听说,比起二蛋妈来,她还算幸运。生二蛋时难产,二蛋爹从产婆那儿得知是个男娃,就决定只要娃了。于是二蛋妈被放到驴子背上,让那驴子一圈圈走,硬是把二蛋挤出来,听当时看见的人说,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圈…… 想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笼罩着家乡的愚昧和绝望使他窒息。 但娃们还是有指望的,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着烛光照着的黑板的娃们,他就是那蜡烛,不管能点多长时间,发出的光有多亮,他总算是从头点到尾了。 他站起身来继续走,没走了多远就拐进了一家书店,城里就是好,还有夜里开门的书店。除了回程的路费,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书,以充实他的乡村小学里那小小的图书室。半夜,提着那两捆沉重的书,他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 在距地球五万光年的远方,在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 那里的太空中渐渐隐现出一个方形区域,仿佛灿烂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个方口,这个区域的边长约十万公里,区域的内部是一种比周围太空更黑的黑暗,让人感到一种虚空中的虚空。从这黑色的正方形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实体,它们形状各异,都有月球大小,呈耀眼的银色。这些物体越来越多,并组成一个整齐的立方体方阵。这银色的方阵庄严地驶出黑色正方形,两者构成了一幅挂在宇宙永恒墙壁上的镶嵌画,这幅画以绝对黑体的正方形天鹅绒为衬底,由纯净的银光耀眼的白银小构件整齐地镶嵌而成。这又仿佛是一首宇宙交响乐的固化。渐渐地,黑色的正方形消溶在星空中,群星填补了它的位置,银色的方阵庄严地悬浮在群星之间。 银河系碳基联邦的星际舰队,完成了本次巡航的第一次时空跃迁。 在舰队的旗舰上,碳基联邦的最高执政官看着眼前银色的金属大地,大地上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纹路,象一块无限广阔的银色蚀刻电路板,不时有几个闪光的水滴状的小艇出现在大地上,沿着纹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行驶几秒钟,然后无声地消失在一口突然出现的深井中。时空跃迁带过来的太空尘埃被电离,成为一团团发着暗红色光的云,庞罩在银色大地的上空。 最高执政官以冷静著称,他周围那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淡蓝色智能场就是他人格的象征,但现在,象周围的人一样,他的智能场也微微泛出黄光。 “终于结束了。”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把这个信息传送给站在他两旁的参议员和舰队统帅。 “是啊,结束了。战争的历程太长太长,以至我们都忘记了它的开始。”参议员回答。 这时,舰队开始了亚光速巡航,它们的亚光速发动机同时启动,旗舰周围突然出现了几千个蓝色的太阳,银色的金属大地象一面无限广阔的镜子,把蓝太阳的数量又复制了一倍。 远古的记忆似乎被点燃了,其实,谁能忘记战争的开始呢?这记忆虽然遗传了几百代,但在碳基联邦的万亿公民的脑海中,它仍那么鲜活,那么铭心刻骨。 两万年前的那一时刻,硅基帝国从银河系外围对碳基联邦发动全面进攻。在长达一万光年的战线上,硅基帝国的五百多万艘星际战舰同时开始恒星蛙跳。每艘战舰首先借助一颗恒星的能量打开一个时空蛀洞,然后从这个蛀洞时空跃迁至另一个恒星,再用这颗恒星的能量打开第二个蛀洞继续跃迁……由于打开蛀洞消耗了恒星大量的能量,使得恒星的光谱暂时向红端移动,当飞船从这颗恒星完成跃迁后,它的光谱渐渐恢复原状。当几百万艘战舰同时进行恒星蛙跳时,所产生的这种效应是十分恐怖的:银河系的边缘出现一条长达一万光年的红色光带,这条光带向银河系的中心移过来。这个景象在光速视界是看不到的,但在超空间监视器上显示出来。那条由变色恒星组成的红带,如同一道一万光年长的血潮,向碳基联邦的疆域涌来。 碳基联邦最先接触硅基帝国攻击前锋的是绿洋星,这颗美丽的行星围绕着一对双星恒星运行,她的表面全部被海洋覆盖。那生机昂然的海洋中漂浮着由柔软的长藤植物构成的森林,温和美丽、身体晶莹透明的绿洋星人在这海中的绿色森林间轻盈地游动,创造了绿洋星伊甸园般的文明。突然,几万道剌目的光束从天而降,硅基帝国舰队开始用激光蒸发绿洋星的海洋。在很短的时间内,绿洋星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这颗行星上包括五十亿绿洋星人在内的所有生物在沸水中极度痛苦地死去,它们被煮熟的有机质使整个海洋变成了绿色的浓汤。最后海洋全部蒸发了,昔日美丽的绿洋星变成了一个由厚厚蒸汽包裹着的地狱般的灰色行星。 这是一场几乎波及整个银河系的星际大战,是银河系中碳基和硅基文明之间惨烈的生存竞争,但双方谁都没有料到战争会持续两万银河年! 现在,除了历史学家,谁也记不清有百万艘以上战舰参加的大战役有多少次了。规模最大的一次超级战役是第二旋臂战役,战役在银河系第二旋臂中部进行,双方投入了上千万艘星际战舰。据历史记载,在那广漠的战场上,被引爆的超新星就达两千多颗,那些超新星像第二旋臂中部黑暗太空中怒放的焰火,使那里变成超强辐射的海洋,只有一群群幽灵似的黑洞漂行于其间。战役的最后,双方的星际舰队几乎同归于尽。一万五千年过去了,第二旋臂战役现在听起来就像上古时代飘渺的神话,只有那仍然存在的古战场证明它确实发生过。但很少有飞船真正进入过古战场,那里是银河系中最恐怖的区域,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辐射和黑洞。当时,双方数量多的难以想象的战舰群为了进行战术机动,进行了大量的超短距离时空跃迁,据说当时的一些星际歼击机,在空间格斗时,时空跃迁的距离竟短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几千米!这样就把古战场的时空结构搞得千疮百孔,象一块内部被老鼠钻了无数长洞的大乳酪。飞船一旦误入这个区域,可能在一瞬间被畸变的空间扭成一根细长的金属绳,或压成一张面积有几亿平方公里但厚度只有几个原子的薄膜,立刻被辐射狂风撕得粉碎。但更为常见的是飞船变为建造它们时的一块块钢板,或者立刻老得只剩下一个破旧的外壳,内部的一切都变成古老灰尘;人在这里也可能瞬间回到胚胎状态或变成一堆白骨…… 但最后的决战不是神话,它就发生在一年前。在银河系第一和第二旋臂之间的荒凉太空中,硅基帝国集结了最后的力量,这支有一百五十万艘星际战舰组成的舰队在自己周围构筑了半径一千光年的反物质云屏障。碳基联邦投入攻击的第一个战舰群刚完成时空跃迁就陷入了反物质云中。反物质云十分稀薄,但对战舰具有极大的杀伤力,碳基联邦的战舰立刻变成一个个剌目的火球,但它们仍向奋勇冲向目标。每艘战舰都拖着长长的火尾,在后面留一条发着荧光的航迹,这由三十多万个火流星组成的阵列形成了碳硅战争中最为壮观最为惨烈的画面。在反物质云中,这些火流星渐渐缩小,最后在距硅基帝国战舰阵列很近在地方消失了,但它们用自己的牺牲为后续的攻击舰队在反物质云中打开了一条通道。在这场战役中,硅基帝国的最后舰队被赶到银河系最荒凉的区域:第一旋臂的项端。 现在,这支碳基联邦舰队将完成碳硅战争中最后一项使命:他们将在第一旋臂的中部建立一条五百光年宽的隔离带,隔离带中的大部分恒星将被摧毁,以制止硅基帝国的恒星蛙跳。恒星蛙跳是银河系中大吨位战舰进行远距离快速攻击的唯一途径,而一次蛙跳的最大距离是二百光年。隔离带一旦产生,硅基帝国的重型战舰要想进入银河系中心区域,只能以亚光速跨越这五百光年的距离,这样,硅基帝国实际上被禁锢在第一旋臂顶端,再也无法对银河系中心区域的碳基文明构成任何严重威胁。 “我带来了联邦议会的意愿,”参议员用振动的智能场对最高执政官说:“他们仍然强烈建议:在摧毁隔离带中的恒星前,对它们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 “我理解议会。”最高执政官说,“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各种生命流出的血足够形成上千颗行星的海洋了,战后,银河系中最迫切需要重建的是对生命的尊重。这种尊重不仅是对碳基生命的,也是对硅基生命的,正是基于这种尊重,碳基联邦才没有彻底消灭硅基文明。但硅基帝国并没有这种对生命的感情,如果说碳硅战争之前,战争和征服对于它们还仅仅是一种本能和乐趣话,现在这种东西已根植于它们的每个基因和每行代码之中,成为它们生存的终极目的。由于硅基生物对信息的存贮和处理能力大大高于我们,可以预测硅基帝国在第一旋臂顶端的恢复和发展将是神速的,所以我们必须在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之间建成足够宽的隔离带。在这种情况下,对隔离带中数以亿计的恒星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是不现实的,第一旋臂虽属银河系中最荒凉的区域,但其带有生命行星的恒星数量仍可能达到蛙跳密度,这种密度足以使中型战舰进行蛙跳,而即使只有一艘硅基帝国的中型战舰闯入碳基联邦的疆域,可能造成的破坏也是巨大的。所以在隔离带中只能进行文明级别的甄别。我们不得不牺牲隔离带中某些恒星周围的低级生命,是为了拯救银河系中更多的高级和低级生命。这一点我已向议会说明。” 参议员说:“议会也理解您和联邦防御委员会,所以我带来的只是建议而不是立法。但隔离带中周围已形成3c级以上文明的恒星必须被保护。” “这一点无需质疑,”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闪现出坚定的红色,“对隔离带中带有行星的恒星的文明检测将是十分严格的!” 舰队统帅的智能场第一次发出信息:“其实我觉得你们多虑了,第一旋臂是银河系中最荒凉的荒漠,那里不会有3c级以上文明的。” “但愿如此。”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同时发出了这个信息,他们智能场的共振使一道孤形的等离子体波纹向银色金属大地的上空扩散开去。 舰队开始了第二次时空跃迁,以近乎无限的速度奔向银河系的第一旋臂。 夜深了,烛光中,全班的娃们围在老师的病床前。 “老师歇着吧,明儿个讲也行的。”一个男娃说。 他艰难地苦笑了一下,“明儿个有明儿个的课。”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当然好,那就再讲一堂课。但直觉告诉他怕是不行了。 他做了个手势,一个娃把一块小黑板放到他胸前的被单上,这最后一个月,他就是这样把课讲下来的。他用软弱无力的手接过娃递过来的半截粉笔,吃力地把粉笔头放到黑板上,这时这是又一阵剧痛袭来,手颤抖了几下,粉笔哒哒地在黑板上敲出了几个白点儿。从省城回来后,他再也没去过医院。两个月后,他的肝部疼了起来,他知道癌细胞已转移到那儿了,这种痛疼越来越历害,最后变成了压倒一切的痛苦。他一支手在枕头下摸索着,找出了一些止痛片,是最常见的用塑料长条包装的那种。对于癌症晚期的剧疼,这药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可能是由于精神暗示,他吃了后总觉得好一些。度冷丁倒是也不算贵,但医院不让带出来用,就是带回来也没人给他注射。他象往常一样从塑料条上取下两片药来,但想了想,便把所有剩下的12片全剥出来,一把吞了下去,他知道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他又挣扎着想向黑板上写字,但头突然偏向一边,一个娃赶紧把盆接到他嘴边,他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然后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喘息着。 娃们中有传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放弃了在黑板上写字的努力,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让一个娃把黑板拿走。他开始说话,声音如游丝一般。 “今天的课同前两天一样,也是初中的课。这本来不是教学大纲上要求的,我是想到,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这一辈子永远也听不到初中的课了,所以我最后讲一讲,也让你们知道稍深一些的学问是什么样子。昨天讲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你们肯定不大懂,不管懂不懂都要多看几遍,最好能背下来,等长大了,总会懂的。鲁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的书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读读的,你们将来也一定找来读读。” 他累了,停下来喘息着歇歇,看着跳动的烛光,鲁迅写下的几段文字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不是《狂人日记》中的,课本上没有,他是从自己那套本数不全已经翻烂的鲁迅全集上读到的,许多年前读第一遍时,那些文字就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接着讲下去。 “今天我们讲初中物理。物理你们以前可能没有听说过,它讲的是物质世界的道理,是一门很深很深的学问。” “这课讲牛顿三定律。牛顿是从前的一个英国大科学家,他说了三句话,这三句话很神的,它把人间天上所有的东西的规律都包括进去了,上到太阳月亮,下到流水刮风,都跑不出这三句话划定的圈圈。用这三句话,可以算出什么时候日食,就是村里老人说的天狗吃太阳,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飞上月球,也要靠这三句话,这就是牛顿三定律。” “下面讲第一定律: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娃们在烛光中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就是说,你猛推一下谷场上那个石碾子,它就一直滚下去,滚到天边也不停下来。宝柱你笑什么?是啊,它当然不会那样,这是因为有磨擦力,磨擦力让它停下来,这世界上,没有磨擦力的环境可是没有的……” 是啊,他人生的磨擦力就太大了。在村里他是外姓人,本来就没什么分量,加上他这个倔脾气,这些年来把全村人都得罪下了。他挨家挨户拉人家的娃入学,跑到县里,把跟着爹做买卖的娃拉回来上学,拍着胸脯保证垫学费……这一切并没有赢得多少感激,关键在于,他对过日子看法同周围人太不一样,成天想的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这是最让人讨厌的。在他查出病来之前,他曾跑县里,居然从教育局跑回一笔维修学校的款子,村子里只拿出了一小部分,想过节请个戏班子唱两天戏,结果让他搅了,楞从县里拉过个副县长来,让村里把钱拿回来,可当时戏台子都搭好了。学校倒是修了,但他扫了全村人的兴,以后的日子更难过。先是村里的电工,村长的侄子,把学校的电掐了,接着做饭取暖用的秸杆村里也不给了,害得他扔下自个的地下不了种,一人上山打柴,更别提后来拆校舍的房掾子那事了……这些磨擦力无所不在,让他心力交瘁,让他无法做匀速直线运动,他不得不停下来了。 也许,他就要去的那个世界是没有磨擦力的,那里的一切都是光滑可爱的,但那有什么意义?在那边,他心仍留在这个充满灰尘和磨擦力的世界上,留在这所他倾注了全部生命的乡村小学里。他不在了以后,剩下了两个教师也会离去,这所他用力推了一辈子的小学校就会象谷场上那个石碾子一样停下来,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但不论在这个世界或是那个世界,他都无力回天。 “牛顿第二定律比较难懂,我们最后讲,下面先讲牛顿第三定律: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娃们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听懂了没?谁说说?” 班上学习最好的赵拉宝说:“我知道是啥意思,可总觉得说不通:晌午我和李权贵打架,他把我的脸打得那么痛,肿起来了,所以作用力不相等的,我受的肯定比他大嘛!” 喘息了好一会,他才解释说:“你痛是因为你的腮帮子比权贵的拳头软,它们相互的作用力还是相等的……” 他想用手比划一下,但手已抬不起来了,他感到四肢象铁块一样沉,这沉重感很快扩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躯体象要压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时间不多了。 “目标编号:1033715,绝对目视星等:3.5,演化阶段:主星序偏上,发现两颗行星,平均轨道半径分别为1.3和4.7个距离单位,在一号行星上发现生命,这是红69012舰报告。” 碳基联邦星际舰队的十万艘战舰目前已散布在一条长一万光年的带状区域中,这就是正在建立的隔离带。工程刚刚开始,只是试验性地摧毁了五千颗恒星,其中带有行星的只有137颗,而行星上有生命的这是第一颗。 “第一旋臂真是个荒凉的地方啊。”最高执政官感叹到。他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用全息图隐去了脚下的旗舰和上方的星空,使他、舰队统帅和参议员悬浮于无际的黑色虚空中。接着,他调出了探测器发回的图象:虚空出现了一个发着蓝光的火球,最高执政管的智能场产生了一个白色的方框,那方框调整大小,圈住了这颗恒星并把它的图象隐去了,他们于是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但这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黄色光点,图象的焦距开始大幅度调整,行星的图象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推向前来,很快占满了半个虚空,三个人都沉浸在它反射的橙黄色光芒中。 这是一颗被浓密大气包裹着的行星,在它那橙黄色的气体海洋上,汹涌的大气运动描绘出了极端复杂的不断变幻的线条。行星图象继续移向前来,直到占据了整个宇宙,三个人被橙黄色的气体海洋吞没了。探测器带着他们在这浓雾中穿行,很快雾气稀薄了一些,他们看到了这颗行星上的生命。 那是一群在浓密大气上层飘浮的气球状生物,表面有着美丽的花纹,那花纹不停在变幻着色彩和形状,时而呈条纹状,时而呈斑点状,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可视语言。每个气球都有一条长尾,那长尾的尾端不时眩目地闪烁一下,光沿着长尾传到气球上,化为一片弥漫的荧光。 “开始四维扫描!”红69012舰上的一名上尉值勤军官说。 一束极细的波束开始从上至下飞快地扫描那群气球。这束波只有几个原子粗细,但它的波管内的空间维度比外部宇宙多一维。扫描数据传回舰上,在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群气球被切成了几亿亿个薄片,每个薄片的厚度只有一个原子的尺度,在这个薄片上,每个夸克的状态都被精确地记录下来。 “开始数据镜像组合!” 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几亿亿个薄片按原有顺序叠加起来,很快,组合成一群虚拟气球,在计算机内部广漠的数字宇宙中,这个行星上的那群生物体有了精确的复制品。 “开始3c级文明测试!” 在数字宇宙中,计算机敏锐地定位了气球的思维器官,它是悬在气球内部错综复杂的神经丛中间的一个椭圆体。计算机在瞬间分析了这个大脑的结构,并越过所有低级感官,直接同它建立了高速信息接口。 文明测试是从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中任意地选取试题,测试对象如果能答对其中三道,则测试通过;如果头三道题没有答对,测试者有两种选择:可以认为测试没有通过,或者继续测试,题数不限,直到被测试者答对的题数达到三道,这时可认为其通过测试。 “3c文明测试试题1号:请叙述你们已探知的组成物质的最小单元。” “滴滴,嘟嘟嘟,滴滴滴滴。”气球回答。 “1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2号:你们观察到物体中热能的流向有什么特点?这种流向是否可逆?” “嘟嘟嘟,滴滴,滴滴嘟嘟。”气球回答。 “2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3号:圆的周长和它的直径之比是多少?” “滴滴滴滴嘟嘟嘟嘟嘟。”气球回答。 “3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4号……” “到此这止吧,”当测试题数达到10道时,最高执政官说,“我们时间不多。”他转身对旁边的舰队统帅示意了一下。 “发射奇点炸弹!”舰队统帅命令。 奇点炸弹实际上是没有大小的,它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几何点,一个原子同它相比都是无穷大,最大的奇点炸弹质量有上百亿吨,最小的也有几千万吨。当一颗奇点炸弹沿着长长的导轨从红69012舰的武器舱中滑出时,却可以看到一个直径达几百米的发着幽幽荧光的球体,这荧光是周围的太空尘埃被吸入这个微型黑洞时产生的辐射。同那些恒星引力坍缩形成的黑洞不同,这些小黑洞在宇宙创世之初就形成了,它们是大爆炸前的奇点宇宙的微缩模型。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都有庞大的船队,游弋在银河系银道面外的黑暗荒漠搜集这些微型黑洞,一些海洋行星上的种群把它们戏称为“远洋捕鱼船队”,而这些船队带回的东西,是银河系中最具威摄力的武器之一,是迄今为止唯一能够摧毁恒星的武器。 奇点炸弹脱离导轨后,沿一条由母舰发出的力场束加速,直奔目标恒星。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这颗灰尘似的黑洞高速射入了恒星表面火的海洋。想象在太平洋的中部突然出现一个半径一百公里的深井,就可以大概把握这时的情形。巨量的恒星物质开始被吸入黑洞,那汹涌的物质洪流从所有方向会聚到一点并消失在那里,物质吸入时产生的辐射在恒星表面产生一团剌目的光球,仿佛恒星戴上了一个光彩夺目的钻石戒指。随着黑洞向恒星内部沉下去,光团暗淡下来,可以看到它处于一个直径达几百万公里的大旋涡正中,那巨大的旋涡散射着光团的强光,缓缓转动着,呈现出飞速变幻的色彩,使恒星从这个方向看去仿佛是一张狰狞的巨脸。很快,光团消失了,旋涡渐渐消失,恒星表面似乎又恢复了它原来的色彩和光度。但这只是毁灭前最后的平静,随着黑洞向恒星中心下沉,这个贪婪的饕餐者更疯狂地吞食周围密度急剧增高的物质,它在一秒钟内吸入的恒星物质总量可能有上百个中等行星。黑洞巨量吸入时产生的超强辐射向恒星表面漫延,由于恒星物质的阻滞,只有一小部分到达了表面,但其余的辐射把它们的能量留在了恒星内部,这能量快速破坏着恒星的每一个细胞,从整体上把它飞快地拉离平衡态。从外部看,恒星的色彩在缓缓变化,由浅红色变为明黄色,从明黄色变为鲜艳的绿色,从绿色变为如洗的碧蓝,从碧蓝变为恐怖的紫色。这时,在恒星中心的黑洞产生的辐射能已远远大于恒星本身辐射的能量,随着更多的能量以非可见光形式溢出恒星,这紫色在加深加深,这颗恒星看上去象太空中一个在忍受着超级痛苦的灵魂,这痛苦在急剧增大,紫色已深到了极限,这颗恒星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走完了它未来几十亿年的旅程。 一团似乎吞没整个宇宙的强光闪起,然后慢慢消失,在原来恒星所在的位置上,可以看到一个急剧膨涨的薄球层,象一个被吹大的气球,这是被炸飞的恒星表面。随着薄球层体积的增大,它变得透明了,可以看到它内部的第二个膨涨的薄球层,然后又可以看到更深处的第三个薄球层……这个爆炸中的恒星,就象宇宙中突然显现的一个套一个的一组玲笼剔透的缕花玻璃球,其中最深处的一个薄球层的体积也是恒星原来体积的几十万倍。当爆炸的恒星的第一层膨涨外壳穿过那个橙黄色行星时,它立刻被汽化了。其实在这整个爆炸的壮丽场景中根本就看不到它,同那膨涨的恒星外壳相比,它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其大小甚至不能成为那几层缕花玻璃球上的一个小点。 “你们感到消沉?”舰队统帅问,他看到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的智能场暗下来了。 “又一个生命世界毁灭了,象烈日下的露珠。” “那您就想想伟大的第二旋臂战役,当两千多颗超新星被引爆时,有十二万个这样的世界同碳硅双方的舰队一起化为蒸汽。阁下,时至今日,我们应该超越这种无谓的多愁善感了。” 参议员没有理会舰队统帅的话,也对最高执政官说:“这种对行星表面取随机点的检测方式是不可靠的,可能漏掉行星表面的文明特征,我们应该进行面积检测。” 最高执政官说:“这一点我也同议会讨论过,在隔离带中我们要摧毁的恒星有上亿颗,这其中估计有一千万个行星系,行星数量可能达五千万颗,我们时间紧迫,对每颗行星都进行面积检测是不现实的。我们只能尽量加宽检测波束,以增大随机点覆盖的面积,除此之外,只能祈祷隔离带中那些可能存在的文明在其星球表面的分布尽量均匀了。” “下面我们讲牛顿第二定律……” 他心急如焚,极力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娃们多讲一些。 “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首先,加速度,这是速度随时间的变化率,它与速度是不同的,速度大加速度不一定大,加速度大速度也不一定大。比如: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12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120减110除2,5米每秒,呵,不对,5米每秒的平方;另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3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30减10除2,10米每秒平方;看,后面这个物体虽然速度小,但加速度大!呵,刚才说到平方,平方就是一个数自个儿乘自个……” 他惊奇自己的头脑如此清晰,思维如此敏捷,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蜡烛已燃到根上,棉芯倒下了,把最后的一小块蜡全部引燃了,一团比以前的烛苗亮十倍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剧痛消失了,身体也不再沉重,其实他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的全部生命似乎只剩下那个在疯狂运行的大脑,那个悬在空中的大脑竭尽全力,尽量多尽量快地把自己存贮的信息输出给周围的娃们,但说话是个该死的瓶胫,他知道来不及了。他产生了一个幻象:一把水晶样的斧子把自己的大脑无声地劈开,他一生中积累的那些知识,虽不是很多但他很看重的,象一把发光的小珠子毫无保留地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悦耳的叮铛声,娃们象见到过年的糖果一样抢那些小珠子,抢得摞成一堆……这幻象让他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你们听懂了没?”他焦急地问,他的眼晴已经看不到周围的娃们,但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我们懂了!老师快歇着吧!” 他感觉到那团最后的火焰在弱下去,“我知道你们不懂,但你们把它背下来,以后慢慢会懂的。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老师,我们真懂了,求求你们快歇着吧!”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背呀!” 娃们抽泣着背了起来:“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这几百年前就在欧洲化为尘土的卓越头脑产生的思想,以浓重西北方言的童音在二十世纪中国最偏辟的山村中回荡,就在这声音中,那烛苗灭了。 娃们围着老师已没有生命的躯体大哭起来。 “目标编号:500921473,绝对目视星等:4.71,演化阶段:主星序正中,带有九颗行星。这是蓝84210号舰报告。” “一个精致完美的行星系。”舰队统帅赞叹。 最高执政官很有同感:“是的,它的固态小体积行星和气液态大体积行星的配置很有韵律感,小行星带的位置恰到好处,象一条美妙的装饰链。还有最外侧那颗小小的甲烷冰行星,似乎是这首音乐最后一个余音未尽的音符,暗示着某种新周期的开始。” “这是蓝84210号舰,将对最内侧1号行星进行生命检测,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没有大气,自转缓慢,温差悬殊。1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2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10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该行星没有生命。” 舰队统帅不以为然地说:“这颗行星的表面温度可以当冶炼炉了,没必要浪费时间。” “开始2号行星生命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有稠密大气,表面温度较高且均匀,大部为酸性云层覆盖。1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2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10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该行星没有生命。” 通过四维通讯,最高执政官对一千光年之外蓝84210号舰上的值勤军官说:“直觉告诉我,3号行星有生命可能性很大,在它上面检测30个随机点。” “阁下,我们时间很紧了。”舰队统帅说。 “照我说的做。”最高执政官坚定地说。 “是,阁下。开始3号行星生命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有中等密度的大气,表面大部为海洋覆盖……” 来自太空的生命检测波束落到了亚洲大陆靠南一些的一点上,波束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约五千米的圆形。如果是在白天,用肉眼有可能觉察到波束的存在,因为当波束到达时,在它的覆盖范围内,一切无生命的物体都将变成透明状态。现在它覆盖的中国西北的这片山区,那些黄土山在观察者的眼里将如同水晶的山脉,阳光在这些山脉中折射,将是一幅十分奇异壮观的景象,观察者还会看到脚下的大地也变成深不可测的深渊;而被波束判断为有生命的物体则保持原状态不变,人、树木和草在这水晶世界中显得格外清晰醒目。但这效应只持续半秒钟,这期间检测波束完成初始化,之后一切恢复原状。观察者肯定会认为自己产生了一瞬间的幻觉。而现在,这里正是深夜,自然难以觉察到什么了。 这所山村小学,正好位于检测波束圆形覆盖区的圆心上。 “1号随机点检测,结果……绿色结果,绿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目标编号:500921473,第3号行星发现生命!” 检测波束对覆盖范围内的众多种类生命体进行分类,在以生命结构的复杂度和初步估计的智能等级进行排序的数据库中,在一个方形掩蔽物下的那一簇生命体排在首位。于是波束迅速收缩,会聚到那座掩蔽物上。 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接收到从蓝84210号舰上发回的图象,并把它放大到整个太空背景上,那所山村小学的影像在瞬间占据了整个宇宙。图象处理系统已经隐去了掩蔽物,但那簇生命体的图象仍不清晰,这些生命体的外形太不醒目了,几乎同周围行星表面的以硅元素为主的黄色土壤溶为一体。计算机只好把图象中所有的无生命部分,包括这些生命体中间的那具体形较大的已没有生命的躯体,全部隐去,这样那一簇生命体就仿佛悬浮在虚空之中,即使如此,它们看上去仍是那么平淡和缺乏色彩,象一簇黄色的植物,一看就知是那种在他们身上不会发生任何奇迹的生物。 一束纤细的四维波束从蓝84210号舰发射,这艘有一个月球大小的星际战舰正停泊在木星轨道之外,使太阳系暂时多了一颗行星。那束四维波束在三维太空中以接近无限的速度到达地球,穿过那所乡村小学校舍的屋顶,以基本粒子的精度对这十八个孩子进行扫描。数据的洪流以人类难以想象的速率传回太空,很快,在蓝84210号舰主计算机那比宇宙更广阔的内存中,孩子们的数字复制体形成了。 十八个孩子悬浮在一个无际的空间里,那空间呈一种无法形容的色彩,实际上那不是色彩,虚无是没有色彩的,虚无是透明中的透明。孩子们都不由想拉住旁边的伙伴,他们看上去很正常,但手从他们身体里毫无阻力地穿过去了。孩子们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恐惧。计算机觉察到了这一点,它认为这些生命体需要一些熟悉的东西,于是在自己的内存宇宙的这一部分模拟这个行星天空的颜色。孩子们立刻看到了蓝天,没有太阳没有云更没有浮尘,只有蓝色,那么纯净,那么深邃。孩子们的脚下没有大地,也是与头顶一样的蓝天,他们似乎置身于一个无限的蓝色宇宙中,而他们是这宇宙中唯一的实体。计算机感觉到,这些数字生命体仍然处于惊恐中,它用了亿分之一秒想了想,终于明白了:银河系中大多数生命体并不惧怕悬浮于虚空之中,但这些生命体不同,他们是大地上的生物。于是它给了孩子们一个大地,并给了他们重力感。孩子们惊奇地看着脚下突然出现的大地,它是纯白色的,上面有黑线划出的整齐方格,他们仿佛站在一个无限广阔的语文作业本上。他们中有人蹲下来摸摸地面,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光滑的东西,他们迈开双脚走,但原地不动,这地面是绝对光滑的,磨擦力为零,他们很惊奇自己为什么不会滑倒。这时有个孩子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子,沿着地面扔出去,那鞋子以匀速直线运行向前滑去,孩子们呆呆地看着它以恒定的速度渐渐远去。 他们看到了牛顿第一定律。 有一个声音,空灵而悠扬,在这数字宇宙中回荡。 “开始3c级文明测试,3c文明测试试题1号:请叙述你所在星球生物进化的基本原理,是自然淘汰型还是基因突变型?” 孩子茫然地沉默着。 “3c文明测试试题2号:请简要说明恒星能量的来源。” 孩子茫然地沉默着。 …… “3c文明测试试题10号:请说明构成你们星球上海洋的液体的分子构成。” 孩子仍然茫然地沉默着。 那只鞋在遥远的地平线处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了。 “到此为止吧!”在一千光年之外,舰队统帅对最高执政官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否则我们肯定不能按时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 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发出了微弱的表示同意的振动。 “发射奇点炸弹!” 载有命令信息的波束越过四维空间,瞬间到达了停泊在太阳系中的蓝84210号舰。那个发着幽幽荧光的雾球滑出了战舰前方长长的导轨,沿着看不见的力场束急剧加速,向太阳扑去。 最高执政官、参议员和舰队统帅把注意力转向了隔离带的其它区域,那里,又发现了几个有生命的行星系,但其中最高级的生命是一种生活在泥浆中的无脑蠕虫。接连爆炸的恒星象宇宙中怒放的焰火,使他们想起了史诗般的第二旋臂战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高执政官智能场的一小部分下意识地游移到太阳系,他听到了蓝84210号舰舰长的声音: “准备脱离爆炸威力圈,时空跃迁准备,三十秒倒数!” “等一下,奇点炸弹到达目标还需多长时间?”最高执政官说,舰队统帅和参议员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它正越过内侧1号行星的轨道,大约还有十分钟。” “用五分钟时间,再进行一些测试吧。” “是,阁下。” 接着听到了蓝84210号舰值勤军官的声音:“3c文明测试试题11号:一个三维平面上的直角三角形,它的三条边的关系是什么?” 沉默。 “3c文明测试试题12号:你们的星球是你们行星系的第几颗行星?” 沉默。 “这没有意义,阁下。”舰队统帅说。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的运行状态如何?” 数字宇宙广漠的蓝色空间中突然响起了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 “等等!”参议员打断了值勤军官,“下一道试题也出关于甚低速力学基本近似定律的。”他又问最高执政官:“这不违返测试准则吧。” “当然不,只要是测试数据库中的试题。”舰队统帅代为回答,这些令他大感意外的生命体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了。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请叙述相互作用的两个物体间力的关系。” 孩子们说:“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对于一个物体,请说明它的质量、所受外力和加速度之间的关系。” 孩子们齐声说:“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通过,文明测试通过!确定目标恒星500921473的3号行星上存在3c级文明。” “奇点炸弹转向!脱离目标!!”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急剧闪动着,用最大的能量把命令通过超空间传送到蓝84210号舰上。 在太阳系,推送奇点炸弹的力场束弯曲了,这根长几亿公里的力场束此时象一根弓起的长杆,努力把奇点炸弹挑离射向太阳的轨道。蓝84210号舰上的力场发动机以最大功率工作,巨大的散热片由暗红变为耀眼的白炽色。力场束向外的推力分量开始显示出效果,奇点炸弹的轨道开始弯曲,但它已越过水星轨道,距太阳太近了,谁也不知道这努力是否能成功。通过超空间直播,全银河系都在盯着那个模糊的雾团的轨迹,并看到它的亮度急剧增大,这是一个可怕的迹象,说明炸弹已能感受到太阳外围空间粒子密度的增大。舰长的手已放到了那个红色的时空跃迁启动按钮上,以在奇点炸弹击中太阳前的一刹那脱离这个空间。但奇点炸弹最终象一颗子弹一样擦过太阳的边缘,当它以仅几万米的高度掠过太阳表面上空时,由于黑洞吸入太阳大气中大量的物质,亮度增到最大,使得太阳边缘出现了一个剌眼的蓝白色光球,使它在这一刻看上去象一个紧密的双星系统,这奇观对人类将一直是个难解的谜。蓝白色光球飞速掠过时,下面太阳浩翰的火海黯然失色。象一艘快艇掠过平静的水面,黑洞的引力在太阳表面划出了一道v型的划痕,这划痕扩展到太阳的整个半球才消失。奇点炸弹撞断了一条日珥,这条从太阳表面升起的百万公里长的美丽轻纱在高速冲击下,碎成一群欢快舞蹈着的小小的等离子体旋涡……奇点炸弹掠过太阳后,亮度很快暗下来,最后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永恒之夜中。 “我们险些毁灭了一个碳基文明。”参议员长出一口气说。 “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竞会存在3c级文明!”舰队统帅感叹说。 “是啊,无论是碳基联邦,还是硅基帝国,其文明扩展和培植计划都不包括这一区域,如果这是一个自己进化的文明,那可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最高执政官说。 “蓝84210号舰,你们继续留在那个行星系,对3号行星进行全表面文明检测,你舰前面的任务将由其它舰只接替。”舰队司令命令道。 同他们在木星轨道之外的的数字复制品不一样,山村小学中的那些娃们丝毫没有觉察到什么,在那间校舍里的烛光下,他们只是围着老师的遗体哭啊哭。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娃们最后安静下来。 “咱们去村里告诉大人吧。”郭翠花抽泣着说。 “那又咋的?”刘宝柱低着头说,“老师活着时村里的人都腻歪他,这会儿肯定连棺材钱都没人给他出呢!” 最后,娃们决定自己掩埋自己的老师。他们拿了锄头铁锹,在学校旁边的山地上开始挖墓坑,灿烂的群星在整个宇宙中静静地看着他们。 “天啊!这颗行星上的文明不是3c级,是5b级!!”看着蓝84210号舰从一千光年之外发回的检测报告,参议员惊呼起来。 人类城市的摩天大楼群的影像在旗舰上方的太空中显现。 “他们已经开始使用核能,并用化学推进方式进入太空,甚至已登上了他们所在行星的卫星。” “他们基本特征是什么?”舰队统帅问。 “您想知道哪些方面?”蓝84210号上的值勤军官问。 “比如,这个行星上生命体记忆遗传的等级是多少?” “他们没有记忆遗传,所有记忆都是后天取得的。” “那么,他们的个体相互之间的信息交流方式是什么?” “极其原始,也十分罕见。他们身体内有一种很薄的器官,这种器官在这个行星以氧氮为主的大气中振动时可产生声波,同时把要传输的信息调制到声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种薄膜器官从声波中接收信息。” “这种方式信息传输的速率是多大?” “大约每秒1至10比特。” “什么?!”旗舰上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真的是每秒1至10比特,我们开始也不相信,但反复核实过。” “上尉,你是个白痴吗?!”舰队统帅大怒,“你是想告诉我们,一种没有记忆遗传,相互间用声波进行信息交流,并且是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每秒1至10比特的速率进行交流的物种,能创造出5b级文明?!而且这种文明是在没有任何外部高级文明培植的情况下自行进化的?!” “但,阁下,确实如此。” “但在这种状态下,这个物种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间积累和传递知识,而这是文明进化所必需的!” “他们有一种个体,有一定数量,分布于这个种群的各个角落,这类个体充当两代生命体之间知识传递的媒介。” “听起来象神话。” “不,”参议员说:“在银河文明的太古时代,确实有过这个概念,但即使在那时也极其罕见,除了我们这些星系文明进化史的专业研究者,很少有人知道。” “你是说那种在两代生命体之间传递知识的个体?” “他们叫教师。” “教——师?” “一个早已消失的太古文明词汇,很生僻,在一般的古词汇数据库中都查不到。” 这时,从太阳系发回的全息影像焦距拉长,显示出蔚蓝色的地球在太空中缓缓转动。 最高执政官说:“在银河系联邦时代,独立进化的文明十分罕见,能进化到5b级的更是绝无仅有,我们应该让这个文明继续不受干扰地进化下去,对它的观察和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对太古文明的研究,对今天的银河文明也有启示。” “那就让蓝84210号舰立刻离开那个行星系吧,并把这颗恒星周围一百光年的范围列为禁航区。”舰队统帅说。 北半球失眠的人,会看到星空突然微微抖动,那抖动从空中的一点发出,呈圆形向整个星空扩展,仿佛星空是一汪静水,有人用手指在水中央点了一下似的。 蓝84210号舰跃迁时产生的时空激波到达地球时已大大衰减,只使地球上所有的时钟都快了3秒,但在三维空间中的人类是不可能觉察到这一效应的。 “很遗憾,”最高执政官说,“如果没有高级文明的培植,他们还要在亚光速和三维时空中被禁锢两千年,至少还需一千年时间才能掌握和使用湮灭能量,两千年后才能通过多维时空进行通讯,至于通过超空间跃迁进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后的事了,至少要一万年,他们才具备加入银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 参议员说:“文明的这种孤独进化,是银河系太古时代才有的事。如果那古老的记载正确,我那太古的祖先生活在一个海洋行星的深海中。在那黑暗世界中的无数个王朝后,一个庞大的探险计划开始了,他们发射了第一个外空飞船,那是一个透明浮力小球,经过漫长的路程浮上海面。当时正是深夜,小球中的先祖第一次看到了星空……你们能够想象,那对他们是怎样的壮丽和神秘啊!” 最高执政官说:“那是一个让人想往的时代,一粒灰尘样的行星对先祖都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在那绿色的海洋和紫色的草原上,先祖敬畏地面对群星……这感觉我们已丢失千万年了。” “可我现在又找回了它!”参议员指着地球的影像说,她那蓝色的晶莹球体上浮动着雪白的云纹,他觉得她真像一种来自他祖先星球海洋中的一种美丽的珍珠,“看这个小小的世界,她上面的生命体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做着自己的梦,对我们的存在,对银河系中的战争和毁灭全然不知,宇宙对他们来说,是希望和梦想的无限源泉,这真象一首来自太古时代的歌谣。” 他真的吟唱了起来,他们三人的智能场合为一体,荡漾着玫瑰色的波纹。那从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太古时代传下来的歌谣听起来悠远、神秘、苍凉,通过超空间,它传遍了整个银河系,在这团由上千亿颗恒星组成的星云中,数不清的生命感到了一种久已消失的温馨和宁静。 “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可以理解的。”最高执政官说。 “宇宙的最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不可理解的。”参议员说。 当娃们造好那座新坟时,东方已经放亮了。老师是放在从教室拆下来的一块门板上下葬的,陪他入土的是两盒粉笔和一套已翻破的小学课本。娃们在那个小小的坟头上立了一块石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李老师之墓”。 只要一场雨,石板上那稚拙的字迹就会消失;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座坟和长眠在里面的人就会被外面的世界忘得干干净净。 太阳从山后露出一角,把一抹金晖投进仍沉睡着的山村;在仍处于阴影中的山谷草地上,露珠在闪着晶莹的光,可听到一两声怯生生的鸟鸣。 娃们沿着小路向村里走去,那一群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谷中淡蓝色的晨雾中。 他们将活下去,以在这块古老贫脊的土地上,收获虽然微薄、但确实存在的希望。 2000.08.08于娘子关。 诗云 刘慈欣 伊依一行三人乘一艘游艇在南太平洋上做吟诗航行,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极,如果几天后能顺利地到达那里,他们将钻出地壳去看诗云。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彻,对于做诗来说,世界显得太透明了。抬头望去,平时难得一见的美洲大陆清晰地出现在天空中,在东半球构成的覆盖世界的巨大穹顶上,大陆好像是墙皮脱落的区域…… 哦,现在人类生活在地球里面,更准确地说,人类生活在汽球里面,哦,地球已变成了汽球。地球被掏空了,只剩下厚约一百公里的一层薄壳,但大陆和海洋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只不过都跑到里面了,球壳的里面。大气层也还存在,也跑到球壳里面了,所以地球变成了汽球,一个内壁贴着海洋和大陆的汽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转,但自转的意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它产生重力,构成薄薄地壳的那点质量产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现在主要由自转的离心力来产生了。但这样的重力在世界各个区域是不均匀的:赤道上最强,约为1.5个原地球重力,随着纬度增高,重力也渐渐减小,两极地区的重力为零。现在吟诗游艇航行的纬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标准重力,但很难令伊依找到已经消失的实心地球上旧世界的感觉。 空心地球的球心悬浮着一个小太阳,现在正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世界。这个太阳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停地变化,由最亮渐变至熄灭,给空心地球里面带来昼夜更替。在适当的夜里,它还会发出月亮的冷光,但只是从一点发出的,看不到圆月。 游艇上的三人中有两个其实不是人,他们中的一个是一头名叫大牙的恐龙,它高达十米的身躯一移动,游艇就跟着摇晃倾斜,这令站在船头的呤诗者很烦。呤诗者是一个干瘦老头儿,同样雪白的长发和胡须混在一起飘动,他身着唐朝的宽大古装,仙风道骨,仿佛是在海天之间挥洒写就的一个狂草字。 这就是新世界的创造者,伟大的——李白。 礼物 事情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当时,吞食帝国刚刚完成了对太阳系长达两个世纪的掠夺,来自远古的恐龙驾驶着那个直径五万公里的环形世界飞离太阳,航向天鹅座方向。吞食帝国还带走了被恐龙掠去当做小家禽饲养的十二亿人类。但就在接近土星轨道时,环形世界突然开始减速,最后竟沿原轨道返回,重新驶向太阳系内层空间。 在吞食帝国开始它的返程后的一个大环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锅炉般的飞船飞离大环,它的衣袋中装着一个叫伊依的人类。 “你是一件礼物!”大牙对伊依说,眼睛看着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浑身发麻。 “送给谁?”伊依在衣袋中仰头大声问,他能从袋口看到恐龙的下腭,像是一大块悬崖顶上突出的岩石。 “送给神!神来到了太阳系,这就是帝国返回的原因。” “是真的神吗?” “它们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并且能在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跃迁到另一端,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们能得到那些超级技术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国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们正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你要学会讨神喜欢!” “为什么选中了我,我的肉质是很次的。”伊依说,他三十多岁,与吞食帝国精心饲养的那些肌肤白嫩的人类相比,他的外貌很有些苍桑感。 “神不吃虫虫,只是收集,我听饲养员说你很特别,你好像还有很多学生?” “我是一名诗人,现在在饲养场的家禽人中教授人类的古典文学。”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诗”、“文学”这类在吞食语中很生僻的词。 “无用又无聊的学问,你那里的饲养员默许你授课,是因为其中的一些内容在精神上有助于改善虫虫们的肉质……我观察过,你自视清高目空一切,对于一个被饲养的小家禽来说,这应该是很有趣的。” “诗人都是这样!”伊依在衣袋中站直,虽然知道大牙看不见,还是骄傲地昂起头。 “你的先辈参加过地球保卫战吗?” 伊依摇摇头:“我在那个时代的先辈也是诗人。” “一种最无用的虫虫,在当时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并不在意。” “没出息……呵,我们快到了。” 听到大牙的话,伊依把头从衣袋中伸出来,透过宽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飞船前方那两个发出白光的物体,那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一个正方形平面和一个球体,当飞船移动到与平面齐平时,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暂地消失了一下,这说明它几乎没有厚度;那个完美的球体悬浮在平面正上方,两者都发出柔和的白光,表面均匀得看不出任何特征。这两个东西仿佛是从计算机图库中取出的两个元素,是这纷乱的宇宙中两个简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问。 “就是这两个几何体啊,神喜欢简洁。” 距离拉近,伊依发现平面有足球场大小,飞船在向平面上降落,它的发动机喷出的火流首先接触到平面,仿佛只是接触到一个幻影,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飞船接触平面时的震动,说明它不是幻影。大牙显然以前已经来过这里,没有犹豫就拉开舱门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时打开了气密过渡舱的两道舱门,心一下抽紧了,但他并没有听到舱内空气涌出时的呼啸声,当大牙走出舱门后,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气,伸出外面的脸上感到了习习的凉风……这是人和恐龙都无法理解的超级技术,它温柔和漫不经心的展示震撖了伊依,与人类第一次见到吞食者时相比,这震撖更加深入灵魂。他抬头望望,以灿烂的银河为背景,球体悬浮在他们上方。 “使者,这次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小礼物?”神问,他说的是吞食语,声音不高,仿佛从无限远处的太空深渊中传来,让伊依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粗陋的恐龙语言听起来很悦耳。 大牙把一支爪子伸进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面上,伊依的脚底感到了平面的弹性,大牙说:“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欢收集各个星系的小生物,我带来了这个很有趣的小东西:地球人类。” “我只喜欢完美的小生物,你把这么肮脏的虫子拿来干什么?”神说,球体和平面发出的白光微微地闪动了两下,可能是表示厌恶。 “您知道这种虫虫?!”大牙惊奇地抬起头。 “只是听这个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过,不是太了解。在这种虫子不算长的进化史中,这些航行者曾频繁地光顾地球,这种生物的思想之猥琐、行为之低劣、其历史之混乱和肮脏,都很让他们恶心,以至于直到地球世界毁灭之前,也没有一个航行者屑于同它们建立联系……快把它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转动着硕大的脑袋看看可往哪儿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后面。”神说,大牙一转身,看到身后的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圆口,里面闪着蓝幽幽的光…… “你不要这样说!人类建立了伟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语声嘶力竭地大喊。 球体和平面的白光又颤动了两次,神冷笑了两声:“文明?使者,告诉这个虫子什么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举到眼前,伊依甚至听到了恐龙的两个大眼球转动时骨碌碌的声音:“虫虫,在这个宇宙中,对一个种族文明程度的统一度量是这个种族所进入的空间的维度,只有进入六维以上空间的种族才具备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我们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够进入十一维空间。吞食帝国已能在实验室中小规模地进入四维空间,只能算是银河系中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群落,而你们,在神的眼里也就是杂草和青苔一类的。” “快扔了,脏死了。”神不耐烦催促道。 大牙说完,举着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拚命挣扎,从衣服中掉出了许多白色的纸片。当那些纸片漂荡着下落时,从球体中射出一条极细的光线,当那束光线射到其中一张纸上时,它便在半空中悬住了,光线飞快地在上面扫描了一遍。 “唷,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大牙把伊依悬在焚化口上方,扭头看着球体。 “那是……是我的学生们的作业!”伊依在恐龙的巨掌中吃力地挣扎着说。 “这种方形的符号很有趣,它们组成的小矩阵也很好玩儿。”神说,从球体中射出的光束又飞快地扫描了已落在平面上的另外几张纸。 “那是汉……汉字,这些是用汉字写的古诗!” “诗?”神惊奇地问,收回了光束,“使者,你应该懂一些这种虫子的文字吧?” “当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国吃掉地球前,我在它们的世界生活了很长时间。”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边的平面上,弯腰拾起一张纸,举到眼前吃力地辩认着上面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会曲解它的!”伊依挥手制止大牙说下去。 “为什么?”神很感兴趣地问。 “因为这是一种只能用古汉语表达的艺术,即使翻译成人类的其它语言,也就失去了大部分内涵和魅力,变成另一种东西了。” “使者,你的计算机中有这种语言的数据库吗?还有有关地球历史的一切知识,好的,给我传过来吧,就用我们上次见面时建立的那个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飞船上,在舱内的电脑上鼓捣了一阵儿,嘴里嘟囔着:“古汉语部分没有,还要从帝国的网络上传过来,可能有些时滞。”伊依从敞开的舱门中看到,恐龙的大眼球中映射着电脑屏幕上变幻的彩光。当大牙从飞船上走出来时,神已经能用标准的汉语读出一张纸上的中国古诗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您学得真快!”伊依惊叹道。 神没有理他,只是沉默着。 大牙解释说:“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叫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这河和海都是由那种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组成,要想看得更远,就应该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着。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临吞食帝国,那里的景色与写这首诗的虫虫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诗的意思,”神说,球体突然移动到大牙头顶上,伊依感觉它就像一支盯着大牙看的没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没有感觉到些什么?” 大牙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说,隐含在这个简洁的方块符号矩阵的表面含义后面的一些东西?” 大牙显得更茫然了,于是神又吟诵了一首古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涕下。” 大牙赶紧殷勤地解释道:“这首诗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遥远过去曾经在这颗行星上生活过的虫虫;向后看,看不到未来将要在这行星上生活的虫虫;于是感到时空太广大了,于是哭了。” 神沉默。 “呵,哭是地球虫虫表达悲哀的一种方式,这时它们的视觉器官……” “你仍没感觉到什么?”神打断了大牙的话问,球体又向下降了一些,几乎贴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尊敬的神,我想里面没有什么的,一首很简单小诗。” 接下来,神又连续吟诵了几首古诗,都很简短,且属于题材空灵超脱的一类,有李白的《下江陵》、《静夜思》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颢的《黄鹤楼》、孟浩然的《春晓》等。 大牙说:“在吞食帝国,有许多长达百万行的史诗,尊敬的神,我愿意把它们全部献给您!相比之下,人类虫虫的诗是这么短小简单,就像他们的技术……” 球体忽地从大牙头顶飘开去,在半空中沿着随意的曲线飘行着:“使者,我知道你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个问题:吞食帝国已经存在了八千万年,为什么其技术仍徘徊在原子时代?我现在有答案了。” 大牙热切地望着球体说:“尊敬的神,这个答案对我们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 大牙恼怒地瞪着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说:“我仍然讨厌地球虫子,但那些小矩阵为你赢得了这个权利。” “艺术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吗?” 球体在空中微微颤动,似乎在点头:“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艺术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于星云间,接触过众多文明的各种艺术,它们大多是庞杂而晦涩的体系,用如此少的符号,在如此小巧的矩阵中涵含着如此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而且这种表达还要在严酷得有些变态的诗律和音韵的约束下进行,这,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使者,现在可以把这虫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里:“对,该扔了它,尊敬的神,吞食帝国中心网络中存贮的人类文化资料是相当丰富的,现在您的记忆中已经拥有了所有资料,而这个虫虫,大概就记得那么几首小诗。”说着,它拿着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这些纸片也扔了。”神说,大牙又赶紧返身去用另一支爪子收拾纸片,这时伊依在大爪中高喊: “神啊,把这些写着人类古诗的纸片留做纪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种不可超越的艺术,向宇宙中传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制止了大牙,伊依已经悬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面蓝色火焰的热力。球体飘过来,在距伊依的额头几厘米处悬定,他同刚才的大牙一样受到了那只没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视。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举着伊依大笑起来,“这个可怜的虫虫居然在伟大的神面前说这样的话,滑稽!人类还剩下什么?你们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带走的科学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个人之前问它:地球保卫战争中的人类的***是用什么做的?他说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神也让大牙逗得大笑起来,球体颤动得成了椭圆,“不可能有比这更正确的回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这些脏虫虫就剩下那几首小诗了!哈哈哈……” “但它们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庄严地说。 球体停止了颤动,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技术能超越一切。” “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技术最终能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小虫子,小小的虫子,你不知道。”神的语气变得父亲般的温柔,但潜藏在深处阴冷的杀气让伊依不寒而栗,神说:“看着太阳。” 伊依按神的话做了,这是位于地球和火星轨道之间的太空,太阳的光芒使他迷起了双眼。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神问。 “绿色。” 话音刚落,太阳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妖艳无比,太阳仿佛是一只突然浮现在太空深渊中的猫眼,在它的凝视下,整个宇宙都变得诡异无比。 大牙爪子一颤,把伊依掉在平面上。当理智稍稍恢复后,他们都意识到另一个比太阳变绿更加震撖的事实:从这里到太阳,光需行走十几分钟,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半分钟后,太阳恢复原状,又发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吗?这就是技术,是这种力量使我们的种族从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虫变为神。其实技术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们都真诚地崇拜它。” 伊依眨着昏花的双眼说:“但神并不能超越那样的艺术,我们也有神,想像中的神,我们崇拜它们,但并不认为它们能写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 神冷笑了两声,对伊依说:“真是一只无比固执的虫子,这使你更让人厌恶。不过,为了消谴,就让我来超越一下你们的矩阵艺术。” 伊依也冷笑了两声:“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灵感受,人类艺术在你那里只是石板上的花朵,技术并不能使你超越这个障碍。” “技术超越这个障碍易如反掌,给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给神一根头发!”大牙提醒说,伊依伸手拔下一根头发,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头发吸向球体,后来那根头发又从球体中飘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发根带着的一点皮宵。 球体中的白光涌动起来,渐渐变得透明了,里面充满了清彻的液体,浮起串串水泡。接着,伊依在液体中看到了一个蛋黄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阳光中呈淡红色,仿佛自己会发光。小球很快长大,伊依认出了那是一个曲倦着的胎儿,他肿胀的双眼紧闭着,大大的脑袋上交错着红色的血管。胎儿继续成长,小身体终于伸展开来,像青蛙似地在液球中游动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了,透过液球的阳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个影子仍在飞速成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游动着的成人的身影。这时液球又恢复成原来那样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个赤裸的人从球中掉出来,落到平面上。伊依的克隆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阳光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闪亮,他的头发和胡子老长,但看得出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一样的精瘦外,一点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浑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在暗下来,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地消失了。但这时,伊依感觉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很快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它们由呆滞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这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 “冷,这就是冷?!”一阵轻风吹来,克隆体双手抱住湿乎乎的双肩,浑身打颤,但声音中充满了惊喜,“这就是冷,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际间苦苦寻觅的感觉,尖锐如洞穿时空的十维弦,晶莹如类星体中心的纯能钻石,啊——”他伸开皮包骨头的双臂仰望银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宇宙之……”一阵冷颤使克隆体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停止了出生演说,跑到焚化口边烤火了。 克隆体把两手放到焚化口的蓝火焰上烤着,哆哆嗦嗦地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收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 这时,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剧增,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的光晕,使得伊依感觉整个平面像是一块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已转换为制造口了,神正在进行能—质转换。”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释说:“傻瓜,就是用纯能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计!” 制造口突然喷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落了下来,原来是一件衣服,克隆体接住衣服穿了起来,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宽大的唐朝古装,用雪白的丝绸做成,有宽大的黑色镶边,刚才还一副可怜像的克隆体穿上它后立刻显得飘飘欲仙,伊依实在想像不出它是如何从蓝火焰中被制造出来的。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来,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接着又有什么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个黑色的条状物,他没猜错,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火里飞出的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东西在案头摆放好。 “转化成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碎未。”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理着刚刚干了的胡子,说: “我,李白。”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你是说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笑着摇摇头。 “怎么,到现在你还怀疑吗?” 伊依点点头说:“不错,你们的技术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力,已与人类想像中的神力和魔法无异,即使是在诗歌艺术方面也有让我惊叹的东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时空的鸿沟,你竟能感觉到中国古诗的内涵……但理解李白是一回事,超越他又是另一回事,我仍然认为你面对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 克隆体——李白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理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伊依从书案上的一个紫砂壶中向砚上倒了一点清水,拿起那条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磨边角。看着砚中渐渐浓起来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处距太阳1.5个天文单位的茫茫太空中,这个无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刚才由纯能制造物品时,从远处看它仍没有厚度)仿佛是一个漂浮在宇宙深渊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头恐龙、一个被恐龙当做肉食家禽饲养的人类、一个穿着唐朝古装的准备超越李白的技术之神,正在演出一场怪诞到极点的活剧,想到这里,伊依摇头苦笑起来。 当觉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时,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轻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静立在平面边缘,由于平面上的空气层几乎没有散射,他在阳光中的明暗部分极其分明,除了理胡须的手不时动一下外,简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时间在默默地流逝,书案上蘸满了墨的毛笔渐渐有些发干了,不知不觉,太阳的位置已移动了很多,把他们和书案、飞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平面上,书案上平铺的白纸仿佛变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但李白抬起一支手回绝了,只是看着书案上的白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东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那都是……易碎品,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进来,伊依和大牙刚刚跑过去,就有一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了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浓烈的酒味溢了出来,它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在我从吞食帝国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关人类酿造业的资料不多,所以这东西造得不一定准确。”李白说,同时指着酒坛示意伊依尝尝。 伊依拿碗从中舀了一点儿抿了一口,一股火辣从嗓子眼流到肚子里,他点点头:“是酒,但是与我们为改善肉质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说,待大牙倒满烈酒后,端起来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不时走出几个不太稳的舞步。到达平面边缘后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在和着某首听不见的曲子。这次李白沉思的时间不长就走回到书案前,回来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仍到远处。 “满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 ……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他一翻身又骨碌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都听不懂的语言。他已经红红绿绿地吐了一大摊(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吃进的这些食物),宽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脏污一片,那一摊呕吐物被平面发出的白光透过,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图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这是因为在喝光第四碗后,他曾试图在纸上写什么,但只是把蘸饱墨的毛笔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着,李白就像初学书法的小孩子那样,试图用嘴把笔理顺……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着舌头说。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 另一条路 伊依所在的饲养场位于吞食者的赤道上,当吞食者处于太阳系内层空间时,这里曾是一片夹在两条大河之间的美丽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轨道后,严冬降临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冻,被饲养的人类都转到地下城中。当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唤而返回后,随着太阳的临近,大地回春,两条大河很快解冻了,草原也开始变绿。 当气候好的时候,伊依总是独自住在河边自己搭的一间简陋的草棚中,自己种地过日了。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由于伊依在饲养场中讲授的古典文学课程有陶冶性的功能,他的学生的肉有一种很特别的风味,所以恐龙饲养员也就不干涉他了。 这是伊依与李白初次见面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从吞食帝国平直的地平线上落下,两条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边交汇。在河边的草棚外,微风把远处草原上欢舞的歌声隐隐送来,伊依独自一人自已和自己下围棋,抬头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这里走来。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伊依觉这时的他倒更像一个人了。 李白走到围棋桌前,像前几次来一样,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芦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说:“碗!”待伊依拿来两个木碗后,李白打开葫芦盖,把两个碗里倒满酒,然后又从布包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伊依发现里面竟放着切好的熟肉,并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拿起一块嚼了起来。 大牙只是站在两三米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有前几次的经验,它知道他们俩又要谈诗了,这种谈话他既无兴趣也没资格参与。 “好吃,”伊依赞许地点点头,“这牛肉也是纯能转化的?” “不,我早就回归自然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在距这里很遥远的一个牧场,饲养着来自地球的牛群。这牛肉是我亲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遥牛肉的做法,关键是在炖的时候放——”李白凑到伊依耳边神秘地说:“尿碱。”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哦,就是人类的小便蒸干以后析出的那种白色的东西,能使炖好的肉外观红润,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这尿碱……也不是纯能做出来的?”伊依恐惧地问。 “我说过自己已经回归自然了!尿碱是我费了好大劲儿从几个人类饲养场收集来的,这是很正宗的民间烹饪技艺,在地球毁灭前就早已失传。” 伊依已经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了,为了抑制呕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芦说“在我的指导下,吞食帝国已经建起了几个酒厂,已经能够生产大部分中地球名酒,这是它们酿制的正宗的竹叶青,是用汾酒浸泡竹叶而成。” 伊依这才发现碗里的酒与前几次李白带来的不同,呈翠绿色,入口后有甜甜的药草味。 “看来,你对人类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对李白说。 “不仅如此,我还花了大量的时间亲身体验,你知道,吞食帝国很多地区的风景与李白所在的地球极为相似,这两个月来,我浪迹于这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月下饮酒山巅呤诗,还在遍布各地的人类饲养场中有过几次艳遇……” “那么,现在总能让我看看你的诗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是作了一些诗,而且是些肯定让你吃惊的诗,你会看到,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爷爷都出色,但我不想让你看,因为我同样肯定你会认为那些诗没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起头遥望天边落日的余辉,目光中充满了迷离和痛苦,“也这么认为。” 远处的草原上,舞会已经结束,快乐的人们开始丰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边跑来,在岸边的浅水中嬉戏。她们头戴花环,身上披着薄雾一样的轻纱,在暮色中构成一幅醉人的画面。伊依指着距草棚较近的一个少女问李白:“她美吗?” “当然。”李白不解地看着伊依说。 “想像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开,取出她的每一个脏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脑,剔出每一根骨头,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开来,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经分别理成两束,最后在这里铺上一大块白布,把这些东西按解剖学原理分门别类地放好,你还觉得美吗?” “你怎么在喝酒的时候想到这些?恶心。”李白皱起眉头说。 “怎么会恶心呢?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河边少女,而同样的大自然在技术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张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术是反诗意的。”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建议?”李白理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 “我仍然不认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为你的努力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技术的迷雾蒙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级技术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够把自己的全部记忆移植到你现在的大脑中,当然也可以删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头和大牙对视了一下,两者都哈哈大笑起来,大牙对李白说:“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诉过您,多么狡诈的虫虫,您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他们设下的陷井。” “哈哈哈哈,是狡诈,但也有趣。”李白对大牙说,然后转向伊依,冷笑着说:“你真的认为我是来认输的?” “你没能超越人类诗词艺术的巅峰,这是事实。” 李白突然抬起一支手指着大河,问:“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几秒钟:“好像……只有一种。” “不,是两种,我还可以向这个方向走,”李白指着与河相反的方向说,“这样一直走,绕吞食帝国的大环一周,再从对岸过河,也能走到这个岸边,我甚至还可以绕银河系一周再回来,对于我们的技术来说,这也易如反掌。技术可以超越一切!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要走另一条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终于困惑地摇摇头:“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术,我还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条路在哪儿。” 李白站起来说:“很简单,超越李白的两条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诗写出来,二、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 伊依显得更糊涂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这是李白所擅长的;另外我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 “啊,伟大!伟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欢呼起来。 “这很难吗?”伊依傻傻地问。 “当然难,难极了!如果用吞食帝国最大的计算机来进行这样的计算,可能到宇宙未日也完成不了!” “没那么多吧。”伊依充满疑问地说。 “当然有那么多!”李白得意地点点头,“但使用你们还远未掌握的量子计算技术,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计算。到那时,我就写出了所的诗词,包括所有以前写过的和所有以后可能写的,特别注意,所有以后可能写的!超越李白的巅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内。事实上我终结了诗词艺术,直到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们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贮器中检索出来。” 大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叫,看着李白的目光由兴奋变为震惊:“巨大的……存贮器?!尊敬的神,您该不是说,要把量子计算机写出的诗都……都存起来吧?” “写出来就删除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要存起来!这将是我的种族留在这个宇宙中的艺术丰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恐惧,把粗大的双爪向前伸着,两腿打弯,像要给李白跪下,声音也像要哭出来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这使不得啊!!” “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伊依抬头惊奇地看着大牙问。 “你个白痴!你不是知道***是原子做的吗?那存贮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贮精度最高只能达到原子级别!知道什么是原子级别的存贮嘛?就是说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类所有的书!不是你们现在那点儿书,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面所有的书!” “啊,这好像是有可能的,听说一杯水中的原子数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数都多。那,他写完那些诗后带根儿针走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说。 大牙恼怒已极,来回急走几步总算挤出了一点儿耐性:“好,好,你说,按神说的那些五言七言诗,还有那些常见的词牌,各写一首,总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两三千字吧,古曲诗词是最精练的艺术。” “那好,我就让你这个白痴虫虫看看它有多么精练!”大牙说着走到桌前,用爪指着上面的棋盘说:“你们管这种无聊的游戏叫什么,哦,围棋,这上面有多少个交叉点?” “纵横各19行,共361点。” “很好,每点上可以放黑子白子或空着,共三种状态,这样,每一个棋局,就可以看做由三个汉字写成的一首19行361个字的诗。” “这比喻很妙。” “那么,穷尽这三个汉字在这种诗上的所有组合,总共能写出多少首诗呢?让我告诉你:3的361次方首,或者说,嗯,我想想,10的172次方首!” “这……很多吗?” “白痴!”大牙第三次骂出这个词,“宇宙中的全部原子只有……啊——”它气恼得说不下去了。 “有多少?”伊依仍是那副傻样。 “只有10的80次方个!!你个白痴虫虫啊——” 直到这时,伊依才表现出了一点儿惊奇:“你是说,如果一个原子存贮一首诗,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还存不完他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那些诗?” “差远呢!差10的92次方倍呢!!再说,一个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诗?人类虫虫的存贮器,存一首诗用的原子数可能比你们的人口都多,至于我们,用单个原子存贮一位二进制还仅处于实验室阶段……唉。” “使者,在这一点上是你目光短浅了,想象力不足,是吞食帝国技术进步缓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着说:“使用基于量子多态迭加原理的量子存贮器,只用很少量的物质就可以存下那些诗,当然,量子存贮不太稳定,为了永久保存那些诗作,还需要与更传统的存贮技术结合使用,即使这样,制造存贮器需要的物质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问,看那样子显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约为10的57次方个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这……这正好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阳行星,当然也包括吞食帝国。” 李白最后这句话是轻描淡写地随口而出的,但在伊依听来像睛天霹雳,不过大牙反倒显得平静下来,当长时间受到灾难预感的折磨后,灾难真正来临时反而有一种解脱感。 “您不是能把纯能转换成物质吗?”大牙问。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质需要多少能量你不会不清楚,这对我们也是不可想象的,还是用现成的吧。” “这么说,皇帝的忧虑不无道理。”大牙自语道。 “是的是的,”李白欢快地说,“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说明,这个伟大的环形帝国将被用于一个更伟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龙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尊敬的神,您会看到吞食帝国的感受的。”大牙阴沉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与太阳相比,吞食帝国的质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为了得到这九牛之一毛的物质,有必要毁灭一个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吗?” “你的这个疑问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灭、冷却和拆解太阳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在这之前对诗的量子计算应已经开始,我们需要及时地把结果存起来,清空量子计算机的内存以继续计算,这样,可以立即用于制造存贮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国的物质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后一个问题:有必要把所的组合结果都存起来吗?为什么不能在输出端加一个判断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贮的诗作剔除掉。据我所知,中国古诗是要遵从严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诗去掉,那最后结果的总量将大为减少。” “格律?哼,”李白不肖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对灵感的束缚,中国南北朝以前的古体诗并不受格律的限制,即使是在唐代以后严格的近体诗中,也有许多古典诗词大师不遵从格律,写出了许多卓越的变体诗,所以,在这次终极吟诗中我将不考虑格律。” “那,您总该考虑诗的内容吧?最后的计算结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诗是毫无意义的,存下这些随机的汉字矩阵有什么用?” “意义?”李白耸耸肩说,“使者,诗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你的认可,也不取决于我或其它任何人,它取决于时间。许多在当时无意义的诗后来成了旷世杰作,而现今和以后的许多杰作在遥远的过去肯定也曾是无意义的。我要做出所有的诗,亿亿亿万年之后,谁知道伟大的时间把其中的哪首选为巅峰之作呢?” “这简直荒唐!!”大牙大叫起来,它那粗放的嗓音惊起了远处草丛中的几只鸟,如果按现有的人类虫虫的汉字字库,您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应该是这样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 “请问,伟大的时间会把这首选为杰作?!” 一直不说话的伊依这时欢叫起来:“哇!还用什么伟大的时间来选?!它现在就是一首巅峰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个字都是表达生命对宏伟宇宙的惊叹,最后一个字是诗眼,它是诗人在领略了宇宙之浩渺后,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的渺小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呵呵呵呵呵,”李白抚着胡须乐得合不上嘴,“好诗,伊依虫虫,真的是好诗,呵呵呵……”说着拿起葫芦给伊依倒酒。 大牙挥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远:“混账虫虫,我知道你现在高兴了,可不要忘记,吞食帝国一旦毁灭,你们也活不了!” 伊依一直滚到河边,好半天才能爬起来,他满脸沙土,裂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确实很高兴,“哈哈有趣,这个宇宙真他妈妈的不可思议!”他忘形地喊道。 “使者,还有问题吗?”看到大牙摇头,李白接着说,“那么,我在明天就要离去,后天,量子计算机将启动作诗软件,终极吟诗将开始,同时,熄灭太阳,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国的工程也将启动。” “尊敬的神,吞食帝国在今天夜里就能做好战斗准备!”大牙立正后庄严地说。 “好好,真是很好,往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的,但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是让我们喝完这一壶吧。”李白快乐地点点头说,同时拿起了酒葫芦,倒完酒,他看着已笼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犹未尽地回味着:“真是一首好诗,第一首,呵呵,第一首就是好诗。” 终极吟诗 吟诗软件其实十分简单,用人类的c语言表达可能超不过两千行代码,另外再加一个存贮所有汉字字符的不大的数据库。当这个软件在位于海王星轨道上的那台量子计算机(一个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透明锥体)上启动时,终极吟诗就开始了。 这时吞食帝国才知道,李白只是那个超级文明种族中的一个个体,这与以前预想的不同,当时恐龙们都认为进化到这样技术级别的社会在意识上早就溶为一个整体了,吞食帝国在过去一千万年中遇到的五个超级文明都是这种形态。李白一族保持了个体的存在,也部分解释了他们对艺术超常的理解力。当吟诗开始时,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个体从外太空的各个方位跃迁到太阳系,开始了制造存贮器的工程。 吞食帝国上的人类看不到太空中的量子计算机,也看不到新来的神族,在他们看来,终极吟诗的过程,就是太空中太阳数目的增减过程。 在吟诗软件启动一个星期后,神族成功地熄灭了太阳,这时太空中太阳的数目减到零,但太阳内部核聚变的停止使恒星的外壳失去了支撑,使它很快坍缩成一颗新星,于是暗夜很快又被照亮,只是这颗太阳的亮度是以前的上百倍,使吞食者表面草木生烟。新星又被熄灭了,但过一段时间后又爆发了,就这样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仿佛太阳是一只九条命的猫,在没完没了地挣扎。但神族对于杀死恒星其实很熟练,他们从容不迫地一次次熄灭新星,使它的物质最大比例地聚变为制造存贮器所需的重元素,当第十一次新星熄灭后,太阳才真正咽了气,这时,终极吟诗已经开始了三个地球月。早在这之前,在第三次新星出现时,太空中就有其它的太阳出现,这些太阳此起彼伏地在太空中的不同位置亮起或熄灭,最多时天空中出现过九个新太阳。这些太阳是神族在拆解行星时的能量释放,由于后来恒星太阳的闪烁已变得暗弱,人们就分不清这些太阳的真假了。 对吞食帝国的拆解是在吟诗开始后第五个星期进行的,这之前,李白曾向帝国提出了一个建议:由神族将所有恐龙跃迁到银河系另一端的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文明,比神族落后许多,仍未纯能化,但比吞食文明要先进得多。恐龙们到那里后,将做为一种小家禽被饲养,过着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但恐龙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愤怒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李白接着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人类返回他们的母亲星球。其实,地球也被拆解了,它的大部分用于制造存贮器,但神族还是剩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物质为人类建造了一个空心地球。空心地球的大小与原地球差不多,但其质量仅为后者的百分之一。说地球被掏空了是不确切的,因为原地球表面那层脆弱的岩石根本不可能用来做球壳,球壳的材料可能取自地核,另外球壳上像经纬线般交错的、虽然很细但强度极高的加固圈,是用太阳坍缩时产生的简并态中子物质制造的。 令人感动的是:吞食帝国不但立即答应了李白的要求,允许所有人类离开大环世界,还把从地球掠夺来的海水和空气全部还给了地球,神族借此在空心地球内部恢复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陆、海洋和大气层。 接着,惨烈的大环保卫战开始了。吞食帝国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标大量发射核弹和伽玛射线激光,但这些对敌人毫无作用。在神族发射的一个无形的强大力场推动下,吞食者大环越转越快,最后在超速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下解体了。这时,伊依正在飞向空心地球的途中,他从一千二百万公里的距离上目睹了吞食帝国毁灭的全过程: 大环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未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溶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选自《吞食者》) 这个来自古老地球的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大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伊依悲哀万分。只有一小部分恐龙活了下来,与人类一起回归地球,其中包括使者大牙。 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人类普遍都很沮丧,但原因与伊依不同:回到地球后是要开荒种地才有饭吃的,这对于已在长期被饲养的生活中变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们来说,确实像一场恶梦。 但伊依对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满信心,不管前面有多少磨难,人将重新成为人。 诗云 吟诗航行的游艇到达了南极海岸。 这里的重力已经很小,海浪的运行很缓慢,像是一种描述梦幻的舞蹈。在低重力下,拍岸浪把水花送上十几米高处,飞上半空的海水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无数水球,大的像足球,小的如雨滴,这些水球在缓慢地下落,慢到可以用手在它们周围划圈,它们折射着小太阳的光芒,使上岸后的伊依、李白和大牙置身于一片晶莹灿烂之中。由于自转的原因,地球的南北极地轴有轻微的拉长,这就使得空心地球的两极地区保持了过去的寒冷状态。低重力下的雪很奇特,呈一种蓬松的泡沫状,浅处齐腰深,深处能把大牙都淹没,但在被淹没后,他们竟能在雪沫中正常呼吸!整个南极大陆就覆盖在这雪沫之下,起伏不平地一片雪白。 伊依一行乘一辆雪地车前住南极点,雪地车像是一艘掠过雪沫表面的快艇,在两侧激起片片雪浪。 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南极点。极点的标志是一座高大的水晶金字塔,这是为纪念两个世纪前的地球保卫战而建立的纪念碑,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和图形,只有晶莹的碑体在地球顶端的雪沫之上默默地折射着阳光。 从这里看去,整个地球世界尽收眼底,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周围,围绕着大陆和海洋,使它看上去仿佛是从北冰洋中浮出来似的。 “这个小太阳真的能够永远亮着吗?”伊依问李白。 “至少能亮到新的地球文明进化到具有制造新太阳的能力的时候,它是一个微型白洞。” “白洞?是黑洞的反演吗?”大牙问。 “是的,它通过空间蛀洞与二百万光年外的一个黑洞相连,那个黑洞围绕着一颗恒星运行,它吸入的恒星的光从这里被释放出来,可以把它看做一根超时空光纤的出口。” 纪念碑的塔尖是拉格朗日轴线的南起点,这是指连接空心地球南北两极的轴线,因战前地月之间的零重力拉格朗日点而得名,这是一条长一万三千公里的零重力轴线。以后,人类肯定要在拉格朗日轴线上发射各种卫星,比起战前的地球来,这种发射易如反掌:只需把卫星运到南极或北极点,愿意的话用驴车运都行,然后用脚把它向空中踹出去就行了。 就在他们观看纪念碑时,又有一辆较大的雪地车载来了一群年轻的旅行者,这些人下车后双腿一弹,径直跃向空中,沿拉格朗日轴线高高飞去,把自己变成了卫星。从这里看去,有许多小黑点在空中标出了轴线的位置,那都是在零重力轴线上漂浮的游客和各种车辆。本来,从这里可以直接飞到北级,但小太阳位于拉格朗日轴线中部,最初有些沿轴线飞行的游客因随身携带的小型喷气推进器坏了,无法减速而一直飞到太阳里,其实在距小太阳很远的距离上他们就被蒸发了。 在空心地球,进入太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跳进赤道上的五口深井(名叫地门)中的一口,向下(上?)坠落一百公里穿过地壳,就被空心地球自转的离心力抛进太空了。 现在,伊依一行为了看诗云也要穿过地壳,但他们走的是南极的地门,在这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为零,所以不会被抛入太空,只能到达空心地球的外表面。他们在南极地门控制站穿好轻便太空服后,就进入了那条长一百公里的深井,由于没有重力,叫它隧道更合适一些。在失重状态下,他们借助于太空服上的喷气推进器前进,这比在赤道的地门中坠落要慢得多,用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外表面。 空心地球外表面十分荒凉,只有纵横的中子材料加固圈,这些加固圈把地球外表面按经纬线划分成了许多个方格,南极点正是所有经向加固圈的交点,当伊依一行走出地门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面积不大的高原上,地球加固圈像一道道漫长的山脉,以高原为中心放射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 抬头,他们看到了诗云。 诗云处于已消失的太阳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径为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形状很像银河系。空心地球处于诗云连缘,与原来太阳在银河系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轨道与诗云不在同一平面,这就使得从地球上可以看到诗云的一面,而不是像银河系那样只能看到截面。但地球离开诗云平面的距离还远不足以使这里的人们观察到诗云的完整形状,事实上,南半球的整个天空都被诗云所覆盖。 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晕,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鳞鳞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连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 伊依把目光从诗云收回,从地上拾起一块晶片,这种晶片散布在他们周围的地面上,像严冬的碎冰般闪闪发亮。伊依举起晶片对着诗云密布的天空,晶片很薄,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面看全透明,但把它稍斜一下,就看到诗云的亮光在它表面映出的霓彩光晕。这就是量子存贮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只能占它们每一片存贮量的几亿分之一。诗云就是由10的40次方片这样的存贮器组成的,它们存贮了终极吟诗的全部结果。这片诗云,是用原来构成太阳和它的九大行星的全部物质所制造,当然还包括吞食帝国。 “真是伟大的艺术品!”大牙由衷地赞叹道。 “是的,它的美在于其内涵:一片直径一百亿公里的,包含着全部可能的诗词的星云,这太伟大了!”伊依仰望着星云激动地说:“我,也开始崇拜技术了。” 一直情绪低落的李白长叹一声:“唉,看来我们都在走向对方,我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我……”他抽泣起来,“我是个失败者,呜呜……”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伊依指着上空的诗云说,“这里面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当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诗!” “可我却得不到它们!”李白一跺脚,飞起了几米高,在半空中卷成一团,悲伤地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呈胎儿状,在地壳那十分微小的重力下缓缓下落:“在终极吟诗开始时,我就着手编制诗词识别软件,这时,技术在艺术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到现在,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也没能编出来。”他在半空中指指诗云,“不错,借助伟大的技术,我写出了诗词的巅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唉……” “智慧生命的精华和本质,真的是技术所无法触及的吗?”大牙仰头对着诗云大声问,经历过这一切,它变得越来越哲学了。 “既然诗云中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那其中自然有一部分诗,是描写我们全部的过去和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未来的,伊依虫虫肯定能找到一首诗,描述他在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剪指甲时的感受,或十二年后的一顿午餐的菜谱;大牙使者也可以找到一首诗,描述它的腿上的某一块鳞片在五年后的颜色……”说着,已重新落回地面的李白拿出了两块晶片,它们在诗云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是我临走前送给二位的礼物,这是量子计算机以你们的名字为关键词,在诗云中检索出来的与二位有关的几亿亿首诗,描述了你们在未来各种可能的生活,当然,在诗云中,这也只占描写你们的诗作里极小的一部分。我只看过其中的几十首,最喜欢的是关于伊依虫虫的一首七律,描写他与一位美丽的村姑在江边相爱的情景……我走后,希望人类和剩下的恐龙好好相处,人类之间更要好好相处,要是空心地球的球壳被核弹炸个洞,可就麻烦了……诗云中的那些好诗目前还不属于任何人,希望人类今后能写出其中的一部分。” “我和那位村姑后来怎样了?”伊依好奇地问。 在诗云的银光下,李白嘻嘻一笑:“你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2002.12.09于娘子关 中国太阳 刘慈欣 水娃从娘颤颤的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包裹,包裹中有娘做的一双厚底布鞋,三个馍,两件打了大块补丁的衣裳,二十块钱。爹蹲在路边,闷闷地抽着旱烟锅。 “娃要出门了,你就不能给个好脸?”娘对爹说,爹仍蹲在那儿,还是闷闷地一声不吭,娘又说:“不让娃出去,你能出钱给他盖房娶媳妇啊?!” “走!东一个西一个都走球了,养他们还不如养窝狗!”爹干嚎着说,头也不抬。 水娃抬头看看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庄,这处于永恒干旱中的村庄,只靠着水窖中积下的一点雨水过活。水娃家没钱修水泥窖,还是用的土水窖,那水一到大热天就臭了。往年,这臭水热开了还能喝,就是苦点儿涩点儿,但今夏天,那水热开了喝都拉肚子,听附近部队上的医生说,是地里什么有毒的石头溶进水里了。 水娃又低头看了爹一眼,转身走去,没有再回头。他不指望爹抬头看他一眼,爹心里难受时就那么蹲着抽闷烟,一蹲能蹲几个小时,仿佛变成了黄土地上的一大块土坷垃。但他分明又看到了爹的脸,或者说,他就走在爹的脸上,看周围这广阔的西北土地,干干的黄褐色,布满了水土流失刻出的裂纹,不就是一张老农的脸吗?这里的什么都是这样,树、地、房子、人,黑黄黑黄,皱巴巴的。他看不到这张伸向天边的巨脸的眼睛,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双巨眼在望着天空,年轻时那目光充满着对雨的乞盼,年老时就只剩呆滞了。其实这张巨脸一直是呆滞的,他不相信这块土地还有过年轻有时候。 一阵干风吹过,前面这条出村的小路淹没于黄尘中,水娃沿着这条路走去,迈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这条路,将通向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 人生第一个目标:喝点不苦的水,挣点钱 “哟,这么些个灯!” 水娃到矿区时天已黑了,这个矿区是由许多私开的小窑煤矿组成的。 “这算啥?城里的灯那才叫多哩。”来接他的国强说,国强也是水娃村里的,出来好多年了。 水娃随国强来到工棚住下,吃饭时喝的水居然是甜丝丝的!国强告诉他,矿上打的是深井,水当然不苦了,但他又加了一句:“城里的水才叫好喝呢!” 睡觉时国强递给水娃一包硬绑绑的东西当枕头,打开看,是黑塑料皮包着的一根根圆棒棒,再打开塑料皮,看到那棒棒黄黄的,像肥皂。 “炸药。”国强说,翻身呼呼睡着了。水娃看到他也枕着这东西,床底下还放着一大堆,头顶上吊着一大把雷管。后来水娃知道,这些东西足够把他的村子一窝端了!国强是矿上的放炮工。 矿上的活儿很苦很累,水娃前后干过挖煤、推车、打支柱等活计,每样一天下来都把人累得要死。但水娃就是吃苦长大的,他倒不怕活儿重,他怕的是井下那环境,人像钻进了黑黑的蚂蚁窝,开始真像做恶梦,但后来也惯了。工钱是计件,每月能挣一百五,好的时候能挣到二百出头,水娃觉得很满足了。 但最让水娃满足的还是这里的水。第一天下工后,浑身黑得像块炭,他跟着工友们去洗澡。到了那里后,看到人们用脸盒从一个大池子中舀出水来,从头到脚浇下来,地下流淌着一条条黑色的小溪。当时他就看呆了,妈妈呀,哪有这么用水的,这可都是甜水啊!因为有了甜水,这个黑乎乎的世界在水娃眼中变得美丽无比。 但国强一直鼓动水娃进城,国强以前就在城里找过工,因为偷建筑工地的东西被当做盲流谴送回原籍。他向水娃保证,城里肯定比这里挣得多,也不像这样累死累活的。 就在水娃犹豫不决时,国强在井下出了事。那天他排哑炮时炮炸了,从井下抬上来时浑身嵌满了碎石,死前他对水娃说了一句话: “进城去,那里灯更多……” 人生第二个目标:到灯更多水更甜的城里,挣更多的钱。 “这里的夜像白天一样呀!” 水娃惊叹说,国强说的没错,城里的灯真真是多多了。现在,他正同二宝一起,一人背着一个擦鞋箱,沿着省会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车站走去。二宝是水娃邻村人,以前曾和国强一起在省城里干过,按照国强以前给的地址,水娃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他,他现在已不在建筑工地干,而是干起擦皮鞋来。水娃找到他时,与他同住的一个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简单地教了水娃几下子,然后让水娃背上那套家伙同他一起去。 水娃对这活计没有什么信心,他一路上寻思,要是修鞋还差不多,擦鞋?谁花一块钱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块),这人准有毛病。但在火车站前,他们摊还没摆好,生意就来了。这一晚上到十一点,水娃竟挣了十四块!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宝一脸晦气,说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显然是水娃抢了他的买卖。 “窗户下那些个大铁箱子是啥?”水娃指着前面的一座楼问。 “空调,那屋里现在跟开春儿似的。” “城里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 “在这儿只要吃得苦,赚碗饭吃很容易的,但要想成家立业可就没门儿罗。”二宝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楼,“买套房,两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问:“平米是啥?” 二宝轻蔑地晃晃头,不屑理他。 水娃和十几个人住在一间同租的简易房中,这些人大都是进城打工的和做小买卖的农民,但在大通铺上位置紧挨着水娃的却是个城里人,不过不是这个城市的。在这里时他和大家都差不多,吃的和他们一样,晚上也是光膀子在外面乘凉。但每天早晨,他都西装革履地打扮起来,走出门去像换了一个人,真给人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感觉。这人姓陆名海,大伙倒是都不讨厌他,这主要是因为他带来的一样东西。那东西在水娃看来就是一把大伞,但那伞是用镜子做的,里面光亮亮的,把伞倒放在太阳地里,在伞把头上的一个托架上放一锅水,那锅底被照得晃眼,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水娃后来知道这叫太阳灶。大伙用这东西做饭烧水,省了不少钱,可没太阳时不能用。 这把叫太阳灶的大伞没有伞骨,就那么薄薄的一片。水娃最迷惑的时候就是看陆海收伞:这伞上伸出一根细细的电线一直通到屋里,收伞时陆海进屋拔下电线的插销,那伞就扑地一下摊到地上,变成了一块银色的布。水娃拿起布仔细看,它柔软光滑,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份量,表面映着自己变形的怪像,还变幻着肥皂泡表面的那种彩纹,一松手,银布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到地上,仿佛是一掬轻盈的水银。当陆海再插上电源的插销时,银布如同一朵开放的荷花般懒洋洋在伸展开来,很快又变成一个圆圆的伞面倒立在地上。再去摸摸那伞面,薄薄的硬硬的,轻敲发出悦耳的金属声响,它强度很高,在地面固定后能撑住一个装满水的锅或壶。 陆海告诉水娃:“这是一种纳米材料,表面光洁,具有很好的反光性,强度很高,最重要的是,它在正常条件下呈柔软状态,但在通入微弱电流后会变得坚硬。” 水娃后来知道,这种叫纳米镜膜的材料是陆海的一项研究成果。申请专利后,他倾其所有投入资金,想为这项成果打开市场,但包括便携式太阳灶在内的几项产品都无人问津,结果血本无归,现在竟穷到向水娃借钱交房租。虽落到这地步。但这人一点儿都没有消沉,每天仍东奔西跑,企图为这种新材料的应用找到出路,他告诉水娃,这是自己跑过的第十三个城市了。 除了那个太阳灶外,陆海还有一小片纳米镜膜,平时它就像一块银色的小手帕摊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每天早晨出门前,陆海总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电源开关,那块银手帕立刻变成硬硬的一块薄片,成了一面光洁的小镜子,陆海对着它梳理打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对着小镜子梳头时斜视了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水娃一眼,说: “你应该注意仪表,常洗脸,头发别总是乱乱的,还有你这身衣服,不能买件便宜点的新衣服吗?” 水娃拿过镜子来照了照,笑着摇摇头,意思是对一个擦鞋的来说,那么麻烦没有用。 陆海凑近水娃说:“现代社会充满着机遇,满天都飞着金鸟儿,哪天说不定你一伸手就抓住一只,前提是你得拿自己当回事儿。” 水娃四下看了看,没什么金鸟儿,他摇摇头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呀。” “这当然很愦憾,但谁知道呢,有时这说不定是一个优势,这个时代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其捉摸不定,谁也不知道奇迹会在谁身上发生。” “你……上过大学吧?” “我有固体物理学博士学位,辞职前是大学教授。” 陆海走后,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后又摇摇头,心想陆海这样的人跑了十三个城市都抓不到那鸟儿,自己怎么行呢?他感到这家伙是在取笑自己,不过这人本身也够可怜够可笑的了。 这天夜里,屋里的其它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扑克,水娃和陆海则到门外几步远的一个小饭馆里看人家的电视。这时已是夜里十二点,电视中正在播出新闻,屏幕上只有播音员,没有其它画面。 “在今天下午召开的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透露,举世瞩目的中国太阳工程已正式启动,这是继三北防护林之后又一项改造国土生态的超大型工程……” 水娃以前听说过这个工程,知道它将在我们的天空中再建造一个太阳,这个太阳能给干旱的大西北带来更多的降雨。这事对水娃来说太玄乎,像第次遇到这类事一样,他想问陆海,但扭头一看,见陆海睁圆双眼瞪着电视,半张着嘴,好像被它摄去了魂儿。水娃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毫无反应,直到那则新闻过去很久才恢复常态,自语道: “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中国太阳呢?!” 水娃茫然地看着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连自己都知道的事,这事儿哪个中国人不知道呢?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那他现在想到了什么呢?这事与他陆海,一个住在闷热的简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么关系? 陆海说:“记得我早上说的话吗?现在一只金鸟飞到我面前了,好大的一只金鸟儿,其实它以前一直在我的头顶盘旋,我他妈居然没感觉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陆海站起身来:“我要去北京了,赶两点半的火车,小兄弟,你跟我去吧!” “去北京?干什么?” “北京那么大,干什么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这儿挣得多好多!” 于是,就在这天夜里,水娃和陆海踏上了一列连座位都没有的拥挤的列车,列车穿过夜色中广阔的西部原野,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 人生第三个目标:到更大的城市,见更大的世面,挣更多的钱。 第一眼看到首都时,水娃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东西你只能在看见后才知道是什么样儿,凭想像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比如北京之夜,就在他的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最早不过是把镇子或矿上的灯火扩大许多倍,然后是把省城的灯火扩大许多倍,当他和陆海乘坐的公共汽车从西站拐入长安街时,他知道,过去那些灯火就是扩大一千倍,也不是的北京之夜的样子。当然,北京的灯绝对不会有一千个省城的灯那么多那么亮,但这夜中北京的某种东西,是那个西部的城市怎样叠加也产生不出来的。 水娃和陆海在一个便宜的地下室旅馆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就分了手。临别时陆海祝水娃好运,并说如果以后有难处可以找他,但当水娃让他留下电话或地址时,他却说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 “那我怎么找你呢?”水娃问。 “过一阵子,看电视或报纸,你就会知道我在哪儿。” 看着陆海远去的背影,水娃迷惑地摇摇头,他这话可真是费解:这人现在已一文不名,今天连旅馆都住不起了,早餐还是水娃出的钱,甚至连他那个太阳灶,也在起程前留给房东顶了房费,现在,他已是一个除了梦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乞丐。 与陆海分别后,水娃立刻去找活儿干,但大都市给他的震撖使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整个白天,他都在城市中漫无目标地闲逛,仿佛是行走在仙镜中,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傍晚,他站在首都的新象征之一,去年落成的五百米高的统一大厦前,仰望着那直插云端的玻璃绝壁,在上面,渐渐暗下去的晚霞和很快亮起来的城市灯海在进行着摄人心魄的光与影的表演,水娃看得脖子酸疼。当他正要走开时,大厦本身的灯也亮了起来,这奇景以一种更大的力量攫住了水娃的全部身心,他继续在那里仰头呆望着。 “你看了很长时间,对这工作感兴趣?” 水娃回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典型的城里人打扮,但手里拿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什么工作?”水娃迷惑地问。 “那你刚才在看什么?”那人问,同时拿安全帽的手向上一指。 水娃抬头向他指的方向看,看到高高的玻璃绝壁上居然有几个人,从这里看去只是几个小黑点儿,“他们在那么高干什么呀?”水娃问,又仔细地看了看,“擦玻璃?” 那人点点头:“我是蓝天建筑清洁公司的人事主管,我们公司,主要承揽高层建筑的清洁工程,你愿意干这工作吗?” 水娃再次抬头看,高空中那几个蚂蚁似的小黑点让人头晕目眩,“这……太吓人了。” “如果是担心安全那你尽管放心,这工作看起来危险,正是这点使它招工很难,我们现在很缺人手。但我向你保证,安全措施是很完备的,只要严格按规程操作,绝对不会有危险,且工资在同类行业中是最高的,你嘛,每月工资一千五,工作日管午餐,公司代买人身保险。” 这钱数让水娃吃了一惊,他呆呆地望着经理,后者误解了水娃的意思:“好吧,取消试用期,再加三百,每月一千八,不能再多了。以前这个工种基本工资只有四五百,每天有活儿干再额外计件儿,现在是固定月薪,相当不错了。” 于是,水娃成了一名高空清洁工,英文名字叫蜘蛛人。 人生第四个目标:成为一个北京人 水娃与四位工友从航天大厦的顶层谨慎地下降,用了四十分钟才到达它的第八十三层,这是他们昨天擦到的位置。蜘蛛人最头疼的活儿就是擦倒角墙,即与地面的角度小于九十度的墙。而航天大厦的设计者为了表现他那变态的创意,把整个大厦设计成倾斜的,在顶部由一根细长的立柱与地面支撑,据这位著名建筑师说,倾斜更能表现出上升感。这话似乎有道理,这座摩天大厦也名扬世界,成为北京的又一标志性建筑。但这位建筑大师的祖宗八代都被北京的蜘蛛人骂遍了,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对他们几乎是一场恶梦,因为这个倾斜的大厦整整一面全是倒角墙,高达四百米,与地面的角度小到六十五度。 到达工作位置后,水娃仰头看看,头顶上这面巨大的玻璃悬崖仿佛正在倾倒下来。他一支手打开清洁剂容器的盖子,另一支手紧紧抓着吸盘的把手。这种吸盘是为清洁倒角墙特制的,但并不好使,常常脱吸,这时蜘蛛人就会荡离墙面,被安全带吊着在空中打秋千。这种事在清洁航天大厦时多次发生,每次都让人魂飞天外。就在昨天,水娃的一位工友脱吸后远远地荡出去,又荡回来,在强风的推送下直撞到墙上,撞碎了一大块玻璃,在他的额头和手臂上各划了一道大口子,而那块昂贵的镀膜高级建筑玻璃让他这一年的活儿白干了。 到现在为止,水娃干蜘蛛人的工作已经两年多了,这活儿可真不容易。在地面上有二级风力时,百米空中的风力就有五级,而现在的四五百米的超高层建筑上,风就更大了。危险自不必说,从本世纪初开始,蜘蛛人的坠落事故就时有发生。在冬天时那强风就像刀子一样锋利;清洗玻璃时最常用的***洗剂腐蚀性很大,使手指甲先变黑再脱落;而到了夏天,为防洗涤药水的腐蚀,还得穿着不透气的雨衣雨裤雨鞋,如果是擦镀膜玻璃,背上太阳暴晒,面前玻璃反射的阳光也让人睁不开眼,这时水娃的感觉真像是被放在陆海的太阳灶上。 但水娃热爱这个工作,这一年多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这固然因为在外地来京的低文化层次的打工者中,蜘蛛人的收入相对较高,更重要的是,他从工作中获得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他最喜欢干那些别的工友不愿意干的活儿:清洁新近落成的超高建筑,这些建筑的高度都在二百米以上,最高的达五百米。悬在这些摩天楼顶端的外墙上,北京城在下面一览无遗地伸延开来,那些上世纪建成的所谓高层建筑从这里看下去是那么矮小,再远一些,它们就像一簇簇插在地上的细木条,而城市中心的紫禁城则像是用金色的积木搭起来的;在这个高度听不到城市的喧闹,整个北京成了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整体,成了一个以蛛网般的公路为血脉的巨大的生命,在下面静静地呼吸着。有时,摩天大楼高耸在云层之上,腰部以下笼罩在阴暗的暴雨之中,以上却阳光灿烂,干活儿时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滚滚云海,每到这时,水娃总觉得他的身体都被云海之上的强风吹得透明了…… 水娃从这经历中学到了一个哲理:事情得从高处才能看清楚。如果你淹没于这座大都市之中,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纷烦复杂,城市仿佛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但从这高处一看,整座城市不过是一个有一千多万人的大蚂蚁窝罢了,而它周围的世界又是那么广阔。 在第一次领到工资后,水娃到一个大商场转了转,乘电梯上到第三层时,他发现这是一个让自己迷惑的地方。与繁华的下两层不同,这一层的大厅比较空旷,只摆放着几张大得惊人的低桌子,在每张桌子宽阔的桌面上,都有一片小小的楼群,每幢楼有一本书那么高。楼间有翠绿的草地,草地上有白色的凉亭和回廊……这些小建筑好像是用象牙和奶酪做成的,看上去那么可爱,它们与绿草地一起,构成了精致的小世界,在水娃眼中,真像是一个个小天堂的模型。最初他猜测这是某种玩具,但这里见不到孩子,桌边的人们也一脸认真和严肃。他站在一个小天堂边上对着它出神地望了很久,一位漂亮小姐过来招呼他,他这才知道这里是出售商品房的地方。他随便指着一幢小楼,问最顶上那套房多少钱,小姐告诉他那是三室一厅,每平米三千五百元,总价值三十八万。听到这数目水娃倒吸一口冷气,但小姐接下来的话让这冷酷的数字温柔了许多: “分期付款,每月一千五百到两千元。” 他小心地问:“我……我不是北京人,能买吗?” 小姐给了他一个动人的微笑:“您可真逗,户口已经取消两年了,还有什么北京人不北京人的?您住下不就是北京人了吗?” 水娃走出商场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夜中的北京在他的周围五光十色地闪耀着,他的手中拿着售房小姐给他的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页,不时停下来看看。仅在一个多月前,在那座遥远的西部城市的简易房中,在省城拥有一套住房对他来说都还是一个神话,现在,他离买起那套北京的住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已不是神话了,它由神话变成了梦想,而这梦想,就像那些精致的小模型一样,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可以触摸到了。 这时,有人在里面敲水娃正在擦的这面玻璃,这往往是麻烦事。在办公室窗上出现的高楼清洁工总让超级大厦中的白领们有一种莫名的烦恼,好像这些人真如其俗名那样是一个个异类大蜘蛛,他们之间的隔阂远不止那面玻璃。在蜘蛛人干活儿时,里面的人不是嫌有噪声就是抱怨阳光被挡住了,变着法儿和他们过不去。航天大厦的玻璃是半反射型的,水娃很费劲地向里面看,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那居然是陆海! 分手后,水娃一直惦记着陆海,在他的记忆中,陆海一直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流浪汉,在这个大城市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过着艰难的生活。在一个深秋之夜,正当水娃在宿舍中默默地为陆海过冬的衣服发愁时,却真的在电视上看到了他!这时,中国太阳工程正在选择构建反射镜的材料,这是工程最关键的技术核心,在十几种材料中,陆海研制的纳米镜膜被最后选中了。他由一名科技流浪汉变成了中国太阳工程的首席科学家之一,一夜之间举世闻名。这以后,虽然陆海频频在各种媒体出现,水娃反而把他忘记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已没有什么关系。 在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水娃看到陆海与两年前相比,从里到外都没有变,甚至还穿着那身西装,现在水娃知道,这身当时在他眼中高级华贵的衣服实际上次透了。水娃向他讲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最后他笑着说: “看来咱们俩在北京干得都不错。” “是的是的,都不错!”陆海激动地连连点头,“其实,那天早晨对你说那些关于时代和机遇的话时,我几乎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是说给自己听的,但这个时代真的充满了机遇。” 水娃点点头:“到处都是金色的鸟儿。” 接着,水娃打量起这间充满现代感的大办公室来,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套不同寻常的装饰物:办公室的天花板整个是一付星空的全息图像,所以在办公室中的人如同置身于一个灿烂星空下的院子。在这星空的背景前悬浮着一个银色的圆形曲面,那是一个镜面,很像陆海的那个太阳灶,但水娃知道,这个太阳灶面积可能有几十个北京那么大。在天花板的一角,有一盏球形的灯,与这镜面一样,这灯球没有任何支撑地悬浮在空中,发出耀眼的黄光。镜面把它的一束光投射到办公桌旁的一个大地球仪上,在其表面打出一个圆圆的亮点。那个灯球在天花板下缓缓飘移着,镜面转动着追踪它,始终保持着那束投向地球仪的光束。星空、镜面、灯球、光束、地球仪和其表面的亮点,形成了一幅抽象而神秘的构图。 “这就是中国太阳吗?”水娃指着镜面敬畏地问。 陆海点点头:“这是一个面积达三万平方公里的反射镜,它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向地球反射阳光,在地面看上去,天空中像多了个太阳。” “我一直搞不明白,天上多个太阳,地上怎么会多了雨水呢?” “这个人造太阳可以以多种方式影响天气,比如通过改变大气的热平衡来影响大气环流、增加海洋蒸发量、移动锋面等等,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其实,轨道反射镜只是中国太阳工程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一个复杂的大气运动模型,它运行在许多台超级计算机上,精确地模拟出某一区域大气的运动状态,然后找准一个关键点,用人造太阳的热量施加影响,就会产生出巨大的效应,足以在一段时间内完全改变目标区域的气候……这个过程极其复杂,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太明白。” 水娃又问了一个陆海肯定明白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傻,但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来:“那么大个东西悬在天上,不会掉下来吗?” 陆海默默地看了水娃几秒钟,又看了看表,一拍水娃的肩膀说:“走,我请你吃饭,同时让你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但事情远没有陆海想的那么简单,他不得不把要讲授的知识线移到最底层。水娃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圆的地球上,但他意识深处的世界还是一个天圆地方的结构,陆海费了很大劲才使他真正明白了我们的世界只是一颗飘浮在无际虚空中的小石球。这个晚上水娃并没有搞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但这个宇宙在他的脑海中已完全变了样,他进入了自己的托勒密时代。第二个晚上,陆海同水娃到大排档去吃饭,并成功地使水娃进入了哥白尼时代。又用了两个晚上,水娃艰难地进入了牛顿时代,知道了(当然仅仅是知道了)万有引力。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借肋于办公室中的那个大地球仪,陆海使水娃迈进了航天时代。在接下来的一个公休日,也是在那个大地球仪前,水娃终于明白了同步轨道是什么意思,同时也明白了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在这一天,陆海带水娃参观了中国太阳工程的指挥中心,在一个高大的屏幕上映出了同步轨道上中国太阳建设工地的全景:漆黑的空间中漂浮着几块银色的薄片,航天飞机在那些薄片前像几只小小的蚊子。最让水娃感到震撖的,是另一个大屏幕上从三万六千公里高度拍摄的地球,他看到,大陆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张张大牛皮纸,山脉像牛皮纸的皱折,而云层如同牛皮纸上残留的一片片白糖未……陆海指给水娃看哪里是他的家乡,哪里是北京,水娃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话: “站在这么高处,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样……” 三个月后,中国太阳的主体工程完工,在国庆节之夜,反射镜首次向地球的黑夜部分投射阳光,并把巨大的光斑固定在京津地区。这天夜里,水娃在天安门广场上同几十万人一起目睹了这壮丽的日出:西边的夜空中,一颗星星的亮度急剧增强,在这颗星的周围有一圈蓝天在扩散,当中国太阳的亮度达到最大时,这圈蓝天已占据了半个天空的面积,在它在边缘,色彩由纯蓝渐渐过渡到黄色、桔红和深紫,这圈渐变的色彩如一圈彩虹把蓝天围在中央,形成了人们所称的“环形朝霞”。 水娃在凌晨四点才回到宿舍,他躺在狭窄的上铺,中国太阳的光芒从窗中照进来,照在枕连墙上那几张商品住宅广告页上,水娃把那几张彩纸从墙上撕了下来。 在中国太阳的天国之光下,他曾为之激动不已的理想显的那么平淡渺小。 两个月后,清洁公司的经理找到水娃,说中国太阳工程指挥中心的陆总让他去一下。自从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干完后,水娃就再也没见过陆海。 “你们的太阳真是伟大!”在航天大厦的办公室中见到陆海后,水娃由衷地赞叹道。 “是我们的太阳,特别是你也有份儿:现在在这里看不到中国太阳了,它正在给你的家乡造雪呢!” “我爸妈来信说,那里今冬的雪真的多了起来!” “但中国太阳也遇到了大问题,”陆海指指身后的一块大屏幕,上面显示着两个圆形的光斑,“这是在同一位置拍摄的中国太阳的图像,时隔两个月,你能看出它们有什么差别吗?” “左边那个亮一些。” “看,仅两个月,反射率的降低用肉眼都能看出来了。” “怎么,是大镜子上落灰了吗?” “太空中没有灰,但有太阳风,也就是太阳喷出的粒子流,时间一长,它使中国太阳的镜面表层发生了质变,镜面就蒙上了一层极薄的雾膜,反射率就降低了,一年以后,镜面将变得像蒙上一层水雾一样,那时中国太阳就变成了中国月亮,可什么事都干不了了。” “你们开始没想到这些吗?” “当然想到了……我们还是谈你的事吧:想不想换个工作?” “换工作?我还能干什么呢?” “还是干高空清洁工,但是在我们这里干。” 水娃迷惑地四下看看:“你们的大楼不是刚清洁过吗?还用专门雇高空清洁工?” “不,不是让你擦大楼,是擦中国太阳。” 人生第五个目标:飞向太空擦太阳 这是一次由中国太阳工程运行部的高层领导人参加的会议,讨论成立镜面清洁机构的事。陆海把水娃介绍给大家,并介绍了他的工作。当有人问到学历时,水娃诚实地说他只读过三年小学。 “但我认字的,看书没问题。”水娃对与会者说。 一阵笑声响起,“陆总,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有人气愤地喊道。 陆海平静地说:“我没开玩笑。如果组成三十个人的镜面清洁队,把中国太阳全部清洁一遍需半年时间,按照清洁周期清洁队需不停地工作,这至少要有六十到九十人进行轮换,如果正在制定中的空间劳动保护法出台,这种轮换可能需要更多的人,也就是说需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五十人。我们难道要让一百五十名有博士学位的、在高性能歼击机上飞过三千小时的宇航员干这项工作吗?” “那也得差不多点儿吧?在城市高等教育已经普及的今天,让一个文盲飞向太空?” “我不是文盲!”水娃对那人说,对方没理他,接着对陆海说: “这是对这个伟大工程的亵渎!” 与会者们纷纷点头赞同。 陆海也点点头:“我早就料到各位会有这种反应。在座的,除了这位清洁工之外都具有博士学位,那么好,就让我们看看各位在清洁工作中的素质吧!请跟我来。” 十几名与会者迷惑不解地跟着陆海走出会议室,走进电梯。这种摩天大楼中的电梯分快、中、慢三种,他们乘坐的是最快的电梯,飞快加速,直上大厦的顶层。 有人说:“我是第一次乘这个电梯,真有乘火箭升空的感觉!” “我们进入同步轨道后,大家还将体验清洁中国太阳的感觉。”陆海说,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 走出电梯后,大家又跟着陆海爬了一段窄扶梯,最后从一扇小铁门走出去,来到了大厦的露天楼顶。他们立刻置身于阳光和强风之中,上面的蓝天似乎比平时看到的清彻了许多,向四周望去,北京城尽收眼底。他们发现楼顶上已经有一小群人在等着,水娃吃惊地发现那竟是清洁公司的经理和他的蜘蛛人工友们! 陆海大声说:“现在,我们就请大家体验一下水娃的工作。” 于是那些蜘蛛人走过来给每一位与会者扎上安全带,然后领他们走到楼顶边缘,使他们小心地站到十几蜘蛛人做为工作平台的小小的吊板上,然后吊板开始慢慢下降,悬在距楼顶边缘五六米处不动了,被挂在大厦玻璃墙上的与会者们发出了一阵绝不掺假的惊叫声。 “各位,我们继续开会吧!”陆海蹲着从楼顶边缘探出身去对下面的人喊。 “你个混蛋!快拉我们上去!!” “你们每人必须擦完一块玻璃才能上来!” 擦玻璃是不可能的,下面的人能做的只是死抓着安全带或吊板的绳索一动不敢动,根本不可能松开一支手去拿起放在吊板上的刷子或打开清洁剂桶的盖子。在他们的日常工作中,这些航天官员每天都在图纸或文件上与几万公里的高度打交道,但在这亲身体验中,四百米的高度已经令他们魂飞天外了。 陆海站起身,走到一位空军大校的上面,他是被吊下去的十几个人中唯一镇定自若者,他开始擦玻璃,动作沉稳,最让水娃吃惊的是,他的两只手都在干活,并没有抓着什么稳定自己,而他的吊板在强风中贴着墙面一动不动,这对蜘蛛人来说也只有老手才能做到。当水娃认出他就是十多年前神舟八号飞船上的一名宇航员时,对眼前所见也就不奇怪了。 陆海问:“张大校,你坦率地说,眼前的工作真的比你们在轨道上的太空行走作业容易吗?” “如果仅从体力和技巧上来说,相差不是太多。”前宇航员回答说。 “说得好!宇航训练中心的一项研究表明,在人体工程学上,高层建筑清洁工的工作与太空中的镜面清洁工作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在危险的需要时时保持平衡的位置上,从事重复单调且消耗体力的劳动;都要时时保持着警觉,稍一疏忽就会有意外事故发生,这事故对宇航员来说,可能是错误飘移、工具或材料丢失或生命维持系统失灵等等;对蜘蛛人来说,则可能是撞碎玻璃、工具或清洁剂跌落或安全带断裂滑脱等等。在体能技巧方面,特别是在心理素质方面,蜘蛛人完全有能力胜任镜面清洁工作。” 前宇航员仰视着陆海点了点头:“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古老的寓言:卖油人把油通过一个铜钱的方孔倒进油壶中,所需的技巧与将军把箭射中靶心同样高超,差异只在于他们的身份。” 陆海接着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库克发现了澳洲,但这些新世界都是由普通人开发的,这些开拓者在当时的欧洲处于社会的最下层。太空开发也一样,国家在下一个五年计划中把近地空间做为第二个西部,这就意味着航天事业的探险时代已经结束,它不再只是由少数精英从事的工作,让普通人进入太空,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第一步!”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对!可快把我们弄上去啊!!”下面的其他人声嘶力竭地喊着。 在回去的电梯上,清洁公司的经理凑到陆海耳边低声说:“陆总,您慷慨激昂了半天,讲的道理有点太大了吧?当然,当着水娃和我这些小弟兄的面,您不好把关键之处挑明。” “嗯?”陆海询问地看着他。 “谁都知道,中国太阳工程是以准商业方式运行的,中途差点因资金缺口而停工,现在,留给你们的运行费用没有多少了。在商业宇航中,正规宇航员的年薪都在百万以上,我这些小伙子们每年就可以给你们省几千万。” 陆海神秘地一笑说:“您以为,为这区区几千万我值得冒这个险吗?我这次故意把镜面清洁工的文化程度标准压到最低,这个先例一开,中国太阳运行中在空间轨道的其它工作岗位,我就可以用普通大学毕业生来做,这一下,省的可不止几千万,如您所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真的没剩多少钱了。” 经理说:“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进入太空是一种何等浪漫的事业,我清楚地记得,***在访问肯尼迪航天中心时,把一位美国宇航员称做神仙。现在,”他拍着陆海的后背苦笑着摇摇头,“我们彼此彼此了。” 陆海扭头看了看那几名蜘蛛人小伙子,放大了声音说:“但,先生,我给他们的工资怎么说也是你的八到十倍!” 第二天,包括水娃在内的六十名蜘蛛人进入了座落在石景山的中国宇航训练中心,他们都是从外地来京打工的农村后生,来自中国广阔田野的各个偏僻角落。 镜面农夫 西昌基地,“地平线”号航天飞机从它的发动机喷出的大团白雾中探出头来,轰鸣着升上蓝天。机舱里坐着水娃和其他十四名镜面清洁工,经过三个月的地面培训,他们被从六十人中挑选出来,首批进入太空进行实际操作。 在水娃这时的感觉中,超重远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他甚至有一种熟悉的舒适感,这是孩子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的感觉。在他右上方的舷窗外,天空的蓝色在渐渐变深。舱外隐约传来爆破螺栓的啪啪声,助推器分离,发动机声由震耳的轰鸣变为蚊子似的嗡嗡声。天空变成深紫色,最后完全变黑,星星出现了,都不眨眼,十分明亮。嗡嗡声嗄然而止,舱内变得很安静,座椅的振动消失了,接着后背对椅面的压力也消失了,失重出现。水娃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的水池中进行的失重训练,这时的感觉还真像是浮在水中。 但安全带还不能解开,发动机又嗡嗡地叫了起来,重力又把每个人按回椅子上,漫长的变轨飞行开始了。小小的舷窗中,星空和海洋交替出现,舱内不时充满了地球反射的蓝光和太阳白色的光芒。窗口中能看到的地平线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能看到的海洋和陆地的景色范围也一次比一次大。向同步轨道的变轨飞行整整进行了六个小时,舷窗中星空和地球的景色交替也渐渐具有催眠作用,水娃居然睡着了。但他很快被扩音器中指令长的声音惊醒,那声音说变轨飞行结束了。 舱内的伙伴们纷纷飘离座椅,紧贴着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开安全带,用游泳的动作笨拙地飘到离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但大多数人都挤在另一侧的舷窗边,他也一蹬舱壁窜了过去,因速度太快在对面的舱壁上碰了脑袋。从舷窗望出去,他才发现“地平线”号已经来到中国太阳的正下方,反射镜已占据了星空的大部分面积,航天飞机如同是飞行在一个巨大的银色穹顶下的一只小蚊子。“地平线”号继续靠近,水娃渐渐体会到镜面的巨大:它已占据了窗外的所有空间,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弧度,他们仿佛飞行在一望无际的银色平原上。距离在继续缩短,镜面上现了“地平线”号的倒影。可以看到银色大地上有一条条长长的接缝,这些接缝像地图上的经纬线一样织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觉到相对速度的唯一参照物。渐渐地,银色大地上的经线不再平行,而是向一点会聚,这趋势急剧加快,好像“地平线”号正在驶向这巨大地图上的一个极点。极点很快出现了,所有经向接缝都会聚在一个小黑点上,航天飞机向着这个小黑点下降,水娃震惊地发现,这个黑点竟是这银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楼,这座大楼是一个全密封的圆柱体,水娃知道,这就是中国太阳的控制站,是他们以后三个月在这冷寂太空中唯一的家。 太空蜘蛛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中国太阳绕地球一周的时间也是24小时),镜面清洁工们驾驶着一台台有手扶拖拉机大小的机器擦光镜面,他们开着这些机器在广阔的镜面上来回行驶,很像在银色的大地上耕种着什么,于是西方新闻媒体给他们起了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镜面农夫”。这些“农夫”们的世界是奇特的,他们脚下是银色的平原,由于镜面的弧度,这平原在远方的各个方向缓缓升起,但由于面积巨大,周围看上去如水面般平坦。上方,地球和太阳总是同时出现,后者比地球小得多,倒像是它的一颗光芒四射的卫星。在占据天空大部分的地球上,总能看到一个缓缓移动的圆形光斑,在地球黑夜的一面这光斑尤其醒目,这就是中国太阳在地球上照亮的区域。镜面可以调整形状以改变光斑的大小,当银色大地在远方上升的坡度较徒时,光斑就小而亮,当上升坡度较缓时,光斑就大而暗。 但镜面清洁工的工作是十分艰辛的,他们很快发现,清洁镜面的枯燥和劳累,比在地球上擦高楼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天收工回到控制站后,往往累得连太空服都脱不下来。随着后续人员的到来,控制站里拥挤起来,人们像生活在一个潜水艇中。但能够回到站里还算幸运,镜面上距站最远处近一百公里,清洁到外缘时往往下班后回不来,只能在“野外”过“夜”,从太空服中吸些流质食物,然后悬在半空中睡觉。工作的危险更不用说,镜面清洁工是人类航天史上进行太空行走最多的人,在“野外”,太空服的一个小故障就足以致人于死地,还有微陨石、太空垃圾和太阳磁暴等等。这样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使控制站中的工程师们怨气冲天,但天生就能吃苦的“镜面农夫”们却默默地适应了这一切。 在进入太空后的第五天,水娃与家里通了话,这时水娃正在距控制站五十多公里处干活,他的家乡正处于中国太阳的光斑之中。 水娃爹:“娃啊,你是在那个日头上吗,它在俺们头上照着呢,这夜跟白天一样啊!” 水娃:“是,爹,俺是在上面!” 水娃娘:“娃啊,那上面热吧?” 水娃:“说热也热,说冷也冷,俺在地上投了个影儿,影儿的外面有咱那儿十个夏天热,影儿的里面有咱那儿十个冬天冷。” 水娃娘对水娃爹:“我看到咱娃了,那日头上有个小黑点点!” 水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眼泪涌了出来,说:“爹、娘,俺也看你们了,亚洲大陆的那个地方也有两个小黑点点!明天多穿点衣服,我看到一大股寒流从大陆北面向你们那里移过去了!” …… 三个月后换班的第二分队到来,水娃他们返回地球去休为期三个月的假。他们着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人买了一架单筒高倍望远镜。三个月后他们回到中国太阳上,在工作的间隙大家都用望远镜遥望地球,望的最多的当然还是家乡,但在四万公里的距离上是不可能看到他们的村庄的。他们中有人用粗笔在镜面上写下了一首稚拙的诗: 在银色在大地上我遥望家乡 村边的妈妈仰望着中国太阳 这轮太阳就是儿子的眼睛 黄土地将在这目光中披上绿装。 “镜面农夫”们的工作是出色的,他们逐渐承担了更多的任务,范围都超出了他们的清洁工作。首先是修复被陨石破坏的镜面,后来又承担了一项更高层次的工作:监视和加固应力超限点。 中国太阳在运行中,其姿态总是在不停地变化,这些变化是由分布在其背面的三千台发动机完成的。反射镜的镜面很薄,它由背面的大量细梁连成一个整体,在进行姿态或形状改变时,有些位置可能发生应力超限,如果不及时对各发动机的出力给予纠正,或在那个位置进行加固,任其发展,超限应力就可能撕裂镜面。这项工作的技术要求很高,发现和加固应力超限点都需要熟练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 除了进行姿态和形状调整外,最有可能发生应力超限的时间是在轨道理发时,这项操作的正式名称是:光压和太阳风所致轨道误差修正。太阳风和光压对面积巨大的镜面产生作用力,这种力量在每平方公里的镜面上达两公斤左右,使镜面轨道变扁上移,在地面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变形的轨道与正常的轨道同时显示,很像是正常的轨道上长出了头发,这个离奇的操作名称由此而来。轨道理发时镜面产生的加速度比姿态和形状调整时大的多,这时“镜面农夫”们的工作十分重要,他们飞行在银色大地上空,仔细地观察着地面的每一处异常变化,随时进行紧急加固,每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们的收入因此增长很多,但这中间得利最多的,还是已成为中国太阳工程第一负责人的陆海,他连普通大学毕业生也不必雇了。 但“镜面农夫”们都明白,他们这批人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太空工人了,以后的太空工人最低也是大学毕业的。但他们完成了陆海所设想的使命:证明了太空开发中的底层工作最需要的是技巧和经验,是对艰苦环境的适应能力,而不是知识和创造力,普通人完全可以胜任。 但太空也在改变着“镜面农夫”们的思维方式,没有人能像他们这样,每天从三万六千公里的居高临下看地球,世界在他们面前只是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小沙盘,地球村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比喻,而是眼前实实在在的现实。 “镜面农夫”做为第一批太空工人,曾在全世界引起了轰动。但随着近地空间开发产业化的飞速发展,许多超级工程在太空中出现,其包括用微波向地面传送电能的超大型太阳能电站,微重力产品加工厂等,容纳十万人的太空城也开始建设。大批产业工人涌向太空,他们都是普通人,世界渐渐把“镜面农夫”们忘记了。 几年后,水娃在北京买了房子,建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每年他有一半时间在家里,一半时间在太空。他热爱这项工作,在三万多公里高空的银色大地上长时间地巡行,使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超脱的宁静,他觉得自己已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未来就如同脚下的银色平原一样平滑地向前伸展。但后来的一件事打破了这种宁静,彻底改变了水娃的心路历程,这就是他与史蒂芬·霍金的交往。 没有人想到霍金能活过一百岁,这既是医学的奇迹,也是他个人精神力量的表现。当近地轨道的第一所太空低重力疗养院建立后,他成为第一位疗养者。但上太空的超重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返回地面也要经受超重,所以在太空电梯或反重力舱之类的运载工具发明之前,他可能回不了地球了。事实上,医生建议他长住太空,因为失重环境对他的身体是最合适不过的。 霍金开始对中国太阳没什么兴趣,他从低轨道再次忍受加速重力(当然比从地面进入太空时小得多)来到位于同步轨道的中国太阳,是想看看在这里进行的一项关于背景辐射强度各向微小异性的宇宙学观测,观测站之所以设在中国太阳背面,是因为巨大的反射镜可以挡住来自太阳和地球的干扰。但在观测完成,观测站和工作小组都撤走后,霍金仍不想走,说他喜欢这里,想多呆一阵儿。中国太阳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新闻界做出了各种猜测,但只有水娃知道实情。 在中国太阳生活的日子里,霍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镜面上散步,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只在反射镜的背面散步,每天散步的时间长达几个小时。空间行走经验最丰富的水娃被站里指定陪博士散步。这时的霍金已与爱因斯坦齐名,水娃当然听说过他,但在控制站内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很吃惊,水娃想像不出一位瘫痪到如此程度的人如何做出这么大的成就,尽管他对这位大科学家做了什么还一无所知。但在散步时,丝毫看不出霍金的瘫痪,也许是有了操纵电动轮椅的经验,他操纵太空服上的微型发动机与正常人一样灵活。 霍金与水娃的交流很困难,他虽然植入了由脑电波控制的电子发声系统,说话不像上个世纪那么困难了,但他的话要通过实时翻译器译成中文水娃才能听得懂。按领导的交待,为了不影响博士思考问题,水娃从不主动搭话,但博士却很愿与他交谈。 博士最先是问水娃的身世,然后回忆起自己的早年,他向水娃讲述童年时在阿尔班斯住的那幢阴冷的大房子,冬天结了冰的高大客厅中响着维格纳的音乐;还有那辆放在奥斯明顿磨坊牧场的马戏车,他常和妹妹玛丽一起乘着它到海滩去;还有他常与父亲去的齐尔顿领地的爱文豪灯塔……水娃惊叹这位百岁老人的记忆力,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们之间居然有共同语言,水娃讲述家乡的一切,博士很爱听,当走到镜面边缘时还让水娃指给他看家乡的位置。 时间长了,谈话不可避免地转到科学方面,水娃本以为这会结束他们之间难得的交流,但并非如此,向普通人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述艰深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对博士似乎是一种休息。他向水娃讲述了大爆炸、黑洞、量子引力,水娃回去后就啃博士在上世纪写的那本薄薄的小书,再向站里的工程师和科学家请教,居然明白了不少。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一次散步到镜面边缘时,博士对着从边缘露出一角的地球对水娃说,“这个大镜面隔开了下面的地球,使我忘记了尘世的存在,能全身心地面对宇宙。” 水娃说:“下面的世界好复杂的,可从这里远远地看,宇宙又是那么简单,只是空间中撒着一些星星。” “是的,孩子,真是这样。”博士点点头说。 反射镜的背面与正面一样,也是镜面,只是多了如一座座小黑塔似的姿态和形状调整发动机。每天散步时,博士和水娃两人就紧贴着镜面缓缓地飘行,常常从中心一直飘到镜面的边缘。没有月亮时,反射镜的背面很黑,表面是星空的倒影。与正面相比,这里的地平线很近,且能看出弧形,星光下,由支撑梁组成的黑色经纬线在他们脚下移动,他们仿佛飘行在一个宁静的小星球的表面。遇上姿态或形状调整,反射镜背面的发动机启动,这小星球的表面被一柱柱小火苗照亮,更使这里显出一种美丽的神秘。在这小小的世界之上,银河在灿烂地照耀着。就在这样的境界中,水娃第一次接触到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他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所有星空,在大得无法想像的宇宙中也只是一粒灰尘,而这整个宇宙,不过是百亿年前一次壮丽焰火的余烬。 许多年前做为蜘蛛人踏上第一座高楼的楼顶时,水娃看到了整个北京;来到中国太阳时,他看到了整个地球;现在,水娃面对着他人生第三个壮丽的时刻,他站到了宇宙的楼顶上,看到了他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东西,虽然这知识还很粗浅,但足以使那更遥远的世界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有一次水娃向站里的一位工程师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困惑:“人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登上了月球,为什么后来反而缩了回来,到现在还没登上火星,甚至连月球也不去了?” 工程师说:“人类是现实的动物,上世纪中叶那些由理想主义和信仰驱动的东西是没有长久生命力的。” “理想和信仰不好吗?” “不是说不好,但经济利益更好,如果从那时开始人类就不惜代价,做飞向外太空的赔本买卖,地球现在可能还在贫困之中,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反而不可能进入太空,虽然只是在近地空间。朋友,别中了霍金的毒,他那套东东一般人玩不了的!” 水娃从此变了,他仍然与以前一样努力工作,表面平静地生活,但显然在想着更多的事。 时光飞逝,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中,水娃和他的伙伴们从多三万六千公里的高度清楚地看到了祖国和世界的变化,他们看到,三北防护林形成了一条横贯中国东西的绿带,黄色的沙漠渐渐被绿色覆盖,家乡也不再缺少雨水和白雪,村前干枯的河床又盈满了清流……这一切也有中国太阳的一份功劳,它在改变大西北气候的宏大工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除此之外,这些年中国太阳还干了许多不寻常的事,比如溶化乞力马扎罗山的积雪以缓解非洲干旱,使举行奥运会的城市成为真正的不夜城…… 但对于最新的技术来说,用这种方式影响天气显得过于笨拙,且有太多的负作用,中国太阳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国家太空产业部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为人类第一批太空产业工人授勋。这不仅仅是表彰他们二十年来的辛勤而出色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六十位只有小学和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进入太空工作,标志着太空开发已对所有人敞开了大门,经济学家们一致认为,这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真正开端。 这个仪式引起了新闻媒体的极大注意,除了以上的原因,在普通大众心中,“镜面农夫”们的经历具有传奇色彩,同时,在这个追逐与忘却的时代,有一个怀旧的机会也是很不错的。 当年那些憨厚朴实的小伙子现在都已人到中年,但他们看上去变化并不是太大,人们从全息电视中还能认出他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通过各种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有一些人还获得了太空工程师的职称,但无论在自己还是公众的眼里,他们仍是那群来自乡村的打工者。 水娃代表伙伴们讲话,他说:“随着电磁输送系统的建成,现在进入近地空间的费用,只及乘飞机飞越太平洋费用的一半,太空旅行已变成了一件平常而平淡的事。但新一代人很难想象,在二十年前进入太空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很难想象那会是怎样令他激动和热血沸腾,我们就是那样一群幸运者。” “我们这些人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能有这样不寻常的经历是因为中国太阳。这二十年来,它已成为我们的第二家园,在我们的心目中它很像一个微缩的地球。最初,我们把镜面上的接缝当做北半球的经纬线,说明自己的位置时总是说在北纬多少度、东经西经多少度;到后来,随着我们对镜面的熟悉,渐渐在上面划分出了大陆和海洋,我们会说自己是在北京或莫斯科,我们每个人的家乡在镜面上也都有对应的位置,对那一块我们擦得最勤……在这个银色的小地球上我们努力工作,尽了自己的责任。先后有五位镜面清洁工为中国太阳献出了生命,他们有的是在太阳磁暴暴发时没来得及隐蔽,有的是被陨石或太空垃圾击中。” “现在,这块我们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的银色土地就要消失了,我们很难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 水娃沉默了,已是太空产业部部长的陆海接过了话头说:“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但在这里可以欣慰地告诉大家:中国太阳不会消失!这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对于这样一个巨大的物体,不可能采用上世纪的方式,让它坠入大气层烧掉,它将用另一种方式找到自己的归宿:其实很简单,只要停止进行轨道理发,并进行适当的姿态调整,太阳风和光压将最终使它超过第二宇宙速度,离开地球成为太阳的卫星。许多年后,行星际飞船会在遥远的地方找到它,那时我们也许会把它变成一个博物馆,我们这些人会再次回到那银色的平原上,一起回忆我们这段难忘的岁月。” 水娃突然显得激动起来,他大声问陆海:“部长先生,你真的认为会有这一天,你真的认为会有行星际飞船吗?” 陆海呆呆地看着水娃,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娃接着说:“上世纪中叶,当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印下第一个脚印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类将在十到二十年之内登上火星。现在,八十六年过去了,别说火星了,月球也再没人去过,理由很简单:那是赔本买卖。” “上世纪冷战结束后,经济准则一天天地统治世界,人类在这个准则下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现在,我们消灭了战争和贫困、恢复了生态,地球正在变成一个乐园。这就使我们更加坚信经济准则的正确性,它已变得至高无上,渗透到我们的每个细胞中,人类社会已变成了百分之百的经济社会,投入大于产出的事是再也不会做了。对月球的开发没有经济意义,对行星的大规模载人探测是经济犯罪,至于进行恒星际航行,那是地地道道的精神变态,现在,人类只知道投入、产出、并享受这些产出了!” 陆海点点头说:“本世纪人类的太空开发仍局限于近地空间,这是事实,它有许多更深刻的原因,已超出了我们今天的话题。” “没有超出,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机会,只需花很少的钱就能飞出近地空间进行远程宇宙航行。太阳光压可以把中国太阳推出地球轨道,同样能把它推到更远的地方。” 陆海笑着摇摇头:“呵,你是说把中国太阳做为一个太阳帆船?从理论上说是没问题的,反射镜的主体薄而轻,面积巨大,经过长期的光压加速,理论上它会成为人类迄今发射过的速度最快的航天器。但这也只是从理论而言,实际情况是,一艘船只有帆并不能远航,它上面还要有人,一艘无人的帆船只能在海上来回打转,连港口都驶不出去,记得史蒂文森的《金银岛》里对此有生动的描述。要想借助于光压远航并返回,反射镜需要精确而复杂的姿态控制,而中国太阳是为在地球轨道上运行而设计的,离开了人的操作,它自己只能沿着无规则的航线瞎飘一气,而且飘不了太远。” “不错,但它上面会有人的,我来驾驶它。”水娃平静地说。 这时,收视统计系统显示,对这个频道的收视率急剧上升,全世界的目光正在被吸引过来。 “可你一个人同样控制不了中国太阳,它的姿态控制至少需要……” “至少需要十二人,考虑到星际航行的其它因素,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人,我相信会有这么多自愿者的。” 陆海不知所措地笑笑:“真没想到,我们今天的谈话会转移到这个方向。” “陆部长,二十年前,你不止一次地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沿着那个方向走了这么远,已远远超过我了。”陆海感概地说,“好吧,很有意思,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吧!嗯……很遗憾,这个想法是不可行的:中国太阳最合理的航行目标是火星,可你想过没有,中国太阳不可能在火星上登陆,如果要登陆,将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会使这个计划失去经济上的可行性;如果不登陆,那和无人探测器没有区别,有什么意思呢?” “中国太阳不去火星。” 陆海迷惑地看着水娃,“那去哪里?木星?” “也不是木星,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去海王星?去冥王……”陆海突然顿住,呆呆地盯着水娃看了好一会儿,“天啊,你不会是说……” 水娃坚定地点点头:“是的,中国太阳将飞出太阳系,成为恒星际飞船!” 与陆海一样,全世界顿时目瞪口呆。 陆海两眼平视前方,机械地点点头:“好吧,就让我们不当你是在开玩笑,你让我大概估算一下……”说着他半闭起双眼开始心算。 “我已经算好了:借助太阳的光压,中国太阳最终将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考虑到加速所用的时间,大约需四十五年时间到达比邻星。” “然后再借助比邻星的光压减速,完成对半人马座三星系统的探测后,再向相反的方向加速,再用几十年时间返回太阳系。听起来是个美妙的计划,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你又想错了,到达比邻星后中国太阳不减速,以每秒三万多公里的速度掠过它,并借助它的光压再次加速,飞向天狼星。如果有可能,我们还会继续蛙跳,飞向第三颗恒星,第四颗……” “你到底要干什么?”陆海失态地大叫起来。 “我们向地球所要求的,只是一套高可靠性但规模较小的生态循环系统和……” “用这套系统维持二十个人上百年的生命?” “听我说完,和一套生命低温冬眠系统,在航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处于冬眠状态,只在接近恒星时才启动生态循环系统,按目前的技术,这足以维持我们在宇宙中航行上千年。当然,这两套系统的价格也不低,但比起人类从头开始一次恒星际载人探测来,它所需资金只有其千分之一。” “就是一分钱不要,世界也不会允许二十个人去自杀。” “这不是自杀,只是探险,也许我们连近在眼前的小行星带都过不去,也许我们会最到达天狼星甚至更远,不试试怎么知道?” “但有一点与探险不同:你们肯定是回不来了。” 水娃点点头:“是的,回不来了。有人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从不向与已无关的尘世之外扫一眼;有的人则用尽全部生命,只为看一眼人类从未见过的事物。这两种人我都做过,我们有权选择各种生活,包括在十几光年之遥的太空中漂荡的一面镜子上的生活。” “最后一个问题: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以每秒几万甚至十几万公里的速度掠过一颗又一颗恒星,发回人类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才能收到的微弱的电波,这有太大意义吗?” 水娃微笑着向全世界说:“飞出太阳系的中国太阳,将会使享乐中的人类重新仰望星空,唤回他们的宇宙远航之梦,重新燃起他们进行恒星际探险的愿望。” 人生的第六个目标:飞向星海,把人类的目光重新引向宇宙深处 陆海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凝视着天空中快速移动的中国太阳,在它的光芒下,首都的高楼投下了无数快速移动的影子,使得北京仿佛是一个随着中国太阳转动的大面孔。 这是中国太阳最后一次环绕地球运行,它已达到了第二宇宙速度,将飞出地球的引力场,进入绕太阳运行的轨道。这人类第一艘载人恒星际飞船上有二十个人,除水娃外,其它人是从上百万名志愿者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包括三名与水娃共事多年的“镜面农夫”。中国太阳还未启程就达到了它的目标:人类社会对太阳系外宇宙探险的热情再次出现了。 陆海的思绪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夏夜,在那个西北城市,他和一个来自干旱土地的农村男孩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夜行列车。 做为告别,中国太阳把它的光斑依次投向各大城市,让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它的光芒。最后,中国太阳的光斑投向大西北,水娃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就在光斑之中。 村边的小路旁,水娃的爹娘同乡亲们一起注视着向东方飞行的中国太阳。 水娃爹喊道:“娃啊,你要到老远的地方去吗?” 水娃从太空中回答:“是啊爹,怕是回不了家了。” 水娃娘问:“那地方很远?” 水娃回答:“很远,娘。” 水娃爹问:“比月亮还远吗?” 水娃沉默了几秒钟,用比刚才低许多的声音说:“是的,爹,比月亮远些。” 水娃的爹娘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娃是在那比月亮还远的地方干大事呢!再说,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年头,即使是远在天涯海角的人,随时都可以和他说话,还可以在小电视上看见他,这跟面对面没啥子区别。但他们不会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小屏幕上的儿子将变得越来越迟钝,对爹娘关切的问话,他要想好长时间才能回答。他想的时间开始只有几秒钟,以后越来越长,一年后,爹娘每问一句话,儿子将呆呆地想一个多小时才能回答。最后儿子将消失,他们将被告之水娃睡觉了,这一觉要睡四十多年。在这以后,水娃的爹娘将用尽余生,继续照顾那块曾经贫瘠现已肥沃起来的土地,过完他们那充满艰辛但已很满足的一生,他们最后的愿望将是:在遥远未来的一天,终于回家的儿子能看到一个更美好的家园。 中国太阳正在飞离地球轨道,它在东方的天空中渐渐暗下去,它周围的蓝天也慢慢缩为一点,最后,它将变为一颗星星溶入群星之中,但早在这之前,恒星太阳的曙光就会把它完全淹没。 曙光也照亮了村前的这条小路,现在它的两旁已种上了两排白杨,不远处还有一条与它平行的小河。二十四年前的那天,也是在这清晨时分,在同样的曙光下,一个西北农家的孩子怀着朦胧的希望在这条小路上渐渐远去。 这时北京的天已经大亮,陆海仍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望着中国太阳最后消失的位置,它已踏上了漫长的不归路。中国太阳将首先进入金星轨道之内,尽可能地接近太阳,以获得更大的加速光压和更长的加速距离,这将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变轨飞行来实现,其行驶方式很像大航海时代驶逆向风的帆船。七十天后,它将通过火星轨道;一百六十天后,它将掠过木星;两年后,它将飞出冥王星轨道成为一艘恒星际飞船,飞船上的所有人将进入冬眠;四十五年后它将掠过半人马座,宇航员们将短暂苏醒,自中国太阳启程一个世纪后,地球才能收到他们发回的关于半人马座的探测信息;这时,中国太阳正在飞向天狼星的路上,由于半人马座三星的加速,它的速度将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将于六十年后,也就是自地球启程一个世纪后到达天狼星,当中国太阳掠过这个由天狼星a、b构成的双星系统后,它的速度将增加到光速的十分之二,向星空的更深处飞去。按照飞船上生命冬眠系统能维持的时间极限,中国太阳有可能到达波江座-e星,甚至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小)最后到达鲸鱼座79星,这些恒星被认为可能有行星存在。 谁也不知道中国太阳将飞多远,水娃他们将看到什么样的神奇世界,也许有一天他们对地球发出一声呼唤,要上千年才能得到回音。但水娃始终会牢记母亲行星上的一个叫中国的国度,牢记那个国度西部一片干旱土地上的一个小村庄,牢记村前的那条小路,他就是从那里启程的。 2001.08.18于娘子关 流浪地球 刘慈欣 刹车时代 我没见过黑夜,我没见过星星,我没见过春天、秋天和冬天。 我出生在刹车时代结束的时候,那时地球刚刚停止转动。 地球自转刹车用了四十二年,比联合政府的计划长了三年。妈妈给我讲过我们全家看最后一个日落的情景,太阳落得很慢,仿佛在地平线上停住了,用了三天三夜才落下去,当然,以后没有“天”也没有“夜”了,东半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有十几年吧)将处于永远的黄昏中,因为太阳在地平线下并没落深,还在半边天上映出它的光芒。就在那次漫长的日落中,我出生了。 黄昏并不意味着昏暗,地球发动机把整个北半球照得通明。地球发动机安装在亚洲和美洲大陆上,因为只有这两个大陆完整坚实的版块结构才能承受发动机对地球巨大的推力。地球发动机共有一万二千台,分布在亚洲和美洲大陆的各个平原上。从我住的地方,可以看到几百台发动机喷出的等离子体光柱。你想象一个巨大的宫殿,有雅典卫城上的神殿那么大,殿中有无数根顶天立地的巨柱,每根柱子象一根巨大的日光灯管那样发出蓝白色的强光。而你,是那巨大宫殿地板上的一个细菌,这样,你就可以想象到我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其实这样描述还不是太准确,是地球发动机产生的切线推力分量刹住了地球的自转,因此地球发动机的喷射必须有一定的角度,这样天空中的那些巨型光柱是倾斜的,我们是处在一个将要倾倒的巨殿中!南半球的人来到北半球后突然置身于这个环境中,有许多人会神经失常的。比这景象更可怕的是发动机带来的酷热,户外气温高达摄氏七八十度,必须穿冷却服才能外出。在这样的气温下常常会有暴雨,而发动机光柱穿过乌云时的景象简直是一场恶梦!光柱蓝白色的强光在云中散射,变成无数种色彩组成的疯狂涌动的光晕,整个天空仿佛被白热的火山岩浆所覆盖。爷爷老糊涂了,有一次被酷热折磨得实在受不了,看到下大雨喜出望外,赤膊冲出门去,我们没来得及拦住他。外面雨点已被地球发动机超高温的等离子光柱烤热,把他身上烫起了一层皮。 但对于我们这一代在北半球出生的人来说,这一切都很自然,就如同对于刹车时代以前的人们,太阳星星和月亮那么自然,我们把那以前人类的历史都叫做前太阳时代,那真是个让人神往的黄金时代啊! 我在小学入学时,做为一门课程,教师带我们班的三十个孩子进行了一次环球旅行。这时地球已经完全停转,地球发动机除了维持这个行星的这种静止状态外,只进行一些姿态调整,所以在从我三岁到六岁这三年中,光柱的光度大为减弱,这使得我们可以在这次旅行中更好地认识我们的世界。 我们首先在近距离见到了地球发动机,是在石家庄附近的太行山出口处看到它的,那是一座金属的高山,在我们面前赫然耸立,占据了半个天空,同它相比,西边的太行山山脉如同一串小土丘。有的孩子惊叹它如珠峰一样高。我们的班主任小星老师是一位漂亮姑娘,她笑着告诉我们,这座发动机的高度是一万一千米,比珠峰还要高一千多米,人们管它们叫“上帝的喷灯”。我们站在它巨大的阴影中,感受着它通过大地转来的振动。 地球发动机分为两大类,大一些的叫“山”,小一些的叫“峰”。我们登上了“华北794号山”。登“山”比登“峰”花的时间长,因为“峰”是靠巨型电梯上下的,上“山”则要坐汽车沿盘“山”公路走。我们的汽车混在不见首尾的长车队中,没着光滑的钢铁公路向上爬行。我们的左边是青色的金属峭壁,右边是万丈深渊。车队是由50吨的巨型自卸卡车组成,车上满载着从太行山上挖下的岩石。汽车很快升到了5000米以上,下面的大地已看不清细节,只能看到反射的地球发动机的一片青光。小星老师让我们带上氧气面罩。随着我们距喷口越来越近,光度和温度都在剧增,面罩的颜色渐渐变深,冷却服中的微型压缩机也大功率地忙碌起来。在六千米处,我们见到了进料口,一车车的大石块倒进那闪着幽幽红光的大洞中,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我问小星老师地球发动机是如何把岩石做燃料的。 “重元素聚变是一门很深的学问,现在给你们还讲不明白。你们只需要知道,地球发动机是人类建造的力量最大的机器,比如我们所在在华北794号,全功率运行时能向大地产生150亿吨的推力。” 我们的汽车终于登上了顶峰,喷口就在我们头顶上。由于光柱的直径太大,我们现在抬头看到的是一堵发着蓝光的等离子体巨墙,这巨墙向上伸延到无限高处。这时,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堂哲学课,那个憔悴的老师给我们出了一个迷语。 “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 我打了一个寒战,接着把这个迷语告诉了身边的小星老师。她想了好大一会儿,困惑地摇摇头。我把嘴凑到她耳边,把那个可怕的迷底告诉她。 “死亡。” 她默默地看了我几秒钟,突然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从她的肩上极目望去,迷蒙的大地上,耸立着一片金属的巨峰,从我们周围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巨峰吐出的光柱,如一片倾斜的宇宙森林,剌破我们的摇摇欲坠的天空。 我们很快到达了海边,看到城市摩天大楼的尖顶伸出海面,退潮时白花花的海水从大楼无数的窗子中流出,形成一道道瀑布……刹车时代刚刚结束,其对地球的影响已触目惊心:地球发动机加速造成的潮汐吞没了北半球三分之二的大城市,发动机带来的全球高温溶化了极地冰川,更使这大洪水雪上加霜,波及到南半球。爷爷在三十年前亲眼目睹了百米高的巨浪吞没上海的情景,他现在讲这事的时候眼还直勾勾的。事实上,我们的星球还没启程就已面目全非了,谁知道在以后漫长的外太空流浪中,还有多少苦难在等着我们呢? 我们乘上一种叫船的古老的交通工具在海面上航行。地球发动机的光柱在后面越来越远,一天以后就完全看不见了。这时,大海处在两片霞光之间,一片是西面地球发动机的光柱产生的青蓝色霞光,一片是东方海平面下的太阳产生的粉红色霞光,它们在海面上的反射使大海也分成了闪耀着两色光芒的两部分,我们的船就行驶在这两部分的分界处,这景色真是奇妙。但随着青蓝色霞光的渐渐减弱和粉红色霞光的渐渐增强,一种不安的气氛在船上弥漫开来。甲板见不到孩子们了,他们都躲在船仓里不出来,舷窗的帘子也被紧紧拉上。一天后,我们最害怕的那一时刻终于到来了,我们集合在那间用做教室的大舱中,小星老师庄严地宣布: “孩子们,我们要去看日出了。” 没有人动,我们目光呆滞,象突然冻住一样僵在那儿。小星老师老师又催了几次,还是没人动地方。她的一位男同事说: “我早就提过,环球体验课应该放在近代史课前面,学生在心理上就容易比较容易适应了。” “没那么简单,在近代史课前,他们早就从社会知道一切了。”小星老师说,她接着对几位班干部说:“你们先走,孩子们,不要怕,我小时候第一次看日出也很紧张的,但看过一次就好了。” 孩子们终于一个个站了起来,朝着舱门挪动脚步。这时,我感到一支湿湿的小手抓住了我的手,回头一看,是灵儿。 “我怕……”,她嘤嘤地说。 “我们在电视上也看到过太阳,反正都一样的。”我安慰她说。 “怎么会一样呢,你在电视上看蛇和看真蛇一样吗?” “……反正我们得上去,要不这门课会扣分的!” 我和灵儿紧紧拉着手,和其他孩子一起战战兢兢地朝甲板走去,去面对我们人生中的第一次日出。 “其实,人类把太阳同恐惧连在一起也只是这三四个世纪的事。这之前,人类是不怕太阳的,相反,太阳在他们眼中是庄严和壮美的。那时地球还在转动,人们每天都能看到日出和日落。他们对着初升的太阳欢呼,赞颂落日的美丽。”小星老师站在船头对我们说,海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在她身后,海天连线处射出几道光芒,好象海面下的一头大得无法想象的怪兽喷出的鼻息。 终于,我们看到了那令人胆寒的火焰,开始时只是天水连线上的一个亮点,很快增大,渐渐显示出了圆孤的形状。这时,我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掐住了,恐惧使我窒息,脚下的甲板仿佛突然消失,我在向海的深渊坠下去,坠下去……和我一起下坠的还有灵儿,她那蛛丝般柔弱的小身躯紧贴着我颤抖着;还有其它孩子,其它的所有人,整个世界,都在下坠。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迷语,我曾问过哲学老师,那堵墙是什么颜色的,他说应该是黑色的。我觉得不对,我想象中的死亡之墙应该是雪亮的,这就是为什么那道等离子体墙让我想起了它。这个时代,死亡不再是黑色的,它是闪电的颜色,当那最后的闪电到来时,世界将在瞬间变成蒸汽。 三个多世纪前,天体物理学家们就发现这太阳内部氢转化为氦的速度突然加快,于是他们发射了上万个探测器穿过太阳,最终建立了这颗恒星完整精确的数学模型。巨型计算机对这个模型计算的结果表明,太阳的演化已向主星序外偏移,氦元素的聚变将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整个太阳内部,由此产生一次叫氦闪的剧烈爆炸,之后,太阳将变为一颗巨大但暗淡的红巨星,它膨胀到如此之大,地球将在太阳内部运行!事实上在这之前的氦闪爆发中,我们的星球已被汽化了。 这一切将在四百年内发生,现在已过了三百八十年。 太阳的灾变将炸毁和吞没太阳系所有适合居住的类地行星,并使所有类木行星完全改变形态和轨道。自第一次氦闪后,随着重元素在太阳中心的反复聚集,太阳氦闪将在一段时间反复发生,这“一段时间”是相对于恒星演化来说的,其长度可能相当于上千个人类历史。所以,人类在以后的太阳系中已无法生存下去,唯一的生路是向外太空恒星际移民,而照人类目前的技术力量,全人类移民唯一可行的目标是人马座比邻星,这是距我们最近的恒星,有4.3光年的路程。以上看法人们已达成共识,争论的焦点在移民方式上。 为了加强教学效果,我们的船在太平洋上折返了两次,又给我们制造了两次日出。现在我们已完全适应了,也相信了南半球那些每天面对太阳的孩子确实能活下去。 以后我们就在太阳下航行了,太阳在空中越升越高,这几天凉爽下来的天气又热了起来。我正在自己的舱里昏昏欲睡,听到外面有骚乱的人声。灵儿推开门探进头来。 “嗨,飞船派和地球派又打起来了!” 我对这事儿不感兴趣,他们已经打了四个世纪了。但我还是到外面看了看,在那打成一团的几个男孩儿中,一眼就看出了挑起事儿的是阿东,他爸爸是个顽固的飞船派,因参加一次反联合政府的暴动,现在还被关监狱里,有其父必有其子。 小星老师和几名粗壮的船员好不容易才拉开架,阿东鼻子血乎乎的,振臂高呼:“把地球派扔到海里去!” “我也是地球派,也要扔到海里去?”小星老师问。 “地球派都扔到海里去!”阿东毫不示弱,现在,在全世界飞船派情绪又呈上升趋势,所以他们又狂起来了。 “为什么这么恨我们?”小星老师问,其他几个飞船派小子接着喊了起来。 “我们不和地球派傻瓜在地球上等死!” “我们要坐飞船走!飞船万岁!” …… 小星老师按了一下手腕上的全息显示器,我们面前的空中立刻显示出一幅全息图像,孩子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它吸引过去,暂时安静下来。那是一个晶莹透明的密封玻璃球,大约有10厘米直径,球里有三分之二充满了水,水中有一支小虾、一小枝珊瑚和一些绿色的藻类植物,小虾在水中悠然地游动着。小星老师说:“这是阿东的一件自然课的设计作业,小球中除了这几样东西外,还有一些看不见的细菌。它们在密封的玻璃球中相互依赖、相互作用。小虾以海藻为食,从水中摄取氧气,然后排出含有机物质的粪便和二氧化碳废气,细菌将这些东西分解成无机物质和二氧化碳,然后海藻利用了这些无机物质与人造阳光进行光合作用,制造营养物质,进行生长和繁殖,同时放出氧气供小虾呼吸。这样的生态循环应该能使玻璃球中的生物在只有阳光供应的情况下生生不息。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课程设计,我知道,这里面凝聚了阿东和所有飞船派孩子的梦想,这就是你们梦中飞船的缩影啊!阿东告诉我,他按照计算机中严格的数学模型,对球中每一样生物进行了基因设计,使他们的新陈代谢正好达到平衡。他坚信,球中的生命世界会长期活下去,直到小虾寿命的终点。老师们都很钟爱这件作业,我们把它放到所要求强度的人造阳光下,也坚信阿东的预测,默默地祝福他创造的这个小小的世界。但现在,时间只过去了十几天……” 小星老师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小箱子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个玻璃球,死去的小虾漂浮在水面上,水已混浊不堪,腐烂的藻类植物已失去了绿色,变成一团没有生命的毛状物覆盖在珊瑚上。 “这个小世界死了。孩子们,谁能说出为什么?”小星老师把那个死亡的世界举到孩子们面前。 “它太小了!” “说的对,太小了,小的生态系统,不管多么精确,是经不起时间的风浪的。飞船派们想象中的飞船也一样。” “我们的飞船可以造的象上海或纽约那么大。”阿东说,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 “是的,按人类目前的技术也只能造这么大,同地球相比,这样的生态系统还是太小了,太小了。” “我们会找到新的行星。” “这连你们自己也不相信。人马座没有行星,最近的有行星的恒星在八百五十光年以外,目前人类能建造的最快的飞船也只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零点五,这样就需十七万年时间才能到那儿,飞船规模的生态系统连这十分之一的时间都维持不了。孩子们,只有象地球这样规模的生态系统,这样气势磅簿的生态循环,才能使生命万代不息!人类在宇宙间离开了地球,就象婴儿在沙漠里离开了母亲!” “可……老师,我们来不及的,地球来不及的,它还来不及加速到足够快,航到足够远,太阳就爆炸了!” “时间是够的,要相信联合政府!这我说了多少遍,如果你们还不相信,我们就退一万步说:人类将自豪地去死,因为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 人类的逃亡分为五步:第一步,用地球发动机使地球停止转动,使发动机喷口固定在地球运行的反方向;第二步,全功率开动地球发动机,使地球加速到逃逸速度,飞出太阳系;第三步:在外太空继续加速,飞向比邻星;第四步:在中途使地球重新自转,调转发动机方向,开始减速;第五步:地球泊入比邻星轨道,成为这颗恒星的卫星。人们把这五步分别称为刹车时代,逃逸时代,流浪时代1(加速),流浪时代2(减速),新太阳时代。 整个移民过程将延续两千五百年时间,一百代人。 我们的船继续航行,航到了地球黑夜的部分,在这里,阳光和地球发动机的光柱都照不到,在大西洋清凉的海风中,我们这些孩子第一次看到了星空。天啊,那是怎样的景象啊,美得让我们心碎。小星老师一手搂着我们,一手指着星空,看,孩子们,那就是人马座,那就是比邻星,那就是我们的新家!说完她哭了起来,我们也都跟着哭了,周围的水手和船长,这些铁打的汉子也流下了眼泪。所有的人都用泪眼探望着老师指的方向,星空在泪水中扭曲抖动,唯有那个星星是不动的,那是黑夜大海狂浪中远方陆地的灯塔,那是冰雪荒原中快要冻死的孤独旅人前方隐现的火光,那是我们心中的星星,是人类在未来一百代人的苦海中唯一的希望和支撑…… 在回家的航程中,我们看到了启航的第一个信号:夜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慧星,那是月球。人类带不走月球,就在月球上也安装了行星发动机,把它推离地球轨道,以免在地球加速时相撞。月球上行星发动机产生的巨大慧尾使大海庞罩在一片蓝光之中,群星看不见了。月球移动产生的引力潮汐使大海巨浪冲天,我们改乘飞机向南半球的家飞去。 启航的日子终于到了! 我们一下飞机,就被地球发动机的光柱照得睁不开眼,这些光柱比以前亮了几倍,而且所有光柱都由倾斜变成笔直,地球发动机开到了最大功率,加速产生的百米巨浪轰鸣着滚上每个大陆,灼热的飓风夹着滚烫的水沫,在林立的顶天立地的等离子光柱间疯狂呼啸,拔起了陆地上所有的大树……这时从宇宙空间看,我们的星球也成了一个巨大的慧星,蓝色的慧尾剌破了黑暗的太空。 地球上路了,人类上路了。 就在启航时,爷爷去世了,他身上的烫伤已经感染。弥留之际他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 逃逸时代 学校要搬入地下城了,我们是第一批入城的居民。校车钻进了一个高大的遂洞,遂洞成不大的坡度向地下延伸。走了有半个钟头,我们被告之已入城了。可车窗外哪有城市的样子?只看到不断掠过的错综复杂的支洞,和洞壁上无数的密封门,在高高洞顶一排泛光灯下,一切都呈单调的金属蓝色。想到后半生的大部分时光都要在这个世界中渡过,我们不禁暗然神伤。 “原始人就住洞里,我们又住洞里了。”灵儿低声说,这话还是让小星老师听见了。 “没有办法的,孩子们,地面的环境很快就要变得很可怕很可怕,那时,冷的时候,吐一口唾沫,还没掉到地上呢,就冻成小冰块儿了;热的时候,再吐一口唾沫,还没掉到地上,就变成蒸汽了!” “冷我知道,因为地球离太阳越来越远了;可为什么还会热呢?”同车的一个低年级的小娃娃问。 “笨,没学过变轨加速吗?”我没好气地说。 “没。” 灵儿耐心地解释起来,好象是为了分散刚才的悲伤。“是这样:跟你想的不同,地球发动机没那么大劲儿,它只能给地球很小的加速度,不能把地球一下子推出太阳轨道,在地球离开太阳前,还要绕着它转15个圈呢!在这15个圈中地地球慢慢加速。现在,地球绕太阳转着一个挺圆的圈儿,可它的速度越快呢,这圈就越扁,越快越扁越快越扁,太阳越来越移到这个扁圈的一边儿,所以后来,地球有时离太阳会很远很远,当然冷了……” “可……还是不对!地球到最远的地儿是很冷,可在扁圈的另一头儿,它离太阳……嗯,我想想,按轨道动力学,还是现在这么近啊,怎么会更热呢?” 真是个小天才,记忆遗传技术使这样的小娃娃成了平常人,这是人类的幸运,否则,象地球发动机这样连神都不敢想的奇迹,是不会在四个世纪内变成现实的。 我说:“可还有地球发动机呢,小傻瓜,现在,一万多台那样的大喷灯全功率开动,地球就成了火箭喷口的护圈了……你们安静点吧,我心里烦!”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地下的生活,象这样在地下五百米处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遍布各个大陆。在这样的地下城中,我读完小字并升入中学。学校教育都集中在理工科上,艺术和哲学之类的教育已压缩到最少,人类没有这份闲心了。这是人类最忙的时代,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很有意思的是,地球上所有的宗教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现在终于明白,就算真有上帝,他也是个王八旦。历史课还是有的,只是课本中前太阳时代的人类历史对我们就象伊甸园中的神话一样。 父亲是空军的一名近地轨道宇航员,在家的时间很少。记得在变轨加速的第五年,在地球处于远日点时,我们全家到海边去过一次。运行到远日点顶端那一天,是一个如同新年或圣诞节一样的节日,因为这时地球距太阳最远,人们都有一种虚幻的安全感。象以前到地面上去一样,我们需穿上带有核电池的全密封加热服。外面,地球发动机林立的剌目光柱是主要能看见的东西,地面世界的其他部分都淹没于光柱的强光中,也看不出变化。我们乘飞行汽车飞了很长时间,到了光柱照不到的地方,到了能看见太阳的海边。这时的太阳已成了一个棒球大小,一动不动地悬在天边,它的光芒只在自己的周围映出了一圈晨曦似的亮影,天空呈暗暗的深蓝色,星星仍清晰可见。举目望去,哪有海啊,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原。在这封冻的大海上,有大群狂欢的人。焰火在暗蓝色的空中开放,冰冻海面上的人们以一种不正常的忘情在狂欢着,到处都是喝醉了在冰上打滚的人,更多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唱着不同的歌,都想用自己的声音压住别人。 “每个人都在不顾一切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爸爸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呵,忘了告诉你们,我爱上了黎星,我要离开你们和她在一起。” “这是谁?”妈妈平静地问。 “我的小学老师。”我替爸爸回答。我升入中学已两年,不知道爸爸和小星老师是怎么认识的,也许是在两年前那的毕业仪式上? “那你去吧。”妈妈说。 “过一阵我肯定会厌倦,那时我就回来,你看呢?” “你要愿意当然行。”妈妈的声音象冰冻的海面一样平稳,但很快激动起来:“啊,这一颗真漂亮,里面一定有全息散射体!”她指着刚在空中开放的一朵焰火,真诚地赞美着。 在这个时代,人们在看四个世纪以前的电影和小说时都莫名其妙,他们不明白,前太阳时代的人怎么会在不关生死的事情上倾注那么多的感情。当看到男女主人公为爱情而痛苦或哭泣时,他们的惊奇是难以言表的。在这个时代,死亡的威胁和逃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除了当前太阳的状态和地球的位置,没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他们的注意并打动他们了。这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关注,渐渐从本质上改变了人类的心理状态和精神生活,对于爱情这类东西,他们只是用余光瞥一下而已,就象赌徒在盯着轮盘的间隙抓住几秒钟喝口水一样。 过了两个月,爸爸真从小星老师那儿回来了,妈妈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爸爸对我说:“黎星对你印象很好,她说你是一个有创造力的学生。” 妈妈一脸茫然:“这是谁?” “小星老师嘛,我的小学老师,爸爸这两个月就是同她在一起的!” “哦,想起来了!”妈妈摇头笑了:“我还不到四十,记忆力就成了这个样子。”她抬头看看天花板上的全息星空,又看看四壁的全息森林,“你回来挺好,把这些图像换换吧,我和孩子都看腻了,但我们都不会调整这玩艺儿。” 当地球再次向太阳跌去的时候,我们全家都把这事忘了。 有一天,新闻报道海在溶化,于是我们全家又到海边云。这是地球通过火星轨道的时候,按照这时太阳的光照量,地球的气温应该仍然是很低的,但由于地球发动机的影响,地面的气温正适宜。能不穿加热服或冷却服去地面,那感觉真令人愉快。地球发动机所在的这个半球天空还是那个样子,但到达另一个半球时,真正感到了太阳的临近:天空是明朗的纯蓝色,太阳在空中已同启航前一样明亮了。可我们从空中看到海并没溶化,还是一片白色的冰原。当我们失望地走出飞行汽车时,听到惊天动地的隆隆声,那声音仿佛来自这颗星球的最深处,真象地球要爆炸一样。 “这是大海的声音!”爸爸说,“因为气温骤升,厚厚的海冰层受热不均匀,这很象陆地上的地震。” 突然,一声雷霆般尖利的巨响插进这低沉的隆隆声中,我们后面看海的人们欢呼起来。我看到海面上裂开一道长缝,其开裂速度之快如同广阔的冰原上突然出现的一道黑色的闪电。接着在不断的巨响中,这样的裂缝一条接一条地在海冰上出现,海水从所有的裂缝中喷出,在冰原上形成一条条迅速扩散的急流…… 回家的路上,我们看到荒芜已久的大地上,野草在大片大片地钻出地面,各种花朵在怒放,嫩叶给枯死的森林披上绿装……所有的生命都在抓紧时间发泄着活力。 随着地球和太阳的距离越来越近,人们的心也一天天揪紧了。到地面上来欣赏春色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人都深深地躲进了地下城中,这不是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酷热、暴雨和飓风,而是躲避那随着太阳越来越近的恐惧。有一天在我睡下后,听到妈妈低声对爸爸说: “可能真的来不及了。” 爸爸说:“前四个近日点时也有这种谣言。” “可这次是真的,我是从钱德勒博士夫人口中听说的,她丈夫是航行委员会的那个天文学家,你们都知道他的。他亲口告诉她已观测到氦的聚集在加速。” “你听着亲爱的,我们必须报有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为我们要做高贵的人。在前太阳时代,做一个高贵的人必须拥有金钱、权力或才能,而在今天只要拥有希望,希望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和宝石,不管活多长,我们都要拥有它!明天把这话告诉孩子。” 和所有的人一样,我也随着近日点的到来而心神不定。有一天放学后,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市中心广场,在广场中央有喷泉的圆形水池边呆立着,时而低头看着蓝荧荧的池水,时而抬头望着广场圆形穹顶上梦幻般的光波纹,那是池水反射上去的。这时我看到了灵儿,她拿着一个小瓶子和一根小管儿,在吹肥皂泡。每吹出一串,她都呆呆地盯着空中漂浮的泡泡,看着它们一个个消失,然后再吹出一串…… “都这么大了还干这个,这好玩吗?”我走过去问她。 灵儿见了我以后喜出望外,“我们俩去旅行吧!” “旅行?去哪?” “当然是地面啦!”她挥手在空中划了一下,从手腕上的计算机甩一幅全息景象,显示出一个落日下的海滩,微风吹拂着棕榈树,道道白浪,金黄的沙滩上有一对对的情侣,他们在铺满碎金的海面前呈一对对黑色的剪影。“这是梦娜和大刚发回来的,他们俩现在还满世界转呢,他们说外面现在还不太热,外面可好呢,我们去吧!” “他们因为旷课刚被学校开除了。” “哼,你根本不是怕这个,你是怕太阳!” “你不怕吗?别忘了你因为怕太阳还看过精神病医生呢。” “可我现在不一样了,我受到了启示!你看,”灵儿用小管儿吹出了一串肥皂泡,“盯着它看!”她用手指着一个肥皂泡说。 我盯着那个泡泡,看到它表面上光和色的狂澜,那狂澜以人的感觉无法把握的复杂和精细在涌动,好象那个泡泡知道自己生命的长度,疯狂地把自己渺如烟海的记忆中无数的梦幻和传奇向世界演绎。很快,光和色的狂澜在一次无声的爆炸中消失了,我看到了一小片似有似无的水汽,这水汽也只存在了半秒钟,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好象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看到了吗?地球就是宇宙中的一个小水泡,啪一下,什么都没了,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是这样的,据计算,在氦闪发生时,地球被完全蒸发掉至少需要一百个小时。” “这就是最可怕之处了!”灵儿大叫起来,“我们在这地下五百米,就象馅饼里的肉馅一样,先给慢慢烤熟了,再蒸发掉!” 一阵冷战传遍我的全身。 “但在地面就不一样了,那里的一切瞬间被蒸发,地面上的人就象那泡泡一样,啪一下……所以,氦闪时还是在地面上为好。” 不知为什么,我没同她去,她就同阿东去了,我以后再也没见到他们。 氦闪并没有发生,地球高速掠过了近日点,第六次向远日点升去,人们绷紧的神经松驰下来。由于地球自转已停止,在太阳轨道的这一面,亚洲大陆上的地球发动机正对它的运行方向,所以在通过近日点前都停了下来,只是偶尔做一些调整姿态的运行,我们这儿处于宁静而漫长的黑夜之中。美洲大陆上的发动机则全功率运行,那里成了火箭喷口的护圈。由于太阳这时也处于西半球,那儿的高温更是可怕,草木生烟。 地球的变轨加速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进行着。每当地球向远日点升去时,人们的心也随着地球与太阳距离的日益拉长而放松;而当它在新的一年向太阳跌去时,人们的心一天天紧缩起来。每次到达近日点,社会上就谣言四起,说太阳氦闪就要在这时发生了;直到地球再次升向远日点,人们的恐惧才随着天空中渐渐变小的太阳平息下来,但又在准备着下一次的恐惧……人类的精神象在荡着一个宇宙秋千,更适当地说,在经历着一场宇宙俄罗斯轮盘赌:升上远日点和跌向太阳的过程是在转动弹仓,掠过近日点时则是扣动扳机!每扣一次时的神经比上一次更紧张,我就是在这种交替的恐惧中渡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其实仔细想想,即使在远日点,地球也未脱离太阳氦闪的威力圈,如果那时太阳爆发,地球不是被气化而是被慢慢液化,那种结果还真不如在近日点。 在逃逸时代,大灾难接踵而至。 由于地球发动机产生的加速度及运行轨道的改变,地核中铁镍核心的平衡被扰动,其影响穿过古腾堡不连续面,波及地幔,各个大陆地热逸出,火山横行,这对于人类的地下城市是致命的威胁。从第六次变轨周期后,在各大陆的地下城中,岩浆渗入灾难频繁发生。 那天当警报响起来的时候,我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市政厅的广播:“f112市全体市民注意,城市北部屏障已被地应力破坏,岩浆渗入!岩浆渗入!现在岩浆流已到达第四街区!公路出口被封死,全体市民到中心广场集合,通过升降向地面撤离。注意,撤离时按危急法第五条行事,强调一遍,撤离时按危急法第五条行事!”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迷宫般的通道,地下城现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我知道现在的危险:只有两条通向外部的地下公路,其中一条去年因加固屏障的需要已被堵死,如果剩下的这条也堵死了,就只有通过经竖井直通地面的升降梯逃命了。升降梯的载运量很小,要把这座的36万人运出去需要很长时间。但也没有必要去争夺生存的机会,联合政府的危急法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古代曾有过一个伦理学问题:当洪水到来时,一个只能救走一个人的男人,是去救他的父亲呢,还是去救他的儿子?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提出这个问题很不可理解。 当我到达中心广场时,看到人们已按年龄排起了长长的队。最靠近电梯口的是由机器人保育员抱着的婴儿,然后是幼儿园的孩子,再往后是小学生……我排在队伍中间靠前的部分。爸爸现在在近地轨道值班,城里只有我和妈妈,我现在看不到妈妈,就顺着几公路长的队身后跑,没跑多远就被士兵拦住了。我知道她在最后一段,因为这个城市主要是学校集中地,家庭很少,她已经算年纪大的那批人了。 长队以让人心里着火的慢速度向前移动,三个小时后轮到我跨进升降时,心里一点都不轻松,因为这时在妈妈和生存之间,还隔着两万多名大学生呢!而我已闻到了浓烈的硫磺味…… 我到地面两个半小时后,岩浆在就在五百米深的地下吞没了整座城市。我心如刀绞地想象着妈妈最后的时刻:她同没能撤出的一万八千人一起,看着岩浆涌进市中心广场。那时已经停电,整个地下城只有岩浆那可怖的暗红色光芒。广场那高大的白色穹顶在高温中渐渐变黑,所有的遇难者可能还没接触到岩浆,就被这上千度的高温夺去了生命。 但生活还在继续,这严酷恐惧的现实中,爱情仍不时闪现出迷人的火花。为了缓解人们的紧张情绪,在第十二次到达远日点时,联合政府居然恢复了中断达两世纪的奥运会。我做为一名机动冰撬拉力赛的选手参加了奥运会,比赛是驾驶机动冰撬,从上海出发,从冰面上横穿封冻的太平洋,到达终点纽约。 发令枪响过之后,上百只雪撬在冰冻的海洋上以每小时二百公路左右的速度出发了。开始还有几只雪撬相伴,但两天后,他们或前或后,都消失在地平线之外。这时背后地球发动机的光芒已经看不到了,我正处于地球最黑的部分。在我眼中,世界就是由广阔的星空和向四面无限延伸的冰原组成的,这冰原似乎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或者它本身就是宇宙的尽头。而在无限的星空和无限的冰原组成的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雪崩般的孤独感压倒了我,我想哭。我拚命地赶路,名次已无关紧要,只是为了在这可怕的孤独感杀死我之前尽早地摆脱它,而那想象中的彼岸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就在这时,我看到天边出现了一个人影。近了些后,我发现那是一个姑娘,正站在她的雪撬旁,她的长发在冰原上的寒风中飘动着。你知道这时遇见一个姑娘意味着什么,我们的后半生由此决定了。她是日本人,叫山彬加代子。女子组比我们先出发十二个小时,她的雪撬卡在冰缝中,把一根滑杆卡断了。我一边帮她修雪撬,一边把自己刚才的感觉告诉她。 “您说的太对了,我也是那样的感觉!是的,好象整个宇宙中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吗,我看到您从远方出现时,就象看到太阳升起一样耶!” “那你这什么不叫救援飞机?” “这是一场体现人类精神的比赛,要知道,流浪地球在宇宙中是叫不到救援的!”她挥动着小拳头,以日本人特有的执着说。 “不过现在总得叫了,我们都没有备用滑杆,你的雪撬修不好了。” “那我们坐您的雪撬一起走好吗?如果您不在意名次的话。” 我当然不在意,于是我和加代子一起在冰冻的太平洋上走完了剩下的漫长路程。经过夏威夷后,我们看到了天边的曙光。在这被那个小小的太阳照亮的无际冰原上,我们向联合政府的民政部发去了结婚申请。 当我们到达纽约时,这个项目的裁判们早等得不耐烦,收摊走了。但有一个民政局的官员在等着我们,他向我们致以新婚的祝贺,然后开始履行他的职责:他挥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全息图像,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几万个圆点,这是这几天全世界向联合政府登记结婚的数目。由于环境的严酷,法律规定每三对新婚配偶中只有一对有生育权,抽签决定。加代子对着半空中那几万个点犹豫了半天,点了中间的一个。当那个点变为绿色时,她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我的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我的孩子出生在这个苦难的时代,是幸运还是不幸呢?那个官员倒是兴高采烈,他说每当一对儿“点绿”的时候他都十分高兴,他拿出了一瓶伏特加,我们三个轮着一人一口地喝着,都为人类的延续干杯。我们身后,遥远的太阳用它微弱的光芒给自由女神像镀上了一层金辉,对面,是已无人居住的曼哈顿的摩天大楼群,微弱的阳光把它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纽约港寂静的冰面上,醉意朦胧的我,眼泪涌了出来。 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 分手前,官员递给我们一串钥匙,醉熏熏地说:“这是你们在亚洲分到的房子,回家吧,哦,家多好啊!” “有什么好的?”我漠然地说,“亚洲的地下城充满危险,这你们在西半球当然体会不到。” “我们马上也有你们体会不到的危险了,地球又要穿过小行星带,这次是西半球对着运行方向。” “上几个变轨周期也经过小行星带,不是没什么大事吗?” “那只是擦着小行星带的边缘走,太空舰队当然能应付,他们可以用激光和核弹把地球航线上的那些小石块都清除掉。但这次……你们没看新闻?这次地球要从小行星带正中穿过去!舰队只能对付那些大石块,唉……” 在回亚洲的飞机上,加代子问我:“那些石块很大吗?” 我父亲现在就在太空舰队干那件工作,所以尽管政府为了避免惊慌照例封锁消息,我还是知道一些情况。我告诉加代子,那些石块大的象一座大山,五千万吨级的热核炸弹只能在上面打出一个小坑。“他们就要使用人类手中的威力最大的武器了!”我神秘地告诉加代子。 “你是说反物质炸弹?!” “还能是什么?” “太空舰队的巡航范围是多远?” “现在他们力量有限,我爸说只有一百五十万公里左右。” “啊,那我们能看到了!” “最好别看。” 加代子还是看了,而且是没戴护目镜看的。反物质炸弹的第一次闪光是在我们起飞不久后从太空传来的,那时加代子正在欣赏飞机舷窗外空中的星星,这使她的双眼失明了一个多小时,眼睛以后的一个多月都红肿流泪。那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时刻,反物质炮弹不断地击中小行星,湮灭的强光此起彼伏地在漆黑的太空中闪现,仿佛宇宙中有一群巨人围着地球用闪光灯疯狂拍照似的。 半小时后,我们看到了火流星,它们拖着长长的火尾划破长空,给人一种恐怖的美感。火流星越来越多,每一个在空中划过的距离越来越长。突然,机身在一声巨响中震颤了一下,紧接着又是连续的巨响和震颤。加代子惊叫着扑到我怀中,她显然以为飞机被流星击中了,这时舱里响起了机长的声音。 “请各位乘客不要惊慌,这是流星冲破音障产生的超音速爆音,请大家戴上耳机,否则您的听觉会受到永久的损害。由于飞行安全已无法保证,我们将在夏威夷紧急降落。” 这时我盯住了一个火流星,那个火球的体积比别的大出许多,我不相信它能在大气中烧完。果然,那火球疾驰过大半个天空,越来越小,但还是坠入了冰海。从万米高空看到,海面被击中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小白点,那白点立刻扩散成一个白色的圆圈,圆圈迅速在海面扩大。 “那是浪吗?”加代子颤着声儿问我。 “是浪,上百米的浪。不过海封冻了,冰面会很快使它衰减的。”我自我安慰地说,不再看下面。 我们很快在檀香山降落,由当地政府安排去地下城。我们的汽车沿着海岸走,天空中布满了火流星,那些红发恶魔好象是从太空中的某一个点同时迸发出来的。一颗流星在距海岸不远处击中了海面,没有看到水柱,但水蒸汽形成的白色蘑菇云高高地升起。涌浪从冰层下传到岸边,厚厚的冰层轰隆隆地破碎了,冰面显出了浪的形状,好象有一群柔软的巨兽在下面排着队游过。 “这块有多大?”我问那位来接应我们的官员。 “不超过五公斤,不会比你的脑袋大吧。不过刚接到通知,在北方八百公里的海面上,刚落下一颗二十吨左右的。” 这时他手腕上的通讯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后对司机说:“来不及到204号门了,就近找个入口吧!” 汽车拐了个弯,在一个地下城入口前停了下来。我们下车后,看到入口外有几个士兵,他们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的一个方向,眼里充满了恐惧。我们都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在天海连线处,我们看到一层黑色的屏障,初一看好象是天边低低的云层,但那“云层”的高度太齐了,象一堵横在天边的长墙,再仔细看,墙头还镶着一线白边。 “那是什么呀?”加代子怯生生地问一个军官,得到的回答让我们毛发直竖。 “浪。” 地下城高大的铁门隆隆地关上了,约莫过了十分钟,我们感到从地面传来的低沉的声音,咕噜噜的,象一个巨人在地面打滚。我们面面相窥,大家都知道,百米高的巨浪正在滚过夏威夷,也将滚过各个大陆。但另一种震动更吓人,仿佛有一只巨拳从太空中不断地击打地球,在地下这震动并不大,只能隐约感到,但每一个震动都直达我们灵魂深处。这是流星在不断地击中地面。 我们的星球所遭到的残酷轰炸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星期。 当我们走出地下城时,加代子惊叫:“天啊,天怎么是这样的!” 天空是灰色的,这是因为高层大气弥漫着小行星撞击陆地时产生灰尘,星星和太阳都消失在这无际的灰色中,仿佛整个宇宙在下着一场大雾。地面上,滔天巨浪留下的海水还没来得及退去就封冻了,城市幸存的高楼形影单支地立在冰面上,挂着长长的冰凌柱。冰面上落了一层撞击尘,于是这个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灰色。 我和加代子继续回亚洲的旅行。在飞机越过早已无意义的国际日期变更线时,我们见到了人类所见过的最黑的黑夜,飞机仿佛潜行的墨汁的海洋中。看着机舱外那没有一丝光线的世界,我们的心情也暗到了极点。 “什么时候到头儿呢?”加代子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她指的是这个旅程还是这充满苦难和灾难的生活,我现在觉得两者都没有尽头。是啊,即使地球航出了氦闪的威力圈,我们得以逃生,又怎么样呢?我们只是那漫长阶梯的最下一级,当我们的一百代重孙爬上阶梯的顶端,见到新生活的光明时,我们的骨头都变成灰了。我不敢想象未来的苦难和艰辛,更不敢想象要带着爱人和孩子走过这条看不到头的泥泞路,我累了,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我被悲伤和绝望窒息的时候,机舱里响起了一声女人的惊叫: “啊!不!不能亲爱的!!” 我循声看去,见那个女人正从旁边的一个男人手中夺下一支手枪,他刚才显然想把枪口凑到自己的太阳穴上。这人很瘦弱,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无限远处。女人把头埋在他膝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安静。”男人冷冷地说。 哭声消失了,只有飞机发动机的嗡嗡声在轻响,象不变的哀乐。在我的感觉中,飞机已粘在这巨大的黑暗中,一动不动,而整个宇宙,除了黑暗和飞机,什么都没有了。加代子紧紧钻在我怀里,浑身冰凉。 突然,机舱前部有一阵骚动,有人在兴奋地低语。我向窗外看去,发现飞机前方出现了一片朦胧的光亮,那光亮是蓝色的,没有形状,十分均匀地出现在前方弥漫着撞击尘的夜空中。 那是地球发动机的光芒。 西半球的地球发动机已被陨石击毁了三分之一,但损失比启航前的预测要少;东半球的地球发动机由于背向撞击面,完好无损。从功率上来说,它们是能使地球完成逃逸航行的。 在我眼中,前方朦胧的蓝光,如同从深海漫长的上浮后看到的海面的亮光,我的呼吸又顺畅起来。 我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亲爱的,痛苦呀恐惧呀这些东西,也只有在活着时才能感觉到,死了,死了什么也没有了,那边只有黑暗。还是活着好,你说呢?” 那瘦弱的男人没有回答,他盯着前方的蓝光看,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他能活下去了,只要那希望的蓝光还亮着,我们就都能活下去,我又想起了父亲关于希望的那些话。 一下飞机,我和加代子没有去我们在地下城中的新家,而是到设在地面的太空舰队基地去找父亲,但在基地,我只见到了追授他的一枚冰冷的勋章。这勋章是一名空军少将给我的,他告诉我,在清除地球航线上的小行星的行动中,一块被反物质炸弹炸出的小行星碎片击中了父亲的单座微型飞船。 “当时那个石块和飞船的相对速度有每秒一百公路,撞击使飞船座舱瞬间汽化了,他没有一点痛苦,我向您保证,没有一点痛苦。”将军说。 当地球又向太阳跌回去的时候,我和加代子又到地面上来看春天,但没有看到。世界仍是一片灰色,阴暗的天空下,大地上分布着由残留海水形成的一个个冰冻湖泊,见不到一点绿色。大气中的撞击尘挡住了阳光,使气温难以回升。甚至在近日点,海洋和大地都没有解冻,太阳呈一个朦胧的光晕,仿佛是撞击尘后面的一个幽灵。 三年以后,空中的撞击尘才有所消散,人类终于最后一次通过近日点,向远日点升去。在这个近日点,东半球的人有幸目睹了地球历史上最快的一次日出和日落。太阳从海平面上一跃而起,迅速划过长空,大地上万物的影子在很快地变换着角度,仿佛是无数根钟表的秒针。这也是地球上最短的一个白天,只有不到一个小时。当一小时后太阳跌入地平线,黑暗降临大地时,我感到一阵伤感。这转瞬即逝的一天,仿佛是对地球在太阳系四十五亿年进化史的一个短暂的总结。直到宇宙的未日,它不会再回来了。 “天黑了。”加代子忧伤地说。 “最长的一夜。”我说。东半球的这一夜将延续两千五年,一百代人后,人马座的曙光才能再次照亮这个大陆。西半球也将面临最长的白天,但比这里的黑夜要短得多。在那里,太阳将很快升到天顶,然后一直静上在那个位置上渐渐变小,在半世纪内,它就会溶入星群难以分辩了。 按照预定的航线,地球升向与木星的会合点。航行委员会的计划是:地球第15圈的公转轨道是如此之扁,以至于它的远日点到达木星轨道,地球将与木星在几乎相撞的距离上擦身而过,在木星巨大引力的拉动下,地球将最终达到逃逸速度。 离开近日点后两个月,就能用肉眼看到木星了,它开始只是一个模糊的光点,但很快显出圆盘的形状,又过了一个月,木星在地球上空已有满月大小了,呈暗红色,能隐约看到上面的条纹。这时,15年来一直垂直的地球发动机光柱中有一些开始摆动,地球在做会合前最后的姿态调整,木星渐渐沉到了地平线下。以后的三个多月,木星一直处在地球的另一面,我们看不到它,但知道两颗行星正在交会之中。 有一天我们突然被告知东半球也能看到木星了。于是人们纷纷从地下城中来到地面。当我走出城市的密封门来到地面时,发现开了15年的地球发动机已经全部关闭了,我再次看到了星空,这表明同木星最后的交会正在进行。人们都在紧张地盯着西方的地平线,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暗红色的光,那光区渐渐扩大,伸延到整个地平线的宽度。我现在发现那暗红色的区域上方同漆黑的星空有一道整齐的边界,那边界呈弧形,那巨大的弧形从地平线的一端跨到了另一端,在缓缓升起,巨弧下的天空都变成了暗红色,仿佛一块同星空一样大小的暗红色幕布在把地球同整个宇宙隔开。当我回过神来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那暗红色的幕布就是木星!我早就知道木星的体积是地球的1300倍,现在才真正感觉到它的巨大。这宇宙巨怪在整个地平线上升起时产生的那种恐惧和压抑感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一名记者后来写到:“不知是我身处恶梦中,还是这整个宇宙都是一个造物主巨大而变态的头脑中的恶梦!”木星恐怖地上升着,渐渐占据了半个天空。这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云层中的风暴,那风暴把云层搅动成让人迷茫的混乱线条,我知道那厚厚的云层下是沸腾的液氢和液氦的大洋。著名的大红斑出现了,这个在木星表面维持了几十万年的大旋涡大得可以吞下整个地球。这时木星已占满了整个天空,地球仿佛是浮在木星沸腾的暗红色云海上的一只气球!而木星的大红斑就处在天空正中,如一只红色的巨眼盯着我们的世界,大地庞罩在它那阴森的红光中,……这时,谁都无法相信小小的地球能逃出这巨大怪物的引力场,从地面上看,地球甚至连成为木星的卫星都不可能,我们就要掉进那无边云海覆盖着的地狱中去了!但领航工程师们的计算是精确的,暗红色的迷乱的天空在缓缓移动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西方的天边露出了黑色的一角,那黑色迅速扩大,其中有星星在闪烁,地球正在冲出木星的引力魔掌。这时警报尖叫起来,木星产生的引力潮汐正在向内陆推进,后来得知,这次大潮百多米高的巨浪再次横扫了整个大陆。在跑进地下城的密封门时,我最后看了一眼仍占据半个天空的木星,发现木星的云海中有一道明显的划痕,后来知道,那是地球引力作用在木星表面的痕迹,我们的星球也在木星表面拉起了如山的液氢和液氦的巨浪。这时,木星巨大的引力正在把地球加速甩向外太空。 离开木星时,地球已达到了逃逸速度,它不再需要返回潜藏着死亡的太阳,向广漠的外太空飞去,漫长的流浪时代开始了。 就在木星暗红色的阴影下,我的儿子在地层深处出生了。 叛乱 离开木星后,亚洲大陆上一万多台地球发动机再次全功率开动,这一次它们要不停地运行500年,不停地加速地球。这五百年中,发动机将把亚洲大陆上一半的山脉用做燃料消耗掉。 从四个多世纪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人们长出了一口气。但预料中的狂欢并没有出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在地下城的庆祝集会后,我一个人穿上密封服来到地面。童年时熟悉的群山已被超级挖掘机夷为平地,大地上只有裸露的岩石和坚硬的冻土,冻土上到处有白色的斑块,那是大海潮留下的盐渍。面前那座爷爷和爸爸渡过了一生的曾有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现在已是一片废墟,高楼钢筋外露的残骸在地球发动机光柱的蓝光中拖着长长的影子,好象是史前巨兽的化石……一次次的洪水和小行星的撞击已摧毁了地面上的一切,各大陆上的城市和植被都荡然无存,地球表面已变成火星一样的荒漠。 这一段时间,加代子心神不定。她常常扔下孩子不管,一个人开着飞行汽车出去旅行,回来后,只是说她去了西半球。最后,她拉我一起去了。 我们的飞行汽车以四倍音速飞行了两个小时,终于能够看到太阳了,它刚刚升出太平洋,这时看上去只有棒球大小,给冰封的洋面投下一片微弱的、冷冷的光芒。加代子把飞行汽车悬停在五千米的空中,然后从后面拿出了一个长长的东西,去掉封套后我看到那是一架天文望远镜,业余爱好者用的那种。加代子打开车窗,把望远镜对准太阳,让我看。 从有色镜片中我看到了放大几百倍的太阳,我甚至清楚地看到太阳表面的缓缓移动的明暗斑点,还有日球边缘隐隐约约的日珥。 加代子把望远镜同车内的计算机联起来,把一个太阳影象采集下来。然后,她又调出了另一个太阳图像,说:“这个是四个世纪前的太阳图像。”接着,计算机对两个图像进行比较。 “看到了吗?”加代子指着屏幕说:“它们的光度、像素排列、像素概率、层次统计等参数都完全一样!” 我摇摇头说:“这能说明什么?一架玩具望远镜,一个低级图像处理程序,加上你这个无知的外行……另自寻烦恼了,别信那些谣言!” “你是个白痴。”她说着,收回望远镜,把飞行汽车向回开去。这时,在我们的上方和下方,我又远远地看到了几辆飞行汽车,同我们刚才一样悬在空中,从每辆车的车窗中都伸出一架望远镜对着太阳。 以后的几个月中,一个可怕的说法象野火一样在全世界蔓延。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用更大型更精密的仪器观测太阳。后来,一个民间组织向太阳发射了一组探测器,它们在三个月后穿过日球。探测器发回的数据最后证实了那个事实。 同四个世纪前相比,太阳没有任何变化。 现在,各大陆的地下城已成了一座座骚动的火山,局势一触即发。一天,按照联合政府的法令,我和加代子把儿子送进了养育中心。回家的路上我们俩都感到维系我们关系的唯一纽带已不存在了。走到市中心广场,我们看到有人在演,另一些人在演讲者周围向市民分发武器。 “公民们!地球被出卖了!人类被出卖了!!文明被出卖了!!!我们都是一个超级骗局的牺牲品!这个骗局之巨大之可怕,上帝都会为之休克!太阳还是原来的太阳,它不会爆发,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它是永恒的象征!爆发的是联合政府中那些人阴险的野心!他们编造了这一切,只是为了建立他们的独裁帝国!他们毁了地球!他们毁了人类文明!!公民们,有良知的公民们!拿起武器,拯救我们的星球!拯救人类文明!!我们要推翻联合政府,控制地球发动机,把我们的星球从这寒冷的外太空开回原来的轨道!开回到我们的太阳温暖的怀抱中!!” 加代子默默地走上前去,从分发武器的人手中接过了一支***,加入到那些拿到武器的市民的队列中,她没有回头,同那支庞大的队列一起消失在地下城的迷雾里。我呆呆地站在那儿,手在衣袋中紧紧攥着父亲用生命和忠诚换来的那枚勋章,它的边角把我的手扎出了血…… 三天后,叛乱在各个大陆同时爆发了。 叛军所到之处,人民群起响应,到现在,很少有人怀疑自己受骗了。但我加入了联合政府的军队,这并非由于对政府的坚信,而是我三代前辈都有过军旅生涯,他们在我心中种下了忠诚的种子,不论在什么情况下,背叛联合政府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美洲、非洲、大洋洲和南极洲相继沧陷,联合政府收缩防线死守地球发动机所在的东亚和中亚。叛军很快对这里构成包围态势,他们对政府军占有压倒优势,之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攻势没有取得进展,完全是由于地球发动机。叛军不想毁掉地球发动机,所以在这一广阔的战区没有使用重武器,使得联合政府得以苟延残喘。这样双方相持了三个月,联合政府的十二个集团军相继临阵倒戈,中亚和东亚防线全线崩溃。两个月后,大势已去的联合政府连同不到十万军队在靠近海岸的地球发动机控制中心陷入重围。 我就是这残存军队中的一名少校。控制中心有一座中等城市大小,它的中心是地球驾驶室。我拖着一条被激光束烧焦的手臂,躺在控制中心的伤兵收容站里。就是在这儿,我得知加代子已在澳洲战役中阵亡。我和收容站里所有的人一样,整天喝得烂醉,对外面的战事全然不知,也不感兴趣。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在高声说话。 “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吗?你们在自责,在这场战争中,你们站到了反人类的一边,我也一样。” 我转头一看,发现讲话的人肩上有一颗将星,他接着说:“没关系的,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拯救自己的灵魂。地球驾驶室距我们这儿只有三个街区,我们去占领它,把它交给外面理智的人类!我们为联合政府已尽到了责任,现在该为人类尽责任了!” 我用那支没受伤的手抽出手枪,随着这群突然狂热起来的受伤和没受伤的人,沿着钢铁的通道,向地球驾驶室冲去。出乎预料,一路上我们几乎没遇到抵抗,倒是有越来越多的人从错综复杂的钢铁通道的各个分支中加入我们。最后,我们来到了一扇巨大的门前,那钢铁大门高得望不到顶。它轰隆隆地打开了,我们冲进了地球驾驶室。 尽管以前无数次在电视中看到过,所有的人还是被驾驶室的宏伟震惊了。从视觉上看不出这里的大小,因为驾驶室淹没在一幅巨型全息图中。那是一幅太阳系的摸拟图。整个图像实际就是一个向所有方向无限伸延的黑色空间,我们一进来,就悬浮在这空间之中。由于尽量反映真实的比例,太阳和行星都很小很小,小得象远方的荧火虫,但能分辨出来。以那遥远的代表太阳的光点为中心,一条醒目的红色螺旋线扩展开来,象广阔的黑色洋面上迅速扩散的红色波圈。这是地球的航线。在螺旋线最外面的一点上,航线变成明亮的绿色,那是地球还没有完成的路程。那条绿线从我们的头顶掠过,顺着看去,我们看到了灿烂的星海,绿线消失在星海的深处,我们看不到它的尽头。在这广漠的黑色的空间中,还漂浮着许多闪亮的灰尘,其中几个尘粒漂近,我发现那是一块块虚拟屏幕,上面翻滚着复杂的数字和曲线。 我看到了全人类瞩目的地球驾驶台,它好象是漂浮在黑色空间中的一个银白色的小行星,看到它我更难以把握这里的巨大——驾驶台本身就是一个广场,现在上面密密麻麻地站着五千多人,包括联合政府的主要成员、负责实施地球航行计划的星际移民委员会的大部分,和那些最后忠于政府的人。这时我听到最高执政官的声音在整个黑色空间响了起来。 “我们本来可以战斗到底的,但这可能导致地球发动机失控,这种情况一旦发生,过量聚变的物质将烧穿地球,或蒸发全部海洋,所以我们决定投降。我们理解所有的人,因为已经进行了四十代人、还要延续一百代人的艰难奋斗中,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一个奢求。但也请所有的人记住我们,站在这里的这五千多人,这里有联合政府的最高执政官,也有普通的列兵,是我们把信念坚持到了最后。我们都知道自己看不到真理被证实的那一天,但如果人类得以延续万代,以后所有的人将在我们的墓前洒下自己的眼泪,这颗叫地球的行星,就是我们永恒的纪念碑!” 控制中心巨大的密封门隆隆开启,那五千多名最后的地球派一群群走了出来,在叛军的押送下向海岸走去。一路上两边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冲他们吐唾沫,用冰块和石块砸他们。他们中有人密封服的面罩被砸裂了,外面零下一百多度的严寒使那些人的脸麻木了,但他们仍努力地走下去。我看到一个小女孩,举起一大块冰用尽全身力气狠命地向一个老者砸去,她那双眼睛透过面罩射出疯狂的怒火。 当我听到这五千人全部被判处死刑时,觉得太宽容了。难到仅仅一死吗?这一死就能偿清他们的罪恶吗?!能偿清他们用一个离奇变态的想象和骗局毁掉地球、毁掉人类文明的罪恶吗?他们应该死一万次!这时,我想起了那些做出太阳爆发预测的天体物理学家,那些设计和建造地球发动机的工程师,他们在一个世纪前就已作古,我现在真想把他们从坟墓中挖出来,让他们也死一万次。 真感谢死刑的执行者们,他们为这些罪犯找了一种好的死法:他们收走了被判死刑的每个人密封服上加热用的核能电池,然后把他们丢在大海的冰面上,让零下百度的严寒慢慢夺去他们的生命。 这些人类文明史上最险恶最可耻的罪犯在冰海上站了黑压压的一片,在岸上有十几万人在看着他们,十几万双牙齿咬得崩崩响,十几万双眼睛喷出和那个小女孩一样的怒火。 这时,所有的地球发动机都已关闭,壮丽的群星出现在冰原之上。 我能想象出严寒象无数把尖刀剌进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血液在凝固,生命从他们的体内一点点流走,这想象中的感觉变成一种快感,传遍我的全身。看到那些在严寒的折磨中慢慢死去,岸上的人们快活起来,他们一起唱起了《我的太阳》。我唱着,眼睛看着星空的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上,有一颗稍大些刚刚显出圆盘形状的星星发出黄色的光芒,那就是太阳。 啊,我的太阳,生命之母,万物之父,我的大神,我的上帝!还有什么比您更稳定,还有什么比您更永恒,我们这些渺小的,连灰尘都不如的炭基细菌,拥挤在围着您转的一粒小石头上,竟敢预言您的未日,我们怎么能蠢到这个程度?! 一个小时过去了,海面上那些反人类的罪犯虽然还全都站着,但已没有一个活人,他们的血液已被冻结了。 我的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几秒钟后,视力渐渐恢复,冰原、海岸和岸上的人群又在眼前慢慢显影,最后完全清晰了,而且比刚才更清晰,因为这个世界现在庞罩在一片强烈的白光中,刚才我眼睛的失明正是由于这突然出现的强光的剌激。但星空没有重现,所有的星光都被这强光所淹没,仿佛整个宇宙都被强光溶化了,这强光从太空中的一点迸发出来,那一点现在成了宇宙中心,那一点就在我刚才盯着的方向。 太阳氦闪爆发了。 《我的太阳》的合唱寡然而止,岸上的十几万人呆住了,似乎同海面上那些人一样,冻成了一片僵硬的岩石。 太阳最后一次把它的光和热撒向地球。地面上的冰结的二氧化炭干冰首先溶化,腾起了一阵白色的蒸汽;然后海冰表面也开始溶化,受热不均的大海冰层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渐渐地,照在地面上的光柔和起来,天空出现了微微的蓝色;后来,强烈的太阳风产生的极光在空中出现,苍穹中飘动着巨大的彩色光幕…… 在这突然出现的灿烂阳光下,海面上最后的地球派们仍稳稳地站着,仿佛五千多尊雕像。 太阳爆发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两个小时后强光开始急剧减弱,很快熄灭了。在太阳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暗红色球体,它的体积慢慢膨涨,最后从这里看它,已达到了在地球轨道上看到的太阳大小,那么它的实际体积已大到越出火星轨道,而水星、火星和金星这三颗地球的伙伴行星这时已在上亿度的辐射中化为一缕轻烟。但它已不是太阳,它不再发出光和热,看去如同贴在太空中一张冰冷的红纸,它那暗红色的光芒似乎是周围星光的散射。这就是小质量恒星演化的最后归宿:红巨星。 50亿年的壮丽生涯已成为飘逝的梦幻,太阳死了。 幸运的是,还有人活着。 流浪时代 当我回忆这一切时,半个世纪已过去了。二十年前,地球航出了冥王星轨道,航出了太阳系,在寒冷广漠的外太空继续着它孤独的航程。 最近一次去地面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是儿子和儿媳陪我去的,儿媳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就要做母亲了。 到地面后,我首先注意到,虽然所有地球发动机仍全功率地运行,巨大的光柱却看不到了,这是因为地球大气已消失,等离子体的光芒没有散射的缘故。我看到地面上布满了奇怪的黄绿相间的半透明晶体块,这是固体氧氮,是已冻结的空气。有趣的是空气并没有均匀地冻结在地球表面,而是形成了小山丘似的不规则的隆起,在原来平滑的大海冰原上,这些半透明的小山形成了奇特的景观。银河系的星河纹丝不动地横过天穹,也象被冻结了,但星光很亮,看久了还剌眼呢。 地球发动机将不间断地开动500年,到时地球将加速至光速的千分之五,然后地球将以这个速度滑行1300年,之后地球就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航程,它将调转发动机的方向,开始长达500年的减速,地球在航行2400年后到达比邻星,再过100年时间,它将泊入这颗恒星的轨道,成为它的一颗卫星。 我知道已被忘却 流浪的航程太长太长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 当东方再次出现霞光 我知道已被忘却 启航的时代太远太远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 当人类又看到了蓝天 我知道已被忘却 太阳系的往事太久太久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们一声啊 当鲜花重新挂上枝头 …… 每当听到这首歌,一股暖流就涌进我这年迈僵硬的身躯,我干涸的老眼又湿润了。我好象看到人马座三颗金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依次升起,万物沐浴在它温暖的光芒中。固态的空气熔化了,变成了碧蓝的天。两千多年前的种子从解冻的土层中复苏,大地绿了。我看到我的第一百代孙子孙女们在绿色的草原上欢笑,草原上有清彻的小溪,溪中有银色的小鱼……我看到了加代子,她从绿色的大地上向我跑来,年轻美丽,象个天使…… 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 2000.1.12于娘子关 太原之恋 刘慈欣 诅咒1.0诞生于2009年12月8日。 这是金融危机的第二年,人们本来以为危机已快要结束了,没想到只是开始,所以社会处于一种焦躁的情绪中,每个人都需要发泄,并积极创造发泄的方式,诅咒的诞生也许与这种氛围有关。诅咒的作者是一个女孩儿,18岁至28岁之间,关于她后来的it考古学家们能知道的就这么多。诅咒的对象是一个男孩儿,20岁,他的情况却都记载的很清楚,他叫撒碧,在太原工业大学上大四。他和那女孩儿之间发生的事儿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少男少女之间每天都在发生的那些个事儿,后来有上千个版本,这里面可能有一个版本是真实的,但人们不知道是哪一个。反正他们之间的事情都结束后,那女孩儿对那男孩儿是恨透了,于是编写了诅咒1.0。 女孩儿是个编程高手,真的不知道她是怎样学来的这个本事。在这个it从业者人数急剧膨胀的年代,真正精通系统底层编程的人却并未增加,因为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太方便了,没必要像苦力似的一行行编代码,大部分都可以用工具直接生成。即使像女孩儿要做的编写病毒这样的活计也是一样,有众多的功能强大的黑客工具,所谓编写病毒不过是把几个现成模块组装起来就行,或更简单,对单个模块修改一下即可。在诅咒之前大规模流行的最后一个病毒熊猫烧香就是这么弄出来的。但这个女孩儿却是从头做起,没有借助任何工具,自己一行一行地写代码,像用勤劳的农家女用原始的织布机把绵线一根一根织成布。想像她伏在电脑前咬牙切齿敲键盘的样子,我们不由想起海涅的《西里西亚织工》中两句诗:老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我们织!我们织!! 诅咒1.0是历史上在传播方面最成功的计算机病毒,它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两个方面。首先,诅咒不对感染者进行任何破坏(其实其它的病毒大部分也没有破坏企图,所造成的破坏是由于其低劣的传播或表现技术的所至,诅咒在避免传播中的副作用方面做的很完善);它的表现也很克制,在大部分被感染的电脑上都没有任何表现,只有当系统条件组合符合某一条件时(大约占总感染数的十分之一),才进行表现,且每台机只表现一次。具体的表现方式为:在被感染的电脑上弹出一个显示: 撒碧去死吧!!!!!!!!! 如果点击这个显示,就会出现关于撒碧更进一步的信息,告诉你这个被诅咒者是中国山西省太原市太原工业大学xx系xx专业xx班xx宿舍楼xx寝室。如果不点击,这个显示将在三秒钟内消失,且永不在这台电脑上重新出现,因为被记忆的有硬件信息,所以即使重装系统后也一样。 诅咒1.0成功传播的第二个原因在于系统拟态技术,这倒不是女孩儿的发明,但这项技术被她熟练地用到了极致。系统拟态就是把病毒代码的很多部分做成与系统代码相同,且采用与系统进程类似的行为方式,杀毒软件在杀灭该病毒时,极有可能把系统也破坏掉,最后不得不使其投鼠忌器。其实,瑞星、norton等都曾盯上过诅咒1.0,但发现惹上越来越多的麻烦,甚至发生过比norton在2007年误删windowsxp系统文件更恶劣的后果,加上诅咒1.0在传播中没出现任何破坏行为,且所占系统资源也微不足道,就先后把它从病毒特征库中删掉了。 诅咒诞生之日,正是写科幻的刘慈欣第264次因公来太原之时,尽管这是他最讨厌的一座城市,每次来时还都要逛街,都是到柳巷的一个小店去为他那老掉牙的zippo打火机买一瓶专用汽油,这是目前极少数不能从taobao或ebay邮购的东西。前两天刚下过雪,像每次下雪一样,这时的雪地被压成了黑乎乎的冰,他摔了一跤,屁股的疼让他忘了在进火车站时把那一小瓶汽油从旅行包中拿出来装到衣袋中,结果过安检时被查了出来,没收后又罚款200元。 他更讨厌这座城市了。 诅咒1.0流传下去,五年,十年,它仍然在日益扩展的网络世界静悄悄地繁衍生息。 这期间,金融危机过去了,繁荣再次到来。随着石油资源的渐渐枯竭,煤炭在世界能源中的比重迅速增加,地下的黑金为山西带来滚滚财源,使其成为亚洲的阿拉伯,省会太原自然也就成了新的迪拜。这是一个具有煤老板性格的城市,过去穷怕了,即使在本世纪初仍处于贫寒的日子里,也是下面穿露屁股的破裤子,上身着名牌西装,在下岗工人成天堵大街的情况下建起国内最豪华的歌厅和洗浴中心。现在成了真正的暴发户,更是在歇斯底里的狂笑中穷奢极侈,迎泽大街两旁的超高建筑群令上海浦东相形见拙,而这条除长安街外全国最宽直的大街则成了终日难见阳光的深谷。有钱和没钱的人怀着梦想和欲望拥入这座城市,立刻忘记了自己是谁和想要什么,只是跌入繁华喧闹的旋涡旋转着,一年转三百六十五圈。 这天,第397次来太原的刘慈欣又到柳巷去买汽油,忽见街上有一位飘逸帅哥,他的长发中那一缕雪白格外引人注目,他就是先写科幻后写奇幻再后来科奇都写的潘大角。被太原的繁荣所吸引,大角抛弃上海移居太原。大刘和大角当初分别处于科幻的硬软两头儿,此时相见不亦乐乎。在一家头脑店(头脑是本地的一种传统美食)酒酣耳热之时,刘慈欣眉飞色舞地说出了自己下一步的宏伟创作计划:计划写一部十卷300万字的科幻史诗,描写200个文明的2000次毁灭和多次因真空衰变而发生的宇宙格式化,最后以整个已知宇宙漏入一个抽水马桶般的超级黑洞结束。大角很受感染,认为两人有合作的可能:同一个史诗构思,刘慈欣写硬的不能再硬的科幻版,面向男读者;大角写软的不能再软的奇幻版,面向mm们。大刘大角一拍即合,立刻抛弃一切俗务投身创作。 在诅咒1.0十岁生日时,它的未日也快到了。vista以后,微软实在难以找到对操作系统频繁升级的理由,这多少延长了诅咒1.0的寿命,但操作系统就像暴发户的老婆,升级总是不可避免的,诅咒1.0代码的兼容性越来越差,很快就将沉入网络海洋的底部,成为死亡的沙子销声匿迹。但正在这时,诞生了一门新的学科:it考古学。按说网络世界的历史还不到半个世纪,没什么古可考,仍然有很多怀旧的人热衷此道。it考古主要是发掘那些仍活在网络世界某些犄角旮旯的东西,比如十年来都没有点击过但仍能点开的网页,二十年没有人光顾但仍能注册发贴的bbs等等,这些虚拟古董中,来自“远古”的病毒是it考古学家们最热衷寻找的,如果能找到一个十多年前诞生的仍在网上活着的病毒,就有在天池中发现恐龙一般的感觉。 诅咒1.0被发现了,发现者把病毒的全部代码升级到新的操作系统下,这样就能保证它再存活十年。这人并没有张扬,也许这是为了他(她)所珍爱的这件古董更顺利地存活下去。这就是诅咒2.0。人们把十年前诅咒1.0的创造者叫诅咒始祖,把这个it考古学家叫诅咒升级者。 诅咒2.0在网上出现的那一刻,在太原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垃圾桶旁,大刘和大角正里争抢刚从桶中翻找到的半袋方便面。他们卧薪尝胆五六年,各自写出两部300万字的十卷本科幻和奇幻史诗,书名分别为《三千体》和《九万洲》。两人对这两部巨作充满信心,但找不到出版者,于是一起变卖了包括房子在内的全部家产并预支了所有退休金自费出版,最后,《三千体》和《九万洲》的销量是分别是15本和27本,总数42,科幻迷都知道这是个吉利的数字。在太原举行的同样是自费的隆重签售仪式后,两人就开始了流浪生涯。 太原是一个最适合流浪的城市,在这个穷奢极侈的大都市里,垃圾桶里的食品是取之不尽的,最次也能找到几粒被丢弃的工作丸(见后文)。住的地方也问题不大,太原模仿迪拜,在每一个公交候车亭里都装上了冷暖空调。如果暂时厌倦街头,还可以去救助站呆几天,那里不仅有吃有住,太原久已繁荣的性服务业还响应政府的号召,把每周日定为对弱势群体的性援助日,救助站就是那些来自红灯区的自愿者们开展活动的地方之一。在城市各阶层幸福指数调查中,盲流乞丐位列榜首,所以大刘和大角都后悔没有早些投入这种生活。 两人最惬意的时候是科幻大王编辑部每周一次的请客,一般都是去唐都这样的高级地方。太原的科幻大王杂志深得科幻的精髓,知道这种文学体裁的灵魂就是神奇感和疏离感,而现在高技术幻想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技术奇迹是最平淡不过的事儿,每天都在发生;倒是低技术具有神奇和疏离感,于是他们创立了幻想未来低技术时代的反浪潮科幻,取得巨大成功,迎来了世界科幻的第二个黄金时代。为了彰显反浪潮科幻的理念,科幻大王编辑部拒绝一切电脑和网络,只接收手写稿件,用铅字排版印刷,还用每匹相当于一辆宝马车的价格买回几十匹蒙古马,并在编辑部旁建设豪华的马厩,杂志社人员出行一律骑着绝对没有上网的骏马,城市某处如果听到得得的清脆马蹄声,那就是sfk的人来了。他们常请刘慈欣和大角吃饭,除了他们以前写过科幻外,还因为虽然他们现在写的科幻已经很不科幻了,但他们本人按照反浪潮科幻的理念却是十分科幻的,因为他们上不起网,也很低技术。 sfk、大刘和大角都不知道,他们的这个共同的特点将救他们的命。 诅咒2.0又流传了7年,这时,一个后来被称为诅咒武装者的女人发现了它。她仔细研究了诅咒2.0的代码,即使经过升级,她仍能感受到17年前诅咒始祖的仇恨和怨念,她与始祖有着相同的经历,也处于每天像牙痛般咒恨某个男人的阶段,但她觉得那个17年前的女孩儿即可怜又可笑:这么做有何意义?真能动那个臭男人撒碧一根汗毛吗?这就像百年前的怨女们在写了名字的小布人儿上扎针的愚蠢游戏一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结果只是使自己更郁闷。还是让姐姐来帮帮你吧(正常情况下诅咒始祖应该活着,但诅咒武装者肯定要叫她阿姨了。) 17年后的今天已经完全是一个新时代了,这时,世界上的一切都落网了。这么说是因为,在17年前网络上的东西只有电脑,但今天的网络就像一棵超级圣诞树,这世界上的几乎所有东西都挂在上面闪闪发光。以家庭为例,家里所有通电的东西都联上了网并受其控制,甚至连指甲刀和开瓶器也不例外,前者可通过剪下来的指甲判断你是否缺钙并通过短信或email告知,后者可判断酒是否真品并发中奖通知,而对于过度酗酒者,则间隔很长时间才能开一次瓶……在这种情况下,通过诅咒病毒直接操纵硬件世界成为可能。 诅咒武装者给诅咒2.0增加了一个功能:如果撒碧坐出租车,就撞死他! 其实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个ai编程高手来说,这点并不难做到。现在的汽车已经全部无人驾驶,网络就是驾驭员,乘客上出租车时要刷卡,这时新的诅咒就可通过信用卡识别他的身份。只要上了车并被识别,杀他的方法多不胜数,最简单的就是径直撞向路边的建筑物,或从桥上开下去。但诅咒武装者想了想,并不愿简单地撞死撒碧,而是为他选择了一个更为浪漫的死法,完全配得上他对17年前的那个妹妹做的事(其实诅咒武装者和别人一样,根本不知道撒碧对始祖做错了什么,也可能错根本不在这男孩儿。)经她升级的诅咒在得知目标上车后,就不理会他设定的目的地,疯狂猛开,从太原一直开到张家口,现在,那里再向前已经是一片沙漠了,车就停在沙漠深处,并切断与外界的一切通讯联系(这时诅咒已经驻留车内电脑,不需网络了)。这辆出租车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偶尔有人或车靠近,它就立刻躲到沙漠的另一处。无论过去多长时间,车门从内部是绝对打不开的。这样,如果在冬天,撒碧将被冻死;如果在夏天,撒碧将被热死;如果在春秋,撒碧将被渴死饿死。 就这样,诅咒3.0诞生了,这是真正的诅咒。 诅咒武装者是一名ai艺术家,这也是一族新新人类,他们通过操纵网络做出一些没有实际意义但具有美感(当然这个时代的美感与十几年前不是一回事了)的行为艺术,比如让全城的汽车同时鸣笛并奏出某种旋律、让大酒店的亮灯窗口组成某个图形等等。诅咒3.0就是一件这样的作品,不管其是否真能实现其功能,它本身就构成了一件卓越的艺术品,因而在第2026年上海现代艺术双年展上得到好评,虽然因其人身伤害内容被警方宣布为非法,但仍在网上进一步流传开来,众多的ai艺术家加入了对这一作品的集体创作,诅咒3.0飞快进化,越来越多的功能被添加进来: 如果撒碧在家,煤气熏死他!这也比较容易,因为每家的厨房都由网络控制,这样户主们就可以在外面遥控厨房做饭,这当然包括打开煤气的功能,而诅咒3.0当然可以使房间里的有害气体报警器失效。 如果撒碧在家,放火烧死他!很容易,包括煤气在内,家里有很多可以点火的东西,如魔丝发胶什么的,都联在网上(可通过网络由专业发型师做头发),火焰报警器和灭火器当然也可以失效。 如果撒碧洗澡,放开水烫死他!如上,很容易。 如果撒碧去医院看病,开药毒死他!这个稍有些复杂,给目标开特定的药是很容易的,因为现在医院的药房全部是自动取药,且药库系统都联网,关键是药品的包装问题,撒碧不是sb,要让他拿到药后愿意吃才行,要做到这点,诅咒3.0需要追溯到制药厂的生产包装和销售环节,要有一盒表里不一的药只卖给目标,真的有些复杂,但能做到,而且对于ai艺术来说,越复杂,作品的观赏价值就越高。 如果撒碧坐飞机,摔死他!这不容易,比出租车操作难多了,因为被诅咒的只有撒碧一人,诅咒3.0不能杀死其他人,而撒碧大概没有专机,所以摔死他是不可能的。但可以这样:目标所乘的飞机舱内突然在高空失压(用开舱门或别的什么办法),这时,在所有乘客都戴上的氧气面罩中,只有撒碧的面罩中没有氧气。 如果撒碧吃饭,噎死他!这个看似荒唐,其实十分简单。现代社会的超快节奏催生了超快餐食品,就是一粒小小的药丸,名称叫工作丸。工作丸密度很大,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像一颗子弹头,服下去后会在胃中膨化,类似于以前的压缩饼干。关键在生产过程中,工作丸的膨化速度是可以控制的,诅咒3.0可以用与开药类似的方式在生产过程中做手脚,生产出一粒超快速膨化的工作丸,再控制销售过程专卖给撒碧,他在进工作餐时,喝水把工作丸送下去,结果小丸在嗓子眼就膨化了。 …… 但诅咒3.0从来没有找到目标,也没有杀死过任何人。早在诅咒1.0诞生时,撒碧受到了不小的骚扰,还有媒体记者因此采访过他,使他不得不改了名,甚至连姓也改了。姓撒的人本来就很少,加上这个名字不雅的谐音,在这个城市里面没有重名。同时,病毒中记录的撒碧的工作单位和住址仍在他十几年前所上的大学,使得定位他更不可能。诅咒曾经拥有了进入公安厅电脑追溯目标改名记录的功能,但没有成功。所以在以后的4年中,诅咒3.0仍然只是一件ai艺术品。 但诅咒通配者出现了,他们是大刘和大角。 通配符是一个古老的概念,源自导师时代(这时对操作系统的上古时代——dos操作系统时代的称呼),最常见的通配符有“*”和“?”两种,用于泛指字符串中的一切字符,其中“?”指代单一字串,“*”指代的字符数量不限,也最常用。比如:刘*,指姓刘的所有人;山西*,指以山西打头的所有字串,而如果只有一个*,则指代一切了。所以在导师时代,del*.*是一个邪恶的命令(del是删除命令,而dos系统下的文件全名分为文件名和扩展名两部分,用.隔开。)在以后的操作系统演进中,通配符功能一直存在,只是系统进入图形界面后人们很少使用命令行操作,一般人就渐渐把它淡忘了,但在包括诅咒3.0在内的各种软件中,它是可用的。 这天是中秋节,但明月在太原城的璀璨灯火中像个脏兮兮的烧饼。大刘大角在五一广场的一个长椅子上坐下来,摆开他们下午从垃圾桶中翻出的5半瓶酒两半袋平遥牛肉几乎一整袋晋祠驴肉和三粒工作丸,准备庆祝一番。天刚黑的时候,大刘还从一个垃圾桶中翻出一台破笔记本电脑,他声称自己能把它修好,否则这一辈子计算机工作就算是白干了。他蹲在长椅旁紧张地鼓捣起来,同时和大角意犹未尽地回味着下午救助站的性援助。大刘热情地请大角把三粒工作丸都吃了,这样可为自己省下不少酒肉,但大角并不上当,一粒也没吃,只是喝酒吃肉。 电脑很快能用了,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大角发现无线上网功能竟然也恢复了,就***过电脑,先上qq,他的号已经不能用了;再上九洲网站天空之城豆瓣水木清华大江东去……那些链接都早已消失,最后扔下电脑长叹一声:“唉——昔人已乘黄鹤去。” 大刘拿过半瓶酒喝起来,看了看屏幕:“此地连黄鹤楼也没留下。” 然后大刘便细细查看电脑中的东西,发现里面安装了大量的黑客工具和病毒样本,这可能是一个黑客的本本,也许是在逃避ai警察的追捕时匆忙扔到垃圾桶中的。他顺手打开了一个桌面上的文件,是一个已经反编译出来的c程序,他认出了,这正是诅咒3.0。他随意翻阅着代码,回忆着自己编写电子诗人的时光,酒劲上来时翻到了目标识别参数那部分。 大角在一边喋喋不休地回忆着当年峥嵘的科幻岁月,大刘很快也受了感染,推开本本一同回忆起来。想当年,自己那上帝视角的充满阳刚之气的毁灭史诗曾引起多少男人的共鸣啊,曾让他们中的多少人心中充满了军国主义和****的万丈激情!可现在,15本,仅仅卖出15本!tnn的!他又灌下去一大口,那还是一瓶老白汾,这酒的味道在这个年代已经面目全非,有点儿像威士忌了,但酒精度一点没减。他开始恨男读者,进而恨所有的男人,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屏幕上诅咒3.0的目标参数,说:“显拽的圆润木妖怪……胡东奇(现在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顺手把姓名由“撒碧”换成“*”、工作单位和住址也由“太原工业大学,xx系,xx专业,xx宿舍楼,xx寝室”换成了“*,*,*,*,*”,只有性别参数仍为“男”。 大角也处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慨中。想当初,自己那色彩绚斓意境悠远的美文如诗如梦,曾经迷倒多少mm,连自己也成为她们的偶像。可现在,看看旁边经过的那些妙龄mm,居然没一个人朝自己这边看一眼,这太让人失落了!他扔出一个已空的酒瓶,喃喃说道:“圆润木素胡东奇,雨润豆素?(男人不是好东西,女人就是?)”说着,把目标参数中的性别由“男”改成“女”。 大刘不干了,觉得这没女人什么事,自己那些粗陋的小说从来也不指望获得女读者的青睐,就又把性别参数改回“男”,大角再改成“女”,两人为惩罚自己的忘恩负义的读者群争执起来,太原也在成为寡妇城市和光棍城市的可能性之间摇摆不定。大刘大角最后抡起酒瓶打了起来,直到一个巡警制止了他们。两人摸着脑袋上的鼓包,达成了一个妥协,把目标的性别参数改成了“*”,完成了咒诅3.0的通配。也许是因为打架的干扰,或由于已经烂醉,他们谁也没动“太原市、山西省、中国”这三个参数。这样,诅咒4.0诞生了。 太原被诅咒了。 新版诅咒诞生之际,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肩负的宏伟使命,由于这个操作太宏大了,诅咒4.0们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留下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充分繁殖,以达到操作所需的足够的数量,同时互相联系,慢慢生成一个统一行动的总体规划,计划的总原则是:对诅咒目标的清除首先从软性操作开始,然后过渡到硬操作并逐步升级。 10小时后晨曦初露时,操作开始。 软操作主要针对敏感的、神经脆弱的和冲动型的目标,特别是那些患有抑郁症和狂躁症的男人女人,在这个心理病和心理咨询泛滥的时代,诅咒4.0很容易找到这类人。在第一批操作中,有3万名刚从医院完成检查的人被告之患有肝癌胃癌肺癌脑癌肠癌淋巴癌白血病、最多的是食道癌(本地区高发癌症),另有2万名刚化验过血的人被告之hiv阳性。这些结果并非来自简单的伪造诊断结果,而是由诅咒4.0直接操纵b超、ct、核磁共振仪、血液化验仪等医疗检查设备得出的“真实”结果,即使去不同医院复查,结果也一样。这5万人中,大部分都选择了治疗,但有四百多人本来就活腻歪了,得知诊断结果后立刻一了百了,以后还陆续有做此选择的。随后,5万名敏感的抑郁的或狂躁的男女都接到了配偶或情人的电话,男人们听到他们的女人说:你看你那个熊样屁本事没有你还像个男人吗我已经和某某好了我们很和谐很幸福你去死吧;男人们对他们的女人说:你已人老珠黄其实你当初就是恐龙我瞎了眼怎么看上你的现在我和小三在一起我们很和谐很幸福你去死吧;这个诅咒4.0编造的情敌大都是目标本来就最讨厌的人。这5万人中,大部分都通过直接找对方质问而消除了误会,但也有约百分之一的人选择了他杀和自杀,其中的一部分两者同时做了。还有另外一些软操作,比如在已经势不两立剑拔弩张的几大黑帮之间挑起大规模械斗,或把被判无期或有期徒刑的罪犯的判决书改成死刑并立即执行等等。但总的来说,软操作效率很低,总共清除的目标也就是几千人。不过诅咒4.0有着正确的心态,知道大事情是从一点一滴做起的,不以恶小而不为,所有的手段一定要都试到。 在软操作中,诅咒4.0清除了自己最初的创造者。在创造诅咒以后的岁月中,诅咒始祖一直对男人倍加提防,二十年来一直用最现代化的手段监视老公,几乎成为谍报专家。但突然接到一直安分守已的老公的一个电话,致使心脏病突发,送医院后又被输入进一步加剧心肌梗塞的药物,死于自己的诅咒下。 五天后,硬操作开始了。之前的软操作在城市中激发的超常的自杀和他杀率已经引起了高度恐慌,但诅咒4.0仍需避免政府的分析走上正确的轨道,所以硬操作的第一阶段仍进行的很隐蔽。首先,吃错药的病人数量急剧增加,这些药的包装都正常,但吃下去大部分一剂致命。同时,吃饭噎死的人也大量出现,都是工作丸在嗓子眼膨化所致;还有少部分是撑死的,因为工作丸的压缩密度大大超标,那些食客掂着沉甸甸的小丸,还以为物超所值呢。 第一次大规模清除操作是对自来水系统的操作。即使对于一切受控于网络人工智能的城市,把***或介子气加入自来水也是不可能的,诅咒4.0选择了两种无害的转基因细菌,它们混合后则产生毒性。这两种细菌并不是同时加入到自来水系统中,而是先加一种,待其基本排净后再加第二种,两种物质的混合其实是在人体内进行的,后一种细菌与前一种在胃和血液中的残留发生作用生成毒性,如果这时仍不致命,那目标去医院取到的药物再与体内已有的两种细菌发生反应,做完最后的事。 这时,省公安厅和国家ai安全部已经定位了灾难的来源,针对诅咒4.0的专杀工具正在紧急开发中,于是,诅咒操作急剧加速和升级,由隐藏的暗流变为惊天动地的噩梦。 这天早晨的交通高峰时段,从城市的地下传来一连串的沉闷的爆炸声,这是地铁相撞的声音。太原市的地铁建成较晚,设计时正值城市成为爆发户的时候,所以十分先进,磁悬浮并在真空隧道中运行,以高速闻名,被称为准时空门,意思是从起点进去后很快就能从终点走出。因此它们的相撞也格外惨烈,地面因爆炸隆起一座座冒出浓烟的小山包,像城市突然长出的恶疮。 这时,城市中的大部分汽车已被诅咒控制(这个时代,所有的汽车都能在网络ai的控制下自动行驶),成为进行诅咒操作的最有力的工具。一时间,全城的上百万辆汽车像做布朗运动的分子那样横冲直撞,但这种撞击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遵循着经过严密优化计算的规律和顺序,每辆车首先尽可能多地清除车外行走的目标,所以在混乱的开始,发生撞击的车辆并不多,每辆车都在追逐并冲撞行人,车与车之间密切配合,对行人围追堵截,并在空地和广场上形成包围圈,最大的包围圈在五一广场,几千辆汽车围成一圈向心撞击,一下子就清除了上万个目标。当外面的行人几乎都被清除或躲入建筑物时,汽车开始撞向附近的建筑物,以清除车内的目标。这种撞击同样是经过精密组织的,对于人口密集的大型建筑物,车辆会集中撞击,后面冲来的车会窜到前面已撞毁的车上面,就这样一层层堆起来,在市里最高建筑三百层的煤交会大厦下面,撞来的车辆堆到十多层楼高,疯狂燃烧着,像是堆在大厦周围的一圈火化的柴堆。在大撞击的前夜,市里出现出租车集体排长队加油的奇观,在撞击时它们的油箱都是满的。与此同时,从城市两个机场强行起飞的上百架民航飞机也纷纷在市区着陆,像一堆巨型***,加剧了火势。 政府发出紧急通告,宣布城市处于危机状态,呼吁人们呆在家中。这个决定最初看来是正确的,因为与大型建筑相比,居民楼大遭到的袭击并不严重,这是因为居民区的道路显然不像城市主要街道那么宽敞,大撞击开始后不久就堵塞了。但很快,诅咒4.0把每一户人家都变成死亡的陷井,煤气和液化汽全部开放,达到爆燃浓度后即点火引爆,一座座居民楼在爆炸中被火焰吞没,有的整座建筑都被炸飞了。 政府的下一步措施是全城断电,但这时城市中已经没电了,诅咒4.0失去了作用,但它们已经成功了。 整座城市陷入一片火海,火势迅速增大,其猛烈程度产生了二战时期德累斯顿大轰炸的效应:城内的氧气被火焰耗尽,人即使逃离火区也难逃一死。 由于很少接触上网的东西,同其他盲流哥们儿一样,大刘和大角逃过了诅咒最初的操作。在后期操作开始后,他们凭着在城市中长期步行练就的技巧,以与其高龄不相称的灵活躲过了多次汽车的冲撞,又凭着对市区道路的熟悉,在大火的初期幸存下来。但情况很快变的险恶了,整座城市变成火海时,他们正在还算宽阔的大营盘十字路口中心,窒息的热浪开始笼罩一切,周围高层建筑中的火焰像巨型蜥蜴的长舌般舔过来。描写过无数次宇宙毁灭的大刘此时惊慌失措,而作品充满人文主义温情的大角却镇定自若。 大角拂须环视着周围的火海,用悠长的语调说:“早知毁灭如此壮观,当初何不写之?” 大刘两腿一软坐到地上:“早知毁灭这么恐怖,当初写它真是吃饱撑的!唉,俺这个乌鸦嘴,这下可好……” 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只有牵涉到自个儿的毁灭才是最刺激的毁灭。 这时,他们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像这火海中的一块晶冰:“刘和角,快走!!”,循声望去,只见两匹快马如精灵般穿出火海,马上是sfk编辑部最漂亮的两个长发mm,她们把大刘大角拉上马背,骏马在火海的间隙中闪电般穿行,飞越过一排排燃烧的汽车残骸。不一会儿,眼前豁然开阔,马已奔上了汾河大桥。大刘和大角深吸清凉的空气,抱着mm的纤腰,脸上感受着她长发的轻拂,觉得这逃生之路还是太短了。 过了桥就基本进入安全地带,很快和sfk编辑部的其他人会合,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这威武的马队向晋祠方向开去,吸引着路边步行逃生者们惊羡的目光。大刘大角和sfk们都看到,幸存者的队伍中还有一名骑自行车的人,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这年代自行车也都由网络控制,诅咒早就把所有的自行车完全锁死了。骑车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是撒碧。 由于早年被诅咒病毒骚扰,撒碧对网络产生了本能的恐惧和厌恶,在生活中尽可能在减速少与网络的接触,比如他骑的自行车就是一辆二十年前的老古懂。他住的地方在汾河岸边,靠近城市边缘,在大撞击开始时,他就骑着这辆绝对没有上网的自行车逃了出来。其实,撒碧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知足的人,对自己艳遇不断的一生很满足,这时就是死了也无怨无悔。 马队和撒碧最后上了山,大家站在山顶呆呆地看着下面燃烧的城市,这里狂风呼啸,这风掠过周围的群山,从四面八方向心地刮向太原盆地,补充那里因热力而上升的空气。 距他们不远,省政府和市政府的主要成员正在走下载他们逃离火海的直升机。市长的口袋里还装着一份发言稿,那是即将到来的城庆日的发言。确定太原城的诞生日期颇费了番周折,专家们称:公元前497年前古晋阳城问世,历经春秋、战国至唐、五代等十数个朝代,太原一直是中国北方的一个军事重镇。从公元979年赵宋毁太原,新兴的太原又先后在宋、金、元、明、清等数朝中崛起,不仅是军事重镇,而且发展成为著名的文化古城和商业都会。于是提出了城庆口号:热烈庆祝太原建市2500年!现在,历经了25个世纪的城市正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这时,同行的军用电台终于接通了与中央的联系,得知救援大军正在从全国四面八方赶来,但通信很快又中断了,只听到一片干扰声。一小时后接到报告,各救援队伍停止前进,空中的救援机群也转向或返回。 省ai安全局的一名负责人打开笔记本电脑,上面显示着最新编译的诅咒5.0的代码。在目标参数中,其中的“太原市”、“山西省”、“中国”也换成了“*”、“*”、“*”。 2009.1.10于娘子关 圆圆的肥皂泡 刘慈欣 一 很多人生来就会莫名其妙地迷上一样东西,仿佛他(她)的出生就是要和这东西约会似的,正是这样,圆圆迷上了肥皂泡。 圆圆出生后一直是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连哭啼都像是在应付差事,显然这个世界让她很失望。 直到她第一次看到肥皂泡。 圆圆第一次看到肥皂泡时才五个月大,立刻在妈妈怀中手舞足蹈起来,小眼睛中爆发出足以使太阳星辰都喑然失色的光芒,仿佛这才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西北的正午,已经数月无雨,窗外,烈日下的城市迷漫着沙尘,在这异常干燥的世界中,那漂浮在空中的绚丽的水的精灵确实是绝美的东西,看到小女儿能认识到这种美,为她吹出肥皂泡的爸爸很高兴,抱着她的妈妈也很高兴,圆圆的妈妈放弃了还有一个月的产假,明天就要回实验室上班了。 二 时光飞逝,圆圆进幼儿园大班了,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这个星期天和爸爸出去玩儿,她的小衣袋中就装着吹泡泡的小瓶儿,爸爸许诺要让妈妈带她坐飞机吹泡泡。这并不是吹牛,他们真的去了近郊的一个简易机场,妈妈做飞播造林研究用的飞机就停在那里。那飞机让圆圆很失望,这是一架破旧的双翼农用飞机,估计是那个已消失的社会主义联盟制造的,圆圆觉得它是旧木板做的,像童话中的猎人在森林中住的破木屋,真不相信这玩艺儿能飞起来。但就这破飞机,妈妈也不让圆圆坐。 “今天是孩子生日,你还加班不回家,让圆圆坐坐飞机,总能给她个惊喜嘛!”爸爸说。 “惊喜什么呀,她这么大份量,我要少带多少树种?”妈妈说着,又把一个沉重的大塑料包吃力地搬进舱门。 圆圆觉得自己没有多少份量,咧嘴大哭起来。妈妈于是赶紧来哄女儿,她从仍放在地上的一堆大塑料袋中的一个里拿出一件奇怪的东西,样子和大小与胡萝卜差不多,头儿尖尖的呈流线型,屁股上还有一对用硬纸板做的尾翼,看上去像个小炸弹,但却是透明的,很好玩儿的样子。圆圆伸手去抓,但小手立刻又松开了,这玩艺儿是冰做的。妈妈指着小炸弹中心的一个小黑粒,告诉圆圆那就是树种:“飞机从好高的地方把这些冰炸弹扔下去,它们落到地上时会扎进沙土中。春天来了冰弹就会在沙土里悄悄地化开,化出的水会让种子发芽出苗。把好多好多这样的冰炸弹投下来,沙漠就会变绿,沙子就不会吹到我圆圆的小脸儿上了……这是妈妈的研究项目,它能使西北干旱地区飞播造林的成活率提高一倍……” “孩子懂什么成活率,真是,圆圆,咱们走!”爸爸抱起圆圆,气鼓鼓地走了,妈妈没有留他们,只是赶紧用两手又捧了一下女儿的脸蛋儿。 圆圆感到妈妈的手比爸爸的粗糙多了。 圆圆伏在爸爸的肩膀上看到“猎人木屋”轰鸣着起飞,她对着飞机吹出一串肥皂泡,看着它消失在沙尘迷漫的空中。 爸爸抱着圆圆走出了机场,在公路边的车站等着回市里的汽车,圆圆感到爸爸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 “爸爸,你冷吗?” “不……圆圆。你没听到什么?” “嗯……没有呀。” 但他听到了,那是一声沉闷的爆炸,从飞机飞向的远方传来,隐隐约约,他几乎是用第六感听到的。他猛地回头看着那个方向,在他和女儿面前,大西北干旱的大地冷酷地凝视着苍穹。 三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小学,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清明节,当她和爸爸来到妈妈墓前时,仍拿着吹泡泡的小瓶,当爸爸把鲜花放到那朴素的墓碑前时,圆圆吹出了一串泡泡。爸爸正要发作,女儿的一句话使他平静下来,双眼湿润了。 “妈妈会看到的!”圆圆指着飘过墓碑的肥皂泡说。 “孩子啊,你要做一个妈妈那样的人,像她那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像她那样有一个远大的人生目标!”爸爸搂着圆圆说。 “我有远大的目标呀!”圆圆喊道。 “说给爸爸听听?” “吹——”圆圆指已飞远的肥皂泡,“大——大——的——泡——泡!” 爸爸苦笑着摇摇头,拉着女儿走去。这里距几年前飞机坠毁的地点不远,当年由自天而降的冰弹播下的种子确实都成活了,长成了小树苗,但最后的胜利者仍是无边的干旱,飞播林在干旱少雨的第二年都死光了,沙漠化仍在继续着它不可阻挡的步伐。爸爸回头看,夕阳将墓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圆圆吹出的肥皂泡已经一个都不见了,像墓中人的理想,像西部大开发美丽的梦幻。 四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中学,仍然喜欢肥皂泡。 这天,圆圆年轻的女班主任老师来家访,递给爸爸一把新奇漂亮的玩具手枪,说是圆圆在课上玩,让物理老师没收的。那把枪有个大肚子,枪管顶部固定着一个天线似的圆圈,爸爸反来复去地看着,很迷惑它怎么玩,“这是泡泡枪。”班主任说着,拿过来一扣扳机,随着一阵嗡嗡的轻响,从枪口的小圆圈上飞出一长串肥皂泡。 班主任告诉爸爸,圆圆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同年级中领先,但她最大的长处是有很强的创造性思维,班主任说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思想这么活跃的学生,告诉爸爸要珍惜这个苗头。 “你不觉得这孩子……怎么说呢,有些轻飘飘的吗?”爸爸手拿着泡泡枪问。 “现在的孩子嘛,都这样儿……其实在这个新时代,轻松洒脱一些的思想和性格也不一定就是缺点。” 爸爸叹口气,挥挥泡泡枪结束了谈话,他觉得和这个班主任没什么可谈的,她自己还几乎还是个孩子呢。 送走了班主任,回到只有他们父女两人的家中,爸爸想和圆圆谈谈泡泡枪的问题,但立刻发生了另一件让他不快的事: “又换了一个?今年你已经换了一个了!”他指着圆圆挂在胸前的手机问。 “没有呀爸爸,人家只是换了个壳儿嘛!看,这能给我新鲜的感觉。”圆圆说着,拿出了一个扁盒子,爸爸打开来,看到一排鲜艳的色块,最初以为是绘画颜料一类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十二个手机外壳,十二种色彩。 爸爸摇摇头,把盒子放在一边,“我正想和你谈谈你的这种……嗯,思想倾向。” 圆圆看到了爸爸手中的泡泡枪,一把抢了过来:“爸爸,我保证以后不再带它去学校了!”说完,她对着爸爸射出一串泡泡。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问题比这深刻的多,圆圆,你看你这么大了还喜欢吹肥皂泡……” “不行吗?” “哦不,这本来不算什么大问题,我是说,你的这种喜好反映出了你的一种,嗯,刚才说过的,思想倾向。” 圆圆不解地看着父亲。 “这说明你倾向于追求美丽、新奇而虚幻的东西,容易对远离现实的幻影着迷,你的双脚将离开大地,会将你的人生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圆圆看看满屋漂浮着的肥皂泡,显得更迷惑了。那些肥皂泡像一群透明金鱼,在空气中幽幽地游着。 “爸爸,咱们还是谈一些更有趣的事吧!”圆圆靠到爸爸的肩膀上,语气变得神秘起来,“爸,我们的班主任漂亮吗?” “没注意……圆圆,我刚才的意思是……” “她显然很pp的!” “也许吧……我刚才要说的是……” “爸爸,您真没注意到她和您说话时的眼神?她好像被您吸引了耶!” “我说你这个孩子,就不能少想些无聊的事?!”爸爸生气把女儿的手从肩上拨开。 圆圆长叹一声:“唉,爸爸呀爸爸,您已经变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人了,您这没有新鲜没有新奇没有激动的日子,有什么劲呢?还好意思当别人的人生教师。” 一个肥皂泡漂到爸爸脸前爆裂了,他隐约感到了一小股弱的不能再弱的湿润水气,这一场转瞬即逝的微型毛毛雨令他感到片刻的陶醉,不可思议,这竟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南方故乡。他不为人察觉地叹息了一下。 “我年轻的时候也追逐过漂渺的梦想,和你妈妈从上海来到这里,天真地把大西北看做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地方。我们那批建设者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让荒漠上出现了这座崭新的城市,我们曾把它当做一生的骄傲,想到当离开人世之前,这城市能做为自己的没有虚渡一生的证明。谁能想到,她不过是我们这一代人用青春甚至生命吹出的一个肥皂泡。” 圆圆很吃惊:“丝路市怎么是肥皂泡呢?她可是实实在在的,总不会啪一下消失吧?” “它将消失,中央已经认可了省里的报告,停止为丝路市引水的一切规划和努力。” “那要把我们渴死吗?现在已经是两天来一次水,每次只来一个半小时!” “正在制定一个为期十年的拆迁计划,整座城市将全部分散迁移,丝路将成为现代世界第一座因缺水而消失的城市,一个现代的楼兰……其实,曾让年轻的我们热血沸腾的整个西部大开发,现在已经变成了恶梦般的西部大开矿,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更大的肥皂泡呢?” “哇,太棒了!”圆圆欢呼起来,“早就该离开这地方了!一个平淡乏味的地方,我真的不喜欢这里耶!迁移!迁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是多美妙的事啊爸爸!” 爸爸默默地看了女儿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黄沙中的城市,他双肩下垂的背影,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 “爸——”圆圆轻轻叫了一声,父亲没有回答。 两天后,圆圆的爸爸成为这即将消失的城市的最后一任市长。 五 高考结束了,圆圆取得了全省理科第二名的成绩。爸爸难得彻底地高兴了一次,慷慨地问女儿有什么要求,过分些也行,圆圆冲他张开一个手掌。 “五……五个什么?” “五块雕牌透明皂。”说完她又张开另一个手掌,“十袋汰渍洗衣粉,”两手翻了一下,“二十瓶白猫洗洁精,”最后拿出一张纸,“最重要的是这些化学药剂,照清单上的份量买。” 那些化学药剂让父亲费了些事,他让一个在北京出差的办公室副主任跑了一天才买齐。 拿到这些东西后,圆圆一头扎进了卫生间,在那里面忙活了三天,配制了整整一浴池的溶液,怪味迷漫在家里的每个房间。第四天,两个男生送来了她定做的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环,那圆环是用一根钻了许多小眼的长金属管弯成的。 第五天,家里早早就有一群人来访,他们中包括两个电视台的摄像师,市长还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漂亮女士,是省电视台一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还有两个穿着花里呼哨的家伙,自称是吉尼斯中国分部的人,昨天刚从上海飞来,其中一位沙哑着嗓子说: “市长先生,您的女儿……咳咳……这地方空气真干燥……您的女儿要创造吉尼斯纪录了!” 市长随着一行人爬到开阔的楼顶上,他发现女儿和她的几个同学已经上来了,圆圆扛着那个大圆环,他们面前放着的那个大澡盆中盛满了她配的那种溶液。那两个吉尼斯的人开始架设两根有长度刻度的标杆,后来才知道那是用于测量肥皂泡直径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圆圆把那个圆环伸进澡盆,再提出来时环面已附着了一层液膜。她小心地把带液膜的圆环固定在一根长杆顶端,走到楼顶边缘,挥动长杆使圆环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吹出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那个大泡在空中颤颤地变着形状,像是在跳舞。后来知道,这个大泡的直径竟达四点六米,打破了由比利时人凯利斯保持的三点九米的吉尼斯纪录。 “液体的配方是很重要的,但窍门还在这个大环上。”圆圆在回答主持人提问时说,“那个比利时人用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液膜环圈,而我这个,是由钻了一排洞的铅管弯成的,管里面充满了发泡液体,在大泡的形成过程中,这些液体不断地从管上的小孔中泄出,以使尽可能多的液体参与成泡,这样自然就可以形成更大的泡泡了。” “那么,你还有可能制造出更大的泡泡来吗?”主持人问。 “当然会的!这就要研究肥皂泡形成的几个要素,它包括液体粘度、延展性、蒸发率和表面张力,但对于形成超大的泡泡来说,最需要改进的是后两项。蒸发率必须降低,因为蒸发是泡壁破裂的主要原因之一;表面张力嘛……你知道为什么纯水不能吹出泡泡?” “当然是它的表面张力太小了。” “恰恰相反,是因为水的表面张力太大了,形不成气泡。再问一句,你知道肥皂泡形成以后,它的表面的张力与直径大小有什么关系?” “那……照你说的,张力越小泡就越大呗。” “nono!当泡形成后,随着直径的增大,它反而需要增大自己的表面张力,以维持泡壁的强度。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液体的表面张力是恒定的,那么要想吹出超大的泡泡,我们该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呢?” 主持人茫然地摇摇头,她属于外形漂亮口齿怜利头脑简单的那一类,圆圆看出了这点,“算了,我们还是给观众们再吹几个大泡吧!” 于是,又有几个直径四五米的大肥皂泡顺风飘行在城市上空,在这沙尘迷漫的干旱世界中,她们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一星期后,圆圆离开了这座她出生长大的西北城市,到中国那所最好的理工科大学去学习纳米专业了。 六 时光继续飞逝,但圆圆不再吹肥皂泡了。 圆圆读完了学士、硕士和博士,然后以令她父亲头晕目眩的速度开始创业。她以做博士课题时创造的一项技术为基础,开发了一种新的太阳能电池,成本仅为传统的单晶硅电池的几十分之一,可以做为马赛克贴到整个建筑表面上。仅三四年时间,她的公司就发展到几亿元资产的规模,成为纳米技术的东风催生的一大批急剧膨胀的奇迹企业之一。 圆圆的父亲由此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以事业的成功程度而言,女儿现在已经有资格教导父亲了。看来圆圆当年的那个漂亮班主任说的有道理,轻飘洒脱的思想和性格不一定就是缺点。这是一个令父亲这一代人恼火的时代,现在的成功需要的是逼人的思想灵气,经验、毅力和使命感之类的不起决定作用,凝重和沉重更是显得傻乎乎的。 “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歌唱,他们确实比上一代那三个强。”在国家大剧院广阔的出口平台上,市长对女儿说。圆圆知道父亲喜欢听古典美声,这是他不多的爱好之一,就趁他到北京开会之际,请他听新一代世界三大男高音为即将到来的奥运会举的演唱会。 “早知道我该买最好座位的票,怕您又赚我浪费,就买了两张中等的。” “这样的票多少钱一张?”父亲随口问。 “便宜多了,好像每张两万八吧。” “嗯……啊,什么?!” 看着父亲目瞪口呆的样子,圆圆笑了起来:“如果您能找回很久没有过的感觉,就是二十八万也值的。看这座大剧院,投资几十个亿,还不是为了人们从艺术中得到或找回某种感觉?” “也许你有道理,我还是希望你的钱能花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圆圆,我想与你谈谈有关丝路市的事,你能不能进行一项它的市政投资?” “是什么?” “一个大型的水处理工程,建成后能够大大提高城市用水的循环利用率,还能够用太阳能淡化一部分盐湖的水。如果这个系统能够实现,丝路市就能在缩小规模后继续存在下去,避免完全消失的命运。” “投资是多少?” “初步规划,大约十六个亿吧。大部分资金已有来源,但到位时间很长,怕来不及了,所以现在需要你投入一笔启动资金,约一个亿吧。” “爸爸,不行,我目前能周转的资金也就这么多了,我想用它搞一个研究项目……” 父亲举起一只手打断女儿的话说:“那就算了。圆圆,我丝毫没有想影响你的事业,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向你提这个要求的,虽然你的投资能保证收回,但利润回报却微乎其微。” “呵,那倒无所谓,爸爸,我这个项目更惨,别说赢利,投资都肯定会打水漂!” “你想搞基础研究吗?” “不,但也不是应用研究,是好玩儿的研究。” “……” “我将研制一种超级表面活性剂,已为它想好了名字,叫飞液。它的溶液黏性和延展性比现有的任何液体都大几个数量级,蒸发速度仅是甘油的千分之一。这种表面活性剂溶液还具有一个魔鬼般的特性——它的表面张力能够随着液层的厚度和液面的曲率自动调节,调节范围从水的张力的百分之一到一万多倍。” “它是干什么用的?”父亲惊恐地问,他已知道答案,但还是不敢相信。 年轻的亿万富翁搂住父亲的肩膀大声说:“吹——大——大——的——泡——泡!” “你不是开玩笑吧?” 圆圆看着长安街上的灯火,沉默了好久:“谁知道呢?也许我的整个生活就是一个大玩笑,但,爸爸,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用一生开一个玩笑也是一种使命吧。” “用一亿元吹泡泡?有什么用吗?”父亲的语气好像觉得自己在做梦。 “没什么用,好玩呗。不过,比起你们当年用几百个亿建起一座很快就拆掉的城市,我的奢侈微不足道。” “可你现在能救这城市,它也是你的城市,你在那里出生长大。可你却用这笔钱吹肥皂泡!你……也太自私了!” “我在过自己的生活,无私奉献并不一定能推动历史,您的那座城市就是证明!” 直到圆圆把车开上长安街,父女俩都没有再说话。 “对不起,爸爸。”圆圆轻声说。 “这些天我总是想起拉着你小手儿的那些日子,那是多好的时光啊。”灯光中,父亲的双眼一闪一闪的,似乎有些湿润。 “我知道让您失望了。您一直想让我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如果我能有两次人生的话,其中的一次会照您的做,把自己奉献给责任和使命,可是,爸爸,我只能活一次。” 父亲没有说话。当这沉默的路程快结束时,圆圆拿出一个大纸袋递给父亲。 “什么?”父亲不解地问。 “房产证和钥匙。爸,我给您买了一幢别墅,在太湖边上,您退休后可以回到南方了。” 父亲把纸袋轻轻地推了回来:“不,孩子,我会在丝路的废墟上渡过余生,我和你妈妈的青春和理想都埋在那儿,离不开了。” 北京在夏夜里尽情地闪烁着,看着这绚丽的光海,圆圆和父亲竟同时联想到肥皂泡,这无边的灿烂似乎在极力向他们展示着什么,是生命之重还是生命之轻? 七 两年后的一天,市长在办公室里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爸爸,生日快乐!” “呵,圆圆吗?你在哪儿?” “离您那儿不远,我给您送生日礼物来了!” “嗨,我好多年没想起生日这回事儿了,那中午回家吧,我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就保姆在那儿照看着。” “不,礼物现在就送给您!” “我在工作,马上要开市政周例会了。” “没关系,您打开窗向天上看!”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得清彻,这种天气在这一地区是很少见的。空中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市长看到有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缓缓地盘旋,在蓝天的背景上很配目。 “爸爸,我在飞机上呢!”圆圆在电话中喊道。 这是一架老式双翼螺旋浆飞机,在空中像一只懒洋洋的大鸟。时光瞬间闪回,一种熟悉的感觉闪电般出现,市长浑身颤抖了一下,二十多年前他也这样过,那时女儿问他是不是冷了。 “圆圆,你……干什么?!” “要送礼物啦爸爸,注意飞机下面!” 市长刚才就发现,飞机机腹下面吊着一个大环,那环的直径比飞机还长,显然是升空以后才展开的。整体看去,飞机和大环组成了一个在空中飞行的戒指。后来知道,那个大环的结构同圆圆破吉尼斯记录时的用的环一样,由轻型金属管制成,管内充满了那种叫飞液的魔鬼液体。环面上罩着一层飞液的液膜,环上有无数的小洞,使飞液能够不断地从围成大圆环的细管中流出。 令人震惊的景象出现了,在那个大环后面,吹出了一个大肥皂泡!它反射着阳光,形状时隐时现。肥皂泡在急剧膨胀,很快,飞机与它相比只是透明西瓜上的一粒小芝麻。 下面的城市广场上所有人都在驻足仰望,市政府办公大楼里也开始有人跑出来看。 飞机拖着巨泡在城市上空缓缓盘旋,肥皂泡的膨胀速度大大减慢,但仍在继续着。最后,它脱离了飞机下的大环,独自在空中漂浮着。虽然巨泡的进气口已经消失,它的膨胀却没有停止,这是由于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中的空气膨胀的缘故。渐渐地,巨泡占据了半个天空! “这就是礼物啦,爸爸!”圆圆在电话中兴奋地喊着。 蓝天上晃动着大片的闪光,仿佛整个天空就是一张平滑的玻璃纸,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阳光下抖动着。细看去,那些闪光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形状,那个透明球体此时占据了大部分天空,下面的人们得将头转动近一百八十度才能看全它。它仿佛是地球在天空的镜面上投下的一个晶莹的幻影。 城市骚动起来,大街上开始出现交通堵塞。 巨泡缓缓从空中降下来,当它降到足够低时,地面上的人们竟然在泡壁上看到了城市的高楼群的镜像,由于泡壁在风中的波动,高楼群扭曲变形,像是海中的植物林。这广阔的泡壁从上方气势磅礴地压下来,人们不由得捂住了脑袋。当巨泡接触地面时,地面上暴露在外的人们在身体穿过泡壁时感到脸上痒痒了一下。 巨泡没有破碎,而是成一个直径近十公里的半球形立在大地上。这座城市,连同边缘的一座火力发电厂和一个化工厂,全被巨泡扣在其中! “我们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圆圆对着摄像机说,“本来,按一般的情况,大泡是会顺风飘走,谁想到今天这里的风力竟这么弱,这儿一贯是风很大的!所以它才掉了下来,把城市扣住了!” 市长看着市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插进的紧急现场报道,他看到女儿身穿航空皮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蓝色工作服。她的身后,是那架老式双翼飞机……时光再次闪回,太像了,太像了……市长的心溶化了,泪水夺眶而出。 两小时后,市长同刚刚成立的紧急小组一起,驱车来到了城市边缘巨泡泡壁的位置,圆圆和她的几个工程师早已等在那里。 “爸爸,我的肥皂泡很棒吧?!”圆圆没有了刚才的恐慌,不合时宜地一脸兴奋。 市长没理女儿,抬头打量着泡壁,这是一张在阳光下发着多彩霓光的大膜,它表面那结构极其精细的衍射条纹,令人迷惑地变幻着,构成一个疯狂展示宇宙间所有色彩的妖艳的海洋。大膜是全透明的,这使得透过它看到的外部世界也蒙上了一层霓彩。向上到一定的高度,霓彩消失了,从空中看不出膜的存在。 市长伸出一支手,小心地触摸泡壁,他的手背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搔痒,手已在膜的另一面了,这膜可能只有几个分子的厚度。他抽回手来,膜瞬间恢复原状,那一处的霓彩光纹仍是完整的形状,仿佛根本没有中断过。 现在,他一贯认为是虚幻象征的肥皂泡已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巨大现实,而透过它看到的现实世界反倒变得虚幻了。 其他人也开始触摸大膜,后来挥手试图撕裂膜面,最后发展成对大膜拳打脚踢。市长的司机从车里拿出一根铁棍,抡得呜呜作响击打膜面……但这一切对大膜没有丝毫影响,所有的打击物都毫无阻碍地穿膜而过,之后膜面完好无损。市长挥手制止了大家的徒劳,接着指指远处的高速公路,人们看到,公路上的车流正在不间断地高速穿过大膜。 “这同肥皂泡膜的性质一样:固体可以穿过,但不透气。”圆圆说。 “正是因为它不透气,现在城市里的空气质量在急剧恶化。”市长瞪了一眼女儿说。 众人抬头看去,发现城市上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球状白色顶盖。这是由于城市和工厂产生的烟雾被大膜限制在泡内,使大泡的形状显现出来,这时如果从远处看城市,恐怕只能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乳白色半球了。 “可能需要关闭发电厂和化工厂,以减缓空气污染的速度。”紧急小组组长说,“但最严重的问题是泡内气温的上升,现在城市实际上处于一个密闭极好的温室内,与外界没有空气流通,阳光的热量在很快聚集,现在正值盛夏,据测算,泡内气温最终将达到摄氏六十度!” “到现在为止,都进行了哪些方面的尝试来打破它?”市长问。 一名驻军指挥官回答:“一小时前,我们曾调用陆军航空兵的直升机在泡顶反复穿过,试图用螺旋浆撕裂它,没有用;后来又用炸药在泡壁与地面的交接处进行爆破,爆炸只是使大膜波动了一会儿,不能造成任何破坏,更邪乎的是,这张膜居然瞬间延伸到爆炸产生的大坑中,天衣无缝地横穿过坑的底部!” 市长问圆圆:“大泡要多长时间才能自然破裂?” “大泡的破裂主要是由于泡壁液体的蒸发,这种物质的蒸发速度是极慢的,即使日照良好,大泡也得五六天才能破。”圆圆回答,令父亲气恼的是,女儿的语气显得很得意。 “那只有全城紧急疏散了。”紧急小组组长叹了口气说。 市长摇摇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 “还有一个办法,”一名环境专家说,“赶造许多长筒,口径越大越好,把这些筒的一头伸出泡外,在筒的底部装上大功率换气扇,以实现与外界的空气交换。” “哈哈哈哈……”圆圆大笑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她在众人气愤的目光中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想法真……真够滑稽的!哈哈……”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市长厉声喝道,“你要为此负责的,必须赔偿对本市造成的一切损失!” 圆圆两眼看天止住笑说:“那是,我们会赔的。不过我刚想出一个使大泡破裂的简单方法——烧。在泡壁与地面交接线的内侧,挖一条一百至二百米长的壕沟,沟中灌满燃油并点燃,火焰会大大加速泡壁的蒸发,可以在三个小时左右使大泡破裂。” 市长命令抢险队照圆圆的方案做了。城市的边缘出现了一道一百多米长的火墙,在那一排冲天烈焰的上方,被火舌添着的泡壁变幻着各种怪异的色彩和图案,从图案的纹路可以看出,大膜上其它部分的飞液正在涌过来补充已被火焰蒸发掉的部分,这使得大膜上被烧灼的位置像一个大旋涡,绚丽妖艳的色彩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消失在火焰中。火焰的黑烟顺着泡壁上升,在天空中形成了一个黑色巨掌,令大泡中的百万市民惊恐不已。 三小时后,大泡破裂了,城市里的人们听到天地间发出一声轻微的破碎声,清脆悠扬深远,仿佛宇宙的琴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爸爸,我很奇怪,您并没有像我想像的那样暴跳如雷。”圆圆对父亲说,这时,他们正站在市政府大楼的楼顶看着大泡破裂。 “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圆圆,你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 “关于大肥皂泡的?” “是的。我问你,既然泡壁是不透气的,那大泡也能保持住内部的湿润空气了?” “当然。其实,在飞液的研制即将完成时,我不经意想到了它的一项可能的用途:用大泡做为超大型温室,可以在冬季制造小型气候区,为大片的土地提供适合作物生长的湿度和温度。当然,这还要使大泡更持久些。” “第二个问题:你能让大泡随风飘很远吗?比如说几千公里?” “这没问题,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内部空气膨胀,会产生类似于热气球的浮力。至于今天这个大泡的坠落,只是因为它生成的位置太低,风也太小了。” “第三个问题:你能让大泡在确定的时间破裂吗?” “这也不难,只需调节飞液内的一种成份,改变其溶液的蒸发速度就行了。”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足够的资金,你能够吹出几千万甚至上亿个大泡吗?” 圆圆吃惊地瞪大双眼:“上亿个?天啊,干什么!?” “想像这样一幅图景:在遥远的海洋上空,形成了无数个大肥皂泡,它们在平流层强风的吹送下,飞越了漫长的路程,来到大西北上空,全部破裂了,把它们在海洋上空包裹起来的潮湿的空气,都播散在我们这片干旱的天空中……是的,肥皂泡能为大西北从海洋上运来潮湿空气,也就是运来雨水!” 震惊和激动使圆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 “圆圆,你送给我一件伟大的生日礼物,说不定,这一天也是大西北的生日!” 这时,外界清凉的风吹过城市,上空那个由烟雾构成的巨大白色半球失去了大膜的限制,在风中缓慢地改变着形状,东方的天空中有一道色彩奇异的彩虹,这是大泡破裂后,构成它的飞液散布到空中形成的。 八 向中国西部空中调水的宏大工程进行了十年。 这十年,在中国南海和孟加拉湾,建成了许多巨大的天网。这些天网是由表面布满小孔的细管构成,每个网眼有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直径,相当于那个十多年前曾吹出超级肥皂泡的大圆环。每张天网有几千个网眼。天网分陆基和空中两种,陆基天网沿海岸线布设,空中天网则由巨型系留气球悬挂在几千米的高空。在南海和孟加拉湾,天网在海岸线和海洋上空连绵两千多公里,被称作“泡泡长城”。 空中调水系统首次启动的那天,构成天网的细管中充满了飞液,并在每个网眼上形成一层液膜。潮湿而强劲的海风在天网上吹出了无数巨型汽泡,它们的直径都有几公里,这些汽泡相继脱离天网,一群群升上更高的天空,升向平流层,随风而去,同时,更多的汽泡从天网上源源不断地被吹出来。大群大群的巨型汽泡浩浩荡荡地漂向大陆深处,包裹着海洋的湿气,漂过了喜马拉雅山,飘过了大西南,飘到大西北上空,在南海、孟加拉湾和大西北之间的天空中,形成了两条长达数千公里的汽泡长河! 九 在空中调水系统正式启动的两天后,圆圆从孟加拉湾飞到大西北的一座省会城市。当她走下飞机时,看到一轮圆月静静地悬在夜空中,从海上启程的汽泡还没有到达。在城市里,月光下挤满了人群,圆圆也在中心广场停下车,挤在人群中,同他们一起热切地等待着。一直到午夜,夜空依旧,人群开始同前两天一样散去,但圆圆没走,她知道汽泡在今夜一定会到达这里。她坐在一把长椅上,正在睡意朦胧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喊: “天啊,怎么这么多的月亮!!” 圆圆睁开眼,真的在夜空中看到了一条月亮河!那无数个月亮是由无数个巨型汽泡映出的,与真月亮不同,它们都是弯月,有上弦的也有下弦的,每个都是那么晶莹剔透,真正的月亮倒显得平淡无奇了,只有根据其静止状态才能从浩浩荡荡流过长空的月亮河中将它分辩出来。 从此,大西北的天空成了梦的天空。 白天,空中的汽泡看不太清楚,只是蓝天上到处出现泡壁的反光,整个天空像阳光下泛起涟漪的湖面,大地上缓缓运行着汽泡巨大而清晰的影子。最壮丽的时刻是在清晨和黄昏,当地平线上的朝阳或夕阳将天空中的汽泡大河镀上灿烂的金色时。 但这些美景并不会存在很久,空中的汽泡相继破裂。虽然有更多的汽泡滚滚而来,天空中的云却多了起来,使汽泡看不清了。 接着,在这个往年最干旱的时节,天空飘下了绵绵细雨。 圆圆在雨中来到了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经过十年的搬迁,丝路市已成了一座寂静的空城。一座座空荡的高楼在小雨中静静地立着。圆圆注意到,这些建筑并没有真正被抛弃,它们都被保护得很好,窗上的玻璃还都完整,整座城市仿佛在沉睡中,等待着肯定要到来的复活之日。 小雨掩盖了尘埃,空气清新怡人,雨撒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圆圆慢慢地行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那些街道,爸爸曾拉着她的小手儿无数次走过,曾撒落过她吹出的无数个肥皂泡,圆圆的心里响起了一支童年的歌。 突然她发现,这歌真的在响着。这时天已黑了,在整座浸没于夜色中的空城里,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那是一幢普通住宅楼的二楼,是她的家,歌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圆圆来到楼前,看到周围收拾得很干净,还有一小片菜地,里面的菜长得很好。地边有一辆小工具车,车上装有大铁桶,显然是用来从远处运水浇地的。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这里也能感觉到一股生活的气息,它在这一片死寂的空城里,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令圆圆向往。 圆圆走上了扫得很干净的楼梯,轻轻地推开家门,看到灯下头发花白的父亲,仰在躺椅上,陶醉地哼着那首童年老歌,他手里拿着那个圆圆在孩子时代装肥皂液的小瓶儿,还有那个小小的塑料吹环,正吹出一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 2003.12.12于娘子关 地火 刘慈欣 父亲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他用尽力气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铁支架时用的力气大得多。他的脸惨白,双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仿佛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绞紧,他那艰辛一生的所有淳朴的希望和梦想都已消失,现在他生命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进一点点空气。但父亲的肺,就象所有患三期矽肺病的矿工的肺一样,成了一块由网状纤维连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块,再也无法把吸进的氧气输送到血液中。组成那个灰块的煤粉是父亲在二十五年中从井下一点点吸入的,是他这一生采出的煤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刘欣跪在病床边,父亲气管发出的尖啸声一下下割着他的心。突然,他感觉到这尖啸声中有些杂音,他意识到这是父亲在说话。 “什么爸爸?!你说什么呀爸爸?!” 父亲突出的双眼死盯着儿子,那垂死呼吸中的杂音更急促地重复着…… 刘欣又声嘶力竭地叫着。 杂音没有了,呼吸也变小了,最后成了一下一下轻轻的抽搐,然后一切都停止了,父亲那双已无生命的眼睛焦急地看着儿子,仿佛急切想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自己最后的话。 刘欣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他不知道妈妈怎样晕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护士怎样从父亲鼻孔中取走输氧管,他只听到的那段杂音在脑海中回响,每个音节都刻在他的记忆中,象刻在唱片上一样准确。后来的几个月,他一直都处在这种恍惚状态中,那杂音日日夜夜在脑海中折磨着他,最后他觉得自己也窒息了,不让他呼吸的就是那段杂音,他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弄明白它的含义!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妈妈对他说,他已大了,该撑起这个家了,别去念高中了,去矿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着拿起父亲的饭盒,走出家门,在一九七八年冬天的寒风中向矿上走去,向父亲的二号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象一只眼睛看着他,通向深处的一串防爆灯是那只眼睛的瞳仁,那是父亲的眼睛,那杂音急促地在他脑海响起,最后变成一声惊雷,他猛然听懂了父亲最后的话: “不要下井……” 二十五年后 刘欣觉得自己的奔驰车在这里很不协调,很扎眼。现在矿上建起了一些高楼,路边的饭店和商店也多了起来,但一切都庞罩在一种灰色的不景气之中。 车到了矿务局,刘欣看到局办公楼前的广场上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人。刘欣穿过坐着的人群向办公楼走去,在这些身着工作服和便宜背心的人们中,西装鞋革履的他再次感到了自己同周围一切的不协调,人们无言地看着他走过,无数的目光象钢针穿透他身上的两千美元一套的名牌西装,令他浑身发麻。 在局办公楼前的大台阶上,他遇到了李民生,他的中学同学,现在是地质处的主任工程师。这人还是二十年前那付瘦猴样,脸上又多了一付憔悴的倦容,抱着的那卷图纸似乎是很沉重的负担。 “矿上有半年发不出工资了,工人们在静坐。”寒喧后,李民生指着办公楼前的人群说,同时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象看一个异类。 “有了大秦铁路,前两年国家又煤炭限产,还是没好转?” “有过一段好转,后来又不行了,这行业就这么个东西,我看谁也没办法。”李民生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去,好象刘欣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他想快些离开,但刘欣拉住了他。 “帮我一个忙。” 李民生苦笑着说:“十多年前在市一中,你饭都吃不饱,还不肯要我们偷偷放在你书包里的饭票,可现在,你是最不需要谁帮忙的时候了。” “不,我需要,能不能找到地下一小块煤层,很小就行,贮量不要超过三万吨,关键,这块煤层要尽量孤立,同其他煤层间的联系越少越好。” “这个……应该行吧。” “我需要这煤层和周围详细的地质资料,越详细越好。” “这个也行。” “那我们晚上细谈。”刘欣说。李民生转身又要走,刘欣再次拉住了他,“你不想知道我打算干什么?” “我现在只对自己的生存感兴趣,同他们一样。”他朝静坐的人群偏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沿着被岁月磨蚀的楼梯拾级而上,刘欣看到楼内的高墙上沉积的煤粉象一幅幅巨型的描绘雨云和山脉的水墨画,那幅《毛**去安源》的巨幅油画还挂在那里,画很干净,没有煤粉,但画框和画面都显示出了岁月的沧桑。画中人那深邃沉静的目光在二十多年后又一次落到刘欣的身上,他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来到二楼,局长办公室还在二十年前那个地方,那两扇大门后来包了皮革,后来皮革又破了。推门进去,刘欣看到局长正伏在办公桌上看一张很大的图纸,白了一半的头发对着门口。走近了看到那是一张某个矿的掘进进尺图,局长似乎没有注意窗外楼下静坐的人群。 “你是部里那个项目的负责人吧?”局长问,他只是抬了一下头,然后仍低下头去看图纸。 “是的,这是个很长远的项目。” “呵,我们尽力配合吧,但眼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局长抬起头来把手伸向他,刘欣又看到了李民生脸上的那种憔悴的倦容,握住局长的手时,感觉到两根变形的手指,那是早年一次井下工伤造成的。 “你去找负责科研的张副局长,或去找赵总工程师也行,我没空,真对不起了,等你们有一定结果后我们再谈。”局长说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图纸上去了。 “您认识我父亲,您曾是他队里的技术员。”刘欣说出了他父亲的名字。 局长点点头,“好工人,好队长。” “您对现在煤炭工业的形势怎么看?”刘欣突然问,他觉得只有尖锐地切入正题才能引起这人的注意。 “什么怎么看?”局长头也没抬地问。 “煤炭工业是典型的传统工业、落后工业和夕阳工业,它劳动密集,工人的工作条件恶劣,产出效率低,产品运输要占用巨量运力……煤炭工业曾是英国工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英国在十年前就关闭了所有的煤矿!” “我们关不了。”局长说,仍未抬头。 “是的,但我们要改变!彻底改变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否则,我们永远无法走出现在这种困境,”刘欣快步走到窗前,指着窗外的人群,“煤矿工人,千千万万的煤矿工人,他们的命运难以有根本的改变!我这次来……” “你下过井吗?”局长打断他。 “没有。”一阵沉默后刘欣又说,“父亲死前不让我下。” “你做到了。”局长说,他伏在图纸上,看不到他表情和目光,刘欣刚才那种针剌的感觉又回到身上。他觉得很热,这个季节,他的西装和领带只适合有空调的房间,这里没有空调。 “您听我说,我有一个目标,一个梦,这梦在我父亲死的时候就有了,为了我的那个梦,那个目标,我上了大学,又出国读了博土,……我要彻底改变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改变煤矿工人的命运。” “简单些,我没空儿。”局长把手向后指了一下,刘欣不知他是不是指的窗外那静坐的人群。 “只要一小会儿,我尽量简单些说。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是:在极差的工作环境中,用密集的劳动,很低的效率,把煤从地下挖出来,然后占用大量铁路、公路和船舶的运力,把煤运输到使用地点,然后再把煤送到煤气发生器中,产生煤气;或送入发电厂,经磨煤机研碎后送进锅炉燃烧……” “简单些,直接了当些。” “我的想法是:把煤矿变成一个巨大的煤气发生器,使煤层中的煤在地下就变为可燃气体,然后用开采石油或天然气的地面钻井的方式开采这些可燃气体,并通过专用管道把这些气体输送到使用点。用煤量最大的火力发电厂的锅炉也可以燃烧煤气。这样,矿井将消失,煤炭工业将变成一个同现在完全两样的崭新的现代化工业!” “你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新鲜?” 刘欣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新鲜,同时他也知道,局长,矿业学院六十年代的高材生,国内最权威的采煤专家之一,也不会觉得新鲜。局长当然知道,煤的地下气化在几十年前就是一个世界性的研究课题,这几十年中,数不清的研究所和跨国公司开发出了数不清的煤气化崔化剂,但至今煤的地下气化仍是一个梦,一个人类做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梦,原因很简单:那些崔化剂的价格远大于它们产生的煤气。 “您听着:我不用崔化剂做可以做到煤的地下气化!” “怎么个做法呢?”局长终于推开了了眼前的图纸,似乎很专心地听刘欣说下去,这给了他一个很大的鼓舞。 “把地下的煤点着!”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局长直直地看着刘欣,同时点上一支烟,兴奋地示意他说下去。但刘欣的热度一下跌了下来,他已经看出了局长热情和兴奋的实质:在他这日日夜夜艰难而枯燥的工作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短暂的放松消遣的机会:一个可笑的傻瓜来免费表演了。刘欣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开采是通过在地面向煤层的一系列钻孔实现的,钻孔用现有的油田钻机就可实现。这些钻孔有以下用途:一,向煤层中布放大量的传感器;二,点燃地下煤层;三,向煤层中注水或水蒸气;四,向煤层中通入助燃空气;五,导出气化煤。” “地下煤层被点燃并同水蒸汽接触后,将发生以下反应:碳同水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碳同水生成二氧化碳和氢气,然后碳同二氧化碳生成一氧化碳,一氧化碳同水又生成二氧化炭和氢气。最后的结果将产生一种类似于水煤气的可燃气体,其中的可燃成份是百分之五十的氢气和百分之三十的一氧化碳,这就是我们得到的气化煤。” “传感器将煤层中各点的燃烧情况和一氧化碳等可燃气体的产生情况通过次声波信号传回地面,这些信号汇总到计算机中,生成一个煤层燃烧场的模型,根据这个模型,我们就可从地面通过钻孔控制燃烧场的范围和深度,并控制其燃烧的程度,具体的方法是通过钻孔注水抑制燃烧,或注入高压空气或水蒸气加剧燃烧,这一切都是在计算机根据燃烧场模型的变化自动进行的,使整个燃烧场处于最佳的水煤混合不完全燃烧状态,保持最高的产气量。您最关心的当然是燃烧范围的控制,我们可以在燃烧蔓延的方向上打一排钻孔,注入高压水形成地下水墙阻断燃烧;在火势较猛的地方,还可采用大坝施工中的水泥高压灌浆帷幕来阻断燃烧……您在听我说吗?” 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吸引了局长的注意力。刘欣知道,他的话在局长脑海中产生的画面肯定和自己梦想中的不一样,局长当然清楚点燃地下煤层意味着什么:现在,地球上各大洲都有很多燃烧着的煤矿,中国就有几座。去年,刘欣在新疆第一次见到了地火。在那里,极目望去,大地和丘陵寸草不生,空气中涌动着充满硫磺味的热浪,这热浪使周围的一切象在水中一样晃动,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放在烤架上。入夜,刘欣看到大地上一道道幽幽的红光,这红光是从地上无数裂缝中透出的。刘欣走近一道裂缝探身向里看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象是地狱的入口。那红光从很深处透上来,幽暗幽暗的,但能感到它强烈的热力。再抬头看看夜幕下这透出道道红光的大地,刘欣一时觉得地球象一块被薄薄地层包裹着的火炭!陪他来的是一个强壮的叫阿古力的维族汉子,他是中国唯一一支专业煤层灭火队的队长,刘欣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招聘到自己的实验室中。 “离开这里我还有些舍不得,”阿古力用生硬的汉话说,“我从小就看着这些地火长大,它在我眼中成了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象太阳星星一样。” “你是说,从你出生时这火就烧着?!” “不,刘博士,这火从清朝时就烧着!” 当时刘欣呆立着,在这黑夜中的滚滚热浪里打了个寒战。 阿古力接着说:“我答应去帮你,还不如说是去阻止你,听我的话刘博士,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在干魔鬼的事呢!” …… 这时窗外的喧闹声更大了,局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同时对刘欣说:“年轻人,我真希望部里用在投这个项目上那六千万干些别的,你已看到,需要干的事太多了,回见。” 刘欣跟在局长身后来到办公楼外面,看到静坐的人更多了,一位领导在对群众喊话,刘欣没听清他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被人群一角的情景吸引了,他看到了那里有一大片轮椅,这个年代,人们不会在别的地方见到这么多的轮椅集中在一块儿,后面,轮椅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每个轮椅上都坐着一位因工伤截肢的矿工…… 刘欣感到透不过气来,他扯下领带,低着头急步穿过人群,钻进自己的汽车。他无目标地开车乱转,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转了多长时间,他刹住车,发现自己来到一座小山顶上,他小时候常到这里来,从这儿可以伏瞰整个矿山,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都看到些什么”一个声音响起,刘欣回头一看,李民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 “那是我们的学校。”刘欣向远方指了一下,那是一所很大的,中学和小学在一起的矿山学校,校园内的大操场格外醒目,在那儿,他们埋葬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你自以为记得过去的每一件事。”李民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记得。” “那个初秋的下午,太阳灰蒙蒙的,我们在操场上踢足球,突然大家都停下来,呆呆地盯着教学楼上的大喇叭……记得吗?” “喇叭里传出哀乐,过了一会儿张建军光着脚跑过来说,毛**死了……” “我们说你这个小反革命!狠揍了他一顿,他哭叫着说那是真的,向毛**保证是真的,我们没人相信,扭着他往派出所送……” “但我们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校门外也响着哀乐,仿佛天地间都充满了这种黑色的声音……” “以后这二十多年中,这哀乐一直在我脑海里响着,最近,在这哀乐声中,尼采光着脚跑过来说,上帝死了,”李民生惨然一笑,“我信了。” 刘欣猛地转身盯着他童年的朋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不认识你了!” 李民生猛地站起身,也盯着刘欣,同时用一支手指着山下黑灰色的世界,“那矿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还认识它吗?!”他又颓然坐下,“那个时代,我们的父辈是多么骄傲的一群,伟大的煤矿工人是多么骄傲的一群!就说我父亲吧,他是八级工,一个月能挣一百二十元!毛**时代的一百二十元啊!” 刘欣沉默了一会儿,想转移话题:“家里人都好吗?你爱人,她叫……什么珊来着?” 李民生又苦笑了一下,“现在连我都几乎忘记她叫什么了。去年,她对我说去出差,对单位请年休假,扔下我和女儿,不见了踪影。两个多月后她来了一封信,信是从加拿大寄来的,她说再也不愿和一个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有没有搞错,你是高级工程师啊!” “都一样,”李民生对着下面的矿山划了一大圈,“在她们眼里都一样,煤黑子。呵,还记得我们是怎样立志当工程师的吗?” “那年创高产,我们去给父亲送饭,那是我们第一次下井。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问父亲和叔叔们,你们怎么知道煤层在哪儿?怎么知道巷道向哪个方向挖?特别是,你们在深深的地下从两个方向挖洞,怎么能准准地碰到一块儿?” “你父亲说,孩子,谁都不知道,只有工程师知道。我们上井后,他指着几个把安全帽拿在手中围着图纸看的人说,看,他们就是工程师。当时在我们眼中那些人就是不一样,至少,他们脖子上的毛巾白了许多……” “现在我们实现了儿时的愿望,当然说不上什么辉煌,总得尽责任做些什么,要不岂不是自已背叛自己?” “闭嘴吧!”李民生愤怒地站了起来,“我一直在尽责任,一直在做着什么,倒是你,成天就生活在梦中!你真的认为你能让煤矿工人从矿井深处走出来?能让这矿山变成气田?就算你的那套理论和试验都成功,又能怎么样?你计算过那玩艺儿的成本吗?还有,你用什么来铺设几万公里的输气管道?要知道,我们现在连煤的铁路运费都付不起了!” “为什么不从长远看?几年,几十年以后……” “见鬼去吧!我们现在连几天以后日子都没着落呢!我说过,你是靠做梦过日子的,从小就是!当然,在北京六铺炕那幢安静的旧大楼中你这梦自可以做(注:国家煤炭设计院所在地),我不行,我在现实中!” 李民生转身要走,“哦,我来是告诉你,局长已安排我们处配合你们的试验,工作是工作,我会尽力的。三天后我给你试验煤层的位置和详细资料”说完他不回头地走了。 刘欣呆呆地看着他出生并渡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矿山,他看到了竖井高大的井架,井架顶端巨大的卷扬轮正转动着,把看不见的大罐笼送入深深的井下;他看到一排排轨道电车从他父亲工作过的井口出入;他看到选煤楼下,一列火车正从一长排数不清的煤斗下缓缓开出;他看到了电影院和球场,在那里他渡过了童年最美好的时光;他看到了矿工澡堂高大的建筑,只有在煤矿才有这样大的澡堂,在那宽大澡池被煤粉染黑的水中,他居然学会了游泳!是的,在这远离大海和大河的地方,他是在那儿学会的游泳!他的目光移向远方,看到了高大的矸石山,那是上百年来从采出的煤中捡出的黑石堆成的山,看上去比周围的山都高大,矸石中的硫磺因雨水而发热,正冒出一阵阵青烟……这里的一切都被岁月罩上一层煤粉,整个矿山呈黑灰色,这是刘欣童年的颜色,这是他生命的颜色。他闭上双眼,听着下面矿山发出的声音,时光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 啊,爸爸的矿山,我的矿山…… 这是离矿山不远的一个山谷,白天可以看到矿山的烟雾和蒸汽从山后升起,夜里可以看到矿山灿烂的灯火在天空中映出的光晕,矿山的汽笛声也清晰可闻。现在,刘欣*李民生和阿古力站在山谷的中央,看到这里很荒凉,远处山脚下有一个牧人赶着一群瘦山羊慢慢走过。这个山谷下面,就是刘欣要做地下汽化煤开采试验的那片孤立的小煤层,这是李明生和地质处的工程师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地质处资料室那堆积如山的地质资料中找到的。 “这里离主采区较远,所以地质资料不太详细。”李民生说。 “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从现有资料上看,实验煤层距大煤层至少有二百米,还是可以的。我们要开始干了!”刘欣兴奋地说。 “你不是搞煤矿地质专业的,对这方面的实际情况了解更少,我劝你还是慎重一些。再考虑考虑吧!” “不是什么考虑,现在实验根本不能开始!”阿古力说,“我也看过资料,太粗了!勘探钻孔间距太大,还都是六十年代初搞的。应该重新进行勘探,必须确切证明这片煤层是孤立的,实验才能开始。我和李工搞了一个勘探方案。” “按这个方案完成勘探需要多长时间?还要追加多少投资?” 李民生说:“按地质处现有的力量,时间至少一个月;投资没细算过,估计……怎么也得二百万左右吧。” “我们既没时间也没钱干这事儿。” “那就向部里请示!”阿古力说。 “部里?部里早就有一帮混蛋想搞掉这个项目了!上面急于看到结果,我再回去要求延长时间和追加预算,岂不是自投罗网!直觉告诉我不会有太大问题的,就算我们冒个小险吧。” “直觉?冒险?!把这两个东西用到这件事上?!刘博士,你知道这是在什么上面动火吗?这还是小险?!” “我已经决定了!”刘欣断然地把手一劈,独自向前走去。 “李工,你怎么不制止这个疯子?我们可是达成过一致看法的!”阿古力对李民生质问道。 “我只做自己该做的。”李民生冷冷地说。 山谷里有三百多人在工作,他们中除了物理学家、化学家、地质学家和采矿工程师外,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专业人员:有阿古力率领的一支十多人的煤层灭火队,还有来自仁丘油田的两个完整的石油钻井班,以及几名负责建立地下防火帷幕的水工建筑工程师和工人。这个工地上,除了几台高大的钻机和成堆的钻杆外,还可以看到成堆的袋装水泥和搅拌机,高压泥浆泵轰鸣着将水泥浆注入地层中,还有成排的高压水泵和空气泵,以及蛛丝般错综复杂的各色管道…… 工程已进行了两个月,他们已在地下建立了一圈总长两千多米的灌桨帷幕,把这片小煤层围了起来。这本是一项水电工程中的技术,用于大坝基础的防渗,刘欣想到用它建立地下的防火墙,高压注入的水泥浆在地层中凝固,形成一道地火难以穿透的严密屏障。在防火帷幕包围的区域中,钻机打出了近百个深孔,每个都直达煤层。每个孔口都连接着一根管道,这根管道又分成三根支管,连接到不同的高压泵上,可分别向煤层中注入水、水蒸气和压缩空气。 最后的一项工作是放“地老鼠”,这是人们对燃烧场传感器的称呼。这种由刘欣设计的神奇玩艺儿并不象老鼠,倒很象一颗小炮弹。它有二十厘米长,头部有钻头,尾部有驱动轮,当“地老鼠”被放进钻孔中时,它能凭借钻头和驱动轮在地层中钻进移动上百米,自动移到指定位置,它们都能在高温高压下工作,在煤层被点燃后,它们用可穿透地层的次声波通讯把所在位置的各种参数传给主控计算机。现在,他们已在这片煤层中放入了上千个“地老鼠”,其中有一半放置在防火帷幕之外,以监测可能透过帷幕的地火。 在一间宽大的帐蓬中,刘欣站在一面投影屏幕前,屏幕上显示出防火帷幕圈,计算机根据收到的信号用闪烁光点标出了所有“地老鼠”的位置,它们密密地分布着,整个屏幕看上去象一幅天文星图。 一切都已就绪,两根粗大的点火电极被从帷幕圈中央的一个钻孔中地放下去,电极的电线直接通到刘欣所在的大帐蓬中,接到一个有红色大按钮的开关上。这时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各就各位,兴奋地等待着。 “你最好再考虑一下,刘博士,你干的事太可怕了,你不知道地火的历害!”阿古力对刘欣说。 “好了阿古力,从你到我这儿来的第一天,就到处散布恐慌情绪,还告我的状,一直告到煤炭部,但公平地说你在这个工程中是做了很大贡献的,没有你这一年的工作,我不敢贸然试验。” “刘博士,别把地下的魔鬼放出来!” “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放弃?”刘欣笑着摇摇头,然后转向站在旁边的李民生。 李民生说:“根据你的吩咐,我们第六遍检查了所有的地质资料,没有问题。昨天晚上我们还在某些敏感处又加了一层帷幕。”他指了指屏幕上帷幕圈外的几个小线段。 刘欣走到点火电极的开关前,当把手指放到红色按钮上时,他停了一下,闭起了双眼象在祈祷,他嘴动了动,只有离他最近的李民生听清了他说的两个字。 “爸爸……” 红色按钮按下了,没有任何声音和闪光,山谷还是原来的山谷,但在地下深处,在上万伏的电压下,点火电极在煤层中迸发出雪亮的高温电弧。投影屏幕上,放置点火电极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小红点,红点很快扩大,象滴在宣纸上的一滴红墨水。刘欣动了一下鼠标,屏幕上换了一个画面,显示出计算机根据“地老鼠”发回的信息生成的燃烧场模型,那是一个洋葱状的不断扩大的球体,洋葱的每一层代表一个等温层。高压空气泵在轰鸣,助燃空气从多个钻孔汹涌地注入煤层,燃烧场象一个被吹起的气球一样扩大着……一小时后,控制计算机启动了高压水泵,屏幕上的燃烧场象被整剌破了的气球一样,形状变得扭曲复杂起来,但体积并没有缩小。 刘欣走出了帐蓬,外面太阳已落下山,各种机器的轰鸣声在黑下来山谷中回荡。三百多人都聚集在外面,他们围着一个直立的喷口,那喷口有一个油桶粗。人们为刘欣让开一条路,他走上了喷口下的小平台。平台上已有两个工人,其中一人看到刘欣到来,便开始旋动喷口的开关轮,另一位用打火机点燃了一个火把,把它递给刘欣。随着开关轮的旋动,喷口中响起了一阵气流的嘶鸣声,这嘶鸣声急剧增大,象一个喉咙嘶哑的巨人在山谷中怒吼。在四周,三百张紧张期待的脸在火把的光亮中时隐时现。刘欣又闭上双眼,再次默念了那两个字: “爸爸……” 然后他把火把伸向喷口,点燃了人类第一口燃烧汽化煤井。 轰的一声,一根巨大的火柱腾空而起,猛窜至十几米高。那火柱紧接喷口的底部呈透明的纯蓝色,向上很快变成剌眼的黄色,再向上渐渐变红,它在半空中发出低沉强劲的呼声,离得最远的人都能感觉到它汹涌的热力;周围的群山被它的光芒照得通亮,远远望去,黄土高原上出现了一盏灿烂的天灯! 人群中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他是局长,他握住刘欣的手说:“接受我这个思想僵化的落伍者的祝贺吧,你搞成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尽快把它灭掉。” “您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它不能灭掉,我要让它一直燃着,让全国和全世界都看看!” “全国和全世界已经看到了,”局长指了指身后蜂涌而上的电视记者,“但你要知道,试验煤层和周围大煤层的最近距离不到二百米。” “可在这些危险的位置,我们连打了三道防火帷幕,还有好几台高速钻机随时处于待命状态,绝对没有问题的!” “我不知道,只是很担心。你们是部里的工程,我无权干涉,但任何一项新技术,不管看上去多成功,都有潜在的危险,这几十年中在煤炭行业这种危险我见了不少,这可能是我思想僵化的原因吧,我真的很担心……不过,”局长再次把手伸给了刘欣,“我还是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了煤炭工业的希望,”他又凝望了火柱一会儿,“你父亲会很高兴的!” 以后的两天,又点燃了两个喷口,使火柱达到了三根。这时,试验煤层的产气量按标准供气压力计算已达每小时五十万立方米,相当于上百台大型煤气发生炉。 对地下煤层燃烧场的调节全部由计算机完成,燃烧场的面积严格控制在帷幕圈总面积的三分之二,且界限稳定。应矿方的要求,多次做了燃烧场控制试验,刘欣在计算机上用鼠标画一个圈圈住燃烧场,然后按住鼠标把这个圈缩小,随着外面高压泵轰鸣声的改变,在一个小时内,实际燃烧场的面积退到缩小的圈内。同时,在距离大煤层较近的危险方向上,又增加了两道长二百多米的防火帷幕。 刘欣没有太多的事可做,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接受记者采访和对外联络上。国内外的许多大公司蜂拥而至,对这个项目提出了庞大的投资和合作意向,其中包括象杜邦和埃克森这样的巨头。 第三天,一个煤层灭火队员找到刘欣,说他们队长要累跨了。这两天阿力克带领灭火队发疯似地一遍遍地搞地下灭火演买习;他还自做主张,租用国家遥感中心的一颗卫星监视这一地区的地表温度;他自己已连着三夜没睡觉,晚上在帷幕圈外面远远近近地转,一转就是一夜。 刘欣找到阿力克,看到这个强壮的汉子消瘦了许多,双眼红红的,“我睡不着,”他说,“一合眼就做恶梦,看到大地上到处喷着这样的火柱子,象一个火的森林……” 刘欣说:“租用遥感卫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虽然我觉得没必要,但既然已做了,我尊重你的决定。阿力克,我以后还是很需要你的,虽然我觉得你的煤层灭火队不会有太多的事可做,但再安全的地方也是需要消防队的。你太累了,先回北京去休息几天吧。” “我现在离开?!你疯了!” “你在地火上面长大,对它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现在,我们还控制不了新疆煤矿地火那么大的燃烧场,但我们很快就能做到的!我打算在新疆建立第一个投入商业化运营的汽化煤田,到时候,那里的地火将在我们的控制中,你家乡的土地将布满美丽的葡萄园。” “刘博士,我很敬重你,这也是我跟你干的原因,但你总是高估自己。对于地火,你还只是孩子呢!”阿力克苦笑着,摇着头走了。 灾难是在第五天降临的。当时天刚亮,刘欣被推醒,看到面前站着阿力克,他气喘吁吁,双眼发直,象得了热病,裤腿都被露水打湿了。他把一张激光打印机打出的照片举到刘欣眼前,举得那么近,快挡住他的双眼了。那是一幅卫星发回的红外假彩色温度遥感照片,象一幅色彩斑澜的抽象画,刘欣看不懂,迷惑地望着他。“走!”阿力克大吼一声,拉着刘欣的手冲出帐蓬。刘欣跟着他向山谷北面的一座山上攀去,一路上,刘欣越来越迷惑。首先,这是最安全的一个方向,在这个方向上,试验煤层距大煤层有上千米远;其次,阿力克现在领他走得也太远了,他们已接近山顶,帷幕圈远远落在下面,在这儿能出什么事呢。到达山顶后,刘欣喘息着正要质问,却见阿力克把手指向山另一边更远的地方,刘欣放心地笑了,笑阿力克的神经过敏。向阿力克所指的方向望去,矿山尽收眼底,在矿山和这座山之间,有一段平缓的山坡,在山坡的低处有一块绿色的草地,阿力克指的就是那块草地。放眼望去,矿山和草地象每天一样平静,但顺着阿力克手指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后,刘欣终于发现了草地有些异样:在草地上出现了一个圆,圆内的绿色比周围略深一些,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刘欣的心猛然抽紧了,他和阿力克向山下跑去,向草地上那个暗绿色的圆跑去。 跑到那里后,刘欣跪到草地上看圆内的草,并把它们同圆外的相比较,发现这些草已焉软,并倒伏在地,象被热水泼过一样。刘欣把手按到草地上,明显地感觉到了来自地下的热力,在圆区域的中心,有一缕蒸气在刚刚出现的阳光中升起…… 经过一上午的紧急钻探,又施放了上千个“地老鼠”,刘欣终于确定了一个恶梦般的事实:大煤层着火了。燃烧的范围一时还无法确定,因为“地老鼠”在地下的行进速度只有每小时十几米,但大煤层比试验煤层深得多,它的燃烧热量已透至地表,说明已燃烧了相当长的时间,火场已很大了。 事情有些奇怪,在燃烧的大煤层和试验煤层之间的一千米土壤和岩石带完好无损,地火是在这上千米隔离带的两边烧起来的,以至于有人提出大煤层的火同试验煤层没有什么关系。但这只是个安慰,连提出这个意见的人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个说法。随着勘探的深入,事情终于在深夜搞清楚了。 从试验煤层中伸出了八条狭窄的煤带,这些煤带最窄处只有半米,很难察觉。其中五条煤带被防火帷幕截断,而有三条煤带呈向下的走向,刚刚爬过了帷幕的底部。这三条“煤蛇”中的两条中途中断了,但有一条一直通向千米外的大煤层。这些煤带实际是被煤填充的地层裂缝,这些裂缝都与地表相通,为燃烧提供了良好的供氧,于是,那条煤带成了连接试验煤层和大煤层的一根***。 这三条煤带都没有在李民生提供的地质资料上标明。事实上,这种狭长的煤带在煤矿地质上是极其罕见的,大自然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我没有办法,孩子得了尿毒症,要不停地做透析,这个工种项目的酬金对我太重要了!所以我没有尽全力阻止你……”李民生脸色苍白,回避着刘欣的目光。 现在,他们和阿古力三人站在隔开两片地火的那座山峰上,这又是一个早晨,矿山和山峰之间的草地已全部变成了深绿色,而昨天他们看到的那个圆形区域现在已成了焦黄色!蒸气在山下迷漫,矿山已看不清楚了。 阿古力对刘欣说:“我在新疆的煤矿灭火队和大批设备已乘专机到达太原,很快就到这里了。全国其它地区的力量也在向这儿集中。从现在的情况看,火势很凶,蔓延飞快!” 刘欣默默地看着阿古力,好大一会才低声问:“还有救吗?” 阿古力轻轻地摇摇头。 “你就告诉,还有多大的希望?如果封堵供氧通道,或注水灭火……” 阿古力又摇摇头,“我有生以来一直在干那事,可地火还是烧毁了我的家乡。我说过,在地火面前,你只是个孩子。你不知道地火是什么,在那深深的地下,它比毒蛇更光滑,比幽灵更莫测,它想去哪儿,凡人是拦不住的。这里地下巨量的优质无烟煤,是这魔鬼渴望了上亿年的东西,现在你把它放出来了,它将拥有无穷的能量和力量,这里的地火将比新疆的大百倍!” 刘欣抓住这个维吾尔汉子的双肩绝望地摇晃着:“告诉我还有多大希望?!求求你说真话!” “百分之零。”阿古力轻轻地说。“刘博士,你此生很难赎清自己的罪了。” 在局大楼里召开了紧急会议,与会的除了矿务局主要领导和五个矿的矿长外,还有包括市长在内的市政府的一群忧心重重的官员。会上首先成立了危急指挥中心,中心总指挥由局长担任,刘欣和李民生都是领导小组的成员。 “我和李工将尽自己最大努力做好工作,但还是请大家明白,我们现在都是罪犯。”刘欣说,李民生在一边低头坐着,一言不发。 “现在还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只干,别多想。”局长看着刘欣说,“知道最后这五个字是谁说的吗?你父亲。那时我是他队里的技术员,有一次为了达到当班的产量指标,我不顾他的警告,擅自扩大了采掘范围,结果造成工作面大量进水,队里二十几个人被水困在巷道的一角。当时大家的头灯都灭了,也不敢用打火机,一怕瓦斯,二怕消耗氧气,因为水已把这里全封死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父亲这时告诉我,他记得上面是另一条巷道,顶板好象不太厚。然后我就听到他用镐挖项板,我们几个也都摸到镐跟着他在黑暗中挖了起来。氧气越来越少,开始感到胸闷头晕,还有那黑暗,那是地面上的人见不到的绝对的黑暗,只有镐头撞击顶板的火星在闪动。当时对我来说,活着真是一种折磨,是你父亲支撑着我,他在黑暗中反复对我说那五个字:只干,别多想。不知挖了多长时间,当我就要在窒息中昏迷时,顶板挖塌了一个洞,上面巷道防爆灯的光亮透射进来……后来你父亲告诉我,他根本不知道顶板有多厚,但那时人只能是:只干,别多想。这么多年,这五个字在我脑子中越刻越深,现在我替你父亲把它传给你了。” 会上,从全国各地紧急赶到的专家们很快制定了灭火方案。可供选择的手段不多,只有三个:一,隔绝地下火场的氧气;二。用灌浆帷幕切断火路;三。通过向地下火场大量注水灭火。这三个行动同时进行,但第一个方法早就证明难以奏效,因为通向地下的供氧通道极难定位,就是找到了,也很难堵死;第二个方法只对浅煤层火场有效,且速度太慢,赶不上地下火势的迅速蔓延;最有希望的是第三个灭火方法了。 消息仍然被封锁,灭火工作在悄悄进行。从仁丘油田紧急调来的大功率钻机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穿过煤城的公路,军队在进入矿山,天空出现了盘旋的直升机……一种不安的情绪笼罩着矿山,各种谣言开始象野火一样蔓延。 大型钻机在地下火场的火头上一字排开,钻孔完成后,上百台高压水泵开始向冒出青烟和热浪的井孔中注水。注水量是巨大的,以至矿山和城市生活区全部断水,这使得社会的不安和骚动进一步加剧。但注水结果令人鼓舞,在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红色火场的前锋面出现了一个个以钻孔为中心的暗色圆圈,标志着注水在急剧降低火场温度。如果这一排圆圈连接起来,就有希望截断火势的蔓延。 但这使人稍稍安慰的局势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高大的钻塔旁边,来自油田的钻井队长找到了刘欣。 “刘博士,有三分之二的井位不能再钻了!”他在钻机和高压泵的轰鸣声中大喊。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现在必须在火场上大量增加注水孔!” “不行!那些井位的井压都在急剧增大,再钻下去要井喷的!” “你胡说!这儿不是油田,地下没有高压油气层,怎么会井喷?!” “你懂什么?!我要停钻撤人了!” 刘欣愤怒地抓住队长满是油污的衣领,“不行!我命令你钻下去!!不会有井喷的!听到了吗?不会!!” 话音未落,钻塔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响,两人转头望去,只见沉重的钻孔封瓦成两半飞了出来,一股黄黑色的浊流嘶鸣着从井口喷出,浊流中,折断的钻杆七零八落地飞出。在人们的惊叫声中,那股浊流的色调渐渐变浅,这是由于其中泥沙含量减少的缘故。后来它变成了雪白色,人们明白了这是注入地下的水被地火加热后变成的高压蒸气!刘欣看到了司钻的尸体,被挂在钻塔高高的顶端,在白色的蒸气冲击下疯狂地摇晃,时隐时现。而钻台上的另外三个工人已不见踪影! 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那条白色的巨龙的头部脱离了同地面的接触,渐渐升起,最后白色蒸气全部升到了钻塔以上,仿佛横空出世的一个白发魔鬼,而这魔鬼同地面的井口之间,除了破损的井架之外竟空无一物!只能听到那可怕的啸声,以至于几个年轻工人以为井喷停了,犹豫地向钻台迈步,但刘欣死死白抓住了他们中的两个,高喊: “不要命了!过热蒸汽!!” 在场的工程师们很快明白了眼前这奇景的含义,但让其他人理解并不容易。同人们的常识相反,水蒸汽是看不到的,人们看到的白色只是水蒸汽在空气中冷凝后结成的微小水珠。而水在高温高压下会形成可怕的过热蒸汽,其温度高达四百至五百度!它不会很快冷凝,所以现在只能在钻塔上方才能看到它显形。这样的蒸汽平常只在火力发电厂的高压汽轮机中存在,它一旦从高压输汽管中喷出(这样的事故不止一次发生),可以在短时间内穿透一堵砖墙!人们惊恐地看到,刚才潮湿的井架在无形的过热蒸汽中很快被烤干了,几根悬在空中的粗橡胶管象腊做的一样被熔化!这魔鬼蒸汽冲击井架,发出让人头皮发炸的巨响…… 地下注水已不可能了,即使可能,注入地下火场中的水的助燃作用已大于灭火作用。 危急指挥部的全体成员来到距地火前沿最近的三矿四号井井口前。 “火场已逼近这个矿的采掘区,”阿古力说,“如果火头到达采掘区,矿井巷道将成为地火强有力的供氧通道,那时地火火势将猛增许多倍……情况就是这样。”他打住了话头,不安地望着局长和三矿的矿长,他知道采煤人最忌讳的是什么。 “现在井下情况怎么样?”局长不动声色地问。 “八个井的采煤和掘进工作都在正常进行,这主要是为了安定着想。”矿长回答。 “全部停产,井下人员立即撤出,然后,”局长停了下来,沉默了两三秒钟。 人们觉得这两三秒很长很大。 “封井。”局长终于说出了那两个最让采煤人心碎的字。 “不!不行!!”李民生失声叫道,然后才发现自己还没想好理由,“封井……封井……社会马上就会乱起来,还有……” “好了。”局长轻轻挥了一下手,他的目光说出了一切:我知道你的感觉,我也一样,大家都一样。 李民生抱头蹲到地上,他的双肩在颤抖,但哭不出声来。矿山的领导者和工程师们面对井口默默地站着,宽阔的井口象一支巨大的眼睛看着他们,就象二十多年前看着童年的刘欣一样。 他们在为这座百年老矿致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局总工程师低声打破沉默,“井下的设备,看看能弄出多少就弄出多少。” “那么,”矿长说,“组织爆破队吧。” 局长点点头,“时间很紧,你们先干,我同时向部里请示。” 局党委书记说:“不能用工兵吗?用矿工组成的爆破队……怕要出问题。” “考虑过,”矿长说:“但现在到达的工兵只有一个排,即使干一个井人力也远远不够,再说他们也不熟悉井下爆破作业。” …… 距火场最近的四号井最先停产,当井下矿工一批批乘电轨车上到井口时,发现上百人的爆破队正在围在一堆钻杆旁边等待着什么。人们围上去打听,但爆破队的矿工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们只是接到命令带着钻孔设备集合。突然,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一个方向,一个车队正在朝井口开来,第一辆卡车上坐满了持枪的武警士兵,跳下车来为后面的卡车围出了一块停车场。后面有十一辆卡车,它们停下后,蓬布很快被掀开,露出了上面整齐地码放的黄色木箱,矿工们惊呆了,他们知道那是什么。 整整十卡车,是每箱二十四公斤装的硝酸铵二号矿井炸药,总重约有五十吨。最后一辆较小的卡车上有几捆用于绑药条的竹条,还堆着一大堆黑色塑料袋,矿工们知道那里面装的是电雷管。 刘欣和李民生刚从一辆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就看到刚任命的爆破队队长,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壮汉,手里拿着一卷图纸迎面走来。 “李工,这是让我们干什么?”队长问,同时展开图纸。 李民生指点着图纸,手微微发抖,“三条爆破带,每条长35米,具体位置在下面那张图上。爆孔分150毫米和75毫米两种,装药量分别是每米28公斤和每米14公斤,爆孔密度……” “我问你要我们干什么?!” 在队长那喷火的双眼的逼视下,李民生无声地低下头。 “弟兄们,他们要炸毁主巷道!”队长转身冲人群高喊。矿工人群中一阵骚动,接着如一堵墙一样围逼上来,武警士兵组成半圆形阻止人群靠近卡车,但在那势不可挡在黑色人海的挤压下,警戒线弯曲变形,很快就要被冲破了。这一切都是在阴沉的无声中发生,只听到脚步的磨擦声和拉枪栓的声响。在最后关头,人群停止了涌动,矿工们看到局长和矿长出现在一辆卡车的踏板上。 “我十五岁就在这口井干了,你们要毁了它?!”一个老矿工高喊,他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在厚厚的煤灰下也很清晰。 “炸了井,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为什么炸井?!” “现在矿上的日子已经很难了,你们还折腾什么?!” …… 人群炸开了,愤怒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在那落满煤灰的黑脸的海洋中,白色的牙齿十分醒目。局长冷静地等待着,人群在愤怒的声浪中又骚动起来,在即将再次失去控制时,他才开始说话。 “大家往那儿看,”他手向井口旁边的一个小山丘指去。他的声音不高,但却使愤怒的声浪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人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座小山丘顶上立着一根黑色的煤柱子,有两米多高,粗细不一。有一圈落满煤尘的石栏杆圈着那根煤柱。 “大家都管那东西叫老炭柱,但你们知道吗,它立起来的时候并不是一根柱子,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煤块。那是一百多年前,清朝的张之洞总督在建矿典礼时立起的。它是让这百多年的风风雨雨蚀成一根柱子了。这百多年,我们这个矿山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多少大灾大难,谁还能记得清呢?这时间不短啊同志们,四五辈人啊!这么长时间,我们总该记下些什么,总该学会些什么。如果实在什么也记不下,什么也学不会,总该记下和学会一样东西,那就是——” 局长对着黑色的人海挥起双手。 “天,塌不下来!” 人群在空气中凝固了,似乎连呼吸都已停止。 “中国的产业工人,中国的无产阶级,没有比我们的历史更长了,没有比我们经历的风雨和灾难更多了,煤矿工人的天塌了吗?没有!我们这么多人现在能站在这儿看那老炭柱,就是证明。我们的天塌不了!过去塌不了,将来也塌不了!!” “说到难,有什么稀罕啊同志们,我们煤矿工人什么时候容易过?从老祖宗辈算起,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容易日子啊!你们再搬着指头算算,中国的,世界的,工业有多少种,工人有多少种,哪种比我们更难?!没有,真的没有。难有什么稀罕?不难才怪,因为我们不但要顶起天,还要撑起地啊!怕难,我们早断子绝孙了!” “但社会和科学都在发展,很多有才能的人在为我们想办法,这办法现在想出来了,我们有希望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我们要走出黑暗的矿井,在太阳底下,在蓝天底下采煤了!煤矿工人,将成为最让人羡慕的工作!这希望刚刚出现,不信,就去看看南山沟那几根冲天的大火柱!但正是这个努力,引发了一场灾难,关于这个,我们会对大家有个详细的交代,现在大家只需明白,这可能是煤矿工人的最后一难了,这是为我们美好明天付出的代价,就让我们抱成一团过这一难吧。我还是那句话,多少辈人都过来了,天塌不下来!” 人群默默地散去后,刘欣对局长说:“你和我父亲,认识你们两人,我死而无憾。” “只干,别多想。”局长拍拍刘欣的肩膀,又在那里攥了一下。 四号井主巷道爆破工程开始一天后,刘欣和李民生并肩走在主巷道里,他们的脚步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们正在走过第一爆破带,昏暗的顶灯下,可以看到高高的巷道顶上密密地布满了爆孔,引爆电线如彩色的瀑布从上面泻下来,在地上堆成一堆。 李民生说:“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讨厌矿井,恨矿井,恨它吞掉了自己的青春。但现在才知道,我已同它溶为一体了,恨也罢,爱也罢,它就是我的青春了。” “我们不要太折磨自己了,”刘欣说,“我们毕竟干成了一些事,不算烈士,就算阵亡吧。” 他们沉默下来,同时意识到,他们谈到了死。 这时阿古力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李工,你看!”他指着巷道顶说。他指的是几根粗大的帆布管子,那是井下通风用管,现在它们瘪下来了。 “天啊,什么时候停的通风?!”李民生大惊失色。 “两个小时了。” 李民生用对讲机很快叫来了矿通风科科长和两名通风工程师。 “没法恢复通风了,李工,下面的通风设备:鼓风机,马达,防爆开头,甚至部分管路,都拆了呀!”通风科长说。 “你他妈的混蛋!谁让你们拆的,你他妈找死啊!”李民生一反常态,破口大骂起来。 “李工,这是怎么讲话嘛!谁让拆?封井前尽可能多地转移井下设备可是局里的意思,停产安排会你我都是参加了的!我们的人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拆上来的设备有上百万元,就落你这一顿臭骂?!再说井都封了,还通什么鸟风!” 李民生长叹一口气,直到现在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公布,因而出现了这样的协调问题。 “这有什么?”通风科的人走后刘欣问,“通风不该停吗?这样不是还可以减少向地下的氧气流量?” “刘博士,你真是个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一接触到实际,你就什么都不懂了,真象李工说的,你只会做梦!”阿古力说,煤层失火以来,他对刘欣一直没有客气过。 李民生解释:“这里的煤层是瓦斯高发区,通风一停,瓦斯在井下很快聚集,地火到达时可能引起大爆炸,其威力有可能把封住的井口炸开,至少可能炸出新的供氧通道。不行,必须再增加一条爆破带!” “可,李工,上面第二条爆破带才只干到一半,第三条还没开工,地火距南面的采区已很近了,把原计划的三条做完都怕来不及啊!” “我……”刘欣小心地说,“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哈,这可是,用你们的话怎么说,破天荒了!”阿古力冷笑着说,“刘博士还有拿不准的事儿?刘博士还有需问别人才能决定的事儿?” “我是说,现在这最深处的一条爆破带已做好,能不能先引爆这一条,这样一旦井下发生爆炸,至少还有一道屏障。” “要行早这么做了。”李民生说,“爆破规模很大,引爆后巷道里的有毒气体和粉尘长时间散不去,让后面的施工无法进行。” 地火的蔓延速度比预想的快,施工领导小级决定只打两条爆破带就引爆,尽快从井下撤出施工人员。天快黑时,大家正在离井口不远的生产楼中,围着一张图纸研究如何利用一条支巷最短距离引出起爆线,李民生突然说:“听!” 一声低沉的响声隐隐约约从地下传上来,象大地在打嗝。几秒钟后又一声。 “是瓦斯爆炸,地火已到采区了!”阿古力紧张地说。 “不是说还有一段距离吗?” 没人回答,刘欣的地老鼠探测器已用完,现有落后的探测手段很难十分准确在把握地火的位置和推进速度。 “快撤人!” 李民生拿起对讲机,但任凭他大喊,没有回答。 “我上井前看张队长干活时怕碰坏对讲机,把它和导线放一快儿了,下面几十台钻机同时干,声儿很大!”一个爆破队的矿工说。 李民生跳起来冲出生产楼,安全帽也没戴,叫了一辆电轨车,以最快速度向井下开去。当电轨车在井口消失前的一瞬间,追出来的刘欣看到李民生在向他招手,还在向他笑,他很长时间没笑过了。 地下又传来几声“打嗝”声,然后平静下来。 “刚才的一阵爆炸,能不能把井下的瓦斯消耗掉?”刘欣问身边的一名工程师,对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消耗?笑话,它只会把煤层中更多的瓦斯释放出来!” 一声冲天巨响,仿佛地球在脚下爆炸!井口淹没于一片红色火焰之中。气浪把刘欣高高抛起,世界在他眼中疯狂地旋转,同他一起飞落的是纷乱的石块和枕木,刘欣还看到了电轨车的一节车箱从井口的火焰中飞出来,象一个粒被吐出的果核。刘欣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碎石在他身边纷纷掉下,他觉得每一块碎石上都有血……刘欣又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巨响,那是井下炸药被引爆的声音。失去知觉前,他看到井口的火焰消失了,代之以滚滚的浓烟…… 一年以后 刘欣仿佛行走在地狱中。整个天空都是黑色的烟云,太阳是一个刚刚能看见的暗红色圆盘。由于尘粒摩擦产生的静电,烟云中不时出现幽幽的闪电,每次闪电出现时,地火之上的矿山就在青光中凸现出来,那图景一次次象用烙铁烙在他的脑海中。烟尘是从矿山的一个个井口中冒出的,每个井口都吐出一根烟柱,那烟柱的底部映着地火狰狞的暗红光,向上渐渐变成黑色,如天地间一条条扭动的怪蛇。 公路是滚烫的,沥青路面溶化了,每走一步几乎要撕下刘欣的鞋底。路上挤满了难民的人流和车辆,闷热的空气充满了硫磺味,还不时有雪花状的灰未从空中落下,每个人都戴着呼吸面罩,身上落满了白灰。道路拥护不堪,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维持秩序,一架直升机穿行在烟云中,在空中用高音喇叭劝告人们不要惊慌……疏散移民在冬天就开始了,本计划在一年时间完成,但现在地火势头突然变猛,只得紧急加快进程。一切都乱了,法院对刘欣的开庭一再推迟,以至于今天早上他所在的候审间一时没人看管了,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 公路以外的地面干燥开裂,裂纹又被厚厚的灰尘填满,脚踏上去扬起团团尘雾;一个小池塘,冒出滚滚蒸气,黑色的水面上浮满了鱼和青蛙的尸体;现在是盛夏,可见不到一点绿色,地面上的草全部枯黄了,埋在灰尘中;树也都是死的,有些还冒出青烟,已变成木炭的枝桠象怪手一样伸向昏暗的天空。所有的建筑都已人去楼空,有些从窗子中冒出浓烟;刘欣看到了老鼠,它们被地火的热力从穴中赶出,数量惊人,大群大群地涌过路面……随着刘欣向矿山深处走去,越来越感受到地火的热力,这热力从他的脚踝沿身体升腾上来。空气更加闷热污浊,即使戴上面罩也难以呼吸。地火的热量在地面上并不均匀,刘欣本能地避开灼热的地面,能走的路越来越少了。地火热力突出的区域,建筑燃起了大火,一片火海中不时响起建筑物倒埸的巨响……刘欣已走到了井区,他走过一个竖井,那竖井已变成了地火的烟道,高大的井架被烧得通红,热流冲击井架发出让人头皮发炸的尖啸声,滚滚热浪让他不得不远远绕行。选煤楼被浓烟吞没了,后面的煤山已燃烧了多日,成了发出红光和火苗的一块巨大的火炭…… 这里已看不到一个人了,刘欣的脚已烫起了皮,身上的汗已几乎流干,艰难的呼吸使他到了休克的边缘,但他的意识是清楚的,他用生命最后的能量向最后的目标走去。那个井口喷出的地火的红色光芒在招唤着他,他到了,他笑了。 刘欣转身朝井口对面的生产楼走去,还好,虽然从顶层的窗中冒出浓烟,但楼还没有着火。他走进开着的楼门,向旁边拐入一间宽大的班前更衣室。井口有地火从窗外照进来,使这里充满了朦胧的红光,一切都在地火的红光中跃动,包括那一排衣箱。刘欣沿着这排衣箱走去,仔细地辩认着上面的号码,很快他找到了要找的那个。关于这衣箱他想起了儿时的一件事:那时父亲刚调到这个采煤队当队长,这是最野的一个队,出名的难带。那些野小子们根本没把父亲放在眼里,本来吗,看他在班前会上那可怜样儿,怯生生地让把一个掉了的衣箱门钉上去,当然没人理他,小伙子们只顾在边上甩扑克说脏话,父亲只好说那你们给我找几个钉子我自己钉吧,有人扔给他几个钉子,父亲说再找个锤吧,这次真没人理他了。但接着,小伙子们突然哑雀无声,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用大姆指把那些钉子一根根轻松地按进木头中去!事情有了改变,小伙子们很快站成一排,敬畏地听着父亲的班前讲话……现在这箱子没锁,刘欣拉开后发现里面的衣物居然还在!他又笑了,心里想象着这二十多年用过父亲衣箱的那些矿工的模样。他把里面的衣服取出来,首先穿上厚厚的工作裤,再穿上同样厚的工作衣,这套衣服上涂满了厚厚的油泥的煤灰,发出一股浓烈的、刘欣并非不熟悉的汗味和油味,这味道使他真正镇静下来,并处于一种类似幸福的状态中。他接着穿上胶靴,然后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里面的矿灯拿出来,用袖子擦干灯上的灰,把它卡到帽沿上。他又找电池,但没有,只好另开了一个衣箱,有。他把那块笨重的矿灯电池用皮带系到腰间,突然想到电池还没充电,毕竟矿上完全停产一年了。但他记得灯房的位置,就在更衣室对面,他小时候不止一次在那儿看到灯房的女工们把冒着白烟的硫酸喷到电池上充电。但现在不行了,灯房庞罩在硫酸的黄烟之中。他庄重地戴上有矿灯的安全帽,走到一面布满灰尘的镜子面前,在那红光闪动的镜子中,他看到了父亲。 “爸爸,我替您下井了。”刘欣笑着说,转身走出楼,向喷着地火的井口大步走去。 后来有一名直升机驾驶员回忆说,他当时低空飞过二号井,在那一带做最后的巡视,好象看到井口有一个人影,那人影在井内地火的红光中呈一个黑色的剪影,他好象在向井下走去,一转眼,那井口又只有火光,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百二十年后 (一个初中生的日记) 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真难。 知道我上面的印象是怎么来的吗?今天我参观了煤炭博物馆。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事: 居然有固体的煤炭! 我们首先穿上了一身奇怪的衣服,那衣服有一个头盔,头盔上有一盏灯,那灯通过一根导线同挂在我们腰间的一个很重的长方形物体连着,我原以为那是一台电脑(也太大了些),谁想到那竟是这盏灯的电池!这么大的电池,能驱动一辆高速赛车的,却只用来点亮这盏小小的灯。我们还穿上了高高的雨靴,老师告诉我们,这是早期矿工的井下服装。有人问井下是什么意思,老师说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们上了一串行走在小铁轨上的铁车,有点象早期的火车,但小得多,上方有一根电线为车供电。车开动起来,很快钻进一个黑黑的洞口中。里面真黑,只有上方不时掠过一盏暗暗的小灯,我们头上的灯发出的光很弱,只能看清周围人的脸。风很大,在我们耳边呼啸,我们好象在向一个深渊坠下去。艾娜尖叫起来,讨厌,她就会这样叫。 “同学们,我们下井了!”老师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停了,我们由这条较为宽大的隧洞进入了它的一个分支,这条洞又窄又小,要不是戴着头盔,我的脑袋早就碰起好几个包了。我们头灯的光圈来回晃着,但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娜和几个女孩子又叫着说害怕。 过了一会儿,我们眼前的空间开阔了一些,这个空间有许多根柱子支撑着顶部。在对面,我又看到许多光点,也是我们头盔上的这种灯发出的,走近一看,发现那里有许多人在工作,他们有的人在用一种钻杆很长的钻机在洞壁上打孔,那钻机不知是用什么驱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炸。有的人在用铁锹把什么看不清楚的黑色东西铲到轨道车上和传送皮带上,不时有一阵尘埃扬起,把他们隐没于其中,许多头灯在尘埃中划出一道道光柱…… “同学们,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叫采煤工作面,你们看到的是早期矿工工作的景象。” 有几个矿工向我们这方向走来,我知道他们都是全息图像,没有让路,几个矿工的身体和我互相穿过,我把他们看得很清楚,对看到的很吃惊。 “老师,那时的中国煤矿全部雇用黑人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将真实地体验一下当时采煤工作面的空气,注意,只是体验,所以请大家从右衣袋中拿出呼吸面罩戴上。” 我们戴好面罩后,又听到老师的声音:“孩子们注意,这是真实的,不是全息影像!” 一片黑尘飘过来,我们的头灯了也散射出了道道光柱,我惊奇看着光柱中密密的尘粒在纷飞闪亮。这时艾娜又惊叫起来,象合唱的领唱,好几个女孩子也跟着她大叫起来,再后来,竟有男孩的声音加入进来!我扭头想笑他们,但看到他们的脸时自己也叫出声来,所有人也都成了黑人,只有呼吸面罩盖住的一小部分是白的。这时我又听到一声尖叫,立刻汗毛直立:这是老师在叫! “天啊,斯亚!你没戴面罩!!” 斯亚真没戴罩,他同那些全息矿工一样,成了最地道的黑人。“您在历史课上反复强调,学这门课的关键在于对过去时代的感觉,我想真正感觉一下。”他说着,黑脸上白牙一闪一闪的。 警报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不到一分钟,一辆水滴状微形悬浮车无声地停到我们中间,这种现代东西出现在这里真是煞风景。从车上下来两个医护人员,现在真正的煤尘已被完全吸收,只剩下全息的还飘浮在周围,所以医生在穿过“煤尘”时雪白的服装一尘不染。他们拉住斯亚往车里走。 “孩子,”一个医生盯着他说,“你的已肺受到很严重的损伤,至少要住院一个星期,我们会通知你家长的。” “等等!”斯亚叫道,手里抖动着那个精致的全隔绝内循环面罩,“一百多年前的矿工也戴这东西吗?” “不要费话,快去医院!你这孩子也太不象话了!”老师气急败坏地说。 “我和先辈是同样是人,为什么……” 斯亚没说完就被硬塞进车里,“这是博物馆第一次出这样的事故,您要对此事负责的!”一个医生上车前指着老师严肃地说,悬浮车同来时一样无声地开走了。 我们继续参观,沮丧染老师说:“井下的每一项工作都充满危险,且需消耗巨大的体力。随便举个例子:这些铁支柱,在这个工作面的开采工作完成后,都要回收,这项工作叫放顶。” 我们看到一个矿工用铁锤击打支架中部的一个铁销,使支架折为两段取下,然后把它扛走了。我和一个男孩试着搬已躺在地上的一个支架,才知道它重得要命。“放顶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因为在撤走支架的过程中,工作面顶板随时都会塌落……” 这时我们头顶发出不详的摩擦声,我抬起头来,在矿灯的光圈中看到头顶刚撤走支架的那部分岩石正在张开一个口子,我没来得及反应它们就塌了来,大块岩石的全息影像穿透了我的身体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尘埃腾起遮住了一切。 “这个井下事故叫做冒顶。”老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大家注意,伤人的岩石不只是来自上部……” 话音未落,我们旁边的一面岩壁竟垂直着向我们扑来,这一大面岩壁冲出相当的距离才化为一堆岩石砸下来,好象有一个巨大的手掌从地层中把它推出来一样。岩石的全息影像把我们埋没了,一声巨响后我们的头灯全灭了,在一片黑暗和女孩儿们的尖叫声中,我又听到老师的声音。 “这个井下事故叫瓦斯突出。瓦斯是一种气体,它被封闭在岩层中,有巨大的气压。刚才我们看到的景象,就是工作面的岩壁抵挡不住这种压力,被它推出的情景。” 所有人的头灯又亮了,大家长出一口气。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有时高亢,如万马奔腾,有时低沉,好象几个巨人在耳语。 “孩子们注意,洪水来了!” 正当我们迷惑之际,不远处的一个巷道口喷出了一道粗大汹涌的洪流,整个工作面很快淹没在水中。我们看着浑浊的水升到膝盖上,然后又没过了腰部,水面反射着头灯的光芒,在顶上的岩石上映出一片模糊的亮纹。水面上飘浮着被煤粉染黑的枕木,还有矿工的安全帽和饭盒……当水到达我的下巴时,我本能地长吸一口气,然后我全部没在水中了,只能看到自己头灯的光柱照出的一片混沌的昏黄,和下方不时升上的一串水泡。 “井下的洪水有多种来源,可能是地下水,也可能是矿井打通了地面的水源,但它比地面洪水对人生命的威胁大得多。”老师的声音在水下响着。 水的全息影像在瞬间消失了,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样。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象一个肚子鼓鼓的大铁蛤蟆,很大很重,我指给老师看。 “那是防爆开关,因为井下的瓦斯是可燃气体,防爆开关可避免一般开关产生的电火花。这关系到我们就要看到的最可怕的井下危险……” 又一声巨响,但同前两次不一样,似乎是从我们体内发出,冲破我们的耳膜来到外面,来自四方的强大的冲击压缩着我的每一个细胞,在一股灼人的热浪中,我们都淹没于一片红色的光晕里,这光晕是周围的空气发出的,充满了井下的每一寸空间。红光迅速消失,一切都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很少有人真正看到瓦斯爆炸,因为这时井下的人很难生还。”老师的声音象幽灵般在黑暗中回荡。 “过去的人来这样可怕地方,到底为了什么?”艾娜问。 “为了它。”老师举起一块黑石头,在我们头灯的光柱中,它的无数小平面闪闪发光。就这样,我第一次看到了固体的煤炭。 “孩子们,我们刚才看到的是二十世纪中页的煤矿,后来,出现了一些新的机械和技术,比如液压支架和切割煤层的大型机器等,这些设备在那个世纪的后二十年进入矿井,使井下的工作条件有了一些改善,但煤矿仍是一个工作环境恶劣充满危险的地方,直到……” 以后的事情就索然无味了,老师给我们讲汽化煤的历史,说这项技术是在八十年前全面投入应用的,那时,世界石油即将告謦,各大国为争夺仅有的油田陈兵中东,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是汽化煤技术拯救了世界……这我们都知道,没意思。 我们接着参观现代煤矿,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我们每天看到的从地下接出并通向远方的许多大管子,不过这次我倒是第一次进入了那座中控大楼,看到了燃烧场的全息图,真大,还看了看监测地下燃烧场的中微子传感器和引力波雷达,还有激光钻机……也没意思。 老师在回顾这座煤矿的历史时,说一百多年前这里被失控的地火烧毁过,那火烧了十八年才扑灭,那段时期,我们这座美丽的城市草木生烟,日月无光,人民流离失所。失火的原因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一次地下武器试验造成的,也有人说与当时的绿色和平组织有关。 我们不必留恋所谓过去的好时光,那个时候生活充满艰难危险和迷惘;我们也不必为今天的时代过分沮丧,因为今天,也总有一天会被人们称做是——过去的好时光。 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难。 1999.6.29于娘子关 鲸歌 刘慈欣 沃纳大叔站在船头,望着大西洋平静的海面沉思着。他很少沉思,总是不用思考就知道怎样做,并不用思考就去做,现在看来事情确实变难了。 沃纳大叔完全不是媒体所描述的那种恶魔形象,而是一副圣诞老人的样子。除了那双犀利的眼晴外,他那圆胖的脸上总是露着甜密而豪爽的笑容。他从不亲自带武器,只是上衣口袋中装着一把精致的小刀,他用它既削水果又杀人,干这两件事时,他的脸上都露着种笑容。 沃纳大叔的这艘三千吨的豪华游艇上,除了他的八十名手下和两个皮肤黝黑的南美女郎外,还有二十五吨的高纯度***,这是他在南美丛林中的提炼厂两年的产品。两个月前,哥伦比亚政府军包围了提炼厂,为了抢出这批货,他的弟弟和另外三十多个手下在枪战中身亡。他急需这批货换回的钱,他要再建一个提炼厂,这次可能建在波利维亚,甚至亚洲金三角,以使自己苦心经营了一生的毒品帝国维持下去。但直到现在,已在海上漂泊了一个多月,货一克都没能运进美国大陆。从海关进入根本不可能,自从中微子探测器发明以来,毒品是绝对藏不住的。一年前他们曾把***铸在每块十几吨重的进口钢坯的中心,还是被轻而易举地查出来。后来,沃纳大叔想了一个很绝妙的办法:用一架轻型飞机,通常是便宜的赛斯纳型,载着大约五十公斤的货从迈阿密飞入,一过海岸,飞行员就身上绑着货跳伞。这样虽然损失了一架小飞机,但那五十公斤货还是有很大赚头。这曾经是一个似乎战无不胜的办法,但后来美国人建起了由卫星和地面雷达构成的庞大的空中监视系统,这系统甚至能发现并跟踪跳伞的飞行员,以至于大叔的那些英勇的小伙子们还没着地就发现警察在地面上等着他们。后来大叔又试着用小艇运货上岸,结果更糟:海岸警卫队的快艇全部装备着中微子探测器,只要从三千米之内对小艇扫描,就能发现它上面的毒品。沃纳大叔甚至想到了用微型潜艇,但美国人完善了冷战时期的水下监测网,潜艇在距海岸很远就被发现。 现在,沃纳大叔束手无策了,他恨科学家,是他们造成了这一切。但从另一方面想,科学家也同样能帮助自己。于是,他让在美国读书的小儿子做这方面的努力,告诉他不要舍不得钱。今天上午,小沃纳从另一艘船上了游艇,告诉父亲他找到了要找的人,“他是个天才,爸爸,是我在加州理工认识的。” 沃纳的鼻子轻蔑地动了动,“哼,天才?你在加州理工已浪费了三年时间,并没有成为天才,天才真那么好找吗?” “可他真是天才,爸爸!” 沃纳转身坐在游艇前甲板的一张躺椅上,掏出那把精致的小刀削着一个波萝。那两个南美女郎走过来在他肉乎乎的肩膀上按摩着。小沃纳领来的人一直远远站在船舷边看大海,这时走过来。他看上去惊人的瘦,脖子是一根细棍,细得很难让人相信能支撑得住他那大得不成比例的头,这使他看起来多少有些异类的感觉。 “戴维。霍普金斯博士,海洋生物学家。”小沃纳介绍说。 “听说您能帮我们的忙,先生。”沃纳脸上带着他那圣诞老人的笑说。 “是的,我能帮您把货运上海岸。”霍普金斯脸上无表情地说。 “用什么?”沃纳懒洋洋地问。 “鲸。”普霍金斯简短地回答。这时小沃纳挥了一下手,他的两个人抬来一件奇怪的东西。这是一个透明的小舱体,用类似透明塑料的某种材料做成,呈流线形,高一米,长两米,舱体的空间同小汽车里差不多大,里面有两个座位,座位前有带着一个微型屏幕的简单仪表盘,座位后面还有一定的空间,显然是为了放货用的。 “这个舱体能装两个人和约一吨的货。”霍普金斯说。 “那么这玩艺如何在水下走五百公路到达迈阿密海岸呢?” “鲸把它含在嘴里。” 沃纳狂笑起来,他那由细尖变粗放的笑用来表达几乎所有的感情:高兴、愤怒、怀疑、绝望、恐惧、悲哀……每次的大笑都一样,代表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妙极了孩子,那么我得付给那头鲸鱼多少钱,它才能按我们说的方向游到我们要去的地点呢?” “鲸不是鱼,它是海洋哺孔动物。您只需把钱付给我,我已在那头鲸的大脑中安放了生物电极,在它的大脑中还有一台计算机接收外部信号,并把它翻译成鲸的脑电波信号,这样在外部可以控制鲸的一切活动,就用这个装置。”霍普金斯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电视遥控器模样的东西。 沃纳更剧烈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这孩子一定看过《木偶奇遇记》,哈哈……啊……哈哈……”他笑得弯下了腰,喘不过气来,手里的波萝掉在地上。“……哈哈……那个木偶,哦,皮诺曹,同一个老头儿让一头大鱼吃到肚子里……哈哈……” “爸爸,您听他说下去,他的办法真能行!”小沃纳请求道。 “……啊哈哈哈……皮诺曹和那个老头儿在鱼肚子里过了很长时间,他们还在那里面……哈哈哈哈……在那里面点蜡烛……哈哈哈哈……” 沃纳突然止住了笑,他的狂笑消失之快,就象电灯关掉电源那样,可圣诞老人的微笑还留着。他问身后的一个女郎:“皮诺曹说谎后,怎么来着?” “鼻子变了长了。”女郎回答说。 沃纳站起来,一手拿着削波萝的小刀,一手托起霍普金斯的下巴,研究着他的鼻子,后者平静地看着他。“你们看他的鼻子在变长吗?”他微笑着问女郎们。 “在变长大叔!”她们中的一个娇滴滴地说,显然看别人的沃纳大叔手下倒霉是她们的一种乐趣。 “那我们帮帮他。”沃纳说着,他的儿子来不及阻拦,那把锋利的小刀就把霍普金斯的鼻子尖切下一块。血流了出来,但霍普金斯仍是那么平静,沃纳放开他的下巴后他仍垂手站在那儿任血向下流,仿佛鼻子不是长在他脑袋上。 “把这个天才放到这玩艺里面,扔到海里去。”沃纳轻轻地挥了一下手。当两个南美大汉把普霍金斯塞进透明小舱后,沃纳把那个遥控器拾起来,从小舱的门递给霍普金斯,就象圣诞老人递给孩子一个玩具那样亲切,“拿着,叫来你那宝贝鲸鱼,……哈哈哈……”他又狂笑起来。当小舱在海中溅起高高的水花时,他收敛笑容,显出少有的严肃。 “你迟早得死在这上面。”他对儿子说。 透明小舱在海面上随波起伏,象一个汽泡那样脆弱而无助。 突然,游艇上的两个女郎惊叫起来,在距船舷二百多米处,海面涌起了一个巨大的水包,那水包以惊人的速度移动着,很快从正中分开化为两道巨浪,一条黑色的山脊在巨浪中出现了。 “这是一头蓝鲸,长四十八米,霍普金斯叫它波赛冬,希腊神话中海神的名字。”小沃纳伏在父亲耳边说。 山脊在距小舱几十米处消失了,接着它巨大的尾巴在海面竖立起来,象一面黑色的巨帆。很快,蓝鲸的巨头在小舱不远处出现,巨头张开大嘴,一下把小舱吞了进去,就象普通的鱼吃一块面包屑一样。然后,蓝鲸绕着游艇游了起来,那座生命的小山在海面庄严地移动,激起的巨浪冲击着游艇,发出轰轰的巨响。在这景象面前,即使象沃纳这样目空一切的人也感到了一种敬畏,那是人见到了神的感觉,这是大海神力的化身,是大自然神力的化身。蓝鲸绕着游艇游了一圈后,转向径直朝游艇冲来,它的巨头在船边伸出海面,船上的人清楚地看到它那粘着蚌壳的礁石般粗糙的皮肤,这时他们才真正体会到蓝鲸的巨大。接着蓝鲸张开了大嘴,把小舱吐了出来,小舱沿着一条几乎水平的线掠过船舷,滚落在甲板上。舱门打开,霍普金斯爬了出来,他鼻子上流出的血已把胸前的衣服湿了一片,但除此之外安然无恙。 “还不快叫医生来,没看到皮诺曹博士受伤了吗?!”沃纳大叫起来,好象霍普金斯的伤同他无关似的。 “我叫戴维。霍普金斯。”霍普金斯庄严地说。 “我就叫你皮诺曹。”沃纳又露出他那圣诞老人的笑。 几个小时后,沃纳和霍普金斯钻进了透明小舱。装在防水袋中的一吨***放在座位后面。沃纳决定亲自去,他需要冒险来激活他血管中已呆滞的血液,这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剌激的一次旅行。小舱被游艇上的水手用缆绳轻轻放到海面上,然后游艇慢慢地驶离小舱。 小舱里的两个人立刻感到了海的颠波,小舱有二分之一露出水面,大西洋的落日照进舱里。霍普金斯按动遥控器上的几个键,召唤蓝鲸。他们听到远处海水低沉的搅动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蓝鲸的大嘴出现在海面上,向他们压过来,小舱好象被飞速吸进一个黑洞中,光亮的空间迅速缩小,变成一条线,最?后消失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中,只听到卡地一声巨响,那是蓝鲸的巨牙合拢的撞击声。接着是一阵电梯下降时的失重感,表明蓝鲸在向深海潜去。 “妙极了皮诺曹,……哈哈哈……”沃纳在黑暗中又狂笑起来,表示或掩盖他的恐惧。 “我们点上蜡烛吧,先生。”霍普金斯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快乐自在,这是他的世界了。沃纳意识到了这点,恐惧又加深了一层。这时,小舱里一盏灯亮了起来,灯在小舱的顶部,发出蓝幽幽的冷光。 沃纳首先看到的是小舱外面的一排白色的柱子,那些柱子有一人多高,从底向头部渐渐变尖,上下交错组成了一道栅栏。他很快意识到这是蓝鲸的牙齿。小舱似乎放在一片柔软的泥沼上,那泥沼的表面还在不停地蠕动。上方象一个拱顶,可以看到一道道由巨大骨髂构成的拱梁。“泥沼地面”和上方的拱梁都向后倾斜,到达一个黑色的大洞口,那洞口也在不断地变换着形状,沃纳又开始神经质地大笑了,他知道那洞口是蓝鲸的嗓子眼。周围飘着一层湿雾,在灯的蓝光下,他们仿佛置身于神话里的魔洞中。 小舱里的小屏幕上显示出一幅巴哈马群岛和迈阿密海区的海图,霍普金斯开始用遥控器“驾驶”蓝鲸,海图上一条航迹开始露头,它精确地指向迈阿密海岸沃纳要去的地方。“航程开始了,波塞冬的速度很快,我们五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达。”霍普金斯说。 “我们在这里不会闷死吧?”沃纳尽量不显出他的担心。 “当然不会,我说过鲸是哺乳动物,它也呼吸氧气,我们周围有足够氧气,通过一个过滤装置我们就可以维持正常的呼吸。” “皮诺曹,你真是个魔鬼!你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比如说,你怎样把控制电极和计算机放进这个大家伙的脑子中?” “一个人是做不到的。首先需要麻醉它,所用的麻醉剂有五百公斤。这是一个耗资几十亿元的军事科研项目,我曾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波赛冬是美国海军的财产,在冷战时期用来向华约国家的海岸输送间谍和特种部队。我还主持过一些别的项目,比如,在海豚或鲨鱼的大脑中埋入电极,然后在它们身上绑上炸弹,使它们变成可控制的鱼雷。我为这个国家做了很多的事情,可后来,国防预算削减了,他们就把我一脚踢出来。我在离开研究院的时候,把波赛冬也一起带走了。这些年来,我和它游遍了各个大洋……” “那么,皮诺曹,你用你的波赛冬干现在这件事,有没有道德上的,嗯,困扰呢?当然你会觉得我谈道德很可笑,但我在南美的提炼厂里有很多化学家和工程师,他们常常有这种困扰。” “我一点没有,先生。人类用这些天真的动物为他们肮脏的战争服务,这已经是最大的不道德了。我为国家和军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有资格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既然社会不给,只好自己来拿。” “哈哈哈哈……对,只好自己拿!哈哈哈……”沃纳笑着,突然止住,“听,这是什么声音?!” “是波赛冬的喷水声,它在呼吸。小舱里装有一个灵敏的声纳,能放大外面的所有声音。听……” 一阵嗡嗡声,夹杂着水击声,由小变大,然后又变小,渐渐消失。 “这是一艘万吨级的油轮。” 突然,前面两排巨牙缓缓动了起来,海水汹涌地涌了进来,发出轰轰的巨响,小舱很快被浸在水中。霍普金斯按动一个按键,小屏幕上的海图消失了,代之以复杂的波形,这是蓝鲸的脑电波。“哦,波赛波发现了鱼群,它要吃饭了。”蓝鲸的嘴张开了一个大口,小舱面对着深海漆黑的无底深渊。突然,鱼群出现了,它们蜂拥着进入了大口,猛烈地冲撞着小舱,小舱中两个人面前,全是在灯光中闪着耀眼银光的鱼群,它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觉得这只是一个大珊瑚洞而已。卡地一声巨响,透过纷飞的鱼群,可隐约看到巨牙合扰了,但蓝鲸巨大的嘴唇还开着,这时响起一阵水流的尖啸声,鱼群突然倒退,退到巨牙的栅栏时被堵住,沃纳很快意识到这是鲸嘴里的海水在向外排,巨大的气压在把同鱼群一起冲入的海水压出去。他惊奇地看到,在鲸嘴产生的巨大压力下,水面垂直着从小舱边移过去。很快,鲸嘴里的海水排空了,吸入的鱼群变成乱蹦乱跳的一堆,堆在巨牙的栅栏前。小舱下的柔软的“地面”开始蠕动,这蠕动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排排飞快移动的波状起伏,鱼堆随着这起伏向后移去。当沃纳?明白了这是在干什么时,恐惧使他从头冷到了脚。 “放心,波赛冬不会把我们咽下去的。”霍普金斯明白沃纳恐惧的原因,“他能识别出我们,就象您吃瓜子能识别出皮和仁一样。小舱对它进食会有一定的影响,但它已习惯了。有时候鱼群很大,它在吃前可暂时把小舱吐出来。” 沃纳松了一口气,他还想狂笑,可已没有力气了。他呆呆地看着鱼堆慢慢地移过了纹丝不动的小舱,移向后面那黑暗的大洞,当二三吨重的那堆鱼在蓝鲸巨大的喉咙里消失时,响起了一阵山崩似的声音。 震惊使沃纳呆呆地沉默着,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霍普金斯突然推了推他:“听音乐吗?”说着他放大了声纳扬声器的音量。 沃纳听到了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他不解地看着霍普金斯。 “这是波赛冬在唱歌,这是鲸歌。” 渐渐地,沃纳从这低沉的时断时续的轰鸣声中听出了某种节奏,甚至又听出了旋律……“它干什么,求偶吗?” “不全是。海洋科学家们研究鲸歌有很长时间了,至今无法明了其含义。” “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含义。” “恰恰相反,含义太深了,深到人类无法理解。科学家们认为这是一种音乐语言,但同时表达了许多人类语言难以表达的东西。” 鲸歌在响着,这是大海的灵魂在歌唱。鲸歌中,上古的闪电击打着的原始的海洋,生命如荧火在混沌的海水中闪现;鲸歌中,生命睁着好奇而畏惧的眼睛,用带着鳞片的脚,第一次从大海踏上火山还没熄灭的陆地;鲸歌中,恐龙帝国在寒冷中灭亡,时光飞逝,沧海桑田,智慧如小草,在冰川过后的初暖中萌生;鲸歌中,文明幽灵般出现在各个大陆,亚特兰蒂斯在闪光和巨响中沉入洋底……一次次海战,鲜血染红了大海;数不清的帝国诞生了,又灭亡了,一切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蓝鲸用它那古老得无法想象记忆唱着生命之歌,全然没有感觉到它含在嘴中的渺小的罪恶…… 蓝鲸于午夜到达迈阿密海岸。以后的一切都惊人的顺利。为避免搁浅,蓝鲸在距海岸二百多米处停了下来。今夜月亮很好,沃纳和霍普金斯可清楚地看到岸上的棕榈树丛。接货的人有八个,都穿着轻便潜水服,很顺利地把这一吨货运到了岸上,并爽快地付了沃纳报出的最高价,还许诺以后有多少要多少。他们很惊奇这两个人和那个透明小舱能穿过严密的海上防线,甚至一开始不知他们是人是鬼(这时霍普金斯已操纵波赛冬远远游开了)。半小时后,接货的人已走远,霍普金斯唤回了蓝鲸,带着满满两手提箱美元现钞,他们踏上了归程。 “好极了皮诺曹!”沃纳兴高彩烈地说,“这次的收入全归你,以后的收入我们再按比例分成。你已经是一个千万富翁了皮诺曹!……哈哈哈……我们还要跑二十多趟才能把二十多吨的都出手。” “可能用不了那么多趟,我觉得经过一些改进,我们一次可带二到三吨。” “哈哈哈哈……好极了皮诺曹!” 在海下平静的航程中,沃纳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霍普金斯推醒,他看看小屏幕上的海图和航迹,发现航程已走了三分之二,似乎没有什么异常。霍普金斯让他注意听,他听到了一艘海面航船的声音,在以前的航程中这已司空见贯,他不解地看看霍普金斯。但接着听下去,他知道事情不对:与以前不同,这次声音的大小没有变化。 那条船在跟着蓝鲸。 “多长时间了?”沃纳问。 “有半个小时了,这期间我变换了几次航向。” “怎么会呢?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艇不会对一头鲸进行中微子扫描的。” “扫描又怎样,鲸上现在并没有毒品。” “而且,要想收拾我们,在迈阿密海岸最方便,为什么要等到这时?”沃纳迷惑不解地看看屏幕上的海图,他们已越过了佛罗里达海峡,现在接近古巴海岸。 “波塞冬要换气了,我们不得不浮上海面,只十几秒钟就行了。”霍普金斯拿起了遥控器,沃纳慢慢地点点头,霍普金斯按动遥控器,他们感到一阵超重,蓝鲸上浮了,很快,他们听到了一阵浪声,鲸在海面上了。 突然,声纳中传来了一声闷响,小舱里感觉到一阵振动。接着又一声同样的响声,这次蓝鲸的振动变得疯狂起来,小舱在鲸嘴里来回滚动,几次重重地撞在巨牙上,发出了一阵破裂声,两个人几乎被撞昏过去。 “那船向我们开炮了!”霍普金斯惊叫道。他用遥控器极力稳住了蓝鲸,然后发出了下潜的指令,但蓝鲸没有执行这个指令,仍在海面上无目标地狂奔。霍普金斯感到了一阵颤抖,那颤抖发自蓝鲸庞大的身躯,这是痛疼的颤抖。 “我们快出去,不然就晚了!”沃纳大叫。 霍普金斯发出了吐出小舱的指令,这次蓝鲸执行了,小舱从它的嘴里以惊人的速度冲了出去,并很快浮上了海面。朝阳已在大西洋上升起,阳光使他们一时迷起了双眼。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的双脚浸在水中,刚才在鲸牙上的猛烈撞击已把小舱撞出了几个破口,海水涌了进来。整个小舱已严重变形,他们拼尽了全力也没能拉开舱门逃生。他们开始用一切可找到的东西堵口,甚至用上了手提箱中那一捆捆的钞票,但没有用,海水继续涌了进来,很快小舱中的水就有齐胸深了。在小舱下沉前的一刻,霍普金斯看到了那只船,那是一艘很大的船;他还看到了船头的那门形状奇怪的炮,看到了炮口火光一闪,看到了那发箭状的带绳子的炮弹击中了挣扎着的蓝鲸的脊背。蓝鲸用最后的力气在海面翻起了巨浪,它的鲜血已使一大片海面变成了红色……小舱下沉了,在蓝鲸茫茫的红色的血雾中沉下去。 “我们死在谁手里?”当水已淹到下巴时,沃纳问。 “捕鲸船。”霍普金斯回答。 沃纳最后一次狂笑起来。 “国际公约早在五年前就全面禁止捕鲸了!这群狗娘养的!!”霍普金斯破口大骂。 沃纳继续狂笑着,“……哈哈哈哈……他们不讲道德……哈哈哈哈……社会不给他们……哈哈哈哈……他们自己来拿……哈哈……自己来拿……” 海水淹没了小舱中的一切,在残存的意识中,霍普金斯和沃纳听到了蓝鲸波塞冬又唱起了凝重的鲸歌,那生命最后的歌声穿透血色的海水,在大西洋中久久地回荡,回荡…… 1998.08.23于娘子关 信使 刘慈欣 老人是昨天才发现楼下那个听众的。这些天他的心绪很不好,除了拉琴,很少向窗外看。他想用窗帘和音乐把自己同外部世界隔开,但做不到。早年,在大西洋的那一边,当他在狭窄的阁楼上摇着婴儿车,和在专利局喧闹的办公室中翻着那些枯燥的专利申请书时,他的思想却是沉浸在另一个美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他以光速奔跑……现在,普林斯顿是一个幽静的小城,早年的超脱却离他而去,外部世界在时时困扰着他。有两件事使他不安:其中一件是量子理论,这个由普朗克开始,现在有许多年轻的物理学家热衷的东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不喜欢那个理论中的不确定性,“上帝不掷骰子。”,他最近常常自言自语。而他后半生所致力的统一场论却没有什么进展,他所构筑的理论只有数学内容而缺少物理内容。另一件事是***。广岛和长崎的事已过去很长时间了,甚至战争也过去很长时间了,但他的痛苦在这之前只是麻木的伤口,现在才痛起来。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很简单的公式,只是说明了质量和能量的关系,事实上,在费米的反应堆建成之前,他自己也认为人类在原子级别把质量转化为能量是异想天开……海伦·杜卡斯最近常这么安慰他。但她不知道,老人并不是在想自己的功过荣辱,他的忧虑要深远的多。最近的睡梦中,他常常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象洪水,象火山,终于有一夜他被这声音从梦中惊醒,发现那不过是门廊中一只小狗的酣声。以后,那声音再没在他梦中出现,他梦见了一片荒原,上面有被残阳映照着的残雪。他试图跑出这荒原,但它太大了,无边无际。后来他看到了海,残阳中呈血色的海,才明白整个世界都是盖着残雪的荒原……他再次从梦中惊醒,这时,一个问题,象退潮时黑色的礁石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人类还有未来吗?这问题象烈火一样煎熬着他,他已几乎无法忍受了。 楼下的那人是个年轻人,穿着现在很流行的尼龙夹克。老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在听他的音乐。后来的三天,每当老人在傍晚开始拉琴时,那人总是准时到来,静静地站在普林斯顿渐渐消失的晚霞中,一直到夜里九点左右老人放下琴要休息时,他才慢慢地离去。这人可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学生,也许听过老人的讲课或某次演讲。老人早已厌倦了从国王到家庭主妇的数不清的崇拜者,但楼下这个陌生的知音却给了他一种安慰。 第四天傍晚,老人的琴声刚刚响起,外面下起雨来。从窗口看下去,年轻人站到了这里唯一能避雨的一棵梧桐树下。后来雨大了,那棵在秋天已很稀疏的树档不住雨了。老人停下了琴,想让他早些走,但年轻人似乎知道这不是音乐结束的时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浸透了雨水的夹克在路灯下发亮。老人放下提琴,迈着不灵便的步子走下楼,穿过雨雾走到年轻人面前。 “你如果,哦,喜欢听,就到楼上去听吧。” 没等年轻人回答,老人转身走回去。年轻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双眼望着无限远处,仿佛刚才发生的是一场梦。后来,音乐又在楼上响了起来,他慢慢转过身,恍惚地走进门,走上楼去,好象被那乐声牵着魂一样。楼上老人房间的门半开着,他走了进去。老人面对着窗外的雨夜拉琴,没有回头,但感觉到了年轻人的到来。对于如此迷恋于自己琴声的这个人,老人心中有一丝谦意。他拉的不好,特别是今天这首他最喜欢的莫扎特的回旋曲,拉得常常走调,有时,他忘记了一个段落,就用自己的想象来补上。还有那把价格低廉的小提琴,很旧了,音也不准。但年轻人在静静地听着,他们俩很快就沉浸在这不完美但充满想象力的琴声中。 这是二十世纪中页一个普通的夜晚,这时,东西方的铁幕已经落下,在刚刚出现的核阴影下,人类的未来就象这秋天的夜雨一样阴暗而迷蒙。就在这夜、这雨中,莫札特的回旋曲从普林斯顿这座小楼的窗口飘出…… 时间过得似乎比往常快,又到九点了。老人停下了琴,想起了那个年轻人,抬头见他正向自己鞠躬,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哦,你明天还来听吧。”老人说。 年轻人站住,但没有转身,“不了,教授,您明天有客人。”他拉开门,又象想起了什么,“哦对,客人八点十分就会走的,那时您还拉琴吗?” 老人点点头。并没有仔细领会这话的含义。 “好,那我还会来的,谢谢。” 第二天雨没停,但晚上真有客人来,是以色列大使。老人一直在祝福那个遥远的新生的自已民族的国家,并用出卖手稿的钱支援过它。但这次大使带来的请求让他哭笑不得,他们想让他担任以色列总统!他坚决拒绝了。他送大使到外面的雨中,大使上车前掏出怀表看,路灯下老人看到表上的时间是八点十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您,哦,您来的事情还有人知道吗?”他问大使。 “请放心教授,这是严格保密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也许那个年轻人知道,但他还知道……老人又问了一个很可奇怪的问题,“那么,您来之前就打算八点十分离开吗?” “嗯……不,我想同您谈很长时间的,但既然您拒绝了,我就不想再打扰了,我们都会理解的,教授。” 老人困惑地回到楼上,但当他拿起小提琴时,就把这困惑忘记了。琴声刚刚响起,年轻人就出现了。 十点钟,两个人的音乐会结束了。老人又对将要离去的年轻人说了昨天的话:“你明天还来听吧。”他想了想又说:“我觉得这很好。” “不,明天我还在下面听。” “明天好象还会下雨,这是连阴天。” “是的,明天会下雨,但在您拉琴的时候不下;后来还会下一天,您拉琴时也下,我会上来听;雨要一直要下到大后天上午十一点才会停。” 老人笑了,觉得年轻人很幽默,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突然预感到这未必是幽默。 老人的预感是对的。以后的天气精确地证实着年轻人的预言:第二天晚上没雨,他在楼下听琴;第三天外面下雨,他上来听;普林斯顿的雨准确地在第四天的上午十一点停了。 雨后初晴的这天晚上,年轻人却没有在楼下听琴,他来到老人的房间里,拿着一把小提琴。他没说什么,用双手把琴递给老人。 “不,不,我用不着别的琴了。”老人摆摆手说。有很多人送给他提琴,其中有很名贵的意大利著名制琴师的制品,他都谢绝了,认为自己的技巧配不上这么好的琴。 “这是借给您的,过一段时间您再还给我。对不起教授,我只能借给您。” 老人接过琴来,这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提琴,没有弦!再仔细一看,弦是有的,但是极细,如蛛丝一般。老人不敢把手指按到弦上,那蛛丝似乎一口气就可吹断。他抬头看了看年轻人,后者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指按到弦上,弦没断,他的手指却感到了那极细的蛛丝所不可能具有的强劲的张力。他把弓放上去,就是放弓时这不经意的一点滑动,那弦便发出了它的声音。这时,老人知道了什么叫天籁之音! 那是太阳的声音,那是声音的太阳! 老人拉起了回旋曲,立刻把自己溶入了无边的宇宙。他看到光波在太空中行进,慢得象晨风吹动的薄雾;无限宽广的时空薄膜在引力的巨浪中轻柔地波动着,浮在膜上的无数恒星如晶莹的露珠;能量之风浩荡吹过,在时空之膜上激起梦幻般的霓光…… 当老人从这神奇的音乐中醒来时,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以后,老人被那把小提琴迷住了,每天都拉琴到深夜。杜卡斯和医生都劝他注意身体,但他们也知道,每当琴声响起时,老人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活力在血管中涌动。 年轻人却再也没来。 这样过了十多天,老人的琴突然拉得少了起来,面且有时又拉起了他原来那把旧提琴。这是因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忧虑,怕过多的演奏会磨断那蛛丝般的弦。但那把琴所发出的声音的魔力让他无法抗拒,特别是想到年轻人在某一天还会来要回那把琴,他又象开始时那样整夜地拉那把琴了。每天深夜,当他依依不舍地停止演奏时,总要细细地察看琴弦,老眼昏花,他就让杜卡斯找了一个放大镜,而放大镜下的琴弦丝毫没有磨损的痕迹,它的表面如宝石一样光滑晶莹,在黑暗中,它还会发出蓝色的荧光。 这样又过了十多天。 这天深夜,入睡前,老人象往常那样最后看了看那把琴,突然发现琴弦有些异样。他拿起放大镜仔细察看,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其实这迹象在几天前就出现了,只是到了现在,它才明显到能轻易察觉的程度。 琴弦越磨越粗。 第二天晚上,当老人刚把弓放到琴弦上时,年轻人突然出现了。 “你来要琴吗?”老人不安地问。 年轻人点点头。 “哦……如果能把它送给我的话……” “绝对不行,真对不起教授,绝对不行。我不能在现在留下任何东西。” 老人沉思起来,他有些明白了。双手托起那把琴,他问:“那么这个,不是现在的东西了?” 年轻人点点头。他现在站在窗前,窗外,银河横贯长空,群星灿烂,在这壮丽的背景前他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 老人现在明白了更多的事。他想起了年轻人神奇的预测能力,其实很简单,他不是在预测,是回忆。 “我是信使,我们的时代不想看到您太忧虑,所以派我来。” “那么你给我带来什么呢,这把琴吗?”老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在他的一生中,整个宇宙对他就是一个大惊奇,正因为如此,他才超越别人之上,首先窥见了她最深的奥秘。 “不是的,这把琴只是一个证明,证明我来自未来。” “怎么证明呢?” “在您的时代,人们能够把质量转化为能量:***,还有很快将出现的核聚变炸弹。在我们的时代,已可以把能量转化成质量,您看,”他指着那把提琴的琴弦,“它变粗了,所增加的质量是由您拉琴时产生的声波能量转化的。” 老人仍然困惑地摇摇头。 “我知道,这两件事不符合您的理论:一,我不可能逆时间而行;二,按照您的公式,要增加琴弦上已增加的那么多的质量,需要大得多的能量。”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宽容地笑了,“哦,理论是灰色的,”,他微微叹息,“我的生命之树也是灰色的了。好吧,孩子,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信息?” “两个信息。” “那么第一?” “人类有未来。” 老人宽慰地仰躺到扶手椅上,象每一个了确了人生最后凤愿的老者一样,一种舒适感涌遍了全身,他可以真正休息了。“孩子,见到你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投在日本的两颗***是人类最后两颗用于实战的核弹。本世纪九十年代末,大部分国家签署了禁止核试验和防止核扩散国际公约,又过了五十年,人类的最后一颗核弹被销毁。我是在那二百年后出生的。” 年轻人拿起了那把他要收回的小提琴,“我该走了,为了听您的音乐,我已耽误了很多行程,我还要去三个时代,见五个人,其中有统一场论的创立者,那是距您百年以后的事了。”他没说的还有:他在每个时代拜见伟人都选在其不久于人世的时候,这样可把对未来的影响减到最小。 “还有你带来的第二条信息呢?” 年轻人已拉开房门,他转过身来微笑着,似乎带着谦意。 “教授,上帝确实掷骰子。” 老人从窗口看着年轻人来到楼下,已是深夜,街上没什么人。年轻人开始脱下衣服,他也不想带走这个时代的东西。他的紧身内衣在夜色中发着荧光,那显然是他的时代的衣服。他没有象老人想象的那样化做一道白光离去,而是崐沿一条斜线争速向上升去。几秒钟后,他就消失在群星灿烂的夜空之中。他上升的速度很恒定,没有加速过程。很明显,不是他在上升,而是地球在转动,他是绝对静止的,至少在这个时空中是绝对静止的。老人猜测,他可能使自已处于一个绝对时空坐标的原点,他站在时间长河的河岸上,看着时间急流滚滚而过,愿意的话,他可以走到上下游的任何一处。 爱因斯坦默默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身,又拿起了他那把旧小提琴。 西洋 刘慈欣 公元1420年,非洲,索马里,摩加迪沙沿海 这是明朝舰队打算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永乐皇帝也只让走到这里,现在,二百多只船和两万多人,静静地等待着返航的命令。 郑和沉默地站在“清和”号的舰首,他面前,印度洋笼罩在热带的暴雨中。四周一片雨雾,只有闪电剌破这一片朦胧时,舰队才在青色的电光中显现,“清远”号、“惠康”号、“长宁”号、“安济”号……如同围在旗舰四周纹丝不动的巨大礁石。众多的非洲酋长在船上欢宴三天后已上岸,激越的非洲鼓声从雨中隐隐传来,岸上棕榈林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时隐时现的幽灵。 “该返航了,大人。”副将王景弘低声说。在郑和身后,站着远航统帅部的全体,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众多的将军和文官。 “不,继续向前走。”郑和说。 在统帅部其他人的感觉中,这一刻空气和雨滴都固了,“向前?!到哪里?!” “向前走,看看前面有什么。” “那有什么用呢?我们已证实建文帝不在海外,他肯定死了;我们也给圣上搞到了足够的珍宝,该回航了。” “不,如果天圆地方,大海就应有边缘,大明的船队应该航到那里。”郑和的双眼渴望地看着雨雾深处,看着他想象中的海天连线。 “这是违搞圣命,大人!” “我意已决,不从者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多只能带十艘船。” 郑和听到身后有剑出鞘的声音,那是王景弘的卫士的剑;接着有更多的出鞘声,那是郑和卫士的剑,然后一切都沉默着,郑和没有回头。 象来时一样突然,暴雨停了。太阳的光柱剌破云层,天水相连处金光灿烂,显示出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 “起航!”郑和大声发令。 公元1420年6月10日,明朝舰队浩浩荡荡,撞开印度洋的滚滚波涛,向好望角驶去。 公元1997年7月1日,欧洲,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 中国国旗降下后,英国国旗在《上帝保佑女王》的乐声中升起,在旗的上缘接触杆顶时,时钟刚刚走过零点,这时,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已是外国人了。 虽有幸参加交接仪式,我也只能站最后排,所以是最早走出议会大厅的。 十五岁的儿子在外面等着我,静静地,我们最后看看北爱尔兰。这是典型的英伦夏夜,潮湿多雾,雾在街灯的黄光中象轻纱般飘过,拂在脸上象毛毛雨。在幽暗的灯光和迷朦的雾中,贝尔法斯特象一个宁静的欧洲乡村。这是我度过前半生的地方,一小时后我们会带着所有的东西离开,但我带不走自己的童年、青春和梦想,它们将永远留在这块宁静而多雾的土地上。 本来,中英联络组要工作到下世纪初,但我还是说服领导,早早调到新大陆去。表面上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对自己的前途来说,早走比晚走好;但内心深处真正的理由是想尽快远远地离开一起生活了16年的刚刚离婚的前妻,她虽是中国人,但做为领事馆的高级官员,她还要长期留在北爱乐兰。我已没希望留住她,就象中国没有希望留住北爱尔兰一样。好在儿子跟我走。 “是你们丢失了北爱!”儿子愤怒地对我说。在儿子眼里我是****,更准确地说是个不称职的****。他认为我应该把俄罗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几个国家;他认为我给贫穷的西欧太多的贷款,却对他们提了太少的要求;他认为许多年前我就不应该让中东的那些恐怖主义国家和亚洲的某些极权主义国家存在下去;特别是北爱问题,他认为我应该以主权换治权,而不是拱手相让……一句话,他认为中国在世界的领导地位正从我手里丢掉,尽管我是个只有副司级的普通外交官。儿子好象浑身都长满了咄咄逼人的精神长矛,这点真象他妈妈,而我的忍让和孺家风度他一点都没继承,反而成了他对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国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做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北爱尔兰。 一小时后,运送中国最后一批撤离人员的专机把北爱尔兰留在下面的浓雾中,我们在夜色中飞向自己的新生活。 公元1997年7月1日,欧洲,巴黎 飞往新大陆之前,我们在欧洲大陆短暂停留。在伦敦时,还能感受到英国人庆祝回归的喜庆气氛,但欧洲大陆对此似乎没什么反应。一出北爱尔兰,西欧的其它城市那混乱和贫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交通被自行车的洪流所堵塞,空气浑浊。一出巴黎海关,我们便被一大群渴望换到人民币的法国青年围住,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同行的其他人还处于“北爱综合症”之中,没精打采地躺在机场饭店中不出来。但儿子硬拉着我去看古战场。 初升的太阳驱散了晨雾,古战场显出一片醉人的绿色。这地方我们不知来过多少次了,特别是在去年,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乘英吉利海底隧道列车来一次,每次在这里儿子都要对我进行一番例行的折磨,现在又开始了。象每次一样,他站在纪念碑的底座上,慷慨激抑昂地背诵起小学的历史课本: “1421年8月,明舰队到达西欧沿海,欧洲惊恐万状……” “好了,爸爸累了,这次就算了吧。”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行,春秋时代的夫差身边有一个人时刻提醒他报杀父之仇,你们这些政治家和外交官也需要么一个人。” “我们在欧洲和北爱没有杀父之仇,一百年的协议到期了,我们就把北爱还给英国,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谈不上是什么失误或失败。” 儿子不听我这一套,继续他的演讲:“……欧洲惊恐万状。郑和本想象在南洋诸国是一样,同欧洲人友善相待,但他派往欧洲大陆的五位使者全部被杀,东西方只有一战!?罗马教皇马丁五世呼吁四分五裂的封建诸候联合对敌,还颁布了赦罪法令,凡此时应征入伍的罪犯都可获得赦免。为了给战争筹款,教会出卖神职,甚至把教皇的金冠买给了佛罗伦萨的商人。英法匆匆结束百年战争,结成军事同盟。摄于明舰队的强大,西欧海军不敢出战,欧洲人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陆战上。1421年12月,明朝军队在加来登陆,十天后兵临巴黎城下。双方在巴黎近郊进行决战。当时欧洲人集结了十万大军,其中有英王享利五世率领的三万英军,法国勃艮第公爵率领的四万法军和来自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三万条顿骑士团。明军只有二万五千兵力。12月20日清晨,巴黎战役开始。西欧联军统帅部拟以法军和条顿骑士团的重铠步兵攻击明军正面,以英格兰轻骑兵做右翼迂回。日出时分,西欧联军首先发起进攻。欧洲步兵战阵严整,成无数个整齐的方队向前推进。重装步兵的盔甲在朝阳下闪着金银两色的光芒,从明军阵地看去,仿佛是金属的大地在移动,无数的长矛如同大地上的麦田。战鼓声、苏格兰风笛声、士兵们用剑柄有节奏地击打胸甲发出的撞击声渐渐清晰可闻……” “这样下去我们要误飞机了。” “……郑和看准了欧军队进攻队形密集死板的特点,把炮兵集中布署在正面。明军迟迟不出击,而是进行了炮兵齐射。在前三次猛烈的齐射中,欧军伤亡惨重,但进攻队形纹丝不乱,方队踏着尸体继续推进。在敌人严整的进攻方队已近在眼前时,郑和沉着地命令进行第四次更为猛烈的炮击。明军的几百门大炮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把暴雨般的霰弹倾泻到欧洲人密集的方队中,霰弹打在盔甲上,发出一阵哗哗的潮水般的声音。欧军的队形乱了,开始是前一排方队,然后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整个阵线大乱起来。郑和这时才命令明军出击,他的数量不多的骑兵以楔形队形攻击欧军正面,向敌阵深处**,很快把欧洲步兵阵线切成两半,并集中攻击右翼。这时,迂回的英国骑兵正从右翼方向攻击,却遇上了溃散下来的联军步兵,人马相践,死伤无数……。” “真的该走了,孩子!”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在如血的残阳中,明军才吹响了他们凄历的号角……巴黎战役,西欧联军大败,十万军队半数被歼,英王享利五世陨命沙场,上百个公爵伯爵和王室将军阵亡或被俘……巴黎战役之后,西欧难以在短时间内集结起足以对付明军的力量,加上明舰队对西欧沿海特别是英吉利海峡的封锁,以及关于明朝后续舰队正在驶援的传闻,西欧脆弱的抗明联盟瓦解了,以后……” “以后我都知道,以前的也都知道,你要没完没了,我自己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与郑和做伴好了。” 我们终于离开了古战场,如果可能再回来,也是很长时间以后了。 公元1997年7月2日,中国新大陆,纽约 “欢迎到中国新大陆!”海关小姐对我们甜密地一笑,我感到了一种回家的温暖,但儿子对回国似乎并没什么感觉。 “明朝船队首航美洲已有五百多年了,他们还把这儿叫新大陆。”他说。 “一种习惯,就象欧洲人仍把中国人叫洋人一样。” “我们早就该再有一个真正的新大陆了!” “哪儿?南极洲吗?” “为什么不行?” 我暗自摇摇头。对儿子性格中这咄咄逼人的进攻性,我已经习惯了,但又时时对此到感到一种压力。似乎他妈妈的性格越过大洋通过儿子作用于我,想到这儿,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们驱车赶往联合国总部,很快沿着高速公路一头扎进了纽约的高楼森林。同来自欧洲的每一个人一样,我觉得来到了巨人国,一切都那么大。半小时后我们的车停在了联合国大厦前。 “这就是我下半生工作的地方了。”我指着大厦对儿子说。 “但愿已经十分臃肿的联合国机构不是又增加了一个多余的人,爸爸。” “哈,我该怎样干和干什么才能不多余呢?” “至少,由于多了您一个中国人,中国在联合国相应地多一份权威。” “那又该怎么干呢?”我心不在焉地问,想着是先进去报到呢,还是先去公寓看看新房子。 儿子象往常一样,又向我提了一个只适合于向****提的建议:“联合国离开我们每年一百个亿的会费就运行不下去,想到这点,增加权威就很容易了。” “住嘴!我警告你,以后我们生活在联合国的环境里,你这种话是很让人讨厌的!” 在联合国大厦前的广场上,有几个人在做政治演讲,他们都穿着分离主义者的蓝色衬衫。每个演讲者前面都有一堆各种肤色的人在听,一个离我们较近的演讲者的话音传到我们耳中。 “……自五百前年明朝覆灭后,新大陆就开始了新文化运动,这以后的几个世纪,我们一直领导着中华文化的走向,而旧大陆只是战战兢兢地跟在我们后面,现在几乎被我们甩开了,他们的悟性比我们要慢半个世纪!而直到现在,他们还以文化宗主自居。事实上,新大陆到文化现已发展成为一种全新的文化,它的渊源在旧大陆,但它是一种全新文化!第三点,在经济上,新大陆和旧大陆……” 演讲者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瘦弱年轻人。儿子冲上前去,把他从高台上一把揪了下来,“闭起你的狗嘴,你个臭分离分子!”他在儿子的手中挣扎着,眼镜掉到地上摔碎了,“看到北爱的事,你们这些杂种又狂起来了是不是?!记住,北爱是租借地,但新大陆却是我们的国土!” “新大陆是印地安人的国土,旧大陆先生。”那个年轻人挣脱了儿子的手,冷笑地说。 “你是不是中国人?!”儿子怒视着他说。 “这得由全民公决来决定。”演讲者整整领带,仍不动声色。 “呸!做梦去吧!你们几个兄弟公决不认爹娘,行吗!?”儿子挥着拳头说,我赶紧冲进围观者中把他拉出来。 “爸爸,他们在这儿这么猖狂,你不管吗?!”儿子甩开我的手说。 “我只是个普通外交官,你看看吧,我们管得了吗?”我指指四周那些穿蓝衬衫的人,在这儿他们算文雅,在费城和华盛顿,这些家伙剃了光头,胳膊上裹着带钢剌的护腕,儿子要是在那里这样子可真要遭秧了。 “先生,给您画张像好吗?”一个轻柔的、怯生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这是一个白人姑娘,象所有欧洲移民一样,她穿着很朴素,手里拿着画板和画笔。第一眼看到这姑娘瘦弱的身材,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欧洲古典油画,画面是一个瘫痪的姑娘在草地上的背影,她渴望地看着远处的一所小房子,那房子对于她是那么遥远,那么可望而不可及。更奇怪的,我还想起了前妻,不是由于她们的相象,而是由于她们的差异。这个姑娘在生活中所渴望得到的一切,就象油画中的那所小房子一样,遥远而可望不可及,但象画中的姑娘一样,她仍胆怯地,同时顽强地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一点点挪动着自己……那画上的姑娘背对着观众,但你能感觉到她渴望而动人的目光,那就是现在这位移民姑娘看着我的目光。我心中突然出现一种多年没出现过的异样的感觉。 “对不起,我们还有事情。”我说。 “很快的先生,真的很快。”姑娘说。 “我们真的要走了,很对不起小姐。” 姑娘还想说什么,儿子把几张钞票朝她扔过去,“你不就是要钱吗?别烦我们,走开!” 姑娘蹲下来,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钱拾起来,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儿子身边,把钱递还到他面前。 “如果打扰了你们,真对不起。但我想问问年轻的先生,如果……”她停了好一会儿,很艰难地把话说下去,“如果我的皮肤是黄色的,您还会这样对待我吗?” “你是说我搞种族歧视?”儿子挑衅地看着她。 “向小姐道谦!”我厉声说。 “凭什么?这些年他们象蝗虫一样涌进来,抢走我们的工作。” “可是,先生,欧洲移民在新大陆只干你们最不愿干的工作,拿最低的工资。” “但象你这样的,还在红灯区败坏我们的社会风气!” 姑娘吃惊在盯着儿子,羞辱和愤怒使她说不出话来,手里的画具和钱都掉到地上。 我打了儿子一巴掌,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儿子只愣了一秒钟,突然兴奋地抱住我,“哈哈!爸爸,你早就该有这种气魄!这才是你在联合国应该显示的气魄!这是你的一个好开端!” 他这出人意料的反应更令我怒不可遏,“滚,滚得远远的!”我冲他吼到。 “好,我滚。”儿子很高兴地走开了,以为他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新父亲。 走远了还回头对我打招呼:“一个好开端,爸爸!” 我呆呆在站在那儿,对自己的失态有些迷惑。除了对儿子失礼的愤怒外,这还同这位姑娘在我心中产生的异样感情有关。我向她深表谦意。并同她一起蹲下来收拾地上的东西。她叫赫尔曼。艾米,英国人,只身来中国新大陆留学,在纽约州立大学学美术。她昨天刚到这里。 “我儿子是在旧大陆长大的,今年才到北爱来。在旧大陆的年轻人中,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在澎胀,象这里的分离主义一样,简直成了一种公害。”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画递给她,并注意到了她画夹中的一幅画,画面上有一个戴着头灯安全帽,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煤灰的男人,他身后是纽约的高楼群。 “我父亲,他是伯明翰的一个矿工。”艾米指着那张画说。 “在画中你让他到了新大陆。” “是的,这是他永远无实现的一个愿望。我选择了画画,就是因为画和梦一样,在其中能走进现实中永远无法走进的世界,实现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你的油画画得很好。” “但我必须学中国画,这样回到欧洲后才能靠画笔生活。东方的艺术充斥欧洲,那里很少有人对本土艺术感兴趣了。” “中国画应该到旧大陆去学。” “那里的签证很难办到,费用也太高。学中国画是为了生活,我最后还是要画油画的,我们的艺术总得有人继承。请您相信,先生,同大多数的英国人不一样,我不是到中国来淘金的。” “我相信。哦,你到过故宫博物馆吗?那里有很多中国画的经典作品。” “没有,我刚到纽约。” “那么我带你去,不,我坚持,作为对刚才那件事的道谦。” 同旧大陆一样,新大陆的故宫博物馆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陆的紫禁城皇宫建于明朝中期,位于纽约东南部,它的面积是旧大陆紫禁城的两倍,是一片金碧辉煌的东方宫殿。明朝有两个皇帝巡视过新大陆,并在这座皇宫中住过。艾米很快发现了这里与旧大陆紫禁城的不同。 “这里只有一道城墙,却有这么多城门,远不象北京的皇宫那么森严。” “是的,新大陆是一个开放的大陆,几百年来接受着不同文化的八面来风。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封建王朝首先在新大陆覆灭。” “您是说,如果没有新大陆,你们现在还是一个王国?” “哈哈,这不一定,但至少,明朝不会是最后一个王朝。” “郑和为振兴大明朝而远航,却把它推向坟墓?” “历史就这么不可思议。” 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宫中,人不多,我们的脚声在一个又一个空旷的大厅中回荡,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胧中从我们两侧缓缓移过,好象是在黑暗中伏视着我们的一个个巨人,静静的空气中仿佛游动着神秘的幻影。 我们来到了一个陈列柜前,里面陈列着许多黄得发黑的欧洲中世纪的拉丁文旧书,有荷马史诗,有欧几里得的《几何原理》、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还有帕拉图的《理想国》和但丁的《神曲》……其中很多是15世纪宗教欧洲宗教栽判所的禁书。这些都是郑和到达西欧后让翻译给他读过的。 我对艾米说:“看,他读的你们的书,从你们那儿得到了很多他没有的东西:他有指南针,却没有远航必须的欧洲精确钟表;他有比你们当时最大的船还大三倍的船,却没有欧洲绘制精确海图的技术……特别是基础科学,那时的明朝落后于欧洲,比如在地理学上,中国人仍相信天圆地方的世界。没有你们的科学,或者说没有东西方文化的融合,郑和不会接着向西航行,我们也不会得到美洲。” “就是说,我们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贫乏。?我那些自悲的年轻同胞们应该有您这样的老师!” 我们更多谈的还是艺术,看着博物馆中那些中国画的珍品,我们谈中国画最古老的源头,谈狂草象派和空白派在中国的出现和流行,谈欧洲画派复兴的可能……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有那么多的话可谈。 “象您这样正眼看欧洲文化的人不多了,我永远为您祝福,真想让您以后成为看我的画的第一个中国人。” 艾米说这话可能没有别的意思,但我的还是有些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发现刚走进的大厅有些不同,这里灯光很亮,人也很多。古老的大厅正面,放着一个高大的航天器,那是孔子号登月飞船着陆舱的复制品。从大厅高高的顶端射下几道多彩的光柱,焦聚到一个衬着天鹅绒的玻璃柜上,天鹅绒上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每块都标着昂贵的价格。这是中国1965年首次登月时,孔子十一号上的宇航员从月球静海带回的岩石标本。 “真美!”艾米感叹。 “可它们只是一些普通的石块。”我说。 “不是的,想想它们来自那么遥远的世界,包含着多少故事。就象我父亲给我的一块晶亮的煤块,它在地层深处睡了上亿年,这是多么长的时间,这时间中能有多少个人生?这些东西就象凝固了的梦一样。” “象你这样能看到内在美的姑娘现在真是不多了!”我激动地说。我买了一块很小的岩石标本,上面系着一条银色的链子。岩石的一个切面上还可以看到登月宇航员的签字。我把它送给艾米。她不愿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可我坚持说这仍表示我对今天不愉快事情的深深谦意,她最后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里,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温暖,真奇怪,在一个移民姑娘的目光里。 出故宫后,我们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纽约乱转,只是想延长分别的时间。最后,我们来到了纽约港,隔着一片海水,对面是世界闻名的上百米高的郑和像。他的一支巨手指着前方的新大陆。现在,天已黑了,我们身后的曼哈顿灯火辉煌,如同一个巨大的宝石切面。无数道光柱集中到郑和像上,使他成为屹立于海天之间的发着蓝色光芒的巨人。 这时,我们身后有人“嗨”了一声,是我儿子。“我知道你们最后会来这儿。”他说。他走到艾米面前,向她伸出手,“我向你道谦,小姐。那时我心情不好,想想我们是刚从北爱尔兰撤出来的中国人,您就会理解了。” “孩子,”我说,“你太锋芒毕露了,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你该成熟起来了。”我指指面前的郑和巨像,“他是你最崇拜的人,你认为他是最高大最完美的人。想象他那样去开拓一切,这也是你形成现在性格的重要原因。但现在,应该让你看到一个完整而真实的郑和了。” “我了解郑和,我读过关于他的所有的书。” “你读到的都是现代作家们写的书,他们只写理想的东西。” “有什么不对吗?” “比如说,明舰队航行到西欧已是奇迹,为什么郑和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西欧再次远航,跨越大西洋,发现美洲新大陆呢?” “郑和是一个伟大的开拓者,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探索未知世界,神秘的大西洋强烈地吸引着他,就是这样,爸爸。现在中国的领航者要是有他一半的气魄就好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认为。” “有什么不对吗?” “郑和的某些方面你可能不知道,首先,作为一个男人他是残缺的,他是一个太监。” 儿子和艾米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你胡说!”儿子说。但很快,他似乎想起了他看过的某本书中的某些暗示,转身看着巨像沉默下来。 “巴黎战役后的第二天,郑和率领八千骑兵进入巴黎,同欧洲各君主和罗马教皇签定了那个划时代的协定。骑马走在巴黎的大街上,郑和和他的同行者第一次看到了那些古希腊风格的雕塑,他们看到了波塞冬、阿波罗、雅典娜、阿佛洛狄忒……这些在明朝的土地上不可能看到的男人女人健壮美丽的裸体被塑造得那么完美,这是西洋文化对他们产生的第一次强烈振撼。对郑和来说,这振撼更是深入灵魂,他从来没有这样铭心刻骨地意识到自己的缺憾,自己的不完美。以后,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忧郁之中,这迷茫和忧郁使他感到这个世界越来越陌生,最后,一个强烈的愿望在他和所有随行者的心中出现了……” “什么?” “回家。” “回家?!” “回家。这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想走一条更近的路。从欧洲的地理学中他们知道了地球的形状,知道了如果一直向西,就和向东返回一样能回家。于是,在征服欧洲后不久,明朝舰队就向西,向大西洋的深处驶去。他们走啊走,走啊走,在两个月艰难的航程中,一双双眼晴望着大西洋天水相连的远方,盼望着家乡的海岸在那里浮现……终于,陆地出现了,但那不是梦中的乡土,而是一个长着龙舌兰和仙人掌,出没着红种人部落的陌生世界。当他们踏上新大陆时,并不象那些浅薄的历史作家们描写的那样欢呼雀跃,而是抱头痛哭……郑和因此一病不起,在新大陆结束了一生。舰队中很多的船仍然沿着海岸航行,直到五年后,这些船才在白令海峡找到了通向太平洋的路,又过了五年,他们才回到魂牵梦绕的祖国,大明朝日不落帝国的世界才连为一体。” 儿子面对着巨像长久地沉思着,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长时间的一次沉思,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 “孩子,历史和生活不是你一直认为的那种简单的征战和开拓,其中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多需要成熟后才明白的东西。” “是的,”艾米说,“想想,假如郑和当年按照最初的计划,最远只航行到索马里海岸就返回,后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一个欧洲人的船队后来首先绕过了好望角,更说不定,另一支欧洲人的船队还发现了美洲呢!” “唉,历史啊,同一个人的命运很相象。”我感叹到。 “那么,爸爸,”儿子从沉思中醒来,指指艾米,“她是您的新大陆吗?” 我和艾米相视一笑,我们谁都没有否认这点。 我们身后,曼哈顿的灯火更加辉煌,纽约港的水面成了一片跳跃的光海,这又是新大陆多梦的一夜。 后记:郑和如果一直向前航行,以后的历史会怎样?这是无数个中国人魂牵梦绕的问题。历史学家们的看法是:郑和远航的目的是落后的,只是为了“布皇恩于天下”(寻找建文帝?),而不是为了贸易和征服。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即使明朝船队航行到西欧甚至美洲,也不会有大的做为。但笔者的看法是:人的思想在新环境中是会变化的,如果郑和真的航行到西欧,他必然会接触到西方的思想和科学,这是东方文化撞击西方文化,同以后人家的文化撞击我们完全不同,必然会结出意想不到的果实。另外,在真实的历史中,郑和远航中曾两次用兵,其中至少有一次是针对一个国家的。 在这篇科幻小说描写的世界里,中华文化有了更大的影响力和地域范围,但那不是一个理想社会,它面临着比我们的现实更多的问题,更大的危机和危险。现在重读一遍,发现这个世界造得很笨拙,同时,我自己也不喜欢小说中很重的殖民主义和霸权主义色彩。 1999.2.1于娘子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