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洗白手札》 第1章 引子 正月繁霜,树枝桠上落满了雪,摇摇欲坠地,点点寒梅自那厚重的雪层里倔强地探出脑袋。 杳杳的丧钟声踩着承德八年的尾巴,乘着料峭的寒风晃晃悠悠地荡进耳畔,彻彻底底地把京都刚刚冒出头来的年味儿给扑熄了。 纷飞的素幡似是融进了这银装素裹的大地间,又似是飘进了那雾霭空濛的天色里,触目的素色瞧着人心里头空落落的。 忽而一曲挽歌拔地而起划破静谧,伴着悠长凄婉的歌声,各色旌帜由一队整齐的骑兵高举着破空而来。金丝绣成的龙凤扶摇而上,或翱翔或叱咤,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开路。 紧接着,无数或红或黄的寿旗当空而过,掩映着一方由数十名穿淄色袍子的仆役稳稳抬着的灵柩。行进间,柩布上绣着的宝蓝色凤凰恣意地舒展着身姿,朵朵赤红的牡丹在明黄色的绸缎上盛放。其后,两队骑兵手执矛、枪,严丝密合地守护着灵柩。 再往后,一群着赭黄色僧衣的僧人一手举着幢幡一手转着念珠,嘴唇一翕一合,念念有词。仪仗的末尾是身穿紫绯绿青圆领袍的文武百官,或掩面,或垂泪,或叹息,一片愁云惨淡。 仪仗队的尾巴逐渐消失在朦胧的天色里,灵柩上方缀着的金雕球依旧穿破沉沉雾霭,反射出刺眼的金光。 *** 夜幕四合,清凌凌的月光泼洒进雪色里,碰撞交融把夜色折腾得零零碎碎,不远处屋脊六兽筒瓦红墙的大安国寺的轮廓也明晰起来。 行至刻着束腰浮雕蟠龙的须弥座经幢,秦淮挥手遣退了仆从,独自穿过成排的罗汉松,绕过大雄宝殿,往寺庙深处走去。 秦淮停在了在一处偏殿前,殿内的四方铜鎏金大龛前正跪着个人。 那人一身双十绫花的石青色襕衫,头戴玉冠,脊背挺直,身影颀长瘦削,正闭着眼,手里转着一串凤眼菩提子念珠。 秦淮走上前,兀自在那人身旁的蒲团上跪下来。 那人闻声睁开眼,微侧过头,不期然便瞧见秦淮那身缂丝龙衮外罩着的素齐衰。他手里的念珠顿了顿,便又阖了眼。 秦淮也不恼他不敬,兀自微仰着头,透过檀香袅袅的神龛看那佛像。许是天色太暗,那结跏趺坐着的释迦牟尼佛与幼时记忆里金光熠熠的模样相去甚远。 说起来,这座佛堂真真是大起大落。 本是大安国寺的正殿,恢宏气派,香客络绎。可父皇登基后大肆扩建佛寺道观,大安国寺建起了一座新的大雄宝殿,这正殿就成了偏殿,渐渐地废弃掉了。 后来父皇驾崩,宣政殿上垂挂起一面碧玺珠子串成的珠帘,珠帘后,是母亲端庄的身姿和凉薄的眸光。母亲是垂帘太后,尚且年幼的他成了流言中的傀儡皇帝。 母亲似是极偏爱这废弃的偏殿,甫一执政便令人将之重新修缮。正殿偏殿一前一后成对立之势,便把新修的偏殿称作后殿。待修好了,她却只领着他去了一次,什么也没做,不焚香也不拜佛,只静静地看。那次过后,她便再未踏足过这儿了。 再后来,这座佛堂便又渐渐地荒了。直至如今—— 秦淮思及此,垂眸睨了眼身侧入定之人。 月光映亮了那人的半张侧脸,鬓若刀裁,棱角分明。玉似的耳垂上蜿蜒着一条不长不短的疤,平添了几分凌厉。 秦淮看着那条疤,眯了眯眼。如今母亲死了,这佛堂又被这人惦记起来,重又捯饬出了个样子。 母亲其实是不信佛的,不光不信,还不敬。她说,那劳什子的佛祖惯只会作壁上观。 她曾在佛前虔诚叩拜,苦苦起誓,只求徐宝林能多存息三年。可徐宝林还是死了,死在了汩汩蜿蜒的血泊里,只留下个猫儿一般哭着的他。 宫人们都说他是决计活不下去的,那么小的一团儿,不比巴掌大多少,呼吸微弱几不可闻。他被奶娘小心翼翼地洗净了抱去见他的父皇,动作轻得好似捧着个浆糊粘成的碎瓷器。 谁想嘉元帝只瞥了他一眼,皱着眉摆了摆手。弹指间便给他判了死刑。 裹着他的绸缎襁褓被奶娘攥出了褶子。 圣人这是什么意思?满朝的文武百官都不能把圣心琢磨得透彻,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能明白什么? 奶娘低下头盯着他那透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心里头思绪万千。扔不得,养不得,更不能让他在自己的手里死掉。纵是弃子,也好歹都是天家的血脉。 只还未待她思索出处理他的法子,有人猛地窜出来接过了这个烫手山芋。 暗沉漆黑的夜色里,奶娘借着稀薄的月光瞧清了来人。是虞昭容。 她穿着一身银丝月色裙,挽着一段泥银披帛,梳着堕马髻,斜簪了根云雀纹银步摇,薄薄的银箔垂挂在如墨染的鬓边,一举一动间晃出一个个婉转缠绵的弧圈。 虽说发髻微乱,披帛的一小截都拖在了地上,却依旧端的是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容。 只这美人是那在水一方的美人,任尔寤寐思服也可望而不可即。 奶娘目送着那抹素色的影子消融在夜色里,暗自心惊。这位若是肯对圣人多上几分心,还有宫里其他的夫人娘子什么事儿? 似是从那个月色迷蒙的夜晚起,宫中礼佛避世多日的虞昭容就不再是释迦牟尼的信徒了。她所信的,只有自己。 悄无声息地,她逐渐从一支香远益清而不可亵玩的清莲,蜕变成一朵恣意盛放的带刺蔷薇。大抵连她自己都认不清,这到底是涅槃还是沉沦。 后来,白蔷薇刺尖舔血的日子过久了,便又幻化成妖冶绝伦的赤蔷薇。 而他秦淮,终日偎依在柔软芳香的花瓣里,看着她踩着无数人的尸体将他高高托起,直至那九龙盘旋着的金銮座。 是了,无论是清莲还是蔷薇,都从未想过要去做那国色天香的牡丹。她要的是临界于其上,任何人都无法再强迫她做不遂心的事。 待一切喧嚣静止,所有硝烟落幕,她想做回那濯清涟而不妖的莲,却发现那双纤纤素手已染上了洗不净的血污。 莲出淤泥而不染。可那些肮脏的算计与血腥的厮杀从来都不是能拭净的淤泥,早已根植于她的肌理,溶进了她的骨血。 她索性彻彻底底地做着血蔷薇,披荆斩棘,遇神杀神,遇佛弑佛,给尚且年幼的他撕扯开一条敞亮平坦的帝王路。 她说,倘若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真的有眼,就该把她这个恶事做尽了的人给收了去。 这世上大抵是没有什么现世报的。她活着的时候万万人之上,死了依旧风光无限。倘若有,就应在他的身上罢。纵是恶贯满盈,她也终究是他的母亲。 *** 天色泛白,熹微晨光依稀透进肃穆静谧的大安国寺,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念珠已经转了百八十圈。 那人终于停下动作,哑着声音道:“陛下该摆驾回宫了,莫误了早朝的时辰。” 秦淮闻言,目光微凉,“太后仙逝,朕停朝三日又何妨?” 那人复又摩挲起手里的念珠,叹了口气,不疾不徐道:“今儿个是陛下头一遭亲政,莫负了她托付给您的江山。” 那人顿了顿,又道:“再晚些时辰,坊市一开,您这一身行头就不好回去了。” 秦淮默了半晌,站起身来移步出了殿。 天际不知何时又飘起雪来,凛冽的寒意争先恐后地往骨头缝里钻。彻夜守在殿外的仆从见他出来忙迎上来替他打伞,又给他披上玄色如意云纹的斗篷。 待系好斗篷,他回头望了眼雪絮里朦胧起来的佛堂。 雪下得越发紧了,须臾间便已看不出那筒瓦本身的颜色了。阵阵寒风掠过,秦淮拢了拢衣襟收回了目光。 身旁的宦官捏着嗓子毕恭毕敬地提议:“陛下,雪厚了易湿鞋,不若乘御辇吧?” “不必。” 秦淮自顾自往前走,黑缎绣金丝的长筒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出了寺门,未走几步,他又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凌厉得似是能穿透层层楼阁和绵绵雪雾,直刺往后殿里的那个人。 末了,他转头吩咐道:“传朕口谕,即日起若无朕令,严禁闲杂人等踏足大安国寺后殿,扰了修行之人的清净。” 宦官低眉敛目地诺诺应“是”。 秦淮顿了顿,淡淡地加了句:“违者,当斩。” 那话语轻飘飘的,不一会儿就随风而逝了,一旁宦官的心却沉甸甸的,重得不知该往哪儿搁。 圣人年纪轻轻的,倒把那已薨的素来手段狠厉的苏太后学了个六七分,这般的威严可与那些个浑说的傀儡皇帝有如云泥之别,往后这天下怕是得牢牢的攥在他手心里的。 想着,那宦官神色举止间越发的温顺恭敬起来。 忽而有不知轻重的雪籽子被风吹得晕头转向,一股脑撞上秦淮的脖颈,又滑落进衣领,一瞬便融化了。 凉意一片,竟像极了她临去前伸手抚上他脸颊的温度。 他禁不住喉头哽咽起来,疾步离去,把漫天雪色里巍峨屹立着的大安国寺远远地扔在了背后。 那佛堂便赏了那人罢。她身上罪孽太多,有个人替她赎赎罪总归是好的。至少能让她的黄泉路走得稳些,少点波折。 无论—— 这个赎罪之人心里头存了什么不该有的肮脏心思。 第2章 水榭春晴 水榭花繁处,春晴日午前。 深深庭院之中微风轻拂,一渠清潭随之轻轻荡漾,漾出了多少缠绵婉转的少女心事。 一条通体橘红的金鱼拖着大而长的漂亮鱼尾,欢快地游曳在潭水中,在一众追逐嬉戏的鱼儿中显得尤为亮眼。 潭边,苏瑶跪坐在茵褥上,盯着那条鱼儿看了半晌,又收回视线,埋首一阵飞针走线。她勾完最后几针点睛之笔,一条长尾金鱼的轮廓便跃然于绣布,活灵活现。 一旁不过十来岁的四妹苏珞凑过来看,赞了句:“阿姊绣得真好。” 苏瑶无言。她素来有这样的本事。 可有什么用呢?卫霄不会因为她女红过人便多看她几眼,也不会因为三妹糟透了的绣技就少喜欢她几分。 三妹究竟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无非便是继承了她那个短命娘的美貌,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坯子。 苏瑶眉眼算得上清秀,单独看着倒也赏心悦目,可若把她和她的堂妹苏虞搁在一块儿,便也平淡无奇了。 苏瑶很清楚这一点。容貌天定之,她无能为力,只能从其他地方下功夫,譬如这女红,又譬如温和待人,谁见了她都不得不道一句“好性儿”。 相反,苏虞的性子委实是当不得一个“好”字,被国公府上上下下宠得娇蛮任性。可出了国公府依旧有人买她的账,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 大抵是还有个好父亲。 前朝腐朽倾颓,民不聊生,大伯当年跟着当今圣人揭竿起义,是圣人的左膀右臂,扎扎实实的从龙之功。待圣人荣登大宝,便封了个从一品的国公,赐封号宁。 三妹苏虞便成了宁国公的嫡长女。 而她苏瑶的父亲,不过是个受了国公爷兄长恩荫的地方小官,常年在外任官,逢年过节都不见得能回来。 苏瑶思绪渐渐飘远,一个没留神,绣针刺伤了手指,她轻“啊”了声。 一旁的吴氏闻声望过来,皱了皱眉,责怪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心不在焉的。” 好在刺得不深,血一会儿便止住了。苏瑶没有说话,低头继续绣了起来。 吴氏看了她一眼,停了手里翻账本的动作,道:“今儿个花宴上,我瞧那李家四郎仪表堂堂,出口成章,你觉着怎么样?” 谈及婚事,苏瑶没半点儿女儿家的娇羞,脸色反倒有些白。 知女莫如母,吴氏心里亮堂,她冷声道:“你怕是压根儿没注意到李家七郎吧,光惦记着那卫霄了。” 苏瑶低头无言。 卫霄是英国公世子,父亲英国公也是跟着当今圣人打天下的草莽出身,苏卫两家关系甚好,来往甚密。卫霄和三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她忽想起袖袋里的那只香囊。那是在卫家花宴上偶遇卫霄时,他递给她的。彼时她一颗心砰砰乱跳,如小鹿乱撞,却听他道—— “劳烦苏娘子递给三娘,里头装的是安神补气的药草,应是对她身子有所裨益。” 苏瑶笑意僵在嘴角,攥着香囊转头就走。 三妹打小身体就弱,娘胎里落下的病根儿,大病小病不断,这大抵也是众人把她宠得没边儿了的缘故之一。 前些日子她又染了风寒,本以为服几天药,好好养养便就过去了,谁想竟一连昏迷了好几日。挨个请了七八个郎中过府,一搭脉便无能为力地摇摇头。 年过半百的祖母愁得睡不着觉,差点儿和她捧在手心里疼的宝贝孙女儿一块病倒了。 那时候,苏瑶看着苏虞毫无血色的那张脸,以为她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后来大伯急得没了法子,递牌子进宫得了圣人恩准,拽着奉御回了府。 何为奉御?是圣人御用的医正。 三妹终于幽幽转醒。 吴氏合上账本,道:“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那卫霄,上赶着作贱自己,趁早给我歇了心思。” 苏瑶咬了咬唇。 良久,她目光重新回到潭中,欲寻那条橘红的长尾鱼再摹上几针,却发现鱼儿正都一个劲儿往潭心游。 顺着游鱼往不远处看,只见融融日光下一段莹白纤细的手臂,一只柔荑素手里似是兜了一捧鱼食正往潭中洒。正是苏家三娘苏虞,她的三妹。 她怎么忘了,这些金鱼儿还是前不久三妹生辰的时候大伯送她的贺礼,听闻还是特意派人高价从岭南买回来的呢。三妹嫌院里的鱼缸太小,索性把鱼儿都养在后院的池塘里。 苏瑶想着,忍不住偷偷捏了捏袖袋里的香囊。 她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深吸口气,低首闷头绣她的金鱼儿,暗怪自个儿怎么选了金鱼儿来绣,可绣都绣了,总不好半途而废。 半晌,又是一条金鱼儿落成一个浅浅的轮廓。苏瑶搁下绣布,忍不住又抬头往水榭望,只见适才还悠哉悠哉喂鱼的三妹已收了手,背朝这边,看不清在做什么。 苏瑶转头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去把卫夫人送的糕点拿过来。” 卫家的院子里有个大花园,正是阳春三月,百花争相开放。卫家遂办了个花宴邀京城的名门贵女赏花斗诗,又请了不少贵族子弟前来评诗赏诗,算是穿针引线扮了回红娘。武将之家倒把这文人雅兴的东西置办得不俗。 三妹托病未去,卫夫人仍惦记着她,苏瑶和吴氏临走时递过来一个食盒,说是三妹爱吃的玉露酥,央她带回去给三妹。 侍女沁竹拎着食盒走了过来,苏瑶起身接过。 吴氏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苏瑶指了指潭心水榭里的那抹身影,道:“女儿去把糕点拿给三妹尝尝。” 吴氏这才看到水榭里还有个人,背对着她们,在水榭延伸出的一小块露台上席地而坐,半个身子斜靠在柱子上。 “这丫头真是坐没坐相,小心一头栽水里去了。”吴氏啐了一口,对苏瑶摆了摆手。 适才苏珞在一旁听她阿娘和二姊说话,一直埋着头没敢搭话,此刻她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一眨地道:“阿娘,我也想去找三姊姊玩。” 吴氏冷哼了声:“玩什么玩,今儿你不把那朵莲花绣好别想着吃饭。” 苏珞哭丧着脸,埋头继续绣起来。 *** 水榭里,苏虞慵慵懒懒地倚着柱子坐着,一伸手便能触到池水。她一只手杵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追逐嬉戏的鱼儿。 两条红白相间的,成双入对的,也不知是鸳鸯还是兄弟姊妹。三条通体橘红的,拖曳着长长的鱼尾在水里扑腾。还有一条最小的全身漆黑的,像是一大滴入了水却晕不开的墨汁。 阳春三月的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都软了,提不起劲儿来。苏虞捂嘴打了个哈欠,目光重又回到池塘。 红的,白的,黑的……人这日子要也能过得和这鱼一样黑白是非分明就好了。 诶,怎么有四条橘红色的?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 苏虞眼皮子开始打架,数不清了。 风静,水静,人静,连鱼儿也敛了游动的幅度,以免溅起水花扰了岸上美人的美梦。 这亭台水榭在暖阳下静成了一幅柔和的水墨画。 只可惜总有人焚琴煮鹤,赏不来美,脚步声、环佩声、食盒与案台清脆的碰撞声,轻轻巧巧地撕开了这副静谧的画。 苏瑶拎着食盒走进水榭,一眼便望见水榭边,苏虞正阖着眼,也不知是假寐还是真寐。 她把食盒搁在亭台中的小案上,打开来拿出一碟子玉露酥,走至苏虞所坐之处,犹豫片刻,终是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三妹,卫夫人央我给你送了些糕点,你尝些罢。” 苏虞本就未眠,睡意在苏瑶踏上水榭一步步走过来时一点点消退。她闻声睁开眼,眼尾轻轻一挑,目光在苏瑶脸上兜了一圈,似是研判。 苏瑶不知为何,被那目光看得心里发慌,她把盛着糕点的碟子往前推了一推。 苏虞伸手拿了块糕点,也不往口里送,一点一点掰碎了,便抬手一股脑撒进水里,引得鱼儿一阵争食。 末了,她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道:“我不饿,剩下的阿姊拿下去给下人们分了吧。”说完,便又阖了眼。 简直倨傲无礼至极。 苏瑶看着水中卫夫人精心准备的糕点不一会儿便被鱼儿分食完毕,火气上涌,又一眼瞥见一旁的琉璃盏,里头的鱼食已见了底。 得,她这是给她送鱼食来了。 苏瑶忍着火气,从袖袋里拿出一个月牙色绣金线的香囊,道:“卫七郎托我给你带了个香囊……” 没等她话说完,苏虞睁眼一把拿过了她手里的香囊,打断了她:“卫七郎?卫霄?” 苏瑶没有说话,下意识地握了握空了的手,低头敛下眸中万千波动。 苏虞拿过香囊,细细地端详片刻,香囊上绣着的翠竹青翠欲滴。她心里冷笑一声,一把扯开香囊,将里头的香料药草一下子全倾倒在潭水里。 苏瑶闻声抬头,难以置信地睁大眼。香料药草在半空中洋洋洒洒,空气里都沁了清香。待落于水中,浮于水面,有鱼儿吞进肚里,尝了尝似是觉得难吃,便又摇头摆尾地游走了。 苏瑶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苏虞将空了的香囊随手扔在了地上。 吾之蜜糖,彼之砒.霜。 苏瑶想起卫霄递给她香囊时,俊朗的眉眼柔和极了,她一颗心顿时疼得瑟缩起来,终于忍不住道:“这是上好的药草……”更是卫霄的一番心意。 苏虞不耐烦地皱起眉,“阿姊舍不得早说啊,给你便是,扔都扔了。” 苏瑶很清晰的看见她眼底的嫌恶,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绿,气得牙齿都打起颤来。也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为自己心上之人的一片真心感到不值。 太过分了。又不是大明宫里的公主帝姬,九重天上的王母娘娘,人人都得供着你,别把自个儿太当回事儿了。 有那么一瞬,苏瑶想把她一股脑儿推进水里,好好清醒清醒。 苏瑶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指尖发凉。 *** 这头的苏珞身在曹营心在汉,一面绣着莲花,一面眼睛不住地往水榭瞟。忽而她猛地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盯着水榭处。 吴氏正欲拿账本敲她脑袋,便听她大叫了声—— “阿姊!”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响,有什么落了水,溅起寸丈水花。 “阿姊落水了!” 吴氏一怔,想起瑶娘不会凫水,赶忙吩咐几个水性好的下水救人。 又是“扑通”几声灌入耳畔,吴氏忽想起水榭里还有个病秧子,她往水榭里瞧,瞧见一人,却又看不真切到底是谁。 吴氏将苏珞扯过来问:“哪个姊姊?” “二姊姊!” 第3章 朱颜未改 苏瑶被一众人手忙脚乱地从水里救起,吐了几口水后清醒过来。她狼狈极了,浑身湿透,发髻也散乱下来,脸色泛白。 吴氏心疼极了,伸手拿帕子替她擦擦脸,看到她眼睑下黏了片白芷叶,只当是水草,将之拂掉了。 吴氏抬头睨了眼水榭里隔岸观火的苏虞,低头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好端端的就落水了?是不是三娘欺负你了?” 一连三个问句,苏瑶听着脸色愈来愈白,末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咬着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吴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这丫头倒是说啊!” 苏瑶听了,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适才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怕涌上心头,一个委屈就哭了出来。 一开始是嘤嘤地啜泣,再后来越哭越难过,泪珠子跟断了线似得掉,一发不可收拾。 吴氏叹口气,接过一旁侍女递过来的毯子,正欲披在她的身上,忽又闻一声大叫—— “三娘!”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吴氏被这些个一惊一乍的都快要吓出心疾了,憋了一肚子气,抬头正欲呵斥,便见不远处,三娘跟前的侍女连翘正疾步朝水榭处跑去。 再定睛一看,水榭连着岸边的木桥上卧着个人,似是昏迷了过去,可不就是三娘苏虞!刚瞧着还在水榭里悠哉悠哉地看热闹,再一抬头便又昏了过去,你当是做戏呢! 吴氏低头看了眼仍旧埋头哭个不休的苏瑶,气不打一处来。得,这账又算不成了,病秧子精着呢。 一旁的苏珞见二姊姊已无大碍,只一个劲儿地哭,又听不进劝,想起她适才瞧见的那一幕,便提着裙子往水榭那边跑。 吴氏见了,火气又飙高几簇,她喊道:“苏珞,你给我回来!” 苏珞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二房众人未得主子命令一时间不敢妄动,连翘一人怕是扶不起苏虞,想着,她加快了脚步往水榭处去。 吴氏气急攻心。 苏府上下一阵人仰马翻。 *** 苏虞的的确确是装的。装别的也就罢了,两世为人,装病于她而言可谓是得心应手,手到擒来。 她闭着眼任由人把她扶起来,背回她的院子,又把她放在她一贯歇息的床榻上。 不多时祖母沈氏便至,一同而来的还有背着药箱的郎中。 “许郎中快来瞧瞧,我孙女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又复发了?”老夫人坐在床榻上,爱怜地将苏虞鬓边的一缕碎发捋至耳后,忧心忡忡地问。 连翘忙挽起苏虞右手的袖子,露出一段莹白的手腕,又立马盖上一方素帕,好让许郎中上前号脉。 许郎中诊了诊脉,脉象平稳,无甚异常。他心下略疑,想起适才请他入府的小厮说,这位苏家三娘是在水榭里晕倒的,沉吟片刻,道:“老夫人不必忧心,三娘应只是风寒未好利索又吹了风,无甚大碍,好生休息休息,某开几副滋养的药补补。” 老夫人松了口气,道:“无事便好,劳烦许郎中了。” 说完,她抬眸递了个眼色,身后的嬷嬷立马掏出一个钱袋子塞在许郎中的手里。 许郎中接过退了出去。 老夫人转过头把苏虞的手抬起贴了贴脸颊,面上传来的温度冰凉,她叹了口气:“我的乖孙女儿哟……” 苏虞始终清醒着,此时感受着手背传来的粗糙,似是能数清祖母脸上的皱纹。听着祖母的话与叹息,她眼睛禁不住微微发热,眼睫轻颤了下。 她有些后悔装病了。 她自认即便不装病,也能应付好苏瑶落水一事,只是懒得同二婶娘周旋罢了。再说,人既是她推下去的,她敢做就敢认。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她就真睡着了。 *** 苏虞再醒来时,已是日薄西山。夕阳自半开的窗牖里倾倒进来,熔了金子一般烫人的眼。 一旁的塌边空空如也,祖母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目光又往旁移了寸许,忽见一人坐在榻前的胡凳上,双手交叠,平铺在她的床头上,脑袋搁在手臂上睡得正香。 苏虞忍不住呼吸放轻,生怕扰了面前酣睡之人的清梦。 她慢慢躺下身来,以便更近地端详面前之人。目光一寸一寸地研磨他的眉眼,俊朗如斯,一如记忆里的模样。 这是她的兄长苏庭,少年成才,是京城无数云英娘子的梦中人。却死于韶华年纪,只身一人提剑闯入宫门,以死为身负冤屈的父亲证清白。 苏虞忽地想起日昃时分苏瑶在水榭里递给她的香囊。 卫霄送的香囊。杀了阿兄之人送的香囊。 焉有不弃之理? 思绪渐渐飘远,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那个冬日,阳光明媚,晒融了太极宫墙上的积雪。 披甲佩剑的禁军自朱雀门鱼贯而出,整齐地围成一个圈,“唰”地一声,一同拔剑指向圈心。 圈心立着一个人,清俊绝伦,穿着一身青色的圆领官袍,手提着剑,剑尖贴地。 他抬头,目光穿透凌凌的剑光,越过重重的雕栏玉砌,直刺往金銮座上的帝王。 她记得那天她拼了命地跑,身后的宫女太监们扯着嗓子喊她,她充耳不闻。披帛落地了,她随手往地上一扔,鞋子跑掉了,她赤脚扎进雪里。 前方的路那么长那么长,像是要跑到地老天荒。 等她终于跑出了承天门,一眼望见被禁军包围着的阿兄,一把长剑搁在他的颈项之处,再往上一寸便是皮开肉绽。而持剑的正是一身盔甲的卫霄。 阳光融融,映碎了阿兄嘴角的那抹笑。 她赤着脚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扒开两个禁军士卒,冲进了包围圈。 血光袭来,溅了她一脸。她双膝一软,就这么跪了下去。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阿兄也踉跄着跪了下来,却不是对这太极宫前的任何人,而是朝着那深宫里的帝王。他俯身捡起适才打斗时掉落的剑,扶着剑直起身子,好让脊背挺得再直些。 迎着阳光,她抬头望,眼睛被他脖颈处汩汩流淌的血液刺得生疼。 她听见他言,更确切的说是喊—— “我苏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断不会做出叛主背国之事,望陛下明察!”言罢,他扔掉长剑,深深地匍匐下去。 血色渐渐占满她的瞳孔,触目皆是妖冶的红,什么都瞧不清了。 恍惚里,她听见她自己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一片荒芜。 忽而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攥得很紧,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都渡给她,好让她有勇气去面对她苍白的未来。 她听见那人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连气息里都是血腥气—— “夭夭,你要坚强。” 话落,那人松开了她的手。 她伸手去抓,落了空。泪水阑干,把面颊上的血污割裂,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唇,又咸又腥。 *** “夭夭,你醒了?” “夭夭?!” 苏庭伸手在苏虞眼前晃了晃。 苏虞猛地回过神来。几近二十年不曾有人唤过她的乳名了,让她适才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睁大眼睛,发现一旁睡着的阿兄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你怎么了?又病倒了。”见她作势起身,苏庭伸手拿过一个迎枕,将之放在她的背后。 苏虞坐起身来,敛了眸,道:“我装的。” 出水榭的时候,她猛地站起身,眼前发黑,一个踉跄,瞧着那头兵荒马乱,索性顺势闭眼倒地。 苏庭皱眉。 “我把二姐推下水了。”她说。语气淡得像是在说今儿早吃了碗蟹黄粥。 苏庭适才甫一回府,便听身边的小厮说,只一个下午府上就病倒了两位娘子—— 一个是晕倒了的苏虞,一个是落水了的苏瑶。 一个是亲妹,一个是堂妹,谁亲谁疏他自是拎得清。他遣人去二房慰问苏瑶,自个衣裳都未换便直奔苏虞的院子。 妹妹把堂妹推下水了? 苏庭心下略疑。自家这妹妹虽说是娇蛮任性了些,但一向还是会把握分寸的。即便她与二妹素来不大对付,但无缘无故推人下水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他静待她下文。 苏虞理所当然道:“她想推我下水,我就把她推下去了,难不成还坐以待毙。” “二妹?” 她瞥了眼他皱得越发紧的眉头,出声打断了他:“因为我把卫霄送的香囊给扔了。” 自病中清醒后,她连着几次拒接了卫霄递来的信和物件儿,大抵是把他逼急了,竟出此下策,从苏瑶处下手。 苏庭越听越糊涂,但混乱的因果关系并不妨碍他弄清楚一点—— 苏虞把卫霄送给她的香囊给扔了。 他忍不住道:“扔得好!咱不稀罕他的东西!” 他向来不喜妹妹与那卫霄走得太近。就卫霄那样的,想娶他苏庭的妹妹,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苏虞翻了一个白眼,说:“可二姐稀罕呢,稀罕得想把我推下水。” 苏庭讶异,苏瑶稀罕卫霄?就因为这个所以想推苏虞下水解恨? 苏虞索性把话挑明:“二姐喜欢上卫霄,但卫霄喜欢我不喜欢她,她嫉妒我。” 苏庭瞪眼:“姑娘家家的,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苏虞瞪回去,“要你管。” “那你喜欢卫霄么?”苏庭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苏虞脱口而出:“谁喜欢他?!” 第4章 青梅竹马 苏庭起先还以为是卫霄哪儿惹苏虞不高兴了,在使小性子呢,却不经意间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 他心里一惊,恐怕她这话不曾作假。 可前些日子她不是还央他递信给卫霄?他虽一直不喜妹妹与卫霄走得太近,可抵不住妹妹喜欢,说了她也不听。 卫霄这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怎么忽然就惹了妹妹的嫌? 苏虞话出了口才发觉说得太快了,太过斩钉截铁。 她有些后悔,忙补救道:“卫霄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不能马上定乾坤,长得还不及我阿兄你好看,我凭什么喜欢他?” 这话说得苏庭浑身舒坦,心里正暗暗盘算着的好好教训教训卫霄的计划暂时搁浅,他憋着笑道:“其实卫霄拳脚功夫还是不错的。” 苏虞眼尾一挑:“你不是说他是你的手下败将么?”这话说出了口,就有什么堵住了她的喉咙。 可阿兄最后就是死在这个手下败将卫霄的剑下。她后来听宫人们说,他是自己夺下卫霄的剑自刎的。 他用他一个人的死,去抵挡那些中伤与谣言,还父亲一世英名,换得苏家上下百十来口人的苟延残喘。 其实卫霄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履行了他身为一名禁军的责任,甚至于说,他奉的是皇命,行的是君事,何错之有? 可她过不去心里那个坎,那个满是血色的冬日化为后来漫长岁月里的噩梦,裹缚得她喘不过气来。 卫家在苏家覆灭的时候选择了明哲保身,就怪不得她在卫家渐渐没落的时候袖手旁观。 苏庭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细细端详,窥见她深沉而凉薄的眸光。他想起适才他初醒时,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出了神,抬眼对上那一双黑黝黝的杏眼,宛如坠入看不见底的深渊。 杏眼剪水,漂亮依旧,里头却多了些他看不懂的、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心下略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眯着眼笑,道:“你阿兄我是什么人啊,那能比么?” 苏虞怔怔地看着他笑,有什么她以为再也不会萌发的情绪,静悄悄地在心底滋长。 不能。她在心里默默道。 ——你是我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阿兄。 *** 叩门声响,连翘端着食盘推门而入。 连翘瞧见榻前的苏庭,讶异道:“郎君还在呢?婢子去让伙房再多加几个菜。” 苏庭起身,道:“不必了,我回去吃。” 苏虞也不留他,自顾自起身下榻用饭。 苏庭瞥见食案上的两个清淡小菜和一碗白粥,标准的病人食谱。 他“啧”了声,凑过去在她耳边道:“要不要阿兄明儿给你捎只荷叶鸡?后日便是寒食,想沾点荤腥可就难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心尖狠狠一颤,耳边又回荡起那句—— “夭夭,你要坚强。” 前世道阻且跻,她一路披荆斩棘、弑佛杀魔,阿兄始终活在她的记忆里,既是她一触即伤的软肋,也是折磨得她整夜难眠的心魔,更是她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盔甲。 她掩饰地笑了笑:“好啊,”接着又嬉皮笑脸地得寸进尺,“要是阿兄能把药帮我喝了就更好了。” 苏庭“哼”了声表示不干:“谁叫你装病的?且不说你阿兄我刚从校场回来衣裳都没换,就巴巴地跑来看你,祖母那么大年纪了还被你三番四次地折腾。就该让你吃吃苦头,长点记性。” 苏虞没有抬眼,兀自夹了一筷子菜往口里送。 “行了,好生歇着吧,我走了。” 苏庭转身离开了。 苏虞抬头目送他的背影,嘴里无意识地咀嚼吞咽,可直至那口菜入了肚,她也没尝出来到底是什么菜。 *** 翌日,苏庭甫一从校场里出来,就直奔东市。他提着热气腾腾的荷叶鸡往府里赶,不想这一路都没能甩掉一尾巴。 行至府门,苏庭猛地转身,指尖抵住身后之人的鼻子。 “你给我站住,别进来。” 卫霄面带几丝恳求,道:“苏兄。” 苏庭转头就走,背对着卫霄道:“别跟我称兄道弟。” 卫霄赶忙跟了上去,一路跟着苏庭进了他的院子。 苏庭瞪眼,厉声厉色道:“这是宁国公府,小心我叫人来把你撵出去。” “苏兄,你就让我去看看夭夭吧。” 苏庭差点儿把荷叶鸡砸他脸上:“看什么看?男女授受不亲!‘夭夭’是你能叫的吗?” 卫霄赶紧改口:“听闻三娘病了……” “对,病了,卧病在床,不能见人,卫世子请回吧。”苏庭琢磨着这鸡凉了就不好吃了,可他又不能把这死皮赖脸的往苏虞的院子里带。 苏庭正欲唤小厮来把鸡给苏虞送去,忽然发现卫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身后。 苏庭跟着他的目光转身,一眼便瞧见他那“卧病在床”的好妹妹正坐在石凳上闭着眼睛晒太阳。 苏庭扶额,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苏虞闻声睁开眼,瞧见拿着荷叶鸡兴师问罪的苏庭,一下子将鸡拿了过来,对着他笑了笑:“在这儿等着阿兄许诺的荷叶鸡呀。” 她把用油纸包好的荷叶鸡递给身后的连翘,吩咐道:“拿去小厨房切好了盛盘子里拿上来。” 连翘接过,转身去了小厨房。 “你怎么忽然变这么讲究了,之前不是都直接上手啃的吗?”苏庭挑眉。 苏虞敛眸。没法子,在宫里过了十几二十年的精细日子,惯了。 她眼睛一转,瞥见一旁的卫霄,皱眉道:“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苏庭叹气:“甩不掉。” 卫霄上前来道:“夭……三娘,我能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吗?” 苏庭张口就接:“不行!” 切好的荷叶鸡呈了上来,苏虞拾筷尝了几口,这才慢慢悠悠接腔:“好啊。” 苏庭瞪眼。 苏虞慢条斯理地添了句:“你和阿兄比试一场,倘若你赢了,我便答应。” 这下两人异口同声:“行!” 比试就在苏庭院子里的小练武场里进行,苏虞位子都不用挪,便是最佳观战点。比试内容经商讨定为射箭,十发定胜负。 比试开始,苏虞眯着眼看场上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留神听小厮一叠儿的报数声。 “九环!” “八环!” “十环!” 十发结束,宣布结果:“苏世子九十一环,卫世子九十一环,平局!” 苏虞挑眉。 虽说苏庭和卫霄此刻在同一个训练营,父亲想必也是打算让阿兄如卫霄一般进禁军编制,可阿兄后来偷偷跑去参加科举,一鸣惊人中了探花,做了文官,卫霄则是老老实实做了一辈子禁军,从士兵小卒一点一点往上爬。 是啊,她的阿兄就是这般天资绝伦,文武双全,倘若他和卫霄真刀真枪纯粹得比试一场,卫霄绝无可能有机会把刀架到苏庭的脖子上。可这一幕还是发生了,因为那握刀之人本就不是卫霄,而是那金銮殿上的皇帝。 “不行,再来一局!” 苏虞接过连翘递来的茶,浅抿了口,“阿兄,你去帮忙看看莲子羹做好了没好吗?这鸡吃着腻得慌。” 去厨房看莲子羹做好了没直接吩咐下人去便是了,用得着他?分明就是想支开他好和卫霄谈话。 苏庭瞪着苏虞,谁想她头也不抬,只闷头喝茶。他跺了跺脚,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苏虞把茶杯搁在石桌上,听见卫霄的脚步声渐进,仍不曾抬头。 “说吧,什么话?” 卫霄放下箭囊,气息尚不大稳,道:“……也没什么,就是听闻你病了,想来看看你。” “那看也看了,请回吧。” 卫霄皱眉:“夭夭,你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我送去的信和物件儿你一件都没收,全部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 苏虞不言,这才抬眼看他。 只见他穿着一身绣着走兽的青色圆领袍,腰间挂着她送给他作生辰礼的那块玉佩,俊朗的眉眼也同记忆里的一般无二。变了的,只有她而已。 她也有一块和卫霄挂着的很是相似的玉佩,是卫霄特地打听寻了同一个首饰师傅雕的,送给她作为回礼,凑成一对儿。 她那时还暗地里欢喜得不得了,像是交换了定情信物。今生醒来的时候她一瞧见便眼疼,早就扯下来丢在一旁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在变故面前通通都是浮云。 “那个香囊呢?”卫霄又问。 “扔了。”苏虞语气淡淡。 卫霄被噎了一下。 苏虞又拾筷吃起了荷叶鸡,可她吃着吃着忽然觉得味道不对,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味儿。她搁下筷子,接过连翘手中的素帕擦嘴。 苏虞抬头睨了眼卫霄,忽然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言。 “连翘,送客。” 第5章 物是人非 酉时,宁国公府一家子人在荣恩堂里进晚膳。 上首的苏老夫人一面用膳一面嘱咐吴氏:“明日寒食,府里的一应事务切莫犯忌,该禁火的就禁火。” 吴氏颔首:“儿媳省得。” 宁国公苏遒只在一旁静静地母亲吩咐弟妹打理府里的庶务,这座府邸虽是他的,府里的事务他却很少插手。 老夫人又叹了口气,“进儿今年又回不来,去年寒食祭祖也没回来,襄州那边冷,他身边也没个体己人。” 话落,众人皆不言。 吴氏埋头用膳,敛去变幻的眸光。夫君常年在外任官,过节也难得回来。她总觉得老夫人这话是暗怪她不肯随苏进北上任官。 苏遒也不知如何接母亲的话茬儿,二弟无甚才能,又想做官,他便给他请了个襄州长史小官。 雍凉那一片的地界包括襄州,都是他亲手打下来了,不少亲信仍留在那驻守,二弟在襄州决计能过得舒坦,想回来也是随时都可以回来。可母亲年纪大了忧思过甚,他劝也劝过了,没法子。 苏遒转头问:“庭儿的训练如何了?” 苏庭答:“应是小有长进,改日同父亲切磋切磋。” “嗯,”苏遒又偏头问苏琮,“琮儿的课业如何了?” 九岁的五弟苏琮看了眼坐在他对面的母亲吴氏,搁下筷子答话:“回大伯父的话,学到《论语·述而》了。” “嗯,好生听夫子讲课,等你再长几岁,伯父便送你去国子监读书。” 苏虞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喝着一碗莲子羹,午后吃了小半只荷叶鸡,半点不饿。正咀嚼着一颗红枣,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刺得她耳膜一疼,差点儿噎着。 苏虞搁下筷子,看向正咳嗽不止的苏瑶。吴氏正轻轻拍着苏瑶的背,替她顺气。 堂内的气氛忽有些不对,一时间静得只听得见苏瑶的咳嗽声。 苏遒昨日回得晚,对昨日白天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觉得气氛奇怪,且上首的老母亲听着亲孙女的咳嗽声只闷头用饭不发一言,底下几个小辈又眼神飘忽不定。 半晌,苏遒开口问:“二侄女这是病了?” 苏虞在一旁忍不住腹诽,明知故问。 苏瑶慢慢止了咳嗽,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道:“谢大伯父关心,侄女不过是偶感风寒,养几日便好了。” 苏虞伸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凉茶。 “请郎中过府瞧过了么?”苏遒问。 苏瑶正欲答话,不想被吴氏抢了白—— “请过了,郎中说无甚大碍,”接着,吴氏话音一转,“只是弟媳想把清晖园的水榭看台置上栏杆,不知可否?” 苏遒微微皱眉,道:“弟媳想置就置便是。” 吴氏睨了苏虞一眼,解释道:“府上郎君娘子们在水榭里玩耍时不小心落了水就不好了。” 苏遒立时明白了这话里头的深意,如刀的目光不假思索地落在正一小口一小口喝茶的苏虞身上。 苏虞活了两世还是不得不屈服于父亲的“淫威”,儿时的阴影实在是太深了。她有几分委屈,又有点佩服父亲对她的了解。 苏虞放下茶杯,撇了撇嘴,道:“是我把二姐推下水的。” 苏遒的猜想被证实,冷了脸,前因后果也不问,直接下了责罚:“不尊长姊,闭门抄书一月。” 苏虞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谁想苏珞却急了起来:“不,不是的……”她看向祖母,祖母坐在上首纹风不动。 吴氏瞪了她一眼,她越发急了:“大……大伯,不是三姊姊把二姊姊推下水的。” 苏瑶又是一阵咳嗽。 苏遒瞥了眼又开始自顾自喝茶的苏虞,又看了看期期艾艾的苏珞,眼角余光里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吴氏,他没有说话。 苏珞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昨天看见,是二姊姊想要把三姊姊推下水,结果三姊姊反手一挡……”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完,她就埋下了头。 苏虞忍了半天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毫不意外地受了父亲的一记眼刀,她赶紧敛起笑意。 脸上不笑,可心里还是止不住乐。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苏珞这么可爱。 其实根本不用她说,父亲肯定瞧出了这事儿有猫腻,不然推人下水这么心思歹毒的事儿怎么会只罚她抄书?不过是糊弄糊弄急于给自家女儿出气的吴氏罢了。 而观祖母的反应,加之苏珞适才望向祖母的眼神,八成是昨个儿苏珞瞧见了水榭里发生的一切,不敢一个人闷在肚子里,偷偷跑去和祖母说了。 想着,苏虞看向苏珞的眼神愈发柔和了。 而另一边,吴氏的脸白了红、红了白,苏瑶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气氛又尴尬起来,一时没有人说话。 苏遒的下首,苏庭嘴角微微勾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他微侧过身,抬手安抚性地摸了摸身旁有些坐立不安的五弟苏琮的脑袋。 闭门抄书自是不了了之。 *** 是夜,苏虞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今日同卫霄的见面让她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只是她自己一直不愿意去相信,可自病中醒来之后多少个午夜梦回,过往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活着,她明明已经死在了兴庆宫里。皇太后苏氏薨逝,多少人盼着的,可她怎么又活过来了呢?还年轻了十八岁。 大病一场,一睁眼,祖母激动地落泪,埋怨孙女儿又惹她担心,父亲松了口气,对着奉御再三道谢,阿兄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喜悦。 大家都好好地活着,太美满了,像假的。她便自欺欺人地把这当做了一场梦,一场随时会醒的梦。 可她错了,这梦醒不过来了。 卫霄太真实了,他是她这满目虚假的梦里唯一的真实。因为他十八年都不曾变过,如今见面竟像是从上辈子里走出来的。 上辈子她入宫为妃,青梅竹马从此陌路,十八年过去,她早已大变模样,卫霄却始终没变,依旧是那身绣着走兽的青色圆领袍,腰间依旧挂着那枚她送的玉佩。官衔未升,所以只能着青色官服,娶了妻却不曾取下腰间的玉佩。 她恨这份真实。 这份真实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梦,告诉她那些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往事都将再次发生。 她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苏虞。 第6章 浮生若梦 嗒、嗒、嗒…… 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血腥气。 一只白鸽死相狰狞地挂在羽箭上,血水自心口淌下,染红了羽毛。血珠子坠在石板地上,开出一朵一朵的梅花,在阒静的大明宫里落地可闻。 夜色沉沉,一颗星子也无,血色红梅在稀薄的月光映照下愈发地妖冶起来。 一宫装女子拎着羽箭不紧不慢地走,身后零落了一地的梅花,长长的泥金色披帛搭在她的肘间,伴着步子轻轻浮起。 渐渐地,梅花越开越小,鸽子的血快要流尽了。 这是一只信鸽,载着主人缥缈的希望,妄图飞出这方正如牢的深宫。可它终究未能完成它的使命,一只羽箭当胸穿透,永远地定格了它展翅欲飞的姿势。 不知走了多久,披帛落了地,女子在蓬莱殿前驻了足。 她对身后的侍女摆了摆手,道:“在这儿等我罢。” 殿前的小宦官甫一瞅见她,立马谄媚地跑过来行礼,俯首帖耳道:“苏贵妃金安。” 女子目不斜视,径直走进殿。 小宦官目送着她进去,目光在她手里的鸽子上打了个圈儿,又抬头瞅了瞅沉沉天色,对一旁留在殿外的侍女道:“蝉衣姑姑,要变天了呀。” 那侍女笑得清冷:“那李公公觉得这天是变了的好,还是不变的好?” 小宦官嘿嘿地笑:“自然是变了的好。” 那厢女子行至内殿,殿门口总管模样的宦官对她低低道了句安。鸽子血顺着箭尖滴落在他的鞋履上,他一动不动。 女子顿了顿,问:“圣人就寝了么?” 总管答:“应是不曾,皇后殿下还在里头服侍圣人用药。” 闻言,女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随后移步进了内殿。 总管眼角余光瞥见那笑,心中凉了一凉。 殿外,浓重的夜色里,各怀鬼胎的宫人们不断地交换眼色。改朝换代更迭的,既不是他们的朝,也不是他们的代,见风使舵是他们在这深宫里的立身之本。 殿内,烛火摇摇曳曳,榻上之人紧阖着眼,形容枯槁,不过五旬出头已是头发斑白,明黄色的寝袍也未能掩盖他蜡黄的脸色。 榻前跪坐着一个人,身形干瘦,神情憔悴,正把玉白药盏搁在一旁的檀木小几上,末了又起身替榻上之人掖了掖被角。 一旁的镂空雕花铜香炉里,一缕薄烟袅袅地燃着,愈来愈细,如同榻上之人的魂,不多时便要燃尽了。 女子进殿,一把将鸽子扔在塌前之人的脚边,血水溅起,濡湿了那人绣鞋上绣着的凤羽。 她凉声道:“皇后何时学会的这飞鸽传书的把戏?” 崔皇后转过身子,低头对上了鸽子乌黝黝的眼。 女子慢慢走上前,挨着崔皇后坐下,靠在她耳边轻声问:“皇后可是要传信给崔尚书?可惜不巧,崔大人昨日便递了辞呈告老还乡了。” 崔皇后僵着身子,一言不发。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晃荡不安的烛火下,那只惨死的鸽子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见证了一代帝王的溘然长逝,作壁上观了一场胜负已定的战争—— 一个女人的天罗地网和另一个女人的垂死挣扎。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血脉之间勾连的那条线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不堪一击。 梆梆梆,殿外忽传来报筹声。三更了。 雕花铜香炉里的那缕薄烟终于燃尽,只留下灯罩里的烛火孤独而又无助地颤抖着。 女子抬眸睨了眼榻上已呈灰败之气的皇帝,慢悠悠地起了身。 她把小几上凉透的了茶端起来搁在崔皇后的面前,道:“皇后还是把这茶喝了吧,这出帝后鹣鲽情深的戏还没唱完呢。” 半晌,崔皇后伸出干瘦的手,拿起了茶杯。 女子缓缓勾起一抹笑。 崔皇后抬手将茶杯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 女子目送着茶水入了喉,语气放柔:“姨母早些歇息吧。” 崔皇后自顾自盯着茶杯里翻腾旋转的茶叶,不曾对女子称呼语气的转变有丝毫反应,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女子敛下笑意,转身离开。正欲推开殿门之时,倏地寒光一闪,反射在鎏金铜香炉上,刺疼了她的眼。 女子猛地回头,剑光袭来,脑子空了一瞬,待回过神来,剑刃已被她抓在手中,赤红的鲜血霎时间便溢了出来。 疼痛刺激着神经,剑尖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寸。 崔皇后枯瘦的双手握着剑柄,剑身微微发颤,她满面的泪光里忽地闪过一抹决绝,接着,她猛地从女子手中把剑抽走。 女子手中一空,踉跄了一下,再抬头一看,剑光已急不可耐地吻上皇后脆弱的脖颈,溅起一条血色匹练,劈头盖脸地鞭笞在女子莹白的脸颊上。 恍惚里,眼前闪过多年前的那个冬日,阳光暖得出奇,却敌不过她眸中漫天的血光。朦胧中,耳畔忽响起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声,绝望而又凄楚,连绵不绝。 烛火仓皇地摇曳,映照出数条血色小河,安静地蜿蜒在地毯上。 女子垂下眼睑,整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目光自崔皇后汩汩流淌着血水的脖颈微微上移,捕捉到她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女子慢慢俯下身,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她低头在皇后耳边轻声道:“您这又是何必?侄女知道姨母待我好,可您大抵忘了,那个在朱雀门前跪地恸哭的小女孩早就死了,您亲手掐死的。” 言罢,她直起身子,抬手慢慢合拢了崔皇后瞪大外凸的眼,手上伤口渗出来的血抹在了皇后的脸上,异样狰狞。 女子冷眼看了半晌,又从袖袋里拿出一方素帕,面无表情地一点一点擦掉脸颊上的血迹。 末了,她站起身,推开了殿门。 候在一旁的总管模样的太监立时迎了上来,一眼瞥见她宫装上大片的血迹,目光后移瞅了眼被她关紧了的殿门,一时没有出声。 女子细长的柳叶眉耷拉下来,杏眼盈盈似有水光,几抹愁色晕染其间。 她幽幽道:“圣人驾崩了。” 总管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尖声唤了句“圣人”,便伏下身,额头贴地,痛哭起来。 女子兀自走出了殿,步态优雅,丝毫不见凌乱。 殿外候着的侍女无言地跟上她脚步。 未走几步,女子忽停了下来,望着前方脚下漆黑寂静的路,默了半晌。 夜风渐起,掠过耳边猎猎作响。 身旁的侍女忽瞥见她袖口的血污,不同于凝结在前襟的血渍,渐渐变暗发黑,而是晕染得愈加鲜红湿润。 侍女立时便明白了什么,有些忧心忡忡道:“您的手……” 女子皱眉,疼意经人提起变得愈加清晰。皇后的剑是怎么在层层防守之下送进去的? 她闭了闭眼,敛下眸中的汹涌澎湃,吩咐道:“去查查蓬莱殿的人。”言罢,女子睁开眼,眼里又是一口无波古井。 她冷哼一声,声音里满是凉意:“揪出来杀了便是。” 侍女颔首应“是”。 女子摆了摆手,道:“让我一个人走走罢。”说完,便兀自往前走去。 侍女犹豫片刻,终是留在了原地,看着那抹背影慢慢变小。 四面哭嚎声渐起,惨白的素幡乘着夜风张牙舞爪。 似是有那么一瞬,铺天盖地的白色向女子袭去,裹挟走了那单薄的身影。 *** 苏虞猛地坐起身来,喘着粗气,额上背上尽是密密匝匝的冷汗。 眼前模糊一片,她一时分不清置身何处,一颗心砰砰乱跳始终落不到实地。 她慢慢闭上眼,片刻后又缓缓睁开,视线渐渐明晰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绣着联珠纹的锦被,再往上是丁香色的鸾帐。是她少女之时的闺阁。 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依旧是如墨般漆黑的深夜。睁眼闭眼沉酣一梦不过数个时辰,前尘往事却在她的梦里走了一遭,恍如隔世。 苏虞在黑夜里静静地躺着,彻彻底底地失眠了。 她一闭上眼,嘉元二十一年那浓重的夜色便在脑海里铺展开来,漫天的素幡伴着丧钟乘风飞扬。 画面破碎而紊乱,一会儿是羽箭上死相狰狞血流不止的鸽子,一会儿是挥剑自刎时吃吃笑着的崔皇后,一会儿是朱雀门前跪地痛哭的自己,还有那剑刃割喉时满眼的血光。 史书云—— 嘉元二十一年,帝崩。皇后崔氏哀思过度,崩。随葬帝陵。 同年,九皇子秦淮登基,改年号承德,尊养母贵妃苏氏为太后。 承德元年,太后苏氏以帝幼,垂帘听政。 …… 苏虞睁开眼,望进一片浓稠的黑夜。 可又有谁知道史书上这些平淡字句后的血雨腥风? 第7章 冰心玉壶 空气粘稠而潮湿,若有若无的咸腥气充斥着鼻腔。 苏虞蓦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窗外繁星点点,夜愈发地深了。 黑暗中,她披上外袍下了榻。 月光格外的亮,把屋内的一应摆设物件儿照得清清楚楚。 苏虞俯身穿上绣鞋,移步至黄花梨雕双胜纹的梳妆台前坐下,借着月光透过一方错金银的铜镜端详镜中的自己。 柳眉弯弯,杏眼盈盈,挺直的鼻梁,小巧的朱唇,嫣然一副好相貌。 她抬手自琳琅的妆奁中取出一只梅花银簪,对着镜子斜簪进乌黑的发髻里。 盈盈月光自半开的窗牖里透进来,同暖黄色的灯笼光杂糅在一起,洒落于银簪上,在藕荷色联珠纹的半臂上映照出一个微微晃动着的光圈。 光影交错间,她凝神细看,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副光景—— 素白的缎子灯罩里,灯芯不住地摇曳,把堂皇的殿阙晃出几丝不安的气息来。 一女子危坐在那高高的立政殿上,穿着一身金丝重绣的百蝶石榴裙,长长的裙摆在她脚下转了个弯儿,铺展在那层层的釉面台阶上。 发髻高盘,金钗满头,眉心贴了枚赤红的花钿,水滴状的,像是一滴风干凝结了的血珠子,隐隐透出腐败的青黑来。 柳眉依旧还是那柳眉,只不过画了远山黛,显得越发的细长舒扬;杏眼依旧是那杏眼,只不过眼尾上挑,生生勾出几分丹凤眼的味道。 她苏虞也依旧还是那苏虞,只不过穿越了沉沉浮浮的十八载岁月。自嘉元十一年至承德八年,整整十八载。 彼时的她是执掌玉玺凤印的垂帘太后,如今的她是宁国公府千娇万宠的苏家三娘。 一个心狠手辣,威名可止小儿夜啼;一个天真烂漫,才名引媒人踏破门槛。 都是她苏虞。 何其怪哉!老天爷不怜悯死不瞑目的良善之人,反施恩于她这样心狠手辣的恶人,让她重又回到了年华正好之时。 嘉元十一年的今朝,苏家鼎盛依旧,祖母健在,父亲仍是靡下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阿兄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她苏虞也不曾一入宫门深似海。 苏醒的这些日子以来,她简直就像一个胆小鬼。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又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 梦里的尸骨成堆是真实的,醒来时的春光明媚也是真实的。 当年的那个杀伐果断的苏太后还活着,而那个天真烂漫的苏三娘大抵已经死了。 多活了十八年的苏太后不会像苏三娘那样大大咧咧地吃荷叶鸡,也永远无法再对青梅竹马的卫霄生出半点情愫。 那腥风血雨的十八年,便是苏太后和苏三娘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月光下,苏虞抬起了手。纤纤柔夷,莹白如斯。 这双由淋漓鲜血染就的手,可还洗得净? 忽闻报筹声响,子时已至,新的一天在夜色里悄然而至。 打更声犹在耳畔,窗外挂着的一排灯笼一盏一盏挨个儿全灭了,暖黄色的光渐渐退去,只余下清冷的月光普渡众生般笼罩着万事万物。 苏虞这才恍惚记起今儿个是寒食,阖府都禁了火。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半晌起身推开门,越过睡着的守夜侍女,出了院子。 夜凉如水,万籁俱静。苏虞放轻步子,借着月光一路走至潭中水榭,在她午时喂鱼的露台坐了下来。 一弯新月倒映进潭,像是豆蔻少女弯弯的眉眼,在对她笑。苏虞忍不住伸手去碰,点点凉意自指尖蔓延而上。 晚风轻拂,潭水微微漾起,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温柔地亲吻着她的指尖。她俯身掬了捧水,宛若掬起一捧月光。 她幼时便喜欢偷偷跑这儿来喂鱼,祖母总担心她一个不甚落入水中,故不允她来。 她知晓这潭水不深,可当她察觉到苏瑶的意图时,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么多。 那个时候,脚下就算是湍急奔腾的大江大河,亦或是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她都会将苏瑶推下去。 就像她前世在寝宫里的床榻枕头下,放着一把刀,任何意图不明之人的靠近都会为它所伤,亦或是成为刀下亡魂。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在前世日复一日的践行中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这种下意识,就好像她心狠手辣,杀人成性。 苏虞猛地松开手,水“啪嗒”一声跌入潭中,溅起的水花浸湿了她脚上的那双缎面翘头履。 只那个梦里,她就杀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夫君,当朝皇帝;一个是她的姨母,当朝皇后。 弑君杀亲。 她在如牢的深宫里熬了整整十八年,熬到皇帝中风瘫痪口不能言,熬到皇后威严不再,熬到秦淮长大成人,熬到整个后宫前朝尽握手中。 初春的夜晚摆不掉冬日的尾巴,一阵寒风掠过,苏虞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她站起身,低头俯视潭中的那弯新月。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手指滑落,隐没进地面,留下一滴小小的水渍。 这潭水很清,干净得能拥抱明月。 何以至此?在于沉淀。 那些肮脏的、阴暗的、潮湿的东西,洗不净蒸不干,却可以如泥沙一般沉淀。 她逼自己心狠手辣了十八年,在肮脏的血腥里浸泡了十八年,阎王爷既不收她,她就要把原定轨道上所有的撕心裂肺、战战兢兢、忍辱负重,统统埋葬。她要活得干净澄澈,活得长长久久,不沾半点血污地再活两个、三个、四个十八年。 况且她是谁并不重要,不论她是苏三娘,还是苏太后,她都永远是祖母的孙女儿,是父亲的女儿,是阿兄的妹妹。 而她要做的,就是要让这些爱她的人们都好好地活着,要让宁国公府长长久久地屹立在皇城。 苏三娘兴许做不到这一切,可她相信苏太后一定可以力挽狂澜。想她深宫里朝堂上沉沉浮浮近二十载的手段和脑子,还不够她在已预知一切的前提下挽救一个苏家 前世,她为仇恨而活,满身血污,精疲力竭。今生,她要为眼前弥足珍贵的幸福而活,干干净净,快快活活。 月光泼洒进潭,泛起泠泠的水光,映照出了一个通透的灵魂。 *** 翌日。 苏虞早早地被侍女唤起,半眯着一双惺忪的眼,任由侍女们替她沐浴焚香,梳妆打扮。 “三娘昨儿个夜里没睡好么?怎地眼底都是青的。”蝉衣一面替她绾发,一面问。 说着,她嗔怪地看向一旁点香的连翘,道:“怎么我才病了这么几天,你们就照顾不好主子了。” 连翘连忙告罪,转头吐了吐舌头,道:“好在蝉衣姐姐病愈了,我们几个笨手笨脚的,三娘怕是早就嫌了。” 苏虞睁眼,自镜子里看向身后的蝉衣。梳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色对襟夹裙,典型的国公府侍女打扮。 听说她病时,蝉衣没日没夜的照顾她,结果她醒了,蝉衣却病倒了。她去看她,她却以怕过了病气不让她进去。是以,这是她醒来第一次见到蝉衣。 苏虞凝神细看,把这张犹带几分稚气的脸与记忆里那个阖宫都要客气三分的掌事女官的脸缓缓地叠加在一起,重合了。 她记得前世刚刚进宫,脾性半点没收敛,也曾如昨夜般偷偷跑出寝宫,结果翌日一早蝉衣将贪睡的守夜宫女好一通罚。 宫里最是能改变人的,连主子都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更遑论做下人的。蝉衣随她进了宫,比她成长得更快。 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代价太大,她承受不起,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她这辈子是再也不想踏足一步了。离得远远地方是正道。 苏虞收回视线,道:“睡得晚了些罢了,扑层粉遮一下便是。” 蝉衣默默应“是”。 待梳好妆,苏虞起身移步出了院子。 今儿个寒食,头等重要的便是祭祖了。她穿过大半个宁国公府去往家庙,府里的一草一木又熟悉又陌生,她一路走马观花。 快到家庙的时候,迎面碰上二婶娘吴氏。吴氏身旁跟着的的是九岁的五弟苏琮,身后是二姐苏瑶和四妹苏珞。 苏虞想到昨日的闹剧,睨了眼苏瑶,不想苏瑶也正在看她。苏瑶甫一对上她的视线便飞快地别开了眼。 苏虞嘴角微勾,对着吴氏福了福身:“二婶娘早安。” 吴氏没应,瞪了她一眼,领着二房众人转头就走。 苏虞提步跟上,嘴角笑意更甚。 正走着,忽见前头跟在吴氏身后的四妹苏珞和五弟苏琮几乎同时转过头来冲她笑了笑,两双像得出奇的眼睛里头满是星星。 苏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8章 人鬼殊途 苏家祖籍江南,祖上十几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大周末年内忧外患,苏家老太爷被征了兵,没过多久战死了,苏家彻底失去了劳动力,老夫人沈氏靠着点针线活硬生生养活了两个儿子,不想朝廷竟半分抚恤金也不曾发,甚至变本加厉地加重了赋税。 也就是这样,成功地把苏家逼造了反。 老夫人当年把老太爷生前的衣裳物件儿埋在后院的地里,算是入土为安,后来儿子苏遒成了宁国公,又给父亲立了块气派的碑。 再后来,儿媳崔氏因病去了,临死前吩咐要把她葬在江南,说是江南的水土养人,做人的时候不能呆在那儿,做了鬼就让她去那享享福。 至此,苏家原先荒了的的那个小村子成了苏家的墓地。因此,寒食京城里的人都跑到京郊去祭祖扫墓,独独苏家只能在家庙里拜拜牌位。 苏虞踏进家庙的时候,苏府众人已经到齐了,皆是神情肃穆地跪着。 最前方的是祖母沈氏,祖母身后是父亲苏遒和二婶娘吴氏,二叔常年在外任官,每至年节才归。父亲身后是阿兄苏庭,二婶娘身后则是二房的三个小辈。 堂内左侧供奉的是文昌帝君,右侧是土地公,正中摆的则是祖宗龛。 苏家人丁委实单薄,偌大一个祠堂只跪了八个人,祖宗龛上的牌位也只了了几个。 苏虞接过侍女手里点好的香,上前恭敬地拜了拜,将香插进香案,接着,她跪下俯身深深地磕了三个头。末了,她无言地退下,跪在了阿兄苏庭的身旁。 她抬头,前面是父亲挺直的背影。她微微侧过身,能看见他半棱角分明的侧脸,剑眉英目,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什么。 苏虞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祖宗龛靠右侧楹联的一个黑色的牌位,其旁置了个银色的烛台,微微摇曳的烛火将牌位上刻的字映照得格外清晰。 ——先室苏母崔氏闺名画扇生西之莲位。 相比苏家泥腿子的出身,苏虞的母亲崔氏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 清河崔氏的嫡支。 自古以来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当年母亲一意孤行地嫁给尚未发迹的父亲,算是彻底地与崔家决裂了,被崔家的族谱除了名。 世家女配土匪头子,按崔家老太爷的话来说,简直是丢尽了他名门望族的脸。 崔家纵然在大周末年已隐现没落之势,可几百年世家大族的底气依旧拿捏得够足。父亲在崔家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也没能让崔家松口答应这门婚事,却换得了美人的一颗真心,心甘情愿地跟着一穷二白的土匪私奔了。 崔家委实没想到,乱世出枭雄,昔日的土匪头子成了手握重兵、深受皇帝宠幸的宁国公。母亲也成了崔家人见了要行礼的诰命夫人。 崔家的的确确是没眼色,得罪了一个国公爷日子也能依旧照过,可得罪了皇帝就不一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管你是蝇头百姓还是百年世家大族,得罪了皇帝别指望有好下场。 嘉元帝揭竿起义有的是勇气与脑子,缺的是人马和钱,后来慕名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人马不缺了,养兵马的钱是缺得更厉害了。嘉元帝当年打到河北的时候朝崔家借过钱,崔家不借,摆明了不看好他。 有了这一出,嘉元帝一登基,崔家为了缓和与新帝的关系,赶忙送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进宫,正是苏虞的姨母,母亲的亲妹妹,也就是后来的崔贵妃、崔皇后。崔家有个在宫里得宠得势的女儿,自然也就不用看一个国公爷的脸色。 崔画屏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母亲却红颜薄命,跟着父亲吃了半辈子的苦,到头来没享几天的福就早早地去了。 但父亲对母亲倒也长情,苏虞和阿兄苏庭从未叫过任何一个女人姨娘,亦未叫过另一个女人母亲。 那种长情,不是归有光那样一面哀叹连连地给亡妻种枇杷树,一面欢欢喜喜地迎新妇进门,更不是元稹那样前脚在韦丛的墓前作悼亡诗,后脚在浣花溪前和薛涛双宿双飞,那是真正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无需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和千古不朽的诗篇来见证。 父亲对阿兄和她自小严厉,母亲去世后尤甚,她每每被父亲责罚总会拐着弯儿提到母亲,惹得父亲心软放她一马。 前世她也曾向往父亲母亲的那种爱情,以为卫霄就是她的良人,且老天偏爱她,让她无需经历母亲那样的磨难,殊不知她和卫霄那点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利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其实她对卫霄也从不曾有什么真正的感情,只是自小在长辈打趣的玩笑话里形成了一种惯性意识。 ——“我长大了是要嫁给卫霄的。” 不入皇宫,卫霄自是也不能嫁的,看着就膈应。世上男人千千万,她父亲这样的能有几个? 她重活一遭最是明白爱情的无用之处,眼见着她也到了适嫁的年纪,像她这样的身份背景多半是政治联姻,只盼着她的婚事能不拖累苏家就好。 祖宗龛上的香袅袅地燃着,模糊了牌位上的字。 苏虞敛眸,收回了视线。她其实长久以来一直不敢去回忆母亲,母亲自小教她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她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直难惩怨之时,她只能自己动手以怨报怨。 她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在她面前张牙舞爪、耀武扬威,更做不到在他们朝她举起屠刀时束手就擒。 有时候这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还要舒坦呢。 苏虞暗忖。 死了便是一了百了,管它什么身前身后名。而活着还得被万千红尘俗事所牵扯,扰来乱去,举杯消愁愁更愁。 可人呀,活着才能算是个人,不论酸甜苦辣千百种滋味,好歹能尝到,而不是一抹无知无觉的鬼魂。 活着,才能有所作为,才能明白生命的真谛。她是死过的人了,更加明白活着的可贵。 炉子里的香燃着有些呛人,苏虞屏息,心中默默道—— 阿娘,女儿一定会好好活着,决计不会再走前世的旧路,重蹈覆辙。也请您保佑父亲兄长,保佑苏家阖府,都能平平安安。 苏家向来不喜世家大族的繁文缛节,这祭祀之礼也是简了又简。 祖母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不能久跪,不到半柱香光景父亲就起身将祖母扶起,领着一众小辈出了家庙。 苏虞起身的时候,望了望父亲笔挺的背影,又回头瞅了瞅母亲的牌位。 人鬼殊途莫过于此了。 第9章 寒食折柳 荣恩堂里,一碟碟精致的糕点吃食如流水般被呈上来。 寒食节禁火,只能吃冷食,端上来的吃食都是提早备好了的,大多都是蒸制的点心面食,也有不少寒食节特有的小吃,诸如馓子、面燕、蛇盘兔、子推燕。 苏琮到底年纪小,适才祭祀的时候看着供桌上的贡品都要流口水了,还未落座就拿了个青团咬了一口,里头的豆沙放凉了更是甜,他正欲再咬一口,手臂被打了一下,手里的青团差点没拿稳掉了。 吴氏道:“没瞧见你祖母大伯还未动筷吗?一点规矩都没有。” 老夫人在大儿子苏遒的搀扶下坐下,见了这一出笑道:“不妨事,让他先吃。” 众人都落了座,举筷用起饭来。 苏虞折腾一早也饿了,正欲举筷,忽对上搁在她近前的一碟子蛇盘兔的眼睛。 面粉捏成的兔子和小蛇,栩栩如生,蛇缠在兔子的身上,兔子只露出半个身子,竖着一对长长的耳朵,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 苏虞莫名被那双眼睛看得发慌,再一细看,发现那双红眼睛不过是两粒裹着包衣的红豆。 蛇盘兔,必定富。 她却不想苏家再这般富下去了,富贵可以泼天却不能盈天。 她轻轻抬眸环视了一圈。席上众人年岁不同,风姿各异,唯一相同的就是—— 个个都华冠丽服,穿金戴银。 苏虞敛眸,再次对上了那双红红的兔眼睛。 如今的苏府可谓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可谁能想到这偌大的苏府,会伴着嘉元十一年的暮钟顷刻间走向覆灭? 父亲被污叛国,战死沙场,阿兄自刎以证清白,祖母急病而去,苏家被抄…… 正走神,眼前那只蛇盘兔被一双筷子夹了去。 苏珞夹起一只蛇盘兔,将之送至嘴边,一口把兔子的一只耳朵给咬掉了,正吃着,忽察觉到苏虞不知为何正看着她。 苏珞有些腼腆地笑道:“三姊姊你看,咱府上的厨子手真巧,我都不忍心吃了呢。” 苏虞回以她一个微笑,收回视线,举筷夹了块松花糕送入口中。 忽而叩门声响起,众人视线一齐移向大门。是府上的徐管家徐达。 徐达先对上首的老夫人行了礼,这才转头对苏遒道:“国公爷,紫宸殿的李公公来了。” 末了,他又斟酌着补了一句:“似是带着圣人的口谕。” 苏遒搁筷起身出了荣恩堂。 众人无言,埋头用饭的用饭,喝茶的喝茶。 苏虞搁下见了底的茶杯,眼神往后一飘,身后的蝉衣立马会意,上前替她重又斟满了茶杯。苏虞将之端起,依旧不紧不慢地品。 紫宸殿的李公公?李忠国。嘉元帝身边的红人。 苏虞在茶杯的掩护下缓缓勾起一抹笑。这屋子里没人比她更熟悉李忠国了。 皇宫里大多是奴才依附主子,但也不乏需要主子去巴结的奴才,李忠国就是其中之一。这会儿子,他头顶上还有个年迈的总管太监,再过个半年一载,这种跑腿儿传话的事定不会由他来做了。 只是,他今日来是所为何事?前世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出。 苏虞搁下茶杯静等父亲回来揭晓谜底,却不知她适才那笑虽有茶杯的遮挡,还是被人瞧了去。 苏庭微微皱眉。他竟从那笑里读出了些许自嘲和心酸。这还是他那个无所顾忌、飞扬跋扈的妹妹么? 苏庭心头的疑惑越搅越繁杂之时,苏遒去而复返。苏遒不紧不慢地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扫视了一圈堂内众人后淡淡发话—— “圣人下旨,邀群臣于今日未时在京郊皇家马球场蹴鞠,共度寒食。” *** 苏虞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仍在闷闷不乐地反省自己。清醒以来的这段日子她果然是太过安逸了,不然怎么连演技这种看家本领都给丢了? 她想起她适才在祖母面前撒娇,声音又甜又糯—— “祖母,夭夭就不去掺和什么比赛了,在府里陪您好不好?” 祖母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 她再接再厉,改换了柔弱派,哭腔上阵:“祖母,您看我还病着呢,京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一路舟车劳顿的……” 谁想她话音还未落,祖母屈指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劈头盖脸道:“你个臭丫头,还装呢?当祖母我好骗?” 苏虞揉着额头,一脸的委屈巴巴。 祖母哼了声,道:“前儿个儿我就发现了,小兔崽子装晕呢,眼睫眨得跟蝴蝶似的,害我白白担心一场。” 说着,老夫人睨了眼讪讪的孙女儿,接着道:“这事儿没得谈,乖乖地跟着你阿爷阿兄去吧,别见天儿地憋在家里,没病都得憋出病了。” 马车摇摇晃晃,苏虞收起神思,叹了口气。 古人诚不欺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她最是不喜这种皇家举办的马球赛了。虽说上场打球的天家子弟和世家子弟参半,可皇帝坐在上头看着呢,谁敢不给皇家人面子?这种比赛,多半就是给皇帝逗逗乐子,附带还能笼络一下大臣们的心。 君臣共乐,这叫皇恩浩荡。 至于她不想来的原因,厌烦这比赛只是其一,更多的是她压根儿就不想见到嘉元帝和现在尚是贵妃的崔画屏。她昨儿个还梦见自己亲手杀了这二位呢。 崔皇后狰狞的笑脸和嘉元帝枯槁的形容不断在她脑中交替闪现,苏虞一阵心烦意乱。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扯回了她飘远的思绪,苏虞打开车帘往外看,触目满是青嫩的绿色,让她恍惚记起春日已至。 “三娘,已经到了。”侍女和车夫一起坐在马车外,见车停了便对车内如是道。 苏虞应了声,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正欲抬头四下望望,头上便被戴了个什么物件儿,她一面伸手去摸,一面回头看偷袭之人。 苏庭骑着一匹红鬃马,叫道:“哎,别摘!你阿兄我费了好大劲儿编成的。” 苏虞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收回了手。摸着像是个草环,再瞅一眼苏庭手里剩下的几根柳条便能明白她头上是什么了。 介子推抱柳焚身,尽忠守孝,重耳惜之奠之,是以有了寒食,“柳”也成了寒食节的象征,前朝便有寒食日家家折柳插门的习俗,民间也流传着“寒食不戴柳,红颜成白首”之说。 苏虞扶着蝉衣的手下了马车,笑眯眯地一步一步走到苏庭的马前。 苏庭被她那目光看得心里发慌,正盘算着驾马潜逃的可能性,倏地手里一空,柳条被苏虞抢走了。 苏虞手里翻转几下,一个柳条编成的草环便出炉了,她抬头看向马上的苏庭,笑得越发灿烂。 苏庭立时便明白了她所图之事。他一个大男人戴这种女气的东西?!他过会儿还要和那帮世家子弟打马球呢。 苏虞笑眯眯地道:“来,低头,这个肯定比你编的好看多了,我都不嫌弃你,你还敢嫌弃我啊?” 苏虞见他迟迟不动,眯了眯眼又加了句:“快来,你妹妹我亲自编的,今儿准叫你赢了比赛。” 苏庭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放弃了垂死挣扎,俯下身微低下头,任由苏虞给他戴上柳环。 唉,谁教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庭儿——”前头忽传来父亲的喊声。 苏庭赶忙应了声,又转头对苏虞道了句“走了”,便驾着马跟上父亲先行去了马球场,那模样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味道。 苏虞被他逗笑了,原本有些烦闷的心情顿时去了个七八分,她目送着苏庭远去的背影,心头有些发酸。 这才是她少年意气的阿兄啊。与梦境里那个气若游丝、满身血腥气的阿兄全然不同。 苏虞仰头,头顶是明净如洗的天空。 ——真好。 第10章 英雄救美 说是皇家马球场,其实大概也就是占地广了些,多了些皇家的气派。 苏虞跟着二婶娘吴氏一路走到了看台上。父亲自母亲死后不曾续弦,苏家能管事的主母也只有吴氏了。苏瑶托病未至,吴氏只带了四妹苏珞和五弟苏琮。苏虞和苏珞跟着吴氏在女眷这边,苏琮则由他大伯父苏遒领着。 皇帝还未到,一行人先落了座。他们来得算早,看台上只稀稀落落坐了些人,京中的达官贵人多半都是相互认识的,不是交好就是交恶。 皇帝的仪仗还未至,交好的女眷们便聚在一起唠嗑些闲话。 达官贵人们的闲话自是不可能是普通老百姓关心的柴米油盐。但闲话的本质还是闲话,只不过布衣百姓唠嗑的是谁谁家又添了个大胖孙子,亦或是哪哪户娶了个漂亮的新媳妇儿,而贵人们唠嗑的则是谁谁家正房子嗣艰难,又纳了个美妾,颇带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若是通晓几分政事的,大概会装模作样地叹一句:那个谁谁谁也真是可怜,偏偏在要升迁的关头不得不回乡去丁忧…… 而坐在苏虞身后的恰恰是两个对政事半知半解的,只听她们道—— “诶,我听说啊,今岁科举京兆府的解元是农户出身……” “真的?崔家十三郎也是今岁也参加了解试吧?崔家不是书香世家吗?况且听说崔十三郎自幼聪敏异常,能诗能文的,都说今科的状元非他莫属了呢。” “谁知道杀出了一匹黑马呢,崔十三本是贵戚,国子监出身,压根儿用不着同那些贡生一同下场考试,说是试试水,这下出丑了吧。” 苏虞冷眼听着她们幸灾乐祸。压着声儿便以为无人听见了吗? 科举一制乃前朝所创,旨在让天下读书人都能有做官报效朝廷的机会,本朝沿袭了下来。科举考试科目繁多,以进士科为最难,分解试和礼部试,各地的生徒和乡贡在各自州县参加解试,解试通过的举子们进京和国子监生一同参加礼部试。 是以,像崔十三郎这般的国子监生是不用同贡生一起下场参加解试的。能进国子监读书的不是皇亲,就是贵胄,这也是朝廷给予权贵子嗣的特权。 正想着,忽觉前头有人落了座。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几眼,是一端庄大气的贵妇人和一面容清秀、身段苗条的妙龄女子。 那贵妇人举手投足都是世家气度,苏虞忖度她的身份,这满朝的文武大臣和内外命妇的脸她可都刻在脑子里呢。看不见脸,苏虞正猜着,那位正坐她前方的妙龄女子微微偏头对那贵妇人说话。 她刚一偏头,苏虞便将之认了出来。 荥阳郑氏九娘,郑月笙。 苏虞猛地收回目光。 身后那蝇蝇嗡嗡的议论声仍在继续—— “我瞧着今岁科举的状元决计不会落在崔家,圣人早就明摆着要开始削弱这些世家大族了。” “别的几家我不知道,可崔家……宫里崔贵妃正如日中天的呢,贵妃所出的楚王爷天资聪颖,年纪虽小了些,可自小就颇得圣人喜爱。不过今年圣人又选秀了,听闻徐御史徐大人的女儿也进了宫,封了美人。” “谁知道宫里怎么个样子呢?解试放榜之前,谁也不知道崔十三不过是个花架子。” 苏虞冷笑。这般无所顾忌地议论朝中是非,也不怕被人抓了把柄。 嘉元帝针对的可不只是那几个改朝换代也无法动其根基的世家大族,他连当初跟着他打天下的心腹都视为眼中钉,个个都欲除之而后快。 真真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忽而耳边一阵环佩声乍响,接着便听见一个又尖又嗲的女音道—— “我阿兄不过是一时失手,才不会输给那些泥腿子呢!” 苏虞昨儿夜里不曾睡好,本就有几分头昏脑涨,这尖音简直炸得她脑仁疼。她转头凉凉地睨了一眼出声之人。 别人都是泥腿子,就你高贵。 那目光太凌厉,崔意如想忽视都难,可当她转过头,却只瞧见一颗个盘着精致发髻的后脑勺,发髻上戴了个柳条编成的草环。 崔意如气不过,恨恨地对着那颗脑袋扔了句:“俗气!” 苏虞施施然回过头:“怎么,崔表妹是想要我头上这柳环?知你兄妹情深,我忍痛割爱赠你便是。” 苏虞记得今岁科举的状元和榜眼皆不是京畿人士,探花是阿兄苏庭,崔十三好像是二甲中间名次,可不就是输给了泥腿子们嘛。 她目光投向场内,球手们差不多到齐了,戴着柳环的苏庭格外显眼,正在走马试杆。苏虞蓦然笑了,回头道:“不瞒你说,我头上戴的这串柳环是文曲星下凡亲手编的。” “表妹拿回去给你阿兄,指不定就能金榜题名呢。”苏虞作势去摘头上的柳环。 崔意如一眼认出了她,火气直冒却不好发作,嫌弃道:“谁要你的破东西。还文曲星下凡呢!”说罢,拂袖走人。 苏虞收回手,目送着她走远,心里冷哼一声。 不稀罕啊?她还没打算给呢。 正打算转过头,发现适才说闲话的两位夫人似是还未从变故中回过神。 苏虞在她二人脸上兜了一圈,旋即绽开一个灿烂又得体的笑容:“表妹不懂事,让安伯母和陈伯母见笑了。” “哪里哪里……” 正在这时,场内忽传来数声惊呼。 苏虞转头去看,只见一只马球正急速朝这边飞来,快得能听见它撕开风的声音,避无可避。 看台上的女眷惊慌中伏倒一片,而她才刚转过头。 苏虞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放空。眼角余光看见苏庭和卫霄,急红了眼,各自驾着马飞奔而来。 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腾空而起,马球杆一挥,硬生生拦截住了飞向看台上的马球。 苏虞眼皮子一跳。 ——晋王秦汜。 …… 苏虞想,秦汜大概是她两辈子以来唯一一个难以启齿的人。 他是什么人呢? 是嘉元帝的第二子,是大梁的晋王,是上辈子晋王妃郑月笙的夫君,是苏太后名义下的儿子。 ……也是苏太后的姘头。 第11章 瑶台蹴鞠 苏虞适才瞧见郑月笙就开始有些浑身不自在了,这会儿在此般情形下瞧见秦汜,反倒定下心来。 横竖她现在可是还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谁知道她和秦汜的那些腌臜事儿。郑月笙不也还没嫁给秦汜,她就该坦坦荡荡。 其实,在秦汜和她暗通款曲、私相授受之前,苏虞起初一直不太看得起秦汜。 坊间只道晋王秦汜是个风流浪荡子,青楼酒肆的常客,朝野上下也公认这嘉元帝的第二子资质平庸,游手好闲,无心天下。 苏虞也觉得他太轻浮了,成日里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且太过窝囊,生在帝王家,与权利的巅峰一线之隔,却只一味地退让。 可后来她才明白,也就是因为看不见他的野心,他才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活到最后。 之后发生了两件事才开始让她对他大为改观。 一是他娶了妻后竟收起花花肠子,摇身一变成了痴情种,晋王妃死后甚至生出遁入空门之意; 二是他在与突厥的和谈中三言两语让大梁占尽先机,能言善辩。 后来她索性把空缺的鸿胪寺卿一职给了他,将他从鸿胪寺少卿提为鸿胪寺卿,也算是人尽其才。 忽闻异动,苏虞回神,抬眼看过去。 一个自称赵王府上的小厮正对着在座的女眷俯首作揖,“王爷说,皆因他一时失手,马球失了准头,教诸位夫人娘子惊吓一场,特地派某前来赔罪。” 苏虞眼神一转。那个马球是赵王失手打飞的。 她在心里哼笑了一声。 这是因果报应吗?是不是因为她上辈子把无辜的赵王害得太惨,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所以那马球往她这边砸? 不,她可从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可父亲忠心耿耿、戎马倥偬,却遭君主猜疑、奸人算计,死在了茫茫大漠之中,马革裹尸。 阿兄一腔赤子热血,入朝为官志在为民造福,却死在了太极宫前,禁军刀下,只为改换苏家满门抄斩的结局。 而她苏虞杀人放火,坏事做尽了,却死在了雍容华贵的兴庆宫里,头顶是绣着八仙图的红罗幔帐,塌边是袅袅燃着安神香的镂空宝相花纹铜香炉,榻前是不肯假他人之手服侍她用药的承德帝秦淮。 天下之大,老天爷总有看不见管不了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你能靠的只有自己。 可赵王到底是被她害死的。 他是在打了胜仗凯旋回京的路上被人从背后放了冷箭,死了。 随后在他的贴身衣物中翻出了和突厥皇室来往的密信,通敌叛国之罪板上钉钉。 权势这东西有时候就是令人着迷,她这伎俩谈不上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说是漏洞百出,但是没有人出来质疑,也没有人发现赵王的死因和罪行,都与十年前宁国公苏遒谋反一案出奇的相似。 嘉元帝如此这般害得她家破人亡,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父债子偿。 苏虞回神。 下头端坐的郑夫人代表女眷们回了话:“虚惊一场罢了,让你家王爷毋要挂在心上。” 她转头又添了句:“且若要说惊吓,应是苏三娘受得最多,若不是晋王爷及时拦住了,三娘怕是得受伤。” 那小厮赶忙转头朝苏虞赔罪。 苏虞怔了下,旋即笑开了:“我无碍,王爷费心了。” 小厮连连作揖,退下了。 苏虞目光回到球场中,不远处,阿兄似是正与晋王秦汜相谈甚欢,想来是在替她道谢。 未时已近,阿兄不便登上看台,适才遣了身边的小厮过来问候过她。 她眯着眼睛看,场中二人皆是未及弱冠,穿着骑马服身姿俊秀地坐在马上交谈。 苏虞正准备收回目光之时,那正与苏庭谈话的晋王忽转过头来朝这边看,一下子对上她的目光。 她一时有些发愣。二人隔着看台球场无声地对视了好一会儿。 秦汜忽然隔空对她笑了笑,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苏虞觉得那笑轻浮极了,像是在对青楼里的红倌儿吹口哨。她眉头一皱,当即收回了目光。 她怎么忘了,这时候的晋王还不曾娶妻,还未遇见他的真命天女,依旧还是那个青楼酒肆里一掷千金,一笑倾美人的风流浪荡子。 晋王秦汜相貌俊美,这是坊间都知道的事,甚至有传言说他爱惜皮相更甚女子,日日以珍珠粉洗脸。 苏虞不知道这传闻真假,也无心去验证,她只记得前世有一次召他述职,见他左耳上戴了枚戒指大小的银色耳环,后来无意间问起,说是不小心划伤了耳朵留了疤,故用耳环遮挡。 苏虞奇了,这人整日里酒色笙箫,哪来的伤,难道还有刺客刺杀吗? 怕不是被窑子里红倌儿的簪子给划伤了。 她在心里笑他太女气,大男人打什么耳洞,况且只有女儿家留了疤才百般遮蔽,他一男人留几条疤算得了什么事儿。 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看父亲练武,被他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疤给吓着了。父亲那时候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苏虞想着,撇了撇嘴。秦汜和她父亲就不是一类人。 正在这时,内侍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 苏虞心头一凛,跟着众人俯身下拜。 “平身。”嘉元帝的声音灌入耳中。 众人纷纷重又落座。苏虞落了座,抬头往上首看,不惑之年的嘉元帝面目沉肃地坐着,身边是娉娉袅袅的崔贵妃崔画屏。 苏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如今的皇后赵氏久病缠身,多年不曾踏出宫门,果然如她所料,陪同嘉元帝出宫的是崔画屏。 皇帝已至,马球赛开始了。 苏虞百无聊赖地看着球赛,目光跟随着马球移来移去,又觉得盯着看一个和她有仇的马球实在不值,索性只盯着阿兄看。 眼角余光里在阿兄身边不远处骑着马的卫霄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苏虞翻了个白眼,移开了视线。 目光回到马球,那马球忽被人干脆利落地一杆打进网,喝彩声响起,苏虞抬眼,视线里晋王秦汜一手提着缰绳,一手转着马球杆,浑身都是得意劲儿。 苏虞轻啧了声。前世怎么没看出来秦汜还这么会打马球? 忽闻一阵熟悉的环佩声,苏虞眉毛一挑,八成是去告状的了。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便听见崔意如对着嘉元帝崔画屏见了礼后,嗲着声道:“姑母,您可得给意如做主……” “哟,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咱们意如了”温温柔柔的声音让人听着心头就发软。 苏虞敛着眸,耳畔里回荡的却是崔画屏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果然和你母亲一样的狼心狗肺。” 她记得那是她把崔画屏同嘉元帝一起软禁在蓬莱殿里的那一天,嘉元帝中了风瘫痪在床口不能言,她冷眼看着崔画屏被“请”进殿,全然没有今日的优雅与从容,路过她身边时狰狞着脸怒目切齿。 她彼时冷笑了一声:“我母亲要是真的狼心狗肺,你崔家会有今天?” 崔画屏磨牙凿齿:“别忘了你身上也留着一半崔家的血!” 闻言,苏虞忽而勾起一抹笑,道:“侄女自是不敢忘了的,所以甘愿做姨母您的一条狗,就像崔家甘愿做圣人的一条狗一样。”她顿了顿,“但又不太一样,侄女这条狗是会咬人的。” 她后来很庆幸当初把皇后软禁了起来。皇后耀武扬威、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被软禁在那蓬莱殿里几近疯癫,又不屑于受那嗟来之食,不吃不喝了那么些天,以致她轻轻松松就握住了她刺来的剑。 耳边又传来崔意如娇滴滴的声音,还添了几分委屈:“姑母,是苏表姐。” 苏虞眼皮子一掀。 崔画屏一顿,脸上笑意敛了几分。倒是一旁的嘉元帝听了这话,问了句:“苏表姐?可是宁国公的那个宝贝女儿?” 崔画屏笑意又僵了几分:“应是的。” “召她上来让朕瞧瞧。”嘉元帝一挥手,一旁的总管太监李忠国立时会意。 苏虞跟着李忠国上了高台,心里头琢磨着是何事让嘉元帝点名了要见她这么个闺阁女子,按理说崔意如应是没有那么大的脸面,且嘉元帝也不至于把姑娘家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摆到台面上。 行至,她俯身下拜。 “民女叩见陛下,叩见贵妃。” “平身。” 苏虞起身抬头,古井无波般的眸子直视着上首的嘉元帝和崔画屏。 她一抬头,上首二人心头皆是微微一惊。 第12章 王庭五姓 宁国公府上苏家三娘素来有才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坊间也有传言说她骄纵,性子跋扈,倒是从来不曾有人言她的相貌之美。 弯弯的柳眉,盈盈的杏眼,小巧的鼻梁,嫣红的朱唇。本是很清丽柔和的气质,却因那过分精致的眉眼和那始终不曾飘忽过半分的眸光,而添了几分凌厉而张扬的美,即便是站着不动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崔画屏咬了咬后槽牙。这双眼睛太像崔画扇了,连抬眼看人的那股子清高孤傲的劲儿都一模一样。 崔画屏只在好些年前见过尚是幼童的苏虞,那时候崔画扇还活着,崔画扇死后,场面大些的宫宴她这侄女就不怎么参加了,她自然就见不着了。她那姐姐自小就生得漂亮,生的女儿自然也是不遑多让。 嘉元帝则是暗道,怪不得苏遒一直把这个女儿藏着不给人看呢,他也算是阅尽千帆了,倒是好久不曾见着这般的美人儿。 他笑道:“贵妃你看,这丫头长得和你还有几分像呢。” 崔画屏面上依旧端庄优雅:“宁国公夫人是臣妾的亲姊姊,容貌相似也不足为奇。” 嘉元帝又转头问苏虞:“身子好些了?” 他说着又笑了,“你父亲当日闯进宫里找朕要太医的那副架势,吓得朕还以为突厥人打到京城了呢。” 苏虞先是被嘉元帝和蔼的长辈语气吓了一跳,待听清了他的话后心里又是一惊。父亲委实是太莽撞了些。可她虽如此作想,心头却止不住地发暖。 苏虞一抬眼,便见嘉元帝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她赶忙敛起变换的眸光。 “多谢陛下关心,民女好多了,”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望陛下陛下莫怪家父殿前失仪。” 崔画屏笑着接口道:“宁国公也是爱女心切,陛下怎么会怪他?”说着,她转头问嘉元帝,“您说是吧,陛下?” 嘉元帝点点头:“这是自然。倒是你个小丫头有孝心,竟懂得替你父亲请罪,也不枉他如此疼你了。” 苏虞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陛下谬赞了。” 这时,一直被撂在一边的崔意如插不上话,有些急了眼,她越过苏虞上前向嘉元帝求援:“皇姑父……” 一旁的崔画屏眼见着嘉元帝皱了下眉,赶忙出声打断:“行了,姐妹之间哪有那么多的龃龉,和和气气的多好。” 苏虞睨了眼崔画屏,心里冷哼一声。亲姐妹之间的龃龉都少不了,还指望隔了一层的表姐妹? 柳环一事如苏虞所料的,在崔意如愤愤的目光中草草收场。 嘉元帝问过话后,苏虞就被放行离开了高台。回看台的路上,她忽然想起适才崔画屏第一眼看清她容貌时的目光。 惊异,厌恶,嘲讽,憎恨,很是复杂。 苏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目光大抵是透过这张脸,投放到了另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身上。她的母亲。 苏虞后来才知道,母亲当年和父亲私奔的时候是有婚约在身的。清河崔家和范阳卢氏是世交,母亲还未出生便被许了亲,对方是卢家十四郎。据说卢十四郎貌丑无才,甚至有传言说他少时贪玩伤了脑子,可抵不住人家命好,是卢家嫡支的唯一继承人。 母亲因私奔一事被崔家除了名,但这门亲事没有如母亲所想的不了了之,反而落在了亲妹妹崔画屏头上。 母亲知晓的时候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的事,亲妹妹崔画屏自小嫉妒她,因了这件事更是恨极了她。生得漂亮,又聪敏更甚男子,自小就得长辈喜爱,这些都是崔画屏嫉妒的。 不过崔画屏到底没有嫁成,卢十四郎在新婚前夜失足落水淹死了。可她也嫁不出去了,谁都不愿娶一个有克夫名声的媳妇儿。直至改朝换代,新皇登基,她被送进宫成了嘉元帝的妃子。 前世,苏虞去蓬莱殿看过崔画屏,给她带了点宫里新做的小菜。 意料之中地,崔画屏看也不看,将之打翻。意料之外地,崔画屏以一种炫耀的语气对她说起了陈年旧事。母亲和父亲的私情是被崔画屏撞破后偷偷告发的,父亲本想功成名就之后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母亲进门,最后因此演变成了屡遭羞辱之后的叛逃。 “三娘?” 苏虞回神,适才她从嘉元帝所在的高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刚一落座,英国公夫人便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了。 卫夫人笑着问:“昨儿个我让你二姊姊帮忙捎给你的玉露酥好吃吗?” 苏虞浅笑:“自是可口的。” 卫夫人笑得和蔼:“喜欢就好,改日我再做些带给你。” 苏虞委实不太想同卫霄的母亲纠缠,这位也不是个好货色,她道:“不必麻烦伯母了,府上厨子虽愚钝,但这些日子以来做的糕点也能入口了。” 她说完便偏过头,眼角余光里瞥见卫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苏虞丝毫不为所动,撕破脸便撕破脸吧,正好也绝了卫霄的心思。 苏虞漫不经心地把视线移向马球场。 赛事已近尾声,皇家队领先臣子队七个球,已再难赶超。她撇了撇嘴,这结果还真是意料之中。第一场比赛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还有两场。 苏虞有些倦了,场内的喧嚣之音吵得她愈发头昏脑涨。 身旁卫夫人转头与郑夫人攀谈起来,郑夫人显得兴致缺缺。 苏虞在心里冷笑一声。可不止是崔意如一人,世家们素来看不起他们这种朝中新贵,嘉元帝就是泥腿子出身,只不过镀了一层皇帝的金,而他们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更是洗不掉腿上的泥。 荥阳郑家、清河崔家、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此五姓皆为百年世家大族,在中原大地上屹立了上百年,根基深厚,朝廷更迭也依旧泰然自若。这些世家大族历来看不起他姓,五姓之间互相通婚,五姓女鲜少外嫁。 大梁初立,郑崔李三姓出山权掌大梁中枢三省,把持大梁的文官,武官则由当初跟随嘉元帝打仗的将领把持。 嘉元帝揭竿起义时麾下五大将,徐赵苏卫宋,大将军徐凛战死边关,将军宋戟在新朝初立之时退隐而去,将军赵毅是当今皇后赵苓之兄,受封魏国公,父亲苏遒受封宁国公,卫霄的父亲卫戍受封英国公。 世家瞧不起新贵由来已久,郑夫人自然无甚兴致与卫夫人攀谈,但表面上依旧和和气气。 卫夫人长袖善舞,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也算是吃得开,至于她宁国公府的苏二夫人吴氏才是真正的不受待见,可惜母亲去世,父亲一直未娶,苏家能出面的女眷也只有吴氏了。 苏虞视线重回马球场,恰巧苏庭奋力一挥杆,马球飞腾而起,太子秦洋挥杆去拦,落了空,马球进门,臣子队得一分。 苏虞正欲拍手叫好,转眼便见那头和晋王秦汜和赵王秦泽合力又进了一个球。 苏虞翻了个白眼,收回视线。 哪个不长眼睛的传言晋王资质平庸,太子秦洋才是真的平庸,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太子平庸也就罢了,背后的靠山也不牢固,他宫里的亲娘赵皇后赵苓抱病多年,魏国公赵毅领着个虚衔,赵家早已是江河日下,偏偏太子仍不自知,整日里作天作地。 这般看来,秦汜藏拙还真是明智之举,他是早逝的徐妃所出,徐妃是死去的大将军徐凛的女儿,秦汜身无靠山,嘉元帝也不曾多在意这个儿子。 前世嘉元帝的几个儿子都没好下场,除了她亲手推上皇位的秦淮和“窝窝囊囊”的秦汜。 想起适才秦汜拦球救场一举,苏虞微侧过头,眯着眼去觑正坐在她前面的郑月笙,只看得到半张姣好的侧脸。 她怎么忘了,这位将来的晋王妃正坐在她前头呢。 秦汜适才拦下马球,是以看台上的女眷无人受伤,他救下的人里包括她苏虞,也包括郑月笙。还有适才目光交汇的那一笑,指不定是她自作多情弄错了人。 不对,他们俩如今应该还不相识。她记得郑月笙不是京城里长大的,似乎是今年年初才从荥阳进京,后来在太后寿宴上很讨太后欢心,得其赐婚,嫁给了秦汜,做了晋王妃。 苏虞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发髻高盘,衣着得体,一举一动之间皆流露出世家大族的气度。 可如她一般的世家女子也不少,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令人着迷的呢? 以致于秦汜在她死后念念不忘,上了苏太后的榻,迷迷糊糊念叨的仍是她的名字。 苏太后清心寡欲多年,第一次越入雷池是在突厥攻城的那一年。 第13章 荒腔走板 宫阙深深,夜凉如水。 一弯新月掉进一只盛满佳酿的鎏金铜酒樽。 倏地,纤纤素手端起酒樽,晃碎了明月,饮尽了美酒。 “满上。” 侍女毕恭毕敬,上前斟满了酒。 又是一饮而尽。饮酒之人忽然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手里还未搁下的酒樽也跟着乱抖。慌乱地抖。 蓦地,酒樽被重重一搁,匍匐在一旁的侍女也跟着一哆嗦。 “满上!” 侍女战战兢兢道:“太后,您不能再喝了,太医……” 一个凉凉的眼风扫过去,侍女顿时哑了嗓子,颤着手斟了酒。 苏虞端起酒樽,闷了一大口酒。 她晃着酒樽,自说自话:“今儿上朝,鸿胪寺卿刘大人失足从台阶上掉下去了。不多,就三阶,脑门磕了个口子。” 语毕,她又笑起来。扭曲的笑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可怖。 忽地,她嘴角一收,笑声顿时止住,她猛地伸手掐住一旁侍女的下颌,问:“你说好笑不好笑?” 侍女颤颤巍巍,大气不敢出,眼里满是惊慌。 苏虞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 侍女有如劫后余生,不由自主地匍匐着退了几步。 苏虞仰头喝尽酒樽里的酒,将之猛地掼在地上。 “突厥人都要打进京城了,杀千刀的刘旭昨儿听了一宿的戏!摔不死他!” 一宫的人都跪伏下来:“太后息怒……” 苏虞又从铜盘里拿出一只酒樽,自个儿斟满了酒,这回换作了浅口细品。她道:“戏里头,死了夫君的皇后、太后自称哀家,丧夫之哀,还真是有趣儿。” 她嘻嘻笑起来:“哀家打进宫起,就盼着成为哀家了。” 她笑着笑着又难过起来:“是哀家做错了吗?” 她错了,她不该杀了赵王,以至于一整个朝廷都找不出一个合格的将领去应对突厥的偷袭。 大梁败了,突厥人都快打到天子脚下了,一群尸位素餐的窝囊废趔趔趄趄地上去求和。可突厥使臣还未进京,谈判主官鸿胪寺卿就磕破了脑袋。 多么可笑。 她这些年都做错了吗? 她想起徐肃锁在书房柜子里没胆子呈上来的《讨苏氏檄》。苏虞心里冷笑一声,当她不知么?他刚搁笔,她就得了信。 苏虞慢条斯理地品起酒来。怎么写的来着? “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秽乱春宫;残害忠良,燕啄皇孙,弑君鸩亲;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国祚将尽……” 国祚将尽。 “哀家之过?”苏虞又喝干了一樽酒,复满上。 徐肃好文采呀,倒也句句在理。唯有一句,秽乱春宫。 冤枉冤枉。 *** 京城一百零八坊,一百零七坊都已经沉睡的时候,平康坊依旧灯火通明。 李德全没敢瞎晃荡,时辰紧着呢,他带着几个人胡乱进了一家瞧着声势浩大、客满盈门的青楼。 鸨母立马喜笑颜开地迎上来,问:“客官,可有看上的姑娘?” 李德全勾手示意她凑近些,鸨母依意上前了些。 李德全清了清嗓子,道:“敢问是否有男人?” 鸨母愣了下,到底见过些场面,当即就应下了:“有有有!” 李德全又清了下嗓子,声儿压得更低:“不要兔儿爷,是伺候女主子的,最好是雏儿,相貌要周正,性子老实,而且得外宿一晚。酬劳不是问题。” 鸨母心里暗道,这要求还真多。她抬手比划了个数。 李德全点了两下头。 鸨母窃喜。这仗打了一个冬天了,坊里生意不景气,今儿终于有一个大单了。 鸨母穿过后院,正打算进另外一座小楼,面前忽挡了个人。 “兰姨这是去哪?” 鸨母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王爷?!” *** 马上晃晃悠悠启程,李德全坐在马车车厢外,车帘半掀,一个小太监驾车,一个小太监坐在车厢里守着被下了迷药的面首。 李德全吹着风,觉得自个儿简直苦不堪言,在宫里沉浮这么些年,从未干过这样的差事。 他回想起太后端着酒樽在殿内四下疯闹,忽而一笑,把他召到近前,吩咐道:“德全,你去给哀家找个男人来,哀家想男人了。” 主子发酒疯,醒了可以不认账,可做下人的哪敢不遵主子吩咐。 何况太后的吩咐就是懿旨。垂帘太后的吩咐和圣旨也差不离了。 他哪敢不遵。惹怒了这祖宗,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何况他是苏太后还是苏贵妃时一手提拔上来的,李忠国死后多少人虎视眈眈着总管太监这一缺儿,没有苏太后,他李德全决计爬不到如今的地位。 可这大半夜哪去给太后找男人?宫里又哪来的男人? 守在前朝的宫廷侍卫也肯定不行,能当上宫廷侍卫的家里多少有点背景,不方便毁尸灭迹。思来想去怕是只能去窑子里瞅瞅。 李德全攥着手里的令牌,叹了口气。多少年没出宫了。这差事儿倒也不亏。 他七想八想地,殊不知衣服虽换掉了,脚上那双大内特制的提花纹皂靴早就将他暴露了。 *** 延禧宫里,酒气浓得仿佛吸上一口气就能醉了。 李德全壮胆上前,道:“太后,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明儿您还得上早朝呢。” “就什么寝,哀家的戏还没唱完呢!” 李德全颔首低眉。 苏虞搁下酒樽,睨了他一眼,慢悠悠道:“哀家吩咐你找的男人呢?” 李德全叹气,这主儿,人都醉成这样了,记性倒半点没醉。他低眉顺耳道:“洗干净搁您塌上了。” 苏虞一笑:“赏!” “都退下吧。”她摆手。 李德全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殿内的侍女太监也都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苏虞嘴里零零碎碎地哼着一段不知道是她在哪听到的一耳朵戏,亦或是她自个儿信口胡诌的。 哼着哼着,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绕过屏风走向卧榻。 “哀家来秽乱春宫咯!” 至塌旁,正欲抬手掀帘,忽顿住,复折回去,吹熄了塌边一左一右的两盏灯。周身立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苏虞褪下外衣,掀开绸帐,蹬掉脚上的翘头履,上了塌。 她嘴里的戏仍旧未断,气儿在绸帐框出的狭小一方地儿里晃来荡去,散不去,反而愈发清晰。 她哼的是徐肃声讨她的檄文,自个儿编的曲儿。 “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秽乱春宫,秽乱……春宫……” 一滴来路不明的清泪悄然滑落,砸在塌上假寐之人的脸颊之上。黑夜藏匿了一双颤动的眼睫。 苏虞伸手,触到一具坚硬的身躯。 她五指张开,缓慢地游走,渐渐摸索出了男人的手臂,脖颈,胸膛和腰腹。她右手滑到那人腰侧,一拉一扯,解开了衣裳系带,一层一层地剥开,直至触到一片光滑的肌肤。 “李德全是给你下了多少药?” 苏虞屈指,用保养得宜的长指甲在男人光裸的胸膛上一笔一划地写她嘴里唱的戏。 最后一个“尽”字落成,苏虞正欲收手抽身,忽被两只手握住脑袋往下沉,动作算得上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味。 苏虞恍恍惚惚,意识被酒麻痹,眉头还未来得及皱,嘴里的戏还未唱完,那声拖得长长的“尽”就被吞没在一个滚烫的吻里。 苏虞一惊。 须臾,她松开攥紧的手,任由身下之人攻城掠地。 她太冷了,需要一个滚烫的吻,去亲吻她凉透的心。 那人伸出舌尖勾画她唇形的时候,她发起了反攻,展开了拉锯战。 总归是漆黑一片,谁也瞧不见谁,不问来路,也不问归处,她给自己一个脆弱的机会去眷念炙热的怀抱。 苏虞渐渐感到窒息,唇舌被吮吸到发麻,她伸手抚上男人的脸颊,勾画他的眉眼。 她摸到如刀的眉峰,长长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定是个美人儿。李德全上哪儿找的宝贝,留在宫里做她的面首倒也是一桩美事。 苏虞手往外滑,摸到了一节耳骨,再往下却不是意料之中柔软的耳垂。 是一只小耳环。苏虞手一顿,转而摩挲起耳环。 世上男人千千万,戴耳环的男人兴许也不少,可戴着这般大小、刻如意云纹的耳环的男人,她却只见过一个。 苏虞目光渐凉。李德全哪来的本事把这人拐上她的塌。 混乱的思绪与迷醉的意识抗衡之时,一阵天翻地覆,苏虞脊背贴住丝被,空气入喉,男人半压在她的身上,夹杂着酒气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她听见那紊乱气息里的一声唤。 “阿笙……” 苏虞心里有块石头重重落了地。 她大抵知晓这个“阿笙”是谁。去年冬日,晋王府挂满素缟,成了京城天际里的一抹白。 市井传言,晋王妃郑月笙生前与晋王琴瑟和谐、恩爱非常,晋王妃死后,晋王哀痛过度,思故人而不得,遂遁入空门,不复理红尘俗事。 这言论都传到她太后的耳朵里了,随口一问,原是一久不离身的佛珠手串惹的祸。遁入空门是假,哀痛过度大抵是有几分真的。 苏虞发了这么一会儿愣,滚烫的吻已袭上她的脖颈和锁骨。 苏虞忍不住侧身避了一下,没避开。她伸手顺着他的左肩,一路滑过手臂,抵达手腕处,触到了一颗颗浑圆的佛珠。 她这是在做什么?太后和皇子? 荒唐。真是荒唐。 苏虞忽然笑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秽乱春宫。 “秦汜。”她开口唤。 “阿笙……”肩窝处传来含含糊糊一声答。 “……呵。” 罢罢罢。你在你的戏里,我在我的戏里,各自唱各自的戏。 不论是入戏太深还是装聋作哑,都互不相碍,且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只盼明日酒消梦醒,发现枕边之人不是你的阿笙,可不要太失望。 黑暗中,苏虞伸手摸索着解开了自己中衣的系带,忽觉吻落在了她的眼睑之处。 “……你为何哭?”秦汜哑着声问。 苏虞不答,她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他。 “可是阴曹地府里有人欺负你了?” 苏虞轻轻笑了下。原来你也知道你的阿笙死了呀,这是把她当做鬼了么? “怎么,你要帮我出头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就帮我收回雍凉吧。” 此话一出,半晌,不闻应答。 苏虞自顾自笑得嘲讽:“你爹杀了我爹,我又杀了你弟,大梁无人了,我亲手弄丢了阿爹花了半辈子心血打下来的雍凉。” 静了半晌,传来一声应:“好。” 苏虞挑眉,问:“好什么好?你去把突厥人赶跑吗?” “我答应你,等明年春天你身子大好了,就带你去京郊赏花。”他兀自答非所问,恍如仍在梦中。 苏虞微怔,心口不知怎地抽疼了一下。半晌,她缓缓地绽开一个笑,道:“那一言为定,可不能食言。” 话落,她伸手摸上他的头颅,摸到已渐散乱的发丝,抬手拔掉了他束发的发簪。 “你会变心吗?”她轻声问。 “不会。”他轻声答。 因为从始至终,他心里就未曾有过那个“阿笙”。可只有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钟情于“阿笙”,他才能和他心里真正的那个人多亲近几分。 苏虞抬头吻住他的下颌。炙热的气息随之压了下来。 发丝交融间,她又轻轻哼唱起了她那出荒腔走板的戏。 “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国祚将尽……” 第14章 肤如凝脂 苏虞后来把李德全扯过来好一通训斥,可他咬死否认他带出青楼送上马车的不是晋王。 事已成定局,这其中曲折她也懒得再追究。 她宿醉醒来的时候,秦汜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头痛欲裂,差点以为那不过是春宵一梦。 可后来突厥使臣进京,和谈之时,秦汜这个挂名的鸿胪寺少卿把磕破脑袋带伤上阵的鸿胪寺卿刘旭扯下台,与突厥正面交锋。 突厥要求割地赔粮,最后却松口吐出了雍凉,换得了更多的钱财和粮食。 苏虞大喜过望,钱财粮食可以再生,割出去的雍凉可就再难收回了。 她本以为那声应是句戏言,可终究是秦汜帮她收回了雍凉。 她后来索性罢了刘旭的鸿胪寺卿,抹掉了秦汜官衔儿里的那个“少”字。 *** 马球场上击鞠赛正酣,苏虞瞧见前头一直端坐着的郑月笙忽然起身离去了。 眼角余光里看着她慢慢走远,微偏过头,发现她已离开了马球场。鬼使神差地,苏虞也跟着起了身。 苏虞见二婶娘吴氏和旁边一位不知道是哪家的夫人聊得正欢,便又转头对身旁一直专心看比赛的苏珞吩咐了几句,末了尽量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看台。 苏虞往外走,她把蝉衣留在了马球场好应付吴氏,连翘一人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吵嚷声渐渐远去。 她记得这个马球场是临水而建的,球场的背后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 前世秦淮登基,突厥遣使来贺,突厥使臣提议大梁和突厥之间打一场马球赛,是以她把这个马球场彻头彻尾地摸清楚了。两国和和睦睦地打友谊赛,谁想突厥没过几年就翻脸不认人。 苏虞出了马球场,却不曾发现郑月笙的去向。 她暗恼自己这是魔怔了,管她作甚。可出都出来了,她索性去池塘边赏赏景。 池塘边沿岸栽了一整排的柳树,她随意地找了颗树靠着坐下。春风拂过,柳树伸了个懒腰,摇晃的枝条把一地阳光的筛得细碎而温柔。 苏虞仰头。这就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一只柳条被风吹起,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她顺手将之摘下,手指翻腾间一个柳环便又出炉了。 苏虞满意地笑了笑。她的女红差劲得见不了人,编东西倒是顺溜得很。 想着,苏虞将柳环一把戴在一旁欲言又止老半天的连翘头上。 她知道她自己席地而坐的样子谈不上文雅淑女,可这不是没人瞧见吗?再说了,瞧见又能怎么样?她又不是郑月笙那样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世家女。至于球场那边,等比赛完了再回去也无所谓。 苏虞把柳环一放,便不再管了,她背过身子靠在树上赏景。她在心里摇了摇头,这池水还没自家府上清晖园里的潭水清澈。 连翘知道自家主子想一出是一出,又听不进劝的性子这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的,索性站在树旁替她把风,以便有人来了及时提醒她。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都有了西斜的架势,还真叫连翘逮着个人。她正准备出声提醒苏虞,没想到那人已快步走近,一根食指竖着放在嘴前,示意她不要做声。 连翘立时便认出了来人,一时有些发愣。 卫霄径直越过她,来到了苏虞身后。 他从袖子在拿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镂空银香熏球,球上雕的飞鸟缠枝纹栩栩如生,里头装的是香料。 他将之吊起来在苏虞的眼前晃了晃,香气溢了出来。 “在这儿作甚?都不去给我和你阿兄助助威。” 好半晌,身前之人无半点反应。 卫霄慢慢蹙起了眉,移步至苏虞的正前方,只一眼,眉头便又舒展开来,唇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苏虞睡着了。那双漂亮的杏眼正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眼睫扇子一样在眼睑处投下两小片阴影。 卫霄屏住呼吸,俯身把金雕球系在了她的腰带上。金雕球碰到了苏虞腰间原本挂着的一枚羊脂玉佩,发出一声清脆的敲击声。 末了,卫霄起身,正准备提步离开的时候,忽听见那睡着的人儿道—— “把东西拿回去再走。”苏虞抬头看他,眸光和她的语气一样淡薄。她伸出手,手心里躺着的正是那个金雕球。 卫霄皱眉道:“夭夭,你到底是怎么了?昨日跟着苏兄去见你,你也是不咸不淡,今日我一早派人去宁国公府递折子,又被打了回来,若不是我跟陈将军提议寒食打马球,陈将军又和圣人提议,我怕是难见到你的人吧?” 苏虞敛眸。怪道她不记得前世有这么一出马球赛。她云淡风轻道:“是啊。” 卫霄忍不住声音拔高了几个度:“为什么?你不喜欢我送的香囊扔就扔了,玉佩你不喜欢了不戴便不戴,可你为何不愿意见我?” 苏虞抬眼看他,那目光让卫霄觉得陌生极了。她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我去年年末就已经及笄了,世子明年也要及冠了,也该避嫌了。” 卫霄哑口无言。 苏虞继续道:“世子,你今后别再送我东西了,免得叫人落了口实,有损清誉。我也不会再和你私下见面了。” 卫霄握了握拳,复又松开,他低头去看苏虞,发现她手依旧对着他摊开,目光凉薄。 卫霄看着她手心里的香熏球,道:“你记得吗?这是上回在四公主府上你一眼看上的香熏球,四公主不肯给你,你还气了好一会儿呢。” 苏虞不言,手仍旧直直地摊着。 卫霄看着她手里的香熏球,愣了一会儿。以往苏虞难过或是生气的时候,他总会去寻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去哄她开心。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他喜欢了很久很久的姑娘好像再也无法被他逗笑了。 半晌,卫霄猛地拿过香熏球,转身离开了。 苏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握了握空了的手心,心下怅然。 她和卫霄之间横亘的可不只是前世死去的苏庭,这辈子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 看这天色,且不远处马球场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大概比赛还有一场。 苏虞揉了揉睡得有些酸涩的脖颈,转头吩咐道:“连翘,我记得今儿出门你带了些松花糕的吧?去马车里把食盒拿来,我有些饿了。” 连翘有些为难:“这荒郊野岭的,婢子怎么能让三娘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苏虞翻了个白眼,这是皇家马场,外头禁军守着呢,她道:“你还怕谁把我吃了不成?” 真要是有,谁吃谁还不一定呢。她摆了摆手,道:“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连翘犹豫片刻,终是转身离去了。 苏虞起身,拂了拂衣服上的灰,接着移步至湖边,俯身伸手鞠了一捧水洗脸。凉意渐渐侵入皮肤肌理,彻底地驱逐了她残存的睡意。 末了,苏虞再次回到方才小憩的那颗柳树下靠着坐下,又信手在地上捡了根小树枝,漫无目的地在地上乱写乱画。 苏虞画着画着,一个用力,树枝就扭了腰,断成了两节。她用断掉的一小节继续写,眉头却微微皱起。连翘怎的还未回来? 正想着,忽觉身前的阴影重了几分,把从柳条缝隙里照射下来的阳光都给遮了去。 苏虞的手顿住。 这么一大片阴影,绝不是连翘。 她眉尾轻轻地挑了一下,手里的树枝微微倾斜把地上她写的东西给画乱,接着,头也不回地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话音一落,一声轻笑擦过耳畔。 “哟,苏三娘这是在私会情郎?” 苏虞猛地回头,距离极近地对上来人的一张脸。 她心里一惊。 这就是日日用珍珠粉洗的脸? 第15章 表里不一 苏虞的的确确是头一次在日光下如此近距离地看秦汜的脸。 虽说前世秦汜是她苏太后的姘头,他那张魅惑众生的脸她也摸过无数回,可论看,白日里朝堂上,文武百官分列堂内,她坐在珠帘后,只能约莫瞧清诸位大臣的轮廓,夜里榻上,灯一熄帘子一放,触目漆黑。 苏虞在一两秒的怔愣过后立马退后了两步,与秦汜的那张脸隔开了距离。 她丢掉手里的树枝,抬眼去看眼前之人。只见秦汜一身骑马服,手里还拿着马球杆,想来是刚从马球场上过来的。 苏虞抬头睨了眼马球场,看来比赛是结束了。 她脑海里闪过适才马球场上那腾空而起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个合宜的弧度,对着秦汜福了福身:“晋王爷万福。多谢王爷今日出手相救。” “举手之劳罢了。”秦汜的声音很淡,眼睛却微微眯起,里头酿着笑。 苏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她觉得眼前之人与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苏虞想着,在心里摇了摇头。 人都是会变的,何况她根本就不算了解这个人。哪怕与他共枕,也是同床异梦。 前世她认识的秦汜有半张脸都是是传言糊成的纸壳子,另外半张则是在谈判场上咄咄逼人、在宴席上谈笑风生的鸿胪寺卿。 “苏三娘这是等谁呢?哪个不知好歹的让佳人苦等至此?”秦汜揶揄道。 苏虞一噎。 她适才只是猜出身后是个男子,出声试探试探罢了,这地儿说偏也偏,要是真有图谋不轨的穿过禁军的防守,她那般说也好叫歹人不要轻举妄动。 “王爷误会了,三娘只是在等自家兄长……” 秦汜眉毛一挑道:“苏世子?没瞧见他往这边来啊。” 苏虞腹诽他多管闲事,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微微笑着,把话题引开:“不知晋王爷有何贵干?” 秦汜指了指不远处的湖边正饮着水的红鬃马,眼睛里的笑意不自觉地浓了些。 苏虞睁大了眼。 这不是她阿兄最宝贝的那匹红鬃马吗?据说是花了大价钱才弄到手的,还因此受了父亲的责骂。 苏虞眼角抽了抽,立时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是说举手之劳吗?还这么心安理得地讨要谢礼。 她阿兄肯主动将这马送给他就怪了。看来之前马球场上这两人相谈甚欢都是假的,一个比一个能演。 “还请三娘帮忙照看一会儿这马,孤去马厩拿些粮草来喂它。”也不等她应,秦汜悠哉悠哉地走了。 苏虞翻了一个白眼。 她拍拍手上的灰,打算去看看苏庭的宝贝红鬃马,刚抬步,又收了回来,转身踩了几脚适才她乱写乱画的那块地。那字踩得越发不能看,她这才提步离去。 苏虞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红鬃马顺毛,红鬃马则自顾自喝着水。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去拿糕点的连翘怎么还没回来? 苏虞又转头眯着眼往前方不远处的马厩看,马倒是看到不少,人没看见半个。 秦汜怕是掉进马厩了。 又等了一会儿,苏虞决定去打探打探,她牵着红鬃马往马厩去。 进了马厩,目光勾着朝马厩的小隔间里望,没见秦汜。 红鬃马摇头晃脑地嗅到了吃食,苏虞手里握着缰绳,一个没留神被红鬃马牵着朝最近的那个小隔间里跑。 “哎……”她这声喊刚发出一半,便被人捂住了嘴。 苏虞惊悚地睁大眼,却猛然发觉身后之人的气息很熟悉。 那人松开手,苏虞回头望,果然是秦汜。 秦汜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噤声,末了,指了指隔壁的小隔间。 苏虞瞪了他一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隔壁隔间里没马,只瞧见一堆稻草,正疑惑,在一片马的响鼻声中忽听到一声嘤咛。 苏虞眼皮子一跳,忽然发现有几根稻草动了动。 她屏住息,勾着脖子往里看,没马,角落里倒是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人正闭着眼忘情地亲吻。 天!胆子真大,那头皇帝和文武百官还坐在台上呢,就敢在这儿偷情。 苏虞正准备收回视线,忽然女主角微微抬头,苏虞看清了她的脸。 居然是郑月笙。 苏虞回头去看秦汜,只觉得他头顶绿汪汪的一片。 今儿私会情郎的可不是她苏虞,真是错看了这个未来的晋王妃。 那头忽又传来女子嘤嘤的哭声。 ――“今日之后,你便别再来找我了,他们不会让我嫁给你的,祖母此番命我进京,就是要三伯母替我在京中寻一门好亲事,好襄助三伯父在京城的势力。” 说着,她哽咽起来,哭音里带着一丝决绝:“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荥阳了,你我二人今生还是永不相见吧。” 苏虞呼吸都快停止了。 这敢情是郑家棒打鸳鸯,郑月笙在荥阳不好嫁了,跑到京城来找个好欺负的老实人?他郑三郑侍中有那么大的官威么? 等等,她忘了还有当今太后。张太后的小女儿,也就是嘉元帝的亲妹妹当朝长公主,可不就是嫁进了郑家。 前世郑月笙和秦汜也就是太后指的婚。 权贵之间最常见的交谊方式便是联姻,可郑三没有女儿,唯一的儿子也早已成亲。 郑家的如意算盘敲得还真响。 *** 苏虞牵着吃饱喝足的红鬃马往回走,秦汜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等到了湖边,苏虞才想起来这马已经不姓苏了,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松了缰绳。 秦汜在身后不言不语,苏虞想到适才马厩里的那一幕,觉得有些尴尬。她忽然开始毫无逻辑地瞎想。 要不是她突然对卫霄转变态度,把卫霄逼急了,卫霄也不会促成今日的马球赛,没有马球赛,秦汜自然无法撞见他未来的王妃与他人偷情。 这下子就算太后指婚他也不愿意娶郑月笙了吧。那她岂不是拆散了一对眷侣? 罪过罪过。 她又转念一想,郑月笙偷情又不是她造成的,关她什么事。 反倒是秦汜,偷情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不会少了第二次,他前世当真没半点察觉郑月笙的这些腌臜事儿吗? 她可不觉得他是那种老实巴交、任人欺负的人,可前世委实没半点郑月笙的不利传言。 苏虞想到秦汜在迷迷糊糊唤的都是郑月笙的名字,竟觉得有点心疼。 苏虞回过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发现不远处,连翘正提着裙摆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跑来,苏虞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秦汜也听到声响,回头去看。 连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眼前的秦汜吓了一跳,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匆匆行了个礼,就对苏虞说:“娘子,世子和……和卫世子打起来了。” 第16章 庙堂之高 柳树底下,苏虞眨了眨眼。 阿兄和卫霄打起来了? 她睨了眼一旁的秦汜,不紧不慢地移步过去,福了福身:“三娘先行告辞了。” 秦汜微微颔首。 苏虞转身跟着连翘往马球场的方向而去,未走几步,苏虞凑到连翘的耳边压低声音问:“谁赢了?” 连翘气还未喘完:“娘子,这时候你还管谁输谁赢……” 身后传来秦汜的一声轻笑。 苏虞咬了咬牙,没回头。这人头顶都一片绿了,还有心情笑她? 她瞪了连翘一眼,加快脚步离开了。 秦汜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勾了勾唇。 他想起适才马厩里的那出偷情戏,想起苏虞镇定的神色,想起上次进宫时皇祖母对他提起的郑氏才女。戏外的苏三娘可比戏里的郑氏才女有意思的多。 秦汜转过身,移步走至池塘边,抬手顺了顺红鬃马颈上鲜红的鬃毛。 苏庭还真是宠这个妹妹,他不过随口一提,就毫不犹豫地把这匹马送给他了。 想着,秦汜略带几分嘲讽地笑了笑,怕是也有根本不想和他晋王有任何人情牵扯这一层原因在里头吧。 红鬃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偏过头避开秦汜的手。 秦汜挑了挑眉,又覆手过去。该给这马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他视线兜了一圈,漾着微波的池塘,池塘里翻腾的鱼儿,池塘边随风轻扬的柳树……秦汜视线忽而顿住。 他牵着马一步步走向适才苏虞靠坐着的那颗柳树,蹲下身,低头细细地辨认地上的字迹。 字迹本就潦草,最后又被她瞎画一通,大多数都已经看不清了,秦汜端详半晌,勉强认出了几个名字,似乎都是当朝的文武重臣。其中最清晰的是一个“赵”字,却被她在其上画了一个大叉。 秦汜眯了眯眼。 *** 苏虞给“赵”字画叉是有缘由的。 赵家式微不是一天两天了,寒食蹴鞠,陪同嘉元帝的是崔贵妃崔画屏,皇后赵苓已经很久不曾露过面了,崔意如甚至堂而皇之地喊嘉元帝“姑父”,半点没把赵家放在眼里。 而赵苓所出的太子秦洋过于平庸,文不成武不就,一直不得嘉元帝的欢心,太子之位这些年已经岌岌可危了。 苏虞记得,今年冬天赵家就覆灭了,太子被废,皇后被废,当年烜赫一时的赵家彻底消弭在皇权倾轧下的尘埃里了。 苏虞其实不止给“赵”这一个字画了叉,还有“苏”、“卫”、“崔”。 紧跟着步了赵家后尘的就是苏家,嘉元帝借着崔家的手一箭双雕地除掉了两个心腹大患,或者说,他疑神疑鬼疑出来的心腹大患。 全然忘了他们曾是他打天下时麾下的心腹大将。 嘉元帝草莽出身,农民起义后凭着一身英雄义气,慢慢壮大了势力,他靡下五大将,徐、赵、苏、卫、宋,无一不是战功赫赫,甚至于有人说,没有这五大将,嘉元帝的天下打不下来。 嘉元帝登基后除去战死的徐凛和归隐而去的宋戟,其余三人均是封了爵,食邑三千户。 赵大将军赵毅的妹妹赵苓封了后,母仪天下,赵家一时风头无俩,却不知风光的背后是嘉元帝日益膨胀的疑心。功高盖主,盛极必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最易夭折。 嘉元帝推崇科举,越来越多的读书人通过科举入朝为官,成为朝廷的新鲜血液,削弱不少世家的权力。 至于兵权,嘉元帝把虎符揣在身上睡觉都不踏实,赵毅、苏遒、卫戍这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到军营里去都是一呼百应。 赵家是外戚,皇帝心里更不踏实,他第一个要灭的就是赵家。尔后就是宝刀未老的苏家和卫家,只不过苏家是顷刻间覆灭,卫家是一点一点渐渐没落。 有兴就有衰,有衰就有兴,赵、苏、卫全然构不成威胁的时候,崔家风头正盛,嘉元帝自是想把屠刀转向朝崔家,可心有余而力不足,被女色掏空的身子已不足以支撑他再次举起屠刀。 不过苏虞帮他达成了心愿,嘉元帝一死,崔家也随之倒台,她也终于报了仇。 苏虞在分析这些朝堂局势的时候,有一种近乎凉薄的冷静和理智,像是把自己从中抽离,站在高处俯视着人间悲喜。 过于情绪化的东西总是容易蒙蔽人的眼睛,前世她是一个被仇恨牵着线的木偶,一个不折不扣的瞎子,看不见是非曲折,看不见人情冷暖,看不见自己惶惶而无所归的心。 老天爷给了她重见光明的机会,那她的这颗心到底想要什么呢? 庭筠阁里,苏虞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给苏庭上药,不多时,上好的金疮药已经被她毫不节省地用掉了大半瓶。 她一边涂药一边想,眼前的这一切就是她想要的,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能好好活着,不求大富大贵,活着就好,平安喜乐。 “哎,疼……” 苏虞瞪了一眼装模作样的苏庭,与此同时手下重重一按—— “啊!”苏庭疼得龇牙咧嘴。 苏虞把药瓶子往小几上一搁,罢手不干了:“你自己抹吧。” 苏庭认命地拿起药瓶把药往自己额头上的一道伤口上抹,一边抹一边唉声叹气:“破相了破相了……” 苏虞翻了个白眼,道:“活该!谁叫你和人打架!” 苏庭胡乱抹了抹,把药瓶搁下,义正言辞道:“卫霄欺负你,你阿兄我揍他不是天经地义。”说着,又委屈道:“你个小没良心的。” 苏虞瞪眼,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话。 苏庭“啧”了声:“怎么,你心疼你的小竹马了?” 苏虞白眼一个接一个地翻,“我有那功夫心疼他,还不如心疼我侄子。” “……你侄子?” “你宝贝儿子就这样被你卖了,真是令人心寒。” 苏庭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是他的红鬃马,旋即一脸肉痛道:“谁知道那个晋王这么不客气的,叫他随便提他还真就随便提了,肯定是老早就惦记上我的宝贝儿子了。” 苏虞想起适才在池塘边悠哉悠哉饮水的红鬃马,心情顿时有些复杂。她瞧她那侄子分明没有半点换主人的失落,倒是随遇而安的很,也不晓得它在秦汜手底下能不能吃饱穿暖。 苏庭则是越想越气,忍不住拍案而起,还未站直就疼得“嘶”了声,这才发现右手腕处正隐隐渗着血,想来是在适才与卫霄的厮打中蹭到地上,被石子划破了。 苏虞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伸手拿过小几上的药瓶。 苏庭立马自觉地把手伸过去。 正上着药,苏庭想起他痛失宝贝儿子一事的源头,问:“夭夭,你没吓着吧?” “没。”苏虞头也不抬道。 苏庭想到马球场上那惊险的一幕,忽然皱了眉问:“诶,夭夭,你觉不觉得今天这事儿有点诡异?” 苏虞抬头,把药瓶塞好搁在小几上,挑了挑眉,问:“哪儿诡异了?” 苏庭神情严肃起来,道:“赵王文采平平,武艺却是众皇子之最,马术球技一向绝佳,怎么会失手将球打飞险些伤人?且当时场内众人大多在东场挑选试练马匹、球杆,唯有晋王一人在西场,就算他已挑好了马匹、球杆,为何要去世家队球框所在之处的西场?” 苏虞眼皮子跳了跳。 “夭夭,你说会不会是晋王和赵王事先串通好了的,让晋王演一出英雄救美?” 苏虞:“……” 第17章 虞之夭夭 庭筠阁里,苏虞听了苏庭的话忍不住嘴角抽了抽,问:“那他费心费力演这出戏有什么好处?” 苏庭一瞪眼,义愤填膺道:“拐走了我的宝贝儿子啊!” 苏虞白眼都懒得翻了:“你怕是和卫霄打架伤到脑子了。” 苏庭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道:“有你这么说你阿兄的吗?我开玩笑呢。” 苏虞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额头,转头示意身后不远处的连翘,起身走人。连翘忙跟上她的步子。 出庭筠阁的时候,忽听见里头传来一句—— “儿子倒是其次,别是惦记上妹妹了……” 苏虞脚步顿了顿,她想起前世秦汜和他的晋王妃的恩爱模样,好笑地摇了摇头。只是这头摇了一半就顿住了。 今儿这郑月笙可真是令她大吃一惊。看来,前世这夫妻二人琴瑟和谐之下定有猫腻。 苏虞又想起秦汜的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典型的桃花眼,里头仿佛时时刻刻都酿着笑意。 初时她只觉得那笑意轻浮,后来她却觉得他笑得有些假,轻浮得不太真实。那笑意背后一定藏了很多不能为他人道也的秘密。 苏虞想着,加快了脚步。 她和秦汜前世的纠葛压根儿就是意外,后来的种种也是将错就错。 今生,她与秦汜还是如前世一般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只要河水不过界,她就不必管河水是清是浊,是宽是窄。 *** 落日余晖渐渐泯灭于夜色之时,苏虞提着食盒再次踏进了庭筠阁。 苏庭正在案前埋头写字,听见食盒重重搁在桌上的声音,他抬头去看。 苏虞坐在他的对面,神色不虞。 苏庭看一眼她,自顾自把狼毫笔搁下,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待一大勺粥入了肚,他才不紧不慢道:“哟,谁惹小祖宗生气了?” 苏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一整碗药粥都吃完了,道:“不是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吗,这才几个时辰就能握笔写字了?”枉她半步不离地盯着小厨房做药膳。 苏庭吃饱餍足,打着哈哈避而不答:“诶,今儿寒食禁火,哪儿来的火煮粥?” 苏虞已经懒得和他计较了:“圣人赐下的。” 寒食禁火,布衣平民大多在翌日清明之时出火,而皇帝为了以示恩宠,在寒食节的日落黄昏之时赐下榆柳之火给深受其宠信的内外臣子,是以有了“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这一说。 苏庭挑眉,问:“今年赐了哪几家?”这榆柳之火的受赐者素来都是王侯将相,从赐火一举中倒是能瞧出几分皇帝的心思和朝局的涌动。 他话一出口才觉不对,这种事情问妹妹作甚,虽说妹妹聪慧,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谁想苏虞不假思索便接口道—— “崔、李、苏、卫、郑。” 苏庭一惊:“没有赵家?”每年赐火的数量都不一样,但国公三姓和世家三姓是其中铁打不动的承恩者,今年怎么就少了赵家…… 苏虞敛眸。赵家是摆在明面上的赶尽杀绝,苏家却是捧杀。谁能想到这个受尽皇恩的苏家会在今年年末伴着新年的炮竹声,同赵家一起顷刻间走向覆灭? 那个时候,赐火荣恩皆旧梦。 苏虞忽地想起她从传烛赐火的太监那里旁敲侧击得来的消息中,今年得了榆柳之火的贵戚还有一家。是赵王秦泽的母家。赵王母妃去世也满十载了。 她不觉又想起今儿个午时马球场上的种种,忽而觉得有些奇怪。 赵王和晋王的私交什么时候那么好了?前世赵王被她陷害致死的时候怎么没见秦汜有半点动静? “夭夭?” 苏虞回神,一面拿过苏庭适才埋首写字的宣纸,一面掩饰性地问:“写什么呢?”她垂眸细看,只见一纸行云流水、风骨洒落的行书——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於郊。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阿兄要去参加科举?”她问。 苏庭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还不曾告诉父亲呢。” 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他中了探花呢。她说:“母亲不是一直不喜欢你舞刀弄枪吗?父亲当年打仗受伤生死未卜,你当时可答应母亲永远不上战场了呢。真要按照父亲的意思进了禁军,上不上战场可由不得你。虽说禁军主要职责是守护皇城安全,可真要到狼烟四起的时候,谁管你是什么军种。” 闻言,苏庭叹了口气。 母亲也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他当然也想像父亲一样快马驰骋疆场,可这终究是母亲的一桩心病,他何不换一种方式安天下? 苏虞眨眨眼:“那你这是临时抱佛脚?” 苏庭白了她一眼:“科举又不考《道德经》,我练练字不行吗?” 苏虞笑嘻嘻道:“行行行,我知道我阿兄文采裴然,当初我扮做书童偷偷跟着你去国子监上课的时候,先生可是对你赞不绝口,等着你金榜题名。” 想起幼时同阿兄一起去念书的那段日子,苏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她扮做书童是父亲默许的,若不是有这段在国子监读书的经历,纵然她做了垂帘太后,也撑不起一个朝廷,一个国家,一个百姓眼中的太平天下。 闻言,苏庭也笑起来:“那是自然。”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你指不定比我还厉害呢。” 苏虞不言,目光回到宣纸,手指轻轻摩挲着这上好的净皮宣纸。 说起来,真是好久不曾正儿八经地写写字了。 前世入了宫,腌臜之事蒙了心,握不住运不稳笔,何况压根儿就用不着她舞文弄墨。 后来执了政,也最多就在折子上批个“准”或“不准”,拟文书都是舍人代笔,等淮儿岁数渐长就都交由他去写。 她和阿兄的字都是母亲一笔一笔教出来的,母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中最为人称赞的便是她的一手好字。 苏虞一时有些手痒。也不知她是否已经把母亲教她的给忘干净了。 苏庭在一旁察言观色,立时明白苏虞的所思所想,他笑着拿起狼毫笔蘸了蘸墨,末了将之递给苏虞。 苏虞怔怔地接过,看着白净的宣纸半晌无法下笔。写什么呢? “就写你的名讳呗。” 苏虞眨了眨眼,运笔落下了一个正楷的“苏”。起笔的时候尚有些生疏,落笔的时候已经有几分得心应手了。 苏庭在一旁毫不留情地评价:“多久没练字了你。” 苏虞难得没转头瞪他,兀自又写下一个“虞”。她看着这个字一笔笔在她手下落成,不禁发起了愣。 虞,忧虑忧患之意。这名字是母亲取的,可母亲为什么要给她取这样的名字呢?她曾听母亲身边的老人给她解释这名字的缘由。 父亲外出打仗生死未卜不是一回两回,恰巧她出生的时候正逢战事愈酣,母亲三月不得父亲的消息,临盆的时候难产差点就这么去了。 好在最终母子平安,可母亲还是落下了病根儿,最后早早地去了。 母亲醒来给她取名的时候,仍是不闻半点父亲的消息,她瞧见窗外开得正盛的虞美人草,索性便给她取名为“虞”。 虞美人这花虽漂亮,却寓意着生离死别的悲歌。 母亲后来又给她取乳名夭夭,大抵是希望不管她是什么花,都能绚丽茂盛地生长。 第18章 虞兮虞兮 苏虞其实不太喜欢她这名字。她忆起前世,单单因着她这名字就起了两桩祸事。 第一桩是她初初进宫之时。凭着那副即便是佳丽三千的后宫也难寻出其右的好相貌,和身后一整个巍然屹立于京都的宁国公府,她甫一进宫便被封为美人,赐封号“虞”。 她给彼时的皇后赵氏奉茶的时候,在清宁宫外跪了整整五个时辰,从旭日东升到日薄西山,晨昏定省可以一并请了。直到近酉时了,才有侍女出来通报请她进内殿。 她猛地起身,膝盖上的疼痛蔓延至全身,一个踉跄摔了手里端着的茶杯。 青花缠枝莲的白瓷杯顷刻间碎成齑粉,凉透了的茶水泼溅在她缃色的宫装上,好不狼狈。 殿内悠悠传来女子的轻笑:“虞美人莫不是恃宠生娇了?圣人言你韵似虞姬,不求你为圣人拔剑自刎,可也得安心伺候圣人吧?此般轻浮,何来虞姬之韵?” 言至此,那人语气倏尔转冷,浓浓嘲讽之意漫溢:“怕是只有虞姬之貌吧。” 苏虞一字不落地把话收进耳中,脊背挺直地跪在碎瓷片旁,一动不动。她知道,再有半步偏差,这顶恃宠生娇的帽子就扣严实了。 那是她前世活得最窝囊的日子,却在耳濡目染之下学到了很多。欺下媚上,玩弄人心,栽赃嫁祸,算计陷害,杀人灭口。一个不漏。 千般丑恶,万般罪孽,却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第二桩是她垂帘听政整顿吏治之时。 含元殿上,那徐肃竟当着淮儿的面言她颇有虞舜之风,唐虞之治不远矣。 明谄暗讽。当她不知他是在讽她牝鸡司晨,乱政祸国?怕是她同那娥皇女英一般泪洒君山斑竹,投江随嘉元帝去了他才痛快! 彼时她气急了,冷冽刺人的声音透过珠帘穿出来:“推位让国,有虞陶唐。不知徐大人是想让予效武后之武周王朝而立有虞,还是想让陛下做那虞舜,禅位于你这大禹?” 那徐肃扑通一声跪地,对着金銮座上的秦淮行了个稽首大礼:“臣不敢!” 她冷眼看着,厉色扬声道:“睁大眼珠子给吾瞧清了,这江山姓秦不姓苏,更不姓徐!” 墨渍在宣纸上晕开,把“虞”字的最后一捺变得臃肿而滑稽。苏虞蓦地回神抬手。 还来不及把狼毫笔搁下,便听见—— “你到底怎么了?” 苏虞心里一跳,一转头便对上苏庭充满探究的眸光。 “……什么怎么了?” 苏庭拿起镇纸搁在一边,把苏虞适才写的那张宣纸拿起来细看,目光凝在那处败笔上,缓缓道:“自你前些时候病愈,我就觉得你不太对了。” 他把宣纸一揉扔进了废纸篓,眸色沉沉地抬眼看向苏虞,道:“总是走神不说,对卫霄的态度转变也很奇怪。本以为问题出在卫霄身上,可今儿发现不是。” 苏虞敛下眼睫,一时无言。 她能说什么?说她亲眼看着至亲至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看着偌大一个苏家顷刻间走向覆灭,看着始作俑者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看着自己忍辱负重虚与委蛇——最后举起了屠刀大杀四方? 她不是没怀疑过这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一场梦,可这梦太真了,她连梦里宫墙脚下的野花努力伸长脖颈去沐浴阳光的样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该怎么说?说她凄凄戚戚地活了十八年死了,老天爷让她又活了一遭?如此荒唐之事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说出来有谁会信? 她该再谨慎些的,不该教人看出了端倪。 苏庭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和恳求:“你把夭夭还给阿兄好吗?” 闻言,苏虞鼻子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 堂内静了半晌,忽而有人敲门。 “世子,国公爷唤您去书房。” 苏虞一愣,旋即起身,她瞥了眼案头整齐搁置的几卷净皮宣纸,随手抄了两卷,道:“阿兄送我两卷宣纸练练字吧。” 说完,也不等苏庭应声,她便急急告了辞。 像是落荒而逃。 *** 自寒食后,苏虞便一直闷在自己院子里,在书房里练练字,只偶尔到后院水榭里去喂喂鱼、晒晒太阳,小日子过得清闲又惬意,还在自己院子里栽起了花。 清明之后,春意愈浓,她养养花、喂喂鱼倒也不负这明媚的春光。 苏虞想起前世在宫里的时候也喜欢倒腾花花草草,养了一缸子鱼。 秦淮登基,苏太后垂帘听政那会儿,宫里上上下下都挺怕她,还传言“苏太后冷酷无情、暴虐异常,小宫女不慎养死了一条她的金鱼儿就被杖责三十赶出宫去了,就连太妃无意间踩死了她种的花儿就被丢进冷宫里去了”。 这些传言倒也不是子虚乌有,只不过添了点油加了点醋,她那会儿子根基未稳,整日里忙于和前朝大臣周旋,哪有闲工夫去管后宫里的杂事儿,全权交由总管太监李德全和掌事宫女蝉衣。 听闻她的宝贝花儿、鱼儿惨遭毒手,她也只是给了个“杀鸡儆猴”的指示。 宫女也就罢了,她可不信那太妃是“不小心”跑到她的花房里去的,阖宫都知道那是苏太后的宝贝花房,不喜人乱入,就差在门前挂个“闲人免进”的牌子了。 她没把嘉元帝那一堆莺莺燕燕全赶去太庙守陵已是仁慈,再不安分欠收拾在她眼前蹦跶,她可不会再客气。 这日一早,苏虞刚起身便听下人禀报她栽的花儿发芽了,梳完妆后便迫不及待跑去看,果真如此。一株嫩芽从泥地里冒出尖尖的脑袋,可爱极了。 “娘子,这是什么花呀?”一旁的连翘问。 苏虞眯着眼,答:“虞美人。” 连翘还是第一次见虞美人这花,东瞅西看了半天,也没能把一株幼苗看出朵花来。 苏虞兀自欣赏半天,回到屋内用过早膳后,打算进书房练练字。 她刚进书房,蝉衣便抱着卷好的一摞纸进来了,原是苏庭知她在练字又给她送来些纸。 上回庭筠阁内兄妹二人的对话被打断后就没有后续了,两人再见面时苏庭也不再提及。 苏虞心中喟叹,阿兄永远都是尊重并信任她的,让她感到十分安心。 妹妹不愿开口,苏庭也不会强求,只静静地等妹妹愿意自己主动对他敞开心扉。 苏虞接过纸,打开来看,发现竟是与延圭墨齐名的澄心堂纸,相传为南唐李后主所用,滑如春冰密如玺,冷金笺中的极品。 她暗自赞叹了一番,拿过镇纸把纸铺开,刚润完笔,就有仆妇过来传话—— “三娘,世子礼部试日近,老夫人吩咐二夫人去大安国寺拜拜佛,您要一同去吗?” 自上回苏庭被苏遒叫去书房谈话,苏庭坦言自己将来的志向之后,整个宁国公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世子要下场参加科举。 祖母倒是十分赞成,父亲与苏庭长谈,只道“倘若你走上这条路,就无半点捷径,文武天堑,父亲这身份也无法再给你半分益处,既决定去做,便要用尽全力去做好”,尔后便由着阿兄折腾了。 苏虞顿了会儿,搁下狼毫笔,对着老夫人派来的仆妇回了话:“去。” 第19章 大安国寺 大安国寺位于长乐坊,北临大明宫,东临十六王宅,西临翊善坊,南临大宁坊,与苏府所在的兴宁坊不过两坊之隔。 苏虞对大安国寺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 崔画扇信佛,自苏虞记事起便总是带着她去大安国寺礼佛,隔些日子就去送些香火钱,苏遒去打仗的时候便去得更勤。 苏虞记得大安国寺的深处有一个小池塘,大抵是僧人不杀生,池塘里的鱼尤其多。 她委实耐不下性子、静不下心去听那枯燥无味的经文,便总是趁母亲不注意偷偷跑出来,坐在池塘边看鱼儿吐泡泡。 苏虞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她第一次一个人踏进了大安国寺,穿着一身自以为不起眼的男装,背着个包袱,带着对前路的惶恐不安和对母亲疯狂的思念。 马车晃晃悠悠启程,苏虞叹了口气。如今想起来,大抵一切的转折都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前世的回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一幕幕闪过,热闹繁盛的宫宴,月色惨淡却灯火通明,着一身缃色石榴裙的自己拔剑舞了一支刚中带柔、柔中带刚的剑舞,一舞毕,圣旨下…… 苏虞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跳了一支舞,便阴错阳差被纳入了后宫。 后宫那是什么地儿? 且不说它吃人吐不吐骨头,苏虞只要一想想她未来的后半生都要耗在那方寸之地,与一众莺莺燕燕争夺一个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的宠爱,她就难受得喘不上气。 圣旨刚下的时候,她想,那大概是她的坟墓。可她才刚及笄,年华正好,有她的竹马,有明媚的未来。她不甘心。 父亲痛心疾首,质问她为何那般不自重,舞姬似的当众献舞。 苏虞眼泪一下子就溢出了眼眶,扭头就跑。她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把父亲阿兄祖母的声音通通丢在身后。 她一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胡乱收拾了几样物件儿,把繁复的襦裙脱掉换成一件竹青色的圆领袍,熟门熟路地出院子找到一面矮墙,翻了出去。 她要逃。逃到哪儿去呢? 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愣了许久,最终提步去了英国公府。她要去找卫霄。 她想,卫霄总能给她出出主意,大不了她就和卫霄远走天涯,去到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妃子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苏虞绕过英国公府的正门,去到她往日和卫霄见面的后门。可卫霄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在听到她有节奏的敲门声后如约而至。 那天,她敲了很久很久的门。太后大寿,普天同庆,街上喧嚣不止,她却只听到自己的敲门声,敲着敲着,有什么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东西被敲碎了。 她不知道的是,卫霄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任由敲门声一声一声地敲进他的心里。 那门最后终究还是被她敲开了。 英国公府的管家探头出来问:“谁呀?” 起初从门缝里瞧,还以为是一玉面小公子,待打开门看清了她的脸,管家“哟”了声,道:“这不是苏三娘吗?贵客啊,在下立马进去通报一声。三娘怎么不从正门走?这门儿偏,老早就不用了。” 苏虞木着一张脸,伸手紧了紧背上的包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大街上喧嚣依旧,可热闹都是旁人的,她心里一片荒芜。 她走着走着,再一抬头,隐约有经幢林立眼前,正是大安国寺。 *** 苏虞下了马车,跟在吴氏身后踏进大安国寺,她想起当初自己独自一人踏进此地时的心境,心里一阵唏嘘。 一进门,有小僧上前行过礼后,引她们入殿。 堂皇的大雄宝殿内,鎏金的四方大龛上烟雾袅袅,模糊了金澄澄的释迦牟尼佛像的轮廓。 苏虞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念了一段经文。 半晌,她缓缓睁开眼,抬头,目光穿过渐渐消散的烟雾,望见佛祖眼底的慈悲。 苏虞怔了一会儿。 少顷,她收回目光,瞥见跪在她右手边的吴氏仍闭着眼,嘴唇一翕一合,正无声地默念着什么。 苏虞撇了撇嘴。 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听了祖母的吩咐在给苏庭祈愿。 若今世的一切还是沿着前世的轨道,苏庭的礼部试中了探花,进士及第,一甲第三。 阿兄的才华毋庸置疑,也用不着旁人去求神拜佛。 阵阵木鱼声里,苏虞提起裙摆,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大殿。 大安国寺香客如织,是一座饱尝岁月沧桑的百年古寺,可如今的大雄宝殿却只有十来个年头,委实年幼的很。而真正经历过百年春秋的大雄宝殿在大安国寺的深处,鲜有人知。 苏虞一路往里走,往来的香客渐稀,她在一座略显破败的偏殿前驻了足。 她仰头看,悬在殿门正中的匾额已经落满了灰。她走近了去看,大门紧闭,其上挂了一把生了锈的铜锁,只虚虚挂着,不曾锁上。 苏虞抬手轻推了下门,纹丝不动,只落了一地的灰。她又添了几分劲儿,大门缓缓地开了。 木门吱呀,阳光散乱,灰尘弥漫。 回头望去,殿外依旧是云皎天湛,阳光明媚,诵经声隐隐入耳,恍如隔世。 *** 那个月色惨淡的夜晚,苏虞站在大安国寺的门前,穿着一身绣着青翠竹叶纹的圆领袍,背着一个布包袱,满心的荒凉。 她想起幼时母亲在她身旁念经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走进寺庙。 天色很暗,寺庙静悄悄地,她顺着记忆穿过一棵又一棵罗汉松。不知穿过了多少棵,大雄宝殿近在眼前,她忽地停了步子,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 “那丫头打小看着就不是个安分的主,这不,自降身价,招摇过头,这一朝入宫,按她那脾性,十成十地祸多福少。” 话音一落,脚步声渐渐逼近,苏虞三步并两步地避到大殿侧边的阴影里,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须臾,又有人出声,语气平和又不失恭敬:“奴原还以为那位不久就要是奴的主子了呢。” 那头冷笑了一声:“人家都要进宫做美人了,还稀罕做什么世子妃?倒也好,早就想替霄儿物色世子妃了,碍眼。” “碍眼之人”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那主仆二人走远了,她也依旧在那静静地站着。 大抵就是从那时起,她学会了什么叫隐忍。 半晌,苏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再没了心思折回大雄宝殿,无意识地往寺庙深处走去。 流云暗滚,弯弯月牙偷偷探出头来,照见一个孤单的影子,照亮她脸颊上的两道泪痕。 *** 苏虞想,她和这座废殿大抵是有缘分的。 她十五岁那年误打误撞进了殿,只以为是大安国寺众多佛堂之一,抱着来都来了不拜个佛未免也太不划算的心思,打算进去拜拜就走,谁想最后竟演变成了抱着神龛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止都止不住。 依重活一世的苏虞来看,这委实是太丢人了。 然,更丢人的是,这出声情并茂的号啕大戏,竟被人从头看到了尾。 不得不承认的是,哭的的确确是宣泄情绪的良方。 那是苏虞有记忆以来,哭得最痛快的一次。脑子放空,什么也不用想,只卯足劲儿去哭。 她深吸口气,凉凉的空气入肚,似乎还混杂了一些香气。细细去闻,那香气醇厚而馥郁,还有些醉人。是酒香。 ……谁在饮酒?佛门清净之地为何会有人饮酒? 苏虞抽抽噎噎地盯住了黑暗中的一处,依稀能瞧出个人形的轮廓来。她唬了一跳,眼泪都忘了掉。 愣了半晌,她小心翼翼出声问:“……谁?”这才发现她嗓子都哭哑了。 没有回音。 佛堂里一时间静得听得见她自己的呼吸声,恐惧渐渐蔓延至心头。 夜不归宿,躲在寺庙里喝酒,总归不是什么好人。 苏虞在黑暗中放轻呼吸,拿起掉落在地的包袱。 正当她准备撒丫子逃跑的时候,一个陶瓷酒壶滚到了她的脚边。 第20章 杜康解忧 佛堂里,苏虞深深地嗅了嗅,满鼻腔的灰尘与陈年腐朽的木头气息。 没有酒香。 一个垂帘太后,众人捧而拥之,什么琼浆玉液没喝过,却愣是惦记这口酒惦记了半辈子。 苏虞也说不清那夜为何会去喝一壶来历不明的酒。她想,兴许是寺里半夜偷偷喝酒的小和尚,不巧被她撞个正着,连声都不敢吱,送来一壶酒,权当做封口费。 不喝白不喝。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坦而言之,彼时的她压根儿尝不出那酒的好坏,只一个劲儿地猛灌,辣得喉咙疼。 迷迷醉醉间,她仿佛看到母亲虔诚地在佛前诵经,看到父亲胜仗归来意气风发,看到阿兄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她仰头喝尽最后一口酒,烈酒入喉那一刹,眼前的幻影全部破碎,却又慢慢拼接出新的画面,那画面诡异极了—— 一个着男装的纤瘦姑娘在前头拼了命地跑,后头一大队官兵举着刀戟面无表情地追。路旁,一个颇为英朗的年轻郎君抱着手臂冷眼瞧着这出追追赶赶的戏。源源不断的官兵后头,着明黄色衣袍的男子冷笑连连,他的脚下,一个盔甲半卸的中年男子艰难地仰脖望着那姑娘仓皇逃跑的方向,一夜间白了头,中年男子旁边,与那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年轻郎君一动不动地失了魂,路的尽头仿若从地底下传来女子凄凄戚戚的哭声…… 苏虞在黑暗里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眼泪似乎已经流尽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能逃到哪去呢? 倘若这世上就她一人,无牵无扯地,肆意妄为遭了祸,她有骨气一个人扛。 可她不是。她身后有爱她的父亲和阿兄,有曾对她百般期盼的母亲,有对她千娇万宠的祖母,有一整个宁国公府。 这些是庇护,是牵挂,是盔甲,也是软肋。 苏虞在黑暗中把酒壶倒扣,一滴不剩,她愣了一会儿,把酒壶搁在一边,缓缓站起身。 她迷迷糊糊拿起散落在地的包袱,背在肩上,踉踉跄跄地朝大门走去。 走了一半,忽想起什么,苏虞转头朝黑暗中的某一处望去。 那里有一团轮廓模糊的黑影,一动不动。 苏虞皱眉问:“你就睡这儿吗?”她声音哑得厉害,像是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 那团黑影依旧一动不动。 苏虞泄气,转头继续往前走,走至门前,她伸手推开门,寒风瞬时从敞开的门缝里贯入,她打了个寒噤,酒醒了三分。 她回头看了眼,又转过头。 苏虞想,她都自身难保了,没那个功夫闲心管旁人的破事儿。冻死了也和她没干系。 可临跨出门槛之时,她忽然又收回了脚,折了回去,解开包袱,从中拿出一件斗篷,朝那团黑影走去。 越走越近,借着从那半敞着的门里透进来的稀微月光,她看清了那团黑影的轮廓。 那人斜倚着墙坐着,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伸直,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上,另一只手搁在一边,握着个酒坛子,低着头,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她俯下身,正准备把斗篷盖在那人身上的时候,忽地惊“咦”了一声。 诶,这人怎么还戴着玉冠? 月亮看热闹似的从云层中探出脑袋,月光浓郁起来,苏虞愈发看得分明。 那人头顶簪着发的玉冠似是有些歪了,几缕长及肩背的墨发从中散落下来。 月光似乎越来越亮,她甚至能看见那其中的一缕散发搭在那人的耳朵上,而那白生生的耳垂上有一颗同那头发一样颜色的痣…… 苏虞手一顿,整个人僵了一会儿。 不是说是寺里半夜躲着偷喝酒的小和尚吗?哪来的头发? 她忍不住视线下移,发现这人穿的衣服很素,天色昏暗瞧不出来料子,再往下看,发现这人腰间居然系着个饰金的小袋子。 苏虞记得父亲上朝时,腰间也系着这么个小袋子,里头装着金鱼符,那个小袋子叫鱼袋。父亲是从一品的国公,依制着紫色官袍,配金鱼袋,称为服紫金鱼袋。 这到底什么人?! 苏虞脑子晕乎乎地,被酒液麻痹的神经已不足以支撑她想明白这些问题,索性直接把斗篷往那人身上一扔,抓起地上的包袱,转头扬长而去。 她想,我喝你一壶酒,还你一件斗篷,抵了。 管你姓甚名甚、是何身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萍水相逢,不必再见。 *** 苏虞在佛堂里静静地立了会儿,颇有些惆怅地转身离去。她抬脚跨过门槛,转身掩上门。 木门吱呀,将闭未闭之时,苏虞忽然住了手。她眉尾轻轻一挑,目光凝在那老旧的门槛上。 木制的门槛经岁月和人烟侵蚀,已是伤痕累累。而在这万千伤疤中,有一处小小的刮痕,不怎么打眼,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它掉漆后裸露出来的木头颜色很新。是新近受的伤。 苏虞抬头,重又打量起这座荒弃多年鲜有人至的佛堂。 她目光一寸寸拂过佛堂里仅剩的些许摆设,依旧是灰扑扑的样子。环视一周之后,仍了无头绪。 苏虞摇摇头准备掩紧门,刚抬起手,忽复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 她再一次走进这间荒弃的佛殿,顺着记忆里折回的路一步一步走向佛殿的角落。 角落里搁着个废旧的佛龛,龛上落满了灰,而门扉的柄手却是干净的。 苏虞伸手拉开了佛龛的门。里头整整齐齐摆着数十坛子酒。 *** 苏虞折返大雄宝殿的时候,吴氏已经诵完经出来了,见了苏虞,便刺了句:“三娘这是又去池塘摸鱼儿了?” 苏虞不答,兀自低着头拂了拂裙裾上的灰。 没旁的人在,吴氏以为她会同她呛几句,不想她竟理也不理。吴氏心头不快,见小厮前来禀报马车已备好,便越过苏虞准备先行出寺。 没走几步,忽闻一阵若有若无的酒气。她脚步顿了顿,没停。 佛门清静之地怎会有酒气?必是她的错觉。 苏虞隔着几丈远跟着吴氏出寺上了马车。一进自个儿的马车,整个人往里一栽。 “娘子!”蝉衣惊呼。 苏虞迷迷糊糊睁开眼:“别吵,我睡会儿,回府了叫我。” 话音刚落,她便又闭了眼。 蝉衣看着她潮红的脸颊,心中不安。 半晌,见苏虞的嘴唇一翕一合,像是在说什么,声音太小,她没听清,便俯身侧耳过去听。 ——“好酒!” 的确是好酒。入口微甜,毫不涩口,回味醇厚,唇齿留香。 苏虞一时贪杯,饮了整整两坛子,却不想这酒面子上温温柔柔,里子里却烈得很,后劲十足。 她从佛堂里出来的时候脚步已有几分虚浮了,勉强撑着挺直脊背应付了吴氏,待上了马车,整个脑子都糊了。 她忘了自己已不是那个兴庆宫里千杯不倒的苏太后,如今她不过是个只在幼时偷偷尝过一口酒的小姑娘。 等下了马车,她半个身子倚在蝉衣的身上踉踉跄跄地走回灼华院,直奔自个儿的闺房。 不想半路被人截了胡,灼华院里候着位不速之客。 第21章 不省人事 苏瑶端着盘糕点候在灼华院的正堂里,见苏虞被人搀扶着回来,大惊失色。 “三妹这是怎的了?怎么好好的人出去拜个佛回来就成这般模样了?”说着,苏瑶作势上前扶她。 苏虞一个激灵酒醒了三分,侧身一躲,避开了。 苏瑶脸色一僵。待苏虞落了座,她转过身去,脸上又是带着笑的。 她移步过去把食盒打开,从里头端出一碟儿糕点,道:“三妹,这是二姊亲手做的核桃酥,你且尝些罢。” 苏虞不睬。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口渴得厉害,顺手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茶盏。 “诶,那是早儿个的凉茶!”蝉衣出声阻止,却已为时过晚。 苏虞将那盏茶一饮而尽。 苏瑶暗自咬了咬牙:“三妹是看不上姊姊做的糕点,还是看不上姊姊这个人?落水一事就让它翻篇吧,莫要伤了咱姊妹之间的和气。” 落水的是她苏瑶,挨批的也是她苏瑶,最后还得给这个罪魁祸首赔礼道歉。苏瑶牙都快咬碎了。 她到底比不得她娘事儿经得多,若不是吴氏威逼她来认错,她怕是连这灼华院的门都不会踏进半步。 闻言,苏虞搁下茶盏,浅浅地睨了她一眼。她轻蹙着眉,忍着头疼,目光移至桌上的那碟儿糕点,心里冷笑一声。 这不是流芳斋的核桃酥么?亲手做的?当她眼瞎不成! 苏虞抬手拈了块核桃酥,慢慢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待入了肚,拿帕子擦了擦唇角。 末了,她轻轻笑起来:“流芳斋果然名不虚传,”说着,她抬眼看向苏瑶,“自是翻了篇的,二姊不必再为此事介怀,妹妹不曾放在心上。” 苏瑶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苏虞半点没看她的脸色,兀自又拈了块核桃酥吃起来。 苏瑶袖子里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二姊且去吧,妹妹省得的,家和万事兴。”苏虞按捺着头疼,一面说着,一面接过蝉衣急急忙忙吩咐小厨房熬的醒酒汤。 她仰脖灌了一大口。家和万事兴,这个家可不过是表面上和和气气。长房二房之间矛盾早已显露出来,只不过都藏着掖着罢了。 苏家二房就没几个好东西。苏瑶自不必说,多大点年纪就学会推人下水了。二婶娘吴氏掌管宁国公府内务,鸡毛蒜皮的事儿斤斤计较,什么好东西进了府都往自家院子里送,只瞧得见她眼前的两亩三寸地,惯爱贪小便宜,殊不知有些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收的。还有苏家二房的中流砥柱苏二爷更不是什么好货色,若不是他从中作梗,苏家不至于败得那么惨。父亲对他可谓是仁至义尽,谁想最后竟是他在背后捅刀子把父亲推向深渊。 可等过了这眼下一关,在所有旧账清算之前,这个家还是得有个家的样子。 苏虞正欲再喝一大口醒酒汤,忽觉鼻子一热,她皱着眉拿帕子捏了捏鼻子,素色的罗帕立时染红了一大块。 苏瑶一只脚刚踏出灼华院,忽听里头传来碗碟砸地破碎的声音,她心里一紧,紧接着便听见蝉衣大叫—— “快去请郎中,三娘又晕过去了!” 苏瑶手一松,空食盒“哐当”一声落了地。 *** 苏虞晕倒的时候,苏老夫人正在午睡,等她醒了见了那方染了血的素帕,一下子慌了神,训斥了几句通报不及时的下人,便急急忙忙往灼华院去。 苏老夫人进灼华院时,苏虞已经醒了,苍白着一张脸,正半坐着用着汤药。见老夫人来了,苏虞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见她这模样心已放下大半,好歹不似上回那般不省人事叫人无力回天,她问:“请郎中瞧过了吗?” 苏虞颔首,一口喝完汤药,把空了的瓷碗递给蝉衣。 蝉衣一面接过碗,一面接老夫人的话茬儿:“老夫人放心,郎中说三娘只是误食了相克的吃食,引得血热,血液乱行,无甚大碍。” 苏老夫人蹙着眉问:“吃食相克?你家主子今儿午膳用了些什么?” 苏虞心里有鬼,手指下意识地卷了卷因沐浴而被濡湿的发尾。天晓得她喝了个酩酊大醉,午膳一口都没吃。思及此,她飞快地给蝉衣递了一个眼色。 蝉衣会意,正欲说话,不想老夫人忽开了口,一下子把她已到嘴边儿的一溜菜名给堵了回去。 “诶,我记得你今儿个是和老二媳妇儿去大安国寺上香了是吧?吃的斋饭?”老夫人接过下人奉上来的茶,揭盖抿了一口。 苏虞闷闷地“嗯”了一声。 蝉衣忽指着桌上的糕点碟子,道:“三娘晕倒前,吃了二娘送的糕点。” 一旁的连翘也跟着添油加醋:“三娘本不想吃的,二娘说这是她亲手做的,非要三娘尝些,不然就是坏了姊妹情分。” 老夫人最见不得家宅不宁,立马皱了眉问:“是这糕点的问题?” 蝉衣低眉顺眼地答:“这是核桃酥,郎中说三娘不宜多进核桃。”她说着惶恐起来,一下子跪了下去,“是奴婢的不是,让三娘误饮了一大杯晨时的凉茶,又吃了好些核桃,引得三娘血液乱行昏了过去……请老夫人责罚。” 老夫人头痛地摆了摆手,又瞪着苏虞半是心疼半是气:“你就可劲儿地折腾你自个儿吧。行了,好生养着吧。”语毕,转身出了灼华院。 看着老夫人离去的背影在眼帘里彻底消失,苏虞这才松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她一时任性贪杯,后果这般严重。她心知肚明,此次突然晕厥,固然有凉茶和核桃的缘故,多半还是因为饮酒过量。 她只短促地晕了一瞬,便清醒了,转头呕吐起来,赶在郎中来之前灌下一大碗醒酒汤,又赶紧沐浴洗去一身酒气。好在祖母一直以来有午睡的习惯,来迟了,这才没叫她瞧出端倪。 这么一出下来,苏虞疲惫极了。 都怪这府上的人一惊一乍地把事儿闹得这么大,都怪苏瑶好巧不巧这时候送核桃酥,都怪那个谁在寺庙里偷偷藏那么多好酒…… 怪谁呢!都怪她自己!身子这般差,喝点小酒就撑不下去了。 苏虞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迷迷糊糊又做起了梦,梦见自己力挽狂澜,祖母父亲阿兄都好好地活着,整个苏家都好好的,可大家好像都不高兴。 她扯着祖母的袖子问她为什么哭,可是祖母没有理她。她又拦着父亲不让他走,父亲也没有理她,越过她径直离开。后来她在祠堂找到了苏庭,她撕着喉咙质问阿兄这个家到底怎么了,苏庭无动于衷。 她痛苦地摊在地上,却发现自己靠在了一个巨大的长条沉香木黑匣子上。好奇心驱使,她费劲地把它的盖子挪开,吓了一跳,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脆弱的、毫无生息的脸。 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苏虞满脸泪痕地惊醒。 前世她卒时,年仅三十三岁,不过寻常人寿命的一半。前半辈子蜜罐子里长大,不知人间疾苦,后半辈子腥风血雨,在夹缝里艰难生存,都不过短短十几载。 经历得越多,越能明白一切繁花锦簇都如过眼烟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着才是最可贵的,千金不可拟。 第22章 春风得意 随着礼部试日近,京城里涌来五湖四海的读书人,各处酒馆茶楼都是人声鼎沸,热闹极了。 可惜苏老夫人在逮着过一次穿着男装企图与那些入京赶考的学子们一较高下的苏虞之后,就放话不许苏虞再出门,要她在府里好好养病。还说,她要是再折腾她那破身子骨,就是在折腾她这一把老骨头。 苏虞不敢不从。 自醉酒梦醒之后,苏虞决心开始好好练练自个儿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她原想出去骑个马射个箭,可她这会儿连国公府的门都出不去。 苏虞盘算来盘算去,最后把注意打在了苏庭身上。 教练场上,苏庭纠正着苏虞的持剑姿势。 “向前直出,力达剑尖,剑臂一线……” 苏虞完成了一个最基本的刺剑动作,见苏庭久不出声,疑惑地偏头问:“阿兄,怎么了?我动作错了?” 她其实是会一些剑术的,父亲当年教阿兄练剑,她也在一旁学过一些,甚至还将剑法与舞蹈融合,不过到底也只是些花架子,这些年手也生了。 说起来上辈子要不是那出剑舞,那出《十面埋伏》,她还不一定会被嘉元帝一眼瞧上,进了宫。 苏庭愣了一下,回过神来。 苏虞想到什么,“扑哧”一声笑了:“明儿就是礼部试了,阿兄你是不是紧张了。”说着,她收剑,对着苏庭俊美无双的一张脸眯眼笑。 她可还记得苏庭礼部试一鸣惊人,一举中了探花,成了京城里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的对象。真是想想都引以为傲呢。 “……我不紧张啊,”见苏虞笑得更欢,苏庭又补了一句,“真没。” 苏虞一面把玩着剑柄,一面道:“我知道啊。可是祖母很紧张,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不然就是供着佛,父亲好像也有点紧张,我上次还瞧见他下了朝回来,在你的院子门口转来转去,就连阿兄的师傅也挺紧张,特意给你放了好几日的假,叫你安心读书不用训练。” 她说着叹了口气,道:“阿娘在的话,也会很紧张的吧,要不是她,阿兄你也不会忤逆父亲原本的意思,弃武从文……” 苏庭默了一会儿,出声问:“那夭夭你不紧张吗?” 苏虞又眯着眼笑起来:“我不紧张啊,我还指望着你游街那日,我能说服祖母让我出门玩一会儿,闷死我了。” 苏庭也笑起来。 “游街的时候你只准接我一个人的香囊,不许沾花惹草,祸害人家小姑娘,听到没?” “好。”苏庭满口答应。 *** 翌日一早,苏虞天儿不亮就起了身,连她的宝贝花苗都来不及瞅一眼,便赶至门口。 黎明将晓未晓,天色还不大亮,祖母仍睡着,苏虞看着父亲和阿兄站在门口相对无言,她这才发现阿兄似乎已经比父亲个头还要高些了,半晌,她看见父亲伸手在阿兄的肩膀上用力地拍了拍。 苏庭在转身离去之前对她笑了笑,笑得志在必得。苏虞转头,发现父亲似乎也在笑,只一瞬,却很清晰。 晨风轻抚过那些笑容,轻抚过苏虞的心尖,她整颗心都变得柔和而安定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还在既定轨道上安然延伸,她相信自己有力挽狂澜的力量和勇气去面对、去改变、去迎接一个新的自己和新的人生。 送走苏庭,苏虞折返回训练场温习昨日练的招式。刺,劈,撩,挂,云,点,崩,截……她酣畅淋漓地挥了一个上午的剑,沐浴过后,用过午膳,她本打算小睡一会儿,不想一直睡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苏虞刚醒,苏庭便回来了。从黎明入场到日暮交卷,脑力体力消耗过度,苏庭胡乱吃了些东西垫肚子,便仰头大睡。 苏虞因着白日里睡多了,夜里反倒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到三更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日,苏虞是被满街走街串巷的“放榜啦!传胪啦!”给吵醒的。 她一骨碌坐起身来,唤蝉衣和连翘进来给她梳妆打扮。 今儿可是个大日子,她可得早早准备好去一睹探花郎的风采。 *** 放榜传胪之后,苏庭骑着马,从午门出宫,高高的一面宫墙,隔离开宫墙内的寂寥与堂皇和宫墙外的喧嚣与朴素。他前面是状元和榜眼,后面还有浩浩荡荡一长溜的进士,他是探花。离宫门越来越远,人声愈加鼎沸。 真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苏庭在马上四处张望,左顾右盼,前头的榜眼阎初转头过来笑道:“苏探花这是在寻哪位娘子的倩影啊?” 苏庭还来不及解释,榜眼前头的状元江行也转头来道:“阎兄莫取笑苏兄了,他定是在寻他妹妹呢。” 苏庭对着前头拱了拱手,他手还没放下忽被一个蓝色的香囊砸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他低头一看,蓝底上绣的是白鹤,目光顺着香囊抛来的方向看去,一个着蓝襦裙外罩白斗篷的娘子眉清目秀,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见苏庭望了过来,眨眨眼对他笑了笑,又赶紧躲开他的视线。 苏庭心头一动。 阎初大笑,笑中半是调侃半是艳羡:“果然还是年轻好啊!” 苏庭正打算应承几句,忽有所感地抬头看向右侧茶楼的二楼,一眼望见穿着一身天青色圆领袍、头戴玉冠的苏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里勾着一个墨绿色香囊的绳子打着转。 苏庭暗自腹诽她出门十回有八回穿着男装,好好的女儿家作甚总是……他忽地想起什么,视线随着苏虞手里的香囊一同在空中打了个转。 苏庭心里一跳,手里拿的香囊顿时成了烫手山芋,他一个哆嗦竟将香囊直接朝那个姑娘的方向抛了回去。 “嘿,苏兄!” 苏庭抛出去就后悔了,一个借力翻腾,把半空中的香囊又拿了回来。 等他再抬头看向酒馆二楼,只捕捉到苏虞一张模糊的惊慌失措的脸,以及一个正急速垂直下坠的墨绿色香囊。 他再一细看,茶楼二楼的那个位子就已经空了。 “夭夭?!” 第23章 忽逢故人 苏虞一早起来梳妆打扮完毕,用过早膳之后立马赶到茶楼她提早好些日子央人订到的好位子。 她靠在窗前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一早准备好的香囊,静静地等着浩浩荡荡的状元游街。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视线里冒出第一个人来,想必是状元郎了。 她听身旁人议论,今科状元名江行,布衣出身,京畿人士,弱冠之龄,以文辞犀利著称,面貌却不像他的文章那般锋利,端的是温润如玉。后头的榜眼名阎初,江南人士,而立之年,文辞上佳,见解独到,本人也是气度翩翩…… 后面的她就没听清了,因为她已经看到了苏庭,见他左顾右盼而不得,不由笑起来,正想把香囊扔下去,砸他个出其不意,不想被人抢了先。 她见苏庭对上她的视线,便笑得一脸揶揄。 可没想到阿兄还当了真,把香囊又原路丢了回去。 这多伤人家小娘子的心! 苏虞正着急,便见苏庭一个空翻又把香囊拿了回来。他本就常年练武,矫健的身姿加上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那一手竟像是故意耍帅似的,潇洒又风流。 苏虞心里好笑。她又转头眯着眼睛看那小娘子,觉得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正欲睁眼细看,忽在那片人群中看到一个窈窕的青色身影。 苏虞手一顿,香囊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弧之后也随之顿住。 倏地,那个身影似是察觉了什么,往茶楼这边望了过来。 分明是极飘忽而无所指的一眼,苏虞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有一双透着刺骨恨意的眼睛将她牢牢盯住。 那人一抬头,苏虞立时便看清了她的脸。 一张妖娆的、让人赏心悦目的脸,却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裹在腥红的血液里惊扰她的梦乡。 徐采薇。 她手一松,香囊掉了下去,可她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这些。 眼见着那张脸那个身影眨眼间就要消失不见,鬼使神差地,她转头就跑。 苏虞一路跑下茶楼,挤进喧闹的人群,沸腾的人声有如吐着蛇信的毒蛇钻入她的耳中,在她脑袋里横冲直撞,吞食掉了她的理智。 忽地,她的手臂被人紧紧攥住。苏虞一惊。 “夭夭,你去哪?” 苏虞抬头,对上苏庭担忧而又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 理智回笼。她费力地挤出一个笑来。 探花郎游街之时突然下马,和一小郎君当街拉拉扯扯,出了这一变故,周遭都静了一些。 苏虞眼角余光看见那抹身影进了街边的一家胭脂铺子。 她暗恼自己失态,又对苏庭笑了笑,道:“你下马做甚,我捡香囊呢,不小心掉下来了。” 苏庭将信将疑。苏虞晃了晃手臂,他这才松开。 那头的阎初在马上探身问:“苏兄,你作甚呢?” 苏虞催促:“阿兄你快去啊,叫大家都等你一人。” 苏庭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上马。 苏虞看着他上马,一眼瞥见一旁的蓝裙娘子,便对着苏庭的背影喊了句:“香囊的账回去再算!” 苏庭回头看了她一眼。 周遭又热闹起来。 *** 苏虞一直弄不清她对徐采薇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刚进宫的那会儿苏虞挺得宠的,入宫没多久就晋了昭容之位,她平日又是一副仗势凌人的模样,宫中与她交好只有徐美人一人。 徐美人是徐御史徐肃的女儿,只比她进宫早一个月。 苏虞进宫的时候,徐美人身边的陪嫁侍女徐采薇便已经承了宠,封了宝林,宝林品级太低,不能独住一殿,便仍旧与徐美人同住。 她进宫没多久,徐美人便身怀六甲了,宫里多年不闻婴儿啼哭,热闹好一阵,苏虞也挺高兴的。只是没想到不出三月,徐美人便小产去世了。 太医判定是徐美人身子不宜有孕,造成一尸两命的结果,可苏虞认定这其中定有猫腻。 她暗中调查,在接近真相的时候,崔贵妃崔意如忽然拎着徐采薇去赵皇后赵苓那,状告她苏虞下毒谋害皇家子嗣,与徐美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徐采薇便是她的证人。 贼喊捉贼。 这案子还没审完,皇后就被废了,崔意如坐上了后位,这桩案子不了了之,徐美人也就这样不了了之地死了。 苏虞在徐美人生前住的宫殿里,掐住徐采薇的脖子,质问她是否还对得起她的主子。 苏虞让她跪在徐美人的殿前忏悔,她守着她跪,不跪满三天三夜不准起来。 可苏虞没想到,没撑过三天三夜的竟然是她自己。 父亲谋反,畏罪自尽的消息传入宫中,紧接着传来的便是苏庭带剑闯入大明宫的消息。 她的世界刹那间天翻地覆。 苏虞从朱雀门回宫时,脸上还带着苏庭自刎时的血。 她回到殿内,看到徐采薇跪伏在地上,衣裙被下腹源源不断淌出的鲜血染了个透。 她怔然地看着,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为何到处都是粘稠的鲜血? 苏虞恍惚间看见太监宫女们慌乱地把徐采薇抬进屋里去,蝉衣也拖着她去洗了脸。 她洗完脸,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听蝉衣说,差点又是一尸两命。 自那以后,徐采薇便一直躺在床上,人愈发地枯瘦,肚子却一天天鼓起来。苏虞也开始闭门不出,在自己宫里设了个小佛堂,日日诵经念佛。 徐采薇临盆的那一天,惨叫声虚弱又凄厉,苏虞在心里很虔诚地替她求过佛,恳求如来佛祖让她多活几年,可是佛祖不曾听见她的恳求,又或许只是听见了不想搭理她而已。 总之,徐采薇死了,在秦淮出世的那一瞬间。 正是这个脆弱生命的出世和徐采薇生命的消逝,让她惊醒过来。 秦淮被裹在襁褓里送进了嘉元帝的寝宫,没过多久,又被送了出来。生母卑贱、太医断定活不下来的儿子,嘉元帝自然嫌弃。 苏虞怀里抱着哭闹不止的秦淮,漠然看着太监们砸掉佛堂。 从此,那个天真烂漫的苏三娘便死去了。 活着的是七皇子秦淮的母亲,是大梁未来的皇太后。 第24章 风流薮泽 苏庭游完街,和今科进士们一同去享用皇帝赏的曲江宴了,苏虞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回了宁国公府。 她笑自己怎么变得这么脆弱了,不过瞧见个故人而已,就失态成什么样了。 徐采薇就算是她一手害死的,她对徐采薇有愧,可后来一手将她的儿子送上皇位,追封她为圣母皇太后,这些也该还清了。 回到灼华院,刚一坐定,就有一人扣门进来。 是府里的护卫。今儿进士游街,苏虞要上街,苏老夫人便命几个护卫跟着保护她。 那青年护卫进门便拱手道:“某奉三娘命尾随青衣娘子,见她出了胭脂铺子之后,就……”话说一半,他忽然支吾起来。 苏虞挑眉。 一旁的蝉衣道:“就怎么了?你说啊。” 那护卫似是觉得难以启齿,涨红了脸,好半天才挤出来半句话:“就,就去平康坊了。” 此话一出,苏虞一怔,蝉衣也噤了声。 无怪乎那护卫难以启齿。 平康坊是什么地方,整个京城谁人不知?那是京城一百零八坊中有名的要闹坊曲。 “平康坊者,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 苏虞皱眉:“你亲眼看见的?” “确为某亲眼所见。” 苏虞睨了眼回话的护卫,心头思绪万千。 那护卫怕她不信,连忙又道:“某一路尾随那小娘子,见她去了平康坊,最后进了倚红楼。某打听过了,她名采薇,是倚红楼的头牌清倌儿。” 苏虞低头喝了口茶,敛去眸中的惊色。 怎么会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一个青楼红倌儿怎么会在不久之后就入宫成了皇帝的嫔妃? 她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今儿街上所遇见的那个青衣女子就是宫里日后的徐宝林。 定是承德帝秦淮的生母,那个在她面前惨死的女人。况且都叫采薇,绝无可能是巧合。 半晌,苏虞放下茶盏,见那护卫还等着她发话,便对蝉衣递了一个眼色。 蝉衣熟门熟路地拿出一袋赏银递给那护卫:“下去吧,切记不可把此事外传。” 那护卫低眉顺眼地出去了,得了赏银,脚步都是轻快的。 一旁一直忍着没作声的连翘撇了撇嘴,问:“娘子,那女人谁啊?” 苏虞不答。半晌,她忽然站起身来。 连翘和蝉衣皆是一惊,忙问:“怎么了?” “我出去一趟,你们别跟着。晚膳时祖母那边若来问,就推脱我身子不适,已经先用过饭休息了。” “……娘子,你要去哪?” 苏虞摆手,出了灼华院。 越想越不对劲儿,她得亲自去探探虚实。 *** 苏虞还是头一次踏足这风流薮泽,昼夜喧呼,灯火不绝的平康坊。 她沿街步行,眼风掠过一面面让人眼花缭乱的牌匾,最后,停在了挂着“倚红楼”三个字牌匾的小楼前。 就是这儿了。 苏虞低头看着自己这身行头,天青色圆领袍,束着腰带,脚上是一双鸦青色翘头履。 她从小到大不知女扮男装了多少回,都琢磨出经验了,况且她眉目本就生得颇为英气,昂首挺胸,步子迈大一些,活脱脱一个俏郎君。 苏虞抬手正了正发冠,抬步走了进去。甫一进门,立马就有人迎了上来。 是一人老珠黄却仍浓妆艳抹的老鸨。 “哎哟,这位小郎君,头一次来这儿吧,是想听曲儿还是想对诗呀?” 苏虞看着眼前这鸨母笑得花枝乱颤的一张脸,眼角抽了抽:“有雅间吗?” “有!有!有!”鸨母见她穿戴不凡,相貌举止皆是不俗,眼一瞟,那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更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自是笑脸相对,有求必应。 她正满脑子琢磨着这是京城哪户达官贵人府上的郎君,忽听这人问—— “这儿的头牌是谁?” 哟!大客户! 鸨母满脸堆笑:“咱倚红楼好几个头牌呢,各有所长,郎君是想怎么个消遣法儿?” 苏虞皱眉。 鸨母笑着笑着,忽觉着有些不太对劲儿。 这声儿也太细了吧?个头也不太高,再一看,那腰也细得过分。 正当她目光上移之时,忽听一阵放浪不羁的笑声。 苏虞察觉鸨母怪异的眼神,心里明白八成是身份要露馅,正思考着对策蒙混过关,脑子里一团思绪被这笑声搅得乱七八糟。 她正烦,忽觉得这笑声甚是耳熟,还不待她有所反应,便感觉左肩被人虚虚一笼。 苏虞顿时身子一僵,脑子里的那团思绪已经糊成了一锅粥。 “孟姑,这小郎君是孤的人,用不着再腾一个雅间,把几个头牌娘子都叫上去,让小郎君开开眼。” 鸨母看着眼前一高一矮两个人,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就先应了声:“好嘞!”又转头吩咐道:“赶紧把晋王爷的雅间收拾出来!” 说完,又转回来笑得灿烂,“恭候王爷多时了呢。” 鸨母低眉顺耳,视线所及的是两双一大一小的鸦青色翘头履,她想起适才她看见两人并肩站在一处的样子,竟觉得那画面和这两双眼色样式相同的鞋子一样和谐。 她满脑子瞎猜这两人的关系和那小郎君的身份,忽想起被晋王爷这一打断,她还没来得及断定这小郎君到底是娘里娘气的公子哥还是红妆女儿家呢。 鸨母顺着那双小些的鸦青色翘头履往上看,打算再不动声色得仔细瞧一瞧,没等她视线跨过腰带,就听晋王轻声哼笑了一声。 她目光赶紧顿住,溜回脚上。 苏虞被那近在耳边的一声轻哼,弄得面红耳赤,顿住了往他臂弯外溜的动作。 这个登徒子! 秦汜满意地笑了笑,勾着苏虞的肩膀把她往楼上带。 苏虞咬牙,她活了两辈子从没人敢这么对她。没走几步,她一把挣脱开他的手,假模假样地伸手做了一个“请”。 秦汜挑眉一笑,大大方方地就着她的动作上了楼。 苏虞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呸”了一声。这人果然是沉溺于酒色笙箫,轻浮佻达至极! 进了雅间,苏虞往角落里一扎,板着脸不说话。 秦汜悠悠然坐下,端起小几上搁着的刚泡好的新茶,揭盖抿了一口,又偏头对苏虞道:“上好的西湖龙井,赏个脸尝尝?” 苏虞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秦汜也不恼,兀自品着茶,又漫不经心地问:“三郎怎么有空来逛窑子?” 苏虞又是一个白眼,心下不齿。 她这是头回来这平康坊呢,就碰见他了,市井传言他日日混迹这销金窟果然不假。 “王爷先解释解释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吧。”苏虞开口。 “哪句话?” 还能有哪句话?她一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什么时候成了他名下的了? 苏虞忍不住瞪了过去,不偏不倚地对上一双满是戏谑笑意的桃花眼。 第25章 烟花之地 雅间内,二人视线交错了一瞬,苏虞便有些慌乱地收回目光。 秦汜眉毛轻轻一挑,把茶盏搁在小几上,慢悠悠道:“有甚好解释的?字面上的意思。” 苏虞心里冷笑:“王爷这是在毁人清誉!” 虽说她上辈子秽乱春宫的事儿都做出来了,可她今生现在还是个未出阁的清清白白的小姑娘。 “哦?那你方才怎么不反驳我?” 苏虞翻白眼翻得像是眼皮子抽了筋。 她那会儿子要是出言反驳,叫老鸨瞧出来她是个姑娘家,然后把她轰出去吗!更何况她今日冒险翻墙出府可不只是为了来这平康坊走一遭。 苏虞颇有些咬牙切齿道:“王爷不觉得自个儿的言行举止太过孟浪了些吗?” 秦汜正欲开口接话,雅间的门忽被打开,四个姿色上佳的女子鱼贯而入。 他眯着眼笑,对着第一个进来的抱着琵琶的女子招了招手。 女子柔顺地在他身旁坐下。 秦汜抬手搭在她的香肩上,偏头低笑问:“适才苏三郎言孤过于孟浪,绿萝觉得呢?” 被唤作绿萝的女子,温柔一笑,信手拨了拨琵琶弦,道:“怎么会,定是这位郎君对王爷有一些误解。” 闻言,秦汜对苏虞挑了挑眉,像是在说“你看吧”。 苏虞眼角抽搐。从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心知争辩不过,索性闭口不言。 前世秦汜在她面前沉默极了,半点不曾表露过轻浮之态,还质疑过传言的真假,这辈子算是见识了。 她本因前世两人莫名其妙的纠葛,一瞧见他便不太自在,结果他这副模样,完全不似前世她认识的那个晋王,她反倒泰然自若了起来。 她视线从琵琶女身上轻轻掠过,渐而滑过其后的两名女子,末了,目光在最后一个进雅间的那名女子身上顿了数息。 与前头几个抱着琵琶、瑶琴,拿着竖笛的女子不同,她两手空空,着一件竹青色的十六幅高腰襦裙,袖长拖地。 徐采薇。 苏虞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忽而,琵琶声起,琴音紧随其后,接着笛音渐入,一截长长的竹青色水袖在半空中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圈儿。 苏虞抬眼,目光锁住那张半掩在水袖下的脸。 这张脸很美,浓抹胭脂之下越发透出一种妖娆的美。 宫里的女人个个都美得出尘,徐采薇这张脸在美人堆里也算得上是拔尖儿。她美在她的那双眼睛,细长细长,眼尾略弯稍向上翘,眼波流转之间摄人心魂。 她看着忽然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是不知何时在另一张脸上看到过,是前世见到徐采薇时所没有的熟悉感。 苏虞皱了皱眉,剪断这奇怪的思绪。 琴音袅袅,水袖悠悠。 这是苏虞头一次来这烟花之地,头一次听商女抚琴,确不副秦汜“开眼”之名,可这却不是她头一次赏徐采薇的舞姿。 这支舞曲名《绿腰》,徐采薇在宫宴上舞过一次。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彼时苏虞坐在一众嫔妃之中,闷着头剥荔枝,剥了也不吃,一个个摆整齐放在碟子里。 一舞临了,她懒洋洋抬眼一瞥,这才发现台子正中央的水袖美人是徐美人宫里的那个小宝林。 苏虞那时不甚在意宫里这些形形色色的女人,只听说徐宝林是徐美人的陪嫁侍女,跟着徐美人一起进的宫,后来被嘉元帝一眼瞧上,承了宠,封了个宝林。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苏虞在琴音里缓缓眯起了眼,她前世为何不曾想过,一个出身卑微的良家子何以会有这般惊鸿的舞姿。 琴音渐歇,一舞终了,苏虞收起神思,鼓了鼓掌。 她不经意间偏了偏头,又一次对上秦汜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眼神似笑非笑。 苏虞心里一跳,反思自己适才是否情绪太过外露。 视线交错,秦汜也不避开,问道:“三郎觉得这舞如何?” 苏虞一顿,“甚好。” 余光里,徐采薇挽袖走到秦汜身旁,在适才那个琵琶女坐过的地方坐下,拿起茶壶给秦汜添茶。 秦汜接过茶杯,押了一口,漫不经心道:“三郎头一遭来这平康坊,就直奔倚红楼……”他有意顿在这里,苏虞心里打鼓,不知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秦汜喝口茶,这才慢慢悠悠接着道:“想必是知道整个平康坊就数采薇的舞姿最为曼妙,特意前来一睹为快,对吧?” 苏虞一时语塞。 一旁的徐采薇接过话头:“王爷谬赞了。” 苏虞听她一口不甚流利的京白,微微发愣。她试探着问:“听姑娘口音,姑娘不是京城人吧?” 徐采薇颔首,应答如流:“不是,妾一年前才来的京城。” 一旁的秦汜低头喝茶,敛去变幻的眸光。 苏虞笑了笑,不再做声。 前世的徐采薇姓徐,是随了她侍奉了半辈子的主子——徐美人的姓。 徐美人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身边侍奉了十几年的侍女却连一口流利的京白都讲不出是何等的蹊跷! 苏虞终于明白自己今日第一眼看见徐采薇时的惊慌从何而来。 那是一种以为自己预知一切早已胜券在握之时,却突然发现有什么脱离掌控的慌乱。 前世到底还有多少她被蒙在鼓里的事?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以一介风尘女的身份进宫做了嫔妃,诞下皇子,不幸难产去世,又在数十年后被她亲手追封为圣母皇太后? 难不成是嘉元帝微服私访之时碰见不幸沦落风尘的名妓采薇,一见倾心,将之带回宫中,又烦言官弹劾,索性给她安了个徐美人陪嫁侍女的名头? 简直荒唐。 史书云,承德帝秦淮,生母徐氏,养母苏氏。 可史官和她一样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姓徐。 苏虞眯着眼睛看这个女人,低眉顺耳、半身风尘气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不对。一个风尘女天大的能耐也翻不出这平康坊。这之后一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会是什么人呢? 苏虞呼吸一顿,看向一旁的秦汜。 他自顾自品着茶,目光很散,眼神似醉非醉地掩映在茶水蒸腾的雾气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虞暗自心惊。 这人眼眸中盈盈笑意的背后恐怕是一渠深潭。 第26章 天涯芳草 琴音歇了一阵之后重振旗鼓。 苏虞也闷头喝了一杯茶。三人皆不言语,雅间里一时之间只有琴音流淌。 苏虞忍不住抬眼,目光在这二人之间交错。 忽地,她顿住。 她怎么忽然觉得这二人的眉眼生得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 怪道她之前觉得徐采薇的眼睛似曾相识。 这二人皆是桃花眼,只不过秦汜的眼尾更翘,少了几分柔和,徐采薇的眼睛更加细长,显得更加的柔媚。因着两人气质迥然,不细看委实难以发现这眉眼之间的一、两分相似。 一个皇子,天潢贵胄,怎么会和一个商女相似?哪怕这相似只有一、两分,也值得深究。这两人之间一定有猫腻。 苏虞不动声色地打量二人,企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秦汜一杯茶喝尽,把茶杯搁在小几上,伸手去端茶壶,却不经意碰到了徐采薇也伸向茶壶的手,他条件反射地抽回手。 苏虞一愣。常理来看,一个混惯了风流场的男人,这时候不应该抓着美人温香软玉的手吃吃豆腐吗?怎么……这么排斥? 难不成是嫌弃这些女人身上的风尘气?那作甚日日扎在这个地方! 不对,她记得之前绿萝坐在他身旁的时候,他是一手搭在绿萝的肩上,一手端着茶杯。 苏虞想起自己与鸨母在门口的时候,他也是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思及此,苏虞跟吞了苍蝇似的恶心。 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苏虞越想越气,气着气着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格外容易被这人激怒。 今日是,上回马球场外也是。她这是怎么了?活了三十载的冷静自持呢? 一片静默里,秦汜忽然开了口:“令堂去世很多年了吧?” “怎么?”苏虞目光微冷,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秦汜眸光半明半昧,叫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他言:“似乎从没在这坊里瞧见过宁国公。” 大梁民风开放,官员混迹青楼酒肆更是屡见不鲜。 可宁国公是谁?她父亲和他们可不是一丘之貉。 苏虞冷笑一声,道:“不是全天下所有的郎君都同王爷一般风流。” 秦汜也不恼,轻笑一声:“也许吧。” 他这语气分明是不信,苏虞有些气结:“我苏家可无人喜好混迹这烟花之地。” “是吗?那三郎来这儿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秦汜抬头,苏虞感受到他目光里毫不掩饰的探究,心里一紧。 正斟酌着措辞,忽见秦汜抄起一只银制雕花的小茶匙,反手掷了出去,破空声紧接着吱呀一声,小茶匙撞开了雅间的竹门,最终落在地上。 苏虞一惊,偏头朝外看去。 恰恰对上新晋探花郎一双迷醉的眼眸。 苏虞:“……” 她活了两辈子,都没干过这么掉底子的事儿。 前脚刚义愤填膺地打包票姓苏的都不逛窑子,后脚就在窑子里撞见她兄长。 苏庭啊苏庭,你可真给我长脸! 秦汜慢慢悠悠添茶,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他问:“三郎不去和世子打个招呼?交流一下今晚青楼之行所获所得?” 苏虞皮笑肉不笑:“劳王爷费心了。” 门外,阎初搀着脚底虚浮的苏庭,一时也愣在了那里。 曲江宴后,他嫌还未尽兴,扯着江行和苏庭又去小酒馆喝了半宿。 酒过三巡,江行便以家中幼妹无人照顾为由先行离去,苏庭三杯下肚就已经开始醉意朦胧了,毫无意识地被阎初扶着进了平康坊。 这一路上还遇着不少同榜的新科进士呢,金榜题名的快哉喜事哪能少了小娘子的温香软玉? 进了倚红楼,刚上楼走到半路,一旁雅间的门忽然开了,阎初也是一惊,下意识地偏头往里看,不想却瞧见了白日里游街时和苏庭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小郎君。 阎初酒也喝得不少,白日里隔得远瞧不真切,这会儿子竟还未看穿苏虞的装扮,只觉得这眉眼生得真是俊俏,眼一瞟,看见一旁竟还慵慵懒懒地卧坐着个面如美玉的郎君。 阎初回头看了看一脸呆愣地望着那俊俏小郎君的苏庭,他那四书五经框不住的脑袋瓜子立时把眼前这诡异的一幕转换成了一曲痴男怨男的悲歌。 本朝男风虽不如前朝盛行,却也不少,达官贵人之间更是数不胜数。怪道这位苏世子年近弱冠了还不订婚成亲,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所以眼下这是碰巧撞见了自己的小情儿背着他在窑子里寻欢? 真是罪过罪过。他以前听这院里的小娘子说道,有不少达官贵人养着的兔儿爷转身就拿着主子的钱来逛窑子。 阎初拍了拍苏庭的肩:“苏兄,对不住了。唉,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苏庭没搭理他,看着自家妹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一丝清明浮上眼眸。 苏虞草草请辞,起身朝门外走去,待走近了,扑面而来一阵熏人的酒气。 她嫌弃道:“你这是喝了多少酒?”说完,她瞪了阎初一眼。 定是这竖子带坏了她阿兄!前世阎初被她罚俸半年可不就是被御史弹劾夜宿青楼么! 苏庭推开阎初搀着他的手,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苏虞来了气:“就许你来不许我来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庭皱眉,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你跟我回去。” 苏虞挣了下没挣开,索性由着他拉着走,刚迈出一步,便听身后传来秦汜藏不住笑的声音—— “世子慢走。” 苏庭语气凉了凉:“不劳王爷费心。” 阎初接了句,“慢走慢走,有话好好说啊。” 待苏庭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倚红院,阎初抬步准备往自己订的雅间走,忽一个激灵清醒了些。 等等,王爷?! 阎初僵硬地偏过头,却只看见秦汜站在窗前俯视的背影。 长身鹤立,颇有些孤芳自赏的意味。 第27章 郎才女貌 苏庭一路拉着苏虞回府, 一路上晚风拂面,把他的醉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甫一进府,他松开苏虞的手, 道:“你给我老实交代,怎么跑窑子里去了?” 苏虞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你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游街时是想往哪儿跑呢?那么多人就不怕被挤到啊?还有,你怎么跟晋王混到一起去了?是他带你去的倚红楼?”苏庭越说越恼。 苏虞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懵了, 她张口欲言, 可半天都没挤出一个字来,末了, 索性“哼”了声, 道:“那你怎么和阎初混到一起去了?又是喝酒又是逛窑子!” 苏庭立马接茬:“这是两码事儿!我和阎初有同榜之谊, 日后在仕途上就是人脉,我一男子喝点小酒无伤大雅, 别以为你阿兄我不知道,上回你昏倒就是因为你饮酒过量,再则,你一个姑娘家, 和外男混在一起去逛窑子像什么话!” 苏庭俨然一苦口婆心、谆谆教诲的好兄长。 苏虞怔了下。 他怎么知道她那日是喝了酒? “你前些日子冷落起卫霄,我还以为你长大懂事了, 知道分寸了, 怎么转眼招惹上晋王?你得明白, 天家人再无锋芒的也都不是好惹的货色, 指不定他是深藏不露呢!藏着掖着的才更可怕。”苏虞一面说, 一面皱起眉。 苏虞敛眸,阿兄倒是比她看得清得多。 苏庭接着道:“夭夭,你已经及笄了,要嫁人了,你在苏家闯了天大的祸也有父亲和你阿兄我顶着,可若是以后嫁了人,你要是再这么任性妄为,受了委屈,我们连心疼都是鞭长莫及。” 闻言,苏虞沉默了一会儿,心道自己醒来的这些日子委实是任性了些,今晚也的确太过冒进,纵然要打探虚实也不该自个儿跑去那烟花之地。 说起成亲一事,她原想着只要不进宫怎么着都行,就算嫁得不如意,她可不会受了苦打碎牙往肚里闷,总有法子把不如意过得如意。 苏虞眼珠子一转,抬起头来又是嬉皮笑脸:“阿兄都未成亲,做妹妹的急什么。” 苏庭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苏虞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旋即笑嘻嘻道:“大不了我招一个上门女婿呗,一辈子待在苏家,入赘的话无甚身份地位最好,有才有貌就行,可以给他在朝廷里谋个清闲的文职,我也用不着去侍奉公婆,更不用去看婆家脸色。阿兄你可得好好把我头顶上这天给撑稳了,让你妹妹我只管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苏庭听了这话,想了想竟也觉得这主意似乎十分可行。 他张口正欲接腔,忽被苏虞一声厉喝打断—— “谁?” 苏庭转头看去,望见屏风后的一小片藕色裙裾。 …… *** 苏虞被禁足半月,罚抄女诫。 苏瑶那小蹄子长这么大,最擅长的除了听墙角就是告状,二婶娘吴氏也不知是哪听来的“权贵之家教育犯了错的小娘子们都是罚抄《女戒》”,见天儿地撺掇祖母罚她抄东西。 从小到大抄的还少了?这状也照告不休。 祖母这回也是真的被她气得不轻,苏庭金榜题名,今儿府里办了宴席,请了不少宾客,她却只能在自己院子里待着。外头热热闹闹的,让她怎么好好抄东西? 苏虞摊开苏庭前些日子给她送过来的冷金笺,蘸笔落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她自是不会老老实实抄《女诫》。 按《女诫》规定的女子行事准则来看,她苏虞决计是十成十的不守妇德。她实在不明白,修《汉书》、写《东征赋》的班昭为何要写下《女诫》这种文章,还引经据典,文采飞扬呢。 没写几个字,便来了位客人。是四妹苏珞。 “阿姊!”穿着一身五幅碧绫荷叶裙的苏珞如同精灵般窜进书房。 “呀,打扰阿姊了么?知道阿姊在书房,我应该晚些来的。”苏珞懊恼道。 苏虞笑笑,搁下手中的狼毫笔,道:“不碍事儿,我这正禁足呢,巴不得有人来找我说说话。” 苏珞叹气:“唉,昨个就想来看看阿姊的,结果被阿娘关在房间里练了一整日的女红。” 她说着又眉飞色舞起来:“今儿府里来了好多人,摆了上十桌宴席,宾客里不少夫人都带上了自家未出阁的小娘子,瞧着是都想争取世子哥哥这个金龟婿呢!” 苏虞“扑哧”一声笑了:“咱们珞娘还知道金龟婿呢。” 苏庭自打中了探花,就成了京城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对象,京城里那几大名门但凡家有适龄待嫁的闺女儿,无一不是蠢蠢欲动。 苏珞也跟着笑了笑,忽而想到什么,敛了笑意道:“那个乡下来的吴表姐前些日子就来府里住上了,我阿娘好像是想让表姐嫁给世子哥哥。” 苏虞挑眉,问:“吴静兰?” 苏珞轻轻“嗯”了声。 苏虞不加掩饰地冷笑一声。白日做梦。 她记得苏庭前世娶的妻子是李家十九娘,中书令李大人的嫡长女,陇西李氏的嫡支,妥妥帖帖的五姓女。 苏家这样的出身,能有个五姓女下嫁,实是再添荣光,且李十九娘素有才名,样貌也是不俗。 苏李两家议亲的时候,京城热闹了好一阵,皆道苏世子和李十九娘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可没等李家十九娘李宛嫁到苏家,苏家就垮了。三书六礼——聘书、礼书都已送到,迎书也已拟好,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都已完成,只差了最后一步亲迎。 苏家倒了,李家翻脸不认人,烧了聘书、礼书,划清界限。 墙倒众人推。 这李家十九娘也是娶不得的。 苏虞忽然想起苏庭游街时接了一个貌美小娘子的香囊,还不知道那个小娘子姓甚名谁呢,也不知她今日是否有和长辈一同来参加阿兄的宴席。 书房里,苏珞眼珠子滴溜溜转,看到苏虞的书案上写了一半的字,好奇道:“这是佛经吗?” 苏虞点点头:“嗯,般若心经。” 苏珞四处望了半天也没瞧见半本佛经,惊奇道:“阿姊竟都背下来了!” 她歪着脑袋问:“阿姊信佛吗?” 闻言,苏虞不禁有些恍惚。她信佛吗? “不信的,”她顿了顿,“依阿姊看,佛都是虚的,不过是无所寄托之人的灵魂栖息之地,或是走投无路之人的破罐破摔。” 此二者皆是前世的她。 苏家覆灭的消息传入宫中的时候,她像是失了魂,整日礼佛无欲无求。 徐采薇难产的时候,她走投无路破罐破摔,甚至动过把三十载的阳寿献给佛祖换得徐采薇多存息三年的念头。 她也曾想过青灯古佛,了却一生,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举起了血淋淋的屠刀。 苏虞回神,发现苏珞一脸的若有所思,忙道:“莫听你阿姊我浑说,这想法太过偏激,只是我不信佛罢了。” 她这四妹最是单纯,自小跟她身后转,无论二婶娘把她拉回去苦口婆心地教育多少回也无用。 苏家二房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四妹。上回苏瑶落水,她还急急忙忙地为她理论呢。 前世苏家落败的时候,九妹不过才十二岁。甫一及笄,就被二婶娘匆匆忙忙地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填房。 而彼时的苏虞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今生,她一定要看着苏珞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过上该过的好日子。 闻言,苏珞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她为何不信佛,却把枯燥的佛经都背了下来。 苏珞正准备告辞,外头忽炸开爆竹声,噼里啪啦地。 苏虞听了半天,忽然心痒难耐,她对苏珞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外头声响太大,苏虞附在苏珞的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 ***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一个小丫鬟跟在一打扮艳丽的娘子身后跑,气喘吁吁地。 眼见着就要赶不上了,那丫鬟开口喊道:“表小姐,表小姐!您慢点儿!” 吴静兰窝了一肚子气,哪能慢得下来,她气冲冲地一个劲儿往前走。 侍女跟在她后头就差跑起来了,心里是怨声不断。 她怎么就这般倒霉,被差来服侍这么个主子。举止粗鄙不说,浑身都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还嫌三嫌四。 前些日子来的宁国公府,听说是二夫人吴氏娘家的侄女儿,乡下来的,初进门时的那打扮简直连她们这些侍女都不如。 听二夫人院里的小竹说,二夫人还盘算把这劳什子的表小姐嫁给世子。哪来的脸面? 况且就算这些天在二夫人那捯饬了一身行头,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哪配得上清俊绝伦的世子?痴心妄想。 这不,适才在世子的宴席上,又闹了笑话,竟然把漱口水吞了下去。一桌子的夫人小姐憋着笑,暗自鄙夷。 不料一个五岁的小娘子扯着她阿娘的衣角,一脸天真地问:“阿娘,为什么那个姐姐要喝漱口水呀?” 气氛僵了数秒,笑声就爆发了出来。这位表小姐当即就扔了筷子跑了出来。 吴静兰猛地转身,扯着侍女问:“你说,为何我明明还未吃完,那该死的就把漱口水呈了上来?” 侍女吓了一跳:“可……可能是没注意到表小姐还在用膳吧。” “哼。”吴静兰松手,转身继续往里走。外头太闹了,她感觉每个人的笑声都是在笑她。 她越往里走,渐渐安静下来,宁国公府也越发显露出雅致的一面。假山流水,池塘水榭…… 真是穷奢极侈,又奢靡又讲究,她连喝口水都要被笑话。苏家不也是地里出来的,一朝变凤凰了,根儿都忘了,摆什么贵族的谱。 要不是姨母说能让她嫁给探花世子表哥,她才不愿意来这儿鬼地方成日受人奚落。 走着走着,吴静兰忽然止了步子,她看见池塘边有两个猫着身子的女孩儿在喂鱼,一个作小姐打扮,一个作侍女打扮。 她眯着眼细瞧,认出那个小姐打扮的是姨母的小女儿苏珞。 偌大一个国公府,称得上对她好声好气、和颜悦色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丫头了。 吴静兰提步走过去。 “珞娘,你在这做什么呢?怎么不在席上吃饭?” 池塘边,苏珞往鱼儿聚集处抛了一把鱼食,闻声回头,一眼瞧见这个吴表姐。她笑着答:“喂鱼呢,已经吃过了。表姐吃好了?” 吴静兰还未吃完就搁筷跑了出来,自是不曾吃好,她脸一拉,硬邦邦“嗯”了声。 苏珞有点不想搭理这个阴阳怪气的表姐,她和和气气地笑了下,转头又喂起鱼来。 吴静兰索性也蹲在她身边去看池塘里的鱼。这丫头不也是规规矩矩教育出来的,这么蹲着喂鱼也不像个大家闺秀啊。 苏珞和她一旁的侍女都各自埋头喂鱼喂得开心,吴静兰一个人在那傻里傻气地蹲着,她忽然又来了气,突然伸手去抢苏珞侍女手里盛鱼食的瓷盏。 侍女打扮的苏虞一个没留神,手里的鱼食竟被她抢了去,怔了一下。 吴静兰拿过鱼食后,抓起一大把一股脑全丢进水里。 苏珞吓了一跳,愣在那里。 苏虞回过神来。什么人啊这是? 说抢就抢,半点礼貌和教养都没有。有她这样喂鱼的吗?!成心想撑死这些傻乎乎只知道吃的鱼儿。 她养这些金鱼儿容易吗,这样被人糟践。 她赶紧随手在地上捡了个石子扔进水里,轰走正胡吃海塞的鱼儿们,然后猛地站起身,对着吴静兰厉声道:“还回来!” 吴静兰气还没消,又涨几分,这府里主子们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合着连个下人都敢对她大呼小叫。她拿点鱼食怎么了? 吴静兰把装着鱼食的小瓷盏往地上一丢,站起身来,抬手就准备给这个不知好歹、主仆不分的小丫鬟一个掌掴,给她长长记性。 “怎么对主子说话的呢?” 谁想她这手还没挥下去,便被人半路截了胡,手腕子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牢牢地攥住了。 吴静兰转头去看,她的世子表哥正一脸阴沉地盯着她,手里掐着她的手腕。 苏庭阴着声一字一句道:“她怎么说话用不着你管,你也不是这府里的主子。” 苏虞翻了个白眼,转头准备去捡起吴静兰扔在地上的瓷盏,手还没伸出去,一只纤纤素手跃入眼帘将之拾起。 苏虞抬眼去看。 李家十九娘李宛正仔细地拿帕子擦瓷盏,末了,笑着递给她。 苏虞笑了笑,对着那头刚松开吴静兰手的苏庭道:“阿兄,不介绍介绍?” 池塘边的这场小闹剧最后由吴静兰收拾行李从后门坐马车离开结束,吴氏“表哥娶表妹亲上加亲”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 苏虞也压根儿就没把这号人放在心上。 前院的宴席还未散,苏庭吩咐苏珞领着李十九娘回前院,自个儿则领着苏虞回她的院子继续禁足。 苏虞叹气。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就是出来透口气,瞧瞧她养的那些宝贝金鱼儿吗?全被那个傻里傻气的表姐搅和了。 她又想起适才和苏庭一同出现的李宛。这俩人是在闲逛宁国公府?什么时候进度如此飞速了? “你要娶李宛?”苏虞抬头问苏庭。两人并肩走,隔得很近,苏虞仿佛这才发现她的阿兄已经长得这么高了,高到她要费些力、抬起头才能和他面对面地说话。 苏虞微微有些怅然。 苏庭也的确年纪不小了,十七岁,翻年就十八了,也到了要定亲娶亲的时候了。 上辈子阿兄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一年,她却在慢慢老去,年岁渐长,反倒一直觉得苏庭要比她年轻。想来她如今也不过十五岁,多么好的年华。 “嗯?”闻言,苏庭愣了下,旋即道:“也许吧。” 苏虞忽然严肃起来,郑重其事道:“我不许你娶她。” 苏庭失笑,他抬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问:“为什么?你不许就不许啦?父亲和祖母都挺满意李小娘子的。” 苏虞拂掉他的手,冷着脸道:“我说不许就不许。” 苏庭一怔。 李宛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这宝贝妹妹?适才捡瓷盏两人不是挺和谐的吗? 苏虞看着苏庭,一字一句地斩钉截铁道:“我不喜欢她,所以你不能娶她。” 苏庭“扑哧”一声笑了,转而敛起笑意,郑重其事地答应:“好。” 不得她这小姑子喜欢的妻子不娶也罢。管她是什么高门贵族,什么五姓女,他苏家也不稀罕。 况且他妹妹向来不会无理取闹,她不喜李宛,自有她的道理。 苏虞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应对他诸如“是我娶妻又不是你娶妻,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这种话,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爽快地答应了。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28章 金银鱼袋 二人行至灼华院门口, 苏庭侧身揉了揉苏虞的脑袋。 苏虞抬起头看着他。 苏庭道:“快进去吧,小心被祖母发现你偷偷跑出来,又要罚你。当心到太后寿宴的时候你都还出不来。” 太后寿宴举国同庆, 届时解除三天京城一百零八坊的宵禁,东西两市彻夜不休。他这个素来爱玩儿的妹妹可不会错过这机会跑出去玩。 苏虞摆摆手,转身进了院子。 回到自己院内的书房,她想着, 阿兄都亲口答应了, 想来这辈子李宛是不会成为她的嫂子了,她心里微松口气。 苏家可不需要李家那种锦上添花, 雪中却不送炭的亲家。 她转头瞧见桌案上写了一半的字, 便重又拿起笔默起佛经来。 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的确不信佛,可当今太后信佛。却如苏庭所言,转眼便是太后七十大寿。她可得备些薄礼, 好好迎接这次寿宴,可不能再同前世一般一下子掉入火坑。 苏虞写着写着, 不知怎地, 她又想起秦汜的那双眼睛, 还有徐采薇曼妙的舞姿。这二人之间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可告人。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么相像的眼睛, 若说是巧合也太过勉强,应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影响。可皇家每个人出生都是要上玉牒,绝无徐采薇这个人,况且她还进宫讲给了皇帝。 难道是秦汜母族的亲戚?她记得秦汜的母妃徐氏早逝,是战死的徐大将军徐凛的女儿,可徐将军是孤儿,且只有徐妃一个女儿。那么徐采薇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 等等,徐妃、徐采薇,都姓徐。 又是巧合吗? 苏虞手里的笔不停,思绪却越飘越远。这佛经她早已滚瓜烂熟了。她一边写着,一边又开始抽丝剥茧。 徐采薇的事儿先搁在一边,更要紧的还是如何让嘉元帝打消对苏家的疑心,不再对苏家赶尽杀绝。 嘉元十一年委实是个多事之秋。前朝后宫一同洗牌换血,波涛汹涌。有多少人苦苦挣扎,湮没于这惊涛骇浪之中?又有多少人乘风破浪,稳稳屹立于浪头? 前者,比如赵家、苏家,比如太子。后者,比如崔家,比如楚王。 而一切的根源都在太子。 *** 苏虞禁足期过,紧接着便是太后的七十大寿。 嘉元帝是个出了名的孝子,亲娘太后的寿辰自是得好好地大办一场,宴请百官家眷,普天同庆。寿宴是晚宴,酉时正式开宴,但宫里一早就热闹起来了,百官们也是自午时后便陆陆续续进宫。 苏家定好未时四刻出发进宫,未时五刻,苏虞才领着蝉衣提着裙摆姗姗来迟。祖母精神欠佳告病不去,正门口,苏家一众人都到齐了,就等着她一个人了。 苏庭上前屈指给了她一记爆栗,“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苏虞瞪了他一眼,还未出言,那头已在马上静候出发的苏遒回头给了她一记凉凉的眼刀,苏虞赶紧扶着蝉衣的手上了马车。只怪她午睡睡过头误了时辰。 谁想她刚一在马车内坐定,苏珞便掀开车帘钻了进来。 苏珞眨眼笑着问:“三姊姊,珞娘和你同乘一辆马车好不好?” 苏虞自是乐意:“好啊。”话落,苏珞笑眯眯在她身旁坐下来。 苏虞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她转头掀开马车车窗的帘子,透过缝隙往后看。后头的那辆马车前,一身华服、满头珠钗,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的苏瑶正和她母亲吴氏争论着什么。 吵起来了? 苏虞一声轻笑。这对母子难不成是在争论穿哪条裙子、戴哪只簪子,更能在遍地达官贵人的太后寿宴上惊艳众人,好寻觅个乘龙快婿? 苏虞翻了个白眼,收回视线,放下帘子。马车晃晃悠悠启程了。 “阿姊,你这匣子里装着什么呢?”苏珞指着蝉衣放在手边的红木匣子。 那匣子做工精美,上头雕着联珠纹,小圆珠围成的联珠圈里头刻着一只鲜美肥硕的桃子,匣子的搭扣是金制的,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苏虞笑答:“宝贝。” 苏珞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问:“可是装了寿桃?” 苏虞笑而不语。 宁国公府所在的兴宁坊离皇宫挺近,马车行驶了小半个时辰,苏虞估摸着快到了,便掀开车帘往外看,入目即是苏遒和苏庭骑着马的挺拔背影。 苏虞眯着眼瞧。 她的父亲呀,即便是在这长安的街上姿态从容地牵着缰绳,也透出几分武将驰骋沙场的气度。而阿兄与身旁并骑而行的父亲比起来,则少了几分凌厉与气魄,多了几分温润书生气。 她忽然又怅然若失起来。 父亲和兄长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连横眉瞪眼都清晰如昨。记忆里的他们从来都不曾老去,没有白发没有皱纹,永远年轻。只留下她一个人把回忆拼拼凑凑,捱过一年又一年难熬的岁月。 父亲也就罢了,战死沙场也算是是他戎马一生最好的归宿。可阿兄呢?他才不过十七岁,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家未成业未立,那些曾说与她听的豪言壮志都还来不及实现。当初他决绝赴死的时候,可还记得有她这个妹妹? 一旁的苏珞探头过来,问:“阿姊,看什么呢?” 见她目光落在苏庭身上,苏珞不禁又笑起来,道:“世子哥哥是不是越发的俊了?阿姊是这些日子不出门不知道,他如今可是京城里好多大家闺秀的梦中檀郎呢。” “是吗?”苏虞放下车帘,语气里酿着连她自个儿都没发现的笑意。 苏珞点头:“嗯!” 苏虞老气横秋地叹口气:“阿兄在外头这副假正经的模样委实能迷倒一片涉世未深的小娘子。” 话落,马车忽然停了,到了丹凤门。苏虞一行下了马车,皇宫内就不允许马车通行了,得下车步行过去。 丹凤门的禁军侍卫正一一检查入宫之人的身份。苏虞眼一瞟,瞥见父亲解下腰间挂着的金鱼袋,递给了侍卫。 苏虞微怔。大梁官员的身份象征除了衣冠,就是这个鱼袋了。按制,三品以上着紫袍,配金鱼袋;五品以上着绯袍,配银鱼袋;六品以下着青袍,无鱼袋。父亲苏遒是皇帝亲封的从一品国公,服紫,配金鱼袋。 侍卫恭敬地接过,将之打开,取出一只活灵活现的金鱼符,勘验过后,将鱼符妥善放回鱼袋,递还给苏遒。 “大人请。” 苏遒接过鱼袋,将之挂回腰间,领着苏府一众人穿过丹凤门进了宫。 苏虞回头望了一眼,禁军侍卫仍在例行检查入宫之人的身份,她看到各色官服,也看到金银鱼袋。 她记得前世她走投无路在大安国寺里遇见的那个人,似乎也有一只金鱼袋。 大梁三品以上的官员掰着指头就能数出来,且都是上了些年纪的。武官诸如父亲这样的倒还好,文官里头服紫的三品大员无一不是垂垂老者,发已见白。 朝堂迟暮之气严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她垂帘听政,大力提拔从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寒门进士,这一状况才有所改善。 后来,崔家垮台,崔尚书告老还乡,她力举嘉元十一年的状元江行坐上尚书之位,政事堂这才第一次迎来了一个不满三十的年轻相公。 可如今,朝堂上的文官武将能服紫配金鱼袋的,年纪最轻的也是四旬有余。 那么,一个德高望重、身家不菲、官运亨通的达官贵人,为何要在深夜去一个废弃的小佛堂喝酒,还在那佛堂里藏了那么多美酒? 况且,按她记忆里见到的种种,那人年纪应该不大。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她是昏了头才会以为那是个躲在佛堂里偷偷喝酒的小和尚。 前世入宫苏家覆灭之后,她便一心只想着复仇,这等小事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无心寻根问底。 家仇一朝得报,她曾偶然想起过这茬儿。 那会儿子正在御花园里散着步,她忽然转头问身旁的蝉衣:“你可知耳垂上有痣是什么意思?” 蝉衣顿了会儿,答:“是极有福气的,大富大贵之相。” 苏虞笑了:“是吗?你最近对这个倒是颇有一番研究。” 蝉衣恭敬答:“的确如此,娘子谬赞了。” 她话音刚落,苏虞便提步往前去了。 蝉衣赶忙加快脚步追上去,忽闻前头传来一声叹―― “那便让他好生过自个儿的日子吧。” …… 苏虞一阵胡思乱想,一面走,一面转头瞥了眼蝉衣怀里抱着的匣子,她眉头轻轻蹙起。 这匣子自无不妥,可她总感觉像是漏掉了什么。 寿宴在麟德殿举行,是一座位于大明宫西北部规模最大的别殿,是嘉元帝专门为了举行宴会、观看乐舞和接见外国使节所建的宫殿。 从丹凤门进入,要穿过大半个大明宫才能到达麟德殿。 苏虞喘了两口气,四月的天儿也渐渐热起来了,她拿帕子擦了擦额头鼻尖冒出的细汗。 放下帕子的时候,忽见不远处有个身姿潇洒的年轻郎君,本是落后她几步,不想几步之后便走到她前面去了。 苏虞下意识定睛细看,只瞧见一个挺拔的背影,又忽然发现他身后跟着的小厮很是眼熟。 她凝神想了片刻。 诶,这不是上回马球场上来道歉赔罪的赵王府上的小厮吗?可亏她还记得。 那么前面这个人便是赵王了。 嘉元帝疑心重,最忌皇子与大臣之间结党营私,是以朝廷之下皇子与大臣交流甚少。 苏虞瞥见父亲朝赵王略略行了一礼,赵王拱拱手。 苏虞正欲收回目光,视线忽然在赵王腰间的金鱼袋顿住。 金鱼袋。亲王。 她怎么忘了,除了官员配鱼袋象征身份地位,还有皇族中人一样也是如此。 太子是金鱼袋,里头是玉鱼符;亲王也是金鱼袋,里头倒和官员一样是金鱼符。 所以,那个在佛堂里喝酒的人更有可能是皇室中人? 苏虞眼皮子跳了跳。 皇室中人可不就那么几个么,掰着指头就能数出来。 第29章 吉祥如意 眼见着麟德殿渐渐显露出来, 里头早已是张灯结彩,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苏虞掐掉了神思, 跟着众人一同进了殿。 进殿之前,她听见父亲转头问阿兄:“上回那个李小娘子你觉得如何?若是可以的话,早些择个日子把亲定了。” 苏庭有点支吾:“……父亲,儿子现在还不想成亲。” 苏遒一个眼刀过去, 问:“怎么, 李小娘子不好吗?” 苏庭皮笑肉不笑。 半晌,苏遒叹口气:“罢了, 也不急, 你自己做决定吧。” 他说着顿了顿, 又接着道:“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挑个自己喜欢的, 不用顾忌太多。” 苏庭笑眯眯地“哎”了声。 这下苏虞是彻底看出他对李宛没什么感情了,难怪答应得那么快。 她又突然想起苏庭游街时给他送香囊的那个蓝衣美人儿,按说她对京城贵女们的脸应是和朝廷大臣的脸一般熟悉的,毕竟京城就这么大, 贵女们最后也都成了内外命妇。 可她就是想不起来那个蓝衣小娘子到底是谁,偏偏又有几分眼熟, 定是在哪见过。 难不成是她府上官衔儿品级太低, 没和她见过几面?虽说京城的贵族圈子就这么大, 里头也是分门别类划了好些小圈子的, 各自为营。 三品为一阶, 一阶一个圈子,且世家与新贵之间也是有各自的圈子的。 罢了,有缘再见,无缘不见,随缘吧。 苏虞敛起万千思绪,她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一块穿着的小银牌。以前总挂着的是卫霄送的那块玉佩,自醒来瞧见便摘了,今儿出门急,随手从首饰盒里拿了这块银牌挂着了。 这银牌有些分量,上头刻的是“如意”二字,雕工精细,只是设计的却是不对称的,一边是平整的直边,一边是弯弯曲曲波浪似的起伏的曲边儿。 苏虞手指摩挲着曲边儿,这才想起这块小银牌是一对儿。 另外一块是金的,上头刻的“吉祥”,也是一边平直一边弯曲,却正好与她这块银牌相反,是以摆在一起正好能契合上,拼成一个完整的四方块儿,也就是“吉祥如意”。 苏虞记得这一对儿金银牌是在她幼时同兄长随父亲北上视察,路过凉州时,凉州刺史赠与他们兄妹二人的。刻着“吉祥”的小金牌挂在阿兄苏庭的脖子上,另一块刻着“如意”的小银牌挂在她的脖子上。 父亲推脱良久,到底还是收下了,转头又回了份谢礼,只可惜苏庭的小金牌在凉州的第二日便不慎弄丢了,惹得父亲一阵责骂。 奇的是,前世苏庭身死多年,彼时的苏太后清明私下去给他扫墓,竟在墓前松动的泥地里挖出了那枚丢失了二十多年的小金牌…… 甫一进殿,便能望见高台之上前后中毗邻的三座大殿和东西两侧遥相呼应的郁仪楼和结邻楼均是张灯结彩,殿内人影幢幢,好不热闹。 酉时开宴,时辰尚早,女眷们大多结伴沿着回廊赏景儿,官家们早已在偏殿里喝起了小酒,小辈们则在亭子里雅歌吟诗,或是玩些诸如投壶之类的游戏。 当今士大夫宴饮时素来喜欢雅歌投壶:雅歌,即为吟诗作对;投壶,便是把箭矢掷进瓶身粗瓶口细、里头盛了红豆的瓷瓶儿里,投中多的为盛。 苏家一行兵分几路,苏遒一早便被拉去品酒,苏庭也加入了投壶的行列,吴氏把她们三个姑娘家丢在亭子里,便跟着几个交好的夫人去欣赏这座富丽堂皇大殿了。 亭子里对对子的比试正如火如荼,苏虞寻了个石凳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苏瑶挤进人群,出口成章,大出风头。 苏虞翻了个白眼。苏瑶在吟诗作对这方面素来资质平平,也不知她为了能在今日大放异彩费了多少心思。 苏瑶一举赢了,越战越勇,又出一题,正等着对手接腔应答,忽闻亭子对面的场地上传来一声喝彩—— “进了!” 苏瑶转头去看,只见一众世家子弟簇拥着一个人,有如众星捧月。原是当朝皇太子秦洋投壶命中。 她听见身旁的贵女们议论开来—— “听闻太子妃久无所出,皇后殿下要在今日寿宴上为太子择一侧妃。” “太子妃病弱,且又风闻她自小产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说着,那姑娘压低了声儿,“怕是要不行了。” “真的?那这侧妃进门岂不是不日就……” 苏瑶眸光变换,心跳漏了一拍,默默在心里把那姑娘没敢说完的话补全—— 不日就能取而代之。 喝彩声传来的时候,苏虞也偏头去看,瞧见得意洋洋的太子,视线未顿,便又看见人群中跃跃欲试的苏庭。 正欲收回视线之时,忽然发现苏庭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娇俏的身影。投壶多是年轻郎君们在玩,但也有不少女儿家在一旁观看,为自个儿相熟的郎君喝彩鼓劲。 那头的苏庭接过仆从手里的箭矢走上前去,那个身影也随之偏过了头。 苏虞嘴角微勾。果然是那个扔香囊的姑娘。 苏虞眯起眼细瞧,捕捉到了她看向苏庭的一个眼神。 苏虞微怔。 那是一个饱含倾慕、崇拜、欣喜却又欲语还休的眼神。 *** 苏庭三发三中,一片叫好声中,陆锦姝偷偷从荷包里掏出一枚小金牌,把它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摩挲。 她已经像这样子摩挲了很多年了,连小金牌上头刻着的“吉祥”二字都变得圆润起来。 她端详片刻,正准备将之妥善收好,忽然手里一空,小金牌被人从身后拿走了。 陆锦姝心里一慌,赶紧转过身:“还给……” 那个“我”字还未从喉咙里蹦出来,便又滑进了肚子里。 苏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指勾着小金牌的红挂绳,以手为中心转起来。 陆锦姝哑口无言。 苏虞不认识她再自然不过了,她陆锦姝的父亲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儿,隶属于中书省的右补阙,与从八品的右拾遗共掌供奉讽谏。近些年嘉元帝越发的独断专行,她父亲这样的谏官越发地没出路。 但她却不可能不认识苏虞,一方面苏虞是满京城皆知的宁国公的嫡长女,身份金贵;另一方面,她是苏庭的亲妹妹啊。 苏虞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小金牌放在掌心,又把自己腰间挂着的小银牌解下来与之放在一起,两块金银牌拼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四方块。 “吉祥”“如意”失散这么多年终于重聚了。 苏虞端详片刻,不紧不慢地问:“还给谁?” 陆锦姝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彻底哑了嗓子。她手里下意识地揪着衣摆,慌乱极了,又是心痛又是尴尬。 她正踌躇着开口,苏虞忽然凑过来把小金牌塞回她的手里。 陆锦姝这下是又惊喜又讶异。怎么还给她了? 苏虞凑过去在她耳边问:“你喜欢他,对吧?”虽是问话,语气却十分肯定。 陆锦姝一下子红了耳垂。 苏虞嘻嘻笑起来:“那你想嫁给他吗?” 她话音刚落,那头的苏庭反身一掷,又是命中,那只瓷壶里头的箭矢都快放不下了。 阵阵喝彩声中,陆锦姝轻轻道:“想。” 第30章 太后寿宴 雅歌投壶告一段落, 酉时悄然而至。 众人陆陆续续进入正殿,按品级从前往后有序地坐定,每人身前的小几上都摆了些精致的糕点水果, 身后有宫女在添茶倒酒。 苏虞和苏珞共用一桌,隔壁是吴氏和苏瑶。苏珞显然是适才玩得有些累,一口闷完一杯茶,又夹了块糕点送入口中。苏虞无事可做, 索性剥了葡萄递给她吃。 苏珞甜甜地笑:“谢谢阿姊!” “谢什么。”苏虞也笑了笑。 这葡萄剥了七八上十个, 太后的銮驾至了。 “太后驾到!” 苏虞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跟着众人俯身下拜。 “恭迎皇太后, 恭祝皇太后千秋万岁, 福寿绵长!” “平身。” 苏虞抬头看了一眼, 高台上的张太后慈眉善目,一派祥和, 多年的深宫生活倒也养出几分威仪来。张太后旁边陪着的是当今四公主秦湘,苏虞记得四公主比她小一岁,还未及笄,是太后侄女张淑妃所出, 张淑妃早逝,自幼由张太后抚养长大。 酉时已至, 寿宴正式开始, 歌舞上演。第一曲《霓裳》上演了一半, 赵皇后姗姗来迟, 向太后告了罪后入座。 底下众人心里头都疑惑, 太后的寿宴,沉疴难起的皇后都来了,怎么陛下还未至? 苏虞剥了一个葡萄送入口中。她自是知道嘉元帝为何迟了太后的寿宴,他是被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在御书房给绊住了脚。 高台之上,秦湘摇头叹气:“这歌舞真的是半点新意也无,年年都是这些,翻来覆去地,也没点新花样。” 张太后在一旁笑:“湘湘不是才拜师学了舞吗,湘湘给皇祖母露一手?” 秦湘垂头丧气道:“皇祖母您可别提了,孙女学得太晚,骨头都硬了,天天被师父训。” “哪个师父敢训我的宝贝孙女儿?” 秦湘瘪着嘴道:“师父嘴上没说,心里定是嫌我愚钝,学了两三个月了,连支完整的舞都跳不出来。” 张太后喝口茶,道:“学不好便不受那个罪了,我大梁的公主也用不着去学这些,等你明年及笄了,皇祖母便给你物色一个好驸马,养尊处优一辈子便是。” 秦湘转了转眼珠子:“师父说她以前的一个徒弟,资质绝佳,甚至还能将舞蹈与剑术融会贯通,只可惜她志不在此,舞剑也只是陶冶情操。” 张太后放下茶杯:“是吗?你师父可有说过她姓甚名谁?” 秦湘一字一句道:“宁国公府苏三娘。” …… 太后派人召见苏虞的时候,她半点也不惊讶,早就等着这一出呢。秦湘自己不好好学舞,师父提那一嘴儿,反倒嫉恨上她了。 苏虞给身后的蝉衣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拿上红木匣子,二人一前一后跟着小宦官走至高台。 至近前,苏虞俯身下拜:“太后金安,恭祝太后长寿千岁。” “平身。” 苏虞站起身,静等太后发话。 张太后不急不缓道:“听湘湘说你舞艺甚佳,还懂舞剑,不知今儿可否得见?” 苏虞再次伏地:“民女惶恐,民女虽通些舞艺,却疏于练习,且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如今已撑不住一整支舞了。万望皇太后恕罪。” 秦湘瞪眼。 苏虞可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去跳那劳什子的舞,引得刚至的嘉元帝以为她不过一舞姬,直接把她纳入了后宫。 张太后轻笑一声:“我倒也想起来了,你病一场阖宫都有所耳闻。” 苏虞敛眸。毕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得皇帝御用的医正诊病的。 “若太后不嫌弃,民女愿为太后写一幅‘寿’字,恭祝太后千秋。”苏虞道。 张太后瞥了眼一旁俯首低眉的小宦官,那宦官立马清嗓,脆声道:“笔墨伺候!” 不一会儿,宦官们便搬上来一张小桌案,宫女们摆好笔墨纸砚。 苏虞上前取笔,蘸墨,落笔,横撇竖钩点,一气呵成一个行楷“寿”字便跃然纸上,大气又不失秀气,潇洒又不失规正。她这些日子练了这许久的字可不是白练的。 宫女们将写好的字送上去给太后观瞻,秦湘在一旁撇了撇嘴。 张太后瞧了半晌,末了道:“好字!” 一旁有懂行的道:“瞧着竟有几分‘书圣’王羲之的风骨。” “民女书法丹青皆由母亲所教,母亲当年临摹的正是王右军大人的字。承蒙太后欣赏,民女不胜欣喜。”苏虞叩谢。 秦湘不高兴了,开始挑刺儿:“皇祖母七十大寿,你的寿礼就是这么一张自个儿写的字?” 苏虞接话:“自然不是。” 她转头接过蝉衣手里的红木匣子,将之递给小宦官示意他呈上去,接着道:“民女偶闻太后礼佛,便抄了几卷佛经送给太后作为寿礼,聊表心意。” 宦官捧着匣子走至高台,在张太后的示意下打开匣子,里头是满满一匣子手抄的佛经。张太后拿了一卷出来翻看。字迹清秀工整,倒比她宫里的那几卷皇帝特意搜罗来的瞧着还赏心悦目些。 张太后把佛经放回匣子,嘴角轻勾:“你有心了。” 苏虞俯首:“太后喜欢便好。” “下去吧。” “是。”苏虞做恭敬状退下,眼角余光里察觉到赵皇后正盯着她看。 她心里冷笑。莫不是把她划进了太子侧妃的备选人?她可不会与人为妾,更何况是太子那个纨绔。也就只有苏瑶会做着嫁给他熬成太子妃,乃至成为皇后凤临天下的美梦。他秦洋自己的储君之位都坐不稳当。 苏虞退下来坐定,一面剥葡萄一面不动声色地目光掠过席上一众人等。 上首病气沉沉的赵皇后,紧接着便是崔贵妃,崔画屏身旁是十岁的五皇子楚王秦涣,还有八岁的六公主秦溪,再往后便是一众外命妇。 对面则是太子打头,太子妃未出席,后面就是晋王秦汜,赵王秦泽。 那两人正端着酒樽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觥筹交错,倒是尽兴。 苏虞收回目光,这才发现她开了个头,后头献寿礼的纷至沓来,各色奇珍异宝惊艳一众人的目光。 她心里悄悄叹口气,从这里开始,她的人生轨迹就要彻底与前世分道扬镳。 今儿晚上没有再如前世那般接下四公主挑衅,没有舞那出《十面埋伏》,嘉元帝也就没有由头强行纳她进宫了。 她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住了近二十年,当真是再也不想踏足了。 苏虞心里唏嘘不已。 当年一步行错,往后便是步步错。如今从头来过,这一步之差就这般被她掰回正轨。 殿中央,工部尚书王大人的足金观音像正被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端了上来,张太后正赏评着,嘉元帝终于姗姗来迟。 “诸位爱卿,适才边关传来急报,突厥人大肆进攻雍凉等地,边关告急。” 嘉元帝说着顿了下,又接着道:“好在英国公骁勇善战,第一回合我们大梁胜了。” 苏虞遥遥望见父亲苏遒一下子攥紧了酒樽。 自父亲打下雍凉,嘉元帝便不再让他带兵驻守在那了,近些年边关不太平,突厥成患,父亲请命前往边关,嘉元帝最后还是派了英国公卫戍去了边关。 苏遒忍耐良久,最终还是起身走至大殿中央跪伏下去:“臣请命襄助英国公守卫边关!” 嘉元帝默了半晌,开口道:“苏爱卿说笑,卫将军才打了胜仗,朕便派你过去岂不是寒了卫将军的心?苏卿快快请起,朕相信卫将军一定会凯旋归来的。” 苏遒默然良久,终是起身回了座位。 静静观望的苏虞揉烂了一个葡萄。 可卫戍却没能如嘉元帝所期盼的那样凯旋而归呢,最后到底还是不得已让父亲上了战场。 可父亲……也没能活着回来。驱逐了异族人,挡不住自己族人的冷箭。 高台之上,嘉元帝向张太后赔了罪,敬了酒这才落座。他刚落座,歌舞又起,是一出《踏歌》。舞女们摇曳着身姿,轻摆长长的水袖。 苏虞擦干净手,往舞台瞥了一眼,不想这一眼便定住了。 那正在台中央敛肩抛袖的,可不正是倚红院的头牌采薇姑娘? 第31章 匕首与簪 阵阵清脆的琵琶声里, 苏虞虚拢着拳托起下颌。 徐采薇恐怕正是这个时候进的宫吧,她是怎么混到教坊里头去的? 苏虞下意识地往对面亲王所坐之处看,视线里秦汜正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她皱眉, 席上众人喝酒均是浅尝辄止,这人喝这么多酒作甚? 苏虞收回目光,偏头往高台上看,恰恰捕捉到嘉元帝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异, 惊艳有之, 讶异有之。 瞧见美人惊艳合情合理,可嘉元帝看到徐采薇为何会感到讶异?甚至, 那讶异多过了惊艳。 一舞终了, 苏虞盯着徐采薇退了场。 转头, 瞥见嘉元帝正对着身旁的总管太监李忠国附耳吩咐着什么。 苏虞眨眨眼。 这是要将徐采薇纳入后宫了? 一个舞姬到底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呢?姿色上佳不是理由,宫里的女人一个赛一个地貌美, 光是美貌绝不足以嘉元帝冒着被言官弹劾的风险迎她入宫。 苏虞手里又开始揉捏起葡萄,一旁的苏珞叹气阻她,她也恍若未闻。 蓦地,她回过神来, 四顾之下唤了个小宦官至近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宫中趣闻。 苏虞也知道宫里的事儿多半不能妄议, 她胡扯瞎诌地一会儿问这麟德殿占地多广, 一会儿问御花园有无莲花池, 一会儿又问这宴席上的葡萄是何地上供的。 活像个第一次进宫见世面, 瞧着哪哪都新奇的小姑娘。 小宦官低眉顺眼地答话。 他看着不起眼, 说话倒有条有理,问什么也都答的上来。 苏虞似是无意中问了句:“适才那些跳舞的舞姬都是教坊里的吧?献完舞便回教坊去了吗?” 小宦官答:“回苏三娘的话,确都是教坊里的。如今这个时辰应是在偏殿歇着。” 苏虞轻轻挑眉。 小宦官补了句:“后头应是还有两场舞曲,舞姬们虽是分批,但今晚应都是候着所有的表演结束再行一同出宫。” 苏虞点点头:“这样啊。” 她有点坐不住了。 与其在这坐着听着歌舞笙箫,胡思乱想,还不如亲自去一探究竟,以解心头之惑。 她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宫中之事。 又聊了会儿,她打赏了小宦官,命他退下了。 小宦官拿了赏银,不声不响地退到一旁。 苏虞理了理思绪,片刻便转头对苏珞和蝉衣道:“我去更衣。” “更衣”是委婉的“如厕”,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正欲起身,忽想起什么,问蝉衣:“今儿出门是不是带了件斗篷?” 蝉衣点头,翻出一件白底绣仙鹤的斗篷递给她。 苏虞解释了句:“夜里外头凉。” 凉倒是其次。 事情超出了她的掌控,她总觉得不安,况且这大明宫如今已不是她的天下,她得谨而慎之。 她拿过斗篷,也不急着穿,拿在手里,随后起身。她摆手示意蝉衣不要跟着,一个人出了喧嚣的大殿。 宫里人多眼杂,目标越小越好。真被人瞧见了,胡扯她迷了路,误打误撞也说的过去。 苏虞穿上斗篷,带上帽子,拢了拢帽沿。 徐采薇退场有一阵子了,七弯八绕得知了地方,她便赶紧轻车熟路地直奔而去。她在这宫里待了近二十年,连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更何况是路。 时间并不充裕,打探一番之后还得尽早回去,她摸黑走了近路。小路人少,她反倒觉得安心。 穿过这片树林,便是那小宦官说的偏殿。 苏虞走着走着,忽然发觉后头有人跟了上来,四周黑得两手不见五指,她心下悚然,赶忙偏了方向加快脚步走过去,躲在一颗树后。 不一会儿,那人沿着她原来的方向走过,又在前方不远处停下,苏虞靠着树,屏着呼吸一动不动。 树林很静,那头传来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何事?”毫无温度的男声率先入耳。 苏虞一惊。 那头静默一会儿才有人接茬:“王爷……我不想进宫了,你让我回去吧……” 苏虞眼皮子狠狠一跳,这下可让她逮着秦汜和徐采薇之间的秘密了。 那头秦汜皱眉,冷声道:“从一开始便告诉你没有反悔的余地。” “……王爷。”徐采薇声音里满是哀求。 秦汜却毫不动容,声线越发凉下来:“记好你该做的,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往后在宫里,你我二人便当做从未相识,切不可有丝毫露馅。” 苏虞在黑暗中眯起眼睛。 徐采薇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忽见秦汜猛地转身朝身后不远处的那棵树飞奔过去,架势凌人。 那头的苏虞察觉到动静,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立马朝反方向跑去。 未跑出几步,斗篷的帽子脱落,耳后的风声愈发分明,她自知无法逃脱,遂猛地转身拔下头发上的簪子,朝那人刺过去。 正庆幸簪尖抵住了那人的心口,泛着凉意的刀光已吻上她的脖颈。 苏虞心跳停止了一瞬。 长簪拔下,一头青丝散落下来,晚风将之吹起,遮住了她半张脸庞,却遮不住慌乱。 她握簪的右手微微地颤抖,下意识蜷了蜷左手,发现左手手心还捏着个葡萄,早已被她捏烂,汁水沁出,糊了她一手。 苏虞尽力平稳着呼吸。 苏太后呀苏太后,你可曾想过这个曾与你同床共枕度春宵的男人,有朝一日会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秦汜在黑暗中借着稀薄的月光瞧了半晌才瞧出这个胆大包天的偷听者的身份。 他用刀面摩挲了一下少女光滑细嫩的肩颈,苏虞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却毫不示弱地用力顶了顶簪子。 可她再用力也只不过刺破了秦汜一层外衣,连里衣都未刺到,遑论血肉?但她却仿佛已经感受到脖颈处刀尖划破皮肤传来的刺痛感。 秦汜这是在警告她,她这小小一只簪子威胁不到他,但他的匕首却能在顷刻间了结她的性命。 她还不曾看见苏家安稳地度过劫难,还不曾看见兄长娶妻,她怎么能死? 苏虞心里头思绪翻滚。 不,这人决计不敢在大明宫内,在太后寿宴之时杀人灭口。不然他如何对宁国公府交代?何况就算只是伤了她,他也无法独善其身。 苏虞睁大眼狠狠地将他瞪住,一双眸子在月色里亮得吓人。 秦汜也不言不语,目光凉凉地看着她,刀光分毫不偏。 周遭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静谧的树林中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僵持几欲打破。 苏虞心里一动。 她瞥了眼不远处黑暗中不知所措的徐采薇,轻轻笑起来,低声道:“不知六公主瞧见眼下这情形,会不会以为王爷在这儿私会新欢?” 秦汜挑眉:“你约了六妹?” 苏虞拿簪子的手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她面上漫不经心道:“是啊,三娘与师出同门,逢此机会,探讨探讨。” 说话间,脚步声逐渐逼近,秦汜目光游移了一瞬。 正是这一瞬,苏虞猛地抬手,簪子袭上他的衣襟掩不住的脖颈。 刹那间,秦汜回神,察觉到脖颈处传来的痛意。 与此同时,脚步声也停了,传来年轻女子的说话声―― “采薇,你怎么在这儿还不回去?下一场舞该准备上场了。” 徐采薇含含糊糊应了声,往这边瞟了一眼,跟着来人走了。 脚步声渐远。 秦汜脖颈处的痛意愈发明显。 “呵。” 刀锋与簪尖。再次陷入僵持。 苏虞始终维持着蓄势待发的姿势,簪子上的珠花因为她过于用力而嵌入掌心。 秦汜眯着眼研判眼前的这个姑娘。 竟被她娇小孱弱的样子给骗了去。 僵持半晌,秦汜抬起垂在身侧的左手,握住了苏虞纤细的手腕子。 苏虞一僵,瞪着秦汜。正当她准备往里刺的时候,脖颈处的匕首滑落。 她的手霎时间脱了力,再难前进半寸。 秦汜握着她的手腕子,将簪子从他的脖颈处移开。 移至半空中,苏虞赶紧甩手挣脱。 秦汜摸了摸脖颈,触到一小片濡湿。 “啧。”他瞟了眼苏虞手里虚虚握着的簪子,漫不经心地笑了声。 倏地,苏虞一个不留神,手里就空了。 再一回神,那簪子便在秦汜手中,正被细细地把玩。 苏虞深吸了口气。 秦汜把玩半晌,忽然倾身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道:“孤与三娘做个约定,孤替三娘绾好发,三娘便当今日不曾散过发。不知三娘意下如何?” 他的呼吸全部喷洒在她的耳边,苏虞僵住,喉咙缝里半晌也没能挤出半个字。 秦汜又是一声轻笑,提步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拢住她散落的青丝,拨过她脸颊边的碎发,几个回转,用那支刺破他脖颈的簪子替她松松挽了一个发髻。 手法倒是老练。 苏虞一动不动,心跳漏了一拍。 她明白他的意思。二人各退一步,只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他此时此刻难以伤她分毫,但不意味着出了宫之后还是如此。 要想安稳度日,便要把今日所见所闻之事烂在肚子里。 但同时,这也是她手心里牢牢握着的他的把柄。想动她,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苏虞转头,望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 苏虞回到麟德殿内,歌舞未休。迎着苏珞和蝉衣焦急的目光,她赶紧回了座位。 “阿姊,你去哪儿了?怎地去了这般久?”苏珞扯着她的袖子问。 苏虞支吾道:“有点事儿耽搁了,”她摸到左手掌心的黏腻,便道:“能借一下珞娘的帕子吗?” 苏珞赶紧拿出帕子递过去,心里疑惑她怎么又把葡萄揉烂了。 这是和葡萄多大仇多大怨? 苏虞接过帕子,仔仔细细地擦起手来。她余光里瞥见对面秦汜也进殿落了座,想起适才树林里那匕首上的戾气,手轻轻抖了一下。 一旁的蝉衣看着自家主子出门前她亲手梳的发髻大变了模样,欲言又止。 苏虞擦完了手,又瞥见那头的秦汜起身离开了。 这又是去哪儿? 她端起桌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一时间心乱如麻。 不经意间偏头,忽见上首的赵皇后告了病先行离去,她的身影刚消失于正殿内,赵皇后身边的宦官便走到了吴氏这一桌。 那宦官捏着嗓子道:“苏二夫人,皇后殿下有请。” 第32章 太子侧妃 吴氏进偏殿的时候, 才发现皇后并非只请了她一人,殿内稀稀落落坐了好几位贵妇人,一眼瞧过去, 个个身上的诰命品级都比她高。 她有些忐忑地朝上首的赵皇后行了礼,在末位规规矩矩地坐下。 赵皇后一口一口不急不慢地喝着汤药,这个时辰是她进药的时候,雷打不动。 底下众人敛息安静地坐着等她发话。 一盏汤药见了底, 皇后拿帕子拭了拭唇角, 又突然捂住嘴咳嗽起来。殿内众人大气不敢出,一时只闻皇后的咳嗽声。 半晌, 赵皇后终于止了咳嗽, 哑着声道:“我这身子愈发地不中用了, 让诸位夫人见笑了。” 立时便有人接腔:“皇后殿下要多保重凤体才是啊。” 赵皇后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 眯着眼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位夫人,眸光中点点深意,道:“我也知道我活不长了,只可惜怕是看不到皇长孙的出世了……” 她话音刚落, 下首的徐夫人赶忙道:“殿下哪里话,殿下福泽深厚, 必定是长寿绵延。” 这种话赵苓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没搭理, 自顾自继续道, 语气添了些幽怨:“谁想我那侄女儿更是个病弱的, 嫁进东宫三年有余了,太子膝下仍无一儿半女。” 一众人听着,半晌无人出头接皇后的腔。 赵皇后叹口气,继续道:“也怪我不好,一心寄希望于我那不争气的侄女儿身上,太子身边也没个知心人。” 底下众人彼此之间交换了几个眼色,她们心里早就在暗自揣摩皇后此举目的,想着这下皇后终于亮了牌。 吴氏听了皇后这话心里琢磨好一阵子,联想到外头的传言,抬眼打量打量在座的众位夫人,发现这些夫人府上恰巧都有适龄待嫁的闺女儿。 吴氏明白了什么,心里隐隐有些激动。 徐夫人旁边的王夫人开了口:“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都尚年轻,时日还多着,您不要忧思过度。” 另一头的李夫人也搭腔:“殿下,听闻城西有座观音庙求佛送子相当灵验,若太子妃身子不适不能远行,民妇愿代其前往求一尊送子观音献上。” 赵皇后凉了声:“那岂不是折煞中书夫人了。” 李夫人忙道:“怎么会?能为太子妃祈福是民妇的福气。” 赵皇后凉凉地环视一圈。 这一屋子的都是人精,她话都说这个份儿上了,她就不信她们听不懂,一个个装聋作哑。可太子势弱,必须有一个母家实力雄厚的妻妾。 她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安神茶,刚抿了一口,忽然来了气,把茶杯猛地扔出去。 茶杯落地顷刻间破碎,混着茶水凌乱一地。 众人皆是一惊,殿内的宫女太监跪倒一片。 赵皇后阴着声问:“是想烫死我吗?” 递茶的宫女一面哭一面磕头:“都是婢子的错,求皇后殿下恕罪。” 下头的李夫人眼皮子跳了跳,她轻瞥一眼鞋面上溅到的茶水,鞋尖还挂着片儿茶叶。 她禁不住心里冷笑一声。 这皇后好大的架势,哪来的底气? 宫里头掌六宫的是贵妃崔氏,宫外头她娘家赵家早已是江河日下,宫里头太子更是不成器,前些时候南下治水害死好些平民百姓,早有人嚷嚷着请陛下改换储君。 这皇后竟还指望她把自个儿嫡亲的闺女嫁给太子为妾?就她那侄女太子妃,那出身连给她女儿提鞋都不够,还想让她女儿敬她为主母? 虽说历朝历代都无废太子的先例,可大梁乃新朝,搬那套所谓的祖制早就说不通,谁知道这东宫之主未来的天下之主会是何人呢? 那宫女仍在磕头,额头已见了血,赵皇后皱着眉摆了摆手:“下去吧。” “婢子谢皇后殿下开恩!”说完,那宫女赶忙爬起来踉跄着退了下去。 赵皇后捏了捏眉心,底下还是无人开口说话,她闭着眼又摆了摆手:“你们也都回去吧。” “谢皇后殿下,民妇告辞。”众夫人说完,一一退了出去。 半晌,赵皇后睁开眼,瞧见殿内还有一人不曾离开,她眯着眼瞧,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宁国公府的苏二夫人。 “苏夫人还有何事?”赵皇后不急不缓地问。 吴氏磕巴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民妇府上有小女正待字闺中,不曾许配人家……民妇愿为皇后殿下分忧。” *** 寿宴结束,苏虞正准备起身出宫回府,那个领着吴氏离开的宦官又回来了,说是请苏府的几位小娘子一同前往偏殿,皇后问话。 苏虞挑了挑眉,瞥向一旁猛地站起的苏瑶。前世的确是苏瑶嫁给了秦洋,当上了太子侧妃,想必也就是在太后寿宴上定下的亲,这回怎么还牵扯上她了? 苏虞心里哼笑一声,所以若是有更好的选择,着太子侧妃也轮不到苏瑶的头上啊。 苏瑶已经起身准备跟着那宦官走了,苏虞慢慢悠悠地牵着苏珞起了身,她凉凉地睨了一眼苏瑶的背影。 这模样怕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了,还真是上赶着去给人家做妾。 苏虞吩咐蝉衣留下,好让她告知父亲和阿兄她们的去向,她道:“父亲今晚心情必定不好,让他们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们了。” 蝉衣应“是”。 “等人都散了,你在宫门口等我便是。” 蝉衣颔首。 苏虞吩咐完转头跟着那宦官出了殿。她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暗自琢磨着这一出要怎么不伤脸面地躲过去,毕竟苏家目前还是不宜同任何一方撕破脸,坏了和气。 三人进了偏殿,齐齐朝皇后下拜。 赵皇后喝了口刚呈上来的新茶,淡淡道:“平身。” 苏虞三人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苏虞手藏在袖子里,大拇指摩挲着食指关节,暗自酝酿着情绪。 赵皇后抬眼瞥了一眼,底下站着三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三人均是半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她。她道:“抬起头来。” 三人依意微微抬起了头。 赵皇后看着站在中间的苏虞,问:“苏三娘年方几何呀?” 苏虞眸光闪了闪,抬起眼皮子的时候,眸子里竟带了些怯生生的意味,她答:“回,回皇后殿下的话,民女今年十五。” 赵皇后一笑,悠哉悠哉地又抿了口茶。 坐在一旁的吴氏见这情形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皇后看上了苏虞?敢情她这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苏瑶脸色有点白,她看向旁侧的母亲吴氏,见吴氏方寸大乱的模样,心渐渐地凉了。她暗自咬紧牙根儿,攥紧了手心。 赵皇后又道:“十五了,便是及笄了。可曾有婚配?” 苏虞揪着袖子不说话,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道:“不,不曾。” 赵皇后略略皱起眉。 这丫头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适才在张太后面前不是能说会道的吗? 赵皇后搁下茶杯,又问:“你可愿意做吾媳?” 谁想她这话音刚落,苏虞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哭天抢地:“请皇后殿下恕罪,民女虽未婚配,但民女心里早就……有心上人了。望皇后殿下成全!” 苏虞卯着劲儿哭,转眼就梨花带雨,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殿内几人皆是被吓了一跳。 赵皇后气得拧了眉,抬手指着地上抽抽噎噎的苏虞,手都气得发起抖来,她厉声反问:“做皇家媳上皇家玉牒,竟比不得嫁一市井草民?堂堂一国太子,竟比不上你那劳什子的心上人?!” 闻言,苏虞半直起身子,一面抽抽搭搭,一面睁着一双滴溜溜的杏眼傻里傻气道:“我心里的人,虽无甚大本事,身份也不是顶顶尊贵的,可在我心里他就是最好的。” 赵皇后拿起桌案上的茶杯,猛地用力一掷,砸在苏虞面前的地上,茶水溅到她的衣摆上,苏虞微不可察地轻轻皱了下眉。 “滚出去!” 苏虞旋即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恭恭敬敬俯身下拜:“谢皇后殿下成全!” 赵皇后一口气没顺过来,猛地咳嗽起来。 苏虞在皇后愈加严重的咳嗽声中慢悠悠地起身,装模作样行了个礼,末了,转身离去。 出了麟德殿,她擦干残存的泪珠子,嘴角勾起一抹笑。 论做戏的本事谁能比得过她? 依赵苓的脾气,经此一出,必定忌恨上她,但应还不至于迁怒于整个苏家。毕竟—— 苏虞回头看了一眼。苏瑶和吴氏仍在殿中,不曾出来。 太子侧妃到底不也还是苏家人么。 苏瑶想去做妾便做去吧,她也不拦着,想来拦也拦不住,人家正做着正宫一死立马上位甚至不日便凤临天下的美梦呢! 她若多说几句,吴氏和苏瑶怕是以为她也觊觎这日后前途无量的太子侧妃之位呢。 她可不愿去自讨没趣儿,要嫁便嫁吧。 *** 宫门外头,主仆二人刚一见面,蝉衣便发现苏虞红肿的眼眶和未干的泪痕。 她赶忙上前问:“您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您了?”她往后望了半天,也没瞥见吴氏和二房两位小娘子的身影。 蝉衣转头,又瞧见苏虞凌乱的发髻,些许碎发从中散落下来,想起自家主子适才宫宴上出去更衣回来后转瞬便换了发髻,心里越发奇怪。 苏虞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问。 今儿个发生的事委实多了些,前脚刚躲过入宫,后脚就被秦汜刀贴着脖子狠狠唬了一唬,后头又被赵苓拉去问话,演了一出劳神耗力的戏。 还有那徐采薇。她到底给什么人养了十几年的儿子? 苏虞叹了口气。 蝉衣听话地安静下来,扶着苏虞上了马车。 马车启程,行了一段路,苏虞偏头问蝉衣:“父亲和阿兄都回去了?” “是的,”蝉衣颔首,说着又添了句,“国公爷心情不好,还命人去东市酒肆去买酒。” 苏虞敛眸。 那是父亲拼尽血泪亲手打下来的雍凉,到底还是有着执念,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土地受到侵害。 苏虞叹了口气,转头掀开车帘往外看。帘子一掀,入目即是大安国寺。在夜色里巍巍然地矗立着。 苏虞眼皮子跳了跳。 她想起那壶滚到她脚边的酒,想起那个闷不做声的假和尚,想起那个镶金鱼袋…… 这个时辰,岂不是正好可以会一会那假和尚? “停车!” 第33章 风花雪月 苏虞下了马车, 独自一人走进大安国寺。 太后寿宴,普天同庆,宵禁暂休, 寺里头有零零散散几个香客。 苏虞一路穿过大雄宝殿,往寺庙深处走去。 她来到那座废殿前,老旧的木门依旧不曾落锁,轻轻推开一条缝, 几丝月光透了进去, 照见一地的死寂。 苏虞猛地推开门,木门抗议般发出“吱呀”声。 她提步跨过门槛, 裹着一身清凌的月光走了进去。 环顾四周皆无人。 苏虞怔了一下。 前世她误打误撞进殿的时候, 那人便已在殿内, 兀自悄无声息地饮酒,冷眼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 应是比她来得早些。上辈子她和父亲祖母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辗转到这大安国寺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这会儿子时辰尚早,倘若待在这里守株待兔的话一定能揭开那假和尚的庐山真面目。 苏虞在殿内晃荡了几圈,又去佛龛的柜子里数了数酒坛子,一坛不少。 不知怎地, 她忽然就泄了气。 那假和尚和她有甚干系?身份成谜又如何?值得她大晚上在这候着吗? 苏虞提步往外走,走到半路又生出几分悔意。 不论假和尚是谁, 他于她都有赠酒之恩。 况且, 整个大梁能配金鱼袋的屈指可数, 任何一枚金鱼符都能在朝堂上引出不小的波澜, 而目前朝堂暗里的紧张局势让她不得不对每一个重臣贵胄的动向都一清二楚。 太后寿宴之日, 夜半佛寺饮酒的假和尚可不正是漏网之鱼? 如今已容不得这张网有任何差错。 纵然她早已知晓苏家落败的幕后推手,可她还未谋划出详尽的计策应对那些中伤与陷害。 她原本想着只要能阻止父亲上战场,让父亲安安稳稳呆在京城,嘉元帝就无法把那“通敌叛国”的脏水往父亲身上泼。 可一日不打消嘉元帝的疑心,源源不断的、各式各样的脏水无时不刻蓄势待发。 且瞧着父亲今儿这模样,劝他安安心心留在京城恐难于上青天。 如今尚是暖春,可隆冬的噩梦从今夜起已然铺陈开。她得开始好好谋划一番了,不让自己重蹈入宫的覆辙只是第一步。 要开始收网了。 容不得任何漏网之鱼。 苏虞轻叹口气,皱着眉走出了大安国寺。 甫一出寺,忽瞥见一抹素色衣角。 ……一如记忆里那假和尚的素裳。 苏虞猛地转过头去寻,却只望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衣着华贵,通身气派。 她大喊一声:“站住!” 那人脚步顿了下,慢慢转过身来。 苏虞的呼吸有一瞬的静止。 竟是晋王这个风流浪荡子。 怎么又碰到他了?! 秦汜转身瞥见苏虞,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不由一声轻笑,道:“三娘且放宽心,孤定不会食言而肥,再行追究今晚之事。三娘发已绾好,事情自是一笔勾销。” 言语间轻松得仿佛适才宫中的那些针锋相对都不曾发生。 苏虞想起小树林里秦汜替她绾发的场景,想起那根染了血的簪子,想起那只匕首刀尖的凉意,心情越发复杂。 秦汜再开口,笑意就淡了些:“时辰不早,孤先告辞了。” 苏虞没应声,她皱着眉上下打量一番眼前之人,无甚所获。 正在秦汜准备转身的时候,苏虞忽瞥见他暗金纹圆领袍下的一截素色衣角,粗糙的麻衣从做工精良的圆领袍的下缘露出一小截,甚是违和。 她目光上移,便如意料之中地瞧见他腰间挂着的金鱼袋,再往上,那只金镶玉的发冠也似曾相识。 假和尚便是秦汜?! 苏虞深吸口气,对着他的背影问:“王爷去哪?” 秦汜顿住,语气很淡:“回府。”话音落了,他提步就走。 回府脱掉外袍再折回这寺里饮酒吗? “王爷何以披麻?”苏虞又问。 秦汜脚步顿了下,却未停,一面走一面道:“家母忌日。夜深了,三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下,他声音里半点残存的笑意也不剩了,甚至添了几丝若有若无的阴鸷。 苏虞听得心里一凉。 也不知他这是在警告她把徐采薇的事烂在肚子里,还是提及他生母触了他的逆鳞。 亦或两者都有。 徐采薇之事决计没完,秦汜绝无可能放任她握着他把柄成为心头之患。 她得想办法应对。 至于秦汜的母亲…… 京城里都知晓,秦汜的生母徐妃是一个禁忌,可已经很少有人能说清到底何以禁忌,当年风闻过只言片语的也是三缄其口。 苏虞他们这一辈对上一辈竭力尘封的事自是无从知起,但她好歹也是在宫里混了十几二十年的老人了,自是知晓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辛。 外人只道徐妃是大将军徐凛之女,徐大将军跟随嘉元帝南征北战的时候,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嘉元帝,也就是后来的徐妃。 可外人不知道的是,徐大将军只比这所谓的女儿徐妃长了十一岁。 宫里有传言说徐妃是徐将军的侄女,也有说法云徐妃是徐将军打仗时捡的孤女。 言至于此,倒也不重要了,徐妃禁忌的不是出身,而是她的死。 苏虞记得,徐妃死后多年,嘉元帝曾无意间提起过她,神色语气里很是念念不忘的样子。 但这似乎并不妨碍嘉元帝视徐妃之死为耻辱。 徐妃是上吊自尽的,一尸两命。 传言云,徐妃腹中死去的孩子不是嘉元帝的血脉。当年甚至有人来用这事儿做文章,来怀疑秦汜的身份,最后不了了之。 徐妃葬得潦草,那会儿子大梁初立,皇陵都还未建成,可待皇陵建成了,嘉元帝也无迁徐妃墓的意思,徐妃的墓就这样在皇陵外头孤孤寂寂地立了这么些年。 她刚入宫那会儿,同嘉元帝一行去皇陵祭祀的时候还曾偷偷给徐妃烧了点纸,上了三根香。 只是没想到徐妃的忌日竟恰好撞上了张太后的寿辰。 如此说来,秦汜夜半在寺庙里饮酒也就有了缘故。 她只依稀记得徐妃是死在庙里的,哪座庙不得而知,如今看来定是这大安国寺了,指不定就是那座废殿。 可听闻秦汜与生母徐妃之间自小就十分冷淡,徐妃对这个儿子向来不怎么关心,当年徐妃被逼惨死,做儿子的秦汜也一声不吭。 如今在这披麻戴孝又是为何? 还有徐采薇。他不惜费劲力气把徐采薇安排进宫用意何在? 苏虞想起徐采薇那双妖媚的桃花眼。 徐采薇和徐妃之间一定有什么血脉联系。可徐妃身份成谜,徐采薇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呢? 寺前,苏虞仍站在原地,秦汜脚步不停,背影渐渐模糊。 苏虞忽然有一种无力的疲惫和心酸。 她恍然察觉到她通过条条推理得出的“秦汜决计不会杀她”的结论背后,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她终究无法把上辈子同他的肌肤相亲视为乌有。 她曾安安心心地把后背交付给他。 秦汜是个谜。她上辈子难道半点不曾察觉吗? 自是不可能。 可她无意深究,甚至于不敢深究。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垂帘太后。 她只是一个合格的复仇者。抚养秦淮,执掌政权,都不过是她复仇的武器罢了。 大仇得报,她就无心管辖这朝堂诸人到底是何牛鬼蛇神。 大梁能安安稳稳撑过那么些年倒还真是件幸事。 至于秦汜这个谜,她贪恋这谜给她编织的梦境,她不忍去戳破。 她始终不曾认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世,从马球场上的飒爽英姿,青楼里的风流放荡,宫中小树林里的气势凌人,到大安国寺前的孤高阴鸷,她看到无数个秦汜。 无数个她不认识的秦汜,藏匿了无数秘密的秦汜,戴着无数张面具的秦汜。 她琢磨不透。 某一刹那,她有些发狂地想念前世那个的秦汜。那个在朝堂上不动声色襄助于她的秦汜,那个夜里会在她睡着后偷亲她眼睛的秦汜。 ……她想念,那样温柔的吻。 温柔而真诚,她甚至不忍颤动眼睫去惊扰。每每他这般吻她,总会让她错以为他心里是有她的。 可如今就算她凑上去亲他,亲到的也是冷冰冰硬邦邦的面具。 纵然,“苏太后的姘头”可能也不过只是秦汜的面具之一,可前世的那个秦汜不会总是对她虚情假意地笑,更不会用匕首贴着她的脖颈威胁她。 尽管气息依旧熟悉,眉眼轮廓也清晰入昨,可他眼里的笑,硬生生让她敛起心思,距她于千里之外。 可这会儿子他不笑了,连敷衍假意都不再,她心绪反而愈加复杂难言。 他对她敷衍假意,她便把他和记忆里的那个人掰开,碰面的时候也不至于尴尬。 可今夜,她似乎撕下了他的一层面具,窥见了苏太后都不曾得见的真容,所以他也懒得再伪装。 与面具一同撕裂的似乎还有苏虞的记忆。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长久地嫉妒过一个女人,一个到死都被人记挂在心尖尖上的女人。 她也曾恶毒地幸灾乐祸,在他心尖上又如何,到底还是被她染了指。 妒忌与恶意仿佛是女人蛰伏在骨子里的劣根性。 苏虞以为,她嫉妒郑月笙,无关任何风月。 可她不知怎么了,忽然鼻头一酸,猛地铆足劲儿对着那渐远的背影大喊一声―― “秦汜!” 秦汜闻声,转身回头,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苏虞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最终停在了离他几丈远的面前。 第34章 一笔勾销 寿宴接近尾声的时候, 秦汜出宫去了墓地。 举国上下都知晓今日是太后的寿辰,却无人知晓今日也是徐妃的忌日。大抵还有人记得的,可那天下之主不愿有人记住她的死, 又有谁敢提起她的忌日呢? 秦汜如往年一般,在寿宴上言笑晏晏,推杯换盏,到了夜里再偷偷去墓地给母亲上柱香。等从墓地里回来, 再去大安国寺里去喝点小酒。 在母亲上吊自尽的废庙里, 有母亲留下来的最后一点东西,数十坛母亲亲手酿的酒。 他每年这时候便去那庙里静静地坐上一宿, 喝掉一整坛酒, 奢侈地想念一些人和一些事。 也不知那庙里藏的酒还能够他喝几载。他时而舍不得喝一口, 时而又想把它们全泼掉毁个干净。 生母徐妃是秦汜心里的一块痂。 这伤口流过血,化过脓, 如今结了痂,痂底下的肉是否长好了,大抵也只有秦汜自个儿清楚。 徐妃不姓徐,这一点秦汜是知道的。 他曾无意间看见过母亲给那所谓的外祖父徐凛写的信, 落款是沈姝。 姓沈名姝。 *** 沈姝家中排行第二,上头有个早夭的兄长, 下头有个小了十来岁的妹妹。父亲是一县的父母官, 母亲早逝, 父亲在她八岁那年续了弦。继母进门的第二年便生了一个女儿, 再往后肚子就没动静了。 父亲盼儿子盼了好些年, 最终仍是没能如愿,但他对两个女儿也是疼爱有加,对她这个聪明伶俐、颇有才气的长女更是细心栽培。 只可惜父亲没有料到,在他城破身死之后,他的继妻会卷走他的家产,带着自己嫡亲的女儿跑了,把沈姝一个人丢在兵荒马乱、哀殍遍野的城中。 天下大乱的这一年,沈姝十二岁。叛军兵临城下,父亲负隅顽抗,最终惨遭叛军杀害。 按说,若是换做沈姝,她一定打开城门迎叛军进城,百姓也能少些流离苦楚。大周朝早已大势已去,叛军起义是民心所向。 可父亲是死板的读书人,脑子一根筋,认定了他这官是大周皇帝御封的,他就得尽忠职守。 父亲死的那天,沈姝就有预感他大抵是要去殉国了,有些后悔没能在那天他出门前同他再多说几句话。 父亲前脚刚出门,继母就卷走家财带着妹妹跑了,沈姝只抢回来几件母亲生前的首饰。 不多时,就传来父亲被叛军首领徐将军的副将杀害的消息。 这一年,也是沈姝第一次见到徐凛的那一年。 十二岁的孤女沈姝在兵荒马乱里遇见了二十三岁的将军徐凛。 这一点秦汜也是知道的,母亲死后,他在母亲锁好的木匣子里翻到了一匣子未曾寄出去的信。 他甚至知道,母亲沈姝和徐凛初初见面之时,沈姝正拿簪子戳瞎了徐凛副将的眼睛。 十二岁就没了家、彻底失侍失怙的沈姝什么都做得出来。 徐凛勃然大怒。他把沈姝和那个受伤的副将都关了起来。 副将未听从他的命令擅自杀了县令,自是罪不可恕,这小丫头行了凶,自然也是关起来妥当。 只是没想到他把沈姝关起来了,也没关住她为父报仇的决心。 沈姝把副将毒死了。 她在潜伏进军营刺杀副将之前,就把自己的乳母安插进军营的伙房给叛军将士们做饭。 十二岁的沈姝能有这般惊人的心智和手段,也无怪乎她的儿子秦汜九岁就能看着自己的母亲惨死而隐忍不发。 秦汜有时候想不明白,为何母亲能为外祖父义无反顾地去复仇,却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不闻不问。 后来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大抵因为―― 他姓秦,而不姓徐。 *** 夜色愈发浓重,清冷的月光泼洒下来,照在少女莹白的脸颊上。 苏虞微微仰头。那双盈盈杏眼,氤氲着将秦汜望住,眼眶微红。 秦汜微皱着眉看她。这姑娘今晚是被他吓着了吗? 他微叹口气。 也是,虽说胆识过人,可到底不过是一半大的小姑娘罢了。 哪个未出阁的娇娘子被他那般刀架着脖子吓上一吓还能如她一般镇定冷静的?没当场哭出来就是好的。 然,那马球场小池塘边似是在预示未来朝堂局势的字迹,还有她急欲探寻采薇身份的举动,着实可疑了些。 秦汜想着,暗暗叮嘱自己可不能被她这楚楚可怜的样子给骗了。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颈处的伤口,血水凝固成一层薄薄的痂。 这丫头可真狠。 秦汜想起他母亲戳瞎杀父仇人的眼珠子时,用的凶器也是发髻上的簪子。 他以后可得防着点女人的这玩意儿,太具危险性了。 可年少的沈姝是因为家破人亡报仇心切所以狠,眼前这姑娘衣食无忧,蜜罐子里长大的――宁国公府上下有多宠这个小娘子京城里人尽皆知,她是怎么狠得起来的呢? 秦汜蹙了蹙眉。 苏虞看着他抬手摸了摸脖颈,也想起她适才的“英勇”,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咬了咬唇,启唇道:“……王爷赶紧回府上些药吧,可别留了疤。” 他那般讲究的人,连耳朵上的疤都要费尽心思遮起来…… 秦汜哼笑一声,问:“三娘叫住孤,便是为了言此?” 苏虞不言,兀自睁着滴溜溜的眼珠子看着他。 秦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他微微避开她的目光,眼睛一转又对上她的视线。 他嘴角微微勾起,暗笑自己竟被一小姑娘看得不好意思了。 苏虞忽然出声:“你别笑。” 秦汜挑眉,微微敛了笑意,转而又笑意更甚。 这丫头好大的胆子,不用敬称也就罢了,适才还直接喊他的名字。 奇怪的是,他不知为何竟未觉得有何不妥。 她喊他的名讳喊得如此自然,像是已经这般喊过无数遍了。 他活了近二十年,身边诸人除了父亲和祖母,哪个不是“王爷”“王爷”的唤他,他听习惯了,旁人也唤习惯了,可这所谓的敬称中真的有敬意吗? 只怕不见得。 但这姑娘命令意味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儿?他笑不笑碍着她了? 秦汜正欲开口,苏虞出声打断了他。 “三娘失礼了,还望王爷勿怪。” 她收回了目光。 适才不知怎地一时冲动喊了他一声,没想到他还真的停下来了。 ……她只是想喊他一声而已,并无什么想说的话,她也没什么话能和这人说。 就此别过吧。 苏虞个子比秦汜要低一个头,她此刻微微低着头,秦汜只看得见她的发顶。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宫中小树林里,这乌黑如缎的三千青丝瞬时倾泻下来的样子。 他正想着,那青丝竟真的忽然间倾泻而下。 秦汜微微一怔。 苏虞察觉到头上的簪子滑落,伸手去扶的时候已经迟了,头发一下子全散落下来。 她抬头瞪了秦汜一眼。 这人绾的什么头发?威胁警告一番各退一步就是了,干嘛要给她绾头发? 她瞪的这一眼,落到秦汜眼里就多了几分含羞带怒的意味。 秦汜嘴角的笑意愈发地浓了。 美人披头散发,含羞带怒,真真是美得别有一番滋味。 秦汜俯身去捡掉落在地的簪子,将之捡起,递还给她。 苏虞没有接,任由秦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自顾自拔掉头上的一根仅做点缀用的珠钗,草草把头发绾了起来。 亏得今日参加太后寿宴多配了几只珠钗。 她绾好发,微微福了福身子,道:“三娘告辞。” 秦汜轻“哎”了一声,手依旧停在半空中没动。 苏虞看了看他手里的那簪子,微抬起头,道:“这簪子上头镶的是点儿从海上舶来的稀奇玩意儿,不过想来王爷您也看不上,您拿去卖了换些银子,权当三娘还您的酒钱。” 正好她身上没带银钱,便拿这簪子抵了吧。 这才是真正的一笔勾销。 苏虞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秦汜一人拿着簪子在原地发愣。 还他的……酒钱? 酒?! 秦汜猛然想起他此行的目的―― 回府换身衣裳,再如往年一般在寺里独坐饮酒到天明。 第35章 茶楼故人 苏虞回了府, 才恍然意识到把簪子给了秦汜的不妥。 她此时还不曾出阁呢,怎能随随便便送外男物件儿? 苏虞扶额。 要怪只能怪前世她赏秦汜稀奇物件儿赏得太多,自然而然竟不曾觉得有何不妥。 苏虞叹口气。她想起今夜诸事, 一时间心绪不宁。 遂至案前,摊开纸,磨了墨。 这张网该怎么收?又该如何避开秦汜的刀? 苏虞抬手蘸了墨,提笔在纸上慢慢勾勒出一只眼睛。 眼头深邃, 眼尾略弯上翘, 状似桃花。 苏虞杵着下巴盯着这只眼睛深思良久,慢慢一点点解开打了结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 她猛然搁下笔。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转头又摊开一张新纸, 蘸墨提笔写下一个字, 等墨干了,又立马将之折起来。末了, 命蝉衣唤了她的亲信进屋。 …… *** 陈升月上枝头之时得了自家主子的令,避人耳目地送东西到这晋王府。至王府,府里管家告曰晋王不在,他便等着, 不想一等就等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 一宿没睡,他精神有些不支, 以致于晋王穿着一身素麻衣回府的时候, 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陈升走上前, 抱拳低首行了礼。 秦汜睨他一眼:“何事?” 陈升赶忙拿出一个小香囊和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递了过去。 秦汜接了, 掂了掂那袋银子的分量, 还不少。稀奇了。 “这是在贿赂孤?”他问。 陈升忙道:“我家娘子说是,用这银钱买下落在王爷这儿的物件儿。” 买下那簪子? 秦汜笑了笑,把银钱还给陈升,道:“落下的东西可没那么容易收回喔。” 陈升傻了眼。这他要怎么回去复命? 秦汜兀自拆开香囊。送个簪子不够,还要再送个香囊? 傻了吧那姑娘。 香囊拆开,里头只有一张纸,秦汜狐疑地摊开。 纸上只有一个字:姝。 秦汜眼睛一眯。 “刘叔,送客。” *** 翌日一早,封苏瑶为太子侧妃的懿旨便下达了宁国公府,阖府立时热闹起来。 晨时去给祖母请安的时候,苏瑶很是神气地在苏虞面前显摆了一番。 那神态模样像是在说:“我是要做太子侧妃的人了,入了东宫还会离大明宫远吗?往后你见了我,可是要行礼的。” 苏虞白眼都懒得翻了。 想到太子秦洋往后的结局,她还是好心好意提醒了一句:“你可考虑清楚了,真要给人做妾?” 谁想苏瑶冷哼了一声,还以为她是嫉妒她寻了门好婚事,大摇大摆地走了,经过她身边时还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苏虞瞪大眼。 装了这么多年温婉的大家闺秀形象一夜就破功了? 简直朽木不可雕也!罢罢罢,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苏虞遂不再管她,自顾自倒腾自己的事儿了。 她派人给陆府递了帖子。 陆锦姝回帖至苏府的时候,苏庭恰好正在灼华院里教苏虞练剑。 苏虞放下剑接过蝉衣递来的帖子,转头笑着问苏庭:“阿兄今日可还有事?” 苏庭摇头。 “那咱们午时去醉茗楼喝点茶怎么样?我在那约了人,兴许阿兄你也想见见那位呢。” 苏庭眉毛一挑:“谁?” 苏虞笑嘻嘻地卖关子:“去了你就知道了。” 苏庭摇头叹气:“你这丫头。” 他转头又应了,“那便去吧。” 嘉元帝虽给他封了个翰林院修撰的闲职,这会儿却还没上任,他转头跑去军营里训练,师傅却把他撵出来了,道“教不起他这探花郎”。 苏庭只得苦笑。 这下是彻底闲下来了,同妹妹出去品品茶倒也是乐事。 *** 苏虞照旧还是一身圆领袍头戴发冠地出门,和苏庭一同走在大街上像极了一对兄弟,两人皆是长身玉立、相貌英俊,吸引了不少街上之人的目光。 二人行至醉茗楼,站在门前便嗅得沁人心脾的茶香四溢,里头推盏斟杯好不热闹。 苏虞装模作样摇了摇扇子,率先踏进茶楼。 苏庭摇摇头暗自好笑,提步跟上去。 二人进去的时候,里头的说书人正讲至酣处。 “当年徐妃捧着徐将军的骨灰回京,圣人却勃然大怒,连宫门都不让徐妃进。” 周围一片人都安静了些,静待他下文。 “徐妃乃宫中嫔妃,徐大将军乃朝廷功臣,圣人却如此对待这父女二人,诸位可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 闻言,苏虞也忍不住止了步子,侧耳去听。 昨夜秦汜那句清清冷冷的“家母忌日”如在耳畔。 这说书人好大的胆子,竟然妄议当朝皇帝是非? 谁想他只是吊人胃口―― “此等宫闱秘闻,知道了要掉脑袋的。” 苏虞翻了个白眼。 众人作鸟兽状散去。 苏虞提步准备往楼上的雅间去,转头发现苏庭不曾跟上。 苏庭甫一进茶楼,就瞥见角落里喝茶的江行了。 他转头对苏虞道:“你不是约了人吗?且去吧,我便在这等你。正巧碰见江兄,与他一同品品茶。” 说完他便提步走了过去。 苏虞偏头,瞅见角落里的江行,发现他并非是独自一人,身旁还坐着个年轻的做书童打扮的小郎君呢。 再定睛一看,那纤细削瘦的肩背,分明是个同她一般的红妆女儿家。 转眼,苏庭便已经走了过去,和江行打了声招呼,便在那二人对面坐了下来。 苏虞微叹口气。这般打扰人家做甚。 不过也好,给她些时辰和陆锦姝单独谈谈。 她转身上了楼,找到和陆锦姝约好的那间雅间,推开门进去了。 陆锦姝先到一步,已经在里头坐着洗茶了,见门被推开,抬头望过来。 苏虞冲她笑了笑。 陆锦姝有些紧张,手上的倾倒茶壶的姿势顿了顿,连忙搁下茶壶,回她一笑。 苏虞悠哉悠哉在她对面坐下。 坐下之后却一言不发,只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陆锦姝会意,继续完成一整套的泡茶工序。 茶雾袅袅升起的时候,苏虞终于开了口。 “解释一下吧。” 陆锦姝一怔:“嗯?” 雾气里,从对面递过来一块刻着“如意”的小银牌。 第36章 东床快婿 茶楼一楼大堂内, 苏庭正同江行饮茶。 他瞥见一旁他落座后便不怎么言语的“书童”,问了句:“江妹便打算一直跟在江兄身边做书童吗?” 他自与江行结识,他这妹妹便一直跟在江行身边了。瞧着年纪也不小了, 也该嫁人了吧? 那“书童”还是不言不语,闷不做声。 近日来风头无俩却依旧云淡风轻的状元郎江行开了口:“自是要嫁人的。” 闻言,那“书童”瞪了他一眼。 苏庭挑挑眉。 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这会儿子再上去定能直接品到茶。 苏庭辞了江行, 上了楼往苏虞先头所说的雅间去。 行至, 正欲推开门,忽闻里头传来一道清越的女声。 “……他许是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真切, 我二人幼时见过面的, 在凉州。” 雅间内,苏虞搁下茶杯, 那头的陆锦姝兀自低着头看着那块小金牌说话。 “那时候我爹还只是个穷秀才,家里供他读书科举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我娘得了病,没钱买药。我摘了脖子上的玉佩准备拿去当铺当掉,换些银子去给我娘买药。那是出生时外祖父送给我的, 在脖子上一直没摘过,我当时站在当铺门口犹犹豫豫, 旁边包子铺的香气传过来, 我饿得头昏眼花。” 苏虞又抿了口茶。 陆锦姝继续道:“大街上人来人往, 无一人关心一小女孩站在当铺门口发什么呆。正当我下定决心提步进去, 他忽然走过来, 轻声问我怎么了。” 听到这,苏虞轻轻笑起来。 陆锦姝抬眸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接着道:“我说饿,他便去隔壁的包子铺给我买了俩包子来。我只犹豫了一会儿就接过来狼吞虎咽。我吃完了还是不肯走,他问原因,我就老老实实答了。” 苏虞眼珠子一转,问:“然后他就把这块小金牌摘下来给了你?” 陆锦姝轻“嗯”了声,把小金牌搁在桌案上,端杯喝了口茶。 “我自是不肯接的,他却径自进了当铺,换了一袋银子,分了我一枚叫我拿去买药。” 苏虞笑了。那会儿阿兄八成是想着待会儿回去拿了钱再去赎回来,不想转眼就被卖了出去,交不了差,又死活不敢说实话,只说是不慎弄丢了。 陆锦姝继续道:“后来辗转多年,竟又被我在那当铺碰见了那块小金牌,我立时便将之买了下来。母亲还嫌我眼光不好,把给我添置首饰的钱拿去买了这么个俗气玩意儿。” 陆锦姝叹口气:“父亲考中了进士,做了官,我们一家人进了京,我在街上第一眼看见他便认出他了。我总疑心,我自那时起便对他有所倾慕,他却都不记得了。” 苏虞嘴角笑意不减,正当她伸手把小金牌拿过来准备同她那块小银牌拼在一起时―― 身后的门忽然打开了。 …… *** 苏虞出了雅间,留蝉衣在里头添茶倒水,兀自下了楼,来到一楼大堂内。 她环顾一圈,在苏庭适才坐过的位子坐了下来。 对面的人认出她是苏庭的妹妹,有些不明所以。 苏虞摇摇扇子,轻轻笑起来道:“有幸拜读过今科状元的诗文,真是绝妙,颇有前朝大诗人姜夔之风呀。” 苏虞合了扇子,一字一句地道:“真是幸会幸会,姜行江状元。” 她说得颇有些漫不经心,对面的江行面上不显,喝茶的手却是一顿,一旁的小书童更是差点摔了杯子。 …… *** 那日苏庭于茶楼雅间外恰巧听到陆锦姝一番回忆与剖白,破门而入时与她视线交错,久难分离。 苏虞那时候心里便有数了,这事儿没个七分,也有五分。阿兄的亲事有眉目了,她心里也甚是欢欣。 这两人因着一块小金牌阴错阳差地牵扯在一起,还真是有缘分。 她前些日子才恍惚记起她前世是和陆锦姝打过交道的,她曾有意把陆锦姝许配给状元江行。 她派人去打听一番之后,更觉满意。一个无甚家世的安安分分的清官之女,一个她打算极力栽培的朝廷重臣,于她看来自是极好,只不曾想江行竟然一口回绝了。 罢罢罢。 后来苏庭自游街后的那惊鸿一瞥,状似无意地向她打听陆锦姝,不得答案之后还隐隐有嫌她总是闷在家里不与京城贵女们交际的意思。 这下给了他一个惊喜吧。 不过他要是敢有了媳妇忘了妹妹,这桩亲她能牵绳就能解绳。谅他也不敢。 苏虞又想起前世她在苏庭坟前无意挖出的小金牌,愈发肯定促成这婚事定是一桩美事。 她打小便知晓她兄长惯是个雷厉风行的,可没想到他能雷厉风行到这般模样。 那日苏庭回来后便禀白了父亲,言他瞧上了一姑娘,想娶回家做媳妇。 在恰当的时机,和恰当的人,大抵只需瞧上一眼,便能心悦上一人。 父亲听了苏庭之言,问明女方情况,竟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大概一方面是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一方面也根本不在意女方的家世。 况且陆大人陆献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清介有守,苏遒和他打过几次交道,甚是欣赏他的行事作风,想来他教导出来的女儿品行自不会差。 次日,苏遒便递信给跟随他多年的副将,央他的夫人前往陆府做个媒。 副将夫人旋即造访陆府,与陆夫人相谈甚欢,而后抛出一句:“贵府娘子才貌出众,蕙质兰心,正值适嫁之龄,不知陆夫人心中可有中意的乘龙快婿人选?” 陆夫人怔了一下,这才有些回味过来这位素无来往的将军夫人何以莅临陆府。 她斟酌着答:“夫人谬赞了,自小女及笄后,我也留心相看了几个,只是还不曾碰到中意且适合的人家,我和夫君也商议着此等婚姻大事,也让小女自己拿点主意。” 副将夫人莞尔一笑,道:“不知陆夫人瞧着,那宁国公府的世子苏庭如何?” 陆夫人差点惊掉了下巴。 副将夫人对她的反应心里早就有数,见怪不怪,笑着补充道:“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品行自是没话说,样貌才华也都是顶顶好的。” 陆夫人这下是彻底惊住了。 万万没想到这位副将夫人是为宁国公世子做媒。这位世子爷近来可是风头正盛,年纪轻轻就一举中了探花,又是宁国公唯一的继承人,日后必定是前途无量,平步青云的。 陆夫人给自家女儿相看人家,都没敢往苏世子身上想,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可这会儿子又是在闹哪一出? 这些日子,京城里不是一直在传这位新晋的探花郎要娶李中书府上的十九娘吗? 陆夫人有些结巴:“……还,还请夫人容我同我家夫君商议一番,考虑考虑。” 傍晚,陆献回府,得了消息,也是惊得不轻。 时下门阀观念根深蒂固,讲究门当户对。他陆献一七品芝麻官,竟能和从一品的国公爷结成亲家? 陆献把陆锦姝唤到书房。 刚一开口提及苏庭,陆锦姝便羞得满面通红。 陆献见她这模样,明白已不必多言。 只是,他乃中书省右仆射,中书令则是李宿李大人。正是先头与苏家闹得沸沸扬扬要结亲的那个李家的家主。 他陆献不过是中书省里的一个七品小官,李大人乃是整个中书省的中书令。这要真结了亲,他该如何面对上峰? 往后他的仕途…… 陆献叹了口气。 当年他屡试不第,耗尽家财,让自己的夫人和女儿过了好些年的清贫日子,委实亏欠她们母子良多。如今有这般好的机会能让女儿嫁个好人家,他自没有推三阻四的道理。 何况那苏庭他也是见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家世才华都无可挑剔,无疑是东床快婿。 陆夫人隔天便又请那副将夫人过府做客了。 苏陆两家的亲事就这样敲定下来。 宁国公府里,苏庭的亲事紧锣密鼓地张罗开来的时候,苏家二房里苏瑶的嫁衣也已经快完工了,苏府上下一时好不热闹。 …… 正当苏虞悠哉悠哉看热闹的时候,一道懿旨把她召进了宫。 第37章 耳痣与疤 懿旨一下, 苏虞只得百般不情愿地再次踏足皇宫。 进了宫,这才知道原是张太后近日又得了几卷珍奇的佛经,只可惜有些破损, 字迹不大清晰,纸页也泛黄了。 于是便让宫里人临摹下来,换了好几个字画师傅,呈上来的东西张太后均是不甚满意。 接着, 便有人向张太后提了一嘴她这个曾在寿宴上以一手好字、几卷佛经博得太后欢心的苏三娘。 张太后一经提醒, 也想起她这号人来,觉得这主意妙极, 便赶忙下了懿旨把她召进宫来。 殿内, 张太后笑眯眯道:“七看八看, 还是你这丫头的字瞅着最舒服。” 苏虞强颜欢笑,道:“太后谬赞了。” 张太后还特地在她的寝殿后头辟出一个小厢房, 让她安心在宫中住下。还给她配了两个小宫女,一个负责照顾她的起居,一个专门负责帮她磨墨,随她一同进宫的连翘倒是清闲下来。 苏虞自此开始了昏天地暗抄佛经的日子。欲哭无泪。 …… 这日, 苏虞抄完一卷佛经,决定休息半日。 张太后给的时间期限还算宽泛, 足足一个月, 若是夜以继日地抄下去, 大概一旬时日便够了。 一个月的日子绰绰有余, 只是她一刻也不想在这宫里呆下去, 便想着赶紧抄完出宫回府去,便赶工抄了好几天。这会儿实在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便歇会儿。 一晃已是暮春,树叶子渐从青嫩转为苍翠,满目生机,让人瞧了心里都松快几分。 正值午后,日头有些高了,晒得人脑袋发晕,苏虞坐在树荫底下小憩。 正是睡意朦胧之时,忽闻一阵环佩声渐进。 苏虞皱着眉,眼睛睁开一条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段湘妃色的裙摆,伴着环佩声逶迤而来,视线稍往上移,便瞧见了盈盈一段纤腰,腰间束着朱色璎珞,再往上,便是郑月笙端庄不失妖娆的一张脸。 苏虞忍不住低头瞅了瞅自己。藕色裙裾上还沾了少许墨渍。 真是不修边幅。 郑月笙走近了,才看到树荫底下坐着的苏虞,认出她之后便打算过来打个招呼。 她走过去,笑得恰到好处:“苏三娘怎的在这儿?” 苏虞站起身来,嘴角牵了牵,道:“风景正好,出来透透气。” 说着,苏虞不动声色瞧她几眼。 荥阳郑氏九娘的确如传言道是个美人坯子,且美得十分大气。分明是一副端庄秀美的贵女模样,真是难以相信她会在京郊马厩里同人偷情。 郑月笙又道:“听闻太后请你帮忙临摹几卷佛经,”她说着轻叹口气,“真是羡慕你字写得好,我就不行,练了这么多年也还是那个鬼样子。” 苏虞皮笑肉不笑:“郑九娘过谦了。” 话音刚落,一小太监跑了过来,对着郑月笙道:“郑侍中派人传信进宫,请您即刻回府。” 郑月笙一怔,旋即有些慌乱:“即刻?这可如何是好?太后命我去后花园找晋王爷,有事召他。” 一旁的苏虞闻言,挑了挑眉。 太后召见秦汜,就不能让太监宫女跑个腿儿去找去递个信儿吗?怎么就非得你郑月笙了呢? 郑月笙皱着眉,忽看向苏虞,一脸为难道:“我家里面不知出了何事,催得急。不知能否麻烦三娘代我去后花园寻晋王爷?” 苏虞眼角抽了抽,静默半晌,最终还是应下了。 …… 大明宫的御花园还是有几分看头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苏虞一路悠哉悠哉,这瞧瞧,那瞅瞅,一副初入皇宫对这宫里的一草一木都好奇极了的模样。 她原想着随便派个人去寻秦汜便是,后来想想,既应了郑月笙,便还是自个儿去的好。 她在御花园里晃悠了小半时辰,才终于在一亭子里碰见秦汜。 苏虞迟疑了一下,还是提步走过去了。 她走上前,走进亭子里,这才发现这人一手杵着下巴,双眼阖着,似是在小憩。 苏虞顿了下,遂放轻脚步,走近前去。 “晋王爷?”苏虞声音很轻。 秦汜依旧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凑近些还能听到他绵长安稳的呼吸。 苏虞站着没动,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那双桃花眼闭着,只看得见他长长的眼睫。眉眼鼻唇,处处精致,却也不失英气,着实是一副好皮囊。 也怪道他如今也是京城适婚男子中的热门人选,纵然是万花丛中过,可就只凭这相貌,就能轻而易举地俘获无数妙龄少女的芳心。 苏虞轻叹口气。 她立了会儿,正欲转身离去,忽想起前世秦汜的耳环。 她往他耳朵上看去。白白净净的,什么都没有。这会儿子还不曾打耳洞?那是何时打的? 苏虞忍不住凑近了些。 不对。不是白白净净,那玉似的耳垂上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她把这颗痣和大安国寺里深夜饮酒的假和尚耳上的那颗痣叠在一起了。 得,这下板上钉钉了。 秦汜就是那假和尚。 苏虞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复杂难言。她立了会儿,正欲直起身子转身离开,耳边忽然炸开一句―― “看清楚了吗?” “看……”苏虞下意识答,刚开口便哑了声,她身子一僵,硬生生定住了。 秦汜慵慵懒懒睁开眼,转过脸来,目光如炬将她盯住,眼底一片清明。 这人根本就没睡! 他揉了揉自己的左耳,问:“我耳朵上有什么?” 苏虞心头微乱,面上却依旧从从容容。她往后退了几步,敛眸斟酌着低声道:“有一颗痣。” 秦汜挑眉问:“哦?这颗痣很好看?竟把苏三娘迷得连大家闺秀的体面都不要了。” 苏虞翻了个白眼,没见过这般顾影自怜的。 且前世这人恭恭敬敬唤她母后给她请安的时候怎么没见这般的牙尖嘴利? 苏虞索性破罐破摔,左右这脸都丢尽了,她道:“王爷怎么想便是怎么样吧。” “哦?”秦汜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可我怎么觉得你压根儿不是在欣赏,而是在确认这颗痣是否存在,而且——” 他这一声拖得长,苏虞一颗心也跟着提了一提。 说着,秦汜慢慢敛了笑意:“连我自己都不曾注意到,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耳朵上有这么一颗痣?” 第38章 血脉相连 裂缝一寸一寸地爬上了苏虞面上那张镇定从容的面具。 秦汜想起什么, 又加了句:“噢,我忘了,三娘可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三娘连窑子都迈了呢。只是,三娘的眼神儿未免也太好了些吧?” 苏虞咬牙,把话岔开:“王爷,太后召你去她宫中。” 秦汜挑眉, 问:“何事?” 苏虞敛眸答:“三娘不知。” 话落, 她又添了句:“太后原是命郑九娘来这御花园寻王爷,不料九娘半途家中有事, 只得先行出宫回府。恰巧三娘当时在场, 便委托三娘揽下这差事儿了。” 秦汜闻言, 若有所思。 须臾,他起身, 依旧是笑眯眯地道:“那便麻烦三娘带路了。” 苏虞眼角微抽。 他一个皇家人在皇宫里还要让她这外人带路? 苏虞想着,忽然顿了下。 思及此,她这才恍惚想起秦汜根本不是在这皇宫里长大的,封王建府之后更是鲜少进宫。 所以……才要把徐采薇安插进来吗?做眼线? 当年大梁初立, 大明宫初初建成的时候,秦汜九岁, 同徐妃共居一殿。 不想立朝不出半年, 徐妃便死在了大安国寺, 而往后秦汜便一直寄居在嘉元帝的五弟安王的府上, 再未回过宫。 据言, 当年徐妃一尸两命在朝中曾引起轩然大波,秦汜出宫守灵一遭就再也没能回宫。 当年,自徐妃被掳出京至突厥,以威胁降服正对其展开猛烈攻击的徐大将军徐凛,再到徐凛战死沙场,徐妃捧着徐凛的骨灰回了京,这其中足足历经了五个月。 徐妃回京后,自请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历朝历代入佛入道的后宫妃子不在少数,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徐妃在大安国寺中吃斋念佛的第四个月,竟被太医诊出了七个月的喜脉。 举朝哗然。 这道稚子开蒙的算术题朝中满腹经纶的百官谁都会算。 大家都心知肚明:徐妃腹中所怀子嗣非皇家血脉。 那是个孽种。 嘉元帝勃然大怒,立即下召赐死徐妃。 只是徐妃还来不及饮下那杯御赐的毒酒,便三尺白绫了结了两条性命。 至此,诸人看秦汜的眼光便多了些不同的意味。 当年徐妃回京毅然出家,秦汜便总是寻机会出宫,偷偷地去看一看母亲。 其中一次,他无意间发现了那个“孽种”的存在。 他指尖发颤,却始终不言不语,独自悄悄地期盼那个弟弟或是妹妹的出生。 他极盼望这个新生命的诞生,这个与他至少有一半血脉相连的新生命。 这世上与他同血脉的人,无一真真切切地关怀过他,以至于他总觉得自己太过多余。 秦汜在母亲低头抚摸日渐隆起的肚子时的目光中,看到了嫌弃、纠结与痛苦。 想来又是一个多余的生命。 不知数年前,换作他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一般的目光。 快出世吧。 世人皆弃你,有兄长疼你。 然他清楚地明白一旦有人知道了这个生命的存在,迎头便是灭顶之灾。 这秘密保守住了四个月。母亲在寺里素是独来独往,还真无人注意到一个幼小的生命正在悄悄酝酿。 只是不料母亲的一次晕倒,寺里诸人恐慌,竟去宫中请来了太医问诊。 脉一搭,走珠之势无所遁形。 事情败露的时候,秦汜第一次尝到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曾在梦里与之相会的弟弟妹妹决计活不下去了,连带他母亲的性命都堪忧。甚至―― 连带上他。 九岁的秦汜竟预料到了朝中会有人提出滴血认亲这一招。 他觉得可笑。 他当然是他那可敬的父皇的亲儿子啊,不然何以母亲如此冷待于他? 一片吵闹声中,安王站了出来,把他带回了府。 他言:你往后便住在五叔的府里吧。 这一住就是六年。直至秦汜十五岁那年封王,建了自己的府邸,才搬离了安王府。 …… 苏虞心里唏嘘。 这般想来,他还真不曾在这宫里住过多长时日。倒还真不如她这个在宫里住了近二十年的外人。 苏虞叹口气,提步走在了他前面。 秦汜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可不一会儿,这一前一后就莫名其妙变成了并肩而行。 苏虞一面走,一面微仰头看到秦汜的半张侧脸。 她好像忽然明白太后为何要命郑月笙来这御花园寻秦汜了。 这不是正在给这两个小年轻创造机会好好相处相处吗? 看来张太后还是如前世一般的心思,打算撮合这两人。只可惜郑月笙是没懂她的心思,还是压根不满意这门亲事,说将这差事交给苏虞便交了。 依苏虞看郑月笙不至于傻里傻气瞧不出太后的心思。 那么便是后者了?她不乐意? 莫不是还在惦记她那情郎。 苏虞忍不住又偏过头,悄悄打量起秦汜。 这人围观了一场郑月笙的偷情戏,不至于还会对她毫无芥蒂、不计前嫌吧? 苏虞打量半天,也没从秦汜那张一派从容与悠闲的脸上瞧出半分蛛丝马迹。 苏虞心头微叹,收回了目光。 刚转过头,身旁这人忽然冷不丁地问:“酒好喝吗?” 苏虞噎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好喝。” 秦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苏虞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她突然担忧起秦汜会不会把她挟持至偏僻无人处,质问她那张纸上的“姝”字。 好在接下来便是一路无言,倒也相安无事。 行至张太后寝宫,苏虞在殿门口辞别了秦汜,独自回了自个儿的小殿。 也不知张太后见了秦汜一人,而不见郑月笙踪影,会不会恼怒自己一番苦心做东流。 这下有意思了,张太后极力撮合的这一对儿,各自瞧不上各自。 郑月笙八成是嫌秦汜放荡太过,实非良人,秦汜只怕也不想戴那绿帽。 张太后这线怕是难牵呐。不过前世牵起来了倒也是真的,还牵成了一桩美事。 那会儿子“晋王因丧妻遁入空门”的传言都传到她这太后的耳朵里了,何况郑月笙没死的时候,晋王宠妻如宝也是出了名的。 苏虞摇摇头不再想这些,自个儿都顾不过来了。 她回了自己的小殿,甫一进殿,满殿的墨香。她叹口气,继续提笔抄起佛经。 赶忙抄完出宫回府去吧。这宫里待得人心头生郁。 第39章 太后牵线 佛经将将抄了一半之时, 张太后便心痒难耐地想要验收成果,便派人去偏殿里传话,命苏虞把抄好的佛经呈给她瞅一瞅。 苏虞只得遵命。抄佛经的这些许日子以来, 她真真是头一遭觉着字写得好未必是一桩幸事。 张太后还真是不客气,二话不说就把她拘在宫里累死累活地卖苦力。 她已经小半月不曾回苏府了,也不知府里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不知阿兄的婚事操办得如何了。苏瑶也该出嫁了,不知她是否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就要出人头地了。还有二房之主, 她的二叔苏进。盘算着日子, 苏进也该得了信正往京城赶了吧,长女出嫁, 纵然是做妾, 做父亲的也该回来看看。 对于苏瑶入东宫做太子侧妃一事, 苏进只怕是同吴氏苏瑶等人一般欣喜的吧,他怪她父亲藏私不肯给他机会, 连个京官都做不成,如今有太子这条线,他自然愿意顺杆爬。 苏虞记得,苏进进京后不久, 便一跃成为太子舍人,连升几品。 苏遒对这桩婚事本就不满。如今朝堂形势紧张, 太子平庸, 诸位王爷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 朝堂上暗流涌动, 苏家始终保持中立。可苏瑶这一嫁, 可不明晃晃地表示苏家是太子这边的吗? 可苏遒到底只是苏瑶的伯父,且苏家大房二房素有嫌隙,对于苏瑶的亲事他能置喙的余地很少。 苏进不在京城,吴氏小打小闹他都随她去了。 苏瑶的亲事他劝了几句无果,便也成定局了。 苏虞倒觉得无所谓,吴氏和苏瑶早已是朽木难雕,随了她们的心意去了便是。 至于太子最后失势,累及苏家……依苏虞看,这步棋还是得按原定轨迹走,至于怎么下就由她布置了,自是不会重蹈覆辙。 苏家势盛,要想躲过灭顶之灾,只能主动式微,拔掉嘉元帝心上的那根刺。 太子失势已成定局,她只需把秧及苏家改换成秧及苏家二房,把父亲清清白白地摘出来。 二房垮了,苏遒定会站出来担责,苏进鬼迷心窍,宁国公苏遒是慈兄也是忠臣,嘉元帝也没了由头赶尽杀绝。 可别怪她心狠,若不是苏进偷拿了父亲的虎符献给太子,苏家至于败得那么惨吗? 如今与突厥战事愈发紧张,瞧父亲的样子似是非上战场不可了,太子越早失势,越有利把苏遒摘出来。 若是能在虎符送达苏遒手中之前,太子就垮了,就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苏遒牵扯进去。只要不拖苏遒下水,苏家就能保得住。 苏虞一路上思绪纷飞。 苏虞手里拿着一卷抄好的佛经,剩下的一大摞都由身后的蝉衣抱着,主仆二人跟在小宦官的身后往兴庆宫去。 苏虞微叹口气。 也不知那日茶楼里江行被她戳穿身份之后,面上镇定心中是何感想。她还需他为太子失势添砖加瓦,也不枉她前世栽培他良多。 正想着,兴庆宫的轮廓已渐渐映入眼帘,苏虞敛了神思,收拾好表情进殿。 进了殿,她这才发现殿内可不止张太后一人。 张太后姿态悠闲地靠坐着,眯着眼享受身旁侍女有节奏的打扇。 其下首坐着一风流倜傥的年轻郎君,正悠悠然地品着茶。 正是秦汜。 视线再往右偏一点,秦汜的旁边,一妙龄女子正坐于几前埋首作画。 此刻,作画的郑家九娘郑月笙似遇着瓶颈了,素有善丹青之名的秦汜俯身指点了几句。 真真是才子佳人。 这一幕不偏不倚地撞进苏虞的眼中,意外地和谐极了,偏要她这个外人来打破,竟叫她生出几分过意不去的心思来。 张太后还真是不遗余力地为这两人牵桥搭线。 有宦官通报:“苏三娘子到!” 张太后这才掀了掀眼皮,睨了眼殿内立着的娇娘子。 苏虞俯身行了礼。 张太后慵懒地摆了摆手,她身旁的宫女立时会意,连忙替她传话:“呈上来吧。” 苏虞递上她手里的那一卷,跑腿的小宦官接过,又赶忙呈给上首的太后。 张太后接过,随意地翻看起来。 苏虞立在殿中,余光里秦汜和郑月笙还是一副琴瑟和谐的模样。她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张太后这时发了话:“三娘果然不负所望,辛苦你这些时日了,该好生赏你一番。可我思来想去,金银绸缎也未免太过俗气了,配不得这字。三娘自己说说,想要何物做赏赐吧。” 苏虞忙笑着推辞:“太后谬赞了,三娘拙字能得太后赏识,实乃三娘之幸,哪还敢讨要赏赐。” 苏虞心中暗道:张太后还真是瞧得起她,她这字不过习得母亲之字五分罢了。若说母亲传得王右军三分气韵,到她这儿便只剩下微毫了,不足道也。张太后农耕出身,深宫十几载养得出衣着□□,可养不出品评琴棋书画的眼界。佛经是拿来念的,又不是书画作品,她这字写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张太后瞧着便也就赏心悦目了。 张太后合起那卷佛经,琢磨着随便赏些东西意思意思就得了,忽想起什么,遂问:“三娘年方几何?” 闻言,苏虞眼角抽搐。皇后赵鸢也如是问过她,张太后意欲何为显而易见。莫不是做红娘做上瘾了吧? 苏虞定了定神,答:“十五。” 张太后笑笑:“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可有心仪的郎君?若有,我来给你们赐婚如何?” 这话一出,那边琴瑟也暂歇,齐齐望了过来。 各色目光不一,秦汜饶有兴味,郑月笙复杂难言。 苏虞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她前脚才在赵鸢面前哭天抢地嚎她有心上人,是以不愿入东宫嫁给太子,这边张太后这话一问,她再答否,岂不是前后矛盾。 可她这时候总不能随意编出一个人来让太后赐婚,把自己嫁了吧。 苏虞权衡良久。赵鸢不日被废,无甚威胁,知晓她那会儿子是胡诌诓她也无可奈何。何况赵鸢已经是得罪了,也不怕再多一层。 还是自个儿的婚姻大事更为要紧,可不能随随便便嫁了。 苏虞作羞涩支吾状,正欲开口之时,忽被人打断—— “皇祖母不知,京城里公认未来的英国公世子妃正是眼前的小娘子呢。” 苏虞一阵窒息。 第40章 山居秋暝 兴庆宫内。 秦汜话落, 张太后颇有兴致地坐直了:“哦?” 苏虞赶紧澄清:“玩笑之言,作不得数。” 她可不想和卫霄再有半分瓜葛。 杀千刀的秦汜凭什么给她戴“英国公世子妃”的帽子? 苏虞暗暗给秦汜又记了一笔账, 想着总有一日能清算回来。 秦汜坐在一旁,正悠闲地吃着茶,瞧这形势, 自那青花瓷的茶盖下闷出一阵轻佻的笑声来。 张太后瞪了他一眼,训斥道:“成日里不着调, 成何体统!” 秦汜散漫地吃着茶, 毫无反省之意地认错:“儿臣知错。” 张太后转头安抚苏虞:“甭理他,你若真有心仪之人,直言便是,我给你做主。” 苏虞微低着头, 顺水推舟:“三娘委实还不曾有心悦之人, 劳太后费心了,往后三娘出嫁一定记得太后挂念的这份恩情。” 她顿了下,又接着解释道:“至于晋王爷提起的英国公世子,三娘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孩提时混熟了的,有几分儿时作伴的情谊,但到底是要各自成家的,自三娘及笄后便不怎么来往了。” 她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委屈的意思,张太后听了又瞪了秦汜一眼。 秦汜不以为然。 苏虞气闷之余, 忽觉背后一凉。 他随口就是一句“京城公认的英国公世子妃”。 可其实她同卫霄, 也不过是苏、卫两家自家眼皮子底下青梅竹马长大的, 再不然就是同苏、卫两家交好的世家略知一二。外人看来其实不过只是苏、卫两家交情好,小辈们总是玩在一处罢了。 当年似乎只是卫家长辈戏言,把苏家三娘预定下来给卫小世子做媳妇儿。近些年来都长大了,这话也都没怎么再提起过。何况卫夫人见天儿地盘算着给她儿子寻个有家世、品行样貌俱佳的世子妃,可没正眼瞧过她呢。 她和卫霄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苏虞想着,几乎已经肯定了一个事实:秦汜暗地里查过她。 也是了。不查才奇怪吧。除开她刺破了他的脖子,那张她故意送过去的写着“姝”字的纸,更加耐人寻味吧。 “姝”之一字,可是他生母徐妃的闺名。 苏虞那晚回府左想右想,秦汜身后诸多秘密,布置良多,除了意在荣登大宝,觊觎太子的储君之位,似乎也就只有生母徐妃惨死的这一心结了。 她好歹浸淫深宫十几载,当年一事的隐情她多少还是知道一些。把这作为底牌,料秦汜不敢轻举妄动。 秦汜在查她,这也算是证实了她的猜测,他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在意徐妃的死。 她也不怕他查,查来查去只怕也查不出什么,真要查出什么也不至于隐而不发。只是这被人窥探而毫无所察的感觉委实糟心。 苏虞思绪万千之时,那头被晾了些许时辰的郑月笙突然有了动静。 郑月笙搁下画笔。 张太后问:“画完了?” 郑月笙低头看着她面前的画作,纠结半晌,竟不知如何回太后的话,苦恼道:“算是画完了吧,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思索良久,却又想不出到底少了什么。九娘愚钝,烦请太后帮忙瞧瞧。” 苏虞心里暗笑。这让不通文墨的张太后瞧能瞧出个什么,这不是为难她老人家吗? 果然,张太后皱起了眉。 这时,秦汜搁下茶杯,救了场:“孙儿自认对丹青有几分见解,容我代皇祖母瞧上一瞧。” 张太后自然欢喜应下。 苏虞在一旁坐着瞧热闹,和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话着家常。 秦汜起身走向郑月笙。 他也明白,今儿太后唤他进宫,本就有郑九娘作画,让他从旁指导的意思。只是他没当回儿事儿,郑月笙偶有问他,他也只是言笑晏晏地敷衍几句。 此刻,他低头正经地看了看郑月笙所作之画。 她画的是《山居秋暝图》。连绵起伏的山,苍翠遒劲的松,笔触细腻,倒也算得上佳作。 至于缺少的…… 秦汜气定神闲道:“山居秋暝之中除了空山新雨、松间明月,还有石上清泉、莲间渔舟。” 郑月笙耐着性子。 前几次她问他,他都只道些浅显无用之语,她着实对他“善丹青”有所怀疑。 秦汜继续道:“此画之‘静’无可挑剔,唯缺了‘动’,少了生气,失了灵动,恰似一湖死水。” 可谓是一针见血。郑月笙一噎。 秦汜看也不看她一眼,自顾自地琢磨着加点什么好。 片刻后,他道:“山居秋暝,冬之将近,便加几只南飞的北雁吧。” 见画之正主不作声,秦汜睨了眼问了句:“如何?” 郑月笙愣愣应:“好……好主意。” 她回过神,又赶忙道:“谢王爷指点。” 秦汜见她未有提笔的意思,遂打算他来添几笔,早早地把这档子事弄完,他也好回府。 他站在郑月笙的左手旁,砚台笔架在她的右手边。 秦汜遂俯身伸长手去拿笔,不想一旁的郑月笙瞧出了他的意图,下意识伸手去拦—— “还是九娘自己来……” 郑月笙挡下了秦汜的手,不料劲儿使大了些,竟抖掉了他袖中的物件儿。 一只镶南珠的长簪掉落在郑月笙的《山居秋暝图》上。 秦汜眯了眯眼。 他眼疾手快地想要将之拿起放回袖中,不料还是晚了一步,给上首一直注意着他们这边动静的张太后瞧见了。 张太后“哟”了声,揶揄道:“早备了礼大大方方送出来便是,藏着掖着作甚。” 闻言,郑月笙仔细瞧了瞧那簪子,那上头镶的南珠恁大一颗,浑圆饱满,倒是件珍物。 她抬头再看向秦汜之时,眸光中已多了些情绪。 秦汜眼角微抽。 张太后望一眼,又道:“送簪子好啊,男送女簪,结发欲求此女为妻。” 此话一出,郑月笙的目光更添几分娇羞。 秦汜的脸更黑了。 在一旁悠哉悠哉品茶的苏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良久,此刻也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苏虞偏头望一眼,没瞧清那簪子是何模样。 秦汜给郑月笙送簪子?这是决心已定要戴那绿帽了? 等等,簪子。 ……她怎么忘了她那晚在大安国寺前,她不想接秦汜捡起的簪子,一时糊涂顺手就给他了? 偏偏她事后拿银钱去赎,秦汜不还。 苏虞深吸口气,勾着脖子去看那簪子。 只是没等她瞧见簪头,秦汜便将之拿起放回了袖中。他转头对张太后道:“此簪微有瑕疵,不宜送人。” 张太后挑眉,道:“那你明儿再送一支来。” 秦汜颔首:“孙儿谨遵懿旨。” 郑月笙眼见着那簪子被收起来,心头疑惑。她怎么没瞧见那簪子有何瑕疵? 见之被收起来,苏虞倒是松了口气。 此事一过,张太后也疲了,摆手让他们这些小辈都退下去了。 秦汜出宫回府,苏虞回偏殿继续抄佛经,唯有郑月笙一人在皇宫里晃荡半晌,日落时分才出宫回府。 郑月笙满脑子想的都是那颗浑圆饱满的南珠。 倒不是她想要那簪子。 这般成色的南珠稀有,可她怎么总觉得,她似乎在哪见过这南珠? 第41章 月下笙箫 是夜,郑月笙在梦里见到了那枚南珠。 梦境里昏昏寐寐, 她看到一间书房, 书房里置了个黄花梨木架,架上挂着一件绣着云纹的斗篷, 斗篷的领口处缀了两枚熠熠的南珠。 她看到有人取下了那件斗篷, 将之放在臂间细细地抚摸它的纹路。 接着, 有人打开了书房的门。那人立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屋内之人。 郑月笙自梦境里回眸,看清了那立在书房门口之人的脸。 正是她自己。 …… *** 京城里无论是待嫁的娘子还是已嫁的夫人, 没哪个不羡慕晋王妃郑月笙的。 出嫁前是荥阳郑氏正儿八经的嫡支,身份清贵。又得了太后欢心,常常传旨进宫作陪。 她甫一及笄,便由太后亲自做主, 把她许配给了晋王爷。那可是正一品王妃的尊贵。 她生前受尽了疼宠,死了依旧被人巴巴地惦念。自她不幸因病去了, 晋王便再未曾娶妻续弦。 好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说起来,太后的赐婚懿旨布告天下的时候,众人还一阵唏嘘。 市井里都说, 圣人的这些个儿子里就数晋王爷最是风流成性, 成日里混迹酒色笙箫之所。 可谁想待她郑月笙嫁过去了后, 多少人嫉妒得红了眼。 高门大户里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是皇家。可偏偏这个最是多情的晋王爷打破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没有孺人, 没有媵妾, 没有通房。偌大的晋王府只有郑月笙一个女主子。 左右不是储君, 圣人也就懒得管这个最不着调的儿子。太后自然不会去打自己的脸,给晋王府后院塞什么人,只盼着郑月笙能早日给她添个曾孙。 这事儿就由着晋王爷这么来了。 大家都弄不清他是中了什么邪,生生从一个浪荡公子变成了一个痴情种。 有人说,晋王爷成婚前的那些荒唐事儿都是装的,也有人说,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无论怎样,都不妨碍众人嫉妒郑月笙。 不论是什么场合,晋王爷都会带着她一起出席,恩爱非常。甚至在宴席上还会屈尊降贵给她斟茶水剥虾子,眼眸中是满得溢出来的温柔。 可郑月笙心里这苦,跟哑巴吃了黄连似的,怎么着也说不出。 她记得有一回宫宴结束归家,望着他进府的那一瞬倏忽变换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他:“王爷不累吗?” 闻言,秦汜只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累,可又能如何?” 累了就不演了不成吗?这么些年来,连她都已经从浑身不自在屡屡出错,到能够镇定自若地配合他演好每一出戏。 可是真的很累啊。 大家都羡慕她,羡慕她那层漂漂亮亮的壳子,只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能有个孩子。 她笑了。笑得苦涩。 当然不可能有。 晋王府这么大,她从她住的院子走到王爷住的院子足足得走上半柱香的功夫呢。 他从来就没有碰过她。 她还记得她曾坐在喜房里,又忐忑又期待地等着她的新郎喜秤挑起她的红盖头。 她也记得她躺在红幔帐里,轻闭上微颤的眼睫,他俯身下来,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 痒痒的,让她一颗心砰砰乱跳。 可那呼吸始终停滞在她脸颊三寸处,再也靠不近半分,又转而移向她的耳畔。 她听见他低低地问:“忘了那姓刘的了吗?” 闻言,郑月笙满心惶然,愣愣地说不出一个字。 他怎么知道她和刘七郎的事? 须臾,呼吸远离了。 洞房花烛不眠夜。 一个人的不眠夜。 她那时候不知轻重,只是凭着一腔傲气,仗着有人宠她,肆无忌惮地赌气,翌日一早便收拾好东西搬去了王府的另一头。 她想着,她和刘七郎早已划清界限,清清白白,她心不慌气不虚,只要秦汜翌日一早过来,她就原谅他洞房之夜把她晾了一晚。 她以为他一定会巴巴地过来央她搬回去,谁想这一住就是八年。 她戚戚然以为是自己成亲前那段不堪回首的情债,造下的孽。 后来她才知道,孽根所在,是她的夫君心里住了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她。 她知道,那个人和他书房柜子里锁着的那件缀着南珠的斗篷有关,和他耳垂上蜿蜒着的那条浅浅的细长的疤痕有关。 她曾不止一次地瞧见他在阒静无人的深夜拿出那件领口绣着两枚南珠的斗篷,温柔地抚摸。 她以为她是不嫉妒的,可到底高估了自己。 其实一开始只是因着比天还高的自尊心,她不甘。 后来,她不小心陷进了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陷进了他为她编织的温柔梦境里。 醒不过来了。她爱上了他在人前所虚构的那个他。 那个他让她知道,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把一个女人疼进了骨子里。 可为什么不能是她呢她嫉妒啊。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她把他搀扶着回了府。 她抬眼环顾四周,瞧了瞧除了成亲当晚便再未踏足的院落,又看了看意识混沌不清的他,心里想着—— 他若永远这么醉下去该有多好。 那个晚上,她没有离开他的院子。她在乳娘的帮助下把他扶上塌,宽衣解带,做了这辈子最羞耻的事儿。 可不该发生的还是没有发生。 她把自己剥干净了送到他的面前,他还是不屑一顾。 好在他还算有几分良心,没有把她赶出去,自个儿裹了外衣去了次间。 她望着头顶丁香色的帷帐,泪水静静地自两颊淌落。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是比她漂亮,比她家世好,还是比她有才学? 都不重要了。 她郑月笙骄傲了一辈子,既嫁给了他,便注定要折在那个女人的手上。 可笑的是,那个女人压根儿毫不知情。她不知道,有那么一个男人日日夜夜惦念着她,为她守身如玉,让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独守空房。 可日子总得过下去。至少在晋王府外面的天地里,她郑月笙有着一个王妃应有的体面。 年复一年,她以最得体的举止仪态扮演着晋王妃这一角色,还得承受无数人艳羡的眼光。 她知道自己病了,大抵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也不知待她死后,还会不会又有一个名门闺秀如她一般踏进这坟墓。 说起来,她这病到底还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晋王妃郑月笙在那一年的冬日里小产了。 是了,她是有过一个孩子的,只那可怜的未出世的孩子不是晋王秦汜的骨血。 是谁的骨血也都不重要了,那可怜的孩子连出世看一看这冷漠人间的机会都没有。 是她自己喝下了那一大碗红花。用不着假他人之手。 她终究还是自甘堕落了。 又或许,她从未曾从深渊里爬起。 自小产后,她的身子便一日虚过一日。 她的心早就死了,如今这躯壳也快死了。 在她似是能瞧见阴曹地府模模糊糊的轮廓时,他终于第一次踏进了她的院子。在她已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之时。 他在榻前的云纹檀木凳上坐下,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她。 她想起身梳妆,可连抬个手都费劲。挣扎半晌,作了罢。 料想他是不会在意的。她面如芙蓉、身姿迤逦的时候他都不曾多看她一眼,更何况如今? 她不知怎的,忽然就来了气,几个字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来:“脏……不脏啊?” 他的目光凉了凉,却没有动作。 到底还是对她有几分愧疚的吧。可又有什么用?她才二十几岁就成了如今这般行将就木的模样! 她睁大眼想要瞧清他的样子,却无果而终。 其实用不着看,一定还是风姿俊秀,玉树临风的样子。 可谁知道这堂堂仪表下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 她气若游丝:“她到底……有什么好?” 秦汜敛眸,避而不答:“你安心睡吧。” 她发了狠,把床褥攥出了褶子:“是不是一想到她在你父皇身下夜夜承欢,你的心就疼得厉害?” 不等他答,她就吃吃笑起来。 痛快啊!她装着贤良淑德了装了一辈子,装得她自己都信了,如今也就恶毒了这么一回。 可笑着笑着,她就没有劲儿了。眼皮子重若千斤,耳中混沌一片。 她的视野却渐渐清晰了,血红色的彼岸花盛开在陌上阡头里,妖冶如斯。 半晌,秦汜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道:“疼啊,怎么不疼?” 她没有听见。 *** 嘉元三十三年,晋王妃郑氏薨。 自此,有不少人看见,晋王爷的腕上常年戴着一串凤眼菩提子念珠。 有传闻云,晋王因王妃仙逝,哀恸异常,惶惶而无所依,遂遁入空门,不复理红尘俗事。 传闻真假尚且不论,晋王爷自晋王妃死后清心寡欲,不曾再娶倒是真的。 京城里上至圣人天子,下至市井小民,一谈及晋王爷,脑中都会不约而同地浮现四个字—— 情根深种。 这可根种在何处,又有谁知道呢? 第42章 梦了无痕 郑月笙满脸泪痕地惊醒。 她躺在榻上, 睁着眼愣愣地看着头顶的藕荷色帷帐, 一晃神那藕荷色似是变成了丁香色,梦境现实仓皇交错,她头疼欲裂。 再一晃神,脑海中便只剩下些零散破碎的画面,虽零零碎碎,却清晰如昨,带着一种荒谬的真实意味。 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头顶分明还是藕荷色的帷帐。这是三伯母给她腾出来的闺房。 可她也分明记得她在梦里,躺在一顶丁香色的帷帐里大睁着眼,无声地垂泪。 那是晋王府的别院。可她从未踏进过晋王府。 梦里的那个郑月笙嫁给了晋王,成了人人艳羡的晋王妃。可晋王秦汜对她根本就无心! 捏着她和刘七郎的一点把柄, 生生折磨了她那么些年。 秦汜根本就不是她的良人。他心里住了个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 郑月笙蹙紧眉头。她发现那些飘忽破碎的记忆宛如腾云驾雾般抽离而去, 那些画面变得愈来愈模糊, 难辨其中声色。 那个女人是谁?! 郑月笙脑海里只剩一幅美人端坐的侧影, 拢着纱一般,瞧不清她的面容。 雍容华贵、摄人心魄的气度却从纱中透出来。 晋王秦汜肖想了半辈子而不得的女人。 再一转眼,那些错乱的记忆愈加模糊,只有那书房里黄花梨架上的斗篷还明晰着。 郑月笙费劲地回忆。 那是晋王的书房, 素来不让人进, 梦里的她误闯进去, 撞见晋王秦汜正把玩着一件女式的斗篷。 她立在门口怔住了。被他眼底的寒凉给惊着了。 门尚开着, 阳光透进去, 照在那斗篷领口处缀着的南珠上, 闪出刺疼她眼的光泽。 又是南珠! 昨个儿晋王指点她作画时,那支不慎从袖中掉落而出的簪子上镶的也是南珠。 郑月笙头疼地闭上了眼。思绪愈发地混乱,她已经快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了。 这到底是真是假?她怎么会梦见还不曾发生过的事? 郑月笙颓然地躺着,恐慌地感知着那些破碎的记忆正慢慢从她脑中抽离而去。 倏地,她猛然坐起身。 不可。 无论真假,怎么能都忘了? 她赶紧下榻,寻了纸笔。落笔之时,她惶然发现脑中空空。 大梦一场,了无痕。 郑月笙满心戚戚然,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了,却总觉得有什么曾经来过。像是抓住了一把沙,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漏了出去,最终漏了个干净,可手心里却留有砂砾的粗糙感。 她木然静坐半晌,心底忽有个声音渐渐明晰—— “绝不能嫁给秦汜!” …… 日头渐高,暖融融的阳光自窗缝照进少女的闺阁。 郑月笙怔怔地任由郑家侍女服侍她穿衣洗漱,末了,她坐在梳妆台前,换了另一个心灵手巧的侍女替她梳发施妆。 正挑着绾发的簪子,有侍女叩门进来。 “九娘,晋王府送来一礼盒,说是奉太后命送给九娘的。” 郑月笙听到“晋王”二字,神思恍惚了一霎。 她回神之后,想起昨个儿秦汜推脱那簪子有瑕疵不宜送人,太后让他今儿再送一支。 奉太后命,奉太后命。 他其实根本就不愿的吧,那根镶了南珠的簪子本也不是送给她的。 若不是她伸手拦他,那根簪子根本就不会掉出来。 她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 郑月笙自侍女手中接过那礼盒,发现那绸缎裹着的盒子是个四方的,里头绝无可能放下一根细长的簪子。 她打开那盒子,发现里头装的是一只玉镯,成色上佳,玉质温润。 身后替她绾发的侍女瞧见了,忍不住赞了声:“好玉。”她自小在大户人家服侍贵女夫人梳妆打扮,见惯了这些,倒也有几分眼光。 郑月笙一言不发,兀自盯着那镯子沉思半晌,琢磨着它的去留。 正想着,一阵环佩声响,郑家女主子郑三夫人进来了。 郑夫人一进来就笑开了,也不顾郑月笙正在梳妆,兀自在她身旁坐下,摆手示意侍女继续替郑月笙梳妆。 反倒是郑月笙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 郑夫人浑不在意。她总是这般和和气气地笑,可郑月笙稍稍想想就知道她这三伯母定不是表面上这般和气。不然怎么打理郑家上上下下一应庶务? 郑夫人坐下来便一眼瞧见郑月笙手里的镯子。 “哟,好漂亮的镯子。怎么之前不见阿笙拿出来戴?” 郑月笙敛眸。她怀疑三伯母就是听了风声,得知晋王送了东西来才一大早跑来她这院子里的。 她离开荥阳进京便是为了求一门好亲事。如今郑家和太后皆在尽力撮合她和晋王,郑家想靠她拉拢晋王,遂委托太后促成这门亲事。 朝廷局势她懂的不多,但也知道东宫里的那位怕是不长久了,按这意思,郑家是打算押在晋王身上了。 她原本对晋王无意,虽说身份地位倒是挺符合她的心意,可她嫌他太过轻浮风流,恐非良人。 可她心里明白,她的婚事早已由不得她自己做主,只能听从郑家安排。 郑月笙抬手自盒中拿出那只玉镯,正欲开口说话,忽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眼梳妆台上的铜镜。 她惊骇地自镜中窥见一具红颜枯骨,自那腐败灰气里依稀辨出了自己的眉眼,甚至瞧见了那瘦得皮包骨的手腕子上戴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玉镯。 她手一松,差点摔了那玉镯。 郑夫人皱了眉,面带关切地问:“怎么了?” 郑月笙内心惶然,面上对着郑夫人强做微笑:“无事。”转而又看向手里的那玉镯,强自镇定道,“这镯子搁在箱底搁忘记了,今儿才想起来拿出来戴。” 闻言,郑夫人看向郑月笙的眸光变了变。这镯子分明是今早从晋王府送来,经了她的手才送进她这侄女的院子的。 郑月笙心里也明白这话瞒不住郑夫人,她此刻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郑夫人深深看她一眼,瞧出她的不对劲,倒也不为难她,片刻后便起身告辞:“伯母还有事儿,便不多坐了。你好生在府里住一段时日吧,我和你三伯父会看着你风风光光出嫁的。” 郑月笙应了声“好”,笑得僵硬。 …… 自那日后,郑月笙把自己和那镯子一同闷在屋子里,闷了足足有一旬时日。 一旬后,她握着那只玉镯,递了牌子进宫面见太后。 第43章 太后赐婚 已是初夏, 阳光融融, 瞧着温和,却隐隐透出几分炙人的意味来。 郑月笙久不见阳光, 此刻走在宫里宽敞的大道上,晌午颇有些毒辣的太阳直直地照在她身上, 让她一阵眩晕。 她停下步子, 拿帕子擦了擦额角冒出来的汗珠。 身旁的侍女自责道:“怪婢子忘了带把遮阳伞。” 郑月笙摆手不言,停了会儿便继续走了。 未走几步,迎面碰上一妙龄小娘子, 妖妖娆娆、娉娉婷婷地走过来。 正是宁国公府苏三娘。 苏虞今儿个心情甚佳。因为她终于把那恼人的佛经抄完了,只等着交完差出宫回府过她的逍遥日子去咯。 在这宫里束手束脚了这么些时日,可憋坏她了。 今晨抄完了最后一卷,用过午膳之后,她把自个儿好生拾掇了一番,打算去兴庆宫交差, 不料太后正在午睡, 她只好先在宫里头逛逛, 等太后醒了再去。 这不, 没逛多久,便碰上匆匆入宫的郑家九娘郑月笙了。 苏虞今儿心情好, 对谁都是笑眯眯的, 此刻她瞧见了郑月笙也是笑吟吟道:“哟, 郑姐姐呀, 有些时日没见你进宫了呢。” 言语间, 阳光穿透她鬓边袅袅娜娜荡来荡去的镂空掐丝金步摇,刺进郑月笙的眼睛里。 郑月笙微眯着眼,看着她明丽的笑颜,恍惚了一瞬。 她似乎今儿才发现眼前的这位苏三娘美得有些过于耀眼了:一身八幅的高腰襦裙,裙头绣着一朵清丽的芙蓉,裙摆处用银丝浅浅地勾勒出一片荷塘,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藏在层层的裙摆里,长长的裙裾底下又藏了双藕荷色的翘头履。 郑月笙视线猛然顿住。 那双藕荷色的翘头履上缀了两颗浑圆饱满的南珠,一颗大大方方露在外头,一颗一半身子躲在裙裾里。 郑月笙脑海里霎时间闪过秦汜袖中那支镶南珠的簪子,和恍恍惚惚似是在梦境里出现过的那件领口缀了南珠的斗篷。 郑月笙呼吸急促起来。她缓缓抬起头,眸光复杂地看向苏虞。 苏虞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琢磨不出郑月笙这是怎么个意思,遂敛了笑,语气平和道:“几日不见,郑姐姐怎么憔悴了这许多?” 郑月笙委实憔悴不少,在光鲜亮丽的苏虞衬托之下愈发如此。 郑月笙回神,僵硬地勾起嘴角,道:“三娘还是唤我九娘吧,我和你同岁,大不了多少月份,便不占你的便宜做什么姐姐了。” 苏虞顺杆爬:“九娘。”转头又问,“这是往哪去呢?” 郑月笙敛眸答:“去兴庆宫面见太后。” 苏虞好心提醒:“太后正午睡呢,你过些时候去吧。” 闻言,郑月笙顿了顿道:“我去她宫外等着吧。” 苏虞遂和她告了别,她想去巴巴地等着便去呗,她苏虞可耐不住那个性子。 郑月笙去了兴庆宫,苏虞回了自个儿的寝殿,外头日头愈发毒了,她索性回殿内坐着歇歇。 …… 郑月笙一路往兴庆宫去,满脑子都是那熠熠的南珠。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自那日出宫回府,睡了一觉醒来后,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关于她和晋王秦汜的婚事,她原本心里都已经慢慢接受了的,甚至还隐隐期待嫁入晋王府,成为正一品的王妃。 何等的风光与尊贵。 可是那日醒后,她只要一想到晋王,一颗心就抽疼得厉害。三伯母笑谈她的婚事的时候,她甚至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把自己闷在屋子里,足不出户了这么些时日,脑海中一个声音愈发地清晰:绝不能嫁给秦汜。 可,为什么呢? 她道不出原因。分明是人人艳羡的好婚事,怎么到她头上,那晋王府竟好似成了坟墓。四肢五骸都在叫嚣着远离那个坟墓。 而且,似乎再不去阻止,就真的要踏进坟墓了。 郑月笙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宫中,只是茫茫然觉得再不做点什么便会后悔终生。 她在太后的寝殿外安静地等候着,兀自端坐着一言不发。殿内静得可怕,太后午睡,阖宫都是静悄悄的,殿前扫洒的宫女也自觉地放轻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太后起身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有宦官过来请她进去。 郑月笙进去之后一句话都还没说就俯身跪下去了。 她埋在地上,呜呜咽咽道:“求太后给九娘指一门婚吧。” 张太后正喝着茶,瞧她这模样惊疑道:“你这是作甚?吾既已答应你伯母给你寻一门好亲,自不会食言。你着急什么呢?哭哭闹闹像什么样子。” 郑月笙抬起脸,哽咽道:“嫁给谁都行。” 说着,又添了句,声音低了下去:“只要不是晋王。” 张太后皱了皱眉:“你这是何意?嫌我的亲皇孙配不上你?” 郑月笙惶恐道:“晋王天潢贵胄,是九娘卑贱配不上晋王。” 张太后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这丫头怎么说变卦就变卦?还是说,是郑家变的卦要这个丫头来传达? 倏地,茶杯被重重搁在几上,茶水泼了出来。 “来人,去把晋王给我召进宫来!” …… 兴庆宫内风雨欲来,这头的苏虞琢磨着时辰差不多了,遂提着一箩筐抄好的佛经,动身前往兴庆宫去了。 一想到立马便能出宫回府了,她脚步都是轻快的,沿途看到一丛丛的月季开得正盛,她心情愈发地松快。 只是,不料在半路上竟又碰见晋王秦汜了。 “哟,今儿苏三娘可真是人比花娇。” 苏虞听着这轻浮的口吻,翻了个白眼。 她草草行了个礼,越过秦汜自顾自往兴庆宫去。 秦汜也不恼,提步跟在她后头。 至兴庆宫,苏虞甫一进殿,还未及通报,便听到里头砸了瓷件儿―― 张太后气得摔了茶杯:“无理取闹!不过是看在嘉宁的份上给你郑家一点面子罢了,你以为你是谁?!” 郑月笙伏在地上嘤嘤地哭,身子不住地颤抖,茶水湿了裙摆也浑然不觉。 张太后冷笑:“不想嫁晋王?你不想嫁,京城里多的是娘子想嫁。我瞧着那苏三娘就比你强多了,我现在就如了你的意给晋王择一良配。” “来人,把晋王和苏三娘召来听旨!” 外间的苏虞:“……” 第44章 阴差阳错 兴庆宫内, 太后令下, 立时有宦官自内殿而出。 那宦官在张太后跟前服侍已久,见惯了风雨的,饶是他,也被今儿这一遭给弄懵了。 他是近前服侍的,最是清楚主子的一应事务。张太后这些日子以来最热衷的事儿便是撮合晋王爷和郑家九娘了,变着法地把这二位凑对儿,他还时不时出几个主意,献计讨太后欢心呢。 这线还没牵牢呢,说掐就掐了? 大抵是委实被郑九娘今儿这一通无理取闹、不识抬举给气着了吧。 那宦官一面摇头叹气,一面往外间走,太后吩咐他去把晋王爷和苏家三娘唤过来听旨呢。 之前瞧太后那架势, 内务府怕是都已经提前拟好了赐婚的懿旨, 谁想这突然就换了个人呢? 宦官甫一出来, 便瞧见外间里立着的貌美小娘子, 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立马用尖细的嗓子道:“哟,苏三娘在这儿呢?可赶巧了,太后召您进去听旨。” 苏虞闻声回神,抬头对上那宦官略显复杂的目光。 苏虞:“……” 她怎么觉得这宦官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捡漏的? 她勉强笑了笑, 正欲开口之时, 秦汜自她身后进来了。 那宦官心下一喜, 暗道这差事也太轻松了些, 本是个跑腿的活儿, 谁想连兴庆宫都没出呢, 两位正主就自个儿现身了。 晋王爷是太后先前便命人召来的,大抵是以为晋王爷私底下欺负郑家九娘了,遂让晋王爷过来理论理论,可谁想这人还没到,事情就已成定局了呢? 他想着,上前一步正欲张口,不料被晋王爷抢先一步—— “孙公公,你的靴子上有一片茶叶。” 那宦官话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秦汜偏头问苏虞:“发生了何事?” 苏虞僵着笑,摇了摇头。 孙公公回神,连忙低眉顺耳道:“晋王爷,太后请您进殿,有旨要宣。” 秦汜挑眉,微颔首,提步进殿。 苏虞怔了会儿,才跟上去。 秦汜察觉到回头,问:“这旨你也要听?” 苏虞笑笑不言,垂眸敛下复杂的眸光。 若是按她想的那样,依太后那话的意思,这旨她不光要听,还得接呢。 真是莫名其妙。 她正瞧着热闹呢,怎么就把自己给瞧进去了? 二人进了内殿,太后已经喝上了新沏好的茶,坐在上首悠哉悠哉地品茶,其下首郑月笙正伏在地上抽抽噎噎。 苏虞暗自惊叹张太后收敛脾气的功力。前脚还在摔杯子,后脚就能坐下来慢慢喝茶了。 那适才的冲动之语也能收回去吧? 秦汜瞧见殿内这情形,心中微动。 张太后见他二人进来,一一行过礼后,便站在一处静等她发话。 她抬眸睨了眼伏地哽咽着的郑月笙,又转头视线在秦汜和苏虞之间直接晃了一圈。 片刻之后,她收回视线,低头又抿了口茶。 半晌,发了话:“养元,拟旨。” 孙养元立马应了声“是”,拿着个空卷轴上前,静待张太后下文。 一旁伏地抽噎的郑月笙身子颤了颤。 张太后一面喝茶,一面淡淡道:“晋王、苏氏女听旨。” 苏虞深吸一口气,同秦汜一同跪了下去。 张太后放下茶杯,道:“兹有宁国公长女苏氏,品貌出众,温良敦厚,蕙质兰心,予心甚悦。今皇二子晋王正值弱冠之龄,适婚娶之时,恰苏氏女待字闺中,二人可谓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今特将苏氏女许配给晋王为妻,以成佳人之美,一应事宜交由礼部操办,择良日完婚。” 苏虞:“……” 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苏虞暗道:张太后定是背过这类似的言语,一到给人赐婚的时候便拿出来改个名字套着用用就行。 孙养元适时道:“苏氏女接旨!” 苏虞满心复杂地直起身子,双手接过孙养元呈下来的懿旨,复又伏下:“民女叩谢皇太后圣恩!” 伏地之时,偏头从臂弯里对上秦汜略带戏谑之意的眸光。 苏虞皱眉。 这人从进殿之后直至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都始终一言不发。这是乐见其成,还是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毫不在意任人摆布? 他一言不发,总不能让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娘子去公然抗旨吧? 苏虞在宦官尖细的贺喜声中,和秦汜一道出了兴庆宫。 走出小半里,脑中挥之不去的尖细嗓音才消失殆尽。 何喜之有? 全是惊吓。 苏虞悄悄偏头看向一旁的秦汜,这人除了适才在兴庆宫外应承了几句孙养元的道喜,便一直不曾有任何其他的言语,此刻也不知在想什么。 苏虞看着他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这个风流之名冠京城的俊俏郎君……不日就要成为她的夫君了啊。 掌权之人一言一行便能决定很多人的一辈子,在此之前她也从未想过她和秦汜能凑成一对儿。 她想过她未来夫君会是何人何身份,会是什么样子,却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秦汜。 她一直根深蒂固地以为晋王妃是郑月笙。 那郑月笙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惹了太后生气,她最大的靠山就是太后了,这下郑家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倒还真是阴错阳差被她苏虞“捡了漏”。 苏虞偏头看到了秦汜耳垂上的那颗痣,想起前世她总是喜欢摩挲他耳环,想起他恍惚之时在她耳边唤的一声声温柔而压抑的“阿笙”…… 这一世的秦汜还会喜欢上郑月笙吗? 哪怕今生要嫁给他的是她苏虞,哪怕她不日便会嫁入晋王府、成为晋王妃,她还是底气不足。 秦汜前世给世人情根深种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苏虞忽然觉得有些气闷,正当她准备收回视线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三娘这就看得痴了?不急,来日方长。等你我二人成完婚,多的是时候。”秦汜眯着眼笑得风流。 苏虞嘴角微抽,立马收回视线。 忽然有小郎君闷闷的抽噎声传入耳中。 苏虞往声音所发出之处看去。 宫墙底下,一个穿藏蓝色圆领袍的小郎君正蹲在地上,整张脸埋在臂弯里,身子不住地耸动着,哭声从衣裳缝里逸了出来。 第45章 七子秦洲 按说苏虞压根儿没那个善心, 半路上碰见个埋头痛哭的小郎君就跑上前去慰问一番,也无闲心多管闲事,可此刻她委实想摆脱面对秦汜的尴尬,遂立马提着裙摆跑近前去。 况且能出现在这皇宫里的小郎君能有几个?上前好生安慰一番让他记住她这么个“善良的小姊姊”, 总归是有些益处。 秦汜挑了挑眉, 落后几步跟在她的后头。 宫墙边, 苏虞蹲下来,一脸温柔地微笑,声音也不自觉地柔下来:“小郎君, 你哭甚么?” 那小郎君闻言, 止了哭声, 双肩仍不住地颤动着。半晌, 他微微抬起头,自臂弯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苏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那小郎君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苏虞神情不变, 笑得愈发温柔。她问:“发生了何事?受了何委屈?说与姊姊听听可好?” 小郎君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珠子,愣愣地看着她, 半晌无动静。 苏虞心里叹口气,略略一想, 决定改换策略。 再一眨眼,眉一提、眼一瞪、笑一收,立时间便换了张脸。 她厉喝道:“哭什么哭什么, 多大的儿郎了, 受了委屈躲在这儿哭像什么样子?” 一直在她身后站着瞧热闹的秦汜眼角微抽。 那小郎君被唬了一跳, 睁着泪眼怔怔地看着苏虞。 这个阿姊好怪。适才还那么温柔,眨眼间就变得这么凶。 苏虞见他仍无反应,索性冷着脸又添了把火,劈头盖脸道:“哭!哭!哭!羞不羞啊?!” 这下有动静了,那小郎君“哇”地一声哭出来,嘴刚咧开就猛地站起身,朝她身后跑去。 苏虞眨眨眼,朝身后望去。 那小郎君跑过去一把抱住秦汜的腰,哭嚎着叫了声“二哥”。 苏虞:“……” 秦洲委屈巴巴地把半张脸埋在秦汜腰间,侧出半张脸泪眼朦胧地瞪着苏虞。 这个怪姊姊好凶!比给他上课的先生还凶! 苏虞这下看清了他的脸。这不是七皇子秦洲吗? 她记得,七皇子秦洲如今是嘉元帝最小的一个儿子,是赵王母妃刘氏身边的侍女所出。若她没记错的话,秦洲时年将将七岁,比崔意如所出的皇五子秦涣小了整整两岁。 同为嘉元帝的儿子,贵妃所出的秦涣刚满周岁的时候便封了王,赐封号“楚”,是为楚王。而宫女所出的秦洲至今都不曾有过任何封号,更不提王爵了。其实按大梁的惯例,皇子十五岁封王,楚王秦涣才是破例的那一个。 秦洲和秦涣年岁相差不多,自小一起长大,秦涣怕是没少欺负过秦洲。 苏虞心下了然。 秦洲泪珠子还在掉,抱着秦汜的腰抽抽噎噎的。 秦汜轻叹一声,抬手安抚地摸了摸秦洲的脑袋,又抬眸深深地看了苏虞一眼。 苏虞嘴角抽了抽,无言以对。 等秦汜的目光收回去了,苏虞又觉得有些奇怪。她怎么觉得秦汜那目光别有深意,而非仅仅是暗怪她弄哭了他的七弟? 秦汜低头,伸手帮秦洲擦了擦眼泪,轻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二哥帮你出头。” 秦洲张口几欲说话,终还是欲言又止。半晌,他伸手指向苏虞,略带点怯生生地道:“她……她欺负我。” 苏虞:“……” 这小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秦汜轻笑着又摸了摸秦洲的脑袋,道:“那可不行哦,她是你未来的嫂嫂,这个头恕二哥不能帮你出了。” 他顿了顿,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苏虞一眼,又添了句:“早几个时辰二哥兴许还能帮你出出气。” 苏虞翻了个白眼。 秦洲闻言,心情复杂地转头瞧了瞧适才凶他的怪姊姊。 他二哥要娶这么个怪姊姊? ……虽然怪姊姊很凶,长得却甚是好看。 光论容貌,倒和二哥很是相配。可是这性子…… 秦洲抬头看向秦汜,悄声问了句:“不能换个嫂嫂吗?” 秦汜好笑,面作沉痛状:“皇祖母亲赐的,怕是不能。” “啊?”秦洲皱起脸。他有些同情地看了看秦汜,又偷偷看了眼立在一旁的苏虞。 皇祖母亲赐的,那必定是板上钉钉了,还是不要得罪的好,不然二哥的日子也不好过…… 秦洲遂松开抱着秦汜腰的手,转身对着苏虞强颜欢笑道:“嫂嫂教训得是,是我的不是,长这么大了还哭哭啼啼的。” 苏虞:“……”还真是懂事。 秦汜偏头道:“哭的确不是男儿作风,但受了委屈憋在心里一声不吭也不是男儿作风。” 秦洲支支吾吾道:“昨儿夫子布置了作业,五哥同太子哥哥打猎去了,天黑了才回宫,今早才想起来作业未写,竟偷拿了我写好的作业改了名讳交了上去。夫子分明发现那是我的字迹而非五哥的,却愣是将之认做五哥写的,还在五哥的撺掇下罚我抄了三十遍昨儿课上讲的内容……” 他言至此又委屈起来了,再开口就多了一些哭腔:“我适才回宫同阿娘诉苦,阿娘却将我狠狠骂了一顿,说我不该同五哥争执……” 苏虞心里唏嘘。 她连秦洲的生母姓什么都忘记了,侍女出身,一朝得了幸,诞下皇子,却仍旧无法改变她的命运,为了儿子反而愈加战战兢兢、胆小怕事。 可让皇子在其耳濡目染之下也这般胆小怕事也不是件好事儿。秦洲如今都七岁了,这般畏畏缩缩定同他生母脱不了干系。 秦汜闻言,微皱眉,问:“那夫子姓甚名谁?” 秦洲想了想,道:“只知道他姓崔。” 秦汜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他温和地对秦洲道:“这事儿交给二哥便是,小七安心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 他顿了下,又道:“回去莫要同你阿娘置气,她的话该听的听,若她说的你委实觉得不对,你左耳进右耳出便是了。” 秦洲怔怔地点了点头。 他看看秦汜又看看苏虞,道:“那二哥二嫂……我先告辞了。” 苏虞:“……”适才还嚷嚷着要换嫂嫂,眼下就叫得这么顺口了。 秦汜颔首:“去吧。” 苏虞心情复杂地目送着秦洲瘦小的身板渐渐消失于眼帘。 她正欲收回视线,忽被人猛地一扯,拽到一旁的假山后。 苏虞惊吓中抬头,对上秦汜直勾勾的、意味深长的眸光。 第46章 总角之年 假山后, 苏虞狠狠蹬了秦汜一眼,低声喝道:“松手!” 她手腕子都被他勒红了,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秦汜垂眸看了眼她的手,不为所动, 只微微泄了些力道。 苏虞挣了几下还是睁不开, 她咬牙, 空下来的另一只手作势去拔头上的簪子。 不料指尖刚触到簪头的珠花,这只手便也被擒住了。 苏虞瞠目。 “想再赠孤一支簪子么?往后你想赠多少赠多少。”说着,秦汜把她两只手拢在一起箍住, 哑着声道, “现下消停点。孤问几句话。” 苏虞气闷。她得找阿兄好好再学几招武艺, 不然在秦汜面前总是如此被动怎可? 有什么话不能敞亮地问, 非要把她拽到假山后,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苏虞忽想起秦汜适才教导七皇子秦洲听他阿娘的话时, 语气极淡, 神情似乎有异。但他惯会收敛情绪的,一瞬的异样过后又回归平静。 难不成是经由秦洲一事想起自己惨死的生母了, 又想到她抛出的那个“姝”字的饵,眼下要秋后算账了? 半晌, 秦汜满目复杂地看着她道:“你这先软后硬的招数是打哪学的?” 苏虞眨眼:“……啊?” 先软后硬?先柔再凶? 这是怪她欺负秦洲了? 秦汜深深地看着她,一脸的深究。 苏虞难以置信。还真要替秦洲出气不成? 真是个好兄长。 秦汜分明同诸位皇子交集甚少,但自马球场上那一遭, 苏虞已经能肯定秦汜和赵王必定私交甚好。况且观秦洲如此信任秦汜的模样, 秦汜平日里对他必定极好。 可秦洲被欺负, 找她出气有何用?况且这定不是一日两日了,真要护着他,怎么不去教训一番那恃宠生娇的楚王秦涣? 苏虞心里冷笑一声。莫不是不敢招惹崔家。 当年秦洲被她随手丢到南疆的封地上自生自灭,也不见秦汜出来说半句话,反倒是赵王屡屡上书请她收回成命。 说起来秦洲的生母原是早逝的刘妃身旁服侍的婢女,承宠诞下皇子后便疏远了原先的主子刘妃。刘妃早逝,其所出的三皇子秦泽长于赵皇后膝下,策论平平,武艺却十分高强,为诸皇子之最,算是挺得嘉元帝的欢心。 皇子之间明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肯定摩擦不少,赵王似乎还挺照拂这个总是被欺负的弟弟,倒不曾因秦洲的生母而不喜秦洲。 赵王屡屡上书,她被折腾得烦了,琢磨着秦洲毫无威胁,索性便如了赵王的意,把秦洲留在京城做个笼子里的金丝雀,也好日后吩咐赵王行事之时,让他没了回绝的底气。 人家赵王才是好兄长,你秦汜动动嘴皮子说两句安慰之言算什么? 还敢因这事揪着她不放? 苏虞愤愤地想:这种男人嫁不得。 顶多看着皮相好,做个姘头玩玩也就罢了,真要嫁过去了,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秦汜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色,微微皱了眉,又道:“孤问你,你打哪学的招数?” 闻言,苏虞嘴一撇,吼了句:“你管我哪学的!” 接着,她一面猛地使劲儿挣脱秦汜箍住她的手,一面更大声地吼了句:“我不嫁了!” 秦汜被她语出惊人给弄懵了一下,一个不留神竟给她挣脱了去。 苏虞挣脱成功,转身就跑。 她要去兴庆宫请太后收回成命,这种男人嫁不得! 不料刚跑出假山便被身后之人擒住胳膊,拎了回来。 秦汜这下把她箍得更紧了,她整个后背都被压在假山上,后无退路,前有秦汜。 苏虞欲哭无泪。 假山的棱角烙得她有点疼,她狠狠地瞪着秦汜,却不想眼中酸涩,略有雾气朦胧之意,她这一眼瞪过去,半点杀伤力也无。 秦汜蹙眉:“你瞎闹腾什么呢?” 苏虞撇了撇嘴。现下冷静下来想想,委实是太过冲动了。 皇太后亲口赐下的婚,哪能说悔就悔?懿旨还在她袖笼里呢,也亏得折腾这么久也安安稳稳得没掉出来。 眼下除非效仿那抽风了的郑月笙一哭二闹三上吊,便绝无可能有悔婚的余地了。瞧眼下这形势,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定管用,不出意外,她定要和眼前这个男人共度一生了。 再不然就只有和离改嫁了。 苏虞悲哀地叹了口气。 秦汜瞧见她眸中隐隐有泪光闪烁,眉头蹙得更紧。 他道:“孤只问你那招数是哪习来的,你哭甚么?难不成要孤用你对小七的那招数对你施展一番?” 苏虞:“……” 她眨眨湿润的眼睫,放弃了狡辩,略带点委屈道:“你弄疼我了。” 秦汜顿了下,松开了手。 苏虞一朝双手获得自由,立马不顾形象地伸手揉了揉烙疼的后背。 秦汜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一言未发。 苏虞一面揉着背,一面瞪着他,道:“你管我哪学来的招数,软硬兼施又不是什么武林秘决,你以为我是在哪偷师学艺的不成?” 不过是小时候母亲便是这么教育她和兄长的,给一棍再给颗枣,她耳濡目染之下有样学样罢了。眼下瞧秦洲那反应,她这招还真是失败。 秦汜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抬眸直勾勾地盯着苏虞,一字一句道:“大周延宏三十七年,嘉峪关会战,你是不是跟着你父亲在沙洲军营?” 苏虞:“……啊?” 这又是哪一出? 她偏着脑袋想:前朝延宏三十七年,她才不过……四岁吧。嘉峪关会战她也记不清了,不过父亲起兵的前几年,她和母亲兄长三人一直是跟着父亲的一起在军营里的。四岁那年……那时候应该也是的吧。 秦汜又问了句:“对吧?” 苏虞不明所以地轻轻点了下头。 秦汜有些发怔地看着她清秀的眉眼,脑海中回放着她适才安慰秦洲时的一举一动。 先是蹲下身去摸了摸小郎君的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不得回应之后改换策略,脸一板,眼一瞪,老气横秋地教训起来…… 秦汜一阵恍惚。 耳边仿佛又吹起西北刺骨寒冷的风,那风里有个少年在兵荒马乱的一角,躲在旮旯里埋头痛哭。 耳边忽又响起那稚嫩的、娇滴滴的声音—— “大哥哥你这么大了,还躲在这里哭,丢死人了!” 第47章 言笑晏晏 当年嘉元帝揭竿起义, 前有大周朝廷军队殊死抵抗, 后有突厥虎视眈眈。而与突厥至关重要的一战,也是最后一战, 便是嘉峪关会战。 此战的主将是徐大将军徐凛, 副将是苏大将军苏遒。 那年, 苏虞不过四岁, 只记得偶然从母亲臂弯里偷偷瞥见的那城墙上触目惊心的鲜血,和夜深人静时听见伤兵痛苦的呻.吟。 那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 是多少人的噩梦, 她却只留下一些浅薄的印象。 她是污浊里被人细心呵护的花骨朵, 躲在父母兄长的羽翼下静静地生长。 可秦汜没有她那份好运气。 他是泥泞里倔强生长的一棵草,在战乱里出生,清晰而深刻地铭记住那个年代的残忍与血腥。那些残酷的东西过于浓墨重彩,反衬出那一点点的纯洁与美好愈加弥足珍贵。 其实,他同时又是幸运的。生在民心所向、胜利在望的这一方阵营, 父亲更是这方阵营主帅。 他在军营里磕磕绊绊地长大, 看尽了丑恶与血腥,却从来不曾被伤害过半分。与他而言, 他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对他父亲而言, 那场战乱是改变命运的良机。 他自小对他父亲印象不深, 似乎打记事起, 他就和母亲在外祖父徐凛的军队里过日子了, 只偶尔听闻他的兄长秦洋跟在他父亲身边颇得父亲欢心与栽培。 印象里只有母亲陪他长大, 可他总觉得他母亲和别人家的母亲不太一样。倒也不是说她太过严厉,其实她甚少发脾气,也从不曾打骂他。 她总是很沉默,一整日下来都一言不发。也从不曾问问他吃饱与否、穿暖与否。 记忆中唯一一次母亲动怒,便是在大周延宏三十七年的嘉峪关会战。起因不过是因为外祖父徐凛在上战场前,偶然碰见和小兵们打闹争执的他,把他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罢了。 “为何打闹?”外祖父和母亲长得不像,板着脸严肃的模样却有八分像。 秦汜低着头好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他们说我长得像姑娘家。” 那时候他只有九岁,却已经有些身量了,只不过瘦了些,加之眉眼过于清秀,整张脸白白净净的,在满目烟尘的战火里显得愈发地出挑。 徐凛看着他过于精致的容貌,默了一会儿,心道:这小子和他娘一样,根本就不应该待在这粗糙的军营里。他娘俩合该在珠环玉绕里用着金匙银碗。 半晌,他摸了摸少年的头,问:“你想去京城吗?” 秦汜从未去过京城,压根儿不知道京城是什么样,可他知道他父亲征伐这么多年,为了就是攻下京城。 众人所向,一定是很好的地方吧。 他点了点头。 徐凛笑了:“那你回去和你娘说,商量好日子,我派人把你们送过去。你父亲已经打到京城脚下了。” 秦汜眼里绽放出一丝光彩。 他看着笑得一团和气的徐凛,想打个招呼告辞,却发现自己始终叫不出那句“外祖父”。 他这外祖父委实年轻了些……哪像个外祖父呢。 徐凛也没指望他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道:“去吧。” 秦汜颔首,转身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回到营帐,他满心欢喜地和母亲提议去京城,不想迎头便是母亲的震怒。 “滚出去!要去你自己去!” 秦汜唬了一跳,踉跄着往外退。 还未退出营帐,听见母亲在背后冷笑一声,咬牙切齿:“想把我撵走?做梦!” 秦汜出了营帐,茫茫然不知何所去,适才进帐的时候脱掉了外袍,出来的时候太急就忘了。 那是冬日,西北的风刺骨寒冷,他打了个寒噤,拢了拢衣襟。 走着走着,风刮得越急,鼻子酸涩起来。他索性停了下来,窝在粮草堆里,闭上眼,把整张脸都埋在衣襟里。 他想去京城,想和兄长一样跟在父亲身边,旁人越是不许,他越是想去。 想得发狂。 他臆想:京城的风一定比沙洲的风要温柔很多,京城的月也一定比沙洲的月要明亮。 可母亲不去,他怎么能去呢? 为什么母亲不愿去呢?京城多好啊,还有父亲在那。夫妻不应该在一起吗? 母亲为何要那么生气,对他那么凶?她就从来没有对他笑过! 他越想越难过,毫无所觉自己已经哭出了声。 直至有只软软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在他耳边轻声问:“哥哥,你哭什么呀?” 秦汜这才惊觉他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自然不肯抬起头给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仍是埋头不动,指望着来人自行离去。 谁想那小人儿皱着小脸半晌没走。 秦汜自衣襟缝里偷偷看她。 哪来的粉雕玉琢的小娘子? 正诧异着,那小娘子脸一板,眼一瞪,忽然老气横秋地教训起他:“大哥哥,你长这么大还哭,丢死人了!” 秦汜怔忡地抬头,羞红了一整个耳垂。 那小娘子见他抬头了,倏地咧开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粮仓外头依旧是北风呼啸,冬寒刺骨,他却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怦”地一下,开在了他的心间。 …… 假山后,秦汜盯着苏虞的目光愈发复杂。 苏虞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避开他的视线,道:“王爷若无事,三娘便先告辞了。” 她好不容易抄完了佛经,正要回府就被莫名其妙地赐了婚。此刻估计传旨的宦官已经到宁国公府了,也不知祖母父亲他们是何心情。 前两日她在宫里便听得苏瑶已经进了东宫了,昨儿才去皇后宫里奉过茶了,倒是没碰见她人。算着日子,她应是今日归宁,也不知她和太子是怎么个情况。 府里如今应是在筹备阿兄苏庭和陆家娘子陆锦姝的婚事,当初请大师算的良辰吉日似乎就是近几日,她若今儿回去,定还赶得及观兄长的婚礼。 苏虞这头满脑子苏家的琐事,秦汜心里头已是百转千回。 太后赐婚对象突然换人,他其实是有些欢喜的。再怎么着,苏虞都比那成亲前便和旁的郎君有私的郑月笙好吧? 况且,苏虞攥着些他还未解的谜,且握着他不小的把柄,是一个隐形的威胁。 杀不得,毁不得,还是栓在身旁放心。 秦汜想起那年潇潇的北风,想起那个灿烂如暖阳的笑容,又转而想起那才下的懿旨,忽然欢喜起来。 第48章 一世平安 苏虞此刻有些归心似箭。 她规规矩矩行了礼, 告了辞,可偏偏这晋王爷跟没听到似的, 兀自盯着她看得出了神,半点不搭理她的话。 适才还嘲笑她偷窥他, 转眼就看她看得出神了! 头一次知道她长得好看吗? 苏虞这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她偏过身子,提步欲往假山外走。 第一步还不曾落下,便察觉到那人前踏一步, 朝她逼近,一只手拢着她, 把她重又压在了假山上。 苏虞咬牙切齿。这人有完没完? 她抬眸, 发现那张脸离她极近,呼吸都喷洒在她的面颊上。 苏虞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小半步,肩背再一次磕在假山的棱角上。 她皱眉, 疼得轻“嘶”了一声。 正恼,忽觉一只手轻扶起她的肩, 垫在了她的背后。 苏虞眨眨眼。 秦汜依旧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苏虞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绪, 却本能地察觉到他的眸光愈来愈深。 她心里莫名发虚。难道他知道她和徐采薇会面谈过话了? 她自以为那事做得妥当, 设计和那新入宫的“徐才人”偶遇, 也避开了徐采薇身旁的侍女。她知晓徐采薇宫里定有秦汜的眼线,身旁服侍的宫女太监也多半是秦汜安插。毕竟他连徐采薇这么个青楼红倌儿都能安插进宫,安排几个下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不过是和徐才人一同赏花的时候, 套了几句话而已, 好确定她心中的猜测, 从而让她手里有关秦汜的把柄握得更牢罢了。 苏虞忍着视线不去飘忽乱晃。 就算心里发虚,面上也不能显现出来。 于是,两人视线一错不错地对视良久。 末了还是苏虞先打破了平静,她垂眸问:“王爷还有何事?” 她委实熬不下去了,这人的手还垫在她背后呢,可那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像是要把她剥光了,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秦汜敛眸,须臾后又凑近了几分,他偏头附在她耳边,语气似凉非凉:“收起你的爪子,安分一点,孤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苏虞抬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半晌,忽然来了气,“嗤”了一声。 秦汜皱眉。这丫头又怎么了?莫名其妙就炸了,还是小时候可爱多了。眼下一身的刺,伤人伤己。 苏虞几乎要冷笑出声。 一生荣华富贵?谁稀罕? 凭什么她就要安安分分地收起爪子?做一朵赖他生存的菟丝花吗? 她要再安安分分下去,苏家就要倒了! 他这意思是要她嫁给他后便安于后宅?她才刚开始动手,若是嫁了人便要收手,那还不如不嫁。 苏虞想着,忽然又悲哀起来。 只怕嫁给谁都无法放开手谋划,哪有夫家会喜欢不安分的媳妇呢? 如今嫁给秦汜已成定局,只能接受现实。 她本不愿沾染皇家,但从一方面想,嫁给秦汜成为晋王妃,也离权利的中心更近一步,对前朝后宫的动向也更清楚。 她如今手里头一方面握着秦汜和徐采薇的把柄,一方面攥着徐妃死因被尘封的秘密。 秦汜不敢伤她半分。她暂且还是握着主动权的。 而且,据她在宫中这几日私下里的走访探听……她和秦汜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同一阵营里的。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亘古不变。 苏虞踮起脚,也如他方才一般附在他耳边,分明是呵气如兰,语气却分外凉薄:“爪子伸出来就收不回去了,王爷别指望三娘能安分。但还请王爷放心,既要嫁给王爷,三娘的爪子就不会伤了王爷。” 秦汜一言不发。 苏虞视线一偏,瞥见他滚动的喉结和脖颈上浅浅的一个疤。 她恍惚想起那支镶南珠的簪子。也怪道秦汜嫌她爪子利。 她直起身子,从他耳旁退回来。 一抬眸,便对上秦汜深沉的眸光。 苏虞也不避开他的视线,迎着他的目光道:“三娘知道王爷想做什么,王爷只管去做,三娘给你递刀。” 秦汜蹙了蹙眉。 苏虞顿了顿又道:“王爷不干涉三娘要做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娘感激不尽。若王爷愿意,能助几分力的话,自然更好,三娘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秦汜眉皱了松,松了皱。 这丫头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在谋划些什么? 他看着苏虞眼睛里的决绝与孤勇,忽然生出些心疼的情绪来。 受了伤才会竖起一身的刺,他想一根根拔掉她的刺,一点点磨平她的棱角,抚平她的伤口。 他才刚生出一点点想要护她守她的心思,眼下却仿佛已经能预见到拔掉她身上的刺的时候,刺伤的可能会是自己。 值得吗? 这丫头有那么重要吗? 他开始怀疑他想守护的到底是眼前的这个姑娘,还是年少时的那一点弥足珍贵的温暖。 秦汜微叹口气。 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那朵在冬日寒风里开在他心间的花都是她。 ……那算得上是他这荒芜半生里少有的芬芳了。 也用不着她给他递刀,她不在他背后捅刀就是万幸。 且往后时日长着呢,谁输谁赢尚未定论。 他秦汜还怕收拾不了一个小姑娘? 秦汜想着,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他笑得温和,苏虞看得一怔。 她敛眸,低低道:“三娘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三娘想要一世平安,王爷许吗?” 秦汜笑出了声。 苏虞有些羞恼,慢慢抬起头望着他。 秦汜看着她的眼睛,一双潋滟桃花眼里笑意流转,似是漫不经心道:“许啊。” 那语气轻浮,苏虞却听得心慌意乱。她怔了一会儿,低头道了句“告辞”,转身跑掉了。 …… 时隔一个多月,苏虞终于回了宁国公府。 府里如意料之中早已炸开了锅。 下人们一面忙着布置明日世子的婚礼,一面见缝插针议论着府上两位娘子的婚事。 宁国公府一时之间出了一个太子侧妃,一个王妃,在外人看来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他们做下人的也跟着激动。 苏虞进府之后,一路上听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也没那个闲心思去教训下人,得知父亲在祖母院子里用膳,兀自直奔而去。 袖子里的懿旨沉甸甸的,她心里却不太踏实。 第49章 太子詹事 院子外头, 侍女小厮们来来往往喧闹极了,院子里头, 主子们围成一桌用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吴氏拿着帕子捂着脸低声啜泣,堂内只听得见她的哽咽声。 苏虞揣着圣旨进了屋, 这才发现不止父亲一人,二婶娘吴氏和新晋的太子侧妃——她的二姊苏瑶,还有二房的两个小辈——四妹苏珞和五弟苏琮, 二房诸人也在堂内用膳。 吴氏不顾体面地泣不成声,苏瑶在她身旁木头人一样僵坐着, 目光放空, 也不知在想什么。 苏珞和苏琮在一旁相顾无言。母亲和长姊都奇奇怪怪的,乖乖巧巧地坐着,看着桌上的佳肴不敢动筷。 二房诸人对面坐着的便是宁国公苏遒了, 他也似走了神,举筷停顿在半空中半晌没夹菜。 堂内唯有苏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端坐着, 慢条斯理地用着膳。 苏虞被这诡异的气氛惊了一惊。 苏老夫人瞧见了她, 招手唤她过去:“夭夭回来了?还站在那做什么, 快些过来用膳。” 苏虞“嗯”了声, 顶着一众人各自意味不同的目光提步行至桌前。 她先给祖母和父亲见了安, 又象征性地给苏瑶见了个礼,随后瞥了眼吴氏,没有说话。 苏遒见她坐下, 隔了筷子, 问:“懿旨呢?” 苏虞闻言, 从袖笼里拿出那明黄色绸缎的卷轴,递给父亲。 苏遒接过摊开来看。 苏虞有些忐忑地去瞧父亲的神色:淡着一张脸,似是不太高兴。 想来也高兴不了。 不过总比前世得知她要进宫嫁给老皇帝做妾的反应要好得多。而且她总觉得不论她嫁给谁,父亲都高兴不起来。 苏遒看完,叹了口气,将之递给了上首的苏老夫人。 苏老夫人接过,睨了大儿子一眼,缓缓道:“叹什么气,三娘出嫁,不是好事么?” 苏遒淡笑着颔首:“是。” 吴氏余光里瞥见那懿旨,心里愈发地惆怅起来。 凭什么她女儿只能给人做妾,那苏虞就能做正妃?还是太后亲赐的婚! 她本以为苏瑶进了东宫不日就能扶正,可谁知皇后的算盘敲得响。 东宫里的太子侧妃可不止苏瑶一人,还有礼部侍郎的嫡女,底下还有个太子妃的庶妹作良娣,更别提林林总总的孺人了。 吴氏想着,又想到自个儿那刚回京的夫君……禁不住哭得越发地狠。 苏老夫人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下去了,吩咐身后的嬷嬷:“把四娘和五郎领去外间用膳。” 嬷嬷颔首,遵命领着苏珞和苏琮出去了。 吴氏急了眼,她就是靠着四娘和五郎在老夫人面前博同情呢。 她哽咽着道:“母亲,你可得给儿媳做主啊!自二郎回京,把那个狐狸精和她肚子里的孽种带回府里,儿媳就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那不知廉耻的贱货还整日里撺掇二郎把那外头的私生女带进府。二郎回京以来,半眼没瞧过四娘和五郎,这往后要儿媳和咱苏家正正经经的嫡孙怎么过啊!” 苏虞挑了挑眉。 苏进回京她是知道的,可前世她这二叔怎么没把吴氏口中的“狐狸精”带回府?还多出来两个堂弟堂妹? 她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桌上众人。 苏进不是回京了吗?怎么不在? 还有苏瑶,虽说今儿她归宁,可这个时辰了她怎么还呆在娘家? 吴氏哭诉一通,众人皆不言,苏虞有些饿了,懒得管二房的糟心事,兀自埋头用饭。 老夫人吩咐人把懿旨妥善放好后,不紧不慢地冷声道:“哭哭闹闹成何体统,传出去让人看笑话。你在我面前诉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凡事有个度,杨姨娘一事我劝也劝过了,你们夫妻间的事自己解决,当初要你跟着进儿北上你不肯,如今这局面你自己看着办。四娘和五郎是嫡子嫡女,那些个庶子庶女越不到他们头上去。高门大户里谁家没几个妾室……” 苏老夫人说这话时,瞥了眼一旁静坐不言的苏瑶。 苏瑶兀自发着愣,半点不察。 苏虞倒是读懂了那目光的含义:当初上赶着把自个儿嫡亲的女儿送去给人做妾,谁劝都劝不住,如今到自个儿头上便受不住了。 可不是么。 不过纳妾一事在苏家委实是头一遭,高门大户富贵之家才会纳妾,苏家发迹之前不过是寻常的贫苦老百姓,自是不存在。苏虞的祖父死得早,仗还没打完就去了,到了苏遒和苏进这一辈,苏遒自崔画扇死后便不曾续弦,从无妾室。 苏进倒是开了苏家纳妾的先河。 依吴氏那小肚鸡肠,二房如今定是鸡飞狗跳。 苏虞举筷夹了只珍珠丸子,埋首吃起来。 由着这般乱下去吧,她乐得瞧热闹,最好扰得苏进无闲心思给父亲下绊子使阴招。 经老夫人一番话,吴氏心里愈发委屈,却到底不敢再造次,慢慢敛了声。 一桌人重又开始用膳。 苏虞吃了个半饱才想起来兄长不在席,她搁筷问:“阿兄呢?” 苏遒淡淡答:“和他几个狐朋狗友出去喝酒了。明儿就要成亲了,没个正经儿。” 苏虞心里好笑,转头接过连翘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 这时,小厮扶着走路七倒八歪的苏二郎苏长史进来了—— 苏进酒气熏天地进了屋,抬手晃来晃去地指着苏瑶道:“瑶儿,赶紧出去,太子爷在外头等着你呢。” 苏瑶抬头,怔了一会儿,猛地起身,辞都忘了告,提着裙摆疾步而去。 随后,苏进大摇大摆地坐下,碰翻了一串碗碟,他毫不在意地端起一碗银耳汤仰头一饮而尽。 苏老夫人和苏遒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苏虞凉凉地睨了眼苏进,兀自埋首喝茶,一言不发。 老夫人训.诫的话还未出口,苏进喝完一碗银耳汤,笑眯眯地对她道:“阿娘,你知道吗?太子许诺儿子做太子少詹事,正四品的官儿!” 苏进说着瞥了眼一旁闷声不言的苏遒,接着道:“可比在那凉州做个长史强多了。” 苏遒眉头一拧,脸色不善,却终是不言。 苏虞眉心一跳。太子和苏进这就已经搭上线了? 苏老夫人发了怒:“滚出去酒醒了再进来说话!” 第50章 前尘往事 苏府书房。 苏遒坐于桌前, 额角青筋隐隐暴起。 晚膳过后便回了府的苏庭此刻正坐于其父亲对面。 苏庭神色略有几分凝重, 他问:“二叔当真如此说?太子许了他四品的太子少詹事?” 苏遒深吸一口气, 道:“那还有假?” 他倒也不是不愿看到嫡亲的弟弟高升,可苏进的能力摆在那里, 压根儿不是做官的料。 这下倒好, 嫁了个闺女进东宫,便升为太子属官,岂不是教外人以为他苏家是卖女求荣? 瞧他那说话的神气,定是心里埋怨他多年了。 苏庭蹙了蹙眉,道:“举官升官调任都是要走礼部的程序的,太子这随随便便地一许能行得通吗?” 他顿了顿,有些忧虑道:“二叔真要升了太子少詹事,圣人怕是要认定我苏家站在太子这一边了。” 苏遒冷哼一声, 道:“用不着他升官, 二丫头嫁过去,圣人便有这份心思了。” 苏家素来不站队, 不沾染皇家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二房倒好, 直接拉了宁国公府下水。 苏庭叹气。他转而想到妹妹那桩突如其来的婚事, 拧着眉问:“太后好好的怎么突然把夭夭指给了晋王?之前一直不是风闻郑家要和皇家结亲吗?” 苏遒想起这茬儿就气闷, 还未来得及开口,书房的门打开了。 苏虞端着个红木托盘, 呈着一壶茶和两只青花瓷的茶杯进来了, 整个书房都染上了茶香。 她走至桌前, 放下托盘,给父亲和兄长一人端了一杯茶,末了,她笑道:“喝喝茶,消消火。” 苏遒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闺女才是贴心小棉袄啊……他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就要便宜给那么个风流浪荡子,想想就来气。 苏庭也喝了口茶,他放下茶杯,打算直接问妹妹:怎么进宫待了这么些天就把自个儿嫁出去了呢? 话还没出口,苏虞看他模样便知晓他要问什么了。 她很淡地笑了笑,道:“那郑九娘不知抽哪门子的风,跑去太后跟前哭闹不愿嫁给晋王,当时我抄好了佛经送上去,讨了她欢心,阴错阳差就把我指给晋王了。” 苏遒还是气不过:“哪有太后这么随随便便地赐婚?” 苏庭附和了句。 苏虞勾起一个笑,道:“这样不是也挺好?苏家出了一个太子侧妃、一个晋王妃,让圣人自个儿去想苏家到底站哪边吧。” 苏遒默了半晌,哑声道:“……夭夭,我们不需要你为了苏家牺牲自己的婚事,你若不愿嫁,父亲明儿上朝便替你回绝了这门亲事。” 闻言,苏虞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前世入宫为妃的旨意一下,她被祖母父亲训斥一通之后,离家出走妄图和卫霄私奔,心灰意冷回府之后,父亲也是对她如是说。 今生是太后懿旨,几乎已无转圜的余地,前世是嘉元帝金口玉言,更无余地。她到底还是独自一人进了宫,她还不曾任性到可以毫无顾忌地连累整个苏家。 今生嫁给秦汜已经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出路了,她又何必推三阻四? 苏虞抬眸看着父亲和兄长,笑得灿烂:“谁说我不乐意嫁了?做个王妃,一辈子荣华富贵有何不好之处?” 何况秦汜还许了她一世平安呢。 苏虞垂眸。至于秦汜这话几分真几分假还有待商榷。 苏遒眉头未松,仍对她的话持怀疑态度。苏庭则是兀自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茶。 苏虞索性岔开话题:“二叔回京了,容我这个侄女说几句不敬的,他这般下去,怕是不妥当吧。” 苏遒诧异地看向她。他怎么觉得他这闺女突然变得懂事了许多? 言行举止大气了很多,而且她以前从来不管府里的这些事儿的。 苏庭接了句:“自是不妥当。”他放下茶杯,继续道,“瞧这形势,连祖母都管不住了,也不知如何是好。” 苏遒也沉默下来。他是不知如何管这个弟弟了,他如今攀上了太子,自然不肯轻易放弃。 苏虞默了会儿,半晌,吐出两个字:“分家。” 闻言,苏遒和苏庭皆是一惊。 苏虞淡淡道:“分家是最后的法子了,我也舍不得珞娘和琮郎。可若二叔一直这么执迷不悟下去,父亲可不能再心软,会误了整个苏家的。” 见苏庭的茶盏已经喝空了,她俯身给他添了茶,转而继续道:“可以先以分家作为要挟,奉劝二叔莫要行事太过,迷途知返倒也不是那么不能原谅。” 苏遒被她说得心里凉了一凉。 二弟不过是讨了个官而已,至于像闺女说得这么严重吗? 对面的苏庭透过袅袅蒸腾起的茶雾,目光如炬地看着苏虞。 妹妹……一定知道些什么吧?正是因为知道了那些本不该知道的,所以才会转了性子? 苏虞垂眸。她知道她的父亲兄长在等着她的解释。 可她不知从何说起。 她本想彻底尘封那段记忆,让她爱的这些人不必知道任何不堪与沉痛,安然无恙地渡过这一劫。 地狱里有她一个人就够了。 可她如今的力量实在是太微薄了,她已不是那个金銮殿上一言定人生死的垂帘太后了。 苏家要想成功渡过劫难,就一定要有所舍弃。身为家主的苏遒更是不能心软。 她得说服父亲。 苏虞低着头沉思半晌,再抬头时,眼中已是雾气蒸腾,眼眶微红。 她哑着声,戚戚道:“阿爷您知道吗?前些日子女儿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今年冬日……您死在了凉州。” 话音一落,屋内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苏遒喝茶的手生生僵在半空中,苏庭抬头神色凝重地看向苏虞。 苏虞说着突然激愤起来:“您不是死在突厥人的刀下,您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您一生杀敌报国,最后却落得个通敌叛国畏罪自尽的下场。” 苏遒和苏庭父子二人被她一席话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眼下是夏日,苏虞怎么会梦见冬日发生的事?况且如今不还都好好的吗,这梦也太荒唐了吧! 这她凄凄然,说得煞有介事的。 苏虞顿了顿,再张口时语气里又多了几分委屈:“女儿没有咒父亲死,女儿是最见不得父亲有半点差池的了。我也不愿相信那个梦,可这么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都是按照那个梦里的轨迹来的,我不得不相信了。” 苏遒瞧她那小模样心疼极了,道:“父亲知道你的心,你只管说便是。” 苏虞遂继续道:“您畏罪自尽的消息传回京城,祖母闻讯眼一闭就去了,圣人下令抄了苏家,阿兄前去请罪,最终自刎以证清白……苏家到底还是被抄得一干二净,阿兄的死只换来了苏家剩下人的苟延残喘。” 苏庭瞠目。 苏虞垂眸,淡声道:“而一切的根源,是太子。” 她四下瞧了瞧,又转头看了眼书房外,确保无人偷听,末了,低声一字一句地吐出惊天秘闻:“今岁冬,太子逼宫,被镇压。圣人震怒,太子被幽禁,皇后被废。而太子逼宫所调用的军队,正是父亲您当年打天下的那支亲兵。” 苏遒深吸一口气,半天都吐不出来。 太子调他的亲兵去逼宫?那他岂不是谋朝篡位的帮凶? 接着,苏虞语气凉了又凉:“是二叔偷了您的虎符去献给了太子。” 苏遒拍桌而起:“他竟敢做出这种混账事!” 看着父亲震怒,苏虞却恍然松了一口气。 父亲是多爱她,才会无条件地相信她这满嘴荒唐言。 苏虞心里唏嘘不已。 她默了会儿,又添了句:“女儿也不愿相信,却由不得女儿不愿。经由那一梦,阿兄上考场前我便知道他会是金榜题名的探花郎,二姊还未嫁,我便知道她嫁的那个人是太子。” 苏遒双手撑着桌案,微垂着头听她的话。 半晌,他哑着声道:“庭儿,你带着你妹妹先出去。” 苏庭起身,垂首应“是”。 苏虞便跟着苏庭出了书房。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行至抄手游廊,苏庭忽然转了身。 苏虞怔了下,抬头看向苏庭。 相比父亲苏遒,兄长苏庭的性子其实要内敛得多。虽说他骨子里仍有传自父亲的那种直来直去、豪迈大气的武将性子,但书读得多了,倒也染上几分书生的文气。 且自高中探花,得了个翰林院修撰的文官,官场上长袖善舞惯了,情绪愈发往内敛了。 她抬眸看着他,竟也猜不出他此刻所思所想。 二人对立半晌,苏庭忽然伸手擦掉了她眼角一颗晶莹的泪珠。 末了,他垂下手,轻声问:“为何不早些说出来呢?” 苏虞看出他面上的哀痛,忘了眨眼。 苏庭长叹一声,道:“你知道的,阿兄等了很久了。” 他那声叹得轻,被游廊外头隐隐的蝉鸣声给盖了七八分,却有十二分都叹进了苏虞的心里。 沉甸甸的。 那是阿兄对她的关怀与疼爱。 苏虞几欲哽咽道:“不是还来得及吗?” 苏庭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傻妹妹,不在于来不来得及,也不在于真假与否,而是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承担那些呢?” 苏虞怔怔地看着兄长,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第51章 兄长成亲 蝉声不休, 游廊里的兄妹二人双双沉默下来, 衬得那知了声愈发地肆意。 不知不觉便已是夏日了, 她却一直活在素缟漫天的冬日里醒不过来。 苏虞垂眸,不敢再看苏庭的眼睛, 她怕自己忍不住失态落下泪来。那岂不是更惹得阿兄心疼? 须臾后, 苏庭在她头顶轻声问:“那夭夭的梦里, 阿爷阿兄都去了,夭夭自己一人过得可还好?” 苏虞低着头,看着他腰间挂着的那只香囊,艰难地吐出来个字:“好。” 末了又似是怕他不信,低低地添了句:“好得很。” 苏庭默了半晌,又问:“可嫁了人?” 苏虞轻轻“嗯”一声, 抬起了头, 看着苏庭道:“今岁秋, 我便嫁给了晋王,由是躲过了苏家的劫难。秦汜他待我很好, 阿兄你不必担忧。” 苏庭将信将疑。 苏虞垂眸又瞥了眼他腰间的那香囊, 嘴角勾起, 笑道:“明儿便是阿兄你的大喜之日了,还有闲心思管我呢。你妹妹我也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弱?” 苏庭垂眼看着她, 眉头未松。 苏虞心里叹了口气, 面上却仍是笑嘻嘻的:“我赶着抄完佛经就是回来吃你的喜糖的, 明儿你要是敢如眼下这般苦着张脸, 我可跟你没完!” …… *** 翌日一早,宁国公府迎来这座府邸自建成以来头一次的热闹。 宁国公世子娶妻在京城里也算是一等一的大事儿了,自公布婚事以来,苏家世子苏庭和陆家娘子陆锦姝便是茶楼酒肆里谈论的中心。 江行一早便坐在茶楼雅间内喝茶,外头热闹不休,他一人静坐品茶。 茶喝了半壶,时辰也近了,他起身唤小厮进来,结账后出了茶楼。 他和苏世子苏庭乃同榜进士,如今更是同僚,私交也很是不错。苏庭大婚,自是给他发了请帖的。 他一路穿过东市琳琅满目的商铺,途径数坊,最后进了兴宁坊。 兴宁坊离大明宫不过数坊之隔,坊内居住的多是达官贵人,不少都是当年嘉元帝登基后亲赐给亲信们的宅子。 宁国公府也在其列。 眼下已是门庭若市。宁国公苏遒和新郎官苏庭一同在府门前迎客。 苏遒正同几个服紫的朝廷重臣攀谈,苏庭站在一旁噙着笑听着,时不时搭上几句话。他今日着一身喜服,愈发显得意气风发,人生得意。 江行提步走过去。 苏庭一眼瞧见他,走上前几步招呼他。 江行笑着道喜:“恭喜苏兄了。” 苏庭也笑了,道了声谢,转而把他引荐给父亲。他转头对苏遒道:“父亲,这便是状元江行,如今与儿子同为翰林院修撰。” 江行感受到苏遒和他身旁几位服紫老臣打量他的目光。 几道目光中隐隐有不善之意。 这些人皆为世家出身,他这寒门庶子乃朝中新鲜血液,世家把持文武朝廷的局面已久,自然不希望有人打破这一局面。 士庶之别有如鸿沟,云上的盼着越腾越高,鸿沟越大越能显出其高贵,泥里的拼了命地往上爬,盼着这沟越来越小,好能有朝一日有机会走上云坛。 此二者的心境他倒是都能十分理解。 江行笑着拱手作揖:“小生江行见过诸位大人。” 苏遒面上温和,叹道:“后生可畏啊,江郎可谓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了吧。你与庭儿有同榜之宜,眼下又是同僚,还望日后能与其互相照拂才是。” 江行颔首,道:“国公谬赞了。是小生要拜谢世子的诸多照拂。” 苏遒笑了,转而做了个往内请的手势:“里面请吧。” 江行复作了个揖。 一旁的苏庭拍了拍他的肩:“吃好喝好,莫要拘束。” 江行问:“阎兄可至?” 苏庭面带嫌弃:“他一早就来了,定是早就盘算着今日来蹭吃蹭喝一顿了。” 江行笑了声。 苏庭道:“你进去寻他吧,让他莫要喝太多了,出洋相丢丑是他自个儿的事,但若要在我成亲之日折腾出什么乱子来,我可饶不了他。” 江行点头,提步往内走。 他走了半步又转头道:“待会儿你我二人可得好好喝一杯。” 苏庭应下:“一定一定!” 江行遂提步进了府,府内满目繁华,他一路走马观花,路上也有不少人慕他状元郎之名上前和他攀谈。 他都笑着一一应和了几句,也不曾深谈。 江行在府内转了半晌,才在苏府一角的亭台水榭里寻见已有三分醉意的阎初。 阎初举着酒杯道:“江兄,你来了?来来来,陪我喝几杯,苏兄府上的酒就是好啊,不多喝点实在可惜。” 江行笑问:“你怎么跑这儿来窝着?” 阎初晃了晃酒杯,举起来又是一饮而尽,末了道:“这儿清静。” 江行垂眸道:“世子在前院正找你呢。” 阎初抬头问:“苏兄找我何事?”他说着又嘿嘿笑起来,“莫不是又有好酒打算给我尝尝?” 江行噙着笑答:“也许呢。” 阎初一喜,遂拍拍屁股起身往前院去。 江行看着他离去,暗自惊叹一番其好酒之深。 这般模样性情往后如何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生存? 不过练出好酒量倒也是一桩好事,官场上迎来送往酒局不少,被人灌醉了说漏了话可就不好了。 江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阎初走了几步又回了头,见江行仍坐在水榭中未动。他问:“江兄你不去吗?” 江行答:“你快去吧,莫要管我。我又不喝酒,在这吹吹风赏赏景。” 阎初遂不再管他,自个儿提步一路脚步轻快地往前院而去。 江行见他走远了,怔坐半晌,低头自袖中掏出一张纸条。 其上书:“巳时五刻,苏府水榭。” 落款是“姜”。 真是头一遭见到用别人的姓落款的。 江行垂眸端详那纸半晌。 纸上之字乃清秀文雅的簪花小楷,一看便知是出自秀丽的女子之手。 据说……这字还曾得了太后的赏识,让其用之替她老人家抄了不少的佛经。 江行把字条收回袖笼里。 他自然不会跟着阎初一道去。不然他费心思把他打发走作甚? 第52章 准晋王妃 今日苏庭大婚,宁国公府上上下下一早便忙碌起来了, 苏虞也早早便起身了。苏瑶出嫁了, 苏家这辈的娘子中,她便是打头的那个了。 虽说苏瑶作为苏家长女委实无甚存在感,底下有她这么个风华绝代的妹妹, 想出头也难, 但不论如何长女就是长女, 此般宴席上帮着主母迎客待客的差事多半落在长女头上。 苏虞也乐得清闲, 偶尔瞧瞧苏瑶闹出来的笑话也是一桩乐事。如今这差事倒是落在她头上了。 苏老夫人昨儿个晚上便派人提点过她,今日一早又派人唤她早早起身, 梳妆打扮妥当后便把她叫到前院去了。 长房无主母, 二房的吴氏又是个不顶事儿的,如今受了那杨姨娘的气, 愈发地撑不起台面。苏虞如今也及笄了, 这台面还得靠她来撑一撑。 时辰尚早, 前院里便已经热闹非常了。 苏虞今日不过是比平日里多抹了些脂粉,便引得诸人连连惊叹。 她今儿抹了朱红色的口脂, 头上的簪子换成了素日不常戴的金步摇, 穿着一身莲青色的高腰襦裙, 敛去了些少女的稚气, 流露出明艳却又不失端庄的美。 不过比起她过于耀眼的容貌和窈窕的身段, 来往客人明里暗里打量她, 更多的是冲着她准晋王妃的头衔。 打量一番之后, 暗自惊叹:倒也只有这苏家三娘能站在晋王身边, 而不被其风华所盖了。 太后莫不是瞧着容貌给晋王娶妻的? 不过撇开容貌不谈,以这位苏家三娘的家世,倒也当得起做王妃。 苏家如今可真是如日中天,出了一个探花不说,又出了一个太子侧妃和王妃。 苏虞全程保持着和气又端庄的微笑,举止优雅地应付着来来往往的女客。 巳时近了,苏虞笑得脸有点僵了,偏头一眼瞧见眼底黑青、满脸憔悴的吴氏,立马上前去道:“二婶娘来了?客人也到的差不多了,三娘有点事儿,还得麻烦二婶娘招呼招呼。” 吴氏幽幽怨怨地瞥她一眼。 苏虞被她那一眼看得鸡皮疙瘩掉一地。这吴氏还陷在她那乱七八糟的事儿里出不来呢。 她顿感不妙,可不能让她用这副看负心汉的目光去招呼客人。 苏虞凑过去在她耳边沉声道:“二婶娘,今儿来的都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在座的都是身份清贵的夫人娘子,你若这副模样招呼客人,丢的可不只是您自个儿的脸,苏家的颜面想来您也不太在乎,可您不会想损了东宫里侧妃的脸面吧?” 吴氏一震,想到女儿在东宫里的境地,强打起精神。 苏虞松口气,把蝉衣留下来让她跟着吴氏,随后转身走了。 她还是赶紧把事儿办完了早点回来为妙,苏庭大婚,可不能出了什么乱子。 …… 巳时五刻,苏虞准时出现在后院的亭台水榭。意料之中地看见一个清俊挺拔的背影坐于水榭之中,垂眸似是在瞧池塘里悠闲游曳着的鱼儿。 苏虞嘴角微勾,提步走过去。 “江状元好兴致。” 江行闻声抬头,面无表情。 苏虞瞧见石桌上有一壶酒和几只空杯,提步过去坐下来,发现那几只杯子里只有一只是盛过酒的。 她抬手取了只干净的倒了半杯酒,却也不喝,拿在手里荡来荡去。 江行沉默地看着她一举一动。 半晌,苏虞抬眸笑问:“江状元不是身子不好不宜饮酒吗?” 江行眸中古井无波般地看她一眼,淡淡道:“苏三娘还是莫要卖关子了,直言吧。” 苏虞轻笑一声。 她放下酒杯,视线却仍凝在那杯中清澈透明的酒液上,似是漫不经心地问:“江状元可知道今科二甲头名是何人?” 江行敛眸,不明其何意,沉思片刻答:“张寅,幽州刺史嫡次子,会试是第二,殿试表现不佳,落到第四,如今与我和世子阎兄三人一同在翰林院。” 江行其实也觉得此人有些怪异,分明只是个地方大员的嫡次子,比他这个状元和苏庭苏世子行事要嚣张得多。而且,按说是只有一甲前三才会留在京城,二甲都分配到地方去了。可张寅却同他们三个一起进了翰林院。 闻言,苏虞笑意加深。她视线上移,看着江行不带任何情绪的一张脸道:“江状元也觉得奇怪吧?” 江行不言。 苏虞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一点都不怪,太子都能泄了题给他,把他留在京城又有何难?” 江行一窒,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这貌似不谙世事、天真貌美的小娘子。 苏虞说话间语气淡了下来:“今儿劳烦江状元来此一遭,便是要麻烦你去检举张寅舞弊。” 江行垂眸,半晌不言。 苏虞漫不经心地抬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须臾,江行淡声问:“我若是不愿呢?” 眼下他正是平步青云之时,惹了太子,掺和进皇家乌七八糟的纷争,可不是一桩妙事。 闻言,苏虞轻轻地笑起来。 那笑声如银铃般悦耳,落在江行的耳中却宛如美人蛇在嘶嘶地吐着蛇信。 苏虞抬头道:“姜大人伪名改姓入朝为官,和科举舞弊同为欺君之罪吧?” 江行眼睛一眯。 苏虞又笑了,转而道:“三娘一介深闺女子,孰轻孰重也不大拎得清,姜大人自行掂量吧。” 江行闷声咳嗽起来。 苏虞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 江行心头发凉。这女子到底是谁?为何会知道这么些事情? 连与他日日一同办公的苏庭都不知他身子不好,阎初屡屡邀他喝酒被拒才知道些许。嘉元帝眼下看重他、栽培他,指望他能成为朝中新贵,削弱世家把持朝廷的力量。一个病秧子可不值得这般栽培。 更可怕的是,他以为他会藏一辈子的秘密,刚入京城竟被人揭了去。 苏虞自顾自喝了半杯酒,看江行止了咳嗽,转头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江状元放心,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便无人知道此‘江’非彼‘姜’。而且,此事定不会给你的仕途添堵,皇帝陛下眼下欣赏的就是你这样不畏权贵、敢于直言进谏的人才呢。” 话音落了半晌,才听得江行一声答:“我答应你。” 苏虞满意地笑了。 第53章 百年好合 苏虞作别江行之后, 立马赶回了前院。 将将赶上瞧见一身红喜服、头顶红盖头的陆锦姝从大堂门槛前的火盆上跳过。跳完了火盆又用藏在裙裾底下的绣花鞋去踩碎特特搁在地上的瓦片。 红红火火,岁岁平安。 陆锦姝踩瓦片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身旁的苏庭立马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察觉到苏庭掌心的热意,陆锦姝藏在盖头底下的一张精心打扮的脸染了红霞似的, 她抬手轻轻扯了下歪掉的盖头。 二人手牵着手行至大堂中央,堂内上首两把太师椅, 空了一把,宁国公苏遒正襟危坐于另一把上。 接着便是三拜礼了。 主婚人高喊:“一拜天地!” 苏庭和陆锦姝双双跪下,叩拜大堂前供桌上摆放的天地君亲师的牌位。 “二拜高堂!” 二人转而朝苏遒所坐之处俯身拜下去。 苏遒笑得一脸欣慰:“好好好!” 接下来便是最后一拜:“夫妻对拜!” 新郎新娘二人转向相对, 深深地拜下去。至最低处, 二人的脸庞隔得很近, 陆锦姝的发髻碰到了苏庭的玉冠。 隔着一层红盖头, 二人甚至能听清对方不那么均匀的呼吸。 在一旁观礼的苏虞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她看着苏庭和陆锦姝行礼,却始终无法想象自己成为那红盖头下的新娘子会是什么样子。前世她入宫为妃, 说得再好听,表面上再好看, 到底还是个妾,只能一顶软轿从朱雀门的侧门抬进去。 而今生,她不久之后便也要嫁人了,虽说还是嫁进了皇家,可到底不一样了,她今生能堂堂正正做一个正妻了。说来荒唐, 她前世嫁给了皇帝, 今生居然要嫁给皇帝的儿子。 既然是做正妻, 且是给皇家做正妃,这些拜礼乃至三书六礼一样都少不了。 苏虞分不清她自己到底是焦虑还是期待。她其实根本还未准备好以一个妻子的身份面对秦汜。 不过,事情既已必然发生,早已没了退路,她只管大刀阔斧地往前走便是。何必因此而烦忧呢? 主婚人喜庆而高亢的声音扯回了她的思绪—— “礼成!” …… 席上,苏庭一桌一桌地敬酒,轮到与他同在翰林院为官的那一桌,他已经喝了好几杯了。 他平日里酒喝的不算多,酒量不深不浅,推杯换盏了几轮,眼下已有几分醉意了。 至了这一桌,他便笑了笑,拱手道:“诸君可是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今儿是在下大喜之日,可莫要折腾在下了。” 一桌子人都还未出声,素来话不多的江行举着两壶酒道:“那可不成。” 一旁的阎初附和道:“对对对,今儿可得一醉方休才是!” 阎初说完,立马起身打了头阵,举杯道:“来,走一个!祝苏兄和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苏庭无奈,笑着接下了,举杯与之在空中对碰,随后仰头闷了半杯酒。 阎初“嘿嘿”笑,举杯准备再来一杯,被身旁的江行按着肩坐下来了。 苏庭心中甚是欣慰。还是江兄待他好啊,不枉他与他称兄道弟这么些时日。 孰料,江行把阎初按回座位,自个儿却端着两壶酒站起身来。 随后,把其中一壶递给了苏庭。 苏庭:“……”他是不是还该感谢他? 江行淡淡道:“满上。” 苏庭莫名觉得他这语气有点无可抗拒,愣了一会儿,还是把酒倒满了。 江行端着另一壶酒,也倒满了。他举杯:“恭贺新婚。” 苏庭接下,二人一同仰头喝尽一杯酒。 不料苏庭刚喝完,又是一杯举在了半空中。 江行举着杯道:“百年好合。” 苏庭二话不说又仰头闷了一杯。 还未及喝完,那头的江行又倒满了一杯举过来。 “早生贵子。” “……”苏庭深深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转了性。 阎初在一旁叫好,还不忘槽了两句:“江兄你个状元郎,连个贺词都想不出来了吗?净抢我的词。” 他说着自个儿倒了杯酒喝起来,作沉痛状摇了摇头:“江郎才尽呐,江郎才尽呐。” 江行不搭理他,迎着苏庭沉痛的眸光淡淡道:“世子难道忘了适才在府前答应江某,要好好喝一杯的吗?” 苏庭心道:这是一杯吗?! 说话间,江行又斟满了一杯,举过来:“举案齐眉。” “永结同心。” “白头偕老。” “珠联璧合。” “佳偶天成。” “琴瑟和鸣。” …… 不一会儿,苏庭手里这壶酒就已经见了底,他扶额。 那头的江行也喝完了一壶,倒是脸色都未变一下。 苏庭已经无暇思考江行今日为何酒量突飞猛进,又突然抽什么风。他脚步虚浮地进了洞房。 …… 宴席已近尾声,喝倒了一片人,翰林的那一桌上,阎初用手撑着脑袋看他旁边仍挺直脊背坐着的江行。 他也奇怪。 这人明明是他们中最不能喝酒的,平日是滴酒不沾,酒席上不得已喝一两杯就醉了。且上回他们三人琼林宴之后去酒肆喝酒,他家的那个妹妹特特跑来提早把他接回去了。 那小丫头还瞪了他好几眼,暗怪他拐他兄长出来乱喝酒。 阎初转而想到苏庭那个妹妹。 啧。一个二个都是“妹管严”。 还是他在京城孑然一身,来得逍遥自在。 阎初脑子混混沌沌,左思右想,忽然举起适才江行喝光的那一只酒壶。 江行吃着菜,没注意这边,转头便看见阎初举起那酒壶,仰头张嘴喝干了最后一滴。 江行眼角微抽,暗道不妙。 果然,阎初忽然坐直了身子。 “江兄,你这是白水啊!” 江行:“……” 阎初瞪大了眼瞧他。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兄适才那模样恐怕进了洞房就倒床睡了,洞房花烛新婚之夜……白白浪费这良辰美景。 瞧这江行素来是谦谦君子的模样,老实巴交的,今儿才露出狐狸尾巴! 阎初阴恻恻笑起来,附到江行耳边问:“江兄,苏兄哪得罪你了?让你这样使阴招。” 江行神情淡漠地看他一眼。 分明是极淡漠的一眼,阎初却被他看得一个激灵酒都醒了几分,忙从他耳边退回来。 江行仍旧是淡淡的语气,端的是君子淡如竹的风范:“无甚得罪,纯粹是某心情不佳罢了。” 他说完忽然对着阎初笑了笑,把他适才附耳过来的声音学了个十成十:“阎兄你也要小心哦。” 阎初:“……”太可怕了! …… 宴席散去,江行独自一人出了宁国公府。 刚出府门,便在苏府门前右边那只的石狮子旁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 他提步走过去,嘴角不自觉带了笑。 姜宜仍是作书童打扮,她看着江行一步步走过来,然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皱了皱鼻子,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佯作凶巴巴的样子问他:“你又喝酒了?” 江行道:“一点点。” 姜宜好不情愿的样子:“那勉强原谅你吧。” 江行心里好笑,他问:“等多久了?” 姜宜仰头看着他答:“不久。”也就小半个时辰吧。 江行微微笑了下,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姜宜不明所以,抬头看他:“嗯?” 江行转而替她顺了顺头发,淡淡道:“无甚,只是忽然发现你很可爱。” 比那美人蛇似的女郎可爱多了。 姜宜笑弯了眼:“你才知道啊?” 江行看她笑得灿烂,一颗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抬手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道:“走吧。” “嗯。”姜宜跟上他的脚步,一同离去。 未出几步,江行回头看了一眼巍巍然的宁国公府,那府邸在夜色里如同张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的巨兽,眼见着便要将他吞噬。 江行想到他明日上朝之时要呈上去的检举信,仿佛已经能预见到明日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而他将站在风口浪尖上。 走了片刻,出了兴宁坊,江行偏头问那小姑娘:“若有一日我在京城待不下去了,你将如何?” 姜宜抬头,笑得好似没心没肺:“你去哪我便去哪,四海为家都行。” 转而又添了句:“你可不能丢下我。” 那头静默半晌,好半天才听得一句应―― “好。” 第54章 此般福气 紫宸殿上,一身明黄色龙袍的嘉元帝正翻阅着厚厚一摞奏折。殿内, 着各色官袍的文武百官举着牙牌, 屏息静待皇帝示下。 倏地,嘉元帝气得扔了手上的折子,直直地砸在太子身上。 “你好大的胆子!” 太子踉跄着跪了下去。 嘉元帝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逆子!朕让你做今科考官, 是让你好生学点东西, 你倒好, 以权谋私, 给人放水不说还把题泄了!” 太子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心里却盘算琢磨这折子到底是谁上的, 敢公然与他太子为敌? 他看着他身侧的那封奏折, 想伸手去捡,不料有宦官抢先将之拾了起来, 呈了回去。 太子气闷, 他抬头狡辩了句:“父皇可莫要轻信小人谗言, 儿臣的清白竟比不上这居心叵测之人虚虚实实几句的构陷之语?父皇把那小人叫出来,儿臣与之当堂对质。” 嘉元帝冷笑一声。 长本事了, 想套他的话?不知悔改! 这折子是和那张寅同科的状元江行上的, 一同科考, 如今又同在翰林院, 张寅私下有什么一举一动, 江行窥得一两分再正常不过。况且他出身寒门, 与朝廷几派毫无牵扯, 他犯得着挖空心思构陷太子吗? 嘉元帝冷声道:“这几日你不用上朝了, 给朕留在东宫里好好反省反省。莫要再动些歪心思了。” 这算是禁足了。太子急了眼:“父皇……” 嘉元帝凉凉地瞥他一眼。 他真正气的根本不是太子参与科举舞弊,问题在于舞弊之人张寅乃幽州刺史张狄的嫡子。 张狄自开国起便在幽州扎了根,这些年来已成气候,偏偏他戍边有功,哪怕是作为皇帝也找不到由头把他连根拔起。长此以往,张狄势头越盛,越发成为嘉元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今科进士分配,按制那张寅只能先去地方历练几年再归京,可不料张狄修书一封,请求嘉元帝将其留在京城,说是“磋磨磋磨他的性子”。 嘉元帝想了想,觉得留下个嫡子在京中算是做了质子,有利无弊。 可谁想到这厮竟和太子勾搭上了? 拥兵自重的地方大员和徒有野心的太子……呵!好大的胆子。 龙座之上,嘉元帝淡淡开口:“削了张寅的官职,科举舞弊一案交由大理寺查办。” 大理寺卿出列下拜,领了命。 “退朝!” …… 文武百官鱼贯而出,秦汜悠哉悠哉出了紫宸殿,脚步轻快。 一脸阴鸷的太子秦洋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狠狠横了他一眼。 秦汜一脸无辜:“兄长瞪我作甚?” 太子回头,冷哼一声:“幸灾乐祸。”他倒从不曾觉得秦汜有那个本事构陷他。 秦汜眨了眨眼,道:“兄长这可错怪我了。我今儿的确高兴,但此事还不值得我高兴。” 太子的目光已经快要杀人了。 秦汜又道:“兄长还是听父皇的话早点回东宫吧,你刚娶了三房妾室,多分些精力陪陪她们也是一桩乐事。” 他说着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就没兄长这份福气。” 话音刚落,太子还未来得及发作,便听了其后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怎么,王爷很想要这般福气?不若让微臣亲自挑十来个小娘子送进晋王府?” 秦汜猛地回头,看见一脸阴沉的宁国公苏遒。 苏遒冷笑一声。 秦汜皮笑肉不笑:“国公误会了。” 太子在一旁瞧见这情形,连着冷笑几声走远了。 苏遒面色不变,凉凉地看着秦汜,道:“怎么,嫌少?” 秦汜笑意僵了僵:“不敢。” 他这是做的什么好事?!人还没娶进门,就把岳父得罪了? 苏遒冷冷地睨他一眼,不再搭理他,转身走了。 秦汜有点笑不出来了,心里莫名发虚。 回府之后,他唤来王府的管家,吩咐下去往采礼单上又添了几件。 …… 苏虞听到太子被禁足的消息时,正在灼华院内同陆锦姝学绣花。 她心中暗自表扬一番江行出色的办事效率,面上仍微皱着眉同绣花针作斗争。 她得开始自个儿绣嫁衣了。虽说高门大户里出阁的贵女没几个的嫁衣是自个儿一针一线绣的,但好歹还是要意思意思绣上几针。 苏虞头疼地发现她连意思意思几针都有点困难。 成个亲真是麻烦。 陆锦姝看她摇头叹气的样子,心里好笑,道:“这就难住你了?等你嫁过去了,少不得有要缝缝补补的时候。虽说你一定是仆妇众多,但有些事情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苏虞皱眉:“亲力亲为?” 陆锦姝道:“比如说,你夫君的衣袍鞋袜,那绣的不是衣裳,是夫妻间的情意。” 苏虞想想自己在油灯下给秦汜缝衣服的画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太可怕了。 苏虞转而看陆锦姝,道:“嫂嫂你适应人.妻的身份还真快。” 陆锦姝羞红了半张脸,低头绣着花样子,轻声继续道:“还有你将来的孩子……我阿娘至今还留着她当年亲手给我绣的第一个肚兜呢。” 孩子…… 苏虞怔松起来。她活了这么些年,却压根儿没怎么接触过孩子。 前世她膝下并无自己的子嗣,养了秦淮挂在名下,却实则没怎么管过他,由着下人把他拉扯大,只偶尔查一查他的功课,告诫他用功读书,好赢得嘉元帝的欢心。 她其实有过一个还未成形孩子,却被她自己狠心杀掉了,嫁祸给了崔画屏,成功争夺到执掌六宫的大权。 她可真是心狠呀。 但她不后悔。要得到什么,总归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她得了权利报了仇,也活该她午夜梦回时要听着婴儿啼哭艰难入眠。 自那次小产后,她便彻底亏空了身子,太医断言无法再有子嗣,倒也如了她的意。就算那个孩子安然降生,她也不知以何面目对他。 再后来做了太后,意外和秦汜搅和到一起,因那太医的断言愈发地肆无忌惮。 她私心里很抗拒做一个母亲,她没有资格,她怕自己毁了一个母亲在她心里应该有的样子。 苏虞放下了绣布。 陆锦姝问:“怎么不绣了?” 苏虞垂眸:“不折腾了。” 忽然有侍女来报:“三娘,国公爷唤您去正堂,似是晋王府那边送采礼过来了。” 第55章 纳采之礼 苏虞得了信, 往前院去,不料刚出后院便差点与人撞了个满怀。 苏虞皱眉。这谁冒冒失失的, 走路不看路的吗? 她抬眸去看,看见一脸梨花带雨的太子侧妃苏瑶。 苏瑶一个踉跄, 站稳之后,瞧见是苏虞, 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后,提着裙摆准备离去。 苏虞挑眉。她伸手拦住苏瑶,问:“你怎么就这样跑出宫了?” 苏瑶气息不稳, 眼角还带着泪:“太子爷今日下了朝回宫便乱发脾气, 东宫都乱套了, 谁还管得了我一个小妾!” 苏虞冷笑。 呵, 只会朝女人发脾气的懦夫,还妄图逼宫篡位呢。 不过苏瑶也不值得同情。她想要太子侧妃的名头和荣华富贵, 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嫁之前想着太子侧妃多么尊贵,且不日就能爬上正妃之位, 嫁进去了才失了望,这下开始自贬身价,自称小妾了。 苏瑶说完便推开她的手,跑掉了。 苏虞懒得理她,让她同吴氏抱团哭去吧。自作孽,不可活。 可别指望着她能有什么同情心。她命江行检举张寅, 就是为了牵扯出太子。太子如今被禁了足, 朝也无法上, 看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拉拢苏进。 东宫如今易出难进,嘉元帝自是不可能会让朝廷中人“打扰”太子反省,太子许给苏进的官位自然泡了汤。 苏进眼下只怕正愁此事,封官一事还没见影子,他就得回凉州去了。 赶紧滚得远远的吧,再也不要回京最好。 苏虞转身离去。 进了前院,便瞧见苏遒正与一只活蹦乱跳的大雁对峙。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大有一番打起来的架势。 苏虞眼角微抽。想来这便是秦汜送来的纳采之礼了。本朝规定的聘礼标准是:雁一只,羔羊一只,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 纳采奠雁的习俗历来就有,雁南往北来顺乎阴阳,配偶固定合乎义礼,以雁为礼象征阴阳和顺。但时下大雁难寻,京中哪怕是达官贵人成亲的纳采之礼多半也是用鹅或是雉鸟代替。 太后的懿旨这才下了几日,秦汜上哪寻的这活蹦乱跳的大雁? 除去这大雁,还有零零散散一屋子的各种寓意不同的吉祥物件儿。 苏虞被这阵势惊了一惊。 晋王府如此这般财大气粗的吗? 外头似乎还有东西在往里搬,晋王府的管家指挥着往里搬,宁国公府的管家使唤人找地方安置。 众人正忙着,苏遒忽然喊了声:“停!” 苏虞眼皮子跳了跳,转头看向阴沉着一张脸的父亲。 苏遒俯身把那大雁拎起来,丢还给了晋王府管家。 那管家手忙脚乱地接住。 苏遒冷着脸道:“你家主子怎么有脸送大雁?纳采送雁是何意他不明白吗?雁之配偶唯一,他做得到吗?” 王府管家额上冒汗。他家主子虽说眼下无通房妾室,可到底是做王爷的人,哪能不纳妾? 苏虞在一旁看着那只被扔得脑子发昏的大雁,暗想:大雁专一而长情,一只亡,另一只不再择偶,可不正是前世的秦汜和郑月笙么。 也不知前世秦汜是否也往郑家送了这么一只大雁。 苏遒见那王府管家良久接不了腔,冷笑一声,吩咐苏府的家丁们把那些采礼一样一样全部搬了出去。 苏虞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那王府管家急了眼,偏生又拦不住,在原地急得打转,瞧见东西一件一件地搬,赶紧回了晋王府去通报自家主子。 哪有退掉采礼的亲家?这亲还成不成了?! 待那些东西一一被搬了个干净,苏遒这才转头痛心疾首地对苏虞道:“这婚不结了,夭夭莫慌,父亲给你寻一门更好的。” 苏虞眨眨眼。秦汜这是何时得罪了她父亲? 她问:“他怎么了?” 苏遒想到那厮就来气:“今儿下朝之时,我在后面听见那晋王对着太子百般艳羡。” 苏虞蹙了蹙眉,又问:“他艳羡太子作甚?”难不成是储君之位?可这种事情他就算心里想想,也不至于表露出来吧? 苏遒深吸口气,又慢慢吐出来,道:“艳羡太子有诸多妾室。” 苏虞:“……” 苏遒气极。他的宝贝女儿嫁过去给这种人糟蹋吗?整日里疲于应对一众莺莺燕燕,陷于后宅的诸多糟心事,夫君花心滥情,指不定还要替小妾养便宜儿子…… “不行!”苏遒斩钉截铁。 苏虞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可是这是太后赐的婚,难不成要抗旨不遵吗?” 苏遒被堵了一下,接着正准备开口之时,晋王府那一拨人又卷土重来了。 晋王府管家提着那大雁走了进来,硬着头皮开口道:“我家王爷请国公收下这只大雁,他说……” 那管家说着抬眼瞧一眼苏遒的脸色——黑得可怕。他赶紧把话说完:“王爷说,这只大雁能做的,他也应能够做到的。” 苏遒和苏虞对视一眼。这是变相做出承诺了? 趁着二人对视的间隙,那管家忙抓住时机命人把东西又往里搬。 苏遒:“……”他几欲开口说点什么,张了嘴却又说不出来。他转头看向苏虞,看见女儿垂着眸子不知作何想。 良久,那管家搬完了采礼,如释重负,心里却实在憋屈。 这家人委实是太过分了,退礼不说,竟还要求王爷不准纳妾。没想到王爷居然还真应下了这强人所难的要求! 他偷偷去瞧这未来的晋王府女主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不料苏虞竟发现了他的目光,不带情绪地瞥他一眼。 他赶紧收回目光,转头去请媒人进来。 纳采之后便是问名。 苏遒百般不情愿地报上了苏虞的生辰八字。 把晋王府管家和媒人送出府之后,苏遒叹了口气。他心知肚明,太后金口玉言赐下的婚难有转圜的余地。他也不过是想磋磨磋磨晋王罢了,倒不曾想晋王能应下了。 可他不过是随口一应,能否做到还有待考证。他捧在掌心宠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女儿,半点舍不得让她受委屈,如今却要离开家嫁人了。 苏遒惆怅。 苏虞看着他叹气的模样轻笑出声。 她明知故问:“阿爷,夭夭出嫁,你不高兴吗?” 苏遒板着张脸,狡辩:“高兴。” 苏虞“扑哧”一声笑了。 苏遒看着女儿明媚的笑颜,心中微叹。他道:“往后夭夭嫁过去了,若是晋王欺负你,日子过得不如意了,只管回家来,宁国公府永远都是你的家。至于晋王,让父亲和你兄长去教训他。” 苏虞笑得眼睛弯弯,心里却是止不住地酸涩。她应了声:“好。” 第56章 纳征请期 婚期定在了九月初。 眼下是七月,只剩了不到两月, 宁国公府刚办完世子的婚礼, 便又开始如火如荼地筹办府上三娘的出嫁事宜。 纳采问名之后,第二日晋王府便将卜婚的吉兆告知了宁国公府。 然苏虞对于这吉兆很是不以为然。难道卜出来的还能是凶兆不成?就算真的是八字不合,到了眼下这个境况, 不合也得合。 过了文定之后, 正式下了聘书, 这婚约也就定下了。 晋王府的人刚走, 苏虞就被叫去了祖母的院子里。 苏家长房无主母,二房的吴氏又是个不顶事儿的, 于是最后还是苏老夫人来训戒苏虞, 告她婚前婚后的诸多事宜。 苏虞垂着脑袋,作乖巧状听着。 苏老夫人背靠着团花迎枕, 一面喝着一碗银耳莲子羹, 一面循循善诱道:“你嫁过去了, 便是当家主母,后宅的一应事务都要由你打点, 王府的账目也都要过你的眼。你可不能再这般散漫下去了, 那些事务之前也都教过你了, 咱府上的账目你也看过几次, 进了王府长点心眼, 先立立威, 训戒下人要奖罚分明, 奖惩有度……” 苏虞连连颔首。 苏老夫人又道:“我瞧着你那阿爷给你备下的嫁妆足足比瑶娘多了两倍有余……” 苏虞闻言微抬眸去看祖母。这是在给苏瑶抱不平? 苏老夫人瞧她那小眼神, 哼笑一声,道:“嫁妆是你阿爷给你备下的,我可管不着,这宁国公府哪一件不是他的,他想给你多少给多少便是。只是嫁过去之后,这嫁妆你得牢牢攥在手里,好好拾掇拾掇那几家铺子。真金白银攥在手里,才有底气,吃穿用度、打赏下人都能阔绰些。” 苏虞讪讪笑了笑,应道:“三娘省得。” 苏老夫人又叮嘱了几句。苏虞尽量耐心地听。 说着,苏老夫人瞧出她心已不在这屋中,叹了口气,道:“你呀,还跟个小丫头似的,嫁过去该怎么过日子。” 苏虞暗忖:该怎么过怎么过呗。朝堂大事她都见得多了,后宅的鸡毛蒜皮还能难得住她? 老夫人顿了顿,又道:“你这夫家是皇家,娘家再有权势,也无甚底气,多半还是要指望你自己。往后行事要前瞻后嘱,多长几个心眼,知道吗?” 苏虞颔首:“三娘明白。” 苏老夫人摆了摆手,道:“行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回去吧。” “谢祖母教诲,三娘定铭记于心。”说完,她福身退下了。 刚至院门口,又被唤住了―― “这几日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在府里呆着,把你那身嫁衣绣起来,听到没?莫要再穿着身男装出去厮混!” 苏虞:“……” 百般不情愿地应了声“是”后,离开了老夫人的院子。 *** 接下来一个月,苏虞只得闷在灼华院里绣嫁衣。 她勉勉强强绣了几针,还是交给了蝉衣、连翘她们,又在府外找了几个技艺精湛的绣娘,终于在中秋前夕绣得差不多了。 苏虞百无聊赖地又开始在院子里养鱼种花。 那株虞美人草已经快要开花了,细细的茎杆上托着一只血红色的花苞。即便是含苞待放,将开未开,也美得妖娆极了,妖娆中透着一丝摄人心魂的危险气息。 中秋那日,苏虞早早起来去看那花,仍是未开。 蝉衣在一旁问:“娘子为何日日来看这花?” 苏虞“唔”了声,道:“按理说该是要开了,迟迟不开,弄得我急不过。” 蝉衣无语,她怎么觉得她家娘子在意这花比她的婚事还多? 苏虞微叹口气,道:“要是待到我出嫁了,它还未开,怕是要跟着我搬到晋王府去了。” 蝉衣:“……您乐意便好。” 午时将近,苏老夫人命人来灼华院传话,唤苏虞去荣华堂用午膳。 苏虞应了声:“就来。”中秋佳节,定是要一家人在一处吃饭的。 不料进了荣恩堂,发现堂内除了苏家众人,还有三个一脸福相的妇人坐于苏老夫人的下首。 苏虞打量一番,心下了然。 这是来纳征了。三个妇人,其中一个是上回来问八字请庚帖的媒人,另两人想来便是全福人了。 再抬眼一看,上首的苏老夫人手里拿着正在看的是上次纳吉时下的聘书,一旁的苏遒手里拿的想来便是眼下纳征刚下的礼书。 三书六礼,三书已送了两书,只剩了迎书,六礼已行了四礼,还剩下请期和亲迎。 倒是按部就班,一步都不曾落下。她倒也体会了一把儿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苏虞给众人请了安,乖巧地在祖母身边坐下。 一旁的全福人见了,笑道:“王妃生得真真是貌美,晋王爷有福气呀。” 苏虞和气地笑笑。 那全福人转头对另一个道:“性子也好,真是个妙人儿。” 另一个全福人瞧着苏老夫人脸上的笑意,也笑着附和着赞了苏虞几句。 苏虞无言。 对面一直不曾发话的父亲苏遒此刻仍在看那礼单。 苏虞挑眉。这么长吗? 正想着,苏遒倏地合上了礼书。 那媒人见了,立马眉开眼笑地问:“国公爷看,这礼书可否有何差错?” 苏遒淡淡道:“否。” “无差错便好,”媒人说着,偏头看了眼身旁的两个全福人,继续道,“王爷的意思呢,是今日便请期,把日子定下来,老夫人和国公爷意下如何?” 苏老夫人含着笑道:“便今日吧,挑个黄道吉日,早些定下来也好。” 虽说早就定在了九月初,确切的日子却还不曾定下。 媒人得了老夫人的应,又转头看向苏遒。 苏遒:“那便今日吧。” 媒人和全福人立马拿出早就备好的黄历翻看起来。 其中一个报出了几个日子:“八月廿七,九月初八,九月十六。” 另一个接了句:“皆是顶顶好的吉日,宜嫁娶。” 苏遒还未开口,苏老夫人先发了话:“那就折中定在九月初八吧。” 苏遒原想说九月十六,这下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那媒人正准备合上黄历,又添了句:“九月初一也不错。” 苏遒赶紧道:“就九月初八。” 他身旁喝着茶的苏庭在一边一声不响良久,眼下瞧他父亲这模样,和苏虞对视一眼,差点笑出声。 苏虞心里微叹。阿爷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苏家啊。 媒人得了话,忙应下了:“那便定在九月初八。妇身待会儿便去回禀了王爷 ” 苏老夫人转头吩咐侍女拿了一碟碟月饼呈上来,笑道:“辛苦你们了,过节还要为我这孙女的婚事奔波。尝些苏府的月饼吧。” 媒人和全福人忙谢了老夫人,尝了几口月饼后,便告了辞,带着苏府给的回礼,去了晋王府。 至此,婚期已定,三书六礼只剩了迎书和亲迎了。 …… 晚膳的时候,大房二房坐了一桌,席间气氛略怪异。 吴氏瞧着是一日比一日憔悴了,二叔苏进则是脸色阴沉。 老夫人和苏遒自顾自用着膳,苏虞瞥了眼正给陆锦姝夹菜的苏庭。 苏庭落了筷,察觉到妹妹的目光,抬眸与之对视。 苏虞朝他挤了挤眼睛,意思是问他:什么情况? 这过中秋呢,气氛这么僵,样子都不做一下? 苏庭睨了眼板着脸的苏进和似是丢了魂的吴氏,对着苏虞做了个口型:凉州。 苏虞立时明白了。 苏进过了中秋便要回凉州了? 她心里轻笑。那可真是喜讯一则。 她费心思找江行写了那封检举信还算是起了作用。 众人皆闷头各自用膳。 四娘苏珞偷偷移了移凳子,靠苏虞更近了,她偏头悄声问苏虞:“三姊姊,你要嫁人了呀?” 苏虞:“嗯。” 苏珞又问:“我听阿娘说三姊姊是要嫁给晋王爷做王妃了,真的吗?” 苏虞点头:“真的。” “是之前那个在马球场上救了阿姊的那个吗?”苏珞察觉到吴氏阴冷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 苏虞:“……你还记得?” “记得呀,他长得好看,而且他救了姊姊呀。”苏珞道。 苏虞看着苏珞,心道:还真看不出来,这丫头片子还是个看脸的。 苏珞悄声问:“姊姊你喜欢他吗?” “……”苏虞怔了下,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她话音还未落,吴氏猛地往苏珞碗里放了只桂花糕。 “吃你的饭!” 苏珞战战兢兢坐直身子,用膳去了。 这团圆饭吃得跟散伙饭似的。不过席上诸人倒也都不在意。 苏进和吴氏用过膳后立马就回了自己的院子,怕是还得收拾东西要回凉州了。 老夫人用过膳后,陪着苏珞和苏琮放了灯玩儿,夜色深了,便先行回屋歇息了。 苏遒和苏庭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对酌,喝酒赏月倒也是一桩妙事。 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座亭子里,苏虞和陆锦姝坐在里头闲话些家常。 苏虞抬头看着天边的满月,想着这月亮瘦上一圈、再圆些回来的时候,她便要嫁人了。 嫁给……秦汜。 第57章 十里红妆 中秋过后, 苏进带着那杨姨娘回了凉州,苏府里又回复了往日的模样, 吴氏眼见着一天天地老了,愈发显得刻薄了。 苏遒则是暗地里关注着边关的战况, 传回的消息都是屡屡打了胜仗。可依苏虞的话,他今年冬日还是上了战场, 只可能说明卫戍打了败仗,朝中无人能顶替,皇帝才会同意他再度奔赴边关。 眼下是秋日, 天气渐凉, 冬日也不远了。 眼下边关战况瞧着倒是明朗, 朝中太子一党似乎也偃旗息鼓了, 太子自中秋后解了禁,这一遭后老实多了, 也瞧不出有何不臣之心。 苏遒自是相信苏虞说的话的,可眼下局势未有半分不良的态势, 他也只能静观其变。他索性把精力全放在苏虞的婚事上,把划给她做嫁妆的几个庄子和铺子好生拾掇了一番。 苏庭则是和陆锦姝过起了蜜里调油的小日子,偶尔得了空便去灼华院里指点指点苏虞练剑。他这妹妹的身子骨着实是太差了些,补药日日喝,身子却不见好。 苏虞乐得练练剑,纵然她练不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祖母和父亲送来的补药她也都照单全收。但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 她也知道, 这一时半会儿是补不起来了。 待嫁前的这小两月她表现的尤其乖巧, 整日里除了养鱼种花就是练字写书,修身养性,就是为了让家人们放心。 外头的局势她也都时刻注意着,眼下正是最风平浪静的时候,暴风雨前的宁静,在暴雨来临之前也只能按兵不动。 倒真是修身养性了一阵子。 …… 一晃便是九月初八。 这日清晨,寅时未过,整个京城都还在秋日清晨蒙蒙的雾气中安然沉睡着,宁国公府上下已开始了忙碌。 苏虞一大早就被一众人叫起了身,迷迷瞪瞪地坐在梳妆台前任人摆布。 发髻高盘,簪子钗子一件一件地往上插,脑袋越来越重,苏虞费力地挺着脖子。心想:结个婚真是遭罪。 一拨人在身后盘发髻,一拨人则在她身前画妆面。喜娘拿着五色棉纱线来绞她脸上的汗毛,苏虞疼得一个激灵彻底没了睡意。 苏虞皱眉,忍不住往后一躲。 那喜娘笑吟吟道:“这叫开面,明媒正娶的夫人都要经历这么一遭,把这漂亮的小脸开干净些,女人一辈子也就这一次呢。” 苏虞只得把脸伸了回来。 “小娘子长得真好看,粉黛未施便已是极美。妇身做这一行这么多年了,给多少高门贵女们做喜娘,真没瞧见能赛过小娘子的。”那喜娘替她开完面,收了棉线,笑着道。 苏虞浅浅笑了笑。 开面之后,便开始施妆了,画眉点唇抹胭脂,样样不落。 待妆发收拾完毕了,院子外头已经响起了唢呐声,人声也嘈杂起来,热闹极了。 妆发妥了,便可以穿上嫁衣了。蝉衣和连翘小心翼翼地把一整套凤冠霞帔都抬了出来。 苏虞伸直双手,两旁的侍女替她穿上流光溢彩的嫁衣。苏虞低头看着袖口上唯一一处她绣的那半朵团花,有点哭笑不得。 衣带都系好后,连翘一脸郑重地帮她戴上云霞五彩帔肩儿,蝉衣则是小心翼翼地把那镶嵌红蓝宝石、缀着珠花的凤冠妥帖地戴在苏虞的头上。 苏虞顿觉脑袋一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后脖,好半晌才适应脑袋的重量。穿上红绣鞋后走了几步,脑袋愈发沉了,她索性坐回梳妆台前,伸手拔了几只簪子。 她心里暗道:宫里的皇后贵妃头上都没这么重。 “哎!”此举一下,身后一众人大叫,忙上前要给她钗回去。 苏虞拒绝了,她道:“这几只簪子瞧着甚是多余,反碍了凤冠的风采。” 一众人左看右看倒也觉得有理,便由着她去了。 一切收拾妥当,外头已是热闹非凡了,苏虞凝神听了一耳朵,听得外头正是晋王府上的喜娘正在催妆。 苏虞转头小声问蝉衣:“我肚子饿了,现下能吃些东西吗?” 蝉衣为难地看着她:“娘子起身时已经用过几块糕点了呀,眼下再进食,还得再涂口脂。”她说着往苏虞腰上瞥了眼,“这裙子也得松一松……” 苏虞蹙起眉。 蝉衣安慰她道:“您再忍一忍吧,到了晋王府就能吃东西了。” 苏虞只得作罢,此般盛装出了闺阁。 帘子一打开,便瞧见祖母坐在正堂内等着她。她忙走上前去。 苏老夫人瞧着孙女很是感慨,道:“夭夭长大了啊……祖母也老了。” 苏虞忙道:“您是有福气之人,福寿绵长。夭夭出阁了,祖母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苏老夫人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揉搓,心里酸涩,幽幽道:“也不知我这老婆子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瞧见外孙出世,长大成人……” 闻言,苏虞窒了下,欲言又止。 老夫人摸着她的手,又道:“你年纪还小,不宜生养,你身子又弱,生养孩子太过耗费。”她说着,神色郑重了些,“最好满十七之前都不要生养,知道吗?” 苏虞怔怔应下了。心里却想:这要如何控制?难道要给秦汜多纳几房小妾,好让他抽不出身来顾不上她? 苏老夫人攥着她的手,不舍得放。 说话间,时辰差不多了,苏遒和苏庭也进来了,几人絮叨了一会儿,蝉衣便拿了红盖头来,苏老夫人接过,亲手替她盖上。 在她耳边道:“要好好的啊。” 苏虞满目漆黑,在盖头底下轻轻“嗯”了一声。 “你且去吧。”苏老夫人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哽咽。 话落,苏庭蹲下身,苏虞被牵着走至他身后。她俯下身去,伸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脖子。 苏庭稳稳地背着苏虞站起身,和父亲对视一眼后便出了灼华院。 苏虞伏在阿兄宽阔的肩背上,听着耳边一阵阵沸腾的乐声和人声,心里一片宁静。 一路出了宁国公府,苏虞从苏庭身上下来,上了花轿。上轿时,她察觉到苏庭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子。 像是安抚,又像是给予她力量。 苏虞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花了妆面。 伴着阵阵唢呐声,一声嘹亮的“起轿”划破天际,接着,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起轿了,花轿打头,后头随着而起的是浩浩荡荡的十里红妆,引得无数人驻足观看。 苏虞端坐在轿中,满腹心事被那爆竹炸得七零八乱。 一路上爆竹声渐小,不知走了多久,轿子顿了顿,乐声和着爆竹声又在耳边乍响。 这是晋王府在奏乐放炮仗迎轿了。 第58章 花好月圆 轿子停了,轿门打开,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娘子探身进来拉了拉苏虞的袖子。 轻轻拉了三下。 盖头下的苏虞立时明白这是出轿小娘了。她扶着小娘子的手出了轿子。 出了轿门, 另一头有喜娘过来扶她,苏虞一左一右搭着人,跨过朱红漆的马鞍子, 踩上红毡, 一步一步走进张灯结彩的晋王府。 府内早已是人声鼎沸、水泄不通, 宾客们见了那红幔翠盖的花轿, 争先恐后地窜到前面去想瞧上一眼新嫁娘。 只见一凤冠霞帔的娘子踩着红毡款款走来,红盖头掩住了容貌, 却掩不住盈盈的身段。一身织金团花的喜服愈发衬得那身段妖娆。 苏虞一路由喜娘扶着, 红盖头盖得严实,她触目漆黑, 阳光照下来的时候, 能看到红绸子的红。看不见的感觉委实不太好受, 苏虞隐隐有些发昏。 她实在喜欢不来这盖盖头的习俗,盖头一盖, 谁也瞧不见。新郎瞧不见新娘, 娶的是谁都不知, 新娘瞧不见新郎, 连和自己拜堂的到底是人还是牛鬼蛇神都无从知起。 苏虞搭着喜娘的手, 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 到了喜堂前, 跨了火盆, 踩了瓦片, 这才进了喜堂。 苏虞被喜娘牵着走向喜堂的右侧,左侧站着的着一身大红喜袍的便是今日的新郎官晋王秦汜了。 赞礼者见新娘已至,高喊道:“行庙见礼,奏乐!” 话音落,乐声起。 伴着乐声,赞礼者又道:“跪!” 喜娘扶着苏虞跪在香案前的毡垫上,便默默退了下去。苏虞手上一空,继而挺直脊背跪着。 苏虞察觉到她身边人与她一同跪了下来,她垂眸去看,只看得到另一张毡垫的一角。 赞礼者高呼:“上香!” 有人走上前去恭敬地上了香。 “二上香!”“三上香!” 苏虞发现这规矩比当初苏庭成亲复杂多了,她尽力挺直脊背地跪着,额上冒了些汗。 赞礼者又唱:“叩首!” 苏虞俯身,两手扶地,低头深深地叩拜下去。 “再叩首!三叩首!” 苏虞和秦汜又行了两个叩首大礼。乐声愈见激昂起来。 “升!” 二人一同直起身子。 赞礼者接着赞道:“拜!” 二人俯身下拜。乐声已至最高处。 “升!”“拜!”“升!”“拜!”“升!” 苏虞听着那乐声,俯身下拜,起身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她暗道不妙,掐了掐手掌心,指望着能撑到典礼结束。 三升三拜后,乐声渐休。 赞礼者道:“读祝章!” 话落,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君上前跪在凳上开始读祝章。 苏虞听着那长长的祝章,意识愈发地混沌起来。 混沌中,竟还能听见身旁人平稳而绵长的呼吸。苏虞也尽量维持呼吸平稳。 祝章终于读毕了,又是一轮三升三拜,加起来便是六升拜了。 苏虞心里简直恨透了这些繁文缛节,咬着唇一直撑着。 若是在典仪上晕过去了,传出去满京城都会知道新嫁的晋王妃在婚礼上晕倒不省人事,是个十成十的病秧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苏虞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藏在袖子里,嵌入了掌心的肌肤。 六升拜后,终于听得赞礼者一句:“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话落,堂内众人皆鼓起了掌。掌声里,苏虞感受到身旁人转身轻轻搀着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 苏虞借力起身,站直身子的时候还是眼前发黑,险些站不稳。好在她原本就盖着盖头,本就看不见,诸人便也未察觉到怪异之处。 唯有秦汜,搀着她的手紧了紧。 拜堂仪式毕了,两个小童一左一右捧着龙凤花烛为新郎新娘导行。秦汜一手拿着彩球绸带,一手扶着苏虞,跟在小童的后面进了婚房。 至门口时,秦汜偏头对苏虞低声说了句:“小心门槛。” 苏虞意识混乱,没有听清,于门槛处绊了一跤,往地上倒去。 四下几声惊呼。 秦汜眼疾手快地把她扶了起来,却扶不住,怀里的人柔柔弱弱软成了一滩水,细胳膊细腿儿半点力气也无。 秦汜眉心一跳。他正准备伸手掀开那滑落了一半的红盖头,忽觉怀中一轻。 苏虞扶着他的胳膊站直了身子,抬手扶正了盖头,轻声说了句:“走吧。” 苏虞精神恍惚了一瞬,又清醒过来,众人眼中便只以为她是不慎绊倒,又被晋王扶住了。 进了新房,小童捧着龙凤花烛,小心翼翼地放在罗帐两边的烛台上。 全福人则是一早就候在新房里,眼下立马招呼着新郎新娘“坐帐”。 秦汜搀着苏虞,一同走至榻边,在榻沿双双坐了下来。 全福人上前把秦汜的左衣襟压在苏虞的右衣襟上。喜娘则是负责“撒帐”,把一箩筐的喜果往帐子里撒。红枣、栗子、花生、桂圆撒了一罗帐。 接着,便是“挑盖头”了。 全福人递给秦汜一杆秤,秦汜接过,轻轻挑起了新娘的盖头。 苏虞屏住了呼吸。 盖头一揭,房内众人皆是惊呼:“好生貌美的新娘子!” 苏虞抬眸,对上秦汜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那里头酿满了笑意。 全福人笑吟吟地拿来一碟饺子,又递给苏虞一双筷子。 苏虞早就饿了,她接过筷子就夹了一只饺子送入口中。刚咬了一口,她蹙了眉。 这怎么是生的? 全福人笑了,问她:“生不生?” 苏虞斟酌了小会儿,还是实话答了:“生。” 喜娘在一旁笑了,道:“当然要生,三年生俩!” 苏虞这才明白这饺子的意思,一下子就羞红了半张脸。 秦汜在她身旁一阵低笑。 苏虞闻声,偏头偷偷瞪了他一眼。 不过纵然那饺子半生不熟,倒也垫了垫肚子。 接着,便是喝交杯酒了。喜娘拿来两只呈着佳酿的酒杯,两只酒杯底座由一根红绳系在一起。 苏虞和秦汜接过酒杯,交叉着手,饮尽了这交杯酒。 交杯酒喝完,全福人笑着喊了声:“礼成!” 话落,房内众人说笑着如流水般退去。 待众人皆退出去了,秦汜转头看了一眼苏虞,轻声道:“瞧你精神不好,饿了便吃些东西吧。等孤回来。” 苏虞垂眸,轻“嗯”了一声。 秦汜说完,笑着起身出了新房,去外头大堂内敬酒了。 独留苏虞一人在房中静坐。 第59章 洞房花烛 秦汜走后, 房中便彻底安静下来,遥遥听得外头的喧闹声。 蝉衣打了帘子进来, 手里端着红木托盘,其后是几个眼生的丫鬟――想来是晋王府上的侍女了, 也端着盛着各式菜肴的托盘,依次放在原木桌上, 置出一整套席面。 蝉衣搁下托盘,走至塌沿,扶着苏虞起身至桌边用膳。 王府里的侍女置罢席面, 福了福身子, 齐声恭敬道:“王妃请用膳。”言罢, 便不声不响地都退了出去。 蝉衣站在苏虞旁边为其布菜, 拣了自家主子爱吃的菜放进碟子里,叹道:“往后还得跟王府里的厨子通个气。您最是挑食的了, 没个诚心合口味的菜,饭都吃不多, 好在这席面的种类倒齐全。” 苏虞不言,举筷尝了几口。拜堂的时候饿得紧,眼下却好像饿过了,一桌子菜瞧着半点胃口也无。 几口菜下了肚,便饱了,喝了一点莲子羹, 便再也吃不下了, 索性停了筷。 苏虞静坐在黄花梨木凳上, 觉得脑袋似乎更沉了。 难不成是那合卺酒喝得上了头? 苏虞抬手招来蝉衣,道:“把凤冠摘下来吧。” 蝉衣有些犹豫。 苏虞道:“都拆了吧,妆也卸了,也没人会看见了。” 蝉衣嘴角微抽。晋王爷不是人吗? 苏虞见她半晌没动静,自己抬手摘了那缀满宝石珍珠的凤冠,顿觉脑袋一轻。她淡淡道:“总归是要拆的。” 蝉衣遂遵命替她拆了发髻,卸了妆。 用皂角洗去脂粉后,蝉衣惊疑:“娘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苏虞顿了顿,摸了摸自己的脸,怔愣问:“很……吓人吗?” 蝉衣忧心:“您是不是哪不舒服?” 苏虞皱了皱眉。一早上到现在都昏昏沉沉的。她叹了口气,吩咐道:“无大碍,扶我上榻歇息一会儿吧。晚间晋王来了,你便唤我起来。” 瞧她言语间不容置喙的样子,蝉衣诺诺应了“是”。 …… 大堂内,酒席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虽说晋王不怎么得嘉元帝的看重,也再怎么说也是个正一品的亲王,亲王大婚,还是太后亲赐的婚,京中有几分势力的都赏脸莅临了。 秦汜推杯换盏间,不知不觉便喝得有点多了,敬最后一桌的时候,恍神想到适才用秤杆挑起红盖头的那一幕。 美人低垂着眸子,盖头挑起,抬眸软软地看他一眼。杏眼剪水,盈盈一汪清泉,搅乱了一池春水。 哪哪都美,只除了那脸色近距离瞧着便显得略憔悴了些,胭脂都掩不住的苍白,一副病弱西子的模样。 秦汜微微皱了眉。身子太差了可不行。 他转而又想起进洞房时,她被门槛绊了一下却恍似失去知觉一般,整个人软在他的怀里。虽说只一瞬便又站了起来,却总觉得她是在强撑。 秦汜想着,心里有些焦灼。 有宾客起身敬酒:“王爷,下官敬您。” 秦汜回神,笑着回敬。 “祝王爷王妃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谢杨大人吉言。” …… 婚房外,蝉衣领了苏虞的命在外头候着望风。一闻晋王爷的脚步声,便赶紧打帘子进去唤她起来。 夜色深了,外头喧闹声也低了下去,蝉衣木着一张脸候着,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蝉衣一个激灵猛地转身进屋。听这无所顾忌又有几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十有八九便是今晚的新郎官了。 蝉衣疾步奔至榻边,见苏虞仍睡着,赶忙唤道:“娘子,娘子,快起来,王爷来了。” 榻上之人毫无动静。 蝉衣急了,伸手轻拍了拍苏虞的肩膀。 “娘子!” 苏虞仍是毫无要醒的意思。 须臾间,便闻身后的打帘声。晋王爷进来了。 蝉衣赶紧退到一边。 秦汜进了屋,看见床榻上罗帐掩映间躺着一动不动的人儿,没有说话。他抬眸看了眼她身边的侍女。 蝉衣颇有些战战兢兢,又忧心不省人事的苏虞,磕磕巴巴道:“王爷恕罪。娘子她偶感些许不适,便先行上榻歇息一会儿……” 秦汜顿了顿,皱眉问:“何时开始睡的?” 蝉衣答:“用过午膳后。” 秦汜偏头看一眼桌上还未撤掉的席面,菜都是整齐的,没怎么动过的样子。 蝉衣又道:“……王爷,奴婢适才想要唤娘子起身,怎么也唤不醒……” 秦汜眉心一跳,酒醒了个彻底,他赶忙上前掀了罗帐,看到苏虞过分潮红的脸颊。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好烫。 秦汜转身一挥袖子,大喊一声: “来人,进宫传太医!” …… 临近子时,苏虞才幽幽转醒。 她迷迷蒙蒙睁开眼,眼皮子宛若千斤重。 视线还未明晰,便听到耳边清清淡淡的一句:“醒了?” 苏虞偏头去看。视线里,秦汜仅着一身中衣,半靠在床头,拿着本书在读。两人同在一张床上,相隔不过小半丈。 苏虞“嗯”了一声,发现喉咙已经哑了。 那头是不清不淡的语气:“醒了便起来把药喝了。”言罢,搁了书下榻,端来一盏放温的汤药。 苏虞挣扎着坐了起来,看了眼汤药,又抬眼看他,用眼神问他这是什么。 秦汜看懂了他的意思,淡声答:“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吗?这是用太医院开的药方子熬成的。”言罢,把药碗递给她。 苏虞怔怔地伸手去接,无奈整只胳膊都绵绵软软,毫无力气。她想开口唤蝉衣进来,喉咙里却烧似的疼。 她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 秦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顿在空中。 半晌,他叹了口气,垂了眼,伸手舀了一勺,去喂她。 苏虞受宠若惊地张嘴咽下那汤药,半点味道也没尝到。待一碗药都喝尽了,她咽了咽,才发觉嘴里苦得厉害。 她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秦汜,却仍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绪。 她都病成这样了,定是无法行房了。新婚之夜落得这般结果,他还要纡尊降贵喂她喝药,也不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汜喂苏虞喝完药,便搁下药碗,取了罗帐,复又上了榻。 他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苏虞立时身子一僵。 良久,身旁之人都毫无动静。 苏虞静静地躺着,心跳如鼓。她暗暗琢磨秦汜的心思,琢磨不清,又悲哀地发现她连她自己所思所想都琢磨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耳边似叹非叹的一句:“睡吧。” 苏虞不言,觉得这气氛尴尬又诡异。 这洞房花烛夜她分明是已经做好准备的了,也设想过无数回这夜该是什么样子,独独没想过竟就以一碗汤药做了了结。谁能想到她突然就病了呢? 苏虞莫名有些泄气。 她偏头透过罗帐去看帐子两旁的龙凤花烛。四下只有这花烛还点着,影影绰绰地在罗帐上映出两只晃荡的烛火影子来。 她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 夜间,秦汜睡得朦胧之际,忽觉怀里窜进娇娇软软的一团。 他猛然清醒过来,垂眼去看―― 新婚的小妻子正闷头埋在他的怀里,一只手搭在他的腰际,睡得正香。 那娇娇小小的一团,整个儿窝在他的怀里,呼吸全闷在他胸膛的衣襟处,弄得他胸口暖烘烘的。 秦汜身子僵住不动。一会儿功夫过去,整个身体都燥热起来。 第60章 难眠之夜 新婚之夜, 苏虞又梦回了前世。 那是给突厥使臣举办饯别宴的晚上。 夜色渐深, 宾客散得七七八八了, 一身疲惫的苏太后拖着步子回了寝宫。 洗漱过后, 宫女一盏盏地吹熄了兴庆宫内的灯,苏虞宽衣解带后,掀开帘子上了榻。 刚一上榻, 掀开锦被, 一条腿放进去, 便触到了一具硬邦邦的身子。 苏虞眸光一冷, 伸脚使劲儿踹了过去。 ……没踹动。 苏虞一条腿在被子里,一条腿还在榻外, 上也不是, 下也不是。 她沉声道:“滚下去。” 里面人半晌都无动静。片刻后,传来幽幽一声叹:“您踹疼我了。” 苏虞冷哼一声, 来了气, 伸脚又踹了他一下。 这下倒是踹动了半丈远。 “滚吧。”她低声道。 苏虞说完, 转头正欲喊人进来,可话还未出口, 腿还未收回来,脚腕子便被人攥住了。 苏虞喊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深吸口气, 命道:“松手!” 话音刚落,她一个不稳, 被扯上了榻。苏虞一窒, 猛地翻身坐起, 伸手掐住那人的脖子。 他倒是躲也不躲,被她掐了个正着。 苏虞咬着牙问:“你什么意思?” 秦汜语气淡淡:“母后这是要过河拆桥吗?”他说着,松开了苏虞的脚腕子,又抬手一根根掰开她掐着他脖子的手指。 “突厥使臣还未离京呢,母后可莫要掉以轻心。”他一面掰,一面道。那五根葱葱玉指就这样慢慢被他掰开了。 可刚一掰开,又突然前功尽弃了――苏虞猛地再次掐住他的脖子,力气更大了。 秦汜一阵窒息。 苏虞阴着声问:“你威胁我?” 秦汜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儿臣,不敢。” 苏虞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冷笑一声道:“你还有脸自称‘儿’?” 秦汜垂了眸,发声艰难,却不再伸手掰她的手。他道:“是,李公公,带儿臣来这儿的。” 吐词艰难,语调却依旧平稳。 苏虞见不得他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她拂袖松了手。 空气猛地灌入肺腔,秦汜咳嗽了几声。 苏虞冷眼看着。 “那次是李德全把你送进来的,这次呢?”她嘲讽地问。 秦汜认认真真地答:“这次是儿臣自己走进来的,李公公没拦着。” 苏虞翻了个白眼。好个李德全!敢做她的主了,上回弄错人的事儿她还没来得及降罪于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苏虞敛眸,低声道:“上回是我喝多了,加之李德全办事不利,不慎轻薄了你。会补偿你的,且你此次与突厥的和谈中立功不少,明儿我就拟旨提拔你为鸿胪寺卿,加封食邑三千户。” 她话落,帐内半晌都无动静。 苏虞皱眉,沉了声问:“还不走?” 是嫌封赏的不够? 黑暗中,秦汜幽幽道:“儿臣……寂寞。” 苏虞:“……”她添了句,“另赐美人十名。” 秦汜不言。半晌仍无要走的意思。 苏虞颓然地躺下来。 静默半晌,她问:“我和她很像吗?” 连在她的榻上都要唤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秦汜仍是不言。 苏虞叹口气,不再理他,自顾自盖上被子,闭眼入睡。 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 不知是何时辰了,忽听榻边一声问:“母后何以难眠?” 苏虞在黑暗中睁开眼,叹了声:“哀家……也寂寞。” *** 秦汜很郁闷。 都说人生四大喜事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这洞房花烛夜净给妻子喂了药,花好月圆喂了狗。 想他秦汜多少年没碰过女人,好不容易娶了妻,对这洞房花烛夜还是有几分期许的。 这丫头也太弱了吧,成个婚病倒了新娘子这绝对是头一遭吧。 这可也是他堂堂亲王头一次纡尊降贵伺候人。 意难平。 偏偏他都已经认命了,这丫头半梦半醒间又钻进他的怀里。 眼下似是嫌睡得不太舒服,又动来动去调整了一下姿势。 换成了把脑袋搁在他的肩窝初,手扒在他的胳膊上。 这下倒好,这丫头的呼吸全喷洒在他的耳畔脸颊处。 燥热难堪。 秦汜想不明白。这丫头怎么醒着睡着两种样子? 醒着的时候,爪子泛着冷光,刺人得紧。他脖颈处的那块疤还没消呢,那根刺伤他的簪子也还锁在他的书房里呢。 可睡着了,半分防备也无,没心没肺地往人怀里钻。就不怕有人趁她睡着杀了她吗? 少女的呼吸毫不心疼地全洒在秦汜的耳畔处,秦汜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垂眸去看她的脸颊。 苏虞是晚间发起了烧,太医来诊,施了几针,又进了几副药。待她子时醒了的时候,他伸手摸过她的额头,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来得急,退得也快。 眼下睡得倒是安详。 秦汜借着帐外龙凤花烛朦朦胧胧的光,看着怀中人的脸颊。 不画而黛的柳叶眉,那双盈盈杏眼闭着,长长的眼睫,扇子似的扑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小巧的鼻子,再往下…… 是不点而朱的樱桃小嘴儿。 娇娇嫩嫩的,一看就又软又甜,让人……想尝一尝。 秦汜心想:他尝起来天经地义。 遂偏过脑袋,在那朱唇上轻啄了一口。 他抿了下唇,没尝出来是何味道。浅尝难辄止,他索性又偏过去,再啄一口。 这一口,竟没能退回来。 苏虞半梦半醒间伸手勾住他的脑袋,凑上去回吻过去,在他的唇上碾磨,吮吸。 秦汜:! 这丫头怎么比他这个“情场老手”还经验丰富? 吻着吻着,秦汜也琢磨出味儿来了。真甜啊。 苏虞吻着吻着就又睡了过去,脑袋往旁边一歪,又被人接住了。 ……四更半夜,苏虞被吻醒了。 她迷迷瞪瞪睁开眼,看到秦汜放大的一张祸国妖民的脸,怔愣了一会儿。 却没被吓到。 一吻结束,她意识还未完全清醒,睁着雾气朦朦的一双眼,带着几分执拗地问:“我和郑月笙哪里像了?” 声音仍然有几分嘶哑。 秦汜正回味着那吻,忽然耳边炸开这么一句,这才惊觉她已经醒了。 郑月笙?那个之前皇祖母属意的郑家九娘? 秦汜皱了眉:“不像啊。” 苏虞眨眨眼,又问:“那我和她谁更好看?” 秦汜:“……”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这丫头就一点都不奇怪他们怎么就亲在一起了吗?他还琢磨着要一口咬定是她自己亲过来。 怎么在她眼里,这事儿就这么稀松平常?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秦汜深深看一眼苏虞。 苏虞穷追不舍:“到底谁更好看?” 秦汜蹙眉。她这是拐着弯想让他夸她吗? 他思考了良久,最终憋出来一句:“我更好看。” 苏虞:“……” 她无语地撇开眼打了个哈欠,忽然惊觉这罗帐红得有些过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想起这是晋王府。 洞房花烛夜。 她僵硬地转头看向秦汜。 适才发生了什么? 第61章 进宫奉茶 苏虞想:都怪这怀抱太熟悉,害她连前世今生都分不清了。 她松开扒着秦汜胳膊的手, 整个身子往外退了退。刚一退, 就被人又按回了怀里。 苏虞一口气闷在他的胸口,支吾了一声。 秦汜手搭着她的肩,淡淡道:“睡吧。” 苏虞听不出他的语气中是何情绪。记忆回笼, 想起适才半梦半醒间…… 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笑声闷闷地窝在他的胸口。 秦汜皱眉, 问:“你笑什么?” 苏虞仰起脑袋, 笑眯眯地道:“王爷偷亲我。” 秦汜:“……”他黑了脸,“孤是光明正大。” 说着, 他又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亲罢,又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扣回怀里。 “睡觉。” 苏虞没挣扎, 觉得这和谐的气氛难得极了。她在他怀里问:“王爷不曾亲过旁的女子吗?” 秦汜好半晌才闷闷应了声:“是。” 苏虞诧异地想抬头, 秦汜扣着她的脑袋没让她动。 苏虞索性就以这般姿势道:“可我听说, 宫里的皇子们成年了是有专门的女掌事教习这床笫之欢的。况且王爷在风流场上混惯了的,怎么这点经验都无?” 她看不见秦汜的脸已经越来越黑了。他沉着声道:“你倒是经验丰富。哪习来的?” 苏虞噎了一下, 道:“我是无师自通。” 秦汜不太相信, 他忽然想到什么, 冷声问:“你不会也和那郑月笙一样早早地在外头有了情郎吧?英国公世子卫霄?” 苏虞一窒, 反讽回去:“我和卫霄清清白白的, 别把我和郑月笙相提并论。王爷整日里声色犬马的, 我还没嫌弃您不干净呢。”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 苏虞却没再改口。 闻言, 秦汜无言良久。半晌,他抬手箍住她的腰,淡声道:“不早了,明儿还要进宫给父皇母后敬茶,快睡。” 苏虞闷闷地“嗯”一声,窝在他怀里慢慢睡着了。这姿势太舒服,她也就懒得深究这样子亲密得太过怪异了。她委实也累了,一会儿便睡熟了。 秦汜却一宿无眠,直至天色渐明,才昏昏睡去。 …… 翌日,苏虞一早醒来,秦汜仍在浅眠。 她自他怀中仰头看他。 第一次在清晨的阳光中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睡颜。 这是前世她做梦都梦不见的场景。他总是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上朝的时候,自珠帘后掠过群臣的面庞,看到他时会不太自然地撇开眼。 谁能想到市井传言里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苏太后会窝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安寝? 那是她给自己唯一的放纵。放纵自己搁下辛辛苦苦扮演多年的壳子,放纵自己在他面前展现出深藏多年的柔弱。 剥开权力与尊荣的壳子,放下肩扛的仇恨,她也不过是一个渴望被疼爱的弱女子。 可疼爱她的人都死了,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和她有染的男人心里的人也不是她。她总是在他给她错觉——他心里是有她的时候,告诫自己去想想他在她耳边唤的那声“阿笙”。 虽说今生的轨迹已然全部改变,他和郑月笙再难有任何交集。可郑月笙始终都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偏偏眼下重新来过,他连这根刺是怎么种下的都不知。 苏虞忽然觉得难过。从下定决心嫁给他的时候,她是想着要和他好好过日子的。眼下她悲哀地发现,她好像有点喜欢他了,可那根刺拔不掉,她心里始终踏实不了。 苏虞搬开秦汜放在她背上的手,轻轻地从他的怀里退出来。 …… 秦汜醒的时候,苏虞已经梳妆打扮完毕了,兀自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头上的妇人髻发怔。 听见动静,苏虞起了身,娉娉婷婷地走至床榻边,掀开帘子,用锦带绑起来。 末了,眸光淡淡地看着秦汜,语气也淡极:“王爷早,妾身服侍您更衣。” 一副端庄温顺的好妻子模样。 秦汜皱了眉。 他顿了会儿,起了身。苏虞见了,立马拿来衣袍给他披上,又转过身帮他一一系好系带,扣上镶着玉块的腰带,末了,伸手抚平了褶皱。 伺候起人来倒也有模又样。 秦汜心里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接着,又让他坐下,替他穿好皂靴,又引他到梳妆镜前,给他梳发。 苏虞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给他戴上玉冠。末了,沿着他的鬓边顺了顺碎发。 秦汜自镜中看着她低着头伺候他,手法熟稔,像是这般伺候人伺候过千万遍了。他眸光犀利起来。 一切完毕,苏虞正准备退下去,忽然被抓住了手。 秦汜没转头,自镜中看着她问:“你这是在闹脾气?” 苏虞挣了下没挣开,敛眸道:“昨晚是妾身的不是,没大没小的,以后不会了。” 秦汜蹙了蹙眉,他站起身,面向苏虞,眼睛看着她,手上却一下下揉着她的骨节分明的手。 他略略倾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孤喜欢你没大没小的样子。” 闻言,苏虞依旧不为所动。 秦汜侧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谁想竟吃了一嘴的脂粉。 秦汜蹙眉。苏虞看着他泛白的嘴唇,面无表情地递上一方素帕。 他接过,擦了擦嘴,看着她的脸问:“你抹这么多粉作甚?” 苏虞垂眸道:“梳妆的时候,脸色白得太过了,便又盖了一层粉,扑了胭脂。今儿要进宫奉茶,不能失了体面。” 秦汜眉头未松。昨晚不是已经退了烧吗? 他抬手准备去摸她的额头,却被她一个侧身躲开了。 秦汜手顿在半空,忽然失了耐心。他犯得着几次三番热脸去贴冷屁股吗? 秦汜拂袖离开。 苏虞在原地默了会儿,跟了上去。 自他提起郑月笙,她便知道这气氛和谐不下去了。她明白错不在他,只怪她过不去心里的坎。 *** 二人掐着时辰,进了宫。嘉元帝在上早朝,二人便先往立政殿去了。 立政殿内,赵皇后赵鸢一早便等着晋王这便宜儿子带着他那新妇来奉茶了。 待那二人相携着进来,很是登对的样子,赵鸢看得眼疼。 秦汜带着苏虞请了安后,便有宫女端来泡好的茶,递给苏虞。 苏虞还未接,有宦官急急地跑进来。他先向赵皇后请了罪,便对秦汜道:“王爷,圣人命您去御书房。” 秦汜挑眉,问:“此刻?” 那宦官颔首。 秦汜偏头看了眼一旁垂着眸子不说话的苏虞,起身向赵鸢道:“母后恕罪,儿臣有事先行告辞了。” 赵鸢颔首:“既是你父皇之命,你便快些去吧。” 他顿了下,又对苏虞道:“孤待会儿来接你。” 苏虞依旧垂着眸子不言。 秦汜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待他出了立政殿,苏虞接过宫女端着的托盘里的茶,跪在地上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赵鸢。 “请母后喝茶。” 半晌,无人接下这茶。茶水滚烫,时间长了,她有些拿不稳。 苏虞抬眸去看,瞥见赵鸢嘴角的一抹冷笑。 苏虞眉心跳了跳。忽然想起了她前世进宫做了美人,给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赵鸢奉茶的场景。 足足……跪了四个时辰。 第62章 人事不省 御书房。 嘉元帝坐在上首翻着折子, 太子跪在底下一言不发。 须臾后,有宦官来报:“陛下,晋王爷带到了。” 嘉元帝开了口:“让他进来。” 宦官领命退下,随后晋王入。 秦汜俯身跪下,请安之言尚在喉中,便听见上首嘉元帝淡淡的一句―― “张寅死了,太子检举乃是你派人杀害。” 秦汜挑眉, 他瞥一眼跪在一旁的太子,对着嘉元帝俯身下拜:“儿臣冤枉。” 见此形势,太子立时作痛心状道:“那张寅本罪不至死, 在狱中已有悔改之心, 写下一封告罪信,陈述他收买东宫侍从偷窃今科试题之罪状。竟不想这信刚落成, 张寅便惨遭杀害了。” 太子说着, 抬眼看一眼嘉元帝,见其面上仍是毫无波澜,心里有些没底。 适才他刚一呈上那封告罪信, 牵扯出秦汜, 嘉元帝便命人去召秦汜, 他一肚子自证清白的话都还来不及说。嘉元帝到底是怎么个态度他琢磨不透。 嘉元帝没发话,太子收回目光,垂着头, 目光阴冷地瞥了眼秦汜。 这么多年, 他倒是看错这个醉卧风流场的皇弟了。敢阴他? 秦汜察觉到目光, 心里一声冷笑。 太子这是查出点东西了,发现燕北张家抛出橄榄枝是他秦汜在幕后作祟,又不能将此事呈明于嘉元帝,只能迂回给他泼脏水。 太子这一步棋走得幼稚的紧。杀了张寅,自以为能把自个儿从科举舞弊中摘出来,还踩了他秦汜一脚。当嘉元帝没脑子吗? 秦汜凉着声道:“那张寅死了便死了,皇兄何以栽赃我?” “二弟可莫要再装模作样了,那张寅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你晋王府的令牌!”太子道。 秦汜淡淡道:“令牌又如何,伪造起来容易得很。” 上首的嘉元帝一直冷眼看着这出兄弟阎墙。太子近些年愈发地任意妄为,眼下看这一直不曾注意的二儿子,只怕也没存什么好心思。 嘉元帝看一眼那告罪信,开口正欲发话,总管太监脚步不稳地疾步入内―― “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 嘉元帝起了身:“说!” 太子和秦汜也被惊动,目光齐齐投向那总管太监。 “……卫大将军战死了!西北三州沦陷了……” 嘉元帝闻言,深吸几口气,道:“急召兵部侍郎!” *** 立政殿内,苏虞仍维持着双手高举着茶杯的姿势。 赵鸢坐在上首不动如山。 苏虞垂眸。真不知以赵鸢这气量,是怎么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 她手举酸了,但仍撑着没动。 好半晌,赵鸢才慢慢悠悠道:“苏三娘那日哭着闹着要嫁给心上人,怎么,心上人就是晋王?都要改口叫晋王妃了。” 苏虞扯了下嘴角,道:“称呼没什么要紧的,随母后喜欢。” 赵鸢冷哼一声:“你到底还是做了吾媳。你倒是说道说道,那血统不明的庶出王爷,哪点比得上吾儿堂堂太子?” 苏虞没抬眼。她想:哪点都比得上。 她举着茶杯的手微微发起颤来,却仍平静道:“母后慎言。” 赵鸢气笑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小贱蹄子压根儿就是在装模作样。” 苏虞低着头。眼下看出来有何用?晚了。 上辈子给皇帝做了妾,今生还要叫她给皇帝的儿子做妾吗? 痴心妄想。 赵鸢心里不舒坦,自是不会轻易放过折腾她的好机会,遂硬是不接苏虞敬的茶。 苏虞咬着牙撑着,明面上赵鸢仍是秦汜的嫡母,她不得不敬。心里如何想不论,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如今……她也不再是一个人了,她代表的还是整个晋王府的脸面。 待西北三州失守,英国公战死的消息传到立政殿的时候,苏虞手里的茶已经快要泼了。 赵鸢听了战况,惊了一惊,暗自庆幸娘家长兄早年打仗留了腿疾,不能再上战场。 苏虞在底下仍举着茶杯,心里却是毫不惊讶。 卫戍之死她心中早就有数,倘若卫戍不死,大梁击退了突厥,那还用得着她父亲上战场?最后落得个被人栽赃陷害通敌叛国的下场。 苏虞想着,身子发起颤来,小腹一阵坠痛。她心里发慌。该不会是…… 这般想着,一股暖流自小腹而下。 ……怪道之前好端端的发起烧来,原是葵水来了。真不是时候。 小腹一抽一抽的疼,苏虞眼前发昏,委实支撑不住了,手上一松。茶杯落了地,茶水四溅,瓷制的茶杯碎了一地。 赵鸢正沉思着那封加急的军报,猛然一声脆响过后,一块茶杯的碎片砸到了她的脚上。 赵鸢被唬了一跳,正准备发作,底下跪着的那人便伏地昏了过去。 赵鸢一怔,还未有所反应,便闻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秦汜自御书房里出来,回了立政殿,刚一进殿,便看到苏虞跪着昏倒在地,而上首的赵鸢冷眼看着。 想起早时苏虞为遮脸色而敷粉,秦汜心里发凉,赶忙上前去。 赵鸢见这阵势,暗道不妙,忙吩咐身旁的宫女道:“赶紧去唤太医!” 那宫女领命之后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秦汜未作声。他上前扶起了苏虞,瞧见她苍白得骇人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眸,他心里一慌,赶忙将之一把抱起。 他把苏虞的一只手抬起勾住他的脖子,左手扶着她的肩背,右手勾住她的后膝窝,将之抱起。 转身离去前,秦汜凉凉地睨了眼赵鸢。 赵鸢被那目光看得一骇,怔在了原地,任由秦汜将苏虞抱走了。 秦汜加快脚步,抱着苏虞出了立政殿,准备往太医院去。 刚一出殿,忽察觉怀里的人在轻轻扯他的衣袍。 秦汜低头。 苏虞睁开眼睛,喉咙发涩,她张嘴做了个嘴型―― “回府。” 她不想再待在这皇宫里了。 秦汜蹙了蹙眉。 这时,他忽然察觉到右手掌心的濡湿,他偏头去看,发现竟是血…… 苏虞又扯了扯他的衣袍,终是虚弱地开了口:“我没事。” 秦汜眉头未松。 苏虞扯了扯嘴角,言简意赅道:“装晕。” 她怎么会容忍自己在这皇宫里人事不省呢? 言罢,她终于撑不住了,闭了眼,脑袋歪在他的怀里,昏睡了过去。 他来了,她便可安心睡了。 第63章 风雨欲来 日薄西山之时, 苏虞幽幽转醒。 她睁开眼,发现头顶的红罗帐已经撤掉了,垂眸环视四周,看见秦汜正坐在案前看书,姿态随意。 苏虞安静地看着他读书的侧影,出了神。 良久,秦汜似有所感地回头, 对上她沉静如水的目光。他搁下书,道:“醒了便起身用膳吧。” 话落,便先行移步, 于摆满菜肴的桌前坐下。菜有些凉了, 秦汜遂唤人进来拿去后厨热一热。 良久不闻榻上苏虞的动静。他转头问:“夫人不饿吗?” 苏虞不言,依旧只是那般看着他。 秦汜夹了筷菜搁在碟子里, 却不曾送入口中。半晌, 终是叹了口气,搁筷起身,移步至床榻边。 苏虞睁着眼睛看他一步步走近, 心里有很多话想问, 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以为秦汜会扶她起来, 不曾想他竟直接俯身将她抱起。 苏虞惊呼一声:“鞋!” 秦汜遂将之放在榻边坐着,苏虞忙俯身穿好鞋。穿好后,她站起来刚迈出一步便踉跄了一下。秦汜无言地将之再度抱起, 一路抱到了桌前的椅子上坐定。 菜热好后陆陆续续又呈上来了, 撤掉几个, 又添了几个新菜。 苏虞敛眸,道:“王爷何必等妾身,菜凉了再热自是不如之前可口。” 秦汜淡淡道:“孤何时等你了?” 苏虞一噎,不再说话,兀自埋头一小口一小口用起膳来。 待吃了个半饱,她停了筷,斟酌着词句问:“妾身听闻边境大乱,不知圣人眼下有何对策?” 秦汜抬眼,道:“你关心这做甚?” 苏虞道:“家父乃朝中大将,边关大乱,家父眼下必定是心急如焚。作为其子女,自是要关心战况的。况且西北乃我大梁之疆土,任何一个大梁子民都应心系边关。” 秦汜不可置否。 苏虞又问:“圣人下令派哪员大将出征西北?” 秦汜瞥她一眼,道:“太子自请出征。” 苏虞闻言一怔。太子亲征?这是哪一出? 秦汜接着道:“不过孤出御书房的时候,恰巧撞见宁国公往里去。后面的消息,孤便不知了。” 苏虞心里一跳。父亲这是明知前有埋伏,仍要以身涉险吗? 她不禁慌乱起来。万不可重蹈覆辙。可要如何劝服父亲不上战场呢? 秦汜忽然问:“你在怕什么?” 苏虞不料竟被他看出心中恐慌,强作镇定道:“卫将军骁勇善战,尚不能平安归京,父亲年事渐高……” 闻言,秦汜语气不自觉放柔:“圣旨还未下,朝中也不止你父亲一员大将,出征之人尚未定论。且依孤看,倘若就算是宁国公出征,他定能将突厥人驱逐出西北三州,凯旋归京。英国公在排兵布阵上还是输了宁国公一筹的,且宁国公熟悉西北雍凉的地形,和突厥打的交道也不少,胜算极高。” 苏虞却半点没被他安慰到。父亲的能力她自然相信,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还是自己人于身后放的冷箭。 她心不在焉地接过侍女刚呈上来的银耳羹,喝了一口便搁下了。 秦汜见她如此,摆手让人撤下银耳羹。 不一会儿,又呈上来一碗红枣粥。 苏虞怔怔地接过,闷头吃了几口。吃了小半碗便吃不下了,便搁下了。 侍女见二人皆不再举筷,遂上前撤掉了席面。 席面撤掉后,蝉衣打了帘子进来,端来一碗汤药。 苏虞微皱着眉,接过一口喝下。 秦汜看着她喝药,问:“你可知太医如何说?” 苏虞抬头:“嗯?”左不过是道她身虚体差。 秦汜淡淡道:“太医言你不宜有孕,难以受孕不提,就算侥幸怀上了,也恐伤其根本。” 苏虞一窒,僵硬地把空了的药碗递还给蝉衣,沉默下来。 半晌,苏虞垂着眸子轻声道:“妾身的身子不争气,王府后嗣事关重大,妾身改日便挑些良家子进府……” 秦汜冷笑着打断了她:“夫人可真是识大体。” 苏虞敛眸,不言。 秦汜抬手端起一杯茶,闷了一口,语气又忽然淡下来:“孤要嫡子,不要那乱七八糟的庶子。那些个庸医惯只会夸大其词,你只管好好养着身子,听见了吗?” 苏虞抬眸看他,却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半晌,她轻声答:“听见了。” 秦汜默了一会儿,道:“你就不关心孤是因何事被叫去御书房吗?” 苏虞怔了下,问:“因何?” 秦汜张了张口,忽然又不想说了,草草应了句:“无甚大事。” 他提起来这茬儿,苏虞才觉得奇怪。按说秦汜不过是挂了个虚名的鸿胪寺少卿,能有何事要火急火燎地把他叫去御书房? 奇怪的还有太子。何以突然自请出征? 前世战况紧急之时,太子起兵逼宫。今生倘若太子真的出征了,也就不存在会拿着父亲的虎符逼宫。那么父亲今生还会死吗? 她思绪万千之时,秦汜忽然又冒出来一句:“夫人和江状元是何关系?” 苏虞心里一颤。江行? 她答:“江大人吗?妾身在家兄的喜宴上与之见过几面。” 秦汜顿了下,似是无意道:“今日在宫中与之碰巧撞见,江大人恭喜孤娶了一贤内助。” 苏虞眼睫颤了颤。 “孤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那封检举信是江大人写的。” 苏虞敛眸不言,心里摸不准他已经知道多少了。 秦汜又道:“江大人自身都难保了,还要给孤道喜……” 苏虞惊诧:“自身难保?” “张寅死了,写了封告罪信,言明舞弊一事乃他一人所为,与太子无关,其中暗指江行居心不良,栽赃陷害太子。”秦汜淡淡道。 苏虞倒吸一口凉气。她问:“张寅怎么突然死了?” “太子言,乃是孤下的毒手。” 苏虞忍不住道:“胡乱攀咬!”秦汜根本就无立场去杀张寅,就算真是秦汜所为,怎会轻易留下把柄让太子发现? 秦汜挑眉看她一眼。 苏虞看着他,暗自心惊。怪道嘉元帝今日突然召他去御书房。 她顿了顿,道:“陛下明察秋毫,想来定是不会轻易相信太子一面之词。” 秦汜轻笑一声:“自然,不然孤也不会坐在这里同你说话了。早些歇息罢,明日一早还要归宁。” 苏虞颔首应“是”。 第64章 倥偬半生 是夜, 苏虞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太子要亲征,这仗要怎么打?随行主将不还得分心护着他?简直是胡闹。朝中大将这些年被嘉元帝排挤得不剩几个了,父亲若仍是一意孤行…… 今生好多事都已偏离前世的轨迹,恐慌感席卷而来,苏虞难以安眠。她听着身后秦汜平稳绵长的呼吸,脑中一团乱麻。 秦汜的洞察力太敏锐了,她的秘密迟早要捂不住了。她该告诉他吗? 夜愈发地深了, 天气渐凉,苏虞拢了拢被子,小腹倏地一阵抽疼。她额头微微冒汗, 皱着眉忍着, 身子蜷缩成一团。 正闭着眼忍着疼,忽然一整个身子被拢着往身后靠去, 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苏虞蹙着眉睁开眼, 眼前发昏。 秦汜在她脑后问:“怎么还不睡?冷吗?”说话间,呼吸都铺洒在她的耳畔。 苏虞僵着没动,又是一阵坠痛, 她忍不住捂着小腹轻吟出声:“疼……” 帐外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夜灯, 半明半昧间, 忽然察觉到有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小腹,苏虞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眼前也明晰起来。 秦汜移开她凉成冰块的手, 宽大的手掌盖住她一整个小腹, 试探着揉了揉…… 苏虞屏着呼吸, 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度。 良久,秦汜轻声问:“好些了吗?” 苏虞也轻声答:“嗯。” 秦汜转而把她往怀里拢了拢,道:“睡吧。”手却一直不曾移开。 苏虞身子僵了一会儿,半晌才软下来,须臾后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翌日,苏虞睁开眼的时候,那只手仍在她小腹上搁着,苏虞有些不自在。身后的呼吸依旧平稳,她小心翼翼地去搬开那只手,却没搬动。 她翻个身,想从他臂弯里出来,不想却对正上秦汜的目光。他眼底一片清明,瞧不出是何种情绪。 秦汜见状,抬手松开她,随口问了句:“醒了?” 苏虞应了句:“王爷早。” “早。”秦汜又问,“还疼吗?” 苏虞垂着眼道:“谢王爷关心,妾身已经好多了。” 阳光透过罗帐洒进来,照在苏虞的脸上,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瞧着倒是比昨日气色好多了。 秦汜淡淡道:“那便起身梳洗吧。” 苏虞应了声“是”。 二人梳洗打扮完毕,用过早膳后,便一同乘马车往宁国公府而去了。新婚第三日便是要回门归宁的。 苏虞打算借此机会好好探探父亲的意思。不去战场自然最好,若是非要上战场,可得想出万全之策以应对可能发生的危机。 一路上,二人坐在马车里相对无言。至宁国公府,蝉衣扶着苏虞下了马车,秦汜随后而下,二人并排走着进了主院。 苏老夫人和苏遒早已在正堂候着了。管家引着二人入内,至门口却不进,往内报了声:“姑爷娘子至。” 秦汜携着苏虞入内,身后晋王府的小厮捧着一应礼品随之入内。 苏遒赶忙起身相迎。女婿是当朝亲王,这岳父的架子可不能摆得太足。 秦汜笑着改了口:“父亲客气了。”又转头对着苏老夫人喊了声,“祖母。” 苏老夫人笑呵呵地应了一声,转头吩咐侍女上茶来。末了,又把苏虞拉到身边来细细地瞧她。老夫人摸着苏虞的手,忽然皱了眉,道:“你这手怎么这么凉?脸色也有些白。” 闻言,苏遒眉头皱起,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苏虞,又偏头意味不明地睨了眼秦汜。 秦汜眸光淡淡,不言不语。 苏虞看这架势不对,赶忙俯身附耳在祖母耳边说了句:“月事来了……” 苏老夫人闻言,心下了然,她这孙女儿自来葵水起便每月都要虚一阵子,调养了好些日子也不怎么见效。老夫人两只手包着苏虞的手,暖了暖,道:“那些药要按时喝,断了便无用了,知道吗?” 苏虞乖乖巧巧地颔首。 苏老夫人遂转头给了苏遒一个安抚的眼神。 苏遒不明所以,却到底还是收回了对秦汜不善的目光。 茶上来了,众人皆已落了座,一面喝着茶一面闲话些家常和一些不痛不痒的朝廷之事。 新茶烫口,苏虞一直没入口。半晌,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下,隔着袅袅的茶雾看着苏遒,语气俏皮道:“父亲上回答应要给女儿添作嫁妆的那副字,女儿怎么没瞧见?” 苏遒闻言,顿了顿。哪里有什么字?他恍然明白了苏虞的意思,眸光暗了暗,转而又笑着接口道:“还在我书房呢,你自个儿忘了拿。” 苏虞浅浅地笑起来,道:“那我跟您去书房取。” …… 苏遒和苏虞以前以后进了书房。刚关好门,苏虞便变了脸色。她问:“父亲您还是要出征?” 苏遒知她要如此问,叹了口气道:“你看朝中武将,年迈的年迈,不中用的不中用,还能有谁能担此重任?” 苏虞有些哽咽:“可您明知道此去艰险,前有强敌,后有居心叵测之人暗放冷箭。” 苏遒窒了下,道:“……那毕竟只是个梦。” 苏虞眼睫渐湿,眸中水汽氤氲,她问:“阿爷您不相信我了吗?” “不是父亲不信你,梦终究是梦,不要忧思过甚了……况且按你说的,太子会在不久后逼宫,他此次自请戴罪出征,也瞧不出有任何不臣的心思啊。”苏遒道。 苏虞却抓住了另外一个点,她诧异道:“戴罪?” 苏遒冷哼一声:“太子这回是真的惹恼了陛下,前有张寅舞弊一案,后又弄了一出私收贿赂。” 苏虞皱眉,问:“收谁的贿?” 苏遒淡淡道:“兵部侍郎郭茂。军报上达天听后,圣人急召郭茂进宫,迟迟不见人影,最后酒气熏天的被抬进了御书房。圣人大怒,那郭茂清醒过来,酒还未醒完全,就抱着太子的腿让其帮之求情,哭嚎着‘殿下收了下官的银子,可得帮下官说句话啊’……” 苏虞目瞪口呆。 嘉元帝一直不肯外放兵权,兵部尚书一职空缺时日已久,嘉元帝有意放纵,整个兵部都是一盘散沙。竟容得郭茂这种人在侍郎之位上坐了这么久,如今要打仗用人了,拎不出个像样的,也只能怪嘉元帝疑神疑鬼自食其果。 苏虞顿了顿,张口道:“定是引得圣人雷霆之怒。”他堂堂一国太子东宫之主会缺银两吗?偏要收受臣子的贿赂,愚蠢至极。嘉元帝最见不得有人在‘兵’之一字上动手脚、玩花样,不怒才怪。可为何她不记得前世有这么一出?嘉元帝封了消息吗? “所以太子借机自请出征,好戴罪立功?”苏虞问。 苏遒颔首。 苏虞垂眸深思,理了理思路。 她检举了张寅舞弊,太子被禁了足,引得嘉元帝不喜,逼得太子杀了张寅栽赃秦汜,把事情闹大了。可秦汜又哪里是个好欺负的主?争执之下,太子定未讨到好处,狗急跳墙,被嘉元帝瞧出端倪也未可知。接着,又阴错阳差在太子和秦汜对峙之时军报上达,嘉元帝急召郭茂进宫,郭茂酒未醒便瞧见殿内的太子,神志不清地抖出受贿一事。嘉元帝大怒,太子情急之下自请出征,戴罪立功…… 似乎说得通。她走一步棋,悄然改变了整个棋局。那太子还会逼宫吗?前世张寅舞弊一案是在太子逼宫失败,幽禁之后才被检举出来的,今生被她强行提早,无异于是在太子头上悬了更锋利的一把刀。 朝中支持楚王的声势正旺,后宫崔贵妃深受恩宠,前朝崔家正如日中天,连嘉元帝都时不时流露出“楚才聪慧,乃可造之材”的意思。前世没有张寅之死这一出太子都选择了逼宫,今生岂不更…… 但苏进被她使计赶回了凉州,无法再和太子勾结,偷了父亲的虎符献给太子这一出也就不会发生了。倘使太子今生真的再次逼宫,也难以牵扯到父亲的身上。 “太子这储君之位坐的不稳当,完全是他自己和赵家作出来的,太过胡闹了。”苏遒忽然道,打乱了苏虞的思绪。 闻言,苏虞对此深以为然。前朝本朝自古都无随意废太子的先例,储君之位事关重大,哪能说废就废? 但眼下不是谈太子储君之位是否不保的时候,而是边关之战。苏虞听苏遒适才言语间一意孤行的意味,心里发慌,她问:“父亲当真要北上出征吗?” 苏遒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道:“你阿爷我倥偬半生,西北大地是我亲手打下来的,如今我尚有余力,便见不得外族人的铁蹄踏入西北。”他说着抬头看着苏虞坚定道,“西北子民需要我,为父决心已定,圣人也已应允,你不必再劝了。” 苏虞哽咽了一声。 苏遒又道:“夭夭的话父亲都记在心里,我会多加小心,不让奸人得逞。夭夭便等着阿爷得胜凯旋归来吧。” 苏虞喉头发涩,她道:“您要知道,那所谓的奸人也只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真正害死您的,是皇帝陛下的疑心。您此去倘若平安凯旋而归,功高盖主之嫌便更深了一层,就真的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皇帝陛下使点阴招,您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苏虞说着,红了眼眶。前世父亲可不就是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苏遒默然,须臾后又道:“我苏遒就算要死,也只能是战死沙场,技不如人,死在敌方将领的手上。大不了我明日便上书此战过后便交了兵权,解甲归田。”他顿了顿又迟疑着道,“倘若,为父真的战死沙场……” 苏虞听不下去了,扔下一句“您别说了”,转身夺门而出。 苏遒幽幽一叹。 第65章 羡煞旁人 苏虞夺门而出, 未走几步,便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她怔住,抬头去看。 秦汜在她的目光中蹙起了眉,问:“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他偏头看一眼虚掩着的书房门,又道,“祖母要我来唤你和父亲去用膳。” 苏虞退后几步,垂下头, 胡乱抹了两下眼睛,掩着慌乱应了句:“无事。” 秦汜瞧她两手空空,问:“你的字拿了吗?” 苏虞这才想起来这一茬儿, 惊呼了一声, 道:“又忘了,我回去拿, 顺便叫父亲去用膳。”言罢, 也不等秦汜应,便急急忙忙转身提步又进了书房。 苏遒见她折返,愣了一下, 张口欲言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苏虞闷头寻了纸笔, 无言地在纸上落下三个字:章元度。 三字落成, 她搁下狼毫笔,把宣纸递给苏遒,低声道:“父亲万万小心提防此人, 在军营里碰见此人定要暗中严加看管。”她说着, 顿了下, 又接着道,“最好是一碰见此人,便寻了由头将之杀掉,以绝后患。” 她言语间轻易断人生死,狠厉非常,她已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神色了。 半晌,苏遒沉声应道:“为父知道了。” 苏虞闻言松了口气,环视一圈书房内摆设,随手拿了副字。她道:“女儿把这幅字拿走了,改日有机会再请大师写幅字赠与父亲。” 苏遒摆手,道:“拿走便是,本也只是我用来做个样子布置布置罢了。” 苏虞颔首。她把那幅字卷好,末了道:“祖母唤您与我一同去用膳。” 苏遒点点头,把那张写了名字的纸叠了两折妥善收好,便起身跟着苏虞一同出了书房。 秦汜仍在不远处静候。 苏虞走上前,又回头看一眼苏遒,转头对秦汜道:“走吧。” 秦汜微微颔首,和苏遒打了声招呼,道:“请父亲先行。” 苏遒淡淡笑着应了,先他二人半步往正堂去。秦汜和苏虞并排着跟在他的后面。 未走几步,苏遒忽然回了头,看着这二人皱起了眉。他止了步子转了身,秦汜和苏虞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苏虞问:“怎么了?” 苏遒皱着眉退回几步,上上下下打量二人一番,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他走上前去,一手搭在自家女儿的右肩上,一手搭在新晋女婿的左肩上,一个使劲儿往内收—— 苏虞和的左肩撞上了秦汜的右上臂。 “诶。”苏虞忍不住惊呼一声。秦汜则是挑了挑眉。 苏遒又不轻不重地在这二人的肩上拍了拍,道:“夫妻就要有个夫妻的样子,站那么远作甚?” 秦汜闻言,笑了笑,道:“父亲所言极是。”言罢,便抬手拢住苏虞的右臂,又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拢了拢。 虽说苏遒是这个意思不错,可他看到秦汜此举,心里却有点不是个滋味。他心里微叹,松开手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望珍惜啊。” 苏虞抬头看一眼秦汜,发现他也正在瞧她。二人目光交错片刻,便又无声地错开了。 “吃饭去吧。”言罢,苏遒转身先行提步而去。 待三人不紧不慢行至正堂,菜已经上齐了。苏老夫人坐在上首,她看了一眼苏遒,道:“什么字画藏得如此深,找了这么久?” 苏虞抢在父亲面前接了腔:“不过是寻常物件儿,阿爷一时忘了搁在哪儿了,让祖母久等了。” 苏老夫人嗔怪地瞧她一眼,道:“你祖母我倒是无所谓,人家王爷头一遭来府上做客,让做客人的等主人家,像话吗?” 苏虞讪笑。秦汜在一旁笑道:“祖母客气了,并未等很久。” 苏遒在一旁道:“行了,都入席吧。” 一餐饭吃得倒是其乐融融。苏虞瞥眼悄悄打量正与父亲、祖母谈笑风生的秦汜,忽然发现秦汜委实是极擅长待人接物的。 父亲、祖母原是对他有些偏见的,他倒是三言两语便让祖母眉开眼笑,让父亲以“贤婿”相称。虽说是客套,但能让之前气得要去退婚的父亲和颜悦色已是十分不易了。 是以秦汜在朝中从未树敌,众人只当他一心做个闲散王爷,与世无争。她前世倒一直也这般作想,没把他当做过威胁。倒是郑侍中慧眼识珠,谋来算去打算将侄女儿嫁给秦汜…… 思及此,苏虞暗恼自己怎么又想起了那郑月笙,无端端给自个儿寻不快。 这“晋王妃”如今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呆着呢,她苏虞才是正正经经的晋王妃。 苏虞心中微叹口气,收回目光,正准备举筷去夹菜,碗中忽然被人放进一块白嫩嫩的鱼肉。 苏虞一怔。她顺着那正收回去的筷子去看,对上秦汜那双桃花眼。 她又转头去看碗里已挑干净刺的鱼肉。这不是他适才挑了半天刺的那块吗? ……是给她的? 苏老夫人在一旁见了,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丫头不吃鱼。打小还是喜欢的,约莫七八岁的时候囫囵咽了口没剔干净的鱼,叫鱼刺给卡着了,灌了一肚子的醋才弄出来。自那以后,便不怎么吃鱼了。” 秦汜:“哦?怪我没弄清夫人的喜好,放在碟子里便是,不用管它。” 苏虞却没听他的,提筷夹起一小块送入口中。尝了一口,便又一点点把那一整块吃完了。 搁筷时,闻得耳边秦汜一声轻笑。 苏老夫人也笑了,道:“吃鱼好哟,倒是治好了这丫头好些年的胃口。” 苏遒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松快起来。他也夹了一块鱼肉,细细挑干净刺后,放入苏老夫人的碗里。他道:“母亲也吃些罢。” 苏老夫人乐呵呵的,嘴里应着:“好好好。” 倒真是一片和谐。 苏虞心里想的却是前世宫宴上秦汜纡尊降贵亲手给郑月笙剥虾的场景。 虾蟹本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那回是夷国使臣上贡来的一篓子很有些个头的虾。宫宴上她命人蒸了做席面,大臣们都让下人们剥好尝了些,唯有秦汜那一桌,是他亲自剥好了放入郑月笙的碗中。 羡煞旁人。 苏虞抬眸去看秦汜,仍是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这人真真是惯会装模作样的。 那前世他对郑月笙深情体贴如斯,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 会不会有可能另有隐情呢? 第66章 倾国倾城 午膳过后, 众人吃吃茶,聊聊磕儿,苏老夫人疲了回她院里午睡去了,苏遒则是又扎进了书房,大战在即,他得好好谋划一下。 这归宁宴晚上才是重头,午后的时辰都空下来了, 苏老夫人去午睡前特意叮嘱苏虞让其带着秦汜好好逛一逛宁国公府。 苏虞心里暗道:这国公府有何好逛的?左不过亭台楼阁,水榭池塘。秦汜又不会在这府里住。她都还未好生逛过晋王府呢。倒也只怪她身子弱得不像话,自成婚以来的这两日半数是躺在榻上的。 到底是祖母的吩咐, 苏虞还是乖乖巧巧地应下了。遂于午后, 领着秦汜在国公府里四处晃荡。 苏虞一路上话都不多,到了哪地儿便随手指了, 道出这院子乃是何人居住, 何人所用。 她心里藏着事儿。父亲去意已决,她无力阻拦,只能绞尽脑汁地回想前世父亲被诬通敌叛国一案前前后后的人和时间, 好襄助父亲及时躲开这栽赃人祸。 那杀千刀的章元度是如何把那封伪造的通敌书放进苏遒的衣袋中的?又是何时放的?除掉了一个章元度, 指不定还会有第二第三个章元度, 又该如何呢? 还是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引来更多祸事变故。 苏虞正思绪万千之时, 身旁一直无言的秦汜忽然开了口。他指着那处空旷的场地问:“那是练武场吗?” 苏虞回神, 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她颔首答:“是。” 秦汜忽然来了兴致, 道:“陪孤去射两箭。” 苏虞应下了,跟着他进了练武场。 至内,秦汜随意取了一把弓,苏虞拿了箭筒,从中取了一支箭矢递给他。秦汜接过,张弓射箭,箭矢“嗖”地一声,中了靶。 苏虞眯着眼去瞧那靶子,只依稀瞧见那箭矢约莫是在中了靶心。皇家子孙历来需得精通六艺,箭术也是必习的,秦汜箭术不错倒也不稀罕。她伸手又去了一支箭矢递给秦汜。 秦汜接过,又是“嗖”地一箭。 如此往复,箭筒里的箭矢只剩了一半。一箭过去,苏虞又递给他一支,秦汜却未接。 他垂眸看她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想来倒也不奇怪,本就是武将之家出身,父亲兄长皆有一身好武艺,从小看着这些长大的,百步穿杨在她面前也稀松平常吧。 秦汜不接那箭,他问:“会射吗?” 苏虞抬眸,眨了眨眼答:“一点点。” 秦汜把弓递给了她。 苏虞只得接了。她射箭的姿势要领都无甚问题,把箭架好,到了张弓这一步却犯了难。 她力气素来就小,幼时跟着兄长一起在父亲手底下学射箭,父亲特地命人给她造了把又轻又小的弓,本也只是跟着闹着玩玩罢了,都是些花架子。 眼下这弓沉得她都拿不太稳,更别提将之张开了。苏虞头疼起来,早知便直言不会便是。 她正准备搁下弓放弃罢了,忽然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秦汜提步走至她身后,伸手覆住了她的手,偏头去瞄准靶心,面庞几欲贴住她的脸颊。 苏虞身子微僵,却未躲。 瞄准后,秦汜便握着她的手将箭射了出去。一箭离弦,苏虞被其后冲力震得往后一仰,撞进身后之人的怀抱中。 怔愣一瞬过后,她便不慌不忙地往前迈了小半步,站直了。 秦汜的手仍覆在她手上,维持着张弓欲发的姿势。他低头问:“再来一箭?” 苏虞手往下垂,道:“王爷自个儿来吧,妾身……手酸了。”倒也是实话,委实是好些年月没射过箭了。技艺不精为一说,也有手生了的缘故在里头。 秦汜遂作罢,松开了手。苏虞把弓递还给他,秦汜接了却也再没了兴致,索性搁下了。 他转而去瞧那兵器架。那架上十八般兵器皆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十分齐全。秦汜挑了一把戟出来,把玩了半晌。 苏虞一直站在他边上静静地看着他和那把戟,心里想着:父亲使得最称手的兵器便是戟了,当年那一把方天画戟是多少敌军的噩梦。 秦汜掂了掂那把戟,瞧苏虞一直站着不动,便问道:“可会使何兵器?” 苏虞张了张嘴,半晌没答上来。 秦汜微叹口气,道:“你兄长从了文,你又是个姑娘家,倒真是可惜了你父亲一身武艺无人传。” 苏虞垂眸。她自个儿是个不中用的,身子太弱,心有余而力不足。可苏庭其实是得了父亲真传的,只不过如今做了文官,无甚用武之地罢了。 苏虞心里微叹。 秦汜言父亲后继无人,她才想起这么一茬儿。不过苏家小辈排开长房的兄长苏庭和她,还有二房的四妹苏珞和五弟苏琮。苏琮如今年纪尚小,倒是个可栽培的好苗子。 前世她做了垂帘太后,执政的头一件事便是排除异己。此举挖空了不少朝中命脉,为了填补缺漏,也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将苏琮从犄角旮旯里寻出来。 那时她想着,苏琮能力如何且不论,只要姓“苏”便够了。这金銮座要想坐得稳,就得握着兵权,这兵权得姓“苏”。苏家倒后,吴氏带着苏珞和苏琮回了娘家,却遭娘家嫌弃,吴氏度日艰难,竟狠心将苏珞嫁给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填房。 苏虞闻得此事时,那个她打小就喜欢的妹妹苏珞已经郁郁而终了,苏虞至此便彻底不再管二房诸人诸事,不闻不问。后来她一举提拔苏琮,也对他不甚关心。苏琮却不声不响远超出她的期望,交予他的事都一一办得出色。后来苏虞便索性将当年跟着父亲打天下的那支亲兵交予他之手。 如今二房乱成一团,吴氏愈发地不管事儿了,管家之权也交由了世子妃陆锦姝。眼下这关过去了,她得尽早帮苏珞相看一下夫君,苏琮也可以开始栽培一下了。 眼下要紧的还是要将和突厥的这场仗安安稳稳打赢了,让父亲平安归来才是。后续如何打消嘉元帝的疑心,如何让苏府屹立不倒都是后来的事儿了。 她这头思绪纷飞,秦汜那头倒挥起了那把戟。 秦汜手里一个翻转,那戟最后“咚”一声落了地。 苏虞仍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眸中好似古井无波。 秦汜道:“忽然手痒,想和国公切磋一下……” 苏虞面上仍是毫无波动,心里却对此有些不屑。她父亲那是战场上身经百战出来的,岂是他秦汜一个闲散王爷那点花架子能比的? 她想着,瞥了眼兵器架上的长剑。 秦汜则是自顾自提步往兵器架走去,准备将那戟放回,再换一把。刚行至,便闻得一声刀剑出鞘之音,接着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冲着他袭来。他心头一凛,赶忙挥戟去挡。 清脆的一声兵器碰撞之音在二人之间响起。 秦汜垂眸,发现剑尖离他心口不过半丈。 苏虞举着剑,抬眸看着他。 剑被戟压着,且在不断地下落。 苏虞到底没了力气,她眼睛弯了弯,笑对秦汜道:“王爷您看,妾身还是会些东西的,莫小看了妾身。改日再让父亲同您切磋切磋吧。” 秦汜深深看她一眼,收了力。适才那突如其来的剑光虽凌厉,却无杀意。但那一瞬的凌厉让他心惊。 秦汜收了力,苏虞便立时收回了剑,长剑入鞘。她垂眸想:适才若不是她偷袭,她这点能耐还不足以靠近秦汜,伤其半分。 秦汜将那戟放回架上,道:“夫人这是练过剑的吧?” 苏虞“嗯”了声,道:“花拳绣腿罢了。以前习舞觉得无趣,便央父亲教了我一套剑法,舞剑玩玩罢了。” 秦汜偏头看她。他总觉得她说起家人的时候,语气都是柔的,眼神也是柔的,把浑身的凌厉都给掩了去。全然不见适才挥剑相向的狠厉。 他问:“便是六妹说的那剑舞吗?” 苏虞抬眸看他。二人对视片刻,苏虞忽然嘴角勾起,笑得杏眼弯弯,道:“对,改日有机会,我舞给王爷看。” 前世张太后寿宴上她凭一舞艳惊四座,引得嘉元帝不顾规矩将她纳入后宫。她原以为今生她不会再为人舞了,如今忽然生出些不同的心思。 一舞倾国倾城顷人心。 闻言,秦汜也笑起来。他道:“那孤便等着了。” 第67章 夫妻同心 苏虞笑着笑着, 却笑不出了,笑出满心的苦涩。 她这般和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有何区别?父亲就要上战场了,此去艰险难测,她眼下却笑言她要为人舞。 万事还是等父亲平安度过眼下这一关再说吧。 秦汜见她笑容渐失,有些不明所以。 苏虞微低着头,道:“我们回去吧,晚宴应当已经备好了。” 秦汜颔首。 二人遂一同回了正堂, 入门口处恰巧碰见散职归家的苏庭。 苏庭先作了个揖,道:“王爷。” 秦汜微微一笑,也还了个礼, 道:“世子。” 苏庭看一眼苏虞, 见她安安静静地梳着妇人髻站在秦汜身边,心里感慨。 苏虞弯着眼对他笑了笑。 苏庭看着她笑, 忍着想伸手揉她的脑袋的冲动, 对之回以一笑。 苏庭转头看向秦汜,面对这么个妹夫,他到底也摆不出什么大舅子的架子, 好歹是正经的皇子亲王。 苏庭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道:“王爷请。” 秦汜噙着笑, 和苏虞相携着进了堂内。 晚宴明显比午宴更丰盛,苏遒开了坛陈年佳酿,苏庭接过来, 亲手给秦汜和苏遒斟满酒。苏虞在一旁看着心痒, 到底还是没开口去讨一杯。一面饮酒一面喝药……想想还是作罢。 她环视一圈, 没瞧见二房诸人。午时不上席便也罢了,晚宴也不露面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苏虞偏头看向正坐在苏庭旁边的陆锦姝,微侧过身子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火气——陆锦姝是去大安国寺上香才回来的。苏虞问:“嫂嫂,怎么不见二婶娘?” 陆锦姝偏头答:“二婶娘?适才去请过了的,说是告病无法见客。” 苏虞挑眉:“病了?我如今倒是成了客了。” 陆锦姝:“卧床不起有些时日了。” 苏虞道:“请郎中过府给她瞧瞧便是,不用过多理会,”她顿了顿又道,“倒是四妹和五弟,不能总让他们闷在吴氏身边。吴氏不来便也罢了,可我今儿好不容易回趟娘家,见不着四妹和五弟岂不可惜?” 陆锦姝接腔道:“那便把四妹和五弟唤来吧,倒也难为你惦记着他们。”她言罢,便转身吩咐人去二房唤人了。 苏珞和苏琮不一会儿便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姐弟两人见了这一桌的人都显得有些拘谨。 苏老夫人瞧见了,便笑道:“珞娘和琮儿来了?快些过来坐,你们大伯今儿堆了一桌子山珍海味,快来尝尝。” 姐弟二人上前来,苏老夫人吩咐人在她身边添了两张椅子,一张倒还好,两张便有些挤了。苏虞见了,遂挥手对苏珞道:“珞娘来二姊姊这儿坐。” 苏老夫人:“也好,你姊妹二人素来亲近,坐在一处说说话。”便又把那张椅子搬去了苏虞和陆锦姝之间。 苏珞遂在苏虞身旁坐下了,苏琮则是乖乖巧巧地坐在苏老夫人身边。他刚一落座,苏遒便问了句:“近日书念得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二房乌烟瘴气的,苏琮哪里能安心读书。此刻苏遒问起来,他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苏遒眉头皱起。 苏虞见了,插话道:“三娘说句不敬的,二婶娘如今这个模样怕是管不好四妹和五弟了,不如让他们这些时日搬出来住,等二婶娘身子好些了再回去。这般也好让五弟安心读书。” 苏遒不置可否。苏老夫人接腔道:“不大妥,终归是生母。” 苏虞眨眨眼,转而言:“我瞧五弟身子骨颇硬朗,书念得不拔尖,换条路子走也成啊。” 苏遒抬眸看她一眼,问:“练武?” 苏虞颔首。 苏庭附和了句:“练武也是条出路,况且咱苏家本就是走这条路的。”只不过他偏离了罢了。 苏遒想了想道:“改日我抽空试试他的底子。”他言罢,举起酒杯,对着秦汜道:“倒叫王爷看笑话了。” 秦汜与之碰杯,道:“哪里哪里。” 苏琮听着众人说话,不声不响地低着头用饭。而这边的苏珞落了座,却没那么安分,她忍不住悄悄勾头去看苏虞另一旁坐着的秦汜,却不曾想偷瞄被抓了个正着。 秦汜眸光一转,便对上小丫头探寻的目光。他和气地笑了笑。 苏珞倒也不躲,仍是直直的看着他。此举引得苏虞搁筷发笑问:“珞娘瞧什么呢?” 苏珞“唔”了声,答:“瞧姊夫。珞娘觉得,姊夫瞧着就定会对姊姊好。” 闻言,苏虞眼角抽搐。这是从哪瞧出来的? 秦汜挑眉。这小丫头片子是在给他戴高帽? 余光里瞥见苏遒和苏庭都正不动声色地注意着这边,秦汜笑道:“那是自然。”说着,他还赞了句,“四娘好眼光。” 苏珞嘿嘿笑起来。 陆锦姝在一旁听着,此时举筷夹了个珍珠丸子放进苏珞的碗中。苏珞回头瞧她,陆锦姝笑道:“尝尝看。” 苏珞提筷夹起,咬了一口。她笑眯眯道:“好吃。” 苏珞话音未落,陆锦姝碗里也被放进了一只裹着米粒的珍珠丸子。她回眸,苏庭收了筷,道:“你自己也吃一点。” 陆锦姝轻“嗯”一声,拿起筷子。 苏虞在一旁瞧着他们夹来夹去的忽然也想吃这珍珠丸子了,她抬头望了望,那盘子菜有些远,手不够长……苏虞还未举筷,便忽闻一声慌里慌张的落筷声。 这种声音在宴席上算得上很是失礼了。 她向发声处望去,只见陆锦姝丢了筷子,捂住了嘴。碗碟里是咬了一口的珍珠丸子。 苏虞一惊。莫非这珍珠丸子有何问题? 她眸光一转,瞥见苏珞干干净净的瓷碗,和一脸怔愣的苏珞。 不是珍珠丸子的缘故,那是何故? 陆锦姝背过身去,捂着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恶心极了。苏庭在一旁慌了神,问:“怎么了?” 而正与秦汜推杯换盏的苏遒见状,皱了皱眉,转头吩咐人去请郎中过府。 上首的苏老夫人无言地看了半晌,忽然开了口:“指不定是喜事呢。” 众人闻言,皆怔了下,明白过来之后,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缓和下来。 陆锦姝拿下捂在嘴上的帕子,怔怔地和同样一脸懵的苏庭对视。 苏虞眨眨眼,心里忽然松快起来。若真如此,她便有侄子侄女了。阿兄前世韶华之年去世,半点血脉也不曾留下,而眼下便似乎已经要做父亲了。苏虞心里欣慰极了。 郎中急急忙忙地赶来,一搭脉,探得脉成走珠之势,心里有了几分底,又细细问了陆锦姝好些问题,陆锦姝一一答了。沉吟半晌,郎中道了声:“恭喜。”贺罢,又添了句,“世子夫人腹中胎儿约莫已有一月有余,脉象甚稳。不过头三月还请稍加注意些。” 苏老夫人笑眯了眼,道:“好好好!”言罢,便吩咐人给了那郎中一袋子赏银。郎中接过赏银便退了下去出了府。 没了外人,苏老夫人便开始神神叨叨地叮嘱起孙媳来,诸如“管家之事太累了便先搁在一边,万不可太过操劳”、“胃口不好也要多吃些,吃清淡些的也行”、“平日里要小心些,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陆锦姝愣愣地迭声应“是”。 众人皆是眉开眼笑,一屋子都晕染着喜气。 苏虞也打心眼里高兴,她笑着收回视线,便发现碗中多了一只珍珠丸子。她偏头看向秦汜,见他只静静地吃着菜,喝着酒,眼角风都未往她这边偏。 苏虞收回视线,提筷一小口一小口吃掉了那只珍珠丸子。待一整只丸子入了肚,忽闻得耳边一声问—— “好吃吗?” 察觉到秦汜的目光,苏虞却没有侧头。她敛眸低低道:“好吃。” …… 宴罢,苏遒亲自送女儿女婿出门。至影壁处,苏遒止了步子,回头看着秦汜和苏虞。 他上前一步,伸手牵起苏虞的手,又转头牵起秦汜的手,把女儿的手郑重其事地放进秦汜的手里。 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各自偏头对视了一眼。 他对着秦汜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打小便是被宠大的,有点小脾气,有点任性……” 苏虞听着,垂了眼。 苏遒继续道:“但只要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的。万望王爷能好好照顾她。” 秦汜道:“请父亲放心,我定不负父亲所托。” 苏遒叹口气,顿了好半晌才又道:“……若有一日她没了娘家做倚仗,王爷可不能欺负她啊。” 秦汜眯了眯眼。苏遒话中有话。 没了娘家做倚仗?宁国公府眼下可无半分衰败之意。可苏遒这模样又不像是在杞人忧天。难不成便是这次出征的缘故?苏虞得知父亲要出征也是慌里慌张。可按眼下之局势,此战分明定会是胜局。 苏遒的目光忽然添了几分凌厉,秦汜回神。他应:“父亲多虑了。我娶的是苏虞,不是苏家的势力。”他言至此,又问,“父亲何以有此般忧思?” 苏遒淡淡道:“出征在即,战场上风云变化,刀光剑影的谁能料生死?我直言便是,若我战死了,苏府荣光不复,还请王爷能好好照顾夭夭。” 苏遒话音未落,秦汜便察觉到掌心另一只手的战栗。他垂眸瞥她一眼,只看见她半敛的眸子,瞧不清其中情绪。 秦汜转头对着苏遒答:“父亲放心,我会的。” 苏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又看了眼苏虞,道:“可定要夫妻同心啊。” 二人牵着手,别了苏遒,相携着出了宁国公府。 上了马车,回晋王府,二人倒是一直不曾松开手,牵了一路。 第68章 折柳送别 送走了秦汜和苏虞, 苏遒转身回正堂。堂内,众人皆散去, 独独剩了苏庭一人候着, 有些坐不住的模样。 苏遒甫一进内, 苏庭便问道:“父亲命儿子留下可有何事?” 苏遒瞥他一眼, 知他急着回他自个儿的院子里和妻子温存, 但眼下这形势,有些话不得不说个明白。他不紧不慢地坐下来, 轻叹口气,看着苏庭道:“如今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这般急急躁躁可不成。” 苏庭闻言, 闷头喝了一杯茶, 冷静了些, 收回被喜意冲散的神思。他问:“父亲是在忧虑此次出征?” 苏遒微微颔首。苏庭沉默下来。 半晌, 苏遒道:“我虽已想好对敌之策, 可上了战场生死由天,加之夭夭所言……不得不忧啊。” 苏庭看着父亲,心里头复杂难言。这是父亲头一次在出征前满腔忧思, 束手束脚。往日哪次出征与分别不是意气风发,战无不胜的模样? 又或许父亲只是敛去了踌躇与忧思, 只给尚年幼的儿子看到他英雄壮志的样子, 只给柔弱的妻子看到他信心满满的模样。眼下父亲不再去藏这些了, 因为母亲已安眠地下, 因为—— 他儿子已经长大了。 苏遒顿了顿, 继续道:“倘若我真如夭夭所言战死沙场,这个家就要靠你扛了。” 堂内寂静一片,苏庭清晰地听出父亲言语间视死如归的决绝和沉甸甸的信任。 外头夜幕正一点点地沉下来,堂内尽是烛火铺成的昏色。苏庭恍然间意识到,有些东西伴着落日余晖正一点点被夜色吞噬,而那夜幕似是压在了他的肩上,沉重非常。 苏庭费力地挺直了脊背,哑着嗓子道:“儿子明白。” 苏遒手里摩挲着一把样式老旧的匕首,半晌,他将匕首递给了苏庭,道:“这是你母亲在我第一次上战场时赠予我的,这么些年来从未离身,今日便交给你了。” 苏庭双手捧着接过。 苏遒道:“我明日便上书圣人此战过后便解甲归田。若胜了,平安归京,我便带着你祖母回江南。还是江南的气候好啊,你祖母年事已高,回乡里享享福也是好的。至于京城这边,我知你心有抱负,凭你的本事,不靠身家势力,也能平步青云。安安心心做你的文官,成家立业,照顾好妻儿,也要多多照拂夭夭。” 苏庭一字不落地凝神听着,呼吸不自觉地加重。 苏遒又道:“若败了,扶灵回京。一为负了众望,败给了突厥。想来那时人已死兵已收,圣人也没了威胁,若还念着几分旧情,尔等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该如何便如何,莫要贪念旧日繁盛。二为夭夭所言,‘畏罪自杀’,死后一身污名。切记万不可鲁莽,以退为进。我已给朝中几位旧友打过招呼,局势不会差到夭夭所言那般。若京城委实容不下苏家人了,当舍便舍,离了这罪恶之源便是。” 苏庭应下了。 苏遒叹口气,道:“从今日起,你要好好想想何为为人臣,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孙,为人兄。就算我此去平安归来,往后不久,苏家也要靠你撑起来了。” “儿子,明白。” …… 边关告急,大军三日后便整顿离京。主将为宝刀未老的宁国公苏遒,副将为朝中新秀梁品,太子监军一同北上。苏遒领着先锋部队快马加鞭赶往边关,梁品则率领主力军紧随其后,太子则落在最后,负责后勤军需。 苏遒出征那日清晨,苏虞和秦汜候在灞柳岸,送他一程。 这时节柳叶尽是枯黄之色,苏虞择来择去,挑了根高处的,尚残存了些绿意,央秦汜替她摘了下来。 苏遒下了马,一身盔甲,英气逼人。其身后大军仍浩浩荡荡前行着。 苏虞把柳条递给他,道:“一路平安。”她记得深刻,往年父亲出征时,母亲也是折柳送之,言语也不多,回回都只道一句“一路平安”,倒灵验得很。如今母亲去了,便由她接手这折柳送别的重任吧。 苏遒有些发怔地接过那柳条,他下意识便接了句:“等我战胜归来。” 苏虞浅浅地笑了起来。 苏遒神思一阵恍惚,这丫头长得越发地肖似其母了。 画扇啊画扇,这是我第一次没了你的祝愿上战场,你可要在地下好好保佑我苏家平平安安,等我战胜归来…… 苏遒将柳条妥善收好,预备上马启程。 苏虞敛了笑,忽然察觉一道灼热的目光。她意有所感地偏头看去,瞧见正御马而来骑兵阵中,一个颇熟悉的身影。 是一身甲胄的卫霄。 苏虞微皱眉。卫霄所属禁军,何以会随父亲出征?不等她细看,卫霄的目光便已移开了,却又似乎只偏移了寸许,目光所指乃是—— 她身旁一直静立的秦汜。 苏虞微侧过头,发现秦汜也正盯着卫霄。她扯了扯秦汜的袖子,秦汜恍若不觉。苏虞这才察觉到这二人之间的火.药味。 她眉头未松,转而去问苏遒:“父亲,卫霄何以在您军中?” 苏遒正调整马鞍,闻言偏头道:“那孩子自己找上门来的,执意如此,说是要亲手扶卫戍之灵回京。”他说着叹口气,道,“倒也是个可怜的,卫戍一死,卫家也垮得差不多了。” 苏虞自小和卫霄青梅竹马地长大,苏遒想起之前还曾动过心思把夭夭许给卫家,心里唏嘘。他偏头看一眼军阵,只瞧得见卫霄的一个背影了,他又转而看了眼秦汜。 此二人自他看来之时,便各自回头偏离了目光,一派平静。 苏遒收回目光,瞧着天色已亮了个透彻,翻身上马。他回头深深看一眼苏虞后,御马急奔追大军而去。 苏虞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失了神。 直至那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耳中只余阵阵挥之不去的马蹄声。 她能做的都做了,父亲心中自有一片天。就算他日父亲再也做不成大梁的将军,他也永远都是苏之一姓的将军,更是长长久久的,西北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的黎民苍生心里惦记并敬重的将军。 永远的将军。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这太平天下,乾坤朗朗,却不见青山之下埋了多少英雄忠骨。 第69章 英雄热血 苏虞又抄起了佛经。 自送别了苏遒, 她整个人愈发淡起来,整日里读书练字, 染了一身的书卷气。 晨时起身, 梳妆打扮后服侍秦汜穿衣配冠, 一同用过早膳后又亲自把他送到门口。待他下朝归来, 二人时而一同闷在书房里读书, 时而一人练字一人画画,大半日便消磨在笔墨纸砚里了。 倒是合拍的很。 这些日子以来, 苏虞算是见识了何为闲散王爷,当真是瞧不出有半点野心的, 一点皇家人的样子都无。市井里传言他醉心风月, 倒也做不得真, 也不知是否是碍于她的脸面, 自打成亲后, 从未见过他去平康坊寻欢。 说他是醉心风月, 不如说是醉心书画,那一手丹青是当真是妙极。偶尔他央她给他的画题字,她落笔之时慎之又慎, 生怕毁了他的画。 秦汜倒是随性,画完了便抛之脑后, 独独一张美人图被苏虞瞧见了, 将之收了去。那画上是美人静坐窗前, 品茗读书――那是趁苏虞不注意勾出的一幅美人图。 苏虞偶尔觉得这种日子细水长流的倒也过得安心, 与夫君相敬如宾, 举案齐眉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这日子过得有些空落落的。 且其实她面上越平静、越淡然,心里头却越发焦灼了。边关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回京城,节节胜利,她的心却始终定不下来。 一卷佛经将将抄完之时,王府管家叩门进来报备府内大小事宜。 苏虞手里的笔未搁,一面写,一面听管家报备,偶尔言简意赅地开口吩咐几句。 言罢,管家把王府账本搁在桌上,退了下去。 苏虞睨一眼那账本,搁下狼毫笔,换了张纸,在管家出去之前道了句:“吩咐厨房做一碗银耳羹,这时辰王爷也该下朝了。” 管家领命而出。 出了书房,门还未合上,便有一小厮揣着个盒子跑过来,一面跑一面道:“徐管家,徐管家!郑府把那个首饰盒送还回来了!” 徐管家赶紧合上了门,狠狠瞪了一眼那莽撞的小厮。因着王爷大婚缺人手,新进了一批下人,规矩还未学清楚。本以为让这些个不懂规矩的在外院做些粗使活计误不了大事,谁想竟出这种幺蛾子。 王爷给郑家娘子送的东西被退还回来,这事儿哪能摆在王妃面前说道。整个京城都知道太后原本属意的晋王妃是郑家九娘。 那小厮被管家瞪得闭了嘴,捧着个首饰盒不知所措。 管家正庆幸兴许王妃并未注意到这边,便听到屋内传来清清冷冷的一句—— “呈进来给我看看。” 管家额上冒汗。这位王妃瞧着淡淡的,他作为王府管家却是明白她的厉害之处的。自她接手王府内务以来,半点差错也无的,行事颇有些雷厉风行,眼里容不得沙。 管家自那小厮手中接过首饰盒,硬着头皮开门进去,将之呈给苏虞。 苏虞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神色淡然地接过那盒子,将之打开。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只成色上佳的玉镯。 苏虞将之取出来,抬手对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去看。阳光穿透玉镯,显得镯子愈发地温润剔透。 苏虞静静地看了半晌。 管家琢磨不出她是怎么个意思,额上的汗越冒越多。 正僵着,忽然有人进来—— 秦汜一面开门进来,一面道:“有新的军报了。” 他话还未落,便忽闻一声脆物落地之声。 苏虞手一松,那镯子便落了地,碎成了好几瓣儿。 秦汜皱眉看过去,道:“怎么这么不小心。罢了,改日孤再送你一只便是。” 苏虞抬眼看他,笑了一下,道:“王爷弄错了,这可不是妾身的镯子。倒是妾身摔了您的镯子,您不会怪我吧?” 秦汜见她阴阳怪气的就头疼,他转头看一眼管家,示意他解释解释状况。 徐管家低眉顺耳道:“这是郑府适才送还的镯子。” 秦汜看一眼地上的碎镯子,这才想起来之前尊太后懿旨给郑月笙送的镯子。他又回头看苏虞,看着看着忽然笑起来。他道:“夫人这是在吃醋吗?” 苏虞心里一跳,面上却仍垂着眸子不说话。 秦汜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绕过那碎玉走到苏虞身边,把那支簪子簪到她的发髻里,簪上的南珠衬得她容貌愈发地娇妍。 苏虞抬头看他。 秦汜笑得一双桃花眼潋滟生姿,苏虞看着差点陷了进去。 他道:“说起来皇祖母这懿旨还是你这簪子惹的祸。孤连这镯子是何模样都未见过,随意命下人在库房里挑了只便送过去了,摔了便摔了,你要是喜欢,去库房里再挑几只好些的拿出来戴。” 苏虞垂眸,不再看他的眼睛,心里却柔软下来。她轻轻“嗯”了声,岔开话茬儿:“有何军报?” 秦汜正欲开口,忽闻下人进来禀报—— “王爷,赵王爷来了。” 秦汜顿了顿,三言两语讲明了军报,别了苏虞,去了前院。 军报的内容无非是苏遒又夺回几座城池,苏虞听得毫无波澜,倒是赵王过府一事让她的手轻轻颤了一颤。 午时,三人一同用膳,苏虞亲自替秦汜布了菜后,坐在他身旁吃起来。对面坐着的赵王秦泽却半晌未曾提筷,闷头斟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苏虞抬眸瞥他一眼,忽然发现他额角的伤,似是仍在隐隐渗血。她惊诧道:“怎么受了伤?也不包扎一下?” 秦泽闷头不言,半晌才憋了句:“谢二嫂关心,这点小伤用不着包扎。” 秦汜闻言睨了眼秦泽,冷笑一声,道:“莽莽撞撞,跑去御书房请命去边关打仗,被父皇的砚台砸得一脸血。” 秦泽猛地把酒杯搁下,义愤填膺:“边关战事正紧,那些人还在京城里酒色笙箫。军饷不足,别提捐粮捐马,连半个子儿都吐不出来。” 苏虞皱眉。军饷不足? 秦汜淡淡道:“那你去了战场就能有马有粮了吗?” 秦泽深吸一口气,道:“起码眼不见为净,能上战场杀一个便是一个,好歹也出了力了。” 秦汜横他一眼:“胡闹。你才十八,读过几本兵书,武功能撂倒几个人了?你想过宫里你母妃的感受吗?” 苏虞垂眸,静静地听着这兄弟二人之言。 秦泽却忽然视线转向她,眼里迸发出光彩:“嫂嫂,能麻烦你修书一封寄给宁国公吗?我想入他麾下杀敌,夺回我大梁疆土。” 苏虞有些发怔地抬眸看他,视线触及的那一瞬,差点刺疼她的眼。 她几乎不敢看秦泽的眼睛。 这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郎正气凛然如斯,她是有多狠心才会把父亲的惨剧复制在他的身上? 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假,可害死父亲的是嘉元帝,她为何要伤及无辜? 凉了英雄热血。她与嘉元帝又有何区别?为了手里的权力握得更紧,不惜残害忠良。 苏虞手一抖,筷子差点拿不稳,她赶紧避开了秦泽的视线。 秦汜微微蹙了蹙眉。他开口道:“胡闹什么?宁国公就算答应了,你还能偷跑出京吗?收敛些,父皇已经动怒了。” 秦泽目光黯了黯,低声道:“他们想把我拴在京城,还请了皇姑母进京说合,要把郑家九娘嫁给我……” 秦汜挑了挑眉,他瞥了眼苏虞。 苏虞垂眸不言,心里却冷笑一声。 赵王良善,瞧不出这其中弯弯绕绕。郑家这是转换目标了,还请了宁安长公主进京助力,之前头一桩亲不了了之,郑家掉了面子,这第二桩亲的夫家自是不能比头一桩差了去。说起来赵王比毫无母家倚仗的秦汜还要强上几分。 秦汜见她半点动静也无,转头看向秦泽,道:“不论如何,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京城里罢。” *** 是夜,苏虞想起赵王秦泽的那双眼睛,又想起眼下正在边关奋勇杀敌的父亲,心口疼痛,久不能眠。 辗转反侧良久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又坠入血光淋漓的梦境。 昏昏寐寐中,她似乎看到有一个身影在刀光剑影里苦苦支撑,一刀又一刀,直至他终于挥不动手里的兵器,跪倒在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她恍然看到那个身影回了头,却看不清他的面庞。 忽然有个声音狞笑着在脑中炸开—— “一报还一报。” 那话音在脑中回旋,她终于看清那人的脸,崩溃地失声喊道:“阿爷!” 苏虞满脸泪痕地惊醒,头疼欲裂。 忽然有只手把她拢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背,轻声问:“梦到父亲了吗?” 苏虞埋进他的怀里,痛哭出声。 第70章 敞开心扉 秦汜的前襟湮出一小片水渍。分明湿的是衣裳,他却发觉胸腔里的一颗心也湿淋淋的。 他抬手一下一下轻抚怀里人的背, 动作轻柔。 苏虞哭得不能自已。他是越温柔, 她越觉得委屈, 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她哪里委屈了呢?真正委屈的是惨死的父亲和赵王,不是她这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 梦境里的淋漓血光仍在她眼前,耳中不休地回荡着那句“一报还一报”。 直到她哭声渐歇, 秦汜在她耳边轻声问:“梦到什么了?” 苏虞未抬头,闷在他的怀里, 抽抽噎噎道:“阿爷死了。” 秦汜安抚道:“莫要忧思过重了, 眼下战况甚佳, 节节胜利。想来不出三月,父亲定能凯旋而归,若快些, 应还能回京过年。” 苏虞的心定了定,到底不过是梦罢了。 万事皆准备周全, 父亲已经摆明了此战过后便解甲归田,嘉元帝那边也毫无动静,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再重蹈覆辙了。 苏虞又想起来一茬儿, 遂抬头问秦汜:“午时三弟所言的军饷不足是怎么回事?” 秦汜解释道:“莫听三弟夸大其词, 这朝廷里没良心的居多,但有良心的也不少, 况且国库也未紧张到那种程度。军粮、战马不日便能抵达边关。” 苏虞眸中仍氤氲着水汽, 闻言, 她有些发怔地轻声道:“那便好。” 秦汜抬手轻轻拭了拭她眼角的泪珠, 道:“不早了,睡吧。” 苏虞仰头看他,一眼便望见他眼底的温柔。她不知怎么了,眼前又模糊起来,心里头酸涩难言。 自成亲以来,他待她极好的,也不恼她时不时便使小性子,她却总是端着,对他不冷不热。 从始至终,秦汜都无可指摘的地方,是她揪着前世的一些往事不放,解不开心里的疙瘩。 苏虞抬手握住了他放在她脸颊边的手,细细地摩挲那棱角分明的骨节。 这只手适才帮她擦过眼泪。 ……那可曾,擦过旁的女子的眼泪? 苏虞悲哀地发现她就是一个执拗过头的人,眼下她仍忍不住去想前世的此时此刻,他怀里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千百种样子她都嫉妒,只因那个人不是她苏虞。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发现:她嫉妒郑月笙,因为郑月笙曾完完整整地拥有过秦汜。 她素来不愿正视这一点,从来只是暗地里吃吃醋,使使小性子。 但她今夜决定把这些捂着闷着腐烂化脓的心思全都撕扯开来,伤口流血结痂后才能痊愈,再捂下去,这根刺越种越深,便就再难好个透彻了。 苏虞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问:“倘若皇祖母未改主意,你会娶郑月笙吗?” 秦汜垂眸,看出她神色的郑重,顿了顿,还是实话实说道:“应是会的。” 苏虞咬了咬唇,倒也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前世未出她这个变故,秦汜可不就是娶了郑月笙吗?他眼下若说“不会”,她倒要怀疑他所言非实了。 但她还是止不住地难过。她又问道:“今年寒食,在马球场外王爷分明瞧见了郑月笙在与人偷情,何以还会娶她?” 秦汜叹口气,道:“我原先想着,娶谁不是娶,娶个皇祖母欢喜的自然是好。日子……不都是这般过么。” 苏虞心里酸涩。 秦汜抬手摸了摸她的鬓角,继续道:“可我现在不再这样想了,娶妻生子一辈子的事,要娶个我自己心里欢喜的。” 苏虞怔怔地抬眸看他。 “我知你心里藏了很多事,不愿讲出来。谁没个秘密?不瞒你说,我也藏了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儿。是以不强求你告诉我你的秘密,只要不触及底线,你想藏一辈子都可。”秦汜轻声道。 轻言细语宛如一阵柔柔的风吹拂在苏虞的心间。 她头一次知道,这个男人能温柔至此。是对她苏虞的温柔。独一份儿的。 说话间,秦汜忽然凑到她耳边,一开口气息便全喷洒在她耳窝处:“但我想知道,你愿意告诉我吗?” 苏虞心跳漏了一拍,她侧过头想去看他,二人离得太近,她一转头,嘴唇便擦过他的脸颊。 秦汜怔了一下,半边脸烧了起来,还未等他动作,苏虞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脑袋,仰头吻了上去。 第71章 心里的疤 绸帐外燃着一盏长明灯, 半明半昧里, 苏虞闭着眼睛吻他,恍似又回到了漆黑一片的宫殿里。 自她垂帘听政后, 安寝时总是要吹熄了所有的灯盏,留一盏都不睡着。黑夜总能掩藏一切,模糊掉所有的善恶美丑, 让她能褪下壳子,喘息片刻。她害怕烛火窥见她内里的肮脏,害怕自己厌恶这满手鲜血而无力支撑着走下去。 掩耳盗铃也好, 自欺欺人也罢, 从拿起屠刀的那刻起,她便再没了退路。 她这样的人合该喝了孟婆汤,忘掉一切,在轮回里苦苦挣扎,受尽报应。可上天待她多好啊, 让她带着记忆从头来过。 让她能在烛火里安然沉睡,让她能光明正大地躺在他的怀里, 让她能肆无忌惮地吻他。 苏虞轻喘着,缓缓睁开了眼。 她呵气如兰, 把秦汜侧着的半张脸弄得痒痒的。他垂眸看她, 盯着她娇嫩欲滴的樱桃小嘴儿,心尖儿一阵酥麻。 苏虞平了平气息, 抬眼看着他, 道:“王爷想知道什么?您问我答。” 秦汜收起旖旎的心思, 想了想,正欲开口,苏虞又赶忙添了句—— “您问了,我便答,但我也有些话想问王爷,王爷肯答吗?” 秦汜眯了眯眼。 苏虞道:“您问一个,我也问一个,可好?” 秦汜想了想,应下了。他顿了顿,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你那张写了‘姝’字的字条是何意思?” 苏虞垂眸答:“是王爷的生母徐妃的名讳,还望王爷莫要怪罪妾身不敬。” 秦汜蹙了蹙眉,静待她下文。 苏虞却转了转眼珠子,抬眼笑嘻嘻道:“王爷问完了,该妾身问了。” 秦汜眉头未松。这答了跟未答有何区别?他自然知道那‘姝’字是指他生母沈姝,不然她怎么能威胁到他?他问的是她何以写下这‘姝’字。 秦汜看着她嬉皮笑脸的,又没了脾气。他低头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耍赖皮。” 苏虞吃痛,一面通一面又红了整只耳朵,她脑袋往后退了几寸,佯做恶狠狠地样子瞪他一眼,道:“该我问了。” 秦汜无奈。 苏虞斟酌了一会儿,道:“徐采薇是王爷安排进宫的,”她这句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下一句才是问句,“她和徐妃是不是有血脉上的牵扯?” 秦汜眸色深了深,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昏黄的烛光里,苏虞轻眯着眼,抬手顺着他的眼眶去勾勒他眼眸的轮廓,道:“徐采薇最勾人的就是她那双眼睛。”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从未见过徐妃,您脸上和她相像的地儿也挑不出几处来,可独独这双眼睛和她至少有六分相似。” 她青葱玉指顿在他的下眼睑处,他一个眨眼,长长的眼睫便触到她的手指。 苏虞指尖颤了颤,收回了手,微垂着眼,继续道:“王爷这双眼生得极好,容貌乃父母赐,可圣人却没有您这桃花眼,不光是圣人,偌大的一个皇家都挑不出和您一样的眼睛。是以,您这双眼只能是您母亲传给您的了。” 她说着,秦汜一言不发,气氛添了几分胶着之感。外头似乎刮起了风,从未关严实的窗牖缝里溜进来,把绸帐外的烛火吹得晃来晃去,又把帐上的影子晃得皱巴巴的。 天气越来越来凉了,苏虞打了个寒噤,伸手扯了扯锦被。 她继续道:“徐采薇和您有相像之处,便也只能是传自您母亲那边的血脉了。” 秦汜简直佩服起清晰的思路来。想他当初暗地里四处寻访才确定下来采薇的身份,她这轻飘飘的一句“眼睛长得像”便认定了。 苏虞抬眼,试探着问:“她是徐妃的姊妹?您的姨母?” 秦汜深吸口气,终是开口道:“对,亲姊妹,只不过我母亲是嫡出,她是庶出。” 苏虞眨了眨眼。这天下人几乎都知道,徐妃姓徐,因为她是徐大将军徐凛的女儿,而徐将军膝下分明独独只有徐妃一个女儿。哪冒出来的庶出亲姊妹?而徐将军的夫人也是个谜。 苏虞还想开口问,秦汜却抢在她前头道:“我已经答了,换我问了。” 闻言,苏虞弯着眼睛道:“好,您问吧。” 秦汜开口道:“你知道什么关于我母亲的?” 苏虞也知道这个问题迈不过去,遂道:“您一直在暗中打听徐妃之死其中蹊跷吧?偏偏圣人下了死令,严禁再提徐妃。” 秦汜的目光凉了凉。 苏虞垂着眼,兀自盯着枕头上的鸳鸯绣纹出了神,再开口时,语气多了些穿透漫长岁月的厚重与苍凉:“当年徐妃捧着徐将军的骨灰回了京,却被圣人拒之于宫门外,草草在寺里安顿下来,又不慎被太医诊出已身怀六甲,圣人勃然大怒,赐下毒酒,令其自尽。” 她言语间的模样恍似身临其境,秦汜听着心里抽疼起来。 苏虞说着,忽然抬了眼,直勾勾地盯着秦汜道:“可其实圣人到底还是念着几分旧情的,他初时赐下的是两杯酒,一杯毒酒,一杯掺了红花的白水,命人告知徐妃生死有命,让她挑一杯饮下,死了便一了百了,生则……给她机会重头来过。” 苏虞想:都说帝王无情,嘉元帝自然是其中翘楚,却也曾有过倾心倾情的时候。 秦汜呼吸有些不稳。分明听起来完全不似她一闺阁女子内宅妇人所能知道的秘辛,可苏虞的话偏偏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秦汜心跳都乱了些许,忍不住催促道:“那后来呢?” “后来,这酒刚赐下去,还未出宫门,圣人便心软了。”苏虞道。 秦汜冷笑了一声。嘉元帝还会有心软的时候? 苏虞瞥他一眼,继续道:“于是这两杯酒还未送出宫,便又折了回来。圣人命人泼掉那杯毒酒,只留了一杯掺了红花的清水。他命人告诉徐妃这是毒酒,要她饮下,只要她肯饮下,便当她过去已经死掉了,小产之后再进宫。” 秦汜深吸一口气,继续听她言。 “可那个送酒的太监是前朝留在宫里的,圣人初登基,身边的心腹都是跟着打天下的将士谋臣,哪来的太监?可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只能是太监。圣人便先将就着用着了,却酿出了大祸。那个太监谁的人也不是,见风使舵,轻易便被收买。”苏虞道。 秦汜几乎已能料到后续发展了,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苏虞抬手去摩挲他拳头凸起的骨节,一下一下地,动作轻柔。秦汜慢慢松开了手。 苏虞转而摩挲起他修长的手指,道:“皇后赵氏,收买了那个送酒的太监。圣人命他泼掉毒酒,他却泼掉了红花水。” 她这席话说起来像是历历在目,其实历历在目的是一个疯掉的女人在冷宫里得意洋洋地将此事拿出来炫耀。痴痴傻傻,癫癫狂狂,却足以让她把只言碎语拼凑出事情的脉络来。 而这也只是赵氏所炫耀的其中一桩罢了。 她本不如何相信她疯掉的话,却在之后证实了其中大半。想来徐妃这一桩也假不了,她与徐妃素无瓜葛,赵氏犯不着拐着弯诓她。 苏虞察觉到秦汜呼吸加快,隐隐有发作之意。她长叹口气,顿了片刻,仰头附在他耳边厮磨。 她轻声道:“我答完了,该我问王爷了。” 秦汜不言。 苏虞问:“王爷喜欢我吗?” 第72章 加急军报 他喜欢她吗? 秦汜在心里问自己。沉思良久。 他不知道, 他压根儿不明白何为喜欢。他只知道他一想到以后漫长的岁月有她做伴,便对未来生出些期待。 离家的时候身后有一双凝望相送的眼睛,归家的时候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白日里读书作画, 有一人静坐窗前陪伴,夜里能拥着一人安眠。 他喜欢和她细水长流地过日子。 他一直以来都无法理解母亲可以为情牺牲一切, 眼下却似乎有些懂了。他一想到如果要失去怀里的这个姑娘, 好像他这二十年一路走来的艰辛和所受的苦楚都无足轻重了。 她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他的生活,他甚至已经有些害怕失去她。害怕失去, 便牢牢抓在手里。 秦汜想着,觉得自己应该有答案了。他垂眸去看她,却发现她已经窝在他肩窝处睡着了。 双眸紧闭,眉目舒展, 眼睑处还挂着滴泪珠,倒是睡得安心。 秦汜垂眸看了很久, 心一点点安定下来。 倒也不急着去追究她何以知道这些宫中秘辛。 来日方长。 他侧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喜欢的。” 言罢,他伸手把她往怀里拢了拢, 扯了扯被子,闭上眼睡了过去。 *** 苏虞这一觉睡得沉稳,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枕边也早已空空如也。 自打成亲以来, 这倒还是头一回不是她亲手替他正衣冠,送他去上朝。 她坐起身子, 有些怅然若失。起身梳妆打扮完毕后, 便去外间用早膳。 正吃着一块红豆酥, 有侍女进来禀报兴庆宫的掌事太监正在外头候着。 苏虞顿了顿,搁下筷子,命人请他进来。 孙养元走进来,低眉顺耳道:“太后口谕,宫中有喜事,请王妃进宫同乐。” 苏虞挑了挑眉。喜事?于她而言可不一定是喜事吧。 孙养元又猫着腰添了句:“晋王爷下了朝也去了兴庆宫。” 苏虞敛眸沉思片刻,着实想不起这时日宫里能有何喜事。 她瞥一眼孙养元,淡淡道:“我知道了,收拾收拾便进宫。” …… 苏虞进了宫,这才发现阖宫都热闹起来,去兴庆宫的路上,随手拎了个宫女至跟前问了两句,便明白这喜事何为了。 原是徐美人有了喜。 整个大明宫好些年不闻婴孩儿啼哭了,嘉元帝老来得子自然是喜之又喜。 张太后高兴得不得了,设宴请皇家自家人入宫同乐。 可惜这孩子却无缘得见天日。眼下风光过了头,引来祸事。 毕竟,这喜事,真正打心里高兴的掰着指头就能数出来,暗地里还有不少人恨不得掐死那尚未出世的婴孩儿。 徐美人心里也明白这个理,慎之又慎,可终究还是没能躲过,连同那小生命一尸两命。 她是苏虞眼睁睁看着咽气的。 苏虞愤然追查幕后凶手,却在刚查出些眉目来时,苏家败落。 总归不是皇后赵氏就是贵妃崔氏。 她对徐美人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转头想想,倒觉得这事可以大做文章。 既保全徐美人的孩子,又把赵苓和崔画屏拉下水。 苏虞倏地勾唇笑了笑。 进了兴庆宫,里头坐着的人不少。苏虞目不斜视地先上前对着上首的张太后行了一礼。 张太后正挑拣着要赏给徐美人和刘侧妃的礼,见她来了,瞧她一眼便吩咐人给她赐了座。 那椅子放在了秦汜的身边,苏虞道过谢后便提步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 苏虞偏头问他:“皇祖母何以如此兴师动众?” 秦汜淡淡笑了笑,道:“高兴得呗,太子那边有个侧妃也诊出了喜脉来。” 苏虞眨眨眼,往对面看去,果然看到除了徐美人外,还坐了东宫的几个侧室,她一眼便瞥见一脸僵硬的苏瑶。 看来是东宫的另一位侧妃有喜了。这可是皇长孙,也无怪乎张太后这般高兴了。 那头的苏瑶察觉到她的目光,狠狠地回瞪了她一眼。 苏虞翻了个白眼,视线偏了偏,便瞧见徐美人旁边坐着的徐宝林徐采薇。 徐采薇低眉敛目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轻易不叫人注意到她,可只要她眼睛一抬,风姿便倾泻而出。 从秦汜和徐采薇便能窥见当年徐妃容貌之盛了。前世赵苓疯疯颠颠之时曾言张太后不喜徐妃,便是因为她过盛的容貌和过于清冷的性子。 苏虞抬眼看向上首的张太后。 她所知的徐妃之死终究只是赵苓的片面之言,其背后到底还有何秘辛又有谁知道呢?这宫里的每个人都不能小看了去。 张太后吩咐完两宫里赏赐的礼单,转头瞥见苏虞,便笑着开口道:“老二媳妇儿过来。” 苏虞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叫她,回神后赶忙依言上前去。 张太后随手撸下手腕子上的镯子,塞进苏虞手里,道:“好好养着身子,”她说着转头瞥一眼下头坐着的秦汜,又接着道,“你们也该加把劲儿了,瞧你二人这相貌,生出来的小子定是极好看的。” 苏虞有些僵硬地接了,垂眸瞧一眼镯子。羊脂白玉,玉质温润,成色甚佳,宫里的东西定然是样样都好的,只不过这镯子让她想起才被她故意摔了那只镯子,心里有些膈应。 苏虞道谢后,重又退回秦汜身边坐下。 张太后端了杯热茶抿了一口,润润嗓子。 这茶刚喝一口,孙养元忽然慌里慌张地两步并三步跑进来,至张太后身旁,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苏虞和秦汜对视一眼,皆觉不太对劲儿。 殿内诸人皆静了静,不动声色地紧盯着上首的张太后。 孙养元额上冒汗,舌头打结,好不容易才说完了那几句话。 张太后闻言,怔了怔,笑意僵在嘴角,手一松,手里端着的茶杯砸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了她自个儿一身。 孙养元大叫一声,殿内众人也是一惊。 这是突然发生何事了? 张太后被茶水烫得回了神,皱着眉轻“嘶”了一声,孙养元赶忙上前扶着她进内殿更衣。 留下殿内一众人面面相觑。 直到日暮西沉,张太后都再未出来,外头消息则疯传开来。 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太子被俘。 第73章 和谈为上 出宫回府的路上, 苏虞几近站立不稳, 半是气半是慌。 太子被俘, 这仗要怎么打得下去?突厥绑着人质在手,苏遒还怎么大刀阔斧地收复失地? 眼下定然是畏手畏脚,不敢轻举妄动。 杀千刀的太子!当初就不该让他跟随父亲北上做那劳什子的监军。 苏虞心里冷笑。还妄图戴罪立功, 以为随随便便去边关走一圈就能建功立业? 无怪乎朝中那么些人明里暗里指摘太子过于平庸,难承大统。 资质平平便也罢了,偏偏摆不清位置, 纵容赵家人在京城里惹事生非不提,暗地里还结党营私妄图“巩固”这储君之位。 这一遭北上, 又不听苏遒劝告,私下带兵中了敌军的埋伏。 前世也是他逼宫不成连累苏遒, 这储君之位早该废了! 夜里,苏虞气闷难眠, 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罗帐出了神。 越气闷,越思念远在边关的父亲。她心里止不住地酸涩起来, 又渐渐生出些恐慌。 眼下状况百出,她已无法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盖住她的脸,强行让她闭了眼。 “莫要瞎想了, 睡吧。” 秦汜言罢, 抬起覆在她脸上的手,转而替她掖了掖被子, 又添了句:“等明儿上了朝, 再看父皇如何决断此事吧。” 苏虞轻“嗯”了声。 她也明白她眼下想七想八都毫无用处, 可她无法信任嘉元帝能做出不伤及父亲的决断。 此事难两全,弃卒保帅是必然。这就要看在嘉元帝心里,资质平平的嫡长子皇太子和西北三州百姓孰轻孰重。 至于当年跟着他打天下的父亲,恐怕连卒都算不上。要不是边关失守,朝中无人能敌,嘉元帝定会把父亲下半生都困在京城里,做个只能在校场上舞刀弄枪的将军。 秦汜垂眸见她仍在睁着眼胡思乱想,心下半是无奈半是心疼,他低头吻在她眼角处。 苏虞僵住,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秦汜转而在她唇上啄了一口,语气添了几分强硬:“快睡。” 苏虞眨了眨眼,闷头缩进他的怀里,闭上眼睡了。 她抬手圈住他的腰,窝在他怀里,倒是睡得安心。 *** 翌日一早,宫门大开,文武百官自朱雀门鱼贯而入。 进了金銮殿,各自举着牙牌,按官职品阶在殿内两侧整齐排列站好。 时辰一到,嘉元帝着一身明黄色龙袍进殿坐于金銮座之上。 文武百官俯身下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元帝淡淡道:“平身。” 御史大夫徐肃刚站直身子,便举着牙牌踏出队列,于殿中跪下,道:“臣有本要奏!” 嘉元帝摆了摆手,道:“朕知你想说什么,事已至此,直言化解之策才是。” 徐肃顿了顿,道:“当务之急是救回太子,挽回我大梁颜面,依微臣看,当派出使臣前往突厥和谈……” 他话音未落,便被人打断了去,一武将站出列来,跪伏在地,义愤填膺道:“突厥欺人太甚,俘虏我大梁储君,岂能跟鞑子和谈?末将请命出征杀他个片甲不留,救回太子殿下!” 徐肃冷笑一声,道:“宁国公眼下已是进退两难,你去了又有何用?不等你杀过去,太子殿下已经惨遭鞑子毒手。”他言至此,转向嘉元帝,“微臣愚见,当以和谈为妥。” 那武将气急,道:“和谈?拿什么和谈?刚收回来的西北二州吗?” 徐肃睨他一眼,心中暗自鄙夷见识短浅的武夫,道:“金银财帛,粮食绸缎,城池乃是下下策。我大梁富庶,物产丰富,鞑子缺的我们通通都有,眼下即将入冬,西北严寒,他们最缺粮食过冬。这些年边关小城屡屡被鞑子烧杀掠夺,他们为的不就是粮食物资吗?给他们便是!” 那武将张口仍欲驳之,又被徐肃给堵了回来―― “你上战场,你能保证太子殿下的安危吗?” 武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秦汜在一旁垂着眸子,冷眼旁观着这出争执,心里暗暗有了打算。 余光里瞥见身旁站着的赵王秦泽垂在一边的手握成了拳头,秦汜赶紧抬眸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秦泽愤愤地松了拳头,又握起,按捺着自己又松开。 秦汜心中微叹。 殿中文武二人僵持不下,徐肃顿了顿,拱手又道:“突厥修生养息了这么些年才敢公然开战,眼下节节败退,损失惨重,定不愿再触及我大梁底线,俘虏太子也不过是想多些筹码罢了。”他言至此,俯身下拜,“陛下,当以和谈为上。” 半晌,嘉元帝才终于发了话:“徐爱卿言之有理。” …… 苏虞头一次翘首以盼秦汜归家。她站在府门口等着,盯着街口那一角出了神。 秦汜下了马,走至她身边,她才回过神来。 她赶忙问:“如何?” 秦汜把马鞭递给小厮,转头对苏虞淡淡道:“和谈。” “和谈?”苏虞见他额角隐隐有汗,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 “父皇命鸿胪寺卿刘大人即刻北上与突厥和谈。”秦汜接着道。 苏虞闻言几欲昏厥。鸿胪寺卿刘旭? 她忍不住啐了口:“那个废物!” 秦汜垂眸睨她一眼。 苏虞有些慌乱地低了头。前世突厥打到京城脚下的时候,使臣进京和谈,那刘旭竖子竟跑去听了一宿的戏,第二日上朝时还一头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这样的人如何能去突厥和谈?! 苏虞想着,抬眸瞥一眼秦汜。当初若不是刘旭这一出委实气坏了她,她也不至于喝醉祸乱春宫了…… “刘大人兢兢业业,怎么废物了?”秦汜偏头问她。 那刘旭装模作样连嘉元帝都骗了过去,若不是他领了个鸿胪寺少卿的官儿,与之共事了这么几年,恐怕也要被之骗了去。 可他这久居内宅的夫人如何得知的? 苏虞噎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秦汜见她半晌不言,眸光黯了黯。 他转头瞥一眼王府侍卫腰间配的剑,忽然思绪飘远,想起归宁时她拔剑的气势,低头问她:“夫人不是答应要为我舞剑的吗?” 苏虞愣了一下,转而有些生气。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 她低头闷声答了句:“妾身累了,先行回屋歇息了。”她言罢,便转身离去了,自是看不见背后秦汜幽深的目光。 *** 苏虞想了一整日该要如何往北上的使臣中塞人,又思来想去挑不出何人能堪此重任。她递信给苏庭讨个法子,兄妹二人在茶楼商量半日也没寻出个妥当法子。 苏庭想要亲自北上,苏虞自是不肯的。 父亲在边关苦战,她日日担惊受怕,一个不够,还要再去一个吗? 苏虞苦着脸回府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被告知秦汜已经用过晚膳,正在书房。苏虞遂自个儿举筷胡乱塞了几口。 用完膳,她回到屋内,摊开纸提笔理思路。正罗列朝中百官,管家忽然进来了。 苏虞被打断有些不悦。 管家有些讪讪道:“王妃,王爷吩咐您准备一下他北上的行李……” 苏虞摆摆手示意知道了,命他退下,手刚挥出去,便顿在了半空中。 “你说什么?” 苏虞手中笔砸落在案,她怔怔地看着纸上一大片晕染开的墨迹。 ……秦汜要北上? *** 是夜,苏虞坐在榻沿,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秦汜从书房里出来。 她默然地解了外衣,翻身上榻,独自睡了。 半梦半醒间,忽然察觉有人掀开被子上了榻,俯身在她眉心吻了一下。 苏虞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秦汜一截下巴和脖颈。她心里一动,仰头亲在他脖颈处。 秦汜垂眸看她,眼底情绪不明。 苏虞一路吻上他的喉结,抬手去解他衣裳的系带。 秦汜僵着没动,任由她动作,直至她费尽地脱掉了他的中衣后,他忽然俯身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苏虞支吾着痛呼一声,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瞪他一眼。 秦汜伸手扣住她的脑袋,吻上了那双眼睛。 第74章 颠鸾倒凤 颠鸾倒凤, 一夜云雨。帐外红烛微曳, 映出满帐春光。 春光暂歇,苏虞睁开迷蒙的眸子, 嘴唇微白,额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累极困极, 却仍掐着最后一丝清醒不放,睁着眼去看秦汜俊朗的眉眼,竖着耳去听他平稳的呼吸,清醒着去感受他的存在。 在她身旁, 这般近。 苏虞忽然欢喜极了, 心里从未如此安定,勾唇笑了起来。 秦汜低头又亲了亲她,把那樱桃小嘴儿又亲出些血色来,问:“还疼吗?” 苏虞嘴一撇, 嘟囔道:“疼。” 秦汜闻言在她唇上重重啄了一口,道:“疼你还笑得出来。” 苏虞被亲得有些疼,委委屈屈瞪他一眼,又仰头在他脖颈处狠狠亲了一口, 亲出一小块红痕。 像盖了个小红章。 苏虞咧着嘴嘻嘻笑起来。 “傻笑个什么劲儿。”秦汜说着, 嘴角忍不住也微微上扬。 他掀开锦被, 掖好苏虞的那一头, 把她裹在被子里滚了几圈。 苏虞天翻地转几圈, 便被裹成一长条, 只露张小脸在外头。 秦汜胡乱搭了件外衣, 抱着裹在被子里的苏虞下了榻。苏虞被他打横抱着,睁着滴溜溜的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秦汜一路把她抱进了净房中,苏虞转头瞥一眼,便见连翘正往浴桶里放花瓣,房中热气蒸腾。 苏虞从被子里钻出来,扑通一声进了浴桶。连翘替她解了发髻,转头去拿香胰子。 苏虞整个身子都沉在水里,只露出一颗脑袋浮在花瓣上,转过头去看,发现秦汜仍拿着锦被站在那未走。 苏虞耳尖泛红,一张脸被雾气蒸腾得越发红润起来。她问:“王爷莫非有偷窥女子沐浴的癖好?” 秦汜勾唇笑了笑,道:“这如何能说是偷窥呢?” 苏虞懒得和他抠字眼,左右这雾气蒸腾什么也瞧不清。连翘拿来香胰子给她搓头发。洗净发后,她再一回头,秦汜便不在了。 连翘和她咬耳朵:“娘子,进王府这么些日子,婢子瞧王爷待您是真的好。” 苏虞勾了勾唇,抬眸睨她一眼,道:“你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 “天地良心,”连翘赶紧表忠心,“婢子是娘子您的人。” 还未等苏虞有所反应,连翘便又支支吾吾添了句:“有几个管事给婢子塞过,银子……” 苏虞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 连翘赶忙道:“婢子没收!” 苏虞心里好笑,道:“塞了你便收了呗,左不过是这府里的。” 连翘闷闷地应了声,转而给苏虞绞头发。 苏虞闭上眼任由其动作,却不料这一闭便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把她从水里抱起,仍是裹在被子里,一路抱上了榻。 苏虞掀了掀眼皮子,委实困了,没睁开,便缩在被子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 晨光熹微。 苏虞睁开眼,便见秦汜正侧躺着身子,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秦汜见她醒了,开口道:“睡得好吗?” 苏虞点了点头。她抬眸看着他,发现他的眉眼在白日里比夜里似乎要更棱角分明一些,添了些刚气。 半晌,她开口问:“王爷要北上?” “嗯。” 苏虞又问:“同鸿胪寺卿刘大人一起?” 秦汜颔首。 苏虞敛眸顿了顿,片刻后又抬眸问他:“这不是圣人的意思吧?” 秦汜直言不讳地答:“不是。” 苏虞又垂了眸,敛去变换的眸光,半晌未再开口。 秦汜抬手从她额际往后顺了顺她的青丝,道:“你便安心待在京城中罢,等着我和父亲一同凯旋而归。” 闻言,苏虞鼻子一酸,忍不住哽咽了一下。 “怎么,不相信我吗?”他问。 苏虞抬眸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想起他前世从突厥狮子口下夺回的西北大地,忽然意识到这背后似乎并不是她想的那般简单。 分明不是桩易事,他却甚有底气。这底气何来? 她眉心跳了跳。 苏虞看了他半晌,开口道:“自然是信的。” 秦汜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 苏虞也咧开嘴笑了笑,道:“那妾身便恭候王爷凯旋而归。” 她笑着笑着心里又酸涩起来,往后担惊受怕又加了一重,也再无人在夜里陪她入眠。 她强颜欢笑道:“早去早回。” 他应:“好。” 第75章 柳岸送别 时隔两个多月, 苏虞再一次站在灞柳岸送别, 只不过这次别的是夫君。 已经入了冬了, 柳树上再难寻一根翠绿的柳条。苏虞有些难过地摘了根光秃秃的柳条,将就着塞给了秦汜。 秦汜看一眼,眼角抽了抽。 ……不太想接。 苏虞瘪着嘴瞪他一眼, 秦汜遂接下了。 苏虞微仰着头看着他道:“王爷万事当心,妾身等您平安归来。”说着,她袖子里的手绞了绞,微低了头, 垂着眸低低道,“京城里的事儿王爷便莫要放在心上了, 妾身知您仍过不去徐妃的坎儿……皇后殿下自有人来收拾。” 秦汜往前半步,凑近了些, 问:“谁收拾?” 苏虞听不出他这是试探还是旁的什么意思,垂眸顿了片刻, 忽然抬起头来直视他。她缓缓勾起唇角,妖娆一笑:“我。” 她笑得整张脸都生动起来,眼睛里满是细碎的光芒,有一种张扬而迷人的美。 秦汜看着她笑,有些发怔。直至苏虞嘴角笑意彻底收了, 他这才似笑非笑地, 抬手顺着她的鬓角往后顺了顺, 道:“你便就自称‘我’吧, 听得舒坦。老是‘妾身’‘妾身’地叫, 显得生分。” 苏虞蹙了眉,问:“王爷不信吗?” 秦汜闻言深深看她一眼,须臾后倏然笑开了,道:“信。” 苏虞仍觉得他是在敷衍她,眉头未松。 苏太后被小觑了,心中很是不快。 她瘪了瘪嘴道:“我信王爷,王爷却不信我。”话落,连她自个儿都听出了其中的委屈之意,简直难以相信这话竟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秦汜“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丫头有时候世故老成得可怕,有时候又跟个没长大的小丫头似的,甚是可爱。 他伸手把她用到怀里,把她的脑袋扣在他的肩窝处,低头在她耳边道:“我不知你和那些人到底有何愁何怨,但在我母亲这一桩事上,用不着你去杀人放火。这事儿和你不相干,况且为那些人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得。” 苏虞伸手抱住他的腰,闷闷地“嗯”了一声,又嘟囔了一声:“对付她哪用得着杀人放火。我这人小气得很,敬茶的时候她刻意刁难我,这仇我还记在心上呢。” 秦汜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想做便做吧,莫要太过分,把握好分寸,切记不可留了把柄。” 苏虞抬头看他,问:“王爷不恨她吗?若不是她收买人换了那酒……”她顿了顿,又道,“坏人自有天收不假,可天底下那么多恶人,老天爷他忙不过来,只能放任坏人怙恶不悛。” 秦汜看出她眼底的哀伤,却看不懂这哀伤从何而来。他道:“可冤冤相报,好人也成了坏人,岂不失了本心?” 苏虞怔住了。 秦汜敛了敛眸。道理都懂,临到自己头上,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他早就察觉苏虞身上隐隐约约的戾气,可戾气背后又是一颗极脆弱的心。 秦汜自己所作所为另说,但好在这么些年来书看得多,道理还是能说道说道的:“善恶本无界,自己心里有杆秤便可。” 苏虞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问:“若我并非良善之人,王爷会后悔娶了我吗?” 秦汜也看着她,视线未偏,反问道:“若我也并非良善之人,夫人会后悔嫁给我吗?” 苏虞低头埋进他的怀里,闷闷道:“这算是一丘之貉吗?” 秦汜闷声笑了:“哪有什么至良至善。”他说着敛了笑,继续道,“任人欺负就是良善之人了吗?咱们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就好。” 苏虞眼角湿润。她还有良心吗? 秦汜拍了拍她的肩。他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当年那个笑暖了他一整个冬日的小姑娘,他始终相信她本性是善的。 她又不曾无恶不作,何必把自己框死在恶人的圈子里,况且,又不是没有回头的机会。 灞柳岸边,佳人相拥,鸿胪寺卿刘旭骑着马在不远处候着,眯着眼瞧着这边,心里很是不忿。 原本闹出来这么一遭,接了这么个苦差已是倒霉,如今这一路还要来个王爷同行。虽说他明面上官职比他高,是为秦汜之上峰,可秦汜是正儿八经的王爷,他不过是一臣子,这一路同吃同住可不得供着。 估摸着时辰,刘旭脸色不善地御马上前去,催道:“王爷,不早了,该动身了。” 苏虞闻声从秦汜怀里抬头,侧头凉凉地睨了眼刘旭。 那眼神阴冷刺骨,刘旭手一抖,竟扔掉了缰绳。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羞恼于自己竟被一女子瞧一眼便吓成这般模样,又不好发作,气急败坏地重又拾起缰绳御马离开。 扔下一句:“太子殿下情况危急,王爷再不走,恕下官先行一步了。” 秦汜头也不回地道:“那孤便晚一步吧。刘大人救人心切,太子会念着您的耿耿忠心的。” 刘旭眯着眼御马离开。 苏虞收回目光,从秦汜怀里退出来,敛着眸道:“王爷且去吧,还是与刘大人同行妥当些。” 再抬眸时,眼里适才面向刘旭的阴冷之气半点也无了,她道:“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秦汜颔首。正欲转身离去之时,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那晚问我的话,我答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眼下便再答一遍吧。” 苏虞眨眨眼睛。什么话? 脑海里回想起那晚她睡着前的话―― “王爷喜欢我吗?” 秦汜凑到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喜,欢。” 苏虞脸有些热,趁他还未离开,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却忘记了自个儿尽早出门涂了口脂,在秦汜的脸上堂而皇之地留了个唇印。 苏虞赶紧拿出帕子去擦,把秦汜半张脸都擦红了。 秦汜无奈地笑了笑,有些戏谑道:“今早皇祖母就瞧见我脖子上的印子了,你昨儿个晚上怎么不矜持些,眼下倒是急着毁尸灭迹了。” 苏虞瞪他一眼。毁尸灭迹是这么用的吗? 她转眼瞥见他脖颈处衣领遮不住的红痕,脸有些烫。 秦汜笑了,接过她手里的素帕,去溪边沾了点水,擦了擦。 “这帕子便送给我吧。”他道。 苏虞笑了笑,道:“那上头绣了我的小字,王爷要睹物思人吗?” 秦汜翻开那帕子,看到其一角绣着“夭夭”二字。他道:“那便是吧。” 言罢,他翻身上了马。 苏虞站在原地未动,眸中不自觉起了雾。 “我等你回来。” 第76章 晋王亲启 晋王亲启: 一晃便是隆冬了,京城里的寒风跟刀子似的, 直往人骨头缝里吹。 想来王爷也知道我是极怕冷的, 眼下非要事缠身, 轻易不会出门半步。屋子里烧着炭, 袖笼里兜着铜手炉, 闲来便靠着迎枕, 读读书, 倒也惬意。若不是蝉衣连翘字识得不多, 我大抵连手也不愿从袖笼里伸出来,只管让她们念给我听便是。 当真是怠惰极了,甚少出门,梳妆打扮都随意起来。 我在京城里, 自然是过得极好的, 王爷不必挂念。偌大一个王府就我一个主子,府里样样都把最金贵的拿来供着我,炭是烧的最好的银灰炭, 吃食也是紧最精细的呈上来。 可这山珍海味吃在嘴里,想起远在边关的你和父亲, 便也失了味道了。 不知在我厌烦于日复一日的燕窝鱼翅时,边关有多少将士连一口热粥都喝不到?又不知在我抱怨京城愈发冷起来的冬日时, 有多少士卒裹着单衣在寒夜里被冻醒? 我幼时也是在军营里呆过的,只是印象不太深了, 少有的回忆也是不大好的。京城的风在西北寒风的映衬下简直算得上温柔了, 那风夹着沙刮得人脸颊生疼。 不知你和父亲在那边可安好?可曾吃得好睡得香? 我闲来无事, 除了挂念你们……也只剩下挂念你们了。 前几日暖和了些,我去大安国寺上了香,向佛祖祈愿:王爷和父亲能堪堪避开所有的无眼刀剑。 万望佛祖能看在我抄了那么些佛经的面子上,听到我的祈愿,保佑你二人平安。 听闻与突厥的和谈甚是顺利,不让半寸土地,用银粮把太子换回来。那日进宫去给皇祖母请安,听说你们整整僵持了一个多月才达成协议,便也能窥得几分其中艰辛了。 又听闻突厥答应和谈的附加条件还有一条――休战一月? 想来父亲是不高兴了,西北三州还剩了一州,他定是难以按捺得住收兵。 按捺不住也得忍着,还望王爷劝他莫要冲动行事。 该是我们的,终究会是我们的,迟一个月也不晚。 只是眼下只剩小半个月便要过年了,这年也未免过得太凄清了些。 苏家那边,眼下嫂嫂有了身孕,祖母冬日里身子也虚了起来,兄长忙于公务之余还要顾及诸多家事。父亲一去数月,兄长也算是有半个家主的样子了。 我前些日子回了苏家一趟,服侍祖母喝了碗汤药,她老人家反倒赞起我气色好多了。我当真是乖乖养了身子的,再苦的药也闷着头喝,该忌口的也都忌了。昨儿个太医来诊脉,也道我身子好多了。 这话我爱听。 嫂嫂如今已经显怀了,害喜害得厉害,饭也用不进,整个人都瘦了些,可把阿兄心疼坏了。这么闹腾,也不知是个小子还是个姑娘。 阿兄瞧着倒是无所谓的,我倒是偷偷期许这小闹腾是个小子,生出来便是长兄。等再过个几年,便能疼妹妹了。 苏珞那丫头也长大了,翻了年便及笄了,眼下也能帮嫂嫂祖母分担些后宅内务。 等王爷回京了,你我一起给她相看相看合适的夫婿如何? 不知王爷收到信的时候是何时了,边关眼下可有半点儿年味儿? 原是不曾想过写信的。连翘见我总是坐着坐着便出了神,手里的书也翻不了几页,便劝我写信给你。初初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提笔之下却絮絮叨叨写了这许多家长里短。 提笔落笔才发觉我是极喜欢这烟火气的,可这王府太空了,年节近了,红灯笼也挂起来了,却仍是体味不到些许烟火气。 这些日子整个人都矫情起来,多愁善感地跟个小姑娘似的。夜里睡得不大踏实,总是做梦,于是越发眷念起你的怀抱来。 昨儿个夜里又做了梦,梦见我去城门口去迎你们凯旋而归,我亲自下厨给你们翁婿二人做了蒸糕吃。我初次下厨,自个儿尝来也不大可口,父亲倒是半点不嫌弃,你却做出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可把我气坏了。偏偏我要将之倒掉,你又把那一整盘都吃了个干净。 口是心非。 梦里诸多可笑可叹,今晨醒来,枕边却是空荡荡的,平白添了些愁绪。一上午浑浑噩噩的,晌午饭后静坐半晌,心里仍是堵了块石头,不吐不快,是以写下这封信。 一晃你我成亲也已有三个多月了,可真真正正在一块儿却似乎才几日之短。 那日你言你知我有许多事情瞒着你,问我是否愿意告诉你。那些事儿我瞒着是因为太过难以启齿了,于是我顾左右而言其他。 可是我现在改主意了,我想告知于你。 我还有好多秘密不曾宣之于口,不知你还想不想听。若是想听,你回来我便细细讲与你。先给你提个醒儿,可千万别被吓着了。 天知道我在府门前看着小厮们挂灯笼的时候,竟想起兴庆宫前搭梯子挂灯笼的小宦官。 红灯笼照在地上,晃出一个个混在夜色里边际模糊的光影,我盯着那光影瞧,瞧出了一整个巍巍皇城的影子。 那影子里困了好多好多的行尸走肉和孤魂野鬼,我曾是那里头的一具行尸走肉,也曾是众多孤魂中的一抹。只是比起大多的行尸和野鬼,我似乎已经算得上是很厉害的了,厉害得能在满纸男人的史书上留下一笔,不过自然算不得是青史留名。 我想我应该从那影子里逃出来了,却好像摆不掉它的残影。 这般说起来,似乎有些晦涩难懂,且荒唐得像是我在满口胡诌。但你要知道这许多事原本就是极荒唐的,命运弄人。 笔下梗塞难书,等你回来了我再细细说与你听,还望你听后不要对我失望才是。 偶尔午夜梦回,我也曾对自己失望透顶,但也曾敬佩那个一腔孤勇的自己。不论如何,那都是曾经的我,我愿意坦诚地去接受她,也希望你能接受。 在一处的时候不觉得,分开了才觉得日夜难眠。兜兜转转我们错过太多,往后的时日也该多珍惜才是。 说来说去,写了这么多,也不过只是想告诉你—— 我想你了。 想你想得心口有些疼,因此便想告知于你,心思歹毒地想让你和我一起疼。 你快回来吧。 带着荣光回到我的身边。 第77章 螳螂捕蝉 转眼便是年节。 往年除夕宫里都是要宴请百官命妇的,今年边关不太平, 战乱连绵, 便将这宫宴免了去。 宫里早已是张灯结彩, 却没什么年味儿。各宫皆是隐隐压抑着什么, 过不出年的样子。 眼下太子仍在突厥营帐中, 突厥那边静等金银粮草全都送入, 再将太子送回。皇后赵氏一听闻太子被俘的消息便一卧不起, 原本身子就虚, 眼下越发病得不成样子了,掌管六宫之职也早已旁落到贵妃崔氏的手中。 偏偏在这东宫无人,皇后赵氏又病恹恹的当口,赵家族中子弟当街纵马伤人一事在京城被大家议论不休。 苏虞听闻此事时, 几乎冷笑出声。赵家无疑是在自掘坟墓。 嘉元帝削了那个赵氏子弟的官职, 上朝时严词告诫赵氏诸人,赵家这才缩了起来。 朝中太子一脉已有偃旗息鼓的态势。 反之,楚王一脉声势渐高。连带着宫里的崔贵妃都有些飘了, 她眼下掌管六宫事宜,行事张扬起来, 这宫里好似全然没有立政殿里那位皇后了。 苏虞冷眼瞧着前朝后宫里的风云变幻,略略感慨着赵氏再难东山再起, 也有些遗憾于崔画屏并不会重蹈赵氏覆辙。 崔画屏飘归飘,走得倒也还算稳, 行事张扬归张扬, 却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反倒让人赞一声处事果决不拖泥带水。 到底是百年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比赵氏有脑子得多。 苏虞自秦汜出征后便无所事事起来,眼下盯着后宫,只等着崔画屏先画下圈子,她再将之往里推。这般既省心省力,又能轻易将自己摘出来。 崔画屏近来明里暗里踩着赵氏狠狠风光了一把,却在张太后那触了霉头。张太后素来便不怎么瞧得上她那副清高样,还曾暗嘲她“恨不得在脑门上写着‘吾乃五姓女’生怕人不知道”,她眼下越发张扬起来,张太后自然不喜。 崔画屏例行去给张太后请安的时候,张太后爱理不理的,给了她十足的气受。偏偏张太后竟把那正怀着胎的徐美人接到兴庆宫里住了,炊金馔玉地供着。 这一比衬下来,崔画屏自然心有不忿。 她当年有孕的时候怎么不见张太后给她些好脸色?排开那日薄西山的赵皇后,她眼下算得上是后宫之主了,却偏偏还要受这份气。 肚子里有个孩子便金贵了? 虽说眼下楚王之位无法撼动,可若徐美人生下来个皇子,又得太后和圣人的垂怜……终究是个变数。 小年的时候,崔画屏主持在宫里办个家宴,去兴庆宫请张太后和徐美人,愣是没把这二位请过来。 气闷之下,崔画屏决定拦腰斩断徐美人肚子里的变数。若事发,便一箭双雕,栽赃嫁祸给皇后赵氏,也算除了她多年的心病。 奈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曾想那箭会转头刺向她自己。 崔画屏想了又想,徐美人眼下在兴庆宫里,张太后眼皮子底下终归无法轻易下手,便也只能在徐美人出了兴庆宫的时候做手脚了。 殿中,崔画屏坐在嘉元帝身旁,当着嘉元帝和后宫一众莺莺燕燕的面,漫不经心地问徐美人自个儿宫里新进的徐宝林—— “听闻你是打小便跟在徐美人身后服侍的,那想必她的喜好你是极清楚的吧?” 徐采薇心头忍不住一颤。 她本不过一窑子里的清倌儿,冒充徐美人贴身侍女进的宫。可她哪里知道徐美人的喜好? 崔画屏转而浅笑着对嘉元帝道:“虽说今年不必再宴请百官,可咱儿自个儿家里人、宫里的姊妹们还是要在一处吃除夕宴的。陛下吩咐下来让臣妾筹办这除夕宴,眼下徐美人是顶顶金贵的人儿,臣妾便想打听打听她的喜好、有无忌口,好照顾照顾徐妹妹的口味。” 嘉元帝闻言淡淡地笑了笑,道:“你有心了。” 崔画屏转而看向徐采薇。 徐采薇支吾了半晌,瞥一眼桌案上的糕点便胡诌道:“美人喜食……糕点。” 她言罢,又觉得这话听着委实便不怎么让人信服,便又低着头添了句:“美人自小就喜欢的吃食就是桂花糕了……可桂花性温活血,眼下怀了身子,便不怎么吃了。” 崔画屏闻言勾唇笑了笑,心里便有了主意。 ……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万家灯火,几多团圆。 苏虞却走在宫里的石板路上,身旁身后除了一众仆从,也算得上是形单影只了。 合家团圆离她还远着呢。 只是合不了家团不了圆,还要在这大年三十进宫去瞧人的脸色,苏虞心里有些烦闷。她身为晋王妃,上了皇家玉碟的皇家媳,眼下晋王不在京中,她自然是要进宫赴宴的。 麟德殿内,一应繁文缛节之后,嘉元帝落了座,这才开了席。其右手边是张太后,左手边是脸色苍白的皇后赵氏。 待上了席,苏虞也不与人攀谈,兀自闷头用膳,便越发显得孤零零的。 她右手边坐着的是东宫诸人,也是缺了男主子,却不显得她这般孤独――东宫里一应正妃、侧妃、良娣,扎堆坐在一起反显得热闹。 苏虞垂着眸子浅浅地抿了一口酒,酒瘾上来了也强行忍着。 她前些日子给秦汜写了一封信,将将在今儿出门前收到了回信。回信比她心血来潮写的信要短的多,三言两语字迹潦草,似是写得很急。 信里只道要她好好养着身子,他和父亲在边关甚好,不必挂念。 ……既如此,酒还是乖乖忌了吧。沾一口过过瘾就行。 苏虞转身吩咐人上了杯姜茶,一小口一小口地饮。 除夕是要守岁的,除夕宴也吃得久,夜色越来越浓了,苏虞默然听着席上诸人闲聊,抬头看一眼天边的月。 想来京城的月和西北的月也没什么不同之处。 今儿大年三十,边关也是要守岁的吧。 ……不知他今时今刻会不会也抬头瞧一眼明月? 苏虞目光幽幽。那月似乎被她吓着了,猫着腰躲进了云层里。 夜色又浓了几分,思念……也似乎多了几分。 半晌,苏虞收回了目光。 她刚一敛眸,便瞧见桌上新上的一碟的糕点,很是精致可口的样子。 苏虞嘴角不动声色地勾了勾,静等大戏开场。 第78章 黄雀在后 席上, 那糕点呈上来在一众佳肴中也不打眼,偏偏崔画屏特地将之点出来:“徐妹妹快尝尝。知你喜食糕点, 便特意吩咐人做了花糕。” 徐美人依言举筷夹了一块糕点放入自己的小碟中,含着笑道:“多谢贵妃费心了。” “算不得如何费心的, 妹妹喜欢就好。”崔画屏道。 苏虞坐在席上另一头, 瞧着那糕点, 听着崔画屏假模假样的话,心里冷笑。 崔画屏自然是费了心的, 甚至可谓是煞费苦心。 嘉元帝闻言也瞧一眼那糕点, 随意问了崔画屏一句:“瞧着与寻常糕点无甚不同,哪儿稀奇了?” 崔画屏笑了笑, 道:“眼瞧着自是寻常, 陛下尝一点便知其中妙处。” “哦?”嘉元帝被勾起了兴头,举筷也夹了块花糕,送入口中尝了一口。 入口顿觉满口清润的花香, 甜而不腻。 “这是什么花做的?”嘉元帝问。 崔画屏笑答:“回陛下的话,这糕点什么花都不曾放的。徐美人喜欢花糕, 可花大多性寒、性温,如今有了身子便不宜多食了。臣妾这花糕乃是由清晨花间露水活了面,蒸制而成的。既保留了花香,又无真花,最是适合徐美人解解馋了。” “你有心了。”嘉元帝吃了半块便搁在碟子不再用了。 “都是臣妾应该的。”她话音未落, 忽闻席上一声清脆的碗碟碰撞之音, 在殿内席上显得尤为不合时宜。 崔画屏闻声嘴角微勾, 抬眼去看时,笑意却僵在了嘴角。 嘉元帝和张太后不约而同地抬眼去看是何人如此失礼。 一脸苍白的徐采薇正捂着小腹咬着牙呼痛,她疼弯了腰,甚是痛苦的样子。失手砸了瓷调羹的就是她。 嘉元帝微皱了眉,倒问也不问徐采薇,直接吩咐下去:“去唤太医。” 张太后在一旁静坐着,未发话。 崔画屏则是内心翻滚不休,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哪一环出了差错?为何出事的人是徐宝林而不是有孕在身的徐美人? 崔画屏越想越不对劲儿,额角渗出些冷汗。 席上众人皆敛声屏气,徐采薇仍是低着头紧捂着小腹。她身旁坐着的徐美人带些关切地问她:“可是身子哪儿不适?” 徐采薇支吾着没说话。 苏虞在一旁低眉敛目地静观其变,心里却打量着徐采薇此举何为。 似乎做戏做得有些过头了。 她分明只提点过徐采薇要她劝阻徐美人吃这糕点,尝一小口再佯作不适,请太医来验这糕点其中蹊跷。 怎么眼下不适的成了徐采薇自己? 苏虞抬眼看一眼崔画屏,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看来也并不是崔画屏这头出的问题了。 苏虞又转眸瞧一眼徐采薇紧紧捂着的肚子,忽然心头一跳。 算算年月,秦淮便是这时候怀上的吧? 未等她细想,太医已至。 嘉元帝开口道:“邓太医给徐宝林瞧瞧吧。” 那太医颔首,上前给徐采薇诊脉。半晌,他一面听脉一面微微皱了皱眉。 一旁的徐美人有些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太医可瞧出来宝林是何病症?何以好端端地忽然腹痛难忍?” 邓太医抬眼看一眼徐美人,有些拿不准注意,便未搭腔,又静心诊了会儿脉,沉吟片刻,对嘉元帝道:“陛下,恕微臣无能,瞧不出宝林身子有何不妥……” 未等嘉元帝有所反应,一旁的张太后已然皱起了眉。 邓太医却顿了顿,又接着道:“但微臣琢磨着,宝林似乎是喜脉。因时日尚短,脉象尚不分明,是以微臣拿不定主意。” 苏虞暗自深吸一口气。果然如她所料,徐采薇是有孕在身了。 可细细一想却发现徐采薇一举一动都令人深思。苏虞以秦汜的口吻吩咐她做事,她却闷不做声地不遵指示行事。 眼下这一出,恰到好处得让人觉得这是精心设计出来的。既能像是不经意间透露出有喜一事,又能踩着皇后赵氏和贵妃崔氏扮可怜。 苏虞想着,抬眸睨了眼徐采薇,便见她低着头不言不语,一副怔然受惊的模样。 若是徐采薇真的是如她所想的那样,分明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还吃下那掺了芫花的糕点……便有些可怕了。 苏虞正欲收回目光,却见徐采薇忽然抬眼飞快地朝她看了一眼。 苏虞轻轻挑了挑眉。 邓太医一言落下,嘉元帝有些发怔,张太后则是笑了起来。 她道:“那便还请邓太医每日去宝林宫里请个平安脉,过个半月一月的,想来便也能定下来了吧。” 徐采薇似乎腹痛已经过去了,松开了捂住小腹的手,但开口时声儿还有些颤:“谢太后恩典。” 嘉元帝此时也笑了笑,道:“倒又添了桩喜事儿了。” “这还没准儿的事儿呢。”张太后说着,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徐采薇肚子里的是皇子还是公主了。 崔画屏则是牙都快咬碎了。一个没掐干净,又来一个? 嘉元帝瞧一眼徐采薇,见她脸色苍白,又转头问太医:“适才宝林忽然腹痛是为何?” 邓太医斟酌了一下,道:“若无外力碰撞,可能是进了什么不宜的吃食,动了胎气。无大碍,脉象甚是平稳。” 嘉元帝垂眸。这一桌的菜肴……不宜的吃食? 若说不宜,徐美人也是有孕在身,吃的是同一桌菜,何以徐美人便无事? 张太后却懒得想这些弯弯绕绕的,直接开口问徐采薇:“你适才吃了什么?” 徐采薇垂着眼答:“臣妾适才……吃了一整块花糕。” 席上一众人便往那碟子花糕上瞅。这花糕……可是崔贵妃特地吩咐人做给有孕在身的徐美人吃的。可徐美人碟中那块糕点却似乎一口未动的样子。 嘉元帝沉着脸让太医上前来验一验这花糕。 崔画屏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了。 太医依言照做,碾碎了一块花糕,闻了又闻,又送入口中尝了尝。他沉吟片刻,道:“甜中隐带一丝苦。微臣断定,此糕点中应是加了一些芫花。” 话落,从始至终闷头不言的皇后赵氏忽然捂着嘴咳了两声。 太医继续道:“芫花性寒,味苦辛,有止咳祛痰之功效,却为孕妇大忌。” 第79章 惊闻噩耗 麟德殿中, 太医话音刚落, 便有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投向崔画屏。 这宴席是她一手承办的,这花糕也是她特地命人做给怀了身子的徐美人的。 崔画屏立时从椅子上滑落跪伏在地,捏着嗓子呜咽道:“陛下明鉴,臣妾本是一番好意,万万不曾想过要加害于徐美人、徐宝林腹中子嗣。臣妾压根儿不知什么芫花, 那花糕里分明只有花露,是御膳房的宫女清晨在倚梅园里取的, 这时节也只剩了梅花开着。臣妾冤枉……” 嘉元帝面上神情很淡, 叫人瞧不出其心中所想。 其身旁坐着的皇后赵氏听着崔画屏的哭诉, 咳得越发厉害了,她拿着帕子掩住嘴, 止不住的咳嗽声闷闷地从她指尖溜出来。 张太后则是一直自顾自用着膳, 皇帝自个儿的后宫事务便交由小辈们自己处理,不宜插手太多。耳边听着赵皇后不休不止的咳嗽声皱了皱眉, 抬眸睨了她一眼。 赵氏被她打量一眼,心里一凉,越想忍住咳嗽越是忍不住,咳得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一席的人都在屏息静观事态, 苏虞兀自垂着眸, 轻搅着瓷碗里的银耳羹。她舀起一颗红枣,正欲送入口中之时, 席上一角的一位苏虞叫不出名字的嫔妃忽然开了口。 “皇后殿下怎生咳得这般厉害?不若吃些这花糕吧, 适才邓太医不也说了, 芫花有止咳祛痰的功效。” 闻言,皇后赵氏硬生生止住咳嗽。 满殿寂静下,那妃嫔又似是带着歉意开了口:“倒怪妹妹天真了,吃一口花糕自是管不得用的,怕是还得入药不是。”说着,她又转头问太医,“邓太医你说是不是?” 邓太医僵着声应:“确是如此。” 苏虞轻嚼着那颗红枣,暗想崔画屏的这位帮手分寸把握得不太好,这话明眼人一听便知她是故意的,但这脏水泼得倒是准。 赵苓这一咳,倒像是心虚。 苏虞打定主意做个旁观者,坐收渔翁之利,便低着头半点不搭理这些变故。 邓太医斟酌着又添了句:“微臣给皇后殿下配的药方子里头的确是有这么一味芫花。且这花药性毒性兼具,用药谨慎,近些日子开的药方子也只皇后殿下的那份用了芫花。” 赵苓白着一张脸,目光阴鸷,她哑着喉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方子莫不是我强要你开的?” 她话未落,仍伏在地上的崔画屏戚戚然道:“陛下,臣妾是清白的。退一万步言,假使臣妾当真妄图加害皇嗣,臣妾何必在自己承办的宴席上下手,还将下了药的花糕亲手送给徐美人吃?” 赵苓冷笑一声。 嘉元帝依旧端坐着,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崔画屏看她一眼,转而继续哽咽道:“陛下明鉴,臣妾不知哪得罪了皇后姊姊,竟惹得皇后姊姊如此陷害于我。陛下有所不知,臣妾本不过是借花献佛,这花糕的主意还是御膳房的一厨子想出来的,那厨子原是在立政殿的小厨房任的职……” “在我宫里任过职又如何?贵妃可莫要含血喷人。”赵苓冷冷道。 苏虞垂着眸子想:赵苓这时候仍端着,想来是皇后坐久了,架子扔不掉,相比崔画屏能屈能伸地示弱,可要逊了一筹。在皇帝面前可不是比谁更厉害,弱者更易搏得同情。 嘉元帝终是淡淡地开了口:“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除夕宴闹成这样也不怕传出去丢了脸面。” 张太后在一旁搭腔:“徐美人徐宝林不都安安稳稳地坐着吗?先坐下来用膳,把年过完了再说。” 嘉元帝发了话:“你先起来吧。” 崔画屏颤颤巍巍站起身,道:“谢陛下太后恩典。” 她重坐回椅子上,后槽牙却一直紧咬着未松。她扫一眼“安安稳稳坐着的”徐美人和徐宝林,心头发恨。 一个没害成,还又来一个成了双。 崔画屏斜眼看一眼皇后赵氏,又转头低着声对嘉元帝道:“臣妾愿自请将掌管六宫之职交还给皇后姊姊,臣妾一人受了冤枉事小,徐美人徐宝林腹中皇嗣为大啊。” 赵苓闻言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毫无知觉。 闻言,苏虞扯了扯嘴角。好一出以退为进。 半晌,嘉元帝发了话:“掌管六宫之人哪能随意更替,不过你既力不从心,便由刘妃助你协理六宫,翻了年便彻查芫花糕一事。” 崔画屏一口气哽在喉咙里,闷声应了“是”。席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刘妃也出声领了命。 苏虞轻轻挑了挑眉。这便结束了?未免也结束得太轻易了点儿吧。 正当她琢磨着再怎么加点筹码,一举让这二人再无翻身余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她拽回气氛诡异的麟德殿中。 总管太监领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卒疾步进殿。 “陛下,八……八百里加急军报!” 苏虞眼皮子一跳。 又是八百里加急。事出紧急,总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嘉元帝酒盏重重一搁:“速速道来。” “前几日夜,宁国公押送粮草入突厥营帐以换回为质的太子殿下,不料突厥出尔反尔,竟在路上设伏偷袭宁国公,夺了粮草。宁国公中伏,背中冷箭……”那送信的小卒满脸脏污和血痕,言至此喉头发涩。 苏虞闻言,呼吸急促起来,眼前发昏,一颗心砰砰乱跳。 背中冷箭?伤到哪儿了?伤得重吗?有无生命危险? 赵苓突然失声问:“那太子呢?” “太子殿下不知为何事先便逃了出来,以致突厥失控于路中设伏。副将和晋王爷见太子殿下一人狼狈逃出,不见宁国公众人,遂带兵去寻,与突厥苦战数日……” 苏虞指尖发颤。 嘉元帝沉声问:“战况如何?” 那小卒平了平气息,一字一句道:“此战我军失了先机,损失惨重,主将宁国公尚昏迷不醒,连晋王爷也身受重伤……” 苏虞眼前一黑。 她颤着声开口问:“晋王伤到哪儿了?宁国公重了几箭?” 那小卒认不出她是谁,但也知道能在这宫里坐着的定是权贵,他神色恭敬迟疑着答:“详细的不知,只知道国公爷和王爷都是抬着回的营帐……” 苏虞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第80章 连夜离京 苏府书房内, 两兄妹相对而坐。 苏庭猛地拍案而起:“你胡闹什么?!” 苏虞抬眸,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开口时声音又低又淡:“我没有胡闹。” 苏庭深吸一口气,问:“你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家, 要这时候跑去那兵荒马乱的西北?找死吗?” 苏虞仍旧显得很平静, 她此举委实是深思熟虑过一番的。她垂下眸子, 低低道:“不找死,我去找阿爷和秦汜。” 苏庭气得冷笑一声:“说得轻巧。” 苏虞垂着头, 不言。 苏庭瞧她这模样又心软了, 愧疚于自己适才那话说得有些重了,正欲开口安抚几句, 苏虞便抬起了头。 她道:“我知此行不易, 安危难测,是以回府想借苏家的护卫一用,护送我北上。” “你是铁了心要去了?”苏庭沉声问。 苏虞轻轻颔首, 又道:“晋王府的侍卫我暂且还信不过,出了乱子能不能完全服从我令听我调遣也难说, 遂只好回来求助兄长了。” 苏庭沉着脸,一言不发。 苏虞遂又继续道:“只挑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足矣,离京北上一事必定得掩人耳目,人多了也不便。” 她言至此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 我打算连夜离京, 烦请阿兄和守北门的禁军护卫知会一声, 今夜子时给我开个门,放我出京。重金贿赂也罢,安插自己人换班也罢,定要确保我今夜出京畅通无阻。” 苏虞话音落下,静了好半晌,苏庭才哑着声开口道:“若不是要借护卫和开城门,恐怕你阿兄我也是被掩耳目之人中的一个吧。” 苏虞看着他,张口欲言又止。 苏庭见她这模样心里便有了答案,心凉了大半,转而坐下来低头伸手抚平适才他拍案弄皱的宣纸。 苏庭叹了口气,语气淡了淡:“你打小便是极有主见的,眼下我只怕也劝不住你了。可你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你这次的主意真的是对的吗?你去了有什么用?是会医术还是能打仗?” 苏虞自顾自抬头看着这书房的一角,相比旁处或摆或挂地整齐罗列着玉石字画,那个角落里突兀地空着四四方方的一块。 那原是挂着一幅父亲收藏的珍稀字画,被她归宁时胡乱搜刮了去,眼下也不知窝在王府的那个犄角旮旯里。 苏虞静静地看着墙上那处空白,心里也空落落的,她开口道:“我不知我此举是对是错,也不知以后会如何,但我知道我若是不去便一定会后悔。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寻个安心罢了。” 她再转过头时,眼里已盈满了泪,她哽咽了一下,道:“若父亲当真回不来了,我此去便是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 不能再迟下去了,她前世整整迟了十年才得见父亲的一方墓碑。 哪怕是死,她也要守在父亲的身边,握着他的手,静静地听他气若游丝地告别。 她恨不告而别,恨一切痛苦以最惨烈的姿态猛然迎头一击。若痛苦已然无可逆转,她愿从最初的那一刹含着泪迎接其降临。 这京城她是待不住了,惶惶不可终日地在原地打转,被动地等待消息,像是一只笼中鸟。 她想飞出去,去找她敬爱的父亲和夫君。 苏庭声音嘶哑:“你以为我便不担心父亲吗?” 苏虞闻言,扯了扯嘴角,轻轻笑了下,道:“阿兄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你撑着的是苏家人的天,可不能倒了。任性胡闹的事便由我来做吧,我会带着阿兄的那份一起去看父亲的。” 她说着,忽然又垂了眸,低低道:“还有秦汜,父亲还有我们,可我还来不及给秦汜留个后。” 苏庭出声安抚道:“只说是受了伤,没你想的那么遭。” 苏虞顿了顿,抬起眼直视苏庭,她道:“不论如何,此去西北我定会照顾好自己,还请兄长放心。” *** 离开苏府回了晋王府,苏虞赶忙收拾好箱笼,准备出发。 出门前她伏案书信一封,洋洋洒洒几页纸通通列的是当今皇后赵氏数年来所犯罪证,其中包括徐妃饮鸩自尽一案。 苏虞悔不当初。让太子全须全尾地出京作妖是这局棋中下得最烂的一颗。一颗错棋毁掉了整局棋。 杀千刀的秦洋!嚷嚷着要戴罪立功,监军北上,结果硬生生把自己折腾进了敌营,偏偏他这个身份行差一步便有损国威,满朝廷的人绞尽脑汁前去营救,他竟又擅自逃了出来,害得父亲宁国公中了埋伏。 她眼下伤不到太子,赵家便从赵皇后开始动手吧。 皇后太子不废,难平她心中怨气。 是夜,苏虞带着蝉衣和几个苏府、王府的侍卫,连夜出了京城。 天光渐明之时,一辆马车披着残存的星月疾驰而去,把薄雾笼罩着的京城远远地丢在了背后。 而与此同时京城之中,鸣钟破晓,宫门大开,文武百官自朱雀门鱼贯而入。无人曾注意到一封密信混在人群之中,静悄悄地穿越层层宫门,递到了徐宝林的桌案之上。 至此,京中晋王妃称病闭门谢客,久不见其出。 *** 马车摇摇晃晃,苏虞阖着眼假寐,眉头不自觉地轻轻皱起。 连着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在马车上颠了整整两日,她脸色都白了起来。 苏虞掀起车帘,往外看了看。外头天色渐晚,余晖笼着的大地上,一草一木都染了一层暖黄色。 有侍卫见她掀帘,御马靠近马车,语气恭敬地问她:“王妃,天色已晚,前面便是灵州城,可要进驿站休息一夜再赶路?” 苏虞闻言,迟疑了一下。 那侍卫添了句:“马也都疲了。” 苏虞抬眸打量他一眼,眼生得很。她没有说话,兀自盖了帘子。 夜幕降临之时,马车里终于传来吩咐:进城寻一家客栈休息一晚。 她算是瞒着京城一众人出的京,往来官员的驿站自是住不得。 亥时将近,一行人抵达灵州城,寻了一家门面大气的客栈进去。 苏虞仍坐在马车里静等侍卫长出面同客栈主人交涉。侍卫长是她从苏府带出来的,自小领命护卫她和兄长二人,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也是这行人中苏虞最信任的一个了。 不多时,侍卫长凌志便回来禀报苏虞。 “三娘,定下了一间天字号的和数间人字号的。” 苏虞轻“嗯”了一声。 凌志斟酌着又添了句:“京城里似乎有消息了――” 苏虞敛着眸想:她想听边关的消息。 “皇后殿下被打进冷宫了,圣人要废后,有朝臣上书严词反对。” 第81章 奉王爷命 客栈里的条件自是比不上王府,苏虞将就着在房中用了些饭, 洗漱过后便上榻歇息了。 夜里她在榻上眠, 蝉衣铺盖睡在她榻边, 房门外头是轮着值班的护卫。 连着赶了两日的路了,苏虞一身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委实是疲惫得紧, 上榻没多久便睡着了。她以为她在这陌生的小地方睡不安生, 不曾想累极了, 哪都能睡。 夜里睡着, 恍惚梦见父亲和秦汜的身影, 遥遥地在前方, 好像怎么追也追不上。她再一仔细看, 那两个身影一晃便消失了。 她在梦里跑得筋疲力竭,脚下的路无限延伸, 终于忍不住失声喊了出来:“阿爷!夫君!” 意识模糊了一瞬,梦境现实交错, 那两声呼唤穿透了梦境, 在夜色里灵州城的一家小客栈中化为两声细细的呢喃。 声音很轻, 并未吵醒榻边沉睡的蝉衣, 也并未惊动门外的护卫,去惊吓到了两只贼。 苏虞半梦半醒间,恍恍惚惚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她头痛欲裂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便看见一黑巾蒙面之人正拿着一把刀虚虚架在她脖颈处。 苏虞猛然清醒过来, 此刻再闭眼装睡已经来不及了, 心中暗恼自己太过大意,睡得太沉。 那蒙面人见她睁眼,手中刀晃了晃,转头对着背后低声吼了句:“这小娘们醒了!” 苏虞垂着眸往他对着的方向看去,便见又一蒙面人在墙角胡乱翻找她随行带的箱笼。 那蒙面人听闻同伴的吼声,怔了一下,手上动作一顿。 苏虞视线又偏了偏,便见大开的窗户,月光和风一齐涌了进来。 这贼原是从窗户里爬进来的。 苏虞收回视线,转而盯着那在她下颌处不住乱晃的匕首,心里却渐渐安定了些许。 这贼人倒是比她还害怕得多。 想来不过是劫财的盗贼罢了,谋财而不敢害命,与京城那边无甚干系。 苏虞躺着不动,盘算着若猛地发出声响引门外的护卫进来制服这人,她有多大的把握避开或是夺过这贼人手中的匕首。 正盘算着,忽看见那角落里贼人手中有什么在闪,她眯着眼细瞧,月光恰恰照在其上,苏虞认出来是一枚玉佩。 她箱笼里应不止一块玉佩,但眼下瞧不起到底是哪一块,她淡淡开口道:“你可知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蒙面人见她在刀光下如此淡定,着实吃了一惊,心里不免更慌了。 另一个闻言,低头去看手中的玉佩。暗想:果然是好玉,定能卖个好价钱。他伸手摩挲一下,上头似乎刻了字,遂对着外头的光瞧――奈何他字识得不多,认不出来。 苏虞嘴角勾起一个冷冽的笑,道:“那是御赐的东西,你当都当不出去。” “御……御赐?!”那匕首又颤了颤。 苏虞凉声道:“你最好拿稳了,伤我半寸,你二人便无法竖着离开这客栈。” “……就凭你这么个小娘们?”那贼话语间底气都不足了。 眼下分明是他握着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言语神态间却好像身份反置了,气势凌厉迫人。 苏虞淡淡道:“当然不是,只要我一声令下,自会有人进来收拾你们。”她说着顿了顿,又道,“我给你们一盏茶的功夫,拿了东西速速退去,我便当今夜之事不曾发生,再不追究,玉佩留下,那些银钱首饰便当我送你们的吧。” 两贼人对视一眼,心头皆是顿感不妙,拿刀的那个握着刀不敢松,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这话声音有些大,惊醒了榻边铺盖上安眠的蝉衣。 蝉衣惊醒之下,见此场景魂儿都丢了一半,忍不住惊呼一声:“王妃!” 她这一喊,连着外头的护卫也被惊动,叩门问了句:“王妃,可是出什么事儿了?需要属下帮忙吗?” 苏虞睁着眼看着那刀,没有出声。 那两贼已是吓白了脸,翻箱笼的那个忙压着声道:“我们……我们这就走!” 苏虞抬眼睨一眼持刀的盗贼。那贼在她目光中举着刀一步一步往后退。 墙角里的那个胡乱往衣兜里装了几件瞧着便值钱的物件儿,退到窗边正欲翻窗离开。 他刚跨出一条腿,那头的刀已离苏虞半米远,便听身后一声女子的厉喝:“来人,抓贼!” 苏虞翻身坐起,抬腿踢翻那刀。门外侍卫闻声破门而入,见此情形立马上前去擒那贼人。 扒在窗边的那个吓软了腿,回过神来,赶紧使劲儿翻了出去。 苏虞一眼瞥见他袖笼里露出一边的一幅卷轴,瞪了瞪眼。 她此行行装简便,独独带着一幅无用的卷轴。正是她归宁时从父亲书房带回王府的字画。 眼见着那贼人已翻窗离去,苏虞气得眉头拧了起来,喝一声:“快追!” 轮班的两个护卫,一个留下来擒住了另一个持刀的贼人,一个听命翻窗出去追那个逃之夭夭的贼人。 苏虞阴鸷着一张脸,坐在榻边静等回音。 凌志听到动静也上来了,见了这形况立时痛骂两护卫玩忽职守。 苏虞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凌志有些担心地问:“三娘可有哪儿受了伤?” 苏虞摇了摇头。 “让三娘受惊是属下的不是……”他话音刚落,适才去追另一贼人的护卫回来了。 “……属下无能,城中尽是些小街小巷,那小贼熟悉路,一下子便扎进去找不着了……”那护卫说着声音便越来越低了。 苏虞抬眼凉凉地睨他一眼,依旧是沉默。 凌志看一眼墙角那便翻得乱七八糟的箱笼,迟疑着问:“三娘可是丢了什么?” 苏虞默了好半晌才道:“父亲送我的字画。” 凌志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踢了一脚地上适才被护卫击晕的贼人,道:“既是一伙的,等他醒了便让他老老实实交代他同伙的去向。” 苏虞不言。她哪有那么多功夫耗在这里? 正僵着,忽然又有人翻窗而入。众护卫皆警惕,抄起兵器,却见一人拎着适才逃之夭夭的贼人翻窗进来了。 那人把那贼人的袖笼一倒,银钱首饰还有那幅卷轴通通倒在了地上。 蝉衣立马上前将那字画捡起,递给苏虞。 苏虞伸手接过,目光却紧紧地盯着来人。 半晌,她略带些惊疑道:“杨泰?” 杨泰闻言一怔,问:“王妃怎知属下之名?” 苏虞眼睛眯了眯。她前世亲手任命的禁军都指挥使,引以为亲信的武将,她怎会不知其名? 可他眼下何以会以“属下”自称出现在这里? 杨泰半晌不闻其应,自顾自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杨泰,奉王爷命保护王妃。” 第82章 河西都会 苏虞指尖轻颤了一下。 “你说什么?”她问。 杨泰有些不明所以, 但仍是恭敬地又重复了一遍:“属下杨泰,奉王爷命保护王妃。” 苏虞敛起变幻的眸光。奉王爷命?秦汜之命? 她分明记得杨泰是武举状元, 寒门子弟,什么时候成了秦汜的人了? 杨泰顿了顿继续道:“王爷离京前命属下暗中保护王妃, 是以这一路一直跟在王妃马车的后面……” 苏虞抬眸睨一眼一旁站着的凌志。她无武功傍身, 自然察觉不到杨泰所在, 可杨泰跟了一路了竟都未叫凌志等人发现,着实是一身好武艺, 委实不负武举状元之名。想来若不是今夜闹了这么一出, 到了西北他都不会现身吧。 苏虞忽然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进的晋王府?” 杨泰想了片刻,答:“约莫是四五年前了。” 苏虞垂着眼想:四五年前, 秦汜不过十五六岁, 刚刚建府封王,此时杨泰已然在晋王府里了。而杨泰中武举状元,分明是嘉元帝驾崩的前一两年, 隔了整整数十年。 难不成是在晋王府郁郁不得志,遂出了晋王府参加武举谋出路? 前世她为抑制世家大族, 提拔了一批寒门出身的文武官员,武官里头,杨泰是她亲手任命的禁军都指挥使,算得上是她的亲信了,朝堂上是一方面, 暗地里也帮她做了不少事儿。 苏虞又问:“当初为何要进晋王府?” 杨泰暗道这王妃的问话好生奇怪, 却仍是恭恭敬敬道:“……说来难启齿, 属下犯了事儿,幸得王爷相救,保住了一命,便誓死效忠王爷了。” 苏虞眼睫微颤。誓死效忠?前世对苏太后屡表忠心的人莫不是另一个杨泰? 苏虞低头去看手里失而复得的字画,忽然觉得那上头的字似乎都认不得了,个个都熟悉,却怎么也念不出来。 就好像她认不得现下半跪在她眼前的杨泰,认不得百里之外生死未卜的秦汜。 她似乎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不了。 疲倦席卷而来,苏虞淡着一张脸,摆了摆手,道:“我乏了。都退出去吧,明早再将这两贼人移交官府。” “是。”一叠声应后,众人皆退了出去。 苏虞把手里的字画递给蝉衣,蝉衣会意妥善收好。 夜色不浓不淡,离破晓还有些时辰,苏虞重又躺下,却是辗转反侧难眠。 她从未深想过秦汜在苏太后生命中扮着什么角儿。秦汜这人不简单,可苏太后也不傻,自是瞧得出的,可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追究他背后所隐。然这到底是因为她认定他对她无甚威胁,还是说有旁的缘故? 苏太后呀苏太后,你可曾想过你这一路走来是不是太顺了些?纵然看遍了腥风血雨,你又可曾被其伤害过? 苏虞想着,又翻了个身,面朝紧闭的窗牖。回首想想,她是怎么走上那至高之位的? 初时看来,她本无多大赢面。嘉元帝病危之时,崔画屏明里暗里使计妄图得到一张传位圣旨。可天意难测,受命在外治水的楚王出了岔子,黄河险些决堤。因这一出,嘉元帝拟传位圣旨便犹豫了一瞬。这一迟疑,便再也没能开口说话。 黄河水涨是天意,嘉元帝病重却是人为。嘉元帝病危时,彼时的苏贵妃日日夜夜衣不解带地侍疾。嘉元帝至死才知她每日端给他的药都是下了毒的,可惜已经迟了,一个身不能行、口不能言的皇帝形同虚设。 可一国江山根本就不是使点手段、下点毒就能夺到手的,真正扶持秦淮登基的是她手里的军权。 她不是没想过她手里的军权得来太过容易,心里给自己的说法是父亲旧部的余威尚存。一支被嘉元帝削了又削的残部能有多大的能耐? 她以为效忠于皇帝的禁军都指挥使因病暴毙是天意,她以为禁军是审时度势才归拢于她,却不知领着禁军归附她的副都指挥使杨泰竟是秦汜的人。 杨泰誓死效忠的是秦汜,而禁军都指挥使已故,暂无人补缺,那么近乎可言禁军效忠于秦汜。 禁军助她扶持秦淮登基,近乎可言秦汜…… 苏虞越想越清醒。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一番苏太后的这个姘头了。 她以为她游刃有余地处理朝廷政事,归功于幼时偷偷扮男装跟在兄长身后去国子监读的四书五经,归功于她自己胸中的谋略。可一介身无靠山的女子,再有能耐也做不到安安稳稳地在珠帘后坐了整整八年罢,更不提死的时候甚至是风风光光、举国哀悼。 苏虞睁眼看着窗牖缝里透出来的一丝月光,出了神。 夜色越来越淡,她这一睁眼便睁到了天明。 …… 天亮之后,苏虞便催促众人立马赶路。 杨泰原是奉命暗中保护,现下既然已现了身便大大方方地跟着队伍一起走了。 苏虞上马车的时候瞧见他,张口想问点什么,却还是作了罢。恩恩怨怨,因因果果,终究还是她和秦汜二人之间的事,她要亲口问秦汜。 但不论前世因果如何,今生都已重头来过,苏太后也罢,偷偷摸摸做了姘头的秦汜也罢,都已经是前世的事了。今生,她苏虞除了苏家三娘的身份外,就只能是晋王秦汜的夫人,她再也不会做那劳什子的太后了。 然苏太后终究是她记忆里无法磨去的一部分,她永远无法改变她曾为苏太后的事实,是以她想弄清前世因果。 她想探听秦汜的秘密,也愿意袒露自己的心声。 因她在意他,心里惦记他。 而他眼下在百里之外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于是苏虞满心纷乱的思绪皆化作担忧,一颗心久悬不下。 …… 一路在马车里颠簸着赶至了凉州。 连夜赶路,又是天寒地冻的,越往北走越发地冷起来,苏虞的身子一早便有些受不住了,整日里裹着斗篷抱着手炉过活。 眼下终于到了凉州,苏虞从袖笼里伸出一只手,掀开马车帘往外看这西北首府。书上所言的“河西都会,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商侣往来,无有停绝”的气象因西北战乱已然只剩了几分,乱象难掩,途有饿殍。 苏虞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第83章 大漠孤烟 打听到消息,大梁的军队驻扎在关外约莫十里处, 一行人稍作整顿过后便启程出关。 这一路上进城出城, 苏虞从头至尾都坐在马车里不曾露面, 全权交由凌志出面交涉,凌志事先拿了官服勘验的身份公文, 一路畅通无阻, 眼下出关却被拦了下来。 “车上何人?”守城士卒一面翻着凌志递上来的公文,一面问。 凌志答:“乃我家夫人。” 守城人见这一行人穿戴不凡, 那马车也非寻常人家所有,非富即贵,遂言语间很是客气:“麻烦把车帘掀开瞧一瞧吧, 上头的吩咐,眼下出关进关之人的身份皆要探清楚, 郎君也体谅体谅, 莫要让某难做。” 凌志有些迟疑道:“我家夫人身子弱, 受不得这西北风寒的……” “那作甚出关?掀帘瞧瞧罢了,吹不到多大风的。”守城人把公文递还给他, 仍是不让通行。 凌志接过公文,有些为难地移步至马车旁,隔着车帘道:“三娘, 得须您露个面。” 苏虞拢了拢盖在身上棉毯子, 闻言也不觉怪异或是冒犯。眼下战乱连绵, 凉州城中流民众多, 鱼龙混杂, 查清过往来着身份再自然不过。出关倒也罢了,进关必得严查,指不定就混进敌军探子了呢? 她正欲应下,忽听车外一声喊—— “凌大哥!” 苏虞挑了挑眉,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凌志在凉州还有故交吗? 凌志闻声回头,见一人一马,高大的红鬃马上坐着一玉面郎君,一身甲胄,正是卫七郎卫霄。 凌志也算是看着苏虞和卫霄青梅竹马地长大的,二人自是相识。 卫霄打马经过,一眼瞥见马车前的凌志,抬眼再去看那马车,心里便有几分底了。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过去。 凌志拱了拱手道:“卫世子。” 马车里,苏虞手上动作顿了顿。 卫霄看一眼那马车,心里不知是惊是喜是悲。能得凌志此般护卫的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里头坐的是三娘吗?” 凌志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 那头的守城人催了起来:“快些掀帘瞧上一瞧便过关去。” 卫霄刚转头往说话人的方向看去,苏虞便伸手掀开了帘子。 帘后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虽稍有疲态,却架不住容颜姣好,眉目清冷,别有一番柔弱西子的味道,一颦一蹙皆是风情。 声音也是清清冷冷的:“是我。” 守城人被其容貌给惊了一惊,一时不言。原想着不过是一商贾的夫人或是妾室,腰缠万贯便学那权贵之家讲究起来……眼下看来,此般容貌气度哪是寻常铜臭商贾人家能养出来的? 卫霄闻声立马回头去看,恰撞进苏虞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 “夭夭,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他问。 苏虞淡淡道:“卫世子管不着我吧。”她言罢,转眸看向凌志。凌志会意,转头问守城人现下是否可许他一行人出关。 守城人忙不迭点头。 苏虞遂松了手,帘子落下。凌志目光复杂的看一眼卫霄,转头吩咐车夫启程。 马车缓缓启程,卫霄怔了怔,上前抓住车沿,唤了声:“夭夭!” 马车未停,卫霄加快脚步,贴着车窗压低声音道:“我知你是担心苏伯父安危,你放心,苏伯父安然无恙,只不过受了些轻伤罢了。” 苏虞气息一顿。 马车越行越快,卫霄一面喘气一面语速极快道:“外头昏迷不醒的消息都是假的,不过是苏伯父的计策罢了,好打突厥个措手不及,将之一网打尽,夺回剩下的一州。为避免走漏风声,此事只有伯父的几个心腹知晓,至于圣人的眼线监军也都瞒着在,传回京城的消息自然也是假的。” 苏虞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质问道:“那你如何会知晓?” 卫霄一噎,顿了这么一下,手一松便追不上马车了,眼见着马车离去,他正欲往回去骑马再追,忽见前头那马车停了下来。 卫霄心里一松,想着苏虞终究还是相信他的,气还未喘匀便提步追上去。 苏虞自帘后看着他,眸光淡漠。 她问:“父亲安然无恙,那晋王呢?” 卫霄一窒,半晌不言。直至眼见着苏虞眸色愈沉,耐心渐失,才斟酌着开口道:“具体状况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自那战过后便再未见其出帐了……” 苏虞脑中眩晕了一瞬。她面无表情地放下帘子,吩咐车夫重新启程。 马车颠颠簸簸地再次启程,苏虞把手放进袖笼里,闭了闭眼,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卫霄适才的那几句话。 至营帐时,天边已染上几抹晚霞,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西北之地的黄昏别有一种落寞的悲壮感,放眼望去便是裹着一层黄昏的连绵沙丘。 苏虞披着斗篷下了马车,踩了一脚的沙。再一抬眼,便见一身盔甲的苏遒正站在营帐口。 想来是卫霄快马加鞭先行回去报了信。 苏遒面目复杂地看着苏虞从马车里出来,提步迎了上去。 苏虞脚下步子未停,看着父亲一步步朝她走来。西北风沙大,一阵风刮过来,吹翻了她斗篷上连着的兜帽,吹迷了她的眼。 二人终是面对面站在了一处,苏虞眼前模糊,哽咽道:“阿爷好好的便好。” “你这傻丫头。”苏遒伸手替她戴好兜帽。 苏虞强忍着眼眶的酸涩,轻声问:“秦汜呢?” 苏遒叹了口气,道:“你且随我来。” 苏虞遂跟着他进了军营,一路上不少士卒明里暗里地打量,皆被苏遒一眼瞪了回去。行至其中一营帐前,苏遒止了步子,掀开帐门示意她进去。 苏虞一步一步走进去,脚步玄虚。 时隔不过一月,万不曾想过再次见到秦汜会是眼下这般情景。 他一动不动、毫无生息地躺在榻上,而她在榻边,腿软无力难以站立。 苏虞缓缓地跪坐下去,看着他紧闭的双眸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脑海中回想着他睁开眼时,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流转间勾人心魂,想他亲吻她时,唇角沾上了她的口脂…… 苏虞屏住呼吸,俯身动作轻柔地趴在他的胸膛处,侧耳去听他的心跳。 血腥味涌进她鼻腔的时候,耳边也传来“砰、砰、砰”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地砸进她的心里。 她轻轻笑了笑,泪水倏地自脸颊滑落。 第84章 人生在世 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 打头的便是“生”。 秦汜一度以为自己饱受“生”之苦。他在乱世里出生,一路磕磕绊绊地长大, 直至烽火硝烟即将落幕的时候,才恍然间意识到, 这世上竟无一人曾因他的降生而欢喜。 记忆中便不曾见母亲笑过,或是说, 自打他出生以来, 母亲便未曾笑过了。说起来,其实她连眉头都很少皱, 面上总是极淡的, 半点情绪也无。他被夫子表扬了也好, 顽皮犯了错也罢,母亲仍旧是面无波澜, 从无夸奖, 也从不曾打骂。 他便以为天底下所有的母亲皆如是,直至那年冬日在营帐外偷偷瞧见了一个小姑娘的母亲。 他那年九岁,已经有些个头了, 猫着身子躲在营帐外往里看, 第一眼便瞧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彼时正举着筷子费力地去夹花生米, 许是初学用筷,姿势有些别扭, 夹了半晌, 一颗也没吃到嘴里, 最后索性丢了筷子, 瘪了嘴,委屈巴巴道:“阿娘你就让我用调羹嘛。” 秦汜在帐外差点笑出声来。 “不可,今儿你不学会用筷,就别想吃这花生米了。” 秦汜偏了偏头,换了个角度,便瞧见一貌美妇人正坐在那小姑娘身旁,端着茶杯喝茶。 小姑娘闻言撅了噘嘴,道:“那我不吃了。” “那不成。”那妇人说着搁了茶杯,拾筷将之重又放进小姑娘的手里,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纠正她握筷的姿势。小姑娘瘪着嘴任由她摆弄。 “你再试试。”那妇人说着又拾起另一双筷,做示范,“像这样。” 小姑娘遂耷拉着脑袋,学着妇人的模样又去夹那花生米,好几次都是刚夹起来便又掉了。她气鼓鼓地又去夹,终于夹起来一颗,可还来不及笑,手上一滑,眼见着又要掉了,她赶紧把脑袋凑过去张嘴接住了那颗花生米。 “你这丫头。”那妇人见此忍俊不禁。 小姑娘一面嚼着花生,一面眯着眼笑:“我吃到啦!” 那妇人遂又嗔怪了句:“嘴里吃完再说话。”她嘴上责怪,看着那小姑娘的目光却仍是温柔得能溢出来。 秦汜便是在那一刻见识到一个母亲对其儿女所能有的最动人的温柔。 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母亲呀,怪道那小姑娘天真明媚的,笑起来能温暖一整个冬日。 秦汜后来打听到,那妇人和小姑娘原是苏将军的夫人和女儿,苏将军则是他父亲派来支援他外祖父徐凛对抗突厥的。 终归是别人家的母亲,他羡慕也羡慕不来的,那温柔明媚的笑也不过是他惨淡童年里的惊鸿一瞥。 况且九岁那年变故颇多,纷杂浑噩,那一瞥便早已抛之脑后了。 那一年是被记在史书上的。所有人都长叹了口气:长达数十年的仗终于打完了。 最后的胜者是秦汜的父亲。父亲众拥之下黄袍加身做了皇帝,连带着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转眼便从泥腿子荣升为皇子。母亲也封了妃,住进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仍是那副永远都笑不起来的样子。 转折在母亲和另几个妃子跟着祖母出宫去寺里进香的那一日。一行人出了宫,回宫的时候却少了一个。 秦汜是在御花园里和兄长秦洋争论吵架的时候,听闻母亲被贼人掳走的消息的。 晴天霹雳。 后来知晓,母亲是被突厥人掳走做了人质,以威胁外祖父徐凛退兵。 是了,这仗压根儿就没打完,只不过父亲已夺下了皇城,赶跑了前朝皇帝,自个儿做了皇帝。边关仍是战乱不休,突厥紧咬不放,徐凛仍在边关苦战。 突厥人节节败退之时,忽然起了歹心思,彼时大梁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恰好让其钻了空子掳走了徐妃。 徐凛孑然一身,能掳走做人质威胁的便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这步棋比预料中要管用得多,徐凛一下子便乱了阵脚。 那一仗最后终究还是大梁胜了,可戎马倥偬半生的将军却再也无法得见这太平天下。 徐妃心如死灰地捧着徐大将军的骨灰回了京,待骨灰下葬后便自请出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似乎已然忘记了皇宫里还有一个儿子,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骨血。秦汜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宫偷偷去寺里看她。 终于在她脸上瞧出情绪。她似乎在哭,见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忽然伸臂抱住他,抱得很紧。 这是秦汜第一次离母亲这么近,近得能清晰得感知到她心里的难过。 可为什么难过呢?大抵是因为外祖父的死吧。外祖父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他也难过了好一阵子。 秦汜跟着母亲难过之余,忽然暗暗滋生出一丝窃喜。他似乎终于和母亲心贴心了。 万万不曾想到,最后一次出宫去见母亲,见到的是一具棺材。 母亲死了,父亲下的旨赐死。 秦汜浑浑噩噩地给母亲守灵的时候,兄长秦洋被封了太子,而他秦汜被指身份不明。 竟再也没能回那皇宫。好在安王叔收留了他,于是便顶着安王妃明里暗里嫌弃厌恶的目光,在安王府里寄人篱下地住了六年。 人生在世似乎都是苦的:就比如母亲百般不愿地嫁给父亲为其孕育子女;就比如安王叔不喜安王妃却奈何不得,纳的妾室转头就被其千方百计害了去;就比如安王妃幻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嫁了一个花心负心汉,在宅门内斗里日渐消瘦;就比如他秦汜爹不疼娘不爱,寄人篱下屡遭白眼,只得暗自压抑着一拳捶翻趾高气扬的兄长秦洋的冲动。 众生皆苦,在于心有顾虑,不能任性妄为。放眼这天底下最随心所欲的,当属那重重宫阙里的皇帝。 于是他想做皇帝。可东宫太子是他的兄长秦洋,不出意外,他便是下一任的皇帝。 秦汜想:要做皇帝,便先得把兄长赶出东宫。 于是他前半生,便是为这一目标而活着。 上天眷顾,他成功了。太子被逼得造了反,意料之中的失败,惨遭幽禁,再难翻身。 太子被废了,人生目标达成了一小半,他去郊外打算将这一喜讯告知母亲,却撞见有人在母亲的墓碑前祭拜。母亲是被赐死的,不曾入那皇陵。 “想来您睡在这儿也挺寂寞的吧,我去瞧了瞧母亲,还剩下些纸钱,顺手便烧给您吧。”那人语气清清冷冷的,从背后看,瞧得出是个身姿纤细的姑娘。 秦汜在暗处静静地看着,那姑娘说了那一句话后便默不作声地烧纸钱,罢了便起身离去。 秦汜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一眼瞥见她满脸的泪痕。 碑前的火星子未熄,月光挥洒,泪光莹莹。 秦汜站在原地怔了许久,直到那个姑娘的背影彻底融进夜色里寻不出了,他才移步至徐妃的墓碑。 他忽然觉得那个姑娘看着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又为何要在他母亲的墓前哭呢? 不曾想再次见到她,是在宫宴上,形容憔悴。听人唤她,竟是宫里的虞昭容。 对于这个近些日子来颇受父亲宠爱的嫔妃,他是有所耳闻的。可她是怎么出宫跑到墓地上去的? 打听一番得知,虞昭容姓苏名虞,是宁国公苏遒的嫡长女。自她进宫以来便颇得嘉元帝的宠,宠到什么地步呢,她父亲宁国公通敌叛国,娘家都被抄了,她还能在宫里安然无恙地做宠妃,连位份都未降。 秦汜端酒杯的手指轻颤了下,暗地里打量坐在对面不远处的虞昭容。 远远瞧着,是个冷美人,眼角眉梢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淡漠与凉意。纵然眉眼相似,却再难将之同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了。 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他一手造就的。 万万不曾想过,他费尽心思把太子从储君之位上扯了下来,与此同时也毁了一整个幸福美满的家。 他还曾偷偷艳羡过,却亲手将之毁了个干净。 秦汜开始怀疑他人生目标的意义所在:倘若摆脱苦境要付出更苦的代价,是否值得?而他少时所定下的这一目标达成之后真的能脱离苦海吗? 做了皇帝便不苦吗?瞧他父亲成日里疑神疑鬼,见谁都像心怀不轨、觊觎他皇位的贼。 自宫宴以后,秦汜开始找各种理由进宫,只为偶尔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虞昭容。有一次隔得近了些,能瞧见她裙摆上的绣纹。 竟觉得分外眼熟。他回府翻箱倒柜,翻出一件领口缀了南珠的斗篷,细细一看,斗篷上的绣纹与虞昭容裙摆上的绣纹如出一撤。 秦汜蓦然想起许多月前,太后寿宴那日,也是母亲的忌日,夜里他祭拜过后回坊进了大安国寺,在母亲死去的那座废殿里饮酒静坐。 忽然闯进来个姑娘,念了几声佛后便开始倚着神龛哭,哭得下气不接下气的。他没心思去管别家的伤心事,扔了壶酒过去,那边果然止了哭声。那小姑娘酒喝完了,哭也哭完了,走前还赠了他一件斗篷。 原想着不过千千世界里的一个过客罢了,擦肩而过便过去了,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缘分。 秦汜把那件斗篷妥善收好。 估摸着日子,那日便是她进宫的前夕了。倘若他那时做些什么,是不是可以改变些什么? 秦汜有些后悔,又不知自己在后悔些什么。日子过得有些郁闷,仍是时常进宫里去走走。 越在这宫里待得时日多了,越发对这皇宫不喜。做皇帝又有什么好的呢?不过是把自己困在这一方地界里,喜怒哀乐都会被人暗地里琢磨千万遍。 想想做皇帝便也没了意思。回首看他之前所费的心思,皆成笑话,更可笑的是,他竟因此常常在夜里想起那年的冬日,想得心口隐隐作痛。 他这日子似乎过得越发苦了,却再没了妄图脱离苦海心思。 他仍暗地里关注着宫里的虞昭容,只远远地瞧,不叫她察觉到半分。 竟再也不曾见她笑过了。 第85章 生之可贵 转眼开了春,虞昭容晋了妃位。她把年幼的七皇子秦淮养在了膝下。 七皇子的生母是难产死去的徐宝林, 也是秦汜生母徐妃庶出的妹妹。 秦汜把徐采薇安插进宫本不过是随手一举。他头一次在倚红院里点姑娘, 便点到了自己的亲姨母。 当真是膈应。索性把她扔进宫里去端看父皇的反应, 意料之中的宠了些日子便抛之脑后了。 徐宝林留下一子死了,秦汜听闻消息心中也毫无波澜, 路是她自己选的。至于多出来的这么一个亲弟弟, 秦汜说不出是何感受。 太后召秦汜进宫和郑家九娘相看相看的时候, 秦汜在兴庆宫里见过虞妃――她抱着襁褓里的七弟,安静地坐在一边。 秦汜听着张太后夸赞郑月笙贤良淑德,面上噙着笑听得专注, 暗地里却在偷偷打量坐在另一头的虞妃。 她当真是极美的, 美得出挑又别有韵味,只半张侧脸便叫他看出了神。 “王爷在瞧什么?”郑月笙柔着声问。 秦汜蓦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脸都往那边偏过去了。张太后的话顿了,虞妃闻声也抬头看了过来。 秦汜不经意间和她对视了一瞬。极清冷的一眼, 半分情绪也无。 他有些慌乱地收回目光, 转头看见正等着他答话的郑月笙, 遂信口胡诌了句:“瞧七弟不多时不见, 又长大了些许。” 话落, 张太后和郑月笙如何反应他已不顾了, 余光里瞧见虞妃又低了头, 安静地看着怀里的婴孩儿。 旁人眼里看来她对这孩子是顶好的, 秦汜却瞧不出她对七弟有半分感情。她看七弟的眸光, 就好像幼年时母亲看他的目光。 旁人眼里瞧着她是极安分的, 安安静静地养着个不受宠的皇子,不争不抢,偏偏就惹得皇帝喜欢,连带着七皇子都被嘉元帝多注意了几分。 可秦汜知道,她面上安分,私底下已经开始给崔皇后使各种绊子,甚至在暗地里查探宁国公通敌叛国一案背后的隐情。 不过都是手段罢了,只不过她的手段比宫里头争红眼的女人们更加高明些。就好像他秦汜一直扮着庸庸之辈,无人知晓他曾发疯地觊觎那金銮座,无人相信太子被废一事是他在其后推波助澜。 秦汜有些欣赏她,欣赏之余又觉得难受。她本不应该是这般模样的,若她的父亲兄长仍好好的活着,她决计不会是这个样子。 瞧她和郑家九娘差不多大,却是天差地别。她在皇宫里孑然一身、如履薄冰,眼下费尽心思扮作一个母亲,而郑九娘此刻正一脸娇羞地期盼嫁入晋王府。 秦汜终究还是应下了这门婚事。太后亲赐的婚,他能不应吗?他这些年好不容易才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博得了些好感,一门婚事便毁掉了可得不偿失。 他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又不曾有心上人,娶谁不是娶?若娶了郑月笙能让太后更高兴些,岂不是更好? 再来他近日想七想八的,一得闲脑子里便浮现出虞妃的倩影。他一皇子,成日里惦记着自己父亲的宠妃像什么话? 娶了妻后便定下心来吧。 他是当真想过要待郑月笙好,可她未免做得也太出格了些。新婚前夜,跑去私会情郎,口口声声地哭诉,像是他秦汜棒打鸳鸯。 当他是软柿子好捏的吗? 他不过把她晾了几日,她便进宫去跟太后抱怨。 秦汜彻底对她失望,捏着她的把柄威胁她安分地做好一个晋王妃的壳子。太后不是想看他们夫妻恩爱吗,那便演给她看好了,壳子里头是什么样无人管的着他。 只是免不得要和郑月笙朝夕相处,而郑月笙被他冷落了这么些年月,越发的尖酸刻薄起来,另他不喜。 偶尔拿出那件斗篷瞧一瞧,便又惦记起宫里的那个女人。 明知荒唐,却仍忍不住惦记。暗地里看着她一路往上爬,变得心狠手辣,竟觉得心疼。 他毁了她的家,毁了她大半辈子,她却还曾给他母亲烧过纸钱。他分不清心里是愧是疼,还是其他的甚么情绪。 她冷心冷血地杀了自己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子,嫁祸给了崔皇后,引得皇帝垂怜,晋为贵妃。 秦汜明白她想要什么,可她势单力薄地去厮杀,最终极有可能陷入求而不得的苦境。 于是他开始暗地里助她。希望她一朝能大仇得报之时,无法顺藤摸瓜发现他才是幕后凶手。 他以为这样便能安定下来,偿清对她的愧疚,重又过回自个儿的潇洒日子。可惜只能是做梦了。 那个女人有魔,惦记着惦记着就上了瘾,忘不掉了。秦汜遂听天由命,反正他藏得好,一道宫墙墙里墙外,天各一方也没什么不好。 况且她恐怕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吧? 秦汜便静静地看着她弑佛杀神,一路踩着尸骨把七弟送上了皇位,她则做了垂帘太后。他便一直暗地里分担一点她手上的血污。 在宫里见到她,要恭敬地唤她一声“母后”。 父皇驾崩了,皇祖母也薨逝了,这世上似乎再也无人能管得住他,可他仍和郑月笙扮着恩爱夫妻的样子,便无人怀疑他看苏太后的目光中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情绪。 偶然听到她问身边的侍女:耳垂上有痣做何解? 那侍女答:“大富大贵。” “京城里这么多大富大贵,这要从何寻起?” 耳垂上有痣之人――可不就是他吗?秦汜恍然间意识到她是在找那夜寺庙里的人。 秦汜有些慌乱起来,他本能的排斥她认出他来,于是在那颗痣上打了个耳洞,索性又带了只银耳环。 相比被认出来,他更怕的是她知晓了他的心思。他眼下还能和她偶尔谈谈朝廷上的公事,得了空进宫给她请个安。若是得知自己被“儿子”惦记了这么久,想来一定会退避三舍的吧。 便又这样过了几年,妻子郑氏也于承德年初死于风寒。 他心里淡淡的,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有些唏嘘,一晃竟也这么多年了。 察觉到苏太后有给他另寻一门婚事做续弦的意向,他赶忙作出一番悲痛欲绝的模样,甚至戴了串佛珠在手上,表示自己深爱亡妻不愿再娶。 那年突厥打到京城脚下的时候,他能隔着一层珠帘感知到她的痛苦与无助。 突厥使臣进京的前日,鸿胪寺卿从台阶上摔下去磕破了脑袋,她定是气坏了。夜里听闻她宫里的掌事太监避人耳目地出了宫,他便跟上去打算一探究竟。 竟不曾想过那宦官进了倚红院,央鸨母寻个男妓来。 秦汜自然明白此举是意味着什么。他几乎半点不曾犹豫,便扮作了一玉面小生。 一路被蒙着眼进了宫,上了榻,竟发觉一颗心砰砰砰地跳得厉害。 他以为他藏得好,却不想还是被她认了出来。索性将错就错,便让她以为他是认错了人。 他毫不怀疑,以她的心性,得知他是有所预谋地出现在她的榻上,对她别有用心、心怀不轨,她决计会叫人进来把他给赶出去。 好在她信了,加之朝廷内外诸多繁杂事不堪其扰,她选择放纵沉沦片刻。 春宵一度后,便好像有些不同了。至少,她开始正眼看他。 秦汜几近战战兢兢地在她的底线内去维持现有的平衡。 说来可笑,荒唐至极,当真是应了那句秽乱春宫。 他夜里偷偷摸摸地进宫,天不亮又出宫去,只为能和他日夜惦记的人亲近一会儿。 这事儿得捂紧了,世人对女子大多不公,倘若一朝败露,身败名裂的只会是她,而他不过是多了一笔风流债罢了。 只是这样偷来的温存也足以让他欢喜了,似乎是他生来头一次求而得。 这样的日子过得不太踏实,眼见着她因前些年糟蹋身子落了病症,身子一日虚过一日,他却无能为力。 用尽了法子,最后还是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死去。 他一直以为生即是苦,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会为一人生命的流逝而苦不堪言。是以终于明白生乃贵。 他开始念起了佛。 做了皇帝的七弟先前曾撞见过他二人的私情,对他颇有敌意,她死后,倒是挺支持他出家念佛。 他不是很虔诚的佛教徒。 只为一人念经送佛。 祈求佛祖能垂怜于她,让她来世干干净净地重新来过,家庭和睦,夫疼子孝。 *** 营帐外,夜色朦胧,不远处架起了篝火,照亮了一小片黑夜。 “胸口中了一箭,军医诊治过了,伤口也在慢慢恢复,按理说也该醒了,不知是何缘故昏迷至今……”苏遒沉着声道。 苏虞未开口,只轻轻地点了点头以示听了他的话。 “至于你父亲我,不过是受了些轻伤。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给你递过信了,只怕是你忙着赶过来,错过了信。以后万不可这般莽撞。”苏遒道。 苏虞颔首,顿了顿道:“今夜我便留在这帐中照顾他吧。” 苏遒叹了口气:“去吧。” 苏虞遂转身进了帐。 榻上之人仍是无声无息地躺着。她满心疲惫地洗漱过后上了榻,轻轻靠在他身边睡下。 夜里睡得不踏实,满脑子破碎杂乱的画面,有喜有怒有哀,混乱不堪,猛然就惊醒了。 惊醒过来,仍置身一片黑夜中,唯有榻前一盏油灯静悄悄地亮着。 身边人仍是毫无动静,一副要睡到地老天荒的样子。苏虞把脸搁在他的肩窝处,又伸手勾住他的另一侧肩头。 她忽然觉得委屈。 她惯来爱做噩梦,自打成亲后哪一次半夜醒来不是在他的安抚下,重又缩回他的怀里,再度睡去? 这一次却没了他的怀抱和安抚。 苏虞越想越难过,害怕他就此再也醒不过来了。她忍不住开始小声地啜泣起来。 又想着反正他也听不到,也吵不醒他,索性哭得更大声了些。 哭着哭着,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母后……怎生变得这般娇气?” 苏虞哽咽了一下,道:“还不都是你惯的。” 话刚落,她忽然顿住,猛地抬起头来。 第86章 一亲芳泽 ――你醒了? ――你叫我什么? 此二问一齐至嘴边, 苏虞脑中空了一瞬,张了张嘴,竟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她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秦汜。 秦汜眉头皱起。 很疼。胸口似乎受了伤,隐隐作痛,但更疼的是脑袋。脑中发胀, 像是有什么在冲破迷障,一齐涌了进来。 一阵头晕目眩, 秦汜闭了闭眼。这是何时?他又身处何地? ……他不是在大安国寺里念经吗? 等等, 是在边关, 他去援助被困峡谷的宁国公苏遒,为其挡了一箭…… 他为什么要替人挡箭?宁国公苏遒……他的老丈人。他娶了他的女儿?可宁国公的女儿,不就是苏太后吗? 秦汜头疼欲裂,凝神理了理思绪。 苏虞看着他又闭了眼,有些慌了神,她俯身倾下身子, 手肘撑着床榻,伸手轻抚他一侧的脸颊。 她轻声开口,语气里却掩不住担忧:“王爷?” 秦汜缓缓地睁开眼, 一双漆黑的眼眸幽深似海, 深深地望着她。 帐内昏暗, 只塌边点了盏昏黄的油灯, 灯下观美人, 他目光一寸寸地研磨过她的眉眼轮廓。 苏虞被这目光看得一怔, 轻轻蹙了蹙眉,又唤了声:“王爷?” 秦汜仍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看她半晌,忽然抬手勾住她的后脑,把她往下压,捧着她的脑袋对着唇吻了上去。 吻得很深很深,像是要把以前没有亲够的全部都亲回来。 苏虞被他亲得有些疼,晕头转向的,挣扎地想要起身,又被他一个翻身覆在了身下。 秦汜转而吻得更凶,像是要把她拆吞入腹。 苏虞忍不住伸手去推他,手触到他胸口处推了一把,没推动,却听到他闷哼一声。 苏虞蓦然回神,低头便见他胸口的伤处已经在隐隐渗血。 秦汜蹙了蹙眉,松开她趟了回去。 苏虞愣了好一会儿,才僵着身子坐了起来,低头去看他。 秦汜微眯着眼,似是在忍痛。 苏虞有些气恼,又不知是在恼谁。顿了半晌,她准备下榻去。刚探出一条腿,手腕子被人擒住了,她回头。 秦汜开口问:“你去哪?” 苏虞垂着眼轻声答:“去唤军医。” “不必了,明早再说吧。”他说着把她扯了回来,让她在他身旁重又躺下。 苏虞眼下看着他大动作就心惊肉跳,乖乖地任由他扯了回去,以免再牵动他的伤口。 二人并排躺着,秦汜转头去看她。 柳眉杏眼,小巧精致的鼻子,还有那不点而朱的小嘴儿。红润娇软,眼下微微有些肿…… 秦汜抿了抿唇。又想一亲芳泽了。 苏虞察觉到他目光顿在她唇上良久,刹那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想起适才他气势汹汹的吻,苏虞咬了咬唇,道:“王爷不能仗着受了伤就这样欺负我。” 秦汜嘴角勾了勾,忍不住笑出了声,道:“我哪欺负你了?” 苏虞横眉瞪了他一眼。 秦汜提议道:“那不然让你再欺负回来?” “……不了。” 秦汜又是一声轻笑。 苏虞撇了撇嘴。这人怎么受个伤受得这么高兴? 她转而低头去看他胸口的伤处,有些忧心忡忡地问:“真的不用去叫军医吗?” “无大碍。”秦汜看着她又道,“不然夫人帮我重新包扎一下?” “……我不会啊。”苏虞皱了皱眉。 秦汜伸手解开了领口的扣子,坐起身来,道:“换干净的布条就行。” 苏虞看他这架势只得下榻去寻了金疮药和布条来。 秦汜把衣裳脱下,露出精瘦紧实的胸膛来,正中缠了一匝一匝的白纱布,其上已有鲜红的血水隐隐渗了出来。 这天寒地冻的,苏虞瞧着就冷,赶紧把物件儿准备齐全,上前去给他换纱布。 她伸手去解开那缠在他身上一匝匝的布条,手指屡屡碰到他滚烫的前胸后背,这才发现她的手凉得吓人。 苏虞尽量动作轻柔,以免拉扯到他的伤口,到了最后一层,布条粘在伤口上……苏虞的手顿了顿。 没等她动作,秦汜握住她的手猛地一扯―― 布条撕下来了,鲜血也直往外冒。 苏虞简直不忍看那伤口,分明伤的是他,她却疼起来。 她抬眸瞪他一眼,赶忙往他伤口处倒金疮药。好不容易把血止住了些,又赶忙重新缠上干净的布条。 包扎完毕,她长吁一口气。 秦汜全程只垂着眼静静地看着她动作。 夜里冷得刺骨,闹了这么半晌,她额上反而渗出些汗来,一双手倒是仍旧跟冰块似的。 苏虞抬眸看他,见他光着身子坐在寒夜里,又赶紧伸手去帮他穿好衣裳。 末了,正准备收回手,忽然被他抓住了。秦汜把她的一双冻得僵硬的手包在自己温热的手掌里。 他问:“你怎么跑来军营了?不老老实实待在京城。” 苏虞垂着眼答:“军报言,你和父亲二人皆是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我委实放心不下。” 秦汜皱了下眉,问:“父亲也受伤昏迷了?”他不是替他挡了那一箭吗? “不曾,我来了才知晓,是父亲的计策罢了,让突厥掉以轻心。” 这话说完,苏虞久不闻秦汜应声,遂抬眸看他,秦汜也垂着眼看她,手指轻轻摩挲她的手。 苏虞感受着手上的温度,目光一错不错地和他对视。 他眼里好像多了很多东西,她却不大看得懂。 待她一双手都暖和起来了,秦汜开口道:“睡吧。” 苏虞轻轻颔首。 二人并排躺下。苏虞侧着身子面向他睡着,秦汜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忙活半夜,苏虞终于放松下来,眼下他醒了,她心里也松快下来。 闭了眼正欲睡去,忽然猛地又睁开眼,顿了顿才在他耳边开口问:“王爷适才唤我什么?” “……我能唤你什么?不是‘夫人’吗?”秦汜眸光变幻了一瞬。 苏虞皱了皱眉。她分明记得,他之前刚醒的时候,似乎不是唤的“夫人”。 苏虞张口正欲再问些什么,秦汜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快睡吧。” 苏虞支吾一声,终还是闭了眼睡过去。赶了这么些日子的路,当真是累极了。 秦汜伸手把她拢进怀里,低头便能闻到她身上的芳香。 如此近,如此真实。 他嘴角悄悄地上扬。 第87章 问心有愧 恍惚间似乎只眯了一两个时辰, 天便亮了。 苏虞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便见秦汜正一错不错地端详她。他眼底一片清明, 想来是醒了有些功夫了。 苏虞眨眨眼, 有些发怔。一整夜一个姿势睡得有些僵,她翻了个身,冷气一下子就灌进棉被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秦汜抬手帮她掖了掖被子。 苏虞却一骨碌被被子里钻出来, 披上外衣下了榻。 秦汜伸手拉住她,问:“夫人去哪?” 她道:“去叫军医来。”他那伤口是她昨儿个夜里胡乱包扎的, 自是要请郎中来瞧一瞧才妥当。他眼下醒了,还得去给父亲他们报个信儿,断没有再赖在被窝里的道理。 苏虞话落,坐在榻边伸手去穿鞋,却发觉手腕子被秦汜攥在手里, 动弹不得。她疑惑地回头看他。 秦汜眸色深深地看着她, 一点点松开了她的手。 竟半刻也舍不得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 大抵人都是这样,越轻易得到的东西越不珍惜,越是来之不易的, 越懂得其弥足珍贵。而她是他的失而复得, 失去的时候有多苦, 重新得到的时候就有多欢喜。回首往日和她互相试探、防备而蹉跎掉的日子,越发觉得这日子太短太短。 苏虞某一瞬似乎看懂了他眼里裹着雾的情绪, 竟是压抑着的缱绻。她忽然觉得这目光有些熟悉, 似乎有人曾这般长久地凝望过她的背影, 而她一回眸,却只留得空空如也。 苏虞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俯身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不等秦汜反应过来,又赶紧退回来,俯身去穿鞋,末了,站起身回头看他一眼,便提步出了营帐。 …… 苏虞领着苏遒和军医二人一同回了营帐。 “晋王爷昏迷了那么些日子,某医术不精,除了那箭伤,竟寻不出半点病症来……倒是王妃一来,晋王爷便醒了。”老军医一面走,一面道。 苏遒闻言哼笑一声,道:“算他小子命大,那箭离心口只三寸,再偏上一些,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苏虞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老军医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转头对苏遒道:“这还不是晋王爷的一番孝心嘛,若不是他替您挡了那一箭,您这身子骨可不定能受得住。”他顿了顿,又笑道,“国公爷寻了个好女婿啊。” 苏遒眯了眯眼,不置可否的样子。 闻言,苏虞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问:“王爷是替父亲挡箭才受伤的?” 苏遒轻咳一声,应了声“是”。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委实是我疏忽大意了,倒害得他受了伤昏迷不醒,还得被我当做幌子去迷惑鞑子……眼下醒了便好,夭夭好好照顾他吧。”前些日子秦汜一直昏迷不醒,苏遒都不知以何颜面面对女儿了。 苏虞颔首,心情有些复杂。 一行人掀帘进了帐,秦汜正斜倚着床头,手里翻着本兵书。见有人来了,便搁下书,坐直了。 苏遒进来,瞧他气色不错,问了他几句诸如“感觉如何?”“可有不适?”的话,秦汜一一答了。 老军医则打开药箱,拿出一溜瓶瓶罐罐,秦汜见了便配合着解了上袍。老军医看了一眼,挑了挑眉,问:“这是王爷自个儿缠的还是王妃缠的?” 秦汜嘴角勾了勾,答:“自然是我家夫人。” 苏遒转头看了眼苏虞。 苏虞扶额。她问那正拆着纱布的老军医:“是我的手法不对吗?” 老军医答:“甚好甚好。就是……您大抵舍不得使劲儿弄疼了王爷,包得太松了,止不住血。” 苏虞嘴角抽了抽。 秦汜轻笑一声,压着声对老军医说:“您别逗她了,她脸皮薄经不住。” 苏虞瞪眼,别以为她没听见。 苏遒在帐中待了片刻,自觉多余,便打了声招呼出去了。 老军医给他换好药后,又开了药方子。苏虞吩咐蝉衣跟着他离开,拿着药方子去拿药材煎药。 一众人皆出了帐,帐内便又只剩下苏虞和秦汜二人。秦汜包扎完毕,穿戴整齐后,便又拿起了适才搁在一边的兵书看了起来。 苏虞坐在塌边看着他,心头有些郁闷。分明早上还舍不得她离开,眼下一本书就把魂儿勾走了,半眼都不看她。他又不上战场打仗,看劳什子的兵书? 转念想想他为父亲为她才北上和谈,又在战场上替父亲挡了一箭……终归是不想让她伤心罢了,于是又心软下来。 苏虞脱下鞋履上了榻,勾头去瞧他看的是何兵书。就这么吸引人吗?那她也得好好拜读拜读。 她刚探出一颗脑袋,便被人勾着腰背,猛地扯进怀里。 苏虞抬头瞪他一眼,却发现他仍定定地看着那书,目光不曾挪开半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地低头去看那书,只一眼便愣住了。 兵书是兵书不假,可他看的分明是那书页里夹的信纸。 熟悉的纸,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词句……这分明是她先前寄给他的家书。 苏虞这才发觉他一直看着这书,却从来不曾翻过页。 秦汜把她搂在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肩头上,侧头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想你念给我听。”他说话间,气息全喷洒在她耳畔,那小小的耳垂立时便红了起来,娇娇嫩嫩的,看着让人想咬一口。 苏虞想起她在信里写下的不知羞的话,半张脸都烧了起来。 偏偏秦汜还握起她的手放在书上,让她的手指划过那一列字—— “我想你了。” 苏虞和那几个她亲手写的字大眼瞪小眼了良久,咬了咬唇,转头飞快地在他耳边道了句:“我想你了。” 秦汜眯了眯眼,嘴角上扬,嘴上却道:“声音太小了,没听见,再说一遍。” 苏虞瞪他一眼,再不买账了。 秦汜笑了声,侧头轻咬了一口他垂涎已久的小耳珠,又抬起头坐直了,搂着她的腰。 苏虞吃痛,转过身来横眉道:“你这是什么怪癖?专咬我的耳朵。” 秦汜却直勾勾地看着她,半晌后答非所问:“我想亲你。” 苏虞:“……” 不等她作出反应,他便低头吻住她,倒是比昨儿个夜里要温柔许多。 苏虞被亲得意乱情迷,勾住他的脖子吻回去。恍惚间想起她那信上写着要坦白,却不见他提起。 …… 几日后,大军便出营北上,领军的是年纪尚轻的副将,苏遒则带着一小队精兵绕远路打算从敌军后方突袭。 大军出征的那一日,秦汜和苏虞上了瞭望台。 自高处往下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影,尘土飞扬。 那整齐有序的一个个方阵行进间气势迫人:打头的是举着盾牌的步兵;其后则是战车车兵——每辆战车前都由两匹骏马拉着,车上三兵,一人御马,一人射箭,一人举矛;再往后便是一队队训练有素的骑兵。 将士个个皆英勇,昂首挺胸,飒爽英姿。 苏虞心中澎湃。 可眼见着大军越去越远,心中浪潮退去,只余下滩上浅浅的皱纹。 一将功成万骨枯。昂首此去,又有多少人能昂首归来? 她不知怎地又想起前世被她害死的赵王来,她不过是在安逸的京中随口下了命令,赵王被陷害致死,可他一人死去的背后,又埋葬了多少连名字也留不住的枯骨? 她是有多混账,才会去做残害忠良的事来?她和疑神疑鬼、残害心腹的嘉元帝,哪里有半点不同? 被仇恨蒙了眼,最终竟成为仇人的样子。 午夜梦回时,那些孤魂野鬼可曾造访她的梦境? 苏虞整个身子都微微发起颤来。 秦汜手搭在她腰际,立时便察觉到了。他皱着眉问:“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了?” 苏虞忽然转身抱住他,埋首在他怀里,呜咽道:“我……我对不起他们……” 秦汜眉头紧了紧,伸手环住她,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脊背,轻声问:“对不起谁?” 苏虞怔了怔。她对不起谁? 她哽咽着道:“对不起赵王……”还有那忠心报国、奋勇杀敌却屈死的将士们,对不起天下黎民苍生。她不是一个好的上位者,对不起先辈们苦苦打下来的太平江山。 秦汜眯了眯眼。对不起赵王? 怀里的人闷闷地抽泣,哭得他心口疼。他默然半晌,忽然开口道:“其实……三弟没有死。” 第88章 娇里娇气 远处军阵的马蹄声犹在耳畔, 号角声阵阵,可秦汜的那句话轻轻巧巧地就盖住了这天底下所有的喧嚣, 沉沉地叩在苏虞的心上。 赵王未死? 苏虞怔怔地自他怀里抬起头, 眼中仍带雾气。她问:“你说什么?” 赵王眼下不是在京中活得好好的吗?她适才一时失言,压根儿就没想过秦汜能听懂。他这话何意? 苏虞某一瞬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心尖狠狠颤了颤。 秦汜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痕。 怪道她知晓那些尘封多年的宫闱秘辛, 怪道她早早地给“赵”画了叉,怪道她百般不愿苏遒出征, 怪道她在见了三弟的那日夜里惊梦而起,怪道她对郑月笙敌意满满……她是何时记起的?是在何时起把这一切全都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担? 他忽然恨自己记起来记得太晚,在她多少个困于前世的噩梦里惊醒的时候,他只能身处局外, 无可奈何地听着她抽泣, 却无法理解她心里的郁闷与苦楚。 他吃斋念佛数十年,求的本是她能喝了那孟婆汤,干干净净地转世为人, 不受前世牵扯, 却不想老天竟让他二人带着记忆重头来过。 她想来是极愧疚的, 因她性本善。她原本是多么善良美好的人呀,不吝于在天寒地冻里给萍水相逢的人最弥足珍贵的温暖, 却被他亲手毁掉, 家破人亡, 背负着仇恨活得面目全非。 他早料到她手起刀落后定会恨自己持刀的手,是以尽所能将那些肮脏的血污一一洗净,或是暗地里接过她手里的刀,替她斩草除根——总归他早已身处泥潭,便也不在乎再添几桩了。可这一切她都不知,以为万恶皆是她所起,所有罪孽皆要她赎。 千般丑恶,万般罪孽,究其根本是一心觊觎那金銮座的他所起。错的人不是她,命运弄人让她丢了本心,况且浪子尚能回头,迷途知返又有何不可?再说眼下明明什么都不曾发生,她只是在记忆里犯过错罢了,却一直走不出来。 过往的罪孽要赎也该是他来赎。 秦汜看着她,伸手理了理她鬓边微乱的碎发,一字一句道:“三弟没有死,死的是我安排的替身。” 苏虞呼吸急促起来。她派心腹前去刺伤的赵王竟是替身?难怪她之前奇怪为何秦汜和赵王的私交甚好,却在赵王被她诬陷致死的时候一言不发。 原来赵王压根儿就没死。 她又问:“那赵王后来哪去了?” 秦汜答:“他想留在边关守城,我便让他待在那儿了。你还记得后来边关赫赫有名的将军刘青山吗?就是那个你屡次召他入京屡屡推脱的那个。也算是……三弟心中所愿的归属了,你不必有何愧疚。” 苏虞垂着眸,心里唏嘘。又忽然想到她手下心腹报回的信分明是赵王身死,偷梁换柱有这般容易吗? 她想起她此行北上途中遇贼,是晋王府中护卫杨泰替她追回了父亲送她的字画。而她前世一手提拔的禁军指挥使杨泰,却是秦汜手下的人,这般想来赵王一案轻易掉了包便也不足为奇了,她那些所谓的心腹恐怕都是他秦汜安插的人吧? 苏虞不知为何心里凉了一片,眼前模糊了起来,眼泪无声地涌出。 秦汜察觉她目光不对劲,却又不知是哪不对劲,眉头轻蹙。 苏虞有些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苏太后啊苏太后,你以为你有多厉害?不过是他秦汜眼里的一个跳梁小丑罢了。那么多年的忍辱负重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秦汜看着她泪水涟涟,有些不知所措。 苏虞眨了眨眼,泪水自眼眶滑落,眼前重又明晰起来。她问:“你那日醒来时是唤我‘母后’的吧?” 秦汜怔了下,未料到她其实听清了却一直不提。 “杨泰是你的人吧?”她又问。 秦汜颔首。 苏虞哽咽了一声,问:“何时想起来的?” 他答:“醒来时便全都想起来了。” “全部?” 秦汜“嗯”了一声。 苏虞垂下眸子。所以他看了她信上写的有话要对他说,他却不问,是因他自己已经全都记起来了,用不着她说了。 苏虞忽然又抬起头,眼神一瞬间凌厉了些许,她问:“王爷是为了什么?”为何要在她身边安插人手,为何要装疯装弱惹她轻视,为何要偷偷摸摸进宫和她有染? 秦汜有些发怔。他为了什么? 他前半生为了那殿上金銮座而活,猛然间发觉那皇位也就不过尔尔,离之越近便离罪恶越近,登高极顶后是更深厚的寒凉,高处不胜寒。于是他便失了目标,重回游手好闲、醉心书画的日子。 他从不是很高尚的人,也没多大志向,没有苏遒一戟平天下、救黎民苍生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将军义气,也没有苏庭一笔定乾坤、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文人意气。 他秦汜不过只是一个无用的纨绔罢了,没四处祸害就已经是万幸了。 越是游手好闲,越是容易惦记起过往。从宫宴上不经意的一个回眸起,他就已经万劫不复了。 他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偿清对她的愧疚,却不经意间丢了心。 他不答反问:“你知道太子为何会谋反吗?” 苏虞皱了皱眉,道:“先是科举舞弊一案惹怒嘉元帝,后又私收贿赂……朝中废太子的呼声日高……” 秦汜眸光暗了暗,问:“若我说,张寅舞弊是我授意,行贿的兵部侍郎是我安排的呢?” 苏虞瞠目,心头狠狠一震。 秦汜接着道:“太子谋反皆是我在背后捣鬼,只是没想到你二叔竟偷拿了你父亲的虎符。但不论如何,宁国公冤死,苏庭自刎,苏家被抄……都和我秦汜脱不了干系,你要恨我便恨吧。” 苏虞手一抖,猛地松开了攥着他腰间衣裳的手。她抬眼看着他,眉眼依旧熟悉,却觉得眼前之人陌生极了。 可扪心自问,错的人究竟是谁?是被权利和仇恨蒙蔽了的人心。 秦汜又道:“所以你要复仇,我给你递刀,亦或是做你手中的刀,天经地义。” 苏虞扯了扯嘴角,道:“做刀做到我榻上来了?” 秦汜一噎。半晌,他俯身凑到她耳边道:“我也没那么正直,犯了罪要赎清了才罢休。我给你递刀是出于愧疚,至于做你手里的刀——是想偷走你的心。” 苏虞眼皮子跳了跳。她哑着声道:“王爷当真是风流多情啊。不知你此番醒来发现所娶之人非前世心头好,是否后悔?” 秦汜微微蹙了眉,问:“谁说非心头好了?” 苏虞语带嘲讽:“当年郑月笙死后,王爷情根深种的名声可是市井尽知。你还在手上戴了串佛珠,世人皆言你思念亡妻过度,遁入空门了呢。” 秦汜窒了窒,道:“市井传言你也信?” 苏虞敛着眸道:“空穴来风必有因。且你二人恩爱异常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秦汜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她两侧的肩头,郑重其事道:“听好了,天地作证,前世今生我秦汜心里的人只有你苏三娘一个。” 苏虞怔怔地看着他。 秦汜语气又松了下来:“你不知我醒来的时候有多欢喜,皇祖母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了。” “那郑月笙呢?”她问。 “……不过是幌子罢了。”秦汜顿了顿,又道,“倘若我不装作那般,太后会把我踢下榻的吧。” 苏虞无言以对。 秦汜把下颌搁在她的发顶,苏虞费力地撑着脑袋却没有挣开他。 秦汜看着远方腾起的漫漫黄沙,经久不息,在空中打着旋儿,一如他年少时登高望见的西北。当年他和她从这里开始,也是在这么一个寒冷刺骨的冬日,如今便把过往从这里结束掉吧。 往者已逝,他们还有崭新的明日。过往是对是错,也都不重要了。 秦汜在她头顶轻声道:“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半晌不闻头底下人应,秦汜抬起头,又低头去看她。 苏虞泪眼朦胧。她颤着声应:“好。” 秦汜微微笑起来。 苏虞也勾唇笑了笑,眼泪却仍是止不住。 秦汜长叹一声:“太后当真变得娇气了许多啊。” 苏虞闻言,咬了咬唇,闷闷道:“我原本就爱哭,从小哭到大的,眼泪一掉,父亲祖母就心软了,什么都由着我。进宫之后……哭便无用了,多的是落井下石的,哪还有给我擦眼泪的人。” 她那所谓的坚强也不过都是硬撑起来的壳子,里子还是个娇里娇气的小姑娘,只是经受得太多,再没了放肆大哭的气力。 秦汜伸手替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道:“那往后便由我来给你擦眼泪,什么都由着你。” 苏虞伸手环住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他,闷在他怀里道:“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一晃几日过去,前方战事正激。 苏虞是想着等这场仗打胜了,再同父亲一起归京,奈何父亲一早便交代下来等秦汜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便派人护送他夫妻二人先行回京。 苏虞只得应下。 这日夜,她收拾好东西,准备明日一早便动身回京。 夜里睡着,忽然被一阵吵吵杂杂惊醒,她迷迷瞪瞪睁开眼,发现秦汜正坐在榻沿手脚迅速地穿戴衣物。 她转头望向帐外,寒风吹拂起帐帘,望见一片刺眼的火光。 第89章 陌路一条 秦汜穿腰迅速地穿好鞋履, 穿戴整齐后起身,回头一看,便见苏虞已经醒了。 苏虞睁着惺忪的睡眼,从被子里钻出来。她皱着眉问:“发生什么了?” 秦汜从腰间抽了把匕首塞进她的手里,道:“你留在这帐中,我去看看。老老实实待着, 等我回来。”他面上仍是镇定的,开口说话却泄露出一丝难掩的慌张。 眼下这局势, 主力军全部出动, 只剩下一队兵和伤兵留守营中……他如何能不慌? 秦汜言罢, 转身急匆匆离去。 苏虞手伸至半空中,生生顿住,心头凉了一片。 她放眼去看那火光,熊熊燃烧着,把黑夜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瞧那方向……竟似乎是粮仓。 苏虞眼眸一缩,心头顿时只剩下两个字:危矣。 她手脚僵硬地披上外裳, 忽然有人掀帘进来,她心里一紧,袖子里的手握紧了秦汜适才塞给她的匕首。 那人一进来, 立马单膝跪地, 道:“属下杨泰, 奉王爷令保护王妃。” 苏虞心里一松。她问:“外头情况如何?” 杨泰顿了顿才道:“情况不妙, 鞑子夜袭我军空营, 烧了我军粮仓……王妃要做好撤离的准备。” 苏虞心口一窒。父亲为了兵分两路出其不意, 几近全军出击,却疏忽了后营。 火光越来越亮,混杂着刀光剑影撕破了半张夜幕。 帐外刀鸣剑啸声愈来愈近,苏虞攥紧了手里的匕首,杨泰拔刀蓄势待发。 忽然一士卒被凌空仰倒着掷了进来,帐帘被撕破,染上一抹触目惊心的血痕。 苏虞袖中的手一颤。她看了眼那仰躺在她脚边不远处的尸体,腹中插着一把长弯刀,自腰腹间堙出一片血滩。 再一抬眼,又有三两人死在帐门外,而后一把弯刀刺了进来,杨泰立时上前与之过招。 十几招下去,仍是难解难分,苏虞在一旁看得眼皮子直跳,心也砰砰乱跳,落不到实地。 忽然又有人破门而入,苏虞瞧见那人手中所持是把长剑而非弯刀,心便定下大半。 那长剑猛地从后方刺入那突厥人的后背――他摇晃了一下,杨泰便立马逮住时机举刀刺入他心腹。 那突厥人一口血吐出,弯刀撑地,终是踉跄倒地,再不复生机。 苏虞长吁了一口气,再定睛一看那持长剑的人―― 竟是一身血污的卫霄。 卫霄见那突厥人死去,立马上前去扯苏虞的胳膊,急道:“外面支撑不住了,快跟我走!” 苏虞猛地躲开他的手,一脸惊疑地看着他。 “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卫霄疾呼。 苏虞指尖发颤。秦汜明明说要她待在这儿等他回来…… “……我不走。”她要等他回来。 又有突厥人进了帐,杨泰疲于应对,卫霄反手挥了一剑,转头来见苏虞仍无动于衷,他急了眼,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子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苏虞被他扯得踉跄了一下。 卫霄深吸一口气,道:“是他要我来带你走的,他原本派来护送你离开的心腹死了。” 苏虞怔怔地抬眼,颤着声道:“……那他呢?”他身上还带着伤!他压根儿就不是将士,不过只是来和谈的使臣,却三番五次上战场。 “放心吧,死不了,你留在这儿也只会是他的拖累,先撤回凉州去搬救兵!快走!”卫霄侧身又是一挥剑,与刺来的弯刀猛地撞在一起,僵持住。 苏虞耳中一声清鸣。 一剑一刀正难舍难分之时,忽然从侧面刺过去一把匕首,正中其腰腹,那鞑子腿一软,卫霄便占了上风,一个翻手长剑挑起,刺入那人胸口。 苏虞往后退了一步,却仍躲不过迎面而来的血色匹练。 那人倒了下去,苏虞颤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了一脸的血。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苏虞一阵眩晕。 卫霄收回剑立马去拉她,苏虞站立不稳,踉跄着被他一路拉出了营帐,眼角余光里看见杨泰紧随其后。 卫霄一手拉着她,一手挥剑同杨泰一起杀出一条路来。血路尽头有人牵了数匹马来接应,卫霄见了立马把苏虞托着上了其中一匹,又翻身自己也骑了上去。 苏虞皱眉,抗拒极了,她低声吼:“我自己能骑!” 卫霄半点不搭理她,兀自把她扶稳坐好,又赶忙去牵那缰绳,御马飞奔而去。 苏虞被马颠得头昏脑胀,耳边风声呼啸,她回头望了眼火光中的营帐,厮杀声不绝于耳。 秦汜又在那其中何处呢?他要她等他,她却跟着旁的人先逃了。 苏虞回过头,马儿已疾驰进前方浓重的黑夜中背后的火光已越去越远。 疾驰中,卫霄御马,他牵缰绳的胳膊屡屡擦碰到她的,她的肩背也时不时触碰到他的前胸。 虽说是情势逼人,可苏虞还是不自在极了。她在风里侧过头对着卫霄吼道:“世子下去换匹马罢!这匹我自己来!”她又不是不会骑马,只不过多年未练,生疏了些。 卫霄却好像不曾听见。 苏虞皱起眉,耳后似乎传来一声刺破空气的呼啸声,接着便觉卫霄禁不住身子往前一扑,下颌砸在她的肩头上。 苏虞心里顿觉不妙,抬了抬那一侧的肩膀。 卫霄脑袋没挪位,在她耳边道:“别动,夭夭。借我靠一会儿。” 苏虞眉头未松,道:“我乃有夫之妇,世子还是和我保持些距离吧。” 卫霄似乎叹了口气,问:“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苏虞没吱声。 他又继续开口,声音似乎有些断断续续,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散了:“你告诉我……我到底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讲给我听,我都好好记着,我改还不行吗?” 苏虞心里一堵。 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在自己家族和她之间选了前者,二者之间择其重,毫无指摘之处。 可她也没什么错,只是不再如年少时那般喜欢他了。 物是人非,他和她之间只有陌路一条。 苏虞垂着眼不曾应声,忽然察觉到卫霄把缰绳塞进了她手中。 苏虞一怔。肩膀上的脑袋越来越沉,她忍不住抬了抬肩,却抬不动。 她心里忽然凉了一片,喊了声:“卫霄!” 无人应声。 苏虞一手握着缰绳,一手颤着往后探去―― 触到一支羽箭和一片粘稠的濡湿。 第90章 风声凄凄 耳边风声呼啸, 苏虞一颗心直往下坠,掉进无底深渊。 她从来没有想过卫霄会死, 就算她曾经恨过他。他就该一辈子活在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触不到摸不着但看得见, 偶尔想起来, 抬头看一眼,看他过成了什么样子, 再感叹一番物是人非。 就算要死, 也应该离得她远远的,不教她瞧见,和她不沾半点关系。 绝不应该像眼下这般,他在她身后, 替她挡了一箭,死了……岂不是她欠了他的? 他死了她会难过吗? 以后会不会难过她不知道,但眼下此刻,她是有几分难过的, 或许比几分还要再多一点。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是她和他再也回不去的儿时和少年时。 前方的路忽明忽暗, 马儿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苏虞一手扯着缰绳,一手反手扣住卫霄的腰背。 可她到底力气太小,马上太颠, 像是下一刻就要把失去力气的卫霄颠下去。 苏虞急了眼, 声音隐带哭腔:“卫霄!你醒醒啊!你应一声!” 只闻风声。 正当苏虞几近绝望之时, 忽闻耳边气若游丝―― “我,我应一声,你答应改嫁于我吗?” 苏虞一怔,紧接着便是一阵欢喜涌上来,她赶忙侧头道:“你莫要再说话了,也别睡,再撑一会儿,马上就到凉州界内了。” “……好。”他才应下却又立马食言而肥,虚着声开口道,“你还没告诉我我哪儿做错了。” 苏虞颤着声道:“你哪儿都没错。” “可,可夭夭为何不愿嫁给我了呢?” 苏虞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没有应声。 身后人似乎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苏虞也不敢再回头开口,生怕她一开口他却再没法应声了。 过城门的时候,她忽然察觉到手里被塞进了个什么缎子质地的物件儿,触到他冰凉的指尖。分明是极轻易的动作,他却好似费尽了全部的力气,将之放进她手心里,便沉沉垂下。 苏虞低头去看,夜色浓稠,瞧不清是何物,只摸得出似乎是一只荷包。 苏虞侧过头问:“何物?” 良久……无人应声。 耳中只余风声凄凄。 *** 卫霄死了。 死在赶回凉州的路上,死于一支抹了毒的羽箭,死在……苏虞的背后。 留下一块玉佩,和一盒还未来得及送回京的骨灰。那是卫戍的骨灰。如今捧骨灰的人也成了灰。 苏虞看着手心里光泽温润的玉佩,竟认不出这到底是她的那一块还是卫霄的那一块。她想起她少时偷偷拜托玉器师傅雕了块玉佩出来,拿去送给卫霄。 卫霄收下了,转眼又送过来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只是玉质不太相同。 她问起来,他答是照着模子让玉器师傅雕了块一模一样的,拼做一对。 苏虞彼时欢喜极了,日日将之戴在身上。后来大梦一场,醒来后便把玉佩还给卫霄了。 眼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手里。她竟已记不起这块到底是他的还是她的。 苏虞握紧手,玉佩的棱角扎进她的手心,她却毫无知觉。 忽然有人把她的手一点点掰开,把玉佩拿了出来。苏虞一怔,掌心空空,心里也空落落的,她抬头去看。 秦汜把那玉佩收起来,道:“便先交由我保管罢,等回京了再还给你。瞧着它哭是个什么道理?” 苏虞闻言,抬手摸了摸脸颊,湿润一片,这才惊觉自己竟流了泪。 苏虞怔住。 秦汜叹口气,道:“你再这样,孤便要吃醋了。” 苏虞嘴一瘪,道:“他都死了,你还吃什么醋。” 秦汜抬手帮她擦了擦眼泪,道:“就是因为他死了,偏偏还是我命他去护送你离开的,这债还不上了,才难办。” 他不过在是权衡之后选择应下卫霄的自请,他不喜卫霄,但无法否认卫霄是当时那批人中武艺最强的了。 不料竟成眼下这般局势。若非是卫霄挡在了苏虞背后……那么中毒箭的便是苏虞了。 秦汜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正胡乱想着,忽觉肩头一重。 苏虞歪着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秦汜低头看她,她却目视着前方的虚空之处。 半晌,听她轻声道:“拈酸吃醋的小女儿家做派就不像王爷了。王爷且放心,我难过一阵子就好了。要我转眼便忘了这个人当没发生过,也未免太凉薄了些。” 秦汜轻“嗯”了一声,抬手拢住她另一侧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二人在屋内静坐,忽然有人叩门,苏虞支起脑袋,秦汜道了声“进”。 接着便见一小厮进来传话:“刘大人请王爷王妃入正厅,有客人来访,指明要见您两位。” 秦汜有些不耐地摆手,道:“不见!” 苏虞坐着未动也未开口。 那小厮有些为难,又赶忙添了句:“似乎是带着粮草来的。” 秦汜和苏虞皆是一顿。 那夜营帐中失火,最开始着火的便是粮草,烧得一干二净,片谷不剩。突厥打的便是烧断大梁大军后方补给的主意。 将士们吃不饱喝不足哪来的力气挥刀和敌人拼命? 原打算抽调凉州库粮,却不曾想凉州已是自顾不暇。城中流民过多,秩序混乱,凉州刺史刘民吉遂开仓放粮,在城门口施粥,眼下库中已只剩下寥寥几粒谷粒了。如今又正冬日里,秋时的收成不太好,委实再无多的粮食了。 募集城中富人捐粮,响应者寥寥,无一不是捂紧了荷包,把粮屯起来。 这一出后,苏虞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京城倒是粮仓丰富,然远水解不了近渴。 眼下这位是要捐粮吗?为何指名道姓要见她和秦汜? 二人对视一眼,秦汜便转头对那传话的小厮道:“片刻便来。” 小厮恭敬地颔首退了出去。 随后,夫妻二人起身,往正厅去。 …… 到了正厅中,苏虞才恍惚意识到那人压根儿不是要见晋王晋王妃,分明是想见她苏虞。 自她走进这厅中,那人的视线就未从她身上离开过,却又不讨人厌,很友善的目光。 苏虞抬眸去看那人: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瞧着个子不太高,却很是壮实。 五官瞧着有些熟悉。 第91章 将心不老 苏虞面上浅笑, 心里却在纳闷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此人。 着锦衣戴玉扳指,却半点不像是铜臭商人, 反而眉眼英气, 盯着那双眼细看甚至能瞧出其隐带肃杀之气。 那份肃杀之气, 苏虞只在父亲眼里见过。那是在战场上手刃敌军、殊死搏斗时, 在血河尸堆里沾染上的。 苏虞眉头轻挑,似乎记起这雪中送炭人的身份来了。正欲开口, 却被旁的人抢了先―― “阁下, 乃是当年隐退而去的宋大将军宋戟吧?” 苏虞抬眼去看,未料到说话之人竟是太子秦洋。他坐在厅中一侧不怎么打眼的位子上,开口说话时正端着杯茶悠哉悠哉地品,语气也是漫不经心。 太子自被俘后仓皇逃出, 便先行来这凉州府养伤了。她和秦汜住进府里这几日,太子便一直以养伤为由闭门不出,眼下她还是第一次瞧见他。 这般瞧着,哪儿受了什么伤?被俘入敌营走了一遭, 还未能长教训吗?若不是他擅自出逃,父亲和秦汜岂会中了埋伏? 受伤的是她的夫君和父亲, 太子额角擦破点皮还要假模假样地闭门修养半月。 令人不齿。 皇后赵氏被打入冷宫的消息还未传到这边吗?太子此番回京只怕是储君之位不保。瞧他眼下仍在悠哉悠哉喝着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苏虞移开视线。 太子话落,那送粮人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好眼力, 正是宋某。” 宋戟宋将军, 乃是当年嘉元帝揭竿起义时的麾下五大将之一, 与赵、徐、卫、苏齐名。嘉元帝登基后,赵、卫、苏三姓皆封爵食邑,徐大将军徐凛身死,而宋大将军宋戟则是挥挥衣袖,退隐而去。 苏遒同宋戟私交甚好,宋戟退隐后却也无甚联系了,只偶尔感慨宋戟才是他们五人中多智之人。苏虞幼时跟在父亲身后,也是见过他的,未想到他退隐江湖竟去从商去了。眼下他送来粮草无疑是雪中送炭。 太子轻笑一声:“宋将军风采不减当年啊。” 宋戟道:“哪里,老了老了。太子殿下都已能独当一面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哪还有什么风采?” 太子闻言,皮笑肉不笑。 苏虞险些笑出声。宋戟真的不是在嘲讽太子吗? 宋戟叹了口气,自顾自道:“我来凉州前,路过京城去看了魏国公,那家伙也老了啊,头发都白了。” 太子这下是彻底笑不出了。他母家赵家近来在京中被打压得厉害,魏国公想不白头发都难。 太子面上的风轻云淡都是装出来的,心里越是慌,越是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面上越是要泰然自若,半点不显山不露水。 太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道:“将军宝刀未老。” 宋戟拱手道:“承蒙太子殿下高看。” 他话音刚落,苏虞同秦汜一起上前几步,她笑吟吟道:“宋伯伯好。” 宋戟眯着眼“哎”了声,“小丫头片子记起我来了?”他说着又抬眼睨了眼苏虞身旁的秦汜,感慨道,“都嫁人喽。” 言罢,他对着秦汜拱了拱手。 秦汜虚虚回了一礼,道:“敢问宋将军此行来带了多少石粮草?” 宋戟略一沉吟,道:“约莫二十万石。” 秦汜大喜:“足矣,多谢将军。” “将军之谓不敢当。不知某可否能随行护送粮草入营?”宋戟问。 秦汜答:“自无不妥。” *** 秦汜回凉州,一是为了养伤,且苏虞也在凉州,二便是为了筹粮。眼下伤也养得差不多了,粮食也筹到了,依着他看自是要回营中的。不过刘旭领着来和谈的几个朝廷官员早已先行回京了。 秦汜和宋戟商量着二人一同,准备当夜便将粮草填入军中粮仓,又转头叮嘱苏虞留在凉州。黄昏时分正欲出城之时,忽收到京城里张太后的急诏―― 着令太子和晋王二人立即回京。 秦汜只好先派人同宋戟一起护送粮草。苏虞和秦汜一同将之送至城门口,宋戟换了身衣裳,腰间配了把剑。 苏虞打量他片刻,忽然明白他此行并非只为做那雪中送炭人,还为做那炭本身。将军义气不是卸下盔甲就能消磨得掉的。 如此以来,有宋戟相助,此战胜算又多了几分。 过城门时,宋戟忽然转头问苏虞:“听闻卫家那小子死了?” 苏虞闷闷地“嗯”了一声。 宋戟轻叹一声:“当初卫戍那厮把那小子当眼珠子疼……”眼下却皆别于人世。 苏虞和秦汜各自垂着眼,无人应声。 出了城门,宋戟摆了摆手道:“送到这里便是,你夫妻二人赶紧回京去吧。” 他说着翻身上马,又回头瞧了眼苏虞,道:“你这丫头还是自个儿偷跑出来的,胆儿肥呀。且放心吧,只管把你夫君看好了,你父亲有宋伯伯看着。”他言罢,便回过头御马启程。 苏虞赶忙在后头扬声应了一声。 黄昏铺洒了一地,金子似的晃人的眼。前方马背上渐行渐远的背影,隔着这么远瞧,依旧能瞧得出将军的气魄来。 就像他有一颗将军的心,即便早已脱了盔甲,卸了名头,危难之时一柄剑一匹马冲进沙场,他仍旧还是当年那个威名赫赫的将军。 纵或许廉颇老矣,然将心不老。 *** 送走宋戟后,二人回到城中,收拾东西准备次日一早启程回京。 太后急诏,言语间不容不遵。 苏虞有些不解。 莫不是京中突发何变故了?可秦汜这边似乎也未得到消息,什么消息能封锁而躲过秦汜百密无一疏的眼线?又是何变故,非得急召太子和晋王回京? 不论如何,眼下也只能先回京,走一步看一步了。 苏虞二人次日一早启程的时候,太子已经先行离去了,便也只当他是不愿与他二人同行罢了。 乘马车一路南下,天气转暖,虽仍是冬日,却已比天寒地冻的西北好太多了。 每过一城,苏虞都撩开帘子瞧一瞧。这一路越往南,离京城越近,越显现出安定平和的气象来,街市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越发衬出西北之地的混乱颓败来。幸而有将军如此,一剑一戟,打下一片太平天下。 第92章 监国重任 过了渭水, 便踏进京城地界了。眼下西北尽是一片萧瑟灰暗, 京城依旧是鲜衣怒马, 熙熙攘攘。 苏虞秦汜晌午时分抵达王府, 稍作休整后便一同进宫去。 路上得知嘉元帝竟已有五日未曾上朝了, 二人委实惊了一惊。自开朝以来,除休沐日外,嘉元帝从未耽搁过早朝, 算得上是十分勤政的皇帝了。 五日未曾上朝? 怪不得张太后要急召太子和秦汜回京。嘉元帝……出了何事吗? 苏虞沉思良久, 仍是想不起来前世这个时候嘉元帝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分明并无什么大风大浪。 蓬莱殿中。 苏虞甫一踏进殿, 顿觉殿中气氛紧张。张太后坐在上首,正拧着眉喝着一杯茶。底下跪了一排太医署的医正、医官。 殿内的一尊镂空雕花铜香炉里,正袅袅燃着安神香。可惜这香效果甚微,殿中一应人等怕是无人能安神。 苏虞眼一抬,瞧见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嘉元帝后, 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嘉元帝病了。 怎么好端端地就病了?怪道消息全都封锁了。昏迷了好几日了,恐怕连亲信大臣都不知。 张太后见晋王王妃二人来了,搁下茶杯,抬了下手, 命人赐了座。 待二人坐定后,她缓缓开了口:“听闻你在边关受了重伤?可好透了?” 秦汜恭敬答:“谢皇祖母关心,小伤罢了, 已好透了。” 张太后声音很淡:“那便好。”她说着睨了眼苏虞, “你这丫头倒是胆儿肥, 哪儿都敢去。” 苏虞讪笑。她就知道拖病不出门早晚被人识破了去。 秦汜开口想问嘉元帝之事,不料他正欲开口之前,张太后给了他一个眼色,又横了眼殿中跪了一地的太医。 秦汜挑了挑眉,会意过来,转头问太医:“陛下何故卧榻不起,可是病了?” 太医低眉顺眼,语气有些弱:“微臣无能……陛下昏迷不醒,脉象微弱,具体是何病症,尚未知悉……” 尚未知悉? 苏虞和秦汜对视一眼,皆瞧见对方眼底的惊色。 这时,有宫女捧着封信似的纸入殿,直奔张太后所坐之处。 “太后殿下,边关有您的一封信。” 张太后皱了眉,问:“边关?” 那宫女颔首。 张太后将信封拆开,从中取出薄薄一张纸来,将之摊开,看了起来。 那铜香炉在苏虞前方三丈远,她自袅袅的烟雾后不动声色地打量这殿中一干人等。 身旁的秦汜则是追问太医:“好端端地怎么就病了?” 半晌无人应声,榻边的宦官地吞吞吐吐开了口:“陛下五日前夜里批折子的时候,便稍有些头痛。杂家要去请太医来瞧一瞧,陛下言不过是老毛病罢了,碍不着事儿,早早地便睡了。结果翌日早便怎么唤都唤不醒了……” 宦官话音刚落,张太后狠狠拍了下桌子,“砰”地一声,殿中一干人等皆屏息静气。 苏虞不动声色地转眸睨了眼张太后,瞧见她手底下被压在桌上的那封信。 苏虞挑了挑眉。何人之信引张太后此般动怒? 张太后语气尖酸:“出息了,有本事就别回来了。” 苏虞垂着眼思考到底是何人之信。谁本该回来,却未回来呢? 她脑中浮现一人,却不太确定。 她想着又偏头看了眼榻上一动不动的嘉元帝,眼睛微眯。 昏迷不醒……还会醒吗?这又是天灾还是人祸?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监国重任又要交到谁的手里? 秦汜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又搁下,开口道:“皇祖母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底下太医附和了一句:“晋王爷说的是啊,您……”他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去―― “庸医!”张太后吼了一嗓子,猛地咳嗽起来。她端起茶杯,闷了一口茶,强行止住。 苏虞斟酌地开口道:“皇祖母保重玉体要紧,父皇醒了您却病倒了……” 张太后平了平气,没搭理她,兀自问秦汜:“太子未和你一同回来,你就不知劝几句吗?” 她语气里有几分责怪之意,秦汜眯了眯眼,开口道:“兄长不愿和孙儿一路,孙儿也没法子。按理说,兄长比孙儿要早些动身,应是比孙儿早些抵京,若是脚程慢一些,这几日也该回了。” 张太后冷哼一声,道:“早些动身?他压根儿就没回来!一个二个都往边关跑,还不想回来了!” 苏虞眼皮子一跳。太子未归? 张太后垂眸睨了眼那信,眸光几番变幻。太子信中言他回了边关,在宁国公麾下,助其夺回西北三州,戴罪立功,等他得胜归来再来看皇祖母。 张太后心里骂了句:愚蠢至极。 她原本还是属意太子顺理成章地从储君之位升至君位。眼下嘉元帝昏迷不醒,监国的自然而然就是太子。可他却跑去边关瞎折腾,扯都扯不回来。 眼下京中局势瞬息万变,嘉元帝五日未上朝,文武百官猜忌纷纷。不论如何,都要先推一人出来,稳住朝堂。 张太后端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沉思良久。 殿中诸人皆屏息,静待她发话。 半晌,张太后搁下茶杯,睨了眼下首静坐的秦汜,开口道:“去请你安王叔入宫。” 第93章 江山美人 翌日早朝, 张太后亲自出面沉痛宣告:嘉元帝病重, 朝政暂由安王监理。 举朝哗然。 安王多年无心朝堂政事, 被赶鸭子上了架。堂下各路人等各怀鬼胎。 秦汜扯了扯嘴角, 心道:太后对这步棋下得倒是绝妙。 安王才智平平, 无心政事,从不拉帮结派,确确实实是个闲散王爷。张太后这步棋下了, 朝堂上无论哪党都讨不到半分好处, 且安王无心皇位, 又是嘉元帝嫡亲的幼弟, 嘉元帝膝下儿子不少,自是没有兄终弟及的道理,便就没了威胁。 不过在张太后看来,坐在这皇位上的无论是嘉元帝还是安王,亦或是太子, 恐怕都没差,损不了她皇太后或是太皇太后的地位。 张太后农妇出身,风雅之事一窍不通,脑子还是有的, 不然也培养不出一代开国君王。 秦汜自小和她并未如何亲近过,张太后一直便更疼太子一些,这他早已心知肚明。嘉元帝病重, 她第一时间便勒令太子归京, 明摆着就是要将监国重任交由太子, 可惜太子不领情…… 嘉元帝膝下五子,长子秦洋为太子,二子便是秦汜,三子赵王秦泽,四子楚王秦涣,五子秦洲。五子中唯有太子和秦汜及了冠,眼下太子耽搁在边关,可张太后从未考虑过他秦汜。 秦汜嘲讽地勾了勾唇。 朝堂上气氛诡异,嘉元帝病重的消息委实是惊天动地。可这地分明已裂了,诸人却只能看鸿沟如看平地,任凭心里头波涛汹涌,面上仍是风平浪静。 嘉元帝此番病重,得利的应是太子一党,焦灼的则是楚王一党。太子如今已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岁了,楚王还未及冠。况且太子的储君之位还坐着呢,嘉元帝一日不醒,一日便无人能使东宫易主。倘若嘉元帝此番再也醒不过来了……太子继位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秦汜不动声色地睨了眼站在文官之首的尚书令崔大人。楚王能独成一党与□□抗衡,靠得不就是母家的势力。眼下出了这等变故,不知崔家要如何应对。 嘉元帝登基以来从未大病过,打仗时留下来的头疾一直在用药调理,熬不着大事儿。他眼下四十多岁正是壮年,谁能想到会突然病重?太子一党暗自窃喜,楚王一党前路茫茫,还来不及等楚王长大,嘉元帝便一倒不起。 嘉元帝这病着实诡异。 安王于上首草草处理了几份奏章,便退了朝。下朝后,秦汜出宫回府。 苏虞早时把他送至门口,眼下又估摸着时辰候在府门前。是以秦汜打马归来的时候,她一眼便瞧见了。 她走上前看着他下马,管家上前将马牵去马厩。秦汜和苏虞相携着进了府。 一面走,他一面问:“等多久了?” “一小会儿。”她轻声答。 秦汜伸手握住她袖中的手,轻轻地捏。 苏虞抬眸,问:“安王叔监国了?” 秦汜轻“嗯”了一声。 他这一声闷闷的,苏虞垂着眼沉思了片刻,再抬眼时眸光变幻了一瞬。她忽然驻足,秦汜未收住,二人的手牵在一处顿在半空中。 秦汜不解地回头看她。 苏虞情绪不明地望着他,须臾后开口道:“王爷想要这江山吗?” 秦汜眸光一黯,问:“你这是何意?” 苏虞顿了会儿,开口又问:“……倘若无我,王爷便坐拥这江山了吧?”她和秦淮能安稳坐在金銮座上,至少有五成是秦汜在背后支持。他有这个能耐,自己坐上皇位不也是轻而易举? 秦汜倏而轻笑一声,他往回走几步,侧头在她耳边道:“奈何孤无心江山,只念美人儿。”他说着,拉了她一把,“走吧,进屋去。” 苏虞站着不动,未抬头看他,她垂着眼低声道:“我不愿成为你的拖累或是阻碍。” 秦汜抬手轻抚她一侧脸颊,问:“你想做皇后吗?” 苏虞猛地抬起头,张口欲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实话实说便是。”秦汜语气柔下来。 苏虞抿了抿唇,开口道:“在那宫里人不人鬼不鬼地待了十八年了,一日都不想再待了。” 秦汜唇角勾起,道:“那便不待,一日都不待。孤也觉得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苏虞眼眶微酸,她问:“王爷便不想要这江山吗?”她顿了顿,又添了句,“江山美人可兼得。” 秦汜淡淡开口道:“以前曾日思夜想倘若坐上那皇位该会是何模样,后来发现,不论是何模样,都不会比眼下更好。” “……王爷当真无心?” “当真。” …… 二人相携着进了屋,桌案上早已备好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羹。 秦汜有些哭笑不得:“日日都是银耳羹,便不能有些新花样吗?” 苏虞递给他一碗,自己也端着一碗喝起来。闻言抬眸轻瞪他一眼,道:“每日有的喝就不错了。” 秦汜不言,兀自埋头喝了一大口。 苏虞搅着碗里的莲米,顿了好半晌才道:“……我也只会煮这个了。” 秦汜抬眼。是她亲手煮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开口问:“你在信里写你给我和父亲做了糕点吃……” 苏虞咽了一颗莲米,解释道:“那是梦……做不得数的。” 秦汜道:“那可不行。”他举碗,喝尽了那碗银耳羹。 “……况且父亲还未回来呢,等他回来了,我再学好了,做给你们吃。”苏虞一面说,一面搅着碗里的羹汤,又添了句,“到时候你可别嫌弃。” 秦汜微微一笑:“夫人洗手作羹汤,为夫自然不敢嫌弃。” 苏虞扯了扯唇角,却有些笑不出来。父亲一日不曾安全抵京回府,她便一日不能安心。何况又出了太子仍留在边关,便更难安下心了。 上回被掳私自逃逸引得父亲和秦汜受伤,就是太子整出来的。 这叫她如何安心? ……还有宫里的嘉元帝,莫名其妙地突然病倒了,分明前世并无这一段。 苏虞用调羹舀起来一颗红枣,咬了一口。整颗都咽下去后,她开口道:“你不觉得,嘉元帝这一病很是蹊跷吗?” 秦汜颔首。 以理来看,嘉元帝病重的直接受益者便是太子一党。可若是太子一党处心积虑做出这种事儿的话,怎么会不提前通知太子回京? 第94章 装疯卖傻 午膳后,苏虞简单收拾了几件衣裳, 带着连翘和蝉衣上了马车。回苏宅之前, 绕路去了另一处宅子。 不多时,马车停稳, 苏虞手里握着玉佩, 由侍女搀着下了马车。抬头一看, “卫府”二字裹在素白绸子里顿生冷落与凄凉之意,府内高高挂起的素幡随风飘起。 蝉衣上前叩门, 卫府的门房似乎换了新的,不再是以前和她相熟的那一个了。蝉衣报上自家主子晋王妃的名头,在门外等候片刻, 才见卫府管家出来相迎。管家倒仍是先前那一个。 苏虞一面往里走, 一面听管家道:“自国公爷战死的噩耗传至夫人耳中, 夫人便一病不起了……眼下世子也丧命在外头,夫人这下是彻底垮了,英国公府也彻底垮了……夫人精神不佳, 情绪不稳,眼下刚午睡睡着, 王妃动作轻些, 祭拜完便走吧……” 苏虞应下, 她本就不愿与卫夫人打照面。 进了灵堂,苏虞跪下祭拜。拜完直起身子, 手里又摸出那枚玉佩, 将之摊在手掌心, 去看龛上的牌位。卫家手脚倒也快,这骨灰不过是跟着晋王府的马车,昨日才抵达京城,一到京城她便派人送来卫府了。这牌位想来是听闻消息便做好的,祭拜的时候也好有个托载相思的物件儿。 龛上的香柱袅袅生烟,模糊了牌位上的字迹。苏虞手里握着玉佩,原本以为她会有很多话想与卫霄说,到这份儿上却一句也说不出。 于是陪他静跪半晌,在心里道了句“愿你不论在哪都平安顺遂”,便打算起身离开,这灵堂的氛围委实太压抑了些。 她刚起身,从侧面忽然窜出来一个形容枯槁、不修边幅的中年女子,一下子扑了过来,嘴里嚷嚷着:“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苏虞闪避不及,被其扑倒在地,她闷哼一声,还来不及反应,头发被扯起,头皮被扯得生疼,眼泪都逼出来了。 身后不远处的侍女终于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来去扯那个疯疯癫癫的中年女子,奈何她看着瘦小,力气却极大,怎么扯也扯不动。那侍女赶忙撒手跑出去搬救兵。 那女子嘴里仍在不停地嚷嚷:“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狐媚子还我儿子!” 苏虞头皮发麻,混乱中看清了她的脸——意料之中的卫夫人。 她伸手去掰卫夫人如柴的手,头发都要被她扯下一绺,她却忽然松了手。形状癫狂的卫夫人指着她的鼻子道:“就是你个小贱蹄子杀了我儿子,我要你偿命!” 苏虞急喘着气,眼见着卫夫人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剪刀来,彻底慌了神。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卫夫人的眼睛,却不经意间恍似捕捉到一抹精光,那是计谋得逞的自得和喜悦。 苏虞眼睛一眯,不紧不慢道:“卫伯母,杀了我你也别想再活下去,我知你已心萌死志,可我记得你膝下还有个幼子吧?要让卫家最后的血脉也消失殆尽吗?你也别忘了英国公府上下还有这么多人,你还是一个主母吗?” 卫夫人手一顿。 苏虞接着一字一句道:“当家主母,装疯卖傻,成何体统?” 她话音刚落,卫夫人猛地冲上来,扬手准备给她一个掌掴:“你还我儿子!” 未料,高高扬起的手死死地顿在半空中,半分也挪不开。 苏虞抬眼一看,发现来人竟是苏庭,大喜过望:“阿兄!” 苏虞退出卫夫人的魔爪范围内,卫夫人仍在不停地嚷着:“还我儿子!还我夫君!还我儿子!” 苏庭眉头狠狠皱起,问:“卫伯母这是……疯了?” 苏虞不置可否。 随后管家这才姗姗来迟。苏虞瞥向他的目光意味深长,难保不是他和卫夫人串通好了,装疯卖傻好欺负她不买账。 苏虞瞥一眼地上掉落的剪刀,心里寒凉一片。她对卫霄有愧不假,可容不得旁的人打着卫霄的名义来作践她! 苏庭将痴痴狂狂的卫夫人制服交给卫府管家,赶紧拉着苏虞出了灵堂,身后仍是无休止的“还我儿子!”“还我夫君!”,十分渗人。 苏庭焦急地问:“哪受伤了吗?” 苏虞闻言,查探一下自己全身上下,发现除了手肘膝盖略微有些磕碰,隔着衣服也没伤到哪儿,就是头皮委实被扯疼了,生疼生疼的。苏虞遂答:“没哪儿受伤,阿兄放心吧,就着实被吓着了一下。” 苏庭看她形容狼狈,十分心疼。苏虞被扯得头发、衣襟散乱,遂赶紧上了马车,整理仪容。罢了,她撩开帘子,探身出来问:“阿兄你怎么来这儿了?” 苏庭叹息:“我外出办点事儿,路过卫宅,瞧见府门外头晋王府的马车,便进来看看了……幸亏还算及时,不然那一巴掌可有你这小脸好受的。” 苏虞淡淡道:“不过是看在卫霄的面子上不与她多计较。”她头皮现在还是麻的,她哪曾受过这种罪? 苏庭适才来不及细细观察,有些疑惑:“卫伯母当真疯了吗?”他说着,叹了口气,“卫家几多巨变,卫伯父、卫七郎接连死去,想也难以承受。” 苏虞却斩钉截铁:“假的。”那个眼神绝对是清醒的,卫夫人装疯卖傻败掉了她最后一丝同情心,她冷哼一声,“若不装疯怎么能伤到我这个王妃仍全身而退。” 半晌,苏庭又问:“卫霄当真为救你而死?” 苏虞垂下眼眸,应了声“是”。 苏庭叹了口气。 苏虞手里仍旧捏着那枚玉佩,回望满目萧然的卫宅,凄凄戚戚、撕心裂肺的“还我儿子!”“还我夫君!”之音回荡在整座府邸里。 也不过是一可怜人罢了。但恕她无法再对其生出半点同情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卫家多年的家底应该还是有的,安安分分过日子也不至于愁吃穿。 苏庭翻身上马准备回府衙,临别之时随口问了句:“夭夭是回王府吗?” 苏虞却顿了顿,支吾道:“……我回苏家看看。” 苏庭挑眉,问:“和他吵架了?” 苏虞支支吾吾不言。 苏庭也不再多问:“那便回去吧,想吃什么吩咐厨子做。去祖母跟前瞧一瞧,你去一趟边关瞧着都瘦了,祖母肯定得心疼。” 苏虞笑着应下了。 苏庭也笑了,他道:“不论何时,苏家的大门都对你敞开,想何时回来便何时回来。”言罢,他打马扬长而去。 第95章 晋王拜访 自那日后,苏虞便在苏家住下了, 她闺阁里的一应物件儿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收拾收拾便能住人了。 渐渐开春了,天气暖和起来, 恍然间发现边关的仗都已经打了一整个寒冬了。边关屡屡传来捷报, 苏虞心里却不知为何仍是觉得空落落的, 不踏实。 偶尔心烦意乱的时候,她便又开始抄起佛经来, 以期求得些许心安。 在少女时期的闺阁里住了些许日子,恍似当真又回到娉娉袅袅的豆蔻年华,从灼华院的窗子里往外瞧, 好像那时的天空都要蓝上许多。她怀念起那时的玩伴——池塘里的小金鱼儿, 遂往后院水榭里去, 却发现那池塘里头一条金鱼也无了。 苏虞怅然若失,恍惚记起出嫁时挑了几条最喜欢的小金鱼儿,连同那盆开得最好的虞美人一同陪她进了晋王府。自父亲出征后她便将它们抛之脑后了, 顾不得这些了。她吩咐过王府管家好生照料她的鱼儿和花儿,想来它们过得也不差。只是眼下有些想念它们, 却拉不下脸来去晋王府将之要回了。 苏庭得知此事, 便又买了几条形态各异的小金鱼儿送给她, 苏虞欣然接受,又开始在院子里鼓捣起她的花儿来。可到底终究不是原先的鱼儿和花儿了。日子过得似乎挺惬意的, 闲来无事练练字读读书, 倒也修身养性。 她恍似回到未出阁的时候, 苏府众人也仿佛她不曾出嫁一般,也只以“三娘”称呼她。只是偶尔夜里惊醒的时候,身旁空无一人……有些不习惯。 日子流水般逝去,眼见着嫂嫂陆锦姝肚子越来越大,兄长一下职便片刻不耽搁地回府,眼珠子似的供着媳妇儿。苏虞也时常去瞧嫂嫂,笑着帮兄嫂二人给这尚未出世的孩子取名,祖母也笑着帮忙出主意,翻来覆去终究还是没能定下来。 宫里头的事,苏虞也不如何关心了,只听闻嘉元帝似乎醒了,却仍是卧病在床,行动不便,张太后又病倒了。 苏虞院子里种下的虞美人发芽的时候,春日彻底驱赶走了冬日残存的寒意,边关传来捷报——西北三州重归大梁疆域。眼见着宁国公立时便要得胜还朝,整个宁国公府都升腾起欢欣的气氛。 苏虞也勾唇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父亲,想要填补心里那个空落落的窟窿。 捷报传回的第二日,便是苏虞的生辰。若不是祖母提起来办个生辰宴,她都要忘记自个儿的生辰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应接不暇……转眼她已十六岁了。 苏虞推脱不愿张扬大办,苏老夫人最后还是由了她——出了阁的闺女在娘家大办生辰礼,传出去也不太好听。遂只在府内办了家宴,又因着苏庭那日有公职在身,便定做了晚宴。 晚间,苏虞看着一大桌子丰盛佳肴有些哭笑不得。环视席上众人,祖母,兄长,嫂嫂,还有二婶娘和四妹五弟,算上她自个儿,就这么几个人,备下这么大一桌子菜。祖母平日里最厌烦穷奢极侈,眼下倒是铺张浪费了一把。 侍女端上来一大碗长寿面,上头浮着一只荷包蛋,几片青菜叶、些许配菜,衬得一碗面鲜美可口。 苏虞举筷夹起面头,一口咬下去,长长一根面,从头吃到尾吃得她满头大汗。许是照顾她的食量,这面虽长,却很细,不过一根吃完,便也半饱了。于是看着一桌子玉盘珍馐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桌人一面用膳,一面聊聊磕儿,气氛很是松快。 一宴将了的时候,忽有客登门。 前来通报的管家开口说话前,禁不住抬眼瞥向一旁的苏虞。经他一打量,苏虞举筷的手一顿。 ——“晋王爷造访。” *** 秦汜进门后,同苏老夫人和苏庭打了招呼,苏老夫人问他是否用过膳,他言已在王府内用过了。苏老夫人转而见苏虞也吃得差不多了,遂吩咐苏虞领着秦汜去她自个儿院子里坐一坐。 苏虞瞧一眼外头的天色,盘算着“坐一坐”要坐多久。夜幕正渐渐吞噬掉最后一丝残阳,恐怕不止是“坐一坐”那么简单了。 苏虞领着秦汜一路回了灼华院,她垂着眼不去看他,二人一路相对无言。 进了灼华院,苏虞吩咐连翘去沏茶。二人在堂内相对而坐,仍旧是相对无言。 茶沏好了端上来的时候,苏虞终于不咸不淡地开口道:“不知王爷有何贵干?” 秦汜抬眸看她,对上她不冷不淡的眸光。他忽然恼了,猛地站起身来,苏虞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仰起头看着他。 苏虞面上仍是平静无波,她低头正欲去端那茶杯,忽然被人攥住手腕子扯了起来,她惊呼一声,他却不理,一路把她扯进屏风后。苏虞回过神来,脊背便已压在屏风后的墙壁上。 苏虞吃痛,抬眸瞪了一眼秦汜。 秦汜深吸一口气,平息下来。他定定地看着她,忍不住一寸寸描摹她的眉眼。 他看得久了,苏虞忍不住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半晌,秦汜开口:“多日不见,夫人便一点儿也不想我吗?” 苏虞闻言,又忍不住抬眸去看他,恰恰撞进他潋滟含情的桃花眼里。 苏虞心里一跳,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又忍不住陷进去。良久,她终是偏过头不再看他。 秦汜眼一眯。 苏虞侧着脸,往外瞥了一眼,旋即语气淡淡道:“天色不早,王爷早些回府吧。” 话音未落,脸颊忽被捧着掰正抬起,炙热的气息随之压了下来,狂风骤雨般捻磨她的唇齿。 苏虞头昏脑涨,意识糊作一团,嘴唇被吮吸、噬咬得生疼。唇齿间察觉到他的怒意,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 苏虞胸口剧烈起伏,窒息感渐渐上涌,她猛地一掐手心,眼中浮现一丝清明。她看着他近在眼前的面庞,忽然张嘴狠狠咬了他一口,血腥味自二人唇齿间晕染开。 秦汜松开她,喘息了几口气,舔了舔唇上正不断往外渗血的伤口,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回府?孤来接夫人回府。”他笑意渐凉。 苏虞扶着墙壁,侧着身不去看他,闻言,她咬了咬唇,道:“我不回去。” 秦汜伸手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看向他,一字一句道:“莫要,太得寸进尺。” 苏虞被他掐得生疼,却仍不松口,兀自横眼瞪着他。瞪着瞪着,却瞪出了些许泪意。 秦汜眸光一黯,松开了手。苏虞失去力量支撑,整个人瘫软在地。 秦汜垂眸看她,淡淡道:“你想要时间冷静,我也给了你这么长时间,可眼下看来并无多大用处。跟我回去吧,总在娘家住着像什么样子。要闹,也要在我眼皮子底下闹。” 苏虞低着头,一言不发。跟他回府之后继续吵继续闹吗?可她真的累了……这段日子住在苏府难得松快了一些。 秦汜忽然蹲下身,和她平视,缓缓道:“你扪心自问,我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你不过就是仗着孤喜欢你罢了,吵吵闹闹、为所欲为也要有个限度。” 苏虞眼睫轻颤。 秦汜忽然俯身将她抱起,苏虞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脖颈。 “你放我下来!” 秦汜充耳不闻,抱着她一路出了院子。 路上有小厮仆妇张望,却不敢靠近。主子夫妻间的事儿……掺和不得,拦也拦不住。有侍女转身离去偷偷去禀报自家主子。 苏虞急了眼,唯恐他就这样把她抱回了晋王府,她手握成拳,一下下锤打他的胸膛,秦汜仍旧不为所动。 “我不走,”苏虞几近呜咽,“……王爷也留下吧。” 秦汜脚步顿住,低头问:“你说什么?” 苏虞抿了抿唇,能拖一日是一日,她道:“天色已晚,坊市也闭了,王爷便在我院中留宿一晚吧。” …… 是夜,二人同塌而眠,苏虞背对着秦汜面向床里。秦汜硬生生把她扯进怀里,让她的肩背抵在他的胸膛上。苏虞挣扎了一下,未挣开,便泄了气,闭上眼睡去。 半梦半醒间,听到耳边人轻声问:“这么些日子不见,你当真不曾想过我半分吗?”语气里半是无奈半是心酸。 苏虞未睁眼,心里却答:何止半分。表面上越是风轻云淡,心里便越是压抑得厉害。 秦汜言罢,伸手搂紧了她,苏虞闭紧双眸。 秦汜不经意察觉到怀中人身子一僵。他轻挑了下眉,叹了口气,道:“听闻你过得甚是舒心,想来也不会惦记我徒惹烦忧。” 苏虞眼睫颤了颤。 秦汜顿了顿,又继续道:“本是听闻今儿是你生辰特地来看看你,未料竟又闹成这般局面。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跟我回去呢?” 苏虞闭着眼静静地听他在耳边自言自语,心口像是有一根针在扎,扎出了细细密密的口子。 良久不闻其再做声,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 翌日一早,苏虞醒来时便不见秦汜踪影。梳妆打扮完毕后,去了正堂,便见其正与祖母一同用早膳,二人相谈甚欢的样子。 苏虞在陆锦姝身旁坐下,看也不看他一眼。 苏老夫人用完早膳后,便出了正堂去散步去了。堂内便只剩下秦汜、苏虞和不紧不慢喝着粥的陆锦姝。 苏虞坐下后草草用了几口,便也起身离去,未料秦汜紧随其后。 堂内,陆锦姝抬头瞧一眼,忍不住轻笑一声。 苏虞加快脚步,不妨秦汜抓住了她的胳膊。苏虞猛地一甩手,未将擒住胳膊的手甩掉,却甩掉了他袖中的一只荷包。 那荷包里似是装着什么珠玉之物,掉落在地时隐有清脆之声。 秦汜心中暗道不妙。他眼神怪异,苏虞心中也觉怪异,遂低头去看。 她正欲用另一只手捡起那只荷包,却被秦汜拦了去。他随即松开她的手,立马将之捡起。 越是遮掩越是有鬼。 苏虞皱着眉,抬眼去看他,问:“你莫不是瞒着我与其他娘子私相授受吧?” “……你想多了。”秦汜眼角微抽。 苏虞眼睛眯了眯:“王爷若是有相好的大可不必藏着掖着,我这人和气,大不了咱们和离就是。” “……你敢?!” 第96章 环佩珠玉 秦汜手里拿着那荷包,皱着眉不知作何解释。 苏虞眼一眯, 趁着他分神时, 眼疾手快地一把抢过了那只荷包,旋即背过身, 将之打开—— 里头竟是一枚熟悉的玉佩……卫霄临终前送她的那块玉佩。 苏虞瞠目, 赶紧低头察看腰间, 却见腰间仍挂着枚玉佩。她蹙了蹙眉,将之拿起来看, 发现这块也是羊脂白玉,花纹样子却大不相同。 苏虞转身看向秦汜,后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虞火气上涌:“好你个秦汜, 掉包计都使上了!” 秦汜眼皮子跳了跳。 苏虞垂眸看着手里的两枚玉佩, 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将卫霄赠予她的玉佩戴在身上, 就像是她年少时一般日日不离身……定是昨晚他趁她睡着偷偷换掉的。 苏虞气上心头,一把将腰间系着的玉佩扯下来,作势往地上扔。 秦汜黑了脸, 喝道:“你敢?!” 苏虞睨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 秦汜伸手去拦:“此乃孤赠你的生辰礼!” 苏虞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 她哑着声问:“有你这般偷偷摸摸送礼的吗?” 秦汜嘴角扯了扯, 他就是居心叵测。他凉着声不答反问:“有你这般日日将旁的男人的玉佩戴在身上的妻子吗?” 苏虞一噎, 握着那枚玉佩的手缓缓垂下。她低头去看手里的玉佩,细看之下, 才发现其上纹路里头藏着个“夭”字。 秦汜睨她一眼, 眸光凉意点点。苏虞僵着未动, 秦汜看她半晌,忽然泄了气,拂袖转身离去。 苏虞伸手欲拦,挽留的话到了嘴边却终是没说出来,便只看到他的背影愈来愈远,渐渐消失于眼帘。 苏虞的手缓缓垂下,目光却仍凝在他离去的地方。 他走了……不是说,来接她回府的吗? 苏虞缓缓收回目光,盯着那块玉佩瞧。她问自己:你不是不愿回去的吗?怎么他走了你又这么难过? 身后忽传来声响,苏虞回神,把玉佩握进手心里。 陆锦姝由侍女搀着,走至门前。她四处张望了下,疑问:“王爷呢?” 苏虞抿了抿唇,低声答:“走了。” 陆锦姝皱了下眉,片刻又舒展开来。她轻叹一口气,问:“被你气走了?” 苏虞咬了下唇,算是吧。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陆锦姝手搭在侍女手上,叹道:“真是冤家。” 苏虞低头不言。 “瞧得出他是极喜欢你的,何必日日置气,伤了感情。”陆锦姝顿了顿,又道,“你回来住这么些日子,大家自是高兴,可暗地里也忧心你和王爷到底生了何嫌隙,你不愿言我们便也不问。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日子不都是磕磕绊绊过下去的,各自退一步,多为对方想想。他来府上便已是退了一步,给你台阶下,偏偏你又同他闹了起来。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你也回来住了这么久了,他既给了你台阶,便下吧。难不成真要闹到和离的地步,在娘家住一辈子呀?” 苏虞微微怔愣。和离?似乎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也不曾想过要和离,不过是气到头上随口说说。 陆锦姝又道:“瞧你这样子也知你不愿和离,你心里分明也有他,且份量不轻,却是不知为何不愿接纳他。” 苏虞梗塞难言:“我……” 陆锦姝轻眯了下眼,又接着道:“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好像同我们隔着点什么,分明是在一处用膳唠嗑,却好像同我们不在一处。有时候又觉得你不像是将将十六岁,好像活了很多年似的,颦也罢笑也罢,都轻轻的,淡淡的,整个人都淡极了,一点儿也不像个十六岁的小娘子。” 苏虞心里一跳。她这嫂嫂当真是心思极敏感之人。 陆锦姝站得有些累了,小腹日渐隆起,体力便愈发不支,她搀着侍女的手,换了个姿势,又道:“可你和王爷在一处便大不相同了。会横眉瞪眼,会厉喝冷斥,会很用劲地皱眉……即便是冷着脸不说话也觉得你整个人都生动极了。你同他吵架的时候,才像个十六岁的、与夫君闹了脾气又不肯服软的小娘子。” 苏虞闻言,发起怔来。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便幼稚得像个小姑娘吗? 陆锦姝在她手背上轻怕了拍,道:“你好好想想吧,别叫他等急了,翻了脸又难哄。嫂嫂累了,便先回去了。” 苏虞怔怔地,握了握手心。陆锦姝搀着侍女的手转身离去,苏虞回神,赶忙道了句:“嫂嫂慢走。” 陆锦姝摆了摆手,留下苏虞在原地又发起怔来。 …… 是夜,宵禁前,苏虞收拾好东西,把卫霄临终前赠她的玉佩放进她闺阁里的那台黄花梨梳妆台的屉子里。 临行前,她回头望了眼夜色里的灼华院。 便将那玉佩同她少女时期的绮梦一起埋葬在记忆深处吧。 须臾后,苏虞转身离去。 *** 甘州。 军队得胜归来,南下途经甘州,苏遒下令全军暂歇,休整数日。 太子听闻宫中嘉元帝和太后先后病倒,归心似箭,苏遒却一路不紧不慢,眼下又耽搁在甘州。 太子得了消息,遂冲进苏遒帐中质问,怒气冲冲。 “国公何以又停滞于此?”太子咬牙问。 苏遒坐在案几前,闻声抬眼瞥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此战艰险,乃是险胜,军中伤兵过多,不宜疾行奔波。这甘州城富庶堪比凉州,军队补给一下,伤兵也可休息几日。” 太子冷哼一声:“伤兵留在后面,大军先行回京为何不可?” 苏遒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又抬头道:“微臣知太子殿下心忧宫中圣人和太后,大军行军缓慢,太子殿下可先行一步。” 闻言,太子嘴角抽了抽。他不就是为了同苏遒一起回京面圣,搏个军功吗?先行回京……岂不白费功夫在这军营里屈就了这么些日子。 太子眼一眯,凉凉地看着苏遒。 苏遒丝毫不为所动,兀自翻着手里的一本兵书,不再搭理他。 太子气急,拂袖转身离去。 他疾步出了苏遒的营帐,正欲往自己帐中去时,忽见道旁窜出一个人来。 “殿下——”那人呼喝。 太子甚是烦闷,不欲搭理,移步欲走。 那人赶忙道:“太子殿下,我是瑶儿的父亲啊!” 太子皱眉,似在回想这人是谁。 那人赶紧自报家门:“苏瑶的父亲苏进!” 第97章 求之不得 苏虞赶在宵禁前回了晋王府。 除去几个箱笼外,她手里捧着一只花盆, 里头正是将将发芽的那株虞美人, 而身后连翘手中则捧着一只鱼缸,里头游曳着三条形态各异的金鱼儿。 仿佛去岁嫁进这晋王府时, 带着她养的花儿和鱼儿。 晋王府管家欣喜地出来迎, 赶忙吩咐小厮接过她手中的花盆。苏虞将之递了过去, 叮嘱了句:“小心些。”那小厮连忙应下。 苏虞一面往府里走,一面四处望了望, 夜色已然泼了下来,灯笼点点,四下瞧不大清。她淡声问:“王爷呢?” 管家支吾道:“王爷午时出了府, 至今未归……” 苏虞轻皱了下眉。已是宵禁, 各处坊市皆闭了……他能去哪?不过想来他是随身戴着金鱼袋的吧, 出示金鱼符便也能畅通无阻了。 苏虞敛眸。他委实是被她气得不轻吧。她问:“无人跟着他出府吗?也不曾告知你们他去了哪里?” 管家答:“王爷不让人跟着,一句话也没留就走了……” 苏虞脚步顿了顿,又提步走进屋内。屋内燃着烛, 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她摆手吩咐人皆退下, 独留她自己一人。 她提步走至案几前, 借着昏黄的烛光, 瞧见那案上搁着一幅画。她凑近了看,画上乃是一娇俏可人的垂髫小娘子, 巧笑倩兮, 眉眼灵动。 约莫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穿着菱花小袄,站在雪地里,身后是风雪呼啸。 苏虞瞧着瞧着,忽然觉得这小娘子十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自是认出了此画出自秦汜之手。可他画一个垂髫小娘子做甚? 苏虞轻蹙眉,偶然掀起这张画,便瞧见底下还有一张画。 底下这张画的则是一宫装女子坐于案几前,眉眼透着若有若无的疏离冷淡。案几上摆满了玉盘珍馐、琼珍玉酿,女子背后是重重宫殿。 苏虞眉心一紧。只瞧一眼,便认出这画中正是前世入宫为妃的自己。 再往下翻,又是另一幅画:女子梳着妇人髻,面朝窗外坐着,只瞧得见一抹清瘦的背影。窗子只开了浅浅一条缝,窗内烧着炭火,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苏虞眨了眨眼,又往下翻了翻,一叠的画,画中人皆是一女子――亦或者说,皆是她。 她重又翻回最面上那张,垂髫小娘子与后头几张梳着妇人髻的自己,眉眼出奇地相似。 苏虞恍然明白那个在雪地里笑得灿烂的小娘子便是她自己。可秦汜如何知道她垂髫之年是何模样?他们幼时便见过吗? 苏虞垂着眼,心里酸酸涩涩,半晌,她重又一幅幅赏那一叠画。发现唯有最后一张画上提了几个字――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 久等不见其归,苏虞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神思恍恍惚惚坠进漫天大雪里,被冬日里呼啸的寒风吹得晕头转向。 忽闻阵阵号角声,恍惚意识到这是军营。再一眨眼,便瞧见军营粮仓中,一垂髫小娘子站在一少年郎君前。 那少年埋首臂间,身子微颤,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在哭。小娘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忽然横眉瞪眼,装模作样地嘲讽起那小郎君。少年怔忡抬头,一双桃花眼微红―― 梦中苏虞一窒,认出其竟是少年时期的秦汜。 画面猛地破碎,转而又是一片茫茫雪色。号角声不再,凝神去听,闻得一阵凄婉悠长的挽歌。 挽何人之歌? 夜色与雪色相争,敌不过清凌凌的月色。满目萧然里,又传来阵阵木鱼声,与月色相伴,直至天明。 何人念经? 风雪愈烈,半分停歇的意思也无。天光渐明,斜斜照进寺里,照见一个结跏趺坐的背影。 风声依旧,她却仿佛听见了那人心中默念之言―― “请佛祖宽恕她,所造一切罪孽,皆由我赎。” …… 子时过了,秦汜头重脚轻地回了府,他摆掉侍女搀扶的手,昏昏沉沉走进屋内。 忽见案前烛火下睡着一人,他扶着门框,眨了眨眼,倏忽间清醒过来。 秦汜嘴角微勾,轻手轻脚地走近前去,于案前细细端详她露在外头的半张脸。眉眼鼻唇无一不精致,丹青妙笔难呈其半分韵味。 他静看半晌,俯身将她抱起,一路把她抱到榻上。再一低头便瞥见她腰间系着的玉佩,其上雕了一个“夭”字。正是他拿去做生辰礼的那块。 秦汜略怔了一下,伸手摩挲了一下那块玉佩,转而看向她的面庞。睡梦里似乎不□□稳,眉头皱着一直未曾松开。 秦汜伸手轻轻碾平她的眉心,末了,又轻抚她的脸颊。指尖滑腻柔软,他静看半晌,终是忍不住俯身吻下去,在其唇间流连忘返。 苏虞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眼中迷蒙未散,便坠进一双含情目里。 秦汜顿了顿,二人视线相对,唇齿相贴,半晌无言。 半明半昧里,苏虞轻眨眼睫,眼下的小扇子也跟着轻颤。 秦汜唇上昨日被其咬破的伤口仍在,适才在外饮酒,一口灌下,生疼生疼。他想着,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未料苏虞立马又迎了上来,亲了他一口。亲罢,又缩了回去。 秦汜挑眉,舔了舔唇上的伤口,问:“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要死要活都不回来吗?” 苏虞咬了咬唇,睨他一眼,眸中点点嗔怪。 贝齿咬红唇,秦汜忍不住又俯身吻下去,苏虞松开牙关,回吻过去。 初时他吻得轻轻柔柔如江南细雨,后头便愈发疾风暴雨。 间隙里,听到他言:“既回来了,可就再难有离去的机会了,嗯?” 苏虞支吾一声,抬手勾住他的脖颈,轻声道:“不走了。” 秦汜终于微微笑起来。 第98章 无兵无马 甘州。 军队得胜归来, 南下途经甘州,苏遒下令全军暂歇,休整数日。 太子听闻宫中嘉元帝和太后先后病倒, 归心似箭, 苏遒却一路不紧不慢, 眼下又耽搁在甘州。 太子得了消息, 遂冲进苏遒帐中质问,怒气冲冲。 “国公何以又停滞于此?”太子咬牙问。 苏遒坐在案几前, 闻声抬眼瞥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此战艰险,乃是险胜, 军中伤兵过多, 不宜疾行奔波。这甘州城富庶堪比凉州, 军队补给一下, 伤兵也可休息几日。” 太子冷哼一声:“伤兵留在后面, 大军先行回京为何不可?” 苏遒不置可否,沉吟片刻, 又抬头道:“微臣知太子殿下心忧宫中圣人和太后,大军行军缓慢, 太子殿下可先行一步。” 闻言, 太子嘴角抽了抽。他不就是为了同苏遒一起回京面圣,搏个军功吗?先行回京……岂不白费功夫在这军营里屈就了这么些日子。 太子眼一眯, 凉凉地看着苏遒。 苏遒丝毫不为所动, 兀自翻着手里的一本兵书, 不再搭理他。 太子气急,拂袖转身离去。 他疾步出了苏遒的营帐,正欲往自己帐中去时,忽见道旁窜出一个人来。 “殿下——”那人压着声呼喝。 太子甚是烦闷,不欲搭理,移步欲走。 那人赶忙道:“太子殿下,我是瑶儿的父亲啊!” 太子皱眉,似在回想这人是谁。 那人赶紧自报家门:“吾乃苏瑶之父苏进,甘州长史!” 太子顿了一会儿,便又疾步往自己的营帐去,苏进连忙一脸谄笑地跟上。 “殿下,殿下!” 太子一脸不耐。他都快忘记东宫里的苏侧妃是何模样了,哪里还管得着苏侧妃的父亲?母后让他纳苏瑶为妾,本是想着拉拢苏家,可谁料到苏家二房在苏家根本说不上半句话? 太子进了帐,闷着气坐下,抬头不耐地问苏进:“何事?” 苏进见他这模样心里有些忐忑,却仍是开口道:“殿下,去岁在京中,您答应将微臣调到京中任职,您看……” 太子端起案几上的茶杯,仰头一口饮尽,敷衍道:“苏长史这官做得好好的,何必回京。” 苏进急了眼,生怕太子翻脸不认人。在京中时恰巧碰上太子因科举舞弊一案被嘉元帝禁足东宫,是以他还未被调回京就迫不得已又回了甘州,眼下好不容易又碰上南下归京的大军…… 苏进敢怒不敢言,转而开始打苦情牌,他苦着脸道:“殿下,微臣一家老小皆在京城,唯有微臣一人在这苦寒西北耗着,逢年过节都难得回京一趟……” 太子眸光越来越冷:“苏长史请回吧,孤没闲工夫听你诉苦,你要回京直接去找宁国公便是。” 苏进气闷:要是苏遒愿意将他调回京城,他哪用得着低三下四地去求太子? 逐客令下了,苏进却半晌不走,太子抬眸凉凉地睨了他一眼,苏进心里一紧,灰溜溜出了帐。 苏进出帐时,恰巧与一半蒙面的瘦小男子擦肩而过,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古怪男子已经进了太子帐中。 帐内,太子屏退掉侍从,独自一人在帐中喝茶。他满上一杯又仰头喝尽,却仍无法平息心中烦闷。 宫内赵皇后被冷落,听闻险些废了后位,赵家眼下如同一盘散沙。而嘉元帝眼下病重,安王监国……他这太子该如何自处? 不行,他得快马加鞭地回京! 太子刚一起身,那身形瘦小的古怪男子便进了帐,见势问道:“殿下欲往何处?” “回京!” 那男子闻言面上无波无澜,不紧不慢地坐下,道:“不可。” 太子“砰”地一声两手撑在案几上,咬牙道:“母后险些被废时孤要回京,先生言不可;皇祖母召孤回京,先生言不若留在边关得个军功;父皇病重安王叔监国时孤要回京,先生又言不可。眼下仗都打完了,父皇也醒了,孤为何还不可回京?” 那男子面色平静依旧,淡淡道:“殿下再忍耐一段时间,回京之后便能垫下根基。” 太子嘲讽一笑,道:“赵家垮了,母后也无权无势了,孤又屡次三番遭父皇厌弃……哪来的根基?!一点儿宁国公施舍的军功便能垫下根基?” 那男子顿了一会儿,开口道:“眼下形势的确不太妙。” 太子深吸一口气,转而又和声和气地问:“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那男子静默半晌,忽然抬头压着声道:“不破不立,不若一鼓作气,趁着陛下此番病重……您是储君,登基名正言顺。” 太子大惊:“……这是谋反?” “是恭迎陛下做太上皇。”男子语调平静,“等您登基了,再娶了突厥和亲而来的公主,陛下为了两国和平,也再难对您不利了。” 太子瞠目。他四下望了望,无人,却仍是止不住的心慌。东宫太子妃早已是日薄西山,他原本就打着和亲公主的主意,却未曾想到以此作为威胁。 太子惊疑道:“这要如何‘恭迎’?!孤无兵无马……” 那人扯了扯嘴角,笑得阴森寒凉,他道:“眼前帐外不正是千军万马吗?” 太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心慌之余,涌起一股子隐秘难言的兴奋,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荣登大宝的景象。此举大逆不道,可他眼下回京恐怕连储君之位都难保。父皇眼下病重,安王叔监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若趁此机会,破釜沉舟,“请”父皇退位于他,安安心心做太上皇养病去。 成王败寇,一朝得胜,谁管他这皇位是怎么得来的?到时他秦洋便是天地之“正”,何来“谋反”?况且他本就是大梁的储君,名正言顺。 太子思及此,连日来心头压顶的云雾仿佛忽然间散开,曙光映满天际。 可要如何才能化眼前兵马为己用?这些日子同在军中,他早就看出来苏遒是个硬骨头。 “适才出帐的是苏长史吧?”那古怪男子阴笑道。 太子挑了挑眉。 苏进这一身份委实微妙,算是他秦洋的半个老丈人,又是宁国公苏遒的嫡亲弟弟,且瞧着,这兄弟二人之间似乎有隙。苏进百般想谋个京官,分明只是苏遒一句话的事,可苏进却在这苦寒西北做了数十年的芝麻小官。 “此等小人,稍加利用,予以利诱……”言至此,那古怪男子凑近了在太子耳旁悄声说了几句。 “先生此计甚妙!”太子言语间已难掩激动。 他忍不住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几个来回后略微冷静下来,皱着眉道:“京中羽林军、神策军皆实力不俗,神武军能敌得过吗?还有我那几个弟弟,四弟、五弟年纪尚幼暂且不论,三弟摆明了无心皇位,至于二弟……起初以为他耽于风花雪月,当也是无心于此的,可上次科举舞弊一案明摆着是他在背后阴我,野心不小,似乎也培植了一股自己的势力,恐怕会成为绊脚石……” “久不经战的羽林、神策哪敌得过刚打了胜仗气势正盛的神武军?况且神武军在人数之上远胜过羽林、神策。至于晋王秦汜……”这位军师言至此,顿了顿,眸光几番变换,又接着道,“殿下命人书密信一封快马加鞭送达天听,便成不了气候了。” 太子惊疑:“何密信?” 第99章 霞光一片 晋王府这些日子以来, 底下人都战战兢兢的, 王爷已在书房里安榻了, 十天半月不曾回内室,王妃一人在内室扎了根,无要事绝不踏出半步。 主子们吵架冷战, 遭罪的是底下伺候的下人。王爷脾气渐长, 越发难伺候,王妃面上倒仍是淡淡的, 叫人猜不透心思。 底下人哀叹连连,这才拍手称快王妃终于舍得从娘家回来了, 结果一回来,分居两院,无甚区别。 一晃二月过去, 三月初了, 眼见着宁国公不日便要凯旋归京, 王妃脸上终于多了些笑意。 北边传来给王妃的信,管家收了信亲自送往内院递交给王妃。 苏虞接过将之打开,逐字逐句地读, 信中苏遒言最迟三日后抵京。 苏虞嘴角勾起。父亲平安归京, 她心里一块巨石便落下了,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所有的转折点都已被她悄然避过,父亲兄长都好好地活着, 苏家繁荣依旧, 一切皆往好的一面发展了。 苏虞忽然觉得三日太漫长了, 她迫不及待地见到父亲。等父亲回京了,她亲自下厨做些吃食让父亲尝尝,还有那幅她在他书房里顺手拿的那幅字,得告诉父亲他被画商诓了,那是赝品…… “蝉衣,父亲送我的那幅字呢?”苏虞笑问。 蝉衣支吾了下,答道:“在书房呢,回府那日把装着字画的箱笼搬去书房了。” 苏虞脸上笑意微敛。 管家在一旁讪笑着搭腔:“这几日书房王爷一直不让下人们进,还得麻烦王妃您自个儿走一趟了。” 苏虞垂眸,半晌道:“也不急着这会儿子。” *** 是夜,苏虞辗转反侧,久未能眠。满腔思绪好似破了个口子,风呼啸着往里灌,光盈盈地往里洒,把心思吹得飘起来,轻盈又敞亮。 父亲要平安归来了,兄长做官做得意气风发,苏家仍旧是京城里举足轻重的权贵之家,前世那些惨剧终成过去。 ……父亲兄长皆安好,她便能少些负罪感,去原谅秦汜。 待父亲回来了,她亲手给他们翁婿二人做糕点吃,明儿便去膳房练练手跟厨子学几招,免得到时候又被嫌弃。 苏虞思及此心潮起伏,辗转反侧至天明才昏昏沉沉睡去。 *** 翌日,天际将将泛白之时,自承天门上钟鼓声迭起,坊市次第大开,巍峨皇城渐渐苏醒,文武百官自朱雀门鱼贯而入。 宣政殿内,各色官袍的官员手里举着牙牌,次第列队而站。 时辰刚至,耳边响起宦官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众官员心下皆是一惊,抬眼一看,便见一身龙袍的嘉元帝步调平缓地走上金銮座,搭着宦官的手缓缓坐下。其眉宇间病气不散,仍端的是一派威严。 众人心中皆明了:昨日便是安王监国的最后一日了。 嘉元帝眸色冷淡,静静听完臣子们的上奏后,言简意赅地吩咐了几句,便退了朝。 百官散去,嘉元帝也出了宣政殿。刚走几步,他便一阵眩晕,旋即猛地攥住身旁内侍的手,借力勉强站稳。 那宦官被攥得手腕生疼,大气不敢出,惶惶出声:“……陛下?” 嘉元帝凝神,长出一口气,缓缓道:“召晋王入宫。” *** 秦汜今日并未上朝。 他本就是一闲官,且眼下安王监国,上朝都只是走一个形势,他便偷了一日闲。他“醉心风花雪月,无心政事”的名声在外,倒也无人指摘。 他一早起来,听闻昨儿个苏虞想要书房里的那幅字,沉吟半晌将之拿了往内室去,却被告知她还未起身。 秦汜隔着纱帐遥遥地看了她一眼,忍着往前走的冲动,将那幅字搁在案几上,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不料他刚出门,便听闻今日上朝的乃是嘉元帝,紧接着便是嘉元帝召他入宫的口谕下达王府。 嘉元帝极少召他,又掐在眼下这时候,委实古怪。 秦汜回头往内室瞧了一眼,转而便跟着传口谕的内侍进了宫。 他一路上沉思良久,仍旧琢磨不出嘉元帝此番召他入宫的意图。本以为内侍会领着他进御书房,未料却是蓬莱殿。进殿时,嘉元帝正在用药,满殿的苦药味扑面而来。 秦汜心中万般思绪,面上却分毫不显,他走上前,俯身下拜:“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 嘉元帝搁下药盏,淡淡道:“朕还未开口,急着认什么错。” 秦汜未直身,低着头道:“儿臣怠惰,今日未曾上朝。” 嘉元帝闻言冷哼一声:“你往日里不上朝的时日还少了?” 秦汜不言,一动不动。 “抬起头来。”嘉元帝声音渐凉。 秦汜眸光变换了一瞬,依言直起身来。他抬头看向嘉元帝,对上其凌厉审判的眸光。 秦汜眼皮子一跳,却未躲开其目光。他心底疑虑丛丛,纵观前生记忆,分明不曾有这一出兴师问罪……有些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变化,就比如嘉元帝突然病重。 父子二人对视,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只余几声清脆之音——宦官正往铜香炉里添香,虽是轻手轻脚,手中银匙却仍是不慎碰到炉沿。气氛沉闷,那宦官点燃了香,赶紧退了下去。 半晌,秦汜垂下眼,道:“儿臣知错。” 话音刚落,忽然迎面掷来一只狭长细小的竹筒,正砸中他眉心,又滚落在他身旁。秦汜眼角一抽,却仍是脊背挺直地跪着,一动一动。 嘉元帝淡声道:“打开瞧瞧,看你真正错在哪。” 秦汜伸手去捡那只竹筒——分明是飞鸽传书惯用的竹筒。他从中取出一张纸,或者说是一封告密信。字迹诡异难辨,但仍不妨碍他费神读懂了。读罢,秦汜心下骇然。 嘉元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茶,淡淡道:“你说朕信这告密人,还是信朕的好儿子?” 秦汜面上仍是一派镇定:“父皇定不会信这满口胡诌之言。” 嘉元帝轻笑一声,道:“那你先解释一下,何以用言语游说突厥放了太子?突厥咬死不肯放人,如何会在最后一日突然松了口?”他言至此,顿了顿,又接着道,“那鸽子是几日前进的宫,朕起初也难以置信,也不愿冤枉了你,遂派人出去查探了一番。怎么,还要狡辩吗?” 秦汜眸光闪烁,一言不发。 嘉元帝轻咳了几声,说话间已难掩疲惫,语气越发淡到了极点:“你通敌叛国与否朕尚且难下定论。可朕着实小看了你,不过九岁,就能帮着外人让那个孽种活了下来。” *** 晋王府。 昨儿个夜里睡得迟,日上三竿之时,苏虞才幽幽转醒。梳洗打扮一番后,便看见案几上的字画,她怔怔地将之摊开,果不其然正是父亲书房里的那一幅。 她转头问蝉衣:“王爷派人送过来的?” 蝉衣答:“今晨王爷亲自拿过来的,您还睡着。” 苏虞顿了会儿,转而又将字画妥善收好。她静坐半晌,忽然起身往膳房去,琢磨着时辰,他也该下朝了,她去熬一碗银耳羹。 可银耳羹凉了,秦汜都未回府。 苏虞怔怔地坐着,一坐便坐到了未时,蝉衣央她去用午膳,她未搭理,派连翘去唤管家来问话。 “王爷呢?”苏虞问。 管家答:“一早便被圣人召进宫了。”他言罢,又斟酌着添了句,“今儿是圣人亲自上的朝,王爷未去。” 苏虞皱眉。嘉元帝亲自上朝了?这时候召秦汜进宫又是作何? 苏虞沉思半晌,道:“派人进宫打听打听,便言我候着他用膳。” *** 蓬莱殿中,秦汜依旧跪着一言不发,嘉元帝对身旁的总管太监使了个眼色。总管太监会意,出了蓬莱殿,于殿门口挥手召来一个小宦官,附耳对其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一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血人被押了上来,押着他的宦官一松手,那人便一整个砸在地上。 血腥味弥漫殿内,嘉元帝皱眉押了口茶。秦汜垂眸看着袖摆溅到的血迹,眼皮子跳了跳。 嘉元帝搁下茶杯,淡淡道:“你不愿开口,便由他替你开口罢。” 秦汜僵着身子转头往身旁地上的血人看去,呼吸一紧。 那人高鼻深目,一瞧便不是中原人。嘉元帝言让其替他开口,秦汜却半点也不奇怪,他心知此人一口中原话流利非常。 秦汜扯了扯嘴角,当年便是此人用这口官话说服他将尚在襁褓的妹妹交之带回突厥。父皇当真是有本事,连此人都挖了出来。 那突厥人伏在地上,满嘴血沫,身上伤口也是血流不止,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秦汜默了半晌,终是抬眸直视嘉元帝,眼里透着决然和无所顾忌,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对,这密信所言不虚,当年母妃在您赐下毒酒前一夜便早产诞下一女。母妃死后,儿臣心知此婴身份一朝暴露定活不过第二日,便将之偷偷藏起来了。可儿臣到底年纪尚小,连自个儿的府邸都无,没那个能耐藏下去,还未被您发现,便被潜藏在京城里的突厥人发现了。儿臣想,总归在京城里活不下去,还不如将之交给她的生身父亲,好歹能安然活着。” 嘉元帝听及此,冷笑一声:“可不么,活得好好的,还成了突厥可汗最受宠的靖安公主。” 秦汜垂眼,恍若未闻。 嘉元帝自顾自嘲讽道:“怪道听闻那日朝上宣告边关大胜,突厥送出和亲公主,你在朝上险些失了态。” 秦汜心道:突厥可汗性子乖张暴戾,此战突厥大败,他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可汗儿子不少,女儿却只妹妹一个,虽说妹妹年纪尚小,可一听闻突厥送公主来和亲,他便慌了阵脚,后来打听到不过是突厥皇室分支的一个才册封的公主罢了,这才松了口气。 嘉元帝转头瞥了他一眼,道:“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秦汜抬眸道:“儿臣无错,通敌叛国的罪名儿臣担不起。突厥可汗看在靖安公主的面子上在和谈上让步放了太子,且儿臣答应他再也不见靖安公主,这便是通敌叛国了吗?儿臣自认无错,只恨当年无能护住妹妹。” 嘉元帝怒极反笑:“好个‘无错’!你便在这里跪着,跪到何时知错再起来罢!” 秦汜垂眼不言,脊背挺直。 他这模样简直刺疼嘉元帝的眼,嘉元帝费劲地平稳着呼吸。宦官端药上来,附其耳说了几句,嘉元帝淡淡道:“叫她不用等了,晋王还有话要和朕说。”宦官领命退了下去。 秦汜闻言,眼皮子跳了跳。 嘉元帝睨他一眼,端其药碗往口中灌。满嘴苦涩,心里也是苦的。他不是没听闻过突厥靖安公主的名号,突厥可汗着实宠她宠得厉害,可他从未把靖安二字同徐妃的小字连在一起。 嘉元帝挥手示意宦官把地上鲜血直流的突厥人拖下去,地上蜿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宫女官宦立马上前擦洗干净,一丝血迹都不留,恍若不曾沾染过。 秦汜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嘉元帝自顾自批着奏章,殿外的日头不知不觉已渐渐西斜。 忽有宦官进来通报:“启禀陛下,宁国公率神武军归来,于今日酉时抵京。” *** 大军于黄昏时分抵京,比计划中早了两日。 归京这一路上,苏遒一直是不紧不慢的步调,待到离京城愈来愈近的时候,忽然归心似箭起来,加快了行军速度。 坊市将闭,苏遒安定好三军后,递了牌子进宫复命。 他一路迎着各色或钦佩、或不忿、或漠然的目光进了宫,越往宫里深处走,心里越发有些不踏实。一只脚踏进蓬莱殿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夜幕渐沉的天空。从琉璃瓦下望出去的天空,似乎有层厚重的顶盖着,压抑而沉闷。 苏遒收回目光,提步踏进蓬莱殿,一股浓烈的药味直入鼻腔。阳春三月,殿内炭火仍烧得很足,窗牖也紧闭着,透不进一丝寒风,苏遒前脚刚进去,宦官就闭了门。 嘉元帝醒着,半支着身子,靠着迎枕,面色苍白。而榻旁正跪着一人,头戴玉冠,锦衣玉带,脊背挺直,一动不动,背影略有些熟悉。 苏遒压抑着心中疑惑,目不斜视地走上前去,恭敬跪下,双手捧起一枚黑漆的铜虎符:“末将幸不辱命!” 那虎符躺在苏遒掌心里,虎背上刻着金色铭文,铭文于脊背处生生斩断——这仅是半只虎符,而另外半只则在皇帝手中。甲兵之符,左在皇帝,右在将军。 嘉元帝垂眸看一眼那虎符,心中甚慰。他坐着不动,抬眼使了个眼色,总管太监便赶忙小心翼翼地将那虎符的另一半也拿了过来,随后又接过苏遒手中的那一半,在嘉元帝眼皮子底下,将那虎符合二为一。 铭文与缝隙皆分毫不差,完美契合。 嘉元帝挥手,给苏遒赐了座。 苏遒领命坐下,暗自松了口气。虎符交上去后,他这才略松懈下来,转而睨了几眼静跪在一旁的身影。 心下一惊。这不是晋王秦汜吗? 苏遒心中不解,瞧这阵势委实不太对劲,又不敢贸然发问。 反倒是嘉元帝提起来:“晋王此番出关,给老四添了不少乱吧?” 苏遒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当年他们几个一起打天下,秦、赵、卫、苏、宋,他是老四,可自嘉元帝登基后这种称呼便再未有过了,眼下嘉元帝突然这般称呼他委实让他不适。况且他称呼他亲儿子都是叫的封号,话里话外都分外诡异。 苏遒斟酌着答:“自是不曾添乱的。晋王爷能言善辩,和谈能把太子交换回来有他的一份功劳,且王爷武艺不凡……” 嘉元帝笑着打断他:“听老四这么一说,朕这才发觉朕这儿子是个奇才呢。” 苏遒被他话里的嘲讽意味惊了一惊,他是实话实说,晋王秦汜本就未曾添乱,相反甚至还帮了大忙,真正添乱不休的是太子才对。苏遒抬眼打量几眼仍跪着不动如山的秦汜,心下惊疑。 嘉元帝又开口问及些许此战细节,苏遒压下心底疑虑,一面应着话,一面转而抬眼瞧几眼榻上的嘉元帝——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愈发衬得他脸色蜡黄,鬓角似有几根白发。 苏遒在边关战局最是紧张之时听闻嘉元帝病重,便觉难以置信,眼下真真切切看到自又是另一番震撼。当年一同打天下的主帅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开口说话都费劲儿。怎么好端端地就突然病倒了? 苏遒垂眸看看自己,一身沾了血的盔甲还未来得及换,满身战场上的凌厉戾气还未来得及收敛……然此战远比他想象中打得要艰难,他也早已不复往日气力。 嘉元帝猛地咳嗽了两声,嘶哑干涩透着一股子行将就木的味道。 苏遒惊了一惊,止了声,又转而斟酌着开口道:“陛下当保重龙体啊……” 嘉元帝接过宦官递来的清茶,浅抿了一口,又搁下了,叹了口气道:“还是当年征战留下来的旧疾,前些日子又不慎染了风寒,年岁渐长,略有些撑不住了……老四你也要多注意些才是。” 苏遒颔首谢恩。 嘉元帝转而又淡笑道:“我大梁有苏将军如此,实乃幸事。” “幸事”二字被其咬得格外的紧,苏遒闻言心里一跳。 殿内的安神香太浓了些,混着苦辛药味直往人鼻喉间乱窜,似乎隐隐还有血腥味,窗子、门又都闭着,他有些呼吸不畅,胸中憋闷。他定了定神,正欲开口请辞回江南养老之时—— 宦官慌里慌张破门而入,连规矩都忘了,膝盖一软,被门槛绊了一下,跪倒下去。 殿门大开,急风灌入,殿内昏黄烛火仓皇摇曳,似是要逃离这风雨欲来的深宫。 总管太监正欲呵斥,那宦官抬头颤着声道:“陛,陛下,皇后殿下遭刺客袭击……” 那宦官话音未落,一只羽箭“咻”地一声射在他的脚边。他被吓得一缩,整个人颤抖不休,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殿外黑影一闪而过。 殿中人具是惊疑不定。嘉元帝还未发话,其身旁总管太监尖细的嗓音已响彻整座蓬莱殿:“来人,护驾!” 话音落下,不出片刻,宫中禁军已严密包围住了蓬莱殿,须臾后,神策军都指挥使一身盔甲配长剑,进了蓬莱殿。 他拱手下跪:“末将领命护驾!” 嘉元帝压抑着咳嗽,嘴角发颤,越是处在高位越是怕死,他下了命令:“朕命你即刻封锁宫门,擒拿刺客!” “末将领命!”神策军都指挥使旋即退了下去。 苏遒眉头狠狠皱起,他进宫面圣连半把称手的武器都未携。这把守严密的深宫哪来的刺客?! 而殿中跪得神志模糊的秦汜,偏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支羽箭,若有所思。 神策军都指挥使出殿之后,殿门再次紧闭。 殿内烛火微微颤抖着,殿中人几相对视,皆是静默不言,气氛紧张而压抑。各人皆各有所思,谁也猜不透谁所想,唯有那一星烛火,窥见了每个人神情之下隐秘的神思。 *** 宫门突然封锁,京中一众人得不到消息皆是心绪不定。 晋王府内,苏虞刚得知父亲提前归京的消息,宫门封锁的消息接踵而至。秦汜自被召进宫去便一直未归,她已坐立不安了大半日了,未时派进宫去打探秦汜的人回来说“圣人正和王爷谈话,不让旁人打扰”,酉时再派进去的人便再也出不来了。 父亲留了话进宫复命后,便回来看她,眼下只怕仍在宫中。宫门突然封锁,定然是出了什么变故,可如今宫门一封,禁军严密把守,连只蝇子也飞不进去,更别想飞出来。 苏虞恨透了这种坐以待毙的情形。她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转头又吩咐了几人去宫门外头打探消息。 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夜色渐浓,京城缓缓入眠,却睡不安稳,睡梦里宛如狂风骤雨席卷而来。 *** 神武军军营内。 鼓声大作,众将士立马中断手中事务,训练有素地列队站好。三军排列整齐后,却见击鼓之人并非主帅苏遒,也非副将,乃是监军——太子殿下。 太子亲自上阵,呼喝道:“三军听令,即刻随孤入宫擒拿刺客救主护驾!” 众将士一时有些惊疑不定。 太子眸光一闪,拿出一枚黑漆的铜虎符,将之高举以示众将士。 夜色里,几只火把依稀照亮了太子的面庞及其手中高举的虎符。 “虎符在此,众将士随孤入宫擒拿刺客,活捉刺客者赏金千万、良田百亩!” *** 神武军多为当年苏家军嫡系,是以在神武军浩浩荡荡打着“救主护驾”的旗号进宫之时,有人偷溜了出来,往苏家报信。苏庭得了消息顿觉不对劲,想起苏虞曾吐露的那个梦境,立时派人去晋王府给苏虞递信。 苏虞收到苏庭口信的同时,她派出去打探的仆从也回来了,而这一次终于带回来了有价值的消息:神武军大张旗鼓进了宫,宫内禁军与之僵持片刻便打开宫门让其进入,而宫门封锁的缘故则是有刺客刺杀圣人皇后…… *** 宁国公府内,苏虞沉着脸听苏遒旧部将士之言。 “……太子殿下拿出了一枚虎符,瞧着确实是将军手中的那一枚,仍有弟兄们不太相信,接着,苏长史便站了出来……” 苏虞听至此处,心下了然,几近昏厥。终究还是要重蹈前世覆辙吗?还有一早便进了宫的秦汜,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子殿下这监军委实名不副实,若不是他抢着争功劳不听将军劝告也不至于被俘,是以弟兄们虽面上尊敬太子殿下,私底下对他多有不服。可那虎符一亮出来,便是军令,军令何人敢违?况且后来苏长史也站了出来,弟兄们当初都是跟着将军一路征南闯北的,不少人都认识苏长史……太子殿下再予以黄金、良田利诱……” 那旧部仍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苏虞却不再分神听了,满脑子思绪纷乱,妄图理出来一些什么好得以挽救危局。 苏庭闻言,拧着眉头沉思半晌,有些坐不住了,当即起身道:“我去宫里打探打探情况。” 苏虞立时瞪眼将之拦住。她的父亲和夫君已经被困在宫里回不来了,还要再栽进去一个兄长吗?况且前世苏庭就是死在了朱雀门的御道上…… 苏虞决计不允许此等悲剧再次发生,她尽量冷静道:“眼下宫门封锁,你要如何进去?” 苏庭皱眉:“神武军能进,我为何不能?” 苏虞睨他一眼,冷哼一声道:“神武军打着‘护驾’旗号进的宫,你一介文人单枪匹马去护驾吗?” 苏庭哑口无言。后悔消息滞后,应在神武军进宫时趁乱混进宫去才是。 苏虞见将之劝住了,转头焦急地在屋内踱步。 夜色愈来愈深,月光惨淡,天际连一颗星子也无。悄无声息地,那些见不得光的丑恶罪孽借着夜色掩护,大摇大摆地上了街。 *** 蓬莱殿中,嘉元帝仍旧半卧在榻上,秦汜也依旧脊背挺直地跪在榻前,唯有苏遒坐如针毡。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苏遒后背略有汗意,安神香烧完了又添,闻得他半点也无法安神。他先头看秦汜跪得辛苦,忍不住劝了几句,全被嘉元帝给堵了回来。瞧他这女婿跪得身姿挺拔的,目光凝在虚空一动不动,倒显得他求情多余了。 窗外风声呼啸,隐隐有刀枪剑鸣混杂其中,苏遒听着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请命—— “陛下,末将愿佩剑出殿擒拿刺客!” 嘉元帝闻言,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在其身上兜了一圈后,淡淡出声:“老四征战数月想必累极,这等小事还是让年轻人来吧。” 苏遒苦笑。这若是小事,嘉元帝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未曾料到这话竟有人接—— 秦汜喉咙嘶哑:“儿臣愿请命出征擒拿刺客。” 嘉元帝垂眸瞥他一眼,冷哼了一声道:“你现在还能站起来吗?” 秦汜抬眼直视他,一字一句道:“若能,父皇应吗?” 嘉元帝挑眉,明知这是激将法也应了:“朕的皇儿风华正茂,有余力为朕分忧,朕有何不能应?”话虽如此,他却委实不信秦汜实打实跪了一整日,还能站起来去擒刺客。 秦汜扯了扯嘴角,道:“谢父皇开恩。” 话落,他一手撑着地,缓缓站起,整个人都在抖,双腿麻木无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一旁坐着的苏遒忍不住为他捏了把汗,想伸手去扶他一把,在嘉元帝冷淡眸光中作了罢。 “扑通”一声,秦汜整个人栽倒在地,膝盖骨磕在地上的声音听得苏遒都忍不住膝盖一疼。嘉元帝淡漠地别开眼。 苏遒眯眼,这对父子哪门子的仇和怨?他这女婿细皮嫩肉的,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皇子,哪能和他这种皮糙肉厚的比?虽说这殿内炭火烧得足,可他到底是跪在冰凉地上的,这般跪着再自个儿站起来,换他都撑不住。 苏遒见秦汜欲重振旗鼓,开口道:“晋王爷便也别凑这个热闹了罢。殿内将士众多,神策军、羽林军皆勇猛善战……”其实苏遒总觉得有些大张旗鼓,那个刺客像是在打虚招…… 秦汜充耳不闻。他艰难地爬起,膝盖肿痛,浑身都酸疼无比,骨头跟散了架似的,半点儿劲都使不出来,疼痛使他脑中眩晕。他抬眸望见镂空雕花铜香炉里头的袅袅烟雾,扭来扭去,似乎在嘲笑他。 而那榻上的所谓父亲,此刻不知脸上是怎么一副讥讽模样。 秦汜一咬舌尖,猛一聚力,再度站起来。 一息,二息,三息……他双腿不住地发颤,却未倒。 他缓缓地,决绝地,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往殿外走去。 以此无声证明他绝无屈服之可能。他绝不会承认九岁那年的抉择是错误的,也无人能替他承认。要错也是错在没藏好妹妹,叫突厥人发现了,又无能在京中护住她。真要把妹妹交给父皇了,那才真是大错特错。 苏遒讶异地看着他一步又一步艰难行走,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仍旧小看了这个年轻人。 嘉元帝听到动静回头,满目复杂。这倔强离去的背影像极了当年的徐妃。 秦汜再也不曾回头,他越走越快,双腿血液再度循环,渐渐恢复了知觉与气力。他走至殿门口,打开门,越过门槛,一把拔了守在殿门外的一士卒的佩剑,随后头也不回地融进夜色里。 殿门半敞着,秦汜前脚刚离去,后脚有士卒来报—— “禀陛下,神武军忽然进宫,不知怎地与神策军起了冲突,打……打起来了!” 嘉元帝一怔,旋即目光锁住正如坐针毡的苏遒。 苏遒心下大骇。这正捉着刺客,怎么忽然就窝里斗起来了呢?察觉到嘉元帝意味不明的目光,苏遒心里一跳,赶忙问那士卒:“神武军何人领兵?” 那士卒有些吞吐:“似乎……是太子殿下。” 嘉元帝闻言眉尾轻挑,眸色一沉。 太子这是得了消息前来救驾?大明宫和他的东宫隔着有些距离,大明宫门都封了,他哪来的消息?他这可是私自带兵闯入皇宫,往重了说,罪同谋反。若说着急立功也未免太心急了些,眼下还出了窝里斗的乱子!刺客还未抓到,自己人先打起来了,当真是荒唐。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哪来的兵符调兵?神武军凭何听令于他? 嘉元帝目光重回数月前他亲封的神武军主帅——宁国公苏遒身上。 苏遒听闻是太子领兵,眼眸一缩。经由女儿提醒,他分明已经再三盯紧了手里的虎符,那虎符也已交还圣人,太子没有虎符是如何调动偌大一支神武军的? 察觉到嘉元帝打量他的目光愈发幽深,苏遒赶紧下座跪伏下去,拱手道:“末将立刻前去调停内乱!” 嘉元帝思及那严丝合缝契合的虎符,片刻后颔首。 苏遒赶忙起身出殿,顺手拿了一杆矛,便直往刀光剑影之处去。 嘉元帝猛地想起适才那决绝离开的背影,站立都困难,混战中伤了怎么办?他伸手欲拦住苏遒,手伸至半空中,最终还是垂下了。 这偌大蓬莱殿中只剩了嘉元帝一人,或者说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殿门半敞着,刀枪剑鸣之声遥遥地传过来,嘉元帝想起他曾寄予厚望的长子,忽然间好似明白了他意欲何为。 什么皇后遇袭,刺客进宫通通都只是伪装的前奏罢了。 嘉元帝扯了扯嘴角,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心里一片空荡荡的荒芜。 他在这殿里寂寞难言,却又不舍离去,而总有人千方百计地挤破头也要进来,前赴后继。 *** 秦汜出了蓬莱殿,他脚步顿了顿,凝神静思嘉元帝会把那突厥人关押在何处,这么一会儿工夫,总不至于弄出宫去了。 不远处火光点点,人影幢幢,干戈声此起彼伏,撕碎阒静的夜。秦汜皱了皱眉,这情景不像是在捉拿刺客,反倒像是起了内讧,人似乎多了些,神策军和羽林军合起来都没有这么多吧。 出了何变故不成? 秦汜正欲提步往火光人影中去,忽见眼前黑影一闪,秦汜心里一跳,神思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提步追了上去,奈何腿脚酸软无力,追了几步,那黑影便不见了。 秦汜四下瞧了瞧,认出这是蓬莱殿旁的一小座偏殿,转头正欲往蓬莱殿去吩咐神策军在一片排查,忽然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秦汜蹙眉,侧头往旁侧的门缝处嗅了嗅,血腥味确是源自这一间厢房。 他屏息,放轻手脚移步至窗缝处,窗牖半开着,他侧头往里望,里头未点灯,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正欲伸手去推窗子,好让月光洒进去,忽然听闻屋内有话音响起。 秦汜手一顿,侧耳去听,勉强听出是突厥语。他眼皮子跳了跳,怪道这皇宫里有如此重的血腥味。 屋内有两人在说话,气息奄奄的想必就是嘉元帝严刑拷打的那个突厥使者了,至于另外一个……是适才他跟丢了的刺客吗? 秦汜眼睛一眯。刺客是突厥人? 秦汜是听得懂突厥话的,恐怕整个鸿胪寺都无人比他更懂突厥语。屋内话音压得低,断断续续传进他耳中—— “我不要死在这儿……” “无甚要紧,等大梁太子登了基,可汗占领中原大地指日可待,何必非要撑着回草原呢?” “你……你!当初你答应……” “我答应什么了?可汗不喜旁人道靖安公主是非,你倒好,直接捅到大梁老皇帝跟前了,别说你能不能撑回去,就算回去了可汗也饶不了你!” “你个……无耻小人!分明是你……” “我怎么了?你是罪臣,我是功臣。没有我潜伏在大梁太子身边出谋划策、煽风点火,就他那个胆子,储君之位早就被削了,还妄想做皇帝?等那个蠢货登了基,这中原大地迟早是可汗的囊中之物……” 屋外,秦汜气得手抖,一个不慎碰到了半开的窗牖。 屋内人立时便察觉,厉喝一声:“谁?!” 秦汜握了握手里的剑,提剑行至厢房门前,一字一句道:“阎,王。”屋内那人立马推开门,一刀刺过来,仅凭这一刀,秦汜便断出此人武艺平平,他挥剑迎上。 数十招后,那人已落下风,秦汜冷笑着挥剑欲刺其心口,膝盖骨忽然被猛地踹了一脚,秦汜立时便半跪下去,那一剑也刺偏了。又是一刀刺来,秦汜立马收手去挡,刀剑相持之时,他忍痛费力地站起身来。 厢门大开着,秦汜定睛去看持刀之人,非是想象中典型的高鼻深目异族人面孔,眉目倒是很中原相,却又隐隐透出些异族人的味道。 秦汜眯了眯眼,想起来似乎的确在太子帐中见过此人,这眉眼放在中原人里并不怎么打眼,他便并未如何上心。 秦汜用劲,剑锋压过去,他阴着声问:“便是你给太子出谋划策的?盗取宁国公的虎符也是你出的计策?今日皇后被刺,想必是你帮着太子自导自演的戏码罢?” 那人手中弯刀渐渐不敌,忽然阴森地笑起来:“没错。” 秦汜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可真是妙计。”话落,他手一翻,挑落那人手中弯刀,一局刺进那人胸腹。 那人鲜血喷涌而出,踉跄倒下。秦汜抽剑,漠然道:“便去阴间做你占领中原的春秋大梦罢。” *** 宁国公府内,苏虞正急得额角冒汗。 蝉衣端着三碗莲子羹正欲进屋,忽见屋外有一人猫着身子,似乎正在偷听屋内人谈话。 蝉衣猛喝一声:“何人在此?!” 屋内苏虞被惊动,出来查探,却见竟是一头珠钗都歪了的苏瑶。苏虞眸中恨意点点,若不是苏进添火加柴,尚不至于落到这般进退两难的情形。 苏瑶见其出来,愣愣地看着她,嘴中不住地喃喃着什么。 苏虞皱着眉看她半晌,忍不住侧耳去听她在说些什么,听了数遍才听清楚—— “殿下要谋反……” 苏虞眯了眯眼:“你知道了?” 苏瑶呢喃着,目光呆滞。 苏虞又问:“你怎么跑回这儿来了?” 苏瑶仍是重复呢喃着这一句话,愣愣地看着她。 苏虞蹙眉看着她,忽生一计。 她猛地攥住苏瑶的手腕子,拉着她转头就往外走。身后苏庭惊疑问话,苏虞拿“姊妹之间的悄悄话”搪塞过去,拽着苏瑶加快脚步出了宁国公府。 夜色里,马车疾驰,快马加鞭至宫门前,她先将苏瑶推下马车,自己又赶忙下来,拽着苏瑶往宫门前去。 行至,苏虞猛地用手肘扣住苏瑶的脖子,又抬手拔了一根她头上的簪子,簪尖抵着她脖颈。窒息感和疼痛感猛地袭来,苏瑶仿佛这才清醒过来,尖声大叫。 守门的士卒立时被惊动:“大胆刁妇,胆敢在宫门外放肆!” 苏虞冷笑一声,高声道:“吾乃晋王妃,有要事禀报圣人。” “圣人下旨封宫,无人可进,无人可出,王妃请回吧!”守门士卒语气恭敬了些。 苏虞又是一声冷笑:“神武军可进宫,我晋王妃便不行了?莫不是你们放神武军进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缘由?”苏虞眼一眯,又道,“封宫是为了抓刺客,不准放人出去不就得了,难不成放我一人进去的功夫,刺客就跑了?那上千神武军进宫,刺客不早就跑了!” 宫门另一侧传来的声音已然底气不足:“王妃……此言差矣。” 苏虞忽然又猛地掐了一下苏瑶,苏瑶随之尖叫一声,苏虞淡淡道:“再不开门,太子侧妃的脑袋便算在你们头上,闻者有份。” …… 宫门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苏虞在苏瑶耳旁轻声道:“你待会儿最好乖乖地认错,你怎么听见太子意欲谋反的,苏进是如何偷拿了我父亲虎符的,通通一五一十地告诉圣人。太子谋反败局已定,你不想跟着他一起死吧?好好认个错,指不定能活下来呢。” 苏瑶疯狂地摇头,苏虞冷眼将簪子又逼近了几分。 宫门开了又闭,士卒见她二人这架势,自觉让出一条路来。苏虞遂扣着苏瑶一路往深宫里而去,满身凌厉肃杀之气。 她要去寻她的父亲和夫君,无人能挡。 *** 而正当苏虞进宫之时,苏遒中了埋伏。 他一出殿便被一伙人合围,着黑衣,蒙黑面,招式狠毒刁钻。早就算计好,挖好坑等着他跳了,恐怕目的就是拖住他不去策反神武军。 他挥矛迎战,大刀阔斧,最后仍是寡不敌众,受了些伤。这些人仿佛永远都打不完,挥矛挥了千百次,打了好久,杀了好多,后来体力渐渐不支。 杀掉不知多少人后,还剩最后两人,长矛还在尸体的胸腹中,似乎卡在了肋骨间拔不出来,苏遒一脚踢翻一人,迎面又刺来一刀避无可避,他眼睁睁地看着,几近绝望。 忽然从侧边窜出个人来,一剑挑开刺向他的刀,可用剑之人似乎腿上有伤,堪堪挑开那刀,腿上一软,避不开从其后方刺来的另一刀——那适才被他踢翻之人转眼便卷土重来。 苏遒一惊,那人已向他倒来,他一手扶着,一手猛地拔起长矛,猛地挨个刺进剩下那二人的胸腹。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一身。 他再低头,便看见适才舍命相救之人已无力跪伏在地上,顾不上肩头的伤,用长剑去挑离之最近的蒙面人尸体的面罩。 半晌,秦汜直起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下了定论:“突厥人。” 苏遒收起长矛,想要伸手把他扶起来。秦汜出声阻止了他:“父亲不必管我,快去调停内斗罢,再打下去,父皇该急了。” 苏遒闻言,迟疑了一会儿,便转身往混乱火光中去。 *** 蓬莱殿中,嘉元帝静坐着出了神。一宫的人都在保护他,他却仍旧坐立不安。 刀枪剑鸣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近得仿佛只隔了一扇门。 他忽然慌张起来,下榻穿了鞋,披上外袍在殿内脚步迟缓地走来走去。 又忽然顿住。他为何要怕?这宫,这天下都是他的,所有人皆为他用,他是这天下的帝王,为何要怕?那外头的是他一手培植的禁军,是他喜爱的好儿子!他为何要怕? 都要打进来了,他怎能不怕?! 这天下真的都是他的吗?辛苦培养长大的真的是孝子吗? 假的!都是假的! 嘉元帝猛地摔了一只茶杯,尤嫌不解气,一口气把那一托盘的青花瓷茶具通通砸了个干净。 殿中内侍大气不敢出,一面忧心外头打进来了,一面忧心嘉元帝恼怒之下砍了他们的脑袋。 嘉元帝噼里啪啦摔了一通,末了手撑着案几气喘吁吁。 苏遒呢?不是说去调停内斗的吗?怎么越打越狠,都要打进他的寝宫了! 只怕都是幌子罢!帮着太子谋反!怎么,这么见不得他再做几年皇帝? 秦汜那个小兔崽子呢?不是要救驾吗,瞧不见这宫前正打得如火如荼吗? 通通都反了天了! 嘉元帝忽然大笑起来,狂笑不止,神似癫狂。 殿门忽然打开了,夜色泼洒进来,年老病弱的皇帝硬生生止住笑,转身看向打开殿门正往里走的太子。 殿外战乱仍未止,个个都杀红了眼,敌我不分。 太子进殿后转身又合上了门,转而一步步往殿里走,脸上浮起诡异的潮红,兴奋与激动齐齐向其涌来。 嘉元帝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指着太子,整只手都控制不住地抖,声音也在发颤:“你,你,你!别过来!” 太子嘴角勾起,道:“父皇别紧张,儿臣不过是想孝敬您,做皇帝多苦啊 ,生生把您熬成这般模样……您还是安安心心养病,做太上皇,清闲又尊贵。” “逆子!滚!”嘉元帝破口大骂。 太子上前几步,想要去碰嘉元帝,嘉元帝如避附骨之疽。 殿中内侍东躲西逃不敢上前,不防殿门又被打开—— 苏虞扯着苏瑶破门而入,见殿中情形,猛然顿住。手里攥着的苏瑶却猛地挣开她,疯疯癫癫对着虚空道:“太子要谋反!太子要谋反!太子手中虎符是假的!假的!” 太子闻声转头,睨了眼仍疯疯癫癫不断重复字句的苏瑶,眸光转凉。他移步过来,苏虞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苏瑶仍痴痴傻傻呆在原地。 太子一把上前掐住苏瑶的脖子,硬生生止住她嘴中的话语:“孤待你不薄吧?等孤登基了,你便贵为皇妃。”他掐着她将她整个人提起来,转身往嘉元帝而去,“来,好好告诉父皇,你适才说错了,再说一遍。” 苏瑶满脸狰狞,白眼直翻。苏虞上前去拦,被太子拂袖挥开。 她踉跄着站起来,抬眼去看嘉元帝,发现他正抱着玉玺不撒手,狠狠地瞪着太子。 苏虞满心惊恐。这三人都疯了! 正当太子行至嘉元帝身前,一支羽箭“咻”地一声,闷头扎进太子的后背。太子目瞪欲裂,踉跄一下,松开了苏瑶,晃了晃便倒了下去。 嘉元帝瞠着双目,急促地喘气。 随后,苏遒一身血腥气地进殿,跪伏在地:“末将救驾来迟!” *** 秦汜静坐于殿前台阶上,肩头的伤仍在流血不止。 他心想:总归未伤及要害,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他极度想出宫去,可是他眼下委实走不动了。于是他坐在台阶上,静等这场闹剧落幕。 今夜诸多波澜终成闹剧。神武军一时迷惑,见到苏遒必定倒戈,这仗便打不下去了。 太子被突厥人牵着鼻子走,哪怕当真登了基,也不过是个好操纵的傀儡罢了。这才是真真正正的通敌叛国。 秦汜抬头看了眼天际。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不远处干戈之声似乎已慢慢休止了,他轻叹了口气,这莫名其妙的仗打了一整夜也该歇歇了。 秦汜仰头躺下,手背在脑后,枕着上几级台阶,眯着眼看着天边夜色渐渐褪去。 夜色将退未退,视线里忽映入一张刻骨熟悉的脸。那娇嫩脸蛋儿上些许泥污,些许血痕,却掩不住那眉眼的精致。 秦汜不自觉伸手去擦那脸蛋儿上污渍,未料竟惹得那脸主人的声泪俱下的控诉—— 苏虞蹲在他坐的那阶台阶上,眼泪忍了又忍还是掉了下来:“我找了你一整夜,到处找都找不到,好好的突然就打起来了,东躲西藏了一整晚,以为你死了……” 秦汜勾唇笑了笑,直起身子,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问:“那你最后怎么找到的?” 苏虞瞪他一眼:“你还笑。”转而答他的话,“父亲告诉我的。我去蓬莱殿寻你,恰巧撞见太子和圣人对峙,幸亏父亲来得及时……废太子已被押往大牢,皇后也被废了。” 她话音刚落,猛然注意到他肩头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惊骇道:“怎么伤了?”她说着便要起身去太医院,却被秦汜拉住了手腕。 “小伤。”他伸手把她拉到他身旁坐下,扬起下巴指了指天空,“来陪我看日出。” 苏虞想再去查探他的伤口,脑袋却被秦汜强行摁到他这一侧安好的肩头。他用气声吐了个字:“乖。” 苏虞便不再动了,轻轻靠在他肩头。 她刚靠下,秦汜又忽然轻声道:“太子盗虎符一事背后另有其人,他逼宫非我一手促成……可我已经把他杀了。你相信吗?” “我相信。”苏虞眼皮子一跳,却只是轻声答了一句。 她心里波涛汹涌,面上却不显。若此言不虚,秦汜便根本谈不上是造成苏家惨剧的推手,她便误把他当做仇人当了这么些日子。她自然愿意相信他,这样再好不过,可以一身轻松把他放在心里,再无那些惨痛回忆带来的负罪感。 她不追问,秦汜反倒有些急了,侧头道:“你听我说……” 苏虞看他那侧受伤的肩头随着他动作血越渗越多,赶忙打断他:“别动了,也别说话,日头快升起来了。”她说着起身,撕下一小截裙摆,潦草地帮他包扎了下,又道,“等回府了,我慢慢听你说,不急。” 秦汜抬眼看着她一举一动,终是止了声,嘴角轻轻上扬。 苏虞重又坐回他身边,靠在他肩头。尘埃落定后,连呼吸都轻盈起来。 她抬头看向天际,恍然间意识到天当真已经亮了。一夜的惊心动魄皆往矣,夜色里的魑魅魍魉也都被朝阳晒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遥遥地传来阵阵钟鼓声,迎着朝阳,京城一百零八坊鳞次栉比,次第而开。 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天际霞光一片。 第100章 和亲公主 四月初,突厥遣使护送和亲公主南下入京, 嘉元帝举宴迎之。原本是打算将之许配给诸皇子其一, 经由太子逼宫一事后, 嘉元帝便索性直接将之纳入后宫。 恭贺迎接突厥公主的宫宴上, 嘉元帝高坐上首, 端的是龙威迫人的气势,全然不复太子逼宫时的失态。只不过病一直未好透,日日把汤药做水喝。 嘉元帝下首便是一众有些脸面的嫔妃, 太后推脱身子不适并未出席,皇后被废,眼下崔画屏便又成了宫中第一人了。 歌舞起, 苏虞在舞姬水袖的缝隙里,瞧了眼对面端坐着的和亲公主。倒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只可惜要在深宫里寂寥半生了。 苏虞垂眸想:嘉元帝分明已知太子谋反一案中有突厥人从中作祟,却仍闷不做声地与突厥结亲。到底是想休养生息还是旁的什么心思,又有谁猜得透呢?不过父亲已经辞官带着祖母回乡过逍遥日子去了, 苏家也管不着这些了。 周围四下各色打量的目光汇聚其身上, 公主垂着眼不言不语。 宴席上推杯换盏此起彼伏, 苏虞垂眼,抬手斟了杯酒,浅尝了口, 转头对身旁的秦汜道:“这酒还不错。” 未料秦汜久不接话, 她狐疑地勾头去瞧他, 发现他视线一直顿在突厥公主那边。 苏虞皱眉。那劳什子的公主这么好看?都看痴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瞧, 忽然发现他看的不是公主,而是公主身边的侍女。侍女有什么好瞧的? 秦汜回神,有些怔然地看着苏虞,问:“夫人适才说什么?” 苏虞撇了撇嘴。说过了便说过了,无关紧要的话便也没了重复的意义。 她酸了句:“这么喜欢的话,我去找公主要来带回府里给我做伴。” 秦汜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道:“胡说什么,不是你想的那般。” 苏虞鼓了下腮帮子,忍不住又去瞧了眼突厥公主身边的侍女一眼,倒发现她眉眼似乎比公主还要精致几分。瞧着不过十一、十二的年岁,脸上稚气未脱,却仍掩不住眉眼的精致。 苏虞眼皮子跳了跳,发现这侍女眉眼不像是突厥人。那双眼睛,眸光潋滟,眼尾微微上挑,分明是桃花眼。 她回头又去看秦汜,对上他一双潋滟勾人的桃花眼。 苏虞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惊诧问:“莫不是靖安公主?” 秦汜答:“我猜是的。”毕竟他只见过妹妹尚在襁褓时的模样,眼下都长成大姑娘了,眉眼自然都模糊了,可第一眼看,便觉得她就是他的妹妹。他又道:“你仔细看一下,她们主仆之间完全不像是主仆,丫鬟没倒过水端过茶,主子对这丫鬟的态度透着些恭敬。” 苏虞抬眼去细看,果真如此。 秦汜收回目光,道:“整个突厥,能让和亲公主这般恭敬的女子,除了她估计再也无可能了。” “你们兄妹要见个面好好叙叙吗?”苏虞轻声问。 秦汜眸光一黯,道:“我对不起她。幼时没能耐护住她,把她丢给了外族人,眼下又和可汗约定再也不去打扰她。” 苏虞轻叹口气:“怎么能怪你呢?” 秦汜垂眸不言。当年母亲早产诞下她的时候,心狠地想把她掐死,还是他把尚在襁褓里的她夺下来,东躲西藏活了下来,如今也长成亭亭如立的小娘子了。 苏虞眨了眨眼,正欲再瞧几眼,台上歌舞暂歇,完毕又开始了新的一支。 琵琶乐声刚起,众人仍在自顾自饮酒用膳,忽然正坐于嘉元帝下首的崔贵妃尖利地叫了一声,四座皆惊。 一不修边幅的中年女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眼下正用簪子抵着崔贵妃的脖颈,凄凄笑起来。 竟是废后赵氏。 第101章 鹬蚌相争 崔画屏被惊得失了声,赵苓狰狞着一张脸将簪子逼近, 转头凄凄然对嘉元帝控诉道:“陛下, 这个贱人要弑君!她在母后的药膳里下了毒, 陛下给母后侍疾, 尝了药膳, 这才一病不起!” 赵苓又转头对崔画屏阴森森笑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皇后,也不是白做的, 你以为你能瞒天过海吗?” 崔画屏瞠目,脖颈往后缩:“污蔑!陛下救救臣妾!” 嘉元帝眸光深沉,一言不发。殿内歌舞声骤止, 众人皆凝声静气, 静观其变。 苏虞抬眼,目光与秦汜对视片刻,转而移开。未等她凝神静思, 赵苓再次出声。 “陛下,我儿忠心孝顺, 心怀不轨的是崔家!当年臣妾兄长跟着陛下打天下的时候,崔家就不肯资助军饷, 眼下还妄图弑君, 株连九族,十恶不赦!崔家陷害我儿, 把我儿挤下储君之位而让位于秦涣, 把臣妾挤下后位而让位于这贱人!”赵苓咬牙切齿道。 嘉元帝眼一眯。 下首静坐的苏虞闻言垂眸, 心道:赵苓困在这深宫里十几载, 眼界便也局限于后宫的你争我抢了,她和崔画屏争了这么多年,也只一个皇后的名头胜了,一朝被废,她便彻底垮了。 赵苓磨牙凿齿,手上簪子往里一送,崔画屏随之脖颈猛地刺痛,目瞪欲裂,终是端不住了,失了态:“你个疯子,信口胡言!你身为皇后还装作被刺客刺杀,迷惑视线,欺君罔上!你配做皇后吗?太子逼宫难不成还有假?未赐死是陛下仁慈!” 赵苓嘶吼道:“都是你崔家心怀不轨,咄咄逼人,我儿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崔画屏急了眼:“莫要信口污蔑崔家,帮着太子逼宫篡位的是突厥人!” 此话一出,席上几个懂中原话的突厥使者脸色当即一变。 和亲公主不安地四下望了望,其身旁作侍女打扮的靖安公主轻轻抚了抚她的手。 赵苓正欲开口反驳,嘉元帝冷冷地睨了她二人一眼,道:“闭嘴。” 赵苓手里簪子未松,扣着崔画屏的脖颈犹如厉鬼。 嘉元帝眼一抬,递了个眼色给身旁的总管太监。那太监立时会意,挥手示意底下两个小太监上前强行制住赵苓。 “滚开,别过来!”赵苓目眦欲裂,手中簪子划破了崔画屏的脖颈。崔画屏一阵刺痛,费劲地去掰赵苓的手,无果后求助地望向嘉元帝。 嘉元帝淡淡移开了目光,摆了摆手。宦官领命,趁赵苓不察,立时将之擒住。崔画屏脱离桎梏,瘫软在地,发髻散乱,脖颈处点点血红。 总管太监得到嘉元帝示意后,吩咐小宦官道:“押赵氏回冷宫,送贵妃回宫包扎伤口。” 赵苓拼命挣扎:“陛下,莫要被这贱人蒙蔽了!她要毒死母后,毒死陛下啊!当年徐妃被突厥掳走以威胁徐将军也是这个贱人害的,徐妃一尸两命的毒酒不是臣妾换的,那个送酒的太监分明是这贱人的狗!” 嘉元帝半分不为所动,赵苓被押着出了殿,声音越飘越远:“这贱人祸害后宫,崔家祸害前朝,陛下,崔家虎狼之心不得不防啊!” 崔画屏被侍女搀着往外走,脖颈处隐隐作痛,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满目惊惶,不敢回头看。路过突厥使臣的席前,打量的目光太过扎人,崔画屏偏头瞥了一眼,忽对上一双潋滟生姿的桃花眼。 崔画屏一阵恍惚,一个趔趄猛地回神,惊觉这双过分熟悉的眼眸竟出自异族人。这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好似洞悉一切,淡然地看着,像是在嘲讽。 “贵妃,当心脚下。”侍女适时出声,崔画屏抬脚跨过台阶,出了殿。 殿内歌舞声又起,席上众人心中波澜未落。 嘉元帝淡笑道:“让使臣受惊了,来人,上酒。”其言语中略带些歉意,突厥使臣连忙起身称谢。 一片笙箫中,秦汜闷头连饮了三四杯酒,至第五杯,苏虞猛地抢过秦汜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她放下酒杯,转头无声地看着他。案几下,她伸手从袖中寻到他的手,将之握住。 酒宴正酣,从始至终一直静坐于一众妃嫔中的徐采薇忽然皱了眉,捂着肚子轻呼了一声。身旁侍女忙问她可有不适,欲去请太医,徐采薇手抚着肚子,笑着摇了摇头。 嘉元帝一眼瞥见,招手示意徐采薇坐到上首来。徐采薇受宠若惊,扶着肚子走上前去。 “陛下圣安。” “免礼平身吧,”嘉元帝看着她问,“几个月了?” 徐采薇微低着头答:“回陛下的话,约莫六个月了。” “来朕身边坐。方才可有哪儿不适?”嘉元帝笑了笑。 徐采薇谢恩后移步至其身旁坐下,道:“谢陛下关心,臣妾无恙,适才不过是胎动罢了。” 话音刚落,她便又惊呼一声,忙道:“陛下,他又踢了我一脚呢。” “嗯?”嘉元帝伸手覆过去,感受到掌心的异动,笑了,“这般闹腾,定是个小子。” 徐采薇垂着眼,未搭腔。 席上,觥筹交错间,苏虞抬眼遥遥望向上首,挑了挑眉,盯着徐采薇的小腹看了半晌,尔后又收回了目光。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这个变数改变了些许细枝末节,可最后的走向似乎仍旧沿着既定的路而延伸。 宴罢,众人皆散去。苏虞同秦汜一起出宫回府,他步子大,她走得有些吃力,正准备喊一声让他慢些走,忽然察觉身后有人在扯她的袖子。苏虞惊疑回头,发现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一头栗色的头发,却是乌溜溜的黑眼睛,正是靖安公主。 苏虞正欲出声,那小姑娘忙往她袖子里塞了只玉瓶,转头就跑开了。 “诶?!” 秦汜闻声回头,见她站在原地,移步过来。苏虞怔怔地把那只玉瓶递给他,秦汜挑眉,将之打开,一股浓烈的药味自玉瓶中喷涌而出。 “她给你的?”秦汜问。 苏虞眨眨眼:“你怎么知道是她?” 秦汜轻叹口气,道:“这是突厥特有的灵药。既是她给你的,便好好收着罢。”他言罢,将玉瓶递还给苏虞,看着她将之妥善收好后,环住她的腰,二人一同往宫外走去。 苏虞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道:“她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们兄妹不见一见吗?” 秦汜默了半晌,道:“会有机会的。” 苏虞转过头,一眼望见宫门挂着的大红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摇曳,晃碎了一小块夜色。抬头望天,夜幕深沉,月与星相交辉映。 夜还很漫长,路也还长着。可似乎只要有身边人携手相行,再漫长的夜她都愿意去守到天明时分,再长的路她也愿意前行。 *** 嘉元十二年春,突厥遣使护送和亲公主入京,缔结两国之好。 同年五月中旬,突厥使臣北上回国,突厥公主正式入宫,封妃,赐封号和。 五月下旬,太子于幽禁中自尽而死,废后赵氏疯癫,一头撞死柱上。 五月底,帝赐贵妃崔氏鸩酒一杯,崔氏在朝者皆贬谪。宫中后位空悬。 六月初,徐才人诞下一子,难产而死,临死前为子取名为“淮”,帝准。 嘉元十五年,封八皇子秦淮为太子。 嘉元二十一年,帝崩,太子秦淮登基,年号承德。帝幼,晋王秦汜辅政。 承德八年,帝亲政。 第102章 淮水悠悠 秦淮自小就知道他的母亲和阿娘不是一个人。 他的母亲是谁?是这大明宫里宠冠六宫的四妃之首,是那金銮殿上万人俯首的垂帘太后。 他的阿娘是谁?是皇宫里人人如避瘟疫的低品宝林, 是皇陵犄角旮旯里的一抹孤魂。 他记得他初初识字时, 曾指着宣纸上端端正正的一个“淮”字, 仰着脖子问她:“母亲, 为什么儿臣要取名为淮呀?” 她默了默, 抬手起笔在宣纸上又落下两个字,一右一左, 组成一个词—— 秦淮河。 她搁下狼毫笔,淡淡道:“因为你阿娘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父母何人, 什么都不记得, 只记得自己长于秦淮河畔,饮着淮水长大的。” 他敛眸,盯着那三个字愣愣出神。 哦, 他的阿娘还是个秦淮河畔隔江唱曲儿的歌女。 她从不避讳谈及他的阿娘,却总是点到即止, 任由他的好奇心肆意泛滥。 他曾听到乾祥宫里的小宫女偷偷问连姑姑—— “连姐姐,贵妃这是何必, 她若不说, 九皇子指不定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的生母。这般说道,就不怕他们母子间生了嫌隙?” 那头连姑姑厉声道:“你个小丫头管那么多做什么做好自个儿的差事, 贵妃自有她的主张, 用不着你担心。” 她有什么主张呢?他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其实她对他没有一点一个母亲对孩子应有的温柔体贴, 相反,她对他很严厉。 小的时候淘气磕着碰着了,她从来都只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哭。他刚念书那会儿,他们还不住在乾祥宫,没哪个讲得好的夫子愿意教他,是她给他开的蒙。 对学业功课上她尤其严厉,书没背完饿着肚子罚抄是家常便饭。 不是没有过埋怨,可埋怨完了,他又把眼泪擦干,揉一揉酸痛的手腕,继续抄起书来。 他想,在所有没有阿娘的孩子里他还有母亲,总归是上天怜悯。 后来,他总是让自己做得好些再好些,甚至超过她的要求,好让她笑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笑起来更是闭月羞花,可是她笑得极少,而且多半都是笑不由心,曲意奉承的笑,端庄矜持的笑……他瞧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唯有一次。 那是她初执政时,他还是个只有十岁的稚童。 她身边的人都不理解她,为何要在根基不稳的时候动用国库银钱修缮一座佛寺的废殿。更何况她根本就不信佛。 可是他想,修这佛寺若能让她笑一笑,大抵是值得的。 大安国寺的原大雄宝殿修好的那一天,她领着他出了宫。 那日他兴奋极了,宫外的一切与他而言无疑是个新世界。他坐在马车里勾着脖子往外看,难得她没有训斥他。 下了马车,他跟着他走进大安国寺,走进新修好的大雄宝殿。 他仰着脖子看,殿内神龛上的释迦牟尼像与宫中佛堂里的没什么两样,就是黄澄澄的,有些刺眼。 连姑姑拿了三根袅袅燃着的香,俯身拜了拜,末了插进香炉里。 她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细碎而温暖的阳光泼洒在她莹白的脸颊上,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她看着看着目光便涣散起来,出了神。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不经意捕捉到她嘴角轻轻上扬的弧度。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动人的笑。笑进了他的心里,仿佛有花悄悄盛放。 他想,若是能让那笑多留一会儿该有多好。可惜美好的东西大多都是短暂而易逝的,自那以后他就从未见过了,不论他把字写得多好看,把书背得多流利。 那个她在心里想想都忍不住会心一笑的人会是谁呢?可真是幸福。 “陛下。”徐肃轻轻敲了敲檀木桌案。 秦淮蓦然回过神来,赧然道:“徐相公方才讲到哪了?” 徐肃人如其名地肃着脸,道:“《尚书·穆誓》。武王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母鸡报晓,国之将亡。商纣宠信妲己,朝政落于女子之手,周武王以此作为牧野之战前的宣誓,鼓动军心。 秦淮目光如炬:“相公觉得朕会是商纣么?” “陛下聪颖好学,心怀天下,有明君之风,自是不能与那殷商相提并论。” 秦淮敛眸,道:“那太后就更不可能是妲己。就凭她不计前嫌地让相公给朕讲课,相公就不该明里暗里地给朕灌输这些。” 他把笔搁回笔架,道:“朕倦了,今日的课便就到这儿吧。朕会把《尚书》好好琢磨琢磨的。” 徐肃默了会儿,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秦淮静静地坐了半晌,有小宦官叩门进来禀报—— “陛下,您前些日子遣人出宫去寻的药材已经呈上来了。” 闻言,他合上书页,移驾去了兴庆宫。 兴庆宫外的各色凤仙花开得正烂漫。她最是喜欢这娇嫩嫩的指甲花,每到花开,便要连姑姑采摘了捣碎,再添些白矾,抹在指甲上。 这花开了落落了开,都已循环往复了这么些年,也不知她还能赏上几回,用上几回。 秦淮心绪复杂地走进内殿,有些讶异地发现殿内竟无一人守着。他正欲呵斥,又怕扰了她午睡,还不待他有所动作,榻前立着的夹缬屏风后忽响起水声,随之而起的是一声轻叹—— “都说了这凤仙花汁似乎颇有些毒性,你病着格外弱些,更要谨慎着点,怎生就是不听劝,日日把这指甲涂得红艳艳的。” 谁在里面?!还是个男子! 秦淮屏住呼吸,放轻步子往前走了几步,目光从屏风的缝隙里透过去往里看。 屏风里头母亲安安稳稳地睡于榻上,一只手却滑出锦被,五根修长纤细的染了红艳艳的凤仙花汁的手指被浸在盛了水的木盆里。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细细地洗去她指甲上的花汁。 那人又自顾自叹了声:“我迟早都得将你宫门前的那几丛花连根拔了去。” 那人自言自语,叹气声里些许落寞,像是独唱一折无人听的戏。叹声幽长,仿佛这戏已经唱了好些年月了。 秦淮的手紧了紧。 片刻,那人似是洗毕了,拿出一方素帕擦净她手上的水渍,一面擦一面淡淡道:“我这上好的皂角呀,竟都拿来给你洗指甲了,真是暴殄天物。” 待擦净了,他把那只柔弱无骨的手重又放进锦被。接着,他起身久久地端详了榻上之人半晌,末了慢慢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了一个吻。 在他俯身的那一刹那,秦淮终于瞧清了他的脸。 晋王秦汜,他的三哥。 荒唐! 视线里的那人重又直起身子来,替她掖了掖被角。 秦淮的手禁不住抖起来,他终于忍不住绕过屏风走进去,语气发颤:“三哥,你在做什么?” 闻声,秦汜的手顿了顿,旋即又不紧不慢地替榻上之人掖好被角,末了道:“与北狄议和的文书已经拟好了,臣呈上来给太后殿下过目。” 秦淮冷笑:“三哥这鸿胪寺卿做得够尽职啊,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秦汜敛眸,语气淡淡:“陛下既已都瞧见了,又何必问臣呢?” 秦淮气极:“朕瞧见什么了?啊,你给朕说说。” 秦汜默了默,道:“臣不过是与太后殿下说说话而已。” 秦淮余光里又扫见那个小木盆,讥讽道:“你可真是母后的好儿子啊。怪道这宫里的人都不见踪影,朕还以为是他们玩忽职守,想来都是你支开的吧。若不是朕今日提早下了课,怕是还看不到三哥尽孝的场面了。” 秦汜默不作声。 秦淮深呼几口气,慢慢平稳下呼吸,他上前走到塌边,看到她依旧睡得安稳,刚松一口气又惊觉不对:“你给她下了什么药?!” 她素来睡得极浅,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会不醒? “陛下放心,一些安神助眠的药物罢了,对身子有益无害。”秦汜说着端起小木盆,“臣先告退了。” 秦淮的手紧了松松了紧,还是没能出声喝住他。 他能怎么样?把事情闹大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清这人到底什么面目? 他不能。世人对男子总是宽容些,对女子总是刻薄些,最后万劫不复的一定是她。 良久,秦淮放下床帘,出了殿。 *** 苏虞这一觉睡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好久不曾睡得这般踏实了,也不知是何时辰了。她抬手欲掀开床帘,却觉得少了些什么,她顿了顿,收回手细看。 谁把她昨个儿辛辛苦苦涂的指甲给洗干净了? 苏虞皱眉,喊了声:“连翘!” 连翘闻声打帘进来,还未开口,苏虞便问道:“你把我指甲洗了?” 连翘一顿,支吾着应了。 苏虞狐疑地看了她几眼,转而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十指纤纤,却早已不复年少时的莹白如玉。 她轻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喜欢捯饬这玩意儿,不过是红艳艳的瞧着更有气势些罢了。自打阿爷阿兄去了,苏家倒了,那些个素净娇嫩的衣裳都压箱底了,什么老成穿什么。” 连翘闻言,有些不忍道:“您眼下在兴庆宫里养病,不必再面见朝廷大臣,您想穿什么便穿什么,也不必再折腾这指甲了。” 苏虞抬眼看了眼窗外,黄昏扑洒下来,透着股哀哀的垂暮之气,她轻轻扯了扯嘴角,淡淡笑了下:“也不年轻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